《逆水行周》 第1章 你是我夫人? 余文从一连串的美梦中醒来,在梦里他与一位绝色美人行了周公之礼。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余文心中想着,只觉脑袋疼得厉害,仰面躺着双眼微睁又闭上养神 他今年二十四岁,昨天是暗恋对象----也是自己大学女同学结婚的日子,全班同学都收到喜帖参加婚礼,而一直单相思的余文则失魂落魄地躲在家里喝得酩酊大醉。 心中女神正宗白富美毕业时还是单身,余文想着毕业后努力奋斗待事业有成再展开追求,没曾想刚过一年女神便被高富帅搞定步入婚姻殿堂。 ‘还好没去现场,要是发酒疯就糗了...’余文自嘲的笑笑,昨夜不知喝了多少酒到现在脑袋还是昏昏沉沉,正要伸右手揉揉太阳穴,手肘却碰到了什么东西。 “嗯?” 余文下意识的将手缩回被里摸索,五指之下一片光滑温润,他睁开眼转头向右看去,只见身边背对自己躺着一人,一头长发乌黑柔顺。 ‘画风不对啊魂淡,怎么会梦见贞子阿姨!’余文愣了一下猛掐自己面颊疼的眼泪水都出来了,可眼前情景依旧。 男人?硅胶人?如花?仙人跳?! “嗯......”那人感受到余文的动静扭动身躯转了过来,待得看清其面容余文呆住了:容色晶莹如玉,眉如柳叶面如红霞,这是一个美得让人窒息的女子! “好...好漂亮...” 余文不禁喃喃自语,那女子听得人言眉头一皱随即双眼缓缓睁开,一双美目眸清似水二人目光相交余文瞬间愣住了。 “不,不是这样的美女!”他一个激灵坐起身忙不迭解释道:“你听我解释,我,我....发生这种事大家都不想的!” “夫君...”那女子睡眼朦胧与余文瞧了个正着瞬间面颊泛起红晕,她目光一转看向余文脖下低呼一声将头埋在被里,余文这才发现自己不着片缕躺在榻上,榻边散落着些许衣裙袍带,旁边一个铜香炉正散发着袅袅余烟淡香扑鼻。 茫然四顾他二人所处房间古色古香约有十余平米大小,没有桌椅板凳,根本不是余文熟悉的家里。 阿sir!我只是关门在家喝酒这姑娘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啊! 耳边似乎传来警笛声,余文颓然躺下双目无神的望着上方面色痛苦,就在这时身边一只芊芊玉手伸过,将被子向上拉到他颌下,随后一团温润贴了上来,耳边响起黄鹂之音微弱而清晰:“夫君莫要着凉了...” 言语间一阵暖暖的气息扑在余乐面颊上,他黯淡无神的双眼闪过一丝波澜,僵硬的转过头看去,女子红着脸紧闭双眼偎依在他身边。 脑袋猛然一阵刺痛,脑海里无数画面飞驰而过,余文只觉得自己像是在观看一个冗长的电影,许多信息如潮水般向自己涌来。 不知过了多久余文缓缓睁开眼,身边璧人正遮遮掩掩地起身更衣,他口干舌燥的扭过头去,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穿越了,是的,老子穿越了! 不知何故,本应醉倒家中的余文穿越到了将近一千四百多年前的周朝,确切的说是穿越到南北朝时期的北朝----周,史称‘北周’。 周朝皇族为宇文氏,宗室出身的西阳郡公宇文温于昨日迎娶安固郡公尉迟顺之女尉迟炽繁,婚宴上喝得酩酊大醉的宇文温被穿越过来的余文灵魂附体取而代之。 醉醺醺的余文被人扶入寝室随后与貌若天仙的妻子尉迟炽繁圆房,平白无故便成为锦衣玉食的高富帅又娶得白富美为妻,当真是喜从天降。 然而余文却高兴不起来,作为一个扑街的业余网络写手余文尝试过很多题材的网络小说,最近正酝酿着写个穿越小说,选定的正是北周、隋朝至唐初的这段历史。 所以他知道自己穿越附身的这个西阳郡公宇文温有着十分屈辱悲惨的下场! 宇文温是当今天元皇帝宇文赟的堂侄,虽无实权却衣食无忧,父亲杞国公宇文亮亦是国之干臣。新婚妻子尉迟炽繁是朝中重臣尉迟迥的孙女,两家门当户对男才女貌,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然而尉迟炽繁身为宗室命妇例行进宫朝见时,那天元皇帝(即周宣帝)宇文赟当场便被其迷得神魂颠倒,强行将她灌醉留宿宫中‘临幸’。 事情还没完,天元皇帝给倒霉丈夫宇文温按了个谋逆罪名砍了头,同时将寡妇尉迟炽繁召入宫中‘笑纳’,没过几天更是迫不及待的将其立为五大皇后之一,原本一个好端端的家庭瞬间便土崩瓦解。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自己’又被诬陷造反掉了脑袋,面对着即将到来的命运余文如何高兴得起来? 现在是大象二年(公元580年)二月,按历史轨迹来看那荒淫无道的天元皇帝是五月突发疾病去世,这样看来需要撑三个月才可躲过这一劫难。 然而事情还没结束,天元皇帝五月下旬驾崩后他岳父隋国公杨坚便矫诏篡权,没几个月就以各种罪名将宇文宗室男丁五十九人杀得一个不留,随后杨坚毒杀外孙即位称帝建立隋朝。 魂淡这是地狱级难度啊! 同样是穿越的地狱级难度,比起被人强占妻子又被杀夫夺妻,余文宁愿选择南宋末年那个被陆秀夫抱着在崖山投海自尽的幼帝赵昺,好歹死的轰轰烈烈。 “夫君...妾身替夫君更衣...”一旁已经穿着完毕的尉迟炽繁红着脸拿着衣物跪坐在余文身边,她低着头不敢直视前方,余文尴尬的将衣物从她手上接过钻进被子里手忙脚乱的穿起来。 虽说昨晚二人已经‘赤诚相见’,余文还没能完全放开。 待得穿戴完毕,余文静静地看着尉迟炽繁在一旁窗边对着铜镜梳妆,朝阳透过窗户映照在她身上泛起朦胧的光芒明艳不可方物。 夫人...你是我夫人? 细细回味了昨晚的旖旎风光以及那让人心跳加速的感觉余文不由得痴了,作为二十一世纪的男青年,无论是现实还是网络各类美女不知道看过多少遍,可如今眼前佳人的美貌依然让他有魂不守舍之感。 古人结婚年纪较早,自己占据的这具身躯的旧主年纪比新娘尉迟炽繁大一岁,但二人年纪放到现代还是学生而已。 尉迟炽繁如今正是豆蔻年华,眉目还未长开容貌便已经让人神魂颠倒,等到了二十四岁时的花信年华那会是怎样的倾国倾城?那可是一个女人一生最美好的年纪啊! 所以我要眼睁睁的看着你被别人玷污,然后又被抢走? 余文心中爆发出激烈的念头,郁愤充满胸膛,愤怒、不甘各种情绪在心头交替浮现,他紧握拳头长舒一口气将胸中愤懑发泄出来。 史料没记载天元皇帝(即周宣帝)宇文赟强占尉迟炽繁之事何时发生,但根据《周书》及相关资料可以看出端倪:大象二年二月二十七日,立天元皇后杨丽华为天元大皇后,天皇后朱满月为天大皇后,天右皇后元尚乐为天右大皇后,天左皇后陈月仪为天左大皇后。 三月二日,杞国公宇文亮领兵讨伐南朝回师途中于豫州起兵造反为元帅郧国公韦孝宽所杀。 三月五日,封宇文亮之弟永昌公宇文椿为杞国公,西阳郡公宇文温因父宇文亮谋反连坐诛杀。 三月十八日设置天中大皇后。立天左大皇后陈氏为天中大皇后,立妃子尉迟氏(尉迟炽繁)为天左大皇后 史料平淡无奇,却字字如刀般刻在余文心中,他收拾心神将自己所知道的史料和承接至宇文温的记忆汇总起来,开始整理自己当前即将要面临的一系列历史轨迹。 如今是大象二年(公元580年)二月二十一日,应该是六天后的二月二十七日天元皇帝册封四位大皇后,按例诰命夫人们要入宫庆贺,应该就是那晚尉迟炽繁被好色的宇文赟强行灌醉留宿宫中临幸。 三天后三月二日,班师回朝的公公宇文亮在豫州得知儿媳被占愤而起兵造反失败身亡,三月五日消息传到京城天元皇帝趁机以谋反罪名将宇文温砍头顺便将尉迟炽繁召入宫中立为妃子。 天元皇帝尽情享用美人十余日便不及待的将其立为五大皇后之一宠爱有加,倒霉的宇文温则化为一缕怨魂无处申冤。 也就是说按照历史轨迹余文的逍遥日子只剩下六天,随后面临的便是一个男人的奇耻大辱。 ‘咔嚓’一声余文不由自主的将手中发簪掐成两段,梳妆完毕的尉迟炽繁见状赶紧上前探询,余文收拾心情露出笑容摆摆手说道:“我没事。” 尉迟炽繁瞥了一眼夫君又微微低头,回想起昨夜种种不由得面色复红。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在昨晚红盖头被掀起时她是第一次见到自己夫君的面容,样貌端正双目有神称得上是一表人才也不枉自己昼思夜想。 “谁也别想抢走!”余文看着眼前佳人忽然说出话来,目光坚定面露决绝。 “哎?”尉迟炽繁闻言大惑不解,夫君突然冒出这句话当真有些突兀,夫妻两家地位尊贵有谁胆大包天敢欺上门来抢东西? “昨夜喝多了,为夫无碍三娘莫要担心。”余文笑笑随后将妻子双手握在掌中,尉迟炽繁在家中排行第三,故而余文按照此时的风俗用亲昵的称呼叫她‘三娘’。 “二郎...”尉迟炽繁羞涩的回应道,一双手被握着窘得不知该如何,宇文温家中排行第二故而亲近称呼为‘二郎’。 ‘好歹不是大郎,要不就会自行脑补成武家大郎了。’余文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随后暗暗发狠‘谁也别想把你从我手中抢走!狗屁天元皇帝、隋文帝放马过来!’ 第二章 情况不妙 没得暧昧多久,小两口便开始忙活起来,新婚燕尔新人还有许多事要做,最重要的便是新妇见公婆。 而对于宇文温来说家庭情况有些特别:宇文温生父杞国公宇文亮有一个已经过世的弟弟宇文翼,宇文翼爵位为西阳郡公,无后,于是兄长宇文亮便将自己第二子宇文温过继到他名下作为嗣子,继承了西阳郡公的爵位。 因此按宗法来说余文附身的这个宇文温名义上的父亲是宇文翼,而生父则变成了‘伯父’,宇文翼的妻子亦不在人世,故而拜见公婆只能在自家祠堂进行了。 有了这重关系余文今日还得带着妻子尉迟炽繁去自己亲生父母处走一遭,而生父宇文亮去年受命率兵讨伐南朝迄今未归,生母亦过世多年只有兄长宇文明留在京城。 所谓长兄为父长嫂为母,小两口坐着早已备好的马车到宇文明府上拜见兄嫂,兄长宇文明容貌与宇文温有七八分相似,嫂子李氏也是眉清目秀温婉贤淑。 一来一往便是半日光景,待得回到家中已是下午,还未曾坐稳便听得人声喧哗府外来了一队人马。 却是宫中来的使者奉诏册封西阳郡公夫人尉迟炽繁为诰命夫人,同时还带来了全套诰命夫人朝服和仪仗,这是早就定好的流程,郡公爵位为正九命如今有了夫人自然要册封诰命。 北周建立后遵照西周礼制,即是所谓的“复周礼”设六官制度和九命等级,九命类同九品,正九命对应正一品,九命对应从一品等等依次类推。 “天使辛苦了。”余文与妻子接了旨,按着宇文温的记忆笑眯眯的迎上去和使者嘘寒问暖。 使者为宫内宦官身形消瘦略显阴鸷,他不着痕迹的将宇文温奉上的‘红包’收入怀中,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咱家恭喜西阳郡公了,祝早生贵子。” “承公公吉言,公公一路辛苦是否先休息片刻再回?”余文毕业后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一年,接人待物说不上左右逢源但起码的功底已经练出来了,加上宇文温的记忆自然是驾轻就熟。 余文正奉承着却发现那宦官盯着尉迟炽繁出了神,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自己妻子怎么也挪不开。 我去,你一个宦官看美女作甚,我老婆是很漂亮跟你有什么关系,莫非要做隔壁老王? “公公,府中接待是否有不妥之处?”余文心中不快索性出言打断。 “没,没什么...”那宦官猛然回过神呐呐而言,丝毫不见方才耻高气扬的样子反倒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般底气不足,随便应付几句便告辞向门外走去,临出门前又回头望了望尉迟炽繁。 余文见状心中一凛:王八蛋你是来探路的吧! 宦官是天子奴婢,帮着主子斗外戚、斗勋贵、斗权臣,说白了就是天子的耳目爪牙,一个宦官贪财、贪权再正常不过,可是成日里注意美色只有一种可能:这混蛋在为天子物色美女! 之前余文心中初步计划是想办法让尉迟炽繁借故无法入宫朝见,那天元皇帝身边美女如云自然不会注意到自己老婆,如今看来还是自己太幼稚了。 皇帝还有宦官做耳目,就算今天这家伙不是被派来看美女的,难保为了邀宠回去在皇帝耳边叽叽咕咕,到那时还跑得了? 皇权时代,被皇帝惦记上了只需一道旨意让你入宫就入宫敢废话就咔嚓,三个月将近九十天自己如花似玉的妻子随时有可能被皇帝强占,当真是如坐针毡。 尉迟炽繁在一边欣喜地看着那套属于自己的朝服,余文却怎么看怎么刺眼心情渐渐沉重起来。 再过几日妻子应当是穿着这套服饰入宫觐见,也就是那晚她会被好色的天元皇帝强占,自己平白无故带了个大绿帽随后因此家破人亡。 ‘时不我待啊...’ 心事重重间时光飞逝,待得余文回过神来已是入夜,看着眼前面若桃花的尉迟炽繁他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二郎,时辰不早了...”尉迟炽繁羞涩的低头说道,声音越来越小,一旁的婢女们见状识趣的退出去将房门关好,随后只见房内光影摇曳阵阵春意溢出。 与此同时,大内,太液池畔凉亭。 无数手臂粗的蜡烛将凉亭四周照得如同白昼,当今皇帝宇文赟惬意的坐在榻上左揽右抱看着歌舞,他眉清目秀模样倒是端正,只是双眼浮肿略失神采一副酒色过度的萎靡样子。 怀中美人一个是天右皇后元尚乐,另一个是天左皇后陈月仪,这两位皇后是去年选入宫中的佳丽中最得宇文赟宠爱的女子,二女同龄又是同时入宫、同时被册封为皇后,感情好的如同亲姐妹一般。 如今宇文赟已立了四位皇后,天元皇后杨丽华,天皇后朱满月,天右皇后元尚乐,天左皇后陈月仪,当真是前无古人,就算是前赵昭文帝刘曜也只不过立了三个皇后。 当然,按照历史轨迹,再过二十多日宇文赟后宫又多了一个绝色美人:尉迟炽繁,弄出了后无来者可比的五位皇后。 两年前,即宣政元年(公元578年),统一北方、英明神武的周武帝宇文邕病故,不成器的太子宇文赟登基称帝,当着大臣的面宇文赟便敲打着停在大殿上的宇文邕棺椁大骂:“老鬼你早该死了!” 周武帝去世按例需要守孝一个月左右,而宇文赟却是在周武帝死后第二天登基,十天后将周武帝安葬,当天安葬完毕后就脱掉孝服,为自己登基庆祝。 登基不到一个月,便将父亲的好哥们、宗室贤王----齐王宇文宪胡乱按了个罪名满门抄斩,将父亲的左臂右膀、成日刁难自己的宇文神举、宇文孝伯、王轨等能臣干将统统杀掉,大肆重用各种小人。 大成元年(公元579年)二月,宇文赟觉得自己做皇帝没意思便下诏传位给长子宇文衍(改名宇文阐),并改年号为大象,自称天元皇帝。 五月,派使者挑选京兆及各州百姓之女,下令仪同以上的女儿不准出嫁,充实后宫。 宇文邕不是不知道自己儿子的恶劣德性,但因其余儿子幼弱低能无可奈何,宇文赟只用了两年时间便将国势如日中天的北周折腾得人人离心离德,国势日渐衰落。 当然这在宇文赟看来没什么的大不了的,如今自己正是“醒掌杀人剑,醉卧美人膝”的天元皇帝,朝中有哪个大臣勋贵敢不听话? 如今世家、门阀、宗室、权贵俱是服服帖帖,这大周的江山固若金汤,死老鬼你还敢看不起朕么! 美人环绕夜夜笙歌,宫里四处飘香莺歌燕舞,这才是皇帝过的日子! 正逍遥间那个奉命出宫册封西阳郡公夫人的宦官谄笑着走近凉亭,宇文赟见状懒洋洋的拍拍手让歌姬退下随后说道:“如何?今日出宫有什么好耍的?” “奴婢今日运气不佳,在城里未得奇遇。”宦官名叫吴哲,是眼下最得势的太监之一,他顿了顿奉承道:“如今天下太平,奴婢要得奇遇怕是难上加难。” “油嘴滑舌!”宇文赟笑骂一声随后话锋一转,“那个...西阳郡公如今逍遥否?” “西阳郡公府哪能比得上大内这人间仙境。”吴哲笑眯眯顺着话头展开:“西阳郡公新婚燕尔倒也快活,新妇尉迟氏也是容貌出众。” “出众?能有天右、天左皇后出众么?” “尉迟氏貌若天仙,当然比起两位娘娘还是稍逊一筹...” 开玩笑,眼前这两位和西阳郡公那位哪里能比。 吴哲心中如此想嘴上却不是如此说,皇上好美色为奴的自然要用心,但是两位娘娘如今正受宠也没必要触霉头,话说得模棱两可日后也好回寰。 若是皇上看中了尉迟氏到时怪罪下来也能说是自己眼光差不解风情,若是看不中也不会得罪两位娘娘。 “稍逊一筹?”宇文赟闻言没了兴趣,先前他听闻自己那堂弟娶的妻子尉迟氏国色天香不由得起了心思,如今看来还是没自己选的皇后漂亮。 这才像话,身为天子自然是最好的都归自己,那宇文温有什么资格享用极品? 两位皇后倒是不放在心上,论年纪她们比尉迟氏大一岁,只是小女儿心思作怪偶尔喜欢争强好胜而已,皇帝喜欢嫔妃们围着他争风吃醋,既然如此逢场作戏有何不可。 “散了散了,起驾回宫歇息。”宇文赟瞧见日头西沉便搂着两位皇后起身回宫,吴哲识趣的跟在后边不再言语,刚走了几步却见宇文赟停下脚步。 “尉迟什么来着?” “回禀陛下,是尉迟炽繁。” “尉迟炽繁...好漂亮的名字...”宇文赟闻言微微一笑,回味了一番继续前行。 “朕记得册封皇后时命妇是要入宫朝见的?” “回禀陛下,正是如此,待得六日后便是册封之期。” “好,很好。” 数里之外,正在‘中场休息’的余文忽然打了个喷嚏,尉迟炽繁正幸福的紧闭双眼偎依在他怀中,抹抹鼻子余文走了神:是原来时空里的父母在想自己么?如今也不知道两老如何了... 第三章 准备好,入宫! 第二日,好容易哄着尉迟炽繁在家中安坐,余文鬼鬼祟祟的独自一人出了门,钻入长安城内大街上涌动的人潮间,左拐右转半个时辰后,他已来到西市。 如同后日唐王朝时期的长安城,现今的长安城里已经有了“东市”、“西市”的雏形,‘东市’乃达官贵人光顾之地,类似二十一世纪的cbd中央商务区,乐坊大多在此。 而西市则是平民百姓居多,同时也是琳琅满目的各国商品汇集之地,期间人潮涌动那是热闹无比。 一个十一二岁年纪的少年提着沉重的篮子从一家商铺走出,原本谄笑着一同出来的掌柜见他走远后‘呸’的一声吐了口痰面露鄙夷。 少年正在街上走着忽然迎面一人挡在面前,他抬头一看欣喜地说道:“恩公?”,见那人挤眉弄眼随后不动声色的继续前行,又走了数十米后拐入一处僻静街角。 片刻后那人也走了进来,正是宇文温(余文),少年见了他面露喜色:“竟是如此之巧,恩公今日也来散心?”,他穿着一件破旧的青衫,身形消瘦面色苍白,沉甸甸的篮子放在一旁。 余文打量着面前之人,脑海里浮现出相关记忆画面。 少年名叫李三九,因为家贫自幼便被送到宫里净了身混口饭吃,是的,他是宦官。 身为贵族子弟,宇文温同其他同龄人一样要宿卫宫中做禁军,一来有些做人质的意味,二来也是能够多和皇室亲近亲近混个脸熟的意思。 一年多前宇文温在御花园值守,新登基的皇帝宇文赟各种花样玩法折腾得一干宦官要死要活,倒霉的李三九不小心打破御器吓得面若死灰,正巧宇文温在一旁心生怜悯将事情遮过,李三九得以逃过一劫从此对宇文温感恩戴德。 他在宫中饱受欺凌,宇文温值班时倒是经常接济一二,虽说是小恩小惠李三九依然感激涕零,不过他现如今依然是个杂役。 去年宇文温和尉迟炽繁订了亲便不用宿卫宫中,那李三九则时不时出宫采办两人偶尔会在西市碰个正着。出宫采办是肥差但与李三九无关,公公们在西市买便宜货回到宫中当高价货报账从中赚取差价,他不过是个跑腿的。 “又吃鞭了?”余文说完捏住李三九右手将他衣袖卷起,只见骨瘦如柴的手臂上触目惊心的爬着数条或新或旧的伤痕。 李三九讪笑着将衣袖放下连声说没事,接着又听余文问了声‘还熬得住么?’愣了片刻便眼眶发红低头不语。 余文心中叹了口气,随即拍拍他肩膀哈哈大笑:“本公前日娶了亲,特地让小九沾沾喜气!” 小宦官闻言抬头看向余文面露惊喜,随即局促的摸摸两侧翻了半天掏出几个铜板递上前:“小的,小的恭喜恩公了。” “稀罕,拿去喝酒!”余文将一贯铜钱拍到他手上,李三九看着手中铜钱一愣随后转过身去,肩膀抽动低声哭泣起来。 片刻后待得心情平静他转过身来呜咽着:“小的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 未等说完余文径直将李三九揽到旁边低声说道:“本公过几日要遭瘟,如今还得你照应一二...” 又过一日,安固郡公府邸。 府里仆人们进进出出,到处喜气洋洋,今日是安固郡公的姑爷带着本府出嫁的三娘尉迟炽繁回门的日子。 厢房内,安固郡公夫人正和女儿尉迟炽繁说着话,她看着梳了妇人发髻的女儿说道:“六娘若是吃不住可得好生求饶。” “娘,什么叫吃不住好生求饶...”尉迟炽繁红着脸说话声越来越小只是低头绞着双手,夫妻之事为母亲看破当真羞得无地自容。 今日姑爷带着女儿回门,刚一见面作为过来人安固郡公夫人心里便是一清二楚,小两口俱是眼圈微黯,女儿走路姿势虽然刻意遮掩但还是看得出些许怪异。 这几夜女儿怕是给姑爷折腾得够呛...如此便好,自家女儿也有望早日为夫家生下男丁。 另一边,书房内安固郡公尉迟顺正和姑爷余文交谈着。 “那小婿所托之事就劳烦岳父了。” “无妨,待得杞国公班师回朝再喝个痛快!” 余文告退走出书房坐在后花园回廊里闭目养神,先前回门宴上一通海碗下来余文已经有些招架不住了,尉迟家俱是军旅出身酒量了得,亏得老丈人手下留情否则此时余文休想站着。 魂淡,如果老子是本体穿越区区这种低度数能奈我何! 不过若是本体穿越的话那尉迟炽繁也和自己没什么瓜葛了,不用面对那屈辱的结局但也没了如花美眷,真不知是好是坏。 “姐夫!” 忽然背后传来娇喝唬得余文一个哆嗦,转头一看却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站在身后,伸着一个白嫩嫩的小手向他摊开手掌。 “礼物呢姐夫?” 看着眼前天真无邪的小萝莉余文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她稚气未脱却和姐姐尉迟炽繁容貌相似,仿佛一个低龄版的尉迟炽繁。 好歹早有准备,余文从怀中拿出一个布偶,小姑娘惊喜的接过欢笑着如同一阵风般转到后院去了。 尉迟明月,尉迟炽繁的妹妹,和姐姐一样长大后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也和姐姐的命运般让人唏嘘。 按照原先的历史轨迹,今年六月隋国公杨坚矫诏篡权独揽天下兵马事,北周忠臣、文帝宇文泰的外甥、蜀国公、相州总管尉迟炯起兵反杨兵败身亡。 尉迟迥一脉男丁除幼童外悉数诛杀女眷没入宫中为奴,宇文温的岳父尉迟顺一家也未能幸免于难。 十五年后历来妻管严的隋文帝杨坚在宫中偶遇宫女尉迟氏,跪了一辈子搓衣板的杨老头竟然雄起了一回与美人共度一夜。 第二天杨坚完事走人,皇后独孤伽罗得知消息气势汹汹找小妖精问罪,杨坚再回赶来已是晚了,尉迟氏被活活打死。 杨坚气的浑身哆嗦,母老虎不敢惹又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做了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惊人之举,他一个人,离,家,出,走,了! 活脱脱八点档狗血宫斗剧,作为本故事女主角尉迟氏史书上没有给出具体名讳,如今综合多方情况看来能在十五年后让杨坚‘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非尉迟明月小萝莉莫属。 那是隋朝开皇十五年(公元595年),周宣帝去世后出家为尼的天左大皇后尉迟炽繁亦是于这年去世,时年三十岁,那时她已陪伴青灯古佛十五年,想必是得知了妹妹惨死的消息再也无法坚持下去了。 而比她大一岁的陈月华、元尚乐都活到了唐高宗李治永徽初年(公元650年)。 安固郡公府繁华似锦,在早已知道结局的余文眼里却是满目凄凉,望着天空他面色坚毅。 短短几天时间,作为一个魂穿者再多知识也无法转化为成果了... 那又如何?计划应当没什么破绽...不行,还得斟酌斟酌... 酒足饭饱,余文带着新婚妻子尉迟炽繁乘坐马车返回西阳郡公府,尉迟炽繁偎依在余文怀中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余文温柔的搂着她却若有所思。 “郎主,方才有人将这个包裹送来...”窗外一名随从轻声说道,待得主人‘嗯’了一声他便将包裹递进车内,余文接过包裹掂了掂随即放好,尉迟炽繁见状欲言又止。 “三娘,明日随为夫出去走走,然后再探望兄嫂。” 尉迟炽繁抬头眨着眼睛好奇的看着余文,见他面色平常复而偎依在其怀中,车轮压着青石路面咯吱咯吱作响,依稀间听得夫君喃喃自语:“谁也别想抢走...” 。。。。。。 二月二十七日傍晚,皇城外。 宫门处人声鼎沸,无数车队依次排开,期间许多衣着华丽的贵妇人从车厢下来汇集到宫门外,宦官和女官们颜悦色的引导着妇人们依次列队,待得排列整齐宫门大开她们依次进入。 今日天元皇帝将四位皇后再度册封,依例外命妇们需入宫朝贺,只是先前已经折腾了两次册封,如今只需宗室外命妇们朝贺即可。 尉迟炽繁穿着一身诰命夫人朝服,顺着队伍亦步亦趋的向大内走去,她是初次经历这种场面心中颇有些坎坷不安,不过片刻之后便冷静下来。 没什么好担心的,再说自家嫂子也在万一有不懂的也能有个照应不是? 一旁守卫的禁军们柱着长枪直立不动,个个微微低头盯着脚尖,不时有将领按刀巡视,命妇们身份高贵要是有哪个不长眼的敢觊觎窥探便是当场拿下。 命妇们在宦官的带领下迤逦而行,缓步行走在宫殿之间,尉迟炽繁跟在队伍中正专心致志的前进忽然心中一动转头向一边看去。 一个宦官站在不远处的宫殿屋檐下低头行礼等着队伍走过,天色昏暗也看不清样貌,尉迟炽繁面露疑惑随即笑着摇摇头回复平静,随着队伍继续向前。 待得命妇们离开那宦官抬起头来,他望向远处队伍中那个熟悉的背影面露暖色,一息之后动身向皇宫某处走去。 “王八蛋,敢打我老婆注意?你知道我是谁么?” 第四章 昏君,和我念扑街!【求收藏】 宗室命妇朝见皇后仪式按时开始。 大殿上天元皇帝余文宇文赟端坐龙椅,两侧分列他的四位皇后,今日宇文赟将四位皇后再度册封,立天元皇后杨丽华为天元大皇后,天皇后朱满月为天大皇后,天右皇后元尚乐为天右大皇后,天左皇后陈月仪为天左大皇后。 在宇文赟看来,隋国公杨坚之女杨丽华容貌出众却自恃清高,不解风情假正经早已没了兴趣;朱满月大自己十二岁容貌一般宫女出身,只不过当年酒后看花了眼临幸一次竟然生了儿子,勉为其难赏个皇后头衔。 元尚乐、陈月仪才是宝贝,容貌出众又会来事,一龙二凤当真是快活得紧。 可她两个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今日殿内在座一人,西阳郡公夫人尉迟炽繁! 先前去西阳郡公府宣旨册封诰命的宦官吴哲,说那尉迟炽繁容貌稍逊元、陈二后宇文赟还颇为自得,可如今只见着了尉迟炽繁一眼便愣住了,随后是痴迷,最后是愤怒! 她的美貌出乎意料,原以为稍逊元、陈二后如今看来却是远远胜出!容色晶莹如玉眉如柳叶,一双美目如同满天繁星般璀璨,让人过目不忘。 声音如同出谷黄鹂般悦耳动听,初次面君所导致的束手束脚、面色稍红更是让人顿生怜爱之心,烛光映照下整个人明艳不可方物,尉迟炽繁如同一盏黑夜里的明灯,周边事物在她映照下黯然失色。 可恶的尉迟顺!去年朕下诏命令天下不分贵贱选拔美人入宫,尉迟家到底耍了什么把戏将自家女儿蒙混过关! 该死的宇文温!不过区区宗室旁支,小小西阳郡公你有什么资格拥有如此人间绝色! 阶下众位命妇正对着上座天元皇帝和四位皇后弯腰行礼,按程序来说此时皇帝应该让众人平身可如今却没了动静,宇文赟喜怒无常没人敢触他霉头只能硬撑着,年纪大些的已经有些顶不住了。 “陛下?”坐在身边的杨丽华小心翼翼的问道,如今情况下也只有她敢破僵局了。 “平...平身!”宇文赟被一语惊醒急忙回复,命妇们行礼完毕缓缓退下依次就座酒宴正式开始,而宇文赟的目光却死死盯着一人不放。 杨丽华见状颇为疑惑,她循着方向看去不由得心中咯噔一下:自己丈夫一直注视着那个西阳郡公夫人尉迟氏。 过了一会只见宇文赟招来近侍,一阵低语后内侍瞄了一眼尉迟炽繁方向便退下。 皇后册封赐宴按例酒行十二遍,照常理来说宴客用酒稀得和水没什么差别,可不知为何尉迟炽繁觉得自己案上佳酿的酒味要比两旁的浓上许多。 好容易顶过十二遍,已经有些昏头的尉迟炽繁勉力支撑着和旁边贵妇人交谈,忽然间眼前一暗周围安静下来,抬头看去竟然是天元皇帝亲临,她赶紧起身行礼。 “西阳郡公夫人?”宇文赟直直盯着尉迟炽繁,目光火辣辣,“前几日朕那侄儿大婚不能亲至,今日正巧将喜酒补上!” 言罢竟然连干了三杯酒,期间依然是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绝色。 尉迟炽繁只觉得皇帝的目光**,又怕君前失仪哪敢对视,眼神躲躲闪间加之酒意上头面颊开始泛红,支支吾吾的喝了两杯酒。 第三杯时一阵眩晕失手将酒杯跌落,杯中物洒在宇文赟鞋上,尉迟炽繁大惊正要谢罪却听得宇文赟朗声大笑:“君前失仪,该罚,该罚!” 于是接连被灌了几杯酒,尉迟炽繁此时已经开始站不住了,只是不住说道:“臣妾不胜酒力...” 宇文赟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先前他便吩咐内侍将尉迟炽繁案上酒瓶换成烈酒,如今更是千方百计灌酒,旁边一位命妇还以为是尉迟炽繁初次赴宴不懂规矩招惹了皇帝,刚想近前求情却被宇文赟瞪了回去。 尉迟炽繁又被逼着喝了几杯,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人物变成重影,见皇帝如此失态逼人喝酒周边命妇如今都回过神来纷纷左顾右盼言其他。 事到如今还不明白那就是傻子!这天元皇帝分明就是对西阳郡公夫人起了心思! 又喝了一杯,尉迟炽繁再也支持不住向一边瘫倒,两名早就守在旁边的宫女赶紧扶住,宇文赟面露笑容吩咐道:“怎么就醉了,先扶下去休息。” 这尉迟氏怕是要遭了! 众贵妇看在眼里心中不住叹息,只是事到如今关我何事?天元皇帝杀起人来不眨眼,要是坏他好事自家怕是要被安个罪名满门抄斩! 皇帝假装不是故意灌醉西阳郡公夫人,那众人便假装不知道皇帝是故意灌醉西阳郡公夫人,一场掩耳盗铃的龌龊勾当便堂而皇之的在大殿里上演。 尉迟炽繁在即将被带离宴席之时向嫂子李氏投去求助的目光,只见李氏刚想起身却被旁边人扯住随即别过头去,尉迟炽繁心中浮起不祥的预感来,随后酒意上涌失去了知觉。 眼见美人到手宇文赟喜上眉梢,此时一个宦官端着菜盘正好经过他身边,电光火石间那宦官猛然发难从身后一手掐住宇文赟脖子然后将一把匕首扎进他腹部。 “啊!” 宇文赟凄厉的惨叫声回荡在大殿内,事发突然在场众人一时间竟然没有回过神来,就在这时只见那刺客将扎在皇帝腹部的匕首向旁边一划,鲜血溅出。 “有刺客!”一个近侍受眼前血腥一幕刺激到是回过神,他扯着公鸭嗓嚎叫起来,还未等其他人有所动作刺客拖着宇文赟向后退去靠在一个立柱边大声喝骂:“昏君无道,不想死的全部给我退下!” 这时众人才反应过来有人行刺皇帝,大殿内都是些妇人和阴阳怪气的宦官,见得如此血腥场景瞬间便吓瘫了几个,短暂的沉寂后大殿内爆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场面瞬间失控。 原先搀着尉迟炽繁的两名宫女吓得瘫倒在地,随后叫喊着自顾自逃命去了,尉迟炽繁横卧地面。 殿外禁军听得有变随即抽出刀剑涌入大殿将挟持着皇帝的刺客团团围住。 “滚,都给我滚出去!”宇文赟艰难的喊出话来,他被刺客胁迫着身不由己,禁军们闻言面面相觑茫然不知所措。 不知何时宇文温嫂子李氏出现在尉迟炽繁身边,她面色苍白的看了刺客一眼随即蹲下身想将尉迟炽繁扶起,只是力气却差了些。 忽然旁边走过一个年轻的宦官将尉迟炽繁扶起,正诧异间只见那宦官做了个手势李氏见状不再言语,任由他将尉迟炽繁搀起来随着人流向殿外走去,这一幕被刺客‘不经意间’瞥到了。 场内众人目光焦点都聚集在天元皇帝和他身后刺客身上又有哪个留意这边,再说这行为倒是正常不过, “你们都退下!” 随着一声喝骂只见一个身影向天元皇帝走近,众人定睛一看正是天元大皇后杨丽华,只见她面色苍白双手微颤却坚定不移的靠近刺客。 她身后,三名皇后已经被面前场景吓得梨花带雨瘫倒在地动弹不得,唯独杨丽华如同寒冬傲梅般勇敢的面对刺客。 “你要什么本宫都可以给你,不要伤害皇上!” 话语中带着颤音,但更多的是坚定,禁军们总算回过神来纷纷向殿外退去,杨丽华鼓起勇气与刺客对视。 既然是行刺却又没下死手变成挟持,这刺客想逃命不是死士,如此一来便还有一丝希望! “老子要弑君,如何?”余文瞪着杨丽华冒出话来,他便是这场大戏的主角、挟持皇帝的刺客,只是易了容没人认得出是西阳郡公宇文温。 杨丽华被噎得不知如何回答,四周贵妇人们不住的低声抽泣。 “把这些三姑六婆都给老子轰走!备马车,马上,一炷香时间没到老子便扎人!” 见得杨丽华点头,一个宦官跌跌撞撞的跑出殿外去准备马车,殿中吓得面无血色瘫坐地面的命妇们亦顾不得体面连滚带爬的逃出殿外。 “你,把衣服脱了!” 听得刺客言语杨丽华如同被晴天霹雳打中愣住了,身形晃动勉强站稳,余文冷冷的看着她心中却是燃起了滔天怒火。 方才扮作上菜宦官的余文亲眼看见宇文赟强灌自己妻子尉迟炽繁,饶是心中早有准备也是怒火中烧,后来瞥见嫂子李氏和小宦官李三九已经将尉迟炽繁搀扶出去心中稍定,只是那滔天怒火依然肆虐。 敢灌我老婆?敢打我老婆主意?王八蛋你去死!老子就让你老婆好看! 杨丽华面无血色,她呆呆的看了看宇文赟,眼角闪现泪光随后凄然一笑开始脱身上所穿皇后服装。 “不,不!”宇文赟看着这一幕睚眦俱裂,他受伤颇重再无力挣扎,只是徒劳无力的嚎叫着,虽然不待见杨丽华但这并不意味着自己能忍受这般奇耻大辱。 朕是天元皇帝,是天之娇子,逆贼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全都滚开!谁要敢看朕便挖了他的眼珠!” 听得皇帝咆哮殿外探头探脑的禁军再也站不住纷纷退的远远的,正当宇文赟吐着血声嘶力竭咆哮之时,身后挟持着他的余文也傻了眼:我勒个去,杨美女你真的脱啊! 方才他肚子里一团邪火无处发泄随口说了一句本意是要宇文赟难堪,没成想那杨丽华如此决断竟然照做了! “够了,你让其他人全部滚出去,滚的远远的!要是待会出到殿外看见一个人影老子便让你脱光了绕城走一圈!” “呜啊!” 宇文赟闻言只觉胸中一疼吐出大口血来。 第五章 同归于尽 殿内一阵骚动后除了天元皇帝宇文赟,刺客,天元大皇后杨丽华外再无一人。 对峙了不知多久殿外传来马蹄声,随后一个宦官在殿外胆战心惊的说道:“马已经...不不不,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在余文的喝令下杨丽华面无表情的向殿外走去,余文挟持着披头散发的宇文赟慢慢尾随其后,大殿外四周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方才余文那句话给人的震动太大了。 脱光绕城跑一圈?老天爷啊,真要惹恼了刺客连累天元大皇后杨丽华倒霉,事后就算皇帝不计较那隋国公杨坚可是会捉人去剥皮的! “啊!”刚出殿门宇文赟腿上便被扎了一刀鲜血直流,杨丽华听得惨叫声身躯一抖扭过头来哭喊着:“你到底要如何!” “有件事你恐怕是弄错了。”余文远远瞥见命妇们退出了宫门,随后冷笑着又扎了宇文赟一刀,“昏君荒淫残暴老子替天行道,方才所说不过是消遣,可没想活着离开!” 自己只有六天时间,已经没有办法回转了,藏、躲、逃、装病这些办法都不靠谱了。 外命妇每月至少要入宫朝见一次,每逢重大事件如皇后册封、太庙祭祖等亦是如此,还有皇帝大摆酒宴时也要外命妇们赴宴充点门面,距离宇文赟突发疾病驾崩还有将近三个月八十多天,又能躲得几次? 这还只是按例入宫,如果随便那一天皇帝诏令尉迟炽繁马上入宫自己又能如何?把她藏起来?能藏到哪里? 身为郡公地位清贵,但也只是个养在长安城不得随意外出的肥猪而已,不是没想过将尉迟炽繁安置外地以待时局变化,可急切间哪有可靠地落脚点? 如今不比现代,人员流动性极差,本地忽然冒出几个陌生面孔或一户人家是十分惹人注目的,除非长期谋划预先安排,可时间哪里够? 或者有世家大族掩护,可这样无异于仰人鼻息,世家大族的节操可是低的很,为了家族利益什么事都做得出。 若是宇文赟为求美人大索全国又能躲得了多久?至于装病,假病的话这借口也就一两次,再说太医可不是吃素的,真要弄出病来如今可是古代病死的几率那是很高的。 如此一来便只有另辟蹊径:刺杀。一切的根源便是宇文赟,只有快刀斩乱麻将他去掉方能最终解决问题。 是的,从定好计划之日起,余文便没想全身而退活着离开,今日他是来刺杀宇文赟的,解救妻子尉迟炽繁不过是顺带,若是方才没被扶出去也无妨,宇文赟死了暂时也没人打她主意了。 西阳郡公府内养有扈从、家仆但涉及刺杀皇帝余文一个也不敢相信,君不密丧其国、臣不密失其身,历史上大把因为家仆告密导致事泄身亡的例子。 短短六天不可能培养起绝对忠诚的手下,即便事前愿意参与可事后呢?谁有能保证面对高额悬赏能不去告发呢? 没有死士,没有可靠的手下,只能自己亲自动手,参与的人越少泄密的几率就越小,涉及的环节越少成功的机率就越高。 所以本次计划只策划了两个环节:潜入宫中,刺杀。李三九能找出宫禁漏洞让自己混入宫中已经十分吃力,再要等安排行刺后的生路那是不可能的,也没有必要。 荆轲刺秦王,若是一开始便抱着必死之心就已经成功了,可惜,荆轲一开始想的是挟持秦王留后路,所以他最后失败了。 原来时空的1944年7月20日,德国陆军上校施陶芬伯格在狼堡放置炸\\弹刺杀元首最后功亏一篑失败,如果他当时留在现场亲自启动炸\\弹也能够成功。 可惜,他想活着分享刺杀成功果实留后路将炸\\弹设置为2分钟后起爆随即离开,结果装着炸弹的手提包被人无意间挪开,最后元首身负重伤大难不死,刺杀行动最后失败了。 曾经的历史里,四个月后齐王宇文招邀请大权在握的杨坚到府做客,四周早已安排好刀斧手,他自己也坐在杨坚身边用刀切瓜,如果当时能豁出性命拼个玉石俱焚那杨坚早就死透了。 然而宇文招想的是自己能活着以便享受清除杨坚之后的红利,为留后路没能当机立断被杨坚部将看出端倪带着主公突围而去,北周宗室丧失了最后的翻盘机会,宇文招随后被处死,最终五十九名宗室男丁悉数被斩草除根。 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老想着退路怕是最终功亏一篑。 只要你能安然无恙,那我便死而无憾! 他事先只联系了宦官李三九打探宫内状况,直到今日入宫判定李三九可靠才将真实目的告知,小宦官甚至愿意替他去刺杀皇帝,余文决意亲自动手,让李三九协助尉迟炽繁逃出宫在城中一处临时购置的宅院躲过最初的几天。 余文留了封信在那宅院中由李三九转交,信中将一切原委(除了自己是穿越者外)写得清清楚楚,包括日后尉迟迥一族的悲惨遭遇,想必妻子看见时自己已不在这个世界了,至于往后何去何从便由她决断。 男人的尊严要自己去舍命维护,除非自愿否则逼着妻子自尽甚至动手杀妻以全所谓‘名节’这种事余文做不出。 至于嫂子李氏,余文也只是预先郑重拜托了酒宴上如果可以便将尉迟炽繁带处宫期间自有人协助,只字未提行刺之事。李三九随着李氏出宫后会将西阳郡公宇文温无故失踪的理由告诉她,不会牵连到父亲宇文亮兄长宇文明。 兜里有毁容秘药,余文决定结果了皇帝后先毁了容貌再自尽,也许再次醒来时又回到自己的世界,这六天的经历兴许是南柯一梦吧。 回想起七天以来幸福生活的点点滴滴,想起那笑颜如花的妻子,余文在心中与她诀别:忘了我吧,好好活下去。 “昏君去死!” 匕首扎下,鲜血四溅。 。。。。。。 尉迟炽繁悠悠醒来,她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揉着额头又翻了个身。 火光**、不停灌酒的皇帝,左顾右盼装作没看见的贵妇人们,将自己搀扶下去‘休息’的宫女...失去知觉前的一幕幕场景在她脑海里重现。 “啊!”尉迟炽繁一个激灵猛然起身,天元皇帝的德性众人皆知,事到如今任谁都知道皇帝是要,是要.... “不要啊!”她哭喊着挥舞双手在面前阻挡着,似乎要把那头即将扑上来的恶狼推开,凭空推搡了几下她回过神来,眼前并无一人。 难道,难道已经被... 尉迟炽繁想到这里顿时惊得面无血色,随后却发现被褥下身上衣物完好依然是醉酒前穿的那套诰命夫人朝服,这时才得暇打量起四周来。 这是一个陌生的房间,四周空空只有些许破旧家具,不是富丽堂皇的宫殿,也不是自己家中,转头望向窗外已是天色大亮。 外屋传来一声轻咳随后从外转来一名男子,尉迟炽繁一眼看去瞳孔一缩:那并不是自家夫君! “你是谁!”她惊恐万分将被褥扯起挡在身前半坐着挪动身躯向后退缩,另一只手不停在榻上摸索着想要找一件硬物自卫。 “夫人是我,小九。”男子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见状赶紧停住脚步行了个礼,“按照恩公的吩咐将夫人安排在此,夫人莫要惊慌。” 尉迟炽繁定睛一看发现是自己相识之人,总算是冷静下来了。前两天夫君带着自己外出特地见面的便是当前之人,唤作李三九是一名小宦官,说是对他有救命之恩。 待得心绪稳定她开口询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李三九只是不住宽慰说稍安勿躁,待得恩公过来一切便可知晓。 “夫人放宽心,恩公妙算没让夫人受辱。”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尉迟炽繁喃喃自语着双目失神,婚后六日来自己与夫君双宿双飞温馨无比,眼见着往后生活一片光明却未曾想遇到了这种事! 皇帝好女色众人皆知,去年一番折腾之后网罗了许多美女充入后宫夜夜笙歌,只是谁能想到竟荒唐到如此地步对宗族命妇也不放过! 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不顾礼仪,不顾廉耻强行将自己灌醉,回想起皇帝让宫女将自己扶下去‘休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是个瞎子都看得出来! 只是如此一来夫君怎么办?也不是他用了什么手段让自己转危为安,可那皇帝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万一,万一... 说好了要长相厮守的! 看着李三九递来的一串手链,那是夫君随身之物,尉迟炽繁已是潸然泪下。 “夫人放心,恩公定然无事全身而退。”李三九察言观色哪能不知道恩公夫人如今担心什么,虽然在宫里混的不如意但并不代表他蠢,察言观色这种宦官专业技能可是具备的,要不他也活不到今天。 公公们拉帮结派相互之间勾心斗角,李三九刚入宫时跟着的公公失势他一个算不上心腹的小跟班也倒了霉,四处受排挤没人提携。 宦官们在主子面前任打任骂依然笑嘻嘻唾面自干,只是心中邪火总要找个人发泄,倒霉蛋李三九变成了出气包。 眼见得恩公夫人心情稳定下来李三九如释重负,低声告退离开,眼见避开了夫人之后他眼角溢出泪水。 恩公昨日进宫之时便没想着出来了吧...... 先前几日宇文温向李三九探听大内情况,李三九不知道也不想问恩公要做什么,救命之恩他甘愿做任何事,昨天恩公混入宫中将意图说出后,他震惊之余也不改初衷。 一命换一命,那我便替恩公去死吧! 然而恩公却将夫人安危托付给自己他执意要亲自行刺,至于行刺之后怎么逃出去只是说“山人自有妙计”,想必已是抱着必死之心了。 李三九出了屋来到院中,这是一个规模不大的小宅院,他双手合十望着天空低声呢喃: “老天爷,请您保佑恩公逢凶化吉!” 第六章 意想不到的变数 正当李三九向上天祈祷之时,院外忽然传来三声猫叫,他心中一凛快步走到院门后,回了四声猫叫。 “叩,扣扣扣...叩,扣扣扣...”院门响起了细微的叩门声,李三九闻声面露狂喜之色。 那是恩公和自己约定好的暗号! 李三九心中狂喜没想那么多便开了门,一个男子随即钻了进来,他睁眼看去却是个陌生人心中大骇暗道不好。 我真是个夯货竟然让陌生人赚开门来,我和你拼了! 眼见陌生人进了院子,李三九顾不得自责红了眼便要拼命,那男子一把捂住他嘴巴一边低声说道:“小九莫慌,是本公!” 哎?这是怎么回事? 听得熟悉的声音李三九呆住了,只见当面之人低下头抹了一通脸后抬起头来,那面容自己再熟悉不过。一时间百感交集,他嘴巴张合却说不出话来。 尉迟炽繁呆坐榻上看着手上的手链默默流泪,此时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还以为是李三九走近于是抹了抹眼睛抬头看去。 “小九......” 话没说完尉迟炽繁愣住了,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径直看着眼前之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浮现脸上。 “我回来了。” 余文用平静的语调说完话随即走近妻子身边坐下,温柔的将她揽入怀中,一只手轻轻摩挲着妻子肩膀低声在她耳边呢喃:“为夫无能,让三娘受委屈了。” 尉迟炽繁静静的偎依在余文怀中,片刻之后双肩抽动哭出来:“我还以为,我还以为...”话未说完已经是泣不成声。 余文闭上眼用脸庞靠着着妻子额头没再说话,任由她的泪水打湿自己衣裳,院子里李三九手提柴刀警惕的倾听院外动静。 小两口紧紧相依了许久情绪才缓过来,余文大概解释了昨夜发生事情的经过,以及今后一段时间她需要和李三九藏在此处的现实,当然自己行刺皇帝的事情没说,如何逃生的没说,各种曲折怕尉迟炽繁一时接受不了。 如今还不是高枕无忧的时候,余文哄住了泪汪汪的妻子温存了一会,又和李三九嘀嘀咕咕交代诸般事宜后立刻动身离开,他重新化妆易容走在街上不怕人认出来,走着走着昨夜发生的事情又浮现在脑海里: 昨晚他在大殿外下定决心要解决宇文赟,没曾想天元大皇后杨丽华竟然是个女中豪杰,她拼了命扑上前双手径直抓住匕刃不顾鲜血直流硬是将匕首拦下。 就在这时,头顶大殿屋檐上猛然跳下两人如同老鹰扑食般向余文当头袭来,所幸余文在殿门处就动手,那两人袭击没能得逞,大殿台阶栏杆阴影处亦冲出数人三两步就窜到面前。 余文一脚将与自己争夺匕首的杨丽华踹翻在地,背靠着墙壁又扎了宇文赟几下与袭击者对峙着,这几人连着从屋檐上跳下的俱是近侍衣着,估计是传说中的大内高手。 好险,还好自己刚出门就动手,还好自己没有托大等妻子被带到寝宫才救人,有这般高手在到那时怕是要眼睁睁看着尉迟炽繁遭宇文赟毒手。 要是搞成‘夫\\前犯’那就真是卧槽了! 眼见着宇文赟重伤鲜血淋漓依然被刺客挟持着,所有人都不知所措,而杨丽华在余文眼中看见了决绝,心知此番若是不当机立断恐怕万事皆休,她厉声喝退大内高手,随后以漫天神佛赌咒发誓: “放过皇帝,哀家发誓留你一条生路!” 南北朝时期上流社会笃信佛教,以佛见证发誓必定履行,然并卵余文一点都不为所动,杨丽华见他针插不进水泼不入便来了个折中: 她随余文带着宇文赟共三个人登上马车出城,不让任何人尾随,出长安城门前放了宇文赟她依然作为人质随行任由余文处置。 “若是想害了皇帝再想劫持本宫做人质,本宫便嚼舌自尽!” 千古艰难唯一死,余文原本好容易鼓起勇气想干掉宇文赟再毁容自尽,正在紧要关头被杨丽华打断,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加上被女汉子表现震了一下立场开始松动。 有大内高手在,现在这种场面余文杀死皇帝没问题,但要在自尽前毁容怕是时间不够,于是他同意了杨丽华的条件。 三个人登车顺利出了皇宫无人跟随,余文挟持着宇文赟指挥杨丽华驾车在夜幕下的长安城到处乱窜,他本不打算放过宇文赟想着在城门处便下手解决,出城后再放了杨丽华自己躲入深山野林。 刺客逃出城随后而来的追兵自然要出城捉拿,如此一来城内搜捕力度不会太大,可未曾料到杨丽华竟然又做出惊人之举: 她看穿了余文的伎俩忽然拼了命扑来,二者跌落地面而奄奄一息的宇文赟随着马车疾驰而去,面对着顶到面前的匕首杨丽华没有反抗也没有喊叫,她闭上眼睛任由处置。 余文心中斟酌片刻后没有下毒手只是将她敲昏藏在一处僻静角落,确认没有人跟来后向西阳郡公府潜行而去。 千算万算坏事在你手里,女人老子下不了手,杨美女你就祈祷救兵找到自己之前别给人捡了去吧。 余文躲开巡夜兵丁一路神不知鬼不觉摸到西阳郡公府翻墙回到卧室,直到半个时辰后接送妻子的仆人们才慌慌张张回来,说皇宫里出事命妇们退出来别家夫人都回去了,他们在宫门口等了许久却独独没见夫人踪影。 顺水推舟余文带着仆人们‘心急火燎’的赶去皇宫,也理所当然的被禁军拒之门外,说是局势混乱来日再谈。 看看天空,余文心中腹诽:真是意想不到的变数,也罢,老子继续演戏,接下来这出可是苦情大戏! 。。。。。。 皇城内,一片凄风惨雨,昨夜天元皇帝遇刺,连带着天元大皇后一起被挟持出去,后来奄奄一息的皇帝找到了,可皇后却没了踪影,也正是如此禁军没敢连夜大肆搜捕免得天元大皇后遭殃。 隋国公杨坚可得罪不起,反正城门紧闭那刺客也跑不出去,待得今日再作计较! 天台,近侍们屏声息气垂手而立站在殿外,期间不时有人进进出出。 宇文赟自称天元皇帝后将自己寝宫改称‘天台’,而今这个不可一世的天元皇帝奄奄一息的躺在卧榻上,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在副手的协助下料理他身上那触目惊心的伤口。 老者身边摆放着密密麻麻的银针,而宇文赟亦被银针扎得如同刺猬一般,一个铜盆盛着滚烫的开水其中浸泡着数把寒光闪闪的利刃,另一个铜盆亦是用滚水泡着许多白色纱布。 寝宫门口立着几尊小火炉,上面正熬着不同的药物,整个寝宫弥漫着难闻的药草味道。 侧殿,隋国公杨坚负手而立看着殿外,另有两位大臣则坐立不安面容焦躁,他们一个是内史上大夫郑译,另一个是是小御正刘昉,这二人是天元皇帝的亲信,也是日后勾结杨坚葬送大周王朝的罪魁祸首。 昨夜宫里传来消息:天元皇帝遇刺重伤,天元大皇后杨丽华为贼人挟持下落不明。 杨丽华父亲隋国公杨坚立即入宫与连夜赶来的郑译、刘昉一起坐镇皇宫,而隋国公夫人独孤伽罗红着眼领着家将冲上街头寻找女儿下落。 天元皇帝宇文赟被救回来时已是奄奄一息,杨坚随即将一代名医姚僧垣召入宫中救治。 姚僧垣字法卫,南北朝时期著名医道圣手,曾担任南朝御医,后被北周朝廷招募。医术高超救得人命不胜其数,声誉远闻连诸蕃外域都知其名。 “先生,情况如何?” 眼见那白发苍苍的老者颤颤悠悠地走出来,杨坚等人立刻迎了上去急切的问道。那老者正是名医姚僧垣,如今已是八十高龄,由两名侍从小心翼翼的搀扶着。 “五五开...下官年迈已无力继续了...” 折腾了大半夜,年事已高的姚僧垣耗尽体力好歹将伤势稳住,只是接下来的就不是自己能控制得了的,他已累的无力说话,杨坚点点头与郑译、刘昉一道庄重的行注目礼目送其离开。 姚僧垣居住长安城多年,许多世家门阀权贵得益于他高明的医术,即便是杨坚、郑译、刘昉等家族中人也颇为得益故而是真心敬重这位活神仙。 杨坚看着姚僧垣背影面露钦佩之色:“果然是神医,如此伤势竟还能做到五五开。” 他在战场上见多了重伤之人,像天元皇帝这般伤势要按往常来说十个能活两个已是老天眷顾了,老神医能做到五五开的地步已是罕见。 更何况天元皇帝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躯,健康状况哪里能和强壮的军人相比。 “国公,国公!娘娘找着了!娘娘回来了!”一个宦官跌跌撞撞的向杨坚跑来,边跑边喊。 从入宫开始到刚才一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杨坚闻言竟然惊喜之情溢于言表,甚至还没和身边两位大臣告退便冲了过去,让那宦官带路去见女儿。 郑译与刘昉对视一眼亦是面露喜色,转身向寝宫内走去,他俩个是天元皇帝的亲信不假,可暗地里也是隋国公杨坚的死党! 如今正是紧要关头,若是陛下龙驭宾天,那接下来的从龙首功可得把握好。 “你怎么就这么傻...” 天元大皇后寝宫内,杨丽华面色憔悴的躺在榻上,她母亲独孤伽罗轻抚女儿被割伤的手心心疼的喃喃自语,昨晚得知女儿被挟持后独孤伽罗像疯了一般率领家将循着方向拼命搜寻。 折腾了大半夜接近清晨时总算在一处角落找到昏迷不醒的杨丽华,佛祖保佑没什么大碍,独孤伽罗赶紧将女儿送回皇宫请太医料理。 听得女儿为救皇帝主动让刺客挟持方才遭此大罪,她这个做母亲的心如刀绞,幸得如今安然无恙也不枉费自己多年诚心礼佛。 杨坚匆匆赶来,见得女儿无大碍也舒了口气,那混蛋皇帝女婿若是死了倒好,自家女儿可不能有事! 一家人正说着话,一名宦官上前禀报说宫门外西阳郡公宇文温求见。 “西阳郡公有何事要如此急切?” “回禀娘娘,西阳郡公说他夫人昨晚入宫朝见之后便没了踪影彻夜未归,请求觐见娘娘。” 第七章 演戏 听得宦官禀告,一旁的独孤伽罗有些纳闷:“谁也没曾想竟有逆贼行凶,只是西阳郡公为何来宫中寻人?昨夜命妇们不是疏散出宫外了么?” 昨晚宗室命妇入宫朝见新册封的四位皇后,此事她也知道,只听说刺客挟持了皇帝和自己女儿可没听说还挟持了其他人。 “昨夜西阳郡公夫人不胜酒力,陛下让人扶下去休息...”宦官瞥了一眼杨丽华吞吞吐吐的还是说出了内情。 杨丽华闻言瞪了一眼宦官却听得母亲喃喃自语:“酒宴上给命妇喝的与其说是酒里掺水还不如说是水里掺酒哪能喝醉人?” 回想起昨晚丈夫那嘴脸还有那不顾礼仪不顾廉耻的行为,杨丽华哪里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听得母亲如此疑问尴尬得沉默不语。 独孤伽罗毕竟也是见过世面之人随后觉察出些不对味来:莫非,皇帝莫非是想...皇帝好女色朝野皆知,可这样做法当真不似人君了... 一旁的杨坚已回过神,干咳一声免得自家夫人说出什么话来,场面就此沉默下去,那宦官见状小心翼翼的问道:“娘娘,西阳郡公正在门外心急如焚的候着,奴婢是否......” “昨夜酒宴还没散陛下就被逆贼袭击了。”杨丽华缓缓说出话来,这话是说给父母听的,也就是说皇帝还没来得及继续做些什么就出事了,丈夫虽然确实想那样做可毕竟也没来得及,“兴许是在哪处宫殿歇息着,哀家自会派人去找。” “回禀娘娘,西阳郡公还想得个旨意好带着家将去城里搜人。” “准了。”杨丽华心乱如麻没心思掺和这种破事,宦官见一边的杨坚也点点头便告退离开,出到门外无人之地他摸摸怀中一堆沉甸甸的东西面露自得之色。 西阳郡公真是大方,这‘意思意思’分量足,也是我老赵仗义才冒险在娘娘面前多嘴,要是换了其他人,哼哼。 在宫门外候了许久的余文总算得了想要的回复,起身上马领着十余随从疾驰而去。 还好没真让我进去,这刚要生要死折腾了一通分别才几个时辰又见面当真是难为情啊杨美女! 余文倒不是怕被杨丽华认出来,昨日他潜入皇宫前已仔细检查了自己全身,并无胎记、黑痣等明显标志,五官正常不会让人发现特别之处。 只是这几日和妻子如胶似漆耳鬓厮磨间沾了些许脂粉香味,自己也处理掉了,昨晚挟持宇文赟和杨丽华全过程里身上尤其面部没什么伤口,杨丽华不可能认得出。 传说中的人皮面具手上是没有,可自己也化了妆眉毛画粗又在脸上点了几颗明显的黑痣,故意把脸色弄得黑了些,最重点的是最后上菜时嘴里装了个假的大龅牙,任谁也没法将刺客和西阳郡公这个翩翩贵公子联系在一起。 刚才这番折腾无非就是为即将开演的一场大戏做准备。 。。。。。。 昨夜天元皇帝遇刺而刺客潜逃,待得被挟持的皇后获救后沉默了一晚的长安城到了第二天早上终于沸腾起来,兵丁们开始大索全城捉拿刺客! 城门直到现在都是关着重兵把守,刺客不可能逃出城去,只要刮地三尺必定能翻出来。 可又有谁真敢到世家门阀权贵家里去砸门?没有真凭实据要是得罪了大人物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所以倒霉的还是老百姓。 兵丁们好容易寻着机会破门发飙哪能轻易放过发财机会,冲到平民家里随手牵羊、讹诈索取甚至占小娘子便宜都是题中应有之意。 城南某处街坊,几队士卒合作一处兴冲冲的走在街上,个个怀中都是鼓鼓囊囊,数名将领满面红光的领着爪牙呼啸而过,方才他几个挨家挨户查刺客正顺手牵羊捞得盆满钵满,后来打听到一个消息: 这处街坊昨夜有可疑人物经过,其中一间宅院数日前换了主人,邻居怀疑里边有问题。 那就肯定是逆贼藏身之处了!只是逆贼凶悍还是有财大家发比较好,不如几队人马一起把院子围了一拥而入捉人。 正做着发财美梦的将领们率队转过路口,不远处便是那个有问题的小院,只是如今路口围满了人俱是伸头伸脑张望着看宅院方向,院子外围着几名家将模样男子横刀立马警戒四周,院内隐约有叫骂声传来。 “怎么了这是?”一名将领瞧见个熟悉的官差混在人群里看热闹赶紧凑上前去询问。 “西阳郡公正在找人呢”那官差见状神秘兮兮说道,“你猜他在找谁?” 鬼知道这富贵郡公找谁! “在找夫人呢。”官差也不卖关子了,“昨夜他夫人入宫赴宴正撞见刺客行凶,随后夫人彻夜未归没了踪影。” 嗯?莫非是被人捉了去?这富贵人家的夫人想必貌若天仙,过了一夜就算给找了回来怕是已变成残花败柳了吧。一干人等八卦之心瞬间熊熊燃烧就等着看那平日里高高在上的贵公子倒霉。 忽然听得院内响起女人的哭喊声,热心群众闻声双眼一亮就等着看衣衫不整的郡公夫人被救出来结果片刻之后一个男子从院内狼狈不堪的跑了出来。 只见他浑身湿漉漉脸上一个清晰的手掌印,气急败坏的分开众人离去,身边随从个个灰头土脸跟在后面狼狈逃窜,那院门‘砰’的一声又紧紧关上。 什么情况这是? “咳咳”方才领着西阳郡公到那宅院砸门的一个官差背负双手缓缓向众人走来,一干人等纷纷围了上去七嘴八舌的问起个中缘由。 那官差沉吟了半天见气氛酝酿的差不多了便开口说道:“想知道么?” 看热闹的街坊邻居连着方才准备大干一场的士卒俱是整齐划一默默点头,八卦之火已呈燎原之势,官差十分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又轻咳了一声说道: “西阳郡公夫人昨晚入宫正撞见刺客行凶随后没了下落,西阳郡公方才在附近找人探得此处宅院有蹊跷便带着手下来找,结果......” ”结果什么?“众人异口同声问道。 “结果这里竟是他父亲杞国公新近收的一房外室,那小娘子泼辣得很,西阳郡公吃了亏又不敢发作便是如此了。” 啊?竟然有这种事?儿子找媳妇结果撞破了老子的外室?可得和大伙说道说道! 围观群众得了这条震撼性的消息纷纷作鸟兽散,那个将领见状偷笑片刻领着手下转到别处发财去了。 事件男主角西阳郡公宇文温正领着随从策马行走在街上,路上行人见他这副落汤鸡模样纷纷侧目。 余文不怕别人看笑话,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为的就是要将那处宅院的嫌疑洗脱掉。 他先是带人在附近装模作样的搜查了一番探得口风说那处宅院有疑,随即让一个官差跟着直奔上门却将其挡在外头,刚一进门余文便把李三九推翻在地,其趁机将泥巴抹脸。 嚷嚷了片刻余文不顾李三九的‘阻拦’独自一人径直闯入房内,与妻子尉迟炽繁自导自演了一处狗血剧,只是脸上那巴掌印是自己打自己。 ‘表情做作略显浮夸,看来还得多练练。’余文摸了摸自己红肿的面颊,忽然心中惴惴不安起来: 魂淡,刚才入戏太深化身咆哮帝也不知道有没有吓着自己夫人... 没办法,现在那个天元皇帝宇文赟不知是死是活,尘埃尚未落定还是把妻子藏好,免得那王八蛋没死又来折腾。 不可能不死,那可是把生锈的匕首! 余文决定行刺后便开始准备刀具,原先想用浸尿的匕首,如此一来携带大量病菌的匕首刺入体内按古代的医疗条件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可这是多此一举!既然行刺那就当场格杀,这生化武器要起作用得花时间费那劲干嘛,再说揣着尿骚味的匕首混入宫中万一被闻出来可麻烦许多。 所以最后余文选了把生锈的匕首,反正也是表面一层锈不影响扎、割,所以说王八蛋你放心的去吧! 。。。。。。 皇宫,天台。 天元皇帝宇文赟面色苍白的躺在榻上,他气息微弱浑身上下包扎得像个粽子,天元大皇后杨丽华亦是面色苍白的坐在身边轻轻握着他一只手。 我傻么?那又有什么办法? 回想起母亲先前的话杨丽华黯然神伤,当年先帝在时是何等的英明神武,原想着虎父无犬子可等到嫁入宫中成为太子妃时才发现自家夫君竟是个浪荡公子哥。 宇文赟之父周武帝宇文邕,十七岁作为傀儡皇帝即位,在已经杀了自己两位皇帝哥哥的权臣宇文护虎视眈眈下隐忍了十二年,最后亲手诛杀了堂兄宇文护得以亲政。 亲政后只用了几年时间便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同时力排众议御驾亲征数次伐齐终于在亲政后的第五年灭掉北齐一统北方。 那不过是三年前的事情,而她的丈夫宇文赟登基后却肆意放纵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如同一匹脱缰野马般肆意妄为,杨丽华多次劝谏反倒恼怒起来,不顾多年夫妻情分竟赐其死罪逼着她自尽。 母亲独孤伽罗闻讯急忙入宫为女儿求情,叩头至血流满面方才让杨丽华逃过一劫,事已至此心灰意冷。 但那又能如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今太子年幼万一丈夫有个三长两短,孤儿寡母怎么应对那些虎视眈眈的世家门阀。 自己往后余生已无幸福可言,若能以一条命换来圣恩眷顾那杨家至少能再荣耀十几年,就当做回报父母养育之恩吧。 杨丽华收拾心情又坐了一会起身离去,没走多久宇文赟缓缓睁开了眼睛,目光闪烁如同汹汹怒火在其中燃烧。 第八章 獠牙现 官府连番折腾了几日却依然未能捉到刺杀天元皇帝的逆贼,他似乎消失在繁华的长安城内。长安城门禁持续两天便解除了,毕竟一国之都不让人进出也不是个事,逆贼如今大概已经潜逃出城。 不过官府已开出高额悬赏:良田百亩并封爵! 然而今天又有了更大的消息:原本重伤昏迷濒临死亡的天元皇帝宇文赟竟然苏醒了!人们不由得惊叹神医姚僧垣那妙手回春的高明医术。 除此之外另有一件八卦传遍大街小巷,那便是西阳郡公宇文温新娶的夫人尉迟氏在逆贼行刺当夜失踪,具可靠人士分析应当是给逆贼顺手牵羊掳走了。 啧啧,听说那尉迟氏貌美如花,如今落到逆贼手里几天不见踪影,就算能救回来也变成残花败柳了吧。 倒霉的西阳郡公疯了般在城里四处寻人,却误打误撞招惹了自己父亲新纳的一房外室弄得里外不是人,这消息随即变成各家酒肆乐坊茶余饭后的笑谈。 故事发生地城南一处宅院内,作为本故事的男主角,宇文温(余文)和妻子尉迟炽繁幸福的偎依在一起。 提心吊胆了几天形势好转两人紧绷着的神经总算松了下来,今日宇文温化妆来到宅院与妻子见面,压抑了几日的小两口差点按耐不住,只是院子规模小隔音效果又差‘**’最后还是没烧起来。 温存了一阵后宇文温吻别了妻子,又在院里和李三九嘀嘀咕咕一番,重新化完妆确认四周没人盯梢后悄悄地离开,七拐八拐转进一处街角再度恢复了西阳郡公宇文温的样貌服饰。 然后宇文温心情变得极度恶劣,方才和妻子相处时极力忘掉的事实如今还是得面对: 魂淡,那好色皇帝竟然没有死!说好的身中十几刀血流不止呢?说好的破伤风呢?说好的古代医疗条件恶劣呢?姚神医莫非你也是穿越者? 冷静,要冷静,事情还没有到最恶劣的地步,幸亏没有急吼吼的将妻子接回来,否则那宇文赟清醒后一个旨意让尉迟炽繁入宫问安那真就卧槽了! 破伤风有潜伏期,通常为七至八天,长的可达数月甚至数年,老子就不信这个没有抗生素的年代真有办法治得了! 情绪好容易缓过来,行走在大街上的宇文温忽然身形一凝,随后又若无其事的继续前行。 又有尾巴跟上来了! 之所以说‘又’,是因为从昨日起他发现有人盯梢自己,原为是扒手之类却又不像,城狐社鼠时常做那拐卖\\人口的伤天害理之事,可自己又不是幼童或小娘子拐了去有什么用? 今早出门不久‘尾巴’就黏上了,当然自己是甩掉了尾巴才化妆前去与妻子相会。结果现在又再度跟上来,看来‘其中必有蹊跷!’ 宇文温只觉得一条毒蛇正盘踞在暗处盯着自己,就等着自己出现破绽发动致命一击。 来就来,谁怕谁! 。。。。。。 中午,皇宫,天元皇帝寝宫----天台。 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味,隋国公杨坚在宦官吴哲的带领下觐见恢复神智的天元皇帝宇文赟。 “微臣参见陛下,愿吾皇龙体安康,早日痊愈。” 宇文赟躺在榻上侧着脸望着自己岳父,他面色苍白呼吸微弱,虚弱的开口说道:“朕已无力梳理朝政,国事便由隋国公领班暂代。” “微臣惶恐,还请陛下收回成命。”杨坚闻言面色不变,伏地叩头,“还请陛下召赵、陈、越、代、滕五王入朝以安人心。” 赵王宇文招、陈王宇文纯、越王宇文盛、代王宇文达、滕王宇文逌,是宇文赟的五位皇叔,如今分封外地乃宗室支柱,如今宇文赟遇刺身负重伤,名义上的皇帝实际上的太子宇文阐才七岁,将五位皇叔召回京城亦是稳定人心之举。 “...再议...” 君臣间又攀谈了片刻,宇文赟精力不济杨坚见状告退,待得他离开寝宫宇文赟轻声说道:“都退下吧。” “是。” 屏风后数人应声,人头晃动随即几名持刀甲士缓缓走出退到殿外,宇文赟依旧仰面躺着面无表情的看着天花板喃喃自语:“若是方才敢应承朕便当场将你格杀!” 朕不能死,朕不甘心,朕好恨! 虽然身负重伤但宇文赟伤得最重的还是心灵,那晚大殿之上众目睽睽之中自己如同砧板上的鱼肉般任人宰割,实在是丢尽了脸。 皇后杨丽华被逼当众脱衣,虽然最后没脱成却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自己脸上,后来还是靠她奋力与刺客拼命自己才逃得一命。 朕竟然要靠女人来救命! 全身伤口隐隐作痛如同刀割,宇文赟虽然恢复神智却是难受异常,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便是熊熊燃烧的复仇怒火。 该死的逆贼,竟敢犯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朕定要将你凌迟处死碎尸万段! “还有尉迟炽繁..”一想到西阳郡公夫人尉迟炽繁,宇文赟眼神迷离面色竟然红润起来,口中喃喃自语反复念叨着她的名字。 她的容貌是那样的倾国倾城,那晚大殿上,尉迟炽繁光彩照人无一人可以争辉,是的,就算是自己宠爱万分的陈月义、元乐尚也比不上。 一笑一颦,举手投足间都让人怦然心动,那一晚自从第一眼见到她开始就再也无法挪开视线,什么后宫佳丽已经索然无味了。 眼见着美人醉酒,面若桃花眼神迷离的绝色在自己面前身形晃动,宇文赟把持不住差点当场就要将其揽在怀中好生怜爱,眼见着宫女将她扶下去再过不久便能共度**,纵然是‘阅人无数’的天元皇帝也开始醉了。 昨日宇文赟恢复神智,第一件事便是追问刺客下落,而第二件事便是当场拟诏要将西阳郡公夫人尉迟炽繁召入宫中! 不需要任何理由,不需要遵循任何定例礼法,不需要顾及什么廉耻,不需要在意天下非议!尉迟炽繁,朕要你! 然而尉迟炽繁却被逆贼顺手牵羊掳走了!听得近侍禀告实情,宇文赟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昏了过去,幸得太医拼命救治才缓缓醒过来。 可恶的逆贼,不光坏了朕的好事还将尉迟美人掳走!这几日下来,这几日下来...... 想到昼思夜想的尉迟炽繁被逆贼连日‘糟蹋’,宇文赟只觉得自己心都要碎了,他恨不得如今是自己在美人身边日夜不离。 没关系朕不嫌弃,等救得你回来朕要加倍疼爱一日也不分开!朕要纳你入后宫立做皇后,谁也阻止不了! 想着绝色美人,他不知不觉间呼吸急促好容易才平静下来,此时宦官吴哲送走杨坚后折返回来,轻声禀告一声随即跪在榻边,待得宇文赟闭目养神了一会小心翼翼的问道:“陛下?” “是谁?”宇文赟睁眼看着天花板突然发话。 “奴婢正在加紧排查...”吴哲话刚说到一半眼见皇帝面色阴沉冷汗瞬间流了下来,“西阳郡公宇文温嫌疑最大!” 宇文赟闻言愕然,怎么会是他? 若是那晚自己如愿以偿占有尉迟炽繁后,宇文温要刺杀自己倒是正常,可那晚自己也是临时起意这宇文温就算消息灵通怎么会瞬间便有动作? 宇文温的身形倒是和那刺客有些像,可容貌对不上,那逆贼脸上有痣又是个大龅牙... “理由。”宇文赟精力不济懒得再想。 吴哲知道自己说的嫌疑人皇帝肯定有疑惑,但这可不是空穴来风,他负责督办捉拿逆贼之事这几日也没闲着,如今逆贼迟迟没有下落自己压力也很大。 索性快刀斩乱麻,于是理了理思路尽量以简洁的语句将理由说出来: 其一,逆贼犯案后清点当夜在宫内的宦官宫女发现少了小宦官李三九,而那李三九不知何故和西阳郡公宇文温有些来往,虽然似乎是点头之交但如今看来有些蹊跷。 其二,宇文温按例曾经宿卫宫中,自然对皇宫布局、禁军分布等相关机密有些了解,若是再得李三九从旁协助要派人进宫行刺不是不可能。 其三,杞国公宇文亮正妻去世后并无续弦,也没听说他的侍妾中有哪个强悍到不容纳妾,此次正好被宇文温撞破在长安城安置外室当真是巧的过分,有欲盖弥彰之嫌。 其四,那宅院里除女主外似乎只有一名年轻仆人,据探子问询周边邻居得知其身形与失踪了的李三九相仿。 其五,今日有西阳郡公府内仆人密告,说册封皇后那晚撞见宇文温身着血衣翻墙进入府中。 这五点理由中前四点其实还不算充分,按说还得深入查探才能下结论,可如今被皇帝这么一瞪吴哲也没办法只得先拿出来充数,至于第五点么,有人告发宇文温半夜翻墙是真,血衣则是刚才自己加上去的,毕竟宇文温倒霉总好过自己遭殃。 皇帝喜怒无常真是会当场发作打死人的! 宇文赟听完后闭目不语似乎是在斟酌其可能性,吴哲见状心中计较片刻轻声说出自己粗略判断: 不知何故宇文温定于册封皇后那晚谋逆,在李三九接应下派刺客潜入宫中于酒宴上行刺,刺客要留退路便挟持皇帝出逃,策应的李三九趁乱将尉迟炽繁带出宫,宇文温在外接应后将他二人藏在城南那处宅院。 宇文温预先安排好以方便自己或刺客偷偷潜回府邸,第二日不知皇帝生死他不敢将夫人接回,自导自演一出戏让外界以为他夫人藏身之处为自己父亲置下外室的住处。 “好,很好。”宇文赟听完思索片刻冷笑起来,全身充满杀气面露凶光。 “你,率禁军去捉,马上,带到朕这里来。” “是。” “带几个机灵宫女去,仔细些,莫要伤着美人。” 第九章 她是朕的了! 皇宫东门,宫门徐徐打开,数十骑全身披挂的禁军骑兵徐徐走出,后面跟着上百同样全身披挂的禁军步卒,挟弓负剑肩扛长矛,甚至带有强弩在内。 出了宫门,禁军将领一声令下数名清道骑兵策马前行清道,领着后部骑兵向城东前进,步卒们快步小跑紧紧跟上,快速行进间阵型不乱当真是军中精锐。 与此同时皇宫南门亦徐徐开启,又有一队禁军依次而出,护送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徐徐向南前行,队伍中掺杂着一些宦官,车上坐着数名宫女。 待得两处禁军离开,宫门再度关上,墙头涌上无数禁军弓手,连番呼喝声回荡在皇宫上空:“若有冲击皇宫者格杀勿论!” 东路禁军浩浩荡荡的冲向西阳郡公府,将其四周围得个水泄不通,骑兵游走在外头街道,弓手跃上墙头弯弓搭箭,一个禁军将领不等叩门便指挥士卒将大门撞开。 “哎哎哎,干什么呢这是,你们要...啊” 西阳郡公府内一名仆人见有不速之客闯入刚要高声喝骂,被人当面一拳打得原地转了几个圈随后倒地。 老管家闻讯赶来怒骂:“你们这是做什么!这可是西阳郡公府!” 一名宦官走上前冷笑着打量了老管家一番随后说道:“咱家奉诏捉拿逆贼宇文温,搜捕附逆同党,有违抗者格杀勿论!” 话音刚落,他扯着嗓子大喝一声:“动手!” 听得令下,大批身着盔甲的士卒蜂拥而上冲进府内,一时间鸡飞狗跳,哭喊声、怒骂声此起彼伏,院内各处房间传来打砸声,是禁军们在翻箱倒柜搜查任何可疑之处,当然还有顺手牵羊。 一名锦衣玉带的郎君被士卒反剪双手从书房里押出来,正是西阳郡公宇文温,他一边挣扎一边咆哮着:“大胆狂徒安敢如此,吾乃宗室亲族尔等要造反么!” “造反的怕是郡公吧。”宦官走到宇文温面前冷冷一笑,“好教郡公知晓,咱家是奉旨将你下狱!” “放肆!你有何凭证说本郡公造反,朗朗乾坤怎能如此构陷!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宇文温被押到大院里,府内所有仆役也均被禁军们押到大院内跪下等待发落,他们表情惊慌失措,不知道自家主人怎么就给禁军上门捉拿了。 “凭证?来人,给郡公上凭证!” 只见宦官拍拍手,一个人从他身后转过来,宇文温定睛一看却是自己府中一名少年仆役,十一二岁年纪名叫黄阿七,在厨房里做事。 仆役们齐刷刷看向黄阿七,他们有的表情迷茫,有的目光复杂,有的惊恐,有的躲躲闪闪,有的则是愤怒、鄙夷。 “说,上月二十七日夜晚你瞧见了什么。” 黄阿七没敢抬头与宇文温对视,支支吾吾半天冒出话来:“小的...傍晚时郎主不在,小的半夜起来小解时看见郎主穿着血衣翻墙进来...” “小的还看见郎主在书房里将衣服烧了!” “胡说!你血口喷人!那晚本公在书房休息你哪只眼看见本公身穿血衣翻墙进来!” “恶贼竟敢构陷宗室,本公要将你碎尸万段!” 宇文温咆哮着挣脱束缚冲上前去将黄阿七,正要一脚踢去又被人制住,挣扎间已是披头散发面目狰狞哪里还有方才那玉树临风贵公子的模样。 “到陛下面前再分辩吧,西阳郡公。” “冤枉啊...唔” 士卒将宇文温堵上嘴巴五花大绑拖出门去,而府内所有仆役连同老管家一起全部被押往大牢,西阳郡公府随即被查封。 与此同时,城南,禁军将一处街坊围得水泄不通,几名宦官带着数人蹑手蹑脚的贴着墙根向传闻中杞国公小妾所住宅院摸去。 院内李三九身着青衣小帽背着包裹仆人打扮,尉迟炽繁推开房门来到院中,她身着素色长裙头戴薄纱帷帽提着竹篮,两人似乎要出门。 院门外,宦官们潜伏在墙根,其中一人听了听院内动静随即做了个手势,其余几个随即施展轻功跃过墙头径直落在院内。 “你们要干什么!” 院中响起尖叫声,随即大门被撞开潜伏外边的人们一拥而入,这群人中还有几位女子。 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随即向小院驶来正好停在院门口,围观群众远远地只看见有人被扶上车,随后马车调转方向驶出,禁军们随即将马车重重护卫向皇宫驶去。 。。。。。。 皇宫,天元皇帝寝宫----天台。 外围,披坚执锐的禁军将天台围得水泄不通,内圈则是精干的近侍五步一岗。 殿内,天元皇帝宇文赟躺在卧榻上盖着被褥闭目养神,一名宦官端着盘子来到卧榻边将其放在一旁的案桌上,盘内放着一个铜壶,一个金镶边玉碗以及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宦官打开盒子,从中拿出一粒鸽蛋大小的黑色药丸放入玉碗里,提起铜壶一边将壶内热水倒入玉碗一边用调羹轻轻搅拌,片刻之后药丸化成了一碗黑色药水。 逍遥散,成品为黑色丸状,单枪英雄鏖战群艳必备良药,老少咸宜四季皆可,用热水化开服用效果更佳,乃大内古方秘制质量有保障。 几名近侍正在帮忙更换宇文赟身上纱布,小心翼翼帮他梳理面容,原先用过沾满药味的被褥也已经更换成喜气洋洋的大红被褥。 数名宦官将散发着香味的铜炉放置在殿内各处,龙涎香气将连日来弥漫天台的古怪草药味驱赶得不着半点痕迹,众人忙里忙外将殿内装扮得就如同皇帝当年迎娶皇后时一般。 “陛下,陛下!”殿外宦官吴哲快步走来,他喜上眉梢满面笑容来到卧榻边说道:“来了来了,夫人来了。” 宇文赟闻言猛地睁开眼,面露喜色急切说道:“快,快带进来!” 他扭过头去望向殿门方向,只见倩影晃动数名宫女搀着一名身着素色长裙头戴帷帽的女子缓步走来,待得女子近前,宇文赟抬头看去,薄纱后面若隐若现的绝美面庞让人如痴如醉,那不是自己朝思慕想的尉迟炽繁还有谁? 他招手让吴哲附耳过来轻轻说道:“把逆贼宇文温带过来。” 宇文赟恋恋不舍的将目光从女子脸上挪开,想到那个胆大包天竟敢派人行刺自己的宇文温心中冷笑。 竟敢行刺朕,竟敢让朕在天下人面前难堪,竟敢让朕的女人脱衣!如今倒要看你如何狡辩,美人在此定要揭穿你狼心狗肺弑君的真面目! 待得痛哭流涕哀求赦免之时,要你这做丈夫的亲口求夫人与朕恩爱求得宽恕,朕要你不顾廉耻当场献妻以绝了美人的念想! 宇文温,今日朕要让你观礼,朕要当着你的面得到尉迟炽繁,朕要当着你的面和美人双宿双飞共入云端,要让你眼睁睁看着朕是如何疼爱你夫人的! 观礼时让你服下逍遥散就这般眼睁睁看着朕与美人连番**,让你尝尝烈火焚身的滋味! 她是朕的了! 宇文赟一言不发面色红润呼吸急促,脑海里不停幻想着自己搂着梨花带雨的尉迟炽繁,惬意的看着宇文温跪倒在地叩头求饶,让美人一边承受天恩一边看着丈夫献妻的丑恶嘴脸! 那晚所受的屈辱今日朕要加倍奉还! 。。。。。。 天台外,吴哲领着近侍押着五花大绑的宇文温向寝宫走去,宇文温披头散发狼狈不堪,他不停和吴哲伸冤:“吴公公,在下是被人冤枉的,你在陛下面前可要帮说说话,在下事后必有重酬啊!” 吴哲面色不变闭口不语心中却是嗤笑一声: 咱家当然知道你是冤枉的,那黄阿七只说见你半夜翻墙,至于血衣什么的自然是咱家的手笔。 吴哲知道皇帝痴迷尉迟炽繁,按照他对皇帝的了解更是知道皇帝事后必定杀夫夺妻,反正宇文温都是要死那将谋逆罪名按在他身上如此就是皆大欢喜。 皇帝名正言顺杀掉宇文温,再将已是寡妇的尉迟炽繁召入宫中宠爱也省的朝野侧目,自己破获谋逆大案立下大功必定能简在帝心,远远甩下其他几个竞争宦官。 所以你就去死吧!明年今日咱家自然会多烧一炷香。 吴哲将宇文温带到寝宫内,重重帷幕间卧榻内身影晃动,阵阵暧昧声音传来,一名近侍见了吴哲将手指按在唇边示意噤声。 宇文温抬头看去只见卧榻上恍恍惚惚间似乎是天元皇帝仰面躺着,一个头戴薄纱帷帽的女子被两名宫女扶着跪坐在他身上,就在此时榻内声音戛然而止。 他瞳孔一缩正要张口说话却被人堵住嘴巴只能‘呜呜’作声,吴哲瞥了一眼凑过来笑着轻声说道:“西阳郡公是否看见熟人了?” 片刻之后宫女扶着那女子起身,躺在榻上的宇文赟拉好被褥恋恋不舍的看着她,片刻后转过头来似笑非笑的看着宇文温。 “朕今日得一美人,当真是国色天香举世无双,不知西阳郡公认得她否?” “不,不...”头戴薄纱帷帽的女子闻言浑身一抖低声抽泣,挣扎着想要躲开似乎不愿见外边那个被五花大绑的宇文温,只是被两名宫女紧紧搀住无法抽身。 眼见宇文温瞪着双眼望着女子面露惊恐之色,又看见女子如此作态,宇文赟如同三伏天喝了一碗冰镇酸梅汁,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快。 看着自己这个堂侄凄惨模样,想着他一会和自己夫人相见的场景宇文赟心中极度期盼: 与带着薄纱帷帽的美人行事果然别有一番风味,朕对夫人的表现很满意,待会倒要看看你这个做丈夫的表现如何! 第十章 你竟然不按剧本来!【求推荐】 天元大皇后杨丽华面若冰霜,带着一干宫女风风火火的顺着宫道向天元皇帝寝宫----天台赶去。 方才她得到消息,天元皇帝派禁军捉拿行刺的逆贼,将嫌疑最大的西阳郡公宇文温逮捕归案打入大牢,其夫人尉迟氏在另一处落网,她有共犯嫌疑如今则已带往天台处。 自家人知自家事,皇帝在想什么杨丽华很清楚: 若是要审问疑犯交付有司就行了,尉迟炽繁是嫌犯家眷脱不了干系,况且那晚她入宫朝见赴宴也确有嫌疑,可带到天台算什么事? 皇帝寝宫又没有刑具,也不是拷打审问的地方,皇帝如此急不可耐为了那个女人竟不顾廉耻到了这种地步! 已是重伤之躯还要行那男女之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娘俩怎么办! “娘娘请留步。”天台外,数名宦官挡住了道路毕恭毕敬的弯腰行礼。 “让开!” “娘娘,陛下有令让奴婢们守在此处不让任何人打扰。” 啪啪数声,杨丽华扇了当面宦官几个耳光将其打翻在地,然后随后几个宦官纷纷跪地挡在面前哭喊着: “娘娘便是打死奴婢,奴婢也不敢违了陛下旨意...” “娘娘请三思啊...” “你们,你们!” 都是你们这些佞臣阉竖,成日里撺掇皇帝寻欢作乐为所欲为,才二十出头便被掏空了身躯,国政糜烂便是尔等祸害所至! 与此同时,天台内。 “陛下,陛下微臣冤枉啊!”被按着跪在地上的宇文温不住地喊冤,先前天元皇帝命人将堵着嘴巴的布拿掉,他随即叫起撞天屈了,“微臣未曾谋逆,这女子...呃...” “微臣夫人迄今下落不明,又被家中恶仆陷害,求陛下为微臣做主!” 宇文赟躺在榻上面色潮红的看着宇文温任由其声嘶力竭地嚎叫,似乎对他现在的表现十分受用。 朕已和尉迟炽繁梅开二度你还装傻! “吴哲!把薄纱掀起来!” 朕倒要看看你见着自己夫人**后的艳丽面容时是什么表情! 吴哲笑眯眯的走上前,宇文温如今就像被猫抓住把玩的老鼠,正好看看这装疯卖傻的人夫怎么演下去。 能看着自己夫人与别人欢好还能腆着脸说不不认识当真是脸皮够厚,够无耻。 等薄纱都掀起来你还能装作不认识那咱家真要竖起拇指说个“服”字! 吴哲上前拉开帷幕随后来到女子面前,将她转向宇文温随后将帷帽薄纱轻轻挑起:“如何?西阳郡公可认得是谁?” “陛下,这女子是...是家父买来预备献给陛下的!” ‘服’吴哲在心中对宇文温竖起一个大拇指,他见对方厚颜无耻装瞎都装到这种地步也无计可施,转头看向躺在榻上的皇帝面露询问之色。 “献给朕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宇文赟面露讥讽之色朗声大笑,将一旁玉碗中药水喝了几口后狂笑着:“再来!” 你以为装聋作哑把夫人献给朕便能脱得死罪么?妄想!等朕与美人尽兴之后便将你游街示众凌迟处死! 宫女闻言将美人转过身就要扶着坐下,宇文赟看清了美人的模样后笑容忽然凝固,随后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叫喊声:“你是谁!” 声音恐怖如同见着鬼一般。 “奴家,奴家是杞国公买来准备送入宫里伺候皇上和娘娘们的,谁曾想,谁曾想竟然...呜呜呜呜。” 吴哲闻言全身一抖面色苍白的转过头去看向美人,随后如同被雷劈一般跌坐在地,一只手指着美人结结巴巴的说道:“你不是,你不是!” 这哪里是什么尉迟炽繁,那美人约二十左右年纪,倒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眉目间乍一看上去确实有些像,只是散发着一股子烟尘味。 “奴家一早便说不是...是你硬挟持着奴家来此处...呜呜呜呜。”她抽泣着说道,“奴家精通音律原在长乐坊,杞国公说皇上喜欢歌舞便买了奴家,准备教了礼仪送到宫里伺候皇上伺候娘娘们的。” “如今奴家被这位...奴家还怎么伺候娘娘,还怎么伺候皇上...” 长乐坊?朕方才是和一个乐坊伶人梅开二度? “呜啊!” 宇文赟只觉胸口一疼张口喷出血来随后昏厥过去。 宇文温面露惊恐不住喊道“陛下你怎么了陛下!”可心中却冷笑连连: 昏君感觉如何!王八蛋逼着我看现场直播还得靠喝药才能出场,呸! “陛下!”一个凄厉的女声传来,宇文温转头看去却是天元大皇后杨丽华花容失色的冲进来,她径直来到卧榻边探视宇文赟。 吴哲面色惨白呆坐地上,嘴巴张合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看着失去知觉的宇文赟,杨丽华面露寒光瞥了一眼在场众人,却看见宇文温被五花大绑按在地上,两名宫女扶着一个头戴帷帽衣衫不整的女人,薄纱已被掀起看得出那女人不是尉迟炽繁。 “娘娘,娘娘,微臣被小人构陷栽赃说是行刺的逆贼,方才陛下发现受人蒙蔽激愤之下晕厥!”宇文温见缝插针的喊叫着,“这女子精通音律是家父买来准备献入宫中服侍陛下的,外臣本该回避只是吴公公却...” “微臣身负不白之冤府邸又被封禁,还请陛下和娘娘为微臣做主还一个公道!”说道这里甚至带着哭腔。 做戏要做足,这不练了一阵的哭戏开演了么,我可是很敬业的! “吴公公,这是怎么回事!”杨丽华柳眉倒竖,语气冰冷。 吴哲只是跪地不停叩头,浑身抖若筛糠,都怪自己鬼迷心窍急着邀功,若是再仔细调查几天也不会如此狼狈弄得场面失控。 作为大内里唯一有把握记得尉迟炽繁容貌的宦官,他亲自带人去城南那处宅院去“救”失踪数日的这位西阳郡公夫人,当时她戴着帷帽薄纱垂到胸脯,自己想掀开看个仔细可对方又不停挣扎,硬来的话生怕惊吓甚至弄伤了皇帝心爱之人自己便没敢再看。 只是当时隔着薄纱看去容貌却是和尉迟炽繁相差无几,怎么,怎么如今..... 她不是皇帝要的美人,那..那我怎么办! 看着吴哲像霜打的茄子,宇文温不失时机的在一边火上添油,说自己仆人黄阿七怨恨管教过严不知受谁指使恶意诬告,如今府邸被砸得乱七八糟,仆役们都被抓入大牢生死不明还请圣明天子做主。 另一边半老徐娘也楚楚可怜的抽泣说自己是杞国公买来准备献入宫中伺候皇上和娘娘们的,却被无故捉来此处服侍,往后还怎么完成差事。 “够了!”杨丽华咬牙切齿看着半老徐娘,“皇帝不需要你伺候!” “滚,都滚出去!” 吴哲闻言如蒙大赦起身刚要退下却听得杨丽华满腔怒意:“吴哲,你害的陛下如此还想去那里?你说西阳郡公谋逆证据何在? “是奴婢该死,受人蒙蔽冤枉了西阳郡公。”吴哲哆哆嗦嗦的重新跪下叩起头来,“奴婢也是急着捉拿逆贼...” 杨丽华闻言怒极而笑:“急着捉拿逆贼,你竟敢构陷宗室?” “是该死!” 这是宇文赟的声音,他悠悠醒来扭头看着吴哲目露凶光,“拖下去乱棍打死!” 两名宦官不顾吴哲哀嚎将他拖了出去,杨丽华心疼的抚摸着宇文赟的额头将被褥重新盖好,未曾想宇文赟满面红光将她一把揽入怀中。 “陛下,娘娘,微臣这,这...” 我去,你们夫妻秀恩爱好歹照顾一下围观群众的心情吧,要那啥也得让把我解开放人,谁稀罕围观啊! 杨丽华尴尬的挣脱手臂,吩咐侍女将宇文温解开,连着那个发梦入宫伺候皇帝的半老徐娘一同赶了出去。 “热,好热,朕要...”宇文赟体内药效发作满面红光,杨丽华闻言先是瞥见了那碗药眉头一皱,随即竟红了脸,让侍女退下随后走到榻边开始更衣。 “臣妾伺候陛下...” “朕要...天左、天右...让她们来...” 正在更衣的杨丽华闻言如同雷劈一般定住了,她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宇文赟随后捂嘴跑了出去,依稀间泪光闪烁。 都这个时候了竟然还...我也是你的皇后啊! 天台外宫道上,几个宦官带着宇文温和那个半老徐娘往宫外走去,宇文温摸了额头上的冷汗回头看了看天台,他身后的半老徐娘见状以为是在看自己随即轻声一笑: 奴家鸣翠,此番怕是要给主家赶回长乐坊了,郡公若是不嫌弃还请赏光。 宇文温看着眼前女子没吭声却不住腹诽: 知道,我知道你是长乐坊鸣翠,还是几天前我花了五十两碎银雇了你一个月时间来演戏的,不过当时易了容大姐你怕是认不出来了。 还好今早感觉不对立刻折返回去将妻子和李三九转移到隔壁院子,当真是命悬一线,要是给昏君堵个正着那就万事皆休了。 鸣翠方得雨露滋润容光焕发,她见宇文温眼神躲躲闪闪也不多言扭着腰肢跟着宦官们走了。 魂淡!身为乙方不按合同办事,未经协商擅自增加服务项目导致甲方精神损失,刚才魂都吓飞了,我要去法院告你! 宇文温正要继续前行却听得后边脚步声响起,刚转过身还没来得及看清只见一人迎头冲来,“砰”的一声两人撞得满怀。 他趔趄后退却闻得香气扑鼻,一息后看见自己怀中女子模样十分熟悉竟是天元大皇后杨丽华。 我去,杨美女你闹哪样!要抱在一起宇文赟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啊呀!”宇文温惊呼一声就势往后倒去同时不着痕迹的将杨丽华轻轻推开,他跌倒地面而杨丽华则被旁边的侍女扶住。 “西、西阳郡公?”杨丽华方才心中凄凉一路泪奔没注意前方有人,这一撞还好没和对方抱在一起倒地,这么多人在场看着传出去名声可就不好听了,若是传到丈夫宇文赟那怕是要见血。 “娘娘,微臣方才没看路。”宇文温面色尴尬摸着后脑勺起身后行礼,“请娘娘恕罪。” 杨丽华惊魂未定的摆摆手,宇文温心中一动轻声问道:“微臣有个不情之请。” “何事?” 宇文温便简要的说了一下,他想请得一支禁军小队护送他回去,今天下午禁军浩浩荡荡的将西阳郡公府砸了又把他捉进宫里,全城的人都知道西阳郡公是钦犯,如今自己虽然洗脱嫌疑可一个人回去怕被人当做逃犯又捉了回来。 再说自己府上已被查封贴了封条,怎么着都得让禁军来解除吧,还有家中仆人连那个半老徐娘的小仆从都被抓入大牢,也得放归回家。 “本宫准了。” 得了旨意宇文温忙不迭告退赶紧离开,这皇宫他一刻也不愿意多待。 走,赶紧走,一遇见杨美女就倒霉可不能逗留太久,还有那不按剧本来的乙方,我要投诉! 第十一章 又是一个变数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今日中午城里又出了大事,西阳郡公宇文温被禁军捉进大牢听说是涉及上月底皇宫刺杀事件,家仆入狱府邸也被查封,还有那杞国公置下的外室小妾也被禁军捉了带进宫里,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后续又有消息传来,原来是经办此案的吴公公立功心切不惜构陷宗室,被圣天子识破乱棍打死,如今西阳郡公已经领着禁军回家解封去了。 小妾?当然也是无罪释放了! 作为本日风云人物,下午宇文温带着禁军回府解禁后,看着满面狼藉的府邸欲哭无泪,让老管家领着刚被放回来的家仆们善后,自己‘心情郁闷’的独自前往乐坊借酒浇愁去了。 确认没人跟踪,他却乔装打扮变了容貌去城南小院找乙方----鸣翠姑娘‘谈心’去了,当然临进去前往隔壁院子里扔了约定好的信号给藏着的妻子报了平安。 “我说姐姐今日是怎的,那宦官没验明正身就带走了?”易了容的宇文温与专业人士鸣翠院内小屋对坐,案上放着几碟小菜,那个先前被捉打成猪头的小仆人拿着一贯钱满心欢喜的退出房外。 “奴家也是没想到那阉竖如此容易便给骗了,更没想到天子竟然猴急得连帷帽都等不及取下来。”鸣翠面颊浮现红晕仿佛在回味着什么,“天子恩宠当真让奴家欲仙欲死...” “咳咳。”宇文温面色微红干咳数下打断回味,“那姐姐还得按约定等足一个月。” “无妨,姐姐今日高兴不如就便宜郎君了。” “姐姐莫要说笑了!”宇文温被鸣翠这么一番眉目传情弄得尴尬不已,起身告辞正要离去却听得她低声说道:“西阳郡公下次来莫要打扮了,也不嫌累得慌。” 听得这句话宇文温如同触电般全身一抖随后拔出匕首返身就要扑来,却见鸣翠悠然自得夹起菜吃了一口,“若是奴家要出首早就把郡公卖了。” 说的也是,那么大姐你想怎的,莫非要本公献身? 宇文温手持匕首复而坐下面色阴晴不定心中不住嘀咕,鸣翠见状噗嗤一声笑出来:“莫要想歪了,总不会让郡公献身。” “什么条件?” “今日娘娘是气昏了头才放奴家出来,等回过神怕是要灭口。” “本公无暇嬉闹。” 鸣翠闻言收起轻浮的表情,向宇文温跪下:“还请郡公设法让奴家再入宫中!” 我去,这什么情况?莫非入戏太深?还是一发入魂?又或者是宫斗女穿越? 无数鬼畜念头从宇文温脑海闪过,看着眼前女子不知如何发问。 “奴家要手刃昏君!” 宇文温觉得自己脑容量不够了,海量数据瞬间涌入导致大脑过热当机思维归零。 今日他觉得情况不对,立刻折返回去与尉迟炽繁、李三九商议,当即翻墙转移到隔壁院子再做打算,那院子里人家已外出探亲数日后方回。 随后宇文温将数日前便谈好价格包了一个月的长乐坊伶人鸣翠叫来顶包,凭着先前的记忆宇文温发现她的面容乍一看与尉迟炽繁相似身形也相近。 如此准备要的就是她做自己妻子的替身,如今正好派上用场,专业人士鸣翠带着小仆人来到城南小院开始顶包,不久禁军便找上门来“救人”。 剧本很简单,鸣翠只要一口咬定是杞国公买来的小妾就行,真要被逼得急了可以透露“实情”说是杞国公准备献给皇帝的美人即可。 只要不是尉迟炽繁被捉,宇文温性命无忧,他细细回想过那晚刺杀皇帝的整个过程,自认为没有什么大的破绽,没有什么线索能指向自己,李三九和自己有旧这也不算大问题,他一个出宫采办的宦官接触的人多了去。 前面一切正常后面却不按剧本演了,不知怎的鸣翠就是被当做西阳郡公夫人尉迟炽繁带到宫里来,天元皇帝竟也认定她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美人,急不可耐的那啥了,而期间鸣翠竟然也不自证清白。 项目导演宇文温还被强迫着现场观摩了片尾,总而言之就是乙方未经协商擅自增加服务项目导致甲方精神受到极大伤害。 现在你说要杀昏君?如此搅动进程莫非和杨美女一样是个变数? “那昏君害的奴家家破人亡......”鸣翠见宇文温哑火便声泪俱下娓娓道来。 原来鸣翠家境贫寒自幼没了父母,与唯一的弟弟相依为命苦苦求生,为了还债鸣翠卖身成了乐坊歌\\妓,弟弟也算争气早出晚归讨生活,省吃俭用总算攒了笔钱在去年托人说了门亲事。 然而去年五月天元皇帝下令全国无论贵贱广选美女,派出使者到各地收罗美人,相貌稍美的未来媳妇为恶吏看中以选美为名强行霸占,弟弟与之理论被打成重伤不久后毙命,而被霸占的未来媳妇亦投环自尽。 鸣翠得知消息伤心欲绝散尽积蓄请了江湖人士将那恶吏刺死,对于广选美女的天元皇帝她也是恨之入骨,只是她区区一烟花女子又能如何?只得将恨意埋在心底。 先前宇文温以杞国公家仆的名义和她谈价格‘包一个月’,逢场作戏惯会察言观色的鸣翠已发现对方是乔装打扮,当然这和她无关,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结果一听说是要假装杞国公买来准备送入宫中的美女时她复仇之心死灰复燃,只是不知深浅便静观事态后续发展, 今日被紧急叫来救场,发现来人竟然真的要将她带进宫去面君,于是将计就计不按说好的行事。 她识破吴哲心思是既要确认身份又不得惊吓或伤害“西阳郡公夫人”,便使出了浑身解数化身娇滴滴的贵妇人,口中只是不住说“你们认错人”,却又扭动腰肢不让挑开薄纱还‘吓得’浑身发抖,吴哲不敢硬来加上隔着薄纱看去确实像便囫囵吞枣将其带入宫中。 寝宫里她见到了天元皇帝故技重施竟然瞒天过海让其信以为真,仅仅隔着帷帽薄纱看了便认定她是心仪已久的美人,急吼吼的威逼美人就范 她本想近得身前便抽出发簪做武器刺杀昏君,可搀扶着自己的两名宫女却不是省油的灯,将她双手紧紧挟住动弹不得,若用脚踹又未必一击致命,没耐何只得假戏真做。 鸣翠自认本就是风尘之人无所谓清白之身,随即尽力承欢想让昏君放松警惕再动手,谁不知昏君将宇文温押进来要‘认人’结果穿了帮,自始至终那两个宫女都未放手直到她被皇后杨丽华赶出来。 寝宫内她认出西阳郡公宇文温乃先前易容“包”了她一个月之人,又回顾了今日之事,猜出昏君觊觎西阳郡公夫人甚至不择手段,她寻思着除掉昏君对西阳郡公有好处不如两方合作,于是有了刚才那一幕。 “还请郡公暗中帮助奴家入宫,奴家行事必定不会牵涉任何人!” “姑娘的遭遇本公深表同情。”宇文温听完后沉吟片刻说出了自己看法,“只是皇帝如今伤重怕是没几日好活,姑娘何必...” 鸣翠却说今天仔细看了皇帝面色,虽然虚弱但却未到山穷水尽,再活上一、两个月的可能很大,她能等得起可郡公却未必等得起。 再说那昏君弄得弟弟家破人亡,只有让昏君痛苦死去方能解心头之恨,自己已是残花败柳余生无幸福可言只要能如愿就是千刀万剐又如何? “也罢,不过我们先来谈谈赔偿问题。”宇文温看着鸣翠冷笑,“今日你让本公破费甚大......” 魂淡,赔钱!我老婆还在隔壁瑟瑟发抖呢! 。。。。。。 华灯初上,城西南一个二进的宅院内,宇文温打量了四周对身边一个老头说道:“叨扰了。” 老头将手中玉佩交还宇文温嘶哑着喉咙说:“院内寻常用度一应俱全,贵客请当自己家里一般随意,老奴耳聋眼花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小九也早些休息。”宇文温拍拍旁边的小宦官李三九随即向后院走去。 捏了捏玉佩,宇文温喃喃自语:“今夜总算有着落了。” 这是心怀愧疚的乙方给情绪激动的甲方关于精神损失方面的补偿,是刚才经过一番‘友好交谈’后鸣翠特地借给宇文温的一座宅院,此处她去年便已买下由一忠心老仆看守,官府不会怀疑到这里来。 宇文温于是将躲在城南小院隔壁的妻子和李三九转移到这里,只是如此一来那鸣翠的事情也揽上身了。 这女人果然是一个变数! 如此想着,宇文温来到后院一处房前轻咳一声随后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房内烛光摇曳,一名女子站在房里正眼巴巴的看着推门而入的宇文温,那正是他貌若天仙的妻子尉迟炽繁,与平日不同如今她身着男装,妩媚间散发着英气别有一番风味。 “二郎!”佳人带着泪光径直撞进他怀中,二人紧紧相拥在一起,宇文温一只手在身后摸索了半天才将房门关上,尉迟炽繁却是不肯松手。 今日她在隔壁凝气屏神听着禁军闯入原来的院中“救人”带回宫中,吓出一身冷汗。晚上夫君回来说被人构陷抓进宫里吃尽苦头但总算有惊无险,而隔壁那个夫君请来的女子被天元皇帝当做自己,甚至被其威逼着在寝宫里那啥。 那好色的皇帝对自己如此**竟然连最基本的廉耻都不顾,还逼着夫君当面与欢好过后的‘自己’相认,这也太...... 若不是夫君应变得当,那就真是她‘坐上来自己动’让皇帝得逞了! 想到夫君方才绘声绘色描绘的那个场面,尉迟炽繁面色红白交错双眼不由得泪光闪烁,滑落脸庞的泪水却又被宇文温悉数亲走。 “三娘莫怕,有为夫...唔唔” 从上月皇后册封酒宴那晚到现在,原本如胶似漆难分难舍的新婚小两口已经多日未能行礼,先前局势紧张风声鹤唳加上地方不合适只得暗自忍耐,如今再度历经劫难侥幸渡过难关又换了个好地方自然是死灰复燃。 宇文温下午被逼着看了一出现场直播也是憋得十分辛苦,如今再也把持不住小宇宙熊熊燃烧。 怎么着也要解锁几个新姿势,完成几个新成就! 第二日,早上。 “呵啊...”宇文温又打了个哈欠,两个黑眼圈十分醒目,如今他站在一处街坊巷道外,身后跟着几个一看就不像好人的家仆,一行人看上如同准备调戏良家妇女的恶霸。 “郡公,就是里边了。”一个家仆恭敬的说道,面露幸灾乐祸的笑容,“那卖主求荣的黄阿七已经被堵在里头。” “嗯?” 宇文温从一开始领着家仆出来都在不停走神,昨夜他和妻子通宵大战折腾了一晚直到清晨方才偃旗息鼓,如今腰酸背疼神情恍惚走路都打着飘。 当然在家仆看来自家郎主昨日心情凄凉去乐坊喝了一夜酒落得此番憔悴模样也是情有可原,这不还一身酒气么? 白白浪费一瓶好酒啊! 揉了揉腰宇文温心中惋惜,今早悄悄离开秘密宅院回到府邸时他特地弄了一身酒气以便呼应自己昨晚是去借酒浇愁了,回想着嗓子已经喊哑了的妻子不由得心头又是一热。 大长腿,新姿势,新成就... “嗯,给本公上,打死了本公负责!”总算回过神的宇文温将手一挥威风凛凛的喊道,手下众人就等着这句话闻言呼啦一声拿着木棒向前边一处小院冲去。 王八蛋出卖我?还说我身穿血衣翻墙?那晚我分明换了衣服才翻墙的好不好! 奴仆构陷主人罪大恶极,就算主人当场打死官府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过问,昨日下午黄阿七出头指认自家主人有嫌疑,原以为能破了谋逆大案拿下重赏,未曾想刚过了一两个时辰形势逆转。 对围观群众来说西阳郡公蒙受不白之冤如今上门捉人执行家法也是理所当然,只听见那小院里响起阵阵哭喊其间掺杂着棍棒声。 正是鸡飞狗跳之时,忽然听得一声响抬头看去只见一个黑影撞出院门,径直往巷口宇文温处方向狂奔而来,他身边仆役家仆见状赶紧上前护住郎主。 哟呵,还想狗急跳墙怎的! 宇文温抄起一根木棍正跃跃欲试要发泄心中怒火,那黑影冲到面前却‘扑通’一声跪下,定睛一看却是个壮实的少年背着另一个少年跪在地上。 “公爷,公爷饶命,饶了阿七一条命吧!” 跪在地上的少年头上鲜血淋漓浑身是伤,口中不停地喊着,他身后趴着的少年却是出卖郎主的黄阿七,如今他也是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身后数人赶了上来一脚将他俩个踹翻在地:“这卖主恶仆打死活该你什么东西敢阻拦!” “公爷息怒,小的愿意替阿七去死,求公爷饶了阿七一命吧,他是家里母亲重病没钱医治一时鬼迷了心窍才做出这般事来,求公爷饶他一命。”陌生少年只是不停地磕头,‘砰砰’直响。 所以我就该大发慈悲放他一马?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啊魂淡! 宇文温心中怒火熊熊燃烧,昨日那禁军上门捉人,多少也有这黄阿七出首令皇帝加大对自己怀疑的原因,若不是当机立断恐怕就得眼睁睁看着昏君和自己妻子来一出现场直播了。 到时我找谁哭啊! 看着少年磕头鲜血满地,宇文温面色阴晴不定,他看看黄阿七又看看少年忽然眼睛一亮: “本公想了个新姿势,包你二人爽个够!” 第十二章 新班底 西阳郡公被家仆诬告险些丢了性命,还好圣天子明察秋毫还他一个清白,那个构陷主人的恶仆黄阿七据消息人士透露已于前日在长安城里凭空消失了。 有坊间传闻当时西阳郡公曾带着手下在附近出现,不过对于这种细节问题官府表示纯属造谣无中生有,若是谁还敢构陷宗室必将严惩不贷。 西阳郡公府邸,书房内宇文温安坐主位看着面前几个少年,这几人都是十来岁年纪面有菜色皮肤黝黑,一看便知是穷苦人家出身。 当头一人名叫林有地,是前日背着黄阿七逃命随后跪地求情甚至愿意替他偿命的少年,今年十二岁原是黄阿七邻居,父母双亡流落街头为黄阿七寡母陈氏收留在家中。 他和黄阿七年纪相同感情深厚,得陈氏照顾认其为干娘,陈氏独自抚养两个小子累垮了体弱多病,黄阿七人机灵便入西阳郡公府做家仆但轻易不能离开,林有地憨厚老实死心眼则是做苦力扛包也顺便留在家中照顾陈氏。 陈氏近来病情恶化黄阿七无钱请大夫医治急得团团转,恰逢官府悬赏捉拿刺杀皇帝的逆贼,他当晚偶然撞见宇文温鬼鬼祟祟翻墙,便索性去出首碰碰运气。 急着破案的宦官吴哲得了消息又添油加醋让他咬定宇文温当晚是身穿血衣翻墙,原以为能顺利破案领到赏赐结果吴哲行事疏漏惹怒皇帝被打死,宇文温无罪释放他这个卖主之仆不但一文钱没得反到变成过路老鼠人人喊打。 前日宇文温见得林有地如此情深意重便改了主意,以留黄阿七性命为条件让他入府为仆,为了立规矩免得再有人卖主他将黄阿七母子悄悄送到城外别院拘禁,同时还请了大夫给陈氏看病稳住了病情。 林有地憨厚老实知善恶懂恩义混迹于市井之间讨生活,宇文温便让他去招募几个平日里相好又品行端正的伙伴入府等候选拔。 二十一世纪...不是,六世纪什么最贵?人才!宇文温自己没有可靠班底连日来左支右拙,什么导演、编剧、场务、保安、司机都是他一人揽下还要兼职男一号当真辛苦得很,如今正是培养新班底的时候。 府里出了内贼,家仆自然是要清理一番,外人也说不了什么,连日来老管家忙里忙外又招募了些可靠仆人,只是宇文温还是要自己挑选贴身班底。 开玩笑,新招进来的谁知道会不会更混蛋。 林有地找来几个小伙伴让郎主宇文温挑选,真是“什么人交什么朋友”林有地这愣小子找来的也都是一些愣小子,宇文温把身体状况太差的剔掉,留下孤身一人的,其中太过憨厚的拨给老管家差遣,剩下的便是眼前几个,含林有地在内共四人。 这几人和林有地从小熟识都是苦哈哈的孤儿,不用担心是哪里安插来的眼线,平日里也没什么不良习性愿意入府为仆。 “嗯,本公提问你们哪个先来?” 今日宇文温参考前世的一个故事考校这四个小子,那故事说的是一个主人有仆人甲、乙,两者同时受雇甲的酬劳高过乙,乙不服,于是主人让两者去市场买鸡蛋。 乙买了鸡蛋回来交差,主人问他市场里其他商品价格如何一问三不知,因为主人没说要问。甲买了鸡蛋回来交差,主人问起其他商品价格如何甲说得头头是道,主人便说这就是甲的酬劳比乙高的原因。 这故事可以分辨一个人是拨一下动一下的算盘珠子,还是能触类旁通的机灵鬼,宇文温正是想看看这四个小子资质如何。 少年们局促了片刻浓眉大眼身板壮硕的林有地率先出列,宇文温便问他方才去买药时药铺左右各是什么商铺,掌柜的样貌如何,林有地想了半天憋得脸红还是想不起来。 魂淡,是算盘珠! 第二个是符有财,小个子枯黄头发大眼睛,宇文温排他去市场买半肥瘦的羊肉,问他全瘦的、里脊肉、羊腿骨多少钱一问三不知。 又是算盘珠! 第三个张乙满,小牛犊身材猪腰脸,依旧算盘珠;第四个胡三子,瘦高个地包天,果然还是算盘珠! 看着眼前算盘珠四兄弟宇文温苦笑着揉了揉太阳穴,林有地等人见状还以为郎主不高兴正惴惴不安时却见他将四串铜钱推到面前。 “一人半吊钱拿回去安家,往后可得为本公专心做事,如有疏漏便是找打!” 半...半吊钱?四个愣小子看傻了眼这可是足够自己大半年花费的了!俱是心情激动跪下磕头,宇文温让人领着他们出去交代些注意事项。 也罢,算盘珠也有算盘珠的好处,至少没那么多花花肠子,要是家境贫寒又喜欢耍心计以目前状况来说本公hold不住啊! 还得让他们再洗过一次澡,特别是洗头,别搞得一身跳蚤传给本公! 开玩笑,要是一身跳蚤怎么好意思和妻子共眠! “赶紧烧水把这四个扔进去再刷一遍!”宇文温招来仆人郑重吩咐。 “少爷,东西都拿回来了。”一个少年仆人提着一篮东西走了进来,见宇文温点点头便将东西放在他身边。 “十五,老公爷是明天回府么?”宇文温翻捡着篮里东西,头也不抬,“到时你就回去吧。” 少年闻言大惊眼眶发红跪下连连磕头:“郎主,十五若是有做错的地方请责罚,莫要赶十五回去啊!” 少年仆人名叫宇文十五,他父亲是杞国公宇文亮家仆随着郎主战场厮杀立下许多功劳,宇文十五是家生子从小便被安排给二郎君宇文温做伴当,算是心腹仆人。 只是如今的宇文温是穿越者,他先前策划刺杀皇帝俱是亲力亲为没有找任何人参与,即便是这个心腹宇文十五也不例外。 一来是为了避免泄密,二来宇文温是安排宇文十五善后,他原本决定刺杀得手后毁容再自尽免得暴露身份,而对于西阳郡公宇文温‘失踪’的洗地事宜则留了一封信预备让宇文十五转给兄长宇文明。 如今自己没事便也没必要传信了,只是连着数日焦头烂额的应对皇帝他没空搭理这个心腹,宇文十五眼见自家少爷日渐冷落自己便以为哪里做错了惴惴不安起来。 现在又说“到时你就回去吧。”他以为少爷是要赶自己回杞国公府,吓得涕泪横流跪地求情。 “瞧你那德性,是让你去报个消息,到时要回家见老爷!”宇文温哈哈大笑,“过几日跟本公去做事!” 宇文十五闻言喜出望外,一把鼻涕一把泪告退。 去年九月,天元皇帝任命郧国公韦孝宽为行军元帅,率领行军总管杞国公宇文亮、行军总管郕国公梁士彦率军讨伐南朝,如今大军得胜回朝今日已到长安远郊,明日便入城面君。 这几日宇文温平白给自家老父宇文亮扣了顶黑锅,虽然已经去信解释但总得当面说清楚不是? 也不知道自己父亲到时会是什么表情? 正出神间有人叩门待得宇文温‘嗯’了声一名丫环走进来:“奴婢翠云见过郎主。” “东西都弄好了么?”宇文温说完仔细打量起面前这个名叫翠云的丫环来,她眉清目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是随着妻子尉迟炽繁陪嫁过来的贴身丫环。 “弄好了,请郎主过目。”翠云从怀里拿出一个木盒正要放到案上却听宇文温说道: “现在不用,今晚你拿到本公房里来。” 听得这句话翠云瞬间红了脸,甚至连耳根都有了红润。作为贴身丫环她知道晚上到郎主房里来意味着什么,不过这也是迟早的事。 上月自家女郎尉迟三娘嫁给西阳郡公成为夫人,自己作为贴身丫环也理所当然成了默认的通房丫头,只是自洞房之夜起,郎主夜夜与夫人尽欢却都未曾让睡在隔壁的自己入房服侍。 夫人貌若天仙又逢新婚郎主宠爱亦是自然,可自己若不能伺候郎主哪有机会成为侍妾,如今夫人失踪下落不明郎主日夜魂不守舍也未曾让自己伺候,莫非是瞧不上? 如今总算是...... “不要多想,是办正事。”宇文温瞧见了她满面通红的样子不停腹诽,他哪里是想做那种事,况且小两口休养了三日又可以继续战斗了。 眼见着翠云怅然若失的告退离开,宇文温不禁笑着摇摇头,先前他问过妻子确定翠云是可靠之人,所以现在也要运用起来。 如今自己可以放心使用的人大约就是:宇文十五、翠云、李三九以及新来的算盘珠四兄弟共七人,这就是自己手上的基本盘,李三九要陪着妻子,就剩六个。 于西阳郡公府里原先就有的家仆们不是说用不得,要看怎么用,若是一如既往地过着逍遥郡公生活现有人手已经够用,可万一涉及高风险的事情那就未必了。 让他们跟着自己欺男霸女、花天酒地、去飞鹰走狗都不是问题,看家护院也没什么,可要是说去刺杀皇帝、冲击皇宫或者护送自己远循千里之外那可就难说了。 如今天元皇帝不死自己和妻子危险,可天元皇帝死了杨坚必定篡权到那时自己全家都危险!杨坚可是要屠尽宇文宗室男丁的! 还有尉迟炽繁的爷爷蜀国公尉迟炯过几个月就会起兵反抗杨坚,兵败身亡后尉迟炯一脉男丁除幼童外全部被杀,女眷也充入宫中为奴。 双重杀机下来自己难逃一死,妻子尉迟炽繁也不会有好结果,作为貌若天仙的女眷必定会成为战利品,有女强人独孤伽罗监督杨坚现在怕是敢想不敢做,但免不了会将她赏赐给手下功臣。 想想到时成为战利品的妻子被某个老男人收入房中压在身下宇文温就要发狂。 从方才宇文十五拿来的篮子里,宇文温拿出其中东西摆在案上,又起身从书架内拿出另一些物品,所有东西依次摆在案上,散发着幽幽金属光泽。 “玩宫斗玩权谋玩合纵连横我是比不过,要是玩金手指那就未必了哟。” 第十三章 威力巨大之气动力连珠铳 第二日,杞国公府,书房。 杞国公宇文亮端坐上首,他的两个儿子宇文明、宇文温分坐下首。宇文亮常年带兵打仗征战沙场染了一身杀气不怒自威,此时他正眯着眼看着自己次子西阳郡公宇文温。 先前班师回朝途中,一同领军的行军总管郕国公梁士彦商谈完军务忽然促狭的说他金屋藏娇,当时还摸不着头脑,随后收到自己儿子送来的信才恍然大悟。 不就是纳个外室么,谁家不是三妻四妾,虽然莫名其妙但既然儿子已说内有乾坤那就认了。 未曾想有过几天传得越来越邪乎,说什么是自己买了个美女准备献给天元皇帝,这就让国公爷吹胡子瞪眼了: 哪有这样糟蹋自家父亲名声的,本公哪里用得着如此巴结皇帝! “二郎,到底怎么回事?”宇文亮开口问道。 “陛下看上了炽繁。” 父亲问得简单宇文温也答得爽快,他话一说完父亲和兄长瞬间瞪大眼睛,二人沉默下来。 “上月二十七日皇后册封,宗室命妇按例入宫朝贺,酒宴上陛下看上了炽繁,当众将她灌醉要留宿宫中。” 宇文温平静的将这个事实说了出来,似乎是在说一件于己无关的事。 “若不是逆贼当场行刺场面大乱,炽繁如今怕已经变成贵妃了。”宇文温自嘲般的笑起来,“而我,大约是谋逆未遂被砍了头。” “啪”的一声案几被宇文亮一掌拍成两段,他猛然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走动,“昏君!不知廉耻!先帝若是地下有知怎能瞑目!” 宇文明也是面色惨白,他知道当今天元皇帝的品行,皇帝看中了自家弟媳又不顾脸面当众逼酒意图不轨,接下来怕就是要杀夫夺妻了。 古往今来皇帝要杀大臣最常用的罪名就是“谋逆”,若是真到了那时,自己这个兄长和在外领兵的父亲怕是难逃连坐,无缘无故大祸临头。 “当时现场宦官有一人是儿子旧识协助嫂嫂将炽繁带出,藏了起来。” “全城大索追查得紧,儿子冒充父亲安置外室的名义在炽繁藏身之处演了场戏转移视线。” “前几日,内宦吴哲查出端倪领着禁军上门捉人,亏得儿子及时察觉雇了人替换否则一切皆休。” 宇文明闻言恍然大悟,那晚夫人李氏回家后面色稍显慌乱被自己看出,连番追问下夫人只是说等公公回来便知,后来知道弟媳失踪,弟弟撞破了什么父亲安置的外室,又变成要献给皇帝的美女,原来是这番缘故。 “亲家知道了么?”宇文亮总算冷静下来了,皇帝荒唐是没错但也不是自家能抵抗的,如今儿媳没事也就只能忍了。 “人多嘴杂,儿子未敢透露。” “那往后有何计较?” “此番来便是要与父亲、兄长从长计议......” 父子三人在书房里一待就是半天,宇文温回到自己府内吃了午饭便带着十五和算盘珠四兄弟出了城,守门士卒粗粗检查了一边队伍就放行,毕竟富家子弟出城飞鹰走狗也属正常,谁蛋疼了自找不痛快。 来到渭水边,算盘珠四兄弟拿着筛子、木桶按照宇文温的吩咐到河边忙活去了,十五跟着宇文温去到远处无人之地。 在地上铺好一块布,十五从马背上拿下几个藤箱,按照宇文温的要求将其中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摆开,宇文温则慢慢的将其组装起来。 大约花了一炷香时间,宇文温拍拍手满意的说道:“成了。” “郎主这是?”十五看着宇文温手上的东西疑惑的问道,那是一个三指粗的金属筒,长约一米,一头封闭有活动金属环,金属筒另一头有可伸缩的铁杆,铁杆顶端有根横着的小握把,握把中间连着一个二指粗一手掌长的小金属筒。 “打气筒。”宇文温看着这东西露出怀念的表情,这是他按照给自行车打气的打气筒还原出来的东西,密封件因为没有橡胶故而用皮革顶替。 他把一个二指粗一手掌长的小金属筒接在打气筒握把上的出气口,然后让宇文十五踩着打气筒脚踏开始打气。 “郎主...”十五照着吩咐操作着却发现郎主躲在自己身后,心中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这东西莫非有危险?” “没事没事,你继续哈。”宇文温口中说着没事却依然不肯从十五背后转出来。 开玩笑,上次自己打气结果气罐爆裂差点被一发入魂了! 十五战战兢兢的往复抽动了不知多久,他只觉得这“打气筒”越来越难抽动,宇文温见状让他停下将小握把上的金属筒拧下来。 再将金属筒接到自己手上一个装置里,宇文温颇为自得,十五在一旁看去却完全不知道郎主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 当然若是有现代人在场大概便能瞧出个端倪来,宇文温手上拿着的是一把粗制滥造的运动手\\枪,也就是奥运会射击比赛用的那种。 作为一个扑街网络小说写手,为了给自己穿越小说添加金手指他可是绞尽脑汁查了许多资料,这东西就是成果之一。 运动手\\枪或步枪以气罐里的压缩气体(一般以二氧化碳为主)为动力发射弹丸,在原来时代的历史里,高膛压**也曾短时间作为军事装备上过战场。 十八世纪奥地利军队装备过名叫windbuchse的气\\枪,德语意思是“风之枪”,长1.2米重约4.5公斤,与当时装备的主流火枪一样,带可更换的压缩空气储气瓶。 这玩意发射大口径铅弹,连发二十粒,百米内有致命杀伤力(无甲或轻甲目标),优点是可以快速连发,无光无味,缺点主要是结构复杂造价高,充气麻烦,奥地利军队只用了三十多年就撤装了,后续的枪型沦为上流社会打猎装备。 如今宇文温手上的这东西简陋的令人发指,是失败了三次后才勉强装配成功的“技术验证机”,饶是如此他也非常高兴。 这些日子除了带着妻子东躲西藏他也没闲着,将自己脑海里气\\枪的资料简化后开始付诸行动,先是画出图纸让木匠照着做成木制部件,然后试着装配成模型,连续连续修改了数次才最终定型。 接着是将部件金属化,他让十五拿着木制部件带着钱去铁匠铺让人照猫画虎,只是枪管和气罐比较麻烦,折腾了许久铁匠才勉强 枪管为熟铁卷制约一掌长,气罐长度略短由纯铜打造外边用铁条箍着,气密部件没有橡胶只能用鞣制的皮革代替,弹簧则是找到锁匠费了好大功夫用精铁丝缠绕出几个堪用的。 长安城里手艺好的匠人多得是,自己的要求虽然奇怪但也从手工工艺上来说不是什么不可跨越的鸿沟,当然前提是小钱钱要给够。 对着十米开外的木板宇文温双手持枪扣动扳机,只听得“噗嗤”声响木板随后一震,十五跑上去看了看喊道:“上边嵌着个...铅粒?” 接连扣动扳机将剩余铅弹射出,宇文温记下了此次试验成果:十发铅弹,前两发嵌在十米外一寸厚的木板内未能击穿,第三到、五发击中木板弹开,第六发开始铅弹没到木板便坠地,最后一发甚至是喷出不到五米就落地。 十米距离,这玩意怕是连老鼠都打不死。 宇文温虽然有些腹诽却是十分满意,能顺利做出来将铅弹发射出去就已经是阿弥陀佛了,这原本就是“技术验证机”,现在算是给自己继续点亮科技树一个充分的信心。 前几日宇文温在书房自己用打气筒给气罐充气时出现意外,崩飞的零件擦着他面颊掠过,当真是吓出一身冷汗,如今能完整的将十发铅弹射出未见异常确实符合心中预期目标。 “郎主这东西是拿来做什么的?”十五扛着木板回到宇文温身边,方才只听郎主手中东西噗嗤噗嗤微响然后有铅粒飞出来,他脑子里似乎明白这东西的用处,只是如此飞出的铅粒就算打在人身上最多不过淤青,也不知到底有什么用? “拿来打老鼠。” “哦。”十五恍然大悟,郎主自从夫人失踪后魂不守舍,这是打算弄些东西来消磨时间,不过花了这许多钱做个奇奇怪怪的东西打老鼠似乎有点牛刀杀鸡了吧? 宇文温也不多言,将东西分解后放回藤箱,虽说以这个时代人们的见识来说就算摆在他面前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安全起见还是降低风险的为好。 “郎主这东西叫做什么?日后小的帮忙去拿也得有个称号不是?” “威力巨大之大象二年试作型气动力连珠铳。” “啊?” 十五听完自己郎主冒出来一连串的词语愣住了,这里面“威力巨大”“大象二年”“试作”能听得懂,可“七动力”、“连珠虫”是什么东西? 还有那个“威力巨大”,十米开外连块一寸木板都穿不了那也能叫做“威力巨大”? 宇文温懒得解释反正说了也不懂,这可是他作为伪军迷的一种恶趣味,往后还有着呢,什么“全地形单兵作战用爆炎背囊”、“糜烂数十里之药发大筒”等等等等。 眼见着林有地等人提着木桶向自己走来,宇文温翻身上马:“回城吧!” 这东西技术含量高制作困难,只是用来给自己防身的,为的就是用这高速连发对付那什么大内高手、江湖大侠。 至于用来对付那个人的东西宇文温另有安排,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他想起那玩意不由得面露微笑:“如今正是渡劫的好时候啊。” 第十四章 谋划 三月下旬,上月底遇刺的天元皇帝在名医姚僧垣的精心治疗下伤势几经反复终于好转,已能自己缓步行走,奉旨入宫侍疾的皇帝老丈人隋国公杨坚也总算能出宫回府。 某处乐坊雅间内,天元皇帝心腹内史上大夫、沛国公郑译正惬意的吃着小菜看着眼前歌妓表演,一旁一个年轻郎君正殷勤的帮他斟酒,这年轻郎君正是西阳郡公宇文温,今日宴请沛国公郑译如此作态却是有事相求。 “在下也不知招惹了谁流年不利,让陛下诸多误会,还请沛国公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郑译惬意的抿了一口酒随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年纪比自己儿子还小的宇文温说:“西阳郡公当真不知道是何故?” 废话我当然知道,昏君想霸占我夫人杀夫夺妻,只是后面认错人了。 虽然不断腹诽但宇文温当然不可能说出来,只是陪着笑:“在下不过一闲散公爵,不曾领军又无公务,想来是宦官吴哲之流为求圣恩不择手段。” 眼见郑译眯着眼似乎是在听着小曲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宇文温又补了一句: “在下夫人没了踪影估计是已落在贼人手里,这都折腾大半月怕是没了。”他起身行了个礼,“人都没了这日子还是得过下去...在下不过一闲人只想着衣食无忧,不敢有其他念头。” 听得宇文温如此说郑译方才睁开眼,又抿了一口酒沉吟着:“只是如今陛下心情烦躁...” 宇文温拍拍手,一个仆人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将个盒子恭敬的交给宇文温随后退了出去,宇文温将盒子打开呈到郑译面前: “区区薄礼,还请沛国公笑纳。” 郑译看着盒子里的东西眼睛一亮,里面放满了金银首饰,最显眼的是几串琉璃手链,他接过盒子将其中一串琉璃手链拿起就着窗户漏下的阳光看去,只见一粒粒浑圆的琉璃珠子晶莹剔透在光照下闪烁着耀眼的光彩。 “莫非是最近市面上偶尔出现的琉璃手链?” “正是,在下前几日偶然在西域番商处购得,国公还请笑纳。” 看着喜笑颜开的郑译宇文温不再多话,心中浮现出他的相关资料来: 郑译出身荥阳郑氏,有学问通音律,从小就和北周奠基者宇文泰的儿子们(也就是先帝宇文邕和他几个兄弟)玩耍,算是皇室近臣。 郑译字正义,但一点也不正义,当今天元皇帝还是太子时便和他十分亲近,其人又会逢迎拍马于是当太子即位后地位水涨船高成为皇帝心腹之一,其人贪财是非不分,为了权势财富不择手段贪赃枉法,待得老主人天元皇帝驾崩瞬间就投靠老同学、新主人隋国公杨坚助其篡权。 爱不释手的将盒子盖上,郑译摸摸颌下长须:“郡公是否想过外放州郡?” “国公误会了,州郡哪里比得上繁花似锦的长安逍遥快活,在下还请国公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莫要让宵小成日里诋毁。” “包在老夫身上!”郑译闻言点点头喜笑颜开,若是宇文温想外放州郡他不是办不到,只是就凭眼前这些财物还不值得出头,若只是在天子面前美言几句帮说说话倒是举手之劳。 看着满脸赔笑的宇文温他心中鄙夷:都被皇帝惦记上了还留恋京城繁华不想着外出避祸,当真是酒囊饭袋!若是你夫人找着了那就听天由命吧! 酒饱饭足后宇文温恭送郑译离开,目送车队走远他领着心腹仆人宇文十五离开,一路上七拐八拐确认没有跟踪后便来到城南。 “昏君病情果然好转,郡公如今还坐得稳么?”鸣翠面露讥讽的看着宇文温说道,“事情毫无进展,莫非郡公连日里只顾着和夫人颠鸾倒凤却浑然不顾累卵之危?” 那晚宇文温和她“友好协商”后要了一处隐秘的院子,鸣翠心思缜密随后就想得通透:这西阳郡公肯定是将对外声称不见的夫人尉迟氏藏在了那里。 “姑娘是否通晓易容术?” 听着鸣翠那带着讽刺的话宇文温毫不在意,他意已决只是在迈出第一步前要确定清楚自己伙伴的底细,毕竟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他首先要弄清楚鸣翠之前是如何识破自己易容的,一来是好奇,二来是吸取教训免得往后行事之时穿帮,自己半路出家的易容术说白了就是简单改变面部特征,让人一眼看去没办法和原本容貌联系在一起。 那晚行刺后再见面天元皇帝宇文赟和天元大皇后杨丽华都没认出自己说明还是有效果的,怎么这位就看破了呢? “郡公充其量是让人认不出原本面貌,真要做到换张脸当面让人看不出破绽怕是天下难有人能做到。” “奴家精通音律又善于察颜观色,数次接触发现那谈价之人面容有异,而自从见过郡公后发现眼神、说话语气与其类似故而有此一猜。” 眼见宇文温半信半疑她随即一笑:“最大破绽之处是郡公紧张时左手会无意识握紧,右耳会动,这亏得是奴家看出来了,要是万一...” 宇文温闻言惊出一身冷汗,他作为穿越者是按自己的习性审视易容后有没有破绽,未曾想着身躯原主人有这样的小毛病。 古人果然小觑不得! 干咳数声掩饰尴尬后他拿出一件东西交到对方手上,鸣翠拿在手中发现是个一个玉佩,大小形状与寻常的玉佩无异只是厚了些 掂了掂感觉有些份量只是不知道有何用处,宇文温将其拿过来后对着墙壁示意她认真看:“先拧一下这里,然后...” “噗嗤”一声轻响,玉佩一端忽然寒光一闪只见对面两三米外的墙壁上扎着几根银针。 “这是?”鸣翠眼前一亮。 “还有这个。”宇文温拿出一个圆筒交给鸣翠,大小也是刚好一只手握着在掌中,让她将圆筒一端对着墙壁:“先这样,然后...” 鸣翠照做后只听“噗嗤”一声响,圆筒中寒光闪过只见对面墙上插着许多银针,覆盖范围有一个簸箕那么大。 “这两个东西用一次就作废每个都花了本公十来贯,如今是试给你看到时用的可是针头淬毒的,有这东西在手什么大内高手怕是不值一提。” 鸣翠拿着这两个东西仔细打量着面露喜色:“郡公果然门路多,也不知这两个叫做什么?” “那个圆筒叫做暴雨梨花针,另一个就随便你怎么叫了。”宇文温说完停顿片刻话锋一转,“东西呢?” 只见鸣翠起身从书架上拿来一个盒子,打开后从中拿出一串串琉璃饰品来,其中的手链与方才宇文温送给郑译的款式相近。 这段时间宇文温打发林有地和另外三个‘算盘珠’出城去弄来些河沙,自己猫在府里折腾玻璃,数天后却鼓搞出了有颜色的玻璃,索性当做琉璃用模具‘批量’做了一批‘琉璃珠’。 因为鸣翠乐坊见多了姑娘们打扮用的首饰便交给她做后期处理,再利用她的渠道拿到世面上出售,所得收入四六开。 如今市面上也有琉璃饰品出售,只是像如今宇文温手上这些品质纯净的比较少见,他也不奢望赚大钱,至少要填上这一个月来的些许亏空,毕竟为了买房、买奴仆、点科技树还有各类开销可花了不少钱。 “郡公到是好手段,也不知从何处弄来这么多上品琉璃珠。” “本公说的是让姑娘做的那串项链...” 鸣翠微微一笑拿出个锦囊,从中小心翼翼的拿出一串漂亮的琉璃项链来,那项链由许多大小一致的紫色琉璃珠用金线串成,坠子则是一个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 “郡公对夫人可是一往情深,让奴家羡慕得紧。” 宇文温接过项链仔细的打量了一会满意的放入锦囊收在怀中,收起笑容正色道:“先前所说之事姑娘可是想清楚了?” 见鸣翠郑重的点点头,宇文温抿了一口茶说道:“皇帝如今躲在宫里养病,本公在宫中毫无根基确实无法将你再送进去。” “不过本公有一计可让姑娘见到昏君,只是姑娘可曾想好之后如何面对么?” 眼见对方咬牙点头面露决绝,宇文温有些不忍:“相信本公,那昏君也就只能捱个一两月,姑娘何苦亲自...” “奴家已非清白之身,如今年纪见长在乐坊里也没几年好待,与其如同风中残烛般苟延残喘度过余生还不如拼死一搏。” “昏君无道害得奴家家破人亡,如今哪怕只有一丝机会都要一试。” “既如此在这之前,姑娘须得帮本公个忙,本公要无色一名死士不知姑娘可有人选?” 鸣翠闻言颇为意外,她看了看宇文温缓缓说道:“会否打草惊蛇,影响刺杀昏君?” 见宇文温肯定的说不会,她思索片刻回答说有,但是要其说明倒底所谓何事。 “奴家与那人有纠葛,但奴家须知道为何让他去死,不是为了说服他而是要说服自己让他去死。” 宇文温闻言看向鸣翠而对方也不躲不避和他对视,两人如此这般对视许久后宇文温开口说道:“既如此,本公就不隐瞒了。” 第十五章 刺杀 第二日午后,城西南某宅院。 房间内,宇文温和妻子尉迟炽繁以及小宦官李三九正围在案前玩着一个叫‘飞雀棋’的游戏,这东西其实就是他原先那个时代人们普遍玩过的飞行棋,只是身处六世纪的宇文温实在不想解释什么是飞行,什么是飞机。 棋盘布局是原样照搬,红、黄、蓝、绿四色每色四个棋子外加一个骰子,只是棋子上画的不是飞机而是飞雀,玩法一模一样,机场改称雀巢。 宇文温画了个草图,让随着尉迟炽繁陪嫁过来的丫环翠云照猫画虎去弄,小妮子到是手工了得花了几天用彩线在绢布上绣了出来,因为白天都在外边折腾宇文温便叫她晚上到房间‘详谈’棋子形制,搞得翠云扭捏了半天。 随后他将自己的‘发明’带去给藏在城西南宅院的妻子和李三九解闷,毕竟成天躲在院子里不能出去又无事可做久了可难受得紧,自己要考虑到暴露行踪问题又不能频繁过去,只能想办法让妻子打发时间了。 这个时代大户人家里围棋的普及率还算可以,只是宇文温从未下过围棋不敢献丑,只能用这飞雀棋和妻子一起打发时间了,虽然尉迟炽繁和李三九之前从未接触过,但经过宇文温的简单说明和示范后很快便上手了, 刚开始他还仗着穿越优势连番得胜,可尉迟炽繁和李三九随后几天用飞雀棋解闷渐渐老练起来,如今宇文温已经不是对手了。 “恩公此番是我赢了!”李三九将最后一枚棋子入巢后高兴的说道,宇文温看着棋盘面色阴沉,妻子看着他的表情掩嘴而笑。 魂淡,今日连下十盘一盘都没赢,真是穿越者之耻啊! 收拾好棋子李三九知趣的告退将房门关上,没了油灯在旁边小两口开始暧昧起来,一阵温存之后宇文温回过神,从怀里掏个锦囊,从中拿出一串琉璃项链来。 “好漂亮!”尉迟炽繁将项链拿在手上仔细打量爱不释手,看着妻子欢喜的样子宇文温稍感欣慰,这可是他从自己烧制的琉璃珠里精心挑选制作而成的。 像她这么漂亮优雅的女子,在二十一世纪恐怕只有法拉利青年才有资格与其出双入对吧? 原先的时代他不过一个普通青年,和其他人一样每日为生计奔波,挤着地铁或公车花上一个多小时从市郊赶往市中心上班,吃着地沟油快餐,闲暇时看手机打发时间。 为了一单业务可以和别人喝酒喝到吐,唱k唱到第二天喉咙沙哑,为了一分钟的迟到扣钱和经理争得面红耳赤,辛苦一年存不下几个钱,若不是靠着父母支援连房子的首付都付不起,女朋友?女朋友是什么东西? 可造化弄人,自己不知怎么就穿越到一千四百多年前,虽然化身锦衣玉食的高富帅娶了如花似玉的白富美,但接下来的路当真是坎坷难行。 天元皇帝不死笼罩在自己妻子头上的阴云就不会消散,可他要死了后面的更威猛,篡权后建立隋朝的隋文帝杨坚可是把周朝的宗室男丁杀光了。 就算没有杨坚,其他世家门阀权贵也不是好惹的,杨坚做过的事谁上来也是要照样做一遍,就算是宇文宗室的上位也要将自己的叔伯、兄弟们清洗一遍,皇权的争夺就是这么血腥。 “二郎?”尉迟炽繁见丈夫走神不禁问道,宇文温回过神来便将她揽在怀中:“喜欢么?为夫帮你带上。” “是因为我么...”尉迟炽繁心思缜密哪能猜不出自己丈夫失神是在思索当前处境,言语间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气,“都是我不好...” 所谓红颜祸水,自己容貌出众却为一家人招来祸端,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皇帝虎视眈眈自己又能躲到几时,待得事败皇帝定然以父母性命作要挟逼自己就范,而丈夫怕是性命不保。 “三娘没做错什么,有为夫在一切都会好的。”宇文温将项链拿在手上,“来,为夫帮你带上。” 琉璃项链戴在妻子白皙的脖子上分外璀璨,鲜红的吊坠将她的容貌衬托得分外艳丽,小两口相互凝视间正酝酿感情时忽然听得远处隐隐约约传来轰鸣声。 “怎么会白日里落雷呢?”尉迟炽繁望向窗外,那响声似乎是从很远以外传过来的。 “可能是哪个道友渡劫吧。”宇文温浑然不放在心上,尉迟炽繁转过来看着他充满疑惑。 与此同时长安城外远郊某处树林里,宇文十五和林有地从土坡下爬出走上地面,目瞪口呆的看着远处一片白烟袅袅的土坑,空隙里弥漫着刺鼻的味道,虽然耳朵塞着布可还是嗡嗡作响。 看着地面上凭空出现的浅坑,还有四周一片狼藉的树干他两个面色苍白,林有地喃喃自语道:“郎主让我们做出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莫要发愣了,收拾收拾赶紧走人!”宇文十五率先回过神来,“一会跟着我绕到西门再进城,莫要让人瞧出不妥来。” 。。。。。。 三月底,朝会。 刺重伤休养了一个月的天元皇帝宇文赟终于出现在太极殿上,他面色苍白却一如既往的傲视群臣,朝会按程序进行着直到结束群臣们都没见宇文赟有不妥之处。 退朝后,宇文温跟在人潮里缓缓向宫门外走,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各位老男人说着话,心中不断吐槽: 魂淡,说好的破伤风呢?再也不相信科学了! 话说自己穿越好像也不科学啊...... 不过今天宇文温的重点不在与此,他缓缓跟在一个中年人后面,保持着十来米的距离一直来到宫门外。 门外各位大臣的车驾仪仗正一字排开等着自家主人归来,眼看着那中年人上了马车宇文温缓缓走到自己的车队边说道:“十五,去替本公到乐坊定个位置!” 宇文十五闻言应了一声骑上马向城东扬鞭而去,待得穿过几个街口经过一处地方时他掏出酒葫芦正要喝酒却一不留神将其跌落地面。 “晦气!”他勒住马看了看摔成几瓣的酒葫芦大声骂了一句随后继续策马前行,待得他走远后路边一个正蹲在推车边用火盆烤火的男子抬起了头。 抬头看看天又环顾四周,男子低下头将火盆小心端到车上,他从怀中摸出半截玉佩来摩挲了片刻又小心地放到怀中。 “一眨眼都五年了...”男子喃喃自语道。 那年,他是马匪头目,而她则是长乐坊的歌妓,一次做了笔大买卖后他来到长安城见世面,掀了她的牌子。 那年,她拿出全部首饰跪在面前求自己帮忙杀一个恶吏,从不招惹官府的他破例答应了。 那年,心腹手下突然发难袭击自己,身负重伤的他好容易逃到长安却沦落街头乞讨为生受尽屈辱,是她从马车上下来将自己救回去。 那年,他拿出多年积蓄要为她赎身,她却说配不上自己,若有缘便来世再说。 那天,她语气平淡的问自己,是否愿意在黄泉路上等着她。 “大约要等上几天吧,可别先走了。” 余音回绕在耳边,依旧如此动听。 ‘待得来世有缘,你我再相见吧。’ 阵阵马蹄声响起,男子抬起头看去只见一队骑士护着马车顺街道走来,骑士们鲜衣怒马一双双眼睛警惕的打量着四周以防不测。 ‘银样镴枪头,至少有三处破绽。’男子瞥了一眼车队又低下头烤火,在心中评价着当前目标。 若是当年还是大当家的自己,至少有六成把握袭击马车得手然后全身而退,若是舍了性命同归于尽至少有九成把握。 倾听着车轮声预测行进速度,男子从火盆里挑出一块木炭靠向木桶,那里有一截伸出来的布条,需要提前五息点燃。 炭火点燃了布条,它燃起火光和白烟迅速向木桶内缩短,看着火光他眉头一皱: ‘动静太大了,若是换成自己在保卫车队就会回过神来!’ 还有四息,右手抄向怀中,此时耳边传来喝骂声: “哎,你做什么!” 几个骑士跳下马向木桶冲来,他猛地一转身撞向车队,手中多了一把匕首。 还有三息,太慢了! “有刺客!”骑士们调转方向往男子扑来,只见那男子手臂一挥,一匹马儿受伤吃痛立起将背上骑士摔下。 还有两息,拉着马车的驮马已和木桶平行,而他已经冲到马车面前。 还有一息,旁边一个骑士策马转身,胯下马儿猛然蹶起后腿向男子踢来,只觉胸口一疼他仰面向后飞去。 时间刚好!半空中他瞥了一眼看见马车车厢正好与木桶平行,那火光没入木桶中。 然而随后木桶只是冒出滚滚浓烟,护卫们见状护住车厢高声大喊:“快,快走,保护郎主!” 在他撞入街边店铺的一瞬间,看见马车已经驶过木桶,心中不由得暗骂一声:什么狗屁玩意! 电光火石,他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巨响,随后滚滚热浪袭来将自己包裹,四周一下子安静无声随后再无知觉。 宇文温正坐在行驶着的马车上,忽然外面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拉开窗帘循声望去,只见长安城东侧冒起一股浓烟,路上行人包括自己的护卫们都目瞪口呆的看着那股黑烟。 ‘一路走好,随国公。’ 在车厢内对空摆了个举杯致意的姿势,宇文温在心中轻轻说道。 第十六章 隋国公渡劫! 下午,长安城里酒楼茶肆还有各处乐坊中议论纷纷,大家都在谈论今日上午发生的一件大事:隋国公在回府途中光天化日之下被雷劈了! 和其他各地发生的异状不同,此次事件发出的轰鸣声全长安城都听到,冒起的黑烟数里外都能看见,众目睽睽之下哪能有假! 据消息人士透露此次隋国公遭雷劈随行护卫损失惨重,十之七八当场毙命,剩下又有大部救治不及死去,沿途商铺损毁的有六间,其余损失官府还在统计中。 另据消息称,隋国公修炼异术已达“大乘”境界,当时正是‘渡劫’之期,隋国公凭借修为正要逆天而行白日飞升之际天劫落下,两边斗法之下祸及周边。 坊间消息称,数日前城郊亦有白日落雷,有人亲眼目睹树林里一条大蛇被天雷劈成焦炭,此为上天诛杀妖物之举,今日隋国公所遇异状怕也是如此...... 又据隋国公府某下人称,府内近日黑气冲天各种家禽无故死亡,仆人们杂病缠身诸事不顺,待得雷击过后一切异状均已消失云云。 一时间传言纷纷扰扰,有说隋国公白日飞升的,有说他当场毙命的,又有说重伤未死正躺在府中等名医救治的。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此番雷击与隋国公有莫大关系! 一处医馆内,许多头破血流的伤者正躺在地上唉声叹气的接受官差询问,他们有的手脚带伤,有的头上血淋淋,都是上午那场祸事的受害者。 “你,姓名,住址,做何生计...” “小的张定发,家住城西怀安坊,拉车为生...” “你爹娘到是帮取了个好名字啊,还定发!” 与坊间那些愚夫蠢妇不同,官差们没空瞎扯到处传谣而是紧锣密鼓的调查此次隋国公遇袭事件,毕竟还是要有个靠谱的说法,若是天子问起来总不能说隋国公‘渡劫’失败了吧? 现场一片狼藉伤亡惨重,隋国公大部随行护卫丧命,有零星说法表明似乎是车队遇刺,可若是行刺那么世间哪里来的如此威力巨大的兵器? 因此官差们逐个询问现场幸存者,看看是否能问出些蛛丝马迹,可是问来问去这些伤者没人能说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更有的口口声声说看见满天神佛下凡,或是白裙飘飘的仙女们环绕四周。 如今还有些伤重卧床不起的,不知是吓昏了还是怎的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更不用说昏迷不醒只剩半口气的那些。 看着满目伤者官差们也是焦头烂额,奈何上官催促的紧只得继续一个个问下去。 就在城中沸沸扬扬之时,宇文温却端坐在自己府邸的书房内看着面前的仆人林有德,宇文十五守在房外警惕的看着四周不许任何人靠近。 “郎主,那,那个是不是...”林有德畏畏缩缩半天还是鼓起勇气说出话来,前几日郎主让他和宇文十五到城外远郊‘实验’一个东西,当时他便被其威力吓得不轻做了一夜恶梦,等到了今天亲耳听到轰鸣声,亲眼看见升腾起来的烟雾,那里会不联想到自家郎主来。 那东西是自己按着郎主的要求,领着符有才、张乙满和胡三才将木炭粉、硝石和硫磺‘按比例’混在一起做出来的混合物,然后再小心翼翼装到木桶里。 先前城外点的是第一个,随后按郎主要求又做了第二个,如今傻瓜都能猜得出来这第二个是用在哪里了,隋国公可是好大好大的官,郎主会不会把知道秘密的自己给灭口了? 郎主要杀也就杀吧,可自己亲手做出来的东西如今不知伤了多少条人命,死后会不会被打下十八层地狱? “正是本公所为,你有何想法?”宇文温斩钉截铁回答道,自从他派林有地参与此事便知道这小子思想上接受不了,果不其然上午刚一回到府就见林有地躲躲闪闪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既然敢让他参与便不想隐瞒。 林有得未料到郎主如此直截了当他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只是不住的呢喃:“怎么会,怎么会...” “若是恶犬准备扑上来咬你和陈干娘,而你又没办法带着陈干娘跑开,你怎么办?” “我我,我和恶犬拼了!” 林有地说完后面色一松,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本公要保护家人,要保护府内老少性命,你可知道?” 见得林有地点点头,宇文温继续说道:“此事本公只派你和十五去做,你可知道为什么?” “小的知道,小的明白,是郎主信任小的。” “是因为你不会泄密,是因为你值得本公信任,是因为本公看好你不比十五差。” “此事诸般因果均报应在本公身上,你无需多想好好做事。” 眼见得林有地如释重负的走出去宇文温无奈的捏着眉心:魂淡,给小弟加忠诚度都要花费这么多心思以后遇见那些能人该怎么办? 若是带着系统穿越就好了,忠诚度可见,还能用物品增加忠诚度..... 林有地心地善良忠厚老实,宇文温还是希望稳定他的心态,毕竟如今正是缺人的时候,他可不想关键时候掉链子。 听得外边叩门宇文温收拾心情应了一声,只见宇文十五闪了进来低声问道:“郎主,那林有地经不住事,是不是要...” 他用手在脖间一抹面露凶光,宇文温见状微微一笑:“莫要笑别人,当年你第一次随本公出去鬼混时不一样慌慌张张。” 眼见宇文十五不好意思的摸摸头笑了他随即让其安排人出门打听隋国公‘渡劫’事件进展如何。 “这次不会出什么篓子吧...”宇文温看着案上的镇纸发呆。 鸣翠一心要和昏君宇文赟同归于尽,可干掉宇文赟之前他必须先把隋国公杨坚解决,否则宇文赟驾崩后只会便宜了杨坚而自己的处境一丝也没得到好转。 有了宗室权臣宇文护的前车之辙,皇帝防宗室像防贼一样,大周宗室如今就是一群空有地位没有实权的肥羊,历史上宇文赟暴毙后隋国公杨坚上位总揽朝政,就如同屠宰羔羊一般将宇文宗室分批杀掉。 所以隋国公你还是安心的去吧! 然而“历史的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尘埃落定后确切的消息传来:虽然护卫伤亡惨重可当时坐在车里的隋国公和夫人俱是大难不死,如今正由名医姚僧垣救治。 “到底怎么回事?”宇文温得到消息呆了半响随后颓然坐下口中不住喃喃自语。 又有后续消息传来,据说当时天雷劈下来时马车已驶出几米,忠心的护卫们护在马车车厢外,而车厢也十分坚固,所以夫妇俩遇袭重伤活了下来,只是事发时夫人独孤伽罗起身护住了隋国公所以伤势更重一些。 有没有搞错!**哎,ied哎,这样都行!魂淡这个世界莫非不讲科学的? 上次行刺天元皇帝宇文赟被他老婆杨丽华弄黄了,这次行刺隋国公杨坚被他老婆独孤伽罗弄黄了,这俩母女莫非是天生护夫宝? 。。。。。。 隋国公府。 天元大皇后杨丽华双眼发红的坐在父亲隋国公杨坚卧榻边,鼻青脸肿的杨坚并未如同外界传言般缺胳膊少腿,虽然样貌十分狼狈但至少精神还不错。 “今后一段时间内为父都要以养伤之名在家休养,宫中若有突发事件女儿可找沛国公相帮” 内史上大夫沛国公郑译,是天元皇帝的心腹同时也是杨坚的死党。 杨丽华默默的点了点头,今日得知父母遇刺之后她差点昏倒在地随后急匆匆的出宫赶回娘家探望,所幸父亲虽然遍体鳞伤却未缺胳膊少腿,母亲身负重伤却稳住了伤势无性命之忧只是需要长期休养。 他们知道这次并非外界所传的“渡劫”而是货真价实的行刺,虽然不知道刺客用的是什么法术但确实是意图刺杀杨坚。 幸存的护卫们在杨坚的严令下没有对外透露当时事发现场的真实情况,而他也将借故称病不起躲在府中。 到底谁是此次行刺的幕后主使?杨坚想不明白,杨丽华也想不明白。 想要杨坚死的头一个是皇帝,从十余年前的权臣宇文护开始,先帝宇文邕、女婿天元皇帝宇文赟都对杨坚起过杀心,宇文护、宇文邕是因为有传言说杨坚有天子之像,而宇文赟则是切实感受到自己老丈人的实力了。 然而这一切都被杨坚有惊无险的一一化解,再说皇帝真要动手直接就杀了哪里会弄这些弯弯绕绕,所以此次行刺的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父女俩想了半天都想不出会有谁嫌疑最大,又说了一会儿话杨丽华起驾回宫,待得女儿走后杨坚喃喃自语:“是因为看出皇帝命不久矣了么?” 天元皇帝上月底遇刺后身负重伤,被名医姚僧垣妙手回春的医术救下,如今看起来一切如常再休养月余即可康复,但对于少数知情人来说完全不是这回事: 陛下已经伤了根基,怕是不会好了! 皇帝一旦驾崩那么政局就会巨变,到那时一个不小心就是满门抄斩的下场,容不得犯一点错误,但那也是一个天大的机会,只要抓住了那个机会君临天下就不是梦想! 想到这里杨坚的呼吸不由自主的急促起来,若是英明神武的先帝在时他不会有一丝这种想法,可如今这荒淫无道的混蛋女婿已经把朝廷折腾得上下离心,又何必做大周的忠臣! 一定是某位看出了皇帝驾崩后的局面,意图先发制人将他这个最大的竞争对手干掉,既如此那就以退为进,让对方以为自己身负重伤放松警惕,也方便自己暗中布局。 “待得大权在握之时,定要看看你的真面目!”杨坚看着窗外,口中喃喃自语说道。 第十七章 安业寺【求推荐】 数日后,纷纷扰扰的隋国公‘渡劫’一事总算消停了下去,隋国公及夫人重伤卧床不起在家休养,孝顺女儿----天元大皇后杨丽华也天天带着各种名贵草药往娘家跑。 可怜老神医姚僧垣一月之内两次救治重伤患者,他耗尽心力如今又苍老了几分。 此时沉寂已久的昔日风云人物西阳郡公宇文温又出现在人们视野里,有人说昨天下午见西阳郡公在城西郊外的安业寺闹事,那安业寺里都是些比丘尼莫非宇文温没了夫人失心疯去尼姑庵找乐子去了? 也有人接过话茬说安业寺住持前几日救下一名投水自尽的美妇,如今住持让她在安业寺内住下好生劝慰免得再起自尽之心。 美妇、投水自尽、留宿安业寺、西阳郡公上门闹事这几个关键词一连起来心思灵活的人便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哎呀,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落得如此下场当真是红颜薄命呐! 又过一日,上午,一只禁军护送着仪仗车队浩浩荡荡的离开皇城向西行进,看架势是皇后出行的仪仗。 队伍威风凛凛的沿着大街穿城而过,路上车马纷纷避让,两侧平民无一不跪地磕头,见得如此阵势人们不禁议论纷纷。 “天元大皇后不是说回隋国公府了么,这是哪位皇后出行?” “看见仪仗了没有?是天左、天右大皇后两位呢。” “这架势是要出城的样子,也不知去何处?往西,西郊...莫非是去安业寺礼佛?” 长安城天子脚下权贵云集,就算是平民百姓的见识也要比其他地方多上许多,再加上消息灵通没多久大家便基本看出了眼前队伍为何人仪仗,要去往何地做什么事情。 有感于这一个月时间里接连发生骇人听闻的大事件,两位大慈大悲的皇后娘娘决定到寺庙礼佛上香祈祷天下平安。 只是自从六年前也就是建德三年五月先帝灭佛以来,长安城周边寺庙几乎绝迹,而城西郊外后来重建有一座安业寺。 安业寺其实为尼姑庵里面全是比丘尼,如此说来两位皇后过去礼佛倒是再方便不过。 禁军一路沿途设岗警戒,有前几日隋国公莫名被雷劈的诡异事件在前,此番谁也不敢掉以轻心,銮驾里可是天元皇帝十分宠爱的两位皇后,出了意外谁也吃罪不起。 队伍浩浩荡荡来到安业寺外,一早就得到消息的主持领着一干比丘尼已在大门洒扫恭候,只是两位皇后还未下车便有宦官上前要求入寺排查以免有刺客潜伏。 主持和几位比丘尼闻言面面相觑,要排查不是不行可寺内都是女尼要是让禁军们进进出出怕是多有不便。 皇后们这边到是好说,一番商讨后决定由随行宦官们入寺排查,即将开始前领头的宦官问道: “咱家请问师太,这寺里可曾有什么可疑人物?” 主持摇摇头说没有,寺内比丘尼都是底细清白知根知底,只是数日前贫尼偶然救下一名女施主留宿寺内。 “此人是何来历?近日是否有其他人等来过?” “女施主因家中变故心力交瘁欲行短见,贫尼正尽力开导中。”住持小心翼翼的回答道,如今好容易让宫里的贵人看上眼,往后寺里的香火就要看今日应对是否当了,“本寺向来清静,只是前日有西阳郡公前来找人他无理取闹被贫尼挡下....” “那就去看看!”领头宦官他和身边一名年轻宦官对视一眼后当机立断,带着人就往里走。 ‘这宦官是?’住持派了人跟上带路,自己却心中疑惑地望着那个年轻宦官的背影,按说那领头宦官应当是个头头,怎么感觉隐隐约约之间对那年轻宦官有畏惧之意? “小师父,前日那什么郡公为何到寺里撒泼?你说与咱家听听,若是他无理咱家让皇后娘娘启禀皇上将他下狱治罪!” “阿弥陀佛,男施主那日说是来寻妻的,只是女施主不肯见面,男施主不依不饶闹起来被住持挡出去了。” 一行人在寺内走着,带路的小比丘尼领着众人来到一处角落,她远远指着一处厢房说道:“女施主就是在里面...” 话音未落身边一个年轻宦官忽然疾步向前走去,方才走了几米忽然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说:“你去敲门!” 小比丘尼心中觉得这宦官表现古怪也不敢多问,赶紧快步上前走到厢房外缓了缓气轻轻敲门:“施主,贫尼有事相扰。” 片刻之后房内应了一声,众宦官分列左右屏气凝神听着房内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向门口接近。 “吱呀”一声房门拉开,一名女子出现在众人面前,她身着素色衣袍面目憔悴,嘴角和两边眼角均有淤青,眉目间可看得出如花容貌,一头秀发则挽在脑后。 年轻宦官侧身躲在众人后边,待得他看清女子面貌时浑身一抖呼吸开始急促,而女子先是看着眼前一干人愣了愣,随后又看清了那年轻宦官随即脸色一变想要关门。 “炽繁!”年轻宦官猛地冲上前顶住门,身后宦官也是一拥而上将房门用力推开,女子惊呼着后退一手正要摸向腰间玉佩却被年轻宦官搂住双臂动弹不得。 “陛下认错人了...”女子扭动身躯挣扎着,满面惊恐却又别过头不敢与年轻宦官对视,那模样让年轻宦官愈发冲动。 “陛下?你认得朕反倒说朕认错人?”年轻宦官正是身着宦官服的天元皇帝宇文赟,方才他与女子打了个照面,虽然其脸上有瘀伤却不妨碍自己确认对方正是日思夜想的绝色美人尉迟炽繁,纠缠间将她按在墙边狂吻。 “不要啊!”女子拼命挣脱了宇文赟想要摸向腰间玉佩却再度被他搂住。 宇文赟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往床榻走去:“发生了什么朕不在乎!朕只要你!” 房外的小比丘尼眼见那年轻宦官将女子按在榻上开始撕扯衣物急得大喊:“施主你们怎么能这样...” “去去去,小师父莫要多事,回禀你家住持清查已毕。”领头宦官将小比丘尼赶走,随即将房门关上和其他人守在房外。 大殿,天左大皇后陈月义、天右大皇后元乐尚正在焚香祷告,陪在一边的住持得了小比丘尼的回报大惊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正手足无措间一旁的陈月义微微一笑:“佛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女施主此番得人解救脱离苦海住持何必烦恼?” 住持听完哑口无言,陈月义和元乐尚礼佛完毕便在她陪同下在寺内四处走走看看,只是特意避开了寺内某个角落。 转了一圈那几个宦官却还未见回来,两人自行回到銮驾上,待得旁人离开她俩相视一笑:“陛下好雅兴......” 天元皇帝今日来这里想做什么,正在做什么她们很清楚,今日出行自己不过是个幌子,皇帝扮成宦官模样随行还不是为了那个尉迟氏。 平心而论小她俩一岁的西阳郡公夫人容貌出众,心中难免有些许嫉妒,可皇帝是个沾花惹草的性子也只能袖手旁观了。 陈月义和元乐尚年纪相同,又同时被选入宫同时被皇帝宠爱立为皇后,关系好得如同亲姐妹般,即便是将来圣眷不再也能在宫里相依为命,争宠的心思便少了很多。 她二人在銮驾内相谈甚欢,而安业寺某角落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曾经春意无边的厢房里如今鲜血斑斑,两名宦官仰面躺在地上死不瞑目,他们身上扎着许多银针,针头扎入体内的地方现出淤黑。 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被捆在房外立柱上,一名宦官挥舞手中马鞭向她抽去将其打的皮开肉绽。 “说,谁是主谋,若是老实交代朕可饶你一命。” 天元皇帝宇文赟面色阴沉站在一边咬牙切齿的看着面前这个女人,方才他将‘尉迟炽繁’按倒床榻正要临幸,亲吻间却悚然发现女子面皮松动,揭下来后发现竟是另一个人。 这女子的真实容貌他认得,就是上次在天台错认做尉迟炽繁与之行欢的长乐坊歌妓鸣翠,当时是隔着薄纱如今是易容,都是假冒自己思念的美人! 方才偶然间揭穿其真面目后女子暴起袭击,亏得门外大内高手护驾得力自己才脱离险境,只是这女子手中不知使的是什么暗器竟然将两名高手瞬间取了性命。 抽打了许久这女子竟然硬得很不透只言片语,而宇文赟如今已是暴跳如雷接近爆发的边缘。 “是不是宇文亮和宇文温指使你做的!”宇文赟忽然大喝道,虽然先前听说自那日被赶出宫去后这什么鸣翠已经被杞国公宇文亮遣散,可现在想来怕是瞒天过海之计。 “对,就是他父子,陛下快些将他父子捉来斩首示众!哈哈哈哈!” 眼见这女人回答得如此爽快又笑得如此癫狂宇文赟反倒迟疑了,这时鞭打鸣翠的宦官忽然停手上前将一物从其腰间扯下,鸣翠见状疯狂的喊叫起来:“那是我的,还给我!” 宦官懒得理她,将东西拿在手上仔细看了一遍后面露惊诧,赶紧拿来献给皇帝,宇文赟仔细一看却是个玉牌,前刻“西阳郡公”后刻“诰命夫人”。 “这是?” “陛下,这应当是西阳郡公夫人尉迟氏的诰命玉牌。” “你撒谎!那是我的,我才是尉迟家的三娘子,我才是西阳郡公夫人!”鸣翠嘶声裂肺的喊着,泪如雨下,“我也是尉迟家的血脉,为什么,为什么西阳郡公会娶了她!” 在场所有人目光瞬间聚集到鸣翠身上,宇文赟更是目瞪口呆! 尉迟家的血脉?寥寥数句话里好像蕴含了许多内容啊! 第十八章 弑君?那又如何! 被这突如其来的谈话内容震撼,天元皇帝宇文赟及在场宦官个个鸦雀无声,方才拷问鸣翠他们将寺内人等驱散开来,如今就他们几个留在此处。 “我也是尉迟家的血脉,她抢了夫君,还抢了陛下,枉费我这一个月来对她好吃好喝供着!”鸣翠披头散发模样十分凄凉,不时的喃喃自语,似乎那玉牌是她的命根子。 抢了陛下?朕何时对你有过兴趣? 宇文赟闻言先是眉头一皱可随后从中听出了重点:一个月来对她好吃好喝供着!也就是说美人尉迟炽繁安然无恙? 按捺着心中狂喜他细声问道:“你...你可知道尉迟氏的下落?” “我不告诉你!我要让她活活饿死!我是她姐姐,我也是安固郡公的女儿,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安固郡公的女儿?你谁啊?慢着....莫非其中另有隐情? 众人闻言心中渐起波澜,眼见皇帝示意不要乱来众人只得循循善诱让已经是癫狂状态的鸣翠冷静下来: 有什么事别窝在心里说出来嘛,大家帮你想想办法,这不陛下在这呢么,定然帮你主持公道! 场面慢慢缓和,鸣翠哭哭啼啼的将心中苦闷说了出来:原来她自幼便不知父亲是谁由寡母拉扯长大,后来在街坊的指指点点中才知道自己母亲原为烟花女子,而父亲则不知是哪个恩客。 长大后自己也步入母亲后尘沦落风尘,原本日子也就这么过了,后来那杞国公看中了自己容貌想献入宫中自己也答应了。 可上月偶然遇见西阳郡公夫人尉迟炽繁,竟发现两人容貌有些相似,随后追问母亲才得知按月份算,那安固郡公尉迟顺也可能是父亲之一。 如此一来鸣翠便笃定自己是安固郡公血脉,可找上门去却被乱棍打出,二月二十七日晚上,她返回乐坊之时撞见蒙面贼裹挟着一名女子潜逃,蒙面贼见自己带着仆人心慌意乱只顾逃命便落下了那女子,救下一看却是和自己容貌相似的尉迟炽繁。 听到这里宇文赟心中狂喜差点脱口而出问具体下落还好硬是忍住了,耐着性子听下去。 她心中起了小心思,将尉迟炽繁软禁了起来然后接近西阳郡公,自认为凭着容貌能让失去夫人的宇文温动心结果却是撞了南墙,后来被宫里宦官带到皇帝那梅开二度,可皇帝还是念叨着尉迟炽繁,自己也被皇后赶出宫来。 后来杞国公也将她遣散不再收留,万念俱灰之下投河自尽被安业寺住持救起,本想着就此青灯古佛可那西阳郡公又寻上门来,原以为峰回路转可却发现西阳郡公找的还是尉迟炽繁! 既如此索性一了百了,她会易容术变化了容貌安坐寺内就等西阳郡公再度上门便同归于尽,结果未曾想是皇帝冲进来了... “你们都念着她,我偏要她死!”说道这里鸣翠情绪又激动起来,“这一个月我好好养着她都没让人动一下,早知就扔到窑里去了。” “别,别!”宇文赟闻言满头大汗,一个劲的劝着:“你要什么条件朕都答应,莫要伤了美人!” 一边的宦官也高声附和,说皇帝的话就是圣旨,姑娘你有什么尽管说我们帮你做主! “我要父亲认我,我要西阳郡公娶我!” “好,朕准了,朕准了!”宇文赟一口答应下来,心中狂喜不已,按鸣翠所说尉迟炽繁自那晚被她关到如今都是好好地,没有缺胳膊少腿,没有被别人的男人染指,如此一来自己很快就能如愿以偿了。 如今谁都知道西阳郡公夫人失踪,如此真是省去许多功夫,只要将美人带回宫中换个名字也不怕朝野非议了! 条件也好说,只要圣旨一下那安固郡公和西阳郡公还敢说半个不字? “只是朕如何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宇文赟狂喜之余倒是没有失去理智,他生怕眼前这女子讹自己,毕竟刚才可还是个刺客。 “容易,你扣住我一日明日便能见那娘子横尸街头了,哈哈哈哈!” “不要啊!朕答应你,只要你放了美人朕为你做主!” 双方经过“友好协商”后,宇文赟让人解开鸣翠要她带路去找人,鸣翠却说不急,今日才是四月三日她和手下约好四月四日才会动手灭口,自己被鞭子抽得浑身是伤好歹上些药。 “今日已是四月四日了!”宇文赟闻言急得满头大汗双目发红,自己日思夜想的美人就要到手怎能不让他着急,安业寺离城十余里要是回城晚了美人香消玉殒那可怎么办! 出了寺门宇文赟胡乱点了一队禁军骑兵领着那几个宦官带着鸣翠马风风火火的往长安城里赶去。 沿途有禁军站岗不怕有逆贼行刺,入城时守门兵丁也不敢阻拦,一行人很快便进入长安城径直往一处街坊赶去,来到街坊路口宇文赟在禁军簇拥下站定,看着几个宦官挟持着鸣翠向她所说院子走去。 急归急防范还是要有,站在四通八达的街口万一有突发情况禁军们也能护着自己撤退,长安城里有各路巡逻兵丁,只要坚持一会便能得到增援。 若是真能救出尉迟炽繁,朕便饶你一条命,若是敢欺瞒,朕便将你凌迟处死! “啊!”一声凄厉的女声在院子里响起,随后响起一个少年的叫骂声:“都滚开,不然我划了这劳什子夫人的脸!” 院子里随后人声大作,宇文赟心中急躁率着禁军挤入巷道向前赶去,禁军们依旧将其护在中间。 巷道右边是小院门口,再往前五六米则是尽头搭着些许破草席,正当禁军们簇拥着宇文赟就要来到院门时巷道尽头草席里忽然弓弦之声大作,数杆长枪应声飞出向他们扎去。 “噗嗤”声连番响起将聚在一起身着盔甲的禁军们扎成数串,宇文赟侥幸躲过长枪又听得院内惨叫声响起心知不妙赶紧转身向外逃去。 “昏君休走!”鸣翠手握匕首从院里追出,她左肩膀被鲜血染红一大片,跌跌撞撞的向宇文赟跑去,忽然院内跃出一名宦官如同老鹰扑食般向她后背一掌拍个正着。 ‘噗’一口鲜血从鸣翠嘴里喷出,随后一个趔趄向前扑倒在地上,当啷一声匕首甩脱出手,眼见着仇人宇文赟越跑越远她咬牙正要起身却被人一脚踩在地上。 那人正是一掌将鸣翠打倒在地的宦官,也是跟着她进院子里的宦官中唯一生还者,他正要将手中短剑扎下却给背后飞来的一只长枪刺穿胸膛。 只见一名老头从巷道尽头处的草席冲出,舞着手中长剑向护着宇文赟的几名幸存禁军扑去,刀光剑影过后,老头砍翻了三名禁军后被长枪捅穿,就在咽气他之前又将长剑扎入一名禁军胸膛与之同归于尽。 鸣翠倒在地上看着一个禁军提剑向她走来,又看看那个大难不死的昏君,挣扎着要起身却被禁军一脚踩在地上,他倒持长剑就要扎下却听得宇文赟喝道:“留活口!” 眼见再无机会杀死昏君鸣翠拼命朝着宇文赟大喊:“昏君,你不得好...” “朕要让你不得好死!” 看着这个几次戏弄自己的女子,宇文赟双目通红,他在心中默默发誓要在其身上用尽世间所有酷刑,要把她身上骨头一寸一寸的敲碎,要让她痛不欲生,要让她后悔来到这个世上,要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巷口忽然飞来一物,落到宇文赟附近猛然轰隆一声响同时爆裂开来,待得烟尘散尽他和那三个禁军都已头破血流东倒西歪。 两个人出现在巷口,穿着寻常衣物分别头戴兔、羊的生肖面具,二人面具眼眶中冰冷的目光正凝视着眼前之人。 “有刺客,护驾!”禁军们扯开喉咙来大喊希望引起周边巡城兵丁的注意,就在这时听到四周忽然响起噼里啪啦的雷鸣声,突如其来的响声将他们的声音淹没,四周响起呼喊声那是街坊被白日落雷吓到四处奔跑,一时间也无人顾及到这里。 兔头面具人忽然手臂一挥只见寒光闪过一把飞刀正插在鸣翠身边禁军的喉咙,而羊头面具人先是用手弩射倒一人随后拔剑前冲将另一个没回过神的禁军砍翻。 宇文赟挣扎着要反抗被羊头面具人一脚踹倒地面,兔头面具人则越过他去将鸣翠扶起。 “云妹!” 鸣翠听得兔头面具人的话瞬间愣住,她不可置信的目光定格在对方面具上:“张大哥?” “别别,别杀朕,你要什么条件朕都答应!”宇文赟被羊头面具人逼到墙角退无可退,看着那渗人的剑锋宇文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朕不能死,朕是天之子,朕还有雄兵百万,还有后宫佳丽无数,还有大好河山,朕不甘心,朕还没有活够... 极度惊恐之下宇文赟裆下开始有湿迹并且慢慢扩大,他背靠土墙开始瑟瑟发抖如同被一群壮汉围在角落的女子。 “陛下,请体面些。”那人将面具取下,露出本来面目,“微臣送陛下上路。” “是你!”宇文赟看清楚那人的面容后瞪大了眼睛:“宇文温,你竟敢弑君!” “弑君?那又如何!昏君无道人人得而诛之!” 宇文温持剑逼上前来。 “陛下那日强灌臣妻时可曾想过何为廉耻?” 他扬起手中剑。 “陛下将先帝嫔妃收入后宫时可曾想过何为不孝?” 他将长剑挥下。 “陛下屠戮忠臣时可曾想过大周江山?” 血光飞溅,一只断手飞到旁边,宇文赟用手挡下一剑随即起身向一旁跑去,宇文温赶上去补上一剑。 “陛下可曾想过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先帝!” 宇文赟身后吃了一剑剧痛下一个趔趄跪在地上,眼前却是兔头面具人搀着的鸣翠,原来他慌不择路下竟往鸣翠这边逃了。 “呜啊!”鸣翠大喊一声捡起地上匕首猛地向宇文赟胸膛扎去:“昏君,去死!” 她呆呆看着宇文赟面目扭曲痛苦的捂着胸膛,四周一下安静下来,耳边回荡着着弟弟的声音: “阿姐,你不要去乐坊,不要去啊!” “阿姐,我攒够钱娶媳妇了!到时再攒钱帮阿姐赎身!” “阿姐,皇上为什么要抢我媳妇,我要和他们拼了!” 泪水溢出眼眶滑落地面,仇人如今就在眼前!她猛地拔出匕首不顾鲜血溅到脸上再度刺入。 宇文赟忽觉耳后生风接着脖子一阵剧痛随后发觉自己飞了起来,眼前景色翻滚着看到了天空,看到了地面,还看见了一个身着宦官服饰的无头尸体。 朕是天之子,你们怎么敢! 他想说话却发不出声来,随即眼前一黑一切归于平静。 第十九章 意外收获 夜晚,长安城某处院落。 宇文温推开房门走了进去,他身后的李三九随即轻轻关上门退下。 “二郎。”身着粉红衣裙的尉迟炽繁迎了上来投入丈夫的怀抱,片刻之后她发现宇文温情绪有些不对,担心的问道:“出什么事了?” 几天前她和李三九再度转移来到这处院子,而丈夫连日来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看着宇文温现在一脸没回过神的表情她开始心神不宁起来。 回想到今日上午外边有士卒挨家挨户拍门说要捉拿刺客,虽然这处院子后来不知何故士卒没有进来,但联想开来怕是出了什么事情。 “莫非、莫非?”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想到了她日夜担心最坏的那个结果:昏君将自己压在身下,而夫君则被拉出去砍头,血淋淋的头颅挂在长安城门示众。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尉迟炽繁喃喃自语,脸色变得苍白旋即面露决绝:“夫君,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言罢挣脱开来去拿桌案上摆着的剪刀却被宇文温一把夺下:“昏君死了!” “啊?”尉迟炽繁听到这个消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她愣愣的看着丈夫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是我亲手杀的。”宇文温一把将妻子揽入怀中,“他想欺负你,所以就要死。” “二月底为夫没能得手只是将他重伤,让他苟活了月余。” “你是我的,谁也不能伤害你,谁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听完这些话尉迟炽繁已经泪如雨下,她知道自己的美貌给丈夫惹来大祸,而他为了自己为了这个家冒着巨大风险四处奔走化解危难,有夫如此,妇复何求? 宇文温一直没从上午手刃皇帝的事情回过神,先前帮助隋国公‘渡劫’失败对他的世界观造成严重冲击,甚至不停怀疑上午砍掉的是替身,他真怕隔日又一个宇文赟活蹦乱跳的出现在皇宫里。 魂淡,头都砍下来了真是死得不能再死了,自己疑神疑鬼差点吓坏老婆! 他总算收回心思放到自己妻子身上:“呐,不听话玩剪刀看为夫怎么收拾你!” “今夜二郎想如何都行...”尉迟炽繁将脸埋到丈夫怀中说话声音越来越小。 。。。。。。 大象二年四月四日,大周国都长安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天元皇帝宇文赟遇刺身亡! 当日,天元皇帝偕同天左大皇后陈月义、天右大皇后元乐尚到城西安业寺礼佛,期间抓获上月行刺的逆贼同党,天元皇帝带领禁军押着同党回城捉拿逆贼匪首结果不幸遇刺身亡,逆贼得手后还丧心病狂的将皇帝首级割走。 大周天子在都城遇刺身亡,如同一颗小石子激起千层浪,长安城里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所有身份存疑的人员悉数被捉拿下狱拷问,官府中人因皇帝遇刺之事株连上百。 朝堂上风云骤起,天元皇帝遇刺身亡未及留下遗诏,虽然幼帝即位可朝野上下对辅政大臣的位置均是虎视眈眈,一时间世家、门阀、宗室、权贵之间合纵连横暗潮涌动。 皇帝遇刺当天,案发现场再度有数道天雷白日炸响,坊间传闻乃妖人作乱,先前谋害隋国公未能得逞随后又丧心病狂的谋逆弑君,一时间长安内各家大户纷纷请来道士、法师、高僧做法以保家宅平安。 据可靠人士透露,当日参与谋逆的至少有五人,现场遗留一老一少两名刺客尸体,只是面容俱已毁坏无法辨认,有周边街坊透露当日天雷炸响后浓烟中有三个身影鬼鬼祟祟离去。 官府悬赏千金通告天下通缉弑君逆贼,数日之后终于在忠义之士的协助下将逆贼一网打尽,如今案件正在加紧审理之中。 城中一处院子,屋内西阳郡公宇文温正与一男一女隔案对坐,他双眼圈黯黑不停打着哈欠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用搭在案桌上的手不停扣着案板:“说吧,不按剧本来你准备怎么赔?” 对面二人一个是鸣翠,另一个却是前段时间刺杀隋国公杨坚的男子,如今二人如同做错事的孩童般低头支支吾吾。 “郡公,奴家当日是不想连累郡公所以才...” “所以就擅自加戏?台子都差点给人掀了,还特么差点抢人头了啊,彩云姐!” 鸣翠本名刘彩云,而那男子名叫张定发,就是隋国公‘渡劫’那日大难不死后来又被官差询问的伤者。 见得宇文温与此憔悴模样两人十分过意不去,却不知他是这几日和妻子解锁‘新姿势’太多导致精力不济。 刘彩云只是讪讪不敢回话,张定发见状陪着笑脸正要救场却被宇文温瞪了一眼: “还有你发哥,竟敢挟持本公,本公是那种人么!” “草民当日只是一时心急误会了郡公...” “误会?刀都顶到下巴上了还误会?”宇文温回想当日情形脸都青了,“你让本公在下人面前脸都丢尽了,这以后还怎么带人啊,发哥!” 刘彩云、张定发均是讪讪而笑,二人并排坐着温柔握着对方的手如同夫妻一般,宇文温虽说口气不善却丝毫听不出恼羞成怒的意思。 这一切都要从上月底说起。 宇文温答应创造机会让刘彩云(鸣翠)刺杀昏君,但要她提供一个死士,因为自己要刺杀隋国公,刘彩云随后给出了人选:张定发。 张定发曾是马匪大当家也是刘彩云的恩客,鬼使神差事后张定发竟对刘彩云动了情,刘彩云原先并无感觉还花钱请他将打死自己弟弟的恶吏杀死。 一场萍水之缘原本也就这样散了,数年后刘彩云在长安城街道上遇见了个奄奄一息的乞丐,那人正是昔日的大当家张定发,不知何故刘彩云当场决定将其带回去治疗。 张大当家被亲信出卖身负重伤心灰意冷,却被露水情缘的刘彩云救下养好伤,原本就动了情的张定发对刘彩云一发不可收拾。 他辗转将自己私藏的积蓄取出要为刘彩云赎身,要和她远走他乡过平平淡淡的日子,刘彩云却说自己已是残花败柳配不上他。 于是他在长安城里住下,寻了份生计一边自食其力养活自己一边守着刘彩云,希望能守到她回心转意之时。 她救了他一命,所以他愿意为她去死,于是那天刘彩云找到张定发要他去做死士时,他没问原因没问目标马上答应。 当日行刺隋国公时他被马踢飞落入街边商铺内侥幸躲过那场大爆发,而宇文温‘友情赠送’的一块护胸铁板也让他胸膛没被马蹄踢碎。 当时场面混乱知道详情的隋国公护卫们大多命丧当场,而幸存的伤者没人说得清发生了什么他便浑水摸鱼躲过官府盘问。 至于当时引火的布条烧尽后那木桶为何先是发烟之后才爆发导致错失良机,宇文温干咳一声表示这种细节问题就不要纠结了。 张定发虽然逃过一劫却也是身负重伤,宇文温私下派人照顾另一面也是监视免得他出问题。 而下一个计划也继续开展。 刘彩云精通易容术,化妆成尉迟炽繁的样子假意投河自尽让安业寺的比丘尼救起,然后宇文温化作寻妻痴夫上门找人在安业寺门外演了一出苦情戏,通过各种运作传入天元皇帝宇文赟耳边。 宇文赟对尉迟炽繁念念不忘必定会有所动作,那么就会有两种可能,而宇文温和刘彩云也策划好了: 其一,宇文赟派人去安业寺接‘尉迟炽繁’回宫,那么刘彩云便在宫中见到宇文赟时行刺。 其二,宇文赟亲自前去安业寺接‘尉迟炽繁’,那么刘彩云便在寺内伺机行刺,若是时机不妥便随其回到宫中再说。 虽然外人都知道宇文温父亲宇文亮‘买下’鸣翠要献入宫中,皇帝也知道鸣翠和宇文温家有瓜葛,但刘彩云指天发誓,无论事成与否都不会牵连到宇文温一家。 四月四日,天元皇帝宇文赟果然亲自上门‘寻美’,刘彩云本想用腰间的暗器玉佩行刺却未曾想被急色昏君抱住动弹不得,一阵狂吻之下贴在脸上的皮面具被挤动漏了陷。 刘彩云奋力一搏却被大内高手制服,虽然用暗器秒杀二人却还是没能伤到宇文赟,他气急败坏的当场拷问要追查幕后指使是谁。 这时刘彩云充分发挥演技,利用宇文赟渴求尉迟炽繁的心理竟将他和一干宦官耍得团团转,最后带着昏君往自己早就设计好的第二陷阱奔去,那里埋伏着刘彩云一老一小两个仆人,是作为安业寺行刺失败的后手,也是瞒着宇文温布置的。 然而宇文温也防着刘彩云乱来,私下安排人关注那一老一小的动态,最终确定了刘彩云私自布置的院子位置。于是行动当天他便准备埋伏在附近做黄雀。 结果出门后没多久竟然被突然跳出来的张定发劫持了! 那张定发竟是个痴情种子,数日不见刘彩云踪迹便跟踪宇文温派来照顾他的仆人,顺藤摸瓜摸到了宇文温身边将其挟持,逼着他去找刘彩云。 他原以为宇文温威逼刘彩云去以身犯险,情绪激动之下不免动作大了些,宇文温在一干小弟面前被挟持颜面尽失。 后来在宇文温“义正辞严”的呵斥下,张定发决定“以大事为重”跟着他去救人,一行人守在那处院子附近果然见刘彩云被宇文赟带人押着过来。 接下来就是血腥暴力情景了略过不提,躲藏了数日待得风头过了,宇文温便‘气势汹汹’上门找刘彩云和张定发算账。 “内子之事幸得郡公费心,草民也多亏郡公照顾方才痊愈。” 张定发言毕与刘彩云起身向宇文温行了个大礼,原来他二人历经患难决定结为夫妻共度余生。 “这么说来本公还得说声‘恭喜’啊两位?”宇文温皮笑肉不笑的哼哼着,他拍拍手,林有地推开房门提着个篮子走进来,放到宇文温面前随即没好气的瞪了张定发一眼转身走开。 王八蛋竟敢挟持郎主,只恨我身手不好要不定让你好看! 张定发见林有地这副模样哭笑不得,那日他当着林有地等人的面突然发难挟持宇文温弄得场面很僵,这几人见着他都是气鼓鼓的样子。 “呐,莫要说本公凉薄,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宇文温将篮子上盖着的红布掀开,里面放着用红纸抱着的几贯铜钱,这几日据观察他已判断出这两人有‘奸\\情’。 眼见着小两口拜谢,宇文温起身摆摆手说道:“好好过日子吧,就此别过。” “郡公接下来怎么办?”刘彩云问道。 “怎么办?你们找个好地方过日子呗,莫非想开个夫妻黑店?” “奴家是想问郡公您往后怎么办?” 宇文温闻言看了看刘彩云,随后微微一笑用手指点点自己脑袋:“本公想的张夫人怕是也想得到,何必多问?” 刘彩云和张定发互相看了一眼随后双双弯腰行礼:“若是郡公不嫌弃,草民愿追随郡公左右。” 我去,这是完成支线任务的奖励么?要不要这么肉麻啊! “本公囊中羞涩怕是养不起你们两个专业人士呐!” “郡公于我俩有大恩,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天色将暗,宇文温带着宇文十五和林有地走在街道上。 “本公吩咐你的事准备得如何了?” “小的按郎主吩咐已准备妥当”宇文十五面带兴奋地说道,这几日跟着郎主经历了几次见不得光的事,虽然惊心动魄却不正说明自己深受信任么。 “有地,你那边呢?” “郎主放心,小的也准备妥当了。”林有地把胸脯拍得啪啪响。 宇文温没再多说话,他停下脚步看看天空又看看四周,随后领着两个跟班回府。 “郎主回来了。”门房恭敬的低头开门。 宇文温嗯了一声径直向府内走去,待得他和两个跟班的背影消失在墙角,一个人从门后走出,那人正是老管家,他看着宇文温身影消失的方向目光闪烁不定。 第二十章 远走高飞 大象二年四月上旬,官府将抓获的逆贼审讯完毕,证据确凿罪大恶极,主犯及同谋共计十三人先是游街然后朝廷将主犯凌迟处死其余从犯斩首示众。 至于坊间传闻说天元皇帝首级在隋国公府出现一事,官府表示纯属造谣,隋国公乃大周重臣公忠体国怎会是逆贼幕后主使。 行刑那天好不热闹现场围得水泄不通,周围大树上都爬满了人,墙上、房顶、楼顶俱是人头攒动,大伙儿都睁大眼睛看这些罪大恶极的逆贼是如何受刑的。 特别是有几个在被押上断头台,即将受那一刀时都是大喝一声:“爷爷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每次都赢得围观群众满场喝彩。 这才对嘛,敢弑君的逆贼肯定是凶神恶煞,如此表现也担得上‘悍不畏死’四个字,待得鲜血四溅之时有胆小的当场昏过去,有胆大的看得热血沸腾,更多的是吓得蒙上眼然后又继续期盼着下一位上台。 还有那凌迟,据说是罪大恶极之人方有资格‘享用’,行刑时如同割羊肉般将囚犯割上三千六百刀,最后一刀才要其性命,当真是刺激! 百姓看得高兴,在场监斩的官员也看得放心,台上被砍头的是什么底细在座各位那是心知肚明,但那有什么关系?逆贼俯首就戮,朝廷的脸面有了,王法的威严有了,百姓的乐子有了,那便什么都好了。 大周天子在都城当街遇刺身亡逆贼却没了下落,这要传出去莫不是让天下人笑话! 长安城内正万人空巷围观处决逆贼,而西阳郡公宇文温则在府内忙碌着。 明天是个好日子,是个远走高飞的好日子! 他照旧在书房安排府内各项事务,尽量做出一切如常的样子,然后便会带着远足小分队离开长安。先前宇文温和兄长宇文亮花了许多钱财走门路,好容易说动了辅政大臣之一的右丞相、汉王宇文赞同意他两兄弟离开长安‘出去走走’。 一干人等退出去后老管家却留下了,宇文温颇为意外便问还有何事? “郎主,先尊的灵牌不见了。” 老管家口中的先尊,指的是上代西阳郡公宇文翼,也是宇文温宗法上的父亲实际上的叔父,宇文翼二十年前受封西阳郡公死后无嗣,于是哥哥宇文亮将自己的第二个儿子宇文温过继到他名下继承香火和爵位。 “嗯?是本公拿去重新装裱了过几日便回来,管家莫要慌张。” 老管家闻言跪下向宇文温磕了几个响头,“先尊在九泉之下有知足可欣慰,老奴还祝郎主一路顺风。” “管家这是怎的,本公出门数日便会回来。”宇文温看着老管家心中疑惑,搞不清他如今演的哪一出。 “郎主无须如此,老奴随先尊征战数十年不敢有二心,只是此去安州路途遥远不能陪伴身边,还请郎主保重。” 宇文温闻言吃了一惊,自己确实是要跑路去安州,毕竟生父宇文亮是安州总管当然要去那里迎接即将到来的战乱,不过这老管家是怎么知道的? 私下整理行装时他想了想还是把宗法上的父亲----宇文翼的牌位带上,怎么说都是承了爵位,时不时给老人家上柱香也是理所当然吧。 “郎主,此次随行人员中有一人为朝廷耳目,还请郎主提防一二。”老管家将一张纸条恭敬的递上来,“二月底老奴处置了一个朝廷耳目,却未曾想黄阿七卖主,是老奴失职了。” 我去,原来管家你是忠心老仆,早知道这样我何苦一个人上蹿下跳身兼数职玩命啊! 宇文温接过纸条看后心中一动:是他?随后点点头将纸条放到一边的油灯上烧掉。 “本公走后,过一段时间便将府内仆役遣散,时机合适再将府邸转手,管家也该享享清福了。” “老奴有一子家住长安城内,若是郎主日后有事差遣老奴可到此处寻访。”老管家又将一张纸条递上,宇文温看了一眼郑重的将其叠好收入怀中。 。。。。。。 次日上午,长安城东郊。 一辆马车避开主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停在远处的一个树林里,马车上尉迟炽繁正和她母亲抱头痛哭,马车外十余米处,宇文温正和自己的老丈人安固郡公尉迟顺说着话。 “小婿隐瞒了许久方才告知,让岳父岳母平白担心了月余,还请恕罪。”宇文温向尉迟顺行了个礼表示歉意。 定好启程日期后,宇文温才于昨日请安固郡公夫妇今天到长安城东郊外悄悄碰头,夫妇俩轻装简从来到这才见到了原以为再也见不到的女儿尉迟炽繁。 宇文温将事情经过连同即将远赴安州的事情详细告知了自己的岳父岳母,也就是“皇帝逼酒灌醉尉迟炽繁欲行不轨,幸得当晚逆贼行刺方才侥幸逃出宫,为防不测只得躲藏至今”云云,当然“你女婿就是行刺皇帝的真凶”这种猛料可不能说。 “也罢,此去安州路途遥远一路上要多加小心。”尉迟顺倒也豁达,毕竟女儿没事做父母的也放心了,“三娘自幼被她母亲宠惯了,女婿可得多宽容些。” “此是自然,只是岳父是否也要打算打算了?”宇文温还是想多提醒提醒岳父,“如今形势变幻莫彻,各方人物蠢蠢欲动,小婿认为怕是要见血了...” 尉迟顺看着天空长叹一声,宇文温这个后辈能看出来的他岂能看不出?幼帝登基各方势力如今还在台下暗斗,可过不了多久怕是要撕破脸了。 谁不想坐那个位置?可最后也只能是一个人坐啊! “小婿有一封信,还请岳父转交蜀国公。”宇文温郑重的将一封信双手递上,“小婿偶逢异人,可预测祸福又有避祸之术十分灵验,他言数月后蜀国公必有大难,避祸之法均在信中。” 蜀国公尉迟炯,大周奠基者宇文泰的外甥,忠于宇文氏,时任相州总管也是尉迟顺的父亲。 按照原先的历史轨迹,两个月后尉迟炯看出辅政的隋国公杨坚有篡位之心,便点起门生故旧及自己几个儿子和侄子所属军队起兵反杨,与杨坚派出的行军元帅----名将韦孝宽激烈交锋,数十万大军在各地激战月余,最后尉迟炯兵败身亡。 宇文温想了个办法试图扭转尉迟炯兵败的历史,但他没有资格引起蜀国公的注意索性拜托自己岳父尉迟顺试一试,至于成不成已不是他能影响得了的。 “若时局有变,蜀国公必定起兵扶助宗室,到那时岳父在长安城里怕是日子不好过,还请三思!” 他是诚信诚意希望尉迟顺想出应对之策,毕竟是自己妻子的父母,万一尉迟炯起兵后留在长安城里的他们必定难逃一劫。 天元皇帝宇文赟死在自己手下,可随后的历史似乎还是沿着旧时空的轨迹前进,隋国公杨坚虽然‘渡劫’失败身负重伤,却依然硬挺着入宫争权卡位,同历史上一样他成为辅政左丞相,掌握实权。 宇文赟在位时,于大象元年设四辅官:以上柱国大冢宰越王宇文盛为大前疑,相州总管蜀国公尉迟迥为大右弼,并州总管申国公李穆为大左辅,大司马隋国公杨坚为大后丞。 这握有实权的四巨头中,宇文盛被封为越王已经外出丰州(今湖北丹江口市附近)就藩,尉迟炯在相州总管府(治邺城,今河北临漳附近)、李穆在并州总管府(治晋阳,今山西太原附近)任职,唯独隋国公杨坚留在长安城内。 值此大变之际杨坚近水楼台先得月,再加上其女儿杨丽华现已是太后掌握后宫,无论内外的优势都很明显。 汉王宇文赞如今担任辅政右丞相,这个沉迷于酒色的花花公子迟早被杨大叔玩死,所以接下来的剧情也就和旧时空差不多。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宇文赟此番是遇刺身亡,他那吃里扒外的心腹郑译、刘昉没有任何办法伪造遗诏让杨坚总揽大权,京师和皇宫的禁军领导权如今各方还在激烈争夺中,宇文温正是花钱讨好了汉王宇文赞才得以名正言顺离开长安。 要赶在杨坚真正掌权之前去到安州做一番准备才行! 又盘桓了片刻双方告别,宇文温和宇文十五跟着马车走上大路,和停在路边的自家车队汇合,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与兄长宇文明的车队合作一处。 此时宇文温和兄长宇文明两家带着家眷外出,除了护卫力量尽量轻装简行,宇文明带着夫人李氏、幼子,宇文温带着改头换面的夫人尉迟炽繁。 其余都是心腹仆人、家将还有护卫,毕竟此去安州路途遥远,没有足够的护卫怕是半路就山贼马匪截了,上月宇文亮、宇文明、宇文温父子三人秘议时便考虑到了如今这个情况,宇文亮回安州时在长安留下了得力心腹协同二人远行。 至于自己选拔的护卫中老管家提到的那个“朝廷耳目”他已找了个借口打发掉了。 安州州治安陆城位于现代的湖北省安陆市,在武汉西北面九十多公里,按常规路线从长安出发往东南方向的武关古道一路向东南方向走,经过襄州(治襄阳,今湖北襄阳)、随州(治随城、今湖北随州)可达,全程约一千三百里。 另一条路就远些,从长安出发一路向东经过洛州(治洛阳,今河南洛阳)到荥州(治成皋,今河南荥阳)后向南拐,一路南下经过豫州(治上蔡,今河南汝南县)、申州(治平阳,今河南信阳市)后可达,全程约一千七百里。 两条路线的关系就像个直角三角形,从长安往东南出武关这条路为直角三角形的斜边是近路,从长安往东出潼关这条路为直角三角形两条直角边是远路。 此次他们疏通关系以出游的名义离开长安,为掩人耳目舍近求远,考虑到随行家眷对于长途跋涉的承受能力每日行程要控制,预计要将近二十多天才能到安州。 等到过了洛阳进入荥州地界远离长安再转向往南走,那时京师这边的权力争斗也差不多白热化,各方势力就等着拔刀见红哪还有人管他两个跑到哪里。 宇文温这边,夫人尉迟炽繁、影后刘彩云还有两名丫环坐在一辆马车上,不会骑马的小宦官李三九守着宇文温那些奇奇怪怪的家当在另辆马车,其余人等俱是骑马。 两家合为一处,数十名护卫拥簇着车队迎着朝阳浩浩荡荡向东进发,如今的朝廷局势就像一盘棋局而宇文温不要说做棋手,连做棋子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学春秋时期晋国公子重耳那般“在外而生。” 拉住缰绳宇文温回头远眺长安城,‘心腹仆人’宇文十五、‘不做大当家很多年’的张定发策马跟在身后,看着眼前这座雄伟的古都他心中默默说道: 长安,我会回来的! 第二十一章 尾巴 宇文温和兄长宇文明一行人沿着官道一路向东,每晚在沿途驿站歇息次日继续赶路,如今的大周天下正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平静,路上来来往往的行商尚且沉浸在太平世道之中。 他们先经过了古都洛阳又东出虎牢关,宇文温还在虎牢关外缅怀了传说中桃园三兄弟大战温侯吕奉先的古战场。 过了虎牢关往东进入荥州地界,荥州刺史宇文胄是两兄弟父亲杞国公宇文亮的堂兄,宇文胄之父宇文什肥和宇文亮父亲宇文导是亲兄弟。 有了这层关系在,宇文温和宇文明两兄弟又是正大光明的出游,当然要去拜见自家堂叔。 当年宇文泰与北齐太祖高欢决裂带着宗族西迁关中时,宇文胄和父亲宇文什肥滞留晋阳被俘,父亲被杀而当时年幼的宇文胄被净身后送入宫里当宦官。 约十几年前周、齐两国交换俘虏时宇文胄才回到关中,职务几番变迁后如今任荥州刺史。 在原先的历史轨迹中,宇文胄响应相州总管尉迟炯的号召起兵反杨,于两个多月后被领军前来平叛的行军总管清河郡公杨素击败斩杀。 是的,就是那个后来的隋朝权臣杨素,那个协助晋王杨广争夺太子之位的杨素,那个《大唐双龙传》里留下杨公密宝的杨素。 拜别堂叔,兄弟俩领着车队开始转向南,经过曹丞相当年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许昌一路南下,只不过此时他们已经不再四处张扬只说是杞国公家眷南下。 一路上,宇文温为妻子尉迟炽繁解闷而‘发明’的飞雀棋(飞行棋)大受欢迎,他出行前准备了几副棋,众人如今在驿站歇息时均玩得不亦乐乎。 和这个时代的原生棋牌不同,飞雀棋上手简单却很耐玩,既要讲些策略又因为掷骰子导致意外连连,实属打发时间的“居家旅行必备之物”,此次出行他特地准备了许多副棋分发给兄长和手下解闷,为一行人漫长的旅途增添了一丝趣味。 先是尉迟炽繁教会了嫂子李氏然后扩散到宇文明那边,影后刘彩云也很快上手顺带教会了丈夫张定发,小宦官李三九则教会了宇文十五及算盘珠四兄弟:林有地、符有才、张乙满、胡三子。 这四个愣小子不久前才学会骑马,刚开始前面一两天还有模有样的混在护卫群中,结果现在腿被磨破只能趴在马车上唉声叹气。 除了林有地还有个干娘外,其余三人父母双亡没有别的亲人,见着郎主待下人和蔼不会动辄打骂,决定跟随远行,这也是当初宇文温为何选孤儿为仆的原因----无牵无挂。 这四个愣是愣了些但也是个优点,宇文温便把配置**这种‘高科技’的工作全权委派给他们操作,在城外别院严格按照宇文温的“安全操作规范”进行。 只是时间仓促加上长安市面上的硝石、硫磺不能大量购买以免暴露去向,因此最后成品只有两个ied和数个震天雷,第一个ied拿去试验用掉了,第二个帮隋国公杨坚‘渡劫’最后功亏一篑,震天雷则是补枪天元皇帝宇文赟时耗尽。 林有地的发小、那个先前‘卖主’的黄阿七,和他寡母陈氏留在长安城外别院,宇文温让老管家过段时间安排些生计给他母子自给自足过日子。 已经出卖主人一次的仆人,他不敢大用。 目前旅途一路顺风,唯一遗憾的是宇文温解锁‘新姿势’的进度一直停滞不前,尉迟炽繁经过那几日的意乱情迷后回过神来无论丈夫怎么‘威逼利诱’就是不肯再配合。 这日,车队行进在官道上,宇文温领着宇文十五拿本子在一旁记录地形、要道,这是他在为以后做准备,两人指指点点间张定发悄然上前。 “郡公,借步说话。” 宇文温吩咐十五继续记录然后与张定发策马到一边问道:“何事?” “郡公请勿左右看。”张定发靠近宇文温低声说道:“在下这一路上都细心留意,从几日前发现有尾巴跟上了。” “发哥说的是那几个货商有问题?本公也注意到了,成日里搭讪套话,老往马车里瞄来瞄去。”宇文温嗤之以鼻,“大约是从许昌开始,几股人轮流装货商跟着,莫非是马匪细作?” 张定发闻言倒是心中略吃一惊,他没想到宇文温这个江湖经验为零的富贵郡公竟然也注意到有人轮番接力盯梢,轻咳一声继续说道:“不光是后面,前面远远的也有几个。” 商队旅人上路喜欢扎推抱团,见着大规模车队自然尽量跟着,所谓狐假虎威免得各路好汉拿自己开刀,故而有商队跟着宇文温他们也是正常的事情。 不过宇文温也不是傻瓜只顾蒙头赶路,这年头出门在外谁都有可能是潜在犯罪分子,很多正常出行的队伍遇到落单的客商难免不起心思,反正事后毁尸灭迹又有谁查得出来? 他先前已注意到后面跟着的货商有问题但不敢确定,如今自己“重金聘请”的专业人士、前马匪大当家张定发既然说有问题,那就证实了自己先前的猜测没错,。 “依发哥之见如何应对?” “按说我方车队规模不小,一路马匪是吃不下的,若按常理怕是几路合在一处袭击。” “此处乃中原地界人烟密集,官道上也时常有人经过,若是要打劫大约是一击而过,得手与否不会盘桓太久。” “可几家一起动手怕是分赃时场面难看,在下认为应当不超过三路,动手的不少至少是我方人数两倍。” 宇文温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不由得点点头,沉吟片刻低声问道:“并非本公不敬,请问若是你来主导此次打劫,把握最大的会是何种方案?” “若是郡公不介意,在下倒是有些想法...” “无妨,你有什么想法大胆说,本公自会与兄长协调。” 张定发闻言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他这几日发现有马匪细作盯上己方车队后心中颇为忐忑,此次出行车队上下有六七十人规模不算小一般马匪不会自讨没趣,但他积年马匪出身知道干这一行的就是刀头舔血,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一旦动手必定倾巢而出全力进攻,若是己方防范不足怕是要糟糕,他已打定主意万一宇文温、宇文明两人不把他的告诫当回事,无论如何也要带着刘彩云私下脱队逃命。 只是为何郡公老是喊自己做“发哥”? 他俩个嘀嘀咕咕一阵后宇文温又和宇文明碰了头,片刻之后十几个护卫策马疾驰将车队后边跟着的尾巴捉了起来。 “各位大爷饶命啊,我等只是过路行商,什么大当家真不知道啊!”一个瘦子被五花大绑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张定发领着几个护卫正在审问这个马匪耳目。 张定发本想在宇文温面前显露一下手段,让这个装聋作哑不承认是马匪的瘦子见识一下什么叫生不如死,可宇文温却说没必要如此血腥暴力。 只见一个护卫按照他的吩咐将浸湿的薄纱巾覆盖在瘦子脸上,一张张的覆盖上去后瘦子的挣扎越来越厉害,就在又盖了一张后他全身开始抽搐,这时宇文温叫人把湿纱巾全拿下来。 整个过程在场所有人都看着,除了宇文温个个都是面色发青:这种慢慢窒息的感觉真恐怖! “如何?再来一次?”宇文温笑眯眯的对瘦子说道,随即又转向旁边被绑着的三个:“不要急,你们三个人人有份。” “我说,我说!”瘦子大口吸着气满脸惊恐的喊道生怕慢一步又被施刑,“我什么都说,大爷莫要再来了!” 他话语中带着哭腔,全程看着施刑得另三个人也是一脸恐惧,争先恐后的说愿意招供,张定发看着宇文温眼神惊疑不定: 老天爷,这种法子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 某处,几个男子正聚在房内喝酒,当中一人脸上一道由左上到右下的刀疤十分醒目。 一名男子推门而入来到刀疤脸身边说道:“大当家,准备妥当了。” “李大当家的怎么说?” “就按先前说好的地方动手,事成之后女人归他,财物一家一半,马匹三七开,他三。” 刀疤脸闻言嗤笑一声:“这个色胚,成日里就想着娘们!” “那富家娘子有啥好弄的,细皮嫩肉好看是好看,大伙轮流上一晚就撑不住了还不如马匹实在!”另一人也是冷笑连连。 “大当家,这似乎是那什么杞国公的家眷,真要闹大了...” “若真是杞国公的家眷怎么会没有士卒护送?不过是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郎君带着小娘子出来闲逛,顶着个大帽子混吃混喝罢了。” “就算真是又如何,咱们干完这一笔远走高飞那什么杞国公又能奈我何!” 众人七嘴八舌说了半天把事情定下,刀疤脸将酒一饮而尽随后将碗往地上一掷:“召集兄弟们,养足精神准备干一场大的!” “现在起没有老子允许谁也不准出去,要是哪个敢走漏风声老子扒了他的皮!” 第二十二章 打劫,把钱交出来! 数日后,傍晚,官道边一处破庙。 破庙内藏着许多男子,个个手拿刀枪弓箭,他们看上去大约有数十之众,庙后栓着许多马匹。 官道上,远远地走来一个车队,四周护卫云集看起来规模不小,一个望风的探头看了看缩回身子低声说道:“来了!” “小子,待会机灵点不要光顾冲,要活着才能捞本。”一个酒糟鼻低声向身边的少年说道,那少年面黄肌瘦满脸雀斑。 “刘哥,待会...待会我们也有份吧?”少年目光里充满期待。 “待会肯定不行,官道上人多不能久留,等分了财物再把女的带回去。”酒糟鼻似乎在幻想着什么美好的画面,不知不觉间口水都流下来,“等到当家的玩够了自然就轮到我们了。” “女人...”少年出了神也不由自主的咽了咽口水。 他是新入伙的马匪,原先是一户人家的马奴,一次随着郎主全家出行半路遇到马匪打劫,护卫伤亡惨重郎主被砍死,他跪地求饶侥幸活了下了。 貌美如花的夫人被马匪头目拖到路边当众‘享用’,他跪在地上偷偷看去,只见夫人那白花花的身躯在眼前晃动让人难忘,随后马匪们带着财物和女人打道回府,他作为俘虏也被带回匪窝。 夫人被人扛到一间房内,期间马匪们进进出出好不热闹,他在隔壁听了一夜动静辗转反侧,到了第二日自己想要入伙获得许可后被人领进那间房内。 只见昔日高高在上的夫人一丝不挂的躺在地上,双眼无神披头散发一动不动,就是这天他终于和日思夜想的夫人合二为一,成为真正的男人。 那时要了多少次已经记不清了,他被人赶出去后其他人鱼贯而入,到了中午夫人就断了气,趁热他又得偿所愿一次。 ‘当马匪真好’少年心中如是想,他家境贫寒自幼没了父母,签了死契到大户人家做仆人,若是没有遇到马匪他恐怕一辈子都尝不到女人的滋味,更别说娶媳妇了。 自从入伙后少年跟着大当家干了几笔买卖,大当家喜欢女人更喜欢让大伙共享,而他则跟着沾了光,虽然轮到自己时那些女人大多已经快不行了,但这不可用花钱啊! 听大当家说此次下手目标里有貌美如花的女眷,大伙们都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番,头啖汤自然是大当家的,若按往常来看等大当家玩够了大伙就能排队上了。 ‘我要做马匪,我要做大当家!’少年心中想着不由得摸了摸腰间挂着的那把锈迹斑斑的长刀,‘做了大当家,女人要多少有多少!’ 大当家的说了,路对面树林里埋伏着朱大当家的马队,到时一同发难必定成功,又能尝到女人的滋味了...... 车队渐渐靠近,躲在破庙里的人们暗暗握紧手中兵器,那车队眼见着就要走近,道路西面远方的树林外涌出许多骑手向官道冲来。 “动手!” 马匪们拿起武器和盾牌猛然冲出去要和对面冲来的同行左右夹击车队,此次袭击互有分工,己方步战靠着盾牌逼近吸引车队弓手,另一边的骑马冲击让车队护卫两边难顾。 护卫骑着马,要对付这边突然接近的步卒结果只能是被缠上,再没办法对付另一边已经冲起来的骑手,弓手对付自己这边的话更是没办法阻止另一边的马匪。 无论怎么处置必定手忙脚乱,只要让己方贴了上去混战,凭着人数优势那就赢定了! 然而破庙的马匪们冲出去还没几步,车队中马车帘子忽然掀起里面全是弯弓搭箭的男子,只见弓弦声响箭如雨下,自己这边掩护的弓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射翻在地。 “拼了!杀光男的,女的人人有份!”一个大汉舞着刀呼喊着,“朱大当家就要冲到了,大伙上!” ‘对!拼了,要拼命才有女人!’少年如是想,举起长刀跟在大伙后面向车队摸去,他们凭借着盾牌吸引着对面的箭雨,旁边朱大当家的马队已经逼近,到时就能大开杀戒了。 可车队的护卫们竟放了另一面的骑手不管全力向自己这边杀来,这是怎么回事? “啊!” 一声惨叫传来,一个人头飞上半空后又跌落地上落在少年面前,随后一名骑手从他面前掠过寒光一闪又将身边的酒糟鼻砍翻在地。 鲜血溅得少年一脸,他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一幕:那些从树林里冲出来的骑手正向自己队伍冲来用手上长刀收割大伙的人头! 蹄声阵阵骑手们毫无遮挡的冲进了少年所在的这一伙马匪中,如入无人之境般横冲直撞,措手不及之下马匪们被杀得尸横遍野,少年被疾驰过来的骑手一刀砍中肩膀。 ‘这是怎么回事?朱大当家怎么反水了!’少年倒在地上痛苦的挣扎着,怎也想不明白,‘女人,女人没了...’ 看着同伙被砍,看着残肢断臂洒落一地,少年艰难起身心中涌现无尽的恐惧,他踉踉跄跄的往破庙跑口中不住喊着:“我不要做马匪,我不要死...” 破空之声响起,后背一阵剧痛传来,少年背后中箭再也支持不住倒地死去。 骑手们如风般掠过马匪们,收割了一片人头后他们在数十米外调转马头准备继续冲锋,这时马匪里一个大汉高声怒骂:“朱半脸我入你娘!你竟敢反水!” 他是这伙马匪的李大当家,原本和另一伙马匪的朱大当家约定今日在此次伏击车队,却未曾想被人出卖,现在已身中数箭浑身是血。 一个人头落到他面前,李大当家低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地上正是朱大当家的首级!抬头看去,自己五十几个手下伤亡惨重,站着的没几人。 破庙后面又转出十几个骑士,个个手中马刀均是鲜血淋淋,看马的同伙被他们包抄了! 眼前车队里走出数骑,为首一人是个锦衣玉带风度翩翩的年轻郎君,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李大当家说:“打劫,把钱交出来!” 李大当家扑通一声跪地磕头求饶:“郎君,郎君!是小的有眼无珠冒犯了,还请郎君饶命!” “听说李大当家喜欢女人?” 李大当家闻言点点头随后回过神又猛地摇头,那郎君冷笑一声:“也罢,今日你便当众表演一番,让大伙乐乐就饶了你的狗命!” 郎君正是宇文温,他未等李大当家回话又接着说:“嗯,你自己找个男的入给大伙看就行了。” 话音刚落在场所有听到这话的人都僵住了,他右边的张定发悚然动容,左边的宇文十五靠过来低声说道:“郎主莫要玩耍了,有女眷在。” “啊哈哈哈哈,本公闹着玩的。”宇文温仰天大笑,“大家上,别误了饭点!” 李大当家嚎叫着向前扑来没走两步便被射倒,一阵乱箭过后马匪们已没有一个站着的,宇文温拍拍手,四个人拿着长枪从车队里走了出来。 他们正是林有地、符有财、张乙满、胡三子四人,按先前的安排由他四人‘超度’倒地苟延残喘的马匪,也是见见血的意思。 宇文十五见他几个哆哆嗦嗦的样子嗤笑一声,翻身下马抽出佩刀大步上前:“怎么了几位,怂了?要不我来?” “你才怂!”林有地四个异口同声骂道,随后脸色苍白的上前开始‘超度’,其余护卫则围拢上来打扫战场,又有人从庙后面牵出许多马匹来。 “张护卫果然本事了得。”宇文明策马从车队后面走上前来,对张定法拱了拱手,“此番剿除马匪张护卫功不可没。” 原来那日宇文温、宇文明同意了张定发解决马匪的计策,先是将尾随自己的细作抓来拷问,得知此次是两伙马匪策划袭击,还问清楚了他们之间各种联系方式及约定。 张定法积年马匪出身熟悉各种黑话切口于是冒做李大当家这边派出的联系人,将另一伙朱大当家的队伍引到一处地方伏击歼灭。 这两伙马匪原计划是在官道上阻滞宇文温的车队,导致其不能按时到达下一个驿站他们便趁机半路偷袭。 今日中午马匪装扮的货商故意让马车在官道中间翻倒,车上货物跌落一地,让随后到来的目标车队受阻正好在傍晚时分路过破庙。 傍晚路上行人也少正好方便他们行事,结果张定发再冒充朱大当家的手下和李大当家接头,让李大当家还以为藏在对面树林的是朱大当家的队伍。 护卫们打出一个条幅插在路边,上书“剿除马匪”四字,让随后经过的行人看清楚省的以为自己是马匪在打劫。 车队末尾一辆马车,护卫们把马车围得水泄不通,车内坐着的是怀抱着幼子的宇文明夫人李氏,还有宇文温夫人尉迟炽繁。 因为已预先知道今日会有波折故而女眷们没有多大惊慌,只是听着外边厮杀声还是免不得面色苍白,此番幸得夫君仔细,要是猝不及防下遭遇马匪袭击那伤亡可就惨重了。 尉迟炽繁从小在深宅大院里长大,至多在长安城郊附近游玩,先前一路从长安过来路途颠簸了些但看着风景还是颇为有趣,此次马匪袭击虽然有惊无险但还是让她见识了世间险恶。 “二位夫人,事情已处置妥当稍后即可上路。”刘彩云在车外禀告,身后是紧张兮兮拿着把佩刀的李三九,方才二人是和侍女们坐一辆车。 耽搁了小半个时辰后车队启程,此次剿除两伙马贼自己损失轻微,除了十几个护卫受伤之外无一人丧命还多了几十匹马及些许财物,当真是收获颇丰。 第二十三章 安州定策 大象二年五月初,从长安出发二十余日后宇文温及兄长宇文明一行来到了安州州治安陆。 因为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入城时兄弟俩没有大张旗鼓,他们的父亲、安州总管杞国公宇文亮已提前安排好了住处,一行人抵达安陆当日便‘拎包入住’了。 折腾了一番安置好住所后,宇文明和宇文温两兄弟带着家眷到安州总管府和父亲宇文亮一起吃晚饭,父子三人全家上下总算是团聚了,这也是新儿媳尉迟炽繁首次见公公。 去年两家定下亲事后,因为天元皇帝宇文赟下旨天下广选美女充入后宫,仪同以上官员女儿不许婚嫁,因此小两口的婚事拖延到今年,而宇文亮从去年底便在安州带兵出征南朝故而没喝到自己儿子的喜酒。 喝完尉迟炽繁敬的酒,宇文亮看着貌若天仙的新儿媳点点头:“安固郡公贤伉俪果然生得个好女儿,和二郎当真是男才女貌天作之合。” 小两口卿卿我我的样子他看在眼里,心中暗叹:也难怪皇帝会不顾廉耻对儿媳意图不轨。 有女眷在,加上旅途劳累父子三人便没有谈论公事,家宴结束兄弟俩各自带着家人回去休息了,不过临走前宇文亮透露了昨日才收到的消息:左丞相隋国公杨坚如今已是全面掌握朝政了。 按着原先的历史轨迹,杨坚最后还是如愿以偿排挤掉其他人独掌大权,右丞相汉王宇文赞被金钱和美女忽悠得离开幼帝身边出宫在家花天酒地,幼帝完全落入外公杨坚手里变成人形图章。 晚上,新居‘第一发’后尉迟炽繁沉沉入睡而宇文温却无法入眠,他折腾了月余只是将套在自己头上“杀夫夺妻”的枷锁脱掉,而杨坚的掌权比原先的历史早了一个月,也就是说,接下来的大混战也要提前一个月了。 接下来杨坚要做的就是将宗室在外握有兵权的藩王:赵王宇文招、陈王宇文纯、越王宇文盛、代王宇文达、滕王宇文逌招回长安。 一个无形的牢笼正缓缓打开将懵懵懂懂的宇文宗室装入其中,而对于手握重兵在外的安州总管宇文亮,杨坚也不会坐视不管。 自己只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准备了,那么如今能做些什么? 小宇宙爆发批量生产前膛燧发火枪,练出大英帝国龙虾兵玩排队枪\\毙?想太多。 按套路练出西班牙无敌长枪方阵或是瑞士方阵?开玩笑,时间不够。 只能在既有基础上玩花样了... 想到这里宇文温不禁将父亲任下的安州总管府情况在心里过了一遍: 安州(又称郧州)总管府,大周保定二年(公元562年)六月设置,目前下辖安州、随州、温州、应州、土州、顺州、沔州、环州、岳州共九州以及鲁山、甑山、沌阳、应城、平靖、武阳、上明、须涢八镇。 安州(治安陆,今湖北安陆)、随州(治随城,今湖北随县附近)、温州(治角陵,今湖北京山县)、应州(治永阳、今湖北应山县西北)。 土州(治左阳,今湖北随州市东北)、顺州(治历城,今湖北随州市北)、沔州(治甑山,今湖北汉川市东南)、环州(治京池,今湖北孝感北)、岳州(治孝昌,今湖北孝昌)。 安州总管府设立起便是军事前线,东临齐国边境,南边则是南梁及后来的南陈地界,连年征战不断,如今齐国已在三年前平定主要军事压力在长江对面的南陈。 安州总管首任为崔彦穆,现任为杞国公宇文亮,按原先的历史轨迹,大象二年三月初班师途中宇文亮起兵造反失败身亡后,幼帝岳父司马消难继任,如今时间线变动,安州总管还是宇文亮,司马消难是不可能来赴任了。 而第三任安州总管李昞,则是后来唐高祖李渊的父亲,李昞在安州总管任上儿子李渊出生,李渊幼年在安陆生活了一段时间。 原来的历史轨迹,大象二年六月相州总管尉迟炯拒绝杨坚下达的职务变更命令起兵反抗,七月底司马消难以安州总管府九州共计十一万的兵力起兵反杨,并投靠南陈请来援军,杨坚随后派遣安州西北毗邻的襄州总管府、东南毗邻的黄州总管府两边夹击司马消难。 襄州总管王谊作为行军元帅领着四个行军总管一路杀来,而黄州总管元景山则率大军拦截北上支援的陈军,不到一个月时间司马消难兵败变成光棍司令逃入南陈。 如今一切都要提前一个月,以此看来杨坚大约最迟在六月初就要派人替换宇文亮的安州总管职务,而随后南下‘平叛’的大军兵力不低于十一万。 所以关键还是要说服父亲先发制人... 第二日,安州总管府,书房内。 宇文亮和他的两个儿子宇文明、宇文温商讨目前局势和应变之策,三月中旬他班师回朝时曾与两个儿子密议,宇文温认为天元皇帝遇刺身负重伤怕是活不了多久,他驾崩之后外戚隋国公杨坚必定篡权,故而极力主张兄弟二人外出避祸,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对于现在面临的问题宇文温说杨坚即将篡位,宇文亮和长子宇文明认为不可思议。 按二十多年前的历史,大周奠基者宇文泰去世后他让侄儿宇文护辅政,结果宇文护连杀他两个儿子但还是没敢篡位,如今隋国公作为外戚辅政自然要清除异己,但要说篡位还是阻碍重重。 相州总管蜀国公尉迟炯就不说了肯定不答应,还有并州总管申国公李穆,二十岁起就跟着宇文泰打天下甚至在战场上还救了宇文泰的命,迄今已为宇文家效力三十余年。 上柱国郧国公韦孝宽,比宇文泰小两岁是他创业的老伙计,东征西讨战功赫赫,在玉璧孤军守城硬扛北齐太祖高欢大军五十多天乃一代名将,功勋卓著。 他们为什么要对杨坚俯首称臣? 还有其他勋臣就不细说了,宇文亮认为杨坚至多是篡权如同宇文护般作威作福,要篡位难度太大。 “父亲可记得楚国公、卫国公故事?”宇文温发问。 楚国公赵贵、卫国公独孤信,西魏八柱国之二也是宇文泰的老战友。宇文护专权引起赵贵不满,他认为要对老大哥宇文泰负责,于是和独孤信策划除掉宇文护。 独孤信是宇文泰的儿女亲家,也是如今隋国公夫人独孤伽罗的父亲,还是未来唐高祖李渊的外公。计划就要发动时独孤信考虑大局强行终止。 结果后来事泄,宇文护把赵贵咔嚓,又寻思着独孤信墙头草不像话一样咔嚓,两个国公忠于宇文皇族却落得身首异处,连带家族倒霉。 “武帝英明神武,可梁国公是怎么死的?”宇文温再度发问。 宇文护连杀两名堂弟后,立第三个堂弟宇文邕上位做傀儡皇帝,梁国公侯莫陈崇看不惯宇文护欺压宇文邕,有次发了牢骚被传了出去,宇文邕为了让宇文护认为自己“人畜无害”当廷斥责侯莫陈崇并治罪,结果当夜宇文护便逼侯莫陈崇自杀。 “天元皇帝又是如何处置郯国公、东平郡公、广陵郡公?”这是第三问。 郯国公王轨、东平郡公宇文神举、广陵郡公宇文孝伯都是周武帝宇文邕的贤臣干将忠于大周,王轨曾摸着宇文邕的胡子说:老大你儿子(宇文赟)败家术技能点满了啊,不换太子这大周朝怕是要完! 宇文邕也愁眉苦脸,宇文赟是败家可另外的几个儿子更不成器,奈何! 忠于大周有何用,得罪了宇文赟就是个死。宇文温说了这几个例子言下之意就是:忠心大周有毛用还是自家利益最高! “二郎说得对。”宇文明被说动,见宇文亮眉头紧锁也说出了自己的意见:“大周立国二十余年,历经动荡无数什么忠臣都伤透了心,武帝在时大伙齐心协力还有个盼头,可天元皇帝...如今谁还愿意为宇文氏卖力!” “申国公李穆,是文帝(宇文泰)的忠臣,是武帝(宇文邕)的忠臣,却不会是幼帝的忠臣。”宇文温点明自己的看法:“郧国公韦孝宽亦是如此,其他许多勋臣亦是如此,拥立杨坚登位确保家族前程有何不可!” “如今杨坚稳坐京师大权在握,宗室暗弱无力抵抗又大部被笼在长安,他只要一声令下蜀国公远在相州就算想救也来不及了!”宇文明 两个儿子说的宇文亮不是不懂只是一直在犹豫,正如其他大部分宇文宗室们心中所想一般:大周国势两年前还如日中天,虽然天元皇帝是折腾了一番,可这天怎么会说变就变呢? “依二郎之见,该如何?”宇文亮长吁一口气,他也知道不能坐以待毙了。 “蜀国公门生故吏遍天下又忠心宇文氏,杨坚不可能坐视不理,蜀国公不日定将起兵。”宇文温直接按照史实说出了他的‘猜测’,“父亲定要以安州之兵全力配合。” “二郎长大了。”宇文亮看着宇文温欣慰的点点头,将一封信放到案上,“方才为父收到蜀国公密信,说杨坚有异状似有不臣之心,劝为父整顿兵马准备起兵反杨。” “果然如此!”宇文明面色凝重,而宇文温闻言横下心一咬牙:“既如此,儿子有一计策。” 听得宇文温说完,宇文亮大惊失色:“不可,此法不可!” “若安州在则家在,若安州失,天下之大也无我等容身之处!”宇文温起身行礼,“还请父亲当机立断!” 第二十四章 连夜行军 尉迟炽繁正在院子里指挥着仆人布置府邸,昨日抵达安陆时风尘仆仆没顾得许多,今日作为女主人自然要重新布置一番。 丈夫宇文温一早便去总管府邸拜会公公,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如此心急火燎,身为人妇她只能将家务操持好让丈夫劳累一天回来后有个舒适的家可以好好休息。 宇文亮先前已经分别安排好宅院给两个儿子居住,两座院子左右毗邻,宇文明随行仆人多些,而宇文温小两口这边带来的仆人就少了许多。 两个侍女是当初尉迟炽繁出嫁时带着的贴身丫环,其中一个便是‘通房未遂’的丫环翠云,接下来就是小宦官李三九、丈夫新收的四个愣小子还有张定发夫妇。 至于丈夫的‘心腹仆人’宇文十五则是今早就跟着郎主出门去了。 除了院子,宇文亮还为两个儿子准备了仆人,如今荣升管家的李三九正按照尉迟炽繁的要求指挥仆人做事,他从小在皇宫里做宦官地位低下,成日里被人呼来喝去如今总算是可以翻身做上司了。 但李三九还是稚嫩了些,还好此次配备的仆人中有总管府特地派来的老仆协助他,磨练一阵后自然就能得心应手了。 丫环翠云还是负责伺候郎主夫妇,另一个丫环彩霞则是负责厨房,毕竟郎主从关中来到南方的安陆,饮食习惯什么的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适应过来。 林有地和几个仆人小心翼翼的将宇文温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拆封放好,如今他负责那个“威力巨大之大象二年试作型气动力连珠铳”的后续实验工作。 其实就是按照宇文温的要求给各种规格的气罐打气,记录极限的打气次数以及接上连珠铳后的射击威力,在这个没有气压表的年代只能用这种笨办法收集数据,也正好适合林有地这种责任心强一根筋的性格。 不用去混合木炭、硝石、硫磺做那个恐怖的玩意,林有地还是很高兴的。 张定发作为护卫头领安排着家将们四处巡查,宇文温已将他是‘前马匪大当家’的事情告诉了尉迟炽繁,既然丈夫说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她也安心的让张定发管理此次南下随行的一干家将,算盘珠之一的符有才作为他的副手。 偏院,张夫人刘彩云看着面前的坛坛罐罐目瞪口呆:“那些琉璃珠就是这样做出来的?”身边的张乙满和胡三子闻言点点头。 将河边收集来的沙子高温加热,溶解后通过模具制成“琉璃珠”,这让刘彩云心中琉璃珠那高大上的形象轰然落地。 宇文温将这秘密告诉了她,让张乙满和胡三子这两个做“琉璃珠”的熟手协助做‘创收’,毕竟钱不嫌多。 虽然安陆远远比不上长安这种一流大城市,但好歹也是周边各州的首善之都,消费能力怎么着也有一些,怎么把钱从各家大户手里抠出来就看刘彩云的本事了。 忙碌了一上午直到午后宇文温才回来,他和妻子将李三九、林有地、张定发和刘彩云叫到书房。 “本公今日起外出数日,府中一切事务由夫人主持,各人手中事情均按本公先前安排进行。” “是。”众人异口同声答道,。 “这几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必慌张,有世子主持大局无须多想。” 世子,即杞国公世子宇文明,宇文温的兄长。 听得这番话,除了林有地其余三人均面露疑惑但依然应诺,宇文温行事向来谋定而后动没必要问东问西。 “张头领,若是府中仆人有何异动随你处置,但须得夫人同意。” “是。”张定发毫不含糊,他从寥寥数语中已察觉到今后几日必有大事发生,宇文温能将保护府邸的重任交给他说明‘用人不疑。’ 自己曾经是马匪大当家,虽然已经洗手不干但不是随便哪家人敢用的,彩云果然好眼力! 待得其他人都退出去后,宇文温握着妻子的手说道:“这几日家中就靠三娘操持了。” 尉迟炽繁定定的看着丈夫:“我等你回来...” “这几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放宽心,如有问题可找嫂子商量,还有兄长可以做主。”宇文温点点头,轻轻吻了妻子的额头后向门外走去, “答应我,一定要保重!”尉迟炽繁忽然从后边抱住了丈夫,宇文温身形一滞随后转过身,小两口紧紧拥抱在一起许久才分开。 “等我回来。” 。。。。。。 夜,安州东面接壤的岳州,州治孝昌城外。 十余骑来到孝昌城西叫门,如今已是入夜城门落锁如无特殊情况守城士卒不会开门,然而他们在和守城将领交谈片刻之后城门便徐徐打开,等这十几人全部进入后城门复而关闭。 “今夜巡城可要仔细些!”为首的一名少年抛下话后领着随从策马疾驰而去,片刻之后来到州衙官邸,掷鞭下马少年喊开大门在后院转来绕去来到一处房前敲门而入。 “父亲。”少年对坐在案后挑灯看书的中年男子行了个礼。 “绍儿回来了。”中年男子放下书让少年坐下,他是现任岳州刺史许法光而这少年则是他儿子。 许法光及其父亲许弘两父子都先后担任岳州刺史,少年名叫许绍是他的儿子,他轻声和父亲说道:“孩儿方才过来的路上见到大批骑兵往孝昌方向赶来,不知...” 许法光闻言看了儿子片刻方才出声:“日后若是夜间遇见军伍调动莫要近前!” “是,孩儿知道。”许绍点点头,这军伍夜间调动大多是要避人耳目,万一碰到的将领怀有不可告人目的那恐怕是要一路灭口。 许法光看着欲言又止的儿子说道:“先前城防来报,似乎有一股骑兵绕城而过往东北方向去了,他们的目标不是孝昌。” “东北方向?孝昌东北有两条岔路,他们会是去哪里?” “去哪里不关你事,这几日莫要乱走,就留在孝昌吧。”许法光不容置疑的说道,“如今朝廷正值多事之秋!” 孝昌城东北。 四周旷野一片寂静,黑压压的骑兵们就着月光在官道上疾驰,除了阵阵马蹄声外骑兵们个个沉默不语,他们配合默契虽然视线不好却依然保持队型无一人掉队,远远看去拉成一条长线也不知道具体人数多少。 领头开路的十余骑来到岔路口向右拐去,接踵而来的大部队紧随其后转弯,顺着官道向东南方向疾驰而去。 。。。。。。 次日下午,黄州总管府,黄州州治黄城。 黄州总管府内,数名家将把一人按在地上,那人口中被堵了布只能‘呜呜’发声,虽然不住挣扎却依旧被五花大绑押了下去。 “蜀国公如今四处联络,看来准备起兵了。” 黄州总管元景山看着那名被押出去的男子冷笑一声,随后转身对身边中年男子说道:“公辅,我们也要开始做准备了。” 中年男子点点头,他是黄州刺史宇文弼,字公辅。今日中午两人分别收到相州总管、蜀国公尉迟炯派人送来的密信,在信中尉迟炯痛斥隋国公杨坚专权对大周有异心,希望他/他整顿兵马准备反杨为国除奸。 为国除奸?为哪个国? 武帝治下的大周自然是不用说,愿为吾皇斩荆披棘;先帝治下的大周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这幼帝治下的大周关我甚事? 黄州总管元景山常年在郧国公韦孝宽麾下作战,老国公如今想的是什么他可猜出了个七七八八;宇文弼,他南征北战见多识广,先帝昏庸无道早就寒了世家的心,这宇文氏的天下谁稀罕去匡扶! 两人原本关系就不错,一碰头便决定把信使连同密信一起押送长安,交到左丞相、隋国公杨坚那里表明心迹。 “信使一路来,安州的那位最迟昨天怕是也收到信了,肯定是要困兽斗。”宇文弼并非大周宗族,对为非作歹的先帝宇文赟没有丁点好感,对如今的幼帝完全没有感觉,“明日起整顿军务,待得丞相一声令下便西进平叛。” 安州总管宇文亮是宗室成员,此番必然响应尉迟炯起兵反抗,因此在安州总管府东南与其接壤的黄州总管府必定首当其冲。 黄州及其下辖数州原为南陈属地,去年也就是大象元年十一月,安州总管宇文亮奉命攻打南陈,拿下如今这座黄州州治黄城,随即大周将现今黄州下辖各州占领。 原豪州总管元景山出任黄州总管,浍州刺史宇文弼则转任黄州刺史,他二人如今决定站在左丞相杨坚这边,那么迟早要和宇文亮刀兵相见,安州州治安陆离黄城有两百多里,大军行进三天多就到还是要小心提防。 二人商议片刻后宇文弼告退离开,走出总管府邸大门后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 与此同时,黄城北门。 十余名随从跟着一辆马车来到城门前,城门官收了入城税检查了马车没问题放行,马车徐徐驶向城内。 见着队伍动作缓慢城门官不耐烦的喊着:“快些快些,要关城门了!” 话言刚落血光飞起他的头颅飞上半空打了几个转跌落地面,两边兵丁还未曾回过神来就被突然暴起的马车随从杀得干干净净,城门上打瞌睡的哨兵听得下边动静正要动作,却发现身边哨长愣愣的看着城外。 他顺着目光看去面色随即变得苍白:远处旷野上,如潮的骑兵正沿着官道向城门疾驰,无数马蹄激起的尘土将骑兵包裹,看上去他们如同张牙舞爪的恶鬼般狰狞。 第二十五章 破城! 黄州刺史宇文弼策马走在城中街道准备回府,一众家将护卫在身边,黄州及下辖各州是新近才占领的地方,南陈细作时不时出来搞乱,若是保护不当给南贼害了郎主性命那就是阴沟翻船了。 如今正是傍晚时分城门即将落锁,该出城、该回城的早就各回各家,街道上行人稀少家家户户冒起炊烟,宇文弼看着这一片祥和的景象不由心生感触。 待得此番风波过后,新主必定整顿兵马南征日薄西山的陈朝,到时天下一统除了北面的突厥作乱外,南边的中原腹地怕是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 南征时争取个好位置立下大功争取封爵,北边的突厥就留给其他人去争吧,届时走门路争取个好州做个逍遥刺史过太平日子。 他正想着忽然心中一动,常年征战培养出的直觉让其不由自主的望向城北,那边模模糊糊有喧闹声传来。 “你,带着几个人去看看怎么回事。”宇文弼想了片刻随即摇摇头,南贼一贯胆小怕死,如今大周军威赫赫江对面的将领哪有胆量渡江摸城。 莫不是安州那边...不可能,宇文亮自己都焦头烂额了还有空顾这边? 宇文弼脑中灵光一现随后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恢复平静继续往府邸走去。 身后数百米内的黄州总管府邸内,元景山正在吃晚饭,他曾任豪州总管如今千里调任占领不久的黄州,家室仍留在豪州未曾一同前来,如今偌大一个总管府邸空荡荡。 宇文弼走后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妥,因此吃饭时依旧心事重重,如今正是风云变化之际,若是一个不小心那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当然站在隋国公这边是毫无疑问的,如今杨坚在长安牢牢将朝廷大权抓在手中,手上的地盘都是大周经营多年的关中各州,是大周争天下的根本,而蜀国公管辖下的各州是三年前才占领的北齐故地人心不定。 蜀国公要翻盘只能是速战速决,否则拖得越久形势越不利,而隋国公只要守住洛阳就足以立于不败之地,更别说幼帝在他手中有大义名分。 可为什么心里老是不安? 元景山征战多年用鲜血泡出来的直觉多次救了他的命,可如今安坐城中这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他善用骑兵喜欢昼夜长途奔袭,对兵法中的“疾如风”十分推崇,故而也提防被别人奔袭。 但他不认为南陈将领有哪个能渡江偷袭,南人不擅马战否者不会窝在江南出不来,莫非是安州那边? “不可能!”元景山甚至说出声来,他随即笑笑继续吃饭。 宇文亮?庸才而已! 元景山知道宇文亮的用兵风格,循规蹈矩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没可能威胁到自己。如今的宇文宗室带兵打仗都是庸才,安州总管宇文亮和他堂兄荥州刺史宇文胄都是。 唯一让元景山肃然起敬的是前齐王宇文宪,十六岁平定蜀地并治理得井井有条,会识人会用人,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冲锋陷阵身先士卒,平定齐国也立下大功。 他两年前被刚即位不到一个月的侄儿宇文赟以莫名其妙的罪名满门抄斩,若是现在这位宗室支柱还在,隋国公哪里敢专权,又有谁敢对大周起贰心。 听说齐王的妃子还被天元皇帝纳入后宫,先帝英明神武怎么会让这么个畜生即位,这混蛋皇帝都不管大周江山了凭什么要我为大周尽忠! “怎么回事!”元景山再度心生警觉起身去拿挂在架上的佩刀,此番是真的有危险了,因为他听到外边越来越大的喧嚣声,作为一个惯用骑兵的将领,他已经敏锐的听出喧嚣声里那马蹄声越来越近了! “郎主!”一个家将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顾不得失礼他大声喊道:“有骑兵偷城,已经向这边冲过来了!” “马上堵死大门!所有人拿起武器!”元景山临危不惧指挥家将们应对,“你们几个带着弓箭上墙头!” 话音未落忽然有无数火把从墙外扔进来,家将们正跑到大门后边却听得砰的一声大门被撞开,披坚执锐的士兵鱼贯而入。 “放箭!”家将们刚挟弓负箭随着郎主来到大院,听得一声令下纷纷拉弓射箭,只是对方身着铠甲又顶着盾牌,刚射完一轮箭就被其逼到前来。 混战开始,元景山领着家将与对方贴身近战,他身边家将俱是军中好手即便突然遇袭也不惊慌拼了命要护着郎主突围。 然而突袭进入府邸的敌人实在太多,家将们渐渐被砍翻在地,元景山被一拥而上的敌人按倒在地。 “你们是什么人!你们什么人!” 没能战死沙场却憋屈的被人在城中偷袭得手,元景山死不瞑目,他要知道敌人是谁,那个领兵将领是谁。 他被五花大绑押到大院里,其他士兵们则四处翻箱倒柜找着什么东西,大门外一个全身披挂的军人在护卫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元景山就着火光看去大吃一惊:“是你!” “别来无恙,平原郡公。” 元景山因功受封平原郡公,说话的赫然是安州总管、杞国公宇文亮!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元景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平庸无奇的宇文亮,那个循规蹈矩的宇文亮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幼帝登基杨坚专权安州总管宇文亮不服这是可以预见的,可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站在杨坚这边?自己也是中午才收到尉迟炯的密信,下午才决定拒绝,他是怎么知道的? 安陆到这有两百多里突袭不是不可能,换做自己也会搏一把,但宇文亮这个胆小鬼怎么敢如此用兵! 呆了片刻他随即咆哮起来:“宇文亮,你袭击同僚是何居心!你这是谋反!” “谋反的是你!”宇文亮打断了他的话,“杨贼专权意图不轨,你不思报国反倒助纣为虐,企图袭击安州意欲何为!” “元景山!你是元氏后裔,大周带你不薄为何谋反!” 元景山为北魏皇族元氏后裔,宋安王元琰之子,北魏后来分裂成东魏、西魏,东魏被高欢奠基的北齐取代,西魏被宇文泰奠基的北周取代。 他听得宇文亮的话睚眦俱裂:这是恶人先告状啊!正要开口大骂却见眼前寒光一闪随即自己头颅被砍了下来。 “怎么可能...” 这是他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总管,找到了!”一名士兵双手捧着个木匣走到宇文亮身边,将盖子打开后里面是一枚黄澄澄的黄州总管大印。 “很好,封锁全城,把官吏全部搜出来,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 黄城南门外,宇文弼身中数箭领着几名家将策马狂奔,身后十余骑兵紧追不舍。 方才他在城中凭直觉发现不对却未放在心上,待得大批骑兵冲入城来为时已晚,宇文弼领兵多年当机立断:“出城!” 如此多骑兵偷城肯定不是南陈那帮鼠辈的手笔,如今唯一可能就是安州那边来的骑兵!如此轻松一击得手对方必定谋划周详,城里是不能待了要赶紧逃出去! 安州在黄城西北方向,如此北门和西门是不能去了。黄州总管府下辖各州大部在黄城东面,黄城东郊为滠水只有东门外一条石桥可过河敌人不可能不防,那么唯一逃生几率比较大的就只有南门! 片刻之间宇文弼就想了个通透,家也不回马上带着家将策马向南门疾驰而去,就在这时一股骑兵也从城外向南门绕去控制大门,他和手下血战一番总算逃出来。 总管元景山是顾不上了总不能陷在一处,只能等自己逃得一命到其他州调集大军再回来报仇了。 “郎主保重,我等殿后!”几名家将见追兵越来越近,一咬牙翻身回去堵截为郎主争取时间,他们跟随宇文弼多年忠心耿耿,如今情况危急是到了献身救主的时候了。 得益于家将奋力拦截宇文弼甩下追兵,听着身后的厮杀声他双目发红:宇文亮,他日我定要将你斩于马下出了这口恶气! 事到如今很明显,是安州总管府的骑兵袭击黄城,南陈没有如此精锐的骑兵,虽然不知道安州总管宇文亮为何要这么做,宇文弼还是决定先逃出去将黄州总管府剩下各州军队集结起来自保,等辅政的左丞相杨坚下令平叛时再出这口恶气。 疾驰间坐骑突然一坠他凌空向前飞去,在地上摔了几个跟头已是头破血流眼冒金星,还未回过神便被一旁涌上来的人捆起来。 “南贼,南贼!”宇文弼知道自己中了绊马索,如今情势危急只得尽量蒙混过关:“我乃大周好儿郎,化作鬼也不放过你们。” “谁是南贼了,我等是安州将士。”有一根筋的士兵中计。 “原来是同袍!快,我有紧急军情禀告,带我去见你们的军主!”宇文弼决定能屈能伸,当下之急是哄过眼前小兵保住脑袋,再去见此次领兵的将领曲意投降,待得朝廷大军南下平叛时再伺机反正。 “啪啪啪啪”身边响起掌声,一名年轻将领拍着手向他走来,就着昏暗的夕阳余晖,宇文弼看去那将领全身披挂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 “你地,什么地干活!”年轻将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第二十六章 你们必须死! 听得眼前年轻将领问话古古怪怪,宇文弼心中计较片刻决定透露身份:“我乃黄州刺史宇文弼,带我去见你家军主,有要事商议。” 自己身穿刺史官服方才又带着家将突围怕是瞒不了多久,眼前这小子怕是不好唬弄。 “真的假的。”那年轻人半信半疑,“我乃西阳郡公,怎么不认得你啊?” “安乐县公可是当世人杰,你如此这般贼眉鼠眼怎么称得上人杰二字?”年轻人正是宇文温,他促狭的看着眼前五花大绑自称是‘宇文弼’的中年人。 “都是误会,方才下官以为是南贼偷城无奈之下逃出来,如今却是一场误会。”宇文弼爵位是安乐县公,他尽量挤出笑容,年轻人自称西阳郡公他听起来有些耳熟却想不起来是谁,安州总管府有爵位的官员或将领似乎没哪个这么年轻的。 等等,莫非...安州总管宇文亮次子宇文温的爵位好像就是西什么郡公来着... “呐,你说你是,本公觉得你不是,难办啊。”宇文温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之人,“父亲应该认得安乐县公,不如前去一见如何?” “下官正有此意。”宇文弼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这应该就是宇文温了,听说和他那些堂兄弟们一样是纨绔子弟成日里花天酒地,如此一来只要让他带自己去见宇文亮,届时假意投降便可逃得一难。 他日朝廷大军兵临城下之时,定要让你父子枭首示众! “下官正是宇文弼,杞国公肯定认得。” “当真?” “当真!” “十五,利索点。” 按着自己的人松手后退,宇文弼只当他们要带自己回城刚想起身却见眼前寒光一闪,自己项下一阵剧痛随后视线翻转,看见了一个无头身躯。 知道是我还杀,怎么会这样? 这是他失去意识前最后的一个念头。 先前追杀宇文弼的骑兵们赶上起来说南门已经控制,宇文温拍拍手领着一众手下从隐蔽处牵出马来骑上,带着宇文弼的人头向城里赶去。 “杀的就是你啊混蛋!”宇文温骑在马上看着天空已然显现的繁星喃喃自语,“还有那个元景山,你们两个必须死!” 按原来的历史轨迹,大象二年三月初,杞国公宇文亮在班师回朝的途中得知儿媳尉迟炽繁被天元皇帝强占,又惊又怒的情况下决定起兵造反,结果准备袭击主帅郧国公韦孝宽时走漏风声兵败身亡。 当时宇文亮率领心腹袭击韦孝宽时未能得手只能逃走,被韦孝宽手下将领元景山率领三百精锐骑兵衔尾追杀,最后被其斩于马下。 到了大象二年六月,相州总管、蜀国公尉迟炯决定起兵反杨,他派人联系元景山、宇文弼举兵,结果元景山连人带信送往长安,对辅政的左丞相、隋国公杨坚表忠心。 大象二年七月底,时任郧州总管(此时安州已改名郧州)的幼帝岳父司马消难起兵反杨,遭到西北方向的襄州总管王谊、东南方向的黄州总管元景山及下属黄州刺史宇文弼的南北夹击,一个月不到变成光棍司令逃往陈国。 元景山、宇文弼领军多年军事才能十分出众,但他们是铁了心站在杨坚这边不可能招降,所以熟知历史的宇文温昨日便强烈要求父亲突袭黄州总管府治所黄城至少要将他两个杀掉。 蜀国公尉迟炯派人送信,一路南下先到安州才到黄州,昨日上午在安陆将信交给总管宇文亮,那么另一名信使最快要今天中午左右才能将信交给黄州总管元景山。 元景山和宇文弼站在杨坚这边,也能猜到安州总管宇文亮会收到尉迟炯的信,迟早会整顿军务防备起兵反杨的宇文亮,宇文温就是要出其不意打他个措手不及。 昨日上午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后宇文温说服了父亲宇文亮和兄长宇文明,与其将来腹背受敌不如先发制人突袭黄城,理由如下: 安陆到西北侧的襄州总管府治所襄阳有将近六百多里,一路穿州过郡还要过汉江突袭的保密效果差,况且其北边还有荆州总管府作为有力支援。 而安陆到东南侧的黄州总管府治所黄城则是二百里左右,途中只经过安州的孝昌城,其东南、南、西边是长江,东面和东北面是大别山脉,只要突袭成功至少能保安州东南无恙,能全力对付南下的朝廷大军。 然后就是突袭时机,宇文温坚持越快越好,最后宇文亮招来心腹将领一起商量定下方案:考虑到长途奔袭后的作战能力,入夜从安陆出发避人耳目,经过安州东面的岳州后转向东南半途露宿旷野小憩,将近清晨时一路奔袭直取黄城。 确保到达黄城时在下午左右,这时临近关闭城门,进、出城的人会少许多,一来方便夺门,二来方便封锁黄城四周免得众目睽睽走漏消息。 宇文温策马穿过南门向城内走去,沿街有巡逻队在挨家挨户搜人,又有嗓门大的士卒不时喊道:“黄州总管元景山意图谋反已被诛杀,安州总管宇文亮奉命平叛,大家莫要慌张!” 也不知道计划进行得如何?无所谓了,只要干掉总管元景山和刺史宇文弼,黄州总管府下辖各州就会乱成一锅粥,等到消息传到长安再派新的总管上任怕是要过大半个月,足够自己这边应对的了。 古代军队将为兵魂,这两个能打的主将没了他手下的精兵能发挥多少战斗力难说,总管没了下辖各州群龙无首己方也能逐个击破。 所以你们必须死! 。。。。。。 黄州总管衙门,大门外有许多士卒把守,衙门内灯火通明,安州总管宇文亮端坐大堂,他面前案上正中摆着黄州总管印,左、右并排放着黄州总管元景山、黄州刺史宇文弼的项上人头。 许多身着便服的男子抖抖索索的挤在堂下以及大院里,四周俱是拔刀霍霍的士卒,他们是黄州总管府、黄州刺史衙门里的官吏,被人从家中拖出押着过来,说是有谋逆大案要协助调查。 “本官前几日收得线报,此二逆欲趁主少国疑之际起兵造反袭击安州。”宇文亮一双虎目扫过堂下众人。 “主犯授首,本官不知道也不想问你们其中有谁参与谋逆,再过半个时辰没有结果就一并杀了!” “去年底本官亲自率军攻下此城,不识相的南贼杀了多少已不记得,如今也不缺尔等项上人头!” 宇文亮去年奉命进攻南陈,夺下了黄城随后大周军队将黄州其余各州拿下,这也就是几个月前的事情堂下诸多官吏都知道,虽说这元景山谋反让人难以置信,可目眼前这位的刀可是实打实的锋利。 短暂的沉默后,有一名官吏举报总管府长史是附逆从犯,随后回过神来的众人也纷纷举报,将元景山、宇文弼手下亲信心腹供出来。 堂上这位不就是要清除这二人的党羽么,管他是不是谋逆先报名字再说! 黄州城内连同其余各州里元景山、宇文弼二人的亲信被供了出来,有在大堂中的马上被拉出去砍头,衙门里弥漫着血腥味有胆小的官吏甚至干呕起来,宇文亮命令书吏将众人供词连同其姓名职务一一记下,随后让堂下众人一一画押。 “本官会将诸位供词誊抄一份上报朝廷,举报之功必有嘉奖。”宇文亮巡视了众人一圈后继续说道:“一切照旧,若有人敢勾连逆贼反复,本官就送他全家归天!” 众官吏闻言面面相觑,这供词一交上去那就只能祈祷元景山真是逆贼了,万一堂上这位才是逆贼日后朝廷算起账来那大伙都跑不了,黄泥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城东侧,一处兵营。 许多手无寸铁的士卒被人围在校场中间,四周围着的弓箭手拉弓射箭将他们射成一只只刺猬,哭喊声、叫骂声不绝于耳,射了几轮箭后场内已无人站立。 “把没断气的都结果了!” 领军将领一声令下,数十名士卒拿着长枪向场内走去,将那些还在挣扎的人一一戳个透心凉,有装死的暴起发难也被围杀。 另外一处兵营里类似的情形也在上演,这两处兵营内驻扎的是元景山、宇文弼麾下精锐,随着他们四处征战可谓强兵,只是如今突然遇袭被打得个措手不及给人包了饺子。 宇文温在兵营外走着倾听耳边传来的惨叫声,宇文十五跟在后面闻了闻弥漫过来的血腥气味不由得皱了皱眉毛:“郎主,这些可都是百战精兵,杀了岂不是可惜?” “若有人杀了本公,你会为他效力么?” “不会!”宇文十五斩钉截铁的说道。 “所以他们也不会。” 确实可惜了,这些人在元景山、宇文弼这两位强将的率领下可以是扭转战局的精锐,但他们注定不会归心留在身边,这就是隐患。 如今己方势大他们也许会听命,可到了关键时刻那就难说,保不齐来个阵前哗变或者哪天晚上来个夜袭,自己可不想做张翼德睡觉时被人割了脑袋。 所以你们必须死! 宇文温此次跟着父亲宇文亮一同袭击黄城就是怕父亲一时糊涂,让元景山、宇文弼及其麾下精锐蒙混过关,真到那时就是如鲠在喉迟早发作。 “还得练出属于自己的精锐才行啊。”宇文温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只是不知道还来得及么?” 第二十七章 这是谋反! 次日上午,安陆。 安州刺史蔡泽面色凝重的骑马走在街道上,心神不宁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昨日上午,前夜守城的将领私下向他透露那晚城外兵营似乎有兵马调动,只是离得较远夜色下只看见他们往东去,看不清到底规模有多少。 各州总管府的总管一职,总管下辖诸州军民事,按说城外兵营乃安州总管直属他区区安州刺史无权过问,甚至安州总管还能罢免他这安州刺史的职务,只是如今正值多事之秋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此番兵马异动不由得不放在心上。 前几日自己顶头上司安州总管宇文亮的两个儿子来到安陆,虽然没有声张却也没有特意遮掩故而他也有所耳闻。 虽然不知道他二人未获任命是如何得到许可便离开长安,但他父子三人都在安陆本身就有些不对劲了。 作为手握兵权的一方总管,宇文亮却让其家人悉数搬来州治居住,这是要绝后患吗?他想做什么! 先帝上月初驾崩,朝堂上纷纷扰扰大半月终于尘埃落定,左丞相、隋国公杨坚执掌大权,如此一来便到了选边站队的时候了,是选炙手可热在内控制长安的左丞相杨坚,还是在外总管相州、门生故吏遍天下的蜀国公尉迟炯? 蔡泽自然选杨坚这边,傻瓜都看得出来左丞相胜算大,至于以后他会怎么对待外孙皇帝那就再说吧,先帝都不把大周江山当回事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凭什么要为幼帝拼命? 他在心中分析着如今局面:左丞相已经将赵王宇文招、陈王宇文纯、越王宇文盛、代王宇文达、滕王宇文逌招会京,也即是说要防着宗室免得他们兴风作浪,至于宇文明、宇文温恐怕是左丞相百密一疏才让他两个溜了出来。 作为领兵在外的宗室,宇文亮反杨几成定局,如今连儿子都接来了估计就是在做准备,可他就是起兵又能怎么样? 安州东北面是豫州总管府,即将就任总管的周摇是左丞相杨坚的人;东南面黄州总管元景山是郧国公韦孝宽的人,而郧国公据传准备接替相州总管之职,看来他是站在杨坚这边,那元景山什么态度就不言而喻了。 南边长江对面是陈国不必说,西面、西北面是襄州总管府,总管王谊是杨坚老同学自然不会选错边,再往北一些是荆州总管府,总管独孤永业是隋国公夫人独孤伽罗的族兄,傻瓜才把胳膊肘往外拐。 如此一来安州总管府已经被左丞相这边的总管们围得严严实实,宇文亮要是不长眼铤而走险敢起兵,就是一个瓮中捉鳖的局面。 作为安州刺史,作为选择左丞相这边的安州刺史,蔡泽决定要把握时机立功,宇文亮迟早要叛乱自己若是能在叛乱将起之时,把这一切消灭在萌芽状态,那么今后的安州总管一职也不是不可能! 得睁大眼睛好好盯着他父子三人! 蔡泽下定决心,神情总算放松下来,来到安州总管衙门后下马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昨日总管府长史杜士峻通知在安陆的州、郡主要官员今日来衙门面见有要事相商,为了安全起见,昨日蔡泽已和总管府录事参军茹宽私下碰头,商议结果是静观其变。 毕竟眼下安陆一切正常,人事任免没有奇怪之处,宇文亮那两个儿子成日待在府里也未见四处活动,前夜那次异常的兵马异动莫非只是偶然? 进到大堂,里面已经有一些官吏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有的谈着公务有的则是闲聊,蔡泽笑容满面和众人打着招呼,不动声色的侧耳倾听别人的谈话内容。 又有官吏陆陆续续到达,这时却依然不见安州总管宇文亮出现,正当众人开始有些不耐烦时总管府长史杜士峻带着一位年轻人飘然而至。 “让列位久等,十分抱歉。”杜士峻抱拳对堂下众人行了个礼,接着向他们引见旁边的年轻人:“本官身边这位郎君便是杞国公世子,讳明。” 宇文明微笑着向诸位官吏行礼:“家父常说诸位同僚乃安州柱石有功于社稷,吾在此见过诸位贤能。” 原来如此,前几日听说总管宇文亮的两个郎君来到安陆,藏头藏尾的也没见去过哪家拜访,如今是特地引见的? 众人纷纷还礼,忽有一人问昨日起未见总管办理公务是否身体有恙,若是如此我等须探望一二以尽同僚之谊。 其他人也纷纷侧耳倾听,毕竟这也是他们想问的。 “总管前日收到紧急军情外出处理,特命本官代理事务。”杜士峻环视堂下一圈后朗声说道:“带上来!” 只见一名将领捧着个盒子来到他身边,随后听从吩咐将盖子打开,众人定睛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那里边竟然是总管府录事参军茹宽的人头! “黄州总管元景山意图谋反,勾结此人欲袭取安陆,幸得总管明察秋毫当机立断命本官将此獠击杀。”杜士峻大声说着,血淋淋的人头加上他的声音让在官吏神情恍惚,“如今元逆袭击安陆的叛军已被击溃,总管有令捉拿勾结元逆的逆贼!” 蔡泽看着面前盒子里茹宽的人头,面色苍白双手发抖,心里如同掀起了惊涛骇浪: 宇文亮他竟然真的想谋反,他竟然真的谋反了! “你们这是谋反!”蔡泽声嘶力竭的咆哮着,“你们有何证据说元景山谋反,你们才是真的要谋反!” “大胆蔡泽!你以为昨日私下和茹宽碰头本官不知?你以为元景山许了你做安州之主总管不知?你以为元景山勾连南贼,意图献上安、黄两州南附无人知晓?”杜士峻‘义正辞严’的一连串质问声声打在众人心中,他们目瞪口呆的看着安州刺史蔡泽。 蔡泽被这一连串质问弄得糊里糊涂瞠目结舌,他昨日是和茹宽见过面可杜士峻随后说的完全是无中生有,他感受到众人目光惊觉不能让杜士峻这样颠倒黑白,正要争辩却被一声暴喝打断: “来人,将蔡逆及一干从犯拉下去砍了!” 堂外呼啦啦冲进来一群甲士向蔡泽扑去,他拼命挣扎着大喊:“逆贼,你们才是...” 话未说完,血光溅起人头落地,众人定睛一看却是杞国公世子宇文明抽刀将蔡泽枭首,“逆贼,还敢妖言惑众!” 他提着血淋淋的佩刀环视众人:“家父有令,总管府长史杜士峻暂代军务捉拿附逆从犯,如有违抗者格杀勿论!” “诸位,诸位!”杜士峻拍拍手将众人目光吸引到他这边来,“总管相信在场诸位大部都是朝廷忠臣,还请诸位踊跃揭发逆贼同党......” 与此同时,黄州总管府北境,北江州州治鹿关城。 刺史衙门内一名中年男子血溅大堂,旁边一名将领打扮的年轻人手提他的首级对堂下众人朗声大喝:“黄州总管元景山谋逆事泄身亡,还有谁敢附逆便如同此人下场!” “这是谋反!”北江州长史咆哮着向他冲去,“你们竟敢袭杀元总管伪造公文...” 年轻人身边的随从猛然冲上前一刀将他砍翻在地:“逆贼!安州总管已率军平叛拿下黄城,你还敢造次!” “元逆意图袭取安州,随后挟安、黄两州之地内附南朝,尔等要做南贼么!”年轻人暴喝一声。 他带来的其余几名随从纷纷拔刀和门外涌来的卫兵对峙,虽然卫兵们人多势众那几个随从却毫不畏惧,堂内堂外气氛紧张一触即发。 “吾乃安州总管宇文亮次子西阳郡公宇文温,身为宗室食朝廷封邑为国分忧,即便今日死于逆贼之手亦无憾。” 年轻人正是宇文温,他手提刺史人头面不改色的看着眼前众人大喝一声: “尔等俱为大周臣子为何附逆叛国!” 堂下众官吏面面相觑,这刺史和长史是新任黄州总管元景山的心腹,他们也只是普通官吏拿着俸禄办事,何苦跟这个什么‘夕阳郡公’要死要活,他宇文氏的事谁想参和啊! “既不敢杀本公又不肯清剿逆党,尔等是要坐等诛族么!”宇文温见他们立场松动趁势步步紧逼。 “我等愿助郡公清剿逆党...”终于有人迈出了第一步,然后其他人也纷纷跟进表态,宇文温见状点点头让他们指认刺史同党心腹随后一一拉出去砍头,然后记下供词让大家画押。 不久一队南来的骑兵开入城中全面接管城防,宇文温此时才松了一口气,他坐在城中兵营门口处看着父亲派来的将领整编军队。 “郎主方真神勇!”宇文十五站在他身边提着水壶倒水,“场面真是太刺激了!” 刺激,当然刺激,特么下手再晚点刺史的人头就被你抢了! 宇文温喝着水心中不住吐槽,宇文十五属于人来疯完全不怯场,方才递交公文时自己稍微犹豫了一下那厮就想抽刀抢人头了! 今日一大早,奇袭黄城得手的安州军向黄州下辖的衡州、巴州、北江州、南定州、蕲州、义州共六州州治派出使者,他们拿着盖有黄州总管印的公文一路疾驰就是要赶在消息扩散之前夺权。 北江州位于黄州北侧,州治鹿关城距离黄城七十多里,宇文温主动请缨带着宇文十五和几个胆大的士卒天未亮就动身前往,一大早就来到鹿关城凭着公文来到衙门找刺史‘有急事禀报。’ 刺史正在升堂处理公务官吏满堂,他硬着头皮进到大堂借着呈上公文之际猛然发作抢到人头,宇文十五则一刀砍翻长史,主仆二人加上几个傻大胆硬是凭此镇住场子。 带去的人多了对方会起疑心,索性就寥寥几人进去,毕竟按照真实历史,杨坚手下就是如此用两三人假借传递公文的名义将反对自己的刺史引出斩首。 原本父亲宇文亮不同意他亲自行事,宇文温要生要死的苦情了一番才抢得这趟差事,因为他通过黄城的官吏了解到这北江州除了刺史和长史是空降下来的元景山心腹外,其他官吏均是看俸禄办事的‘米虫’,只要把刺史和长史‘秒’了基本上就能控制局面。 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宇文温要立功,打响名号了才好招募人手,要不谁知道你‘夕阳郡公’是什么鸟人?若是靠父亲调拨人马他们也就当你是个富贵郎君,可以陪玩、陪吃、陪喝就是不会陪着你玩命。 要让这帮抠脚大汉们服气很简单,用功劳服人! 如今自己学着东汉班定远“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想必接下来招兵买马会容易些吧。 在大堂上绷紧神经和人玩对峙,如今松弛下来了宇文温还是有点后怕,作为军功集团出生的贵族子弟,自己魂穿附身的这个身躯和其他关陇集团的子弟一样俱是精通骑射,杀人见血也多了去,要不然像刚才那样当面枭首又提着首级玩‘角色扮演’自己怕是要疯掉。 他心思开始活络盘算着要建立自己队伍的骨架:看来宇文十五是个料,那几个傻大胆也不错,回去找父亲支援一下弄出一只上百人的骑兵,再挑些步卒来操练。 大英帝国龙虾兵是不用想了,铁不够钱不够火药不够地盘不够,更重要的是时间不够。 如今这个时代可是重骑兵大行其道,自己也没资本玩‘万马奔腾’,只能在别的地方想办法了。 总算缓过气,他带着宇文十五和几个傻大胆缓步离去,方才大堂上州长史的咆哮又回荡在耳边:“这是谋反!” ‘谋反?’宇文温心中冷笑一声,别的暂且不论,如今左丞相、隋国公杨坚大义在手,自己父子三人反杨行为确实称得上谋反,可这些痛斥自己‘谋反’的大周忠臣,到了杨坚真的屠光宇文宗室毒杀外孙称帝建立隋朝时,又有谁会斥责他谋反? 耳边似乎想起了一个义正辞严的声音:大周宇文氏逆时代潮流而动阻碍隋文帝建立隋朝统一中原。。。 扯淡去吧逆时代潮流,反正我就是不服! 第二十八章 你敢打赌么? 大象二年五月上旬,安州总管、杞国公宇文亮带兵突袭黄州州治黄城,‘谋逆未遂’的总管元景山、刺史宇文弼身亡。 随后宇文亮派出使者到黄州下辖各州夺权,因事出突然各州刺史猝不及防,有的被杀有的服从,黄州总管府落入宇文亮控制中。 与此同时,宇文亮以心腹总管长史杜士峻坐镇安陆杀安州刺史蔡泽、总管录事参军茹宽等二十余‘附逆从犯’,将安州总管府所辖各州清理一遍。 一时间安陆城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不过总管府贴出安民告示,上书“附逆从犯均已处置完毕,若有妄图以捉拿逆贼为名行不法之事者定当严惩不贷”云云,各方总算安定下来只是暗潮亦随之开始涌动。 谋逆不谋逆的谁知道真假,最后还得等朝廷下结论,有消息灵通的大户人家开始悄悄离开安陆,这左丞相、隋国公杨坚大权在握,以相州总管尉迟炯为首的刺史们开始整兵备战,世道就要乱了。 安州总管宇文亮怕是和他们一路,如此看来安州这块地界不久后就要战火纷飞了,英明的武帝若是天上有灵,看到大周天下即将纷乱的这一幕不知该怎么想? 黄州,州治黄城外,一群士兵正在操练。 他们五人一列,间隔两米以二十列一排,前后相距五米共三排站在空地上,前方数百米处有数十骑兵正徐徐策马走来。 宇文温带着‘心腹仆人’宇文十五站在队伍最前端,听得郎主下令宇文十五将手中旗帜挥动,骑兵们见状开始策马小跑、快跑、疾驰向队列冲来。 一百米、五十米、三十米、二十米、十米,当骑兵们越来越近时,队列里士兵们的表情和动作开始五花八门起来,有的双腿打颤有的牙齿打架,有的面色苍白有的满头大汗,有的眼眶发红有的身躯不住扭动。 骑兵们呼啸着从队列间隔冲过,带起滚滚灰尘将一众人等弄得灰头土脸,他们跑开一百多米外之后开始转头。 “全部原地向后转!” 随着一声呼喊,队列前队变后队、后队变前队,宇文温带着宇文十五从队尾又跑到了队前,待得旗帜挥舞骑兵们再度向队列冲来,如此反复冲击了三回。 “很好,大伙先休息!” 灰头土脸的宇文温看着这群同样灰头土脸的士兵大声喊道,听得这么一喊许多人如释重负的盘腿坐下休息。 “今日不错,没有尿裤子吓哭了的。”宇文十五吐了口唾沫,见郎主也席地而坐便依样画葫芦,“郎主,这般折腾有用么?” “当然有用,等你看着骑兵漫山遍野冲过来时就知道冲击训练有没有用了。” 这是宇文温从父亲那挑来的士兵,第一要入伍不久,第二不能有坏毛病,第三要有家人。当然他也没有狮子大开口,只挑了三百多人,外带父亲派来‘友情客串’的一百骑兵。 北朝以骑兵为长大周也不例外,如今宇文温没办法练骑兵就索性练步卒,他不要兵油子不要孤家寡人,就是要按自己的想法来练兵。 安州总管府下辖兵力十余万,连带黄州总管府正在整编的两州接近十七、八万,过得月余真要打起来他这三百多人在战场上连朵浪花都翻不起来,如今是在为自己的练兵想法实践,如果效果好那么接下来就可以总结经验大练兵了。 新兵没见过大场面,甚至连血都没见过,前日第一次训练当数十骑分波次向自己撞来又从身边掠过时许多人差点崩溃,好在宇文温提前说好允许害怕的原地抱头蹲下,否则阵型崩溃被骑兵踩死的怕要过半。 如此练了两日到今日他们的表现好了很多至少能站定,看情况再适应一段时间应当能‘麻木’了。至于自己要和他们站在一起,为的就是证明这是训练而不是富家郎君戏耍他们取乐。 休息片刻训练继续,练的是左右,左右转、举左右手、抬左右腿如何迅速、正确的完成,在现代人看起来简单异常的事情对于这个时代的普通人来说相当困难。 所以作为促进训练积极性的措施,宇文温对就餐有了规定,各队进行左右练习的比赛,表现最好的前十列五十人算第一等糙米饭加肉,表现较好的十列五十人算第二等糙米饭加咸菜,表现略好的十列五十人算第三等糙米粥加咸菜,其他的全部喝白粥! “郡公,东西都准备好了!”几个士兵骑马来到操练场地,这是那日随着宇文温去鹿关城“入虎穴”的几个傻大胆,他很满意对方表现便收为亲兵。 傻大胆共五人为首的叫陈五弟,均为安州总管宇文亮直属部队斥候,宇文亮见儿子要人当然不会拦着,他五人也对当日西阳郡公的神勇表现佩服非常,于是宇文温的亲兵班底初步成型。 先前跟着车队南下安陆的那班护卫他留给妻子当护院,上阵打仗只能重新选人。 “很好,你们几个下午随本公回安陆一趟,把东西也带上。”宇文温说完转头吩咐宇文十五:“下午起你负责操练新兵,就按这几日的步骤来。” “记住,不许随意打骂不许故意刁难!” “捅出什么篓子本公让你脱光绕城跑三圈!” 。。。。。。 第二日下午,岳州州治孝昌城东郊外,十余骑护送着一辆马车从东南方向过来,前方十里长亭外聚集了一些人和马车,似乎是两拨人一走一送。 “歇息一会喘口气,待会再进城”宇文温看了看西沉的太阳,吩咐随从们休息,一行人放慢马步缓缓向十里亭走去。 黄州州治黄城,离西北方向的岳州州治孝昌城约一百二三十里,他昨天午后便领着陈五弟等人从黄城出发往孝昌走,在半途驿站休息一夜今日继续赶路。 “郡公,收集这许多马鬃有何用?”陈五弟这几日按宇文温的吩咐把近日战死的马匹上的鬃毛收集起来,只是他实在想不出来郡公要这东西有何用。 “做扭力弹簧。” “啊?牛力摊黄?”他和几个亲兵面面相觑不知道这‘牛力摊黄’是什么东西,宇文温也不多说眼见来到十里亭就下马走了过去。 亭外果然是两拨人“十里相送”,两边领头的都是少年郎君,在宇文温看来两者之间‘基情’满满。 “嗣宗,你也要多保重,城里可不比坞堡如今大战将至还得小心些。”一个身着锦衣的郎君翻身上马,向送行的那个紫衣郎君话别。 “无妨,王师若来必定分辨是非,不似他们这般滥杀无辜!”紫衣郎君抱拳行礼,“一路平安!” 宇文温从旁经过正好听到那紫衣郎君说的话,随即不阴不阳的回了一句:“这位仁兄,你说谁滥杀无辜啊?” 在场众人闻声齐齐看向他,那紫衣郎君面不改色的说道:“朗朗乾坤,安州总管未得朝廷旨意就袭杀他州总管,牵连安州多少人因此家破人亡还怕人非议?” 他身边的老仆阻拦不及,只得挤出笑脸对宇文温说见笑见笑,莫要往心里去。 “莫非要请示朝廷待得旨意下来才动手?届时元逆杀上门来不知兄台有几颗头够砍?”宇文温嗤笑一声。 “所以把人全都当场砍了头?若不是心中有鬼为何不押入大牢待朝廷来人审问?”紫衣郎君不顾老仆拉扯语出讽刺。 “阁下莫非漏网之鱼?”宇文温阴测测冒出一句话,在场众人闻言脸色大变,紫衣郎君面不改色先是让那位锦衣郎君启程离开,随即朗声说道:“就算在总管府大堂,吾也是这般说!” “本公宇文温,安州总管次子,不知兄台名讳?” 紫衣郎君的随从们闻言大惊,那老仆满头大汗的上前道歉说自家少郎主受人鼓惑口出无状,还请公爷莫要放在心里。 宇文温却说你连个名讳都不敢报莫非心里有鬼?那紫衣郎君闻言满面通红也不顾阻拦说道: “吾乃安陆许绍,字嗣宗,行得正坐得端,请郡公回去劝劝总管,左丞相手握朝廷大义莫要以卵击石,连累安州百姓生灵涂炭!” “公爷,公爷!我家少郎主不懂事,家翁是岳州刺史一向忠心朝廷忠心总管...” 宇文温哼了一声:“怎么?本公像那种乱嚼舌头之人么?本公一向以理服人!” 厚着脸皮自夸之后他话锋一转:“莫非许郎君认定左丞相乃大周忠臣?” “正是!” “哈哈哈哈!”宇文温仰天大笑,“你可知道左丞相将赵王、陈王、越王、代王、腾王招回长安是何缘故?” “千金公主即将远嫁突厥,招藩王入京是一为礼仪二为辅佐朝政稳定人心!” “他是要杀宗室行篡逆之事!” “你胡说!左丞相父子两代均为大周忠臣,你有何证据说他要篡逆!” “很好。”宇文温盯着许绍一字一句的说道:“你敢和本公打赌么,赌今年之内五王全都被左丞相以谋逆罪处死!” “赌就赌!”许绍面红耳赤的和宇文温拧上了,“若是你输了怎么办!” “谁输了就脱光绕安陆跑三圈!” 阵风吹过,在场众人鸦雀无声,许绍愣了片刻一咬牙答应下来,他身边的老仆欲哭无泪苦苦哀求宇文温莫要将少郎主话语放在心上,宇文温却摆摆手:“去去去,本公没时间嚼舌头,让你家郎主回去好吃好喝该干嘛干嘛。” “郡公,这许郎君对总管不敬是不是要...” “要什么?谁敢在总管面前乱讲话本公掌嘴!”宇文温牵过马来翻身骑上,回头望着许绍说道:“再过几月,本公在安陆城头看你雄姿!” “原话奉还!”许绍气鼓鼓的转身离开,差点撞到亭柱。 魂淡,杨坚是大周忠臣?敢和我比预言?到时我让全城老少都出来看你跑圈! 宇文温骑在马上不停冷笑,按照历史轨迹,赵王宇文招、陈王宇文纯、越王宇文盛、代王宇文达、腾王宇文逌六月被招回长安后没一个活到九月。 他不想做失败者,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反击,如今父亲手握安、黄二州怎么也能搏一把,现在历史进程提前一个月,五位宗室藩王怕是活不过八月,到时就能看看谁对谁错。 等一下,许绍这个名字有点熟...安陆许绍?不就是唐高祖李渊的小学同学么! 许绍字嗣宗,出生于安州安陆,幼年时在安陆乡学读书,与时任安州总管李昞儿子李渊是同窗。后来隋末天下大乱李渊建立唐朝,任命老同学许绍为峡州刺史。 一代军神李靖领兵出征经过峡州因为敌情变化凝滞不前,不知实情的李渊起了疑心便密诏许绍杀了李靖。许绍赏识李靖的才华多次求情李渊才收回成命让李靖逃过一劫。 武德四年(公元621年)许绍病死行军途中,李渊知道后哭得稀里哗啦。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能轻易放过你了... 第二十九章 不一样的军械 宇文温在十里亭外和岳州刺史之子许绍定下赌约后来到岳州州治孝昌城,住了一夜次日启程于中午回到安陆。 风尘仆仆回到家中,宇文温发现府内气氛有些诡异,仆人们见了他如同见了鬼一般胆战心惊,如今已是管家的李三九,得力助手林有地等四个算盘珠都是满脸佩服的看着他,影后刘彩云幸灾乐祸的挤眉弄眼,她丈夫护院头领张定发则是私下里对他竖起大拇指。 妻子尉迟炽繁一直愣愣的看着他,眼眶微红似有泪光打转一副想哭又忍住不哭的样子,宇文温局促不安的沐浴更衣,刚扒完午饭便被妻子扯进房间,眼见房门一关外头仆人如鸟兽散。 宇文温正喜出望外准备‘开机上线’大干一场,没曾料得吃了猪队友背后一枪。 猪队友正是尉迟炽繁,张开她的樱桃小嘴在丈夫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那剧痛让宇文温倒吸一口冷气但也只能忍着,眼下咬自己的是爱妻他总不能一脚踢飞吧。 尉迟炽繁咬着手臂不松口随后双肩抽搐哭起来,大滴大滴的泪水将衣袖打湿,宇文温见状慌了神赶紧将妻子揽在怀中安慰,她已经是泣不成声只是不住的用粉拳捶打着丈夫的胸膛。 宇文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回想起方才府中各人的神情恍然大悟:魂淡,有人走漏风声了! 那日奇袭黄城得手后宇文温不顾父亲反对硬是‘接下’了任务,次日去黄城北面的北江州州治鹿关城刷“入虎穴得虎子”副本,好歹准备充分有惊无险的夺下大权,事后他喝令随从宇文十五保守秘密不得让夫人知道。 死扑街仔敢出卖我!老子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即便如今满腔怒火但当务之急是哄住娇妻,赔了无数小心好歹止哭,听得尉迟炽繁抽泣的说了原委果然是自己“入虎穴”的事情走漏风声,不过是兄长宇文明让夫人李氏转告的,看来源头在父亲那里。 “你答应过我要保重的!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怎么办!” “为夫下次不敢了。” “你骗我!” “你听我说,这个阶段正是我事业的上升期...”宇文温不由自主玩梗。 嘴巴快说干总算哄住了,小两口卿卿我我的说起这几日各自经历的事情,听得宇文温说夺黄城以及鹿关城‘大冒险’,她心疼得又差点掉眼泪。 耳鬓厮磨间气氛渐渐暧昧,宇文温亲吻着妻子手也不安分起来,尉迟炽繁全身发软挣扎着说道:“二郎如今还是白日,总不能白日宣...唔唔唔” 被咬了一口满肚子邪火的宇文温霸王硬上弓强行解锁‘新姿势’又反复巩固,小两口折腾了大半天才消停,连晚饭还是丫环翠云红着脸送进房间。 夜晚,宇文温披着衣服伏在案边就着灯光在白纸上画着东西,尉迟炽繁从后边环抱着丈夫,下巴靠着丈夫肩膀好奇的看着眼前这奇奇怪怪的图形。 “这些是什么?” “哼哼,八牛力之拖曳式三弓合一绞车弩!” “那...那个呢?” “跨时代之长射程重力式抛射砲!” 第二日一大早宇文温起床后盖好妻子的大长腿,梳洗完毕就带着草图往总管府赶去了,总管长史杜士峻派人跟着宇文温去安州军器监召集工匠,按照他的要求开始折腾起来。 他想制造的是这个时代还未出现的器械,但制造工艺并无差别,所谓原理也就是一张窗户纸一点就破,只要让工匠们见过实物认真分析就能照猫画虎。 还是老办法,先制作出小比例模型让工匠们有了感性认识,熟悉了基本结构之后再放大,至于全尺寸实物怎么弄就由这些能工巧匠们头痛了。 出于保密的原因,宇文温挑选了两组干练的工匠,找总管长史杜士峻要了一处城外偏远地段的闲置兵营,再带着材料工具一股脑的连人带物都迁到那兵营里,外边有士兵把守不许闲人靠近。 工匠每晚可以回家休息但东西不能带出兵营,他还打肿脸充胖子发给工匠每人半吊钱做‘加班费’,软硬兼施放出话来: “若是有人问你们做的是什么东西,就告诉他是威力巨大的逆天神器。” “威力有多巨大?一发糜烂数十里,一砲过去山崩地裂!” “太夸张?不不不,就是要这样说,记住就是要这样说,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谁要是敢乱说话,本公就派壮汉上门问候他家女眷!” 古代对于许多军械的威力喜欢夸大,比如明末文人对火炮的吹捧就是什么“糜烂数十里”当真是让人发指,宇文温认为保密的措施堵不如疏,如果有人问的话干脆就添油加醋往天上吹,这样一来别人反倒就不信了。 有的东西你越是捂着别人越是感兴趣,反倒是开诚布公然后十句话里有九句是假的这样能有效隐藏真实信息,至于外形还是尽量保密比较好,等到敌方第一次见到真面目的时候也晚了。 花了两天时间,“八牛力之拖曳式三弓合一绞盘弩”、“跨时代之长射程重力式抛射砲”这两个东西的小比例技术验证模型终于变成实物出现在宇文温和工匠面前。 “很好,诸位辛苦了,接下来就是按这样放大。”宇文温大概向两组工匠描述了实物的大小尺寸,见大伙点点头他拍拍手让林有地端上一盘铜钱。 “一人半吊,都给本公用心些,还是老规矩,若是谁走漏了风声...” “郡公就派壮汉上门问候他家女眷!”众工匠异口同声的喊道。 宇文温满意的点点头让拿着钱喜笑颜开的工匠们开工,又叫两组领头的工匠附耳过来: “这有两份图纸,老规矩,先照着图纸把模型做出来。” 两名领头工匠将图纸接过来仔细端详,经过这几日合作他们对西阳郡公的绘画风格适应了许多,看了一遍心中差不多有了数:“郡公,不知这两件东西如何称呼?” “极西罗马扭动力直瞄弩砲。” “布朗运动之药发泼猴。” 作为伪军迷,宇文温一如既往的对兵器命名有着恶趣味的爱好,这个时代是不可能会有人听得懂他说的是什么东西。 “八牛力之拖曳式三弓合一绞盘弩”就是北宋时期的三弓床弩,又称‘八牛弩’曾在檀渊之战中靠‘信仰’命中并秒杀了辽军主将萧挞凛。 “跨时代之长射程重力式抛射砲”就是南宋末年为元军攻破襄阳出了大力的重力投石车,又称“回回炮”。这两种武器在古代战场上都出现过,从原理上来说很简单制作工艺要比火炮容易得多,宇文温不过是想让其提前问世。 至于后面那两种也不知道能否成功,就让工匠们试着鼓搞看看。 我可是花了钱的! “郎主,这许多钱泼水似的花出去,刘姐会骂人的。”林有地哭丧着脸看着宇文温,来到安陆后刘彩云负责‘创收’,好容易从土豪老财那里用“琉璃珠”抠了些钱出来补贴家用,如今郎主花钱如流水当真让人心疼。 宇文温拍拍他的肩膀说自己回去后会说明不用担心,心里却也是在滴血: 魂淡,不花钱买外挂怎么挑战**oss杨坚! 家里已经上了正轨,妻子尉迟炽繁主持家务管理得井井有条,李三九做管家总管仆人,刘彩云负责山寨小作坊搞些‘假冒伪劣’创收,张定发是护院头领,林有地是‘实验主管’,自己也只能拼命备战了。 ‘威力巨大之大象二年试作型气动力连珠铳’在林有地持之以恒的实验下小有进展,这玩意现在十米内能打死老鼠了可要用来防身还差得远。 有妻子作坚强后盾宇文温天天往城外兵营跑,跟工匠们混在一起折腾‘外挂’,一眨眼已是五月下旬。 上午,安州总管宇文亮及其两个儿子出现在城外那处特殊的兵营里。 “这就是那个八什么三弓什么弩?”宇文亮摸着颌下胡须看着眼前一台奇怪的巨弩,弩床装有三张大弓,前两张顺装后一张反装,上弦机构是两边的绞盘,弩床下装有两个车轮似乎可以用马拖着走。 “是三弓床弩。”宇文温补充完后挥挥手,站在三弓床弩旁的士兵们开始忙活,十六个人分两组拉动左右绞盘给巨弩上弦,弓弦绷紧的咯吱咯吱声让人听了全身起毛。 上弦完毕,一名士兵将一杆巨大的长箭走来,看着长箭宇文亮摸着颌下胡须的手不由得停住: 铁箭头木杆身铁翎尾,这哪里是箭,分明就是长矛般的巨箭! 长箭放到矢道上,一名身强力壮的士兵提着木槌来到三弓床弩旁,得宇文温示意后猛然挥动木槌向扳机砸下,只听“嘣嘣嘣”声响那长箭飞了出去,扎在远处土墙上激起一阵烟。 宇文亮和宇文明看着远处土墙上那只长箭傻了眼,半天才想起来问有多远。 “大约四百步,有六百米吧。”宇文温先前试射多次,心中已经有了底,“若是再改进一下至少能上六百步。” “。。。。。。”两父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玩意要是射中人的话...... “还有这个。”宇文温决定趁热打铁,带着自己父亲和兄长来到另一边,那里架着一个巨大装置,宇文亮带兵多年,倒是一眼看出这东西和投石车很像。 只是如今攻城用的投石车都是人力拉动,砲杆下端系着许多长麻绳供人拉扯,可如今眼前这大了许多的投石车砲杆下端吊着一个巨大的木箱。 还有这投石车也太大了吧!光是支架高度就不下八米,还有那准备投掷的石块...那石块是不是弄错了! 宇文亮看着已经放入砲梢布兜的石头发愣,这石头看上去怎么都有五六十斤,可从未听说有什么投石车能甩得出这么重的东西。 “发砲!”随着宇文温一声令下,操作者拉下机关随后砲杆下端木箱猛地一沉,木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同时粗大的砲杆猛然一挥将布兜中的大石甩了出去。 “嘭”的一声远处平地上激起一阵尘土,那是大石砸中地面产生的烟雾效果,宇文亮和宇文明看着那冒起的灰尘目瞪口呆。 “有多远?” “将近两百步,也就是三百米左右。” “...有多重?” “六十斤。” 父子俩倒吸一口冷气,宇文明还好,纯粹是被这巨大机械的运作唬住,而作为一名久经战阵的老将来说,宇文亮知道这东西意味着什么。 两百步,意味着可以在大部分守城弓箭手射程范围外投石;六十斤,这样砸下去普通的城池城墙有哪个受得了! “父亲!”宇文温郑重的看着宇文亮说道:“此两种器械工匠们均已熟悉,更大的也能造,大量制作也不在话下。” “大量制作!”宇文亮差点把自己胡子扯下来,他不由得喃喃自语:“更大,更多...若是昼夜不停的砸就算长安城的城墙也顶不住多久吧!” 宇文明也回过神来,他虽然没怎么带兵打仗但有一点看得透彻:“这什么...砲用来攻城最好不过,可那三什么弩上弦时间太长,野战怕是不好用。” 就算是射速快的弓箭手,两军对阵时对方骑兵冲到眼前也不过射三轮箭,这巨弩也就准备好的第一发有用,再想上弦来第二发怕是对方骑兵已经冲到眼前了,当然用来守城倒是利器。 “快速上弦之法已有应对之术,儿子未曾带兵,但也有些想法。” 宇文温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如今战场上骑兵为王,成千上万的骑兵冲击起来那是势如破竹威不可挡,可排除了各种突袭、伏击、遭遇战、攻城战,两军主力展开决战时基本上是以步兵方阵居中为核心,骑兵侧翼包抄。 双方步兵在弓手的掩护下正面接敌交战,骑兵保护侧翼后备军待命,待得使出各种战术手段让对方阵型不稳或者军心涣散后,骑兵包抄敌方两侧导致对方崩盘。 骑兵作战最大的斩获不是在交战前,而是对方溃败后的大追杀,中间的步兵方阵就像铁砧而两侧骑兵就像铁锤,只要铁砧能抗住对方主力,骑兵从两侧包抄猛然一击对方也就完蛋了。 对于宇文温的看法宇文亮到是赞同,没有那个主帅会在对方步兵结阵严防的情况下用骑兵正面冲击那是送死。 名将之所以为名将就是能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捕捉到稍纵即逝的战机,用自己精锐骑兵猛然插进对方的软肋一击造成对方连环崩溃,不过这和三弓床弩有什么关系? “战事将起,待得两军主力摆开大阵对攻,这三弓床弩的威力对方未必见识过。”宇文温目光闪烁,“步兵结阵护住巨弩,待得对方步兵结阵逼近则用巨弩攒射,父亲若是敌方主将该如何应变?” “弓箭手够不着,步兵结阵推进太慢,骑兵冲不过我方结阵步兵,届时是进?是退?是变阵?” “自古最难敌前撤退,临战变阵也非常人能为,若是驱使士兵冒着长箭浴血推进怕是士气低落甚至哗变。” “若此次朝廷派武安君、淮阴侯、冠军侯、武乡侯等领兵儿子无话可说,只能束手就擒。” 宇文亮思索着儿子的话眼睛一亮,宇文明也是跃跃欲试,宇文温继续趁热打铁:“这边还有两件东西...” 武安君,战国人屠白起;淮阴侯,汉初三杰之韩信;冠军侯,封狼居胥的霍去病;武乡侯,多智近妖的诸葛亮。杨坚你特么要是把他们召唤来老子就卖号不玩了! 第三十章 烽烟起 大象二年五月中旬,大周皇帝下诏引来各方关注: 诏令郧国公韦孝宽接任相州总管一职,原任总管尉迟炯返京;诏令蒋国公梁睿接任益州总管一职,原任总管王谦返京; 诏令现任襄州总管、杨国公王谊接任安州总管一职,原任总管公宇文亮返京。诏令大将军崔彦穆就任黄州总管一职。 蛰伏月余的左丞相杨坚终于动手了,虽然下诏的是大周天子可谁都知道幼帝不过是外公杨坚的人形印章,大家都凝气屏神等待着三处总管的动作。 而相州总管尉迟炯、益州总管王谦、安州总管宇文亮的反应都一样:乱命不遵。当然这也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 安州总管宇文亮实际控制的黄州下辖各州抵制新官上任,益州总管王谦整兵备战准备东进勤王。 相州总管尉迟炯于邺城发布讨杨檄文,率领相州下辖各州拥戴齐王宇文招幼子为帝号令天下起兵反杨,侄子尉迟勤下辖青、胶、光、莒各州响应,河南、淮南数州刺史亦起兵响应,共有数十万军队誓师反杨。 朝廷反应很快,当即任命郧国公韦孝宽为行军元帅率领大军讨伐“叛逆”尉迟炯,任命蒋国公梁睿为行军元帅讨伐“叛逆”王谦,任命杨国公王谊为行军元帅讨伐“叛逆”宇文亮。 尉迟炯的讨杨檄文引起了不大不小的关注,檄文内容大家都猜得七七八八没什么新意,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尉迟炯还在其中列出了杨坚的一条罪名,那罪名的大概意思是: 杨坚垂涎西阳郡公宇文温夫人尉迟炽繁----也就是尉迟炯的亲孙女已久,在二月二十七日那晚趁着酒宴上尉迟氏酒醉时,杨坚的孝顺女儿杨丽华将其囚在宫中,想等事后带出宫置于别院“孝敬”父亲。 幸得有内侍不屈此父女的‘淫威’将尉迟氏带出躲藏,尉迟氏才得以保住清白之身最后和丈夫团聚。 檄文一出人们都被这条大爆料震惊了,特别是长安城居民议论纷纷,当时尉迟氏失踪的八卦消息纷纷扬扬在长安城里传了一个月,对于她的下落一直是坊间粗胚们关注的焦点,如今大家终于“恍然大悟”。 又有传言说长安收到檄文次日左丞相杨坚出门时被人瞧见模样甚惨:鼻青脸肿双膝打颤,眼眶还黑了一边。 然而这个消息没多久便被更大的消息遮盖:一波大家早就知道必然发生的混战正式开始! 烽烟最先燃起的就是安州总管府。 五月初,安州总管宇文亮以“谋逆”为由袭击黄州总管府得手,总管元景山、黄州刺史宇文弼及下属数十官吏被杀,五月中旬宇文亮全面控制黄州并将元景山“谋逆”证据送交朝廷。 五月上旬,听闻黄州事变襄州总管王谊整顿下辖各州兵马,中旬,荆州总管独孤永业整顿下辖各州兵马,五月下旬得朝廷任命,行军元帅王谊率行军主管崔彦穆、李威、冯晖、李远、独孤永业于六月初南征“叛逆”宇文亮。 行军途中,崔彦穆认定独孤永业表现异常似有异心,于是先声夺人将其斩杀收编麾下荆州军,事出突然也让人议论纷纷。 独孤永业字世基,原姓刘,幼年丧父随母亲改嫁独孤氏,为当今左丞相杨坚夫人独孤伽罗族兄,原为北齐大臣,三年前北齐灭亡投降周朝;崔彦穆,清河崔氏出身,大周首任安州总管,为独孤伽罗叔外公。 经此一番变故,行军元帅王谊统领兵力没变,行军总管少了一个。平叛大军兵分两路,一路由总管崔彦穆率领荆州军向东进攻安州北部门户随州州治随城(现湖北随县)。 另一路襄州军由行军元帅王谊率领,顺汉江南下郢州州治长寿(今湖北钟祥),集结郢州刺史兵力后向东进攻安州西部门户温州州治角陵(今湖北京山县)。 然而安州总管宇文亮也已经做好准备,在随城集结重兵防御,又派大军西进准备攻打长寿,双方正是针锋相对。 六月十日,随城外。 连绵的营帐遍布平地,此次平叛安州的东路军昨日已抵达随城,随后将其围了个水泄不通。 随城东北和西南方向有绵延群山,该城扼守两条山脉之间狭长平地为襄州进出安州要道,自古以来乃兵家必争之地。 中军帐,荆州军主帅、行军总管崔彦穆端坐上首其余将领分列两边,从宇文泰为大周打根基时他就追随左右,领兵征战数十年经验丰富如今已是知天命年纪。 将近二十年前,大周从南朝手中夺下安州及下辖各州建立安州总管府,他是首任安州总管故而对安州了如指掌,此次出征他毫不犹豫将‘表现异常’的行军总管独孤永业杀掉,如此强势作为让帐中其余将领唯唯诺诺,令行禁止不敢有误。 他们已探得如今坐镇随城的叛军首领为宇文亮长子宇文明,对于这个没怎么领兵打仗的富贵郎君崔彦穆完全看不上。 开玩笑,老子上阵厮杀玩命的时候你父亲还是个新手,你算老几敢挡路! “都布置下去了么?” “回总管,已经射了两轮书信了。” 昨日下午大军抵达随城外,崔彦穆命令扎营下寨围而不攻,晚上便派人将许多书信射入城中。书信里都是些莫名其妙的内容,比如什么“按约定行事”、“时机未到暂且忍耐”、“家人安好无忧”等等。 为的就是扰乱守军军心让将领们互相猜疑,任谁看了这些莫名其妙的内容都会心里嘀咕,这宇文亮谋反可他手下将领可未必愿意卖命,如今他又派个乳臭未干的儿子来压阵也不看看能压得住么? 今日崔彦穆又派人射劝降书入城,声言只要大家砍了宇文明及几个主要叛军将领的首级献城,朝廷可以既往不咎。 “总管,是否先组织几次攻城给他们施压?”一个将领问道。 “不急,先把攻城器械打造好,这几日只射书信进去。”崔彦穆摩挲着佩刀握把,“还有,安排下去每晚让人敲鼓吹号让城中的睡个好觉。” “还要提防偷营。” 将领们闻言点点头,他们一路行军数日才到城下士兵们疲惫不已,若是仓促攻城对方以逸待劳总是吃些亏,待得休息几日让士兵养足了精神,到时攻城器械也造好了便能以最佳状态攻城。 再经过这几日不停挑拨和夜间袭扰,想必城中已是风声鹤唳相互猜忌,到时战事危急难说有人砍了宇文明人头献城保命。 ‘果然是积年老将!’将领们看向崔彦穆的目光充满佩服。 。。。。。。 郢州州治长寿以北数十里。 一长串船队正至北向南缓缓行驶在汉江上,汉江东侧陆地上一眼看不到头的大军正在行进,队伍东侧不时有小股骑兵来回疾驰,他们是负责警戒的斥候,保护大部队不受袭扰。 这是此次平叛安州的南路大军,借着汉江之利将粮草辎重用船装载水陆并进到是轻便了许多,他们的目标是下游数十里的长寿城,到了那里休整后东进攻打安州西部门户角陵。 一艘船内,行军元帅王谊正和手下将领商议军务。 “元帅,那梁国当真不会手痒吧?”一名将领问道。 “左丞相听闻梁国异动已经派人申斥,现在多给他们几个胆子都不敢胡作非为。”王谊心有成竹的说道。 梁国是原来南朝梁的残余,如今是大周的附属国位于汉江以西原先荆州地界,也就是真正意义上的荆州,如今大周的荆州总管府在襄阳北面,州治在新野郡的穰城(今河南邓州市)。 襄州总管府下辖的郢州如同一把长刀沿着汉江东岸横在梁国和安州总管府之间,如果梁国此次真敢搞些小动作那么南路大军将会腹背受敌。 最初听闻安州叛乱梁国君臣有些躁动开始琢磨着趁火打劫,结果左丞相杨坚派人带着书信‘登门拜访’,梁国君臣看了便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再有妄想。 “此番安州叛乱,长寿城怕是首当其冲,也不知郢州刺史应对如何了。”又有一名将领问道。 “元帅上月初便督促其加固城防细心防范,下旬还派了几批人过去督促,就算那宇文亮再能打也要围上十天半月才能攻下来。” 听得一名偏将解释,众位将领点点头。 上月初安州总管突袭黄州将总管元景山打了个措手不及,事发后在总管府的多次督促下长寿城防越来越严,宇文亮再想偷袭是决不可能得手。 两天前长寿守军派出信使说安州叛军已经兵临城下,如今大军离长寿不到两天路程那叛军若知趣自当解围而去,否者长寿城外己方大军杀到,城内守军里应外合这么一冲当真是一仗完事。 四天时间,宇文亮就算是三头六臂也攻不下长寿城。 就算他们缩到角陵也没用,此番借着水路之利装载了大量物质,到时把角陵团团围住后打造无数攻城器械不信他们能顶过十天。 等拿下角陵安陆西部门户大开,此时东路的荆州军也攻破随城南下,届时南路大军径直堵了安陆南边,两路大军再来个南北并进他宇文亮有什么能耐扛下? 最有可能的是角陵失守后,叛军在安陆站不住脚逃往黄州,到时两路合作一处一股脑杀过去宇文亮就只能南渡投奔南朝了。 “诸位,此建功立业之时,可要齐心协力。”行军元帅王谊发话,他充满信心的看着在座诸将,“一月之内平定安、黄二州可有信心?” “有!”众人异口同声回答,随后起身行礼,“叛军不过土鸡瓦狗尔,定当扫平魍魉还大周一个朗朗乾坤!” 第三十一章 攻城 修整了几日,随城外的朝廷大军开始攻城。 黑压压的士兵走出营地开始列队,将领们大声强调着军纪: “未有鸣金擅自撤退者斩!” “不听号令者斩!” “贪生怕死者斩!” “丢弃器械者斩!” “先登城头者重赏!” “取叛军宇文明首级者重赏!” “取叛将首级者赏!” 行军总管崔彦穆满意的看着眼前黑压压的士兵,他们休养了几日如今正是精力旺盛之际,个个身着重甲彪悍异常,眼光中毫不掩饰的透露出建功立业的渴望。 军心可用! 鼓声响起,在一声声震撼人心的鼓点声中攻城大军开始动作。 身强力壮的士兵们顶着大盾在前,弓箭手紧随其后,在守军弓箭射程外站定,在他们身后无数攻城器械在人力推动下缓缓向前逼近。 望楼车将瞭望台高高升起,它的作用是用高过城墙的望楼让其中的士兵观察守军动向,指挥周边攻城部队调整主攻方向。 最前的是临冲车,高五六层下按车轮由士兵推动前进,周边钉有厚木板外裹生牛皮,车上每层均有大量弓箭手,准备冒着守军箭矢行进到城下壕沟边停住与之对射,同时也起到吸引对方火力的作用。 紧随临冲车的是折叠壕桥,它们是用来对付城外壕沟的,先前已经探明壕沟较宽故而打造的是折叠桥,准备等临冲车吸引守军弓箭时填壕。 黑压压的具甲士兵抗着云梯跟在壕桥之后,其间掺杂着无数人力投石车,它们是由人力拉动抛掷石块攻城。大军缓缓行进到守军弓箭射程外。 凄厉的号角在各处响起,攻城正式开始。 临冲车首当其冲逼近壕沟,移动期间其上的弓箭手开始与守军对射,地面上靠着大盾掩护的弓箭手也冲到壕沟边拉弓放箭,如潮的士兵在掩护下推着折叠壕桥冲向壕沟。 城墙上忽然绵延不断响起巨大的“嗖嗖”声,只见无数巨箭呼啸着向临冲车飞去,“啪啪啪”数声响起,一辆临冲车被数枚巨箭射穿,那巨箭透过之后斜着刺向地面士兵,穿过数人之后钉在地上。 攻城士兵们哪有见过如此恐怖的巨箭,被钉在箭杆上的同袍还未断气口吐鲜血挣扎着,如同几只串在草绳上的蚂蚱。 城内一声号响,漫天的石块如雨般向攻城大军抛射过来,在大石的撞击下临冲车纷纷崩溃,其上的弓箭手跌落地面非死即伤。 趁着守军攻击临冲车,新的壕桥经过壕沟冲入护城河搭好通道,士兵们扛着云梯跑过壕桥向城墙冲去,弓箭手在后与守军对射为其掩护,无数人力投石车也来到他们身后,士兵们装填石块开始奋力拉动绳索准备投石。 城上忽然有无数石弹呼啸着直射过来将一面面大盾打得粉碎,又有巨大石块抛射过来将一辆辆人力投石车砸得粉碎,周边士兵伤亡惨重。 没了大盾作掩护弓箭手被随后而来的漫天箭雨笼罩,血花密集盛开激起惨叫声无数,向城墙涌去的人潮为之一凝随后在督阵将领的呵斥下继续前进。 悍不畏死的先登死士已冲到城墙下,就在他们奋力抬起云梯时猛然发现城墙上弓手后撤换上一批弩手,嗖嗖声不断响起,他们虽然身着重甲却依然被弩箭射了个透心凉。 弩手由于射速慢、无法曲射导致野战效能下降,然而用在守城再合适不过,可以从容上弦从容瞄准,如今城下掩护攻城大军的弓箭手死伤惨重,守军弩手没了威胁更是肆无忌惮从容射击。 他们有条不紊的轮番发射弩箭,先登们云梯还没搭上城头就死伤惨重,身后由于方才那一波石弹箭雨已经倒下一大片无人接得上来,原本应该如潮般的攻城波次出现断档。 眼见着城墙下的死士们如同羔羊般被守军逐一射杀后继士兵心生怯意,不过督阵将领的长刀也不是吃素的,士兵们借着大盾掩护向城墙逼近,新一波弓箭手也靠着大盾掩护准备与守军对射。 “放!”无数相同声音在城墙上连绵起伏,呼啸声响起无数石弹再度直射而来将一面面大盾打得粉碎,没了掩护士兵们在空地上用血肉之躯迎接倾盆而来的箭雨。 “啊啊啊啊!”血花再度盛开,腥风血雨中无数人中箭倒下,侥幸生还者再也没有勇气继续前行, 数百米外,行军总管崔彦穆冷冷发令:“鸣金,先让他们退下来,调整过后再上!” 首轮攻城不利但也在情理之中,守军准备充分的情况下头几天攻城伤亡就会很大,不过耗上一段时间后守军弹尽粮绝攻城难度就会下降很多。 此番随城守军应对还算得当,将城外近郊的树木全部砍光以防被作为攻城器械,城外民宅悉数拆毁。随城边有护城河,外围还环城挖了圈壕沟。 “还算有点样子。”崔彦穆看着城防微微点头,随即冷笑一声:“看你手下有多少力气投石!” 他身后,密密麻麻的临冲车、投石车、壕桥被士兵们推动着向前集结,其间掺杂无数大盾。 方才守军投石如雨,久于战阵的崔彦穆判定对方也有布下大量投石车,只是这投石车需大量人力牵动,照着这样的投射密度再来个两三轮他就不信城里的人手有那么多! 半个时辰后,号声响起,第二轮攻城开始! 针对先前守军石弹,此次增加了木幔车,它用杠杆支撑一块巨型木板,防御面积比人抬的大盾要大得多。 “嘭”的一声一个望楼车瞭望台被落下的石块击中,上面的士兵如同断线风筝般跌落,随城墙头泼出漫天石雨将逼近壕沟的木幔车砸得稀烂,失去木幔遮挡的弓手们惨遭随后覆盖的箭雨屠戮。 几座临冲车在壕沟边矗立,上面的弓手、弩手正和城头守军对射,只见城头上十余门模样怪异的大弩向他们发射石弹,“砰砰”的命中声不断响起,临冲车在石雨中没坚持多久便一一崩塌,车上各层站着的弓手、弩手哀嚎着跌落地面。 没有了弓箭手和临冲车的掩护,抬着云梯攻城的先登死士暴露在城头弩手的火力范围中,他们虽然身着重甲却抵不住强弩近距离攒射,抗着云梯也没办法拿盾,如同第一次般悉数没于城下。 “怎么回事!”在后方指挥的行军总管崔应穆面色铁青的看着面前将领,据各处攻城部队传来的消息,第二波攻城损失惨重,临冲车全部损毁,投石车也没剩多少,至于云梯... 搭上城墙的云梯依然和首轮一样,一个也没有! “守军投石如雨,石块沉重投得又远,还有那如枪般的巨箭...”一名将领惊魂未定。 “继续。”崔彦穆冷冷下令,将领们一咬牙纷纷让偏将传令,将士兵们撤下来休息整顿等待下一轮进攻。 半个时辰后,第三轮攻城开始! 然而随城守军的火力丝毫未减,攻城士兵的命运如同前两次一般未曾改变。 “让望楼车上的看看城中到底...” 崔彦穆话音未落只听“嘭”的一声不远处的望楼车被两只巨箭击垮,众人俱是瞠目结舌: 这里距离城墙有四五百米,怎么可能有射程如此之远的强弩,莫非是意外?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只听得呼啸之声迎面而来。 “郎主小心!”崔彦穆被身边亲兵扑倒,只见血光闪过一杆巨箭掠过他身边,将身后两名亲兵串做一起斜钉在地面上。 他惊魂未定的起身,悚然发现附近还扎着另外几杆巨箭,上边串着一个或两个人,甚至有一杆连穿三个人! “这是怎么回事!”崔彦穆看着巨箭上尚未断气扔在抽搐的受害者倒吸一口冷气,“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巨弩!” 与此同时,随城城头。 “如何?是否命中了?”总管府司马和一干将领围在宇文明身边,期盼的问道。 宇文明手持一个可伸缩调节的金属筒正顶在右眼上对着城外张望,据说这东西叫什么“千里镜”可以看清远处肉眼都看不到的人。 “就差一点,给亲兵推开了。”宇文明惋惜的叹了口气,将金属筒递给总管府司马,“不过他身边的将领是遭了秧。” 众将闻言却是喜上眉梢,方才世子宇文明用这什么“千里镜”窥见数百米处有将领聚在一处对着城池指指点点,大伙商议不如用那什么“八牛力之拖曳式三弓合一绞盘弩”碰碰运气。 方才几台一起估摸着瞄准射出巨箭也没报什么希望,可远远看去那几只巨箭竟然正好射到那伙人之中,虽说没能取了大将性命可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总管司马紧紧握着那“千里镜”生怕别人抢走一般,看了一下只听他兴奋地大喊:“那厮带着人往后撤了,还跌了一跤,哈哈哈!” 其他将领闻言踮着脚拼命看着城外远处那片人影,只是数百米外也就看个大概,看着手中那“千里镜”个个抓耳挠腮,想看又不敢吭声。 总管司马大饱眼福后也不独享将它转交身边之人,将领们如获至宝的轮流开眼界,不时发出惊叹声。 对面传来号声,城下残留的士兵闻声如释重负跌跌撞撞的撤退,守军们发出如雷般的欢呼声,今日第一战,有了总管次子西阳郡公宇文温想出来的奇怪军械战果出人意料的好。 那什么“八牛力之拖曳式三弓合一绞盘弩”,发射巨箭威力惊人,在城头射箭射程足有四五百米,攻城器械没哪个吃得住。 又有“跨时代之长射程重力式抛射砲”,是不用人力拉的投石车,虽说是什么“缩水版”,但立在城头却能将二三十斤的石块扔到两百多米外,最主要是省人力,数十架同时投石当真是漫天石雨。 另外还有个从没见过的大弩,叫“极稀骡马”什么“牛动力”直瞄弩砲。 “就叫弩砲吧。”宇文明纠正了将领的话无奈的揉揉太阳穴,自己弟弟鼓搞出来的军械当真是威力惊人,只是喜欢取一些不着调的别扭名字。 他用马鬃鼓搞出来什么“牛力摊黄”组装成的弩砲用石弹能直射,打木幔车和大盾有奇效,它和投石车一样用的是石头,这样在保持威力的同时就省下了许多箭矢,而如今城中石块堆积如山短时间内不可能耗光。 今日一战对方至少伤亡数千人,守军损失轻微士气高涨,看样守上一个月都没问题! 看着将领们个个信心十足宇文明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第一次上战场便身负重任,在这里扼守安州北门阻挡朝廷大军南下,先前还辗转难眠生怕不能胜任,如今看来真的是“守上一个月都没问题!” “父亲、二郎,我这边能扛得住,胜败就看你们那边了。”他望向西南天空喃喃自语。 。。。。。。 郢州州治长寿城北四十里处。 南路平叛大军停留在汉江边扎营,而中军帐里气氛微妙。 “你说什么?长寿失守了?!”行军元帅王谊目瞪口呆的看着一名士兵,那士兵昨晚从长寿城突围而出带来了坏消息:长寿城昨夜失守! “怎么可能!不是三天前才被围住的么,怎么三天不到就被攻破了!”在场一众将领也是不敢置信。 三天,围攻一处防御工事完整的州治城池三天怎么可能攻下来!长寿城防当然比不上襄阳城可也比一般的堡寨强很多,守军们也是早有准备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被攻破了! 那士兵浑身是伤灰头土脸,哭丧着脸说:“那日下午叛军围了城,连夜打造攻城器械,第二日就开始攻城,当晚城墙便撑不住了。” “刺史命我等分几路突围报信,如今就我一人逃出来,刚出城不久就听见叛军欢呼着冲入城里。” “你是说叛军只用了一天时间就破城了?”将领们倒吸一口冷气,他们原想说不可能,可事实就是长寿城失守了! 那士兵只是说有许多高大投石车在不停攻城,他们思索片刻认为叛军定是征发大量百姓来操作投石车方才有这般效果。 “也罢,整顿兵马,就堂堂正正的会一会他们。”王谊松开眉头,“本帅倒要看看那宇文亮有什么本事当面对抗朝廷大军!” 第三十二章 布朗运动之药发泼猴 数日后上午,长寿城北郊,行军元帅王谊率领平叛大军与安州叛军主力展开决战。 前几日,安州军仅用一天多时间攻下长寿城,使得率军南下与长寿守军会合的王谊计划落空,但他麾下襄州军兵多将广完全不把安州军放在眼里,随即调整策略正面迎战敌军。 两军在长寿以北数里,汉江以东的旷野上摆开阵型,双方均是大周官军,大周尚黑用的旗帜所穿军袍都是黑色为了区分敌双方不约而同进行了区分,襄州军人人头绑黄带,而安州军人人头扎麻巾。 半月前双方还是同袍,只因朝局动荡如今反目成仇拔刀相向,所列阵型大致相同:着甲步兵列阵于中间,骑兵分列两翼及军阵之后伺机而动。 双方中军附近巢车升起瞭望台,为己方观测对方动向。 宇文温看着身边的巢车,还是忍住了上去的冲动,作为一个现代穿越者他是第一次走上战场参与古代军队作战,身处数万人的大军中,举目望去四周都是黑压压的人头。 果然不是玩电脑游戏啊! 他玩过的即时战略游戏,玩家指挥军队作战是“上帝视角”可以鸟览战场全局,又可近可远。 如今现实里哪里能有这外挂视角,只见作为主帅的父亲宇文亮身边不停有传令兵来来往往,传达主帅下达的命令。 上万人结阵,前边发生什么后边的根本不知道;同样,后边发生了什么前边的也不知道。难怪历史上有许多前方败退导致全军崩盘、又或是后方扰动导致前方军心不稳进而全军溃败的战例。 “郎主,一会有机会冲阵不?”宇文温的‘心腹仆人’宇文十五在一边低声问道,他不愧为“人来疯”如今完全不怯场,满脸俱是兴奋之色,手按佩刀抓耳挠腮如同见着桃子又摘不到的猴子。 “真要靠你冲阵菜都凉了。” “哦...” 宇文温身边簇拥着十几名精悍士兵,是父亲宇文亮特地安排过来保护他的,当然另一项任务是防止‘夕阳郡公’脑袋发热策马冲阵,这一安排引得他不住腹诽: ‘开什么玩笑,又不是三国无双位面你儿子有那么脑残么!’ “都准备好了么?”宇文温懒得理他直接问亲兵陈五弟,只见他招招手随后三百名步兵列队上前,他们是宇文温亲自训练的直属部下,如今个个都拿着个纸皮卷的大喇叭。 “已经做了这么多准备,是胜是败就看这一仗了。”他望了望天空喃喃自语道。 对面襄州军阵中号声连绵响起鼓点阵阵,他们先动了。 。。。。。。 襄州军,中军处。 “元帅,对方步阵间树有门旗,似乎在遮挡什么。”一名偏将把巢车上观测到的情况传达给主帅王谊和诸位将领。 “莫非是强弩一类的器械?不要管他,传令下去让游骑前出扰动,配合军阵推进!”王谊思索片刻便下了决定,“那宇文亮装神弄鬼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众将闻言默默点头,强弩一类器械他们多少也用过,最远不过两百多米,上弦又慢,射完第一轮弦没上好双方军阵就撞在一起了没多大用处。 号声响起襄州军阵间隔缝隙中冲出许多骑兵,步兵结阵并不是结成一大坨,而是由十余方阵分列数排组成,相互之间留有间隔方便调兵遣将。 双方军阵对进时首先派弓手前出,一来与敌方弓手对射掩护己方军阵,二来也是攻击对方军阵,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对方弓手出来己方便派轻骑突击骑射扰乱对方弓手,而对方也跟着派骑兵出来对抗。 襄州骑兵冲出军阵后对面的安州骑兵也随之发动,双方不断游走骑射,身后大军就着鼓点缓缓压上,距离慢慢缩短,八百米、七百米... 似乎一切正常,然而就在这时安州军阵内原本树着的门旗消失,随即破空之声接连响起,只见许多巨箭从他们身后飞出,划出一道道优美的曲线向襄州军阵飞来。 “啊啊啊!”血花溅起,巨箭穿透人体钉在地面,上面串着一个、两个、甚至还有三个人,他们口吐鲜血浑身抽搐发出凄厉的喊叫声。 行进中的军阵为止一凝,督阵将领喝令继续前进,主帅王谊看着远处安州军阵冷笑一声:“七百米,也不知他废了多少木料做出这巨弩,难怪神神秘秘。” “能射这么远,上弦怕是要更久了。”身边将领也是冷笑连连。 话声刚落,安州军阵中再度射出许多巨箭,再度飞入襄州军阵激起血花。 “间断射击...”那将领有些尴尬随后补充道。 话音刚落,第三波巨箭飞来落入军阵中,空气中飘来血腥味,军阵开始骚动但很快便稳定下来。 “三...分三次射击...”将领已经开始惊疑不定,“他们到底打造了多少巨弩?” 似乎是印证了他的话对面巨弩再没动静,王谊及身边诸将方才松了口气。 这种用法,安州军那边莫非打造了几十门巨弩?还真是够下血本的,不过也就这一段路,等短兵相接了看你那巨弩有何用。 安州军在巨弩射击时停止了移动等着襄州军向他们推进,如今距离已缩短到六百步,士兵们披坚执锐还要保持阵型不可能走得太快。 “嗖嗖嗖”破空之声再度响起,第四波巨箭袭来,遭到攻击的襄州军阵开始骚动,没等将领弹压第五波巨箭破空而来激起血花朵朵。 军阵骚动开始扩散,王谊面色凝重:“传令下去,有敢退者立斩!”话音刚落第六波巨箭飞临。 “传令,各部将领率亲兵压阵,有敢退者斩,旁者连坐!”王谊脸色大变。 继续推进到五百米,又有三波巨箭相继飞临,襄州军阵开始混乱勉强在各部将领弹压下稳住。 四百米,三波巨箭如约而至,襄州军阵再度混乱似乎没有停下来的征兆,中军处将领们心急如焚:“元帅,再这样下去怕是还未接敌军心就散了!” “杀,杀,杀!” 对面安州军爆发出如潮的喊声气势冲天,原本静止不动的军阵开始前进,王谊等人见状双拳紧握:这下去真的不妙了! “传令,骑兵从两翼出击。”王谊毕竟久经战阵很快下定决心,“还有,此役战死者抚恤加倍!” 号声接连响起,一直蛰伏的襄州骑兵如出栏恶虎般向着安州军阵两翼冲去,随即对面的安州骑兵也针锋相对冲了出来。 双方骑兵对冲杀得人仰马翻,而军阵距离也在缩短。 两百米,双方弓手前出,安州军阵中士兵猛然下蹲,三波巨箭掠过他们头顶向襄州军阵袭来。 “不许退,不许退!”一名将领浑身是血,一刀将一名想要逃跑的士兵砍翻,随后他被呼啸而来的巨箭透身而过,那巨箭继续前行,接连穿透两人才停在第三人身上。 “马上接敌了,击败叛军元帅有重赏!”副将率领亲兵砍翻数名士兵,声嘶力竭的大喝道:“想想襄州里自家婆娘,不想连累她们就顶住!” 箭雨纷飞,落在双方军阵之中,士兵们忍受着伤亡继续前进,一百米,五十米,弓手已经后退没入军阵,三十米... “杀!”喊声四起,军阵终于撞在一处,士兵们嚎叫着展开肉搏。 中军,眼见着军阵交战王谊总算松了一口气,方才他真的怕己方士兵扛不住崩盘那就一切都完了。 “元帅,元帅!”一名将领欣喜地喊着,“我军已经击破东侧敌军!” 王谊及其余将领闻言赶紧举目远眺望向东侧,只见那边尘土飞扬,安州骑兵正溃散后撤。 “传令!骑兵全力突击敌军侧翼!”王谊喜出望外,战机一闪即逝,这安州骑兵果然不中用,如今侧翼漏出来就别怪人突入了。 大地颤抖,后备的所有襄州骑兵从己方军阵东侧掠过,呼喊着向安州军阵东侧软肋冲去。 “败了,败了,安州败了!” 在督阵将领的带动下,襄州军阵里爆发出阵阵声浪,他们一个劲的喊着“安州败了”,短兵相接已占上风的安州军开始骚动起来。 “看我作甚,扯起喉咙喊啊!”军阵后方宇文温冷冷的看着陈五弟,随后那三百“大喇叭”开始播音: “败你老母!安州援兵已到!” 喊声震天,一边的安州总管宇文亮和一众将领悚然动容,随即回过神来让亲兵们一起大喊: “败你老母!安州援兵已到!” 在一线浴血奋战的安州将士恍然大悟继续肉搏,然而那疾驰而来的骑兵却是实打实的向安州军东侧撞来。 眼见着越来越近。他们高高扬起手中长刀正要大快朵颐,却看到对面推出了十余辆推车,每辆推车上都有一个箱子对着己方。 “放!” 只见有人将火把放到箱子后边,片刻后箱子突然爆发出尖锐的呼啸声,无数火光拖着浓烟呼啸着向自己冲来,那火光撞在身上疼痛无比,低头看去竟然是一只箭,箭杆上捆着一根纸筒不停的喷火,一时间人马挂彩。 战马何曾听过这般绵延不绝的呼啸声,疾驰中受惊的马匹纷纷马失前蹄,有胆大的继续前冲却被地上密密麻麻的绊马索绊倒,后边的躲闪不及撞在一处,原本万马奔腾之势嘎然而止。 这一番动静很大,双方正在肉搏的士兵也被突然冒出的无数呼啸声弄傻了眼,尤其对安州士兵来说身后出了那么大动静到底怎么回事? 眼见着前头士兵们又开始骚动,早有准备的宇文温干咳数声,旁边的三百大喇叭开始播音: “神猴助战,安州必胜!” 中军诸将面面相觑,听得主帅宇文亮干咳数声后回过神来,指挥亲兵学着大喊: “神猴助战,安州必胜!” 听得后边又喊起来,前线士兵松了口气,他们在前方奋力厮杀最怕后边出问题,万一事情不妙后边的可以跑他们可是跑不掉,如今听得本阵稳如泰山好歹定下心来。 行军总管冯晖勉强拉住缰绳没被受惊的坐骑甩下来,可身边的骑兵就没那么好运要么是连人带马滚落地面,要么是被受惊的马儿甩下马鞍被随后冲来的同袍践踏而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惊魂未定的冯晖扯住缰绳,坐下战马呼哧呼哧的喘着气原地打转,他征战几十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器械,方才那如同成千上万火蜂般呼啸而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回顾四周他面色苍白,自己冲阵率领的数千骑兵如今已乱作一团,安州军阵里冲出黑压压一片手持长枪的步兵向他们黏来。 “不好,快撤!”他声嘶力竭的喊着,顾不得许多强行扯着缰绳让坐骑掉头,骑兵的威力在于速度,如今失去速度的骑兵被手持长兵的步兵黏上就是个死! 阵阵马蹄声传来,冯晖闻声望去瞳孔一缩:先前败退逃散的安州骑兵再度疾驰而来,军阵里猎猎旗影中又有大批骑兵冲出向自己杀来。 这是个陷阱,这是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从一开始安州骑兵的溃败就是假的,就是为了引出我方骑兵全力攻击然后一举击溃! “这是个陷阱!”他绝望的喊道,“本将挡住,后军快撤!” 后果很严重,自己全军覆没后本阵已无多余骑兵可用,东翼再无法保护若是被叛军骑兵这么一冲后果很严重! 襄州骑兵们也明白过来,纷纷拉扯缰绳试图调转马头后撤,然而现在为时已晚安州骑兵速度已经起来了,而他们原地调转马头正好把后背让给对方! 战马嘶鸣血光四溅,无数安州骑兵径直撞入襄州骑兵队形,如同梳子掠过头发般将黑压压的襄州骑兵群拉出一道道白痕。 乱作一团的襄州骑兵如同羔羊般任人宰割,安州步兵成群结队手持长枪冲来,将雨后残花般的襄州骑兵淹没,如潮的安州骑兵一击而过没有恋战,径直向着北面的襄州军阵冲去。 “总管,这是什么东西来着?”一众将领眼见局势逆转不由得笑逐颜开,纷纷问道。 “布、朗、运、动、之、药、发、泼、猴。”宇文亮捻着胡须一字一字的念出来,总算是没念错。 ‘其实就是窜天猴啦。’宇文温在一旁腹诽。 “擂鼓!号令全军一鼓作气掩杀过去!”宇文亮收起笑容面露狠色,“诸位,此番定让他王谊全军尽没于此!” “遵命!”众将点起各自亲兵,随着宇文亮杀敌。 “郎主、郎主!”宇文十五眼睛闪闪发光的看着宇文温,“人头,人头...” “嗯,随本公去抢人头!” 第三十三章 兵败如山倒 己方优势明显正是“放无双”的大好时机,热血沸腾的宇文温大手一挥让人牵马过来正要踩蹬,却被父亲派来的护卫团团围住:“郡公,总管有令不得冲阵。” 先前备战时宇文亮特地派了他们紧随宇文温,怕的就是这小子评书听多了脑袋一热玩什么冲阵,当时两父子还吵了一通: “领军可以,不许冲阵!” “为什么!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宇文温不由自主带入三国东莱太史慈。 “三尺剑?你先让自家媳妇生了儿子再说!”老国公吹胡子瞪眼,这次子如今连个儿子都没有万一出了事该怎么办,上次一时不查让他糊弄过去到北江州做什么“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回头想想后怕得不行。 护卫们紧紧围着宇文温将他和马隔开,宇文十五此时已经骑上马听得本阵号角连天随即浑水摸鱼:“郎主安坐中军帐,十五去去就回!” “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宇文温被护卫们架开,眼睁睁看着宇文十五领着陈五弟等人策马而去。 “我为安州立过功,我为大军流过血,你们不能这样,我要见总管,我要见总管!” 总管宇文亮已经率领亲兵压阵大军冲锋去了,中军只有司马坐镇,周围众将正摩拳擦掌准备去抢人头,除了那十几个护卫外没有谁理他这个‘夕阳郡公’。 “郡公勿恼,与本将在中军安坐静候捷报。”司马笑眯眯的走来,让人放好胡床----也就是马扎。 与此同时,襄州军阵东翼。 眼见着敌方骑兵呼啸着冲来,督阵将领面色惨白的指挥士兵紧急防御,长矛手慌慌张张的挤到军阵东翼前堪堪排好队形却被对方骑弓射乱阵脚。 头一波安州骑兵收好骑弓荡起骑枪向军阵撞来,他们中有的人被长矛刺穿有的马被捅翻,但巨大的冲力依然让人、马撞入步兵群里,襄州军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战线瞬间面目全非。 接踵而来的安州骑兵主力再无遮拦径直冲入军阵之中,襄州军东翼为之一撼如同湖水被巨石投入涟漪不断扩散开来,安州军阵爆发出连绵声浪:“败了,襄州败了!” 中军,王谊面色苍白的看着无数安州骑兵撞入己方军阵东侧,如同利刃砍划过豆腐般摧枯拉朽,原本被巨箭连番射击导致士气低下的士兵们瞬间崩溃,襄州军阵山崩地裂般瓦解,无数人哭喊着向后方逃来。 “传令,后军马上列阵,一定要顶住!”他手舞足蹈的喊着试图力挽狂澜,“要是败兵退下来就让他们望两边跑,有敢冲阵的格杀勿论!” “让后面辎重队的民夫把值钱的东西都搬出来扔在地上,扔得越散越好!” “把车都横过来,让民夫、让所有人全部都拿上武器守在后面!” “号角吹起来!把周围的士兵都集结过来护住中军大旗,谁敢后退格杀勿论!” 王谊强作镇定指挥着部下布置防线,传令兵心急火燎的来回传达指令,中军前三四百米处一条新的人墙正在形成,一旁的将领们望着败退而来的同袍们大声喊着: “往两边跑,往两边跑!敢撞阵的全部格杀勿论!” 打头的败兵脑袋还算清醒,见着面前已经布阵知道不让开真是要命的便向两边跑去,可身后人潮涌动人挤人那些想要让开的多数被裹挟着径直往前跑去。 “放箭!”将领们知道防线被冲开的后果,只能用血来让这帮败兵听话,弓弦声响人潮前端为之一凝可随即被后边的推搡着继续前进,无数人被推倒在地又被后边跑来的同袍践踏而过,哭喊声此起彼伏。 身后安州军杀声震天,跑的慢的纷纷被追上砍翻在地,血腥味越来越浓眼见着自己人又不让撤退襄州败军随即便爆发开来:“自己人也杀,不给活路我跟你们拼了!” 败军红了眼为逃命不择手段将手中武器砍向同袍,他们许多人被戳倒在地更多人却冲入防线中疯狂乱砍,中军仓促间组织起来的防线只坚持了一下便被他们舍命冲破,兵败如山倒局面再也无法扭转。 安州骑兵分成三部,一部是原来军阵西翼与敌军骑兵混战的部队,如今他们击溃对方一路追杀北上;第二部分是东翼撞阵的主力骑兵,驱赶着败兵如同滚雪球般向中军跑去;还有一部则从东翼向襄州军阵后边的辎重队冲去,要抄大军的后路。 “元帅,元帅!”一名将领哭丧着脸扯着他,“事已至此赶紧撤吧,回到襄阳再做打算!” “怎么会这样,这么会这样!”王谊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只是不住喃喃自语:“我的大军,那么多的辎重...” 此番南下水路并进用船装载辎重原本是要到了长寿再上岸,但自从得知长寿失守后辎重已经提前搬运上岸随大军行动。 左右亲兵对视一眼径直上前将主帅架起扶上马,护着他向北疾驰而去。 追击败兵冲在最前的安州士兵看见远处的辎重车队正要杀过去,却看见眼前地面散落着不计其数的铜钱、锦缎等值钱东西,许多人眼睛发光脚步放缓试图去捡那些东西,躲在辎重车队后面的襄州士兵见状纷纷握紧手中武器。 “再等等,等他们停下来抢着捡东西再冲!”一名将领看着安州军低声说道,示意手下稳住。 他们把钱财扔在地上,就是等着追兵见钱眼开停下脚步忙着捡东西,己方便趁机冲杀过去杀个措手不及。 然而这计策落了空,安州军随后跟来的督阵将领大声呵斥着:“不许捡!不许捡!” “总管说了一个首级一吊钱,谁敢捡东西格杀勿论!” “前边有埋伏,不要上当了!” 追兵只是迟疑了片刻便继续向前追去,身后也有无数骑兵赶上前来,腥风血雨中襄州败兵渐渐被安州大军淹没。 大军获胜一路掩杀,没机会‘放无双’的宇文温无奈的指挥着三百‘喇叭手’善后,身边还跟着那十几名护卫生怕他‘逃跑’。 他来到一排三弓床弩旁,看着这些经由自己指点制作出来的‘大杀器’:三弓床弩共三十张,是他们拼了老命花光了安州库存制弓材料弄出来的。 操作三弓床弩的士兵们小心翼翼伺候着这些利器,方才两军对阵他们凭着这些利器重创敌军,总管已经发话每人都有赏,对这‘金饭碗’哪能不用心? “郡公,这什么什么东西当真好用!”一名将领兴奋的分享着喜悦,他是这三十张床弩的负责人。 “是结构复杂之人力滑轮上弦装置。”宇文温对于物品命名一如既往的恶趣味,他看了看地上那些简陋得令人发指的滑轮组点点头:“细心收好,日后有用。” 三弓床弩威力大,可缺点也很明显:上弦慢,所以宇文温的应对之策是用滑轮机构上弦,只是时间太仓促没办法做出坚固耐用又便于携带的装置,于是来个土法上马。 每三张床弩为一组共十组,每组配一个土法上弦器,土法上弦器很简陋:圆木切片做滑轮共四个上面凿出槽,用大铁钉牢牢钉在地上,当然滑轮中间有洞能灵活转动,用一根手腕粗的长绳穿过滑轮做成滑轮组,使用的时候让二十个士兵拉。 反正床弩不动,滑轮组固定在地上也无所谓,一一上好三张床弩后逐次射击然后再上弦,依次反复操作直到双方短兵相接,上弦时间比预期短效果还算行。 “把巨箭都收回来,过几日还要用的。”宇文温交待三百‘喇叭手’去回收床弩所用巨箭。 这能回收还算好,那窜天猴一次过烧钱烧得我心疼... 宇文温一想起花掉的那些铜钱心都在滴血,安州及下辖各州硝石和硫磺存量不大,因此做出来的火药如何有效利用就成了最大的问题。 思来想去还是做窜天猴,原型是“一窝蜂”,上面加竹哨以便发射时弄出声音来,效果还行试射时把军马吓得够呛,不指望能秒人光这点这就足够了。 此次和父亲定下计策,在军阵胶着时故意示弱让襄州骑兵冲击,这边就用窜天猴惊吓马匹(当然以防万一还设了绊马索),等对方乱成一团那就趁机反杀。 骑兵没了大阵侧翼暴露,再被己方骑兵这么一冲基本上就一锤定音了,只是这窜天猴属于一次性\\用品,在接下来的激战中已经没指望了。 宇文温百无聊赖的蹲在战场上发呆,昨晚一夜没睡好他索性补了个觉,反正抢人头没份不睡觉还能怎样。 直到日头偏西,战果终于出来了:襄州军全灭仅有十余骑突围而出北逃,被杀或者自相践踏死掉的不计其数,被俘的有上万人,行军元帅王谊未见踪影应该是逃了,襄州军败得太快辎重没有焚毁全部落到己方手中,阵斩行军总管冯晖、李远,所获盔甲、马匹、箭矢无算。 不过有数千骑兵一路北上未曾回来,见将领们似乎毫不在意下面的人也没有吭声:厮杀一上午,今朝有酒今朝醉啊! 夜晚长寿城里大摆筵席犒劳安州将士,当然为了以防万一弄得是流水宴,至于酒则是每人限三碗但此战功臣例外可以敞开了喝,今日表现英勇立下大功的人喝得是醉醺醺满面红光,抢得人头无数的宇文十五发酒疯要裸\\奔被陈五弟一拳打昏。 正当城里内闹哄哄庆功时宇文温走在长寿城西侧墙头视察城防,他仔细盯着城外汉江水面就怕有人偷偷渡江。 汉江对面是大周属国----梁国的地界,虽然宇文温知道历史上梁国君臣被辅政的左丞相杨坚吓住没敢趁火打劫进攻安州,但还是小心为妙。 身后的一众亲兵提着饭桶背着箩筐,里面放着米饭、肉干、酒壶、瓷碗,他们跟着宇文温一路走一路发,让值夜的士兵也吃个酒饱饭足。 “多谢郡公。”士兵们感激的道谢声此起彼伏。 “今夜大伙辛苦,本公与大家一同值守!” 父亲宇文亮安排了值夜部队以防万一,在他建议下派出将领犒劳值班将士,如此情景也在东、南、北侧城头上演着。 “明日就看你们的了。”宇文温望向北方,看着一处他不可能看得见的地方。 。。。。。。 次日上午,襄州武泉郡汉南城。 汉南城位于襄阳城南侧约八十里远在汉江西岸,东门外汉江上有浮桥直达东岸,月初行军元帅王谊就是率领大军从那浮桥过江沿着汉水东岸南下,水路运送辎重的船队也是从这里顺江南下。 从汉南过江往南面的郢州州治长寿去路程大约有一百七八十里,算算日子朝廷大军也该抵达长寿东进攻打安州叛军了,也不知道战况如何。 “如何?当然是势如破竹了!”城门官唾沫横飞的跟属下谈论时事,他们是东门守卫负责收入城税,平日里行人不多是份闲差。 “此番王元帅亲率八万大军南下,另一路也差不多是这个数,那帮安州叛军分兵抵抗哪里挡得住。”城门官对着茶壶喝了一口。 “八万?不是说二十万么?”一干兵卒将信将疑,此番王元帅南下声势浩大,大伙都说大军足有二十万之众,加上东路大军合计五十万,那安州叛军就是螳臂当车。 “兵法有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城门官摇头晃脑,“我那小舅子隔壁木匠他二大爷的三儿子的婆娘的二叔在衙门里做事消息灵通得很......” “那边怎么了?”一个兵卒指着城外说道,身边众人看过去只见江对面官道上一大队骑兵在向北疾驰着,看样子似乎是要过浮桥。 “赶紧收拾收拾不要挡路!”城门官一个激灵跳起来,如今正是大军南下平叛期间万一惹恼了这帮厮杀汉脑袋可不够砍的。 眼见着骑兵转上浮桥,城门官看着看着有些疑惑,他发现骑兵队伍似乎分一前一后,前边数骑看起来很慌张每人都对着这边挥舞着一只手,口中似乎喊着什么。 他认为那是前路清道骑兵在叫自己这里边让路,赶紧领着手下把城门附近行人清理一空腾出空荡荡的青石路,挤出笑脸和手下候在城门两旁。 等对方靠近时城门官隐隐约约听到他们声嘶力竭的喊着“关城门、快关城门。”一众人等摸不着头脑正面面相觑之时那几人已冲到面前: “后面是敌军,快关城门!” 待得他们反应过来那几人已经穿过城门向城中冲去,不住地大声喊道:“叛军袭城了!”城门官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回头看去那些骑兵先锋已过浮桥抽出长刀向城门冲来。 “快,快关...快跑!”他跌跌撞撞的往城外一边跑去,身后几个吓傻的兵卒正要学着上司逃跑已经是来不及了,骑兵呼啸而过血光四溅他们被撞翻在地。 “安州大军在此,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黑压压的骑兵大声呼喊着冲入城内,汉南城被他们搅动得沸腾起来! 第三十四章 钓鱼也有奇遇? 大象二年六月中旬,南路行军元帅王谊率大军南下进攻安州叛军,两军与郢州长寿城外决战,平叛大军覆灭王谊仅以身免,叛军数千骑衔尾追击王谊一昼夜于次日袭击襄州武泉郡汉南城得手。 王谊穿城而过侥幸逃回襄阳城随即征发百姓守城,第二日派出襄阳水军顺汉水南下烧断浮桥,安州军据守汉南城。第三日下午,北上的安州军主力抵达汉南东岸,襄阳水军泊于东岸上游率道城不时南下阻止安州军搭建浮桥渡河。 汉江上,数艘襄阳水军战船顺流而下,下游六七里外汉南浮桥旧址处安州军正在搭建浮桥,跨河长绳已经拉好数条,东西两侧岸边有木船下水顺着长绳对向排列过去。 “当我等不存在?嘿嘿。”廋骨嶙峋的张鱼在战船里看着下游远处搭建浮桥的现场不住冷笑,他是被人从江边捡回来的跟着养父姓张,养父是襄阳水师一名老卒于是张鱼从小便在船上长大水性了得,如今是襄阳水军一名小兵。 “莫要急,等一会离得差不多了咱们几艘火船放下去一把烧个精光!”队正眯着眼看了看远处嗤笑一声说道,他们所在战船系着几艘小船,上面放着许多易燃之物就等着点着了一把火放过去将下游新建浮桥烧掉。 三天前他们就是这样将旧浮桥烧掉的,如今航行在江中心两边岸上的弓手都没法射到,安州军搭桥他们就烧,烧完再等下一条新桥,看看谁耗得过谁。 不过张鱼有些迷惑,今日哨船探得安州军开始搭浮桥,也没有什么战船保护,他们就不把自己战船当回事? 三天前襄阳水军南下放火船烧掉浮桥,原打算将附近汉江河段边上的渔船都弄沉,没曾想安州军动作快得很把船都拖上岸等到今日搭桥才放出来,按如今这速度若不阻拦今日那浮桥可就真的能搭好了。 南下平叛的大军不知怎的就败了还败个精光,就剩那什么元帅带着几个人跑回来,不过有咱襄阳水师在安州军主力别想过汉江! 襄阳水军数次随着朝廷大军南下和南朝水军那帮混蛋拼命,如今能活下来的都是成了精的,水性好自然不必说,操船躲拍杆、接舷战玩命个个都是好手。 舱顶瞭望四周的哨兵发现前方东侧河岸上安州军一字摆开了许多奇怪的巨弩,看样子是准备向己方射击,旁边的将领却不以为然: “太远了吧,约莫有三百米呢。” 其他人也是点点头:哪里听过强弩能射这么远? 话音刚落破空之声传来,随后一声巨响木屑飞散将张鱼面庞扎得刺疼,舱内众人回过神来才发现一杆长枪透过一名士水兵胸膛钉在西侧舱壁上。 “这是什么东西!”众人纷纷探头看向岸边,只见对方用火把在巨弩前端点着什么,随后只听人喊“放!”接着呼啸声起许多火光向自己战船窜来。 巨响连续响起,战船剧烈摇晃起来,张鱼眼前一花过后只觉得舱里血腥味弥漫还有些许灼热感,他勉强站稳身形摸摸自身发现没有缺了哪里。 其他人就没那么好运了,同袍们有的被长枪透身而过,有的脑袋被戳掉半边有的一条腿不见了,鲜血溅满船舱那钉在舱壁上的长枪还冒出火光,黑烟越来越多。 “着火了!”有人慌张的喊道,“快灭火!” 张鱼正要去打水却看见队正歪倒一边肋下鲜血淋漓,他急忙赶过去将其扶起:“李大哥你怎么了!” 八年前,襄州总管、卫国公宇文直率水路大军南下和南朝激战于长江边,双方水军亦在汉水入长江**战,以船为家时年七岁的张鱼随养父一同参战。 接舷战中养父被砍死,红了眼的张鱼抄起把尖刀和跳舷过来的南军玩命,捅死了三个人后自己也是身负重伤力竭坠江。 就在他向江底沉下去的时候同船的李大哥跳下水将他拽了上去捡回条命,又变成孤儿的张鱼从此和如今已升为队正的李大哥一同过日子。 “没事,肋下被刮破了。”队正挤出笑容说道,可张鱼看那伤势却不像他说得那么轻松。 巨弩连续射出火箭,把汉江中心的几艘襄阳水军战船点燃,从未见过如此犀利巨弩的士兵们傻了眼,发觉自己所在战船火势越来越大张鱼带着队正跳下江去逃命。 东岸漫山遍野都是安州军肯定不能去,不如在西边上岸?张鱼揽着队正向西游去,他自幼在水上长大又常年跟随水军作战水性了得,如今揽着个人泅渡不算个事。 汉江东侧,安州军们拿着弓箭、长枪在岸边候着;汉江西侧,汉南城内的安州军派出骑兵在沿着江岸跑动,两边守株待兔等着落水的襄阳水军士兵上岸。 有识相的还好说,敢反抗的不是被枪捅穿就是被射成刺猬,张鱼在江中见着情况不妙索性揽着队正顺水而下,有弓手瞧得正着不停的向他俩射箭,只是距离太远力道散尽落入水中。 张鱼揽着李队正半浮半潜竟然就顺流飘过正在搭建的浮桥,躲过旁边驶近木船上戳来的长枪向下游漂去,他正琢磨着漂远些再上岸却发现队正的面色惨白,肋下不停冒出猩红的鲜血。 “李大哥你要撑住啊!”张鱼慌张起来,他见其伤势严重只想着赶紧上岸包扎,眼角瞥见东岸无人就赶紧揽着队正向河边游过去。 狼狈的踩上泥地张鱼搀扶着队正走上岸,此处是个土坡他们刚要走上坡顶当面就撞见两人正另一边走上来。 似乎是一主一仆,都是十五六岁年纪,前一个衣着光鲜应当是主人,他嘴里叼根草手上拿着鱼竿,后边那个尖嘴猴腮提着个木桶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 突然这么一照面双方都愣住了,张鱼看见那尖嘴猴腮穿着军袍随即目露凶光:东岸是安州军的地盘,这两个是安州叛军! 说时迟那时快张鱼猛然一猫腰就要往前扑,他决定先下手为强扑倒第一个抠瞎眼睛然后再和第二人拼命。 “啊哒!”前面那衣着光鲜的反应也不慢,他怪叫一声猛然挥拳把张鱼打得后仰滚下坡去,没人搀扶的队正瘫倒在地。 “呜啊!”张鱼一个骨碌爬起三两步又窜上坡,他握紧双拳正要拼命却见那两人身后又走上十余人,个个均是身着军袍。 张鱼嚎叫着冲向靠自己最近的那个尖嘴猴腮,那人一脚踹来却被他抱住一扯竟就这么将其扯下坡去。 “叛贼我跟你们拼了!” 眼见着对方数人弯腰向队正摸去,张鱼瞳孔一缩随后双目发红向那几人撞去,只是势单力薄没几下被人按在地上,眼见着有人抽刀出来他拼了命的喊着: “放他活路,要杀杀我,要杀杀我!” 抽刀之人是那衣着光鲜的郎君,只见他蹲下身倒持长刀对着队正就要下手,张鱼拼命挣扎着:“不要捅啊,我愿意做牛做马!” 那郎君却是用刀将队正衣服挑开,只见他拨弄了几下从队正肋下抽出块血淋淋的细长木片,又对身边人说:“你们几个赶紧帮他包扎一下。” 张鱼目瞪口呆的看着对方救治队正,两个人分别挟持着他起身,就在这时方才被他扯下坡的尖嘴猴腮正满身泥泞冲过来。 “放开他!”尖嘴猴腮恶狠狠的喊道,那两人望向郎君见其点点头便松了手,尖嘴猴腮将佩刀解下扔到一边,“来打个痛快!就赤手空拳,莫要说我欺负人!” “来啊,来啊!”尖嘴猴腮舞动双拳挑衅着,张鱼见状热血涌上头往前冲没跑两步左脸就吃了一拳被打翻在地,他猛然爬起向那人一头撞去两人抱作一团滚落坡底,各自挥舞着拳头乱砸。 斗了片刻张鱼败下阵来,他被那尖嘴猴腮骑在身上只得双手不住挥动遮挡着如雨点般落下的拳头,鼻青脸肿被打得像个猪头。 “够了,回去了!”宇文温看着坡底眼皮直跳,在那里宇文十五一身泥泞骑在一个莫名其妙出现的排骨精身上胖揍。 “还有那谁,你这哥们再不找医官救治就真的要那啥了!”他示意手下将那伤者抬起,随即面色铁青的转身离开,鱼竿也扔到一边随后被手下捡起。 魂淡,老子出来钓个鱼都能碰见破事! 宇文温气呼呼的走着,今日大军搭浮桥过河至少要大半天,他闲得无聊便“偷得浮生半日闲”带着手下出来钓鱼解闷。 上游有煞风景的襄阳水军战船就不去了,特地跑到下游清净河段找地方‘休闲’一下,没曾想刚上坡就当头撞见这两个瘟神! 还特么不要捅,老子要捅也是回家‘捅’老婆,捅你们做什么! 他一脚把面前的石头踢飞,风风火火的向前方大营走去,江面上襄阳水军战船已经大半部分没入中,而浮桥已经完成了约四成。 王八蛋,一个排骨精当面扑过来也不知道今晚会不会做恶梦。 一行人气氛怪异的回到东岸安州军大营,宇文温叫来医官折腾了一番总算是让那什么队正止住血捡回条命,被打成猪头的‘排骨精’见状扑通一声跪下来: “郎君,多谢救命之恩,小的愿意做牛......” “去去去去去,谁稀罕你做牛做马!”宇文温不耐烦的挥手打断他的话。 魂淡,你以为自己是卖身葬父的美貌小娘子啊! 他看着排骨精不住腹诽,随后又想起了什么于是说道:“你们这些个落水没死的运气好,总管让人回去传话待会发条船就挤挤自己划回襄阳!” “安州军过几日就杀到襄阳城下,你们和姓王的说让他把自己棺材准备好!” “小的贱名张鱼,不知郎君姓名,小的感激不尽!”‘排骨精’张鱼不住磕头,眼前这人救了队正一命也就是救了他一命,是救命恩人。 “章鱼哥?本公乃西阳郡公宇文温,章鱼哥想扎小纸人还是怎的?”宇文温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磕头的张鱼,“莫要磕了,再磕就散架了!” 士兵押着张鱼和队正出去,宇文十五正拿着几个馒头走进来,看见鼻青脸肿的张鱼冷笑一声将两个馒头塞过去:“吃多点吧混蛋,皮包骨还想学人打架?” 张鱼看着怀里的馒头忽然低下头去沉默不语也不知道表情如何,他俩被带到一处看守森严的大帐里和落水被俘的同伴蹲着,没过多久便被赶上条破船向襄阳划去。 排除了襄阳水军干扰,安州军单日便将浮桥搭好,大军浩浩荡荡过江进驻汉南城,与此同时安州军也将东岸上游的率道城攻破,泊在率道的其余襄阳水军被迫北上返回襄阳城。 安州军随即在率道驻军并在临江一侧安置三弓床弩,以便阻止襄阳水军南攻并保护下游的浮桥。 次日大军北上,因为襄州军主力已于数日前的决战全军覆没,如今逃回襄阳的王谊将所有兵力收缩回城严防死守,零星骚扰的游骑也被安州骑兵驱散,再无力量阻挡安州军主力攻打襄阳。 汉南留有人马守城和保护浮桥,防止南边梁国麾下的抠脚大汉们过来抄后路。 梁国是大周属国,是南朝梁的皇族末裔建立的国家,二十六年前西魏攻陷国都江陵杀掉梁帝立了个傀儡皇帝,后来大周取代了西魏,梁国继续做大周属国。 梁国最凄凉的时候只有江陵及附近巴掌大的国土,八年前梁帝萧岿派使者去找老大周武帝宇文邕诉苦,老大一听说小弟家境窘迫大手一挥把基、平、鄀三州划归梁国。 安州军最先攻占的郢州州治长寿与梁国就隔着条汉江,后来攻占的汉南城南方就是梁国国境,因此大军攻击襄阳时背后是完全暴露在梁国面前不得不防。 大周在梁国设有江陵总管,一为监督梁国二为保护梁国不受南朝的攻击,攻打襄阳时间越长隐患越多。 三日后,携带着大量辎重的安州军主力部队进抵襄阳城下。 第三十六章 襄阳、襄阳(上) 襄阳城下,宇文温看着左右如林的投石车颇为自豪,这是安州军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打造出来的攻城利器,要威力有威力,要数量有数量。 襄阳乃天下有名的坚城,它东、南、西为陆地但挖有宽阔的护城河,河水来源于城北的汉江长年流淌不会干涸。 但对于穿越者来说,襄阳最大的名气来源于两个历史事件:第一是三国时关云长北伐襄樊,水淹七军却被东吴吕蒙偷袭荆州断了后路,走麦城被俘兵败身亡留下千古遗恨。 第二是宋元襄阳战役,射雕大侠郭靖、黄蓉夫妇率领襄阳军民誓死抵抗元军数年最后壮烈殉国,神雕大侠杨过万军之中击杀蒙古大汗蒙哥... 呃,位面不对重来! 第二是宋元襄阳战役,从南宋咸淳三年蒙元将领阿术进攻襄阳的安阳滩之战开始,到咸淳九年(1273年)襄阳守将吕文焕力竭降元,历时近六年。 期间襄阳守军打退了无数次的进攻,南宋朝廷也无数次派出援军顺汉江而上试图支援,宋元围绕襄阳进行了一系列的攻防战,最后襄阳周边宋军据点被一一拔除变成孤城,连年围攻下襄阳守军伤亡惨重,外无援兵内无粮草苦苦支撑。 就在这时元军用上了最终兵器----重力投石车,这是西域阿拉伯人带来的最新技术打造的攻城器械,最终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襄阳再也坚持不下去守将吕文焕举城投降,失去襄阳的南宋没几年也完了。 如今宇文温将这“跨时代之长射程重力式抛射砲”提前了将近七百年竖立在襄阳城下! 无数安州士兵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座座巨大的投石车,他们有的在长寿城下见过小一号的,有的则是第一次见到这军中传说的犀利攻城器械。 他们唯一的想法是:这玩意要多少人才能扯动啊! 在这个时代投石车是有,却都是人拉作为动力,像如此巨大的投石车难以想象要多少人才能动,更何况那砲梢底端并没有绑着长绳,看起来似乎不要人拉,那它怎么投石呢? 砲手准备的石头个个都有五六十斤重,到底这东西能把巨石投出多远啊! 有意或无意,许多人在打听其中奥妙,不过很快他们就得到了答案:这东西施加有法术! 只见一个道士手舞木剑口中喃喃有词,另一只手捏着画有奇怪纹路的符纸,随后他口含符水往符纸上喷去,“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有士兵上前将符纸接过,随后分头爬上投石车高高的架子,将符纸小心地贴在砲梢下挂着的木筐。 “我没说错吧,上次在长寿城他们就是如此做的,所以这投石车不用人力拉动就可投出巨石。”围观人群中一名士兵对身边人说道。 “这样也行?这...这道士是哪家山门?不知出价几许才能请来做法事?”周围一众人等探过头来问道,这法术当真了得,以后家里犁田请那道士做法岂不是不用牛了? 还有水上行船也不用桨了,装卸货物也省了劳力,当真是旺财的法术啊! “听说是西阳郡公奇遇碰见的,还在人家门前跪了月余用诚心打动了道长才求得门下弟子前来助战。”又有人振振有词说道,那人正是尖嘴猴腮的宇文十五。 “是啊是啊我亲眼看见的。”这是演技生硬的‘傻大胆’陈五弟在附和。 “那这道长是何处法统?” “据说是极西之地英吉利国出的大贤人,道号‘牛顿天师’便是。”这是宇文温乔装打扮化身‘包打听’躲在人群中散布谣言。 “那牛顿天师原为凡人,一日于果树下小憩被跌落的果子砸中脑袋顿时醍醐灌顶得了天道真传,创下了不朽基业。” “这到底是什么法术啊?” “据说叫什么‘万有引力定律’,若是习得精妙之处可白日飞升九天之上,此不过为雕虫小技尔!” “原来如此!”众人闻言恍然大悟。 这才对嘛,世间哪有不用人拉就能自动投石的器械,此番安州军得神人相助必定能逢凶化吉百战百胜! 传言的力量是伟大的,道士们作完法将符纸贴上所有的投石车后,通过许多形迹可疑的小团体在各处‘一唱一和’,安州全军上下都知道这“跨时代之长射程重力式抛射砲”有法术加持,那襄阳城不日可破! 作法完毕投石车开始装弹,士兵们在投石车前的壕沟边布阵以防守军突袭破坏攻城器械。城头守军见状忙着把一幅幅巨大的布幔升起。 对付投石车投来的石块,常见且有效的防御方法就是升起布幔立在城头,所谓以柔克刚飞来的石块撞入布幔之后势头大减随后落地,无法对布幔之后物体或人造成太大伤害。 此次官军守城征发全城百姓协助防御,将所有能用的布料征集起来缝制布幔,如今树立在襄阳各处城头的布幔颜色五花八门,应当是用不同颜色的布料缝制而成。 一声号响,城外有座投石车砲梢开始翻动,随即一颗巨石呼啸着向襄阳城头一张巨大的布幔飞来。 刺耳的撕裂声过后,撞入布幔的巨石被布包裹着却继续前冲竟将其撕裂随后撞向城墙后的民房。 “轰隆”一声响那民房随即变作一堆废墟尘土飞扬。 附近守军见状一片沉默,他们之中不乏老兵有攻过城有守过城,这布幔是守城必备器械防御飞石有奇效,怎么现在就没用了呢? 城外林立的投石车中有几座陆续发动,投出的石块有的落在护城河上激起冲天水柱,有的堪堪落在城墙角下,有的掠过城头布幔飞到城内激起一阵尘土。 安州军立起的巢车内观察城头情况的哨兵正大声的向地面上喊着什么,随后见那些操作投石车的士兵爬上支架往木筐里摆弄着,有放东西进去或是把东西从里面扔出来。 箭楼上的守军有忍不住的往城外射箭,羽箭飘飘忽忽的落在护卫投石车的军阵前,投石车所在位置已经超过了弓箭的有效射程。 也就是说守军只能默默承受投石车的攻击却无法有效还击。 王谊在城楼上看着城外那密密麻麻的投石车面色铁青,如今他总算知道为何安州军对攻下襄阳城如此有把握:他们会妖术,能让巨大的投石车不用人力就能投石! 省去了人力,这些投石车怕是能昼夜不停投石,襄阳城西南是虎头山石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如此昼夜投下来襄阳能坚持多久? 连绵的号角声打断了他的思路,只见城外那密密麻麻的投石车全数发动,将数十斤的巨石向城墙投来,呼啸声接连响起。 “轰隆”一声,一座箭楼被巨石拦腰撞断,半截箭楼坠落地面碎成残片,其上的弓箭手生死不知。城头上树立的巨大布幔失去了效果逐一被巨石撞落。 嘭、嘭、嘭,巨石撞到城头周边守军只觉得砖石飞溅地面一震,大难不死的站稳身形一看那巨石竟将城墙撞出一个坑,数条裂缝蔓延开来而原本城头上的箭垛已无影无踪。 安州军同时攻击襄阳城东、南、西侧的城墙,第一轮攻击波后襄阳这三面城头上的箭楼损失了一成,布幔去了六成。 王谊面色惨白的看着城头惨状,方才巨石落在身边不远处溅起的石块击中了他身边护卫,有走运的头盔替脑袋挡下碎石冲击,有倒霉的被碎石击中面部血肉模糊倒在地上惨叫。 他看见城外投石车操作手拉动绞盘将砲杆缓缓拉下,随后数人一齐将巨石推入布囊中,新一轮砲击将开始。 “快,除了观察哨所有人下城墙躲避!”他下达命令让城头上的大部分守军离开城头躲避石雨,毕竟在这种恐怖武器攻击下站在城头只能是白白送死! 然而没过多久砲击开始,巨石如雨落下又有箭楼崩溃,城头碎石飞溅掺杂着断臂残肢,血腥之气弥漫开来。 得了主帅命令,守军们连滚带爬的逃下城头,除了观察敌情的哨兵外城头再不见一人,城墙角王谊喘着气下令:“命令襄阳水军出动,无论多少代价都要烧断汉南浮桥!” “除了哨兵,让其他人都躲在城墙下,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 “准备好木料石块准备抢修城墙缺口。” “往江北派人,让樊城征调大部分人手过江支援,去给崔彦穆传话,让他急速增援!” 安州军没有水军,所以急切间无法攻打江北的樊城,襄阳水军与其泊在水寨无所事事还不如南下将汉南浮桥烧断切断安州军与东岸联系。 “派人往荆州总管府告急!” 一轮安排后王谊稍稍平静下来,但眉头紧锁怎么也解不开,安州军有妖术助阵,昼夜发砲攻打这襄阳城墙能顶多久? 城外,安州军士兵目瞪口呆的看着满天石雨往襄阳城落下激起阵阵尘土,中军帐外宇文亮捻着胡须看着襄阳城墙微微点头,身边将领个个惊喜不已。 某处围观人群中宇文温领着三百‘喇叭手’和一众亲兵离开,宇文十五跟在他后面问道:“郎主一会做什么?” “本公想出了几个新玩法包你们爽个够。” “那新玩法是什么?”众人闻言来了兴趣,他们跟着宇文温虽然没法去抢人头‘创收’,但‘夕阳郡公’出手大方军饷给得足饭管饱,平日操练虽然辛苦了些却颇有意思,反正郡公也不会故意消遣他们。 “热血沸腾的长枪突刺,向着夕阳奔跑的武装越野,基情四射的江边追逐往返跑!”宇文温露出深深白牙,“本公看好你们哟!” 襄阳城北侧水寨,水军战船密集驶入汉江,顺流而下往汉南驶去,方才他们收到主帅王谊的命令不惜任何代价将下游的汉南浮桥弄断。 一艘战船内,面色惨白的李队正和瘦骨嶙峋的张鱼茫然的望着舱外江面。 第三十七章 襄阳、襄阳!(中) 在月光的映照下,安州军的投石机投了整整一夜,当然考虑到器械的承受能力是分批砲击,让投石机和操作手能够充分休息。 为了避免守军出城偷袭,安州军布置了士兵守在投石机面前,他们头枕兵器和衣而睡为夜间操作投石机的士兵增加不少安全感。 每个投石机旁俱是点起火把将营地照得灯火通明,守军看着亮堂堂的安州军阵地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为了避免安州军趁夜偷袭,襄阳守军在城墙上安排了哨兵,只是一夜下来损失惨重,都是在连绵不断的石雨中丧命或者重伤。 第二日早晨,一夜未合眼的王谊趁着砲击间隙走上城头,仅仅过了一夜襄阳城头的箭楼均已消失不见,东、南、西城墙上的城楼已经变成残垣断壁。 “使君,敌军快要开始砲击了,赶紧避避。”随从紧张的劝着王谊下城墙。 下来后王谊颓然的看了看围在四周的将领们问道:“叛军攻城甚急,各位可有良策?” 一片沉默无人应声,面对着安州军这种从未见过的‘妖术’将领能有什么办法?不用人力意味着可以昼夜不停的投石砲击,如今事实证明确实是昼夜攻打。 城西南虎头山可以取石,方才城头的哨探也看到叛军安排了车队在营地和虎头山之间往来,肯定是输送石块,如今襄阳外已无己方机动兵力阻拦,在这般攻下去襄阳城墙能抵挡多久? 虽然城外有护城河宽达百米,但箭楼损坏城墙四处坍塌弓箭手又如何居高临下狙击渡河攻城的叛军? 眼见着众人鸦雀无声王谊也苦笑一声摇摇头,他原以为能在襄阳守上数月如今看来能撑过一月都是奢望了。 “使君一夜未眠,不如先回府邸歇息,今日襄阳城防交由我等负责。”众将领见王谊眼圈黯黑不由得劝导。 话音刚落城外飞来无数黑点,守军抬头看去那黑点后边拖着火光十分奇怪,待得略过城头上空那些黑点突然发出火光化作熊熊燃烧的火球向城中坠下。 “嘭嘭嘭”火球落在民房群里不久之后浓烟冒起,未等守军们反应过来城东、城西外也有火球如雨般飞入城中,一时间城内各处浓烟滚滚又有火光在其中闪烁,。 “他们在纵火焚城!”王谊不顾上休息指挥各路人马分头去灭火,民居房顶大多是木板如果不能在初期扑灭火势就麻烦了。 “使君,敌军开始堆土山了!”一名将领慌慌张张的跑来禀报,众人闻言不顾危险跑上城南上墙头查看敌情,只见城下护城河外沿上,安州军人山人海的抢堆土山。 底座初具规模的土山两旁立着高高的临冲车,车顶几乎和襄阳城头平行,上面有许多弓手弯弓搭箭向城头守军射箭,两者之间距离不到两百米勉强在强弓硬弩的射程内。 “调集弓箭手上城头!”王谊看着坑坑洼洼已经遍体鳞伤的城墙一咬牙,如今方才第二日对方就开始堆土山,要是再不拼命就来不及了! “组织死士准备出城强攻!” 与此同时,汉江上,襄阳水军战船正顺流直下向南面的率道城江面冲去,安州军为了保护汉南浮桥已经在率道附近江面拉起了一条铁索阻止水军舰船南下。 向南偏西流淌的汉江在率道城附近拐了个直角弯转向东南方向,东岸的率道城在直角的内弯,其对面的西岸则是在直角的外弯。 横江铁索在率道城下游江面,水军打算放出火船烧断铁索,考虑到有效距离必须贴近汉江拐弯处在放火船,正当水军战船带着火船靠近拐点时,西岸早已守候多时的安州军开始用巨弩展开攻击。 呼啸而来的巨箭冒着火光冲向战船将其一艘艘点燃,然而更多的战船悍不畏死的继续前冲驶过汉江拐点后开始点燃船头系着的火船随即松绑,密密麻麻的火船带着全船大火顺流而下正好被横江铁索挂住。 随着火船越积越多,横江铁索中段被烧得开始渐渐变红,而此时南下的水军战船也损失了四成,余下战船就等着铁索烧断立刻向下游冲去焚烧汉南浮桥。 汉江两岸的安州军用巨弩不停的射击着江中战船,忍受着火矢袭船泊在江面的襄阳水军心急如焚的看着下游,铁索处堆积的火船已经快要燃烧殆尽可那铁索还完好无损。 陆续又有战船被火矢点燃燃烧支撑不住沉没,襄阳水师将领正纠结着是否打道回府时下游数百米处的铁索终于发出脆响崩断了! “冲过去!” 襄阳水军战船上爆发出欢呼声,他们伤亡惨重等得就是铁索被烧断后冲到下游破坏汉南浮桥,然而还没驶出多远他们便绝望的发现前边又有一道横江铁索! “元帅有令,不惜一切代价破坏汉南浮桥!”一名将领咬牙切齿的下令擂鼓,所有战船继续南下突破铁索,火船不够那就用斧头砍! 。。。。。。 襄阳城东门外,尸体遍地四处狼藉。 守军为了阻止安州军攻势派出精锐出城突击投石车,选的是离安州军大营最远的城东阵地突袭,然而早有防备的安州军随即给了他们一个“有去无回”。 围城时安州军已经在城外挖掘壕沟防的就是守军突袭,又布下巨弩对准城门,更是干脆让士兵在投石机旁扎营就近保护这些大家伙。 他们眼巴巴看着投石车连绵不绝的攻打城池自己却闲得打苍蝇,好容易看着城内有动静不由得精神一震:“人头送上门了!” 先前长寿城外大战分配战利品有了个新花样叫“业务提成”:战利品不得私藏全部拿出来堆做一处,最辛苦的前排肉搏士兵以及冲阵的骑兵分得最多,然后是弓手和巨弩手最后是一般士兵,反正再怎么着都有口汤水喝。 首级另外算一个人头一吊钱,手快的抢人头抢的多赚得盆满钵满,所以“要发财靠人头”,今早那帮襄州军刚出城勉强抗过巨弩和弓箭射击,就被红了眼的安州士兵随后给扑了上去分得个干干净净。 有动作慢的看着同袍用人头领回来一吊吊清脆作响的铜线连午饭都是草草吃完,一个个鼓起精神在各处城门外候着就等襄州大爷们赶紧出来送人头。 眼见着安州军防守森严守军们再没敢出城送死,只能眼睁睁看着投石车慢慢的砸毁城墙,把无数火球投进城中引发连天大火。 宇文温打着哈欠站在城外一座搭起来的土山上,看着前方浓烟滚滚的襄阳城他真的想拿自拍器以此做背景拍照然后发到微信朋友圈:“我在攻打襄阳哎!” 然而这也只是妄想而已,看着已经有多处崩坏的襄阳城墙,宇文温反倒没了什么兴致,在如今这个时代各地城池都没做好防御重力投石机的准备,在这么多大型重力投石机的昼夜攻打下襄阳城是撑不住的。 然后呢?又不能‘放无双’,到时打破城墙自然有先登死士突破缺口,然后一拥而入战斗就结束了,自己一点用武之地也没有! 所以我要放烟熏死你们这些王八蛋! 士兵们沿着城南护城河岸边堆起了许多柴堆里面放有辛辣之物,宇文温潇洒的将几片碎纸往天上一甩,只见碎纸飘飘洒洒向护城河对面飞去。 “今日天晴万里无云,东南风三到四级,有出行的朋友请适当减少衣物。”宇文温喃喃着走下土山,身边围着一圈父亲派来的护卫。 “十五,叫他们点火放烟。” 片刻之后滚滚浓烟带着辛辣之气顺着东南风向襄阳城头飘去,原本守在破烂不堪墙头上的守军被熏得睁不开眼不停咳嗽,他们原本和对面土山对射就落了下风如今更是支持不住,只能任由安州军加固土山而束手无策。 士兵排着队走上各座土山将背篓里的土向前端倾倒而出,土山渐渐向护城河里蔓延,与襄阳城头的距离缓缓地缩短。 。。。。。。 夕阳下,汉江上几只破破烂烂的襄阳水军战船正摇摇晃晃逆流而上,今日他们奉命从水路进攻汉南浮桥,在上游的爽道城为了突破横江铁索浴血奋战。 用火船烧掉了第一道铁索,接下来的第二道铁索他们在督阵将领的威逼下拼了命伤亡无数总算贴上去将其砍断,然而面对接下来的第三道铁索他们绝望了。 江岸两边安州军的巨弩不停射击着,将逼近第三道铁索的襄阳水军打得狼狈不堪,许多战船着火沉没坠入江中的士兵要么游到两岸要么顺流而下,不愿投降的都被杀死。 江面漂浮着大量战船残骸以及浮尸,面对着第三道铁索襄阳水师已经无力冲锋了,谁知道下游还有没有第四道、第五道? 督阵将领再怎么威逼恐吓也无法让他们拼命,无奈之下只能调转船头回襄阳,然而此时他们是逆水行舟船速缓慢,两岸的安州军便得以有更多时间用巨弩攻击战船。 好容易脱离巨弩射击范围,襄阳水军战船同出发前相比已经十不留一,一艘战船内瘦骨嶙峋的张鱼正搂着怀中的李队正,他用手紧紧捂住李队正肩膀上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触目惊心的鲜血从指缝间渗出染红他的手臂。 “李大哥你要挺住,马上就要到襄阳了!” 先前督战将领威逼他们攻击第三道铁索时李队正争辩了几句,被拿来杀鸡吓猴砍了一刀在肩膀上,幸得众人求情才没被补刀,随后督阵将官被飞来的巨弩取了性命,他们这艘船索性掉头逃回襄阳。 “小鱼儿...不要回襄阳...赶紧逃...姓王的还会逼你们去汉南送...” 话未说完李队正断了气,张鱼浑身一抖紧紧抱着他嚎啕大哭,舱内其他人见状也是黯然,此次他们被逼着强攻横江铁索,无数同袍好友葬身鱼腹。 本想着不如就此逃到别处等战事结束再回,可如今自己的家人还在襄阳水寨哪里能忍心抛下他们不管,只是回去了怕是改天又会被逼着南下烧浮桥,也不知道到时还有没有命回去同家人团聚。 夕阳的余晖透过破败的舱壁应在张鱼身上,他缓缓抬起头双眼浮现猩红血色。 第三十八章 襄阳、襄阳!(下) 安州军的投石车整整投了一天襄阳城内哀鸿遍野,当夜色降临之时安州军开始实施分批投石,守军们总算稍微缓了口气。 行军主帅、襄州总管王谊带着亲兵在各城头来回奔波主持防务,从昨日安州军开始攻城起到现在他已两日一夜没合眼了。 攻城大军那施加了‘妖术’的投石车确实威力巨大,襄阳城刚守了两日各处城墙均出现不同程度的破损,东、南、西三面的城墙已经出现了或多或少的崩坏预兆。 守军竭尽全力调集了木料砖石堆积在那些城墙附近,就等着城墙出现缺口紧急抢修,周围集结着士兵预备当敌军破口而入时堵口血战。 城外已经成功堆起土山,开始就着土山向护城河里倒土试图堆出一条过河的路,安州军人手充足怕是要连夜奋战,加上昼夜不停息的投石车襄阳明日战况怕是不妙了。 今早南下焚烧汉南浮桥的水军损失惨重,弄断了两道横江铁索后还是无法攻破第三道铁索,只有寥寥几艘船逃了回来,主帅王谊还想把剩下的水军战船明日派出去玩命好歹被将领们劝下。 襄阳城看来是完了,不是后天也差不多了,所幸安州军没有水军大伙还可以靠着襄阳水军战船渡过汉江逃往江北的樊城。 只是城中数万军民到时不可能全部登船逃命,那么问题就来了:谁留下来送死?水军将士们不可能抛下自家老小不顾送别人逃命,那么守城将士就活该殿后? 局面很微妙大伙很有默契的不提起这个话题,但私下里都在竭尽所能拉关系找门路为自己和家人逃命留一条路,他们都没有信心襄阳城能撑过后天,所以明日是最关键的一天! 对于城内上下的想法王谊心知肚明但也能装作不知道,除了装模作样的派人弹压私议外别无他法,连自己都不相信襄阳能守住怎么说服别人? 别人可以逃可他自己怎么逃?先是领军作战大败全军覆没,如果再丢了襄阳重镇光这两项罪名其中一项就能要了他的命,原想着守住襄阳戴罪立功如今开来是妄想,战也好退也好脑袋是保不住了。 他想殉城可其他人不这么想,有船可以过江到时就能保住小命,对于围城兵法有云:围三阙一虚留生路,襄阳的汉江天险如今却成了消磨守军意志的帮凶。 真是造化弄人! 想着想着王谊及身边亲兵打起盹来,忽然城外又投来无数火球,如同漫天火雨将襄阳城再度点燃,王谊猛然惊醒赶紧督促各处灭火。 冲天火光映红了四周,也映亮了城头守军的背影,城外西侧土山上候着的安州弓手、弩手借着火光用强弓硬弩一一将城头暴露身影的士兵射杀,守军们支持不住纷纷缩回头从坑坑洼洼的城墙上下来。 新一波石雨落下将城墙砸得砰砰响,刚躲过一劫的守军庆幸不已,然而他们放弃了观察未能发现城下安州军出现的变化: 密密麻麻的士兵披甲执锐猫在护城河边土山后,土山旁许多人抬着木船依次往河里放,木船长约五米宽一米半前后各钉有两个铁环,它们船头对岸放下每放一艘便用粗木棍穿过铁环固定与前一艘船之间头尾牢牢捆住随后铺上木板。 安州军是在搭建浮桥渡河! 什么土山堆土填过护城河就是障眼法,按那种填法至少要到后天才能填过去之所以这么做就是要守军麻痹大意认为安州军要等填土过河才攀城攻击。 所以守军今晚肯定不会料到对方突击搭建浮桥渡河。 在安州军的特意安排下西侧城墙受损情况较轻,而东、南侧的城墙已经出现了多处垮塌,守军们正是防着那两面而抽调了西面城墙的一些预备队。 一条浮桥即将搭好另外几条浮桥搭建进度已过大半,就在这时躲避石雨的守军开始往城头上走准备观察敌情。忽然间城东、城南外安州军阵地发出如潮般的欢呼声: “破口了!破口了!” 声浪冲天而起连城西守军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们面色发白手足无措个个都不由自主的看着城北水寨,带队将领强颜欢笑不住安慰说那边的同袍定能将叛贼堵住。 被这么一耽搁上城头便晚了些,此时城头上传来奇怪的撞击声,守军察觉不对赶紧往城头冲,刚一冒头便被对面土山候个正着的安州军射翻。 慌乱间他们发现城头搭上了许多云梯,一名士兵血气上涌奋不顾身的冲上去想要将云梯推开,他身中数箭强忍剧痛抓住云梯两端正要用力,云梯猛然攀上一名安州士兵一刀从下向上将他砍倒。 就在蜷缩着身子坠落城墙那一瞬间,他看见城墙外搭着许多的云梯,上面如同蚂蚁般攀爬着许多安州士兵。 “襄阳完了。”这是他最后一个念头。 城西陆续响起了厮杀声,守军扯开喉咙喊着“敌军攻城了!”然而此时与东、南面的场面相比已经是吸引不了注意力了。 因为这两处的城墙塌了数个缺口,如潮的安州士兵凭着打造好的木船渡过护城河向城墙涌来,守军拼命堵口却被守候已久的巨弩攒射伤亡惨重。 安州军特意避开己方直射的巨弩从两边登岸,登岸后他们没有急于冲锋,而是耐心守在缺口两边等着同袍陆续过河,城墙守军被对面土山压制无法对他们进行有效的阻拦。 守军最初在城头堆积着诸如滚石擂木等常用守城器械,只是接连两日被石雨洗城全部损失殆尽,如今只能横下心组织了大批士兵候在城东、城南缺口处准备和涌入的安州军短兵相接。 这也是安州军所希望的。 此次夜间攻城,城东、城南是出现缺口不假,集结兵力渡河准备破口不假,但要等城西的得手了再发动! 眼见得各处缺口外安州军已蜂拥渡河,他们躲在缺口两侧却未见冲进来,守军们有些摸不着头脑,莫非他们是在等着什么? 没有多久时机到了,城西喊声大作随后城北水寨也冒起了冲天火光! 他们从西边破城了!他们在放火烧水寨船只! 这是所有襄阳守军此刻唯一的念头,随后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想到:再不跑就跑不掉了! “破城烧船!破城烧船!”城外响起震天的呼喊声,整齐划一似乎是早就排练好的。 片刻的沉默后,侯在各处缺口的守军们不约而同往城北水寨跑去,那里停有逃命必须的战船傻瓜才留在这里堵口! 在他们身后刺耳的喊声绵阳响起:“总管有令,首级一枚一吊钱!” 无数嚎叫声响起,在缺口外忍了许久的安州士兵从缺口涌入城中,他们肩上绑着白布带分外明显,双目发红对着那‘一吊钱’奋勇追去。 “总管有令!不许杀俘!不许奸\\淫掳掠!”三百喇叭手正在城外护城河边上用纸皮喇叭大声喊着军纪,虽然战前动员各部将领已经三令五申手下不要抢人头杀红眼,但宇文温还是决定提醒一下这帮抠脚大汉。 宇文十五和陈五弟带着亲兵围在他身边,此次他们被宇文温严加管束不得去抢人头憋了一肚子气无处发泄,一个个龇牙咧嘴按着佩刀想找茬。 “如今夜色宜人,本公偶得佳句。”宇文温负手而立站在前边摇头晃脑的说道。 宇文十五闻言抬头看了看夜空却见黑云蔽月,四处一片昏暗哪来的夜色宜人? “夜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宇文温念完打了个响指:“大伙都跟上,咱们入城!” “去做什么,又不得抢人头...”宇文十五嘀嘀咕咕,示意陈五弟带着亲兵以及三百喇叭手跟上,宇文温见他们几个都是蔫不拉几的随即鼓气: “这兵荒马乱的肯定有士兵不顾军纪烧杀抢掠,这不得本公亲自执行军纪么?” 宇文十五和一干人等眼睛一亮,跟着宇文温的‘护卫团’也无话可说,总管让他们来保护公子不许冲阵,这制止士兵违反军纪倒是没说不行。 一帮人原本就穿着铠甲带着武器,如今将白布带往手臂一扎就跟着大军一起入城,夜色下安州军人人手持火把如同密密麻麻的萤火虫般从城墙缺口处向襄阳城内涌去。 城北水寨火光冲天许多战船在燃烧着,先前从城西破城的安州军一入城就往水寨赶,他们射出火箭将泊在水寨里的战船点燃以打击守军士气。 水寨的士兵正要和他们拼命却听得城东、城南喊声四起,又隐隐约约听得喊声中掺杂着“城破了!”心知不妙,也顾不得拼命个个去争抢战船带自家老小过江。 城中各处已被先前投入的火弹点燃,火光点点而起映红夜空,四处人声鼎沸都往城北水寨涌来,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王谊被亲兵簇拥着来到码头,他回头看看陷入混乱的襄阳城面色惨白。 方才安州军攻破城墙火烧水寨全军大乱,他奋力弹压也无法挽回,就如同那日长寿大战一般眼睁睁看着大军崩溃自己却无力回天,曾经让人不堪回首的场景如今再次上演。 败了,真的败了,还以为能撑上月余结果安州军正式攻城只用两天就破城而入,我有何面目回去! 想到这里王谊苦笑着拔出佩刀就要自尽,被身边亲兵眼疾手快一把夺下:“郎主何苦如此!先过江再做打算,若是死在此处万事皆休!” 水寨中战船乱成一团,没着火的都被人划着向外边汉江驶去,亲兵们大喊主帅在此快划船过来也没人理会,正焦虑间一名船夫划着小船路过,亲兵急了眼径直跳了过去拔刀逼着他划船靠岸。 “这是主帅王使君,快划船过江!” 船夫被刀抵着十分惊恐随即将船靠岸,亲兵们扶着王谊上了船手忙脚乱的划水好让船快些离开码头,岸上晃动的火光映亮了他们的脸庞。 第四十章 回家 六月底,安州总管宇文亮率军攻陷襄阳随后组织人力修补城墙,此时回军救援襄阳的行军总管崔彦穆刚到樊城附近,得知襄阳陷落后他只得率军驻扎樊城隔着汉江与安州军对峙。 尾随崔彦穆的宇文明率领随州及顺、土、应州三州援军西进,攻克随城西侧四十里处的唐州州治下溠城。 下溠东北、西南两侧临山,为荆、襄二州方向攻打随、顺、土、应四州的并经之路,此番安州军占据下溠,安州总管府东北门户高枕无忧。 驻扎襄阳的安州主力修整一天后分两路出击,将西南方向的南襄阳郡郡治思安、汉江上游的襄阳西部门户筑城攻占,至此襄州过半地区落入安州军手中。 襄州总管府下辖襄州、蔡州、昌州、唐州、郢州、复州,现在还有蔡州、昌州、复州在朝廷手中。 蔡、昌二州位于崔彦穆据守的樊城和宇文明攻下的唐州之间,复州位于郢州东南与西面梁国接壤,现已经拒绝安州军的招降投到驻扎梁国的江陵总管麾下,复州北面的沔州则是安州总管府治下。 朝廷与安州军进入僵持局面,双方势力范围互相牵制但谁也不敢轻易乱动: 对于朝廷来说,如今唯一一支机动兵力只有崔彦穆率领下据守樊城的荆州军,但他们必须与南边襄阳的叛军对峙不能分兵,蔡、昌二州面临宇文明的压力自身难保无法支援樊城。 崔彦穆手上可是荆州的所有机动兵力,若是再吃败仗不光丢掉襄州余下地盘连北边的荆州总管府都危险,梁国先前被左丞相杨坚一封信吓得生活不能自理也不知道何时能回过神。 对于安州军来说,襄阳北面有荆州军盯着必须重兵防守,宇文明这边不能进攻蔡、昌二州以免意外落败导致局面崩坏。 而襄阳南面的梁国动向不明必须要防,襄阳西南面的思安和其东面的汉南一西一东压制着南面的梁国,郢州州治长寿在梁国东面就隔着条汉江,沔州要防御南边的复州这几个地方要驻军。 安州军的兵力四处布防已经到了极限,一个应对不当就会葬送得来不易的大好局面,而南朝也北渡长江偷袭黄州了。 安州军主力北上作战,安州总管府东南毗邻的黄州总管府不出意料的受到长江南岸陈国的袭击,黄州总管府最远端、东南面的蕲州最先丢失。 南朝果然如同他们老前辈三国东吴一般不宣而战卑鄙偷袭,趁着安州军北上攻打襄州时渡江袭击蕲州得手,然后又攻占了北面的义州。 不过这也在安州总管府幕僚们的意料当中,为了对付朝廷南下大军已经将黄州地面大部分机动兵力征调随主力作战,陈军北上的话蕲州、义州是肯定要放弃的。 于是在襄阳召开的军事会议上,众人商议半天定下应对方案:厚着脸皮派使者去长安投石问路为自己争取时间,襄阳及周边地区由总管的心腹将领坐镇,总管宇文亮回军安陆安定人心顺便派援军支援黄州赶跑陈军。 说做就做,安州使者渡江面见崔彦穆,说要到长安晋见左丞相澄清‘误会’。 “误会?”崔彦穆看着眼前使者眼皮直跳,双方刀兵相见死了那么多人现在却来说是误会? 强忍着怒火他同意安州使者的要求,并派人陪同其一行穿过荆州总管府地域往西北武关故道前往长安,如今崔彦穆压力也很大觉得不如让朝廷头疼去吧。 满腔怒火的不止崔彦穆还有‘夕阳郡公’宇文温,他在军事会议上主动请缨却被父亲一一打回: 首先争取襄阳防守一职,宇文温情绪激动之时不由自主朗声大喝:“如今蒙元大军即将南下,吾辈当与襄阳共存亡以保大宋河山!” 在座将领面面相觑:“蒙元”是什么东西?大宋一百年前不是完蛋了么? 南朝宋,发明却月阵以步制骑的刘裕所创建的王朝,一百年前被南朝齐取而代之。而宇文温说的是“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南宋,这一要求毫无悬念的遭到拒绝。 好吧,我要领兵东进把陈军赶回江南!江东那帮家伙当年偷袭荆州坏了刘皇叔好事,害得诸葛丞相呕心沥血星落五丈原如今又扯安州后腿,我要报仇! 在场所有人一片沉默,宇文亮表示已有人选。 好吧,我要屯兵沔州迟早南下把那该死的复州拿下! 宇文亮表示与你无关。 争来争去最后老总管抛下一句话:“你跟我回安陆,有儿子前不得独自领军!” “所以就要儿子留在安陆给您添孙子?”正处于‘事业上升期’的宇文温悲痛欲绝。 就在他万念俱灰之时总算有个甜头丢过来:“配马匹三百给你那亲军,兵器盔甲什么的自己去挑吧!” 计议已定多说无用,他二话不说马上冲到兵营去精心挑了三百套铁甲以及战刀、长枪,将三百喇叭手‘重装化’。 加上三百战马、马车若干以及附带的养马人等辅兵,‘夕阳郡公’的亲军算是有了雏形。 大军浩浩荡荡回到安陆,此时襄阳大胜的消息早已传遍大街小巷,但大军归来还是让许多人欢欣鼓舞,士绅们杀羊宰牛在十里亭犒赏凯旋大军。 安州总管府如今手握黄州、襄州两处总管府地盘羽翼已成,原先首鼠两端的官员将领们算是接受事实愿意站在宇文亮这边,在朝廷大军进抵安陆之前没人敢触这位安州总管的霉头。 此次作战坊间对总管的两个儿子有不同评价:长子宇文明独领一路在随城挡住崔彦穆大军,又攻占唐州全境把安州东北部门户上了把锁,当真是虎父无犬子。 至于那个次子‘夕阳郡公’宇文温据说此次随军出征就是个混吃混喝骗资历的,成日里不做正事老总管实在看不下去如今让他去练兵。 杞国公两个儿子当真是一虎一猫啊! 当然在安州核心高层来说宇文温对于此次作战的贡献不亚于他兄长,只是出于保密以及宇文温的要求没有大肆宣扬。 宇文温没有在恶俗的劳军大典上待多久,将三百亲军交给陈五弟为首的“傻大胆”五人团让他们在安陆城外扎营住下,随即带着宇文十五和新收小弟----排骨精张鱼往城里冲去。 张鱼烤得一手好鱼又是刀头舔血长大的,够狠但心眼不坏又有嫂子和侄子这一处把柄握在宇文温手上,他为了方便以后四处‘作恶’便将其收做‘小弟’和宇文十五一道跟随左右。 “哎哎哎你谁啊,怎么就闯进来了!” 宇文温急吼吼的要冲进自家府邸却被门房给拦住,他以为自己真走错门还特地倒退几步看看四周,确认地址没错后瞳孔一缩: 怎么回事?搬家了?我擦老婆去哪里了! 眼见他红着眼又要往里冲几名护院挡在面前:“这是西阳郡公府,岂容你三人撒泼!”, 身后宇文十五闻言冷笑一声正要说话却被郎主拦住。 ‘哟呵,看来是新员工认不出董事长啊?好容易遇到的副本可不能放过!’宇文温如是想,随后打了个响指: “十五!” 他身后的宇文十五闻言对旁边的排骨精张鱼使了眼色,主仆三人开始刷西阳郡公府‘副本’,三板斧刚打翻几人要往里冲却被随后涌出来的护院淹没,结局是小队全灭游戏结束。 等张定发、符有才闻讯急匆匆赶来时他三人鼻青脸肿的躺在府邸大门外青石路面上狼狈不堪。 “你们调教的好护院啊,嗯?” 宇文温皮笑肉不笑的坐在院子里看着面前一群人,妻子尉迟炽繁站身边心疼的帮他敷着热毛巾。 夫妻俩面前站着满头大汗的管家李三九,还有同样满头大汗的张定发和符有才,几个心惊胆战的门房和护院低着头站在三人身后。 鼻青脸肿的宇文十五和张鱼站在宇文温身后幸灾乐祸的看着他们,方才他俩被群殴憋了一肚子火如今郎主发飙对方有得苦吃了。 张定发和符有才负责安保工作新近挑选了合适人选充实护院队伍,也就是身后那几人,他们因为新来不认得宇文温所以有了刚才一幕。 “是我等失职,请郡公处罚。”李三九、张定发和符有才说完和几个护院正要下跪请罪,却被宇文温喊住:“干什么干什么,本公有说你们错了?” 眼见着他们面面相觑,宇文温开怀大笑:“大家何罪之有?全都有赏!” 听得这么一说那几名护院诧异的看着这位第一次见面的郎主惊讶地合不拢嘴,李三九、张定发和符有才也是颇为意外,他们的属下冒犯了自家郎主受罚也是应当,自己管教不严也有责任却不曾想宇文温不罚却赏。 “规矩就是规矩,既然定了自然是要好好执行,每人去账房领赏钱,赏额就由管家按规矩给了。”宇文温大手一挥,随即补充了一句:“本公要的就是家宅平安,诸位日后也要仔细看护,都听清了么!” “听清楚了!”护院们俱是喜出望外。 宇文十五和张鱼闻言却不乐意了,宇文温见他俩臭着个脸再补充了一句:“你俩也有赏,今日好好休息,明日起大家可以切磋切磋嘛。” “是单挑莫?”宇文十五眼睛一亮。 “二对二也行啊,嘿嘿。” 交代管家李三九安置张鱼之后,宇文温干咳数声在场之人见状心领神会原地消失,他转身正要将妻子掳进某地‘谈心’却发觉旁边没了佳人身影。 四处张望后瞥见日夜思念的倩影消失在后院,他随即气势汹汹单枪匹马追杀过去。 敌将尉迟炽繁休要逃跑,本将要和你单挑大战三百回合! 第四十一章 加快进度 宇文温风风火火扑进后院却被丫环翠云拦住,小妮子鼓起勇气化身挡车螳螂对浑身发热呼吸急促的郎主说道:“夫人说,夫人说让郎主先沐浴...” 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宇文温闻言哑口无声:话说的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古代行军卫生条件差,士兵们几个月不洗澡是常见之事,尽管宇文温还是尽量保持二十一世纪卫生水准但也不能天天洗澡洗头。 军营里到处是抠脚大汉,营房里弥漫着汗臭、脚臭、口臭、腋臭等混合臭味,堪比当年大学男生宿舍那五毒俱全的污浊空气。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宇文温在军营待久了鼻子已经习惯了,如今回到香气喷喷的自家后院才惊觉自己身上臭味弥漫。 魂淡!头发都打结了,不会有跳蚤了吧! 二话不说宇文温跳进准备好的木盆泡起舒服的热水澡来,丫环翠云在外边守了半天发现郎主没了动静,红着脸走进房内一看,他却是头枕着木桶边缘睡着了。 翠云纠结了半天还是没勇气叫醒郎主赶紧回禀夫人,待得尉迟炽繁走进房中时宇文温已经打起鼾来,看着日夜思念的心上人如此疲惫她心疼不已,坐在旁边轻轻帮着丈夫洗头。 看着他英俊的面庞尉迟炽繁忽然面颊一红,犹豫了片刻闪电般在宇文温嘴唇上啄了一下。 “美女,我有老婆的...”宇文温喃喃自语似乎没有睡醒,尉迟炽繁见状一笑随后缓缓地帮他按着肩膀,按着按着双手忽然被紧紧抓住。 战火燃起,敌将尉迟炽繁趁宇文温沐浴之际偷袭,结果被其发觉拖入水中挣扎一番湿\\身而逃,绕桶追逐战持续数圈最后她被宇文温追上逼至墙角,双方解锁新姿势爆发第一场战斗。 据门外旁听群众翠云回忆,当时战况激烈听声音判断总共爆发三次激战,后来打扫战场时发现夫人物品无数,俱是湿透了的衣裙罗袜。 战斗结束后双方将领裹着浴巾转移到卧室进入“你喂我我喂你”的吃饭恩爱秀时段,持续半个时辰,待得酒饱饭足战火重燃卧室外已划成无人区除丫环翠云外再无人影。 中场休息时间到,宇文温恋恋不舍的将搭在自己肩膀上的大长腿放下,和妻子意犹未尽的黏在一起。 “二郎,谢谢你。”尉迟炽繁偎依在丈夫怀中低声说道,五月外公尉迟炯在相州发表讨杨檄文,其中爆料了一个‘大新闻’:奸臣杨坚指使女儿将西阳郡公夫人尉迟氏囚禁意图不轨,所幸有申明大义的宦官救人方才保住清白之身与夫君团聚。 她不知道丈夫是如何让外公在檄文里写下如此内容的,但她知道这是丈夫为了洗刷自己的污名做的努力。 二月底她随其他宗室命妇们入宫朝见皇后恰逢逆贼行刺皇帝便‘失踪’了,随后一个多月在丈夫的安排下躲躲藏藏,全长安城都在传她被逆贼掳去糟蹋月余已变成‘残花败柳’。 后来随着丈夫南下安陆避祸也算半公开出现在人们面前,但那“残花败柳”的名声着实不好听,虽然能和心爱的丈夫长相厮守但心里还是有些介意。 可这事情又能怎么澄清,丈夫为了保全自己可是连皇帝都杀了,就在她打算默认时丈夫已化解了难题! “是为夫不好,让三娘受委屈了。”宇文温看着面若桃花仍在微喘的妻子心生愧疚,“以后定然不会如此。” 两人诉说着一个多月的相思之情,他大致了解到了如今府里的情况:李三九已经胜任了管家一职将府内仆人指挥得如臂所指,护卫总管张定发带着副手符有才兢兢业业把府邸护得滴水不漏没人敢作奸犯科。 ‘创收’总管刘彩云带着‘技术人员’张乙满、胡三子操持的山寨作坊运转正常,为西阳郡公府日常开支提供充沛的资金支持。 凭着山寨琉璃珠的收益在城外河边买了处小庄园作为别院,将山寨作坊搬到那方便‘技术升级’,他们选了几个可靠的仆人作为帮手进行‘技术研发’。 至于林有地负责的“威力巨大之大象二年试做型气动力连珠铳”,因为他只对宇文温负责没人知道进展如何,不过看他近来的表情似乎有了进展。 “以后不要那么傻,绣佛像把手都弄伤了。”宇文温心疼地握着妻子双手,尉迟炽繁担心在外征战的丈夫,向佛祖祈祷保佑他平安无事,为表诚心绣了一副等身大小的佛像把手指都弄伤了,看着妻子那芊芊玉指上的伤痕宇文温的心都在滴血。 “再说要绣也要绣送子观音不是?” 尉迟炽繁闻言面颊泛起红晕羞得快要滴出水来,未等宇文温继续调戏她贝齿一咬‘翻身上马’,小两口分别月余每日每夜的思念化作星星之火如今已经汇聚一处呈燎原之势,所有的矜持、理智均已经被焚烧殆尽剩下的只是本能。 战况激烈,宇文温将月余积攒下来的‘存货’悉数‘交付使用’,尉迟炽繁则奋力将自己和丈夫‘揉’成一体,在焚天之火中小两口‘同归于尽’直到第二日中午才幽幽醒来,正所谓“**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此番大战过后尉迟炽繁喉咙再度沙哑,宇文温将姿势图的完成度提升到百分之八十五,加快了解锁进度。 用完午膳宇文温沐浴更衣,抖擞精神在书房召集‘创收’总管刘彩云以及张乙满、胡三子商谈‘山寨大业’进度。 刘彩云商业头脑了得,为了确保利润她将‘投放市场’的琉璃首饰控制在一定数量内,一来是免得量大价低二来避免别人起疑心,毕竟老是有‘西域秘宝’源源不断大批量出现在市面那些商家怕是心里会嘀咕。 安州的消费能力有限,黄州兵荒马乱土豪们暂时没心情花钱讨好妻妾,新控制的襄州总管府各州倒是可以开辟新市场。 “郡公先前所说的平板玻璃我等试了许多方法都未能成功。” 说到宇文温交代的任务原先神采飞扬两眼发光的刘彩云面色一黯,张乙满、胡三子也是催头丧气,经过他们三人的努力作坊已经能偶尔做出透明玻璃来,具体配方还在研究当中,可郡公所要求的“平板玻璃”却始终没办法实现。 “说说你们想过的办法。”宇文温却不着急。 说道技术问题张乙满、胡三子最有发言权,他俩这几个月来与玻璃打交道积累下不少经验、心得,为了制作出郎主要求的平如镜的玻璃试过许多办法。 他们有试过将熔融的玻璃液体倒入各类平整光滑的物体表面(例如打磨得光亮的铜镜)凝结,以期做出平滑的玻璃来,然而各类方法试过之后效果不佳。 要么是玻璃冷凝时出现裂纹,要么就是有细微划痕,他俩个绞尽脑汁还是没办法实现光滑平整的‘平板玻璃。’ “本公外出这月余时间也在思索如何制作。”宇文温其实心里早有答案,但他打算用另外一种方式说出来,“直到一日有了想法。” 刘彩云、张乙满、胡三子闻言来了精神,只听宇文温说某日在营中吃饭时,发现桌上一碗水上飘着大片油斑,忽然灵光一闪。 油、水不相溶人尽皆知,油比水轻浮在水面上两者之间界限分明,刘彩云等三人似乎隐隐约约想到了什么却又抓不到诀窍。 宇文温让刘彩云拿来一个琉璃杯倒入半杯水半杯油,静置一段时间后待得杯中液体不晃动后,让他们三个观察观察油、水分界线。 “当真平滑如镜一般!”三人异口同声说道。 “所以本公在想,是否也能如此一般找出一种液体,它与熔融的玻璃互不相溶,待得玻璃冷却成型后自然平整如镜了。” 眼见着刘彩云、张乙满、胡三子恍然大悟,宇文温趁热打铁:“所以接下来按照这个思路实验,水当然不行,可以试试油,或者...用熔融的铜水、铁水、铅水...” “或者是将熔融的玻璃倒在熔融的锡水上试一下。”他最终将正确答案掺在一堆错误答案里给了出来。 之所以如此拐弯抹角,是不想挫伤他们的积极性,若是自己没日没夜实验都弄不出来的东西被别人一句话搞定任谁都会对自己的能力充满怀疑,这不是宇文温想要的结果。 给他们指出一个正确的大方向省的走远路,具体的路线是是他们自己辛苦实验得出的,这对培养技术人员的信心很有帮助,宇文温希望手下的技术人员能够摆脱对自己的依赖独自将科技树点亮。 “对喔!”张乙满、胡三子面露喜色,抓耳挠腮恨不得马上去做实验,铜、铁、铅、锡都是日常生活中轻易能够获得的东西。 “府中有许多铜器、锡器,不如先拿这两种试试。”刘彩云喜上眉梢。 “如此甚好,若是制作出平板玻璃来,下一步是想办法将银箔或锡箔紧紧贴在玻璃上。” “这又是何故?”刘彩云看着宇文温面露疑惑,“郡公莫非有好主意?” “银器若是平整映照出的人影比铜镜还清晰,只是时间久了表面便灰蒙蒙一片再看不清楚。” “本公在想若是银箔能贴上玻璃,如此一来是否能做出不会变黑的银镜?” 犹如黑夜里的明灯为迷途路人指明了方向,刘彩云、张乙满和胡三子闻言俱是双眼一亮,财迷刘彩云更是思路突进:“若是能做出如此银镜来一面怕是价值连城了!” “本公静候佳音。”宇文温微微一笑。 要加快进度了! 第四十二章 邺城之战 安陆城里一片祥和,而千里之外的相州州治邺城外却是杀气冲天。 邺城,先后为曹操的曹魏、石勒的后赵、冉闵的冉魏、慕容氏的前燕、元氏的东魏、高氏的北齐共六朝都城,将近四百余年辉煌的北方名城,继三年前北周灭北齐后再度迎来大战。 朝廷任命的行军元帅韦孝宽率领平叛大军兵临相州州治邺城,与相州总管尉迟炯率领的“相州叛军’展开大战,双方投入兵力合计达二十余万。 月初,韦孝宽率领大军在沁水以“背水一战”的决心击破尉迟惇所率领的十万相州大军,尉迟惇仅单骑逃回邺城,韦孝宽随即率军渡过黄河北上兵锋直指邺城。 相州总管尉迟炯早已集结大军在邺城严阵以待,在今日与抵达城郊的韦孝宽进行决战。 双方军阵已撞在一起,腥风血雨迎面扑来,中军,全身披挂的尉迟炯正骑在战马上指挥各部作战,在他面前是其直属的一万亲兵。 亲兵均为关中良家子,头戴绿巾身穿锦袄号称黄龙兵,是尉迟炯南征北战数十年带出来的精锐,他们有的是子承父业,父亲为蜀国公效力年老退伍儿子接着上。 尉迟炯和韦孝宽均是大周奠基者宇文泰的麾下名将,数十年的老伙计如今造化弄人拔刀相向,也不知宇文泰在天之灵作何感想。 “郎主!敌军东翼不稳有崩溃的征兆!”一名传令兵面露喜色赶来向他禀报,尉迟炯举目望去军阵东侧似乎喧嚣不止,那边是自己儿子尉迟惇负责。 前次沁水大败尉迟惇单骑逃回,尉迟迥没有过度责罚而是继续让他带兵,如今看来儿子是憋着鼓劲要戴罪立功拼了命杀敌。 “总管!敌军主阵也开始溃散了!”众将在中军看得明白,开战到现在厮杀了将近两个时辰终于要分出胜负了,一代名将韦孝宽果然还是略逊自家主帅一筹! 然而尉迟炯却未见轻松,他回顾身后左右看着两边土坡上黑压压的围观群众眉头紧锁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是的,围观群众,此次城外大战邺城百姓拖家带口出城围观,男女老少人山人海足有数万人站在战场两边小土坡形成黑压压的人墙,一个个踮着脚伸着脖子看‘大场面’,其间甚至有小贩来回穿梭贩卖零食。 三年前邺城还是北齐的国都,大周灭齐后邺城百姓成了周国子民但对大周没什么感情,如今刚过三年大战又起他们对谁来统治邺城不感兴趣,是韦孝宽赢还是尉迟迥胜都无所谓。 还是看热闹比较好,按这个时代的潜\\规则两军交战不会伤及这些围观群众的性命,毕竟无论谁赢了都要有人缴粮纳税不是? “总管!请下令全军突击吧,敌军就要撑不住了!”相州军一干将领众口同声说道,而尉迟迥却依然眉头紧锁,他从怀中拿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端详起来。 那张信纸上的内容他看了无数遍,特别是尉迟惇从沁水大败而回后看得更频繁,那是他远在长安的儿子尉迟顺四月时寄来的信。 再度抬头看了看两边人山人海的围观群众,尉迟迥闭上眼沉默片刻猛然睁开:“传令!” 相州军阵中号角声连绵响起,而朝廷大军这边情况开始不妙。 他们不是诈败是真的顶住不相州军的猛攻了,尉迟迥果然不愧为大周名将之一双方军队人数差不多正面硬杠还是稍处下风。 军阵西翼,行军总管宇文忻看着本阵心急如焚,再不想办法局面会崩盘的! 远眺战场周边形势他的目光定格在那些围观群众身上:“有了!” 朝廷大军西翼弓手忽然向北侧的邺城围观群众射击,漫天箭雨将他们射翻一片,邺城百姓看到精彩处没曾想竟会遭到攻击情急之下纷纷躲避相互推搡践踏间死伤无数,哭喊之声惊天动地。 好恐怖好可怕我要回家! 这是围观群众们的共同心声,他们争先恐后的向邺城跑去人潮汹涌气势惊人。袭击得手的宇文忻见状命令部下大喊:“叛军败了,叛军败了!”同时奋力向前突击。 正在浴血奋战的双方士兵听到喊声疑惑的往邺城方向看去,只见黑压压的人潮往大门跑,双方第一反应均是相州军阵在崩溃要不为何有大批人往城里逃? 朝廷大军阵内监军高颎、元帅长史李询见状大喜急忙命令士兵们齐声大喊:“叛军败了!”同时整顿阵型吹起号角鼓舞士兵们奋力杀敌。 原本已在上风的相州军士兵认为后阵溃散己方要败士气狂跌,而朝廷大军士兵却是喜出望外抖起精神奋力反击,局势瞬间逆转。 相州军阵响起凄厉的号角声,中军大旗开始移动,向南面的敌军军阵冲来,簇拥着大旗的是黄龙兵,而领头冲锋的是他们的主帅尉迟迥。 “敌军已中邺城之计,相州将士随本帅全力杀敌!”如雷般的怒吼传遍战场,相州军士兵闻言精神一振! “好应变,不过已经晚了!”韦孝宽大笑一声,抽出佩刀一指北方随即策马疾驰:“随本帅杀敌!” 胜负千钧一发之间双方主帅不约而同的率军冲阵,而麾下士兵也被他们带动着奋勇杀敌,一南一北两条箭头正对向冲来。 四十年前,武川集团老大宇文黑獭手下有两名勇将,一个叫做韦孝宽,一个叫做尉迟炯。 二十多年前,西魏丞相宇文泰手下有一面盾叫韦孝宽,在玉璧硬抗东魏丞相高欢亲自率领的大军两个月,还有一把剑叫做尉迟炯,率领大军攻下蜀地十八州。 十多年前,大周权臣晋王宇文护要东征北齐,韦孝宽说会败,最后果然兵败如山倒;尉迟炯说本将断后不会有事,大军安然返回关中。 大周两员名将曾经的老伙计如今已是生死之敌,一个为了家族一个为了忠义,各自率领亲兵疾驰于万军之中对向撞来。 战场西侧,行军总管宇文忻率着骑兵冲击北面以此威吓围观群众往邺城跑,这一方法已经收到效果本军大阵不但挡住颓势甚至开始转败为胜。 ‘相州军还在挣扎,只要能冲到邺城下点起大火那么相州军必定崩溃,此战大功便是我的了!’宇文忻面露喜色率着骑兵冲向邺城百姓围观时站立的小土坡,即将来到坡顶时他双眼瞳孔猛然一缩。 。。。。。。 安陆,西阳郡公府,后院。 宇文温搂着尉迟炽繁手把手教她练字,白纸上字迹写得歪歪扭扭两人心思完全不在这上边,耳鬓厮磨间小两口开始不安分起来。 前晚战况惨烈直到昨日中午宇文温才揉着腰出了卧室房门,而尉迟炽繁下午才遮遮掩掩的出现在府中,昨晚自然是偃旗息鼓风平浪静,丫环翠云好歹能睡个安稳觉。 然后今天上午也就是现在小两口又开始死灰复燃,只是没多久俗事上门宇文温悻悻然出了后院。 ‘实验总管’林有地将他带到府内一处小院,院内桌上摆着一把“威力巨大之大象二年试做型气动力连珠铳。” 这把连珠铳的尺寸和宇文温记忆中奥运会运动手\\枪的尺寸差不多。 宇文温看着林有地的年轻助手点点头,这是林有地经过他允许后精心选拔的可靠仆人,协助完善黑科技。 毕竟一个人打气真是太累了! “开始吧!”林有地让助手在十米外竖起一块木板,有一寸厚,然后在其后一米竖起第二块同样厚度的木板,随后他见宇文温点点头小心地拿起连珠铳双手握好对着木板开始射击。 “噗嗤”声响起随后木板处也啪的响了一声,宇文温抽过去看发现第一木板被击穿一个小洞,而对应的第二块木板上镶着一粒铅弹。 那名助手也在一旁用炭笔在小本子记录着,等他二人散开林有地依次把连珠铳中剩余九粒铅弹打完。助手随即报告了实验结果。 连珠十发,前三发穿透第一块木板同时镶在第二块木板上,第四-六发射穿第一块板却无法对第二块木板造成实质伤害,剩下四发能不同程度的嵌入第一块木板内。 换成无甲无防护的人就是非要害部位前三发能重创,四到六发能中等程度伤害,剩下的能打轻伤。要达到这个伤害所用气罐需要用打气筒打气一千下。 也就是说这东西防身时前三发是最有威力的,四到六就勉强,后四发 受限于制作工艺气罐气压再大的话放置时间稍久就会漏气,气路密封用的是鞣制兽皮以及浸油绵纱粗线,传说中的杜仲胶还在改良中。 “郎主,小的试过拿来打飞鸟没问题。”林有地双手捧着连珠铳交到宇文温手上,“照郎主吩咐试作了两把,每把都配气罐两个打气筒一只,二十发弹梭一个,铅弹模具一个,有专用背囊存放。” “很好,就叫做‘威力巨大之大象二年甲型气动力连珠铳’。” “你找个好手艺的木匠,后天上午过来要做木活,具体做什么你就说到府上看图纸再说。” 林有地好奇的问道是做什么东西,宇文温微微一笑:“车刀旋转式切削工床,先做模型。” 第四十三章 杀人放火受招安? 大象二年六至七月发生了几件震惊天下的事情。 上月底安州叛军攻陷襄州州治襄阳,襄州军土崩瓦解行军元帅王谊兵败身亡,只剩一同平叛的行军总管崔彦穆率领荆州军在樊城隔江与叛军对峙。 消息传来一片哗然,六月中旬襄州军大败已经够震惊得了没过几天那个号称坚城的襄阳城竟然被攻破了!反叛的安州军如今囊括安、黄两州总管府全地域以及襄州总管府过半地盘,当真是气焰嚣张! 然而更大的大新闻还在后头:七月中旬,行军元帅韦孝宽率军与尉迟迥率领的叛军在相州州治邺城决战,朝廷大军惨败! 战败当日消息便日行千里往长安传来,而确切消息陆续也为人所知:当日大战朝廷大军先败后胜最后又被逆转,十余万大军仅数百人逃出。 行军元帅韦孝宽战阵之中受创,撤出战场数日后伤重不治!元帅长史李询及其所辖精锐并州军三万人全军覆没,行军总管宇文忻遇伏阵亡,行军总管崔弘度及其弟弟崔弘广下落不明。 监军高颎如今正与行军总管宇文述收拢败兵并发出加急文书请求朝廷火速派出援兵,否则局势难以挽回。 然而把握朝政的左丞相、隋国公杨坚已经焦头烂额,三路总管府反叛,如今东面的相州总管府,东南面的相州总管府击败平叛大军,西面的益州总管府正在全力东进,还好利州刺史死死顶住否则再无回天之力。 豫州、徐州、毫州总管府下辖各州正和支持相州的刺史们混战,扬州总管府又被北犯的陈国牵制,河南、淮南各处乱成一锅粥。 相州叛军进攻长安还可以在洛阳或玉璧城堵截,安州叛军西进只要守住长安东南秦岭内的武关也能堵住,可若是益州的叛军再压不下去杨坚的位置怕是坐不稳了! 万一三方总管从三个方向围攻上来不是顶不住,只是到时长安城里原先支持杨坚的世家、门阀还有勋臣会反戈一击诛杀他这个杨逆! 就在朝廷为此风声鹤唳之时,邺城兵败消息传来的第二天,来自安州的消息传到长安随即让人摸不着头脑:安州总管宇文亮攻占襄阳后向朝廷派出的信使来到长安,说双方似乎有误会而且这襄州、黄州总管空着不像话朝廷要不要考虑下安排新的总管上任? 双方打都打了还血流成河,你安州总管先袭击黄州现在又把襄州过半州郡占领,然后跟朝廷说这好像是误会,还要朝廷任命新的总管,你确定不是在搞笑么? 这一个看起来让人啼笑皆非的消息在长安城里掀起了波澜,因为有识之士都看出来这是安州总管在投石问路,是在示弱,看来安州已经到了极限了! 正在如坐针毡的左丞相杨坚得了消息瞬间如同久旱逢甘露喜出望外! 安州总管是在服软,宇文亮想从朝廷那里讨个名分好名正言顺将自己人任命为襄州、黄州总管,他似乎不再坚持杨坚是乱臣贼子,双方平息干戈。 这也是杨坚梦寐以求的,如今相州军大胜后迟早南下攻打洛阳,万一安州军北上攻克荆州总管府再往北就能配合相州军南北夹击洛阳。 且不说洛阳守不守得住,双方这么一夹击那洛阳以东的局势就糜烂了,相州军可以不急着西进,只要派出援军将豫州总管府、徐州总管府、毫州总管府拿下,那么叛军的根基就稳了。 若是能借此稳住安州一段时间,先把益州总管王谦平定他就能腾出手来应对相州总管尉迟迥的反扑,等到河南、淮南局势稳定了再收拾安州也不迟。 宇文亮果然是平庸之辈,就想着眼前一亩三分地! 杨坚不会放过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收到消息当天立即和幕僚紧急磋商,第二日便派出使者经武关向东南方向的安州赶去。 事不宜迟,安州总管是在邺城之战前派出使者试探求和可能,耽搁久了让他知道相州军获胜怕是想法会变,最坏的结果就是尉迟迥派人和他联系约定南北并进那就麻烦了! 只要能稳住安州军不是太夸张的条件都认了,事后再算账! 使者轻装简从一路疾驰日行两百里向安州州治安陆赶来,要抢在相州尉迟炯之前把宇文亮稳住。 。。。。。。 安陆,安州总管府邸。 宇文亮正举办家宴,和宇文明夫妇及幼子、宇文温夫妇两代同堂坐在大桌旁吃晚饭。 五月初宇文明、宇文温及家眷来到安陆后进行过一次家宴,随后就是连番大仗,先是突袭黄州,随后迎击朝廷大军,宇文明独领一军在随州州治随城死守,而宇文温则随着父亲宇文亮连啃了几个硬骨头。 如今父子三人总算是渡过一波劫难能享受片刻家庭温暖了,大家都是男人出征在外月余回到家后自然要那啥,宇文亮年纪大心思也淡了,府中侍妾陪着过了两晚火气就消了,可宇文明、宇文温正直血气方刚家中夫人又是貌美如花独守空房,这**烧起来可不是一两天能灭得了的。 儿子们带着女眷一进门,老国公就看出宇文明夫妇、宇文温夫妇四人俱是眼圈黯淡步伐虚浮,但有不同的是两兄弟神情恍惚直不起腰而两个儿媳却是面色红润眉目含情,看来这两头‘牛’是累得够呛而他俩的‘地’倒是被耕得肥沃了不少。 这样才对嘛,多努力给宇文家开枝散叶,特别是二郎! 酒饱饭足,宇文明夫人李氏带着幼子和宇文温夫人尉迟氏在别厅聊着家事,宇文亮父子三人则转到后堂,在那里总管长史杜士峻等几个心腹早已等候多时。 话不多说直接切入正题,众人谈论起当前局势。 派出使者向朝廷服软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因为朝廷只剩崔彦穆手中的几万荆州军能抵挡安州军北上,再败就无力阻止安州攻占荆州总管府,所以朝廷未必敢冒险。 而安州军也确实到了极限,新占的城池要防守,损失的兵力要补充,俘虏的士兵要消化,还要将进入黄州的南陈军队赶跑,还要提防梁国乱来。 如今是安州总管府的一套行政班子监管安、黄、襄三州总管府的事务,人手紧缺,投降的官吏将领忠诚度有待商榷,新提拔的官员将领们需要时间适应。 大军征战将近两个月,紧急征调参战的士兵们需要休息需要回家和家人团圆,所有的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至于相州、益州方面是胜是败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打铁还需自身硬只要安州缓过这段时间就能再战三百回合! 前些天已收到消息,朝廷十分重视安州的善意已派出使者南下解决双方的“误会”,有话好好说干嘛打来打去的呢? 为了防止使者在半路被‘不明身份群众’害了性命,朝廷特地提前派人和安州联系好相关事宜,荆州军会派人护送使者从樊城渡江到襄阳由安州军接手。 “此次杨坚派来的正使是相府长史、沛国公郑译。”宇文亮说出了今日才收到的消息,“副使是内史中大夫皇甫绩。” 郑译,先帝宇文赟的心腹贪财的佞臣,也是左丞相杨坚的‘老相好’;皇甫绩,饱读经书颇有才学,是左丞相杨坚的主要谋士,也是郧国公韦孝宽的外孙,对杨坚的忠心自不必说。 这两个人中郑译还好说,皇甫绩可不好对付。 众人分析一通后同意了意见:正使郑译负责和安州扯皮谈条件,而副使皇甫绩怕是要趁机窥探安州内情不得不防。 反正己方主要目标有两点:第一是让朝廷按照安州这边的名单任命襄州、黄州总管,这是最实际的。第二是洗掉安州军‘叛军’的名头双方罢兵,势力分割按实际控制范围为准。 至于为什么双方会打起来那就呵呵了,无非是“临时工”从中作祟,“发生这种事大家都不想的”云云。 反正双方都心怀鬼胎快则数月迟则一两年又要翻脸,无非是各有所需罢了。 到时再战个痛快! 定下了基本盘,接下来就是要争取的利益了,首当其冲的就是襄阳对面的樊城,随州西面的昌州、蔡州,还有沔州南面的复州。 这些地方原本是襄州总管府治下,如今樊城、昌州、蔡州在崔彦穆率领的荆州军控制下,复州投奔了西侧的江陵总管府。 虽然争取到的可能性很低但怎么着也要咬上一口,还有梁国立场的问题,若是梁国的抠脚大汉们不安分连带着东边的郢州、北面的襄阳守军晚上都睡不好觉,也要好好谈谈。 因为连番大捷,一众心腹们心情上了个台阶,觉着安州有奔头了自然积极性大涨,和总管宇文亮父子三人一番热烈讨论后定下了谈判策略。 眼见着各项工作都落实,宇文温忽然冒了一句话:“就算此番谈判成功,想必杨坚不会轻易让安州消停。” 众人闻言均是微微点头,换做是自己也不会让对方舒舒服服的吃得满嘴油。 “所以他们若是提出要名义上的使者,实际上的质子入长安,如之奈何?”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一片沉默,对于杜士峻等人来说这个问题不是没想过,但话题太敏感因此没有主动提出,而宇文亮则是刻意回避这个问题。 朝廷和安州双方都是心怀鬼胎,但既然安州要名分那就意味着多多少少要表现出诚意,如今这个时代最能表现诚意的就是质子。 双方迟早会翻脸,那么作为人质留在长安的那个人基本上就是凶多吉少有去无回。 那么问题来了,宇文亮的长子宇文明和次子宇文温谁去作这个质子? “若真到那时孩儿愿...”宇文明率先开口。 “谁都不用去!”宇文亮一声暴喝打断了长子的话,“杨坚休想!” 第四十四章 想太多了? 相州州治邺城,相州总管府邸。 后堂内,相州总管尉迟迥端坐上首,下边分作总管长史崔达拏等众位心腹幕僚,还有他的儿子尉迟惇、尉迟佑耆,以及侄子----青州总管尉迟勤也在其中。 击败朝廷大军主力相州军上下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就是制定下一步策略以便将大局握于手中。 数日前邺城大战惊心动魄,相州军先胜后败再胜其中曲折让人回想起来都直冒冷汗,而扭转败局的关键就在于那一封信。 那是四月份时安固郡公尉迟顺从长安让人送来给他父亲尉迟迥的信,上面写的内容一开始让人嗤之以鼻,可如今却帮了相州一个大忙,一个天大的忙! 信的内容起先尉迟迥并未对其他人说明,只是随后在讨杨檄文上多了一段“大新闻”:杨坚厚颜无耻意欲对西阳郡公夫人尉迟炽繁不轨。 虽然不知蜀国公是怎么知道这种龌龊勾当的但污水不泼白不泼,然后当尉迟惇在怀县沁水之战惨败单骑逃回邺城后,老国公成日里拿着那封信看个不停。 随即他召集心腹幕僚密议将那封信让众人传阅,随后对于信的内容爆发了激烈的争论。 信中写了三件事,第一件已经在檄文上‘爆料’了略过不提,让人触目惊心的是第二件,尉迟顺四月份所写的内容说有高人预言尉迟惇会在怀县沁水之战里,被行军元帅韦孝宽以“背水一战”逆袭惨败,单骑逃回邺城。 这之前知道书信内容的只有蜀国公,而如今内容曝光众人俱是心中一凛:除了没说时间外,地点、双方领军主帅、还有结果竟然说对了! 然后第三个内容更加劲爆,说接下来双方大军会在邺城决战,相州军先胜后败,因为朝廷大军会攻击‘围观群众’逼其逃回邺城让相州军士兵以为军阵崩溃士气大跌,最终造成崩盘。 因此信中建议提前设好伏兵以防有变。 所以激烈的争论就是为了这个耸人听闻的预言,最后蜀国公力排众议在开战前特地安排六千甲士分成两军一左一右埋伏在邺城内。 战斗开始邺城百姓果然人山人海出城围观,两支伏兵见状出城列阵静静等在围观群众后边,邺城百姓见他们静静的站在土坡下无所事事也懒得管。 随后朝廷大军西翼的行军总管宇文忻果然袭击邺城百姓造成溃逃,相州军士气也因此受到打击局势不妙,就在宇文忻率领骑兵冲上土坡意图夺门时正好撞上随后列阵上坡的伏兵结果全军覆没。 左右伏兵们在山坡上列阵挥舞相州军大旗,并齐声大喊“援兵在此敌将授首,邺城无忧!”,得知后方无忧加上主帅尉迟迥亲自冲阵,相州军士气大振终于扭转局面一举击溃朝廷大军,在随后的追击中斩获无数。 有这么一封神奇的信,众人就算不信鬼神都不行了,可惜的是信中预言内容再无下文,只有四个字“好自为之。” 所以讨论热点还是接下来如何利用邺城大胜打开局面,不过大家很快达成共识:先把河南、淮南各总管府收拾干净了再找杨坚算账! 派出大军进抵洛阳附近,其余军队分批渡过黄河南下支援河南、淮南正在苦苦支撑的己方阵营刺史,等到这两处平定,再派军北上把站在杨坚一方的幽州总管于翼干掉。 并州总管李穆此次派出三万精锐由侄子李询率领随同韦孝宽进攻邺城结果全军覆没,一时半会没兵力南下攻打相州,况且他还要防御并州北面的突厥,此次损失了一只精锐再要对付时不时南下的突厥大军怕是够呛。 计议已定幕僚们告退,大堂中剩下尉迟炯和他两个儿子、一个侄子,方才有些不方便说的话如今可以说了,那就是尉迟谊、尉迟顺的问题。 尉迟迥共有五个儿子:尉迟谊、尉迟宽(已去世)、尉迟顺、尉迟惇、尉迟佑耆,前三个是他的原配----西魏金明公主所生,金明公主早逝,后两个儿子是后妻王氏所生。 就像常见的大家族狗血剧一般,前妻和后妻所生儿子之间关系不睦。 五月,尉迟谊时任朔州刺史在并州总管府治下,结果父亲尉迟迥起兵反杨后他被并州总管李穆捉了送往长安;尉迟顺,就是四月送出书信让相州军逆转败局的那个安固郡公尉迟顺,同样在相州起兵后全家陷在长安。 如果尉迟谊和尉迟顺两兄弟如今生死不明,若是死了也就罢了每年多烧几柱香,若是还活着该怎么解救?这种话题幕僚们不敢接,也只有尉迟迥父子和他侄子才能解决了。 还有他们的家眷子嗣怎么办?按惯例来说男子都会被杀掉,女眷没入宫里为奴或是分给其他权贵做侍妾都是很正常的,说得难听些有必要为了那些‘残花败柳’大费周章么? 尉迟顺的女婿西阳郡公宇文温如今正在安州,至少他的女儿尉迟炽繁能逃过长安一劫,也不知道安州那边战况如何了? 尉迟迥和儿子、侄子商量了半天决定静观事态发展再做打算,他知道宇文亮用兵平庸无奇怕是抗不住行军元帅王谊麾下荆襄大军,这么一来安州方向是没指望了。 可怜我那孙女尉迟炽繁,怕是要没于乱军之中啊... 安州州治安陆,某处酒肆。 总管长史杜士峻及总管长子宇文明、次子宇文温摆酒宴为今天下午才到安陆的朝廷使者一行接风,双方分主宾坐下欢聚一堂好不热闹。 朝廷使者分主使、副使二人其余则是随从,主使为相府长史郑译、副使为内史中大夫皇甫绩,他们一路风尘仆仆马不停蹄只花了五天就从长安‘窜’到了安陆。 这个年代在官道上骑马赶路,日行一百五十里就已经是神速了再快就要换马,时间长了人也受不了,当然也不乏昼夜行军三百里的骑兵突袭,但那是战场玩命不能以寻常度之。 郑译、皇甫绩及一干随从俱是神情疲惫眼圈浮肿,从长安经武关到安陆这一千多里路他们怕是睡觉都是在马上睡的。 不像后世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寒酸文人,现在这个时代的世家、贵族、门阀子弟可是文武双全,能提笔写字也能骑马射箭,能手谈一局也能对练出身汗。 比如说郑译,他虽然贪财却精通音律,骑术了得还射得一手好箭,要是马上将他和宇文温拉出去pk箭术,怕是宇文温要完。 当然作为谈判策略,可以日夜兼程赶路但不可能急着‘讨价还价’,累归累这场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到的。 所以郑译正和安州总管次子宇文温勾肩搭背的喝着小酒看舞姬歌舞,总管长史杜士峻和总管长子宇文明不停的向皇甫绩及一干随从敬酒干杯。 “沛国公,这数月不见又潇洒了不少。”宇文温给郑译满上一杯酒,“在长安时多亏沛国公帮忙说话,在下总算熬过那段日子得以和夫人团聚。” “西阳郡公客气了,贤伉俪再度聚首当真是佛祖保佑。”郑译说完还不忘补上一句话,“那相州叛军所言纯属污蔑,郡公莫要放在心上。” ‘知道,我知道是宇文赟打我老婆注意而不是你家隋国公,再说这文案还是我想出来的不是?’宇文温腹诽归腹诽却笑容满面连说不会不会,见着气氛热络便问:“不知相州战况如何了?” 这一问不光郑译,连旁边坐着的皇甫绩都诧异的看着他:这种事也是能在大庭广众下问的? 说白了你安州和相州其实是一路货色都是叛逆,只是如今朝廷和安州互有所求才同时装疯卖傻谈和,你这么问我们不可能把朝廷大败的事实告诉你,肯定是要说相州叛军大败离覆灭为期不远。 虽然我们的话你未必信,但大庭广众一说总会传出去这么一来安州的士气就无端端受影响,确定不是猪队友? “咳咳,如今相州战事紧。”郑译听了宇文温的话差点被呛着,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随即赶紧吃几口菜压压惊。 这小子还是那么不着调啊! 宇文温似乎没注意到自己措辞不当,给郑译倒完酒又碰了一杯继续问道:“听说安固郡公已被丞相砍了头示众?” “咳咳咳。”郑译酒喝到一半又被呛着了,他开始后悔和宇文温聊天,“休要听人胡言乱语,安固郡公一家如今被看管在府中不得外出而已,丞相执法严明定然不会滥杀。”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宇文温点点头似乎松了一口气,“内人听说父母遇害哭得死去活来,在下已有月余未得亲近了。” 这回轮到宇文明和杜士峻诧异的看着他:装的还真像啊小子,你自己走路都打飘了还月余未得亲近,这几日怕是一夜也未曾停过吧! 郑译干咳一声,拿起酒杯捞起个酒壶逃开座位去和宇文明碰杯:“来来来,下官与世子干一杯。” 皇甫绩则是饶有兴趣的看着宇文温,他目光闪烁似乎是在想着什么,宇文温见状笑眯眯的靠了过来:“使君一路辛苦,在下先干为敬。” 两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皇甫绩酒杯还未放下却听对方问道:“使君,在下听说长安有些不太平?” “何谓不太平?”他闻言眉毛一挑反问道。 “听说赵王要造反。” 皇甫绩手中酒杯差点没拿住,他干咳几声尽量挤出笑容:“郡公莫要听人胡言乱语,赵王乃宗室贤王岂有造反之理。” 没等宇文温说话他端起酒杯往宇文明那边走去:“下官与世子干一杯。” 眼见着宇文温没心没肺的跟身边人碰杯攀谈,皇甫绩面露疑惑:莫非是我想太多了? 第四十五章 会谈结果 次日,朝廷使者郑译、皇甫谦与安州总管宇文亮及幕僚们展开了‘热烈友好’的闭门会谈。 然而这与宇文温无关,他正在安陆城外一处兵营内操练自己的亲军,从五月中旬开始,他带着三百亲军随军出征,吃、住、就连行军扎营也在一起,三百人个个名字都能叫得出如今已打成一片。 “熊大,你们队怎么垫底了?莫非这几日回家和婆娘折腾太过都软了?”宇文温看着面前三个垂头丧气的男子笑骂着,他身边陈五弟等五名亲兵哄然大笑。 经过两个月操练,三百亲军的练习项目现在已经进行到长枪突刺阶段,今日是热血沸腾的长枪突刺比赛:一个十字形木桩上左、中、右各放置一个木块,每队的士兵听口令同时出枪突刺指定位置的木块,哪一队没按口令刺或刺不中的人最少就是第一。 宇文温将亲军分成六队每队五十人,每队一名队正两名队副,在营地里立了五十个十字木桩专门练长枪突刺,先前。 面前三人为首的是队正后两个是队副,姓熊家中排行老大于是宇文温叫他熊大,他麾下的第三队在今天的比赛中垫底,按规矩负责洗全军的臭衣袜。 “郡公,下次不会了!”熊队正紧握双拳,大军回到安陆后西阳郡公给全军放假五天让他们回家团聚,结果归队后许多人没回过神导致状态下降,他决定加班加点操练队里那帮小子。 宇文温点点头让其他五队的队正、队副进来:“从今日起,按照本公先前定的规章操练为期三个月,军中事务由陈幢主负责。” 幢主,南北朝时期常见军职,一幢兵力上百一般有五百左右,宇文温任命陈五弟为自己亲军的幢主,其余四名亲兵从旁辅助一同操练新军。 “还是老规矩,不得随意打骂士兵,不得克扣军饷!”宇文温一改笑容满面厉声说道,“本公可能要外出数月,一切事务由陈幢主及四位副手协商解决,如果本公回来发现有人作奸犯科决不轻饶!” “得令!”众人齐齐行了个军礼应诺。 全副武装越野四里路,长枪突刺,长枪对刺是接下来三个月亲军们的训练科目,为了激发操练积极性每五日一次大比武,第一、二名吃饭可以加肉,垫底的第五、六名做杂务。 陈五弟等人没有练兵、领兵经验但宇文温放手让他们去做,也算是锻炼人才了,安排完诸般事宜宇文温走出营房来到演武场边。 演武场里宇文十五和‘排骨精’张鱼全身着甲正打得激烈,宇文十五用木长刀张鱼用木短刀,比武规则就是只能用武器不能用手脚。 双方面对面周旋了片刻又撞在一起,没几个回合宇文十五就被张鱼用短刀顶住了咽喉。 “走了走了,回去吃饭了。”宇文温招呼他们两个过来,“胜负如何?” 宇文十五垂头丧气:“一次都没赢。”而张鱼在旁边只是嘿嘿傻笑,宇文温让他们换下盔甲跟着自己回城,他三人骑着马缓缓走出兵营,营门随后紧紧关上。 “你又不是什么刀术高手败了也就败了!”看见宇文十五无精打采宇文温满脸鄙夷,“人家刀头舔血逼出来的身手你也想比?” 这几日宇文十五和张鱼有空就过过招结果不出意外的悉数败北,他打群架倒是擅长但刀法没怎么磨练,与张鱼从小跟着襄阳水军战船作战在战场上用血熬出来的刀法比起来就是笑话。 张鱼的大哥李队正死于襄阳之役,留下孤儿寡母的妻子张氏和幼子,虽然张鱼将王谊首级换来的赏钱都给了她母子两生活无忧,但孤儿寡母总是不方便容易被人欺负。 宇文温见那张氏为人正直又勤快便让她到自己府邸听妻子差遣做事,张氏带着幼子搬来安陆在西阳郡公府住下,反正他府里空房多也算是涨涨人气,有小孩子在也算有个好兆头。 ‘魂淡,和炽繁努力了那么久怎么都没见动静啊!’一想到这里宇文温就郁闷。 张鱼见嫂子有了照应不怕被人欺负更是死心塌地的为宇文温效力,他近几日才学会骑马所以不敢策马扬鞭,随着郎主慢慢向城里走去。 “哟呵,这不是许郎君么?”宇文温在安陆街头看见了‘熟人’----岳州刺史之子许绍许嗣宗,他正带着老仆逛街。 “原来是西阳郡公,许绍有礼了。”许绍不卑不亢的行了个礼,他和宇文温定下赌约:杨坚若是在年内将待在长安的赵、陈、越、代、腾五王以任何借口诛杀,许绍脱光绕安陆跑三圈,反之宇文温去跑。 “眼见着还剩半年,许郎君要多加锻炼莫要到时跑圈得了风寒那就坏事了。” “原话奉还,还请郡公多加锻炼。” 。。。。。。 下午,朝廷和安州的“友好磋商”还在安州总管衙门继续。 郑译刚从‘五谷轮回’之处出来不久,宇文温手捧木盒‘飘’到了他面前。 “西阳郡公这是?”郑译看着盒中亮闪闪的琉璃首饰双眼发光,宇文温笑眯眯的低声说道:“内子听闻父母安好喜出望外,在下昨晚得偿所愿。”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宇文温趁热打铁:“这不内人把最喜欢的首饰都拿出来,央着在下求沛国公一件事。” “何事?这违法乱纪的事本官可从来不做的喔。” “哪里哪里,如今朝廷和安州解除误会冰释前嫌,在下想着把老丈人一家接到安州...” 两个人鬼鬼祟祟的嘀咕了一阵,郑译面不改色的收好‘意思意思’返回议事厅,宇文温则回到府中等待会谈结果。 临近傍晚,双方经过‘友好交流’总算谈妥,双方基本底线都守住了: 襄州、黄州总管人选朝廷按照安州这边的意思照本宣科,安州不是叛逆,荆州军从襄阳对面的樊城撤回荆州总管府。 安州派使者入京觐见幼帝重申‘支持一个大周’的观点,支持左丞相杨坚辅国,也不得进攻朝廷其余州郡城池,释放安固郡公尉迟顺之事须使者与左丞相面议。 接下来是双方在战场上没能拿到的东西: 襄州总管府治下的复州因战事已投奔西侧的江陵总管,如今重回襄州总管府治下; 安州北境的申州刺史李惠响应尉迟迥反叛朝廷,安州不得干扰朝廷讨伐申州叛军也不得让叛军入境;至于申州平定后,其南下安州要道上的关卡由安州军控制。 襄州总管府不得干扰朝廷和梁国之间的人员往来以及物资运送; 襄州总管府治下蔡、昌二州依然在朝廷治下由荆州总管府代管,但不得干扰襄阳和随州之间人员来往以及物质运送。 最后一条,西阳郡公宇文温作为安州使者入京! 消息传来,西阳郡公府一片惊慌但随后被宇文温平息,他在书房召集府中骨干将诸多事务一一布置下去,一切照常:刘彩云带领张乙满、胡三子继续负责‘创收’点银镜的科技树,张定发和符有才负责‘安保’工作,府中大小事务由管家李三九总揽。 宇文十五、林有地和张鱼作为随从跟着宇文温去长安,连珠铳的试验进度暂停,林有地的助手负责将打造好的“车刀旋转式切削工床”的木制模型金属化。 “总而言之,本公不在府邸的时候一切大事均由夫人做主!” “是!”众人异口同声回答。 待得旁人退下,方才坐在丈夫身边沉默不语的尉迟炽繁泪水就止不住的落下,宇文温将她揽入怀中轻声安慰着:“三娘莫要担心,为夫此去定然将岳父...” 话未说完尉迟炽繁哭着打断:“我只要你平安回来...” 如果可以她根本就不愿意丈夫去长安,如今形势明摆着朝廷和安州总有一天会翻脸,而丈夫此次出行与其说是做使者不如说是做人质。 待到双方刀兵相见之时,被软禁在长安的丈夫还能安然无恙么? 但不去是不可能的,安州军既然要喘气那么对于朝廷‘质子’的要求就算再不甘也得认了,安州总管宇文亮长子宇文明是将来继承父业的当然人选,那么到长安做人质的只能是宇文温这个次子。 更何况他在宗法上来说已经过继给宇文亮的弟弟宇文翼,对于聚集在安州总管宇文亮身边的将领们来说重要性比不上宇文明。 “父兄原本强烈反对派人质入京,是为夫极力主张排除众议才同意朝廷要求的。” 尉迟炽繁闻言愕然,听丈夫在耳边低语了一阵后她脸色大变:“这...这怎么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的。”宇文温冷笑一声,“快刀斩乱麻也省的成日里勾心斗角了。” “二郎,不如我们隐姓埋名平淡过一生吧?”尉迟炽繁被丈夫所说的话震撼得心绪难平只是紧紧偎依在他怀里,她只想和丈夫厮守一生,什么荣华富贵哪里比的上心爱之人重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总好过...” “有为夫在,三娘莫怕。”宇文温只是温柔的搂着她,不再多说。 “嗯。”尉迟炽繁选择相信丈夫。 “为夫要与三娘在长安城里男耕女织。”宇文温在妻子耳边低语,“每夜用力的耕,让三娘织出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耕字音调说得特别重让尉迟炽繁听到后连耳根都红了起来,眼见着气氛暧昧她正要先下手为强逃往卧室却听得丈夫认认真真的说道:“等我回来。” “我等你。” 小两口含情脉脉相互对视渐入佳境,眼见着书房里就要上演‘少儿不宜’场景宇文温忽然想起什么赶紧说: “对了!三娘若是烧香拜佛自己在家即可,不许去和尚庙,也不许让和尚到家来!” “为什么?” “一字僧,二字和尚,三字鬼乐官,四字色中饿鬼!” “好坏啊...” 两人滚作一团紧紧纠缠在一起,书房外除了面红耳赤的丫环翠云再无一人。 第四十六章 长安我回来了! 会谈有了结果的第二日,郑译、皇甫绩便急匆匆催促安州使者宇文温等人一同上路返回长安,于是宇文温‘万般不情愿’的启程了。 安陆城外十里亭,正是‘十里相送’恶俗情景戏的上演时间,角落边宇文温和父亲宇文亮、兄长宇文明窃窃私语。 “二郎此次长安之行千万小心。”宇文明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弟弟此次主动请缨作为使者入长安风险极大,虽然确实对安州有利但作为兄长还是觉得有些不忍。 “父亲,兄长,只要安州势大我在长安便稳如泰山。”宇文温面露坚毅,“炽繁在家还请多多照顾。” “放心,有为父在没人敢在安州地界放肆。”宇文亮庄重承诺,他左顾右盼见身边无他人便低声说道:“那日密议之事,二郎莫要勉强。” “父亲勿忧,孩儿自会便宜行事,一切照说好的办。” 不想引人注意父子三人没说多久便散开,宇文温正打着哈欠一名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走了到他身边,两人交谈起来。 此次安州派出使者也分正、副,正使为西阳郡公宇文温,副使为刚卸任的随州刺史厍狄士文,这家伙不简单可是上过史书单独立传的。 厍狄为复姓,‘厍’为库字去掉上面一点,读音通‘射’,在二十一世纪已经是很少见的姓氏,在这个时代也不多。 厍狄士文,祖父为厍狄干,北齐左丞相。父亲是厍狄敬,北齐武卫将军、肆州刺史。厍狄士文少年读书非常用功,在北齐袭封章武郡王,官至领军将军。 三年前北齐灭亡,周武帝宇文邕驾临齐国国都邺城,满城齐国故旧文武大臣趋之若鹜赶着去觐见新主子讨个好彩头,唯独厍狄士文闭门不出。 宇文邕知道后颇为好奇,授他开府仪同三司、随州刺史,于是就任至今。 但这不是重点,厍狄士文有个属性叫“酷吏”,对别人狠对自己人狠,对自己更狠! 厍狄士文生活清苦,不贪污公款家无余财,杨坚以隋代周任命他为贝州刺史,家里饭菜不见肉三个儿子吃不饱发育不良,一个儿子因为偷吃官衙后厨的炊饼被他发现,上枷锁打了一百杖扔到大牢关了几天。 他也不占老百姓便宜,家里仆人不要说在外横行霸道,连出门买个菜都遮遮掩掩生怕被人议论传到郎主耳里受罚。厍狄士文有亲人但从不来往,生怕自家人拉关系走门路。 隋文帝杨坚在宫里摆酒宴请大臣,喝多了摆阔让他们到库房看中什么拿什么,别人都拼了命拿好东西往怀里塞,厍狄士文两手各拿着一匹绢布,嘴巴再叼着一匹就完事。 摆阔摆到心里滴血的杨坚见状不敢置信问他是不是也喝多了,厍狄士文说微臣一双手一张口只能拿这么多了,杨老汉感动得又多赏赐了一些宝贝给他。 先前安州军在随城成功抵抗崔彦穆大军,随州刺史厍狄士文协助守城立下大功,论功行赏时随州官吏上下齐心吹锣打鼓送他这个‘瘟神’高升,厍狄士文明升暗降来到安陆就任总管府司录做一名闲人。 这种人天生就会被官场排斥,所以此次安州要派人作副使陪同‘夕阳郡公’去长安‘历险’时总管府同僚们都不约而同想到他。 当然最大考虑是这家伙不贪财脑袋一根筋不会‘卖主求荣’,嘴炮技能点满和左丞相杨坚一干幕僚玩舌战怕是势均力敌,或许会有意外惊喜也说不定。 在宇文温看来厍狄士文应该是有道德洁癖,所以他觉得厍狄士文三个儿子可怜便在昨日送了一车米过去,现在厍狄大叔气势汹汹来算账了。 “多谢郡公借粮,下官日后定当如数奉还。” ‘干什么,干什么!你以为我在行贿么?还日后?’宇文温揉着太阳穴不住腹诽,只是还得强颜欢笑:“本公为自家夫人积德,司录莫非希望本公绝后?” 西阳郡公心急火燎的要把夫人肚子搞大好外出领军,这事安州上层官僚多有耳闻厍狄士文瞬间哑口无言面色铁青拂袖而去,见他这般决绝宇文温也是不爽。 什么态度啊喂! 不可否认他是有私心,想拉拢些人作为日后开展事业的骨干团体,如今正想把‘魔掌’伸向厍狄士文试图打造“大周包青天”,因此特地刷一刷友好度顺便送温暖,可按刚才情形看来自己招贤纳才之路还很漫长啊! 厍狄士文还有那许绍,一老一小迟早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十里相送’终于落幕,安州使者宇文温一行随着朝廷天使前往京师长安,从安陆出发往西经过郢州再北上襄阳,特地避开了北边随州方向路线,郑译他们防的是北边相州战况传来功亏一篑。 宇文温也不说破一路上不停和副使厍狄士文东拉西扯试图刷友好度,奈何吟诗作对不擅长手谈一局有没那水平,想来一首《沁园春雪》进行精神震撼但好像画风不对。 不管‘夕阳郡公’宇文温如何胡搅蛮缠,厍狄士文总是一副面瘫表情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宇文温刷友好度大作战失败。 郑译和皇甫绩一路上神经兮兮风声鹤唳,赶路途中但逢有人接近己方都面色铁青额头冒汗,一路上脑细胞也不知死了多少,宇文温只是带着宇文十五和张鱼到处指点江山做潇洒状。 好容易捱到渡过汉江来到樊城‘自己地盘’,郑译和皇甫绩饭也吃得下觉也睡得香,尤其是郑译,拿着宇文温的‘意思意思’手也不抖了。 “老弟为何如此破费?老哥我这无功不受禄啊。” 一路上‘眉来眼去’宇文温和郑译‘勾搭成奸’如今私下里已是兄弟相称,就差斩鸡头烧黄纸了,当然孔方兄的作用不可忽视。 “这不小弟去长安说是出使其实就是做个抵押,丞相那边还得老哥哥美言几句不是?”郑译的年纪和他父亲宇文亮差不多,宇文温也不嫌肉麻,“万一丞相听了风言风语一怒之下把小弟拉去阉了那真是...” 郑译闻言差点没背过气,这宇文温什么都好又舍得花钱就是想法太跳跃。 我那老同学真要发飙要么就砍头祭旗阉你作甚!不过看在叮当响的铜钱份上能帮就帮吧! 虽然心中不住腹诽郑译还是笑容满面拍拍宇文温肩膀:“放心,有老哥在丞相决不会受人鼓惑!” “那么小弟老丈人一家的事?” “放心,这安固郡公在长安与相州千里之遥怎会参与叛乱呢?老哥我已和崔使君商量好回去劝丞相以大局为重。” 说实话郑译倒是希望和宇文温保持‘友好合作关系’,再说那相州军击败朝廷大军如今势大难制左丞相杨坚正焦头烂额,正眼巴巴要稳住南边的宇文亮好腾出手来对付西边的王谦和东边的尉迟迥,那安固郡公尉迟顺相比起来就微不足道了。 宇文温点点头,没敢在郑译那里待太久片刻后告辞离开,他丝毫不怕此次议和郑译会不尽心因为如今这位杨坚的老同学正面临着‘中年危机’。 他看过史料,知道杨坚派韦孝宽领兵带着几个行军总管讨伐尉迟迥之后心里忐忑不安,生怕那帮总管被尉迟迥买通,然后平叛大军在河南武德郡武涉一带同尉迟惇对峙时,那几个总管果然态度微妙起来停滞不前,这下杨坚坐不住了。 他决定派监军,第一考虑是刘昉和郑译,这两人为他夺权卡位立下大功自然而然被视为心腹中的心腹,结果刘昉怕死翻白眼说从没领过兵没有监军技能。 然后到郑译,结果老同学郑译怕死找借口说家里老母重病走不开,老大还是另寻高明吧。那一刻杨坚内心阴影面积已不得而知,但可以明确的是他开始疏远刘昉和郑译,这两个米虫完全不靠谱啊! 这一来轮到郑译开始焦虑了,他好容易在杨坚手下抢到好位置如今却有被冷落的危险得想办法挽救,正好安州派人来投石问路,杨坚求之不得便要派得力手下去安州谈判稳定局面。 人选还是首先想到郑译,毕竟‘老相好忘不掉’么,郑译也想挽回失分一咬牙豁出去了于是‘挥泪’下安州。 宇文温没敢在郑译那里待太久片刻后告辞离开回到自己住处,被‘面瘫’大叔厍狄士文候个正着:“郡公,下官这几日里琢磨了许久...” “司录是在想相州那边杨坚肯定吃了大亏吧?”宇文温直奔要点。 “正是,否则朝廷此番来人不会如此妥协。” “对头,所以此番入京如何与丞相周旋就看司录的了。” “郡公身为主使岂能置身事外?下官只是...”厍狄士文话未说完却被宇文温打断: “本公此次入京不过是做个抵押罢了,司录身负重任可得帮安州多捞一些好处,本公看好你哟!” 见着宇文温没心没肺的模样厍狄士文捻了捻胡须:似乎这西阳郡公不像坊间传闻般无能? 一行人从樊城北上经过荆州州治穰城后转向西北,从秦岭古道经过武关一路向西北往而去,千里疾驰终于在七月下旬抵达长安城。 也就是在这时安州使者才确切知道在邺城大战中朝廷惨败,随行人员无不扼腕叹息认为早知如此就顶着一口气把荆州总管府抢下来算了,而宇文温面色如常心中却不住冷笑。 此次入京我可是接了三个任务,相州胜或败都无所谓了,自己接的任务跪着也要做完! 主线任务:出使京城,完成谈判后伺机摆脱软禁逃离长安,安全返回安陆。 支线任务:拯救岳父尉迟顺一家,尤其是尉迟明月小萝莉。 隐藏任务:这个嘛,嘿嘿。 他看着巍峨雄伟的长安城心情激荡,不顾旁人诧异的目光大声喊道:“长安,我回来了!” 第四十七章 听说隋国公要造反? 安州总管宇文亮派出的使者已抵达京城,这一消息当天便传遍了长安城。 半月前朝廷平叛大军在邺城惨败,起兵讨杨的相州总管尉迟迥站稳脚步开始反击,派出多路援兵南下河南以及淮南各州支援手下刺史,局势一片糜烂。 行军总管梁睿奉命讨伐起兵反杨的益州总管王谦,如今双方在利州僵持着也不知会否重蹈邺城覆辙,所以同样击败朝廷大军的安州总官府此次服软求和让焦头烂额的左丞相杨坚久旱逢甘霖。 此次安州使者若能与朝廷(左丞相)达成妥协双方休兵,那么杨坚就能腾出手对付东面尉迟迥的反扑了。 所以宇文温作为此次安州的正使入城后便耀武扬威的走在长安城内大街上,身后尖嘴猴腮的宇文十五和瘦骨嶙峋的张鱼成了他两个爪牙,不怀好意的打量沿途美貌娘子。 至于老实忠厚的林有地就算了,看见女子脸就红哪里做得来这种事。 幸亏有此次出使安州的丞相府长史郑译陪在身边,憋着股劲要当街调戏小娘子、大闹长安城的宇文温才没能得逞,郑译好说歹说才让这瘟神与厍狄士文等人到四方馆休息,他不顾疲惫随即和皇甫绩赶往隋国公府见老大杨坚去了。 四方馆,类似于现代的国宾馆,是朝廷设在京城用来接待各国使节和客商的驿馆,大象二年二月,突厥使节来到长安商谈大周千金公主远嫁突厥可汗事宜就是住在四方馆,一直住到了今年五月底迎接千金公主远赴突厥为止。 也正是以千金公主远嫁突厥为理由,左丞相杨坚将赵、陈、越、代、滕五王召回长安参加庆典以及先帝宇文赟下葬仪式,可如今千金公主已远嫁塞北宇文赟入葬定陵,五王却依然滞留在长安。 宇文温在京城里的府邸已经被老管家按他的吩咐卖掉了如今只能下榻四方馆,此次接待安州使者责任重大四方馆的官吏们不敢掉以轻心小心伺候着这群大爷。 张鱼从小生活在襄阳城,在他看来世间最雄伟的城池非襄阳莫属,可今日远远看见巍峨雄伟的长安城后他惊呆了,入城之后繁华似锦人潮如梭的‘国际一流’大都市生活让他看花了眼。 和长安一比那襄阳就是个小乡村提不上台面! 然后驿馆丰盛的晚餐让他大开眼界,虽然作为随从没资格和主人一般上主桌吃饭,但招待随从的宴席上各类花样繁杂的菜式也让土包子张鱼目不暇接。 “吃啊,再不吃就没了!”宇文十五一手夹菜一手拿着个鸡腿啃,碗里塞得满满当当,张鱼总算回过神来赶紧动筷,吃着吃着眼泪水就流下来。 若是李大哥也在这里就好了... “瞧你那怂样!”宇文十五嗤笑一声把一个鸡腿塞到他碗里,“过几日忙完了我带你去见见世面开开眼界。” “有地也是,一同去!” 林有地还好毕竟他是长安本地人士,张鱼闻言兴奋不已:“当真?那我们去哪里耍子?” “你们俩还是雏吧?到时咱哥仨一起去开开荤!” “咳咳咳。”林有地和张鱼吓得赶紧扒饭不敢再多说什么。 酒饱饭足,宇文温带着三个手下就要往门外闯却被四方馆官吏拦下,好说歹说才劝得这帮不怀好意的家伙回房休息。 一路鞍马劳顿,宇文温等安州一众人等沐浴后便酣然大睡,而隋国公府却是另一番景象。 “如此说来,宇文亮是当真有意言和了?”杨坚坐在上首沉吟着,郑译、皇甫绩以及一干心腹幕僚分两边坐在下首。 “据下官所探,安州兵力吃紧一时半会抽不出人手北上荆州或西攻梁国。”郑译十分肯定的说道,而皇甫绩也补充了一些,特别是长江南岸的陈国正虎视眈眈就等着安、黄两州出问题好‘偷鸡摸狗’一番。 先前安州军与行军元帅王谊所率领的朝廷大军对攻将黄州兵力抽调大半,陈国便趁机攻占了黄州总管府下辖蕲州、义州,后来安州军解决了襄阳派出援兵支援黄州,陈军便将二州百姓掳掠一空撤回江南。 有陈国在安州就有部分兵力被牵制,除非他们能拿下黄州对面陈国的郢州,但那样会陷入与陈国的拉锯战得不偿失,更何况襄阳水军损失严重一时半会还恢复不了原来实力,安州面对陈国只能是守势。 “既如此,本官就放心了。”杨坚听完二人的分析点点头,“至于释放尉迟顺一家之事二位有何看法?” 郑译、皇甫绩对视一眼随后说道:“尉迟顺对于相州那边来说可有可无,杀或不杀无关大局,就算去了安州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下官认为可以做个顺水人情给安州。” “有宇文温在,宇文亮数月内也不会反复,正好可以腾出手来清理河南、淮南叛逆。” 荆州总管府以东、安州总管府以北的豫州总管府如今乱作一团,申州刺史李惠响应尉迟迥号召起兵反杨攻下了北面的州郡,神州与安州总管府毗邻若是给他俩个勾结到一起不要说兵力空虚的荆州总管府,就怕连豫州总管府也麻烦了。 此次郑译和皇甫绩在安陆所谈下的条件不出杨坚所料,也是出发前就定下的底线,双方定下了来的内容也是杨坚需要的,为今之计就是赶紧定下来然后大张旗鼓宣扬出去稳定人心。 “明日让他们来见本相把事情定下来。”杨坚一锤定音,“至于尉迟顺放是可以放,但可不能白白放过这个机会。” 有幕僚提醒明日是朝会,会晤安州使者的事情是不是要往后延一天,杨坚思索片刻问道:“这宇文温和厍狄士文为人处事如何?” 。。。。。。 第二日,太极殿,朝会。 殿上小皇帝宇文阐端坐龙榻,阶下文武大臣分列左右,奉命辅政的左丞相杨坚为群臣之首站在幼帝下首。 按程序走完一遍礼仪流程朝会开始,文武百官依次向皇帝以及辅政左丞相启禀各项事务,七岁的宇文阐尽量摆出一副认真的样子,好奇的听着外公处理政事。 宇文阐的生母并不是如今的太后杨丽华,他的生母朱满月在父皇宇文赟去世后同陈月仪、元乐尚两人出家为尼,法号法静。作为先帝的正牌皇后,杨丽华是宇文阐的嫡母,故而杨坚作为杨丽华父亲成为幼帝的外公。 “宣,西阳郡公宇文温觐见!” “宣,安州总管府司录厍狄士文觐见!” 殿外,两名身着朝服的男子解下佩刀,脱去鞋子跨入殿门,趋步向前来到阶下跪拜朗声说道:“微臣,宇文温/厍狄士文,参见陛下!” “下官,宇文温/厍狄士文,参见左丞相!” 得皇帝说“平身”两人“谢陛下”之后起身子站定,宇文阐好奇的看着他二人尤其是那个西阳郡公宇文温,按宗室辈分来说宇文温是他的堂哥。 宗室有很多宇文阐的叔伯哥弟,这个十五六岁的堂哥宇文温给他的感觉却很特别,至于有何不同宇文阐小朋友说不出来。 一番例行的君臣礼仪后转入正题,宇文温和面瘫大叔厍狄士文开始进入角色: “臣,宇文温/厍狄士文奉安州总管宇文亮之命入朝,为五、六月间黄州、襄州战事请罪!”说完两人下跪叩头,文武百官闻言响起嗡嗡的议论声。 安州总管宇文亮当真是服软了!派出使者在大殿上向皇帝和左丞相请罪! “肃静!” 随着礼仪官一声大喝文武百官安静下来,个个冷眼相看左丞相和安州使者是如何接着演戏。 废话,谁都猜到双方都谈好结果如今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安州使者在大殿上告罪是给杨坚面子,接下来皇帝赦安州总管无罪又还他一个面子,弄得这么大阵仗不就是演给天下人看说双方握手言和了么。 至于战死的行军元帅王谊等将领就呵呵了,眼下情形那几位就是浮云,他们的家人就祈祷日后左丞相平定安州到时自然是殉国功臣了。 副使总管司录厍狄士文面无表情的念着安州总管‘泣血所书’谢罪表,内容之无聊让人昏昏欲睡,好容易念完又到正使西阳郡公表演了。 眼见着宇文温在‘哭诉’安州上下是如何如何受人蒙骗以至于对朝廷刀枪相向,又说总管宇文亮十分内疚以致夜不能寐云云,还有那左丞相杨坚一副快要睡着的样子,群臣们不住腹诽。 快演完吧,演完散朝大家回去补觉啊混蛋,一大早就上朝熬到现在当真是伤身哎。 特别是那什么‘夕阳郡公’对白说得如此生硬还结结巴巴莫非是忘词了?你到底有没有好好背台词啊!你老爹派你来做抵押好歹机灵点吧! 郑译站在朝臣队列里不时抹抹额头上冒的汗,昨晚杨坚老大决定让宇文温和厍狄士文今日上朝演戏,他和皇甫绩编出对白让那两位连夜准备莫要出什么篓子,如今磕磕碰碰总算是准备终场了。 那晚他可是在杨坚面前拍胸脯保证宇文温肯定靠谱的! 话剧总算演完,皇帝赦免了安州上下‘无心之过’,宇文温表示安州坚决服从左丞相的领导,眼看着朝会就要在一个名叫‘胜利’的地方闭幕,宇文温忽然冒出一句话来: “启禀陛下,臣有疑惑未解,想请左丞相隋国公提点一二。” “请讲。”杨坚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说道。 宇文温清咳一声对杨坚行了个礼:“听说隋国公要造反?” 第四十八章 宇文温裸衣骂杨‘奸’? 宇文温这话一说完,全场鸦雀无声。 杨坚闻言浑身一震睡意全无随即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面前的宇文温,而坐在宝座上的皇帝宇文阐还没回过神,看看堂兄宇文温又看看外公杨坚。 站在宇文温身边的面瘫大叔厍狄士文如同见了鬼一般侧头看着他,后边的文武百官个个呆若木鸡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郑译那一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双脚一软差点跪下,心中不停呐喊着: 我要回家!我不跟你们玩了! 皇甫绩也是面色惨白,原先在安陆时他发觉宇文温有些特别,后来认定这厮没心没肺,没想到如今在大殿上文武百官面前宇文温竟敢公然发难! ‘等等,他不会是要...’皇甫绩心中想着忽然手脚冰凉双唇发白。 祢衡裸衣骂曹操! 三国年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候,看中祢衡(字正平)的才华和名气想召他做官结果屡次被拒恼羞成怒之下召他为鼓吏在酒宴上助兴,鼓吏上场前要换上鼓手服而祢衡没换就从曹操面前经过。 侍从让他更衣,祢衡直接就在曹操面前裸奔,众人骂他无礼祢衡却说老子清白之身你们这帮鸟人污秽不堪!曹操气的头疼却为了保持光辉形象无法发作。 不光他,文武百官里许多人也想到了,郑译想到了,还有厍狄士文也想到了,如今的面瘫大叔忽然热血上涌只觉得浑身躁动不安: 古有祢正平裸衣骂曹贼,今有宇文温露\\体斥杨‘奸’! 厍狄士文觉得自己正站在万仞之巅,独自面对着当头劈下的九天神雷,全身害怕得不住颤抖却又不愿俯首求饶。 若是一会杨坚发难,自己舍得一身剐也要拦住禁军让西阳郡公痛快淋漓的露\\体骂人!千百年后,青史上也会留下我厍狄士文的名字! 场面诡异落针可闻,谁也不敢开口触怒明显正是暴怒边缘的左丞相、隋国公杨坚,也没有人想阻止西阳郡公脱衣露\\体。 愤怒,无穷无尽的愤怒,这是杨坚现在的感觉,也是唯一的感觉。 十几年了,宇文家一直没有放弃杀自己的念头。 杀了两个皇帝的晋王宇文护想杀自己,原因是自己有天子相;干掉宇文护的武帝宇文邕想杀自己,因为自己有天子相;混蛋皇帝女婿宇文赟想杀自己,还是因为自己有天子相! 我忍了十几年,一直唯唯诺诺想出无数办法避祸,战战兢兢过了这么多年,还要再忍多久? 大殿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当着皇帝的面说吾造反,你想干什么! 一个权臣两个皇帝吾想不忍也不得不忍,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我为什么要忍! “不知西阳郡公所指为何?”杨坚压下怒火微微一笑,似乎一名乡学先生指点懵懵懂懂的幼童,只是心中怒火依旧:最好你能解释清楚,否则就算立刻翻脸三面受敌吾也不在乎! 宇文温看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杨坚十分失望,他还以为杨大叔会当场爆血管而死,虽然面不改色却在心里嘀咕:算了,本来就是想搞活一下现场气氛,没必要弄得这么僵。 “隋国...左丞相,请问为何赵、陈、越、代、滕五王依然滞留京师?” “皇帝年幼,正是需要诸位藩王相扶之际,所谓主少国疑,不如此怎能让天下百姓安心?” 赵王宇文招、陈王宇文纯、越王宇文盛、代王宇文达、滕王宇文逌五人均是大周奠基者宇文泰之子,与周武帝宇文邕是兄弟,是皇帝宇文阐的叔公。 他五人是成年的宗室藩王威望颇高,按杨坚的说法有他们在京师可以压制那些蠢蠢欲动的宗室们。 “左丞相,请问为何夺去藩王兵权,为何将宗室笼于京师之中?” “远有西晋八王之乱,近有南朝宋、齐、梁三朝宗室残杀往事历历在目,藩王收去兵权居于京师是为大周天下计,待得陛下亲政自有圣断。” 西晋八王之乱,“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司马衷白痴无能,皇后贾南风阴谋控制皇帝掌握大权,于是八位宗室藩王为了争皇位相继起兵,战火纷飞生灵涂炭也导致了后来的“五胡乱华”。 南朝宋、齐、梁三朝,也是宗室藩王们为争夺皇位相继起兵作乱导致皇权衰落被人取而代之,杨坚的说法就是为了证明夺取藩王兵权的必要性,特别是五位藩王最好老老实实辅助幼帝不要乱动。 “左丞相,请问相州总管尉迟迥是忠是奸?” “蜀国公忠于大周只是为奸人蒙蔽一时不查,待得朝廷平定叛乱之际自当让蜀国公面君留待圣裁。” 杨坚的怒火悄然熄灭了许多心情也开始平静起来,这宇文温所质问的内容自己自然有一套冠冕堂皇的解释,如今他似乎是故意在大殿上挑个头让自己把这些解释说出来? “原来如此。”宇文温点点头,一只手忽然往胸膛方向摸去,身后群臣见状个个精神抖擞踮着脚伸头向他望去,心中不停大喊着:要脱了,他要脱了,他要脱衣露\\体斥杨‘奸’了! 而注意到这一动作的郑译、皇甫绩已经快不行了,他们不敢擅自出列免得左丞相的怒火直接爆发秒杀自己,只得绝望的闭上眼睛。 厍狄士文也注意到身边宇文温的异状,瞬间呼吸急促双手握拳,他离实现青史留名的梦想只差一步了! 历史性的时刻即将到来,然而宇文温让大家失望了,他那只手只是在胸膛停留片刻,随后转向宝座上的皇帝: “陛下!原黄州总管元景山妖言惑众说家父要造反,拿着伪造的左丞相命令蛊惑安州属官意图袭击安陆,家父一时不查误以为左丞相有反意以致弄出连番祸事。” “待得事后家父回过神来后悔不已,自言世人所谤左丞相之事乃无中生有,微臣来时曾以此三问救教于家父,家父所言与今日左丞相所言一一相符。” 杨坚看着他却无力吐槽,方才的汹汹怒火如今已消失得无影无终,然后巨大的疲惫感扑面而来,自己年纪大了经不住太多大喜大悲。 方才被宇文温这么一问,不光怒火冲天头也有些昏涨,再来几下怕是当场要气死。 “是安州上下误会左丞相了!”说道这里宇文温泣不成声,只是没有眼泪使劲用袖子抹脸装作擦泪。 “微臣所做之事俱是为大局着想,苍天可鉴!”杨坚‘面色委屈’转身向皇帝行礼谢罪。 皇帝宇文阐这下算是回过神了:“丞相平身,西阳郡公也平身,两位卿家都是为了大周着想,都是大周的忠臣。” 文武百官一个个嘴角抽搐:这一老一小两个狐狸当真演得一手好戏,特么一惊一乍的把自己的睡意都打掉了! 用得着这样肉麻么?用得着这样相互吹捧么?杨坚造不造反干我甚事啊!你这些台词敢不敢去说给蜀国公听啊! 厍狄士文面色惨白好容易鼓起的勇气瞬间泄得一干二净,如同一个瘪了的皮囊晃晃悠悠,他后悔和这不着调的‘夕阳郡公’一同面君了。 你擅自增加戏份不按台词来差点误事,我要告诉总管!活该你夫人肚子没动静! 一场戏剧情跌宕起伏折腾半天来了个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局,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项目导演郑译副导演皇甫绩满身大汗如同被人从头到脚泼了一盆水,如今已是面色惨白气喘吁吁。 待得退出殿外,宇文温捅了捅还没回过神的面瘫大叔厍狄士文:“呐,一会的会谈就交给司录了,该提的条件尽管提,隋国公怕是没心情讨价还价了。” “......”厍狄士文点点头没有吭声,他已经不想和这鸟人讲话了。 散朝,杨坚疲惫的走在前边,郑译和皇甫绩小心翼翼的跟在后边问:“丞相,这一会的会谈...” “该怎样便怎样把,你们自己看着办按说好的就行...” “那安固郡公尉迟顺一家...”郑译冒着生命危险提了一句,作为收钱办事的‘业界良心’他也是很拼的。 “让他们走,让他们走。”杨坚无力的挥了挥手,面色沧桑仿佛老了十岁,“赶紧和安州定下来,该怎样就怎样不要磨蹭了。” 两人还想说些什么,杨坚摆摆手示意不想再说话,方才在大殿上一怒一喜当真是太刺激太消耗精力,他好累,感觉不会再爱了... 郑译和皇甫绩对视一眼如释重负,方才宇文温在大殿上的表演差点让他俩咬舌自尽以向隋国公谢罪,如今好歹那混蛋绕回来了否则真是后果难料。 商量了一会皇甫绩先行告退去安排会谈事宜,郑译回头望望太极殿心有余悸的往宫门外走去,心中暗想此番可得多吃几席花酒压压惊。 这次出使安州稳住南方局势他是责任人,若是成了在杨坚那里又能炙手可热,若是搞砸了那就只能辞官回家养老了。 未曾想刚走出宫门就被候个正着的‘夕阳郡公’宇文温堵住,他刚想发作怀中却被宇文温不动声色的塞进一个‘意思意思’。 “老哥,小弟未经通气就擅自加戏,一点意思不成敬意...” “你可知道吾差点被你吓死了!” “知道,知道,这不专门候在门外赔罪不是?”宇文温嬉皮笑脸,“不知小弟那岳父的事情...” “丞相宽宏大量,不与尔等斤斤计较。”郑译气鼓鼓的将‘意思意思’收好,随后补了一句“还是多亏吾在丞相那里拼命说好话,找个日子去领你那岳父吧。” “那太好了,改日小弟在乐坊定个酒席赔罪,还请老哥不要推辞。” “改日?吾很忙的哟!” 第四十九章 恶少 长安城一隅,安固郡公府。 曾经热闹一时的安固郡公府邸如今一片萧瑟,大门紧闭两边站着几名披坚执锐的士兵,诺大一个院子人影寥寥到处都是落叶,许多房屋门口和窗户都贴有封条。 五月,自从相州总管尉迟迥在邺城起兵反杨之后,作为他的儿子尉迟顺和家人倒了霉,禁军将府邸围得水泄不通虽然没捉人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你尉迟顺一家要完! 尉迟顺有三女一子,儿子排行老大却先于自己去世,二娘远嫁他乡两年前也病故只剩下三娘尉迟炽繁和四娘尉迟明月。 府里的仆人大多已经遣散了,就算不遣散也留不住多少还不如做个人情,如今偌大一个府邸就只有尉迟顺和夫人以及小女尉迟明月一家三口外带两个老仆。 两个老仆当年跟着尉迟顺南征北战落下残疾又孤苦无依,尉迟顺便让他们在府中住下一来帮忙做事而来也有个依靠,如今其他仆人都散了唯独他二人要和郎主共生死。 如今正等着引颈就戮的安固郡公尉迟顺坐在书房看着窗外萧瑟景象发呆,品尝着度日如年的感觉。 四月份女婿宇文温离开长安时曾经劝过他想方设法离开京城,可尉迟顺不是不想走而是真的无法脱身,杨坚掌权辅政自己父亲尉迟迥肯定反抗那么作为亲属怎么可能不被人紧紧盯住? 就连自己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尉迟惇当时也是在长安城,只是杨坚为了消除父亲的疑虑特地让他离开京师去邺城传令,尉迟惇这才逃了一命可他的女眷不一样被扣在长安? 禁军围住府邸自己一家就是瓮中之鳖难逃一死,只是父亲本月在邺城击败韦孝宽后形式变得微妙起来,杨坚怕是起了交换的心思暂时不会下手杀人,只是看守越来越严日子也越来越难过了。 也罢,至少三娘平平安安在安陆和女婿过日子,那女婿有些奇奇怪怪但至少对三娘是真心实意的... 大院内,尉迟明月独自一人苦中作乐玩着地上的树叶,她将树叶枯枝达成一个房子,手中拿着一个布偶在房子前晃来晃去。 家里的仆人都走了,连从小陪着自己的丫环奶娘也走了,如今府内除了父母就只有两个老爷爷帮着做事,门外的军汉凶神恶煞不许任何人出去,连买菜买米都是给他们钱代买。 给了许多钱买回来的却都是些烂菜根和掺了沙子的糙米,肉是没有的每次吃饭都难得下咽还不时被小石子咯住,但她依然很高兴,因为天天都能和父母在一起。 自从姐姐尉迟炽繁出嫁后府里愿意陪她玩的人又少了一个,父亲整日里忙公务不在家母亲又忙里忙外,如今天天在家陪着自己说话倒也快活了许多。 只是为什么父母总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呢? 尉迟明月年方十岁无忧无虑的在深宅大院里长大哪里知道什么世态炎凉,正当她玩的入神时发现身边出现了许多双脚。 抬头看去却是一群护卫模样的男子,当先一人衣着光鲜是个年轻郎君约莫十二三岁年纪,样貌猥琐正用奇怪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自己。 “你们,你们是谁?”尉迟明月怯生生的问道。 “好俊的小丫头,尉迟顺花多少钱买的?本公出双倍价钱!”那年轻郎君笑眯眯的伸手过来要捏她水嫩嫰的脸蛋。 尉迟明月惊叫一声起身要逃却被郎君身边人团团围住,她惊恐的看着这一圈不怀好意的男子瑟瑟发抖,双手将布偶紧紧抱在胸前。 “我,我要让爹赶你们出去!” “嗯?你是尉迟家的小丫头?”郎君恍然大悟,“怪不得,你姐姐尉迟什么的好像是个大美人,不过听说因为长得太漂亮被人给轮了一个月变成残花败柳了!” “哈哈哈哈!”一众人肆无忌惮的笑起来,被他们围在中间的尉迟明月急得满脸通红眼泪夺眶而出:“你们,你们胡说!” “胡说?你姐姐如今就是个烂货,长安城谁不知道!”年轻郎君冷笑着不住打量她全身,看得是双眼发光:“啧啧,当真是个美人胚子,过来。” 他伸出手向尉迟明月摸去,尉迟明月惊恐的往后退想要躲开,却被身后的人不停往前推,她吓得缩成一团哭喊着:“爹、娘!” “你们要干什么!”一声大喝响起,却是尉迟顺从书房冲过来,他夫人王氏也紧随其后急匆匆赶来,带着两个老仆。 “爹!”尉迟明月看见父亲赶来喜出望外想要冲出人群却被那郎君一把抓住,尉迟顺抽出佩刀指着围上来的护卫大喝:“你们想干什么!把我女儿放了,否则...” “否则什么?你自身都难保了还想怎样?”年轻郎君抓着尉迟明月往怀里搂,正要去捏她下巴时没提防被咬了一口,手一甩把她扯倒在地。 “混账!”尉迟顺挥舞着佩刀向众人冲来他两个老仆也捞起木棒助阵,奈何对方人多势众一阵撕打后他手中刀被打掉接着被踩在地上,两名老仆也被打倒在地。 王氏被两个人用刀逼退不得近前,她哭喊着问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干什么?”年轻郎君笑起来,一把拽起尉迟明月,“尉迟顺,你都快大祸临头了还摆什么臭架子?这地方过几天就是濮阳郡公府的地盘了” “濮阳郡公?你是宇文述的儿子?”尉迟顺思索片刻有了答案,愤怒的喊着:“朝廷还未定罪,你竟敢闯入本公府中打人!” “附逆之人还敢自称本公?过几日你全家就到牢里去住,左丞相已经把这院子给我家了与你何干!” 年轻郎君是濮阳郡公宇文述次子宇文智及,他父亲宇文述作为行军总管随行军元帅韦孝宽讨伐尉迟迥立下大功,在后来的邺城大战中侥幸带着部下逃脱,如今正在洛阳附近布防。 “丞相迟早要砍你的头把女眷罚没为奴,既然你女儿乱咬人伤了本公,那本公就要她抵债了!” 宇文智及看着粉雕玉琢的尉迟明月心头一热,这小丫头如此年纪就让人心动,再养上个三五年怕就是和她姐姐一般祸国殃民了。 邺城大败左丞相正是倚重父亲之时,虽说左丞相许给自家这座安固郡公府邸但哥哥宇文化及肯定让给自己住,所以今日来了兴趣便带着手下上门看看布局以便日后接手时改造一番。 守门士兵知道他家如今正是受丞相重用也懒得为了那尉迟顺一家开罪贵人,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进去了,结果宇文智及正好看见了美人胚子尉迟明月,这心思就活络开了。 毕竟万一尉迟顺被砍了头他夫人和女儿罚没为奴,到时一帮老头子抢自己是不可能有份的,先下手把这尉迟明月弄回去也没有谁会计较。 那老娘们没什么兴趣,还是这美人胚子够味,回去先慢慢调教好好养着怕是能玩上十来年。 不行,万一父亲回来见着面怕是母女都要了,还是先破了身子再说! 正在发梦宇文智及又被尉迟明月咬了一口,他脑扭成怒一巴掌甩过去将她打了个转滚跌落在地。 “贱人,本公今日要好好调教调教你!” 宇文智及从小就顽劣不堪仗着自己家境不错在外边为所欲为,成日里和一帮狐朋狗友打架斗殴,要么聚在一起斗鸡,要么出城去飞鹰走狗。 他最喜欢用鞭抽人,就连府内仆人稍有犯错就挥鞭,看着皮鞭在别人身上画出一道道血痕他就兴奋异常。 如今被个小丫头连咬两次戾气上身扬起马鞭就要抽下去,王氏奋力扑来用身子护住女儿,鞭子抽在她身上啪啪作响宇文智及却双目通红越加癫狂。 尉迟顺被人踩在地上看着妻女被打睚眦俱裂却无能为力,尉迟明月惊恐地看着面目狰狞的宇文智及鞭打母亲,又看见被踩在地上悲愤万分的父亲,不由得哭喊道:“别打了,你别打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欺负我,为什么要欺负爹娘!姐姐、姐夫你们在哪里,快来救救我们啊! 泪水模糊了双眼,尉迟明月无力反抗只得躲在母亲怀里瑟瑟发抖,如今自家遭难何时才是个头? “贱人,你们全家都是贱人!” “什么西阳郡公夫人,就是个烂货!” “你个安固郡公夫人迟早也是烂货!这小贱人也是个烂货!” “等到本公玩够了......” 宇文智及疯狂的咒骂着,正要扬起马鞭再度施暴,却听得身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你说西阳郡公夫人是什么?” 他转身看去,只见大门处一名年轻郎君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身边一个尖嘴猴腮一个皮包骨身后跟着几个精干汉子,年轻郎君衣着简朴不像什么身份尊贵之人。 “你什么玩意敢放肆!”宇文智及用马鞭指着那人大骂,除了哥哥宇文化及他谁也不服,就是父亲也只是靠打骂压住他,他心里根本不当一回事。 尉迟明月泪眼朦胧望过去发现那年轻郎君竟然有些熟悉,她擦擦眼再看却是个又熟悉又陌生的人:那人把姐姐从自己身边带走了,那人让姐姐说起来就脸红,那人给了自己一个可爱的布偶,父母让自己叫他作‘姐夫’! “姐夫!”泪水再度涌出,尉迟明月泣不成声。 “十五,动手!” 第五十章 你说她是什么! 来人正是宇文温及其一干‘爪牙’,听得他这么一说尖嘴猴腮的宇文十五、瘦骨嶙峋的张鱼、壮实的林有地领着随从向对方扑了过去。 “大胆,你...”宇文智及话没说完被窜上来的宇文十五一拳打翻,带来的护卫都在踩着尉迟顺和两个老仆,故而就他离大门最近。 见着郎主被打他们一个个冲上来却被当头冲散,平日里习惯了作威作福欺负弱小如今却被对方当头棒喝打得落花流水。 尉迟顺跑过来将倒在地上的王氏和尉迟明月扶起,而旁边的宇文智及从地上爬起来咆哮着:“拔刀,全都给本公砍翻!”,话刚说完却被那年轻郎君冲上来一脚踹翻。 “不老实的让他们见见加血!”年轻郎君一脚踩在宇文智及胸口冷冷的看着他,“方才你说什么?西阳郡公夫人是什么?” “烂...啊!”话未说完他被打了一拳。 “是什么?” “烂...啊!”又被打了一拳。 “是什么?” “你是谁!”宇文智及被打得狼狈不堪,他嘴角出血眼眶黑了一边却依然疯狂如初:“我是濮阳郡公次子,你敢打我!” “本公问你的话还没回答,西阳郡公夫人是什么?” “呸!”宇文智及将带着血丝的口水吐到年轻郎君身上,依然桀骜不驯:“杀了我啊,杀了我你全家都要死!” 寒光闪过一把刀将他的左手掌钉在地上,冰冷的声音依旧重复着:“西阳郡公夫人是什么?” 宇文智及杀猪般的大叫着,他从小到大都没有受过如此羞辱,父亲在长安城算不上什么顶级权臣,他平日里在外作威作福也不会蠢到招惹世家名门子弟故而欺负的都是比自家弱的对象,如今却被这从未见过的小子如此折磨。 他到底是什么人! 一名护卫见郎主受伤急得挥刀向眼前挡路的皮包骨砍去,那皮包骨飘来飘去不但躲过刀锋反而贴到他身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向其手腕一划,哐当一声长刀落地他捂着手腕痛苦得蹲下不停嚎叫。 “你是谁!为何要伤我!”宇文智及的气焰被血淋淋的现实浇灭,眼前之人下手好狠若是一味硬顶怕是小命难保。 “贤婿,你,你怎么来了?”尉迟顺扶着怀抱女儿的夫人站好,脱下自己外套披在她身上随后吃惊的看着宇文温:他不是在安州么?朝廷不是已经派大军南下攻打安州么?他怎么来了? 尉迟顺一家自从被禁军围了府邸后再未能出门,平日里往来的同僚故旧避之不及也没谁上门和他闲聊,对于门外事完全不了解。 只是从守门士兵聊天时的只言片语中知道父亲、安州总管宇文亮、益州总管王谦起兵反杨,而杨坚也派了三路大军前往这三处平叛。 父亲似乎在邺城胜了,安州、益州没见人提过,如今在安陆定居的女婿怎么会出现在长安,出现在这里? “西阳郡公夫人是什么?”宇文温临近暴走状态,关注点只在自己脚下的混蛋完全没注意到岳父在跟自己说话,方才他一进门就听到这厮在骂自己夫人是烂货大脑瞬间充血。 骂我老婆是烂货?还欺负岳父岳母?信不信我让壮汉上你家问候全家女眷啊! “你是,你是西阳郡公?”宇文智及听得尉迟顺这么一说回过神来,三月份这西阳郡公可是长安风云人物,街谈巷议的焦点,娶了个如花似玉的老婆没几天据说就给人掳走月余。 “正是本公,你刚才说西阳郡公夫人是什么?”宇文温依旧不依不饶。 “逆贼!你不在安州苟且偷生来长安做什么?”宇文智及成日里出去鬼混对时局的认知很少,只知道邺城败了自己父亲受倚重,安州宇文亮父子走狗屎运顶住朝廷大军。 至于安州使者入京什么的谁在意啊,要头痛也是左丞相头痛,这西阳郡公不是在安州么跑来长安干什么? “你要劫人,要把尉迟顺一家劫走!”宇文智及脑子难得转一回似乎想通其中关键,声嘶力竭大喊道:“来人啊,逆贼要劫人啊!” 啪的一个耳光打在脸上将他打得头昏目眩,随后耳边传来咆哮:“你刚才说西阳郡公夫人是什么!” 声音震天响,尉迟明月躲在母亲怀抱中偷偷露个头望向宇文温,她只见过姐夫两次,一次是姐夫上门迎娶姐姐那天,第二次是姐姐回门那天。 在她印象里姐夫和蔼可亲笑容满面,如今却面目狰狞真是...真是太厉害了!那坏蛋郎君欺负我欺负爹娘,就是该打! 尉迟顺似乎发觉女婿情绪不对,他示意王氏将女儿抱开随即走上前来和女婿打招呼:“贤婿?” 然并卵,宇文温已进入单人pk状态外界声音干扰不到他,眼见着眼前混蛋硬顶着不吭声他怒火越来越旺。 “嗯?不说话?”宇文温继续扇嘴巴,化身好奇宝宝每扇一下就问一次:“是什么?” “别,别打了...”宇文智及倔脾气上来后硬顶着结果被打成猪头,他无助的看向四周发现自己的护卫全部被打翻在地,如今形势不妙还是保命要紧,“是我错了,不该辱骂尊夫人。” “太小声了!”宇文温咆哮一声将手扬起就要扇下去却被人拉住,他恼怒的回头看去却是个面熟的老帅哥。 “嗯?尊驾是?” “咦?岳父你在这里干什么?” “岳父你怎么受伤了?岳父你被谁打了?” 场内众人闻言鸦雀无声,宇文十五嘴巴一张一合最后还是说不出话其他人不住腹诽,尉迟顺嘴角抽动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方才自己一家受欺凌紧要关头女婿出现,起初见他怒气冲冲指挥手下救人当真是感动不已,可如今看来是因为三娘被骂才发的火? 罢了罢了,能对三娘好我也就放心了... 宇文温怒火焚身大脑过热当机,见着岳父之后赶紧重启总算回过神来:“岳父,这厮是谁?为何要欺凌二老?” 还有一句话没问出口:小萝莉尉迟明月捏? “西阳郡公,是在下鬼迷心窍冲撞了安固郡公。”宇文智及嚣张归嚣张也不是不识时务之人否则在富贵如云的长安城早就被人干掉了。 “你谁啊?”宇文温蹲下来看着他,方才忘记问名字了。 “宇文......宇文智及。” “宇文智及?也就是说宇文化及是你兄长?”宇文温闻言不惧反喜,这宇文述两个混蛋儿子撞到自己刀口上正好! 大名鼎鼎的隋朝奸臣哎,在江都发动宫变弄死隋炀帝杨广的宇文化及、宇文智及两兄弟!如今这两个混蛋大的那个和自己年纪相仿,小的就是眼前这个还小自己几岁都是冲动的年纪啊! 竟然能遇见上这一点就爆的炮仗我岂能随便放过? 今日上午朝会他不经协商‘擅自加戏’把杨坚弄得一惊一乍神情恍惚,再加上给丞相府长史郑译这个‘业内良心’充了值,在随后的闭门会谈中迅速敲定了和解内容如今已得杨坚许可将岳父尉迟顺一家解除囚禁状态,当然了只能是去安陆。 原准备中午在乐坊请郑译喝花酒后来他有事延期,宇文温索性带着爪牙们到岳父家来个惊喜,然后果然有‘惊喜’一进门就撞见二老被恶人欺凌,正好听见妻子被辱骂瞬间‘变身’了。 “正是,宇文化及正是家兄。”宇文智及如同捞到了救命稻草,他见西阳郡公认得兄长便觉得事情有转机,勉强挤出笑容想套套近乎却未曾想宇文温说道: “十五,把他吊起来打!”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宇文智及被狞笑着的宇文十五带着人捆着双手吊在院内树下,他看着宇文温面露惊恐之色,“我爹是宇文述!敢这样对我他不会放过你们的!” “十五,抽二十鞭!”宇文温冷笑着,宇文述如今不过是站在杨坚这边狐假虎威地位也高不到哪里去,真要门庭若市得等到杨坚登基创立隋朝后次子杨广抢了大哥杨勇的太子之位以后。 二十年以后的事你现在拿出来恐吓我? “呐,抽人是这样子抽。”宇文十五在一干护卫面前炫耀了马鞭随后狠狠的对着宇文智及抽下,将他抽得皮开肉绽。 “贤婿,这恐怕...”尉迟顺总算插上嘴了,虽然如今将这宇文智及抽得爽了但善后起来恐怕就不能善了,女婿为自己家出了口气当真好,可接下来... “住手!”门外一名年轻郎君领着人冲了进来,眼见着宇文智及被吊打面色大变,宇文温见状冷笑一声招招手把‘爪牙’们都拢过来。 “你什么玩意敢放肆!”宇文温把方才自己冲进大门时宇文智及的话重复了一边,他可不怕重复这句话会招来厄运,眼前这个郎君年纪和自己相仿模样又和那宇文智及有些相像,莫非...... “兄长!”被吊在树下的宇文智及见了来人大声喊道,他被抽得遍体鳞伤一身锦袍变成布条衫,披头散发可怜兮兮。 “家父濮阳郡公宇文述,请问尊驾为何殴打家弟。”宇文化及竟然沉得住气,说话声音丝毫听不出怒气。 ‘果然是你宇文化及!’宇文温心中大喜,真是瞌睡遇到枕头这混蛋大哥出现了! “宇文述算什么东西,你又是什么东西!”宇文温开始放嘲讽,就等着宇文化及发飙好动手。 来吧,来挑战我吧,来点起我的怒火吧,老子今日要双杀! 第五十一章 姐夫带你看金鱼 宇文温放完嘲讽后充满期待的看着面前的宇文化及,就等着他发飙然后自己就可以秒人了。 “在下宇文化及,濮阳郡公长子,请教尊驾大名?”宇文化及未如宇文温所愿发飙,反倒是恭敬的行了一个礼。 “嗯,安州魔军三巨头之夕阳人魔宇文温是也。” “呃...”宇文化及被这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奇葩’弄得不知如何接过话茬。 “你没听说过么?”宇文温故作惊讶,“安州魔军天、地、人三巨头,杞国天魔宇文亮、固守地魔宇文明,再就是本公夕阳人魔宇文温。” 正躲在一边偷看的尉迟明月噗嗤一声笑出来,而他父亲尉迟顺满头黑线看着身边的女婿,宇文十五、林有地、张鱼以及一干‘爪牙’全身抽搐似乎是强忍着笑意。 “原来是西阳郡公,智及不懂事得罪了郡公还请手下留情。”宇文化及嘴角抽搐着弯腰行礼。 “那厮是你弟弟?长得不像啊!”宇文温继续放嘲讽,“莫非是野种?也不知他是野种,又或者你是野种?” 宇文化及身体猛然一抖随后平静下来:“郡公有所不知,在下年长智及三岁并非双生故而容貌有异。” “你弟弟无故上门欺凌我岳父一家,如今你是要出头咯?” “家父在外,在下管教不严以致冲撞了安固郡公一家,特来请罪。”宇文化及一直弯着腰,“安固郡公所受损失濮阳郡公府全部赔偿,并让家弟向安固郡公磕头赔罪。” “十五,继续抽。”宇文温面无表情,这宇文化及好能忍。 “请郡公开恩!” “加二十鞭!” “请郡公开恩,在下愿到丞相府请罪!” “再加二十鞭!” “请郡公开恩,在下愿受这四十鞭!”宇文化及说完扑通一声跪下,被吊在树上的宇文智及见状嚎啕大哭:“兄长,兄长!” 一旁的尉迟顺见状面色凝重,靠近宇文温低声说道:“贤婿,再抽几鞭就算了吧,如今身陷囹吾...” “算了?三娘要是知道二老受如此大辱还不心疼死。”宇文温可不打算善了,方才亲眼看见岳父被人踩在脚下岳母被那宇文智及鞭挞,特么谁能忍下这股气。 尉迟顺却是忧虑重重,他一家因为受父亲尉迟迥起兵反杨之事牵连被软禁如同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女婿也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出现在长安,若是事情闹大了怎么收场? 看情况女婿是上门探访,杨坚做样子也罢有什么苦衷也罢真要弄出事来怎么可能帮自己这边说话,自己一家倒霉也就算了万一连累女婿出了事那三娘怎么办? 见着岳父出言相劝宇文温无奈至极不住腹诽,如今好容易找到个由头可以义正辞严的发飙,那宇文化及一上来就认怂不说了,自己岳父变成猪队友是怎么回事? “宇文化及,你莫非是皮痒么?”宇文温决定再试试,“或是以为本公不敢打你?” “家父在外,做兄长的管教不严让弟弟闯祸理当受罚!”宇文化及不愧为奸臣种子相当能忍,那边厢宇文智及竟然慌了:“我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担,你们打我吧!” ‘基情满满啊,你们兄弟情深我都感动得快哭了。’宇文温心中冷笑数声,与岳父对视一眼见他点点头无奈放弃了继续挑衅。 算了,先把岳父一家安全送到安陆再说,等老子一个人在长安时再跟你们玩心跳! “放他下来,过去给安固郡公一家磕头赔罪!” 宇文智及被人放下宇文化及赶紧上去搀扶,宇文温原想着让岳母和小姨子一起出来跟着岳父一齐受这混蛋磕头,但尉迟顺不想把事情搞大摇了摇头。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谁曾想那宇文智及驴脾气又犯了站在尉迟顺面前就是不肯跪,宇文温见状大喜:臭小子是你自己找死不要怪我! 宇文化及瞥见对方一众爪牙正手按佩刀定定的看着宇文温身后,随后看向宇文温见他双手背负似乎在做着什么动作,他心中一凛猛然踢向弟弟的膝盖弯:“跪下!” 扑通一声宇文智及双膝跪地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哥哥强按着颈子磕头:“快磕头!” 砰砰砰响宇文智及被强按着磕了数个响头,见他头皮磕破血流满面尉迟顺赶紧摆摆手说算了,宇文化及又望向宇文温见他挥挥手便扶着弟弟起身。 “多谢安固郡公,多谢西阳郡公宽宏大量。”宇文化及陪着笑脸说完,让人搀着弟弟往门外走去,就在这时宇文温阴测测的冒出一句话:“就这么走了?两位似乎忘记什么了吧?” “是在下疏忽了,一会便让人送上赔偿。”宇文化及依旧认怂。 “听说濮阳郡公省吃俭用府里都能饿死老鼠,这一会莫非是拿几枚铜板意思意思?” “郡公见笑了,在下不敢搪塞,一千贯钱一会便送到府上。” “直接送四方馆吧那里地方大,报本公名头便是。”宇文温最终放弃刷‘幼年奸臣’副本,冷冷看着宇文化及两兄弟带着一帮手下灰头土脸的跑出门去。 门口一帮士兵探头探脑往里看,见着他们如丧家犬般跑出来呼啦啦躲到一边,今日安固郡公府里来了三拨人,每拨进来前均让他们无论里面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大惊小怪。 第一拨是濮阳郡公府里的小霸王,大伙懒得触他霉头;第二拨是什么‘夕阳郡公’,这家伙不得了拿着丞相手令过来接人;第三拨是那小霸王他哥,慌慌张张带着人冲过来找人。 宇文智及左手抱着纱布,趴在哥哥带来的马车上面色恼怒:“那混蛋的宇文温,还有那尉迟顺!等父亲回来...” “够了!”隐忍许久的宇文化及终于爆发了一声暴喝将弟弟吓呆,他缓了缓情绪尽量平静的说道:“今日那宇文温就算把你我两个都砍死了丞相也不会帮咱家说话!” “怎么会!丞相如今不是倚重父亲么,他安州叛逆宇文亮的儿子怎么...”宇文智及脑袋一时半会转不过弯。 “所以为兄平日里说了许多次,闹归闹该知道的也得知道!”宇文化及恨铁不成钢,“朝廷在安州、相州两处吃了打败仗正是焦头烂额之际,安州总管服软求和派宇文温入京做人质商谈相关事宜,丞相正害怕他们反悔你跟他闹出事来就是白死!” “那我岂不是白白挨打了?”宇文智及哭丧着脸。 “那还能怎样!这几个月你要是遇见宇文温立刻绕道走,方才他是故意撩拨为兄你知道吗!他手下都准备拔刀了!” “我忍不下这口气!”宇文智及不甘心,他从小到大除了被父亲‘执行家法’外还从来没有被人如此羞辱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人连续抽巴掌抽成猪头如同羔羊般任人鱼肉,这让他以后怎么在长安城里混? “忍不下也得忍!在忍过几个月,等丞相收拾了相州叛逆那宇文温便没有用了,到时第一个拿他来祭旗!” 宇文化及和弟弟一样是个无恶不作的纨绔子弟长安人称“轻薄公子”,但与胆大妄为的弟弟不同他稍显软弱更懂得隐忍,他两个作威作福惯了丝毫不觉得欺凌尉迟顺一家有什么不对。 长安城里高门大户世家门阀哪个不是如此做派!只要位高权重无数的金钱美女自然会蜂拥而来自动上门,欺男霸女有谁敢管! 幼帝登基政局不稳权力斗争白热化,所以父亲投向胜算最大的隋国公他俩是举双手赞成,至于杨坚是忠是奸有什么关系?只要自家捞到好处就行。 丞相先前准备将尉迟顺一家下狱,即将空出来的府邸已经许给了濮阳郡公,今日宇文智及带着手下出门宇文化及还当他又去哪里飞鹰走狗便没理睬,后来无意得知去了安固郡公府便着急起来。 昨日,安州总管派来的使者宇文温、厍狄士文已经抵达京师,与左丞相、隋国公杨坚最后确定妥协罢兵的内容,宇文化及打听到其中一条就是要接尉迟顺一家去安陆。 他知道自己弟弟这一去怕是要闹出事来赶紧召集手下赶往尉迟顺府邸,果然遇见尉迟顺女婿宇文温借题发挥要把事情闹大,宇文化及知道左丞相如今正有求于安州不敢让宇文温有事,他赶紧放低姿态任由宇文温挑衅不敢还手。 “竟敢骂我兄弟是野种?”宇文化及怒极而笑,他决定忍下去等到了朝廷和安州翻脸的时候再找这个身为人质的宇文温算账! 与此同时,安固郡公府。 宇文温与岳父一家在书房里商谈着,方才宇文化及两兄弟走后他便将来意说明:此次是要将尉迟顺一家接到安陆。 他大概将当今形式给岳父尉迟顺说了一遍,消息闭塞的尉迟顺这才知道安州总管已经拿下黄州以及襄州大部,实力可以抵抗朝廷大军了,左丞相杨坚正急着稳住安州好腾出手来对付东面相州自己父亲那边和西面的益州王谦,故而答应让他一家离开长安前往安陆。 “只是如此一来,贤婿岂不就是....”尉迟顺短暂的喜悦过后又担心起来,他不是傻瓜当然看得出宇文温此次入京容易要走就难了,因为他就是来当人质的! 朝廷和安州迟早翻脸留在长安做人质的宇文温性命堪忧,到时自己女儿怎么办? 宇文温看出了岳父的担心安慰道:“小婿的安危不在长安在安州,只要安州兵强马壮杨坚就不会轻易动手,更何况蜀国公如今乘胜追击,天下大势还未可知。” “如今小婿已得杨坚许可这就带二老换个地方住住,免得再受窝囊气。” “姐夫要带爹娘去哪里?还有我呢?”尉迟明月用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看着他,“姐夫要带我去哪里呢?” “姐夫带你看金鱼。”宇文温笑眯眯的冒出句话,随后悚然而立面色诡异。 “金鱼?在长安城里能随意看金鱼的地方可不多。”尉迟顺夫妇显然不知道“带你看金鱼”的梗。 宇文温满头大汗的让手下帮忙岳父一家收拾行李搬去四方馆,趁着四下无人之时抹了抹额头冷汗。 魂淡,为什么我会说出这种鬼畜的话来?明明想说的是‘姐夫带你去四方馆’啊! 第五十二章 丽华又见丽华 宇文温觉得自己丧尽天良所以没敢在和岳父尉迟顺一家待在一起,跑到院内装模作样的指挥手下帮忙打包行装。 尉迟顺自从五月被软禁在府邸后自知时日不多家财散尽仆人也走光了,府内已没有太多值钱之物,倒是书房里的书多装了几本,还有拉风霸气的各类武器摆件。 除此之外就收拾了一些衣物等常用东西,被褥之类的就免了四方馆内一应俱全,待得马车过来便一齐装车拍拍手走人。 尉迟顺一家坐在另一辆马车上,虽然被宇文温弄得‘心力憔悴’的左丞相同意放人,但尉迟顺一家太过招摇也不好免得刺激到杨坚,宇文温带着爪牙们簇拥着车队穿街而过往四方馆走去, 尉迟明月从车窗探出个头来好奇的东张西望,五月她和父母被软禁起来后是第一次出门,长安大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平日里就难得出门的小丫头看得是目不暇接。 “姐夫!”她甜腻腻的喊起姐夫来,正失魂落魄走着的宇文温闻言全身一个哆嗦。 “不,不,我们不要看金鱼,我们要去四方馆!” “姐夫,我要买那个!” “嗯?”宇文温顺着小丫头指着的方向看去,却是路边一个布偶摊,上面琳琅满目的挂着各式各样的大小布偶,尉迟明月看着摊子眼睛就舍不得眨一下。 “有地,过去全部买下来。” “谢谢姐夫!”尉迟明月惊喜万分笑成一朵花,脸上浮现两个小酒窝,宇文温看着这个萝莉版的尉迟炽繁心中一动。 你姐姐也就是我夫人的特征是大长腿,莫非小姨子你的特征是小酒窝? 作孽啊!为什么我又冒出这种念头,一定是邪魔附身了! 他失魂落魄的走了一会总算来到四方馆前,一行人刚走进去宇文温就被面瘫大叔厍狄士文拦住了。 “郡公为何假公济私?如此行为若是耽误大事怎么向总管交代?” 宇文温正莫名其妙,厍狄士文的随从赶紧上来解释说方才濮阳郡公府派了辆马车过来,带来一千贯铜钱说是给西阳郡公的谢礼。 “郡公此次入京是为了安州上下,岂能因一己私利四处收受贿赂!”面瘫大叔当头棒喝。 ‘收受贿赂’证据确凿还对小姨子意图‘不轨’的卑鄙小人宇文温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心中无数草泥马奔驰而过: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事情不搞清楚上来就发动嘴炮,你的童年是有多悲惨才形成如此扭曲的人格啊! 尉迟顺在一边看不下去赶紧上来解释,说那濮阳郡公的次子方才在安固郡公府闹事,这一千贯是赔礼道歉。 “安固郡公?失敬失敬。”厍狄士文负责谈判自然知道释放安固郡公尉迟顺一家是此次双方谈和的一个条件,也是宇文温的岳父。 “咳咳。”宇文温在一边轻咳,厍狄士文老脸一红行了个礼:“是下官误会郡公了。” “无妨,误会嘛,司录今日会谈辛苦了,否则本公现在还不能将岳父一家接出来。”宇文温苦笑着,今日自从见了尉迟明月小萝莉以后状态不对,他也懒得和面瘫大叔计较了。 肯定是邪魔附身无误,不行,我要驱魔!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于是第二天宇文温就出现在长安城西郊外的安业寺里,岳父一家随行。 尉迟顺绝境逢生感慨万千听说女婿要去寺庙烧香便带着夫人和女儿‘顺路前往’,宇文温本想去和尚庙未曾想鬼使神差来到了安业寺这个尼姑庵。 自从天元皇帝宇文赟驾崩之后,他的三个皇后:天大皇后朱满月、天左大皇后陈月仪、天右大皇后元乐尚便出家为尼,因为皇家寺庙规模太小扩建还需要时间,三人暂时在安业寺出家。 当然,按照历史轨迹宇文温被宇文赟杀掉后,他的妻子尉迟炽繁被其召入宫中宠幸先是做了贵妃没几天被册封为五皇后之一,然后在大象二年五月宇文赟驾崩之后也随着朱满月、陈月仪、元乐尚一起出家为尼。 “敢打我老婆主意?活该被我砍头!”宇文温看着安业寺不住冷笑,作为穿越者他凭一己之力强行干扰历史进程将自己和妻子尉迟炽繁的悲惨命运改变,再看看这好色昏君上钩的地方当真是痛快非常。 也不知道在此演了一场狗血剧的影后刘彩云现在的进度如何了? 宇文温来长安前将研发‘银镜’的重任交给了刘彩云、张乙满和胡三子,这七八天过去了也不知道进度如何。 “姐夫~~~~~”尉迟明月拉着宇文温的手臂不停摇着,摇得他无可奈何,“姐夫,一会回城我还要买东西。” “买买买!”宇文温大手一挥,那宇文化及赔了一千贯钱不花白不花。 “姐夫最好了!”小丫头发出银铃般悦耳的笑声跑开又去缠着母亲了,昨晚在四方馆住下后小丫头总算能吃饱饭睡好觉,父母也不再愁眉苦脸终日唉声叹气。 王氏被宇文智及抽了几鞭,在四方馆里伤口也得到医治敷了药不日便能痊愈,夫妇二人除了感激女婿宇文温也想着到寺庙里烧香拜佛谢谢佛祖,只是现在同来的除了女婿手下还有几个左丞相派来的陪同人员,有些话题还是不方便谈。 安业寺因为和皇家扯上关系如今香火旺盛,当真是一处佛门圣地,宇文温怀着无比虔诚的心态烧了一大炷香祈求佛祖祛除自己身上那邪恶的‘萝莉控之魂’。 在香气袅袅的大殿里耳边充盈着呢喃的诵经声,宇文温觉得自己的罪恶消除得差不多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看向小姨子的目光也‘纯洁’了许多。 临走前宇文温内急到‘五谷轮回之所’面壁,当然陪同人员也候在外边防止这‘夕阳郡公’闹出什么幺蛾子来,昨日大殿上这厮把一向稳如泰山的左丞相弄得神情恍惚当真不能小觑。 内急解决宇文温轻松地走在寺内,走着走着发现画风不对了:四处静悄悄比丘尼们没了踪影,宇文温和身后几个陪同人员如同走在恐怖片场景里。 正纳闷间宇文温转过一处拐角迎面看见一群人向他走来,人群中间一女子身着素色宫装气势惊人,他瞄了一眼面色一变想都没想立刻转身往回走。 魂淡,烧个香都能碰见克星,当真是晦气啊! “站住!”身后传来喝骂声,宇文温装聋作哑拨开陪同人员低头往‘五谷轮回之所’冲去:“本公又感不适,诸位稍待片刻。” 没走几步只听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宇文温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人扑倒按在地上,“何方狂徒,竟敢窥探銮驾!” “你们弄错了本公是要去...”他话未说完被几名近侍从地上架起来,发髻散开狼狈异常,身边那几个陪同人员也被人制住。 铮的一声响过一把明晃晃的长刀顶到宇文温眼前,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含情脉脉看着自己的尉迟炽繁,想起了另一时代的父母,以及没还完的房贷... ‘敢用刀指我?那就掀桌吧!’宇文温心中激愤怒向胆边生,一咬牙侧着脸向着刀锋就靠了过去。 杨坚!此番老子就用自己半边脸把长安城闹得鸡犬不宁! “使不得啊侯爷!”一名陪同人员奋力将那年轻郎君抱住,其手上那把刀没拿稳咣当一声掉下地,宇文温‘激愤’的大喊:“是不是左丞相让你们来灭口的!” “要杀就杀,我宇文温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年轻郎君被人抱住正要发作听得宇文温这么一喊愣住了,他茫然四顾随后看见了一个熟人正被近侍们制住动弹不得,那人是父亲的得力手下。 似乎已被父亲派去陪同安州使者了,好像是宇文温...宇文温! 想到这里他脸色发白手足无措,那熟人拼命向他喊着:“侯爷!误会,是误会啊!” “放...放手,放开他!”年轻郎君见近侍们面面相觑却没见松手,急忙上前给面前这人解了困:“误会,都是误会。” 宇文温面无表情的看着年轻郎君,这人年纪和自己年纪相仿眉目间和隋国公杨坚有些相似,又听得旁人喊他侯爷,那么他是谁的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但他决定装傻,方才想躲那女克星是不假可如今被刀这么一指全身血液就沸腾了,“误会?什么误会?要杀便杀,家父家兄在安州自然...” “误会啊郡公!”一名陪同人员陪着笑脸挤到他们俩中间,“侯爷不知道是郡公,当真是误会了。” “侯爷,这里是怎么了?”一名女官出现在拐角轻声询问,见场面微妙随即说道:“太后说无心之失不必苛责,侯爷无须着恼。” “对对,无心之失,本侯杨勇,乃隋国公世子,方才误会郡公多有得罪。”年轻郎君竟然和颜悦色的向宇文温赔礼。 听到对方挑明身份,原本想装傻浑水摸鱼大闹一番的宇文温瞬间哑火,他立刻改变策略面露惊讶的对着杨坚长子杨勇说道:“原来是博安候,方才是本公误会了。” 隋国公杨坚长子杨勇,继承祖父杨忠的爵位博安候,杨坚辅政后立他为隋国公世子,他继承了杨坚样貌堂堂的基因也是个美少年。 “误会,都是误会。”几个陪同人员满头大汗的陪着笑脸,这两位哪一个出了事他们可都吃罪不起。 “方才不经意间冲撞銮驾在下惶恐不已,还请博安候在太后面前美言几句。” “不不不,方才本侯莽撞竟然用刀指着郡公,还请郡公不要放在心上。” 两人开始互相赔罪继而相互恭维起来,正当周围人等鸡皮疙瘩阵阵时拐角处一人带着随从出现,那人正是原先的天元大皇后如今的太后杨丽华。 众人赶紧行礼,杨丽华径直走到宇文温面前:“原来是西阳郡公,方才家弟不慎冒犯请勿放在心上。” “微臣见过太后!”宇文温跪地叩头,“方才微臣无意间冲撞銮驾还请太后降罪。” “无心之失不必在意,起来说话。” 宇文温起身小心翼翼的说道:“先帝龙驭宾天,还请太后保重勿要思念过度。” 正所谓要想俏一身孝,如今守寡的太后杨丽华一身白底金纹宫装将她映衬得愈**亮,可宇文温没半点想法心中俱是满满的歉意:不意思啊杨美女,你老公不像话我把他砍了,害你守寡当真是过意不去。 第五十三章 疑似穿越者 眼见得‘误会’消解宇文温不敢久留告罪离开,太后杨丽华带着近侍女官向寺里走去,杨勇紧随其后。 “睍地伐,刚才是怎么回事?”杨丽华皱着眉头问道。 睍地伐是杨勇的小名,杨丽华作为杨坚长女家中老大看着杨勇、杨广两个弟弟长大,兄妹间感情很深。 “阿姐,方才他无礼所以我才...” “他也不是有意的,你太冲动了,差点坏了父亲大事。”杨丽华松开眉头,方才宇文温猛然拐过弯来她也注意到了,还看到他一脸震惊的样子而非什么色眯眯窥探所以未曾放在心上。 今日弟弟陪她来安业寺走走,她也顺便探望一下在寺里出家的三位姐妹:朱满月、陈月仪、元乐尚,尤其朱满月,她是皇帝的生母按理无须出家只是父亲怕有人借题发挥索性快刀斩乱麻。 如今时局纷乱人心浮动,杨丽华怕有什么轻浮之人来欺侮三位出家人,故而前来走走免得安业寺不上心。 结果出了个小插曲,差点招惹了入京会谈的安州总管之子宇文温,她姐弟俩知道如今局势严峻父亲正是要稳住安州以便腾出手来对付东边的相州尉迟迥,所以不想因此误了大事。 杨勇有些不能确定的说宇文温似乎有些奇怪,见姐姐问有什么奇怪他便环顾左右,杨丽华见状示意近侍及女官退后拉开距离,杨勇便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方才我拿刀指着他,他反倒往刀口靠来。” “那你认为他是为何如此?”杨丽华思索片刻便有了计较,她十二岁嫁入皇宫勾心斗角之事见多了听弟弟这么一说便知道宇文温想干什么,故意不说破是要看看弟弟能否想出其中问题所在。 你是家中长子将来要继承家业的,总要见见风雨啊。 “莫非,莫非是故意要...”杨勇想到了什么只是不敢确定,杨丽华点点头:“还算你收住手,不然就要给他借题发挥了。” “那,阿姐我该怎么办?” 杨丽华没有回答,微微一笑便径直向寺内后院走去:“里边你不方便进去,在外边等阿姐。” 宇文温急匆匆走到寺院大门,一干爪牙和岳父岳母正在树下发呆,尉迟明月则在一边蹦蹦跳跳,宇文十五和林有地小心翼翼的护在旁边生怕出意外。 一行人准备动身回城,这时一名近侍从寺内追了出来:“西阳郡公请留步。” “何事?”宇文温面色平静问道,正当他准备回寺再和杨丽华姐弟周旋时却得知是博安侯杨勇过几日要请酒给他压惊。 咦?莫非是什么奇怪的隐藏任务被我激活了? 除了安业寺小插曲这一日风平浪静,朝廷方面对于襄州总管、黄州总管的人事任命诏书还在走流程,这让宇文温腹诽不已:得了吧杨‘奸’,谁都知道皇帝的印章玉玺是你拿着,装模作样也太夸张了吧! 莫非是要研究研究,烟酒烟酒? 吐槽归吐槽,他和副使厍狄士文也知道如今杨坚焦头烂额,下诏书按流程走完也免得遭人非议,反正尉迟顺一家是护在四方馆里了,再想让自己交人那是不可能的! 次日上午。 “姐夫~~~”尉迟明月又开始摇宇文温的手臂了,陪着小姨子逛街的西阳郡公面色痛苦揉着太阳穴,“明月要买什么呢?” “我要买那个面具!” “买买买!” “姐夫最好了!”尉迟明月两个小酒窝自从上了街几乎就没消失过。 任命诏书还没下来,宇文温也不想在四方馆成日对着面瘫大叔厍狄士文,正要带着宇文十五等爪牙出来透气却被小姨子尉迟明月给缠上了。 这个萝莉版尉迟炽繁提出来的购物要求让他无法拒绝,小丫头知道姐夫好说话又疼自己愈发的缠上了,尉迟顺夫妇没精力陪着她逛街,见女婿‘靠谱’小女儿也喜欢跟着便全权委托他陪同逛街。 昨日宇文温去了安业寺遇见‘克星’杨丽华果然又起波折,今日一早便出来购物发泄发泄郁闷之气,尉迟明月如鱼得水在长安城热闹的大街上逛得不亦乐乎。 小姨子负责下单,姐夫负责‘刷卡’,尖嘴猴腮、算盘珠老大和皮包骨负责拿东西。 当然杨坚派来的陪同人员也亦步亦趋,这西阳郡公可不能出事,无论是他招惹别人还是别人招惹他都麻烦得很,要好好盯着。 看着他们跟得辛苦,宇文温化身善财童子一人一点‘意思意思’正是皆大欢喜。 正当一帮人提着大包小包气喘吁吁跟在小丫头后面时,当面走来一人,看上去三十多岁年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不过样貌端正颇有二十一世纪潇洒哥的风范。 路上行人却没有嫌弃他反倒是十分敬重,不时有人打招呼:“强练,今日又有什么消息?” 尉迟明月被这行为艺术家吓得躲到姐夫身后去了,宇文温却饶有趣味的看着面前这个被单独立传列入史书的奇人: 强练,姓名不详生卒年月不详籍贯不详,擅长建筑,强练二字是世人为他起的名字,参考的是另一个奇人李顺兴李练。 三十多年前西魏时有个叫做李顺兴的人,平日里沉默不语但大预言术十分厉害,说出的事情后来一一应验,连大周奠基者宇文泰都为之折服,故而世人称他做李练。 所以对于现在这个奇人,大家都认为他很强,故而同称呼李顺兴为李练一般称呼他为强练,他展现的神迹如下: 其一,将近十年前周武帝宇文邕还是傀儡状态,宗室权臣宇文护权势滔天,强练拿着一个葫芦跑到他府邸大门敲破,哭丧般说道:“葫芦破,里面的子好苦!” 柱国、平高公侯伏龙恩得宇文护重用炙手可热,强练到他家赴宴,让侯伏龙恩的妻子还有其他侍妾与奴婢们坐在一起,大家认为这样不分尊卑不妥,强练说她们都是一样身份有何不妥? 没过几年后宇文护被宇文邕诛杀其十个儿子也被砍头,侯伏龙恩也没了命其妻妾没为奴仆。 其二,周武帝灭佛之前强练成每夜都爬到街边大树上哭释迦摩尼佛,兴致高的时候甚至哭一晚上,哭声凄厉闻者落泪持续月余,随后周武帝正式下诏灭佛灭道。 其三,大象末年,强练拿着漏底的袋子在长安城繁华大街上乞讨,大家争着把米倒入袋中结果当然是漏在地上,旁人问怎么回事他说要让大家看看什么是盛极而衰,没多久杨坚以隋代周在龙首山下新建长安城,现在这个长安城变成一堆废墟。 其后强练的下落无人知道,有说羽化飞升的有说长生不老的,不过在宇文温看来强练要么是重生者要么就和他一样是穿越者! 所谓同行是冤家宇文温不打算理这强练,然而陪同人员却来了兴趣:“强练,如今时局你有什么说法?” 似乎是被说到了痛处,强练面色一阵红一阵白有些尴尬,他摆摆手低头猛走想要离开,那几人也不为难他笑了笑对宇文温说:“西阳郡公,接下来去哪里逛逛?” “你是西阳郡公?”强练听得他们这么称呼面前的年轻郎君忽然脏手一伸攥住他,面露焦虑的问道:“你当真是西阳郡公?” 宇文温喝住了要动手的宇文十五和张鱼,面无表情的看着那抓着自己胳膊的脏手,又又看看潇洒哥强练:“正是本公,有何见教?” “我,我...这...这不可能啊!”强练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不能说出口,急得双手抱头十分痛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幸会。”宇文温懒得理他护着尉迟明月往前走去,结果又被他扯住:“郡公,这,这,在下有事相求,请郡公请酒详谈。” ‘我去,你有事求我竟还让我请酒再详谈!你是不是用词不当啊!’宇文温看着潇洒哥哭笑不得,不断腹诽:正常一点的难道不是‘在下有事不明,摆下酒席请郡公不吝赐教吗?’ 刚想拂袖而去那几个陪同人员围了上来:“郡公,这强练乃奇人,平日里多少人想问他天机都是闭口不答,今日有机会为何不听听他说些什么?” “嗯?既如此那就找个地方喝酒吧。”宇文温让宇文十五和张鱼带人将小姨子以及采购品送回四方馆,随即潇洒的一挥手:“走着!” 你不就是想蹭酒喝么?还这么冠冕堂皇。 一处酒肆包厢内,宇文温和强练喝着小酒,几个如影随形的陪同人员被强练以“天机不可泄露”打发到隔壁喝酒去了。 强练一改世外高人的不羁形象小心翼翼的问宇文温:“不知尊夫人是如何从皇宫脱难的?” “内子吉人自有天相。”宇文温知道他想干什么。 强练又问:“郡公为何要去安陆?” “思念父亲。”宇文温存心戏弄。 强练不死心:“不知安州军的‘回回炮’是谁制作的?” “是...是什么回回炮?回回炮是什么东西?”宇文温差点上当还好醒悟得快把话绕回来了,饶是如此他也惊出一声冷汗。 是的,强练是在套话,他问‘回回炮’就是最好的证明。 蒙元进攻南宋的襄阳,围困了六年后用上了西域阿拉伯人传来的高科技武器:重力投石车又称‘回回炮’,而这个时代的人是不会知道‘回回炮’这个名称的! 这厮要么重生要么穿越,原本生活的年代最早不会超过南宋末年! 第五十四章 大明时局如何了! 因为不经意间差点漏了底,宇文温再不敢对强练的问题掉以轻心。 ‘竟敢套我话!’他心中冷笑,随后对方怎么套话他都装聋作哑,强练见问不出个所以然心情低落,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宇文温却渐渐陷入了另一种迷茫中:这个时代不光自己,还有别的重生或穿越者,这个强练就是证明! 这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焦虑,一直支撑着他与历史轨迹搏斗的正是穿越者的知识优势,可万一有别的穿越者来搅局怎么办? 若是自己率领着胸甲骑兵墙式冲阵时,对方冒出来大英帝国龙虾兵怎么办? 要是自己命令装备前装燧发枪的士兵列队前进时,对方是手持毛瑟九八式的散兵线怎么办? 魂淡,要是自己做出马克沁水冷机枪用马车驮着在大平原上冲锋,对面开来五对轮怎么办! 万一对方出动轰炸机怎么办!万一对方开出高达来怎么办! 不!谁也别想抢走我的尉迟炽繁!老子要点科技树,老子要做核弹跟你们同归于尽! 思维急速扩散宇文温越想越夸张当真是万念俱灰,情绪低落只能借酒浇愁,他和强练两个心事重重自饮自酌竟然酒意上头了。 强练醉眼朦胧哭丧着脸:“时局纷乱,也不知道多少贤臣名将命丧其中...” 宇文温欲哭无泪:“正所谓滚滚长江东...东什么来着?” 强练接的很顺口:“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房内气氛一凝两人酒意全无,他们无意间说出了这个时代不可能有的诗词:明代杨慎所作《临江仙》中的内容,也是电视剧《三国演义》的片头曲歌词。 宇文温先回过神抽出佩刀向强练砍去,强练向旁边一滚堪堪避过刚想爬向门口被宇文温一脚踢翻,他调整姿势挥刀再砍。 王八蛋,穿越者有多少老子杀多少!谁也别想抢走我老婆! 强练单手抄起个凭几一挡佩刀砍到一半卡住,宇文温抽刀随后一个假动作骗得强练出现空档,接着一脚将他踢到墙角。 宇文温一脚踩住强练手持佩刀就要割喉下却被他抱住腿一扯倒在地上,双方扭打在一起但宇文温很快重占上风把他骑在身下随即将佩刀横在强练颈间。 门外传来问候声,是那几个陪同人员听得这里有动静怕出什么事赶紧来问问房里是否出了什么事。 “没事,没事。”强练危在旦夕却没抓住这次机会呼救,他用哀求的目光看向眼前这个要取自己性命的郎君,宇文温见状也说没事。 听得屋内两人说无恙外边数人放了心转回隔壁吃酒去了。 “说!有什么遗言!”宇文温低声喝骂紧握手中刀,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就算杀了强练这个孤家寡人也不会有多大问题,到时就借口强练无礼意图行凶即可。 “你也不是这个时期之人。”强练被人骑在胸膛呼吸困难,他拼尽全力说道:“吾有一事想问...” “走好!”宇文温懒得废话就要用刀抹他脖子。 “不!”强练睚眦俱裂,“吾只问你,大明时局如何了!” “求你告诉在下,大明时局如何了!”他竟然泪流满眶,“之后要杀要剐就随你!” 宇文温无法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是怎样的,听得强练问“求你告诉在下大明时局如何了!”他心中莫名悲伤起来。 大明时局如何了?玩完了呗,各方势力不团结给满清夺了天下。 暴虐之气消散的无影无终,宇文温起身收好佩刀回到位置坐下:“本公不知道。” “你知道,你方才听吾一问面色悲伤,你一定知道!”强练如同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骨碌爬起扑到宇文温面前桌案,“大明时局如何了?” “不知道!” 强练竟然跪下向宇文温不住磕头求他告诉自己答案,宇文温原想装聋作哑眼见着对方磕头磕得皮破血流于是松了口气:“不知尊驾?” “吾...在下姓杨名济,万历四十五年生,山东沂州人士。” 宇文温完全无语:这厮竟然来自明末。 “建奴入寇大掠山东家人悉数被害,吾与建奴有不共戴天之仇!”说道这里自称杨济的强练双目发红。 “皇上登基后铲除魏阉励精图治,可惜内忧外患局势糜烂,吾自幼饱读诗书意欲报效国家。” 他渐渐将自己经历说了出来,大意就是崇祯即位后大厦将倾,他与建奴有仇意欲从军报效国家,自学戚继光《纪效新书》,又读徐光启翻译的《几何原本》等西洋著作,意图以西洋建筑学说修筑棱堡守护城池编练新军对抗建奴。 崇祯十五年建奴入寇山东攻打杨济所在的沂州,他带着家仆主动参与守城,城破之日面对汹涌而来的敌军二十五岁的杨济自刎殉国。 未曾想醒过来后发现自己竟来到这一千多年前的北周时期附身在一名乞丐身上,他自幼熟读史书知道这周隋换代之际重大事件,故而有惊人之语。 他念念不忘的是大明时局,虽然局势一片糜烂可只要皇上南渡长江依南宋故事也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 “南渡?”宇文温瞄了一眼杨济,见他目光清澈不似作伪。 “莫非皇上是派太子南渡么?” 斟酌了很久宇文温还是决定把残酷的事实告诉对方: “崇祯十七年一月,闯王李自成于西安称帝,国号大顺。” “四月,李自成围攻北京,下旬入城,崇祯皇帝自杀殉国。” “五月底,山海关总兵吴三桂引狼入室让清军入关击破李自成。” “六月初,满清定都北京入主中原。” 杨济越听脸色越白,听到崇祯皇帝自杀殉国后身形摇晃,最后得知满清入主中原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怎么会,怎么会...” 怎么不会,历史书上写得清清楚楚不信你去查啊! “你走吧。”宇文温心情也不好。 “皇上...大明没了...”杨济喃喃自语失魂落魄的起身向门外走去。 宇文温盯着他的身影忽然冒了一句:“记得关灯。” “关灯?什么是关灯?”杨济懵懵懂懂回过头望向宇文温,满脸疑惑。 宇文温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确认没有目光闪烁不定随即挥挥手:“你走吧,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不知道电灯至少不是近、现代人士,看来确实没说谎,他本想一刀砍了这‘同行’,不过想想人家是大明忠贞之士实在下不了手。 被这明末的热血好男儿搅得心情一团糟,宇文温没了兴致招呼隔壁收摊结账走人,漫步在长安大街他上心事重重:有一个就会有第二个,还会有第三、第四个么? 越想心情越恶劣,路上行人见着他面色铁青气鼓鼓的样子纷纷避让,走着着宇文温忽然灵光一闪: 等一下,这强练是单独立传记入史书里的,也就是说...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杨济是穿越者,而对于我来说他就是土生土长的北朝人士... 按照如今的局势来说,除了我还没谁改变了历史进程,看来是自己想太多了。 念头通达宇文温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方才用脑过度思维发散到天涯海角差点就看破红尘去念阿弥陀佛了! 回到四方馆已是午后,尉迟明月见着‘冤大头’姐夫回来了欢呼雀跃正要过来摇手臂却被他一身酒气熏了回去:“姐夫喝酒,我去了安陆要告诉姐姐!” 小混蛋我在淘宝账号充了那么多钱让你网购让你花,你都不念些好! 沐浴更衣宇文温总算是精神焕发,就在这时有使者来到四方馆通传消息:关于襄州、黄州总管人事任命的诏书已下,现在已经定下去安陆宣旨人选,明日拿着圣旨就出发。 届时安州使者厍狄士文等人以及尉迟顺一家随同前往,西阳郡公宇文温另有任用留在长安! “人质生活就要开始了么?”宇文温喃喃自语,这早在意料之中倒没什么。 “郡公,下午可要好好休息,今晚不要再君前失仪了!”面瘫大叔厍狄士文不知何时飘到他身后,不阴不阳的冒出话来。 宇文温闻言有些懵懂,今晚?什么今晚?还有君前失仪是什么意思?特别是那个‘再’字大叔你什么意思啊! 厍狄士文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几乎无语,小小鄙夷了一下之后将宇文温没注意听的信息说了一遍:皇帝今晚在皇宫里赐宴,宴请安州使者。 “姐夫,我们要去安陆了么?”尉迟明月扑闪着大眼睛问道,她见那个冷面大叔走了以后才敢过来和姐夫说话。 宇文温点点头说是,明日就能和父母去安陆了,你姐姐在安陆等着你们。 “好哎!”小丫头欢呼雀跃,又开始摇手臂了,“姐夫~~~~到了安陆你要给明月买东西!” 看着天真无邪的小姨子宇文温微微一笑:“到时让你姐姐帮你买。” 尉迟明月眨眨眼问姐夫是不是不回安陆,待听得姐夫说稍后回去便笑逐颜开的跑回父母屋里去了。 宇文温望望厅外,冷笑一声走向房间。 主线任务完成一半,拯救岳父尉迟顺的支线任务将近完成,等岳父一家去到安陆那么让人热血沸腾的隐藏任务就可以开始了! 第五十五章 微臣惶恐 傍晚,皇宫内。 大殿里宇文温看着自己曾经战斗过的地方感慨万千,五个月前他就是在这里刺杀企图对自己妻子尉迟炽繁不轨的昏君宇文赟,然后一系列意外之后失败,‘罪魁祸首’就是如今的太后杨丽华。 皇帝赐宴招待安州使者西阳郡公宇文温、总管司录厍狄士文等人,相府长史郑译、内史中大夫皇甫绩陪座,左丞相、隋国公杨坚长子杨勇代父出席。 在座各位臣子向皇帝敬酒三巡后,皇帝宇文阐起驾回宫,没了拘束各位男人开始碰杯侃大山。 “西阳郡公,昨日本侯多有冒犯,先干为敬。”杨勇颇有父亲风范,端地是个玉树临风佳公子。 “哪里哪里,是本公冲撞了博安侯,罚酒三杯。”宇文温不遑多让。 至于郑译、皇甫绩知道这‘夕阳郡公’宇文温不着调几杯酒下肚更不知所谓,两人心有余悸的缠着厍狄士文等其他人敬酒。 在场的都是男人,几杯酒下肚这荤段子就慢慢地冒出来了,上菜的宫女们一个个听得满脸通红,眼见着越来越不像话代替父亲出席酒宴的杨勇不由得轻咳几声。 酒意上头的各位回过神来,如今是在宫里不是在自家也不是在酒肆乐坊,总算是收敛了许多,宇文温瞄了一眼坐姿端正的杨勇不由得一声叹息。 你倒是努力表现想让老爹杨坚放心传家业给你,可独独忽略了你老娘! 历史上杨勇作了将近十年太子最后被弟弟杨广顶掉,一来是父亲隋文帝杨坚对他失望,二来是他那个好弟弟串通权臣杨素、宇文述暗地中伤,第三就是他老娘独孤伽罗煽风点火。 ‘一夫一妻无妾’主义者独孤伽罗判断男人人品好坏的逻辑很简单:纳妾就是人渣,不纳妾就是好人。 不知杨勇是知道装作不知道,还是真的不知道他老娘的这一特性,除了太子妃外还纳了许多嫔妃,更夸张的是当太子妃因心疾猝死后没几天还让自己宠嫔怀孕了。 所以他老娘认定这个长子是人渣,没资格当太子,没资格继承大隋基业。 杨勇的弟弟杨广就聪明多了,不管心里多想女人但外表就是一个好丈夫守着萧妃不看别的女人,当然萧妃(即后来的萧皇后)貌若天仙也值得杨广独宠。 不纳妾?果然是人品高尚的好人啊!独孤伽罗对次子杨广很满意。 妻管严杨坚本来就被杨素、宇文述灌了**汤对太子杨勇不满,老婆独孤伽罗一发飙更是唯唯诺诺索性把‘人渣’杨勇废了,让‘好人’杨广当太子把大隋基业发扬光大。 然后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杨广把他老爹传下来的家底败得精光,让亲表哥李渊捡了便宜。 宇文温回顾完历史,心怀怜悯和如今还是博安侯的杨勇碰了一杯,拿着空酒杯回到座位一名宫女来到他身边往空杯斟满酒随后退下,然后宇文温看着那杯酒定住了。 他不是喝多了不胜酒力,也不是内急憋不住不敢动,是因为他注意到方才宫女斟满酒的酒壶有问题。 酒壶握把上有一粒小突起,与握把不是一体似乎可以移动,虽然宫女斟酒时间很短但还是被宇文温注意到了:这应该是传说中的下毒利器鸳鸯壶。 鸳鸯壶又称九曲鸳鸯壶,外观与正常酒壶无异可是内有乾坤,壶内中间有隔断将壶一分为二,可分别存放不同类型的液体,使用时通过小机关来选择让两个隔断之一的液体倒出去。 小机关一般设在把手上端这样可以单手操作也不宜让人察觉,普通人不知道其中蹊跷多人饮酒时见对方也是喝同一壶酒便放心饮用结果中毒身亡,当真是居家旅行必备之下毒利器。 作为生活在信息社会的现代人,他看过了许多电视剧对这种传说中的下毒利器十分熟悉,自己杯中酒肯定是‘特供’,那么问题来了这酒喝还是不喝? 宇文温不认为这特供里是什么十全大补汤喝了可以延年益寿,基本上是毒酒无疑,那么下毒的或者指使下毒的会是谁? 杨坚?不可能也没必要,如今安州即将被稳住他没必要杀自己激怒父亲。 所谓谁受益最多谁嫌疑最大,若是自己死了父亲发飙安州和朝廷重开战火,受益的不可能是杨坚,只能是他对头。 尉迟迥?不可能,若是老国公有这般手段直接把杨坚干掉岂不更好,能指使宫女下毒的肯定在皇宫里有班底,真要对天天出入皇宫的杨坚下手不是没成功可能。 同理,若是哪家势力想让朝廷和安州打起来让杨坚焦头烂额自己趁机取而代之,还不如直接毒杀杨坚来得快。 那么就是和安州的某位有仇,譬如父亲宇文亮、兄长宇文明,双方打起来场面上朝廷胜算比较大,等安州兵败时父亲和兄长怕是自身难保。 莫非是黄州总管元景山、刺史宇文弼,或者是安州那些被清除官员的三姑六婆? 他装作不经意间望向四周,发现先前给自己斟酒的宫女和另两人手持酒壶站在一旁,随后故意把桌上酒杯打翻用眼角余光瞥向那三人。 其中一名宫女见酒杯跌落踏步向前要走过来,原先那名给自己斟酒的却疾步向前超过她向自己走来,笑盈盈的拿着个新酒杯给自己倒酒。 趁着这个机会他确认了该宫女手上酒壶的把手与其上端那粒凸起并非一体。 ‘掀桌还是不掀桌?这是个问题’宇文温不住腹诽,到宫里来吃个饭都这么刺激,上次老婆入宫吃饭差点被昏君给搞了,现在轮到自己被人下毒。 真讨厌这里,打心眼里厌恶这个龌龊的地方! 宫女斟完酒后想要退下手中酒壶却被宇文温一把夺下:“走来走去太慢了,本公自己来。” 她面色微变随后恢复平静说了声“是”随即缓缓退下,宇文温待其走远略微侧过身端起酒杯靠住嘴角昂头‘一饮而尽’,杯中酒顺着嘴角流到脖子然后被他用掌心藏着的手绢吸干净。 他决定假装喝了这杯酒,自己的质子生涯还长得很,所谓‘不怕贼不来就怕贼惦记’,要是对方知道自己有提防怕是更难防范了。 不由得佩服隋国公杨‘奸’,这老帅哥从十年前宇文护时代开始就被猜疑原因是有天子相,英明神武的周武帝宇文邕想杀他,败家皇帝宇文赟也想杀他还差点动手了,杨坚真是相当能忍装疯卖傻屡次化险为夷。 被人天天等着准备杀全家又只能忍着,也难怪你心灵扭曲啊隋国公! 宇文温在心中对杨坚敬了一杯酒,是真的佩服他的缩头乌龟神功了。 “太后驾到!”门外公鸭嗓大声喊着。 “微臣参见太后!”在场众人起身离座纷纷向步入大殿的太后行礼。 “诸位爱卿平身。”杨丽华举手投足间威严满满,今日弟弟代替父亲住持酒宴,作为疼爱弟弟的姐姐她放心不下特地过来给弟弟捧场免得有人捣乱。 特别是那个不着调的西阳郡公宇文温! 前日朝会这不着调的宇文温不知是故意还是有意,把自家父亲弄得失魂落魄;昨日在安业寺又差点借题发挥为难弟弟,当真是可恶得紧! 君臣说了些场面话,太后也给弟弟撑了腰暗示大家‘不要乱来’,众人向太后敬酒完酒后还以为她会退场,没想着杨丽华走到宇文温面前。 “昨日博安侯与西阳郡公有误会,还请西阳郡公莫要放在心上。” “微臣惶恐,昨日是微臣无状,应该是微臣向博安侯请罪。”宇文温只是弯腰行礼。 杨勇拿着酒杯走了过来,姐姐为他调解做弟弟的怎么能袖手旁观,“本侯敬西阳郡公。” 宇文温桌上酒杯是空的,杨丽华身边女官见状拿起旁边的酒壶将酒杯斟酒双手捧了上来,他看着眼前的酒杯嘴角微微抽搐。 魂淡,一遇见杨美女就没好事,这下玩大了! “哎呀!”宇文温趁着接酒杯之际将其失手打翻,赶紧赔罪,“微臣惶恐,在太后面前失仪!” “无妨。”杨丽华示意旁边宫女端上一杯酒给他,随即让女官拿酒杯给自己斟酒,那女官用方才给宇文温倒酒的酒壶将酒杯斟满捧给太后,宇文温眼皮一跳不由得瞥了一眼远处那个可疑宫女。 那宫女脸上惊慌之色一闪而过。 “此次家弟敬酒,哀家也顺便喝一杯。” “微臣惶恐。”宇文温赶紧抢在太后之前将自己杯中酒一饮而尽免得让人说他无礼,眼见着杨丽华喝完杯中酒他到是颇为伤感: 红颜薄命啊杨美女,一路走好。 太后驾临,喝了一杯臣子的敬酒算是给了天大的面子,眼见着太后起驾回宫其余人对宇文温颇为佩服:你这么整人家老爹还能谈笑风声,当真是厉害! 宇文温松了一口气坐下只是心里堵得慌,倒不是对杨丽华有什么心思,这女克星还让他数次倒霉,只是对皇宫里的龌龊宫斗颇为反感。 鸳鸯壶有了,其他各种奇葩下毒利器还有么? 想着想着心情烦躁,向杨勇告了声罪走出殿外透透气,未曾料到刚走到殿外拐角就迎面撞见克星杨丽华在凭栏远眺,只有一名女官站立在她身旁。 想都不用想他立刻调头离开却被叫住:“西阳郡公?” 杨丽华饶有趣味的看着眼前这西阳郡公,回想着昨日在安业寺他也是当头一见自己就调头折返不由得奇怪:“何故一见哀家掉头就走?” 宇文温弯腰行礼:“微臣惶恐,急着去更衣。” 更衣,如厕的文雅说法。 “是么?”杨丽华呼吸似乎有些急促,看起来明显不对头的样子。 宇文温见状脸色一变:我去,毒药发作了,赶紧走人离开案发现场! “微臣惶恐,满身酒气不敢惊扰太后。”他双手行礼却慢慢向身后大殿退去。 “宇文温,你过来。”不知为何杨丽华语气变了,变得让宇文温听到后浑身一颤,他抬头看去只见杨丽华面色红润眉目间竟然泛起丝丝媚意。 “微臣惶恐,憋不住了!”宇文温瞳孔一缩心里大叫不好,也顾不得失礼拔腿就往大殿走去。 魂淡,这么狗血的事情都能发生! 第五十六章 太后不要过来! 宇文温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他就不该出大殿! 那杨美女现在状态很不对要完蛋了,就是那鸳鸯壶里‘特供’的缘故,可那不是毒酒是某种助兴的东西! 貌若天仙的女侠误服某药烈火焚身须得男子与之那啥方能得救,少侠为了拯救世界不得已含泪献身解救女侠,随即两人日久生情化作神仙眷侣,这是老套狗血的武侠情节。 特么今天竟然让我给碰上了,可谁要和你那啥啊!要拍大周皇宫现场直播?没门! “站住!你...你站住!”杨丽华越来越不妥了,她喝令身边女官将宇文温拦住,如今君臣三人在大殿拐角偏僻处,除非有人特意路过否则不会发现这边有人。 那女官也不知道什么来路身手敏捷一下就挡在宇文温面前,看着顶在面前的匕首他心知大祸即将临头一咬牙转身跪下额头贴地。 “冒犯了博安侯微臣惶恐,这就回去敬酒赔罪!” “你...唔...你先...”杨丽华呼吸急促愈发不妥,话还没说完就掺杂着某种暧昧的语气助词。 ‘我擦都开始喘上了!’宇文温心急如焚没敢抬头,脑子里快速思索着应对之策,如今形势很明显了这不是上不上的问题,而是能否活命的问题! 杨丽华误喝了鸳鸯壶里的药酒如今药性发作怕是烈火焚心身不由己,自己要是上了爽是爽了可事后她清醒过来肯定被咔嚓。 可若是自己不上,这俏寡妇在一个大男人面前上演‘自\\摸秀’所有声音、神态、动作都给他看光了事后也是要杀了灭口。 不可否认杨丽华天生丽质容貌出众也就是比自己老婆尉迟炽繁稍逊一筹,额,还大了五岁,作为男人来说不心动是虚伪的,但现在一把刀悬在头上谁还有工夫想那事情。 这又不是深夜档成人节目,什么将错就错日久生情特么就是糊弄人的,我可没那本事让这小寡妇一发入魂! 眼前忽然出现一双金丝彩凤鞋,那是杨丽华走到他面前了。 “太后不要过来!”宇文温全身一阵哆嗦膝行向后挪去,头埋得更低了。 “郡公...”甜腻腻的话语飘来,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得罪了!”他低喝一声猛然暴起,窜到已是满面红光媚眼如丝的杨丽华身后一个手刀将她打昏,杨美女软绵绵地靠着栏杆滑下。 那女官见状睚眦俱裂挥舞着匕首要上来拼命,宇文温急得低声喊道:“快救太后!你想让太后名节不保么!” 她愣了愣见着西阳郡公不断向自己使眼色方才回过神来将太后搀起,这女官力量不错身形消瘦却以一己之力将杨丽华扶起。 “本公告退。”宇文温低着头起身行礼慢慢后退,一眼也不敢看,走得几步后立刻转身向大殿逃去。 女官看着他的背影目光闪烁,随后一咬牙将太后拦腰抱起离开,二人身影消失在宫殿光影之间。 逃得大难的宇文温浑身冷汗,惊魂不定的走到殿内座位上‘回魂’,面瘫大叔厍狄士文见他面色不对便‘飘’了过来 “郡公?”他生怕这厮又弄出什么祸事来。 噗通一声宇文温倒在地上装醉,方才急中生智已经把他的脑力全部用光了,索性来个酒遁让人抬着离开皇宫吧。 好累,感觉不会再爱了... 杨勇等见他醉倒加上酒宴也进行得才不多于是拍拍手宣布散场,吩咐厍狄士文好好将宇文温带会四方馆休息,眼见着厍狄士文让两人一左一后搀其离开,他正要跟着送出去却被一个神色慌张的女官叫住在耳边低语一番。 “什么?”杨勇一惊随即压低声调,那女官又在其耳边嘀咕了一会他随即叫住了即将离开的郑译、皇甫绩二人。 厍狄士文走出宫殿时回头一望看见他三人鬼鬼祟祟在说着什么,他惊疑不定的望了望宇文温的背影眉头一皱,随后摇摇头继续向前走。 他一行人一路畅通的回到四方馆,唤出宇文温的‘爪牙’们将自家郎主安顿好,等宇文十五、林有地等人都退出房后,躺在榻上的宇文温猛地睁开眼,双眼之中满是恼怒之色: 魂淡,是谁在害我! 。。。。。。 杨丽华终于找到了久违的感觉,那感觉距离现在差不多有七八年了。 那年,十二岁的她嫁入皇宫成为太子宇文赟的太子妃,新婚的小两口甜甜蜜蜜,成日里形影不离双宿双飞。 那段时间里她觉得自己是世间最幸福的女子,身份尊贵的丈夫对自己万般宠爱,待得他日登基之时自己便是母仪天下的大周皇后,杨丽华憧憬着自己相夫教子的温馨生活。 然而世事无常,婚后没多久便有了身孕的她再也未能引起丈夫的兴趣,其好色的本性渐渐暴露出来身边有了越来越多的嫔妃,而对自己的宠爱再未归来。 先帝在时还好,等到三年前先帝驾崩丈夫即位后越发的肆无忌惮起来,新入宫的嫔妃们个个容貌出众,尤其陈月仪、元乐尚两人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而她已经渐渐被丈夫厌恶了。 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自己独守空房,每当看着丈夫搂着嫔妃们作乐时自己心中隐隐作疼。 自己愿用房中术讨好丈夫,但不愿意和陈月仪、元乐尚般玩二凤戏龙甚至三凤戏龙的游戏,恩宠再也不会光临一切都无法挽回。 母亲从小就教导自己做女人要从一而终,那么这一辈子就这样过吧。 然而现在自己却和另一个男子有了夫妻之实,那男子将自己无数次的推上云端,只恨不能朝朝暮暮缠在一起。 **过后全身没一处不惬意,这感觉让她慵懒得不想起来,然而回过神后接踵而来的情绪是惊慌、羞耻、最后是愤怒,源自心底的愤怒! 宇文温,你竟敢玷污我! 想到自己和丈夫以外的男子结合,想到自己竟然和别的男子荒唐了许久,想到那男子玷污了自己的清白,无穷无尽的羞耻感化作冲天怒火。 杨丽华猛然睁开眼起身愤怒的喊道:“禽兽,哀家要杀了你!” 四下望去是自己的寝宫,榻上除了自己再无他人,被褥下自己穿着贴身衣物身上黏乎乎似乎出了一身汗。 “太后!”一名女官小跑进来跪在她面前,正是昨夜那名随行女官。 “那禽兽呢?”杨丽华冷冰冰的问道,目光如刀。 跪地不起的女官闻言一愣随后小心翼翼问说的是否是西阳郡公?昨晚酒宴后他便回去了。 “我要杀了他,我要让父亲杀了他!”杨丽华声嘶力竭情绪激动,连‘哀家’的自称都忘了。 “他竟然,他竟然敢!”说道后面已是泣不成声将被褥紧紧护在胸前,仿佛一个刚被施暴的弱女子般瑟瑟发抖。 “太后,昨晚...昨晚太后刚和西阳郡公说了些话,他见太后似乎不妥便将您打晕,让奴婢立刻将太后带回寝宫以保名节。” “嗯?”杨丽华听得这么一说渐渐冷静下来,她回想起昨晚情景:自己不知怎么的全身发热口干舌燥,在殿外凭栏吹风想让自己清醒,谁知越来越难受生怕出丑便让随从退下只留这心腹女官在身边照应。 开始迷糊时正好宇文温转过来,自己不知怎么的竟然就动情了向他走去,随后被他窜过来打昏失去知觉,然后就是那无尽的旖旎风光,自己和他纠缠着飞入人间仙境流连忘返。 原来这不过是一场梦? “太后。”女官不住磕头,“奴婢将太后带回寝宫安置好便斥退所有人,昨晚至今无人听得半点声音!” 听得心腹女官这么一说杨丽华颓然躺下口中喃喃自语:“还好是场梦...” 她躺了不知多久忽然回过神问昨晚到底怎么回事,是谁在酒里下药?查出凶手了么?幕后主使是谁? 女官向她回禀说昨晚已和博安侯说了此事,博安侯和相府长史郑译、内史中大夫皇甫绩心急火燎的抓人,可那用鸳鸯壶下药的宫女已经服毒自尽了。 据他三人分析,幕后主使似乎是想给宇文温下药让他当众出丑,只是阴差阳错间被太后误饮... 然而杨丽华的第一关注重点不是这个:“昨夜当真没人听到寝宫内声音?” 她回想起那场梦,如此酣畅淋漓的放纵下自己难免会喊出声来,万一被人听了去那死的心都有了! 女官信誓旦旦说除了自己把守外都将其余女官、宫女赶到外边不可能听见,杨丽华这才稍稍安心:“阿奴,多亏你了。” 这女官名叫阿奴从小伴着她长大,嫁入宫里成为太子妃后阿奴也入宫服侍自己直到现在,是忠心可靠的心腹女官。 然而杨丽华又想起了不妥之处:“你是如何跟博安侯说我被打昏之事的?” “奴婢说发现太后不妥后守住周边不让人靠近,那西阳郡公喝多了出来吹风刚见着太后就被奴婢赶走,然后太后就晕倒了。” 杨丽华这才完全放下心来,女官阿奴见太后心定便说洗浴之物俱已准备妥当,请太后入浴洗去一身烦恼。 躺在飘满花瓣的浴桶里杨丽华不知不觉走了神,随即俏脸一红回过神来,她拍了拍脸喃喃自语:“怎么会想到他...” 第五十七章 意想不到 长安南郊,恶俗的十里相送正在上演,昨晚在皇宫从太后杨丽华‘魔爪’下侥幸逃生的西阳郡公宇文温正和一干人等告别。 昨夜醉遁成功回到四方馆,宇文温化身戴眼镜的‘死亡光环小学生’想要找出陷害自己的黑衣人,首先想到的就是宇文化及、宇文智及两兄弟。 这两兄弟的父亲宇文述曾任左宫伯负责皇宫宿卫,他们有动机有能力安排收买好的宫女用鸳鸯壶下药。 但正因为线索如此明显宇文温反倒迟疑了,这搞不好是宇文化及两兄弟的仇家栽赃陷害,所以还要静观事态发展,反正太后杨丽华吃了这个闷亏她父亲左丞相杨坚绝不会放手不管。 也不知道杨美女昨晚‘烧焦’没有...... “郡公?”面瘫大叔厍狄士文走近身边问了一声,见他神情恍惚怕出什么幺蛾子赶紧‘当头棒喝’。 朝廷拟好了任命黄州、襄州总管的诏书由使者带着前往安陆宣旨,先前入朝觐见皇帝的安州使者厍狄士文等随天使同行,当然宇文温不在这‘等’之内。 随行的还有尉迟顺一家,安固郡公此番总算是得脱牢笼到安陆与女儿团聚,但是女婿宇文温却因‘另有任用’留在京城,让一家团圆的前景蒙上阴影。 “没事,预祝司录此行一路顺风。”宇文温微笑的回了个礼,厍狄士文知道这西阳郡公已正式成为安州抵押在京师的人质不由得心里有些萧瑟,强挤笑脸试图安慰:“郡公莫要多想,总管定有良策让郡公全身而退。” 看着笑比哭还难看的面瘫大叔宇文温颇为感动,连声说多谢顺带让他一路照应自己岳父一家,厍狄士文当即拍着胸脯保证决不让安固郡公一家受委屈。 宇文温走到一辆马车旁,向坐在马车上的岳父一家挥手致意:“一路顺风,烦请岳父将书信转交三娘。” 昨天下午知道岳父一家随同天使即将动身去安陆后,宇文温决定写一封家书让岳父带回去给妻子尉迟炽繁,只是抬笔半天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万千思念就是说话都要说上半天何况是写字?绞尽脑汁总算是写了封信给千里之外的爱妻以解相思之情。 尉迟顺闻言郑重地点点头让他放心,小姨子尉迟明月扑闪着雾蒙蒙的大眼睛挥手:“姐夫,你一定要回来啊!” ‘我一定会回来的这种退场台词就不说了,姐夫又不是灰太狼。’宇文温腹诽归腹诽,面露微笑说道:“姐夫还没回到安陆这段时间,明月帮姐夫照顾你姐姐好不好?” “好~~~”小萝莉依旧天真无邪。 此次天使南下宣旨,考虑到安州使者同行特地带了上百骑兵护卫,这一路可是要到安陆为止途中不能出什么意外,待得安州这边稳住了左丞相杨坚就可以腾出手来对付东边的相州尉迟迥了。 昨日拟好诏书决定行程之后,朝廷已经派出日行四百里的快马向安陆传递消息,一来让安州总管府安心二来让他们做好迎接准备。 大队人马向南启程送行诸位目送他们离开,相府长史郑译也在其中,至于内史中大夫皇甫绩另有要事没能前来。 他两个是七月中旬南下安陆的朝廷使者,如今安陆和朝廷握手言欢算是大功一件,尤其郑译重新在左丞相杨坚那里受到重视当真是满面春风。 “沛国公,往后就靠您照应了。”宇文温趁人不备把‘意思意思’塞到郑译怀中,如今自己的质子生涯正式开始,该打点的就要打点,尤其是眼前这位拿钱办事的‘业界良心’。 “老弟这就见外了,有什么事包在老哥身上!”郑译不动声色的将‘意思意思’收好,他对购买自己‘技术服务’的大客户宇文温是相当热情,出手阔绰现金结算又会来事可谓是金牌客户。 待得大队人马走远一行人策马向长安城走去,正行走间只见一名衣衫褴露蓬头垢面的男子挥舞双臂迎面向他们跑来。 郑译让几名护卫策马向前拦截,他们跟那人说了几句话后便调头回来禀告,说是奇人强练有天机要透露给西阳郡公宇文温。 众人闻言纷纷看向宇文温面露羡慕之色,这强练可是远近闻名的奇人所说预言无一不成真,只是别人问他天机都难得透露只言片语,这西阳郡公当真是运气好。 “郡...公,不要...走啊。”强练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着,郑译等人先行离开,而跟着宇文温的陪同人员开始打趣:“强练,昨日喝酒不尽兴今日又来缠着郡公么?” 宇文温看着这个真名叫杨济的明末热血好男儿面无表情,昨日他已让这被世人称为强练的‘穿越同行’不要在自己眼前出现,如今看来似乎对方完全不当一回事。 “强练有何天机透露啊?”他皮笑肉不笑的问道,杨济好歹回过气来咽了咽唾沫说:“天机不可泄露,还请过府一叙。” 不就是蹭饭么还说什么过府一叙! 牵过一匹马让强练骑上,一行人往长安城疾驰而去找了间酒肆‘点单’,宇文温和强练自然是单独一间厢房,宇文十五大手一挥将其余人带到隔壁喝花酒去了。 待得无别人在场,被称为强练的杨济将自己来意说明:他想投奔宇文温。见西阳郡公阴测测看着自己他赶紧将理由说明。 他再也过不下去了,问题不是生活上而是思想上,崇祯十五年建奴破城杨济自杀殉国未曾想竟莫名其妙的附身在一千多年前北周时期的一个乞丐身上。 杨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用了数月时间才接受了这个现实,然而心中苦闷却无处发泄无人分担,他的家人死于入寇山东的建奴刀下,心怀大明的热血男儿又岂能苟延残喘! 他想回去,可他怎么回去?无数次梦中醒来睁开眼前期盼着自己又回到了硝烟弥漫的沂州城头,这次他不会自刎了,这次他要再拉着一个建奴陪葬! 然而盘桓这个时代将近十年他渐渐绝望了,眼睁睁看着一件件史书上记载的事件发生,眼睁睁看着自己年龄一天天增长却无法回到大明,看着水中倒影里那不属于自己的面容,杨济无法对这个时代有认同感。 他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也不想在这个时代安家,因为他的未婚妻已经在建奴入寇山东时投水自尽了,他要回去报仇! “哪怕再让吾多杀个建奴都好啊!”杨济双眼发红泪光闪烁,宇文温情绪随之低落递了杯酒过去给他。 魂淡,说的我都想拔刀杀建奴了! 杨济好容易稳定情绪继续说下去,昨日偶然之间发现宇文温竟然知道明代杨慎所作《临江仙》中的内容,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念头,他想知道大明后来如何了,想知道那可恶的建奴如何了。 得知大明灭亡满清入主中原他万念俱灰从酒肆出来后便决定自行了断,就在他投水自尽时想起自己会游泳,顺水而下等挣扎着上岸意欲自缢却发现已来到一处寺庙边。 “所以杨壮士决定遁入空门了?” 杨济摇摇头说他听到寺庙的钟声时想通了,是佛祖让他重新有了生命是对他精忠报国的回报,是让他继续在世间为忠义而活着。 ‘这样都能和佛祖联系起来...’宇文温真是有些佩服这杨济了,想想先前他弄出来的神迹宇文温认为这人平日里大约是偏向信佛的。 杨济说二月底昏君宇文赟遇刺重伤之事震撼了他,随后三月隋国公杨坚白日‘渡劫’,四月宇文赟遇刺身亡,五月三总管抗命起兵讨杨,六月行军元帅王谊大败,七月初安州军攻占襄阳,中旬相州军邺城大捷这些事情已经脱离了史书上的记载。 他完全懵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为何历史发生了变化,可细细分析发现了几个关键点:**和回回炮! 三月隋国公杨坚白日‘渡劫’事件他不在长安,按照时候打听到的情况他认为杨坚可能是被刺客用**袭击了,而最近传的神乎其神的安州军攻下襄阳那种‘有法术加持’的投石车就是回回炮。 这个时代他不再孤单了,因为有‘同类’存在! 能弄出回回炮至少那人是南宋末年及之后的时代,至于那人如今的身份很有可能就是西阳郡公宇文温! 宇文温到是颇为佩服杨济的思路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他说自己如此判断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按照历史来说大象二年三月初的时候宇文温就死了,妻子尉迟炽繁被昏君宇文赟夺去立为皇后,他父亲宇文亮也死了。 可如今宇文温和宇文亮还活得好好的,一切的历史变动是从二月底皇后册封酒宴上开始,那么有可能就是妻子即将被皇帝霸占的宇文温有了变化。 宇文温刺伤昏君将妻子救走,很有可能在三月时用**袭击隋国公杨坚未遂,最终在四月时将昏君宇文赟杀死随后逃往安陆与父亲宇文亮会合,继而在六月时击败南下平叛的行军元帅王谊,用回回炮在七月初攻陷襄阳。 至于相州尉迟迥为何能取胜那就不知道了,但杨济的关注重点不是这些,他认为宇文温是一个意图改变天下的人! 所以昨日自尽未遂被寺庙钟声敲醒后,他找到了自己继续在这个时代活下去的理由。 “一定是佛祖让吾在等一个人,一个值得报效的人!”杨济郑重向宇文温行礼,“郡公定有凌云志,请让在下追随左右!” 宇文温看着杨济不知如何回答,这厮脑子还算灵活把自己的所作所为猜的几乎全对,所以接下来自己只能动手砍人了, 他不认为自己的所谓人格魅力能让一个穿越者效忠自己,谁知道对方想干什么,绝不能留一个知道自己身份却对自己满怀敌意的人在世间成为隐患。 哪怕这人是一个大明忠魂! 没有犹豫,他猛然拔刀向杨济砍去:“本公不值得你报效!” 再回大明吧,或许你能阻止建奴铁蹄蹂躏中原! 刀锋嘎然而止杨济空手入白刃夹住刀身,双掌一扭竟然将佩刀夺走,他随即双手捧刀单膝跪下: “在下杨济,愿追随郡公左右!” 第五十八章 喜忧参半 宇文温突袭未遂被杨济空手入白刃,正要拼命时却被杨济捧刀单膝下跪表明心迹的举动弄迷糊了。 “本公不收,你走吧。”他动武打不过只能动嘴炮了。 “若是在下要报官或投靠隋国公早就去了。”杨济依旧保持着这个姿势,“在下愿追随郡公实现自身抱负。” 宇文温收刀入鞘让杨济起身随后问道你要实现什么报复?你怎么知道本公想要做什么? 杨济依旧保持单膝跪地的姿势,他说功名利禄皇图霸业不过是过眼烟云,他要让中原大地再不受边疆蛮族的袭扰,再不让中原百姓如明末般承受边虏的烧杀掳掠。 “郡公所图无非江山美人,君临天下之后无非‘兔死狗烹’。”杨济面露坚毅,“封侯非吾意,但愿海波平。” 这是明代抗倭名将戚继光写下的诗句,宇文温见着杨济又要说话便出言打断: “你连本公的底细都不知道就贸然投靠,万一本公如同那宇文赟一般荒淫无道,甚至做出强占人妇之事到时你怎么办?” 杨济自嘲般笑笑说他已无法说服自己独自在这个时代活下去了,好容易有个有共同语言的‘同类’不如就试一把,若是成了也不枉老天给他新生的一番心意。 “若郡公当真是宇文赟第二,那就是杨济瞎了眼!” 宇文温听着他的话觉得不爽:谁要跟你有共同语言了!我只和自己女人有共同语言! “也罢,随便你吧,反正本公如今在长安做质子你愿意倒霉就来吧。” 杨济起身坐下向宇文温敬了一杯酒,随后问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宇文温计较片刻便将‘实情’透露出来: 他就是宇文温,是前世那个被昏君杀头夺妻憋屈死去的倒霉蛋西阳郡公宇文温。 大象二年二月底,闻得妻子尉迟炽繁入宫后被昏君强占他又气又怕却无可奈何,传信给在外领军的父亲宇文亮结果父亲困兽一搏失败身亡,昏君趁机以附逆罪名将自己砍头。 那日他在刑场上化一缕冤魂盘桓不去,眼睁睁看着昏君将妻子召入宫中临幸先封贵妃后封皇后而无能为力,冲天怨气化作‘伏地魔’意图找哈利波特...额,是宇文赟复仇却心智不全反倒残害生灵,后来被天神以无上法力压在喜马拉雅山下。 五百年时间他终于化解心魔明白了上天的良苦用心,化作游方行者走遍天下受尽人间苦楚,又用了整整五百年时间为自己犯下的罪孽赎罪。 这期间他目睹了时代变迁王朝更替,到得大明灭亡满清入主中原时上天宽恕了他的罪孽给了一个改变自身命运的机会,于是他重回大周再度做回自己----西阳郡公宇文温。 “努力数月好歹救下妻子和父兄性命,只是如今却在长安做质子也不知能否逃出。”宇文温讲完赶紧喝杯酒润润喉咙,这故事编得真好他自己差点都信了。 杨济看来是真心追随但他可不想把老底都露出来,所以用这个故事来为自己的‘异变’给个说法,这可是他想了许久的剧本。 “在下杨济,见过主公!”杨济单膝跪地行礼,宇文温说还是叫郡公吧叫主公意图太明显了。 折腾了小半天,因为触发隐藏任务‘异时代的大明忠魂’而得到随从一名,宇文温结账买单带着爪牙们呼啸而去。 进了四方馆宇文温使了个眼色,宇文十五和林有地将被称作强练的杨济抓进了澡堂‘洗刷刷’去了,而宇文温则静下心来捋了捋思路。 杨济说他熟读戚继光的《纪效新书》,徐光启翻译的《几何原本》等西洋著作也看过,但对于宇文温来说没多大助力,因为他的知识面要广得多。 他会建筑,在大周这些年来帮王公贵族们建过不少府邸,也就是靠着这些酬劳得以度日,但这也不是宇文温关注的。 最让人在意的是他身手不错,方才空手入白刃不说了自己也不是什么刀法高手,关键是他说为了抗击建奴曾请过老兵教他辛酉刀法已经是练得炉火纯青。 辛酉刀法是抗倭名将戚继光吸取了东洋刀法以及十余年战斗经验总结出来的一套双手刀法,配上倭刀或苗刀实战价值极高! 杨济在明末自刎殉国附身北周一个乞丐身上,那记在脑海里的刀法也一同带过来,即便是新的身躯经过数年练习后也纯熟非常。 宇文温自己不打算练什么刀法,真要讲杀伤效率还是**或“威力巨大之气动力连珠铳”,他打算让自己的亲兵们学。 一惊一乍完成莫名其妙触发的隐藏任务结果竟然找到了一个刀法高手! 话说回来这杨济自称单挑建奴精锐白甲兵也不落下风那就天晓得是真是假了,前次喝酒他差点被自己砍了还特么高手? “高手?”宇文十五一脸鄙夷的看着眼前这个叫强练的‘高手’,“来比划比划呗。” “好啊好啊!”排骨精张鱼在旁边起哄,林有地沉默不语却明显很感兴趣。 他们几个如今正在四方馆下塌处小院里准备切磋,弄来几根木棍权当木刀,杨济被‘洗刷刷’一番刮掉胡须换上身新衣倒是精神抖擞,样貌端正好歹不是歪瓜裂枣。 他附身乞丐时那乞丐约十四五岁,这十来年过去了现在是二十五六岁和杨济在大明时代自刎殉国时年纪差不多,只是成日里蓬头垢面看起来足足有三十多岁。 “开始!”宇文十五气势十足挥动当做木刀的木棍向杨济杀去,只见杨济双手握着木棍身形晃动噼啪几下就把宇文十五手中木棍荡开顶到他喉咙。 宇文十五不服要来空手搏斗被张鱼挤开,随后排骨精舞着短棍向杨济杀去,他擅长贴身近战一时间竟缠得杨济左右招架,可就嚣张了片刻便被隔开木棍顶住喉咙。 轮到林有地,他一上来便舍身扑了上去用手臂‘吃了一刀’将杨济扑倒,随后被青筋暴跳的宇文温判犯规离场。 “行了,你们三个本就不是什么高手输了也正常,往后多向强大哥请教就行了。”宇文温在别人面前还是称呼杨济为强练。 “对喔,等回到安陆还有三百壮汉等着强大哥呢。”宇文十五奸笑起来,这笑容让杨济不寒而栗。 壮汉?还三百? 。。。。。。 下午,酒肆内。 左丞相、隋国公杨坚长子博安侯杨勇正和西阳郡公宇文温对座饮酒,前日在安业寺里双方因为误会发生了小小的冲突杨勇用刀指着宇文温,如今他摆酒算是给宇文温压压惊。 杨勇继承了父亲杨坚仪表堂堂的样貌正是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相比之下‘夕阳郡公’宇文温就稍逊一筹,毕竟遗传的力量是巨大的。 开玩笑,杨坚样貌堂堂所谓的天子相甚至让权臣宇文护,英明神武的周武帝宇文邕,还有混蛋女婿皇帝宇文赟起了杀机。 咦,莫非这三人羡慕嫉妒恨不是江山安危才起杀机,而是为了男色因爱生恨? 宇文温思维不敢再继续‘腐’下去,赶紧起身向杨勇敬了一杯酒,随后拿出一个长木匣来双手奉上。 “这是?”杨勇打开木匣看见里边用锦囊盛着一个长形物体,他解开锦囊从里面拿出一个檀香木片做的东西来。 “博安侯,这东西名叫折扇,是这般用的。”宇文温从怀中拿出另一个折扇在手里演示如何张开扇面。 杨勇照葫芦画瓢将折扇撒开,只见这模样奇怪的折扇精美异常: 用上等绢布做扇面,期间绣有山水十分漂亮,扇骨为檀香木片扇把用红绳挂着一粒琉璃珠,握着扇把按着宇文温的用法轻轻扇风,一阵清香迎面扑来。 折扇,有一种说法是南北朝的南齐时就出现类似的扇子,不过当时的名字叫腰扇,可真正在中原流行起来还是在明朝。 如今这个时代大户人家流行的是纨扇又称团扇,市井街头流行的是大蒲扇,而这形状特别的折扇杨勇是第一次看见。 宇文温向杨勇示范着‘高端’用法,只见他将收好的折扇一甩,啪的一声扇面撒开随后在轻轻摇动看上去让人显得高端大气上档次,收的时候用左手慢慢收起扇面当真是温文儒雅。 杨勇惊奇的试了几次便上手,一身锦衣玉带配合着英俊潇洒的容貌外带风骚挂件檀香折扇,果然是浊世里一个翩翩佳公子。 “这,这扇子郡公是如何想出来的?”杨勇拿着折扇爱不释手,方才宇文温献扇子时已说了这折扇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偶有心得不足挂齿。”宇文温不失时机的又敬了一杯酒,“此扇面可由名家落笔,山水配诗篇更是风度翩翩。” 眼见着气氛热络他趁热打铁:“在下此番留在京中另有任用,还不知是何差遣?” “是在宫中值宿,小左宫伯。”杨勇也没隐瞒,毕竟这迟早也会让宇文温知道。 宫伯执掌宫内侍卫,管理充当宿卫的贵族子弟,大周设左右宫伯官品为正五命,设辅佐官左右小宫伯官品为正四命,左右宫伯都上士官品为正三命。 宇文温听到这任命心中总觉得怪怪的,这刚从太后杨丽华‘魔爪’逃出来,现在又要去皇宫做宿卫官确定没问题? 当然了让自己入宫当宿卫官,一来可以方便看住自己二来也不会让自己在外边游手好闲四处生非,再说自己婚前也在宫里值守过,如今孤家寡人一个不用陪老婆最合适不过了。 “不瞒郡公,这几日太后正在整顿内侍,禁军上下也要调整人马,正好安排差事。” “原来如此,多谢博安侯。” 酒饱饭足杨勇送宇文温出门后潇洒的摇着折扇步行离去,一路上引来许多小娘子侧目,宇文温想着职务之事没心情摆造型,领着宇文十五走在街上。 “此番应该没那么倒霉,杨美女统领后宫事务繁杂哪有那么巧又碰面。” 宇文温对自己的幸运值有信心,念头通达之后拿出折扇一甩,啪嚓一声扇面断裂变成两段。 愣了片刻随后自己安慰自己:没事没事,为了绿叶衬红花让杨勇的折扇高大上这把扇子特地粗制滥造,坏了也是应该吗。 我的运气才没有那么差呢! 第五十九章 为什么会这样? 八月上旬,在四方馆无所事事数日的宇文温终于有了职务----小左宫伯,做为左右宫伯的辅佐官负责宿卫更值皇宫大内。 很合适的职务,名正言顺的把安州总管宇文亮之子西阳郡公宇文温‘囚禁’在皇宫里而外人挑不出什么毛病,能担任宿卫官说明朝廷对他很信任,大家不要听信相州叛逆的造谣! 值守皇宫那么与外界的联系就少了,省的要天天派人跟着浪费人力物力,当然小左宫伯宇文温是没有实权的,也就是个‘禄虫’,更因为是孤身一人便成为了专业值更机。 左丞相杨坚要把皇帝牢牢控制在手中,皇宫不可能让其他人插手,宇文温不过是用来证明朝廷和安州关系和睦的样板,做一个摆设就够了。 如今宇文温就在太极殿尽职尽守的做摆设,今日是朝会,左右宫伯做为前侍之首分列左右,均身着金甲执龙环金饰长刀,金光闪耀如同黄金圣斗士一般。 小左右宫伯次之,小左宫伯西阳郡公宇文温身着银甲执狮子环长刀,对面的小右宫伯身着银甲执象环长刀,两人银光闪闪如同白银圣斗士一般。 朝会冗长无聊全是辅政左丞相、隋国公杨坚的个人秀,小皇帝宇文阐如同佛像般被供在宝座上,宇文温强忍着困意一动不动站得笔直。 眼见着朝会即将结束,忽然有捷报传来:行军总管梁睿所率领的朝廷大军击败掀起叛乱的益州总管王谦,益州总管府下辖各州纷纷反正,王谦人头也一同送抵京城! 一扫七月接连兵败安州、相州的颓势杨坚闻讯大悦,小皇帝宇文阐见外公高兴他也跟着高兴起来,再说朝廷清剿了叛逆难道不值得高兴么? 文武百官见状也是表情不一,但值得肯定的是左丞相杨坚这次终于完全缓过来了:起兵反杨的三总管中,东南方向的安州总管宇文亮已经服软被稳住,西边的益州总管王谦现在是完了,现在后方稳固的杨坚可以腾出手对付东面的相州总管尉迟迥了。 “恭贺朝廷大军收复益州!”群臣叩首大赞贺词,此时无论心中如何想该有的礼仪还是要有。 杨坚一度出现裂痕的权利基础如今开始愈合,站在他这边的世家、门阀还有权贵们可以稍稍松一口气。 散朝后宇文温回到值班房舍自己的办公地点开始发呆,案桌上摆着据说是茶的奇怪饮品。 作为一个‘禄虫’要有自知之明,小左宫伯作为左宫伯的辅佐官要管理下属,只是宇文温乃样子货实际的小左宫伯重要职权已由其他人负责。 要是有报纸就好了,老是这样喝茶发呆好无聊,又没有手机可以看... 上任第一天就在宫里遇见了三十八年后成为真龙天子的李渊,出乎宇文温意料的是如今李渊还是单身,他未来老婆窦家的小娘子还未到婚嫁的年龄,李渊至少要过一两年才能弄出成语‘雀屏中选’。 李渊七岁时父亲李昞去世他便袭封唐国公爵位三十八年后建立唐朝,如今他小宇文温一岁母亲独孤氏乃隋国公夫人独孤伽罗的姐姐,李渊是太后杨丽华、博安侯杨勇的表弟,未来隋炀帝杨广的表哥。 有了这层关系外带李渊样貌堂堂,杨坚便提拔他做左侍上士跟随皇帝左右,一来刷资历而来可以帮姨父看住小皇帝。 宇文温曾试着和未来唐高祖聊天套近乎,结果李渊同学寒暄完第一句话就是:“还请西阳郡公不要为难许嗣宗。” 许绍字嗣宗,安陆人,安州总管府治下岳州刺史之子,和李渊是安陆乡学的同学交情不浅,五月时宇文温和许绍打赌杨坚必定屠戮齐、陈、越、代、滕五位宗室藩王,谁输谁脱光绕安陆跑三圈。 看来许郎君是在‘微信朋友圈’发消息‘控诉’自己的恶行,搞得其好友李渊都有点不待见宇文温。 算了,等自己脱离险境再找许绍同学‘详谈’。 李渊同学,迟早有一天我要和你谈谈你家李建成和李世民的教育问题! 宇文温发呆片刻随即思索起当前的局势来,益州总管王谦败北是在意料之中,无论是按历史轨迹还是按现在的真实状况。 捷报里没有详细说明作战经过,宇文温按自己的知识也有了个大概了解,益州总管王谦决定起兵反杨后,他的隆州刺史高阿那肱献上三策: 上策,王谦亲率精锐千里奔袭直取长安西侧门户----散关,让益州百姓知道他是真心为国起兵勤王,到时民心大振争相效命大事可图。 中策,攻占汉中与朝廷对峙静观时局变化。 下策,拥兵扼守剑南关困守益州。 然后王谦选中策,结果在利州围城攻了将近四十天却毫无进展士气低落,下辖各州刺史被行军元帅梁睿分兵深入逐个击破,他手下达奚其心、乙弗虔见势头不妙叛变为梁睿作内应。 局势崩盘手下离心离德,王谦这时才慌了神亲自率军作战结果被达奚其心、乙弗虔率部发动叛乱捅刀,他落荒而逃没多久便给一个小地方官捉住砍头送到京城。 这和邺城之战不同,邺城之战开始时是相州军占上风被意外事件搅乱崩盘,自己让岳父尉迟顺给他父亲尉迟迥写一封信,让他提防这小概率事件便能扭转结果。 而益州王谦是没办法挽回的,如果他用了隆州刺史高阿那肱的上策奋力一搏,亲自带精兵突袭长安西侧门户散关,局面至少会更有利些。 “益州平定,杨坚也该成为唯一的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都督中外诸军事了。”宇文温冷笑一声,“宇文家的藩王们,你们还坐得住么?” 右丞相汉王宇文赞被杨坚手下用美女搞定,他原本在宫里守着小皇帝宇文阐让杨坚颇为头疼,谁不知这纨绔王爷被送上的美女勾得神魂颠倒,离开皇宫抛下小皇帝回家去开“海天盛筵”了。 权力一旦离手再想拿回来那就是白日做梦,也不知现在的汉王宇文赞是否会后悔?又或是沉浸在温柔乡里不能自拔? 巡视的时辰到,宇文温全身披挂带着随从出门履行监督职责,毕竟拿了俸禄好歹要做做样子不是? 大周宫卫之制有中外之分,中为左右宫伯、外是左右武伯。 左右宫伯“掌侍卫之禁,更值于内”,下分左右中侍、左右侍、左右前侍、左右后侍、左右骑侍、左右宗侍、左右庶侍、左右勋侍。 这里面也分中外,例如左右中侍负责皇帝寝宫禁卫是中,而左右前侍则把守整个寝宫的南门、左右后侍整个寝宫的北门是外。 左右武伯掌内外之禁兼领六率之士(禁军),其宿卫范围是宫廷内外离皇帝生活中心地较远。 简而言之被架空了的小左宫伯宇文温就是个看守寝宫大院的门卫小头目,至于里面的各寝宫保卫工作与他无关,想去也不可能让他去。 身着银色拉风套装宇文温威风凛凛的巡视着,他身为贵族子弟也按例作为侍卫值守宫中故而对其中规章条款倒也熟悉,八月的天气十分炎热他解下头盔系带试图让脑袋透透风。 不进去也好,万一遇见太后杨丽华又要倒霉了! 先是巡视了寝宫南门并无异常,随即带着随从沿着宫墙向北门走去,宫墙内是各处寝宫由中侍负责不得擅自进入----“尤其那个叫做宇文温的!”,所以他只能在墙外绕大圈了。 在北门巡视一边无异常他正要回值班房舍继续喝茶却见一队车驾行驶而来,远远看去不知是哪位贵人仪仗,一众侍卫赶紧站好位置挺起胸膛秀出风采。 马车有两辆均是单马拉车,看样式应该是在皇宫内走动所用, 车驾临近北门宇文温连同侍卫们低头行礼恭迎皇族贵胄,第一辆车左车轮忽然歪歪扭扭滚动着即将脱落。 侍卫们到是反应迅速大叫一声“护驾”随即涌上来要扶住马车,然而这一喊以及突然冲上来的人群把拉车的马匹惊着了,车夫赶紧扯住缰绳试图稳住惊马不要乱动却忙中添乱,马车被马拉着跑偏往宫门一侧撞过去。 车轮跑脱车厢向左歪倒擦地有人从中滚落下来,歪倒的马车被惊马拖着向宫门撞去,侍卫们奋不顾身的横在马车面前用长枪指着惊马将其生生逼得直立而起。 眼见着有人滚落马车宇文温带和随从跑上前准备搀扶,近得前来却发现是个抱着小孩的妇人,只见那妇人发髻散乱急切间看不清面容。 ‘嫔妃?这可不好办啊,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宇文温正犹豫间瞳孔猛然一缩,因为他看见后边跟着的第二辆马车向着地面上的妇孺冲来。 这后车原本就靠前车很近,前车突发状况后车车夫下意识御马向左躲避可没成想前方马车往左边滚下人,这时再想躲已经来不及,那滚落地面的妇人抱着小孩刚坐起身听得声响转头一看发现马车冲来吓得大声尖叫起来。 魂淡,妇孺要倒霉了怎么能见死不救! 宇文温没顾那么多也不管失不失礼,把头盔一甩快步冲上前去一边跑一边张开双臂拼命挥舞要吓住驭马:“快拉缰绳!把马拉住!” 眼见着马车快到妇人面前宇文温冷汗都流下来,车夫拼命把缰绳一拉那马儿直立起来堪堪在夫人面前停住,然而它那半空中挥舞的马前蹄即将往面前妇人落下。 宇文温热血上头奋力冲到妇人身边,张开双掌向上方迎去要用双手撑住即将落下的马蹄! 仆仆两声响他双手接住马蹄随即双肩一痛几乎失去知觉,一股巨大里的力量透过双手压在他肩膀随即双腿一软就要跪下。 “呜啊!”宇文温大叫一声忍着痛弓步一站双膝用力硬是顶住了驭马,人马僵持形成了一个‘入’字妇人则坐在‘入’字中间,只是瞬间力量已经到了极限他立刻大喊:“快走啊!” 杨丽华紧紧抱着女儿宇文娥英惊恐的看着眼前一人双手撑住那即将踩到自己身上的马蹄,方才马蹄落下的一瞬间她万念俱灰唯一的念头就是自己的女儿怎么办。 还好被这人救了...他,他的脸怎么这么熟悉? 宇文温已经到了极限,听得下面没动静他急得低头头大喊:“快走啊!”,话音刚落他和坐在地上的杨丽华双目对视。 咦?我擦怎么又是你啊! 一口气没憋住他再也没办法撑下去,一咬牙把马蹄往旁边一送随即转身向杨丽华扑来,宇文温将她抱住往旁边一滚堪堪躲过落下的马蹄。 嘭的一声脑袋似乎撞到什么东西,失去知觉前宇文温心中凄惨无比的呐喊:为什么会这样! 第六十章 我要出宫! 杨丽华母女被人抱着躲过了一劫,待得她回过神赶紧望向自己怀中的女儿,发觉女儿无碍她几乎喜极而泣。 今日她带着女儿到太液池畔玩耍顺便到皇宫西北侧的皇家寺庙走走,那里的扩建工程已经完工三位出家的先帝皇后即将入住,她想确认有无不妥之处。 因为是在宫内行走故而轻车简行,未曾想回到寝宫北门时自己母女所座马车出了意外,滚出车外那一瞬间她下意识将女儿搂在怀中。 感觉自己被一个男人抱在怀中她俏脸一红想要挣扎着起身却发现那人竟是宇文温,其双眼紧闭似乎昏了过去。 眼前一花场景重叠杨丽华宛若回到数日前那一场荒唐梦,那日她误饮药酒对宇文温动情随后昏迷发梦,在梦里她和这西阳郡公缠在一起尽情放纵享尽人间极乐。 如今这宇文温双眼紧闭将自己揽在怀中,就如那日梦中自己极尽欢愉之时面对面看到的样貌,杨丽华心脏猛然跳动几下全身发软再无力挣脱怀抱。 “太后!”随行女官们慌慌张张的跑上前来将她扶起,怀中的小公主宇文娥英这时才回过神来嚎啕大哭,满面通红的杨丽华被扯回现实心疼的安慰着女儿,面若寒霜的下令严惩此次事故责任人。 “幸亏公主没有大碍,否则你们一个个都得死!” 两名侍卫把宇文温扶起发现已昏迷不醒,杨丽华再不敢看他赶紧移开视线:“快,叫御医来!” 待得回到寝宫周围无人之时杨丽华捂着略微发烫的脸喃喃自语:“为什么会这样,我为什么害怕见他?” 为了证明自己问心无愧,她带着一帮女官前呼后拥的去到值更房舍探视‘救驾负伤’的小左宫伯宇文温,无论如何他救驾有功自己亲自探视也不为过。 宇文温已经醒了,杨丽华带着一帮女人进来探视的时候他迷迷糊糊的要起身行礼被‘免礼’,一旁的御医简要介绍了小左宫伯的现状:后脑勺磕到地上导致短暂昏迷,经检查未见明显淤血应无大碍;双臂肌肉扭伤骨头无恙,静养一段时间后便可痊愈。 进门前气势惊人的杨丽华望向宇文温却正好与其双目对视便泄了气,那一瞬间她脑海里又浮现出自己和对方在荒唐梦里的种种旖旎场景。 她如坐针毡般草草说了些场面话便转身离去,当然在旁人看来太后亲临说了几句话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 待得人都走开躺在榻上的宇文温留下了悔恨的眼泪,内心独白响起: 其实第一次听到小左宫伯这个职务任命时我是拒绝的,因为你不能让我去我就去,第一太后杨丽华是我的克星,因为我不愿意为这微薄的俸禄还要冒着生命危险在她家当差,到时说不定就出事了,会很衰,很惨。 这样我老婆尉迟炽繁会变成寡妇,根本没有幸福生活可言,这样就证明我的人生是一场悲剧。 现在呢,这个事情就证实杨丽华确实是我的克星,上任没几天感觉很糟糕,如今我躺在榻上除了后悔什么都做不了,因为大家也看见了,我入宫当差没几天就是这个下场,再待下去只能会是更惨! 然后现在就悲剧了!我的手差点就废了!脑袋撞地万一留下后遗症怎么办!万一我把老婆都忘了怎么办! “来人啊,我要出宫!”宇文温喊着,他双臂几乎失去知觉无法支撑自己起来,片刻之后一名侍卫提着个马桶进来:“上官,卑职扶您起来出恭。” 宇文温看着马桶无语,一字一句说道:“本、官、要、回、家!” 与此同时,某处宫殿。 “改任?”左丞相杨坚看着女儿杨丽华问道,方才散朝后他留在宫中处理事务,有人来报说太后和公主遇险得救弄得他虚惊一场,接着女儿便过来说要把宇文温的职务调动出皇宫。 “女儿觉得留他在宫中做这小左宫伯成日里游手好闲不妥...”杨丽华期期艾艾跟父亲说了理由,但真的理由却没脸说出口:她不想见到宇文温,一见面就莫名其妙心慌。 他二人中父亲为丞相,是臣,女儿为太后,是君,按说要以君臣之礼相见但如今左右并无外人故而以父女身份谈话。 “不妥?这不就正好救了丽华和娥英的命么?”杨坚微微一笑,今日早朝收到益州捷报后心情很好,然后那‘不着调’的宇文温又救下了自己女儿和外孙女的命,连带觉得那小子的嘴脸都顺眼了。 身形不怎么样竟然敢双手撑马蹄,无论力气如何这勇气倒是可嘉。 眼见女儿支支吾吾,杨坚认为她是想替救命恩人讨封赏于是大手一挥许了个宅子给宇文温,毕竟他现在有了职务不再是安州使者身份,老住在四方馆也不是个事。 至于改任是不可能的,一来任命才没几天又变更‘有损朝廷威严’,二来这小左宫伯职务正好将宇文温笼在皇城里无法在外边乱来,万一他招惹别人或者别人招惹他都是麻烦事。 给他官位给他俸禄就是不给实际职权,在皇宫里也翻不起什么大浪! 父女俩正交谈间有内侍禀告说小左宫伯要求出宫回家养伤,杨丽华闻言喜出望外和父亲商量片刻决定派出车驾载着赏赐送其回四方馆养伤,待得宅子准备好之后再让他搬过去住。 “传旨下去,让御医每日到四方馆为西阳郡公疗伤,所需草药可从宫里支出,期间一切治疗费用均由宫里承担,着四方馆上下小心伺候!” 。。。。。。 长安城某处街坊,林有地、宇文十五和张鱼提着大包小包穿街走巷,身后跟着几个随从。 今日郎主宇文温在皇宫内值守,没了拘束几个野猴子就坐不住了,亏得林有地要去做一件事请他们跟着过来才没到处瞎逛。 在安陆得知要去长安那天起,林有地就将一件事埋在心里,到了长安的前几日因为郎主事务繁忙他没吭声,等尘埃落定后便向郎主请示: 他想去探望黄阿七母子。 二月底,天元皇帝宇文赟遇刺后官府捉拿凶手,宇文温府邸仆人黄阿七贪图悬赏为母亲陈氏治病故而出首指认郎主那晚行为异常,间接导致宇文温被抓入宫受审。 转危为安的宇文温带着手下气势汹汹的上门处置‘卖主之仆’黄阿七,与黄阿七母子情谊深厚的林有地为了保住发小甘愿入宇文温府内做牛做马。 宇文温将黄阿七母子打发到郊外别院居住,四月上旬林有地跟着郎主前往安陆便再也未得黄阿七母子消息,此番回到长安他便想着上门探望干娘陈氏和发小黄阿七。 前几日林有地委托奇人强练(杨济)帮忙打听黄阿七母子下落,得知他二人如今还在长安居住林有地便向郎主请示想前去探望。 毕竟黄阿七曾做过卖主求荣之事,虽然郎主当时放他一马可再要去见面总得经过郎主同意不是? 昨日宇文温同意了他的请示,于是林有地倾尽所有财物买东西准备今日上门探访,宇文十五和张鱼反正也没事便领着郎主的随从们一道凑热闹去了。 而那个人称强练的杨济杨大哥却不知被郎主安排做什么事,成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如今也不知道人在哪里。 林有地从小在长安城长大对各处平民区的街坊熟悉得很,得了杨济提供的地址很快就来到了目的地----前方一座破落的小院子。 据得来的消息黄阿七母子和一家人合住在这院子里,眼见着院门就在眼前林有地突然局促起来,竟如同新媳妇见公婆般‘羞涩’得双脚迈不开步伐。 宇文十五和张鱼相视一笑正要推他上前,却见院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一个人影飞了出来跌落小巷地面上。 “阿七!”林有地看清其样貌不由惊呼一声,那人竟是他的发小黄阿七,只见其满脸是血鼻青脸肿。 一个壮汉从院内走出来一脚踩在黄阿七身上狞笑着:“没钱还?那老子就卸掉你一个胳膊!”说完弯下腰将黄阿七一条手臂扯起。 “住手!”林有地睚眦俱裂大喊一声,扔下手中包裹猛然撞过去将那大汉撞得四脚朝天那人挣扎着起身叫骂着要挥拳往林有地打来却被尖嘴猴腮的宇文十五挡住。 “哟呵,上门行凶还如此嚣张?” 林有地将黄阿七扶起问是怎么回事,黄阿七起先还护住头说别打了别打了,因为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抬头看竟然是自己发小、数月不见的林有地随即愣住了: “有地?” 院内又走出几人,那大汉见自己帮手到了便嚷嚷起来:“谁家不长眼的小猴子,敢....” 话未说完他便被一拳打翻,宇文十五看着身子骨不怎么的可出拳那是相当有力,其余帮手见状大怒刚要动手却被皮包骨张鱼带着人冲散。 “打,有什么事我...郎主负责!”宇文十五嚣张无比。 “慢着,我等是濮阳郡公府...”大汉惊慌失措的挣扎着,眼前这帮人太凶残了! “宇文智及那混蛋?老子打的就是你们!”宇文十五又补了一拳将大汉鼻子打破,鲜血四溅。 黄阿七见有人相助场面逆转被自己数月不见的发小林有地救下,刚想叙旧却猛地想起了什么,他挣扎着起身向院内跑去声嘶力竭的喊着:“娘!” 林有地随着他跑入院内一处房间内,面色惨白的陈氏盖着破被躺在榻上奄奄一息,她见着黄阿七先是面色悲凉张口想要说些什么,接着看见了跟进来的林有地。 “有地?”陈氏面露惊喜的问道,林有地冲到她跟前跪下磕头:“干娘是我,有地回来看你了!” 陈氏面露欣慰说了声好,黄阿七将她搀起正想说些什么,陈氏看了看他微微一笑随后便断了气。 “娘/干娘!” 凄凉的喊声回荡在小院上空。 第六十一章 阴云密布 八月上旬,益州总管王谦发动的叛乱被朝廷平定让左丞相杨坚的支持者们松了一口气,随后小皇帝宇文阐下诏,免去隋国公杨坚左丞相职务,免去汉王宇文赞右丞相职务。 任命汉王宇文赞为太师,任命隋国公杨坚为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 随后丞相杨坚开始一系列人事调整将朝廷大权牢牢握在手中,向来醉生梦死夜夜笙歌的宇文宗室们开始觉得形势不妙了。 所以他们要有所动作,这不宗室之一的西阳郡公宇文温便当机立断采取行动了。 “老哥,小弟这真是流年不利,烦请老哥行行好可怜可怜吧,小弟如今可是连个儿子都没有哇!” 一家酒肆厢房内,双臂无力的宇文温正悲情满满的向他的老大哥、相府长史郑译诉苦,备下重金准备购买‘业内良心’的技术服务让他调离皇宫。 他的说辞是流年不利想找个安稳的职务避一避,类似于弼马温之类成日里闲得打苍蝇的职务最好,只要不会有风险哪怕俸禄再低都行。 宇文温觉得靠近太后杨丽华很危险,寻思着这冷艳高贵的御姐正眯着丹凤眼点着蜡烛拿着皮鞭坐在皇宫里等着他回去舔脚趾,所以决定要想方设法摆脱这悲惨的命运。 魂淡,命只有一条,谁要冒着生命危险和杨美女纠缠不清啊! 郑译看着宇文十五双手呈上来的‘意思意思’面色痛苦,纠结了半天后潸然泪下将这‘阿堵物’推开:“老弟,不是老哥不帮你,这丞相可是很赞赏老弟啊!” 宇文温闻言愕然,郑译捻着胡须说道:“实不相瞒,老弟此番奋不顾身救下太后和公主,丞相夫人可是十分感激。” ‘感激?独孤夫人你感激我做什么?’宇文温心如刀绞,‘老子可是心怀叵测准备纳妾无数的人渣你莫要被我骗了啊!’ 隋国公杨坚不光现在,还是历史上有名的‘妻管严’,他夫人独孤伽罗是‘一夫一妻无妾’主义者,在独孤氏的眼里分辨男人人品的方法很简单: 纳妾就是人渣,不纳妾就是好人。 二月底这什么‘夕阳郡公’宇文温的夫人尉迟氏被人掳走下落不明,宇文温为了寻妻不知道闹出多少笑话却依然执着,也没见坊间传他又纳了新欢,在独孤伽罗看来宇文温是个好人。 独孤伽罗的大女儿杨丽华自从七年前嫁给当时还是太子的宇文赟为太子妃,好日子没过多久便被那混蛋小子冷落了,小两口吵架自己女儿还差点被赐死,是她这个做娘的在宫门前跪地磕头磕得满脸是血才救回女儿一命。 混蛋女婿早死早超生就是苦了自家女儿守寡,如今‘好人’宇文温奋不顾身救了女儿和外孙女,她这做娘和外祖母的怎么能不替‘好人’说句话? 杨坚在妻子独孤伽罗的‘关怀’下决定重赏宇文温,毕竟女儿不光是女儿还是大周太后不赏怎么行?不赏谁替我跪搓衣板! 于是宇文温搬进了大宅院,附送仆人若干谢礼无数,然后等双臂伤势好了之后继续当拿俸禄不做事的小左宫伯。 “老弟,不是老哥我不帮忙,这丞相夫人...不不,丞相定下来的事是不能改的。”郑译难得一回不收‘意思意思’ ,他知道事情不可能办成就不想坏了‘名声’。 “那等小弟伤好了再复职总该行了吧?” “当然,这伤势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好的,老弟就安心在家养伤,下月再去宫里值守也行!” 宇文温送走了承接业务‘未遂’的郑译,叹了口气领着宇文十五回到了新家,杨丞相出手大方送了宅子、仆人,相关生活用品一应俱全他和一干爪牙可是说得上是拎包入住。 宇文十五充任管家,林有地是‘机要员’,张鱼充任护院头领,还有黄阿七是门房。 对,就是那个出卖过宇文温一次的黄阿七,前几天林有地得了郎主许可去探亲正好救下了被高利贷殴打的黄阿七,而林有地的干娘、黄阿七的母亲陈氏则因病去世。 原来自从四月初宇文温带着家眷及一干班底离开长安去安陆后,老管家等了一个月左右便按郎主的吩咐将西阳郡公府邸变卖,所得款项用于遣散府内仆人。 黄阿七母子暂住的城郊别院也被处理,对于这个曾经出卖主人的仆人宇文温不能放心使用,故而老管家给了黄阿七一笔钱让他自行谋生。 黄阿七母亲陈氏的病情在别院暂住期间得到缓解,重新搬到长安城居住前一个月也比较稳定,只是入夏以来病情再度恶化黄阿七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也不见好转。 他在一家酒肆做店小二收入微薄,眼见着母亲病情恶化没耐何便到赌坊去以小博大未曾想欠下巨额赌债,非但没钱医治母亲反倒不时被债主上门催债。 赌坊是濮阳郡公府名下产业由二郎君宇文智及管理,他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不讲人情,黄阿七招惹上了便没得好果子吃,每次那帮人上门催债都是将他打得半死。 原先用老管家给的钱买的小院也被黄阿七卖掉了和一户人家同住,陈氏病情愈发恶化又见儿子为了自己欠下赌债天天被打,心力憔悴下终于在林有地登门之时见了这个干儿子最后一面随即撒手而去。 林有地花光自己积蓄和黄阿七一起将陈氏下葬,宇文十五和张鱼亦出了许多钱帮忙,虽然说是好兄弟不用还但林有地还是郑重许诺日后必定还清。 眼见着发小黄阿七死了老娘欠了一屁股债没着落,林有地支支吾吾想请郎主宇文温赏他口饭吃,最主要是宇文智及不敢上门来讨债能让黄阿七躲过一劫。 前几日在林有地郑重作保之后宇文温便让黄阿七做了门房,一日三餐管饱有地方睡觉也不愁被债主上门讨债,宇文十五、林有地带着黄阿七到赌坊‘讲数’把那欠下的赌债本金一次偿还,当然是以林有地预支将来数年的薪水为条件。 宇文温经过大门时正好遇见黄阿七,见他低着头畏畏缩缩便微微一笑:“既然有地帮你作保,你便好好的在府里做事,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想了。” “是,郎主。”黄阿七低眉顺眼。 在府中转了一圈宇文温让宇文十五留下打点各项事务又带着张鱼出了门,黄阿七恭敬的问道:“郎主这是要去哪里?” “正所谓‘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宇文温潇洒的甩开折扇摇着向门外走去,“长安乐坊如此多美娘子就算不摘,看一看也是好的。” 宇文温带着张鱼在长安大街上转来转去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小巷内,他让张鱼在外放风自己闪进一处院子。 “郡公,所托之事在下均已安排妥当。” 院内小屋里,‘大明忠魂’杨济将几件特殊的裲裆(背心)放到宇文温面前,裲裆前后各缀着一块铁板看起来像个胸甲。 “刀呢?” “在这里。”杨济拿出几把带鞘长刀,做工精良不过看上去十分崭新应当是新打造的。 宇文温将一把刀抽了出来拿在手上仔细看了看,新磨砺的刀刃散发着寒光,他掂了掂分量随后站起来挥舞了几下收刀入鞘:“好刀。” “郡公,在下有一事不明。” “讲。” “可靠么?”杨济面色凝重,却只说了这三个字。 “不可靠。”宇文温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值得么?”杨济面露疑惑。 “值得。” 杨济和宇文温对视片刻随即微微点头:“郡公既然已有定策,在下便不多语。” “他们如何了?” “蠢蠢欲动。”杨济面露不屑。 “日子呢?” “快了。”杨济十分肯定的说道。 “就按约定的办。” “郡公,还有一事在下不解还请郡公释疑。”杨济面露凝重起来,“郡公何故亲自上阵?” 宇文温闻言看了看杨济,微微一笑:“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何况本公有何资本如此托大?” “可...”杨济想说什么却还是没开口。 “你是想说本公双臂无力去或不去都没区别吧。”宇文温自嘲的笑笑,随后收敛笑容:“本公曾听过一句话,觉得十分有道理,与杨兄分享分享。” 杨济是从明末穿越来到这个时代,而宇文温(余文)自称是前世被杀的宇文温于千年后再度‘重生’到这个时代,如此对于这个时代来说他两个都是‘千年老妖’,有同类间的惺惺相惜。 杨济于崇祯十五年自刎殉国时有二十五岁,余文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过来时年二十四岁,故而他叫杨济做杨兄自认为理所当然。 见着杨济端坐他轻咳一声说道:“将有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意。” 杨济听完喃喃自语复述了几次随后双眼一亮,起身一个长揖:“在下受教了。” “本公府邸一堆仆人多是耳目光是周旋便十分头痛,你这几日再细细回顾计策是否妥当,若有破绽可自行修补。” 眼见杨济点点头,宇文温起身走到窗外望着某处方向喃喃自语:“这隐藏任务我一定要亲自去做!” 第六十二章 思念 安陆城外,锣鼓喧天,人头攒动。 来自长安的天使到达安陆,安州总管宇文亮带着一众文武官员以及安陆士绅出城十里摆出大阵仗迎接。 天使出发前朝廷已派出日行四百里的驿使前往安陆通传消息,故而安州上下的准备工作做得很充分。 此次天使从长安经武关故道一路往东南下,经过荆州总管府随后来到蔡州继而往东经过安州军控制的唐州来到随州。 随州刺史随即派出信使连夜南下通知安陆准备迎接朝廷使者,安州总管府众官员立刻行动起来打扫官衙整理市容,接旨的全套装备也擦得干干净净。 十里亭外迎住了来使,一行人簇拥着天使鸣锣开道浩浩荡荡的前往城内总管官衙,道路两旁张灯结彩生怕全城百姓不知道朝廷和安州和解了。 而西阳郡公府也是热闹非凡仆人们忙里忙外大扫除,厨房里杀鸡宰鹅忙作一团,一处小院被整理得桌明几净,西阳郡公夫人尉迟炽繁正指挥着家仆布置家居被褥。 此次天使南下安陆,随行的还有上月出使长安的安州使者们以及安固郡公尉迟顺一家,至于府邸的男主人西阳郡公宇文温则留在长安另有任用。 为了冲散男主人滞留长安不能归来给府邸蒙上的一层阴影,女主人尉迟炽繁决定把迎接父母一家到来之事置办得隆重些讨个好彩头。 仆人们都换上了崭新的行头管家李三九挨个检查仪容,刘彩云在厨房督阵,护院头领张定发副手符有才特地嘱咐手下们注意:“一会若是有一家三口叩门一定要客客气气的!” 因为有了上次男主人宇文温带着两名手下回府却被新来的护院打了一顿的教训,此次两位头领是千叮咛万嘱咐那帮一根筋要注意。 虽然管家李三九已经派了马车到总管府候着将郎主岳父一家接回来,可也得防着出什么意外,万一二老带着夫人妹妹径直过来找到地方要进却被乱棍打出那他们两个死的心都有了。 先前派到城外的家仆已经传来消息:安固郡公一家随着朝廷使者来到城外,需等天使在官衙宣旨之后方能离开,管家李三九又让人再度检查一遍接待工作是否还有缺漏。 “来了,来了”门外翘首以盼的张乙满、胡三子跑入大院大声喊着,本就站在院内的尉迟炽繁闻言领着仆人走大门准备迎接父母。 两辆马车在几名骑马护卫的簇拥下来到府邸门前停下,第一辆马车上下来的正是尉迟顺夫妇及女儿尉迟明月,第二辆则是两名老仆和行李。 “娘!”尉迟炽繁跑上前与母亲王氏和妹妹相拥喜极而泣,一家人终于团聚场面感人,管家李三九见火候差不多了便上前劝说先入府再叙。 接风宴开始,尉迟炽繁与父母和妹妹欢聚一堂,府中仆人们也在偏院摆开的流水宴上大快朵颐,一餐晚饭吃了将近半个多时辰才结束。 一家人诉说着离别之苦,尉迟炽繁说了离开长安后到安陆生活的点点滴滴尉迟顺和夫人边听边点头,这些事女婿宇文温在长安时已经大致和他俩说过。 随即尉迟顺也说到五月起被软禁的事情来,若是没有女婿来长安他们怕是没几日好活了,说到悲痛之处王氏和两个女儿又是抱头痛哭一番。 趁着没有外人,尉迟顺问女儿府中是否有仆大欺主的情况发生,因为他发现管家李三九不过是十二三岁模样,而那个护院头领三十多岁生怕自己女儿压不住府中家仆受人欺负。 尉迟炽繁让父母放宽心,这些府邸中的骨干都是夫君宇文温从长安带来的十分可靠,在半途上还亏得那张头领才轻松解决了意图袭击车队的马匪。 至于那管家李三九颇为干练别看年纪轻轻已经把府内诸般事物管理得井井有条,再说隔壁是宇文温兄长一家万一有什么事也好照应。 “既如此,为父便放心了。”尉迟顺和夫人对视一眼放了心,随后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来:“这是你夫君托为夫捎来的一封信。” 尉迟炽繁闻言如获至宝般接过信收好,管家李三九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便‘恰好’出现在饭厅外,请尉迟顺夫妇及小女儿到安排好的小院住下。 “姐姐,今晚我要同你一起睡!”尉迟明月开始摇起她姐姐的手臂,“姐夫说他没回来前让我帮忙照顾你的!” 王氏眼见着大女儿眼眶发红赶紧把小女儿拉过来:“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经事...” “娘,今晚让明月与我一起睡吧。”尉迟炽繁微微一笑,“四娘小时候不就和姐姐一起睡的么?先去洗个澡。” “好~~~”尉迟明月脸上浮现两个小酒窝,欢笑着跑出去了。 尉迟炽繁回到卧室迫不及待的拿出丈夫的信,先是将信紧紧贴着胸口露出幸福的笑容,随即来到油灯边小心翼翼的拆开信封。 双手颤抖着抽出信笺屏气凝神的打开一看,尉迟炽繁先是一愣随后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般落下低声抽泣起来,灯光映照下信笺上只有两个字: 想你。 两个字便将日日夜夜的思念之情浓缩在一起,这简单的两个字凝聚了丈夫宇文温对千里之外妻子尉迟炽繁的朝思暮想。 多少个夜晚的独守空枕,多少个夜不能寐,多少次辗转反则,多少次睹物思人都蕴含在这两个字当中。 “二郎,我也想你。”尉迟炽繁噙着泪光轻声呢喃着,将信笺紧紧贴在面颊上想要感受丈夫的体温、气息还有气味,信笺上传来温暖的感觉让她如同投入了心上人的怀抱。 两人相处之时的温馨片段重新浮现脑海,这一刻她觉得偎依在丈夫温暖的怀里,他用手温柔的梳理自己的长发,用嘴唇亲吻着自己的面颊,在自己耳边低语着: 想你。 敲门声起,尉迟炽繁回过神来擦掉眼泪将信笺收好,片刻房门打开妹妹尉迟明月撞了进来:“姐姐!” 两姐妹躺在榻上盖着一床大被说着悄悄话,尉迟炽繁未出嫁前常和妹妹尉迟明月同寝,姐妹俩无话不说。 尉迟明月钻在姐姐怀中絮絮叨叨的说着长安的事情,说起和父母被关在府邸不能出去,说起父母成日里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那个可恶的宇文什么及还叫仆人欺负爹,还用鞭子抽娘!”小萝莉说到这里双目发红,“还好姐夫及时赶到了教训了他们,要不然明月就被那个坏蛋抓走了!” “姐夫听那坏蛋骂姐姐坏话都快气疯了,差点把那坏蛋打死...” “姐夫把另外一个宇文什么及吓得跪地求饶...” “姐夫把第一个坏蛋吊在树上打,还让他给爹磕头赔不是...” “姐夫对我最好了!每天带着我去逛街买东西,我要什么他就买什么...” “姐夫说他没回来的时候让我照顾姐姐...” “姐夫做坏事,他跑去喝酒了!” “姐姐你怎么哭了?” 。。。。。。 长安,赵王府邸。 大队仪仗停在府邸大院内,隔着几个门廊的寝室内,赵王宇文招正在招待贵客----丞相、隋国公杨坚。 他的儿子德广郡公宇文员、永康郡公宇文贯、以及几个心腹站在左右,个个佩刀而立,杨坚的随从杨弘、元胄、元威、陶彻则全部坐在寝室门口,其余随从均在大院处和丞相仪仗人马在一起。 “丞相操劳国事,本王先干为敬。”宇文招将一杯酒一饮而尽,杨坚亦随后将杯中酒喝了个底朝天。 宇文招是大周奠基者宇文泰的儿子,与周武帝宇文邕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虽然才干比不上另一个兄弟齐王宇文宪但也算是宗室诸王里比较有能力的藩王。 他于大象元年就藩赵国,以洺州襄国郡为藩国食邑万户,大象二年(今年)二月突厥派出使者来到长安求亲,天元皇帝宇文赟便为他女儿千金公主选择良辰吉日北嫁突厥沙钵略可汗。 四月天元皇帝遇刺身亡,小皇帝下诏召他和另外四位藩王入京,一来是为了先帝下葬事宜,二来也为了千金公主和亲做准备。 收到宣召时宇文招有过犹豫但不得不回长安,然而这一来就再也没办法离开,先帝下葬完毕,女儿千金公主也于六月挥泪离京北上,而自己却被小皇帝以辅政为名留在京城。 小皇帝对他外公言听计从想来也是杨坚的布局,宇文招原本和其他藩王一般觉得将自己留在京城的举措不过是为了大权独揽。 揽就揽吧,想当年自己那可恶的堂兄宇文护连杀了两个哥哥,一时间权势熏天可最后还不是被自己三哥宇文邕给解决了?那就冷眼旁观这杨坚能横行多久。 相州总管、蜀国公尉迟迥起兵反杨自己的小儿子被他拥立做皇帝,如今尉迟迥势大已不是杨坚一时半会能撼动的。 女儿嫁到突厥做可敦,那突厥成日里借故南下侵袭中原就算没借口也要找借口,就不信杨坚敢对自己怎么样。 可如今杨坚真的要对宗室藩王们动手了! 皇帝虽然下诏让自己有特别待遇:上朝时不用小步快跑,可以佩剑不用脱鞋直接上殿。可这种虚礼哪能抵得过实权,杨坚今日已被任命为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京师内所有重要职务均是他的心腹。 他军权在握而宗室藩王完全变成摆设连自保的力量都没有,当年的权臣宇文护尚且顾忌宗室不敢太过乱来,连杀了两个皇帝还是不敢篡位,可如今这个隋国公杨坚已经没人压制得住了。 如今唯一在外领军的宗室安州总管宇文亮不知道吃错什么药竟然和杨坚谈和,杨坚只要守住武关和洛阳、玉璧一带那么他就可以在长安为所欲为,那些受过父亲宇文泰、三哥宇文邕恩惠的所谓大周忠臣如今一个个巴结着杨坚怕是等着劝进吧。 所以本王不能坐以待毙,今日便要将这逆贼杨坚诛杀! 仆人将一盘时令瓜果放在案桌上,宇文招微笑着抽出佩刀对近在咫尺的杨坚说道:“丞相,请尝尝这新鲜瓜果。” 第六十三章 一群废物! 赵王宇文招拿着佩刀将瓜果切片随后刺了一块挑到丞相杨坚面前,门口处杨坚的随从杨弘、元胄等人见状差点起身要往里冲,然而丞相却接过瓜片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杨坚就在眼前,宇文招的刀尖从他面前挪开刺了一块瓜放到自己口中,随即和其继续谈笑风生。 千载难逢的机会,那厮没有防备!可难道要自己亲自动手么? 宇文招心中纠结着,不由得想起先前和陈王宇文纯、越王宇文盛、代王宇文达、滕王宇文逌私下商议的结果:在王府设宴款待杨坚,掷杯为号让预先埋伏好的甲士冲出来将杨坚及其随从砍死。 如今自己就拿着刀坐在杨坚面前,只要挥刀砍去那杨坚死路一条,但自己真要冒险么? 他举棋不定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杨坚聊天,心里不停计较着得失:此次谋划是自己牵头,亲兵们就在寝室后等自己发信号冲进来,杨坚的几个随从坐在门口其余护卫均在大院中他的人头可谓囊中取物。 有必要自己动手么?砍死了杨坚他坐在门口处的随从肯定发难,首当其冲的就是自己这个‘凶手’,他们肯定比比自己的甲士先冲到面前,到时就算旁边的两个儿子和心腹策应也免不了死伤。 不值得!把杨坚干掉后自己可是要做摄政王!这可是四个兄弟都应允的,可万一自己有了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宇文招认定今日杨坚难逃一死,所以纠结的是解决杨坚后如何利益最大化的问题,他和四位兄弟密议结果是诛杀杨坚后由他来做摄政王,其余四位各自分得一块‘肥肉’。 这大周的天下是宇文家的,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嘛,甚至有人动起了已经出家的元乐尚、陈月仪两位先帝皇后的心思,宁要美人不争权做逍遥王爷。 而觊觎太后杨丽华的也不是没有,毕竟诛杀了杨坚那么他一家也自然要斩草除根,按例家族男丁全部杀掉女眷充作奴仆或侍妾,杨丽华这样一个才十九岁的绝色自然也不能浪费。 先帝宇文赟荒淫无度看中的女人就要弄到手,连他叔叔齐王宇文宪的妃子都不放过,随便按个谋逆未遂的罪名将宇文宪和他的几个儿子砍头,接着便将宇文宪那几个有姿色的妃嫔纳入后宫。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你肆无忌惮的对别人妻妾下手,那就别怪他人对你的妻妾起心思了,到时对外宣称太后暴病而亡然后再将美人悄无声息的弄到自己榻上尽情享用岂不快哉? 宇文招对女色没兴趣,他只关心自己和儿子们的将来。只要作了摄政王将小皇帝捏在手心,那么他家的地位就稳固了。 过得几年和其余藩王们谈好条件,自己取而代之坐上那宝座君临天下也不是不可能! 想到这里宇文招心情激动,杨坚见他面色兴奋不由得奇怪:“王爷是否想起什么趣事?” 宇文招收拾心情继续与杨坚饮酒吃瓜,他用手中佩刀刺瓜一次次在杨坚面前划过,就是没有往他喉咙砍。 对,没必要冒险自己动手,杨坚死定了没必要以身犯险便宜了那几个兄弟! 说得好听唯赵王马首是瞻,万一自己死了儿子们哪里争得过那几个叔叔,到时宗室瓜分权力大餐自家几个儿子怕是连汤都没得喝。 还有宗室里那些酒囊饭袋平日里就知道吃喝玩乐飞鹰走狗,凭什么要把自己冒着巨大风险得来的胜利成果让这帮废物抢了去! 可眼下只要一刀过去这杨坚就完蛋了,到底要不要叫甲士们动手? 宇文招又开始纠结了,他站在左右的两个儿子宇文员、宇文贯也有些焦虑,看着父王的佩刀在杨坚喉前屡次晃过就是没下手也没见掷杯为号两人心急起来。 这次诛杀杨坚的行动他们已提前知道,很害怕但也十分兴奋,只要杀了杨坚父王成了摄政王那么他们兄弟的好日自己就要来了。 可如今父王既不像事先约定好的掷杯为号召唤寝室后的甲士冲进来,又不挥刀手刃杨贼这是怎么了?只要杀了杨坚他两个和身边父王心腹肯定拔刀拦下门口那几个随从,只要僵持片刻后边的甲士冲进来便大局已定。 想归想但父王没见动静他俩也不敢乱来,握着佩刀的手汗出如浆。 心烦气躁的不光他们,丞相杨坚的陪同人员----大将军元胄也开始坐不住了,因为他发现情况不对。 此次到赵王府赴宴丞相没有把他‘小心提防’的意见放在心上,除了自带酒菜之外出行人员如平时一般没有特意加强,即便是大部分随从被留在院子只有他和几个心腹入寝室喝酒吃菜也欣然就座。 元胄坐在寝室门口看着赵王宇文招的佩刀在丞相面前晃来晃去心都要跳出来,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更何况他察觉寝室后面有人! 元胄常年领军作战老于行伍,坐在寝室外边却警惕着四周,结果他听见了盔甲甲片撞击的声音,这是人身着盔甲走动时常常会发出的响声,元胄心想事情不妙了:后边有身着盔甲的伏兵! 他行事向来果断也不管失礼径直走进寝室向丞相行礼:“丞相,事务繁忙还请快些回去。” “你是何人敢如此放肆!”宇文招大声呵斥,他的的美梦被人惊醒回到了现实:杨坚还没死,想那么多干嘛! 元胄单手按刀走到杨坚身边站着,宇文招心道不妙让儿子斟酒给他:“将军何故如此?莫非以为本王要对丞相不利?” “不必如此,先退下吧。”杨坚微微一笑挥手让元胄退出房外,完全没有察觉自己身处险境。 然而元胄依然按刀站在他身边,双目紧盯着宇文招。 宇文招心中叫苦,方才他患得患失已经失去了诛杀杨坚最好的机会,不过只要把埋伏在寝室后的甲士叫出来依然可以挽回局面。 他假装不胜酒力要吐想要转到后边却被元胄服住:“王爷勿急,稍坐片刻就好了。”连番数次都是如此,宇文招心急如焚,他想掷杯为号可元胄按刀站在面前,届时杯子是扔了但自己也会被这家伙一刀砍翻。 宇文招不甘心,如今局面大好诛杀杨逆即将得手他还要留着一条命做摄政王,两个儿子站在左右则是心急如焚。 “本王口渴,将军到后厨取水来。”宇文招想出个调虎离山之计,他决定了只要元胄一出门口就挥刀砍死杨坚,不能再拖下去了。 “王爷,还请仆人去取吧。”元胄不为所动。 此时外边仆人通传说滕王宇文逌已到王府,杨坚问言起身向门口走去:“滕王驾到,礼数可不能失。” 元胄紧跟着杨坚走到台阶处轻声低语:“丞相,情况有变请赶紧离开吧。” “将军过虑了,稍安勿躁。”杨坚不以为意,站在门外台阶上迎接迟到的滕王宇文逌:“王爷迟到,可是要罚酒三杯。” 腾王宇文逌看着站在面前的杨坚吃了一惊,心中暗道王兄怎么还没动手? 他和宇文招等几位约定今日邀请丞相杨坚在赵王府喝酒期间发难将他击杀,按计划他也和宇文招一起和杨坚喝酒,可今日却故意来晚了为的就是避开那血腥场面。 开玩笑,本王还等着事成之后分享权力呢,凭什么要亲临险境以身犯险? 宇文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他故意迟到就是想让宇文招和杨坚对决,若是成了自己晚来也不碍事,若是不成自己也不会被杨坚当场反杀。 不,不可能失败,王兄已经准备好伏兵只要一发号齐齐冲上去乱刀之下谁能活命? 来时路上宇文逌还想着另一种可能:宇文招和杨坚同归于尽。那么摄政王的位置他可就有机会了! 所以当他进入王府看见杨坚完好无损的站在台阶上时差点脱口而出:“你怎么还没死!” 杨坚将滕王迎入寝室正要跟着进去,元胄面色焦虑的在他耳边低语:“相爷,请赶快离开吧,情况不对!” “有何不对?”杨坚眉毛一扬不当一回事,这帮宇文宗室藩王都是酒囊饭袋没一个是做大事的料,没必要放在心上。 他径直走回座位:“本相敬滕王爷一杯,腾王爷迟到可要自罚三杯喔!” 宇文招和宇文逌尴尬一笑,互相对视一眼满是忧虑,元胄再也不想等死了直接上前拽着杨坚便往外走:“丞相事务繁忙怎能饮酒误事!” “放肆,你什么身份敢如此行事!”宇文招急了眼追上前去想要接近杨坚随后抽刀砍人,然而却被元胄挡在门口:“王爷请继续喝酒!” 门外杨弘、元胄的弟弟元威、陶彻已经查觉不对,将面露愠色的杨坚围住往大门外快步走去,宇文招和宇文逌眼见着杨坚越走越远心急如焚,可元胄挡在门口却无法冲破,此时再让甲士冲出来砍人已经晚了。 “二位王爷,方才下官冒犯了.”元胄皮笑肉不笑的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宇文招、宇文逌等人急匆匆跑到大门口时丞相杨坚已经乘坐马车离去,他两兄弟面色惨白的看着对方满是绝望之色:错过了这次就不会再有机会了! “呜啊!”宇文招悔恨得大吼一声,用右手不断锤着墙壁流出血来,方才他患得患失把一个天大的机会放跑,杨坚这一走只怕是就要对宗室们痛下杀手了。 真是猪油蒙心!只要杀了杨坚自己死了又如何?只要大周还是宇文家的天下,自己儿子就算没有权力也能衣食无忧做个逍遥王公啊! 其余众人也是失魂落魄,此次一切准备就绪那杨坚也没有防备却失败了,等他回过神下次上门的就是灭门的禁军了! 赵王府外大街上,杨济看着疾驰而来的马车冷笑一声:“宇文宗室果然是一群废物!” “本公也是宗室哟。”宇文温带上一个面具。 “是在下失言了。”杨济微微一笑也带上个面具,身边宇文十五、张鱼、林有地同样戴上面具。 宇文温看着护卫环绕的马车,面具下的双眼冰冷无情: “动手!” 第六十四章 杨坚,纳命来! 丞相、隋国公杨坚坐在马车里面色铁青,因为他已察觉到方才在赵王府情况不对。 自己太托大了! 杨坚一直不把宇文宗室诸王当回事,如今他已把京师和皇宫控制的如铁桶一般,宇文宗室没有兵权不过是羊圈里待宰的羔羊生死就在自己一念之间,更何况已经没人把他们放在眼里了! 天元皇帝宇文赟只用了两年就把大周弄得人心涣散,以现任并州总管的李穆、已经去世了的郧国公韦孝宽等人为代表的世家、门阀、勋臣已经毫不犹豫的抛弃了宇文氏,不会有谁愿为宝座上的小皇帝尽忠。 所以前几日收到齐王宇文招的邀请时杨坚并未放在心上,在他看来自己如同牙尖嘴利的雄狮而宗室藩王们不过是圈养在猪圈里的肥猪,一头雄狮到猪圈里做客有必要那么小心翼翼么? 然而今日就真的差点阴沟翻船被宇文招刺杀,想想方才那把泛着寒光的利刃在自己面前游走无数次,杨坚后背不住的往外冒冷汗。 “哈哈哈哈哈!”杨坚怒极而笑,怒自己托大身临险境而不知,笑他宇文招窝囊废一个! “想等掷杯为号让甲士来杀人么?你堂堂藩王手持利刃竟然连坐在面前的人都不敢杀,有什么资格问鼎天下!” 杨坚猛然收起笑容面露杀气:“也罢,原本想稍后再动手,既然尔等寻死那就休要怪本公了!” “先从谁杀起?”他摩挲着佩刀刀把喃喃自语,如今大部分宇文宗室都被杨坚以各种借口留在长安城,在外领兵的荥州刺史宇文胄已经兵败身亡,如今还有能力威胁到自己的只有安州总管宇文亮和他长子宇文明。 如今看来宇文亮也不过目光短浅的平庸之才而已,至于被相州总管尉迟迥扶持的宇文招幼子和自己外孙皇帝有什么区别? “无所谓了,宇文宗室全都是废物!”杨坚嗤笑一声满脸都是嘲笑。 话音刚落马车猛然一停坐在马车里的杨坚不由自主往前一扑,与此同时车外传来刺耳的啸叫声,一股辛辣的气味弥漫开来呛得杨坚呼吸困难。 “有刺客!”杨坚双手捂耳之前似乎听到车外护卫声嘶力竭的大喊着,还未起身就见身边的窗帘有鲜血洒在外面。 那是护在马车右侧的护卫遇袭溅出的大量鲜血喷洒在窗帘上的效果,让人看了触目惊心,然而杨坚此时只顾得双手捂住耳朵,那莫名啸叫的声音刺的他脑袋快要爆裂开来。 如同数万只鸣蝉在耳边奋力发声,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让人难以忍受的声音! 杨坚忽然心生警惕不由自主的向一边躲去,只见自己正前方车夫身影一晃随后一杆长枪透身而来掠过自己面颊往后边飞去。 交错而过的那一瞬间他瞥见枪杆上鲜血淋漓,长枪来势汹汹又穿过车厢后壁飞出去。他暗道不好将车帘掀起向前看去只见对面有数个面具人双手持弩向自己冲来。 眼睁睁看着他们举起手弩对准自己,杨坚松开捂着耳朵的双手将面前马车地板上准备好的木板举起挡在面前,那木板厚两寸安有两个握把,就是为了在遇袭时作为盾牌用。 木板猛然一震,杨坚发现其背后数枚箭头微微透过木板定在自己面前,箭头乌蓝似乎淬有剧毒,他暗道不好猛然发力将左边车厢撞去。 自从上次遇袭后杨坚为防刺客做了许多准备,马车车厢两侧木板可以从内往外打开方便逃生,故而他顺利的滚出了车厢跌落地面。 抬头望去,原先马车前列开路的几个骑马护卫已倒地毙命,袭击自己的刺客带着面具距离不过十来米,他们扔掉手弩从腰间拨出长刀向自己冲来。 四周很安静杨坚如同聋了一般听不到四周声音,他看见躺在血泊里的护卫支起头拼命的向自己大喊着什么,却只见其嘴巴张合一丝声音都听不到。 一股恐惧感涌上杨坚心头,忽然身边人影憧憧数名护卫已来到自己身边,再看向前方那面具人已经冲到数米距离内。 护卫们挡在杨坚面前,有两人面色焦虑的拉着他起身要往后边跑,杨坚刚站起来却发现眼前护卫们头上溅起了朵朵血花。 他们歪着身子倒下,出现在杨坚面前的依旧是那几个面具人,当先一人手持一个奇怪的棒状物对着自己,一阵剧痛从左耳传来随后耳朵没了知觉。 拉着自己的护卫猛然扑到面前,杨坚眼睁睁看着他的后脑勺爆出血花,温热的血液溅到自己面颊一股血腥之气窜入鼻孔让人作呕。 杨坚被死去的护卫挡下致命一击,他以其为挡箭牌往后退去,又有数名护卫冲到自己身边,杨坚还未来得及高兴却见那些护卫头、胸纷纷溅出血花随后倒地。 刺客到底用的是什么武器? 杨坚经过短暂的惊慌之后浑身热血沸腾,他将用来挡箭的护卫扔开手按佩刀径直向当面的面具人冲去。 我沙场征战数十年,就算死也要死的轰轰烈烈! 眼见那人亦是手按佩刀冲到眼前,杨坚猛然拔刀向其砍去,两道寒光撞在一起随后杨坚只觉虎口作痛自己的佩刀已经断作两截。 眼角瞥见对方调整姿势一刀向自己捅来杨坚热血上涌不退反进,略略躲开刀锋向那人挥拳打去,两人撞在一起杨坚只觉得左肋一疼而对方也躲开自己拳头。 看着眼前那狰狞的面具杨坚用头猛然撞去,双方头颅相撞他头昏眼花而对方也被这一撞踉踉跄跄的往后退,杨坚顾不得弯腰去捡地上的刀剑,挥舞双拳向对方扑去。 不是只有刀剑才能杀人! 仿佛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年杨坚第一次上阵却逢全军溃败,他带着亲兵在乱军中突围一路砍翻不知道少人,亲兵全部战死他被打落马下,一名敌军向手无寸铁的少年杨坚扑来。 没有刀没有剑可还有牙齿!少年杨坚被求生**刺激着与对方抱作一团,生生用牙齿咬破对方喉咙随即昏死过去,幸好己方随后反击取得胜利,打扫战场时士兵将把杨坚救了回来。 眼见着杨坚疯狂扑来那面具人将手往怀里掏去随后奋力往杨坚脸上一撒,一片粉末迎面飞来杨坚双眼一阵刺疼再也看不到东西。 此命休矣! 这是他被对方一脚踢中肚子向后倒时唯一的念头,就在身子后倾时被数人从后边搀住,这应该是又冲上来的护卫可他双眼一片黑什么也做不了了。 与此同时,赵王府。 赵王宇文招和滕王宇文逌正在纠结,因为刚才让丞相杨坚逃出去后不久其所去的方向突然传来刺耳的啸叫声,派出的家将打探回来的消息是:杨坚的车队遇袭。 这不是此次计划的一部分,肯定是别的势力策划的刺杀,那么问题来了,自己要不要奋力一搏出去补刀? 只要杀了杨坚,就能力挽狂澜拯救宇文家的天下。当然,有可能为王前驱先被闻讯赶来的杨坚心腹将领砍死享受不了胜利成果。 因此会在史书上会留名:大象二年八月某王宇文某率死士若干当街格杀权臣杨坚挽大周于大厦将倾之际,惜为权臣党羽剁成肉泥。 大周宇文氏天下的福气肯定是无缘享受了,不过每年太庙供奉的冷猪肉肯定有一份,或者自己的特写肖像画也会挂在太庙里供后世凭吊。 所以滕王宇文逌当机立断带着随从冲出了赵王府往反方向疾驰而去,有那个不知死活的刺客招惹丞相杨坚他可不想掺和。 此次在赵王府谋刺丞相杨坚失败,待其回过神来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若是刺客成功了自己可以坐享其成若是失败了自己可不想做替死鬼。 望着绝尘而去的王叔宇文贯急切的看着父王:“父王,机会难得啊!” 刺客弄出这么大声响看来杨坚非死即伤,而自家王府里也有数十甲士只要一鼓作气冲过去补刀那杨坚就算躲过刺客也躲不过自家突袭。 接下来只要能坚守王府一日那么局势就会大变,诸位王叔一起举事定然能将杨坚党羽铲除。 “把大门关好谁也不许出去!”宇文招终于下定决心。 时机不对,巡城兵马不久就会赶到就算能杀了杨坚自己也抗不下杨坚党羽的反击,没必要为了别人冒险,这次袭击会把杨坚注意力吸引过去,自己在府中预谋刺杀的事情说不定能搪塞过去。 日后再找机会反击,机会以后还会有的。 。。。。。。 大街上,尸横遍地一片狼藉。 “郎主,事已不济快撤吧!”戴着面具的杨济看着眼前疾驰而来的骑兵焦急的说道,“机会以后还会有的!” “以后?哈哈哈哈!”宇文温大笑着一把推开杨济,向眼前不远处挣扎起身的杨坚冲去,“可杨坚就在眼前!” 方才宇文温带着宇文十五、张鱼、林有地和杨济刺杀从赵王府逃出的杨坚,已经贴身肉搏将杨坚捅伤,未曾料杨坚也是个‘热血大叔’不逃反冲索性用生石灰粉糊了他一脸。 正要抖起精神反杀时杨坚随从们奋不顾身扑上前来纠缠,宇文温、杨济、张鱼奋力将他们一一解决可杨坚已被扶着往后跑了一段距离。 就在这段时间巡城兵马的骑兵已经赶到现场如今正想着他们几人冲来。 宇文温此次抱着必死决心行刺,估摸着自己能在骑兵冲来前干掉杨坚便不顾杨济劝阻奋力向其冲去。 他双臂受伤无法有力挥刀,方才捅杨坚时也是臂力不足出刀缓慢导致杨坚堪堪躲开导致功亏一篑。 “只要能解决他,死又如何!”宇文温拔出一把匕首向双目紧闭在一名护卫搀扶下踉踉跄跄往后跑的杨坚冲去。 “杨坚,纳命来!” 第六十五章 大周江山是我宇文氏的! 宇文温手持匕首双目发红向十米外踉踉跄跄逃跑的杨坚冲去,他自动无视了即将冲到的骑兵视野里只剩下杨坚一人就想着和对方同归于尽。 对方双眼暂时失明背向正是补刀的好机会错过就不会再有了! 然而千算万算宇文温没想到自己身后的‘猪队友’----杨济不想让他这个‘创业团队核心’死在这里。 杨济眼见着骑兵们速度已经起来快步上前一掌打到宇文温后颈将其打晕,随后让看呆了的宇文十五等人带着昏迷的宇文温撤退:“你们快带他走!我来殿后!” “要当心啊!”宇文十五说完便背着宇文温往路边一处店铺冲去,那里面设有隐秘侧门能到隔壁院子再从那院子后门转移。 这是之前便准备好的逃跑路线,只是宇文十五不明白为何郎主如此执着不顾安危要结果杨坚? 杨济看着宇文温跌落地上的长刀没有去捡独自一人持刀站在路中间迎向策马疾驰的骑兵们,从容的掏出两团纱布将自己耳朵堵上。 他左手多了一个管状物大小长短如同人的中指一般,只见杨济将那短管某个机关拨了一下随即奋力将其向前扔去。 那是宇文温特制的发音器可于短时间内发出刺耳的呼啸声美其名曰“惊蝉”,说是用什么压缩气罐连接竹哨制成。 惊蝉脱手不久随即发出刺耳的啸叫声,冲来的骑兵们坐骑受惊有的马失前蹄有的撞向路边,骑兵们猝不及防间便损失大半,仅存几个扯住惊马原地打转剩下一人策马向按刀不发的杨济冲来。 眼见对方长枪即将捅到自己胸膛杨济身形一晃只见白光闪过人马擦肩而过,杨济毫发无伤也不看身后骑兵如何将长刀空挥两下甩干血收刀入鞘。 而对方冲出了十余米后鲜血飞溅人马变成两截俱是倒地当场毙命。 “抓刺客!”步卒已经赶到杨坚身边有的扶起他更多的向杨济冲来,杨济转身跑开特地避开了宇文十五一行逃跑的路线。 此处街道的变故迅速传播到整个长安城,一条震撼性的消息传得众人皆知:丞相杨坚遇刺身负重伤! 杨坚党羽闻讯聚集隋国公府,城内人心惶惶而各位宗室藩王也开始不安分起来私下里派人来回串联。 屈服于杨坚淫威数月的宗室终于熬到了尽头,只要杨坚一死他的党羽群龙无首成不了气候,藩王们屏气息声等着他咽气的消息。 深夜,党羽们陆续从隋国公府离开,他们有的直接回府可有的却去了其他地方----比如说某藩王府。 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次日上午长安城居民们发现局势变了,赵王宇文招和汉王宇文赞率领着大批人马从各自府邸走出向皇城方向冲去。 路人纷纷躲避目瞪口呆的看着藩王耀武扬威, 在统领皇宫禁军的左武伯卢贲带领下禁军打开了南大门,赵王宇文招和汉王宇文赞在随从的簇拥下穿过大门向寝宫进发。 一路上宦官和宫女们见着他们如此模样大惊失色个个呆若木鸡不敢阻拦,有不识相的侍卫上前要阻拦被一个个打翻在地。 “让开!”宇文招用手中佩刀指着护卫正阳宫的皇宫侍卫们,他身后站着黑压压一群亲兵,“本王乃大周藩篱特来保护陛下不受奸人把持!” “未得丞相手令尔等何故擅闯正阳宫!”侍卫统领指挥手下护住正阳宫大门不让赵王冲进去,正阳宫为皇帝宇文阐的寝宫为了牢牢控制这个小皇帝丞相杨坚任用心腹负责护卫正阳宫。 “放肆!本王乃大周宗室藩王太祖之子,杨坚不过是大周臣子安敢挟持天子行谋逆之事!” “杨逆今日凌晨已死,尔等还不快快反正诛杀杨逆党羽!” 侍卫们面面相觑,宇文招见状趁热打铁:“本王承诺,今日反正者既往不咎!” 正当侍卫们人心动摇太后杨丽华牵着皇帝宇文阐出现在他们身后,一身素白的杨丽华环视在场众人面若寒霜:“皇帝在此,何人敢逼宫!” “杨丽华!你父女内外勾结乱我大周朝政,对得起先帝在天之灵么!”宇文招厉声大喝,看着眼前这孤儿寡母快意非常。 “太后,还请交出陛下以策完全。”左武伯卢贲在宇文招身边附和着,他与杨坚有旧在其执掌朝政下被任命为左武伯掌握皇宫禁军大权,没曾想杨坚一出事便投靠到赵王宇文招那边。 “诸位卿家,有什么事可以好好说...”小皇帝宇文阐语音颤抖明显是被眼前一幕吓得不轻, 看着这个小孩子宇文招脸上闪过一丝不屑只是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也得表现得大义凛然些,只是他的内心已欣喜非常。 选择闭门等待果然是对的! 昨日杨坚从王府逃出去后在不远处的街道遇刺,他当机立断闭门自守坐收渔翁之利,后来听他说杨坚重伤弥留之后便决定出手。 先是联系了陈王、代王、越王还有滕王统一了意见,虽然此次杨坚不是按五王计划所杀但为了稳妥起见还是按最初的方案瓜分权力。 就凭你个弱女子也想螳臂当车,小皇帝归我控制了! 宇文招环顾在场众人一圈随后振臂大呼:“诛杀妖后者,封国公!” 与此同时,随着宇文招入宫的汉王宇文赞则带着随从来到宫城北侧新扩建好的皇家寺庙,那里面有三位先帝的皇后出家修行。 原天左大皇后如今法号‘华光’的陈月仪,原天右大皇后如今法号‘华胜’的元乐尚身着缁衣匆匆行走在庙内回廊。 她们自从丈夫宇文赟四月初遇刺身亡后没多久便削发为尼在安业寺出家,前几天皇家寺庙扩建完毕才搬来此处,二人本就情同姐妹如今一同出家每日晨钟暮鼓却也是苦中作乐。 方才隐约听到皇城南面喧嚣声起正疑惑间住持说有贵客要见两位法师,她俩跟着一名比丘尼来到到一处禅房外,刚走进去发现房内已有一名锦衣玉带的年轻男子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小王见过华光法师,见过华胜法师。” “原来是汉王殿下,贫尼/贫尼有理了。”陈月仪和元乐尚认得这人,他是亡夫宇文赟的弟弟宇文赞,是她们的小叔子。 只是他来干什么? 陈月仪和元乐尚很反感这个汉王宇文赞因为这小叔子每次看向自己的目光都不怀好意,先帝在时还算老实只是偷瞄,如今此时此地目光却愈发的放肆起来。 两位妙龄法师虽然已剃去三千烦恼丝然而容貌依旧艳丽,缁衣宽大仍掩不住窈窕之态。宇文赞看着两位美人不由得喉结一动。 房中弥漫着淡淡的香味这是他寻来的西域奇香有助兴之效,今日带了两个是专门为了面前美人准备下的,如今先点一个等得大战一番休息过后再点另一个。 那个大权在握的杨坚完了,今日凌晨通过不同渠道传来消息他重伤不治已经断了气,所以大周天下即将回到宇文宗室手中,那么分享胜利果实的时候到了。 权力他不感兴趣也抢不过,作为先帝宇文赟的弟弟、如今小皇帝的皇叔他觉得金钱美女才是人间最美好的两样事物。 所以此次他是专程来享用眼前这两位‘战利品’的,事不宜迟赶紧下手先品尝一番然后带回王府好好疼爱,也免得夜长梦多被哪个藩王给抢了去。 “小王今日诸多不顺,还请两位法师高抬贵手帮帮忙。”他的一双眼睛不停的打量着两位前皇后全身。 陈月仪眼见宇文赞越发放肆心中不悦:“贫尼已出家,还请王爷不要打扰。”说完转身就要推门离开,可那房门似乎已经被人从外边锁住。 ‘无耻之徒!’陈月仪心中怒骂,她知道宇文赞此次将自己和元乐尚叫来这里是想干什么了,正要高声呵斥却见元乐尚被其一把抱住狂吻起来。 “小王沉沦浊世苦不堪言还请法师舍身布施!” 眼见着好妹妹被凌辱陈月仪怒不可遏挥起拳头对着宇文赞一阵乱锤然而她一介女流那有什么力气伤人,元乐尚被宇文赞上下其手已经是衣衫不整只是不住哭喊着姐姐救我。 陈月仪急得拼命撕扯宇文赞试图帮好妹妹解困却觉得呼吸急促浑身发热,正惊疑不定间被宇文赞一把揽到怀里:“听说两位法师精通二凤戏龙之法,小王今日要讨教一番!” 房外,宇文赞带来的护卫们听着房内动静相视一笑,默契的将寺内人等挡在远处不让接近。 与此同时,隋国公府外,越王宇文盛、滕王宇文逌指挥亲兵将府邸围得水泄不通,府内人声喧杂,想来是杨逆两个儿子指挥家仆在催死挣扎。 “里面的人听着,越王、滕王有令,诛杀杨勇、杨广者封侯!” “家父乃大周丞相奉诏辅佐朝政,尔等围攻府邸是要造反么?”听声音是杨坚长子杨勇。 宇文盛冷笑一声拔出佩刀命令撞门,亲兵们抬起一根粗大的树干只撞了两次便破门而入,滕王宇文逌面露喜色高声大喊:“如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终于等到这天了,该死的杨坚本王要把你杨氏一族灭门,男丁全部杀光女子全部打入乐坊任人把玩! 想起昨日眼睁睁看着杨坚逃离王府时自己那绝望的心情,再看看如今的场景宇文逌不由得为昨日自己的决定感到庆幸。 幸亏当时没有去帮刺客的忙,否则本王哪能有命亲眼看见这杨坚家破人亡! 这大周江山是我宇文氏的! 第六十六章 昙花一现 越王宇文盛、滕王宇文逌兴冲冲领兵冲入隋国公府大院内下令大开杀戒以解心头之恨,只是打头阵进入院内的士兵们却止步不前。 他俩正要喝骂却发觉气氛不对:院内人影闪动似乎有许多人正与自己对峙。 定睛一看只见满院子里都是全身具甲的士兵,有的手持长枪有的弯弓搭箭正等着他们这些闯入者,府邸外大批士兵从四处涌来将藩王亲兵团团围住, “杨坚已死,尔等还敢负隅顽抗。”宇文盛是领过兵的人,他认为是杨家余党的垂死挣扎而已,“本王乃越王宇文盛,若是尔等放下刀剑反正本王承诺既往不咎!” 对面几名护卫簇拥着一人出来,那人是杨坚长子博安侯杨勇只见其怒目而视大声喊道:“家父乃大周辅政丞相,诸位何故如此!” 滕王宇文逌冷笑数声随后大骂杨坚乃奸臣意图篡位死有余辜,杨家两代受宇文氏恩惠不思报答竟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有什么脸说别人谋反。 “既然如此,那两位大王随本相去陛下面前分个对错如何?” 又有一人在护卫簇拥下走出来,宇文盛和宇文逌看清楚了来人容貌后大惊失色呆若木鸡。 那人一名身着盔甲的正冷冷看着自己,他脑袋上左耳处包着纱布面色憔悴嘴唇发白,俨然就是传言已经重伤身亡的丞相杨坚! “不可能!你不是死了么!”宇文盛和宇文逌异口同声惊呼出来。 昨晚他们从不同渠道探得消息说杨坚伤重不治,又有其心腹比阳侯庞晃漏夜拍门乞求宽恕愿意戴罪立功,从他口中得知杨坚确实在凌晨去世。 先前畏首畏尾的两位藩王一合计有戏,赶紧和赵王宇文招联系果然那边也决定动手于是大家便按之前说好的各自分工出击。 可未曾想这竟然是欲擒故纵之计杨坚根本就没有死,这里有埋伏那赵王和汉王去皇宫抢小皇帝怕是也中了计如今大事不妙了! “滕王,若是本相遇刺时你敢趁机偷袭那本相便是死得不能再死了。”杨坚仰天大笑,“幸亏老天有眼,让本公知道了谁才是叛逆!” “这不可能...”宇文逌喃喃自语开始后悔昨日为何不奋力一搏,若是拼了命把杨坚杀了自己的儿子怎么也能做个逍遥王公啊! 昨日自己就带着数十名护卫在赵王府里,那时杨坚在附近街上遇袭自己若是拼了命领着护卫去补刀岂会有今日! 若是和赵王一齐出手两家护卫上百肯定能抵挡住杨坚党羽的反扑,只要耗上半日别家藩王也会出手哪会落到如此地步。 冲入隋国公府前的志得意满烟消云散,宇文逌绝望的看着四周围着自己的士兵为昨日畏手畏脚懊恼不已。 杨坚看着眼前这两个领兵冲击府邸的藩王面若冰霜,胸膛之内熊熊怒火破体而出:“谋逆者格杀勿论!” 杀声四起,原本准备冲入隋国公府大开杀戒的藩王亲兵们做困兽斗要冲上前将杨坚抓住却被乱箭射倒一片。 余下之人随即被长枪一阵乱捅伤亡惨重,越王宇文盛、滕王宇文逌则被射成刺猬倒在大门口处。 杨坚命人将二王首级砍下,看着呈上来的头颅他面露疯狂:“既如此,本公便将尔等杀得干干净净!” 欲擒故纵,这是杨坚和心腹们当机立断定下的计策,反正宗室迟早都要清理不如就趁此机会杀掉那些敢出头的。 他趁着遇刺便散布消息说自己伤重不治又派出几个心腹假装惊慌失措欲戴罪立功投奔那几个有实力的藩王,就是要鼓动对方起兵夺权。 如此一来是对方先动的手天下人都看在眼里那么自己随后反击将他们杀个干干净净就理所当然了! 与此同时,皇宫大内正阳宫外。 左武伯卢贲将赵王宇文招的人头放到随从捧着的一个木盒里,随即向台阶上被侍卫们护在中间的太后杨丽华单膝跪下行礼: “启禀太后,丞相设计让微臣引蛇出洞,未能事前说明让太后和陛下受惊还请责罚。” 杨丽华面色苍白却勇敢的看着眼前台阶下赵王宇文招的无头身躯,地上一片血红俱是被杀死的藩王亲兵流出的鲜血,小皇帝已被侍卫带入寝宫免得受到惊吓而她目睹了整个过程。 赵王宇文招下令冲击正阳宫未曾料被身边假意投诚的左武伯卢贲砍下首级,事发突然赵王一众亲兵方寸大乱随即被早就准备好的侍卫们杀得干干净净。 “卢卿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杨丽华不是那种见血就晕的娇花,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血腥场景依然能站稳说出话。 卢贲对太后的表现十分钦佩,心想方才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面对赵王宇文招的逼迫还能从容应对果然不愧为丞相的女儿。 “请太后放心,一切尽在丞相掌握之中!” 他是杨坚的心腹也是昨晚假装投靠藩王的几人之一,连夜赶到赵王府上用苦肉计在其面前磕头乞求对方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说愿意做内应打开皇宫大门。 赵王果然中计和汉王一起领兵随着他冲入皇宫意图控制小皇帝,只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这所谓的天赐良机乃丞相杨坚的陷阱而已。 “不过丞相还是有一点没算到,那汉王宇文赞...啧啧”卢贲喃喃自语随即往北望去,面露鄙夷之色。 他原以为和赵王一同入宫的汉王会一同到正阳宫抢夺皇帝可未曾想这厮竟然往北面的皇家寺庙冲去了,当时卢贲还愣了一下嘀咕说对方莫非是走错路。 后来转念一想那寺庙里是没有什么大人物但是有两个大美人:已经出家的陈月仪、元乐尚二位先帝遗孀。 值此大变之际不去控制禁军反倒去抢女人这宇文家的藩王果然是一帮窝囊废,谁要为他们效忠就是傻瓜! 皇宫北侧寺庙内,一群挟弓提刀的侍卫正将禅房外的满地尸体抬走,有几人提来水桶冲刷地面用大扫帚将斑斑血迹细细清洗。 禅房内几名宫女和比丘尼安慰着花容失色的陈月仪、元乐尚,她们将大衣披到两位几乎不着片缕的法师身上之后搀扶着对方离开房间。 汉王宇文赞衣衫不整身中数刀仰面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两名美人离开,方才他就要得手之际门外忽然传来打斗声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人破门而入扯开砍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兄不是去正阳宫抢小皇帝了么怎么还有人会过来坏本王好事! 他很后悔,两名美人已被他剥光就差最后一步了,早知如此不如一开始就先搞定一个至少能得偿所愿。 视野里出现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刀,宇文赞眼睁睁看着一人将那刀向他挥下。 “怎么会这样...”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日之内尘埃落定,丞相杨坚于长安城内遇刺原以为能够凭此逆转局面的藩王们起兵夺权,结果被丞相欲擒故纵将反击的宗室藩王一一诛杀。 大周宇文氏重掌大权的那一丝希望不过是昙花一现。 八月十九日,赵王宇文招、越王宇文盛、滕王宇文逌、汉王宇文赞起兵冲击皇城和相府旋即被灭四王授首。 又查得毕王宇文贤、陈王宇文纯、代王宇文达参与谋逆,皇帝下旨将七王及其子嗣下狱。 禁军冲入各家王府将龙子龙孙们抓走连同有附逆嫌疑的一并打入大牢,当日便审明案情罪证确凿以谋逆罪拉上刑场砍头。 赵王宇文招共有五子,除远在相州邺城为尉迟炯拥立为‘伪帝’的幼子宇文乾铿外,其余四子皆杀;越王宇文盛有五子,皆杀;滕王宇文逌有四子,皆杀;汉王宇文赞有三子,皆杀。 ‘附逆’的毕王宇文贤有三子,皆杀;陈王宇文纯有三子,皆杀;代王宇文达有二子,皆杀。一日之内,七位藩王二十四位王子共三十一人悉数丢了性命,家产充公妃嫔没为奴仆。 因为事发突然长安群众未曾来得及到刑场围观难得一遇的砍头大戏便得知行刑完毕,除了宗室外还有上百附逆恶徒一同被斩首示众。 腥风血雨下宗室们闭门不出生怕惹来杀身之祸但凡门外响起拍门声个个都吓得面无血色,唯独西阳郡公宇文温府邸一切如故。 西阳郡公府邸门房黄阿七心神不定的坐在门口东张西望片刻后望见街上一大队禁军向他这边冲来,他目光闪烁站起身既不回府通传也没去关门而是走到对面坊墙处站定。 “就是前面!”一名年轻郎君跑在队伍前指着门口大喊,杀气腾腾的禁军们径直穿过无人把手的大门向府内冲去随后激起一阵鸡飞狗跳。 “你是什么人!”一名禁军不怀好意的看着袖手旁观的黄阿七问道,方才他看得清楚这小子就坐在西阳郡公府邸大门见他们来了才走开。 黄阿七正要说话却瞥见府内有人大骂:“吾乃大周宗室西阳郡公宇文温,你们要干什么!”,话音刚落只见几名禁军押着一名锦衣玉袍却披头散发的郎君出门。 “别来无恙啊西阳郡公?”带路的年轻郎君和对方打了个照面随后笑眯眯的看着他。 “宇文智及你想干什么!”那披头散发的郎君正是宇文温,他咬牙切齿的盯着眼前的宇文智及大骂着:“你敢乱来本公要见丞相!” “就是丞相要抓你这个行刺逆贼!”宇文智及哈哈大笑,转头向禁军们喊着:“府内有此獠行刺丞相的凶器和证据,大伙找到了丞相有赏!” 不久后一条消息震撼长安城:濮阳郡公宇文述次子宇文智及告发小左宫伯、西阳郡公宇文温为刺杀丞相杨坚的真凶。 禁军随后在其府邸搜到凶器等罪证,如今宇文温及其一干同犯已被关入大牢待审得清楚即刻问斩! 第六十七章 升米恩,斗米仇 秋官府大牢内,刑架上遍体鳞伤的林有地再次被皮鞭抽得昏了过去,狱吏一盆冷水将他激醒:“小子快些招吧,也省的受那么多罪。” 宇文氏的大周官制讲究‘复古’,按照《周礼》设立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制,秋官府等同于刑部。 林有地昨日随着郎主宇文温以及一干随从被破门而入的禁军抓入大牢,当时便被严刑拷打持续到现在,他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年在一番折磨下已是奄奄一息。 “我不知道。” 对方一直逼问他自家郎主是如何策划实施刺杀丞相杨坚的,林有地反复就是‘我不知道’四个字,无论狱吏怎么抽他都不多说第五个字。 郎主行刺丞相杨坚他当然知道因为他便是刺客之一,然而郎主对他有恩宇文十五、张鱼对他也有情有义所以他不会透露只言片语。 林有地不知道官府是如何得知自家郎主行刺丞相的内幕但决定就是死也不会出卖郎主,他的命是郎主的要他卖主是妄想! 眼见着他如此嘴硬狱吏冷笑一声出去吃午饭,林有地饥肠辘辘强忍着全身疼痛苟延残喘,忽然眼前人影晃动一个人走到他面前。 “阿七!”林有地虚弱却惊喜的喊道,“他们没有把你怎么样吧?” 昨日禁军破门而入,林有地等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五花大绑抓走,他除了担心郎主安危之外最惦记的就是在府邸大门作门房的发小安危如何。 来人正是黄阿七他衣衫整洁全身上下完好无损,如今正手提食盒站在林有地面前。他听得对方发问便嘟囔了一句:“我又没有参与行刺当然没事了。” 林有地听着放了心随后却品出其中不对之处:言下之意黄阿七知道自己和郎主行刺杨坚?或认定是郎主行刺杨坚? 他一个劲追问黄阿七如今情况如何,郎主和宇文十五等人如何,黄阿七被问得不耐烦了冷笑一声:“如何?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还能如何,等死呗!” 眼见着林有地发愣黄阿七从食盒里拿出饭菜喂给他吃,林有地吃了几口便让发小将饭菜拿去给郎主宇文温吃。 “休要提那个逆贼,他到底有什么好的你成日里惦记着!”黄阿七把饭菜一放面露讥讽,“他就是个坏胚,二郎君果然没看错人!” 林有地迷惑的问二郎君是谁,黄阿七却转开话题让他把事情供出来免得受苦,拍着胸膛保证只要肯指认宇文温就能让他出狱。 “还有那什么‘连珠虫’是甚么东西也一并供出来。”黄阿七循循善诱。 “阿七!”林有地一听发小提到这东西立刻激动起来,“上次你偷偷摸摸开箱我不是说了么,这东西郎主吩咐...” 话未说完黄阿七大喊着打断他说成日里郎主来郎主去的,那个狼心狗肺的宇文温有什么好,林有地见状愕然说郎主待人不错而且不是帮干娘治病么。 “帮我娘治病?哈哈哈哈哈哈!”黄阿七笑得面容扭曲,“他害死我娘你还有脸说!” 林有地见他如此说话反驳起来,说二月底你出首诬告郎主刺杀皇帝本就不对,郎主不计前嫌还出钱帮干娘治病这难道不是事实么? “诬告,你说我是诬告?那宇文温当夜就是翻墙而入是我亲眼所见,你说我是诬告?”黄阿七越说越激动。 然而黄阿七似乎忘了是他自己添油加醋说衣衫整洁的宇文温那晚是‘身着血衣’翻墙的。 “朝廷悬赏良田百亩并封爵,如不是那宇文温狡猾这悬赏我早就拿到了!” “有了那些田产和俸禄我就有钱替娘请好医生看病,还用得着那宇文温施舍!” “他把我和娘关到城郊别院不过是要挟你卖命,他明明有钱把我娘治好却不肯出,一直在那里吊着!” “原本娘的病慢慢修养也差不多好了,结果他离开长安把宅院都卖了还把我和娘赶出去,给点破钱哪里够给娘治病!” “娘病得说胡话的时候你的好郎主在哪里!” “他的宅子卖得那么多钱为什么不给我娘治病!” “他花在我娘身上治病的钱哪里有朝廷悬赏高!” “他是因为心虚,他是因为知道对不起我娘才出钱的!” “要不是二郎君肯借钱给我,我娘一个月前就病死了哪轮得着你回来见最后一面!” 林有地听发小发泄着心中所想越听越是心惊胆颤,听到最后捉到了关键点:“二郎君?你是说宇文智及?” 黄阿七发泄了一通心情痛快无比,说漏了嘴也不在乎了:“是他,那又如何,二郎君是好人比那宇文温好一千倍一万倍!” “阿七你糊涂啊!”林有地痛心疾首,那日随郎主去安固郡公府他亲眼看见宇文智及是如何一个德行的,和自家郎主比当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林有地说宇文智及开赌坊让你欠下赌债日日上门催债,还把你打得不成人样你怎么能说他是好人? “住口!”黄阿七情绪激动,对着发小咆哮着:“你和好郎主在安州逍遥快活可知道我和娘过的什么日子么?” 看见林有地哑口无言,黄阿七面容狰狞的诉说着因为宇文温而带来的‘厄运’: 他和娘从城郊别院搬出来后,拿着老管家给的一笔钱在长安城买了个小院子居住,然后他便去找份活以便有份收入。 然而因为‘狡猾的宇文温’弄坏了他的名声,没有那户人家愿意雇佣一个‘卖主之仆’他只能打零工,慢慢的积蓄花光了而母亲病情日渐沉重没办法变卖了院子与别家同住。 治病是个无底洞,变卖院子的钱眼见着越来越少他走投无路便带着剩下的钱去濮阳郡公府名下的赌坊‘碰运气’。 与其他赌徒一样黄阿七是先赢后输把最后的积蓄全部输光,是濮阳郡公府二郎君网开一面又借了钱,他这才有钱买药给母亲治病。 当然钱不是白借的,和赌债一般是利滚利一两个月时间他欠的钱已经是还不清了。 “他就是个放利钱的你还念着他的好?”林有地不可置信地看着发小,郎主出了那么多钱帮干娘看病却比不上一个放赌债吃利钱的? “家里都揭不开锅若不是二郎君借钱我娘早死了,莫非找千里之外的宇文温借钱?”黄阿七怒极而笑。 “他宇文温就是个逆贼,二月底让他使诈躲掉了此次还好二郎君让我盯着他这才人赃俱获!” “阿七...莫非是你出卖的郎主?”林有地面色苍白喃喃自语,此次是他拍着胸脯作保求郎主让黄阿七到府里做事有一口饭吃,可如今正是黄阿七出卖了自家郎主,他这是引狼入室! “出卖?他自己做出的事还不让人说了?他敢做就别怕被人揭老底!”黄阿七不住冷笑,“有地,你听我的把事情供出来二郎君包你没事,到时候白纸黑字坐实了罪名他就跑不了!” “二郎君说了,此次能让宇文温砍头便赏我一座大宅子,到时你和我一起住!” 然而林有地没有搭话,他苦笑数声便让黄阿七走人说自己不会做出卖主求荣的事情,黄阿七百般劝导见他不肯就范便拿出张写满字的纸让林有地按手印。 “你要诬陷郎主,我不按!” 黄阿七劝了几次恼怒起来硬扯着林有地的手强行按手印,可林有地硬是攥着拳头不肯就范,黄阿七气的挥起皮鞭使劲抽:“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就跟那宇文温一起去死吧!” 眼见林有地被抽得手脚哆嗦黄阿七掰开他的拳头将大拇指沾了印油往白纸上按了几个手印,随后小心收好放入怀中,临走前一脚把食盒踢翻:“楞货,你就陪那宇文温去死吧!” 林有地虚弱的看着黄阿七扬长而去眼角闪现泪花,耳边回荡起郎主宇文温说过的一句话:有地,知道什么是升米恩斗米仇么? 大牢另一处,一个年轻郎君在狱卒的带领下来到一间牢房面前,牢房里黑乎乎的破草席上盘腿坐着个人,那人身着锦衣面色平静,正是被捕入狱的西阳郡公宇文温。 “这不是西阳郡公么?智及有礼了。”年轻郎君故作惊讶地在牢房外行了个礼,“对了方才我路过别处牢房,遇见了那个什么十五,那模样可真是...啧啧。” “你被他捅了**吗?”宇文温情绪未见激动,只是定定看着眼前的宇文智及。 “不是啊,我见他皮痒又嘴贱,忍不住让人抽了一百鞭。” “他死了么?”宇文温挑着指甲缝。 “怎么会?还等着上砍头台陪着你一起去死呢。” “那你要倒霉了,等他出来怕是要活剐了你。” “哈哈哈哈哈!”宇文智及笑得眼泪水都出来了,他好容易缓过劲扶着腰说到:“宇文温,你到这个时候还嘴硬!” “那日你问我‘说什么’,我就再说一遍,你夫人尉迟氏就是个烂货,就算现在不是,等大军攻破安陆我发誓定会让你那夫人变成烂货!” “所以呢,不作死就不会死。”宇文温语气波澜不惊,他站起来走近隔着铁栏对宇文智及说:“你若不说这句话我还考虑留你一命。” “我就是说了!”宇文智及嗤笑一声。 “啧啧,那到时你就去死吧。” 第六十八章 罪证 丞相杨坚阴沉着脸坐在案桌后,听着相府长史郑译叙述西阳郡公宇文温行刺事件的案情进展。 那日他遇刺受伤眼睛被撒了石灰粉疼痛难熬,幸得前来医治的神医姚僧垣次子姚最医术不错,眼睛视力略微受损没有失明,左肋刀伤也没有恶化只是左耳被打穿一个洞。 遇刺时情况万分危急,被巡城兵卒救下后他心生一计决定引蛇出洞对外诈称自己重伤不治趁势将蠢蠢欲动的宇文宗室一网打尽。 赵王、汉王、越王、滕王等几个藩王收到消息后果然按耐不住相互串联终于在次日上午发难,随后他们都被一网打尽当场丧命。 最可笑的是汉王宇文赞,他入宫中后不去夺取各门禁军指挥权却跑到皇家寺庙企图强占两位出家的先帝皇后,这倒是出乎杨坚意料之外。 幸亏寺庙住持暗地派人告知附近侍从,他们及时赶到将宇文赞及其随从诛杀才保下两位先帝遗孀名节。 被引出来的‘蛇’连同蛇窝里的‘蛇仔’俱已杀光,还有毕王、陈王、代王这三个参与谋划却没敢动手的连同各自的儿子也被杀掉。 一天之内宇文宗室男丁瞬间少了将近一半但杨坚不打算停手,小皇帝宇文阐留着还有用,他的弟弟莱王宇文衎、郢王宇文术留着做替补,其他的宗室就没必要留着了全部都杀光! 那么下一个问题来了,被濮阳郡公次子宇文智及举报刺杀自己的西阳郡公宇文温该如何处理? 当日他收到举报时愣了片刻有些不可置信,待得从其府中搜得相关罪证呈上来以及听了宇文温家仆黄阿七的亲口供述后他差点忍不住要立刻把宇文温斩首示众。 还是左右劝住了说事关重大就算要杀也要查清楚了再动手,不是顾忌安州那边而是要确保抓到真正的凶手。 宇文温是真凶那还好万一杀错人给真凶逍遥法外那可不妙:谁能保证没有下一次? 郑译等人的意见是不能光听一面之词,因为濮阳郡公次子宇文智及和西阳郡公宇文温有积怨,如今都是宇文智及这边提供的人证物证不排除有构陷的嫌疑。 宇文温和他三个手下在那日丞相遇刺时段去向不明确有作案时间而其他随从留在府中,这有朝廷安插在府邸的耳目可以作证。 当然宇文温平日里也经常带着他那三个手下外出鬼混,因此禁军将宇文温及其三个手下抓入大牢,除了宇文温外其余三人均严刑拷打力求抠出蛛丝马迹。 望着放在案上那三人按有手印的口供杨坚没兴趣看也不屑于看,他为官多年深知审问疑犯取口供中间的龌龊,只要一套刑具下来你想要什么口供都行,让他承认自己是猪不是人都可以,至于按手印也简单把人打昏了随便按几个手印都行。 “依尔等意见呢?”杨坚听着冗长的案情叙述觉得头痛决定抓关键。 郑译说此案还有一个关键人物:强练没捉到,据宇文智及说他派人盯梢西阳郡公一伙人的行踪,发现这强练似乎受宇文温差遣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只要捉到他定能有新发现。 目前宇文智及出具的证据和己方查实情况如下: 其一,奇人强练和宇文温往来频繁,宇文智及指认前几日强练在长安城一家铁匠铺打造了数把长刀形制与刺客所用刀具类似,而出首的家仆黄阿七也说宇文温和手下那几日用相似新刀练习刀术。 这个已查实,在宇文温府里搜到了伤痕累累的刀具,经过铁匠铺确认是他们最近所打长刀,与遗落在行刺现场的一把凶器俱是同日同批打造,委托人为强练。 其二,宇文智及指认刺客行凶潜逃时利用的临街店铺为强练所买。 这个已查实,原房主确认是强练购买他的房产,买卖契约上有强练手印,店铺里原本没有隐藏侧门是新打通的。 其三,黄阿七指认宇文温家仆林有地私下制作一种叫做‘连珠虫’的暗器,为长棒状似乎能连续发射铁珠,与刺客当日用的一种凶器有些类似。 这个方才传来消息说在宇文温府邸找到一件奇怪的物品形状与黄阿七所述类似,是否为‘连珠虫’还有待确认。 其四,黄阿七指认强练那日回府时似乎身负刀伤,他亲眼看见家仆张鱼焚烧血衣。 这个根据现场存活侍卫回忆,当日头戴面具的刺客里有一名刀法了得之人亲手格杀十余护卫,当然他也被护卫们在身上砍了几刀,按身形描述那人和强练颇为相似。 “也就是说捉到强练就能最终确认宇文温是否是真凶?”杨坚揉着太阳穴听完后问道。 “正是。” 此时一名幕僚急匆匆走进进来禀报,说濮阳郡公次子宇文智及已找到嫌犯强练藏身之地,只是其藏身之处似乎有大人物撑腰无法进入。 “大人物?”杨坚冷笑一声,让大将军元胄带着禁军出发由宇文智及带路去那强练藏身之地捉人。 当日在赵王府赴宴时若不是元胄表现出色杨坚恐怕已成了宇文招刀下亡魂,经过此事他对元胄愈发信任。 “无论是谁但敢阻拦格杀勿论!” 郑译眼见杨坚怒意蓄势待发眼珠一转问道是否要再派人去牢里探探宇文温口风,眼见着杨坚不置可否郑译主动请缨说要亲自去对宇文温‘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若是能让那小子攀附几家宗室,不就可以...”郑译意味深长。 见丞相点头郑译立刻动身前往秋官府大牢见逆贼宇文温去了。 “不如就借着宇文温之口再把剩下的宗室咬出来。”杨坚喃喃自语面露狰狞。 。。。。。。 大牢内,郑译正和自己的金牌客户宇文温‘促膝长谈’。 他一脸关怀的说如今形势对你很不利老哥我已经罩不住了,宇文温则不停伸冤说自己是被宇文智及冤枉的。 郑译见宇文温一个劲伸冤心中不由得焦急万分,此次他来最主要目的还不是让宇文温攀咬其他宗室而是要善后。 宇文温给自己的‘意思意思’够重,自己收钱办事也帮了不少忙可如今眼看着这小子要完,他就怕其垂死挣扎将双方交易一股脑儿倒出来,到时在丞相面前就难看了。 郑译当然没有参与什么刺杀但让丞相知道自己大量受贿怕是以后就没机会受重用了,没有权那还有谁会来向自己行贿? 钱是个好东西,世间来钱最快最轻松的就是权力出租,没有权就没有钱啊! 你宇文温死就死了莫要害老哥我断了财路,你攀不攀咬别人我不管可别乱说话! 想到这里郑译循循善诱:“你我兄弟一场老哥自然要尽力相助,只是未到最后可别轻言放弃,不该说的话别乱说免得误事。” 宇文温一个劲点头然后继续苦大仇深的伸冤,说那濮阳郡公次子宇文智及和自己有过节此次是恶意构陷,什么物证认证完全是凭空捏造。 郑译说你三个手下都招了就别装了,如今之计是想法设法转移责任,比说自己也是被人拿了把柄受某某人指使什么的... “口供?这口供如何得来的国公难道不知道其中蹊跷么?”宇文温故作惊讶,“若是国公对在下用过一遍刑,就是要在下承认是太后面首的口供也是有的。” “呸呸呸,怎么扯到太后了!慎言,慎言!”郑译惊出一声冷汗,他环顾四周发现没人旁听方才放下心来。 “是在下失礼了。”宇文温面露歉意,随即目露凶光,“那天杀的宇文智及欺凌在下岳父被教训了一番怀恨在心,此次如此构陷欲致在下与死地,在下要和他翻脸!” 郑译看着宇文温不住腹诽:你都要死了还翻脸,莫要连累我就阿弥陀佛了! “国公对在下的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此番有一个大功劳索性就便宜国公了。”宇文温神秘兮兮。 眼见着宇文温一副‘附耳过来’的表情郑译迟疑了片刻还是靠了过去,冒着被其挟持的危险为了‘一个大功劳’也是很拼的。 两人随后鬼鬼祟祟嘀嘀咕咕起来。 。。。。。。 长安城某处街坊。 大批禁军披坚执锐气势汹汹的往一处宅院冲去,领头的是大将军元胄和濮阳郡公次子宇文智及。 眼见着疑犯藏身地就在前面一会破门而入之后便可将其抓获那可恶的宇文温就要被砍头,宇文智及心中痛快非常。 七月底他在安固郡公被宇文温殴打掌嘴还被吊起来抽鞭子,这让从来只有自己欺负别人从未被被人欺负的宇文智及引为奇耻大辱。 虽然兄长宇文化及三令五申说要忍耐可他哪里忍得下这口气,自从得知欠了自己赌债的黄阿七被宇文温收入府中做仆人他就起了心思。 黄阿七是什么德性他很清楚,所以当他截下黄阿七许下重赏之后那厮便成了自己埋在宇文温身边的一个眼线,自己也安排人私下盯梢就等着看他出现破绽让自己有机可乘。 如今机会果然来了,那宇文温胆大包天涉及刺杀丞相杨坚被自己抓到把柄,今日只要把关键嫌犯强练捉了那宇文温想不死都不行! 来到宅院附近,一名站在角落缩头缩脑的男子看见宇文智及便向他做了个手势,宇文智及面露欣喜向大将军元胄说道:“就在里面!” 元胄一声令下禁军直接把院门撞开蜂拥而入,院内有两人在凉亭下喝酒赏花当中一人正是强练,另一人是个三十岁左右男子。 “放肆!”与强练对饮之人看见一群人冲进来破口大骂却被一拥而上的禁军们拿下,院内还有几个仆人也一同被抓。 “让我等找得好苦啊,强练!”宇文智及笑眯眯的看着被人制住的强练示意左右用布堵住嘴巴以防咬舌自尽。 “全部带走!”走进院子的元胄下令将强练及一干疑犯带走,他听说强练有一个大人物庇护于是再看向那个中年男子。 背景深厚的大人物?再大能大过丞相么! 然而元胄冷笑到一半随即笑容僵硬在脸上,因为他看清了对方的样貌。 第六十九章 你想打我?我爹都没打过我! 宇文温拖着沉重的手脚镣铐被人推出大牢,多日不见的阳光洒在脸上刺得他睁不开眼。 上午与郑译进行了一番牢中‘恳谈’后宇文温争取到了一次机会:他要和濮阳郡公次子宇文智及当堂对质。郑译效率很高敲定当日下午对质就开始。 在回廊里走了一会待得双眼适应了光天化日他发现前面站着一群人,看清了为首之人后便再也无法向前挪动脚步,想要往后退却被狱卒顶住。 那人一身素白宫装是个美女名叫杨丽华,是隋国公杨坚长女也是大周太后,也是他宇文温的克星。 第一次见到杨丽华时是在皇宫,宇文温正在行刺意图对自己妻子不轨的天元皇帝宇文赟,宇文赟大老婆----天元大皇后杨丽华也在现场,原本能手刃昏君同归于尽却被杨丽华给搅了。 第二次见到杨丽华是在天元皇帝寝宫----天台,他刚被宇文赟逼着观摩了一个让人流鼻血的现场直播,出来后不久被杨丽华撞倒两人差点抱在一起,宇文温几乎无端端要面对宇文赟的滔天之怒。 第三次见到杨丽华是在安业寺,然后宇文温被她弟弟杨勇用刀指着差点玩完。 第四次见到杨丽华是在皇帝赐宴上,随后在大殿外某角落宇文温差点被误饮药酒的俏太后强上。 第五次见到杨丽华是在寝宫北门,宇文温为救人独力撑住惊马前蹄导致双臂重伤,然后发现救的人是杨丽华母女,接着脑袋撞地昏厥也不知道留下后遗症没有。 毫无疑问杨丽华是宇文温的克星,每次见到她宇文温就要倒霉,而且越来越惨。 然后现在是第六次,宇文温觉得自己此番非死即残,最大的可能就是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杨丽华也认为宇文温该死,她今年十九岁没了丈夫变成寡妇,拉扯着已成为皇帝的庶子和亲生女儿过日子。 面对着居心叵测的世家、勋臣和宗室唯一的依仗就是娘家人,确切的说是她父亲杨坚。 然后宇文温丧心病狂的刺杀父亲想要毁掉自己已经不幸的余生,想要害得杨家上下家破人亡,所以此‘獠’必须死! 她已经听近侍回禀说这西阳郡公宇文温数日前刺杀丞相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就等着今日过堂与一干附逆党羽确认罪行然后拉出去砍头。 所以她想在宇文温尸首分家之前好好看看此‘獠’罪行水落石出时是什么表情。 见着太后面若冰霜向自己走近,宇文温虽然被人押着却仍然不由自主想往后退,见着他如此模样杨丽华更加确定此‘獠’罪孽深重。 先前她误饮药酒差点把宇文温强上随后被其打昏做了个荒唐梦,在梦里她和宇文温尽情放纵尽享人间极乐导致后来看见宇文温时总是不由自主心慌意乱,再加上宇文温为了救她母女双臂受伤也让杨丽华感激不已。 然而这些让人纠结的思绪已经被其杀父未遂引起的冲天怒火焚烧殆尽,她冷冷看着面前阶下囚说道: “宇文温?” “太后,微臣...” 未等对方说完杨丽华扬起手一巴掌甩了过去,用力之大几乎‘势不可挡’。 然而手掌却落了空,因为宇文温早有提防,他原以为对方会踢自己子孙根所以十分警惕,区区一个‘施法时间太长’的耳光要躲那是很容易的。 杨丽华没想到此‘獠’躲开自己一巴掌,恼羞成怒反手又是一甩,依旧被对方躲过。 “无耻之徒!”杨丽华要保持‘凤仪’只能怒骂一声随即气冲冲地转身离去,身后宫女们均是面露鄙夷瞪了宇文温一眼随即快步跟上。 宇文温躲过两个耳光却没法躲嘴炮被骂做无耻之徒,他目光呆滞的看着杨丽华离去的背影嘴角抽搐。 无耻之徒?我又没对你做什么龌龊事干嘛骂我是无耻之徒?按剧情场景来不是应该骂我逆贼么? 他被狱卒押着继续前行,走了几步微风拂面脑袋清醒了些猛然回过神来: 我擦,差点被打了,差点被打脸了,差点被人当众打脸了,差点被一个女人当众打脸了! 望着杨丽华离开的方向宇文温心中咆哮着:‘想打我?你想打我?我爹都没打过我!’ “快走!”狱卒高声喝骂着推搡着宇文温往前走。 宇文温被押着来到大堂,堂上一人身着官服端坐但他不认得,台阶两边站着几个官吏然后就是一群身着皂服的彪形大汉分列左右,看起来排场很大。 不过宇文温无所谓,他被押到阶下站定后一名小吏近前大致说了一下情况,得此次是大司寇元孝矩主审后他倒是记起一些事来。 元孝矩是西魏宗室出身妹妹为权臣宇文护之妻,周武帝诛杀宇文护后将他流放到益州喂蚊子。 过了几年觉得元孝矩‘人畜无害’便任命其为益州总管司马,后来调回京师转任秋官府的司宪大夫。 隋国公杨坚觉得元孝矩的门第很不错便让长子杨勇娶了元孝矩的女儿,也就是后来被杨勇气得犯了心疾去世的元氏。 该事件在有心人的发酵下最终导致‘女权主义者’独孤伽罗认为长子杨勇是‘人渣’。 年轻的元孝矩目睹了宇文氏取代西魏元氏进而建立大周曾要奋力一搏被兄长阻止。 杨坚任丞相之后将儿女亲家元孝矩任命为大司寇(类似于刑部尚书),其用心不言而喻。 元孝矩和宇文氏有仇又是杨坚自己人用来对付宇文宗室再合适不过,之前就是大司寇元孝矩特事特办将参与谋逆的赵、汉、越、腾、代、毕、陈王的儿子们定罪随即拉出去砍头。 不过宇文温无所谓,他被押到阶下站定片刻之后又有几人被抬进来,宇文温转头看去眉头一皱,那几人却是自己三个爪牙:宇文十五、林有地、张鱼。 三个人被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躺在担架上,尤其是宇文十五衣衫褴褛看起来凄惨无比不成人形,旁边的张鱼好不到哪里去,林有地则是眼神涣散如同一名刚被施暴过的弱女子。 ‘嗯,此番事了特许你三人去乐坊过一夜。’无良郎主宇文温如是想。 惊堂木一拍,有关西阳郡公刺杀丞相谋逆一案正式开始审理。 “堂下何人!” “本公大周宗室,西阳郡公宇文温。” “汝可知道...” “本公什么也不知道!” “汝可明白...” “本公...”宇文温学着某电影片段嚣张非常,“什么也不明白!” 大堂左侧隔间,丞相、隋国公杨坚听着大堂处宇文温嚣张的对话眉头紧皱,旁边坐着的太后杨丽华面色愈发冰冷,而站在杨坚身边的相府长史郑译则有些难堪。 上午他在大牢和宇文温嘀嘀咕咕的结果是:宇文温要和宇文智及当堂对质揭穿其恶意构陷的阴险真面目。 回禀丞相杨坚时恰巧大将军元胄回禀已捉到重要嫌犯强练以及疑似幕后主使。 强练已关入大牢可幕后主使被元胄直接带来面见丞相,见到那人之后杨坚的滔天怒火瞬间熄灭得无影无终,因为那是他亲弟弟竟陵郡公杨瓒。 杨家五兄弟,杨坚同父同母的弟弟有两个,老二陈留郡公杨整老三竟陵郡公杨瓒。 杨二在周武帝讨伐齐国时阵亡,所以杨坚对自己的亲弟弟杨瓒十分优待、宽容。 他发誓要做个好大哥一辈子罩着弟弟。 杨瓒和他大哥杨坚一样仪表堂堂,喜欢读书交往的都是名流雅士名头很响人称‘杨三郎’,他娶了周武帝宇文邕的妹妹顺阳公主是大周宇文氏的铁杆粉丝。 所以他对大哥大权独揽的行为十分不爽,认为杨家两代受大周恩惠那就安安稳稳做富贵王公即可为什么要做权臣,他觉得大哥这样做会给杨家带来灭顶之灾。 杨瓒要做大周宇文氏的忠臣杨坚心知肚明,那么杨三要对有篡位嫌疑的杨大动手也说得过去,但这样一来杨坚就谨慎了不少。 很简单,就算杨瓒真是幕后主使他也不会问罪否则日后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父母。 而杨瓒见到大哥后一脸不屑说他和奇人强练投缘,打造刀具比试刀法有什么奇怪的,那新打造的几把刀还被你手下抄过来大不了让铁匠铺的过来看看呗。 还有那行刺现场附近的店铺,是小弟让强练买下准备做生意赚钱经手人是他有什么奇怪的,至于店铺内的隐蔽侧门,强练名声大怕人惦记留条逃跑后路不行么? 眼见着是杨家兄弟俩的‘爱恨情仇’大将军元胄识趣的溜了,而郑译却来了精神觉得宇文温要求的当堂对质有戏,他开始用三寸不烂之舌鼓动杨坚‘速战速决’来个痛快是杀是放今日就搞定。 宇文智及到了这一步虽然对丞相弟弟卷入此案有些吃惊却觉得证据确凿也愿意和宇文温对质,于是杨坚同意下午就让双方在大堂上见个高下。 太后杨丽华不知从哪里听来这消息也赶着过来要旁听,于是父女二人在大堂隔间就座准备欣赏‘此獠’宇文温的垂死挣扎表演。 郑译眼看着身边两位贵人对外头宇文温的嚣张态度越来越不满也是忐忑不安,只得心中不住祈求这不着调的‘金牌客户’能来个大逆转了。 没多久宇文智及便飘飘然来到大堂上和宇文温一左一右站在台阶下,看着脚上套着镣铐的宇文温他心里痛快非常,而那个被自己抽了一百鞭如今已是奄奄一息的宇文十五更是罪有应得。 哥哥还是太谨慎了,我宇文智及有仇必报,什么君子报仇十年未晚见鬼去吧! 看着自己左手掌心的伤疤宇文智及又想起上月底在安固郡公府受辱的场景,那宇文温扇巴掌不算还用刀刺穿了自己的左手掌,导致现在握紧拳头都困难。 还有他那个仆人宇文十五,竟敢把自己吊在树上抽鞭子,如今遭报应了吧! 虽然不知道宇文温怎么和丞相三弟搭上关系的,但宇文智及认为自己已经捉到了足够的把柄致其于死地,就算丞相看在亲弟弟的面上免了死罪,可活罪也跑不了。 丞相迟早要对安州动手,他已下定决心届时要说服父亲争取到随军出征的位置,到时他也跟着一起去,待得大军攻破安陆之时他冲入西阳郡公府将宇文温的夫人尉迟氏玩个够! 正当宇文智及在脑海里幻想着如何蹂躏尉迟氏之时,出首指认郎主宇文温的仆人黄阿七也来到大堂,经过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林有地时他心里不停鄙夷: 夯货!给脸不要脸,你这么向着那人渣宇文温就陪着他一起去死吧! 黄阿七认为自己没有错,那宇文温本就是弑君未遂自己举报内容句句属实,宇文温后来出钱给他母亲治病是因为做贼心虚。 最可恶的是明明有那么多钱可以把母亲治好他却不肯出,让母亲的病情一再拖延导致最后病故。 ‘你害死了我娘就要你偿命,所以我做的一切都没有错!‘黄阿七如是想。 看着那即将被拆穿罪行随后押上刑场一刀过人头落地的宇文温,他心里痛快非常。 二郎君答应事成之后许一座大宅子给他,到时候就能过人上人的日子,有许多仆人伺候自己,也会有婢女‘伺候’自己。 还有夫人的味道也能尝一尝了! 黄阿七一直忘不了西阳郡公夫人尉迟氏的样貌,今年二月下旬郎主宇文温娶的这个夫人当真是让人神魂颠倒。 那是他不过是西阳郡公府邸一名卑微的仆人没资格接近夫人,原以为自己永远没机会能得偿所愿可现在就有机会了。 二郎君说了等朝廷大军攻打安州时濮阳郡公肯定也要去,到时二郎君也会去,还会带着自己去。 待得攻破安陆时他也能分一杯羹尝尝那尉迟氏的味道了! 想着想着黄阿七不由得痴了,宇文温面无表情的瞥了他一眼,一丝冷笑稍纵即逝。 眼见人都到齐了,元孝矩将惊堂木一拍:“把物证抬上来!” 第七十章 果然是你做的!【求推荐求收藏】 秋官府大堂上,听得上官一声令几名衙役将两个箩筐摆上来,箩筐里各盛着五把长刀。 一名小刑部站在箩筐边大声陈述着事实:左边箩筐中有四把刀是从宇文温府内搜出来的,每把刀的锋刃都有许多缺口当是使用过的。 第五把是在行刺丞相现场找到的凶器,经过铁匠铺工匠确认,这五把刀都是强练委托,由他们的铁匠铺同一天同一批打造好交付给强练的,有隐秘的记号可为凭证。强练为宇文温座上客时常居住府中两人关系十分可疑,强练涉嫌刺杀丞相,宇文温亦脱不了干系。 右边箩筐中的五把刀是从强练藏身处找到的,据小院主人杨瓒说是他让强练打造好做比武之用。 关于这五把刀的来历是宇文智及指认宇文温行刺的第一项证据,如今当着两人的面让铁匠铺的三位工匠再度辨识两个箩筐里的刀是否是他们铁匠铺所打造。 工匠们先是将左边箩筐里的五把长刀仔细端详了一遍,确认是他们铺里打造,宇文智及闻言得意的看向宇文温。 这五把刀都是强练定做,有一把是行刺现场捡到的,另四把是在你府里搜到的看你如何狡辩! 工匠们又将右边箩筐里的五把刀拿起来仔细端详,片刻之后三名工匠目瞪口呆随即又将左边箩筐里的长刀拿起来反复比较。 “什么?这边的刀也是你们铺里打造的?左右两边长刀上的记号一模一样?”大司寇元孝矩听完工匠的鉴定结论之后难以置信。 正经铁匠铺打造刀具的时候会留下独特的标识,标明打造匠铺、日期甚至还有批次以便事后官府查询。 在元孝矩的要求下工匠们又细细的对比了一番,他们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总算有了结论:左边那批从西阳郡公府里搜出来的刀以及刺杀现场遗落的刀是赝品,标记做得和他们铺里的差不多但还是有细微差别。 “本公从未用过这几把刀,不知为何出现在府中。”宇文温瞥了一眼黄阿七缓缓说道,“黄阿七所说新刀俱是博安侯所赠。” 博安侯杨勇是杨坚的长子若是宇文温说谎很快就会穿帮,所以在场众人均为对博安侯赠刀之事未有质疑。 小刑部在一旁念着新线索:搜查宇文温府邸时是在后厨柴房找到的四把刀,据府内仆人举报曾见过丞相遇刺当天下午黄阿七拿着一捆用布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放到柴房,那东西尺寸和长刀差不多。 “那是你让我拿去放的!我看过都是些长木条!”黄阿七急了眼争辩道。 “你说如何便如何咯。”宇文温摊摊手。 购置凶器的指控不成立,黄阿七所指证的西阳郡公府邸里那四把刀不是强济从铁匠铺打造的,反倒被人指证是他自己特意放的,如此一来便有了栽赃嫌疑。 小刑部提到下一条罪证:刺客行凶潜逃时利用的临街店铺为强练所买,房内有新打通的隐秘侧门。 对于这个问题被押到大堂上的强练给出了证据:一个是竟陵郡公杨瓒刚出具的文字说那店铺是他让强练买下准备做生意用的。 另一个证据是长安几处有名货栈的订货契约,是这家店铺进货准备做生意的证明。 那新弄的隐秘侧门当然是以防万一免得被贼人堵在店里,至于刺客是如何知道店铺里有侧门的情况那就天晓得了。 如此一来强练有预先安排好逃跑线路的嫌疑之事似乎也不那么确定了,就算再确定也不能确定因为谁敢拖竟陵郡公杨瓒下水那么丞相杨坚就会让他死。 接着是第三条:黄阿七指控宇文温家仆林有地私下制作一种叫做‘连珠虫’的暗器,为长棒状似乎能连续发射铁珠,与刺客当日用的一种凶器有些类似。 于是再度搜查宇文温府邸后找到一件奇怪的物品形状与黄阿七所述类似,这东西如今也已拿到大堂上来。 “黄阿七,确认这是你见过的什么‘连珠虫’么?”主审官问道。 黄阿七拿起拿东西仔细的看了数遍终于点点头说确定就是那‘连珠虫’,坐在大堂左侧隔间里的丞相杨坚先前也看过了那件东西,觉得和当日刺客所用物品相似。 “可要想清楚了,莫要被拆穿了又说是本公掉包什么的。”宇文温在一边不阴不阳的哼哼着。 黄阿七闻言再次看了看随后肯定的说就是那什么‘连珠虫’。 “也罢,本公便演示一遍免得尔等大惊小怪。”宇文温征得同意上前拿起那把外形和“威力巨大之大象二年甲型气动力连珠铳”有些类似的东西。 只见他拿在手上也不知动了什么机关那东西竟响起音乐来如同空谷鸟鸣清脆悦耳,宇文温将东西放到地上双手远离,那东西继续发出音乐来,只是听着听着音乐似乎是重复‘演奏’。 “长安物价太高奈何俸禄不够花,本公想了个点子让家仆林有地照着制作了一个能自鸣乐曲的小玩意拿去卖了挣钱。”宇文温瞥了一眼目瞪口呆的黄阿七。 “此物唤作‘机发自鸣演奏虫’也不知你说的‘连珠虫’是不是这东西?” 看着那仍然响着乐曲又似乎很复杂的机括之物大司寇元孝矩陷入了沉思,这东西哪里是黄阿七所说能连发铁珠的什么‘连珠虫’,果然是演奏虫啊! 话说这玩意果然有意思,也不知道西阳郡公愿意作价几何出售... “咳咳!”元孝矩眼见堂下众人都愣愣的看着他老脸一红随后轻咳一声,“此物看起来并不能连发铁珠不像是暗器,宇文智及你有何疑问?” 宇文智及茫然的摇摇头,他心中暗生不详之感觉得有一个天大的阴谋在进行着,似乎要把整个局面扭转过来。 这怎么可能!宇文温怎么可能知道我暗地里盯着他,这厮成日里花天酒地四处晃荡我派出去的人都看在眼里,府邸也有朝廷耳目他不可能躲得过那么多眼睛啊! 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似乎早就做好应对之策? 宇文智及开始惊疑不定起来,他瞥了黄阿七一眼见对方看起来很镇定却是额头冒汗。 不要紧,那日强练入府时身上血迹斑斑应当是身负刀伤,这是黄阿七亲眼所见应该错不了,只要验一下他身上有无刀伤即可。 元孝矩示意小刑部继续念下一条指控,现场存活侍卫回忆五名刺客里有一人刀法连伤十余人厉害但也被护卫们砍中身躯,而当日黄阿七目睹强练负伤回府后又撞见仆人张鱼焚烧血衣。 待其念完元孝矩便命令强练脱去上衣,宇文智及和黄阿七紧张的望向强练,他们翻盘的机会就剩这一个了! 强练似乎在犹豫脱衣的动作慢腾腾,宇文智及看着他拖时间恨不得冲上去亲自将其剥光。 全场焦点都集中在强练一人身上,就连坐在大堂左侧隔间的丞相杨坚、相府长史郑译也偷偷瞄出去。 当然太后杨丽华依然端坐原位,绞着双手面色一阵红一阵白,方才前三项指控一一落空,如果此次再落空就说明一件事:宇文温是被冤枉的,他没有行刺丞相。 回想起刚才那痛快淋漓的两巴掌杨丽华开始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冲动竟然就动手打人。 为什么,为什么一见他我就控制不了自己情绪? 所以为了证明自己那没得逞的两巴掌打得对,杨丽华也万分期待着那什么强练身上有无数刀伤,虽然不能直接证明宇文温参与行刺但这样好歹面子上过得去。 “有伤,真的有伤!” 听得外边大堂欣喜若狂的欢呼声杨丽华猛然一喜差点起身要探头亲眼看一下那刀伤,想了想还是坐下等待最后结果。 大堂上宇文智及和黄阿七喜极而泣抱在一起大声欢呼着:“他身上有伤,他身上有伤!” 差一点,差一点就让这宇文温反扑了!只要咬定强练身上有伤误导了自己的判断,丞相就不会治他俩构陷之罪! 宇文智及更是有一种劫后逢生的感觉,先前的证据一个个被推翻会让丞相认为自己是因为私怨构陷宇文温,可只要这强练有刀伤自己就能转危为安。 烧血衣是黄阿七亲眼看见的,虽然口说无凭但只要自己死咬就可以证明是立功心切,毕竟任谁看见一个人身负刀伤又烧血衣都会起疑心吧!那混蛋宇文温是弄不死了,但也不会被他反咬一口,我这是立功心切一时不查而已! 宇文温哼了一声让这两个欢呼雀跃的家伙看向自己,随后对着强练方向努努嘴:“看清楚再说!” 他俩定睛一看随即面色发白,那强练身上是有伤却不是刀伤,粗一看上去一长条似乎是刀伤可仔细看清楚可以看出是红肿的长条印痕。 “这是今日禁军捉人时用刀鞘打的。”强练光着膀子原地转了一圈,让众人看清楚他身上并没有刀伤。 “不,不可能,一定是其他人身上有伤,那个宇文十五,那个张鱼!”黄阿七急了眼。 宇文温摊摊手说那三个现在都被打得不像人了全身是伤口,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咯。不过一旁的狱卒禀报说这三人用刑前已仔细检查过未发现有刀伤。 “不,不可能,我明明看见的...”黄阿七语无伦次起来。 “说不定本公全身都是伤口呢?话说以本公刀法格杀十几个护卫也不是难事嘛。”宇文温不阴不阳的说道,大司寇元孝矩还未来得及出言阻止就见他嗖的一下将衣服脱掉露出光膀子。 众人一片肃静,不是惊讶宇文温身上无伤而是惊讶他脱衣的速度。 臭小子你等这一刻等了很久了吧,要不然那有人能这么快脱衣啊!谁都知道你一双手臂受伤怎么可能格杀十几名护卫,你这是趁机露\\体吧暴露狂! “黄阿七,说好的强练身负重伤呢?说好的张鱼烧血衣呢?”宇文温笑眯眯的看着黄阿七,“喔,反正没凭据,你说烧血衣就烧呗。” 黄阿七瘫坐在地上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他用求助的眼光看向一边的宇文智及却见其扭过头去。 “构陷宗室可是要千刀万剐的!”宇文温在黄阿七耳边咆哮着,那声音之大连大堂屋顶上停着的麻雀都吓得跑光了,“说!是谁指使你构陷本公的!” “是他,是他指使我的!”黄阿七被其咆哮吓得全身一哆嗦随即抬手指向宇文智及,宇文温闻言转身一把扯住宇文智及领口张开血盆大口一声暴喝: “你竟敢构陷宗室!” 宇文智及被这一吼弄得心理防线崩溃无力招架只是不住的说这都是误会。 “那些刀是不是你让黄阿七栽赃的!”宇文温嘴炮第二发。 “不不,不是这样的...”宇文智及试图解释。 “你买通黄阿七监视本公对不对!”宇文温嘴炮第三发。 “不不,这...”宇文智及语无伦次。 “你对本公怀恨在心是不是!”宇文温嘴炮第四发。 “饶,饶命...”宇文智及眼眶溢出泪水。 “那晚宫宴是你让人用鸳鸯壶毒杀本公!”宇文温嘴炮第五发,音量输出达到最大值。 “不是啊,我只是让她下助兴的秘药啊!”宇文智及被逼急了不假思索就顺着宇文温发问将心里的秘密说了出来,话刚出口他愣住了随即面无血色。 这句话在场之人都听到了,再没有挽回的余地。 “哦~~~~~~果然是你做的!”宇文温将宇文智及衣领松开,拍拍他的肩膀随后转身向旁人说道:“大家都听到了,是他让人下的药!” 他看着宇文智及心中不住冷笑:魂淡,我演苦肉计演得这么辛苦不光翻盘让你玩完,搂草打兔子还就真套出这句话了,果然是你指使人做的啊臭小子! 竟然敢在皇宫里对人下药,我要把濮阳郡公一家都扯进来! 从大堂左侧传出“砰”的声音似乎是什么东西被踢翻动静极大。 众人闻声望去发现一个身着白色宫装的女子从侧门冲出大堂,后面慌慌张张跟着几名宫女。 随后从左侧屏风转出两个人来,宇文智及看过去吓得坐地不起,那两个人一个是面色铁青的丞相杨坚,另一个是面无表情的相府长史郑译。 “丞相...不,不是这样的。”宇文智及已经吓得语无伦次了,他被宇文温逼着无意中将上月底对宇文温下药的事情真相说了出来, 那可是在皇宫酒宴上动用内线下药,这已经是触逆鳞了。 “宇文智及,你好大胆!”杨坚强忍着愤怒说出话来,上月底女儿杨丽华在宫宴上误饮药酒狼狈不堪他这个做父亲的愤怒异常,但更愤怒的是竟然有人有能力在皇宫里下药! 这次是助兴秘药,那么下次呢?这次是要捉弄宇文温那下次呢?原本以为密不透风的宫禁竟然潜伏着别人的班底,若是哪天不慎自己岂不是也会在宫里当场毒发身亡! 宇文述,你在宫里到底有多少暗线!宇文述,你的儿子好毒啊! 第七十一章 落幕 宇文智及知道自己所做之事暴露无遗,浑身抖若筛糠汗流浃背,他不过十二岁年纪只是借着家势在外边作威作福,如今面对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之怒他完全无力招架。 自从在安固郡公府被宇文温羞辱了之后,他不顾哥哥宇文化及的劝阻决意报复,他父亲宇文述曾任左宫伯在宫里有些‘人脉’,于是在得知宇文温入宫赴宴后他便自作主张动用‘人脉’捉弄这个仇人。 说是捉弄就是不想让事情闹大,有人在宫里被毒死这种事可是捅破天的,到时候查来查去难保不会查到自家头上。 所以宇文智及决定下助兴秘药让宇文温当众发作出丑,既不会闹出人命有能达到目的,其他人也会以为宇文温是酒后乱来不会注意到有人下药。 结果不知怎的宇文温当晚好端端从宫里出来了,随后传来的消息让他坐立不安:那个人脉似乎是因为事情败露自尽了。 宇文智及躲在家里战战兢兢的熬了几日见风平浪静胆子又大了起来,这时他的手下来报说那个欠下赌债的黄阿七有了帮手赖账不还债了! 他派人去打听是谁家在帮黄阿七撑腰结果收到的消息让他喜出望外:黄阿七被他一个给宇文温做仆人的发小救了,甚至还被宇文温收为家仆。 黄阿七他知道,三月初曾举报郎主宇文温是刺杀皇帝的逆贼,结果却是‘恶仆构陷郎主’名声坏得一塌糊涂还有个患病多年的老娘,为了挣钱治病黄阿七就来到了赌坊搏一把。 宇文智及和黄阿七打过交道,没几次就看出这厮见利忘义不是什么好鸟,所以机会就来了,几次私下接触外加许以重酬他成功地说服黄阿七帮他对付‘人渣’宇文温。 好消息还在后头,丞相杨坚遇刺藩王作乱被平定,黄阿七偷偷告诉他宇文温很可能是刺杀丞相杨坚的幕后真凶,宇文智及细细问过了黄阿七注意到的几处疑点一分析觉得有戏。 为保完全他还派人去行刺现场和铁匠铺查探,得来的消息证明宇文温和往来密切的强练有重大嫌疑,再次分析确认没问题后他立刻到官府出首,随后宇文温果然被抓入大牢。 然而今日竟然被他翻盘了,不光洗脱罪名还逼着自己将心中秘密说了出来,莫非这一切都在他算计之中,连黄阿七是我的眼线他都知道了? 他就是所谓的破绽就是故意放出来的为的是引我上钩去告状,然后当堂翻供反咬一口说我构陷?还趁机逼我说出派人在宫里用鸳鸯壶下药的事实? “丞相,丞相饶命啊!”宇文智及嚎啕大哭向丞相杨坚跑去想求情却被人拦住,坐在大堂之上的大司寇元孝矩见旁听的丞相都出来了赶紧起身迎上去。 他要趁机听一下‘大导演’的最新指示,现在这戏已经不按剧本来了,连某些隐情都被爆出来真特么太刺激了! “肃静!”一旁的司宪大夫大声呵斥着,眼见着主审官离座堂下鸡飞狗跳他不得不出声维持秩序,司宪大夫负责纠察百官此次朝廷命官小左宫伯受审他也要在现场。 “司隶大夫。”宇文温向另一位堂官行礼,“本公家仆黄阿七构陷主人还请大夫主持公道!” 司隶大夫专司奴婢刑责,此次黄阿七出首指证郎主而宇文十五、林有地和张鱼随郎主行刺丞相事件也需要他在现场。 “不,是宇文智及指使小的诬陷郎主,都是他!”黄阿七惊慌失措的指着宇文智及,那个信心满满的富贵郎君如今吓成这样怕是捅了天大的篓子,事到如今他也明白自己大祸临头了,。 他中了陷阱,郎主宇文温一开始就故意设套让他钻,不光骗过了他还骗过了宇文智及,如今宇文温有没有行刺丞相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要保住自己小命。 “是他说要报复郎主,小的原本不从被他以欠债威逼,说若是不听他的就要让官府捉去砍头......”黄阿七要把所有的污水泼到对方身上去。 “胡说,所有的事情都是你弄出来的,是你说有证据我才到官府告状,我是被你骗了!”宇文智及气的火冒三丈转身向黄阿七冲去,两人眼见着就要撕打在一起被衙役们拉开按在地上。 元孝矩附耳在杨坚嘴边聆听片刻后点点头返回座位,将惊堂木一拍:“黄阿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黄阿七不住地磕头:“是宇文智及说只要按他的做将郎主害死他就免了小的债务,都是他!” 宇文温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个‘孝子’,这个以‘为了母亲’的名义什么事情都敢做的‘孝子’。 孝敬母亲是好事但并不意味着可以用这个为借口什么事都去做。二月底宇文温行刺天元皇帝失败半夜潜回府邸,黄阿七看见他翻墙进来随后为了获得高额悬赏到官府出首自家郎主。 自己确实是刺客,但就凭半夜翻墙而没有其他的证据也不可能定罪,然而就凭着这个微不足道的证据黄阿七就敢去告官全然不顾郎主会遭罪。 我半夜翻墙怎么了,我是去偷\\情被人家老公发现一路追过来怕被他看见进的是哪家门所以翻墙入府不服么! 黄阿七当时看见的是穿着干净衣服的宇文温翻墙而已,到后来竟然在有心人的指示下添油加醋说看见对方翻墙时是身着血衣。 为了悬赏就敢诬陷别人,所以宇文温原本是打算将黄阿七赶尽杀绝的。 你要救老娘所以我一家活该遭殃? 黄阿七的发小林有地是个老实人被宇文温收入府中做仆人,他想收死心眼的小弟去做火某药‘图谋不轨’,所以看在林有地份上还是心一软没有赶尽杀绝。宇文温还出钱给黄阿七母亲陈氏治病,而那病确实治不好只能用钱耗着。 当陈氏病故后林有地带着黄阿七来磕头请郎主赏一碗饭时,宇文温注意到黄阿七的言不由衷,也许是其太年轻的缘故所以黄阿七没能很好的掩饰心中所想。 张鱼禀告说黄阿七成日里找林有地打探郎主的事情,又撞见过林有地和黄阿七为了什么‘连珠铳’的事情争执过, 宇文温意识到自己留下了一只白眼狼,于是他授意游走在长安城大街小巷的杨济跟踪黄阿七,没几天果然发现不对头。 黄阿七和宇文智及有私下接触,按说其母病故又已入府当仆人不用怕宇文智及上门催债,可如今却跟那个与自己有仇的小子勾结怕是要做什么坏事。 不需要进一步的证据宇文温判定黄阿七迟早要重蹈覆辙出卖郎主,于是他修改了刺杀杨坚的计划让杨济帮忙跑腿准备东西故意露出几处破绽。 这也是宇文温留给黄阿七最后的机会,如果他不说破那么一切风平浪静,看在林有地的份上等自己离开长安后发点钱给他自谋生路。 若果他要以为凭着这些破绽就能将自己陷于万劫不复之地的话就是自寻死路。 七月中旬宇文智及欺负岳父一家被自己教训已然结下不解之仇,七月下旬自己在宫中差点中招宇文智及洗脱不掉嫌疑,不管他是不是幕后主谋反正不能留后患顺带一起干掉。 那时自己一时心软留下黄阿七这祸根,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事了! 黄阿七果然又跨出了那一步,所以就让他自生自灭吧。到牢里走一圈换来除掉宇文智及也算划得来,只是苦了自己那三个手下.... 大堂之上的元孝矩冷眼看着宇文智及和黄阿七狗咬狗一嘴毛,没多久便快刀斩乱麻判决西阳郡公宇文温刺杀丞相杨坚一事子虚乌有当堂释放,恶意诬陷的宇文智及、黄阿七有罪。 黄阿七身为仆人构陷郎主罪大恶极斩立决,宇文智及作为主谋按律当斩但因另外涉案暂时收监等另案审理完毕一并行刑。 “郎主,郎主救命啊!”黄阿七慌了神不住的哀嚎着涕泪横流,他被人按在地上不住挣扎着:“小的愿意做牛做马伺候郎主一辈子....” 宇文温看着他想起了五个多月前也是如此哀嚎着求自己饶他一命,当时自己的心软却换来了更恶毒的报复,黄阿七和林有地为人当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有地,有地你帮我求求情啊!”黄阿七声嘶力竭的回头喊着,看着躺在担架上奄奄一息的发小才想起他已被自己害得不成人样连话也说不出了。 “林有地!我要是死了你怎么...” 恶毒的话还没说完黄阿七被宇文温一脚踢中嘴巴满口是血说不出话随后被人拖了下去,另一边的宇文智及听完判词便瘫倒在地上浑身发抖。 他闯下如此大祸心知不妙正绞尽脑汁想办法保命时冷不防听到宇文温哼了一句:“丞相就算倚重你爹可你也得死!” 这一说给宇文智及提了个醒,他哭着爬起身往丞相杨坚那边跑去想要求丞相看在父亲的份上饶去死罪。 杨坚听完判词转身刚要离开却听得身后宇文温大叫:“丞相小心啊!”他一转头看见宇文智及向自己跑来随即面色一凛向后退去。 宇文智及跌了一跤哭着想爬过来被‘大义凛然’的郑译挡在面前,‘救人心切’的宇文温光着膀子冲上前来将宇文智及拉起却‘不慎’被他抱着跌落地面。 哗啦一声装着呈堂证物的箩筐被他俩撞倒里面长刀洒落出来,趁着自己和宇文智及纠缠一处他瞄准了地上长刀的位置一把将其推了过去。 “你要干什么!”宇文温‘惊恐’的起身向后退去,宇文智及挣扎着起身手却碰到一把刀,他眼见周围众人似乎是想上前抓他便捞起刀来胡乱挥舞: “你们不要过来!”宇文智及绝望的挥舞长刀要将一切试图接近他的人逼开。 我不想死,我还年轻,我还没活够啊! 正在彷徨惊恐之时忽然听到宇文温喊着“不要靠近小心被他挟持”心中顿悟:‘对啊,我要挟持一个人逃出去躲到父亲回来,父亲会向丞相求情的!’ 被宇文温的喊话这么一‘提点’宇文智及四处张望试图挟持一个有分量又合适的人物,可左看右看也就挡在丞相杨坚面前的仇人宇文温有价值。 那就是你了!我就算逃不出去也要先杀了你! 宇文智及红着眼向宇文温冲来,可他忘记了宇文温身后是丞相杨坚,在其他人看来宇文智及提着刀就是奔着丞相来的! 就在宇文智及即将冲到宇文温面前时他身边人影晃动,忽然血光溅起一阵剧痛传来他低头一看几把长刀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却是丞相杨坚的护卫们出手了,方才丞相怒容满面的冲到大堂他们没敢轻易跟着只是保持一段距离,见着宇文智及挥刀乱舞心知不妙赶紧上前保护结果正好赶上。 “我,我...”宇文智及没能说完话便双眼一黑,死前看见的最后一幕却是宇文温那奸笑一闪而过的面容。 宇文温,我好恨... 当日,一条消息传遍长安城:濮阳郡公次子宇文智及构陷西阳郡公宇文温事泄于大堂上暴起欲袭击丞相杨坚被当场格杀,宇文温无罪释放。 仆人黄阿七构陷郎主罪大恶极斩立决! 第七十二章 事后 翌日,西阳郡公府邸书房内,宇文温和相府长史郑译正喝着小酒。 昨日在郑译的‘努力’下西阳郡公洗刷了嫌疑还顺带揪出了七月底宫宴下药事件的真凶,着实立了大功在丞相面前又得青睐。 今日郑译带着满车的‘赔礼’来到宇文温这里喝酒,那‘赔礼’是朝廷作为误信谗言导致西阳郡公受惊而送来给苦主压惊之用。 宇文温主仆四人被关入大牢后,因为慎重起见大司寇未对宇文温用刑不过宇文十五等三个仆人就倒大霉,被狱吏伺候得遍体鳞伤如今包得如同粽子一般在府邸疗伤。 好歹狱吏先得了招呼只让他们受皮肉之苦没有抽筋断骨,一帮积年老吏家传的手法将三人抽得死去活来却没伤到手脚、筋骨也没伤到脸,只是宇文十五恶了宇文智及被他花了钱唆使狱吏多打了一百鞭。 宇文温被当堂无罪释放后官府换了笑脸小心翼翼的将主仆四人送回府邸,又派良医过来协助治疗鞭伤,苦吃得多压惊之物也给得多宇文温往后一段时间包括府邸的花销都不成问题了。 但他不要这压惊之物反而要请郑译‘笑纳’,郑译起初还以为西阳郡公肚里憋着火正急着劝解却听得他说要调离皇宫不做那小左宫伯职务。 “老弟这又是何苦?”郑译摸摸怀中那沉甸甸的‘意思意思’大惑不解,心里寻思着这小子不敢进宫莫非是以为太后的缘故? 郑译想到了一个传言:昨日下午太后驾临官衙旁听审案时曾经怒不可遏的扇了刺父疑凶宇文温两耳光虽然都没扇中,莫非是这缘故? “老弟啊,太后也是一时不查情绪失控出手你可别往心里去,丞相还是很看好你哟...”郑译决定努力劝解一把,虽说一车的财物当真舍不得但作为收钱办事的‘业界良心’总得讲些信誉不是,万一答应下来办不到就是砸自己招牌。 宇文温却说什么是太后情绪失控出手,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两人相视一会心照不宣的笑了起来,郑译一咬牙说他尽力试一试,若是不行也别怨他。 一大车财物哎,怎么着都要拼一拼! 两人又吃了一会酒郑译告辞而去,宇文温送他出门后回来看着一车的财物有些心疼但随后一咬牙: 魂淡,老子惹不起还躲不起么?两巴掌还好躲掉了,这太后我现在可招惹不起就算去做弼马温都比在她家当差好得多。 宇文温一路想着来到偏房,宇文十五、林有地和张鱼全身被纱布包得像粽子一般躺在榻上动弹不得,分别有侍女在一边帮忙护理。 见得郎主过来探望三人纷纷挣扎着想起来,宇文温示意他们不用如此:“好好养伤,十天半月也就痊愈了。” 宇文十五和张鱼还好还互相聊天而林有地则失魂落魄躺在榻上一言不发,先前就是他的发小黄阿七再次出卖郎主招来横祸,这让曾经在郎主面前担保黄阿七可靠的林有地无地自容。 黄阿七有问题这一情况宇文温已经在事前和宇文十五及张鱼交了底:黄阿七是耳目老子要下套反杀宇文智及! 宇文十五的父亲还在安陆总管府邸跟着宇文亮,张鱼的嫂子和小侄子、林有地的三个好兄弟张乙满、胡三子、符有才也在安陆的宇文温府邸做事。 有重要的把柄在宇文温不怕他们反水所以敢带着一起去刺杀杨坚,但不告诉林有地有关黄阿七的实情就是为了反杀宇文智及,因为杨济发现黄阿七入府做事后还和宇文智及私下来往。 宇文温通过张鱼知道黄阿七入府后整日打听不该问的事情,与杨济合计后判定他是宇文智及安插在自己身边的耳目也不说破。 刺杀杨坚时宇文温与杨济定下连环计让黄阿七找到自己的‘破绽’结果宇文智及果然上钩,在大堂对质时被他翻盘不说还被逼出了宫宴下药之事。 宫宴下药之事宇文温也拿不准是否宇文智及指使不过是搂草打兔子,但宇文智及是一定要死的他不想留着一条毒蛇成日里要对付自己。 唯一的遗憾是宇文化及竟然没有掺合进来否则他就可以双杀了。 说了一会儿话强练到府求见,宇文温交代一些事项后便走出去迎接被世人称为强练的杨济。 他俩站在院子中间攀谈,这座宅子是太后赐下作为西阳郡公在长安的府邸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另外附送各类仆人只是其中不知有多少朝廷耳目故而他俩只能站在宽阔无遮挡的院子中间说话。 “郡公好手段,属下原以为是以退为进之计,未曾想还是个计中计。”杨济换了身打扮如同文士般温文尔雅,一点也看不出是个刀法高手。 “那宇文智及年纪小经不住吓,本公也只是随手牵羊而已。”宇文温却是摸着光洁的下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郡公先是用话语诱导宇文智及跑去和杨坚求情,随后诱使其拿起长刀往自己冲来让人误会他要刺杀杨坚,当真是好手段。”杨济昨日也在大堂之上,全程目睹了宇文温是如何一步一步将宇文智及引上绝路的。 “还是那句话,宇文智及年纪小而已。” “郡公,接下来如何动作?”杨济很关心这个问题,那日行刺眼见着宇文温疯了一般要和杨坚同归于尽他真有点担心接下来又是不依不饶的刺杀。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如今杨坚已经有了提防再难得手了。 “放心,本公不会胡来的。”宇文温还是失望了一把,此次来长安他有三个任务: 主线任务:出使京城,完成谈判后伺机摆脱软禁逃离长安,安全返回安陆。逃命路线已经规划好,任务算是完成一半。 支线任务:拯救岳父尉迟顺一家,已经完成。 隐藏任务:刺杀杨坚,已经失败一次。 他在安陆说服父兄的理由就是长安城里几位宗室藩王肯定不会坐等杨坚篡位,他到长安便私下勾连以便一击而中将杨坚干掉。 宇文温的信心来源于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赵王宇文招刺杀杨坚未遂世间,当时他拿着佩刀刺瓜果给杨坚,刀锋就在杨坚面前晃啊晃却不敢下手,结果时间一长被杨坚随从元胄给坏了好事。 于是宇文温来到长安后的第一打算是毛遂自荐让赵王宇文招安排自己在酒宴上侍奉左右,你赵王天生高贵是吧?那老子亲自动手! 结果未能如愿,赵王宇文招也看不上他一个小小的西阳郡公,几次到王府拜访均被管家打发掉。 既如此就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吧!你们一帮废物肯定成不了事,老子就在府外埋伏! 到处是耳目盯着于是自己及手下没办法做火某药,他又不想让杨济去冒险万一出个意外来个‘轰隆隆’的话这个比较给力的帮手就木有了。 正好压缩空气的科技树已经初步点开,于是宇文温又想了个新花样把哨子接上小气罐如此一来只要一按动机关将气罐里的压缩气体放出吹哨就能惊吓马匹。 实际效果很好这个叫做‘惊蝉’的小玩意甚至让杨坚及其护卫们暂时失聪,也亏得自己几个当时塞住耳朵要不也有得受。 结果还是功亏一篑伤了杨坚却未能要他的命,可笑的是自己就五个人和杨坚车队护卫战做一团时,不远处的王府里那么多亲兵结果赵王宇文招却不敢冲出来放手一搏。 你死了又如何,只要大周还是宇文氏的天下你的儿子最不济也能做个逍遥王公,活该一个个被杨坚反杀! “不知郡公昨日在大堂上所说的‘机发自鸣演奏虫’是否与西洋音乐盒类似?”杨济来自明末,对西洋事物倒是有些了解。 宇文温说是,原本想着弄几个出来卖钱补贴家用后来索性用来给黄阿七下陷阱,还有那几副铁背心就是用来做胸甲的,至于用来骗黄阿七让他以为强练受伤倒是后来才想到的计策。 杨济和杨坚弟弟竟陵郡公杨瓒有交情因此特地拿他来当幌子,虽然历史上杨瓒确实对哥哥杨坚篡权不满数次谋划刺杀,但此次宇文温没有让他知道计划只是借他的身份来抵挡杨坚有可能爆发的怒火。 “杨兄的刀法果然精妙,一人独力打败十余护卫当真了得。”宇文温开始相信杨济先前所说能够单挑打败建奴白甲兵的事情了。 杨济只是黯然神伤,光一个人能打又如何满清最后还不是入主中原了。 明末已经是个火炮为王的时代,攻城的火炮几炮轰下去城墙就塌了如潮的建奴从缺口冲进来自己再能打又能挡得了多少? 他曾和宇文温讨论为何不造出火炮来帮助安州军攻城掠地,宇文温实话实说安州地盘小人力物力都比不上杨坚、尉迟迥甚至江南的陈国,现在真要弄出火炮怕是安州造一门别人造五门。 再说万一给突厥学了去怕是中原再无安宁之日,一切都要等到自己有了地盘有了实力才能实施,包括火铳。 “是啊,建奴以十三副盔甲起兵时也没有火炮...”杨济怅然若失,不过随后又打起精神来:“没有火器可按着戚少保的《练兵纪实》练兵亦能横行天下。” 话题转到如何离开长安方面,宇文温说一时半会也急不来,安州那边也需要时间调整自己既然都来到长安便尽量多争取一些时间,再说相州总管尉迟迥那里形势不错杨坚也顾不得为难安州。 “本公身边到处是耳目,既然杨兄才干出众就有劳了。”宇文温一锤定音,想了想又补充道:“路径本公早已定好,只是需要安排可靠护卫届时一路护送。” “所谓狡兔三窟,还要另外置下一处宅院以防不测。” “敢不从命。”杨济行礼告退。 临跨出大门前杨济回头望了望宇文温,脑海里又回想起当日行刺时对方那不要命的表现,想想当时不远处赵王府的鸦雀无声他摇摇头走了出去。 若是尔等能有宇文温一半勇气,这大周的天下哪里会给杨坚夺了去! 第七十三章 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九月初,宇文温的手臂恢复得差不多于是复职回到宫里值守履行小左宫伯的职责。 虽然是个样子货,但朝廷看来不想让宇文温过得太舒服在家睡觉就能拿俸禄,派来的御医仔细查看他的双臂情况后下了结论:痊愈,故而宇文温想装也装不了。 受委托提供‘技术服务’的郑译努力了几日也未能说动丞相杨坚调整宇文温的职务,他还得在皇宫里宿卫除非离开长安。 值守官署内,无所事事的宇文温从行囊里掏出一封信看起来,那是远在安陆的妻子尉迟炽繁所写的家书,由驿使一路带过来昨日刚收到。 信中洋洋洒洒上千字写满了妻子对自己的思念之情,与之相比上月宇文温那两个字的信就有些缺乏‘诚意’了,昨日他反反复复看了一宿依然看不够索性随身携带以便不时瞄上一眼。 妻子在信中详细介绍了家中近况,她的父母一家已经平安抵达安陆在府中住下如今已适应了江南气候,府中一切正常有家公(安州总管宇文亮)的关照没人敢上门骚扰。 因为同朝廷达成协议休兵,安州和黄州、襄州三处总管府正在休养生息,因为宇文温出使有功兼之在长安留任(做人质),总管宇文亮又赏下送来财物牛羊若干奴仆数十人。 长兄宇文明被任命为襄州刺史不日即将带着幕僚赴任,待得那边安顿好就把家眷接过襄州州治襄阳居住,空下的院子就留给弟弟的岳父一家居住。 妹妹尉迟明月不依不饶要和姐姐尉迟炽繁同住,父母拗不过答应了同时也好让独守空房的大女儿有个伴。 刘彩云近日汇报说那什么玻璃镜有了突破最迟年底能见到成品,亲兵陈五弟禀报说三百亲军每日均按先前定下的内容训练如今已有模有样。 家中一切安好勿忧,盼君早日归来。 看着皱巴巴的信纸宇文温心中一片难过,也不知信纸被妻子多少滴泪打湿才会皱成这样,想必她是边哭边写的吧。 “作孽啊,炽繁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宇文温摩挲着信纸喃喃自语道,张目四顾发现左右没人他将信纸放到鼻下轻轻嗅着,似乎能从其间闻到妻子那淡淡的香味。 翻来覆去又看了几遍,宇文温恋恋不舍的将家书收到行囊,自己一身臭汗可不想把信中的淡香弄没了,入宫宿卫值守要持续数日不能出宫故而宇文温是用行囊装着换洗衣物‘上班’的。 时辰到,令人胆战心惊的例行巡视开始,今日没有朝会不需要穿着白银套装值班故而宇文温身着轻便的官服佩刀公干。 九月的天气依然炎热无比他倒是佩服起一身盔甲在宫内各处值守的侍卫们,一路巡视风平浪静宇文温从寝宫南门转到北门都没遇见什么突发事件。 接下来要到皇城北侧的皇家寺庙巡视,自从上月下旬丞相杨坚遇刺‘身亡’汉王宇文赞冲入宫内来到寺庙,意图对两位出家的先帝皇后不轨未遂之后,对皇家寺庙的值守加强了一些以免两位法师再受人惊扰。 对于汉王宇文赞入宫不去争夺皇宫处控制权却先去抢女人的行径宇文温十分不齿,这宇文宗室藩王们一个个都不着调也难怪丞相杨坚会有想法,谁特么愿意对一帮酒囊饭袋称臣效忠啊! 宇文赞是先帝宇文赟的弟弟,如此德性看来和他那昏庸好色的哥哥不相上下,难怪他们的‘阿耶’周武帝宇文邕也头痛无比:朕知道宇文赟不行,可其余的儿子更加不堪,不传位给宇文赟怎么办? 怎么办,玩完呗,作为父亲要把基业传给亲儿子就算是熊孩子宇文赟而不是贤能的弟弟齐王宇文宪谁都可以理解,所以你儿子两年就把大周玩完了,自己励精图治打点得蒸蒸日上的江山便宜了亲家隋国公杨坚。 以宇文赞的德性要是做了皇帝,宇文温觉得自己如花似玉的妻子尉迟炽繁搞不好也会被其惦记上,所以对其所作所为都没什么好感。 在寺外走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宇文温听着寺内隐约传来的诵经声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很好,今日没有遇见女克星,希望以后日日如此。 刚想到这里宇文温瞥见远处一队车驾近前不由得感到一种不好的预感,硬着头皮站在寺庙门口与其他侍卫肃立。 车驾近前停下,上面下来一名雍容华贵的女子宇文温瞥了一眼发现正是太后杨丽华,他心中暗暗叫苦随即低头行礼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地面数蚂蚁。 魂淡,每次见到杨美女都没好事,待会赶紧走人老天保佑今日不要出什么幺蛾子! 正所谓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杨丽华下车后在宫女的簇拥下往寺里走去原本是不会注意到两边的侍卫,可她瞥见其中一人头压得特别低似乎是生怕被人认出,所谓鹤立鸡群故而多瞥了一眼随即心跳加快了许多。 ‘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杨丽华一愣随后释然,宇文温是小左宫伯有巡视各处侍卫的职责,这增强皇家寺庙守卫工作的旨意还是她本人的意思对方巡视到这里也理所当然。 前几日传闻宇文温是刺杀父亲的真凶她气急败坏之下试图打对方两个耳光全部落空,如今当面碰上想想也是有些尴尬,杨丽华没有停下和宇文温说话的想法,对其视而不见径直走入寺庙内。 眼见着克星入寺自己毫发无损宇文温松了一口气,待得她的随从们都入内后赶紧转身走人寻思着回值守官署里喝杯酪浆压压惊。 还不够,午饭时要加几碟小菜庆祝一下,遇见杨美女没出事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哎! 然而还没走多远便隐隐约约听见身后有女子不停喊着小宫伯,宇文温心中一凛随后装作没听见越走越快,结果左右随从不识好歹的善意提醒有人在喊他。 “听错了听错了,本官内急赶紧走着!”宇文温装聋作哑领着随从一路疾走最后都小跑起来。 那女官被甩得老远又追不上一跺脚转身回去复命了,寺庙里太后杨丽华正和已经出家的朱满月谈话,听得女官回禀不由得哑然。 方才她寻思着好歹对先前扇耳光未遂的事情表个态便让女官去传宇文温过来谈话让他不要往心里去未曾想其竟然躲得如此迅速。 ‘看来真是对那未遂的两耳光很介意啊’杨丽华如是想,随即让女官继续传召宇文温来寺庙见自己。 为了这点事情专门在宫殿召见宇文温没必要反而让人觉得自己低声下气有损皇家威严,可要是在寝宫里召见那就不像话,杨丽华觉着今日在这寺庙里倒是很合适也不会显得很刻意。 她先和如今法号为法静的朱满月说了一下如今小皇帝宇文阐的情况,原本面色平静问一句答一句的朱满月听起亲生儿子的近况好歹有了些变化,紧缩的眉头也松了许多。 朱满月原为宫女负责照顾当时还是太子的宇文赟,结果太子一次酒后将其临幸后来便有了身孕最后产下如今的小皇帝宇文阐,宇文赟对这个大自己十二岁的女人没什么感情只是看在儿子面上给了个名份。 杨丽华虽然被冷落但好歹还有过新婚燕尔的一段时光,朱满月除了那次被酒后临幸从头到尾都没有得到过什么宠爱儿子宇文阐可以说是她唯一的指望。 和朱满月谈了一会杨丽华起身告辞去和另两位前姐妹陈月仪、元乐尚‘座谈’,这两位法师十余日前差点被突然闯入寺内的汉王宇文赞强占如今尚是惊魂不定中。 该见的人见完可杨丽华派出去找宇文温的女官还未见回来便和住持攀谈起来,可谈来谈去话都要说完了还是不见人来。 杨丽华柳眉一皱正要起驾回宫随后想了想让住持腾出一间禅房让她使用,寻思着要化解一下宇文温对那两耳光的怨气。 以太后的尊贵地位本不用如此小心,只是宇文温先前舍命在马蹄下救了她母女二人可没多久又差点被她打了两个耳光想想也是有些过意不去。 再说也不想让父亲为了宇文温的事情烦恼,那家伙憋了一肚子气若是在宫外乱来父亲就有得头痛。 在住持的指引下杨丽华带着贴身女官阿奴走进禅房,阿奴在房内走了一圈发现摆柜里放着个造型别致的小香炉便将其拿出发现里面放有香料,征得太后同意后便将香炉点起来随即退了出去将房门关好。 淡淡清香弥漫开来,杨丽华觉得这香味有些奇特不是自己曾经用过的任何熏香类型,她起身去看那小香炉发现形制亦非中原常见似乎为番邦物品。 ‘这寺庙里怎会有如此异香?’杨丽华有些疑惑,因为靠得香炉近了觉得身子有些异常可异常在哪里却说不上来。 就在这时门外宫女禀告小左宫伯到,杨丽华坐好后让女官阿奴将其领进来其余人等退下。 宇文温面无表情的向太后杨丽华行礼,他看着面前的‘克星’心里打起了鼓:魂淡,怎么躲都躲不掉你今日又想怎的! 因为觉得会有大事发生所以他下定决心一不喝水二不吃东西,免得让什么奇怪东西下肚弄出事就玩完了,还有万一待会地震雷劈或是房子塌了先保住自己小命要紧莫要玩什么英雄救美。 上次躲了两巴掌,这次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第七十四章 怎么办? 禅房内香气弥漫,杨丽华正和宇文温谈话,而女官阿奴则站在敞开的禅房门口外。 杨丽华稍微放低姿态要化解前几日那未遂的两巴掌给宇文温带来的‘心理阴影’,可她说着说着觉得自己身子有些不对劲。 她竟然对宇文温有了那方面的想法,那想法越来越冲动已经快要压制不住了! 宇文温也有同感,他觉得要有大事发生因为自己开始口干舌燥浑身发热开始进入某种状态,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这房间里的香味怎么回事,我擦莫非是中了什么不得了的助兴之毒了吧! 他惊疑不定的瞥了一眼杨丽华见似乎没有无异状于是脑子急速转动着,第一想法是对面的俏太后对自己见色起意欲行不轨之事不过随之否定,因为这不是东某热的番剧。 所以这就是水浒传里林冲误入白虎堂的陷阱,她那奸诈老爹隋国公杨坚要陷害我! 那俏寡妇肯定吃了解药所以这香味对其无效,等我中招把持不住了扑过去要那啥时她一喊门外再冲进来几个彪形大汉就做实我欲图不轨了! “微臣惶恐,告退更衣...”宇文温说完不等对方回答便要起身跑出房间,他觉得自己就是身处白虎堂的林冲再不走就晚了。 “阿奴,把门关上。”杨丽华面红耳赤的说完亦同时起身呼吸有些急促,女官阿奴闻言便将房门紧紧关上。 宇文温对那方面的**不受控制的蔓延开来但现在神智还算清楚所以他要当机立断。 见着对方神情奇怪他认定是准备‘掷杯为号’唤出四周埋伏的‘大内高手’捉人,电光火石间怒向胆边生:想陷害我?没门!我要掀桌发飙了! 事到如今逃已经没有用了,对方都让关门了很明显自己现在无论有没有做什么只要杨丽华大喊“非\\礼”自己就完蛋,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所以宇文温决定要困兽斗,趁着埋伏在四周的‘大内高手’还没跳出来保护太后之前他要先发制人把对方挟持了然后冲出皇宫冲出长安溜之大吉。 说时迟那时快宇文温放弃逃跑径直向杨丽华冲去,他身上没武器但对方有----发簪,只要拔下发簪把尖头对准喉咙一样可以杀人! 他瞧见对面杨丽华竟然往自己怀中撞更是判断她要坐实自己欲行不轨的征兆,想到这心中冷笑起来:还敢过来,我正打算挟持你啊女魔头! “不许动...唔唔”宇文温一把搂住撞入自己怀中的杨丽华刚拔下发簪要大喊结果嘴巴被对方噙住,两人随后纠缠在一起步伐紊乱不停打着转晃到角落随后倒在地上。 ‘她居然先动口了!’这是宇文温失去理智前的最后想法,作为一个火气旺盛又歇火了一个半月的年轻人如今中了暗算被俏太后紧紧贴身撩拨可受不了。 两人纠缠片刻终于迸射出激烈的火花烧起了燎原之火将所有理智烧得干干净净。 恍恍惚惚中宇文温觉得自己是沉沦俗世的迷途乞丐受尽人生苦难,而那肤如凝脂容光焕发又不着片缕的杨丽华则是大慈大悲的神仙姐姐下凡舍身布施,在她的引导下宇文温一步步被带入极乐世界。 身上衣物一件件消失两人如同比翼鸟般追逐嬉戏着,时而掠过深谷幽径时而穿过万仞之巅,一次又一次飞翔在云端之上。 禅房外的女官阿奴听得房内似乎有些不对,一阵阵让人听了脸红的风雨声竟然就若隐若现的传了出来,那声音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怎么办却不知道。 万一是太后的主意呢?方才可是太后让关门的! 正纠结间风雨声嘎然而止她似乎听到了太后愉悦的一声低哼脸色一红不敢去坏了太后的好事,房内沉寂了一会那风雨声又若隐若现的响起。 禅房外远远候着的宫女们眼见太后在禅房内会见小左宫伯还把门关起来半天没动静不由得担心起来,有人正要近前询问却见守在门口的女官阿奴走了过来。 “全都好好候着,太后与小左宫伯有要事相谈。”阿奴语调听起似乎有些慌乱,不过宫女们都知道她是太后身边心腹也不敢捋虎须,再说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小左宫伯也不敢对太后如何于是众人便继续静候。 阿奴回到门口背靠房门听着房内越来越明显的风雨声面色发红,当年先帝和太后同寝时她在外边候着就常听到这声音,但她想不通这到底怎么了:太后莫非和那西阳郡公好上了? 难道太后今日不依不饶的要将西阳郡公叫来这里就是为了...为了.... 太后如今要和谁那啥她都会装作不知道,只是在禅房里外边还有这么多宫女等着真的好么,好歹选个合适的地方不要带这么多人啊! 还折腾了这么久! 阿奴想着想着认为事情不对有蹊跷,太后就算真和西阳郡公好上了也不会选在这里,也不会让这么多人在外边等着。 她认为太后是如同上次般中了什么药只是这药怎么生效的却想不通,那宇文温没有机会用药那会是谁? 随后她想到了禅房内的异香,越想越觉得是那香炉散发的香气有问题可又没有勇气返回去将香炉拿开,房内风雨声一阵接一阵。 阿奴不能让别人过来听到房里的动静又不能捂着耳朵只得满头大汗的守在门外,她觉得还是听太后事后的处置算了。 禅房内,香炉熄火而香味已散去,杨丽华偎依在宇文温怀中装睡,她不敢睁眼因为不知如何面对残酷的事实:她和宇文温有了男女之实。 而且她中途已经恢复了神智却没有反抗对方的‘耕耘’,自己是怎么了? 同样恢复理智的宇文温搂着杨丽华也没有睁眼,因为他在痛苦抉择:做面首和太后‘勾搭成奸’,或者‘杀伐果断’吃‘霸王餐’挟持人出皇宫。 不是应该有大内高手冲进来抓现行么,这都第几发了还没动静?莫非是俏太后看上我了? 杨丽华很漂亮作为男人来说不动心不可能,他中途已经清醒决定破罐破摔继续下去和对方又折腾了几次‘捞够本’。 反正你都骂我无耻之徒了,他们冲进来我就挟持你让你父女俩偷鸡不成蚀把米! 然而直到自己弹尽粮绝都没人打扰这场‘好事’,宇文温惊觉莫非杨丽华要自己做‘面首’? 那是不可能的明显是香有问题,对方要‘勾引’自己只需要对自己下药就行了。 宇文温觉得太后这么‘兴奋’也是因为香的缘故,所以说等到俏太后清醒过来怕是要把自己撕了才解恨。 历史上杨丽华由大周太后变成大隋公主,隋文帝杨坚曾经要为其另选夫婿结果杨丽华顽强抗争,杨坚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念头任由女儿孤苦终老,这样的女子会养面首? 难说哎,有可能是大周太后\\大隋公主秘史也说不一定。 宇文温觉得不可能是自己颜值爆表勾动了俏寡妇杨丽华的心思,所以**之后对方就会发飙。 于是已经恢复神智的两个人心中不约而同的想着:怎么办? 无论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了,若是曝光了作为太后的女方名声尽毁再无颜面对文武百官还有小皇帝,而作为质子的男方则只能用最极端的手段将女方挟持跑路。 怀中佳人长发如瀑泼在他手臂上散发着淡淡清香,宇文温纠结了片刻决定‘争取一下’避免用最极端的方法解决问题,他小心翼翼的抽回手臂起身杨丽华随即蜷缩身子用衣袍挡住自身。 衣物混在一起宇文温挑挑拣拣了半天才胡乱穿着完毕,他轻咳一声背过身去:“请太后更衣。” 眼神迷离的杨丽华扭头看着他的身影面色复杂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她裹着衣袍艰难起身将衣物一件件穿好。 一头秀发已散落开来,她心烦意乱的按着先前的样式自己挽起发髻。 眼见着对方默默无声宇文温硬着头皮低声说道:“太后,微臣失礼了。” 正挽着发髻的杨丽华闻言身形一僵双肩微微起伏似乎是在稳定情绪,片刻之后冷冰冰说道:“宇文温,你好大胆!” ‘明明是你先动‘口’的...’宇文温心中吐槽,没耐何厚着脸皮说:“微臣被人下药无力回天,事已至此愿受刑罚。” 受你个头,敢乱来我就挟持你出长安溜之大吉! 杨丽华转头看着他面色渐冷却没有说话,眼见着对方竟敢和自己对视不由得怒意上涌正要发作却想起外边还有一大票人在等着自己。 呆了数息随即面色一黯:事情现在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被他占了天大的便宜不能发作还得装作没事的样子,再怎么样也要先把外边众人给糊弄过去再找这个混蛋算账! 她咬着嘴唇如同行尸走肉般向外走去却被宇文温一把拉住手,还没反应过来却听其补充道:“太后脸色还没恢复...” 一股羞耻感涌上心头杨丽华奋力将手臂一甩挣脱对方的手随后双手捂脸低声啜泣。 宇文温见状想说些什么却没敢开口怕万一哪里说得不对撩她的怒火就没得选了。 他觉得有些为难因为看情况这事情似乎有机会‘和平解决’,所以便尝试着放低姿态:“微臣...跑不了的,随便太后处置。” 双手捂脸的杨丽华闻言沉默下来片刻之后恢复正常拉门而出,守在门外的阿奴见着太后出来也不知是喜是悲,只能恶狠狠的瞪了一眼随后出来的‘衣冠禽兽’宇文温。 远处等候多时的宫女们见太后总算议事完毕出来松了口气,张罗着车驾准备让让太后起驾回宫。 杨丽华竭力保持平时的走路姿态方才的一场折腾过后全身发软只能慢慢走着,为了遮掩她装作漫不经心的打量四周让众人以为她是欣赏寺内景色方才放慢脚步。 阿奴看着她蹒跚的步伐心中一疼随即用如同刀子般的目光瞪着宇文温,她就等着太后一声令下率领左右宫女把此‘獠’拿下。 好容易来到众宫女面前,面对着行礼的人们杨丽华停住脚步特地大声说道:“西阳郡公,那件事就按哀家说的办。” 声音冰冷如同腊月里的寒风吹过宇文温的耳朵,他面不改色的应了一声:“微臣遵旨。” 从出房门到现在宇文温纠结了一路还是选择‘和平解决’问题而不是捉人挟持着出宫跑路。 站立一边若无其事的恭送太后杨丽华登上马车绝尘而去,宇文温随后气呼呼的走向值守官署。 “日!”他一脚把面前的石子踢飞,片刻之后抬头看看天‘面露狰狞’:“事业还没起步你就让我触发后宫任务!” 莫名其妙的隐藏任务被激活,一段‘孽缘’就这么开始了! 第七十五章 算账 夜,皇宫,某处宫殿角落两个人影鬼鬼祟祟。 “太后让我问你,你想怎么死?”女官阿奴冷冷的看着面前的宇文温说道。 “太后要怎么处置微臣都没意见,但微臣不是有意的。” “无耻之徒!”阿奴骂了一声,恨不得拔出匕首将这玷污了太后的混蛋剐了,中午太后回到寝宫马上就让人备下热水沐浴泡了大半天换了不知道多少次水也不肯出来,连午膳、晚膳都没怎么吃。 宇文温说这是事实,那房内香气有问题导致二人受到影响迷失神智,房间是你们挑的至于那香反正不是我点的,平日里寺庙不让人随意进出我没本事下圈套。 “你光顾来找我算账,可有别忘了查这是谁下的圈套!”宇文温有些疑惑,若是有人故意下的圈套那么为什么不领人破门而入,他可不认为是有红领巾在做好事日行一善。 “那你说怎么办?”阿奴看着宇文温似笑非笑。 “明日带我去见太后。”宇文温说完定定看着她,他要‘和平解决问题’。 阿奴死死盯着负手而立的宇文温,片刻后说:“太后现在就要见你!” 她面无表情的将一个包裹扔到宇文温怀里,包裹里是一套宦官服饰。 见他犹豫阿奴冷笑着说是不是不敢面对太后,宇文温则说他若是离开寝舍太久怕是会让人起疑,阿奴将匕首在他面前晃了晃:“这是借口么?” “这是破绽。” “太后已经安排妥当,你去就是了。”阿奴收回匕首然后示意宇文温换好衣服跟她走。 扮作宦官的宇文温跟着女官阿奴一路通行无阻来到太后杨丽华寝宫,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太后杨丽华如今随意挽了个发髻失魂落魄的坐在食案边,上面摆着微热的饭菜可看上去却没怎么动过。 眼见着阿奴将宇文温带进来,杨丽华目光复杂的看着这个与自己有了肌肤之亲的男子,而宇文温行完礼之后却不管不顾径直坐在食案边:“请太后用膳,保重凤体要紧。” 杨丽华只是死死的盯着他的双眼一言不发,宇文温与她对视了片刻后叹了口气说道:“无论如何,先填饱肚子再说。” 而杨丽华依旧是纹丝不动,她目光冰冷看着眼前男子而藏在食案下的手却轻轻抽出一把匕首。 禽兽,我要阉了你,我要亲手阉了你! 这是她目前唯一的想法,中午回到寝宫后她泡在浴盆里洗了大半天想要把这家伙留在自己身上的印记洗掉,然而这只是妄想有的东西是没办法洗掉的。 该怎么办? 杨丽华想了一个下午越想越悲伤无穷无尽的羞耻感化成滔天怒火,自动无视了是自己选定的房间点的香最后还先‘动口’的事实,唯一的念头是不能就此放过玷污自己的‘禽兽’宇文温。 她让心腹女官阿奴去找宇文温若是对方敢乱来要挟自己那么就地格杀然后栽赃刺客,若不是就带来寝宫。 她要亲手阉了宇文温,阉了他至少能为自己出口恶气而且让对方生不如死。 就这么办,你那祸根别想再留着了! “阉了微臣也解决不了问题。”宇文温猜到对方的心思,他不认为杨丽华大晚上的叫自己来寝宫是为了再续前缘,她在宫里混了那么多年勾心斗角下来已化身高傲御姐不需要和自己商量什么善后事宜。 他觉得对方大费周章带自己过来估计就是要亲手或是亲眼看着自己被那啥了。 “微臣不想逃避,但也不想残缺不全苟活于世。” “那你怎么不自尽!”杨丽华怒极而笑,她终于说话了只是带着阵阵杀气。 宇文温自嘲说此次被人下药得逞咽不下这口气,好歹知道谁是幕后真凶死后也好化作厉鬼上门寻仇。 话刚说完便被人从后边用绳勒住脖子拖倒在地,绳索越绞越紧宇文温非但说不出话连喘气都困难面色渐渐变得惨白。 杨丽华站起向他走来手中多了一把匕首,眼见着她满面怒容宇文温咬牙奋力一滚连带着勒自己脖子的阿奴都拖倒地面,他挣扎着起身却见杨丽华一刀扎来随即挥手打去将匕首打落地面。 捡起匕首掂了掂,宇文温看着面色惊慌的杨丽华嗤笑一声:“女人果然头发长见识短!” “你说什么!”杨丽华闻言怒不可遏尽力压低了声音怒喝。 宇文温说上午两人在禅房里那么久才出来本就容易招惹怀疑,你一回寝宫午饭也不吃就洗澡一洗就是大半天这不明摆着让人看出有问题么。 现在又想阉人你也不找个老宦官把关做一下技术指导,这一刀下去血止不住我死在这里更麻烦! 杨丽华气极而笑,面前的男子上午刚‘玷污’了她现在又恬不知耻的指责自己误事,熊熊怒火让她失去了理智随手从食案上抄起筷子就要戳对方眼珠。 “太后到底恶了谁才被人下药!”宇文温见讲理讲不通赶紧转移话题否则再这样下去他只能挟持杨丽华逃出长安了,届时鸡飞狗跳可是难看得很。 杨丽华却已经听不进去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要将面前之人杀了再想办法隐瞒,瞒不住就和父母如实交代届时要打要骂都无所谓了。 她从小就被母亲教导要守妇道从一而终哪怕亡夫再混蛋自己也没有动过其他念头,可如今这厮不但占了自己天大的便宜还口出无状那就什么都不管了,被天下人戳着脊梁骨骂就骂吧! 宇文温一只手握着匕首将旁边要冲上来的阿奴逼开,另一只手将杨丽华的手抓住目不斜视的盯着对方眼睛说道:“太后到底恶了谁才被人下药!” 杨丽华挣扎着却甩不开手和宇文温怒目而视僵持了片刻后猛然向前一扑扯住对方手臂随后张嘴就咬死不松口。 胳膊上传来一阵剧痛宇文温强忍着没有动,这一咬可比先前妻子尉迟炽繁咬自己还要痛得多,眼见着力道渐渐放松便问太后是否出了气。 话音刚落又是一口,宇文温无奈的重复着问太后到底恶了谁才被人下药。 “不要岔开话题,你想怎么死!”杨丽华又要进入暴走状态。 宇文温说好不岔开话题那么现在说说你扑倒我的事情,我家有贤妻在千里之外苦等数月如今却被你破了身子该怎么办。 杨丽华闻言面红耳赤随即哭着骂他禽兽,她知道是禅房里那炉香的问题导致双方突破底线了,可她不愿意承认也不愿意面对。 宇文温说是你自己先‘动手’的骂我是禽兽也就罢了,那么现在还是来谈谈太后到底恶了谁才被人下药? “不知道...我不知道...”杨丽华低声抽泣着连口头自称‘哀家’都忘记了。 宇文温见状无语心中不住吐槽:不知道?不知道赶紧查啊针对我干什么,你不是宫斗达人么怎么这么不知轻重缓急! 咬了两口气好像也消了些理智也回来了杨丽华便将宇文温推开自己走回食案边坐下,阿奴见状松了口气她就怕太后闹起来声响太大被外边的宫女听见。 “房间是太后选定的,香不是微臣点的,所以请问这房间是谁安排的香炉是谁放的?”宇文温无奈的问道。 他认为此次当真是无妄之灾自己不知不觉就中了招,那香气看来是传说中的迷\\香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放在寺庙禅房里的。 说来说去一句话,发生这种狗血的事情自己也是受害者,杨美女却将失\\身之怒发泄到自己头上来了。 杨丽华只是沉默不语她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宇文温是她临时起意叫来的,禅房是她让住持安排的,房内香炉也是原来就有的按说是住持的嫌疑最大。 可若是事先就设好的陷阱那为什么当她和宇文温正颠鸾倒凤时没人冲进来捉现行?若不是为了对付她或宇文温那为何如此大费周章? 按着谁受惠谁嫌疑最大的原则来看面前这宇文温嫌疑最大,可他根本就没有机会再说当时的表现也...... 想到这里杨丽华又羞又气眼眶竟红起来,宇文温见状赶紧干咳一声将其从回忆中叫醒免得又开始暴走,眼见着对方也没有头绪他用手中夺过来的筷子沾了点汤水在食案上写了起来。 他先问今日上午太后叫自己来是临时起意还是早已决定,然后是找谁安排的禅房接见自己,住持为人如何事后有无异常表现,从让人安排禅房到她进去中间隔了多久。 进禅房时里边有无异常,那香炉的摆放情况如何,事发期间在外边旁听的阿奴有没发现什么人往这边过来,那香炉如今在何处,太后回宫后是否有谁过来旁敲侧击。 杨丽华见对方如此有条理的顺藤摸瓜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依赖感,她并非愚钝之人只是大半天都在纠结自己失\\身这事反而没有心思去追寻幕后真凶。 宇文温眉头紧锁想了许久突然问那日汉王宇文赞入寺意图对两位前皇后不轨是在哪间禅房,当日是否在房里点过什么熏香没有。 他认为那禅房有可能是汉王宇文赞的‘作案现场’那炉香怕是其拿来助兴的玩意被遗落在房中,他老哥天元皇帝宇文赟可是喜欢用汤药助兴。 听得宇文温这么一说杨丽华想着想着紧缩的眉头松开来,汉王宇文赞那日龌龊的行为她事后已听近侍禀报,当然详细的过程她没心思听,只是知道陈月仪、元乐尚两人被宇文赞轻薄时确实身有不妥。 所以说这一切没有人预谋全都是误打误撞造成的巧合,我就这样被他白白占便宜了? 第七十六章 那就搞定你! 杨丽华不甘心,她不想放过这个占了自己天大便宜的宇文温,一边细嚼慢咽吃着晚膳一边想着如何找茬让其付出代价。 “郡公似乎工于心计,想来平日里经常算计人吧?” 宇文温见状做诚惶诚恐状连说不敢可心里却不停吐槽:当然,你老公是我干掉的,你老爹两次遇刺也是我策划执行的,你今日要是不讲理要把事情闹大我就把你挟持了冲出长安城! 谁要做阉人,我还要做你夫君! 杨丽华见宇文温一副淡定的样子十分不爽,即使明确知道今日上午那场荒唐对方也是‘受害者’也不爽。 ‘我不会放过你!’杨丽华心中暗暗下了决定,这混蛋占了她这么大的便宜不能善罢甘休,吃完晚膳后边让女官阿奴将食案端了出去。 “微臣斗胆,不知太后要如何处置微臣。”宇文温决定先发制人,要是再让这杨丽华东想西想自己怕是又要被阉。 “你说呢?” “微臣家中妻子翘首以盼,不想做宦官。” “妻子,今日你...你...”杨丽华闻言气的话都说不出了,今日他也不知道‘耕耘了’自己多少次如今却说起家中妻子了? “今日之事微臣不敢推卸责任,只是...” “我不管!”杨丽华哭喊着挥舞双手向他挠来,她忍着巨大的屈辱辱和羞耻感担惊受怕了一下午,可这占了自己天大便宜的混蛋竟然还如此淡定。 杨丽华知道上午之事她和宇文温都是受害者,只是被他‘突破’之后心里实在接受不了,自己是堂堂大周太后竟然弄出荒唐事来憋了一肚子火总要发泄。 凭什么你能如此逍遥,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宇文温也不躲避将她手抓住随后将其搂入怀中紧紧搂着细语道:“哭出来,哭出来好受些。” 杨丽华奋力挣脱对方怀抱坐回原位背对着宇文温用手捂嘴低声哭泣起来一发不可收拾,从外边走进来的女官阿奴见状望望外边随即沉默不语。 杨丽华将宇文温叫来说白了就是要找茬,她心中委屈无处倾诉好容易得了个‘树洞’哭诉,宇文温化作知心邻家大哥哥静静倾听了不知多久,杨丽华哭着哭着把他赶到外间随后竟然就不管了。 动又动不得劝又劝不听,宇文温无奈在外间坐着发呆,他想躺下又有点冷,里面肯定是不能进去可又不能离开。 女官阿奴给内间里睡着了的杨丽华盖上被子但对于外间处坐立不安的宇文温那期盼的目光视而不见。 想盖被子没门!最好得风寒马上死掉! 整整一夜宇文温就坐在外间打盹每当他要睡着的时候就被旁边的阿奴弄醒,醒来之后想和对方搭讪却又被一番白眼顶回来。 阿奴坐在他对面时不时把玩着寒光闪闪的匕首免得此‘獠’趁自己一不注意摸到里面对太后‘欲行不轨’。 直到清晨杨丽华才打着哈欠醒来,发觉宇文温还在外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冲上去扇巴掌:“禽兽!” 一夜无眠眼圈发黑的宇文温反应快好歹抓住那只手躲过一劫,见她又要发作无奈低语:“太后睡了一夜真要有事也晚了。” 杨丽华冷哼一声甩手挣脱对方转身走开,宇文温动作僵硬的舒展腰骨,昨日上午一场‘大战’已是腰酸背痛接下来又坐着熬了一夜他真怕自己的腰会断掉。 “你给我滚!再敢跨入寝宫半步我就砍断你的腿!” 正所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熬了一夜的宇文温没得任何好脸色就被赶了出来,女官阿奴带着身着宦官服的他出了寝宫便要撒手不管任由其自生自灭。 宇文温作为宿卫官夜晚应当住在值守官署结果被叫去寝宫一夜未归,他将原来官服换上后便问阿奴关于自己夜间不在官署的事情可曾有什么说法。 阿奴冷笑一声说你自己好自为之,宇文温问昨晚你不是说太后自有安排,那么安排在哪里? “谁稀罕给你安排,不在官署过夜的借口自己想吧!”阿奴抛下一句话飘然而去,宇文温看着她的背影嘴角抽搐,原地来回走动片刻他心生一计。 片刻之后,几名宫女在某处宫殿角落意外发现了小左宫伯宇文温,当时他穿着贴身衣物盖着官服躺在地上呼呼大睡,口中还不住梦呓说什么夫人夫人。 报到左宫伯处方才得知昨夜小左宫伯不知何故未在官署过夜,一群热心人士分析后得出结论:小左宫伯宇文温思念夫人过度夜间梦游结果不知不觉跑到外边地上睡了一夜。 真是个可怜人哪!众人如是想。 不过可怜归可怜,职责所在宇文温还是打着哈欠去巡查各处侍卫,一日下来好容易抽空打盹补了些觉熬到傍晚,吃完晚饭正要大睡一场的宇文温却被人叫了出去。 “太后又要见我?”宇文温看着女官阿奴手中宦官服惊疑不定,昨晚在太后寝宫他差点被阉了好歹哄着杨丽华发泄心中怒火躲过一劫未曾想今晚又被找上门来。 莫非又想动刀? “这...太后今日早上不是说再敢跨入寝宫半步就砍断我的腿么怎么又...” “我没听见,你自己和太后说去。”阿奴面无表情。 “那今晚本官不在官署过夜的理由...” “你自己想办法!” 宇文温不住腹诽换上宦官服跟着阿奴又去了太后寝宫,狗血剧再度重播一番杨丽华要死要活折腾完之后他被赶到寝宫外间坐着在阿奴的监视下继续熬夜。 。。。。。。 数日后,西阳郡公府邸。 杨济看着眼圈发黑的宇文温惊讶不已:“郡公在宫内值守竟如此辛苦?” “这不恰逢多事之秋么。”宇文温打了个哈欠精神萎靡不振,他自从那日被杨丽华那啥之后生不如死,每晚都被叫去寝宫当出气包,完了还不得睡要在外间熬通宵。 宇文温算是想通了杨丽华就是要折腾他出气,每天早上就恶狠狠让他滚结果晚上又叫他过去承受‘精神攻击’,这几日都没得囫囵闭个眼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完。 好容易结束值守出宫宇文温立刻去给‘业界良心’郑译续费想‘运作一下’让自己远离皇宫不巧的是对方外出公干不在长安。 一个多月来大周局势又发生了变化:朝廷军队在黄河岸边打退了相州军的试探性进攻,豫州总管府将反叛的申州刺史李惠击败完全掌握了下辖各州, 有了东南面的豫州总管府和南面的荆州总管府支持,洛阳城周边形势坚如磐石相州军一时半会不可能拿下。 至于再往东的毫州总管府和徐州总管府形势不容乐观,朝廷军队还在毫州总管府下辖各州与相州军拉锯战,而徐州总管府则大部落入相州总管尉迟迥侄子青州总管尉迟勤手中。 长江北侧的吴(扬)州总管府南面有南朝军队趁火打劫正是焦头烂额之际,一时半会还抽不出手援助北边的毫州、徐州。 幽州总管府已被相州军拿下,总管于翼下落不明,相州总管尉迟迥总算打通了与北境游牧民族的通道,往后怕是有游牧骑兵南下助战。 上月下旬宇文温因涉嫌刺杀丞相被捕入狱消息当天便传向安陆,隔日宇文温无罪释放这个新的消息又快马加鞭以更快的速度传向安陆,两个消息同日到达安陆总算是没引起什么误会。 总而言之一句话,杨坚和尉迟炯如今是半斤对八两无暇他顾,安、襄、黄州三总管府可以趁机修生养息了。 而宇文温此次换班出宫也算是能修身养息了,宇文十五、林有地、张鱼的伤势如今已经痊愈可以活蹦乱跳出去为非作歹,故而他将三人叫到书房与杨济一起听自己安排下一步事项。 设下苦肉计引宇文智及上钩的计策宇文温在事前已经向宇文十五和张鱼说了独独瞒着林有地,故而林有地看着黄阿七一步步走上绝路不由得痛心疾首。 “为了对付宇文智及,你们三个受苦了。” 宇文十五等人表示无所谓正好身痒那皮鞭抽着当真是爽得很,他被那可恶的宇文智及花钱多抽了一百鞭爽翻天,后来亲眼见其被当堂砍死也是解了心头之恨。 张鱼面色轻松说郎主要自己去死都行不过是大牢里受刑没什么大不了,林有地则跪地不起说是因为他作保让黄阿七入府为仆才惹出如此大祸,他愿意受罚。 “那是他自己做死,正所谓不做死就不会死。”宇文温冷笑一声,“若是黄阿七没有去举报他的脑袋还好好的长在脖子上。” 黄阿七因为构陷郎主最大恶极已经被秋官府砍头示众,林有地征得宇文温同意将黄阿七的尸首收殓下葬在其母亲陈氏墓边。 “是小的害了大伙,请郎主责罚!”林有地不住的磕头砰砰作响。 “你的命是本公的,本公要你好好活着。”宇文温似笑非笑,“十五,你不带着两个兄弟去见识一下长安城乐坊的水准么。” “嘿嘿嘿...”宇文十五的笑声让张鱼和林有地不寒而栗。 “郡公,之后从那日后杨坚出行防卫越来越森严,怕是再难下手了。”杨济将这段时间的观察结果向宇文温汇报,丞相杨坚遇刺后出行愈发谨慎,除了车队本身前边还有大批开路骑兵,后边也跟着策应。 隋国公府附近街道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每次的出行路线也飘忽不定,车队里多了一辆马车让人猜不出他到底坐在那一辆车上。 “也就是说再没办法行刺杨坚了。”宇文温沉吟片刻决定将行刺杨坚的事情暂时搁置,上次他主仆五人行刺能全身而退完全是靠出其不意,如今对方有了防范怕是难有出手机会。 宇文温有想过不如趁着面见杨坚的机会直接动手将他挟持出长安城再干掉,可每次求见都是相府长史郑译老哥过来问话说可以转达,他心里寻思莫非杨坚在提防自己? 再说自从那日行刺和杨坚真刀真枪过了几招后宇文温发觉自己肉搏竟然搞不定杨大叔! 杨济不想打扰他休息便告退离开,宇文温想着想着‘目露凶光’:“你爹我动不了那就搞定你!” 第七十七章 风不平浪不静 好容易结束值守从皇宫里出来,宇文温在府中每日作的事就是睡觉,前几日被杨丽华折磨得夜不能眠可得好好补觉了。 然后就是写信,一封写给爱妻尉迟炽繁一封写给父亲宇文亮,写给妻子的信十分肉麻而写给父亲的信则老实了许多,因为宇文温又骗人了。 他在安陆时极力说服父亲和兄长让自己作为人质来长安,其中一个关键理由就是滞留长安的诸位宗室藩王对杨坚不满必然要有动作,而他将参与其中力争借用藩王们的力量将杨坚干掉。 但是当时说好的是宇文温藏在幕后谋划,结果现在是亲自上场还演了一回苦肉计,不解释清楚怕是回去以后老国公吹胡子瞪眼不让他出安陆城就玩完了。 魂淡,这个阶段正是我事业的上升期,可别让老爷子坏了事! 还有让父亲想办法和杨坚提条件让他回安陆,这里待得越久莫名其妙的隐藏任务触发得越多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七月下旬来长安时他就想着事有不妙就跑路,结果没多久就触发任务收了“大明热血男儿”杨济做手下。 收了也就收了,刀术高手嘛路上遇见收买路钱的还能帮砍人,可如今这杨丽华就不妙了。 宇文温觉得自己事业还没有着落莫名其妙就触发了“后宫任务”招惹了大周太后杨丽华,再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时间过得飞快,宇文温觉得自己还没有休息够就到了换班入宫值守的日子了,沐浴焚香祷告一番后宇文温怀着‘不良动机’带着行囊进入皇宫。 也许是太后杨丽华想通了或者是气消了再没有找他麻烦,宇文温直到换班出宫就再没见过杨丽华和她那个心腹女官阿奴。 这让一心要‘搞定’杨丽华的宇文温惆怅不已,不过他不在乎因为到时候就由不得对方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宇文温的人质生活很快便又过了一个多月,转眼已是大象二年十月中旬。 他已经离开安陆将近三个月了对妻子尉迟炽繁的思念与日俱增,时局也开始明了起来,相州总管尉迟迥站稳了脚步将其拥立的小皇帝----赵王宇文招幼子宇文乾铿称为正统,将杨坚辅佐的小皇帝宇文阐称为伪帝。 大周击败北齐统一北方后不过三年,北齐故地又分裂出去成为另一个大周,就如同当年拓跋氏(元氏)建立的北魏一般,最后分为东、西两段。 东西两个朝廷分别称呼对方为伪朝,与当年的东、西魏一般历史继续重演,当年北魏王朝元氏皇族被权臣高欢、宇文泰挟持分成两个朝廷。 如今的大周也是如此被杨坚、尉迟迥各自把持的宇文氏皇族分成东西两个大周,各自声称自己是正统,而大周的命运似乎也将步北魏的后尘渐渐走向消亡。 而杨坚清洗宇文宗室的步伐也加快了,先是从大周奠基者宇文泰的儿孙辈下手: 八月底秋官府破获袭击皇城大案,酆王宇文贞谋逆未遂,连其子宇文德文一同被杀;他的弟弟宋王宇文实附逆,杀;纪王宇文湜谋逆未遂,杀; 接下来是周武帝宇文邕的子孙: 九月上旬秋官府破获勾连伪帝意图叛乱大案,秦王宇文贽谋逆未遂,连其子宇文靖智、宇文靖仁一同被杀;曹王宇文允,谋逆未遂被杀; 九月下旬秋官府破获行刺丞相大案,道王宇文充谋逆未遂,杀,蔡王宇文兑谋逆未遂,杀;荆王宇文元谋逆未遂,杀。 十月上旬皇宫爆发毒杀皇帝未遂案,谯王宇文乾恽连同他弟弟宇文緷、宇文綪谋逆未遂,杀;翼王宇文绚谋逆未遂,杀 九月初大周皇族宇文泰一脉除了小皇帝宇文阐和他弟弟邺王宇文衎、郢王宇文术三人外还活着的十五个男丁如今全部被杀个精光。 剩下的是大周宗室----宇文泰兄弟的子孙后代,宇文泰家中排行第四最小,有三个哥哥:大哥宇文颢、二哥宇文连、三哥宇文洛生,当然他们及其儿子已经过世了现存的是孙辈、曾孙辈。 杞国公宇文连之子宇文元宝无后由宇文颢的孙子宇文亮(也就是宇文温父亲)过继嗣后,宇文洛生在宇文泰还没发家时就死了无后。 故而如今皇城之外的宗室就是宇文颢之子豳国公宇文导一脉以及被尉迟迥拥立为帝的宇文乾铿,他是赵王宇文招幼子,远嫁远嫁突厥的千金公主是他姐姐。 如今在外领兵的宗室只有宇文温父亲宇文亮而已,荥州刺史宇文胄已经兵败身亡被清河郡公杨素斩于马下。 腥风血雨之下昔日高高在上的宇文宗室人人自危,心惊胆战的等着厄运临头,如今还敢在长安城里大摇大摆逛街的宗室只有一人那就是西阳郡公宇文温。 也是唯一让丞相杨坚在长安城里稍微有所顾忌的宗室。 此刻宇文温带着三个手下灰头土脸走在街上,方才宇文温到五叔宇文众府上拜访却吃了个闭门羹, 宇文温祖父宇文导共有五子,长子宇文广承袭了他的豳国公爵位,现在宇文广已故由其子宇文洽继承豳国公爵位;次子宇文亮过继给他堂弟宇文元宝继承了杞国公爵位;三子宇文翼早逝无后由宇文亮次子宇文温承袭了他的西阳郡公爵位。 四子宇文椿受封永昌郡公,第五子宇文众受封天水郡公,这五人及儿子们就是现存的宗室了,除了宇文亮及其长子宇文明其余共十一人都在长安。 待得朝廷对安州动手时他们谁都别想活,如此命运让宗室们将怨恨的怒火集中到了宇文亮父子三人身上,正好在长安的宇文温便首当其冲。 宇文温到堂兄、豳国公宇文洽其府上拜访被管家‘礼貌’的挡在门外,昨日在四叔宇文椿府前吃了闭门羹,今日在五叔宇文众那里也讨不了好被管家打发出来。 之所以受到如此待遇,是因为叔伯们认为因为宇文亮的目光短浅导致杨坚坐大,若是七月安州军能一鼓作气北上攻下东北面的荆州总管府,或是支援北面的申州刺史李惠夺取豫州总管府全境,那么杨坚何至于如此猖狂。 一个月就把皇族的十五个男丁杀光留下他们这些旁支宗室充场面,宇文家的天下就是这样慢慢丢了,安州总管宇文亮难辞其咎。 为了保住他那个总管位置却不顾大周江山,他日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 “王八蛋,那帮藩王一个个不成气反倒赖到咱家来了!”宇文十五一脚踢飞个石子,他跟着郎主总共五人就敢行刺杨坚还差点得手,而藩王们个个王府里都蓄养着几十上百护卫却没一个成事。 宇文温连续吃了三次闭门羹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宗室们一个个不成器被人把屠刀架到脖子上能怪谁? 天不助人自助,总想着靠别人的下场就是生死掌握在他人手里。 按照历史轨迹杨坚是在大象二年下半年及次年分批次慢慢清洗宇文宗室,而现在因为和相州尉迟迥对峙不分上下他为了消除后患顾不得装矜持于是快刀斩乱麻。 有权臣宇文护的下场为前车之鉴杨坚不会让宇文宗室有任何反扑的机会,小皇帝宇文阐的两个弟弟邺王宇文衎、郢王宇文术作为替补已经足够了。 闲着无事宇文温索性去逛街,前几日父亲宇文亮派来的使者已经来到长安和丞相杨坚商谈放他回安陆的相关事宜,若是成了自己就能回家那么下次来长安也不知何年何月所以得再看看这“国际一流大都市”。 从七月下旬到现在将近三个月时间安、襄、黄州三总管府已经用实际表现证明了罢兵的诚意,说实话光凭一个质子就想阻止对方动手那是不可能的,就像清初的三藩之乱平西王吴三桂的长子吴应熊在京城做质子也没能阻止他老爹起兵。 所以宇文温不打算坐等已经在想办法自寻退路,若是能光明正大的离开自然好若是谈不拢那他就自己逃,反正已经在给父亲的信中提到这一点打了招呼,想必在得知自己‘失踪’一段时间内后能装聋作哑。 然后还要把太后杨丽华也带走,她是我的女人了所以就要带走! 走着走着宇文温忽然看见了一个熟人,一个按理说不该出现在长安街道上的熟人:太后杨丽华身边心腹女官阿奴。 宫里人出宫也不是不行像李三九先前就经常独自一人出宫采买,可问题就出在阿奴这种高级女官却是孤身一人没带随从行踪可疑,宇文温瞥见她鬼鬼祟祟的拐进一家药铺里去了。 宫中有御医要是生病头痛脑热什么的没必要出宫买药,像她这种太后身边心腹要开些好药也不是不行,那么问题来了:她为什么要出宫买药? 要么是有什么病不能让御医知道,或者是要用什么药不能让御医知道。不能让御医知道的病莫非是什么见不得光的隐疾?不能让御医知道的药莫非是什么毒药? 宇文温眉头紧锁在心里飞快的思索着关键所在,宇文十五等人见郎主发呆不由得面面相觑。 。。。。。。 阿奴提着几包药从药铺里出来,左右看看没什么可疑人物盯梢她便急匆匆离去,未曾想刚走了几步身边一个人影窜过手中一轻低头看去那几包药已没了踪影。 抬头一看却是个小子抢了药往前边跑了,她张口想喊有人抢东西却生生忍住拔腿就追,那小子滑如泥鳅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眼见着就要逃掉却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阿奴见状也未多想奋力追上前去。 她一个女流之辈跑起来倒也快,紧跟着前面小子眼见着就要追到却总是差那么一点,在坊道小巷七拐八绕最后终于将他堵在一处死路里。 “把东西交出来!”阿奴拔出匕首慢慢靠近那人,“把东西交出来可饶你一命!” 小子犹豫片刻将那几包东西捧在手心似乎是要交出来,阿奴见状正要上前去拿却见他猛然一抛将那几包东西抛到自己身后。 阿奴急了眼转身要去抢却发现身后出现了三个人将那几包药接住,当先一人缓步上前当她看清来人面容时不由得大惊失色脱口而出:“是你?” “是我” “你怎么来了!”阿奴感觉不妙。 “我已经来了。” “你来干什么!”她紧紧攥住匕首。 “机缘巧合呗。” 那人正是宇文温以及身后两个爪牙。 第七十八章 那就搞定你! “真是巧啊,姐姐今天怎么有空出宫采买?”宇文温皮笑肉不笑的走近,“买的是什么药?” 阿奴年纪比宇文温大故而他戏谑的称其为姐姐,这个杨丽华的心腹平日里对他横眉竖眼从没好脸色,宇文温忍她已经很久了。 “你,你想干什么!”阿奴将手中匕首挡在胸前却被身后那小子冲了上来一把打掉抢走跑到宇文温身后。 “想干什么?你说呢,嘿嘿。”宇文温化身欲行不轨的恶少‘狞笑’着向她逼近,身边三个一看起来就不像好人的‘爪牙’面无表情。 “说吧,是自己脱还是...呃,你买的是什么药!”宇文温差点说错台词。 阿奴一咬牙冲上去就要抢药被几名‘爪牙’制住,宇文温问了几次见她守口如瓶便吩咐林有地去药铺让人查查这几包药到底是什么用途。 “问清楚了你就去报官!说有宫女意图...” “不要啊!”阿奴一听说要去报官急了眼,拼命挣扎了一会见事情已经无法挽回服了软,“你让他们走开,我只和你说。” 宇文温说你莫非是想挟持本公?本公乃大周良民遇见可疑之事绝不袖手旁观此番定要到官府见分晓! “不是我用的药!”阿奴咬牙切齿的迸出话来,她是太后心腹女官,这话里已经说得很明白就差直接捅破窗户纸了。 眼见火候差不多宇文温示意三个手下拿着东西到路口放风,他待得阿奴起身问道:“太后怎么了?” 阿奴冷冷的盯着宇文温满眼俱是仇恨,僵持了片刻怒火熄灭面色黯淡叹了口气回答:“太后有了。” 宇文温闻言差点随了声:恭喜!好歹硬生生咬住没说出口,他愣愣的看着阿奴片刻才回过神来:太后有了,杨丽华怀了我的孩子,我要作爸爸了! 阿奴见他目瞪口呆的样子冷笑:“你不问问太后怀的是谁的孩子么?” 此时的宇文温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哪里听得到对方说什么,他满脑子就是自己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变成奶爸的样子。 不行,赶紧得买纸尿裤,买奶粉买小宝宝的衣物用品,还有婴儿床,得是实木的那种千万别有甲醛... 奶粉是买国产的还是进口的?要不要请金牌月嫂?对了还得联系好医院免得到时后没床位啊! 话说回来是去市妇幼还是省妇幼孕检?魂淡,双方都没做过婚检不会有什么不得了的遗传病吧!作孽喔千万别有什么地中海贫血症! 他满脸喜悦思路飞速扩展已经在考虑自己那还未出生的孩子将来要读公办还是私立幼儿园了,穿越到这个时代大半年他的思维还是二十一世纪水准。 “你知道长安哪家幼儿园师资雄厚有双语教学么?”宇文温‘回过神’开始问起阿奴来,他觉得自己对长安不熟也不知道各处幼儿园的水平优劣如何不如问问别人。 看着喜笑颜开的‘人渣’宇文温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喃喃自语,阿奴怒火中烧一把扯住他领口骂道:“你这么高兴做甚么!你有什么资格笑!你可知道太后被你祸害成什么样子了么!” 被对方扯着领口摇啊摇加上几声大骂宇文温总算回过神来:“太后?对啊太后现在如何了?有没有御医开药安\\胎...” 话说到这里他猛然回过神,上月他和杨丽华阴差阳错间那啥了这种事怎么能见光?先帝驾崩到现在已经半年,然后让御医给怀孕月余的太后看病是嫌死得不够快还是怎的。 还安胎,怕是她老爹杨坚气势汹汹带兵上门捉拿淫\\贼也就是自己拉去千刀万剐。 “带我见她,现在,立刻,马上!”宇文温决定承担起男人的责任,事不宜迟如今该面对的就要面对,躲在旁边让她一个人承担所有压力算什么男人! “你想干什么?你嫌太后还不够伤心么?”阿奴恶狠狠的瞪着宇文温,自家太后清白之身被眼前这个‘禽兽’玷污却无法惩罚,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忍气吞声装聋作哑以求时光冲淡一切。 她支支吾吾的说出了事情真相:太后发觉九月应该来的月\\事没有来,原以为是延后可等到了现在也就是十月中旬还是没有来! 最后一次是八月下旬,这一推算麻烦就大了! 宫里有御医但不可能让他们来诊脉,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太医不会透露给文武百官但不可能不告知大权在握的太后父亲,到那时太后有何面目面对父母? “所以,你买的不是安\\胎\\药。”宇文温满脸的喜悦褪去,双目通红看着眼前女子:“你是在买打\\胎\\药!” “不打掉还能如何,那就是个孽...” 话未说完阿奴喉咙被宇文温死死掐住:“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敢动我的孩子?没有人可以伤害我的孩子,没有人可以伤害我的女人! 阿奴被掐得喘不过气双手抓着宇文温的手试图扯开力气却不够,对方发觉其喘不过气已经快不行了赶紧松手。 她站立不稳跪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吸着气,刚刚缓过气便抽泣起来:“郡公,求您别再逼太后了!” “带我去见她。”宇文温还是那句话。 “郡公,奴婢求求您别再逼太后了,她这几日...” “少废话!”宇文温一把扯起阿奴,“带我去见她!” 。。。。。。 皇城,太后寝宫内,杨丽华愣愣看着眼前食案上的一碗汤药。 那药是昨日她让心腹女官阿奴悄悄出宫买回来的,为的是将自己腹中刚刚怀上的孩子解决掉。 九月初和西阳郡公宇文温荒唐了一场而自己当月以及这个月的月\\事没有来,按理需要找御医来把脉才能最终确定是否怀孕,但她不可能让御医知道自己的状况否则一切大白于天下她再无容身之地。 也没办法独自出宫私下找外边的医生诊断,杨丽华只能根据自己的经验来判断:月事没来这就是怀孕的征兆。 这个孩子不能来到世上,要在肚子明显变大前就解决掉。 这是杨丽华哭了数日之后做下的决定,然而昨夜当药水摆在自己面前时她犹豫了,怔怔地看着案上的药就这样呆了一夜最后还是倒掉了。 她是孩子的母亲,所谓虎毒不食子又怎么能下狠心将亲骨肉害死。 然后今日又接着哭,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再过几个月肚子大起来的时候是瞒不住的,她要如何面对父母面对小皇帝? 所以方才杨丽华还是让女官阿奴将药熬好,就等着一饮而尽斩断祸根以全自己的名节。 可药一端上来她又犹豫了,这一犹豫就是半个时辰,正纠结间眼前人影晃动阿奴带着一个宦官进来,杨丽华看清了宦官的面目心中一惊立刻将那碗药送到嘴边就要喝下。 来人正是宇文温他看见了杨丽华的动作却没有上前阻止,只是慢慢走到面前静静的看着对方。 玉碗在嘴边僵住杨丽华还是无法下口,大滴泪珠顺着脸庞落入碗中,拿着碗的手颤抖片刻还是没能稳住,手中碗跌落地面药水洒得到处都是。 她双手扯着衣襟强忍着不哭出声随后被宇文温揽在怀中:“为何不告诉我?” 杨丽华双肩抖动只是不说话,宇文温用一只手轻轻捏着她的下巴将凄美的面庞抬起,两人四目相对。 “对不住,是我不好,早该将你接出来好好照顾。” 话音刚落手臂上传来剧痛宇文温倒吸一口冷气,却是杨丽华一口咬住他手臂不放直到哭出声无法用力才松口。 “禽兽,禽兽!” “你害了我,都是你害了我!” “你让我怎么办,让孩子怎么办...” 杨丽华说道最后已经泣不成声,宇文温紧紧搂着让她将脸埋在自己怀中痛哭:“跟我走,我带你回安陆。” “安陆?不可...唔唔唔”杨丽华话未说完一阵长吻袭来许久才结束,她挣扎着又要说话结果继续被袭击,连续几次过后已经无力反抗只是不住的啜泣:“你到底要如何!” “差点被你打了两耳光,所以我要带你回安陆算账,算一辈子账!” 折腾了片刻杨丽华回过神来,她没有将自己有身孕的事告诉宇文温那他是怎么知道的? 宇文温不等她训斥一旁的阿奴便抢先发话,说他昨日去药铺买跌打药正好撞见阿奴在里边买安\\胎\\药,不过药店掌柜拿错打\\胎\\药故而被他训斥一番。 得知太后有喜他一股脑儿买下药铺最好的安\\胎\\药让阿奴拿回来,因为没轮到他入宫值守于是费了一番周折才混进宫来 “这一碗都要一贯钱下次可得拿稳了,昨晚你喝了觉得味道如何?”宇文温装疯卖傻,昨日他就逼着阿奴带自己混入宫中准备行事。 为了避免杨丽华做傻事他将药草换成滋补药材,出乎意料的是昨晚杨丽华愣是没下口。 “安\\胎\\药?”杨丽华愣了一下,随即苦笑数声:“安什么胎?再过数月还怎么瞒...” “再过数月你就在安陆那边安心保胎了为什么要瞒?” 杨丽华闻言紧张起来,听宇文温话里的意思他要将自己带走,且不说走不走得成的问题,自己女儿宇文娥英怎么办?小皇帝宇文阐怎么办? 她正要争辩却被宇文温打昏,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女官阿奴见状大惊失色上前扯住他:“你想干什么!” “带她走!”宇文温将杨丽华拦腰抱起.“我要带她回安陆!” 眼见对方要拼命他也目露凶光:“老实些!否则我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什么叫做禽兽不如! 第七十九章 以理服人 下午,某处院子房间内杨丽华正在发飙,女官阿奴伏地不起泣不成声。 昨晚宇文温将杨丽华打昏并喂了草药让其迷迷糊糊一睡不起,随后‘禽兽’宇文温用了少儿不宜的手段逼着持有进出皇宫腰牌的阿奴协助于今日上午顺利带其离开皇宫并将她主仆二人安置在这座院子。 此处为上月宇文温让杨济秘密盘下作为‘狡兔三窟’之一的据点,原本预备着逃命所用现在变成‘金屋藏娇’。 昏迷了大半天的杨丽华醒来后被怒火点燃,她视阿奴为最可靠的心腹可如今却帮助一个‘禽兽’将自己掳出宫外囚禁起来,阿奴在她面前跪了许久都未得原谅直到宇文温进来。 宇文温铁了心要将怀了自己孩子的杨丽华带回安陆为了说服对方决定‘以理服人’,所以一上来没有寒暄走过场立刻讲‘道理’: 首先你是我的女人还有了我的骨肉所以安陆你不去也得去,我是来告诉你不是来征求意见的! 其次你要是敢玩什么花样自尽例如嚼舌、吞金、投缳、绝食、投水、撞墙、抹脖子什么的弄出一尸两命我就和杨家同归于尽。 还有你要是敢把肚子里的孩子弄没了我要你生十个来赔!! 大周太后杨丽华听完愣住面色惨白无话可说,僵持了许久才泣不成声说不能丢下女儿宇文娥英、不能丢下小皇帝、不能丢下父母和你去什么私奔。 宇文温继续‘以理服人’: 其一,你女儿有杨丞相还有那个母老虎...不,是丞相夫人罩着谁敢乱来。 其二,你那庶子性命就在他便宜外公一念之间,是生是死与你何干。 其三,杨丞相大权在握是成是败你帮不上什么忙。 其四,作为大周宗室我看你老爹杨丞相不爽想动手已经很久了,你要是敢乱来我就敢乱来! 其五,你那亡夫二月底要对我夫人动手动脚,现在是还债的时候了! 杨丽华越听面色越差听到第五项却目瞪口呆,今年二月底宫宴上她亲眼目睹当时还在人世的宇文赟强行灌醉西阳郡公夫人尉迟炽繁欲行不轨却不敢声张,现在西阳郡公嚷嚷着要算账她还能说什么? 眼见着对方歪理一串串自己驳无可驳杨丽华悲从心中来进入暴走状态,眼眶发红喊着要回宫起身想夺门而出却被宇文温紧紧搂在怀里无论如何挣扎都没法脱身。 在一边听傻了的阿奴见宇文温做了个手势才回过神起身离开将房门关好,杨丽华随即在他怀中哭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平日里那高傲不可亵渎的太后光环被宇文温无情打碎之后杨丽华现出原形:她也不过是个弱不禁风需要关心的小女子。 待得对方哭够了宇文温宇文温切换模式展开柔情进攻:“你想扇我两巴掌那就要用一辈子来还,现在是第一个还有第二个第三个...” 杨丽华却说怀上这孩子只是意外大家都不想的,生下孩子后她要回去不要再苦苦相逼了。 “大家都不想?”宇文温微微一笑,随后轻轻捏着杨丽华的下巴将她漂亮的面庞抬起来看着自己:“那日禅房里后来药劲已散为何你还要继续?” 大家都不是傻瓜就不要再装了! 听得对方这么一说杨丽华面红耳赤想要将脸别到一旁却未能得逞没耐何支支吾吾否认说她也不知道。 宇文温紧追不舍二连击:“那为何我继续的时候你还装?” 那日禅房里一场荒唐,宇文温到后来已经清醒也感觉到杨丽华已经清醒,可两人还是假装‘不由自主’的继续了几回合。 宇文温是破罐子破摔想着临死前好歹快活够,可他想不通杨丽华为什么也这样,当晚他没敢说出来怕刺激对方暴走如今再无顾忌直接挑明。 “别说了...”杨丽华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宇文温毫不留情的将她心里秘密说破:她那日恢复神智后不知怎的也没有阻止对方继续‘动’。 “一起回安陆,我答应将小公主带回安陆与你团聚。” 杨丽华点点头但随后便说:“你发誓,要带娥英来我身边。” “我不发誓!” 见对方耍无赖杨丽华急得正要挣扎却见他放开自己随后大声向外喊道:“要看金鱼的小丫头呢?” 片刻之后房门被阿奴打开一个小女孩跑了进来,待得她看清房内人物便径直撞进了杨丽华怀中。 “二娘!”杨丽华喜出望外紧紧抱着女儿许久才放开,未等她说话女儿便奶声奶气的问道:“阿娘,金鱼呢?金鱼在哪里?” “金鱼在很远的地方,叔叔带你和娘去看好不好?”宇文温化身‘金鱼佬’,弯下腰笑眯眯的看着她。 “好~~~~”宇文娥英十分高兴,今日上午阿娘身边的阿奴姐姐要带她出宫起初还有些不乐意,不过见到眼前这个叔叔就答应了。 小丫头觉得叔叔一个人顶住那可怕的马救了自己和阿娘是个好人,阿奴也说跟他走不会错,再说叔叔要带她去看漂亮的金鱼那怎么能不去呢? 天真无邪的宇文娥英如是想,宇文温看着小女孩憧憬的表情不由得心生愧疚,他决定回到安陆后马上养一池金鱼免得对方说自己骗人。 宇文娥英在母亲怀里温存了没多久就被宇文温拿出的布偶吸引过来,他将布偶交到阿奴手中让她带着小女孩出去玩耍。 见着杨丽华满脸疑惑宇文温坐下握着她的双手说昨夜要带你出宫时阿奴要拼命,说小公主不能没有母亲于是我便‘厚颜无耻’的要挟她将小公主一同带了出来。 杨丽华手足无措:“你怎么连娥英都...” “这个嘛,我向来都是禽兽,打算等过了几年娥英长大就来个‘禽兽不如’把她笑纳了让你母女共侍一夫!” “你无耻,她可是你的...你的...”杨丽华刚开口就发现中了宇文温的圈套,她又急又羞不敢继续说。 宇文温诡计得逞连连追问小丫头是什么,杨丽华支支吾吾了半天才红着脸说以后会是他的继女,也就是承认自己愿意做他的夫人哪怕只是个侧室。 “恨我么?恨我的话就做不要脸的小妾回安陆,到时打扮得花枝招展惹得夫人一发飙我就得跪搓衣板受罪那你就能报仇了。” 杨丽华噗嗤一下笑出声,宇文温这话让她想起了小时撞见父亲跪搓衣板给母亲认错的场景。只是一提到了夫人她便想起了宇文温的夫人尉迟炽繁。 若不是随后有刺客挟持了皇帝这西阳郡公夫人恐怕那晚就要被皇帝‘临幸’了。 尉迟炽繁自那晚后消失了一个多月最后不知怎的又和宇文温相聚,这期间有没有受过什么苦、受了多少苦没人知道。 所以杨丽华对尉迟炽繁有愧疚,再加上现在即将成为她丈夫的侧室更是有点惴惴不安,曾经傲视群臣的大周太后如今竟患得患失起来。 “炽繁和你都是我的女人。”宇文温面露坚定,“因果我来承担,你们就好好过日子不必多想。” 已变成小妇人的杨丽华点点头但又说出了另一个担心:她父亲执掌朝廷大权迟早要和安州刀兵相向,届时宇文温父亲安州总管宇文亮肯定不是对手,若是朝廷大军攻入安陆到时怎么办。 “不会有那一天的。”宇文温冷笑一声再不多语,他可是立志要攻入长安的男人啊! 杨丽华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父亲若是派大军攻入安陆自己只要亮明身份可保性命无虞只是宇文温怎么办,自己为他生下的孩子怎么办。 “这几日好好休息,差不多要回去了。”宇文温也没多说什么,杨丽华闻言想开口却又忍住了,她搞不清楚宇文温为何如此有把握带着自己回安陆。 父亲会让他离开长安? 。。。。。。 大象二年十月中旬长安城皇宫内传出消息:太后杨丽华突患恶疾一病不起,丞相杨坚命人把守寝宫未经他许可任何人包括小皇帝都不得入内探视。 可只有少数人知道实际情况是杨丽华连同其女儿宇文娥英以及女官阿奴失踪了,第一嫌疑人就是女官阿奴。 昨晚太后心腹女官阿奴吩咐说太后身体微恙需要静养不许人打扰,今日上午又说太后要见小公主宇文娥英将其带入寝宫。 不久阿奴让宦官备车从寝宫里运了些东西要出宫,她是太后心腹中的心腹平日里就是凭着腰牌在皇宫通行无阻,太后父亲隋国公杨坚如今大权在握于是没人敢检查也不敢多问便让马车出了宫。 同车出宫的还有一个面上长着麻子的宦官他们这一走就再没回来,宫女是当日下午才发觉不对的:寝宫内太后和小公主没了踪影,寻遍皇宫各处都找不到。 杨坚下午一收到消息立刻封锁寝宫将所有知情人软禁起来,对外则声称太后突患疾病需要静养不得打扰,私下则调动所有可靠力量追查太后杨丽华和小公主的下落。 杨坚和一众心腹认定阿奴是受人指使坐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她是孤儿自幼便在隋国公府里陪着杨丽华长大又陪着郎主入宫一直被视为绝对可靠的心腹。 所以那个与其一同驾车出宫的宦官有问题,事后查询发觉宫内并没有脸上长麻子的宦官,所以问题来了:那人或者幕后主使是谁? 杨坚实在拿不出确凿证据证明谁是幕后主使,不过综合种种迹象让他想到一个人:西阳郡公宇文温那个小混蛋! 第八十章 一关又一关 太后杨丽华和小公主失踪,丞相杨坚对宇文温起了疑心。 先前调查线索时有宫女反映说九月初太后在宫内寺庙接见过宇文温,两人在禅房里呆了很久才出来。 杨坚觉得十分可疑,不过深入调查后发现那日太后也是偶然想起召见宇文温,那宇文温似乎是因为之前差点被太后扇了两个耳光的事情耿耿于怀躲了许久才不情不愿的面见太后。 况且第二日太后也在禅房里召见了其他嫔妃也是谈了许久才出来,这看起来没什么大问题。 所以杨坚觉得这是纯属巧合,自己女儿和她母亲一个德性怎么会做出与人私通这种不知廉耻之事。 至于有宫女上报说随后几日小左宫伯宇文温夜里都不在值守官署歇息而是被人发现在宫殿旁抱着柱子说梦话喊夫人,杨坚第一反应认为这是活该。 不过据寝宫侍卫说那段时间有几日夜里女官阿奴将太后寝宫的宫女都打发得远远地还带着个宦官入内,那时也是这小子在宫里宿卫晚上跑到外边发梦话的时间段。 前后联系起来看这就真的可疑了,可太后失踪期间据西阳郡公府仆人中的耳目禀告宇文温并无异常成日里潇洒快活看不出什么问题。 到底是不是宇文温做的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这真的是个问题。 但更让杨坚头疼的还有一件事:安州总管宇文亮派来使者要求让宇文温回安陆。 说实话杨坚不认为凭一个质子就能让安州老实本分,何况自己已经熬过了最困难的三个月那宇文温留不留在长安都无所谓了。 但他就是看宇文温不顺眼!这小混蛋在朝会时激得他差点爆血管当真是可恶至极,不为难为难怎么咽得下这口气,何况又跟自家女儿失踪有关系总要调查清楚才能放人。 当然这个理由不能说出来,故而当安州使者说宇文温妻子远在安陆而西阳郡公迄今都没有一男半女时杨坚回了一句话:“那就让他在长安纳妾吧!” 谁知这句话不知怎的就传到自己夫人独孤伽罗耳朵里了,那晚回府后他差点跪搓衣板母老虎的吼声现在依旧回荡在耳边: “让人纳妾?莫非夫君也想纳妾么?嗯!” 那嗯字带着尾音扎得‘妻管严’杨坚心惊胆战再没什么心思为难宇文温了,对方掳走自己女儿的证据不是很确凿加上安州的交换条件不错,所以杨坚打算捏着鼻子认了。 不过那小子当真有些可疑啊! 。。。。。。 数日后的上午,长安南郊,大队人马正徐徐向东南方向走去,他们是先前抵达长安的安州使者,今日护送安州总管宇文亮次子、西阳郡公宇文温经由武关古道翻过秦岭回安陆。 经过三个月的人质生活宇文温终于能回家了,至于安州和朝廷为此事达成又交换了什么筹码就不为外人所知了。 他们刚走没多远城内忽然赶来一大队骑兵,当先一人为丞相杨坚亲信大将军元胄,他领着手下将车队拦下。 元胄直接找到安州使者问宇文温在哪里,对方说西阳郡公思家心切已经领着几个随从快马加鞭先走了,元胄冷笑一声问宇文温此次带着女眷出城不知人在何处。 安州使者说西阳郡公的女眷就在车队里只是不便男子打扰,元胄随即让同行而来的几名宫女上前去查探那女眷真面目。 他受了丞相杨坚的命令今日就是专门来截宇文温的因为安排在其府邸的耳目探得今日宇文温带着两个女子和一个小女孩上路, 丞相判断这定然是失踪数日的太后杨丽华、小公主宇文娥英以及女官阿奴故而让元胄领兵突然袭击,原以为此次出其不意能抓个正着未曾想随行的宫女上前认人后说不是太后和小公主以及女官阿奴。 元胄的随从私下说西阳郡公当真重口味连一个带着拖油瓶年纪三十多岁的寡妇都要纳入门,当真是色中恶鬼。 沉默了片刻元胄对安州使者行了个礼便领着手下向东南疾驰进入武关古道去追赶‘先走一步’的西阳郡公,安州使者微微一笑示意车队继续向武关古道前进。 “郡公好眼力,杨坚果然派人来查探。”他以微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随即抬头望向西面:“下官预祝郡公一路顺风。” 长安西郊十余里外,十几名护卫簇拥着两辆马车向西行驶,车队身后有几个骑士策马而来,待得近前当先一人一声唿哨引得第一辆马车窗帘掀开。 “叔叔~~~~”一个小女孩露出头来挥着手向着他喊着,她正是宇文娥英,将其搂在怀中的则是杨丽华。 “走,叔叔带你看金鱼!”那人朗声大笑正是西阳郡公宇文温。 他喜欢阴人所以也防着被人阴,故而选择南辕北辙绕远路从长安西侧的陈仓古道去梁州的汉中郡汉中城,然后沿着汉水一路东进而经过金州安康郡、丰州武当郡进入襄州地界再前往安陆。 按计划此次旅途全程超过两千六百里路,是从武关古道去安陆路程的两倍有余,考虑到一路上栈道颇多山路崎岖一个半月能到家就是阿弥陀佛了。 从长安翻山越岭去西南方向的汉中有几条路,最近的是大名鼎鼎的子午道最远的是陈仓道,宇文温决定事情要做就要做好:说绕路就要绕最远的路,出来混不讲信用怎么行! 这个路线宇文温在七月下旬去长安之前就已经定为日后逃离长安的后路,并且已在九月给父亲的信中透露出来,故而此次宇文亮向长安派出使者的同时已经秘密安排人手到汉中等候以策万全。 陈仓道蜿蜒在秦岭山脉之间路途遥远道路崎岖长途跋涉真是让人叫苦连天可小丫头宇文娥英不这么想,她自从出了长安城就如同猴子上了桃树那叫一个痛快! 每日里有看不够的山水风光,有许多人陪自己玩,什么捉鱼捉鸟抓蝴蝶,还有很多很多漂亮的花朵、树叶,这都是在皇宫里看不到的。 平日里就是在太液池玩都束手束脚,陪玩的大姐姐们成日里唠叨“这个不能碰那里不能去”十分扫兴,如今跟着叔叔出来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母亲也只是笑着不阻拦。 好久没见母亲笑得这么开心了! 宇文娥英心思很简单:自己高兴母亲就高兴,母亲高兴自己就高兴,母亲自从和叔叔在一起后天天都是笑眯眯的,叔叔不光救过自己还会讲故事,那什么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从来都没听过当真有趣得紧! 眼见着女儿和宇文温玩得高兴杨丽华十分欣慰,看着似乎一天天隆起的肚子她憧憬着未来美好的生活喃喃自语:“这就是缘分么?” 听得宇文温在耳边说这是‘孽缘’杨丽华羞得无地自容只得任由对方搂着自己亲昵,有了关心自己的人嘘寒问暖一路上的颠簸也不再觉得难受了。 一行人来到汉中,在城里宇文温顺利的与父亲派来接应的人马汇合 他们随后一路向东顺汉水而下长途跋涉进入襄州地界,途经襄阳城时宇文温的兄长、如今已任襄州刺史的宇文明为他接风洗尘,宇文明一家已搬到襄阳定居原来安陆那座宅院送给宇文温岳父尉迟顺一家居住。 酒宴上两兄弟喝的酩酊大醉,听弟弟说起长安之事宇文明唏嘘不已,谁曾料大周宇文氏的江山半年时间竟变得岌岌可危宗室男丁被杀得七零八落,他们父子三人怕已是宇文宗室的最后希望了。 千里跋涉一日未停,此次来到襄阳自家地盘宇文温便让大伙在城中休整一日,同时派出快马向安陆通知自己已到襄阳让父亲和家里有个数。 当然要预先通气,此次自己带回来的‘小三’可非同寻常:大周太后杨丽华。府里认得她或她认得的人不多,夫人尉迟炽繁是一个,管家李三九算一个还有‘影后’刘彩云也算一个。 将尉迟炽繁从宫里救出来的小宦官李三九,在皇宫和宇文赟出演‘现场直播’后被杨丽华赶出去的刘彩云,这两人宇文温不知道杨丽华还记不记得住所以要打预防针。 尤其刘彩云还在宇文温和张定发协助下干掉宇文赟,这夫妇俩肯定要先通气免得应对不当引起杨丽华疑心。还有其他参与刺杀宇文赟和杨坚的心腹们都要提前知会。 正所谓那啥一时爽全家那啥场,作为将杨丽华变成寡妇又意图刺杀他老爹的主谋宇文温如今将这俏寡妇娶回家总得把破绽修补一下不是? 对于杀死天元皇帝宇文赟这个混蛋宇文温没有任何愧疚,因为他该死,不说别的就说这混蛋想对尉迟炽繁动手就该死。 若是自己和杨丽华没瓜葛他也无所谓让其知道自己是幕后真凶,毕竟连你老爹都想杀迟早大家战场上战个痛。可现在就有些棘手:因为宇文温真心想和杨丽华过一辈子。 所以他打算找个合适的时机将实情一点一点的透露出去,当然这是以后的事。 最头痛的是妻子尉迟炽繁,万一正妻和狐狸精小三的战争爆发妻子突然冒出来一句“你那死鬼老公想非礼我所以被我老公也就是你现在的老公砍死了!”又或者是“你父亲遇刺是我老公也就是你现在的老公做的!”那就真要见人命了。 还有岳父一家住在隔壁,两老知道轻重再不爽也不会当面发作,那小姨子尉迟明月万一要为姐姐出气扑上来咬人怎么办? 说来说去宇文温即将为那日在禅房里的一场‘爽翻天’付出沉重的代价,他想想还真是觉得哭笑不得:真是女人越多麻烦越多,摘花之路一关接一关。 不过那又如何?我乐意! 第八十一章 一家之主(上) 十二月中旬,柳絮般的雪花纷纷扬扬从天而降,地上、树上、庭院里、屋顶上到处都是一片白雪皑皑。 银装素裹的安陆城里,西阳郡公府外停着三辆马车。 离家数月的西阳郡公宇文温终于回来了,管家李三九领着人帮忙卸东西,府内众人有事没事都往大门外挤在李管家的指挥下帮忙没有哪个敢留在府内尤其是后院附近,谁都知道一场大风暴即将来临。 因为郎主今日还带了女人回来。 夫人尉迟氏得知消息后已经面无表情几日没离开后院了,刘姐刘彩云也放下手中事务日日在府里陪着夫人,现在郎主到来眼见着就要天地巨变自然是人人自危。 一炷香时间以前,宇文温派心腹宇文十五先行赶到府邸和管家李三九交代诸般注意事宜: 首先,一会来的母女二人要安顿好,万一夫人发飙你得拦住,两边人都不准弄伤否则郎主要砍人。 其次,夫人要是打郎主你和所有人都要装作看不见也不许拦,打得惨了再说,后院有未经许可入内者格杀勿论。 第三,隔壁的安固郡公一家尤其是那个尉迟明月要冲进府里时一定要拦住但不许伤人。 第四,随行人员要安顿好,特别有位姓杨的是郎主朋友要用心。 第五,若是平安过了今日府里人人有赏! 听得郎主前三项如此惨烈的安排众人不由得心里捏了把汗,现在郎主让李管家带着侍女从马车上扶下杨氏母女,细心交代相关事宜又和杨氏母女交谈片刻后立刻往府里冲。 众人知道风暴即将来临没人敢靠近后院,符有才苦着脸带着几个侍女站在自家府邸大门和隔壁安固郡公府邸大门之间,他的职责是拦着那个叫做尉迟明月的小魔头发飙。 宇文温心急火燎的冲到后院却见刘彩云连同翠云站在院口,看向刘彩云只见她耸耸肩又看向翠云只见她低头不语,再往里看去房门轻掩似乎有无尽杀气溢出。 不管三七二十一他径直走上前来到房门外同时大喊一声:“我回来了!” 见房内没动静宇文温便推开门走了进去,一股暖意迎面而来随后他看见尉迟炽繁端坐榻上静静的看着自己,佳人素颜未施粉黛随意挽了个发髻,发髻上未见步摇花钿。 尉迟炽繁一身素袍面色哀伤双目无神的看着归家的丈夫,宇文温心中一痛他冲上前去将妻子揽在怀中:“三娘怎么了?” 佳人任由他揽着却是不动也不说话如同一尊木雕般,宇文温只是不住亲吻着她的额头:“要打要骂好歹说句话。” 尉迟炽繁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夫君。” 还未等宇文温接话她笑容一敛随后冷冷的冒出四个字:“休了我吧。” 听得妻子面无表情说让他休妻,宇文温想都没想就回答道说好。 尉迟炽繁闻言浑身一抖随后双眼化作两汪清泉,可未等她夺门而出却听得夫君说道:“然后我再敲锣打鼓来娶三娘过门。” 宇文温说她娘家就在隔壁正好立刻接她回来拜堂,若是还生气就再休然后再接过来拜堂直到消气为止。 “你负了我!”尉迟炽繁泪如泉涌拼命挣扎却被宇文温紧紧揽在怀中,她挣扎不过便一口咬在夫君的手臂上。 前日夫君让人报信说他就要回到还有封信给自己,尉迟炽繁满怀喜悦的打开信一看内容却如同五雷轰顶: 夫君在信中说此次回来将太后杨丽华一同带来了具体情形请听他回来当面解释。 原本满心欢喜等着与夫君团聚的尉迟炽繁万念俱灰,她苦守空房数月日夜思念的夫君竟然喜新厌旧,结婚还没满一年就带女人回来还有了身孕。 曾经的甜言蜜语山盟海誓瞬间灰飞烟灭,先前那封写着“想你”的信变成儿戏一般,自己在安陆苦等可夫君已经在长安有了新欢! 那一刻尉迟炽繁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死了,唯有青灯古佛晨钟暮鼓才是自己的归宿,什么白头偕老长相厮守一辈子都是骗人的! 宇文温强忍着剧痛说是我负了你,尉迟炽繁松开口泣不成声好容易把话说完: “我等了你那么久,你却带个女人回来!” “你听我解释...”宇文温如同混蛋老公说出经典台词。 “我不听我不听你说的都是骗人的我不听...”尉迟炽繁进入发飙状态开始接台词。 宇文温说他被人下药陷害与太后荒唐了一场,若不是太后委屈求全守口如瓶他怕是已经被杨坚千刀万剐晾在长安城头风干了。 “知道什么是千刀万剐么?啧啧把人捆在柱子上然后用锋利的小刀一刀一刀把肉切下来整整切个三天...” 尉迟炽繁闻言愣住了,先前夫君给他的信里并没有说到这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见着妻子稍微冷静下来宇文温说长安城里他棋差一招被人暗算才有如此情况,尉迟炽繁抽泣着说为什么要去长安做人质,她只想和宇文温长相厮守什么功名利禄都不在乎。 现在好了,夫君从长安回来立刻多了个女人进门还是个太后! 她张口想说些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宁可一个人在长安冒险也不想让你有丝毫危险!”宇文温开始发力。 “天下虽大已没有宇文氏容身之地,他日安陆城破我不想让你沦为他人玩物!” “除非我死了,否则没有人能够把你抢走!” 看着双目发红的夫君尉迟炽繁不知道该哭该笑,夫君为了她杀了昏君为了绝地反击不惜玩什么“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更是为了安州上下主动请缨去长安做人质。 临走前夫君告诉自己此次去长安要刺杀丞相杨坚力挽狂澜,结果八月底得知夫君因为刺杀杨坚一事被打入大牢之后差点晕倒。 好歹紧接着就有消息说是误会夫君已无罪释放,否则她差点投缳自尽要随着夫君一起共赴黄泉。 接着又陆续有消息传来说丞相杨坚屠戮宗室,断断续续已经杀了四十几个宗室男丁,每次消息传来她都祈祷里面千万别有自家夫君名字。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杨坚夺了帝位肯定不会任何一个宇文宗室,到时丈夫难逃一死自己也会沦为战利品... 宇文温见妻子沉默不语赶紧加把火说:“那日以后太后有了身孕...” 话未说完尉迟炽繁听得他说太后有了身孕瞬间变作女汉子哭着起身要往外冲,宇文温眼疾手快好歹扯住她一把搂在怀中。 她哭得梨花带雨说自己嫁进门后不知努力了多少个夜晚肚子都没得动静夫君在长安就把别人肚子搞大了还说只有那一次! 夫君不是要杀奸臣杨坚么怎么把他女儿招惹上门了,肯定是见色起意什么误中奇香身不由己都是骗人的! “发生这种事情大家都不想的...”宇文温不由自主又说出经典台词, 尉迟炽繁想怀孕想到几乎都要走火入魔抽泣着说都是那些奇奇怪怪的姿势让自己没得动静,夫君光顾着自己快活完全不顾及她的感受。 “那是谁说‘还要的’?”宇文温只用了一句话便‘拆穿’了夫人自欺欺人的奇谈怪论,对方被这一击秒杀满面通红说不出话。 他见状继续说太后有了身孕却瞒着他,哭了数日最后要买药打胎被他意外撞见情急之下潜入宫中直接将其带走,他做不出始乱终弃的事便承担责任要照顾她母女。 接着挑明想法:我既舍不得你也舍不得杨丽华和肚里的孩子,索性来个纳妾。 “我不许!”尉迟炽繁一个劲撕打着对方,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可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就算无理取闹也咽不下这口气,“她还有了,这不作数!” 她觉得自己是夫君明媒正娶的妻子还没有一男半女结果那个太后不好好守寡招惹自家夫君居心叵测。 “宇文赟想强占你,我抢他老婆有何不可,还要她为我生下许多孩子!”宇文温很霸道,“三娘要生更多!” 尉迟炽繁被气得哭笑不得不知如何接话,自己在宫宴上被昏君灌醉差点**亏得夫君不顾一切救人才逃过一劫如今还能怎么接过话茬。 “谁是一家之主?”宇文温夫纲大振。 “是夫君。”尉迟炽繁低声答道。 “谁是大妇?”宇文温步步紧闭。 “妾身...”尉迟炽繁低眉顺眼,方才情绪激动口口声声‘你’‘我’,现在恢复常态说‘妾身’。 “那大妇现在就见小妇呗!”宇文温乘胜追击。 “...”尉迟炽繁绞着手不出声结果一不留神被夫君抱起向卧榻走去,对方不容置疑的说今晚就按着图上的姿势抓阄抓到什么就是什么,不过那个‘坐上来自己动’是免不了的。 宇文温还说今日没人救得了你求饶都没用如今可是有三个月的存货要交差! 眼见着就要被白日宣\\淫尉迟炽繁羞得无地自容,求饶说好歹等用过晚膳沐浴更衣再行事,火气一过她又重归羞涩小媳妇状态。 “那大妇现在就见小妇呗!” “嗯。” 第八十二章 一家之主(下) 重头戏即将上演:大妇尉迟炽繁面见小妇杨丽华,一家之主宇文温主持会议,当然某些禁忌台词已经重申了数遍。 开场前大妇还想要精雕细琢打扮一番免得在小妇面前输了气势结果被一家之主制止,尉迟炽繁没耐何就以居家打扮抖起精神等着夫君把杨丽华带进来。 这是她俩第二次见面,第一次是在今年二月底的皇宫酒宴上,杨丽华和其余三个皇后被重新册封,新婚燕尔的尉迟炽繁入宫庆贺。 那晚尉迟炽繁被杨丽华丈夫宇文赟强行灌醉差点**,而宇文赟差点被尉迟炽繁丈夫宇文温干掉,双方丈夫都各有所图最后也都以失败告终。 如今双方身份有了微妙的变化,尉迟炽繁还是西阳郡公夫人而杨丽华已抛弃了高高在上的大周太后身份甘做西阳郡公的侧室。 当日杨丽华是君尉迟炽繁是臣,现在尉迟炽繁是大妇杨丽华是小妇,宇文温在一旁看着两位绝色不由得感概万千:妻子尉迟炽繁容貌没得说一等一,俏太后杨丽华容貌稍逊一筹但也是‘极品’,两位美人风情各异能陪伴自己左右当真是梦寐以求。 不过在他看来,尉迟炽繁‘先发制人’要行臣下之礼被‘宫斗达人’杨丽华扶住,而俏太后随即‘防守反击’要行仆主之礼却被尉迟炽繁‘看穿’险恶用心制止。 其实都是宇文温想太多,因为已经提前铺垫好有了缓冲双方见面没敢有什么‘过激行为’很自然的认了姐妹。 只是作为正室的尉迟炽繁年纪要比侧室的杨丽华年纪小五岁这年龄颠倒的姐妹称呼到是有些不协调。 眼见着场面缓和宇文温屏退左右让管家李三九进来,杨丽华并不认得这人只是听宇文温说起他曾是宫里的宦官名叫李三九后猛然悚立。 二月底皇宫里皇帝遇刺连带的一个影响是西阳郡公夫人尉迟炽繁失踪,杨丽华听近侍禀报说是同时失踪了的小宦官李三九为刺客同党将其掳走,这李三九被认定为刺客同党。 这种小宦官宫里多的是,作为皇后她没理由记得他的样貌甚至名字,现在见着销声匿迹许久的李三九正站在面前还成了宇文温的管家杨丽华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李三九也是有些战战兢兢,他曾是皇宫里一个身份卑微的小宦官,若是还在宫里那么昔日的皇后、如今的太后杨丽华只要一句话就能如同捏死一只蚂蚁般要了他的小命。 他不知道郎主使了什么手段竟然将这高高在上母仪天下的贵人给带回来做小,若不是提前说明这猛然一见面自己怕是要跪下磕头。 为了夫人郎主还和皇帝动刀,此次还把小公主都带来了,郎主到底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啊! 未待杨丽华多想,宇文温当着二女以及李三九之面宇文温二月底那场宫宴上天元皇帝宇文赟强行灌醉尉迟炽繁意图不轨,小宦官李三九见义勇为将尉迟炽繁趁乱带出宫的事情说了出来。 宇文温对李三九有恩,他眼见皇帝意图对恩公夫人不轨急在心里恰巧刺客来袭场面混乱,他为了报恩便带着尉迟炽繁混出宫投奔了一个失势被赶出宫的老宦官家里躲了起来。 当然‘那晚刺杀你老公还把你丢在路边不管的是我’这种事就不可能说了,或暂时不可能说了。 宇文温只是说李三九带着尉迟炽繁躲了将近一个月时间直到天元皇帝遇刺身亡才和宇文温联系。 杨丽华对自己前夫宇文赟那晚的丑行了解得一清二楚,听完起身要向尉迟炽繁赔罪被对方扶住,这一页算是翻过去了。 大妇见小妇平安收场,至于以后会否上演狗血宫斗剧那就走一步看一步了,安顿好一应事宜用完晚膳沐浴更衣之后宇文温便拉着尉迟炽繁回房详谈。 一家之主抖起威风对大妇说你今日在夫君手臂上咬了个印子有什么说法没有,尉迟炽繁红着脸默不作声低着头栽入他的怀中。 宇文温没有急着执行‘家法’而是搂着妻子说起了思念之苦,分离将近五个月的小夫妻互诉衷肠将各自这段时间的生活点点滴滴说了出来。 一家之主将自己在长安的‘历险’一一道来:大殿上‘撩拨’杨坚的神经,送行宴上太后误饮药酒自己惊险脱身,当街刺杀杨坚的种种惊险以及功亏一篑。 接踵而至的将计就计和苦肉计,如何逼得宇文智及在大堂上当场丧命,还有那不知悔改的卖主之仆黄阿七被砍头的下场。 宇文温说得波澜不惊可尉迟炽繁却从中听出各种刀光剑影,听着听着不由得为夫君历经艰险回到自己身边松了一口气,愈发觉得自己理亏许多。 说着说着小两口就缠在了一起,大妇欲迎还拒一番便遂了一家之主的意,两人一夜无眠。 直到第二日中午腰酸背疼的宇文温以及略显疲惫却容光焕发的尉迟炽繁才走出后院,结果没走出去多远宇文温惊见小姨子尉迟明月在和宇文娥英嬉戏打闹,符有才满头大汗的站在旁边手足无措。 听了符有才的禀告宇文温嘴角抽搐:“明月说要带她姐姐逃出我的魔掌?” 小混蛋我在长安给你买了那么多东西结果现在都不念姐夫一点好! 不过尉迟明月已经忘记今日冲进来是要做什么了,她刚进来没多久就被年纪更小的宇文娥英给缠住玩得火热变成‘大姐姐’了。 得逃‘大难’的宇文温松了口气吩咐管家李三九安排侍女伺候好两位小姑奶奶,用完午膳后听尉迟炽繁‘汇报’府内事务。 如今府里仆人总共有四百名其中有五十人在隔壁安固郡公府里做事,尉迟顺一家两老一小及两名老仆原本无须那么多仆人只是所住的宅子太大若人太少显得冷清故而孝顺女儿尉迟炽繁安排府里仆人过去伺候。 作为女主人尉迟炽繁表现出色账目理得清清楚楚,她在李三九、张定发、刘彩云、符有才的协助下将府中上下调教的服服帖帖。 西阳郡公府的收入有两项:一是俸禄二是刘彩云那边的琉璃工坊。 俸禄指的是西阳郡公的西阳郡食邑内两千户赋税,大周实行均田制按灾年、丰年征收赋税,有家室者(户)每年纳绢一匹、绵八两、粟五斛。 作为计量单位来说斛和石相同,所以两千户的赋税折算成粮食来说就是一万石。 这年头的俸禄都是以实物发放居多,按北周官品国公、郡公的品级都是正九命禄秩为一万石正好和两千户赋税相同。 这时代的米价受战乱、灾情的影响波动极大,一石米的价格从一百到五百钱甚至上千都有波动,像那种被围困的城池里一石米甚至飙升到上万钱。 因为宇文温不习惯用实物来衡量自己的‘年收入’是多少,所以尉迟炽繁按五百钱一石普通米的价格换算了一下是五百万钱,一千钱为一贯那么自家的年收入(俸禄)就是五千贯钱。 宇文温更喜欢按照一两银子一贯的价格换算成银两为单位,不过这个时代白银的流通量还不像千年后的明清时那么大,出去买东西要学武侠小说里用银两付账那是不现实的。 西阳郡公的禄秩往常都是朝廷发放如今则由安州总管府承担了,禄秩都是以粮食为主兼有部分绢布、丝绸,而西阳郡公府邸的主要铜钱来源目前就是出售琉璃饰品所得。 这年头到是真有西域琉璃制品流入中原像什么琉璃瓶、琉璃碗都是不算罕见,但宇文温用玻璃制作的‘琉璃制品’成本低所以利润也颇为可观。 宇文温的岳父安固郡公尉迟顺一家三口来到安陆后,总管宇文亮作为亲家自然要进行‘经济援助’承担了府上的基本开支,不过其他开支则被尉迟顺的好女儿尉迟炽繁给揽了下来。 如此这般扣除了双方的日常开支后每月平均盈余将近百贯其中包括等价物例如绢布、丝绸等,粮食则绰绰有余。 因为粮价波动较大所以府里做事的仆人们都愿意用实物做工资, 尉迟炽繁翻着账本认真的一项项念出来那认真的样子让宇文温看着看着不由得痴了,他仿佛看见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盘着发髻身着职业套装、一双长腿裹着黑\\丝脚蹬高跟鞋的女总裁正在他面前高谈阔论。 “夫君?”尉迟炽繁发觉夫君愣愣的看着自己不由得面色一红。 宇文温见佳人羞涩便将其揽入怀中轻轻说道:“昨夜是为夫说错了,三娘才是一家之主。” 他有几个月时间不在家若是夫人软弱无能这个家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联想到昨晚见杨丽华又举止得体落落大方,有这样一个貌美如花又能操持家务的妻子宇文温觉得自己所为之奋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小两口偎依着气氛渐渐暧昧尉迟炽繁猛然回过神红着脸慌慌张张的逃了出去,宇文温收拾心神叫来一帮骨干听取‘工作汇报’。 管家李三九、护卫头领张定发、玻璃作坊刘彩云、张乙满、胡三子分别汇报各自负责方面的情况,总而言之一切正常。 一手建立起的小团队表现出色宇文温很满意,特别是张定发私下拍胸膛保证夫人去庙里烧香时没有被和尚纠缠,也没有和尚腆着脸上门为夫人祛灾‘送子’什么的,宇文温算是彻底放下心来。 听张定发说八月他被宇文智及构陷给杨坚捉起来的消息传到安陆时夫人繁面色惨白,随即在母亲王氏和刘彩云的陪伴下到寺庙烧香许愿为丈夫祈求平安。 张定发谨记郎主宇文温吩咐全程带护卫跟着没发现有什么隔壁姓王的和尚纠缠夫人。 更大的好消息还在后头,刘彩云、张乙满、胡三子已经把玻璃镜做出来了! 用掉了无数材料耗费了许多心血后终于做出了三面成品,镜面俱是巴掌大小用上好的材料装裱,都好好封存等着郎主宇文温回来处置。 “刘掌柜估计这镜子能卖多少钱?” “不低于三千贯或等价物,这还是出货价,转手到了贵人家里怕是要翻数倍。”刘彩云想起第一次看到镜中自己毫发俱现的面容时那吃惊的模样,张乙满、胡三子也是十分激动。 他们竟然做出这世上最神奇的镜子来! 宇文温闻言也是兴奋不已他觉得自己的年收入折算成币值好像也就五千贯左右的样子,这镜子一面就能卖三千贯的话和开个金钱挂没区别。 他没有商路把镜子直销到大周都城长安或陈国都城建康这两处消费能力爆表的大都市所以只能卖给中间商,但真觉得一面镜子能卖这么多钱是赚大发了。 兴奋之余宇文温赶紧问做一面镜子出来要多久,刘彩云和张乙满、胡三子商量片刻给出一个确定时间:按每一批三到五面来算,一批差不多要花三十日。 当然并不是说每月就只能做一批镜子,考虑到保密因素作坊里就他们三人负责制作玻璃镜制作所以速度快不起来产量也没办法一下子提高。 他们上月下旬和本月初分三批做了几面镜子,这三面是第一批,第二批、第三批大约年后能成型。 平板玻璃的成品率有待提高,他们制作玻璃镜的工艺最近才确定下来:在平板玻璃上放一张锡箔然后在之上倒水银(汞),汞会溶解锡箔形成锡汞混合物----锡汞齐紧紧的粘在玻璃上成为一面玻璃镜子。 要让整块玻璃均匀的贴上锡汞齐需要大半月时间,这也就是宇文温所知道的锡汞齐法。 用锡制作浮法平板玻璃是张乙满试出来由刘彩云改进的,用锡汞齐法则是胡三子想出来的。 “很好,留下一面本公要送礼,其它两面卖掉。” 刘彩云闻言惊呆了,那镜子让她爱不释手,可价值上千贯的东西她原以为郎主只会留一面送给夫人另两面拿去出售,没想到竟然一面都不留给夫人。 “这东西再做不就行了,新年就要到了总得置办东西不是?”宇文温摸摸光洁无须的下巴,“此次立下大功每人赏一百贯,以后每售一面均有提成。” 三人俱是喜出望外,他们日夜绞尽脑汁不停实验做出的成果终于有了丰厚回报。 “不过这锡汞齐有微毒你们记得戴口罩,做出来的镜子平日要存放于通风之处。” 刘彩云试探着问宇文温要将镜子送给谁,在她看来郎主对夫人极好难以想象第一面镜子会送给别人。 “自然是家父了,这往后的前程还得老总管关照不是?”宇文温似乎是想着什么事情双目发光。 这个阶段可是我事业的上升期! 第八十三章 奔跑吧许郎君! 次日,安州总管府邸,总管宇文亮正在书房中吹胡子瞪眼。 宇文温陪着笑听父亲训斥,他在长安不按事先和父亲约好的计划亲自出手刺杀丞相杨坚,虽然未能成功但自己也安然脱身并将个中详情用书信告知父亲,可老总管今日还是发飙了。 “你连个儿子都没有却成日里行险,越来越不像话了!” “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妻子怎么办?为父怎么向你娘交代?” “到时你三叔的香火怎么办?” 宇文亮三弟宇文翼早逝无后,故而宇文亮次子宇文温按宗法过继到他名下继承香火和西阳郡公的爵位。 宇文亮本身也是如此,他的堂叔宇文元宝被北齐高祖高欢杀死无嗣便过继到其名下继承了杞国公的爵位。 眼见得父亲火气烧得差不多了宇文温嬉皮笑脸说吉人自有天相这不就安全回到安陆了么,如今大周权臣当道宇文氏的江山岌岌可危,正所谓上阵不离父子兵儿子也是为大局着想。 “还好让你回来了,再待下去莫非你还想挟持杨坚么!” “老老实实待在安陆,想出去先让家里妻妾都怀上了再说!” 宇文温已将带了个女人回家的事情告知父亲,他没有把实情透露只说是在半路偶遇看对了眼就把母女打包带回来了,宇文亮到不以为然毕竟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至于那女人还带着个女儿也不算什么事。 此时可不是后世朱程理学盛行的年代,女子再嫁、改嫁司空见惯,没有强迫女子从一而终守寡几十年立贞洁牌坊的观念。 见火候差不多了宇文温神秘兮兮的捧出一个木匣说有宝贝献给父亲可别被吓着,宇文亮微微一笑说自己活了几十年什么宝贝没见过臭小子不要装神弄鬼。 结果当他在木匣中看见一个能清晰照出自己面容的奇异镜子时话都说不出,抖抖索索的指着那镜子问是什么宝物。 宇文温又开始骗人说是在长安时遇见西域番商偶得,想回报父亲养育之恩。 “二郎又胡诌,你留着给自家媳妇用吧,为父又不用化妆。”老总管如是说却明显的爱不释手。 “实不相瞒儿子大概摸到了制作这镜子的诀窍,不敢说多但弄出几面到是可以的,到时再赠与兄长和自家媳妇即可。” 宇文亮将镜子小心收好笑得合不拢嘴,宇文温则说这镜子因为制作工艺限制平时需要放置阴凉通风之处保存,平日里使用时频率不要太多否则易坏。 开玩笑,微量汞哎,东西是好东西可不能祸害自家人。 “二郎莫非又想去哪里折腾?”宇文亮总算回过神来,这次子无事不登三宝殿怕是又有什么古里古怪的想法,“老老实实待在安陆,先...” “先让家里妻妾都怀上了再说。”宇文温笑眯眯接过话茬,眼见父亲态度软化赶紧凑上来叽叽咕咕。 他要募兵扩军还要有个地盘需要父亲大力支持,宇文亮听完点点头说这是理所当然你就是不说为父也要你去做只是改日再详谈。 宇文温大喜正要告退却被父亲留住:“今日还有一事,有客要见你。” 他闻言有些疑惑:这安陆城里能有谁要见自己?莫非杨坚派人过来找女儿了? 片刻之后一名中年男子领着个年轻人进来,宇文温认不得那中年人却一眼就认出年轻人是许绍许嗣宗,待确认无误之后心头狂喜。 莫非今日你是来履行诺言裸\\奔的?不对,看样子那中年人是你老爹,肯定是来说情的! “原来是许郎君,这五月一别本公可是十分想念。”宇文温先发制人起身行了个礼,见许绍还礼立刻‘捅刀’:“许郎君果然言出必行,也罢,今日本公便现场见证许郎君履行赌约吧。” 今年五月中旬,宇文温和许绍为了左丞相杨坚会不会杀掉赵、陈、越、代、腾王五位宗室藩王打赌,若五王活不过今年算许绍输。 而这五位藩王连今年八月都没捱过故而许绍需要履行赌约脱\\光绕安陆跑三圈。 话音刚落那中年人和许绍面色尴尬,尤其许绍面色通红双拳紧握一副如厕不通的样子,宇文亮见状出言安抚说当日不过戏言二郎不得无礼。 “郡公,下官岳州刺史许法光,犬子嗣宗五月言出无状还请郡公高抬贵手。”中年人领着许绍向宇文温行礼, 来人便是许法光、许绍父子,五月中旬得知儿子脑袋发热和西阳郡公打赌后许法光坐立不安,后来见得顶头上司安州总管宇文亮似乎不知此事便静观事态发展。 后来安州迎击朝廷大军获胜甚至和左丞相杨坚握手言和吃下了襄、黄两州总管府,宇文温作为人质留在长安他还以为这事就此结束无须担心。 结果八月底杨坚真把赵、陈、越、代、腾王五位宗室藩王以谋逆罪杀掉了,这谋逆罪到底是真是假没人关心反正人是死了,未曾想总管宇文亮后来还派人去长安将宇文温弄回来了。 儿子输了要脱\\光绕安陆跑三圈许法光当然不可能让这种事发生丢尽许家脸,十一月初听闻出使长安的使者回来他便心急火燎的带着儿子去总管府拜访请总管宇文亮帮说和说和。 未曾想宇文温并未随行不知跑哪里去了,宇文亮问清楚缘由后哈哈一笑说等次子回来定当说和,只是其半路有事要到十二月中旬左右才能回到安陆了。 前几日总管府派人传信说西阳郡公即将回到安陆,许法光便连夜带着儿子从岳州来安陆府邸住下等着,今日一早总管府派人通知宇文温已到府上他二人便紧随而至,为的就是让总管帮忙说和宇文温不要把赌约当真。 安州总管如今势大许法光不敢招惹他父子三人,毕竟全家基业都在安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怕是要遭殃,只是万一宇文温犯浑那就棘手许多自家儿子怕是要吃大亏。 宇文温望望父亲见其点点头于是心里有了数,其实当日立下赌约也不过是两个年轻人斗嘴而已。 也罢,场面搞太僵也没必要,更何况父亲出面摆酒‘话事’,再说这小鲜肉玩坏了就不好了... 想到这里宇文温起身回礼:“使君客气了,本公那日不过和许郎君开个玩笑罢了。” 许法光闻言面露喜色未曾料他儿子许绍倔脾气来了:“郡公,那日在下确非开玩笑,在下服输了!” 见许绍如此重诺宇文温心中暗喜:哟呵,上次在长安和我对顶的宇文智及已经被玩死了你小子莫非不服? “许郎君说得是,愿赌服输,今日本公心情好便和许郎君一同跑吧。” “二郎莫要胡闹!”宇文亮见自己儿子开始不着调有些哭笑不得,宇文温却说父亲想哪里去了,儿子不过是想和许郎君比一比脚力罢了。 “到校场上跑一圈看谁第一如何?”宇文温瞥着许绍不住冷笑,心想这细胳膊细腿的小子怎么可能跑得过他。 “在下奉陪到底!” 眼见着两个傻小子较劲双方父亲无奈的笑了笑,十几岁的年纪想当年他们也经历过啊。 生死看淡不服就干,他两个说跑就跑立刻来到城中军营校场比试脚力。 “许郎君,追不上不要勉强这万一扭着脚面上就不好看了。”宇文温摆出个玉树临风的造型笑眯眯说道。 “郡公千里跋涉前日才回到安陆,是否要多休息几日再比试?”许绍不甘示弱。 宇文温嘴炮发动说要不要让你十步,许绍说郡公还是先休息几日莫要到时输了就赖没睡好觉。 嘴炮热完身两人只听旁边宇文十五一声喊便撒丫子开跑,宇文温刚开始还冲在前头可慢慢发觉不对了:我的腿怎么软了?还有那腰怎么回事这么酸? 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来前日和昨日连续两晚同妻子尉迟炽繁通宵大作战玩花样玩得尽兴,按说前日折腾一夜昨晚自己怎么着也要收敛一些可是却依然坚挺如初现在想起来着实可疑。 现在想这些已经没用他眼见着许绍已超过他领先两三步心中不由得发急,终点线就在前方自己要是输给这细胳膊细腿的小子以后可没脸在安陆混。 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还是差一许绍半步,眼见着就要到终点线许绍忽然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宇文温趁势超了过去夺得第一。 “郡...公是在...下输了。”许绍上气不接下气对着宇文温说道。 “许郎...君你...故意放...水啊!”宇文温气喘吁吁地说完拍拍他的肩膀。 许绍不好意思的笑笑说多谢郡公高抬贵手日后有何差遣还请不要客气,宇文温闻言倒是对他又高看一筹:这小子看来也不完全是愣头青嘛。 “这个呢,李渊同学因为打赌的事和我有些小误会,许郎君你微信圈发个消息如何?”宇文温一直对未能成功和未来唐高祖李渊搭讪成功耿耿于怀。 许绍闻言迷惑不解,他听不懂‘微信圈发个消息’是什么东西不过大意是知道了,反正不过一封信的举手之劳。 送走了许绍之后宇文温骑上马往府邸方向走去,刚走出去没多远便不由自主的揉揉腰思索着‘夜战’疑云,走着走着他忽然恍然大悟: 魂淡,尉迟炽繁小娘子竟然认为夫君‘不行’,难怪遮遮掩掩的把那么一大碗甲鱼汤端到我面前! 宇文温抬头看着蓝天悲愤得心中大喊:我有那么不中用么?你今晚别想睡了! 第八十四章 计划(上) 安陆城外一处军营,宇文温满意的看着眼前三百士兵操练,身后站着宇文十五、张鱼、陈五弟等亲信,还有双眼发光的‘热血好男儿’杨济。 杨济生于大明万历四十五年为山东沂州人士,崇祯十五年建奴攻破沂州而当时在城头血战、年纪二十五岁的杨济自刎殉国随后莫名附身到一千多年前北周时代的一个小乞丐身上,他和宇文温一样是“千年老妖”。 一心要报效朝廷平定建奴的杨济看着操练场面那叫一个激动,眼前这些士兵除了实战经验几乎为零外不逊于大明边军将领的精锐家丁。 居心不良妄图问鼎天下‘为祸人间’的宇文温决定让他协助练兵并专教辛酉刀法,这让前世饮恨的杨济热血沸腾。 “你烂记于心的《练兵纪实》可是要派上用场了。” “在下遵命!”杨济郑重的行了个礼。 宇文温七月下旬前往长安做人质前将自己的三百亲军交给陈五弟等五个‘傻大胆’按计划操练,如今五个月过去这三百人已经是脱胎换骨,宇文温计划在年后以这三百人做骨干扩军。 前几日父亲宇文亮允诺让他扩军到上千人的规模而所有粮饷由总管府负责,所谓上阵不离父子兵有两个儿子在老总管怎能不扶持一把。 心腹再怎么可靠也是外人比不上自己儿子,宇文亮见次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要练兵自然是大力支持,不过宇文温说招多少人还要计较一二。 兵不在多而在精宇文温对自己的指挥能力没底,古代战场上指挥行军布阵没有对讲机和大喇叭任何一个意外都可能引起全军崩溃,能将一万军队指挥得如臂所指那就资格被称为名将了。 眼见着操练完成宇文温站在校场前发表讲话:“本公知道大伙这几个月来操练辛苦,新年在即明天就开始放假,每人领一贯钱回家过年!” 待得欢呼声平息他继续说道:“陈幢主以及各队长已经把表现出色的人员名单报上来,这些人本公奖赏五百钱!” “记得归队的日期莫要睡昏了头,还有,诸位回家和婆娘困觉莫要扭伤了腰!” “哈哈哈哈哈!”士兵们闻言大笑,郡公操练人是严了些可出手阔气大方此次回家总算能过个好年了。 宇文温讲完话在校场一隅摆开桌案化身善财童子,将一吊吊钱亲手发给列队领赏的士兵,三百士兵他全都记得名字、样貌,将钱发到对方手中时都能聊上几句这让士兵们十分感动。 军心不是光靠讲大话就能凝聚的,宇文温坚持从各个方面同士兵们接触凝聚人心。 当然还要有钱粮打底这不下将近四百贯钱就花出去了,总管府只负责日常消耗粮饷像这种赏钱宇文温只能自己掏腰包了。 这年头大将在外征战立功后皇帝大喜发赏钱大多是十万钱也就是一百贯,宇文温这种赏法可称得上烧包。 多亏前几日刘彩云卖掉两面玻璃镜子回笼资金六千贯(其中三千贯为绢布、丝绸这些等价物),要不西阳郡公囊中羞涩只能发鸡蛋了。 说到接下来的练新兵那么问题来了,练多少兵练什么样的兵,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成军?就这些问题宇文温在长安时就想了很久还和杨济讨论过无数次。 首先是练多少也就是兵力规模,这涉及到几个问题:有多少下级军官作为新军骨架?能提供多少粮饷并长期维持? 宇文温对此早有准备将那三百亲军作为种子来培养,按一人带一个什也就是十人来算顶天三千人,这个人数所需粮饷在总管府的支持下没问题。 至于军饷宇文温打算高标准以每人每月不低于七百五十文(以米来衡量的话是三石左右的皮粮)为基准按掌握的技艺不同有所增加,平均每个士兵每月要一贯钱以上,若按三千人规模计每月至少要三千贯。 按照一年十二个月成军光军饷就至少三万六千贯,换算过来就是玻璃镜十二面宇文温认为至少明年一年自己是全额承担得起的,更何况总管府按平均水准承担部分的军饷也是说好了的。 如果期间物价飞涨(主要是米价)的话得折现成粮食,这不要紧宇文温决定带着一家人去总管府门口摆摊讨饭。 其次是练什么样的兵,是水军、步兵、骑兵?步卒的话又分刀牌兵,弓箭手,长枪\\长矛手,骑兵的话除了骑术还要不要练骑射。 宇文温决定练步兵,因为如今局势以北面为主南边的陈国除非有强力水军否则那长江天堑能玩死人,安州要站稳脚那么击败北面来的朝廷大军是当务之急。 北朝骑兵多最理想的当然是以骑兵对骑兵玩对冲,可现在安州马匹紧张宇文温明显玩不起只能悲催的以步制骑所以要练方阵步兵,他的目标是瑞士方阵, 手头上数量不多的骑兵用来辅助例如侦查或行军时游走外围警戒,还有击溃敌人时抢人头。 火铳暂时没法大规模装备所以那什么‘西班牙大方阵’要等到猴年马月了,以大量长枪兵为主辅以少量弩兵、戟兵能够步骑通杀的瑞士方阵是首选。 还有就是要多久才能成军这牵涉范围更广:成军的标准定在什么程度、操练强度如何、士兵的技艺要求如何等等。 既然按照瑞士方阵的模式建军那这样的兵技艺要求简单得多:长枪刺杀,少数强悍士兵再加练长戟的砍、刺、勾,至于弩可比箭术要好练得多。 说道操练强度,杨济虽然不知道‘锐士’方阵是什么玩意但按照他所处年代的经验来看,大明边军能做到五日一练就不错了,戚家军是三日一练。 一只新军成军大约要一年至于戚家军这种练兵半年就拉出去砍倭寇还每战必胜的是奇迹。 宇文温决定一切从严练三日休一日半年成军,这样就会导致一个问题:操练太频繁伙食必须跟得上,一个一年都吃不到一次肉的庄稼汉每日操练下来那饭量怕是要翻几倍。 若是以三千兵员计届时怕是有三千个大饭桶在排队打饭,按每人食量翻一倍来算相当于要提供六千人的伙食。 最大的问题不是这个而是纪律,纪律说起来简单练起来难做起来更难,要做到像瑞士方阵兵那种不穿盔甲冒着箭雨保持方阵队形不变前进、伤亡惨重之下展开血战最后还能获胜的纪律就更难。 但宇文温就是要走这条荆棘路,他的指挥能力不详也不奢望能一上来担当大任独立指挥大军作战,所以若是大战到来宇文温的新军很有可能是作为辅军在主力大军侧翼列阵。 按照骑兵惯于冲击敌军侧翼引发对方崩盘的战术特点,要跟成千上万冲过来的骑兵玩命只能靠人\\肉长枪阵了,只要列阵完毕纪律严明长枪阵完全能硬抗。 ‘锐士’方阵这就是宇文温看起来不切实际的野心,这玩意在西班牙大方阵出来前可真是步骑通吃至于新军们能达到原版瑞士方阵战斗力的几成就不知道了。 有了明确的建军目标一切都清晰了,按照三百人一个方阵、上阵至少要三个方阵成品字形作战来算光是方阵兵就要九百人,如果可以的话还要中军/后备军额外一个方阵。 还有辅助方阵作战必不可少的弓箭手,策应的骑兵,外带杨济跃跃欲试要练的近战肉搏兵----双手长刀兵,还有辎重兵、伙头兵等辅兵也是要算在内。 没有实际军旅经验的宇文温抓耳挠腮憋了许久才和杨济、陈五弟等人商定了招兵人数:两千两百人的新兵外加现有三百亲军共计两千五百人。 刚开始一个月全部新兵由三百‘老兵’领着统一训练队列、体能等基础科目,根据表现从新、老兵中选一百人给杨济教授明代抗倭英雄戚继光的《辛酉刀法》,选六百人作为弓箭手,选三百人作为骑兵。 表现差的约三百人调去做辎重兵、伙头兵等辅兵,这样就剩下一千二百人作为方阵兵候选。 接下来的五个月练胆练体能、看旗色、听军号是全军必练项目,长刀手、弓箭手、骑兵除了基础的队列操练后就专门练各自专业技能。 方阵兵往死里操练队列和长枪刺杀,辅兵依然要练队列操练和长枪刺杀只是强度没那么高。 操练强度太大士兵受不了但强度低宇文温又受不了,所以他要加饷加肉加米饭外带奖赏逼这帮新兵玩命,至于装备方面除了辅兵全员标配两当铠。 计划看起来不错可是总管宇文亮有话说! “全部都配两当铠?”宇文亮听完差点把胡须都揪下来,他看着次子交上来的物资清单哭笑不得,上面的什么长枪、佩刀、藤牌、六百多张弓数千只羽箭也就算了毕竟是应有的军械。 但两千多人全部具甲就真的有些大手笔虽然那也只是再常见不过的两当铠,还有那闻所未闻的长度两丈左右的‘超长枪’是怎么回事? 两千多具两当铠不是拿不出来若是骑兵的话肯定要配,可宇文亮觉得儿子练的大部分是步卒命如草芥没有必要这么浪费有衣服穿就行,队正以上的军官配甲即可。 他觉得宇文温说的什么‘锐士’方阵就是样子货,战场上厮杀抵挡骑兵冲击需要长枪列阵是不假但儿子异想天开要凭着手持‘超长枪’的方阵来个步骑通杀就是异想天开。 别的不说敌军派刀牌手拨开长枪撞入阵来贴身近战你这帮拿着两丈长枪的新兵怎么抵挡?练兵半年就要成军到时战场之中对方上千骑兵呼啸着冲阵而来你确定这帮饭桶能站得稳? 一匹马撞过来方阵里至少就要断掉一两只长枪,碰到那种豢养精锐部曲的将领先让两三百死士撞阵你这什么方阵还能有多少长枪剩下来? 还有什么练三日休一日简直是扯谈,就算是总管府下辖的精锐也是五日一练你这么折腾新兵莫非以为对方不敢闹事? 人人管饱没问题但荒唐的是每人每月军饷不低于七百五十文,这年头各部将领发给大头兵的军饷平均五百文不到,你一个兵发这么多军饷做什么? 加上奖赏平均每人每月一贯,就算总管府出一部分那剩下的缺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钱补? 按每人每月一贯将近三千贯一年下来将近四万贯有这么多钱你为何不去练骑兵! “这不是马不够么...”宇文温笑脸迎人,他的三百亲军配了三百多匹战马所以就没再要,毕竟安、襄、黄三处总管府的将领们也眼巴巴等着多分马他就不掺合了。 他嬉皮笑脸和父亲磨了半日好歹让老爷子点头同意将自己的物资清单照单全收。 如此厚脸皮也是有依据的:谁让我是你儿子捏! 宇文亮主要是不想挫伤儿子的积极性待得练兵事宜商谈完毕后他饶有趣味的问道:“你说的那什么‘水泥’和‘轮窑制砖’到底怎么来的?” 第八十五章 计划(下) 宇文温见父亲问自己那什么‘水泥’配方和制砖的‘轮窑’结构是如何得来的随即开始装疯卖傻,他总不能说是网上搜来的吧! 作为一个业余的穿越文扑街作者他翻阅了许多资料所以对这种穿越必备知识是了如指掌,他不会承认是自己掌握的土法水泥配方以及轮窑结构,照例推到西域番商那边。 去年七月攻破襄阳后修补城墙宇文温提出了一个秘方,说是用某种配比做出来的材料用来作砌墙的粘合剂有奇效。 配比是七成左右的砖瓦碎末,二成左右的石灰,剩下一成是石膏。 三种东西都粉化干拌均匀干贮备用,用的时候加适当水搅拌成泥浆状使用,等干了便坚如磐石。 听得这种新奇的建筑材料宇文亮颇为意动,他下令在襄阳和安陆的同时让工匠试做这种粘合剂,用了两个月做成了初步成品试用效果不错。 在随后的几个月工匠们里对配比和工艺进行了调节现在做出的东西效果极好,也正和了安州总管宇文亮的心意。 安州军有强力攻城军械“跨时代之长射程重力式抛射砲”正是凭着这东西数日内就攻下有名的坚城襄阳,但随后而来的修补城墙工作就让人头痛了。 拆城墙是快可随后修补起来就要花许多人力物力和时间,如今安州军正时刻准备进攻荆州总管府,破城快是好事可修补城墙慢那就不妙了。 面对骑兵众多的朝廷大军还是城池坚固好些,免得今日己方破城而入而次日朝廷骑兵就冲过来从破口一拥而入,陷入消耗战的话安州情况不妙,战事拖得越久南边陈国北上的决心就越大。 另外就是某‘高科技大型轮窑’,作为曾经的穿越文作者宇文温把后世各地常见的砖厂轮窑结构和注意事项与工匠们分享,这种结构的砖窑出砖量大用几十米高的烟囱来自然抽风不需要抽风机。 宇文温不想看着工匠们渡劫所以千叮咛万嘱咐:你们一定要记得在烟囱顶上装一条铁线落地作避雷针啊! 工匠们也是用了将近半年时间完善了这种‘高科技大型轮窑’,第一个运作顺利的轮窑九月份在襄阳投入使用, 根据其经验十一月在安陆建造了一座改进型的轮窑。 得益于水泥和轮窑使得建筑成本明显下降,襄阳城上下修葺一新连城内的军营都开始换成砖房,如今安陆内外各家大户都到砖厂排队订砖,第二个砖厂年后开工建造。 当然作为襄阳砖厂大东家的宇文明以及安陆砖厂大东家的宇文亮可是多了不少进项,宇文亮发觉这次子自从今年二月娶了尉迟家的三娘后各种奇思妙想层出不穷帮了他许多大忙。 所以老总管嘀咕着莫非这小子娶的媳妇旺夫? 儿子成器当父亲的自然高兴,所以宇文亮继提拔长子宇文明后现在要提拔次子宇文温,他要给宇文温一个地盘:让宇文温去黄州总管府治下巴州做刺史。 巴州州治西阳郡西阳城,位于长江和巴水交汇处附近,宇文亮这么安排的原因有三: 首先,长子宇文明去襄州做刺史为将来就任襄州总管做准备打基础,那次子宇文温去巴州做刺史就是为将来就任黄州总管做准备打基础。 其次,现在的黄州总管府为东西走向州治黄城位于整个总管府最西侧,而巴州位于黄州总管府中段,州治迟早要搬到西阳城到时宇文温就地升级正好。 第三,宇文温的爵位是郡公其封地就是巴州西阳郡,虽然大周的爵位都是虚封。 按说总管无权决定下辖各州刺史任命只是现在朝廷的那一套在安、襄、黄地面不好使,宇文明是等朝廷下了旨意才就任襄州刺史那是为了个名正言顺,作为将来要继承宇文亮基业的长子当然要尽量伟光正。 “西阳城城墙残破今年八月为父便组织人力修葺。”宇文亮还和儿子透了个底。 “城池离龙头山多远?”宇文温突然冒出一句话。 宇文亮闻言十分惊讶说你是如何知道那西阳城北郊有龙头山,宇文温笑笑说听别人讲的。 巴州西阳郡就是后世黄冈市地界,现代黄冈市的前身是大明洪武初年在龙头山南麓重建的黄州城,他去过黄冈市当然知道制高点是龙头山而这个时候的西阳城应该在现代黄冈市东南。 宋代的大诗人苏轼就是在黄州(黄冈)写下了赤壁赋,那里有东坡赤壁,还有那个让自己高中时做题做得飘飘欲仙的黄冈中学试卷,说到高考又联想到了小学时一个无聊的问题:以后读大学去清华还是北大? 事实证明当时是自己想多了。 关于这个决定宇文温大方向上没有意见,但思索片刻后他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首先,要等自己的新兵成军再赴任因为他不想把全家上下性命交到不靠谱的当地郡兵和土豪手中。 其次,他要去西阳城一趟看看城内外地形,要在城外筑堡给麾下军队驻扎训练。 第三,在城东流入长江的巴水上要建工坊因为它们需要修水车利用水力,巴州若是有水军要加强若是没有要新建,一来防御陈国水军来袭二来扼守巴水入江口保护作坊。 宇文温对西阳城的城建没什么信心决定实地考察一番,若是卫生条件太差得先改造一番否则一家老小住进去哪天碰到瘟疫爆发就玩完了。 所以大妇尉迟炽繁和小妇杨丽华还能在条件尚可的安陆城住上一段时间,等一切安排妥当再随自己赴任。 宇文温从书房里出来,宇文十五也同样探望完了在府内跟着老总管做事的父亲,连同等在院子里的张鱼他们一行人到城郊河边一处小庄园内,这里是西阳郡公府主要财源----玻璃作坊所在地。 作为主要财政支柱玻璃作坊的保密等级很高,‘车间’里除了刘彩云、张乙满和胡三子这三个人外其余人等一概不许入内。 制作‘琉璃首饰’、玻璃镜都是三人完成。 他们三个每次都是一同出来一同回去车队护卫严密就是怕有人起心思,因为‘琉璃首饰’间歇出现在市面上已经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了。 安陆但凡有些人脉的商家大多知道西阳郡公府的刘掌柜手中时不时有‘西域琉璃首饰’出手,做生意的大多是聪明人不由得对‘货源’起疑心,那城外庄园迟早被人盯上。 现在那价值数千贯的玻璃镜问世难免有人铤而走险,要么会趁着刘彩云等人往返庄园途中截人要么会趁夜冲入庄园‘寻宝’所以宇文温决定这座庄园改作别用将所有原来的设备器材全部搬到城中府邸内。 一来城中安全没人敢冲击西阳郡公府,二来避免这三位技术人员进进出出被人捉走,宇文温练兵需要大量钱财支持他们三个可不能有意外。 至于原料----河沙则继续在庄园附近河边收集装桶之后运回城到府里再处理,这样一来就算有人冲进庄园也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夫人尉迟炽繁知道作坊的底细也知道事情轻重,毕竟玻璃技术一日不扩散玻璃制品的价格就能维持高价,这是家中最大的收入来源。 现在庄园里与玻璃有关的东西全部搬空,临河一侧工匠们正在修建一座水车林有地在一旁不时指挥着,这是宇文温规划好作为‘机加工’作坊的主要动力此次过来就是看看进度如何。 安陆城西侧有河流名为涢水(安陆段称为府河)除了某些特殊年份外水流长年不断,故而宇文温在小庄园内修建水车目的是利用流水为四种机床提供动力:钻床、锻床、车床、锯床。 这也是宇文温野心勃勃的五年计划:通过机床制造军械。 近期目标是钻床预计年后投入使用通过它来制作各类金属管,锻床、车床、锯床是作为下一步目标。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让林有地年后开始制作“威力巨大之大象三年改进型气动力连珠铳”,首先面临的问题是铳管。 现有两把连珠气铳的铳管是铁匠用铁皮卷制内壁坑洼不平内径不统一,若是用水力带动钻床上的精铁钻头将实心铁棒从头到尾钻透就可做成内壁光滑口径一致的铳管,也只有靠钻床才能批量做出来合格的产品。 这样做也有一个好处就是能做出长铳管,手工打制长铳管还要将两截短的焊在一起质量堪忧,有了水力钻床还可以昼夜不停的赶工,只要流水不枯就能一直运作下去还能省人力。 目前制作火\\药的硫磺、硝石匮乏,同时也为了避免‘军备扩散’故而燧发火铳暂不考虑,宇文温决定还是先做连珠气铳。 连珠气铳目前造价数百贯还是纯手工制作耗时长,就算是小批量生产那造价自己也用不起不住还得想办法‘技术改造’降低成本。 想想自己身后亲兵手持连珠气铳向着舍命冲阵要将自己‘斩首’的敌军骑兵开火,那血花四溅人仰马翻的场景美得让人冒泡。 接下来是中期目标:锅炉动力。 宇文温有自知之明不期望搞出蒸汽船征服世界,他是想做出堪用的小蒸汽锅炉作为机床的动力,蒸汽动力可比水车动力强很多。 就算能弄出小锅炉可故障率不会低,若是在船上锅炉坏了只能望天可作坊里完全可以上几套小锅炉轮流使用。 有了强劲的动力和能用的机床可以提高生产效率,目标是将各类军备制作环节尽最大可能摆脱人力,譬如木工锯床就能高效率切割木板,制作各类木制品以及水军战船的速度也能加快。 这些不是一朝一夕能实现的,宇文温让管家李三九挑选了几个可靠仆人和林有地一起成立‘机加工部’由他亲自‘调教’,坚持烧钱期望数年内能够完成。 等到各类作坊在西阳郡安顿好了就要‘开挂’升级军备,如果安州和朝廷僵持开,局面没有进展的话那就练水军。 有机会就渡江攻下西阳城对岸的陈国北新州武昌郡武昌县(今湖北鄂州),因为那里再往南四十多里就有巨大的铁矿山。 第八十六章 新年 年底,有条消息在安陆城激起一阵小小的涟漪后随即消失:西阳郡公纳妾了。 总管宇文亮有二子,坊间传言乃一虎一猫,虎指的是现任襄州刺史的长子宇文明,猫就是这个纳妾的次子西阳郡公宇文温了。 听西阳郡公府里人说那小寡妇姓杨,籍贯益州丧夫守寡一年,这宇文温年初才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夫人结果一年还没过就纳妾,纳的还是个带着女儿的小寡妇当真是急色之人。 宇文温才不在乎外边风言风语,况且某些消息还是他故意放出去的为的就是把水搅浑,他要‘正大光明’的把杨寡妇(杨丽华)纳入府中不想让她换姓。 两天后便是元旦,新的一年就要到来,按此时的风俗一月有三个重要的节日要过:元旦,人日,正月十五。 正月一日即元旦,元者始也旦者晨也,元旦为一岁之始,故而又称为“三元”即岁之元、月之元、日之元;又称为“三朝”即岁之朝、月之朝、日之朝,所谓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新年到来之际人们都在家中与家人团圆共贺新年,元日凌晨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庭院前烧爆竹、燃草以辟山臊恶鬼。 传闻山臊恶鬼居于深山中人一碰见必然要生一场大病,它最大的弱点是最怕听爆竹声。 故而人们在堂前用火烧烤竹节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使山臊恶鬼不敢进门,这声音既能驱鬼又增添了节日的喜庆气氛。 “这可是真正的爆竹啊!”宇文温听着窗外的爆竹声微微一笑,尉迟炽繁正坐在一边对镜梳妆。 年前制作出来的三面玻璃镜都没留一面在府中而新的镜子没来得及做出来,所以宇文温打算将其作为正月十五的礼物送给妻子尉迟炽繁和侧室杨丽华。 管家李三九指挥着下人们在府邸大门前挂苇索插桃符贴门神像,府中上下人人俱着新衣喜气洋洋。 此时的门神是神荼、郁垒而不是后世的秦叔宝、尉迟敬德,相传上古有神荼、郁垒二人站在度朔上的大桃树下检阅百鬼,若鬼祸害人间就用苇索捆了拿去喂老虎。 故而人们为祈求一年平安便于元日在门上贴神荼郁垒像,或用桃木板写上二神名字挂在门上称为桃符,同时为二神准备好抓鬼的苇索,这样鬼就不敢进门了。 贴在两扇门上的门神像也有讲究,左神荼右郁垒。 正月一日为鸡日汉代在新年期间是不杀鸡的,到了魏晋时期人们按照五行的观点认为正月土气萌动草木生长,而鸡则以五谷为食羊则喜啮百草,故应杀羊磔鸡以助草木生长。 也就是把鸡杀死挂在门上以禳除恶气镇守平安,当然也只是挂在府邸大门上或画在纸上贴着,若是府内各处房门都挂着只死鸡就太渗人了。 该打点的门面都弄好之后元旦拜贺之礼正式进行,西阳郡公府的男主人宇文温、女主人尉迟炽繁端坐正厅上首,侧夫人杨氏及宇文温继女宇文小丫头陪坐侧位接受府中上下拜贺。 除了杨济是以客人身份拜贺之外,其余人等俱是以仆主之礼拜贺郎主及夫人。 宇文温化身散财童子将红纸封的一吊吊大小不等的铜钱发给府中众人,就连张鱼嫂子抱着的小男孩也有份。 张鱼的嫂子在府中帮忙做事带着一岁多的孩子也住在府中,孤儿寡母在府里多受照顾小家伙原本皮包骨现在愈发有肉了成日里在张鱼身上撒尿。 杨济孤家寡人一个对成家也没兴趣于是宇文温让他在府中住下,两人时不时也商讨些机密。 礼毕之后便是喝椒柏酒、屠苏酒、桃汤,吃胶牙饧以及五辛盘以期新的一年人人身体健康生活幸福。 椒柏酒是用椒花和柏叶浸制的酒,时人认为椒为玉衡星之精食之使人年轻,柏是一种仙药食之能免除百病,饮此酒意在预祝各人在新的一年中身轻体健。 饮酒的顺序也颇为特别,年龄最小的先饮年龄最大的后饮,先预祝少年人事业有成再祝老年人健康长寿,西阳郡公一家宇文娥英最幼,杨丽华最长但她也没到二十岁。 桃汤是用桃枝、桃叶、桃茎浸煮而成,桃在世人眼里有驱邪伏鬼的法力,饮桃汤有为了驱除邪气、镇压百鬼的意愿。 屠苏酒是以细辛、干姜等泡酒,时人认为食之可使人去除瘟气;胶牙饧据说吃了能让人牙齿坚固,饧就是糖稀。 五辛盘,是用五种辛辣的蔬菜葱、姜、蒜、韭和萝卜拼成,食之使人疏通五脏之气有益身体健康。 元日外出时还要带上却鬼丸以驱逐恶鬼避免邪气侵身,却鬼丸由蜡与雄黄和成,外出时男左女右佩戴在手臂上,宇文温对这种东西哭笑不得但还是入乡随俗佩戴却鬼丸同夫人尉迟炽繁拜会长辈。 出门前先在祠堂拜祭了已去世的宇文翼,这是宇文温宗法上的父亲,也是他西阳郡公爵位的传承源头。 宇文温在安陆没什么熟人,兄长又远在襄阳故而带着夫人去总管府邸拜见父亲宇文亮就完事,至于隔壁的岳父岳母一家要到元月二日,因为那是回娘家。 不过小姨子尉迟明月不管那么多,元旦上午就窜到隔壁姐姐姐夫家里找她的好妹妹宇文娥英串门,宇文温秘密打造了一批新礼物特地瞒着宇文娥英直到今天上午才揭开帷幕: 以二十一世纪的儿童游乐设施为蓝本他让木匠制作了滑梯、旋转木马等等合适小女孩玩的东西,这是宇文温为宇文娥英准备的新年礼物。 虽然她父亲是那个混蛋昏君宇文赟但既然太后杨丽华已是自己女人那么对小丫头好也是应该的。 宇文赟你强灌我老婆意图不轨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今天! 宇文温一想起天元皇帝宇文赟那张脸就不爽,不过他保住了心爱的妻子免遭对方玷污,如今还和俏寡妇杨丽华情定终身当真是痛快。 当然鬼\\父什么的纯属谣言,熟归熟乱讲话我一样告你们诽谤! 新奇的玩具让尉迟明月和宇文娥英一大一小两个小姑娘玩得不亦乐乎,先前日日都要流连的金鱼池都不不去了。 府里的金鱼池是宇文温还没回到安陆停留在襄阳时让管家李三九紧急弄出来的,因为他口口声声说要带宇文娥英小丫头看金鱼不想真的变成金鱼佬。 次日陪着夫人回了趟隔壁的娘家后宇文温连续几日无事,他陪着尉迟炽繁和肚子已经明显隆起的杨丽华在府中过了几天逍遥日子。 接下来是一月的第二个重要节日:人日。 此时以正月一日为鸡日,二日为狗,三日为猪,四日为羊,六日为马,正月七日为人日。 这天家家户户以七种菜为羹,剪彩锻为人形或镂金为人形贴在屏风上或戴在头上作为人日的象征,家里条件好的还制作华胜互相赠送。 华胜即花胜,是一种妇女戴在头上的饰物。 另一个风俗就是登高远望,这可是流行大江南北的时尚类似于重阳节登高。 接下来是一月的第三个重要节日:正月十五。 清早,宇文温神秘兮兮的让尉迟炽繁在梳妆台前坐好然后将一个木匣放到她面前:“这是为夫送给三娘的礼物。” 一夜风雨俏红尚且滞留面颊未去的佳人看看夫君又看看木匣,她觉得是对方故弄玄虚肯定是想着来个什么帮忙画眉,然后画着画着又缠在一起白日宣那什么了。 正准备飞蛾扑火的尉迟炽繁红着脸将木匣打开待得看清楚里面的东西后低呼一声,纤手一抖却被夫君握住。 那是一面从未见过的镜子,就像铜镜般映照出自己的容貌但是清楚许多称得上是毛发毕现。 “这叫玻璃镜,是府里作坊弄出来的。”宇文温在她耳边细语,“喜欢么?” “喜欢!”尉迟炽繁毫不犹豫的说道,看着镜子目不转睛似乎里面那个人的样貌从来没见过一般,好一会之后开始左右摆头看着镜子中的映像。 她完全入定了,对旁边的宇文温视若无物。 杨丽华也是如此,当她轻轻打开夫君送给她的木匣时瞬间定格,随后也是左右摆头欣赏起镜中那名美人来。 作为曾经的大周太子妃、皇后、太后杨丽华见过无数宝贝,可没有哪一件能如今日这件镜子般让她魂不守舍,这镜子如同天神施加了法术一般让人难以置信。 两位美人完全是被那玻璃镜迷住了,宇文温甚至怀疑她们会对着镜子问:“魔镜魔镜谁最漂亮?” 虽然宇文温三令五申说镜子要通风不能照太多杨丽华依然恋恋不舍,虽然为了腹中胎儿计让阿奴将镜子收好可随后还是忍不住又拿出来看一看。 宇文温一家之主的地位被玻璃镜取代了。 正月十五吃元宵是唐宋以后的习俗,此时人们依然把正月十五看成为一祭祀之日特别是祭祀蚕神。 此时正好是桑树抽条发芽之际,桑树的生长好坏关系到蚕业的丰收与否关系到百姓的生活状况,也关系到官府能否按时征纳到每户绢三匹的赋税。 荆楚一带还流行祠门祭户之俗,正月十五作豆糜在上面加油膏用来祭祀门户,具体过程先将杨枝插于左右门上随杨枝所指的方向,以酒脯饮食及豆粥、糕糜插筷子祭祀。 对于这种在碗里竖着插筷子祭祀的风俗宇文温再无语也只能入乡随俗了。 荆楚之地流行正月十五日夜让孕妇佩戴宜男蝉,宜男为萱草的别名意头也好,宜男蝉也就是用萱草扎成蝉状让孕妇佩戴祈愿生男孩。 宇文温从一大早就开始折腾直到傍晚才弄出个像样的宜男蝉给杨丽华戴上,当然还有另一个等夫人尉迟炽繁有身孕了也不管是不是正月十五一样要戴。 如今的时代还没流行正月十五元宵之夜逛夜市看花灯,可北方特别是长安已经开始有雏形了,宇文温回想起史书里对北周时期元月十五长安之夜的盛况: 正月望夜充街塞陌,鸣鼓冲天燎炬照地,人戴兽面男为女服,倡优杂伎诡状异形,内外共处均不相避。 转眼来到这个时代已将近一年,他不由得想念起另一个时代的父母来: 爸爸,妈妈,也不知您二老现在如何了... 遥望星空,宇文温触景生情不由得默然。 第八十七章 奸商(上) 新年伊始有两条消息传到安陆:首先是大周改元大定所以如今不是大象三年而是大定元年;其次,蜀国公尉迟炯拥立的东周朝廷也建元了,年号很拉风叫做正统。 这种年号之争宇文温没时间吐槽因为刚过完正月十五就有一单大生意上门了,这生意大到连刘彩云刘掌柜都做不了主得让他这个东家定夺。 安陆城内一家酒肆厢房内,宇文温摆案请一人吃饭刘彩云在旁边斟酒作陪,门外是杀气腾腾的宇文十五带着两个爪牙守门。 宇文温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那位男子,作为西域异宝‘琉璃镜’的供应商,他正和前来洽谈业务的采购商‘商务会谈。’ 来人姓王名越二十六岁是来自江南陈国的商人,背景不知反正资金雄厚,如今卖出去的六面‘琉璃镜’有四面全是他包下的,也就是说通过琉璃镜赚来的钱或等价物里有八成是这个王越付的。 宇文温练兵发赏钱发得痛快多亏了玻璃镜开辟的财路,夫人尉迟炽繁面对府中各项开支也是靠着源源不断的利润才游刃有余。 “王掌柜莫非是吃坏肚子说胡话,要包下所有琉璃镜当真以为本公找不到销路?”宇文温似笑非笑的看着对方。 王越此次来是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垄断,也就是说要包下所有从这安陆城里莫名其妙冒出来的西域异宝。 具体的说,是从西阳郡公手里冒出来的西域异宝‘琉璃镜’。 自从去年五月西阳郡公来到安陆之后市面上断断续续出现了‘西域琉璃首饰’,王越作为陈国人当时自然不在安陆而是在长江南面的郢州。 这个郢州与安州治下的郢州同名不过是两个地方,南陈的郢州在长江南岸州治为夏口(今湖北武汉),安州治下的郢州在汉水东岸州治为长寿(今湖北钟祥)。 王越作为东家安排在夏口打点生意的大掌柜原先不是很注意在安陆出现的琉璃首饰,可是随着时间发展他察觉有些不对头:这货源也太充足了。 充足得好像不是从西域番商里买来转手而是就在安陆本地制作出来的一样! 这样一来王越就闻到了商机,如果能和安陆里销售琉璃首饰的商家直接搭上线那么运到江南转手那么就是可观的利润。 周、陈两国是敌国中间还隔着一条长江天堑,但这对于无利不起早的商人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两国边将和地头蛇哪个没有些自家产业,又有谁会嫌钱多。 所以王越在江两岸都吃得开南北往来只要不招谁惹谁也没人为难他,于是这王掌柜便亲自来到安陆和那位手中有无穷无尽‘西域琉璃首饰’的刘彩云刘掌柜搭上了线。 这一来他就觉得自己来对了,一番漫天起价坐地还钱后王越和刘掌柜达成协议:刘掌柜按照说好的价格提供稳定的货源给他。 截止到去年十二月出为止,靠着这个新开通的财路‘业绩出色’的王越得到了东家的青睐,原以为财路就这样了可未曾想却有另一个震撼的东西:琉璃镜。 去年年底他被身在安陆的手下紧急叫到安陆说刘掌柜有‘重大利好’,他将信将疑的与刘掌柜见面后被她拿出来的一面琉璃镜惊的差点背过气去。 那是一面神奇的圆形镜子,镜面拳头大小能将人的模样照得毫发毕见,见着这个异宝他涌起前所未有的进货**:多少钱我买了! 镜子以三千贯成交,铜钱携带不宜他是调用了安陆邸店里的资金以及上等丝绸、绢布这些等价物付的款。 住宿储藏物之处为邸,估物出售之处为店,邸店是南北朝时代兴起的行业从京师到地方州郡常见,它是集货仓、住宿以及批发多功能为一体的房舍。 南北双方打仗归打仗生意还是要做的,为了方便做生意长江南、北的同行们在对方地盘都有邸店,地头蛇们相互担保不动对方邸店里的资金和货物已经成了潜规则。 王越空手过江就是靠安陆邸店里存着的大量货物和资金买这罕见的宝贝琉璃镜。 本着服务客户的宗旨刘掌柜精心准备了一个锦缎做内衬的木匣存放那面镜子让王越带走,他过了江立刻召集商铺所有护卫随他一同连夜乘船南下到国都建康呈给东家。 虽然在打开木匣前王越千叮咛万嘱咐千万要拿稳了弄得东家都有些恼怒,可当东家打开木匣看到那面镜子后惊得手足无措差点失手将其跌落地面。 “快,快备车,入宫!”东家如是说,急不可耐立刻动身往皇宫里赶。 皇帝见到这宝贝时是什么表情王越不得而知,可事后赐予东家的东西价值就不下一万贯,至于随之而来的圣眷那就更是无法估量了。 所以当年后刘掌柜又通知他说琉璃镜‘又有货’后王越立刻渡江北上赶到安陆,虽然价格已经涨到三千五百贯他还是将三面宝贝一扫而空。 而安陆这边邸店储备的钱财也为之一空暂时没法做生意,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一面琉璃镜的利润可要大得多。 亲自押运回到建康后东家纠结了一天咬牙留了一面自己用随后将剩余两面出手,其中一面献给太子,另一面的价格卖到一万一千贯钱,当然用物品抵值也行。 虽然从账面上看只赚了五百贯但这可是买了三面出了一面的利润,一面镜子的净利润不下七千贯这个比什么营生都来钱快。 因为得知是东家手中有宝镜的缘故当朝权贵们都拐弯抹角的缠上来,尤其那个不折手段的始兴王陈叔陵甚至带着十名美人和几车钱和珠宝来到东家府中换镜子。 他放出话来镜子本王今日一定要拿到手这钱和珠宝还有美人任选,若是让本王空手而归那么东西不要了美人也不要了你的人头本王要了! 东家招惹不起这个皇恩不逊太子又虎视眈眈觊觎皇座的藩王,只能一咬牙将自己珍藏的那面拿了出来留下一万贯钱和抵价的珠宝打发走这个瘟神。 眼见着刘掌柜推出的琉璃镜利润超高有价无市,王越这心思就活络了:这玩意莫非是刘掌柜或者她东家做出来的? 东家也迫不及待的让他赶紧抓住机会去和对方那个‘不懂行情’的东家接触,并且授权他全权谈判只要能垄断货源一切都好说。 于是王越连正月初七的人日都不过了马不停蹄的赶往安州,在正月十五那天抵达安陆和刘掌柜提出‘全包’的要求。 刘掌柜说只有东家才能做得了主,所以王越今日才有机会见到这个幕后东家----西阳郡公宇文温。 “郡公,草民受东家委派诚意十足,只要郡公能答应下来绝不拖欠货款。”王越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江南的世家大户还有权贵们正心急火燎的找货源,不用多久就会找到安陆这边。 就算他们找不到这里,这西阳郡公怕是也会把消息放出去,到时群狼争肉自己家就分得少了。 “王掌柜说的可是总揽长江以南的货源?”宇文温似笑非笑 “草民正是这个意思。” “这不可能。” “郡公明鉴,草民愿意、也能够高价收货。” “喝酒。”宇文温岔开话题。 王越心中焦虑面上却未显露出来他知道对方在熬自己,只得强装镇定的陪着喝酒吃菜。 “去年年底本公才从长安回来。”宇文温说起不切主题的话来,但王越知道话里有话赶紧坐直侧耳聆听。 “本公离家数月家中没有着落府内上下一干人等如同幼儿般嗷嗷待哺。”宇文温抿了一口酒继续说道:“眼见年关将至没耐何便让刘掌柜将一面镜子贱卖给王掌柜你了。” 王越闻言虽然腹诽但依然面露同情之色。 “好容易熬过新年钱还是不够花所以前几日又卖给王掌柜三面,如今本公算是缓过气来故而不会再作践这镜子。”宇文温说完话锋一转开始鬼话连篇,“年前本公托人将一面镜子送到长安献给太后,你可知太后是如何欢喜的?” 王越心想你们大周太后不是病得见不了人了么?但他还是连声说吾乃江南小民哪里知道大周太后当时凤颜如何,不知郡公可否告知一二? “本公不在现场当然也不知道,不过后来知道两件事:其一太后每日就拿着那镜子看不够,其二太后赏下价值一万贯钱的东西。”宇文温说谎面不改色心不跳。 ‘一万贯是假的,但第一件倒是真的,大周太后也就是我老婆杨丽华昨日真的拿着镜子看不够,特么连我都不看了!’他心里吐槽着。 王越哪里知道大周太后如今已经被这西阳郡公搞定正在安陆待产,但他知道自己的事情还有戏:郡公这是开价啊,他终于知道这镜子价值万贯觉得三千贯的出货价被人转手卖到一万贯太亏了。 于是他‘一咬牙’给宇文温报了四千贯的买断价镜子有多少收多少,宇文温面瘫了一盏茶时间直接报七千贯,两个奸商开始进行‘友好磋商’。 宇文温于正月十五日也就是昨日送镜子给小老婆杨丽华,眼见着对方光顾着看镜子连自己都不理了便想办法挑起话题聊天,聊着聊着便想给她一个惊喜显摆一下自己的财路。 杨丽华在宫里见过不知道多少天下奇珍异宝,所以宇文温让这位见多识广的“鉴宝专家”估价问她觉得这镜子拿到长安城能作价几何出售,杨丽华沉吟片刻伸出一个手指说定是不少于一万贯。 她说这价格听起来耸人听闻让人不敢相信,但要知道这神奇的镜子可是世间绝无仅有,当然如果还有许多的话那价格会略低但也低不到哪里去。 杨丽华在宫里时常有命妇入宫陪着聊天打发时间,听多了各种‘贵妇们最喜欢聊的话题’,像什么哪家夫人斗小三或是又添了什么昂贵首饰的话题自然也免不了。 大户人家讲究的是大排场,夫人们一对上品的簪子少说值两三百贯,一身行头置办下来数千贯不在话下,要是家中妻妾如云的话还要花更多钱。 宇文温听完就凌乱了,这镜子如今包含了前期‘研发’费用后每面的成本不超过二十贯以后还会越来越低,结果他就在去年底和前几天让刘彩云以每面三千多贯的价格卖了让中间商平白无故每面赚六千多贯的利润。 早知道这样他真不应该等到昨天才送礼搞什么惊喜,真应该在卖镜子之前先问一下自己那个见多识广的小老婆。 他觉得自己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东西才三千多贯的利润被一个转手的轻轻松松赚六千贯天理难容。 宇文温对于这个时代的货币没什么概念,他觉得三千贯也就是三百万钱好像很多的样子结果听杨丽华这么一说欲哭无泪。 所谓家财万贯就是有上万贯的钱,这年头市面上流通的银子还不像明代时总量那么大故而流通货币是铜钱也就是五铢钱,一千文一串即是一贯。 杨丽华见夫君对万贯钱好像没什么概念不由得有些奇怪,她举例说南朝有段时期对家财五千万钱以上富户征赀税也就是财产税,五千万钱就是五万贯钱这不过是一般富户的标准,连一万贯的宝贝都买不起还配叫世家、豪门、皇族? 宇文温听完无言以对心想原来如此:狗大户们玩起斗富来那可是面子最大钱都不算什么了! 他在原先的时代是个普通青年没见过什么大场面,数百万元一辆的汽车在他看起来已是触不可及完全没办法体会开着上价值千万元汽车的富豪们想法到底是怎么样的。 他觉得自己就是某故事里的老农以为皇帝是拿着金锄头耕地而皇后娘娘是用翡翠勺子喂猪。 先前卖掉的也就卖掉了不能怪刘彩云,她也说了对方转手的利润会翻倍,只是两人都没见过真正奢华大场面难怪被人坑。 所以宇文温决定要把面前这个王越肛了...不,是坑了! 第八十八章 奸商(下) 宇文温作为穿越者居然因为没见过‘大场面’导致‘贱价’售出玻璃镜,他心里滴着血要把损失从对面的王越身上找回来。 于是一开口就发难:这‘包货’略过成交价不提,反正我要现钱也就是铜钱你自己看着办吧! 如今不是后来那个有大量银子涌入的明代,市面上的货币只有铜钱----五铢钱是从汉代开始铸造并流通的,数百年间有不同朝代也铸造过五铢钱。 一枚(文)不同年代铸造的五铢钱各自的重量换算成现代的重量单位大约在三到五克之间浮动。 以一文五铢钱重四克(现代的重量单位)计,一贯钱共一千文重四千克即四公斤,一面玻璃镜三千五百贯全部用铜钱来付账的话就是一万四千公斤等于十四吨。 若是一次出货十面镜子就值一百四十吨铜钱,宇文温就是为难对方看其怎么运钱来付账。 铜钱重携带不宜一旦做大宗货物生意的话不方便,如今的天下各地,益州地域、长江流域、江南的陈国主要各州因为商业发达所以主要使用铜钱作为货币,其余大部分地方比如黄河流域则以绢、帛等实物为主进行物物交换。 冀州以北那就基本不用铜钱而是以谷、帛交易,岭南及交趾则全部以金银为主要货币。 为了解决‘用钱’问题各朝各代想出很多花样,以一当五、当十甚至当千钱都有。 以大周来说,周武帝保定元年(二十年前)铸造新钱‘布泉’以一当五并同行五铢钱。 建德三年时(七年前)铸造‘五行大布’钱以一当十与布泉钱并行使用,结果才过一年因为盗铸大布钱太多大周朝廷不得不禁止使用大布钱,然后因为布泉钱也不断贬值到了建德五年(六年前)就废止了。 两年前天元皇帝宇文赟‘禅让’给儿子----如今的小皇帝宇文阐改元大象元年,铸造永通万国钱以一当千,这钱推出后市场反应强烈:你说当千就当千,当大家傻瓜么! 然后被后世收藏家称为“北周三品”的布泉、五行大布、永通万国这三种钱如今已被扫入“历史的垃圾堆”,宇文温可就认定了五铢钱,至于陈国那边以一当十的六铢钱那就更加呵呵了。 先前王越两次共买了四面镜子是靠着安陆的邸店内备着的铜钱和丝绸、绢布还有若干珠宝这些等价物付账,若是真的从江对面运这么多铜钱过来那是不可能的。 长江南北两岸是敌对状态敢这么明目张胆的运钱过江谁会放过这条肥鱼,宇文温若是有船都想在大江上黑吃黑了。 知道对方是为难自己,王越干咳几声说铜钱运输不易可否用等价物抵价,若是郡公需要什么稀奇货物南朝这边多得是。 这年头经常钱荒所以人们交易时大多以物易物,绢布、绵布、丝绸这些都是常见的等价物,各个朝代给官员发俸禄大多都是实物和粟米。 农民们交赋税、田租也是实物和粟米为主,按如今大周的现状来说实行的是均田制,每户一年缴纳绢布一匹、绵八两、粟五斛全是实物,没老婆的光棍减半。 所以真要达成协议让王越包货对方也没有那么多铜钱给必然是要有一大部分用实物抵价,他的意思是用价值高但又方便携带的东西例如珠宝什么的充作部分货款。 先前一直斟酒的刘彩云开始和宇文温一唱一和分扮红、白脸,他俩个根据‘价格鉴定专家’杨丽华判定玻璃镜的最终售价至少一万贯,认为出货价目前来说不能低于五千贯。 这样作为制作方自己的利润和中间商的利润接近心里才好受些,再说这镜子又不是卖不出去长安那边的消费能力可不低。 玻璃镜的制作技术扩散以前只会是物以稀为贵,它现在是奢侈品而不是日用品所以宇文温要趁着新鲜大赚一笔,有人愿意包下来可以加快回钱速度自然是皆大欢喜。 宇文温虽然不爽但也不得不承认王越这个‘奸商’抓住了自己的要害:他没有自己的商路只能把镜子卖给中间商。 若是能直接以一万贯的价格投入市场当然利润惊人可宇文温关于经商这方面的班底和商路等于没有。 长江以南是完全睁眼瞎摸不着门路,长江以北也得靠安陆本地商人将镜子贩到外地,还好有当总管的父亲罩着要不然怕是要被那些红了眼的豪商们派私兵给一窝端了。 所以在自己的商路建立起来前再不愿意也得捏着鼻子让中间商赚大钱,但是宇文温也吃准了王越的弱点:时间。 江南的商业十分发达有能力的商人多得是,像‘琉璃镜’这种明显稳赚不赔的玩意任谁都愿意包货,只要他动作慢一点被其他商家联系到了自己把货源包了那么这一大盆肉就没份了。 至于王越如何保住这颗摇钱树不被别家黑吃黑干掉那就不关他的事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对方出了己方地界上了船离开长江北岸那就风险自担。 所以双方经过‘热烈友好’的充分讨论后终于定下来: 首先,本年内宇文温‘从西域番商那里弄来’的镜子若是以要往长江以南销售那么绝大部分卖给王越,每面镜子出货价五千四百贯,有多少收多少现钱(或等价物)支付不接受赊账。 其次,对于其余长江以南的买家,除了王越外今年会卖且总共只卖三面同款镜子给他们出货价不低于六千贯,此约定有效期一年至于明年如何等到了今年年底再谈。 第三,王越过了长江到了江北安州地界有西阳郡公...不,是总管府保证你一路平安。 王越见生意初步谈成兴奋不已但紧接着问道:“不知郡公需要何种货物抵价?” 他希望宇文温要珠宝首饰,这些东西体积小容易携带价值又高,例如一对做工精美的琥珀发钗少说能值五十万钱也就是五百贯,二十对就差不多能抵得上两面镜子的价钱了。 而这只是不过一个小包裹大小自己一人就能不露痕迹的带在身上,还有类似象牙、珍珠、宝石、夜明珠、异香之类的也不错。 “异香?”宇文温闻言不由得想起在长安皇家寺庙禅房里那一个让他和杨丽华爽翻天然后还‘命中目标’的奇香,当然那玩意应该是异类这年头从东南沿海来的异香约莫是龙涎香等稀罕之物。 但他不需要什么象牙、珠宝首饰之类的稀奇货物他的目标就是筹集现钱,自己练的是私兵全靠军饷维持不能断所以铜钱是必须有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大战,为了保持士气到时奖赏要钱士兵阵亡后抚恤也要钱,那些届时因为伤残失去劳动能力的士兵他也决定发一笔安家费这也要钱。 未来在巴州州治西阳城外建工坊以及水车等相关配套设施也要给工匠们发工钱,赴任后西阳城里的府邸改造也要发工钱。 自己和敌国做生意还得给做总管的父亲“买路钱”,父子归父子吃独食的话生意迟早做不长。 今年一年用到钱的地方很多,所以虽然玻璃镜不愁销但既然有人愿意包货他也就认了只要来钱快就行。 “交易还是尽量以铜钱为主,金子、银子有多少要多少。”宇文温想了想说道,这年头金子就不说了银子都是硬通货拿到哪里都保值。 上等的丝绸、锦缎也可以但是要多了自己用不完还得转售虽然不会亏但不想这么麻烦,一个刚来安陆没多久没根基没有商队的西阳郡公哪里来的那么多货物,万一“总管次子从敌国进货做生意发大财”这种事情传出去总是太难听了。 呃,虽然我确实是见利忘义和陈国商人勾结做生意发大财... 宇文温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还要大量的硫磺,也就是拿来制作‘黑科技’物品火某药的原料之一,反正江南地带蚊虫蛇蚁多以防虫名义进货谁也不会多想。 至于另外一个原料----硝,他有办法土法制硝所以就算了,虽然目前没能力装备火铳练出大英帝国龙虾兵但是做出“震天雷”对付陈国水军可是他的计划之一。 这年头的水战玩得是拍杆,可谁特么要跟你玩拍杆玩碰碰船,吃我近距离震天雷先! 食盐也要,世间食盐的来源无非井盐、海盐、池盐三类可安、襄、黄三总管府都没有这些产盐地,海盐就别想了又不靠海,井盐、池盐也没有所以要从外地贩来。 太平时节食盐一斗也就几十至一百文之间但是经不住量大,盐这东西每个人每天都要吃否则没力气,特别是宇文温准备拼命的操练新兵到时不光饭量大而且出汗多不补充盐分那帮抠脚大汉迟早‘软趴趴’。 趁着南北两边没开战赶紧多屯一些,粮食本地可以自产这盐没了存货可是真会吃完的。 “郡公不需要珠宝首饰?”王越有些失望也有些吃惊,硫磺和盐不是什么高价值又便宜携带的玩意这还不如带铜钱。 宇文温说珠宝首饰要一些就行了他又不准备卖首饰,至于其他什么龙涎香等稀奇货物不是不可以,反正来日方长真想要什么到时再说。 王越却有些郁闷他东家手里珠宝首饰大把可是硫磺一时半会未必能凑得很多况且价值又低,食盐到是能拿到货就是价值也不高。 宇文温倒不是存心为难王越,只是他真的对什么珠宝首饰不感冒,若是手下还有别的经商人才到可以考虑做中间商关键是人手不够。 判断珠宝首饰的价值完全要看眼光,自己的小老婆杨丽华到是见多识广可如今大着肚子也不方便,再说做生意抛头露面多了万一给别人认出来“是大周太后哎!”那就麻烦多了。 刘彩云做买卖是好手但知道制作玻璃镜的秘密所以不能成日里让她在外边跑万一给人捉走就玩完了,自己最大的也是唯一的财源断掉了还练什么兵。 没有钱怎么养两个貌若天仙的老婆,这金屋藏娇要钱置办一身行头也要下血本,到时生了一群儿女也是要花许多钱。 “王掌柜若是能贩来石蜜那也是不错的。” 石蜜就是蔗糖,如今的年代陈国岭南地区已经广泛种植甘蔗榨汁制作石蜜这种高利润的特产了。 王越总算松口气觉得这西阳郡公好歹要了正常的货物,他判断对方经商人手不够也没什么商路,对于做中间商倒卖货物赚差价没什么兴趣。 可对方对珠宝首饰这种便携而价值又高的东西不感兴那万一出货量大自己短时间内去哪里弄这许多铜钱,所以他极力鼓动对方考虑多用等价物抵价。 “王掌柜的东家当真实力雄厚货物充足手眼通天?”宇文温眉毛一扬。 “正是,不知郡公要什么货?”王越来了精神。 “什么货?嘿嘿,当然是违禁物品了...”宇文温笑得如同狐狸。 “这个嘛,草民是守法商人违禁物品是从来不经营的...”王越也笑得如同狐狸一般。 第八十九章 乐极生悲 正月十五过后,三百亲军陆续赶在假期结束前回营,跃跃欲试的杨济跟着宇文温和陈五弟去安陆周边招募新兵忙里忙外。 原有兵员三百现在要扩充到两千五百人故而要招募两千两百名新兵,安州总管府承担这些人的粮饷开销。 安州总管宇文亮曾想直接从自己麾下军队调人给次子或者任其挑选,但宇文温决意自己选兵自己练,他带着陈五弟还有杨济在总管府派来协助的官吏下到周边各州招兵。 正如同明末人士杨济所知,宇文温用类似明代抗倭名将戚继光的选兵要求衡量眼前兵员是否合格:市井油滑之人不要,老兵油子不要,细皮嫩肉小白脸不要,在官府做过事的不能用。 就是要傻大胆、身强体壮、老实巴交害怕官府的乡下人当然有矿工也不错。 宇文温四处激发隐藏任务的‘恶行’终于有了收获:到岳州募兵时那刺史之子许绍来找宇文温说要帮忙,他先前打赌输了幸得西阳郡公宽宏大量方才免去脱光绕安陆跑三圈的厄运。 “本公向来为非作歹不干人事,许郎君来帮忙不怕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宇文温说完瞥了一眼对方。 许绍自幼熟读经史子集有点不习惯宇文温这种说话风格,原本腹中那套客气话被这么一噎完全用不上来只能苦笑着说愿效犬马之劳。 宇文温心想怕是你那官场老油条的老爹见身为总管之子的我要大有作为便让你过来搭顺风船吧! 他也没说破反正本就对许郎君‘不怀好意’眼见对方自投罗网连客气话都不说直接让他带着在岳州附近招兵,除开俏太后杨丽华还有那个莫名其妙的杨济(强练),许绍是宇文温来到这个时代成功招募的第一个史书留名的历史人物。 初唐一代军神李靖起初被大唐开国皇帝李渊猜忌,一次带兵路过硖州时恰逢夷人作乱耽搁了行程,李渊不明真相起了杀心密令时任硖州刺史的老同学许绍动手‘除奸’。 许绍知道事出有因以及爱惜小李的才华数次为他向李渊求情终于留住大唐双龙之一李靖的性命,后来许绍在领军平叛途中病故李渊得知后哭得稀里哗啦。 许绍一家从他祖父许弘开始就担任岳州(原称楚州)刺史可谓岳州的地头蛇,在他的帮助下募兵工作倒是顺利了许多,岳州各地淳朴的农民知道老刺史的孙子带人来募兵都二话不说让自家儿子出来应征。 许绍在安陆乡学读书有许多同学,那未来的唐高祖李渊就不说了还有很多本地豪族出身的年轻人,这种关系网宇文温决定慢慢发展。 在安陆周边郡县以及不远的岳州、环州、沔州、温州转了一圈,因为开出的军饷比其他将领高故而来应征的年轻人比预料中的多,只是宇文温征兵的门槛有些古怪所以到后面是勉强凑够两千两百人。 宇文温和杨济在去年年底就把练兵大纲草拟出来,让陈五弟等五个傻大胆根据具体情况提出意见修改数次定稿,具体细节他让满腔热血的杨济和陈五弟等人商讨。 陈五弟、梁定兴、陈七斤、田正月、郝大胆这五人是去年五月和宇文温到黄州总管府治下北江州“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五个傻大胆,也是操练三百亲军时的得力干将。 杨济、许绍连同亲军里表现出色的士兵以及这五人一起成为了宇文温新建‘草台班子’的军官团,宇文温眼见着事业即将进入一个新阶段兴奋不已大手一挥把练兵准备事宜交给他们处理。 。。。。。。 黄州总管府治下巴州,州治西阳城东郊外巴水边。 宇文温站在岸边风中凌乱的看着所谓的巴州水军:岸上那些叫做营房的木板房破破烂烂感觉刚被强\\拆过,水里的十几条小破船据说是战船。 巴州以及黄州总管府下辖各州四年前还是齐国地界,后来齐国被大周吞并而这江北各州被长江南岸的陈国趁机攻占。 一年多前大周安州总管宇文亮率军一路东进席卷黄州地界把江北各州纳入周国统治范围,半年前陈国趁着安州军和大周朝廷派来的襄州军、荆州军对砍之际渡江偷袭,巴州虽然守住了可城外的水寨被烧得一塌糊涂。 短短四年巴州就历经三次战火巴州水军也被折腾得只剩几条破船,宇文温摇摇头领着随行人员往西阳城里走去心中不断吐槽: 这是渔船吧,这是渔民吧,这不是水军吧!特么就靠这些玩意能渡江攻打对面南岸的武昌县抢铁矿山? 小破船放多几颗震天雷怕都要沉了! 此次他和安州总管府连同黄州总管府派来的官吏一起到巴州西阳郡实地勘察,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更加让他无语的是州治西阳城, 这个时代的城池面貌不符合宇文温的卫生要求,随地大小便司空见惯而猪粪、牛粪、马粪到处都是,苍蝇蚊子到处飞地面裸露排水又不好一下雨就是满地泥泞污水横流。 安陆还算好些其他的州郡城池却是没有最差只有更差如今这西阳城就好不到哪里去,别人对此习以为常但宇文温看在眼里却是心惊肉跳。 江南多雨城内那乱七八糟的排水有和没有差不多,大户人家所处地势高还好些可平民聚集区就差了很多,万一内涝闹什么瘟疫蔓延开来那真是全城死光光。 改,统统给我改!这是宇文温捏着鼻子在西阳城里才转了一圈就下的决心。 按官吏介绍西阳城户数约六千左右按平均一户六人计就是三万六千人上下,这西阳城乱糟糟臭烘烘也不知道何时会爆发瘟疫,莫非你让我做亡灵统帅带着一帮亡灵大军为祸人间? 这种卫生条件怎么敢让一家人过来住,我大小老婆可是绝世美女哎让她们住这种地方? 。。。。。。 上午,睡在躺椅上的杨丽华睁开眼睛,一旁的宇文温赶紧将她搀起来。 她的腹部隆起越来越明显行动也逐渐不便,宇文温每日白天有空的时候都要来陪着她说话时不时侧耳贴在肚子上试图倾听胎儿的动静。 有孕在身杨丽华愈发的慵懒了此时便是在宇文温的陪伴下在后花园小憩,不远处宇文娥英和尉迟明月正在比赛荡秋千。 虽然这年代是没有高脚坐、卧具的但宇文温还是让木匠制作了一个木制躺椅让不便跪坐的杨丽华使用,有了四个多月身孕的杨丽华倒是很快便习惯了这个夫君送的礼物。 但她更愿意偎依在夫君的怀里享受温馨的感觉,看着每天笑逐颜开的女儿靠着夫君温暖的胸膛她觉得这才是最幸福的人生。 在冰冷的皇宫里独自一人守着空枕默默流泪孤独终老了却此生,杨丽华曾经认为这是她余生的写照直到那一日和如今已是夫君的宇文温有了一场情缘一切都变了。 尉迟炽繁则心神不宁的坐在一边,方才她得知夫君和小妾在后花园便以看住尉迟明月不让她乱来为由也坐到夫君身边装模作样看账本。 宇文温知道夫人吃醋但不介意,有美人陪伴左右他求之不得,甚至还厚颜无耻的一边照顾杨丽华一边和尉迟炽繁手拉手,起初杨丽华有些尴尬但见夫君表情自然不似作伪便也厚着脸皮撒娇。 装模作样了一会尉迟炽繁也觉得自己这点小心计没意思但还是没离开,如今她已不是介意夫君搂着小妾而是在纠结,因为她近日觉得身子不适心里隐隐约约有了期待却不敢确定。 她的月事已经延后将近一个月都没来了,最后一次是十二月上旬而现在是一月底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月。 宇文温察觉到了夫人的这一异常随后扶着杨丽华坐在躺椅上躺下便过来问候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待得尉迟炽繁支支吾吾说出实情后两眼放光。 他让管家李三九派人请大夫过府来为夫人把脉,在一旁站着抓耳挠腮看大夫为妻子把脉等了一会终于听到好消息:“夫人有喜了。” “恭喜郡公。”大夫拱手行礼,话音刚落一粒将近一两的银子拍到他手里,眼见着小两口抱在一起欢呼雀跃他摸摸不常见的银子笑着点点头告退离开。 ‘真希望西阳郡公多纳妾到时月月有钱拿了。’大夫如是想。 宇文温笑眯眯的搂着妻子看着她面露笑容轻轻摩挲着肚子心里松了口气:老天爷,再怀不上腰就要断了。 “二郎,谢谢你。”她将头靠在宇文温怀中轻声说道,小两口从十二月中旬宇文温回到安陆后就没日没夜的折腾如今总算有个结果了。 “是为夫该谢谢你,为宇文家又添一丁。” “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尉迟炽繁幸福地喃喃自语,她朝思暮想就盼着为夫君怀上骨肉为此几乎什么姿势都从了,夜夜都折腾得欲仙欲死如今终于如愿以偿。 “三娘好好休养,家中事务就交给小九了。”宇文温想了想补充了一句,“一定要多吃补身子哦。” “嗯。” 正所谓乐极生悲,又有道过河拆桥,刚高兴没几天继侧室杨丽华之后宇文温被妻子尉迟炽繁当成了一团用过的抹布无情地扔到了垃圾堆里。 因为两位夫人都有了身孕所以宇文温变成了专业‘**’,午休陪杨丽华晚上陪尉迟炽繁,结果两人都‘反感’夫君陪着陪着就不老实起来,不光动手动脚又亲又抱的连那祸根都‘蠢蠢欲动’。 按她二人的话来说是为了保住肚里的孩子不能和夫君共眠。 即将开始大半年光棍生活的宇文温满腔悲愤无处申诉便将熊熊怒火烧向了即将开练的新兵营: “颤抖吧饷虫们,老子要把你们操练得生不如死!” 第九十章 练兵(上) 李石磨想回家,因为他不想死。 看着对面正向自己疾驰而来的骑兵他想小解,这是李石磨进入新兵营后第二天训练却未曾想就要面对如此恐怖的场景。 马蹄声阵阵地面颤抖让李石磨觉得地要塌了,骑兵们不怀好意的目光让他觉得对方肯定要弄死自己。 “小子们,害怕了可以蹲下、可以闭眼、就是别乱伸手腿。”站在队列最前头的什长哈哈大笑,“还有,尿裤子也行。” “哈哈哈哈!”各什前列的什长闻言笑起来,他们似乎完全不怕这场面相互间还在聊天,说的是这次骑兵冲过去以后每队会有多少人尿裤子,尿的最多的那队队长要请客。 听着他们的谈话李石磨又怕又恼,怕的是万一待会骑兵走差了撞到自己怎么办,恼的是这什么鬼操练把人命当儿戏。 他的左手和什中其他人一样前后一串被绑在根竹子上现在想跑也跑不了了,不过看着什长的手也如同他们一同绑着心里好歹舒服了些。 “来了!小子们挺住!” 被喊声从胡思乱想里拉出来李石磨向前一看随即面无血色,面目狰狞的骑兵已经冲到面前如同风一般呼啸着掠过身边,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双腿发软随即跪在地上。 身边不时响起哭喊声呜咽声甚至还有尿骚味,迎面扑来一阵风夹杂着尘土味撞到他脸上呛得他涕泪横流,好容易站起来回顾四周发现除了各什什长至少有四成不是站着的。 “很好,没有被马踩死的,全部都站好,待会骑兵就返过来冲了!” 因为被绳子绑在竹子上李石磨和其他人一样无法转身面对冲来的骑兵,按说看不见应该不害怕可实际上李石磨更加恐惧了。 用后背对着骑兵看不到对方动作,万一跑歪了蹭到自己怎么办?正面看着好歹能躲一下现在完全是听天由命了。 “开始!” 一声令下骑兵策马起步、小跑、快跑、疾驰,顺着队列之间三米宽的缝隙掠过新兵队伍,一阵尘土过后又有许多新兵歪歪斜斜的或跪或哭。 “很好,这次也没有被马踩死的。”各什什长回顾本队一番后纷纷发话。 “有挺不住的举手,允许退出去休息。” 李石磨闻言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可他正要举手时却听得什长说:“现在退出去的一会午饭少一碗饭!” 话音刚落许多已经举起来的手臂立刻收下去,剩下的犹豫了片刻也全都收回。 “都有种!那就继续!” 李石磨心里纠结片刻之后决定再忍忍反正都站在这里捱了一轮了总不能白白吃苦头吧! 他原是矿工听说那什么夕阳郡公在招募人手练新兵,待遇好有饭吃管饱虽然是糙米饭但也不错,别处军营都是层层克扣到下面士兵已经没多少剩了。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悦耳的笑声,李石磨和其他新兵闻声望去发现是一群年轻娘子拿着木盆从校场边走过,见着他们在操练一个个停下来好奇的看着,有胆大的甚至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似乎是议论着谁长得俊,谁表现最好。 不知怎么回事李石磨脸一红就连即将冲来的骑兵他也不害怕了,人怂可以但是要在娘们面前怂那就真就是丢脸丢到家了。 眼见着骑兵掠过队伍年轻娘子们齐声惊呼,不知何故新兵队伍里的哭声呜咽声少了许多,一个个都是死要面子撑着不在女人面前丢脸。 如此又折腾了一回合,新兵们不知是麻木了还是吓傻了竟然都能站着不动面对擦身而过的骑兵,年轻娘子们将木盆放在地上就叽叽喳喳小声议论着旁观他们。 “操练结束,有尿裤子的去营房换下来。”一名将领大声喊着,“然后小娘子们帮他洗!” “哈哈哈哈哈哈!” 许多新兵低头不语老老实实跟在指引者身后去营房换裤子,待得他们出来后小娘子们端着木盆从队伍面前走过去营房拿裤子洗。 “莫要看了,又不是捉\\奸一个个看得眼都直了!”先前那名将领继续喊着,“准备进餐!” 李石磨同许多新兵一样闻言喉结上下动了几下,熬了一上午总算熬到饭点了 “全部跟着本什什长排队,有插队的直接到队尾!” 新兵们排队领饭每个走到饭桶前的人眼都看直了:在案桌上还放着几大碟咸鱼干,还有蒸饼! “莫要看了,这是左右操练队列比赛胜出的队伍才能加的菜,明日才轮到你们!” 不光糙米饭管饱还有肉吃!蒸饼也不错啊! 李石磨也看见了咸鱼干,他端着一大碗饭边走边回头看差点摔个跟头,他家里穷不要说肉连盐都没多少,在他看来那咸鱼干当真是人间美味光一条就能舔很久了。 左右操练?他围观过觉得很简单不就是听号令伸手伸脚么,只要做好了就有咸鱼干吃真是太容易了! 就算没有咸鱼干这一大碗饭还可以再加也够饱了,可比别处好得多! 既然能管饱随意添饭不如再熬下去?李石磨如是想而其他新兵也是这样想,他们聚在一起蹲着吃饭。 “兄弟挤一挤。”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子捧着碗蹲到他旁边,又有一个差不多年纪尖嘴猴腮的以及一个排骨精一同挤进来。 李石磨和几个新兵同时发现了那年轻人碗里有咸鱼,另两个有蒸饼。 “小弟兄你也是新兵?”李石磨见他仨穿得同自己般就问道。 那小子摇了摇头笑眯眯的说是去年的兵:“兄弟们今日表现真不错,想想当初咱们那时可是有人喊着要娘抱的。” 李石磨和周边几个新兵听了面色痛苦随即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口中饭都喷出来:“那厮谁啊!” 年轻小子瞄了一眼身边的尖嘴猴腮,那人瞬间面色涨红纠结了片刻嘟哝一声“怎么又是我”随后说让诸位弟兄见笑了。 未等周围人反应过来他苦笑着有说当初真是怂其实熬过前两天后边也没什么了,操练辛苦是辛苦但至少饭管饱。 新兵们见是老兵便来了兴趣又见他三个好说话便打听起去年年底是不是真的每人发一吊钱回家过年,见对方点点头个个心里热血沸腾。 不就是吃这点苦头么?若是能捱到年底拿一吊钱回家来年家里老小的生计就有着落了! 聊着聊着胃口大开个个都去添了满满一碗饭继续胡侃,李石磨问那年轻小子吃得那条咸鱼是怎么添的只听他说老兵刀法比赛咸鱼吃腻了自己正好端着碗路过就平白得了条鱼。 “刀法比赛?怎么个比法?”李石磨听说有人竟然连咸鱼都吃腻了不由得心头火热,他琢磨着自己也有些力气不如练练去搏一搏混个肚圆。 旁边的尖嘴猴腮开始介绍说就是两人身着盔甲护具拿着木刀对砍,谁的要害先被打中谁就输,最后和教头比试撑过十回合的人有鸡腿吃。 “鸡腿?”李石磨和一众新兵们咽了咽口水,开始幻想着自己把鸡肉吃进肚子里的感觉,那个排骨精却幽幽的说莫要小看了教头好多人撑不过十回合就输了只能吃咸鱼和炊饼。 “十回合当真那么厉害?”众人瞪大了眼,纷纷打听那教头姓甚名谁,还有那刀法比赛什么时候轮到新兵们参加等等问题。 “那教头姓杨二十五六岁年纪使得一手好刀法,我三个都撑不过十回合就输了。”年轻小子说完黯然伤神,尖嘴猴腮和排骨精听着也咬牙切齿似乎回想着什么不好的事情, 聊着聊着李石磨等新兵和那三个亲近很多一帮粗胚开始口无遮拦起来,问起今日操练那些年轻小娘子什么来路却听对方说是从周边城乡雇来军营里帮忙做事的,比如洗衣裤等两套一文钱。 “一文钱两套那不如给我全包了!”李石磨听得心里滴血,周围几个也是心疼的直哆嗦,那尖嘴猴腮指着他们笑骂说人家小娘子好容易有份活计补贴家用大男人还好意思抢。 “呐,要是和哪个小娘子看对了眼可以花言巧语上门提亲就是不能用强,否则军法不是闹着玩的。”年轻小子见他们一个个想入非非不由得当头棒喝。 “守着小娘子的大娘们手里可是有刀的!” 李石磨点点头说知道,什长们成日里哼哼着莫要乱来否则就拖出去阉了把那话儿喂狗,一群人越聊越热络时忽然几名军官走了过来。 新兵们都认得为首的是陈幢主和另外几人,眼见着对方向自己走过来不知何事正惴惴不安时却见他们来到年轻小子面前行礼:“郡公,操练设施已搭好,请郡公查验。” 郡公?这小子是郡公? 李石磨吓得差点连碗都拿不稳,和周围新兵一样个个呆若木鸡的看着那年轻小子,他们想不明白这高高在上的郡公怎么会和自己蹲在一起吃糙米饭,还一起聊荤段子。 “各位兄弟,本公便是西阳郡公宇文温了。”年轻人环顾四周一圈微微一笑,“本公练兵一向喜欢折腾人,不过饭也是管饱绝不克扣,大家做好了还有肉吃年底有钱发。” “本公上次就同老兵们一起这么熬过来的,现在就问一句,有没有熬不住的!” “没有!”李石磨不由自主的和其他人一道喊出声来。 “李石磨,本公看好你哟。”宇文温拍拍他的肩膀说道,随后领着那尖嘴猴腮和排骨精转身离去。 李石磨只觉得热血沸腾:连富贵人家的郎君都能熬得住他没理由抗不过去,那鸡腿他是吃定了! “郎主,方才这般冤枉说小的受不住骑兵哭喊着要娘抱,这让小的以后怎么在军营里混。”宇文十五抱怨着,他方才硬着头皮配合郎主宇文温说话作践自己十分受伤,趁着走远了赶紧‘申诉’。 “没事,等那帮家伙练刀法时你再好好操练操练不就行了。”宇文温笑笑,他在家里不受佳人‘待见’索性跑来军营里折腾,誓要把胸中熊熊怒火发泄出来。 “对了,你两个不是说刀法进展神速可与杨教头一较高下么,怎么十回合不到就萎了?”他想起之前的比试结果,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个随从:“看来你两个也是欠调教啊...” 第九十一章 练兵(中) 许绍看着眼前一群新兵在做什么‘拓展’训练觉得十分新奇,这是西阳郡公宇文温想出来的花样说要锻炼新兵们的‘团队意识’还有什么‘河蟹人际关系’。 河蟹不河蟹的许绍不管他自幼读书涉猎甚广从未见过如此操练士兵的,看着各类名目繁杂的训练项目他对训练效果十分怀疑。 年前在总管宇文亮的说合下许绍摆脱了‘脱\\光衣服绕安陆城跑三圈’的厄运,用‘围绕校场跑一圈定胜负’的方法让宇文温出了口气。 当然承了对方一个情许绍也不想趁机溜之大吉西阳郡公虽然不着调但还算是个‘好人’,许绍和父亲商量之后决定找宇文温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恰逢年后对方招募新兵来到岳州许绍正好可以帮忙,然后他就被宇文温那种苛刻的选拔条件给吓到了:不就是当个兵这么多条件有必要么? 宇文温也不客气直接让他参与各类筹办事宜从平整场地规划营房到那个什么练兵大纲‘宣贯’,许绍对这个西阳郡公到底能练出什么样的兵越来越感兴趣。 比如现在见到的这个‘拓展’训练就是一例。 首先是什么“信任背摔”,新兵们按什为单位各自进行这个训练,内容是搭起一人搞得木台,什中一人站在台上向后倒下,其余九人在台下分成两排面对面将手臂打在对方肩上形成一个人臂网保护倒下的同袍。 木台总共搭了十个可以让十个什共一百名新兵同时进行这个训练,看着一个个新兵胆战心惊的站在高台上就是不敢向后倒下还是由队正一把推倒,许绍觉得有些不以为然。 “这有什么好怕的?”许郎君如是想。 于是宇文温就满足了他的要求让其站在木台上,然后领着陈五弟、宇文十五、张鱼等人在下边搭手臂准备接着。 许绍站上木台转过身后心里就开始嘀咕了,他总觉得宇文温会整人:万一我向后倒下时他们收手了怎么办? 那个尖嘴猴腮的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还有那个排骨精弱不禁风的样子确定能接住我? 正纠结见只听到宇文温大喊许郎君莫非是怕了,他闻言一咬牙闭上眼向后倒去,那一瞬间只觉得心被人悬空提着没有底随后背上得到了可靠有力的支撑。 他被接住了。 就这么一下过后许绍看着尖嘴猴腮的宇文十五都顺眼了许多,也真正体验了一把什么是‘信任度’。 接下来是围观另一个训练项目:牛粪阵。 许多新鲜牛粪零零星星的洒在地上,每队新兵两人一组,一人用布条蒙眼另一人牵着他的手往前走经过这一坨坨牛粪,全程约三十步。 引路的可以和被蒙着眼的人交谈告诉他要怎么跟着自己走躲开牛粪,两人走到对面后交换角色,原来引路的蒙上眼让那个原来蒙眼的领路。 全程有什长监督避免有人使坏,也不知道宇文温去哪里弄来这么多牛粪足足准备了十套也是可以让十个新兵队同时进行‘拓展’。 过牛屎阵没有设定什么谁输谁赢,只要能正常速度走一个来回就行,新兵们训练的不亦乐乎,有担心自己踩到牛粪胆战心惊的,有看见别人踩到牛粪哄堂大笑的,有跃跃欲试等着轮到自己上场表现的。 看着热火朝天的踩牛粪大战宇文温笑笑,领着许绍又走到下一个地点看新的训练项目:人椅。 一什共十人环绕成圆圈,每个新兵将自己双手搭在前一个亲兵肩膀上,听得号令起每个新兵缓缓坐下正好坐在后边新兵的腿上,这样人椅就完成了。 两个什的新兵同时进行比赛哪个什先撑不住哪队就算输,输的什当日要帮赢的什做杂务。 “这办法郡公是如何想出来的?”许绍有些佩服宇文温,这训练似乎真能促进新兵们的团结和相互之间的同袍之谊。 宇文温说他不是天纵奇才练兵只能一步步来,不光要操练技能还要增加队伍凝聚力。 “兵法有云:人即专一,勇者不能独进,怯者不能独退,此用众之法。”宇文温显摆的把孙子兵法军争篇里的一段话亮出来。 他认为两军对垒要想获胜靠的是团体力量,而要有效发挥团体力量除了军纪严明外士兵间的团队意识也很重要。 士兵要有团队意识,在古代军队中要么是靠同乡要么靠同宗,大家平日里左邻右舍乡里乡亲又或是堂兄堂弟叔侄舅甥自然相互间信任度就高,局势危急时愿意奋力一搏。 然而这也有弊端就是容易抱团排挤外人甚至连上级都会架空,宇文温不想自己麾下军队将来变成一个个小团体相互排斥充满斥力,这样的话打顺风战还好万一局势不妙恐怕就就会争先恐后卖队友。 军营里严禁拉帮结派一切均以上级唯命是从,军官不得无故打骂虐待士兵每日伙食不得克扣,有谁敢违反的西阳郡公花样教做人。 光靠个拓展训练就能将士兵们凝聚起来是妄想,但宇文温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聚沙成塔。 。。。。。。 新兵们开练后一个月就要过去,总管宇文亮安排在新兵营旁边的一千士兵也无所事事了一个月,他们守在这里就是防止新兵们受不了练三日休一日的训练强度哗变以便就近镇/压。 宇文温以及他的‘军官团’对新兵的表现很满意,所以接下来就要开始选兵分练了,宇文温事前已经参考时下的军制折腾出了自己新军的编制,准备由各主官选兵。 北朝基层军制有新、旧两种,新指的是新兴的府兵制,旧指的是传统军制。 府兵制是随着西魏大统十六年(三十一年前)八柱国系统的形成而兴起,八柱国中丞相宇文泰是西魏实际上的老大,广陵王元欣作为西魏宗室是做样子给大家看的,所以在外带兵的就是六柱国。 柱国督两名大将军,每名大将军督两名开府将军(开的府就是府兵的军府),每名开府督两名仪同将军,每名仪同将军领兵一千人。 故而六柱国(正九命)辖十二大将军(正九命)、二十四开府将军(九命)、四十八仪同将军(九命),每仪同领兵一千共二十四军兵力将近五万。 三十年后,军府已经不止二十四个,但仪同以上军职需朝廷任命,各总管府总管只能任命仪同以下军职,仪同之下分团、旅、队,分置各级督将:大都督(八命)、帅都督(正七命)、都督(七命)。 府兵制开军府需要朝廷批准,仪同以上任命也得朝廷来下诏,虽然安州自成一体但宇文温是募兵所以没有走府兵的编制而是按传统来。 传统的军队以队、幢、军三级为基本编制,主官分别为队主、幢主(正三命)、军主(四命),大约百人为一队,三队一幢三百人左右,三幢一军所以一军也就一千人左右。 军主再上面是统军(正六命),领军三千人左右,总管府可以任命仪同(九命)以下军职,所以宇文温从父亲宇文亮得了个统军这个军职,下辖兵力两五百千人将近三千。 十人为一什,主官什长;五什为一小队共五十人,主官队正;两小队为一队共百人,主官队主;三队为一幢共三百人,主官幢主;三幢为一军共九百人,主官军主。 这种‘不伦不类’的编制是宇文温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他原本想按近、现代军制来个三三制成军分成班、排、连、营但想想还是算了。 一来谁知道班、排、连、营长是什么东西而来父亲也不好给军职,这年头幢主、军主可是正经军职有官品的你那个营长是什么东西能吃么? 所以宇文温招募的军队就是如下编成: 方阵兵一千两百人为一军,军主陈五弟下辖四幢每幢就是一个方阵,每幢兵员三百人及配套旗手、护旗手、号鼓手等,幢主分别为梁定兴、陈七斤、熊大力、谢两斗。 骑兵三百人,设一幢分三队有幢主为宇文十五,弓箭手有六百人设两幢分六队,幢主为田正月、郝大胆。 长刀兵一百人,设一队分两小队,队主杨济;辎重兵等辅兵三百人外带闲杂人等将近四百,设一幢,幢主许绍。 宇文温的草台班子总算是搭起来了,其中大部分是普通人只有三人例外:‘异常人类’宇文温、杨济,‘历史名人’许绍。 陈五弟、梁定兴、陈七斤、田正月、郝大胆这五人是去年五月和宇文温到黄州总管府治下北江州“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五个傻大胆。 他们之前就是军人上过阵杀过人见过血是真正的老兵,也是宇文温操练三百亲军时的得力干将。 宇文十五从小和宇文温飞鹰走狗骑术不错要比新兵好很多,熊大力、谢两斗是三百亲军里表现最好的两位,又称熊大、谢老三。 新兵练了一个月可以按照这个框架以及先前订好的方案填人:先让长刀队主杨济选一百练双手刀,然后骑兵幢主宇文十五在宇文温岳父尉迟顺的帮助下选三百骑兵。 安固郡公尉迟顺带兵的经验不比亲家翁宇文亮少,他年轻时就跟着父亲蜀国公尉迟迥南征北战数十年一样练过无数兵,本着发挥余热的想法宇文温便请岳父来为选骑兵把把关。 尉迟顺自从去年八月中旬来到安陆后在亲家翁安排下担任总管府司马,如今听得女婿有求自然是爽快的答应帮忙选人甚至后边的‘调教’也一起应承下来。 接下来是六百弓箭手,幢主田正月、郝大胆连同总管府派来的十几名老练弓手一起选人、训练射术。 余下的一千五百人中挑出表现稍逊但力气不错的三百人做辎重兵、伙头兵等辅兵,除了队列、识别旗帜、军号还有长枪刺杀保持一般训练强度外加练力气。 最后的一千二百人作为方阵兵宇文温亲自督练,他这个被两名夫人‘抛弃’的怒汉会让这帮兵知道什么是‘地狱’! 第九十二章 练兵(下) ‘满腔怒火’的宇文温在新兵营里亲自督阵将一帮新兵操练得生不如死个个饭量翻番,若不是看在餐餐管饱和那叮当响的军饷份上怕是许多人就熬不住了。 清晨,一阵阵凄厉的号角声将新兵们从榻上惊醒,他们不顾睡眼惺忪一骨碌爬起来穿衣叠被整理内务,因为到了下一轮号角响起之时所有人都要出营房否则吃鞭子。 然后不怀好意的队主们就领着人一间间营房检查,有谁的内务达不到标准记好名字就等着受罚,新兵们这时每排队打一杯温水喝然后有一柱香的时间梳洗和上厕所。 时间一到第三轮号角响全军集结列队点名,接下来就是让人热血沸腾的往返跑单程一里地来回两里,让人热血的不是这个而是回营后有早餐吃,先到的一百人早餐可以多加一碗粥。 但是吃早餐之前那些内务不达标的要受罚当着全军之面做俯卧撑,做不完的全军就等着他做完才能吃早餐! 自己倒霉就算了连累全军上下两千多人饿肚子那真是走夜路都要小心被打闷棍,大家都眼巴巴等着吃早餐喝碗糙米粥呢! 这年头平民老百姓只有一日两餐的说法那什么早餐基本没有可如今在军营里就有,热乎乎的糙米粥下肚感觉全身舒服了不少,何况那粥还是咸的也不知道郡公去哪里弄得这么多盐好像不用钱似的。 新兵们个个都是苦哈哈平日里不要说肉就算盐都没得吃多少,那咸咸的糙米粥吃完个个还舔几圈碗面生怕浪费了。 吃完早餐补一杯温水后由晨跑倒数的一百人负责洗碗其他人休息两炷香时间。 然后就是让人闻之色变的操练了,骑兵、弓手、长刀兵、辅兵还好说练过几轮队列就去练各自的项目了,方阵兵们一上来就要站立不动半个时辰。 队主领着人拿着鞭子四处看谁敢动就要挨抽,熬过这一轮接下来就是反复练习队列变换,先是一个什练横队变纵队然后是两个什一起,接下来是三个什,最后是一个队十个什共一百人一起练。 这东西看起来简单做起来要命半天下来人人耳朵里就是‘向左转、向右转’的声音,还好午餐有盼头:一千二百方阵兵里表现最好的两队共两百人午饭有咸鱼,次一级的三队共三百人有咸菜,表现最差的一队共一百人负责洗碗。 午休一个时辰,然后开始下午的操练又是重复上午那一套一上来就站半个时辰再开练,晚饭前全军集合后再来一轮一里地往返跑,最先回到营地的一百人晚饭能加一块肥猪肉,长跑倒数的一百人负责洗碗。 吃完晚饭休息半个时辰后,辅兵幢主许绍就领着乡学的先生和学生们领着每个小队念‘千字文’,不上心不要紧一个月以后队主们随机抽人背诵,背不出来就用鞭子抽。 念‘千字文’半个时辰结束后有热水可以洗澡,限半个时辰内解决到时间赶人,然后军号响过一轮就是熄火睡觉。 若是以为这样就能平安睡一夜到天亮那是妄想,指不定什么时候队主们就敲锣打鼓来个夜间集合,所有人都要穿好军服出来列队时间过了还没到的除非特殊原因否则就等着受罪。 为了防止投机取巧不许穿着军服睡觉,被抽查出来就和夜间集合迟到相同处理,家里有夫人不陪有觉不睡晚上尽折腾人的西阳郡公红着眼亲自看着他们绕校场跑三圈。 然而很多人就等着郡公晚上来‘找’他们,因为夜间集合先冲出来的前一百人(着装必须达到要求)一人一个咸鸭蛋。 夜间集合不是每晚有但每晚都可能有,若是郡公心情不好的话一晚上还会有第二次当然奖赏和惩罚也是两次,不管当晚折腾得如何鸡飞狗跳第二日起床号依旧按时响起。 训练枯燥乏味但新兵们渐渐适应了,也习惯听各种号声指挥行事,更是习惯了郡公安排的各类比赛。 特别是拔河,是以每个队(一队一百人)为单位比,每次只能上二十个人拔河队主自己组织人上场,规则是一次定胜负,赢的晋级。 两千五百人分二十五队,拔河前抽签抽中的一队直接进入下一轮。 剩下二十四队第一轮决出十二队晋级,败的十二队捉对比赛决出三队晋级,按此规则直到决出前三名。 第一名的队(一百人)吃饭时每人有三碗酒,第二名的队吃饭时每人两碗酒,第三名的队吃饭时每人一碗酒,前三名的队人人还加一块熏肉。 拔河每五天比一次,不知道多少人就眼巴巴等着比赛到来,因为比赛的时候还有浣衣的小娘子们旁观,比赛赢不了但能和小娘子们搭上话那也算是值得了。 西阳郡公要把士兵们洗衣的时间挤出来以便更好的折腾他们,特地雇了一百名浣衣的小娘子来帮忙,两套衣裤一文钱小娘子们平均每日洗二十多套也就是每日工钱至少十文。 士兵们天天被折腾得满身大汗衣服天天换,一个月下来只是洗个衣服每个小娘子的工钱就能有三百文,算下来每月发放给这些小娘子洗衣服的工钱就要三十贯。 外带缝补衣服做饭洗被单的工钱每个小娘子工钱差不多有四百抵得上寻常其他军伍里的士兵军饷了,再累都愿意自己洗衣服赚钱却不没能如愿的士兵们都纳闷郡公这钱到底是哪里刮风刮来的。 宇文温的钱当然不是大风刮来的,他的钱来的快花得也快,王越那边把买镜子的货款一结铜钱还没捂热就被宇文温花出去,为了增加士兵的训练强度激发他们练技能的上进心以便早日成军西阳郡公可是愿意用钱砸。 这年头市面上没有什么养鸡场养鸭场,要买这些家禽和什么鸡蛋鸭蛋咸鱼之类的要到各处市集采办,宇文温‘钱多烧的慌’直接找安陆城里几家有门路的商铺承包了。 不急不行,眼见着已经是五月份朝廷和东边那个由蜀国公尉迟迥扶持建立的东周朝廷局势越来越紧张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要战个痛,宇文温可不想错过这么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杨济也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他不要命的每日操练着麾下一百长刀兵将自己熟练掌握的《辛酉刀法》悉数传授。 辛酉刀法,为大明抗倭名将戚继光所创,不是什么买一送一蒙骗儿童的武功秘籍。 明朝嘉靖年间东南沿海海商勾连倭寇袭扰各地,此时各地卫所兵不堪一用,各地抗倭将领为了平定倭乱编练新兵改革军技。 戚继光招募浙江金华、义乌人编练为‘戚家军’根据实战需求制定新阵法,针对倭寇刀法犀利单兵作战能力强的特点,吸收了东洋古流剑术等一系列实战双手刀法著成了《辛酉刀法》。 杨济来自明末为求报效国家平定战乱请浙兵老卒教习《辛酉刀法》并在与建奴作战中得到磨练,来到这大周时代也勤加练习将近十年也算得上一流用刀高手,宇文温专门给一百士兵让他‘调教’。 宇文温给出的练兵期限是半年标准要向戚家军看齐,杨济在原来时代也曾练过家仆所以稍有心得,此次有了施展平生所学的机会自然加倍努力。 士兵们平日操练用的是未开刃的铁刀重量与实刀相差无几,外加饮食充分后勤保障得力所以日练、夜练、还有对练人人进展飞速,他们是新入伍的士兵没有学过其他刀法就如同一张白纸正好任由杨济‘书写’。 眼见着新军初现雏形宇文温躁动不已,但同样躁动不已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演武场,安州总管宇文亮正在儿子宇文温的陪同下现场观摩士兵比武,确切的说是新兵和自己亲兵的比武。 对于儿子的练兵计划他不抱什么期待更是派出一千士兵轮流驻扎在新兵营附近以防不测,因为宇文亮觉得儿子的什么练三日休一日的频繁操练迟早会激出兵变。 然而三个月过去了一切正常,新兵营里人声鼎沸新兵操练热火朝天成日里提防的兵变却未发生,宇文亮发现‘练三日休一日’那帮饭桶还真的能忍。 之所以说是饭桶是因为根据协助练兵的总管府粮曹回禀说自从西阳郡公那两千多人开始练兵每月平均消耗粮食将近六千人份。 也就是说这帮新兵被儿子操练成了饭桶,然后儿子还说要带着这帮饭桶上阵杀敌立功。 宇文亮觉得让一群饭桶上阵不靠谱,他要现场看一下士兵们的表现如何若是一帮骗饭吃的米虫那就要当即当机立断止损并且当头棒喝。 总管府承担每人每月四百五十文的军饷以及粮食全包可不是这么好糊弄的! 所以宇文亮对眼前这场小队间的比武格外看重,对阵双方各十一人俱是身着护具手持木刀,一方穿蓝色罩衣是他的亲兵,另一方穿红色罩衣是宇文温的新兵。 比试方法是一对一逐一进行,十一人比完后以总成绩定输赢。 比武的新兵是宇文亮从那一百个长刀兵里面随机选的,因为这是儿子的要求以体现他们所谓的实力。 “开始!” 一声令下两名士兵大喝一声挥‘刀’对砍斗在一起,宇文亮不认为自己的亲兵会输扭头刚要和儿子说话却听得场内大喝一声:“红方胜!” 这么快?莫非我那亲兵不在状态? 宇文亮如是想但未放在心上,第二场比武结果似乎印证了他的想法:蓝方胜。 然而接下来红方四连胜让宇文亮脸上有点挂不住:这些亲兵随他东征西讨不知在阵上杀了多少人刀法出众,如今竟然拿几个练刀数月的新兵没办法! 最后结果蓝方六赢五败获胜,可这是浴血老兵和饭桶新兵之间的对打结果宇文亮不由得对长刀队新兵另眼相看,也对自己儿子吹的牛皮有些感兴趣了:“你说的那什么方阵呢?” 长刀兵能打又怎样,那些占士兵人数大头的什么‘锐士’方阵要是个样子货我一样要发飙! 然而当久经战阵的宇文亮在校场上看着四个列阵完毕的方阵之后心中一凛:这么棘手? 手持两丈长枪的士兵们密密麻麻集结在一起列成横竖各十六人的方阵其余人等则拿着弩在一边候着,共四个方阵以前后左右成空心十字形排列,每个方阵二百五十六人其中每人之间距离将近一步。 宇文亮骑在马上看着这一堆如同刺猬的阵型觉得若是在战场上自己完全起不了冲锋的念头,他和突厥骑兵打过对冲和齐国步骑玩过命连陈国的军队也砍过就是没见过这种完全由‘超长枪’堆起来的人形拒马阵。 密密麻麻的长枪指着自己,就算是拿着长矛冲阵在长矛捅到对方之前自己连人带马恐怕先被长枪捅穿了,更别说一般的战马未必愿意往这些长枪林里撞,胆大的战马价值不菲没多少将领舍得如此糟蹋。 可是光这样还不行,摆样子谁不会! 面对父亲的疑问宇文温点点头,让父亲随意指定任一个方阵中的一百人出来展示长枪刺杀:那一百人持枪按口令突刺对面一百十字木桩上的左、顶、右草垛。 宇文亮让亲兵们在木桩后监督,随着一声令下长枪兵们双手持枪就位。 “左!” 听得下令长枪兵们大喝一声“杀!”同时出枪,两丈长枪的枪头如闪电般刺向目标,宇文亮没法马上看到成绩如何但对士兵们的气势很满意。 片刻之后第一轮统计结果出来:一百人,没有刺错方向的,刺中目标的一百人。 宇文亮没那么好糊弄他老于行伍知道只一次还探不出士兵的真正水平,所以命令来个五十轮他要看看从三十轮之后起这帮饭桶的真正实力。 一场大战少说持续半天他倒要看看这帮要靠着长枪杀敌致胜的士兵们臂力如何,等到三十轮之后腰酸背痛还能拿得稳枪刺得准那才行! 姜还是老的辣,新兵们先前几轮成绩是全中可渐渐地命中率就降下来了,二十多轮过后开始明显下降等到第五十轮的时候长枪刺杀的命中率降到七成左右。 但这在宇文亮意料之外,消耗了那么多臂力后还能保持七成的刺杀命中率也算是可以了毕竟战场上只要捅到人就行无所谓左右肩膀,难能可贵的是到现在还没人刺错方向。 他也练过兵知道让新兵能熟练地分辨左右花上一两个月是常事,儿子能把兵练到这个程度也算堪用,至于什么步骑通杀宇文亮依旧持怀疑态度。 不过他也不想挫伤儿子的积极性,有些东西是要上了战场真刀真枪见了血才能明白的。 宇文温凑上来问父亲这帮饭桶如何,老总管哼了一声不置可否临走前抛下一句话: “为父事务繁忙以后没空过来了,二郎自己看着办吧。” 第九十三章 敌袭 五月中旬,安州以北的应州地界上一只两千余人的军队正在向北开拔,队伍蜿蜒行进旗帜飘扬长枪如林。 这只军队的领头将领便是自称‘安州魔军三巨头’之一的‘夕阳人魔’宇文温,一干‘恶贯满盈’的爪牙簇拥身边。 “气势呢?”宇文温骑在马上瞄了一眼默默行进的队伍很不满意,随即扯着陈五弟的耳朵大喊:“气势啊陈军主!” 陈五弟赶紧传令下去,片刻之后士兵们齐声背诵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许绍在一旁听着士兵们背诵的千字文哭笑不得,这千字文乃是蒙学里给儿童启蒙的读物,如今西阳郡公宇文温却拿来让不识字的新兵们背诵。 新兵操练迄今已经进入第四个月,许绍跟着宇文温天天混军营操练新兵倒是熟悉了他那奇奇怪怪的点子,教授士兵千字文的先生还是他从乡学里请来的。 这只军队是宇文温招募来的算是部曲又称私兵,所以饭管饱钱管够的情况下西阳郡公怎么操练怎么折腾士兵们都没意见。 经过四个月的操练士兵们走起来有模有样,无论是默契还是纪律都让人印象深刻,此次的训练项目就是行军、扎营。 这是第三次行军了,经历了前两次的各种手忙脚乱焦头烂额后此次行军已经变得有模有样,骑兵在队伍四周游走进行警戒,而其余士兵则步行列队前进。 帐篷、行李等大型辎重都装在马车上,士兵们身着两当铠持枪佩刀背弓,五月初的天气还算凉爽可他们头上已经冒出细细的汗珠。 让许绍十分在意的是马车,确切的说是四轮马车,这四轮马车前端的车轱辘通过一个小圆盘与车身连接转向十分灵活,有了四个轮子后马车的载重能力也高了许多。 二月份宇文温让安州军器监的工匠们做出了这种四轮马车,经过将近四个月的试用不断进行调整后造出的改进车型如今已开始在安陆流行起来,而此次行军的十辆马车全是四轮形制。 更多的是独轮车也就是世间流传的三国蜀汉诸葛丞相发明的“木牛流马”,一个独轮车由一名辎重兵推或者再加一名士兵拉。 独轮车顾名思义只有一个轮子,由于只是单轮着地不需要选择宽的路面,所以羊肠小道、巷道、田埂以及乡间木桥都能通行。 荆楚之地多水泽不像北方那样有大平原所以行军打仗时陆路输送辎重所用器具以独轮车为多,马车在官道上走是没问题但万一要穿山越岭走羊肠小道就麻烦许多了。 “有没有挺不住的?走不动就举手可以上车歇歇!”一个军官高声喊着,随后又补充了一句话,“车不是白坐的,今晚要帮忙洗衣服!” 话音刚落原本有些想上车的士兵赶紧缩回手大部队继续向北行进,许绍见状笑着摇摇头,昨日一早从安陆出发,士兵们全副武装行军到昨晚在半路安营扎寨,在野地里过了一夜继续前进。 安营扎寨也是训练项目之一,如何最好最快扎好营盘安顿下来也是一支军队的实力之一,昨晚士兵们的表现比前两次明显进步了许多。 安州州治安陆城到北面的应州州治永阳大约八十里地,正常行军的话一天多可以抵达,宇文温与众位将领商量过后决定等士兵们适应了正常行军速度后来次快速行军,争取以后的行军速度达到并稳定在日行六十里。 如今队伍已经行进到永阳城外五里左右,宇文温正和陈五弟等人商量着到达后怎么折腾这帮‘饷虫’,忽然前方游走的骑兵回来禀告说永阳城外有点不对劲。 “怎么个不对劲法?”宇文温有些奇怪,这应州为安州北面门户和豫州总管府的申州接壤,如今朝廷还没和安州翻脸哪来的不对劲。 骑兵回禀永阳城外似乎有些慌乱,行人们纷纷往城里跑那城门很快就关闭了。 杨济说这有些奇怪莫非是以为我等有问题故而紧闭城门戒备?可先前已经由总管府知会了应州刺史我们今日会行军抵达永阳。 将近三千人的军队规模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宇文温这几次领着部队出行均在总管府提前报备以便其知会目的地官员。 “嗣宗,你怎么看?”宇文‘仁杰’问道。 “郡公,其中必有蹊跷!”许‘元芳’回答得很干脆,陈五弟等人也点点头,几个人商议片刻决定让大部队停下休息注意警戒,骑兵们再往永阳城打探情况。 经过四个月的操练选拔宇文温如今有了三百名骑兵,因为数量少故而平时行军时作为斥候游走大部队四周哨探,也是为了避免有半路‘伏兵’。 成日里喜欢阴人的宇文温最防着的就是被人阴,就如同三国时最喜欢断人粮道的曹丞相也最防着被人断粮道。 但他更怕‘猪队友’,自己军队以步兵为主万一战事胶着局面不利的话唯一的机动力量骑兵是突击翻盘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不想到头来却是眼睁睁看着骑兵袖手旁观溜之大吉。 杨济不知道什么是‘猪队友’但知道什么是‘卖队友’,身为明末人士他对一个战例刻骨铭心:大明天启元年浑河之战。 是年建州**哈赤率兵数万进攻沈阳,大明辽东经略袁应泰派总兵陈策、童仲揆等率领川、浙两军数千援兵由辽阳北上增援,又遣总兵李秉诚、朱万良等率师从奉集堡北上支援。 **哈赤在内奸的协助下一天就拿下沈阳,川、浙两军将士闻言大怒‘竟敢’主动求战! 是的,川、浙两军将士不过数千人‘竟敢’对百战百胜的建奴上万大军主动求战,然后双方真就在沈阳浑河边战了个痛。 原以为能快乐吃羊肉火锅的建奴八旗军啃到了硬石头差点跪了,先是杠上了泥腿子川军白杆兵结果八旗军伤亡惨重好容易把对方推过浑河,未曾想那帮川军和接上来的浙兵会合后‘竟敢再战’。 浙兵是戚继光调教出来的戚家军的余脉,和首仗伤亡惨重但依旧热血沸腾的川军继续同八旗军对砍展开一场恶战打得天昏地暗不相上下。 八旗军后援不断川浙两军将领觉得我也有援军啊所以向周围旁观的辽东明军骑兵求援:眼见着老奴就要玩完了兄弟们帮个手把他们推了! 增援?辽东明军先前试探性进攻损失不小现在又被双方血战吓傻了连声说世界是美好的大家打打杀杀干什么一起撸管吧。 于是这帮依然人数众多的辽东骑兵就眼睁睁看着川、浙这两只千里驰援辽东、大明最精锐的部队一点点被耗光血染浑河。 然后他们感慨了一声“女真不满万,满万无人敌”就缩回老巢找朝廷要军饷‘练强兵’去了,吃了十几年空饷最后索性‘从龙入关’。 每每说到这里杨济都恨得咬牙切齿,宇文温深有同感所以决定他的骑兵就算数量少也罢技艺不精也罢但一定要可靠,所以不要父亲送兵油子骑兵而是要自己练,练一只由心腹宇文十五领队死心塌地听自己命令的骑兵。 宇文十五算是宇文家的家生子他父亲如今还在宇文温父亲宇文亮手下做亲随,其他不说若是宇文十五敢丢下宇文温不管跑路他爹第一个跳出来抽筋扒皮。 宇文温如此要完全控制骑兵的‘险恶用心’很明白:我让你冲阵去送死你就得毫不犹豫的去送死! 趁着斥候还没回来他们开始讨论永阳城会有什么情况,计较了半天认为最坏不过是北面的申州出兵进攻也就是朝廷翻脸,最好的情况大约是有山贼袭扰。 应州北为桐柏山脉,住在山中的巴蛮可是不归官府管,真要是他们下山袭扰倒也是正常。 宇文温不由得想起原来的历史轨迹:大象二年八月(也就是去年八月)安州总管司马消难起兵反杨后,桐柏山脉的巴蛮们推举渠帅兰雒州为首响应北面的尉迟迥亲信和南边的司马消难。 兰雒州号称拥兵十余万自称河南王想浑水摸鱼结果被讨伐司马消难的行军元帅王谊分兵用了不到一个月时间平定。 而如今的事实是去年七月王谊已经在襄阳和安州军交战中兵败身亡,桐柏山南麓的随城被安州军守得如同铁桶般山上的巴蛮们没有动静,如今怕是已经按耐不住要四处出击捞一把了。 斥候随后带来的消息证实了这一点:不知何故桐柏山巴蛮骚动起来派出部众南下侵扰各州,应州刺史探得敌人将至立刻收拢百姓入城避难同时派出信使南下向安州告急。 和斥候一同回来的几人就是信使,宇文温没敢耽搁便让他们赶紧策马南下,接下来他就面临了一个问题:打还是不打? 离城不过四五里路只要进了城在城墙保护下等个几天援军就来了当真安稳得很,若是打的话自己这只新练出来还没见过血的军队能扛得住么? 没有纠结多久宇文温和杨济、陈五弟等人达成共识:动手! 我一个月军饷差不多三千贯消耗粮食是双人份养的可不光是饭桶,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第九十四章 首战【求收藏求推荐】 宇文十五领着骑兵们游荡在旷野里,纷乱的马蹄下泥土飞溅,手中骑弓射出羽箭将尾随而来的蛮军骑兵一个个射落马下。 他是第一次独自领兵作战虽然麾下不过三百骑兵但依然热血沸腾,郎主宇文温给他的命令是把袭击永阳城的巴蛮大军底细摸一下,顺便把巴蛮那少得可怜的骑兵有多少杀多少。 按照安固郡公尉迟顺教授的经验宇文十五和手下们估出敌军约莫有四五千人按人头算是己方人数两倍,不过对方骑兵果然少得可怜就那么百人不到还是骨瘦如柴的劣马。 依然是按照郎主岳父教授的经验宇文十五很容易的就用十几骑撩拨那些蛮军骑兵冲过来然后所有人围上去一箭箭将他们射翻,待得对方知道不妙后撤时已经损失大半。 四个月时间宇文十五领着他三百下属苦练弓马虽不能和百战老兵比但也能有模有样了,况且此次面对的是如同叫花子般的对手。 他已经瞧得明白蛮兵们衣衫褴褛手中武器也是五花八门甚至有农具滥竽充数,盔甲绝大部分人是没有的甚至许多人都是光脚。 桐柏山巴蛮,这是根据一系列搜集到的消息后确定的敌军身份,他们平日里住在桐柏山里生活十分艰苦一般平民连个铁锅都要几家合用所以武器装备差甚至没几匹马都不出意料之外。 眼见得没什么油水捞宇文十五唿哨一声领着骑兵们后撤,巴蛮军队也缓缓向他们的方向移动因为在宇文十五后撤的方向有大批军队出现了。 巴蛮下山劫掠州郡意图出其不意直接进攻最近的应州州治永阳城,可他们没想到竟然会有另一只军队出现,如今他们东面是永阳城东南面是这只军队可以说是腹背受敌。 永阳城已经做好了防备有城墙做依靠急切间攻不下来但守军兵力也不多,蛮军酋帅已探得应州的军队大部都在东面的武胜关、北面的平靖关、黄土关驻扎防御豫州总管府的朝廷军队。 此时城内守军也就两千左右所以酋帅留下一千人防着永阳城守军,若是对方出来就先缠着等主力把另一只军队解决了再掉过头合击。 先拿眼前这只人数明显不到自己一半的军队开刀,对方骑兵也不是很多,列阵走过来的步兵们拿的都是长枪似乎人人穿着两当铠,这样说来只要凭着人数多把对方一口气淹没近身肉搏就能获胜然后就能有铠甲装备自己的士兵了。 这是个天大的好机会! 酋帅如是想,宇文温也如是想,他看着眼前一大片经验值笑的眼都眯起来了,自己辛辛苦苦练的兵终于遇见一堆鱼腩可以尽情的刷副本了。 护甲为零骑兵几乎为零,弓手什么的有些烦不过自己弓手不少每个方阵还有几十弩兵老子会怕你? 所以领兵外出拉练偶遇‘桐柏山巴蛮来袭’副本开放的宇文温欣喜若狂,他的手下陈五弟、宇文十五、杨济一干人等俱是跃跃欲试。 正好是个练兵的机会啊,此时不抓住机会难不成拖下去不开张然后一见血就是和朝廷的数万具装甲骑玩命? 一切都按照方案来:三百辅兵们在幢主许绍的带领下将马车独轮车以及上面装着的辎重藏在隐蔽处守着,其余两千两百人作战。 以四个幢组成的四个方阵为骨干,六百弓手掩护方阵前进,一百长刀兵提着藤牌随中军前进做救火队,骑兵骚扰完毕后收回阵后待命顺便做督战队。 宇文温战前动员时杀气四溢:有谁敢往回跑做逃兵的立刻砍死或用马踩死,老子回去后还要把他做成肉干挂在安陆城头! 如今方阵兵列出四个方阵成‘凸’字形向东面的蛮军缓缓移动,前、左、右三幢是作战主力,中间的一幢算中军宇文温以军主陈五弟等军官就在其中。 士兵们手持两丈长枪踏着鼓点保持着队列前进,他们身着黑色军服个个身着两当铠头戴藤盔,面色有些紧张却按照各自方阵的鼓点以及队正们的喝骂保持阵型。 经过了将近五个月的变态训练士兵们条件反射般服从着鼓点号令,缓步走了三百米阵型依然保持得不错,左右翼各一幢弓箭手快步向前越过前阵摆开队形。 对面的蛮军就要进入弓箭射程了因为敌军骑兵几乎没有所以弓箭手们可以不用提防骑兵突击,每幢三百人分三排站好,随后新兵们听幢主一声令下个个转头望向领箭手。 领箭手是郡公从总管府里请来的老兵箭法娴熟每幢各三名,他们分列每排之首抽出一支彩翎箭摆开姿势弯弓搭箭随后射出。 破空之声响起,左右翼共六只彩翎箭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落入蛮兵群众激起六朵血花,新兵们在领箭手的大声喝骂下按照角度、力度开弓射箭。 初次临阵许多人还是有些紧张动作变形力度控制不好,三排弓箭手一次放箭过后还是有羽箭射偏了,不过第一轮抛射的箭雨过去大部分羽箭都落到了冲上来的蛮兵弓箭手群中。 蛮兵弓箭手的弓明显不行得要靠近些才能放箭这刚一上来就被射翻一片不由得有些慌乱,他们一个个放缓脚步向后退却被督阵的头领喝骂着继续向前。 俗话说临阵不过三箭,这说的是面对骑兵冲击时弓箭手也就只有短短的三次放箭机会,如今新兵对面全是步卒压迫性不是很强所以从容了许多。 但还是有人双手微微发抖,平日里他们弯弓射箭不知练了多少可那终究是训练,射不好无非被罚吃鞭子但不会没命可如今是真刀真枪对战少有差池真的会死人的。 “怕什么!想想每月那么多军饷拿回家,全家老小都吃饭吃撑的样子!”队正们纷纷呵斥责任,“放个箭都手抖军饷莫非不要了?” 听着队正们的训斥新兵们的慌乱好歹缓和了些,在领箭手的指挥下接连放出了三轮箭,对方可怜兮兮的弓箭手才来得及放出两轮箭就死伤惨重。 因为新兵方阵里的弩手也前出上来帮忙了,每个方阵以横竖十六人列阵也就是共有二百五十六人,剩下的四十四人当然不能闲着按作战要求他们拿着强弩出来掩护。 弩箭破甲蛮兵们连甲都没有只有更破,蛮兵弓箭手被羽箭射得七零八落好容易靠得近了又被对方弩箭趁着间隙直射数轮下来全部玩完。 弓箭手射完一轮箭后中军号声响起,他们闻声纷纷后撤而弩手则上好弩箭蓄势不发掩护同袍,第二轮号声响起弩手放箭将已经逼近的蛮兵步卒射翻一片随即转身拔腿就跑。 和弓箭手是退到阵后不同弩手是退回各自所属方阵,待得他们跑回本阵时身后蛮兵也接近冲到阵前, 眼见着就要接敌肉搏酋帅兴奋不已命令号手拼命吹号,他要凭着优势让手下们撞入长枪阵中贴身近战,到那时蚁多咬死象一切就结束了。 然而对面方阵的气势惊人只听一阵号响过后迸发出惊天动地的齐声大喝“杀敌!”随后密密麻麻如林矗立的长枪放平对着自己这边。 血光溅起冲在最前面的蛮兵纷纷被两丈长枪捅翻,有身形灵活的躲过第一波刺杀刚要顺着枪杆贴近却被随之而来的长枪刺中。 血腥味弥漫开来,蛮兵被这密密麻麻向自己捅来又次次夺命的长枪震慑,然而同时被震慑的还有对方。 新兵们出枪迅速刺杀准确却被眼前血腥一幕惊呆,活生生的人就在自己枪下面目扭曲地挣扎,无数血沫迎面而来让人作呕,那些敌人临死前绝望、哀伤、怨恨的目光让自己触目惊心。 人一犹豫动作就慢,动作一慢节奏就乱,节奏一乱配合就散,配合一散对方就贴上来了。 对于蛮兵来说反正在山里穷得响叮当指不定明日就饿死了所以此次下山抢钱抢粮抢女人抢到什么都是赚的,反正不是在阵上被杀死就是待在山里饿死。 所以他们要拼了,只要冲到敌军方阵里肉搏就算是用牙咬、用拳头砸、用脚踢都能有机会杀人,现在机会就在面前,只要冲过五六步的距离就行了! 眼见着情况不妙枪兵头次见血导致发挥失常配合失误就要被人近身,宇文温命令中军发号督促各方阵将领把手下从‘晕血’状态中拉回来。 “入你娘!又不是回到家发现婆娘偷汉子愣什么!” “王八蛋再捅不到人老子抽你们一人一百鞭!” “回去不想罚跑十圈的都给我认真捅人!” “对面的猴子连衣服都没有你一身盔甲抖什么!” “捅人都不会以后怎么‘捅’婆娘!” 随着各处什长、队正、队正的大骂新兵们想起了五个月来让人作呕的训练强度,想起了皮鞭,想起了跑断腿的往返跑,想起了阴森的小黑屋。 还想起了一碗碗米饭,想起了一吊吊铜钱,还有家中老小等着自己扛米回家的期盼目光。 站在前方阵第四排的李石磨也回过神了,所以他看见一名蛮兵冲到第一排的队正面前就要挥刀时心随念想将平靠在前排同胞肩膀上的长枪捅了出去,一击命中对方面庞。 ‘真简单!’李石磨如是想,他原以为会被安排到方阵第一排当‘替死鬼’可未曾想自己还不够格,能到第一排的都是表现最好的士兵,他一个刺杀术中等的士兵还没那个资格站在第一排。 大家聚在一起结成方阵前后左右都是人,李石磨从一开始的慌乱中平静下来,有同袍在身边心就定,心定了发挥自然就正常了。 其他人亦是如此,经历了最初的不适后精神开始亢奋渐渐地不再害怕捅大活人了。 “一群怂货见血后枪都拿不稳,上点猛料给他们提提神!”宇文温在中军看着三个方阵的一帮饭桶差点给无甲的鱼腩蛮兵贴近本阵肉搏面色发狠。 第九十五章 一血 饭桶新兵们第一次捅活人加上见血有些慌乱导致配合失误让少量蛮兵突破到长枪阵近端,各方阵幢主派更大的饭桶压阵。 长戟兵,宇文温用连续五个月的双份甚至更多的伙食喂出来的虎背熊腰大饭桶,手持沉重的斧戟能舞得呼呼声响专练刺、砍、勾三招。 他们用的斧戟是宇文温‘恶意’山寨瑞士方阵所用的瑞士长戟做出来的,这戟的形制有点中原特色类似于钩镰枪,在钩的另一侧加了个砍柴的斧头能刺、勾、砍,两名长枪兵之间半步多的空隙使得戟兵能从后边冲上救援。 遇见持盾逼近的肉搏兵便直接竖起斧戟向下劈连人带盾一招带走,遇见身着重甲手持武器的肉搏兵就将斧戟水平抬起高过双肩枪头斜向下刺出去,对方拦不住就死拦得住也要死----格挡斧戟露出空挡那么旁边的枪兵来补枪。 要是这样对方都不死没关系,斧刃一转变成勾子往回一扯要么武器被扯开要么人被扯歪所以还是得死,于是长戟兵上来后那些零星突入阵中的无甲蛮兵瞬间被秒。 有了大饭桶戟兵助阵,经过短暂的慌乱后长枪兵终于恢复正常将一度逼近本阵不到两步的蛮兵们捅成肉串,就算有少数冲到第一排长枪兵面前的被其后排接应的戟兵用手中抬着的斧戟一个斜下刺捅翻。 某些不走运的蛮兵甚至被戟兵挥着长戟劈下将脑袋砍成两半红白之物溅出一地,眼见着长枪如林好不容易贴近未等展开肉搏却被如此诡异的戟兵给砍翻蛮兵的气势为之一遏。 然后他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了,长枪兵恢复配合层层叠叠的长枪把任何一个敢接近他们的敌人捅穿,原先左右包抄的蛮兵绕到方阵后端发现还是无法‘下口’。 因为先前退到后方的敌军弓手们都拔出腰刀蹲到方阵兵脚下等着他们冲进来送死,尝试了几次冲击密密麻麻的长枪阵结果留下一地尸体。 新军四个方阵合成一个‘凸’字到处都是长枪丛林如同一只炸刺的刺猬让蛮兵无法攻入,包抄的蛮兵再没有了进攻的勇气。 然而新军士兵们的勇气来了,见了血适应后饭桶们的士气愈发旺盛开始想欺负人,随着长枪一来一回的刺杀倒在方阵正面的蛮兵尸体越来越多。 蛮兵们觉得要不大家就对峙着你不攻过来我也不攻进去行不行? 方阵兵说不行,缩在各方阵里的弩兵时不时‘来一发’收人命,原本上弦慢的弩兵如今可以悠闲地打猎‘点名’。 突前的前方阵三面受敌,然而两百多人的长枪兵也是三面捅枪,每一面都是至少四排放平长枪引而不发的士兵,后边的士兵们将长枪树立起来等着前方同袍阵亡后依次前进补位。 宇文温在中军方阵里看得清楚:蛮兵已经攻不动了,为了避免对方逃跑和身边将领商量片刻后决定出击将蛮兵们缠住。 随着中军阵一声号角响起各方阵的号声也此起彼伏,在各级主官的呵斥下长枪兵兴奋地端着长枪竟然就踏步前进准备突击,宇文温看着鱼腩一般的蛮兵们面露狰狞:“谁告诉你们方阵兵只能守不能攻的?” 首先是左、右方阵行动起来往前突捅翻前方阵两侧的蛮兵后三个方阵齐平,现在四个方阵变成一个“丁”字,趁着蛮兵阵脚大乱原先躲在左右方阵后端借着长枪丛林躲避的弓箭手收起腰刀又开始不要脸的放箭了。 敌人没有接近的话长枪兵就把手中枪斜向上着抬起让弓手们方便站起来拉弓射箭,左右包抄的蛮兵原本就死伤惨重斗志涣散被这么一通射更是狼狈不堪。 蛮兵局面即将崩盘而新军们越捅越顺手场面越来越有利,中军方阵趁热打铁擂起战鼓那一声声低沉而有力的鼓声将士兵们的斗志点燃:这是全军突击的信号! 前排已成直线的左、中、右方阵士兵们在各自幢主的号令下咆哮着喊“杀敌!”随后方阵猛地向前快速移动,将挡在面前的蛮兵一个个捅翻。 他们按照平日里做了无数次的动作持枪疾步快走在保持队形的情况下紧跟着前方溃散的蛮兵,中军方阵也随之向前移动,弓箭手们紧贴着中军方阵两翼往两边放冷箭射翻左右两边的游兵散勇。 蛮兵们没想到对方列阵还敢步行突击,前排的人向往后退后排的搞不清怎么回事结果人挤人一个不留神就被对面贴近的长枪给捅死,与敌军‘刚正面’的伤亡惨重而侧翼的又被弓箭手不断射倒他们顶不住了。 新军这边,缩在阵后的骑兵们也开始‘顶不住’了只是未听号令不敢轻易出击,宇文十五抓耳挠手扯着缰绳呼吸急促就等着号声一响策马扬鞭抢人头。 但最难受的是长刀队队主杨济,他领着两小队共一百名长刀兵缩在中军方阵里眼睁睁看着己方优势越来越大,作为救火队他们已经没有出击的必要了。 可是杨济和一干手下不甘心:这不公平! 战斗一开始骑兵就骚扰对方用骑射拿了一血,然后对方逼近本阵时弓箭手和弩手拿了一血,接着是近距离对杀长枪兵虽然表现糗了些但还是拿了一血。 长戟兵压阵也拿了一血现在除了躲在某个角落数蚂蚁的辅兵就只剩我们长刀队了! 大家都是同袍你们爽了可不能不顾别人,我们也是正常的男人也有‘那方面的需要’啊! 可是军纪如山,作为新军军纪的编撰者之一杨济知道未得号令擅自进退者立斩他不能明知故犯,然而手下两个队正陈米斗和田小七一直眼巴巴看着他。 这两人是杨济目前为止最满意的两名‘徒弟’,体力好臂力强耐力也不错所以他让这两人作队正各自率领五十人,如今正好碰见‘鱼腩’不让长刀嗜血更待何时。 宇文温也考虑到了这一点:长刀兵再不刷这副本就没机会捏鱼腩了,眼前蛮兵人多却是窝囊废正好给各个兵种拿来见见血。随着一声号响,中军一面令旗向左一挥杨济、陈米斗和田小七见状心中一喜。 ‘**’了很久的长刀队如同饿狗抢屎,不,是饿虎扑羊般冲了出去。 如果说‘锐士’方阵是宇文温的专业定制兵种,那么长刀兵就是杨济的专业定制兵种,所用刀制效法的是戚家军所使用的苗刀,所用刀法则是戚继光的《辛酉刀法》。 长刀队作为救火的近战兵意义重大,宇文温是下了大力气栽培的:人人一件筒袖铠一顶铁盔,一把精铁打造的五尺双手长刀外带一面藤牌。 靠近敌人时用藤牌防箭,接战后凭着双手刀法开无双,反正近战肉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大家各凭本事玩命。 按照军令杨济领着麾下长刀队从己方左翼包抄,他冲在队伍前端待得来到敌前二十步处下令拔刀接敌,左右小队闻言手中长刀纷纷出鞘。 苗刀刀长五尺刀身修长如今是战场杀敌不是校场比武没必要玩什么‘拔刀斩’,更何况那帮新兵精神紧张万一动作走形拔不出刀被别人‘斩’就玩完了。 眼见蛮兵冲到面前杨济将手中藤牌当面一甩,趁着对方躲闪藤牌刀锋由下而上将其半边肩膀连头砍成两截,步伐不停速度不减杨济扬刀过头擦过那人身边就着刀势向下一斩秒杀第二人。 刀尖下沉随后挑起如同长枪般捅入第三人胸膛,杨济推着那人为盾牌撞入蛮兵群中随即拔刀使出回旋斩只见血光溅起三名蛮兵变成六段。 数息之间蛮兵人数-6,长刀队士气+10,在队主的神勇表现下队正陈米斗、田小七率着各自小队突入阵中大开杀戒,无甲的蛮兵正好成了他们的试刀石。 刀光闪过血溅五步,长刀兵们为防误伤各自拉开距离作战,手中苗刀辗转连击刀随人转势不可挡,连像样武器都没有的蛮兵根本招架不住全员崩溃。 弓箭手紧随其后弯弓搭箭掩护长刀队突进,而新军正面三个方阵以势不可挡的步伐持枪突进,不抓俘虏不留活口一路平推,谁敢不听号令停下来捡战利品什长、队正就割谁的右耳。 等回到营地发现谁没了右耳又无人证明是战伤那就一个下场:吊死! 擅自离开方阵也不行,不管你是逃跑还是杀敌本方阵弩手可听幢主号令将其射杀,侥幸躲过了还有后边中军名叫宇文温的凶神等着他! 巴蛮大军再无力抵挡步行突进的方阵向自己碾来,正仓皇间对方中军号声连连片刻之后其右翼尘土飞扬,酋帅举目望去是对方骑兵向自己左翼包抄过来。 得号令之后宇文十五兴奋异常的率着麾下三百骑兵再度出击,对方全军大乱正是己方骑兵出击给予最后一击触发全盘崩溃的时候。 那么该怎么做呢? 按照郎主岳父安固郡公尉迟顺的经验传授,宇文十五应该先是注意溃败的敌军中是否有人在组织反击,若是有的话就要当机立断在其还没组织起有效防御前碾碎。 尉迟顺循循教导:除非己方骑兵人多势众可以将对方淹没或者直接将对方主将斩首,否则骑兵的首要任务是促使敌军崩溃而不是光顾着砍人。 所谓兵败如山倒只要对方阵脚一乱骑兵将最初几次仓促组织起来的反击击破那就大局已定。 所以宇文十五正在寻找看哪个不怕死的蛮酋在组织反击,然而举目望去蛮兵们却是人人背向自己往北逃命,正张望间他眼睛一亮: 蛮兵阵中一个头插三根野鸡毛身着皮甲的汉子正骑在马上大声嚷嚷着什么。 那野鸡毛色彩鲜艳将骑马的汉子打点得光彩夺目,他是那样的拉风那样的潇洒犹如黑夜中的一只萤火虫想装作看不见都难,宇文十五瞧得清楚随后嘴角一抿弯弓搭箭。 箭若流星一闪即逝,三根拉风的野鸡毛随着主人一同在风中凌乱片刻后坠地,酋帅身亡蛮军大势已去全面崩盘,东面的永阳城内号声连连城门打开无数士兵汹涌而出。 西阳郡公宇文温率领的两千二百新军对阵将近五千蛮兵,激战半个时辰后大局已定:新军胜。 第九十六章 这点敌人哪里够 永阳城,刺史官衙大门口,应州刺史和一众官员将领正恭送西阳郡公宇文温等人离开。 桐柏山巴蛮突然来袭因为大部分兵力在武胜关、平靖关、黄泥关的缘故,永阳城能调动的兵力也就大约两千。 蛮军装备差骑兵几乎没有,两千官军对五千巴蛮不是不能一战但永阳为应州州治事关重大,刺史和其他人商量后决定还是固守待援稳妥些,万一擅自出击不小心败了那永阳城就完了。 今日幸得有宇文温那两千多人相助方能一举击破来袭蛮军,这些士兵表现当真神勇。 “使君,昨日收到公文说这西阳郡公是练兵途径永阳,这么说这两千多人莫非还是新兵?”应州长史问道。 “按说应该是新兵,听说是二月初才开始操练的。”应州刺史捻捻胡须说道,方才他亲自率兵出城与对方军队左右夹击将意图袭击永阳城的蛮兵击溃俘获无算。 先前城外大战时他在城头全程目睹也叫士兵们做好出击准备,宇文温是顶头上司安州总管宇文亮次子,万一事有不济他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将其救入城中,不过有一点他不确定:这两千五百人当真是新兵? 用己方骑兵撩拨蛮兵让其派出骑兵追击然后射杀,这手法还算老到。 弓手的表现一般般毕竟对方是步卒跑得慢,若是连寻常军旅都能射出五轮箭的标准都达不到那对上骑兵怎么可能射出三轮箭。 只是后来那枪阵的表现当真让人刮目相看,军阵之间长枪对敌很难做到不让对方近身,可今日的这些长枪兵竟然就几乎做到了----除了一开始外,后来就将蛮军士兵逼得不能近身。 当然巴蛮装备差没人着甲又没有盾牌是一个因素,不过能靠着步兵长枪阵往前推逼得对方奔溃真是闻所未闻。 最厉害的是那个长刀队,他在城头看得清清楚楚一群士兵在当头那个杀神的带领下如入无人之境,杀起蛮兵们如同砍瓜切菜一般。 莫非是总管心疼儿子特地调了一批精兵给他差遣?一定是这样的。 眼见着刺史发呆,州长史问为何西阳郡公不愿在城中休息硬要领着人在城外安营扎寨?万一总管知道我等招待不周会不会有什么不妥。 “公文里说万事由他,本官哪里敢强行挽留。”刺史苦笑着说,“等明日他们就该动身回安陆,不要多事了。” 宇文温没有听到刺史的话,但想法是差不多:明日该动身了,不过不是回安陆! 方才在衙门里应州官员将领们商讨军情他也在座所以听来了不得了的消息:桐柏山巴蛮南下袭扰的可不止应州,随州西南面的大洪山巴蛮估计也会蠢蠢欲动,随州东北和北侧的顺州、土州似乎被桐柏山巴蛮袭击了。 顺州、土州比应州更加接近桐柏山所以被巴蛮袭击不用似乎而是肯定,所以那里肯定有很多蛮兵,所以会有很多鱼腩和经验值,所以宇文温准备去刷副本升级。 在宇文温入城和刺史见面之时新军们也没闲着在打扫战场特别是要把羽箭弩箭回收,就算是箭杆断了的都要回收因为这用的可都是铁箭头。 呃,蛮军的若是箭杆完好的还行那箭头就不要了,什么骨箭头、竹箭头还有石箭头要来干什么。 当然本着同袍之谊参战人员‘热情洋溢’的拉着没有参战而是看守辎重的三百辅兵来见见大场面:满地尸体血腥味弥漫,有脑袋没了的有还剩半边的,各种死像稀奇古怪。 这帮刚接敌时被鲜血吓傻的士兵如今通过了洗礼成为了一名真正的战士,于是摆起老兵的架势跟辅兵们吹嘘:“我跟你讲,当时我面前那人被一把斧戟开瓢那脑花子都喷到我嘴里,咸咸的...” “呕!”辅兵们有代入太深觉得自己真尝到脑花子就吐了,其他人看着尸横遍地的血腥场面也直反胃,幢主许绍紧锁眉头打量着地上尸体却还是站得稳。 他也是第一次上战场虽然只是大战后的战场,战死的人也是第一次看到但他却有些小兴奋恨不得当时自己就在阵中杀敌。 此时的文人不是后世的腐儒,不光识文断字弓马也是娴熟至少能开弓射箭拔刀舞几下,所以许绍十分向往驰骋沙场建功立业。 现在看着尸体吐总好过在战场厮杀时吐,那可是要命的! 所以此次战斗不是童话结局:新军还是有伤亡了。 骑兵这边没人丧命不过有几人身中流矢幸亏穿着盔甲并无大碍,追击敌军时蛮兵毫无战意故而也没人负伤。 弓手这边就出了倒霉蛋,按说蛮兵弓箭手箭头不怎样但还是有五人被流矢射中眼睛、面部等要害部位当时在阵上就不行了,有五十几人负伤但有盔甲保护也无大碍。 隶属方阵兵的弩手有负伤的但没有出现倒霉蛋所以死亡者没有,长枪兵刚一见血表现失常给少量蛮兵贴近导致有伤亡,二十人当场阵亡有十一人伤重不治也就是说共计三十一人死亡。 重伤的有十七个如今已安置在永阳城治疗待得伤情好转再回安陆歇息,其他不同程度受伤但不影响战斗力的七十多人。 戟兵很威风没有伤亡,长刀队突入敌阵贴身近战有五人阵亡,另有三人伤重不治其他不同程度受伤但不影响战斗力的二十多人。 也就是说此战阵亡以及伤重不治的共四十四人,重伤需要脱队治伤的十七人,按照事先拟定的方案,缺额的六十一人应由辅兵里递补。 考虑到长刀队对刀法要求高所以该队的八人战损无法补充,实际递补的辅兵为五十三人,空下的辅兵员额宇文温找应州刺史要了五十五伙夫顶替当辎重兵。 辅兵们也操练基础科目所以列队、长枪刺杀,听军号看旗色也没问题算是正兵的后备。 二千二百人参战,阵亡以及伤重不治的共四十四人,这么低的损失率可以说托了鱼腩蛮兵的福,那些伤亡占大头的长枪兵很多都是训练中表现出色的只是初上战场发挥失常只能付出生命的代价。 若是一上来就是和老兵对阵损失会直线上升因为对方不会给你挽救局面的机会,经过这一战宇文温和麾下‘军官团’还是对自己的训练成果非常满意。 “这点敌人哪里够!”宇文温如是说,宇文十五、陈五弟、杨济等人俱是点头,原先还想说慎重的许绍见状苦笑着没说话。 有了实战经验他们对自己士兵的能力有了直观的体会,只要不是被伏击那么对付只是靠人多的蛮兵没什么问题。 纪律严明结阵防御的好处显现出来,用团体的力量对付乌合之众当真是不要太轻松。 “明日出发往西北去土州支援守军,今晚每个小队都要开会总结经验教训不说出个所以然来谁也别想睡觉!” “尤其是那些用长枪的,本公要发飙!” 宇文温当然要发飙,这帮饭桶不是没能力将敌军挡在长枪阵外围结果自己心慌意乱给人贴进来了,若是被那种精锐部曲老兵突入阵中开无双整个方阵当时就要崩溃了。 所以我要让你们多杀人多见血,否则还让不让人快乐的和具装甲骑玩对抗了,我可是要攻入长安的男人! 当然阵亡的士兵要抚恤,‘钱多烧得慌’的宇文温按一年份的军饷每人十二贯发给家属以示安慰,遗体由应州刺史负责派人送回安陆交给总管府帮忙处置届时抚恤金也一并发放。 按时下的米价这十二贯钱买的米能让一家老小四口人吃上大半年了。 说句不吉利的话宇文温这麾下两千五百人若是都阵亡了按这标准发放抚恤金得三万贯,这在一般将领眼里看起来简直是糟蹋钱:那帮底层士兵死了就再招花这么多钱抚恤做什么。 宇文温却是这样想的:做什么?激励士气!要不然谁肯跟着我上阵杀敌一起去螳臂当车?一个时辰几贯钱上下的西阳郡公就是喜欢这样烧钱! 当晚宇文温杀气腾腾的领着人在各处营房巡视听各小队开会总结此战经验教训,有不老实装聋作哑的他亲自教做人。 特别是考虑到战争创伤综合症这帮新兵白天刚杀了人见了血晚上肯定做恶梦,他自己在原来的时代有次目睹一场车祸亲眼见到人的脑花子溅得一地都是结果连续几晚做恶梦。 所以要防着新兵做恶梦走火入魔引发营啸,这玩意爆发起来可不得了了。 古代军营营规森严,不许高声喊叫不许窃窃私语夜间不许亮灯四处黑压压一片十分压抑,尤其是每逢作战生死未卜又没得发泄当兵的压抑太久精神容易出问题。 再加上军营黑暗军官肆意欺压士兵,老兵结伴欺压新兵矛盾渐渐激化,一旦军纪压不住许多士兵会精神崩溃爆发出来,只要半夜一个士兵做恶梦发出尖叫就会引发其他人连锁反应进入疯狂状态。 营啸爆发后军营里一片混乱,大家清新的不清醒的都在浑水摸鱼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同袍之间杀得血流成河,要防止这种事情发生就只能靠更变态的军纪来约束稍有触犯马上砍头。 宇文温自认赏罚公平新军里没有军官欺压士兵、老兵欺压新兵的事情发生,但考虑到今日新兵杀了人心里受冲击而每个人的承受能力不一样为了以防万一他决定采取措施。 开完‘座谈会’后不许任何人再提起今日战斗场景,每个什由什长监督有嘴贱的掌嘴二十,半夜要是有人做恶梦惊醒什长负责安慰‘谈心’。 本公亲自带人巡营谁敢乱来先砍了他做成风干肉! 一夜无事。 次日上午,应州刺史收到了属下急报:西阳郡公带着麾下军队走了,可是没往南回安陆却是往西北官道出发说是要去土州、顺州方向‘拉练’。 第九十七章 你们能突袭? 应州上明郡地界,周法明领着几名家仆护送着一辆马车在官道上向东南的永阳方向前进,身后一群蛮兵紧追不舍。 周法明是原顺州刺史周法尚之弟家中排行老三,二哥周法尚月前调任黄州总管府任职,半月前在黄州安顿好后让留在顺州的弟弟护送母亲搬过去。 收到信后周法明带着一百家仆护着母亲乘坐马车从顺州出发经东南方向的应州南下安陆,未曾想走到半路刚到应州的上明郡地界就遇到了下山袭扰的桐柏山巴蛮。 还好对方只是数股小部队周法明硬着头皮突围之后且战且退如今身边就剩得十来人,道路崎岖马车走不快而蛮兵们依然紧紧徒步跟着。 “早知道就该南下走随州。”周法明有些懊恼,可世间没有后悔药吃,再往前至少二十里都没有什么像样的城池,光是些村落怕是顶不住蛮兵的冲击。 除了马车他们都是步行,马匹和其它马车已经在先前的几次突围中损失殆尽连箭也射光了,巴蛮长年生活在山中走山路如履平地这脚力不是他们能比的,再这样追下去怕是没到应州就完了。 路两边都是山林影影绰绰风吹过去有些草木皆兵的样子,若不是身后蛮兵跟得紧周法明就想领着一行人躲进山林待得风声过后再出来。 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马车颠簸了几日后终于支持不住一个车轮断裂,周法明急得满头大汗将母亲扶起让几个得力家仆护着赶紧跑,他转身拔出刀大喝一声领着其余家仆向蛮兵迎上去试图争取时间。 本以为能护得母亲周全未曾想竟然就陷在此处,那便战死罢了! 就在他几人即将飞蛾扑火时忽然路两边破空之声大作,许多羽箭呼啸而来将蛮兵们射倒在地,有侥幸未死的被随后冲出来的士兵用长刀一一砍翻。 一眨眼的功夫四十多追兵就这样全军覆没了,大难不死的周法明感激的看着那些从路两边突然冒出来的士兵片刻后回过神赶紧跑到母亲那里查看情况。 “都小心着点别给巴蛮偷袭了!”几名队正指挥着士兵警戒,周法明四周望去却见这群士兵个个身披盔甲精神抖擞,相互之间还不停笑着: “李大缸你得意什么!有本事战场上拿稳弓射箭别到时放箭又给风迷了眼!” “得了把熊幢主你们幢动作这么慢就算抢屎都抢不到一口热乎的!” 周法明顺着蜿蜿蜒蜒的官道看去,又有许多士兵及马车、独轮车现出身形往这边过来,其中数名将领打扮的人正策马走在队伍前列。 “在下周法明,卸任顺州刺史周法尚为家兄,不知贵军是?”周法明眼见对方走近赶紧迎上去自我介绍顺便打听来路。 当先一人掷鞭下马走上前来回了个礼自我介绍说是西阳郡公宇文温,操练新兵行军至此见有蛮兵过来便设下埋伏,周郎君这模样莫非前方有巴蛮祸害? 周法明点头说是,巴蛮已经围攻顺州人多势众郡公请慎重况且山路崎岖一路上也不知道蛮兵设下多少埋伏 “本公率军一路过来就是要去支援顺州。”宇文温直接表明本意免得对方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望,他和周法明交谈了片刻大概说明了如今局势。 他们在应州州治永阳协助刺史打败来袭巴蛮五千人,随后往西北方向进发意图支援土州顺便帮沿路郡县击退蛮兵,土州刺史已经击退蛮兵所以他们继续往顺州去。 截止今日已是第三天,一路过来小股的蛮兵均已被清剿干净。 两千多人军力紧张无法分兵送周郎君几人去应州永阳,人派多了自己这边吃力派少了还不如不派,宇文温巧舌如簧试图说服周郎君与他母亲等人与其一同行动。 周法明纠结了片刻又和母亲商量了一会决定随军同行,他这边就剩下几人若是独自上路再遇见哪怕小股蛮兵就玩完了。 宇文温见对方做了决定心中有些兴奋,因为他觉得这次碰面肯定会触发什么隐藏任务。 这周法明可不是简单人物同他二哥周法尚都有两把刷子,是史书上留名的历史人物。 周法尚,祖孙三代都是南朝将领相当能打,两年前周法尚被诬陷谋反走投无路带着继母和弟弟渡江北上投奔北周被任命为顺州刺史,在原来的历史里杨坚以隋代周后周法尚得到重用。 他历任巴州刺史、黄州总管,封谯郡公在隋灭陈时经略江南,灭陈之后在岭南平定多处蛮夷作乱官至武卫大将军。 唐朝初年,他儿子周绍范作为皇宫禁军头目接应秦王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随后又立下赫赫战功受封谯国公当真是虎父无犬子。 周法明,隋末天下大乱时占据黄州静观局势变迁后来投唐被封为黄州总管,一次平叛时不慎被暗杀身亡。 这都不是重点,周法明和他哥在顺州住了两年对周边地形应该很了解,宇文温要‘奇袭’攻打顺州的巴蛮就需要他这种‘带路党’。 那日在永阳城宇文温不顾应州刺史挽留执意要去支援顺州,从对方那里软硬兼施找了几个熟知地形的官吏做向导马不停蹄的循着官道往西北方向行军。 动作不快不行,万一走晚了被老爷子派来的人给叫回安州那还怎么刷副本! 。。。。。。 “突袭?” 周法明听了宇文温的意图后眉毛一扬,对方和他打听顺州州治应城的周边地形说若是时机合适计划偷袭围攻应城的巴蛮军队。 对于这种想法周法明觉得若是他做领兵官带的是自己调教的兵肯定会去偷袭,因为那帮巴蛮就是一群垃圾不过仗着数量多而已,可若是宇文温手下这帮兵的话就不行。 因为他觉得这帮兵比垃圾好不到哪里去所以不断腹诽着。 什么‘锐士’方阵什么步骑通杀,什么超长枪一出谁也近不了身,还有可笑之极的长枪推进,这西阳郡公莫非飞鹰走狗多了以为打仗是闹着玩的? 不敢贴身肉搏妄想凭着远远拿根破枪捅就能打胜仗这是哪个混蛋教你的?你这样练兵你爹怎么不管? 周法明的祖父周灵起是南朝梁的车骑大将军,父亲周炅仕途历经梁、陈二朝,如今黄州总管府下辖的江北六州当年就是他父亲从北齐手上打过来归入陈国版图然后一年多前给大周安州总管宇文亮攻占。 他就是不服一口气:若是我父亲那时还未病故你父亲怎会这么容易拿下江北六州! 周法明有出身将门的傲气,他母亲是陈高祖的公主是周家续弦所以和大哥、二哥为同父异母的兄弟。但他很佩服二哥周法尚。 周法尚从小随着父亲南征北战兵法了得,周炅去世后周法尚继承了周家所有的部曲私兵,两年前被长沙王陈叔坚诬陷谋反朝廷立刻动手先捉了周家大郎周法僧。 周法尚无可奈何带着继母和弟弟渡江投奔北周,陈国追兵衔尾追杀结果周法尚略施小计就将其打得落花流水俘虏数千人,如今周法明就恨二哥离任早了一个月否则周家的部曲在顺州的话那巴蛮就算来两万人都不在话下。 周家三代戎马生涯积累下的部曲个个是百战老兵,岂是你西阳郡公手下这些样子货能比的? 什么突袭,说来说去不就是夜袭,你那帮兵有几个能走夜路的?莫要自己人砍起来就阿弥陀佛了! 周法明腹诽不已只是面上没表现出来,他今年十九岁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可能让自己的想法显露在脸上。 然而‘实际年龄’二十四,不,是二十五岁的宇文温已经看破了这小子在想什么,眼见着对方不认为突袭能成功他也不争辩,周法明虽然质疑自己新兵战斗力但还是把应城附近地形详细的告诉了他。 宇文温和手下们一合计觉得有戏,桐柏山巴蛮那帮鱼腩仗着人多围城一下子也攻不下来肯定要扎营,正所谓兵贵神速围攻顺州的巴蛮不可能知道应州这边大败未必会提防有援军突然出现。 己方抓紧时间行军一定能杀得巴蛮一个措手不及,如果来个夜袭就神作了! 夜间行军也是宇文温操练新兵的一个科目,但首先碰到的问题就是夜盲症。 夜盲症俗称‘雀蒙眼’,现代有一种说法是古代平民百姓穷,营养不良也吃不起各类动物肝脏导致维生素a严重缺乏大部分都患有夜盲症,所以历史上的古代大规模夜袭战例大多数都是假的。 这种看法认为能进行夜袭的基本上都是长期好吃好喝供养的亲军、精锐部曲和家丁,只有营养不缺才不会患上夜盲症所以夜袭只能由小规模精锐部队进行。 可是宇文温发现自己招来的士兵里就有许多平日里吃野菜充饥的人但却没有患上夜盲症,想来想去可能是那些野菜里确实含有维生素a。 不过喜欢烧钱的宇文温不管那么多,只要能买到鸡蛋、动物肝脏就加菜让这帮饭桶吃,然而夜盲症没有了可夜间行军依然压力山大。 因为晚上行军真的太难指挥了,一百个人放出去再收回来那就天晓得能找回几个,所以宇文温发现夜袭最大的问题不是夜盲症而是大规模夜袭不方便指挥只能由精锐小分队进行。 那么两千五百人的规模算不算精锐小分队呢?宇文温用各种少儿不宜的操练方法将这个问题的答案变成毫无疑问。 眼见着对方一帮人不知轻重当真要策划夜袭周法明不由得心里发急:他们要去送死就请便,可自己带着母亲只能跟着大部队走万一这帮鸟人玩夜袭玩大了全军覆没怎么办? 我自己留下看你们作死可以,好歹给几匹马让我安排家仆护着母亲跑路啊! “想要马跑路?想要就去牵呗!”宇文十五认定这厮怕死不敢随军行动而是想带着母亲溜号,“到了安陆就说这马是捡的莫要说见过我等!” 周法明闻言血往头上涌,他觉得被一个十四五岁的小混蛋看扁了有损周家名头:“在下未曾说要临阵脱逃!” “我等夜袭可是要去送死的周郎君有几个脑袋够砍?”宇文十五的嘴炮愈发像郎主宇文温了。 “给在下一匹马一件盔甲和武器!”十九岁的周法明被小他几岁的宇文十五用激将法成功点燃了! 第九十八章 夜袭(上) 顺州州治历城外,乌云遮月,攻打城池的巴蛮们正在营地里休息。 营地里黑灯瞎火几乎所有人都在呼呼大睡,不多的哨兵也只是在城池一侧警戒,至于外围的哨兵就几乎没有了。 此次洞主们带着部众突然下山袭击各处郡县纷纷得手,官军还没反应过来就给围在城中一时半会组织不了有力的反击,别处的援军也不可能这么快过来所以没必要警戒外围。 几乎所有的巴蛮都是这样想:等明日再努力一把将州城攻破到时候把城中人丁牲畜钱粮掳掠一空回山,就留个空城给那帮迟到的官军吧。 营地内一处大帐漏出昏暗灯光,帐内草席上飞来寨主满身大汗地用力‘耕耘’着身下女子,那女子披头散发神情痛苦被堵着嘴在其身下微微扭动着。 这是飞来寨主前几日带着部众下山劫掠郡县时抢来的小娘子,和山里那帮又黑又瘦的婆娘比起来这小娘子细皮嫩肉让他爱不释手,每晚都要好好‘耕耘’一番。 这还是普通州郡里的平民女子,等攻破旁边的历城后里边的富家小娘子怕是更加让人**蚀骨,所以飞来寨主对拿下历城的**十分强烈。 粮食、钱财、女人、牲口、半大不大的小孩全部带回去,男丁杀一半留下听话的带回去做奴隶,老人幼儿全都宰了免得浪费口粮。 这是飞来寨主和其他几个同行寨主的决定,他的实力最大所以被尊为主帅,等着攻破州城劫掠一空就赶紧回山不跟官军纠缠。 女人只要是还能生的年纪全部都带走分给部众,有了女人就能繁衍出更多的后代,而半大不大的小孩最好调教,人多势大到时跟别的寨子抢水源抢地盘也更有把握些,所以这数万人口的历城一定要拿下! 飞来寨主正在主账爽翻天,营地东南侧有了变故。 营地外一个放哨的蛮兵正在野地小解,完事后抖了抖转头正要和等在后边的伙伴说话却发现没了人影,还没来得及反应被人从后边捂住嘴巴随后脑袋被人猛地一扭脖间一疼失去知觉。 蛮兵没了气息,杨济将他放倒地面四下张望了片刻发现没动静便向后招招手,无数黑影晃动慢慢向他靠近,听杨济低声吩咐几句后分成小组散开慢慢向不远处的蛮军营地摸去。 又前进百米他们停下来,四周一片寂静只听见草丛里无数虫儿的鸣叫声,片刻之后他们原先待过的地方有大批人马跟过来。 人衔枚马裹蹄黑压压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他们个个披坚执锐趁着月色朦胧默默前行,在和先头部队回合后几个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诸位,前边左侧临河土壤松弛,一会骑马要靠右边走,就是那个大石头右边” 周法明低声和几名将领交代这附近的地形,打头阵的长刀队主杨济、尾随其后的军主陈五弟、骑兵幢主宇文十五、长枪幢主熊大、谢老三还有弓箭幢主田正月、郝大胆都在列。 军主陈五弟分配各人职责:“一会由杨队主带长刀队打头阵走左翼,熊大、谢老三带各自那一幢方阵跟着分左右进去点火,田正月、郝大胆带着幢内兄弟跟在旁边放火箭。” “本将领着梁定兴那幢方阵在后边压阵,陈七斤那一幢方阵在外围接应,宇文幢主和周郎君领着骑兵踏营放火走右翼。” “一路往北推,不抓俘虏不留活口把蛮兵都往北赶!” 陈五弟说完见大家没意见便示意分头行动。 一炷香时间后,杨济领着手下摸到了营地外围。 “在头上绑好白布条,把面具带上!” 听着一声令下,长刀队队正田小七从怀中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白布条绑在头上,然后将一个骷髅面具戴上,这面具是西阳郡公特意打造的除了用来当面罩保护脸之外还用来吓人。 想想夜间操练时那帮新兵被自己一帮人吓得屁滚尿流田小七就觉得爽快,郡公折磨人的花样层出不穷整得新兵们欲仙欲死。 别的不说,接连几个晚上半夜突然敲锣打鼓搞夜间紧急集合就折腾得新兵夜不能寐,到后来还组织夜间行军绕安陆城走圈。 田小七等长刀队士兵被派去装神弄鬼吓那帮怂货,就是一帮人带着面具站在城外个个低着头沉默不语,等后边拉练的怂货经过时转头看向他们。 为了避免闹出人命每个领队的什长在队伍即将接近他们时会大声提醒练胆开始有人扮鬼作怪,但即便如此还是有许多新兵吓得瘫倒在地。 四个月里不知如此这般折腾了多少个晚上大家对夜间行动已经没什么恐惧,而现在正是让人热血沸腾的摸营。 从前几日的永阳城之战开始又陆续清剿了小股蛮兵,连番几次见血已经让大伙适应了血淋淋的战场,出枪也不晃了射箭也拿的稳弓了,挥刀砍人的感觉也越来越惬意。 此次不能输给猪肉陈了!田小七如是想。 长刀队队主杨济精选一百人教授刀法田小七和陈米斗是其中佼佼者故而被任命为左右队正,他俩也是每次比武时的死对头,刀法比武第一名有猪肉吃,陈米斗第一拿得最多猪肉也吃得最多故而人称‘猪肉陈’。 田小七心中想着抬头四顾看到的却是一个个‘骷髅人’,此时此地被一群鬼气森森的人环绕,饶是已经适应了骷髅面具的田小七还是心中猛地的跳。 他觉得这面具也太渗人了,郡公的想法真让人猜不透。 另一处,身着铠甲带着骑弓箭壶手提长枪腰间佩刀的周法明翻身上马,相同装束的宇文十五及一众骑兵已经严阵以待。 周法明看着黑压压一大片往巴蛮营地摸去的自己人心生感慨:西阳郡公到底是怎么将这帮兵练出来的! 周家的部曲也能夜袭,但那都是大浪淘沙的百战老兵,是在无数次生死搏斗之中熬出来的,可面前这帮新兵据说四个月前就是连饭都吃不饱的苦哈哈,周法明想不通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竟然能把夜间行军做到这个地步。 先前开始夜袭时周法明留意这帮胆大妄为意图夜袭的菜鸟是怎么夜间行军的,结果也不出意外:每什一根草绳上面扎有十个宽松的绳结所有人把绳结套在手上跟着打头的什长行军。 一群人牵着绳走夜路可以防止士兵走散,绳结很宽松遇到紧急情况可以很快褪下免得遇袭时一条绳上的人一起倒霉,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的是为什么这帮人个个晚上视力都不受影响,也就是说没有‘雀蒙眼’,而且走起夜路来没什么畏首畏尾似乎习以为常。 周法明心里嘀咕着这是要喂多少米肉才养出来的?莫非平日里就经常操练夜间行军? 安州总管宇文亮两个儿子的事情周法明多有耳闻,去年六、七月朝廷派王谊为行军元帅统领襄州军、荆州军进攻安州,宇文亮长子宇文明带着一只大军在随州州治随城据守。 行军总管崔彦穆领着数万大军围城攻打了十几日损失惨重,后来襄阳被围崔彦穆没耐何撤军回援,时任顺州刺史的周法尚领兵南下支援宇文明进军,周法明也一同随行。 看着完好无缺的随城,看着城外的一片狼藉周法明有些佩服守城的宇文明,不过他对那跟着大军混资历的西阳郡公宇文温就没什么想法了。 后来听说宇文温随作为使者入长安和朝廷‘握手言欢’顺便做质子,周法明愈发觉得宇文温在总管手下也就只有这点用了。 可现在看起来这宇文二郎还真有点意思! 。。。。。。 营地内,一名蛮兵睡眼惺忪从破破烂烂的营帐里出来正要去小解,因为不许点灯所以四周黑漆漆一片,他晚上视力变差看不清周围只能摸来摸去凭着感觉走。 远处泛着朦胧的灯光,他扭头看去依稀记得是寨主的大帐,营地里不许点灯只是对他们这帮小兵管用可寨主们不管这么多。 想着那日攻下县城后寨主们不但占了大院子个个还扛着一名小娘子进房间快活他就咽了一口口水,山里生活贫苦不要说媳妇就连女人都不够分。 自己父亲和叔叔就是共娶一名女人也就是自己母亲做媳妇,所以他对到底哪个才是自己真正父亲有点纠结。 他已经下了决心此次攻打州城尽量表现好,若是立了大功说不定寨主会赏个女人给他,不管长得如何不管年纪大小只要是女的就行! 没由来一阵冷风吹过,他哆嗦了一下惊疑不定的往往四周却依旧是黑蒙蒙看不清楚,心中涌起恐惧感他想回营帐可尿快憋不住了。 若是在营帐边撒尿怕是要被头领抽鞭子,他硬着头皮继续向前走结果没走几步迎头撞上一帮人,待得看清来人面目时瞳孔一缩小便**瘫在地上:对面都是面目狰狞的骷髅人! 巨大的恐惧感压得他牙齿打架连话都说不出,随后只见眼前一花脖子一疼便再没知觉。 片刻之后。 “有鬼啊!!!!!!!”凄厉的嚎叫声刚刚响起便嘎然而止,营地里无数黑影闪动,点点火光随后在各处营帐亮起。 第九十九章 夜袭(下) 正在梦乡里的蛮兵还没回过神就莫名其妙成为刀下亡魂,杨济率领的长刀队作为全军先锋突入蛮军营地大杀特杀。 作为冲杀在前的长刀队队正,陈米斗那骷髅面具上一片血红,这是被他砍死的蛮兵喷溅出的血液染红的,作为全军刀法一流的士兵没有一个蛮兵在他手下撑过一回合。 练刀时杨教头反复重申战场上玩命时要快刀斩乱麻,什么花哨的刀法都是累赘,能一刀解决的不要两刀,能两刀解决的就不要费三刀。 每多余挥刀一次力气就空耗一分,连番累积下来胳膊撑不了多久,所以陈米斗牢记杨教头的心得:三刀过。 因为战场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多纠缠一会就多一份危险,这可不是擂台比武一对一,谁知道什么时候你就被一群人围住到时刀法再厉害也没有用。 数日前永阳城外自己两名属下就是一时杀得兴起孤身犯险被人围住丢了性命,所以此次陈米斗反复叮嘱属下士兵要尽量聚得进些一边能互相照应。 作为队正他也不能光顾着自己痛快还得时时注意队形免得走散了被人个个击破,所以陈米斗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停下来喝令手下围过来。 可如今这帮蛮兵实在不中用,刚一照面看见骷髅面具就吓傻了只要一刀就取了性命,有胆大的也被自己一刀荡开武器随即被第二刀砍翻。 所以老子今晚要领着兄弟们杀个痛快! 陈米斗回顾四周都是自己同袍,他们随着杨教头一路向营地深处杀去,沿途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跟着长刀队冲入营地的是长枪士兵,他们先是放火将营帐点起随后以小队(五十人)为单元跟着各自幢主随长刀队突进。 新兵李石磨正精神抖擞地在什长指挥下随着小队推进,他这个什已经干掉了十个蛮兵,大多数都是还没近前便被自己和同袍一枪一个捅翻。 长枪幢每个什的编制都是一样的:全员身着两当铠戴藤盔,八个用长枪配短刀随时切换,一个用斧戟,一个用弩。所以本什弩手引而不发就是要对付贴近的漏网之鱼。 就算弩箭射偏了也没关系长戟兵也竖着斧戟等着砍人,那一戟砍下崩裂红白之物飞出来当真是痛快之极。 苦练将近四月的枪法果然厉害,训练时还嘀咕的李石磨终于知道教官说的‘练兵千日用在一时’是真的了,眼看着那帮蛮兵在自己长枪刺杀下一回合就被放倒他信心满满。 眼见远处营帐间有蛮兵向自己什跑来李石磨大声提醒同袍准备接战,可对方还没跑几步就听弓弦声响对方一一被射倒。 他头也不回因为知道是随后掩护的弓手们在‘抢人头’,有这么多同袍在相互配合李石磨和其他人的战意越来越强。 弓箭手们肆无忌惮的射杀一切非己方人员,又有一部分射出火箭将远处营帐点燃,渐渐燃起的大火也为随后突袭而来的骑兵指明了道路。 宇文十五痛快淋漓的策马疾驰将面前一切敢挡路的蛮兵撞飞,他和骑兵们不时的扔出火把将所过之处点燃,按照战前计划骑兵们走右翼长刀兵们走左翼一同向大营深处突进。 人多又如何?被己方趁夜突袭得手这帮乌合之众有什么好怕的! 宇文十五如是想,骑兵们如是想,同在队伍里踏营的周法明也是这样想的。 周法明原本认为西阳郡公没有魄力和实力用两千人突袭至少七八千人的敌军营地,然而对方真的就这么做了而且开了个好头。 周法明懒得管那么多既然要做就要全力出击,他主动请缨随军出击也获得许可,如今夜袭成功正是他大开杀戒的时候,若是能一举斩获蛮军头目那就再好不过! 他今年十九岁,二哥也不过二十五岁,眼见着二哥在自己这般年纪时就已立下赫赫战功他不甘其后。 发动夜袭之前他和宇文十五商量了决定‘斩首’,因为他两个都注意到营地里某处有火光,黑漆漆的营地里那拉风的光芒让人不想去都不行,因为这十有**是某个酋帅的大帐。 所以方才一帮骑兵冲进营地大部分按计划放火,小部分在宇文十五的带领下直接奔着那照亮迷途羔羊的‘明灯’就去了,果然冲到时看见一个头插野鸡毛的鸟人披着件兽皮拿着把刀慌慌张张走出来。 然后周法明懒得拿弓放箭而是策马上前荡起骑枪准备捅人,结果宇文十五直接用骑弓‘抢人头’一箭射中对方面门。 骑兵们在营地里践踏冲撞,营地外许多士兵则在装腔作势,他们背着早就扎好的木架上边点着五六只火把,远远远远看上去似乎有大片火把聚成的河流向营地涌来。 原本就仓皇失措的蛮兵们看见这个情景下意识地认为是敌方后继大军来了,那一大片火把一看就知道是不下五六千人的队伍,如今四周一片混乱头领也不知道在哪里该怎么办完全没头绪。 最恐怖的是那一个个全身鲜血的‘骷髅人’,他们手中长刀每挥动一次就带走一条人命,没有人敢上前阻挡因为那模样让人见了就走不动更别说反抗了。 蛮军扎营没有什么章法,各类大小营帐一座接一座,突入营地深处的骑兵到处放火将整个营地点燃,今夜正好刮南风,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燎原之势已成蛮军大势已去。 东南方向,许绍用一个名叫‘千里镜’的神奇宝贝看着远方那火光冲天的军营,他听父亲提到过去年六月安州同朝廷大军交战时,镇守随城的总管长子宇文明手上就有一个‘西域异宝’如同千里眼般。 当时他还认为是无稽之谈可如今真的是服了,也不知道宇文温是从哪个西域番商里接连弄来这种宝贝的。 眼见着夜袭大获成功蛮军迟早要完许绍兴奋得手舞足蹈,在一旁的宇文温就完全相反铁青着脸一副不爽的样子,张鱼在一边像防贼般盯着郎主就怕一时兴起要策马冲阵。 战前宇文温大手一挥决定要夜袭,结果方案定下来自己却没份众人强烈要求他和辅兵幢主许绍一起领着三百辅兵守辎重。 “你们在那里开无双让本公在这里数蚂蚁!”宇文温恨恨的把叼着的叶子吐出来,原地来回走动急得抓耳挠腮。 这巴蛮就是一群肉鸡此时不去冲阵耍威风难道要等几万具装甲骑在大平原上对冲时自己才上场? “来了来了!”有名哨兵兴奋得一路小跑回来传递消息,他们这帮看守辎重的还有另一个任务就是截杀有可能往东南方向跑的蛮兵,眼见着出战的同袍大获全胜正眼红时翘首以待的巴蛮溃兵竟然真有往这边来的。 “稳住,都给本公稳住不要吓跑人家了!”宇文温与一干新兵喜出望外,这袭营的同袍吃肉现在总算轮到自己喝汤了。 他们原本就没有点火把探得有溃兵来便屏气息声埋伏在路两边,只见人影晃动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跑过来,那帮人前头的正跑着忽然被地上的绳索绊倒后边的来不及躲避纷纷撞倒。 “放箭!”听的一声令下路两旁埋伏的弓手纷纷射箭将对方射成一只只刺猬,待得第一轮箭雨结束长枪兵一拥而上如同恶狗抢屎...不,是饿虎扑羊般向敌军冲去。 火把亮起,新兵们就着火光一次过将能喘气的蛮兵全部捅翻,只是人数太少不够分还有几只枪捅在一个人身上的事情发生。 自从前几日的永阳之战后大家都见了真刀真枪玩命的场面,都知道自己平日里苦练的技能十分有用,加上连续几日清剿小股蛮兵渐渐不再怯场故而新兵们求战**很高。 不过这波溃兵也太少了吧?怎么还不见后继的跟过来? 一帮人翘首以盼又等了一会还是没见什么人影往己方过来不由得催头丧气:不过瘾啊! 宇文温和许绍计较了片刻判定方才这帮人怕是慌不择路误打误撞跑过来的,对他们来说偷袭营地的敌军正是从东南方向过来,正常情况下怎么可能逃命的时候又往敌军来袭方向跑。 看着西北方向已经燃起的冲天大火宇文温等人不都得望‘火’兴叹。 。。。。。。 历城墙头,顺州刺史和一干将领正惊疑不定的的看着城外那已经烧成火场的巴蛮大营。 这几日他们给突然下山攻城的巴蛮弄得焦头烂额,白天要刀刀见红的守城晚上要防着对方偷袭,原以为南边的随州会派出援军北上支援可今日收到消息说随州也遭到巴蛮袭扰,援军稍后才能派出来。 蛮军兵力大约八千,以现有三千兵力把历城守上那么十天半月也还勉强,可如今是怎么回事,是哪里来的援军夜袭巴蛮大营? 事发时城头哨兵已经发现情况赶紧上报,顺州刺史急匆匆赶上城头观察敌情,刚开始还认定是蛮军自导自演让己方以为援军到出城接应,结果现在这熊熊大火一烧起来傻瓜都知道是真的援军来了 火光跳跃也不知道援军有多少人,不过看目前情况局势对己方大为有利,那就是守军出城接应的时刻到了! 忽然有数名骑兵手举火把策马来到城下大喊:“使君,我等乃应州援军,如今袭营大败蛮军还请使君出城助战!” “是周使君的弟弟周三郎!”有人认出城下骑兵内一人正是前任顺州刺史周法尚弟弟周法明,这下顺州刺史再没犹豫立刻打开城门全军出击打落水狗。 “多亏了贵使君出兵相助。”一名将领出城后和那几个骑兵交谈,这次夜袭干得漂亮历城之围可一战而解,他顺便问起此次援军有多少人。 他觉得既然是援军怎么着都要有四千人吧。 “此次夜袭兵力两千。” “什么,才两千?”那将领闻言有些不可置信。 两千破八千? 第一百章 我到顺州来【求收藏求推荐】 滴水寨主十分郁闷,先前下山攻占郡县掳得大量财物人丁牲畜的喜悦一扫而尽。 前晚围攻顺州州治历城的几家寨主被人夜袭营地结果大溃败,八千多部众死伤惨重逃回来的就一百多人可以说是全军覆没,按说他应该高兴,因为这样的话等回到桐柏山中他就有机会吞并这几家的地盘变成数一数二的大寨主。 可前提是能安全撤回山中,而南边历城派出的官军已于昨日下午抵达了自己所占据的县城。 若是立刻放弃掳得的财物人丁牲畜领着部众逃回山里不是不行但滴水寨主做不到,此次下山他集中了麾下所有男丁攻打这个县城时伤亡不轻,若是就这般空手回去寨主的位子肯定是坐不稳了。 所以他决定将战利品带回山里,只是这么一耽搁昨日下午官军竟然就赶到了真不知道带兵的将领怎么想的你累了一晚就不知道先休息个一两天么。 现在他们就被官军围在县城出不去,眼见着走不掉滴水寨主便放出话来若是官军攻打城池他就要杀光手上所有的俘虏,不论男女老少杀个干净来个同归于尽。 这个恐吓总算有了效果,今日上午官军射出书信入城说要派使者入城‘恳谈’解决问题,滴水寨主和心腹手下商议一番后决定先听使者提出什么条件再说。 于是一番交涉之后官军派了两个人入城,以防万一滴水寨主让人仔仔细细的搜了一遍身就怕对方带了什么暗器之类的东西。 不可不防,滴水寨主当年就是凭着装作使者带着礼物拜访另一个寨主,趁着对方不注意暴起发难用藏在头发里的利刃挟持对方才趁机兼并他的部众,所以这次他甚至让手下将使者发簪取下并仔细检查头发是否藏有东西。 一切均已检查妥当,滴水寨主便在县衙大堂摆开阵势接见使者,与此同时在后堂布置下十余名勇士就等着情况不对冲出来将对方乱刀砍死。 滴水寨主不懂官话便让一个手下充当通译,两边还站着几个心腹对眼前两人虎视眈眈试图从气势上压倒对方。 使者看起来没什么威胁,一个是二十五岁左右年轻男子另一个是作为随从的少年,十四五岁年纪皮包骨,双方进行了‘友好而充分’的交谈对目前双方的价码进行磋商。 滴水寨主要求带一半人丁牲畜回去,官军则要求人全部留下其他可以带走,争来争去还是不能妥协。 “够了!”滴水寨主大喊一声,后堂埋伏着的勇士呼啦啦冲出来拿着刀围着两名使者。 “就按本大王说的办,否则就同归于尽!” 眼见使者告辞准备离开,滴水寨主冷笑一声让人将他两个围住:“一个回去就够了,你们谁留下来做本大王的下酒菜?” 只见两个使者面露恐慌争着往门外跑情急之间甚至相互厮打起来,滴水寨主及手下哈哈大笑,就在这时那个皮包骨突然向他们扔出了个小玩意。 尖锐刺耳的啸叫声猛然起犹如数万个夏蝉在耳边嘶鸣,突如其来的响声让滴水寨主及其手下面色痛苦的双手捂耳手中兵器纷纷落地。 就在这时那年轻人猛然从地上爬起向滴水寨主冲去,他捡起地上长刀先是一道捅穿滴水寨主右腿随后一把将他挟持住。 那皮包骨的少年则如法炮制挟持滴水寨主派做通译的手下,两人挟持着手中人质退出县衙大堂外。 滴水寨主被突如其来的啸叫声弄得耳朵失聪听不见任何声音,腿上又挨了一刀鲜血流个不停,眼见着四周部众前来而横在自己项下的长刀越来紧他急得手舞足蹈示意部众退下。 过了一阵听力总算恢复只听自己手下将对方的话通译过来:“马上投降,让官军入城饶你不死!” 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他左腿又捱一刀,见对方如此穷凶极恶滴水寨主没耐何让手下去开城门,手下们闻言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这门一开官军一进来自己不就玩完了? 滴水寨主眼见着又要捱刀气急败坏的咆哮着:“快开门,不然本寨主剥了你们的皮!” 慌慌张张的部众们打开城门,官军似乎早料到他们会开门随即一拥而入将县城控制起来,桐柏山南麓巴蛮南下第一个落脚点重归顺州手中。 县衙大堂,宇文温正听着手下报告此次‘刷副本’成果,堂内气氛十分压抑。 陈五弟:“县城一片狼藉房屋都已被焚毁,男人们被杀了不少女人惨遭施暴,还有许多小孩和老人被杀死。” 宇文温:“这帮王八蛋到底还有什么坏事没做的?” 许绍:“郡公,请冷静...” 周法明:“郡公应该问他们到底有没有做好事。” 杨济:“百姓们强烈要求把这帮人杀了。” 宇文温:“把那寨主带进来,杨济、陈五弟、许绍、周郎君你们留下其他人出去。” 片刻之后五花大绑的滴水寨主被押进来,见上首疑似官军头领的年轻郎君面色不善怒发冲冠他赶紧跪下叩头乞求饶命。 见着巴蛮头目到,宇文温随即不由自主玩梗切换到咆哮模式: 我到顺州来,不是游山玩水的! 你们好好的在桐柏山里看风光不好么?下山个屁啊! 东搞西搞要搞去搞桐柏山东北麓的豫州总管府啊,那么嚣张往西攻打荆州总管府啊!! 你们称自己为寨主,不就是占了个破山头没人管么,信不信把你们一招带走啊! 一直以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想吃饱肚子自己种粮食,下山抢毛啊抢! 你以为你们是谁,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以为是公厕么! 杀了那么多人还让我饶命?死掉了的百姓怎么想?没死掉的百姓怎么想? 你知不知道要是没有你们乱搞百姓们就不会耽搁农时就能有个好收成了! 去年怎么没见你们下山,今年局势稳定了就想起来当搅屎棍了,嗯? 废物!从一开始安州总管就不应该留着你们!你们这是对安州上下的背叛! 出来混迟早都要还,自选的路自己跪着也要走完! 自挂东南枝吧! 眼见着宇文温暴跳如雷在场众人不敢吭声,等着宇文温喝水润喉杨济方才小心翼翼的说道:“郡公,这寨主听不懂官话,还得让他手下过来解释郡公说的是什么意思。” 噗的一声宇文温口中水一下没含住喷了出来,他悻悻然环顾在场众人一圈后艰难的开口说道:“也就是说他听不懂?” 众人默默的点了点头。 宇文温颓然的挥挥手:“全都拉下去砍了,让百姓们观刑,诸位还有什么意见?” “没有!”众人也是同意将这帮祸害百姓的混蛋斩首示众,不严惩怕是以后还会下山袭扰郡县。 昨晚夜袭一举击溃蛮兵后,杨济、陈五弟、宇文十五等人强烈要求再战,周法明拍着胸膛保证往北追击定能将滞留县城的巴蛮包圆,被掳掠的百姓肯定还滞留县城没被抓入山中。 宇文温先是和许绍嘀咕了一下,随后和顺州刺史商量半天,对方最后同意派出一千士兵随他们北上攻打盘踞这县城的蛮兵,历城之战俘获甚众还得派兵看守故而只能抽出这些兵力。 不过宇文温身份特殊,顺州刺史亲自领兵同他一起出发免得出什么意外,大军昨日上午略作休整即刻北上到下午时抵达县城果然将这什么滴水寨主堵在城里。 滴水寨主连同其他残兵败将手上也就千余人,被这么一围逃是没办法逃了便以城中百姓为人质做要挟,这时‘诡计多端’的宇文温心生一计要人扮作使者入城趁机挟持寨主开门投降。 这计策刚说出来一帮人抢当使者强破了头,就连口口声声说“只是带路”的周法明都腆着脸说要去,不过众人异口同声否决了宇文温亲自入城的提议最后总算是有了结果:让杨济和张鱼去。 杨济的身手没人质疑,张鱼身手还行关键是看起来弱不禁风不会找人怀疑,之后的结果就是成功挟持滴水寨主不费吹灰之力拿下县城。 顺州刺史入城后忙着安抚百姓还有善后事宜,只有军职的宇文温便越俎代庖处置了滴水寨主及其一帮部众:全部斩首示众! 先是‘逛街’让遭受祸害的百姓砸石头出气,然后一个个咔擦把首级拿到城外堆京观。 官军在县城住了一夜,第二天顺州刺史带来的一千兵马留守县城而宇文温带着刷完副本的新兵们南下返回顺州州治历城,顺州刺史亦随同南归。 袭扰顺州的巴蛮被清剿干净,应州那边应当不会再有巴蛮敢来,回到顺州后收到土州传来消息说袭扰州城的巴蛮已经退走危机解除,安州北侧地界的巴蛮们应该是吃到苦头回山里看星星去了。 至于随州,州治随城可不是连盔甲都没有的巴蛮能啃下的。 “不对,随城危在旦夕,本公自当率领本部人马南下支援才是!” 听得西阳郡公这番大义凛然的话顺州刺史哭笑不得,只能派出五百骑兵护送他们一路南下,而周法明也带着母亲及家仆随行搭个顺风车去随城。 宇文温及一帮手下兴冲冲的来到随城得知袭扰随城的巴蛮也被打疼缩回西南面的大洪山里看星星去了,然后随州刺史还转告了安陆总管宇文亮的话: “马上带兵回安陆,敢乱来粮饷就没有了,以后也不会有了!” 第一章 儿子【求收藏求推荐】 大定元年五月中旬安州总管府北部地界莫名其妙出现的巴蛮骚动刚到六月就被‘意外’平息。 造成这个意外的据说是总管宇文亮次子宇文温,他‘恰好’带着新练两千兵马经过被巴蛮袭击的应州州治永阳城,随后一番激战大败蛮兵。 然后西阳郡公又‘恰好’带兵路过顺州州治历城,又是一番激战大败蛮兵。 运气好到爆的宇文温不知怎么回事‘又’把历城北面被巴蛮攻占的县城收复,听说不伤一兵一卒。 一次是碰巧,第二次是好运那第三次又是什么?所以‘不明真相群众’一致认为西阳郡公宇文温这些战绩完全是抢来的: 老总管为了给这个次子刷资历还真是蛮拼的,不惜让应州、顺州两位刺史把功劳让出一部分给那不成器的宇文温,才练了五个月的新兵哪里有那么彪悍,还两千破八千,我呸! 外界如何议论自己儿子宇文亮懒得管,因为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关注:北面不对头了! 桐柏山南下的巴蛮只是少量,北麓的蛮军才是重头戏,他们推举渠帅兰雒州为首领向豫州总管府发动进攻,而尉迟迥的东周军已经大规模南下,按先前收到的消息他们已经渡过黄河进攻荥州了! 荥州在洛阳的东侧,东周军拿下荥州之后接下来要做什么大家可都是猜的出来,这桐柏山的巴蛮进攻洛阳东南方向的豫州总管府估计就是牵制对方兵力让他们无法北上支援荥州。 豫州总管府东侧的毫州总管府继续和东周军拉锯战,他们自身都难保更不可能支援西面的豫州。 所以安州总管宇文亮已经派出大军进抵随州和应州两处地方,随州这一路准备主攻西侧由荆州总管府代管的蔡、昌二州,应州这边是加强东面武胜关、北面平靖关和黄土关防御,免得真要开战时北面的豫州总管府突然南下进攻应州抄大军后路。 襄州军已经做好准备先南下进攻梁国,将掣肘之患彻底铲除,一切就等主帅宇文亮的命令了! 大战即将来临而宇文温却被‘打入冷宫’,上月下旬他外出拉练新军不听父亲再三嘱咐‘东搞西搞’去刷‘桐柏山巴蛮副本’,虽然大获全胜依然要接受老总管的受罚:带你那帮猴崽子到安陆砖厂搬砖去吧! 大战在即正是用人之时?与你无关,留在安陆当后备! ‘这个阶段正处于事业上升期’的宇文温拗不过父亲没耐何灰溜溜的出了府邸然后马不停蹄的来到军营。 此次桐柏山巴蛮来袭,历经永阳、历城等大战后新兵们舔了血见识了大场面终于蜕变为合格的战兵,尤其是历城夜袭当真是让人热血沸腾。 ‘桐柏山巴蛮’是个刷经验的好副本,蛮兵人数多却战斗力低下组织度差,一来让新兵们见识了人山人海的战场二来杀起来砍瓜切菜般正好涨信心。 当然也有伤亡,全军一千人阵亡及伤重不治累计七十七人,重伤致残二十二人。 立功的要赏,受伤的要治,阵亡及伤重不治的要抚恤,这是宇文温让手下们去处理的三件事,战斗中表现出色的记好功劳统一奖励,并且是在全军面前奖励。 “长枪兵李石磨,永阳之战救助队正,赏钱两贯!” “长刀队陈米斗,永阳、历城之战累计阵斩五十九人,赏钱二十贯!” “长刀队田小七,永阳、历城之战累计阵斩五十六人表现英勇,赏钱二十贯!” “弓箭幢主郝大胆,历城之战射杀巴蛮酋将一名,赏钱五贯!” “骑兵幢主宇文十五,永阳、历城之战各射杀巴蛮酋帅一名,赏钱二十贯!” “长枪幢主梁定兴,历城之战累计刺死二十七人,赏钱十贯!” “长枪幢主陈七斤....” “弓箭幢主田正月...” “......” 点将台上,随着军主陈五弟大声念到名字及功绩,表现出色的将士们一个个走上台在全军羡慕的眼光中领奖,西阳郡公、统军宇文温亲自把奖赏交到他们手中。 拿到奖励他们被留在台上一字排开,后继领取奖赏的同袍也加入进来队伍越排越长。 “亲兵张鱼,入城挟持巴蛮头人助破城有功,奖励铜钱五贯。” “长刀队队主杨济,入城挟持滴水寨主破城有功,奖励铜钱七贯。” 话音刚落长刀队的一众士兵就要不干了:杨教头的功劳可不止这些,他们碍于身边的将领监督不敢嚷嚷只是个个面露焦躁。 杨教头每战都冲在前边杀了不知道多少敌军这怎么不算功劳呢! “刀法教头杨济,累计阵斩敌军一百七十三人每战必冲锋在前,奖励铜钱七十贯!” 哄的一声全场沸腾了:杨教头果然厉害一个人就砍杀敌军将近两百人! 长刀队的士兵们在杨教头调教下苦练刀法几次作战大出风头赏钱拿得无数,眼见着别队同袍们佩服教头他们也与有荣焉。 此番作战人头不计入奖赏内,全军按‘业务提成’分赏钱个个有份表现出色的单独授奖,有功人员还得在台上发表‘获奖感言’。 这种事对于杨济来说小意思,一通振臂大呼让在场士兵热血沸腾:“愿跟本教头冲锋不怕死的就来长刀队!” 宇文十五世面见得多了这种‘获奖感言’也不在话下:“小爷要不是那晚吃坏肚子还能多射翻几个寨主!” “哈哈哈哈哈哈!”场下一片大笑。 其余的那有见过这么大场面,不要说李石磨就连战场上杀气四溢的陈谷地憋得脸都红了就是说不出一个字,台下将近千人的目光汇聚在他身上差点连名字叫什么都急得忘掉。 论功行赏完毕接下来是善后,首先那伤残的二十二人宇文温宣布聘到府中做护院保得后顾无忧,阵亡及伤重不治的七十七人个个都有抚恤。 “阵亡同袍的抚恤由各自小队队长带着队中同袍去家中发放!”宇文温大声宣布,他要让这些士兵人人都知道抚恤是足额发放绝不掺水。 “还有,放假五日让大伙回家探亲,回来后时刻准备北上,因为就要打大仗了!” 眼见着‘进攻荆州’的副本就要开放,宇文温可不会老老实实在安陆搬砖! 。。。。。。 西阳郡公府内气氛凝重,来来往往的仆人们大气都不敢喘,人人生怕弄出什么动静激怒了郎主宇文温。 外出练兵‘手握数千人血债’的宇文温如今面色铁青在一处小院子里躁动不安的来回走动着,管家李三九低着头站在一边,刘彩云则指挥着侍女们进进出出端盆送水。 房内传出一个女子痛苦的喊叫声,那声音传到宇文温耳朵里让他更加焦躁,几次想往房里冲随后还是生生忍下来。 “千万要顺利,千万要顺利...”宇文温不住的喃喃自语,背着双手如同无头苍蝇般在院子里打转,他面色惨白如同面临人生一大难关。 因为他的侧室杨丽华要生了如今正在里面痛苦挣扎着,安陆城最好的稳婆在里边进行‘技术支持’。 杨丽华的预产期大约是五月底到六月初这段时间,所以宇文温上月(五月)中旬带兵外出拉练前便花大价钱将稳婆‘包了’请到府里住下以便随时应急。 现在杨丽华‘准时生产’刚好就派上了用场,眼见着房里‘战况激烈’宇文温心里也承受着煎熬,无论是原先的时代还是现在他都是第一次准备做父亲。 承受着煎熬的还有另一个,那就是夫人尉迟炽繁。 如今还有三个多月就要生了的尉迟炽繁在寝室里听着若隐若现传过来的喊叫声坐立不安,她终于体会到了生孩子的恐怖之处了。 今日听闻杨丽华即将临盆她异想天开要旁听为数月后自己即将面临的考验做准备,宇文温自然不会让她受刺激好说歹说让翠云扶着夫人回房。 现在尉迟炽繁就后悔了,她的住处里杨丽华小院有距离可还是听到对方那痛苦的喊叫声,声声催人命。 原先还在纠结万一侧室生了个男孩而自己数月后生的是女孩会稍逊一筹可如今这已经不重要了,想怀孕想到要入魔的西阳郡公夫人现在产生了‘生产恐慌’,她听着杨丽华的喊叫声就不由自主的将代入产房中: 肚子里如同有一把刀在绞着剧痛无比,双手被人死死按着,面目狰狞的稳婆拿着大剪刀正向自己走来... 尉迟炽繁想到这里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形不稳堪堪站住,一边的翠云赶紧扶着她躺下休息,还有几个月就要生的尉迟炽繁心惊胆战的想着: 这都多久了还在喊着,真的那么痛么... 她不由得感慨起自己母亲当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宇文温在院子里熬了不知道多久汗水都打湿了衣裳愣然不知,正纠结间房内突然传出一声嘹亮的哭声,。 “生了,生了!”房内传出如释重负的声音,宇文温大喜过望冲到门口拔腿就要推门而入却犹豫起来,他初为人父心情激动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房门打开,满面笑容的阿奴向宇文温点点头,他随后窜了进去,稳婆怀抱着一个襁褓笑眯眯的向他迎上来:“恭喜郡公贺喜郡公,是个男孩!” “什...什...什么?”宇文温望着对方说话结结巴巴,眼见着襁褓里露出一个皱巴巴的小脸他觉得自己心都要跳出来了。 稳婆见多了这种场面只是不住恭喜:“恭喜郡公,是个男孩,母子平安!” 宇文温这才回过神来面露狂喜地看着襁褓里的孩子手足无措双手伸出想抱又不敢抱,小家伙忽然哭起来急得他满头大汗。 阿奴和稳婆小心翼翼的哄着襁褓里的婴儿,宇文温想起了杨丽华赶紧来到卧榻边探望。 为夫君生下儿子的杨丽华面色疲倦盖着被褥的躺在榻上,宇文温心痛的握起她的手想说些什么却只说了:“辛苦了。” 杨丽华疲惫而欢喜的看着夫君随后又一起看着稳婆抱过来的襁褓,小家伙脸皱皱的一时半会还看不出是谁。 “赏,通通都有赏!”宇文温喜上眉梢,走出门外叫来管家李三九准备赏钱,初为人父的宇文温笑逐颜开差点化作散财童子拉着几车钱上街四处发。 一干协助侧夫人生产的侍女和稳婆拿着沉甸甸的赏钱也是喜笑颜开,府内洋溢着喜气,管家李三九赶紧招呼后厨准备大餐为郎主喜得男丁摆桌庆贺。 “快,祠堂里准备好香案,还有,派人去总管府给总管报喜。”宇文温高兴之余也不忘记自己的事业。 我做爸爸了!我有儿子了!我可以正大光明的上战场玩命了! 第二章 开战 大定元年六月上旬,安州总管宇文亮发布檄文声讨大周丞相杨坚把持朝政屠戮宗室,点起麾下安、襄两州总管府兵力号称二十五万大军北伐讨杨! 但这只是当月第二大新闻,它完全是被本月第一大新闻引爆的。 因为就在六月初,和‘伪周’丞相杨坚对骂了半年的‘东周’丞相尉迟迥开始动手了,一动手就是大手笔: 接替父亲任相州总管的尉迟惇率兵十五万南下渡河进攻占荥州看样子随后便要西进攻打洛阳,南边的豫州总管府被尉迟迥策动的桐柏山巴蛮牵制得暂时无法动弹。 青州总管尉迟勤率兵十万围攻毫州总管府所在地小黄,东周控制下的徐州总管府继续压迫南边还在朝廷手上的吴州总管府。 重头戏是北边的突厥,佗钵可汗娶了千金公主成了已被杨坚杀掉的赵王宇文招女婿,不知是枕边风还是东周尉迟迥许下了什么好处又或者是去中原打草谷的季节到了,突厥游牧大军共二十万扬鞭南下。 突厥大军大致分两路,佗钵可汗亲自率军进攻关中狼旗直指长安,另一路围攻并州州治太原免得并州总管李穆对相州方向捅刀子。 闻得尉迟迥有动作丞相杨坚动作也很快,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手下兵强马壮也不是好惹的主: 首先是防:北边突厥方向,命并州总管李穆严防死守,调动援军支援长安北面各路要道关卡顶住突厥大军南下。 安州、襄州方向,命令荆州总管吐万绪整军备战提防南边宇文亮捅刀子,命令监督梁国的江陵总管贺拔仲华整军备战防御东面安州总管宇文亮和北面襄州总管杜士峻。 接着是攻:任命蒋国公梁睿为行军元帅率领关中兵出潼关连同洛阳附近军队共计大军二十余万准备迎击尉迟惇。 在此期间破获了一桩谋逆案:小皇帝宇文阐的岳父司马消难连同宗室宇文椿意图做东周的内应发动兵变,还好被‘长安群众’及时发现并举报,丞相杨坚当机立断采取措施扑灭了这股邪火。 然而还是出了意外:大周太后杨丽华不幸被奸人所害中毒身亡。 事件的处理结果是,宇文椿连同其五个儿子谋反未遂被押上刑场砍头,宇文宗室人数减六;司马消难侥幸逃出长安城下落不明,随后皇帝宇文阐下诏将其女儿也是自己的皇后----司马令姬废为庶人。 得了以上确切消息安州总管宇文亮自然不会善罢甘休立刻动手。 兵锋所指荆州总管府,安州大军共分三路:东路军五万由安州总管司马、安固郡公尉迟顺率领进抵应州准备进攻北面的豫州总管府。 中路军十五万由安州总管、杞国公宇文亮亲自率领出随州进攻西侧的蔡、昌二州,之后便西进攻打襄阳之北的樊城。 西路军五万由襄州总管杜士峻于襄阳坐镇待中路军拿下樊城后渡江北上,随后作为侧翼随同中路军一同北上进攻荆州总管府。 襄州刺史宇文明率领其余部队留守襄阳,防止梁国及江陵总管府北上偷袭。 杨坚知道东面的尉迟迥一动手东南面的宇文亮肯定也会动手,所以杀了宇文亮兄弟宇文椿一家自然是早有准备:任命郕国公梁士彦为行军元帅率兵马出武关进抵荆州总管府,与荆州总管府麾下兵力将近十五万对付即将发难的宇文亮。 豫州总管府清剿桐柏山巴蛮之外还要提防南面的安州军北上,驻守梁国的江陵总管贺拔仲华则便宜行事,因为一要防梁国君臣脑残乱来二要防江南的陈国趁机偷鸡摸狗。 各方兵力刨除了水分之外真正能打的有多少只有领兵将领知道外人无从知晓,但世人可以确定的是沉寂了将近一年的中原大地终于掀起了新一**战。 。。。。。。 随州以西,唐州州治下溠城。 西阳郡公、统军宇文温领着麾下两千多兵马兴冲冲的向西行军,随行还有大批运粮队。 不久前也就是本月初,大周太后,呃,是侧室杨丽华给他添了个儿子,于是无良的西阳郡公便以此为‘要挟’找他父亲----安州总管宇文亮要‘项目’。 我有儿子了,你有孙子了,三叔有嗣孙了,好歹给个项目吧! 宇文亮的三弟宇文翼早逝无后,次子宇文温过继到其名下作嗣子延续香火和继承西阳郡公的爵位,所以先前宇文亮总是以“你没儿子就上阵玩命万一死了怎么办?你三叔那一脉怎么办?” 宇文温嬉皮笑脸的贴上去磨,老总管添了个孙子笑逐颜开于是大手一挥:“那就按说好的,你去黄州总管府治下巴州赴任做刺史吧!” 一心想要刷“荆州大战”副本的宇文统军不干了:“说好的?什么说好的!现在准备打仗哎父亲!荆州总管府还没拿下来,十几万朝廷大军拽得跟什么似的要不儿子凑个数当个添头顺便跟着大军去跟他们死磕?” 那么多经验值在等着新军们去刷结果现在你让我去长江边钓鱼?再说巴州水军又不给力你让我怎么刷‘长江水战’副本啊! 对于儿子要跟着自己去和朝廷大军对砍这种要求宇文亮齐起先是不答应的,他觉得这次子没有儿子时就不老实,现在有儿子有后了肯定更加不老实。 于是有了择中方案:让宇文温领着兵去安州北部的应州同他岳父尉迟顺一起‘北伐’豫州总管府。 宇文温不是傻瓜,自家岳父领着五万东路军在应州州治永阳憋着哪里是什么‘北伐’豫州总管府,真实目的有三:其一,防止豫州总管府解决桐柏山巴蛮后趁机南下突袭应州给安州腹部捅一刀。 其二,牵制豫州总管府兵力不让其西进支援荆州总管府。 其三,万一中路的安州主力‘样衰’被人抄后路(随州西侧门户唐州下溠城),驻扎在随州东侧的应州七万大军就是救火队。 谁要做救火队,我要去荆州新野郡放火,刘皇叔就是火烧新野把曹丞相折腾得灰头土脸的! 两父子嘴炮间宇文亮已经带着大军西出随州经过己方控制的唐州下溠城攻打西面的蔡、昌二州了,宇文温麾下两千余人被‘软禁’在安陆城动弹不得他为了赶时间便心急火燎的追上大军去和父亲理论。 理论了许久终于说通宇文亮让其带兵随大军出征,于是他派人昼夜兼程赶回传信安陆而自己等在下溠与部队回合,耽搁数日直到现在宇文温终于领着新军出征,正好同行的有大军的运粮队他们就兼职当起护粮军一同出发。 安州中路军十五万人兵分两路从下溠西进,在“跨时代之长射程重力式抛射砲”帮助下只用了三日就同时攻破昌州治广昌以及西北面的蔡州州治蔡阳,昌、蔡两州其余郡县望风而降。 按照大军离开下溠的时间看不过五日就拿下昌、蔡两州全境,然后中路军按计划西进渡过两河口进攻汉水边上的樊城。 襄州总管府的西路大军按计划应该也是从襄阳渡河北上攻打汉水北岸的樊城,待得拿下樊城两军互为掩护就能径直北上进攻荆州新野郡郡治棘阳,也就是三国时新野城附近。 攻克棘阳再往西北五十多里就是荆州州治穰城,也是荆州总管府大本营所在地,按这样推断双方大决战要么在新野附近要么在穰城附近发生。 搞不好连樊城都拿下了,不过现在出发还来得及,宇文温已经和士兵们说了此次大战一定要努力表现争取搞出个‘大新闻’! 说到荆州,如今的荆州可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荆州,北朝的北魏设了三个荆州:治穰城之荆州,治安昌之南荆州,治比阳之东荆州,合称三荆。 “关云长大意失荆州的荆州现在叫江陵,是大周属国----梁国的国都,朝廷为了方便监视也为了保护梁国设了江陵总管府。”宇文温卖弄嘴皮,“所以关于荆州的问题大家不要搞错了!” 作为明末穿越人士杨济到是听得懂宇文温说的是什么意思,许绍自幼读书也知道是什么意思,可其余人跟在宇文温身边的将领就莫名其妙了:荆州本来就是州治穰城的荆州啊谁会把江陵当成荆州,听不懂哎! “咳咳。”宇文温觉得自己是对牛弹琴,不过好歹有两个牛听得懂,“行了,前边就是两河口,大伙加把力过河” 宇文温一行人面前是昌州以西八十余里处的两河口下游过河处,一条浮桥横跨河流浮桥两旁驻扎着军队。 他们是安州中路军由东往西渡河后留下来看守浮桥的部队,大军渡河后沿着宛襄故道进攻西南方向的樊城,待得拿下樊城后与襄州方向的西路军会合再折返回来北上进攻荆州新野郡治棘阳。 守军在浮桥东西两段搭起了营寨,一来便于驻扎而来防止荆州军偷袭。 浮桥上游一里拉着两道铁索为的是防止上游新野郡的荆州军放火船下来烧浮桥,这个浮桥很重要是整个中路安州军的陆路粮道咽喉所在。 十余万大军的粮草从随州运过来都是要通过这处浮桥过到西岸,襄阳北面的汉水上有朝廷水军袭扰光靠襄阳那边用船运粮有些不稳妥。 所以安州军为了保护浮桥下了血本:两万军队在桥两端扎营守护,不惜在浮桥北面拉起两道铁索保护同时两岸设置着许多巨弩就是要防上游的敌军放火船烧桥。 如此安排就如同去年七月攻打襄阳时在汉南浮桥上设置的防线一般,那一次可是让襄阳水军差点有来无回。 守军的任务很简单,等过几日大军主力攻克西南面四十多里的樊城后就会重新北上,到时不怕朝廷军队偷袭便能完成任务了。 宇文温领着麾下军队来到东岸营寨与守将见过面后获得许可上桥过河,不过当他来到河边时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嗣宗,你怎么看?”宇文‘仁杰’看着河水眉头紧锁。 “郡公,此处定有蹊跷!”许‘元芳’也是面色凝重。 第三章 水攻 宇文温在两河口下游的浮桥边看着部队过河,无意之间发现了一个乍看上去不起眼的情况:这条河的水位有古怪! 浮桥上游数里外的是两条河流汇合后的河口被称为两河口,河口分叉成“丫”字,左叉是淯水(后世的白河)上游是荆州新野郡治棘阳城,右岔是泌水(后世的唐河)上游也流经新野郡地界。 在两河口汇合后就是后世的唐白河,唐白河向西南延伸最后在樊城东约十里处汇入汉水。 现在是七月处于雨季内照理说这河水水位应当比较高,毕竟上游两条河流水量剧增汇集后只能是会更多,那为什么现在河水水位看起来有些低? 河边露出大量泥泞的土壤像是刚从水里出来的一般,宇文温虽然没有来过这条河可看着河边湿泥总觉得原先的水位应该是要高许多才对。 听他这么一说许绍也有些赞同,只是许绍也没什么行军打仗的经验见过最多的无非是安陆城旁边的府河以及岳州州治孝昌边的那条河,他不知道水位到底是达到什么波动范围才叫不正常。 对于这个问题浮桥守将没办法回答因为将士们都是安州人士没有本地人,谁也不知道这条河每年这个时段的正常水位是多少。 当地百姓因为知道即将有大战发生个个携家带口搬到别处躲避战乱去了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什么人来问。 对于这个话题,前襄阳水军‘炮灰’张鱼有话说。 他原先在襄阳水军当底层士兵,大伙们生活困苦军饷经过层层克扣本就少得可怜肚子都吃不饱还时不时被上官叫去做苦力消耗大又没得工钱。 还好有船,所以水军士兵们一般兼职做渔民,或者说是渔民兼职做襄阳水军,他们私自划船去捕鱼来补贴家用。 按说身为水军士兵不得私自离开水寨更不得私自划船离开水寨但水军将领对这种情况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士兵们已经被盘剥得够苦了再逼下去怕是要激出哗变到时就是两败俱伤,但人情归人情将领们不会放过这种雁过拔毛的机会。 每当士兵们偷偷捕鱼回来他们要收封口费----用鱼来抵,所以网回来的鱼中最大最肥最好的那几尾都要上交。 如果敢不交就治你个私动军械违反军纪擅离水寨之罪,拉出去大庭广众下打五十鞭让大家都知道什么是军纪如山! 军械就是水军战船,或者说是由渔船兼任的水军战船,张鱼是在河边被养父捡回来收养的孤儿家里一穷二白连水寨上的破木板房都没有份成年住在一条小破船上。 后来养父战死张鱼被队正李大哥救了便跟着他一家过日子,汉水上水深流急不方便撒网故而他俩个时常趁夜划着小船横渡汉水到襄阳东北面这条河里来捕鱼。 也就靠着偷偷捕鱼拿来吃以及拿到市面上卖掉所获得的收入一家人艰难度日,所以张鱼对这条河算是十分熟悉,只是过河时没注意这个问题直到听见宇文温和许绍在议论此事才想起来。 “水位确实有问题。”张鱼觉得现在的水位至少比前几年同时期水位低了三成以上,说到这里守将似乎想起了什么说前几日浮桥搭好时他记得当时情况和现在一比起来有些不同。 浮桥主体是一大排木船左右并列横贯河面,每条船的两头用铁索与其它船固定,木船之间以及船舱上搭着竹排、木板以便让人、马、车通行。 所谓的不同很简单,原先在东岸最靠头的一条木船是浮在水面上的,如今不要说第一条船连向西过去的第三条船都已经搁浅了。 不过他对西阳郡公纠结的这个问题不以为然,浮桥嘛水位高些低些有什么问题不都一样浮在水面上,富家郎君是少见多怪了! 行军打仗一贯‘心理阴暗’的宇文温不知如何说,只是督促着部队抓紧时间过河,眼见着全员抵达西岸粮队即将开始渡河便带着许绍走上浮桥。 走着走着宇文温不由得想起这条河有关的轶事,唐白河上游左叉是淯水(后世的白河)从河口往上去按陆路的路程来说约**十里是新野郡郡治棘阳(即汉代的新野附近)。 白河、新野...我擦,三国演义第某某回:诸葛亮火烧新野! 关二哥就是在新野边白河的上游数里外用沙袋筑坝遏白河之水,占据新野城的曹军被一把火燎得眉毛都没了口干舌燥一帮人跑到白河边喝水然后上游的刘备军将沙袋抽走白河之水浩浩荡荡的扑向下游曹军来了个一波流带走。 想到这里宇文温惊疑不定的看看上游方向,他觉得若是荆州军真来个筑坝蓄水玩水攻好歹也来个水淹安州大军吧:前几日十余万人过河时你不放水莫非要等到现在才决堤? 行军元帅梁士彦水淹宇文温两千‘大军’?开玩笑吧魂淡! 宇文温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于是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走着走着就觉得不对头了:北面依稀传来轰鸣声,似乎越来越大了。 “莫非哪家道友渡劫?”宇文温抬头望天发现万里无云没有什么可疑的云层,随后左手被人一抓随后那人扯着自己向前跑。 “郎主快走,发大水了!”张鱼抓着郎主宇文温的手扯着他往前边的西岸岸边冲去,宇文温还没回过神就见那许绍也撒丫子跑起来了。 “怎么...” 回事两个字还没说完他就觉得脚下浮桥波动起来似乎有一股力量将整条浮桥往上托,他心中咯噔一声扭头往北看去只见上游一阵阵白花花的大浪向自己这边冲来。 “王八蛋我连三千人都不够有没有搞错啊!”宇文温明白怎么回事了挣脱张鱼的手奋力向前跑去,他和许绍、张鱼在新兵营里熬了五个月身子骨硬朗腿脚利落倒也跑的飞快。 但最主要是他们靠西岸近所以就当他们冲下浮桥连滚带爬的跑上岸边时,汹涌而来的大水席卷了浮桥,自然之力竟然将浮桥用一波流带走了! 两岸守军看着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方才还好好的浮桥被突如其来的大水吞没,河水水位急剧上涨还好两岸营寨地势较高没被波及。 可等轰鸣的大水过后水位缓缓下降之后再没看见浮桥的踪影,两条锁着浮桥的跨河铁索连同构成浮桥的木船什么的都不见了踪影。 河两边为了固定浮桥而牢牢钉到土里的四条大木桩均已不见了只留下空洞洞的深坑,上游原先为了保护浮桥而特意拉起的两条铁索倒是还在。 也只能说是还在了,两条铁索各自断了一头只剩另一头连着木桩在岸边。 “浮桥阻力太大,所以被一波流带走了...”看着光溜溜的河面宇文温喃喃自语,周围人都都看着河面发呆没人问西阳郡公说的‘浮桥阻力太大’是什么意思。 确认是水攻无疑!可对方想干什么? 前几日安州大军从这里渡河若是十余万人刚过一半时来这么一场水攻那么就能拦腰斩断安州军,那么在西岸埋伏着的荆州军就能趁机袭击同样留在西岸的安州军。 可是这并没有没有发生只能说明当时荆州军也没抵达附近埋伏,现在这场大水肯定是人为的也就是上游荆州军筑坝拦水进行水攻。 宇文温觉得可能性有两个:第一是攻击浮桥,第二是荆州军筑坝玩脱了溃堤。 他不觉得自己运气有多好所以综合判断是第一种可能,陈五弟、杨济、许绍等人也同意这种看法。 安州军的陆路粮道有个重要节点就是这个浮桥,从东面运过来的粮草要经过这个浮桥过河支援西岸的安州大军。 因为安州军攻打荆州新野郡治棘阳、荆州州治穰城也需要在西岸北上,所以必须保证浮桥畅通无阻直到安州攻下这两处要地击败朝廷大军。 时间可能要花上月余所以保护浮桥很重要,桥断了若是重新搭建只要几日这期间大军本身的存粮能保证自给自足也等得起。 所以对方是要让这桥断了以后再也修不起来,那么接下来他们要做的就很明显了。 “有敌人,西北方向有敌人!”西侧营寨敌楼上的哨兵敲着锣拼命喊着,随后东岸营寨敌楼上的哨兵也在喊着同样的信息。 宇文温让军主陈五弟组织士兵准备列阵、让幢主许绍组织辅兵把辎重全部推入营寨,他一同入寨面见守将。 此次浮桥守军共两万人分东西两寨,因为西寨面临更大的压力所以主将领兵一万五千人驻扎西寨,东寨五千人负责策应。 主将是安州总管府另一名司马:郑万顷,他去年七月时为温州刺史因为算是总管宇文亮的心腹故而现已提拔为总管府司马,此次守卫浮桥的重任便由其承担。 郑司马和宇文温很熟,今年二月宇文温招兵买马开练时相关军务均由其处理,两人一见面也顾不得寒暄赶紧一起登上敌楼观察敌情。 西北方向尘土飞扬似乎有千军万马向这边过来只是离得远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对于宇文温来说这不是问题他掏出千里镜对着西北方向望去随后面色凝重,旁边的郑司马接过他递来的千里镜望那边看去亦是眉头紧锁: 浩浩荡荡的大军之中旗帜如海,当中一面大旗黑底金边十分显眼,上书七个烫金大字:征南行军元帅梁。 排除扯大旗当虎皮的诡计,对面的应当就是此次南下的征南大军主力,主帅为行军元帅梁士彦,麾下兵力连同荆州军一起如果全都在面前的话至少有十五万以上。 按理说没这么快抵达的征南军主力出现在眼前,虽然现在接近正午烈日当空但浮桥守军们却感到身上传来阵阵凉意。 第四章 盘算 河西岸安州军营寨外西侧三里地,大周朝廷的征南军正在列阵,人山人海之中分布着无数木盾车、布幔车,一场大战即将到来。 浮桥西侧的安州守军建了一个大寨为据点,又在其西侧外围建小寨以做掩护,小寨分左、中、右共三处拱卫主寨,敌军袭来首当其冲的是中寨。 于是守军主将、总管司马郑万顷调动守军以中寨为核心左、右寨为两翼布阵准备抵御征南军的进攻。 宇文温麾下两千余士兵连同一千守军在中寨右翼布阵,中寨前和左翼各为三千人连同各寨内守军一起抵抗逼近到眼前的敌军进攻。 “来得好快。”许绍站在宇文温旁边看着远处黑压压的敌军感慨着,眼前准备攻打营寨的敌军身后数里外有如潮的大军停滞不前。 “他们在扎营。”宇文温用千里镜瞄了瞄苦笑一声,按照先前探得的军情,当安州大军三日前渡完河往西南方向樊城进军时朝廷的征南大军还在武关古道东端,那里到这边约有三百一二十里路 按正常的大军行军速度来说是日行四十里左右,而这段路现在对方用了三天搞定也就是说大军的行军速度将近日行百里。 三国时司马懿率领大军突击上庸的孟达行军里程一千二百里,只用了八天就抵达上庸将以为对方要花一个月才能抵达的孟达打了个措手不及。 孟达的依据是大军行军速度也就每日四、五十里,然而司马懿开挂来了个急行军‘克日’抵达,如今看来征南军也算是‘克日’抵达了。 所以对方大部队要休息,至于现在准备攻打己方营寨的怕是预先安排好保存体力的部队,趁着浮桥被断的时机进攻。 这年头没有对讲机,对方是算准大军到这里的时辰然后将上游拦截河水的堤坝扒掉放水,用水攻之法将浮桥冲毁,这样一来浮桥东西守军头尾不能相顾原本就不多的守军又被削减掉一部分。 这时‘刚好’抵达的大军就能对孤立无援的西岸守军发动进攻将其吃掉,然后大军在此扎营以逸待劳等着回援的安州军主力来战个痛。 浮桥西岸到樊城大约四十里的路程大部队行军单程走一次正常情况下要花大半天时间,安州军三日前从这里往西南行军攻打樊城,若是得知此处遇袭浮桥被毁陆路粮道被断再赶回来怕是要到明日。 届时敌军恐怕已经把这边打扫干净以逸待劳对付急匆匆赶回来的安州军主力。 如果安州军主力是急行军过来就会导致兵马疲惫不堪,那休息了半日的敌军在今日就能来个‘以逸待劳’了。 让敌人在自己选定的时间、地点、按照自己的节奏进入决战,这么一来刚开战自己就无形中占了上风,这是宇文温对朝廷大军此次用兵目的的一些推测。 按常理穰城那边派出袭击浮桥的军队要想快只能用骑兵,所以浮桥处安州守军的首要防范目标就是对方骑兵突袭,至于对付随后而来的大军则是攻克樊城返回此处的安州军主力。 安州军此次进攻樊城就是要打对方一个时间差,结果现在反倒被对方打了个时间差,综合其在上游筑坝的行为,这似乎是蓄谋已久的计策。 “看来大家都不傻嘛!”宇文温喃喃自语,麾下四个方阵依旧结成‘┻’字阵型变成长枪刺猬准备血战,因为被敌军三面包围所以骑兵无用武之地,宇文十五领着本幢三百骑兵缩在营寨里数蚂蚁。 东张西望一会之后他注意到对面军阵中间飘扬的一面旗帜,因为那旗帜上是一个‘杨’字于是他在想对方是哪个历史人物。 不可能是杨坚父子所以应该是其他的杨姓将领,这个时期能作为行军总管领兵作战又姓杨的将领不多,日后隋朝的大权臣、清河郡公杨素就是其中一个。 去年七月行军元帅韦孝宽率领大军进攻相州总管尉迟迥,杨素作为行军总管之一随军出征在荥州与荥州刺史宇文胄对战将其击败并斩于马下。 因为战局变化的原因杨素被安排把守要道没有参加韦孝宽与尉迟炯的邺城一战,那一战的结果因为宇文温的缘故发生逆转导致朝廷大军惨败。 不过杨素还是循着历史轨迹因功进位柱国并被封为清河郡公邑二千户,所以宇文温十分期待对面的杨姓将领就是日后大名鼎鼎的杨素。 那么等这次‘刷副本通关’若是能捡到什么“杨公密宝”藏宝图那就有意思了。 正当宇文温‘想入非非’的时候,安州军大寨内总管司马郑万顷站在敌楼里看着对面的敌军面色凝重。 己方这些营寨是仓促间建起来的原本是防御骑兵突袭而不是为了对付大量步兵围攻,按照原计划是就在此处守上几天等安州军主力攻克樊城再调头回来即可。 总管宇文亮给的日期是连来回路上时间不超过四日,郑万顷知道己方有大威力的攻城器械所以也认为大军能在两日内攻下樊城。 行军来回两日,制作攻城器械花费一日,攻城也就是一日而已所以郑万顷对能守住浮桥深信不疑。 结果朝廷大军的表现让人诧异,且不管浮桥已被冲断以及对方是如何达到日行军速度一百里的,现在是要想办法顶上一日直到明日大军返程。 营寨内敌楼不多,一来是觉得没必要而来也没时间搭,一个主寨三个小寨主要是给守军宿营不打算长期据守所以寨墙也是木栅栏组成经不起攻击。 稍微有效的措施为了防御骑兵在小寨外挖了一条弧形壕沟,沟不深但是够宽,宽到一匹马无法跨越的程度,小寨之间有许多拒马也是为了阻止敌军骑兵冲击。 这些措施对于现在即将进攻的敌军步兵没有什么大用所以还是要靠人命来填,己方兵力不到两万而眼前准备进攻的敌军看起来足足有四万人,这还不算后边的大军主力。 郑万顷觉得敌军兵力充足只需要车轮战就能把己方士兵体力耗光,三面包围之下己方本来就少得可怜的骑兵也施展不开,真的不知道能顶多久。 。。。。。。 行军总管杨素站在中军阵眯着眼望向对面的安州军营寨,他是征南军此次攻打营寨作战的主将按照行军元帅梁士彦定下的目标是要在日落前‘吃掉’眼前的这帮安州军,让攻打樊城的安州军主力再没机会翻盘。 这一年来处心积虑备战的不只是安州总管宇文亮,丞相杨坚为了解决对方也是下了一番功夫。 六月初尉迟迥的‘伪周’开始动手,杨坚知道接下来安州宇文亮也会趁火打劫索性先发制人,他以谋逆之罪斩杀宇文亮之弟宇文椿一家后立刻任命行军元帅梁士彦率领大军从长安出武关直奔荆州总管府。 待得宇文亮发布檄文起兵进攻昌、蔡二州时大军已经由武关古道翻过秦岭进入荆州地界,待得对方占领昌、蔡州时大军已经休息数日。 他们为了故布疑阵特地没有抵达荆州州治穰城,暗地里在新野郡地界的淯水、泌水上筑坝蓄水。 这是一开始就策划好的谋略为的是将安州军主力一锅端。 安州军要进攻荆州总管府首先要拿下随州西侧的昌、蔡二州,然后再拿下襄阳北面一江之隔的樊城,只有解决了这几处地方才能后顾无忧的挥军北上。 襄阳新建的水军不是樊城水军的对手所以安州军要拿下樊城必须从陆路进攻,那么宇文亮率领的安州军主力拿下昌、蔡二州后必须渡过两河口才能进攻西南方向的樊城。 机会就在这里,就在安州军主力渡过两河口起一直到攻下樊城再回到两河口附近的这段时间。 大军过河要搭建浮桥,这浮桥也是安州军唯一陆路粮道的咽喉,所以朝廷大军一旦切断并保证再无浮桥过河之后安州军就只能靠汉水以南的襄阳用船从水路运送粮草了。 前提是他们能拿下樊城! 结合襄阳失守的经验教训,朝廷已经把樊城改造成了一个毒饵让安州军咬在嘴里却吞不下去:想尽一切办法拖延对方占领城池的时间,目标是守一个月。 城在水军就在,对方咬下这个饵的时候就已经注定要完蛋不可能从水路获得粮草供应。 所以征南军等到安州军渡过两河口后立刻急行军,大批辎重早已提前用船只由水路运抵新野郡棘阳从那里另行出发,大军轻装上阵日夜兼程只用三日就冲到两河口浮桥西岸处。 与此同时决堤放水将浮桥冲断顺便隔绝两岸守军,只要吃掉西岸守军然后大军就能牢牢钉在这里再不让一条浮桥过江。 陆路粮道一断,水路又被樊城水军骚扰运不来粮食那么安州的十余万大军人吃马嚼存粮很快就会吃光那时军心大乱不战而败。 除非安州军奋力一搏速战以求绝地逢生,不过征南军已经准备好在这两河口西岸结寨一直耗下去耗到对方军心大乱的那一天。 所以杨素现在的任务就是拿下眼前安州军营寨然后在河边扎营,对面的安州军营寨不用管只要把河西岸控制住让安州军再也不能运送粮草渡河送到西岸就行。 拿下营寨的第二个任务是把敌军全部首级堆成京观让回来的安州军看看跟着宇文亮父子和朝廷作对是什么样的下场。 然后就己方就会把大量书信射入对方营寨:只要自行解决了宇文亮及一干党羽那么朝廷可以既往不咎! 第五章 迎战 中军阵中号角声连连旌旗挥舞,将安州军营寨三面包围的征南军士兵开始进攻了。 因为安州军背靠河流又有左、中、右以及身后的大寨做后盾外带一圈弧形的‘反骑兵’壕沟所以骑兵冲击迂回包抄的方法不好使,故而敌军一上来就是大量的步卒在弓手和各类器械掩护下步行进攻。 他们在安全范围外列好阵型随即向安州军阵地涌来,待得接近到七百步距离时便遭到安州军巨弩的袭击。 破空声起十余杆巨箭向他们飞来落入军阵中激起一阵阵血光,没过多久第二轮巨箭袭来,接着是第三轮,还有第四轮。 “发射速度比丞相说的还要快!”行军总管杨素站在中军阵看着对面不停发射的巨弩有些惊讶,从将近七百步开始到士兵们行军到四百步左右距离就在一直承受着绵延不断的巨箭射击。 去年六月下旬朝廷大军在长寿城下惨败,逃回襄阳的行军元帅王谊在给时任左丞相的隋国公杨坚发去的信中说安州军野战投入了一种威力巨大而发射速度极快的巨弩。 按当时战场情况所见,对方巨弩每走一百步时间就能发射一波共三轮巨箭。 单纯的大威力巨弩长安城里的能工巧匠倒是能做出来,可是这会导致上弦极慢只适合守城不适合野战,他们搞不清楚安州军是如何在保持大威力的前提下又能加快上弦速度的。 去年七月襄阳陷落据传安州军使用了一种威力巨大的攻城器械,朝廷这一年来派出无数细作都未能查出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安州将制作这种器械的工匠保护得严严实实细作无法接近。 从襄阳逃出来的败兵和断断续续打探出来的消息说那是一种巨大的不用人力拉的投石车,驱动投石车的是法术,是极西之地英吉利国出的一个道号“牛顿天师”的大贤者创下的秘法。 这种无稽之谈丞相杨坚当然不信但长安的大工匠们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这没关系因为那东西有缺点:只能攻城不能野战。 而眼前这些巨弩的发射速度已经堪堪达到了野战使用,所以此次出征要对付安州军那么这巨弩的杀伤威力也在考虑之中,临战已经对各级将士作了说明以及应对方法所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杨素亲眼看着那绵延不断袭来的巨箭还是吃惊了对安州军到底用什么方法快速上弦十分感兴趣。 “一会攻克营寨之后留几个巨弩手性命,本公要问个明白!”杨素决定一探究竟,所以原定将对方守军全部杀光割人头堆在南边让回援的安州军见识见识京观的想法要改一改。 一万多将近两万颗的人头,也不差这几个嘛。 “嘭嘭嘭!”随着时断时续的声音响起,飞过来的巨箭有许多扎在随着军阵一起移动的大盾车上,征南军根据去年血的教训在南下前也做了相应准备,这就是其中之一。 另一个是布幔车,根据去年荆州军攻打随城的经验对方有许多强弩发射石弹造成己方重大伤亡所以此次征南军也准备了许多专克飞石的布幔车。 为了防止对方用火箭射布幔引起大火所有布幔都是浸过水**的,虽然不能真正抗火但只要能掩护步兵走到寨外壕沟处就可以完成使命了。 所以壕沟处才是真正恶战的开始。 安州军挖掘的壕沟主要是防御骑兵突击之用够宽但不深,在左、中、右寨子外约五十步距离外,一来防止骑兵直接策马一跃而过冲营二来也在己方强弓硬弩的射程范围内能有效阻止对方填沟。 密密麻麻的征南军步卒很快便推进到壕沟边,因为沟浅他们没有用壕桥而是直接徒步过沟,就在此时早就好整以暇的安州军远射武器开始射击。 羽箭、弩箭还有石弹如雨水般泼向手持藤牌、木盾突破壕沟的征南军士兵,五十步的距离正是各类远射武器的有效范围内,只见不断有士兵的盾牌被击碎连带自己命丧当场但还有更多的士兵如没沟之水如潮般涌来。 壕沟边征南军弓箭手凭着盾车为遮挡物与安州弓箭手对射,他们数量多又有藏身之处所以渐渐的占了上风。 因为他们人数实在是太多了,作为攻打营寨的先头部队这第一波的进攻兵力就已经有数千人,身后紧接而来的还有第二、第三波兵力累计上万人,行军总管杨素下的命令是他们要在一个时辰内拿下营寨。 安州军中寨右翼,宇文温和他的新军们严阵以待。 军阵中号角声响起这是准备接敌的信号,宇文温收拾心神准备指挥手下作战,长枪方阵里如林的超长枪纷纷向前、两翼倾斜。 敌军手持盾牌掩杀过来他们主攻目标是中寨前严阵以待的安州军,对于宇文温所处的安州军右翼来说他们只是压制。 方阵前的两幢共留六百弓箭手放完一轮箭向后退去,殿后的弩兵射完一轮弩箭后也退入方阵中,随着一声令下,各方阵每一个接敌面的前四排长枪全部放平。 当先接敌的是‘┻’字阵型中突前的前方阵,面对着手持盾牌身穿两当铠身上插着许多羽箭嚎叫着向自己冲来的的敌军劲卒,士兵们没有丝毫恐慌默默等着阵中号令。 他们上月已经见过血杀过人,看着巴蛮兵的脑袋在自己面前开瓢脑花子溅了自己一脸,看见过同袍在自己面前被射中眼睛一片血腥,但他们更知道在自己苦练的长枪刺杀前没有人可以突破如林的枪阵! 自己刺不中没关系,第二排的同袍刺不中也没关系,还有第三、第四排的同袍会将突到面前的敌人捅翻,就算他们都刺不中也没关系,因为还有力大无穷的长戟兵来救火。 我的左右是同袍身后是同袍,你们来再多也是个死! “各就位!”各方阵第一排的什长、队正大声呼喊着提醒士兵们准备,敌军的士兵已经就要冲到长枪攻击范围了。 嗖嗖嗖,冲在前排的敌军忽然向他们扔出手中短枪、短斧、匕首、甚至石块,双手持枪无法躲闪的前排士兵多有负伤以及被击中倒地之人。 然而这一波袭击过后方阵并没有乱,弥漫开的血腥味让士兵的血液沸腾了,眼见着敌军已到随即咆哮一声“杀敌!”随即将手中长枪向对方面部、大\\腿等无防护部位刺去。 如潮的征南军士兵撞入了严阵以待的安州军阵中,杀声震天腥风四起 。。。。。。 新军前方阵所属长枪兵李石磨站在临敌第三排,用手中长枪捅翻了一个冲入阵中的敌军。 那人身着两当铠手持藤牌先是挡开了第一排队正的长枪,然后用刀格开了第二排同袍刺向他的长枪,就在其身形没有恢复之时被瞧得正着的李石磨一枪捅中面部当场毙命。 未得喘息又有更多的敌军士兵冲来,他们与李石磨先前见过的巴蛮兵不一样双眼俱是疯狂之色。 上月外出拉练时遇到的巴蛮兵都是鱼腩,他们的眼神要么迷茫要么惊慌要么躲躲闪闪一看就知道是群怂货,不像眼前这帮人那么凶悍。 他们的眼神让李石磨想起了矿山里的监工:无情、蔑视、冷漠,不把矿工当人而是把人当成一群待宰的羔羊,不知道多少挖矿的汉子被他们折磨得不成人样,不知道有多少人被他们活活打死。 工钱少伙食差体力消耗又大所以李石磨受不了了,他家境贫寒却天生力气大胃口也大家里养不起而在矿上做工的微薄工钱也养不起只能苦苦熬着。 今年过完年听说安陆城里那什么‘夕阳郡公’招兵能管饱李石磨弃了矿上的活计来投军,为的就是‘管饱’那一项。 上阵厮杀说不定哪天没了性命但只要吃饱肚子做个饱死鬼他也觉得值了,所以操练再苦再累他也忍了因为真的是管饱。 就这样熬了五个多月他也适应了军旅生活,具体来说是西阳郡公麾下这只军队的生活,别处将领的军队根本比不上。 军饷足额发放不拖欠,饭管饱随便加,每人两套质量过硬的军服还有两双布鞋,要知道他见过郡里的郡兵可是连双草鞋都没有大多是打赤脚因为军饷都被上官克扣光了。 更不用说这身让人心定不少的两当铠了,头上还有一顶藤盔比别处军队只是一张头巾好得多。 所以吃得饱穿得暖全身是力气的李石磨信心满满,又是一枪把切进军阵的一名敌兵捅翻。 那人身形灵活接连躲开三只长枪的刺杀却没躲过李石磨这第四枪,他身穿两裆铠却被李石磨枪捅中无防护的左肩身形一晃随即被另一只长枪取了性命。 更多的敌兵没有他这么好的身手能躲过第一枪就不错了但大多会被接着而来的第二枪捅翻,军阵前堆积的尸体越来越多竟然没几具是在自己方阵面前,都是在方阵外围横七竖八的躺着。 “鱼腩哎,和那帮巴蛮差不多!”旁边的同袍们开始嘀咕,刚一接战大家还有点害怕毕竟这是朝廷官军装备精良武艺精湛不是那帮乞丐般的桐柏山巴蛮兵能比得上的。 结果捅来捅去还不是一样全都趴了! 穿着两当铠又如何,双肩和面部无防护和操练刺杀时捅的十字木桩靶子差不多,所以你们就去死吧! 第六章 鏖战(上) 宇文温所处的安州军右翼表现出色但中间及左翼就没那么好运气了。 因为安州军中寨是征南军的突破重点,他们仗着人多意图强行突破如潮的步卒将营寨外列阵的安州军逐步挤压后退。 征南军悍不畏死贴身肉搏之中以一比一的交换率将安州军左翼逼得伤亡惨重不住后退,左翼一退中间军阵便凸现出来。 他们倒是准备充分以大盾护体结成盾牌阵后排士兵用长矛刺杀敌军,凭着大盾牌的阻挡一时间变身带刺的乌龟让对方无法近身。 但征南军似乎早有准备,数名士兵一组抬着一只长矛上前后边跟着两名膀大腰圆手持木槌的彪形大汉,只见他们将长矛矛头对准安州军的盾牌那两名大汉抡起木槌敲击长矛尾部如同打桩一般将长矛钉入盾牌阵里。 木槌打在长矛尾部砰砰作响,不断突进的长矛先是刺穿盾牌随即将其后的安州军士兵刺穿,然后是第二层盾牌及后边的士兵,如此霸道的战法让安州军伤亡惨重。 盾牌阵后中寨寨墙上的守军见状探出半身在木栅栏组成的寨墙上弯弓向前方敌军攒射试图支援墙外同袍,只是敌军弓箭手数量更多随时对付这些敢冒头的士兵。 顾头不顾尾安州弓箭手若要支援墙下士兵就得让对方弓箭手肆无忌惮放箭,要是压制对方弓箭手己方步兵就没得支援伤亡越来越大。 这些盾牌阵的后边就是中寨的木栅栏寨墙,若是被对方突破军阵撞破寨墙从缺口冲进来肉搏那么中寨离失守就不会太远,因为安州军人数处于下风,中寨失守那左、右二寨也扛不了多久。 作为藩篱的三个小寨完蛋守军只能被压缩在主寨内外等死,营寨一破三面是敌东面是河流逃无可逃只有死路一条。 中寨里的安州守军也急了眼,许多士兵直接从寨墙翻下来投入战斗,现在还是第一波进攻就被逼到如此程度的话怕是傍晚都熬不到。 为了防止骑兵冲击三个小寨的寨门都是向着主寨方向开,如今中寨两翼都是敌我双方在肉搏血战所以要支援中寨前面的同袍只能直接翻寨墙了。 眼见着中间不妙,右翼的宇文温决定搞一个‘大新闻’。 号声响起原本为‘┻’形阵的四个方阵开始躁动,左右两翼方阵向前突进将面前的敌军一个个捅翻然后踩过尸体向前移动直到和前方阵平行,最后阵型变成了‘┳’形。 征南军士兵完全对这个如同刺猬的长枪阵没办法,密密麻麻的长枪将任何一个敢冲进来的人捅倒变成尸体,他们眼睁睁看着整个阵型向前移动没有任何办法。 方阵前出的空挡由身后的安州军第二梯队填满,排成‘┳’形阵的长枪阵完全突出右翼之后停止脚步,然后整个方阵开始往左边缓缓移动,如同一台发动机有问题的推土机般缓慢而坚定的前进。 “冲进去,冲进去砍死他们!” 征南军士兵咆哮着向长枪阵冲去,他们见过如此奇怪的长枪阵,对方竟然用清一色的长枪作为近战兵器,那么只要能挡住长枪贴进去就必胜了! 他们不知道左翼同袍方才进攻这方阵遭遇了什么只知道奋力冲进去能贴身肉搏就赢了,刀牌手侧着身子左手持盾挡在身前右手提刀向方阵逼近。 一名刀牌手发现有只长枪向他面部戳来赶紧将盾牌上提将长枪挡住,正当他松了一口气时踏在前边的小腿被另一只长枪戳中,剧痛传来身形不稳向前一趔趄被随后而来的长枪刺中面部当场丧命。 但有经验的老兵没这么老实等着长枪捅人,他们有的趁着长枪刺空猛地拉住枪头随后挥动手中长刀猛地向枪头后的枪杆砍下意图断枪头。 枪头都没了我看你怎么捅人! 长刀砍下后猛地一震虎口发麻定睛一看那长枪枪头后还有长约三尺的护铁哪里砍得断,就在这时另一杆枪戳来将他刺死。 有的老兵心狠手辣趁着前边同袍被捅中将其当做人肉盾牌推着向前冲,将其如同算盘珠一般穿在长枪上推动。 然而方阵里另一根长枪先是刺中同袍的尸体然后透身而过径直捅中了这人肉盾牌后边的人。 长枪太密了,密得不透风,躲过第一杆还有第二、第三杆! 就算有数个漏网之鱼冲到面前还没得动手就被长枪兵身边手持奇怪长斧的士兵连人带盾牌一起劈烂,那长斧有长刺能捅人有勾能扯掉盾牌或是勾住小腿将人勾倒。 有心思活络的从地上捡起长枪,断刀什么的往长枪阵里投掷到是能伤到人,可没多久方阵里就冒出弩兵来对准人就是一箭。 弩兵仗着身处枪阵无人能近身便从容上弦、放好弩箭然后瞄准,冷箭频发许多人还没来得及和长枪过招就被弩箭取了性命。 原本想着把己方弓箭手调上来但对方营寨里的弓箭手也需要压制,没有盾车作掩护的弓手要和敌军有遮挡的弓手对抗完全处于下风。 一阵围攻下征南军士兵伤亡无数却无法破阵,对方的伤亡与己方相比简直是忽略不计,己方那些敢挑战长枪阵的劲卒伤亡惨重导致其他人有些不知所措。 长枪兵不光刺脸、双肩甚至连盾牌没能挡住的小腿甚至脚掌都是目标之一,第一排的枪兵刺不中不要紧前面四排的士兵们层层补漏,最后侥幸能贴近的征南军士兵也逃不过戟兵手中斧戟那三招:刺、砍、勾。 枪阵保持‘┳’形阵向左缓缓移动,虽然很缓慢但坚定不移的前进着,密集的鼓点一阵一阵的响起,士兵们按着平日操练的节奏随着鼓点前进。 挡在他们行进路线面前的征南军士兵纷纷被捅翻,有不甘示弱地数人结成一个小组分工协作向方阵里冲:三个人拿着能挡着全身的大盾牌在前边挡着打头阵,其后分别以三人一排连续几排跟着往里面冲。 他们想着靠前边的盾牌手硬顶只要冲进长枪林里再分散出击舍命贴近对方士兵近战,只要一搅合让对方无暇多顾那么后边的同袍可以借此机会从自己身后冲进来支援。 设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当他们顶着能护住脚面的大盾牌前进时长枪兵们早就知道这帮鸟人要做什么,几名长枪兵直接将长枪对着他们脚下把枪头戳入地面。 待得对方持盾疾步前进时盾牌底部被斜插着的长枪杆这么一顶盾牌晃动,一个不留神被其他‘**难耐’的长枪们一一刺中,没了前面盾牌的防护后边跟着的进退不得全部玩完。 为了应对各种奇奇怪怪突破长枪方阵的方法,宇文温在狠狠操练新兵们列阵纪律的同时也让大家畅所欲言:“有哪个人能想出办法破解这长枪阵的有赏!” 饭桶们为了奖赏自然是奇谈怪论频出,宇文温采纳了其中比较有‘创意’听起来似乎可行性比较高的方法来举行真人对抗。 方才征南军士兵临时想出来的办法早就在训练时有新兵提出来过,当时用真人对抗演练时还真把宇文温给难住了,不过又有新兵在‘重赏’之下提出了解决办法----也就是此时作战采取的应对措施。 再度比试觉得效果还行虽然没有实战经验比纸上谈兵好不了多少但宇文温还是言出有信的奖赏了,然后针对各种奇葩的破阵方法进行训练。 宇文温如是想:纸上谈兵又怎么样,花了平均每人每月一贯的军饷我就是要折腾他们! 各种仓促想起来的破阵之法都没用,胆大的执行者都命丧当场,征南军士兵们束手无策的任由长枪方阵移动移动到安州中间军阵面前将伤亡惨重的同袍挡在身后。 他们成了周围征南军士兵的吸铁石被四面围攻,安州军左翼压力骤减缓过气又往前突进形成了完整的战线,中间军阵损失惨重但身后寨墙上又翻出许多士兵补充进来,局势好歹控制住了。 “那是怎么回事?” 攻打营寨的征南军中军阵中,行军总管杨素看着那莫名其妙的长枪阵有些奇怪,按他的经验来说这么长的长枪结阵对付骑兵还行如今拿来对付步兵怎么己方的兵厮杀了那么久都没能破阵? “还让那长枪阵从侧翼杀到中间,一群废物!” 两边的副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们也是头一次见有人用这么长的枪来布阵,密密麻麻的看上去就像一片树林。 起先准备进攻时看见对面安州军右翼列出这么个长枪阵他们还是以为对方是把用来对付骑兵专门打造的长枪拿出来滥竽充数,可如今看来很可能就是用来对付步兵的。 “让那帮废物快点填壕沟!”杨素看看营寨外的壕沟,其中已经有不少地方被己方士兵用布袋填满。 “杨六,此次拉车的马有多少匹?”他转头问一名亲兵,那名亲兵面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疤狰狞异常。 名叫杨六的亲兵回答说有上千匹,杨素点点头随后说道:“选五百最差的牵上来,把马眼遮好尾巴绑上易燃之物。” 吩咐完后杨素再度望向安州军营寨前那片长枪阵随后冷笑一声:“看看这批冲击过后你们还能站得住否!” 第七章 鏖战(中)【除夕快乐!】 宇文温站在军阵里看着正前方(西面)五十步左右距离的壕沟发愣,那里有许多征南军士兵借着盾车掩护已经将一大段壕沟填好于是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那壕沟是用来防止骑兵冲击的你们填它干什么? 这边的营寨是守卫过河浮桥的,最初目的及就是等安州主力攻下西南面的樊城再掉头回来所以只需要守上三四天,围绕己方营寨挖的弧形壕沟不是很深但比较宽,为的就是防止骑兵突袭而不是防步兵过来。 他觉得现在己方围绕左中右三个小寨列阵,小寨后是主寨,主寨后面是河流,按理说没有骑兵包抄的条件,对方那个姓杨的将领莫非要动用骑兵? 没见对方有什么攻城器械要推过来,填壕沟这种行为明显是告诉大家“我要出动骑兵了!” 宇文温回头看看两边盘算了一下对方用骑兵来冲就算冲破防线也收不住马再跑多一点就冲进河里,莫非对方马多得养不起要趁机消耗一些? 身边的军主陈五弟见其眉头紧锁便问有什么不对,宇文温把关于对方填壕沟的顾虑一说陈五弟思索片刻后不是很有把握的说莫非对方要冲着我们方阵来? “钱多烧得慌竟然舍得用骑兵...莫非是火牛阵?”宇文温喃喃自语悚然四顾见对面似乎没什么牛群出现方才放下心来,他以前看古典小说时经常见里面有什么火牛阵的典故所以就怕对方来这招。 火牛阵,据是传战国时期田单最先运用的,燕昭王时燕国将领乐毅率领六国联军攻破齐国数十城最后兵临即墨城下。 紧要关头燕昭王去世燕惠王即位,他本来就看乐毅不顺眼觉得现在齐国就剩个即墨城本王不用靠你就能拿下所以你可以去死了。 燕军换上了个废物主帅于是对面的齐军将领田单开始使诈最终大招就是火牛阵,把浸油的芦苇绑在牛的尾巴上在牛角上绑尖刀,总共准备一千头牛等到月黑风高杀人夜时点燃牛尾巴然后放牛把城外的燕军一波带走。 宇文温不想自己的长枪方阵被一波带走所以他又开始‘心理阴暗’的揣测对面那个姓杨的将领想干什么,四周杀声震天不断有惨叫响起形成一种诡异的背景音乐却对他没什么影响。 他觉得传说中的水攻都被自己碰到了那这什么火牛阵怕是难说,己方这么多长枪竖着像树林一般在战场上是那么的拉风那么的显眼表现又嚣张难免对面的起什么歪心思。 原先围着长枪方阵的征南军士兵眼见上前就是送死不由自主的往两边走,他们宁愿和‘正常’的安州军肉搏一命换一命也不想白白送死。 号角声响起,围攻安州军的征南军士兵回头望向中军之见两面大旗分别向左、右方向挥舞,见得如此情况他们抛下面前长枪阵向两边避开。 征南军本阵忽然尘土飞扬期间许多骑兵策马而出径直向正对面的安州军中寨冲来,首当其冲的就是列阵横在中寨面前的长枪阵。 眼见着对方用骑兵冲击自己的长枪方阵宇文温热血直往上头上涌,他这第一次和正规军作战刚热完身就正好要和对方骑兵杠岂有不激动之理。 来战个痛!我这边两丈长枪结阵对马血已经**很久了! 宇文温山寨瑞士方阵组建自己的‘锐士’方阵,连武器也是一样山寨用的是两丈长的‘长枪’,这年头骑兵用的马槊也没这么长若是策马冲阵他们没捅到长枪兵反倒先被长枪给先捅到。 战场上骑兵很厉害是不假但要对着结阵完毕准备充分的长枪兵硬冲那就是找死,宇文温决定让方阵硬抗承受骑兵冲击带来的伤亡教对方做人。 为了训练士兵们不要畏惧骑兵冲锋,他从新兵入营的第二天开始就让他们接受骑兵冲击训练,这帮饭桶第一次接受训练时个个吓得面无血色,反复折腾了将近半个月才算能平常对待。 然后经过几个月的折磨他们对于骑兵冲锋已经是可以用麻木来形容了,所以宇文温不认为士兵们会对即将到来的骑兵冲阵感到恐慌。 身后中寨,杨济和弓箭幢的幢主田正月、郝大胆正在右侧寨墙上向前张望,他们也看到了疾驰而来的骑兵向己方方阵直直冲来。 平心而论他们对自己长枪方阵能否扛下这种规模的骑兵冲击很有把握但这看起来太诡异了,看对方的架势似乎是要同归于尽的样子。 因为方阵后边就是寨墙就算对方有十足把握能冲透长枪阵那么随后就会径直撞向寨墙当场丧命。 他们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一个合格的骑兵可是花上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练得技艺娴熟更别说战马的价值要比一般的马匹贵很多,对方的将领到底怎么想的? 杨济紧紧盯着对方疾驰而来的骑兵忽然面色一变随即大声喊起来:“他们只是用劣马冲阵,快闪开,快闪开!” 听的得这么一喊宇文温也注意到了情况不对随即心脏扑通扑通的跳起来,因为他看见对方‘骑兵’的蹊跷之处了! 骑兵是有但是却分列两侧,中间确实是马而不是草泥马但那马看起来不像是精神抖擞的战马更像是拉车的劣马,两边的骑兵看起来像是挟持着中间的劣马控制着它们奔跑的方向。 那方向对着自己的方阵,这帮混蛋是要用劣马来冲阵! 和金贵的骑兵来玩交换比宇文温不介意,可是和没人骑在上面的劣马来玩就不行了,魂淡我们不约! “中军和左阵往左,前阵和有阵往右走!”宇文温声嘶力竭的喊着,一边的军主陈五弟和中军幢主陈七斤也发现对面不对头赶紧大声喊起来。 这个时候靠吹号指挥就晚了! 左阵、前阵、右阵三个方阵如今是成一字形排成一排,幢主们听得喊声反应也很快立刻声嘶力竭的口头传令照做。 突然变换阵型这种训练长枪兵们每天都在练每五天比一次赛几乎被练成条件反射,听得幢主、队主、队正、什长一级级传令下来倒也利落按着口令执行。 开玩笑,每次比赛变换阵型第一名的方阵所有人可以喝酒谁不想喝啊! 说时迟那时快,前三后一共四个方阵刚开始有左右分开的征兆时对面的马群已经接近壕沟,两边挟持着马群方向的骑兵开始往左右两边拐弯避开壕沟。 当马群踏着填好的壕沟时左右方阵之间距离拉开七八步,当它们冲到阵型原先位置时左右方阵正好让出一个通道。 可他们身后的安州军士兵就没那么好运了眼睁睁看着数百米马向自己撞来,他们躲闪不及要么被马撞飞要么被活活踩死甚至被一匹马接连撞飞数人。 尾巴着火、眼睛两侧被挡只能看见前方的马群们收不住蹄径直往中寨寨墙上撞去只听见巨响和惨叫声、哀鸣声响起随后寨墙轰隆隆被撞破激起一阵阵尘土。 对战双方都看傻了眼,战场上经过短暂的沉默后爆发出冲天的呐喊声双方士兵开始混战。 战况对安州军很不利,先前横在中寨前的长枪方阵仓促间变阵分成左右虽然躲开了马群可却让开了中路,如今两边方阵已经被敌军黏上没办法再度合拢,中寨的寨墙被撞烂前方又没人挡着已经是门户大开 征南军中军阵内杨素看着一石二鸟之计好歹得了一‘鸟’微微点头,下令擂鼓:“全部都压上去!” 鼓声阵阵激起征南军全军斗志,在第二梯队等着上前补刀的后备兵们如潮般向数百步远的安州军中寨涌去,只要突破了中寨那么左寨和右寨也不会撑得太久了。 他们知道拔掉安州军这三个小寨那主寨也守不了多久,赶在晚饭前收工不是问题! “冲进去,一个不留!”一名征南军步卒队正领着麾下数十人向中寨冲去,两边是那让人望而生畏的长枪阵可队正觉得对方结阵不能乱动肯定... 还没想完他眼角瞥见两侧长枪阵靠着自己这方的士兵竟然动了,竟然成排出击向自己夹过来了! 左右受敌进退失据这不到三十人的小股士兵瞬间便被捅翻一个不剩,但是更多的士兵也往这里涌他们要赶在出击的长枪兵合拢之前突破防线让这个破口再也合不拢! 中寨之内尘土飞扬地上一片马尸和破碎的木栅栏,尘雾之中人影晃动随即一群人手持长刀冲了出来,他们穿过试图‘缝合’突破口的长枪兵迎向扑过来的征南军士兵们。 长刀兵人人带着骷髅面具惊悚异常即使是光天化日之下也把冲过来要拼命的征南军士兵吓得一愣,然后这一愣就没了性命。 当先一人手中五尺长刀威不可挡先是将当面一人砍掉半边脑袋然后将他一抓作为肉盾撞入人群之中,刀光回旋又有数人命丧当场。 被这么个杀神一搅征南军突击的势头瞬间一遏,然后更多的骷髅面具人冲了进来如同狼入羊群般大开杀戒。 他们俱是双手持刀身法矫健,五尺长刀舞得寒光闪闪,许多士兵上前搏斗却没几个顶过三回合待得几个胆大的被砍翻之后征南军士兵们开始犹豫和对方僵持起来。 而那左右两边的长枪阵趁着机会竟然又融合在一起变成一个长阵将身后缺口挡住,那一群突然冲过来的马群创造出来的空挡就这么没有了。 其余惊魂不定的安州军将士奋力反击再度将阵线维持住,依旧是以中寨为核心分列左右翼夹在左寨、中寨、右寨之间,而宇文温指挥下的长枪阵形成了一个空心长方形横在中寨前面。 这个空心长方形起初形状很别扭但满满的扭动着最后竟然是横竖笔直如同两道墙一般护住后边的中寨缺口,先前冲出来的长刀兵随即退入到方阵中去。 望着密密麻麻的长枪,看着左右安州军牢牢地护着长枪阵侧翼,征南军士兵只是楞了一下便在队官们的督促下嚎叫着扑了上来。 然而他们毫无意外的全部倒在长枪阵前,就当长枪兵们刚想松口气时新的进攻开始,征南军的新一批生力军投入战斗。 他们的首要目标就是安州军的长枪阵,但装备精良和其他士兵明显不同,个个身着筒袖铠头戴铁盔、面罩,左手持盾右手持短枪结阵推进。 眼见着这帮生力军的气势,宇文温及手下将领面色凝重:对方派出精锐步卒要强行破阵了。 对方的战术很明显:借着盾牌掩护逼近然后投出手中短枪,这短枪掷向双手持枪没有盾牌抵挡的长枪兵们几乎就是一扎一个准,接着这帮看起来像是百战老兵的家伙怕是要拔刀舍身冲阵。 不过那又能如何,以为我们没办法么! 第八章 鏖战(下) 杨七带着部曲们向安州军长枪阵逼近,方才出击前部曲们的郎主杨素已经下达了命令:你们要么突破敌军活着回来,否则就不用回来了! 部曲,是汉代兴起的军事编制分官部曲和私部曲,随着时代演化变成私兵的称呼。 东汉末年战乱四起,地方豪族为保护自己便以军事编制部勒自己的宗族、宾客、佃农以及门生故吏组成私部曲,原先朝廷军官统帅的官部曲也渐渐私人化。 所以部曲也是世族大姓私人武装的常用代称,那种种为豪门私属的私部曲在有的场合亦称为家兵。 他们承袭了东汉以来私兵的传统,作战时是部曲,平时是佃客,郎主分田地给他们和家人耕种,部曲们则把生命作为报酬交给郎主,他们是郎主的家奴、财产,如同其他房产、田产般代代相传。 三国时东吴将领凌操随孙策转战江东,后来跟随孙权在夏口与荆州刘表手下大将黄祖作战时被其手下‘锦帆贼’甘宁射死,孙权便让其子凌统继承了父亲的部曲私兵。 如今的时代,豢养部曲私兵是理所当然的,部曲永随将帅从属于主将私人所有,儿子继承父亲的部曲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对于部曲来说郎主就是让他们去送死也没得话说。 行军总管杨素见己方以多打多少还和对方僵持到现在实在是忍无可忍,不要说主寨连三个小寨中的一个都没拿下来再这样下去不行所以决定动用自己的部曲来解决问题。 杨七知道现在的形势很明显只要能攻破挡在中寨面前的那个长枪阵那么距离拿下中寨就为期不远了,至于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自己和身后数百部曲同袍们的性命完全不重要。 去年八月,他们随着郎主杨素讨伐响应相州总管尉迟迥号召起兵反叛的荥州刺史宇文胄,双方在虎牢一番激战局势胶着,当时郎主便下令让杨七带着五百精锐部曲身着重甲破敌军主阵。 那一战他们冒着箭矢奋勇冲阵与敌军浴血奋战用高达八成的战损换来对方军阵溃散然后被己方趁势突入最终瓦解,敌将宇文胄被郎主亲率骑兵追杀一夜最后被斩于马下。 同袍杨六脸上那一道狰狞的伤疤就是那一战留下的纪念,而杨七自己也身负重伤被创十余处全身伤疤如同蜈蚣一般纵横交错触目精心。 不过这一切都值得,郎主立下战功受封清河郡公,立下大功以及力战而死的部曲们和遗属们个个得到丰厚奖励。 一年时间郎主又练出了更多的精锐部曲,所以杨七对此次破阵能否成功没有疑问,那些长枪密密麻麻布阵看起来棘手但并不是没有破绽。 如今的方法很简单,冲阵前将短枪投进长枪阵中造成杀伤和混乱然后用人命来换取冲入阵中的机会,前排同袍就算被捅中也要奋力前冲,争取让跟多的长枪捅到自己身上。 他们身着铠甲戴着面罩、头盔护着要害部位一时半会断不了气,用双手将刺来的长枪尽量扯住或夹住,有了他们做吸引长枪的活靶子后排的同袍继续前冲。 就算死五十人、一百人、两百人甚至是三百人也好,他们要用自己的性命为同袍换来破阵的机会,只要身后那些身经百战的同袍们能冲入敌人阵中那就是胜利的开始。 部曲们手持盾牌和短枪,还佩着腰刀和匕首为的就是方便在人群里近战,他们身手矫健惯会攻人下盘届时如同泥鳅一般弯着腰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这个长枪阵就别想再稳当。 长枪一乱后边的普通士兵也有机会冲进来届时这帮只有长兵器的安州军除了死就没有别的选择,他们造成了己方那么惨重的伤亡不会有人允许他们投降。 尤其是这个长枪阵的主将,郎主要割下来做夜壶! 杨七和几名同袍冲在最前面,他用手举起挡在前面的盾牌忽然受力随后响起‘咄咄’声,久经战阵的他心知这是对方射出的箭矢命中盾牌造成的效果,他略微侧过头瞄了一眼前方的长枪阵发现已经快要接近到能够投掷短枪的距离。 就在杨七和同袍们右手倒持短枪做好投掷准备时他看见前面长枪阵中忽然走出一排人,他们人人右手拿着一个类似于小陶罐的东西左手似乎是在扯那小陶罐下边的绳子。 扯绳子的动作很快完成,杨七眼见着他们摆出投掷的姿势便微微低头准备承受对方投来物品的袭击,他和同袍们都带着铁盔没必要将盾牌举起保护脑袋,那样的话反而会让自己的腹部以下失去保护。 就算是没带铁盔也不会挡头,他们连死都不怕就更不怕头被打破了,杨六觉得对方不过是仍一些石块,或者是金汁什么的滚烫液体。 金汁,将粪尿收集起来用过煮到滚烫后从城头倒下可以烫杀蚁附攻城的士兵,因为粪便肮脏伤口腐烂所以难以医治。 ‘但在那之前我们已经破阵了!’杨六如是想。 砰的一声一个东西撞到他的盾牌上随后一股灼热感在头上、后背上蔓延开来,杨六打算强忍着再跑几步就投掷短枪可那灼热感越来越强。 甚至连握着盾牌的手都开始觉得烫了! 不,是烧起来了,还有脖子上、肩膀上、还有后背全是滚烫的感觉,那感觉和火烧没什么区别,按说金汁臭味冲天可现在除了觉得越来越烫怎么没闻到臭味。 杨六发现自己拿着盾牌的手起火了,是盾牌上缘留下来着火的黑水引起的,还有肩膀上、面颊上也有许多稍显粘稠黑水引起的火焰。 身边传来焦味,他向右边瞥了一眼惊恐的发现身边一名同袍竟然变成了一个火人! 不光右边,连左边的也是,不光一个两个还有更多个! 杨六只觉得自己上半身都开始燃烧,似乎有液体顺着脖子溜下引燃全身,身上穿着的筒袖铠根本挡不住这燃烧的黑水蔓延。 有人用手去拍着火的脖子、面颊竟然连那手都烧起来,杨六咬着牙不顾越来越难忍受的炙热感奋力前冲将手中已经烧起来的短枪掷向前方。 孤零零的短枪落在长枪阵前没能造成什么伤害,距离还是不够近。 然而也只有杨六能掷出手中枪,他身边、身后的同袍已经化作一个个人形火炬哀嚎着满地打滚,身后紧跟着的同袍躲避不及撞在一起后身上也烧起来。 长枪阵里又扔出一波小陶罐,它们落在冲阵的精锐部曲人群中爆裂开来随后燃起无法扑灭的火来,有的陶罐甚至还在半空中就化作一颗颗火球。 它们瞬间就把这数百悍卒的大部分点燃,一场无法扑灭的大火凭空在战场上烧起,一旁的征南军士兵起先不知道利害关系还跑上来帮着那些满地打滚的‘火人’灭火却无一幸免的被波及。 杨七再也支持不住全身剧痛抽搐着倒地,那焚身之火很快便吞没了他的双眼,失去知觉前他恨恨的看了一眼那个让人手足无措的长枪阵。 其他士兵惊恐的看着那些在焚身之火中哀嚎连连的‘火人’纷纷后退再没人敢上前,原先杀气腾腾的冲阵死士已经葬身火海,凌厉的攻势瞬间瓦解。 安州军长枪阵里的士兵们面无表情的看着面前那一个个满地打滚的火人无动于衷,没有惊讶没有惊慌更多的是冷笑。 因为他们早就见过西阳郡公鼓搞出来的这个名叫‘造价昂贵之大定元年试作型拉发火油弹。’ 这个被士兵们简称为‘火油弹’的凶器果然威力巨大,他们目睹过演示只是一个小小的陶罐扯去上面的一个绳索随后一扔,一头几百斤的大肥猪就烧起来了。 果然是造价昂贵,一头大肥猪就这么焦了连块能吃的肉都没有了! 陶罐里的黑水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一股怪异的味道,一烧起来连水都扑不灭,什么东西一沾上那火就蔓延到上面来除了用沙土覆盖之外根本没法扑灭。 郡公专门挑了批人来练习投掷这个‘火油弹’说有这玩意在没什么重甲锐士能凭着厚盾突到阵内,当时看了演示后没人提出质疑如今现场看‘燎活人’的效果如此恐怖跟没人有疑问了。 一阵阵让人作呕的焦味飘来,宇文温打了个喷嚏,看着眼前的人\\肉烧烤他眼皮直跳。 不是因为怯场而是在计价,是为了那叮当响的铜钱,别人看见的是投出去的一个个小陶罐而他看见的一吊吊铜钱。 ‘造价昂贵之大定元年试作型拉发火油弹’顾名思义是燃烧\\弹,还有一个属性是‘造价昂贵’。 这是第一批投入实战的成品所以‘研发’费用也要算作成本算进去,算下来平均一个‘火油弹’的造价是四百贯。 这次投出去了两波差不多六十个,所以有两万四千贯钱就这样木有了.... 两万四千贯,宇文温麾下两千多一点战兵按每人十二贯的抚恤金来换算也就差不多两万四千贯。 当然他不会如此没人性的算账,因为练出两千能打的士兵能做的事要比这一百个‘火油弹’要多的多。 “敢和我比烧钱?我烧起钱来连自己都怕!” ps:大家新年好! 第九章 敢欺负我,我爹来了! 宇文温用‘造价昂贵之大定元年试作型拉发火油弹。’把征南军派来突阵的重甲锐士给一波带走了,看着一个个散发着臭味倒在地上身形扭曲焦黑恶心的人炭其他征南军士兵再支持不住向后退去。 ‘火油弹’的秘密就是石脂水也就是后世的石油,这玩意中原不多见是宇文温从那个陈国的无良奸商王越处‘下单’订购的价格不便宜量也少。 石油,如今的名称有石漆、水肥、脂水、石脂水等称号,大约是在西汉年代就已经在上郡高奴县(今陕西\\延\\安附近)发现这种东西能燃烧,而且用水无法扑灭。 三年前,突厥围攻大周边境城池酒泉,守军用当地地面冒出的石漆收集起来点燃用来焚烧突厥的攻城器械威力无比,就靠着这个石漆的火攻酒泉终于守住没让敌军破城,所以这年头对于石漆(石油)可燃性的利用并不算罕见。 未能广泛运用的问题出在‘货源’,如今中原的石漆‘货源’在西北一带宇文温没办法弄到,不过陈国国土最南端的德州九德郡(今越南荣市)毗邻的林邑国(原东汉日南郡一带)时不时有这玩意被当成‘特产’出售。 陈国海贸发达,南下倒货的商人们时不时把这种被他们称为石脂水的玩意带一些回到京师建康当作灯油出售,有鉴于此‘居心叵测’的宇文温便让‘琉璃镜江南代理’王越收集这东西来抵价。 当然还有其它在王越看来是奇奇怪怪的东西,他总觉得西阳郡公弄这些东西又不能吃也没什么利润放家里也占地方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宇文温让林有地带着手下小心翼翼的将石脂水粗略的蒸馏一遍得出进一步浓缩的‘火油’制作‘火油弹’,光是这个步骤就因为各种意外导致火灾损失惨重间接提升制造成本。 为了保证安全性没用布条当‘导火索’而是用砂轮配着少量火某药做了拉发引信。 通过点燃布条来引燃火油弹当然简单但有个问题是容易因为失火被意外点燃,这玩意要随着大军一起长途跋涉的万一出什么意外那真就是‘天谴’了。 火油弹用小陶罐做弹体求的就是易碎但这就对平时存放不利,故而平时运输、存放时是在陶罐外套上稻草编制的袋子保护、缓冲。 运输和存储时有专车和专人看护万一出什么意外也好处置些,当然这‘造价昂贵’的东西要是意外损坏的西阳郡公就要把相关责任人吊起来风干! 有了拉发引信使用时一拉陶罐上的绳索有数息时间的延迟以便士兵投掷,为了制作出可靠且能正常延时的拉发引信花费的金钱也不少。 这玩意宇文温是准备着大决战时搞一个‘大新闻’所用,如今对方提前使出了重甲锐士突阵的方法所以他也不藏着掖着立刻拿上来用。 钱没了还可以再赚,辛辛苦苦练出来的士兵那才是无价之宝! 。。。。。。 杨素看着安州军阵前那场莫名其妙烧起的大火嘴角抽搐,方才督阵将官惊慌失措的跑来禀报说那突阵的五百精锐部曲就这样葬身火海一个不剩还连带着将近两三百人一起玩完。 “继续进攻!”杨素决定不让对方有喘息的机会,就要用车轮战继续进攻直到攻克营寨为止。 己方损失了将近六千人可对方也好不到哪里去,己方士兵还可以轮流休息对方基本是全员战斗了一个下午,再打下去安州军弓箭手怕是连拉弓的力气都未必有了。 杨素身边将领说不如先退下来,安州军放的那场火十分蹊跷万一大军再围上去他们又如此的话.... “他们若是能接连放火那么一开始就放了还用等到现在!”杨素面露凶光,他的精锐部曲不能就这么白白的没了,身为主将连自己的私兵都动用了那些普通士兵有什么资格说害怕! 杨素虽然不知道那长枪阵里用的什么东西把自己的精锐给点了但以他多年征战的经验判断对方的这种手段不会太多。 首先,别处左翼的安州军要崩盘时都没见用,说明这些纵火的东西不是充分装备。 其次,方才这长枪阵移动到中寨前面对己方如潮士兵的围攻也没有将这纵火之物投入使用,反倒是自己派出准备决死突击的精锐才用上说明这东西的量不是多到随意使用的地步。 还有,这玩意怕就是那长枪阵才配备有的,为的就是对付重甲突阵的步卒。 杨素虽然没见过如此长的枪列阵但并不代表他没办法应对,派出去的五百精锐部曲就是要凭着重甲和盾牌冒着箭矢突入到长枪阵面前再不惜牺牲自己让同袍突入。 安州军的枪是长但意味着一旦被人逼到身前就没办法招架,他们结阵光凭长枪对敌靠的就是配合一旦乱了那么更多的己方士兵就会贴上去肉搏所以枪阵可破。 然而对方的将领似乎也察觉到这一弱点备下了纵火之物对付重甲步卒,这把火一烧怕是把己方士兵们的胆都给吓破了。 所以杨素决定重兵攻打两翼,至于中间的长枪阵他决定用另一种办法对付,这种办法若是放在平日对方也能轻易化解可现在不行! 。。。。。。 宇文温迎着夕阳泪流满面,他这个‘夕阳郡公’发现自己‘又中招’了。 现在是下午将近傍晚太阳在西边,两军对阵安州军在东而征南军在西,安州军面向西方而征南军背对西方,也就是说西边的夕阳晃瞎了‘夕阳郡公’以及一干手下的‘狗眼’。 前方许多征南军的弓箭手正冒着箭矢在盾牌手的掩护下向长枪阵冲过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帮家伙要集火用弓箭对付结阵的长枪兵们。 然而本阵的弓手不能和敌军对射,因为那帮家伙现在有阳光在头顶闪耀而自己的眼睛被晃得要瞎了,对付目标拉弓搭箭可眼前一片刺眼所以他们根本都没办法瞄准进行精确射击。 其他人还好,结阵的长枪兵戴着有帽檐的藤盔只要稍微低头就不会晃眼睛,如今真的一遂宇文温的愿要单凭长枪阵硬扛对方骑兵了。 宇文温觉得要不让弓箭手们来个盲射?由领箭手判断距离后喊出拉弓力度和角度让其他人照着做把箭射出去...可是自己从来没让他们练过这样玩纯粹是‘命中靠信仰’啊! 对方弓箭手有盾牌做抵挡所以盲射也不会有什么效果,己方营寨敌楼少上面的弓箭手忙着压制外围更多的敌军弓箭手一时半会没法帮忙,身后中寨的寨墙已塌弓箭手也没法在方阵后制高点俯射支援。 “所以咯,向着夕阳奔跑吧少年们!”宇文温拔刀向着逼近的敌军弓箭手们一指,中军阵号声响起,杨济带着长刀队手持藤牌冲出长枪方阵向弓箭手们冲去。 配筒袖铠、面罩、铁盔、盾牌、近战武器?这种‘重甲’精锐近战兵我也有啊! 征南军弓箭手在盾牌手的掩护下逼近方阵却未曾想对方竟然派出步卒突击,他们身后长枪阵更是猛地突前快步前进紧跟着刀牌手身后提供掩护。 仓促之下放箭全部被对方藤牌挡下,他们逼近速度极快再说身后有长枪兵掩护也不用提防后边而是全力冲锋于是在第二轮箭射过之后便贴了上来。 攻击方式及其简单粗暴,前排长刀手凭着盾牌猛地撞向征南军盾牌手死死顶住形成一堵人墙,第二排长刀手在其身后单膝跪地身子前倾一手扶膝,后边赶上来的长刀手踏着他们的肩膀然后踩着第一排同袍的肩膀向着前方高高跃起。 半空中他们双手握刀高高扬起落地时当头一斩就将人砍做两段,更多的人用如此方法越过人墙接连秒杀借着盾牌掩护的征南军弓箭手,猝不及防之下他们被这帮不要命的凶神砍得人头落地残肢横飞伤亡惨重。 每三名长刀手组成一个小组协同作战化作一个个绞肉机搅起腥风血雨,弓箭手们没几个佩刀的被对方这么冲进来完全没有招架之力,对方带着的骷髅面具沾上无数鲜血更是让他们心惊胆战。 仓促间将手中弓抬起想挡却被那锋利的五尺长刀连弓带人劈成两段,一个个戴着骷髅面具的长刀手如同置身血海之中浴血奋战,刀光闪过夺命无数。 眼见着对方竟然用如此简单粗暴的方式杀得己方弓手血流成河,杨素放弃了一切取巧的手段决定也要用简单粗暴的方法破敌。 车轮战,用人命堆出来! 杨素凭着己方人多不把对方放在眼里因为他看的清清楚楚这长枪方阵整整战了一下午从头到尾都没得休息过。 再怎么能打也熬不了这么久,所以杨素不会给对方喘息的机会甚至连吃晚饭的机会都不会给,他命令中军擂鼓让新一轮进攻开始。 眼见着副将愣愣的看着南边不动,杨素怒上心头他最反感手下做事拖拖拉拉正要大声呵斥却听得南边传来连绵的号角声。 他闻声向南面望去随后也愣住了。 南方旷野上旌旗招展,一大片黑潮正从地平线上向自己这边涌来,黑潮两翼有大量灰尘扬起看样子是大股骑兵在疾驰。 “安州军主力...这怎么可能...”杨素看着眼前的大军满脸俱是不可置信。 己方是今日将近午时抵达浮桥守军西侧不久后展开攻击,安州军主力按理来说应该还在攻打四十多里外的樊城,就算得到这边消息立刻掉头也不可能动作这么快。 大军拔营不是这么快就能动身的,除非他们是上午就出发了! “鸣金,收兵。”杨素又瞥了一眼那血腥味四溢的战场恨恨地下令。 眼见着敌军退走,安州军营寨处守军们欢呼的声浪冲天而起。 灰头土脸的宇文温看着南方的安州大军松了一口气随后一把扯下头盔颓然坐在地上,他麾下的军队已经到了极限,厮杀了半天长枪兵们持续在高度亢奋的情况下作战现在已经把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了。 “敢欺负我,我爹来了!”宇文温疲惫的看着西面的征南军大营喃喃自语。 第十章 疑云【求收藏求推荐】 樊城东北四十余里的两河口下游河段,安州军为了守卫浮桥设下的河西营寨所驻扎的将近两万守军顶住了朝廷征南军五万人的围攻,血战一下午以伤亡将七千人的代价等到了安州军主力回师。 宇文温率领的新军表现出色,原先在右翼布阵的长枪方阵英勇奋战移师中军将中寨牢牢护住为全军扛下对方如潮般的车轮战立下大功。 但这只是开始因为营寨外边安州军和朝廷的征南军主力南北对峙大战一触即发,所以奋战一下午的安州守军怕是只有一个晚上的休息时间。 搞不好今晚上会有让人热血沸腾的夜袭也说不一定哎! 这是宇文温一闪而过的念头,当然他不可能脑残到带着两千多步卒去夜袭十几万人的军营,不光对方肯定有防备而且自己也没什么骑兵去冲击那绵延十余里的帐篷群能全身而退。 他是担心敌军夜袭自己所处的河西营寨,安州守军硬扛了一下午等到了主力回援绝境逢生不免有所松懈就怕被对方有机可乘。 河西营寨守将、总管司马郑万顷也防着对方来这一招所以做好了相应安排,由今日没有上阵厮杀的士兵值夜让厮杀了一下午的士兵休息。 晚饭过后宇文温和军主陈五弟及各幢幢主巡查麾下士兵宿营情况,今日未参战的辅兵帮忙做杂物给同袍打下手,此次出征宇文温招募了两百多民夫来运输辎重,原先的辅兵则时刻作为替补参加作战。 辅兵们平日里依然要进行训练,他们的训练强度可比一般的军队士兵要强得多所以是作为新军战损员额的有益补充。 宇文温的新军原定练兵半年成军也就是说从二月开始应该是到七月份才完成操练计划,如今四个月就拉出来‘砍人’效果不错看来自己花了那么多钱粮好歹没浪费,练三日休一日的强度果然不是白熬的。 幢主许绍向宇文温汇报了一下此战伤亡,因为有了桐柏山巴蛮的鲜血洗涤此次新军们表现出色,靠着长枪方阵不但造成敌军伤亡惨重自己却损失轻微,作战时当场阵亡连同伤重不治的一共四十人。 “就按之前的规矩办,好好抚恤他们的家人,把名字以及阵亡原因誊抄一份留着。”宇文温叹了口气,再怎么厉害的劲旅上了战场都难免死人,连同平定桐柏山巴蛮时损失的七十七人如今已经没了一百一十七人。 他让许绍负责后勤所以今日血战许绍领着辅兵在主寨里待命,这个小宇文温一岁的岳州刺史许法光之子如今已融入新军之中成为不可或缺的一员。 宇文温还让许绍统计阵亡原因比如说是中箭、肉搏还是其他什么武器造成的伤亡,还那些伤重不治的士兵受伤部位以及轻伤的部位是哪里都要详细记录下来。 还有各队主平时要注意收集士兵们各类五花八门的意见比如军服哪里容易磨损,对于伙食的满意度、后勤保障有什么意见等等之类。 特别是平日里有什么心得也要大家提意见,但是让抠脚大汉们自己说可能半天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于是宇文温便喜欢来‘问卷调查’。 无聊的有“你对大周局势发展有什么看法”,正常一些的有“行军一日后你最想做什么”、“准备上阵厮杀前你最想做什么”,一般的有“你领了军饷最想买什么东西”、“列阵作战时万一内急你怎么办能憋多久”。 许绍以及十余名会写字的士兵负责对这些意见进行记录和汇总统计,每月按照宇文温提供的格式编制‘报表’存档备查。 作为熟读经史子集的‘文化人’许绍对宇文温的这些奇奇怪怪的做法十分不解,他觉得这些东西对行军打仗似乎没什么用处何苦如此麻烦。 每当对方提出疑问时宇文温总是笑而不语说日后定见分晓,所以现在许绍私下向他‘求教’下午安州主力大军‘竟然’及时回援的秘辛时宇文温依然准备‘笑而不语’。 许绍觉得这个事情很奇怪,按说安州军就算有了威力巨大的攻城器械也没可能这么快攻克樊城然后又马不停蹄的赶回来迎战征南军主力。 他认为这才三日时间大军就攻克樊城回师,莫非是有什么更加威力巨大的器械? 安州总管宇文亮及其一干心腹将领肯定知道内幕但许绍没资格去问,一般士兵大概也懂但在军中到处打听的话怕是要犯军纪当做奸细抓起来,所以许绍想起了一向不着调的西阳郡公宇文温。 他吃晚饭时想了半天最后还是认定是宇文温弄出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大威力武器,便腆着脸来问内幕消息了。 “既然自称末将了,那就得喊军职,统军,是宇文统军!”宇文温知道对方八卦之火熊熊燃烧,自己企图‘泄密’的想法也是快憋不住了。 不过他还是硬生生把要说出的话憋住了只是透露了只言片语:“日后定见分晓!” 许绍没探出什么口风没耐何先行告退,宇文温则陷入沉思,原因不是接下来的‘大决战’而是关于自己处心积虑备下的将近一百枚‘造价昂贵之大定元年试作型拉发火油弹’已经在今日用掉了六十枚,剩下四十枚只能压箱底了。 从不良奸商王越那里弄来的石脂水(石油)不是很多现在已经全部用光,下一批货什么时候到也没个数,所以宇文温最近一段时间想在战场上多玩几次人\\肉烧烤是没有办法了。 但目前他纠结的是不良奸商王越的信誉问题:那混蛋竟敢放他鸽子不来收货了! 先前负责‘琉璃镜’销售事务的刘彩云托人带口信说上月初做好的镜子王越到现在都没来付款,现在一个多月了王越连个消息都没有。 这经销商不来进货也不来付款那宇文温的财政就会出现短缺,虽然靠着上半年积累下的钱财应付完今年没问题但这依然让他十分不爽。 宇文温不愁镜子的销路只是觉得十分奇怪,他搞不清楚王越是被人‘黑吃黑’干掉了还是摸到了‘琉璃镜’的制作工艺故而‘违约’。 “如果是被人看破了工艺那就麻烦了,得另寻生财之道才行...”宇文温望着夜空喃喃自语。 。。。。。。 征南军大营内,中军帐。 账内灯火通明,行军元帅梁士彦、行军元帅长史郑译正在和各位行军总管商讨军务,其中核心内容就是安州军到底把樊城怎么了。 去年七月襄阳被安州军围城数日就攻陷,朝廷总结经验教训把襄阳对面的樊城改造了一番:城墙加固并在外侧夯土加厚,在城墙后大量修建高度与其差不多的箭楼。 为了消弱安州军那种大威力的投石器械他们要把守城的战线移到城墙后,当敌军攻上城墙时那才是大战的开始:巷战。 城内房屋已被改造变成一个个小堡垒,有城墙在外抵挡投石器械的视线这些小堡垒不会遭到攻击,安州军要拿下的话只能用人命一个个填。 樊城守军、水军将士的家属在开战前便强行疏散至别处美其名曰‘避难’其实就是做人质,让将士们和攻城的安州军死磕。 襄阳失陷时过半水军老兵逃到樊城,所以后来占据襄阳的安州军再怎么操练新水军也不可能在一年时间内能与樊城水军抗衡,除非陆路大军攻破樊城否则他们的兵马应该过不了江。 目标是让樊城能守上一个月,城在水军就在那么就能阻断襄阳那面渡江北上的水上粮道。 以樊城为饵引得安州军主力兵临城下却一时半会拿不下,这时征南军在这两河口西侧截断安州军主力唯一陆路粮道并接应樊城守军,攻打樊城的安州军腹背受敌事小而水、陆粮道断绝事大到时粮草耗尽就会不战自败。 这是杨丞相亲自定下的计策,一切细节看起来都那么完美无懈可击还用水攻直接把两河口浮桥破坏了,可是现在出了两件意外:浮桥西岸守军营寨没能拿下,安州军主力竟然从樊城及时掉头返回与己方对峙。 胜败乃兵家常事所以那西岸守军营寨今日没拿下来也无所谓明日再攻打,只是安州军主力为何从樊城哪里突然掉头回来就有问题了。 要么樊城还在己方手中那么樊城水军就能控制汉水,安州军主力无法从水路得到粮草补充,那么接下来征南军就要围绕两河口下游这条河道展开争夺不让对方能搭起浮桥输送粮草。 如果樊城被攻破那么断粮之策就无法实施这样一来只能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对攻,接下来的问题有两个:对峙还是立刻决战? 如果排除樊城守军有人反叛里应外合献城,安州军能在三天不到的时间拿下樊城就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投入了威力更加巨大的军械。 那玩意能用在野战么,万一两军对阵时安州军投入战场的话己方如何应对? 现在南边消息断绝,安州军派出大量游骑四处拦截己方南下的哨探所以对于樊城那边的情况一抹黑,行军元帅梁士彦和一干行军总管倾向于求稳:对峙。 他们粮道通畅物质充足无所谓多耗上十天半月,先探得樊城那边情况后再拟定对策,如果是急于求战那就遂了安州叛军的意对方就等着击败征南军然后赶在洛阳那边战事落幕前席卷荆州总管府。 但是名为元帅长史实为监军的郑译可不答应这帮将领办事拖拉,他有话说。 第十一章 临战【求收藏求推荐】 征南行军元帅长史郑译不想让战事拖下去希望朝廷大军能早日解决安州叛军,他认为仗迟早要打那么晚打不如早打,拖下去怕是丞相那边不好交代。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秋收时节快到了。 现在朝廷、‘伪周’、安州叛军三方都出动了号称几十万人规模的军队作战,可大家心里很清楚这兵力有很多水分因为许多士兵不久前还是庄稼汉现在不过是临时动员起来服兵役而已。 征南大军号称十五万人可真正能打的战兵也就五、六万,剩下的征召兵平日里怕是见了死人都哆嗦更别说上阵杀人了,这么多人不过是辅兵除了运输粮草和开路搭桥外没什么好做的也什么农活都做不了白白在这里浪费时间。 如今是六月下旬到了八月就是秋收的季节若是耽误了农时怕是收成要骤减,再说这么人吃马嚼空耗一个月不是养不起但后面的损耗怎么补? 按照正常的军中粮食供应每人每天消耗粮食为七斗,一个月就是二百斗左右去掉零头算作二石,十五万人规模的大军一个月消耗三十万石粮食连带牲口和战马那就更多了。 在两河口如果和安州军耗上一个月就算赢了还得乘胜追击,战事顺利也许一个月能解决问题万一受阻于坚城之下又得耗时间,这一来二往的没两个月怕是不行所以又要消耗粮食。 郑译认为存粮被大量消耗秋收又受影响万一搞出个饥荒来活不下去的农民一闹事又得派兵来解决,所以长痛不如短痛该动手就动手。 在座各位将领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基本都做过一州刺史甚至总管所以也知道郑译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他们不认为自己会输所以对于善后的事宜也不得不考虑多些。 行军总管梁士彦思索片刻后发话算是表了个态:“长史言之有理,若是我军在此处拖延太久万一洛阳方面战事不利给尉迟惇派兵南下届时腹背受敌就不妙了。” 洛阳地界在荆州总管府北面中间为伏牛山隔开,如今朝廷大军正和‘伪周’尉迟惇大军在洛阳地界对峙迟早要决战。 若是胜了倒还好说若是败了尉迟惇派兵南下乘虚而入攻打荆州总管府那么还在和安州军对峙的征南军就玩完了。 行军总管杨素也认为就算己方想拖可安州军这边未必愿意等,他觉得对方过几日怕就要全军押上决战所以己方也没什么时间去打探樊城是如何陷落的具体内幕。 但此次决战要慎重,因为安州军怕是又用了什么威力巨大的军械。 去年六月底行军元帅王谊领兵在长寿城外和安州军决战结果对方弄出了巨弩射得朝廷大军苦不堪言,最后崩盘还是因为己方骑兵在冲击侧翼时被对方弄出的奇怪声响给惊了马匹导致满盘皆输。 樊城守将们的家人都被软禁在穰城做人质他们不大可能会献城投降,所以安州军一定使了什么手段,那么对方若是在决战时使出奇怪的手段己方该如何应对便是将领们商议的重点问题。 郑译却无心参与讨论他见将领们决定速战便放了心然后对自己的前途开始盘算起来,因为现在他的仕途又不顺利了。 去年促成了朝廷和安州和谈之后郑译在丞相杨坚那里混得风生水起势头不错可到了今年就不行了,因为他开展‘技术服务’收受贿赂太多被杨坚知道后十分不爽。 当然杨坚不想把帮助自己上位的老同学郑译弄得太狼狈为了保住对方的脸面只是将他架空。作为相府长史的郑译发现手下处理什么公务都不知会他,堂堂相府长史成了一个摆设。 郑译不是傻瓜知道丞相这是表达对自己的不满于是赶紧谢罪请求免职,杨坚奉行‘水至清则无鱼’见警告的效果有了也没为难郑译依旧让他做长史只是重任什么的是没有了。 所以郑译不甘心便想着‘死灰复燃’,他喜欢钱但没权就没有钱所以要‘铤而走险’去立功,恰逢大战在即于是主动请缨作为征南行军元帅长史一同出征讨伐肯定要反叛的安州军。 他之所以选择这一路大军是因为觉得风险小胜率高,洛阳方面的朝廷军队要对付尉迟惇大军乃重中之重所以郑译想去也去不了那监军重任交到了杨坚心腹中的心腹----高颎手上。 对付北面突厥大军也不稳妥就怕一个不小心给围了城或者被骑兵突袭怕是小命要完,所以郑译选择了征南军这一路。 杨坚虽然对郑译大肆收受贿赂的行为颇有微词但也明白至少其忠心没问题所以见他主动请缨也不推脱直接任命,所以郑译兴冲冲地随军南下要有一番作为。 特别是要找老客户西阳郡公宇文温‘叙叙旧’。 郑译毕竟还算是杨坚的心腹所以知道朝廷的全盘计划,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今这‘伪周’以及突厥来势汹汹却未必能占得太大便宜而‘趁火打劫’的安州军迟早落到丞相设好的陷阱里玩完。 所以朝廷大军一路势如破竹攻克安陆对于郑译来说没问题,到那时他的‘商机’就来了。 宇文亮、宇文明、宇文温父子三人作为‘反叛’的大周宗室那必定是要杀掉的,不过若是能活捉的话肯定要押往长安‘明正刑罚’那么郑译就打算在此期间把老客户宇文温‘榨干’。 据他所知已经有人想‘预订’宇文温那传言貌若天仙的夫人尉迟氏,不过郑译对女色不感兴趣他就喜欢钱所以打算用三寸不烂之舌鼓动宇文温‘献财保命’。 至于交了钱财之后能不能保命那就天晓得了,当然要是钱给得多宇文温想保住夫人争取个出家的机会也不是不行。 所以呢,丞相杨坚铲除了安州叛军,郑译自己立下功劳又捞了一笔,将领们立了军功得了赏赐真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 郑译盘算着待得此次平定战乱后丞相怕是要取周而代之,所以趁着还有仗打赶紧立功到时瞅准机会‘劝进’届时儿子的富贵也就有了保障。 。。。。。。 安州军河西营寨,宇文温在和手下开会顺便也是战前鼓气。 方才安州军大营派来信使传达了总管宇文亮的决定:明日决战。他对于河西营寨守军的安排是钉在征南军东翼不动借以牵制对方兵力。 原本驻扎营寨的守军为一万五千人如今剩下八千人左右,与恰好经过此处随后助战的西阳郡公宇文温麾下两千余人共计一万人由守军主将、总管司马郑万顷统领。 信使特地交代:决战开始后除非战局走势明显否则全军不得妄动,尤其是西阳郡公宇文温! 宇文温在和郑万顷等一干高级将领听命时对最后这句话哭笑不得,父亲宇文亮就怕他立功心切乱来所以特地让郑万顷好好‘看着’自己。 虽然被全军主帅点名说要‘严加看管’但他可没这么老实所以散会后便召集一帮‘爪牙’来策划次日要弄个‘大新闻’。 与会人员为幢主及以上级别不过长刀队队主杨济也在列,会谈的主要议题就是明日如何发挥自己的特长为大军获胜添油加柴。 新军以步兵为主所以那什么骑兵突阵然后在千军万马之中取上将首级就算了,长枪方阵人数也就千余人没那实力能步步推进压迫十余万大军的侧翼。 他们所处的地方为双方大军东翼身后是河流骑兵冲不起来也不好迂回进攻,所以面临的敌兵应该大部分是步兵及少量骑兵。 经历了今下午的战斗敌方怕是总结经验教训调来大批弓箭手对付自己,所以下次作战时己方弓箭手必须在阵中随行作为掩护。 “所以要列出空心方阵,让弓箭手还有长刀队在阵内待命。”宇文温总结大家的想法后做出决定。 “还有骑兵。”骑兵幢幢主宇文十五生怕漏了自己,他和手下因为无法参战在营寨里数了一下午蚂蚁此次大战在即可不想在一边发呆。 “还有辅兵,决战时可能损伤严重需要及时补充人手。”许绍补充了一句,他觉得自己作为领兵官也要上阵杀敌,再说此次随行的不光是辅兵还有‘特殊装备’正好在大战中一展身手。 “末将提议,将所有备用藤牌发放给方阵兵们尤其是最外围士兵。”杨济也发言说道,他认为敌军不光调用弓箭手还可能有其他远程攻击手法。 特别是投掷短枪、斧头等杀伤力也是颇为厉害,己方士兵虽然身着两当铠头戴藤盔但列阵对敌不能随意动弹,对方只要把短枪、斧头甚至石块什么的往方阵里扔就肯定会伤到人。 虽然己方有弓箭手配合但决战之时敌军人山人海围上来未必能压制的过来,士兵们手臂、面部、腿部俱无防护之物受到攻击后很容易受伤。 战场之上两军厮杀之时受伤很难立刻得到救治,一旦受到重创也只能忍着时间一久就会造成无谓的人员伤亡,所以强化前排士兵的防御十分必要。 平日操练时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所以前排士兵右手拿枪左手持盾防御远程攻击也不会太别扭,等到对方步兵冲上来后扔掉藤牌再用双手拿枪刺杀也无问题。 “明日之战先看形势,不管我军胜负如何绝不作壁上观!”宇文温一锤定音。 第十二章 简单粗暴【求收藏求推荐】 次日上午,决战开始。 安州军主力摆开阵势军阵绵延数里,北面数里外的征南军也不甘示弱鼓角连天旌旗如海。 太阳东升河边雾气散去,如同双方期盼的一般,安州军主力率先发动进攻。 中央是步兵军阵,连同左翼(西翼)右翼(东翼)骑兵黑压压的大军如潮般向北缓缓逼近。 一阵连绵号角声响起征南大军亦闻声而动,他们亦身着黑色军袍执锐披坚严阵以待,两军大纛上俱是一个硕大的‘周’字,昔日的同袍如今已成敌军, 双方游骑率先出动袭扰对方,敌我双方在两军之间的旷野上来回追逐留下一片狼藉,大军距离渐渐接近到弓箭射程范围,弓箭手们出阵对射一番掩护各自步兵军阵前进。 征南行军元帅梁士彦看着对面的安州军方阵颇为自得,此次己方主动选择战场导致对方的巨弩无法上场发挥使得安州军的所谓优势几乎荡然无存。 他们所列阵之处往南约七百步左右的地方有许多水塘、湿地,这样一来安州军的巨弩排不开阵势也不方便发挥不了作用。 去年行军元帅王谊长寿兵败后给时任左丞相的杨坚去信,在心中说到了安州军所用巨弩的种种情况,特别是其射程大约是在七百步左右。 所以此次施行断粮之策之所以选在此处扎营的一个原因就是地形,能让南边的安州军巨弩行动不便也不能顺利的一字排开发挥最大威力。 这一地形如今果然奏效,安州军一上来便主动进攻没有用巨弩掩护,待得两军撞在一起后那巨弩就是想再用也用不上了。 眼见着双方军阵接近到弓箭射程范围随后就要进入肉搏梁士彦稍微松了一口气,昨夜他和一干行军总管们商议许久定下许多应对之策就是防着对方使出什么了不得的军械扭转战局,如今两军主力缠斗在一起正所谓投鼠忌器不信对方还能使出什么花样。 正在这时一名副将来报说中军望车上哨兵探得对方步兵军阵里随行有许多马车,因为不高加之有门旗遮挡所以待得近了才得以发觉。 “马车?”梁士彦想了想首先否决了那马车是车兵的念头,车兵虽然对付步兵还算厉害可完全斗不过骑兵,如今的时代已经没什么人用车兵了。 再说就算要用也要早点用,趁着距离足够让马车跑起来这才有冲击威力如今双方距离如此之近用车兵就是找死,无论是车兵还是骑兵一旦冲入步兵阵中没了速度就无法逃生,四面八方都是武器砍来没人可以招架得了。 这个问题没让梁士彦纠结多久,就在双方弓箭手还在对射时安州军阵里冲出了许多辆马车。 但马车很奇怪,拉车的马有两匹每匹都是身披马甲从头到尾遮得严严实实,身后拉的车是四轮车其车厢遮挡得严严实实。 车厢没有帘子看不出里面是什么东西,征南军弓箭手见对方冲阵虽然不知道车上是什么东西依然集中火力向马车放箭,此时双方军阵距离也就一百多步没有骑兵的施展空间只能用弓箭来阻挡了。 一波羽箭覆盖过后无论是马、还是车厢上都插了许多箭但对方依然若无其事的向前冲,片刻后便撞入征南军大阵内弄得人仰马翻。 忽然间马车撞阵之处爆起火光同时巨响连连接着冒起一阵阵黑烟,黑烟升起之处周围十余步内血肉模糊,征南军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军阵为之一撼。 未等他们回过神来又有许多马车疾驰而来毫无阻挡的撞入军阵之中,因为前排士兵已经被莫名其妙的‘落雷’击中化作肉泥再无人阻挡马车向阵内疾驰。 马车深入军阵十来步后忽然纷纷爆起火光将四周人群变成残肢断臂,第二轮‘落雷’之后征南军中央方阵士兵们眼见着对方第三波马车冲过来心理上承受不住开始惊慌。 他们何曾见过这么简单粗暴的攻击方式,同袍们还没有和对方短兵相接就被莫名其妙爆起的火光夺去了性命,虽然身上穿着铠甲却依然避免不了脑袋崩裂口鼻出血的惨状。 第三波马车在征南军大阵里炸开随后安州军大阵爆发出如潮的喊杀声向他们冲来,征南军士兵再也承受不住全面崩溃。 先是所剩无几的前排然后是劫后重生的中间然后是风声鹤唳的后排,三轮巨响带来的血光之灾已经摧毁了他们的士气,溃散如同涟漪般在整个征南军大阵扩散最后形成山崩地裂之势。 中军处,行军元帅梁士彦面色凝重的看着己方军阵里那一阵阵升起的黑烟,他原先还在思索安州军会有什么了不得的手段如今算是亲眼看见揭开谜底。 “难怪,难怪樊城撑不了几日就陷落了。”梁士彦看着开始崩溃的大军没有做出任何应对措施却是喃喃自语。 是妖术还是丹石之术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梁士彦知道了他最想知道的答案。 这东西要是用来攻城怕是无坚不摧吧,樊城的城墙怕就是被这些东西瞬间攻破,城内那些堡垒也是抗不住这种恐怖的威力给毁了。 “所以不是樊城守将投敌,而是你宇文亮的手段了得!”梁士彦仰天大笑,纠结一夜的问题得到答案他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作为曾经的同袍、同事,梁士彦对宇文亮很熟悉,去年三月攻打陈国回师途中还和对方开玩笑说其人老心不老在长安‘金屋藏娇’。 所以他知道宇文亮的能力:政务能力平淡无奇用兵也是中庸之道,但在宇文宗室里也算是矮子里面选高个,是唯一在外担任总管手持重兵的宗室。 “也正是因为如此王谊君才会掉以轻心吃了打败仗最后丢了性命。”梁士彦嗤笑一声,摆摆手阻止了面色焦虑的副将请求他下令采取措施挽救局面的请求。 去年命丧襄阳城的襄州总管、行军元帅王谊字谊君,故而大其二十五岁的梁士彦如此称呼对方。 梁士彦已是六十六岁年纪方才那连番巨响震得他心跳加速差点背过气去,如今非但没有目睹大军崩溃的惊慌失措反倒是淡定的喝了杯水。 一名全身披挂的彪形大汉来到他面前单膝下跪说道:“郎主,马匹已准备妥当!” “很好,下令...算了,不用下令他们也会后撤。”梁士彦吩咐完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中军留下面面相觑的副将们。 在那名彪形大汉的帮助下梁士彦骑上马,临走前他瞥了一眼此人说道:“梁默,一会就看你们的表现了。” “小的遵命!”被称为梁默的男子郑重的行了个礼。 。。。。。。 战场东翼,河西营寨外,已经列阵完毕的安州守军们看着眼前战局目瞪口呆。 方才两军缓慢接近时守军主将、总管司马郑万顷还觉得要战上半日才能看出局面好坏,可未曾想己方大军一上来就用简单粗暴的手段将敌军打得崩盘。 那马车上到底放的是什么东西竟然有如此威能! 其余将领满脸喜色的议论纷纷而郑万顷却不由自主的瞄了瞄右翼的长枪阵,具体说是长长枪阵里的一个人:西阳郡公宇文温。 作为总管宇文亮的心腹之一郑万顷知道一些外人所不知道的秘辛,尤其是关于这个总管次子宇文温的事情。 去年为安州军击败朝廷大军立下无数功劳的军械:“八牛力之拖曳式三弓合一绞车弩”、“跨时代之长射程重力式抛射砲”、“极西罗马之扭动力直瞄弩砲”、“布朗运动之药发泼猴”就是工匠们按照宇文温的指点所制。 尤其是那个“跨时代之长射程重力式抛射砲”硬生生就用两日时间把固若金汤的襄阳城给破了,当时郑万顷在后方听到这消息之后还怀疑是信使传错话了。 世人不知道宇文温的功劳还传什么总管儿子‘一虎一猫’当真可笑,结合宇文温出使长安在大殿之上直接撩拨丞相杨坚怒火还能风平浪静后来更是全身而退回到安陆,这可不是什么运气能解释清楚的。 别的不说,能把总管司录厍狄士文那个不识人间冷暖的‘面瘫’憋得无可奈何也算是手段了得。 郑万顷原为南朝人士梁朝末年随父亲入西魏,后来西魏变北周也就成了大周臣子,在长安时郑万顷和隋国公杨坚交情不错但这不是他投靠杨坚背弃大周的理由。 他感念周武帝宇文邕的知遇之恩决定为大周尽忠,所以上司宇文亮决定起兵反杨他没有任何异议就摇旗呐喊,如今看着总管的两个儿子表现不错心里也放心了许多。 遥望天空郑万顷心中惆怅不已:‘若是先帝在天有灵看着这大周时局也不知有何感想...’ 宇文温忽然打了个喷嚏随后东张西望了一会确认没什么怪蜀黎盯着自己便恢复正常,他手下新军摆开了‘凸’字形空心方阵连同弓箭手、战车、长刀队都收纳其中如今大家正在围观大战。 “统军,我军是否要出击?”军主陈五弟看着己方局势一片大好兴奋异常,眼见着安州军即将碾压朝廷大军他热血沸腾希望能一同追击。 “先等中军号令,没有郑司马的号令就不能擅动。”宇文温心情极好,他觉得大胜在即自己的新军也没必要急吼吼的冲去抢人头还不如老老实实做后备军。 虽然面上镇静可宇文温心里却纠结得要紧:‘父亲,你这种用法把火某药都用光了这样真的好么?我可没办法再去弄来大量的硫磺了啊!’ 他时下顾不得心疼只能安慰众人:“还得以防万一嘛,要是征南军来个反扑什么的我军再上场不迟。” 第十三章 诈败 大周朝廷派遣的征南军在和安州叛军决战中被对方的‘杀手锏’击溃,兵败如山倒。 征南军中央军阵的步兵们吓破了胆丢盔卸甲往北逃,身后是如潮的安州军在追击,安州军主帅、安州总管宇文亮在中军处看着局面十分满意身边将领们也是喜上眉梢。 这什么轰天雷果然厉害! 三日前安州大军兵临樊城下将城池围的水泄不通,第二日上午直接就用轰天雷攻破了两处城墙,回想起那日的动静许多人还是记忆犹新。 巨响过后砖瓦横飞原先完整的一段城墙瞬间就变成残垣断壁城墙上的守军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安州军从缺口蜂拥而入遭到城墙后的箭楼袭击一时间进退两难还是靠着轰天雷一下把几个扼守要道的箭楼拔掉。 城内各处守军刚开始还想负隅顽抗结果被轰天雷吓得魂不守舍,当最初几个小堡垒被清楚后大部分守军都投降,安州军凭着轰天雷的威力大军只花了一日时间便将樊城拿下。 拿下城池后将领们在城内四处巡视不由得为其备战准备工作佩服不已,对方把城内改成一座座小堡垒若是没有轰天雷帮忙那不光伤亡大增就连拿下樊城最快也得一个月以上。 樊城水军没想到战事变化的如此快还没来得及和襄阳水军对阵老巢就被端了,如今整条汉水上已无路可去没耐何只得一起投降。 江南岸的襄州军得了信号立刻渡江北上与主力汇合,昨日将俘虏们分别看押后安州军主力立刻拔营北归结果正好碰上征南军抵达两河口西岸。 对方进军速度如此之快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同时也让人为己方差点濒临绝境捏了一把汗,若是大军围攻樊城久久不下而两河口浮桥又被征南军主力切断到时陆路粮道断绝,水路因为樊城水军的存在又无法接济江北到时就真的不战自溃了。 虽然能争取在两河口抢搭浮桥但上游的征南军也不会坐视不理,到时在河西岸拉锯战弄上数日都没得进展的话军心也会大乱。 安州军将领们觉得这轰天雷真是个好东西,不光攻城厉害就是野战也犀利无比,方才征南军中央军阵被轰了三轮就崩溃己方只要一路追杀过去就能大获全胜。 将征南军主力大军一举歼灭后荆州总管府各州哪里还有能力抵抗,届时安州大军兵临城下怕是对方都不战而降了。 安州总管宇文亮对轰天雷的表现也是颇为满意,从而对次子和陈国做生意的事情也没那么不安了。 今年一月中旬次子宇文温找到他说要和陈国商人做生意希望总管府这边能通融通融,刚开始宇文亮是十分排斥的,边将们手脚不干净和江南陈国有来往赚些小钱他知道,只要是做的别太过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可家里老二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也要和陈国商人做生意,宇文亮作为襄、安、黄三洲总管府的实际控制者要对边禁做个表率结果自己家人却犯禁这事情传出去总是不好听。 宇文温信誓旦旦说会有惊喜宇文亮便要看看是什么惊喜,于是某日在郊外真就被‘惊喜’了,那就是轰天雷。 眼见着一座瓦房被其中点燃的木桶炸成一片废墟后宇文亮第一想法就是拿来攻城,有这玩意在那些一般州郡的城墙肯定不堪一击。 因为这木桶里的什么火某药成分里需要大量硫磺还有什么硝石,而宇文温一直强调说可以找陈国商人进货所以宇文亮为了这‘轰天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因为他控制的三州总管府地界上的硫磺和硝石产量很少只能从外地购买。 只要能不断攻城略地取得军功那手下有什么看法也是微不足道的了,将领们需要一个能带来胜利的主帅,刺史们需要一个能保住他们地盘的总管,所以被人腹诽‘知法犯法’也就无足轻重了。 ‘那小子脑子里到底还有什么鬼点子?’宇文亮时常心里嘀咕。 “总管,大局已定不如全军压上,多抓些俘虏总好过让他们逃回州郡负隅顽抗。”将领们积极请战希望一鼓作气将征南军全歼,对方人数众多怕是荆州总管府的大部兵力都在里面只要这里一口气解决了剩下那些守城的老弱病残就不足为惧了。 宇文亮听得手下将领的提议有些意动但他总觉得敌军的表现似乎有些不对劲,他们的表现太弱了虽然己方的震天雷确实够厉害但也不至于连最起码的组织抵抗都不做就全军溃败。 行军元帅梁士彦是宇文亮的老相识所以他不觉得这个元帅是个样子货,方才他用千里镜粗略看了下征南军大阵发现对方被轰天雷轰了三轮后说崩溃就崩溃,各部将领似乎没怎么阻止反击任由士兵们向后逃去。 ‘诈败’这是宇文亮当时脑海里闪过的一丝念头,但他随后又否认了这一点觉得对方也许真是被轰天雷吓破了胆,如今在身边将领急切的目光下宇文亮终于做出决定:“全军出击。” 不过他稍微慎重了些让各部将领注意不要光顾追击还得防着对方设下埋伏,同时还留下一只骑兵作为后备以防不测。 中军号响,安州大军全部压上追击溃败的征南军,一胜一败间相互追逐厮杀。 追击的先头部队已经穿过征南军营地,那里满地都是钱粮布帛但追兵们不屑于顾因为战前将领们三令五申不许贪图钱财贻误军机。 等得约有三分之一的安州军穿过营地后忽然两边火箭纷飞落入征南军营地随后燃起冲天大火将安州军一前一后断开,前方左右丘陵后边突然出现大批伏兵一齐杀来将前端的安州军围住。 营地中的许多安州军士兵葬身火海后续的安州军被火海阻挡救不了火海北面的同袍,许多士兵从着火的营地里往回跑其中一些人竟挥刀向四周同袍乱砍。 “有奸细,他们是征南军的奸细!”这帮假冒伪劣一边砍人一边大声嚷嚷着,火光冲天晃花了许多人的眼睛被这些人混在人群中贼喊捉贼导致后续赶来的安州军士兵也被误导。 双方本就是大周官军身着黑色军袍所以初一看上去没什么区别,被这些人突然一搅加上面前的冲天大火导致安州军开始混乱起来。 被砍死的假冒伪劣很多但被自己同袍误伤的安州士兵更多,原本士兵们对各自什的兄弟很熟悉但追击途中难免各什各队混在一起就多了许多生面孔,加上有居心不良的人混在人群中到处指着人说对方是奸细于是一场大混战爆发。 最先挑起纷争的征南军士兵已经伤亡殆尽可他们造成的混乱却蔓延开来,许多安州士兵目睹同袍被人砍死便红了眼想当然以为对方是从火海里冲过来的敌军于是挥刀相向。 火海前安州军士兵们开始自相残杀乱作一团,在后督阵的安州总管宇文亮见状命令各部将领赶紧上前镇压他认为这不过是一场意外导致的混乱只要应对得力就能平息。 但是当一名将领慌慌张张的跑来汇报一件事时宇文亮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劲:战场上刚缴获的战马中大部分都是拉车的劣马,就连被击毙的许多敌军骑兵都是老弱病残。 “有陷阱!”宇文亮回过神来,他想到突然冒起的大火将己方大军截成两段、说溃散就溃散也不组织反击的大军,对方似乎是在诈败! 安州大军左翼丘陵地带忽然号声连连,原本已经溃败的征南军骑兵如潮般向安州军左翼冲来,宇文亮在中军看得清楚随即面色凝重:“果然是有后手,不过尔等休想占得便宜!” 安州军左翼涌出大批骑兵向来袭敌军冲去双方先是骑射最后两股洪流狠狠撞在一起激起无数尘土,漫天尘雾中有更多的敌军骑兵从冲出来径直向安州军步卒碾去。 因为全军出击追杀败兵的缘故安州军如同一只咬住猎物的大蛇全身拉直,如今咬着猎物的脑袋被大火截断而其余的前半段身躯发生混乱又遭到敌军骑兵的突袭。 猝不及防之下安州军士兵没能组织起有效防御被撞得东倒西歪人砍马踏之下血肉横飞,这一股骑兵如同一把利刃般捅到安州军的要害处将其拦腰斩断。 安州军左翼骑兵仓促间无法阻挡越来越多的敌军骑兵只能眼睁睁看着又有数股骑兵冲入己方侧翼,征南军骑兵在队形因为追击而散乱的步卒中如入无人之境肆意冲杀,其中最先冲阵的一股骑兵竟然已经从安州军左翼杀到右翼透阵而出。 就在他们准备再跑出一段距离再掉头继续冲杀之时迎面撞上一波箭雨被射得人仰马翻,幸存者定睛一看竟然是战场东翼的安州河西营寨守军列队出击。 “大新闻哎!”宇文温站在长枪方阵中军的战车上看得清楚不停冷笑,方才众人都以为大局已定之时没想到会有如此逆转的情况发生。 征南军在诈败,引得安州军追击后突然发难焚烧营地将追兵断做两截随即反扑。 一直在战场东翼的安州河西营寨守军随即在主将郑万顷指挥下全军出击支援己方军阵,其右翼由宇文温指挥的长枪方阵得以独自行动。 四个空心长枪方阵成凸字形排列其中有许多四轮马车并驾齐驱,上面站着的弓箭手借此在不用出阵的情况下向四周放箭。 “一路向西,推过去!!”宇文温看着迎面冲来的敌军骑兵大声下令,号角声响起箭如雨下。 第十四章 乱军之中(上) 安州军以轰天雷击溃朝廷的征南军,然而在随后的追击中落入对方陷阱遭到反扑,双方混战在一起。 征南行军总管杨素率领着麾下两千骑兵冲入安州军阵奋力厮杀,安州军骑兵均在左翼(西翼)被征南军骑兵一部拦下如今他们面对的只是队形散乱的步兵再无人可挡。 按照战前制定的计划,大部分精锐士兵均埋伏于宿营地后侧而打头阵的骑兵也大多是老弱病残和只能拉车的劣马,主力骑兵集结在战场西侧的丘陵后埋伏。 为的就是防止安州军在两军对垒间使出什么威力巨大的东西导致局面崩盘,这是一个诈败之计就是要引得安州军光顾乘胜追击掉以轻心之时中途伏击。 如果安州军没有什么惊人的手段只是和己方对阵厮杀的话也没什么,对方要是击溃了己方以征召兵为主的中央军阵也是要一路追杀届时一样中埋伏。 万一安州军无能和己方征召兵们战得昏天黑地也无法击溃的话那么到了下午己方吃过午饭的战兵就投入战斗,到时看对方如何抵挡。 作为分工,杨素率领骑兵从战场西翼切入阵中搅乱安州军阵型,有上万骑兵冲击就算敌军有十万之众也不过是土鸡瓦狗。 “宇文亮果真是大手笔,也不知道他去哪里弄来的这种手段。”杨素望着南面的安州军帅旗嗤笑一声,突击安州中军的任务有别人做他只负责促使安州大军崩溃。 扪心自问若是己方没有做出诈败的应对之策一上来就把精锐战兵顶在前边那么刚才那几轮爆\\炸下来真的会全军崩溃,所以杨素对那爆\\炸是如何引起的十分感兴趣。 这和去年三月在长安城发生的‘隋国公渡劫’事件十分相似,那时杨素在附近亲耳听到了那惊天动地的动静,看见了袅袅升起的黑烟。 那一幕和今日战场上所闻所见十分类似,杨素自然是对坊间传言得沸沸扬扬的‘渡劫’说法嗤之以鼻,他认为应当是某种丹药之方的效果。 到了四月初天元皇帝遇刺身亡据闻当时也有雷鸣声在现场周围响起让附近前来救援的巡城兵马惊魂不定,刺客正是借着这机会潜逃得无影无终。 对于幕后真凶到底是谁杨素无所谓,反正这宇文氏的天下他不准备效忠所以大周完蛋与否与他无关,他在乎的是建功立业享尽世间荣华富贵。 若是能探得安州军手上的秘方如法炮制出许多这玩意到时横扫天下又有何难,皇帝他不做得但与国同体的世代勋贵那倒是可以争一争。 所以他要在这里把安州大军击垮作为自己飞黄腾达的又一块基石,去年在荥州他阵斩了大周宗室、荥州刺史宇文胄凭着这份功劳挣得了清河郡公的爵位。 今日杨素要再进一步凭着战功挣得国公的爵位,所以一切指望就在安州军主帅、杞国公宇文亮身上,他希望宇文亮能抗住己方骑兵的冲击逃得一命。 那么他就有机会在乱军之中追杀宇文亮,如同去年追杀宇文亮的堂兄宇文胄一般将其逼到死路,然后自己亲手碾碎对方绝地反击的希望最后砍下其首级。 冲锋间,杨素看见前方一名安州军将领正在组织士兵结阵,不用多想便弯弓搭箭将其射杀,即将组织起来的士兵们没了主心骨随即溃散开来。 安州军侧翼遇袭有些慌乱但并未崩盘,突入阵中的征南军骑兵任务就是尽可能的制造恐慌阻止反击,那些试图召集士兵的安州军将士是他们首要的冲击目标。 目的就是要制造雪崩,让一个队崩溃再让一个幢崩溃接下来是一个军崩溃,那些往身后逃的士兵会连带起其他人的恐慌情绪导致跟着跑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就如同雪崩一般再也无法阻止。 北朝军队骑兵很多这种战术用起来得心应手所以杨素领着三千骑兵在安州军大阵中冲起来得心应手直到前方出现了一片结阵前行的士兵。 那军阵规模不大却是长枪如林,杨素对这情形很熟悉:那就是昨日下午硬抗了无数次围攻依然屹立不倒的安州军河西营寨守军长枪阵。 本来可以在傍晚拿下的营寨因为对方表现神勇的缘故迟迟未能攻陷结果拖到了安州军主力到来便再没机会,他的五百精锐部曲为了攻打这个长枪阵却未待接近就全部当场阵亡,杨素很想亲自突破这个长枪阵把其主将首级砍下来当夜壶。 “绕开长枪阵不要和他们纠缠!”杨素不是愣头青一见仇人就红着眼上去拼命,作为行军总管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骑兵冲透安州军大阵后还得跑上一段合适的距离然后调头继续冲阵。 要赶在对方骑兵上来阻止前回冲锋直到把安州军击溃,所谓兵败如山倒就算这长枪阵再能打区区千余人的规模还能力挽狂澜不成。 破空之声响起一波箭雨向杨素及其率领的骑兵泼来,尽管骑兵人马均着甲但还是造成了伤亡。 “对方结阵前行的时候还能有大批弓手掩护?”杨素喃喃自语随后定睛一看却见长枪阵里簇拥着许多马车上面站着弓箭手正不停向己方射箭。 “原来如此,也算是煞费苦心了。”杨素身上插着几只箭却不以为然的笑笑,他穿着的铠甲可不是那么容易被射透的,虽然对方有些让人恼火但没必要纠缠。 所以他依然决定绕开因为麾下的骑兵没时间和对方死磕,在其命令下骑兵们分成左右两股要绕开面前的长枪阵。 就在征南军骑兵们分成两股要从长枪阵两翼绕过去的时候阵中马车上的弩炮开始发飙,他们射出的火焰弹将左右两翼骑兵的头阵点亮,一股大火瞬间在骑兵群里烧起来。 后继骑兵眼见前方同袍连人带马烧起来纷纷向旁边跑去,有的骑兵靠长枪阵近了些结果被长枪兵突前几步一枪捅下马来。 骑兵们绵延不绝的从长枪阵两边掠过被阵中弓箭射倒不少人时不时爆起的火焰又将骑兵们点燃,待得他们掠过长枪阵来到旷野处准备掉头时已经损失了将近上百骑。 “郎主,这些长枪阵若是放任不管万一让他们进到军阵里怕是会借机组织人手结阵,到那时战事胶着恐怕...”杨素身边一名面上有道狰狞伤疤的部下小心翼翼的提议。 “嗯。”杨素看着长枪阵目露寒光,方才他一心立功不想和对方纠缠如今看来不解决是不行了。 要是让长枪阵聚拢起安州士兵就会越聚越多最后变成一大坨,到时就算己方大军压过来也是一时间难以取胜。 己方诈败之计是以损失过半战斗力为代价实施的,先前被安州军手段弄得魂飞魄散的士兵一路狂奔没那么快收拢,再组织起来投入作战效果也不一定好。 征南军如今反扑用的是五、六万的战兵人数上不占优势所以必须阻止对方结阵重新收拢士兵,杨素看看安州军大阵内其余几股冲阵的己方骑兵咬了咬牙做了决定。 “杨六,你领着八百骑在长枪阵周围袭扰。”杨素说完停顿片刻,“不要让他们前进,也不要让其余士兵向他们靠拢!” “得令!”被称作杨六的刀疤脸丝毫犹豫领命策马离开去召集属下。 “等到大军杀到时倒要看看尔等如何招架!”杨素看着长枪阵面露狰狞,他认为这长枪阵厉害可为了对付骑兵还不是得老老实实停下来结阵。 有骑兵在周边骚扰他们要时时提防就别想动,只要把其他士兵驱散开来长枪阵也没办法聚集起更多的人防止局面崩盘。 杨素带着余下千骑继续冲击安州军大阵,杨六则率领八百骑兵开始在长枪阵附近游走。 。。。。。。 站在阵中战车上的宇文温将千里镜从面前拿开随即冷笑一声:“敌军骑兵分出一部分似乎是想缠着我军。” “他们以为我等结阵只能原地固守。”军主陈五弟闻言不以为然。 “方阵前进,向西继续前进!” 号角声响起随后各方阵中号声此起彼伏,结阵的长枪兵们开始向西移动,结阵移动这是新军平日里天天练的科目所以实战时移动起来不但速度快也能保持阵型。 新军排的是空心方阵所以不光弓箭手还连同杨济率领的长刀兵也一同囊括在阵中,至于宇文十五率领的三百骑兵则是留在河西营寨里待命。 游走在外围的敌军骑兵见长枪阵移动后开始蠢蠢欲动,他们策马做出要冲阵的样子想迫使面前方阵停下脚步防御,而然此时新军方阵里的马车开始有了变化。 “弩炮准备!” 每个方阵里簇拥着的马车上辅兵们纷纷将车上的一座座扭动力弩炮上弦,这是宇文温特地打造的车载弩炮为的就是随军移动提供‘远距离输出’。 和去年用马鬃制成扭力弹簧的弩炮相比这批车载弩炮的扭力弹簧是用动物肌腱制成所以威力更大,当然价格也更贵。 “传令宇文十五,骑兵上马随时准备出战。”宇文温下完命令后望向阵中旗帜发觉都是低垂不展,于是扭头问了一句:“一直都是静风?” “启禀统军,末将方才一直观察确实是静风。”幢主许绍在一旁说道,他和宇文温一般全身披挂相互之间也以军职相称。 这是他第一次身处大阵之中上战场而且一上场就是‘大场面’,看着四周一片人潮无数厮杀声响彻天际许绍不由得热血沸腾。 这才是金戈铁马,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之地! 宇文温见他神情激动呼吸急促兴奋不已只是微微一笑随即大喊一声:“上甲型弹!” 第十五章 乱军之中(中)【求收藏求推荐】 杨六领着骑兵游走在安州军长枪阵外围试图拖延对方行军速度同时将其他企图接近的安州军士兵驱散开,眼见着对方阵型开始向西北方向移动他命人跟上去用骑射骚扰。 对付结阵的步兵若是用骑兵强行冲阵的话损失会很大而且效果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惯用的战术就是让骑兵在军阵外围游走逼迫对方保持阵型从而无法动弹。 等到己方步兵清除了周围敌军之后再群起而攻之这才是取胜之道,若是对方人多人多势众也不用急,逼着他们在野地里蹲上一两日届时没有水没有粮军心大乱也迟早要散。 对方若是派兵出击要是人数少就是送菜若是人多的话骑兵就远远跑开等得有破绽就冲上来咬一口,如此耗上数日对方被骚扰的烦不胜烦也就快要完蛋了。 步兵和骑兵对战胜不能追败不能退只要有一次疏忽就会遭受灭顶之灾,陈国的军队就是这样一次次被大周的铁骑打崩。 陈国大军喜欢集结在一起抱团取暖那么周军就会故意败退引得对方步步深入导致粮道冗长届时骑兵就去断粮道,若是陈国大军分路进攻就会被骑兵们一个一个吃掉。 陈国没有强大的骑兵所以每次所谓的北伐到头来都以失败告终,陈国江北的城池就是这样一次次被大周攻下来,陈军野战完全抗不住周军骑兵的骚扰。 杨六的任务就是缠着面前的长枪阵让他们无法及时支援安州军大阵,等得己方大军把安州军打崩了到时人潮一涌而上他们再能打也没用。 现在对方开始移动所以骑兵们便冲上去用骑射骚扰,反正对方士兵密密麻麻结阵瞄也不用瞄直接往人群里放箭肯定能射中人,就这样不停的磨下去直到己方大军获胜。 不光杨六如此想他麾下的骑兵也是如此想,但对面的安州军长枪阵却开始动作了,只见长枪阵中如林的长枪忽然放平随后马车上的大弩向他们射出许多物体撞在地上、人或马身上后散发出阵阵白烟。 “一百多步的距离,这弩的射程好远。”杨六看着对方军阵马车上的大弩出了神,他是头一次见有人把大弩放在马车上使用。 普通骑弓的有效射程也就四五十步,一般步弓的有效射程在八十步左右,对方的大弩有一百多步的射程那么己方骑兵的骑射似乎起不到什么骚扰作用。 这大弩的弩臂看上去似乎很短也不知道这么短的弩臂怎么能有如此大的射程,他原以为对方会发射什么纵火之物可如今看来却是制造烟雾,莫非以为凭着烟雾掩护就能阻止己方骚扰? 白烟弥漫开来被其笼罩的骑兵们起初还没什么可没多久就觉得不对劲了:双眼刺疼喉咙也如同火烧般疼痛难忍,似乎那白雾里有什么刺激性气味让人的眼睛睁不开每呼吸一下嗓子就一阵疼。 就连胯下的战马也有些不对劲起来,它们不停嘶鸣着躁动不安似乎身上黏着什么让其难以忍受的东西,随着对方大弩不断发射的物体爆裂开白雾越来越浓。 又过了一会许多骑兵痛苦的掐着喉咙或者捂着眼睛跌下马来,而战马们也愈发躁动不安有的不听主人驾驭四处乱跑有的则是四蹄一软直接倒地。 “白烟有毒!”杨六第一反应便是如此,他想不通有什么东西毒性如此之大竟然能让人瞬间丧失战斗力,眼见着长枪阵里大弩不停发射这种奇怪的东西形成片片白雾他赶紧领着属下远远避开。 距离一拉长安州军长枪阵便加快速度向西推进,杨六见状领着骑兵左右包抄却又被随着军阵移动的马车上大弩发射的东西熏倒一片。 还没接敌己方就已经损失了将近一百骑,杨六眼见着对方越走越远心中焦躁一咬牙下令骑兵左右包抄用骑射阻止对方继续前进。 他认为只要马一跑起来不在白雾里待太久那么中毒不会太深所以没什么不能忍受的,况且那些白雾持续时间不是很长只要凭着损失过半能将对方遏制住也没什么大不了。 这一切到杨六坐骑中了一记大弩射来的东西之后全都变了,他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做痛苦同时也明白了这白蒙蒙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那不是什么毒药而是寻常可见的石灰,而且是生石灰。 生石灰一碰到水就会发烫甚至能让水滚起来,杨六见过人不小心掉到生石灰池里的惨状也稍微吸入过少量生石灰粉尘所以对这种感觉有些熟悉。 但是已经晚了,他的坐骑被那大弩射来的石灰弹打中虽然没有受到太大的直接伤害可随后喷出来的生石灰粉喷了坐骑和自己一身。 战马跑动起来会全身出汗,汗水碰到生石灰立刻滚烫起来,杨六虽然身着铠甲可双眼是无法防护的还有呼吸是无法避免的,所以他和胯下战马全部中招。 双眼火辣辣的再无法睁开,每呼吸一下嗓子就如同被刀割一般疼痛难忍,胯下战马痛苦的嘶鸣着忽然马失前蹄栽倒在地将背上主人向前甩出数米远。 杨六挣扎着想起身却无法呼吸痛苦的掐着自己的脖子满地打滚试图要扯出个洞以便能顺利地呼吸,他不甘心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死去,不甘心这样屈辱的死去。 他有一身力气和身经百战历练出来的武艺,有着精湛的骑术箭法以及和敌人同归于尽的决心,然而今日却连这可恶的长枪阵都没摸到边就倒下了。 即将失去知觉前杨六忽然想起了昨日下午率领五百部曲徒步冲击长枪阵的杨七,他切实感受到了葬身火海的杨七当时的感受是怎样的不甘。 ‘早知如此还不如直接策马冲阵划算...’这是杨六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 “不要看了,那帮人倒地后就起不来了。”宇文温瞥了一眼被己方生石灰弹消灭了大部敌军骑兵冷笑一声,身边的陈五弟和许绍则是看着那一大片白雾目瞪口呆。 他们知道生石灰遇水会发热却从没想过在战场上能如此用来杀敌,更想不通那生石灰弹怎么能如此迅速的形成一大片烟雾笼罩敌军迅速生效。 将近七八百的骑兵被己方石灰弹袭击数轮竟然损失了三百多看样子也没心思继续袭扰,这时在河西营寨待命的宇文十五领着三百骑兵已经冲出营寨向他们杀来故而全都调转马头往西边撤去。 征南军骑兵一直对身后的河西营寨有所提防只是未曾想己方将近千骑会被莫名其妙的白雾造成重大杀伤,如今腹背受敌加上主将阵亡无心恋战径直往战场西翼疾驰同己方骑兵汇合去了。 “暂停射击!”宇文温看着几枚射空的石灰弹有些心痛,那玩意造价不菲自己花了好大力气才做出来,参战伊始可得省着点用。 单纯的石灰弹打到目标身上不会产生太大的尘雾,宇文温是利用石灰弹里那不是很靠谱的压缩空气罐瞬间放气才达到了造雾效果增强杀伤力。 人和马冲入生石灰雾中裸露而湿润的眼睛首先中招然后是呼吸道受到灼伤,剧烈奔跑中的马匹呼吸量大所以受损更加严重。 原理简单做起来复杂生石灰粉要磨细压缩空气罐要给力,为了确保射出去的甲型弹每发必‘喷’还要有可靠的触发和延时双重机关。 因为涉及到这些‘高科技含量’所以一枚甲型弹(石灰弹)平均造价一百贯,方才这一番开火少说有四、五十枚甲型弹被弩炮发射出去,换算成钱的话要有五千贯左右。 所以缺骑兵的宇文温现在打仗就是在烧钱用一贯贯铜钱砸人,此次作战若是胜了还好可以用战利品来补偿要是败了自己可就破产了。 特别是父亲宇文亮攻打樊城和方才在两军对阵中所用的轰天雷,效果惊人可费用也惊人已经花光了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硫磺和硝石,换成铜钱的话将近五万贯。 这半年来出售琉璃镜的收入瞬间又花得七七八八,宇文温比任何人都要期盼此次作战己方获胜否则这些花出去的钱就和扔到水里差不多。 收拾心情后他站在战车上用千里镜环顾战场情况,看着看着眉头紧锁。 “局势不妙,方阵继续前进。”宇文温面色凝重,己方大阵被数股敌军骑兵冲击已经开始不稳若是不尽早采取措施稳定军心怕是迟早要完。 安州军右翼骑兵追着败兵冲得太快被对方营地的大火阻断一时半会回不来,左翼骑兵没办法阻止一拥而上的敌军骑兵袭击不要说支援就是自身也被纠缠着无法离开。 已经有安州军士兵开始畏畏缩缩的往南退,眼见着再这样下去不行所以宇文温决定往北前进振奋士气。 他们左翼由总管司马郑万顷率领的河西营寨守军已经擂鼓以壮声势告诉安州士兵们有援军加入战斗,许多队形散乱的安州士兵纷纷围拢过来以其为核心重组防线。 “统军,是否让宇文幢主支援中军?”许绍忽然冒出一句话,宇文温闻言悚然立刻往大阵中军方向望去,只见一股征南军骑兵正向中军帅旗处冲去。 “斩\\首战术...”宇文温看着这一幕喃喃自语,中军帅旗下是安州军主帅同时也是他父亲宇文亮坐镇之处,若是被对方袭击怕是万事皆休。 “传令下去让宇文幢主支援中军。”宇文温看了一眼中军方向下了决定,“方阵转向,往北面推进!” 己方大部分是步兵距离中军又远乱军之中行进速度快不起来等赶到那里菜都凉了,宇文温决定下注搏一搏:父亲,你可要挺住啊! 第十六章 乱军之中(下) 安州大军中军处,主帅、安州总管宇文亮看着向自己冲锋而来的敌军骑兵屹立不动,身边士兵层层环绕准备迎接敌军冲击。 宇文亮不打算躲也不能躲因为他身边就是帅旗,帅旗在军心在帅旗倒军心散就算是他战死在旗下只要能保住帅旗那战局还有翻转的可能。 经过初期的慌乱后宇文亮冷静下来,对方用诈败之计引得己方上当攻势受阻可付出的代价也是过半兵力溃散,要收拢溃兵得花时间就算再次将他们投入战斗效果也未必好到哪里去。 所以己方只要站稳阵脚顶住敌方伏兵的反扑那么局面依然能够扭转过来,因为对方能投入反击的兵力也多不到哪里去。 同为大周官军各自军队的构成都差不多:作为骨架的战兵加上凑人数的征召兵。此次交战双方都号称有十几万兵力可实际上能打的战兵也就五到六万左右,其他的不过是临时征召的庄稼汉。 对方敢用诈败之计那么作为诱饵的肯定大部分是征召兵,能投入反击的无非是五万左右的战兵其中至少过半是步卒,宇文亮看见了北面大火知道是对方纵火将己方先头部队隔断所以在那边埋伏的应当是大部分的步卒。 依次推断向安州军本阵冲击的就是一到两万左右的骑兵,只要能抗住冲击就能稳住局势伺机反攻,但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中军仍在。 确切的说是中军帅旗仍在。 战场上厮杀士兵们都是看着旗色行动特别是战况不利的时候中军帅旗屹立不倒是士兵们最大的士气支撑,战况胶着之际若是本军帅旗倒了或是后撤了那么对士气的打击将是灾难性的。 五年前大周发兵攻打齐国拿下重镇晋州城随后齐国皇帝高纬率领大军反扑围城,守城周军情势危急周武帝宇文邕也率领八万援兵及时赶到双方展开大战。 齐军初战不利前线士兵稍微后退了些结果齐帝高纬这个昏君见状要先行撤退结果前线齐军瞥得大旗后退士气瞬间瓦解全军奔溃,周军乘胜追击一路追杀势如破竹最后齐国没挺上几个月就完蛋了。 宇文亮当时就在军中目睹了齐军的溃败过程所以记忆犹新,作为常年带兵作战的将领他也知道中军大旗不可轻动的道理于是决定要坚守阵地。 他知道己方左翼骑兵不过是暂时被对方骑兵纠缠住而士兵们经过了初期的恐慌后也会站住阵脚,对方只有用骑兵冲击中军阵要么击杀自己要么砍断中军帅旗才有一锤定音之效。 甚至自己死不死都不要紧他们只要把大旗弄倒就能造成安州军士兵全面恐慌:敌军已经攻下中军阵大势已去了! 如果此时自己上马撤离不光帅旗被放倒也跑不了多远,对方骑兵速度已经上来自己就算策马想跑也跑不掉了。 “本总管誓与帅旗同存亡,诸位奋力杀敌!”宇文亮下定决心大喝一声随即拔出佩刀向迎面冲来的敌军骑兵一指,围绕在中军外围的弓箭手不顾即将冲到面对前的骑兵拼命拉弓放箭。 奋力冲阵的征南军骑兵冒着箭雨疾驰而来,他们有的中箭坠马有的马前失蹄倒地身亡但更多的依然奋勇向前以血肉之躯撞向挡在面前的安州军士兵。 他们要为身后的同袍开路即便面前的是挺着长枪列阵的步兵也丝毫不惧,最先撞阵的骑兵被长枪捅中却依然凭着惯性连人带马数百斤的重量冲到阵中将安州士兵撞得血肉横飞。 羽箭射在身着重甲的骑兵身上除非命中要害否则无法阻挡他们冲锋的脚步,悍不畏死的先锋骑兵一个接一个冲入安州军阵型中激起腥风血雨。 冲锋而来的征南军骑兵用了数百骑的代价生生将数千步兵密集布阵的安州中军撞出了一个大口子,后继而来的骑兵循着缺口踏阵眼见就要冲到帅旗下却被奋不顾身扑上来的安州军士兵用身躯组成的人墙拦住。 突袭的征南军骑兵不怕死但护卫中军的安州军士兵也同样不怕死! 骑兵很厉害是不假但只要能把对方的速度粘滞下来就有反扑的机会,作为护卫中军的士兵同样有着必死的信念,一个个士兵们奋不顾身的向对方战马扑去尽管随后就被马蹄踏成肉酱也毫不犹豫。 只要能黏住骑兵,同袍们会为自己报仇的,只要大军获胜总管会重重抚恤自己家人的! 他们是安州总管的精锐部队,总管府优先分给他们田地免去家里的劳役,只要总管在那么家人就依然能过上好日子,如果总管死了大军败了那么所有的一切就没有了。 以生命为代价,安州军士兵硬生生的扯住了征南军骑兵的冲锋速度,骑兵们眼见着速度慢下来骑在马上根本无法抵挡两边涌上来的步兵也红了眼拔出佩刀下马肉搏。 安州军帅旗就在二十步开外,对方主帅就在二十步开外,此时不拼命更待何时! 他们疯狂的步行冲击面对安州士兵迎面砍来的刀锋不躲不避,任由对方砍中自己随即反手一刀砍向对方用一命换一命的方式保持突击速度。 他们开始冲击安州军大阵前就抱着必死决心: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没有时间纠缠没有时间犹豫,只要在对方周围士兵反应过来救援之前能杀掉对方主帅砍断帅旗那么全军覆没于此都是值得的,凭着这股悍勇之气下马肉搏的征南军骑兵们继续向着近在咫尺的安州军主帅突进。 当先一人身中十余创满身是血披头散发却双目发红奋力砍杀,宇文亮看着那人颇为意外因为他认得对方。 梁默,行军元帅、郕国公梁士彦麾下精锐部曲头目也是一名勇冠三军的猛将,随着梁士彦征战十余年无论是攻城先登还是冲锋陷阵都是身先士卒。 一名安州军士兵挥刀砍向梁默肩膀刀锋却顿在其铠甲上无法动弹,梁默也不多话直接用头猛地一磕将其脑门撞得血花四溅。 又有两名士兵一左一右挥刀向他砍来,梁默任由对方砍向自己肋部凭着铠甲硬生生吃下两刀随即舒展猿臂将两人脖子扯住往面前一撞双双头部受到重击即刻昏死过去。 眼见着手中长刀已经砍断梁默一把扯过一名安州军士兵当做石头举起来砸向围上来的其他士兵,在他的带领下马步战的征南军骑兵突破了安州士兵的包围向帅旗下的宇文亮冲来。 “连你都派来,郕国公算是下血本了。”宇文亮哈哈一笑随后大喝一声:“把梁默的人头砍下来!” 话音刚落宇文亮身边的精锐部曲投入战斗,他们是郎主的私兵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梁士彦有精锐部曲同样的宇文亮也有精锐部曲。 “挡我者死!”梁默状若疯癫面对一名敌人袭击不躲不闪硬吃了一刀之后猛然弓着身躯抱住对方的腰将其当做盾牌用肩膀抵着奋力向前推进。 不管对方有多少刀砍在背上,不管身上铠甲已经多处受损即将崩裂,梁默以必死之心奋力突进。 护卫宇文亮的部曲们挡在郎主面前奋力挥刀向这头人形凶兽砍去,数把长刀透过铠甲砍在对方身上却依然阻止不了其前进脚步。 借着梁默吸引火力其余征南军士兵奋力冲上前和护卫宇文亮的部曲们战成一团,双方人数越战越少而距离宇文亮也越来越近。 梁默的左手手臂被砍伤创口见骨却借此将对方一拳打倒,他的面前再无别人只剩下提刀冲来的安州总管宇文亮,任由长刀刺进自己腹部之后梁默面露疯狂扯住宇文亮握刀的手随即一个头槌撞向其头部。 砰的一声血花四溅,梁默额头撞破鲜血淋漓宇文亮带着头盔却被撞得头昏眼花 “郎主让我砍下你的首级!”梁默大喝一声将刺进自己腹部的长刀拔出高高挥起就要向半坐在地上的宇文亮砍下,旁边忽然冲来一个中年人将宇文亮撞开随后替其承受了那一刀。 梁默见一刀落空要抽刀再砍却被那人用双手紧紧抓住刀身,其人年纪颇大虽然力气不如梁默却不顾双手被割将刀身一扭硬生生从梁默手中夺下长刀。 “想要过去得除非我死了!” 眼见梁默要扑向旁边的宇文亮那人大喝一声随即抱住对方双腿将其扯倒在地滚作一团,趁着机会宇文亮起身后退被两名赶上来的士兵护在身后。 梁默左臂没力肉搏处于下但他疯狂的用口生生咬下中年人手臂上一块肉,趁着对方手劲一松又是一个头槌要将其撞得头昏眼花。 然而中年人同样疯狂他自知力气不如对方竟然不躲不避也用头与其对撞,数个回合后终于体力不支被梁默一把掐住脖子。 满脸是血头昏眼花的梁默因为被中年人纠缠错失先机,宇文亮已得到赶来支援的士兵保护再无法靠近。 身后同袍伤亡殆尽赶来中军增援的安州军士兵越来越多其他骑兵还未冲入中军,如今已不能将宇文亮首级砍下更是不可能全身而退那么梁默决定再杀一人陪葬。 “老狗,去死!”他双目猩红手上就要用力把中年人喉咙捏碎。 破空之声响起,梁默只觉得脑袋一痛随后全身力气散去,视线偏转他看见一群安州骑兵向自己所处中军冲来当先一人手持骑弓似乎是刚射完箭的样子。 那人约十五六岁年纪与这个差点被自己捏碎喉咙的中年人面貌有些相近。 “就差一点点...”梁默倒在地上不甘的喃喃自语,就在即将失去知觉前恨恨的望了一眼被士兵簇拥着的安州总管宇文亮。 第十七章 白雾车 宇文十五一箭射死掐着自己父亲脖子的敌军士兵之后策马靠近己方中军,他受了郎主宇文温的命令率领手下三百骑兵前来保护主帅、安州总管宇文亮。 “是十五么!”宇文亮站在帅旗下喊着,他看着这批骑兵接近颇为意外因为这是自己次子宇文温的宝贝骑兵。 眼见着宇文十五在马上行了个礼宇文亮刚想问宇文温及其麾下新军在哪里却听得身边部曲焦急的喊着:“郎主,又有敌军骑兵冲过来了!” “结阵,结阵保护中军,保护主帅!”将领们声嘶力竭的大喊着组织士兵们结阵迎接敌军骑兵冲击,宇文十五抬头望去只见上千征南军骑兵正向己方冲过来。 他们人马具甲杀气腾腾不用多想肯定是向着中军冲来意图击杀安州军主帅宇文亮,宇文十五没有丝毫犹豫一声唿哨领着手下三百骑兵转向对方离开前喊了一声: “老郎主,十五奉小郎主之命前来助阵!” 那名为了保护宇文亮和梁默肉搏弄得满头是血的中年人对着宇文十五的背影大声喊着:“兔崽子给老子活着回来不然扒了你的皮!” 宇文十五听见父亲的喊话也不回只是摆摆手什么也没说,身后骑兵排成“八”字形以他为矛头径直向迎面而来的征南军骑兵冲去。 征南行军总管、荆州总管吐万绪领着骑兵以锥形阵犁开乱作一团的安州军大阵向着面前数百安州骑兵冲来,其身后就是安州的中军阵。 “螳臂当车!”他嗤笑一声示意副将吹起号角准备迎战,只要己方将这两、三百骑兵碾过那么随后已经被冲击过一次的安州中军阵就完全没有办法抵抗了。 按照战前部署吐万绪和行军元帅梁士彦部曲梁默各领一千骑分成左右两翼一齐突击安州大军的中军阵,方才冲阵时吐万绪所处的右翼被安州骑兵阻截耽误了时间,但他一点也不失望反倒战意昂扬。 因为他已经远远看见安州中军阵的防御阵型已经残破不堪,方才梁默率领的骑兵冲阵功亏一篑但也将对方士兵大量杀伤,现在就是吐万绪及其手下骑兵补刀的大好机会。 吐万绪知道再也不能拖下去了,己方所用诈败之计虽然成功但隐患也不是没有,若是不能尽快击杀安州军主帅宇文亮顺便砍断中军帅旗那局势有可能翻转。 不,是已经开始翻转了。 吐万绪一路冲过来发现起初十分慌乱的安州军士兵开始结成许多小股部队,他们停止逃跑而是试图正面抵抗己方骑兵而且人数越来越多。 再这样下去己方冲入大阵的骑兵速度会越来越慢,再耽搁下去不撤退就会陷入步兵包围再也出不来,所以当务之急就是击溃安州大军的中军。 这也是战前就定好的策略,诈败之计再怎么成功也不能一口气吃掉安州军大部所以要靠击杀对方主帅引发全军崩溃。 吐万绪不认为自己会输,他从军数十载征战南北练成一只精锐骑兵现在无论谁横在面前都不可能挡得住。 就在双方距离越来越近时吐万绪弯弓搭箭准备先用骑弓射一箭然后拔刀迎接对冲,可就在这时他发现对方骑兵拿起的不是骑弓而是一只棒状物。 “装神弄鬼!”吐万绪冷笑一声,因为去年朝廷大军在郢州长寿城外和安州军决战时骑兵被莫名其妙的巨响惊扰导致全盘崩溃,所以此次冲阵他们把坐骑的耳朵都给堵住了。 他认为对方故技重施故而未曾放在心上就等着距离再近些就放箭,就在这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就如同一阵风刮过耳边。 然后吐万绪觉得自己左肩似乎接连被两只长枪狠狠刺中而胯下马匹头颅也迸出血花溅到脸上,接着坐骑一沉他跟着向前一栽径直撞到地面上。 咔嚓一声他只觉得自己腰间一痛随后腰一下部位再也没了知觉,恰巧此时面朝敌方骑兵方向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视线里从自己身边冲过的手下骑兵身上绽放出朵朵血花纷纷坠马。 ‘这是怎么回事?’吐万绪面色痛苦心中冒起巨大的疑惑,他实在想不明白对方手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能有如此大的威力。 自己麾下身经百战的骑兵还没和敌方用骑弓对射就倒下二十余骑,他转头看去敌军忽然向左右两侧拐弯后撤让出中间的十余辆车厢低矮的小马车来。 敌军骑兵把后背让给了自己就等于是自寻死路,己方骑兵速度已经起来只要径直冲过去对方就是个死可就在敌军骑兵拐过那些呈一字排列的马车后忽然间车厢冒出白烟相互之间成一大片白雾。 ‘一阵雾也想阻挡我军铁骑。’腰骨断了的吐万绪躺在地上意识开始模糊,他强打着精神要撑下去,他要亲眼看着己方骑兵冲入中军阵将宇文亮斩首如此才能瞑目。 他觉得这阵白雾就算有毒也不可能把瞬间冲过的骑兵弄倒,然而事实上看到的是己方骑兵冲入那阵白雾中随即战马嘶鸣人仰马翻,迷雾蒙蒙中已经有将近上百骑兵坠马而后引发更大的伤亡。 骑兵集群冲锋并不是密密麻麻靠在一起而是前后左右间都保持一定距离,这样可以避免前排骑兵坠马或者坐骑倒地时不会妨碍到后边骑兵继续冲锋。 就算前排骑兵有坠马的后边冲上来的人若是不能躲避通常会不顾伤者径直踏过,至于这样会否导致同袍丧生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然而这突然形成的雾墙硬是让冲入其中的骑兵全部完蛋,再后一些的骑兵堪堪拉住缰绳将坐骑扯住却丧失了速度停了下来然后陷入了绝境。 他们的两翼是安州军步兵,虽然阵型散乱的步兵不能和已经冲起来的骑兵当面对抗但是要一拥而上对付原地打转的骑兵那是再轻松不过。 安州军步兵从两边一拥而上用手中长枪乱捅,骑兵们再厉害也只有两只手,一千骑兵在冲锋时遭受迎头重击连带倒在雾墙里的不过百来骑,可由此带来的连带影响导致过半骑兵被如潮的步兵淹没。 ‘完了...’这是吐万绪在自己头颅被己方慌乱的骑兵踏碎前最后一个想法,他那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立下不朽战功的雄心壮志也一同被马蹄碾碎。 面对越来越薄的雾墙少量的征南军骑兵心有余悸从两边拐过试图继续向前冲却,他们为了躲避雾墙导致速度慢下来不少结果被候个正着的步兵们缠住,有四百余骑兵奋力突围仓皇逃跑。 雾墙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终,宇文十五领着手下们掉头又向被步兵围着的敌军骑兵冲去收割人头。 他右手握刀借着坐骑的速度向一名徒步逃亡的征南军骑兵冲去,刀锋划向对方脖子随后一凝似乎被什么东西阻滞了一下但又立刻挣脱束缚重获自由,鲜血四溅一颗人头滚落地面。 尘土飞扬,两只数量对比悬殊的骑兵对冲却没有如同周围安州士兵所料般引发惨烈的对撞,这只安州骑兵用奇怪的手段将对方杀得人仰马翻。 “小心点把车子拖回去,那什么铳都收好了要是弄丢了自己赔钱给统军!”宇文十五向周边打扫战场的属下嚷嚷着,他扬了扬左手拿着的‘金属棍’随即小心的将其查到鞍前的枪袋里。 突入大阵的敌军骑兵已经完蛋,四周都是目瞪口呆的己方士兵所以宇文十五等人放松不少。 “幢主,这什么什么铳到底有多贵啊?”一名队主笑眯眯的拿着那连珠铳策马近前问道,“若是郡公能给每人多配一杆那我等还会怕谁!” “郡公?叫统军,如今正在战场上砍人得叫郡公做统军!”宇文十五指着那人笑骂着,“一杆两百贯,哪来那么多钱人手一只,再说这打完十五发就嗝屁了你以为是什么东西还一人两杆,这什么什么铳叫做大定元年......” 他憋红了脸都念不出完整名字随即一咬牙:“反正叫做骑兵铳就对了!” 另一名队主策马近前接下话茬:“这是大定元年试作型气动力骑兵连珠铳,铳长五尺三寸备弹十五粒可连发有效射程七十步,七十步范围内前十粒铅弹能将筒袖铠的前胸打穿。” 他说完后微笑着对周围同袍补充了一句:“宇文统军说了,总共二十杆骑兵铳谁要是没死却弄丢了得赔两百贯外加小黑屋待上一夜......” “坏了要不要赔?”一名骑兵怯怯的问道。 “铳在就行了。”宇文十五没放在心上,说完后他想了想环顾四周大声吆喝:“谁的铳坏了就举手,就是还有铅弹可是扣扳机发射不去的那种。” 话音刚落骑兵们纷纷举起了手,原本还笑逐颜开的宇文十五瞬间蔫了。 。。。。。。 战场北部,原本烧成火海的征南军营地已经熄火,大群原先乱成一团的安州军士兵如今集结在一个长枪阵两侧,在他们面前是一大片虎视眈眈的征南军士兵。 先前追击败兵冲过营地结果遇伏还被火海隔断的安州军一部被伏兵围杀伤亡惨重但依然苦苦支撑着终于等到了己方的支援,只是在他们之间还有大批精锐的敌军士兵阻隔。 安州军的长枪阵正是统军、西阳郡公宇文温麾下新军所排出的‘锐士’方阵,他们在此处乱作一团的安州军即将崩溃前及时赶到聚集士气将大火扑灭,然后准备和征南军伏兵们战个痛。 一个要救一个要拦所以瞬间爆发血战,首轮肉搏战过后征南军在长枪阵前损失惨重被迫后退,安州士兵因为己方强力援军的到来重新燃起了斗志。 双方剑拔弩张就要开始第二轮而宇文温站在长枪阵中军里看着面前的敌军纠结不已,旁边的幢主许绍正怂恿他上火油弹杀敌。 “用那玩意对付面前这帮鸟人太浪费了。”宇文温想想火油弹的造价再想想杀伤目标的性价比真是心疼得直哆嗦。 那玩意他打算留着在下一次大战中作为翻盘杀手锏使用,此次出征截止目前为止已经把带出来的各种‘高科技’武器用得七七八八,宇文温烧钱烧得钱包都要瘪了再也不能装大户摆阔气。 还有一个是给宇文十五率领的骑兵配上的黑科技武器“大定元年试作型气动力骑兵连珠铳”,造价为每杆连珠铳两百贯装备数量为二十杆。 威力很大可故障率很高持续作战能力太弱在战场上基本属于一次过事后再装填的用品,光是一个只能说堪用而不能说合格的储气瓶就要花一百贯宇文温已经没有那么多钱和产能给骑兵们多配些这种玩意。 骑兵铳通过储气瓶放气发射弹丸但气瓶用完后光是打气就要打上大半天,‘平均无故障射击次数’极低平均每十一发就坏需要修理。 综上所述这东西完全是半成品类似于‘最终决战兵器’,想要弄出个神机营光从财政角度来说根本负担不起。 这是林有地领着‘机加工部’利用水力钻床花了四个月时间加班加点弄出来的神器,其间废品无数成品率低花费甚巨,为了能在大战之中搞个大新闻宇文温‘违反科学规律’强行让骑兵们装备了这种半成品。 还有别出心裁的‘拖曳式白雾车’,能将车厢上装着的生石灰瞬间喷出形成‘雾墙’让穿过其中的敌军骑兵中招倒地,每辆造价三百贯。 这次出征宇文温把能实战的所有高科技武器都带上了因为形式很明显:钱可以再赚,只要安州军能击败朝廷大军那就家宅平安,所以大军不能败,宇文温也决不允许大军败! “他们先打得过长枪阵再说。”宇文温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敌军步兵面无表情,摆出姿势准备大手一挥下令进攻:“传令...”。 话还没说完被张鱼一把撞开,就在他脑袋一摆的同时一只雕翎箭擦过他面颊从原先面部位置飞过。 雕翎箭钉在身后的马车车厢上,被张鱼撞倒在地的宇文温看着那颤抖不已的箭杆双目发红:“全军进攻!” 第十八章 反推 史万岁放下手中强弓看着安州军长枪阵遗憾的叹了口气随即从人墙上跳了下来,方才那一箭差点就射杀敌军长枪阵主将。 “史万岁,你不是自夸射术了得百发百中么。”身边一名队正冷笑着说道,“难道没射中?” “末将...在下失手了...”史万岁呐呐而言。 “废物!” 周围一阵奚落声传来史万岁握着强弓的左手上青筋暴露随后消失,他不住苦笑着:“末将...在下让大伙见笑了...” “史万岁,你现在不是大将军而是和我等一般是普通士卒,别成日里末将末将的!”队正抛下一句话就再未言语。 对面安州军响起的号角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们看见安州军开始向己方前进。 “拦住他们,元帅有令敢退者格杀勿论!”督阵将领们高声喊叫着,他们见己方士兵明显对安州军的长枪阵有畏惧心理赶紧施压。 “再顶一会,等大军骑兵破阵安州叛逆们就完蛋了!” 史万岁将弓箭收好,拔出佩刀看着前方逼近的安州军战意满满,他看着长枪阵中军大旗默默下定决心:‘方才给你躲过了一箭,此番定要亲手砍下你的脑袋!’ ‘然后就能凭着军功重新拿回爵位!’ 六月上旬史万岁的官职还是大将军、爵位太平县公,然而突如其来的变故改变了这一切:皇帝的岳父司马消难勾连‘伪周’丞相尉迟迥企图在长安城发动兵变要策应西进攻打洛阳的伪周军。 兵变还在策划中就被丞相杨坚扑灭,这原本和史万岁没什么关联可他交往甚密的好友、大将军尔朱绩却陷了进去。 虽然丞相手中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史万岁和谋逆事件有关但史万岁还是因此被夺官罢爵即将发配西域边疆做戍卒,恰逢朝廷任命老上司梁士彦为征南行军元帅他便上门毛遂自荐愿意作为军中普通一兵随军南下立功赎罪。 梁士彦知道他的能力不错所以向丞相杨坚求情让其争取到一丝机会,但也就这一次南下平叛的机会如果没有建功那就老老实实去边疆喝西北风。 史万岁不甘心,他并未参与谋逆却因此丢掉了军职和爵位所以想着要‘死灰复燃’。 所以刚才鏖战之中他要施展百步穿杨的箭术射杀安州军长枪阵里的主将,因为此处是平地没有制高点到处都是人头攒动所以他好歹说得队正让几个同袍搭成人墙随后自己爬上去借机狙杀对方将领。 但那也只有一瞬间的机会,长枪阵里随行战车上有弓箭手躲在车厢后四处瞄准专射己方出头鸟,史万岁运气很好刚一攀上人墙就看见长枪阵里几个将领模样的人围着中间一人。 一百步的距离对于史万岁来说不在话下他毫不犹豫的瞄准对方面庞放箭结果被其身边一人推开功亏一篑。 正走神间史万岁听得四周一片慌乱抬头看去竟然是安州军长枪阵内战车上的大弩发射许多奇怪东西在己方人群中冒起阵阵白雾。 然后许多被白雾笼罩的征南军士兵们双手捂着喉咙面色痛苦的倒下满地打滚,对面的安州军随后擂鼓前进掩杀而来。 面对着士气越来越旺的安州军他们已经快支持不住了尤其是那步步推进的长枪阵完全没办法突破,如今对方借着毒烟开路更加势不可挡。 白雾很快便散去但已经把征南军士兵的士气消磨大半,安州长枪阵在两翼其他同袍的掩护下踏着鼓点步步前进将任何敢阻挡的人捅倒在地。 但这不是退缩的理由在督战将领的监督下征南军士兵爆发出最后的勇气,弓箭手奋力拉弓和长枪阵内战车上的敌军弓手对射以一换一甚至二换一的代价压制着对方。 更多的士兵找来盾牌连成一排组成盾阵迎向安州军的长枪阵,他们身后是手持短兵的同袍就等着贴近了长枪阵便冲上去肉搏。 一时间聚集在安州军长枪阵面前的人越来越多,士兵们就等着一次大爆发用血肉之躯突破对方的长枪阵。 就在双方即将接触时长枪阵先爆发了:十几名膀大腰圆身着两当铠的安州军士兵走出队列,他们将手中陶罐上的绳索扯下后立即将其向征南军人群中间扔去。 十余朵火焰在人群中升起刹那间一个火海就这样出现在双方交战之地,蔓延开来的焚身之火之中无数人全身着火哀嚎着四处逃亡然后又引燃了其他人,密集结阵的征南军士兵瞬间被蔓延开的大火吞噬。 不远处被部曲环绕指挥作战的征南军元帅梁士彦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大火,先前被包围的安州军残余士兵连同包围着他们的征南军士兵亦是哑口无声的看着那冲天大火。 就连安州军长枪阵两翼的士兵们也看着这场或发愣,单就火势而言这还比不上之前营地里那场截断安州军的大火,但葬身火海里的人却要多上许多。 因为那些征南军士兵正在密集结阵准备硬抗长枪阵已经到了人挤人的地步,这一把火下去不知道有多少人化作灰烬。 火势渐渐消去一阵阵让人恶心的气味迎面扑来,无数人看着眼前惨状又闻到这股焦味更是控制不住干呕起来, “想吃人\\肉么?”宇文温看着面前恶心一幕面无表情,身边的许绍和陈五弟面色惨白的看着他摇摇头。 作为一手促成如此惨状的罪魁祸首宇文温丝毫没有后悔,没有后悔将火油弹全部用掉,没有后悔用如此残酷的手段取了上千人性命,没有后悔面对眼前的一个个人形焦炭。 方才在阵中那一支差点得逞的冷箭射醒了他,让他从患得患失中醒悟过来,宇文温想起了长安城里因为患得患失导致行刺杨坚失败的赵王宇文招。 猎物还没到手就想着怎么个吃法,自己没有这个资格东想西想! 此役万一安州军败了就全完了,朝廷大军一路南进那些昔日笑面迎人的安、襄、黄三州官员迟早要翻脸,其他人皆可降唯独宇文亮、宇文明、宇文温父子三人不能降。 去年二月底在大殿上要和昏君宇文赟同归于尽的勇气哪里去了?五月到北江州刺史衙门杀人夺权的勇气哪里去了?八月在长安街头要和杨坚同归于尽的勇气哪里去了? 赚了几个小钱就放不下了,莫非要等着家破人亡、妻子沦为他人玩物再后悔么? 宇文温对于自己先前的患得患失感到极度反感所以他决定全力以赴:“擂鼓,全军突击。” “不投降的杀,敢反抗的杀,挡在军阵前的全部杀掉!” 鼓点声响起,长枪阵应声而动,长枪兵们踏着鼓点声缓缓前进,挡在枪阵前的征南军士兵被他们毫不留情的捅翻在地。 征南军士兵方才与这密不透风的长枪阵交战先是被诡异的白雾弄倒一片,又被那让人心惊胆战的纵火手段烧得七零八落如今对方径直反推过来他们再也抵挡不住了。 朝廷赢也罢输也罢和他们再无关系,反正无论是谁掌权还得靠他们这些当兵的卖命,自己毫无意义的死在这里那家中老小怎么办? 长枪阵突破重重阻截前进带动了两翼的安州军士兵,整个战线仅仅是刚开始遭到了征南军的凝滞随后便在长枪阵的率先前进下全面突破。 兵败如山倒,督阵的将领们再也阻挡不了士兵们的溃逃,他们在安州军的逼迫下溃不成军调头向北跑去。 征南元帅梁士彦声嘶力竭的指挥部将们阻止颓势,他想不明白这安州军到底有什么高人指点能弄出如此多的手段来。 今日决战为了防止对方可能存在的大威力军械他和总管们定下诈败之策,起先一切进展顺利把安州军追兵前锋连同其右翼的骑兵截住动弹不得。 随后投入的两万骑兵开始进行第二步:斩首和搅乱安州军大阵,用一万骑缠住安州军左翼骑兵后另有精骑分数股冲入安州军大阵搅得天翻地覆,然后就是两千骑分左右两路直接冲击安州中军斩杀敌军主帅宇文亮。 但是现在全部失败了,率先冲击中军是他的部曲头目梁默率领的一千骑兵,梁士彦远远看见他们在不要命的冲击已经攻入中军帅旗下最后却没了动静。 然后是荆州总管吐万绪的左路一千骑兵,还没冲到中军时就莫名其妙的被一阵白雾挡住随即溃散。 行军总管杨素等人领着数千骑兵冲入大阵里四处搅动效果刚才是还不错,可自从河西营寨守军出动后局势就变了。 他们将慌乱的士兵们聚集在一起,原本即将奔溃的安州军大阵如今又重新稳定下来,那个长枪阵更是一路北上试图支援那些被包围的安州军士兵。 长枪阵在进军途中己方骑兵不停骚扰企图迫使对方停下脚步,结果其阵中随行的战车上大弩发射出的东西制造出大量白雾导致骑兵损失数百无心恋战。 他们一路进军一路凝聚大量士兵随行,己方骑兵压力巨增被慢慢逼出了安州军大阵,而长枪阵逼近到这里后不但聚集了被大火和己方死士搅得人心涣散的士兵更是一举将伏兵们打得伤亡惨重。 “宇文亮,你到底还有多少手段没使出来!”梁士彦不甘心的看着远处模糊不清的安州军帅旗喃喃自语,他不甘心就这样败在武略平平的庸才宇文亮手上。 若是没有这什么白雾,没有这层出不穷的纵火手段他怎么会面临如此局面,虽然现在看起来双方杀得难分难解可作为一名老将梁士彦知道己方败了。 诈败之策就是险中取胜,如今己方所有手段都用尽却未能一举击溃对方那么接下来的反扑就无可奈何了,因为对方应该还有襄州那边来的援军。 双方混战在一起而己方不能取胜也无法后退,对方的援军再投入战斗己方就必败无疑, 行军总管杨素领着骑兵在安州军阵左突右冲却渐渐被将领凝聚起来的安州军士兵挤出外围,眼见着安州军大阵渐渐稳定他不由得急躁起来。 回头看看北面只见己方伏兵已经溃不成军,罪魁祸首就是那个长枪方阵。 “早知如此,方才就应该当机立断!”杨素咬牙切齿的喃喃自语,之前由他的部曲杨六率领的骑兵骚扰长枪阵失败,对方竟一路北上去支援安州军被伏击士兵。 昨日就是这个长枪阵让自己损失惨重,未曾想今日又让这个长枪阵坏了好事! 杨素已经注意到这只队伍打出的旗号,其上‘宇文’二字赫然可见,安州叛军里姓宇文的只有三人:宇文亮及其长子宇文明、次子宇文温。 他知道安州总管宇文亮坐镇中军所以长枪阵应该是宇文明、宇文温其中一人率领,按说就任襄州刺史的宇文明不该在此所以应该是那个不成气候的宇文温在阵中。 宇文温去年七月底到十月中旬在长安滞留,杨素听坊间传闻此人成日花天酒地、放浪形骸兼之说话不过脑行事不着调成日里惹是生非,此时此地实在难以置信是这个废物在领军。 “总管,总管!”一名骑兵面色惊慌的向杨素大喊着,“安州的援军到了!” 杨素闻言抬头望去只见安州军左翼后方扬起了大片尘土,那是骑兵集群奔跑时常见的景象,只是犹豫了片刻他便下达命令:“全军撤退!” “可是未得元帅命令就撤退,事后军法...”有骑兵小心翼翼的提醒着,未听号令就擅自撤退这可是大罪。 “有什么事本总管一力承担!”杨素当机立断,一名合格的将领必须在战局已经明了的情况下就做出决定没必要等到最后输得一塌糊涂才后悔。 对方的援兵已经来了己方必败无疑,他认为在己方必输的情况下留在战场上继续厮杀是毫无意义的,既然败了那就要尽可能把精锐兵力保住尤其是骑兵。 在杨素的喝令下骑兵们离开战场调转马头向北疾驰而去,就在此时征南军中军处响起了撤退的号角声,看来行军元帅梁士彦也与杨素有着同样想法。 回望安州军的援兵,杨素苦笑一声仰天长叹道:“本来,是可以在敌军援兵赶来前解决宇文亮的啊....” 第十九章 史万岁?你是史万岁? 史万岁面向下趴在地上诈死,无数安州军士兵从他身上踩过去也依然一动不动。 方才安州军用了耸人听闻的手段纵火将己方士兵烧成焦炭时史万岁侥幸逃得一命,他原想着后撤与己方大部队汇合可已经来不及了对方军阵已经推进到面前,敢起身跑的话就会被射成刺猬。 敌军的援兵来了而且还是骑兵,朝廷大军眼见着就要败了再想反败为胜机会渺茫,所以史万岁决定先浑水摸鱼等战场平静下来再找机会溜人。 至于以后怎么办他心中一片茫然:大军溃败自己再跑回去又能如何,安州军攻城器械威力巨大己方败兵就算想守城也未必守得住,。 父子二人为大周效忠多年未曾想临了临了竟然要给对大周居心叵测的外戚、隋国公杨坚卖命,史万岁只叹天意弄人。 五年前大周灭齐他的父亲在和齐军作战时阵亡,作为功臣之子史万岁继承了太平县公的爵位继续为大周效命。 原以为在英明神武的先帝宇文邕带领下大周一统天下太平盛世即将到来而自己也能过上富家翁的日子,结果即位的宇文赟却是个昏君不到两年就把大周弄得人心涣散。 老天有眼把这为非作歹的混蛋收了可对于登基的小皇帝史万岁实在提不起效忠之心,所以小皇帝的外公杨坚执掌大权史万岁也无所谓,唯一纠结的是无辜被连累丢了爵位他咽不下这口气。 “统军,是我方援军来了!” “大局已定,征南军这回无力回天了。” “统军,是否让方阵停一下?” “好吧,让士兵休息一下。” 安州军长枪阵缓缓移动着,正当史万岁走神时耳边传来说话声,他知道自己已经处于长枪阵的某处空隙中,也知道自己听到的说话声大概就是从长枪阵主要将领口中传出来的。 他趴在地上本就把脸对着南方,轻轻的睁开眼待得适应光线后看清楚了眼前景象:大约五步外几名将领打扮的男子围着一个同样是将领打扮的年轻人。 那人约十五六岁年纪,看周围人一股笑容可掬的样子那他应当就是指挥这长枪方阵的主将。 ‘十五六岁么,想当年我第一次上战场也是十五岁啊...’史万岁想起自己第一次上战场时的情形,就在这时忽然手上一痛却是一个士兵正好踩着他的手停下。 因为一时走神他没能忍住疼痛动了动手结果被对方发现:“咦?有人装死!” 史万岁心中叫苦随即一咬牙猛然爬起身,见着敌方主将及身边一干人等都没反应过来把心一横:‘你我无冤无仇,要怪就怪自己在战场上掉以轻心吧!’ 他决定挟持敌军主将自己才有机会逃跑,能不能逃出去是一回事但拼不拼是另一回事,至于下一步怎么办就走一步看一步了。 就在这时面前突然跳出一个皮包骨手持匕首向他窜来,史万岁一心要抓敌军主将没心思与其纠缠便不打算躲避以吃下一刀的代价继续突进。 然而那皮包骨似乎看透了史万岁的想法,手中匕首虚晃过后三窜两跳贴了上来一脚向其裆部踢来,史万岁见状不得不扭动身形躲开。 他觉得自己就算被刀捅到胸膛也能捱,可那话儿被踢中了是个人都忍不住。 史万岁正打算往前冲可那皮包骨身手不错在他面前飘来飘去纠缠着,就这么耽搁了一下身边已经呼啦啦围上一群士兵个个拔出刀对着他。 “逆贼,方才一箭没有射中算你走运!”史万岁心知万事皆休随即破口指着那年轻将领大骂。 “王八蛋,刚才的冷箭是你放的?!”宇文温看着面前这个指着自己破口大骂的汉子一愣随即冷笑,方才他在阵中差点被一只‘穿云箭’给秒了导致自己最后‘爆种’。 现在那鸟人竟然还敢装死来刺杀自己,宇文温觉得自己是不是看起来人畜无害所以被人惦记上了当软柿子捏。 “逆贼!莫要以为安州能猖狂...”史万岁决定临死前骂个痛快。 “给本将拿下!”宇文温懒得和对方废话直接下令来个痛快,士兵们闻言便围上去捉人。 然而史万岁凭着一把匕首左右招架竟然就逼得士兵们无法上前,正当他抱着侥幸心理要冲向这个年轻主将时一人挡在面前。 “拿刀,莫要说我欺负你!” 话音刚落一把刀扔在史万岁面前,他低头看看刀又看看那人不由得双眼发红随即握着匕首冲了上去:“休要小看人!” 史万岁不愿意被对方如此小觑决定就是死也要死得有尊严一些,对方年约二十五六岁身形一般看起来不像是力大如牛的人物,况且双手持长刀却站得如此之近在他看来就是找死。 贴身近战匕首可比什么长刀有利的多! 然而史万岁没能在对方手上过几招便招架不住方寸大乱随后被其一脚踹翻,那人手持长刀按理说贴身近战施展不便可不知用的什么刀法竟然将全身护得水泼不进。 “拿刀,莫要说我欺负你!” 史万岁见对方如此蔑视自己一股热血冲上头来咆哮着冲上前去要拼命,他不想分出什么身负就要同归于尽所以不打算躲闪就要硬吃几刀然后贴上去用匕首乱捅。 结果对方如同耍猴般不断挥刀将其耍得团团转最后还是一脚将他踹翻。 “拿刀,莫要说我欺负你!” 第三次听到这句话史万岁气得几乎要把牙齿咬碎了依旧抓着匕首向前扑上去然后还是没过几回合便被一脚踢翻,匕首跌落一边。 “拿刀,莫要说我欺负你!”杨济面无表情的看着手下败将第四次说出这句话。 所谓猫玩老鼠不过如此。 史万岁自幼习武弓马娴熟擅长骑战,步战玩刀的话一般人也抗不住他的一身力气可如今眼前这浓眉大眼拿长刀的明显更胜一筹。 眼见着近身对抗为人戏耍,他从地上爬起后也不拿刀而是大叫一声一头向对方撞去却被两边士兵一拥而上打倒按在地上。 “玩个匕首都玩不顺溜有脸学人刺杀!”宇文温走到面前低头看着他开始放嘲讽。 披头散发的史万岁奋力昂起头看着面前之人正要破口大骂却听得号角声此起彼伏,那号角是从南面传过来的随后无数欢呼声如潮般传来。 “是中军帅旗,总管往这边来了!” “大军压上来了,征南军完蛋了!” “是骑兵,是襄州的骑兵,他们在包抄!” 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议论声、欢呼声,史万岁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随后全身软了下来:败了,朝廷大军还是败了,这一败不光征南军大部分兵力完蛋,恐怕荆州总管府大部也保不住了。 史万岁任由士兵将自己架起来没有任何反抗,他双眼无神的看着那年轻人再无言语。 “刚才那么嚣张...莫非你是郕国公手下的那什么梁默?” 听得对方问话史万岁惊讶不已:郕国公梁士彦手下那个十分能打的部曲头目梁默名气竟然传到安州军一个普通将领耳边了? 他先前注意到长枪阵的人数规模要是连着弓箭手什么的算在一起大约也就两千至三千人之间,如此犀利的军阵看样子其中士兵不像是府兵所以按常理来讲领军将领的军职大约也就是下辖三千兵力的统军一类。 统军官品为正五命,这一级别的将领可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 “不说话那就算是了,你,回去劝你家郎主赶紧投降吧,逃回穰城死守是守不住的就算是跑到上宛都没区别!” 上宛是这个时代对于南阳的称呼,为东汉光武帝刘秀起家之处也是传闻中三国时代诸葛卧龙躬耕之地,为荆州总管府除了州治穰城外另一处要地。 史万岁闻言嘴巴一张一合却说不出话来他发现对方把自己误认是郕国公梁士彦手下部曲头目梁默。 “走吧!”宇文温示意士兵们把面前这人往阵外推,“本将说放就放不会有人放冷箭,不过你要是走不快被骑兵给砍了那就阿弥陀佛了。” 史万岁纠结了一会还是没有冒名顶替:“在下不是梁默。” “哦,那就当做是吧,去和你家元帅说赶紧投降。”宇文温没有被对方的实话实说‘感动’,他觉得对方敢诈死行刺怕也是梁士彦手下部曲,精锐的那种。 先前那一箭在差点让他丧命的同时也敲醒了自己:自己没有资格患得患失! 一个莽汉杀了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放回去‘扰乱军心’借此体现安州军的‘宽大政策’,若是行军元帅梁士彦投降的话那对杨坚的伤害可是加倍的。 眼见着对方士兵将自己往长枪阵外推,史万岁回头看看阵外漫山遍野正在乘胜追击的安州军挪不动脚步心中悲凉:自己还能去哪里? 母亲早已去世而年初妻子便病故了,他没有一儿半女已然是孤身一人,也没脸回去找梁士彦求对方再给个机会。 “史某没脸回去,还请将军给个痛快!”他自知已走头无路转身向宇文温说道。 “屎某?是史某吧,本将见你射得一手好箭杀了可惜回去劝劝同袍们不要挣扎了,兄弟们为大周效力了那么多年何苦为奸臣杨坚卖命。”宇文温摆摆手,“败就败了哭喊着让给个痛快是怎么回事,莫非杨坚是你恩人竟如此的忠心耿耿?” 史万岁只是沉默不语面色一阵红一阵白,一边的陈五弟、张鱼觉得奇怪而杨济和许绍见状却望向宇文温,眼神十分‘暧昧’。 ‘看什么看以为我不知道么...’宇文温被这两位盯得浑身不自在腹诽不已,他大约猜出了面前这人的心思:无路可走却不想自杀索性把命交到自己手上,说白了就是想认命投降又抹不下面子。 他见对方箭术好像很不错的样子觉得招募了教士兵练箭也不错便切换到招揽模式:“嗯,你箭术不错?正好我军缺弓箭教头,不如屈就一二如何?” “多谢将军不杀之恩!”史万岁单膝跪地抱拳朗声说道,“不知将军如何称呼?” “宇文温,西阳郡公宇文温是也,如今战场之上叫统军即可。” 史万岁闻言心中惊讶不已,此次朝廷大军南下要的就是宇文亮、宇文明、宇文温父子三人的人头,没曾想竟在战场上给这宇文亮次子宇文温给打败了。 他曾听坊间传闻说这宇文温在长安时是个浪荡富家郎君行事完全不着调是个废物般的人,没想到却有如此厉害的军阵。 “还未请教壮士姓名?” “在下史万岁,原为大将军、爵位太平县公因罪被发配军中效力。” 在场众人闻言倒吸一口冷气他们还以为面前这人充其量不过是哪个将领的部曲未曾想竟还是个大将军,这可是正九命的官品级和自家的郡公品级相同。 宇文温也愣住了,不是因为那什么官职爵位而是因为名字。 “史万岁?你是史万岁?” 史万岁闻言点头说是随即问统军有何吩咐,宇文温看着他用不可置信的语气问道:“你被罢官夺爵不是应该去敦煌做戍卒了么来这里做大头兵干什么?” 第二十章 胜利 宇文温看着面前已被招揽的史万岁有点发呆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好运气弄得有些不敢相信:史万岁,历史留名的猛将,隋初四大名将之一的史万岁被他招揽了。 他差点喜极而泣仰天长叹:‘老天有眼,我这一仗烧了差不多十万贯钱总算有好收成了啊!’ 凭着后世的历史知识宇文温知道史万岁的来路:长于骑射,好读兵书,十五岁跟着父亲从军为大周效力。 按照原来的历史轨迹史万岁因为受大将军尔朱绩谋反牵连被隋文帝杨坚罢官夺爵赶到敦煌当戍卒,先是给经常孤身一人深入突厥腹地抢劫的戍主看不起,然后他就单人去抢劫突厥部落用实际行动让戍主认同并成了好伙伴。 然后两个好基友便经常快乐的结伴深入突厥腹地几百里去打劫,武力值之高吓得向来是去中原打草谷的突厥部落没人敢拦,史万岁用不断打劫突厥部落的行为打响了‘敦煌戍卒’的名号。 后来隋军反击突厥由隋文帝的姐夫窦荣定为主帅,史万岁到军营前自荐得以随军效力,两军主力在大草原上‘追逐嬉戏’了几次后双方都有些撑不下去于是来了约定:单挑定胜负。 隋军主帅窦荣定和突厥的阿波可汗都心痛手下伤亡于是约定双方挑一名勇士出来对砍以这次单挑结果定胜负,史万岁作为隋军勇士一上场就把突厥勇士秒杀,阿波可汗被其勇武震惊不敢再战随后双方议和。 隋朝开皇二十年,突厥步迦可汗领兵南下袭扰中原与隋军主力撞上,步迦可汗探得隋军主帅乃大名鼎鼎的抢\\劫犯‘敦煌戍卒史万岁’便惊恐不已立刻往回跑结果被隋军衔尾追杀伤亡惨重。 光辉事迹很多反正很给力,关键点是史万岁后来在唐、宋两代是有资格配享武庙的历代名将之一。 宇文温这只穿越蝴蝶扇起的风把原本应该到敦煌当戍卒打劫突厥部落的史万岁给刮到这荆襄之地两河口边,然后借着安州军击败朝廷大军的东风宇文温糊里糊涂的将其招揽到麾下。 “在下因罪被罚原本是要被发配西域边疆,恰逢大军南下想着立功赎罪就如此了...”史万岁见宇文温许久不说话便主动打破尴尬局面。 宇文温瞟了杨济一眼发现这‘同类’对于方才还被其‘调戏’的大汉竟然是名列史书的名将诧异不已,平日里总是一副世外高人荣辱不惊样子的杨济如今也是目瞪口呆。 他也不想说什么‘获奖感言’点点头让杨济把对方‘接管’:“史将军暂且先跟着杨队主吧。” 史万岁见对方称呼自己将军不由得苦笑:“在下已是白身,统军如此称呼当真是羞杀了。” “无妨,大丈夫能屈能伸嘛!”宇文温知道史万岁的一些事迹,这家伙能打并且能领兵打胜仗不假,但他不是完人也有缺点:略微贪财,在战场上洞察秋毫但为官上就太粗枝大叶了。 史万岁十五岁从军跟着父亲上战场跟着周军和齐军交战,史万岁看了看战场形势后让左右拿来百姓衣服换上。换衣服意味着要跑路,当时两军交战正在不相上下之际所以别人觉得奇怪他便说此役周军必败。 然后周军果然败了,史万岁及左右因为衣服换得早所以浑水摸鱼溜出战场保得小命一条,由此事可知其战场观察力之强可见一斑。 隋朝平定陈国一统中原史万岁凭军功步步高升,云南一带蛮族反叛他领兵讨伐一路势如破竹蛮帅爨翫投降后为了保命便拿出大量宝物行贿,史万岁便‘笑纳’了宝物让爨翫留在当地而不是押送京城。 也许是事情做得太糙走漏了消息,回军途中经过益州时史万岁笑纳的宝物被蜀王杨秀盯上要‘分成’,也不知史万岁是怎么想的竟然把宝物全都扔进江里来个一拍两散,杨秀面上没说却因此‘惦记’上了这个不识好歹的史万岁。 第二年蛮帅爨翫复叛,蜀王杨秀趁机向父皇告发史万岁受贿之事结果隋文帝杨坚发飙要砍人后来经劝才将他削职为民过了一年后才恢复官爵。 但是史万岁在官斗上还是不开窍最后招惹了妒贤嫉能的权臣杨素,隋文帝刚好废掉太子杨勇心情极度暴躁结果被杨素轻飘飘几句话撩拨起心中怒火将前来为同袍战功鸣不平的史万岁给咔嚓了。 看着这个精通战斗却不通官斗的汉子宇文温倒觉得让他跟着自己有些屈才:“史将军,家父安州总管帐下正值用人之际,不如...” 未待宇文温把话说完,史万岁行了一礼:“统军宽宏大量放过在下一条性命,愿效犬马之劳!” “郎主,郎主!”宇文十五领着三百骑兵策马近前大声嚷嚷着,他完成了宇文温所交付保护中军的任务回来复命,顺便争取命令去抢人头。 “说了多少次在战场上要叫军职,是统军!”宇文温训斥了一声,他见宇文十五猴急猴急的要跟着大军去追杀大溃败的征南军便想起了重要的事情。 “那宝贝呢,全部交上来才能去抢人头,总共二十杆要是人在铳没了你就自挂东南枝!”宇文温决定保险起见把骑兵铳都回收,这帮家伙是人来疯抢起人头来不顾一切万一弄丢几杆那就亏大发了。 其他的什么火油弹、甲型弹都是一次过的用品唯独骑兵铳能重复使用,虽然故障率高得惊人但好歹能修。 见着骑兵们把骑兵铳如数上交宇文温放了心,因为没钱配多一个储气罐的缘故这气动力骑兵铳算是打完十五发铅弹就哑火的东西所以现在也用不上了。 宇文十五对于骑兵铳的威力很满意,听得宇文温问起效果如何他和一干手下说的是天花乱坠其中颇有夸大之词:什么一铳过去人马俱烂,什么铳声犀利活活把一匹马吓死之类当真是耸人听闻。 “也就是说敌军骑兵前排的二十来骑被你们撂倒然后把后边的骑兵给绊倒,有小部分骑兵被拖车喷出的白雾弄倒吓得后边的原地打转才给我军士兵扑上去活撕了的?”宇文温知道自己心腹仆人德性所以说出的话一针见血。 眼见着宇文十五不好意思的嘿嘿干笑他又问道:“有多少杆坏了?” “只有一杆是好的...” “去吧,别光顾着砍人又给什么莫名其妙的伏兵给劫了。”宇文温无力的挥了挥手让骑兵们去杀敌,兀自郁闷的靠着马车思索着科技树点歪的问题。 ‘二十杆,每杆十五发铅弹一次过结果还给我坏了十九杆。’他好容易高涨的情绪深受打击,气动力骑兵连珠铳这种实战时高达95%的故障率怕是离实用化还有很远。 借着水力钻床林有地等人花了一个月成功做出了长铳管于是宇文温让他们赶工生产了二十杆配给骑兵用,现在实战过后看来要大规模列装不过是一场梦。 这东西果然是实验室产品没可能大规模运用,主要是结构复杂容易出故障而且没有橡胶导致漏气问题一直存在。 因为气罐漏气问题解决代价惊人导致所有的甲型弹、能喷生石灰烟雾的拖车造价昂贵可靠性又差,甲型弹是靠气罐把生石灰粉吹成雾的石灰弹原理和拖车类似,这两个玩意平时存放时都要提心吊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发作。 甲型弹和造雾拖车使用有限制必须在敌人处于风向才能发威否则被风吹过来自己要完,他这大半年折腾出来的东西在理想状态下威力还行但隐患也很大。 但是宇文温别无他法,这年头骑兵才是王道可荆襄之地四面皆敌又没有什么产马地好的战马不是想买就能买到的,所以为了能在短时间提升战斗力只能花钱买‘挂’。 现在是运气好没有在运输、存储途中出意外可运气永远不会站在自己这边,所以经过这一场价值数万贯的战地试验宇文温出了一个残酷的结论:大部分的‘高科技’武器都不适合批量投入实战,继续烧钱毫无意义。 望着疾驰而过的己方骑兵他喃喃自语:“骑兵...奈何没有产马地啊...” 宇文温决定停止制作不稳定的火油弹、反骑兵战车和气动力骑兵连珠铳,那沉甸甸的铜钱还是拿去买马练骑兵,数万贯钱砸下去足够练出来近千骑兵,这可比‘高科技武器’能做的事情要多得多。 这年头一匹堪用的马少说万五钱也就是十五贯还未必是战马,一般的战马至少在二万钱也就是二十贯以上,上品的战马要数百贯若是极品的千里马等神驹级别的要数千贯,而那种四、五千钱的劣马是没办法用来充数做战马的。 按一匹马二十贯来计要有一千骑的规模买马费用为两万贯,考虑到伤病、战损或者要玩什么昼夜日行疾驰三百里突击的骑兵战术得配副马也就是备用马,按一比一翻倍要有一千匹副马总共两千匹也就是四万贯。 这只是先期投入,每匹马每日消耗粟米可不少,骑兵的军饷和粮食消耗也要算在内,要是想玩高大上的具装甲骑光是一副马铠的费用就不菲。 钱能赚可战马有钱未必买得到,上述各类战马的马价对于无马源地的安州军来说还是有价无市,说来说去不想买‘挂’还是得想办法去弄马。 “统军,我等是否需要追击?”军主陈五弟请示道,他见己方已经获胜局势大好可统军宇文温却在走神便有些担心。 宇文温看了看战场形势随后下了决定:“就让辅兵幢去吧,好歹热热身。许幢主你可得盯紧点别让那帮家伙乱杀俘虏。” “末将领命!”许绍也不废话激动的领着麾下那些辅兵提着武器打落水狗去了,接连两日大战辅兵们都作壁上观如今好歹有机会狐假虎威也是兴奋异常。 “其他人都仔细些,别又给人翻盘了!” 第二十一章 俘虏 “统军,不知贵军成军了多久?”史万岁小心翼翼的问道,他目睹了宇文温这个长枪阵的作战过程其表现十分犀利,可如今看来有许多不明之处。 首先是武器,史万岁熟读兵书自己也领兵多年知道长枪结阵对付骑兵颇为有效,可像眼前这般用长得闻所未闻的长枪结阵步战却是第一次见到。 其威力也很直观:己方,不,应该说是征南军步兵很难突破这密密麻麻的长枪林,史万岁目睹了几次同袍冲击长枪阵的过程感觉对方长枪兵似乎训练有素配合得也不错所以想知道他们到底成军多久。 “从今年二月开始到现在就算是四个多月吧!”宇文温不打算瞒什么,这可是他耗费许多心血和钱粮打造出来的军队,虽然还是稚嫩了些。 他新军的建军模板是十三到十六世纪欧洲的瑞士方阵,但目前的这个‘锐士’方阵还有很多不足,最重要的一点:瑞士方阵是进攻型的方阵,而自己这只新军说得好听些还只是防守反击型。 瑞士方阵进攻前先派出有经验的老兵(约占总兵力的三成)分成几股去搅动敌阵,待得撕开破绽后方阵兵便徒步冲击一举突入敌阵杀敌,按这个标准来说宇文温的‘锐士’方阵还差得很远。 “才四个月?”史万岁闻言有些不可置信,他也练过兵知道光是让那新兵分清左右都至少要一个月,队列能站得像样些怕是也要两个多月,对方的兵练了才四个月就有如此效果当真有些可疑。 “练三日休一日。”旁边的杨济补充了一句,他先前也是对宇文温这种闻所未闻的训练强度有些担心,可如今事实说明了一切。 史万岁闻言更是目瞪口呆,按照他的经验来说敢这么操练士兵怕是迟早弄出兵变来,再说如此大的训练强度士兵哪里吃得消光是饭量怕是要翻番。 杨济见他的表情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又补充了一些内容:“军饷平均每人每月一贯,管饱。” “......”史万岁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此时的心情,这年头普通士兵的军饷也就每月四五百文左右再说还免不了上头将领的层层克扣,对方开出平均每人每月一贯的军饷还管饱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纵然他自己领兵时对手下士兵不错也实在想不通发这么多军饷干什么,有这么多钱来刺激士气还不如去练骑兵,他自信有数百骑兵在手可比这两千人能打得多。 别的不讲,这两千步兵可敢去冲营?可能日夜急行两三百里奇袭敌军要害?说难听点万一战事不利光靠两条腿跑都没地方跑。 “买马不易啊。”宇文温猜到对方在想什么无奈的摊摊手说道,他知道史万岁这种擅长骑兵的将领看不上步兵方阵也不想辩解太多,毕竟要是有充足马源的话骑兵才是王道。 史万岁这才回过神来:安州叛军,不,安州军的地盘确实不好弄到充足的战马,看来宇文温练步兵长枪阵倒也说得上是因地制宜。 他回想起昨日在军中听到的传言:行军总管杨素昨日攻打安州军河西营寨时就是连番败在一个长枪阵面前,连其精锐的部曲数百人都折在里面。 当时史万岁听到后还有些不相信认为己方未能得手是因为安州军奋力死战的结果,凭着长枪阵就让人接近不得当真有些耸人听闻。 结果今日一战果然真就这样,他还想问那白雾和莫名其妙纵火的是什么东西不过考虑到是新降之人问多了怕是不好故而没再开口。 ‘败在他的手下也算是心服口服了。’史万岁如是想。 “嗯,说到这里,你可知道昨日领兵攻打我军营寨的杨姓将领是谁?”宇文温忽然想起了昨日的一个未解之谜,他一直很在意那个将领是不是那个后来的隋朝权臣杨素。 听得史万岁说是清河郡公杨素,宇文温满脸遗憾心中吐槽:‘杨公密宝的藏宝图哎...’ 听得北面己方士兵喊声震天宇文温望着那里眼睛发亮:“说到战马,买是不好买不过眼下不就有了?” 众人向北面看去,只见己方骑兵已经开始包抄溃败的征南军士兵,战事眼见着就要尘埃落定,接下来就是分战利品的时候了。 。。。。。。 两河口边的大战经过半日时间终于决出胜负:朝廷的征南军大败。 大战伊始安州军凭着秘密武器‘轰天雷’把征南军大阵炸崩然后一路追杀,追到半路中了征南军诈败之计前锋陷入混乱而安州大军的中军差点被对方骑兵突破成功来个‘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杀做一团进退两难最后是安州河西营寨守军参战凝聚己方士气,统军、西阳郡公宇文温麾下长枪阵表现出色不但救援了北面被伏兵围困的己方士兵还将伏兵打崩将局面扳了过来。 原先冲入安州军大阵搅动的征南军骑兵面对聚集起来的步兵阵渐渐站不住脚被挤了出去,及时赶到的襄州军骑兵作为安州军的援军投入作战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征南军骑兵在行军总管杨素的当机立断下撤退保存了实力但步兵再无回天之术接连崩溃。 战场东侧为河流西侧为旷野,襄州军骑兵从西侧向东一个大包抄就把大部分征南军士兵给兜住,对方没想什么便直截了当的扔掉兵器投降。 士兵们大部分是被临时征召来的平民百姓,他们先前作为诈败的主角已经被吓过一次惊慌失措的跑了数里才被将领们收拢,在对方督促下好容易鼓起勇气回头支援己方战兵结果局面崩盘再度被袭击哪里还有心思抵抗。 能打的战兵损耗过半加上被安州军长枪阵那耸人听闻的杀人手段震慑无心再战,大局已定面对如潮的安州军士兵他们也无可奈何地投降保命。 行军元帅梁士彦等将领率领骑兵撤走,行军总管吐万绪、李威及将近数十名督将阵亡,大部分步卒、车马以及财物都成了安州军的战利品。 至于缴获的兵器、铠甲、马匹、粮食多不胜数,虽然征南军营地被当做隔断一把烧了个精光但重要辎重均已提前转移结果正好被安州军接收。 与去年长寿之战相比虽然安州军让敌军骑兵连同几个重要将领逃了但也有资格称得上是大捷,经此一役朝廷在荆州总管府地界的主要战力烟消云散各州郡城池的防御力量薄弱除非有外援否则无法抵抗安州军的进攻。 大捷之余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大问题:俘虏们怎么办? 砍头筑京观这种血腥无比的事自然是不能做,对方大部分是平民老百姓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山蛮或人渣这样做的话只会让安州军名声大损。 所以连带着什么坑杀、溺毙等手段都不能用,拿下了荆州总管府之后还得靠百姓们种田耕地,更何况要是不分青红皂白杀人那么就会民心尽失。 所以按照‘惯例’俘虏大约有几种处置方式:改编、补充兵员、劳役、驱使、遣散、关押。 此役俘虏了这么多人算是‘大丰收’,但是俘虏都养起来也没那么多粮食所以要有相应处理。 有战场上投降的将领及其麾下士兵被改编入安州军‘戴罪立功’,其他被俘虏的则分类解决。 俘虏分两种:战兵、征召兵,战兵里面的部曲之类不能用又不能放的那些要‘处理’掉剩下的都是服服帖帖的普通士兵,参战安州军各部将领从里面选人补充兵员。 征召兵都是普通老百姓,一部分按照这个时代的惯例被留下随军作为壮丁做苦力、运送辎重,大部分老弱病残则是遣散回家。 关押什么的没那么多地方所以参照之前几项处理,安州总管宇文亮做了个决定:除了一部分骑兵派出去做追兵外大军其余各部休息一日顺便把俘虏消化。 眼见着就是抢战利品和俘虏的时刻安州军各部将领摩拳擦掌,此战立下大功的长枪阵主将宇文温更是使出吃奶的力气让史万岁带队去招降其老部下。 这年头什么兵种最给力?是骑兵!征南军中有史万岁原先的许多老部下大多是骑兵,眼见着黑压压一大片俘虏史万岁不管里面有没有熟人总觉得要拉老伙计一把于是毛遂自荐要帮宇文温‘招降纳叛’。 求之不得的宇文温带着陈五弟、宇文十五、杨济兴冲冲的跟着史万岁去俘虏营抢骑兵了,他的新军战法有些特别尤其长枪兵不适合用现成的俘虏来补充兵力索性去招降骑兵和刀牌兵,当然弓箭手也是可以的。 作为骑兵的配套,战马也是得多要反正不管够不够分先抢了再说,就在宇文温领着手下冲进俘虏营准备开抢的时候他忽然在某处愣住了。 “陈军主,你带着其他人去挑俘虏,十五留下。” 陈五弟和杨济摸不着头脑的带着史万岁继续去抢人,宇文温四下张望一轮之后扯着心不甘情不愿的宇文十五往俘虏群中挤去。 看守俘虏的士兵起先还想跟着这位安州总管次子免得出什么意外不过被婉拒,宇文温这么做的原因是他遇见熟人了。 第二十二章 熟人 宇文温在俘虏群里遇到的熟人可谓是化成灰他都认得,这家伙和他有许多‘业务’上的来往相互间交情不错所以他在一群灰头土脸的俘虏中间认出了对方:相府长史、沛国公郑译。 当然郑译如今的职务是征南行军元帅长史不过也快“失业”了因为征南军已经兵败如山倒只剩溜走的残余骑兵和完蛋没什么区别。 “郡公,在下只是迫不得已被任命为元帅长史随军出征,还请手下留情啊!”郑译披头散发涕泪横流的站在宇文温面前哭诉,说到后面就要跪下被宇文温示意宇文十五给扶起来。 宇文温尽量摆出笑脸试图让已成惊弓之鸟的郑译平静下来,他在人群里一眼就认出了穿着百姓衣服目光躲闪的老相识随后装聋做哑的找个借口把他带到僻静角落‘详谈’。 “老哥什么话来,小弟与老哥乃忘年之交怎会做出割人头这般残忍之事。”宇文温觉得老天爷让他俩‘相遇’必然别有深意所以决定把握机会。 郑译字正义但一点也不正义反而十分贪财,无原则揽权就是为了更好地收受贿赂,他自幼便在皇宫和大周奠基者宇文泰的儿子们玩耍长大按理说应该对大周忠心满满可事实证明完全不是这回事。 周武帝宇文邕觉得郑译这个发小节\\操不错便让他陪伴太子宇文赟,结果他便和一干小人围着宇文赟这浪荡子转只要能哄得对方开心什么下三滥手段都使得出来。 幸得当时周武帝宇文邕在位这帮人不敢太放肆还帮着太子宇文赟装好人,可等得宇文邕病逝宇文赟一登基后本性暴露他们也跟着助纣为虐起来。 各种龌龊之事罄竹难书,反正这郑译后来投靠杨坚帮助其篡权是铁打的事实,要是按照伟光正的视角来看把郑译这个佞臣给砍了没什么可惜的。 不过宇文温另有想法,因为他知道郑译这种人既然能背叛周武帝宇文邕背叛周宣帝(天元皇帝)宇文赟又背叛小皇帝宇文阐,那么总有一天也会背叛未来的隋文帝杨坚。 宇文温不会放弃这个在杨坚身边安插钉子的机会,所以他要尝试着触发‘隐藏任务’:深海在长安。 郑译有才但不能强国,弓马娴熟却不能上阵杀敌反而搞音乐倒是十分在行,所以放他回去没什么后患否则若是那种三国贾诩类型的人反正不能收心干脆一刀过。 说服郑译就范的策略是欲擒故纵,宇文温假意要带郑译去父亲宇文亮那里‘把话讲清楚’然后为他投奔安州做铺垫讨个一官半职,大家是好哥们怎么着也得照顾照顾嘛。 郑译自然是不会答应,先不管安州总管宇文亮会不会给他个一官半职最要紧的是自己一家老小都在长安要是给朝廷知道他投靠了安州叛逆怕就是满门抄斩的结果。 “若是小弟独自领军的话说放也就放了,可如今家父领军这军法森严小弟若是把老哥放了万一半路给哨探游骑截了去就万事皆休。”宇文温看起来很纠结。 然而郑译一点也不纠结他见宇文温口头松动知道对方有意放自己走人哪有不抓紧救命稻草的道理,一个劲拍着胸脯保证万一路上被安州军再捉了绝不会透露关于西阳郡公放人的只言片语。 宇文温说还是不妥,如今安州大军全面占优骑兵们在旷野里四处游荡截杀朝廷的细作,就算老哥你守口如瓶可顶不住一碰面就被人给射杀了,所以还是去见家父比较好。 “小弟保证家父会给老哥一份稳当体面的官职!”宇文温也是把胸脯拍得啪啪响。 郑译急得满头大汗他家中上下几十口人都在长安是不可能投奔安州做什么官,今日乱军之中他的贴身部曲被冲散若不是倒霉给急着逃命的士兵拖下马他早就溜之大吉何苦换了百姓衣裳躲在俘虏营里浑水摸鱼。 如今为了能逃出安州军的‘魔掌’保得家人安全郑译决定豁出去了:“在下家眷都陷在长安真的不能在杞国公手下任职,若是郡公能放在下一马定然感激不尽事后必有重谢!” 说完已是声泪俱下就要跪地磕头却依旧被身边的宇文十五给搀着,见火候差不多了宇文温便露出‘真面目’让郑译写一封效忠信留底。 他的托词是以防万一,有了这个效忠信万一私放郑译的事情泄露他可以凭着这信在父亲面前挽回局面,郑译不是傻瓜知道宇文温这是在要挟自己回长安后为其做事。 但郑译还是毫不犹豫的写了,现场没有笔墨但是他还有‘满腔热血’直接咬破手指从衣服上扯下一片布来了个血书顺便按血手印, 他的人品不好但学问不打折扣效忠信一气呵成洋洋洒洒数百字,其内容引经据典文采飞扬却肉麻异常极尽鼓吹之事宇文温匆匆瞥了一眼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赶紧收好。 “十五,去准备一下。”宇文温面露‘决绝’随后让宇文十五去牵马过来,待其走后只剩下他和郑译一小一老两只狐狸。 郑译为了保命明知道这是陷阱也不得不跳了,写了这封信还画了押就意味着信一旦曝光他就倒大霉,对方捏着这个把柄可以‘拜托’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这事情一做了就没有回头路,所以郑译决定一回长安就在杨坚面前请罪要将效忠信之事全部招供,他不会蠢到被这种把戏给束缚住做安州叛逆的内线。 他把宝都压在杨坚这边眼见着老同学火候快要到了就等着便宜外孙‘禅让’改朝换代,那有人傻到不坐顺风船反倒上一艘破船。 为了保命写效忠信这种事大节有亏所以往后他怕是要靠边站,不过不要紧只要过上一两年风头过了凭着老关系还是有机会卷土重来。 宇文温也不会蠢到以为凭一纸效忠信就能让郑译老老实实听命于自己,要想让人心甘情愿的做内线只有两种办法:把柄和利益。 一张纸算不上有效的把柄,利益的话他口说无凭对方也不会信,所以他要加料:“小弟某日在某处遇到某妇带着某小娘子和某女仆。” 郑译听了摸不着头脑心中嘀咕:‘你遇到女人看对眼就上看中人家女儿就聘看上女仆就买回来跟我说什么呢?’ “某妇托小弟寻人向丞相的夫人报平安。”宇文温点出题外之意。 郑译连声说没问题然后过了片刻之后惊出一身冷汗随即目光呆滞的看着宇文温嘴巴一张一合想说话却说不出来,他知道对方说的是谁:特地点明了‘向丞相的夫人报平安’就意味着所说三人是消失将近一年的太后杨丽华、小公主宇文娥英、女官阿奴! “小弟有一门生意想和老哥合计合计....” 郑译惊疑不定的看着宇文温实在搞不懂这家伙到底怎么回事,他一直认为宇文温是不着调的浪荡富家子脑子有问题可现在越来越看不透了。 去年七月他作为使者到安陆和宇文温接触过觉得对方是废物,说话口无遮掩说什么也不经过脑子,在长安时大殿上面君无缘无故的招惹丞相杨坚都不知道图的是什么。 在长安的日子里宇文温除了入宫值守外就是成日里花天酒地还招惹是非,作为安州总管的次子来长安做人质朝不保夕所以郑译认为宇文温在长安放浪形骸不过是苦中作乐到是能理解。 还能怎么着,作为家中出继的次子别指望继承父业只能被父兄送到长安当人质,扪心自问郑译觉得若是换做他怕是也好不到哪里去。 郑译觉得对方也就这样:做事不着调,不成气候。 但是现在看起来这小子有点不对劲好像一直都是在装,让人觉得他无能放松警惕然后冷不防就捅一刀,现在想想那濮阳郡公次子宇文智及搞不好就是中了他的圈套被反咬一口,还是一口咬死的那种。 郑译弄不清楚对方是怎么把太后杨丽华给搞定的,作为丞相杨坚的心腹他知道杨丽华并不是如同外界所说的被逆贼毒害而是在去年十月失踪是被人掳走了。 他还知道丞相对这个宇文温起了疑心,虽然没有证据证明是这个小子做的但种种迹象表明西阳郡公还是有嫌疑结果现在对方果然就‘不打自招’。 此时此地郑译对宇文温的评价瞬间刷新:这小子真会演戏! “丞相可好?丞相夫人可好?不知博安侯和杨家二郎可还好?”宇文温装疯卖傻说要帮‘某妇’打听一些事情。 郑译脑袋乱成一片浆糊只能对方问一句答一句,问来答去只知道对方说某妇思念父母兄弟故而托人四处打探,尤其是有许多话要和母亲说。 他不是傻瓜知道杨丽华肯定在宇文温手上至于两人是什么关系那就‘呵呵’了,宇文温一直强调向丞相的夫人报平安就是给他一个‘商机’前提是瞒着丞相杨坚。 丞相怕夫人独孤氏那是天下皆知,独孤氏想女儿杨丽华也是丞相心腹们皆知,他郑译若是手上有条线能和失踪将近一年的杨丽华搭上那么这等于会让独孤夫人另眼相看。 只要不弄出什么大篓子把丞相给‘点’了那么靠着独孤夫人在一边吹风那他郑译至少能保底,所以宇文温是把一个发财的机会塞到他手里。 ‘这生意就算掉头也要做啊!’郑译心中狂喜觉得前途一片光明,什么兵败之责都无所谓了只要有独孤夫人这大后台在谁敢把他如何。 狂喜之下稍微冷静了一下他怕对方胡编乱造正要说什么时手上忽然多了个东西。 “这些程仪就是小弟的一点意思意思,有劳老哥捎句话想必丞相夫人听了十分欣慰。” “当然当然!”郑译眼见着峰回路转笑得眼都眯起来了。 宇文温也是笑得眼眯眯,他侧室杨丽华确实是想远在长安的父母了而自己也想在长安找个人‘开展业务’所以方才急中生智来了这么一出。 丞相夫人独孤伽罗为了女儿杨丽华吃了不少苦算是母女情深,这要是有了女儿消息还不得寝食难安想着多了解些情况,所以作为母女沟通管道的郑译能有这母老虎护体算是赚了。 **oss杨坚的克星是他夫人独孤伽罗如果郑译能让这母老虎认定是好人那等于在杨坚面前上了保险再怎么衰也衰不到哪里去。 躲在一边的宇文十五眼见着两位相谈甚欢都开始勾肩搭背了识相的干咳几声随即牵着马过来,郑译换了身衣服骑上马在宇文十五和几名骑兵的护卫下鬼鬼祟祟的离开营地向北疾驰而去。 宇文温看着那几个消失在地平线上的背影微微一笑:“先是帮传消息,然后传着传着就不由得你了!” 第二十三章 安陆贼动 安州大军在两河口击败朝廷的征南军,捷报第二日就抵达安州州治安陆,城内一片欢欣鼓舞。 西阳郡公府邸,大掌柜刘彩云登上一辆四轮马车随后离开府邸在十余骑手的护卫下向城中某处驶去。 马车在青石板路面上缓缓前行,刘彩云坐在马车车厢里眉头紧蹙,昨日她收到合作方陈国商人王越的消息说有要事相商顺便付玻璃镜的货款,双方定于今日上午在刘彩云指定的地点碰头。 刘彩云觉得事情有些棘手,对方有问题但自己又不得不涉险前去碰面。 郎主宇文温曾经引用极西之地一位马姓哲人说过的话:资本如果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会铤而走险,如果有百分之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人间一切法律,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它就敢犯下任何罪行,甚至冒着被绞死的危险。 玻璃镜一转手就是百分之百的利润,是个商家就想把玻璃镜的制作工艺抢来,之所以现在风平浪静就碍于她刘掌柜东家西阳郡公是安州总管宇文亮的次子所以各路豪商才忍到现在。 眼见着半年时间玻璃镜赚了不计其数的钱看来大商人们再也忍不住开始动手了。 那个陈国商人王越在包下玻璃镜的江南货源之时也就成了各路豪商的目标,至于王越拿了货离开安州地界后怎么活着回到建康那是他的事,对于刘彩云来说自己和胡三子、张乙满别给人捉了去才是首要任务。 王越一反常态的拖了将近两个月才出现约见面这说明中间事情有了变化,要么是王越的东家起了心思要么另外的豪商起了心思,甚至连今日约见她的这个王越是不是本人都还存疑。 按前几个月的惯例应该是王越到西阳郡公府邸交易,此次因为郎主宇文温带兵在外不方便让人上门所以只能在府外选个地方碰头。 “希望不要有差错。”刘彩云忧心忡忡的喃喃自语。 马车从繁华的主道上拐了个弯进入一处街道,走了约七八十步远路两边突然投出一张张渔网将护卫们笼在网内无法动弹,一群蒙面人从路边屋子冲出来一边用弩箭射击护卫一边向马车冲来。 他们近得身前个个抽出匕首往护卫坐骑上扎,马匹吃痛一个个躁动不安把背上骑着的主人甩下来,驾车的马夫被人一刀砍翻扯下,两名蒙面人冲到马车边一左一右扯住车门要拉开那车门却纹丝不动。 紧跟上来的蒙面人也不含糊自接用斧头把门劈开就要钻进去抓人然而当头却是一阵白雾扑面将他们弄得满地打滚。 被笼在渔网里身中箭矢的护卫们纷纷拔出短刀割开渔网从地上爬起砍向袭击自己的蒙面人,原本以为对方已死忙着冲击马车抓人的蒙面人们猝不及防之下伤亡惨重。 一名身形魁梧的蒙面人领着几名手下继续往马车车厢冲却被里面突然出现的弓箭手射倒在地,剩下几人见状不妙掉头要跑却被他用连珠箭射中膝盖弯拖着腿没跑多远全部被护卫们按倒在地。 护卫们不知练了什么手艺三两下就把蒙面人们捆着双手堵上嘴巴往随后跟来的几辆马车上一扔,片刻之间那些袭击车队的蒙面人无论生死全部被马车们打包装车。 “怎么回事!” 一队巡城士兵闻讯沿着街道冲了过来当头的将领见一地狼藉大声呵斥着,堂堂安州州治安陆城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发生流血事件这让他脸上无光。 那名用连珠箭射倒蒙面人的弓箭手迎上前去亮出腰牌:“在下西阳郡公府护卫头领张定发,方才府上马车遇袭所以场面难看了些。” 将领见是西阳郡公府上马车遇袭惊得面色惨白赶紧嘘寒问暖,西阳郡公宇文温是总管宇文亮的次子在安、襄、黄三州地面上身份尊贵万一家里女眷遇袭有了什么三长两短那安陆可是要人头滚滚落地。 “张头领,这这...府上伤亡如何?本将这里有上百名弟兄可以去捉拿袭击车队的狂徒!” 张定发回顾了身后己方护卫们只见他们向自己点点头随即笑眯眯的向巡城将领‘解释’说车上是一些货物货物没伤到人,不过这袭击马车的凶徒怕是和郡公府邸有些过节所以想关着等郎主回来处置。 “兄弟们这一路跑过来满头大汗的,一点意思请兄弟们去喝酒。”张定发笑眯眯的把一串钱塞到那将领手中。 那人不着痕迹的把钱收了脸上笑意越来越浓,总管府里早就打了招呼碰到这种情况就任由对方处置刺客,无论是袭击外出的还是袭击府邸的通通由西阳郡公府邸处置。 当然对方要是找官府帮忙那就抓到大牢严加拷问若是对方亲自动手折腾那就当做看不见,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说没有事发生那大家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打发走了巡城官兵后张定发招手一名护卫近前:“伤亡情况如何?” “回张头领,兔崽子们都全须全尾着呢!” “这身上的箭插得像刺猬一般你们当真没事?”张定发笑骂了一声随即向马车走去,“赶车的张老六刚才被人砍了一刀也没事么?” “没事啊张大哥,这身上的铠甲可结实着呢!”那名原先遇袭被砍倒的车夫竟然又活蹦乱跳的站了起来,身上衣物胸口部位被划开了一个大口子里面露出黑黝黝的铠甲。 又有十几名护卫从街道另一头策马冲来在张定发面前停下:“头领,此处街道伏兵没有人跑掉!” “很好,都利索些把人带走!” 刘彩云从先前遇袭的马车上下来走到张定发身边看着那几个装着刺客的马车皱着眉头问:“会不会有其他漏网之鱼?”。 张定发拍拍妻子肩膀看着她微微一笑:“放心,一个都跑不掉!” 。。。。。。 西阳郡公府邸,大门紧闭府内气氛紧张,护卫们个个手按佩刀四处巡视。 后院里房内,西阳郡公夫人尉迟炽繁身着宽松衣裙大腹便便地躺在躺椅上织着一件小毛衣,侧室杨丽华则坐在一边梳理着府内账目,翠云和阿奴在一边伺候着两位夫人。 一名奶娘抱着襁褓里的男婴坐在两位夫人身后低声哄着身边也围着几名侍女,男婴是杨丽华于六月初为宇文温生下的长子小名鹊哥。 那日宇文温有了儿子笑得脑子都成了一团糊糊,虽说儿子的正式名字无须立刻就取但小名是要有的,可看似简单的小名就把他难住了。 这个年代给小孩取小名流行用佛教或道教的名词,宇文温对道教的名词比较熟悉的无非‘常见’的炼气、筑基、结丹、元婴、化神、大乘什么的自然是不能用,佛教名词完全是一窍不通。 因为出生时府邸有喜鹊落下的缘故所以按喜鹊报喜取个‘鹊’字,至于时下也十分流行的小名带个‘奴’字他还是没用而是用了‘哥’,所以憋了半天好歹想了个小名:鹊哥。 院外,林有地与几名家仆全身披挂拿着刀枪守在门口,护卫副头领符有才同样身着铠甲跟着管家李三九穿过林有地等人面前进入后院向夫人尉迟氏通报消息,张定发、刘彩云不久后也接踵而至。 “刘掌柜有无受伤?护卫们伤亡情况如何?”尉迟炽繁放下毛衣后转头问道,杨丽华也放下账本看着面前一众骨干。 “回禀夫人,奴家安然无恙。”刘彩云淡淡一笑。 “回禀夫人,护卫们早有准备所以虽然受了些伤但是没人丧命。”张定发说完想了想补充了一句:“那些刺客连同耳目都一网打尽,接下来...” “张头领,后边的事就由你和符副头领来办,无须打扰夫人了。”管家李三九出言打断了张定发,接下来的事可是‘不堪入目’,他知道郎主不想让夫人参和这种事。 李三九脑海里还回荡着那句话:“那见不得光的事情有三九你陪着本公去趟就行了,夫人没必要过多接触。” “李管家说得对,接下来的事由张头领和符有才去办有了结果后在三九那里留个底,具体的事情等郡公回来了再处理。”尉迟炽繁没有什么犹豫直接下了决定,她一心想着即将来到世间的孩子没心思过问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 先前张定发和李三九来禀报说有人盯上自家似乎是要设下陷阱捉刘彩云这让尉迟炽繁忧心忡忡,夫君带兵在外作为女主人她身上的担子很重对于这种严重威胁到自家根本的事情要当机立断。 如果对方真要抓刘彩云的目的很简单:问出玻璃镜的制作工艺。对于自家最大的经济来源尉迟炽繁知道事关重大,所以要应对得当。 当然也有可能是真心交易,但无论是与不是都必须要解决,所谓“只有千日捉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觊觎玻璃镜工艺的人何止一家两家成日里防来防去可是防不胜防,所以她召集府内骨干商议了对策之后决定引蛇出洞。 具体策划和行动指挥由府邸护卫头领、前马匪大当家张定发负责,而引蛇的诱饵是他妻子刘彩云,作为曾经的‘打家劫舍小能手’张定发对于对方可能用的计策是门清。 为了防止对方声东击西端了‘老巢’张定发特地加强了府邸的防御,李三九作为管家亲自坐镇督促仆人也是为了避免消息乱传弄得府内人心惶惶。 林有地率领‘机加工部’的手下披坚执锐守在后院就怕给什么人浑水摸鱼袭击后院的女眷,按说私藏盔甲形同谋反不过在安州地界上总管宇文亮儿子的府里置下盔甲有谁敢啰嗦。 尉迟炽繁见一众骨干已经把事情弄得井井有条也放下心,夫君不在府邸的这段时间有了这些人帮衬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眼见着临盆的日期越来越近她决定放权。 “从明日起,府内一切钱粮账目暂由侧夫人负责,其他一切规矩照旧。” “李管家,马上备下笔墨纸砚,吾写完信后立刻派人给郡公送去。” 第二十四章 苗头 大战第三日,两河口旁的安州军河西营寨某处营帐。 “轰天雷?”宇文温一边卸甲一边和杨济聊天,两个‘千年老妖’正在商量着己方新军连番大胜后的骄兵之意。 新军目前虽无战事但是日常操练还是要继续,为了贴近实战在操练时士兵和将领们必须全身披挂,作为表率宇文温自然也要把铠甲穿上。 已卸去盔甲的杨济身着便服在旁边帮宇文温卸甲:“正是,若是一路用轰天雷开路那么大军席卷荆州总管府不是难事。” “那也得有才行,家父攻打樊城和前日那场大战点得高兴一股脑都用光了,本公可没地方去弄那么多硫磺、硝石。”宇文温说完随即把兜鍪放到一边,在杨济的帮助下把护颈、披膊一一解下。 等杨济把束甲绊松开后他再把明光铠脱了下来,然后是护臂、护胫最后再将腿裙一解总算卸甲完毕。 “这明光铠还真是烦人,不如你那筒袖铠方便一套就完事。”宇文温吐槽着自己所穿的明光甲,北朝末年流行的铠甲样式大约就是两当铠、筒袖铠、明光铠,一件比一件贵同样防护力也越来越好。 后世神话里天兵天将的铠甲原型----明光铠此时已经流行开来,宇文温平日里穿着的就是明光铠但穿戴起来有些麻烦不像筒袖铠般如同现代的t恤般直接一套就完事。 “郡公,铠甲的样式无论怎么穿戴起来都是一样麻烦。”杨济把这一套明光铠从头到脚的‘套件’挂到架子上。 宇文温坐到一张胡床上随后指着另一张胡床说道:“坐。” 胡床就是马扎,行军打仗时将帅们身着盔甲所以都是坐着胡床谈话除此之外还是跪坐为主,这也是宇文温和杨济私下聊天时最喜欢的坐具,身为‘后来人’他们还是习惯坐在椅子上。 杨济便坐在胡床上和宇文温交谈,这个年代还是以跪坐为主若是在大庭广众下坐在高脚家具上让双腿下垂这种姿势可是被认为没教养或是不尊重他人。 “硫磺、硝石实在难弄,还得慢慢攒。”宇文温吐槽完盔甲后话归正题,以目前来说安、襄、黄三州总管府地界上硫磺产地不是没有但产量少得可怜硝石则也不多,要想大规模利用火某药还得靠平时囤货没法‘现配现用’。 宇文温即将就任黄州总管府治下巴州刺史的事情他的一干手下都知道,所以大伙都期待着到巴州州治西阳城‘安家落户’。 巴州在长江北岸水路十分便利所以做些违禁的事情就方便许多,只要给够钱那些南来北往的商人没什么是不能弄来的当然数量另说。 “记得四月初安陆城外那声巨响么,本公让军器监的铁匠花了四个月的时间才打造一个类似佛郎机的火炮结果试射时炸膛,这还是低装药量的试射所以炮体的铸造问题恐非短期内能解决。”宇文温见杨济想说话已经猜到对方要说什么先出言打断。 他随后还补充了一句:“到了巴州可以组织工匠慢慢练习铸造技术,但投入实战什么的目前还是不用想了,后果无法预测。” 火炮的威力巨大,安州军若是大量装备那么各方势力迟早也会弄出来最后导致技术扩散:火炮这东西万一要是给草原上的突厥可汗们弄到了后果严重。 游牧大军马多移动力强边境守军要抵抗只能据城坚守等待援军,要是对方有火炮这个攻城利器那中原就永无宁日了。 明末建州女真在没有掌握火器前还只是糜烂辽东,等他们掌握了大批工匠打造火炮用于攻城之后就再也无人可挡,现在若是让如日中天的突厥弄到了火炮搞不好会入主中原。 杨济倒不是很在意火炮能否实用,历史上隋、唐没有火炮一样统一中原,有了火炮的大明一样输给了建州女真和农民军所以打铁还得自身硬。 “往后对方也可能会用轰天雷来对付我军,还得早做准备。”他担心随着轰天雷的大范围运用各方势力迟早会知道这种武器的秘密。 宇文温闻言点点头,关于火某药的利用方式他年初就决定先以震天雷的形式投入战场,历史上火某药的军事应用从唐末用于纵火开始直到元代经历了三百余年时间才演化出火炮所以别人不可能把轰天雷演变成火炮。 他打算用轰天雷来帮助安州军击败朝廷大军以便短时间内占据一定的地盘。有了稳定的地盘和充足的人口这样自己才有机会种田。 正所谓少见多怪这年代的士兵没见过发出巨响和火焰并且能伤人的武器所以轰天雷的威力能够震住对方,等过了一两年对方司空见惯后己方的军力也上规模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千军万马对冲,所以现在最宝贵的是时间, 北朝骑兵多,没有足够的骑兵随军出征那就迟早玩完,敌军光是派出骑兵袭扰甚至切断己方的粮道就是最头疼的事情,南朝历代数次北伐失败大多就是这个原因。 隋国公杨坚控制小皇帝把持朝政是首要大敌,但那个另立皇帝分庭抗礼的蜀国公尉迟迥也未必是好相与的,他现在是忠心大周但人是会变的。 东汉末年曹操最初的志向也只是做大汉的征西将军,要是尉迟迥把杨坚干掉了执掌大权谁知道他接下来会不会以保护皇权之名将宇文亮、宇文明、宇文温父子三人给‘削藩’了,届时宇文亮父子仨就算保得一命也是被笼在长安和待宰羔羊有什么区别。 就算尉迟迥要做大周的忠臣不篡位那谁知道他儿子、侄子、孙子没这种想法,即使宇文温是尉迟家的女婿但也不想把自己一家的性命都寄托在别人的一念之间。 至少他们父子三人要有一只能打的军队和稳固的地盘说话才会有人听,按现在形势看来若是没了这些就算想做个富家翁都是痴心妄想! “对了,你先前说军内有些不良苗头出现,具体指的是什么?”宇文温把话题转移到新军来,今日杨济私下和他汇报说新军出了些不好的苗头。 杨济言简意赅:“骄兵。” “骄兵?”宇文温闻言愣了一下随后哼了一声:“他们有什么资格做骄兵?” 杨济便将他所知道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长枪兵们觉得自己结阵凭着长枪不怕任何人,就算是什么具装甲骑冲阵也只有死路一条,长刀手觉得战兵们如同弱鸡般三两刀就能解决什么沙场喋血熬出来的老兵算老几,弓箭手觉得自己练了四个月的箭术够用足以战场显威。 还有骑兵,觉得敌军什么弓马娴熟不过如此,接连两场硬仗获胜之后新军士兵们无论是弓箭手、长刀手、长枪兵还有骑兵都是尾巴翘上了天觉得什么百战老兵也“不过尔尔”。 对于这种心态杨济觉得十分危险,新军们能够表现出色最主要靠的是结阵御敌而不是个人勇武或者武技出众,可万一遇见能打的强兵一举突入阵内那就万事皆休。 他和宇文温一般对新军十分上心不想这支耗费了自己大量心血的军队‘骄兵必败’。 “不过尔尔?本公光是这两仗花掉的钱可就有将近十万贯,若是拿去练骑兵可不下千骑。”宇文温按着手指关节嗤笑,“若不是战马不好弄谁去折腾这火油弹和甲型弹。” “正是如此,郡公所用器械虽然厉害可耗费甚广并非长久之计,胜败乃兵家常事依末将看来还得给士兵们泼一泼冷水。” “当然不能长久,这些东西太贵了没那么多钱可以拿来烧。”宇文温一想起父亲大手大脚挥霍轰天雷自己心中就滴血,“那帮家伙不知死活,你有什么好办法说来听听。” 杨济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出了想法:“郡公,昨日不是接纳了一些俘虏么,末将觉得正好排上用场...” 安州大军昨日处理完俘虏于今日拔营北上,“这个阶段正处于事业上升期”的宇文温被父亲安排和麾下新军作为‘狱卒’留在两河口边继续看押剩下的俘虏。 宇文温作为此战立下大功的将领有优先权却没有去抢什么数千俘虏填补兵员,除开抢了四百余匹战马外就只让史万岁去俘虏营挑了些他当年的老部下。 最后留下来的数千俘虏除了搭建浮桥的劳力外还有一群百来人的‘渣滓’,一群被人挑来拣去剩下来不好用不能放杀了又有些可惜的‘渣滓’。 他们是战兵却无法补充到各部手下充人数,不是因为心怀朝廷不肯同流合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而是不好安排。 他们不是荆州本地人,遣散了要么啸聚山林为匪要么逃到行军元帅梁士彦手下困兽斗,有些战场厮杀的本事所以杀了又有些可惜,要是收到各部的话将领们也没什么意见但是怎么用就头痛了。 明面上的理由:本事大脾气大若是当个大头兵的话什长不好管,一上来就当队正的话下头士兵又不服气,这要是顺风战也就罢了万一来个硬仗怕是要闹内讧。 实际的理由:安州将领们通过降将知道这帮人是刺头,对平日里的克扣军饷、伙食还有赏罚不公经常满肚子牢骚甚至公开和上级对抗。 喝兵血这种事情大江南北的将领们或多或少都在做所以没人愿意给自己找不自在,当兵的老老实实受苦多好要是招这帮牢**到自己队伍里万一引起哗变那就头大了,所以这才是他们不愿吸纳‘渣滓’的真正想法。 能打但是不好管当真是‘鱼与熊掌不能兼得’,思来想去各部将领捏着鼻子又从这些人中招了一批补充兵力剩下那‘渣滓中的渣滓’就等着当苦力一直到死。 这群被别的将领视为鸡肋的人却被宇文温当做宝揽到自己军中,原因很简单:本将麾下管饱、军饷足、赏罚公正,你们能打?那太好了! 士兵们对这些新入伙的‘手下败将’颇有些不以为然,觉得他们再能打不一样败在安州军手下所以言语间颇有些轻视之意。 宇文温和杨济嘀嘀咕咕了一会有了计较:来一场比武,让那帮新军士兵知道自己凭着武技单打独斗是多么的垃圾省的成天以为百战老兵好对付。 为了从新入伙的俘虏中选出最‘给力’的人以达到比武当头棒喝的效果,宇文温让同样是新入伙的史万岁来参谋参谋。 “比武?”史万岁听完宇文温的想法后有些纠结担心比完武会严重打击新军士兵的士气,因为他知道这一百多渣滓和自己老部下的身手可不是虚的。 “万一...万一郡公麾下的士兵们输了...”史万岁认定光是比个人武技的话自己的旧同袍未必会输,所以他担心要是把场面弄得太难看宇文温脸上无光。 “输?输得越惨越好!”宇文温就等着对方这句话,“在比武场上输得当裤子总好过在战场上输得掉人头!” 第二十五章 胜与败(第一更) 刚收到编辑通知明日上架好激动,今日三更! 宇文温对史万岁这位被自己揽入麾下的未来名将十分信任将新军士兵的情况已经详细说了一遍,对方得知这支在决战中表现惊人的军队竟然全是只练了四个多月的新兵诧异不已。 练三日休一日,史万岁从来没听说过有那个将领麾下的军队是如此高强度的操练,更别说平均每人每月一贯的军饷以及衣帽鞋袜俱全了。 他数年前跟着周军主力进攻北齐时有的士兵甚至还光着脚,当时御驾亲征的周武帝宇文邕见到士兵的惨状甚至脱下自己穿着的靴子赐予士兵穿。 宇文温对于史万岁的顾虑颇为认同但还是下了决心:“史兄弟不用担心,要的就是给这帮家伙来个迎头痛击,在比武场上哭好过在战场上丢了性命。” 大战之后吸收俘虏补充兵员时宇文温让史万岁带着在俘虏中选了两百多名骑术娴熟的骑兵其中主要是史万岁的老下级和被削职充军后新认识的‘哥们’,而那一百渣滓俘虏们都是些久经战阵的老兵,箭术、近战和肉搏都有些水平。 大军之中个人勇武作用不明显但如今来单打独斗却是再合适不过,宇文温要让他们做磨刀石来挫挫己方士兵的傲气。 商议已定宇文温招来军主陈五弟和各幢幢主后当众宣布:大家与其在河边喂蚊子发呆不如来场比武。 “比武对手就是新入伙的那四百多个俘虏,呃,同袍,比武方式很简单,步射、骑射、刀法、肉搏四项任挑,比武时要让大伙围观!” 消息传出来后,总管司马郑万顷表示对这种无聊的比武没兴趣领着其他守军去督促俘虏们修浮桥,新军们的抠脚大汉们却是沸腾了,他们觉得做看守无聊正好能找人练练,再说对方不过是手下败将有什么好怕的! 步射比赛由弓箭手幢主田正月、郝大胆选幢内‘高手’,郝大胆压阵,规则是射移动靶。 骑射比赛由骑兵幢主宇文十五选幢内高手,他本人压阵,规则是骑马射移动靶。 刀法由长刀兵队队正陈米斗、田小七选队内‘高手’,由队主杨济压阵,比赛用的是木刀谁先被打中要害算输。 肉\\搏由长枪兵各幢主选‘高手’,幢主之一的熊大压阵,规则是谁被按在地上起不来就输。 于是宇文温的大比武风风火火的开张了,然后他的‘高手’们大半都跪了。 步弓比武,新军士兵练了四个多月的箭术但依然比不上老兵们,若是射固定靶还能不相上下可是射移动靶就完全露陷,幢主田正月和郝大胆也算是老兵表现不错其余的全败。 同理,宇文十五手下的骑兵们比试骑射移动靶时也露陷了,他们大多是二月份才开始练习骑马射箭虽然日夜苦练但稍显稚嫩不是那些弓马娴熟老兵们的对手。 “我要单挑!”接连战胜十余名老兵的宇文十五见手下输得一败涂地极度不爽放话要和史万岁单挑,他从小和宇文温飞鹰走狗虽然先前没有上过战场但也称得上弓马‘高手’所以要杀一杀新同袍的锐气。 规则也很简单:每人十只箭,让人惊起河边野鸭后抢射,在野鸭飞光前射落多的人赢,比的是射速和准头。 然后宇文十五被史万岁教做人:两人都射出了五只箭,都是箭箭不落空,不过史万岁的每只箭都是射中野鸭头部而宇文十五大多是射在身上。 接连败了两场新军士兵们有些郁闷但是刀法比武这一场由杨济手下的长刀高手们赢回了面子:二十人比试十六人胜。 新入伙的老兵们习惯用刀盾但依然不是这些只练了四个月双手刀法的新兵对手,史万岁怎不知道队主杨济是如何训练他手下这帮兵的。 史万岁试图挑战杨济结果在其得意手下之一的田小七田队正面前就败下阵来,杨济另一名得意手下陈米斗陈队正则是额外挑战了十名老兵全无败绩。 最后是肉\\搏,被餐餐管饱撑得膀大腰圆的新军士兵们捅枪耍大戟威猛无比但是空有一身蛮力,他们没学过套路光凭着轮拳头打人结果被身形灵活的老兵们几招就绊倒在地上制住动弹不得。 平日里壮得像头牛吃饭至少添三碗的长枪兵李石磨空有一身力气却被人耍得团团转最后被按在地上只能干嚎却无可奈何。 “还高手,看看,看看!”宇文温眼皮直跳的看着面前一帮‘高手’,这种单兵战斗力若是战场上给精锐老兵突破长枪阵近身肉搏那就只能崩盘了。 弓箭手若是用抛射攻击数量多的敌军准头差点无所谓,要是和敌军弓箭手对射互相压制讲的是一箭定生死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知道自己单打独斗有多弱鸡了么?战场杀敌得配合!别以为本将让尔等结阵是为了整齐好看!” “你们单挑打不过,但五对五就能有胜有败,一千对一千他们别想赢,两千人结阵可以抗对面四千人!” “今晚回去开小会作总结说心得不说出个所以然来的话本将要发飙!”宇文温对着一众如同霜打茄子的新军士兵们嚷嚷着,“比武输了还能苦练扳回来,战场上输了就全完了!” 眼见着张鱼拿着封信站在一边,宇文温宣布解散兵吩咐了身边将领一些事宜后转身走上前去问道:“府里的信么?”。 张鱼点头说是然后将信件交给郎主,宇文温将信件拆开了看了一遍后面色凝重看到后面则是冷笑一声。 “郎主,府里出了什么事么?”张鱼忐忑不安的问道。 “有人不知死活敢惦记刘掌柜,被张头领包圆了。” “这是哪家浪荡子敢对刘姐动手!”张鱼对府上十分干练的刘彩云刘掌柜很敬佩平日里都喊‘刘姐’,听得郎主这么一说第一反应是有登徒子要对样貌不错的刘姐动手动脚结果被府里的护卫头领同时也是她丈夫张定发教训了。 “没事,你张大哥会让他们生不如死的。”宇文温把信放到一旁的火堆里烧掉,“想想看那一条龙服务下来...啧啧,还有几个家伙被抓时没来得及咬舌自尽现在应该后悔了。” 张鱼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场景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眼见着郎主施施然走向营寨赶紧跟在后边。 “还真动手了!”宇文温不住冷笑。 有人终于忍不住动手了,面对着玻璃镜那百分百的利润已经有人踏出了第一步,选的时机很好正是他和父亲领兵出征都不在安陆的时候。 玻璃镜能卖高价是因为物以稀为贵别人做不出来,关键点在工艺,那工艺说实话没有什么太复杂的工序可以说是一点就透,负责玻璃镜销售又经常外出的刘彩云免不了成为突破口。 外人不一定知道刘彩云懂得玻璃镜的制作工艺但抓了总能问出些什么来所以她肯定是首要目标。 夫人尉迟炽繁在来信中说因为事前早有查觉并布下陷阱,袭击刘彩云的蒙面人全部被一网打尽,那些没来得及咬舌自尽的由张定发负责‘料理’,综合种种迹象来看那个包下玻璃镜江南货源的陈国王越是第一嫌疑人。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已经被人黑吃黑了,然后别人借着他的名头引刘彩云出来之后动手抓人,根据初步的线索来看应该是江南陈国那边的势力。 宇文温认为这就是没有自己商路导致的后果,己方没有商路只能靠中间商来出货,他要带兵‘拼事业’时常不在府内当然不可能让客商上门,作为掌柜刘彩云负责具体事务这么一来频繁外出就避免不了。 刘彩云知道玻璃镜制作工艺按说不应该让她再负责销售,正所谓产销分离可宇文温手头上没有经商人才只能让刘彩云冒险外出和人洽谈生意,每出门一次就要冒一次险。 有钱大家赚所以宇文温不介意找父亲帮忙,但宇文亮就任安州总管也就三四年时间经商的门路没多少。 父亲能让人效忠并老老实实献上钱粮凭的是手中的权和手下能打胜仗的军队,真要做生意的话还得和地头蛇们商量着来,宇文温要卖东西与其多一道手续还不如直接和商人面对面谈。 长兄宇文明和宇文温一样都是去年五月初才来到安陆短短一年时间也没有什么经商的人脉,所以宇文温还得和狡诈多端的各路商人直接打交道。 现在的经营模式是宇文温每月给父亲‘分成’因为要用到总管府的路子:疏通边将以及保证王越在安州境内的安全。 对于以后的商路发展,宇文温不介意让兄长宇文明也分一杯羹,当然对于父亲问到的工艺问题宇文温每次都是装疯卖傻不了了之,这是原则没什么好说的就算是父子都不行。 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郎主!”一名男子向宇文温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宇文温认得他是自家府里的仆人。 “一路赶过来辛苦了,先休息一晚明日清晨本公有东西让你带回去。” 让人安顿好了家仆,宇文温望着南边的天空思索了一会随即开口问身边跟着的张鱼:“张鱼,你觉得陈国的水军厉害么?” “也就那样!”张鱼想了想说道。 “很好,很好。”宇文温说完拔刀将一个木桩砍成两截。 第二十六章 战局(第二更求推荐) 第二更,第三更稍后 荆州总管府重镇上宛郡上宛城(南阳),官衙议事厅内气氛凝重,征南军行军元帅梁士彦正和一干官员将领商议御敌事宜。 梁士彦率领的征南军在两河口一役溃败,丢失了大量辆的辎重和步卒只有数千骑兵随着他和行军总管杨素等主要将领撤回荆州州治穰城。 但穰城是守不住的,先是两河口战场以北八十多里的新野郡郡治棘阳城面对如潮的安州大军不战而降,棘阳城位于穰城东南五十多里大军行军一日即可到达。 梁士彦不认为穰城能在这么短时间内组织起有效的城防对付安州军层出不穷的攻城器械所以当机立断率领骑兵北撤来到东北一百多里外的上宛组织守城。 上宛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城防设施比穰城强出一截,安州军要进攻上宛也要先把周边州郡拿下所以能有喘息的时间,而随后的事态发展让守军们稍微有了点时间。 荆州州治穰城被安州大军围困,穰城守将在安州军主帅宇文亮承诺不伤害百姓不杀害官员将领之后开门投降,穰城西北的要地修阳城也被襄州总管杜士峻率领的西路军拿下,至此长安前往荆楚的武关古道出口被安州军堵住。 浙州州治、浙阳郡的修阳城是武关古道的东南面出口,从长安跋山涉水而来的大军要想进入荆楚之地必须从这里通过所以是兵家必争之地。 安州军现在没多余兵力进攻长安但是堵住了这个狭长通道的出口那么长安的杨丞相要派兵进入荆州总管府只能从洛阳这边南下。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也在意料之中,但对方这一折腾下来上宛守军已经抓紧时间昼夜赶工加固城防从周边城池征来州郡兵协助守城,转眼间已到了七月。 “方才有使者从洛阳传来军情,突厥大军撤退了!”梁士彦将一个惊天的消息公布出来,在座将领官员闻言俱是一愣哑口无声。 突厥此次南下气势汹汹哪里是一时半会能够打退的,如今朝廷的应对之策是北守东攻凭着各处关隘城池防御突厥大军的进攻和对方耗,主力大军先把东边的尉迟惇和东南的宇文亮打退了再说,可现在这突厥大军竟然就撤军了? “领兵南下进攻长安的佗钵可汗在行军途中病逝,突厥各部头领急着争可汗之位所以都带兵回草原去了。”梁士彦见众人将信将疑的样子便把内幕透露出来,众人这才回过神。 “当真是天助我也!”元帅长史郑译举手加额,他从两河口战场‘侥幸’逃生后很快便和元帅梁士彦等人汇合,也是极力主张在上宛城坚守待援的人之一。 众人对这个平日里有些怕死的长史竟然在大败之后有如此勇气刮目相看,当然其中蹊跷就不为外人所知了。 好消息不止一个,梁士彦又公布了另一个刚收到的军情:“豫州总管府已平定桐柏山北麓巴蛮叛乱,数日前便派兵北上支援洛阳。” 洛阳是重中之重,荆州总管府就算全境沦陷也比不上洛阳还在朝廷手里重要,豫州总管府不救西面的上宛而先派兵北上增援洛阳也是理所当然。 “如此一来攻打洛阳的尉迟惇是待不了多久,洛阳解围指日可待。”行军总管杨素随即判断出战局即将出现的变化,这是一个对己方十分有利的变化。 “正是,洛阳之围一解大军即可分兵南下支援上宛,只要我军固守定能坚持到那一日!”梁士彦开始给在座诸位打气。 面对着安州军那威力巨大的攻城器械在座将领们没什么信心能扛多久,那个以坚城闻名的襄阳城也就守了几日就陷落了上宛怕是好不到哪里去,不过如今己方有了盼头怎么着也要顶上十来天,届时北面的援兵一到安州军也只能撤退了。 洛阳的大军才是精锐中的精锐以骑兵为主,他宇文亮有几个胆子敢在上宛城外旷野和数万精锐骑兵对战,再说那么多骑兵光是袭扰粮道就能让安州军完蛋。 “诸位,安州叛逆覆灭之日为期不远,还请诸位和上宛城共存亡,若是有谁敢私通叛逆者斩立决!”郑译发挥长史本色开始给众人‘提醒’,让那些想投降安州总管宇文亮的人掂量掂量局势可别一时想不开乱来。 看着众人俱是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郑译点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他已经在安州总管宇文亮这边有了保险就算上宛被攻破也一样能全身而退回到长安所以漂亮话怎么好听怎么说,当然上宛能守住最好。 ‘恐怕还是守不住吧...’郑译脑海里浮现出某人那人畜无害的样子,心中叹了一口气。 。。。。。。 两河口,一座浮桥连接东西两岸,浮桥守军河西营寨某处军帐内气氛凝重,宇文温和手下一众将领正在开会,新归附的史万岁也在列,他是作为新入伙的‘俘虏头领’参与到新军里来。 先前大战后没人要的渣滓俘虏如今已被宇文温顺利地用足额的伙食以及军饷吸引来,方法很简单:让他们和新军士兵们一起吃饭聊天,让他们知道宇文温的招牌是‘诚信’。 征南军少部分顽固不化的战兵俘虏在大战当日或次日就已经被安州军‘处理’掉,能被各部将领吸收补充兵员的也早就跟着大军北上,剩下的这些百来个能打却不讨喜没人要的俘虏被宇文温废物回收。 他们有实战经验但是有性格不满军营的各种黑暗面,面对诸如克扣军饷之类将领们喜闻乐见的手段敢出声叫骂所以不讨人喜欢。 但宇文温的新军没这种问题,所以经过了几次和新军士兵的‘深入交流’后这帮俘虏们开始遮遮掩掩的想投效不做苦力或杂务,至于期间那些形迹可疑不停介绍新军诸般好处的‘托’是谁派来的那就天晓得了。 能餐餐管饱、有质量过硬的衣袍鞋子穿、不克扣军饷军法严明赏罚公正,渣滓们决定卖命给西阳郡公了。 眼见着火候差不多了宇文温便让军主陈五弟安排各幢来挑人,首先是长刀队把刀法好或者身体素质不错的选走大约占了过半人数。 接着是骑兵这边选骑射娴熟的只是人数不多也就十来个,加上头天由史万岁帮着新招纳的两百多俘虏总共将近三百人与己方已有的三百骑混合后重新分成两幢让宇文十五、史万岁分别率领。 史万岁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作为大将军统领过数千人的军队所以各项军务门清,宇文温也不忌讳对方是新降之人一咬牙把一幢骑兵让史万岁管。 如果说宇文十五那三百骑兵是宇文温的防身匕首那么史万岁的三百骑兵则是专门砍人的刀。 剩下箭术出众的便补入弓箭手而力气大的去做长戟兵,然后就是每日例行的操练、比武,尤其是步弓和骑射是重中之重。 史万岁弓马娴熟骑射技能点满所以平日里训练时作为总教头对骑兵们进行指点,另一个玩命练的则是长刀队,队主杨济手下多了将近六十人兴奋不已成日里言传身教不厌其烦的训练。 眼见着战力补充完毕众人热血沸腾就等着和朝廷大军再战个痛,刚刚去和总管司马郑万顷商谈军务回来的宇文温却给在座众人转述了安州总管的最新命令,那命令对于众人来说如同当头棒喝。 “总管让我等回安陆?!”众人听了这个消息一个个都急了眼,他们厉兵秣马休整了十来日就等着北上和朝廷大军战个痛结果被主帅赶回无战事的安陆去数蚂蚁这谁接受得了。 “明日拔营,南下到樊城之后坐船沿着汉水继续南下到郢州长寿登岸。”宇文温面无表情的说着。 “郎主!不不,统军!您得和老郎主...老总管说说啊!”宇文十五急得语无伦次,他和手下憋了许久就等着再上战场砍人眼见着己方参战的机会就这样没了实在是不甘心。 “本将去大营说什么?你阿父正琢磨着战事结束后给你说门亲事莫非要本将去参谋一二?”宇文温瞥了宇文十五一眼似笑非笑。 “那老鬼折腾个什么劲,婆娘什么时候没有啊!”宇文十五被郎主一句话带歪开始纠结自己父亲张罗亲事的头疼问题。 杨济瞥了一眼宇文温见他脸上似乎没有什么异常心里一嘀咕觉得有问题,他知道宇文温‘狡诈多端’似乎是在卖关子随即有了主意:“南边,南边也不是风平浪静嘛。” 许绍也回过神来望向宇文温想说话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他知道宇文温喜欢卖关子就不去踩陷阱了,其余人等这是面露期待的看着主将。 “还是杨队主沉得住气!”宇文温眼见着气氛酝酿的差不多了便挑开话题:“陈国那帮王八蛋不安分开始动手了!” 在座众人松了一口气:有仗打就好!砍朝廷大军也是砍,砍陈国的军队也是砍,反正都是砍人谁在乎战场是南是北啊! 帐内气氛为之一松,陈五弟想了想又冒出个问题:“统军,我军这一路赶去黄州总管府路程遥远会不会来不及?” 他的这个问题也很实在,江南的陈国袭扰黄州总管府的江北各州打的是抢一把就走的主意就怕己方赶到的时候陈军已经溜之大吉坐船回长江南岸了。 面对属下们询问的目光宇文温不可置否:“肯定赶得上。” 史万岁看看宇文温思索片刻后惊疑不定,纠结了一会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莫非...莫非是梁国那边出事了?” 梁国为大周属国,位于襄州南侧、安州总管府以西,国都江陵位于长江北岸时不时会受陈军袭扰。 “嗯,史万岁猜得没错,是梁国被陈军袭击了弄得鸡飞狗跳。”宇文温揭开谜底并把具体情况娓娓道来。 陈军突袭梁国国都江陵差点得手,把梁国水军打得狼狈西逃如今正在围攻江陵城。 梁国西侧大周的信州总管府治下硖州有周国的水军,他们和梁国水军汇合之后再度东进和陈国水军决战结果大败,如今陈军控制了长江正在调兵加紧围攻江陵。 硖州派出的陆路援军被陈军挡在江陵以西,梁国其他援军南下救援时被陈军围点打援击溃,江陵城如今已算得上是孤城了。 因为朝廷和安州总管宇文亮翻脸正在决战所以往常以襄州军为强力后援的梁国不可能再向襄州求援只能硬扛,不过宇文亮决定急人之所急‘主动帮忙’。 “兄长...呃,襄州刺史宇文明已经率军南下,我军的任务便是协同作战。”宇文温点出了任务,“此事不可宣扬,在樊城上船之前谁要是敢走漏风声就自挂东南枝!” 梁国是大周属国,安、襄二州将士身为大周官军自然是要拔刀相助义不容辞,至于趁火打劫什么的根本没那回事嘛! 第二十七章 江陵城外(第三更) 梁国国都江陵,城外大军围城。 攻城战已经进行了半月江陵守军也苦苦支撑了半月,他们的伤亡越来越大而城外的陈军也越来越多,如今还保持着战力的是周国江陵总管府协防的军队。 江陵城外南郊,陈军大本营中军帐内。 陈军主帅、始兴王陈叔陵站主位睥睨着下首两边的陈军将领。 “江陵内城还有多久能拿下?”他看着在场将领十分不满,围攻城池已经半月拿下了江陵外城却依然没能攻入内城。 “大王,敌方守军十分顽强,尤其是西城协防的周军...”一名将领试图解释。 “废物!”陈叔陵一声咆哮打断了他,“攻城半个月都拿不下来,尔等以为是在野游么!” “大王息怒,对方扛了半个月伤亡惨重加上外无援兵士气也撑不了多久了,末将认为西城周军确实有些棘手。”又有一名将领出言缓和气氛。 那人四十岁左右年纪为陈国宣远将军、荆州刺史樊猛,陈国的荆州、信州就在长江南岸和梁国江陵、周国的硖州隔江对望所以此次作战都督荆信二州诸军事、兼任荆州刺史的樊猛也作为主要将领出征,先前水战击败梁、周水军也是他的手笔。 江陵城内又分东西城,西城为大周在梁国所设江陵总管所在地有周军把守战力比梁军凶悍得多所以樊猛所说不无道理。 樊猛曾在陈叔陵麾下处理军政事务算是老部下,陈叔陵见其搭话也没了继续发飙的兴趣于是话锋一转: “黄华那边形势如何?守将要上心莫要给安州军给摸了去!” 黄华位于江陵城东四十里为江陵东面的要地,正是在那里陈军击退了梁国监利郡的援兵,但还要防着另一支重要的敌军:东面的安州总管府军队。 从北面南下的梁军已被击溃,从西面硖州过来的周军已经被陈军挡在江陵西侧,只要防着这支敌军那么拿下江陵城就是瓮中捉鳖。 “大王请放心,末将今日已派人前去督促。”右卫将军萧摩诃答道,他和樊猛均是陈国能打的将领之一如今协助始兴王陈叔陵进攻江陵。 江陵以东与襄州总管府的郢州、复州接壤,这两个地方都在安州总管宇文亮的控制之下,安州军及其下辖的襄州军主力正在樊城以北和大周朝廷的征南军激战所以一时半会抽不出手从东边过来,这也是陈国拿下江陵的大好时机。 四年前齐国为周国所灭,南边的陈国也趁势出击拿下淮河一线以及黄州总管府的江北各州兵锋一度直指黄河南岸可谓形势一片大好,然而接下来的几年在周军的攻击下接连失地,最后于两年前丢光了长江以北所有的州郡。 周国的领土已经推进到长江北岸导致陈国的形势瞬间恶化,好歹老天有眼周国那英明神武的皇帝宇文邕病逝而继位的天元皇帝宇文赟荒淫无道弄得朝廷上下鸡飞狗跳,他压制宗室诸重用佞臣把有实力的藩王全部赶到外地结果登基没两年就暴毙导致周国政局矛盾瞬间激化引发内乱。 周国内乱正是陈国的机会,可是他们没能把握住机会,去年六到八月连番出击却没有什么斩获,淮南各州均是久攻不下而黄州总管府的江北各州也只是攻下两州没能守住。 眼见着形式越来越不利陈国上下也是忧心忡忡,然而现在北周内乱又起正是他们坐收渔翁之利的时候,梁国便是其中最有把握吃下的一块肥肉。 “诸位,如今周国内乱又起正是我军机会,安州、襄州总管和周国朝廷对抗已不可能支援梁国。”陈叔陵面无表情的环视在场众将,“现在就剩困守西城的周国江陵总管府残军,尔等莫非要在城外住上一个月么!” 对于陈军来说只要攻克困守西城的周军就能拿下江陵,若是周国朝廷或安州总管宇文亮派出大军来犯己方抵挡不住的话还可以把百姓们迁往长江南岸平白多得二十多万人口,怎么看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传令下去,各部将士昼夜攻打不许停,三日内必须破城!”陈叔陵眼见没什么借口发飙也懒得废话,“破城之后大掠三日,但是三日之后破不了城孤就要杀人了!” “大王,大军出发之日陛下曾言若是破城须得安抚百姓不能纵兵...”一名将领小心翼翼的提醒主帅,他话没说完眼见对方那阴鸷的目光随即识相的住口。 “三日内必须破城,破城之后大掠三日,但是三日之后破不了城那就十抽一以儆效尤!”陈叔陵冷冷的环视在场将领后定下命令,将领们见状只是默默点头再无多言。 十抽一,每十个人(什)随机抽一个人出来杀头,这是十分残酷的军法也只有始兴王陈叔陵这般滥杀的人喜欢用。 若是换做其他人做主帅的话将领们怎么着也要‘据理力争’一番可如今的主帅是陈叔陵那就别招惹免得祸及自身。 始兴王陈叔陵为当今陈国皇帝第二子,残忍好杀多行不义,九年前十九岁的陈叔陵受陈帝任命都督湘、衡、桂、武四州诸军事弄得百姓苦不堪言。 他来到湘州州治长沙就任之后不理政事只顾和妻妾们玩乐,有犯事或触怒他的一律扔进大牢几年都不管,州内只要是他看中的女子无论是婚嫁与否全部都抓到府内享用,就连左右手下、州郡官员的女眷都不放过。 四州官民怨声载道朝中重臣却没多少人敢吭声这都是因为当今皇帝十分溺爱的缘故,十几年来他为非作歹坏事做尽却安然无恙依旧步步高升,犯下诸多恶行被告到御前都是用一些无足轻重的处罚轻轻带过。 所以没人愿意招惹这个凶神免得无端倒霉,以其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就算当场砍杀在场将领怕也只是赔钱厚葬了事。 “智武,这可如何是好。”萧摩诃站在樊猛身边看着陈叔陵离去的背影忧心忡忡,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和对方交谈又低声说道:“真不知陛下为何派他做主帅...”。 “元胤慎言,小心隔墙有耳。”樊猛回顾左右随即低声和萧摩诃交谈着,陈叔陵此次作为伐梁主帅涉及到皇位之争不是他们这些将领所能掺和的。 樊猛字智武而萧摩诃字元胤,两人交情不错故而交谈时称呼对方表字。 “那万一要是攻破城池...”萧摩诃还是对那‘大掠三日’耿耿于怀,他觉得这种行为和杀人放火的流寇没什么区别,此次江陵要是能拿下来并守住就是陈国的国土而城中百姓便是陈国的子民如此放纵士兵怎能保得民心。 “届时再见机行事吧...”樊猛叹了口气摇摇头离开,这位始兴王可是什么事都敢做的主,他贪财贪到打起了盗墓的主意,湘州境内所有上规模的墓地全部被他派人挖了为的就是要那些陪葬的财物,甚至还拿着骸骨回家玩耍或者摆出来让人‘鉴赏’。 两年前,陈叔陵的母妃去世他到风水极好的梅岭寻找下葬地,最后竟然把东晋时名臣谢安的墓地挖开把这位淝水之战晋军总指挥的棺椁扔到一边然后将母亲下葬来个鹊巢鸠占。 相比这种事情什么纵兵大掠三日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 江陵以北十里的纪南城,城头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城外兵马环绕。 城内行宫里,梁帝萧岿正和张皇后说着话,他们是半月前陈军袭城后由江陵总管领兵护送着逃到这纪南城避难。 大周天和三年(十三年前),陈军进攻江陵突破外城,当时即位六年的萧岿便是在江陵总管的‘护送’下逃到纪南城避难,待得周军击退陈军后方才回城。 “陛下,战局如何了?”张皇后忧心忡忡的问道,方才萧岿在外和大臣们议事讨论的就是江陵战局见其回来便打听起来。 “贺拔总管说再等几日,说是暂时不利可能要往西去。”萧岿苦笑着对自己的皇后说道。 “那江陵怎么办?”张皇后闻言面色惨白,这一走何时才能回来。 萧岿摇着头颓颓然坐下,他双目无神望向南面天空沉默不语,梁国已经小的不能再小连国都江陵都丢了这那就是国不成国。 南朝梁经历侯景之乱国力衰败宗室们相互讨伐兄弟叔侄们杀得血流成河,二十七年前西魏攻破江陵把投靠魏国的梁国宗室萧詧扶植为傀儡皇帝在江陵即位仅辖江陵周边之地。 南梁经此一劫再无回天之力没过两年被大将陈霸先取而代之建立陈朝,萧詧的这个只有弹丸之地的梁国(史称西梁)沦为西魏的属国。 陈军数次渡江北上攻打江陵弄得梁国上下都已经习以为常,这期间西魏变成北周其设在江陵监视梁国的江陵总管府承担起了保护责任将陈军一次次打退。 然而这次不一样因为陈军势大而周军势弱,原本可为强力后盾的安州、襄州总管府已成叛军,梁国被陈军、叛军南北夹击已无回天之力。 “叛军也会攻打江陵么?”张皇后又问道。 萧岿想了想回答:“不可能,截止今日午时基州守将还通传叛军无异动。”基州为抵挡叛军南下或西进的要地,既然一切正常那就不必担心叛军会突然出现在江陵或者纪南城下。 此次陈军来袭,按照惯例江陵总管贺拔仲华‘护送’梁帝一干皇族以及梁国重臣来到江陵城以北的纪南城避难,现在贺拔仲华已经决定若是战事不妙的话就往西撤退进入梁国治下的平州,再不行就撤向更西侧的大周信州总管府。 反正就是不能让梁帝落到陈军或者安州叛军手里至于江陵满城的百姓那就不是考虑的重点了,这是梁国的子民不是大周的子民,贺拔仲华作为大周总管无须对此负责。 萧岿作为一个傀儡皇帝只能无助的看着别人在自家国土上交锋眼睁睁看着臣民生灵涂染而无可奈何。 “至少,你我二人还有儿女们都能逃得大难。”萧岿强打精神安慰着皇后。 “可是还有一人不在此处啊。”张皇后单手捂嘴呜咽着,“再怎么不吉利,她也是我们的女儿...” “她...”萧岿想说什么却没法说出口只能拍拍皇后的肩膀,“国舅会照顾好她的。” 第二十八章 阿舅,怎么办? 梁国国都江陵,城东十五里处的枇杷寺,一群士兵围在寺门口和一名老和尚对峙着。 “住持,把人交出来吧,贵寺收纳女子在内不怕污了佛门净地么?”一名将领尽量用平缓的语气和面前的一名老和尚说着话,他身后是黑压压的一群士兵。 “阿弥陀佛,施主请饶过她们的性命吧。”那名老和尚是枇杷寺的主持,眉毛雪白身形消瘦如同风中枯草般却站在破烂的寺庙门口挡在陈军士兵面前。 他身后是一个十五六岁的沙弥,面容青涩身材瘦弱却如同主持一般倔强的挡在众人面前,他面色发白双手紧握扫帚拼命将眼睛睁大试图和面前一群杀星对瞪。 “性命?本将又不是来杀人的,让她们都出来赶紧回家,这家家户户没有婆娘打点哪里像话嘛!”那将领贼眉鼠眼却硬挤出笑容结果笑比哭还难看。 这是一群陈军士兵,半月前陈军渡江进攻江陵,一开始兵力都用在攻城和扼守要道上所以没有袭扰周边村落 然而这一短暂的平静随着江陵城久攻不下开始被打破,陈军渡江北上虽然有舟船之力但运输数万大军补给还是稍显紧张所以江陵城周边村落成了筹集粮草的目标。 青壮们被捉去当苦力或是打造器械协助攻城,至于女人就看各部将领及其下辖士兵们的心情了,不巧的是今日光顾枇杷村的陈军将领心情不好。 因为村里的女人都跑光了,士兵们搜遍了四周的树林丘陵都没见踪影,拷问了几个村民后得知女人们全都跑到村子附近的枇杷寺里躲起来了。 枇杷寺始建于何时已不得知。因为位于枇杷村附近所以得名枇杷寺。附近除了枇杷村外还有江陵城内官员们的零星庄园院落。毕竟打点周边田地还是得有个庄子才方便许多。 “施主还请回吧,女施主们过几日自然会回家的。”住持哪里不知道对方要抓妇女们想要干什么只是装疯卖傻的尽量周旋着,这波人先前已经来了两次都是被他糊弄过去只是这次来势汹汹怕是不能善了。 兵荒马乱之际妇孺们的下场凄凉,作为佛门弟子老住持决定收容附近村落、宅院的女子以绵薄之力帮她们渡过兵灾。 南朝礼佛之风极盛故而陈军士兵虽然知道这破庙里藏着妇女却还是不太想在佛门净地触犯佛祖,只是再这样下去迟早生变。 攻打江陵城没他们的份,虽然免去了血光之灾但破城后的战利品也没了份,好容易被派来征粮有机会尝尝‘野味’却给这可恶的老和尚堵在寺外当真是急煞人也。 将军们三令五申说不许胡作非为那不过是场面话再说他们正忙着攻打江陵那有心思管这鸡毛蒜皮的破事,大伙也不过是玩玩而已泄泄火又不是杀人。这些婆娘反正都是要给人弄的那给谁弄不是弄呢! 他们觉得时间拖得久了万一给调到其他地方岂不是便宜了后来的弟兄们,所以决定不能任由这老和尚拖延必须‘当机立断’。 “老和尚,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将领眼见对方软的不吃立刻变了脸目露凶光。 “出家人不喝酒,谁管你敬酒罚酒!”小沙弥嘴上不甘示弱。 “小秃驴你说什么!” “悟明,不得无礼!”老住持眼见小沙弥又要出言反驳立刻喝止,眼见着面前一众人等就要强行冲入寺内他将双臂一张:“佛门净地,各位施主若是要行龌龊之事就不怕下地狱么!” “老和尚,你让还是不让!”陈军将领如今就等着冲入寺内抓女人没心思和对方磨叽,但终究是顾及到这是佛祖的‘地盘’尽量不想拔刀砍人。 一老一小两个和尚就这样堵在寺庙门口意图力挽狂澜。 寺内,破落的大殿内挤着许多衣裙破旧的妇女。听着寺外传来的动静她们个个抖若筛糠,期间还掺杂着一些男子似乎和某些女子是夫妻或亲戚关系。 为数不多的男子个个手拿锄头木棒等物品面色苍白的看着殿外。大祸即将临头他们不想眼睁睁看着妻子、女儿、女眷们被糟蹋就只能用命去搏了。 “阿舅,弄好了...”角落里一名年轻的女子怯怯的向身边一名中年男子说话,她身上衣物与其他女子无异却因为右侧面颊上那触目惊心的一大片红斑显得面目狰狞让人无法看清样貌。 “快收好,把手擦干净。”中年人低声向女子说道随即让她把手上一个红彤彤的小玩意收好,女子拿着那东西的手也染上一片红色随即在墙上抹了抹擦去。 “阿舅,怎么办...”那女子听着外面的动静面色苍白浑身不住地颤抖着,一只手紧紧地扯着中年人的衣角。 “九娘,一会要是不对头就从后边的破墙翻出去赶紧跑,别往城里去一直往东,跑得越远越好!”中年人手中握着一把匕首面色凝重,“记得不要洗脸!” 女子闻言眼眶发红刚要说话却忽然听得周边一阵惊叫抬头望向殿外却看见不大的寺庙院子两边墙壁已经翻进来不少士兵向大殿里冲来。 躲在殿内的妇女们一下子炸开了惊叫着四处逃散,她们知道对方想要干什么,也知道自己落到对方手上会有什么下场。 寺门外正和陈军对峙的老住持听得身后寺内传出的尖叫声面色一紧转头回望,他这时才知道对方派人包抄翻墙入寺,就凭自己师徒二人是没法挡得住的。 那名陈军将领眼见计谋得逞面露喜色一把将老住持推开领着手下就要冲进去却被对方死死抱住腿:“施主,上天有好生之德...” “让开!”他一脚把老住持踢开狞笑着就要继续前进却被其身后的小沙弥一扫帚抽中面门。 “狗贼!尔等死后定然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小沙弥见师父被打出手红了眼随即偷袭并破口大骂。 那将领未曾想对方竟敢动手猝不及防之下被打得鼻孔流血狼狈不堪恼怒之下让手下上前把这小沙弥拿下,可小沙弥身形灵活如同泥鳅般躲过众多扑上来的士兵直接冲到他面前一脚踢中裆部。 这一脚把陈军将领踢得满地打滚两边士兵看傻了眼有机灵点的吆喝着上前去扶场面一片混乱。小沙弥趁乱扯起老住持的手往庙里跑。 事已至此他们师徒已无法保住那些躲到庙里避难的妇女。眼见着一场不堪之事就要上演小沙弥便要带着师父退进寺里从后墙逃走。寺前围着一群人水泄不通他们也只能从破烂不堪的后墙逃命了。 “砍死他,砍死他!”痛得满地打滚的将领双目发红的看着那一老一小的背影嚎叫着,一众士兵蜂拥而入冲到寺内,有个别傻不啦叽的愣头青真就去追和尚,但更多的则是喘着粗气扑向殿内已经开始被人‘瓜分’的妇女们。 。。。。。。 枇杷寺北面数里外的长湖边,一群陈军士兵正在林间围坐一起闲聊。 长湖位于江陵东北侧呈长条形为东西走向,东西之间长约一百多里。这队士兵的任务就是在此放哨警戒有可能从北面汉水处的汉津沿着古运河乘船入湖南渡登岸的梁国汉津守军。 “队正,那什么运河听说老早就淤塞了用得着兄弟们在此吹冷风么。”一个士兵嘟囔着。其余几个士兵也是抱怨着。 “那有什么办法,队主如此安排尔等莫非敢不从?”那名队正也是一肚子牢骚,队主让他领着手下来这里望风防御那基本不可能出现的敌军自己却带着人到枇杷寺快活去了。 一名士兵咽了咽口水向南边的枇杷寺望去,那边似乎开始嘈杂起来,另一人望了望呸了一声:“他们自己在那里弄婆娘快活得紧!” “算了算了,一会回去好歹也得弄一把,虽然是用过的好歹也能泄泄火不是?” 队正话音刚落周围一众人等哄然大笑,他们是最底层的士兵平日里军饷总是被上官层层克扣连自己都吃不饱更别说娶媳妇了,唯一的指望就是随军出征时能够沾点便宜弄几个婆娘玩玩。 长得怎样不重要只要不是老妪那么年纪如何也不重要,只要是女的就行。若是运气好能扛回家做媳妇那就是天大的好事了。 “我说他们几个去湖边钓鱼的怎么那么久都没回来!”队正望了望北面数百步外的芦苇荡,半个时辰前他派了些人去芦苇荡处湖边钓鱼直到现在都没消息回来。 芦苇荡正好遮住了湖面。他们在树林里看过去只见一片白茫茫的芦苇其中哪有半点人影。 “莫非是遭殃了?”一名士兵惊疑不定的看着芦苇荡,其余人等也是悚然一惊。 梁国弹丸之地若不是有周国的江陵总管府帮忙护着早就被己方给灭了,梁军都是怂货不假但手上有刀总能砍人,那北面汉津守军若是真的过来了杀几个人那倒有可能。 至于袭击己方大军后路那断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就那么些人还能怎的! 队正闻言有些焦虑开口说道:“快,你们几个拿着家伙过去看看,其余的立刻警...” 戒字还没说完一支箭飞来命中他的面门,其余士兵眼睁睁看着队正倒地还没回过神便被泼来的羽箭一个个射倒在地,有机灵点的就地一滚手脚并用试图往南跑。 然而他们刚跑出几步就停了下来,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有人包抄了后路,身后芦苇荡里窸窸窣窣走出许多人来个个弯弓搭箭,有几个全身湿漉漉似乎是刚从水里出来手上拿着滴血的尖刀。 “饶命啊大爷!”这几人不傻眼见着就要完蛋赶紧跪地磕头乞求刀下留情,对方也不废话一拥而上把他几个五花大绑扔在地上。 “远处那庙里是怎么回事?闹哄哄的莫非在做法事?”一名身着明光铠的年轻将领走到他们面前问道,一名陈军士兵刚要开口说话却见芦苇荡里又涌出许多士兵来,甚至还有人牵着战马。 “队主正在寺庙里办事...”那名陈军士兵结结巴巴说完随即被芦苇荡里走出越来越多的人马给弄得目瞪口呆。 “办事,莫非是阪依佛门?”宇文温看着远处那被树丛环绕的寺庙微微一笑,“大伙都利索些,准备动手!”(。) ps: 上架了,请大家继续支持,我会努力更新的。 第二十九章 是官军来了! 树林里几名女子正惊慌失措的向东面跑去,她们刚从枇杷寺后墙侥幸逃出但也只是暂时逃出而已,因为身后还紧跟着许多陈军士兵。 士兵们一左一右包抄着对方,枇杷寺以北是一个东西走向的狭长湖泊对方逃无可逃所以只要堵住左右(东西)迟早都能得手。 一名女子步伐凌乱不慎摔倒在地,刚挣扎起身便被随后赶到的陈军士兵扑倒随后开始撕扯衣物,听着那凄惨的求饶声以及男人放肆的笑声另几名逃命的女子更加惊慌失措。 她们本就是弱女子比不上当兵的男子身手,一场追逐没过多久她们就依次被人追上扑倒就剩最前头的一名姑娘还在跌跌撞撞的跑着。 但她已不可能跑掉了,右边包抄的一名士兵已经堵住了她往东跑得路线而左边包抄的士兵已经赶了上来,面前树木渐渐稀疏远远看去是一片湖面也已经无路可逃。 姑娘最终还是被追上扑倒在地,眼见着两个如狼似虎的士兵一人抓手一人拖腿将她转过来惊恐地挣扎并叫喊着:“不要啊军爷!” 一名士兵喘着粗气就要去扯她的衣物却猛然愣住了:“竟然是个丑八怪!” 只见那姑娘右侧面颊上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红斑看上去似乎是胎记,好好的一张脸有了这胎记就如同一碟菜里多了一泡屎让人倒胃口。 另一名抓着姑娘手的士兵见状叫骂着就要推开他:“闭上眼还不是一样!你不上老子上!” “少来,说好的我先上!”先前那人一把推开对方的手,“反正是女的。老子先爽一爽!” 面有红斑的姑娘双手被人死死抓着眼见那个正在撕扯自己衣物的男子笑容狰狞。他一双通红的眼睛让人看了不寒而栗。在其脑后后高高的天空上,夕阳的余晖将漫天云彩染成红色,在她眼里看来就如同即将泼到脸上的鲜血般。 “把她脸盖上,老子看了就没胃口!” 一张破布盖了上来,姑娘双眼一片漆黑耳边传来的是喘气声、不远处女子们的哀嚎声还有更多男子的嬉笑声。 眼见着即将遭到蹂躏她绝望的喊着不要,忽然间几声奇怪的声音响起随后小娘子觉得按着自己的手猛地松开,那个撕扯自己衣物的人似乎倒在一边,又有更多的声音响起。林间男子们的笑声在一声声惨叫中消失。 “郝大胆,你的箭法还是那么烂啊!说好射头的结果射中的是哪里?”耳边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还有许多的脚步声,是越来越多的脚步声,似乎有许多人从湖畔踩着草丛往自己这边过来,伴随着脚步声还有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声。 “统军,这不是怕伤着人呢么嘿嘿。” “呐,解释就是掩饰,再怎么解释也掩饰不了你瞄头射胸的破烂箭法啊郝幢主!” ‘听着似乎是官军,是官军来了!’姑娘如是想,眼见着就要遭殃却得人相救喜极而泣她扯开盖在脸上的破布一骨碌爬起身抬头看去。只见许多全身披挂的士兵正向自己走来。 一名身着明晃晃盔甲的年轻郎君离她最近其身边跟着一个同样穿着铠甲的男子手里拿着把弓,姑娘刚要说些什么却看见面前地上一个男子胸口插着箭血如泉涌那模样十分恐怖随即尖叫一声双眼发黑昏过去。 “统军。这些坏胚一个都没跑掉!”一名士兵向那个年轻将领禀告,另有一些士兵跑去安慰那些衣衫不整的妇女,听说是官军来了她们好歹稳住了情绪。 “很好,郝幢主、杨队主你们领着人摸上去,十五你领着手下去外围包抄不要让人给跑了!”宇文温下达了命令,他身边是弓箭幢主郝大胆。 全身披挂的郝大胆、杨济和宇文十五行了个礼各自领着士兵向南边面摸去,宇文温抬头看了看被夕阳映红的漫天彩霞随后让一个士兵过去传令:“让陈军主他们动作快点,天要黑了!” “郎主...统军,这姑娘好像昏过去了。”张鱼看着那个昏倒的姑娘说道,宇文温低头一看却心中一震:‘我去,丑的可真经典哎!’ 那姑娘右侧面颊上有一大片红色胎记将整个人的面容渲染得狰狞异常甚至连她大致的面貌都遮掩了过去。 ‘也罢,丑成这样我扶起来总不会有哪个嚼舌根的回去乱说话。’宇文温如是想便弯下腰小心地将那个丑得可以和传说中丑女无盐媲美的姑娘扶起来。 他总觉得对方脸上那一大片红色胎记有些奇怪刚想用军袍去抹抹却见她睁开了眼睛,那姑娘眼见一个男子扶着自己惊叫一声往一旁躲开。 姑娘正惊慌间回过神想起是对方救了自己便不顾一切的抓着他的衣角喊着:“将军,救救民女的舅舅!” “舅舅?”宇文温看看这个面上有狰狞红色胎记的年轻姑娘又看看她抓着自己衣角的手,“这是怎么回事?” 。。。。。。 枇杷寺外一片污秽,陈军士兵们正在对抢来的妇女们施暴。 一名小沙弥被绑在树干上承受着鞭挞,他被马鞭抽得伤痕累累却不住地破口大骂:“狗贼,尔等如此行事来世定为猪狗!” “小秃驴,你倒是嘴硬得要紧!”那名领兵闯寺的陈军将领刚解下裤子,听得那个名叫悟明的小沙弥叫骂怒极而笑阻止了试图上前掌嘴的手下随即狞笑一声:“老子今日让你破戒!” 他面前是一个被按住双手衣衫狼藉的女子,自己的裤子已解正准备来一把现在却改了主意,他要让这个踢了自己裤裆一腿的小沙弥来破戒: “小秃驴,你跟着那老和尚清汤寡水的怕是没尝过荤腥吧,老子大人不记小人过今日这女子就便宜你了!” 悟明闻言睚眦俱裂,两个士兵将他解了下来按着双手押到那名女子面前并开始扯僧袍。 “你要是敢不上的话老子就把她活剐了,出家人造下如此罪孽倒要看看是谁来世定为猪狗!” 正在挣扎的悟明闻言楞了一下浑身僵硬,那将领见他如此模样笑逐颜开:“大家伙都看看,这就是枇杷寺高僧的德行,都好好记着他的样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士兵们看着被强按着往女子身上趴的小沙弥哄堂大笑,那些正在被凌辱的妇女不明所以也是愣愣的盯着那小沙弥。 林间有十余人从北面缓缓走来,他们个个微微低头让人看不清面貌不过看身上服色应当也是陈军士兵,有几个正在‘行乐’的士兵向他们打招呼却是嗯嗯啊啊含糊不清的回着话。 大部分人都被即将上演的‘枇杷寺高僧戏民女’的戏码吸引反倒是没有注意这些个行迹有些可疑的同袍。 地上那名女子满眼是泪拼命挣扎着想要躲开即将压到自己身上的小沙弥却被周边人死死按住,悟明双眼发红忽然咆哮一声随即双肩一扭任由关节脱臼接着猛然前倾摆脱束缚,他冲向前用头将那个将领撞倒随后张开嘴一口咬向对方祸根。 “啊啊啊!”陈军将领猝不及防之下被他咬个正着疼的满地打滚,双腿拼命蹬着这个不要命的小沙弥却被他紧咬着不松口两人搅在一起。 一边的士兵见状急了眼冲上来拼命撕扯着悟明试图将他扯开,但这小沙弥就算被打得鼻青脸肿也没有丝毫松口的意思,眼见着自家将领面色惨白裆部渗血一名士兵急了眼抽刀就要砍向小沙弥。 一只羽箭破空而来射中他的面门,哐当一声手中刀落地他也随之倒下,变故突起四周陈军士兵还没回过神来便接二连三的被冷箭射倒,待得他们起身慌慌张张系腰带时已经晚了。 先前低头过来的士兵戴上可怕的骷髅面具并拔出背后长刀冲了过来大杀特杀,有心思活络的想挟持妇女做挡箭牌却被一一砍翻在地。 外围的士兵见状心知不妙赶紧向西面逃去,他们心知这帮杀过来的凶神肯定就是长湖东北侧的梁国汉津守军,附近数里外的枇杷村还有其他同袍在驻扎所以只要能逃到那里也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然而左右疾驰而来的十几名骑兵完全碾碎了他们的希望,在跑得最快的几人被射倒之后其余士兵选择了投降:“爷爷饶命啊!” 片刻之间,方才还在枇杷寺外大展淫威的这股陈军士兵便被包圆,被他们凌辱的妇女们见是‘官军’来了个泣不成声随即有大胆的红着眼扑上前去撕咬着已被五花大绑的那些畜生们。 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声回荡在枇杷寺上空,那名陈军将领被小沙弥悟明咬断命根血流如注在地上哀嚎着打滚,“噗”的一声悟明将口中之物吐到地上疯狂的笑着:“狗贼,如今看你还如何行凶!” 耳边传来阵阵惨叫声,他抬起头看去却是一名‘骷髅人’手持长刀在陈军士兵中左突右闪,长刀刀刃光耀射目令人心寒,刀光闪过激起阵阵血花,那人犹如一名沐浴着鲜血的修罗在翩翩起舞。 悟明双臂脱臼躺在地上挣扎着昂起头他要亲眼看看这些陈军士兵命丧黄泉,那人来到悟明身边看看他满是鲜血的嘴又看看那名将领先是愣了愣随后蹲下来。 “不要动,我帮你接上!”那男子按住悟明肩膀,只见他手上连番动作噼啪几声过后小沙弥双臂已经活动自如。 “你是护法金刚么?”悟明看着那人沾满鲜血的骷髅面具愣愣问道。 “我是人。”那人取下面具,却是长刀队主杨济。 “带我去,带我去杀光那帮狗贼!”悟明扯着杨济的手嚎啕大哭,双目发红面露疯狂:“他们害了师父性命,他们害了师父性命我要让他们都下地狱!”(。) 第三十章 准备动手 枇杷寺内大殿里,住持浑身是血的倒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小沙弥悟明扑在他身上嚎啕大哭。 住持先前阻挡陈军士兵入寺欺凌妇女极力周旋终究是独木难支,被徒弟悟明扯着往寺后跑时眼见妇女们即将惨遭蹂躏心中不忍上前阻止意图让妇女们逃过一劫却被红了眼的士兵们乱刀砍死。 宇文温率领麾下新军由江陵东北百里外汉水上的汉津通过据传淤塞难行的古运河南下奇袭,他们进入江陵东北的长湖在枇杷寺北数里外登陆,救下了被陈军施暴的妇女们。 “人死不能复生,小师父还请节哀。”杨济站在一旁低声说道,大殿外士兵们进进出出清理地上血迹。 方才陈军士兵从两侧翻墙入寺搅得小小寺庙鸡飞狗跳,有眼尖的从寺后破墙外逃但大多数人却被堵在寺里,有少量男丁试图反抗均惨遭毒手。 “住持大慈大悲要以一己之力挽救她人免遭涂炭,想必已登西天极乐还是早日入土为安吧。”杨济见悟明哭的肝肠寸断安慰道。 他通过悟明断断续续的哭诉得知其是住持师父捡回来的孤儿,当时住持还是云游僧便带着小悟明四处行走,直到数年前来到枇杷寺恰逢原住持----现住持的师兄重病不起,弥留之际师父接过了住持之职支撑着这座小小的枇杷寺。 枇杷寺离城近却未得城内香客青睐香火不旺平日里也就枇杷村及附近零散居民上香礼佛,庙小年久失修原有的和尚均已离去后来仅得老住持和小沙弥悟明两个,世事难料遇到兵灾现在老住持已去最后剩下悟明一人。杨济让几名手下协助悟明将老住持尸身清理干净移至偏房以便择日下葬。 寺外。宇文温站在树下看着面前几个噤若寒蝉的陈军俘虏:“说吧。想怎么死?” 那几个俘虏只是不住地磕头哀求他饶命,张鱼带着个面有红斑的姑娘来到一边,宇文温瞥了一眼那姑娘然后对面前俘虏说:“这位姑娘的舅舅尔等可知道下落?” “不知道啊。” “拉到林里砍了!” “别,别啊军主!”那几个俘虏见对方如此‘杀伐果断’吓得魂不附体,他几个绞尽脑汁想了想说有几个男子护着数名妇女从寺后破墙逃跑,具体情况得找当时追出去的同袍问。 宇文温让他们从活着的俘虏里找了半天好歹找到个当时追杀出去的人,结果问来的结果是逃出去的男子俱已被砍死。 “阿舅!”红斑姑娘闻言哭喊一声,面色惨白单手捂口身形一晃勉强站住。宇文温见状心中一声叹息随后说道:“既然杀了人,尔等就偿命吧!” “饶命啊军主!”一众人等浑身抖若筛糠哭喊着磕头,有一人似乎想起了什么随后说当时有一男子挥舞匕首让他们无法近前,最后他们追着往西北方向跑了一段眼见着追不上就放箭射人,那男子滚落沟壑也不知是生是死。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根稻草,那红斑姑娘用哀求的目光看着宇文温,宇文温见状索性好事做到底对张鱼说道:“张鱼,你找几个人领着这位姑娘去认尸,要是遇害的那几个都不是的话就让这厮带路去沟壑里找!” “还有,本将是统军不是军主!现在尔等就祈祷佛祖保佑那人没死吧!” 宇文十五眼见郎主忙完一桩事便近前插话:“统军。这帮陈贼一个都没跑,妇女们如何处置?” 处置的意思有两种:一是放人二是继续‘扣押’。因为他们此次南下就是突袭可如果把人放了万一走漏消息那可就不妙了。 枇杷寺在江陵城东,如今围攻江陵的陈军主力就在江陵城外,而枇杷寺南十余里外的江津也有大批陈军,万一走漏了风声两边的陈军一齐发难那就真是焦头烂额。 宇文温自然是知道其中利害关系不过他却已有了计较,先是让士兵们将妇女们召集在一起好言相劝说己方是前来攻打陈贼的官军现在要屯兵枇杷寺严加防守提防陈贼反扑,诸位娘子还请速速归家以免被战事累及。 有心思单纯的女子闻言就要起身离开,可更多的人看了看四周后却沉默下来,因为她们看到了从寺庙北面涌出越来越多的士兵,甚至还有骑兵。 枇杷寺北过了长湖之后东北几十里外是梁国的汉津戍,她们听对方自称官军于是俱认为这些人是在那里戍守汉津的官军如今顺着多处淤塞难以行舟的古运河南下增援江陵。 女子们如此想故而哪里肯顺了眼前年轻将领的‘好意’归家,眼下兵荒马乱的逃回毫不设防的村里还不如就留在这重兵把守的枇杷寺要安全得多,对方之前救了自己应该不会做什么龌龊勾当。 别的不说,万一回到村里遇见陈军的游兵散勇那不是又往火坑里跳,所以众人只是沉默了片刻有胆大的便要求留在枇杷寺里避难,那些刚开始起身要走的妇女见状也回过神停住脚步要留下来。 眼见着宇文温轻描淡写地将一众如同惊弓之鸟的妇女就这般留在寺庙,刚到一边的史万岁颇为佩服,他一路过来目睹了这些妇女刚遭遇兵灾的惨状知道此时若是要是强留对方在寺内必定引起一阵哭闹,届时虽然也能压住但总免不了弄得鸡飞狗跳。 为了防止走漏风声自然是不能放人但和女人讲道理那是讲不通的更何况这帮女子刚受了惊吓,结果宇文温来这么个欲擒故纵反倒轻松解决问题。 解决了琐碎事务,宇文温召集了麾下新军一众将领商讨军务,也就是此次他们通过古运河快速南下的目标。他们此次南下走的是汉津到江津的古运河,这条运河于春秋时期为楚国组织人力物力开凿,最初目的是连接楚国郢都也就是现在江陵以北的纪南城和汉水上的汉津后来延伸到江津,这样可以沟通长江和汉水方便大量运送粮草北上。 古运河从春秋时开凿到了三国末年渐渐淤塞,晋国灭吴后镇守襄阳的大将军杜预鉴于这条旧水道淤塞难行便组织人力疏通进一步改善了长江和汉水之间的水运情况。 梁国在汉水西岸的汉津设有汉津戍,一来防止汉水东岸的安州军渡河西进登陆,二来防止襄阳水军沿着汉津的古运河南下径直冲到长湖西端的江陵城外。 从杜预疏通水路到现在已过了三百年古运河无人疏通又渐渐淤塞,但惦记着梁国的安州军依然记得这条水道,经过多次派细作勘察发现在夏秋雨季之时河水暴涨若是此时行船依然勉强能走。 所以在此次南进‘抗陈援梁’主帅宇文明的安排下,宇文温带着新军于樊城登船后顺着汉水南下到了汉津径直进入古运河继续南进直接闯入长湖然后在长湖南岸枇杷寺附近登陆。 至于汉津戍的梁军是如何被宇文温兄长宇文明说服的那就不管他们的事了,两兄弟各有分工如今宇文温顺利登岸下一步的目标就在眼前。 “诸位抓紧时间休息,准备动手了!”宇文温将刀尖径直指向舆图某处斩钉截铁地说道。 “得令!”众人异口同声回答。 “史幢主,你们这晕船症状如今好些了么?” 史万岁和数百新入伙的前朝廷军士兵不习水性,此次一下子乘船走了五百多里水路被晃得七晕八素刚登岸时一个个都站不稳脸色发白。 上岸后到现在过了半个时辰史万岁已经恢复得差不多,眼见着即将开展下一步行动他的骑兵能大展雄风也是心情激荡:“末将无碍,大伙就等着南下杀敌立功!” 率领骑兵急行军突袭敌军一战破之痛快非常,坐船奔袭最后换马破敌倒也有趣! “很好,陈军主和许幢主安排人手驻防此处并准备干粮,其余人等原地休息,半个时辰后行动!” 众人又应一声后纷纷退下,宇文温四处巡查士兵们的休整情况走了一圈后却见张鱼领着那满眼泪汪汪的红斑姑娘近前。 宇文温问过得知红斑姑娘的舅舅并未被陈军士兵当场砍杀而是逃出去后被弓箭射中滚落沟壑,只是张鱼领人在沟壑处寻了许久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眼见着那姑娘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宇文温只得好言安慰:“令舅吉人自有天相,想必受伤不重躲到别处去了,待得陈军退去定会归来。” “如今正是兵荒马乱之际其她女子俱已在寺中安顿,姑娘请安心住下有官军在此必不会让乱军袭扰。” “多谢将军。”红斑姑娘行了个礼。 宇文温见对方情绪稍微平静了些便试着问其是否是附近村中人士,若是有其他家人的话须待明日相聚。 “民女家住江陵城中,陈贼来袭时正好和阿舅在城外,眼见贼军围城没处可去只得躲在枇杷寺。。” 眼见着对方又开始抽泣宇文温恨自己话多只得继续安慰:“无妨,官军不日就能赶走陈军,待得江陵之围解除自然能回城。” 好说歹说总算让这位当代无盐女心情缓和入寺休息,宇文温看着对方的背影不住腹诽:‘用得着躲躲闪闪么,说个话都低着头怕我看上你是怎的。’ 他抬头看看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随后招招手让张鱼近前:“如何,划了一天船如今可还有力气?” “回郎主,小的浑身都是力气!”张鱼朗声说道。 “很好,今夜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第三十一章 日落时分南归人 暮色中,江陵城东南二十里外长江北岸的江津戍,陈军营地里亮起点点灯光。 一身酒气的始兴王陈叔陵打着饱嗝在随从的簇拥下向一处大帐走去,临进大帐时他摆摆手其余人等见状识相的退下。 作为此次攻打江陵的主帅,陈叔陵按理应当坐镇江陵城外陈军大营而不是每晚都到这江津戍歇息把酒言欢,若是别的将领敢如此荒唐定然被朝臣们骂的狗血淋头,然而这对于陈帝极为宠爱的陈叔陵来说完全不是个事。 他连强抢民女、杀夫夺妻、开棺抛骨那种令人发指的事情都做了无数次哪会在乎这种繁文缛节! 帐内奢华享受之物一应俱全,陈叔陵踱入帐内一双沾满泥土的战靴径直踩在大帐内铺着上好的地毯上,他站立不动张开双臂任由仆人上前将身上盔甲一一卸下随后坐在榻上让人脱靴去袜并端来热水泡脚解乏。 一名仆人站在身后小心翼翼的帮他按着肩膀,陈叔陵闭眼享受了一会开口说道:“把美人带过来,今晚照旧!”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也不可一日无女人,这便是陈叔陵的人生目标,女人他已经不缺了可权力还不够,他那同父异母的大哥陈叔宝已经做了多年的大陈太子,令他不爽的是日后就要对这个窝囊废俯首称臣。 “建康那边今日送来的消息,陛下又病了。”帮他按肩膀的仆人低声说道。 “能撑多久?”陈叔陵最关心的是这个问题,听得仆人说似乎病情稳定他再不做声,端坐帝位的父亲健康已经开始恶化眼见着没几月好活而自己却依然没能争到太子之位他急了眼。 陈叔陵无法无天惯了这十余年来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也不知有多少言官弹劾却依然平安无事靠得就是父亲的庇护。要是父亲龙驭宾天让那个软弱无能的陈叔宝即了位那么他陈叔陵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沉默片刻他忽然睁眼骂出声来:“孤比他好多了。为何立他做太子!” 父亲已经老糊涂了执意要把皇位传给太子陈叔宝所以陈叔陵决定快刀斩乱麻一了百了。父亲夺了侄子的皇位可没顾忌什么叔侄之情所以他决定‘循例’。 自己那被夺去皇帝之位的堂哥是个废物所以没资格坐皇位,自己那大哥也是个废物所以也没资格坐皇位,那位置理当由他陈叔陵来坐! 故而陈叔陵决定抓住攻打江陵的这个重要机会为自己登上皇位扫平障碍,大陈自从建朝以来数次派兵攻打梁国国都江陵俱是无功而返,若是他能够率军攻克江陵便能立下国朝第一大功。 待事成之后然后他便带着大军以班师的名义正大光明的乘船顺江东下回到京师建康然后突然发难冲入台城夺了皇位,有赫赫军功在手、有锋利钢刀在手看谁还敢聒噪! 如今北朝正是内乱斗得昏天黑地之际,自己夺位就算引起政局不稳但有信心在北朝结束内乱前坐稳皇位,当了皇帝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看谁还敢说三道四。 “孤端坐大殿之上时。倒要看汝是如何磕头求饶的!”陈叔陵喃喃自语道,一想着日后自己领兵冲入台城皇宫后看着匍匐地面的太子陈叔宝那抖若筛糠的样子他心里就快意非常。 正当他忿忿不平时帐外传来声音说人已带来,听得这个消息陈叔陵坐起身来精神亢奋:“带进来!” 军营里按军法来说不许带女人但这对陈叔陵无效,不但带着婢女还带着‘暖被褥’的美人,而现在即将被带上来的美人便是他弄来的新宠。 不过先进来的却不是女子而是个衣衫褴褛的男子,那人脚拖镣铐双手被反剪绑在身后嘴里堵着破布,浑身散发着酸臭味如同刚从猪圈里拖出来一般。 押着男子进来的两名仆人从后面各自一脚踢向其双腿膝盖让他跪倒在地然后拿出绳索将其牢牢捆在一根木桩上,片刻之后两名婢女扶着一名身着绫罗绸缎的女子走了进来。 那女子面容颇为清秀有若江南山水般透出淡淡素雅,只是面色苍白双目无神一头青丝随意挽成个发髻,她步伐飘浮进入帐内之后先是看见陈叔陵随即双眼一黯。然后她又看见了地上的那位衣衫褴褛的男子便有泪光在眼眶里打转。 原本奄奄一息的男子也瞥见了这位女子,他那浑浊无光的眼睛瞬间圆瞪被堵着的嘴巴发出‘荷荷’的声音似乎是要说着什么却说不出口。他拼命挣扎着却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看着陈叔陵走到那女子面前一把揽到怀。 “大王不要啊!”那女子哀求着扭脸躲避却被陈叔陵一番狂吻,男子见状痛苦的挣扎着却无法起身。 “自己脱!否则孤便就让你夫君吃刀!”陈叔陵一手捏着那女子下巴笑着说道,他的笑容配合着端正的样貌看起来温文尔雅但却在此时此地显得狰狞非常,看样子那女子和地上的男子是夫妻。 女子瞥了一眼地上被捆着的男子惨笑一声如同木偶般将身上衣裙除去,就在剩下贴身衣物之时被陈叔陵扑倒当着男子的面**起来。 男子睚眦俱裂想要扭过头去却被人强按着头颅‘观看’,他想闭上眼睛却被人用手强行撑开眼皮目睹眼前的龌龊,他眼睁睁的看着妻子身上衣物被陈叔陵撕扯光,眼睁睁看着陈叔陵趴在其身上抽动,眼睁睁的看着陈叔陵一阵哆嗦后停下喘息。 “孤很满意你的女人,不错,不错!” 话音刚落那女子已是泪流满面而男子闻言额头青筋暴跳,他以为煎熬已经结束可还有第二次,接着陈叔陵平躺在地毯上让婢女搀着那女子做到其身上:“自己动!” “大王,求大王放了民女夫君,民女愿意做牛做马。”女子泣不成声。 “坐上来,自己动!” 男子苦苦的目睹着眼前这一切,看着妻子被人挟持坐在陈叔陵身上屈辱的动着他痛苦的甩头挣脱挟持不停的以额撞地,砰砰声起原先已经结痂的额头复又皮开肉绽血流满面。 这场景已经不是第一次上演,他只得一次次地无助的看着陈叔陵当着自己的面****妻子,他想过死却被陈叔陵用妻子的下场威逼:“你若是敢自尽孤便让她去做营\妓!” 男子正痛苦见听得面前陈叔陵舒服的哼了一声,自己妻子坐在他身上微微一颤便软了下来被婢女搀着,整个过程陈叔陵一直盯着他面露嘲讽之色,眼见着又过一轮便冷冷一笑:“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便是你得罪孤的下场!” “继续,哈哈哈哈!” 。。 江津戍陈军营地外旷野,几名陈军巡逻哨兵正坐在树下打盹,远处传来马蹄声他们抬头看去却是数十人骑着马缓缓向己方走来,正要上前盘查却见每匹马上都横放着一个人正不停的挣扎。 长发覆面身着女装,看上去似乎是女子,哨兵见这阵势大约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们是今日外出去周围村庄抓人的同袍,前几日去捉的都是男丁拉去做苦力了今日捉的自然就是女人了。 今晚就算是残羹剩饭也罢兄弟们总算是能开开荤了! 陈****制继承宋、齐、梁三朝旧制,普通士兵世代军户地位低下家里穷的揭不开锅,每月那本就少得可怜的军饷和粮食又被层层克扣有得剩就不错了,所以不要说媳妇就算是女人都是没得想头的。 不过如今随军出征抢来的民女将领们吃肉啃骨怎么说他们这帮大头兵好歹有碗汤喝,所以对于这些带着女子回营的同袍他们潜意识地放松警惕。 一名小头目想对着这些接近的人打招呼看过去却发现似乎一个都不认得,不太像是今日出去打秋风的同袍们。 “莫非是离得太远加上天色昏暗看不清了?”那头目嘀咕着却未多想,江津为此次大军北上攻打江陵的江北港口,大营里集结了各部兵马每日里进进出出的有多股人马自己记不全倒也算是正常。 梁国能苟延残喘到今日也就是靠着周国的江陵总管驻军护着,眼下江陵城被己方大军围困,那些能打的周军被困在城里也没几日好蹦跶了所以江津戍的守军虽然有防守之责也没几个人会认为会有哪路援兵救得了江陵。 那头目正想着却听得已经近前的骑兵里一个将领打扮的人指着他喊道:“你们几个在这里干什么!”。 语气十分傲慢听带着北方口音不过头目没做他想因为这种口气他太熟悉了:那些当官的王八蛋就是这样颐指气使! 陈军里多多少少也有些北方出身的将领所以那头目不打算撩拨虎须现在听得对方发话赶紧挤出笑容说他们是派到大营外巡逻的哨兵,眼见着对方策马近前他愈发的表现得恭敬。 “兄弟们辛苦了,今夜人人有份!”宇文温微微一笑,他坐在马上居高临下俯视着面前陈军士兵。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身上,身后宇文十五、杨济以及史万岁等人不动声色的策马围了上来。(。) 第三十二章 逆流而上 江津南侧一条河流从长江分流向东南方向蜿蜒而下,河边一个土堆上数名陈军士兵正在烤鱼,他们是江津戍陈军大营派到外围警戒的哨兵防的是有人渡河偷袭。 位于长江北岸的良港江津为兵家必争之地其间设有江津戍,此次陈国就是先偷袭拿下江津戍控制江津随后调动大军登陆进攻江陵。 “河那边有动静?”一名正吃着鱼的士兵抬头望向河面,其他人闻声也向河边望去只见暮色下河水潺潺流着而对岸旷野上也未见什么可疑人影。 “你个雀蒙眼疑神疑鬼什么!”另一名士兵笑骂着,见其还在东张西望伸手要抓他手中烤鱼结果两人打闹起来。 “都在这河边喂了十几日蚊子结果连个人影都见不着,梁国那帮废物哪里还有胆过来偷袭!” 一阵嬉闹过后再没人关心河边是不是真有什么不对,对于这些哨兵来说这里四处蚊虫叮咬苦不堪言成日里被盯得满身包哪里还有心思尽忠职守。 漫长的河边长着许多芦苇密密麻麻如同帷幔一般,张鱼口衔尖刀静静的趴在芦苇丛里看着二十余步开外的这伙陈军士兵,眼见对方警戒松懈他向身后轻轻招手,只见水面上点点黑影没入水中。 黑影飘忽不定如同一条条大鱼般在河里逆流而上,张鱼等着黑影全部游过此处后望望河流上游不远处的大片汪洋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向前游去。 江津南有夏水古称沧浪水,分江水东出流经监利郡后折向东北入汉水。楚国开凿沟通汉津、江津的古运河就是于江津之南的夏水入长江,古运河半途经过江陵东北方向的长湖,经长湖东端往西可直接抵达江陵及楚国郢都(纪南城)附近。 凉风阵阵夜色降临。大江之水浩浩荡荡奔流东去,江津边船舶系泊处的岸上亮起无数灯火犹如满天繁星落在长江北岸,离江津码头数十步的江面上忽然冒出许多黑点。 “小鱼儿,还以为你离了襄阳一年多把水中的本事都忘了。”一名男子游在张鱼身边低声说道,他俩连同身边数十人均是慢慢向江岸边靠拢。 “刘哥,我这在梦里都能游水呢。” “小鱼儿,这玩意纵火当真有威力?”那男子问道。一只手轻轻摩挲着胸前挂着的一个小罐。 “刘哥你要是扯了绳子就连水都浇不灭变火人了。”张鱼原来嘴里衔着的尖刀已插入腰带故而能开口说话,他回望了身边一片黑影又补充说道:“一会大家可仔细些,此次成功与否就在我等表现了!若是烧了陈军粮草那就是头等大功!” “小鱼儿跟着宇文统军长了见识。这说起话来一套套的。”另一人搭腔道,这些人言语间和张鱼颇为熟捻因为他们都是襄阳水军士兵,方才一起从夏水逆流而上躲过数个陈军哨位潜入长江。 张鱼是襄阳水军老卒老张头从江边捡回来的,在水寨里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故而大家都认得。老张头战死后张鱼和李队正一家过。一年前李队正战死,襄阳城破时张鱼砍得逼水军南下送死的大官人头换得赏钱全部交给李队正遗孀抚育其幼子,他自己则投入西阳郡公宇文温麾下。 “大伙先在江边歇歇,喘口气再过去。”张鱼低声招呼着同袍游到江边,长江此处岸边陡峭他们攀着石壁在水中休息,这一路逆流而上其间数次潜水对体力的消耗颇大。 趁着片刻的休息一名男子有些不好意思的问张鱼:“小鱼儿,听说在宇文统军帐下不光管饱还每月有一贯钱拿?” “那是,本事越多拿得越多。郎主再过几月就要去长江边的巴州做刺史,到时操练水军肯定得招人手。”张鱼的样子神秘兮兮。稍后又补了一句:“这话你们可别往外传喔!” “知道知道,我等不会外传。”听着张鱼的话许多人眼睛一亮,襄阳水军在宇文使君的整顿下克扣军饷的事情少了待遇也改善了,可比起在宇文统军手下当兵那还是差了许多。 宇文总管、宇文使君、宇文统军是普通士兵们对宇文亮、宇文明、宇文温这父子三人最直截了当的称呼,宇文总管统帅安、襄、黄三州总管府,宇文使君是襄州刺史,宇文统军则烧钱练了个新军。 这次随宇文统军的军队南下大伙在闲谈间听说对方士兵的待遇好得有些难以置信:管饱,每人每月平均一贯钱,阵亡了还有十二贯钱的抚恤,现在听得‘自己人’张鱼都这么说不由得心动。 现在听张鱼说这宇文统军要到那什么巴州做刺史就是也变成宇文使君还有意练水军,大伙想着反正宇文使君和宇文统军亲兄弟不说两家话给谁卖命不是卖命所以起了到巴州投军的心思。 正所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们觉得水军里的同袍们那么熟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和自己人说那就不是外传了嘛。 现在这一仗便是表现的时候!出发前宇文统军说了若是阵亡了也有十二贯钱的抚恤,光凭这一点就值得卖命了。 一众人想着立功不由得干劲十足,休息完毕后他们沿着江岸向上游江津泅去,岸边地势陡峭上有树丛在江边水面黑乎乎树影的掩护下他们不着痕迹的前进着。 长江水势湍急但在江岸边缓了不少,逆水泅渡对于襄阳水军出身的他们来说完全不成问题,一群人如同过江之鲫般慢慢接近江津岸边。 岸边泊着许多战船就在眼前但他们浮在水中没急着靠近,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暗哨之后他们小心翼翼游上前去,这些战船就是目标。 “按说好的分成几队,大伙都仔细些,把这些船点了!”张鱼低声说道。 有人张望了下发现数艘大船吃水颇深,商议片刻后判断有可能是还没卸货的运粮船,张鱼决定由他这队来负责。 “可惜,要是弟兄们都来了就能齐上前去放火把他们烧个精光!”他望着不远处的江中沙洲语气惋惜的喃喃自语,那沙洲上桅杆林立聚集了不知道多少战船。 陈国水军的主力战船并不是泊在长江北岸的江津而是在这江中沙洲边,其上有城寨名曰奉城为扼守长江上下游的要地。 沙洲东北为长江北岸的江津,沙洲西南为长江南岸的马头岸,两处俱是长江上重要的码头,陈国大军从马头岸登船过沙洲在江津登陆江北,而陈国水军战船大多系泊在沙洲上以便控制江面。 “都仔细些,动手!” 江津边上系着的战船上值夜的士兵不多,陈国水军连番打败梁国和周国的水军如今已是称霸长江江面有鉴于此水军士兵们恐怕不认为还有敌国水军敢从水面偷袭。 张鱼和几名同袍如同泥鳅般在水中穿梭来到一条大船边,待得确认船上没动静后他们口衔尖刀如同壁虎般徒手攀了上去,因为要在水里长时间游的缘故张鱼等人俱是光溜溜腰间围着个鼓囊囊的腰袋除此之外只有兜裆布遮挡。 寻常人从水中攀船多多少少会弄出声响其中最难避免的是离开水面时的各种水声,不过这些问题对于襄阳水军中这些老手来说不算什么,接着江水拍击船体激起的一阵阵有规律的水声他们顺利的登上甲板。 船舱内值守的一个陈军士兵刚回过神来便给率先冲入的张鱼一刀摸了脖子,这个倒霉蛋未来得及呼喊便捂着喉咙倒地死去。 摸船,这是双方水军常做的勾当,自己去摸船不仔细被人戳死叫活该,守船时打瞌睡给人摸上船割了头颅那也叫活该。 干净利落的解决了值守士兵,张鱼等人从腰带里掏出用油纸包裹好的纵火之物将船帆点着,眼见着火光泛起他们抓着桅杆揽绳荡过旁边另一艘战船。 飘在水上的木船随着江水微微起伏着有些晃悠可这在张鱼等人面前和平地没什么区别,他们自幼在水上讨生活玩命就算走在摇摆不定的船板上也如履平地。 “你们干什。唔。”船上值守士兵见有人出现在甲板上大惊之余发话结果话未说完被一刀抹了脖子,张鱼等人没有耽搁立刻依样画葫芦将船帆点起。 其余几条船陆续亮起火光,被点着的船帆如同火炬般烧起来,岸上驻扎的陈军士兵见状沸腾了:“走水了,走水了,哪个王八蛋在船上弄火!” 锣声响起,许多士兵慌慌张张提着木桶向江边冲来试图灭火,虽然这不是水军的主力战船但真要被一把火烧了那军法谁也吃不起。 “有人,船上有人在放火,是敌袭!快报告将军!”慌乱间总算有人发现情况不对声嘶力竭的喊起来。 张鱼站在一艘已经烧起来的战船上看着面前人头攒动的岸边冷笑,回顾四周,江津岸边泊着的船已经有过半烧起来而且蔓延之势愈发明显。 “这样你们就不能靠岸了。”张鱼回顾江中沙洲,借着火光映照他看见那里人声鼎沸似乎有几条战船已经开始解缆。 但热闹的不止此处,岸上江津戍北面喊杀声忽然爆发其间掺杂着人马嘶鸣似乎有骑兵冲入大营。 “郎主,这把火一定要把陈贼烧得干干净净!”张鱼望着北面喃喃自语,在先行入水的同袍连声催促下纵身一跃跳入江中消失不见。(。) 第三十三章 火烧江津戍 江津戍,陈军大营辕门处,宇文温率领着麾下骑兵撞开门卫踏入营中,江边亮起的火光映红了他的面庞。 方才宇文温领着骑兵们扮成陈军模样一路拔掉游动哨驮着‘妇女’们不动声色接近南边的江津戍,待得来到大营辕门附近面对守军盘查时那些妇女们突然发难。 这都是长刀队士兵扮成的妇女,凭着精湛刀法三两下便砍翻拦在门前的陈军士兵,他们动作迅速的搬开拒马等障碍之物将试图关门的士兵们砍得落荒而逃。 远远跟着的骑兵们策马冲来,猝不及防之下大营内的陈军士兵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这些胆大妄为的敌军骑兵分成几股径直向大营深处冲去,而其中一股由宇文温所率领的骑兵目标正是大营中囤积着大量粮草的粮仓。 “粮仓,去粮仓那里。粮仓在哪里?”突袭大门得手的宇文温兴奋地喊着,此次南下袭击的目标就是这江津戍,确切来说是江津戍里囤积的大量粮草。 根据细作探得此次陈军攻打江陵其大军粮草大多囤积于江陵东南二十里处的江津戍,所以此次宇文温率军乘船从古运河南下的袭击目标就是这里堆积如山的粮草。 江南军队历次进攻江北的江陵时其东南侧的江津必须拿下,无他,良港尔。 江陵城南侧江岸也能靠船但是不便装卸货物例如粮草、马匹,江津是长江北岸有名的良港所以即使陈军在江陵南边‘抢滩登陆’奇袭之后也要拿下江津以方便输送粮草。 有鉴于此,梁国于江津设江津戍驻扎守军,此次陈军袭击江陵拿下了江津戍便将其用作中转码头囤积着大量用船运来的粮草。 “统军,粮仓在那边!”一名骑兵伸手指着某处,宇文温顺着方向望去眼睛一亮。 粮草囤积之处很好认。十余座如同小山般的简易粮仓暴露了它们的位置,时值晚饭之际大营中士兵们都零零星星的聚在各自营帐外烧火做饭哪里反应得过来,宇文温领着骑兵一路冲杀转眼间便来到粮仓边。 “放火,来个火龙烧仓!” 粮仓乃防火重地,陈军大营别处亮起灯火可这粮仓一带连个火星都见不到可这难不倒宇文温等人,一名骑兵小心翼翼的掏出个瓷罐将其底部绳索扯下随后奋力一掷。那瓷罐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随后落在一个粮仓上,还未滚落到地只听‘嘭’的一声瓦罐中爆出火焰瞬间将粮仓一侧点燃。 ‘剩下的几个火油弹换这么多粮草也算值了。’宇文温欣赏着火油弹的威力心中感概,身边骑兵们纷纷从马鞍边布袋里抽出早就备下的火把策马向已经烧起来的粮仓冲去。 正所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此时天刚黑下来乌云遮月东南风起正是杀\人放火的好时机,陈军士兵先是被江边燃起的战船吸引了注意力未曾想北面竟有胆大包天的敌人冲了进来,大家当兵无非是混饭吃第一反应就是躲结果让其直接冲到粮仓放火。 火趁风威,风助火势,时值夏秋之际兼十余日来无雨四处干燥,火头一起借着风势立刻蔓延开来。宇文温领着骑兵在粮仓周围驱散着试图接近的陈军,眼见着火势已成再难以扑救他唿哨一声领着人往外冲去。 “统军,我们去做什么?”一名骑兵跟在身边问道,眼见着此次袭击的目标达成他也是兴奋异常。 “做什么?踏营!”宇文温面色通红的说着,这一把火成功点起来后江津戍堆积的粮草肯定要完,他要打草搂兔子连同营地一起点了。 。。 史万岁策马疾驰在陈军大营,手中马槊挥舞如风将一切挡在面前的士兵挑飞。 他自幼习武弓马娴熟尤其擅长骑战对用槊颇有心得,身后紧随着的骑兵有他开路压力少了许多一路冲去将躲闪不及的陈军士兵碾得血肉模糊。 ‘可惜。杨队主不擅骑战而我步战差他太远。’史万岁稍微分了神,脑海里想起那个浓眉大眼的长刀队主杨济。 两河口一战征南军大败。逃跑不及的史万岁躺在尸体里装死意外暴露,情急之下他拔出匕首意图挟持安州长枪阵主将宇文温却被手持长刀的杨济来了个猫玩老鼠败得一塌糊涂。 投降宇文温之后史万岁也曾私下找杨济比试刀法却毫无例外的惨败,实力差距之悬殊让从军征战多年的史万岁对自己的武艺几乎失去信心。 原以为杨济是武技无双的人物未曾想对方竟然不擅长骑战,不说用槊就是骑射也差的让人不忍直视,这一长一短比较下来史万岁总算是找回了信心。 “幢主,前方有敌军骑兵!”一名骑兵在他身边喊道。史万岁闻言望去大叫一声来得好,他也不躲避领着麾下骑兵来了个对冲。 一槊荡开对方马槊随即槊杆一扭,槊头一抖划过对方喉咙,人马擦肩而过对方随即跌倒地面,史万岁拍马前行又是一槊格开接踵而至的马槊随即槊尾回旋一扫将对方打落马下。 手中马槊势头已衰。眼见着第三名骑兵挥刀冲到眼前史万岁侧身让过随即右手拔出佩刀就势一划,血光溅起对方化作两截。 鲜血溅了史万岁一身也激起了战意,他一手持槊一手握刀引领着麾下骑兵继续前行将匆匆拦到面前的敌军砍得人仰马翻。 四周喧嚣声越来越大,大营南侧火光冲天,史万岁转头望去只见粮仓处已经燃起熊熊大火,此次奇袭已然得手,粮仓被烧围攻江陵的陈军主力必然军心大乱。 “诸位,杀个痛快!”史万岁高声大喝领着骑兵向大营深处冲去,粮仓已烧,接下来就是要碾碎陈军的胆子! 。。 宇文十五领着骑兵数量比己方多得多的敌军士兵惊慌失措的四处奔逃他痛快异常。 “可惜,马槊使得不利索要不就能像史幢主般四处冲撞耍威风了。”宇文十五拿着骑弓一箭将一名试图制止士兵溃逃的将领射杀。 他是宇文家的家生子从小陪着郎主宇文温长大,飞鹰走狗什么的再熟悉不过也称得上是弓马娴熟,郎主以前同一干贵族子弟外出打猎也时常需要他这个‘心腹仆人’助阵压一压对方随从的气势,可宇文十五从来没练过马槊故而骑战用的是较短的长枪。 郎主以前也练过马槊技法毕竟身为宇文宗室不练骑战武艺难免为别家所讥,不过自从见识过了新归降的史幢主所使出的槊法后宇文十五觉得郎主的槊法也是半桶水。 若不是那混蛋天元皇帝乱来然后遭报应暴毙,按惯例郎主迟早要出镇地方带兵作战,届时集发小、仆人、部曲、心腹为一身的宇文十五自然也要护卫左右,按这步骤来说本来是有大把时间练习马槊。 手持马槊驰骋于万军之中撞破军阵直取上将首级这是宇文十五的梦想,如今时间仓促没耐何只能先把还算熟练的骑射加强,万军之中一箭射死上将也是威风无比但比起近身一槊将其戳翻还是逊色了许多。 想到骑射宇文十五不由得联想到府内护卫头领******,这人马匪出身有一手好箭法尤其那连珠箭神乎其神,宇文十五苦学了数月好歹学得连珠三箭命中靶心,可比起张头领相同时间内连珠五箭后一支劈掉前一支的箭法来还差得太远。 准头且不论光说这射箭速度当真惊人,按照郎主的说法:这手速都能比得上单身宅男搓火球了! 宇文十五不知道什么是宅男什么是搓火球但是当真佩服张头领的骑射,正走神间忽然听得旁边人提醒:“幢主,统军过来了!” 抬头望去火光冲天的粮仓那边一队骑兵策马过来,领头之人正是他的郎主宇文温,骑兵们汇聚成势陈军士兵们无人可挡。 “张鱼一把火烧掉了江边战船,对面沙洲奉城的水军无法过来靠岸救援,你这边如何了?”宇文温问道。 “郎主。统军,前方有个大帐里边说不定有哪个敌将。。”宇文十五斗志满满,马槊用不利落可用刀一样能砍人。 “走着,那厮要是没跑本将就捅他个对穿!”宇文温哈哈一笑从随从手上接过马槊领着骑兵们向远处的大帐冲去,第一次踏营就有机会杀敌大将当真是老天开眼。 今年六月杨丽华给他生了个儿子后好歹有机会单独领兵出征,桐柏山巴蛮是鱼腩不值一提,两河口接连两日大战他身处步兵长枪阵里‘防守反击’也没得策马杀敌,如今总算有了机会放无双了! 身先士卒是宇文温一贯宗旨所以此时他一马当先提着马槊领着骑兵踏营,宇文十五知道自家郎主骑战半桶水怕出意外紧紧跟在身边护卫。 就在宇文温秒杀了几个杂兵感觉良好之际只见对面大帐边冲来数骑,当先一人披头散发光着膀子连盔甲都没有手提一杆马槊杀气腾腾的策马向他们疾驰而来。 感觉良好的宇文温判断对方是仓促应战的什么大将心中一喜突前迎战:“陈贼,纳命来!”(。) 第三十四章 半桶水 宇文十五知道自己郎主宇文温骑战半桶水遇见猛将多半要完,为防万一顾不得抢人头嫌疑拉弓放箭却被对面冲来的陈将躲开,冲在前面的宇文温眼见双方已经接近趁机舞起马槊戳去,双方马槊对冲槊头相撞他只觉得虎口发麻心道不妙。 ‘硬茬!’他心中如是想,自己的槊法真的是半桶水,欺负杂鱼可以但要对上骑战勇将自己就是杂鱼。 从年初到五月他有时间略微‘升级’自己的马槊骑战技能但是兴趣寥寥,一来马槊份量极大须得双臂力量足才能舞动如风这需要日积月累的长期练习,二来他自恃有高效杀敌的黑科技武器:气动力骑兵连珠铳。 结果连珠铳故障率太高而现在遇到了硬茬只能“躲闪看幸运”了,此次对冲那陈将手中马槊直接将宇文温的马槊荡开又顺势戳来迅猛非常,他半桶水的槊法瞬间露陷只是堪堪挡过电光火石间陈将已近前也不用槊而是直接拔刀横砍。 宇文温手忙脚乱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亏得身后骑兵护卫严密一槊刺去将对方佩刀格开方才躲过一劫。 那人胯下战马神勇异常奋力撞开接连冲来的数骑驮着主人往一边转去,被戳穿虎皮大失脸面的宇文温热血涌上头拍马赶去要‘补枪’。 宇文十五见状叫声苦吩咐手下一部分去拦截其余陈军骑兵他领着剩下骑兵去支援宇文温,刚才那一幕让他惊出一声冷汗若是宇文温被一刀砍死那么他唯有自刎谢罪了。 ‘不行,得赶紧拉着郎主撤,反正粮仓烧了大功告成就别折腾了,万一出什么事来可不妙。’宇文十五心中如是想。 宇文温双目发红追着面前陈将,他愈发觉得对方是大鱼所以理所当然要被自己干掉。正所谓里霸道的“此宝合该我得!”所以你的人头也是合该我得! 眼见着双方愈来愈近到了马槊的攻击距离那人猛然一拉缰绳转身来了个‘回马槊’将手中马槊向宇文温胸膛捅来,熟读各类‘演义’对‘回马枪’、‘杀手锏’再熟悉不过的宇文温早就防着对方来这一招,他眼疾手快直接用手中马槊将其荡开随即策马上前依样画葫芦拔刀就砍。 对方未曾料这鱼腩武将竟然能挡住杀手招愣了一下,其胯下战马已被扯住原地打转无法走动眼见长刀照着面门砍下来没耐何踏着马镫往外一躲半边身缩到外侧。 宇文温一刀砍空还没来得及收回刀势那陈将猛地起身扑过来一拳打在他脸上随后纵身扑来两人撞做一处跌落马背滚入眼前大帐之中,后边跟着的宇文十五等人心中叫声苦赶紧跳下马来想着跟上却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几名陈军拦住。 “去死!”右眼眶青了一圈的宇文温咆哮着随后一拳打在那陈将太阳穴随后被其蹬开,未等对方起来身形灵活的宇文温先起身飞起一脚向其扫去。 “啊哒!”他怪叫一声后这一脚正好命中对方头部可那人吃了一腿竟然纹丝不动双目圆瞪看着他咧嘴一笑随即双手抱住脚奋力一甩。宇文温被这一甩飞到旁边径直将一个卧榻撞烂。 那陈将喘着气起身还未站稳宇文温却从堆烂掉的卧榻中窜出瞬间冲到面前,他先是扔出手中一块烂木板骗得对方躲闪随后又是怪叫一声后飞起一脚再度扫中对方头部。 这一脚力道之大直接将陈将扫倒,宇文温落地后再度跳起在半空中弯曲手肘凭着体重下落对其腹部来了一个‘肘击’直接命中。 陈将受此重击口中喷出些物体洒落周边俱是些饭菜,一股酒馊味迎面扑来将宇文温熏得够呛他顾不得被喷满脸菜渣咆哮着一个左勾拳击中对方面颊将这挣扎起身的陈将再度打倒在地。 “回马槊是吧!”宇文温奋力骑在对方身上一手掐着对方喉咙一手抡拳狂揍,他骑战半桶水可是肉搏能力却是实打实的强,新兵营二月份开练宇文温全程陪练别的不说光是每日早晚各一次的长跑就没落下。 加上喜闻乐见的什么俯卧撑、仰卧起坐、单杠引体向上他的力量和耐力可不像骑战技法那般鱼腩,为了促进‘官兵关系融洽’每次军中比武他都参加,由一开始的被两三招制\服到后面变成“肉搏小能手”。 “来啊,来啊!来战个痛啊怂货!” “盔甲都不穿光膀子来战。你特么以为自己是许褚裸衣斗马超啊混蛋!” 陈将的年纪看上去约三十岁左右比宇文温大许多,他未曾料到这鱼腩武将贴身肉搏起来竟出乎意料的厉害猝不及防之下被打得鼻青脸肿,好容易将对方从身上推下去可随后又如同疯狗般扑上来。 陈将情急之下一个直拳打过去却被闪过,宇文温就势抓住这满是毛的手臂来了个过肩摔将其摔了个四脚朝天随即扑了上去,连踢带打又是手肘又是膝盖混战了片刻之后那陈将鼻青脸肿看上去比青了一边眼眶的宇文温惨了许多。 宇文温肉搏再次占了上风一拳重重命中对方面部再度将其打倒在地,眼见着对方躺在地上全身瘫软无力反抗趁着这一间隙四处张望试图找到武器来砍人,然后他便发现这大帐中有些不对劲。 一个用被单挡着身子疑似不着片缕的女子正站在帐中看着他俩,那女子披头散发眼眶发红面上两道泪痕未干瑟瑟发抖似乎是被他俩疯狂肉搏的战况吓呆。 那女子身边脚下是一个衣衫褴褛倒在地上满脸是血的男子。蓬头垢面浑身散发着一种难以言状的臭味。 ‘我擦男女通吃啊!’这是宇文温的第一反应,此情此景让他觉得大帐的主人是个男女通吃的混蛋。接着第二反应是鄙夷:出征竟然还带女人! 宇文温的新军里只有‘专业人士’没有闲杂人等具体就是只有男人没有女人,他最讨厌将领带着女人行军打仗:这是玩命哎你特么还玩\女人! 玩\男人更加不行!谁那话儿敢乱‘捅’老子教他做人! 走神只是瞬间的,宇文温瞥了一眼这两位莫名其妙的观众便继续寻找武器,他的佩刀已经没了要砍人头只能找别的替代,眼见一旁刀架上放着吧镶金带银的宝刀想也没想便冲上去一把抽出刀来转过身就要砍人却发现那披头散发的陈将踉跄着起身往外跑去。 “纳命来!”他大喝一声冲上去对着陈将就砍,眼见着刀锋就要落下却硬生生停住因为对方挟持了那名女子挡在面前。 “啊啊”那女子被停在面前的刀刃吓得双腿发软泪如雨下想哭却张着嘴哭不出来只是干嚎。一边地上那名状似‘潇洒哥’的男子看着眼前情景急得以头撞地。 宇文温下意识的不想伤害无辜故而在千钧一发之际收住了刀势,虽然那女子自己不认识加上这身造型约莫是什么随军营\妓但他还是下不了手,就这一瞬间的犹豫那陈将把女子向前一推撞到他怀中。 他抱着女子倒在地上手中刀一时没握紧跌落开来狼狈间推开女子就要去拿刀却被陈将趁机冲上前一脚踩住他的手:“蟊贼,竟敢来袭营!” “孤不杀无名之将,报上名来!”鼻青脸肿的陈叔陵看着脚下之人冷冷说道。方才一连串肉搏他被打得几乎毫无招架之力原以为此命休矣未曾想老天开眼让他反败为胜。 陈叔陵作为陈国皇子中少有的勇武之人在十六岁时就因为骁勇善战被封为都督独当一面,论起弓马娴熟和马槊技法足可媲美一流战将然而十余年的放纵生活毁掉了这一副好身躯。 他喜欢酗酒经常通宵达旦的一边喝酒一边观看歌舞、杂耍,府里妻妾成群******这种毫无节制的酒色生活掏空了陈叔陵。 曾经舞动如飞的马槊开始变得沉重,曾经百发百中的箭法已经没了准头,曾经轻松拉开的强弓已经变得陌生,胯下战马依旧疾驰如飞可陈叔陵走起路来已经发飘。 “说,你叫什么名字?”陈叔陵弯腰捡起宝刀,踩着对方的脚又使了把力,他对这个竟然打得自己狼狈不堪的小子起了兴趣否则按平日里的作风可是懒得问对方名字。 孤可是大陈始兴王,碾死个蚂蚁用得着问名字么! “我的名字蝼蚁不配知道。”宇文温忍着被踩着的右手掌传来的阵阵剧痛说着,眼见对方胜券在握准备挥刀砍人的样子他的左手缓缓的往腰间摸去。 “鼠辈,连名字都不敢说!”陈叔陵狞笑着把刀举起对着脚下之人的咽喉,他打算割开喉咙这样一来鲜血会涌入气管让对方呼吸不畅痛苦的死去。 竟敢来袭击江津戍,竟敢耽误孤的好事,若是为此兵败江陵误了大事你担当得起么! “我说我说!” 陈叔陵握刀就要动手时却听得对方开口说话于是略微迟疑了一下,结果这一迟疑却出了变故:对方另一只手从腰间抽出根短棒对着自己。 “反派死于话多!” 话音刚落,只听噗嗤数声响起,血花四溅。(。) 第三十五章 不眠之夜 即将挥刀砍杀宇文温的陈叔陵眼见他手上铁棍对着自己心道不妙立刻躲闪却被其中射出的东西击中,面上一阵剧痛传来随即不由自主捂着脸后退几步。 宇文温一个鲤鱼打挺跳起径直一头撞来把他撞倒,双方抱作一团又厮打在一起,骑战半桶水的宇文温如今肉搏却不落下风和对方这个年纪和力气明显大自己的敌将斗得势均力敌,两人竟然就相互‘纠缠’着倒在地上谁也奈何不了谁。 “十五,你死哪去了!”宇文温情急之下大喊着,帐外人影晃动传来兵器撞击声似乎是两帮人正在对砍其间依稀传来宇文十五的叫喊声:“郎主,小的马上就来!” “你到底是谁,报上名来!”陈叔陵咆哮着,他面上一片血肉模糊双目发红显然已是对宇文温杀意满满,“孤。” 话未说完只听咣当一声一个铜壶砸到他头上将其砸得头破血流,那陈将和宇文温瞬间愣住望向砸壶之人发现竟然是那名只用被单遮挡身躯的女子。 “恶贼,去死啊!”那女子哭喊着吃力的举起铜壶又砸了陈叔陵一下那咣当之声清晰可闻。 “贱人,贱人!”陈叔陵满头满脸是血咆哮着,他双目发红脸上青筋暴跳愤然发力将‘纠缠’着自己的敌人推开随后爬起身一拳将那女子打翻。 “孤要把你扔到乞丐堆里。啊!”陈叔陵话未说完被宇文温飞踹一脚踢翻在地,两人正要再战只见大帐两端被掀起呼啦啦各冲进来一帮人。 “郎主!”宇文十五眼见宇文温眼眶青了一圈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战场之上要叫统军’领着手下往前冲。 “砍死他们!”宇文温也是双目发红,弯腰捡起他那把发弹完毕的‘指挥官型气动力连珠手铳’当做锤子就要上前拼命却被几名部下赶上前来挡住。 “杀,把他们都杀了,那个竖子留口气。孤要活剐了他!”陈叔陵也是暴跳如雷,两帮人正要火拼却听得外边人喊马嘶,热浪袭来。 抬头一望帐外火光冲天,先前被袭击大营的骑兵在各处点起的火种已成燎原之势,顺着东南风一路向北烧来,其势汹汹其焰滔滔威不可挡。 眼见再逗留此地怕是要被火烧个透。两帮人顾不得死磕不由分说拼命扯着自家主将往两边走,宇文温顾不得保持温文尔雅的形象破口大骂:“先把那个自称孤的混蛋砍死再走啊!” “夫君,夫君!” 耳边传来女子的哭喊声,宇文温循声望去却见那名女子正哭喊着拉扯地上衣衫褴褛的男子试图要往外拖,那男子被捆在一根木桩边又哪里是区区弱女子能够解开的。 他想起方才女子袭击陈将的那一幕心中一叹随后大声喊道:“把那个。呃。那两个人一起救了!” 宇文十五闻言望了望那名女子苦着脸嘟囔着想说什么却被宇文温瞪了回去,他派人上前搀扶女子连同地上男子解绑转移到大帐之外。 一阵热浪袭来明晃晃的火光将只有左眼能看见东西的宇文温晃得眼花缭乱,他的右眼眶越来越肿视线越来越差了,左后手忙脚乱的将其扶上马他眼角余光望去大帐另一头那名陈将满脸是血在众人的护卫下也是狼狈逃窜。 “统军!”史万岁领着骑兵奔驰而来不住大喊着,他见陈军大营乱作一团。粮仓、各处营帐已被点燃正要退走却见其余骑兵未曾撤退担心同袍身陷重围赶紧循声前来支援。 眼见着宇文温安然无恙他松了一口气接着就看见一名衣衫不整的女子被宇文十五扶上马,又有一名衣衫褴褛的男子也被其他人用马驮着。 ‘这女人。莫非是看上了?’史万岁心中惊疑不定随后看看宇文温,宇文十五在一边嚷嚷着:“赶紧撤再不走就晚了!”他也顾不得那么多赶紧护卫着眼睛肿了一边的宇文温向北边冲去。 一路上俱是奔走嚎叫的陈军溃兵,他们毫不费力的回到辕门处驮上据守此处的长刀队同袍扬长而去,马蹄点点激起尘土无数,他们身后是化成火海的陈军大营,冲天大火四处肆虐已非人力所能扑灭。 与此同时,枇杷寺西南数里外。 枇杷林间道路上一群骑兵正疾驰前进。他们是江陵城外陈军大营派出的援兵,心急火燎的赶往江津戍救援。 江津戍燃起的大火映红了天空让西北二十里外江陵城外陈军大营里的士兵们也能清晰看到。江津戍是关系己方大军作战成败与否的要地现在遇袭怎么着都要救援一下。 但救的不是粮草因为火已经烧起来等他们赶过去什么都完了,他们要救的是陈军主帅陈叔陵,确切的说是始兴王陈叔陵。 始兴王陈叔陵颇受陈帝溺爱,他出镇各州十余年无恶不作却安然无恙凭的就是陛下的庇护,陈叔陵数次犯下令人发指的罪行被不怕死的言官告到御前最后却是不疼不痒的处罚,反倒是那些敢鸣不平的朝臣事后均被陈叔陵打击报复。 陈叔陵作为攻打梁国的主帅本当坐镇江陵城下督促大军攻城可是却夜夜留宿江津戍寻欢作乐。这种事诸将也只能捏着鼻认了可如今江津戍遇袭粮草被烧没了倒是其次最主要是陈叔陵如何。 江陵外的陈军大营若是没有派出援军救援而陈叔陵死了那么陛下不会放过相关将领,若是陈叔陵没死那么他本人也不会放过相关将领。 救不救得成且不论但姿态要做足故而援军是必须派的,可敌军袭击江津戍很可能在半路设下伏兵拦截援军所以这支夜行骑兵是否能顺利抵达江津戍还是个问题。 江陵到江津戍有两条路,近路是沿着江岸远路要绕行枇杷村一带,慎重起见他们决定绕远路但依然小心翼翼就怕有伏兵。 以防万一骑兵们分成数股前后相距数十步依次前进免得被半路上突然冒出来的陷马坑、绊马绳给弄得全军覆没。若是遇到伏兵的话好歹后边的能有时间应对。 他们提心吊胆的穿过枇杷林眼前豁然开朗已是一片平地,方才提防着树林里有伏兵的陈军将领刚松了一口气却 凭着月色看见前方黑压压一群人横在眼前,人群里密密麻麻竖着许多长枪似乎摆的是长枪阵。 对方是己方‘期盼已久’的伏兵却‘正大光明’的列阵于最不适合伏击骑兵的开阔地带,陈将心中诧异之际不由得战意燃起:“突击,碾碎他们!” 陈军骑兵正集结队形意图冲击伏兵可道路两旁忽然有人起身向骑兵们投掷东西,那东西猛然间爆发出刺耳的啸叫声将战马们惊得不住嘶鸣瞬间失控。 伏兵们爆发出如潮的喊杀声竟提着长枪快步前冲将忙着制止坐骑团团打转的陈军骑兵淹没。 。。 江陵城外陈军大营,被东南方向火光震撼的士兵们在各自什长的呵斥下回帐歇息。 “不许喧哗,不许传谣,全都老老实实回去睡觉!”营地里无数巡逻队穿梭各处叫喊着弹压这帮惊弓之鸟,“周军战船袭击沙洲奉城,如今已被我军击败放火烧船,谁也不许妄言!” 凭着这些巡逻队的四处巡视原本已有不稳的陈军大营好歹平静下来,可中军大帐里的各位将军们就没这么从容了。 “看来是江津戍被人放火烧了!”右卫将军萧摩诃眉头紧锁,其余诸将面色凝重,江津戍里屯着大批粮草看着这东南方向的冲天火光傻瓜都知道是给敌军放火烧了。 江津戍不光屯着粮草也是江北的一处重要码头、渡口,此次攻打江陵大军围城还特地在江津戍驻扎重兵以备万全,谁知道提防了半个月后还是给人点了! 长江沙洲上驻扎着水军主力,有他们的兵力增援那么敌军不可能攻占江津戍所以放火烧粮后撤退是必然的,己方派出的援军完全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但援军不派不行即便是知道对方肯定在半路设有伏兵拦截也还是要派,考虑到时候诸位将军的官途所以就算肉痛也得派人做做样子。 “此次军情紧急,各部将领必须看好下属若是有人妖言惑众斩立决!”宣远将军樊猛环顾在场众人后说道,此次陈军攻打梁国江陵,始兴王陈叔陵是主帅他是副帅,陈叔陵每夜都会在江津戍过夜所以实际上负责江陵城外陈军大营事务的就是樊猛。 “也不知粮草。呃,明日我军该如何应对?”一名将领迟疑的问道,如今江津戍被烧不知粮草损失多少,虽然大营尚有些许存量可现在江陵城还没拿下再拖下去军粮供应不上怕是军心大乱。 最坏的情况是对方占领了江津戍断了大军后路,那样一来恐怕己方进退两难最后只能缴械投降,再说袭击江津戍的敌军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会不会还有其他敌军潜伏在己方附近。 “江津戍有重兵把守,江中沙洲驻扎着我军水师以为策应,对方要袭击必然藏匿行踪人数不会太多故而江津戍定然不会失守!”樊猛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一来是说服其余将领二来也是为自己打气,如今战局瞬间恶化他作为副帅必须冷静。 “明日一早全力攻城,必须一日内拿下江陵!”他思索片刻后下达命令,“组织人手立刻在江边搭建栈桥!” 樊猛下定决心放手一搏,不管江津戍情况如何只要能在短时间内拿下江陵那么大军就有翻盘的机会,若是明日拿不下江陵那就要撤退免得将数万士兵断送在江北。 只是陈军将领们对于明日是否能攻下江陵却没有底,对他们来说今晚是个不眠之夜。(。) 第三十六章 君臣之义 江陵以北十里处的纪南城,南侧城墙上人头攒动,大周江陵总管贺拔仲华在随从的簇拥下看着南面天空那若隐若现的火光出了神。 那里大约是江津戍附近看样子似乎是遇袭被人放火烧了,根据细作探得的消息江津戍应该是陈军的屯粮之地,如此一来对于护卫梁帝暂居纪南城的周军来说却是个‘坏消息’。 “总管,莫非是信州援军的手笔?”一名部将兴奋的问道,陈军围攻江陵近半月而己方的援兵迟迟不来导致大伙士气愈发低落,如今看着样子肯定是援军奇袭烧了江津戍。 贺拔仲华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依然望着那火光,此时此景他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却无法说出口:因为那不可能是信州派来的周军所为,唯一可能就是东面的安州叛军西进了! ‘朝廷不是派出征南大军南下了么怎么会让叛军抽出兵力打江陵的主意?’这是贺拔仲华疑惑之处,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那是一个让人不敢去想的可能:莫非征南军败了? 朝廷和安州孰是孰非贺拔仲华心里清楚得很,他知道杨丞相想干什么但完全无所谓:宇文家的天下他自家不成器的儿孙胡乱折腾眼见就要没了,贺拔家没理由陪着送死! 所以做好江陵总管这个名为保护实为监视梁国的职务是贺拔仲华十分上心的事情,待得他日杨丞相登基称帝凭着些许功劳至少能保住贺拔家的荣华富贵。 今年六月初战事重开,安州总管宇文亮这个‘反复小人’趁着伪周丞相尉迟迥派兵攻打洛阳也趁机起兵叛乱,贺拔仲华事前已得丞相密令知道朝廷派出征南大军南下清剿安州逆贼。现在算算两军应该已经分出个高下了。 但是双方战场在荆州总管府境内。梁国地界与其之间隔着叛军控制的襄州消息不通所以短时间内不知战况如何。丞相先前对他下达的命令则是守住梁国。 具体来说是守住梁帝萧岿以及一干皇子、重臣不要让他们落入陈军手中,也不能让他们落入宇文叛逆手中,现在江津戍遇袭说明安州叛军已经行动了,看样子江陵城接下来不是落到陈军手中就是落到安州叛军手中。 如今摆在贺拔仲华面前的只有一条路:‘护送’梁国君臣西撤进入大周境内,江陵城是否守得住已经不是优先考虑的问题。 “总管,梁国大将军陈世武求见。”一名传令兵前来禀告。 贺拔仲华问对方有何事要来面见,传令兵回复说这陈世武见南边江津戍有异动便前来请缨说要领兵南下袭击陈军大营,希望能得江陵总管许可。 “不准!”贺拔仲华毫不犹豫的让他去回绝对方。这个陈世武今日傍晚带着纪南城北面基州的援军来到城外说是要支援守军,他派人盘查了许久才放入城中如今对方又要有动作总是有些可疑。 “陈将军说他自带本部兵马南下无须总管派兵援助,因涉及夜间调动兵马为防误会特来通传消息。” “通传消息?”贺拔仲华闻言嗤笑一声,作为江陵总管,他的第一职责是监视梁国君臣第二职责才是保护梁国所以平日里梁国君臣见了他都是唯唯诺诺,若不是杨丞相对梁帝萧岿十分友好他都懒得在其面前装模作样。 如今这陈将军的作态似乎有些嚣张竟然不是来‘请示’而是来‘告知’,所以贺拔仲华决定让他过来‘耳提面命’一番让对方知道谁才是决策者。 片刻之后全身披挂腰挂佩刀的梁国大将军陈世武带着两名随从在传令兵引领下走上城墙,他们恭敬的行了礼后陈世武便要开口说话却被贺拔仲华打断:“今夜不许一兵一卒出城否则军法从事,尔等退下吧!” 弹丸之国的所谓大将军算什么东西也敢对上国总管不恭! 陈世武想要说些什么,看着贺拔总管那冷冰冰的面容原本要说出口的话硬生生吞回肚子。他僵了数息艰难的躬身行礼:“末将领命。” 贺拔仲华身边随从看着面前这不知好歹的梁国大将军也是面露鄙夷,在他们看来要折腾这小国将军和摆布一个下人没什么区别。 寒光一闪血光溅起。原先还是恭恭敬敬的陈世武忽然拔刀向近在咫尺的贺拔仲华砍去,贺拔仲华躲闪不及被一刀砍死,另一名亲信也随之命丧陈世武刀下。 “陛下有旨,诛杀奸相杨坚党羽贺拔仲华!”陈世武提着血淋淋的佩刀指着在场众人,城墙下黑影中涌出许多手持弓弩的士兵将城头上的周军射倒在地,在他们的掩护下又有一些手持刀枪的士兵沿着台阶向城头冲来。 “梁国是大周属国不是他杨坚的藩国!陛下受先帝之恩绝不与奸相同流合污!”陈世武冷冷的看着眼前一众人等,“不想死的就举手投降!” 城中亮起点点火把汇成一条条火龙涌向皇帝行宫行进间依稀传来人马嘶鸣声,周军将领们见状大惊失色:“你们竟敢造反!” “造反的是奸相杨坚!”陈世武看着他们面露杀意,眼见着己方伏兵已冲上城头来到身边他大喝一声:“既然不投降那就一个不留,杀!” 。。 寝宫,禁军正在和数倍于己的士兵对峙,双方拿着火把剑拔弩张互相怒目对视,地上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尸体其中有攻打寝宫的士兵但更多的是协防的周军士兵。 “陈贼许了尔等何种好处,竟然丧心病狂到胆敢谋逆!”禁军将领指着这些试图冲击寝宫的士兵破口大骂。 行宫外围已被对方突破,因为事发突然负责外围防御的周军伤亡殆尽,如今陛下带着后宫娘娘以及皇子公主们就躲在寝宫中再也无路可逃。身为梁帝近卫他们决意以命相搏。 面前这些士兵似乎是今日傍晚由大将军陈世武从北面基州带来的援军。在城门外经过一番检查后方才放进来。原以为是心向陛下的忠勇之士未曾想现在竟然冲击寝宫。 一名身着锦袍手提宝刀的男子在几名近侍的簇拥下分开禁军士兵来到前排,他面色平静的环顾眼前一众冲击行宫的士兵开口说道:“朕即天子,尔等为何勾结陈贼坏我大梁河山,如此恶行可对得起江陵城中抗敌军民!” 士兵们看着这位梁国皇帝默不作声既不前进也不后退,梁帝萧岿见状正要继续感化‘乱兵’却见对方人群中忽然分开一道,一名身着铠甲的年轻将领顺着这条临时出现的通道来到士兵前排。 “官家,外臣并非陈贼内应。”年轻将领抱拳行了个礼缓缓说道,如今对皇帝的称呼有陛下、至尊、天子、官家、官、主上等。其中‘官家’适合别国臣子称呼而‘外臣’是臣子对别国天子的自称,。 ‘外臣,莫非是安州那边。’萧岿心中暗道,梁国的主要将领他都记得却毫无面前之人的印象所以对方应当不是梁国人。 “将军是何人?” “官家,外臣大周襄州刺史宇文明。”年轻将领再次行了个礼,“昔年,先帝平齐时于邺城宴请陛下,外臣有幸侍奉先帝左右得见和曲起舞一幕。” 四年前大周伐齐并一举灭之,周天子宇文邕在邺城接见了前来道贺的梁国皇帝萧岿,宇文明作为宗室子担当皇帝近卫侍从于宴会上护卫左右算是和萧岿有一面之缘。 “邺城。”萧岿似乎想起了一段往事不由得失神。 那年。他作为大周藩国的皇帝到故齐国都邺城觐见大周天子宇文邕,起先宇文邕虽然对他以礼相待却对不是很重视。后来经过几次交谈后宇文邕改变了态度对这个藩国皇帝亲近起来,一次酒宴上相谈甚欢宇文邕一时兴起甚至亲自弹起琵琶为萧岿献上一曲。 见宗主国天子如此自降身份萧岿自然不敢大意赶紧起身就着琵琶曲跳舞免得事后被周臣进言说自己大不敬,对方既然说起此事那么应该确是侍卫天子左右的宗室贵族子弟。 “原来是宇文使君,不知为何率军攻打行宫?”萧岿平静的看着眼前之人说道,说实话他对这个人没有印象但是一听名字便知道对方是什么来路。 宇文明为杞国公宇文亮长子现任大周襄州刺史而宇文亮、宇文明、宇文温父子三人如今正起兵反对大周的辅政丞相、隋国公杨坚。 “外臣奉安州总管宇文亮之命领兵南下助梁国击退陈军。”年轻将领平缓的说着,如同在陈述一个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军并无恶意,方才清除奸相杨坚党羽惊动了官家,外臣万死不辞。” “奸相?使君何故如此出言不逊?” “杨坚受先帝之恩不思报国却借辅政之机以外戚身份把持朝政屠戮宗室意图不轨,陛下莫非认为此人乃大周忠臣?” 这纯粹是无聊的口舌之争,萧岿当然知道周国辅政丞相杨坚想干什么但他一个小小藩国皇帝又能如何,梁国大势已去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宇文邕,那个即将统一天下的雄主却在数年前正值壮年时突然病故,继位的太子宇文赟和他那英明神武的父亲相反可以称得上是荒淫无道把好端端的周国弄得人心涣散。 去年五月宇文赟‘龙驭宾天’周国一时间暗流汹涌,梁国将领们纷纷暗地请命发兵策应反杨的尉迟迥、宇文亮,一来可为大周尽忠二来可为梁国抓住机会扩大地盘。 但是萧岿知道隋国公杨坚非池中物,他认为尉迟迥、宇文亮、王谦斗不过这位把持大周正朔占据关中的权臣,所以小小的梁国玩不起火。 恰逢杨坚派使者送来信件其间颇有威吓之意故而萧岿最终压制住将领们的意见决定坐视不理,不过战事进展出乎萧岿所料,除了益州王谦兵败身亡外相州尉迟迥、安州宇文亮竟然站稳了脚跟和周国朝廷分庭抗礼。 两头大象争斗倒霉的是他们脚下的小草而梁国就是那丛小草,萧岿自知光大梁国已是水中月镜中花所以只想将这弹丸江山维持下去,能多维持一年是一年也算对得起梁国列祖列宗。 杨坚对梁国颇为友善想必他执掌天下大权后梁国的国祚还能再多延几年,但是这杞国公、安州总管宇文亮对梁国的态度却完全不知好坏,只是如今形势不由人了。 “宇文使君意欲何为?”萧岿直接切入重点,他一个小国君主事到如今已是砧上鱼肉了。 “官家,外臣此次领兵南攻陈贼是为全君臣之义,还请官家亦全君臣之义!” 君君臣臣,大周为宗主是君,梁国为藩国是臣,大周保护梁国是为君臣之义,梁国效忠大周亦为君臣之义。(。) 第三十七章 护卫们 枇杷寺外宿营地,某处营帐内灯火暗淡,在月光下透过黑压压的树林远远看去里面似乎‘魔影重重’。 前半夜率兵袭击江津戍陈军大营的宇文温如今肿着右眼眶颜面尽失的坐在帐内让军医帮忙消肿,李石磨等人围在一边如同做错事的小孩子般低着头。 因为这几个糙汉弄巧成拙把宇文温的伤势弄得更严重了。 先前袭击江津戍陈军大营时骑战半桶水的宇文温被自称‘孤’的陈将一拳打在右眼眶肿起来,平安回到枇杷寺宿营地后宇文温觉得右眼都快睁不开了便急着让担当随身护卫的李石磨打水来敷一敷。 然后这帮糙汉拿来热水用手帕帮着统军敷眼睛,宇文温也没想那么多便从了结果淤血情况更加严重整个右眼眶愈发肿起来,待得军医赶来时他的右眼已经肿得完全看不见了。 “淤血要先用冷水敷才能止血!”杨济在一边哭笑不得地说着,宇文温那‘心腹仆人’宇文十五方才回来时忙着安顿麾下骑兵故而没在身边伺候,平日里负责照顾宇文温的张鱼领着襄阳‘水\鬼队’袭击江津戍还没回来结果就弄出个笑话。 出现淤血的时候要用冷水(冰水)敷以便止血防止淤血范围扩大,一天后再用热水敷促进淤血消散吸收,李石磨等人经验不足算是好心办错事。 “没事,吃一堑长一智嘛!”宇文温也哭笑不得,谁让他定下规矩在新军中不许任何人包括他带仆人和部曲,没了贴心会伺候人的家伙在只能靠这帮糙汉了。 所谓以身作则宇文温也没额外从府里带护卫跟着自己。除了那个开始长肉的排骨精张鱼外跟在身边的都是一个什的新军士兵。张鱼玩刀技术不错主责是保镖顺带承接‘勤务’。宇文十五则完全负责麾下骑兵在军中不算是仆人。 “如果将领要额外带人保护自己的话那就说明他对自己麾下军队没信心,既然主将对士兵们没信心那士兵们为何要对主将有信心?” 这是宇文温和手下将领交流时说的话,源于他和杨济十分痛恨的‘家丁制’,说的就是明代那种武将身边的‘家丁’,连带着对部曲制也没好感。 部曲的战斗力要强于一般的士兵这是事实但只适用于群雄割据的小规模冲突,若是发展到了争天下的国战那么部曲制会扯后腿。 很简单,部曲是将领们的私产他们不太会为了国战拿自己的私产去拼命故而进攻的积极性不高毕竟谁打得狠谁吃亏,换到现代来说你会用全部积蓄去炒股赚了上缴可亏了自己承担? 正是因为部曲制的缺点。历史上北朝末年已开始实行府兵制并在隋、唐得到发扬和壮大走向辉煌然后随着均田制的瓦解穷途末路,宇文温的这只军队目前是募兵日后决定‘顺应历史潮流’不走回头路。 “不知者无罪,大伙下次作战可得多捅翻几个敌人抵过。”宇文温无所谓护卫们毛手毛脚,他铁了心要贯彻自己军中无部曲的规矩所以要让将领对麾下士兵有信心,要让士兵知道将领对他们有信心。 新军的主要作战方式是长枪结阵对抗步骑,讲的就是守纪律敢拼命被步卒围攻被骑兵冲击敢硬抗,结果指挥作战的将领们都有部曲环绕护卫并备好马匹随时准备逃命这种做派让士兵们怎么想? 更何况长枪阵的作战方式对于指挥方阵的将领来说方阵就是他最大的保障,你连自己的方阵战斗力都不相信那就不要做了赶紧走人,士兵技能不好可以强化训练不是将领带私兵保护自己的理由。 将领要和方阵共存亡,宇文温要和自己的兵共存亡所以谁敢带私兵谁就滚蛋没得商量。就算是除他外唯一有能力带部曲的‘官三代’许绍入伍也是孤身一人。 听得统军发话说没事,好心办错事的李石磨等人如释重负。他们满脸愧疚的东张西望试图做些什么事弥补自己的过失。 “大家伙怕是都渴了,去打水来喝吧,记得要烧开过的水。”杨济看着眼前一帮榆木脑袋也是无奈,宇文温给军医治疗瘀伤坐了这么久这些汉子没一个想起来端水。 一个榆木脑袋急吼吼的拿着水罐出去打水其余的又呆若木鸡般站着不动,眼见着军医处置完毕告退离去而护卫们无动于衷,杨济心中苦笑一声随即起身过去帮宇文温卸甲,那帮糙汉见状才回过神来呼啦啦一声围了上去。 他们总想着弥补方才犯下的过失心情急切异常如同群猪拱食般将宇文温团团围住甚至把身手了得的杨济都挤了出去,宇文温哭笑不得地任由糙汉们七手八脚的‘拆掉’身上铠甲,此时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扔进男人窝里的弱女子般被人蹂\躏。 心中不停的念着以身作则,宇文温任由对方将自己‘扒\光’,看着李石磨毕恭毕敬端上来的一杯毫无温度可言的凉水他面无表情,旁边看不过去的杨济干咳一声提醒:“晚上喝凉水怕是要拉肚子,还不拿去温温。” 目送满脸愧疚的李石磨提着水罐离去宇文温苦笑着说道:“至少这份心是没得说嘛。”他看似在说服杨济实际是试图说服自己,被选作护卫的士兵们不会伺候人但积极性极高一有风吹草动就把将领们围得水泄不通。 军中不许有部曲,考虑到将领们迟早担心的没有部曲在战场上就没有人愿意保护自己的顾虑,宇文温用军法来解决,他规定队主及以上将领可以指定一个什跟着自己做护卫平时起居警戒都跟着,但这个什隔一段时间就要更换免得被发展成变相私兵。 将领若是有自己的仆人、护卫那么在军营外止步不得随军出征,没有战事的话将领出了兵营带着仆人们想干什么就请便。 军法:无论是临阵、行军、还是在兵营里,队主及以上将领遇袭而护卫什救援不利导致对方身亡那么该什共十个人皆斩,若临阵时将领们未得号令擅自撤退甚至临阵脱逃则护卫什人人可提刀杀之。 队主以上可以从辅兵里选一个人当勤务兵也是隔一段时间就要换,宇文温除了张鱼这个勤务兵外就是随机选一个什跟着自己,将领们都要靠军中士兵保护人身安全。 宇文温和杨济正说着一些军务忽然间问道:“本将的样子很好笑么?”他发觉围在身边的糙汉们一个个低着头双肩不停抽动似乎是在强忍着笑意。 “没没。呃。咳咳咳。”壮得像头牛的李石磨支支吾吾的说着可那样子明显已经快忍不住笑了,统军如今眼睛肿了一边如同大小眼看上去模样滑稽实在是憋不住。 他们都知道嘴上经常喊打喊杀的宇文统军其实脾气不错还时常和士兵们嬉笑怒骂故而亲近许多,别的不说光是吃饭时都和士兵们在一起打饭那是让人佩服不已。 统军是宇文总管的儿子还是什么‘夕阳郡公’,这般高高在上的富贵郎君都能和他们一起作息那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军法是严苛但也没将领欺负士兵克扣军饷这可比别处军队好上不知多少倍! 宇文温看着这帮演技拙劣的糙汉完全无语,杨济不想再看着这帮家伙笨手笨脚服侍人要暂时顶了勤务的职责却被赶去查看长刀队伤兵没耐何只得告退,没一会宇文十五入帐禀告一件事情:他们从陈军大营里救回来的那对夫妻上演了一出生离死别。 “那女的要自刎?”宇文温听了几句眉头一皱。 “刀子被夺下来了,如今两人正抱头痛哭呢。”宇文十五一脸同情。 宇文温想想在大帐中那女子衣不遮体而那男子被捆在地上的样子故而琢磨着莫非是什么龌龊的‘夫\前犯’,他为这对苦命鸳鸯的命运唏嘘不已,去年若不是自己奋力反抗觊觎妻子的昏君宇文赟那么这种悲惨而屈辱的命运便会在他身上重演。 “问问他们是何方人士,待得战事平息就让他们回家吧。” 宇文十五却说问过对方只道非本地人,从口音判断似乎是随军北上的陈国人,宇文温闻言有些好奇便让人带这对苦命鸳鸯过来。 片刻之后二人被带了进来,对方一见宇文温便跪地磕头:“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无论之前发生过什么如今历经艰辛总算苦尽甘来,大姐莫要想着寻短见。”宇文温做起思想工作来,“贤伉俪似乎为江南人?此次我军南下不日即可击退陈军,不知日后有何打算?” 女子只是低声啜泣而那男子则面色黯然:“草民已无家可归,大江南北已无区别。” 宇文温闻言却没有回话他定定的看着那名男子过了一会才开口试探性的问道:“王掌柜?” 那名男子闻言浑身一震随即抬起头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宇文温,片刻之后方才发声:“郡公?” “货款呢!”宇文温差点脱口而出好歹忍住了,面前的这个男子竟然是放他鸽子的陈国商人王越,又一个化成灰他都认得的王八蛋!(。) 第三十八章 弃子 宇文温恨得要扎小草人每日咒上几遍的陈国商人王越‘机缘巧合’之下竟然就在面前,这个‘意外之喜’让发誓要将对方生吞活剥的西阳郡公喜出望外。 五月的玻璃镜(对外称为琉璃镜)对方没来取货并付钱这让宇文温恼怒异常----他养兵的费用可都指望这些货款,上月下旬府里来信说有人以王掌柜的名义邀刘彩云外出意图不轨还好被及时发现,这都和面前的这个王越有莫大的关系。 不过看眼下的情况这王越恐怕是被人黑吃黑了,企图把持琉璃镜江南货源的王越果然被人盯上下毒手,看来他平日里鼓吹的那个背景深厚的东家也没什么大神通能稳吃独食。 “尔等都退下吧,本将有事要详谈。” 宇文温和王越之间的商业合作算是机密所以他让一众护卫们都退出帐外,未曾想护卫们忠心耿耿闻言一个都不动他们就担心面前男女万一是刺客要谋害统军的性命可不妙所以一致表示要履行职责,宇文温见这帮糙汉如此不开窍也是哭笑不得还好旁边的宇文十五拍着胸膛保证有他在不会出事。 待得闲杂人等全部退出帐外,宇文温开口问王越:“莫非王掌柜手握琉璃镜货源被人盯上了?” 王越闻言苦笑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他把持琉璃镜货源果然被人盯上了,这条一转手就是翻倍利润的商路引来了众多饿狼,而其中最狠的那一条就是始兴王陈叔陵。 “始兴王陈叔陵?”宇文温从脑海里回忆着陈国皇子始兴王陈叔陵的大致史料,简而言之这家伙无法无天肆意妄为不是好东西。想着对方一堆名列史书的恶行他喃喃自语:“这厮可不是好相与的。” “正是如此。”王越眼中燃起愤怒的火焰。他的东家对于其他前来争夺货源的商家幕后东主使出各种手段软硬不吃好歹是挡住了但是对于这个无法无天的始兴王陈叔陵却扛不住了。 因为对方肆无忌惮无所不用其极。仗着皇帝的溺爱完全无视王越东家的‘据理力争’直接放出狠话来:“不说可以,你留着陪葬吧!” 若只是这种程度的狠话他的东家倒还不放在心上,陈叔陵横行霸道不假鱼肉百姓是真没人敢在皇帝面前告状也是事实但并不意味着他就真能什么人都敢杀。 为了把太子陈叔宝挤下来,名声一片狼藉的陈叔陵在建康装出一副贤明藩王的样子,每次上朝途中都会骑在马上看书招摇过市让人看到,不,是想让陛下看到他勤学苦读的样子。 他要装成知书达理接人待物有储君风度所以明面上也不可能对王越东家做出明火执仗的勾当,但是更麻烦的事情接踵而至:派系之争。 先前的狠话如同隔靴挠痒。陈叔陵接下来的话才是诛心。 “胆敢勾结敌国倒卖货物,孤倒要在御前和你计较计较看陛下如何圣断!” “莫非是太子指使尔等勾结敌国的?他想干什么?!” 始兴王陈叔陵一直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王越东家为太子陈叔宝一系万一被对方胡搅蛮缠把火烧到太子那边导致局势逆转那就悔之晚矣。 “本将。本公记得贵国天子在我大周做客时,长子陈叔宝和次子陈叔陵也一同住在长安吧?”宇文温又想起一些史料。 二十多年前西魏攻破江陵将梁元帝处死,当时在江陵名为做官实际是为自己叔叔陈霸先做人质的陈顼被带到长安继续做人质,朝不保夕的人质生活中陪在他身边的儿子只有两位:长子陈叔宝,次子陈叔陵,虽然年龄最大的陈叔宝当时也只是一岁多点但有了两个儿子陪伴陈顼那凄凉的日子好歹不算难熬。 有了这层关系陈顼对长子、次子宠爱有加,夺了年幼侄子帝位登基后他立陈叔宝做太子又对陈叔陵委以重任,特别是对陈叔陵的许多恶行极度宽容想来也是为了弥补在长安那将近十年的艰苦生活带来的磨难。 “郡公说得不错。故而陛下对陈叔陵十分溺爱任由其胡作非为。”王越忿忿不平,“陈叔陵欲壑难填最后打起了太子的注意!” 陈叔陵平日里就憋着股劲挑拨做皇帝的父亲和做太子的兄长之间关系。琉璃镜的利润是大但大不过太子的前途,若是太子能顺利登基那对于太子身边人来说可比什么买卖都划算。 所以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东家把王越这个一直忠心耿耿的大掌柜当做弃子扔了出来让他独自面对居心叵测心狠手辣的陈叔陵。 听到这里宇文温心中吐槽那东家这不地道,出卖小弟这种事让人寒心。 “草民当时知道情况不妙原想带着家人到别处去躲避未曾想陈叔陵竟然带兵围了宅院,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就范。” “所以你就把本公供了出来咯?”宇文温瞥了一眼王越,“上月下旬去安陆抓人的主意也是你出的?” “草民无奈,事已至此只得乖乖就范。”王越颓然跪下向宇文温磕头,“草民只是供出郡公握有琉璃镜机密之事,未敢狼心狗肺带人行那掳人勾当。” “此事暂且放下不论,如今贤伉俪是怎么回事。”宇文温虽然是这样问可心里却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王越的妻子就站在面前,联想到方才陈军营地大帐里那模样他基本上猜出了答案。 “陈叔陵那厮狼心狗肺竟然强占了。”王越双目发红情绪激动呼吸急促无法把话说下去,他妻子站在一旁掩面而泣,待得情绪缓和一些之后他咬牙切齿的继续说下去。 陈叔陵领着人围了王越家宅,束手无策的王越认命服从供出了货源可未曾料到那禽兽藩王看中了自家妻子竟然仗势强占掳到府中数日都不放出,他忍受不了如此屈辱寻了个机会带着妻子外逃却被捉回。 陈叔陵从王越处知道了玻璃镜的来源是周国安州总管次子西阳郡公宇文温,因为身处敌国他这始兴王的名头不好使所以谋划将对方知道玻璃镜秘密的人绑来以便自己开工发财,唯一能和那边联系并引人出府见面的只有王越所以他便用处各种手段逼其就范随后派人潜入安陆意图抓人。 “我俩逃出王府还没出城便被此獠手下捉回随后被其百般折磨。”王越说到这睚眦俱裂。 因为在逃跑途中王越刺伤了陈叔陵的缘故于是这将近两个月来王越和妻子受尽了折磨,此次陈叔陵率军攻打梁国江陵也将他夫妻带在身边日夜羞辱。 “多谢郡公将我俩从陈叔陵魔掌里救出来!”王越携妻子一起磕头,他是发自肺腑的感激宇文温,幸得此次对方将其从陈叔陵手上救出否则下场悲惨,陈叔陵抢来的民女玩腻之后常常赶出王府任其自生自灭,若是有触犯他的则是扔到军营里当营\妓。 “那厮竟然是始兴王陈叔陵。”宇文温这时才确认方才踏营时自己肉搏的那个自称‘孤’的陈将就是始兴王陈叔陵,根据军情得知这陈叔陵还是此次进攻江陵的陈军主帅。 难怪在帐中王越的妻子会哭喊着用铜壶去砸这厮的头,禽兽不如的‘此獠’当真是可恶! 拥有一个容貌出众的妻子有时对于丈夫来说就如同幼童手持金子招摇过市,宇文温想到自己本尊在历史上的屈辱经历不由得感同身受。 妻子被强占却无能为力,父亲愤而起兵结果兵败身亡连带着自己被按上‘附逆’的罪名砍了头,妻子刚变成寡妇就被召入宫中立为妃子最后成为皇后。 默默无闻的大周宗室名列史书的缘故竟然是因为被皇帝带了绿帽抢了妻子立为皇后,还是在皇后传里作为悲催前夫提到名字,这种巨大的耻辱让决意不重蹈覆辙的穿越者‘宇文温’咬牙切齿。 ‘还好自己一番抗争起了效果,否则就要同面前这王越般屈辱。’宇文温如是想,同时也为自己错失杀掉一个陈国藩王的机会惋惜不已,数息过后他很快回过神来问道:“不知王掌柜日后有何打算?” 王越夫妇闻言无语凝噎,见曾经和自己笑谈风声的王越穷途末路宇文温颇为感慨,见着这夫妻二人茫然对视双目发红他便有了计较:“嗯,本公府里的刘掌柜无端受惊吓,王掌柜可得当面去解释清楚免得伤了和气。” 这话实际就是给个梯子,宇文温觉得王越能为了妻子‘插’陈叔陵几刀光这份血性就值得他帮忙,再说自己着实缺经商的能人若是有他帮忙那掌握玻璃镜秘密的刘彩云就不用成日里抛头露面在外边四处跑。 王越哪里会不知道对方这话里含着招揽他的意思,他和妻子在江北举目无亲也不敢再回陈国,原先的生意伙伴平日里笑颜相待可看中的是他身后的商路如今沦为弃子的王越去投奔怕是未必有好脸色看。 江南是回不去了就算陈叔陵不在他也找不到投靠之处,被老东家出卖过自然不能去可别家也未必收留他,更何况他妻子样貌颇为出众万一又给什么人惦记上了可就是往火坑里跳。 回想起方才在大帐中自己妻子被陈叔陵拉来挡刀时宇文温住手的场景王越心中感激涕零:激战之中竟然会对一个不认识的弱女子手下留情那么这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他没再犹豫领着妻子磕头:“多谢郡公收留!”(。) 第三十九章 相逢何必曾相识 作为刷‘夜袭江津戍’副本的奖励,宇文温收下王越这个经商人才算是一扫眼睛被打肿的晦气,随后军主陈五弟等将领前来禀报军务。 今夜袭击计划分三股人马,袭击江津戍的是骑兵和长刀队以及张鱼的那帮襄阳水军‘好兄弟’,陈五弟带领长枪兵和一个弓箭幢去半路设伏拦截必然会出现的陈军援军,剩下人等在枇杷寺看家防御。 袭击江津戍自不必说那里已经一片火海就等张鱼等人按计划安全归来便算是圆满,陈五弟领着伏兵击退了西面江陵城外陈军大营派来的骑兵,阵斩百人俘获战马数十匹,残余陈军败逃回去。 此役许绍领着部分辅兵一同参战开了荤,与上次两河口追败兵不同他们可是实打实的参加作战与敌军面对面厮杀,许绍拿着那把据说是千牛斩的宝刀连续砍了坠马的三名敌军回来后笑眯眯的拿着布一遍遍的擦刀,一擦就是一炷香时间连带着不时露出地诡异笑容让人看了心里都发寒。 宇文温对今夜战事很满意:“很好,值夜人手要安排好切不可掉以轻心,若是江津戍的陈军敢来就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开玩笑,前半夜去摸营得手结果后半夜被别人反摸回来的话那就是奇耻大辱了! 今夜‘大开杀戒’的许绍精神抖擞的说道:“统军,寺外壕沟已经挖好,敌军骑兵绝无可能突袭得手。” 宇文温拍拍他的肩膀问话:“砍人的手感如何?是不是有一种根本停不下来的感觉?” 许绍只是尴尬的笑笑他自幼饱读经史子集不假但不意味着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这个年代的人讲究的是出将入相文武双全,即便是一州刺史也要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若是有叛乱民变什么的还要亲自领军讨伐光会读圣贤书可是迟早要完。 眼见得军主陈五弟已经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宇文温算是放了半个心。原想着歇息但又领着护卫什们去巡场免得有心火旺盛的糙汉对寺里暂时住下的妇女们动手动脚。 新军里全是青壮火气足精力旺盛得过分稍微闲下来那一身精力没法发泄就会出事。平日里宇文温往死里操练他们让其只想补觉没空想别的,如今是战时不能如此所以军纪可得抓严了免得哪个管不住裤裆里的祸根坏了新军的名声。 ‘话说我自己全身冒火也可得忍住,别祸害了哪家小娘子弄得里外不是人。’宇文温心中不停提醒自己,自己家里两位绝色只能看不能动当真是苦熬了半年,原先在军营里还能天天锻炼体能如今空闲时间略多可得小心‘****焚身’。 宇文温在寺外走了一圈发现一切井井有条随即在护卫什的簇拥下进入寺内继续巡视,因为有女子的存在所以新军所有人都在寺外宿营免得‘瓜田李下’。 先是到偏房看了看那位守着住持遗体的小沙弥悟明,小师父如今哭得眼睛发肿喉咙沙哑滴水不进眼见着状态不妙,宇文温便问怎么没人给小师父送些吃的。 李石磨说先前已有同袍送了些素食过来可小师父只顾着哭连水都不喝。宇文温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便将小沙弥硬拉到另一间厢房让人拿来干粮好说歹说让其就着热水填了肚子。 这枇杷寺破败不堪规模也小平日里就老住持和小沙弥二人住在庙里,如今只剩小沙弥悟明一人端的是形单影只。 “大军驻扎于此,老住持下葬事宜本将可以派人协助,只是棺椁急切间却没法弄。” “多谢施主。”悟明语音沙哑的说完话,抹了抹眼睛就要跪下磕头被宇文温托住:“无须如此,小师父还得保重身体,想必老住持在天之灵也不愿看到小师父如此。” “施主眼睛这是怎么了?”悟明直到现在才发现宇文温面目‘有异’,宇文温笑着摆了摆手说今夜踏营给陈贼往面上打了一拳。 “恨不得亲手杀了那些混蛋!”悟明面露恨意,宇文温见状便说小师父莫要犯了杀戒,佛祖知道了可不得了。 悟明苦笑一声说他是师父云游时在路边捡来的弃婴。师父一把屎一把尿将他带大,他跟着师父念了十几年的经却迷恋尘世不知悔悟。 师父有鉴于此为其取了法号‘悟明’便是让他‘悟法明理’。悟明觉得没了师父的宽容和时时指正佛祖怕是也容不下他这个无心向佛的假和尚了。 宇文温不通佛法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劝下去便问他日后打算,悟明闻言面色坚毅的回答道:“师父于我有养育教导之恩,我要为师父守孝三年!” 见小沙弥已有决定宇文温不再多言又说了些事后边转身往门外走去,没走两步差点与门口处突然转过的一人迎面相撞。 “鬼啊。”那人被面前的宇文温吓到惊叫一声,他闻言恼怒不已仔细一看却是那面有红斑的女子。 他的右眼肿成一大坨,加上厢房里灯光昏暗故而看上去似乎有些面目狰狞让正要进门的红斑女子吓得失言,待看清了房内情形那女子自知无礼急忙鞠躬赔罪:“民。民女口出无状,还请将军恕罪。” 宇文温轻咳一声问对方有何事,女子支支吾吾的说这件厢房是她和几名妇女的过夜之处方才她们到大殿去拿些稻草准备铺地结果回来时却撞见有人。 “若。若是将军要在此歇息那民女。” “本将只是借个地方说事,这就。。”宇文温话未说完忽然顿住,然后转身问道:“本将的样子很好笑么?” “没,没。”李石磨等人低着头双肩抽搐明显是强忍着笑,一时间房内画风一转洋溢着莫名其妙的笑意。 宇文温满脸黑线又转过身要出门却见那红斑女子身后的一众女子也是低着头捂着嘴双肩轻动,只有那红斑女子算是面色平静,不过还是和傍晚一样老是略微低头似乎是怕人看她的脸。 ‘都丑成这样了谁稀罕看你啊!’宇文温心中吐槽,挥挥手让护卫什们出来给女子们腾地方,小沙弥悟明也回到原来的房间继续守灵。 “本将治军向来严明,晚上若是有人胆敢翻墙进来欲行不轨的话诸位娘子们尽管大声叫喊,本将绝不放过任何不法之徒!” 义正辞严的宣示了一番宇文温便带着人去寺里别处巡了一圈,笃定一切正常后他刚走出寺门却听到方才的厢房里有吵闹声于是又走了过去,房里几名女子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对着那名红斑女子说着什么。 红斑女子一张口哪里是这么多人的对手只是抿着嘴眼眶发红不知所措的站在角落,眼见宇文温走了进来那几名女子便噤了声。 宇文温没心情和这帮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纠缠,他看屋内的情形便大概猜到这红斑女子被其余人排挤于是开口问道:“她怎么了?” “这女子不是村里的,面上又如此难看想让她去别处莫要把病传染了。”一名女子支支吾吾的说道。 “传染?此话怎讲?”宇文温觉得奇怪便开口问道,他认为红斑女子脸上红斑大约是胎记什么的哪里会传染,女子们见他一脸不相信的样子便七嘴八舌的说开来。 原来这女子和她舅舅并非枇杷寺周边村民而是住在城里,因为在枇杷寺附近有几亩田地的关系时不时过来忙农活偶尔在村边小屋歇息平日里也没怎么和村民们接触,半月前陈军袭击江陵她和舅舅二人没敢回城便在村边小屋住下。 未曾想陈军围城半月官军都没能击退而陈军的游兵散勇也开始到村里来抢人抢东西,大伙眼见着女人要遭殃便将她们藏到枇杷寺这佛门之地而这女子和舅舅也躲了进来。 “她原先面上是没有红斑的,昨日不知怎的就红了半边脸!”一名妇女义正辞严的指着红斑女说着,那红斑女看着在场这些齐刷刷指着她的人一双大眼睛泪光闪现。 “所以呢?”宇文温冷哼一声,眼见着这种场面不由得想起另一世自己在小学时被排挤欺凌的情形故而一股火就冒了起来,他完全不信对方的说辞觉得是故意找茬,“要不本将和她换,她去外边帐篷过夜本将来这睡?” “好啊!”有女子脱口而出,乡下姑娘谁不想攀高枝,眼前这个看起来很威风的将军肯定是哪家大户里的富贵郎君,就算是做小也是飞上枝头做凤凰了。 ‘好你个头啊,我家里有两位天仙般的美人谁特么要和你困觉!’宇文温闻言心中郁闷不已有些后悔自己说出口的话,他干咳一声补充道:“还有本将的护卫一起来睡!” 妇女们看看他身后的几名‘忸怩作态’的糙汉均是脸色一变低下头再不敢说话,宇文温见压住了这帮人便说:“本将已派军医给这位姑娘检查过不是什么病症,大伙莫要讹传。” 红斑女子闻言看向宇文温眼里满是惊讶和感激,宇文温却没看她而是继续说着:“正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她舅舅如今还没下落心里正不知如何难过,大伙莫要为难她一个小娘子了。” 眼见着年轻将军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加上‘已经’检查过那红斑不是病,几名女子也不好再矫情纷纷点头称是,有心肠软的当即走上前去和那红斑女子说话赔不是,宇文温见事情解决便向那女子点点头随即转身离去。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那红斑女子念着方才宇文温说的话,瞥了一眼他离去的背影随即又低下头。(。) 第四十章 奋力一搏 江津戍,夜色下的陈军大营里一片狼藉,余火在各处残垣断壁里燃烧着,陈军士兵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的收拾残局,江岸边数艘大船从那些已经大半沉没的战船之间穿过靠岸,一队队士兵从船上走出登上陆地。 一座大帐内,始兴王陈叔陵仰面躺在榻上,几名军医正小心翼翼的帮他处理身上伤口。 陈叔陵面无表情望着帐顶问陈军伤亡情况如何,一名将领低声在旁边汇报说伤亡连带烧死的士兵约有四千余,系泊在江边的战船沉了十六艘。 损失听上去不是很大,敌军袭击江津戍的首要目标并不是大量杀伤人员而水军的主力战船大部分都系泊在奉城沙洲没有受到波及。 听得损失情况陈叔陵面色依旧没有变化而是问到粮草,那名将领闻言声音更低了:“粗略看来仅。仅剩一成左右。” “呜啊!”陈叔陵大叫一声猛然从榻上坐起,四周人等吓得跪地不起,一名正在帮陈叔陵处理面上伤口的军医抖若筛糠跪在地上磕头:“大王,小的一时不慎还请大王饶命!” “拖出去砍了!”陈叔陵双目发红的咆哮着,他右侧面颊上一片血肉模糊狰狞异常,这是前半夜敌军袭营时他和对方将领厮杀时被暗器击中弄出的伤口。 那名军医哭喊着被人拖出去片刻后便没了声音,随后他血淋淋的人头被放在盘子里端了进来放在卧榻一侧,陈叔陵环视身边一周指着一名军医说道:“你,过来清理伤口!” 这军医只是不住磕头说伤口太深处理起来十分麻烦他技艺不精怕弄疼了大王。说到后面眼见着陈叔陵一双虎目瞪着自己没耐何便胆颤惊心的上前拿起用滚水烫过的小刀清理伤口。 敌军袭营时陈叔陵仓促出击盔甲没穿齐不过身上大多是瘀伤。少数破口伤也是很浅。唯独脸上那伤口有些棘手:很大可能愈合后留下伤疤。 暗器射出的东西击中了面颊骨光是取下来就要费一些功夫,而伤到的筋肉怕是难以完全康复导致‘面瘫’。 “卑职技艺不精实在是没法。”军医 “继续!”陈叔陵说完一动不动的躺着任由军医处置伤口,片刻之后问道:“援兵呢?” 听得将领回禀说驻扎奉城的水军援兵已登岸他便问对方就在不远处的江中驻扎为何这么久才来,将领解释说江津戍岸边系泊着的战船被敌军点了导致奉城的水军战船一时间无法靠岸。 陈叔陵闻言沉默片刻又问江陵那边有无援军派出,将领回禀说江陵大营派出的援兵已到,因为在半路遇袭的缘故导致耽搁了。 整个对话期间帐内气氛,许多人都是满头冒汗却不敢伸手抹汗就怕一不留神触怒了面前这位杀人不眨眼的藩王,陈叔陵问完不再说话。他心中一股怒火无处发泄正要找茬却发现没有找到任何把柄。 那名军医满头大汗的折腾了许久终于将一粒铅丸从陈叔陵面颊里取了出来,摸了摸额头上的汗他小心翼翼的用草药将其面颊敷好。 待得包扎完毕,陈叔陵起身看着军医说道:“很好,你想要什么赏赐?” “此乃卑职份内之事,不敢贪功。”军医哪里敢要什么赏赐,他觉得自己能活着走出这个大帐就是万幸了。 “滚,都滚出去!” 一干人等如蒙大赦连滚带爬的退出帐外,陈叔陵面色阴沉的招来一名将领:“去,整顿兵马,来日孤要出兵!” 。。 次日中午江陵西城外。无数人力投石机在不停的向城头抛射石块,牵引投石机的是江陵东城以及周边村落被陈军抓来的百姓。在挥舞皮鞭的士兵监督下奋力拉扯着麻绳拉动抛竿将石块投出去。 “懒鬼快拉,再敢偷懒老子砍了你!” 不时有哭喊声从各处人力投石机处传来,百姓们被皮鞭抽打着被逼无奈拉动投石机向自己国家的城池抛石,号声连绵响起投石机陆续停止动作随后已经抵达城下的陈军开始新一波攻城。 密密麻麻的云梯搭上已经多处破损的城墙无数陈军士兵蚁附而上,无数的陈军士兵被守军砸得头破血流坠下云梯,无数云梯被掀翻带着上边的士兵倒下去,但又有更多的士兵不要命的搭上云梯继续攀城。 昨夜江津戍那冲天的火光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尽管将领们竭力封锁消息并放出话来损失轻微,但大伙不是傻瓜光是看那映红半边天的火光就知道粮草大约是被烧完了。 所以今日将领们派出督战队后陈军士兵知道今日若是若是攻不下江陵就只有两种死法:死在攻城时或是死在督战队的刀下。 陈军士兵已没有退路了而守城的周军也没了退路,原本是守城主力的梁军已经损失殆尽现在唯一能打的就只有他们这些江陵总管府的周军。 城南一处塌了大半的箭楼下,江陵总管府副总管崔峻正焦虑的调动已经疲惫不堪的‘救火队’四处堵漏,四周城门已经堵死没人指望出城协助不可能来的援军去夹击陈军,江陵东城陷落前百姓们都躲到西城来导致存粮不足他们也守不了多少天。 半个月的守城战将原本备下的滚木礌石以及箭矢消耗殆尽,他们甚至拆了城内的砖房用砖块作为武器,百姓们里的青壮都被征发协助守城,还能走动的老弱妇孺也被征集起来帮忙照顾伤员, 就算今日打退了陈军进攻守军们也不知道能否扛下明日的进攻,坚守了半个月让陈军伤亡惨重那么城破之后等待他们的将是最残忍的报复。 一名副将沿着城墙面色焦虑的跑来向崔峻禀报:“副总管,西墙守军顶不住了!” “顶不住也要顶,让李军主领着护卫去堵!”崔峻厉声大喝。救火队刚派到别处他就是想调兵也无兵可调了。 “李军主连同几名幢主已经阵亡。兄弟们越来越少。他们。” “所有人跟本将过去杀敌!”崔峻毫不犹豫的动身领着护卫们赶往西侧城头。 江陵总管府是大周各个总管府中唯一设置有副总管的总管府,因为江陵总管府有些特别:它承担着监视和保护大周属国----梁国的任务。 江陵总管府总管的职责是监视梁国君臣,副总管的职责是保护梁国,所以按分工当陈军半月前袭击江陵时江陵总管贺拔仲华带兵‘护送’梁帝萧岿以及皇室成员、大臣们前往江陵以北十里外的纪南城避难,而副总管崔峻领着西城周军协助梁军抵御攻城的陈军。 二十多年来陈军数次攻打江陵最后都被击退那是有梁国有大周的江陵总管府以及周边各州兵力的支援对来犯的陈军,可现在本可成为援军的襄州、安州总管府已经反叛再无指望。 正急速前行间东墙那边忽然传来如潮的欢呼声,崔峻闻声悚然回头望去发现东墙已经挥舞起越来越的陈军旗帜,他们的欢呼声迅速传播激起各处攻城同袍的士气。 “破城。破城!”如潮的呼喊声在陈军中响起,守城军民士气瞬间暴跌。 “副总管,事已不可为,赶紧撤吧!”一名部将面色惨白的说道,他们在外无援兵的情况下和数倍于己的敌军作战坚守了半个月已经算是忠于职守,再耽搁下去怕是连这最后一丝逃命的机会都抓不住了。 “不许退,擂鼓,和陈贼拼了!”崔峻一把将兜鍪取下扔到地上,“满城百姓有何处可退,吾等当与江陵共存亡!” 悲凉的鼓声响起一声声敲打在将近力竭的守城军民心中。他们鼓起最后的勇气迎向四面八方涌上城头的陈军做最后的奋力一搏。 城池陷落就算躲过前几轮杀戮也不会有好下场,陈军攻下江陵必不能久留等得朝廷大军反扑时他们会把满城百姓迁往江南。到时候所有人背井离乡甚至会沦为奴隶一世受苦。 守军们的反抗只是暂时粘滞了陈军攻势,陈军士兵承受着巨大伤亡却依然疯狂进攻终于用惨烈的死伤换得扛下守军反击在城头站稳脚跟。 “杀,攻下城池大掠三日,女人还有钱财就在眼前了!”城头上一名陈军将领挥舞佩刀高声大喊着激发士兵的战意,一只羽箭飞来正中面门将他射翻,但更多的陈军士兵红着眼继续前冲。 崔峻扔下手中强弓拔出佩刀冲向他们,十余名部曲也簇拥在主帅身边进行决死突击,他们放弃了逃命的机会要同郎主一起战死在江陵城头。 部曲和郎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郎主死意已决那么他们也绝无独自生还的道理要怪只怪天意难违。 敌军势大,挡开一把刀就会有三把刀砍过来,所以部曲们没有选择格挡而是凭着身上筒袖铠硬抗以便腾出手砍人,他们用一命换两命甚至换三命的惨烈方式燃烧着最后的生命, 北面忽然传来连绵的号角声,已陷入绝境的守军们不可置信的闻声望去,只见北方的地平线上旌旗如海在一大片黑潮簇拥下正向着江陵冲来,迎风飘扬的大旗上依稀可以看见硕大的‘周’字。 烟尘滚滚,有数股骑兵正疾驰在黑潮之前如同数把尖刀呼啸袭来,见着如此军势城中本已绝望的守城军民喜极而泣:“援军,是援军来了!” 援军就在眼前,无论男女老少所有人都再度鼓起勇气拿着一切可以作为武器的东西与陈军肉搏,他们已经撑了半月,只要再撑一段时间就可以获救了! 江陵城外,陈军的中军大帐边,陈军副帅樊猛看着那己方判断极有可能出现却又不希望出现的军队叹了口气随后向旁边点了点头:“元胤,看你的了。” 全身披挂的右卫将军萧摩诃郑重的行了个礼随即骑上战马向营外疾驰而去,在那里是早已等候多时的骑兵以及整装待发的步兵。 这是陈军除去攻城部队后唯一的预备队其中集结了所有的骑兵和最精锐的步兵,他们的使命就是防着昨夜袭击江津戍的敌军,对方既然袭击了江津戍那么接下来的后手必然是支援江陵城。 粮草被烧导致陈军再无法久战,面对着即将到来却不知兵力多少的敌军他们选择的还是进,拿下江陵城指日可待所以陈军将领们决定奋力一搏。(。) 第四十一章 陈叔陵死于此树下 江陵城外烽烟起,东面距城十五里外的枇杷寺旁人头攒动其中的陈军主帅陈叔陵暴跳如雷,在他面前是一大片空地,按其间的痕迹来看昨夜有千余军队在此宿营。 “废物,孤昨夜便要追击是尔等怕死不敢随行。”陈叔陵指着面前一众部将破口大骂,“今日一早孤要出击又是尔等说须得小心提防,一路上磨磨蹭蹭耽误时辰让这帮人跑了!” 昨夜遇袭受伤的陈叔陵在众将的劝谏下决定今日上午出击找袭击江津戍的敌军算账,因为江津戍北面哨兵据点悉数被拔而昨夜从江陵赶来增援的骑兵也遇袭所以此次行军时将领们都小心翼翼。 这一带树林众多处处都是设伏的好地方不由得不小心,陈军行军时派出大量小股部队四处探查确认安全后才继续前进故而十余里的路程直到中午才来到枇杷寺附近。 待得哨探来报枇杷寺外有宿营痕迹后陈叔陵气鼓鼓的领着人冲来查探随后有了上述一幕,昨夜他静下心来分析后判定袭击江津戍的敌军定然是从枇杷寺北长湖湖畔登陆现在果然确定无误。 一众将领见陈叔陵发飙个个不敢吭声,行军时慎重些本没有错奈何面前这位被伤了面颊正是火头上没人敢反驳,正焦头烂额间北面似乎传来喧嚣声陈叔陵闻声愈发焦躁派人前去查探。 穿过树林他们来到一片芦苇茂盛的湖边,湖面上远远地泊着数条船上边站着士兵打扮的人在齐声大喊着什么,陈叔陵示意随从们屏气吞声随后一阵风吹来他清晰地听见对方喊的话: “陈叔陵,陈叔陵,陈军输阵殉江陵!” “放箭,放箭!”陈叔陵被这顺口溜激得双目圆瞪嚎叫着让弓箭手们对着湖里的那几条船放箭。可双方上百步的距离已经超过了弓箭的射程,射出去的箭飘飘忽忽的落在湖面上距离船只还远很没有一点威胁。 “大王息怒,看样子敌军是从湖东北面的汉津乘船顺着古运河南下在此登陆随后袭击我军的。”一名部将低声说道,“他们怕是乘着船又转到别处去了。” 陈叔陵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从口中迸出一句话:“所以呢?” “昨夜江陵大营诸位将军的意见是今日奋力攻城要一日内拿下江陵,现在看来敌军怕是不光一路人马南下。” “说重点!”陈叔陵现在没心情想那么多。 那名将领直接说出了担心:敌军既然能从古运河南下在枇杷寺登陆袭击江津戍,那么也有可能运来大部队进入长湖然后一路西进在江陵东北登陆。万一对方趁着陈军全力攻城在旁边来那么一刀就麻烦了,再说此处的敌军乘船转移恐怕也是往西去的可能性比较大。 “大王,大王!”一名传令兵急匆匆的跑来,给陈叔陵及在场众将传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方才陈军主力正在攻打江陵时北面突然出现大批敌军,现在陈军攻城拿不下而抵挡北面敌军又在苦苦支撑再耗下去怕是不妙。 “樊将军命我等向大王求援,请大王速派援军支援!” 此为题中应有之意,昨夜江陵外陈军大营留守的副主帅樊猛派人乘船来到江津戍将一系列商议结果禀告主帅陈叔陵,最终拍定的决策中有一条是攻打江陵时一旦有敌军突然出现那么陈叔陵便从江津戍出兵支援。 “立刻备马,全军向西进军!”陈叔陵也不废话立刻折返枇杷寺。此次北上搜索敌军他从江津戍带了四千人其余兵力依然留守营地。 江津戍里的粮草在昨晚被烧得所剩无几但江津依然是要地必须守住,万一再被人袭击断了陈军主力的后路和粮道那就万事皆休。 一番喧嚣后枇杷寺的陈军在主帅陈叔陵的督促下气势汹汹的向西开拔,枇杷寺里江陵城也就十五里左右路程来个急行军赶到后士兵也能有力战斗。 原本有将领想提醒注意沿途警戒免得有埋伏不过想想方才主帅那样子还是没敢吭声,加上方才传令兵也是从这条路过来一路上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所以也就没人提起这事情。 走出数里后忽然间前头部队停下导致全军被堵在官道上前进不得,陈叔陵正要派人去前边鞭策却见前面一骑过来禀告说路边树上有异常。 “不要管什么树,继续前进!”陈叔陵压住了用马鞭抽人的冲动,“要是误了军情尔等担当得起么!” 他策马随着军队前进,走了数十步距离后看见前边道路两侧大树的树干上被剥了树皮上面分别写着些血红大字。近前细看只见一边写的是‘上苍有眼天诛陈獠’而另一边写的是‘陈叔陵死于此树下。’ 陈叔陵看完还未顾得恼怒就猛然一惊抬头向四周看去,他发现此地官道两旁俱是树林期间光影斑斓也看不出有没有伏兵。 “快。注意...啊!” 话音未落破空之声响起数只羽箭径直向陈叔陵射来,其中一只箭正好命中他面门将其射翻马下! “敌袭,敌袭!”陈军将领们见状大惊失色指挥着各自部下准备迎敌。 “杀敌,杀敌!”树林两边响起如雷的呐喊声,无数士兵冲出向官道中间的陈军队伍袭来,最外侧的是弓箭手。他们弯弓搭箭只是粗略瞄准便迅速放箭将陈军射得人仰马翻。 在弓箭手掩护下继续前冲的是一手持刀一手持藤牌的长刀兵,他们凭着藤牌护身冲到近前随即将其一扔随即怪叫着挥舞长刀杀入陈军队列之中。 陈军士兵在行军途中忽然遇袭被打得猝不及防,听着四处伏兵都在喊着“陈叔陵死了”又有头戴恐怖面具的刀兵贴上来哪里还能稳住心神。 有不怕死的陈军壮着胆子迎击结果陆续被砍翻,跟在长刀手身后的是一队队以什为规模期间的长枪兵,每个什与什之间距离数步距离以纵队队形快步冲锋。趁着长刀手大乱对方阵型时如同一根根长针般扎了进去。 每个什都有一到两个士兵手持斧戟冲在最前,他们舞动斧戟将挡在前面的陈军当头劈下连同盾牌将人头一起砍碎黄白之物飞溅一地,身后的长枪兵则快、准、狠的出枪补漏, 因为陈军人数众多结队行军弓箭手所以也没仔细瞄准便奋力拉弓放箭,两轮箭雨下来将陈军射得人仰马翻而随后赶到的长刀手则怪叫着挥动长刀杀入队列之中。 紧随其后的是一队队以什为规模前进的长枪兵,每个什与什之间距离数步距离以纵队队形快步冲锋,趁着长刀手打乱对方阵型时如同一根根长针般扎了进去。 树林之中,史万岁从一棵树上跳了下来将手中强弓交给旁人,全身披挂的宇文温近前问道:“史幢主好箭法!” 今日一大早,宇文温领着麾下新军乘船转移到西边数里外的这片林地里设伏,按照事先拟定的计划他们要在这里伏击江津戍方向赶往江陵的陈军援军,而江陵城下的陈军则是由此次南下‘抗陈援梁’主帅宇文明负责对付。 方才史万岁和几个射术高超的士兵攀在临近路边的树上守株待兔,宇文温已将陈叔陵的样貌细细交代绝不会让史万岁等人人错,凭着千里镜宇文温将他们狙杀陈军主帅陈叔陵的过程看得清清楚楚眼见着史万岁一箭将那厮射翻他喜上眉梢。 “做人要讲信用,说让他死在这里那就要让他死在这里!” 他的射术还达不到百步穿杨的水平而骑战技法又疏松平常所以现在就稳坐中军帐指挥手下杀敌,眼见着斩首成功这只被伏击的陈军大乱他命令宇文十五领着麾下骑兵出击‘抢人头’。 古代作战骑兵的最大斩获不是在双方短兵交接之时而是发生在一方溃败后的大追杀,背向骑兵毫无斗志抵抗的溃兵才是等着骑兵收割的大量‘庄稼’。 原以为就此尘埃落定未曾料一片尸横遍地的官道中忽然一人爬起身扯过匹惊马骑上去奋力向西逃窜,那人面上还戳着只箭竟是先前遇袭中箭落马的陈叔陵。 “统军,那厮没死!”有眼尖的士兵大喊着,宇文温见状就要去牵马追杀结果被周围人拼命拦住,昨晚他策马踏营结果差点被人给挑落马下如今大伙再不敢掉以轻心。 这位的骑战可稀松平常要是再出个什么意外那可如何是好! 凉风拂面宇文温回过神来知道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他赶紧命令史万岁领人去追杀,史万岁也正纳闷怎么一箭射中面门了对方竟然还没死立刻上马追击要将功补过。 树林之中,一群陈军溃兵没命的跑着,作为连军饷都拿不全连训练也没有的世代军户他们可不会傻到做什么‘为国尽忠’,家中老小还等着自己去赚钱买粮可不能死在这里。 大军每次北伐都是虎头蛇尾再说攻下了多少州郡也和他们这些大头兵无关能保住一条命回家才是最重要的,正逃跑间突然从旁边草丛里滚出个男子,那男子身着便服披头散发身上有些血迹,溃兵们见着以为是自己同袍便拉着一起逃。 普通士兵没有铠甲很正常甚至连军袍烂的不能再烂换成便服也是司空见惯,他们寻思着这男子也是和别人跑散的苦命士兵便发扬同袍之谊。 “不不,吾并非...” “败了败了赶紧逃,上官哪里有空管!” 那男子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有好心的老兵说莫要发瘟了那边都血流成河跑回去作甚,趁着追兵砍跑得慢的还不赶紧溜人。 “吾非...”那男子想说什么看看身边陈军士兵还是闭嘴,身后无数溃兵涌来将他簇拥着向东南方向跑去。(。) 第四十二章 夺槊 江陵城外,乱军之中,右卫将军萧摩诃领着骑兵们冲杀,局势对陈军来说越来越不妙了,萧摩诃凭着胯下战马和手中马槊在这场混战之中如入无人之境可感觉到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敌军骑兵比想象中来得要多可萧摩诃在乎的不是这个,他在乎的是对方不是周军确切的说不是周国朝廷麾下的周军。 对方不是北面纪南城驻扎着的周国江陵总管府军队也不是西面周国援军,应该是已经反叛周廷的安州军或者麾下的襄州军勉强能称为周军。 ‘从北边来,他们是什么时候拿下的纪南城?他们竟然拿下了纪南城!’萧摩诃心中想着有些不安。 江陵总管府的周军守着纪南城按说安州叛军南下必定有一场厮杀,可如今没声没息就被安州叛军拿下了,如此看来对方怕是还联合了梁军南下,这样一来己方已无必要拼死攻打江陵而是赶紧撤退。 还好昨夜众将商议时已经把最坏的打算考虑到:撤退,这是陈军上下最不想看到的结果,一切都源于江津戍遇袭。 昨夜收到的消息,江津戍遇袭后人员损失不算大可囤积着的粮草已经被烧得不剩多少,这样一来大军在江北就再也不能坚持多久了。 本来计划今日全力攻城由萧摩诃率领无法攻城的骑兵游走江陵外围拦截极有可能出现的周军,如今对方果然出现了虽然是安州叛军可兵力规模已经不是他们能够堵得住的了。 眼见着就要攻下江陵城可随着这批援军出现已经功亏一篑,所以萧摩诃的职责便是为大军撤退尽可能的多争取时间,正当他调转马头准备继续与敌军骑兵厮杀时南边传来号角声。 “将军。是大营吹起的号角。大军要撤退了!”一名副将在他身边说道。 全力攻城却又做好全军撤退的准备事宜。这让人哭笑不得的安排便是陈军将帅们布置的两手准备,如今看来最坏的情况还是出现了所以得赶紧将大军安全撤回长江南岸。 驻守奉城沙洲的水军早上已经派出战船泊在江陵南侧江岸,那里没有合适的港口但人员凭着仓促搭起来的简易栈桥上船倒是不难,骑兵掩护大军上船后再撤往东南的江津戍登船还来得及。 “又是无功而返。”萧摩诃无奈的望望江陵城,那里原先插上的一些陈军旗帜已经消失不见。 他十三岁从军便敢策马单骑冲阵无人可挡,从军将近三十年论骑战他可从来没怕过谁但是陈国的局势越来越糟糕,长江以北的州郡全部丢失周国的军队就在长江北岸和陈国京师建康隔江而对。 想着与眼前不相干的事情让萧摩诃这个在战场上向来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战将失神了,就在这时旁人的一声喊叫让萧摩诃从沮丧的心情中回过神来。 “将军,东面有人过来了!” 他抬头看去,东面远处有一骑正策马奔来而其身后紧跟着上百骑兵,看样子这一前一后似乎是从江津戍方向追到这里来的。 “救驾,救驾啊!”前头那匹马上一个满脸是血的男子嚎叫着,听声音有些熟悉可口音却有些漏风。 “是始兴王,快,随本将救人!”萧摩诃语气焦急的说道,他眼力极好看出那人是始兴王陈叔陵当下也顾不得那么多赶紧领着手下冲过去救人。 按昨夜定下的计策始兴王陈叔陵在江津戍坐镇,若是攻打江陵时有敌方援军出现而己方拦截时陷入苦战那么陈叔陵便从江津戍出击策应。现在看样子陈叔陵是带了援军过来可半路上被伏兵截了。 “将军救孤!”脸上插着只箭的陈叔陵口齿不清拼命喊着,他半路被伏中了一箭侥幸逃走又被一群骑兵衔尾追杀了数里好容易碰到己方部队。他认出领军之人是猛将萧摩诃不由得痛哭流涕。 萧摩诃领着骑兵左右夹击将迎面冲来的陈叔陵护住随即迎向追杀而来的敌军骑兵,他策马前出握着手中马槊对着敌军一名前锋冲去,对方年约三十左右身形魁梧似乎是这只骑兵的领头将领。 ‘正好拿你来立威!’萧摩诃心中想着平端马槊对敌,那人似乎也看出萧摩诃乃陈军骑兵主将亦是不偏不倚向他杀来。 典型的骑兵对冲均是手持马槊对刺不光要隔开对方马槊还要顺势调整方向争取一击将其戳翻,马槊长度一般都在丈八以上槊杆十分沉重普通骑兵使用均需双手持槊,而马槊对撞时的瞬间冲击力非一般人能承受一旦握不稳便是被荡开露出破绽更不要说在撞击之后瞬间调整方向重新对准人。 萧摩诃坐下战马疾驰如飞对方的冲刺速度不遑多让,双方手中马槊对刺很快便撞在一起只听砰的一声二人交错而过却都是安然无恙的骑在马上,各自身后骑兵们亦是随后杀到。 血光飞溅,不是时有人跌落地面,双方骑兵很快完成了第一次交锋各自散开进行混战,萧摩诃面色平静可握着马槊的手却微微颤抖着:方才就是一击那冲击力已经让他虎口发麻了。 ‘是个狠角色!’他心中如是想,作为一名征战数十年的战将萧摩诃只凭一次交锋便摸出了对方的斤两:力量相近,但对方比他还要强上些许! ‘岁月不饶人啊。’已经四十出头的萧摩诃心中叹息,想着若也和对方相同年纪那论起力量可不在下风。 敌将似乎也对他起了兴趣拍马冲来双方再度战在一起,交锋几个回合后由对冲变成策马齐头并进各自凭着手中马槊对战。 马槊为骑兵的常见武器可要是要用得好就不是人人都能做到,力量、槊法缺一不可,萧摩诃一身力气凭着苦练的槊法南征北战数十年鲜见敌手,这么多年来遇见的善用马槊的战将多不胜数可其中能和他势均力敌甚至能占上风的却是凤毛麟角。 这么多年了,终于棋逢对手! 萧摩诃热血沸腾手中马槊舞动如风化作数条长蛇向对方扑去,敌将手中马槊则将自身护得滴水不漏不但将攻击一一化解反倒时不时反击,两人策马并排疾驰在乱军之中战了数十回合也未能分出高下。 其余双方骑兵眼见这两名猛将用马槊骑战势不可挡没有人有勇气上前助阵,二人从战场东侧一路杀到西侧又打了个转回到东侧均是满头大汗却依然亢奋不已。 “痛快,吾乃兰陵萧摩诃,敌将报上名来!”萧摩诃大笑一声。 “吾乃京兆史万岁,此战定要取汝首级!”那人亦是朗声大喝。 “史万岁,来世再寻一杆堪用的马槊吧!”萧摩诃说完双手用力将马槊扫向对方马槊前端槊杆,只听啪嚓一声对方马槊前端断作两截! 骑战若要取胜除了力量、槊法外还有一个关键那就是马槊的好坏,萧摩诃佩服对方前两项不逊于自己的同时已经发现其所用马槊有缺陷。 一杆上品马槊从选材、制法、保养都很有讲究,萧摩诃手中马槊乃御赐之物制作精良可他的对手用的就逊色许多,通过这几十回合的交锋从撞击声以及从自己槊杆传来的回馈萧摩诃判断对方的马槊应当是略有瑕疵的军中凡品。 凭着那一身力量和槊法若是碰到实力低一些的战将也无所谓可碰到了势均力敌的对手这就是破绽,而现在萧摩诃就将对方的马槊打断,没了槊头哪里还能杀敌。 眼见着对方受此一击动作散乱漏洞大开,萧摩诃瞧个正着将马槊奋力刺去未曾想竟被躲开还未来得及抽回却被其用腋下夹住。 “你这马槊不错!”史万岁脸上再没了刚才的慌张,他对自己马槊不顶事可是心知肚明所以用的是欲擒故纵之计。 骑战之中避槊难度大,可一旦避开对方马槊夹住槊头那么使槊之人便无计可施,因为奋力刺击的时候使槊者通常是双手握着马槊后段而躲过攻击的人可以用腋下夹住槊头再用一只手握住槊杆,夺槊之人凭着这一点要比使槊者更加容易发力,双方力量相差不大的情况之下夺槊之人可以把槊杆从使槊者手中‘甩’出来。 “拿来吧!”史万岁大喝一声另一只手握着槊杆双臂同时发力,然而随后并没有意料之中的阻力:对方直接放开槊杆拔出佩刀策马靠来向他砍下。 史万岁奋力夺槊结果对方放手导致用力过度身形一晃,眼见得对方拔刀砍来亏得腰力足瞬间转身用槊杆一挡只听金石之声响起那佩刀砍在槊杆上只留下一道白痕。 “好槊,把项上人头留下来!”史万岁舞起这条马槊正要奋战萧摩诃却已策马跑开,他判断了双方马速最后还是放弃追击。 先前追杀的那个陈叔陵向南跑了没得影想必是逃到陈军大营之中现在他再想追也不可能了,就在这时北面十余骑跑来,当先一人高声问道:“壮士好身手,不知是哪部麾下?” “吾乃宇文统军麾下马军幢主史万岁。”史万岁见对方衣色当为己方便报上姓名。 “原来是史幢主,宇文使君有令:穷寇勿追,请史幢主收拢部下撤回。” 宇文使君,便是襄州刺史宇文明也是此次南下的大军主帅,史万岁情知具体决策不是他可以多嘴的便收拢部下向北靠去,看着手上那杆质量上乘的马槊他望望南边咧嘴一笑: “终有一日要与你决一胜负!”(。) 第四十三章 进退 江陵西城,空气里血腥味弥漫,无数尸体横七竖八的铺在城头,方才陈军冲上城墙已无退路的守军们拼着最后一口气好歹顶住没有崩盘如今援军已到对方没耐何退了下去。 城外援军和陈军交战局面占优,原以为数量众多的援军可以一路南进将陈军逼到江边大营可随后战局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援军竟然停下追击的脚步任由陈军撤回大营,随即陈军营地一片喧嚣大量士兵登上江岸边早就停泊着的战船开始撤军了! 北面的援军止步不前在江陵城外不远处停下来任由陈军匆忙的撤退也未见动作,陈军将营寨大门紧闭戒备森严见对方没有攻打的意思渐渐的加大了撤退的速度。 但江陵守军们也没什么心思想其中的蹊跷,方才眼见着城池即将失守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获救,幸存的军民喜极而泣,许多人虚脱地倒在地上伏地大哭。 遍体鳞伤的江陵副总管崔峻在士兵搀扶下艰难地走在伤员之间巡视,他全身盔甲多处崩坏破口里渗出鲜血,头上原本戴着的兜鍪早已不知去向。 “副总管,我等终于守住了!”许多士兵见到他都热泪盈眶,持续了半个月的守城没日没夜的苦战让他们的许多亲朋好友丢了性命,如今江陵城守住了也算是对的起那些同袍的在天之灵。 崔峻挤出笑容挥手向两边的士兵致意心里却如同打翻五味瓶:援军来了,可却不是意想中的援军,对方勉强称得上是周军可却是与敌军无异的安州叛军。 自家事自家知。崔峻作为江陵副总管他的职责是守住江陵城而江陵总管贺拔仲华的职责是保护梁帝及皇室、重臣。如今西面大周信州总管府的援军已被陈军击退。那么对于贺拔仲华来说江陵城守得住最好守不住也不会拼尽全力救援。 现在援军来了而兵力规模也出乎崔峻的预料之外,他很快便判断出这援军是先前一直提防着的安州叛军,具体来说是安州总管宇文亮麾下的襄州军。 “副总管,方才有队骑兵接近北门射来一封信。”一名部将跑来气喘吁吁的说道,崔峻从他手中拿来信展开后仔细看了一遍。 “信上说的什么?”有心思缜密的人壮着胆子问道,这援军似乎有些古怪不像是预想之中的援军,有这种想法的不止一人可没人敢细想下去。 是不是又如何?现在守军已经无力再战,若不是对方及时抵达的话现在大伙怕已是变成死人了。反正对方好歹也算周军不是? “传令....”崔峻只说了两个字却顿住了,他面色纠结似乎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拿着信的手紧紧捏着那张纸似乎有千钧重量。 环顾四周,崔峻发现人人都在看着自己,那目光中包含各种情绪有喜悦、疑惑、期盼以及哀求,众人的心思很明了再无纠结的必要,他深吸一口气说道:“传令,打开北门!” “副总管有令,打开北门!” “快,快把堵门的砖石搬开!” 。。。。。。 长江北岸。密密麻麻的陈军士兵正在督将们的呵斥下排成一列列队伍登船,昨夜仓促搭起的栈桥踩上去摇摇欲坠不足以支撑这么多人同时经过所以很多队伍都是直接涉水走向一艘艘战船。 他们走到齐腰深的江水里来到船边在船上水手的帮助下爬上甲板。满载人员的战船缓缓划入江中向南岸移动而空出来的位置又不断有空船靠过去。 登船的士兵们表情不一,有茫然的有沉默不语的也有唉声叹气的但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大军围攻江陵半月眼见着就要拿下却功亏一篑,对他们来说虽然期待中的‘大掠三日’没了可保住一条命倒也算是值得庆幸的事情。 还未登船的士兵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们就生怕时间久了北面的敌军再度南下进攻那就再也走不成,若不是有将领在一旁监督怕是要争前恐后的抢上前去登船。 “不许撤,不许撤!”一名面缠纱布的男子口齿不清咆哮着,他不顾身后人的阻拦拔出佩刀向排队乘船的士兵们冲来。 “孤乃主帅,孤未下令撤退尔等便不许撤!” 那人便是始兴王陈叔陵乃此次攻打江陵的陈军主帅,方才他领兵从江津戍出发支援江陵城下大军时半路遇袭,自己面门中了一箭侥幸未死单骑逃到江陵城外亏得右卫将军萧摩诃救援及时才逃得一命。 军医把那只钉在脸上的箭拔了下来并做了包扎,伤势不轻的陈叔陵听闻副主帅樊猛下令全军撤退便不顾阻拦冲到江边试图阻止。 “不许撤,谁敢撤就按阵前脱逃论处!”陈叔陵疯狂的挥舞长刀在人群之中跑动,“回去再战,去攻城,去攻城!” “江陵城还没攻下来谁也不许撤!” 眼见着这个杀星双眼通红许多士兵纷纷避让有倒霉的躲闪不及被一脚踢到地上,陈叔陵接着一脚踩在那人胸膛挥刀就要砍下却被人紧紧扯住手臂。 那人正是副帅樊猛,眼见着陈叔陵失去理智他面色凝重的低声说道:“大王,体面些!” “大王,事已至此再不撤就晚了。”右卫将军萧摩诃赶上来在一旁劝道,其余将领也是围上来不住劝导。 江津戍遇袭粮草被烧已经没法和敌军对峙了,要攻城也没有时间因为敌军兵力比己方还要多些如果强行攻城只能是顾头不顾腚,好在对方无意硬磕而己方有舟船之利若是不当机立断马上走人万一待会对方改了主意那就悔之晚矣。 大军北上围攻江陵花了半月还是没能拿下也就只能如此,消耗的粮草折损的人员没了就没了只要能把大军带回去至少能保住实力不会伤筋动骨。 陈叔陵又岂能不知这个道理可他不甘心,这次北伐他费了很大功夫才争得主帅之位就想着攻克江陵立下大功可如今功亏一篑又哪里能甘心。 在他看来士兵没了可以再征反正都不值钱。粮草没了可以再运谁敢不运他就杀人。可机会没了就不会再有了! 父亲的健康每况愈下眼见着就没多久好活。他还要靠此次攻下江陵的大功争太子之位,他还要把持军权待得回京之日发动兵变夺位,若是就这样撤了他哪里还有机会! “不许撤,全都回去攻城啊!”陈叔陵不断挣扎着却被一众人等架住江边一艘船上送。 “大王奋力杀敌身负重伤需要好好医治休息,闲杂人等不得打扰!” “继续登船,快!” 。。。。。。 江陵城北侧,宇文明手持千里镜正打量着南边陈军大营里的动向,虽然有寨墙挡着可他依然能看见其后那密密麻麻的桅杆。 “可惜水军实力不济。若是能将陈军战船烧毁那他们就别想走!”他喃喃自语着,身边将领闻言也是面露遗憾。 兵法有云:围三阙一,南下增援江陵守军的‘周军’主帅宇文明决定放陈军一条生路免得对方困兽斗,此次作战他的兵力也就比对方多一些若是打成混战即使最终获胜怕也是伤亡惨重。 江陵城南边数里外为长江可岸边却无良港,船舶近岸停泊后可以上下人却不方便装卸大宗货物,唯有东南二十里外的江津才是要津,如今大量船舶停在江陵南侧岸边想来就是用于装人撤退。 对于宇文明来说,拿下江陵是重中之重所以在己方兵力不足的情况下只要陈军想跑就让对方跑,万一心大想吃下陈军结果逼得对方来个背水一战最后弄个两败俱伤那么江陵还能否‘拿下’就两说了。 “昨夜那江津戍一把火怕是烧得陈军够呛,可惜我国水军先前惨败若是能击退陈国水军扼守奉城那光是耗就能耗死陈军。”梁国大将军陈世武在一边也是颇为惋惜。 一阵欢呼声从江陵城北传来众将看去却是北门已经打开。原本等在城外的骑兵们策马进入这座被围攻了半月的梁国都城。 “陈将军,请贵军也一同入城维持秩序。毕竟梁国百姓对我军不是很熟悉免得发生不必要的误会。”宇文明收起千里镜转身对陈世武说道。 待得陈世武领着梁军骑兵离去身边再无梁国将领,宇文明吩咐将领们注意事项:“一会本官率主力入城,尔等驻扎北门以作策应。” “若是梁军有异动无须征得本官意见诸位可自行决断,一切以控制江陵为第一要务!” “传令下去,入城后严守军纪不得扰民,有违反者定斩不饶!” 昨夜,宇文明在梁国大将军陈世武的接应下除掉监管梁帝的江陵总管贺拔仲华及其党羽,梁帝萧岿在他承诺‘不改变现状’的情况下决定同安州军合作驱除奸相杨坚的势力。 宇文明此次率军南下的首要目的就是把梁国从被杨坚把持的周国朝廷手中抢过来,这个大周的属国北可进攻襄州东可进攻安州必须牢牢控制在手中,加之梁国南临长江又有几处重要的港口所以对于安州总管宇文亮来说是志在必得。 他们南下的第一敌人是攻打江陵的陈军,第二敌人是盘踞梁国多年的江陵总管府军队,而接应自己南下、以大将军陈世武为首的梁国势力则需要周旋至于其他梁军将领则要提起十二分精神防范。 宇文明要对付的可不止陈军一个敌人而己方兵力不足以吞下对方,江陵城之围一解原先同意协助的梁军是否会起别的心思那就很难说,有鉴于此他并未对陈军穷追不舍而是让对方有机会乘船南撤,只要自己手中大军还在那么其他人就别想翻起什么风浪。 “使君,宇文统军麾下的史幢主已带到。”一名部将带着个大汉近前,那人正是宇文温麾下马军幢主史万岁。 “史幢主好本事,方才在阵中和敌将斗了数十回合最后还夺下马槊当真是精彩。”宇文明看着面前这位猛将赞许不已,“那陈将无人可挡却被史幢主击退,可计一功。” “承蒙使君谬赞,史某奉宇文统军之命追杀敌将未得手安敢称功。” “史幢主,回去后通知你家统军,一切依计划行事。”(。) 第四十四章 您是个好人 数日后,江陵城东枇杷门处一群士兵正在接受检查,为首骑马者便是率军驻扎枇杷寺的西阳郡公宇文温,他今日带人入城公干,队伍之中还有几辆马车。 守门士兵核实身份后放行,宇文温带着人入城来到宽阔地马车停下接着数名女子从车内下来,她们向宇文温点头致谢后纷纷离开,这些人是宇文温从陈军魔掌中救下的妇女先前滞留枇杷寺今日回江陵。 “萧姑娘,令舅吉人自有天相想必数日后便会回来,且在家中静候。”宇文温对着一名红斑女子说道,那女子便是先前在枇杷寺被他救下却又找不到舅舅的苦命丑女。 陈军已退兵多日,待得城内局势平静宇文温便将枇杷寺里滞留的几名女子带回江陵与家人团聚,其他人都好说唯独这红斑女子除了那日失踪的舅舅外没有亲人在城中。 “民女谢过将军。”这名女子对着宇文温鞠了个躬说道,她身着干净的旧布衣裙背着个包裹,只可惜面上红斑触目惊心让人见了第一眼就不想看第二眼,宇文温问过她的姓名对方只说姓萧。 萧姑娘的舅舅在那日枇杷寺遇袭后便没了下落,宇文温当时便派人去找没能找到后来击退陈军后接着派人四处打听也未见周围村庄农户说有见过受伤的男子。 眼见着这个苦命的女子背着包裹转身就要走宇文温关切的说道:“姑娘家在城中何处?不如本将派人送你回去。” “不,不用了...”萧姑娘立刻拒绝且语气焦虑似乎是怕宇文温跟着去知道她家地址。 ‘你都丑成这样了莫非还怕我看上你!’宇文温心里有些恼怒,他好心关照反倒被这丑女担心‘尾\行’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身为两位绝色的夫君他哪里会对这丑中极品感兴趣。 大战之后必有混乱。若在乡下则是无良乡绅趁着别人外逃霸占土地。若在城里就难免有人闯入空宅搜刮值钱的物件,若是这单身女子回到家碰到蟊贼或是恶邻欺负那可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她丑归丑好歹是豆蔻年华的女子万一给人掳了去卖到某个偏僻山村给老光棍做婆娘那可真是掉进火坑。 眼见着宇文温被人误会有不良企图连一边的许绍都看不过眼了出言解释:“萧姑娘,城中经历战乱不知有多少泼皮蠢蠢欲动,姑娘家中又没有亲人宇文统军非有多想只是担心姑娘被城狐社鼠们欺侮。” “对不住...”萧姑娘面红耳赤的低头道歉,宇文温挥挥手让张鱼领着几个人跟着她回去,一来是帮忙而来是壮壮声势让某些不怀好意的人知道这孤身回家的女子可是有‘后台’的。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宇文温这些日子来没少关照萧姑娘索性把最后一趟路也扶好免得刚一回去给人害了性命那就白瞎了一番好意。 杂务处理完毕宇文温开始做正事:“嗣宗,押送粮草回去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仔细些点清楚莫要给人下套克扣,五弟,你跟本将去公干。” “是!”许绍和陈五弟答道,他们此次来可不是护送几个女子回家而是正经有事做。 “姓萧,还有个舅舅...忘记问他舅舅姓甚名谁了...”宇文温似乎想起了什么,随后又摇摇头,对方脸上那么一大片红斑都丑成那样了还能如何。 无论什么年代,审美观也许会有差异但也差异不到能把面有胎记当美人。 “总觉得哪里不对头,肯定是昨晚没睡好,想太多了。” 。。。。。。 江陵西城。原江陵总管府官衙后院书房内宇文温正和兄长宇文明闲谈,方才宇文温和陈五弟过来拜会宇文明商讨军务。公事谈完之后两兄弟继续谈私事。 “你啊你,父亲的吩咐都忘了成日里就想着踏阵,这哪里是一军统帅的样子。”宇文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说着,他开始履行兄长的职责对弟弟宇文温前几日踏营时不知深浅和敌将玩骑战结果差点玩完的事情进行训斥。 “幸亏只是被打肿眼要是被戳到哪里弄得缺胳膊少腿的该如何是好?没那本事就莫要强出头了!” “十五那混蛋竟然来兄长处告状了!”宇文温毫无悔意反倒是咬牙切齿的痛斥心腹仆人宇文十五‘卖主’的行为。 “我问他他怎敢隐瞒,再说他这才是忠心总不能由着你胡来!”宇文明也是拿油盐不进的弟弟没办法,“如今梁国局势表面平静可实际上暗潮汹涌,你我可得多个心眼仔细提防。” 陈军退走,大军如愿以偿控制了江陵把‘保护’梁国的重任揽在身上,宇文明信守承诺让原本守城的周军自由选择去路,他们大部分都跟着副总管崔峻放下武器离开江陵西去投奔大周的信州总管府。 这样一来原本不明显的矛盾便浮出水面:如何处理和梁国的关系。 此次南下能够做到不露痕迹很大程度上是得到了梁国内部势力的协助,譬如宇文温从汉水南下经梁国汉津入古运河时汉津守将之所以不做抵抗原因就是宇文明给了他们上级一个明确承诺: 若是能赶走奸相杨坚的势力那么安州方面就给梁国更大的自主权尤其是不干涉梁国内政。 “他们的目的怕是不简单,铁定是想浑水摸鱼两头吃。”宇文温不是傻瓜大约也能猜得出梁国内部支持和己方联手的势力心中想的是什么。 宇文明点点头:“那是当然,大将军陈世武便是这一势力的主要人物之一,他协助我军南下夺取纪南城目的就是希望套在梁国脖子上的锁链能松些,双方是盟友关系而不是上下级。” “灭掉梁国也就是三四万人花上一两个月的事情,在边境防备梁国却得布置五六万人日夜提防。协助梁国帮忙击退外敌就得要将近七八万人四处布防还得用上水军。这买卖不划算啊。”宇文温算起账来也是算盘打得噼啪响。 “二郎还没算上日后平叛所消耗的时间和兵力。如今我军兵力不足不可贪多求全,只要能稳住梁国那么安、襄二州总管府就少了掣肘可以全力应对北面之敌。” 宇文温见兄长提起北面便询问如今战况如何,宇文明大致说了一下情况基本上就是胶着。 洛阳的朝廷大军依然在虎牢关和‘伪周’的大军拉锯战,安州军已经围住了上宛相信不日便能攻克唯一担心的就是北面洛阳是否会派出援军南下偷袭。 至于上宛东面豫州总管府的兵力有一部分已经被南边安州总管司马尉迟顺率领的东路军牵制,余下兵力最多只能往一处方向增援而最大的可能还是向北支援洛阳从侧翼攻打占据荥州盘踞虎牢关的‘伪周’大军。 总的来说战局对安州略微有利,可大部分兵力都撒了出去若是稍有不慎被某处冒出来的奇兵从某处突破了也会有瞬间崩盘的可能,现在唯一能调动救火的就是黄州总管府的军队,然而陈军从江陵撤退之后很可能袭扰黄州总管府地界作为报复所以局势还是很紧张。 “城中鱼龙混杂。兄长作为大军主帅出入须得小心莫要给人以可乘之机。”宇文温十分关心兄长的人身安全问题。 “为兄自然省得,安州派来的援军不日就能抵达江津戍,届时二郎便到江陵东门扎营协防,大军至少要驻扎月余时间方能牢牢控制局面。” 宇文温见兄长事务繁忙于是又闲聊了一会起身告辞,待得出了官衙只见陈五弟和一众护卫候在门口却未见张鱼等人回来。 “在衙门里待了半个时辰怎么他们还没办完事,莫非是迷路了?” “莫非是出了什么事?”跟在身边的李石磨口无遮拦,完全就是好心说错话的典型代表。 一行人回到先前女子们下车的地方四处打听然后根据江陵群众的线报在一名热心人的带领下走到一处街坊,只见一个院子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大家似乎在看热闹。 宇文温原想着自己挤进去结果还真就挤不进去,没耐何他对李石磨使了个眼色一帮满身臭汗的糙汉们便大大咧咧的往里钻,有围观群众不耐烦的回头一看他们这些凶神恶煞的样子便自动向一边让开。 “军爷饶命啊。小的们再也不敢了!”一个尖嘴猴腮的男子哭喊着跪在院子里,与他一同跪的还有两人。张鱼和几名同袍在一边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而旁边站着几名官差,那个面有红斑的萧姑娘则躲在张鱼等人身后。 “李老三,平日里你偷鸡摸狗也就罢了如今入室盗窃事发之后还敢暴起伤人,你当本官手中刀是拿来耍的么!”官差里一名头目模样的人用刀指着这三人大声呵斥着。 “怎么回事?”宇文温在护卫的簇拥下踱入院中,围观群众见状纷纷伸长脖子准备欣赏新一轮好戏。 张鱼和几名护卫迎了上来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原来他们护送萧姑娘回家时果然出事了。 一行人来到院门口萧姑娘便致谢请他们留步独自进了院子,目送对方进房他们便掉头回去,张鱼多了个心眼在外边等了一会似乎听到房里有动静便向萧姑娘喊话。 房里传出萧姑娘的声音说没事但张鱼听出语气中有惊慌之意,他心思缜密觉得不对头便指挥同袍左右包抄翻墙入院随后冲入房中。 “这三人在房里行窃未曾想萧姑娘回来情急之下竟然将她挟持,想等着我们走了后杀人灭口!” 幸得张鱼等人身手灵活在对方反应过来前三两下便制服救下被挟持的萧姑娘,期间动静较大惊动了周围街坊最后引来了官差。 “这官差一进来就不分青红皂白说我等闹事...”张鱼愤愤不平的正要继续说下去却被官差头目插话打断。 “误会啊军爷...啊不,将军!”那头目满头大汗的作揖,“卑职见先前这几位眼生原以为是兵痞闹事...这都是误会,卑职定然把这几个泼皮绳之以法!” ‘误会?我看是蛇鼠一窝吧!’宇文温心中冷笑,他一进来就发现跪在地上的三人看向官差的眼神不对双方像是在演戏,再听张鱼所说对方一过来就不问缘由判定是他几人闹事这就明摆着是包庇了。 就算是二十一世纪,维持治安的猫养偷鸡摸狗的老鼠都是屡见不鲜所以宇文温可没那么好糊弄:“误会?本将前几日杀陈贼没杀够,不如几位现在试试宝刀锋利否?” “将军息怒啊!卑职一定秉公办理揪出幕后黑手!”几名官差见惹怒了军中将领心知不妙,吓得面色惨白就要下跪磕头。 “罢了,尔等既然有心那这几个泼皮自己带回去审问。”宇文温似笑非笑的看着那几人,“本将过几日便率军驻扎枇杷门外,尔等用些心若是萧姑娘少了根头发便到军营里当箭靶!” “是是是,卑职自当....” “滚!” 眼见着官差带着三个泼皮闪人张鱼依旧忿忿不平,宇文温知道他再想什么便提醒了一句:“萧姑娘还得过日子,你总不能在这里守一辈子吧。” 城狐社鼠都是些见风使舵的性子而包庇他们的官差向来欺软怕硬,既然知道萧姑娘有后台罩着日后也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的上门寻衅滋事。 一边的李石磨被围观群众盯着十分不舒服便扯开喉咙喊着:“散了散了都散了,又不是捉\奸一个个看得眼都直了!” “民女谢过将军。”萧姑娘怯怯的上前行了个礼,她此时才明了宇文温派人送她回来是好心。 “萧姑娘不用担心再有人来为难,若是有什么苦处过几日可到枇杷门外军营找...张鱼即可。”宇文温点点头说道,眼见此间事了便要领着人离去。 “将军,多谢将军这几日的照应。”萧姑娘郑重地鞠了个躬,“您是个好人。” “呃...还好,还好。”宇文温闻言愣了一下应了几句随即转身离开。 天地良心啊!我不求回报帮你做了这么多好事结果无缘无故送我一张好人卡是怎么回事!(。) 第四十五章 跟我走! 七月下旬,历经战火的江陵城经过十余日终于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此前一直暂居纪南城的梁帝萧岿带着皇族于今日返城回宫。 江陵城有十二门均依故梁都城建康旧名其中北门曰万胜,梁帝一行从万胜门入城亦有吉兆之意,此次领兵南下救援梁国赶走陈军的周国襄州刺史宇文明亦同一班将领于万胜门外接驾。 梁国为周国的藩属国,周国为主梁国为属,宇文明身为周国宗室、正八命州刺史以及江陵城的实际控制者当着梁国文武百官依外臣觐见他国天子之礼给足了梁帝萧岿面子,萧岿自不会忘乎所以也是亲下玉辇还礼。 君臣一番例行寒暄之后御驾入城浩浩荡荡的往城东皇宫前进,沿途江陵百姓万人空巷都聚在主道旁围观天子车驾,梁国是小国但在百姓看来天子怎么着也算是条小号真龙所以都企盼着沾沾龙气,当然顺便看热闹也是很重要的。 “我说这周国的宇文使君当真是一表人才啊。”有注意点不同一般的人赞道。 “宇文使君?他们不是叛军么?”有傻乎乎的人问出声来。 “叛军?你这般说话莫非活腻了?管他谁是叛军,反正谁在西城驻扎谁就是周军!” “来了来了,玉辇来了!” “什么是鱼黏?” “是玉辇!陛下和皇后坐的车子,龙凤之气足着呢!” “我跟你们讲,这玉辇据说是玉石打造饰有许多珠宝连轱辘都是纯金的....” “扯谈吧金子这么软哪里能做车轱辘...” 围观群众眼见着传说中极其高大上的玉辇近前纷纷踮着脚伸长脖子要一睹风采,一时间人潮涌动而沿途维持秩序的士兵、官差则奋力拦着。 一名年轻姑娘低着头挤在人群里试图要靠向路边。她好容易挤到内侧探出头去正好看见开路禁军策马走过随后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缓缓驶来。 车厢窗户有薄绸窗帘遮挡。阳光映照下似乎能看到里边坐着一男一女。那姑娘见状面色焦虑似乎是在纠结着什么,眼见着御驾就要来到面前她终于鼓起勇气就要往外冲。 “做什么!尔等再往前走老子就要拔刀了!”一名官差压着声音喊道,“大伙街坊邻居的莫要闹得场面难看,都往后退!” “惊了御驾可是要砍头的!” 他并不是仅对身边姑娘发话而是针对一群为了看热闹已经跨线的百姓,那姑娘被这么一吓好容易鼓起的勇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终只得停住脚步再不敢往前走,眼睁睁看着御驾从眼前经过扬长而去她急得眼角闪现泪光却无可奈何。 “是太子的车驾来了,还有几位皇子的。”百姓们又找到了新看点。 “这车子有香味,莫非是公主的车驾吗?” 。。。。。。 次日上午。江陵东城,皇宫大门外。 张鱼和李石磨等人牵着马在街边树下发呆,长刀队主杨济则是抱着长刀靠树闭目养神,今日宇文温入宫觐见梁帝他们作为护卫随行因为随从不得入宫故而在此等候。 “他们不让我等进去万一要对统军不利那怎么办?”口无遮拦的李石磨忧心忡忡,他就担心宇文温独自入内万一给人害了性命。 李石磨自从入了新军愈发的喜欢起在宇文温麾下当兵,管饱、军饷充足又不会被将领欺负这在他看来这都是宇文温赐予的所以不想统军出事。 张鱼瞥了眼这一根筋的糙汉随后低声说道:“有宇文使君在,统军在宫里安全得很你莫要乱想了。” “不过出了宫走在街上时大伙可得睁大眼莫要让人有机可乘。” “那是当然!”李石磨和同什的几个士兵把胸膛拍得啪啪响。 “小鱼儿,你跟我过宫门那里看看是怎么回事。”杨济忽然睁开眼说话随即动身前行,张鱼闻言望向宫门只见有一名年轻女子正和守门禁军争辩着什么。 “李大哥你们几个在这里候着,仔细些。”张鱼说完快步跟上。 “吾乃方才入宫觐见的大周西阳郡公宇文温护卫。不知出了何事?”杨济来到宫门后单手按刀轻声问道,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估算时间。宇文温入宫觐见也差不多要出来了,可就在此时一个女子来到宫门外和禁军纠缠,杨济从中间闻出了阴谋的味道。 他莫名其妙从明末来到这个时代附身一个小乞丐,沉沦了十余年后杨济万念俱灰就在去年遇见了自称‘重生’的宇文温,在杨济看来追随宇文温平定天下让百姓们安居乐业是他在这个时代活下去的唯一信念故而绝不想对方出意外。 “这位姑娘说要入宫寻亲要见皇后还拿出个什么玉佩说是信物,可这,这....”一名禁军将领认出了杨济随后解释着。 “大哥求求你,只要你把这玉佩交给皇后就行了...”那名姑娘苦苦哀求着。 ‘寻亲?’杨济眉毛一扬看向那姑娘,然后他愣住了。 随后而至的张鱼也是警惕万分,他回顾四周确定没有什么可疑人物接近后便靠了上来恰巧听见那名禁军将领的话,眼见着一群人在宫门纠缠不是个事便开口说道:“诸位大哥就是帮忙递个东西又是怎的,人家姑娘求了这么久。” 张鱼发觉杨济走神心中觉得奇怪随即转头望向那女子,然后他也愣住了。 “怎么了这是,莫非见着美人了?” 宇文温站在禁军身后问道他从宫内走出刚好来到门口,因为要入宫面见梁帝的缘故他今日打扮得‘冠冕堂皇’看上去可称得是俊俏郎君,眼见着杨济和张鱼呆若木鸡的样子他十分奇怪。 “臭小子你是怎么...” 他话还没说完便停住了,因为他看见面前一个女子。 ‘好漂亮!’这是宇文温心里唯一的念头。面前女子眉目如画容色晶莹如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似有泪光闪现。双颊晕红嘴若樱桃,虽然身着粗布衣裙却依然遮挡不了那出众的容貌,这女子就如同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般纯净不可亵\玩。 然并卵,宇文温只是稍微走神便将视线移开他对绝色佳人好歹有些免疫力可不会像张鱼般手足无措,面前女子的容貌怕是要超过侧室杨丽华可最多和正室尉迟炽繁在伯仲之间,他的两位佳人可是貌若天仙什么旖旎风光没见过绝不可能因为现在又见到一个绝色馋得挪不动脚步连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回事?”宇文温开口问话,禁军将领还未开口那女子却如见到救星般喜出望外:“将军?将军!求求您帮个忙。” “你认得本公...本将?”宇文温觉得奇怪,他觉得面前女子似乎在哪里见过可又想不起来。正疑惑间旁边的张鱼结结巴巴开口问道:“萧...萧...萧...萧姑娘?” “萧姑娘?”他又望向对方,这女子面上没有红斑哪里是先前的那什么萧姑娘,不过再仔细看看这身高、说话语气确实很熟悉。 没有了那碍眼的红斑仔细看去过确实眉目间和先前的萧姑娘有些相像,宇文温之前光注意对方脸上红斑倒真是没看清对方面貌。 “她原先面上是没有红斑的,昨日不知怎的就红了半边脸!” 宇文温回忆起那晚在枇杷寺其他女子说的话此时才猛然醒悟:对方化了妆故意扮丑! “将军,民女那日是为了躲兵灾,不是有意欺骗将军的...”萧姑娘眼见宇文温面色变幻不定忐忑不安的解释着,自从那日在枇杷寺被陈军围住她便抹红了脸扮丑直到回城。 兵荒马乱的时候如此出众的样貌对于一个弱女子来说可不是好事,宇文温倒也也能理解所以没放在心上,他看看萧姑娘继续问道:“姑娘在宫门外喧嚣是要做什么?本公...本将有什么能帮忙的?” 领军时宇文温坚持让属下称呼自己为‘统军’。他的自称也是‘本将’故而时常有称呼混乱的情况发生。 “这位姑娘说要寻亲,拿着块玉佩让卑职转交皇后。”禁军将领哭笑不得地解释。这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要入宫寻亲当真是笑话,宫里都是皇族贵胄他一个区区禁军小头目哪里敢拿着块玉佩去叨扰贵人。 “姑娘,令舅莫非姓张?”原本处于走神状态的杨济冒出一句话来,宇文温听得这句话刚想吐槽杨济装神弄鬼却愣住了,随即心脏猛然一跳: 姓萧,跟着姓张的舅舅过日子,父母不在身边,再加上这般年纪.... “令舅莫非姓张名轲,为安平王僚属?”宇文温艰难的从嘴里迸出问题。 “正是,将军原来知道阿舅么?”萧姑娘见对方说出舅舅名讳不由得惊讶起来。 “呃...”宇文温干咳数声掩饰着,面上表情镇定可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因为他发现自己溜掉了一条大鱼! 萧氏,梁明帝萧岿与张皇后之女萧氏,她身为公主却由国舅张轲抚养在民间长大,按照历史轨迹再过半年隋国晋王杨广将迎娶这名大他两岁的梁国公主为晋王妃,待得二十二年后杨广登基他的妃子萧氏也有了一个新头衔:皇后。 隋炀帝杨广的皇后萧氏史称萧皇后,不知何故没能留下具体名字,她是一位容貌出众名载史册的皇后,一位在野史里传说被六位帝王疯抢的绝色美人。 “将军,民女...阿舅一直未归...民女无依无靠再熬不下去...民女父母在宫中...阿舅说凭着玉佩可与父母团聚所以才...”萧姑娘急得眼泪直流。 她跟着舅舅和舅母生活了十几年,舅母过世后就剩下舅舅和她相依为命,如今张轲生死不明家中已无生活来源她昨日想在街上拦御驾凭着玉佩认亲却没能成功,已经走投无路的萧姑娘失眠了一夜后便在刚才鼓起勇气到皇宫寻亲。 “将军,民女所言句句是实,父母确实在宫中,请将军再帮帮忙民女感激不...” 话未说完她只觉得有人抓住自己的手腕抬头看去抓手之人却是宇文温,萧姑娘窘得正要挣扎之际却听得对方说道:“跟我走!”(。) 第四十六章 打肿脸充胖子 皇宫,湘东苑,梁帝萧岿正和张皇后闲谈,方才接见完周国宗室、西阳郡公宇文温之后他便来到这花木环绕的湘东苑纾解心情。 折腾了大半月,仓皇北迁的梁国皇室终于又回到了江陵皇宫,虽然依旧是做傀儡但家人能够平安也算是值得欣慰,只是萧岿心中依然有一片阴霾缠绕无法驱除。 实际上他的处境比原先还要不如,大将军陈世武私下勾连襄州刺史宇文明引得安州军南下在纪南城发动兵变得手,事情本身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他这位梁国天子脸上:自己竟然连本就不多的梁军都没法控制了。 说得好听是为了梁国、为了和奸相杨坚划清界限可谁知道下一次兵变是不是就要把他们一家给杀了! “官家,是否今日有不妥之处?”张皇后轻声问道,她见萧岿闷闷不乐于是心中不安。 “无妨,些许困扰罢了。”萧岿笑了笑,他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傀儡已经习惯了,无谓的挣扎已经没有必要,兵权什么的有和没有又能如何。 周国朝廷派人来了他要拜,自称要为大周清除奸相的安州军来了也要毕恭毕敬,他们一家的命运完全掌握在别人手中想得太多也是庸人自扰。 一名近侍面色焦虑的近前禀告:“官家,方才那位西阳郡公又要求见。” “他又有何事?”萧岿颇为意外,今日这周国的西阳郡公宇文温入宫觐见无非是走走过场以示安州军对他梁国天子的恭敬之意,场面话说完了也就散场了哪里还有什么事好谈的。 “西阳郡公说有要事面见陛下...和殿下。还要带人一起进来说是要寻亲。” “见皇后作甚。他夫人又不在此。此举不符礼制。”萧岿面露不快,想了想说道:“寻亲?皇宫不是市井街坊在外边走丢了人就能进来找!就说朕今日乏了,改日吧。” 西阳郡公宇文温是如今驻扎江陵西城的周军(安州军)主帅宇文明弟弟,这两兄弟是安州总管宇文亮的儿子所以萧岿不乐意归不乐意还是得笑脸迎人。 近侍领命退下,萧岿和张皇后说了一会儿话后又见其面色焦虑的折返回来禀告:“官家,那西阳郡公不顾劝阻径直闯入宫中往此处来了!” 。。。。。。 湘东苑南芙蓉堂外,宇文温拉着萧姑娘的手快步走在回廊里,在他们面前围着半圈禁军。 禁军们举着长枪对着这两人试图阻止他们继续向北前进。萧姑娘惊慌失措的看着这些凶神恶煞的士兵花容失色,“将军,不如我们先回去,改日再...” “不用怕,有本将在定能让你见到父母!” 萧姑娘听得宇文温的话愣了一下随即双眼发红,她刚才在宫门外算是病急乱投医求这位多日来关照自己的年轻将领帮忙,未曾想对方不但一口答应了还直接拉着她入宫! 她仓促间只是大概说明了自己的身世也没想过对方会相信,可结果看现在的情形对方是深信不疑还不顾宫里那么多禁军的阻拦强行闯入。 ‘难道他就不怕我说的都是骗人的吗?’萧姑娘如是想,看着对方毫无畏惧的拉着自己向前走一点也不顾及周围禁军她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让开!本将...本公并无恶意只是有要事必须面见陛下和皇后殿下,全都让开!”宇文温大喊着。不顾就要顶到自己胸膛的长枪毫无畏惧的向前走。 ‘魂淡,打肿脸充胖子这种事我居然做了!’宇文温心中吐槽着。方才在宫门外猜出那萧姑娘是日后大名鼎鼎的萧皇后他顿时恶向胆边生。 然而瞬间闪现的恶念在他和对方双目交错后消失得无影无终,那是一双清澈的眼睛里面没有一丝杂念,唯有信任和期盼。 所谓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碎给人看,把这样一位姑娘的希望碾碎,他做不出那种事也说不出无耻的什么“日后再说。” 认亲之事也不急在眼下可因为宫里近侍的推脱和某个猪队友的‘神助攻’他瞬间热血涌上头觉得自己肩上多了一个义不容辞的责任:要让这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找到双亲,让她和父母团聚,此外别无他想。 眼见着枪头就要戳到人,禁军们面色苍白的向后退又和宇文温拉开距离,他们已经事先得知这位是梁国惹不起的大人物,如今对方不顾劝阻强行前进这让他们左右为难。 真要捅人那是不行的,就算是破了皮都不行,对方是驻扎江陵西城周军(安州军)主帅宇文明的亲弟弟梁国得罪不起,可若是就这般让人冲了进去他们也没好果子吃。 禁军们就是这样无奈的挡着着宇文温两人却步步后退眼见着就要退到湘东苑外,禁军头领急得满头大汗一咬牙扔了武器命令属下手挽手拉成人墙挡在对方面前。 “郡公,郡公!”一名近侍哭喊着扑到宇文温面前死死抱住他的腿,“郡公莫要再往前了,有什么事来日再说啊。” “本公有要事面见陛下和皇后殿下,还请立刻通传!” 近侍哪里敢放手只是拼命抱着他的腿整个人就像一个秤砣般‘挂着’,禁军们见状也硬着头皮围上来死死拦住这两人。 场面正混乱间一名近侍气喘吁吁的跑来大喊着:“陛下有旨,宣大周西阳郡公入见。” 听到这个旨意禁军们松了一口气未曾料宇文温竟拉着那女子的手一齐往湘东苑里冲,有愣头青急了眼伸手便要拽女子却被宇文温用手打开:“她也要面君!” 一番鸡飞狗跳之后,宇文温拉着萧姑娘进入湘东苑来到梁帝萧岿面前。 “宇文卿家如此急匆匆赶来所为何事?”萧岿问道,他面色平静的看着这位胆大包天的西阳郡公心里却十分愤怒。 才一日时间尔等就懒得装了!贺拔总管再如何倨傲可表面功夫也算做得周到。昨日宇文明才信誓旦旦的说要维护梁国绝不许小肖冒犯。今日你这个弟弟就如此放肆! “官家。外臣自知无礼在先愿意受罚,只是此事关人伦纲常不由得外臣拖延。”宇文温行了个礼说道。 萧岿听得他这么说有些疑惑,然后注意到随他一起进来的那名女子便开口询问:“此人是?” “民女,民女...”萧姑娘愣愣的看着面前之人泪眼朦胧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萧岿看着她颇为诧异,不光是因为那出众的容貌还为了那似曾相似的感觉。 “官家,外臣十余日前领兵南下在江陵东十余里外的枇杷寺登陆,遇见陈军正在寺里祸害百姓......” 宇文温将事情的始末娓娓道来。萧岿听着听着面色渐渐凝重随后面露惊讶最后满是不可置信的表情:“张轲?你说你舅舅是张轲?” “民女,民女不敢妄言,民女自幼为舅舅、舅母抚养大...”萧姑娘看着眼前之人泪流满面,这是她从记事时起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亲生父亲。 张轲,梁朝湘州刺史、利亭侯张缵之子,其姐张氏即为当今梁国天子梁岿张皇后,十五年前,张皇后于二月生下一女,按江南风俗二月出生者不祥故而此女交由天子六弟东平王萧岌收养。 不久后萧岌夫妇相继去世,这名女婴又转交国舅张轲收养。十五年后这名女婴已出落为亭亭玉立的姑娘便是眼前这位萧姑娘。 就因为出生于二月她背上不祥之名虽为梁国公主却在民间长大,陈军来寇未能如同其她金枝玉叶得以撤到纪南城避难而是如同风中飘萍般在兵荒马乱中艰难求生。 “阿舅说有了这块玉佩便能到宫里和父母见面...”萧姑娘说完局促不安的伸出手展开手掌。手心里是一块凤纹玉佩。 萧岿身旁的帘子忽然掀起随后一名衣着华贵的女子起身向外走来,她面色紧张的盯着萧姑娘手中玉佩急切的说道:“让吾看看!” 宇文温想都不用想便猜出这约莫是萧岿的张皇后赶紧行礼:“外臣失礼。” 在一旁候着的近侍先是看了一眼萧岿见其点头便快步上前来到萧姑娘身边,他小心翼翼的拿起玉佩双手捧着来到萧岿面前。 张皇后拿起那玉佩仔细的看了一遍随后泪如泉涌:“陛下,是九娘,她是我们的女儿!” 萧岿看着玉佩面色惆怅开口欲言却又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得长叹一声,张皇后也顾不得失礼跑下台阶拉着萧姑娘双手仔细的看着她的面庞喃喃自语:“这么多年了,为娘还是第一次看到你啊...” “阿...阿娘...”萧姑娘也是泪如泉涌,母女二人抱头痛哭当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萧岿坐在上首见此情景也是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开口,原先义正辞严闯宫的宇文温见状干咳一声开始请罪。 “官家,外臣方才出宫时遇见萧姑娘要入宫寻亲,为免造成骨肉分离这般人伦惨剧故而情急之下擅自闯宫。”宇文温说完再度行礼,“请官家降罪。” ‘降罪?’萧岿心中无奈看着面前的宇文温哭笑不得,对方闯宫确实无礼至极可又是带着自己亲生女儿来认亲,再说他又能如何,他又敢如何。 “宇文卿家为朕和皇后寻回女儿,何罪之有?” “萧姑娘舅舅自那日后便没了踪影,还请官家继续派人寻访。”宇文温又补充了一句,他心知到了闪人的时候便再度行礼:“外臣告退。” 湘东苑内萧岿一家三口大团圆,湘东苑外宇文温形单影只在近侍的带领下走在回廊里,临近宫门天上下起了绵绵细雨,他抬头看看昏暗的天空喃喃自语: “伤心雨,下不停,湿我身,伤我心。” 宫门外杨济和张鱼正在候着,宇文温远远地看着杨济心中发狠:‘你个浓眉大眼的竟然敢做猪队友,老子要发飙!’(。) 第四十七章 宇文恶狼 江陵城突然出了个惊天大消息:周军的那什么‘夕阳郡公’竟然色胆包天意图\淫\乱梁国后宫!这个耸人听闻的消息很快就传遍全城惹得百姓们为之侧目:周军主帅宇文明怎么会有这么个狼心狗肺的弟弟啊! ‘夕阳郡公’宇文温家中排行第二故而人称“宇文二郎”,现在出了这么个事情后百姓们瞬间便给他取了个诨号:宇文恶狼。 据说这宇文恶狼入宫觐见梁国天子时看中了某嫔妃,就在离开时忽然兽性大发折返回头强行闯宫要强掳美人欲行那不轨之事,在场禁军见状无不义愤填膺上前阻拦却被‘此獠’拔刀乱砍杀得血流成河,亏得圣天子凭着真龙护体之气将其逼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正当全城上下议论纷纷之际真相浮出水面:这‘夕阳郡公’是在十几日前于兵荒马乱之际救下一名女子,待得江陵之围解除他送对方回城时发现竟是梁国公主因陈军入寇流落民间,‘夕阳郡公’有感于圣天子失女之痛便带着女子闯宫让其与父母得以团圆。 闯宫之时亦未发生什么‘此獠’拔刀乱砍、血流成河,‘夕阳郡公’虽然鲁莽了些却未伤到任何人,圣天子有感于其本意出于维护人伦纲常故而并未加以处罚。 一日之内‘夕阳郡公’宇文温的名号历经冰\火两重天,正所谓否极泰来经过此事宇文二郎的名号众人皆知,说到这有情有义的郎君江陵百姓都是竖起大拇指夸个好字。 正当外界沸沸扬扬之际,宇文温已经被‘抓’到江陵总管府里。先前他带着萧姑娘认亲完毕刚走到宫门就被赶到的周军主帅宇文明命人‘拿下’然后押着他一同入宫请罪。梁帝萧岿则宽宏大量念在宇文温是为了让他父女团聚的份上不做追究。 “你啊你啊你啊!”宇文明用手戳弟弟宇文温的脑袋恨不得将其戳穿。平日里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宇文大郎此时正是气急败坏的训斥‘宇文恶狼’。 “好端端的一件事你猴急猴急的闯宫做什么!若是宫里说不通让为兄去办也就是迟上一日的事情!” “太儿戏了!你还以为是闯父亲府邸么!” 宇文明看着面色‘无辜’的弟弟恨铁不成钢,上午他正在官衙处理军务未曾想部将跌跌撞撞的跑来说宇文二郎在宫里出事,当时他就红了眼要点起兵马浩浩荡荡杀去皇宫救人。 那传消息的部将话只说半截,待听其说完事情原委得知弟弟是拉着个不知来路的女子强行闯宫要寻亲宇文明气得七窍生烟因为他千叮咛万嘱咐要对梁国君臣以礼相待结果宇文温倒好直接往最大的那个得罪。 他作为大军主帅立了规矩结果自己弟弟第一个跳出来违反让别人怎么想,万幸宇文温做的是让梁帝萧岿父女相认的事情算是情有可原不怕众人议论否则宇文明真是左右为难。 “莫非你看上那萧娘子了?琢磨着要做梁国的便宜驸马?” 一直陪着笑脸不敢搭腔的宇文温听到这里就不干了:“兄长莫要乱说话,我不过是义愤填膺!” “义愤填膺?这算是哪门子的义愤填膺!人家萧氏自己家事你掺和什么?” 宇文温辩解引用萧官家的话说不会怪罪,宇文明反问他信不信,宇文温当然不信若不是无话可说他哪里会把梁帝萧岿的这种客套话搬出来。 “你。马上,带着军队去江津戍驻扎不要在江陵惹事了!” “这怎么行!兄长驻扎西城,我驻扎东城的枇杷门正是东西呼应免得有人乱来,这要是移防了万一出什么差错可如何是好!”宇文温正色道,一副心忧国事的样子。 “你也知道事关重大!”宇文明被他气的哭笑不得,这弟弟从小就听话可未曾想去年成家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各种奇思妙想时不时蹦出来一个,父亲虽然嘴上骂得多可心里指不定有多欣慰。 弟弟成器他这做兄长的也放心许多,只是不知哪里不对经常莫名其妙折腾出事来,别的不说就说去年七月这小子到长安面见天子竟然在大殿上莫名其妙撩拨左丞相杨坚,宇文明设身处地想想自己可没那胆量。 不说那投石车、八牛弩。光是轮窑烧砖和四轮马车就让人对宇文温脑子里到底还有多少奇思妙想感兴趣。 “莫要再折腾了,好好守上月余赶紧回去吧。”他叹了口气。这一惊一乍的弄多了谁也受不了。 “正所谓打虎亲兄弟...” 话还没说完宇文明直接下逐客令,宇文温灰溜溜的离开总管府随即换了个表情气势汹汹的去找猪队友算账。 “没想到啊没想到,杨济你个浓眉大眼的竟敢背地里使坏!”他皮笑肉不笑的看着面前的杨济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从嘴里说出话来。 “郡公,是在下孟浪了”杨济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孟浪?本公看来这浪得很好嘛,要不一会骑马去野地浪战如何?”宇文温先前被兄长训得不住点头,现在轮到他训得杨济不住点头。 上午在皇宫门口,宇文温拉住萧姑娘的手说“跟我走”之时已经下定决心要带她入宫去认亲,当然他一开始并没打算来个‘宇文二郎闯宫助孤女团圆’这种戏码。 有证明身份的玉佩,也确定这萧姑娘是皇家血脉不假所以他是有理有据的,只要招来近侍说明情况他先进去面见梁帝说明情况把玉佩一交那就水到渠成。 未曾想一边的杨济竟然化身猪队友来了个‘神助攻’当着众人的面放出话来:“统军言出必行,萧姑娘请放心随统军入宫面君,一会定能与双亲相聚!” 有道是黄泥落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杨济这么一说完全断了宇文温的邪念可关键是他本就没什么邪念。对方这么给他戴高帽就算是想缓缓也不行只能硬着头皮上。 无缘无故带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就要去见天子这换成谁来都要起疑心。皇宫不是公厕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要带人入宫好歹要禁军检查免得对方是刺客。 繁文缛节还得遵守,天子不是青\楼的姑娘想见就见,宇文温原想着走程序免得惹出麻烦实在不行就等明日再说可被杨济这‘神助攻’一顶就没了回旋余地。 他向宫里近侍说要带这女子入宫面圣寻亲,未曾想对方先是说官家有恙改日再说然后就干脆装聋作哑,眼见对方连通传消息这种事都不愿意去又有猪队友捅刀,加上看着萧姑娘那楚楚可怜满是期盼的目光宇文温就瞬间热血沸腾来个“打肿脸充胖子”直接闯宫。 “本公有这么不堪么?莫非你以为本公要把萧姑娘那啥?再说本公就是要把萧姑娘那啥了又能怎的!” “是在下孟浪,险些害了郡公。”杨济弯腰作揖语气诚恳。他没想到梁帝竟然不愿见宇文温导致认亲之事不能立刻进行,更没想到宇文温接下来竟然敢强行闯宫。 宇文温盯着杨济语出讽刺问他莫非是对萧姑娘动了心寻思着做梁国的便宜驸马,杨济闻言瞬间僵硬随即矢口否认有此种想法。 “那你就是眼红本公便要棒打鸳鸯!”宇文温咬牙切齿,他当时对萧姑娘并无邪念可杨济此举分明就是认为他有邪念。 “郡公莫要自作多情,萧姑娘只是病急乱投医。”杨济面无表情,“在下是怕郡公把持不住起了邪念满口应承帮忙认亲却来个日后再说拖延时间以便将萧姑娘纳为妾,如此这般毫无信义之事非正人君子所为。” 宇文温听着杨济的‘歪理’心中震撼不已:‘日’后再说?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杨济说萧氏在众目睽睽下来到皇宫大门要入宫寻亲就算没能进去可这事迟早会传到梁帝萧岿耳中也瞒不住满朝文武,在场禁军们清清楚楚听到萧氏求宇文温帮忙认亲若是最后变成萧氏被宇文温诳走成亲传出去当真是令人侧目。 若是宇文温不动声色的将萧姑娘搞定也就罢了可今日情形不妥,杨济怕宇文温为了女人弄得名声狼藉。 “名声?名声算什么!”宇文温冷笑着,“李世民杀兄逼父夺位可在乎了名声!” “可是郡公需要名声。”杨济抬头和宇文温对视丝毫不避。“郡公又何苦自污,在长安时放浪形骸是为了求生可....”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回顾四周确认无人之后接着说道:“过犹不及。再这样下去就被世子越甩越远...” “够了!”宇文温粗暴的打断了对方随即恶狠狠的盯着杨济而杨济依旧毫不躲闪的与他对视。 “你要本公学李世民?”宇文温语气冰冷,浑然忘记刚刚才举例说李世民杀兄逼父夺位不在乎名声。 “在下不是那个意思。”杨济依旧没有避开他的视线只是声音低了许多。 两人是‘千年老妖’所以说起历史上四十多年后才会发生的玄武门事变毫无违和感,宇文温见对方气势被压下去随后补了一句:“杨济,你可知三国袁绍父子故事?” 杨济闻言默然而宇文温也没再说话,两人僵持了不知多久宇文温先开口说话:“本公自有分寸,你无须庸人自扰!” “是在下妄言了。”杨济闻言眼睛一亮随即行礼说道。 “诗经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说本公有邪念,那本公就要不折手段把萧姑娘带回家。”宇文温促狭的看着杨济,“今日被你搅了没能如愿,怎么的都要有个说法吧。” 杨济只是苦笑着回答说有缘自会相见,眼见着宇文温不依不饶要他‘掐指一算’定下日期立个军令状杨济只得求饶,原先帐内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 “王八蛋,自己做单身魔法师还眼红别人沾花惹草。”宇文温笑骂着,今日杨济莫名其妙‘坏人好事’他纠结的是对方的动机,眼见是杨济画蛇添足也就没怎么在意了。 杨济还未来得及琢磨‘魔法师’的意义却有听得一串脚步声靠近大帐,他抬头一看却是护卫李石磨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统军出事了!”李石磨嚷嚷着浑然不顾用词不当。 “呃...本将好得很,出什么事了?”宇文温对口无遮拦的李石磨已经放弃调\教的心思了。 李石磨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了半天杨济好歹从中听出来关键内容:“你是说陈军俘虏里有人闹事?” “闹事?”宇文温闻言大喜,他今日做好事却被人取了诨号差点变成宇文恶狼所以憋了一肚子火如今有人敢炸刺正好可以借题发飚了! 当日宇文温领兵在半路伏击始兴王陈叔陵,虽然让其侥幸逃得一命却击溃了麾下陈军战后清点共俘虏了将近千人,这千人的俘虏由归新军们负责看守十几日来风平浪静未曾想今日却有人敢‘炸刺’。 “走,去拔刺!”(。) 第四十八章 阵营错乱的名将 宇文温听说有陈军俘虏闹事便在李石磨带领下来到军营某处,只见那里人山人海围得水泄不通似乎在看着中间的什么热闹,多亏李石磨奋力分开众人弄出一条通道宇文温得以挤入人群。 他定睛一看却是个汉子站在空地上身边歪七竖八的躺着几个鼻青脸肿的新军士兵,那汉子人年约二十七八岁身材算得上魁梧,面有少许胡须双目炯炯有神,见得周围俱是未得水泄不通那人便大喊着:“还有谁!” “怎么回事!”宇文温见自己人吃瘪十分不爽,见对方如此嚣张更是火冒三丈。 一边围观的军主陈五弟近前说明了事情原委:这汉子是陈军俘虏随着其他人一起做了十几日的苦力现在不干了,他嚷嚷着不服气接连打翻了十几个前来维持秩序的士兵。 “不服?本将专治各种不服!”宇文温闻言眉毛一挑,他正要让人一拥而上把那汉子给踩了却忽然回过神来转头问道:“这里面莫非有什么蹊跷?” 一个人再怎么能打也不可能赤手空拳打得这么多人拿他没办法,若是玩狠的只要调来弓箭手一轮箭放过去就可以洗地收工了,陈五弟似乎在这里待了一会除了围观也没采取什么其他应对措施。 “统军明鉴,此人似乎是有所图。”陈五弟也不敢卖关子,沉吟片刻后将他观察到的情况说明:那人赤手空拳接连把十几个士兵打趴下却未下死手,士兵们鼻青脸肿可都是皮外伤也没见那个的手臂腿脚折断或者子孙根被踢中。 若是要逃命的话却未见那人奋力突围而是在原地不停喊着还有谁,这种行为平日里大约会被人认为是找死可现在更像是在展示实力。 宇文温闻言观察了片刻随即点点头表示认同陈五弟的看法。眼见着四周没人敢上前‘应战’他便往前走了一步指着汉子大喊:“你。怎么回事?打败仗了还敢聒噪是怎么的!” 那汉子见宇文温发话又看看这阵势心知是个大官便大声喊道:“吾不服。尔等没一个能打的不就是靠伏击得手的脓包么!” “那么嚣张,你敢单挑么!” “有何不敢!” “很好,李石磨你领着护卫什一齐上!” “以多打少,你说话不算数!” “没有说错就是单挑,你一个单挑他们十个!”宇文温冷笑一声,“动手!” 李石磨等人见对方以一己之力接连打翻己方十几个同袍早已看得热血沸腾,听得统军放话让自己上立刻咆哮着冲了过去,原想着自己在军中练了数月顿顿吃得肚圆养出一身力气怎么着也得把对方揍得起不来结果却出乎意料。 那汉子看上去像个莽汉却是身形灵活。他被十个人围住却腾挪跳跃游刃有余而采取的战术也很特别:不顾别人的拳脚盯住一个往狠了打将其打趴然后再对付第二个、第三个,他就这样将李石磨等人逐个击倒,待得李石磨被打翻在地时护卫什总共十个人全军覆没。 “这厮什么来路?”宇文温见状有些奇怪,奇怪对方如此能打那么己方是怎么俘虏他的。 陈五弟在一边解释说那日伏击陈叔陵时己方骑兵追击溃兵,眼前这汉子同其他人一起逃命结果身材显眼给宇文十五瞧见追了上去照着后脑勺来了一下就完事。 “所以咯,能打有什么用,兵败如山倒之时再能打也要完。” 宇文温见对方相当能打便起了兴趣开口问名字未曾想那汉子牛脾气上来了不吭声,他见状对着身边的杨济挥了挥手,杨济微微一笑将长刀交给旁人随即踏步上前。 “待我来...” 话未说完却被一声大喝打断:“杨队主且慢,先让史某来会会他!” 史万岁分开人群走近宇文温。方才他也听说陈军俘虏里有人闹事得知对方光是赤手空拳就把十几个士兵打翻后‘怦然心动’要过来热热身。 宇文温干咳一声在他耳边交代了几句随后招手示意杨济‘让位’:“就让史幢主上吧。” 生怕对方不知死活掉以轻心,宇文温还特意嚷嚷着说上场的这位是本军步战第二猛将你要是现在求饶还来得及。听得这说法那汉子反倒更加跃跃欲试。 史万岁也不废话快步冲上前全力进攻,他自幼习武根基打得牢虽然后来主要以骑战为主可手脚功夫也不差,不光力气足头脑也灵光并非只有一身蛮力的莽夫,征战沙场十余年若论肉搏功夫也不输军中锐士当然杨济这个莫名其妙的强人另算。 那汉子毫不畏惧径直与史万岁拳脚相加刚开始还能对攻结果斗了十余回合后便是只有招架之力而无还手之功,正所谓一力降十会,史万岁已经摸清楚对方套路便仗着自己力气大直接硬碰硬,又斗了二十余回合接连几次拳头相撞后那汉子已经是气喘吁吁步伐混乱。 围观的士兵们见史万岁将那汉子打得鼻青脸肿不由得欢呼雀跃:“史幢主加把劲把他打倒!” 就连先前被打倒的士兵们也是面色通红的挥舞拳头拼命嚎叫着给史万岁助威,方才他们以多打少竟然给那汉子一一反倒可谓是颜面尽失,如今军中步战第二能打的史幢主如此威风自然希望他为自己出口气。 史万岁最后毫无悬念的使出一招擒拿手将那汉子制服按在地上,宇文温在四周的欢呼声中走到面前低头看着他问道:“你服是不服?” “在下服了...”那汉子勉强抬起头说道,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模样十分凄惨。 宇文温示意史万岁松手随即让左右将汉子扶起来,他又打量了对方一会然后问道:“壮士相当能打啊,若是一上来就和史幢主对阵怕是还能多撑几十回合?” 说的是‘多撑几十回合’而不是“也许能赢”。宇文温可不认为对方步战能斗得过历史上有名的猛将史万岁。至于不用刀的杨济依然能轻松击败史万岁那是另一种武术问题了。 “在下并未这位...史幢主对手...”那汉子已没了先前嚣张的气焰。 宇文温便问他为何闹事。他的新军看管俘虏虽然严厉了些可却未故意虐待,该有的饭那么就一定管饱该有的栖身之地那就不会漏雨,总而言之只要俘虏老老实实听话去做各种杂务那么新军士兵们也不会为难他们。 汉子纠结了一会还是支支吾吾的将缘由说了出来:他想投军,可是没有机会。 按惯例,两军交战后胜利方俘虏的士兵若是可用的都会吸收到自己军队里补充兵员,可宇文温这只新军却很另类:他们不吸收俘虏补充兵力。 新军的主要战力是长枪兵,纪律第一技能其次,光是这两个问题就就足以消弱宇文温吸收俘虏的想法。那么接下来的骑兵到是需要,可陈军的骑兵本就少得可怜活着被俘的更是没有。 至于其他的兵种如刀兵、弓箭手宇文温倒是需要,两河口一役他吸收了一些征南军俘虏感觉磨合得还是不够,如今再急匆匆不经过精挑细选就吸收陈军俘虏进来怕是会‘消化不良’。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这些陈军俘虏们也就真的只是俘虏平日里做些苦力活,这样一来那汉子就郁闷了因为他不是陈国人。 “在下为吴州人,年初南北两军交战波及百姓在下也不慎被陈军掳去充军后来随着陈军南撤便再无法回到江北。” 吴州位于长江北岸,北周时将广陵取名为吴州为吴州总管府治所所在地,历史上隋朝建立后改名为扬州之后几经更名最后依旧名为扬州直到后世。 那汉子接着说道:“在下宗亲俱在周国故而无心为陈国效力,此次陈军攻打江陵在下随军渡江北上却是被安排在江津戍驻扎,那日随着始兴王陈叔陵增援江陵陈军结果半路遇袭被俘。” 原来他‘身在陈营心在周’总想着回周国故而在军中表现不积极一直就是个默默无闻的大头兵。想过开溜却一直没机会,现在作为陈军俘虏原以为这只也算是周军的军队会吸收能打的补充兵员结果等了十几日都没见动静。 俘虏们****都被驱使着去做杂务当苦力。例如什么砍柴、打水、运粮、洗衣做饭补帐篷等等诸多事项,虽然没有意想中的各种虐待饭也吃得饱但当他察觉对方似乎不打算吸收俘虏后坐不住了。 他有信心凭着自身本事在军中脱颖而出可现在连机会都没有那就没指望了,原想着逃跑可看守甚严毫无机会,再说此处离故乡颇远他就算逃了出去可就算再有本事这孤身一人上路怕是祸福难料。 “所以壮士便来了个毛遂自荐么?”宇文温听了对方的陈述有些感兴趣,“我军可是被朝廷视为叛逆,你投过来岂不是明珠暗投?” “大丈夫生于世当为国除贼博取功名,至于谁是贼已非在下这区区白身所能妄言。” 很干脆,没有说冠冕堂皇的词语而是直截了当的说自己要凭本事为国效力博取功名,至于谁是正统谁是叛逆那就各安天命了。 有建功立业的心思比一般大头兵那种当兵就是吃饷混个肚饱的想法要强很多,虽然功利心强了些但宇文温很认同: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不过宇文温还是觉察出对方没把话说完:“不光如此吧,说重点。” “在下见贵军治军严明,又听得士兵们待遇不错赏罚公正故而起了心思。” 这样才对,若是单纯的想出人头地在陈军中一样能做到,陈国势弱不假可只要名头闯出来了日后北军南渡之时阵前投降也能继续在新朝混个好位置。 ‘安州集团有限公司部门经理’宇文温对这个‘上门投简历自荐’的汉子很满意:“你本事不错,既然有心那便加入我军如何?” “敢不从命。” “不知壮士名讳?” “在下来护儿,字崇善,祖籍南阳后迁居广陵,即是吴州。” 众人闻言一阵惊奇,他们的关注点是对方竟然有表字,这就说明对方家境不错至少能读得起书,有长辈、师长为他取表字。 可让宇文温还有杨济惊讶的是前一个,他的名字。 来护儿,北周末年即隋朝开皇元年于吴州投入隋军效力,参加平陈之战功劳不小,任刺史时将治下管理得井井有条,三征高句丽次次参加,算是个文武全才的隋朝名将。 义宁二年,宇文化及于江都(扬州)发动兵变弑杀隋炀帝,来护儿及其几个儿子一同遇害。 面前这位按理应该是在吴州总管府地界投入周军阵营可阴差阳错的加入陈军,然后稀里糊涂的在梁国地界被周国‘叛军’安州军俘虏,想投军却没门路只得自导自演了一番希望引起军中主将的注意。 宇文温这只穿越时空的蝴蝶扇动的风已经影响到了如今还是普通人的来护儿,一员未来名将入伍把他‘痛失’佳人的郁闷一扫而空:千金易得一将难求!(。) 第四十九章 甄别 次日上午,江陵城东枇杷门外军营内热火朝天,新平整的校场里一拨拨人正按着口号进行长枪突刺练习,这是西阳郡公麾下新军驻扎地,现在进行的是各部士兵例行的热身。 一队队陈军俘虏正排着队依次进入几个营帐,里面进行的是甄别事宜,宇文温实际上并不想放过这么个吸收兵员的机会所以尽管对方良莠不齐还是得尽量选出堪用的人来。 文书厍狄均坐在文案后,两名士兵按刀分列左右,他的面前是一个陈军俘虏。 抬头看了那人一眼,厍狄均开始问各种问题:姓名,原籍何处,在陈军中所属,直接上官是谁军职为何其样貌如何,说出所部最近的三次主要作战经历。 那名俘虏对这些问题一一作了回答,厍狄庆拿着一卷文档逐一对照其间内容,上面记载的是十余日前对这些陈军俘虏进行清点每个人接受询问时记下的内容,问题和此次一摸一样。 然而面前之人所述和前一次所说内容大相径庭。 上官名字完全对不上更不用说样貌,原来说的是长着络腮胡现在说是八字胡,最近三次主要作战经历有两次对不上,厍狄均抬头看了看对方见其平静的样子心中哼了一声随即在名单上‘不合’一栏打了个勾。 “一个谎言要更多的谎言来掩盖,所以到最后就会满是破绽。”宇文温对他说过的话此时再度在耳边响起。 俘虏的筛选有几种人要注意:在作战时有亲人好友死在己方手下的,心系家室随时想开溜的,某些将领混在普通士兵中浑水摸鱼意图不明的。这些一定要甄别出来要么杀要么赶去做苦力而不能吸收入军中以免造成隐患。 尤其和己方有血仇的吸收进来怕是要被捅刀所以不能留。对于这么多不知底细的俘虏甄别的方法有很多种。厍狄均的分工是问话,从对方的回答中找出破绽。 骗人一时却不能骗人一世,当日收拢俘虏时面对询问他们可能会出于各种目的撒谎,可临时编造出的谎言往往事后会遗忘待得一段时间后再被问起时大多不能自圆其说。 “你,出去后往插有黑旗的栅栏口进去,要是走错了莫要怪别人砍头。” “上官,小的真心投靠贵军...”那人面露急切之意说道,作为俘虏最好的结局首先是能逃走或是被释放但很难。其次就是被对方吸收进军队继续当兵,反正对于普通士兵来说给谁卖命都一样。 倒霉的就是被没为奴仆或是当苦力,总而言之能留在军中那事后再想逃走也不是不可能。 “日后再说。”厍狄均面无表情的回了一句,对方刚想再争取争取见其左右士兵怒目而视无奈讪讪离去。 又问了几个俘虏,有回答前后一致的也有错漏百出的,厍狄均按照各自情况勾选好,待得帐外俘虏全部询问完毕他把其它各帐交来的名单整理好带着离去。 走出营帐一阵凉风吹来,厍狄均环顾四周只见营帐连绵起伏依稀有人马嘶鸣声响起好不热闹,这就是军营生活,他离开那个冰冷的家后的生活。 安州总管司录厍狄士文是他的父亲。一个苛刻到几乎不像父亲的父亲,厍狄均作为长子尤其被父亲盯得死死的连吃饭时说话都会被训斥为无礼。 若不是西阳郡公宇文温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他从那如同牢笼的家里拉出来到军队里当文书。厍狄均如今怕是还和两个弟弟在家活受罪。 想想每日那连片肉都不多的饭菜再联想到如今军中丰盛许多的伙食,厍狄均真恨不得将两个弟弟都带来军中大快朵颐。 “厍狄文书。”一路走去有士兵不时和他打招呼而他也频频点头还礼,西阳郡公的新军有一个很特别的福利:免费代写书信,作为军中少数通读经史子集的人他承担着繁重的文书职责其中便包括‘代写书信’。 为了鼓励识字的人‘代写书信’,这福利对士兵免费但对写信的人有‘提成’,厍狄均自从二月进入新军军营后这个将近六个月来收入颇丰。 看着越来越‘鼓’的钱囊他萌生了一个想法:攒够钱买个宅子和几十亩良田然后将两个弟弟接来他们兄弟三人自己住,离那个孤僻的父亲越远越好。 心里想着事情脚步却未放慢,厍狄均很快便来到中军大帐。 “厍狄文书来了。”宇文温招呼了一声,他正和几名将领商议军务而前日闹出大动静的那名陈军俘虏来护儿亦在帐内。 “统军,名单已统计完毕。”厍狄均双手捧着一卷纸,待得宇文温拿过展开看起来时他补充道:“此番询问查验后共有一百三十人合格。” “很好,许幢主统计的是那些没什么一技之长却表现较好、老实巴交不敢偷懒耍浑任劳任怨的。”宇文温指着案的一卷纸,“这十几日来许幢主可是费了不少心思观察这千余人。” “通过排查和暗中打听,俘虏里大概能用的已经有了底,现在就是进一步的甄别。” 他掂了掂手上正看着的纸继续说道:“厍狄文书统计的是那些有些本事但没有丝毫说谎的人,来队主,这两卷名单你拿去看看先前所说想选的人是否在这名单里。” “遵命。” 来护儿接过名单仔细的看着,越看心中越惊讶因为他原打算选的人名字都分别在这两卷纸上一个不漏。 先前‘策划’展示能力引起军中将领重视的来护儿还有另一个准备,他将一同被俘的同袍中有心思投效品性不错又有些本事的暗自记下名字以便万一得招纳时建言上官作为另一项功劳。 ‘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来甄选的?’来护儿有些好奇,他按耐住心中疑问回答道:“回禀统军,都在上面了。” 两卷名单上的人合起来共计二百七十人,宇文温直接拍板将这些‘新兵’编成一幢共分三队每队九十人,什长、队正由老兵担任具体人选由陈五弟安排,督练事宜由杨济负责。 这些人在陈军里大部分是刀牌兵和少量弓箭手,按照宇文温和手下先前议定的方案这些人至少要操练一个月待得熟悉队列、军纪、号令之后大部分同长刀兵合并,少量加入弓箭手。 “近月无战事,杨幢主要加紧操练,饮食同其他士兵一般。” 长刀队经此吸收俘虏兵力达到三百余人故而宇文温将其设为幢暂时刀牌以及双手长刀混用,杨济任幢主。 “来护儿,本将任命你为新兵三队主之一,一个月后你队并入长刀兵暂用刀牌作战,可有疑问?” “在下遵命!”来护儿躬身行礼,他对自己的本事有信心所以也有信心至少被提拔为什长,可万万没想到这个年轻的主将宇文温竟然直接任命自己为队主。 “本将从严治军无论是谁无论功劳有多大犯了军法一律惩处绝不留情,操练为练三日休一日新兵们必须遵守不得例外!”宇文温提醒着在场众人。 “还有,不许无故打骂、虐待、奴役士兵否则本将手中刀不客气!” 来护儿听得练三日休一日的说法心中一凛,他在陈军中见识过什么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淮南周军的操练强度也没这么高因为按照他的所见所闻这迟早会激出兵变。 他自幼父母双亡是由伯母抚养长大而伯父早已于侯景之乱时为人所害,伯母每念及此潸然泪下来护儿对仇人谨记于心,待得长大后领着几名族人趁着对方摆酒席之际冲入大院将其当场格杀然后扬长而去竟无人敢阻拦。 为了躲避官府通缉来护儿出走他乡四处漂泊也多少见识了许多军队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未有见如此夸张的操练强度,待得两年前周国击败陈国占领来护儿家乡后,因为官府易主再无人追究他当年行凶报仇之事故而来护儿才重返故里。 他因为老早就有建功立业的心思所以对军旅之事颇为上心,虽然没什么领兵经验可凭着在陈军里混了半年的经验来看这么高强度的操练会导致士兵饭量大增,而克扣军饷和伙食为常事的各地军队哪里能喂饱饥肠辘辘的士兵这样迟早会出事。 可为何这只军队却能在高强度的操练下保持士气旺盛呢? “来队主,操练强度大可是饭管饱,盐和肉也不缺所以只管放心。”史万岁在一边补充道,他原先也对‘练三日休一日’的操练强度持怀疑态度可见识了每日三餐的内容后完全服了。 “江陵毗邻江河湖泊水产众多,别处不管就说城东北的大湖里鱼可捞不完所以无须担心伙食。”陈五弟对物资供应信心满满,张鱼和那几十个襄阳水军老手们每日都在湖里捕鱼,这十几日下来吃鱼都吃到撑了。 来护儿闻言恍然大悟,许多人当兵就是为了口饭吃既然饭管饱再难熬也不算个事了,再说每日操练的强度能有多大无非就是舞刀弄枪消磨时间,陈军的操练有和没有差不多想来这边再累也累不到哪里去。 “操练从后日便开始,一切作息时间均照常进行,杨队主...杨幢主,明日带新兵观摩老兵操练宣讲军纪。” “来队主,本将希望你们能站着熬过第一天!”(。) 第五十章 郎君请留步 上午,江陵城里人潮涌动热闹异常,入城办事的宇文温在张鱼、史万岁及数名护卫的跟随下正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正行走间,宇文温忽然问道:“新兵们有多少被吓\尿的?” “回统军,过半了。”史万岁回道,他似乎是想起什么滑稽场面不由得嘴角一勾,前日那些选定的陈军俘虏被吸收入作为新兵开始操练,按前例新兵第二日开始接受骑兵冲击训练由史万岁麾下骑兵负责策马冲击。 “他们是军人,当了许多年兵的军人,按说面对骑兵冲锋不至于如此不堪啊。”宇文温摇摇头,这个时代的普通士兵很多都是世代军户,平日里吃不饱穿不暖没有训练更别说士气他们的作用完全就是凑数,难怪经常有被数百骑兵突击导致数千人崩溃的战例出现。 “且不说北朝骑兵多,陈国光是靠这样的士兵岂有能战之理?” “统军所言甚是,军户们名为士兵实为奴仆平日里不是去操练而是被上官驱使做事,军饷成日里被克扣死了连抚恤都没有,这般士兵上了战场就是风声鹤唳稍有风吹草动便乱。” 史万岁从军十余年军中对于军中弊病那是了如指掌,他领军时也有心改进可阻力重重,将领们都是老油条滑不溜秋的让他们改掉陋习那是妄想,他们的心思很明白:别人都克扣军饷你为什么不许我们沾沾油水? 普通士兵敢怒不敢言导致平日里操练也是马虎应付,上官敢加大操练强度那就等着士兵们打闷棍要是逼得紧了那么发生哗变、营啸可不是耸人听闻。 宇文温感慨道:“一环扣一环,将领剥削士兵导致双方矛盾重重。士兵不愿为盘剥自己的将领卖命。将领知道士兵不可靠所以作战只得靠自己养的部曲。养部曲的钱则是克扣军饷削减士兵的伙食挤出的油水,这样就进一步恶化双方关系。” “一个军队里将、兵竟然存在激烈的对立情绪,待得大战来临时士兵不会为将领奋战见势不妙会逃,将领也不会顾及普通士兵的死活见势不妙也会逃,这样的军队人数再多也是鱼腩。” 说话间他们来到皇宫门外,宇文温向禁军通传了来意等了一会几名近侍笑脸相迎的将他引入宫去,今日是他这个周国西阳郡公入宫面圣的日子,也是为了表示对上次入宫‘闹事’的歉意。 数日前宇文温拉着萧姑娘强行闯宫认亲弄出一场风波。此时此地无论是近侍还是宇文温都是循规蹈矩免得又弄出什么事情,对于宇文温来说就算不给梁帝萧岿面子也得给自家兄长面子要是再‘搞搞震’怕是要兄长替父亲执行家法了。 “君侯这边请,官家正在竹林堂赏竹。” 君侯用为对达官贵人的敬称,宇文温身为外臣官位小但爵位高故而近侍如此称呼他倒也算得体,他在近侍的引领下走在回廊里时不时看看四周景色倒也算是宜人。 正行走间忽然回廊外的竹林里一个黑影向宇文温袭来还好他身手敏捷躲了过去,那东西撞到回廊柱上低落地面弹跳几下静止不动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个藤球。 “君侯这...这纯属意外,还请莫要见怪啊!”一名近侍吓得面色苍白急忙解释道,他就怕对方以为是什么人放出暗器意图不轨到时弄出什么“拔刀乱砍一时间宫里血流成河”可不是自己一个小小宦官能吃罪得起的。 宇文温看着藤球无语,以他那一世看过无数狗血剧的‘阅历’来说首先反应就是有宫里内命妇例如嫔妃、公主什么的在嬉戏玩球不小心砸到入宫的年轻郎君身上然后触发一系列剧情最后必定发展成为孽\缘。 入个宫都能触发孽\缘任务?有没有搞错啊! 他顾不得那么多连声表示没事踏步继续向前走以便离开这是非之地,未曾料刚走了几步眼前转出一个小孩子挡在面前。那孩子年约六岁面若冠玉唇红齿白一身锦绣衣裳看上去富贵非常。 “你去把球捡起来。”小孩子指着球说道,他身后跟着的一名近侍闻言就要上前却见宇文温一行人正在面前便迟疑了。 “新安殿下。奴婢正带着大周郡公面见官家。”给宇文温领路的近侍见了那孩子赶紧行礼说道。 “是吾失礼了,君侯莫要见怪。”小孩子竟像模像样的行了个礼,宇文温见状心中惊奇也回了个礼:“外臣宇文温见过...新安殿下。” ‘新安殿下...那就应该是新安王,不,是新安郡王,这么说应当是梁帝的某个皇子吧,小小年纪居然不是熊孩子又如此懂礼貌实属难得。’宇文温如是想。 “君侯莫非就是宇文统军?”小皇子脱口而出,宇文温闻言一愣随即点点头。 “九姐时常提起你呢宇文统军!” 宇文温听了这小家伙突然蹦出来的话满头黑线心中吐槽:我擦,谁和你什么九姐有瓜葛!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周国西阳郡公怎么会和梁国深宫里的公主有联系,你这样乱讲话莫非要污蔑我淫\乱梁国皇宫么! “外臣此次是第二次入宫也不认识宫里的金枝玉叶,想必有什么误会吧。” “九姐,你说的宇文统军就在这里呢,快来看看。”小皇子用他那稚嫩的童声喊着。 宇文温闻言苦笑心中琢磨莫非什么孽\缘任务真被触发了,刚抬起头来一看却愣住了:一名身着宫装的女子在几名宫女的陪伴下来到那小孩子面前,对方也是一脸惊讶的看着自己。 “萧姑...殿下,外臣宇文温有礼了。”宇文温看着貌若天仙的萧姑娘说完随后行了个礼,这时他才回过神来那小孩子口中的‘九姐’竟然是在自己帮助下重回皇宫的萧姑娘,听称呼这萧姑娘应该是排行第九。 “将军...”萧氏局促不已,她看着面前正对自己行礼的宇文温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回过神来向对方鞠了一躬:“多谢将军,让民女...吾得以和父母团聚。” “呃,公主有上天庇佑,外臣不过顺势为之。”宇文温说完略微低头避免和对方面对面,防的就是被人说‘见色起意欲行不轨’。 萧氏的气色比起那日进宫寻亲时好了许多,看样子和父母团聚后不用成日里担惊受怕让这个苦命的民间公主终于安享舒适生活,先前穿着粗布衣裙的丑姑娘如今已是绫罗绸缎的俏公主。 不知何故两边无语这场面瞬时有些尴尬起来,宇文温不想多嘴免得被人嚼舌根而萧氏则欲言又止绞着双手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就在这时那小皇子终于露出熊孩子本性语出惊人: “九姐你的脸怎么红了?” 萧氏闻言低呼一声脸红的要滴出水来转身飞也似的离去,那小皇子天真无邪的跟在后边一边跑一边喊着:“九姐,我们再来玩球....” 领路的近侍干咳一声带着宇文温继续前行,被这个小插曲扰乱了心神的宇文温已经蔫了一半无精打采的跟在对方后边走着。 ‘太粗心了...让这么条大鱼从身边溜走...’想着想着他痛心疾首起来,今日再度见到萧氏不由得为自己的‘一时不查’黯然神伤。 面君之时宇文温也是无精打采弄得梁帝萧岿惊疑不定还以为宫中近侍接待不妥多有怠慢,双方例行公事走完一遍流程宇文温便出了宫。 “无可奈何花落去...无可奈何花落去啊!”他走在大街上喃喃自语着,张鱼、史万岁等人见其一副萧瑟的样子十分奇怪却又不好发话只得默默跟在后边。 “郎君请留步!”刚转过一处街角忽然有人向他们大声喊着,情绪低落的宇文温误听做“道友请留步”杀心顿起差点想拔刀。 好端端的被人喊“道友请留步”是个正常人都受不了啊魂淡! “谁在喊‘道友请留步’?”宇文温杀气腾腾的问道,张鱼和史万岁面面相觑莫名其妙,他们方才听到有人喊“郎君请留步”可没听见谁喊“道友请留步”。 “郎君请留步!”一名男子喊着向他跑来,一众护卫正要围上前阻挡却被宇文温制止让对方来到面前随即眯着眼打量起来,一只手按在刀把上时紧时松。 那人年纪三十左右身材瘦高八字胡眯缝眼,用一根竹枝将头发挽了个髻,踏着破布鞋穿着一件破旧的粗布衣肩上背着个鼓囊囊的包裹,一手拿着个竹竿上面的布幡上写着“麻衣神相”四个大字。 ‘麻衣神相?’宇文温看着对面这造型十分拉风明显是相师的人连喘气都大声起来,他觉得自己是不是看起来有些弱智才会被这种江湖骗子看上。 “你有何事?”宇文温看着眼前之人皮笑肉不笑,他正心烦间正好有人送上门来找死那真是‘你与我西方有缘’! “郎君,在下精通相面之术,方才看见郎君印堂发黑...” “说重点,本然我让你有血光之灾!”宇文温真的是面色发黑了,光天化日之下被个江湖骗子用千年不变的开场白‘调\戏’是佛都有火了! “郎君为情所困,在下有化解之道!”那男子眼见着宇文温杀气四溢立刻点出题中之意。(。) 第五十一章 面相 “为情所困?”张鱼闻言瞪大了眼睛看看身边的郎主宇文温,他觉得这话有些可笑:郎主家里夫人和侧夫人那真叫天仙一般的人物,郎主有了两位天仙还会为情所困? “你...很好,我倒要看看你相面的本事!”宇文温冷笑一声,饶有趣味的看着眼前这相师。 史万岁在一边欲言又止,以他的阅历来说对面这样貌猥琐的男子肯定是骗子想要劝解宇文温却不好开口:说这人是骗子那宇文温看起来都上套了莫非是傻子? “正所谓...”相师摇头晃脑开始念台词。 “行了,我要问姻缘!”宇文温促狭的看着那人说道,“相得准有赏钱若是算不准就赏你一刀。” 相面?谁信谁傻瓜!有本事你相出我是谁啊! “额,郎君这边请,待在下好好琢磨一番。” “我还有要事在身,面相如何给个话。”宇文温一边说着一边将佩刀稍微拔出又插回刀鞘。 眼见着一众糙汉不怀好意的看着他,算面先生干咳数声就在宇文温开始不耐烦时开口说道:“郎君家中已有妻妾,何必为露水情缘苦恼?” 一边的张鱼闻言面露惊讶:这相师竟然算到郎主有妻妾莫非真有些本事?其他护卫如李石磨等人也是哑口无言颇有佩服之意。 而史万岁却是不以为然:以统军的年纪家中有妻妾再正常不过,若是说对夫人、妾室名讳我史某立刻拜你为师。 他自幼不但熟读兵书还好卜算,许多古书里的占卜之法算是烂记于心所以对大部分算命、相面之说是嗤之以鼻。 “以我的年纪要有妻妾实属寻常。先生可凭面相算出侍妾有几人?”宇文温丝毫不放在心上。 “侧室一...一位。不知在下说得可对?” “你怎么知道的?”张鱼惊得脱口而出。 宇文温对这个猪队友相当无语。方才他一直盯着那相师发现对方在说侧室到‘一’的时候可是盯着张鱼的,他估计对方判断出张鱼是自己家仆所以在试探,那‘一’字的声音很长应该是对方观察到张鱼的眼神惊讶所以最后才定下说是一位。 “张鱼,除了...他,你和其他人到一边去!”宇文温看着张鱼说道,还对史万岁努了努嘴。 “那史幢主呢?”张鱼十分关心郎主的安全生怕没人在身边保护万一出了事可不得了。 宇文温连踢人的心都有了,他为了安全自然要留一人在身边,对自己府里情况基本不懂武力值又高的史万岁当然要留下来既不会做猪队友也能当保镖。但是为了避免对方能从称呼中获取更多消息所以他原本是不想说人名甚至称呼为“史幢主”。 结果张鱼这个猪队友再次立功了!幢主,别人一听就知道是军职,能让幢主跟随左右如同护卫般在街上走的至少要大上两级也就是统军,这么一来若是对方心思缜密消息灵通的话甚至能连自己是谁都猜得出来了。 先前江陵城下大战他麾下马军幢主史万岁和无人可挡的陈国猛将骑战数十回合不分胜负最后还一举夺槊名声大振,虽然不至于到了家喻户晓的地步可关注时事的有心人自然会听到风声。 史幢主,作为一个年轻郎君的护卫在街上闲逛,郎君疑似统军级别的官职,有了这一条线索下来真的会让关心时事的人猜出自己身份。 宇文温赶走了猪队友后看着那相师笑道:“先生功力深厚,那方才所问姻缘...” “宇文统军何须为萧姑娘之事伤感,正所谓缘分天定。吾有一法...”相师放话直指宇文温身份做高深莫测状。 “我问的是姻缘不是方法!”宇文温直接切入要点,他并未被对方说出自己身份和心事所‘震慑’。对方若是能猜出自己的姓名那么前几日那闹得满城沸沸扬扬的“宇文恶狼淫\乱梁国后宫”这种惊天大消息大约也会知道并联系起来。 自己之前送萧姑娘认亲,方才从皇宫里出来面色不豫走到不远处的这个街角,对方要是察言观色综合以上几点约莫就能猜出个‘真相’:‘宇文恶狼’送萧姑娘入宫和父亲相认顺便想认了便宜岳父未遂故而两次大闹皇宫! “这个嘛,一月内必见分晓。” 分晓?是成还是不成你不说却说个必见分晓,真是两不落空啊,万一我腆着脸让兄长找梁帝‘逼婚’这事成了那也叫见分晓,要是兄长不愿意做帮凶‘逼婚’这事黄了也叫见分晓。 “行了,我那便宜岳父样貌如何!”宇文温略微后悔让史万岁留下来听到这种私事索性破罐破摔,他觉得对方再消息灵通怎么也不会见过梁帝吧。 “样貌端正,目若朗星...” 那相师所述宇文温‘便宜岳父’的样貌竟然还真就如他所见,若不是宇文温心中有一套自己的见解否认面前之人的相术恐怕要跪地哭喊“先生何以教我”了。 如今看来这厮莫非还见过梁帝,他到底什么身份? “郎君,不知在下所述是否属实?”那相师问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宇文温朗声大笑,连数步外的张鱼等人都惊讶地看着他,待得喘过气之后宇文温饶有趣味的看着那人问道:“相资几许?” 眼见着对方喜上眉梢却只是支支吾吾,宇文温转身招来张鱼:“一贯钱,给这先生吧。” 看着那相师将一贯钱缠在腰间随即匆忙离去的身影他问一旁的史万岁:“此人如何?” “此人消息灵通,察言观色本事极强,只是那相面之术怕是糊弄人的。”史万岁倒是直截了当。他冷眼旁观了整个过程知道对方的相面真就是察言观色而不是看样貌知命数。 “有意思。”宇文温经过这番波折原先的郁闷心情一扫而空。“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埋没市井之中。” 。。。。。。 江陵城某处街坊小院,一名男子急匆匆的推开门走到院子里:“我回来了。” 院内房间门被拉开,一名背着幼儿的女子走了出来,她身边还跟着个五六岁的男童,母子仨面黄肌瘦衣着破旧。 “这几日有着落了,家中还有粮否?”那男子拍拍腰间面露喜色说道,他正是方才给宇文温相面之人。 “也就这一餐了,阿通你当真有着落了?”女子面露惊喜的问道。 那男子回顾四周将自己妻子带到屋内把门关好然后神秘兮兮的从腰间解下一贯铜钱:“有这些钱可就不会挨饿了” 女子看着那一贯钱惊喜万分但随即便换了脸色说你又去骗了谁来。男子闻言正色说这是凭着真本事赚来的辛苦钱哪里是什么不义之财。 “得了吧,你那什么相术就是糊弄人的!” “那又如何,我可没去坑蒙拐骗,正所谓愿者上钩...”那男子被说到痛处开始絮絮叨叨抱怨起来,他当然不是什么麻衣神相否则早就去周国京师长安或者陈国京师建康为达官贵人‘指点迷津’去了,实际上凭的就是察言观色、花言巧语套话让人以为自己料事如神在这江陵城里混口饭吃。 将近一个月前陈军攻城,围困了半月好歹解围了可家中存粮差不多耗尽,眼见着一家子人没了着落赶紧重操旧业上街混口饭吃,奈何战乱之后百废待兴人人都为着口粮奔波没谁有闲情来算命问前程。 若是以往太平时节,长江上南来北往的客商如过江之卿在江陵歇脚那时可谓商机无限。现在江陵局势微妙外地客商少了这生意就难做了,在街头忍饥挨饿熬了数日之后他在刚才总算见着个肥羊好说歹说口水都说干了才得了救命钱。 “你说他就是那什么宇文恶狼!”女子惊得说话声音都大了些。“不是说他淫\乱后宫么?” “那是瞎传,他不过是领着九公主入宫寻亲没守规矩动静闹大了些,我说这消息都出来几日了你怎么还不知道?” “都在说那恶狼是如何的祸害嫔妃谁还想着什么其他...”女子明显对粗胚们疯传的某些‘内幕消息’十分感兴趣。 “所以喽,要是你夫君还是老消息今日可就被他一刀砍了!”男子颇为得意,“如今米价几何,我去买米。” 女子说现在没了战乱加上官府开仓放粮如今米价已和平日里差不多,男子闻言抄了个遍布补丁的布袋就要出门买米,临走到院门口又折返回来从怀里掏出油纸包着的三个炊饼。 “你和大郎、二郎分着吃先填填肚子。” “那你呢?” “我?呃...回来时吃过了,大郎快吃吧。”男子说完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又补充道:“我先去买一石米回来。” 女子闻言有些奇怪问怎么不多买些,男子回答米价一****降,今日先买一石救急等过几日米价降了十几文再买不就可以省下钱,再说他一人扛一石米还勉强多了就要雇人那也要花上几文钱。 “这骗子,肯定是没有吃。”女子看着那三个炊饼喃喃自语眼眶发红,拿了一个给自己五岁的儿子吃,眼见得小家伙狼吞虎咽差点噎住赶紧倒了碗水给他润润。 “阿娘你不吃么?”小家伙睁着大眼睛看着母亲,他弟弟如今正在母亲背后熟睡。 “阿娘不饿,这是留给阿耶的,剩下那个一半给你一半给二郎好不好?” “好。” 。。。。。。 陈国京师建康,始兴王府内。 作为主帅领兵攻打梁国江陵的始兴王陈叔陵数日前回到府邸一片阴霾随之笼罩王府上空,此役始兴王不光功败垂成被迫撤军还身负重伤,虽然回到建康后皇帝立刻派宫里最好的御医前来疗伤可有的伤即便好了也无法恢复如初。 寝室,两名护卫抬着一个脑袋血肉模糊已经断了气的女子从房内出来向院外走去,周围仆人们见状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一声。 始兴王妃张氏站在院门口皱着眉头看着这一幕待得他们走远便来到寝室外,一众仆人看见她如同见着救星般围了上来:“王妃,大王他...今日已是第二个人了,奴婢们都不敢进去...” “来人,来人!都死哪里去了!”房内传来陈叔陵的暴喝声,仆人们闻言均是吓得面色苍白,大王自从回来之后脾气变得更加暴虐,府里截止刚才已经有十人因为些许小错被大王活活打死。 张氏看看旁人那抖若筛糠的样子叹了口气随后领着人走了进去,她来到卧榻前行了个礼平静的说道:“大王,臣妾伺候大王。” “你,你...”陈叔陵那冒火的双眼在看到王妃后渐渐恢复正常,这是他众多女人之中唯一敬重的女子,“你拿宝镜过来。” “大王,还请先歇息...” “拿宝镜过来!”陈叔陵情绪激动的喊道。 待得王妃小心翼翼捧来那价值万贯的宝镜陈叔陵坐起身将其一把夺过来,当他对着宝镜看去时双手一抖差点没能拿稳。 宝镜里是一张狰狞的面庞:右侧面颊有一块永远不可能恢复如初的疤痕,而上嘴唇处则裂成两半鼻子末端已经塌陷,看上去如同兔唇般让人惊心动魄。 啪的一声那面价值万贯平日里被陈叔陵当做宝贝珍藏的宝镜如今砸在地上化作无数碎片,王妃见状哭着安慰道:“大王,一切都会好的,大王莫要动怒。” “好什么,好什么!”陈叔陵声嘶力竭的咆哮着,他自从那日重伤之后还心怀侥幸认为伤口好了之后不会再难看可如今希望破灭。 同时破灭的还有他那帝王梦,原本以为能凭着攻下江陵的军功赢得将领们的拥戴,届时班师回到建康后出其不意发动兵变夺了皇位可江陵城眼见着就要拿下却失败了。 败了还不要紧,自己先是面颊上中了一颗暗器随后在第二日上午领兵救援时遇伏面门鼻梁处中了一箭侥幸未死,可那一箭带来的是毁灭性的伤口,他的面相已经变得狰狞,这样一个样貌丑陋的人哪里还有资格君临天下! 没有军功不要紧,他还有最后一丝机会:派人把太子暗杀了,那位子当然就是最受父亲疼爱的他来坐,可如今面相毁了父亲是不可能考虑他的。 “出去,都滚出去!”陈叔陵咆哮着将屋内所有人都赶了出去,他拔出佩刀在屋内乱砍弄得一塌糊涂。 “都是你,都是你让孤的梦想化为泡影!” 兵败之后陈叔陵派人打探那日晚上袭击江津戍以及第二日伏击他的军队是何方人马,昨日终于传来消息:袭击江津戍和第二日伏击他的都是同一只军队,那是周国安州总管宇文亮次子西阳郡公宇文温麾下军队。 “宇文温,孤若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第五十二章 空穴来风 荆州总管府上宛郡上宛城,安州军攻下城池第二日,原上宛郡守官衙内安州总管宇文亮正和麾下将领商讨军务。 “昨日破城之时,行军元帅梁士彦、行军长史郑译率军突围,我军奋力拦截却未能将此二人拦下。”总管司马郑万顷正向在座诸位将领汇报战况,“之前领兵在外围袭扰的行军总管杨素接应二人北逃。” “杨素,若不是他领着数千骑兵成日里袭扰我军,这上宛城月初就能拿下了!”一名将领咬牙切齿的说道。 自从六月底两河口大战分出胜负后,安州军席卷荆州总管府南部各州势如破竹,可就在拿下州治穰城开始向北面的上宛进军时麻烦来了:朝廷征南军行军总管杨素领着从两河口之战全身而退的骑兵开始袭扰安州军。 他们专找薄弱处例如信使、运粮队、官道沿途驿站落脚点、小股安州军哨骑甚至桥梁守卫等等,骑兵们来无影去无踪如同狼群一般撕咬着安州军后方让人无法安心前进。 为了清剿这几股敌军骑兵安州军花了大力气却收效甚微,他们本身骑兵兵力就捉襟见肘没办法广撒网去捕捉这可恶的狼群,就因为如此甚至差点被对方翻盘:策反! 一些原先已投诚的郡县在杨素的策反下竟然趁着安州军主力不在附近揭竿而起再度投回朝廷怀抱,所幸安州方面处置迅速分兵将刚刚燃起的烽火扑灭稳定了局势。 “穰城到上宛也就一百里出头的路程,就为了防备杨素我军直到中旬才围了上宛,又因为要防着他领着骑兵袭击连累攻城器械再晚了几日才抵达。着实可恶至极!” “杨素如此为那奸相卖命。先帝当年为何不一刀砍了此人!” 杨素。弘农杨氏之后,其父杨敷为大周汾州刺史,当周武帝宇文邕诛杀宇文护时杨素在其手下任职故而受到牵连被罢官,杨素父亲在周军和齐军交战时阵亡却未得朝廷追封他为此再三上表申诉激怒了周武帝,宇文邕原先想要杀了他却惜其才作罢并拜其为车骑将军、仪同三司。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杨坚不一样背弃大周行那大逆不道之事!”宇文亮冷笑一声,“如今上宛已破,立即加固城防。北边的洛阳怕是要派军南下了!” “莫非是尉迟惇丢了虎牢关?”有将领问道,蜀国公尉迟迥拥戴赵王宇文招幼子为帝成立朝廷和隋国公杨坚分庭抗礼,他儿子尉迟惇如今正率领大军在虎牢关和‘伪周’朝廷大军拉锯战。 “北面消息闭塞,只是细作们断断续续探得蛛丝马迹。”宇文亮沉吟片刻说道,“空穴来风,事出有因,诸位要早做准备。” 靠着另一位安州总管司马、安固郡公尉迟顺在应州牵制豫州总管府兵马,安州军终于在豫州、洛阳这东、北两处朝廷大军反应过来之前吃下了上宛,截止今日荆州总管府过半地盘已入安州囊中而随后面对的就是如何守住这战果的问题。 攻守易势,以安州军目前的兵力也只能维持目前状况不能再贪心继续进攻。杨素那千余骑兵就搅得己方头痛不已要是北面洛阳或东面豫州派出大批骑兵南下/西进若不提前做好应对准备可真是要崩盘的! “犬子昨日来信,江陵已在我军控制之下。梁国君臣已和奸相划清界限,诸位可以放心于此处和敌军周旋。” 虽然已从各自渠道得知这个消息可宇文亮当场说出口时在场众人闻言俱是喜上眉梢,梁国既然已经站到己方这边那可真是称得上‘形势一片大好’了,只要能守住眼前地盘那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对于在场的许多人来说拼死拼活的就是为了荣华富贵,只要跟着的老大能打能不断胜利就有了指望,如今的老大杞国公宇文亮控制了安、黄、襄州三总管府以及过半荆州总管府地盘连同傀儡般的梁国,局面打开了大伙的心就定了。 有了能打家业的老子那最好有能守家业的儿子,如今杞国公世子宇文明表现出色作为一方主帅拿下梁国看来是有能力继承国公的家业,继承人优秀那跟着打天下的伙计也放心许多免得到头来还得换东家。 至于那次子么...最近有消息说这宇文温淫\乱梁国后宫那真是让人侧目,虽然紧接着的消息澄清了事实真相可许多人却浮想联翩毕竟黄段子是男人都喜闻乐见。 散会后,宇文亮在后衙和一众心腹谈话,说到‘宇文恶狼淫\乱梁国后宫’的事情宇文亮当众拍了书案:“那个小兔崽子尽惹事!” 话是这样说可哪里有暴跳如雷的样子,心腹们若是连着这点眼色都没有就没资格位于此处议事了,总管司马郑万顷笑着说宇文统军一把火烧了江津戍,想来是陈贼恶意诽谤。 “大郎老是护着他,都被宠惯了!”宇文亮嘴上是这么说可心里却是颇为欣慰,两个儿子都出色作为父亲哪有不高兴的道理。 梁国公主?就算二郎真要了那萧氏做小又如何,我宇文亮的儿子莫非没资格做你梁国便宜驸马? “总管,那些被杨素挑唆反叛的州郡官员该如何处置?”一人问道。 “本官当日兵临城下时有言在先既往不咎,如今他们言而无信本官依旧信守承诺不杀人,全部迁往安陆待事后处置!” “还有,组织人手准备秋收,莫要误了农时!” 。。。。。。 “郎主,你看他,宇文恶狼的名头都传到安陆来了!”阿奴抱怨着,杨丽华正坐在窗边看着账目听得自己贴身侍女这么一说便放下书卷说道:“不是‘他’是‘郎主’,再让吾听到你不恭敬就要吃鞭了。” “是,郎主...是夫人。”阿奴闻言面色一变赶紧低头谢罪。 “你啊。若不是夫君脾气好换作别家早就往死里打了!”杨丽华恨铁不成钢。自从她随着宇文温来到安陆被纳为侧室后贴身女仆阿奴总是和新郎主较劲。私下里提到宇文温从来都是‘他’而不是‘郎主’。 “奴婢知道了...”阿奴也知道自己没大没小,可她就是不服那口气,自己郎主好端端的大周太后却给他祸害了变成小妾,怀胎十月生下长子没多久他如今又去祸害梁国公主了! “那消息不是有了澄清么,夫君不过是送人认亲鲁莽了些。”杨丽华心不在焉的把玩手中镇纸,似乎有些言不由衷。 “空穴来风,事出有因...”阿奴低声嘟囔着。 “娥英呢?” “正和主母的妹妹学做女工呢。”阿奴说起这个话题来了兴致,“郎主...夫人。小女郎如今跟着尉迟家四娘学女工学得有模有样的!” 杨丽华闻言欣慰的点点头,女儿能找到个好伙伴她这个做母亲的总算是能放心了,现在正室尉迟氏还有月余就要临盆故而府里事务分由数人承担而她手上抓着的是最紧要的钱粮账目可不能松懈。 “鹊哥睡了么?” “小郎君睡了。”阿奴一说到小家伙也是满脸喜悦,自家郎主生下的这个小郎君胖嘟嘟的可爱至极。 主仆正闲谈间有侍女来报说郡公派人回来探望女眷,主母请她到后院一起面见,待得杨丽华来到后院同躺在躺椅上的正室尉迟炽繁说了几句话后‘满脸悲壮’的宇文十五近前问安。 “郡公如何了?”尉迟炽繁慵懒的问道,眼见着还有月余即将为人母她满心想的就是未出世的宝宝。 宇文十五因为擅自透露郎主伤情被赶回安陆送信,他将郎主宇文温的近况用最啰嗦的语句描述了一遍,眼见着主母和侧夫人稍微放了心他便转入正题:“主母、侧夫人,坊间所传郡公事迹多有不实还请莫要放在心上...” ‘欲盖弥彰!’这是尉迟炽繁和杨丽华心里不约而同冒出的想法。尉迟炽繁因为夫君去年底回家就弄了个太后做小还抢先生下个儿子本就郁闷非常,结果自己正大着肚子在家里受苦夫君又在外边沾花惹草。 杨丽华感受类似。自己一个多月前刚给宇文温生了个儿子结果没多久他就在外边招惹梁国公主,她这才刚做小没到一年夫君似乎就要有新欢了那心里的滋味可是难受得紧。 “她...样貌如何?”尉迟炽繁作为大妇自然得面对现实,那冤家拿住了自己软肋怎么闹都没用。 宇文十五本想着装疯卖傻装作不知道说的是谁可在两名夫人如刀的目光下还是如实招供:“主母问的是那日之前的样貌还是之后的样貌?” 尉迟炽繁和杨丽华闻言面面相觑她们只知道自家夫君看中了什么梁国公主‘意图不轨’哪里知道具体情况,宇文十五见状心知有戏便‘声泪俱下’的将实情一一道来。 各种蜿蜒曲折自然要说但宇文十五把重点放在枇杷寺陈军禽兽是如何欲对女子们不轨,萧姑娘脸上红斑是如何狰狞,梁国皇宫门外萧姑娘寻亲受阻哭得是如何撕心裂肺天地为之变色,郎主是如何为此情此景所感面对禁军刀枪悍然不惧强行闯宫,梁帝及皇后和萧姑娘认亲场面是如何感人等等。 他说得口干舌燥极尽煽情之能事把两位得知真相的夫人说得一愣一愣的连同原先还藏在心里的委屈之意也渐渐烟消云散了,看着两位夫人默然的样子站在一旁的李三九暗地里给宇文十五竖了个大拇指。 眼见着火候差不多宇文十五抹了抹眼泪让人捧上两个木盒:“郎主让小的带来礼物,请主母、侧夫人查验。” 翠云将盒子打开后捧到自家夫人面前,尉迟炽繁从盒子里拿出一个木雕刚看了看便红了眼眶:那木雕有拳头大小上面刻着自己的头像,如同宝镜里映出的样子分毫不差。 阿奴将盒子打开后先是一愣随后默不作声的捧到自家夫人面前,杨丽华从盒子里也拿出了一个木雕同样看过之后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那木雕上刻着的是自己、娥英和鹊哥的头像,分毫不差。 木雕刀工精细丝毫没有仓促赶工的样子看起来是花了许多时间在上面,再看看点点斑驳血迹想必是用刀时误伤留下的,看着这凝聚着夫君心血的木雕,尉迟炽繁和杨丽华无语凝噎: 冤家,这辈子都被你吃定了...(。) 第五十三章 腥风起 江陵,皇宫内东阁竹殿旁,周国襄州刺史宇文明以及几名周军(安州军)将领及护卫正行走在回廊间,当他听近侍介绍说旁边建筑是东阁竹殿时若有所思沉吟片刻之后问道:“此竹殿乃重建之所吧?” 前方引路的近侍故作惊讶状:“君侯知古通今,原来也知道这东阁竹殿往事?” 明知道对方故作姿态恭维自己宇文明还是颇为受用,他平日里喜欢读书听士人讲述历朝历代故事所以对这东阁竹殿有印象于是便向身边人介绍相关故事。 二十七年前,西魏丞相宇文泰派兵在已经投诚的襄阳都督萧詧带路下进攻江陵,城破之日梁帝萧绎将皇宫内东阁竹殿纵火焚毁其中所藏十四万卷古今书籍付之一炬。 宇文明看着这重建的东阁竹殿颇为惆怅,那位喜欢读书的才子皇帝萧绎将亡国之恨发泄在书籍之中引得无数骂名,而他那‘怨偶’徐昭佩则给自己夫君弄出了个‘徐娘半老’的俗语。 “君侯,官家在竹林堂,请这边走。” 宇文明为周国襄州刺史,襄州治下户数超过三万故而按品级为正八命州所以他为正八命州刺史,虽然身为杞国公世子得等父亲过世才能继承那正九命的爵位但只凭官职也担得上君候称呼。 今晚梁帝萧岿在皇宫宴请他这位驻扎江陵西城的周军主帅以及数位主要将领,与此同时派出礼部官员送酒肉给城内驻扎的周军以示犒军之意。 因为双方某些心照不宣的缘故宇文明等周军将领并未‘倾巢而出’,当然面子功夫也得做所以宇文明在安排好相关事宜后便欣然入宫赴宴。 “这些竹子不错。也是重新种的吧?”宇文明问道。一路上那郁郁葱葱的竹林间或有凉风迎面吹来让人颇为惬意。 “非也非也。当年那把火只是烧了阁楼可周围的竹林大多未受波及。”近侍颇为自豪的说道,“东阁竹殿为宋时临川王刘义庆所建,庭前为桂竹可防风防露,庭边为箭竹春天抽笋似桂而辛,从建成起竹林绵延至今已逾百五十年。” 一行人走走看看于日落时分来到竹林堂内,梁帝萧岿以及陪宴的安平王萧岩亲下台阶迎客,双方例行寒暄之后分主宾坐下酒宴正式开始。 皇宫一隅,正武堂箭厅内。临海王萧璟正在练箭而新安王萧瑀则坐在一边观看,萧璟一箭命中靶心随后放下弓接过近侍递来的手帕擦着汗来到萧瑀面前坐下:“十三官,脚伤如何了?” 时年六岁的萧瑀脚踝包着纱布此时正津津有味的吃着漆盒里的糕点,听得兄长问话便笑眯眯的答道:“四官,我这伤没事就是扭着了。” 梁国宗室里内部对男丁称呼为排行加上‘官’字,萧璟在梁帝萧岿子女中排行第四,萧瑀排行第十三故而有此称呼。 萧璟颇为心疼的看着幼弟的脚踝说道:“你啊,以后别去九妹...你九姐那里去了。” “为何?”萧瑀睁着大眼睛问道,他和面前的四官以及前不久刚回宫的九姐是俱是同一个母亲----张皇后所生,自从见到九姐之后他便有一种亲切感所以三天两头便往九姐那边跑。 “先把伤养好吧莫要跛了。” “四官。莫非你也觉得九姐不妥么?”萧瑀很快回过神来问道,他从小聪明伶俐眼见兄长话里有话便联想起一个说法:他的九姐不祥。 “九姐和我二人一般俱是从同一个娘生的为何要如此说她!”小家伙认死理。他觉得外人坏自己亲姐名声也就罢了可自己亲哥哥也这般说却是难以理解。 “十三官,你要是为了九妹...你九姐好就别去打扰她了。”萧璟无奈的说道,有些事情不是三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 萧瑀脱口而出说若不是宇文统军撕了面皮闯入宫中那么阿耶是不是也不会认九姐,萧璟闻言急得做出噤声的动作,眼见着小家伙眼泪汪汪便赶紧解释说阿耶乃一国之君有些事不是能随心所欲的。 “外人都说九妹不祥,所以十三官你和九妹赏花时不慎扭着了腿别人都能往九妹身上泼污水!” “那那...”萧瑀闻言张口结舌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话。 “有阿娘时不时去看看就行了,你老老实实待着!” 眼见着弟弟要说话,萧璟忽然抬手轻捂他的嘴然后侧耳倾听外边动静,片刻之后他招来近侍问道:“外边怎么回事?禁军在调动?” 那近侍一头雾水摇摇头说未曾听闻相关消息,兄弟俩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不安之色,萧瑀虽然聪颖可毕竟年幼沉不住气开口说道:“莫非是有人要行...” “别说了!你和为兄在这哪里也别去!”萧璟压低声音说道,“不管外边出了何事都别管!” 。。。。。。 江陵城东枇杷门外,军营里正是晚饭时间,操练了一日的士兵们正在就餐。 来护儿正狼吞虎咽的吃着饭菜,这已经是他添的第三碗饭了,自从数日前开始操练之后他每日里累得连站都差点站不住而饭量也翻了一番。 军营里的伙食不错每餐管饱有鱼舍得放盐所以每晚吃得肚圆之后第二日一早起来那力气又恢复了不少,这几日下来新入伙的原陈军俘虏们都适应了节奏。 每日早上有号声催促起床,晨跑过后吃早餐休息一会开始操练,午饭后有一个时辰休息接下来就是下午的操练,晚饭前有一次长跑,吃完晚饭后念千字文半个时辰随后有半个时辰洗澡,最后是熄灯睡觉。 简单的军营生活每日都如此循环,来护儿连同一众新兵已经适应了这种生活。虽然每日累得死去活来可看着其他士兵的操练强度也完全没法抱怨。 因为他们是穿着铠甲操练的。无论是长跑、队列、长枪突刺、射箭、骑马全部都身着铠甲。看着那即便是最简单的两当铠来护儿也是心里发毛,他扪心自问凭着自己的力气也能做到可要是让两千多人都能做到就有些难了。 “怪不得敢要求练三日休一日,这消耗的粮食得有多少....”来护儿又添了一碗饭继续吃着,心里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信心。 这支军队和他见过的其他军队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相同的是士兵们没太多差别都是些普通农夫甚至还有矿工,不同之处却有很多。 军中没有将领虐待、奴役士兵的现象存在,克扣军饷什么的因为自己还没到发饷的日期所以不得而知但从别的士兵处听来的消息那可都是全额分文不少。 在军中将领们没有部曲,没有仆人而许多人都很年轻大多二十岁左右。按说都是些血气旺盛的青壮可他注意观察了几日发现这军营里竟然没有一个女人! 按明面上的军法来说军队里不能有女人,可实际上他见过许多军队里或多或少都有女人存在,首先带头违反军法的就是将领,他们耐不住长期在外行军打仗时的‘个人需求’都会或明或暗的收留女人在军中。 来护儿曾揣测主将宇文温应该是在营帐里藏着女子以备‘不时之需’可综合种种迹象来说这军营里还真就是光棍窝,他甚至怀疑连老鼠都没有母的。 宇文温每日都在军营里自己的营帐内歇息,繁华的江陵城就在旁边却未见其哪怕一次在城里留宿,若不是听闻他家中已有妻妾和一个儿子来护儿真要怀疑对方有龙阳之好了。 有如此以身作则的将领和一群训练有素士气高涨的士兵,这支军队将来定是个极其能打的强军,自己那建功立业的想法搞不好真能变成现实。 来护儿想着想着不由得面露喜色,正在此时听得身边传来一声问话:“来队主何事如此欣喜?” 他闻声抬头一看却是宇文温端着碗坐在他身边。正要起身行礼却被对方示意坐下:“什么都先别说了,赶紧吃完添饭。那帮家伙添饭一个比一个快慢了怕是要吃锅巴。” 一样的饭菜一样的宿营条件,作为全军主帅宇文温吃的和士兵一样,住的也是一样的营帐,在他的以身作则下无论是军主、幢主、队主无一例外到了饭点都排队和士兵们一起打饭,一样是按时歇息按时起床。 “统军,我军要在这江陵城驻扎多久呢?”来护儿小心翼翼的问着,他开始期待身处这样一只军队中作战是何种感觉,在陈军中待了六七个月他见识的是士兵们各种麻木、胆怯、绝望的心情而在这却是期待。 “不要急,有的是机会上阵杀敌。”宇文温笑笑没有多说,士兵们有求战**自然是好事,说到‘找副本刷经验’他可比任何人都积极。 正说话间,有传令兵来报说军营外有梁国官吏领着几辆牛车要送酒肉犒军,为首的官员求见统军。 “走,带着你手下同去帮个手运酒。”宇文温起身招呼了来护儿一声,他整整衣领向军营大门走去,今日梁国派人犒军这事他知道,兄长宇文明也应邀入宫赴宴以促进双边友谊。 作为预防万一的手段,周军(安州军)主要将领并未全部入宫以免被某些人一网打尽而宇文温则是驻守枇杷门外盯着江陵东大门。 宇文温在张鱼、来护儿等人的跟随下来到辕门只见拒马外数辆牛车正停在路边,几名身着梁国官服的男子正静静的站在卫兵边等着,见着宇文温过来为首一人快步走向前恭敬的弯腰行了个礼: “君侯,下官奉命运送酒肉...” 话未说完那人猛然抽出一把手弩对着宇文温,未待旁人反应过来只见张鱼亮出手中短刀窜上前去挥刀一斩将其手腕斩断。 “有刺客!”喊声回荡在军营上空。(。) 第五十四章 兄与弟(上) 以送酒肉犒军为名意图用手弩射杀宇文温的刺客被张鱼一刀砍断手腕,那断手跌落地上所握的手弩中短矢滚开接着弩弦嘭的一声空放。 “有刺客,大家小心!”宇文温口中大喊随即拔刀后退,原先候在辕门出的梁国官员猛然拔出短刀砍向身边士兵,有的士兵猝不及防下被砍翻在地但也有反应快的与对方战做一团。 先前那名被砍断手的刺客咆哮着将扑来的张鱼撞开,他不顾对方插入自己胸膛的短刀左手挥舞着一把匕首径直往宇文温冲来,锋刃幽蓝似乎淬有剧毒。 嗖的一声一只羽箭钉中他的面门,带着冲劲又走得几步便扑通倒地死去,身后牛车上的瓦罐忽然纷纷裂开又有许多人从中跳出向军营冲击,只听破空之声接连响起他们被突如其来的羽箭射成刺猬。 来护儿等人刚反应过来见这面前场景转头看去却是军营辕门附近箭楼上的弓箭手发威,他们居高临下对面前场地情况是尽收眼底故而毫无遮挡的刺客们没法躲藏。 在辕门附近突然发难的刺客也被士兵们杀死,一时间血腥味四处弥漫,宇文温面无表情的看着面前场景大声喊着:“注意警戒,把尸\体都拖进来!” “弓箭手!有不听警告靠近军营的格杀勿论!” “来队主,你带着人去增援城门守卫,谁敢冲击城门就杀!” “擂鼓,召集众将!” 他转身快步走向中军帐心里却愤怒异常:梁国居然动手了,他们真的敢动手! 梁国是个撮尔小国它的命运就是作大国傀儡最后被吞并消化。侯景之乱后南朝梁没多久便瓦解仅存的这个梁国已经没有资格逐鹿天下可对方果然还是不死心! 今日兄长宇文明入宫赴宴而梁国也预先告知说要送酒肉到各部犒军。安州军上下也是暗自提防以防不测。按理说对方既然知道己方会有提防为何还敢如此铤而走险? 以自己这座军营为例,箭楼上的弓箭手时刻警戒着接近军营之人而辕门也放有拒马防止骑兵冲击军营,若论袭击的最佳时刻通常是送了酒肉等士兵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时骤然发难可对方竟然就在门口发动袭击这就有些门道了。 对方袭击的目标就只是他宇文温! 梁国派人把酒肉运到军营犒军那作为主将出来迎接寒暄说几句客套话再正常不过,那么这就是最好的动手时机就像刚才那样,至于为什么会是这种选择那就有几种可能。 “统军说得不错,梁国要动手是真可到底是谁要动手就有些耐人寻味!”陈五弟说道,他和军中其他幢主以上将领均已集结在大帐里。 因为事先有‘预案’所以大家心里都提防着出事听到鼓声一响立刻赶到中军帐,眼见着梁国果然动手了人人都是心中一沉。不过对方不是袭击军营而是针对主将宇文温那么就有些不对头。 “不管是想干什么反正他们就是要叛乱,要和我安州军为敌!”幢主梁定兴咬牙切齿,陈七斤、田正月等幢主也是怒气满满,他三个以及陈五弟、郝大胆都是跟着安州总管宇文亮数年的老兵对‘安州军’的认同度颇高。 “他们既然敢来刺杀统军,那宇文使君在宫里怕是凶多吉少。”许绍顾不得话不吉利将事实摆明,这是很明显的事实:宇文明作为驻扎江陵的大军主帅必定是对方动手时要先除掉的人。 “陈军主,你坐镇军营控制枇杷门以静制动,史幢主,你领着本幢骑兵到江陵东南去巡视,若是有人往江津戍或是江津戍有人往江陵全部拦下!” “宇文幢主不在。刘波儿你带着本幢骑兵留在军营听陈军主调遣。” “杨幢主、田幢主你带着幢内长刀兵和弓箭手与本将一起入城!” 这是事前就议好的应变措施所以简短的一番安排后众人分头行事,宇文温走出帐外开始召集人手准备离开军营通过一直由自己控制的枇杷门向城内进发。 暮色下。他看着江陵城皇宫方向心中发誓:要是兄长有个三长两短,我要让你们梁国君臣陪葬! 。。。。。。 皇宫,竹林堂外竹林里,宇文明及几位将领在数名近侍和护卫的保护下跌跌撞撞的向林逃去,不远处许多人正紧追不舍:“莫要走了宇文明!” “君候,陈将军密令我等保护君候,请往这边走!”一名近侍面色焦虑的领着路,宇文明闻言点点头没有说话手中握着的刀又紧了紧。 那是他从一个挥刀砍向自己的禁军手中夺下的武器,入宫时作为礼节以及体现尊重梁国的姿态他和一众将领把佩刀去掉,结果方才酒宴上若不是护卫们反应快那他的项上人头就不保了。 “阿六,你的伤势如何了?”宇文明向身边一人问道,那男子面色惨白右手从手肘处断开伤口只是用布条匆匆包扎有鲜红的血液渗出来。 “郎主,小的没事,挺得住!”那人坚定地回答着,方才在酒宴上一名上菜的宦官忽然拔出匕首向宇文明刺去是他眼疾手快用手抓住锋刃,可那锋刃上颜色怪异应该是淬了毒药故而他自己壮士断腕一刀将手臂砍了。 事发突然在座众人刚回过神来竹林堂外便乱起来有人开始冲击禁军,宇文明没来得及对梁帝发难便被人护着夺门而逃,眼见着对方竟然真敢袭击自己宇文明不由得睚眦俱裂。 “好好待你却行刺杀之事,杨坚就这么值得你效忠么!” 梁国国力孱弱,梁帝就算能除掉他宇文明也顶不住安州军的疯狂反扑为求自保定然会再度投向杨坚,若是梁帝觉得在安州这边做傀儡受气那在杨坚手下不一样是傀儡,宇文明觉得对方的想法当真难以琢磨。 “君候当心!”一名近侍猛然把宇文明扑倒,只听破空之声响起数支羽箭飞来射中几名护卫,前方竹林中人影晃动有五人快步向他们冲来。 前边的护卫提刀迎上去可没过上几刀便被对方砍翻,看他们身手敏捷出手快准狠似乎是练家子而非一般军旅之人,宇文明见状心中一沉:死士?还是杀手? 眼见对方离己方也就几步远他从怀里掏出根短管在上面拨弄了一下猛然喊道:“蝉”随后将那短管奋力向前掷出,身边人听得这喊声立刻双手捂耳。 忽然间一阵凄厉的啸叫声在竹林间响起,追杀宇文明等人的追兵和堵路的高手只觉得有万千只秋蝉在耳边鸣叫不由自主的双手捂耳,手中兵器全都掉落地面。 “快走!”宇文明提刀快步向前,在最前方那三名高手还没来得及反应时便冲到面前挥刀当场砍翻两人,第三人用一只手抓住他的刀刃而另一只手拔出匕首试图刺来时被随后跟上的近侍砍翻。 “呜啊!”那人倒下时发出不甘的喊声用手紧紧抓着宇文明的领口不放,宇文明奋力扯着对方的手臂仓促间将其衣袖扯烂,然后他看见其手腕上的一处刺青。 那是一只模样奇怪的鸟,那刺青他曾经见过。 “郎主快走!”阿六奋力将那人扯开接着拉起宇文明的手向前跑去,得益于这次突然爆发的声音他们将挡路的五个敌人全部解决而后边的追兵也被弄得进退失据。 一行人眼见着就要冲出竹林却见外边火光闪耀许多人举着火把向这边跑来,宇文明正绝望间却听得那些人高声喊着:“使君,使君,往这边!” 是接应的护卫!一行人绝处逢生不由得加快脚步而另一边也涌来一群人口中却喊着莫要走了宇文明,双方随后展开激战。 。。。。。。 竹林堂内一片狼藉,梁帝萧岿面色铁青的看着面前一人,安平王萧岩。 “五官,这皇位对你来说那么重要么?”萧岿看着自己的五弟冷冷的说道。 “官家,臣弟并无此意。”萧岩躬身行礼。 “你还嫌不够乱么!你到底想做什么!” 萧岩说他只想保得梁国周全,萧岿问什么叫做周全,萧岩说只要不做傀儡就是周全。 “不做傀儡?那做什么?梁国还能做什么!”萧岿被刺到痛处情绪激动的喊起来,这天下有谁愿意做傀儡皇帝,可他又能如何。 “赶走安州军,在杨坚和宇文亮甚至还有陈国之间周旋!”萧岩抬起头和他的三兄对视。 “你这是要将我大梁陷于万劫不复之地!你对得起列祖列宗么!” “三官,你忘了大梁的锦绣河山了么!”萧岩越说越激动,不再称自己三兄为‘官家’而是‘三官’。 萧岿看着面前这个情绪激动的五弟心中涌起无数回忆,那埋藏已久的记忆片段。 他六岁那年,南渡投奔大梁的东魏叛将侯景举兵反叛烽烟四起是为‘侯景之乱’,待得侯景兵败授首之后大梁宗室随即自相残杀血流成河为外敌所趁最后就剩下这弹丸河山。 大梁的锦绣河山他只是懵懵懂懂的见识过,待得他成人后便就在江陵城里做弹丸河山的太子再未回到魂牵梦绕的故国都城建康。 父亲为求自保无奈引来西魏兵攻打江陵杀掉梁元帝,事已至此大梁已无回天之力只能苟延残喘,他即位后也曾有过无数梦想,梦想着光复大梁的锦绣河山,梦想着再度回到建康城。 “天时已尽,五官莫要痴了。”萧岿仿佛瞬间老了二十岁,“延续祖宗香火才是首要之事。” 时不我与徒叹奈何,天命如此又能怎样? “三官,你忘了父亲是为何郁郁而终的么!”(。) 第五十五章 兄与弟(下) 父亲为何郁郁而终?萧岿怎么会忘记,他不会忘记父亲萧詧临终前依然念念不忘的一件事。 二十七年前,梁国宗室内战,时为梁元帝所逼投到西魏称藩的萧詧怀着兄长被杀的仇恨领着西魏兵南下攻打江陵,江陵城破之时有部将尹德毅劝他趁着犒军之际杀掉魏将于谨、杨忠并袭击魏军营寨解除武装,借此机会和西魏决裂自立,萧詧没有采纳这个建议。 他认为自己已经向西魏称藩而对方又颇为善待自己,若是做出这种事情怕是有失仁义。 萧岩见三兄沉默不语便大声喊着:“父亲一念之差让魏军将满城百姓掳去长安,十万百姓一路上饥寒交迫哀鸿遍野到了长安时已在路上死了两成,父亲一直为此愧疚不已郁郁而终,三官你忘了么!” “那是过去的事了...”萧岿知道五弟提起往事的意思是什么但他不愿意去深想。 “前车之鉴!”萧岩痛心疾首,这么说的用意已经很明白了:他担心宇文明会效仿二十多年前的旧事把江陵满城百姓迁走,迁入襄州或者安州地界。 如今安州军看起来气焰嚣张可是萧岩不认为能嚣张得多久,周国朝廷控制着关中、益州之地根基牢固,一时的挫折并不意味着就拿安州宇文亮没办法,西魏当年也就是关中之地却四处蚕食奠定了日后周国的基盘。 凭着这基盘周国四年前平了齐国一统长江以北,若不是那英明神武的宇文邕突然病逝恐怕如今也差不多统一中原了,萧岩认为周国的蜀国公尉迟迥凭着刚占领四年的齐国旧地就想和掌握周国经营三十多年基本盘的隋国公杨坚长期对抗那是痴心妄想。 周国的安州叛军若是见抵抗不住周国朝廷‘收复’梁国恐怕首先就要把百姓迁走留个空城。届时一路颠沛流离受苦的是百姓损失的是梁国。二十几年前那场浩劫让江陵直到现在才恢复元气若是再来一次那该如何是好。 “官家。只要能把安州军赶走,梁国在杨坚和宇文亮之间小心周旋必能自立,届时官家励精图治整军备战待天下有变即可左右逢源复我大梁河山!”萧岩总算是平静下来,对萧岿的称呼恢复了正常的‘官家’。 “赶走?方才酒宴上那刺客怕是要把宇文明当场格杀吧,杀了宇文明那宇文亮岂会善罢甘休!”萧岿不是傻瓜,虽然事前被蒙在鼓里事发时惊得目瞪口呆可方才宇文明遇刺的一幕他清清楚楚看在眼里。 宇文明身为杞国公世子要是遇害身亡那么杞国公宇文亮岂会善罢甘休,杀子之仇可不是那么好弥补的。 “官家,行大事不拘小节。若是赶走安州军有周国朝廷在一侧谅他宇文亮也不敢轻举妄动。”萧岩轻描淡写的说道。 “你是要请周军再回江陵驻扎么,那何来自立之说?”萧岿听了这个主意哭笑不得,这和引虎驱狼有什么区别。 萧岩说此次策划并未和周国信州总管府联系,事成之后待得信州总管府回过神来局势已定,若是宇文亮不依不饶那也可找江对面的陈国为后援,只要在三方之间借力打力那就能够渔翁得利。 “那宇文温呢?他在东门驻扎总得解决,莫非也一并杀了?”萧岿问道,安州总管、杞国公宇文亮就两个儿子若是都在江陵被杀了算是绝后那真是要不死不休。 “臣弟安排时已吩咐妥当,只需以送酒肉之名接近他伺机挟持并带入城内关押,宇文明在酒宴上挟持不易只能痛下杀手。待得安州军群龙无首臣弟便可以宇文温性命为要挟逼其撤军,待得事态平稳之后和宇文亮谈好条件再放人。” 萧岿看着五弟这胸有成竹的样子还能说什么。先前在纪南城时大将军陈世武私下勾连安州军杀了江陵总管贺拔仲华逼宫要他‘反正’他无可奈何地从了。 现在自己弟弟私下谋划发动兵变将安州军主帅宇文明杀了再把宇文温捉了逼对方退兵,事已至此他也是无可奈何旁观,这两件事的主谋都是口口声声说为了梁国,可实际上呢? 实际上有谁在乎过他这个梁国天子呢?周国江陵总管把他当摆设,大将军陈世武、安州军主帅宇文明、甚至自己的弟弟又有哪个不是把自己当摆设,就连那个拉着九娘闯宫的宇文温也没把自己当回事。 一想到这萧岿只觉得悲从心中来,萧岩见三兄沉默不语便没有再多说,在他看来自己这一番话已经说动了对方无须再画蛇添足。 “二十七年前满城百姓被迁往长安,魏军一路照应有加并未伤亡太多,五官莫要误听谣言!”萧岿突然打破沉默说道,“那年朕也才十二岁而你还未经事!” 萧岩听了这话急得脱口而出:“怎么可能!柳鸿胪说的俱是实话!” “是柳卿家唆使你做的这些事么?”萧岿紧紧地盯着五弟的眼睛,他已从最初的震惊之中恢复理智然后发现自己弟弟计划中的一个破绽: 他那些发动兵变的士兵是哪里来的?他有什么把握能确定杀了宇文明控制了宇文温后能压下数万安州军的反扑? 安平王萧岩平日里就是个逍遥王爷既无兵权也无重要职权,敢策划这种惊天动地的事情必须有人响应,要能控制一定数量的士兵听自己指挥需要人脉,那么向来孤家寡人的逍遥王爷要行事就得有势力在后边支持。 然后他就用一句话试出了问题所在:幕后主使之中至少有一个是梁国鸿胪寺卿柳庄。 “柳鸿胪只是不想那种事再次发生...”萧岩说着说着底气有些不足。 “五官,你好糊涂啊!”萧岿叹了口气,鸿胪寺卿柳庄与周国丞相杨坚交好。在梁国内算是坚定的亲‘杨’派。去年周国幼帝登基时柳庄作为梁国使臣出使长安庆贺。因各方局势不稳故而辅政左丞相杨坚写了封亲笔信让柳庄带回江陵。 与此同时柳庄还带来了杨坚的口信,萧岿权衡利弊之后没有听从将领们请战要趁着三方起兵反杨时浑水摸鱼的意见决定作壁上观,梁国决定站在杨坚一边其中鸿胪寺卿柳庄起了很大作用。 也多亏了当时梁国站在杨坚一边,后来安州和周国朝廷和解时萧岿出了一身冷汗:若是当时他决定出兵响应宇文亮这时可就进退两难唯有退位以谢罪了,所以对于柳庄亲‘杨’他没什么恶感,只是现在局势却有些微妙。 “柳爱卿素来主张梁国站在杨丞相那边,你这不是火中取栗么!” “臣弟留有一手,所聘技击好手俱是自己寻的。柳鸿胪原说要缓上几日再动手可臣弟提前到今日。”萧岩争辩说“臣弟也怕他勾连周军,不会留时间让周军调动兵临城下。” 萧岿闻言心中苦笑:自己寻的技击好手?江陵城哪里有什么待价而沽的好手,恐怕是柳庄暗地设下的套吧!那帮死士是听自己弟弟的还是听柳庄的还两说,既然敢杀宇文明,那么宇文温大约也是不会留了... 只有这样斩尽杀绝才能逼着宇文亮和梁国不死不休,满怀绝后之怒的宇文亮若是攻下梁国绝对不会再留着梁国君臣,所以梁国已经不可能再靠向安州这边。 至于那周军....来不来又有什么区别?安州军的反扑要是挡不住那宫里必定血流成河,若是赶跑了安州军而周军再入城怕也是要杀一轮异己才能罢休,他这个梁国天子就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罢了罢了。”他长叹一声,“五官日后登基之时放侄儿侄女一条生路吧。” “官家!”萧岩听得这么一说大喊一声随即跪地磕头。“臣弟并无二意,一心只想复兴大梁并无篡逆之心!” 。。。。。。 江陵城东枇杷门外军营。宇文温全身披挂带着麾下士兵杀气腾腾离开辕门向城门冲去,途径枇杷门时协防城门的新兵队主来护儿主动请战:“统军,请让在下随行!” “此去一路上杀机重重,夕阳落山天色昏暗也不知道路两边埋伏多少人,你和手下都没着甲怕是难防暗箭。”宇文温赞许的看着来护儿说道。 对方敢动手那肯定就会有后手,宇文明在皇宫赴宴怕是要遇袭,那驻扎东门的宇文温要是侥幸没死在刺客手下则肯定要领兵入城要么冲击皇宫要么弹压城内乱兵。 所以幕后黑手在城东某处必定会设下伏兵狙击宇文温这股力量,是直接射杀他本人也罢或是将他麾下士兵挡在皇宫外也罢反正肯定要动作。 按宇文温自己‘设身处地’的想法还是直接射杀的性价比要高些,所以此次进城半路被伏击基本上是在所难免的,他这次进军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统军,在下及兄弟们新入军中正是立功表现之际,还请统军让我等随行!”来护儿单膝跪地双手抱拳说道。 “很好,那便随本将去趟这浑水吧!” 城东某处街道,沿街一处两层小楼房二楼窗户微开,数名手持强弩的蒙面黑衣男子正静静的看着外面街道,他们看着的方向正是远处的枇杷门,而此处是从枇杷门入城的必经之路。 一名中年男子靠在他们身边的房间角落细心地擦着一把刀,听得街上有动静他开口低声说道:“那宇文温的样貌都记着了么?” “放心,化成灰都认得!”一名弩手低声回道。 “那厮自以为在军营躲过一劫这路上就只会提防军队堵截,一会我等便来个利索的!” “无妨,若是侥幸没死,吾自当亲手割下他项上人头!”那名男子将长刀收入刀鞘,窗外街边昏黄的灯光映在他挽起袖子的手腕上,一只形状怪异的鸟形刺青赫然显现。(。) 第五十六章 不祥之人 皇宫某处寝殿,厮杀声从竹林堂那边隐隐传来,守在殿门处的宫女们面色惊慌窃窃私语,方才四周一队队禁军从墙外经过往竹林堂那边冲过去,她们这些在墙内的弱女子可是吓得不轻:好端端的怎么会出事了! “听说陛下今晚在竹林堂宴请周国的宇文使君,这下可如何是好!” “莫非是宇文使君要害了陛下性命做梁国天子?” “乱讲,肯定是陛下诛杀周国叛军主帅为大周尽忠呢!” “宇文使君不是周国的么,你说的到底怎么回事啊!” “不得了了,方才竹林堂那边逃过来的姐妹说安平王害了陛下性命,自己做陛下了!” 寝殿内,九公主萧九娘坐在榻上发呆,双手紧紧抓着衣角低头啜泣,眼泪水如同断线珠子般落到膝盖上将丝绸裙子打湿。 贵为梁国公主她只有姓氏却无名按排行称作九娘,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源于她出生时的月份:二月。 江南习俗二月出生者不祥所以萧九娘刚出生不久便被送出宫外交由梁帝的六弟东平王萧岌收养,未曾料才过半年萧岌夫妇便相继过世,这便坐实了“二月出生者不祥”这一说法。 有鉴于此这位女婴更不可能回宫让其待在亲生父母身边,抚养她的重任便交到国舅张轲手上,从那以后这位梁国的金枝玉叶便在民间长大。 “都是我,都是我害了阿耶...”萧九娘听着殿外隐隐约约传来的议论声喃喃自语,她从记事起就和那个以为是自己阿耶的阿舅还有以为是自己阿娘的舅娘生活。直到数日前才得以返回宫中和耶娘团聚。 张轲贵为国舅可生活拮据。小九娘和舅娘学着做家务。城外枇杷寺附近的几十亩薄田成了家中最大的生活来源,为了省下雇佃农的花销一家三口时常下地干活,逐渐懂事的九娘开始发现自己和别的孩童有区别:我的阿耶、阿娘呢? 对于这个问题张轲的回答很简单:“等九娘长大了就知道了。”生活虽然困苦些可出生书香门第的张轲却坚持教萧九娘习字,然后第二个问题又来了:“阿舅,我的名字是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张轲的回答依然很简单:“等九娘长大了就知道了。” 然而还没等到长大的时候舅娘因病去世,萧九娘和阿舅张轲继续紧巴巴的过日子,直到她开始长大却知道了一件事:她是不祥之人,所以不能和亲生耶娘见面。 然后便衍生了第三个问题:“阿耶、阿娘是做什么的呢?” 随着一枚凤纹玉佩被阿舅放到她的手心。萧九娘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的阿耶是梁国天子,她的阿娘是梁国皇后,她,是梁国公主。 她克死了叔父叔娘,又克死了舅娘,如此不祥之人不应该回到宫里免得祸害梁国天子,因为生下来不久便被送出宫所以阿耶阿娘也没有为她取名而只有姓氏。 萧九娘战战兢兢的继续生活着,她就怕自己会克死亲如阿耶的阿舅,日子一天天过去阿舅活得好好的似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直到月前。 她和阿舅出城务农时碰到陈军偷袭江陵便没法回城躲到枇杷村的自家小屋。躲了将近半月后陈军开始袭扰村落眼见着要遭殃萧九娘便和阿舅躲到附近的枇杷寺希望佛祖保佑躲过一劫。 那一劫还是来了,陈军闯入寺里萧九娘和阿舅奋力逃了出去可还是倒了霉:阿舅被她克死了。 虽然救下自己的周国将军说阿舅兴许是负伤后躲到哪里养伤日后必定回来。可等了这许多天依然不见踪影所以萧九娘心中悲伤地接受了现实:阿舅再也不会回来了。 回到城里面对空无一人的房子萧九娘没有一个人活下去的勇气,她想起了从未见面的阿耶、阿娘纠结了数日后鼓起勇气要去寻亲。 一番波折后终于和亲人团聚,喜悦之情没过几天便渐渐消退,阿耶只来看过她一次之后便再没出现,阿娘到是时不时过来坐坐说说话,只是次数也越来越少。 唯独自己的亲弟弟十三官时常跑来找她玩,可没多久当他扭伤脚之后萧九娘耳边就响起了窃窃私语:“九公主是不祥之人,你们别靠她太近新安殿下就是这般遭殃的....” “听说官家要把九公主送出宫找个好人家安顿....” 有鉴于此萧九娘觉得自己果然是不祥之人连阿耶阿娘也嫌弃,方才听得宫里变乱起而阿耶被害了性命她更肯定了这个说法。 不光如此,她还克了对自己有莫大恩情的宇文统军,宇文统军的兄长据说方才似乎是死在竹林堂了,而宇文统军又能幸免于难么? “若是我没有来到这个世上该多好,不会有那么多人被克死....”萧九娘喃喃自语随后木然的站起,抬头望了望竹林堂方向凄然一笑随即面露决绝向殿内走去。 殿外,数名近侍从急匆匆的赶来对着宫女们说赶紧带九公主去凤凰阁,皇后和诸位公主都在那里有禁军守卫也免得被乱军给祸害了。 敲了半天门未见里边有动静宫女们面面相觑,纠结了片刻之后推门而入却发现里边已是空无一人。 “公主呢,公主去哪里了!” 。。。。。。 城东,街道上,宇文温在众人的护卫下快速行进身后是黑压压一群士兵,夕阳落山夜色降临,走在灯火昏暗的街道上举目望去四周一片黑影似乎到处都可以藏有伏兵。 “王掌柜,你这几日观察的情况如何?”宇文温向身边一人问道,那人正是他从陈军大营里救出来的陈国商人王越,因为军营里不方便安顿女子所以宇文温在城东临街找了间宅院给王越夫妇住下。 然后顺便监视街道情况。 “郡公,这几日没有什么不妥,只是今日下午前边第二个街角处一间民居似乎有北地口音的男子入住。”王越低声说着,宇文温救下并收留他夫妻二人让他感激不尽自然尽心尽力办事。 他每日都借着四处走动的机会一来是将各条街巷摸清楚二来是观察周围居民是否有变化,这是宇文温特意交代的事情就是防止有人在这城东街道布下埋伏之类事情,今日事变方才宇文温领兵进城时已派人将他妻子送回军营,他不肯出城硬是要跟着宇文温进军。 “都听到了?那帮鸟人约莫就是在那里埋伏了!”宇文温冷笑一声,身边全力戒备的杨济闻言低声问是否需要他去打头阵,跟在后边的来护儿却主动请缨。 “统军,对方若是预先埋伏约莫是要等着统军出现才下手,不如先让在下领着几个人先过去。”来会儿看了看前方那幽暗的街道,“我等并未着甲,对方肯定以为是杂兵不以为意,待得我等摸到房边...” 来护儿判断对方埋伏的目标是宇文温等身着明光铠的‘高级将领’所以要来个将计就计打前站,对方见其衣着平平定然误认为是前头开路试陷阱的大头兵便不会出手,就是借着这个机会他们走到埋伏地点突然暴起破门而入将伏兵击杀。 “来队主,刺客可能腿脚功夫狠辣,你愿意冒险么?”宇文温看着来护儿问道,对方求战意识极高他不想泼冷水但也有些担心,这可是他撞****运才招揽到的未来名将。 “统军放心,我等几个也不是好相与的!” “很好,田幢主,让弩手注意待会跟上去掩护,其他弓箭手注意两边!”宇文温也不婆妈直接下令,“杨幢主,安排人接应和殿后!” 这条路是枇杷门通往皇宫的必经之路,若是走别处首先是路窄又绕来绕去其次是远了许多,预测中的伏兵选在这里也算是阳谋:要么抄近路从这里过然后被我伏击,要么走远路耽误时间等到了皇宫菜都凉了。 看着远处的皇宫宫墙宇文温面色一凛向前挥手,来护儿等人正要前进忽然街边民居钻出来个人,举着双手喊着莫要伤人向宇文温一行人跑来。 张鱼望了宇文温一眼见其点头便钻过人群冲上前去一把将对方按在地上:“你是何人要做什么!” “莫要伤人,在下是来投军带路的!”那男子低声说着语气急切,他任由张鱼按着着没有丝毫挣扎。 杨济见宇文温要上前赶紧抬手一拦随后走上前去将对方双手反剪押了回来:“你要带什么路?” “郎君,郎君!”那男子拼命挤出笑脸对着宇文温喊着,只是在宇文温看来他的笑比哭还难看,不过就着昏暗的灯光看去他觉得这人有些面熟。 “郎君,是在下,那日看相问姻缘...” 瞬间一个念头在周围各位的脑海里闪过:问姻缘?统军居然会问姻缘?统军居然会和这样一个猥琐男子问姻缘? “说够了!”宇文温满脑子黑线一把掐住他的喉咙,“说正经的,你想做什么!” “郎君莫非是要去皇宫?在下熟悉路径,请跟在下来!” “你要如何带本将去皇宫?”宇文温拍拍对方的面颊似笑非笑地问道,这个身份不详之人有些可疑,待得那人大致说了个方向站在旁边的王越冷笑一声:“胡说,你说的那里是绕远路!” “没有胡说,在下没有胡说...”男子看着已经顶到自己眉间的刀尖低声说着,“在下用性命担保绝对可靠。” “本将为何要相信你?” “郎君必须相信在下!”(。) 第五十七章 郎君,这边走! 江陵城内一处街道,黑压压一群人默默的快速行进着,有被城内远处喧嚣惊扰的居民听到密集的脚步声探出头来看发现是一群杀气腾腾的士兵便吓得赶紧关窗关门不敢做声。 皇宫里似乎有大动静,城东也有鼓声响起,老天爷,这是怎么了! “郎君,这边走!”一名样貌有些猥琐的便装男子走在队列前头,跟在后边的是面色凝重的宇文温及其麾下士兵,杨济、田正月、来护儿等人则是警惕的巡视周围提防有变。 张鱼跟在那男子身旁手中短刀时不时顶在对方后边,这位数日前给郎主相面讲‘姻缘’的相师着实太可疑了不得不防,正逢兵荒马乱之际对方竟然主动找上门来说要‘带路’怎么想都有些不妥。 “浑家,我回来了,开门!”那男子来到一座院子外轻轻拍门低声喊着,未等里边有动静张鱼便领着几个人翻过院墙来到院内,他手中短刀刚要向眼前之人抵去却发现对方是个背着婴儿的女子还揽着个五六岁的男童。 见着张鱼等人杀气腾腾的样子那女子吓得面色苍白但还是紧紧揽着男童轻捂嘴巴不让他喊出声来,张鱼见状有些心软便示意旁人去把院门闩取下开门。 那男子也没顾得自家妻儿受惊吓只是向着女子摆了摆手随后往侧屋里走:“郎君,这边走!” 杨济提着短刀领着人跟了上去,只见那男子将屋内空水缸搬开再把地上石板吃力的挪走,一个可容两人同时进出的地洞出现在众人面前。 宇文温随后跟了进来。看着这黑黝黝的地洞口他皱着眉头问那男子:“所以呢?” “在下郑通。原为梁国小官因恶了上官丢了职事。偶然间在此处发现一条地道......”那男子絮絮叨叨的说了起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道出。 郑通没了官职也没有田地结果入不敷出只得凭着‘三寸不烂’在街上做‘麻衣神相’得些钱财养家糊口,一日往这屋里水缸盛水时地面塌陷便发现了一个地窟。 看样子像是个什么墓穴,若是平常郑通那是躲之不及赶紧搬家可正所谓穷极生变他竟壮着胆子下地窟想着跟墓主‘借’点花销。 但未曾想这竟然是一个地道,一个年代久远的地道。地道墙面以及顶部为青砖砌成虽然多有破损可依然坚固,地面上有多处积水但至多没过膝盖不影响行走。 “这地道通往皇宫?”宇文温直接切入重点,听得那自称郑通的男子用力点头周围人等面色精彩,杨济一脸不信的样子。田正月和来护儿则是面露喜色,张鱼仍旧是死死盯着那男子。 “通往皇宫何处?” “修林堂临水斋。” 临水斋这名字一听就知道在什么池边或水边,一个年代久远现在还能通行的地道会在水边? 郑通见着众人怀疑的眼神赶紧解释说那地道出口在临水斋边小山的一个石洞里,小山为皇宫内的高地四周可见其山顶有阳云楼,他亲自走过地道直达石洞待得来到洞口发现外边不远处就是临水斋。 “你区区小官能认得皇宫内景物?”宇文温看着郑通问道,那****向郑通‘问姻缘’对方竟然能说出梁帝萧岿的面容这说明对方的来头未必和方才自称‘小官’相符。 “在下曾为宫内浊官故而得以面见天颜熟知宫内景物。” 南朝职官有清浊之分并非后世所指清官贪官,清官指职务清要的官位名声好待遇高又轻松,浊官指武职或职务繁杂的官位,由浊入清是官员们升职的目标。 “也罢,这地道有几处透风?”宇文温思索片刻决定抓紧时间。“路程长约多少,你寻路时可有点火把?” 郑通回答说有三处透风其中两处裂缝毗邻深井一处开缝外边似为宫墙。地道从此到出口约千余步里边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自然是点着蜡烛行走。 “蜡烛?你为何不点火把?” “道内气味污浊,在下怕烟火缭绕呼吸不畅。” “地道另一头通往何处?” “另一头约百步外已塌陷无法行走,看方向应是通往城外。” 宇文温沉吟着,若是对方没说谎那这地道当是以前修葺作为逃亡城外的密道,一个有些年头的地道可积水还未严重到无法通行的地步那就说明密闭性不错,但也导致了另一个问题:空气流通不畅。 江陵周边水网密集地下水丰富,这地道防水做的不错那么透气性就要打折扣,郑通一个人走在里边点着蜡烛耗氧量低所以没事,可若是一群人点着火把在里边走怕是要完。 宇文温没时间给手下科普空气里有21%的氧气、人得有氧气才能生存,况且说了也没人敢信,他直接拟定了一个方案:挑选精兵分几拨依次进地道前往皇宫,每次的队伍只能点一支火把,行进时不许说话若是发觉头昏目眩立刻退后。 “那三处透气地点做上记号,若是来不及退便在那三处地点休息。” 来护儿闻言颇为意外,他幼时曾钻过族里挖的地道躲兵灾深知这地道里人一多就会头晕,火把也最好不点实在不行要点也越少越好,当然最好用蜡烛。 统军果然心思缜密... “在下已备下蜡烛,无须点火把。”郑通从旁边掏出一包蜡烛说道,宇文温示意旁人接过蜡烛随后看着他问道:“郑...通,此事于你有何好处?” 郑通倒也实在没找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郎君,在下穷途末路只求一口饭吃。”宇文温见得他如此表现心里大约有了计较:不称呼我为统军,也就是说不想投军,这厮投过来莫非要做狗头军师? “既如此。你在前边带路。妻儿留在此处做个抵押。其他的待事后再说。” 事不宜迟,宇文温和几名将领很快就议定了方案:选能打的精兵顺着地道入宫,其他的留守此处院子以防万一,不过听得宇文温要头批入地道时众人俱是紧张得摆手。 “本将兄长在宫里生死不明自当奋力营救,岂有坐等消息之理!” 。。。。。。 地道之中沉闷压抑弥漫着一股霉味,张鱼拿着一只蜡烛走在前边后面紧跟着的是‘麻衣神相’郑通,之后便是宇文温、杨济以及来护儿等十余人。 这不知什么年代修建的地道规模不小,不但能容两个人并排行走其高度竟然能让人直起腰不是原先设想的猫腰前行。地上、两侧以及顶部俱是青砖铺设,在烛光映照下溢出别样的光芒。 ‘总觉得这场景像是在盗\墓啊....’宇文温心中吐槽,烛光映在人身上在地道墙壁上拉出一条条诡异身影,此情此景和他喜欢看的盗\墓小说里场景有些像:一群不知死活的盗\墓贼顺着盗洞进入千年古墓,某衰人误触机关导致队伍伤亡惨重,最后幸存的被突然冲出来的粽子王嚼碎吞了... ‘自己吓自己,想太多了...’他小心翼翼的走着,地面青砖有些湿滑大约是长有青苔,回头看去身后约二十多步后是第二队,那飘忽不定的烛光看起来随时都会熄灭。 “前边是一处缝隙。外边是一个水井。”郑通低声说道,一行人刚经过那墙壁裂缝过半只听得外边噗通一声响起水声。似乎是打水的木桶跌落水面。 “大兄...那...那井底有亮光!”一个稚嫩的童声从上方传来。 “你胡说什么...哪里有什么亮光!”另一个少年的声音传来。 “真的!方才我看见了,还有影子晃动!”那个稚嫩的童声还带着怯意,“大兄...莫不是有什么东西在...” “有什么!有什么!”少年的声音再度响起只是听起来有些底气不足,只听上边窸窸窣窣一阵后又传来噗通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到井水里。 “你看看,你看看,井里什么也没有嘛!赶紧打水!” 宇文温一行人已经走到前方将那处裂缝抛在身后,不久之后第二队人来到那裂缝处,只听得外边依稀传来哭喊声:“大兄,又有亮光了!” “罪过罪过,吓坏小家伙了。”宇文温听得外边这番小插曲不由得莞尔一笑,一众人等也是稍微松了口气,原本沉默压抑的气氛为之一松。 “郎君,在下先前探路时选在白日,诸多考虑中有一条便是怕有火光溢出让人惊觉。”郑通低声说道。 宇文温看看地道前后扪心自问若是换做他是万万不会孤身一人钻到这种地方来的,阿飘、粽子什么另外再说,在这种地方光是被什么蚊虫蛇蚁咬了就可能让人完蛋。 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他们来到地道的尽头,张鱼在郑南的指挥下先是侧耳倾听外边的动静确定没什么异常后小心翼翼的推开小门。 一股凉风迎面吹来给这个闷热潮湿的地道带来了一阵新鲜气味,杨济领着数人前行发现外边是个蜿蜒曲折的石洞,他们小心翼翼走了约两百步来到洞口观察片刻折返回来禀告:“统军,外边有楼台亭阁当为皇宫不假。” 宇文温来到洞口处观望,只见洞外不远处是一汪湖水,池边有楼阁想必就是郑南所说的什么临水斋,暮色下皇宫某处似乎传来喧嚣声,听着这若隐若现的声音宇文温有些着急:“也不知兄长如何了...” 不久后待得第二队、第三队、第四队人出来后宇文温下达命令:梁帝今夜在竹林堂摆酒想来大人物都在那边,郑南带路去竹林堂,一路上不要过多纠缠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普通宫女、宦官什么的就不管了。 “郎君,这边走!”郑通走在前边,“竹林堂在这边!”。(。) 第五十八章 惊魂一瞥 皇宫,修竹堂外,郑通领着宇文温一行人快步走在池边竹林间小路,方才出了石洞后经过空无一人的临水斋郑通带着人抄近路往西面的竹林堂前进。 “转过去就是那映月亭过后便往左边小路走,再走得数百步就是东阁竹殿,继续前行不远便是竹林堂了。”郑通有些气喘吁吁的说着,“话说这东阁竹殿当年魏军破城时...啊!!!!!!” 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随即双腿发软扑通一声坐在地上,郑通如同见着鬼一般面色惨白张着嘴说不出话只是一手指着面前全身颤抖。 来护儿跟在他身后抬头看去吓得一愣,身边几个同袍则已是吓得手中刀都差点握不住,宇文温等人接踵而至看到眼前一幕几乎惊出一身冷汗。 前面凉亭边正‘飘’着一个女子:那女子低着头身着素色长裙披头散发双脚离地正凌空‘飘浮’着面向己方,如今四周竹林间一片昏暗不时发出卡卡卡卡的摇曳声,凉亭在暮色下透出诡异的惨白色而在亭下飘着的这女子显得诡异非常。 这‘惊魂一瞥’几乎让宇文温以为自己进入灵异世界,定睛一看那却是凉亭横梁下一条白绫缠着女子下颌,看样子大概是自缢身亡的可怜人。 “脚还在动,还有救,快救人!”杨济在一边看得明白急得大喊,众人闻言看向那女子的双脚只见还在颤抖,张鱼眼疾手快窜上前去踏着旁边凉亭石凳一跃而上用刀把那白绫割断。 女子双脚落地随后向一旁倒去,张鱼落地后赶紧转身扶住她拼命摇晃:“姑娘。姑娘快醒醒!” 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那女子回过气来。睁开眼见着张鱼那皮包骨样子又瞥到身边一群人吓得向后退去:“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姑娘。我们是好人!”张鱼见对方吓得瑟瑟发抖赶紧解释,天色昏暗那女子只是掩面低声啜泣看不清容貌,宇文温一把扯起几乎吓瘫动弹不得的郑通拍拍对方肩膀示意没事。 宇文温自问要是让他自己一个人在这里面对眼前一幕怕是要吓得不行,还好有一群火气旺的厮杀汉随行要不都不知道如何失态了。 郑通惊魂未定的抹抹额头上冷汗领着人继续前行,宇文温经过那名女子身边时劝道:“姑娘,有什么过不去的要自寻短见,正所谓...” “将军?”那女子抬起头来望向他随后问了一声,语气里充满惊讶和不可置信。 “未请教?”宇文温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便低头望向对方。然后他愣住了:那女子竟然是前些日子在自己协助下入宫认亲的萧姑娘! “萧姑娘,怎么回事?”他弯下腰用双手紧紧抓着对方双肩问道,语气先是惊喜然后是惊讶然后是愤怒。 宫中生变,乱兵之中,披头散发,自尽...无数画面从他的脑海里呼啸而过连成某种少儿不宜的剧情:寝宫里萧姑娘正在对镜梳妆忽然外边喧嚣声起,数名样貌狰狞的男子冲了进来将她拖到角落不顾哀求辣手摧花一遍又一遍,被折腾得不成人样的萧姑娘万念俱灰来到这凉亭自缢。 我相中的白菜被人拱了,有人拱了我相中的白菜,有人竟然敢拱我相中的白菜! “那些...那些禽兽在哪!在哪里啊!”宇文温双眼发红。今天自己差点被刺客秒杀,兄长入宫赴宴结果生死不明。现在自己相中的白菜又被人拱了,这是怎么了! 莫非以为我不敢拔刀乱砍血流成河么! “都是我,都是我不好,是我克死了阿耶,都是我...”萧姑娘泣不成声,宇文温闻言却愣了一下:阿耶死了?梁帝萧岿死了? “统军,这下有些棘手了,若是....莫非场面失控或者幕后主使另有他人?”杨济在一边说道。 先前入宫时众人商议定主谋是梁帝萧岿,可眼下主谋死了或是另有主谋那可就要小心应对了,往好处想莫非宇文明已经控制局面也说不一定。 杨济和宇文温、张鱼都知道这萧姑娘的阿耶是梁帝萧岿所以有这么个念头,其余人等却有些莫名其妙不知所云‘阿耶’是谁,当然郑通也想到‘阿耶’是萧岿,联想到先前宇文温‘问姻缘’再看看双方认识而那女子又被称作萧姑娘基本上就想通了。 “萧姑娘,方才你说阿耶...克死了阿耶是怎么回事?”宇文温好歹算冷静,他捕捉到对方话语中的可疑之处:克死。 萧姑娘哭哭啼啼的说了一些,宇文温从中好歹听出了重要信息:梁帝在竹林堂宴请宇文明等人结果出事,萧姑娘听外面宫女传梁帝已经遇害而安平王做了皇帝,她觉得是自己克死了阿耶所以悲痛欲绝跑来附近这临水斋本想投湖可自己会水便到映月亭自尽。 “没事,这年头不会有谁被克死!”宇文温看着对方那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说道,“外...外边乱的很,本将要去救兄长,萧姑娘莫要胡思乱想切,莫再自寻短见了。” 萧姑娘愣愣的看着他随后点点头,情绪稍微平静了些。 “张鱼,你带着几个人照看好萧姑娘。”宇文温吩咐道,得知对方是因为误信传言才自寻短见总算是稍微松了口气,“其他人随本将继续往竹林堂去!” 郑通干咳一声说宫里乱作一团光是张兄弟几人怕是不能护得萧姑娘周全,方才石洞里安全些不如先到那暂避等事态平息了再出来如何。 “也只能如此了,张鱼,你带着人将萧姑娘送到石洞先等着。”宇文温说道,他一行人是来宫里‘救火’的带着萧姑娘去打打杀杀不合适丢下不管怕也不行确实不如先到来时的石洞里躲着,那里还有己方留守的同袍定然不会给乱兵祸害了。 “大伙抓紧时间去竹林堂,不要耽搁了。”他领着部下继续向预定目标竹林堂前进。 。。。。。。 竹林堂外,两群士兵正在对峙,竹林堂内,两帮人也正在对峙。 左民郎中蔡允祥指着面前的安平王萧岩破口大骂:“安平王,你图谋不轨威逼陛下有何脸面说忠于大梁!” 他身后十余名禁军正护在梁帝萧岿周围,蔡允祥为已故梁国司徒蔡大宝之子他二人先后效忠于萧詧、萧岿父子,今日萧岿安排他在宫中值守,方才听闻竹林堂有变便组织禁军赶来保护官家与安平王策反的部分禁军对峙。 “蔡郎中,那宇文亮父子反叛大周朝廷,我梁国为大周属国自当和叛逆划清界限,安平王拨\乱反\正有何不对?”一名中年男子反驳道,他正是梁国鸿胪寺卿柳庄。 “官家,微臣并无恶意,安平王也绝无不轨之心。”柳庄向着萧岿行了个礼,“周国杨丞相素来与我国亲善,宇文亮父子嘴上说得好听可要是将满城百姓迁走那就悔之晚矣。” “请官家决断,若是能驱除豺狼还我大梁一个安宁,微臣愿领罪!” “宇文使君呢,现在如何了?”萧岿无奈的看着柳庄问道,若是宇文明死了那也就只能顺水推舟走一步看一步,若是不能压住安州军的反扑那他也只能带着皇室落荒而逃。 傀儡皇帝没了弹丸江山逃到周国怕也就只能做个富家翁,不过做个富家翁也没这么多心烦之事了... “宇文明逃往宫门,就在刚才凭着内贼接应出了宫。”安平王萧岩面露遗憾的说着,不过他随即又抖起精神:“臣弟在宫外也布置了人手定能将其格杀!” 他身后站着一人彪悍异常一双虎目巡视着萧岿身边护卫,单手按刀正是蓄势待发之势。 “安平王,你口口声声说杀了宇文明之后有办法压制安州军,你哪里来的那么多兵力?”蔡允祥依旧咬牙切齿,“安州军足有数万之多江陵哪里能镇得住,届时他们杀入宫中你让官家和殿下们如何是好?” 蔡允祥实际上对梁国站在宇文亮或是杨坚哪一边不感兴趣他只担心梁帝的安危,宇文明若是死了安州军群龙无首有可能就此溃散但更大可能是攻打皇宫复仇,届时区区守卫皇宫的千余禁军哪里挡得住。 “只要皇宫再坚守一会援兵即到,还请官家静候佳音。”柳庄说完又行了个礼,萧岩闻言转头有些疑惑的看着他随即脸色大变:“你,你引了周军来!” “官家,此次宇文亮再掀叛旗势不能久还请官家莫要被人引入歧途,周国信州总管府数日前已调集精兵准备东进协助梁国驱除豺狼,援军乘船顺水而下如今已到江陵城外了!” “不可能,不可能!”萧岩面色苍白的喊着,他不是不知道柳庄的立场也不是不知道对方在鼓动他发动兵变再来个黄雀在后,可他也暗自提防对方故而私下里组织死士还重金聘下好手行事,今夜决定动手也是提前了几日防的就是柳庄通知周军。 可现在还是被对方算计了! 怎么办?萧岩心乱如麻,他费了许多心思策划的计谋原以为能让梁国摆脱牢笼有机会重整河山可现在看来却还是又落入别人的掌控之中,那他忙里忙外是为了什么? 正在这时堂外传出厮杀声似乎又有一群人在冲击这里,隐隐约约听到对方在高声喊:“安州军诛杀叛逆,拦路者死!!” 安州军?宫门都关得死死的这群安州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第五十九章 在场的各位都是叛逆! 来护儿身着两重铠甲一手持藤牌一手挥舞手中刀奔跑着,他和同袍在弓箭手的掩护下直接冲到猝不及防的禁军群中大开杀戒。 他和身边同袍俱是新归降的陈军俘虏,原本在陈军里因为各种不公所以没有卖命的心思一身武艺也没处施展,此次加入西阳郡公宇文温的新军有了盼头所以分外卖力。 战阵厮杀和街头游侠技击区别很大不讲太多的套路一切以实用为主,战场上没那么多时间让人施展花拳绣腿只要稍有不慎就会被人围了丢掉性命所以要快。 以最短的时间杀掉对手然后是下一个这样也可以省些力气,单打独斗是找死所以要配合着来,在枇杷寺附近遇袭时他们表现不佳被俘虏一来是没有心思玩命二来是兵败如山倒徒呼奈何,可现在不一样了。 “安州军诛杀叛逆,拦路者死!”来护儿一刀抹了面前敌人的脖子随即大喊着,在他和同袍的突击下原本就没结阵的禁军被打散。 他看向一边,杨济手下田小七领着长刀队已经把那一侧的禁军杀散,来护儿对杨济没有出手有些遗憾,那****和马军幢主史万岁单挑落败原以为对方是军中步战第一好手可未曾想对方却是长刀队杨济的手下败将。 “吾乃大周西阳郡公、统军宇文温,家兄襄州刺史宇文明方才在竹林堂赴宴。”宇文温领着弓箭手走上前来,“谁能告诉本将,他现在如何了!” 禁军们面面相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们这一拨人是跟着安平王萧岩前来袭杀宇文明的却被对方逃了,现在大王在里面不知道做什么他们正和对面的禁军同袍对峙如今又杀出一帮凶星进退不得哪有心思说什么。 宇文明逃出宫外后宫门已被他们控制不可能再放人进来,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 “宇文统军。我等并非叛逆,方才他们作乱冲击竹林堂,我等未入堂内故而宇文使君如何不知晓。”另一边的禁军中一位将领大声喊道,他们是左民郎中蔡允祥领来的禁军目的是保护梁帝和另一拨叛乱的旧同袍不是一路人。 宇文温看着这两拨衣着一样可态度却泾渭分明的禁军有了想法:对方在内讧,各自头目大约是梁帝萧岿身边人和此次事变的幕后主使。 “本将领兵前来诛杀叛逆,谁是叛逆?”宇文温看着面前禁军大喊着。“谁敢拦在本将面前谁就是叛逆!” 眼见着面前这拨阻挡己方的禁军不吭声他面色一凛:“杀,拦路者死!” 田小七和来护儿领着手下左右突击把面前军心不稳的禁军逼开,宇文温则领着其余人径直冲向竹林堂,另一拨禁军见状要阻拦却见对方已领着几人进入堂内。 “你是何人?”萧岩看着闯进来的年轻人大声问道,堂内众人也是注视着来者。 “官家,外臣听闻宫中有变特来诛杀叛逆。”宇文温看着位于众人之后的萧岿行了个礼,礼毕后他的眼角忽然瞥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体,其中一具尸体身形看起来与兄长有些相似。 “你说谁是叛逆!”萧岩怒喝道。 “莫要误会,我不是针对你。我是说在场的各位都是叛逆!”宇文温双目发红,“害死我兄长,所有人都要死!” 杨济闻声拔刀出鞘就要领着手下向前冲击,萧岩身后那名汉子亦是拔刀唿哨一声领着护卫迎战,宇文温手上多了把气动力手铳对着他扣动扳\机连发铅弹将其撂倒。 那汉子倒在地上死不瞑目,他苦练数十年的身法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倒在对方暗器面前,他内穿上好软甲可防飞镖、袖箭等暗器可如今却如同丝绸般被轻易击穿,身后即将冲上来厮杀的士兵见状惊疑不定的止步不前进退两难。 “统军。外边已被杀退了!”来护儿带着几人从外边冲了进来,宇文温看着梁帝萧岿又瞥了一眼安平王萧岩。手中那把刚射出三发铅弹的‘指挥官专用型手铳’又出故障已经变成样子货,他将其插回腰间随即拔出佩刀向前一指。 “杀,全都杀了!!” 。。。。。。 一处街道尽头,宇文明在几名浑身是伤的护卫保护下与面前三人对峙,方才他们在宫里内应的协助下有惊无险的离开皇宫,得了在外等候的人马接应向城西逃去却在半路上遇到伏击。 将领们领着人断后让护卫们护着宇文明先走。他领着人西逃可接下来又遇到了蒙面人的伏击。 对方只有五人可在伏击的瞬间他们便损失了十人,接着是短兵相接在伤亡了五人后对方还有三人,对方是练家子而己方都是厮杀汉,若是战阵之中未必吃亏可在街道上短兵相接展开混战就施展不开手脚。 眼见着对方提刀逼近宇文明从怀中掏出一个长管,这是弟弟宇文温弄出来可以发射信号火光的示警之物名为“穿云箭”。方才在竹林堂外他曾试着用了两个却都是冒烟起火却没意想之中的效果如今这个是最后一个。 ‘但愿有效’宇文明苦笑着将长管竖起,把尾部绳索扯动之后那长管头部窜出一道火光径直向上方飞去随后在半空中闪出绚烂的火光,犹如一朵菊花绽放在夜空。 “使君好手段。”一名蒙面人看着那火光微微一笑,说话时带着北地口音,“方才在竹林里因为使君的手段折了我一名兄弟。” “是谁雇你们来的!” “自然是想杀使君的人雇我等来的。”那人说完做了个手势,另外两人默然提刀上前,以他们的身手若是对付面前这些护卫是绰绰有余。 “使君快走!”护卫们自知单打独斗玩套路不是对手便舍了性命一齐冲上前去,他们也不躲避任由对方砍中自己随后死死抓住对方的手让同袍有机会出刀。 六换二,六名护卫以自己性命换得对方两人性命,一阵厮杀后还站着的只有被踢翻在地的宇文明和先前说话的那名蒙面人。 “先前东门上空闪出的火光莫非也是令弟临死前的哀求?你兄弟二人此次可在黄泉路上做个伴了。”蒙面人语气冰冷看着宇文明如同看一个死人般。 身上三道新刀伤阵阵作痛这是被刚才困兽斗的护卫们拼死留下的记号,若是不尽快处理就会失血过多但对于他来说要解决面前之人已不费吹灰之力。 眼见着对方往怀里掏东西他舞刀向前就要砍下却听得噗嗤声响全身剧痛似乎有许多钢针扎到自己身上,双眼一片漆黑剧痛连连似乎是被刺瞎了。 “这暗器...”他没说完话便倒地气绝身亡,宇文明艰难的从地上爬起低头打量着手中一个小圆筒。 “四个只有这一个起作用...”他苦笑着把那圆筒扔掉,“二郎弄的这些玩意也就那个‘惊蝉’可以,其他的没一个靠谱啊...” 暴雨梨花针是这个暗器的名字,效果很威猛可以瞬间射出许多钢针在两步范围内泼到对方身上躲都没法躲,可发射的成功率不到五成还有意外触发的可能。 方才在竹林堂遇袭时他接连用了三个暴雨梨花针结果全都没动静,按照弟弟的说法扳动机括后若是不发针也不能留着要丢掉,还好最后这个顶用了逆转局面。 宇文明斜靠着墙壁休息着,全身多处受伤好歹没有伤到要害处,方才宫外再次遇袭亏得护卫奋不顾身挡箭否则以他入宫时穿着薄薄一层护身软甲怕是早已中箭而死。 “伤亡惨重啊...”他喃喃自语道看着地上六名护卫的尸体有些默然,先前为了救他自断手臂的护卫阿六也已经在宫外的战斗中身亡,那人和弟弟身边的宇文十五一般是从小跟着自己长大的心腹如同手足般。 宇文明有些难以理解为何梁帝萧岿会刺杀他,自己就算入宫也会提前安排各项应对事宜,若是遇袭死了可随后安州军的反扑也不是萧岿能扛得住的到时双方已经撕破脸复仇的安州军冲入皇宫刀枪之下哪里还会收得住手。 “诚心待你却如此狠辣...”回想起方才竹林堂里的情形宇文明面露杀机,他听得远方有马蹄声起向这边过来赶紧转到另一处角落躲避,片刻之后十余骑顺着街道过来他瞧得清楚是自家兵马便现身迎了上去。 “使君,末将来迟了!”领头之人及骑兵们掷鞭下马向宇文明行礼,在他们身后是快步前进的步卒一眼望去人头攒动黑压压一大片,宇文明看着一地尸体向左右说道:“把他们都带走,全部都带走。” “使君,属下们已经集结完毕,就等一声令下了!” “传令,攻打皇宫!” 。。。。。。 江陵城南郊外长江边,数十艘已经收帆的战船趁着夜色从上游划下靠在岸边,此处十余日前为陈军登船南撤之地江岸有些陡峭,原先的栈桥已被烧毁所以船上之人俱是下水来到江岸爬坡而上。 他们是梁国西侧周国信州总管府的精兵,个个训练有素身手矫健没一会全都来到岸上平地,早他们先上岸的几人领着个平民打扮的男子过来向其中一名将领禀报:“军主,我等已和江陵城里联系上了。” 那名男子向他行了个礼说道:“我家郎主已经安排好了,待得大军兵临城下那津阳门守将便会开门。” “很好,立刻北上准备入城!”(。) 第六十章 同路人 江边野地里黑影涌动,登岸不久的周国信州总管府军队正在数人的带领下向北边不远处的江陵城快速行军,他们此行的任务是从江陵南门入城支援梁国皇宫里发动兵变的内应。 安州叛军占据了江陵控制了梁国君臣这对于近在咫尺的信州总管府来说难以容忍,大周朝廷控制梁国二十多年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安州叛军将梁国吞下。 对于信州总管府来说经过一系列的谋划之后就要于今日见分晓,安州叛军只顾在陆上提防西侧的信州军,定以为守住江陵东南的江津那么信州军便不能用船运送大批人马登岸,可未曾料己方只运送步卒在江陵南边上岸无须夺取江津。 “快些,城里已经开始乱了。”一名将领低声催促着,话音刚落他猛然抬头环顾四周,旁人见状问道有何不妥他皱着眉头望向东南方的芦苇荡。 那芦苇荡离他们有五六百步远,月色下远远看去模模糊糊也看不出什么异常之处,几名部将举目远眺了片刻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便觉得有些风声鹤唳。 一阵东南风吹过,微风掺杂着江水的味道灌入众人鼻子,那名将领抽动鼻子闻了闻忽然面色大变:“是马的味道,那芦苇荡里有马!” 那味道他太熟悉了,是马匹的味道混杂着汗味、骚\味以及马尿味且为数不少,在这江南野地里平白无故的不会有野马,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牵着马在那芦苇荡里。 这种时候牵着马在芦苇荡里肯定不是饮马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骑兵,有骑兵守在那里自然是等着袭击己方了。 “有骑兵。是伏兵!” 话音刚落众人还未回过神来只见那芦苇荡里黑影晃动没过多久便听得马匹嘶鸣声起。接着点点马蹄声如潮水般向己方涌来。借着月色看去果然是一群骑兵! “快,聚集起来防御!”那将领嚎叫着拔出佩刀挥舞,身边人则是被那群快速接近的骑兵惊得目瞪口呆:这里怎么会有伏兵?这里怎么会有骑兵? 信州军为了顾及夜间行军此时的队形为南北走向的长条状正好将侧翼暴露给突然袭来的骑兵,如今月色皎洁将野地里照的一片灰白也正好方便了骑兵冲锋。 跑完五六百步所需时间对于骑兵来说没多久而对于仓促结阵的步兵来说就不够用了,他们这千余人的队伍不是所有人一开始就发现东南侧有异常,等将领们从头到尾喊过来再开始动作对方已经逼近。 有反应快的弓手张弓搭箭可也就射出一轮箭便被冲到面前的骑兵用马槊挑开,然后仓促应战的步兵们便被呼啸而来的骑兵冲撞、践踏。 原本还算整齐的队伍被这么一冲便散乱开,敌军骑兵列成横阵如同梳子般将他们梳了一遍。侥幸躲过冲击的士兵还没来的及稳住阵脚只见又一波骑兵冲了过来。 两拨骑兵将近四五百骑已经接近这只信州军人数的一半,原本以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摸到江陵城下凭着内应入城的步兵们在敌军骑兵的第一抡冲锋后便伤亡过半, 眼见着骑兵们调转马头即将展开第二轮冲锋,幸存的信州军士兵纷纷聚集在一起试图让对方知难而退可他们手中大多是刀、藤牌而长矛很少,在对方的再次冲锋下他们用热血之躯仓促集结的小阵被无情碾碎。 有侥幸未死的拔腿往江边跑去可一里多的距离成了他们人生的最后路程:两条腿永远也跑不过四条腿。 “千余步卒也敢来偷袭江陵!”史万岁骑在马上冷笑着,远处江岸边那看上去本就模模糊糊的战船桅杆正越来越模糊,对方发觉不对已经仓皇离岸北逃了。 “幢主,除了几个活口其他的都杀了。”一名骑兵近前禀报,史万岁点点头命令骑兵们下马将敌军尸身上的盔甲都扒了连同武器一同带走。 “史幢主果然算得准,当真有人在这江边上岸意图不轨。”另一名骑兵策马靠来。他是宇文十五那一幢的幢副刘波儿,宇文十五被统军宇文温赶回安陆送信所以暂由刘波儿率领本幢骑兵。 先前宇文温领兵入城时安排史万岁那一幢骑兵在江陵东南方向巡逻预防江津戍方向来的敌军。史万岁琢磨了一会后觉得城中若是出事要是对方有外应的话这外应从江陵南郊的江边上岸可能性很大。 他和军主陈五弟等人商量后众人都认可这个想法,陈五弟直接将刘波儿这一幢大部骑兵交由史万岁统一指挥到江陵南郊巡查结果真就遇见登岸的敌军。 “刘幢副,请率你部骑兵在城南巡查免得又有不知死活的贼人来袭。”史万岁说完看了看江陵城南门方向,刘波儿见那边似乎有火把亮起便问说那些个吃里扒外的怎么解决。 城外有兵偷城那肯定城门处有人接应开门否则光是靠攀墙一旦被发现就只能事败逃走,现在的情形看来那南门守将怕是和这拨人沆瀣一气。 “无妨,待得大军稳住局面那些老鼠一个都跑不掉!”史万岁说完策马扬鞭领着麾下骑兵向东疾驰而去,城东郊连同江津戍也是他们需要小心提防的地方。 。。。。。。 皇宫,竹林堂内,安平王萧岩捂着血流不止的胸膛面色痛苦,梁帝萧岿心急如焚的揽着他不停说着话:“七官再撑一会,御医就要到了!” “官...家,臣弟一心只想...兴我大...梁...咳咳。”萧岩面色惨白说话已经断断续续,萧岿只是眼眶发红地让他不要说话留着力气。 方才宇文温领着人冲进来时双方手下展开激战,凭着杨济、来护儿这两个能打的凶神助阵场面很快扭转,就在这时萧岩带来的几个好手竟然窜向萧岿意图将其挟持外逃,萧岩情急之下阻止被对方匕首刺中胸膛不过也争取到时间给萧岿的护卫们反应过来护驾。 “臣...弟并无...篡位...也防...柳...奈何...奈何...”萧岩话未说完便气绝身亡,他那复兴大梁的梦想也随之烟消云散。 萧岿眼睁睁看着五弟在自己面前断了气悲从心中来,对方的心情他明白,二十岁登基时也曾满腔热血想要励精图治复兴大梁可无情的事实却击碎了那不切实际的幻想,如今这个冲动的弟弟因此而亡只能徒自悲伤。 宇文温面无表情的站在门边擦刀顺便旁观眼前这兄弟离别悲情,他方才以为自己兄长宇文明遇害差点情绪失控要‘拔刀乱砍杀得血流成河’,还好激斗中那个什么左民郎中说宇文明已撤出皇宫他才冷静下来。 “君侯,此次祸乱官家确实蒙在鼓里,还请君候息怒。”蔡允祥在宇文温面前陪着笑脸,刚才就是他这个梁国左民郎中当场说明情况才化解误会。 “蔡郎中,我兄长到宫里赴宴却逢此大祸,虽然逃出宫去如今生死未知。”宇文温一边说一边摆弄着明晃晃的佩刀,“若是兄长有个三长两短休要怪我手辣!” 兄长是逃出去了,可逃出去会不会被伏击不知道,被伏击后能不能顺利逃脱也不知道,宇文温心中焦虑可也只能守在这里看住梁帝萧岿免得又起波折。 蔡允祥心知如今安危系于这位年轻人身上,对方带来的兵凶悍异常已经镇住了叛乱的禁军而自己手头上的那点兵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只得不住说宇文使君吉人天相必定不会有事。 对于这种苍白的安慰之词宇文温没兴趣,外边田小七、来护儿领人守着竹林堂顺带监视禁军,杨济带着几个人以及郑通这个‘带路党’去追逃跑的幕后主谋----那个什么鸿胪寺卿,虽然他很想将主谋绳之以法可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守住梁帝以及皇城无法顾及那么多。 “君侯,安平王也是一时冲动为人鼓惑误入歧途如今为了护驾也死得其所,还请君侯日后美言几句留得安平王一个全尸。”蔡允祥又换了个话题,他知道宇文温虽然职务小可却是安州军主帅宇文明的弟弟,若是宇文明未死那事后清算起来好歹能让安平王留个全尸免去枭首示众的羞辱。 虽然这也是梁帝心中所想但这话也只能他这个梁国臣子来说,当然若是宇文明遇害那么万事皆休梁国皇室的命运也就在对方的一念之间。 宇文温对这个话题不置可否他兄长还没确切消息所以现在没心情体谅对方的兄弟之情,正沉默间脚步声响起接着杨济等人来到堂内。 “统军,那伙人有接应,如今已逃出皇宫了。” 宇文温对于逃了幕后主谋有些遗憾不过现在第一要务还是控制皇宫,“那个宫门现在谁在控制?” 杨济说他已经安排人守着免得再有形迹可疑的人进出,那幕后主谋逃得出皇宫未必逃得出城,待得大军控制局面后来日全城大索掘地三尺定然能一网打尽。 一名近侍慌慌张张来报说宫外开来安州军大批人马已有守门禁军打开宫门迎接,那些人如今正气势汹汹的往宫里杀来,萧岿问言面色紧张望向宇文温,蔡允祥也是满头大汗的向宇文温赔笑脸想请他出面缓和一下。 “也罢,若是兄长安然无恙那就好说,若是兄长...尔等全部都要陪葬!” 临出门前宇文温回头瞥了一眼已经断气的安平王萧岩随后领着人离开,萧岩的心思他大约也猜出来是要奋力一搏逆水行舟复兴大梁,从这角度来说和他算是同路人只是对方失败了。 “而我,决不会失败!”(。) 第六十一章 决定 宇文明站在空地里指挥着麾下安州军各部控制皇宫,因为先前连续遭到刺客袭击的缘故他决定在局势还未明了之前先不以身犯险,所处之地方圆百步没有一座殿宇楼台、树木故而刺客无法接近。 皇宫里花草树木到处都是大军虽然入了宫可未必能及时搜查每一处角落,如今他已经稳住阵脚重返皇宫所以得提防刺客也没必要亲自去找梁帝萧岿算账。 “本官再说一遍,除非遇见顽抗的否则不许滥杀、不许抢掠、不许奸\淫掳掠!”宇文明现在担心的就是军纪,虽然双方撕破脸可再怎么愤怒也要有分寸。 就算把萧岿处理了可梁国的招牌还得留着,既然要留着这块招牌那场面不能搞得太难看否则还不如把事情做绝,宇文明知道父亲的安排所以再如何不甘也要顾全大局。 方才入宫时听禁军说就在他一行人离开皇宫不久便有一伙人喊着安州军的名号在竹林堂那边厮杀,宇文明惊讶之余也在琢磨这只莫名其妙出现在宫里的安州军到底是那个将领的奇兵。 ‘他们怎么钻到皇宫里的?’宇文明有些奇怪,根据零星收到的信息这伙人未曾攻打皇宫大门而是突然在宫里冒出来的,正百思不得其解时先前派去竹林堂‘请’梁帝萧岿来见的部将竟回来了随行的还有个熟人。 “二郎?你怎么会在宫里?”宇文明迎上去问道,见了弟弟心中疑惑少了一半可另一半依旧迷雾缭绕。 宇文温见兄长平安无事顿时放下心来,他就怕兄长逃出宫后在半路遇到不测。此次兵变的主谋能在安州军眼皮底下策划这一盘棋那肯定后手连连伏兵不止一处。 兄长无恙那事情就好办多了。宇文温没时间叙‘兄弟情’赶紧简要的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他在军营躲过刺杀。心知在宫里赴宴的兄长也身处险境便领兵入城攻打皇宫半途得人引路从地道潜入宫里。 待得冲入竹林堂却未见兄长去向,安平王萧岩手下意图挟持萧岿外逃为萧岩所阻,幕后主谋鸿胪寺卿柳庄眼见事不可为便逃出皇宫,竹林堂现在已被他手下控制而梁帝萧岿安然无恙。 “梁帝毫不知情,安平王发动兵变而被柳庄黄雀在后?”宇文明闻言哑然,一直困惑不解的问题如今有了答案:安平王萧岩意图驱除安州军让梁国在各方之间渔利结果被柳庄这个‘亲杨派’利用。 “安平王聘来的好手原为柳庄埋下暗桩见事有不济便当堂暴起要挟持梁帝外逃,安平王出手阻止被害。”宇文温大概说了安平王萧岩的结局。 宇文明听完沉吟片刻有了决定:既然梁帝萧岿并非此次兵变幕后主谋那么他也就有了更大的回环余地,当务之急是控制皇宫和江陵城免得余党再掀风波。只要把江陵城各门控制住等到明日便可来个瓮中捉鳖。 “二郎的意思是?”他心里有了大概的处置方案不过还是想听听自己弟弟的意见,宇文温只说一切都由兄长决断不过若是要继续保持和梁国‘睦邻友好’那该给的面子还是得给。 “二郎是说那安平王?”宇文明若有所思。 “请兄长从长计议。” 。。。。。。 江陵城东,数名蒙面人趴在一处民宅的屋顶屏气息声的看着前边不远处的一个小院,那小院里有许多士兵靠着墙角既不打盹也不说话而是静静的席地而坐。 院外的边边角角黑影里也是有许多士兵如此一般坐着,寻常人如果不是经过附近的话根本就不会注意到黑影里有人。 “这些兵有点意思。”一名蒙面人低声说道,其他人沉默不语只是不停地打量四周提防有人发现他们的踪迹。 “在街边等了许久都不见来未曾想那宇文温竟然钻到这小院子里了,莫非是有什么地道通往皇宫?”另一名蒙面人喃喃自语,他似乎是这群人中的头目。 “头儿,如今该怎么办?” “撤,若是让那厮进了皇宫恐怕柳鸿胪那边要坏事。按事先约定去碰头吧。” “喵~~~”一名蒙面人忽然学起猫叫,远处那小院刚有动静听了这声音随即平静下来。 “这些兵。有点意思。”那蒙面人离开前又回头望了望,他们悄无声息的快步行走在各座民房屋顶之间如同一只只猫儿般轻巧灵活,片刻之后消失在夜色中。 然而江陵城并未平静,西城开始喧嚣起来人声鼎沸,许多火把亮起汇成一条条火龙从西城出发向全城各处主要街道游去,那是驻扎西城的安州军出动了也是对皇宫里变乱事件的回应。 “江陵百姓莫要外出!我等是安州军士兵奉命捉拿叛逆,有在街上行走者格杀勿论!” 类似的喊叫声在城中各处此起彼伏,一队队士兵拿着武器点着火把巡逻,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甚至连平日夜间听着声音就狂吠的看门狗儿都没一只敢做声。 时不时有厮杀声在某处响起但很快便被马蹄声淹没,安州军的骑兵们肆无忌惮的在大街上横冲直撞将一切非己方人员直接碾过。 江陵,今夜无眠。 。。。。。。 皇宫内,临水斋旁小山石洞里,几名士兵正警惕的望着洞口外不放过一丝风吹草动,洞内一处开阔地,萧姑娘坐在一块铺着件布衣的大石头上发呆。 张鱼心惊胆战的坐在一边时不时看着她,眼见着对方从进来到现在都是沉默不语双眼无神他就怕又想不开要死要活,郎主宇文温千叮咛万嘱咐让他照顾好萧姑娘所以决不能出什么意外。 “姑娘放宽心,令尊不会有事的。”张鱼不怎么会说讨巧的话,他平日里接触的都是厮杀汉一个两个心粗得很哪里像面前这位说错什么就眼眶发红。 萧姑娘闻言只是点点头然后继续沉默。这个场景已经重复上演数次连张鱼都觉得没趣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话题能让对方开心。 ‘若是十五在这里就好了。’如坐针毡的张鱼如是想。宇文十五成日里油嘴滑舌若是论起嘴上的功力怕也只有郎主才能压过他。府里主母和侧夫人有时不高兴起来仆人们都不敢吭声可宇文十五就敢应声并化解尴尬场面。 但张鱼不羡慕,因为宇文十五太会说或所以这次郎主赶他回安陆送信也是活该,想想要面对主母和侧夫人解释郎主在江陵的某些‘趣闻’那场面太美张鱼不敢想。 “统军。”洞口隐约传来说话声,接着一阵脚步传来几个人影近前,张鱼定睛一看却是郎主宇文温。 “将军,阿耶...阿耶如何了?”萧姑娘如同见了救星般站起来问道,听得宇文温说令尊无碍时手捂着嘴几乎要喜极而泣。 “有逆贼妄图趁着官家宴请使君时下毒手,还好有忠义之士奋力保护。如今逆贼已死党羽束手就擒宫里没事了。” 宇文温对在场所有人说道,一众人等闻言算是放了心。 他们在这洞里守着地道出口听着外边动静不能去支援当真是坐立不安,倒不是怕统军有什么三长两短而是恨自己没得机会杀敌表现,不过如今宫里逆贼已经束手就擒那也没白折腾一个晚上。 郑通跟在宇文温身边瞥了这两位随后干咳一声说道这里人多了闷得慌他先出去透透气,见他向洞外走有机灵的回过神来跟着出去有一根筋的呆若木鸡站在原地然后也被人拉走。 宇文温眼见着碍事的全部‘消失’了也是干咳一声开口问道:“公主殿下,一会待得宫里清静下来外臣便护送殿下回宫。” “回宫?”萧姑娘闻言愣了愣随即黯然,她觉得自己刚入宫和阿耶相认没几日结果就出了天大的乱子愈发认定自己‘不祥’,此次阿耶没事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有事。 再说不光阿耶,弟弟十三官也是出了事,阿娘之前没出事可保不齐日后也会出事。她刚‘克死’了养育自己十几年的阿舅现在明显又要‘克双亲’已经是欲哭无泪。 “我..我不能回去...”她喃喃自语的说着眼眶又开始发红,片刻之后抬头看向宇文温面露哀求之色说道:“将军...将军带我出宫吧...” “好...好想想。姑娘好容易见到的双亲在宫里何故要分离?”宇文温脱口而出一个‘好’字还是掩饰过去了,他正是对萧姑娘有‘想法’所以再不会打肿脸充胖子不过看到对方那万念俱灰的眼神还是将想法收了起来。 ‘生无可恋啊这是...莫非又要寻短见?’他心里有些沉重,看着萧姑娘那样子就如同尼姑庵里准备剃去三千烦恼丝出家的可怜女子差不多,按说此时应当交给双亲安慰可对方眼下这状况怕是会‘誓死不从’。 联想到她老是说克死了谁克死了谁估计是有了心结,这心结一日不除便一日不稳妥因为一个想死之人是无法救活的,宇文温斟酌了片刻急中生智:“既如此,那外臣斗胆先带殿下出宫,过几日寻个寺庙去上上香求佛祖保佑双亲平安。” “上香...”萧姑娘的眼睛好歹恢复了一些神采默默的点了点头,宇文温见她情绪稳定下来便招来张鱼准备将萧姑娘乔装打扮一番带出宫,那地道阴暗潮湿憋屈不适合这位心情不稳的萧姑娘通行万一被压抑得精神错乱那就悔之晚矣。 “谢谢将军。”萧姑娘鞠了个躬,宇文温说军中不便安排女子住宿但他之前在城东门租了个院子给一对夫妻居住,在那里小住几日有人照应无须担心。 “姑娘可知江陵城哪家寺庙灵验?”他尝试说起新的话题,不过江陵地界宇文温只知道一个破败的枇杷寺其他的佛门净地就两眼黑了。 宇文温见着对方摇摇头便没再说什么不过心中却是暗暗提醒自己:不管是哪家,等到去寺庙上香时我要亲自陪同前往免得一不小心给哪个收徒心切的师太剃度出家就麻烦了!(。) 第六十二章 善后 一场风波在江陵城里骤然激荡随后又迅速被平息,让人辗转反侧的夜晚很快过去,第二日上午江陵城全城封闭,大搜\捕开始。 驻扎江陵城的周军(安州军)主帅宇文明昨夜入宫赴宴时遭到叛军袭击侥幸逃生,幕后主使鸿胪寺卿柳庄等人下落不明,安平王萧岩为柳庄利用策反禁军意图挟持梁帝未遂后为救天子身负重伤身亡。 这个简单的消息却在江陵城里搅起了腥风血雨,周军士兵挨家挨户搜查逆贼党羽无论官民均无例外,不过这和宇文温无关,如今他正在城外军营开‘总结会’。 “此次史幢主的判断很准,本将已向宇文使君表功不日嘉奖便到,诸位要以此为勉!”宇文温很满意麾下将领此次对于江陵宫变的应对。 他领兵入城时将新军指挥权交给军主陈五弟并让史万岁领着骑兵巡逻江陵东侧,史万岁判断城中变乱必有外敌接应而敌军出现地点很可能在城南江边,他和陈五弟等人商议之后便随机应变到城南查探果然捉到一条‘大鱼’。 宇文温很高兴将领们有自己的主意和想法并敢于实施,正所谓‘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作战时群策群力的话胜算会大上许多。 “史幢主昨夜击退敌军缴获两当铠一百三十六具,筒袖铠五十一具,共计铠甲一百九十七具。”许绍念着史万岁昨夜的缴获数,“铁刀六百一十口,角弓三百二十一把。藤牌五百二十面。” 史万岁不愧为老于行伍之人昨夜第一时间将敌军尸身上的铠甲和武器全部带回军营留下光\溜溜的尸身等今日由友军来清场。这样一来将士们辛苦厮杀战果有了而缴获也一个不漏没有便宜‘外人’。 多了将近两百具盔甲宇文温觉得自己赚了一笔也决定潇洒一回:“许幢主。一会在城里买几车酒回来,本将请各位立功的将士喝酒!” “如今江陵局势尽在大军掌握之中,我军的职责便是守住枇杷门至于搜查叛逆余党的事情不用头痛。”他下达了安州军主帅宇文明的‘最新指示’,环视在场众人一圈又补充道:“陈军主,让士兵们放轻松些不要见人靠近就想拔刀,逆贼们已经掀不起风浪了,我军外松内紧即可。” 对于表现颇为出色的来护儿及其队中士兵宇文温也放假一日,‘总结会’结束后宇文温探望负伤的士兵。在军营里走了一圈后他打着哈欠马不停蹄的来到城里枇杷门附近的一座院子里继续‘忙碌’,昨夜他将伤心欲绝的萧姑娘女扮男装带出皇宫后便安置在这里。 此处是王越夫妇所住小院同时肩负着监视城内状况的职责故而守卫严密,行军作战时军营里不许有女人这是宇文温亲自定的规矩所以他要以身作则故而只能让萧姑娘在这里‘小住几日’。 待得他来到院子里时萧姑娘已经在院子里发呆,这位梁国九公主如今已换了一身粗布衣裙不再是金枝玉叶打扮但依然遮掩不住那出众的容貌。 眼见着对方眼圈发暗宇文温叹了口气随后将一个盒子交给对方:“殿下...萧姑娘,这是外...我平日里消遣时玩的小玩意,若是喜欢就留在身边。” 萧姑娘打开盒子一看里面却是个方形盘子,盘子上有长短不一的木块,正疑惑间只听宇文温说道:“此物名叫‘华容道’玩法如下...” 华容道,后世民间以三国时赤壁之战曹操败走华容道为背景的益智类滑块游戏,棋盘面积二十格为5x4规格。其中代表曹操的木块规格为2x2,2x1规格的长条纵木块有四个分别是张飞、赵云、黄忠、马超。1x2民间益智玩具的长条横木块有一个为关羽,另有1x1规格的方形木块共四个为卒。 “想办法把这个曹操...呃,大木块移到出口就行了。”宇文温在一旁介绍这个看起来简单可弄起来复杂的规则,军营里长夜漫漫有时心烦意乱的时候他就玩这自制的华容道。 告别了现代文明没有了手机、电脑、电视机、收音机而妻妾又不在身边,宇文温也没有什么“此城中有妓\女否”的爱好那什么‘五姑娘’就更不用说故而千方百计想办法消磨时间。 萧姑娘试着摆了摆发现有些棘手又接着摆弄了一会开始全神贯注起来,正专心摆弄间忽然回过神向宇文温道谢,宇文温摆摆手又拿出一件东西来。 “此为我行军打仗时所用千里镜,可凭此物看清数里外的人、马,当然平日里也可看些远处的花草树木。”宇文温将自己那副单筒望远镜交给对方,为防止失手跌落地面造成镜面损坏他还特意绑了一条布带在镜筒上。 萧姑娘拿着这千里镜有些尴尬因为她不知如何使用宇文温便示范了一遍,她在宇文温建议下来到二楼推开窗户依样画葫芦用这千里镜向外望去之间原本遥不可及的远方楼宇竟然变得近在咫尺。 “姑娘,若是今夜无云可用这千里镜看看月亮,也许能看见嫦娥仙子也说不定。”宇文温开了个善意的玩笑。 “真的么?”萧姑娘听了颇为惊奇,她从未见过这么神奇的‘千里镜’又听得这镜子能看见传说中住在月宫里的嫦娥仙子更是好奇异常。 “不是蒸的,是煮的。”宇文温继续开玩笑,见着对方心情好了许多他便说确实是假的,月宫哪里有什么嫦娥仙子。 “将军,我相信你。”萧姑娘用肯定的语气说道,经过几次接触她觉得眼前这位年轻郎君是个好人,看着自己的目光虽然也有些火辣可比其他人要好上许多,那些目光与其说是火辣不如说是饥渴似乎连嘴角都要流出口水。 她十来岁时开始觉察到这种怪异的目光,阿舅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交代在外要小心莫要给坏人骗了去,出门时均和阿舅一起否则就待在家里做家务。 自从在枇杷寺遇险后若不是这位年轻公子几次相助她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会是怎么样的。 “我先打听好江陵附近哪家寺庙灵验,届时萧姑娘到庙里请高僧祛除厄运之后也不怕克什么人了。”宇文温急中生智想到这一招,这个时代的人们普遍信佛想来接着到佛门净地走一遭听高僧开解便能去了心结。 克人?谁信啊! 历史上萧氏嫁给隋朝晋王杨广后一共生了二子一女,夫妻共同生活了三十七年直到江都之变杨广为宇文化及杀死,杨广那叫不做不死和萧氏一点关系没有,除去这杨广一手导演的悲剧结局来看萧氏哪里有克人的样子。 眼见着萧姑娘心情总算好了些宇文温松了口气,他环顾院子一圈随后解释道:“这个院子是王掌柜夫妇住的,他夫妻二人为我府上帮手所以姑娘安心住下,有本将安排人手守院绝不会有宵小惊扰。” “多谢将军。”萧姑娘说完鞠了个躬,她在宫外已无亲人若不是有这位好心人相助也只有自尽一条路了,亲人们一个个先自己而去已经是伤心欲绝又差点害死自己阿耶她已经没法面对双亲。 原本城中的家她不想回去怕宫里来寻人,原先听宇文温说安排住处想也没想便同意了也没有担心万一是他两个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男女大防,萧姑娘觉得对方是个值得信赖的好人。 宇文温细细交代了王越拜托他妻子顾氏照顾萧姑娘又说了些话后便告辞离去,院外张鱼等人已等候多时当然还有那个昨晚主动投靠带路的‘麻衣神相’郑通。 “你引了我军入皇宫坏了某些人的好事怕是要遭记恨,先把妻儿迁到这院子里吧。”宇文温边走边说,郑通闻言面露喜色。 昨晚他孤注一掷主动投效领着宇文温从自家里的地道奇袭皇宫为扭转局面立下大功,自家院子从那时到现在都有士兵把守可他就怕万一撤走了自己全家祸福难测。 “院子里的王掌柜我已经交代了,伙食什么的不用操心你一家住进来即可。” “多谢郎君。” “这几日江陵城里不太平本将也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你有什么事稍后再说。”宇文温说完后想了想又问道:“江陵那家寺庙灵验?” 郑通不愧为消息灵通人士只是一想便给出了答案:“若要说祛除厄运要数城北二十里处的牛牧佛寺有名。” “牛木...郑先生是如何知道本将要去寺庙祛除厄运的?”宇文温闻言转过头看着他似笑非笑,因为对方当日自称‘麻衣神相’装作世外高人所以宇文温便开玩笑以‘先生’相称。 “是在下失言了...”郑通闻言赶紧拱手以示谢罪,他心思活络听宇文温问寺庙便想到对方是要带萧姑娘去礼佛故而直接说出答案,当然这两位是怎么回事他清楚只是不能说出口。 “你啊...”宇文温不以为意笑着继续前行,走了几步后似乎是想起什么来。 “似乎那枇杷寺小沙弥悟明的师父是葬在什么牛木寺附近,莫非是那里?”(。) 第六十三章 邺枭 江陵西城江陵总管府内,安州军主帅宇文明发号施令,将搜捕来的叛逆党羽一个个打入大牢待得选个好日子拉上刑场斩首示众,幕后主谋鸿胪寺卿柳庄却没了踪影他的家人也于昨日下午离开江陵不知所踪。 昨夜发生兵变随后被压下去,安州军只花了一个上午便根据俘虏的口供顺藤摸瓜将相关人员来了个瓮中捉鳖,而那晚试图打开江陵南门放江边登陆敌军入城的守将也没能逃掉。 还是亏得宇文温麾下马军幢主史万岁机警领着骑兵巡查至城南正好撞见周国信州总管府派来的千余步卒,当时他们已经接近城门若是就这么入了城那安州军少不得要血战一场赔上许多人命。 史万岁破敌后留下两百余骑在城南郊外警戒,那沟通敌军的南门守将见事败也无法出逃便躲回家中,眼见着安州军控制全城扑灭兵变后便在家中自刎。 待得次日上午士兵破门而入后见着首恶已死也没有为难其家眷只是将尸身带走,虽然整个上午全城大索但安州军纪律严明没有出现趁火打劫骚扰百姓的事情发生。 处理完平叛事宜宇文明退堂回到后衙书房,宇文温早已等候多时。 “你那马军幢主史万岁果然了不得,不愧曾为大将军。”宇文明有些遗憾的感慨着,像这般领兵经验丰富自身又相当能打的将领是个带兵的都想要。 “这也是偶然,那日两河口战场上还差点被他一箭取了性命。”宇文温可不会脑残到说那些‘要不让他到你那里高就’的客套话,这可是捡来的稀罕宝贝不是什么大路货路人甲。 “看你那样子!莫非以为我还腆着脸跟你要人不成!”宇文明笑骂着。“许家那小子表现也不错。许使君算是可以放心了。” 许绍为岳州刺史许法光之子。他作为宇文温新军后勤负责人自从江陵解围后数次入城办理粮草转运事宜,宇文明作为全军主帅在官衙审核签字时也见过对方几次印象不错。 说话间宇文明带着弟弟出了大门来到附近一处官衙,宇文温跟着兄长宇文明走在回廊里也是边走边聊,此时的话题是他弄出来的那些‘高科技装备’。 “昨夜为兄数次遇袭,你那什么暴雨梨花针、穿云箭接连坏了几个。”宇文明无奈的说着,“还好都是最后一个起效要不为兄就要给刺客害了性命。” 宇文温也只是苦笑,他点‘压缩空气科技树’弄出来的暴雨梨花针威力还行但可靠性真的不行,没有橡胶而杜仲胶一直弄不好所以气密性差导致故障率高。那穿云箭质量不稳定正常发挥是冲上天的烟花不正常发挥就变燃\烧棒。 “这些机括之术靠不住,二郎莫要再沉迷其中免得误事。”宇文明想起昨晚的惊险场景心有余悸。 “兄长用投石机砸人城墙时可没这么说。”宇文温吐槽犀利。 “呃,例外,例外。” 说话间两兄弟来到一处房外,守门的士兵行了个礼将门推开他们便来到屋内,宇文温抬头看去只见屋里地面凉席上整齐的摆放着十余具尸体俱是用白布遮脸。 “兄长方才说到刺客,莫非这就是刺客的尸身?” 宇文明点头说是,这些刺客应当是安平王萧岩聘来的好手专门为雇主清除仇家之类的目标,他让人搜查刺客的来路均是一头雾水可其中几人却有些特别。 宇文明来到一具尸身旁弯下腰将其右手抬起:“你看这人的小臂。”宇文温定睛一看只见那人小臂上有一个怪鸟的刺青,那怪鸟展开双翅鸟爪伸出如同老鹰捕食般模样。只是那鸟头有些怪异不像寻常刺青所见飞禽。 “此人在竹林堂外截杀我等,为‘惊蝉’所慑双手捂耳随后被杀。”宇文明说完面色一黯。他的心腹仆人阿六后来为了保护自己已为刺客所害。 “你这‘惊蝉’到是好用,不似那暴雨梨花针般飘忽不定。”他收拾心情继续说道,“你再来看看这个人。” 宇文明走到另一个尸体边抬起右手,那小臂处亦是刺有怪鸟捕食图形,他解释说这是宫外袭击自己的五名刺客之首,宇文温见状思索片刻问道:“莫非这是刺客里的小头目?” “二郎还看出些什么了?” 听得兄长这么一说宇文温又思索起来,随后他觉察出一丝不对:这刺青不是按个人喜好刺上去而是作为统一的标识以彰显某种身份,那么问题来了这刺客弄这种拉风的刺青做什么? 刺客也就是杀手,平日里潜伏在阴暗处伺机出手暗算目标人物,为了防御刺客自然有很多手段而搜身便是最常见的,那么刺客若是有着统一的刺青还刺在小臂这非常容易暴露的位置那就是找死。 对于这个刺客组织来说只要让人摸清了这个特点那么相应的措施就是检查每一个可疑人物的手臂,若是对方是刺在前胸、后背也就罢了毕竟检查不宜可刺在小臂上只要一挽袖袍就能验证那就不方便浑水摸鱼。 这么拉风的标识不要说潜入某处大院就是想入城怕也会在城门处就给人查出来,莫非是嚣张到可以施展轻功飞跃城墙或者水上漂? “难道他们原先不是做这刺客的营生?”宇文温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只有这种猜测才能初步解释对方为何要如此。 “正是,他们原先不是刺客。” 若不是刺客那就是那个达官贵人或者豪强大族的部曲私兵,那刺青就是表示身份所以不用顾忌别人检查,也许是旧主人或家族因故没落甚至没了所以这些鹰犬便只能另寻生计,有好运的找到新主人有时运不济的便捞起偏门。 不光部曲私兵就算是官军也有因为各种缘故落草为寇的,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齐国灭亡后那些游兵散勇去做贼也很正常,北方有马的官军大多去做马匪而江淮一带的要么据山为王要么做水贼。 宇文温想起府里刘掌柜的丈夫******就是马匪出身,听其自述也是落草为寇,想来这些刺客便是半路入行的吧。 “为兄认得这个刺青。”宇文明开始放出谜底,宇文温听了这话便问是否曾被这伙刺客袭击。 “那是四年前....”宇文明陷入了回忆随后将往事道出。 四年前,大周天子宇文邕御驾亲征讨伐齐国,宇文明身为宗室子弟担当侍卫陪伴左右,周军经过一番血战之后终于将齐军击溃大周统一北方。 宇文邕驾临齐国国都邺城安抚文武百官,在邺城期间宇文邕曾遭到刺客袭击不过对方未能接近御驾便被重重保卫的禁军们击退。 宇文明当时在现场有惊无险的目睹了整个过程,让他记忆深刻的便是收殓刺客尸身时那小臂上的怪鸟刺青。 “莫非那时的刺客手臂上也有这刺青?”宇文温听出了兄长所说往事和现在的联系。 “不错,那时他们是行刺但他们本不是刺客出身。” “难道是齐国余孽?”宇文温倒是能够理解,灭国之战后总会有各种原因仇视战胜国的人存在,他们也许是残军要为同袍、上官、家人报仇,又或者是哪个身亡的达官显贵麾下部曲私兵要‘士为知己者死’。 “他们是高氏豢养的鹰犬。” 宇文温闻言恍然大悟,高氏为齐国宗室,国家灭亡这些忠心耿耿的鹰犬要困兽斗袭击周天子宇文邕也算是情理之中,眼见着复国无望自寻出路沦为刺客倒也合情合理。 他忽然记起昨晚入城时自己安排在城门附近居住的王越汇报说某处街角有北地口音男子入住,宇文温心中冒出个念头:莫非对方刺杀宇文大郎的同时还策划好要刺杀我这个宇文二郎? 齐国没了四处找饭吃不远千里跑到南方的荆楚之地来揽活,还真是蛮拼的哎.... 不过宇文温还有些疑惑,既然对方这么‘专业’为何不在前几日就伺机刺杀他兄弟二人,两兄弟合计了一下觉得雇主怕是想在今夜一石二鸟,若是前几日刺杀成功可安州军也不会大乱那么梁帝依旧在安州军手中。 “这伙人没有正式称呼,不过为兄在邺城时听齐人提起这么个名号。”宇文明说完想了想补充道:“记得是...是叫做‘邺枭’。” “夜枭?”宇文温对这名字很熟悉,夜枭算是猫头鹰的一种,难怪那鸟的模样有些奇怪。 “是邺城的邺。”宇文明补充了一句,他知道弟弟肯定会想错。 邺城为齐国国都,枭者不孝鸟也相传食母,以邺城为巢六亲不认的枭自然是皇室的爪牙只要皇帝说杀谁那就杀谁即便是父母也不例外。 这称呼果然是威风霸气不过史料里没类似记载说明也就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小团体,两国交锋靠的是大军血战这种偏门的职业小团体派不上大用途,齐国没了他们便消失在历史长河里。 大明的东厂、锦衣卫如此的赫赫有名可江山变色之后也就随风消散了,这什么邺枭就更不用说。 “兄长何故为这收人钱财与人消灾的刺客伤神,做这买卖的不知有多少俱是亡命之徒日后小心提防便是了。” 宇文明听得弟弟这么一说便开口问道:“二郎可知刘桃枝?”(。) 第六十四章 刘桃枝 “刘桃枝?”宇文温听了这个名字觉得有些熟悉,他回忆了片刻后终于想起了这个历史人物:刘桃枝,北齐第一御用杀手亦或是刽子手,生卒年月不详。 他为东魏丞相、北齐奠基者高欢起家时的‘苍头’也就是家奴类型的私兵,侍奉高欢、高澄、高洋、高演、高湛、高纬这些北齐历代君王,死在他刀下的王侯将相不计其数。 刘桃枝的特点是谁在皇位听谁的所以无论换了多少主子都屹立不倒,北齐皇位每一次更替都十分血腥可刘桃枝就是凭着这样的立场被新主子重用。 “兄长认为这什么邺枭的老大刘桃枝接了此次刺杀的生意?”宇文温有些不相信,所谓树倒猢狲散齐国没了这邺枭的人心怕也是散了说不定只是几个成员组队‘接单’。 眼见着宇文明也不是很确定他继续说道:“听说这刘桃枝后来还封了王自从四年前齐国灭亡之后便再无消息,要么是被仇家灭了要么就是带着毕生积蓄隐姓埋名养老,他除非老糊涂了才重出江湖。” 刘桃枝能在暴虐的高氏手下历经几任皇帝不倒凭借的就是圆滑变通,这种人能有机会退隐安度余生就不会再想着‘发挥余热’又在刀尖上舔血。 宇文明说出自己的看法:“齐国末年滥封王爵只要是皇帝看得上眼的伶人、小贩、泼皮都能封王,刘桃枝封王时那名号已经不名一文,他服侍高氏数十年手上沾满鲜血想要复仇的仇家不在少数。” 他认为刘桃枝有可能为了躲避仇家依附在某个权贵或世家门下,那么为新主人做些事也是避免不了的。若是刘桃枝领着邺枭投了哪家。那能出得起价的可不会是一般人。 宇文温想了想面色凝重:“兄长是猜测雇下这帮人的也许是杨坚?可能以后还会来对付我两个?” 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以历史来看杨坚登基后猜疑心甚重到了中后期将从龙的许多元老以各种理由弄死但大多是‘拉出去砍了’或者‘留你全尸还不谢恩’这种流程,从未见有类似雍\正用‘血滴子’暗杀臣子的传闻。 不过这时代已经因为自己的到来开始变化,杨坚情急之下不折手段倒也有可能。 宇文明觉得有可能确实如此但还是没有确凿证据:“也许吧,或者是信州总管府抑或是柳庄雇的也说不定。” 信州总管府治下各州在长江三峡一带,宇文温觉得北地的邺枭吃饱撑了跑到这里来揽活还不如原地投到以邺城为都的‘东周’朝廷下方便。 不过蜀国公尉迟迥未必看得中这些落水狗所以最大的可能是杨坚这边某个世家门阀雇了他们,当然刘桃枝未必参与其中也有可能是部分旧成员,但宇文温认为若是刘桃枝还活着那肯定不会再掺和这种事。 “那兄长得小心些,正所谓‘不怕贼不来就怕贼惦记’兄长身为主帅要多张个心眼。”宇文温先发制人。他知道兄长拉自己到这里来又说了许多话大约就是要敲打自己。 “我说的是你!不然说了许多话是为何?你成日里就带着几个随从在城里乱转拈花惹草...” 宇文温听着就不乐意了他何曾在城里拈花惹草过,兄长这话说得好像他是那什么恶少带着几个家丁光天化日之下当街调戏小娘子结果‘多行不义必自毙’被某少侠‘为民除害’最后‘暴尸街头’。 “还说没有!”宇文明低声训斥道,他看了看外边强忍着戳弟弟脑袋的冲动开始审问:“你昨夜把那梁国公主给弄到哪里去了!” 昨夜宇文明坐镇宫中指挥平叛,梁国皇室得忠心禁军保护没受乱兵惊扰可是后来清点人数的时候发现少了个九公主,听服侍九公主的宫女说变乱开始之后她便在寝宫里消失没了踪影。 九公主虽然只是数日前才回到宫中但怎么说也是皇家血脉所以宇文明发动士兵们寻遍了宫里每个角落,折腾了大半夜结果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大家都认为那命苦的九公主是给乱兵害了性命只是不知抛/尸何处不过宇文明总觉得此事和弟弟有莫大关系。 宇文温听得兄长发现不对也不遮掩:“萧姑娘以为自己入宫给她阿耶招来祸害自责不已便在凉亭上吊,那时我正好从地道出来往竹林堂冲去给撞见救下了。” “然后你就把人家给顺手牵羊了?”宇文明无奈的看着弟弟,这小子成日里和那萧姑娘纠缠不清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新娶不到一年的弟妹貌若天仙还不知足又弄了个姓杨的寡妇做妾。这小妾刚生下小侄子没两个月又招惹上别家姑娘了。 眼见着弟弟不置可否宇文明哭笑不得,昨夜弟弟心急火燎领兵入宫救他这让做兄长的宇文明感动万分可未曾料却是个手脚不干净的主。看样子这梁国公主迟早要给祸害了。 宇文明瞥了弟弟一眼心中叹道:罢了罢了,就当是萧岿为这场变乱交的赔礼,日后这对便宜翁婿自己斗法去吧... “话说回来你那小妾杨氏到底怎么回事,按小侄子的月份来看定然是在长安时好上的,她到底是何方人士?” 宇文温干咳一声随即东扯西扯宇文明见状也懒得多问免得让弟弟以为自己惦记着那小妾起了坏心思,兄弟俩走出门外宇文明再次强调了防范刺客的重要性后两人便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姓杨,寡妇,据说还带着个小女郎,长安...”宇文明喃喃自语着,忽然间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悚然而立,“太后?” 难道弟弟把那个据说是病故了的大周太后杨丽华给弄回家里做小妾了? 这画面太美宇文明不敢想象随即摇了摇头笑着自己否定自己:“想太多了,怎么可能...” 。。。。。。 “刘桃枝?”杨济听了宇文温的话若有所思。 宇文温见状开玩笑说是不是被吓到了,杨济闻言笑着摇摇头。作为‘千年老妖’他也大概知道刘桃枝的事迹不过他到未放在心上:丧家之犬能找到地方躲起来安度余生就算是不错了。 “恕在下直言。这刘桃枝名过其实。不过是把刀罢了。” 听得对方这么说宇文温也是点点头,刘桃枝的名气很大因为死在其刀下的王侯将相很多,但他对其‘业务能力’评价很低:这家伙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 常言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所以刘桃枝杀的都是皇帝要杀的人,说白了他就是个执行者是个刽子手,被杀的人知道大难临头也只能痛哭流涕要么求皇帝开恩要么诅咒皇帝不得好死没几个人想反抗因为反抗也没用。 刘桃枝就是把刀,不是凭着惊人的武技于重重护卫之中取目标首级,不是和对方恶斗上百回合取了性命,他杀的基本上就是被皇帝判了死刑的人。扮演的是“来啊,拖下去砍了!”之中那个砍人的小角色。 不屑归不屑但事实要面对,宇文温也不会狂妄到不把刺客当回事:“不过这刺客倒是麻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盯上一不小心就被捅上一刀。” 三国小霸王孙策就是一不留神给刺客重伤了英年早逝,争霸天下的梦想也随之消散留下大乔守活寡当真是作\孽,宇文温不想赴孙策的后尘英年早逝让家中貌美如花的妻妾变成未亡人所以该注意的也得注意,齐国灭亡剩下一些残余势力也得多个心眼提防。 他不由得想起原先时代里冷战结束那个红\色\帝国轰然崩塌之后强力部门面临的问题:苏\联解体后许多有战斗经验的老兵、特种兵、基层军官没了效忠的对象自己也无法融入普通生活于是选择卖命。 有卖命给黑\帮做保镖、打手甚至干脆变成黑\帮的,有参加雇佣兵为了金钱杀人的,有的则是参与地区冲突成为大大小小军事组织头目妄图实现自己野心的。 邺枭,很拉风的称呼但宇文温根本就不会被吓到。在这个没有狙\击枪、导弹、遥控炸\弹的时代所谓刺客的威力也就那样没必要小题大作。 两人讨论片刻之后决定采取外松内紧的方法防范,成立日让护卫们绷着神经两三日还行可久了就会松懈。所谓千日防贼的难度就在这里。 “对了,那枇杷寺小沙弥悟明的师父好像是葬在什么牛木寺?” 杨济说是葬在江陵城北的牛牧佛寺附近,那日陈军冲入枇杷寺欲对寺内女子行不轨之事老住持阻挡时惹恼了士兵被乱刀砍死,也就是在那时宇文温领着新军在北面湖边登陆。 当晚宇文温率军袭击南边的江津戍,因为料定次日陈军必回来犯故而在清晨连同寺里的女子们乘船转移,考虑到老住持的遗体会被陈军毁坏泄愤故而小沙弥悟明带着师父一同转移。 长湖的西部毗邻古刹牛牧佛寺,想到枇杷寺年久失修也没什么僧人,杨济便劝悟明将老住持安葬在牛牧佛寺附近,一来不远处死佛门净地有人照应二来葬在佛寺附近日后也有同门能够帮忙料理坟茔。 杨济带着悟明到牛牧佛寺交涉相关事宜,寺主持倒是好说话得很,在杨济等人的协助下很快老住持便在附近安葬而悟明则搭了个草庐要为养育自己十余年的师父守墓三年。 “这样说来,过几日去牛牧佛寺时也可顺便看看这位小师父了。” ‘去牛牧佛寺?是带萧姑娘去吧...’杨济心中苦笑,他知道眼前这位平日里根本就不踏足佛寺现在要去的话也就是为了纾解萧姑娘心结。 “臭着个脸做什么?眼见着本将沾花惹草眼红了?”宇文温促狭的说着,“你来到这世间十余年了就没成想过成家么?” “成家?”杨济喃喃自语,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魂牵梦绕的倩影,那是他订了亲还未过门的妻子,在那一世明末动荡的年代建奴入寇山东,未婚妻眼见城破为全名节自尽后他的心也已经跟着死了。 宇文温见杨济黯然神伤的样子叹了口气随即拍了拍他的肩膀:“往事已矣何必如此。” “可以先谈着,有了女友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六十五章 子胥渎 数日后上午,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江陵城北郊一队人马正向北行进,队伍中有一辆马车里面坐着据传已经失踪多日的梁国公主萧九娘。 “萧姑娘若是头晕便说,本将让马车停下歇息一会。”宇文温骑着马靠近马车车窗说道,今日他抽空带着萧九娘到江陵北面的牛牧佛寺上香顺便让得道高僧为她祛除‘厄运’。 因为江南风俗认为二月出生者不祥的缘故,萧九娘认为自己出生于二月所以接连克死了多位亲人最近差点连阿耶也克死所以选择自尽,虽为宇文温救下但依然自责不已。 她坐在车上掀起窗帘轻声说无妨,见对方点点头策马行进便愣愣的看着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若是他已有妻室了该如何是好...” 对方这几日来对自己的心意她都明白也有了憧憬可就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至于这位年轻将军是否有了妻室她一直不清楚,她也没好意思问宇文温。 有次她遮遮掩掩的问起同住一个院子里的王家娘子顾氏可对方也是惘然的摇摇头表示不知道,至于王掌柜她是不好意思问的,那位成日里跟着宇文温的张鱼滑不溜秋的一听得话里有话便岔开话题。 “这般躲躲闪闪,所以他定然是有妻室的么...”萧九娘喃喃自语,数滴泪珠滑落下来,她兀自在车里伤感而宇文温也在纠结,在纠结一个历史谜团。 “依然是有姓无名啊...”宇文温喃喃自语策马向队伍前列跑去,他‘斗胆’问过萧姑娘的芳名对方却说从小到大阿舅都叫她九娘从未听过名为何物。按着惯例姓氏加排名称作萧九娘倒也能起到姓名的作用。 历史上萧氏嫁给晋王杨广成为晋王妃后来成为皇后又经历一番坎坷最后以八十岁高龄去世。可各种史料里记载的都是萧氏并无具体名字。宇文温原以为如今见到真人能得到答案可依旧落空了。 ‘或许她阿耶根本就不想提起这不祥之女的名字吧。’宇文温如是想,历史上若不是隋帝为次子晋王杨广娶梁国宗室女为妃,这个落入民间的金枝玉叶也许就无声无息的消失在历史长河里了。 大隋要和梁国联姻得选个吉利的公主可梁国未嫁的宗室女们占卜均是不吉,梁帝萧岿急得满头汗才想起来还有一个女儿在小舅子那里便接回宫‘救火’,这名‘不祥’的女儿占卜结果为大吉便成了晋王妃,落地凤凰再度飞上枝头。 宇文温没有纠结多久便放松心情和主动请缨作为护卫的杨济聊天开玩笑说他骑术太差以后如何领兵冲阵,杨济刀法出众步战生猛可骑马就露陷,代步可以但是要骑射或使槊完全就是门外汉。 听得对方这般调侃杨济也只得笑笑。他********放在操练长刀兵上没空去练马术,若不是今日听闻宇文温外出他担心那什么‘邺枭’半路行刺厚着脸皮随行的话早就在军营里督促新兵操练了。 远处出现一条河流,自西向东注入东面的长湖,一条石拱桥横跨南北两岸官道便是在此处凭着石桥过河,此时正有牛车过桥他们便停在路边等候。 眼见着牛车咯吱咯吱慢悠悠的过桥,郑通及时展现他的‘学识渊博’为宇文温解闷:“这条河源自江陵城西北的赤岗,向东于城东北处入湖,此河名为子胥渎据说为春秋时楚国开凿后来伍子胥率吴师伐楚将其疏浚世人便称之为子胥渎。” 自从那晚带路成功后郑通清闲了好几日,待得宇文温今日有空外出随意问了他是否要‘顺便’后便跟着骑马出城了,虽然骑术不精但是用来代步到是没问题。 “子胥渎?”宇文温似乎记得后世里关于这名词的解释是一条勾连长江和汉水的古运河。他看了看这条不算大的河流觉得也许是自己记错了。 “这条河雨季不发大水么?” 郑通说自然是会发水不过上游已经筑坝拦水否则雨季时河水暴涨河面两岸的农田也早就被水淹了,荆楚之地水网密集要想开垦农田并护住那么兴修水利必不可少。 “湖广熟天下足....”宇文温看着四周一大片水田不由得感慨着。湖广之地大开发渐渐成为粮仓得要到两宋之之际,现在的湖广之地还远远不能称之为天下粮仓。 “湖广?不知郎君所说湖广所谓何意?”郑通注意到宇文温的话里有个陌生的词语便问道。 “江南水网纵横,湖泊广布。”杨济在一边‘解释’,“湖广想必是统军的简称了。” 磨蹭了许久一行人总算过了桥,宇文温让车队停在路边他在杨济的带领下步行往东侧一处河边小土坡走去,那里遍布坟茔而坡边有一个小草庐,为师父守墓的小沙弥悟明便是住在里面。 看着满地的白色招魂幡宇文温有些不自在,如今是烈日当空一大片坟茔看起来还没什么可要是到了晚上... 想想若是自己孤身一人住在小草庐而外边是飘荡在坟茔内的零星鬼火(磷火),此情此景让宇文温觉得不寒而栗:待一个晚上都够呛要是住上三年... 杨济介绍说此处为附近村民安葬逝者之地,有山(小土坡)有水(子胥渎)算是个不错的地方,牛牧佛寺离此处不远也多亏得住持帮忙说服村民让出位置来给枇杷寺老住持下葬。 这次拜访杨济还带来了一卷铺盖和一些生活用品,他们在江陵不会驻扎太久所以趁着还能帮些忙便把过冬用的被褥一起带来了。 “多谢宇文施主、杨施主相助。”面色憔悴的悟明行了个礼,宇文温看他的模样有些心疼便说无论如何得保重身体,这一守就是三年可眼下没到三个月你就这模样怕是熬不过今年了。 “贫僧自幼跟着师父游走四方风餐露宿苦惯了,亏得寺里的师父们照应可比以往化缘好得多。”悟明面露坚毅可说话底气不足,听起来如同勉强吃饱的饿汉有气无力。 “无妨,本将一会到牛牧佛寺上香把香油钱多许些也好让寺里的师父们对这里用点心。”宇文温说完轻轻拍了拍悟明的肩膀,他不敢用力就怕把这风吹就倒的小师父拍散架了。 “多谢宇文施主...”悟明又行了个礼,语音哽咽,杨济扛着一卷铺盖进到草庐帮他铺着,草庐窄小故而宇文温在外打量着四周情景。 当然坟茔是没什么看头的他看的还是旁边的子胥渎,河水奔流向东注入远处的长湖他看着此情此景真想放声大喊:“逝者如斯夫!” 待得整理完毕宇文温、杨济和悟明又说了些话便告辞而去,悟明看着他们的背影双手合十面色虔诚:“宇文施主、杨施主,愿佛祖保佑你们一世平安。” 。。。。。。 牛牧佛寺前,知客僧领着宇文温以及萧九娘等人入寺礼佛,护卫李石磨则是和几位同袍将沉甸甸的香油钱抬了进去。 有如此虔诚且大方的施主来上香那寺庙住持自然得出来寒暄,听得宇文温说身边的姑娘厄运缠身想祈求佛祖帮忙住持大师自然是表示‘正邪不两立’定要召集高僧做法为女施主祛灾。 眼见着萧九娘在一间开放的禅房旁听高僧诵经念佛宇文温带着张鱼在房外等着,眼见着四周无人低声吩咐道:“多几个心眼,莫要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让什么奇怪的高僧把萧姑娘祸害了。” ‘一字僧,二字和尚,三字鬼乐官,四字色中饿鬼’这是让他记忆犹新的俗语来自于水浒传,所以不管去到哪个庙里都是心中警惕,这年头野和尚多得很一不小心就被祸害了。 例如什么送子,某些寺庙是让前来求子的女施主在寺里禅房住上一晚‘吃斋念佛’以示诚心然后回去月余便真有了身孕,对于这种‘送子’宇文温可是冷笑不已:送子?借\种吧魂淡! 因为对佛家经书完全不通,宇文温让颇通佛学的杨济和住持聊天他自己亲自为萧姑娘‘护法’,主仆二人就这么在禅房外等了不知多久,正当宇文温被诵经声喃得差点看破红尘之时萧九娘完成祛灾走出房来。 她看上去气色明显好了许多,眼见宇文温上前嘘寒问暖便面露微笑:“多谢将军,我没事了。” 宇文温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总觉得对方还是有心事,因为看上去祛灾似乎还不彻底他心中琢磨着来日方长慢慢再疏导。 着此行目的已经达到他也不想久留就此拜别住持回城,宇文温策马走在马车边安慰着萧九娘:“姑娘莫要心忧,官家吉人天相非邪魔外道所能侵害。” 一行人再度来到子胥渎边,眼见着石拱桥就在面前不远处却看见桥南边尘土飞扬似乎有马匹正在向这边疾驰,因为桥面拱起正好挡住视线的缘故没能看得真切。 开路的杨济等人见状暗暗注意宇文温也示意护卫们警戒四周,就在这时那边一声呼啸窜上天空听上去像是一只响箭在发出信号,宇文温闻声心中一凛: 一只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这莫非是伏兵动手的信号?!(。) 第六十六章 绝望 “有埋伏,大伙小心!”宇文温也不管是不是虚惊立刻开口大喊,话音刚落拱桥上冲来一骑大喊着让路,那人身后又跟着一骑见着面前一队人马正好在官道上挡着便张弓放箭。 “让开!莫要挡道!” 那一箭原本是射向一名随从可他躲过却正好射中拉车驭马的左眼,驭马吃痛之下嘶鸣一声猛然发力不顾车夫呵斥拉着马车向前冲,宇文温见状大惊策马跟上前却慢了半拍。 先前一骑已经冲下石拱桥眼见着马车迎面冲来破口大骂就要拔刀,未曾料面前闪出一人双手持刀奋力一挥将马前腿斩断,胯下坐骑向前一栽连带骑手扑向地面。 紧接着的骑手策马就要去撞那人可对方身形敏捷侧身躲过接着回旋一斩将马腿砍断,只听扑通一声他连人带马撞到地上。 “跟我来!”杨济大喊着,他接连砍翻两名骑手顾不得这么多领着身边人快步冲上石拱桥御敌,冲上桥面举目望去南面已有十余骑接近拱桥而他们身后是数十骑兵紧追不舍。 “莫要走了逆贼!”骑兵见桥上有人便高声喊叫,杨济见状心中立刻有了分晓:疑似追兵的骑兵是安州军,前头的大约是前几日不见踪影的策划兵变主谋或者党羽。 “快,拦住马车!”杨济让人转身去拦受惊的马车,对方不是袭击自己的那还好办只要把萧九娘转移然后把马车堵着桥他们就无路可逃了。 计划很好可事与愿违,那十几骑正是夺路狂奔之际眼见着逃生之路被堵急得快马加鞭有的则弯弓搭箭向挡路的几个人射来,亏得平日里训练有素杨济和几名士兵就地一滚躲开可道路也让开了。 跑在前边的骑手瞬间边冲到桥边随即向桥顶窜去。只听嘭的一声他和刚好和对面冲上来的马车撞了个正着。马车重量大在两者对撞之时占了优势反倒是他连人带马飞到一边。 已经冲到桥边的骑手们见状向桥两边旷野转弯却有两骑止不住径直撞了上来一样是连人带马撞飞。拉马车的驭马和马夫接连受了三次撞击也被撞得血肉模糊,驭马倒地死去连带着停在桥顶的马车失去平衡侧倾大半截车厢伸出桥沿悬空,坐在里面的萧九娘尖叫一声滚落出来。 就在即将坠河时她一只手紧紧攀着车厢门框,宇文温此时已冲到桥边滚鞍下马快步上前就要去救她,正在这时只听一声巨响,众人闻声望去只见石桥西侧、子胥渎上游一道巨大白浪呼啸扑来。 宇文温见状大惊,他搞不清楚为何此时会有传说中的‘水攻’出现,原以为萧九娘即便坠河也能马上捞起来可如今这水攻一来天知道会被冲到哪里去。再说被大水裹挟着水性再好的人也会有性命之忧何况面前的柔弱女子。 “坚持住,我来救你!”他大喊着冲上桥要去拉对方,而萧九娘先是看了看那咆哮而来就要到眼前的大浪随后又看向面色焦虑冲向自己的年轻郎君。 那是这个世界上除了阿舅外对自己最好的男子,是他在枇杷寺救了自己然后派人帮自己去找阿舅,是他让人护送自己回家免遭恶贼毒手也是他二话不说带着自己闯宫认亲,是他救下已经上吊的自己后来又想方设法让自己开心。 所以我不能再害他...我已经克死了许多人,不能再克死他... 一丝笑容浮现在她脸上,萧九娘眼中溢出泪花:“将军,别了。” “不要松手啊!”宇文温见她含泪笑着心知不妙声嘶力竭的喊着,萧九娘如同没有听见一般松开了攀着车厢的手。像一朵黯然凋谢的桃花般摇曳着向下落去。 死了也好,就不会再害人了... 她忽然觉得手上一紧抬头望去却是已经悬空的宇文温紧紧抓住她的手。而他另一只手则紧紧攀在桥沿上。 “我说,你为何这么傻!”宇文温大声呵斥着,浑然不故即将而来的危险。 “你为何这么傻...”萧九娘愣愣的望着他喃喃自语,泪水划过面颊,两人就这么对望着,呼啸而来的大浪将他们吞没。 子胥渎上突如其来的大水顺着河道呼啸而过席卷一切,石拱桥瞬间被摧毁而挂在上面的宇文温连同他抓着手的萧姑娘也没了踪影。 原先正策马疾驰想要抢过桥去逃命的十几骑已调转马头向两边转向在河沿堪堪停住,结果这大水一来有靠得河边太近的直接就被卷走几个。 杨济愣愣的看着那已经断成两截的石桥,他亲眼目睹了宇文温为了救人不顾即将扑来的大浪结果被卷走,可就算如此他依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没了?就这样没了?”他面色惨白的喃喃自语着,如同没有灵魂的躯壳般伫立不动。 他不是这个时代的人,确切的说他的灵魂不属于这个时代,杨济‘生前’为明末人士,万历四十五年生于山东沂州,崇祯十五年清兵破城杨济自杀殉国未曾想竟莫名其妙的附身在一千多年前这北周时期的一个小乞丐身上。 杨济以新的身份生活了十余年却始终无法融入这个时代,他回不了魂牵梦绕的大明也回不到硝烟弥漫的沂州城头看着一系列历史事件的发生却如同一个迷路的孩子般无助,就在即将绝望之时他遇见了自称为‘宇文温重生’的宇文温也就是方才被大水卷走的人。 眼见着对方有了‘一千年的感悟’要重振大周河山他不关心,他关心的是对方和自己一般有着千年的见识,杨济没有君临天下的野心可若是宇文温能做到那个位置那么他的心愿也就有机会达成了。 ‘封侯非吾意,但愿海波平’大明戚少保的诗句是杨济的心声,那一世他没能救下大明没能救下她,这一世他要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不再受边患之苦。 宇文温对练兵有独到见解而且实效非同寻常,有众多奇思妙想也有快刀斩乱麻的决断,有许多见解甚至是他从未听过而听过之后又觉得非常有道理,杨济觉得这样的人值得誓死相随。 然而承载着自己梦想的男子就这样没了,他的梦想也就这样没了,那他活在这一世还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为什么...”杨济绝望的喃喃自语着,一名逃命未遂的骑手见他提刀呆立不动而自己手里只有匕首,眼见着追兵逼近他便冲了上去要杀人夺刀保命,追兵已经把他们包围在河边只能下马跳河逃命。 那人想着大水已过现在跳到河里潜到下游去之后凭着武器护身便可以逃命,握着匕首径直冲上前就要刺人却见刀光一闪被拦腰砍成两截,失去意识之前看到了挥刀砍过身躯的男子转过头来望着自己,那男子目光冰冷杀意沸腾。 “呜啊!!!!”一声咆哮在旷野里响起,面露疯狂的杨济挥刀冲向那些骑手,长刀之下没有三合之将,寒光闪闪的长刀如同游蛇般在他身边闪动将任何胆敢阻拦的东西斩成数段。 血光飞溅之间片刻之内有十名试图接近河沿跳河逃命的骑手被他连人带马砍翻,甚至连跟着他在河\南岸边的士兵也差点被误杀。 一截断臂落在他面前,杨济定睛一看那手臂上刺着一只怪鸟,他听宇文温说过这标记意味着此人为邺枭的成员。 “邺枭...都是尔等!”他挥刀将这手臂砍成肉酱,事已至此他大约是明白怎么回事了:这些邺枭护着潜伏城中躲避搜捕的叛逆主谋或党羽在今日出城北逃,另有人在子胥渎上游待命等这些人发响箭后边破坏水坝摧毁石桥让追兵无法过河。 时间掐得很准逃命的放出响箭示意放水断路后却碰巧遇上了他们一行,被马车所挡没能及时过桥结果堤坝已经破坏大水冲来将石桥摧毁,连带着将救人的宇文温也卷走了。 “邺枭,吾不把尔等斩草除根誓不为人!”他仰天长啸,胸中愤懑之气发泄一通后总算是恢复了一些理智。 “幢主,幢主!”一名士兵不顾一切的抱着他大喊着,“先去救统军啊!” “救人?对,救人!”杨济回过神来,四下张望片刻向一匹无主之马跑去,原先在后追赶的骑兵们此时已经来到面前,他们已看到石桥这边发生的激战故而判断面前几人并无恶意。 “杨队主,方才那桥上。。。”领头将领问道,他认得这个宇文统军麾下人物不过印象还停留在队主这个军职,方才大水在眼前河道呼啸而过时他也是惊得目瞪口呆,眼见着有马车停在桥上一齐被冲走他觉得有些担心,担心上面有什么大人物。 老天爷,莫要是那宇文统军啊... “是宇文统军被那水冲走了,快去救人!”杨济大喊一声随后翻身上马沿着泥泞的河边向东疾驰而去,那将领闻言一愣随即面色惨白,亏得身边人提醒才回过神来赶紧安排人将面前几个被堵着的骑手捉住他自己亲自率人向东面循着大水冲刷的方向跑去。 这宇文统军要是有了什么三长两短的话使君那里...总管那里可没办法交代啊!(。) 第六十七章 挣扎 宇文温在水中打着转只觉得自己如同怒海中的一叶孤舟上下翻腾,方才大水袭来瞬间他把心一横松开攀着桥沿的手一把将萧九娘搂在怀里落入河中迎接冲击。 水势凶猛瞬间就把他俩吞没,那一刻宇文温只觉得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往他身上一拍差点没能搂住怀中人,接下来双耳俱是水声他开始随波逐流。 宇文温搂着萧九娘尽量将她护着而自己则接连不断的受到撞击,身上各处不断有疼痛感传来他也只得咬紧牙关撑着,河水包裹了全身只能憋着气不敢呼吸。 眼见着即将憋不住时忽然感到河水从面上褪去他睁开眼一看已经浮出水面赶紧大口呼吸,眼见着怀中姑娘双目紧闭便摇了摇总算是见其睁眼心中也放心不少。 “快喘气。”宇文温大声喊着,他怕一会又会被卷入水面下赶紧让对方抓紧时间呼吸若有不妙也能有机会屏气。 “将军..”萧九娘惊魂不定的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面色惨白明显是受了惊吓,宇文温没空说废话将她又楼紧了些:“莫要怕,有我在!” 大浪涌来再度将他们裹到水下,两人抱在一起打着转翻滚着,宇文温见着在自己前面的萧九娘就要撞到一处凸起的石头赶紧一转用自己的后背来做缓冲。 碰撞的一瞬间他只觉得后背一疼差点背过气去,勉强搂住怀中人挣扎着浮出水面刚喘了几口气又被水裹着沉下去历经数次沉浮最后总算是浮在水面上。 这种随波逐流的感觉他也有过,那是一次和朋友乘双人皮划艇漂流结果中途翻船他被水流冲了数百米,当时身穿救生衣头戴安全帽还不觉得怎样如今来个无防护版的随波逐流当真是被撞得够呛。 “没事吧?”宇文温问道。怀中人明显是受了惊吓了不过神智还算清醒。她看着宇文温微微点头时不时咳嗽几声看样子是呛了几口水。 “我没事...”萧九娘刚说完又是一波浪涌来当头泼下。她猝不及防之下又呛了几口水。 因为有之前漂流落水的经验宇文温没被呛到。眼见得水势平缓下来他向两边看去只见自己两人顺着河水飞快的向东冲去,原本高出河面不少的河岸如今已被大水没过。 前方水面出现半截树冠看样子是被大水淹了接近没顶的树木,宇文温寻思着被水裹一路漂流不太安全便搂着萧九娘奋力游过去抓住一根树枝。 眼见着稍微摆脱了困境宇文温刚要松一口气却见萧九娘面色惊恐的望着树枝,他转头看去心中一凛:那树枝另一端盘着一条黑白相间的长蛇正吐着信子瞪着黄橙橙的眼睛望着己方。 身上是黑底白环还是白底黑环?头呈三角形......是毒蛇! “没事,我们不吭声就没事...”宇文温低声说着,那蛇是怎么出现在树上的不知道,兴许同他们一样是为了避水才侥幸攀上了这树冠,他觉得大难临头之际那东西出于本能也不会傻到同归于尽。 然而他算错了。那条蛇似乎是被激怒吐着信子顺着树枝爬了过来,宇文温无奈只能放手可对方明显不打算放过他直接一窜向着面门冲来。 宇文温眼疾手快一把掐住扑到面前毒蛇的蛇头随即手腕被蛇身死死缠住,萧九娘见这一条长蛇就在眼前吓得花容失色而宇文温也是鸡皮疙瘩起一身,眼见着那蛇不死不休的样子他心一横直接张嘴对着七寸附近咬去将其咬成两截。 没了头,蛇身便软了下来从宇文温手腕上脱落,他怕那蛇头不死便将其奋力扔开随即用水抹了抹嘴血迹,眼见着萧九娘脸上沾着几滴血便用手指将其一一清掉:“有我在不用怕。” 对方惊魂未定的点点头,他将其护在怀里而后背则向前迎接冲击故而看到的景象都是飞快向后倒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水势变缓他只觉得周围一松转头望去却是已经进入一片湖泊里。 子胥渎是向东流入江陵东北处的长湖,如今河里突发的大水入了长湖就如同长江入海再掀不起大的波浪。宇文温往西侧看去只见湖岸就在不远处。 “没事了,如今进到湖里水势变缓不会有事了。”宇文温安慰着怀中的萧九娘。对方看看左右发现身处湖中心情渐渐放松,然后面色一红便挣扎着要推开他。 宇文温以为对方误会自己无端揩油便解释说他并无恶意,眼下离湖边还有一段距离他先带着游到岸边才敢松手。 “我...我会水...”萧九娘音如蚊鸣细若游丝,宇文温脑子有点转不过弯奇怪的问道:“这里又没有版主,水贴又怎么了?” 话刚说完便愣住了心中诧异不已:‘咦?我怎了,莫非脑子被撞坏了?又不是论坛发帖扯什么版主啊!’眼见着萧九娘莫名其妙的看着自己便回过神来:对方是说会游泳。 他有些尴尬的放开对方,刚想着再安慰几句只见萧九娘猛然下沉似乎是水中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拖她,宇文温大惊亏得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对方。 “救..救命...有人在扯我脚...”萧九娘大喊着,她面色惊慌的扑腾手挣扎着要浮在水面却被接连呛了几口水,宇文温见状急得不一头扎进水里去‘斩妖除魔’。 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东西扯脚!魂淡,敢乱来就算是水猴子都不放过! 他在江陵城里听说周边水里有水猴子出没,专门趁着孩童戏水时从水底游上来捉住脚往下扯把人溺毙后拖回老巢吃肉,若是大只水猴子甚至连成年人都能拖到水底,说的人绘声绘色听的人是胆战心惊。 宇文温会游水所以如今可不管水猴子无论是什么东西敢害萧九娘他都要发飙,手上没有武器但他有牙齿,正要遇见水猴子就算逃也逃不掉还不如奋力一搏,扔下一个弱女子为诱饵自己逃命这种事情做不出来。 潜入水中睁眼看去发现是个男子在水里扯着萧九娘右脚看样子还要向上攀,那人似乎不会水眼见着要溺亡了见着东西就抓结果抓到萧九娘,宇文温发现这人他不认识也就是说有可能是那些要夺桥逃亡的骑手于是恶向胆边生。 你不是自己人,那你就不要做人了! 眼见着那厮顺着腿要往上摸去宇文温恶向胆边生瞬间游了几下钻到其身后一手掐出喉咙接着一拳打在对方面颊,只见数个大气泡从那人嘴里冒出接着攀住萧九娘的双手放开胡乱扑腾着。 宇文温入水时憋了一大口气而对方似乎当时就已经快不行了再这么一折腾没坚持多久便全身僵硬向下沉去,宇文温见状赶紧浮上水面换气。 眼见着萧九娘浮在水面上却脸色惊恐他出言安慰:“没事,是个恶人罢了不是什么水猴子。” “救,救命啊!”不远处一人正在水面上扑腾着呼喊,宇文温看过去却是个不认识的,那人没穿戍服故而也不会是追赶逆贼的安州骑兵所以他才懒得管。 “将军...他...”萧九娘看着那人面露不忍,宇文温看着她摇了摇头也不多说,对方明显不是好相与的自己去救人要是被反扎一刀那就是自作孽了。 眼见着那人扑腾的水花越来越小人也消失在水面上他有些不放心特地沉入水中望了一下就怕对方装作溺水实际是潜水游过来偷袭,水中视线不好但总算是没见什么东西往这边过来宇文温便浮出水面。 “没事,都...唔!” 话未说完他只觉得脚踝被什么东西抓住向下猛扯猝不及防之下呛了几口水,心中恼怒之下憋了一口气再次扎入水中睁眼一看只见一人正扯着自己左脚往上攀。 ‘还有完没完了!’宇文温心中大怒,再度‘恶向胆边生’弯下腰去要‘斩妖除魔’却愣住了,因为他看见对方是个光头。 死光头...咦,这不是悟明小师父么? 宇文温认出对方竟然是在河边为师父守墓的小沙弥悟明,情急之下没注意水中救人的忌讳就正面弯下腰去拉人结果被即将溺毙的悟明死死抱住动弹不得。 溺水之人出于求生本能会死命抓住身边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要救人只能绕道对方背后揽着脖子将其头部露出水面而不会被双手抓住,宇文温知道这个讲究可一时间没注意结果着了道。 若是换做平日他体力充沛时也还能挣扎着向上游浮出水面,可此次他先是在桥上救人后来又搂着人在水里被撞得浑身痛方才还在水中解决了一个恶人,现在体力已经有些不支而身上又扒着一个小子。 他的双腿被对方盘着无法动弹只能靠双手扑腾但明显克服不了两个人的重量向上游,体力耗尽而气也不多了,宇文温绝望的看着上方明晃晃的水面越来越远,他徒劳无力的伸出手向上乱抓却渐渐坠向黑暗。 再憋不住气呛了几口水后视线慢慢模糊,就在宇文温绝望之际只觉得手腕一紧似乎是有人抓住他的手往上拽。 ‘傻姑娘,你这样会被我害死啊...’(。) 第六十八章 直截了当 宇文温为救人却惨遭连累即将溺毙之际却有人扯住他的手往上拉,他不想连累那位救自己的萧姑娘却无力挣扎,原以为对方区区弱女子没力气把自己以及扒在身上的小沙弥悟明救起未曾想自己竟然在往上升。 他眼见水面越来越近便强忍着窒息感奋力挣扎终于在即将断气那一瞬间冲出水面,绝处逢生的宇文温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空气体验着重获新生的喜悦之情。 ‘差一点就挂在这里了...’宇文温如是想,待得气息平顺下来向一旁说道:“萧...小鱼儿!” 张鱼正在身边游着一只手还抓着他的手,双眼发红脸上满是水也不只是泪水还是河水,眼见着宇文温没事他哽咽着说道:“郎主,我还以为...” “将军!”游在一边的萧姑娘喊了一声,见着宇文温得救她也几乎喜极而泣,方才萧姑娘见宇文温被扯入水中急得想潜水救人却已是晚了,原以为这位好人就这么没了未曾想水里突然钻过一人将宇文温扯了上来。 宇文温笑着对她点点头随后回过神向张鱼喊着:“这是悟明小师父,赶紧救人啊!”悟明扒在他身上如今已是双目紧闭面色发青嘴唇发白也不是是生是死。 原本以宇文温现在的体力要在身上扒着个人的情况下浮在水面是不可能的事情可有了张鱼在就不一样,张鱼从小在江边长大是襄阳水军的老手水性极佳方才他就是凭着一己之力将宇文温和悟明从水里扯了上来。 无论吃了多少饭都是皮包骨的张鱼看起来弱不禁风可在水里却是力大无穷,如今他一手托着体重翻倍的宇文温依然能轻松的浮在水面上。见着郎主说那小沙弥悟明溺水他便仔细查探了一下。 “没事。我来救他。”张鱼沉着的说道。他用手按住悟明的人中穴另一只手在其身上不知道弄了哪里只听对方呜啊一声接连吐出几口水而双眼也睁开。 “这里...我没死?”悟明虚弱的问道,因为恢复了神智后也没再紧紧扒着宇文温,张鱼一手搀着他一手搀着郎主便要向岸边游去,宇文温怕他体力透支便推开手自己游。 萧姑娘因为身上衣裙浸在水里变得沉重游了一会便有些气喘吁吁,宇文温见状索性拉着她向岸边游去,张鱼拽着悟明跟在一边。 “你小子怎么也在水里?”宇文温有些奇怪,先前马车坏在桥上而大水冲来之时只有他和萧姑娘二人在石桥处,那张鱼按理来说应该还在后边。 张鱼说他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郎主和萧姑娘被大水卷走不过随后便跳入水中要救人。水流湍急他水性再好也只能自保却没能跟上,远远的见着两人被冲入大湖水势平缓后便上前救人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 “郎主对小的有大恩,主母也嘱咐过小的要护得郎主周全,张鱼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救郎主!”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萧姑娘听得‘主母’二字随即一愣接着挣脱了宇文温的手,她曾经安慰自己说宇文统军这么年轻也许没有家室所以往来频繁些也无妨可如今听得张鱼这么一说她便不敢再和对方有瓜葛。 舅娘昔日在时曾教导过她‘女子要守妇道’,平日里听得旁人绘声绘色说哪家主母是如何‘调教’小妾的事情也让萧姑娘心惊胆战,她没脸去勾引有妇之夫更怕做人小妾最后落得个凄惨下场。 刚挣脱的手随即又被紧紧抓住,宇文温不动声色的拉着她向前游,两人拉拉扯扯之间暗中较劲了几次后已是来到岸边。踩到了沙地宇文温有了力气他先走上岸然后拉着萧姑娘从水里出来,眼见着对方红着眼眶拼命甩手挣扎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个’‘公\主抱’转到一边芦苇丛后边去。 “放开我..”萧姑娘哽咽着在他怀中挣扎着。两人全身湿漉漉衣物贴身加上这么亲密的举动她觉得浑身上下都难受得紧。 “听话,跟我回去!”宇文温紧紧搂着对方说道,“跟我走,我来照顾你!” “我..我不跟你...唔唔唔”萧姑娘话还未说完便被宇文温强\吻,这一吻长得的直到她快要断气才结束,眼见着对方如此霸道她已是泣不成声。 萧姑娘觉得对方是除了阿舅以外对自己最好的男子,曾经懵懵懂懂的梦见对方骑着高头大马接自己过门的场景,可如今得知他有妻室也就意味着自己要么做个故事里那不要脸的狐狸精要么入门后被正妻整得生不如死,这两种结局她都害怕。 “你克过我了所以不会再被你克了,所以我要纳你入府做小!”宇文温直截了当,正所谓不服就干生死看淡,看中的姑娘既然未婚嫁那我就要了又怎的! “我我..”萧姑娘被这么直截了当的话震撼得哑口无言,她还以为对方会甜言蜜语说些什么买个宅子给你住下衣食无忧我偶尔来过个夜等等,未曾想就直接了当说要“纳你入府做小!” “行还是不行给个话!”宇文温继续咄咄逼人,“你点了头那就跟我回去,回到府里我便让夫人也点头和你做姐妹。” “可是...唔唔唔”萧姑娘话还没说完又被强\吻,她挣扎了一阵之后便紧紧搂着对方,一边的张鱼未曾料这两位刚上岸就平白无故的爆出火花窘得不敢往芦苇丛那边看而原本挣扎着要起身的小沙弥悟明听着那边动静两眼一翻索性‘昏死’过去。 远处传来马蹄声似乎有人策马往这边过来,宇文温担心有变赶紧让萧姑娘回到水边接着招呼张鱼上前准备迎敌,他们在湖边要逃也只能往湖里逃若是对方不怀好意又带着弓箭的话那就逃不掉了。 虽然按照先前情况来看己方人多势众可那些被追的人万一慌不择路往这边跑过来也有可能,方才在水中的肯定就是其中的两个,宇文温决定按照最坏的打算应对。 有几匹马出现在湖岸边上,骑马之人似乎见着了他们便掷鞭下马急冲冲的跑了过来,一路上坎坷难行又是下坡兼之四处是滑溜溜的野草那些人跑着跑着变成了连滚带爬。 “统军!”当先一人大喊着跑来远远看上去似乎有些像杨济,宇文温正要自嘲阴沟翻船却见得对方似乎眼角闪光一脸沧桑的样子如同倚门远眺期盼夫君归来终于见到人的娘子一般。 ‘特么你什么表情!我又不是你什么人这么肉麻做甚!’宇文温心中大惊,先是一阵鸡皮疙瘩起然后就是恶寒,他觉得对方那表情若是换在自己夫人尉迟炽繁或者侧室杨丽华亦或是萧姑娘的话他就张开双臂迎接拥抱,可你个浓眉大眼的男人想做什么? 宇文温右脚暗地里蓄力就等着那厮扑上来时一脚踹翻,此时此地他终于弄清楚了一件事:这家伙有问题! 明白了,我明白了,我特么终于明白了!说什么心已死,说什么和那一世的未婚妻海誓山盟,说什么唯一心愿是‘封侯非吾意,但愿海波平’这都是骗人的。 你小子看上我了,你有龙阳之好! 就在宇文温以最强烈的恶意揣测迎面跑来的杨济是否有龙阳之好之时,杨济来到面前停下弯腰双手扶膝大口喘息着说道:“统...军,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嗯...本将没事,好得很。”宇文温心中警惕的回答道,他紧紧盯着杨济就怕对方来个熊抱接着来个激情四射的表白什么的他就要踹人。 眼见着宇文温没事杨济放了心他忽然觉得眼角有些湿润又不好当着众人面擦拭便装作抹脸遮盖过去,眼见着对方和张鱼都是全身湿透赶紧脱下衣服:“统军赶紧换上小心着凉。” 宇文温见他脱衣服差点一个飞踹后来见着如此说便回过神:他四个落水浑身湿透要是上岸后吹了风怕是要着凉生病,自己和张鱼在军营里锻炼了几个月扛得住可萧姑娘未必顶得了,还有那个营养明显不良体质虚弱的悟明看起来也有点悬。 顾不得那么多礼数宇文温让赶来的士兵们赶紧脱了衣服给后边那两位更换,一番折腾之后总算是更换完毕他便披着新换的衣服来到岸边坡顶。 “没事吧?”宇文温问萧九娘,从刚才上坡开始他一直牵着对方的手结果上到坡顶萧九娘赶紧挣脱,如今听得宇文温问话也不敢吭声只是默默的点着头。 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再多说什么,举目望去子胥渎两边一片泥泞,方才那场大水将两岸能冲走的全部都冲走了,远处那座石拱桥已经断成两截,沿河的树木全部被连根拔起,他回头看看湖面只见一大片杂物在水面上漂浮着。 ‘还好河段不是很长,要不这一路冲下来我可就完蛋了!’宇文温心有余悸,被河水裹着到处乱撞要是撞到头部失去知觉那就只有溺死的下场,他搂着萧九娘在水中沉沉浮浮被撞得身上快散架但好歹头部没有受伤。 这真是老天保佑了,不过还有另一个问题他百思不得其解。 “小师父,你为何会在湖里?”(。) 第六十九章 中招 宇文温很奇怪小沙弥悟明怎么会出现在湖里,他正要问话却见对方摇摇晃晃的向河边跑去,不顾他人阻拦要下河涉水到对岸。 抬头望去,子胥渎北岸远处原本那一片坟茔之处塌陷了许多,就连原先那座小土坡也塌了一些原本立在坡边的草庐已没了踪影,看样子这一场大水摧毁的可不止石桥。 “不会吧...莫非老住持的墓....”宇文温看着远处那一片狼藉有些不可置信,水攻竟然有如此威力。 石桥被毁子胥渎的水位还很深所以急切间过不了对岸,宇文温示意旁人将悟明拉上岸仔细询问究竟出了什么事,悟明失魂落魄的说出方才发生的事情。 他是被那突然出现的大水冲下坡的,当日选定师父埋葬地点时因为坡上已有坟茔故而选在坡边,离岸远一些的地面为附近村民宗族土地也不便占用,当时帮忙的杨济也对土坡近水提出忧虑担心发大水的时候河水会浸没坟茔。 带路勘察实地的本地村民解释说子胥渎上游有堤坝所以这几十年来未曾发过大水,杨济和悟明见土坡边上也确实有村里先人的坟茔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反正选定的地址也不是低洼之处便选了个吉日将主持安葬。 “方才在草庐时听得水声大作,刚走出来那大水已冲到面前将我卷走...”悟明心有余悸的说着,他不通水性被那大水一卷也不知呛了多少水糊里糊涂的就来到湖中,惊慌失措间看见面前有人便挣扎着抓去未曾想那人正是宇文温。 因为情急之下乱抓导致他和宇文温差点同归于尽故而悟明颇为愧疚。正要鞠躬谢罪却被宇文温扶起:“天灾**。这不怨你。” “那土坡坍塌的地方正是师父的坟茔...”悟明欲哭无泪。谁想着这几十年不发大水的子胥渎方才居然溃坝,汹涌而来的大水竟然能把高出水面许多的土坡都冲了。 宇文温想说些什么安慰安慰可他看着远处那塌了许多的土坡还是说不出口,凭着方才他造访草庐对位置的判断,老住持的坟茔多半是不保了。 水坝溃堤动静不小,附近村子的村民也纷纷跑来查看情况,见得祖宗埋骨之地被毁许多人嚎啕大哭,悟明待得河水水位下降至腰间迫不及待的过河跑向土坡。 一路跌跌撞撞最后看见的却是一个大缺口,他师父的坟茔早已不见踪影连半片棺木也没剩下。墓碑早已不知去向,此处有五六座坟茔都已消失只留下亲人痛哭流涕。 “为何会这样,为何会这样!”悟明哭喊着用手去刨土,他希望师父的棺木埋得很深所以没被冲走能再刨出来可一切都是妄想。 他是师父捡回来的弃婴,若是没有师父他早就饿死或者被野狗叼走没了性命,十几年来师父含辛茹苦将他带大就如同亲生父亲般,回想着从小到大的一幕幕他悲痛欲绝。 师父为了保护躲在枇杷寺里的民女被陈军杀害而他自己也差点受辱,亏得宇文施主、杨施主相助活了性命还帮忙将师父安葬在此处,悟明决心依照儿子为父亲守墓的惯例在此处为师父守墓三年未曾想没得几日师父便尸骨无存。 痛哭间他只觉得天旋地转随即双眼发黑昏倒在地,随后赶到的宇文温让人将他带回城里休养。他寻思着悟明弱不禁风方才落水如今又受了这么大打击得有人照顾,送到牛牧佛寺怕没人用心。 “杨幢主。你安排一下吧,过桥的时候要小心些。”宇文温把这件事让杨济负责,对方通晓一些佛学所以劝起小沙弥会方便些,方才安州军士兵拖来几根树干在断桥处捆出了简易桥面他便是走这简易木桥过的河。 回到南岸,一名骑兵将领上前嘘寒问暖,宇文温是安州总管宇文亮的次子也是他们的主帅宇文明的弟弟,方才一场大水将其卷走唬得一众人等战战兢兢,如今见着对方全须全尾算是松了一口气。 宇文温被大水冲得昏头转向到现在才想起来问方才他们追的是什么人,那将领向他介绍了大概的情况:这几日安州军在江陵全城大索却未能找到那晚宫变的幕后主谋柳庄,原以为是在当晚便逃出了江陵未曾想今日北门卫兵在盘查出城之人时意外撞破乔装打扮准备混出城去的柳庄一行人。 事发突然卫兵被其手下突然发难损失惨重没能拦住,所幸城外安排有骑兵巡逻以防不测眼见有人强行出城便追了上去,一前一后追赶间便来到了子胥渎石拱桥前,柳庄等人似乎早有安排在石桥上游堤坝派有人手候着,眼见着追兵甚急便射出响箭示意毁堤放水。 他们的如意算盘是毁堤之后大水冲垮石桥前他们刚好过桥,随后冲来的大水将石拱桥摧毁后追兵便不能前进,未曾想石拱桥隆起的桥面挡住了路面他们没有看见桥对面有宇文温一行人南下也是刚好要过桥。 被箭射伤的驭马拉着马车冲上石拱桥时被他们撞停导致桥过不了,大水冲垮了石桥卷走了宇文温也断了他们逃跑的念想随后跟上的安州军骑兵来了个瓮中捉鳖,如今柳庄等人已被生擒。 “柳庄啊...”宇文温想了想,这个柳庄算是梁国大臣里最坚定的亲杨派,历史上隋帝杨坚为次子晋王杨广娶梁国公主便是委派柳庄来操办。 他远远望了望那几名被五花大绑的人却没有近前放‘嘲讽’,对于没有战斗力的俘虏他也燃不起斗志,不过满满的恶意倒是有的:这下你没机会了,首先萧氏已经不归他阿耶管,其次你的人头没几日就要被砍了示众,阿弥陀佛... “恶有恶报!”宇文温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一场惊险之旅后能有个好结局也是老天保佑了。因为石拱桥被冲毁而在桥上临时搭的木桥通行不便的缘故留在北边的随行人员没那么快牵马过河,他交代了对方几句后便在二十余名骑兵的护送下与杨济、张鱼等人带着萧姑娘和小沙弥悟明回城。 悟明虽然醒来可额头开始发热,他营养不良自然身体抵抗力差,看着这个为师父守墓守到走路发飘的小沙弥宇文温正想说些什么却觉得鼻子一痒随即打了个喷嚏。 不会吧,这样也会中招?我身体很棒的说! 。。。。。。 江陵城,东门附近一处宅院,宇文温和低头不语的萧九娘正在‘详谈’,两人回到城中如今已换了合身的衣物可萧九娘似乎有些反悔了。 “若是姑娘觉得我骗人,那我便带着礼物去宫里给官家下聘礼。”宇文温不容置疑的说道,自称直接用‘我’也懒得文绉绉了。 “可..可是阿耶若是不答应...”萧九娘的关注点显然不是自己不愿意而是‘阿耶不答应’,宇文温听出了其中的蹊跷决定乘胜追击。 “同不同意是官家的事,这便宜驸马我是作定了!” 萧九娘窘得不敢抬头,她觉得自己‘不要脸’去给别人做小妾哪里还敢和阿耶见面,虽然不受待见可也算是皇室血脉若是阿耶知道了也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子。 她只是不停的绞着手心里乱成一锅粥,若是不跟着宇文温走那阿耶日后为自己定的亲事也不知道夫君会是什么样的人,那人会如同宇文温般对自己好么? 正纠结间双手被握起,她抬头一看却是宇文温来到面前,正要挣扎时却被对方揽入怀中:“跟我回去,不用想那么多。” “可是...” “没有可是。” 两人再未说话,萧九娘将面颊埋在宇文温怀里没有再挣扎两人就这样如同雕塑般固定身形,片刻之后宇文温轻声说道:“房里似乎有些热?” 萧九娘一听脸就红了:听这话的意思莫非暗示要宽衣解带然后.... 虽然她愿意跟着宇文温走可此时此地便要行那男女之事当真有些羞涩,光天化日之下若是房外的人听见动静以后还怎么见人? 抬头看去见着对方双眼有些迷离更是心如鹿撞,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也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纠结了片刻脸上发烫:“若是...也得等到晚上...” “晚上?晚上做什么?”宇文温有些莫名其妙。 萧九娘闻言羞得头都不敢抬也不敢接过话茬,眼见着对方语言撩拨逼得自己无处可躲她一咬牙伸手去解衣带:“我为将军宽衣。” “你摸摸我的额头。”宇文温忽然发话,萧九娘愣了一下随即伸手探去只觉得对方额头发烫。 “将军,你的额头发烫...是发烧了!” “发烧?”宇文温说完用手摸了摸自己额头,“不过是热了些怎么会发烧?” 萧九娘回想起两人从湖边上岸后宇文温等自己换了衣物后才换不由得担心是着凉,宇文温闻言不当一回事:“着凉?开玩笑,我每日锻炼哪里那么容易中招。” “要不请大夫来看看。” “大惊小怪,兴许这房间热了些,我们到外边去。”宇文温说完笑了笑便走向门口,可刚走几步便身形摇晃随后倒在地上。 “将军!将军你怎么了!”萧九娘见状大惊上前去扶,只是力气小没能扶起便向着门外喊着:“快来人,将军昏倒了!”(。) 第七十章 落子无悔 “畜生啊,她是你妹妹!”一声暴喝将宇文温从昏昏沉沉中吓醒,昨日上午他落水上岸后没多久便打喷嚏,中午时便额头发热下午就头昏脑涨随即不省人事。 昏迷间不知何故梦到自己将萧九娘纳入府中为妾,正要牵着佳人入洞房时他父亲宇文亮气急败坏的冲了进来‘棒打鸳鸯’说不同意,宇文温急了眼要和父亲理论却听得对方悲痛欲绝的喊出了埋藏在心里多年的一个秘密:“她是你妹妹!” 那年,大周权臣晋王宇文护正如日中天他那英俊潇洒的亲侄子宇文亮出使梁国来到江陵皇宫,在御花园邂逅梁国张皇后二人产生感情发生了一段难以忘怀的往事,不久张皇后有了身孕十月怀胎生下了一个女婴名叫九娘.... “魂淡,怎么会梦到这种奇葩剧情!”宇文温为自己的这场荒唐梦吓得冷汗直流,昨日好容易把历史上的萧皇后也就是眼下的萧九娘揽到身边却莫名其妙病倒了还做怪梦。 他摸摸自己的额头发觉一片冰凉,看样子是烧退了,浑身湿漉漉都是汗想来是被刚才的怪梦生生吓出来的,正要起身时却忽然有了期盼。 宇文温不由自主的想起经典小说情节:英俊少侠奋不顾身救下遇险的美貌侠女随后高烧不退,眼见着就要烧坏脑时侠女一咬牙宽衣解带和少侠缠在一起为他降温,这迷迷糊糊间便有了男女之实从此以后世间便多了一对神仙眷侣。 光线一暗有人近前,宇文温转头望去却是护卫李石磨那张大脸,他心中苦笑一声艰难起身开口说道:“去拿杯...” “统军醒了。统军醒了!”李石磨惊喜万分大喊着向外跑去。留下躺在榻上支起身还没说完话的宇文温。 “水来...”宇文温艰难的把剩下两个字说完可李石磨已冲出门外。他无奈的笑笑随即又躺下发呆,脚步声响起随后有人跑入房里,转头看去却是张鱼和王越。 “本公昏睡了多久?”他又摸了摸额头说道,只在这两位面前就没必要自称本将,他高烧时记得是在城中住下没有回军营这也是依照近期新军士兵生病后住在城里的‘故例’。 宇文温不是那种一定要士兵成日里待在军营不许外出的偏执狂,若是条件允许的话那些病号都尽量安置在住宿条件好一些的城里,这年代的医疗水平差简单的头痛感冒都有可能要人命所以宇文温要为病号们尽可能提供好的医疗及休息环境。 “郎主,已经有一个晚上了。现在是上午。”张鱼上前扶着宇文温起来,见着他出了一身汗便和王越一起帮忙擦汗然后换上了干爽的衣物。 “这真是,莫名其妙就病了结果过了一夜却又好了...”宇文温说完接过王越捧上来的温水一饮而尽,看看两人那黝黑的眼圈他笑了笑:“昨夜辛苦你们了。” 门口一人冲了进来却又嘎然而止掉头离开,看样子是要进来却发现里面有人便又退了出去,张鱼和王越对了一下眼神便一起告退,他两个刚出门口方才那人便走进来,宇文温定睛一看却是那泪眼汪汪的萧九娘。 他坐在榻上张开双臂任由萧九娘扑到怀中低声抽泣,轻轻摩挲着那满头乌黑亮丽的头发等得对方情绪稍微稳定些之后便开口说道:“我没事了,放心。” “我还以为。以为...”萧九娘哽咽着,昨日宇文温为了救她撞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随后突发高烧。她觉得是自己又开始‘克人’,原先想着要帮忙熬药、擦汗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却被张鱼和王越劝回房休息,可整个晚上辗转反则她哪里睡得着。 昨日上午两人被大水冲到湖里上岸后宇文温霸道的说要将她纳入府里作小,羞涩之余心里也有了期待可未曾想没过几个时辰对方便病倒了,若是宇文温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不知道还有什么理由活在世上。 “还以为把我克死了?”宇文温笑道,用手捧起她那梨花带雨的脸庞欣赏着,因为大病初愈就没有进一步的亲昵行为,“那都是胡扯莫要东想西想。” 萧姑九娘‘嗯’了一声便靠在他怀中用耳朵倾听着那强有力的心跳声,有宇文温在身边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就如同小时候跟在阿舅身边的感觉一般,阿舅是她的亲人而眼前这个男子即将成为她的亲人。 “两位夫人要陪着我过一辈子,如今多加一个你正好凑成一桌。”宇文温不打算瞒什么,他对正室尉迟炽繁、侧室杨丽华的心意从未改变,“夫人就要生了,我这出征在外数月回去得先陪着夫人,过段时间再纳你过门。” 正所谓‘娶妻纳妾’,一妻多妾的时代只有正室过门才有资格用‘娶’字当然纳妾也很正常,他因为纳妾对正室造成的亏欠只能加倍弥补,眼见着三块良田摆在眼前身为耕田之牛唯有更加努力的‘能者多劳’。 萧九娘不知道什么叫做‘凑成一桌’但相信宇文温会给她一个家,一个温暖的家,就如同当年她和阿舅、舅娘的那个温暖的三口之家。 “点头就是认了,落子无悔,你现在想反悔都没有用!” 正耳鬓厮磨间院子里传来几声干咳,两人赶紧分开装作君子淑女状,宇文温坐在榻上拍拍肩膀上的‘灰尘’而萧九娘则是装模作样的整理房间。 又是一声干咳后门口走入一人却是宇文温兄长宇文明,他见着宇文温已醒且脸色不错随即面露喜色,见着一名女子在旁边整理东西先是有些奇怪随后便释然:面前这位大概就是那据说遇害失踪了的梁国公主吧。 宇文温见兄长前来探病便让萧九娘先回避,宇文明瞥了一眼低头经过身边的萧九娘愣了愣随后来到榻边坐下:“怪不得二郎被迷得神魂颠倒,原来这九公主有如此容貌。” 眼见着弟弟又要东拉西扯转移话题他无奈的摇摇头随即话归正题说父亲已传下命令让其带兵回安陆,见对方要开口便抬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不是因为这件事,是新一批援军过几日就要到江陵无须二郎协助了。” “那为何不调我去荆州总管府助战?莫非那边战事已有定局?”宇文温有些不甘,他觉得战事没结束自己的新军就要被赶回安陆旁观有些‘浪费兵力’,正所谓‘副本’可遇不可求眼下不刷更待何时。 “因为要控制荆州总管府各处州郡眼下我军无法抽调足够兵力继续北上,再说粮草也未必能支撑得了,父亲决定让大军修整静观其变再做打算。” “在洛阳的朝廷大军似乎前段日子拿下虎牢关可没多久便得而复失,据传亳州总管府大部也丢了,如今攻占亳州的青州总管尉迟勤分兵西进支援荥州的尉迟惇,洛阳和豫州两边自保有余进攻不足,双方大概是势均力敌。” “还有,江北探得消息,吴州总管府似有不稳迹象有的州郡想脱离朝廷投到蜀国公尉迟迥那边。”宇文明对这个消息有些将信将疑,吴州总管府在长江北岸和江南的陈国隔江相对,其北面是尉迟迥‘东周’朝廷控制下的徐州总管府,从现在的形势上来说可谓是南北夹击所以军心不稳倒也算正常。 宇文温心中仔细分析着兄长带来的这些消息,目前局势来看杨坚和尉迟迥双方正在僵持想要分出胜负还得一段时间,己方兵力和后勤已经接近极限若是仓促北上万一战败那随后的一连串崩盘就在所难免故而要以静制动。 “父亲让我领兵回去莫非担心安陆不稳?”他有点担心这个事情的意义。 “安陆有总管长史坐镇可以放心但是就怕有人起心思,父亲让你回去帮看家省得有人做小动作,还有,你想想现在几月了?”宇文明说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上次你不是和嫂子说月份了么?弟妹就要生了所以父亲顺便让你回家陪着,结果现在和这梁国公主...你自己看着办吧莫要弄出人命来!” 宇文温当然知道妻子尉迟炽繁的预产期临近,他天天在倒计时就等着差不多的时候若是战事不紧便赶回家陪着,至于多带一个上门的问题,那就变身一家之主呗! 四个人刚好凑够一桌打麻将,全家欢有什么不好的! 眼见着弟弟那不以为然的表情宇文明也懒得计较,昨日听得这小子被大水冲走差点没了性命可真是头疼得要紧,之前刚千叮万嘱外出要注意结果又折腾出事来,说实话弟弟被父亲调走他真有点送瘟神的感觉。 宇文明有些担心弟弟以后去做州官时也不知道会折腾出什么事来,江北各州的那帮子地头蛇可不是省油的灯若是看现在弟弟的行事作风届时怕是要‘拔刀乱砍血流成河’也说不一定。 “你看着我做什么?”宇文明问道,他正东想西想时瞥见弟弟正盯着自己,宇文温见状便干咳一声说上次说好要奖给马军幢主史万岁的赏赐可得发,还有这次帮忙堵住了外逃的叛逆主谋柳庄也得分些悬赏。 “给给给,都给!” “落子无悔,兄长说话可要算数!”(。) 第七十一章 面试 军营,大病初愈的宇文温和麾下将领正在安排撤军的各项事宜,今日大军主帅宇文明已经正式下令让宇文温的新军回师安陆,出发日期是三日后,到时有新的军队会来接替他们的防务。 所谓军令如山倒,为了确保能够按时出发宇文温不敢掉以轻心,虽然以新军的‘打包’能力后日就能启程但他还是召集幢主们一一落实撤军细节。 “此次行军先从江陵出发到汉津过汉水之后前往安陆。”宇文温用一根树枝在舆图上比划着,这次回安陆算是向东北行军不方便借助水运故而全程陆路。 “江陵到汉津约一百四五十里路,过了汉水到安陆大约三百二三十里路,全程约四百八十里,以我军每日行军五十里计从出发当日算起十日内抵达安陆。” 大军长途行军每日的正常行军速度平均在三、四十里之间,宇文温对自己军队的要求是五十里所以回到安陆的日子要比军令限定的日期快得大约三日。 “可能有别部兵马与我等行军线路相同,所以沿路驿站供应的粮草可能不够。”军主陈五弟接过话茬,“许幢主,你于明日清点好粮草若有不足入城提调。” “各幢主负责幢内撤军事务,营地地的排水沟渠必须保留,便溺之处进行掩埋,营盘栅栏不许破坏。” “清点伤病员,出发之日统一坐车,明日上午将人数上报以便准备马车。” “近日天气多雨,辎重车做好防雨准备,生姜要多备以便士兵淋雨后驱寒。” 宇文温交由军主陈五弟与各位幢主制定撤军计划,他不是那种大包大揽的领兵风格反倒喜欢群策群力,正所谓一个好汉三个帮他自认为没有那个能力面面俱到那就集思广益。 商议已定宇文温宣布散会随后在军营里巡视。因为有军队接防的原因这个军营的设施需要保留以便让后来者继续使用,他走走看看时不时检查一二不知不觉便过了半个时辰。 “要走了。”宇文温回头看看江陵城喃喃自语,此次南下助战未曾想短短月余时间便发生了许多事,虽然险象环生但收获颇丰算是‘公私两便’。 “张鱼,你入城办两件事。” “郎主,是哪两件事?” “第一。通知王掌柜打点行装,当然还有萧姑娘,告诉他们启程日期。” “第二,带那个郑通来军营见我。” 。。。。。。 营帐内,宇文温坐在书案后拿着一卷书,一边则坐着‘伪麻衣神相’郑通其面前案上摆着笔墨纸砚,现在是‘面试’时间。 “今有方田,广、从各五十六步,问为田几何。”宇文温看着书中内容问道。 郑通提笔计算了片刻随后答道:“一十三亩。奇十六步。” “何以算得?” “列田五十六步,自相乘得三千一百三十六步。以亩法除之即得。” “今有圭田,从三十步,一头广二十四步,一头无步,问为田几何?”宇文温又问了一个问题,圭田即三角形的田地,这个问题问的是三角形的田地如何计算面积。 他手上拿的书是《五曹算经》。此书为大周数学家甄鸾所著,五曹者田曹、兵曹、集曹、仓曹、金曹。代表的是五类问题是这个时代官方数学教育用书,考的是官吏的行政计算能力。 郑通提笔在纸上写了片刻答道:“一亩,奇一百二十步。” “何以算得?” “列一头广二十四步,半之得一十二步,以从三十步乘之的三百六十步,以亩法除之即得。” 宇文温将《五曹算经》的兵曹一卷展开。这兵曹卷说的是军旅人数配置、粮草运输时的数学问题,刚才所问的是田曹卷,与田地面积计算有关。 “今有丁二万三千六百九十二人,责兵五千九百二十三人,问几何丁出一兵?” 郑通答道:“四丁出一兵。” “今有一万人。大将十人,裨将二十人,队将一百人,散兵九千八百七十八人,给绢有差:大将给三丈,裨将给二丈,队将给一丈五尺,散兵人给九尺,问计几何?” 郑通提笔在纸上算了片刻答道:“二千二百七十五匹,奇三丈。” “今有城周四十八里,欲令御贼,每三步置一兵,问用兵几何?” “四千八百人。” 宇文温又展开集曹卷:“今有客岁作,要与粟一百五十斛,今有三人,四日客作得麦五斛,今有七人一月日客作,问得卖几何?” 郑通算了片刻答道:“八十七斛五斗” “今有豆八百四十九斛,凡豆九斗易麻七斗,问得麻几何?”宇文温又念道。 郑通算了片刻答道:“六百六十斛三斗三升。” 宇文温又展开仓曹卷、金曹卷各选了几个计算题提问而郑通均算出正确答案,他点点头随后拍拍手让人进来将书卷收好。 “郑先生数算之术不错,”宇文温面露赞许之色,田曹、兵曹、集曹、仓曹、金曹涉及了基层官吏要面对的五个方面的计算问题,“集曹”是贸易交换问题,“仓曹”是粮食税收和仓窖体积问题,“金曹”是丝织物交易等问题。 他不是想招聘数学老师而是通过这种方法来判断郑通这个声称做过‘浊官’的人是否言过其实,郑通自称从基层做起一步步向上爬只是仕途不利最后丢了官,宇文温没办法调出郑通的‘档案’所以只能从五曹算经来旁敲侧击。 你说你做过丈量田地的工作那至少要知道方形、三角形、平行四边形田地如何计算面积,你说你办过兵粮转运那至少要知道军粮供给以及赏赐如何分类。 又提到管过收粮那就要知道粮仓类别以及相关体积计算问题,做过易货那就该知道各类物品之间的抵价折算比率,算术能力也要有至少收粮入帐时不会被人糊弄然后稀里糊涂的画押结果对账时发现对不上,宇文温需要人才但不需要只会空谈的‘清流’。 比空谈?我还计划造内燃机咧!你知道铀\235的提炼方法么? 宇文温通过刚才的提问大概判断出这郑通确实做过基层小吏有水准之上的政务能力,李石磨将郑通面前的笔墨纸砚撤下,待其走出营帐后宇文温忽然问道:“郑先生,方才那人手背上刀疤是在哪一边?” 郑通捻了捻胡须后说道:“郎君说笑了,那人双手手背完好并无刀疤。” “面有几颗痣?” “两处,均在右眼眉毛。” 郑通的观察能力极强宇文温已经见识过,能在街头打出‘麻衣神相’为人看相说得天花乱坠的男子自然得靠察言观色的本事吃饭,当然还要会从别人口中套话。 但是能随时保持这种观察力可不是简单的事情,现在看来对方似乎已经是养成职业习惯对每一个人的面貌特征都过目不忘,宇文温觉得这也和郑通做过基层小吏有关,每日里察言观色天长日久已经变成本能了。 “郑通,本公日后要斗胥吏,你可有信心?”宇文温正色道,他不再戏称对方为‘先生’而自称也用了‘本公’。 “郡公,在下颇有心得,定能胜任。”郑通起身行礼道,他自从丢了官后只能在街头为人看相糊弄些钱财养家糊口,直到后来撞见了安州总管次子宇文温,他要抓住这个不经意间摆在面前的机会。 这是他改变命运的机会,唯一的机会,梁国太小了所有有前途的官位都被占满没有他的上升余地,自己因为恶了上官丢了官职也不会再有死灰复燃的机会,有了妻子又不能去往人生地不熟的外地讨生计唯有困在江陵艰难度日。 郑通家里有一条无意中发现的地道能够通往皇宫,所以那晚觉察到事情不对之后他一咬牙便候在枇杷门附近街道等着‘带路’,等着驻扎枇杷门的宇文温领兵入城冲向皇宫时主动‘带路’。 老天保佑给他立下这个功劳,但光凭带路对方未必会给碗饭吃所以还得努力,自那日起宇文温一直没有给自荐的机会故而郑通有些坐立不安而今日就是‘关键时刻’,既然对方给了机会那他就要抓住机会。 宇文温迟早要做州官若是能投入门下至少能有机会闯出另一条官路,无论是梁国、周国还是陈国的胥吏都是天下乌鸦一般黑,胥吏们欺下瞒上的那一套他门清所以要对付这帮‘前同行’算是信心十足。 “很好,本公不喜欢废话,三日后本公领兵回安陆,你带着妻儿随军一同出发吧。”宇文温对郑通的表现很满意,至少现在很满意,他将来做州官得和基层小吏打交道,若是应对不当很可能会被胥吏们耍得团团转。 北宋沈括所著《梦溪笔谈》曾记述了这样一件事:包拯知开封府时,有人犯法按律当杖脊后流放,犯人私下给胥吏重金约定在大堂之上合演一出苦肉戏。 当包拯端坐堂上审案时,犯人不认罪且不断申辩。胥吏没等包拯发话就大声斥责犯人藐视公堂,大呼拉出去杖刑侍候。 包拯见状十分生气认为胥吏越权便下令把胥吏拖出去杖刑,同时为了显示自己的宽宏大量,包拯特令宽宥犯人只施以杖刑不再流放。 连断案如神的包青天一不注意都会被胥吏下套,宇文温不觉得自己就任州官后能好到哪里去,届时父亲会派人手助他可毕竟还不算是‘自己人’,他要有一只猫去对付那些点满欺上瞒下技能的老鼠。 宇文温让张鱼领着郑通到许绍处支钱做‘搬家费’,待得人出去后他把玩着镇纸喃喃自语道:“胥吏么...”(。) 第七十二章 姓张,须陀? 汉津,数千人马连同辎重正在码头上列队依次登船准备渡过汉水进入东岸,这个汉水西岸的要津原为梁国控制设有汉津戍不过现已为安州军接管。 “张翼德当阳桥头一声吼,喝断桥头水倒流,曹军为之所阻而刘皇叔领着新野百姓得以赶来此处与关云长的樊城水师会合,登船后沿汉水去往夏口...”宇文温正在给身边人讲三国故事,方才他站在高处看着这古渡口颇为感慨于是开始摇扇‘说书’,讲的是他烂熟于心的三国演义。 许绍见众人听得入神心里有些奇怪,西晋陈寿所著三国志连同南朝宋裴松之所注三国志他都有读过,上边所记载的三国人物和宇文温说得有些出入,也不知统军是从哪里听来那些精彩的故事。 尤其那什么长坂坡上赵云怀抱阿斗于百万曹军之中单枪匹马杀了个七进七出,这让众人听了热血沸腾只道好一个白马银枪赵子龙! 杨济轻咳一声打断了宇文温:“统军,该我等过河了。” 此次过河不光他们这支军队,先前跟随大军南下的一些州郡征召兵也在其列,如今江陵局势尘埃落定增援的战兵已经接防所以主帅宇文明让这些征召兵返回各自家乡忙农活:秋收时节就要到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宇文温啪的把折扇一收来了个结尾随后向码头走去,他奉命领兵回安陆今日便是要在这里渡过汉水。 上月,他们便是在这里沿着古运河南下进入江陵东北的长湖于湖泊南岸枇杷寺附近登陆然后有了一连串的激战,在江陵城驻扎了一个月后又经过此处东进。 萧姑娘正站在一辆马车外翘首以待看见宇文温过来想要迎上前却有些羞涩的停下脚步,王越夫妇以及郑通一家也聚在旁边,见得他过来便上前行礼。 “赶紧上船。过了河再说。”宇文温吩咐道,言语间对着萧姑娘笑了笑,众目睽睽之下还是矜持些好。 郑通的大儿子五六岁正是好奇的年纪,宇文温特地叮嘱要看好这个小子不要乱跑免得掉下船,前几日郑通‘面试’通过之后顺利‘入职’,有了宇文温发的搬家费他连家里那些锅碗瓢盆都不要只是带着衣物包裹轻装上路。 随行的还有一位小沙弥。他便是前几日在子胥渎为师父守墓结果墓被冲走自己也险些溺水身亡的悟明,心如死灰的小沙弥在杨济的劝解下一同去安陆。 渡船来来往往运人过了半个时辰作为殿后的宇文温登船离岸还未到河中央却见汉水上游一只船队顺流而下似乎是要在东岸渡口停泊, 忽然船队里一艘小船划来上面几名士兵正对着这边奋力大喊着什么,见着如此模样他正琢磨着是不是又有什么‘水攻’却见旁边的张鱼指着小船前边说有人。 “有人?”宇文温闻言举目远眺只见小船前方约三十多步距离飘着块大木板上边扒着两人,那两人随着木板在河面上沉沉浮浮看上去似乎‘迟早完’,宇文温刚吩咐船上水手准备救人却听得小船那边隐隐约约传来呼喊声:“拦住他们,他们是逃人!” 宇文温再看过去只见那木板上有人挥舞着手臂喊着“救命”,没过一会其中一人似乎是体力不支沉脱离了木板在水面挣扎着那原先挥舞手臂之人喊得更大声了。 “有人溺水了,准备救人!”宇文温向船上水手吩咐着。他觉得就算是逃人也罢毕竟就在自己眼前溺水总不能袖手旁观。 几名水手光着膀子跳入水中向已经接近己方的两人游去,又有几名水手拿着长竹竿站在船边准备救人,眼见着那溺水之人就要得救却见浪头一卷随即没了踪影。 救人的水手见状潜入水里片刻之后冒出头来说河水湍急未能拉住,另一名抱着木板的男子闻言嚎啕大哭:“阿父,救救我阿父啊!” “你们几个先把他救上来!”宇文温有些焦急,想起身边的张鱼水性了得便转头向他吩咐:“小鱼儿,救人!” 张鱼二话不说连衣服也没脱直接跳入水中,他潜入水面下过了许久才在下游十余步处冒头手里还扯着一人。宇文温指挥水手将抱着木板的男子救上船发现对方是个年轻人,水手们手忙脚乱的划船靠近将张鱼和他救起的男子也捞了上来。 年轻人见那男子双目紧闭面色发青似乎没了气息哭喊着冲过去却被人拦住。宇文温让张鱼看看还能不能救过来只见他将男子摆平用双手猛的按压对方腹部,数次之后那男子吼啊一声吐出许多水随后缓缓睁开眼来。 “阿父!”年轻人惊喜的呼喊着上前将那男子扶起,宇文温正要上前说话却被左右护住,方才那小船上喊的话大家都听到了谁知道这父子什么来路要是忽然暴起伤了统军可不得了。 片刻后船靠岸,宇文温示意旁人搀着那男子下船,先前从上游下来的小船已经靠岸几名士兵气势汹汹的冲了过来。那父子俩刚走了几步路便被他们一脚踹倒连接着便是拳打脚踢。 “不知好歹的东西!总管免了尔等死罪竟然还敢逃跑!” 这几名士兵正要继续教训对方却被人拉开,领头的小头目见着宇文温冷冷的看着自己赶紧解释:“将军,他们是逃人...” “逃人也是人,捉到了便带回去交付秋官司隶定罪在这里拳打脚踢作甚?” 北周官制循周礼设六官:天、地、春、夏、秋、冬其中秋官掌刑狱而司隶负责奴仆刑罚,宇文温见这几名士兵口口声声说父子俩为逃人自然认为是奴仆。 “将军说得是...”那小头目唯唯诺诺。眼见着面前的年轻将领不知军职高低但他也不会傻到惹人厌烦,赔了小心后赶紧让左右围上来将那对父子扯起来往一边走去。 “先换身衣服吧,全身湿漉漉一会吹了风多半得生病。”宇文温示意左右找来干爽的衣物给那对父子换上,他前几日刚因为落水着凉‘中招’,如今见得眼前年轻人和自己年纪相仿便起了恻隐之心。 那对父子换了衣物上前行礼道谢。宇文温见其言行不似一般奴仆有些好奇,那名小头目见了这般场景恭维着说道:“将军好心肠,何苦对这两个逃犯如此...” “我们没有逃!”年轻人大声喊着,小头目闻言冷笑一声说先前在樊城登船后就你父子俩事多看着就有问题,现在果然乘人不备跳水逃走。 “阿父晕船所以动作迟缓了些,他是不小心落水我才跳下水救人!” 小头目闻言嗤之以鼻:“得了吧。尔等荆州官吏言而无信,先前也是说归顺结果趁着大军不在又兵变,若不是总管他老人家大仁大义早就把尔等斩首示众了!” “阿父没有参与兵变!”年轻人面红耳赤的争辩着,宇文温见士兵们又想揍人便示意住手:“你说是在樊城登船,怎么回事?” 小头目觉得这年轻将领有些多管闲事不过也不好发作只得将事情原委道来:上月安州军席卷荆州总管府,因为朝廷征南军惨败的缘故许多州郡没有兵力守城,安州军为了减少损失节省时间便许了只要献城便不计前嫌,得了这个保证那些被安州军兵临城下的州郡官员纷纷开门投降。 未曾想有的州郡缓过气后趁着安州军主力北上就发动兵变试图策应据守上宛的征南军,所幸安州军应对得当将叛乱一一扑灭。事后安州总管并未将附逆官吏斩首而是连同家眷一起押送安陆等候发落。 士兵分批押解这些人南下樊城登船沿着汉水南下到了复州长寿登岸再从陆路去安陆,结果恰好大批军粮在长寿码头装船所以押队将领指挥船队到下游这汉津登岸,方才这对父子投水试图逃亡,上官便派了他几个划船沿河追了过来。 年轻人听得他咬定自己父子俩是逃亡说急得面红耳赤不停争辩,眼见着又要吵起来宇文温使了个眼色让左右把两人分开,见着中年人晃悠悠站不稳的样子他问小头目押解时若是有人病了是否能坐车,对方却是摇摇头: “我等都没车坐只凭两条腿走,这些人哪里配坐车!” “还未定罪。生病了就有资格!”宇文温懒得废话直接决定了,他前几日刚因为落水着凉生了场疾病所以对这两个刚落水被捞上来的有些同病相怜。此处去安陆将近三百里要是半路发烧又要带病赶路只有一个死。 小头目见着宇文温如此‘霸道’也不敢争辩跑到岸边刚下船的一群人那边招救兵,片刻之后一名将领模样男子气势汹汹的领着人走了过来。 “本将奉命押解犯人,汝为何阻挠!”那将领指着宇文温呵斥。 “本公亦是领兵前往安陆,见着这名男子体力不支故而让其搭车到了安陆自会交付官衙,将军勿忧。”宇文温懒得扮猪吃老虎直接说明身份,安州地界上没有多少人能让他提得起兴趣装逼打脸。 杨坚在朝堂上被我撩拨得差点爆血管。未来奸臣宇文智及直接被玩死,你这种只有几句台词的群众演员也配?! “未请教?”那将领也不是傻子,听得面前这年轻将领自称本公有些惊疑不定。 “瞎了你的眼,这位是宇文统军!”李石磨在一边亮招牌。 “末将有眼无珠...”那将领闻言面色一变就要谢罪被喝止,其余随从也是惊得满头大汗。这安、襄、黄三州总管府地界上说到姓宇文的只有三个如雷贯耳:宇文总管、宇文使君、宇文统军,这宇文统军便是掌握三州总管府的宇文总管家中次子、西阳郡公宇文温。 这可是传言中那个喜欢拔刀乱砍弄得血流成河差点把江陵屠光的宇文恶狼哎! “本公奉命回安陆,这两个人随军一起到了安陆自然会交付于你。”宇文温说完望了那对父子一眼,看着那中年人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辎重马车有空位,你们两个去搭便车。” “多谢将军体谅,犯官感激不尽。”那名中年男子感激涕零,拉着年轻人行了个礼说道,“犯官南阳张延连同犬子须陀谢过将军。” “举手之劳罢了,若是有什么病痛可找军医治疗。”宇文温说完摆摆手便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忽然愣住了。 等一下,张延连同犬子须陀,你姓张所以你儿子也姓张对吧,须陀?(。) 第七十三章 急雨 宇文温听得中年男子自报家门随后听到了一个名字:张须陀。他转身瞥那年轻人一眼点点头随后继续前行,之前那名将领满脸堆笑正要上前嘘寒问暖被张鱼客气的挡下了。 ‘是张须陀啊...没想到现在却是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宇文温心中有些茫然,他忽然觉得自己老了三十多岁。 张须陀,南阳西鄂人,于隋末天下大乱时脱颖而出每战皆胜号为名将乃朝廷柱石,后来和瓦岗军作战时中计被围,原已突围的张须陀见部下身陷重围返身冲回营救,接连四次之后眼见兵败如山倒悲愤至极便下马步战至死其部下秦叔宝、罗士信投到裴仁基帐下最后降了瓦岗。 宇文温‘偶遇’年轻的张须陀便想起若按原先历史隋末天下大乱得三十多年后,到时长子鹊哥都三十多自己就更不用说毕竟还比杨广大几岁。 “去和许幢主说一声,安排辎重车空位捎人。”宇文温吩咐手下赶紧去安排,这父子落水扑腾一番体力怕是没剩多少若是再步行去安陆怕是熬不住。 ‘张须陀这般年轻,那他的部下秦叔宝、罗士信此时怕是还没出生吧...’一种沧桑感从宇文温心里冒出,曾经的隋唐英雄时代是三十多年后,如今自己算是他们的父辈了。 “父辈的旗帜...”他望着天空喃喃自语,“定会飘扬在大周的天空下!” 一场小风波后大队人马继续向东前进,因为正好顺路的缘故宇文温麾下新军、从江陵回家的州郡兵以及押解人犯的军队一同上路,官道上绵延数里的队伍远远看去蔚为壮观。 汉津东岸是沔州地界。后世那‘湖广熟。天下足’的连绵良田如今还是一片野地。现在的汉水两岸没有充足的水利设施那几乎是每年夏秋必发的大水可以让农民们欲哭无泪。 “打仗打的就是后勤啊,大军出动两个月就粮食紧张没办法再支撑北上。”宇文温和许绍正讨论着目前时局,“一来粮道变长容易被袭击,二来距离长了运送粮草的人马也要增加光是他们的消耗就不小。” 许绍深有同感,他自幼熟读经史子集连同兵书也有涉猎,光是看书还不觉得如今亲自操持后勤粮草才知道什么叫做‘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他回想自己曾和父亲争论如何行军打仗的场面有些汗颜,当时自己年少气盛言之凿凿父亲却总是笑而不语他还自认为驳倒了父亲,如今看来是自己纸上谈兵不切实际。 “粮草若是没了。人心就乱了,队伍也就不好带了。”宇文温感慨道,以前纸上谈兵总说‘此处关卡设防数万人,那里又设防数万人’云云,可真要操作起来只有一个问题:那么多人的粮食消耗你怎么解决? 更不用说‘某小镇集结了数十万重骑兵’一类完全没有常识的笑话,数十万骑兵不要说怎么摆,光是每日消耗的粮草都是天文数字。 “统军说得对,带兵打仗首要一条就是要能吃饱。”史万岁策马走在旁边说着,“士兵们肚里饿得咕咕叫时任你说得天花乱坠都不会听了。” 史万岁从军十几年,许多兵书上的知识也是结合了实际自己总结出来。若论领兵当然骑兵越多越好,不光移动范围大战机选择也多若是见势不妙逃也逃得走。可步兵就不行,胜不能追败不能逃。 骑兵昼夜急行军可以走两三百里可靠着两条腿能有一百里就阿弥陀佛了更不用说立刻投入战斗,南朝数次北伐就是吃了骑兵弱而步兵不能打的亏,将近两百年前南朝刘裕那以步制骑的‘却月阵’倒是威名久仰却未见有谁还拿出来用。 一帮人正在‘纸上谈兵’之际忽然天色变暗,原本多云间晴的天空飘来乌云,眼见着蒙蒙细雨就要落下旷野里却无处可躲。 “无妨,这乌云一下就过了,大家赶紧下马。”宇文温说完便以身作则,他见那乌云面积也不大移动速度不低所以判定这最多是阵雨,‘洒洒水’无所谓但是雷劈就有所谓。 他觉得自己接连被‘水攻’上次只是落水被风吹就发烧当真是衰得不行,如今四周都是旷野就骑马的人最高,要是一不小心被雷劈就英年早逝了! 乌云来得快雨下得也快,淅沥沥的小雨瞬间便洒向这绵延数里的队伍,许多人都纷纷找东西挡在头上,雨虽小可淋湿了再吹风可会着凉生病。 先前是多云间晴天气所以他们的斗笠等雨具都没随身携带,这场雨又来得快所以只能去随行马车上取一时间队伍前后两段有些纷乱唯独中间一段依旧保持秩序,那是宇文温的新军,无论是士兵还是将领依然继续前行没人乱哄哄去找雨具。 因为他们的背囊后就有斗笠,见着雨点就要落下从背囊上取下往头上一戴即可,所以他们的行进速度几乎未受影响,只是骑兵以及将领们为了避免被雷劈下了马步行。 “方才还说平白无故背着斗笠不嫌累,原来是早有防备。” “有风,这头上戴着斗笠身上也会被雨水打湿,他们怎么不歇歇再走...” “不是说宇文统军喜欢捉弄人整日里把兵们往死里整么?” “莫要说了,一会给宇文统军听见就要拔刀乱砍血流成河了...” 窃窃私语中新军士兵们列队前进着没人抱怨,来护儿等新入队的士兵见着同袍一副淡然处之的样子也没怎么喧哗,毕竟连高烧刚好没几日的宇文统军都带着斗笠行军他们做大头兵的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新来的不是?跟你讲,先前我等野外拉练时遇到下雨也是只戴斗笠。”一名‘老兵’颇为自豪,他见新同袍有些欲言又止便好心解释:“一会定然熬姜汤驱寒。莫慌。” 前方督队的幢主梁定兴听得队伍中说话声便大喊道:“有人喉咙痒了是吧?谁再说话就拉出来吼上几嗓子!” “吼没意思。得唱上几曲!”这是幢主田正月在起哄。 “光一个人唱不行。同什的都得唱!”军主陈五弟开始‘加料’。 “那就是你了陈队主!说话最多的就是你们队!”长刀队主田小七没有忘记对头陈米斗。 “你哪只耳听见是我们队说话啊田队主!” “啰嗦,一个个来每个什都有份!”宇文温见着士兵们士气高涨便开始‘起哄’,“梁幢主,就从你们幢开始!” “哈哈哈哈!”队伍从头笑到尾。 “一会儿许幢主到前边找地方煮姜汤,大家多喝些!” 眼见着这只队伍里的兵个个士气高涨前端的州郡兵和后端的押送兵们面面相觑,对于州郡兵来说他们是被临时征召上战场送死,如今徒步跋涉行军被雨淋算是倒霉哪里会兴高采烈。 后端的押送兵们从荆州撤下来回安陆算是好差事可淋了雨也不知道会不会着凉,如今正觉得晦气哪里高兴得起来。 可这宇文统军麾下的士兵就真的如此疯癫淋着雨还一个什接一个什唱歌。看样子似乎熟门熟路的莫非平日里操练也淋雨? 张须陀和父亲坐在辎重车后头顶有布挡着不怕被淋,他看着身边这些士兵一个两个被吹歪的雨水打湿不但不避反而依然士气高涨的唱着歌起着哄觉得颇有意思。 那名和自己一般年纪的年轻将领便是这只军队的主帅,看着他和身边将领、士兵谈笑风声的样子张须陀有些哑然,他印象里本州的州郡兵里都是士兵怕上官而上官不把士兵当人哪里有现在眼前军队的气氛。 张须陀有着建功立业的梦想可见着这军伍里的阴暗面便有些气馁:克扣军饷就不说了,光是士兵们有正经的布鞋穿那就算将领‘爱兵如子’。 平日里青壮被征召去当兵凑数可是件苦差事一不留神就会被打被虐\待,病死、累死是常事若能在战场上战死那还算死得痛快,若是投入这样的军队有什么意义。 若是家境好的话可以凭着自己宗亲拉起一只乡兵,表现好了有机会被朝廷收编为府兵,张家家境比下有余但比上不足父亲没办法为他奠定带兵投军的基础,若是傻乎乎的应征从军那迟早会被折腾得丢了小命。 张须陀对眼前这只军队颇为疑惑:行军途中遇到下雨依旧继续行军而不是停下等雨小了再走。似乎无情可士兵们毫不在意,究竟这位年轻将领是如何治军才有了这般效果? 乌云很快飘走。云缝里漏出阳光洒在旷野上,队伍前方许绍已经领着人摆开‘炊事车’架着几口大锅开始煮姜汤。 这炊事车在宇文温建议下弄出来的,每个四轮马车上有两个灶台并备着柴火铁锅等所需物品,这炊事车只要经过简单摆弄几下就能立刻架锅烧水做饭炒菜比起临时在野地里刨坑起灶方便很多。 宇文温派人通传队伍前端州郡兵和后端押送兵的将领“姜汤人人有份”,待得一锅锅姜汤煮好新军士兵们从随身背囊里拿出竹筒依次来到炊事车面前打满姜汤边走边喝,这竹筒便是宇文温强制作为‘标配’的水杯。 张须陀和父亲也分到了姜汤,暖暖的汤水喝下肚里只觉得全身微热凉意都被驱散开来,他看着伙头兵们那忙里忙外而士兵们淡然处之的景象忽然心中有了个猜测:对方早有准备。 军中为了防止行军时淋雨导致士兵着凉大多会熬姜汤,可伙头兵一下子便弄出足够数千人喝的姜汤那就说明原本就准备材料好以便随时煮汤,别的不说光是备有水车就是个证明。 连同前、后的友军以及随行人员一起领过一遍后那姜汤还有剩却不多,这说明伙头兵对一锅汤够多少人喝心里有数,估算好人数后一次生火煮完不少也不浪费。 几名士兵从车边经过,张须陀听得其中一人问要是雨大又没地方躲怎么办,另一人回道:“你新入伙时不是发有油纸伞么,雨大了可以撑。” “那玩意太重我放到辎重车里了...” “我跟你讲,前几次行军时遇见下雨可都是也不许去车里拿雨具,谁背囊里没有油纸伞谁倒霉!” 张须陀听得这一番对话算是有了答案:这支军队行军果然是不避雨的,这支军队居然给士兵发油纸伞! 他不由得再度望向那名年轻将领,莫名的情绪在心中发芽:若是,若是......(。) 第七十四章 目光 下午,安陆城内一条街道上,厍狄均正领着几名士兵向家里走去,那几名士兵推着独轮车上面放着沉甸甸的米袋、几贯铜钱以及一些绢布,这是厍狄均随军出征返回安陆后所得‘工资’。 今日中午,西阳郡公、统军宇文温率领新军返回安陆在军营里驻扎下来,厍狄均家住城里便告假把‘工资’带回家,他作为军中文书除了军饷外还为士兵写家书,对于士兵来说是免费而对于写家书的则是有偿,费用由军中计件发放,这些米、绢布以及铜钱便是他数月来攒下的‘润笔费’。 还有一贯铜钱缠在腰上有些沉重可厍狄均心里却豪情万丈:这是他凭自己的本事赚来的,他可以不看父亲的脸色也能有饭吃了! 从小到大,他和两个弟弟都是在父亲的各类规矩中长大,这也不许做那也不许做就如同笼子里的鸟儿般拘束,如今他有了份差事可以脱离那笼子在外边自由飞翔没有家法伺候了! “厍狄文书,现在是哪条路?”一名士兵问道,眼前街道分成左、中、右三股,左边的路比较僻静看起来沿路房屋有些破败,中间和右边的街景稍微繁华一些。 士兵们都知道厍狄文书的父亲是总管府司录那可是安陆城里的大官,现在正琢磨着是中间或右边的路通往他家里只是具体那条不知道,未曾料厍狄文书带头向左边那条路去。 微风吹过带起街道上的些许落叶卷到路边,独轮车压在青石路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路两边的平房里时不时传来咳嗽声、呼噜声、哭闹声。这一带看上去明显就是平民百姓们的聚集区。 原以为厍狄文书家宅是深宅大院的士兵们见状有些疑惑可是又不好问。他们奇怪厍狄文书父亲这般大的官怎么会住在这种市井之地。 “就是前面了。”厍狄均指着前方一处院子说道。众人闻言望去却是眼神一凝:只见厍狄均所指的那座院子大门紧闭,可光是闭门也算正常关键是门上打有封条! 莫非厍狄文书家被抄然后给官府封了? 眼见着众人惊疑不定的眼光厍狄均干咳一声有些尴尬的解释说莫要多想他去开门,走向大门时他心中不住嘀咕:父亲果然不在家。 父亲每次出门时都会给门贴封条,防的是有人趁他不在到家里送礼走人情毁了自己的官声,另外就是怕他兄弟仨偷偷跑出去‘仗着父亲身份祸害百姓为非作歹’,这个家和牢狱一般哪里有一点家的样子! 众人只见厍狄文书小心翼翼的拨弄着那封条看样子似乎是要将其完整的取下来,一名士兵正要问需不需要他帮忙却听得身后传来咳嗽声。 回头看去,不知何时两名男子站在身后。前边一位中年男子身着官服而后边跟着的则是家仆打扮。 “大郎,这是?”那中年男子发话问道,话里没有一丝感情似乎像是在堂上审案对着犯罪嫌疑人说话,原本正在揭封条的厍狄均闻言一个激灵站直身。 他动作僵硬的转过身面向中年男子尽量挤出笑容回答:“父亲,我回来了。” 中年男子正是厍狄均的父亲、安州总管府司录厍狄士文,此时他看了看儿子然后目光又在几名士兵旁的独轮车上扫来扫去。 如同官差在审视被抓了偷儿手中的赃物。 “这些是什么?”厍狄士文依旧面无表情的问道。 厍狄均不知怎的额头上冒出汗来,原本利索的口齿也结结巴巴:“父亲..这是工钱...不不...是军饷。” “是你让他们运过来的?” “是...不不...是统军吩咐他们帮忙。”厍狄均已经没有方才那豪气万千的气势,如今的表现更像是老鼠见猫,父亲十几年的积威不是他一朝一夕能够抗拒的。 厍狄士文盯着儿子的眼睛过了片刻又看向几名士兵:“诸位,犬子所言是否属实?” 目光扫来。士兵们忽然觉得浑身发冷,那感觉就如同平日里有了纠纷到了官府要求主持公道时。明府看人的那种目光:怀疑。 “不是啊。”一名士兵回到,听得他这么一说厍狄士文随即看向儿子而那眼光也变得凌厉。 “厍狄文书平日里帮了我等许多忙,此次他带米回家我几个便和统军告假来帮忙。”另一名士兵答道,厍狄士文听得这般说法将信将疑的看向其余几名士兵,见都是用力的点点头便缓了语气: “本官替犬子谢过诸位了。” 说完之后厍狄士文拱拱手算是致谢然后领着家仆上前来到院门边,他小心翼翼的将封条揭下随即交给家仆收好,厍狄均见状赶紧将大门推开招呼士兵们把独轮车推进院里。 厍狄均满头大汗的指挥他们将米运到厨房,一番折腾之后士兵们告辞离去,出了院子后个个都是心有余悸:厍狄司录看着他们的目光如刀般让人浑身不自在。 书房里,厍狄士文看着长子问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厍狄均摸了摸额头上的冷汗开始进行说明,说得口干舌燥好歹把事情来龙去脉讲清楚。 “军饷每月九百一十文,每封信计一文,还有...”厍狄士文沉吟着,厍狄均见状赶紧补充道:“还有赏赐,此次宇文统军火烧江津戍获赏,军中人人有份。” “孩儿此次换得米十二石,钱五贯,绢三匹。” “均儿有出息了....这军中陋习甚多,随意差遣士兵做事便是其一。”厍狄士文看着儿子一字一句的说道,“季汉刘玄德有言,勿以恶小而为之。” “孩儿谨遵父亲教诲。”厍狄均答道,在父亲面前他就如同一只温顺的小绵羊。 父子俩说了一会儿话之后厍狄士文唤来仆人安排晚饭加菜。厍狄均见父亲还要忙公务便起身告退。在院里拐来拐去眼见着离书房有了一段距离后拐角处忽然跳出一大一小两个少年:“兄长!” “嘘!”厍狄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回头看了看确定身后没有人他便从怀里掏出两个纸包的肉饼,两个少年见了双眼放光待得厍狄均把饼塞到手上后便狼吞虎咽起来。 “慢些吃慢些吃!”厍狄均见两个弟弟吃得急差点噎住赶紧拍拍背,巴掌大的肉饼瞬间便被两个少年吃光,这是他从军营伙房里买的肉饼,价格公道分量足平日里也不舍得吃如今算是作为兄长回家时给弟弟们的‘见面礼’。 肉饼有香味,为了防止被父亲察觉他用信纸包得严严实实请其他士兵嗅过确定无味才揣在怀中带回家。 “兄长,肉饼还有么?”年纪较大的那个眨着大眼睛问道,另一个也是眼巴巴的看着厍狄均。 “如今没了。以后还有。”厍狄均心疼的摸着两个弟弟的头说道,父亲老说鱼生痰肉生火坚持粗茶淡饭家里伙食清淡平日里肉都不多一些,两个弟弟正是胃口好的时候可肉总是吃不饱,现在他有收入了便偷偷买肉饼带回来给弟弟解馋。 “一会吃饭时别说漏嘴,该吃多少吃多少,记住了?”厍狄均低声交代着两个弟弟,三兄弟正对着口供却未曾料身后拐角有一人正静静的看着这一切。 那人正是厍狄士文,他将三个儿子方才那偷吃肉饼的样子尽收眼底,眼见着三兄弟鬼鬼祟祟他没有出面揭穿然后执行家法而是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 傍晚,一辆马车在十余名护卫的簇拥下行驶在安陆街道上。车厢里宇文温和萧九娘并排坐着,今日回到安陆后他先领着军队在军营里安顿好。待得所有事宜均已安排妥当后才登上府里派来的马车回去。 “莫怕,夫人通情达理很好说话的。”他给即将入府‘拜访’的萧九娘鼓气,她因为即将见到大妇而有些坐立不安,今日到安陆时她和王掌柜夫妇、郑通一家还有那个小沙弥悟明在一处安排好的院子住下,一直等到刚才宇文温坐着马车来接她一同回府。 “要不改日吧...”萧九娘说话声越来越小,宇文温也没多说只是握着她的手轻轻摩挲着。 不一会车队便抵达西阳郡公府外,恭候多时的管家李三九及一群仆人迎了上来迎接郎主回府,宇文温和李三九说了几句话后便拉着萧九娘径直来到后院。 后院门口,鼻青脸肿的宇文十五正垂手伫立,宇文温见状眉毛一扬只觉得后院里又是杀机重重,他将萧姑娘介绍给候在一边的刘彩云让她陪着说话随后昂首踏步进了院子。 院内尉迟炽繁和杨丽华恭候多时,尉迟炽繁挺着肚子在丫环翠云的搀扶下站着,杨丽华则是怀抱襁褓中的鹊哥站在旁边,两人见着宇文温近前便躬身行礼:“妾恭迎夫君回府。” “免了免了,自家人何必如此多礼。”宇文温上前扶用手各自扶起两人,他见着尉迟炽繁和杨丽华气色不错点点头说道:“为夫离家数月,三娘和丽华操持家务辛苦了。” “鹊哥如今听话么?”他看着杨丽华怀中自己的儿子问道,小家伙正眯着眼睛睡觉所以他想逗逗儿子的企图随之落空。 儿子出生还没几天他这个做父亲的便领兵出征将近三个月才回来,宇文温觉得自己有点失职。 “鹊哥还差数日才到三个月哪里知道妾说些什么。”杨丽华看着鹊哥嗔怪道,“整日里吃饱了就睡...” “先进去吧,夫人身子不方便,我们进屋说话。”宇文温说完便要往里走,尉迟炽繁闻言瞥了一眼院门处而杨丽华亦是‘不经意’的望向那边。 两人的目光都聚焦到院外一人的身上,那人是夫君带回来的客人也是明摆着就要纳为妾的女子,前些日子还写信说两人没什么可如今都带回来站在面前。 “看我这记性,忘记和夫人说了。”宇文温干咳一声说道,他转身向院外招了招手示意刘彩云带着萧姑娘进来。 萧九娘来到尉迟炽繁面前,待得宇文温介绍过后便躬身行礼:“萧九娘见过夫人...” “妹妹一路劳顿,到姐姐这里一同吃个饭吧。”尉迟炽繁说完便微微一笑拉着手足无措的萧九娘往屋里走去,杨丽华见状瞥了宇文温一眼目光意味深长然后默不作声的跟了上去。 ‘有些不对啊...’宇文温觉得不妙,觉得局面已经脱离了他的预测所以忧心忡忡,夫人表现得落落大方可是他总觉得目光有些不对,还有侧室杨丽华也是。 莫非她两个已经‘勾结’起来准备下套了?不行,我要先发制人!(。) 第七十五章 言不由衷 宇文温带着萧九娘回府发现夫人尉迟炽繁施展大妇风度便觉得不对,思来想去临时变更‘作战计划’先发制人以萧姑娘是客且鞍马劳顿为由让刘彩云带去偏房用餐歇息,待得萧九娘离开后宇文温便抖起精神准备应付接下来的‘反扑’。 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当饭菜摆上来时尉迟炽繁还没动筷便说乏了先行告退去寝室休息,留下杨丽华抱着鹊哥和宇文温说话。 不知怎么回事一直熟睡的鹊哥忽然哭闹起来,杨丽华见状便让奶娘将其抱下随后陪着夫君用餐,宇文温总觉得情况有哪里不对又心生一计:“这么多饭菜...让娥英过来一起吃吧。” 眼见杨丽华说宇文娥英已经吃过了他摆摆手说不要紧,离家数月没见如今陪着说说话也是好的,杨丽华没耐何让阿奴去将宇文娥英喊了过来。 片刻之后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跑了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宇文温的手甩起来:“阿耶!” “阿耶江陵好玩么?”“江陵水里是不是有偷人衣裳的水猴子?”“江陵是不是天天下雨呢?”“有礼物么?” 一连串问题瞬间爆发把宇文温轰得昏头转向,他苦笑着对这个已经学会‘甩手’技能的继女说道:“你听谁说的这些事?” “礼物呢?”小娥英最关心这个,“还有明月姐姐也要有礼物!” “有有有,都有!”宇文温说完让她坐在身边,“一会让李管家拿到你屋里去。” 眼见着小娥英动筷吃东西他便问起近况来。小丫头如今已经习惯了喊这位带着她和母亲从长安来安陆的叔叔做‘阿耶’说起话来也越来越不经‘头脑’最后穿帮了:“阿耶。你要带个阿姨回来么?” 这个时代子女称呼父亲的妾室都是‘阿姨’。若自己母亲也是妾室同样也是如此称呼,不过这对于小娥英是例外她依然喊杨丽华为‘阿娘’,当然对于‘阿耶’宇文温的夫人也就是自己如今的‘嫡母’是喊做母亲。 一旁的杨丽华听得女儿这么问来脸色一变正要呵斥却见宇文温不动声色的问道:“对啊,娥英喜欢家里多个阿姨么?” “不喜欢。”小丫头回答得直截了当,杨丽华听得这般回答脸色苍白一边的阿奴也是惴惴不安起来。 宇文温见着杨丽华要说话便悄悄摆了摆手依然不动声色的问道:“为什么不喜欢呢?” “因为有了新阿姨后阿耶就不疼阿娘了。”小丫头说完便嘟着嘴,杨丽华闻言用手捂住了嘴满是不安的望着宇文温,自己女儿口出无状也不知道夫君接下来会怎样发作。 听着小丫头如此直接了当宇文温苦笑不已,他问如果已经把阿姨带回来了又继续对阿娘好的话你还会喜欢么。小娥英依旧说不喜欢,因为明月姐姐还是不高兴。 宇文温闻言干咳数声示意小丫头吃菜,他倒是忘记了自己小姨子的‘感受’,这位‘明月妹妹’就怕自己欺负她姐姐,杨丽华见着宇文温发愣赶紧让阿奴把宇文娥英连哄带骗的弄出去。 “夫君,是妾管教无方,方才娥英说的...”她面色苍白的解释着,生怕宇文温动怒。 “童言无忌啊...娥英没说错我为何要怪她?”宇文温面色平静的说道,他示意杨丽华坐到身边然后手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的眼睛:“为夫多带一位姑娘回来,只是委屈夫人和你了。” 杨丽华闻言局促起来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过话茬。她跟着宇文温离开长安来到安陆成了对方的侧室后已经没了退路,夫君要纳妾她心里自然不好受可也没法改变什么。母亲能将父亲训得服服帖帖可她没有那本事对付这个冤家。 “转眼已经快要一年了....”宇文温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面颊,“那时说的话依然作数,永远作数。” “夫君,妾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杨丽华话未说完便被对方揽在怀里,两人耳鬓厮磨了片刻方才分开,宇文温在这位被自己掳到安陆做妾的大周太后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便起身离开。 杨丽华看着夫君离去的背影想着方才听到的话语不由得面色一红,眼见着仆人在一旁恭候她便吩咐将饭菜收起来:“都温着,一会郎主和夫人还要用膳。” 。。。。。。 “夫人,您还是吃一些吧。”翠云站在卧榻边恳求着,尉迟炽繁此时面朝里躺在榻上似睡非睡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听得外边咳嗽一声翠云赶紧低声说郡公来了。 “饱了?”宇文温走进前来关切的问道,尉迟炽繁在翠云的搀扶下起来正要说话却被他先发制人:“想我想到饱了?” “妾有些不适...”尉迟炽繁低声说着,一看就是言不由衷的样子,原本那灿若繁星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如同蒙上了一层灰。 宇文温吩咐翠云去把饭菜送过来,待得屋里只剩两人后他笑着对佳人说道:“气饱了不是?为夫带了貌美如花的女子回府里要纳妾,三娘气不过了。” 眼见着对方不吭声宇文温拉着手继续说:“三娘方才有大妇风范何故如此?” “夫君便去她那儿为何来此处...妾有身孕又不能服侍...” 听得尉迟炽繁如此说,宇文温心中豁然开朗:刚才你果然是言不由衷!探出实情后他便有了应对之策:“萧姑娘还未过门正是清白之身,三娘莫非要为夫行那禽兽不如之事?” “杨姐姐那时也未过门!”尉迟炽繁反击犀利。 “所以为夫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宇文温歪理连篇。 “夫君只会欺负妾...”尉迟炽繁说完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宇文温见状开始‘冷笑’:“没办法,为夫在外边多看姑娘一眼都会被人说是宇文恶狼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四个人凑成一桌打麻将有什么不好的!” 尉迟炽繁听不懂什么叫麻将但听得懂夫君肯定要纳妾,她也知道拦不住但就是心里难受,还没到两年就有两个妾了再这样下去家里哪还住得下! “赶紧吃饭,别饿着孩子了,为夫也没怎么吃正好顺便。” 尉迟炽繁继续嘴硬说已经饱了,宇文温又是‘冷笑’说这样做娘可不行,身为一家之主他已经看不下去了,眼见着对方被自己激得又气又急说不出话他便摊牌:“废话少说,吃完才有力气困觉!” 听得他这么霸道尉迟炽繁惊得坐立不安,她如今没多少日子就要生了哪里还能和夫君行那**之欢,正以为夫君要饥不择食之际却听得对方说:“莫要想歪,为夫在外数月让三娘独守空枕,今晚便陪着三娘歇息算是补偿吧。” “二郎就会欺负人...”尉迟炽繁被揽在怀中只得用手掐着对方胳膊哭喊,小两口又折腾一会总算是‘握手言欢’,翠云听得里边风平浪静总算松了一口气让侍女们端着饭菜送了进去。 “郎主下次出远门回来时不会又带个女子吧....”看着两位她无奈的喃喃自语。 。。。。。。 萧九娘坐在房间里而刘彩云在一边陪着聊天,她在这位口才了得的刘掌柜陪同下已经用过晚膳。 “萧姑娘,安陆和江陵气候差不多,院里衣裳被褥一应俱全,若是有什么需要的与我说一声即可。”刘彩云见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便不断地挑起话题。 屋外还候着两名侍女,这是刘彩云根据宇文温的吩咐安排好的人手作为萧姑娘的专用仆人,宇文温即将从江陵启程时送来消息让她打点好一切所需以便萧姑娘‘拎包入住’。 见着西阳郡公一次又一次的往府里带人又都是貌若天仙的女子,刘彩云不由得感叹对方的桃花运同时也为自己的未来感到忐忑不安:她的丈夫张\定发要是以后娶小该怎么办? 刘彩云因为家逢变故没耐何沦落风尘,与当年还是马匪大当家的张\定发有了露水情缘,后来历经坎坷之后结为夫妇也算是相敬如宾可她一直有个心病:自己不能生育。 虽然张\定发说过无所谓可她还是有了心结,若是过得几年丈夫见她人老珠黄亦或是有了传承香火的心思就会纳妾,小妾有了儿子那就母凭子贵迟早要把她这个正室挤掉。 原本以为会孤苦到老未曾想有了爱自己的丈夫,可这二人世界迟早面临着瓦解的可能让刘彩云开始辗转反侧,来到安陆之后夫妇俩也曾遍求名医讨来药方调理身子可这一年多过去了也没见动静。 刘彩云想着想着不由得出了神,坐在一边的萧姑娘眼见着这位陪自己说话的刘掌柜竟然黯然神伤起来也不由得胡思乱想,她不是傻瓜知道刚才在院子里大妇对自己那热情的样子怕是言不由衷,如今宇文温也没见有消息传来她也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正当两人各怀心思一齐走神发呆时门外传来侍女的问安声,片刻之后宇文温推门而入,刘彩云知趣的告退离开留他二人在房内说话。 “还吃得惯么?”宇文温问完拉着萧九娘的手坐下,见得对方点点头便继续说道:“府里我已经吩咐过了,就当在自己家里一般,无论何事都可以我,若是我外出可以找李管家。” “将军,那夫人那里...”萧九娘还是怕大妇不容自己,宇文温说夫人那边没事,不过要住上一些日子方能正式过门。 “夫人已经同意了,待得夫人产后我便选个良辰吉日纳你过门!”(。) 第七十六章 小兔崽子敢算计我! 长安,皇城,大丞相府,丞相杨坚正和心腹们看着一张舆图,图上插着各色旗帜代表着朝廷、伪周以及安州叛逆的军队。 大丞相府原为皇帝宇文阐起居的正阳宫,自从辅政的左丞相杨坚被宇文阐拜为大丞相后便将这正阳宫设为大丞相府由大丞相杨坚总领文武百官。 “方才收到梁元帅四百里急报,虎牢关已在我军手中。”丞相府右司马韩褒向杨坚禀告,自从六月行军元帅梁睿率大军进抵洛阳与盘踞荥州的伪周尉迟惇大军对峙后已经过了两个月,在这期间双方围绕虎牢关一带展开激烈争夺,虎牢关几度易手如今终于再度为朝廷掌握。 “此次不会再给尉迟惇夺了去吧?”丞相府左司马高颎眉头紧锁,为了这个虎牢关足足牵制住了朝廷十余万大军,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让安州叛逆肆无忌惮。 六月下旬朝廷以郕国公梁士彦为行军元帅连同荆州总管府兵力共计十五万人南下平叛,未曾料在两河口决战之时全军覆没,安州叛军趁势席卷荆州总管府而洛阳附近的朝廷大军为尉迟惇牵制无法南下支援。 “如梁元帅所述,此次攻克虎牢关阵斩逆贼近万人,他们已经元气大伤了。”韩褒补充道。 “独孤,你的看法是什么?”大丞相杨坚问道,高颎之父高宾是他岳父独孤信的僚佐因为功勋卓著被赐姓独孤氏,高颎与自己交情匪浅所以交谈时都以独孤相称。 “丞相,伪周乃腋肘之患不可不除,趁得突厥内乱朝廷应一鼓作气将伪周击垮,尉迟迥一去那宇文亮便是瓮中之鳖。” “可如今宇文亮已经占据上宛,若是让他们北上从侧翼威胁洛阳...”杨坚沉吟着。虽然他不认为安州军还有足够的人力物力支持北上但料敌从宽怎么着都得防着些。 高颎认为宇文亮已是强弩之末无须担心且有豫州总管府在一旁掣肘即可,当务之急是将尉迟惇击退赶到黄河以北,再凭着并州总管府的牵制让邺城方向不敢轻举妄动,这样朝廷才能腾出手来东进对付占据亳州总管府的尉迟勤。 “宇文亮虽然占据武关道东端,可朝廷只要守住武关以及沿途要地那他就别想偷袭长安,待得我军收复亳州总管府各州那宇文亮无法和尉迟炯呼应只有坐以待毙。” 虽然昨日收到消息梁国已为宇文亮控制但杨坚以及僚佐们都不认为对方有本事进逼信州总管府。有陈国在长江南岸虎视眈眈宇文亮只能沿江布防堵漏不可能再能挤出兵力从梁国西进。 “话虽如此,安州军所用攻城器械十分犀利不可不防,郕国公已画下图形送来,诸位看看。”杨坚命人拿来一张纸在案上展开,众人凑上前去仔细端详。 “安州军围困上宛之际搭建这攻城器械,郕国公命人仔细观察后画下图形即为此物,据将士所见这投石机无需人力即可抛射巨大石块且昼夜不息。” 无需人力、昼夜不息抛射巨大石块,这个形容他们在去年听过,那是襄阳失守后逃出将领们的描述。当时他们还将信将疑可如今再度得到证实便不再怀疑。 安州军这种攻城器械一般城池难以抵御,襄阳、上宛都是围城后没几日便被攻克可见其威力之大,如果城墙不进行改造那么平日里可以据城死守数月甚至一年的情况恐怕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丞相,此物需交军器监钻研,正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若是朝廷能造出此物那用来对付尉迟迥就再好不过。” 去年安州军用这东西攻打襄阳,守军溃败之际没人能够具体描述出这器械的详细情况,如今有了这份图纸便可观其大略让长安的能工巧匠们制作出来。 这东西威力巨大可缺点也很明显:只能用于攻城。骑兵众多的朝廷大军有野战优势,到时围城的是他们那么被围的安州军有这东西也没多大用处。 让他们在意的是另一件东西:能发出巨大声响和火光伤人的‘惊雷’。安州军就是用这东西攻克层层设防的樊城然后在两河口决战时投入使用将朝廷军的大阵打崩。 这玩意到底是什么东西不得而知也不知道安州军手上还有多少,高颎、韩褒之所以极力主张先对付尉迟迥而把宇文亮放到第二位也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人对于未知的东西总会产生恐惧。 尉迟迥的实力和地盘比宇文亮大上许多可为了避免遇到那莫名其妙的武器他们宁愿先选择对付尉迟迥,待得平定北地后调集大军分多路进攻安州谅他宇文亮也没那么多兵力抵挡。 计议已定,众人告退唯独高颎留了下来,杨坚和他继续商讨一些不能为人所知的事情。 “如此看来,吾去年三月底在长安遇袭也是那宇文亮家的兔崽子所为!”杨坚一改方才沉着的表情开始暴躁起来。据征南行军总管杨素所述,安州军那什么‘惊雷’的效果似乎和去年三月他‘渡劫’时的效果类似,这样一来笼罩在杨坚心头的疑云终于解开。 宇文温那个小兔崽子竟敢几次三番算计我! 这个惊雷肯定是安州军制作出来的所以宇文亮父子三人有重大嫌疑,去年三月在长安的是宇文明、宇文温兄弟二人,而综合种种迹象来看宇文温主谋策划刺杀的可能性极高。 七月宇文温出使长安面见皇帝结果莫名其妙在大殿上撩拨他后来又闹出赵王府外的袭击事件。那次是宇文智及指认宇文温为幕后主使结果引出自身在皇宫下药的事情最后丢了性命,这一连串的事情都和宇文温脱不了干系。 “吾一时看走了眼让这小兔崽子糊弄过关最后跑了!”杨坚气得直拍书案,他这么多年来小心翼翼明哲保身躲过了宇文护、宇文邕、宇文赟这几个上位者的杀心,未曾想阴沟翻船被一个和自己长子年纪相仿的小子接连暗算了几次,这种事情他也只能在心腹中的心腹----高熲面前谈论。 “丞相,此人不过会使一些阴谋诡计罢了。若是两军交战之间他那点伎俩能有何用。”高颎劝慰道,他知道杨坚不是因为这个事情暴跳如雷而是另外一件:杨坚的宝贝女儿、大周太后杨丽华大约也是给这小子给掳走了。 高颎至今都想不明白这宇文温到底是怎么和太后‘勾搭’上的,若按常理来说太后为丞相夫人独孤氏多年教导不太可能做出‘私奔’的事来,那宇文温用了什么花招把太后从皇宫里骗走了? 杨坚自从辅政之后便把皇宫围得如同铁桶一般,宇文温虽然在宫里做侍卫但是和太后的接触次数有限,高颎有时甚至在想莫非太后是因为宇文温从惊马下救了她娘俩便以身相许然后私奔? 这种话题他不敢提。要是让丞相夫人知道了怕是要翻脸,眼见着杨坚气鼓鼓的来回走动他出言相劝:日后攻克安陆捉了宇文温自然见分晓。 “安陆...对,到时吾要亲自领军,待得攻克安陆捉了那小混蛋要他把丽华交出来!”杨坚说到女儿更是愤恨异常,他那知书达理的苦命女儿好容易摆脱了混蛋丈夫宇文赟未曾想又给宇文温这小兔崽子祸害了,夫人独孤氏成日里想女儿他也不敢把这个猜测告诉她。 “去年那小子回安陆不走武关道吾就知道有问题!” 虽然没有确凿证据证明是宇文温掳走了杨丽华,但现在杨坚‘推理出’对方几次行刺自己后也认定只有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能做出这种事,为了掩人耳目他还对外宣称太后杨丽华病故结果有女不能认。 杨坚越想越气:“若是丽华和娥英有什么三长两短吾要活剥了他!” 女儿嫁入宫中吃了不知道多少苦,眼见着自己大权在握就要行那王霸之事让女儿过上好日子也不用给宇文家守寡未曾想还是给姓宇文的掳走。平日里“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杨坚咽不下这口气。 高颎瞥了一眼杨坚没敢接话因为还有另一情况不能排除:那小子怕是已经做了丞相的便宜女婿,搞不好便宜外孙都有了! 这种话题谁碰谁倒霉他才没那么蠢去触逆鳞,就算丞相不介意可丞相夫人必定介意,招惹了丞相夫人也是会倒霉到家,眼见着杨坚那股邪火发泄得差不多了高熲便说起其他事情。 一番交谈之后高熲看了看门口随后近前低声说道:“丞相,周祚已尽...” 杨坚闻言沉吟片刻说道:“奈何荆州战事难看...恐为世人所笑...” 执掌大权一年多该清理的都清理了,杨坚和心腹们正一步步走向道路的终点:取周代之,六月朝廷遭到三方围攻一时间烽烟四起。可上天庇佑突厥不战而退让他腾出手来对付尉迟迥和宇文亮。 突厥大军因为可汗病逝发生内讧撤军可在天下人看来就是他杨坚运筹帷幄的成果,逼退了让人闻之色变的突厥大军。再平定尉迟迥和宇文亮的叛乱那么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接受周禅君临天下。 眼下尉迟迥的攻势已经疲敝迟早要被击退,一众心腹们都谋划着战事平息后更进一步称王然后走一遍禅让的流程称帝,可荆州总管府大部沦陷的战局为这个设想蒙上了阴影。 刚经受大败就称帝总会让世人小看一眼,杨坚正是为了这个‘污点’头痛。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丞相已至如此境地唯有更进一步否则后患无穷!”高熲面露坚毅,眼见杨坚沉默不语便郑重行礼说道:“丞相勿忘晋荡王故事!” 晋荡王即宇文护。宇文泰临终前让这位亲侄子接掌国政,结果宇文护接连害死了宇文觉、宇文毓这两位堂弟立了第三个堂弟宇文邕做傀儡皇帝,宇文邕装疯卖傻十余年最后找到机会将已是晋王的宇文护击杀翻盘,谥为荡。 高熲的意思很简单,执掌大权后只做权臣是没有好下场的! “待得洛阳战事有了结果再说吧。” 又商讨了一会儿高熲告退。杨坚在书案前来回走动了几次后冷笑一声:“竖子,敢如此行事,那吾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他唤来一名随从吩咐:“去,让那人明日来见吾!”(。) 第七十七章 祸害我女儿的贼人是谁! 长安城某处,一辆马车正徐徐行驶在街道上,沛国公郑译坐在车内发呆,兵败荆州后他回到长安已经过了三日,而事情的发展基本在意料中:去官罢职。 征南军败了,连带着丢了荆州总管府大半州郡,作为征南行军元帅长史他和一众主要将领都遭到处罚,虽然是安州军在两河口决战中用了神秘武器导致朝廷大军崩盘可伤亡如此惨重朝廷总要给天下人一个说法。 “能否死灰复燃就看一会了!”郑译喃喃自语不由得握紧拳头,他在两河口有‘奇遇’得了个‘法宝’,如今就是这‘法宝’发挥作用的时候。 马车来到丞相府邸大门附近停下,郑译让随从往门房递帖子求见,那门房见是丞相心腹沛国公也不敢怠慢毕恭毕敬的接了拜匣就要往里走,讲究些的拜帖是放在拜匣里而郑译的拜帖即使如此。 一粒碎银不动声色的从那随从的手中转移到门房手里,门房愣了愣赶紧交还对方低声说道:“这可使不得,小的岂敢让沛国公破费。”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若是寻常的官员上门拜见丞相请门房通传若是没使上些‘意思意思’那就在外边等着吧,可这沛国公算是相府熟客平日里甚至还获准直接带着护卫入府,虽然如今受了罪责丢了官但门房心里清楚得很对方可迟早要‘东山再起’。 门房拿了拜帖入府不一会便出来回复:“请回沛国公,夫人说公事不容置喙还请国公面见丞相为好。” 那随从来到车边向坐在车里的郑译转达了门房的话,郑译随即又拿出一个拜匣让他转交门房。那门房见状有些为难纠结了片刻后一咬牙便转身再入府内。 丞相夫人独孤伽罗正在后院里看着幼子杨谅习字。见着管家拿着个拜匣进来她接过一看眉头皱起:又是沛国公郑译要求见。 “管家。你亲自到门外与沛国公说,公事吾不便置喙,朝廷大事自有丞相决断。” 那管家小心翼翼的说道:“夫人,沛国公说不是公事,是私事” “丞相府里只有公事没有私事,让沛国公回去吧。”独孤伽罗不容置疑的说道,她知道沛国公郑译如今想做什么,但身为丞相夫人自然要为夫着想不能坏了丞相的清名。 征南军大败失地无数。郑译作为行军元帅长史也要承担责任,如今他丢官罢职又趁着丞相不在府里上门求见明显是要送礼走‘夫人路线’想让她帮忙在丞相耳边吹枕边风,独孤伽罗可不是那种见利忘义让丈夫难做的女人所以她决定谢客。 去年天元皇帝暴毙后杨坚得以成为辅政丞相其中老同学郑译出了很大的力,有这个情分在即便如今灰头土脸可躲过了风头之后杨坚迟早会再度将他启用,如今对方接连要拜访她觉得是不是太急了些。 “夫人,沛国公说请夫人看看里面的内容...” 独孤伽罗把拜匣往旁边一放没有打开随即让官家出去谢客,郑译得知丞相夫人无意见他呆了半响随即长叹一声打道回府。 未曾料马车刚走出一段路便被气喘吁吁的相府官家追上,峰回路转的郑译跟着官家入府来到后院花园,独孤伽罗拿着一张纸正面色凝重的等着他。 眼见着仆人退到一边她开口问道:“这首儿歌沛国公是从何得来?” 方才她还是打开了拜匣看了纸上的内容结果愣住了,那纸上写的儿歌是她幼年时母亲自编然后唱与她听的。待得她做了母亲后有了长女杨丽华便也是这般唱着,再后来杨丽华做了母亲有了女儿宇文娥英后也是如此唱着。这不是街坊间烂大街的儿歌可以说只有她和女儿、外孙女会唱。 郑译瞥了一眼对方的表情随后有了计较:“夫人,下官六月时随军出征...” 他开始声泪俱下的诉说着那‘不堪回首’的往事来:六月下旬朝廷大军在荆州总管府两河口附近与安州叛军决战,奈何叛军使出妖法作祟一时间天雷滚滚腥风大作官军浴血奋战数个时辰却是兵败如山倒。 乱军之中他被溃兵扯下马眼见着无路可逃便换了百姓衣物试图浑水摸鱼,叛军收拢俘虏时他混在人群里好容易寻得个机会溜到河边要跑却有了奇遇。 “下官在河边见到一名六七岁的小女郎在岸边挖野菜,嘴里哼着这首儿歌...” “她...娥英,是娥英啊!”独孤伽罗闻言双目发红,听的对方这般说她那猜测果然成真了:郑译在荆州遇见了她失踪已久的女儿和外孙女! 六七岁的小女郎还哼着这儿歌,分明就是外孙女宇文娥英,还在挖野菜....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娥英后来如何了?丽华呢?丽华在哪里!”独孤伽罗若不是顾及礼节真想抓住郑译的肩膀使劲摇。 郑译眼见着‘原创剧情’起作用更是垂足顿胸:“夫人!下官见着小公主心中大骇正手足无措间为叛军守卒发现,就在这时太后在一边赶来护着小公主,太后也见着下官了!” “丽华?你见着丽华了?后来如何了!”独孤伽罗几乎是喊出来,女儿自从去年十月失踪之后她每日每夜都在思念,派人四处搜寻了许久都没有下落,如今听得有人见过女儿她这个做娘的又如何能不激动。 “太后认出了下官,一时间泪如泉涌苦笑数声便...便...” “便如何?便如何!” “太后情绪激动径直往河里跳去要投水自尽!”郑译爆出个惊天大料,眼见着独孤伽罗如同五雷轰顶差点昏倒他赶紧接上话来:“幸得被一人拉住,太后无恙,只是泣不成声...” 这段‘原创剧情’是他冥思苦想后提炼出来的。要悲情有悲情要悬疑有悬疑就是为了能‘打动’丞相夫人。先是提起小公主‘挖野菜’让人联想到母女俩凄惨度日的场景。然后是太后见了他后‘泪如泉涌’要‘投水自尽’,再加上峰回路转‘被一人拉住’这一套下来他就有戏了。 “女儿,苦命的女儿...”独孤伽罗听到这里已经是眼角闪着泪光,若不是为了顾及丞相夫人的体面她早就泣不成声,她一直认为女儿被掳走后没有死但不知过得如何,现在一听到女儿要投水自尽想来是没脸见人不由得悲从心中来。 郑译说他当场被守卒抓住原打算装疯卖傻蒙混过关未曾料小公主童言无忌说破身份,这是因为时常出入宫廷之故而宇文娥英认得他,守卒得知抓到一个大官兴奋不已将他五花大绑便要拖走。 “下官当时便给逆贼拖去要斩首示众。”郑译说道这里面露愧色。“下官惭愧,为求活命跪地求饶而太后亦是苦苦相求...” ‘我知道你怕死,跪地求饶就求饶关键是我女儿如何了!’独孤伽罗如是想,她知道郑译贪财又怕死所以当初得知其在上宛积极组织守城直到城破之后才突围的‘壮举’时还以为听错人名了。 郑译缓了缓继续说安州逆贼逼他‘反正’未果又威胁公布伪造的效忠信让远在长安的家属受牵连,使出许多手段逼他写下真的效忠信并画押要以此为把柄让他回长安做内应。 独孤伽罗对于郑译为保命而写效忠信一点也不意外,但这事只能由夫君来处理而她在意的是女儿和外孙女后来如何了。 “下官写了这信自知大节有亏想着将功补过便要求和太后见上一面。”郑译语气低沉,他瞥了独孤伽罗一眼继续说道:“下官想着无论如何也要为太后捎个口信回来。” 郑译琢磨了很久决定这个‘原创剧情’顺序很重要绝对不能说反否则万事皆休,一定要咬定是失\节在先然后为了补过才想着捎口信,要是弄反了顺序让丞相夫人认为是在为失\节找借口顺便要挟那就会被赶去找丞相‘忏悔’。 “丽华呢?丽华怎么说的?”独孤伽罗关心的是女儿,郑译为了弥补大节有亏而要将功补过想着要‘捎口信’让她很感动。若是对方要以这事做要挟让她帮忙说情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太后一直不肯见下官,拗不过了便说因女儿为人挟持无奈从贼屈辱度日。未曾想被熟人撞见再无颜见父母唯有来生再为两老尽孝。”说到这里郑译也是泪目。 这‘原创剧情’他温习了很久才能做到说哭就哭,结果温习多了他甚至恍恍惚惚以为确实在河边遇见了小公主宇文娥英以及太后杨丽华。 独孤伽罗听得女儿如此凄凉心中已是悲愤万分她尽量控制情绪问接下来如何,对方既然能活着回到长安带着儿歌来拜见她那么肯定还有后话。 “太后只说世间已无杨丽华唯有宇文娥英,这儿歌若是夫人见了自然能知道下官确系见过她。”郑译说完顿了顿,见着对方侧耳倾听便补充道:“太后所为皆是为了小公主,只言若是小公主安好那她被贼人万般折辱也在所不惜” “傻孩子,傻孩子...”独孤伽罗心如刀绞,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为何一向本分的女儿为何会失踪了:因为小公主宇文娥英落在贼人手上,杨丽华身为母亲无奈事贼就此屈辱度日。 她不由得想起两年前杨丽华触怒了天元皇帝被喝令自尽,得知消息后的独孤伽罗连夜赶到宫里磕头为女儿求情,直到她磕头磕得头破血流宇文赟才消了气,如今自己女儿为了外孙女也是甘受屈辱,这就是她们祖孙三代的命么? 想到女儿也不知吃了多少苦收了多少委屈,独孤伽罗面色铁青的从嘴里迸出话来:“那贼人是谁?祸害我女儿的贼人是谁!” “是那安州总管宇文亮次子、西阳郡公宇文温!”(。) 第七十八章 反差 “是他?是他!此獠可恶,可恶至极!”独孤伽罗气得原地来回走动再没有丞相夫人的‘威仪’,郑译见状趁热打铁:“此獠可恶,竟然让太后做妾...” “做妾!”独孤伽罗闻言大怒,说话的声调都高了许多,她平生最恨男子纳妾也恨那些做妾的女子‘不要脸’,在她看来那些小妾都是撩拨夫君虐待主母的狐狸精可恶至极却未曾想自己女儿竟成了别人的妾。 “太后为此事万念俱灰无奈因小公主为人所制,安州那边只道宇文温纳了个妾却无人知晓其真实身份。”郑译说完又补充道:“其他不说,若是让宇文亮知道了怕是要糟糕。” 独孤伽罗为自己方才的失态有些愧疚:女儿是被人胁迫才屈身事贼做妾,现在得知女儿处境如此又忧心忡忡:若是杨丽华的身份暴露了首先要大做文章的便是那反叛的安州总管宇文亮,要是对方拿大周太后这个名号做文章那就麻烦许多。 “那日见面时宇文温亦在现场但太后还是趁其不备留了联系方法和暗号,下官原想将此事启禀丞相可就怕丞相为朝廷计大义灭亲和太后恩断义绝。” “他敢!”独孤伽罗闻言脱口而出,总揽朝政的杨坚在府里被她训得服服帖帖故而刚一听到这话便有如此反应,刚说完自觉失态赶紧掩饰:“这事丞相那里不要说,吾自有计较。” 郑译默默的点点头,见着丞相夫人眉头紧锁知道对方正在想如何‘自有计较’便没敢出声打断,如今正是关键时候事情成与不成就在其一念之间。 “此事沛国公知道即可。莫要再与他人提起。” ‘要的就是这句话!’郑译心中大喜不过面上依旧平静。见着事情有‘突破性进展’便从怀里拿出一张信封说道:“下官已将这联系方法和暗号誊抄一份。还请夫人细看。” 见着独孤伽罗如获至宝的将信封收好他继续趁热打铁:“夫人,宇文温威逼太后做妾住在安陆,此獠防范甚严若是要送书信须得可靠且精明之人。” 独孤伽罗琢磨片刻觉得这事情她操作起来不是很方便,首先她若是要派人去安陆的话瞒不过夫君但她现在也不想让其知道这事来个‘大义灭亲’,第二女儿若是送信到长安要是投到丞相府里万一给夫君撞见也不妙。 她在府里再如何势大也不可能瞒过所有人,独孤伽罗对夫君杨坚是看得严可那主要是防狐狸精其余事务也是各自分工而不是架空。 “沛国公,信件来往之事府里不便,不知汝愿意代为效劳?” “下官为求活命写了效忠信正是大节有亏。愿意将功赎罪!”郑译面露感激的行了一礼,事情的顺序很重要,必须是‘因为写了效忠信所以要将功赎罪’而不是‘我帮你通信你帮我免了罪过’。 自己先将把柄主动献上去,让对方施舍一个赎罪的机会给自己,只有这样才能对付面前这位见识和心计不逊男子的独孤氏,这也是郑译琢磨了许久确定的策略。 宇文温放他回来也许是为了让杨丽华有机会和母亲通信缓解相思之苦,但更重要的是想把他发展成安州在长安的耳目,郑译知道这小狐狸在想什么不过无所谓:生意嘛,和谁做不是做。 以防万一他先将自己被安州军俘虏并写了效忠信的事情在丞相夫人这里‘备案’,日后要是事泄有了独孤氏为他作证也能免去大祸。至于宇文温想打听长安里的什么消息他就看菜下饭,只要不是紧要的那就卖个好价钱。 眼见着目的达成郑译识相的告退。独孤伽罗待其走了之后在原地来回走着为女儿的现状忧心忡忡:也不知过得如何,做了人家的小妾会不会被大妇欺\凌,小娥英都挖野菜了莫非是吃不饱? 秋天已至冬天不远也不知道她母女俩穿的如何盖的暖不暖,要是那贼人打骂小娥英怎么办?要是女儿被人欺负了怎么办?要是被当做下人般洗衣做饭扫地也不知道挨不挨得住...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副凄凉的场景:杨丽华穿着破旧的衣物憔悴的在柴房里劈柴,面黄肌瘦的宇文娥英则在厨房里烧火做饭,母女俩时不时还要被主母派来的恶奴鞭挞,到了晚上小娥英只能睡在柴房而杨丽华还得去服侍‘此獠’宇文温... 独孤伽罗越想越难过,片刻之后她抬起头望向东南方向天空恨恨说道:“竟敢如此对丽华和娥英,竖子,吾定要将你扒皮抽骨!” 。。。。。。 宇文温忽然连打了个喷嚏,这两个喷嚏直接把他怀中好不容易哄睡的儿子吵醒,小家伙扯开喉咙哭喊着让他手足无措,一边的杨丽华见状赶紧上前接过去哄着。 “莫非有人在说我?”宇文温摸摸下巴喃喃自语,听得杨丽华问要不要加件衣服他笑笑说没事,上午他照例到军营里转了一圈后宣布放假三日然后到总管府衙交了军令,忙完公事后便回家忙私事:做奶爸。 他要履行做父亲的职责未曾料儿子鹊哥不给面子,小家伙平日里由奶娘和杨丽华带着只认她两个,宇文温接过他时哭得撕心裂肺好容易哭累睡着了却被这个做父亲打喷嚏的惊醒。 “夫君,鹊哥认生,待得长大些便好了。”杨丽华抱着儿子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小家伙的样貌大体上像宇文温眼睛则随她。 鹊哥在母亲的怀里渐渐安静下来,宇文温只得苦笑不已:他对于儿子来说就是个陌生人也难怪不买账,杨丽华哄得儿子睡着之后便交给一旁的奶娘带回房。 “我又赢了!”宇文娥英那宛若银铃的笑声从不远处的凉亭传来,她正和尉迟明月以及萧九娘在下飞雀棋,小丫头平日里和尉迟明月下棋下不过如今来了个新手‘萧阿姨’却是接连获胜。 飞雀棋是宇文温于去年‘发明’出来的棋类游戏。原型就是后世的飞行棋。因为是凭着投骰子所得点数行棋所以随机性很大还要讲些策略。 萧九娘虽然是刚接触这飞雀棋可上手很快奈何尉迟明月一心要为姐姐‘出气’教训‘狐狸精’变成跟她针锋相对。两人棋子互相追逐之间给小丫头占了便宜,宇文温方才过去看了几眼发现萧九娘也是有意让着宇文娥英。 “鹤蚌相争渔翁得利啊。”他说完伸手向点心盘里探去,杨丽华刚想帮他拿里面的糕点却见其拿起后便往她嘴边送,愣了一下便张开嘴让对方喂了进去。 “丽华整理钱粮账目辛苦了。”宇文温又拿起一片糕点要喂她吃,杨丽华见着众目睽睽之下有些不好意思‘秀恩爱’便用眼神示意吃饱了。 见着对方‘不配合’宇文温便将糕点吃下见着周边仆人离得远便低声说道:“算着日子,沛国公应该已回到长安,想来不久便会有消息了。” 他在两河口与郑译达成‘友好合作共识’让对方回到长安后给丞相夫人独孤伽罗传口信让她知道女儿杨丽华的下落,若是进展顺利的话母女俩有可能会通书信。 “母亲她...”杨丽华闻言患得患失。这事情宇文温已经在信中提过当时她是又喜又怕,喜的是有机会和思念不已的母亲通信怕的是母亲见她‘恬不知耻’与人私奔会来个恩断义绝。 “放心,沛国公知道如何说,有了那首儿歌想必会水到渠成。”宇文温虽然没有得到确切消息但笃定沛国公郑译必定能把事情办妥。 他知道郑译这老狐狸最擅长揣摩人心了加上和杨坚夫妇那么熟想必会编造出一些‘原创剧情’来博取同情,不过如果对方编的‘原创剧情’太狗血他这边再圆起来怕是难度大增。 “丽华莫慌,丞相夫人就算要骂也要骂我‘此獠可恶至极!’不会怪你的。” 杨丽华闻言莞尔,共同生活了大半年她发现宇文温平时说话时喜欢自嘲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其实心也细,自己平日里哄女儿睡觉时唱的儿歌是母亲教给她的被夫君听了去,然后灵机一动将其作为‘证据’交给沛国公去和母亲禀告。 这首儿歌母亲只教给她之后便再也没和其他弟妹们唱起过所以算是证明身份的铁证,只是接下来母亲会如何?她做人小妾还生下了儿子。若是算上日子还是去年九月在宫里时发生的事情,母亲向来教导她要守妇道可如今这样子还会认她这个女儿么? 见着侧室患得患失。宇文温拍着胸膛说若是丞相夫人‘大义灭亲’他自有妙计,杨丽华问是何计未曾料竟然是‘苦肉计’:往郑译那边吹风说她和小娥英在安陆过得饥寒交迫,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干的比驴多吃的比猪少。 杨丽华听了这馊主意哭笑不得:“若是让母亲听到这消息非得把你活撕了不可!” “不用那时,丞相夫人如今恐怕就想把我扒皮抽骨了。”宇文温不以为意,就算是杨坚知道宝贝女儿在安陆给他做小也鞭长莫及,见着凉亭那边又是一阵笑声传来他凑到杨丽华耳边说道:“今夜为夫要把丽华扒皮抽骨。” “啊...夫人那里呢。”杨丽华闻言脸色微红随后回过神来问道,昨日宇文温回到安陆晚上便在正室尉迟炽繁那里过夜,她虽然翘首企盼夫君能早日到房中来可未曾想会这么快。 “昨夜跪了一夜搓衣板夫人还不解气今晚更是连房都不许入,为夫无处可去只能到你这里了。” 杨丽华哪里肯信他的鬼话,她算是知道宇文温的厉害了油盐不进怎么闹都没用,夫人昨晚大约也是被降服了只是因为怀有身孕不便同寝。 “夫君为何不去...何苦来我这里。”杨丽华‘欲擒故纵’,昨夜宇文温离席时和她说几得日后便要庆祝‘一周年’让她做好准备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开始了。 去年九月在寺庙禅房里二人便是稀里糊涂的有了男女之实,所谓一周年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萧姑娘还未过门为夫可不能坏她人清白。”宇文温说完双眼冒出火来,昨晚前半夜陪着尉迟炽繁说话后半夜只能看不能动生生把他憋得几乎****焚身差点要去冲冷水降温,从今年一月下旬到现在他已经做了七个多月光棍再憋下去真是要母猪赛貂蝉了。 “一会好好睡个午觉,今夜就莫要睡了!”(。) 第七十九章 所见所闻 下午,书房内,宇文温正召集府里‘中层以上’头目开会依次听‘工作汇报’,首先从管家李三九开始。 李三九年纪轻轻的一个宫里小宦官成为西阳郡公府的管家自然责任重大,首先府里大部分的仆人年纪都比他大甚至都比宇文温大,如何避免阴奉阳违威望不足无法服众便是他面临的首要问题。 宇文温给他定下的法宝是‘大权在握、依法治府’,夫人尉迟炽繁只管大事其余琐碎事宜皆由李三九按照定下的条条框框执行,说一不二谁说情也没用。 管人管严了自然会得罪人,为了防止被人打闷棍砸石头之类事情发生宇文温特地给李三九配了两名跟班贴身跟随顺便也做些杂务,能在府内享受有跟班待遇的也只有他、刘彩云两个人。 “这一年多过来三九已经有了管家的威严了。”宇文温赞许的看着李三九点点头,去年年初还弱不禁风的小宦官如今已经长高也结实起来,他带着尉迟炽繁来到安陆定居府里仆人俱是新招的只能让李三九挑大梁做管家。 “郎主,府里事务一切正常,仆人们没有聚众赌博之类的恶习。”李三九平静的说着,他在长安皇宫里不过是个任人驱使的小宦官朝不保夕,若不是宇文温让他帮忙顺便出宫怕是已被欺负得死去活来。 “这是六月起至前日的记录,请郎主明察。”他将一个铁匣双手捧着放到书案上,那铁闸上着锁,钥匙只有两把。一把在他那里另一把则是宇文温所有。 “阿奴还在发牢骚么?”宇文温没有开锁而是问了一句。李三九点点头不过接着补充道:“侧夫人已经呵斥了她。自那日之后便再未见如此。” 侧夫人、如夫人之类是下人对侧室的美化称呼,这个时代没有诰命册封的正妻都没资格用‘夫人’二字更何况侧室,府中有客到访只有正妻可以光明正大出来协助夫君待客而侧室、小妾之类根本就没资格。 “真是头痛啊,这姑娘只认丽华。”宇文温笑了笑便不在多说,他额外交付给李三九一个职责:监视,监视府里所有人的言行,当然后院例外除非宇文温指定人物例如刚才所谈论的杨丽华贴身女仆阿奴。 自从出了黄阿七的事情后宇文温对府里仆人的忠诚度看得非常重,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一个恭敬的仆人心里在想些什么。宇文温交给李三九的任务很简单但也很复杂:监视言行。 有谁发了牢骚或者是怂恿他人闹事,或是对工钱、赏罚、待遇不满亦或是怠工只要是听到见到的都一一记下来,日积月累下来可以凭着此人言行的表现大致判断出对方的心态如何,当然那种心机深且沉默寡言的不在此列。 宇文温在仆人里发展了几个暗线,不需要特地偷听、偷看而是将平日里听到见到的记下来汇总,起到的是耳目的作用,他要知道仆人们私下里大致在想些什么。 监视目标甚至连宇文十五、张鱼、刘彩云、张\定发、林有地算盘四兄弟都不例外,因为是‘被动’监视的缘故也不用担心让人察觉心生芥蒂。 “这两个月来府里有谁出现异常么?”宇文温先让李三九汇报听重点,具体的记录内容他有空再看,李三九禀报说大的异常没有多是些闲言碎语。 “淫\乱梁国后宫拔刀乱砍血流成河?”他听得最近府里仆人正流行的话题是这个有些哭笑不得。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那日\他拉着萧九娘闯宫认亲之事的‘恶搞版’竟然被传得如此广泛而事实真相却无人关心。 宇文温问刘掌柜如何。李三九说刘掌柜刘掌柜似乎纠结自己不孕之事,听得郎主问张\定发如何他回答说张头领在纠结刘掌柜不孕之事。 “林有地呢?” “林有地最近似乎在为水车不够用纠结,想申请再做一架又不敢说。” “那傻小子...”宇文温想了想笑着说道,“昨日我回来时见着十五鼻青脸肿时怎么回事?” 李三九干咳一声说宇文十五自从送信回府后便留在府里,宇文娥英同主母妹妹尉迟明月每日游戏时都要拉宇文十五去做苦力,前日在外边玩风筝闹着要宇文十五去放结果他在野地里跑的时候一不小心摔了个狗啃泥。 “这小子,我还以为是被夫人砸东西弄的。”宇文温几乎无语,昨日他进后院时见宇文十五鼻青脸肿还以为是夫人尉迟炽繁得知自己要带小\三回来发飙乱砸东西弄的。 听得府中一切正常宇文温点点头,开始问另外的事情来:“巴州那边进展如何?” 因为迟早要到巴州当刺史的缘故宇文温于年初便到巴州州治西阳现场勘查,一番勘察过后决定对西阳城及未来府邸进行‘旧城改造’,与此同时还要在河边设工坊,相关事宜由黄州总管府派人负责而李三九负责监督府邸改造。 这是他一家子要住的地方可马虎不得,从一开始宇文温就从府里派人常驻西阳城盯着进度在现场监工,眼见着六七个月过去想来也差不多完工了。 “郎主,府邸俱是按照杨先生定下的形制改造,小的多次派人去现场勘验并无偷工减料如今已接近完工。” 杨先生指的是杨济,杨济在西阳郡公府里以郎主宇文温客人的身份住下故而仆人们都称呼他为杨先生,杨济来到这个时代后经常为王公贵族营造府邸所以是个‘古代建筑’专家。 宇文温进行旧城改造时便听取他许多意见,府邸的改造计划也是宇文温给出想法由杨济根据和实际情况设计,所以当疑神疑鬼的宇文温想把府邸设计成堡垒样式也就是所谓的‘要塞化’最后被其无情否决。 又问了一些事情之后宇文温起身拍拍李三九的肩膀说道:“每日莫要熬那么晚,成日里黑着眼圈别人还说我虐待管家。” 李三九尴尬的笑笑说肩上责任重他怕做不好所以早起晚睡想着多做些免得有遗漏。宇文温倒是不以为然:“用心即可。要会用人否则事必躬亲你迟早会累垮。” “日后家大业大还会有别院、农庄之类到时你有几个脑袋能分身?过几日本公从府里看好了人便提拔做你的副手。” 太过忠于职守以致感叹分身无术的李三九告退后。张\定发、刘彩云夫妇进来‘汇报工作’,宇文温之所以让他夫妇一起进来却是有一件事要同时安排。 “王越夫妇已到安陆住下,过几日本公便要为他夫妇二人安排差事。”宇文温点开话题,他在江津戍陈军大营救下王越夫妇后已去信告知府里此事所以张\定发夫妇没有吃惊。 “郡公,王越经商的本事不错若是有他分担那奴家可就轻松许多。”刘彩云先接过话茬,她和丈夫张\定发在长安时已投入宇文温府里实为主仆,但宇文温并未让夫妇俩签下主仆契约所以平日里称呼还是‘郡公’。 “张头领的看法是什么?” 张\定发听得发问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对方既然是在军营里受辱被救下那么施苦肉计做内应的可能基本没有。不过王越的品性他不太清楚所以无法判断是否会探得玻璃镜秘密之后逃之夭夭。 “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也排除不了。”宇文温对这个观点颇为赞同,不过他还是决定大胆用人:“无妨,王掌柜只负责销售,制作过程不会让他见到。” “郡公,既然要用王越那招募人手的事情也可交给他去做,奴家手中事情也多一时间忙不过来。” 因为考虑到给玻璃上锡汞齐时汞的毒性较大故而宇文温已经让刘彩云避开这道工序,毕竟她和张\定发还在为着那十分渺茫的怀孕事宜努力着所以宇文温决定要照顾‘女职工’。 这样一来玻璃镜的制作只有张乙满、胡三子二人负责所以产量跟快不起来,安州北面在打仗做不了生意加上原本已经被‘买断’的陈国销路断了数月所以挣钱的重任落在刘彩云负责的琉璃首饰,她手下人也不多只能加班加点。 “本公过几日会考虑从府里选人给你们打下手,若是有好的人选也可以报上来。” 因为府里的钱粮账目上午时管账的杨丽华已经向宇文温汇报过所以接下来他开始问‘安保’方面的事情。待得符有才进来之后他便问二人:“护卫们都有按时练习么?” “郡公放心,那帮兔崽子没一个敢偷懒。”张\定发说到这里颇为自豪。他作为西阳郡公府的护卫头领管着上百护卫,平日里将那些没有轮班的小子训练得嗷嗷叫。 宇文温见张\定发如此自信满满随即眉毛一挑:“很好,过几日本公要考校,看看这西阳郡公府的护卫们技艺水准有多高。” “届时本公从军中选些人来比试,你让他们做好准备莫要输了之后找借口。” “郎主,比刀法的话杨先生还参加么?”符有才最关心这个,那个使用双手长刀的杨济要是上场那连同张头领一起所有的护卫都要完。 “杀鸡焉用牛刀,本公让杨先生手下客串即可。”宇文温丝毫不在意,他的新军历经两个多月的厮杀已经开了荤不是新兵蛋子,胆气已经用血练出来了。 “张头领,本公那些兵如今可是杀过人见过血的和之前不同,府里练习时的护具可得备好免得到时场面难看。” “郡公放心,那帮兔崽子也不是好相与的!”张\定发听得对方这么说斗志也燃烧起来,刘彩云见着这模样掩嘴而笑:“都是郡公的手下,何苦如此剑拔弩张?” 宇文温见张\定发如此有斗志倒也欣慰,他的新军算是外攻而府邸里的护卫们算是内守,新军这把刀和护卫这面盾都堪用那就再好不过,想到这里他引经据典:“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不比一比哪里知道谁厉害。” 张\定发夫妇俩汇报完毕告退轮到等候多时的张乙满、胡三子进来接受问话,宇文温喝了一杯水润润喉咙之后便问道:“那东西带来了?” “带来了,请郎主过目。”(。) 第八十章 冷热可知 张乙满、胡三子将一个小木箱小心翼翼的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木盒放在宇文温面前的案上,待得木盒打开之后里面锦缎布里躺着一只玻璃棒。 玻璃棒长约一尺半如同筷子般粗细,其两端封闭一端镶有铁制挂环上面绑着细绳,另一端则是玻璃球里面封着一汪银色液体,那银色液体顺着玻璃棒里细细的管路延伸了约玻璃棒的四分之一长度。 温度计,一根在后世眼光看起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温度计,宇文温在这一千年多年前的时代让手下折腾了半年终于做出来了,他瞥了一眼这根成本上千贯的宝贝说道:“开始吧,说说这温度计你们是怎么做出来的。” 张乙满和胡三子对视一眼便开口介绍起完整的制作过程: 郎主刚开始提出温度计这个词的时候他两个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温度,摄氏度,冰点,沸点这四个词是郎主讲解了半天才大概‘弄明白’。 温度计的制作‘很简单’:先做出一根玻璃管,这根玻璃管的一头要有个壁较薄的玻璃空心球,其次把水银灌入管中封好,第三标定冰点和沸点然后在两点之间分成一百等分划刻度。 然后这个‘很简单’的东西他们花了半年才做出了实物,最头痛的就是制作玻璃管,按照郎主的要求这玻璃管的‘内径’越小越好,必须要直且从头到尾粗细一致。 张乙满和胡三子想了无数种办法不知挠掉了多少头发总算是鼓搞出来:用林有地提供的尺寸合适铁管接上漏斗做成制作玻璃棒的‘铁范’,在铁管中线位置扯上一根绷紧的铜线,将熔融的玻璃料倒入漏斗在形成玻璃棒的同时也将铜线包裹在其中。 待得玻璃冷却即将凝固时将铜线抽出便留下中间那细细的管路。可何时抽出却有讲究。太快了不行否则还没凝固的玻璃会流动将管路堵住。太慢了不行细细的铜丝会被包裹得太紧抽出来时管路会扭曲甚至前后大小不一,这都不符合要求。 有了玻璃管再把一端加热并吹成一个壁薄的球形或圆柱形的空泡,待得做好之后将适量水银灌入玻璃管中,至于如何做到‘真空’封装张乙满和胡三子实在是想不出办法还是宇文温指点迷津给出了一个建议: 将灌有水银的玻璃管封闭的那一段朝下竖着插入滚烫的菜籽油里,待得管里水银上升直到稳定之后便将水银液面处的玻璃管用火烧断熔封,将玻璃管从菜籽油里拿出来冷却后管里的水银回缩于是管里上段空出了一大截即是‘真空’。 “将近沸腾的菜籽油温度有三百多度,所以玻璃管里水银达到这个高度时熔封一来可以确保有三百度的量程,而来也可以简单地在里面制造真空。” 这是郎主宇文温的原话。他们听不懂三百多度什么意思也不知道量程是什么,那玄之又玄的‘真空’依旧是半懂不懂但并不妨碍他们按照郎主的思路做出这个温度计。 进行到这一步基本上接近大功告成,最后是温度计的‘分度’,首先是‘零度’的标定:将温度计球端部分插入正在溶解的冰块中,当水银柱下降至某一处稳定时刻一记号作为下固定点即为‘零度’。 安陆冬季下雪,许多大户人家于那时收集冰块放到冰窖中待得夏日拿出来消暑,西阳郡公府也不例外故而确定零度的工作很快便完成,接下来是‘一百度’的标定: 将一壶水煮沸过了一段时间后将温度计插入液面下,待得水银柱上升停在某一位置不动时作一记号为上固定点即为‘一百度’也就是沸点。 此上下两个固定点间的距离便是所谓的零至一百度的标距,将这段标距分成一百等分。每一等分为一摄氏度,在下固定点处标0c记号。在上固定点标100c记号,在零点以下及沸点以上还可刻同样间距的标度。 “郎主,这根温度计小的已经测过腋下温度,读数在三十六度半到三十七度多一些之间。” 人的腋下体温在三十六度至三十七度左右,宇文温让二人测自身腋下温度作为检验温度计准确度的方法,说实话是粗糙了些可在这一千多年前的南北朝时期已经算是跨时代的了。 他小心的拿起这根凝聚了手下数月心血的温度计仔细端详着,得益于先前制作‘琉璃首饰’和‘琉璃镜’的手艺,这根温度计‘样貌端正’做工精良,上面的刻度按照之前的方法刻好,量程为-10c至300c。 ‘冷暖可知。’宇文温心中说道,‘为了你,我也耗费不少心血啊...’ 温度计,化学实验以及工业、农业、种植、养殖业都需要的东西,制作这东西宇文温除了‘投资’以外还兼职科普:他给张乙满和胡三子以及林有地科普什么是温度,摄氏度,冰点,沸点、内径、真空等等‘科学名词’。 然后他终于知道什么是对牛弹琴:这仨完全听不懂,冰点即是水结冰时的温度、沸点是水烧开时的温度容易明白,阿拉伯数字是早就教过的还能接受可那什么真空就完全不懂,说了半天口水都说干之后他只能放弃让对方先摸索着弄。 温度计对于攻城略地没什么大用但对于民生的用处很大所以宇文温还是不惜代价弄了出来,而接下来胡三子拿出的另一个东西也是和温度计配套使用的玩意。 “郎主请看。”胡三子将一个木盒打开从中拿出一个木制圆盘,那圆盘上有一个指针其针尖部分盘面上刻有一个与指针圆周相同的弧线,弧线上刻着刻度。 湿度计,确切的说是毛发湿度计。宇文温根据自己读小学做‘科学小能手’时的记忆让胡三子做出来的湿度计。原理很简单: 人的头发有一种特性。它吸收空气中水汽的多少是随相对湿度的增大而增加的,而毛发的长短又和它所含有的水分多少有关。利用这一变化即可制造毛发湿度计。 头发谁都有够长就行,为了确保头发对湿度感应的灵敏度可以用碱水(石灰水)脱脂,将数根头发为一束绷紧,一头固定在容器里而另一头则固定在指针末端,当头发因为湿度变化膨胀或收缩时便会牵动指针直接在刻度板上转动。 当空气完全干燥时,指针所指的位置为0。空气中水蒸汽达到饱和状态时,指针所指的地方算作100。原理和结构很简单所以胡三子很快便制作出了毛发湿度计。 有了湿度计后最关键的是标定刻度,对于这个问题宇文温没有精确的办法只能是让胡三子土法上马:在一个木箱里铺满石灰然后把湿度计放到里面盖好盖子,过一会打开读数此时指针的位置便是湿度0%rh。 至于湿度100%rh的确定则是做一个侧开盖的木箱内侧有多湿弄多湿,里面放一盆已经沸腾冒水蒸气的水,将湿度计放进去后关上箱子过一会打开读数此时指针的位置便是湿度100%rh。 确定刻度盘上弧线的这两个端点后将其均分为100个刻度,如此一来一个‘粗制滥造’的毛发湿度计就算是完工了,现在有了堪用的温度计和湿度计那么粗略的环境二要素:温度和湿度便能够测出来,这对于开展一些工作十分有用。 例如酿酒,酒料的蒸煮、冷却、发酵时有了温度读数那就直观许多,没有温度计的话具体温度只能靠经验来感觉而经验只能是师傅教。没有直接的理化参数只能靠代代传一旦中间天灾**便会断代。 另一例是养蚕,要想蚕茧高产优质那么在养蚕过程中掌握并调节各龄蚕儿的适宜温湿度。宇文温对这方面一窍不通但温湿度计推广开了以后至少农户们可以总结经验教训控制温湿度在合适的阶段。 “做得不错,明日到账房领赏。”宇文温满意的说道,眼前这两个小子虽然是自己的仆人但他依然不吝于奖赏‘技术人员’。 “多谢郎主。” “温度计的制作还要改进,玻璃管内壁越光滑越好,越直越好,制作越简单越好,成本越低越好!” 一项技术从实验室走向实用化最大的关键就是成本,宇文温的玻璃作坊如今真就是‘山寨作坊’基本上是纯手工打造,因为人数不足的问题也制约了产量所以他决定适当的增加可靠的人手给张乙满和胡三子。 最后进来汇报的是林有地,他领导的小作坊忙活了几个月做出的‘气动力骑兵铳’量产二十杆每杆值两百贯结果故障率超高,这东西已经被现实无情的判了死\刑。 “有地,除了本公用的那种手铳其余的铳都暂停制作。”宇文温有些不甘心但还是无可奈何,在气密性没有解决前这气铳故障率太高只能当做防身的暗器。“还有暴雨梨花针、穿云箭都暂停制作,惊蝉倒是要继续。” 见着林有地有些惴惴不安他笑着说道:“不用想那么多,这水力钻床也没浪费不是,张乙满和胡三子那边用铁管来吹玻璃,你做的东西正好派上用场。” “不要哭丧着脸,过些日子本公让玻璃工坊做些东西还需要你们帮忙。” “郎主,那个压力表小的还是想不出来如何做。”林有地还是支支吾吾把纠结了许久的问题说了出来,郎主让他想办法做个东西能测出气罐里的气压大概是多少,他和几个手下想了几个月都想不出来。 “无妨,不急在一时。”宇文温没放在心上,压力表是制约气铳发展的另一个瓶颈,原因很简单:气铳的动力来自于高压气罐,气压低了威力不够气压高了有爆罐的危险加上密封性不好更容易漏气。 压力表在后世十分普通可就连他都不太懂里面的原理更何况这个时代的人们,没有压力表根本就不能对气罐的充气情况进行量化,从更广泛的用途来说压力容器和管路必须有压力表才能保证安全生产。 现在他们解决压力问题靠的是笨办法:看打气次数,可这动辄上百次的打气次数经常打着打着就忘记打了多少所以在这个问题解决之前气铳也真的只能作为暗器使用了。 “这事情稍后再说,本公有新东西让你们做。” “郎主要做什么东西?” “过几日本公将图纸给你,看过之后需要什么就说。”(。) 第八十一章 不期而至 上午,西阳郡公府邸后院,侧室杨丽华房外一名侍女正打着盹,杨丽华的贴身女仆阿奴从一边走来。 昨晚小女郎宇文娥英闹着要和新来的‘萧阿姨’玩剪纸折腾到半夜后来便在对方屋里睡了,阿奴怕小丫头半夜哭闹便在萧九娘寝室的侧房歇息了一夜,待得方才小丫头梳洗完毕用过早膳又缠着‘萧阿姨’玩耍她便凑空回到杨丽华这边。 “翠竹,郎主还没起来么?”她见着那名侍女正在打盹便发话问道,自从杨丽华为西阳郡公生下儿子后府里给杨丽华安排了一个名叫翠竹的侍女分担阿奴的职责。 “阿奴姐姐,还没有呢。”翠竹猛然惊醒后低声回道,她一夜没合眼所以此时精神不济,阿奴见着对方眼圈黝黑的模样心里叹了口气。 连着三个晚上这般折腾,郎主也不知道吃不吃得消... 对于阿奴来说郎主只有一个:杨丽华,她自幼便在隋国公府里跟着杨丽华长大,双方即是主仆又是姐妹,虽然杨丽华现在是西阳郡公的侧室所以她得叫对方郎主可心里总是觉得别扭。 “阿奴姐姐,房里有动静了,要不要进去伺候...”翠竹低声提醒道,阿奴收回心神点点头,两位郎主折腾了一夜怕是连更衣的精神都没了,还得准备些温水洗漱。 还有被单,这几日早上都得换被单,那两位夜里也不知道是如何折腾的弄得被单上湿痕一片片,阿奴饶是‘见怪不怪’每次都有些羞涩。 她正想着种种来到门前便要问安然后等有了吩咐便推门而入却听得房里传来一阵声音,停下脚步正要仔细确认有何吩咐最后却听得郎主杨丽华的声音:“别..别这样...哎...哎...唔唔” 听得这般动静她哪里还敢出声:里面又开始了!身边翠竹听着动静也是目瞪口呆,两人正想后退之际只听得里面似乎是在打蚊子传出一阵轻微的啪啪声。 阿奴示意翠竹后退,她们默默的退到十步开外开始发呆低头数着地上的蚂蚁,郎主的精力之旺盛已经不是她们敢多想的唯独担心的是侧夫人还能不能起来。 前两个晚上都是折腾一夜直到日上三杆才起身。侧夫人已连喊了三晚怕是喉咙都要喊哑了走路姿势都别扭不少,男人真是太可怕了! 过了一会房内似乎没了动静,‘道行尚浅’的翠竹生怕郎主要唤人入内服侍便来到近前等着吩咐未曾料里面风雨声又响起来她脸一红便退回原地,阿奴则是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继续低头数蚂蚁。 房内终于风平浪静,宇文温搂着同样是微喘的杨丽华耳鬓厮磨,直到现在他憋了将近八个月的熊熊烈火总算是被灭掉了。 “还要么?”他不怀好意的问道。杨丽华闻言没有吭声是将脸往对方怀里埋,宇文温亲了一下她的额头低声说先起来了,杨丽华细若游丝的嗯了一下便没吭声,自从前几日晚上被夫君‘撕’了之后她接连喊了几晚喉咙已经沙哑能不说话便不说话。 “好好歇息补个觉,为夫先去做事了。”宇文温说完松开她然后把被子盖好,又躺了片刻之后‘一鼓作气’起身更衣,清咳数声之后房门被轻轻推开接着阿奴和翠竹走了进来行礼:“奴婢伺候郎主”。 “如夫人还要睡觉尔等小心伺候即可,送早膳进来吧。”宇文温已经穿好衣物,让阿奴帮杨丽华盖好被子之后来到外间等着用餐。如夫人、侧夫人不过是私底下的口语称呼,这年头就算是官员的正妻若是没有诰命册封都没资格被称为夫人。 他这几晚都是在侧室杨丽华处过夜‘灭火’,上午起来后梳理完毕吃完早餐便去给夫人尉迟炽繁‘问安’,然后是萧九娘,府里的事情大概处理一下便到了中午,和萧九娘一起吃午饭说说话之后到书房打盹,下午陪着尉迟炽繁在花园纳凉顺便看着萧九娘‘凑数’同宇文娥英和尉迟明月玩耍,晚上到杨丽华那里吃晚饭然后开‘撕’。 没有金戈铁马。没有鼓角争鸣,纯粹的堕\落人生。似乎一切雄心壮志都消散得无影无终,宇文温给新军放了三天假的同时也是给自己放假,夫人快要生了所以除非出了什么大事否则他就在府里做‘宅男’。 趁着早餐还没送到他坐在榻上想着事情:落难商人王越和‘伪麻衣神相’郑通昨日已到府里分别会谈,因为最近已经进入了‘垃圾时间’所以没有安排什么具体事情给这两位新手下去做。 父亲领着大军在荆州总管府与不知何时南下的朝廷大军对峙而兄长亦坐镇梁国防范朝廷,他现在带着军队在安陆看家哪里也去不了,巴州上任的事情因为战事未见分晓的缘故也不知何时成行。这个时候就是‘垃圾时间’。 没得副本刷也没得搬家开始种田,荆州战事事关紧要如果崩盘还得去救火也不知道救不救得了所以这就像是高考前夕,什么计划都要等高考结束后才能开展。 房门推开却是张鱼端着托盘进来,他将一碗白粥和一碟咸菜放到食案上便垂手站在一侧,宇文温吃着简单的早餐问今日府里有何事。张鱼说一切照常那位小师父已经到府里演武厅锻炼了。 “还是决定还俗了么?”宇文温自言自语,前日杨济向他禀报说小沙弥悟明因为师父遇害又被弄得尸骨无存想着要报仇,杨济从江陵一路劝到安陆都没能劝得动这小师父。 悟明的师父是枇杷寺住持在陈军攻打江陵时被陈兵所害,好容易下葬后又被柳庄雇的邺枭给决堤放水冲没了,虽然柳庄被抓没几日便被正法可邺枭那帮人却是逍遥法外,悟明成日里念着要报仇想来这和尚是再也做不成。 悟明要拜杨济为师学刀法,对方不收徒却不吝传授刀法便和宇文温申请带悟明到府里演武厅锻炼毕竟一个小沙弥到新军军营校场练武毕竟‘有碍观瞻’,杨济得了宇文温允许后这几日都带着悟明到府里锻炼,小师父如今身子骨弱须得打好底子才能练刀。 正吃着早餐忽然翠云惊慌失措的跑了进来:“郎主,夫人要生了!” “夫人要做什么?”宇文温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听得翠云气喘吁吁的说夫人方才肚子疼得厉害看样子快顶不住了他回过神来:尉迟炽繁要生了。 翠云气还没喘过来便见宇文温身形一晃窜出门去只留下被打翻的食案以及碗碟汤勺,没来得及赞叹郎主反应之快她也拔腿跑出门去紧紧跟上。 “叫稳婆了么?东西都准备好了么?”宇文温一边跑着一边问道,翠云气喘吁吁的跟在后面说稳婆已经入房了所需的东西也已经搬了进去。 六月初杨丽华生产时宇文温已提前将安陆城里最好的稳婆团队‘包了’住在府里,此次为了尉迟炽繁能顺利生产也是依样画葫芦花钱‘包了’两个稳婆在府里住下防的就是小家伙‘不期而至’。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后宇文温也老早就按照稳婆的要求把一应所需之物准备好,眼见着盼了将近十个月关键时刻就在眼前他身为丈夫自然是心急火燎。 宇文温正快跑间忽然眼前闪过一个人影两人差点撞到一起,他站稳脚步后定睛一看却是心腹仆人宇文十五,看他跑的方向似乎是要去演武厅和人‘切磋’。 “郎主!”宇文十五气喘吁吁的鞠躬赔礼,宇文温正心烦间看着他满头大汗似乎刚剧烈运动过便开始毒舌:“你偷人被苦主发现跳水逃回来了?” 宇文十五知道郎主找茬也只得自认倒霉,他解释说刚才在府里演武厅和护卫们切磋‘单挑’顺带着帮杨济调教那个小师父未曾料给尉迟明月叫来花园捞鱼。 “捞鱼?先擦擦汗!”宇文温抛下话继续赶路,如今夫人生产比预产期早了几日也不知情况如何他没心思继续毒舌,宇文十五见着郎主急匆匆的样子便拦下紧随其后的翠云问出了何事。 “夫人要生了!”翠云抛下一句话便跟着跑过去,她和宇文温如同一阵风般刮到夫人尉迟炽繁房前。 “郡公请留步!”刘彩云在房前拦住了宇文温,尉迟炽繁所住房子如今已变成产房正在分娩此时不能让男子入内,随后跑到的翠云喘了几口气后便入房去打下手了。 房里传出尉迟炽繁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宇文温听得心乱如麻如同上次一般像只无头苍蝇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刘彩云见着他这般模样也只能站在一旁轻声安慰,管家李三九则匆匆赶来在一边等着。 “安固郡公夫人通知了么?”宇文温忽然问道,他岳母生了四个算是经验丰富所以想着要请‘老前辈’把把关,刘彩云点点头说已经让人去通知了。 她见着宇文温如此慌张模样又听着房里尉迟炽繁的喊声一阵接一阵便有些坐立不安,虽然希望很渺茫可她和丈夫张\定发一直在努力可现在看来就算是怀上了也才是第一步,还有十月怀胎还有分娩时的痛苦。 她想到这里也是面色苍白额头冒汗,宇文温则是打着转嘴里不停的喃着:“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大小平安...” 他这般喃着喃着不知过了多久觉得越来越不对劲,夫人的喊声一直未停似乎越来越有气无力而预想中婴儿出世之时那响亮的啼哭也未听见,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片刻之后房门拉开一名稳婆面色焦虑的向他小跑而来:“公爷,夫人...夫人她难产...”(。) 第八十二章 难产 正在房外焦急等候的宇文温听得稳婆说夫人难产如同五雷轰顶,他一把扯住对方的手不放不可置信的问道:“你说什么!夫人难产?!” “夫人难产...生不出来...”稳婆被他发青的面容吓得话都说不利索。 “怎么回事?小的是头先出还是脚先出?”宇文温急得满头大汗问题也破口而出,他来自现代看过许多狗血电视剧情大约知道难产时以婴儿脚先出比较麻烦因为这时婴儿的手出来时会卡住孕妇的产道,更可怕的是头在后出来时被卡住太久会导致窒息就算命保住了也是脑瘫。 “是脚先出...”稳婆未曾料对方会问出这么‘专业’的问题先是一愣才回答。 “那怎么办!”宇文温几乎是吼出来的,稳婆说碰到婴儿脚先出来然后手被卡住的情况助一般是会将其塞回去揉揉肚子争取将婴儿调转方向让头先出来。 “那现在是怎么了?调不过来?” “老奴是如此做的,可是夫人体力不支了!”稳婆也是急得满头大汗,她接生几十年这种情况不是没有遇见过但是基本上都是凶险异常。 听得对方这么一说宇文温想起夫人这几日胃口不佳所以早餐都是不吃的而今日看来也是粒米未进便要分娩,若是顺产也罢结果胎儿胎位颠倒折腾了许久生不出来如今体力怕是够呛。 见宇文温面色变幻那稳婆小心翼翼的问道:“老奴斗胆,想问公爷...” “保大人,保大人。保大人!”宇文温几乎是对着稳婆的耳朵喊着。他未曾料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家属。你是要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公爷!如今情况若是保小的尚可救下一命,若是硬要保大的怕是要一尸两命啊!”稳婆面色苍白的说着,这年头遇见难产要是保小的容易许多,要是保大的基本上是大小皆亡。 难产时保小的一般是用剪刀把产道剪开一些那婴儿就容易出来,当然随后产妇大出血是免不了的,这个时候止不止得住血就是看命了,就看产妇熬不得熬住若是体质弱些基本上就是个死。 若是要保大的话应对办法就很残忍:用刀将生不出来的婴儿‘搅碎’之后将残骸取出,不光血腥不说即便如此对产妇的健康也是极大摧残。就算能保得性命也会元气大伤。 “你,进去继续揉肚子把小的调整好头先出来,不行就保大人!”宇文温面色铁青,“大小平安本公有重赏,大人在小的没了本公不计较一样赏,若是两个都没了你全家都没了!” 稳婆愣愣的点点头正要进去时院外急匆匆跑来数人,宇文温定睛一看当头的是住在隔壁的岳母、安固郡公夫人王氏,他也顾不得许多便让稳婆把情况和王氏说了一遍,王氏得知女儿难产也是急得不行拉着稳婆往房里跑。 宇文温喊住岳母随即扯下随身玉佩交给她:“给三娘拿着,就当我在她身边...” 王氏接过玉佩往里面走又被女婿扯住说至少要保住大的。她闻言愣了愣随后点点头往房里跑去。 ‘三娘,你夫君有这份心你受的委屈也算是值了...’ 宇文温在外边急得团团转若不是有忌讳孕妇生产时男子不得入产房他早就冲了进去。如今听着里面夫人的声音越来越痛苦和无力他心如刀割。 怎么办?怎么办?要是三娘有了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 他来到这个世界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即将和自己洞房的尉迟炽繁随后两人便成了有名有实的夫妻,接着为了守住妻子孤身犯险入宫行刺昏君并有了后来一系列事情,现在夫人的性命危在旦夕他却束手无策只能在外无助的等着最终结果。 他开始后悔为何不知道分娩方面的知识做出‘金手指’,古代妇女分娩时可以说是在鬼门关上走一遭,要是顺利还好要是中途出现一些意外的话基本上就是看运气了。 这个时代没有剖腹产、没有麻\醉剂也没有办法输血,难产的结果就是一尸两命大小皆亡,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王公贵族都没什么区别无非是帮忙接生的稳婆经验是否充足,可即便最好的稳婆也无法做手术只能是把成功的概率提高那么一点点。 想想夫人当初为了怀孕纠结了许久,想想她有了身孕后摸着肚子一脸幸福的样子,想想她亲手织小毛衣的情景宇文温觉得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若是没能怀上哪里会有今日这场面。 院外又有几人赶来他转头一看却是杨济和小沙弥悟明,原来是悟明听得宇文施主夫人难产想要出一份力,他跟着师父时虽然平日里经常应付了事但念经的基本功还是有的,宇文温对他有恩所以要念经祈求佛祖保佑其夫人大小平安。 宇文温心急如焚正是病急乱投医之时见得小师父有心便点点头,悟明告声罪后边快步走到房外打坐然后念起经来,宇文温听不懂对方念的是什么经只觉得呢喃声在院子里荡漾开来闻者为之心情一振。 悟明此时未着僧衣头顶也已长出点点头发可在宇文温眼里就如同一位得道高僧般庄严,听着对方口中吐出连绵不断的经文他原本狂躁不安的心开始平稳,对于夫人能否渡过难关也有了莫名的信心。 院门处杨济听着那经文片刻后喃喃自语道:“是大悲咒...这个时代已经传入中原了么...” 他在大明那一世因为亲朋好友以及未婚妻死于建奴入寇心中悲苦便时常念经排解所以大悲咒也烂记于心,不过杨济依稀记得这大悲咒似乎是隋唐时传入中原,不过转念一想这北朝末期亦是隋初故而不再疑惑。 眼见着宇文温急得团团装的的样子他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如同信徒一般呢喃起来:“千手千眼无碍大悲心陀罗尼......”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 “南无、悉吉栗埵、伊蒙阿唎耶...” “娑婆摩诃、阿悉陀夜...”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 念经声中宇文温觉得似乎时间停止了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响亮的啼哭将他惊醒,院内众人闻声都望向房门方向,片刻之后满头大汗的翠云跑了出来喜极而泣:“郎主,夫人生了,母子平安!” “生了...母子平安...”宇文温闻言喃喃自语,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他眼见着悟明起身向自己走来便跨步向前随后就要鞠躬致谢,无论科学不科学他都认定悟明为保住自己妻儿性命出了大力。 “施主莫要如此!”悟明费劲全力才堪堪将他扶住,“是施主行善积下功德应在妻子身上。” 宇文温几乎是无语凝噎他不敢想象若是夫人尉迟炽繁出了事该怎么办,在这个难产基本上就意味着一尸两命的古代能够母子平安真是老天保佑。 在翠云的引领下几乎全身湿透的宇文温走进房里,稳婆抱着襁褓里正啼哭的婴儿向他道贺,他欣慰的看着儿子那皱巴巴的小脸点点头:“赏,本公要重赏!” 尉迟炽繁如今正面色苍白的躺在榻上,母亲王氏则心痛的坐在一边帮着擦汗,宇文温轻手轻脚的来到榻前只见夫人手中紧紧握着他的那块玉佩。 见着他来到榻前,尉迟炽繁正要开口说话却被其制止:“好好休息,别说那么多话,费劲。” 宇文温坐在榻边握着夫人那抓着玉佩的手心痛不已,王氏眼见小两口深情的对视便悄悄起身离去,来到外间看着那襁褓里啼哭的外孙心中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 “当真是佛祖保佑啊...”她见哭起来气势十足的小外孙喃喃自语,方才当真是凶险非常,稳婆满头大汗的揉着女儿肚子将婴儿转了个方向变成顺位可女儿却没什么力气了,她将玉佩放到女儿手中并不住的鼓劲。 听得自己说宇文温要保大人后女儿说什么也不干,咬着嘴里的布条在稳婆的指挥下拼尽全力总算是把小的生下来,看看女儿产后几乎虚脱的样子王氏也是捏了一把汗。 “多谢小师父了。”她来到门外对小沙弥悟明行了一礼,方才她在房里听见了诵经声心里定了不少如今这位未着僧袍头上已经开始长出头发的小师父虽然不知底细但也须得致谢。 此时的人们信奉佛、道两教,虽然数年前周武帝宇文温灭佛强令僧尼还俗、毁像破塔烧经但大周的达官贵人依然虔诚礼佛,王氏见得女儿母子平安渡过难关更是对佛祖多了一份感激。 悟明只是苦笑着摆摆手说自己即将还俗告了声罪便退出院外,刘彩云在一边陪着宇文温经历了全过程如今也是惊心动魄了一回。 “没能怀孕也不知是福是祸...”她摸了摸额头上的汗自言自语道,连着紧张了许久这一放松下来便决定有些头晕恶心,刘彩云定了定心神看见边上管家李三九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她上前提醒该干做什么就赶紧去。 “夫人母子平安郡公肯定要大赏,赶紧让账房多准备些钱财。”(。) 第八十三章 迟早要完 西阳郡公夫人尉迟氏遭遇难产最后得老天保佑顺利为西阳郡公产下麟子,宇文温大喜之下重赏两名帮忙接生的稳婆,两个装着钱财的沉重木箱分别用马车运到对方家中。 次日,宇文温带着一大箱的香油钱到安陆城附近寺庙上香惊动了全寺上下在庙门前迎接这位虔诚的施主,据现场香客所述当日寺庙里烟气缭绕也不知西阳郡公在庙里点了多少柱香,又有香客说当日寺庙里一名法号悟明的小沙弥还俗,住持亲自主持仪式。 又过一日,中午,西阳郡公府大门外人声鼎沸,西阳郡公麾下新军的主要将领带着礼物到府庆贺其喜得贵子,这已是他们第二次登门庆祝,第一次则是六月初西阳郡公侧室为其诞下长子后。 “今日不醉不归!”宇文温亲自在大门迎客,今日道贺的都是新军幢主以上将领,而昨日下午宇文温已派人往军营拉去酒肉摆酒‘请客’让士兵们开怀畅饮。 因为有着协防安陆城的职责所以宇文温在中午宴请将领免得半夜突然出什么事来个措手不及,若是有突发事件士兵们有幢副以及队将领着也不会群龙无首。 宇文十五领着将领们入主厅,而张鱼则领着随行护卫士兵到偏厅用餐,此次赴宴的除了回岳州的许绍外都在此处,许绍得知宇文温摆酒便托安陆家中管家送来礼物以示祝贺,因为妻子平安心情极度兴奋且烧包的宇文统军今日要与部下们‘众乐乐’。 作为饭前热身宇文温在箭堂安排了一场游戏,这年头热门的游戏大约是樗蒲、握槊、投壶、戏射。樗蒲涉\赌。握槊、投壶太文绉绉了所以进行的是戏射也就是比赛射箭。 戏射分朋射、单射。既然要‘众乐乐’所以是团体赛----朋射,参加者分作两朋每人轮流去射按所中箭数记筹最后加在一起,筹数多的那朋为胜。 宇文温设下两百贯作为彩头,输的那一朋则是一会开席时先罚酒三碗,今日到场的将领为军主陈五弟,幢主宇文十五、杨济、梁定兴等九人共计十人分为两朋正好每朋五人。 十人中史万岁射术极高所以用的是抓阄分朋,箭靶距离则是拉到一百二十步,宇文温不参赛所以亲自记筹。所用弓箭俱为府里所备。 戏射分三轮,每轮都重新抓阄分朋,要是谁倒霉所在朋都输的话待会开席前就得罚酒九碗,然后杨济和陈五弟便成为‘唯二’的倒霉鬼。 但其他人却宁愿自己是那倒霉鬼因为罚的是名酒绿酃,湘州临水有酃湖取水为酒名曰酃酒又称‘绿酃’?,此酒历史悠远在三国时便名扬四方甚至用于献祭太庙如今在南朝依然是贡酒。 陈五弟酒量不错可在长安时一向酒量不错的杨济刚好喝完九碗就醉得不省人事,宇文温吩咐张鱼领着仆人将这个弱鸡扛下去而其余几个喝了六碗的却是精神抖擞,绿酃在安陆城里也有卖可太贵他们平日里都舍不得买如今统军烧包摆酒自然是‘大开杀戒’。 侍女们端上来的是一道道香气扑鼻的菜肴,陈五弟等人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平日里缩衣节食如今见着这从未见过的菜肴都看花了眼,他们都知道宇文温是富贵郎君所以不由得为这‘大排场’惊叹不已。 “都是酒肆里常见菜色。大家不要客气!”宇文温在长安多年自然不觉得眼前的菜肴如何金贵,见着大家似乎不知如何下筷便特地点出高档货:“来来来。这是蝉鸣稻煮的米饭,多盛些。” 蝉鸣稻即为蝉鸣时成熟的稻子,南朝梁的中书令庾肩吾曾称赞襄樊出产的蝉鸣稻为‘滍水鸣蝉,香闻七里’用这样的米煮出来的饭粒粒晶莹香气扑鼻,不过宇文温烧包的还有不少其中一个是五味脯腊。 脯是将猪、牛、羊等大牲畜切成条、片后加工,腊则是鸡、鸭、雁、兔等去除内脏后整个加工,五味脯腊是用牛羊碎骨煮豆豉,沥去渣滓后加入盐、葱白、花椒、姜、桔皮五味调料用以浸泡肉条、肉片或腊,浸透后取出于库房阴干,名家所制的五味脯腊过程复杂用料讲究可不是一般人能吃得起的。 另一个是胡炮肉,为此时流行的灸法(烤)食物,炮是裹着烧灸的方法,胡炮肉即是将肥白羊肉及脂油切细片,与浑豉、盐、葱白、姜、椒、荜拔、胡椒等调料拌匀之后放入洗净翻过来的羊肚内装满后缝好。 在地上挖一个坑点火将其烧热取出灰火之后将羊肚放入,再把灰火放在羊肚上面接着将灰火点燃约煮一石米的时间就熟了,其味道香美异常。 接下来是最烧包的是莼菜鲈鱼脍,鲈鱼用的是从江东运来的鲜活四腮鲈鱼而酱料也是价格不菲的逐夷,逐夷为一种鱼肠酱据说是汉武帝时追逐夷人到海边而发现的故而得名,此酱使用石首鱼、鲨鱼、鲻鱼三种鱼的肠、肚、鳔用盐腌制而成。 “这些都是本公在醉香楼订的食材还差点订不到,今日特地请了他们的大厨来府里掌勺,大家趁热。”宇文温也不觉得心痛,这些玩意平日里他不怎么吃当然不是买不起只是不好这一口:吃惯这种高档货养刁了胃口怎么去军营里和士兵一起打饭? 此次夫人历经艰险顺利产子他也想让手下分享一下喜悦之情便烧钱‘摆阔’,陈五弟等人见着如此昂贵的菜肴都有些不敢下筷,而史万岁看着这丰盛的酒菜有些意外:竟然是去酒肆订的而不是府里厨房做的? 史万岁在长安时身为大将军自然是不缺酒肉朋友,平日里推杯把盏多了说实话眼前这些酒菜可比不上长安酒肆里的佳肴,讲究一些的大户是在自家府里设宴用自家厨子做出一道道名贵菜色。 他一直认为宇文温这般富贵郎君的‘格调’会很高结果府邸的排场真的很一般,家仆衣着普通而侍女的样貌更是普通,餐具什么的稀松平常不是什么名贵的瓷器,府邸装潢看上去也是一般水准。 甚至食案上这些‘高档’菜都是在外边酒肆买的而不是自己厨房所作也就是说平日府里的饮食水准也是一般般,史万岁原以为宇文温作为安州总管次子基本上可以在安陆横着走那么花天酒地、寻欢作乐也是寻常,可入府后的所闻所见倒是说明对方不太在意这些。 宇文温养兵可以说是花钱如流水了可自身的用度却寻常无奇,这和外边风传的‘西阳郡公成日里花天酒地放浪形骸’有些不符。 史万岁瞥了一眼上座的宇文温心中想着:舍得花钱,看上去有花不完的钱,可钱都是花到练兵上面,这位郡公所图不小。 “什么也不说了,都在酒里面!”宇文温拿起一壶酒直接来了个见底,在座众人见状自然也是拎着酒壶来个见底,酒喝多了话也多了自然开始灌酒。 宇文温虽然平易近人但陈五弟等人可不敢去灌,他们敬了几轮酒将佳肴吃了一遍之后便找‘抢人头’出了名的宇文十五开涮。 “我说宇文幢主,那晚江陵城里叛逆造反可惜你不在,史幢主领着骑兵在城南把偷袭的信州军碾得一塌糊涂哇!” “还有还有,后来我们从地道出来时在竹林里撞见个场景差点吓死人了!” “大伙那晚都在提心吊胆就是宇文幢主在安陆逍遥快活,这可得罚几杯!” 宇文十五即是军中马军幢主又是宇文温的身边人兼之会来事所以成了大家‘搞活现场气氛’的对象,陈五弟等人盘算着眼前这个喜欢‘抢人头’的宇文幢主看起来酒量也好不到哪里所以‘就是你了!’ 未曾料宇文十五瘦归瘦但酒量不小,他跟着郎主宇文温在长安潇洒了许多年平日里花天酒地是第一个顶缸的所以酒量了得,陈五弟等人寻了许多由头来碰酒见其一杯杯下肚却面不改色便来个车轮战结果被对方单挑全部撂倒,须臾之间在场的除了宇文温、宇文十五就剩下‘笑而不语’的史万岁。 “史幢主,要不与本公走上几轮?”宇文温端起酒杯开始挑战,他的‘马仔’宇文十五把杂鱼都清了但是未必对付得了面前这位‘酒精考验’的前大将军所以作为boss他决定要亲自出手。 史万岁知道这位在长安见过大场面的宗室郡公不是好相与的便拱手告饶:“郡公,某不胜酒力。” “十五,让人来扶着各位幢主下去醒酒。” 待得家仆们把醉得一塌糊涂的陈五弟等人搀下去之后宇文温拍拍手,方才‘不胜酒力’的杨济从门外走了进来,他向史万岁点点头后边做到自己原来的位置。 “史幢主昨日让十五传的口信本公也颇有同感,不如边吃边谈?”宇文温说完举杯示意继续,他今日在府里请酒抛开军务故而自称也改为了‘本公’。 “既如此那某便恭敬不如从命。”史万岁说完后和杨济一起举杯一饮而尽。 今日摆酒,宇文温一来是和手下同乐二来便是听听史万岁这段时间对于新军的总结,自从史万岁入伙后宇文温让他仔细观察新军然后说出自己的看法和见解,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借着对方这个久经沙场的将领视角找出新军的破绽。 “郡公,依某看来新军只会打呆仗,士兵个人技艺不精且弓箭手太少,这样下去迟早要完!”(。) 第八十四章 史万岁之所见 “史幢主说说何谓打呆仗?”宇文温闻言不以为忤让对方接着说下去,史万岁喝了一勺汤后开始摆事实讲道理: 新军的作战模式说得好听叫防守反击说得难听就是守株待兔,不过是结成长枪阵等着别人撞上来送死待得将对方锐气消磨得差不多再反推,这种套路用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可要是让有心的将领注意到就很容易防范。 灵活些的就是调来大批弓弩手攒射压制这样不近战肉搏光是放箭就够受了,呆板一点的办法就是用盾阵对峙来个‘敌不动我不动’,没有谁规定一上来就要和长枪阵血拼。 “我军的长枪阵防守不错可是要进攻却总显得乏力,只能等着傻瓜上来送死输得一塌糊涂再乘胜追击。” 守有余攻不足,史万岁的观点即是如此。 “史幢主,若是如此我方亦可牵制对方兵力,待得友军从侧翼突破后亦可取胜。”杨济开口说道,今日宇文温提前通知让他参加讨论所以便装醉为的就是能和这位‘未来名将’谈兵。 “郡公每人每月平均一贯军饷养出来的只是等着友军取胜后锦上添花的军旅?”史万岁反问道,“郡公最初要练的怕是能够扭转局面的强军吧?” 长枪阵再能守也只是战阵一隅,敌军集中力量把其他一侧击溃之后长枪阵要么逃要么死,史万岁的意思就是要强化进攻能力不能坐看战局变化而无力干预,宇文温既然舍得花大钱养兵那就要养出一只能扛又能冲的强军。 光变成个刺猬别人是不敢来咬可绕过去后你也没办法,没有那个白痴骑兵将领会傻乎乎的放着别处软肋不冲反倒来冲你这人形拒马阵。 “史幢主说的不错,对此有何解决之道?”宇文温面色平静的说道,这问题他确实感觉到了也有着改善的想法不过现在倒要听听对方的意见。 “战场之中形势瞬息万变,要想破敌须得抓住对方破绽。若是对方没有破绽那便制造破绽!”史万岁的想法便是如此,“只有让对方感受到我军的明显威胁才会调集士兵过来进攻,这样一来长枪阵便可发挥威力。” 史万岁说兵法有云攻其必救,长枪阵威胁到敌军有让其阵型不稳的表现那对方想置之不理都不行,他希望宇文温能挑选锐士单独编队以后作为破阵先锋主动出击以便让长枪阵随后突入,新军应该成为一只能够制造破绽并快速突破的步战强军而不是现在这种守株待兔的刺猬阵。 ‘经典的瑞士方阵作战方式啊...’宇文温如是想。他新军的山寨目标----瑞士方阵的主要作战方式就是主动进攻,让技巧娴熟的老兵组成小队做先锋冲击敌军的破绽,撕开一条口子后徒步冲击的方阵挤进去扩大战果。 最好的防守是进攻,徒步冲击速度甚至比重甲骑兵还快的瑞士方阵就是如此破敌的,宇文温知道自己新军缺乏百战老兵所以这一步的战术还玩不转而史万岁却已判断出来真不愧为名将种子。 “史幢主所言甚是,只是新军初立没得技艺高超的悍卒只能结阵反击杀敌。”杨济颇有同感,这个问题也是困扰着他和宇文温,“依你看来若是让长刀兵来担当突阵职责是否合适?” 史万岁说双手长刀施展开来所需空间较大那么士兵和士兵之间距离便会拉长,这样阵型松散的突击很难从侧翼插入防卫森严的军阵。不如和其他刀牌兵混编突破对方长枪或刀牌之后贴近杀敌 “这些悍卒还可以作为阵前散兵,专门对付那些重甲持盾突阵的死士。”宇文温想了想说道,杨济对这观点也是颇为赞同,新军经历过几次恶战士兵们的表现有目共睹如今也应该能选得出一些能打的。 史万岁接着说第二个问题:士兵技艺不精,弓弩手不够多。虽然在两河口战场上他亲眼目睹了新军方阵是如何的密不透风但还是持有如此看法。 他自信有血腥的办法可以破这长枪阵:数百骑兵不躲不避直接冲阵用血肉之躯撕开一个口子,后继的骑兵甚至步兵趁势冲进来那就是一场大混战,长枪兵要是近战技艺不精就是个死。 骑兵金贵是不假但这般用是否浪费还要看值不值得,新军主帅宇文温是安州总管宇文亮次子。若是破了阵能用长枪戳着宇文温人头示众打击安州军士气就算死上三四百骑兵又如何。 另外一个破阵的办法依旧是调来大批弓弩手攒射,届时新军弓箭手两幢六百人未必应付得过来。他的意见是人人练箭上阵时都带弓弩这样一来对射不落下风,即便是长枪兵结阵那些四排以后的也要配弓,若是钱够的话弩更好。 史万岁说完想了想又补充道:“这些士兵临阵时携带箭矢不用多,五支...不,三支即可。” ‘顺应时代潮流啊,这家伙眼光不错...’宇文温对史万岁的眼光越来越佩服。后世唐军的武器配置里人手一弓算是标配,试想一下两千人规模的军队在接阵前是两千弓箭手,三轮箭放下来对方挂了一堆,好容易冲到面前结果把弓一丢拔刀冲来又是差不多两千的近战兵。 唯一的缺点是耗钱,一张好弓或强弩不便宜。接战肉搏前说扔就扔那损坏率可不低所以这种玩法需要财力雄厚,不过对于列装陌刀的唐军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造价昂贵的陌刀都不在话下哪里还在乎弓弩! “史幢主所言不错,本公正有此意。”宇文温点点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那就不是问题! 史万岁综合了以上的看法提出建议:士兵训练要加强,首先是步兵人人练箭作战时尽量人手一张弓,其次长枪兵至少要练实用的拳脚套路,弓箭手要练刀以便混战时投入作战。 最重要的一点,选出精悍的士兵作为突阵的悍卒兼职阵前散兵所以近战肉搏能力一定要最好的。 “郡公,长枪如林利于防守。若要摧毁敌军须得林中有虎。” “林中有虎...不错,不错。”宇文温笑着点点头,他对这个贴切的说法颇为满意,“只是我军只有杨幢主教授的双手刀法,若是涉及刀牌技法却没几个老到的。” “某不才,带兵多年对近战技法颇有心得。”史万岁也不谦虚。虽然他和杨济单挑没赢过一次但说到军中近战刀法还是颇为自得。 杨济的双手长刀更适合散兵对阵,大军交战时双方军阵拥挤不堪大部分时候都不适合那么长的刀自由挥舞,纯粹的长刀兵更适合护住本阵侧翼对付小股突阵死士。 史万岁见自己的想法得到认同也是兴致勃勃又提出了一个看法:可以适当操练小阵型以适应复杂地形,如今的基本长枪阵由一幢三百人组成在平地时无所谓可到了山间小路或者复杂地形就容易混乱。 “小阵型杨幢主已有腹稿,有空切磋切磋。”宇文温卖了个关子,这个问题在建军时就有谋划只是时间紧张为了让士兵练成长枪阵都是强化三百人的阵型,现在有空闲就可以考虑加练了。 结阵御敌是最佳状态,若是遇到不利展开长枪阵的地形或者行军途中遇袭那么小阵型也是很有必要的,新军成立到现在也就七个月时间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果然还是骑兵简单粗暴啊...”宇文温无奈的笑笑。骑兵不多只能想方设法在步兵阵型上玩花样,难怪南朝历次北伐总是功亏一篑,步兵对付骑兵只能抱团可骑兵握有战场主动权有的是时间耗,耗得越久对步兵越不利:后勤压力太大了。 “又要烧钱了...” 。。。。。。 后院,宇文温打着哈欠向夫人房里走去,方才他和杨济以及史万岁‘纸上谈兵’谈了一个时辰说得口水都干了总算是敲定了接下来新军的成长方向,因为平日里有午睡习惯所以此时倦意涌上来不由得哈欠连天。 因为一身酒气他特意沐浴更衣后才去探望正在坐月子的夫人,经过两日的休息尉迟炽繁面色已经好了许多。她为宇文温生下的儿子如今正由母亲王氏哄着。 王氏见着女儿辛苦也是下天天陪着顺便对女儿坐月子进行‘专业指导’,安固郡公尉迟顺如今领兵在外而小女儿尉迟明月每日里也是往这边跑所以王氏干脆白天就在这里渡过。 “吃过了么?”宇文温坐在榻边问道。虽然生产时没有出现大出血可尉迟炽繁的体力也消耗得够呛,这几日来厨房都是准备大量补品给夫人补身子。 见着妻子点点头宇文温握着她的手轻轻摩挲着,这几日\他在外边烧钱庆贺母子平安可烧得最多的可是在妻子身上,补品所需的药材、食材全都是安陆城里能买到最好的,每日在吃的方面花费和他刚才烧包摆酒费用一样。 坐月子见不得风,房间不光是关门关窗还用帷幔围着卧榻。宇文温陪着妻子说了一会话之后便有些冒汗,尉迟炽繁见他那样子有些心疼:“到杨姐姐那边去吧,妾这里太闷热了。” “是杨妹妹,这是规矩不能乱。”宇文温纠正道,杨丽华是小妇而尉迟炽繁是大妇。即便杨丽华年龄大过尉迟炽繁也得是妹妹。 尉迟炽繁总是不习惯说“杨妹妹”见着夫君如此也只得改正过来让他去‘杨妹妹’那里免得在此处憋汗,宇文温倒是胸有成竹:“明月和娥英正在那里和萧姑娘看鹊哥,为夫就不去添乱了。” 前几日尉迟炽繁难产,萧姑娘听得消息又东想西想以为自己‘克人’后来被宇文温‘当头棒喝’之后才恢复平静,宇文娥英十分喜欢这位新来的‘萧阿姨’成日里缠着她一起玩,连同‘闺蜜’尉迟明月也跟着玩在一起。 听着宇文温这么一说尉迟炽繁便没再坚持,夫妻俩又说了一会后宇文温见妻子精神不济便没再打扰,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尉迟炽繁若有所思。(。) 第八十五章 不安 上午,桐柏山东北麓,申州义阳郡平阳城,城头旗帜飘扬人头攒动,安州总管司马尉迟顺领着部将正在巡视,距离安州军奇袭拿下这座申州州治已有半天可他们依旧戒备之色未减, 城南大门处,一长串队伍正向南面行进,队伍里都是拖儿带女的百姓,他们在安州军士兵的指挥下离开平阳南下翻山越岭前往安州地界。 申州隶属于豫州总管府为其与安州总管府接壤之处,六月份安州总管宇文亮起兵反杨之后派总管司马尉迟顺率军在桐柏山东南麓的应州坐镇防止豫州总管府大军经申州南下。 尉迟顺在应州一待就是两个月,期间安州军主力在两河口打败朝廷征南军随后席卷荆州各州,他作为东路军的职责依旧不变:牵制豫州总管府。 所以他谋划了一个多月后果断出手于昨晚奇袭平阳成功将豫州总管府的南大门拿下,接下来将要面临的便是豫州军的强力反扑。 “司马,哨探来报,豫州总管派出大军南下,一个时辰前距离平阳不到一百里路。”一名部将汇报军情,尉迟顺和一众将领闻言面色凝重。 留个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大军正常行军速度大约是每日三四十里可若是单独派出骑兵的话就要快上许多,豫州军要是派出骑兵过来骚扰牵制那么他们的撤退计划就要受影响。 “立刻传令下去,放火烧城!”尉迟顺没有纠结太久便下达军令,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拿下平阳并不等于要守住平阳。将百姓迁走放火烧城不给豫州军留下一粒粮食。 他所率领的安州东路军责任是提防并牵制豫州军所以有机会便要出手给对方放血进而吸引更多的兵力过来。应州和申州之间是桐柏山东段往来都是山路上有关隘扼守可谓是易守难攻。这些关隘如今都在安州军手里所以不怕豫州军来犯而尉迟顺就是要尽量吸引对方在这几处关隘和自己耗。 “司马,还有城中百姓没撤完,是否....”有将领问道,尉迟司马此前下了命令大军入城不得烧杀劫掠,迁移百姓的过程中不许胡乱杀人,如今百姓没撤完就放火烧城他怕会有人受困这和之前‘和气’的形象有些不符。 “先在没人的地方放火,还在磨蹭的人见了火光自然会加快动作,等烧到这边人也都撤完了。”尉迟顺没有改变命令的意思。他随着父亲、蜀国公尉迟迥征战多年知道慈不掌兵该狠心就要狠心,他看了看城外那一长串队伍补充道:“多安排些马车,尽量带上老弱妇孺。” 这个年代人口是最重要的资源,平阳城有居民两千余户以每户五口计可达上万人迁到安州也可以开荒种田增加赋税,留下一个无人的空城后豫州军连守城都没有青壮可拉,所谓此消彼长就是一点点积累起来的。 “我军此次出击给豫州军一个耳光,平阳守军伤亡不小若是再派兵守城怕是得布置数千人。”一名将领看着城中那渐渐亮起的火光说着,“这边多些人那能往西边去的就要少一些人,总管在荆州也就能多上几分优势了。” 豫州要防安州就必须在这平阳城驻军,有了此次失守的教训对方肯定要加强兵力同时还要在别处预留兵马。他们得防着安州军下一次进攻时是否会倾巢出动拿下平阳后直接挥军北上,平阳离豫州州治上蔡也就两百里要是骑兵来个昼夜兼程突袭怕是会一击得手。 “不光是西边。听说豫州东面的亳州总管府已经被尉迟总管给拿下,豫州这边防还来不及哪里有心思去救荆州。”另一名将领补充道,如今安州军势头大好只要再熬上几个月待得局势稳定那荆州总管府就算是吃到肚里了。 将领们正对眼下战局讨论得热火朝天尉迟顺却没有参与,方才他们提到的那个‘尉迟总管’指的是青州总管尉迟勤也就是他的堂弟,而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尉迟惇则是相州总管如今正率领大军在荥州和朝廷大军交战。 “也不知父亲如今是否安好...”他回望北面天空喃喃自语道,父亲尉迟迥在邺城扶持赵王宇文招幼子宇文乾铿为帝另立朝廷,父子相别已有一年多。 去年六月蜀国公尉迟迥在相州起兵反杨,当时在长安的安固郡公尉迟顺被杨坚软禁若不是后来有女婿宇文温相救怕已是身首异处,来到安陆之后得益于亲家宇文亮是安州总管所以出任总管司马领兵打仗,如今看着两方局势好转一同抵抗杨坚而尉迟顺心中的不安也开始萌芽:若是真的诛杀了杨坚,那之后呢? 父亲如今是邺城朝廷的丞相,若是日后能诛杀杨坚那在邺城登基称帝的宇文乾铿自然是大周的真命天子而父亲也就是大周的实权丞相,到那时宇文亮父子三人该如何自处? 一山不容二虎,尉迟家再造大周有功必然位高权重最后和作为宗室的宇文亮父子三人产生对立,小皇帝会长大的,他会开始觉得尉迟家尾大难掉所以借助硕果仅存的宗室力量也是必然的,到时候尉迟迥父子叔侄四人对阵宇文亮父子三人那他该怎么办? 无论是那边最终获胜对于尉迟顺来说都是两难:无论是谁获胜必定斩草除根,宇文温死了那自己女儿三娘怕是活不下去,若是尉迟家亡了自己死了三娘怕是也活不下去。 虽然眼下局势未定也许杨坚最后能得逞或者弄成三十多年前东、西魏对峙的情况,现在为以后的事情苦恼似乎有些可笑可尉迟顺已从某些细节上察觉出不对头:父亲于六月发动攻势的时候并没有和宇文亮联络,至于现在有没有联系就不知道了。 也就是说父亲并未将宇文亮视为盟友,也许是因为对自身实力有信心又或许是认为宇文亮曾经和杨坚媾和不值得信任。无论何种原因这和去年起兵讨杨时联系宇文亮的事情有了鲜明对比。这个态度本身已经说明他的父亲对宇文亮颇有微词。 所以尉迟顺觉得自己心中的不安并不是没有道理。杨坚未除父亲就对宇文亮有意见那么要是真的解决杨坚之后关系只会越来越紧张直到爆发冲突。 就算父亲能忍,就算宇文亮能忍,可自己的弟弟、堂弟还有自己的女婿和他兄长能忍么?他们各自的部下能忍么?小皇帝能忍么?更别提那些唯恐天下不乱好浑水摸鱼的世家、勋贵们了。 ‘若是局面就这样僵持下去其实也不错啊...’尉迟顺遥望西北方向天空心中如是想。 。。。。。。 桐柏山东段,山路蜿蜒曲折挤满了拖家带口的百姓,他们被安州军驱离平阳城踏入桐柏山沿着山路一路南下走了许久之后来到这申州同应州交界处的关隘。 申州往南面翻越桐柏山有三条路,路上各有一道关隘是为义阳三关:百雁关、武阳关、平靖关,武阳关居中而百雁关、平靖关分居东西两侧,这群百姓走的便是居中的武胜关道。 平日里走这三关道每条都要三、四日时不时还得提防桐柏山巴蛮袭扰。不过自从五月底巴蛮作乱被陆续平息之后山路消停了许多,因为迁移的平阳百姓较多而山路狭窄的缘故此次他们分成两拨,一拨走这武阳关另一拨走平靖关。 至于东面的百雁关因为处于桐柏山东麓极易被豫州军拦截所以并没有人走,安州军押送百姓入了桐柏山之后也没再催促毕竟殿后的大军堵住了山路入口就算豫州军追来也无可奈何:路太窄了而两侧要么是沟壑要么是峭壁。 百姓们走在山路上,队伍间穿插有马车上边也坐了许多老弱妇孺,安州军士兵虽然赶人的态度凶了些但按着上官的命令倒是没对这些平民‘动手动脚’还让走不动路的老人、妇孺坐顺风车,现在也不怕后有追兵所以队伍行进速度慢些也无所谓。 一名女子抱着个小女孩走着走着忽然脚下一滑差点滑到旁边的深沟里还好被身边男子拉住,后边跟着维持秩序的士兵见状拦住身后马车:“带她娘俩一程。” 那女子见状颇为感激在男子的帮助下挤上了马车,士兵见着那小女孩怯生生的样子不由得一笑对那名男子说道:“你这女娃长得不错,水灵灵的。” 见着男子没吭声他担心对方以为自己对其女儿心怀不轨赶紧补充道:“莫要惊慌。到了安陆之后官府会好好安置你们,有田有地有房。不比在平阳差。” “军爷,不知去这安陆要多远?”那男子似乎是相信了便壮着胆子问道。 “这要看你走那条路了,出了山要是往南走过了岳州再往西去安陆,这条路约莫一百四十里,若是出了山往西去应州再拐向南去安陆那就是一百二十里。” 男子谢了一声便跟着马车继续前进车上那女子怀中小女孩忽然间哭起来,女子不住哄着怎么也不停她也没有找跟在旁边的男子帮忙而男子也是无动于衷,士兵瞅了瞅小女孩便从怀中摸了一下掏出半截炊饼递给那男子:“你女儿饿了吧?给她拿着。” “呃...谢谢军爷。”那男子忙不迭道谢,听得士兵问他女儿多少岁先是说六岁可瞥了一眼小女孩之后改了口说是三岁。 男子将饼递给女子怀中小女孩可对方却不敢接,女子瞥了一眼男子之后面色紧张的接过饼让小女孩吃,那士兵觉得这一家三口看起来有些奇怪,小两口之间的关系似乎很差。 士兵觉得有些蹊跷,之前按照上官的要求士兵们盘问过每一个百姓免得有漏网的豫州军士兵混在平民中,这小两口是他负责盘问的当时已确定是夫妻。 ‘莫非外面养了婆娘?’他想了想便不再关注,平日里因为婆娘生不了男孩传宗接代而在外面养小的破事他也时有耳闻所以认为眼前这对夫妻关系不睦大约也是这样子。 前方山路转过一个弯,一座关隘出现在众人眼前,那关隘两侧俱是陡峭山壁只有关隘大门能通过,大门顶上‘武阳关’三个大字清晰可见。 关墙上旌旗招展,女墙后士兵们披坚执锐正虎视眈眈的看着面前这绵延无尽的队伍,那名跟在马车旁的男子瞥了一眼武阳关之后低下头又向一边望去和另一人的目光相接。 队伍之中也有些许目光在相顾交错,似乎是在传递着什么信息。(。) 第八十六章 传言 岳州,州治孝昌城内,岳州刺史之子许绍正在家中箭堂戏射以箭会友,他的比射对手是同窗好友、沔州刺史之子郝吴伯,数日前许绍随军回到安陆便告假到岳州探望父母今日好友登门拜访。 戏射分单射、朋射,今日只有他二人所以进行的是单射而箭靶距离八十步算是低难度,一番较量下来却是郝吴伯以微弱优势获胜。 “嗣宗在军中未曾练箭?”郝吴伯说完后放下弓箭走到一旁坐榻和许绍隔案对坐,许绍擦了擦汗笑着回道:“军中事务繁忙成日里督人做事哪里有空,再说军中射术高手颇多,箭靶距离都是一百二十步且不许选弓,我哪是他们的对手。” 郝吴伯知道许绍这几个月都在军中便问起军中趣事,六月上旬安州总管宇文亮率军讨杨在荆州总管府连番恶战而许绍也参与其中正是听故事的好时候。 交谈间,郝吴伯示意随从奉上一个木盒:“此为我家中新制茶饼,嗣宗品茗一二。” 许绍示意仆人接过并拿来已经点起的小炭炉及一应茶具,两名丫环随后在一旁用小火炉烧水,她们小心翼翼的将一片茶饼取出放在瓷碗里仔细捣碎然后正要加入葱、姜时许绍出言阻止:“且慢,清泡即可。” 饮茶之风至魏晋起至今已经在江南风行多年,从开始的当做提神药物到后来的日常饮料直至成为习俗,不过正如天下形势一般,南人饮茶而北人饮酪。 “嗣宗在宇文统军麾下征战。坊间传闻是否属实?”郝吴伯见泡茶还要花些时间便问道。安州总管宇文亮次子宇文温风评不好有颇多恶名故而他有些好奇。好友正是在宇文温手下做事便想听听对方的说法。 去年五月郝吴伯路过孝昌拜访许绍,两人在城东郊外十里亭遇见了过路的西阳郡公宇文温,当时许绍和宇文温打赌输的人要脱光绕安陆跑三圈,后来赌约不了了之而许绍也在宇文温新练的军队里做事。 “承业所说传言所指为何?”许绍只是笑着问,郝吴伯字承业故而以此相称,他自知那位西阳郡公在外边弄出的恶名太多一时半会也不知道从何说起索性让对方点明。 郝吴伯自然是先问最近传的绘声绘色的“宇文恶狼在江陵大开杀戒,拔刀乱砍血流成河”传言,许绍听了之后只是苦笑着说那晚梁国宫中有变。宇文温领着士兵入宫营救其兄长宇文明,期间虽然有打斗可没有什么血流成河的情况。 他那晚虽然是在军营防守没得亲临现场不过听入宫的士兵说当时有人带路,走的是地道所以不杀一人就入了宫,在宫里也是打退了挡路的禁军而梁国宗室也没什么损伤。 “原来如此,当时听得他人这般说我还觉得奇怪。”郝吴伯说完后又有些欲言又止,他其实问的不是这个而是另一个版本的传言,当然一开始就问的话总会让人觉得自己如同粗胚一般。 有了前一个问题做铺垫后他沉默片刻最后干咳一声还是问了出来:“呃,我还听说...听说宇文统军淫\乱梁国后宫来着,想来也是子虚乌有吧。” 大家都是年轻人正是血气方刚只是再有家教一听到这种‘喜闻乐见’的事情还是耐不住好奇心,许绍听得好友这般问也是苦笑不已:“那只是统军带着梁主失散在外的女儿闯宫认亲。哪里来的那什么...” 见得对方愕然,许绍也是干咳一声继续将他们是如何南下在枇杷寺救下萧姑娘、火烧江津戍、伏击陈叔陵然后待得陈军退兵后己方入城时还送萧姑娘回家的事情一一道来。 “那日统军入宫觐见梁主出来时正好在宫门遇见寻亲的萧姑娘。见着对方无依无靠寻亲不得便一时...一时义愤填膺带着她入宫,虽然是无礼了些可也没有什么淫\乱后宫之事...” “原来是两件事,怪的外边传来传去让人摸不着头脑。”郝吴伯闻言点点头,他琢磨着江陵城里有宇文温兄长宇文明坐镇应当不至于让其太过胡来,现在听得‘当事人’许绍说了实情之后他算是茅塞顿开了。 他见过襄州刺史宇文明,观其谈吐倒算得上是行事正派,安州地界上流传着总管宇文亮两个儿子‘一虎一猫’的传言,郝吴伯参考许绍所说的种种看来这西阳郡公宇文温也没传言中的那么不堪。 许绍在一边没吭声因为还有后续情节他没敢说:宇文温把那萧姑娘从宫里又带了出来结果在去寺庙烧香时再度遇到‘水攻’差点挂掉,最后还把这位梁国的九公主带回安陆,至于接下来要干什么那就心照不宣了。 当然这种事情他不可能说至于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却有些难以启齿,正当他犹豫不决时茶已泡好,两个丫鬟用青釉茶盏将茶盛好分别端了上来。 “数年前家父从江南寻得好茶树栽到山上如今已可采摘,此为最近新制。”郝吴伯对自己带来的茶饼做了一番说明,许绍品了一会后笑出声来: “承业逛我,此茶并非新制,说吧,是几月的?” “嗣宗果然厉害,我还以为在军中闻惯血腥味分不出新旧茶了。”郝吴伯抚掌大笑,“府内寻得秘法,茶饼越陈越香。” 两人边品边聊,眼见着‘时机成熟’许绍干咳一声转入正题问对方可知琉璃宝镜,郝吴伯闻言颇为惊异问是否他家也有这价值不菲的宝贝。 “嗯,家慈有一面,家父为此心痛不已。”许绍说完赶紧低头品了一口茶借以掩饰面色,他家中确有一面琉璃宝镜不假可却不是父亲买的而是他带回来的。 这玩意据说卖到将近一万贯自己家虽然硬要买也买得起可真是要肉痛许久,他原以为这什么琉璃宝镜无非是以讹传讹可当亲眼见到时愣得说不出话。 镜面有将近两只手掌大可以将人的样貌照得毫发毕现,这东西用一只手拿着他都怕拿不稳几乎是用双手捧着的。然后某人那具有诱惑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何。带一个走呗。” 带。不是买,这两个字的意思完全不同所以很重要,许绍是等得对方连说了三次以后才确定对方让自己‘带’走而不是‘买’走。 传言中要卖到上万贯的琉璃宝镜就这带走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就算可能的话许绍也不敢,一万贯钱的东西他无缘无故带回家怕是要给父亲禁足所以他要问个究竟。 “无妨,本公囊中羞涩须得变卖家产养家糊口顺便养新军,嗣宗若是有门路的话每面提成两百贯如何?” 许绍耳边还回荡着宇文温的声音尤其是那每面提成两百贯,郝吴伯见许绍挑起了话题却没了下文似乎是走神了正觉得奇怪就在这时他听对方问要不要买。 “买?”郝吴伯喃喃自语。他自己当然想买但买不起,家里能付得起钱也确实买了一面可都当宝贝供着由专人保管,取的时候还是专人拿着就怕把这价值不菲的宝贝弄碎了。 “呃,咳咳咳。”许绍摸摸头,虽然对方是自己好友可说到这种事情他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如何,买不买?” 他平日里也有许多熟人、友人可真正称得上财大气粗的同龄人没多少,眼前的郝吴伯算一个,还有一个是远在长安的唐国公李渊。 西阳郡公宇文温给出的每面镜子两百贯的‘提成’让许绍坐立不安,这营生的利润已经超出了他的接受能力。要知道家里每月给他的花销也就十贯。 见着许绍的模样郝吴伯有些惊疑不定,思索片刻之后他忽然想起又一个传言:西阳郡公能弄到这琉璃镜。这个传言可不是市井之间粗胚们乱传的流言蜚语,他是在一位长辈家中做客时不经意见听起对方和手下大掌柜交谈时提起的消息。 据说西阳郡公有办法从西域客商手里进货弄来琉璃镜,郝吴伯后来想了想觉得有些荒唐:西域客商进入中原自然是去长安、洛阳那繁华世界做买卖谁会莫名其妙的跑来这长江北岸的安州卖东西? 不过此时此地见好友提起来郝吴伯便多了个心眼,他脑子活瞬间便想通了其中关键:嗣宗莫非手里有货源?不对,嗣宗家里不太可能有这种商路能和西域番商联络上...他在西阳郡公麾下做事...莫非那西阳郡公宇文温当真手里有货源? 想到这里他又记起另一个传言:安州军在两河口同朝廷大军大战那段时间,安陆城里似乎有人袭击西阳郡公府的什么掌柜,结果那些人莫名其妙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坐镇安陆的总管长史也是装作不知道。 这一连串传言连接起来再加上好友如今问自己买不买琉璃镜,郝吴伯算是豁然开朗了:西阳郡公宇文温搞不好手里真有货源,许绍在他手下混熟了得以分一杯羹。 “呃,嗣宗莫非手里有货?”郝吴伯试探性的问道。 “你要多少?”许绍明显是个雏儿不会做生意,这一句话就露了老底:他手上的货可不止一两面,要是生意老手可以借此说大量进货进而砍价。 ‘多少面?你问我要多少面?你那里的货怕是不少吧!’郝吴伯闻言心中大震,家里的买卖他从未经手过所以做不了主,可好友这里面透露的东西他大概想到了: 对方是在帮西阳郡公宇文温卖琉璃镜,当然许绍肯定得有好处不过关键是能和宇文温扯上关系,要是能用较低的价钱进货然后转手怎么着都是大赚。 “嗣宗,我这,我这当然要买不过...你知道的这得家里做主...”郝吴伯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对方不会做生意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不光没问价还怕对方反悔又补充道:“买,肯定买!我这就回安陆找家里商量商量!” 他家和许绍家一样在安陆有大宅子,平日里一大家子人都在安陆住毕竟在那里多安逸些,家中管着买卖的掌柜们也都坐镇安陆。 两人初次谈起生意还是有些放不下面皮故而气氛有些尴尬起来,正当两人干笑时忽然有一名仆人慌慌张张的冲了进来喊道:“郎君,出事了!”(。) 第八十七章 突变 岳州刺史许法光跌跌撞撞的跑在回廊里,他的右肩处衣袍被划出一道口子溢出的鲜血染红了肩膀,在其身后几名家仆正和数名男子搏斗,有两人突破了阻拦正向他追杀过来。 为首之人为澴岳郡守田开是许法光的属下今日来孝昌到府拜见说是有要事相商,未曾料对方趁着单独与刺史会谈的时候突然拔匕首扎来幸亏许法光躲得快没被扎中胸膛不过肩膀受伤情急之下只得大喊有刺客并向后院逃来。 许法光擅长射箭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只是遇袭右肩受伤使不上力,因为是在府里见客没带佩刀无法抵挡只能仓皇而逃,面前有两名侍女一前一后端着铜盆正走着见其冲来不由得向两边躲开让过,紧接而至的两人躲闪不及和她们撞个满怀。 咣当一声响铜盆跌落地面水洒出一地而两名侍女的尖叫声响彻后院,她们看见郎主肩膀染血而撞倒自己的两人也是杀气腾腾大约明白出了什么事。 “让开!”田开一把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侍女随即起身向已经跑开一段距离的许法光追去,方才的刺杀差点得手如今对方近在咫尺要是让其跑了便功亏一篑。 回廊前方为一个拐角,不知何故许法光依旧是循着回廊跑而跟在后边的田开直接来个截弯取直,他抄近路冲到对方身边随后一个飞踹将其踢翻在地。 田开扑上前正要将手中匕首对着许法光猛扎未曾料被其一脚扫中小腿站立不稳倒在地上,许法光正要去捡滚落旁边边的匕首却见另一人就要冲到面前一咬牙便起身要跑却被田开一把抓住脚踝再度跌倒在地。 “许使君,要怪便怪你鬼迷心窍一心要为虎作伥!”田开说完示意手下动手。那人将手中长刀一举正要向许法光脖子处劈下却听弓弦声响起一只箭正好命中他的面门。 哐当一声手中刀掉落而他也后仰倒地。田开见状抬头看去却是不远处房檐下转出两个年轻郎君。一人提刀冲在前边另一人则是拿着张弓。 许法光死里逃生奋力用脚将田开踢开随即连滚带爬的向那两名郎君方向跑去,他跑出几步后已经看清楚提刀跑来的是自己儿子许绍心中不由得紧张万分:田开力气大又会拳脚功夫自己儿子哪里是对手。 自己死了也就罢了可儿子不能出事,儿子表字嗣宗就是要延续香火的意思他这房如今就这根独苗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要绝嗣了! 许法光心一横也不再跑决定要转身和田开肉搏就算被捅上几刀也不能让儿子冒险,未曾料田开已经捡起死去手下的长刀向其冲来,他挥刀砍了几下让许法光方寸大乱步伐不稳眼见着再躲不过去便挥刀再砍可眼角却瞥见对面那郎君已是弯弓搭箭随即心中一凛侧身躲开。 嗖的一声一只箭从他身边掠过钉在旁边墙上,田开躲过这一箭却失了先机没等他向许法光动手那提刀而来的郎君已经冲到面前,田开已经看清楚来人是许法光儿子许绍冷笑一声便举刀迎战两人斗在一起。 许绍的底细他知道,富家郎君会些三脚猫套路没什么大不了的。平日里田开作为许法光属下说些场面话赞其身手不错也是没往心里去。 要不是因为你是刺史的儿子谁奉承你! 过了几招之后田开见对方刀法散乱不由得心中大喜,他今日刺杀许法光为了避免引起对方警惕没带多少人现在和家仆厮杀的手下怕是已经完蛋如今剩下他一个,杀了许法光之后还得想办法逃命而这小子就是送上门来的肥肉。 他要先砍废许绍然后杀掉许法光接着挟持许绍出府,刺史一死城中大乱那计划就能成功了! 田开心中计较已定虚晃一刀骗得许绍挥空便要补刀将其手臂砍断未曾想对方竟然不惊慌,田开还没来得及动手却觉得右脚掌一阵剧痛却是对方一脚踩中自己右脚接着那小子猛地向前一窜右脚直接撩向他裆部。 咔嚓一声似乎什么东西碎了,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裆部传来让田开觉得痛不欲生再也站不住倒在地上,他痛苦的捂着裆部满地打滚所有的注意力都已经被那撕心裂肺的疼痛吸引再顾不得其他。 许绍见着对方被自己废了赶紧转身扶起父亲,许法光看着地上捂裆哀嚎着打滚的田开不由得怒从心生:“田开,汝为何要如此!” “父亲,这厮吃了孩儿这一招就恨不得一头撞死哪里还有心思说话。”许绍看着田开冷笑着。这一招可是他在军营里跟宇文温随从张鱼学的,再能打的人中了这招也得完蛋。 大部分的士兵就算身上穿着铠甲可脚掌却无防护。只要突然踩中那许多人会有瞬间注意力被脚掌疼痛感吸引所以接下来一个撩\阴腿扫到没有铠甲保护的裆部就大功告成。 “郎主!”远处几名家仆提刀大喊着,他们清除了田开带来的几名手下正要来支援郎主,许法光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得许绍大喊:“把大门关上顶住莫要让人冲进来!” “叫几个人带弓箭上房顶要是有人敢翻墙就射!” “打水到靠墙的房间候着,莫要让人扔火把进来点了!” “派人通知主母收拢侍女不要乱走,有谁敢多嘴乱传话的掌嘴!” “再派人在府里巡逻,有面生的砍了再说!” “快拿药来治伤!把尸体都清了!” 许法光想要说的都被儿子说完了他捂着红了一片的右肩靠在回廊柱子上,看着地上那嚎叫不止的田开他还在后怕不已:方才田开带着几名随从到府说有要事求见,自己让对方进来后虽然当时没有发觉异常还是本着防人之心不可无心中提防结果竟然真就出事了。 他和父亲许弘是两代岳州刺史,岳州旧名楚州在二十多年前是南朝梁的属地,期间先是被北齐攻占后来又变成北周领地,许弘、许法光父子两代都能稳坐岳州当刺史靠的是察言观色还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刚才要不是为父多了个心眼见这厮往腰间掏东西就躲不过去。”许法光以自己为例教育儿子,“若不是在房外布置有家仆怕是逃都逃不出来。” “父亲,这厮怎么处置?”许绍看着在地上哀嚎的田开咬牙切齿的问道,郝吴伯此时也来到旁边,方才他一箭射杀一名刺客也是惊险异常。 “现在关键不是他...”许法光刚要继续说却停了下来,他要考考儿子,父亲当年也是这般经常问问题让自己回答应该怎么办,“嗣宗你说怎么办?” “父亲,为今之计一来是要固守府邸免得贼人杀入,二来是要立刻召集州兵免得被人矫令调动,三来便是马上关城门免得为外敌所袭!”许绍没有迟疑便把想法说出来。 情况很明显,田开敢刺杀岳州刺史肯定有后手,远的不说那迫在眉睫的就是肯定有同伙在城中接应,如今之计首先要保得府邸安全然后调集军队关上城门守城,至于之后的事情看情况再定。 “方才遇刺逃出来时为父已经喊着关大门了。”许法光对许绍的应变之策很满意,儿子自从去了西阳郡公宇文温军中做事后似乎成熟了一些少了冲动。 一名仆人帮许法光处理伤口,另外几人拿着铠甲和佩刀匆匆跑过来,许法光召集护卫过来决定立刻赶赴军营,一州刺史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如今是他领军御敌之时因为事态发展很明显:要出事了,要出大事了! 安州军主力进攻西北方向的荆州地界所以对于东北方向的豫州总管府是以防为主,豫州要南下进攻安州那就必须至少拿下桐柏山义阳三关中的一关,武阳关、平靖关由应州负责把守而百雁关是由岳州负责。 澴岳郡正是在孝昌和百雁关之间,现在这澴岳郡守田开亲自来刺杀自己想必澴岳郡已是投到豫州那边,这么一来百雁关是否还在己方控制之下就很难说了,如果百雁关失守那么豫州总管府的大军就会南下先到澴岳郡再攻孝昌。 孝昌距离安陆只有四十里不到路程,要是让豫州军攻下孝昌兵临安陆会连带着让全盘战局受到影响,所以孝昌城不能有失! 许绍见着父亲准备动身也主动请战:“父亲,让孩儿去城门处!” “你留在府里看着,哪里也不许去!”许法光不想让儿子冒险,他身为岳州刺史自然知道如何调度无须儿子来帮忙。 “父亲,城若失守家哪里还守得住!”许绍急了眼,父亲怕他有意外所以强留家中这能理解但事态紧急若是碰到什么一根筋的守门官要刺史的书面命令那就万事皆休。 “父亲,事急从权,城门官我都认得他们不敢啰嗦!要是有贼人居心叵测花言巧语迟疑片刻就晚了!” “世叔,我陪着嗣宗去!”郝吴伯在一边帮腔道,他父亲和许法光交情不错且年纪也大些所以到府做客时是称呼对方为世叔,“小侄此次来也带着护卫,可助嗣宗一臂之力。” 就在这时大门处传来连续的声响似乎是有人在撞击大门,许绍依稀听见外边人声鼎沸,许法光闻声将佩刀拔出大笑道:“来得好,今日我父子杀个痛快!”(。) 第八十八章 喜临门 安陆城,某处街坊的一个院子里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院门外街道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座足以容纳十余人的青庐在门外扎起,青庐即是以青布幔围成的布屋通常设在门内外,夫家人即与此迎接新妇是为青庐行婚。 王越和几名护卫模样的男子在青庐外翘首以盼,周围街坊邻居则是围在附近伸头张望,郑通领着几个家仆打扮的人端着盘子在给这些热心群众分发小糕点。 “我说郑大兄,今日是你院子里那萧姑娘出嫁?” “夫家是哪里人?” 邻居们拿着小糕点边吃边问,这院里的人家是前不久搬来的共三家外带一个小师父,第一家的男人姓王其夫妇二人是做小买卖的另一家则是面前这郑大兄一家四口,还有一家是个姓萧的姑娘,前两家人住进院子里后倒也时常和邻居走动只是那萧姑娘足不出户甚为少见。 看今日这般景象肯定是那萧姑娘出嫁故而有如此阵仗,因着这三家人似乎不是一亲戚却又像亲戚固有如此问题,郑通一边分发糕点一边解释说他浑家和王掌柜的浑家是堂姐妹,那萧姑娘则是王掌柜的远方表妹。 “我等躲避战乱迁来安陆,这些日子得诸位街坊照应感激不尽。”郑通在江陵做‘麻衣神相’和南来北往的客商笑谈风声惯了所以和谁都可以谈笑风声。 萧姑娘自然和他们两家没关系,今日是西阳郡公宇文温上门纳这位萧姑娘为妾的大喜之日,昨日府里便派人将萧姑娘送回院子暂住一晚等今日‘接亲’。 萧姑娘虽然有亲人但远在江陵且不可能派人过来所以郑通一家、王越夫妇便担当起‘亲人’的职责作为娘家人张罗喜事。虽然纳妾的场面不可能和娶妻一般隆重可在宇文温的安排下还是有模有样的弄起来了。 其实就是借个地方弄一场迎亲将萧姑娘名正言顺的接入西阳郡公府。虽然纳妾不能从正门走但这一路敲锣打鼓过去也就是让大家都知道西阳郡公纳妾了还是相当正式的那种。 “今日是西阳郡公纳萧姑娘为妾。诸位见笑了。”郑通拱手对着一圈人行了个礼,这年头纳妾也搞这么隆重不是没有毕竟还是少见些,若是王公贵族纳豪族庶女倒是情有可原但他们‘这家人’可算不上什么豪族。 围观群众一听是纳妾不但没有扫兴那兴致反倒上来了因为他们听到了‘西阳郡公’四个字:西阳郡公又纳妾了?去年年底不是刚纳过妾么怎么这么快就喜新厌旧了? 去年年底从长安回来不久的宇文总管次子西阳郡公宇文温便敲锣打鼓的纳了个姓杨的寡妇为妾,这事情安陆的粗胚们都知道,人人都说这厮新婚不到一年离家数月回来就带着小妾当真是急色之徒。 现在还没到一年又要纳妾当真是风流成性,坊间传言这‘宇文恶狼’在江陵‘淫\乱梁国后宫’又‘拔刀乱砍弄得血流成河’看起来当真是确有此事了! 院内,王越夫人顾氏正和几名侍女帮着萧九娘打扮,虽然是纳妾但基本的喜庆气氛还是要有的。画眉、点唇、花钿必不可少,一身新做的嫁衣连同首饰已是早就备好的。 萧九娘端坐不动任由别人打点自己,她只是定定的看着一面琉璃宝镜里的人发呆,那面宝镜里的自己十分熟悉又有些陌生,又似乎在哪里见过。 头安金步摇,耳系明月珰,珠环约素腕,翠羽垂鲜光,双眉如细柳,眉间月黄妆... 是了。小时候街坊邻居嫁娶新娘她凑热闹跑去围观看见的新娘子们就是这一身打扮,正如许多小娘子般她也无数次憧憬着自己穿上嫁衣时的模样。如今她的憧憬变成了现实。 她来到安陆后在西阳郡公府里住了一些日子,宇文温一直对她以礼相待未有男女之实,按照约定他会在正式纳自己为妾之后再同房。 “萧姑娘正是天仙般的人物,如今再打扮一番更是沉鱼落雁了。”顾氏看着面前的绝色美人赞不绝口,她今日是以这位萧姑娘的表嫂身份来张罗喜事但除了化妆之外也没什么需要劳心的,西阳郡公府里派来的仆人们早就准备好了一切。 “顾大姐说笑了...”萧九娘沉浸在喜悦之中听得别人这么说颇为羞涩,如今虽然是做妾可这一身打扮也是她想了许久又不敢想的:她要嫁人了。 不知为何萧九娘忽然想起了阿舅、舅娘,还有远在江陵的阿耶阿娘,一时间心情起伏不由得眼角闪出泪光,顾氏见状赶紧安慰着,她也是过来人知道此时新妇的心情必然会泪眼汪汪只是这样一来刚画好的妆就要花了。 一群人好说歹说帮忙补了妆擦掉眼泪后只听外边人声喧嚣间有车轮声渐渐靠近在门外停下,片刻之后听得门外传来许多人的大喊声:“新娘子催出来!” 喊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这是夫家派人来接亲了,顾氏和侍女们赶紧扶着萧九娘起身向门外走去,房门外毛毡铺地一直延伸到门外青庐,按此时的风俗叫做转毡让新妇步履不着地直到上马车为止。 临出门时顾氏将一把团扇交到萧九娘手中用来障面这就是南朝盛行的却扇之俗,新妇在婚礼上拿着扇子挡脸直到见了新郎行交拜之礼才拿开,虽然纳妾不会有交拜之礼----这是迎娶正室才有的礼节----但一路上用扇障面是必不可少的。 宇文十五在院门外领着一众护卫高声大喊着“新娘子催出来”,这已是他第三次参加迎亲了,去年二月郎主迎娶安固郡公尉迟顺之女尉迟氏时他便跟着大队人马迎亲,后来到了去年年底郎主纳杨氏为妾时则是他带着迎亲队伍上门接人,过了八个多月后他再次担当‘重任’。 ‘都三次了。郎主不会还有第四次、第五次什么的吧...’宇文十五心中无奈。此次迎亲虽然是纳妾但基本的程序还是要走。规模也和去年年底接杨氏入门一般,不过他‘年纪轻轻’就参加了三次迎亲按照不成文的规矩‘事不过三’再有下次就可以免了因为他还未成家。 “王掌柜,这聘礼就放在院里,郎主吩咐就由王掌柜和郑先生分了。”符有才在一边和王越低声交谈着,随行带来的聘礼已经搬到院内,虽然只是纳妾也没有娘家人在场但是宇文温还是备下了礼物就当是给‘娘家人’王越和郑通一家的辛苦费。 萧九娘父母是梁国皇帝、皇后想来也不缺这点钱,之前宇文温为了庆祝夫人产子渡过难关烧掉许多钱也不在乎这些,至于真正的娘家人以后会不会上门讨要那就以后再说。 “新妇出来了!”有围观群众大喊着。正在走神的宇文十五闻言抖起精神领着护卫们让开一条路打开马车车门让已经进入青庐的萧九娘在侍女的搀扶下登车。 马车是已经流行开来的四轮制式,经过大半年的不断改进如今这四轮马车的耐用度也和两轮马车差不多,安州地界上只要是平坦一些的官道上都能时不时见到四轮马车的身影。 此次迎亲的马车车厢为侧开门其中能对坐共四人,萧九娘在侍女的搀扶下登车而车里候着多时的另一名侍女伸手助她上车,因为要用扇障面的缘故萧九娘行动不便也只能由着侍女帮忙了。 新妇登车已毕,符有才将车门关好后马车在前方护卫的带领下徐徐驶离院子而他领着其余护卫步行跟随其后,王越和郑通见着迎亲结束松了口气让人把青庐和毛毡收起,周围邻居见着热闹已过便渐渐散去。 。。。。。。 迎亲车队走在大街上前方有锣鼓敲敲打打好不热闹,来来往往的行人见着这队伍纷纷好奇的张望着,有见多识广的看出这是西阳郡公府的马车更是纷纷交头接耳:西阳郡公府上的四轮马车在安陆城里的同类车里是做工一流。 “看着架势莫非又纳妾了?”有见多识广的冷笑一声。旁人听了好奇问为什么说‘又’,那人瞥了一眼队伍低声说道:“这西阳郡公去年年初娶妻。年底便纳了个寡妇...” 众人闻言为之侧目:去年年初娶妻年底就纳妾还是个寡妇,现在不到一年又纳妾,这厮又看中谁了! 迎亲车队就这样在各种目光之中行进着向府邸慢慢靠近,行进了一段路程后队伍前方出现一个路口到了那里向左拐再向前走不远便是西阳郡公府邸。 “都精神些!”宇文十五吩咐着,他策马走在队伍前列向身边护卫交代着:“一会记得是在去侧门,不要去大门,搞错了郎主要甩鞭!” 纳妾时新妇只能从侧门入府只有娶妻时正室能从正门进,虽然宇文温要给侧室一个最起码的名分但礼制不能乱否则正室的脸面就没了。 马车里萧九娘低头端坐不语,右手紧紧攥着团扇,一会车门打开后她又要以扇障面入府直到和宇文温见面,然后便成为对方的侧室。 先前到府时萧九娘是以客人的身份入府所以走的是大门,虽然此次循着纳妾的礼制只能从侧门入府但只要能和宇文温在一起她已不在意这些。 在府里客居的这段日子里她住得很愉快,宇文温每日都和她共进午餐陪着说话,平时那小女郎宇文娥英还有主母的妹妹尉迟明月都拉着她一起玩,原以为主母要等上数月才愿意让她‘名正言顺’入府没曾料这么快就点了头。 侍女掀起窗帘一角向外看了看笑着低声说前边拐个弯就要到府,萧九娘闻言心如鹿撞面颊发热而头也愈发的低了。 忽然间马车一凝萧九娘不由自主的向前倾还好被面前的侍女扶住,正当她们纳闷之时只听外面人声鼎沸:“有情况,保护马车!”(。) 第八十九章 混乱 陈青领着部下提刀冲刺,西阳郡公府邸就在面前,突破了大门就能冲入府内而杀了西阳郡公宇文温那么他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数日前申州州治平阳被安州军袭击拿下,早就做好准备的陈青和部下分头混在平民中跟着人潮走过武阳关南下翻过桐柏山进入安州总管府地界,在内应的帮助下躲开士兵的看守继续南下直接来到这安陆城里。 根据豫州总管司马的安排,他们袭击的目标是镇守安陆的安州总管长史等几名主要人物,他这一队人的目标临时变更为安州总管宇文亮次子、西阳郡公宇文温。 陈青见着府邸大门处乱成一片己方后续人员无法上前便做了个手势,几名手下见状从腰间掏出飞爪向墙头抛去,那飞爪勾住墙头之后他们扯着其上系着的绳子攀墙。 攀墙这种事情他们练过许多次,西阳郡公府邸围墙虽然高但在他们眼里不算什么,先前攻打桐柏山巴蛮的堡寨时比这高许多的寨墙他们一样用飞爪爬上去过。 “不要纠缠,绕到大门接应!”陈青大喊道,虽然现在外边没有人敢上来阻拦但兵贵神速所以己方先冲入府里才是重中之重。 此次南下要杀的必须有一个:安州总管长史段晖,不过现在还要加上一个就是里面的宇文温,只要这两个人一死那么安陆便会大乱从而影响全局。 方才混入城中时接应的人提供的了最新消息:宇文温前不久刚率军回到安陆,这样一来光是杀掉段晖还不够,必须将此人一并除掉才能达到预期效果。 “有弓...啊!”刚攀上围墙的一个人只来得及说几个字便被数只羽箭射中倒下。其他几个人也未能幸免俱是中箭身亡。陈青见状心道不妙:府里的护卫反应很快。对方的弓手已经来到围墙边了。 这怎么可能,他们是临时起意要往这边袭击,从分头进城到集合然后来这里也就两柱香时间而进入这条街道时他们先是装作行人慢慢接近才猛然发难里面怎么会反应如此迅速? 一声惨叫从面前传来,陈青抬头看去大门处自己一个正在厮杀的手下被一杆长枪捅了个对穿,对方家仆死死挡在门口虽然大门没法关上可他们竟然用盾牌挡在前边组成盾阵,后边的人则是用长枪瞅准空隙捅人。 这名手下是他的队正,六月随军讨伐桐柏山巴蛮时在巴蛮堡寨那狭窄曲折的小路和十一名蛮兵相遇后独自将对方悉数斩杀,要胆有胆要力气有力气未曾料竟然在此处战死。 不光如此。片刻功夫己方已经有十几个身后了得的好手命丧当场,对方凭着这个盾墙和长枪就这般挡住了大门,己方数十人就这般被堵着进不去要翻墙里面也有弓箭手候着没法硬拼,这府里张灯结彩的不是要办喜事么怎么会如此戒备。 ‘竟然用盾牌,这些家仆怎么会想到用这些玩意!’陈青开始觉得不妙,自己是奇袭按说对方不可能有防备唯一的可能就是这帮人平日里便是这般戒备。 这要有多疑神疑鬼才会如此啊! “队主,情况不妙,巡城兵马!”一名手下在耳边大喊,陈青闻言猛然一惊抬头看去只见街道前方出现一大队士兵,看来是巡逻的官兵正好撞见自己一行。 “撤。撤!”陈青再不甘也只能收手,也不得不收手。若是此次已经冲入府邸的话还可以奋力一搏只要解决了西阳郡公宇文温那么就算所有人都死在这里都值得了,可如今却连府邸都冲不进去。 就在他们心生退意身后街口已经转过一队人马向这边走来,队伍前列敲锣打鼓个个衣着光鲜看起来似乎是什么迎亲队伍,兴许是附近哪家大户办喜事。 如今街道两头都有人可后边的队伍明显人少些,任谁都不会往那一大队披坚执锐的士兵方向逃,陈青唿哨一声领着五十多名手下向后撤,见着那列迎亲队伍似乎开始慌乱有人便大喊道:“让道,莫要挡路!” 陈青见着那队伍忽然灵光一动:迎亲,府邸张灯结彩,莫非... 。。。。。。 西阳郡公府邸内,宇文温面无表情的站在屋檐下看着大门方向,一群护卫正堵在门口而另一群护卫则在离墙七八步距离弯弓搭箭对着墙顶。 “把大门关起来,有敢爬墙的全都干掉!”宇文温从嘴里迸出话来,右手握着的长刀微微颤抖,今日是他纳萧九娘入府的大喜之日,眼见着府里一片喜气未曾想竟然出事了。 竟然真有人敢袭击我家! 去年五月初来到安陆之后宇文温任命前马匪大当家张\定发为‘保安总管’全权负责府邸安保工作,张\定发本是做黑活的老手而他自己又是‘被害妄想症’的患者所以两人一拍即合制定出了一套严密的府邸守卫制度。 后来宇文温跟着父亲昼夜兼程袭击黄州州治黄城斩\首黄州总管元景山并截杀黄州刺史宇文弼,这一行动更是加重了宇文温的‘被害妄想症’并愈发严重已经到了‘晚期’导致守卫制度也变得苛刻到令人发指。现在正是这严苛的制度让他全家躲过一场大劫。 张鱼从后边急匆匆跑过来向他禀报说主母和侧夫人安好,小女郎和两位小郎君也没有受到惊吓,隔壁的安固郡公夫人以及尉迟明月也安然无恙。 “郎主,外边似乎退了。”一名护卫喊道,他如今跨坐在一个人字梯顶端手里拿着一个竹筒,竹筒竖起而尾端有个开口,那护卫正是将眼睛凑到开口似乎是在看着什么。 潜望镜,这是宇文温山寨工坊的又一力作,堪称巷战之‘眼’兼监视、偷\窥实在用途称得上是居家旅行杀人放火之必备神器。因为有了玻璃镜的出现这潜望镜也变成了现实。 “等等。宇文头领过来...他们往迎亲车队冲去了!”护卫越说越激动说到后面已经是喊起来了。宇文温听到这里面色一变提刀往外冲,张\定发和张鱼见他要往外冲赶紧拦住说先让护卫开路。 “张鱼你留守,张头领带着人和本公冲出去!” 前日夫人尉迟炽繁忽然主动同意他近期纳萧九娘过门,经过几次试探之后宇文温确认这不是夫人下套便抓紧时间安排好于今日迎亲办喜事未曾想会出这种事来。 车队!是接萧九娘的车队回来了!这帮王八蛋!竟然敢选在这种关键时候! 。。。。。。 大街上,宇文十五策动坐骑猛地一个后踢将一名围上来的男子踢飞,手中长刀一挥又砍掉另一人半边脑袋,方才他领着迎亲队伍拐过街角却发现前方府邸正在被人围攻。 因为一路敲锣打鼓的缘故没能听见动静到现在才发现想退已经晚了,对方有数十人似乎攻不进府邸兼之远处有巡城兵马出现便向这边撤退。宇文十五知道这帮人攻打自家府邸来者不善原想着要上前‘杀个痛快’可念及身后便当机立断让后边马车离开由他领着人殿后。 郎主要纳过门的萧姑娘就在马车里他不能冒险,原以为让开一条道给这帮慌不择路的人逃命算是宽宏大量可没想到对方竟然不逃而是向着马车扑来,宇文十五把心一横领着数骑直接迎面冲去。 因为距离近所以马匹没能跑起来冲撞威力不够被对方仗着人多势众一拥而上围了过来,宇文十五和几名护卫仗着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挥刀乱砍和对方混战起来。 跟在后边敲锣打鼓的早已吓得屁滚尿流,这些人是雇来的所以指望不上,紧随其后的护卫们一部分在符有才的指挥下护着马车掉头另一部则提刀前冲支援宇文十五等人。 府里制度严苛,有重要人物外出随行护卫时均提前制定‘预案’以应对各种突发事件,按照郎主的‘指导思想’要是半路遇袭死守待援是下策‘走为上’,因为对方既然敢袭击那么人数必然占优势所以能逃就逃马车里的人安危为第一要务。 一名护卫高声呼喊向近在咫尺的府邸求救,因为府里有两位小郎君的缘故按照预案在府邸附近遇袭时不能用那声音尖锐无比的‘惊蝉’作战或示警。其他前突支援的护卫三人一组各自呈品字形进攻。 眼见着前方几名骑马的同伴被对方扯下马他们也冲到近前,当先之人向怀里一掏随后向前一甩只见一片白灰迎面扑向已经杀到面前的男子。 白灰糊了那几名男子一脸他们随后便面色痛苦的捂面倒地打滚。护卫们直接前冲最前面的几人拔出匕首而不是佩刀撞入对方人群,只见寒光闪过血光飞溅双方战作一团。 有数名男子奋不顾身的冲出护卫堵截向马车跑去,马车因为无法退回原路只能向府邸相反方向掉头离开,速度还未起来之时便已被对方赶上。 “府里出来支援了,大家拼了!”符有才大喝一声领着护卫提刀迎战,他们亦是三人一组成品字形接敌,双方刚一交手对方便有三名男子被当场格杀。 领头男子悍不畏死他和符有才交锋数回合发觉急切间无法取胜便不避刀锋任由其一刀划中肋部然后当头一刀砍下,符有才左手一抬迎向刀锋却听当的一声响刀刃无法砍入半分。 那男子见状直接猛地伸头一磕撞在符有才额头上将其磕得眼冒金星,眼见两边护卫还没来得及围上来他大步前冲窜到马车边猛地扯开门探手向里面抓去。 他从车上拽下一名身着红衣裙的女子,还未站稳忽然心中一惊将头侧开只听嗖的一声一只羽箭插着他的耳朵飞过,见着对面一大群护卫冲了过来而自己的同伴已经非死即俘他便将女子挡在胸前,忍着伤痛拔出匕首抵着女子的喉咙大喊: “不要过来,不然我杀...” “你敢!!!!” 话未说完便被一人打断,他定睛一看只见一名身着红袍的郎君提刀向他走来,其身后跟着一群护卫。 “你敢乱来本公便让你后悔来到这世上!”(。) 第九十章 选择 “你...就是宇文温?”陈青挟持着新妇向着面前之人问道,对方身着红袍狂妄无比又自称‘本公’基本上就确定是那西阳郡公无疑。 “正是本公,你好大胆!”宇文温面无表情的说道,他将手中刀指向对方:“她要是有三长...” “让他们都退下!”陈青粗暴的打断对方,方才对方气焰嚣张的打断自己讲话如今他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此次他带来的几十名同袍均已捐躯原以为再无法干掉宇文温可如今对方竟然就在他眼前。 这次行动策划了一个多月,安州军在应州守着义阳三关让豫州总管如鲠在喉,攻又攻不下在申州驻防又消耗大量精力,眼见着东、北、西三处战事紧迫却被安州军的偏师牵制了许多兵力于是便有了此次行动,本以为会功亏一篑未曾料对方自己找死。 陈青挟持着女子后退靠在街旁围墙边上防止后面有人放冷箭偷袭,眼见着宇文温大大咧咧的站在自己面前颐指气使便萌生了一个念头:把对方干掉,也对得起这些跟着自己深入虎穴的袍泽们。 “让他们都退下,我出了城就会放了这女子!” “本公不是三岁幼童,让你出了城还会放人?”宇文温死死盯着面前的男子说着,“本公言出必行,你放了她本公饶你不死!” 陈青闻言大笑,对方的嚣张程度让他大开眼界:如今是我捉住了你的女人竟然口气还这么大,放了她便饶我不死? 这种鬼话谁信! 他一手反剪着女子右手而另一只手反握匕首抵着喉咙,整个身子都缩到女子后边。对面光明处就有不下十张弓对着自己。那西阳郡公身边一名中年男子手里拿着张弓看样子似乎就是刚才放箭差点射杀他的高手。 “让他们都退下。你派人驾车带我出城,没有什么好商量的!” “放了她,本公饶你不死!”宇文温依旧口气强硬,“若是供出幕后主使本公保你升官发财!” 陈青咆哮着让对方将护卫退下否则他便在女子脸上划刀,传闻中这西阳郡公风流成性想来看上的女人也是貌美如花所以他不怕对方不就范。 眼见着宇文温慢慢向自己靠近他假装没有注意到,对方自己找死靠过来他还求之不得,原本是想着让其过来亲自驾车骗得近前后一刀结果性命但是意图太明显就故意将其逼急,等得这厮一不留神自己便用女子做挡箭牌猛然前冲再奋力一搏将其击毙。 只要能杀了你那我就是死也值得了! 宇文温依旧是面不改色的说出两个选择:要么是放下武器束手就擒要么是死。当然若是肯供出幕后主谋那是另一回事,陈青闻言冷笑一声准备用匕首在女子身上划几刀立威,对方如此嚣张的态度让他颇为不爽。 什么狗屁郡公,事到如今还敢摆架子你以为我会怕你不成! “你选哪个!”宇文温忽然大喊一声,话音刚落陈青嘴角一勾随即握着匕首稍微往外一摆便要往身前女子划下,未曾料就在这时那女子忽然踩住他的脚接着身子猛地向下一沉脑袋贴着他的胸膛再向上一窜顶中下巴。 事出突然兼之那女子力气极大,陈青被这一顶脑袋猛地后仰连带着身子也后倒但因为后面是墙壁又倒不得,握着匕首的手向一边晃去再不能挥下,那女子趁着他身形不稳猛然转身脱离控制随即一个手肘打在脸上,陈青被这一肘打得头昏眼花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对方反剪双手骑坐在地上。 未曾料到这女子有如此手段结果陈青失手被擒。他自知被俘定会被严刑拷打于是心一横就要咬舌自尽可对方动作比他还快直接将一团布塞到嘴里,又有几名护卫一拥而上将他捆起来。 片刻之间局势逆转。陈青实在想不通到底哪里不对劲:这新嫁妇么怎么会有如此手段! 他从军多年从一个愣头兵熬成队主一不靠出身而不靠阿谀奉承而是真材实料的军功,他的手下个个是好手那么作为这些好手的上官没有真本事哪里镇得住,若论单挑比试队里没一个人是他对手。 可是现在就被一个女子轻易制服了! 他被押到宇文温面前而对方只是面无表情的瞥了一眼便吩咐拉下去好生‘伺候’,看看地上自己同袍的尸体陈青欲哭无泪:这个西阳郡公到底防范之心有多重才会弄出这一出又一出。 戒备森严的府邸,一帮用石灰糊脸的护卫,身手了得的新嫁妇,这厮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侧夫人呢!”宇文温举目四眺,方才那男子从马车上扯下一人并挟持的时候他的心都快跳出来,后来一看却不是萧九娘心里就有了数开始想办法转移对方注意力。 一旁有几人大喊着郎主,宇文温转头看去却是街角处几名护卫簇拥着两名女子,其中一人披着一大块麻布遮头盖脸连一身大红嫁衣都遮盖起来。 方才车队撞见有人袭击府邸时‘应急预案’开始启动:原本坐在马车里的一名侍女将外衣扯去露出内里与嫁衣相似的红衣,另一人则是赶紧给萧九娘罩上麻布下了车后在几名护卫保护下沿着原路后退而马车随后掉头往另一边跑,此为‘金蝉脱壳’。 “快,护着侧夫人回府!”宇文温高声喊着,他吩咐那名制服男子的红衣侍女赶上前去将萧九娘背起,这满地尸体血迹确实是不好走路。 身后传来脚步声转头看去是巡城士兵赶到府邸面前,宇文温交代张\定发去‘洗地’并吩咐其他护卫把活着的贼人都带走留下死的就给巡城官兵领功。 额头青了一大块的符有才走到面前说道:“郎主,小的保护侧夫人不周请责罚。” 话说完后刚要跪下被宇文温制止:“你们做得不错何罪之有,快护着侧夫人入府!” 身上给砍了几刀的宇文十五一瘸一拐的走上前来。方才他策马冲击贼人奈何速度不够只能原地转圈。对方人多势众乱刀砍来他怕被砍断腿便跳下马步战。虽然崴了脚但亏得身上还内穿铠甲所以并无大碍。 “立刻审问这帮鸟人幕后主使是谁,当心他们咬舌自尽!”宇文温低声吩咐道,见着侍女背着萧九娘过来他靠上前去安慰:“九娘莫慌,没事了。” 萧九娘伏在侍女的背上而另一名侍女在旁边用块红布挡着她的脸所以还无法见着宇文温的面容,方才突然发生变故她还没回过神便被侍女们一番打扮后护着往外跑,听着那一阵阵厮杀声正提心吊胆之间却又峰回路转,现在听得对方的声音她心定了许多:“将军...” 宇文温原想着说要叫‘夫君’不过众目睽睽之下不好肉麻只得继续安慰:“没事了,本公也没事。到府里好好休息。” 见着大局已定他招手让张鱼近前并拿出一块虎符交给对方:“你马上发信号,然后带着十个...二十个护卫马上出城去军营...” 。。。。。。 安陆城一隅,某座大院里一片狼藉,庭院里一片混乱许多家仆和平民装扮的男子挥刀对砍,地上到处都是尸体。 安州总管长史段晖提刀在几名护卫策应下厮杀,方才他正在府里书房看书忽然有人冲击大门待得他领人跑过去时已经有身份不明之人冲了进来。 对方是忽然发难虽然家仆们奋力在大门处阻挡可却未曾料还有许多人从两边墙壁翻了进来,猝不及防之下大门也失守更多的人冲来,段晖指挥府里的家仆抵抗却节节败退如今已退到后院。 “郎主快走!”一名满身是血的护卫挡在他面前喊着,“他们是奔着郎主来的!” 这道理段晖岂有不知,对方见着了他便如同疯了一般扑来若不是护卫们奋力阻挡先前自己早就被乱刀砍死。求救的响箭已经射出可援兵要赶来还没这么快,府邸四周似乎都被围了如今之计只能死守待援。 “退到后院。全都退到后院守住!”段晖大喊道,后院还有一道墙可以凭借,如今逃也逃不掉还不如奋力抵挡尽量拖延时间等人来救。 家仆和护卫们拼了命护着郎主向后院退去,那些男子见状也是奋力前扑他们此次袭击的目标就在面前怎能放过,双方一退一进间便在后院处僵持。 段晖自从大军出征自己坐镇安陆起便加强了府邸的护卫且外出时也是随从翻倍防的就是有人袭击,见着贼人已经杀到府里不由得纳闷对方为何会有这么多人。 对安陆城里各大户的防范一直没有停止过,直到遇袭前他都没有收到手下报来城内有异动的消息,驻军也是总管的心腹管着不可能会出事。 结果现在就真出事了!这些人到底是哪家派来的,他们不可能控制驻军就算杀了自己也扛不住反扑啊! 双方在后院门口厮杀,眼见着急切间难以冲入有一人高声大喊:“段晖!你已无路可逃我现在给你两条路选!” “第一条,你自己出来受死,我便饶了你的家小包括仆人,只要有你的人头我们就撤!” “另一条就是负隅顽抗那么我就杀光你全家!” “不要听他们胡诌!”伤痕累累的管家在别人的搀扶下喊着,对方这么说明显是要瓦解己方斗志:只要段晖死了他们就不会为难剩下的人。 “你们都听着,我们只要段晖的项上人头,何苦为他舍了性命!”那人开始鼓动起来,距离攻入府邸已经有一段时间如果不能速战速决给援兵堵上他们就插翅难逃,虽然此次出击是抱着必死之心可只要还有一丝机会便要争取。 段晖身边护卫及仆人们闻言个个不屑于顾,那人看得这番景象也不再啰嗦将手中刀一挥:“杀,全都杀光!” (。) 第九十一章 答案 府邸外街道上大群骑兵疾驰而来,袭击段晖府邸的贼人有留守大门的见状退回府内将大门关闭,另一些人则跑到围墙边试图‘守株待兔’。 他们的头儿正领着人冲到后边对付安州总管长史段晖只要再过一会定能得手所以守住大门不让援兵冲进来便成为关键,如今大门已关对方急切间也撞不开门只能翻墙。 果不其然有黑影在墙头一晃,他们抬头正要挥刀乱砍时却见是一大片白色粉末向自己当头袭来,猝不及防之下一个个被白雾笼罩全身白茫茫一片。 忽然之间鼻子、喉咙传来灼热感,眼睛辣的睁不开,脸上、脖子上也是发烫,那白色粉末占到汗水后如同滚烫的沙子般灼得他们满地打滚。 大门猛地一震差点将几名顶着门的男子震倒,他们还没来得及调整身形那大门再度一震随后被撞开连同门栓也被撞断,周围之人见状提刀上前便要拼命堵截未曾想当头冲进来的却是几名手持盾牌的大汉,他们凭着盾牌奋力前突将围堵之人撞倒而随后冲进来的则是提刀追砍。 瞬息之间这股突入府内的不速之客将围堵之人砍翻大半,墙头忽然出现几个身影他们张弓搭箭将墙边之人一一射杀另有数人则是跳下墙来补刀。 只一会这些试图堵住大门的贼人便死伤大半,对方似乎对破门袭击颇为熟练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大门处又涌入许多士兵喊杀着向府里冲去。 “快救段长史!”符有才大声喊着,他的额头淤青依旧但是身着铠甲看上去倒是多了些杀气少了滑稽。身后涌来的是进城支援的新军士兵。他们由幢副刘波儿率领在符有才这些府邸护卫的协助下救援长史段晖。 符有才率领的护卫职责是破门。这个是他们演练已久的项目所以操作起来十分娴熟,其中两下便破门的‘扭力破门锤’也是府里工坊最新出品利器,平日里护卫们不光操练防御袭击也专门练过‘进攻’。 “统军有令,但有反抗者格杀勿论!”刘波儿大喊一声随后领着全身披挂的士兵向里面冲去,方才在军营里见得城里放出响箭后他们立刻整装待发等得统军宇文温派人传令后便立刻冲入城去增援。 “好大胆的贼人竟敢袭击统军,此番要将尔等杀得干干净净!” 。。。。。。 陈青从几乎窒息的痛苦中熬了过来,面上那层湿布被扯掉后他贪婪的呼吸着若是再晚一息他就要被活活憋死了,这种感觉从刚才开始已经是第五次经历每一次都让他生不如死。若是不是嘴里有东西卡着他真想嚼舌自尽。 “想起来了么?” 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话语中不带一丝表情,陈青闻言摇了摇头,他再难受也不会把内情供出,忽然一张冰凉潮湿的薄布盖到他的脸上,呼吸一下子困难起来。 “啊啊啊!”陈青痛苦的挣扎着,他如今被仰面摆在一个平台上四肢被牢牢捆着连头也是被紧紧固定所以就算再怎么挣扎也没有用,又一张湿布贴了上来呼吸愈发困难。 一点一点的窒息,这种折磨的痛苦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从接下军令要来这安陆城行刺之后他已经有了准备:要是没死成被生擒那他一定要想方设法自尽。 折磨人的手段他见识过很多自认未必能扛下去所以届时最好的自尽手段便是嚼舌,对方要是用刑他便假意屈服只要有机会就嚼舌。然而此时他却没有任何机会。 对方捉住自己之后便往嘴里塞了东西,这东西让他嘴巴闭不上无法咬舌却能大概说出话来。而折磨自己的方法很简单也狠痛苦:慢慢窒息,每次他痛苦的濒临死亡之时又被救回来反复几次过后已经快要熬不住了。 贴上来的湿布越来越多导致陈青的呼吸也越来越难,那种痛苦、绝望的感觉再度涌上心头让他几乎全身痉挛,就在快要断气时那湿布猛地被扯下他如释重负的大口喘着气。 “你敢乱来本公便让你后悔来到这世上!” 之前那句话再度回响在陈青耳边,此时此刻他终于体会到什么是生不如死,终于知道能来个痛快一刀是多么的幸福和奢侈。 “想起来了么?” 声音再度响起,陈青木然的摇摇头,对方见状依然毫无情绪的说继续,眼见着湿布又要贴上来陈青几乎要崩溃,他拼命的扭着头:“哦设,哦设!” “继续。” “唔,唔压啊!”陈青双目瞪圆惊恐万分,那种渐渐窒息的感觉他再也不想体会,现在他什么也不想了只想能够痛快的死去,只要能给个痛快对方要问什么他都会说。 “继续。”声音依旧无情,湿布再度贴了上来,那熟悉而又让人恐惧的窒息感再度袭来,陈青已经接近崩溃边缘裤裆开始出现湿迹并慢慢扩大。 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有如此歹毒的拷打方法,西阳郡公到底是有多么残暴! 湿布忽然扯开,那声音再度响起:“想起来了么?” 陈青已是泪流满面他用力的点点头表示自己屈服,生怕对方置若罔闻他拼命用不走调的声音说着:“哦说,哦射么都说!” “很好,我问你答。” 。。。。。。 安州总管府衙外一片狼藉,地上到处都是大片血迹,方才有将近上百人袭击府衙为守兵击退,大堂里,安州总管长史段晖和几名官员、将领面色凝重的交谈着,西阳郡公宇文温也在列。 方才段晖在家中遭到来路不明之人袭击幸得宇文温派骑兵前来增援他才逃得一命,因为府邸护卫、仆人伤亡惨重的缘故他将家小一起带来官衙避难。 此次事件非同小可段晖已经调集军队在城中各要害之处把守而总管府官衙也是戒备森严,待得第一轮命令发下去聚集起一些可靠的官员、将领之后他开始商讨应对之策。 他作为安州总管的心腹留守安陆遭到袭击倒是在意料之中而另外一个人遇袭也是免不了:西阳郡公宇文温,对方的谋划大约就是要除掉二人弄得人心惶惶好浑水摸鱼。 在场的都是安州总管宇文亮一系所以有些话可以敞开了讨论:到底是哪些人在幕后策划这件事,去年五月清理了一批官员后按理说没有谁敢偷鸡摸狗可如今事情却是发生了所以必须有应对之策。 “本公捉了些活口,要问出些东西需要时间。”宇文温环视在场众人一遍后说道,方才袭击他府邸的贼人有些被生擒排除咬舌自尽的还有五人活着,如今张\定发正领着‘专业人士’和这几人‘沟通’。 “把城门全都关了,所有可疑之人全部抓起来!!” “派兵去那些有嫌疑的大户、官员府里搜人,那几个嫌疑最大的先请到衙里住几日再说!” 作为宇文亮的次子他如今算是在场众人里说话比较有分量的一位而这也是父亲调他回安陆的用意:万一遇到事情让留守的段长史不好处理时有他这个亲儿子作恶人那回环的余地就有了。 虽然名声有可能会再坏些但宇文家的这位‘恶狼’向来做恶人惯了再多些恶名也无所谓。 段晖见得宇文温如此上道把‘恶人’做了便开始做‘好人’:“郡公所言过于偏激,如今对方还只是刺杀我二人说明能力不足否则在场各位怕是也要遭殃。” 见得其余人等俱是点点头他继续说道:“对方就是要搅乱人心若是全城大索怕是会弄得人心惶惶,有些心怀鬼胎之人说不定便要浑水摸鱼,在本官看来不如外松内紧...” 段晖的意思很简单便是顺着对方的思路来分析:若是对方刺杀他和宇文温得手后会采取的进一步措施是什么,对方出动了三股将近三百人的死士肯定还会有后手。 首先就是趁乱夺权,那么有可能做到这一点的全部都是嫌疑分子,不过就凭着这点想要据守安陆不大可能因为周边各州必定会派兵过来攻打他们 如此一来必须有外援,若是周边某个州的刺史是他们的同党也有可能但还不够,因为安州东面的黄州总管府还有野战兵力凭着一两个州的州兵绝不可能撑太久。 所以他们需要强力外援,安州大乱能最快冲进来的莫过于北面的豫州总管府,要是这样的话豫州军至少要拿下义阳三关中的某一关才能南下,所以这样一推测莫非义阳三关中某处难道出事了? “不光如此,豫州军若是拿下义阳三关某关隘要进攻安州还得拿下应州或岳州。”一名官员说道,此言一出其余人等都是眉头紧锁。 若仅仅是凭着安陆城里的内应想要扭转局面是不可能的,所以必须快速引入北面的豫州军才能巩固战国那么应州或岳州其中之一必须拿下才能进犯安陆。 应州方向有总管司马尉迟顺率领的数万大军分兵镇守想来是没可能被攻克,那么这样一说莫非岳州会有可能出事? 岳州距离安陆可只有四十里左右啊!(。) 第九十二章 毒饵 寿昌北门,大门城内一侧约十步的地方堆积着一片由砖瓦木板堆起来的障碍墙,身着铠甲的许绍靠在墙边大口大口喘着气,障碍墙前横七竖八的躺着许多尸体,有的是士兵打扮而更多的是便装,门洞里血迹斑驳也是躺满尸体。 便装男子是袭击城门的贼人,方才城中多处大乱守兵正要关城门时被这伙人突然发难,双方短兵相接展开肉搏战之后场面一片混乱,城外也冲来一股骑兵意图夺门。 情况正紧急间岳州刺史之子许绍领着人马赶来,他一面让步卒到城门增援一面让人在距离城门十来步的地方堆起障碍物防止骑兵冲入城中。 “郎君,那贼人不敢入城了。”一名部将望了望城门外说道,城外旷野里数十骑兵正在掉头离去,方才他们之中的十几骑冲过城门却在这临时搭建的矮墙前遇阻全军覆没,眼见着增援已到他们便放弃入城。 许绍方才提刀率先迎战砍杀几个试图翻过障碍的贼人如今有些脱力,他示意部将领着人去门洞处清理尸体然后关上城门,只有城门落闩才能真正放心。 郝吴伯拿着弓站在一边兴奋地望着城门方向,他领着自家护卫跟着许绍这一路冲来正好赶上恶战,他虽然称不上神箭手可是却也射杀数人尤其是刚才策马冲过城门并且要跃过障碍的一名骑兵被他瞧个正着一箭射中马眼随即马前失蹄甩下来最后被乱刀砍死。 “嗣宗,你这主意不错啊!”他看了看这临时堆起来的障碍墙称赞不已,这个由破缸烂砖还有杂七杂八木板堆起来的东西在城门没能关上的时候硬是挡住门外心怀不轨的骑兵。 许绍笑了笑没回话。方才他在府邸同父亲一起领着护卫杀退来袭的贼人随后在郝吴伯的协助下马不停蹄的赶来北门。连番恶战下来总算得松口气原本亢奋的心情也随之跌落一股倦意涌上心头。 这主意不是他灵机一动想出来的而是一早就有人提出来。那是还在江陵时宇文温于‘城池偷袭与反偷袭之我见’讨论会上提出的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当时还觉得有些可笑不过如今却证明效果还行。 伴随着嘎吱嘎吱的声音大门缓缓关上,原本横在地上挡着的尸体已被拖开故而再没有东西能阻碍关门,待得门闩放好一众人等算是松了口气。 许绍领着人走上城头,举目望去只见远处数十骑兵正向西南方向疾驰而去,身后传来鼓声那是各个城门示意已关的信号,许绍命人去擂鼓让父亲知道北门已关。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郝吴伯看着这些骑兵的动向道,话刚说完他便回过神来:西面是去往安陆的方向。对方似乎是要在那边拦截城中派出的人去通报消息。 许绍望向西面安陆方向眉头紧锁,如今孝昌城算是安全可接下来怎么办就有说道了,澴岳郡守田开既然带着人来刺杀父亲那澴岳郡落入敌手已是毋庸置疑,这样一来澴岳郡北面的百雁关是否还在安州控制中就有疑问。 百雁关防主是岳州刺史的心腹所以他本人反叛的可能性不大,但此次对方似乎是策划已久那么百雁关是否会被偷袭或发生兵变也未曾可知。 “若是百雁关失守那岳州可就不得安分了...”许绍看着城外喃喃自语道。 。。。。。。 武阳关,关前山路上大队士兵正在前进,安州总管司马尉迟顺走在队伍里若有所思,数日前他率军殿后待得平阳百姓都南迁进入山路才撤退,没过多久豫州军的骑兵就冲到了平阳城下。 平阳城已经被付之一炬留给豫州军的不过是残垣断壁,从策划袭击平阳到夜袭拿下城池迁移百姓直到现在全军安全撤入山里一切都那么顺利。顺利到让人有些不安。 回顾起全过程,尉迟顺似乎抓到了什么想要细想却摸不着头绪。当初出兵奇袭时所有能想到的问题都已考虑并分析过所以应该不会有什么隐患。 “司马,这战事顺利却眉头紧锁可是有什么疑虑?”一名将领问道,尉迟顺想了想便问南迁的平阳百姓如今到了那里,对方说听信使通传已经平安抵达应州。 应州州治永阳城是安州东路军的驻扎地也是粮草转运的集结地,尉迟顺此次袭击平阳迁移百姓南下第一个安置地就是永阳,为了以防万一他在永阳布下重兵一来看守平阳百姓二来也是护着粮草,数万军队分散在武阳关、平靖关每日消耗的粮草十分可观所以永阳不容有失。 “永阳...山路...百姓...”尉迟顺念叨着,忽然他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一件事情来:那年南朝梁内乱,占据蜀地的梁国宗室萧纪在益州称帝随即沿江而下进攻梁国新都江陵,父亲尉迟迥奉命领兵从关中进攻益州而他也随同出征。 蜀道难行大军分出一部走平林旧道出其不意的绕过梁军关隘,当时他记得父亲命这股精兵换上平民服饰翻山,途中遇见山民也没人想到这是敌军,待得平安绕过关隘后这只精兵直接袭击潼州,当时镇守潼州的守将以为是敌军主力抵达吓得未做抵抗直接投降。 ‘不可能,永阳守军众多对方不可能做到。’尉迟顺想到了某种可能不过还是自己否定了,这种错误他不可能会犯所以就算有人混入平阳百姓之中来到永阳城也掀不起大浪。 不知何故他忽然想到了另一个地方:安陆。以武阳关这一路出了山要是往南走过了岳州再往西去安陆路途大概一百四十里,若是出了山往西去应州再拐向南去安陆那就是一百二十里。 安陆...有总管长史镇守应该是没问题,再说那成日里疑神疑鬼的女婿不是也领军回到安陆了么,这小子之前把一个好端端的府邸弄得戒备森严像是防贼一般想来对于城防也会上心。 尉迟顺思来想去没想到什么问题索性转回心神。一想到女婿他就随后想到女儿。算算日子女儿应该是生了也不是到是男是女。女婿新纳的小妾抢先生了个儿子弄得这几个月来女儿也是心急火燎。 一路走一路想转眼就来到距离武阳关不远处,关前这段山路有士兵正在督促青壮修补,此处山路东侧是陡壁而西侧是陡坡,几日大队人马经过导致西侧路沿有些垮塌故而为了避免进一步塌方需要及时修补。 因为之前有平阳百姓经过关隘的缘故守军征发了一些青壮补路,这些都是有家小且搜过身绝无问题的男子,待得补完路后再让他们南下和家人团聚。 为了防止走山路马匹忽然受惊坠坡将领们并未骑马而是步行,经过施工地点时众人俱是靠向陡壁一侧,正行走间忽然有几名青壮将锄头一扔嚷嚷起来:“你虐待我等。我要找司马告状!” 监工的士兵见状破口大骂何时虐待过你们,尉迟顺闻言眉头一皱停下脚步,他之前三令五申不许士兵虐待百姓以及被征发从军做事的青壮未曾料竟当场撞见‘恶行’,身后跟着的将领见状上前制止冲突并转向尉迟顺方向说道:“闹什么闹,司马在这里你胆大包天了不是!” 他的本意是让士兵知道总管司马就在身边可话音刚落那几个闹事的青壮忽然向着尉迟顺冲了过来,事发突然许多人反应不及而跟在尉迟顺身边的护卫倒是反应迅速挡在面前,几名青壮竟不管不顾抱着挡路之人向一边陡坡跳去。 顷刻间保护尉迟顺的护卫便被清掉,剩下两名青壮不顾他拔刀乱砍直接扑了上来,一人脑袋被砍做两半而另一人也不避刀锋一把抱住他的腰随后向路沿滚去,众人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尉迟顺就这般被那人抱着滚下陡坡。 。。。。。。 平阳城。一片残垣断瓦,豫州总管司马皇甫绩面对满目疮痍颇为心痛。一名部将来到他身边禀告说全城房屋损毁九成,各处城门俱已被烧毁。 “安州逆贼的手脚倒是利索,不要说人就是一只猫都没留下。”另一名将领则是不住冷笑。 “平阳城两千余户将近上万人,逆贼此时心里怕是乐翻天了。”皇甫绩说完回望桐柏山方向,片刻之后微微一笑:“正所谓乐极生悲,我倒要看看尔等是如何后悔的!” 皇甫绩去年七月出使安陆代表朝廷和宇文亮媾和,双方握手言欢之后为朝廷争取了宝贵的数月时间皇甫绩也因此得到提拔,因为尉迟迥的伪周一直威胁着亳州总管府所以后来他被丞相杨坚调到那里任职。 未曾料赴任途中亳州总管府局势恶化丢掉大部州郡故而职务取消后来转任豫州总管司马,今年六月战火重燃安州成了豫州总管府的心腹之患。 豫州东部的亳州已落入伪周之手,北部盘踞着尉迟惇的大军,西部的荆州总管府被安州军席卷,南部的安州军偏师又如同一把匕首抵在豫州的腹部。 豫州是四面受敌,东面和南面要防,北面的洛阳西面的荆州要支援,就因为尉迟顺率领的偏师在南部虎视眈眈让豫州的兵力调遣受到极大掣肘。 要是南下攻打的话山路难行且义阳三关地势险要仓促之下很难攻下,攻不得又要安排兵力防守就这样耗了月余,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皇甫绩想出了一个计策:欲擒故纵。 把平阳当做一个饵让对方吞下,这是一个毒饵而所谓的毒就是混在百姓里的士兵,安州军若是拿下平阳城必然守不住所以放火烧城裹挟满城百姓南迁几乎是免不了的,那些混在百姓里的士兵便能趁机进入安州地界。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精选的士兵提前混入百姓中,面对己方故意露出的破绽安州军没能忍住一口咬了过来并且吞进肚里。 “既然胃口这么好吞了毒饵,那就安心等着肠穿肚烂吧!”(。) 第九十三章 猜测 傍晚,安陆城东门外军营灯光点点,西阳郡公宇文温正和一众手下将领商讨军情,今天下午城内接连发生大事,他和总管长史以及总管府衙遭到袭击,虽然最后都安然无恙但敌方策划这个袭击行动之后还有什么下一步动态必须提防。 “方才岳州的急报传来,孝昌遇袭刺史许法光也是在家中遭到刺杀所幸并无大碍,孝昌守军击退贼人,城池无忧。”宇文温在通报最新情况。 今日安陆城被搅得不安生而东面不远处的孝昌也是鸡飞狗跳,事发突然两处都是伤亡不小不过还好最后扛住了,根据宇文温手下拷问俘虏而得的口供,这伙人是扮作平民混在平阳南迁的百姓中通过武阳关南下进入安州地界的。 有了这些口供,坐镇安陆的总管长史段晖等主要官员发觉事态严重:对方是有备而来,澴岳郡守田开刺杀岳州刺史许法光意图夺城那么这就意味着澴岳郡已投入敌军也就是豫州军那边,澴岳郡以北的百雁关怕是凶多吉少。 百雁关若是丢失那么北面的豫州军极有可能派兵南下,事不宜迟段晖立刻调集兵马前往岳州州治孝昌汇同岳州兵马一起北进,先收复叛乱的澴岳郡然后继续北进支援百雁关,与此同时还通传消息给东面的黄州总管府要援军。 “对方策划如此周密想来拿下百雁关后不会作壁上观,无论如何也要将豫州军堵在澴岳郡以北。”杨济分析道,这一个阴谋让人想想就发冷。若是今日被对方袭击得手怕是整个战局都要为之一变。 “应州那边如何应对?”马军幢主史万岁忽然发话问道。这些潜入安陆的敌军士兵是从武阳关南下的。因为武阳关守军兵力众多的缘故他们没敢发难抢关,出了山后东面是澴岳郡治澴岳西面是应州州治永阳,澴岳反叛那么永阳是否安然无恙也是个值得注意的事情。 在平靖关、武阳关驻扎的军队消耗许多粮草都是从永阳粮仓里调拨,若是此次南下的敌军士兵袭击营寨放火烧仓那所导致的后果也十分严重,粮草供应不足的话关隘守军只能减少并无力北上袭扰豫州地界州郡。 “永阳有大军镇守兵力不少,敌军怕是掀不起浪。”步军幢主田正月接上话,他和几个幢主都认为敌军进入安州地界的兵力有限,就算澴岳郡守田开做内应。双方累计起来可用之人要守住澴岳城又要偷袭百雁关又要袭击孝昌还得到安陆刺杀搞乱这就已经捉襟见肘哪里还能分兵以卵击石去袭击永阳。 “袭击永阳不大可能,敌军的想法首先就是在安陆刺杀我方重要人物弄得群龙无首同时拿下百雁关,若是我方乱作一团他们便挥师南下捅刀。”军主陈五弟说出了大家都颇为认同的一个可能。 如今安州大军主力在荆州地界攻城略地进展顺利,豫州军若是能凭借此次谋划得手在安州军的腹部捅上一刀那么就会事半功倍:坐镇安陆的心腹没了安州总管宇文亮只能带兵回来亲自压阵而大军在荆州的攻势必然减弱,豫州军占据了义阳三关中的百雁关以及南面的澴岳郡便有能力威胁安州那就改变之前只能一味死守申州的窘境。 “日防夜防对方还是出手了,这几日大家要多张个心眼免得为人所趁。”宇文温说完喝了杯水,“我军的职责是守住安陆城,只要安陆稳如泰山那敌人就没办法掀起太大的风浪!” 今日在总管府官衙议事时宇文温主张由他带兵立刻前往岳州收复澴岳郡,正所谓兵贵神速就算百雁关丢了可只要在豫州军南下抵达澴岳之前将城池夺回那对方也没办法再进一步,对于这个主张段长史等人同意了后半段否决了前半段。 宇文温不能离开安陆甚至连麾下新军都不能走。总管调宇文温回安陆的用意就是以防万一:一旦段长史出了什么意外有宇文温以及手下新军在没人能兴风作浪。 以今日为例,要是段长史遇刺身亡还有宇文温这个安州总管次子可以镇住局面。他的身份可以收拢忠于总管的官员、将领在一起避免出现群龙无首的状况,有能打的新军在手那些试图在城里凭着部曲发动兵变的人也得掂量掂量。 “无论城中发生什么动静,未得本将指令都不得轻举妄动免得让人调虎离山。” “在无本将进一步指令之前一切按照预案进行,东门依旧由我军把守要多放拒马但无论昼夜都不许关闭以便及时支援城里。” 总管长史段晖控制的军队大多驻扎在安陆城内,宇文温的新军从成军之日起就在城外扎营,如今他们计议已定来个内外相守把任何敢有动作的势力慑住。 “统军,末将斗胆,请问统军是否在担心对方还有阴谋?”史万岁问道,他发现宇文温虽然赞同大家对局势的判断但似乎仍然心有所思。 “不错,本将一直很在意一点,对方似乎有个环节是多余的。”宇文温环视在场众人一圈后说出心中疑虑,杨济正要开口却又忍住了因为他看出来宇文温是让幢主们多思考,果然片刻之后幢主郝大胆试探的说莫非说的是袭击孝昌。 “正是,大家想想看,豫州方面煞费苦心策划如此行动其要点有二....”宇文温开始和手下探讨,他先将自己的想法一一道来。 以平阳为饵让安州军吞下,早已潜伏的士兵随着百姓南下进入安州地界后摆脱监视来到澴岳郡守田开处,最关键的两点来了:扮成安州军北上偷袭百雁关,南下混入安陆刺杀留守的总管长史等人。 这两件事不需要通过袭击孝昌才能完成,甚至袭击孝昌都算是多此一举:孝昌东面是黄州总管府西面是安陆,就算奇袭得手那接下来怎么守,就他们这点人哪里顶得住两边围攻,把袭击孝昌的人手都投入到安陆去刺杀那成功率不是更高? 豫州方面就算拿下百雁关能够挥师南下可孝昌城对于他们来说有些鸡肋,百雁关到澴岳大约七十里,澴岳到孝昌大约八十里,三地就是一条直线很容易被切断,尤其最南端的孝昌就算占了被左右两边一掐就是绝地。 澴岳被围那豫州军从百雁关还能出击支援,可与此同时孝昌被围他们拿什么来救,所以宇文温认为袭击孝昌就是多此一举。 有人猜测莫非田开与许使君有仇所以欲先除之而后快,但另外的意见是报仇只冲击刺史府邸即可没必要夺城门,种种表现看来对方确实是想拿下孝昌。 “孝昌离西面的安陆不过四十里,距离东南面的黄城也就一百多里,要是这里被占了我方毕定心急火燎的调兵攻打。”宇文温说完再度环视众人一圈,“兵法有云:攻其必救,那么问题就来了...” “本将猜测对方袭击孝昌是‘攻其必救’,待得我方兵力都往孝昌或澴岳这边集中后他们定然要对某个目标下手!” 。。。。。。 数股骑兵分成前、中、后三段在官道向北疾驰,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在地面拉出长长的背影,前方数里外一座城池轮廓依稀可见。 “队主,是否先休息一会,马匹有些吃不住了。”一名骑兵说道,他说话的对象是一名身着筒袖铠的男子,那人闻言点点头示意停下。 他们是南边孝昌城派出的骑兵前往已经反叛的澴岳查探敌情,因为军情紧急他们明知路上极大可能会有埋伏却依旧不顾一切赶路,唯一所做的应对之策是分成前、中、后三段,要是遇伏至少能有过半的人活着回去报信。 从出发到现在他们一路上都没停过,眼见着澴岳城就在不远处一会冲到城池附近免不了一场恶战所以特地休息一下恢复体力,孝昌到澴岳大约八十里眼见着跑了这一大段路都是平安无事他们都有些纳闷:说好的伏兵呢? 今日孝昌遇袭,澴岳郡守田开刺杀许使君另有贼人袭击城门,一番恶战之后贼人悉数授首而孝昌派出的信使也突破城外游骑的拦截前往安陆告急,待得援军过来之后上官便命令他们这一队骑兵即刻前往澴岳侦查,按常理来说对方肯定要在路上拦截或在险要之处设伏,原以为是九死一生的出行直到现在都是平平安安。 “事情有古怪,搞不好就在前面哪个地方有埋伏,大伙都要小心些。”骑兵队主鲁节语重心长的吩咐道,“一会注意绊马索!” “队主,让我去前边趟,大伙有老有小的就我光棍一个。”一个士兵主动请缨,旁边的几个却是不以为然的笑笑:“绊马索又不一定开始就拉起来,你小子单枪匹马的谁稀罕,那帮鸟人定是放你过去等后边人多的近前才拉!” “看命,大伙一会儿小心些,是死是活那就看命把。”鲁节也是不以为然,在战场上看惯了生死已经不像当初那般患得患失了,厮杀中能不能活下来还得看运气。 无论是裨将、队将还是士兵,无论是百战老兵还是稚嫩新兵上了战场只要运气不好都会丢了性命,从马上跌下来若是命大的连伤都没多少可倒霉的就会折断颈骨,混战中流矢乱飞运气好的怎么都伤不到可倒霉的被擦破皮没几日破伤风就死了。 “都记着了,大军随后就到,我等一来是开路二来是打探澴岳城虚实,有活着过去的就绕着城池骚扰...” “等大军到时那帮吃里扒外的混蛋一个都跑不掉!”(。) 第九十四章 这不可能! 澴岳城头一片寂静,因为已过落锁时辰所以大门紧闭,城中炊烟袅袅时不时传来犬吠声,一切看起来似乎和平时无异,城外不远处一个树林边缘十余骑正伫立不动远眺着城内。 “队主,墙头没多少人,似乎和平时无异啊。”一名士兵说道,身边数人也是默默点头。 “这帮鸟人装神弄鬼?还是以为孝昌城被吃定了所以放宽心睡了?”鲁节望着城头也是喃喃自语,方才他们在离城数里外休息片刻之后继续前行一路有惊无险的来到这树林里,见着澴岳城不太像是被叛贼据城自守的样子他们有些纳闷。 “要我说定是装疯卖傻,让往来之人以为城里一切正常待得进了城便左右一拥而上拿下!”又有人如此猜测,旁人闻言反驳说如今大门都关上了你去哪里找人来给对方‘左右一拥而上拿下’,对方守备看起来很普通没有一点如临大敌的样子。 几个人商量来商量去判定这澴岳城叛军麻痹大意,对方肯定以为郡守田开去袭击孝昌城必然得手所以防备松懈,那么他们的机会就来了! 后续跟来的骑兵已经进入树林,鲁节看了看这将近一百的部下心中有了个大胆的计划:装作田开派回来报信的骑兵骗开城门,只要坚持一会后续的同袍便可以趁机冲入城去。 “如今是晚饭时间,那帮鸟人大约是在吃饭哪里想得到我等赚开城门杀进来?”鲁节循循善诱,试图说服部下也是说服自己冒这个险。 他认为对方似乎戒备心很弱看样子豫州军应当还未入城,己方将近一百骑兵只要一冲进去把主谋给咔嚓了余下的士兵大约也就是盘散沙。所以只要申明田开袭击孝昌失败授首而平叛大军随后就到那基本上局面就会稳下来。 己方将近一百人只要坚守过夜到明日大军抵达一切就已成定局对方想再反复已是不可能。立下如此大功定然有赏赐。许使君赏罚分明定然不会亏待就算不幸阵亡凭着抚恤家里老小也有了着落。 “如何,这风险大可功劳也大。”鲁节越说越激动,立大功的机会就在眼前只要自己小心些伤亡也不会太大,当然若是情况不妙他们有马也能逃得掉。 秋风习习掠过树林,落叶缤纷尘土飞扬,夕阳将近沉入西山天色渐渐昏暗,不知过了多久树林外官道上出现十余骑向北面近在咫尺的澴岳城疾驰而去。 鲁节领着部下在树林里紧张的看着那十几骑的背影,余下数十人已经在树林后等他的信号。之前接近城池时为免尘土飞扬为守军看见他们都是策马缓行来到树林所以对方不可能察觉,只要那十几名同袍控制城门他们策马冲过去不需要多久便能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选定去赚城门的十几人都是个顶个好手,出发前鲁节当着所有人的面保证若此次赚门不成即便他们不幸阵亡那袍泽们必定凑份子作为抚恤分毫不少都交到家属手里。 那十几人策马向城门靠近,鲁节等人的心也几乎提到嗓子眼,如今已是黄昏按理如无紧急军情守城官兵可以不开门,要是拿不出令牌、官方文书之类的凭证甚至还会被当做贼人当场射杀。 这个时候就算骑着马但离城太近要调转马头离开需要时间而且是将后背留给对方,只要弓箭手不是瞎子基本上就是箭无虚发,如今澴岳守军已经反叛只要一个应对不当让他们窥出破绽那这十几人怕是有来无回。 “老天保佑,开门,开门...”鲁节看着那模模糊糊的城门喃喃自语。他看见自己派出的手下已经来到城门下,城头亮起灯笼似乎有几个人探出身子。看样子似乎是在盘问。 旁边几人也是屏气息声连大气都不敢出个个都盯着城门目不转睛,刹那间似乎周围都静了下来而视野里只剩下那模糊不清的城门。 不知过了多久城门处有了动静大门缓缓打开,眼见着己方同袍猛然向城里冲去鲁节兴奋的起身向后跑:“快!快!冲进去!” 。。。。。。 夜,澴水边营帐连绵,从孝昌出发的安州军队正在宿营,此处为地势较高处亦在官道旁故而无须担心半夜发大水也方便扎营拔营。 一处大帐内,岳州刺史许法光正就着烛光看书一名医官则在旁边帮他右肩换药,今日遇袭时事态紧急许法光只是仓促间处理了一下伤口便指挥平叛待得控制局面之后还没得喘口气便带领州兵汇同安陆派来的援军一起北进收复澴岳,伤口接连这么一折腾又有些迸裂刚好现在宿营有了时间许法光便让医官重新换药包扎。 兵贵神速,澴岳郡反叛而其北面的百雁关凶吉莫测所以要赶在豫州军南下之前收复澴岳然后立刻北上,若是百雁关还在己方手中最好若是已经失守那么澴岳郡治澴岳便是抵抗豫州军的最前线。 “田开...澴岳...”许法光眉头紧锁反复念着这两个词,身为刺史而属下反叛结果他却事前一点风声都未探到已算是失职,所以这接下来的平叛须得他亲力亲为。 孝昌到澴岳路程约八十里,正常行军要两日自然是不能如此拖沓,急行军只要一日但到了城下后士兵们怕是要累得不行兼之半路多半会有伏兵所以只能边探边走,到半路扎营过夜次日留下辎重赶路争取中午能够赶到。 一名士兵在帐外禀报说先前派出去哨探的骑兵已经回营申明有紧急军情上报,许法光闻言便让对方入帐,大军出发时他派出一队骑兵开路并下令若是一路无阻就冲到澴岳城外查探敌情。 许法光心中默默算了下时间这些骑兵大约也是到了澴岳打了来回,也不知道带回来的是不是坏消息,帐外脚步声响起随后门帘一掀一名士兵在他人引领下走入帐来。 那士兵一进来便禀告澴岳出事了。许法光苦笑着说知道澴岳出事不用你重复。具体军情例如敌军人数多少。城防情况如何才是你要禀报的事情。 “回禀使君,我等已入澴岳城,发现一切如故并无反叛!” 许法光闻言一拍书案两侧猛然冲出几名甲士将那士兵按在地上,他看着这人冷笑着开口说道:“好大胆,还敢回来逛本官!” 澴岳没有反叛?这不可能!这么多蛛丝马迹指向澴岳已叛否则郡守田开也不会带着人南下袭击孝昌! 他判定眼前这名士兵随队前往澴岳遇袭被俘投降,敌军派他回来花言巧语使得大军放松警惕最后来个半夜袭营亦或是拖延时间。 “使君!小的所说句句属实啊!”那士兵拼命挣扎着,他说是和几名同袍奉了队主鲁节之命赶回来禀告绝无说谎,许法光知道鲁节是可靠之人不会投降便问他是否带有暗语回来。 那名士兵将暗语一说许法光不由得愣住了。这暗语确是他和鲁节约定好的无误,为防鲁节落入敌手受不住严刑逼供还特别定下阴阳口令两者之间只差二字。 “你说,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士兵见许法光发问便将事情从头到尾详细的说了一遍:他跟着数十名同袍在队主鲁节带领下骑马向澴岳急行军一路上有惊无险,到了澴岳城外发现守备比想象中要松懈许多鲁节便派人冒充郡守田开手下赚开城门随即一行人冲了进去。 “冲进去了?然后呢!”许法光听到这里不由得紧张起来。 “我等冲入城内一番折腾之后和领兵前来的澴岳防主对峙,对骂了许久之后发现他们竟然不知田开反叛之事!” 未得许法光回过神来那士兵继续说下去:澴岳防主只知道田开今日南下孝昌去办‘紧急公务’,所以他们诈称是田开手下回城时守门官也没想那么多便开门,后来双方短兵相见对骂时才知道田开刺杀许法光并且袭城。 “对方还以为我等是豫州军派来偷城的,为证清白特地带着鲁队主在城里走了一圈,队主未发现异常特地让我等几个赶回来报信。” “田开南下时自带了所部亲信而其余郡兵未曾调动一兵一卒。” “澴岳无事...澴岳无事...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啊!”许法光闻言呆若木鸡。这和他意想中的军情大不相同,本以为按着最坏的打算来看澴岳已被豫州军夺下可如今城池竟然没事! 按照之前从安陆传来的消息。豫州军派士兵扮作百姓翻过桐柏山南下,在田开的协助下袭击孝昌并潜入安陆刺杀总管长史以及西阳郡公等人,根据大家的判断田开应该在这些人的帮助下先控制了澴岳甚至偷袭北面的百雁关。 百雁关若是落入豫州军手中威胁极大所以安陆立刻派兵前往孝昌和许法光率领的州兵汇合然后北上平叛,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澴岳、百雁关这两处而能够调动的兵力也都是在往这两个地方走防的便是豫州军从百雁关南下。 现在竟然发现澴岳未曾有变,那对方到底在搞什么? 按照用兵的思路,豫州军拿下百雁关后再控制澴岳那么对安州的威胁极大:澴岳东面一百二十多里是黄州总管府的北江州州治鹿城关,南边八十多里是安州总管府的岳州州治寿昌,西面二十多里是武阳关山路出口再往西四十多里是应州州治永阳,拿下澴岳就像一把匕首顶在安州总管府腹部可为何对方不动手? 难道这股潜入安州地界的豫州军除了要拿下百雁关就只是混入安陆刺杀以及袭击孝昌?这不可能! 许法光认为对方策划如此大的一盘棋不可能就此收手,他思考着对方极有可能袭击的目标:首先是想到西面的永阳,那里是安州东路军粮食运转之地不过有大军镇守不可能会被少许豫州军偷袭得手,接下来是东面的鹿城关但那里是黄州地界有蓄势待发的军队支援想来也不可能。 难道不光是要拿下百雁关还想着偷袭武阳关?(。) 第九十五章 没有什么不可能 夜,安陆,宇文温在护卫的簇拥下走在大街上,为了防备刺杀他没有骑马,前方便是府邸而街道上已无血迹,今日在这段街道发生的打斗弄得一片狼藉血迹斑驳可在西阳郡公府邸护卫进行了‘专业洗地’之后已恢复正常。 “张头领操练得不错,府里护卫把这地洗得蛮干净。”宇文温满意的点点头,这一路走来丝毫血腥味都没闻到,就着灯笼的光照看上去地面和平日没多大差别。 跟在旁边的张鱼没有答话而是警惕的四处张望,周围街角旮旯黑影里似乎不时有人望向他们这边,见着灯笼上标着的图案后却又纷纷沉默下来。 这是宇文温在府邸周围布置的暗哨,因为白日遇袭的缘故他调了一幢士兵在府邸周围民居分散驻扎----当然‘借宿费’肯定得给足,一旦有事只需一个信号就会有数百人冲出来‘挥刀乱砍’。 临近府邸大门,围墙上一人探出头来望了望随后转头低喊郎主回来了,片刻之后大门微开数名护卫闪了出来,他们见着是郎主宇文温一行人便散开向外警戒,待得宇文温领着人入府后他们退入门内将大门再度关上。 “外边值夜的士兵都有夜宵了么?”宇文温边走边问,刚迎上来的宇文十五说早已安排好,宇文温又问旁边的符有才府里值夜的护卫是否用过夜宵,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他点点头:“很好,今夜你两个就辛苦了。” 宇文十五和符有才闻言躬身行礼:“这是小的应尽之责!” “放宽心,白日让你俩和值夜的人补觉补个够。” 宇文温沐浴更衣去掉一身血腥味和汗味后分别到夫人尉迟炽繁以及侧室杨丽华那里报平安。随后他换了一身喜庆的红袍来到一处小院外。 这不是什么恶俗的变装癖而是事出有因:今日是他纳萧九娘入门为妾的日子。正常来说纳妾没必要如此繁文缛节但宇文温还是决定做完全套。 小院里张灯结彩几名侍女见他来了之后躬身问安。宇文温点点头踏步向前推门而入,房内红光映照淡香扑鼻,萧九娘身着嫁衣亭亭玉立,一旁的侍女见着郎主进来便低声告退。 “用过晚膳了?”宇文温问道,见萧九娘应了一声后上前牵着她的手来到案桌边坐下,一名侍女端着一壶酒两个酒杯进来放到案上后亦是告退。 “今日是我纳你入门的大喜之日奈何肖小作祟让九娘受惊了。”宇文温边说边斟酒,萧九娘知道这紧接着便是‘交杯酒’不由得羞涩起来。 今日一场变故几乎让她崩溃总认为自己不祥所以才会生出祸事,入了府后见着宇文温外出平乱也是惴惴不安生怕对方有个三长两短。坐立不安了许久之后终于见着新郎归来她已不知如何说话。 “莫要胡思乱想,我,是不会被自己女人克的。” 萧九娘低着头支支吾吾的说今日贼人作乱不如改日,宇文温闻言不以为然:“螳臂当车,他们掀不起风浪,府里戒备森严是为了让大伙能安心睡个好觉。” “将军,若是贼人又来呢?”萧九娘开始‘忧心忡忡’。 “这不可能。”宇文温不以为意。 “可...要是有军情...” “到时再说。” “将军,若是今晚..会不会误了大事...” “有可能。” “啊,那那...” “这世间,没有什么不可能。九娘莫要找借口了。”宇文温说完将酒杯递给萧九娘,对方羞涩着与他喝了交杯酒。 “愿意做我的女人么?”他转入正题不给对方一丝找借口的机会。所谓结婚恐惧症莫过如此不过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是‘然并卵’。 见得萧九娘红着脸点点头,宇文温继续问道:“九娘可知庾开府?” 萧九娘闻言想了想问这庾开府莫非是开创“徐庾体”的庾信庾子山,她学字读诗的时候曾听舅舅提起过这个人,宇文温点点头说正是此人。 庾信,字子山,他是这个时代久负盛名的文学家、诗人,出身于“七世举秀才”、“五代有文集”的家庭,原为梁国人后来西魏攻克江陵处死梁元帝后当时在长安作为梁国使者的庾信便被羁留不得离开。 他学识渊博而才华为西魏----后来的北周朝廷赏识,王侯将相争先与其相交,后来加官进爵得开府仪同三司故而世称“庾开府”。 “庾开府所作《和咏舞诗》有云:洞房花烛明,舞馀双燕轻,顿履随疎节,低鬟逐上声...”宇文温念道,萧九娘听着面色更红。 “步转行初进,衫飘曲未成,鸾回镜欲满,鹤顾市应倾...”宇文温一把将她抱起向卧榻走去... 房外,侍女们见着烛光摇曳阵阵春意袭来不由得面色一红向外退出数步,张鱼干咳一声摸摸头转身离开。 。。。。。。 凌晨,应州州治永阳,烈焰焚城杀声震天,深夜里忽然爆发的叛乱已经持续了一个时辰而守军伤亡惨重。 披头散发的应州刺史赵榆声嘶力竭呼喊着指挥手下御敌,他的身后是堆积如山的粮仓,而他的面前是浴血奋战的手下,不远处则是如潮的敌军。 永阳为安州东路军要地囤积着供应数万大军的粮草也驻扎着数千士兵,谁也没有想到有敌人会袭击永阳,谁也没有想到敌人会在深夜来袭,谁也没有想到敌人就在他们身边。 “使君,前边快撑不住了!”一名将领焦头烂额的禀报着,他的部下在路口御敌而对方人多势众兼之疯狂无比导致伤亡惨重。 “你撑不住也要撑,后面就是粮仓要是烧了你我都要以死谢罪!”赵榆声音沙哑着说道。事发突然永阳驻军没能集结起来被敌人分别挡在各处。对方拼了命要进攻这里的意图很明显是要放火烧仓。他无论如何都要撑下去,撑到援军到来。 安州总管司马尉迟顺率领的东路军虽然对外号称有七万余众其实没有那么多,不过分散在平靖关、武阳关驻守的士兵也有上万人,永阳城囤积着大量粮草便是为了供应这两处军需若是粮仓被烧那两处关隘的存粮顶不了多久。 永阳不是没有兵只是因为分了几个军营驻扎的缘故被敌人所趁,对方似乎是挡住各条通往粮仓的要道而另一拨人则悍不畏死的向粮仓突进。 “火箭,他们放火箭了!”一名士兵大声喊着,赵榆闻言抬头一看只见对面射出十余只箭头着火的羽箭如同流星般掠过他们头顶向粮仓飞去。 “快,组织人手救火!”他高声向一名部将喊着。粮仓为防火重地各种救火之物一应俱全,平日里就设有许多的大水缸蓄水以备救火之需。 粮草被水淋了之后容易发霉但是权衡利弊还是救火为大,对方眼见急切之间攻不进来射出火箭意图点火烧仓也是意料之中,只要及时用长竹竿将射中粮仓的火箭打落那就能阻止火势蔓延。 自从六月战事燃起之后赵榆就没有睡好觉,他身为应州刺史将粮仓周围清了一遍把原先那些破烂的木屋全部拆掉居民迁到城中别处免得哪天失火引燃粮仓,看守粮仓的州兵也是整顿了一番强调了各类注意事项免得哪个夯货玩火烧身。 “再擂鼓,让援军动作快些!”赵榆急得满头大汗,永阳城池狭小所以驻扎的军队很多都在城外安营,原想着外有战兵内有州兵应当是万无一失未曾料竟然是内贼发难。 五月中旬桐柏山巴蛮作乱袭击永阳城为官军所败俘虏了数千人,原本是要等着分配到各州郡做苦力没曾想六月初大战开始而永阳城驻扎数千兵马正好让这些巴蛮去做杂务。 安州扼守着桐柏山东端的义阳三关所以北面的豫州军不可能过得来。随着战事发展局面对安州越来越有利所以对这些鱼腩般的巴蛮看管也略有放松,结果这稍一松懈就弄出祸事来。 今夜不知何人煽动导致原本老老实实的巴蛮们忽然在城里发动叛乱。手里拿着不知从何处弄来的武器向看守他们的士兵发难,因为大部分注意力都是放在城外的缘故所以城里守军一时间被打了个昏头转向。 城内有变那些驻扎城外的军队自然也不敢磨蹭赶紧入城增援,然而对方似乎是早有预谋在城里各处纵火堵路,受惊的百姓想要救火也被乱刀砍死导致全城大乱。 赵榆是在睡梦中被人喊醒的,在得知城中生乱之后他倒是回过神直接领着人往粮仓那边冲,行动之果断甚至连同家人也一起跑了过去丢下一座空宅,城里局势不明所以只要他能守住粮仓那家人也能保住,只要撑到城外援军进来那这些叛乱的巴蛮猖狂不了多久。 他一直认定不可能有敌人能够攻入永阳可如今看来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眼见着对面放出的火箭越来越多而粮仓里救火的人顾此失彼赵榆急得破口大骂:“一个时辰了,他们都在干什么!” 厮杀声越来越近,抵挡巴蛮的士兵伤亡惨重步步后退,对方疯狂的进攻甚至用一命换一命的代价前进,粮仓有两处出口守军要分兵把守又要组织人手去救火已经是顾此失彼,再这样下去不要多久便撑不住。 已经有少量粮仓着火,虽然火势未曾但是再拖延下去怕是会成蔓延之势,赵榆见着前后两难的地步不由得仰天长叹,他小心翼翼守了两个多月最后还是出事了。 叽里呱啦的蛮语响起,赵榆抬头看去只见对面的巴蛮们抬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门板当做盾牌挡在前面奋力前冲,他们不顾士兵们的刀砍枪扎顶着这些门板向前推,守军好容易抵挡住形成人墙后又有许多巴蛮踩着自己同伴肩膀向前跳来挥刀砍向守军,一时间双方混战在一起。 赵榆心知局面已经到了最后关头若是不能撑住万事皆休,他拔出佩刀领着护卫加入搏斗:“诸位,随本官杀敌!”(。) 第九十六章 留下名来! 永阳粮仓南面一处街道,吴三田领着手下死守临时堆起来的障碍墙,他们已经阻挡进攻的安州军将近一个时辰可同袍到现在还没有把身后的粮仓点起来。 “刘老五到底在磨蹭什么,点个火都点不起来!”吴三田回头看看四处冒着火光的城内街道骂骂咧咧,虽然四处都冒出火光但最重要的粮仓方向依然没有多少亮光。 吴三田和刘成五两名队主领着手下于数日前乔装打扮混在平阳百姓里南下来到这永阳城,根据豫州总管司马的安排他们很快在永阳找到了内应。 “队主,那些巴蛮莫非真是窝囊废不顶用?还不如我等去烧粮仓!”旁边一人抱怨着,突袭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就这样还和粮仓守军纠缠了这么久,他认为那些巴蛮都是废物。 烧掉永阳城的大粮仓是他们此行的目的然而光凭着南下的上百名士兵依然人手不足,永阳除了州兵外还驻扎着数千安州军,就他们这些人去烧仓无异于飞蛾扑火,按照计划有内应策动城里的巴蛮俘虏一同起事,吴三田对这些巴蛮的战斗力有疑虑如今看来果然是不堪一用。 五月桐柏山南麓巴蛮袭击永阳兵败许多蛮兵被俘,六月时桐柏山北麓巴蛮袭击豫州总管府西南各州后来被平定,投降的蛮帅协助豫州军和永阳这边的巴蛮俘虏联系上,对方愿意协助‘王师’平叛。 这也是豫州军敢于派出精锐来永阳放火烧粮仓的依据,直到方才起事为止一切都很顺利,吴三田出于能力方面的考虑领着手下来死守街道而让人多的巴蛮跟着另一个队主刘成五去攻打粮仓。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很正确也很失败。正确的是吴三田领着手下在这里数次击退救援粮仓的安州军。错误的是让那帮巴蛮废物去攻打粮仓结果浪费了一个时辰都没能把火点起来。 这处街道是通往粮仓的必经之路。一路过来的两侧房屋已经被他们点燃并且找来用多辆装着土袋的推车组成障碍,冲来的安州军人数再多却无法在这不宽的街道施展开,因为房屋着火所以弓箭手无法上房顶放箭故而对方只得硬着头皮爬上障碍肉搏。 又有数人扛着几根刚拆下来的房梁赶来,他们用所有可以找到的东西加强着障碍墙,一次又一次打退了蜂拥而上的安州军,吴三田这将近百人的豫州军是百战精英虽然人数少但各个都是好手,无论是短兵相接还是徒手搏斗都是百里挑一,所以他愈发觉得本队守在这里是浪费。 总管司马皇甫绩定下计策选了他们南下时便做好了全军覆没的打算以及安排:所有南下的士兵抚恤翻倍。家中田地免赋三年。皇甫司马是丞相跟前的大红人所以说的话就是朝廷的决定故而吴三田对于战死永阳已有准备。 “废物就是废物,在豫州是废物,在永阳也是废物,早知如此我还不如直接带着人去冲击粮仓。”吴三田恨得牙痒痒,守了一个时辰己方伤亡过半击退了至少五倍的敌军 按计划这些在永阳做苦力的巴蛮俘虏是一大助力可如今明显不靠谱,他觉得如果是自己带人去攻打粮仓而对方来堵路的话如今就算被安州军冲了进来也能在战死之前把火点了弄成燎原之势。 “队主!又有人过来了!”一名士兵喊道,其余人等提起精神准备厮杀,吴三田探头看去原本已经退得很远的安州军又冲了上来,他们以盾牌结阵慢慢推进就如同前几次一般但又有不同因为后边远远跟着的是骑兵。 “骑兵?骑兵也休想过!!”吴三田冷笑一声,他的身后还支着临时用长枪扎起来的拒马。对方要是敢策马跃过障碍那么接下来就会一头撞向长枪拒马所以下场一样是个死。 吴三田等人见着盾牌阵慢慢靠近也做好了厮杀的准备而弓箭手也开始弯弓搭箭,按着先前的战法他们是等到对方与己方接战时来个近射。几步步的距离只要面部一中箭就会被直接射穿头颅当场毙命。 对方逼近到距离这边还有十来步距离时忽然扔过来几个东西落在吴三田等人之间,他们低头一看却是几个裹着稻草的陶罐,正纳闷间陶罐忽然爆开随后大量白色粉末迎面扑来。 一股辛辣的气味透鼻而过随之而来的是灼热感连眼睛也有些睁不开,就在这时面前的安州军忽然向他们投出许多短枪猝不及防之下当场便有十余人被扎中。 “杀!” 随着一声暴喝,安州军顶着盾牌径直向他们撞来,原准备近距离放箭的弓箭手还没来得及瞄准空挡便被第二轮投出的短枪扎中,双方瞬间撞在一起。 冲上来的安州军个个戴着骷髅面具当先一人威猛异常,他先是用盾牌砸得一人脑袋开花随后拔起杆短枪当做棍子一抡将另一人打翻,在第三人冲上来时他拔出佩刀只两个回合便将其砍倒。 “来战个痛快!”吴三田忍着双目刺痛奋力迎战,他久经战阵什么场面没见过对方如此凶猛但自己也不是好相与的:人挤人的混战中无非就是一命换一命!他将长刀向着当面一人砍去而另一只手已经多了一把匕首。 那人带着骷髅面具狰狞异常但吓不了吴三田,眼见着对方挡下自己长刀双方已经接近于是将手中匕首对着其腹部一捅。 这一招救了他许多次所以很有信心能将对方捅翻然而此次却被看破,那人一把抓住吴三田的手腕随后一扭,力气之大让吴三田疼得抓不住匕首结果手一松掉了下来。 “我叫来护儿,记住了!”那人话音刚落将吴三田向前一扯,随后右腿膝盖猛地一提正好顶到他下巴。吴三田只听下颌咔嚓一声响似乎什么东西裂开随后一阵剧痛传来。 “清除障碍让骑兵冲进去!” “安陆援军已到。贼人一个也别想跑!” 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吴三田渐渐失去了知觉。 。。。。。。 安阳城西,刘成五领着残部以及败退过来的巴蛮向西门逃去,他回头看看粮仓方向满是遗憾。 奋战了一个多时辰好容易攻入粮仓开始点火可增援的安州军却也随后赶到,对方个个头戴骷髅面具凶猛异常,原本己方加上巴蛮的人数也不少多少可那些蛮人见了这帮人如同见了鬼一般掉头就跑导致功亏一篑。 方才逃过来的路上刘成五问过巴蛮何故如此慌张,对方有会讲官话的叽叽喳喳说了半天他才弄明白这些人今年五月袭击永阳时便是败在那些头戴骷髅面具的士兵手下,据说那日这些士兵手持长刀将他们砍得呜呼哀哉如同地狱恶鬼一般。 ‘废物就是废物’这是刘成五的唯一想法,这些巴蛮被吓破了胆他也没办法独立支撑。按照安州军冲来的方向推断负责在半路堵截的队主吴三田和那些同袍恐怕已经战死,他们足足挡了敌军一个多时辰若是这些巴蛮能有吴队主一半的实力那么这粮仓早就烧起冲天大火了。 虽然心中愤愤不平但刘成五没有骂出声来因为后面的活路还在这些人身上,按照皇甫司马的计划此次袭击永阳无论成与不成撤退时都要借助巴蛮的门路。 对方生活在附近的桐柏山中,只要跟着这些人逃到山里那安州的追兵就鞭长莫及,安州地界翻过桐柏山去往豫州地界有三条要道,虽然有安州军扼守但在巴蛮的带领下同样可以走小路翻山所以这是他们逃生的唯一活路。 “功亏一篑,就不知道安陆那边如何了...”刘成五喃喃自语跟着队伍来到西门,此处在起事的时候便由城中‘反正’的巴蛮负责攻打,如今看着洞开的城门刘成五算是稍微欣慰了些:这帮蛮兵总算还有点用。 逃出城后回望永阳,冲天火光映亮夜空。此次起事他们在城中各处放火点燃民居倒是成功,只可惜最想点的粮仓还是没能烧起来。 不过也亏得全城到处着火。驻扎城外的安州军如今都忙着入城救火让他们得以逃生。 跑在前边的巴蛮叽里呱啦的和他说着什么但刘成五耸耸肩表示听不懂,对方见状便指了指西北方向那一片绵延山脉,刘成五倒是知道对方的意思:往那边跑。 那片群山就是桐柏山脉,如今已是深夜只要借着夜色逃离永阳在天亮前躲起来逃过搜捕,等到明晚再趁着夜色行军就能逃入绵延无尽的群山之中。 “大家动作快...”刘成五话还未说完悚然而立因为他听到了马蹄声,借着身后永阳城的冲天火光四下望去他和其他人很快便发现西南方向出现了许多骑兵。 也不能说多,两三百左右,但在这旷野里这些骑兵要想对付己方这些溃兵是易如反掌,逃是逃不掉的因为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战也是战不过的因为对方一个冲锋就能将己方击溃。 “今日我等便战死于此!”刘成五挥刀指向敌军,他和部下是百战精兵不是身边这帮吓得跪地求饶的鱼腩巴蛮,既然逃无可逃那便奋战至死也好过屈辱的死去。 马蹄声急促响起对方骑兵已经开始疾驰,双方距离一百多步足够对方把速度跑起来,但是刘成五及手下依然奋力迎敌,他们手中几乎没有长枪只能凭着佩刀接战。 哪怕一个人也好,哪怕只是一匹马也好,死之前都要拉个垫背的! 九十步,七十步,弓弦声响起骑兵向他们射出箭后冲在前方的骑兵荡起马槊冲来,刘成五被一只箭射中左眼随即脑袋一痛全身发软当场栽倒地面,骑兵如同秋风扫落叶般掠过这些飞蛾扑火的豫州军将其砍杀一空。 刘成五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左眼传来的剧痛甚至已经让他都痛到麻木了,拄着佩刀他勉强起身摇晃着面对再度冲来的骑兵。 “是条汉子,留下名来!”当先一骑大声喝道,左手持槊右手长刀对着他高高扬起。 “刘...成五!” 寒光一闪刘成五只觉得自己飞上了半空随后看见了下方一个无头身躯,耳边传来一个声音:“吾乃京兆史万岁!”(。) 第九十七章 结果 上午,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将宇文温吵醒,他想翻身却觉得右臂无法动弹转头看去落入眼帘的是萧九娘那张沉鱼落雁的面容。 昨夜二人圆房,宇文温担心萧九娘初经人事受不得粗暴采摘便想克制来个‘一次过’即可,未曾料意犹未尽之下还是‘梅开二度’随后二人缠在一起直到现在。 宇文温轻轻抽出胳膊随后起身,眼见着被褥只挡着萧九娘要紧的地方其余的一片雪白一览无余便小心盖好,看着被单上的点点落红他忽然有了抽个‘事后烟’的冲动。 ‘洁白如玉,欲迎还拒’这是隐隐约约想起昨夜旖旎风光之后宇文温的心中总结,这位历史上闻名的绝色萧皇后如今已是自己榻上人,那什么杨广一边凉快去吧! “小子,如今我算是你姐夫!”宇文温喃喃自语着忽然有些小激动,他开始畅想若是有机会见到杨广后的台词是什么。 ‘我对你老婆很满意’这样太鬼畜了,‘我是你姐夫’这听上去和经典台词‘我是你爸爸’有些雷同所以过于俗套...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坐在窗前就着玻璃镜整理发髻,先前多亏杨丽华帮他‘灭掉’邪火否则今夜能否控制得住还未可知,连续几个月在军营里作息养成的习惯又开始起作用了。 正走神间忽然一人从后面拦住他的肩膀,两团柔软的触感从宇文温后背传来,他不用想也知道是萧九娘于是转身将她揽入怀中,两人亲昵了一阵后方才分开。 “还疼么?”宇文温问道,萧九娘闻言面色一红随即摇摇头,她只是穿了件抱腰别无它物,宇文温担心着凉便将一件锦袍披了上去。 “夫人如今不方便以后再去问安。九娘今日就好好休息。”他瞥了一眼萧九娘那白皙的皮肤说道,和后世那些做美白护肤导致脖子成为黄、白分界线的女明星不同,萧九娘的皮肤可以称得上从头到脚都是纯天然的‘羊脂玉’。 萧九娘察觉到夫君的眼神只是偎依着不动,昨夜两人赤诚相见时夫君看着自己那痴迷的样子回想起来依旧让她羞涩不已,眼见着某种情绪就要死灰复燃宇文温干咳一声赶紧唤来侍女帮萧九娘梳妆打扮。 两人一起用过早餐,刚放下碗筷不久张鱼便来禀报:杨济求见。 书房里。宇文温和杨济隔案对坐,昨夜杨济在城外军营值守直到方才从永阳过来的传令兵带回消息他便急匆匆回府禀报:永阳发生叛乱后来已经平息,粮仓被烧但损失不大。 “他们果然是要对永阳动手,还是要烧粮仓啊...”宇文温冷笑一声,“到安陆斩首,袭击孝昌让我方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澴岳还有百雁关,其实最大的目标还是永阳囤积的粮草。” 昨日宇文温和麾下将领商议了半天总觉得豫州军此次派人南下的一系列活动中唯独袭击孝昌有些蹊跷,这孝昌对豫州军来说是鸡肋拿到手也守不住反倒像是某种声东击西的策略,在别人眼里‘多疑’的宇文温后来提出了一个大胆假设:对方可能是要袭击永阳。 他的依据有两个:首先永阳囤积着安州东路军的大量粮草。要是一把火烧了那么驻守平靖关、武阳关的安州军因为粮草接济不上恐怕再无力北出攻打豫州地界州郡。 其次,正因为粮草重要所以安州军防守的兵力不会少,豫州军派来南边的士兵人数有限正常来说不应该会飞蛾扑火但是永阳城有一只力量他们可以借用那就是被俘后做苦力的桐柏山巴蛮。 这些巴蛮会说官话的不算多平日里相互交谈也是蛮语所以串联起来倒是方便许多,如果豫州军士兵能和他们联系上约定内外一起发难以攻打城内粮仓为主那成功的几率不会小。 当然这一切必须有人做内应,正如岳州的澴岳郡守田开是豫州那边的内应,应州永阳城里搞不好也会有人成为豫州那边的暗桩,若是不考虑永阳城内巴蛮这一情况对方要想袭击成功就是妄想,所以大家的第一印象是永阳不可能会出问题。 袭击西阳郡公府被活捉的几个豫州军士兵只知道他们的使命是到安陆行刺至于其他的同袍做什么一无所知。宇文温关于永阳可能遇袭的猜测也就是纯粹的猜测没有实际证据支持,一番讨论下来众人还是认为小心为上派人去永阳走一遭。 “史幢主一行连夜赶路。还未到永阳便看见城中火光冲天。”杨济对昨晚情况进行详细说明,他虽然没有亲临现场但回来报信的士兵已经将事情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所幸来队主一行助战突破拦截,冲到粮仓时对方也是刚攻进去,放的火没烧多久便被扑灭,指挥守仓的岳州刺史身被数创不过性命无忧。” “永阳驻军忙着扑灭城中各处大火,史幢主便在城外守株待兔果然遇见逃出城的巴蛮和豫州军残兵最后一举破之。” “如此说来真是险象环生。眼下永阳无恙就看岳州的许使君能否收复澴岳以及百雁关...”宇文温开始担心起另一边的局势,如果百雁关甚至是澴岳都被豫州军控制住那就有得头痛了。 。。。。。。 山路上一列骑兵正在行进,因为道路崎岖的原因速度不是很快,这条官道沿着地势蜿蜒向上通向桐柏山东麓一角,而他们此行的终点----百雁关就在前方不远处。 “都记着了。一会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慌张,镇静些。”当先一名骑兵向身后人说道,他是澴岳烽督烽长田章良奉命带着烽卒到百雁关查探。 澴岳烽位于百雁关和澴岳城之间正好是,自从去年五月安州总管宇文亮起兵反杨之后澴岳烽便成了一处重要警戒点,百雁关到澴岳沿途七个烽火台均属澴岳烽管辖如有异常便派出烽卒巡查。 “张二,你这几日当真没看走眼?”田章良问旁边一人,那人姓张家中排行老二故而都称其为张二,他是篱笆烽的烽长而篱笆烽是距离百雁关最近的烽火台。 换句话说百雁关要是放出烽烟那么接力的第一棒就是篱笆烽,若是篱笆烽没有注意到对方放出的烽烟就会直接导致消息没有能够往南传。 “老田!我那双眼睛是如何的你不知道?百雁关上有只大鸟飞过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张二信誓旦旦的回答,今日中午他刚要吃午饭却见澴岳烽的田督烽领着人急匆匆的赶来当面一句就是问百雁关有没有放烽火,见着对方一脸怀疑的表情他绞尽脑汁回忆了许久确定百雁关这一个月来都没见有烽烟。 但田督烽还是不信硬拉着他一起去百雁关,半路上特地交代一会到了关隘无论见着什么异常都不许慌张,听着老伙计如此紧张兮兮张二似乎闻出什么不对但箭在弦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莫要慌,我一会就说你在烽里好像望见关隘有动静特来看看,若是对方含糊其辞就随他们去。”田章良吩咐着,他今日也是被澴岳城里派来的兵围了许久问话才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今最紧要的就是确认百雁关是否无恙。 “许防主是许使君的族人,家中老小都在孝昌,若是他肯见我等的话说明百雁关没事,若是没能见到他也不要吭声赶紧走人便是。” 一行人嘀嘀咕咕赶路终于来到百雁关前,这百雁关为两座山头夹着前后都是一条峡谷,两头窄中间宽易守难攻地势险要为扼守南北通道的兵家必争之地据说春秋时这关隘便有了,古时曾经叫过黄岘关、广蚬关。 近得关来他们在拒马面前停下,哨兵上前查验腰牌,借着这个空隙田章良瞥了数眼关墙上的情况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关墙上士兵不多看起来俱是神情轻松的样子没有什么如临大敌的紧张模样。 查验完毕拒马搬开,田章良一行顺利入关,当他报明来意要见百雁关防主时忐忑不安就怕对方一挥手周围人一拥而上把他几个拿下。 平日里田章良时不时巡查烽火台所以也会到百雁关走一转故而要见防主的要求也没什么突兀,如坐针毡的等了不知多久当他们见到许防主面色平常的出现在面前时均是一愣。 “田督烽找本将有何事?”许防主有些奇怪的问道,他身负守关重任这两个多月来无论关内外有谁要入关见他都是暗中提防免得被人刺杀丢了性命,现在见着田督烽等人表现有些奇怪他不由得心生警惕。 许防主正琢磨着是不是要‘掷杯为号’唤出护卫将对方拿下时忽然听得田督烽问道:“防主,澴岳郡守田开刺杀许使君得手如今已占了孝昌了!” “你说什么!”许防主闻言大惊,田章良见他表情不似作伪想了想便行礼告罪然后将实情一一说出。 “总管长史遇刺...许使君遇刺...澴岳却没事?”许防主听完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按常理来说田开勾结豫州军弄出这么大阵势却没有控制澴岳当真是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许防主,关中是否一切正常?”田章良最关心的就是这个,既然许防主安然无恙那基本上就能确定百雁关无异常但他还是想听对方所说以便确认。 “再正常不过了,从六月开始除了出去查探的自己人外这关前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也就是说豫州军什么的没有来犯?” “不然尔等以为如何?” 田章良呆了半响才回过神来:预想中的豫州军攻占百雁关的事情竟然从未发生,那对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第九十八章 洽谈 九月上旬,一场在安陆、孝昌以及永阳发生的袭击事件陆续平息,豫州总管府策划的这盘大棋将安州弄得吐血三升但未伤筋动骨,双方隔着桐柏山对峙的态势依旧。 安陆,一辆马车在护卫的簇拥下向西阳郡公府缓缓驶来最后却在隔壁的安固郡公府大门停下,早已等候着的仆人小心翼翼从车上抬下一名头绑纱布、左臂夹着木板的男子。 “仔细些,莫要碰到手臂了。”宇文温在一旁叮嘱着,这男子便是他的岳父、安固郡公尉迟顺,其夫人王氏也是在旁边忧心忡忡的跟着。 数日前,身为安州东路军主帅的尉迟顺途经武阳关时遇袭被突然发难的刺客抱着滚下坡去坠入山谷,在场众人原以为凶多吉少但派人下谷搜寻时发现尉迟顺被半坡的一颗大树拦下幸免于难。 命是保住了但罪可没少受,尉迟顺左臂骨折全身多处挫伤鼻青脸肿,待得军医处理过伤口后部下不敢耽搁赶紧将他送回安陆而大军由副帅暂领,还好武阳关到安陆不远道路也好走所以只花了三日便回到府中。 “未曾料平阳竟然是一个毒饵。”尉迟顺唉声叹气着,他已经得知前几日在安陆、孝昌、永阳发生的事情,当初他和一众将领瞅准平阳城有破绽便偷袭得手将百姓迁往安州结果却是中了豫州军的计策,要是被对方得手那局面当真是会被逆转。 宇文温则是安慰着说发生这种事大家都不想的,如今局势已定对方再掀不起什么风浪,正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位捡了一条命的总管司马怕是要在家中休养待上三个月了。 “岳父放宽心养伤。再过一段日子三娘和棘郎便来看您。” 不久前尉迟炽繁为宇文温生下嫡子。因为经历了一场难产风波让人棘手所以小家伙的小名就叫棘郎。而杨丽华为他生下的长子如今已满三个月就是要取正名的时候,为这事宇文温翻书翻到头疼。 “小婿已吩咐李管家,若是这边需要什么药材尽管支取。”宇文温和岳母王氏交了个底,岳父一家原本在长安的产业都被扫得一干二净在安陆也没什么营生凭着做总管司马的俸禄难以维持这么大个宅院,所以安固郡公府里的日常用度都是由他这个做女婿的承担。 临出门前宇文温特地交代跟在身边的护卫副头领符有才一切照旧,这边宅院的护卫也要上心,安固郡公府就在宇文温府邸隔壁,府里的仆人也是从他那里调过来的所以即便尉迟顺如今行动不便也不用担心有谁会欺负王氏和尉迟明月。 “今日中午本公在外会客。告诉府里不用留午膳了。” 。。。。。。 某酒肆雅间内,许绍和郝吴伯正在饮茶,外边时不时传来的脚步让他俩个频频转头看向房门,今天是个关键的日子而一会便是重要时刻,对于他们来说可谓是‘成败在此一举’。 “嗣宗,你方才说西阳郡公也喝茶?”郝吴伯问道,今日许绍做中间人介绍他和西阳郡公宇文温见面商讨重要事宜,因为两人家里在安陆俱有宅子的缘故昨夜就已在安陆住下免得今日赶不及。 “确实,我到郡公府里做客时仆人们端上来待客的就是茶。” “未曾想北人也不怕这水厄?” 水厄指饮茶,饮茶之风从魏晋时起逐渐风行然而南人北人对其态度迥然不同:南人饮茶北人饮酪。随着政局变动许多南人寓居北朝,北人对饮茶还不是很能接受故而时常将饮茶称为‘水厄’。 即便是在南朝饮茶之风尚未盛行时很多人也对饮茶颇为抵触。晋时司徒王蒙好饮茶每当有人到府做客时必定让对方喝,士大夫们都对到王司徒府上做客十分为难,每当要去时都会说今日必有‘水厄’。 “承业,西阳郡公似乎对饮茶颇为受用,想来在长安品过不少好茶。”许绍不是很肯定的说道,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日后你若是到府拜访可以将茶饼当做礼物。” 两人正交谈间门外传来说话声,听得外边侍者问安‘郡公’两人急忙起身相迎,房门打开后宇文温摇着扇子走了进来:“罪过罪过,让两位久等了。” 双方寒暄过后坐下客套了几句后立刻转入正题商谈琉璃镜的订货事宜,豫州军袭击事件了结后郝吴伯回到家里同父亲商量决定抓住许绍送上门的机会:西阳郡公宇文温处有西域琉璃镜,货源充足价格公道。 郝吴伯父亲郝破敌是沔州刺史其祖父郝迥为南朝梁的江夏太守,侯景之乱后梁国宗室内战引来西魏兵南下,江陵失陷安陆一带为西魏所据故而郝破敌便成了西魏----后来的北周----官吏。 郝家在南朝依旧有许多亲朋故旧所以做起买卖来还是有些门路,若是能在西阳郡公这里‘低价’进货到江南一转手就是数千贯的利润,听得儿子有这条路子郝破敌自然是举双手赞成。 宇文温对于许绍这么快就拉来客户有些意外,自从六月战事起后他的收入有些下降主要就是因为原先承包了琉璃镜江南销路的王越出事,如今过了三个多月眼见着亏空越来越多他不由得急起来。 之前在安陆的几个合作商家都是豪商,这帮老狐狸见着宇文温在江南的销路似乎断掉了就开始装疯卖傻减少进货试图砍价,他们的理由很简单:安州如今正和朝廷打仗商路断绝,这琉璃镜不好卖哇。 琉璃镜放不坏也不占地方更是不愁卖所以这种鬼话没人信但宇文温也无可奈何,他没有自己的商路只能眼睁睁看着进货商一起来压价,待得从江陵回到安陆后他寻思着许绍的‘朋友圈’很广不如让其发展下线故而许下‘提成’诱之以利。 大家都是熟人谈钱‘伤和气’所以初步确定合作意向后便交由各自的掌柜来详谈,宇文温此次赴宴也将王越带来就是让他全面负责相关事宜专门跟各路奸商斗智斗勇,郝吴伯带来的掌柜也是个中老手双方见过面后便在隔壁雅间开始‘详谈’。 “听嗣宗说,前几日许使君遇刺孝昌遇袭时郝郎君正在府上做客为平乱出力颇多?”宇文温开始谈起别的话题,郝吴伯笑了笑说雕虫小技何足挂齿,郝家和许家算是世交所以拔刀相助是应该的。 ‘好基友,一辈子。’宇文温心中如是想,历史上的郝吴伯他没有什么印象但另一位‘千年老妖’杨济可就知道其中内幕:曾经的历史里许绍和郝吴伯是儿女亲家。 “既然是嗣宗的朋友,那本公便直说了吧...”宇文温直接切入主题,他以后要到巴州就任刺史但因为‘声名狼藉’的原因‘没人愿意帮忙’所以想问郝吴伯是否有意出仕。 郝吴伯事前已得许绍提醒这位西阳郡公说话经常不着调所以对方自污‘声名狼藉’他也没觉得意外,至于什么就任刺史‘没人愿意帮忙’这种话更是让人啼笑皆非。 他也不客套坦言相告本人没问题只是须得家父首肯,这事情许绍也提前跟他说过所以没什么可惊讶的,宇文家的这位二郎君要到巴州当刺史的事情在安州上层圈子里已经不算是秘密,宇文总管只要一开口那各家都恨不得让自家人跟着去‘帮忙’哪里来的‘没人愿意帮忙’。 光是宇文总管预先在巴州州治西阳城大兴土木就看得出来他对次子赴任十分重视,岳州的许使君老谋深算趁着儿子许绍和宇文温打赌的事情直接攀上去占了先机,别人想找机会都找不到因为这位西阳郡公言行古怪刁钻让人无可适从。 “本公是个惹是生非的性子,所以到了巴州说不得要鸡飞狗跳。”宇文温微微一笑,他不想让人误会自己仅仅是去当州官镀金所以会让人跟着去享福刷资历,要是有什么地头蛇敢乱来他是真要‘拔刀乱砍血流成河’的。 “刺史者,掌管一州军政大权,若是有豪强、大户敢违法乱纪自然是要明正典刑。”郝吴伯侃侃而谈,他父亲就是一州刺史所以对州官同当地豪强、大户之间勾心斗角的事情算是耳濡目染。 刺史要是压不住地头蛇那就会被架空但是过于强势很可能会激起民变----自然是被地头蛇们操纵的,要是家族能给出强力支持的话刺史上任时可都是带着部曲专治各种民变因为届时州郡兵很可能会怠工看笑话。 郝吴伯知道眼前的这位专门练了将近三千战兵从六月起历经大战已是见过血的,有这三千人震慑恐怕地头蛇们没哪个敢找麻烦。 见着这位郝郎君没有当场拒绝宇文温心中颇为高兴,他去巴州是准备要有一番作为所以缺可靠佐官,许绍自然是没意见当他问到还有什么好人选时对方直接就报了好友郝吴伯的名讳。 这两人算是官三代虽然都是刚成年但要是出仕的话家中必定会派人手协助所以上手快也不容易被胥吏们蒙蔽,有了行政的基本盘再加上三千新军镇场子他就不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闹事。 “家父在荆州领兵作战无暇他顾所以本公何时赴任还不得知,想来年底会有个结果。”宇文温继续交底,大家都是自己人所以该交代的就要说出来免得有误会,三人相谈甚欢又过了一会双方的掌柜们谈妥买卖签下契约,今日这一席酒算是皆大欢喜。 趁着旁人不注意,宇文温低声问许绍提成是要现钱还是抵价物,见着对方有些不好意思的说要现钱宇文温眉头一扬:“你那小破马车能拉得动一千贯?”(。) 第九十九章 新项目 安陆城外,张须陀正挥动锄头翻地,他父子俩和周围一群人都是荆州总管府各州郡的官吏及家属,因为受到某些人降而复叛的牵连被迁至安陆等待发落。 他们还没定罪所以不用住牢房但人数众多每日里白养着也不行,如今已是九月秋收刚刚结束而秋翻随即展开,因为许多民壮跟着安州军在外地征战的缘故人手有些不足所以让他们这些‘闲人’到官田里忙农活。 锄头、铲子等农具都是现成的所以只需要卖力气即可,作为不上不下的基层官吏他们这些人家中都有些田地有的为了省下雇人的费用平时也干过农活所以做起来也熟悉得很。 “都认真些,大伙都是明事理的莫要让我动鞭!”一名士兵在田埂上大声喊着,还有许多士兵零零星星分散在各处监工,因为有了前不久永阳城做苦力的巴蛮俘虏反叛之事现在对这些人的监督也加强了许多。 “我知道尔等有人心里不服,不服归不服要想死尽管闹事!” “前几日那些豫州军袭击安陆、孝昌还有永阳的下场大家都看到了,枭首示众!”又有大嗓门的喊着,“在荆州时尔等有没有参与叛乱是一回事,如今在安陆要是不老实就是一个死!” 张须陀听着这些喝骂无奈的叹了口气,他父亲好端端的一个本分县官没做什么却被连累迁来安陆,要是被胡乱定了罪名怕是要没为奴仆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南阳郡了。 官道远端一队士兵正在跑步前进边跑边喊着口号,一名在田边看守的士兵见状问旁边的同伴:“这莫非又是哪里出事了?” 另一人看了看行进间的队伍后笑着说那是在操练。他认得里面的几个人所以这是宇文统军的新军正在练长跑:“呐。腿上绑沙袋身上穿铠甲。也只有他们是这样练了。” 有见多识广的提出疑问说穿着铠甲跑到时候满身大汗的岂不是把两裆铠都弄湿了,甲片这么被汗沤着容易生锈,跑步时甲叶磨来磨去那些串着甲片的皮条更容易损耗。 “跑完了还得擦,再说这宇文统军还会缺铠甲?”那名消息灵通的士兵给出答案,“我跟你们说他们练三日休一日,操练时都要跑一次来回十里地!” “这得多累啊,听说要是不跑这十里地的话在军营里早晚各一次还要跑圈。”又有人问道,宇文统军的军营就在安陆城外所以很多人都知道士兵们每日早晚都要绕校场跑步。虽然不用穿铠甲但长期下来当真是让人吃不消。 “累?你当宇文统军的军饷是这般容易拿的?” 有的士兵说反正管饱所以不算什么,要是他也能顿顿吃饱就算天天跑都行,旁人见这般说便冷笑一声把内幕抖了出来:宇文统军的士兵不光白日练晚上有时也要练。 “你以为这般就算了?晚上还有花样!我跟你们说....”有人嗤之以鼻,他将自己的所见绘声绘色道来。 宇文统军的士兵还要夜行军,他在城头值夜时就见过这帮人大晚上不睡绕着安陆走圈,不许点火把也不许说话每个什排队行进,这也就罢了途中还有‘意外惊喜’。 “有人故意在路上扮鬼,穿着白袍带着鬼怪面具,等他们来了就转头定定看着,阿弥陀佛。想想我都害怕!” “这般练出来的,难怪这么能打...” “那当然。你以为宇文统军在江陵是怎么拔刀乱砍血流成河的?” “不是说...嘿嘿...不是说什么后宫的么...”有人开始带歪话题,坊间传闻宇文统军在江陵城‘淫\乱梁国后宫’甚至有很多绘声绘色的描述,这对于粗胚们的吸引力颇大。 要是说宇文统军单枪匹马于大军之中来回踏阵未逢敌手或者连挑战将若干名没人感兴趣反倒认为是胡诌,要是改变话题说宇文统军‘枪’挑后宫佳丽的话大伙立刻来了精神。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宇文温在江陵城闯宫帮萧姑娘认亲的事情一开始传得耸人听闻但随后便得到澄清,然而人们只会关注那些所谓的香\艳场景至于事实真相是什么已经无人理会了。 正当士兵们嘿嘿嘿的议论江陵城里宇文统军是如何单‘枪’匹马闯入梁国皇宫‘大开杀戒’时,张须陀却看着面前官道上接连跑过的士兵走了神。 “连夜行军都练啊...”他看着这些全身披挂脚绑沙袋的士兵喃喃自语道。 。。。。。。 军营,校场一隅,宇文温和几名将领正在围观,他们面前几个士兵正拿着一些东西慢慢做动作,前不久史万岁在西阳郡公府上座谈时提出建议加强士兵的空手搏击、武器格斗还有射箭训练,这些都需要靠器械帮助锻炼臂力而现在就是宇文温在展现锻炼器材。 “此物叫做哑铃,与石锁一般可锻炼手臂力量但是略有不同。”宇文温拿着手上的一个东西向旁人说道,这个一个木杆两头连着石饼的东西就是他让人做的哑铃。 古代传统的器械一为石锁二为石担,石担的形制和后世的杠铃一模一样而宇文温做的这个哑铃就是个微缩版的石担,哑铃和石锁都是练习上肢力量的但是侧重点不同。 它们最大的差别是重心,同样是拿在手上哑铃的重心就是在手心处但石锁的重心在外,这样练起来的效果就有不同:石锁舞起来有一股甩力也就是带有离心力,手握哑铃连力量不容易受伤但石锁就要注意动作。 “这哑铃似乎可以负重出拳。”史万岁拿着哑铃挥舞了一下后说道,他从小习武对石锁、石担很熟悉但这个‘哑铃’倒是第一次用,不过他还是很认可。 “石锁练起来不注意的话容易扭伤手腕。哑铃要好一些。”宇文温说完示意一名士兵双手拿着哑铃照着先前教的一套动作舞了一番。 哑铃是现代常见锻炼器材所以宇文温对于它的锻炼效果没有任何疑问。原本是想用铁来制作但这个年代铁还是有些短缺要想给士兵们大规模锻炼目前还是得走传统路子:一根木棍加两片石饼。 陈五弟等人看着那名士兵演示了一遍后不由自主的点点头。他们在军中也练过石锁知道有一点比较麻烦的就是动作不到位就容易扭伤手腕,有这哑铃在至少刚入门的人练起来没那么困难。 史万岁听得宇文温说按某些动作来练亦能达到练习手臂拉力的效果算是将信将疑,他还是觉得石锁练起来比较可靠,至于对方那个‘宽握距正手引体向上’也能练手臂拉力的说法他还是有些不信:这个什么引体向上类似于‘上吊’当真有效? “统军,石锁练时会甩起来,这对练习手的指力和握力很重要。”他怕宇文温不知道石锁的好处便开始说明,正是因为石锁的这个特性所以对于军人上阵厮杀很有用。 对于骑兵来说要舞动又长又重的马槊至少要握得稳,还有破甲的铁锏、铁鞭、铁锤也是如此。步战时挥动长刀也需要通过平日里练石锁来强化手腕力量。 队主来护儿也说出了他的看法:练石锁时会甩起来所以必须练得手能抓紧,加上翻滚石锁的动作更贴近于肉搏时纠缠互抓较力,也就是说石锁是可以用来练打架的。 宇文温知道对方所说的可以总结为练习‘控制重心’所以练起石锁来为了对抗离心力那么腰肢也顺便一起练了,他不是什么武术家所以对于练石锁到底科不科学不知道,不过既然现代也有了石锁的改进版----壶铃----所以他并不排斥练石锁。 “用哑铃可以经常练以便增强手臂力量,用石锁则是适当练。”他做了决定,哑铃的效果绝对没问题所以要用事实说话,至于石锁则要史万岁等‘专家’指导下进行,宇文温可不想把自己养出来的兵弄成残废。 今年二月士兵开始训练时,宇文温针对士兵们营养不良缺乏锻炼的实际情况因材施教。力量当然要练可一上来就用器械练怕是会拔苗助长所以安排的大多是俯卧撑、引体向上等练习科目,因为局势问题要在半年内成军所以当务之急是强化队列和专业技能:长枪突刺、射箭还有极少部分身体素质过得去的练双手长刀。 实际效果经过实战还行。专业技能都练得不错算是合格,现在既然史万岁提出了不足----士兵个人技艺不精且无论是空手搏击还是拿刀格斗都不行。针对这个建议宇文温现在决定给士兵们加练力量。 练习拉弓就要加强背阔肌、胸大肌、肩带、三角肌的锻炼,这种人体结构知识他没办法和这个时代的人解释所以只能让人闷头照做,最关键的就是制作出适合的锻炼器械。 用拉弓来做练习当然最好但是代价太高----一张弓做起来耗时又费钱拉多了就坏,宇文温还没有阔到人手若干张战弓练拉力的地步,弹簧拉力器也做不出来所以他要‘土法上马’。 如今练拉力比较合适的就是用哑铃和宽握距正手引体向上,具体原理他不解释只要让士兵们练上一段时间自然就见分晓,至于力量的训练他有更暴力的两个项目。 这两个项目是硬汉们标配练习力量的方法当然动作错误对身体的损伤也是不可逆的,宇文温决定先提出来让大家有个概念然后在练习中逐步总结经验教训。 “这石担有两种练习方式,一个叫做硬拉,另一个叫做深蹲!” 听得这两个名词在场众人俱是面面相觑:莫非是用石担深蹲硬拉屎?宇文温一个响指示意护卫士兵李石磨上前演示,先示范的是硬拉。 李石磨在石担前站好,双脚呈八字形站立屈膝附身,双手正握石担握距约与肩宽,头稍抬起挺胸腰背绷紧****上身前倾,待得宇文温一声令下他双腿用力伸膝提起石担,到最高点时稍停双肩外展抬头挺胸,停滞约三四息后屈膝缓慢下降还原。 “这是屈膝硬拉,接下来是直腿硬拉。” 直腿硬拉,顾名思义和屈膝硬拉相反拉起石担全过程膝盖不能弯,众人见着李石磨这般演示倒没觉得如何,可见他咬着牙完成负重深蹲之后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六七十斤的石担如此个‘深蹲’法练出来的还是人么? “负重深蹲动作要领颇多一有不慎容易伤身,锻炼之法要慢慢摸索。”宇文温环视手下一圈后说道,“哑铃和石担本将已准备好足够数量,三日内定好操练内容第四日开始加练项目。” 宇文温刚谈妥一笔大生意有大笔资金到账所以又开始烧包:“只管练,肉管够!”(。) 第一百章 取名 西阳郡公府,宇文温端坐后花园边的侧房正在翻书,杨丽华为他生下的长子鹊哥已满三个月该有个正式名字所以现在正焦头烂额的翻看诗经取字。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但依然没有头绪,宇文温只是觉得满脑袋都是字却不知道取哪个好,杨丽华抱着鹊哥坐在一边看着他那抓耳挠腮的样子不由得好笑:“夫君,只要合适即可无须纠结太过。” “这怎么行,取名字不能随意可是要用一辈子的。”宇文温说完将书收好,看了看外边正在和‘萧阿姨’嬉戏的宇文娥英他揉了揉太阳穴:“娥英笑个不停我都静不下心来。” 因为要驻守安陆所以宇文温哪里都去不了,有了上次豫州军袭击安陆的事情甚至连离城太远都不行就怕万一出什么事镇不住场子,除了去军营外他成日里待在家中做宅男。 一只雀儿落在花园里,宇文娥英见着后蹑手蹑脚靠过去要捉却惊得那小雀扑腾着往侧房窜,惊慌之下差点撞中柱子拐了个方向逃开去。 一根羽毛飘下落在书旁,宇文温捏起来若有所思了一会便翻开书卷,杨丽华见状有些好奇也不知这羽毛是如何触动自己夫君的。 宇文温看着看着眉头时而紧锁时而放松最后来个拍案叫绝:“有了!” 杨丽华见状凑过去问选的什么,只见宇文温指着书中一处让她看,杨丽华细看却是《诗经》之《大雅》文王有声中的一段:四方攸同,王后维翰。 “鸟羽之长而劲者为翰。”宇文温捏着那羽毛喜上眉梢。这算是老天给他的提示。而这段‘四方攸同。王后维翰’ 之中王后指的是周文王,文中的翰字义为干,有东汉末年郑玄注解:王后为之干者,正其政教,定其法度。 “王公伊濯,维丰之垣。四方攸同,王后维翰。王后烝哉!”杨丽华看着内容念出声来,母亲曾教她诗经所以大概记得这段话的意思是:文王功绩昭彰。犹如丰邑的垣墙。四方诸侯来附,文王是栋梁。文王是明王! “维翰,即为栋梁亦指护国忠臣。”宇文温点点头,如今大周局势危急正要有人匡扶虽然不能让这三月小娃扛着但意头也是好的,“维翰,宇文维翰,就取这个名字吧。” 杨丽华念着这两个字随即面色一黯,夫君是大周宗室而自己父亲却大权在握很有可能取而代之,儿子要做护国忠臣那就和他的亲外祖父成了死对头。 “丽华勿忧,与朝政无关。”宇文温拍拍侧室的肩膀说道。“无论哪朝哪代,护国忠臣都是好的。” 杨丽华看着怀中熟睡的儿子点点头。世事变迁谁又能想到四年前在武帝宇文邕治下国力蒸蒸日上即将统一中原的大周竟会落得如此局面,孰是孰非谁又能说得清楚。 “我家小鹊哥有名字喽...”宇文温轻轻捏了儿子的小脸蛋兴奋地说道,眼见着风起赶紧让人放下帷幔遮风,见着儿子咿咿呀呀的挥舞小手他伸出手指让其抓住拍打。 ‘维翰,另一个意思也很好啊......’ 。。。。。。 西阳郡公府演武厅,护卫们正在隔壁箭堂练箭于是在这空出的场地里符有才正在监督一人进行力量练习,那人就是曾经的小沙弥悟明也就是如今还俗了的吴明。 这位还俗了的小师父是枇杷寺住持在路边捡回来的弃婴所以不知道姓名,师父后来给他取个法号叫做悟明便成了别人叫他时的姓名,因为还俗的缘故法号不能再用所以凭谐音取的姓名为‘吴明’。 符有才瞥了一眼大汗淋漓的吴明说道:“要是撑不住了就把哑铃放下,太勉强会伤到手的。” 吴明双手握着哑铃展开与肩齐,手臂颤抖着却依然咬牙坚持没吭声,又撑了一会后终于顶不住败下阵来,符有才扔过一条毛巾让他擦汗后语重心长的说:“欲速不达,要学刀法得把基础打牢。” “这什么哑铃有用么?”吴明问道,他跟着师父四处游方只见过练武之人用石锁、石担练力气何曾见过这如同小石担的哑铃。 符有才把胸膛拍得啪啪响向他保证练上一段时间有奇效,这玩意是年初时郎主宇文温让人做好给护卫们练习的,原想给军营里士兵操练用不过考虑到其他原因就没推行。 “我跟你说,把那引体向上、俯卧撑还有这哑铃每日练习都坚持下来只要熬过前面一个月后边就轻松了。” “那要多久才能练刀?”吴明关心的还是这个问题,师父先是被陈军士兵害了性命又被莫名其妙的什么邺枭决堤放水冲了坟茔这让他这个做弟子的睚眦俱裂。 那日枇杷寺外杨先生的刀法犀利无比在他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所以吴明一心一意要学得本事报仇,杨先生说他体弱须得打好基础才能开始所以直接在西阳郡公府里住下每日里和护卫们一起锻炼。 “多久得杨先生说了算,不过依我看来你的饭量至少涨到三碗才行。”符有才想了想说道,眼前这位似乎是还俗不久的缘故饭量还是少只有一碗,他自己一餐都要吃三碗饭。 “不是我说你,就连李管家吃饭都有两碗你差得太多了!” “张大兄吃得多么?” “张大兄?他吃四碗饭,若是随着郎主住在军营时还要多。” 吴明闻言愣了一下,他见皮包骨的张鱼身形看起来不比他好多少未曾料饭量如此之大,符有才也是有些纳闷这张鱼饭量大可吃下肚里不认账也不知那些饭都到哪里去了。 符有才和林有地、张乙满、胡三子是去年三月时投到郎主宇文温门下,当时他们都是家境贫寒一人吃饱全家无忧的穷小子,自从入了府后好吃好喝一年多来个头都大了不少,那张鱼虽然来得晚了些但也只是晚了两三个月结果到现在还是当初的身板。 “不要小看张大兄,他要是来了演武厅比试可是能单挑三个护卫。”符有才想起来还有些后怕的样子,“所以说莫要急,多吃饭把底子打起来再练就快了。” “你两个嘀嘀咕咕的做什么?” 一声大喊打断了符有才,他闻声望去却是宇文十五皮笑肉不笑的走了进来,“那帮兔崽子呢?见着小爷来了就躲了?” “十五头领,这不在练箭呢。” “赶紧的,让他们过来受死!”宇文十五挽起袖子,今日军营休息他不用操练所以跑回来操练府里的护卫,郎主宇文温要守着安陆所以新军也得在城外猫着那里也去不得,前些日子贼人袭击安陆他崴了腿结果夜里去永阳救火便没了份好不懊恼成日里要找茬。 “十五头领你又要单挑啊?”符有才闻言面露苦色,宇文十五最喜欢找人打架,也不知怎么回事这家伙拳脚功夫厉害的紧,他每次比试虽然都有护具和拳套但都是被对方揍得鼻青脸肿。 最狠的还是专门一个个揍,揍趴下再换另一个,这种不要命的打法让人觉得就像疯狗而他每次都是首当其冲成为第一个被放倒的。 “不是啊,我让张鱼过来搭个伴,我俩挑你们六个!”宇文十五满不在乎的说着,刚回安陆时郎主说过要考校考校这些护卫的水准只是因为主母之事延后,后来有了前次抵御贼人袭击府邸的实战表现郎主说算是合格就没了下文,没了机会揍人他就要找个由头和张鱼一起考校考校。 吴明知道这两个家伙是府里有名的打架王心想着莫要惹祸上身被拉去凑人头,他正要溜出去却被宇文十五叫住:“要不这样吧,你也来,我们三个挑他们九个!” 见着吴明面露苦色宇文十五一把揽过他:“呐,我在长安街头被群殴的时候想明白了,要揍人得先学会被揍,你小子在枇杷寺那么拉风把人家那话儿都咬下来当真是够狠,有这股狠劲就莫要怕他们人多!” “有护具在呢你还怕什么,怕小白脸花了娶不到婆娘?” “不就是三挑九么你怕什么,怂了?!” “哎呀呀,老住持在天之灵也不知道如何了...” 正当宇文十五给吴明煽风点火弄得他斗志满满时隔壁忽然窜出个人来,那人沿着演武厅外走廊一溜烟跑去瞬间便没了影,宇文十五还以为是来了贼正抖起精神要追出去时却见隔壁跑来个护卫。 “那人莫非是张头领?”符有才问道,他正好目睹全过程所以看到那人似乎是护卫头领张\定发,护卫见着问便回答:“听...听说是刘掌柜有喜了。” “刘姐有喜了?”宇文十五闻言愣了愣,张\定发、刘彩云夫妇去年四月投入郎主门下后一起来到安陆,因为某些缘故刘彩云似乎不大可能怀上不过听闻安陆某高人有祖传秘方之后夫妻俩特地上门拜访,看样子调理了一年多总算是成功了。 “哪家的医生,不会是唬人的吧?” “是上次给主母把脉的医生,错不了。” “走着,此次张头领不摆上几桌请酒我等可不能放过他!”宇文十五奸笑起来,他眼珠子一转又想出个计策:“有才,你赶紧去问张头领要去哪家酒肆订桌,要我说不如就在醉香楼吧!”(。) 第一百零一章 人去楼空 转眼已是十月,中原大地六月开始燃起的战火依旧没有熄灭,安州总管宇文亮率军在荆州守着各处要地,洛阳的朝廷大军攻破荥州后继续和‘伪周’尉迟惇大军对峙,豫州总管府自从九月设计袭击安陆功亏一篑之后也没了动静守着地盘防着东面尉迟勤、西面宇文亮来犯。 黄州总管府,衡州,驿站外一列车队缓缓停下,几辆马车车轮压出道道车辙看上去所载货物十分沉重,随行人员簇拥着一名衣着华贵的中年人进到驿站里用餐留下少数人守在车边。 时值正午,入秋的阳光虽然没有仲夏之时那么厉害但也晒得人发昏,正当看守马车的护卫们被晒得昏昏欲睡时有十余骑向驿站疾驰而来。 见着有人靠近马车这些护卫抖起精神警惕的看着对方,有一人转入驿站而其余几人则是手按佩刀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那十余骑不躲不避直接经过这些马车在驿站前停下。 “老六,进去安排一下,点最好的酒菜!”当头一名年轻郎君坐在马上说道,他看了看这些马车随即掷鞭下马头也不回的跨入驿站大门,随从赶紧上前牵马系到一旁的拴马石上。 那年轻郎君随行人员马上挂着许多野鸡野兔看样子是刚打猎回来,马车边的人见得对方如此做派松了一口气随即恢复常态可未曾想年轻郎君走进驿里没多久便闹出事来。 “驿司!好酒都到哪里去了!”这是那年轻郎君的声音。 “怎么说话的你...”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响听起来是有人被打了一个耳光,这耳光直接闹得驿里鸡飞狗跳而门外看守马车的人闻声只是沉默不语。 忽然间数人从驿站里冲出来个个身上挂彩,他们中那名中年人对着看守马车的人大喊着:“是官差。快走!” 话音刚落那年轻郎君留在外边的随从便拔刀冲了上来。中年人指挥左右与其搏斗自己慌慌张张的上马疾驰而去。还没跑出多远那个年轻郎君追出来弯弓一箭射去正中其肩膀,他中箭后身形一晃伏在马上继续逃跑。 “你几个和驿司一起看牢了,你们几个跟我来,莫要让他走了!”年轻郎君说完跨上坐骑追去,数名随从也策马紧追不舍,余下的几个则是将被他们砍伤的对手绑了起来。 双方一前一后的追逐在官道上向西疾驰,前方道路忽然出现大队人马,年轻郎君原以为是对方的同伙不过望了片刻之后喜上眉梢随后高声大喊:“我等是衡州官差。莫要走了贼人!” “要抓活的!” 对面那群人似乎听到了他的喊话数骑冲出队列向中年人迎来,双方距离瞬间靠近后当中一人弯弓搭箭直接射中马头,那中年人马失前蹄向前一扑还未落地便给其凌空一抓提在手上。 “壮士好手段!”年轻郎君策马近前一声赞叹,他正要问对方来路时却心中一凛:这些人个个具甲看上去是军人,又有十余骑左右包抄绕到他们身后就如同围猎一般。 “我等是衡州周使君所属奉命缉拿要犯,不知将军何人?”他决定来个先礼后兵,此时敌众我寡万一出事怕是逃不掉不过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此人所犯何罪?”提着中年人的汉子问道,他一手抓人一手牵缰绳也是满脸戒备,正是相互提防之际后边队伍里一人策马上前,那人尖嘴猴腮看上去不似正人君子待得瞥了一眼年轻郎君后忽然开口说道: “这不是周三郎么?好久不见哎!” “足下是...宇文十五?”年轻郎君有些惊讶。他正是新任衡州刺史周法尚之弟周法明,四个月前领着西阳郡公宇文温新军夜袭桐柏山巴蛮营地的‘带路党’。 “史幢主。是自己人,自己人。”宇文十五嬉皮笑脸起来,示意后边无须紧张之后他策马上前和这老相识打招呼:“哎哟,这几个月不见周三郎愈发的出息都知道以多欺少了!” “捉个贼都要以多欺少,这上了战场可如何是好嘛。” 宇文十五的毒舌师承郎主宇文温把周法明激得面色通红:“胡说!方才在驿站我等便是以少击多只是走了这贼首!” 史万岁见着这两人如同冤家般斗嘴也懒得理直接将手中提着的人往地上一扔,那人背上中了一箭又被这么一扔弄得头昏眼花还没起身便被周法明的随从一拥而上绑了起来。 “原来是周三郎,许久不见了,不知如今可好?”宇文温策马上前问道,方才见着这一前一后追逐过来他还以为是什么少侠落难被恶人追赶正想着拔刀相助却是个逃犯。 周法明见得是安州总管次子在面前急忙上前行礼将事情原委说明:数日前衡州地界有贼人打劫商旅,他二兄衡州刺史周法尚派出官差四处搜查,眼见着人手不足他便带着部曲帮忙后来寻着线索追到前边驿站来个‘出其不意’。 “本公此次是去巴州州治西阳,怕有贼要买路钱所以带的人多了些。”宇文温大概说了一下自己此行目的,周法明闻言向队伍望去却见后边还有许多马车连同大量士兵看上去足足有数千人之多。 “郡公连麾下军队都带来了,莫非是到巴州上任?”周法明问道,安州总管调集人力物力在西阳城大兴土木为儿子上任做准备这事情众人皆知,现如今黄州总管府并无战事想来这位西阳郡公领兵出现在此处定然是去巴州上任。 宇文温也不隐瞒点头说是还邀请对方有空到西阳坐坐,巴州、衡州俱是黄州总管府治下,巴州在长江北岸而衡州则在巴州西北方向,双方州界毗邻州治之间距离一百多里。 周法明听得如此接过话茬说他对西阳城也很熟,宇文十五在一边听得他这般说便阴阳怪气的冒出话来:“周三郎似乎去到哪里都很熟啊,下次我等到了长安还请周三郎带路?” 被这么一激周法明按耐不住将实情一股脑说了出来:他父亲周炅旧年作为陈军主帅进攻当时还是北齐属地的巴、蕲等江北各州并且平定豪强叛乱,在此期间曾兼任西阳太守所以他也在西阳住过一段时间。 “原来如此,本公路过衡州按理当拜访周使君只是家眷随行多有不便,日后定当登门拜访。” 一场偶遇很快结束,周法尚看着绵延数里向东行进的队伍若有所思,方才那些骑兵给他的印象颇为深刻现在再看着步兵们的精神气也是十分高昂,他觉得西阳郡公麾下新军和四个多月前比起来改变许多。 “这下有地方去消遣了。” 。。。。。。 安陆,西阳郡公府邸外,昔日热闹非凡的府邸如今大门紧闭里面一片静悄悄,一辆马车沿着街道经过大门时稍微放慢了速度随后继续前行,拐过路口之后有一中年男子从车上下来随后敲开一户居民院门。 “劳驾,请问西阳郡公府邸在何处?”他向开门的老者问道,对方闻言打量了一眼后说你们刚走过,调头回去便是。 “在下受东家所托来安陆拜见西阳郡公府里的刘掌柜,初来乍到方不认得路方才按地址到了府邸大门前见着里面没什么动静有些纳闷,不知这府里出了什么事?” “是来找刘掌柜的?后生你来晚了!”那老者笑着说道,中年人见状拱了拱手语气谦和的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老者颤悠悠的将事情说了一遍。 据说西阳郡公奉命去黄州总管府治下巴州做使君还连同府里家眷一起搬去,前些日子府里大包小包的扛东西装了十几辆车就是在忙着搬家,就连刚做完月子的郡公夫人连同儿子也一同出发如今已经走了七八日。 “听说刘掌柜也一同走了不过府里还留有人守着,后生若是有事可以去留个信。” 中年男子谢过老汉后登上马车换了一个口音同车内另一人交谈起来,那人听得宇文温已经携家搬到巴州不由得一拍膝盖:“让那厮溜了!” “头领,如今是否立刻赶去巴州?”中年人问道,那人思索片刻后说不急先在安陆住下派出人到巴州打探清楚后再说。 “记住了,那个姓杨的侧室也得打探清楚,若是行事时定要保得她和小女郎的性命!” 马车缓缓离开后不久又有数人鬼鬼祟祟的来到西阳郡公府邸前,见着这门庭冷清的样子当头一人迟疑了片刻后上前拍门,片刻之后小门微开门房伸出头来问有何事。 见得对方说要找刘掌柜谈买卖他面露遗憾的说府里大部分人都随着郎主搬去巴州,若是急的话就直接赶到巴州州治西阳若是不急就留个口信在此处由他们转达。 “巴州?巴州...西阳在哪里?”那人闻言面露难色,门房见状大致说了巴州的方位眼见着对方目光闪烁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忽然冒出一句话: “阁下是找刘掌柜进什么货?府里有虎皮。” “呃,我听说府里有虎鞭要买上三条...”那人闻言眼光一亮。 门房听得对方这么说先瞄了一眼门外两侧随后说道:“为人不识武\藤兰...” “阅尽艾薇也惘然!”那人赶紧接上下一句话,门房闻言点点头让他进门,片刻之后那人喜上眉梢的走出小门领着随从离开。 转到一处僻静街角他低声吩咐道:“十三、十六、你两个按着这个地址去投宿,这是他们安排好的大可放心住下也方便找,你们几个跟着我回长安!”(。) 第一百零二章 新官上任 巴州州治西阳城,州衙内新任巴州刺史宇文温端坐上首而案前放着大印,身边站着许绍等几名新班底,堂下则是黑压压站着州内一众大小官员他们个个都是屏气息声等着应卯。 新官上任要做的事很多:清仓盘库、粮库存量核对;要巡查牢狱清点犯人,视察城防查看哪里需要修补;要对簿点卯即对照名录记载的官吏名字一一查对,宇文温如今正是在对簿点卯。 一来是要认识属下二来是让属下认识自己和新任佐官,两边都见过面后办理各类政务才方便要不然谁知道你是哪个、做什么的。 在场官吏都知道这位新任刺史来头大所以没有谁敢触霉头,即便是生病在家的只要还能走路就硬撑着到场,没人想变成杀鸡吓猴中的那只鸡,时辰未到时大多都聚集在堂前等着升堂,随着点名官员的喊声响起一个个提起精神回应。 开玩笑,眼前这位宇文使君是安州总管次子在黄州总管府地界上就是总管都得让三分谁敢躲懒! “很好,名录上的人俱已到场,本官十分满意。”宇文温端坐上首看着堂下一众下属说道,前几日来到西阳后他已经和前任刺史办理了交接诸事顺利,今日是新官上任第一次点卯看来官吏们很给面子没哪个敢捋虎须。 从年初开始到现在大半年的时间,巴州上下都知道宇文温迟早要来这里当州官所以该做的准备早已做好,就等着走过流程完成交接,这位西阳郡公的封地就是西阳郡。虽然天下无论南北封爵都是虚封但这次搞不好会成真所以也不知道传说中的‘宇文恶狼’会不会在西阳城作威作福。 宇文温打了一遍官腔后站在一旁的州长史任冲开始向在场官员介绍新任州佐官。此次宇文温上任巴州官职变动颇大。除了他和州司录外其余州佐要职均是由宇文温带来的人担任。 按说州官必须是朝廷任命可如今的形势有变在这地界上就是安州总管宇文亮说了算,即使是他立自己儿子为大冢宰也没有谁敢吭声。 “这位是新任州司马杨济...新任州别驾许绍...新任州治中郝吴伯...新任州主薄郑通...” 待得长史介绍完之后宇文温开始点明分工:杨司马负责清点州兵、武库,许别驾负责清点粮库,郝治中负责盘点库房和户籍,郑主薄负责清点卷宗查看牢房,当然丑话要说在前头有谁敢阴奉阳违莫要怪律法无情。 新任刺史和佐官与众人见面之后散会,后衙里宇文温和几名手下继续详谈,此次赴任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原以为要等着荆州战事结束才会有结果未曾料父亲直接让他上任。宇文亮原本要为宇文温提供班底不过被拒绝因为他已经有了人选。 “下官见过长史。”杨济等新任佐官向长史任冲行礼,这位任长史是安州总管宇文亮给儿子上的笼头免得他哪天头脑发热弄出祸事来,去年安州军奇袭黄州夺下大权拿下各州之后任冲便在巴州任长史至今所以宇文温要治州少不得这位老马。 任冲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如今的职责就是替安州总管和黄州总管看好这位据传行事不着调的西阳郡公免得他‘拔刀乱砍血流成河’,说白了如果宇文温是坏人他就要做好人在刺史和下属以及当地豪强之间充当和事佬。 在场的都是自己人所以宇文温也不说什么客套话直接切入正题,首先是安排司马杨济掌握州兵,该整肃就整肃要是有蛀虫就捏死要是有老虎就砍。 “从新军里调两个队去给你镇场子,如果不够就一个幢!”宇文温坚决果断,自己在州治上任全家都在城里所以安全第一免得给谁阴了鸡飞蛋打。 刀把子要握在手里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西阳城狭小故而他带来的新军大部分驻扎在城外所以城里的州兵必须可靠。再说要是把这帮弱鸡州兵练起来连着新军加在一起那么他这个巴州刺史的兵力也会很可观。 “吃空饷的、克扣军饷的、打造兵器铠甲短斤少两的都要查!” “帮手不够就从军中调,本官等这日等了很久了!” “整军之事下官还得长史提点一二。”杨济又向任冲行了一礼。他来到这个时代后在长安王公贵族圈混了十余年知道怎么做人,任长史虽然不管他但起码的姿态要做足。 新军随着宇文温一同来到西阳驻扎在城外新建军营,按照安排有两队士兵入城住在宇文温府邸旁边当做护卫并按时轮换,另外再拨人给杨济、许绍、郝吴伯以及郑通做‘打手’专治各种不服。 “巴州下辖西阳、弋阳、边城三郡,如今秋粮已收陆续入库,许别驾要清点好莫要给人糊弄了。”宇文温说到粮库盘点,许绍闻言点头称是。 别驾即别驾从事,出巡时不与刺史同车可别乘一车故而得名,出行规格近似刺史座车是为刺史的重要佐官,各朝各代州别驾和长史的职能相互重叠如今是同时并立。 郝吴伯的任务是清点库房和户籍,库房里的钱帛以及其他物料都得点清楚否则出了亏空宇文温只能自己掏腰包填,另外这年头官府户籍记载的人口同实际的人口有很大区别,隐户是历朝历代避免不了的顽疾宇文温要对自己州中丁口有一个确切的概念。 州官理戍靠的是长史、司马等佐官,长史任冲已得黄州总管提点主要事宜都由宇文温做主他就负责‘止损’以及唱双簧,而州官理民靠得是别驾、治中,这个重任落在了刚出仕的许绍和郝吴伯身上。 许绍和郝吴伯这个祖父辈都是州官的官三代们是自带幕僚团的好帮手,宇文温原本想直接让许绍做州长史但因为这一职父亲绝不松口所以安排许绍做别驾而郝吴伯做治中,他二人家中派来幕僚帮忙所以即使年轻也不怕被人忽悠。 郑通算是他的自己人所以暂时安排主薄之职现在安排他去‘查监’核对犯人,要是能发现什么冤假错案那再好不过宇文温正好借着机会来个顺藤摸瓜立威。 重中之重是要先把州兵拿在手里再慢慢治理州郡,若是大家都配合那就一切都好说话要是有谁不长眼敢闹事那么他自带的将近三千士兵可不是摆着看的。 “事有轻重缓急,先把州兵整治好了再整顿其他宵小,要是有谁敢阴奉阳违报上来本官亲自料理!”宇文温这算是给了一个定心丸:做事情你去,背黑锅我来。 “如今各位都有了官职品级所以该摆的威风抖起来,杨司马,要是整顿州兵时有谁敢哗变的可以当场格杀!” 巴州户数万余不到二万,按照大周官制户数一万以上不到两万的州为正七命州,宇文温作为万户州刺史品级为正七命,州司马杨济的品级为五命,州别驾许绍的品级为四命,州治中郝吴伯的品级为正三命,州主薄郑通的品级为三命。 “事不宜迟,一会就开始!”(。) 第一百零三章 新府邸 西阳城一隅,西阳郡公府邸内,前院里护卫头领张\定发正领着一群手下围在书案边对着一座木制模型指指点点,这是落成的西阳郡公府邸模型,造型精致如同真的一般。 “若是有人袭击正门,其他各处值守的护卫不得轻易离岗免得对方调虎离山,除非锣声响起否则不必支援。”张\定发指着模型中的一个小楼说道,这座府邸在改建时听取了他的意见增加了一些防御设施。 例如这望楼,设置的几处地点可以将府邸所有屋顶都能看见要是有哪个飞贼敢在夜里飞檐走壁决计躲不过值守护卫的视线,望楼的高度和距离也有讲究让人看不见后院的情况免得有不轨之徒偷窥女眷。 “府里所有的戒备点都要用暗语,大家这几日好好背,过几日\我要考校。”张\定发说完又补充了一些:“所有路径必须熟记,包括昼夜不同的两条,届时也要一并考校!” 西阳郡公府邸大致为‘回’字形结构,期间的各处院子相互间的通道有些绕而且有些地方的门晚上会关或开所以导致白天和晚上能走的路差别很大。 这种奇怪的布局设计首先由西阳郡公宇文温提出来的据说是受到‘塔防’的启发,张\定发不知道什么是‘塔防’但还是提出改进建议后由杨济负责设计,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浪费这位据说是在长安督造过许多贵人府邸的杨先生是花了几夜才弄出方案。 “头领,我等是记得路了可府里的一般仆人未必记得住啊,到时迷路了又如何。”有护卫问道。这弯弯绕绕的真是让人有些头痛。他们下功夫背上几日是肯定记得住就怕有仆人迷路又来找人帮忙。 “那是李管家负责的事情。内院的侍女有刘掌柜督促再过几日还记不住那就要罚了。”张\定发看着一群护卫说着,他的妻子刘彩云如今有了身孕所以郡公免了外出奔波的事情专门在府里管事包括管理侍女。 “方才我说的那些都记住了么?” “都记着了!”众人答道,各个都如同鸡啄米般点头,张\定发见状微微一笑指着其中一人说:“刘老五,你把我刚才说的复述一遍!” 被他指着的那一人摸摸头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随后在众人的注视下将张\定发方才所说复述了一边,虽然有些缺漏但大体上还算完整。 “很好,大家都要用些心,还有。过几日十五头领和张兄弟还有那吴兄弟要和我们比试,你们抓阄定人选吧,选九个人!” “又来!”众人闻言俱是叫苦不迭,那宇文十五和张鱼两个打起架来像疯狗一般,据说新来的吴明腿脚功夫不行但也是个狠角色也不知道大家这次比试会不会又是鼻青脸肿。 “又?你们九个打他们三个有什么好怕的!”符有才在一边嚷嚷着,张\定发闻言干咳一声说宇文十五指定你要参加,其他人听得这般说均是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另一处,管家李三九正指挥着人忙里忙外,从安陆搬来此处已经数日但是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这个府邸是按照郎主和杨先生的设计改造的还有一些后续收尾没完成。 书房外的竹林刚种下才几个月有枯死的要处理。花园里鱼池放养的鱼儿有翻肚皮的要捞起来,还有府里路径拐来拐去导致许多仆人不熟悉得时不时盯着怕哪个迷路。 “李管家。我..我找不到后厨在哪啊!”一名侍女苦着脸说道,方才主母身边的翠云让她去后厨催着上糕点结果走来走去就愣是找不到路。 “你,从这里直走然后左拐然后到第二个回廊路口右转然后...”李三九说着说着觉得自己舌头都快打绞了,见着对方都快哭出来的样子他叹了口气让随从带着她去。 见着两人离开的样子他欲哭无泪,郎主弄出这么复杂的路说是要防贼结果自己人都弄得糊里糊涂,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府里还特地做了一个平面模型让仆人们温习路线只是搬来这里才几日许多人走着走着就迷路了。 “李管家!”又有一名侍女急急忙忙跑了过来,李三九问出了什么事对方说小女郎带着侍女去后花园结果走着走着就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她跟在后边跟丢了找了许久都没找到。 “这...这...我马上派人去找!”李三九被弄得焦头烂额只能又安排人去找宇文娥英,这府里的设计虽然有些怪异但好歹内外是分开的,女眷们住的后院要外出就几个地方且均有健妇把守所以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小女郎不可能溜到外院去。 后院,尉迟炽繁正抱着儿子喂奶,小家伙出生时折腾得她要生要死如今吃起奶来也是用力得很,看着这个样貌和夫君颇为相似的儿子她全身都洋溢着幸福感。 “主母,要不奴婢再去催催,她可能迷路了...”翠云在一边说着,这新府邸什么都好就是太绕,她自己一个人走都没把握走对怕迷路。 “无妨,吾不觉得饿了。”尉迟炽繁见着儿子吃饱喝足睡着后便交给旁边的奶娘,夫君怕儿子吃不够特地雇了奶娘一起搬过来,如今是两个人一起伺候着小家伙。 她整理好衣物走到外间,杨丽华正坐在榻上翻看着账目,见着她出来后杨丽华收起书卷起身迎来:“姐姐,这是上月的账目。” “我哪里还看得下...棘郎整日里闹得头疼。”尉迟炽繁叹了口气,小家伙成日里折腾弄得她和奶娘无可奈何。 “待得再大些便好了,鹊哥头一两个月也是这般。”杨丽华以过来人的口气劝道,如今府里的钱粮都是她管所以生怕哪里弄不对每月都要给尉迟炽繁上报。 “也罢,先放着我有空再看...”尉迟炽繁直摆手,如今她一见着账目就头痛,就在这时外边想起宇文娥英的笑声只见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跑了进来。 “母亲,阿娘!”宇文娥英一头撞进杨丽华的怀中,气喘吁吁的萧九娘跟着在她身后进来,杨丽华还未问得是怎么回事宇文娥英就噼里啪啦说起来: “阿娘!我躲起来谁都找不着!李管家也找不着!”“刚才差点给他们瞧见了幸亏我跑得快!”“萧阿姨要来母亲这里却迷路了是我带她来的!” 三大一小正说着话,李管家满头大汗的走了进来,他见着宇文娥英先是松了口气然后行礼禀告说郎主刚才派人回来通知今晚不在府里用膳了。 “郡公今夜还回来么?”尉迟炽繁问道,刺史官府后也有宅院是给上任的刺史以及官吏们值宿所用,如今夫君正是新官上任想来是有许多公务要忙所以她才有此一问,这个时代州官上任大多就是连同家眷住在官衙,像自家这样另外购置宅院的不是没有只是太浪费钱了。 “郎主今夜在官衙办公连同杨司马、许别驾他们一起熬夜所以就不回来了,郎主请夫人和二位侧夫人好好休息...”(。) 第一百零四章 羸弱 西阳城,军营外,杨济领着一队士兵气势汹汹的走来,辕门处几名将领正翘首以待见着他这阵势个个笑逐颜开的迎了上来:“末将恭迎上官!” “本官新任巴州司马杨济,还未请教?”杨济不动声色的行了个礼,对方应该就是统帅州兵的将领只是看起来有些不妥。 我领着全副武装的士兵接近军营你们问也不问毫不戒备就迎上来,军法在哪里! “末将军主田元升。”当头一人行礼自我介绍道,他脸如圆盘目似绿豆身材榔槺一身明光铠穿在身上有些局促,步伐虚浮双眼无神,天气不算炎热且未着兜鍪却是满头大汗。 田元升满脸堆笑的介绍了身边诸位,杨济只扫了对方一眼便心无好感只是面上依旧平静如常,他向对方说:“本官印信在此,请田军主查验。” 听得这么一说那田元升笑得脸上肥肉一颤一颤的连眼睛都快没有了:“昨日末将在州衙已见过杨司马哪里还用验来,快请入营。” 杨济不动声色的任由几位将领热情的将他和手下迎入军营,经过辕门时他瞥了一眼守军个个都是低眉顺眼不由得心中一叹:这军营和没设防有什么区别! 军营重地不可擅闯,就算是上官来到辕门前也得经过通报验明身份得主将许可方能放人入内,他不要求对方能有周亚夫治细柳营的水准但起码的程序要有,对方这般无原则虽然是因为自己新官上任要来点火不敢怠慢但也太那个了。 因为认得我样貌所以就免了查验可万一是别人易容假扮怎么办,或者我刚被刺史罢官夺了印信心存不满跑来调兵造反怎么办! 他在长安装神弄鬼时到许多达官显贵府里做客且游走于乐坊酒肆之间所以不动声色的本事早已是炉火纯青。虽然心有不快但不会让外人看出来并且态度也是和颜悦色。 杨济当初得知宇文温让自己做州司马时还有些不乐意因为他认为新军士兵才是可造之材。那些兵都是按照戚少保的选兵要求招募的既能吃苦又老实听话那些兵油子般的州兵哪里能比得了。 他不稀罕做官要不一早就攀上长安城里哪家权贵甚至是投到杨坚手下谋个一官半职所以对于宇文温的提拔一开始是推辞。后来对方的话说服了他:“一个好厨师就算没有上好的材料一样能做出一席好菜!” “本公日后带兵外出作战,州城和全家上下就交给你来守着了!” 入得营来杨济没有和田元升等将领寒暄多久便要擂鼓点兵,此为题中应有之意所以田元升等人也是表示赞同并吩咐鼓手擂鼓召集士兵集合。 鼓声响起,杨济领着手下站在校场前的台上纹丝不动,他们定定的看着面前一大群州兵在乱哄哄集合,和自己在新军军营里的操练场景比起来这帮家伙就像是围着粥铺排队的饥民。 有士兵找不到什的,有什跟错队的甚至有队跟错旗号的,这帮人平日里在校场里集结都这德性想来上了战场会更差。上千士兵集结在校场里排着的队伍歪歪扭扭,他们高矮胖瘦人各有异个个都是身着戍服空手站立不动,不,是尽量不动。 杨济看着眼前这些羸弱的州兵,这些参差不齐的士兵让他想起了大明的那些军户:涣散的目光麻木的表情,没有热血没有训练没有一丝士气。 他在之前已经大概了解过这州兵的组成以世兵为主,这年头的世兵和后世大明的军户差不多家家户户世代为兵除非死绝否则一辈子都是兵。 若是兵也就罢了可实际上这些世兵/军户跟奴仆差不多,地位卑贱平日里吃不饱穿不暖正经的训练没有反倒做得更多的是为将领们打杂还是没有工钱的那种。 名义上是国家的兵实际上是将领不当一回事的私产,将领不把兵当人而兵也不会为国死战,打胜仗时立下的功劳被人冒领打败仗时被丢在后边挡追兵的路这样任谁也提不起劲。 ‘所以建奴就能入寇山东如入无人之境!’杨济想起那一世的情景不由得为之失神。他收拾心情细细看着面前的州兵们。 士兵们之间年纪相差颇大,有十五六岁身形如同豆芽菜一般的。有五十多岁佝偻着背的,有的戍服破破烂烂有的打着赤脚,这些人看上去与其说是兵还不如说是农民。 站没站相有的像是身上有跳蚤不停的扭着一下子摸摸头一下又扣扣胳肢窝,有的目光闪烁不定与自己对视时都是低下头似乎是心怀鬼胎。 更多的人是迷惘,也许对于他们来说无所谓是谁当上官,反正谁来都一样,新官上任走走过场说些套话然后大家各自过各自的,军饷一样是被克扣训练一样是没有。 ‘难怪戚少保要选兵成军,这种兵有什么用?’杨济心中叹道,这些州兵和田元升等将领旁边彪悍的部曲一比起来更是鲜明对照,看着这一幕幕他不由得想起宇文温所说崇祯皇帝自杀殉国而吴三桂领清兵入关的历史。 ‘皇上再有不是可好歹殉国了,你们这帮吃里扒外的王八蛋竟然投了建奴!’ ‘朝廷为了辽东战事征辽饷逼得百姓造反可辽东将门却拿辽饷来养家丁,吴三桂狗贼竟然引狼入室祸乱中原!’杨济如是想,他见着州兵和将领部曲的鲜明对比一时间走了神。 他走了神定定的站着,身后士兵也是一言不发如同木桩伫立,对他们来说在军中操练大半年这种站桩完全是小意思,然而这台上的人无所谓可台下的人有些受不住了。 今日是新任司马点兵的重要时刻,对方入营时带来一拨杀神个个凶悍异常一看就知道是要来找茬的,州兵们知道新司马来者不善所以虽然心中不满也只得老老实实站在校场上看有什么勾当。 然而这一站就是半个时辰,眼见着大伙快撑不住了一旁的军主田元升见着场面尴尬便挤出笑容请杨济训话,他觉得正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位司马不就是要找茬么,随便弄几个倒霉鬼受罪那大家也能解脱了。 “本官便是新任巴州司马杨济,听说你们全都是废物所以要看看有多无能!”杨济大声喊道,语气傲慢。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州兵们以为这新任司马是来点卯查空饷走走过场未曾料竟如此欺负人,大清早的一上来就血口喷人骂他们是废物真是莫名其妙,有的人忿忿不平有的则是低下头沉默不语,眼见着队伍开始骚动起来田元升正要大声呵斥却见杨济摆手示意勿动。 “抬上来!” 随着杨济一声大喊,数名士兵吃力的扛着几个木箱走上台,正当众人不知道此举是何意时杨济让人把箱子打开随后推翻,只见一串串铜钱倒在台上。 原本躁动不安的州兵们看着这一堆堆铜钱瞬间安静下来,他们搞不懂这位杨司马弄的是什么意思,一会骂人是废物现在又扛出钱来莫非是犒劳大家? “这是宇文使君让本官带来犒劳大伙的,不过本官现在改主意了。”杨济巡视台下一遍后说道,他转身指指身后士兵接着大喊:“我的兵,是个顶个的好汉,他们都没份拿你们这群废物有什么资格拿钱!” “我不是废物!”队伍里忽然有人喊起来,见得有出头鸟吱声更多的人附和起来,杨济用手指着那人喊你是不是不服,那人也是卯上了:“我就是不服!” “很好,你,只要打赢我这边任何一个人就有资格拿钱,一贯钱!” 州兵们闻言一片哗然,打赢了就有一贯钱这买卖值得,那个出头鸟不知怎么想的就指着杨济说要单挑,杨济冷笑一声说不行。 见着这位气焰嚣张的杨司马露怯州兵们面露鄙夷然但是却听得对方说一个人不够要再叫两个人,他一个人单挑三个,为了避免误伤人人都可以穿上防具。 听得这般说又有几人嚷嚷着要上最后杨济让那出头鸟选了两人一起上台比试,不过在开始前先报出姓名待得确认名录上有记录后比试开始。 然后很快就结束了:刚开始杨济就一脚把那出头鸟踹翻在地,当他爬起来时另外两个同伴已经被踢到台下,见着杨济如此厉害那人嚎叫着扑上来要用蛮力硬撞却被躲开随后被其用脚一勾跌了个狗啃泥。 一个人瞬间就打败了三个,州兵们见状鸦雀无声,那三人灰溜溜的起身正要归队却被杨济叫住:“你仨敢出头,勇气可嘉,每人半吊钱,下不为例!” 他说完后对着州兵们大声喊道:“还有谁!” 见着台下无人敢吭声杨济向身后一指说打不过他不要紧,身后这些士兵任挑,可以二打一,打赢了一样是每人一贯钱,州兵们见状开始窃窃私语,片刻之后开始有人站出来要上台挑战。 杨济示意一旁拿着名录的年轻人对名字,见着有两个不怕死的州兵上台准备比试他低声向那年轻人说道:“厍狄文书,把敢挑战的人名字全部记下来,输的也记。”(。) 第一百零五章 现状 田正月领着人正在武库里巡视,今日他随着新上任的司马杨济----同时也是新军幢主----到军营整顿,负责的是清点武库,新军的主帅宇文温如今是巴州刺史所以作为属下他们被安排来帮忙。 “依账目所载库中有两裆铠五百领,你都拿出来。”他对司仓说道。 “环首刀六百把,长矛九百根,弓四百张,箭至少一千支还有弩三百张,全部拿出来!” 田正月在加入新军前已是安州军士兵所以对军中积弊多有了解,他对于武库账目的猫腻大约也清楚:账面上的数量和实际存量要是差上两成算是良心,四成算是寻常。 军营里除了吃空饷喝兵血这种事情外军器偷工减料也是屡见不鲜,以一领两裆铠为例,铁甲片用料足的话每片重量五钱以上,甲片数百片的铠甲光是甲片重量至少有十余斤,如果工匠制作甲片时偷工减料那么重量肯定上不去。 甲片之间需要用东西串起来绑紧,因为铠甲穿在身上时甲片之间会摩擦所以捆绑甲叶的绳索很容易磨损断开故而制作铠甲时所用的绳子一般是弹性好的皮条,如果工匠黑心一些的话就用不耐磨的麻绳。 一领制作精良的两档铠包含甲片、皮条、衬布等这样下来重量至少二十斤,若是其中有偷工减料那整体的重量就会明显变轻。 铠甲制作好后发给士兵平时要注意保养否则容易生锈,在江南多雨的地区保养不当那铠甲很快就会锈蚀,另一个要注意的是士兵甚至会偷偷取下甲片拿去卖钱。 田正月如今检查铠甲完好情况的办法一是点数。二是检查甲叶锈蚀情况第三就是称重。此次他们过来特地带了五杆称就是要看看这西阳武库里的铠甲是何种货色。 账目上记载武库里两档铠有五百领而抬出来的也确实有五百领。田正月让人仔细看了看甲叶发现有新打磨的迹象而至少过半的铠甲是用麻绳绑甲叶,最后一上称结果大半的铠甲过轻。 综合以上迹象表明这些铠甲是临时凑数,数量对得上可质量差太多,田正月让仓曹把皮条拿出来结果对方果然露了陷:皮条的存货很少。 皮条是用牛皮、猪皮、羊皮等转圈裁剪而成,还要经过浸水捋直的繁琐过程和消耗大量人工来处理,一领铠甲光是制作就要消耗许多皮条,而即便用皮条绑甲片但铠甲穿久了甲片还是会把皮条磨烂所以还得准备一卷卷备用的,根据皮条的存货可以看出这些铠甲要么保养不当要么就是样子货临时弄出来凑数的。 这样的铠甲有好过没有但好得有限。江南天气炎热身上穿着铠甲又热又闷又重若是能抵挡刀枪或者箭矢也就罢了但这些玩意怕是不顶什么用,田正月觉得武库里的这些铠甲就是鸡肋。 司仓见着田正月等人是个中老手有些惴惴不安,后来见着对方没吭声总算是心中稍定,刚想着松口气未曾料又开始检查起武器来。 一名跟着田正月入库的新军士兵拿起张弓拉了拉随即面露鄙夷,其他士兵连续试了几张弓俱是如此表情,田正月漫不经心的拿起一张弓看了看就发现问题: 弓弦质量不行,江南一带正经些的弓弦是以蚕丝二十根左右拧成一股也就是作弦骨然后用线横着缠紧,缠丝分三段每隔七寸左右则空一两分不缠,因为这个缘故当弓弦不张弓时可折叠成三段收纳。 若是在北地这弓弦大多以牛筋为材料,他手上这张弓的弓弦是丝制但细细看来有些单薄。田正月用惯了弓所以不用细看也发现这弓弦用料不足,缠的线也是马马虎虎且弓弦也没有涂黄蜡这样的话就基本无法防潮。 田正月看了看弓身发现有脱胶的现象。他擅射所以知道猫腻何在:南方竹多所以弓身为竹片加桑木以及牛筋用胶黏合制成,制弓时弓胚子刚做好时要挂起来用火不断烘焙,短则十来日长则两个月,等到胶液干透后拿下来再加牛筋、涂胶和上漆,要是弓身出现脱胶的情况说明制作时偷工减料。 他又检查了几张弓发现不同程度都有脱胶的现象便问烘灶在何处,仓曹领着他来到一处房内里边有数个灶坑,田正月探手去摸灶内发现炭黑陈旧似乎这些灶许久没有生过火。 ‘这些弓怕是从来没有认真保养过吧’田正月如是想,弓在保养时最怕潮湿而阴雨天气时最容易损坏,江北的阴雨天气大约是在六月每到这个时节就要将弓放在烘灶上面烘以便保持干燥,若是不这么养护那么弓很容易就会腐朽脱胶。 弓的状况不佳,箭也好不到哪里去,南方制箭时箭杆多用竹,取三四根竹条用胶黏合后再用刀削圆刮光再用丝线缠紧两头,当然要是有箭竹的话就不用这么麻烦,问题在于竹箭杆一般都会很直不存在木箭杆那种干燥了会弯的情况可现在这些箭杆多多少少都有些弯曲说明制作时根本没用心。 不光许多箭的箭杆不直,就连尾端箭羽粘得歪歪扭扭的情况都不在少数,箭羽所用的羽毛以雕的翎毛为最好其次就是角鹰要是实在没有就用雁翎或者鹅翎来充数,这些箭的箭羽大约就是鸭翎本身不抗风再加上箭杆不直那射出去鬼知道会偏到何处。 田正月觉得自己拿着面前的弓和箭去练箭完全没把握射中靶心,他琢磨着就算让箭术高超的史幢主来试都没可能箭箭命中,这些弓和箭完全是粗制滥造的样子货。 拿来守城也就壮壮胆要是去围剿山贼什么的也还勉强,可是要野地浪战和战兵们对撼那就是找死,这些弓箭哪里能射穿敌军的铠甲。 长矛的状况好不到哪里去,矛杆开裂的情况较多说明平时都没怎么保养,环首刀刀锋看上去还行不过新磨的痕迹十分明显,刀背锈蚀程度不轻。 数量都和账目对得上只是质量就不敢恭维了,要是应付上官清点是可以充数可临阵对敌就差了许多。 羸弱不堪战,这是田正月此时的想法。 。。。。。。 刺史官衙,巴州刺史宇文温正在和州长史任冲详谈,任冲在巴州任职一年多对各方情况颇为了解所以宇文温在虚心请教,现在说起的话题就是州兵。 “巴州州兵羸弱,能扛下陈军屡次进犯靠的是将领部曲以及豪强私兵。”任冲把事实摆出来,这是宇文温必须面对的事实。 宇文温要整顿州兵他举双手赞成,上任刺史虽然也有心要整兵因为多方原因还是没有施行,巴州就在长江边上面临着陈国的军事压力要是处理不好闹出什么动静很容易引来陈军入寇。 他怕宇文温不知道巴州州兵的能力差到什么程度便将情况一一道来: 说到州兵的战斗力就要说到兵员组成,巴州的州兵和其他各州差不多都是以世兵为主,他们的家属都住在城里所以守城时的士气尚可但是要去野地那就勉为其难。 自从东汉末年三国时起历经魏晋世兵制开始盛行,在历经南朝宋、齐、梁、陈后世兵制逐渐没落为了应对征战需要如今多为募兵但守城的还是以世兵为主。 世兵顾名思义就是世代为兵,凡为兵者皆入兵籍单独立户不与平民相同,父死子继世代为兵。士兵及其家属的社会地位低於郡、县编户民。 因为地位低待遇差兵户战斗力低且逃亡现象严重,到了南朝梁、陈时世兵逐渐没落将领们喜欢用募兵解决兵员问题,将领出钱募的兵自然要跟着他们走所以州郡兵往往成了世兵的归宿。 巴州及江北各州原为南朝梁的地盘,侯景之乱后为北齐所占后被北周夺取,连番战火之下能打的募兵要么阵亡要么跟着主将走了只留下羸弱的州兵,这些兵有的是世兵有的是临时征募的兵连着一家老小住在巴州无处可去便混吃等死。 即便州兵里有募兵但其中的能战者大多被将领接收成为部曲,对于这些当兵的来说给将领当部曲好歹有田分待遇也好过州兵所以留下来的大多是老弱病残和一些刺头。 “能打的是将领们的部曲和州境里的一些豪强,他们世代居住于此所以守家业的决心比较坚决,但是对于这些人来说无所谓巴州归哪个朝廷管只要自身的利益能够得到保障即可。”任冲做了个总结,他生怕对方没转过弯又补充道: “如今我方势大他们自然老实可若是逼得太紧怕是会狗急跳墙。” “长史的意思是让本官和本地豪强们和睦相处?”宇文温听出了题外之意,任冲是怕他行事过激和豪强们翻脸到时陈军来袭内外交困。 “请使君徐图之...”任冲劝道,他知道宇文温有资源、有能力整军但还是希望能妥当些免得太过急躁弄巧成拙。 “本官知道了。”宇文温点点头,初来乍到的过江龙要对付地头蛇得慢慢来。 豪强?我最喜欢豪强了!(。) 第一百零六章 占山固泽 西阳城西,城墙上宇文温正和长史任冲举目远眺,在他们西北方向是一座山,山脚下有座坞壁周围环绕大片水田,那是巴州豪强田氏的地盘。 “整座山都是田氏的么?”宇文温拿出千里镜一边看一边问,这座龙头山他算是去过(在二十一世纪),如今得知整座山都是一个家族的颇为眼热。 这座山为江边唯一高峰站在山顶可以将周边景色尽收眼底,长江由西北流向东南在巴州地界绕了个‘c’字形而这龙头山正好在弧线的顶点,他觉得要是在山顶修个别墅那当真是风光无限好的江景豪宅。 “正是,不光如此,就连那几处湖泊都是。”任冲指向北面,宇文温顺着他所指方向望去只见坞堡边几处波光粼粼,有山有水有大片良田,这真是土豪的田园生活。 “田氏如此势大,莫非城外那几处大湖都是他家产业?”宇文温想到一个关键问题,西阳城外有大湖,这也是他策划中的养殖基地,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长江里捞鱼还是麻烦若是能在湖里下网就容易许多。 “这倒不至于,不过湖中鱼获虽多也不是谁都能下湖去捞的。”任冲说完见宇文温嘴角勾起怕他起了‘坏心思’赶紧补充:“田氏也不是蛮不讲理...” 宇文温闻言不置可否,他最喜欢和人讲道理‘以理服人’,自己麾下将近三千人要吃肉要是谁敢让他们没肉吃那么拿着刀枪什么的去和人讲道理再合适不过了。 用千里镜看了看田氏的地盘他的眉头渐渐紧锁:这占地数千亩又有湖泊想来不缺粮缺肉(鱼),按着这么估计下来田氏养的部曲私兵怕是数量不少。 别的不说,光是这般大的家业要是没有看家护院的怕是早就给人瓜分了。 听得宇文温问田氏的部曲规模有多大。任冲摇摇头表示说不准。那是人家地盘他一个州佐官没办法去核实。不光是部曲就连有多少佃户在田氏门下也搞不清楚。 “田氏的表现如何?”宇文温最关心的是这个,这么个实力雄厚的豪强猫在身边真是睡觉都睡不安稳,任冲说如今这田氏的宗主田宗广算是滑头知道进退。 大象元年底,大周派出军队进攻陈国的江北、淮南地区,安州总管宇文亮率军攻克江北各州,当时大军杀向巴州时就是这田宗广主张投降所以陈国的巴州刺史没耐何放弃抵抗。 去年六月陈军趁着安州军主力攻打襄州渡江北上袭击,也是这田宗广派出部曲协助守城让陈军知难而退,田氏的家业就在西阳城外所以他们识时务抱起大腿来是麻利的很。 “原来是个老狐狸啊。”宇文温又看了看那山脚下一片田地。今年年初他来西阳时大约听人提起过这田氏不过当时关注点在城里所以也没来城头远眺看这龙头山的风景。 任冲说这巴州的老狐狸不光一条,姓田的狐狸在西阳西北还有一条姓鲁的狐狸在西阳东边,宇文温听得这么一说边问莫非这田氏和鲁氏出身都是西阳蛮? 见得宇文温这么问任冲点头说是,西阳蛮又称五水蛮或西阳五水蛮,大多以田、向、鲁的姓为多,从春秋战国时起便被迁移到江北开拓荒地,将近千年不断发展并和历朝历代政权争斗如今已经融入汉民生活之中。 五水者:巴水、蕲水、希水、赤亭水、西归水,此为南朝对江汉汇合处以东这五条江北支流的总称,因曾在古西阳郡境内所以谓之西阳五水,居住在这一地区的巴蛮称为五水蛮。 西阳蛮以西阳为中心向北发展。江北各州长期处于南北朝廷的交战处双方对州郡的控制比较薄弱便有了西阳蛮的生存空间,从两晋时起到如今历时数百年经过长年的叛乱、讨伐、臣服、再叛、再讨伐的循环。西阳蛮长期和汉民杂居已经逐渐同化融合。 他们是古代巴人的一只据说是禀君蛮的后代,以田、向、鲁姓居多,经过数百年的拓展生存空间其活动范围北至五水上游(大别山至桐柏山一线)乃至义阳三关一线,西至大洪山安州地界。 “西阳的这两只老狐狸惯会见风使舵,当年这江北各州还是齐地,陈军主帅周炅攻打巴州时这两家示好。” “后来降陈的定州刺史田龙升反叛领着江北六州投齐他们也就跟着换旗帜,待得周炅再度北进击败田龙升后这些人又换了旗帜。” 宇文温听得任冲所说陈军主帅周炅想起数日前在衡州遇见的周法明,这位周三郎和现任衡州刺史周二郎的父亲就是周炅。 “待得宇文总管来攻时这两家也是拜服,只要能保住他们的家业都无所谓头上的朝廷是南是北。”任冲做了个总结,他的意思就是这田、鲁两家虽然盘在西阳周边看起来有些碍眼但基本上算是识时务的。 他们的家业都在江北搬也搬不走,只要安州这边的实力依旧那么对方也不会起什么心思勾结外敌,毕竟江南的陈军来了还可以撤但他们要撤的话田地房产就全部打了水漂。 鲁氏住在巴水入长江口的东岸,宇文温和任冲带着随从策马出了西阳城向东疾驰而去,走了约二十里来到巴口----巴水入长江口----便看见巴水对面一座小城。 “年初本官来西阳时亦曾到江边查看巴州水军情况,现在看来这鲁氏住的地方船只颇多?”宇文温看着对面江边的城池颇为感慨。 巴州水军那些破船简陋的让人发指,如今任冲所说鲁氏所住的这个小城江边水寨泊着许多船看上去规模要大许多,如果说那才是巴州水军搞不好许多人都信以为真。 “此处古称五蛮城,据传春秋时楚国迁徙巴人到江北他们便是在这巴河城登陆,历经千年以西阳为中心向北扩展。” 任冲说完看了看四周又神秘兮兮的补充道:“正所谓靠水吃水,这鲁氏手中有船自然要和南面做些买卖。” “不光是买卖吧,这周围的土地...本官记得巴河城东面亦有大湖,莫非也成了他家产业?”宇文温冷笑一声,见得任冲点头他叹了口气,所谓的占山固泽如今他总算是亲眼见到了。 田、鲁两家占着大量田地山林湖泊收纳无数佃户和居民却不用交税也不用服徭役,手上握着的部曲私兵以数千计,这两家的坞堡就在自己眼皮底下急切间动又动不得确实有些心烦。 坞堡壁垒,或称堡坞、坞垒、坞壁,后世一般称为营、寨是特殊历史条件下主要以家族为核心以血缘为纽带而建立起来的一种地方组织。 它既是一种经济组织也是一自卫组织更是一种自治组织,因为要自卫所以要构筑壁垒等军用设施,每当战乱朝廷的基层组织不能正常运转以维护社会秩序时,以往的乡里基层社会往往被这坞堡之类的特殊组织取代。 坞堡一旦形成想要打散就要花费一番功夫,若是天下大定那么朝廷可以凭实力压迫堡主就范但如今这时局不稳没多少州官有精力和能力对付坞堡。 宇文温不喜欢这坞堡,堡主可以为了自身利益作出任何事情,说得好听些是毒瘤说得难听些就是割据,巴州户数不足两万算是个小州,原本就不多的人口和良田被这些坞堡又占掉一部分那么留给州郡的资源就少了。 这个年代的长江流域也就下游江南的三吴地带(吴郡、吴兴、会稽)开发度高,后世‘湖广熟、天下足’的湖北、湖南两处很多地方都是尚未开发,沼泽遍布水患严重,要想养兵就只能在已开发地盘想办法。 按五户养一脱产兵算,巴州满打满算一万五千户能养得起的脱产兵也就三千人,如今宇文温自带三千士兵到巴州上任渐渐地就要‘自负盈亏’承担养兵花销,按照巴州现在的养兵能力来看就是勉勉强强可要是遇到水灾、旱灾什么的自然灾害就会导致粮食不足。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他要养兵所以那些占据许多土地和人口资源的豪强必然成为眼中钉,要是虎口夺食那么他这个新任刺史也会被豪强们视为仇寇,双方的矛盾迟早要爆发。 “任长史,本官的新军就在后边,不如一同入营参观一番如何?”宇文温向任冲说道,他的新军就驻扎在西阳城东郊方才一行人出城来巴水边时就已路过,刚看过两处豪强的实力让宇文温有些泄气所以他现在要给自己提提气。 新军营是他今年年初来到西阳查看现场时定下合适的地址开始修建的,有黄州总管府的大力支持所以这军营是用砖石修葺的营墙,外有壕沟营墙后有箭楼。 如果说田、齐两家的坞堡是堡垒的话那么宇文温修建的这个军营就是要塞,一个拱卫西阳城的要塞,若不是没有火炮他真就想把军营按照棱堡的形制修筑。 一行人来到军营辕门前,守门士兵俱是全身披挂警惕万分,有数人上前要求出示入营凭证以及说明来意,他们都认出了宇文温和一众充当护卫的同袍但依然要按程序问询并派人通传营内主将。 任冲看着眼前这些神态气势明显与州兵不同的士兵颇为赞赏,他注意到辕门两边的箭楼上放哨的哨兵也是个个取弓搭箭一幅如临大敌的样子,军营里喊声震天想来是正在操练,这样蓄势待发的兵才是能打的战兵。 片刻之后一名传令兵匆匆赶到辕门旁,他出示了一个令牌后守门士兵便把挡着辕门的拒马搬开同时上前通知宇文温等人可以入营。 “任长史,请!” “宇文使君,请。”(。) 第一百零七章 清点 州衙,治中郝吴伯正领着手下查户籍,这是个工作量极大的任务所以他从家中带来的帮手起了作用,户籍的整理能得出三个很重要的数字:赋役和纳租调的人口数,田地数,交租调能有多少粮、草、布、麻。 别驾许绍正在清点秋粮入库的情况,到时两边将实收粮食和应交粮食一核对就可以知道有没有被糊弄,少收的亏空要找责任人若是有那家那户没交的要追缴,当然若是有被多征收的那么多出来的部分也得退回去。 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不时响起,几名珠算高手正在计数,官吏们进进出出将卷宗搬来搬去,因着防火的缘故清点工作尽量在白天进行免得夜间点灯不小心走水。 “郎君,这户对不上。”一人拿着卷宗走到郝吴伯身边指着上面内容说道,郝吴伯接过来对着自己案上另一卷名录看起来,那是刺史宇文温交给他的‘黑名录’。 户口登记的内容包括户主和家属的姓名、年龄以及该户的租调、受田和家庭资产等内容,郝吴伯一条条的对照下去:其一是户主的姓名、出生时间、年龄、身份、户类与户等,户类指的是民户、兵户、僧寺户、亦或是杂户(指各种为官府服役的人户例如隶户、工乐户等) 其二是户内全部人口(包括奴婢)的情况,即与户主的关系、性别、姓或名、年龄、丁中、异动(生、死、嫁、娶、徙等);其三是人口总计,包括已死亡和出嫁的人口,还要在现存人口中分出免赋役和纳租调的人口数。 其四是该户牲畜的数量、颜色及大小;其五是该户交租调的粮、草、布、麻的数量;其六是该户受田的情况(包括亩数。已受。未受。麻田、正田、园宅各多少);其七是田亩所在的方位。 郝吴伯将两边的内容一对过去便发现官衙留档的户籍内容确有不符:户主买了十亩田,女儿出嫁、长子娶亲而卷宗上没有及时更改。 婚嫁情况涉及到丁口的增减,田地的变更影响到交租调的多少,如果户籍内容不能及时更新的话累积起来会导致官府收入变动。 这个‘黑名录’是宇文温交给他核对户籍的一个法宝,据说是今年年初时便让人在西阳城里打探各家各户消息总结下来的内容,郝吴伯特地让人誊抄了几份用来校对卷宗,今日整理了一整天发现确有内容变更不及时的情况。 “郎君,时辰不早了是否封存待来日再查?”那人问道。他们都是郝家仆人所以一时间改不了称呼,郎主让他们跟着少郎君赴任也是免得被小吏们糊弄搞出笑话来。 郝家累世为官所以家仆处理事务的能力也锻炼出来,郝吴伯有机会出仕历练正好是涨见识的时候,有时官场上那些龌龊的伎俩只是听说可能感触不深只有亲自经历了才能有所感悟。 “先用晚膳,休息一会继续。”郝吴伯想了想说道,户籍卷宗要防火所以夜间整理最紧要的就是小心火烛,他吩咐人专门掌灯免得出纰漏。 望了望窗外郝吴伯喃喃自语:“嗣宗如今也是没日没夜的查粮仓吧,那活可累的多...” 。。。。。。 西阳城北,巴州官仓内人头攒动,新任巴州别驾许绍正领着人点仓。 官仓有三类:州郡仓。军仓,常平仓。其中的州郡仓负责收存百姓的田赋以及存放上缴总管府的田租。官员的禄米也是存在里面,军镇仓存放的是军粮,常平仓则是为调节粮价既防止“谷贱伤农”又防止“谷贵伤民”,丰年储粮荒年赈灾。 仓库有两种,一为立在地面之上的廒仓二为挖在地面下或山体里的窖仓,南方雨水多地下水丰富所以多为廒仓,北地干燥多为窖仓,巴州的官仓均是廒仓。 因为刚过秋收的缘故,许绍首先到现场查的是州仓,这里存储着上缴的田租所以事关重大,如有纰漏甚至连发放给官员的禄米都成问题,军仓由州司马杨济负责安排人查点,常平仓则主要是查账簿。 查仓首先要看粮仓的构造,一个漏雨不防潮的粮仓中粮食越多越浪费,百姓们辛辛苦苦耕种收获所得粮食放到不合格的粮仓里不用多久就会发霉受潮全部玩完。 巴州官仓共有三座均为统一制式,每座粮仓有三个廒间,仓高约七丈占地约两亩,墙壁为砖砌结构,五花山墙,围墙墙厚达三到四尺,木制仓库很高,屋面为土窑灰瓦房顶为九脊山重檐式。 檐顶设一排风楼,排风楼安装有可开可关的通风纳日窗,窗口数条通风板条都是向外斜面垂直排列,板条之间缝隙仅一指宽,既不影响仓内通风又可防止雨水溅进仓里也可防止鸟雀进入。 仓房为土木结构,房顶屋架为“人”字形梁,由大梁、檩条、椽条通脚开铆套制而成。仓内立木列列全是木柱搭成的框架结构。 仓内紧贴着青砖墙体用铁扒锯将墙壁与木柱牢固结合,使墙体与柱子结合为一体,柱间嵌入木板形成一个一尺厚的防潮夹壁层。 距离地面三尺处铺设厚木板,木板下面有横梁、支柱支撑形成地阁,地阁下部为青砖仓地面,墙基上间隔一定距离开有半尺见方的通风孔。 地阁使仓内存放的粮食和地面隔离开来以防止潮气上渗并使空气可以在通风孔、门窗和屋顶上的百叶窗之间上下流通。 许绍在粮仓里转了几圈确定粮仓结构是否符合存粮要求,接下来就是算仓容,夹壁与地阁上是可容纳上千石粮食的仓廒,每座仓房有廒三间,每廒面阔七丈九尺,进深六丈四尺,高约二丈。 按着这尺寸计算仓容然后对着入库、出库账目查账,许绍父亲岳州刺史许法光从岳州仓调来老手帮他把关,这些积年老吏是粮仓‘硕鼠’成精变成的‘猫’所以对那些伎俩门清。 因使用的需要,仓内都采用了较密集的平面柱网布局,柱上有槽可以安放闸板随意分割空间形成小而独立的廒间便于将稻、豆、谷等粮食按种类以及干湿分门别类存储管理。 许绍正是让岳州来的查库老手指挥人抽查存粮,看着这一个个廒仓堆积如山的粮食他真的是有些头昏,平日里见父亲治州轻松无比如今到自己参与其中才知道有多麻烦。 他们清查的都是平日里粮仓内取放不易的角落,初步检查结果倒还可以:完全用石沙冒充粮食的情况暂时没有发现,那些混着砂砾的稻谷倒是时不时查出来。 陈粮里年份超过五年的也有一些,发霉返潮的倒是少见,巴州这十年来历经数次战乱头顶的朝廷换了几拨所以管理混乱实属正常,按初步清查的情况看来这些管粮仓的官吏还算是‘有良心’。 战乱年代只要管粮仓的心黑一些随便报个火烧、水浸、鼠吃虫咬就可以把存粮‘处理掉’,只要账目做得好一些可以说不怕查,至于常平仓里的粮食那就更容易做账。 常平仓的功用就是平抑物价,粮价低的时候大量购粮入库也就是‘籴米’,这样可以将粮价拉高一些免得“谷贱伤农”,若是遇到粮价太高(一般是灾年)时就大量卖粮也就是‘粜米’将粮价压低些免得“谷贵伤民”。 这一籴一粜可就有些门道,按理说就应该低价购粮入库高价卖粮出库,但实际上黑心官吏经常弄出高买低卖的事情还美其名曰“因为经验不足所以交了学费”云云,这样的猫腻会体现在账目上但需要精通此道熟悉粮价的老手来查。 米价一年和一年不一样,一月和一月不一样,丰年、常年、灾年时也不一样,有无战乱或瘟疫之类天灾**也不一样,甚至有敌军出现在城外时一天跟一天的粮价都不一样。 做账的官吏可以说得天花乱坠如果是门外汉查账基本上就和听天书一般除了点头什么也插不上话,听了一番长篇大论后糊里糊涂的盖章画押也是常有的事,当然这亏损的是官府不是个人所以许多人就算看出来但手里有了‘意思意思’之后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郎君,天色已晚粮仓不易点灯过多,请先封库明日再查。”一名家仆在他身边说道,粮仓防火重地比任何地方都要防范火灾,许绍闻言点点头随即转身向跟在身边的士兵说道: “张队正,今夜就劳烦你领着大伙值夜了。” “许幢主放心,我等今夜定然把粮仓看得死死的!”那名士兵抱拳行礼说道,他们这一小队五十人俱是新军士兵,依着统军宇文温的命令跟着许绍来粮仓帮忙,职责就是看着粮仓免得有宵小作祟。 许绍如今已离开新军就任州佐官但他们还是习惯叫原来的称呼‘许幢主’,他们的任务是守着粮仓免得有人放火来个‘火龙烧仓’将亏空一笔抹去。 “今日到此为止,明日继续!”许绍大声喊道,虽然神情疲惫但依然斗志满满,“封仓上锁!”(。) 第一百零八章 提刀夜行 夜,西阳城内州衙里灯火通明,巴州刺史宇文温和一众手下依然在忙个不停,治中郝吴伯领着人清点户籍,主薄郑通则是帮刺史翻看囚犯卷宗,宇文温给他的任务是找茬。 找出任何一个可以和本地豪强田氏以及鲁氏扯上关系的案子,再想办法来个顺藤摸瓜,动机有些阴暗不过宇文温不在意这些,他在意的是两只老狐狸随时有能力把西阳城卖了。 宇文温不喜欢把自己连同家人的安危寄托在别人的一念之间,田、鲁两家坐拥大片山泽有佃农、部曲数千就盘踞在西阳城外,他不可能察言观色去时时讨好对方莫要给自己添乱所以要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父亲让他来巴州当刺史不是镀金刷资历,宇文温也不想甘当守门狗,他要有所作为所以不能容忍有两家豪强脱离自己控制。 要是有哪天他带兵在外作战结果西阳城给这些老狐狸卖了那家人怎么办,三国时马超妻儿死光光的惨剧他可不想在自己身上重演。 “郝治中,不必如此急赶,反正今夜也不可能点完差不多就先去歇息吧。”他走到隔壁见着郝吴伯及其手下挑灯夜战的情景有些感慨,这位郝郎君真是蛮拼的。 郝吴伯和许绍来巴州上任均是自带幕僚团所以算是解了燃眉之急,宇文温就任巴州刺史虽然早在意料之中但没想到会这么快,手上的人才除了新投来的郑通外就没什么人了。 “使君,下官知道分寸。再过一会便让他们休息了。”郝吴伯起身行了个礼说道。这是他出仕后的第一个重任所以不想弄出什么纰漏。 州衙后院是留给到任刺史及家眷的住处。宇文温自己有府邸在城里所以把后院当做‘值班室’以及给许绍、郝吴伯及其手下暂住,在他们找到宅子安顿下来前这州衙就是工作休息两不误的地方。 许绍今日在粮库忙了一日晚上在后边整理账目所以宇文温也不想去打扰,他来到另一间房看看自己的主薄郑通进度如何只见这位干劲十足领着几人在翻阅案卷。 郑通见着宇文温进来正要起身行礼被对方示意不用,他这时才注意到门外天色发觉已是晚上,郑通此次初获重任不敢怠慢在长史任冲推荐来的几名吏员帮助下起劲的查案卷就是要帮宇文温‘找茬’。 “郑主薄,时候不早了,明日再看吧,你们几个也在衙里休息。”宇文温吩咐道。虽然他要找茬但也不急在这一两日。 郑通也是和郝吴伯一样说再过一会就休息,他一家跟着来到西阳就住在宇文温府邸的侧院如同杨济、王越夫妇一般不过今晚他打算同昨日一般在州衙住上一夜方便明早起来继续开工。 见得宇文温似乎是要外出的样子他便问是否打道回府,宇文温笑了笑:“本官去巡城,你们早些休息吧。” 。。。。。。 夜幕下的西阳城一片寂静,街道上一片昏暗只有打更的巡夜人提着灯笼走着,宇文温一行数十人走在街道上动静不小,为防止误会开路的灯笼上标有官府的记号。 宵禁是古代常规的官禁,即便是在长安城夜间也不许人随意在街上走动也就是所谓的‘夜行’,要是让巡城兵马撞见那就有得折腾因为按照法度来说‘夜行’就是非奸即盗。 听起来很严但实际上对达官贵人和平民百姓是两回事,当然在长安里大官多如牛毛所以一般情况下也没有哪家会特意去‘刷脸’免得引起朝野物议。 至于北宋时东京汴梁这不夜城算是特例。大部分时代的城市无论是京城还是州郡除了几个节日比如元宵节看花灯外都是禁止夜行,若是家中忽然有人急病或是其他急事那就只能求老天保佑了。 行走间他们就遇到了巡夜的队伍。对方远远看见他们这行人提刀夜行先是如临大敌围上来未曾想见着灯笼上是官府印记便蔫了,待得知道是新任刺史巡城后更是噤若寒蝉。 这可是在江陵拔刀乱砍血流成河的宇文恶狼哎! “不必如此,诸位巡夜辛苦了,每人十文算是夜宵钱。”宇文温笑着说道,他让随从拿出准备好的铜钱分发给对方,巡夜的一众人等拿着钱俱是喜出望外。 今日新上任的杨司马到州兵军营里找茬把上千老少爷们弄得灰头土脸,他们还以为新上任的宇文使君难说话如今看来倒是颇为‘和蔼可亲’。 宇文温领着队伍继续前行,方才这队人表现还行所以他要赏,若是吊儿郎当躲在路边打盹那也要赏----赏皮鞭,宵禁虽然有些不近人情但还是得严格遵守。 “统军,这西阳城确实比不上安陆,户少城也小。”队正田小七在一旁说道,他领着本队一百人入城在西阳郡公府邸驻扎并且在宇文温身边分批轮值以防不测,现在跟着巡城的便是队中同袍。 “西阳城也就五千户左右当然比不上安陆,和江陵比起来那就是萤火之光比之皓月。”宇文温笑着说道,丝毫没有因为对方叫自己统军而着恼。 他作为正七命州的刺史所以品级为正七命要比正五命的统军高三级,但是他依然喜欢麾下士兵喊自己军职,这年头若是没有兵权光是有个官职什么用都没有,长安里那一堆宗室都是正九命的郡公、国公、藩王依旧和待宰羔羊般无助。 “田队主,若是让你们来放火,这火好点么?”宇文温看看路两边鳞次栉比的房子问道,这些平民居住的房子一间连一间不光有木板房还有茅草房,以他的眼光来看真是一把火就能烧个精光。 田小七说这一片乱七八糟不说放火就是不小心走了火也是麻烦得紧,这年头虽然官府经常说要小心火烛可总是有夯货弄出祸事。 如今的各地城市里坊制度已经开始实行,以宇文温比较熟悉的长安城为例为了防止火灾每个坊都设有望火楼,漏下有巡铺其中驻扎着兵丁,救火之物一应俱全。 这个年代没有四通八达的消防栓以及消防水车所以一旦着火而不能及时扑灭就是一场灾难,西阳城不算大居民也不多但要闹起火灾怕是要死伤大半。 他们来到一处望火楼下,在外听得巡铺屋里鼾声连天,好容易拍开门后几名睡眼惺忪的汉子先是给门外一群着甲持刀的人吓了一跳后来听得是新任刺史夜巡后好歹回过神来。 宇文温让人上望火楼看了看发现有人值守但是已经睡着,又看了看巡铺屋内发现水桶里倒是盛着水和泥浆,用来 扑灭火苗的竹竿算有,竹竿头顶缠着类似拖把的布条或麻绳虽然稀稀拉拉也算勉强。 这东西的作用是沾水或泥浆然后去扑灭火苗,以后世的眼光来看这些灭火工具简陋得不行但在这个时代算是标配,宇文温对临时抽查的情况算是勉强满意所以也没计较这帮人睡懒觉故而让随从发赏。 “好好值夜,要是有火情尔等却不知耽搁了救火就休怪本官不客气!” 他临时起意抽查了消防后没有继续查下一处而是领着人去了最近的北门查看门禁,天下无论南北无论京师、州城还是郡县都是执行严格的门禁制度,日暮城门便关闭无论是谁除非有特殊情况否则都不许进出以免奸人混入或者潜逃。 城门落锁之后要到来日早晨按照规定的时辰才开启,宇文温这次夜巡就是要看看西阳城的门禁制度执行得怎么样,北门的守卫算是可以,士兵们虽然有打盹的但好歹是在城门边而不是不见人影,城楼上的哨兵虽然警惕性不怎么样但至少还是在岗位上而不是溜到城下避风。 宇文温作为新任刺史且是第一次夜间巡城所以不吝发赏钱,绕城走完一圈之后发现门禁算是正常执行他也做了一轮散财童子将几贯钱散了出去。 寻常人家就算养条看门狗都得喂骨头,宇文温可不是明末那帮脑残官绅不把兵当回事结果逼得当兵的叛乱甚至投奔敌军,比较有名的就是山东那被一只鸡逼出来的吴桥兵变。 他原打算去武库和粮库转转不过想了想还是算了,白日这两处地方刚被自己人折腾得够呛如今自己晚上又来折腾怕是不近人情所以决定就此作罢 “田队主,你回去后和部下想想,若是你们要袭城该如何行事,若是要防备袭城又该如何布置。”宇文温此次巡城不光是为了发钱,他还考虑吸取永阳城被人夜间起事弄得满城大火差点烧掉粮仓的教训。 要有效防火是个大工程,首先涉及的就是那些‘违章建筑’的拆迁,他现在的关注点是豪强所以暂时没精力折腾‘强\拆’但基本的预警和消防制度要落实, 巡了一圈已是半夜,宇文温领着人回到府邸,原以为妻妾们都已睡下未曾料管家李三九来报说都未歇息,宇文温一想今日并未派人回来通知说晚上在州衙过夜不由得苦笑:“三位,哎呀...”(。) 第一百零九章 未雨绸缪 房内,尉迟炽繁正就着烛光看着府里的钱粮账目,这是侧室杨丽华昨日交上来的但因为要带儿子所以没什么时间看,刚才奶娘带着棘郎去休息总算能静下心对账。 她自从身子越来越重后念及要分娩哺育所以将钱粮账目交给杨丽华管后轻松了许多,原想着索性就这么交接了可母亲语重心长的几次叮嘱她要坚守‘为妇之道’后还是没奈何咬牙每月对账。 作为一家大妇必须把财权握在手中这样下人才会畏惧听话,夫君娶小无可奈何但是能生下男丁有握着钱粮那么地位就稳固了,尉迟炽繁听得母亲每日在耳边唠叨这些话真是哭笑不得却又不能不听。 这才一年多就纳了两个妾,往后的日子也不知道要再加多少‘妹妹’所以由不得尉迟炽繁不担心,如今要是比容貌她不怕但是人总会老的,所以要和母亲说的一般要有主妇的贤惠能够‘相夫教子’。 正走神间听得外边侍女说着“郎主”她放好账目刚起身却见夫君已经推门而入,两人相拥温存片刻之后宇文温问道:“在对账?灯光昏暗莫要伤了眼睛,还是白日里看好些。” 尉迟炽繁苦笑着说棘郎成日里折腾哪里有时间看,只得这时有了空闲才能静下心对账,夫妻俩说了一会儿话后她忧心忡忡的问道:“二郎,是不是局势不妙了?” 夫君要来巴州任刺史的事情年初就有了眉目只是未曾料荆州战事还没结束家公就突然让他上任,尉迟炽繁这段日子都在忙着照顾儿子有些疲惫不堪未及多想但是见着宇文温来到巴州后忙里忙外的样子心中便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听得夫人这么一问,宇文温并没有面露不悦或者打哈哈糊弄过去。尉迟炽繁是他的妻子也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所以大事是不能瞒的。 “局势短期来看尚可但是长久看去有些不妙。父亲未雨绸缪所以改变主意让我立刻上任。”宇文温直接交了底。这些事情其他人可以不说但妻子必须知道。 按照原先的设想他应该还领兵在安陆坐镇以防不测等到父亲回来之后再到巴州上任,可如今局势已经有了长期对峙的动向所以这么等下去没有尽头。 “三娘,安州掌握的地盘小耗不起,若是朝廷出一份力在边界陈兵那我军就得出四分力去防备,天长日久这本就不厚的家底可吃不消。” 他也不管妻子听不听得懂就这么说了下去,这事情憋在心里无法和旁人细说也是压得有些不舒服,尉迟炽繁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丝毫不耐烦的表情。 得益于杨坚和尉迟炯死磕如今己方已经占了荆州总管府大部以及把梁国控制在手中,但这同时也导致安州方面多了两个累赘。 荆州东面是豫州。北面是洛阳,这两个方向只要有重兵进犯那安州军只能以上宛、方城一线据城死守伺机决战,若是对方派骑兵进攻袭扰那是防不胜防的。 这个方向不像关中有潼关锁着,要是敌军骑兵呼啸而来那骑兵较少的安州军只能困守主要据点无法分兵对抗,这其实也没什么但考虑到荆州已经是己方地盘那就很有问题。 “夫君莫非说的是怕影响收成?”尉迟炽繁问道,宇文温点头称是,若是朝廷瞅准时机在农忙时节出兵,主力逼近方城以及上宛再派出骑兵大规模袭扰那么会导致农民无法播种或者无法收割。 荆州各州郡人口颇多,要是没有收成只能从别处调来粮食糊口,一次两次也还行多了就捉襟见肘。这个后果现在还没显现但要是出了状况再应对就晚了。 “守不如攻,只有接应蜀国公拿下洛阳再攻克豫州才是解决之道。如今安州实力不济守有余攻不足而尉迟惇此次已经丢了荥州锐气已失再无法进攻洛阳,父亲决定死守荆州扛到蜀国公再度发力。” 蜀国公尉迟迥是‘东周’丞相,也是尉迟顺的父亲、炽繁的爷爷。 “荆州的民户会迁徙一部分到安州、襄州以减少粮食压力,一些村落合并修建堡寨防备敌军袭扰...” “这样一来长期对峙无法避免,朝廷可以败许多次但安州一次也不能败否则会触发崩盘。”宇文温面无表情的说着,“朝廷控制着洛阳、豫州将我方和蜀国公隔开,若是安州撑不住那对方也救之不及。” 杨坚要进攻安州地盘并非只有荆州东北部这个方向,从长江上游的信州总管府派兵顺流而下进攻梁国也是十分便利,要是荆州这边顶不住而梁国又被朝廷拿下那局面便不可挽回。 如果局势逆转那些昔日对宇文亮父子三人恭恭敬敬的州郡官员及将领们还有多少忠心那就存疑,宇文亮想到这里只能让两个儿子赶紧成长起来有牢固的地盘和可靠的军队。 “所以父亲让我立刻来巴州一是要尽快站稳脚跟练兵屯粮备战二是以防万一。”宇文温说完顿了顿,他看着妻子的眼睛说到:“若是大厦将倾,父亲让我带着家眷南渡投奔陈国留下最后一丝香火!” 听得夫君最后这句话尉迟炽繁惊的手捂着嘴说不出话来,她没想到局势有可能恶化到这个地步:难道此次来巴州就是要为南渡做准备么? “三娘莫慌,此事不过是未雨绸缪,再说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宇文温握着她的手说道,“长安,我会带你回去的!” 。。。。。。 另一处院子里,杨丽华正端坐房内看信,这封来自长安的信是今日交到她手上的,写信人是她母亲独孤伽罗。 信件是夫君宇文温亲手交到她手上,杨丽华其实并不在意夫君是否提前看过内容可当她发觉信封完好并未开启后还是有些感动。 之前她在宫里和母亲通消息时也用过信件,母女俩有过约定可以在信封上做记号凭着记号可知信件有无被人开启过,此次的信件母亲也做了记号却完好无损所以能确定宇文温并未拆封。 信的内容她反反复复看了一日,母亲那熟悉的字迹唤起了她的思念之情数次几乎把持不住要哭出声来,得知父母还有弟妹在长安一切安好她总算是放下心来,离开长安一年多这是她第一次和家人联系上。 母亲在信中关切的问她和小娥英现状如何、过得怎么样,也许是顾忌会被人见到信件内容的缘故所以用词十分平和没有什么怒骂贼人恶行的内容。 但这仅限于书面内容,行文里的几个密语里面就是气势汹汹的表态说要想办法救她和小娥英离开火坑并将贼人严惩给她母女出气。 “若是母亲知道我已为他诞下儿子也不知会怎么想...”杨丽华喃喃自语道,先前的满心欢喜想到这里已是唉声叹气。 听到门外侍女说“郎主”杨丽华刚想把信收起来却又笑了笑作罢,宇文温走进来见着她拿着信纸坐在榻上便问他这个便宜女婿是不是被骂得狗血淋头。 “母亲还不知道我已经...又当娘了。”杨丽华无奈的苦笑着,她将信纸拿给宇文温看可对方却轻轻放在案上:“为夫相信你,想怎么回信都行,反正长安的那两位想必已经每日在用针戳为夫的小草人了。” “父亲、母亲哪里会如此行事...”杨丽华闻言哭笑不得,夫君说起话来口无遮拦正是让人忍俊不禁,宇文温一把将佳人揽在怀中片刻后问道:“为夫这几日忙着公务都没空陪你们。” “是因为局势么?”杨丽华问道,她在皇宫里待了许多年所以对于一些细节敏感度很高,见着夫君急匆匆上任接着又心急火燎的办理交接、查账、整顿州兵,她心里不由得担心起来。 她父亲杨坚当年也外放做过刺史、总管,虽然当时年纪尚小但听得母亲念叨多了所以大概知道交接时通常没必要如此急切,联想到如今时局杨丽华不由得担心起来。 “未雨绸缪,早做准备为好,丽华无须烦恼。”宇文温没有多说,杨丽华如今夹在夫君和父亲之间只要有一丝风吹草动都要唉声叹气几日,他不愿让对方想太多。 说了一会儿话后见得杨丽华那一脸愁容的样子宇文温不由得心中一叹,他亲了亲对方的额头后说道:“你啊,小娥英如今把萧阿姨都当娘了成日里缠着,有空多陪陪她。” 杨丽华无奈的说这刚搬完家要忙着点账又要顾着鹊哥所以没得同宇文娥英疯,只能等忙过这段时间缓过气来再弥补了,多亏有阿奴帮忙要不她真是分身不暇。 “回信想好怎么写了么,别是愁眉苦脸发几日呆一个字都写不出,沛国公的人还在安陆苦等着,成日里供着那俩信差我可没那么多钱粮。”宇文温戏谑的说着。 方才他想留在夫人尉迟炽繁处过夜让仆人通知两位侧室报个平安即可未曾料被对方‘赶’了出来,先去了萧九娘那里结果小娥英赖在榻上不肯起来没奈何转到这边。 “娥英真不懂事,我去喊她!”杨丽华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她起身正要往外走却被宇文温一把抱起向卧榻走去:“为夫已经在你萧妹妹那里打了白条,来来来,说说我那便宜岳母是怎么咒人的!”(。) 第一百一十章 你的说法是什么! 西阳城,巴州狱,一片肃杀,今日新任巴州刺史宇文温带着人气势汹汹来查狱,州狱里三层外三层被围得水泄不通,狱外一群弓箭手虎视眈眈就等着有哪个不识好歹的囚犯越狱然后就将射成刺猬,狱内一群如狼似虎的士兵守着各处要害之地就等着有人逃狱然后就地格杀。 见着这些人不怀好意的目光,平日里在囚犯面前趾高气扬的狱吏们个个噤如寒蝉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恼了宇文使君然后被‘拔刀乱砍’。 牢房通道里,巴州刺史宇文温正领着人一间间的查看牢内人犯,掌囚则是满头大汗的领着狱卒在前面带路,州主薄郑通拿着名录一个个的对着名字和认人。 两边牢房的囚犯们见着有大官来了个个都扑到栅栏边伸手挥舞着大喊冤枉,一起时间群情汹动无数声浪袭来将这队巡牢的人轰得昏头转向。 “林掌囚,这里很热么?”宇文温动了动鼻子问道,牢房阴暗潮湿气味污浊各种怪味串在一起让他鼻子难受得紧,那名前方带路的林姓掌囚闻言转身挤出笑容说今日穿得有些多。 “这满牢房的人都在喊冤,林掌囚有何见解?”宇文温开始找茬,林掌囚哪里敢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正要开口解释却听得旁边的郑通出来救场:“使君,天下无论南北牢中囚徒只要是见着有官巡牢无论清白与否都会奋力喊冤。” 听得新来的郑主薄如此仗义那林掌囚心中感激忙不迭的点头说是,宇文温未等他把话说完直接指着面前牢中一名女囚问道为何她不吭声。 “使君,这张李氏涉嫌谋杀亲夫。大伙都知道她嫌疑最大想来此人也无颜喊冤。”林掌囚瞥了一眼那蜷缩在角落里的女子说道。右朵不由自主的动了动。这动作很轻微一般人不会注意到可却让郑通看在眼里。 “是么?”宇文温不置可否,他靠近栅栏向那女子喊着说自己是新任巴州刺史若是有什么冤屈大可申诉,本官定然为你做主。 那女子不知是听力有问题还是旁边太吵没听见,等宇文温喊了数次后才木然的抬起头望向他,女子披头散发衣着破旧一双眼睛黯淡无光,又听得宇文温喊了几次后她麻木的摇了摇头靠在墙角一动不动。 “使君,这张李氏自知罪孽深重就是在等死...”林掌囚话多了起来,宇文温闻言摇摇头随即转身离开。郑通不动声色的跟在后边发现一名狱卒‘呼’的一声似乎是松了口气。 周围很嘈杂这狱卒的动静也很小但依旧躲不过郑通的耳朵,他亦步亦趋的跟着宇文温没有说什么,一行人就这般边走边看点出每个牢房的囚犯查看,许多囚犯被点了名后还要站起来近前给刺史看看,对于这种要求狱吏们倒是见怪不怪。 新官上任清点囚犯但凡认真些的都要看看人是不是活的,这位宇文使君倒是较真几乎每个囚犯都要看过。 眼见着走完一圈没出什么纰漏,林掌囚抹了抹额头说这牢里污浊不堪就怕熏坏了使君,宇文温闻言笑了笑转头循着原路往回走,一众狱吏见状均是面色一松。 这位宇文使君刚一上任就东查西查,州兵被那杨司马整得鸡飞狗跳。粮库的官吏陪着许别驾忙里忙外腿都要跑断,还有那户籍卷宗什么的被郝治中查了许久也不知道会查出什么事来。如今这牢狱折腾了半日总算是能过关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没有谁愿意被点也不想做那杀鸡吓猴的鸡,见得别处衙门多多少少被查出事来自己这边风平浪静许多人都是松了口气。 “今日在牢里走了一圈让本官想起长安的往事来。”宇文温忽然开口说道,林掌囚等人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不过还是识相的侧耳恭听问是何事。 “嗯,本官去年在秋官府大牢住了半日,如今有些想念。” 听得刺史这么一说狱吏和狱卒俱是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过话茬,各自都寻思着这位莫非还觉得在秋官府大牢蹲过很光荣的样子? 宇文温似乎没有察觉到场面有些不对自顾自的说着:“呐,那时有人诬告本官所以有了牢狱之灾,不过此獠在后来的当堂对质上露陷最后被砍了头。” “所以呢,有句话说得好,不作死就不会死,作了就一定会死!” 听得这莫名其妙的话众人俱是摸不着头脑但里面的几个字都是听明白了,林掌囚寻思着这类似于‘多行不义必自毙’的警言所以不住地点头称是。 来到大牢外院子里,林掌囚正要请给全体狱吏宇文温训话未曾料对方直接命人搬来一个胡床坐下,见着一群士兵杀气腾腾的站在两边他有些奇怪随即想着莫非这富贵郎君喜欢坐着训话。 “巡牢结束,开始验囚。”宇文温说道,他示意郑通走到身边随后下令:“现在由郑主薄念名字,念到名字的囚犯带到这里来。” “开始!” 郑通干咳一声开始对着手中名录念起来,随着他念出的一个个名字狱卒们从牢里带出囚犯来,待得郑通念完过了一炷香时间,共计十名囚犯被带到院子里。 “刘谷仓,出来!”宇文温大喊一声,一名囚犯问言走出前列,宇文温瞥了他一眼问道:“你就是刘谷仓?” 那人畏畏缩缩的回话说自己就是刘谷仓,宇文温闻言似笑非笑的问不会是同名同姓亦或是冒名顶替的,那人用力的点点头说自己就是刘谷仓。 “是么,刘谷仓,卷宗上记载你左手是六指,伸手出来看看!” 听得他这么一说那人面色瞬间变得惨白全身哆嗦着没有伸手,一名士兵得郑通眼色便上前将那人的左手强行拉出将手掌摊开,只见那手掌上五根手指完好无缺也没有什么疤痕。 “你是谁?”宇文温问道,见那人嘴巴一张一合说不出话来他冷笑一声让人将其吊起来。 “下一个,梁七!” “你说你是梁七,那卷宗上所说你右额还有下巴上的痦子去哪里了!” “下一个,李同!” “你说你是李同,那卷宗上所说左耳下胎记哪里去了!” “下一个,李藤筐!” “你说你是李藤筐,那卷宗上所说的酒糟鼻到哪里去了!” 一连串发问下来,这十名囚犯个个都是‘货不对板’,官衙里存档的卷宗上对关押囚犯的样貌特征大致做了描述,尤其那些‘骨骼惊奇’的都是记载详细,郑通忙了几日其中一项工作就是记下这些特征明显的囚犯名字备用。 宇文温瞥了一眼这十个被吊起来的山寨货随即冷笑着对那满头大汗的林掌囚说道:“林掌囚,你的说法是什么?”(。) 第一百一十一章 猫与鼠 林掌囚听得宇文温这么一问心知大事不妙赶紧跪下磕头:“使君,使君!卑职驭下不严让人掉包了...” “驭下不严?本官看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吧。”宇文温不住冷笑,他眯着眼看着这位跪在面前磕头的掌囚问道:“本官倒想知道那十个犯人如今去何处了!” 不等林掌囚说话他又问那十个被吊起来的‘山寨货’:“或者你们这些侠士中的某位能为本官解惑?” 郑通在一边扇风点火说这些‘侠士’替他人受罪定然是有情有义守口如瓶,不如架起油锅每个人都炸一炸兴许把一只手或脚掌炸脆了喂狗之后会吐露实情。 听得这位黑心男子如此狠辣手段那些山寨货个个吓得魂飞魄散不住地说要招,宇文温示意士兵们将他们带到一边分别问话随后继续跟林掌囚继续‘要说法’。 “莫要想着咬舌自尽牺牲小我造福大伙,”宇文温笑容可掬的说着,那笑容让林掌囚不寒而栗,当他听得这位刺史说已经将妻儿请到州衙吃饭时如同被抽掉脊梁般瘫倒地面。 宇文温示意士兵将林掌囚带下去详谈后看着在场狱吏们说道:“你们,有什么供认的就快说,赶在这些侠士和林掌囚交代前说出来本官可以从轻发落,要是心存侥幸被人供出来,哼哼...” “来啊,架油锅!”郑通扯着嗓子喊道,见着士兵们当真拿来铁锅架起生火许多狱卒吓得面无血色,四周围着一圈执刀持枪的士兵他们跑也没法跑。见着有人战战兢兢地举手说要‘首告’更多的人也是举起了手。 宇文温见状点点头随即让郑通负责审问。为防串供这些人都要分开单独问话。今日这一出都是郑通的注意他觉得对付窝案最好的办法就是逐个击破。 狱吏挣外快的伎俩很多,一个烂掉的牢狱至少有半数以上狱吏、狱卒勾结在一起,只要有了突破口再将这些人分开审问那么能问出的东西要多得多。 因为每个人都不知道同伙是不是供出自己的罪行所以为了保命大多会一股脑儿招了,这些狱吏、狱卒昧着良心赚黑钱可不会为了保别人而自己硬扛。 郑通知道宇文温要找茬要对付巴州境内的豪强们,这些大家族总会有子弟手脚不干净做些违法乱纪的勾当,要打开突破口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查案,有胆量买通狱卒将囚犯移花接木的大多和豪强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只要一步步抽丝剥茧那到最后就肯定能顺藤摸瓜摸到豪强那边。 正所谓天下乌鸦一般黑。无论是周国、梁国还是陈国这些州郡牢狱里的同行捞钱手段大多雷同,早已见识过的郑通对于完成‘大家一起来找茬’这个任务是信心满满。 见着剩下狱吏和狱卒惶惶不安,宇文温饶有兴趣的问道州狱的牢头有几个,本管牢头又是谁。 牢狱里,狱吏、狱卒是猫而囚犯是鼠,但是有的老鼠日久成精变成猫的手下帮忙对付其他老鼠并从中分好处,这种老鼠叫做‘牢头’,牢头中的老大叫做‘本管牢头’。 “本管牢头”联合众牢头群殴新来的犯人,名曰“打攒盘”;夜间泼水将地铺弄湿,逼令犯人睡卧。名曰“湿布衫”;将犯人双足吊起,头朝下睡觉。名曰“上高楼”; 捏称某犯人出入难以提防,将其套上枷锁,关入木笼,名曰“雪上加霜”;勒索犯人出钱买鸡肉,如不遂其意,即唆使众犯人成群****,名曰“打抽丰”;对无钱孝敬的犯人,每遇亲属送饭来,牢头即命令饿犯抢走,名曰“请上路”。 此外,又有逼勒犯人终夜站立不许睡倒、用短索绑住犯人手脚过夜、以手杻撞击犯人胸额、以柙板痛打犯人脚底、剥取穷犯衣服、用柏香熏焚犯人受刑的伤口等私刑。 牢头变着法子折磨犯人,无非是要从犯人身上刮下油水。如果新犯入监舍得花钱,“本管牢头”则会设酒款待,并私下为其“开锁松杻”,以示恩惠,第二天一早,众牢头都会来探望,新犯送礼三日,由“本管牢头”开帐,开列各项规费,名曰“铺监”。 见得这位新任刺史似乎很熟悉牢里的行情,狱吏们支支吾吾交代了几个牢头的名字,宇文温示意几个狱卒领着士兵去提人。 片刻之后数名囚犯被士兵们如同拎小鸡般提来,宇文温让他们就站在面前既不问话也不处置就这么晾着,古代的牢狱可谓暗无天日,现代有的‘躲猫猫死’以及‘喝开水死’在古代都是司空见惯,这些人渣在他看来完全没有活着的必要。 要说胥吏祸害百姓那狱吏也不遑多让,狱吏和狱卒为了从囚犯身上获得钱财几乎是无所不用其极,按照郑通给他‘科普’的常识,这些人几乎是‘闻案而喜’只要有案子也不管大小就迫不及待的‘多方钩连’,也就是每个案子捉拿的人越多越好。 凡是捉来的人不管有罪没罪首先带上手铐脚镣关入所谓的“老监”,老监就是条件最为恶劣的监牢多半是暗无天日通风不畅,这些人被关到老监里人挤人睡都没地方睡甚至连吃喝拉撒都没地方。 想要透透气?想要舒服些?没问题拿钱来!你说你没罪?有罪没罪得使君、明府说了算,在过堂之前死了那叫自己倒霉! 入了老监的人如果不倾家荡产那就别想活着走出去,过了几日待得犯人熬不住时就会有狱卒开始循循善诱让对方花钱“取保”,具体花多少钱就看本人家境如何反正进了牢里你就算没罪要想出去也得脱层皮。 就这般冷场不知过了多久郑通手上拿着几卷纸匆匆走来对宇文温说道:“使君,大概问明白了,还有几人被检举出来...” “很好,郑主薄,本官命你整顿狱政,这里还有些牢头你一并料理了!” “卑职领命!”郑通躬身行礼,这是一早就定好的任务由他负责整顿州狱,先把那些手脚不干净的狱吏、狱卒清理清除然后再来顺藤摸瓜。 这是他表现自己办事能力的机会,虽然如今只是州主薄但只要做好了就能跟着这位西阳郡公水涨船高,他知道宇文温如今身边能用的民政人才少所以自己可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熊幢主,这几日\你就领着幢内士兵守在州狱免得有人作乱。”宇文温向一名将领说道,他转身看着面前一众狱吏、狱卒冷笑一声:“从今日起,郑主薄暂代本官整顿州狱,尔等均要听他调遣,若是有人敢乱来别怪本官拔刀乱砍!” 郑通拍了拍手将这些人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这边来:“大家莫要惊慌,使君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欢迎大家检举...”(。) 第一百一十二章 宇文使君断案记 新任巴州刺史宇文温就任没几日便‘点’了几把火将州城上下官吏烧得遍体通红,先是整顿州兵将冒名顶替、滥竽充数的人清理出去并处置了大小将领十余人,之前吃空饷喝兵血所克扣的钱粮均是让相关人等限期悉数补齐。 那些不合格的铠甲刀枪弓弩全部命工匠重制,州兵里重新任免了一批队正、队主,新任州司马杨济带着人住在军营整日里督促士兵操练。 整顿了州兵然后是州狱,宇文使君查狱当日发现有囚犯为他人冒名顶替,一番审问之后便把林掌囚等将近过半狱吏、狱卒拿下关入大牢等候发落。 巴州狱有数百囚犯羁押,宇文使君于次日升堂审案,一时间观者如潮。 弋阳郡有妇李氏,其夫陈某因房屋着火而死,夫家怀疑是李氏杀人后纵火遮盖罪行便告于郡衙,李氏不服诉至州衙,宇文使君让双方到堂后命人领来两头猪,一只杀掉与另一只关在笼里置于柴火堆上焚烧,后命仵作查验发现先前活着的猪口中有灰而已死的口中无灰。 宇文使君随即命人呈上当日验尸记录,其上所载陈某口中并无烟灰,以此可知陈某死后方才被焚,李氏当堂认罪。 西阳城有民郑某,云其幼子数年前走失后于月前发现在边城郡梁某家中因此告于郡衙,郡守审案之时大堂上郑某、梁某各自带来邻居作证相争不下,因幼童尚不知事郡守难断故而上报州衙。 宇文使君于大堂之上命二人对质而将幼子另置别处,两人正激辩间忽然小吏来报说那幼童暴毙。郑某闻言嚎啕大哭而梁某不过默然而已。宇文使君将二人表情看在眼中随即命人将幼童带来与郑某相认。梁某知事泄当堂认罪。 西阳城北十余里有人驾车贩货途经小河下车梳洗结果马车所载货物为一骑马人所抢,案发后告至州衙,宇文使君问得疑犯样貌后命人于城中张榜通告,说今日城外某人着某色衣骑某色马于城北十余里遇害,不知姓名不知身份,如有家人请速来州衙收尸。 有一老妇哭上门来说那是她儿子,宇文使君随即派人四处缉拿最后人赃并获。 弋阳郡有二人争夺一头耕牛,双方均称此牛是自己所有且各自都能出具证据。郡守难断故而上报州衙,宇文使君亲赴弋阳郡断案,命人将耕牛松绑让其自由行走,众人尾随其后只见其径直进入一院内正是此二人中一人家中,另一人见状当场认罪。 又有二人各自背柴背盐于官道边树下乘凉,歇息片刻后二人起身离开却为树下一张羊皮起了争执闹到州衙,双方各执一词说那羊皮是自己之物。 宇文使君于大堂之上问那羊皮可知自己是谁之物,众人正诧异间只见其命人将羊皮吊起杖击数下却有盐屑落下,背柴者见状当堂认罪。 数日之内,州狱里大部分囚犯均已判罚。有罪的继续坐牢无罪的当堂释放,州中百姓都在传这喜欢‘拔刀乱砍’的宇文使君是‘神断’。 。。。。。。 西阳城一隅。宇文温正带着衙役聚集在一处宅院里,此处为城中刘铁匠家,昨日有里正来报其妻周氏暴毙而同城的周氏家人上门追打刘铁匠,据其所称这刘铁匠平日里与周氏矛盾颇多曾多次酒后扬言要休妻再娶。 “使君,这刘铁匠多次与其妻周氏撕打每次都败下阵来,近日周氏未见异常却于昨日暴毙,其娘家人疑为刘铁匠所害故而打上门来要其偿命。”里正在一边介绍着相关情况。 宇文温听得那刘铁匠玩‘家暴’竟然不是其妻周氏的对手颇为诧异,这铁匠成日里打铁那力气可是大得很怎么还会打不过自家婆娘。 待得他见到刘铁匠本人以及周氏遗体后方才明白:这刘铁匠身材是魁梧可他婆娘也不遑多让正宗母老虎。随行的仵作禀告说已经验尸未发现有伤口、瘀伤、伤痕、勒痕,看过口腔未有发现中毒迹象。 按照刘铁匠的供述,他昨日恼了周氏被赶出外屋睡觉,后来听得周氏在卧室睡了许久都没动静便进去查探发现已经没了气息。 “你说谎!我妹妹平日里身体好的很如何会暴毙,定是你这厮休妻不成起了邪念害了我妹妹性命!”一名男子在旁边咆哮着,此人姓周为这个周氏的兄长。 刘铁匠只是不住地喊冤说周氏再怎么凶悍但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哪里会如此辣手害人,老天爷收了周氏性命怎么能怪他,双方话不投机半句多,周某气不过冲上前一脚将其踹翻两人又撕打在一起。 一时间鸡飞狗跳,宇文温让衙役上前分开二人未曾料竟然是扯不住,有倒霉的反倒挨了几脚弄得鼻青脸肿,见着两人在自己面前如此失礼他不由得大喊道:“立刻住手否则本官要砍人了!” ‘宇文恶狼’在江陵城‘拔刀乱砍弄得血流成河’的事情已经是传得众所周知,听得他这么一喊刘铁匠和周某也是吓得住手,一个哽咽着说妻子亡故又被冤枉杀人,一个也是泪眼汪汪请使君主持公道严惩杀人凶手。 宇文温先是例行公事说了番场面话例如什么“绝不放过一个坏人也绝不冤枉一个好人”然后领着主薄郑通一起去查看现场。 在卧室里趁着周围无人宇文温问郑通有何看法,郑通说那刘铁匠算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哭得大声但就是假哭,观其动静那些悲伤神情也大多是装出来的。 “虽如此可也不能证明什么,这两口子平日里矛盾颇多如今母老虎没了那刘铁匠心里指不定多高兴,假哭也没什么。”宇文温摇摇头说道,他环顾房内一圈又补充说:“若是谋杀那么他的嫌疑最大。但要紧的是得找到证据。” 两人在房里没发现什么异常便转了出来再度来到后院。周氏的遗体正摆在地上草席上。宇文温又问了验尸的结果随即绕着尸体走了一圈。 有白布盖在周氏脸上,宇文温蹲下伸手轻轻揭起查看一二,他在战场上见过各种花样死法的人所以面对这女尸到没什么恐惧,郑通等人亦是跟在旁边看着。 入秋时节天气转凉虽然此时接近正午但阳光洒在身上却不觉得灼热,周氏遗体放于凉棚之下未被太阳直晒,宇文温查看了片刻随即起身,他转头问郑通是否有什么发现。 “卑职愚钝,未曾发现有何蹊跷之处。”郑通如实答道。这周氏遗体既然经过仵作检查未发现外伤那他短短片刻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郑通算是通晓刑狱但主要还是熟知各种潜规则要说验尸完全比不上积年仵作,宇文温见周围人都是一头雾水的样子便指着候在一边的刘铁匠大喝一声:“凶手就是你!来人,把杀人凶手刘强锁了!” 刘强即是这周氏之夫刘铁匠的名讳,他听得宇文温如此一喊呆如木鸡,待得一众衙役涌上来将他按倒在地后回过神来奋力大喊着冤枉,其余人等包括那周某也是目瞪口呆的看着刘铁匠然后又看看宇文温。 这,这是怎么回事?宇文使君似乎还没找到什么证据怎么就拿人了? “仵作,这院里有苍蝇否?”宇文温突然问道,那仵作闻言有些转不过弯见得郑通干咳一声才回过神来,他说这院里确有苍蝇不过都落在腥臊之处。 “既如此。为何这周氏脑袋上会有苍蝇落着却没见飞到遗体别处?” 仵作闻言刚说也许是尸体发臭可随即便愣住了,郑通的反应比他还快也不顾其便直接弯腰向周氏头顶探去。只见其用手在周氏头发里摸了片刻随即喊起来:“她头顶有东西!” 听得郑通这么一说,仵作望向宇文温见其点点头赶紧上前查看,只见他也是伸手往周氏头顶摩挲片刻随即面色一凝,他用手将头发拨开随即弄了片刻随即面色一变。 “使君,这,这...”他说话都不利索了。 “拔出来!”宇文温冷笑一声,刘铁匠听得他这么一说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周某以及围观街坊见状也是屏气吞声看着仵作在周氏头上摆弄。 “一夜夫妻百日恩,说得好,说得好!”宇文温走向刘铁匠,“用烧热的铁钉钉入头颅可让人立死,伤口被灼伤便流不出血,铁钉没顶有头发遮挡极难发现。” “奈何你瞒得过人眼瞒不过苍蝇,刘强,你为何如此歹毒!” 轰的一声全场哗然,大家听得宇文使君说的话俱是不可置信的表情,他们的目光随即聚集在仵作处,只见那仵作真的从周氏头顶取出一根三村铁钉先是惊得目瞪口呆然后是沉默最后是爆发。 “畜生,畜生啊!”众人群情激对着跪地磕头求饶的刘铁匠唾骂,周某更是睚眦俱裂不顾阻拦冲到他面前拳打脚踢:“恶贼,我家五娘如何了你要这般对她!” “把人犯带走。”宇文温见得刘铁匠已服罪便吩咐道,周氏娘家人俱是在他面前痛哭行礼以感谢还死者一个公道,他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转身离开,原先将院子围得水泄不通的人们纷纷让开一条道,他们个个用敬畏的眼神看着这位刺史。 这年轻的宇文使君断案如神,真是了不得! 郑通紧跟在宇文温身后走出院子心中惊疑不定,他对这位年轻郎君识破凶手杀人手法的原因有些惴惴不安:这位郡公似乎对杀人...作案手法颇为熟悉啊!灼热铁钉入脑,伤口受热血凝所以没有血迹...莫非郡公以前...不不,这不可能,莫非是见过类似案子? “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本官是听人说过这类案例,郑主薄莫非以为本官以前用这手段杀过人?”宇文温似笑非笑地问道,他察觉到郑通的表情故而有此一说,这位可以和任何人谈笑风声的‘麻衣神相’如今苦着个脸大约是对自己的‘神断’往某个不好的方向想了。 郑通只是颇为尴尬的说未有此想法,他他见状也不多说转身继续前行,郑通正胡思乱想间宇文温又停下脚步说道:“本官治州,不想有冤案,这是底线。” “卑职明白。”郑通闻言郑重的回答。 “实在是攀不到田、鲁两家也就罢了,本官另想办法。” 宇文温说完继续前行,郑通跟在身后只听得他口中哼着什么,细细听来似乎是首歌。 “尽吹散...” “奋力拨云间,消得雾患...” “泣血蝇虫笑苍天,孤帆叠影锁白链...” “残月升,骤起烈烈风...”(。) 第一百一十三章 送温暖 西阳城一处里坊,巴州刺史宇文温和州司马杨济正在走家串户,跟在他们身边的只有寥寥数名护卫,更多的则是平民打扮扛着大包小包的男子。 今天是宇文温走访军坊的日子,这段时间以来州司马杨济整顿州兵清查积弊弄得是鸡飞狗跳把那些魑魅魍魉都清除一空后州兵军营上下风气为之一新。 ‘暂欠’的军饷已经如数补还,破破烂烂的戍服也都脱下换上合身的新装,老弱病残们依然留用不过都被安排到巡夜防火的岗位去,虽然要熬夜但免去了操练时的风吹日晒况且工钱也有这也让那些‘退居二线’的老弱州兵颇为感激。 整军光严还不行须得宽严并济,宇文温正是领着杨济来军坊‘送温暖’,州兵们大多是军户少量是募兵但家小都住在这西阳城的军坊里,男丁在军营里受冻挨饿那家小们在军坊里也好不到哪里去。 住的是破烂木板房或者摇摇欲坠的茅草屋,地势低洼一到下雨时便是污水横流满地泥泞,在这种地方住久了想不生病都难。 “使君,我这家里破烂不堪还是别进去了...”一名汉子支支吾吾的说着,他身后的院子果如其言破败不堪,墙角上不明湿迹传来阵阵骚味,泥土地面上人脚印、鸡爪印、狗脚印以及许多各类脚印到处都是。 还有疑似狗\屎、鸡屎甚至角落里某灵长类生物粪便依稀可见,那汉子见着宇文温看着那一坨出神有些尴尬的说兴许是哪家小兔崽子乱拉的。 “无妨,本官尸山血海里都过来了哪里在乎这些。走着!”宇文温笑着说道。虽然他对自己家眷居住环境要求高但自身不会太在乎这些。 “都是厮杀汉。那么讲究做什么!” 正说话间一只老鼠明目张胆的从墙头跑过随即一只狸花猫跳上墙追了上去,院边树上一只鸟儿飞过噗嗤一坨粪便落了下来刚好命中宇文温肩膀。 “这可比本官家里那小子拉的小了许多,啊哈哈哈哈哈!”宇文温朗声大笑,他用手将那鸟屎弹开随后走入院子,周围人等原本有些尴尬见得如此气氛便轻松了许多。 院子里住着两户人家,当然都是军户,宇文温首先去的是方才那名汉子家里,此人名叫全有是那日杨济在军营里挑衅时第一个应声迎战并且要和他单挑的‘出头鸟’。 全有的父亲自然也是当过兵的因为脚掌受伤走路不便就让儿子提前顶了班继续当兵。老人家一瘸一拐的走出来要下跪行礼被宇文温制止,随行的士兵们从坊外马车上扛来钱粮放到全有家中。 那日全有当出头鸟领着两个同袍三打一结果被杨济‘秒杀’,灰头土脸的败下来后原以为白白挨打未曾料却每人得了半贯钱,这钱可救了大急。 他家中几乎揭不开锅正好这半贯钱买来粮食填肚子连带着隔壁邻舍也接济了些,他们累世军户相互间不是亲戚胜似亲戚,平常互相帮衬艰苦度日到了那日全有得了钱买了粮也没忘记老街坊们。 当天全靠全有当出头鸟,许多有些本事的同袍也壮着胆子上台挑战虽然是二打一且输多赢少但每人至少都有二百文‘药费’,这两百文钱不知解了多少人燃眉之急。 “全队正,这是使君的意思,今后还要多加努力。”杨济指着那一贯钱和四石米说道。今日送温暖可不是走过场那是有真财实料的,当然有宇文温这个冤大头买单他也乐得做人情。 全有一家俱是激动万分。这位传说中喜欢‘拔刀乱砍’的宇文使君如此照顾他们这些州兵当真是出乎意料,自从杨司马到军营整顿后拖欠了许久的军饷都悉数补发,军坊里家家户户都是笑逐颜开,许多小兔崽子总算是喝上米粥而不用吃糠咽野菜了。 “既然大伙都在这里,那本官索性都说了。”杨济起身看向围在门外的汉子,这些人都是他新提拔起来做队正、队主的州兵,是那日有勇气上台挑战的‘傻瓜’中选出来的可用之才。 “宇文使君今日拉来许多钱粮要分发到每一位袍泽家中,大家都是老街坊知根知底都帮忙一户户分发,每户都要发到手莫要让人给黑了去!” “是!杨司马!”众人应道,今日真是个好日子,杨司马操练时如同恶鬼般但关照大家时又好得不不得了,这位宇文使君更是活菩萨。 他们已得消息今日宇文使君带着车队过来发钱粮,家家户户都有份,从昨晚开始不知多少人家都辗转反则等着今日活菩萨上门‘送温暖’, 众人正欢欣鼓舞间忽然有人从外跑了进来,他先是向着全有喊着不好了后来瞥见杨司马赶紧问好,倒是面生的宇文温他没认出来。 “出什么事了?”宇文温问道,对于被人无视的尴尬处境不以为意,那人见着这位气势非凡有见全有和杨司马向他点点头随即将事情原委说了出来。 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债主上门要债来了,大约是听说今日有人发钱粮所以赶着来要债免得他们找借口说没钱。 ‘出来送温暖都能遇到打脸小副本,有意思。’宇文温如是想随即招呼一声领着人向外走去,杨济在一边介绍着其中内幕。 他得宇文温安排已经于前几日到军坊里走了几遍把大概情况摸了一遍,从汇总结果来看是不出意料的差:军户们不同程度的欠下高利贷。 因为军户地位低的缘故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是穷得响叮当,说得难听些要是家中当兵的没了甚至连副好些的棺材板都凑不出来,军饷被克扣家中没米下锅总不能干等着送死所以士兵们没耐何只能找‘热心人士’借钱,当然这利滚利滚下来已经是一辈子都没办法还的了。 放贷的人后台很硬由不得他们赖账,据杨济调查这军中将领也多多少少是那些人的后台,这些将领一面克扣军饷一面放贷将州兵们吃定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所以这些州兵完全是将领们的奴仆,不把债务问题解决了要想收拢军心就是妄想,有鉴于此宇文温也和杨济交了底:护短。 什么叫护短?护短就是老大不问黑白无条件罩着小弟,你要来催债是吧?没问题,宇文老大跟你谈! 这就是收买军心而且是露骨的收买,让所有人知道有宇文老大罩着那么谁都不用怕,跟着宇文老大就算是卖命都能卖个好价钱! 这年头手中的兵就是真理,只要能把兵变强那就算不要脸也无所谓。 “杨司马,有腹稿了么?”宇文温问道,听得杨济说有他微微一笑:“很好,既然他们自己找上门来算账,那也省得本官再一家家去找他们!”(。) 第一百一十四章 强行还债 军坊外,一列车队旁,一群人正和州兵们推搡,双方吵得面红耳赤沸反盈天,一名八字胡的男子正看着那些马车两眼放光。 今日是这帮穷鬼发钱粮的日子,为了避免穷鬼们偷奸耍滑拿了钱粮转身说没钱他急赶慢赶总算是赶在马车还没卸货前‘及时制止’免得事态‘失控’。 “江掌柜,这帮穷鬼反了天竟敢推三阻四,要不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一名刀疤脸在他耳边恶狠狠地说道,上门要债除了要‘讲理’还要亮胳膊,这帮平日里唯唯诺诺的穷鬼竟敢炸刺真是不识抬举。 那名被称作江掌柜的男子摆了摆手,这些马车上的东西自然是要拿走免得给穷鬼贪了可拉车的不能惹,这帮人似乎和新任州司马杨济有关系,其实也就是和新任巴州刺史宇文温有关系,要是弄出事来他们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东家有吩咐要见机行事莫要惹到那宇文使君,所以事情关键就在能不能‘以理服人’,只要让这帮穷鬼还债那这些钱粮就可以直接当做利钱运走也免得装装卸卸浪费时间。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要说宇文使君,就算宇文总管在这里也得讲道理不是! 就在这时,军坊里涌出一大群人来,为首之人二十五六岁年纪样貌堂堂气势比那帮穷酸州兵高出一截,走到前面便朗声大喝说谁敢闹事冲击军坊便要去州衙走一遭。 江掌柜挤出笑容上前自我介绍了一番并将来意说明,那人倒是客气自报家门说是新任州司马杨济,江掌柜见遇着正主自然是沉着应对要对方‘评评理’。 “杨司马。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些人欠下许多钱都是有借据的。如若不信在下愿与这些人对簿公堂。” “既如此,江掌柜可与他们慢慢讲何苦要抢这马车上的东西走。” “这不是省事么,他们欠下的利钱眼前这些肯定不够所以不会拿多,只要清点好了直接运走也免得搬上搬下麻烦。” 杨济闻言笑了笑说这些是发放给军户们的他还得回去交差,若是没有各家各户的画押没办法给使君交代,他建议对方等这些钱粮发完了再一家家上门收账这样对大家都好。 理是这么个理但江掌柜哪里愿意,这帮穷鬼见了米就恨不得生吞了如同旱地般要是有水落下去哪里还能弄出来,他月月派人上门催债打也打皮了碰到光棍的更是要钱没有要命拿去。这些钱粮真要发到家里他们再上门要最多只能拿到四成。 他的算盘是拿到八成,剩下一点让穷鬼们饿不死就行,这帮军户欠了债几辈子都别想还清所以就是东家的‘庄稼’每月都有‘收成’,只要是饿不死就可以一直还下去。 江掌柜见着杨济‘不讲道理’便说要请宇文使君主持公道,话音刚落便见一名年轻郎君从后面转了出来问是谁要他主持公道。 得知面前之人便是巴州刺史宇文温,江掌柜心中一凛但还是硬着头皮上前说明情况,宇文温只说这钱粮是他命人发的就是要赚个好名声也不会妨碍后续收账,若是发都发不到就被你们拿走莫非他这钱粮白出了? 话都说到这个程度江掌柜也知道事情算是到此为止,正要偃旗息鼓退到一边旁观时却听得对方问军户们到底欠了多少钱他心中一喜觉得有戏。 “回使君,这些人一共欠了....”他一边翻着账目一边说着。宇文温不耐烦的一挥手说:“先问一个,这全有欠了你们多少钱。” 江掌柜翻了翻账目随后说这本金两贯利滚利如今欠下三十二贯。宇文温闻言不屑于顾:“这么少?” 在场州兵闻言俱是侧目:这位使君说话真轻松,他们自己若是卖身为奴最多也就值三贯钱,还这么少。不过想想对方的身份也就释然,其他不说光是在西阳城里改建府邸花掉的钱也不知道有几多,这三十二贯对他来说还真是“这么少”。 “这样吧,好事做到底,全有的债本官还了。” 听得对方这么一说江掌柜差点脱口而出说个“好”字却硬是忍住了,有人肯还债当然是好事可眼前这位的钱哪个敢拿再说也不知道是不是个套就等着找茬。 江掌柜正支支吾吾间宇文温嗤笑一声问这军户们到底欠了多少钱他一并还了,在场的州兵们闻言俱是哑口无言,他们每户欠的钱不止江掌柜这一家,笼统算起来每户欠债都有数十贯,这将近六百户的债要是都给宇文使君帮还那得多少钱? 州兵们不识字要算数更是难上加难只知道这是个大的不得了的数,江掌柜闻言也是惊得差点连账目都拿不稳,宇文温这般大的口气让他有些吃不准。 “这里的军户就按六百户计,每户在你江掌柜这边借的债就按全有的三十二贯计,这样满打满算也就两万贯,到本官府邸去拿。” “铜钱没那么多,用绢帛总是可以的吧。” 众人闻言哗然,所有州兵都是目瞪口呆:两万贯,那得有多少钱啊! 全有等人看着宇文温的眼神都变了,他们觉得三十贯钱就已经多得数不胜数这两万贯莫非是要堆成山,江掌柜听得对方这么一说冷汗都流出来。 他不是不相信这位败家郎君能给得出两万贯,他根本就不敢去拿,且不说到这位府里拿了钱帛能不能活着走出去,要是让宇文总管知道了怕是要再加两万。 是两万兵,也不用从安州调,黄州总管肯定是要亲自领着兵杀来巴州要为这烧包的宇文使君‘主持公道’,江掌柜满头大汗的陪着笑脸说冤有头债有主这些是州兵们欠下的哪里敢劳烦使君出钱。 “反正都是还,他们还和本官还钱不都一样,再说这些人也未必还得起。”宇文温戏虐的说着,“再拖下去过了一年来个利滚利由三十二贯变六十四贯,莫非贵东家打的是这个算盘?” “不不不,小的不是这个意思...” “本官出来当刺史靠的是三样:够狠,讲道理,钱粮多!”宇文温冷冷的看着江掌柜说道,“这些人如今是本官的兵,打狗都得看主人莫非你嫌本官的钱不干净?” 江掌柜见得对方如此‘讲道理’还要‘强行还债’真是欲哭无泪,这件事已经不是他能做主的只能陪着笑脸说须得回禀东家才能有个说法。 “你,回去和东家说,这些兵本官管定了,要算账可以,带着借据到...到杨司马那里算账,本官也有一笔账要好好跟你们算算!” 见得平日里催债如狼似虎的江掌柜等人灰溜溜离开,全有等州兵俱是感激不尽的看着宇文温,他们欠下几辈子都不能还完的债原以为只能苟且度日未曾料这位宇文使君竟然如此‘急公好义’。 宇文温见得摆阔效果初显于是干咳一声,本意是想让杨济接上话茬开始收揽人心未曾想对方似乎是被他的‘地痞之气’震慑没有回过神,又干咳数声后亏得张鱼用手肘碰了下那杨济才反应过来。 “全有,你带着同袍在军坊外守着,要是有人上门催债一并让他们来本官这里。”杨济义正辞严的说道,见着一众州兵愣愣的看着自己于是接着说:“本...本官会给你们做主,让各家各户把欠了哪家掌柜钱的名号都报上来,本官帮你们扛着!” “这...这,我等欠下许多债...如何敢让使君和司马来还...”全有结结巴巴的说着,其他州兵也是有些难为情,虽然这高利贷利滚利着实要人命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要别人来帮还钱这真的好么。 “无妨,大伙日后操练多用心便是。”杨济笑着说道,顿了顿又补充道:“有宇文使君在一日便不会亏待大家!”(。) 第一百一十五章 白龟献宝 数日后,西阳城军坊外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人群将一块空地围得水泄不通,今天是西阳城各家放贷的掌柜和军户们‘结账’的日子,巴州刺史宇文温亲临现场‘主持公道’。 现场内宇文使君坐在草席上背北朝南一众衙役站在身后,各家掌柜面无表情的坐在东侧,以全有等几个州兵军户代表则是惴惴不安的坐在西侧。 掌柜们今日来这里由宇文使君‘主持公道’面上算是平静可心里却叫苦连天,他们都琢磨着这位‘宇文恶狼’怕是要用强。 按借据那些军户穷鬼已经累计欠下数万贯钱几辈子都还不起,这位宇文恶狼说得好听要主持公道其实就是想赖账又要得个好名声, 无非是拍着胸膛说要亲自出钱帮穷鬼们还债可如今这西阳城里有谁嫌命长敢拿他的钱所以这账大概就是收不回来了,也不知东家被宇文使君使了什么龌龊手段恐吓均是吩咐下来今日一切都由这位号称‘神断’的州官处置。 围观群众哪里想得这么多,听说今日这位断案如神的宇文使君要‘主持公道’个个都是携家带口来看热闹,数日前那刘铁匠杀妻一案就是宇文使君破的所以大伙都想亲眼看看现在是如何化解难题。 这些放贷的各家掌柜后边的东家是巴州地界上实力雄厚的大户,要是放出去的钱收不回来那可真是会沸反盈天,欠债的州兵虽然地位卑贱但也算是刀头舔血的厮杀汉,如果一家老小被利钱逼得活不下去怕是会狗急跳墙,众人都很好奇这宇文使君要如何‘主持公道’。 “肃静,肃静!”州主薄郑通扯着嗓子大喊,在维持秩序的新军士兵帮忙下喧闹声很快平静下来。他开始大声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进行解释。 大意就是这州兵们困顿不堪,各家掌柜‘热心相助’借钱帮他们度日,未曾料天有不测风云利钱越滚越多,州兵们还不起而掌柜们也收不到账,这样一来原本好端端的事情就变成坏事十分棘手。 新上任的宇文使君探查民情得知此事深感事关重大认为再拖下去不是个办法,所以经过数日斡旋之后于今日在这军坊外请来双方在街坊邻居的见证下把这欠债还钱却无钱可还的事情解决。 州兵们借钱时写下借据上边记着利钱是按利滚利可如今肯定是还不上。掌柜们借出钱数年没能连本带利收回所以没办法拿去做别的买卖钱生钱也是损失不小,不过这都难不倒宇文使君因为他有‘奇遇’。 “前夜宇文使君得神仙托梦,说州兵困苦特命瑞兽前来相助,后按神仙指示来到后花园水塘边果见一白龟献宝!”郑通面不改色的说道,周围军户以及围观群众闻言都先是一愣随后为之一叹:是那有情有义的白龟回来了! 这得从两百多年前说起,当年晋将毛宝手下一士兵在武昌买得一只罕见的白龟,养大后无处容身便放归长江,后来后赵大军南下进攻东晋江北各州,豫州刺史毛宝和西阳太守樊峻率晋军守邾城(现西阳城附近)。城破之时晋军突围至龙头山南麓。 因江边无船这些晋军无法渡江只得与追来的赵军浴血奋战最后全军覆没,那名养龟的士兵被铠持刀投水自尽却被一只大龟驮起。 原来那大龟就是他当年放生的白龟如今得知恩人有难特地前来搭救,士兵有白龟驮着渡过长江得以生还。 西阳郡当地人对这个白龟渡江的传说是耳熟能详所以听得郑主薄说有白龟献宝都是深信不疑,大伙的关注重点不是白龟来没来而在于那宝贝会是什么。 与这些惊叹不已的百姓相比那几位掌柜却是哭笑不得,江掌柜听得郑主薄这么一说心中冷笑:原来是托名献宝,大约就是拿几颗破石头说是宝贝用来抵债。 ‘吃相太难看了!’几位掌柜不约而同地这样想,他们面无表情的坐着就如同即将被客人推倒的女伎,既然东家都交代了那就算端上来的是坨屎他们也得捏着鼻子吃下去。 “把宝贝抬上来。”郑通宝相庄严的一挥手。只见数名衙役分开人群又有几人抬着木箱走到场地中间,众人见得如此阵势俱是踮起脚个个探出头去要一睹宝贝的风采。 周围坊墙。院墙甚至树上原本就已攀满了人,如今见得衙役抬着个大木箱进来均是奋力张望有走神的甚至跌落下来,也顾不得喊疼俱是麻利的再次攀上去。 木箱轻轻的放在场地中间,衙役慢慢的将盖子打开并弯下腰似乎是要从箱子里拿东西出来,这一瞬间四周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是屏气息声要看看拿出来的是什么宝贝。 只见那衙役从木箱里拿出一个小木箱,众人死死的盯着那小木箱却见其打开之后又拿出个木匣。见着如此麻烦许多人都是急得抓耳挠腮。 还好这小木匣打开后却是现出一面明晃晃的东西来,那名衙役小心翼翼的捧着半开的木匣展示给大家看,郑通眼见着围观群众均是不解其意便朗声说道:“这边是西域异宝琉璃镜!” 一阵风吹过全场鸦雀无声没有他意想之中的喧嚣,围观群众俱是面面相觑他们听不懂什么是西域异宝琉璃镜:西域、异宝、琉璃、镜这几个字是听得懂但连起来就真的听不懂。 这玩意是什么?能吃么?好吃么?怎么吃? 和这帮孤陋寡闻的百姓不同,几名掌柜见了那东西又听得郑通这么说都是全身一个激灵差点就要起身冲上前去看个究竟:这可是在江南卖到万贯的琉璃镜啊! “这可是在江南卖到万贯的琉璃镜啊!”人群里忽然有人喊了起来。见得周围人都看着他便唾沫横飞的用最简洁的话语将这‘西域异宝琉璃镜’的来路说了一遍。 “据说这琉璃镜是西域修士所制,须得大乘期的修士方能掌握秘术汇集天地灵气制作出来...” “这宝贝能将人照得毫发俱现,若是有元婴期修为之人可凭借这宝贝修炼至化神期...” “这宝贝镜子在长安、建康都买到万贯了还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人群中各处都有来路不明的‘热心人’在向周围不明真相群众介绍这琉璃镜的来路,听得这么说来大伙一片哗然都向前挤去要争先目睹这能卖到万贯的宝贝。 大乘期、元婴期、化神期是什么他们听不懂但听得懂这宝贝能卖到万贯而且长安、建康的贵人们就算有钱还未必能买得到,这个宝贝可得亲眼看看! “不要挤,不要再往前了!”来护儿奋力喊着,他和同袍们满头大汗的张开手臂抵住不顾一切往前挤的百姓防止对方冲入场中坏事。 今日宇文统军,不,是宇文使君调集新军士兵入城说是要‘维\稳’,他领着队中一百人奉命组成人墙防止有人冲击,原本看着这些细胳膊细腿的百姓颇为不以为然结果现在打又打不得更别说‘拔刀乱砍’,来护儿心中叫苦:这帮家伙哪来那么大力气啊! 那一刻他和手下组成的防线被汹涌的人潮冲击,眼见着就要撑不住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清账 军坊外围观百姓听得是价值上万贯的‘西域异宝琉璃镜’就在眼前个个奋不顾身的往前挤就是要亲眼看一看,原本人就多这你推我我推你兼之后边推前边而前边往更前边一时间势不可挡。 负责维持秩序的士兵们显然低估了对方看宝贝的决心虽然早有提防却防不胜防,有力气大的直接往前挤有身形灵活的则是弯下腰往前钻,还有那上了年纪的大娘竟然挺着胸往前走让他们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眼见着防线就要‘失守’而坐镇‘中军帐’的主将宇文温即将遭到‘袭击’,来护儿大喊一声“勾人墙”随后和左右同袍由手拉手改成臂弯勾臂弯接着做了个弓步放低身形面向百姓奋力拦着。 在他们身后游走的零星士兵则是将钻进来的人赶了回去,即将失控的局面稍微得到控制,然而前面的人是拦住了可后面的‘不明真相群众’哪里知道怎么回事,他们以为前边的街坊看见了琉璃镜就不动不由得急起来继续向前挤。 “让个道,让我也看看!” “哎哟哪个不要脸的在老娘身上乱摸!” “不要推了我都喘不过气了!” 宇文温坐在空地看着周围汹涌澎湃的人潮一次又一次的冲击着新军士兵组织成的人墙有些诧异,此情此景他想起了那年某大型超市搞半价活动开门瞬间大叔大妈蜂拥而入的场面。 那一次他被老妈拖着去当苦力结果直接是挤得双脚离地被人潮‘带’进去的,等得回过神来鞋子已经掉了一只手机也挤坏了连钱包都不见了。 眼见着即将有群死群伤的大新闻要发生宇文温赶紧挥挥手示意应急预案启动,为了这次活动顺利进行他可是吸取了后世的先进经验进行了各种布置。 数名衙役拿出铜锣拼命的敲了起来要将围观群众的注意力吸引到他们这里来。想法是好的但实施起来出了小意外:他们离宇文使君太近了。 也许是被人潮吓到所以站在宇文温身边的衙役们得了指示立刻敲锣结果将面前这位震得几乎瞬间失聪。听得锣声响起。主薄郑通扯着喉咙喊着莫要挤,要是弄坏了白龟驮来的宝贝那神仙可就不高兴了,众人听得这么一说总算是冷静下来,组成人墙的士兵好容易才对方拦了回去。 “本官得神仙托梦说要将这些琉璃宝镜为州兵们抵债,诸位掌柜可有意见?”宇文温揉揉耳朵问道,江掌柜等俱是默默点头,这对他们来说可是意外之喜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这帮穷鬼身上些许油水哪里能和这琉璃镜相比! 江掌柜隐约听说在安陆的豪商似乎有门路弄到什么琉璃镜,这玩意能在长安、建康卖到上万贯。东家曾经派人去打听奈何没人搭理,如今有机会见着这宝贝可真是激动万分。 “既如此,那本官把丑话说在前头,各位掌柜手中的账就在今日和军户当面结清,所有借据必须交出来,那些拿来抵押的地契、田契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得交出来,要是有谁耍花样那么本官就请他到大堂走一遭!” 见得诸位掌柜都点头表示同意,全有等军户俱是激动得泪流满面,他们未曾料到会有神仙帮忙让白龟献宝助自己渡过难关。 不对,是宇文使君察得我等疾苦要出钱帮忙还债才让上天怜悯派来白龟献宝! “多谢使君!多谢神仙!”一众军户们老小齐齐下跪叩谢宇文使君和神仙帮他们度过难关。宇文温微笑着让他们起身开始和诸位掌柜对账。 “诸位日后勤奋操练保家卫国,也不枉费白龟的一番情义!” 早已准好的官吏们一字排开与掌柜们还有排队上前的军户一一对账。江掌柜等人早有准备今日来到时已将所有相关借据以及抵押的地契、田契带来准备清账。 因为军户们都不识字所以官吏的责任就是作公证,将借据和抵押地契、田契内容给军户复述并核查一遍免得放贷的掌柜使诈,待得双方确定没问题后便在薄书上登记双方画押。 一时间场面热闹非凡,宇文温见着事情进展顺利便向郑通使了个眼色,郑通干咳一声让人敲起锣吸引全场百姓的目光看向他随后说道: “诸位,诸位!神仙还让白龟驮了一面镜子送给宇文使君说是多谢他为民做主,宇文使君不敢专美故而要把这镜子义卖,所得钱帛用来疏浚城中各处水沟修葺民房让百姓安居乐业!” “大家请看!” 话音刚落有衙役抬着个柜子进来,众人望去却见那柜门打开里面现出一面等身高的琉璃镜,一时间全场轰动所有人都忘了其他纷纷向这镜子挤来。 眼见着场面即将失控,郑通赶紧高声大喊:“宇文使君决定将这镜子放到名下店铺举行义卖价高者得,有意者可到青鱼街瑞兴店找王掌柜登记!” 江掌柜看见了镜子惊得差点把胡子扯掉,先前拿出来的琉璃镜约莫一个巴掌大小可跟眼前这一面等身高的比起来那就不算什么了,他哆嗦着招手让一名手下近前:“快...快...快去和东家说!” 其他掌柜也是如坐针毡的让手下去向各自东家禀报这一惊天喜讯,一个巴掌大小的琉璃镜都能卖到万贯那眼前这镜子怕是价值连城,就算再贵只要一转手可就是稳赚不赔! 一众衙役小心翼翼的扛着木柜离去,前方鸣锣开道周围一群士兵紧紧护着,百姓们争先恐后的跟着队伍要看宝镜,一时间热闹无比就如同有迎亲队伍走在街道上散钱一般吸引着无数目光。 “使君好手段。”杨济在一旁低声说道,见着这个皆大欢喜的场面他是由衷的佩服,这什么白龟献宝即免了州兵军户的债务又堵住掌柜们的嘴,宇文温不光给自己带来好名声也连带着惠及全城百姓同时还将自家店铺名号打响。 “本官给神仙托梦弄得半夜跑去后花园吹冷风受惊不小,可得去吃个鸡蛋压压惊。”宇文温戏虐的说着,他吩咐杨济留下来镇场后带着随从离开,回头看看那些正在清账的掌柜他心中一笑: 也就是我心不够黑否则你们不死也得脱层皮!(。) 第一百一十七章 熙熙攘攘为利来往 西阳城里出了件大事:新到任的宇文使君得神仙托梦又有白龟献宝得了几面西域琉璃镜将州兵们欠下的债还清了,还有面足有一人高的琉璃镜则是要义卖将所得货款用来疏浚城中排水道修葺民房。 这真是喜从天降,白龟报恩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人人都说此次白龟驮来宝贝救了数百户州兵的急当真是老天庇佑,也多亏了宇文使君善于治政体察百姓疾苦才有得老天赠宝。 一处宅院内,数名身着讲究的男子正聚在房内,他们各自面前案桌上摆有佳肴美酒却未动筷而是在谈论着什么,上首一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后说道: “我们这位宇文使君善于治政体察百姓疾苦,真是个好官呐!” 话听起来是在赞扬最近风头正盛的巴州刺史宇文温可语气却充满了戏虐、不甘还有怨恨。 “我等认真收拢局面把账目做得漂漂亮亮,明明可以过得去可这宇文温到底在想什么如此不给脸面!”下首一人应道。 “说要点兵那人数就给他凑够,说要清理欠饷我等也早就给那帮穷鬼垫了些,说点武库那些铠甲弓箭刀枪都是齐数的,可他就这么不识抬举偏要找茬,还有那姓杨的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又有人骂道。 宇文温要来巴州做刺史,巴州地界上有头有脸的人大多知道,因为要给总管宇文亮面子所以平日里的小动作也收敛了许多,前任刺史要平账他们也尽量配合免得交接时弄出笑话大家都下不来台。 宇文亮要抬举他的这个次子所以届时场面要是难看了怕是会‘杀鸡吓猴’,虽然宇文亮远在荆州但黄州总管也是他心腹要是要抓几个人拉出来砍头以儆效尤也快得很。 他们认为把账面做得好看些既能给前任刺史一个交代也能给新上任的刺史交接顺利面上有光。未曾料这位西阳郡公是如此不识大体。 “宇文亮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没有教过这厮如何做官么!”有人狠狠地说着。他提起安州总管宇文亮是直接称名道姓没有丝毫恭敬之意反倒是颇有怨言。 宇文亮有两个儿子,长子宇文明去年到襄州就任刺史,根据众人所得消息这位大宇文使君到任后和本州官员豪强相处融洽并未闹出什么事情,可如今这次子宇文温到巴州后却唯恐天下不乱整日里闹事。 “宇文温又不用继承宇文亮的香火,有什么好交代的。”有人不屑于顾,其他人闻言便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人还问难道宇文温不是宇文亮亲生。 那人颇为自得,抿了一口酒随后将事情原委说出来:原来这宇文亮之弟西阳郡公宇文翼早逝无后。他便将次子宇文温过继到其名下继承香火以及西阳郡公的爵位。 “说白了,要是宇文亮死了这位宇文二郎是没资格披麻戴孝以儿子的身份去哭丧的!” “难怪,难怪!”一人拍着案桌冷笑着,“难怪去年让这宇文温去长安做质子,原来是不心疼,这厮就算死了宇文亮也无所谓。” 去年七月安州和朝廷握手言和派出使者到长安面君,外人都说西阳郡公宇文温作为使者去长安是总管宇文亮以示诚意,内行人却都知道这位宇文二郎其实就是去做质子的。 “所以啰,宇文温没指望继承宇文亮的家业也就破罐子破摔,他兄长宇文明好歹要点脸可如今这宇文二郎就是不要脸成日里找茬!” “他以为这巴州是什么地方由得这般乱来!这大周都不是他宇文家的了还想在巴州称王么!”又有人骂骂咧咧的说着。“以为姓宇文就能横行?要我说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如今天下有两个大周,两个小皇帝都姓宇文但没有用。长安朝廷的大周是丞相杨坚把持,邺城朝廷的那个大周是丞相尉迟迥把持,这些人言语间根本就不把宇文温当回事。 吃空饷怎么了?亏空州库怎么了?违法乱纪怎么了?包揽诉讼又怎么了?天下哪处州郡不是这般你个乳臭未干的小王八蛋算什么,给点面子就蹬鼻子上脸! “初生牛犊不怕虎,哼哼。”上首那人冷笑着,“稍安勿躁,诸位稍安勿躁,这宇文温不知天高地厚,你们以为他整顿州狱是想干什么?” 有人闻言沉思片刻压着低声问道:“莫非是瞄上那两家?” 此言一处场内先是一片沉默随后众人俱是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又一人冷笑着:“莫非宇文亮没跟他说这两家不好惹?亦或是说了但他不当一回事?” “所以他闹就由他闹,我等冷眼看他怎么去撩拨那两家,到时被咬得遍体鳞伤倒是有趣得紧。”上首那人一扫先前的阴霾,“这些日子他这般嚣张让诸位损失惨重到时要其加倍奉还!” 咒骂了一番之后,众人的心情算是好了许多,原本气得肚子都饱了现在开始食欲大增,一番觥筹交错之后坐在上首之人击掌数下大声说道:“诸位,诸位!我有一事!” 见着大家都看向自己,他喝了杯酒随后说这宇文温着实可恶但他手中那琉璃镜倒是宝贝,想来在场有几位已派人去青鱼街瑞兴店登记了。 话音刚落在场之人中有几个眼神飘忽,宇文温可恶是真那琉璃镜值钱也是真,宇文恶狼要骂但有钱不赚那就是傻瓜,他们不知对方说这话是不是要追究‘投敌’之责。 未曾料那人却是干咳一声说自己也派人去店里登记准备竞买这等身高的琉璃镜,奈何价值连城怕是抢不过黄州甚至安陆过来的豪商,他寻思着不如数家化作一家将资金合作一股和那些过江龙斗上一斗。 此言一处在场之人俱是陷入沉思,他们虽然是巴州本地有头有脸之人但和黄州甚至安州那边的豪商比起来就差了一些,若是做些小买卖对方未必看得上会过来抢可如今却不一样。 那面等身高的琉璃镜真是件宝贝中的宝贝,他们派去下定金的手下都仔细看过当场差点站不住,一面巴掌大的琉璃镜到了江南建康都能卖到万贯还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这等身高的琉璃镜怕是要抢破头。 有传言,年初有人献了一面大镜子给陈国皇帝,获得赏赐无数甚至还有加官进爵,具体是谁有几种说法但这其中的巨大利益可是让人眼馋得紧。 他们在长安没门路,因为两年前还是陈国子民所以在江南这边还是有些亲朋故旧,要是能把这琉璃镜弄过去连本带利都回来了。 就算砸锅卖铁这买卖都要做但前提是要比别人有钱,现在提出来的这个几家合资拿下琉璃镜的想法确实不错,上首之人的意思是大家齐心协力先把镜子拿下,转手售出后本金退还利润按比分成。 “宇文温这厮留着后边再对付,赚大钱要紧!” 理是这么个理,齐心协力拿下镜子也没问题但是这比例就有说道了,大家的家底都有些眼见着稳赚不赔的买卖没有谁愿甘居人下,一时间众人唇枪舌剑争得面红耳赤,先前所说对付宇文温之事早已抛诸脑后。(。) 第一百一十八章 阴影 西阳郡公府,书房里宇文温正和王越谈话,数日前他弄了一出“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把自家店铺的名声打响同时引得各路豪商纷至沓来和王越王掌柜联系购买‘白龟所献’琉璃镜事宜。 在外面价值万贯的琉璃镜对于宇文温来说不过是成本几十贯的产品,用这些宝贝解决了州兵欠债的问题同时给那些放高利贷的人一个台阶下是再划算不过,要是义卖进展顺利那整顿市容的钱帛也就有了。 “王掌柜,本公已命张头领增强店铺的护卫,你出门时也要多小心些。宇文温抿了一口茶后说道,王越如今是他手下负责买卖的大掌柜人身安全要放在首位,在自己府里人面前他的自称还是‘本公’。 刘彩云已有身孕,因着得来不易同时也考虑到她丈夫张\定发的忧虑所以宇文温让刘彩云在府里管仆人不再去外边奔波操持买卖,西阳城里他新置下的一处临街房产就让王越打点好弄成店铺开始做买卖其中一个重要商品就是琉璃镜。 “郡公,截止今日已有十家登记要竞买这面镜子,至于小镜子也都有意向要进货。”王越向他汇报‘义卖’的进展情况,这是他接下担子后的第一笔大买卖即便早已是商场老手也是有些紧张。 那个店铺规模颇大,前边有店面后有仓库还有招待客商的院子甚至附近还有酒家能订酒菜让王掌柜足不出户就能应酬,旁边有座宅院其中外院能让伙计、护卫都住下内院则是留给他和妻子当做家一般居住。 王越和妻子已是穷途末路幸得这位周国的西阳郡公搭救并被委以重任,只是一下子接手这么大金额的买卖真是有些坐立不安。 宇文温见着王越纠结的表情便问他在担心什么。王越想了想一咬牙说道:“郡公。正所谓财不外露。如今大家都知道府里店铺有琉璃镜出售,此处不是安陆又在长江边上,还得多加提防。” 王越在西阳郡公手下是负责做买卖要提醒对方安全上的事宜有些越俎代庖,不过平日里接触到的一些事情让他觉得有些异常还是要提醒一下对方。 “提防自然是要的,王掌柜似乎话里有话?” “正是,自从郡公搬到这城里之后,物价上涨有些异常,想来是地头蛇开始坐地起价了。” 今年年初宇文温定下计划要改造西阳城内自己的府邸后从家里派人到现场常驻也是作为监工。与此同时还给了这些人一项任务:记录物价。 等搬来这里后宇文温把记录下来的这七八个月的物价命人誊抄了一份交给接替刘彩云负责做买卖的王越,原先的意思是方便他判断市场行情做买卖可王越发现有人恶意提价。 正常来说,宇文温上任带了三千人来到这人口也就三万左右的西阳城驻扎,每日购买的鸡鸭鱼肉等需求量增大必然会导致物价上涨,但上涨也会有个度可如今的涨幅明显有问题。 王越开始用事实说话:牛价,平日里价钱在三十贯如今已经涨到四十贯,涨幅达到三成,公鸡平日里价钱为一只五文,母鸡一只四文,雏鸡一只四文。可现在都涨了两文。 养了两年的猪先前是卖五百到六百文左右如今是将近一千文,鱼的话根据种类不同价格也不同但也比平日贵了三成以上。 “若是寻常百姓去买呢?”宇文温问道。他也听得军中负责采买之人汇报说在西阳城里买东西似乎越来越费钱,如今就想知道是不是有人专门针对他府邸或者新军来提价。 “在下派店里伙计匿了身份去买过,也差不了多少。” “王掌柜的意思?” “郡公,可曾听过渔霸、肉霸、菜霸?” 宇文温听得对方这么一说心里便明白了:菜贩子见他是有钱的冤大头开始哄抬物价了!这问题可大可小,他的新军每日里训练量大所以肉类怎么着都要有些,要是物价上涨得太厉害他的人越多花销就增加得越多。 不过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西阳城里的百姓怎么办? 他可以说是钱多能撑但百姓的收入低微,这物价上涨首先扛不住的就是平民百姓,如今米价算正常因为是重中之重有州库撑着但不起眼的副食品价格依然会要人命。 “是哪些人如此行事?” “在下派人打探了一些消息....”王越说出了几个人的名字,都是西阳城市面上的地头蛇,虽然目前还不知道幕后东家是谁但也出不了那个范围。 “魑魅魍魉!”宇文温哼了一声,王越见他有些不以为然便解释说周边百姓们挑着自家出产到城里卖东西都惹不起这些地头蛇,你想便宜卖那不行得按菜霸定的价来卖,没得菜霸的允许甚至连市场都不得进。 不光如此,要是哪个敢挑着东西直接到里坊叫卖或者到市场外沿街摆摊也不行,轻则被打烂东西血本无归重者被打得断手断脚。 “他们大约是找些泼皮无赖甚至乞儿动手,这样闹出事来官府也找不到他们头上,对吧?”宇文温对这种套路不算陌生,就算是后世也时常有菜霸垄断市场,用的手段也就是那些。 王越点头称是,他见着宇文温言语间又有要快刀斩乱麻把这些菜霸清除的意思沉吟片刻出言相劝:“郡公,在下斗胆,清理市场之事请郡公三思。” “王掌柜莫非是怕幕后人物怨气太深伺机捅刀?”宇文温问道,王越说出他的忧虑:宇文温新上任便大刀阔斧清除积弊这是好事可那些利益受损的人未必肯善罢甘休。 他在陈国许多年到过很多州郡也听说过新上任的地方官触犯当地豪强利益导致丢官罢职甚至身败名裂的事情,作为宇文温的手下,王越觉得自己即便再无礼也得尽到提醒的义务。 “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郡公整顿州务他们隐忍不发,等到出了什么事情郡公无暇他顾之时兴许就是对方出手的时候了。”王越面色凝重,“还是莫要逼得太紧。” “说得不错,本公会想办法应对的。”宇文温点点头,他看了看窗外的树影说道:“正所谓阳光越强,那阴影就越黑...”(。) 第一百一十九章 你有冤屈么? 巴州狱,经过一番整顿后牢房里里外外都清理了一遍,原先污浊不堪的气味依稀存在但已淡了许多,牢房里那些沤了不知多少年的稻草破布也都换了新的。 有赖宇文使君的‘神断’原先积压牢狱的许多囚犯少了大半,许多人经判决后无罪开释留下的都是证据确凿罪行深重的死囚,因为涉及贪赃枉法原狱吏中以林掌囚为首共计二十三人全部关入牢房等候发落。 一众狱吏都是多番查访确定并无劣迹之后提拔上来之人,按着宇文使君定下的新制度将犯人伙食改善再不是往日那种连狗都不吃的潲水。 州主薄郑通正与一众狱吏巡视,他看了看牢房的情况微微点头不过还是不忘敲打对方:“李掌囚,这新定下的制度必须执行不得敷衍,使君的话只说一次再说就是扔令箭让人砍头了!” 新掌囚姓李听得郑主薄的话便如同鸡啄米般点头,他原为一普通狱吏是家传的生计因为父亲老迈便顶了上来,还好平日里老实没有参合林掌囚那帮人的龌龊事,此次当上了小小正一命的掌囚有了品级算是意外之喜但也是战战兢兢。 “犯人难管,所以平日里要弄几个牢头来打下手,所以林掌囚就进去了!”郑通摆足官架子训话,“尔等都要用点心,不要再用以前那一套用犯人管犯人!” “要是有谁敢敲诈犯人及其家属要好处,除非不让本官知道否则油锅炸手!” 走了一圈发现一切正常,郑通领着人转到另一处去。那里关押着女犯的女监。几名妇女正守在门口见着他一行人过来急忙行礼。这些人如今算是临时女狱卒负责看守女监。 宇文温整顿州狱设立女监将女犯另行看管所以需要女狱卒,然而狱卒是贱籍比良民低一等也是祖传的铁饭碗所以女狱卒根本就没有。 唯一的办法是请临时工帮忙看守女监可宇文温想出了许多手段许下好处都没人‘应聘’,他也不废话直接以服劳役的形式让四十岁以上大妈过来‘兼职’,当然每月也有钱粮发免得她们怠工,州狱有了这临时女狱卒的存在算是风气一新。 如今这女监里没有多少囚犯,郑通在里面走了一圈最后来到一处牢房前,那里面关押着一名涉嫌杀害丈夫的女犯,他综合了种种情况判定其中必有冤情。 那女囚蜷缩在角落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睡是醒。身上穿着旧却不破的粗布衣服脚上套着草鞋,身下垫着新换的草席,这都是按照新制度给囚犯的‘福利’。 “张李氏,本官奉命巡狱,你有冤屈要申诉么?” 喊了数声之后张李氏抬起头默然的摇摇头,前次宇文温巡狱的时候问话她也是如此表现,郑通看着对方心中一叹。 女囚在牢狱里只是不和男囚同一间牢房关押但一样由男狱卒看管所以她们在牢狱中的待遇是颇为悲惨的,因为生理的原因每月都有那么几天但环境恶劣也不可能打理,长年累月下来好端端的人也就跨了,若是有些姿色的女囚更是沦为狱卒甚至牢头的玩物。 因为这女囚披头散发的缘故郑通看不清对方的样貌。但他查过卷宗见上面记载这位张李氏颇有姿色所以下狱之后会有什么遭遇也就不言而喻了。 “把她带到院子里,本官有话要问她。”郑通说完转身离开。他走到牢外院子站着,这里视线开阔一来可以让旁人看到他是和女囚问话而不是那啥,二来也是防备有人偷听。 一名临时工将张李氏带到后离开与其他/她人一般远远看着,郑通看了看面前的张李氏开口问道:“你冤枉也好活该也罢与本官毫无瓜葛,之所以要这般折腾就因为在卷宗里记着最初审案时你说的一段话。” “你说是田宗广之子田益龙掳了你又害了丈夫张安的性命,可有此事!” 张李氏闻言木然的摇了摇头:“犯妇是咎由自取没有人害我...” ‘双目微瞪,右手紧握,肩膀耸动,嘴角抽搐。’郑通心中念着,他已把张李氏那一瞬间的反应看在眼里于是有了计较:“本官也不废话,正是要借你的案子找田宗广的麻烦!” “他...他们人多势众,官府惹不起的...”张李氏说道,虽然依旧是有气无力但好歹改了口风。 “宇文使君恶了田宗广被他诬告到宇文总管那里结果当着众人之面挨了十鞭,如今这仇是结下了不死不休。”郑通看着张李氏一字一句的说道,“那田益龙是田宗广独子,宇文使君要寻得把柄正大光明将其弄死让田宗广绝后!” 听得这么一说,张李氏先是一愣随后哆嗦着看向郑通满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本官问你!有冤屈要申诉么” “民女...民女有冤,民女有冤屈啊!”张李氏猛然跪下哭喊着,“田益龙强掳民女又害了民女丈夫性命,请使君为民女做主!” 与此同时,西阳郡公府内演武厅。 “哈秋!”宇文温忽然打了个喷嚏,他用手绢抹了抹鼻子喃喃自语:“莫非有人在背后说我坏话?” “郡公,可以开始了么?”张\定发在一旁问道,在他们面前是两队人,一队共三人套着白色裲裆衫另一队共九人套着黄色裲裆衫。 今日西阳郡公府里护卫举行比武大赛,第一项比武内容就是徒手空拳群殴,一方是宇文十五为首的三人组另一边是九名护卫。 “呐,有贵客在场大家得认真些,莫要丢脸了!”宇文温喊着,随后将手一挥:“开始!” “呜啊!”宇文十五咆哮着率先冲入对方阵型而首当其冲的就是护卫副头领符有才,在他身后张鱼和吴明也是‘义无反顾’的撞入人群之中。 “周郎君,这帮家伙都是些三脚猫功夫见笑了。”宇文温向一边的年轻郎君笑着说道,那人正是衡州刺史周法尚之弟周法明,数日前得宇文温邀请故而今日来到巴州登门拜访却正好遇见这场‘盛事’。 周法尚笑了笑表示无妨他见着场内一片混乱有些无语,这位西阳郡公,不,宇文使君操练护卫们的方式还真是特别,似乎没打算带着他们上战场。 也就是说这位宇文使君打仗都不用部曲的,难道他就不怕战阵之中给那些大头兵卖了? ‘又不是养不起,到底是怎么想的!’周法明心中嘀咕,这位宇文使君据说有钱得很所以他真的搞不懂对方为何有钱不养部曲。 西阳城里举办琉璃镜义卖的事情已经传到周边州郡,一面巴掌大的琉璃镜都能买到万贯那这面等身高的镜子也不知道会以什么价格卖掉,周法明此次前来也是顺便看看热闹。 “听闻周郎君在西阳待过一段时间,本公有些事情想请教。”宇文温忽然调转话题问道,今日见客不是公务所以自称改作‘本公’,见对方点点头他继续说道: “西阳城外田氏宗长田宗广是怎样一个人?”(。) 第一百二十章 问案 州狱,宇文温端坐大堂,堂下女囚张李氏正在陈述自身经历,郑通则在一边做笔录。 张李氏姓李为衡州人,今年年初嫁与巴州西阳郡人张安为妻,张某家中颇有钱财日子过得不错,四月,张某偕张李氏回衡州娘家探亲。 张安雇了数辆马车装载妻子、仆婢以及礼物而自己则骑马在前,走到半路,遇见数人策马前行亦是去衡州,张安与对方相谈甚欢。 张李氏所乘马车越走越慢而前面几辆车则越走越远,车夫下马查看原是车轮损坏,他忙着修车轮见张家随车仆人守在一边便说你的郎主走在前边都没了影赶紧去通知一下。 仆人说郎主命他守着主母不好离开,车夫说这车轮要修好得花些时间如果不去通知那郎主越走越远哪里还追得上,前面数里就是驿站在哪里等着顺便歇歇脚也没什么,若是这样闷头走到衡州发现主母落在后面怕是要怪你为何不通传。 那仆人想着让车夫去但那车夫说要不你来修车轮,仆人哪里会修这东西便问了张李氏的意思得了同意便向前追去,那车夫修好车轮后扬鞭赶马再次上路。 张李氏坐在车中也不知过了多久觉得有些奇怪便看向车外却见是一处小道而非官道,张李氏心中疑惑问为何不走官道那车夫说耽搁了一会怕前面等得太久便抄近路。 张李氏闻言便信了,坐在车中也不知走了多久马车忽然停下,她看出车外却是一处山庄。这山庄规模颇大而那车夫则是下车叩门。正惶恐间看见大门打开一位僮仆走了出来问人来么。 车夫闻言指了指马车。那僮仆来到车前请张李氏下车,张李氏问她的丈夫一行在哪里对方说郎主方才在半路遇见张郎君相谈甚欢已经请到这山庄里做客。 张李氏见其也就八岁年纪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加上马车已经停到这山庄面前不得以便下了车跟着这僮仆进门,沿着蜿蜒曲折的回廊绕来绕去来到一处房间。 僮仆请她安坐随后退下,片刻之后有健妇入房,张李氏愈发觉得不对便问丈夫何在,健妇则是不以为然说这里是某处别院,她也是被掳来的百姓无奈之下认命。郎主看中了你就好好认命吧。 那健妇说山庄里吃穿不缺若是从了郎主一样是锦衣玉食又能日夜作乐何乐不为,要是不识抬举少不了吃鞭挨打,张李氏情知已入贼窝心中大惊正要寻死却被对方制住。 忽有一人推门而入,指挥跟来的健妇一拥而上将张李氏身上衣物剥去然后用布条缚其手足捆在榻上随后淫之,张李氏不住叫喊被对方用麻桃塞口,昏昏沉沉之中只得任由摆布。 好容易熬到晚上那人离去,健妇拿来米汤喂她,张李氏被人玷污生不如死不愿张口被其强灌,健妇在一旁花言巧语劝她认命好好服侍郎主,张李氏心中悲愤闭目不答。 她被捆在榻上无法动弹那健妇便拿来被褥盖好随后守在房外。次日她们进来挟持着张李氏如厕更衣沐浴之后又带回房内捆在榻上,先前那名男子再度进来将其祸害。一日之内也不知来了多少次如此持续了几日。 后来听得健妇在房外窃窃私语,对待她也没有之前蛮横态度,正奇怪时当夜她为健妇灌下米汤后昏迷不省人事,待得醒过来时却已是倒在官道边。 张李氏得从火炕里逃出如蒙大赦,官道上过往行人将她救起问得缘由便到郡衙报官,郡守得知案情立刻派出衙役四处搜查未见所言山庄。 待得回到西阳城中张李氏惊见家中一片缟素问后得知丈夫张安已身亡,与其他仆人尸首于数日前被人发现,随行财物亦不知所踪。 婆婆见她归来两人抱头痛哭随后到州衙击鼓鸣冤,刺史得知案情便依她所述派出衙役前去可能的犯案地点搜寻却依然未得结果,至于张李氏所说是田氏宗长田宗广之子田益龙所为因无人证物证无法问罪。 数日后不知怎的张李氏反被婆婆告上公堂说她勾连贼人害了张安性命又回来意欲图谋家产,张李氏自称为人所掳却又毫发无伤回来确实颇为蹊跷,对于他人指责也是百口莫辩。 又有仵作在复查张安及仆人尸首时发现一名仆人衣上有血书云“主母害主”,得此证据张李氏由原告变被告随即打入大牢,她颇有姿色刚一进去时还好过了一些时日便给狱卒、牢头盯上生不如死。 “民女所言句句属实绝无欺瞒,那血书为何写着是我害夫君也是莫名其妙,还请使君为民女做主!”张李氏说完已是泪流满面,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本官问你,你是如何知道那人是田益龙?”宇文温问道,张李氏方才所说的案情和卷宗上记录的内容相近,想来案情没什么出入。 张李氏说她在山庄被人囚禁间听得健妇们不经意间称呼那男子为田郎君,在外谈话时亦隐约听得提到老郎主在龙头山如何如何,张李氏平日在西阳城中大约也知道龙头山下田氏良田千顷为一方豪强,其宗主田宗广便有一子。 “你是一直被蒙住眼睛么?”宇文温开始问问题,许多东西在卷宗里记录得很清楚所以他不想重复只能另辟蹊径。 例如张李氏供述自从被诳入山庄房内健妇将她捆在榻上时便蒙了眼所以未能看见祸害她的男子样貌,听得宇文温问起她点点头说每次那男子要进来行事时便是让人蒙上她的眼睛。 “马车坏的时候你觉得肚子饿么?亦或是修好后上路时来到那山庄前有觉得肚子饿?”宇文温又问道,如今破案的线索首先是找到那山庄,前任刺史当初审案时已问过张李氏是否知道几个事件发生的时间但对方说不清楚,宇文温是想通过人的生理反应(饥饿感)来推断时间。 见得张李氏说上车时备有糕点时不时吃了些所以没怎么觉得饿,宇文温拿出一卷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许多字,那是他和郑通花了几日研究这件案子时记下的问题今天便要一一和张李氏落实。 “张李氏,本官接下来所问问题可能有的会让你难堪但对破案十分关键,无论如何必须据实回答。”宇文温郑重地说道,见得张李氏点点头他开始逐条提问: “车夫的口音是本地的么?亦或是别处的口音?” “你在房里有没有听到外边有特别的声音?譬如说寺庙钟声,车队来往喧嚣声?” “看守你的健妇有无轮班亦或是一人从头看到尾?” “那人每日大约是什么时候进来与你行事的?是上午还是中午还是晚上?” 张李氏闻言只是垂泪:“民女昏昏沉沉哪里知道时辰...” “想一下,每日他进来行事时窗外的天色如何?房里是否点着蜡烛?” “每日他要进来几次?相隔有多久?亦或是你每日如厕几次?每日被健妇强制沐浴几次?那人是期间那一次进来的?” “莫要哭!回答问题!”(。) 第一百二十一章 来客 西阳城一隅,数骑来到一处院外停下,他们掷鞭下马来到大门前扣响门环,片刻之后大门微启一名仆人探出头满是戒备的问有何事。 “我等是襄州过来向张郎君还钱的,还请通传。”当先一个中年人说道,他衣着讲究看起来像是做买卖的掌柜,身边数人身形矫健看起来是随行护卫。 那名仆人听得是来还钱的面色一松但随后解释道:“这...我家郎主已故,如今家里只有老主母在了。” “张郎君故去了?这是怎么回事?”中年人闻言大惊,见着对方一脸落寞的样子便拱了拱手说节哀并要求见张家老母亲把钱财交接。 仆人请他在门外稍候将消息通传老主母得同意后便引他一行入内,中年人见着老人家自我介绍姓齐是买卖人,一番安慰之后转入正题说他今年年初在巴州境内遭了贼人侥幸逃出落魄不已,是张安张郎君借了钱帛救急得以周转。 正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原想着回到襄州便备下重礼回谢,未曾料家中有事耽搁直到现在才得以成行前来谢恩结果却晚了一步。 张安寡母姓刘故而人称张刘氏,她听得这位齐掌柜连番安慰也是低头垂泪,张刘氏中年丧夫辛辛苦苦将独子张安拉扯大成了亲未曾想却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不知有多悲痛。 齐掌柜命人拿来一个包裹交与张刘氏说内有钱数贯兼散碎银子几两连着一些珠宝首饰,张刘氏说什么都不肯拿,齐掌柜见状劝道:“齐某家母叮嘱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张郎虽已不在但无论如何还请老人家成全。” 见得对方收下,齐掌柜叹道:“张郎英年早逝殊为可惜,当时还听他提起新近娶亲盼着给老人家添个孙子结果却...唉。还请老人家节哀,请未亡人节哀。” 张刘氏原先与齐掌柜交谈算是平静可一听对方提到‘未亡人’就变了脸色破口大骂起来,齐掌柜见状赶紧问这张安的遗孀是怎么了惹得老人家生气莫非是不孝? 张刘氏气鼓鼓的说出原委:他儿子张安四月时带着新娶的妻子张李氏回衡州娘家,出门时好好的未曾料过了几日州衙来报说张安遇了贼人丢了性命儿媳妇张李氏也不知所踪。 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般将她击垮当场昏倒在地,亏得仆人喊来医生及时救治才悠悠醒来,在家中茶饭不思哭了数日后惊见儿媳妇回来两人也是抱头痛哭。 婆媳二人到州衙击鼓鸣冤求使君还一个公道结果贼人巢穴却一直未能找到。张刘氏原以为儿媳妇受尽折磨侥幸逃生回来往后婆媳二人只能相依为命未曾料竟别有内情:州衙在一名仆人衣上发现有血字说是这张李氏谋害张安。 原来竟是这张李氏勾连贼人先是害了丈夫以及仆人性命又跑回来试图谋张家家产,张刘氏说亏得有忠心仆人留下线索否则就被这狠毒儿媳妇得手了。 “我张家好好的待她未曾想却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张刘氏气得不住拍着案桌,“当时那女人回来时还好有阿五提醒没有把家中钱财让她保管否则早就给卷跑了!” 齐掌柜一直默默的倾听张刘氏发泄心中愤懑待得听到她提到了‘阿五’这个名称随后眼神一闪,他轻咳一声劝对方消消气并问这阿五莫非就是梁管家?他年初听得张安说来西阳作客若是他不在可找梁管家。 张刘氏说这阿五是她幼弟,因着她早年丧夫故而来到张家帮忙做事帮了许多忙,她孤儿寡母操持家业免不了受人欺负,一来是靠着管家四处奔走二来就是这弟弟忙里忙外帮她跑腿办事。 齐掌柜闻言点点头,他以自己行走江湖多年的经验教训说就怕有内贼通风报信,年初那次遇袭就是给家仆勾结山贼提前在半路设伏还好有忠心仆人死保方才逃得性命。 “不知留下线索的那位家仆是否有亲人。齐某对这忠心护主之仆向来十分看重也想送些钱物给其家人聊表心意。” 张刘氏却说那位仆人无亲无故是他丈夫早年收留的孤儿,此次跟着郎主殉难也是颇为可怜,齐掌柜闻言感慨了一番说张安当日聊天时提起过教家中仆人写字,未曾想就因此沉冤得雪。 “齐某那日得救也亏得贵府一名左撇子仆人,不知如今何在?” “左撇子...他就是留下血字的张六了。” 齐掌柜和张刘氏又说了一会便告辞而去,张刘氏看着那包裹叹了口气,屏风后转出一人来到她身边:“阿姊。” “你看看,还说要防着有人讹诈。你看看...”张刘氏将包裹打开,里面是沉甸甸的几贯钱还有小布包着的几粒碎银以及首饰。 “阿姊。小弟这不是在为家里着想,防人之心不可无么。”男子陪着笑脸,这人身材干瘦面白无须双眼狭长说话声尖细正是张刘氏的弟弟刘清因家中排行第五故而人称刘五,他看了看包裹中的东西后又问道;“阿郎当真和齐掌柜有恩?” 张刘氏说她也不太清楚是不是有这回事不过儿子平日里交友甚广也不是什么事都回来说,况且哪里有人会莫名其妙送东西上门。 刘清和张刘氏说了一会儿话后又提起了那个被关在州狱里的张李氏,他话刚说出口张刘氏便一脸不悦。刘清陪着笑脸说如今那宇文使君断案如神不如再去州衙擂鼓请他将案子结了也好慰藉张安在天之灵。 “阿姊,这蛇蝎妇人多活一日那么阿郎的魂魄便要多熬一日,她犯下的罪行证据确凿只要能和宇文使君说明定然能当堂判决。” 一说到死去的儿子张刘氏泪眼朦胧,她好容易拉扯大的儿子托了媒人娶了媳妇就等着抱孙子给张家续香火未曾想娶来的是个毒妇,如今儿子没有了张家也断了香火她也不知该如何对死去的夫君交代。 两人正说话间有仆人进来将茶取走。刘清见其对自己使了个眼色便向张刘氏告退尾随那人出去,待得来到屋外一处僻静之处他问道:“如何,这几个人去了哪里?” “他们策马出了北门一路往北去了。” “嗯,那应当就是外地人。”刘三喃喃自语,沉吟片刻后又说道:“准备一二,明日老主母要到州衙擂鼓!”(。) 第一百二十二章 惊魂 傍晚,酒肆门口刘强醉醺醺的走了出来,今日他心里高兴所以喝得多了些,门外候着的小厮见状上前搀着他并问要去何处。 刘清在张家做事故而在府中有自己的房间但他在外边还有个宅子并纳了个妾,听得小厮问他便说回张府,不,那个府里已经没有姓张的郎主只有姓刘的当家,如今是他阿姊当家而以后就是他了。 张家数代单传所以没有什么叔伯兄弟,关系远的族人也都远在江南陈国地界,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刘强觉得阿姊肯定不会忘了他这个幼弟。 我为张家奔波十余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张家绝了后那就该我继承家业! 今日他阿姊张刘氏去州衙擂鼓鸣冤,进得公堂后求那位断案如神的宇文使君做主早日判决儿媳妇张李氏给自己那被害死的儿子一个公道。 张李氏勾连贼人谋害亲夫的事情证据确凿不容置疑,刘清琢磨着新上任的宇文使君定然会秉公办理将这女子判处死刑以平民怨。 “可惜了,多漂亮的一个娘子...”刘清不禁喃喃自语,一时间走了神。 他因为喝了酒所以骑不得马,那小厮一手搀着他一手牵着马走在昏暗的街道上,临近夜晚家家户户烟囱升起袅袅炊烟街道上行人稀少,西阳城的门禁和宵禁也就快要开始了。 宵禁一直都有只是对于许多有权有势的人来说就是一纸空文,即便是晚上出来遇着了巡城兵马对方也当做没看见,刘强没什么权势但他有点钱。和巡逻队的头头们也熟故而平日里即使在宵禁后出来遇见巡逻的也是‘下不为例’。 不过自从宇文使君上任之后这宵禁执行得越来越严。自从那什么白龟献宝给州兵破落军户还了债后这帮人被杨司马组织起来夜巡。个个傻不啦叽的人情世故都不懂见着‘犯夜’的就抓使钱都不行所以如今西阳城里大户们没人再敢把宵禁不当一回事了。 刘清摇摇晃晃的走着,张府离酒肆不是很远所以不怕来不及回去,他甩开小厮的手边走边哼哼唱着不知名的小调,主仆二人正行走间对面驶来一辆马车。 那是一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马车在西阳城里寻常可见,依旧是两轮式样而不是如今大户人家开始流行的四轮车,刘清瞥了一眼马车见着车夫目不斜视的样子随即继续前行。 双方正要擦肩而过时那马车里忽然窜出来两人,刘清还没反应过来只觉脑后一疼便被打昏在地,小厮也没来得及喊叫便如同其郎主般被打昏在地。那两人手脚麻利的将他主仆二人扛上车并牵上马。 马车并没有放缓速度而是继续前行,双方交错片刻便少了两人却未有人注意到,一切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 透身的冰凉将刘清冷醒他睁开眼看去只见是满天繁星,望向左右发现自己躺在一处院子里,因为觉着后脑有些疼便摸着头坐起身来。 到处一片寂静,院里各处房间黑乎乎没有一丝灯火也不见一个人影,他回想起昏迷前的情况不由得心中叫苦:这是遭了贼给掳了。 他估算了一下距离,遇袭的地点离城门也不算太远,对方驾着马车掳了自己定然不会留在城里而是往城外去,这样看来这个院子莫非就是贼窝。 站起身只觉得全身酸痛。刘清揉了揉肩膀活动着四肢,看着这高高的院墙他掂量掂量自己的身手觉得是爬不出去了。 “不要紧。不要紧,做贼的都是是求财只要给了钱就没事了...”刘清喃喃自语为自己打气,他判断自己给带到城外某处所以喊破喉咙也没人救得了,如今之计只能等着对方来人要他写信给张刘氏去要救命钱了。 正想着忽然一阵冷风吹过弄得他一个激灵,抬头望去四周一片漆黑寂静无声,院子里房子的窗户都是破败不堪黑洞洞的窗口看上去如同一个个张开的大嘴,此情此景就只有他一个人故而显得有些怪异。 刘清打了个寒颤觉得一个人待在院子里吹夜风不是个事想进到屋里至少也能坐坐或躺一下,他向主屋走去正要推门而入时却见房里忽然亮起了光。 那光不是烛光也不是油灯的光亮,通过破败的窗户纸他见着房里的是一团白里带着些许蓝色的火焰,但诡异的不是颜色而是这火焰是漂浮在空中的没有什么蜡烛或油灯。 这团火飘忽不定的在房里浮空游移着将房内染上一层诡异的惨白色,刘清看着这场景冷汗都流了下来转身就要往回跑未曾料院子里其他几间房内都亮起了诡异的火光。 这火光刘清认得,在自己村外边赶夜路时路过野地荒坟堆时见过,那是鬼火! 见着院里各房间里冒出鬼火他吓得牙齿打架,正要往院门冲去时忽然院内一隅的水井处传来了声音,那声音一阵一阵的似乎是有人在哭。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随着声音越来越响刘清的腿也抖得不行:这奇奇怪怪的院子,恐怖的鬼火,井里莫名其妙的哭声...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人在井里哭,井里的怕就根本不是人吧!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刘清心中恐惧可眼睛却不由自主的往井口看,而井口那里便是慢慢冒出一个东西,在旁边房里惨白火光的映照下他看见那是一个人头。 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他看见那井口处人头慢慢升起露出肩膀却是个低着头的人,嘴里口齿不清的哭泣着。 那是一个女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一个全身素白的女人,她就这么一点点的从井里升了上来,眼见着刚出到一半却似乎是卡住了还是怎的忽然停住不动只是边哭边挥舞着手。 刘清给这一幕吓得呆若木鸡,见着那女子在井口扭动了片刻转向自己,他胆战心惊的看过去却见对方一抬起了头,面色惨白但两眼各流出一道红泪其状恐怖异常,刘清腿一软坐在地上嘴巴抖抖索索想说话却只说出几个字: “你...你是谁!” “舅舅...帮帮我...这里好苦...好难受...”那女子一边哭一边说着,她伸出形状怪异的手向刘清空抓着似乎是要人来‘拉一把’,刘清借着火光隐隐约约看见那哪里是手! 手指惨白似乎就是森森白骨,指甲长而锐利甚至有丝丝血迹,这哪里是手分明是指甲长长的爪子。 “我我我不认识你,你认错人了,快走,快走啊!!!!”刘清惊恐的坐在地上向后蹭,蹭到墙壁时猛然回过神哆嗦着起身往院门跑。 他奋力拉着门闩却怎么也拉不动拼命哭喊着救命可哪里有人应,听着身后那阴测测的哭泣声他吓得全身哆嗦转身惊恐地看着井口。 那女子哭泣着说舅舅是我,攀着井沿折腾了一下似乎是松动了些随即向外爬,在地面上向着刘清爬了过来边爬边说是他的甥媳,他时常偷看的甥媳。 “李氏!你你你怎么会...”刘清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他跑到院内离井口最远的角落背靠墙站着,眼见着那女子在地上匍匐前进拖着两条血淋淋的腿向自己爬来他瘫倒在地。 “我被牢头严刑拷打被活活打死...牛头马面来勾魂时想着舅舅对我做下的事咽不下这口气....” “我我我我...冤有头债有主,你自己去找贼算账来找我做什么!”刘清惊恐万分的看着那女子靠近这里,此情此景他已经明白这是那关在牢里的甥媳死后来找自己。 “舅舅...要不是你买通人诬陷我...我哪里会死得这么惨...” “不不不不不,我没有诬陷你...你死便死了与我何干!” “张郎在等着你,他让我带你去见他...你好狠啊...”那女子越爬越近,刘清已经能够看见她那留着血泪的眼睛里没有用瞳孔而是一片惨白。 “不不不,我不要了,我不要了!”他吓得屁滚尿流,裤裆里湿迹越来越明显,“张家的财产我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舅舅...你为何要害我...为何不去州衙说清楚...”女子手中舌头垂下来足有半尺长,刘清见着这女子吐着猩红的长舌愈发恐怖的模样吓得面无血色。 “我去,我去!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买通狱卒写什么血书诬陷你。”刘清哭喊着,他靠着墙壁绝望的挥舞着双手试图阻止面前这女子近前,眼见着对方就要来到面前双腿不停的乱蹬。 他已经没有逃跑的勇气也逃不掉,只要能够摆脱面前这女鬼他什么事都愿意做。 “你为何要勾连贼人害我夫妻性命!”女子忽然叫起来,声音尖锐可怖唬得刘清泪如泉涌裤裆尽湿一股尿骚味扑鼻而来,他口吐白沫的哀嚎着:“不,不,我没有勾连贼人,我只是想要张家家产才构陷你,我没有勾连贼人啊!” 话音刚落,院子里忽然人影攒动随即许多火把亮起照的院内如同白昼,一群人推开院门走了进来,当中一人年纪轻轻身着官服但刘清不认得是谁。 “刘清,你构陷无辜该当何罪!”(。) 第一百二十三章 构陷 刘清被面前狰狞可怕的女鬼吓得魂飞魄散,正是上天无门入地无路之时见得有明显是人而且是一群人来到院子里当真是如蒙大赦,他涕泪横流的连滚带爬逃向那年轻官员方向。 事到如今只要能保命什么都无所谓了,对方指出了他的罪行这都不算什么,刘清在想只要能远离这可怕的女鬼什么都愿意做。 他觉得有这么多人在这里想来那女鬼也不敢把自己怎么着,就算是坐牢也比被厉鬼害了性命要好,他手脚并用以惊人的速度来到年轻官员面前就要抱着对方的腿哭喊时却被左右一脚踢翻随后踩着。 身后那女鬼依旧向他爬来,听着年轻官员问他是不是构陷张李氏是他如同鸡啄米般拼命点头哭喊着救命,那人一挥手只见左右一拥而上将其捆起来。 “行了,收工了!” 随着那年轻官员一声令下,院内各间房里惨白的火光熄灭随后亮起火把,陆陆续续有身着公服的衙役推门从各个房间走出来。 那个爬在地上的白衣女鬼也站起身,两只手在身上抹了抹随后将口中那长舌扯了下来,有人围上去帮着把头上长发扯下来,刘清看过去竟然是个假发。 “来来来,赶紧洗把脸,这看着怪渗人的。”有人端着水盆上前拿出毛巾给那女子洗脸,井口里又有了动静只见有人从井里爬了出来口中还骂骂咧咧:“看什么看来帮个手啊!这到处都是青苔滑得紧!” “我说吴明你平日里看上去轻飘飘的怎么这么重啊!”那人嚷嚷着,他身形偏瘦一副尖嘴猴腮的模样在旁人的协助下出了井口一个劲拍着身上不住地抱怨:“蚊子又多,专来叮我....” 刘清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这一暮暮嘴巴都合不拢。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看见人群中走出个老妪来。待得他看清楚对方面貌时面色再度变得惨白。 “畜生。畜生啊!” 那便是他的姨母张刘氏,张刘氏面色铁青的叫骂着舞起手中一根棍子就要打来被身边人拦住,刘清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还能说什么?事到如今什么都穿帮了还能说什么? “畜生啊!我带你不薄,张家带你不薄,你为何要如此!”那老妪撕心裂肺的哭起来,方才外甥刘清在院里说的话她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个狼心狗肺的外甥构陷她儿媳妇! 儿子被贼人害了性命,自己听信流言害得儿媳妇坐了大牢。她死后哪里还有脸面对儿子! “老人家莫要伤心,正所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本官定会给张家一个公道。”宇文温在一边劝道,他示意张刘氏的婢女扶着主母下去。 见着刘清如同瘫了一般站不起来,宇文温示意两名衙役左右挟持着这人起来,他走到对方面前冷冷的说道:“本官巴州刺史宇文温,你构陷良民的事情好好交代莫要想着蒙混过关!” 刘清双目无神的看着面前这位宇文使君现在算是回过神来:他被算计了,被这位相传断案如神的宇文使君算计了,方才这什么女鬼什么鬼火都是假的,都是为了从他口中套出话来。 他是怎么知道我做的事情?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宇文温没有和刘清多说什么直接挥挥手让衙役将其带下去。他来到那名假冒伪劣女鬼面前笑着说道:“吴明,今晚表现不错啊。” “郡公过奖了。力所能及而已。”吴明拱了拱手,他已经洗去脸上扑着的白色粉妆还有那鸡血画的血泪,只是还俗时间短所以他依旧是满头短发。 吴明和走过来的宇文十五面上还有些淤青这是他们之前和府里护卫比武群殴时留下的印记,宇文温见着演出圆满结束拍了拍手说今晚大家辛苦早点回去歇息,加班费明日再发。 张鱼心有余悸的来到他身边问那什么鬼火到底是不是假的,周围一众人也是面露好奇,对于这个年代的人来说这鬼火就是和鬼魂联系在一起的也不知道这位宇文使君是怎么弄出来吓人。 “稍候再说,今晚还得突击审案。”宇文温摇头晃脑的哼哼着,他再次声明这确实是假的所以大家不要害怕,“科学,大家一定要相信科学!” 。。。。。。 次日,巴州州衙大堂上,刺史宇文温端坐上首,下边是犯人刘清以及苦主张刘氏、张李氏,两边是如狼似虎的衙役,堂外是热心的西阳群众。 一名官吏高声介绍着本案最新案情:四月时张府郎君张安及其仆人遇害一案,先前张安之母张刘氏状告张安之妻张李氏勾连贼人,如今本案有了新进展,张安舅舅刘清涉嫌勾结他人伪造证据构陷张安遗孀张李氏,宇文使君今日升堂便是要审理此案。 “带人证物证!” 衙役们押着一个带着镣铐的男子上堂,另有衙役捧着一个木匣跟着进来,那官吏大声陈述着案情进展:首先是那件写有‘主母害主’的血衣。 这件血衣是一名死去的张府家仆----张六身上所穿,血书是在衣服内侧发现,因着张六是左撇子故而是写在右侧,因为有了血书所以成了指认张安遗孀张李氏为勾连贼人谋害亲夫的铁证。 “所幸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血衣当时的字迹和其他血迹颜色相同可过了大半年后却有了区别!”官吏说完示意衙役将木匣打开,那衙役小心翼翼的将一件满是血迹的衣服拿了出来。 “此时那血书的字迹明显没有其他血迹颜色深,也正是如此引人怀疑。” “宇文使君有鉴于此怀疑血书是事后所写,并且这血迹并非人血否则不会大半年后颜色与其他血迹不同。”官吏有条不紊的将一系列查案过程说出来。 宇文使君怀疑有人构陷张李氏,本着谁收益谁嫌疑最大的原则苦苦追寻数日终于发现衙役陈升和张安舅舅刘清有嫌疑。又经过一番‘斗智斗勇’之后终于找到两人相互勾结在张六血衣上加了‘主母害主’四个字为的就是要让陷害张安之妻张李氏入狱以谋夺张家家产。 此时宇文温先是审问那名衙役陈升。陈升招供了他和刘清勾结的真相:刘清重金贿赂他趁人不备在张六血衣上用鸡血写了血书。 随后刘清也招供了实情:他见侄子张安带着妻子张李氏外出意外身亡而张家无后便觊觎家产。原想着等几年其姊张刘氏亡故后顺利成章接手张家产业未曾料那张安妻子张李氏竟然回来了。 他见着张李氏和婆婆张刘氏关系不错生怕张刘氏亡故后要分家产给儿子遗孀便心生毒计,用钱贿赂衙役陈升在一遇害丈夫仆人身上写下血字‘主母害主’以构陷张李氏为害夫凶手入狱,待其被问罪偿命后再无人和他争夺张家家产 此言一出围观群众一片哗然,张府的张郎君外出遇害一事之前闹得满城风雨,当时查得其妻张李氏涉嫌谋害亲夫时也是群情激奋都说这妇人蛇蝎心肠,如今案情再度反转原来是这个舅舅刘清陷害甥媳谋夺张家家产。 “刘清构陷甥媳张李氏一案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本官宣判...”宇文温朗声说道。“张李氏无罪释放,刘清、陈升构陷良民罪大恶极,立刻关入大牢!” 刘清、陈升闻言瘫倒在地,这进了大牢以他们犯下的罪行就是凶多吉少了,宇文温看着这两人心中快意非常,他和郑通在翻看卷宗时发现张安之母张刘氏对其儿媳张李氏的态度前后不一致便起了疑心。 郑通乔装打扮自称齐掌柜到张家走了一遭果然发现有问题:张刘氏对弟弟刘清颇为言听计从,张安死后张家绝嗣所以这个张刘氏亲弟弟极有可能拿到家产那么张安遗孀便成了分一杯羹的‘仇人’。 昨日张刘氏到州衙擂鼓鸣冤得以见到刺史宇文温,宇文温借机让她晚上旁观一场戏,原本想让张李氏本色出演但顾及刘清惊慌失措下会狗急跳墙伤了她性命所以在府里选人扮‘女鬼’。 这种刺激的好事众人抢破头后来发现吴明学人说话颇为熟稔加上胆大心细身轻如燕就让他做‘女主角’,实际效果很好把‘男主角’刘清吓得屁滚尿流将事情内幕说漏嘴。 得了证据宇文温便连夜突击审问刘清。得知他的帮凶是衙役陈升随即立刻将此人从家中捉拿到州衙,待得问清事实真相将各种细节确认无疑问后第二日也就是今日马上张榜公告升堂审案来个趁热打铁。 张李氏得洗去冤屈一时间泪如雨下和婆婆张刘氏抱头痛哭。这场景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围观群众见状均是唏嘘不已都说亏得宇文使君断案如神方才没让小人构陷得逞。 “至于张安外出遇害一案本官正在调查之中,请大家提供一切线索定有重赏,本官决不许贼人逍遥法外!”宇文温说完将惊堂木一拍,“退堂!” 围观审案的群众们渐渐散去,其中一人出了州衙骑上马急急忙忙出了西阳城北门向着西北郊的龙头山方向疾驰而去,他穿过大片良田来到龙头山东麓山脚的坞堡径直拍马而入。 坞堡内一处院子里,一名中年人正坐在廊下发呆,他年约四十五六头发有些斑白,虽然将近半百却是身体硬朗依稀间还能看见虎背熊腰的身形。 一名管家模样的男子以及几名侍女站在他身边静静地候着,中年人探手去拿身边托盘上放着的一壶酒,其手指节很大明显突出如同鹰爪一般强健有力,正当他提起酒壶要饮酒时方才入坞之人快步跑来。 中年人看也没看那人一眼直接问道情况如何,对方说宇文使君查得是张安舅舅刘清与人构陷张李氏,张李氏如今已无罪释放。 “说重点!”中年人哼了一声,那人闻言额头上都冒出冷汗来赶紧补充:“宇文使君说要追查张安遇害之事,准备悬赏缉拿凶手。” “缉拿凶手...”中年人自顾自说着,片刻之后他开口说道:“管家。” “宗长。”那名管家打扮的人应道。 “从明日...从现在起坞堡加强守卫,没有我的同意不许益龙跨出坞堡半步!” “宗长,郎君的脾气...小的怕拦不住啊。” “拦不住也要拦!”中年人猛地将酒壶扔到地上,“去,把益龙叫来,我亲自关他!” 见着管家匆匆离去,中年人看看东南西阳城方向沉默片刻随即面露狠色:“绝不会让你们害了益龙性命!”(。) 第一百二十四章 案情分析 西阳郡公府某房间内宇文温正和手下‘爪牙’开会,到场人员有宇文十五、张\定发、张鱼、吴明以及郑通,张府郎君张安外出遇害以及其妻张李氏被掳一案的案情复杂所以他在组织‘群策群力’。 “关于张安携妻出行遇害一案,前任刺史已经调查得非常详细奈何有多处疑点未能破解。”宇文温化身宇文摩斯开始进行案情分析,在场的都是‘各路精英’所以便来个集思广益。 张\定发是‘从良’的业内人士,郑通见多识广,宇文十五、张鱼是贴身仆人时不时要去打下手,吴明则是周游各地胆大心细的‘拟声’小能手,那晚扮作女鬼学张李氏说话就是由他承担重任。 “按照卷宗所言,张安那日出行雇的不是讨生计的车夫,其他城里车夫都不认得这些人。”郑通率先发话,前任刺史将所有调查情况都记在卷宗里所以也免去了现在查案的许多步骤。 张\定发接上话茬说这也许有两种情况:其一有人盯上了张安,得知其要外出特地找来生面孔作案以免事后被追查;其二,城里的其他车夫说谎。 问题就出在贼人害了张安性命又成功掳了张李氏后为何又将她放走,这个问题很关键,前任刺史因为有血衣留字的‘证据’故而倾向于是张李氏勾连贼人先害亲夫随后回张府伺机谋夺家产。 如今已证实这是张安舅舅刘清意图染指张家产业故而贿赂衙役进行构陷的阴谋,如此一来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贼人为何放张李氏回来。 “我随师父行走各地时有听过一件案子。”吴明举手发言,他说曾听过一个案子有些类似:某家家眷出行半路被劫,其夫家为当地大族到官府报案并派人在案发地附近四处查探,贼人得知捅了马蜂窝没耐何将女眷偷偷带到官道边放走以免苦主穷追不舍。 张鱼说张安既死那张府就剩寡母张刘氏也没有同族帮忙,官府派人搜寻也没发现什么。贼人没必要害怕被追得太紧,这张李氏被掳入山庄如同待宰羔羊般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完全没必要放出来。 他觉得就是张李氏在说谎,也许她真就是勾连贼人只是被刘清误打误撞泼了盆污水。 “周郎君在衡州调查过,张李氏出嫁前未和什么陌生人来往也没什么相好的,暂时没发现什么奇怪的问题。”宇文十五补充道。衡州刺史周法尚之弟周法明受郎主所托在衡州调查张李氏的娘家人,按着左右邻舍的说法这家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平民百姓至少面上看起来没什么异常。 “案发地界在巴州境内但接近巴州和衡州交界处,前任刺史派人查谈过那片地区没发现什么与张李氏所述山庄。”郑通说道,他一直不太理解宇文温为何让这几位府中人组成‘破案小组’不过还是尽心尽责。 因为张李氏对于马车行走时间和方向都是迷迷糊糊所以没办法推断出那山庄比较详细的位置范围,众人分析了许久分歧就在这张李氏是不是说谎。 要是她没说谎那按着目前的线索基本上就是很难找到山庄查下去,若是她说谎那除非严刑拷打否则也别想从其嘴里得到有用的线索。 宇文温的意见是相信因为按照调查所知这张李氏年初嫁入张家后与婆婆、丈夫都是相处融洽,即便是按刘清的口供来说也确实如此。 按这个调子,张\定发说贼人既然策划谋害张安那么当日张安是如何雇车的就是需要追查的一点,对方既然不是本地车夫又能让其雇车极有可能是有中间人也就是熟人介绍。 “刘清所述。出发前一日张安派人去雇车夫,似乎是为了便宜才选的这些人,按张李氏所述车夫口音也是巴州当地口音。”郑通就雇佣马车的事情补充了一些情况。 “出行半路遇见一队人马,张安与其领头的相谈甚欢甚至没注意到妻子马车落后,想来这些人和车夫是一伙的,如此策划周密必定要提前安排好,那么这些人半路有可能经过的地方都要去查” 郑通说按张李氏所述,马车坏时距离前方驿站似乎不远。前任刺史查案时问过驿卒得知张安一行确实在驿站歇息,但下一站却未见他们踪影。” 再按仵作的检验结果。张安及仆人是当日遇害,也就是说是发现他们遗体时已身亡数日,此亦为谜团之一。 张\定发则是从‘专业角度’分析说杀人夺钱财的事情已经做下,要是在哪个荒山野地毁尸灭迹也非难事,为何贼人对尸体处置如此随意竟让人发现了。 他说寻常贼人犯案巴不得销声匿迹免得给官府顺藤摸瓜,本案一来受害人尸体在官道附近发现二来苦主之一也放了回来。当真是蹊跷。 “有一种可能,掳走张李氏的以及杀害张安的是两拨人。”张\定发说出了他最新的判断,此言一处众人先是一愣随后陷入沉思最后俱是微微点头。 车夫及其同伙是以掳走张李氏为目的,其幕后主使(极有可能是田益龙)便是山庄中奸\淫张李氏之人,而谋害张安的可能是另一拨人。或许是寻常商旅走在官道上见财起意突然暴起杀人,掳走财物后便急匆匆处置尸体。 那掳走张李氏的人未曾料张安遇害导致自己有了嫌疑,为防止官府追查没耐何将其放回,不过有一点想不通的是那人为何每次行事时都要蒙上张李氏的眼睛。 对于这个问题,宇文温猜测莫非幕后主使只是掳了张李氏玩腻后便放回怕对方认出自己身份所以要蒙眼,反正不会长留所以得知男方出了事也就提前放人了。 按着张李氏所述,淫贼大约是每日中午才到而夜晚不在,想来是早上从某处过来而晚上不在山庄应当是回到某处,按这说法田益龙倒也有可能。 问题来了,田益龙和张安没什么交集,但见没见过张李氏就不知道了因为平日里张李氏也有出门所以半路上被撞见也有可能。 张李氏在山庄里听得下人说漏嘴推断那淫贼就是田益龙但是口说无凭没有实证,光凭这个就要捉拿田益龙也不能服众所以关键是要找到山庄捉到里面的仆人一问便知。 从另一方面来想如果不是田益龙那么会是谁,能专程来掳走她的定然是垂涎其美色所以平日里也有接触见过,这一条需要张李氏慢慢回忆,至于找出那山庄只能用笨办法:巴州境内一处处去搜! 一番讨论后宇文温定下分工:其一,张安平日里往来的人一个个排查,这个由郑通负责;其二,去张府找张刘氏、张李氏问话继续摸线索,这个也由郑通负责;其三,寻找山庄,这个他安排州司马杨济负责,搜查罪犯这也算是其本职工作。 “第四,敲山震虎,本公亲自到那田氏坞堡走一遭!”(。) 第一百二十四章 案情分析 西阳郡公府某房间内宇文温正和手下‘爪牙’开会,到场人员有宇文十五、张\定发、张鱼、吴明以及郑通,张府郎君张安外出遇害以及其妻张李氏被掳一案的案情复杂所以他在组织‘群策群力’。 “关于张安携妻出行遇害一案,前任刺史已经调查得非常详细奈何有多处疑点未能破解。”宇文温化身宇文摩斯开始进行案情分析,在场的都是‘各路精英’所以便来个集思广益。 张\定发是‘从良’的业内人士,郑通见多识广,宇文十五、张鱼是贴身仆人时不时要去打下手,吴明则是周游各地胆大心细的‘拟声’小能手,那晚扮作女鬼学张李氏说话就是由他承担重任。 “按照卷宗所言,张安那日出行雇的不是讨生计的车夫,其他城里车夫都不认得这些人。”郑通率先发话,前任刺史将所有调查情况都记在卷宗里所以也免去了现在查案的许多步骤。 张\定发接上话茬说这也许有两种情况:其一有人盯上了张安,得知其要外出特地找来生面孔作案以免事后被追查;其二,城里的其他车夫说谎。 问题就出在贼人害了张安性命又成功掳了张李氏后为何又将她放走,这个问题很关键,前任刺史因为有血衣留字的‘证据’故而倾向于是张李氏勾连贼人先害亲夫随后回张府伺机谋夺家产。 如今已证实这是张安舅舅刘清意图染指张家产业故而贿赂衙役进行构陷的阴谋,如此一来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贼人为何放张李氏回来。 “我随师父行走各地时有听过一件案子。”吴明举手发言,他说曾听过一个案子有些类似:某家家眷出行半路被劫。其夫家为当地大族到官府报案并派人在案发地附近四处查探。贼人得知捅了马蜂窝没耐何将女眷偷偷带到官道边放走以免苦主穷追不舍。 张鱼说张安既死那张府就剩寡母张刘氏也没有同族帮忙。官府派人搜寻也没发现什么,贼人没必要害怕被追得太紧,这张李氏被掳入山庄如同待宰羔羊般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完全没必要放出来。 他觉得就是张李氏在说谎,也许她真就是勾连贼人只是被刘清误打误撞泼了盆污水。 “周郎君在衡州调查过,张李氏出嫁前未和什么陌生人来往也没什么相好的,暂时没发现什么奇怪的问题。”宇文十五补充道,衡州刺史周法尚之弟周法明受郎主所托在衡州调查张李氏的娘家人。按着左右邻舍的说法这家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平民百姓至少面上看起来没什么异常。 “案发地界在巴州境内但接近巴州和衡州交界处,前任刺史派人查谈过那片地区没发现什么与张李氏所述山庄。”郑通说道,他一直不太理解宇文温为何让这几位府中人组成‘破案小组’不过还是尽心尽责。 因为张李氏对于马车行走时间和方向都是迷迷糊糊所以没办法推断出那山庄比较详细的位置范围,众人分析了许久分歧就在这张李氏是不是说谎。 要是她没说谎那按着目前的线索基本上就是很难找到山庄查下去,若是她说谎那除非严刑拷打否则也别想从其嘴里得到有用的线索。 宇文温的意见是相信因为按照调查所知这张李氏年初嫁入张家后与婆婆、丈夫都是相处融洽,即便是按刘清的口供来说也确实如此。 按这个调子,张\定发说贼人既然策划谋害张安那么当日张安是如何雇车的就是需要追查的一点,对方既然不是本地车夫又能让其雇车极有可能是有中间人也就是熟人介绍。 “刘清所述,出发前一日张安派人去雇车夫,似乎是为了便宜才选的这些人。按张李氏所述车夫口音也是巴州当地口音。”郑通就雇佣马车的事情补充了一些情况。 “出行半路遇见一队人马,张安与其领头的相谈甚欢甚至没注意到妻子马车落后。想来这些人和车夫是一伙的,如此策划周密必定要提前安排好,那么这些人半路有可能经过的地方都要去查” 郑通说按张李氏所述,马车坏时距离前方驿站似乎不远,前任刺史查案时问过驿卒得知张安一行确实在驿站歇息,但下一站却未见他们踪影。” 再按仵作的检验结果,张安及仆人是当日遇害,也就是说是发现他们遗体时已身亡数日,此亦为谜团之一。 张\定发则是从‘专业角度’分析说杀人夺钱财的事情已经做下,要是在哪个荒山野地毁尸灭迹也非难事,为何贼人对尸体处置如此随意竟让人发现了。 他说寻常贼人犯案巴不得销声匿迹免得给官府顺藤摸瓜,本案一来受害人尸体在官道附近发现二来苦主之一也放了回来,当真是蹊跷。 “有一种可能,掳走张李氏的以及杀害张安的是两拨人。”张\定发说出了他最新的判断,此言一处众人先是一愣随后陷入沉思最后俱是微微点头。 车夫及其同伙是以掳走张李氏为目的,其幕后主使(极有可能是田益龙)便是山庄中奸\淫张李氏之人,而谋害张安的可能是另一拨人,或许是寻常商旅走在官道上见财起意突然暴起杀人,掳走财物后便急匆匆处置尸体。 那掳走张李氏的人未曾料张安遇害导致自己有了嫌疑,为防止官府追查没耐何将其放回,不过有一点想不通的是那人为何每次行事时都要蒙上张李氏的眼睛。 对于这个问题,宇文温猜测莫非幕后主使只是掳了张李氏玩腻后便放回怕对方认出自己身份所以要蒙眼,反正不会长留所以得知男方出了事也就提前放人了。 按着张李氏所述,淫贼大约是每日中午才到而夜晚不在,想来是早上从某处过来而晚上不在山庄应当是回到某处,按这说法田益龙倒也有可能。 问题来了,田益龙和张安没什么交集,但见没见过张李氏就不知道了因为平日里张李氏也有出门所以半路上被撞见也有可能。 张李氏在山庄里听得下人说漏嘴推断那淫贼就是田益龙但是口说无凭没有实证,光凭这个就要捉拿田益龙也不能服众所以关键是要找到山庄捉到里面的仆人一问便知。 从另一方面来想如果不是田益龙那么会是谁,能专程来掳走她的定然是垂涎其美色所以平日里也有接触见过,这一条需要张李氏慢慢回忆,至于找出那山庄只能用笨办法:巴州境内一处处去搜! 一番讨论后宇文温定下分工:其一,张安平日里往来的人一个个排查,这个由郑通负责;其二,去张府找张刘氏、张李氏问话继续摸线索,这个也由郑通负责;其三,寻找山庄,这个他安排州司马杨济负责,搜查罪犯这也算是其本职工作。 “第四,敲山震虎,本公亲自到那田氏坞堡走一遭!”(。) 第一百二十五章 登门拜访 西阳城外龙头山脚下田氏坞堡,田氏宗长田宗广领着族里头面人物站在大门前翘首以盼,前几日州衙派人通传说巴州刺史宇文温要于今日登门拜访,他们如今便是在迎客。 田氏在巴州地界已繁衍愈数百年,东晋初年就已在此安家落户,由当初的穷苦人家一步步攒下家业发展成如今这良田千顷占山固泽的大族。 他们自成一体不纳粮不服劳役又有坚固坞堡所以不惧州官唯有西阳城受外敌威胁时会念及唇亡齿寒出兵相助,州衙从不派人到田氏地头搜地括户而田氏族人也极少在城中闹事双方和睦相处井水不犯河水,然而按着眼下的事态发展这平衡似乎有被打破的危险。 管家见得坞堡望楼上旗帜挥舞便走近田宗广身边说道:“宗长,人来了。”众人闻言俱是抖起精神准备迎接贵客,今日要来的这位宇文使君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必须小心应对。 上任月余就整顿州兵清查积弊数日之内判案无数将州狱积压犯人清理大半,当然这和田氏没关系唯一要注意的是那件牵涉宗长之子的案件又被重新提起。 作为本地豪强按说新官上任后应当派人登门拜访以示友好之意,不过这位宇文使君上任伊始忙得很以致无暇分身接人待物,今日对方倒是放低姿态亲自上门拜访却已是来者不善。 风尘起只见十余骑沿着道路疾驰而来,见着来客规模比意想之中要小得多田氏众人颇为意外随后释然:昨日这位宇文温使君去巴水边巴河城拜访鲁氏宗长鲁荣甲时也只是十余随从而已。 即便如此也没人敢小看他因为西阳城外还驻扎着三千战兵,又有着黄州总管在后边看着所以除非撕破脸否则没人敢对这位安州总管的次子如何。 安州总管宇文亮席卷江北各州也才过了两年而已,对于各州豪强来说这位安州总管余威尚存所以对他的次子再怎么有想法那表面功夫都得做足。 来客近前掷鞭下马,当先一人便是巴州刺史宇文温,在州吏的介绍下他向田氏宗长田宗广拱手行礼:“本官巴州刺史宇文温。有劳田宗长亲自出迎。” “宇文使君上任月余田某本当登门拜访,是田某失礼了。”田宗广亦是笑容满面的回礼,双方各自介绍了身边人随后在田宗广亲自引领下宇文温一行人径直进入坞堡,有仆人上前将客人带来的礼物小心翼翼抬入堡内。 大厅内摆下宴席双方分主宾坐下,田宗广起先执意请宇文温做主座而宇文温则是坚决推让一番争执之下两人均在上首分左右坐下,双方人员亦是循着左右分别坐下。 依礼酒走三巡。有了酒下肚这说起话来就方便许多,田宗广先是问了安州总管、杞国公宇文亮如今是否安好,他说起两年前宇文亮率兵抵达巴州后自己和巴州本地大户以及原刺史等陈国官员将领入营拜见时的情形依然是历历在目。 “家父安好,有劳田宗长挂念。”宇文温笑着说道,“本官此次赴任,家父曾提起田宗长说田宗长识大体顾大局。” “总管谬赞,田某愧不敢当。”田宗广说完拱拱手以示心有愧意。 “听闻田家在西阳已逾数百年,不知可有此事?” “先祖随宋武帝北伐中原立下战功得授良田并组织乡兵保家卫国,历代先人百余年经营方才有了如今家业。” “宋武帝...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宇文温面露向往之色,在座众人听得他所说先是一愣随即纷纷拍案叫好,坐在一旁的主薄郑通听得这句话眼神一亮随即望向宇文温满是佩服之色。 好一句气吞万里如虎,这句话将金戈铁马气吞天下之志表达得淋漓尽致! “宇文使君好文采,田某粗鄙武夫不能吟诗和唱,唯有罚酒三杯!”田宗广说完随即连饮三杯酒,宇文温也是举杯畅饮厅内气氛一时间热闹无比。 推杯把盏觥筹交错。双方频频举杯畅谈,眼见着一片和气但作死小能手宇文温开始作死了。他吃了一口菜后笑眯眯的问道:“田宗长,今日为何未见令郎到场?” 听得这么一问,在场的田氏族人俱是面色一紧而田宗广则微微一笑解释说:“犬子数日前突染恶疾不便赴宴免得传了贵客。” “如此不巧,本官此来还有些事情想和令郎相商...”宇文温言罢叹了口气,见得田宗广面色如常他开始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知田宗长可知四月时城里张府告令郎之事?” “使君所说田某知道,那张府的张郎君偕妇外出遇害。其遗孀张李氏状告犬子是图财害命的幕后主使。”田宗广淡淡的说道,在旁人看来他脸上波澜不惊。 “此案前任刺史已经审过,本官前几日发现新线索故而案情有所变化,须得令郎协助。”宇文温开始进逼,“案件怎么样也得有个结果。拖延半年都无说法法恐怕对令郎的名声也不好。” “使君所言甚是,只是犬子染病卧榻行动不便,无法到州衙与那张李氏对质。”田宗广依旧是面不改色。 宇文温闻言笑着说道:“无须令郎到州衙,本官今日登门拜访顺便就问些问题,不知田宗长可否可否行个方便?” 田宗广说他儿子身染恶疾怕传染给宇文使君万一有个意外无法对宇文总管交代,宇文温依旧是笑着说无妨,他的主薄郑通身体强健百病不侵由其代劳问话即可。 ‘百病不侵?’田宗广瞥了一眼郑通后心中冷笑但面色如常,他沉吟片刻后说道:“既如此,田某不敢推辞,只是犬子精神不济恐怕不能久谈。” 郑通起身行了个礼说:“田宗长勿忧,问题不多不会影响令郎休息。” 田宗广招手示意管家近前让他带着郑通去儿子田益龙处,为防有什么误会他特地交代:“和郎君说,这是宇文使君派来办案的郑主薄,一定要有问必答以便早日洗去嫌疑。” 管家点头称是正要离去却见田宗广偷偷做了个手势,他眨了眨眼后转身来到阵痛面前笑容可掬的说道:“郑主薄,这边请。” 见着郑通跟管家离席而去,宇文温笑眯眯的举杯向田宗广说道:“田宗长果然是识大体顾大局,本官先干为敬,今日不醉不归!”(。) 第一百二十六章 勾心斗角 田氏坞堡里某处院子的主卧内,一名年轻郎君躺在榻上与榻边一名男子正在谈话,又有一人伫立旁边,年轻郎君即是田氏宗长田宗广独子田益龙,榻边男子为巴州主薄郑通,站在旁边的人则是管家。 “我不认得张安,从来没打过交道。”田益龙病怏怏的说道,方才管家带着人来说是城里的宇文使君要办案让人来问话故而他强打精神任由这位郑主薄提问。 管家特地提起是宗长吩咐必须配合官府所以田益龙再不乐意也得回答,他谁都不怕就怕父亲田宗广再加上事关自己要是拒而不见更是让人生疑。 “四月十二日时郎君在做什么?”郑通问道。 “都半年多了我哪里记得。”田益龙躺在榻上望着上方答道。 “郎君平日里有何仇家?” “太多了,说不清。” 郑通瞥了一眼对方继续问他平日里在城里交好的有哪些人,四月十日至二十日这段日子去过几次西阳城,这期间有无出过巴州或是恶了什么人等等。 田益龙对于这五花八门的问题大多是含糊其辞的回答,要么是记不清要么就好像、似乎、也许、大概等等,问了一遍下来纯粹从回答上来看所问问题和没问差不多都无实质内容。 眼见着田益龙愈发的不耐烦,站在一边的管家额头上也沁出汗来,眼前这位可是桀骜不驯要是发作起来不是闹着玩的,他在一边旁听首要职责就是避免田益龙发飙打伤人就不好看了。 另一个职责就是提防这位郑主薄突然暴起将田益龙挟持抓走,事前宗长已经安排好若是巴州刺史宇文温一行要见田益龙己方又无法推脱的话就由他在一边策应免得被人偷袭得手。 郑通又问了一些问题后便起身告退。在管家带领下回到大厅时酒宴已近尾声。喝得满面红光的宇文温正和田宗广笑谈风声:“如此说来。若论力气鲁宗长也算是田宗长手下败将了!” “不敢当,只是年轻之时大家血气方刚一言不和就动手分个高下也是常有之事嘛!”田宗广拿着酒壶大笑,宇文温正要伸手再捞个酒壶过来拼酒见着郑通上前便问是否完事了。 见得郑通点头宇文温又说了会话便起身告辞,田宗广领着族老送他一行人出了坞堡,待得宇文温在随从搀扶着摇摇晃晃的骑上马离去后他方才转身走回去。 “如何?”田宗广见着管家跟上来便问,听得管家说没出什么纰漏之后他转头望了望已化作黑点的宇文温背影哼了一声:“小狐狸!” “老狐狸!”宇文温骑在马上哼了一声,如今他已没了方才醉眼朦胧的模样,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的看着郑通问有无收获。 郑通说田宗广之子田益龙在装病。宇文温瞥了他一眼后说不要废话,郑通闻言干咳数声说那田益龙在说谎。 “说谎有很多种目的,重点是什么?”宇文温似乎是早就料到这个回答满不在乎的问道。 “他在遮掩,在撇清,在撇清一切有可能让人联想到案件的事情。”郑通笑了笑,见着宇文温也是笑眯眯的样子他补充道:“真是欲盖弥彰!” 宇文温问道莫非田益龙否认四月时有入过城,见得对方点点头便问其看法如何,郑通见左右都识趣的落在后面便策马近前低声说嫌疑很大因为据之前城门守卫回忆四月中旬这田益龙是进过一次城的。 “查,查他那日入城做什么,查出真凭实据来本官看这父子俩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 衡州。州狱某处刑房里一名中年人正被绑在刑架上,他身上衣物破破烂烂遍体鳞伤。垂着头一动不动,旁边一名光着膀子的狱卒将手中皮鞭放下拎起一桶水对着他当头泼了过去。 冷水当头泼来将那中年人弄得一个激灵,他勉强抬起头借着昏黄的烛光看着眼前几个人,当中一人二十岁左右年纪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李当家,反正都是死不如寻个好葬法,好好招供的话我周三郎保你身、首可以合葬。”那年轻人喝了杯水之后说道,他正是衡州刺史周法尚之弟周法明。 这个被绑着的中年人就是那日西阳郡公宇文温赶赴巴州就任刺史时撞见的贼人,当时这位大当家在驿站被周法明追出来慌不择路正碰到护卫车队的史万岁等人最后被生擒。 “你们...嘿嘿...”李当家咧开嘴笑着,他艰难的咽了口气后继续说道:“你们不就是破不了案所以要把衡州地界上所有的案子弄到我头上么?呸!” “随你们怎么安罪名,统统弄上来罢!” “没看出来,你倒看得开,既然如此那数月前有老妪被**害的事就算你做的了。”周法明冷笑着,他示意狱吏开始记录。 “今有李雀儿供认...于九月十日在州城郊外见一老妪心生歹意便掳了去行那奸\淫之事最后杀人灭口抛尸于...” 未等他说完便被李当家一阵狂笑打断:“哈哈哈哈哈哈!还以为自己够黑了,没想到你周三郎更黑!” 周法明冷笑着说你带着一伙人截杀商旅作恶多端,奸杀老妪这种事也没污了李大当家的恶名。他看了看狱吏所写内容点点头随后补充道:“连老妪都不放过犯下这般令人发指之事,李大当家怕是要给剥光了游街喽!” “周法明!我咒你不得...啊!”李当家毒誓还没发完便被狱卒一拳打在脸上口吐鲜血,正是头昏眼花之际只觉得手被人拽起来将拇指沾了东西摁在一张纸上。 周法明笑眯眯的看着那张纸说自己又破了一桩疑案果然是个断案高手,李当家睚眦俱裂的看着他正要奋力赌咒发毒誓却见房门一开随后一名狱吏走了进来。 那狱吏手中拿着一张写满字的纸笑眯眯的捧到周法明面前说那边的吃不住把跟着李当家在四月时犯下的事又招了,周法明拿过纸看了看也是笑容满面,他瞥了一眼李当家骂了一声“不识抬举”随即转身离去,临出门时抛下一句话: “哎呀呀,这被剥光了游街让老少娘们见着你那话儿当真是臊得慌!” 李当家脸色已经变得惨白,看方才这架势应该就是他的手下受不住拷打把一件事情供了出来,眼见着自己死后不得尸首合葬甚至要在受刑前被剥光了游街他急得满头大汗。 “不,不,周郎君别走!我招了,我招了!”他声嘶力竭的喊着,事已至此死是肯定要死了就只能争取死得痛快些埋到土里能尸首俱全就阿弥陀佛。 周法明眯着眼说你手下都招了就不劳大驾,李当家见着对方已经不把自己当回事喊着说他有内幕是手下不知道的,见得对方颇感兴趣的转身走来他便问先前说的算不算数。 “我跟你算计个什么,等砍了头示众几日臭了以后让人给你收尸,尸首一起埋了算个全尸去投胎!记得来世做个好人!”周法明正色说道,一脸义正辞严的表情。 “既如此,我说,我说,我都说了...”李当家感激得几乎喜极而泣,他将之前没有招供的一件案子说了出来:四月时他领着手下在官道上守株待兔结果在衡州、巴州交界处做了一单买卖。 “废话,说重点!” “我说,我说,他们都不知道那苦主姓甚名谁什么来路可我知道。”李当家唾沫横飞的说着,见着对方来了兴趣便将‘内幕’说了出来:“搜查尸体时我在那领头的身上找到封拜帖。” “别个都不认识字就我认得,那人是巴州西阳郡人姓张名安....” 周法明听得对方说到“姓张名安”随即眼睛一眯,他唤来狱吏将李当家所言以及提问的所有关于这个案子的问题包括时间、地点等细节一一做了记录,复述了一遍让李当家确认无误之后便画押。 他仔细看了一遍供状后拍了拍李当家的肩膀说要是早些供出来也就不用受这般罪了,对方见他转身就要离去急得喊道那老妪的案子怎么办他不想被扒光了游街。 “老妪?对了,那老妪其实是头老母猪跟邻家公猪跑了,是我记错,见笑,见笑了哈。”周法明促狭的看着他,“想来也没人相信李当家会对一头老母猪感兴趣不是?” 听着这话李当家嘴巴合不拢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周法明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便将刚才狱卒拿进来写满字的纸在他面前晃了晃问他认不认得上面写着什么。 李当家看了看纸上的内容随即目瞪口呆但似乎是怕看错又仔细看了几遍,见着他这惊疑不定的表情周法明好心的解释道:“认不全也不怪你,这是千字文得上了蒙学听先生教了才认得全。” “这这这...原来是假的?他们没有供出来?”李当家有些不可置信的问道。 “本郎君说话算数,让你尸首俱全。”周法明笑着说道,他将那纸折好塞到对方怀里:“来世若是为人,就做个教书先生吧。” 周围一众狱卒见着这出戏算是落幕均是松了一口气纷纷收拾刑具,有两人上前将李当家从刑架上解下来带往牢房,周法明将供状交给一名狱吏吩咐他誊抄一份。 “廿三,你一会把誊抄好的拿好带上人立刻赶去巴州交给宇文使君!”(。) 第一百二十七章 蛛丝马迹 州衙,宇文温正和郑通交谈,对方上午去了张府一趟和张刘氏、张李氏详谈许久终于从繁杂的信息里找到了一些有用的内容来。 “也就是说那个张府仆人张小五和贼人勾结帮郎主张安找了群黑车夫?”宇文温问道,郑通点头说是,那日张安决定要带其妻张李氏回衡州探亲,因为府里马车不够所以要雇佣马车,西阳城里能雇的马车夫很多所以他是让仆人张小五去雇。 张小五雇车夫找的是西阳城里有名的车马掌柜,后来出事之后官府亦曾传那掌柜问话,掌柜说张小五找过他之后第二日一早又传来口信说不用雇人了还交来违约金。 “张小五当日随着张安一同外出,后来一起遇难,仵作验尸时确认无疑。”郑通说道,见着宇文温一脸怀疑的样子随即解释说这事情那个后来构陷张李氏的刘清也大约听到些风声,说是张安自己拿了主意临时换人。 问题就在于是张小五撺掇的,具体原因无人知晓按原先的推测判断是张安觉得便宜又可靠便同意了,今日郑通和张安遗孀张李氏攀谈时从对方口里问到了之前她没想起来的内容。 据张李氏回忆临行那日早上听下人提起过说张小五仁义照应朋友,这句话有些没头脑但她后来想想这话很可能指的就是改雇车夫。” “那日出发后半路上遇见数骑,张安与对方相谈甚欢,按照张李氏所说张安平日虽然交友广泛但是偶遇陌生人也未必能马上熟络起来。” “也就是说对方能提起张安感兴趣的话题。算来算去就是这张小五做了贼人内应...”宇文温沉吟着。“他勾连贼人卖了郎主一家未曾想被灭口?” 郑通判断。贼人既然大费周章掳人那就确实有两拨,张小五也许只是真的照应朋友或者是勾连贼人掳走主母,至于那掳人的车夫么其他车夫可以推说是遇贼,至于后来张安遇袭身亡财物被抢那就是另一拨贼人所为否则没必要分两次作案,所以张小五跟着郎主遇害怕也是意外。 宇文温同意他的判断问张小五平日里来往的人有无线索,郑通说在张府的协助下已经找来仆人问话整理出张小五平日里所有接触较多的人,如今已经派出衙役分头调查。 至于那个第一嫌疑人田益龙竭力否认自己四月时曾经入城那么其入城的原因也在查但目前没有头绪,田氏族人虽然自成体系但在西阳城中行事低调没有想象中那种地方豪强的胆大妄为。 “扮猪吃老虎?莫非表面上人畜无害实际却是龌龊至极?”宇文温喃喃自语道。这田氏和鲁氏的做派有些出乎他的想象,这两家在西阳地界繁衍生息数百年虽然是占山固泽但看起来是和官府井水不犯河水自己过自己的日子。 郑通则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别处豪强该有的手段想必这两家也有不过是表面功夫做得好没让人抓到把柄罢了,宇文温正‘心有戚戚’之时听得张鱼在外禀报说有人送信来。 却是衡州那边信使送来周法明的信以及一张誊抄的供状,宇文温先是看了信然后看了供状随即拍案叫好,他将供状递给郑通对方反复看了几遍之后也是喜上眉梢:“未曾料竟然是周郎君那边有了消息!” 周法明在信中说那位打劫商旅的贼人大当家李雀儿已经招供是他领着人于四月时在官道截杀了张安一行人,供状里详细记载了李雀儿关于此案的供词。 宇文温让张鱼取钱酬谢送信之人随后他拿出一张巴州舆图放到书案上展开,用一只笔指指点点的与郑通商议张李氏被掳去的山庄有可能的大概范围。 按照张李氏所述,她所乘马车坏时官道前方不太远处有驿站,但据卷宗所述州衙查案询问那驿站驿卒时对方那日未发现有类似马车经过。由此判断那车夫是在驿站之前便走了别路。 然而案发后州衙派人按着这个思路四处查探却未见有符合张李氏所述的庄子,她被车夫带到山庄时下车入庄对大门附近情形有印象。但按着这印象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 “卑职以为,那贼人既然是原本就打算放张李氏离去那除了蒙眼也要将门面遮掩一番,所以按图索骥怕是永远也找不到。” “是啊,把大门、围墙重新刷过颜色,周围的大树砍了或多种上几株,让人在外边一眼瞥过去有不同就能达到效果。”宇文温眉头紧锁,那山庄相关的信息还是太少。 张李氏乃妇道人家平日里就算出了张府也就是在西阳城里打转,那处山庄具体的地势、朝向根本就说不清楚,她能记得山庄大门、围墙颜色就算是不错了。 宇文温‘患有’严重的受害妄想症所以到哪里都是东张西望而郑通则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主,要一个弱女子和这两个观察力异于常人的‘变态’相比也是太勉强了。 “所幸张李氏还是回忆起另一些细节,卑职按其描述画了下来。”郑通说完从怀中拿出一张纸,展开之后宇文温探头过去一看却是一副‘素描’画的是一座庄园的正门连同两端围墙以及周边还有远处的大概模样。 “张李氏不知如何描述,是卑职逐一问了问题才时不时想起来的,最大收获便是山庄附近的山势,以及山庄的坐向。”郑通说道, 首先是影子,就算张李氏不知道时间不知道方位但所幸那日是晴天,在山庄前她小心翼翼下车时注意到自己影子就在脚下那此时大约是正午。 处于正常人的本能来到一处陌生地方总会不由自主的看一下四周,张李氏自然是发觉身处陌生之地他走向大门时看见庄园后有山。 宇文温说山南水北为阳而大户人家起宅子时大多选在山南侧且是坐北朝南,那么无论怎么改大门朝向南方而道路在山庄南侧也是必然的。 他认为巴州地界多山,想来各地修别院山庄时都是选在南侧,按这说法搞不好十座宅子有九座都符合这一描述,也难怪之前州衙派人找了许久都不能确定下来。 郑通胸有成竹地说那山庄有一个特征被他从张李氏口中问出来:“到那山庄之前张李氏坐在车里是用手一直紧紧攀着车厢,由此推断山庄在一处坡上。” ‘山庄在山坡上有什么奇怪的’宇文温如是想差点脱口而出说“废话”但还是忍住了因为他听出话外之意,见着郑通神秘兮兮的样子他思索片刻随即眉头一扬:“马车上坡走不快太陡也上不去,那想来是下坡导致身子前倾得攀着车厢吧,这都攀着车厢了还是一直攀着想必是马儿撒开蹄子跑太颠簸,还有她身子有没有向左或者向右倾斜?” 郑通闻言先是一愣随即面露佩服之色:“使君好细致!卑职佩服...” “少来,懒得问那么多,你把相关细节写出来,本官立刻派人撒网!”(。) 第一百二十八章 还请教我! 州衙,宇文温正和别驾许绍、治中郝吴伯闲谈,这段时间他忙着判案清空州狱所以其他民务都交给这两位佐官处理,宇文使君刷得了“断案如神”的称号而许别驾、郝治中也分别刷得“专属”称号。 许绍清查粮仓几乎要把粮仓查得底掉一笔笔账算得噼啪响,有少缴的要补有多征的要退无论哪家哪户都是对该缴的该退的都是心服口服,因着许绍‘算账’算得准所以人称“铁算盘”。 郝吴伯清点户籍十分认真,哪家刚没了一位或者多了一位,哪家买卖了一亩田都是必须核对清楚不容说情故而人称“倔郎君”。 “转眼已过两月,多亏有了两位协助否则本官可是要忙得焦头烂额。”宇文温笑着说道,这两位官三代虽然年轻但是自带幕僚团所以上手快,要不是这样他就得等父亲指派可靠的人来帮忙。 “使君说哪里话,这都是我等份内之事。”许绍和郝吴伯异口同声同声说道,到巴州上任算是他们的正式出仕所以家中也是鼎力支持,如今表现不错也算是能交出一份合格的答卷。 虽然如此许绍还是有些担忧,他父亲许法光在岳州当了多年刺史行事没见过如此‘锋利’,虽然自己血气方刚总觉得父亲治州太过瞻前顾后但看着宇文温这般大刀阔斧的整顿州务也是有些担忧。 “使君,虽然是要清除积弊但动作太大了怕是要物极必反。”许绍和宇文温共事大半年大约知道他的脾气所以直截了当将想法说了出来, 他担心利益受损的地头蛇们会缩起来寻着机会反咬一口,前几日宇文温派人整顿市场将一帮菜霸和流氓们抓进州狱虽然大快人心但那些人歹毒的眼神他可是看在眼里。 这些人只是某些势力的马前卒。斩断了控制物价的手痛的是幕后那些人。正所谓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这仇结下了怕是迟早要反扑。 “说得不错。但本官没时间和他们虚与委蛇,城外的兵可不是吃素的!”宇文温满不在乎的说道,许绍闻言就知道对方又在装,这位的品性别人也许不知道但他可是有了教训所以清楚得很:看上去不着调其实就是在‘欲擒故纵’。 他怕郝吴伯误解‘入套’于是‘先声夺人’:“使君莫要说笑了,真要是用兵能解决那便直接拉出去砍了何须逼对方出手来个后发制人。” ‘郑伯克段于鄢?’郝吴伯闻言心中冒出一个典故来,春秋时郑庄公执掌郑国大权但他母亲武姜宠爱其亲弟弟共叔段多次为其要权要兵要封地,郑庄公知道母亲偏心弟弟甚至试图让弟弟取他而代之但却隐忍不发欲擒故纵。 共叔段得了封地、军权便策划偷袭国都杀掉郑庄公,武姜甚至准备做内应开城门。郑庄公得知阴谋正在策划也不打断任由对方起兵随后一举击破,共叔段逃到鄢城后被郑庄公再度击败只得外逃再没能回国。 “使君,恕下官直言,这欲擒故纵不合时宜谨防玩火自\焚!”郝吴伯不顾许绍对自己使眼色直接来个当头棒喝,他觉得治州就要堂堂正正玩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真是容易出事。 人家也不是傻瓜,你势大时就蛰伏不露出把柄,等得局势变大趁你不注意在背后捅上一刀就有得受,整顿州兵为州兵还债已经是弄得有些人颇有怨言现在又开始撩拨田氏说得难听些万一对方叛乱就算最后压下去了那也是一身骚。 “有兵在,勿忧。”宇文温代入某角色说出了经典台词,“不过承业如此说想来有见解?” “使君!此为不详之言何故时时放在嘴边!”郝吴伯情绪激动起来。这段时间和宇文温共事算是和对方混熟了所以就没那么‘见外’。 他争辩说打仗当然要靠兵可治民动不动就派兵那叫什么事,这般耀武扬威让人觉得有兵就是有道理那往后部下有样学样怎么办。个个拥兵自重万一哪天自己打败仗就只能是众叛亲离。 许绍见着好友不听劝果然中计上套不由得叹了口气,耳边又响起宇文温那句口头禅:不作死就不会死。 多好的一个人啊,平日里从容淡定结果被这位一撩拨就失去理智,算了,就像使君常说的,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醍醐灌顶,醍醐灌顶啊!承业定有良策,还请教我!”宇文温闻言做恍然大悟状起身长揖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郝吴伯见着他这般模样先是一愣随即看向许绍,见着对方别过头去苦笑随即回过神来。 这位宇文二郎是怎么回事!还能不能好好的交谈了,这样别扭的性格到底是经历了什么事情才形成的啊! 那一瞬间郝吴伯心中如同千万匹骏马跑过,想要仰天长叹却无可奈何只得干咳数声‘喝下苦酒’:“下官有一个想法...” 郝吴伯倒不是只会空谈而是切实有自己的应对之策,他最烦魏晋时所谓的名士风流也就是什么‘清谈’,光指出问题却不给出解决之道这在他看来和废话没区别。 “既然使君有决心要整治积弊那便正大光明处置,有违法乱纪的该抓抓该杀杀让百姓们知道什么是王法。”郝吴伯说道,“以州兵整顿为例,那些贪污军饷的将领就该罢职或者架空而不是勒令补上就行。” “兵者,国之大事,让心有怨言的将领掌兵乃取死之道,还请使君当机立断!” “那些高利贷的债被使君消了也就是说再无法拿捏军户们,即使有琉璃镜做补偿但心中怨恨不会减去分毫...” “那些菜霸欺行霸市鱼肉百姓不过是些苍蝇而幕后东家才是罪魁祸首,使君既然抓了人那就已经被恨上了所以须得顺藤摸瓜将幕后东家一并处罚!” 郝吴伯的想法很简单,新官上任整顿积弊应该徐徐图之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你已经撕破脸损害了地头蛇的利益那就别想着给点好处就能让对方感激涕零,既然对方不可能合作那就直接翻脸。 地头蛇也不是铁板一块,大地头蛇下面还有小地头蛇,既然双方撕破脸那就不如对大地头蛇动手让小地头蛇们有了机会:让他们有机会站在刺史这边,等到清除了大地头蛇他们就有机会分一杯羹了。 如果维持现在斗而不破的场面,那些小地头蛇搞不清状况只能继续屈服于大地头蛇的威慑,局面就会变成刺史单枪匹马斗一群地头蛇,要是直接掀桌表明态度就可以有小地头蛇‘铤而走险’投效搏富贵。 “使君,田、鲁两家虽然平日里关系一般但唇亡齿寒的道理都是懂的,若是要对田氏动手须得提防鲁氏不要掩耳盗铃以为对方会坐以待毙。”郝吴伯郑重地说道,“请使君早做准备!” “任长史也婉转的提醒过本官,这种斗而不破的场面是维持不下去的,他本不赞同太折腾不过见着事已至此也劝本官莫要装了。”宇文温点点头说道,“如承业所说,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这血海深仇是化解不了的!” “所以还是那句话,做事你们去黑锅我来扛!”(。) 第一百二十九章 静观其变 州衙,宇文温结束了会谈向大门走去,方才和许绍以及郝吴伯‘辩论’得热火朝天让他有些口干舌燥,搜查山庄的事情又交给杨济去负责所以眼下算是无所事事。 “走吧,回府。”他对迎上来的张鱼说道,因为不在州衙后院住的缘故他办完公务都要穿过几个街道回自己的府邸,这段时间总是忙着破案以及跟地头蛇们勾心斗角所以陪着女眷的时间就少了许多。 张鱼见得郎主发话却是靠近低声说外边有情况,宇文温闻言便问是怎么回事,待得听说护卫们注意到州衙大门外似乎有人盯梢时他微微一笑:“他们若是连个眼线都不派来那就太抠门了。” “郎主,万一他们要刺杀怎么办?”张鱼有些担心,宇文温就任巴州刺史以来清除积弊明整顿吏治里暗里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要是有哪个狗急跳墙当街行刺弄出事来他可担待不起。 郎主对他有大恩,自己的嫂子带着小侄子在府邸里住下做事日子过得不错,又有那么多好伙伴所以张鱼不愿让郎主身临险境,见着宇文温不以为然的样子他有些担心。 “预案都做好了么?”宇文温问旁边一个人护卫,那人是随行护卫的小头领管着二十几个人,他见郎主问话便郑重地点了点头说应对之策周全。 “请郎主放宽心,他们就算敢来也决计近不了马车!” 宇文温点点头随即在护卫的带领下登上马车,一行人护着马车如平日般走上街道,因着宇文温乃一州刺史的缘故所以他平日出行都是坐着官车拉风无比。 后人有云“破家县令。灭门刺史”如果宇文温够黑心那基本上在巴州就可以横着走。拼爹别人拼不过。比刀把子他也不落下风,比烧钱他可以把卖到上万贯的琉璃镜砸碎给人看,要是来个什么当街抢民女这种反派必演戏码那也没人敢拦。 “莫要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宇文温满不在乎的说着,张鱼坐在车厢一侧将注意力放在外边就防着有人行刺。 宇文温所乘马车为特制可谓是刀枪不入,拉车的驭马也是堵了耳朵防着受惊,四周的护卫在‘业内人士’张\定发的调教下强化了防刺杀的素养所以他根本不担心。 刺杀。你以为自己是t800么?有种用狙击枪、用rpg、用ied、用无人机啊! 他身为一州刺史被几个盯梢的吓得要偷偷摸摸出门传出去像什么话,要是畏畏缩缩的样子让本地人见到哪里还有信心投奔过来和地头蛇们斗,刺史自身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那谁还会有信心抱大腿。 在后世那些富翁、大款明明欠了一屁股债仍然要摆大场面例如千万礼金嫁女或者给儿子娶媳妇摆酒,这就是为了撑门面让大家知道他还有钱,大家有了信心那银行才会继续贷款而债主也不会急着上门催债。 宇文使君要和豪强地头蛇们斗,城外有战兵城内有州兵,都强悍到这个地步了在城里出个门都是鬼鬼祟祟的莫非是要完? 就算是打肿脸充胖子也罢,这场面跪着也要摆完! 。。。。。。 一名男子走在大街上,手里提着一壶酒满是酒气一步三晃,路上行人见着他摇摇晃晃的样子避之不及唯恐惹得发酒疯。那人打着嗝靠着街边房屋墙角坐下似乎是在休息。 他漫不经心的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似乎是在慢慢醒酒回神,正张望着不远处一座大院子时却瞥见院边两名护卫打扮的男子手提棍棒向他走来。 “你。是哪个里坊的,赶紧走不然算你是贼人来踩点!”当先一名护卫说道,另外一个则是不动声色的绕到侧翼就等着他有不对马上抡起手中短棍。 男子打着酒嗝看着面前之人过了片刻迷迷糊糊的说知道了便站起来,就在他要转身离开时街道上前呼后拥驶来一辆马车正好停在府邸大门处。 还想多看一眼却瞥见护卫如临大敌的一手前挡一手握棒,满是蓄势待发的样子似乎他再有什么不合时宜的动作就要发难,见着对方如此模样他再没犹豫转身离去。 他转过几处街口确认身后无人跟踪之后又在巷子里转了几个弯最后在一处小院里停下,在门上两长三短敲了三下之后其对门的院门轻轻打开,他再度回望确认无人便闪了进去。 进得院内,一人从他身后把顶着后腰的匕首拿开随即关上院门上好门闩,他也说些什么径直进入一个屋子里,片刻之后有一人进来问情况如何。 “防范严密,我不过在附近坐了一会便有人过来驱赶,还是左右搭档相互策应就怕我发难。”男子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案上水壶倒了杯水一饮而尽,此时的他哪里有刚才那醉醺醺的样子。 “这厮莫非是亏心事做多了怎么如此提防...”后来进屋的男子眉头紧锁,他面白无须生着一个酒糟鼻身材魁梧看上去像是一个酒肆掌柜。 “能让那位如此兴师动众的派我等过来对付的还能是个普通人?”男子喝够了水便笑着说道,他见‘酒糟鼻’一副眉头紧锁的表情便问事情进展得如何。 “不顺利,想在府邸周围租个房子麻烦得紧说是要备案还得画影图形。”酒糟鼻有些无奈的说着,“使钱也不行说是查得严不敢糊弄。” “没办法从下人口中探出什么来?” 酒糟鼻苦笑着说没用一个个口风很紧,况且外出的下人接触不到内院,要是抓舌头又怕打草惊蛇,昨夜他亲自带人飞檐走壁要靠近府邸却发现院内竟然有望楼。 那望楼不高在外边未必注意得到想来就是专门防人飞檐走壁翻墙进来的,望楼没有明显的窗户似乎是一条条细缝,外边就算是想放箭也未必射得中里面的人。 “这厮的护卫头领也不知什么来路把护卫们调教得跟猴儿一般精。” “我说,若不是要救那位杨氏和小女郎,光是行刺也不是做不成,无非就是几命换一命。”男子一边用手指敲着桌案一边说,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 “关键是那位就我等护得杨氏和小女郎周全啊...”酒糟鼻叹了一口气,两人相对无言片刻之后他话锋一转提起另一件事来:“对了,老九这几日夜间在城中走动发现有些不对。” 见着那男子问有何不对,酒糟鼻冷笑一声说道:“这厮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地头蛇快受不了了,似乎有些在勾连着...” “这么说,万一有变那我们...” “静观其变,搞不好能来个黄雀在后...”(。) 第一百三十章 进展 军营,校场上士兵们正在操练,宇文温身着铠甲与军主陈五弟站在台上负手伫立看着眼前这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练三日休一日,这一条从新军建军开始就一直执行着。 “使君,那贼人的老巢还没有找到么?”陈五弟问道,新军士兵们轮流入城值守算是难得的‘福利’而跟着幢主、州司马杨济出去搜山那就是福利中的福利,当然宇文使君的正事要紧。 “有了特征那就跑不掉,沿着每条路一条条找下去怎么都能找到。”宇文温胸有成竹的说道,凡事就怕认真二字,巴州地界上所有临山的道路他都让杨济派人走一遍用这种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来个地毯式搜查不怕没结果。 州兵是这次搜查的主力,为了防止有人怠工或者敷衍了事他特地从新军里抽调士兵作为骨干分头带队去搜查,有全州各处张榜公告的悬赏在不怕没有人‘带路’。 “已是冬天了,士兵们的被褥和冬衣都充足么?”宇文温问道,见着陈五弟点头他便转身下台向营区走去,无论多忙无论多累他都要抽时间来军营走走,这是他的兵,谁也别想越俎代庖。 军营从年初开始筹建开始宇文温就亲自规划,选址绝不会被水淹而其中士兵居住的营房更是如此,江南多雨所以军营的排水也做得很好连同粪便的处理都是考虑在内。 营房、武库、粮库以及其他库房都是砖瓦结构可谓‘用料讲究’,连着军营外墙都是砌砖而不是木栅栏加夯土墙,有几座主要箭楼也是砖砌防的就是火攻。可以说这座军营是按照要塞的规格来修葺的。 “统军!”此起彼伏的喊声响起。宇文温一路走来所见士兵都是如此称呼他。虽然已经有了更高品级的‘使君’称号但他还是颇为受用。 点头示意时不时拉拉家常,将近三千名士兵的姓名都在他脑海里牢牢记着,但光靠记是不行的必须经常见着面才能将对方的样貌分清楚,这就是宇文温坚信的水滴石穿。 家中有娇妻美妾但他可不会忘本,这年头没有能打的兵那什么家业都是镜花水月,一有不慎兵败如山倒那什么家财万贯都没用。 他随意走进一处营房检查内务情况还算满意,营房里弄得是大通铺用砖砌而成高于地面两尺,可以防止被褥席子容易被弄脏到了春天回潮的时候也不会让地面的水汽弄得席子被泡受潮发霉。 “今年的春节大家都在这巴州过了。过年的东西都备好了么?”宇文温来到库房前问道,他带着新军上任正好是年底,因着对付地头蛇的缘故需要这些兵镇场子,要是托大放士兵们回家过年那就是‘不做不死’。 “使君请放心,无论是粮食、肉食还是其他一应俱全却不会亏了士兵们。”幢主熊大力在一边说道,他是此次清点库存的负责人,为防止监守自盗军营里仓库时不时要随即抽人检查如今就是熊大力领着幢内士兵负责。 “还有,那些新入伍的士兵们要多走动些,莫要让他们觉得受了冷落。” 从两河口大战到江陵城下连番激战,新军里接纳了将近五百名俘虏。他们有的是江南人有的是关中人,虽然无牵无挂投了军但毕竟远离故土到了年关难免思乡之情溢于言表。 “每逢佳节倍思亲。要是写信的人手不够那本官从州衙里调,润笔费一样照给。”宇文温知道家书抵万金的道理所以对于士兵写信回家报平安的需求一直很重视。 因为没有放假的缘故,宇文温还推出了一项新福利:代送年货回家。他在安陆的府邸成了士兵年货的代购点,巴州军营这边负责统计每个士兵的需求然后送到安陆让那边代购免得长途运输的许多不便,当然费用得从军饷里扣。 同州、同乡的士兵们选出代表带着家书回到安陆,将各自同乡的年货、钱帛和家书带回去分发到各家各户然后再将回信带过来,当然这也得各州郡官吏协助所以少不得跑腿费,但这对于宇文温来说都不算什么因为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走了一圈,宇文温对现状很满意,正和将领们交谈间忽然有士兵前来通传说郑主薄派人到军营传消息,待得履行一番手续放人进来后得知:拘禁张李氏的贼人山庄已经找到了。 。。。。。。 州狱,宇文温下了马车急匆匆的向里走,主薄郑通早已恭候多时领着他向一处牢房走去并尽量用简洁的话语将事情说了一遍: 经过数日的大搜查那座拘禁张李氏的山庄找到了,在张李氏那日所乘马车出故障的官道处往东二十里处,正如他们之前推测的这马车果然是掉头往相反方向走了。 找到山庄时其外观确实有了变化:大门和墙面刷了另外的颜色,这两处最明显的地方做了改动后导致后来州衙派出人搜索时从门前过也没办法确认就是张李氏所说贼窝。 “亏得问出是顺着路下坡且是左转弯后抵达山庄这个线索否则真就是没有头绪了。”郑通颇为庆幸的说道,“先头探路的州兵见着这庄子便派人通知其他人留下来盯着,杨司马领着人随后赶到直接就冲了进去。” 郑通说当时山庄里已是人去楼空,看起来山庄中人走得有些匆忙甚至连许多值钱的东西都留着没动,杨司马在山庄里派人四处查找暂时没发现什么可以证明山庄主人身份的东西。 不过找到了地方总是好的,盘问了周围村落的百姓得知日前有马车频繁出入这山庄,以此判断是贼人得知风声紧赶紧转移仆人免得落到官府手中。 “杨司马如今带着人驻扎山庄说是要刮地三尺也得找出蛛丝马迹。” 宇文温听得对方这般说思索片刻便问杨济有多少人在那山庄里,郑通说大约五十人,宇文温闻言说不够这样不保险万一给贼人反扑就危险了。 “张鱼,你带人拿着本官信物去找任长史调一百州兵拿着弓箭刀枪携带干粮去支援杨司马!” 见得张鱼匆匆离去,宇文温问郑通不是说没抓到人么为何通知他来州狱,郑通说人是没抓到但有人出首说是山庄里的仆人见着有悬赏便要告官。 “瞌睡就遇到枕头,有这么巧?”宇文温停下脚步问道,他可不认为自己的运气有多么好,“那人既然是在山庄里做事怎么知道州衙在外边张榜悬赏?” “还有,贼人按说应当是卷着所有仆人逃了怎么会漏人?” “郑主薄,莫非你破案心切给人蒙了?” 郑通急忙解释说对方自述是外出采买所以得了消息,见着山庄主事有些束手无策想着是迟早要完便暗自留了心眼寻得机会溜走,后来见着官府已经找上门来索性为了那悬赏出首。 “是么,那可得认真准备提问的问题再去审,那人要是敢说谎那本官就让他知道什么是自寻死路!”(。) 第一百三十一章 我问你答 巴州狱,一处房间里,一名身形瘦弱的男子忐忑不安的站在中间,两边是如狼似虎的狱卒,宇文温则是端坐上首虎视眈眈的看着他,郑通则在一旁蓄势待发。 那人自称是山庄里的仆人要揭发郎主,有人要出首是好事但慎重起见得问清楚情况免得是哪里冒出来的村夫想骗悬赏就让人笑话了。 问话这种事当然不用宇文温动口而是由郑通负责,他先是问了姓名得知对方姓田名蚧,又问对方既然自述看见官府张榜悬赏那么上面写的赏格是多少。 “呃...小的记着那榜上说的是提供线索者五十贯起,如有重大线索则是两百贯起” “你是何时何地看见那榜文的?” “四日前,午时,在弋阳郡衙外布告栏边...” “弋阳郡衙布告栏?大树下倒是凉快得很呐。” “明府说笑了,那布告栏附近哪里有树来...” 宇文温听着第一轮问话下来那男子对答如流面色稍缓,郑通面无表情的继续问话,首先是问那男子家中有何人,听得对方说家中尚有老母之后便反问敢来官府出首难道就不怕郎主害了母亲性命变成不孝子。 田蚧答得倒也快:“小的母亲在长江对岸武昌乡下,小的是被田家收为奴仆便改了姓名。” “你说是田家奴仆有何证据?” “小的在山庄里做事待了许多年,对山庄颇为熟悉。” 郑通命人拿来纸笔让田蚧将山庄的布局画下来,田蚧提笔在众人注目之下花了一炷香时间将山庄的布局图大致画了出来,宇文温接过图纸与杨济送来山庄布局示意图对比了一下发现基本符合。 “四月间山庄里掳来一名女子你可知道?” 田蚧点头称是,他说那是郎主命人假扮车夫掳来的女子,拘在一处房里享用了数日不知何故便放走了。因为这不是他负责的事情所以具体情况不是很清楚。 郑通问对方自家郎主是谁,田蚧回道听说是田益龙,此言一出被郑通揪着问什么是听说,田蚧苦笑着说自己地位卑微哪里能近得郎主身前,都是山庄管事吩咐做事,只是常听得大伙都这么说便认了。 一话接话。郑通问既然地位卑微那你是何时被田家收为奴仆的,田蚧说是大约十年前,听得郑通问田家对他可好便苦笑一声说也就那样。 “也就那样?你是如何会读书识字的?”郑通开始抓漏洞,一般家里地位卑微的仆人是不识字的,田蚧既然说他是看了官府的榜文知道有悬赏那么就意味着能识字认字。 田蚧说他哪里认得字都是挤在人群中听别人念出来才知道榜里写的是什么内容,郑通听得他这么一说又问:“不识字不认字,认不得招牌看不懂价钱那派你出来采买莫非是专门送钱?” “明府这是哪里话,到了集市里买东西就算要看招牌也得人家会写招牌啊!”田蚧哭笑不得,他说山庄采买都是到附近自发形成的市集买东西。那市集上都是百姓们挑来自家的粮食、鸡鸭之类,买卖都是当面谈好价钱即可又不是到城里掌柜店铺进货哪里用什么招牌。 “看样子你采买东西颇为熟捻,那好,我再问你...”郑通开始问物价,包括牛价、羊价、各种米价、布价、丝价、鸡价等等日常生活需要采买的东西相关价格。 田蚧对于提问都是回答得头头是道也颇为流畅,郑通看了看手中写满字迹的纸条不由得点点头,这是宇文温让府里负责采买的管事临时写的内容,虽然城里物价要比和乡村集市的物价要贵上一些但也差不到哪里去。 一个负责采买的人对于物价自然是手到拈来。若是临时假冒靠着死记硬背未必能对答如流,从对方回答问题的表现来看应当是所言不虚。 “你在山庄里除了负责采买还负责什么?” “小的负责管仓库。” “管仓库是个肥差还能轮得到你?” “小的不过是跑腿罢了。扛进扛出做个见证按个手印。” 郑通和宇文温交换了一下眼神后继续问问题,他问对方四月时有女子被掳入山庄是唯一的一次还是之前有过类似事情,田蚧想了想说偶尔会有但女子大多未在山庄住太久至于后来去了哪里就不知道了。 “那女子被关进屋后,你家郎主每日是什么时辰进去的?” “小的不是亲随哪里知道郎主行踪。” “那段时间郎主有在山庄留宿过么?” “好像没有。” “你可曾去过田家坞堡?” “刚开始去过,没弄明白就被派到山庄做事了。” “也就是说要你当堂和田益龙对质也说不出什么子丑寅卯来?既不能指认田益龙也不能指认这山庄是田氏所有?” 按照目前情况看这个田蚧确实是在山庄做事也确实负责采买,这也是宇文温首先关注的问题:如果这个人有问题那就算后边说得天花乱坠都没用。不过以刚才的问题看来田蚧对破案似乎没太大价值,首先他不认得田益龙也就意味着当堂对质让几个人同时站在面前认也未必认得出。 第二,他指认那座山庄是田氏的产业但孤证不立,除非能抓到其他几个仆人得到供词都能指认那样才是铁证如山。 其三,没有人能证明田蚧就是山庄里的仆人。除非能找到集市里和他交易的百姓或者周边居民证明他出入山庄,还是那句话,孤证不立。 这种人证拉到公堂上和田益龙对质,除非宇文温铁了心要做冤案否则根本无法服众,不过考虑到先前田蚧所称有证据所以现在他们的关注点就在于证据是什么。 郑通面露遗憾的说道你方才能所说在山庄做事不算什么因为没有人能够作为旁证,正所谓空口无凭光凭你一个人说的话可是孤证不立。 “本官问你,你可在山庄外认识什么人家能够指认这山庄为田氏所有?有何人能证明你确系山庄中人?有没有人能证实田益龙出入这山庄?” 田蚧先是点头然后是摇头,他说可以找到人证明前两个问题但田益龙进出山庄似乎都是低调行事未必有人能证实。 “既如此。你先前所说有证据指的是什么?” 田蚧首先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心包着的金钗说这是四月时郎主掳了一名女子----也就是张李氏----到山庄后取下的首饰之一,他因为在庄里表现好便被赏了这只金钗。 郑通看着那呈上来的金钗,做工精良价格不菲倒是张府财力能买得起的,至于田蚧所言是否属于实只要把金钗拿去给张李氏一看便知。 有了这个证据可以证明张李氏确实在那山庄待过----当然也有可能田蚧和张李氏是一伙的----但这样依旧无法证明田益龙是幕后主使。 “小的还有一个证据,郎主有一条玉带是在城中林掌柜商铺里买的,我听侍女闲谈时说月前他到山庄时不慎将玉带弄坏留在房里。日前管事领着人撤离有些慌乱小的便寻得机会入房找到玉带收起来了。” “玉带在哪里?”郑通闻言眼睛一亮赶紧问道,这玉带虽然未必是田益龙亲自到商铺买下但那林掌柜总该知道是谁买的,这种东西价格不菲不是寻常人能买得起的所以能买得起的大客户想来卖家应当会有印象。 田蚧说这玉带随身携带怕是要被人害了性命所以是藏在某处,明府要看他便带人去取,在旁边一直静静听着的宇文温忽然开口说话问你既然入了郎主房间翻东西那里面的布局应当清楚,用纸笔画下来。 这不是宇文温多心而是他知道事关重大马虎不得,既然要光明正大给田益龙定罪那相关证据必须经得起推敲也就是说至少能说服自己才有可能说服别人。 因着黄阿七两次卖主的事情他对‘卖主之仆’的人品颇为鄙夷但身为刺史既然要破案就不能被这种情绪左右,宇文温虽然知道这个理但不免对面前这位有些不爽故而千方百计找茬就怕对方是为了悬赏构陷主人,他可不想被人当刀使唤。 趁着田蚧在画画。宇文温心中评估着对方的证据有效性,一番计较下来还是有些气馁:还是孤证不立啊,未必能证明田益龙就是幕后黑手,就算玉带是他买的但可以说是早已失窃,除非屈打成招否则傻瓜才会认。 那处山庄按理说起好的日子不短就算没有地契但有周边村子居民指认也能成立,毕竟庄子里的人不可能不和外界打交道那么多多少少都能露出口风。 按照衡州那边得来的口供,张安一行人是被李雀儿这帮贼在官道上遇见临时起意害了性命夺取财物,先前已被车夫骗到另一处的张安之妻张李氏侥幸逃过一劫。 有李雀儿的口供基本上就可以断定张李氏和张安遇害之事毫无瓜葛。那么其勾连贼人谋夺张家家产的事情也就不成立。 掳走张李氏的贼人得知张安身亡怕被人追查便将张李氏放归,按着田蚧所说郎主时不时也会掳一些女子进山庄一段时间后便带走不知所踪。有可能是灭口,有可能是转卖,看来这位郎主是个惯犯。 张府仆人张小五勾连外人设计掳走主母但可惜其已和郎主意外身亡无从追查,张小五生前和什么人来往过密还在调查中也不知道最后能查出什么来,收集证据之路还很漫长。 田蚧画完图后宇文温让郑通将其收好以备事后验证,因着对方也没什么其他‘惊喜’所以审问也告一段落。虽然他的证词不是最关键的但也很重要故而算是个重要证人,宇文温让其暂时住在州狱命人保护这样也安全些当然就不会是住牢房了。 “你的看法是什么?”宇文温走在回廊里边走边问,跟在一旁的郑通说还得多几个人证,例如那个卖玉带的林掌柜,张府仆人张小五的关系网。还有山庄附近村民的指认,但要办成铁案还是有些麻烦需要实质性的证据才行。 听得这么说宇文温也是点点头,他看向城东北的方向喃喃自语:“那就看杨司马在山庄里能翻出什么好东西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猜测 傍晚,宇文温一身疲惫的回到府里,他在州狱折腾了半天总算是收工回来,刚要洗去一身风尘却听得护卫头领张\定发求见于是就在书房和对方‘座谈’。 “有人窥探府邸?”宇文温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笑着问道,自己上任这段时间断了不知道多少人的财路对方不派人过来‘围观’那才叫稀奇。 “你的想法是什么?” 张\定发说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所以好看些的方法就是见一个抓一个扔到牢里关几日,狠一些的就是让对方‘凭空消失’,这番折腾几次也就没人敢来了。 他的妻子刘彩云在府里做事,因为好容易怀上了他的骨肉所以要是西阳郡公府邸出事那‘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故而早已洗手不干的前马匪大当家也开始杀心四溢。 “灭口不至于否则对方也会对府里外出的人下手,抓起来扔到州狱里吃几日牢饭就行了。”宇文温倒是镇定,张\定发如今像个护崽的老狼般看什么宵小都不顺眼。 张\定发则说据他观察窥探府邸的不止一拨人,其中某些人似乎身手不错精于此道想来是个中老手,宇文温听得对方说到“个中老手”眉头一锁随后问道莫非是“业内人士”? “郡公不可不防,对方若是行刺大约就是死士完全不顾退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听得专业人士如此评价宇文温即便神经再粗也不想让自己家眷冒险,他沉吟片刻便做出了决定:张\定发全权负责处置那些耳目,能教训就教训需要活捉的就活捉要是有敢炸刺的那就一不做二不休。 他吩咐张\定发注意张弛有度成日里绷得太紧也不是好事天长日久必定会松懈。让护卫们好好轮休别弄得草木皆兵。宇文温可不想弄得府里人人疑神疑鬼。这十来天也就罢了要是弄上一两个月那真是会让人疯掉。 “依你所见,对方会是什么来路?” “有人夜间试图潜行接近,看样子是老手,按说巴州本地豪强大户未必有这般善于潜行之人,只是情况不明所以对方来路不清楚。”张\定发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所以对于区区巴州土鳖养的爪牙嗤之以鼻。 “莫非是什么贼人被雇来谋财害命?” “很有可能,贼人打家劫舍前必定先来踩点。”张\定发有些拿不准,毕竟没有拿得人来无法拷问情况一切只是推断,州城里堂堂刺史府邸没有哪个贼人敢来打劫唯一可能的就是要行刺。 宇文温说还是要外松内紧。府邸内外明哨暗哨要注意提防,对方有可能会故意试探几次也就是所谓的疲兵之计所以要有相应的对策。 他想了想补充道:“王掌柜店铺那边也要注意,无论是人还是货都得小心些,要是有人故意放火也有可能。” “要小心调虎离山之计,这帮混蛋搞不好四处折腾吸引注意力掩盖真正的下手目标,无论是本公还是府邸还是店铺都有可能。” “不要怕闹出事,要是闹大了本公来扛!” 。。。。。。 夜色下,群山边缘,一座山庄内灯火通明,山庄大门紧闭却在门檐下挂着两个灯笼上书‘巴州官衙’四字。与庄外周围虫鸣声形成对应的是庄内人声鼎沸似乎是在忙着什么。 巴州司马杨济正领着人在山庄里巡视,他带着州兵和衙役搜了多日终于找到了贼人山庄。虽然已是人去楼空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对方走得有些匆忙所以肯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杨司马,过夜的屋子已经整理完毕。”一名州兵上前汇报,山庄里有许多房间应当是仆人们住的,今夜大家驻扎在这山庄正好可以拿来当宿舍。 “很好,按原先拟定的名单,一百人休息,其他人值夜。” 他原先有五十多名手下在这山庄,五十人要在这规模可观的山庄里住是没问题但要处处设防却显得少了一些,若都是新军士兵那还好办但大部分都是尚不能战的州兵就有些不可靠。 贼人确实走了,若是对方在山庄里遗落什么重要东西难保不会杀个回马枪,幸亏州城那边又派来了一百带着弓箭刀枪的州兵解了杨济燃眉之急,一百五十人轮流休息警戒绰绰有余。 “山庄里建筑结构不详所以须得提防对方从地道、暗门之类的通道潜进来,大家晚上都机警些莫要给人抹了脖子。” 防人之心不可无,杨济领着人在山庄走了几圈把布局大概了解一番随后在要紧地方布下哨岗防止有人偷袭,慎重起见设的是双人岗。 新军士兵都经过夜间训练所以胆子就算不大也不算小但是州兵就不经吓,山庄外边黑黝黝都是山林时不时有夜行鸟兽鸣叫听起来有些渗人所以杨济考虑到这点特地设双人岗哨,每个哨位至少都有另一个哨位能看见一来壮胆二来也是防止被人摸哨。 见得一切安排妥当,杨济在一处房内休息,同房的州兵们已经打起了呼噜而他却是辗转反则,不是因为如雷的鼾声而是在想着案情。 “一定会有密室,可密室会在哪里?”他仰面躺着望向上方屋顶喃喃自语,自从十余年前从明末乱世莫名其妙来到这一千多年前的南北朝时期,杨济曾经凭着自己的建筑技能帮助王公贵族们修建府邸所以对这个时代的建筑结构颇为了解,也知道许多府邸会修有密室以备不时之需。 密室的用途有很多,会客密谈、紧急避难、存放贵重物品甚至是囚禁重要人物,杨济今日看了看山庄根据以往经验判断应当也设有密室。 这个庄子风水不错但要是被人围了是插翅难飞,贼人头目若是有些头脑定然会布下密道方便逃命,或者是设下密室以便藏匿行踪待得风头过后再出来。 然而找了半日都没有头绪,似乎这山庄确实没有密道、密室之类的东西,杨济知道在这山庄里能否找到重要线索事关能否破案也是十分上心。 眯上眼,他将山庄里每一处自己搜索过的房间、院落都在脑海里一遍遍回忆,既然以搜查者的视角找不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那么便以使用者的角度来想。 按照宇文温的说法这叫做‘换位思考’,既然以猫的角度看不出来那就用老鼠的角度来看,按照之前探得的消息这处庄子贼人曾拘禁过一些女子,以此推断算是个行乐之处。 那么为了防止官府突然上门搜查,把掳来的女子或贼赃藏起来也算是一种需求,既然如此密室必须保证通风免得闷死人。 杨济开始回想起各处建筑的结构,密室不一定要专门设置一个接近全封闭的房间,也可能是夹墙内,也可能是地窖,不过单纯的地窖可能性很低因为通风不便无法长期藏人。 密室的开启需要开关,豪门大户到了这一步不会让外人来设计而是用自己可靠地工匠所以杨济并未有机会涉及这一步当然他也不会涉及,有些东西是知道得越少活的越久。 即便如此他也大概对密室的设置有些经验,随着脑海中一幕幕场景闪过他也是逐一否定了藏有密室的可能,随着时间流逝他将怀疑目标放到一处地点。 “莫非是那里?!”杨济自言自语说完随即坐起身,他向门外冲去刚到门口却停下脚步转身将房里呼呼大睡的州兵叫起来。 “快,跟本官去砸墙!” 几名州兵睡眼惺忪的坐起身还没回过神却听得房外某处传来叫喊声,那叫喊声如同投入平静池水的石头激起一阵阵涟漪,一时间脚步声纷纷响起似乎是向那发出叫喊声之处涌去。 “不要乱,不要乱!坚守哨位小心调虎离山!”杨济拿起佩刀冲出房门大声叫着,事发突然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但首先就是稳住阵脚别给人浑水摸鱼。 这些州兵果然还是不够沉着,分明交代过出事不要乱要坚守岗位还是没能做到啊! 杨济也顾不得再感概其他先是让房中州兵拿起武器跟他到隔壁房间因为那里有人数更多的士兵,无论如何只要召集了足够的士兵就算对方翻墙进来也有得一战。 各处房间歇息的士兵有些混乱但好歹都是枕戈待旦拿起了武器又见得同袍在身边那胆气就上来了,加上大伙都是睡在相邻的房间里很快便聚集起来。 杨济见着士兵们还算镇定便稍微放下心先是分派两拨人去各处哨岗巡视、增援然后留下一拨人原地待命,他则带着剩下的士兵去查探到底出了什么事会有人发出叫喊声。 未等他动身却见数名士兵跑了过来,为首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嚷嚷着出事了,杨济无奈的问他出了什么事结果对方径直往一个方向指着口中不住的说“在那边”。 在这几个士兵的带领下杨济一行人全副武装的跟上去,见着行进的方向杨济脸色越来越凝重,走到一半他忽然扯住前方士兵的手问是不是厕所出事了。 “杨司马你怎么知道的?” “快,快去!”杨济也不解释直接向前跑,其他人不明所以也只能紧紧跟在后面,不久之后众人来到一处房间外只见门口处已经围了几名士兵拿着火把正在对房里指指点点。 “怎么回事...是不是里面的墙有问题?”杨济来到他们身边直接问道,那几名士兵一脸惊讶地看了看他随即点点头,房里一前一后走出两名士兵向他说了事情经过。 “方才我进这里想要出恭未曾料脚一滑手就赶紧扶墙,结果这墙壁就塌了一个小洞...”一名士兵惊魂未定的说到,杨济近前看了看墙上那个黑乎乎的洞随即眉头苏展开来: “马上,把墙砸开!”(。) 第一百三十三章 请举手 一阵香味扑鼻而来将宇文温的馋虫勾起,他将手往旁边摸去却发现空无一物:那位温润的佳人已不知去向,睁开眼望去却见外间里一个倩影正在忙碌着。 一名侍女提着食盒进来站在食案边,她将一个盖好的瓷盅小心翼翼的从食盒里拿出端到食案上放好,待得背对宇文温的女子和她说了几句后便提着食盒退出房外。 “鸡肉的香味,是鸡汤么?”宇文温躺在榻上问道,一大早刚醒来本就有些饿现在闻得各种食物的香味不由得让他肚子咕咕叫。 那女子闻声转过来走上前问道:“夫君醒了?” “是九娘起早了还是为夫起晚了?”宇文温坐起身来问道,抬头看去窗外天色尚早不太像是自己睡过头的样子,因为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了大半年的缘故宇文温基本上每日早上辰时就会醒来。 萧九娘笑着说是自己起早了,她从一旁拿来衣服给一丝不挂的宇文温换上,昨晚两人折腾了一夜最后都是这般相拥而眠只是她先起来才换上衣裙。 因为知道夫君每日到了辰时都会醒来所以萧九娘便提前起身吩咐侍女准备好早餐,这样宇文温起来后不用等便能用膳了。 “鸡汤哎,莫非是夫人喝不下又让我代劳了?”宇文温边吃早餐边吐槽,夫人尉迟炽繁当初经历难产所以为了补身子有各种补品伺候其中一项就是每日都有鸡汤喝,结果最该喝的人都喝到吐搞到后面每日备下的鸡汤大部分都是他效劳了。 萧九娘点点头说是夫人吩咐备下的,刚才她先起来见夫君快要醒了便让厨房温好送过来。宇文温一盅鸡汤连着一碗肉粥下肚算是缓过来。 ‘根本停不下来啊’宇文温回想起昨夜一幕幕不由得心中发热。昨晚是在萧九娘房里过夜原想着和佳人‘一次过’结果就是‘停不下来’两人**烧到同归于尽才消停。 想想今夜还得在杨丽华处‘分个高下’他不由得揉了揉腰。亏得这大半年锻炼过所以身子吃得消不然连番车轮战腰都直不起来。 托了两位佳人轮番消火的福如今宇文温已经对妻妾以外的女子完全提不起兴趣,这两位‘先锋官’就如此难缠再过段日子‘主帅’尉迟炽繁休养好身子‘加入战斗’那场面太美他不敢想象。 “一牛耕三田...”宇文温喃喃自语一时间不由得走了神,萧九娘在身旁边吃早餐边问他今日是否还要去州衙,宇文温说要当甩手掌柜所以偷懒一日。 听得对方问那个张府的大案莫非破了他摇摇头说还没有,如今就等着杨司马那边有无突破了。 两人正说话间张鱼在外问安,宇文温吩咐他准备召集人开会,萧九娘见夫君若有所思的暗笑不由得奇怪,宇文温笑着捏了捏她那嫰得可以挤出水的脸蛋说道:“那个会讨论的内容妇孺不宜。九娘要是听了晚上会吓得睡不着觉的。” 。。。。。。 半个时辰后,府邸某房间内人满为患,‘走近科学’栏目主持人宇文温正在对府里护卫进行消除封建迷信的讲座,今天要科普的就是关于什么是鬼火。 房屋窗帘俱已放下故而房里一片昏暗,宇文温身着便服坐在上首面前桌案上摆着些瓶瓶罐罐,林有地则是坐在旁边摆弄这些东西,宇文十五、张鱼、符有才、吴明以及一众护卫坐在下首目不转睛的看着林有地。 “这些是骨灰。”林有地说完将一壶灰状物摆到台上,“是用后厨剩下的猪骨、牛骨、羊骨还有鸡骨烧成。” 见得在场之人看得目不转睛他随即将这壶骨灰倒入一个透明的大肚窄口玻璃瓶里,之后又拿起一个水壶这装着骨灰的大肚玻璃瓶里倒东西。 “这是碱水。”林有地轻声说着,待得水壶里的液体都倒入玻璃瓶后他塞住瓶口将瓶子轻轻晃荡。片刻之后他将瓶塞打开将一只点着的蜡烛靠近瓶口。 只见瓶口忽然冒出一团白中带着蓝绿色的火光,林有地将蜡烛弄灭后这瓶口出现的火光愈发的显眼起来将昏暗的房间染上一片淡淡的惨白色。 宇文十五等人看着这诡异的火光俱是不由自主的咽了咽口水。在上首的宇文温看来眼前这帮人的面孔个个都被染上诡异的颜色,举目望去就像是一群魔教徒在密室里聚会准备召唤出什么邪物来。 ‘此情此景我就像是个魔教教主正在鼓惑教徒们献祭...’宇文温如是想,他见着在场之人都是愣愣的看着这团磷火便捅了捅林有地。 “大家请看。”林有地说完用手在那团火旁轻轻的移动,众人看去只见火球如影随形般跟着林有地的手走。 “用骨头或骨灰加碱水会有少量气体冒出,若是到了夏天天气炎热之时这气体便会着火也就是大家看到的样子。”宇文温开口解释,“如果有人从旁边走过带动风起那这火就会被风卷着,看上去就像是跟着人一般。” 他让人把窗帘拉开,阳光照入房间一片明亮,玻璃瓶边那团火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终,当窗帘再度拉上导致房间里光线昏暗时众人都看见瓶口处那团火又亮了起来。 “坟地里尸骨无数,天长日久腐烂的骨头从缝隙里冒出的气体无论白日还是黑夜都是烧成火团,只是白日里亮堂堂大家看不见到了晚上黑漆漆的自然就看见了。” “所以这鬼火不是阎罗王的灯笼也不是勾魂的火,也就是骨头腐烂之后燃起的火团罢了。”宇文温下了定义,在座之人除了林有地外均是恍然大悟。 他们要么是亲身经历要么是听人绘声绘色说起这荒野坟地里时常出现的鬼火,如今有了郎主的演示即便是似懂非懂但也对着鬼火没那么畏惧了。 之前他们其中一部分人晚上被郎主召去演戏,虽然吓得那姓刘的屁股尿流可他们这些演员也是有些惴惴不安大都睡不好,将心比心要是让他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身临其境那表现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往后遇到这种情形大家不要慌,”宇文温拍拍手,房间的窗帘再度拉开,林有地将桌案上的坛坛罐罐拿走。 “那晚演了一出戏大家表现都不错,再过一段日子有可能又要演一场,还缺几个重要角色,有谁想要演的就举手。” 宇文温话音刚落,在场之人齐刷刷的举起右手,他看着跃跃欲试的手下颇为欣慰:“不要怪本公没有提醒,此次的场景更加渗人胆小的就莫要参加了!” 见着没人收手他微微一笑:“人多角色少,看来得抓阄定人选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跑啊,再跑啊! 西阳城北门,百姓们正在排队进出,守门士兵对他们一个个进行检查,城门旁布告栏里张贴着一个人的画像,守门官手上也拿着一份画像正逐个对照查看经过城门的百姓。 “都慢些,把头抬起来,脸黑的这里有水盆自己洗脸!”一名士兵大声嚷嚷着,州衙正在捉拿重要疑犯如今正在全城大索,进出西阳的几个城门也就成了盘查人群的重要地点。 “娘子们莫要担心,官府派有大娘在这里查,要是哪个遭瘟的敢乱来只管喊!” 听得是州衙要捉拿人犯,因为排队进出城速度缓慢开始焦躁不安的百姓们反倒来了兴趣,他们都知道新上任的宇文使君断案如神这段时间以来也不知破了多少疑难案件洗清了多少人的冤屈。 “我说这位大兄,使君如今又在捉拿什么恶贼?” “老案子了,四月城里张家郎君遭贼人害了性命的事情你还记着么?” “听说是张郎君新娶的婆娘吃里扒外勾连贼人害夫谋财,那婆娘不是关进大牢了么?” “我说你是刚从外地来的吧,宇文使君已经查出来那是张家舅舅眼红钱财故意构陷的!如今抓的就是勾结张府仆人为贼人通风报信的恶贼!” “我说这厮到底是什么心肝竟然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要是捉住了砍头我可得去看看!” “这位大兄,这案子都过去大半年了还能破么?” “能,能!有宇文使君在没有破不了的案子,贼人的老巢已经被找到了想来贼首也跑不掉!”士兵一说到这里那是唾沫横飞,反正州衙也让他们大肆宣扬破案进展所以便将‘干货’添油加醋的说了出来。 先是说杨司马领着兵在贼窝里找到密室,里面的贼赃用了几辆大马车才运回城里。入城时就是在北门处一辆马车被车上塞得满满的财物压坏了车轮。 贼窝密室里还发现堆积如山的人头似乎那贼人头领是要练什么妖法准备唤醒僵尸王‘将臣’为祸人间,又说昨夜在城里捉那贼人同党未曾料阴差阳错间让那厮跑了。 “此人是车马行里一名车夫叫做赵兴,也就是这布告上画着的样貌,大伙要是知道他下落去报官可是有赏的!” “官府说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日定将这些贼人捉拿归案明正典刑!” 听得士兵这么一说众人不由得精神一振:宇文使君断案如神看来这伙贼人是蹦跶不久了。大伙正议论纷纷间队伍里一黑瘦男子忽然捂着肚子“哎呀”一声弯下腰来。 他猫着腰转身离开时被一名眼尖的士兵瞅见随即嚷嚷起来:“你。为何转身走了!”见着众人都看过来他苦着脸说肚子不舒服要找地方出恭,那名士兵一脸厌恶的说前方路口先左拐再左拐进巷子有旱厕。 “不许到处乱拉,抓到了要罚钱!” 那男子口中不住称是来到路口左转但并未继续左转进入前边的巷子而是转到另一处巷子里,见着没人跟上来他直起腰靠着墙角轻轻喘气,脸上有些难受但他不敢抹脸因为自己就是官府正在捉拿的赵兴。 “怎么办,怎么办...”赵兴喃喃自语道,昨晚在家中时忽然有衙役冲进来抓人他刚好去出恭侥幸跳出来,恍如丧家之犬有家不能回又没地方投靠连吃饭都成问题,到了现在肚子已经有些熬不住了。 回想着方才自己的样貌被官府画影图形贴在城门加上盘查颇严看样子是没法出城了。可被困在城里迟早也是被抓住接下来该怎么办完全是一头雾水。 他实在想不明白那个张家的张小五大半年前已经没了为何官府还能追查到自己身上,赵兴想着张家这几条人命跟自己有关系如果真落到官府手上那就万事皆休。 赵兴平日里有几个狐朋狗友,往常要是犯下些鸡毛蒜皮的事或者躲债什么的跑到对方家里待上几日避避风头也就结了可如今却没人敢收留他也不敢去。 新上任的宇文使君把西阳城整理了一遍各处里坊住户对非里坊的人员出入提防了许多,再加上那些穷鬼军户被组织起来到街上巡逻他已经是走投无路了。 见着巷子里开始有人来往走动赵兴不敢久留,因为脸上抹了锅灰的缘故除非是老熟人否则大街上遇见未必能认出自己,正是如此他壮着胆子又回到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赵兴在城里走了一圈发现不光北门其他所有城门都是有士兵在检查进出行人样貌,就算是平日里下巴抬到天的大户人家也不例外。 因着心中焦虑兼之饥肠辘辘他有些支持不住,眼见着街边一个卖炊饼的摊子顾客颇多便起了心思想要趁着卖饼的手忙脚乱之际来个浑水摸鱼。 不动声色的靠上前去。装作若无其事的围观群众,见着卖饼的正拿着个炊饼给人他便探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了个炊饼。将炊饼藏入怀中转身正要开溜时却被两人挡住。 “偷东西哎,到官府走一遭吧!”当先一个短发年轻人说完便要去抓赵兴的手,赵兴将手一甩身子拔腿就跑想要拿着炊饼逃之夭夭。 事发突然炊饼摊边许多人都没反应过来唯有先前那两人跟了上去,赵兴在大街上奋力跑着不时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试图摆脱后面之人未曾料对方也是紧追不舍。 “抓贼,抓住前面那偷儿!” 随着喊声不断响起街上行人纷纷侧目,赵兴见着有人开始跃跃欲试要拦下他这个‘偷儿’心中叫苦没耐何往僻静小巷里钻。 他对西阳城很熟悉所以不怕跑到死路。原以为凭着熟门熟路这么转了几次可以脱身但那两人依旧没能甩掉,不光如此他们口中似乎含着什么不时发出尖锐的哨声。 这一前一后的追逐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赵兴开始喘不过气来,他觉得今日很倒霉怎么会碰到这种‘不讲理’的傻子:我不就是偷了个炊饼能值几个钱让你们这般追。 他被讨债的追打过凭着脚力快从来都没被人追上如今几乎跑了半个西阳城却依然甩不掉后面两个‘尾巴’,赵兴眼见着自己就要被追得体力不支不由得告饶:“莫要追了,那炊饼我不要了行不!” “跑啊。继续跑啊!我看你还能跑多远!”后面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这么喊着,赵兴心中叫苦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跑,慌不择路下又逃到大街上来。 此时他已经双腿发软呼吸困难钻起人群也没那么灵活,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心中愈发慌乱,好容易钻出人群向前跑去却见得前面数人手持棍棒向他跑来而口中也响着哨音。 前有堵路后有追兵,赵兴心一惊腿一软便‘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还没等前边的人围上来他便被后边追上的扯了起来。 “跑啊,继续跑啊!”那人喊着,他年纪轻轻身材瘦弱头发不长看起来像是还俗没多久的和尚,未等赵兴缓过气便被他向前一推:“跑,继续跑!” 围上来的几个男子似乎和那人相识,听得对方这么说个个幸灾乐祸的向赵兴说要不要歇一歇喝杯水再继续跑,大伙陪你玩玩。 “你要...做什...么啊”赵兴欲哭无泪,不要说歇一歇就算是歇上一个时辰也跑不动了,见着一群人真就让开条道他不住求饶说自己跑不动了。 “别啊,莫要说我等欺负你,就是由我接着追,跑啊!”短发年轻人冷笑着,表情如同一只抓住兔子的猎犬般。“黑不溜秋的,你脸上抹了什么啊赵兴!” 赵兴听着对方喊出自己名字心中一惊随后拼命地嚷嚷着你们想干什么我就是肚子受不住拿个饼吃。他想着引来众人围观再想办法趁乱脱逃可对方动作比他还要快。 “赵兴,莫要再装了,你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你!”短发年轻人笑道,另一人不由分说掏出块布在赵兴脸上擦着,其他人则是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一幕:那位被捉的偷儿脸上原本有些黑可那布抹了之后却是白了许多。 “这是官府张榜捉拿的贼人,就是那个害了张家几条人命的赵兴!” 围观群众闻言一片哗然:听说这个赵兴如今可是价值二十贯!附近的巡逻队很快赶到,见着这位被反剪捆了手的通缉犯也是有些惊讶。 “我是宇文使君府里护卫叫做吴明,和其他人被派出来协助官府捉拿贼人赵兴。”短发年轻人说明了身份,巡逻队长见状便跟着这些人押着赵兴向州衙走去。 “吴兄弟好算计,这赵兴果然顶不住饿跑到街边偷东西吃被我们守株待兔碰到了。”吴明身边同伴夸道,“好死不死敢和我等比脚力!” “我只要看了图形那他化成灰都认得何况只是脸上涂了灰。”吴明闻言只是微微一笑,看看哭丧着脸的赵兴他补充了一句:“捉到了这厮想来使君离破案就不远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应对 龙头山,田氏坞堡,宗长田宗广正和几位族老商议事情,首要的一点就是田氏一族即将面临的大祸:巴州刺史宇文温就要对他们动手了。 今年四月,西阳城中张家郎君携妇探亲路上遇害,其妻张李氏后来从贼人手里逃脱告到官府说田宗广之子田益龙是幕后主使,没过多久其婆婆张刘氏又反告她勾连贼人谋害亲夫故而田益龙的罪名也就没人在明面上提起。 原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待得张李氏被问明罪行之后也就没他们田氏什么事情可现在不同了,那个断案如神的新任刺史不但查出张李氏是为他人构陷还查出了新的线索,而这些线索越来越对田益龙不利。 “宗广,益龙到底有没有做出那些事来?”一名老者问道,他身材干瘦两鬓斑白说起话来有些嘶哑,众人闻言俱是望向田宗广。 这一位老者是田宗广的七叔公也是族里目前辈分最高的人,有些话别人不好说也只有这位七叔公才能说出来,大家的意思很简单:田益龙要真是做出这种事,宗族能护当然要护但是护不了那就不能用全族的利益为他扛着。 “宗广,平日里我就说过要好好管管这小子,现在你看看?”又有一名老者发话,他是田宗广的十五叔,虽然辈分比不上他七叔但族里威望也不低多少。 田益龙是田氏宗长田宗广的独子,平日里桀骜不驯除了田宗广谁都管不住就算是七叔公在他面前说话也当没听见,飞鹰走狗四处游猎倒是好手,论起耍狠斗勇族里年轻一辈也没哪个是对手。 按说这样的一位将来继承宗长一职也没什么,够狠会用手段那才能领着族人守住家业,田氏能在这西阳地界生存数百年靠的就是族人团结以及宗长有能力。但是这位未来的宗长如今即将给宗族带来大祸那就另当别论了。 “七叔公、十五叔,宇文温对我们不怀好意,如今无论益龙有没有做他都要认定益龙做了!”一名中年男子发话打破厅内沉默,他是田宗广之弟田宗源,如今外房要对自己这一房‘逼宫’他不可能坐视不理。 族老们在想什么他知道,无非就是把田益龙交出去免得让那个宇文温有借口对田氏不利顺便夺了下任宗长之位。可问题是对方明显不怀好意,这次被他寻着个由头找茬就把宗长的儿子交了出去,那接下来呢? “他要查隐户,那么让不让他查?他要查逃人,那么让不让他进来?他要我们缴纳田租呢?要是让族人服劳役呢?我们田氏虽然本分但和别人的纠纷也不是没有,要是他一件件追究起来我们要退到何时是个头?” “那当然免不了,可眼下怎么办?人家都逼到门口了!” “他带来了三千战兵加上州兵里能打的加起来怎么也有四千,要是他从别处调来大军怎么办?他要是找黄州总管调兵怕是容易得很!” “坞堡是能守但能守多久?三个月?六个月?一年?我们拿什么和他来耗!” 见着众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来田宗源也不甘示弱:“他有兵我们就得任人宰割?这次他抓了益龙走那下次呢?要是把我族中紧要之人都找借口抓了那祖宗的基业怎么办!” “我田氏要是这般任人鱼肉各位就不怕愧对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吗!” 田宗广见着在场众人吵得不可开交连拍了几次案桌才让场面缓和下来,他正要说些什么却见管家急匆匆从外边进来禀告:“宗长!州衙派人送来公文说要请少宗长明日去公堂问案!” “你说什么!”田宗广问言悚然起身。他看也没看管家递过来的一纸公文而是怒气冲冲的问道:“他们有何证据说益龙做下那般事情!” “兄长,这还要什么证据,他们就是要对付我们田氏啊!”田宗源在一旁喊着,而七叔公则是起身拄着拐杖说事到如今宇文温的态度很明显,明日去公堂问案,要是不去那对方怕就是要领兵来围坞堡了。 “田宗广!你父亲当初是怎么交代你的?你是如何在祠堂对着列祖列宗发誓的!你是宗长,要对宗族负责!”他说完话便拄着拐杖头也不回的离开大厅,众人纷纷离去只留下田宗广、田宗源两兄弟。 “兄长。这下如何是好?”田宗源面色焦虑的开口说话,他几个儿子都不成器所以也不可能渔翁得利趁着田益龙被交出去进而接替下任宗长之位。如今他和亲兄长田宗广是同仇敌忾绝不想有人趁机为难自己这一房。 “阿五,你马上调动人手看好各个要害之处免得有谁浑水摸鱼。”田宗广面无表情的说道,田宗源闻言郑重答应正要说些什么却见田宗广转身离去。 “管家,马上让益龙到祠堂来!” 。。。。。。 州衙,宇文温杀气腾腾的站在一面墙前,墙上挂着一张草图上面画着的是田氏坞堡以及周边的地形示意图。书案旁围着州长史任冲、州司马杨济、州别驾许绍、州治中郝吴伯以及新军军主陈五弟、幢主田正月、幢主史万岁。 “明日就是撕破脸的时候,届时我军的任务就是攻打坞堡!” “坞堡坚固急切间拿不下来,若是强攻怕是伤亡巨大,搭建投石车须得花些时间所以明日我军首要目标是围!” “攻打坞堡期间为防有变,任长史、杨司马领兵在城中坐镇守好粮库、武库等要紧地方。要是有谁敢乱来格杀勿论!” “陈军主,你一会回去便调集士兵准备好明日作战,还有军营要留人防止东面的鲁氏有动作。” “史幢主,明日你领着骑兵在城外四处游哨如遇可疑人马无须上报可自行处置!” “杨司马,从今日起你便带着田幢主那一幢坐镇城中军营有异常情况可自行处置。” “许别驾,郝治中,你二人坐镇州衙处理日常事务,要小心防备免得有贼人声东击西。” 张李氏状告田益龙将她掳走一案如今有了突破性进展,杨济在山庄里找到重要证据而重要嫌疑人也落入法网所以人证物证俱全,宇文温决定对盘踞西阳的豪强田氏动手。 公文已经发出让对方明日将田益龙叫出来以便审案,宇文温和众人商议后决定以狮子搏兔之势倾尽全力确保此案能够顺利开堂审理,所以他们要用真理‘说服’对方。 真理就是刀,是那杀气腾腾的兵,宇文温上任后花了数月时间准备如今终于要开始和豪强田氏翻脸了! “使君,要是那田益龙逃了怎么办?”许绍问道,按说要抓人那就应该立刻动手就算进不去坞堡也要派人在外边看着免得人犯逃脱。 “本官已有安排。”宇文温笑着说道,“再说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走了田益龙那本官就要和他们好好讲道理!”(。) 第一百三十六章 把人交出来! 次日,龙头山东麓田氏坞堡外,宇文温笑容满面看着眼前如临大敌的坞堡等待‘攻打田氏坞堡副本’开启时间到来,他的身后是黑压压一片军队。 这是他的新军以及部分州兵组成的混合部队就等着时间一到开始‘刷副本’,新军自从在江陵城火烧江津戍伏击陈叔陵奇袭梁国皇宫之后已经有数月没有见血了,眼见着就要过年正好来个‘年会’。 军主陈五弟站在一旁拿着千里镜看着前方的田氏坞堡,这是难得的机会让新军有了攻城实战,宇文温此次授权他全权负责相关事宜调动所有资源指挥攻打坞堡。 坞堡墙高壕深里面驻守的又是同一宗族之人所以斗志不低,像这种宗族盘踞的坞堡存粮多也打有水井所以自持力高一般情况下都得花上数月才能攻破而伤亡也不会少。 但眼前这田氏坞堡就是死老虎,它就在西阳城边所以己方补给方便,没有援军所以攻方能够从容的布置也是锻炼新军将士的一次绝好机会,幢主梁定兴、陈七斤、郝大胆等人正在一边看着坞堡一边制定攻打方案。 宇文温给他们定下的任务是不限时间当然最好能够打完过年,这田氏坞堡在龙头山东麓周围有水田分布要想快速接近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条土路其余都是泥泞难行,这样一来导致冲车之类器械不好靠近,当然有了‘跨时代之长射程重力式抛射砲’这就不算是问题。 那东西连天下有名的坚城襄阳都扛不住,你个小土豪修的违章坞堡还能怎的! 众人商议得热火朝天,有人觉得搭建投石车的地方前边要挖壕沟提防坞堡里派出死士来放火。有人觉得可以堆一个土山上面再架个望楼这样就可以把坞堡里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也好指挥士兵进攻。 他的这个看法随即被人否定:堆土山花费的时间太长用的人也多搞不好山没堆成投石车就把坞堡砸破了。既然要弄还不如用竹子扎个高一些的望楼来得方便。 又有人提到扎营。既然是围攻坞堡那就得在现场扎营而不是到了晚上回城里睡觉,虽然西阳城就在旁边但是这般折腾就是儿戏,要扎营就得选个易于防守的好地势还要认真布设栅栏、哨塔免得给人摸了营地。 说到安全有的人想到要到地势高的地方免得一场大雨过后被淹,另外的人则是嘲笑说如今已经入冬就算要下也是下雪哪里来的瓢泼大雨。 考虑到田氏坞堡里的人有可能趁夜外出偷鸡摸狗,将领们觉得应该至少修建三个营寨以便扩大封锁范围否则第二天一早起来发现坞堡里的人跑了大半就不妙了。 说着说着说到州兵,将领们觉得州兵的战斗力存疑就怕这帮人见了血腥场面就受不住崩盘,当然有的人认为杨幢主既然调教了州兵一段时间想来对方也差不到哪里去,就算厮杀不顶用但好歹有些力气能打打下手壮壮声势。 随着讨论的进行有人还担心起长江对面那边武昌的陈军会不会跑过江来浑水摸鱼。不过想着西阳城里有援军对方就算登陆江北也站不稳,己方两个幢的骑兵随时策应想来对方也不会过来找死。 “我说时辰到了没有,那姓田的到底怎样好歹有个消息,要打的话咱们也好早点开工了!” “肯定要打,看看,看看!坞堡里那几个箭楼还有墙头上的人,就等着我们去攻呢!” 宇文温听着新军将领们热火朝天的讨论没有插话,这次他既然说了全交给军主陈五弟负责那他就不会干涉,有一帮独立自主并能圆满完成作战任务的将领是他的目标,毕竟自己有时候忙起来分身乏术不可能事必躬亲。 领着将近三千人可以事无巨细的亲自操劳。到了三万人怎么办,要是让手下都养成只会听自己指挥才能作战的习惯万一哪天自己脑残了或者病倒了岂不是方寸大乱。 回头看看士兵们。因为还在备战的缘故所以都是席地而坐,虽然是早上但冬日里的太阳已经没有了夏日时的嚣张气焰所以晒在身上不但不灼热反倒让人有一些暖洋洋的感觉。 “郑主薄,还有多久?”他问一旁的郑通,对方看了看日晷说还有一炷香时间,宇文温闻言点点头问道:“都准备好了么?” “使君,本案所有人证物证卑职俱已一一复核过,这证据确凿容不得田益龙狡辩!” “嗯,此次未必能捉到他,或者捉到的是死的,不过不要紧,本官并非构陷所以就算这被告缺席也要堂堂正正的升堂断案!” “使君,恕卑职直言,这几把火烧下来那些人的反扑可是非同小可。”郑通低声说道,宇文温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巴州上下叫苦不迭当真是‘官不聊生’,按着郑通以前在梁国做浊官的经验那接下来的反噬可未必小得了。 罢职的罢职架空的架空该抓的抓了,可郑通觉得还是斩草除根比较好,这位宇文使君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不愿意弄‘冤案’攀咬那些城狐社鼠的上家。 反正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算手段龌龊些那又有什么关系! “是敌是友,这是首要弄清的问题。”宇文温看着郑通笑了笑,“既然有很多人在本官耳边说要提防,那本官绝不会托大。” 正说话间,一直在观察坞堡的陈五弟忽然放下千里镜向宇文温说有情况:坞堡大门似乎在打开。宇文温接过千里镜看去发现果然那堡门缓缓打开有一群人走了出来。 “怎么,认怂了?”宇文温喃喃自语随后让郑通派几个衙役跟着一个官吏骑马过去,现在时辰还没到也就是说‘最后通牒’还在时效内,双方还没有正式撕破脸所以场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 那官吏走了个来回向宇文温禀告说田宗长出堡说要见宇文使君,随从寥寥但是田益龙未见在内。宇文温闻言冷笑一声让人将田宗广带过来:“本官就在这里等他,倒要看看田氏想耍什么把戏!” 他一行人连着军队就在田氏坞堡外一里处,田宗广等人步行前进不一会便来到被士兵层层叠叠护着的宇文温面前。 “田某见过宇文使君。”田宗广身着便服躬身向宇文温行了个礼后说道,宇文温看了看他以及身边几个人问田益龙在哪里。 “田某教子无方看管不严如今不知所踪,田某愿替犬子到大堂上走一遭。” 宇文温看着面前之人似笑非笑:“你?本官要的是田益龙,把人交出来!”(。) 第一百三十七章 你以为你是谁 龙头山南麓赤鼻矶,乱石堆中江水拍岸,这个时代的赤鼻矶正好位于长江边上。矶,所指就是水边突出的岩石或石滩。 长江水势以赤鼻矶为分界点显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自然景象,在赤鼻矶上游,江水由于受矶头的阻滞水面漫溢江面宽阔,因为江水冲灌而过江面宽阔若海。 而赤鼻矶的下游从矶头沿江数里距离,冲出矶头的江水犹如突破狭窄瓶颈奔腾而下咆哮湍急,且江岸由西北向东南急转豁然开朗更利于江水宣泄故而此处水流湍急不利行舟。 从赤鼻矶上较高处观望江面,上下游数里都是波涛汹涌水汽蒸腾,下游西阳城岸边甚至泊舟都不容易唯有到了巴口(巴水入江处)水势变缓方才有利舟船靠岸。 田益龙看着滔滔江水和江对面那若隐若现的江岸咽了咽口水随即将手一挥,所乘坐的小船如同离弦之箭般从赤鼻矶下乱石滩里冲向江面,一起出动的还有另外三艘船。 田氏与鲁氏不同不在长江上讨生活所以赤鼻矶下系着的船只很少,虽然赤鼻矶边水流开始变得湍急没有正式的津口但这里是田氏的地盘为了方便族人外出应急上下船所以也用弄了个简陋的码头,田益龙正是要从这里乘船逃到长江西南岸。 昨日城里的那个‘瘟神’宇文温让人送来公文说要田益龙今日去州衙公堂走一遭,正所谓筵无好筵会无好会,这位新任的巴州刺史要对付田氏的心思可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才不会傻不啦叽的去送死。 父亲也不会让他去送死但是待在坞堡里迟早要被对方攻进来所以唯一的办法只能是逃。也只能是往长江西南岸的陈国地界逃命。 江北各州是没办法躲的。那里是宇文亮父子三人的地盘。这个‘宇文恶狼’要对付自己那么无论是藏到哪里都会被揪出来,虽然田家在邻州也有些故旧平日里去投宿住个十天半月不成问题但现在在‘宇文恶狼’的淫威之下怕是没人敢收留。 “郎君,他们追来了!”同船之人忽然大喊起来,田益龙闻言直接望向东南方向只见数里外有几艘战船向己方划来,桅杆上挂着的是巴州水军的旗帜。 这是预料之中的追兵所以田益龙不用想直接就往东南方向看了,自己不蠢对方也不傻肯定得防着己方渡江,所以关键时刻来了:他要在对方追上自己之前冲到长江对岸。 江水湍急,对于逆水而上的巴州水军来说非常吃力但田益龙等人要从赤鼻矶横渡长江也非易事。他们没有大船所以船上划桨的水手不多,若是横渡的船速不够快按照以往经验他们刚到得江中心就已经顺流而下来到西阳城附近江面。 对方是可以容纳三十多人的走舸挥桨如飞即便是逆水行舟走起来也快,按着双方的前进速度及位置田益龙等人极有可能躲不掉就在江上被人给拦住。 不是没有想过昨日就走但是那可恶的宇文‘瘟’派出巴州水军的几条破船就在赤鼻矶下游守候,岸上还扎了个望楼就是盯着赤鼻矶方向还派兵守着,折腾了一晚派出去试探的两艘船都被拦了下来如今兵临坞堡田益龙不走也得走了。 “用力划,用力划!”田益龙大声喊着手中也拿着船桨拼命划水,跟在身后的三艘船也是渐渐划到南侧要在追兵和他的船之间组成一道屏障,他们此行的任务就是要尽量缠着追兵护着田益龙逃到西南岸。 双方距离慢慢接近,护卫田益龙的三艘船见着对方三艘走舸径直撞来也奋不顾身的迎上前去要拼命,然而水战船大就是硬道理走舸上人多势众虽然没有射箭但船头水手已经拿出长枪乱拍。 对方似乎是要活捉众人所以不是用枪捅。这些田氏族人算是识水性但不敢说精通,他们划船可以但是要在船上和人搏斗却是差了些。先是一艘船被对方撞沉然后剩下两艘船上族人没招架多久便被拍翻落水。 亏得这些人奋力阻拦,田益龙所乘小船突出重围向对岸冲去身后有两条走舸紧追不舍,正追逐间只见对岸陈国武昌水军营寨旗帜挥舞似乎有船要出来,田益龙见状和族人拼命的划着船。 已经到江心了,再坚持一下就能有陈国水军过来!到了陈国有家中故旧接应就算是逃出升天了! 扑通几声响起,田益龙回头看去却是追近的走舸上向自己小船扔出铁爪试图要勾船,接连几次落空后有个铁爪落入船舱将船尾勾住,眼见着对方扯起铁爪上的绳索死命向后拉导致小船速度明显变慢他急了眼拔出佩刀冲上去对着铁爪系着的绳索一阵乱砍。 几刀下去那手腕粗的麻绳就要被砍断就在这时田益龙瞧见自己水中的倒影有些奇怪似乎水里有人,未等他反应过来面前水面下忽然窜出个人来一把抓住他的脚踝接着一拽便把他拽下船。 田益龙仓促间落水被呛了几口想要吸气可那人拽着他一直向下沉去,田益龙水性一般只能说是能游泳但要在水里搏斗厮杀那就差了许多,他勉强看见扯着自己脚踝的是个身形瘦弱的皮包骨但对方在水里力气惊人无论怎么蹬腿都没用反倒被对方越拖越深。 惊慌失措间他望向水面见着有几人跳入水中向他游来,正满怀希望时却见四周有几条人影围了上来将那些试图救自己的族人一一扯住。 ‘水里也有人!’田益龙心中大惊口中也憋不住气又呛了几口水,眼见着就要喘不过气失去知觉时却觉得有人从身后身后揽着自己下巴向上游,在即将断气那瞬间浮上水面。 绝处逢生还没得呼吸上几口新鲜空气他便再度被拖进水里待得快要断气时又被托出水面,几番折腾下来田益龙已是精疲力尽再无力反抗。 “都带上船,一个个仔细捆了把嘴巴堵上!”耳边传来声音,田益龙无助的被跟来走舸里士兵抓住扯了上去随后手脚被捆口中塞了臭布扔在船舱里,陆陆续续有又有数人也被这般扔进船舱。 “马上掉头回去,让陈贼喝尿去吧!” 他抬眼看去都是自己同一艘船上的族人,眼见着还是没能逃过江去不由得心中茫然,船身忽然晃了晃似乎有数人上了船个个除了兜裆布都是光溜溜,其中一个皮包骨来到他们面前蹲下问道: “你们哪个是田益龙!使个眼色转转头示意就行!” 田氏族人们闻言一个个都是低下头不吭声,田益龙见着没人出卖自己心中一暖正要装聋作哑却听得那人说了句话:“我听说田益龙是个天阉没有那话儿,把他们裤子都脱了便一目了然!” ‘龟孙子你才是天阉!’田益龙闻言心中大怒想要破口大骂奈何嘴巴被堵骂不出,他的表情给那皮包骨看在眼里随后走上前来。 “这不是我刚才捉到的龟孙子么?你这般哼唧着莫非就是那天阉的田益龙?” 田益龙被气得睚眦俱裂不住地挣扎着却无可奈何,那皮包骨冷笑着蹲下拍拍他的脸说:“这些人里就你穿得人模狗样想来就是了,看样子是不服要不要到水里再玩上几回合?” 他知道自己身陷囹圄已是无可奈何只能认栽,就这般躺在船舱里听着水声淅沥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听着前头传来一阵声音似乎是有一群人在欢呼着。 没过多久只觉着船头一震似乎是靠岸了,他被那皮包骨扯了起来和另一人一起抬着下了船沿着河岸走了一会便被扔在一群人面前。 “你们哪个是田益龙?”一个声音问道,田益龙随即被扯了起来方才看清面前那说话之人,那人年纪轻轻五官端正身着官服身边一群人簇拥着看来就是那居心叵测的宇文‘瘟’。 “郎主,这小子应该就是了。”田益龙身边那皮包骨说道,年轻人见着他这般模样眉毛一扬随即让那皮包骨将他嘴中臭布拿开。 “本官巴州刺史宇文温,你就是田益龙?会不会是田二龙、田三龙或者是田四龙?” “我就是田益龙,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田益龙大声说着,事已至此躲也没用他也不想如此畏畏缩缩。 “你说是就是?你以为你是谁!”宇文温冷笑着,他向身边招招手随后两名士兵押着一人走上前来,田益龙起先还以为是哪个不要脸的族人前来指认未曾想待他看清楚来人面目之后失声喊道:“阿爹!” 田宗广看着自己儿子被捉到面前也是面色惨白,他豁出去让独子逃命而自己顶罪原想着既能保住香火又能牺牲自己保住宗族可如今最想保住的儿子却还是没能保住。 “你放了我阿爹,我跟你去公堂!”田益龙咆哮着要冲上前去却被人制住,今日田宗广让其逃走他原以为阿爹会有办法应对必定上门兴师问罪的宇文‘瘟’可未曾料竟然是父替子罪! “你说放就放?你以为你是谁!”宇文温冷笑着说完转身离去,“全部带走,鸣锣开道让全城都知道本官要开堂审案,审的就是田益龙掳走张安之妻张李氏一案!”(。) 第一百三十八章 对簿公堂 巴州衙公堂,巴州刺史宇文温端坐上首,长史任冲坐在侧位,两班衙役分列堂下左右,堂外人头攒动俱是前来旁观的百姓,当然那种穿梭人群之中叫卖瓜子、茶水、小点心的小贩是不允许出现在现场的。 先有吏员高声喊着肃静,见着场面安静下来便大声说明今日所审案件为何,见着时辰已到宇文温将惊堂木一拍命人将原告带上堂来。 “堂下何人!” “民妇张李氏。” “所告何人何事!” “民妇状告西阳城外龙头山下田氏坞堡里田益龙,他将我掳入山庄凌\辱数日后才放回,请使君为民妇做主!” 宇文温命人将被告田益龙带上堂来,堂外群众见着一人被反绑着手押上堂来俱是纷纷交头接耳:“真就是田宗长的儿子田益龙哎!” 有不明真相的群众问今日上午不是说宇文使君带着大军去田氏坞堡拿人而坞堡里大门紧闭据说是要顽抗到底么,原想着宇文使君要‘拔刀乱砍弄得血流成河’怎么又抓到人了? 又有人说听闻田宗长要父代子过独自投官怎么现在老的不见反倒是小的上了堂,还有人说听闻这田益龙恶向胆边生领人驾着小船要跑到江对岸搬得陈军过江解围。 一时间嗡嗡声成片,宇文温见场面闹哄哄不像话便将惊堂木一拍随后便吏员大喊喝令肃静,田益龙被带到阶下听得吏员要他下跪便倔着不肯跪地见官,僵持了片刻被身后衙役一脚踢中膝盖弯不由自主的跪了下来。 “堂下何人!” 田益龙听得上边的宇文‘瘟’摆官腔极度不爽将头别向一边不吭声。宇文温又问了一声见他嚣张得不应声便要让人上前掌嘴。 不爽归不爽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田益龙见着一个不怀好意的衙役上前不想吃亏便回答“草民田益龙。”围观群众见着这位传说中桀骜不驯的田氏少宗长一上来就这么难搞不由得来了兴致。 你厉害是吧。你田氏厉害是吧,现在就要看看断案如神的宇文使君是如何将你绳之以法! 宇文温强压下心中要找茬将田益龙拖下去打上一百杖的冲动开始审案,首先是让张李氏陈述案情,待得她说完后便‘多余’地问田益龙可有此事。 田益龙自然是矢口否认不光如此还恶狠狠的瞪着张李氏将对方瞪得心惊胆战,宇文温见着这厮如此嚣张便将惊堂木一拍喝令他若是再恐吓原告那就先吃一百杖再继续。 宇文温问张李氏凌\辱你的贼人是否是面前之人,张李氏摇摇头说因为眼睛一直被蒙着所以认不出,这是先前已知的事实所以宇文温立刻进入下一步骤。 首先是拿出一张示意图上面标着拘禁张李氏的山庄所在位置,宇文温先是问田益龙那山庄是不是他家产业对方立刻否认并说从未去过那里。 话音刚落衙役便呈上一卷纸。吏员将那卷纸展开示众只见上边写着几行字并有密密麻麻的手指印,吏员见着堂下众人毛不着头脑的样子便大声解释:“此为山庄附近村落共计六十八人的画押,他们指认那山庄的主人姓田!” “胡说!那里不是我家庄子!”田益龙大喊着,“就算山庄主人姓田那和我有什么关系,这地界上姓田的多了去!” 田益龙所言倒是不假,江北各州姓田的当真是多如牛毛,光是以山庄主人姓田就说是他田氏的家业太牵强了,围观群众也是默默点头。 宇文温也没打算就靠这个证据问罪所以让衙役带人证上堂,第一个带上来的便是西阳城中车马行的车夫赵兴,一起上堂的还有车马行掌柜。他确认这赵兴就是行中车夫。 赵兴被衙役押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交代了他四月是如何同张府仆人张小五攀交情做中间人找来更加便宜的车夫,待得张府郎主张安带着张李氏坐着他牵线的马车远行结果出事后曾经辗转反侧。 “使君。小的猪油蒙了心给那些人牵头让张小五来雇马车可是也没想害人性命啊!”赵兴不住地磕头,“那些人是本地口音想着也不会有什么问题,谁曾想,谁曾想...” 吏员在一边高声说着赵兴供出那日找他帮忙做中间人的几名车夫的样貌,其他数人均已和张安同日遇害唯剩一人下落不明,此人已被官府于前日在弋阳郡一个村子捉拿归案。 待得一名男子被带了上来后先是让赵兴确认就是其中一名车夫然后再让原告张李氏辨认。 “就是他,就是他驾着马车把我骗到山庄里!”张李氏认了片刻随即指着那人哭喊着,围观群众见着真的捉到恶人也是群情激奋,宇文温见着场面再度沸腾便将惊堂木一拍问那车夫: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陈二石...” “从实招来,是谁主使尔等作恶的!” “是田益龙!”陈二石闻言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你胡说,我根本就不认识你!是谁让你来攀咬我的!”田益龙闻言暴起要扑向陈二石被身边的衙役死死按住,宇文温瞥了一眼这个‘西阳怒汉’随即再度发问。 他问陈二石是田益龙直接当面指使还是命人传达,车夫说平日里都是山庄管事和他们打交道吩咐各项事宜,他们原是山庄仆人只是有需要时才扮作车夫在城里揽活。 有人家要出远门自然得雇车,他们在车行多方打听探得雇车的家境如何便策划半路行事,如果随行女眷样貌不错的话便要想办法于半路掳人。 “也就是说你没见过田益龙?”宇文温问道,陈二石说平日里见得少但也见过几眼就是面前之人,田益龙闻言却是矢口否认见过对方。 宇文温令陈二石将参与掳走张李氏一事重新说一遍。陈二石便将事情原委说出:四月。他从车马行车夫赵兴处探得张府张郎君要雇马车。又探得张郎君新妇张李氏样貌不错因此山庄管事便安排他们作案。 先是许下好处给赵兴让他和老相识张府仆人张小五说情雇了他们几人,次日上路时正好张李氏所乘的是陈二石的马车,他设计让车轮损坏导致越走越慢。 后又找借口打发随车的仆人离开张李氏,之后他便悄悄调转车头向东行驶转入山庄,张李氏妇道人家不明方向后来发觉不对也被他花言巧语蒙混过关最后带到山庄处。 至于当日装作偶遇和张安攀谈吸引注意力的是谁他就不知道了,根据安排张李氏在谁的车上那就由谁负责掳走,其他人事后可以将责任推到贼人身上,至于那个被许了好处的赵兴也可以栽赃陷害。 “过了几日管事让我将昏迷的张李氏又拉到官道边丢弃。似乎是听说张府的张郎君遇害为了避免官府找上门便将她放了。”陈二石缓缓说完,过一会又补充道:“那日和我一起被张安雇的伙伴后来便没了踪影,出事后管事便没让我再做这事而是一直待在山庄怕给官府认了出来。” 他还说事后山庄管事还命人将山庄的大门、外墙重新刷了一遍防的就是那张李氏回去告官让官府循着线索来找后来听说果然有衙役过来探查,一来是外貌颜色与原来不同二来管事也应对得当所以一直没有被查出本庄就是拘禁张李氏之处。 整个陈述过程里田益龙都是狠狠的瞪着陈二石,宇文温问田益龙是否认罪他依然否认认得陈二石,宇文温见状示意衙役又带上来一人。 那人便是之前出首告发郎主的田蚧,宇文温让其辨认在场的赵兴、陈二石、田益龙之中哪个是田益龙对方表示没见过田益龙,然后让田蚧和陈二石互认两人都说认得对方是山庄仆人。 田蚧自述是山庄中负责采买兼顾管库房的仆人在四月时也知道有女子被掳来山庄,田益龙说他家中没有田蚧这样的仆人也没有草图上所标地址上的庄子,山庄主人姓田也说明不了什么除非有地契证明否则这就是陷害。 “这两个人就是勾结在一起当然说认得。谁知道他们是受了谁的指使来诬陷我要对付田氏!”田益龙死死盯着宇文温从口中一个字一个字迸出话来。 他的言下之意就是说这些人是你宇文‘瘟’找来演戏诬陷他的戏子,反正人是你州衙抓的要对什么口供不是轻而易举。 “勾结?”宇文温笑眯眯的问道随即让衙役呈上两张纸。上面也是写有字迹并按有密密麻麻的手印,“这是山庄附近市集周围居民的画押,共有十三人指认这田蚧是来市集买东西运回山庄的人。” “田蚧此人数年前起就时常到市集买东西,这张纸上有五人画押确认田蚧从五年前就自述在帮山庄采买。” 宇文温手上这两张纸是证明田蚧为山庄办事的有力证据,见着田益龙依旧冷笑的样子他示意衙役呈上两样东西,第一样是一根金钗,张李氏当场看过说那是她那日被掳入山庄时所带首饰之一。 因为被贼人凌\辱她身上首饰均被取下后来就再未戴上,数日后被弄昏带出山庄丢到官道边时醒来身上也无首饰。 第二样是一条玉带,上嵌碧绿色玉片十二枚其中有一枚已经损坏,据田蚧所述此玉带是他从山庄主人房里拿出来的,宇文温让衙役用托盘装着这条玉带拿到田益龙面前问道:“田益龙,你可认得这玉带是何人之物?” “这...你是从哪里弄到的...”田益龙看着这玉带瞠目结舌,完全没有了刚才那种气势。 “田益龙!你可认得这玉带是何人之物!”宇文温二度发话再也不是询问的口气而是呵斥,见得田益龙嘴巴一张一合说不出话他让衙役再带上一人。 那人是杂货铺的林掌柜,宇文温让他看过那条玉带后问认不认得这东西,林掌柜细细看了数遍后说认得,这是他年初卖给田氏宗长之子田益龙的玉带。 “九月时田郎君拿着这玉带来找我说有一块玉片不慎弄坏问是否能更换,草民说这玉带是从建康那边进的货其玉质上乘急切间找不到相同的换上,田郎君交了定金让草民想办法找来相同玉片后再通知他来换上。” “也就是说这玉带是田益龙的没错吧?”宇文温问道,田益龙闻言睁大双眼看了看那条玉带有看了看林掌柜,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 “正是如此。”林掌柜答道。 “那田益龙在哪里?”宇文温又问。 “这...这位就是了!”林掌柜指着旁边跪着的田益龙说道。 宇文温闻言将惊堂木一拍随后问道:“田益龙,你解释一下为何这条玉带会在山庄里,莫非想说是被人偷了不成!”(。) 第一百三十九章 都会抢答了! 听得宇文温这般喝问,田益龙嘴巴一张一合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围观群众见状纷纷交头接耳起来,案件审到现在有心思活络的可都是看出端倪来了:宇文使君手上铁证如山,这位有名的横行介士田郎君纵然舌灿莲花现在也赖不掉了! 当然也有反应慢脑子不够使的还是听不太懂,只知道堂上那位宇文使君‘暴跳如雷’拍木头拍得起劲又时不时咆哮也不知道是不是犯病了也没见那个平日里如同螃蟹般横着走的田益龙认罪。 见着有人迷惑不已便有热心人指点迷津:“呐,宇文使君首先是找到了山庄,有了周围村民的指正得知这山庄的主人姓田,虽然巴州甚至江北地界姓田的多如牛毛但也说明田益龙也有嫌疑,谁叫他也姓田不是!” 听得有人解释那几个脑袋转不过弯的点点头继续侧耳倾听,热心人见状优越感油然而生,发觉周围人都是看着自己他说起来更是头头是道: “然后宇文使君抓到了给张府牵线搭桥雇下黑车夫的车马行车夫赵兴,顺藤摸瓜抓住了其中一名黑车夫陈二石,由陈二石的口供得知他就是将张李氏掳去山庄的人,而张李氏也是当堂认出此人就是骗走她的马车夫。” “这有什么关系么?”有人问道,那热心人心中嘲笑可面上却是微笑着解释这就证明张李氏确实是被掳到那山庄里,毕竟孤证不立光是靠着张李氏一人所说也没法让人信服。 “接下来的那个山庄仆人田蚧的供词以及那根金钗也说明张李氏确实是被掳到山庄里,有三个人的供词那这山庄是贼窝就是铁打的事实了。” “田蚧从山庄里拿的那个玉带有林掌柜指认是田益龙买下的,那就说明这田益龙去过山庄,这样一来他先前所说那山庄不是他家产业也没去过就是瞎编。” 众人闻言恍然大悟,又有人问说宇文使君拿出那些按了一堆红手印的纸是怎么回事。热心人解释说这是为了证实田蚧确实是山庄仆人而不是那个山旮旯找来的人冒充,宇文使君也是为了证明他不是构陷这田益龙。 有道是画蛇添足,热心人千不该万不该在最后说了那句话,脑袋转得慢的听这人说宇文使君构陷田益龙瞬间就不干了嚷嚷起来:“你凭什么说宇文使君构陷他人!” “宇文使君断案如神爱民如子哪里会做这种事来!” “你是不是田家派来搞乱的!” “你是不是也姓田啊!” “你一定是贼人同党!” 眼见着一帮愚夫断章取义那热心人苦笑着解释了一番方才消停,不过经他一番说明大家算是弄清楚了如今审案的进程,也就是说宇文使君就要赢了。 赢了好。赢了好!宇文使君自从上任以来断案无数都是让人心服口服没有一件冤假错案,所以今日大伙过来围观就是要看看他是如何将恶人绳之以法。 四月时张家的张郎君外出遇害、妻子被掳走一事也是闹得沸沸扬扬,宇文使君先是发现张安舅舅刘清构陷甥媳张李氏的事情现在又查出新证据果然是明察秋毫。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宇文温见场面热闹得不像话先是一拍惊堂木大喊肃静随后盯着堂下发呆的田益龙喝道:“田益龙,这条玉带是不是你的!” 喝问之声如同当头棒喝般让田益龙回过神来,他茫然的抬起头看向宇文温向说些什么却依然说不出口,双方就这般‘含情脉脉’的对视却无一言,围观的百姓见状面露鄙夷,有胆大的便喊了起来:“说啊!” “说啊。你快说啊!”又有人搭腔。 “说啊,说啊!”越来越多的人喊起来,声浪高过一浪如同惊涛骇浪般拍向大堂之中的田益龙,他面色通红双拳紧握随后从牙缝中迸出话来: “是我的,这玉带是我的!” 此言一处全场声浪瞬间消散,众人看向田益龙的背影俱是面露鄙夷:这玉带是在山庄里找到的说明那里你去过,你先前说的都是假的! 你仗着田氏的势力以及当宗长的父亲从来就是横行无忌,如今老天爷还没收你宇文使君就来收你了! “这玉带是我的。可十月时已...可我没去过那山庄!”田益龙争辩道,“我也没有遇见过张安。更没有害了他的性命!” 话音刚落只听坐在上首的宇文温喝问:“田益龙!你是不是想说十月时这玉带你弄丢了?本官刚才还没问你有没有谋害张安性命为何不打自招莫非是心中有鬼!” 田益龙被这当头棒喝问得哑口无言,他不住地说着“我我我”却没能说出下文,宇文温见他一脸小受的模样哼了一声随即让人把东西拿上来。 “这是衡州州衙发来的公文还附有一份供状,都是盖着刺史大印的。”吏员大声说道,见着众人目光汇聚到他那里便轻咳一声念了起来。 大致意思就是衡州州衙于今年十月捉到一伙以李雀儿为首的贼人,他们专门截杀商旅谋财害命。原本的罪行已经审问清楚不久前受巴州刺史宇文温所托又调查起四月时张安及其仆人们遇害一案结果真就问出来了。 李雀儿一伙见着张安及其仆人在官道上走着四下无人便起了坏心思突然发难杀人夺财,见着幸存者说那车夫不是他们府里而是雇来的之后便杀人灭口随后将车夫尸首和张安等人尸首分开抛尸。 案发现场时的官道平日里不时有人经过,李雀儿一伙运尸体不便故而将其匆匆处置但这般故布迷阵是想着万一被发现也能造成假象让官府以为是车夫谋财最后被同伙灭口那么首先要查的便是车夫平日里揽活的西阳城而不会想到他们这帮衡州贼人。 “按口供所述,李雀儿是在张李氏被这陈二石骗走后不久遇见张安一行,据其拷问幸存者得知似乎是主母不见了正在四处寻找。” “也就是说这是案中案。首先是张李氏被陈二石这个黑车夫骗走带到山庄拘禁,其次是张安发现妻子不见正在寻找间却遇见李雀儿一伙惨遭毒手遇害身亡财物被夺。”宇文温盯着田益龙说道。 他质问田益龙说方才急着辩解说张安不是自己杀的,这事情真相是衡州州衙不久前问得派人告知他,他并未将此事公布,此事除了他以外唯有那掳走张李氏的贼人知道,你田益龙是如何知道的。 “本官还没问出下一个问题,都会抢答了!你到底在心虚什么!”(。) 第一百四十章 以为本官不敢杀人! 听得宇文温的质问田益龙满头大汗辩解说他没杀人所以张安就不是他杀的所以急着辩解,宇文温冷笑一声说张李氏被掳到山庄证据确凿,她曾听下人提起你田郎君和田宗长的只言片语,如今又有山庄仆人田蚧和参与骗走张李氏的陈二石指认主人就是你田益龙外加玉带为证还想抵赖不成。 “本官问你,上次在坞堡里郑主薄有问过四月十日至二十日这段日子去过几次西阳城,你说过一次也没有对不对?” 见得宇文温问话田益龙点点头,又听他再问起来迟疑片刻还是说四月十日至二十日这段时间没有去过西阳城,宇文温见状便让人又拿出一张纸来。 “据西阳城西门的城门官所述四月十五日,未时一刻你从西门入了城,酉时二刻又从西门出了城,当日在门洞值守的共有十人其中有四人确定这一事实并画押。” 田益龙听得吏员念出来先是一愣随即面色一变,他正要说什么却听宇文温喝问:“说本官的人证都是在说谎结果你自己却是谎话连篇,那****分明进了城却极力否认!” “事实俱在容不得你狡辩!你莫非想说那日是别人记错了便要攀咬你?那****在城中酒肆订了个厢也有人作证了!” 又一张按了手印的供状呈了上来,那是城中酒肆掌柜以及伙计的证词,宇文温没有看供状因为那供状的内容他早已看过,所以直接对着田益龙说:“那****有没有去过酒肆!” “我...认了,我认了。”田益龙颓然说道,在场众人闻言俱是精神一振,宇文温看着田益龙继续说道:“认了?你认什么?” 没等田益龙回过神他将惊堂木一拍大喝道:“带上来!” 片刻之后司马杨济带着两明衙役提着个小木箱走了上来,那木箱打开却见里面是一些金银饰品、手镯玉佩之类。宇文温示意吏员拿出一张清单念起来。 “大象二年六月十五日,衡州李某到州衙报其妻李江氏回本家十余日迄今未归而其本家人说未见其归家,州衙派人四处查探大约探得李江氏在巴州地界失踪,李江氏迄今下落不明。” “大象二年十月二十五日,义州有苏某到州衙报其女及女婿月初归家探亲后返回南定州但其夫家说未见人到,州衙派人四处查探寻遍南定州、衡州、巴州、义州地界发现苏某之女及女婿是于巴州和义州交界处失踪。” “大定元年一月。蕲州有老妪到州衙来报说其子携新妇归宁未见回来,州衙派人四处查探得知其夫妻连同随行仆人俱是在蕲、巴州交界处附近失踪。” 宇文温待得吏员念完便说这三件案子当时巴州州衙都派人协助搜查并得案发州衙的卷宗誊抄备份存档,原以为是悬案可未曾料在那山庄中找到了罪证。 巴州司马杨济带人在山庄中夹壁密室找到了公堂上的这箱东西,其中一些与这三件案子苦主所述失踪者佩戴的玉佩、手镯和首饰相符。 听得这个重大发现围观群众都是瞠目结舌,方才堂上吏员所说案子他们多多少少都有耳闻,这年头出门在外确实是容易丢了性命所以通常是结伴而行遇到贼人谋财害命也好有个照应,但是这三件案子却总让人有些担心因为贼人明显是对着女眷去的。 自从去年战事结束后各州刺史整顿辖下各地治安所以太平了许多,因着要防备陈国细作的缘故对官道上来往旅人的频繁盘查导致贼人也收敛了些大多是勒索钱财也很少害人性命,像这种专门奔着携带女眷去的大约是哪处豪强想要尝尝‘野味’所以下的手。 “田益龙。你知道杨司马在那山庄附近找到了什么东西么?”宇文温问道,他目光冰冷的看向田益龙而语气充满杀意,见得对方茫然的看着他便从嘴里迸出话来: “念!” 这声音充满了愤怒激得旁边的吏员一个哆嗦随后回过神来高声说道:“杨司马在那山庄后边挖出数具白骨,观其遗骸残留衣物判断俱是女子!” “根据仵作查验,有一具遗骸右手小指有骨折迹象,又一具遗骸左手小腿有犬齿旧印,这和之前所述三件案子里前两桩受害女子特征相符!”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围观群众先是目瞪口呆随即群情激奋高声叫骂着要求宇文使君将这为非作歹的田益龙就地正法。宇文温看着当场傻眼了的田益龙随即将惊堂木一拍:| “田益龙,你犯下如此罪行还有何话可说!” “不。不,不可能,不可能!”田益龙喃喃自语道,他忽然回过神来大喊着冤枉,这些都不是他做的,宇文温冷笑一声:“方才你说认了。认了,是不是以为犯下的其他罪行没人发现便想蒙混过关?” “你是不是以为本官是个傻瓜好糊弄,你以为掳走张李氏又放回来没有害人性命至多是被关上几年的罪罚,想避重就轻借此遮掩数次掳人入庄奸\淫之后杀人灭口之事?” “使君,冤枉啊。我...那些不是我做的!”田益龙声嘶力竭的叫喊着,他奋力起身想要向前冲却被几个衙役拼命按住,宇文温看着这头困兽强忍着杀意再次抄起惊堂木拍下: “大胆田益龙,你犯下如此滔天恶行铁证如山还敢狡辩!本官宣判...” 未等他说完话却听得大堂一隅有人大喊“且慢”,众人抬头看去只见左侧一个步幛围起来的角落里人影晃动似乎有人在撕打随即两名衙役撞破步幛滚了出来,一个人影窜出径直向堂下冲。 杨济见状单手按刀蓄势待发,就在那人突破衙役拦截冲到面前他正要拔刀之际却见对方扑通一声跪到地面高声大喊:“使君!使君!田某自知教子无方惹下滔天大祸愿替他偿命!” 话语中充满悲凉,宇文温定睛一看却是那位在一边旁听的疑犯家属----田益龙之父田宗广,只见他以头抢地砰砰作响,田益龙惊见父亲如此模样不由得声泪俱下膝行近前拦着:“阿爹,阿爹你为何要这般!” “田,宗,广!”宇文温盯着眼前场景从牙齿里迸出三个字来,此次审案他不但让百姓们围观做个见证也让原告、被告双方家属在一边旁听当然已经数次重申不许说话不许干扰审案,如今见着这位田氏宗长扑倒面前玩悲情戏宇文温杀气上涌: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以为这里是市场做买卖还是以为本官不敢杀人!”(。) 第一百四十一章 奔走相告 听得宇文温杀气腾腾的质问田宗广没有后退,他自顾自的磕头大声说愿意为儿子抵命只求使君通融,田益龙在一边拼命的拦着。 “阿爹,我没有做过啊,我没有做啊!” 儿子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似乎又回到了昨日,在宗族祠堂里他让儿子跪在历代祖宗牌位前赌咒发誓,面对他问的问题,儿子倔强的昂起头说没有做过。 “阿爹,我没有做过,他们那是诬陷!” 儿子既然这么说了那么他就认定儿子没有说谎,因为十五年前才五岁的田益龙也是在祠堂里跪在历代祖宗牌位面前,在族里各位长者的见证下回答他的提问。 那时祠堂里的长明灯被人踢翻,当时正在祠堂和同伴玩耍的田益龙嫌疑最大,虽然在历代祖宗牌位面前田益龙说不是他所为但人证都是指向他所以田宗广还是当众亲自执行家法抽了许多鞭。 儿子受罚时那愤怒的眼神让他迄今难忘,事后发现长明灯翻倒是别人所为就是要陷害田益龙,虽然幕后主使后来遭到惩罚可父子之间的感情裂缝已经无法弥补,从那以后他便对儿子硬不起来任由其肆意妄为除非犯了大事才出面喝止。 因着这个缘故昨日田宗广认定儿子没有说谎所以他就决定让其逃命,至于上门兴师问罪的刺史宇文温他也有了决定:代替儿子到公堂走一遭,若真是证据确凿那他便父代子罪。 他是个父亲,也是宗族的宗长,父亲护着儿子天经地义,宗长护着宗族也是天经地义,宇文温要他儿子的命他肯定是不答应。宇文温要拿田氏开刀他也不能答应。 然而对方来者不善实力雄厚已不是田氏一族所能够抗衡的更何况对方‘名正言顺’,田宗广唯一能做的便是以父亲的身份保儿子一命让他逃离江北投奔江南故旧,作为宗长他要为宗族利益考虑所以要顶罪牺牲自己保全宗族。 族里各家免不了勾心斗角但值得庆幸的是尚能够抱团一致对外,他这一房再做不了宗长但只要祖宗基业保住了那宗族定能渡过难关。 只是事与愿违儿子还是没能逃出宇文温的‘魔掌’,升堂时在一边旁听的田宗广原本还满怀信心认为儿子确实是被人诬陷而那宇文温肯定是为了罪名成立无所不用其极,未曾料对方拿出的证据确凿到了最后更是用铁证证明自己儿子田益龙有重大嫌疑。 儿子成日里和一群狐朋狗友舞枪弄棒飞鹰走狗桀骜不驯在外边的名声也有些难听但也没到欺男霸女的地步。众人传说的涉案山庄地址他也仔细看过族产、家产没发现有相符的庄子,原以为张李氏状告田益龙的罪名实属无稽之谈可未曾想现在还真就是有多项证据。 犯下数桩案件掳走多名女子,又有多具遇害女子遗骸被发现,这样的罪行已经是没办法活命了,田宗广也无意开脱什么只求保下这唯一一根独苗。 “子不教父之过,还请使君开恩,田某愿为这孽子偿命,名下所有家产用来赔偿苦主!”田宗广甩开儿子的手继续磕头,田益龙见着父亲如此模样急得转头向着坐在上首的宇文温磕头。 “使君!那山庄我真的没有去过!” “没去过?本官问你。四月十五日\你到城里是真的吧,前一日张李氏刚到州衙擂鼓鸣冤告状次日你就急匆匆的进城后面却矢口否认,莫非还有同谋未曾落网?” 听得宇文温发问田益龙双拳一紧随即松开来,他如同全身力气被抽空般再无力喊冤,在一旁站了许久的张李氏也是哭喊着求宇文温做主将恶贼绳之以法,在场围观群众见得田宗广、田益龙父子俩玩悲情看起来比苦主还惨也是群情激奋高喊着要严惩凶手。 不要脸啊,自己儿子犯下大罪你这当爹的平日里不但不管反倒纵容也就罢了,在宇文使君面前还猫哭耗子假慈悲说什么父代子罪。要是留得你这孽子在人间还不知以后会祸害多少人! 宇文温将惊堂木一拍不管田宗广如何磕头求情高声宣判:“田益龙掳掠民女谋财害命证据确凿铁证如山,先前所犯三桩大案连同今年四月掳走张李氏之案数罪并罚按大周律当处以极刑。先将犯人田益龙打入大牢待本官上报总管府之后核实无误便择期行刑!” 数名衙役上前将田益龙扯起要拖下去,田宗广见状大喊一声扑上去要阻止对方抓人却被候个正着的杨济拦住,他红着眼要拼命可杨济施展手脚使出一套奇怪的招式将他的动作悉数化解。 他年纪虽大但一身力气却不输年轻人但却在对方的招式下如同打在一团团丝线里使不上力气,杨济将田宗广制服随后呵斥道:“田宗长莫要胡来!” 田宗广眼睁睁看着儿子被人拖下去无可奈何只能是老泪纵横,宇文温冷眼看着这一切大喝一声“退堂”便起身拂袖而去,留下喜极而泣的张李氏和瘫倒在地的田宗广还有发出如雷欢呼声的围观群众。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泪眼朦胧的田宗广额头青筋暴露紧紧的攥着拳头,丝丝血迹从指缝间渗出滴落地面。 西阳城内许多百姓奔走相告,今日宇文使君升堂审理张府张郎君遇害以及其妻张李氏被掳一案最终‘不负众望’将向来横行无忌的田氏少宗长田益龙绳之以法投入大牢,就等着上报黄州总管府核定无误之后便择期处以极刑。 不光如此,宇文使君还破了先前一直没人能破的三件疑案。这三件案子都和田益龙有关据说是其将民女掳入自家一处隐秘山庄玩弄后杀人灭口,亏得宇文使君断案如神找到那山庄的蛛丝马迹最后找到贼窝才让受害人尸骨重见天日。 宇文使君又破了大案,凶手被投入大牢罪有应得苦主的冤情得以洗刷而百姓们也多了谈资当真是皆大欢喜,正当行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着此事时一处酒肆二楼临街厢房里两名男子正在对坐饮酒。 “看着这些人奔走相告的样子,想来州衙是审出结果了。”一名年长一些的男子笑着说道,他一身文士打扮虽然是笑着但却看不出一丝喜悦之情,“那田益龙定然是被打入大牢等死。” “我们的这位宇文使君果然是断案如神呐!”对坐的一名年轻郎君也是笑道,语气里却满是嘲讽,他年约二十来岁皮肤黝黑,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房门响起叩门声,待得年轻郎君应声房门打开一名男子走了进来,他恭敬的分别向年轻郎君以及另一人行礼后说道:“郎主,先生,结果出来了。” “如何?”文士打扮的男子问道。 “证据确凿铁证如山,那田益龙已经被打入大牢就等着州衙上报总管府核定后择期行刑。” “证据确凿...当然是证据确凿,我们的宇文使君断案如神自然是证据确凿嘛。”年轻郎君笑道,这次他倒是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来,举杯共祝宇文使君心想事成!” 两人真就举杯碰了随后一饮而尽,年轻郎君吃了一口菜后意犹未尽的说道:“也不知明年的什么时候会是宇文使君的忌日呢?”(。) 第一百四十二章 纷争 正当宇文温在巴州新官上任三把火之时天下局势也没有闲着,安州总管宇文亮领兵在荆州驻扎击退了几次朝廷军队的试探性进攻后算是牢牢守住了新夺取的地盘, 但这只是局部,丞相杨坚把持的长安大周朝廷正朔和丞相尉迟迥把持的邺城‘伪周’朝廷相互之间的交锋有了结果:长安朝廷大军收复了被‘伪周军’攻占的荥州并趁势东进收复了亳州总管府部分州郡,双方在亳州对峙同时已进入心照不宣的休战期。 这场大战从六月起一直打到年底双方已是精疲力尽,征召兵们有半年没得回家军心不稳而军粮也消耗殆尽,况且各自的战马再多也没法这般挥霍:马匹过冬不得吃饱再不休息就会掉膘掉得厉害到了来年怕是要完。 河南一带的战线稳定在亳州一带而淮南的纷争也尘埃落定:吴州总管府有部分州郡已经脱离长安朝廷投入徐州总管府治下也就是投入邺城朝廷怀抱,想着北上偷鸡摸狗的陈军也没能占得便宜竹篮打水一场空。 如此一来,对于长安朝廷来说荆州大部丢了,洛州总管府、豫州总管府、合州总管府安然无恙,吴州总管府保住一部分,亳州总管府夺回小部分。 对于邺城‘伪周’朝廷来说,折腾了半年,北面草原的强力援军----突厥大军不给力半路溜号,自己的主力之一尉迟惇率领的大军在虎牢关和‘伪周’朝廷大军拉锯了数月损失惨重连带夺下的荥州也丢了,亳州丢了少部分,吴州总管府吃下部分。 折腾了半年。战略形势并没有多大改观:长安朝廷凭着洛州总管府、豫州总管府、合州总管府这一路将伪周和占据荆襄之地的安州总管宇文亮远远隔开这两个势力依旧未能合拢只能各自为战。 能在六月时的多方围攻下撑过来反倒击退强敌。虽然有了丢掉荆州总管府大部州郡的污点但执政的丞相杨坚声望依旧不跌反升。光是逼退名义上兵力达到数十万的突厥大军这一条就足够了。 突厥是新兴的北方草原势力,他取代了曾经威胁东魏(北齐)、西魏(北周)的柔然成为草原上的新一代霸主,能够挡住如狼似虎的突厥骑兵无论内幕是什么都让丞相杨坚的声望如日中天。 有鉴于此,在几番推让之后大周皇帝宇文阐下旨封其外祖父、大丞相、隋国公杨坚为相国,统辖百官并加九锡,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并建立隋国台省、设置官吏。 封隋国公杨坚为隋王,遥封如今还在安州总管宇文亮控制下的随州为隋国的封地,诏令独孤氏为隋王妃,杨勇为隋王世子。 如今年代加九锡的意义谁都知道,建都于长安的大周在即将统一中原之际却只过了两年便走向末路,蜀国公尉迟迥拥立的邺城朝廷即将扛起大周的旗帜,占据荆襄及江北六州之地的大周宗室宇文亮父子三人何去何从也成为有识之士关注的焦点。 巴州州治西阳城,西阳郡公府邸书房内宇文温正和杨济密谈,张鱼和宇文十五按刀守在书房外十余米处严禁任何人接近。 “隋文帝还是跨出那一步了,本公还以为他会做周文王呢。”宇文温缓缓的说着。丝毫不顾及‘隋文帝’这个穿越名词,‘文’这可是杨坚死后的谥号不可能出现在眼下。 他和对坐的杨济是“千年老妖”。一个是‘本体重生者’(自称)一个是‘明末穿越者’所以此时说起话来毫无顾忌:大家都是狐狸精还扯什么聊斋啊! “郡公,此事出乎意料但也是在情理之中。”杨济抿了一口茶说道,宇文温原先判断杨坚这位曾经历史上的隋文帝因为天下局势的掣肘有可能走的是宇文泰、高欢路线也就是曹操那一套来个‘挟天子以令诸侯’做个有实无名的皇帝最后让自己儿子来建立新朝。 “是啊,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宇文温喃喃自语,和曾经的历史不同,有了他的干预去年八月就该被杨坚平定的尉迟迥、司马消难、王谦的三方战乱有了不一样的结果: 相州总管尉迟迥站稳了并控制了原来北齐的过半领土,安州(郧州)总管依旧是宇文亮而不是司马消难扛住了朝廷的平叛大军并拿下襄州大部,益州总管王谦则是如同历史上一般兵败身亡。 今年六月爆发的新一次大战现在已经告一段落,尉迟迥拥立的邺城朝廷稳住了徐州总管府并拿下亳州总管府大部、吴州总管府部分算是进一步稳住基本盘,安州总管宇文亮拿下了梁国和荆州总管府大部也算是稳住了基本盘。 按着这样的局势,执掌大周朝廷正朔的杨坚要是如同历史上那般称王然后接受禅让以隋代周看起来总让宇文温这个搅动历史的蝴蝶觉得不伦不类。 那个历史里,杨坚平定了所有反抗者所以权势、声望达到最高点以隋代周可谓是水到渠成,可如今有东周尉迟迥和荆襄宇文亮的存在但是对方还真就‘循着’历史轨迹这么做了,既然加九锡都有了那接下来的戏码不用猜都知道。 “从龙功臣,这是杨坚必须给他的盟友和追随者的交代,拖久了怕是会人心涣散所以即便局势未定也要改朝换代了。”宇文温说出了自己的推测,那些人和家族、勋贵站在杨坚这便无非就是为了功名利禄,如果还是顶着个大周的帽子总是麻烦些。 如果杨坚不能给出足够的好处那些投机的人和势力迟早会‘吃里扒外’,什么是足够的好处?新朝建立排排坐分果果那就是最大的好处。 宇文温见杨济‘笑而不语’便问有何见解,对方干咳一声随后说出了心中所想:首要的原因为杨坚此次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的盟友和追随者们需要水涨船高,深层次的问题就是北周甚至是西魏建立伊始埋下的隐患所致。 “隐患...你说的可是贺拔岳死后埋下的祸根?”宇文温问道,他看过这段时期的历史资料所以大约也能说出些什么见解但总是觉得说不到要点。 杨济点点头见对方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便娓娓道来:“当年,北魏六镇之乱...” 距如今大约五十七年前,当时盘踞中原的北魏王朝北部边境军镇爆发了六镇之乱,昔日国之爪牙变成捅向王朝腹心的利刃,随着之后一系列的事件导致北魏国力大衰濒临崩溃。 镇压六镇之乱使得许多军镇豪强趁机崛起,连年混战之后出身怀朔镇的小小队主高欢成了把持魏国朝政的枭雄,除掉一个个的对手之后他的下一个心腹之患便是昔日同袍贺拔胜、贺拔岳兄弟。 贺拔岳时任关中大行台,北魏孝武帝密令他诛杀权臣高欢未曾料高欢先动手唆使秦州刺史侯莫陈悦将贺拔岳刺杀,贺拔岳遇刺身亡手下强兵悍将群龙无首成了各方势力争夺的对象。 按说贺拔岳兄长贺拔胜是接纳贺拔岳旧部最佳人选但远在荆州远水救不了近火,旧部们觉得被外人兼并迟早要完所以急着推选新首领,折腾了一番便推举距离最近的老伙计、夏州刺史宇文泰为首领。 而隐患就在那时埋下了,一切的恩怨就此生根发芽。(。) 第一百四十三章 宿怨 “宇文泰被立为新首领,但是还是有人不服,左厢大都督李虎便是其中之一。”杨济说完抿了一口茶,他所说的李虎就是后来唐国公李渊的祖父。 “李虎还是觉得着投奔贺拔岳之兄贺拔胜是正道,他不认宇文泰而是跑去找驻守荆州的贺拔胜赶紧来主持局面,贺拔胜手下大将独孤如愿也就是独孤信被派到关中安抚贺拔岳旧部,后来独孤信跟着北魏孝武帝入关中投奔宇文泰算是拥护魏廷的忠臣...” 杨济说撇去这两位,其余贺拔岳旧部如赵贵、侯莫陈崇等虽然推举宇文泰为主但总觉得昔日平起平坐的老战友当了首领怎么都不爽时不时发些牢骚。 宇文泰知道已故首领贺拔岳的旧部也就是自己昔日的老伙计们多多少少有些不服管所以举起尊崇魏廷的旗帜干掉杀害老大的侯莫陈悦号召大家一起对付高欢这个枭雄。 得益于宇文泰高超的政治素养以及和稀泥手段,后来贺拔胜也默认了这位继承弟弟班底的新首领,随后这只磕磕碰碰的队伍好歹是凝聚起来,北魏孝武帝不愿做高欢的傀儡见得宇文泰在关中站稳脚跟便入潼关找他帮忙。 “北魏就此变成高欢的东魏、宇文泰的西魏,宇文泰的西魏从建立伊始就存在了宇文泰元从亲信、贺拔岳旧部、贺拔胜集团、魏廷忠臣连带着河南豪强以及关陇豪强集团几股势力,这就是延续至今的恩怨源头。”杨济如是说。 宇文温点点头,他知道这些势力之间的分分合合就贯穿于宇文周建立、壮大、辉煌、陨落全过程,其中的关陇集团甚至亲历了隋朝的昙花一现又推举了李渊做他们的新一代首领,直到女帝武则天使出各种手段削弱之后关陇集团这头庞然大物最后才衰落。 以现代企业结构来说,西魏(北周)股份有限公司的大股东是宇文氏。其他股东则是上述势力的领头人物,宇文氏股份占比最大但并没有绝对优势。 对于关中(关陇)本地豪强来说,宇文泰这些人是外来户,而对于宇文泰来说关中(关陇)本地豪强是他必须团结的对象否则没办法和势大的高欢抗衡所以关陇集团也是西魏(北周)权力圈的重要势力之一。 “宇文泰让自己的元从亲信驻守关中要害之地以及京畿附近把独孤信、李虎等将领派驻到外地,当时任秦州总管监视独孤信的就是令尊,当然面子功夫要做足宇文泰让这两位成为八柱国之二。”杨济继续说着。 宇文温闻言倒是有些意外。父亲宇文亮被安排监视独孤信这是头一次知道,他在后世看过的史料不够细所以没有看到相关内容但想想之后倒也释然:杨济来到这个时代度过了十余年游走于长安王公贵族之间大约是对这种勾心斗角之事多有耳闻。 杨济说宇文泰在世时倒是能稳稳压制住这几股势力,但知道自己走了儿子们镇不住老伙计所以临终前让最信任的侄子宇文护执政帮着儿子应对这帮‘叔伯’,那之后事情就有些不对了。 当时宇文护不是柱国只是二十三大将军之一,宇文泰的‘等夷’(等辈)老伙计开始酝酿夺权“群公各图执政,莫率相服”。 眼见着局面对宇文家不妙,宇文泰的亲信同时也是‘等夷’人物同时也是儿女亲家的燕国公于谨协助宇文护在随后召开的会议上镇住各位国公。 宇文护得了于谨帮助拿到执政地位但众人内心并不服,他暂时稳定局面后晋升为柱国大将军开始为宇文家披荆斩棘,要借着宇文泰去世不久余威尚存之际巩固宇文氏的地位。 “首先是元魏宗室、旧臣、河南豪强这一派。宇文护废掉魏帝让自己侄子宇文觉当了天王国号为周,元氏丢了纸糊的江山所以宗室还有旧臣以及跟着魏帝入关中的河南豪强怨气重重。” 这一点宇文温知道,去年五月他说动父亲奇袭黄州干掉的黄州总管元景山、黄州刺史宇文弼,还有在长安充当杨坚屠戮宇文宗室帮手的大司寇元孝矩就是上述势力代表人物,他们一有机会反起宇文氏来可是卖力得很。 杨济说接下来是贺拔岳旧部,宇文泰去世他们觉得是自己走上台面的时候了结果被宇文护动手清除。 贺拔岳旧部代表人物有八柱国之二的赵贵、侯莫陈崇,赵贵当年力推宇文泰当首领如今却屈居小辈之下便要教宇文护‘做人’结果事泄被宇文护反杀。 “赵贵图谋诛杀宇文护找来独孤信谋划,独孤信属于贺拔胜旧部原本就对宇文氏取代老上级不满算是旧恨。新近又被宇文护夺了兵权也是新仇,但是权衡利弊之后独孤信觉得宇文护一死局面不好收拾故而劝赵贵收手故而计划没有实施。”杨济说出了宇文温也知道的历史事件----赵贵、独孤信事件。 “独孤信对于诛杀宇文护有迟疑。但对方不打算放过他后来逼其自尽并将家人流放益州。”宇文温接上了话茬,后来侯莫陈崇因为发牢骚被宇文护得知随即逼其自杀,至此贺拔岳、贺拔胜旧部的怨气已经死灰复燃。 杨济点点头继续说道:“正是,独孤信手下同时也是儿女亲家的杨忠因此对宇文护极度不满,宇文护试图提拔杨忠之子杨坚委以重任缓和双方关系被对方婉拒。” 宇文氏和几个势力的关系开始激化,但此时宇文氏自己的内斗进而导致宇文泰元从亲信之间开始分裂。原因很简单:宇文护为了对付各路山头集大权于一身可权力拿到手就不想放,为了揽权接连杀了宇文泰的两个儿子立第三个儿子宇文邕即位,围绕这行为宇文氏的基本盘开始内讧。 “后来大象二年的并州总管李穆、幽州总管于翼、坚守洛阳的窦炽原本是宇文泰的心腹但对宇文护接连杀害宇文泰的儿子极度不满导致和站在宇文护一边的尉迟迥、尉迟纲兄弟关系恶劣,这也是后来尉迟迥起兵反杨而这三人反而站在杨坚一方的主要原因之一。” 李穆之弟李远,和宇文泰演双簧立其年幼的嫡子宇文觉为世子而不是长子宇文毓(独孤信的女婿)可谓是得力干将之一。其子李植是宇文泰的女婿,李植策划除掉宇文护为被其所弑的宇文觉报仇结果事泄被杀导致李远被株连。 宇文护逼李远自杀并且要杀光他的所有儿子。轮到最后一个儿子李基时李穆向宇文护求情用自己的一个儿子去替死为弟弟留下一丝香火。 因为宇文护的行为导致忠于宇文氏的大臣们无所适从最后分裂,当时站在宇文护一边成为心腹和帮凶的尉迟迥、尉迟纲两兄弟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宇文护所作所为将元魏宗室旧臣、贺拔岳旧部、贺拔胜旧部甚至宇文氏忠臣都得罪了遍,自己又陷入一个进退不得的地步所以迟早完蛋。”这是杨济的结论。 “没有了多方势力的支持他要称帝怕被群起而攻之但又不得不杀堂弟免得对方亲政失去摄政的地位,但是杀了两个再杀下去怎么也没办法和宇文家的追随者交代。”宇文温说出了他自己的看法。 后世很多人议论为何宇文护不自己做皇帝,来到这个时代体会了政局纷争他才有了自己明确的看法:宇文护的地位来源于守护宇文氏本家----宇文泰一脉的大义,他为了维护宇文家的地位杀各方势力代表人物还能得到宇文氏追随者支持。要是他敢取而代之那一有不慎就会众叛亲离。 所幸周武帝宇文邕放低姿态看起来甘心做傀儡所以宇文护也松了口气安心做他的‘当代周公’,然后宇文邕蛰伏了十余年后反击成功一举除掉对方将大权揽在手中。 这个时候,因为两位周天王(皇帝)如同羔羊般被弑连同宇文氏内斗导致大周的威望已经日益式微内外臣民离心离德,摆在宇文邕面前的是个烂摊子。 杨济接着说道:“武帝宇文邕亲政后开始弥补宇文氏和各方势力的裂痕,首先是拉拢独孤信的两位女婿:杨忠之子杨坚、李虎之子李昞也就是李渊之父。他让太子宇文赟纳杨坚之女杨丽华为太子妃,对李昞委以重任,这是对贺拔岳、贺拔胜旧部释放善意。” “让元氏众人重获任用是对元魏宗室、遗臣释放善意,对于原本站在宇文护一边的尉迟迥、尉迟纲等人则是明升暗贬给了高官却是架空以免原先宇文护一派人马惶惶不安,也正是这个原因蜀国公尉迟迥在宇文邕一朝没什么作为。” 关陇集团见着宇文邕雄才伟略也没意见。有一个能为他们带来胜利的首领又何乐而不为,这位雄主用高超的政治手段集权并谨慎利用宗室诸王巩固了宇文氏的势力,大周的皇权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并在灭掉齐国后达到顶点。 曾经蔓延的裂缝似乎又合拢了,然而这一切在宇文邕突然去世、败家子宇文赟即位后再度爆发,宇文赟肆意挥霍着父亲好容易凝聚起来的皇权弄得人心尽失,屠杀父亲留下来的亲信近臣弄得宇文氏的追随者也愈发的离心离德。 他‘吸取经验教训’大力削弱宗室导致宇文氏的根基摇摇欲坠,将宗室支柱、皇叔宇文宪灭门就是怕对方变成下一个宇文护,结果宇文宪一死宗室内再无人能够压制各方势力。 为了大权独揽宇文赟将宗室藩王赶到外地就藩也没什么实权。结果他暴毙之后岳父杨坚轻而易举的拿到了朝廷大权,宇文宗室沦为沾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西魏(北周)创立时诸势力出过大力。结果到了后边宇文氏大权独揽他们都被排除出核心权力之外自然心生怨言,好容易宇文氏出了个败家子自己作死那就是破鼓万人捶来个痛打落水狗。 杨坚,这位出身一般的贵族子弟在宇文赟暴毙后作为幼帝的外祖父、独孤信的女婿、李虎儿子的连襟、元氏的亲家、关陇集团心中的自己人轻松的收拢了被宇文氏‘压迫’的主要势力进行反扑,宇文宗室男丁被杀得一个不剩,反杨的尉迟迥一族男丁除了幼童也被屠杀一空。 宇文泰当初留下的隐患随着宇文赟这个不肖孙的作死来了个大爆发将宇文一族从世间抹杀再无一丝香火留下,曾经的历史是这样。而现在即便天下形势有了不同那些势力也会支持杨坚。 “郡公,杨坚有这些人及其身后势力支持那么以隋代周是必然,他们已经和宇文氏撕破了脸也由不得杨坚不代周,他要是不做自然会有人做。” 宇文温叹了口气,如今已是年底而杨坚已经加九锡那么接受便宜外孙的禅让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届时他们父子三人要么占据荆襄之地自立要么奉邺城朝廷为大周正统。 既然杨坚把持着长安朝廷控制着傀儡小皇帝那么蜀国公尉迟迥又何尝不是把持着邺城朝廷控制着傀儡小皇帝,这一切和当初高欢的东魏、宇文泰的西魏没什么区别。 说到这里,宇文温只觉得前途坎坷还有很多路要走,正所谓打铁还得自身硬他父子三人得有自己稳定的地盘以及能打的军队才能自保,杨坚和尉迟炯哪边获胜对于他们来说都不是好消息无非是速死还是缓死的问题。 至于说好的杀回长安何时才能实现,以目前的形势看来还未曾可知,首要之事是保得安陆别给人攻破了。 “前车之鉴,郡公不可掉以轻心。”杨济郑重说道,“巴州与关中不可同日而语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你看你,说着说着又开始指桑骂槐了。”宇文温笑了笑,他见着杨济一本正经的样子便问道:“那帮地头蛇...想必你有什么主意了吧?说来听听。” “斩草除根!”杨济的回答倒是直接了当。 “你们啊,不要老想着搞出个大新闻!” “郡公莫要戏言,此事非同小可!”(。) 第一百四十四章 来信 长安,相府,花园里凉亭内相国杨坚身着便服站立不动,其夫人独孤伽罗正拿着不同颜色的布料在他身上比来比去,在外手握朝廷大权威风凛凛的杨坚如今则是和颜悦色的任由夫人摆布。 独孤伽罗将一张红布披在夫君身上后退几步,打量了片刻后说道:“把手抬起来...”杨坚闻言老老实实展开双臂随后在夫人的要求下披着红布原地转了几圈。 “不好,不好...”独孤伽罗喃喃自语,随后上前扯下红布在一旁侍女手中挑挑拣拣,片刻后她拿出一块黄布又披到夫君身上。 “再转一圈看看。” 杨坚心中叹了口气无奈的披着黄布展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这都已经折腾了半个时辰可夫人还是不满意,就这几种颜色试来试去也不知道何时是个头。 “嗯,就是这个颜色了!”独孤伽罗满意的点点头说道,杨坚闻言不由自主的松了一口气,独孤伽罗将黄布从他身上扯了下来拿在手中反复看着。 她是在帮夫君选颜色,也就是新朝建立之后崇尚的颜色,大周尚黑君王所穿服色以及军人戎服都是黑色到时就不能用了,独孤伽罗不管什么五德之说也不管军人穿起来好不好看她只认定一条:夫君穿起来颜色要合适。 所以手中这张柘黄色的布很配夫君的肤色故而独孤伽罗选定了它,杨坚对于夫人的决定毫无异议立刻点头称是就怕说错话又被试上半个时辰。 加九锡,进位隋王,杨坚知道如今也不用自欺欺人了,接下来改朝换代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事情所以相关事宜均在紧锣密鼓的进行之中,走到这一步已经不可能再后退了。 进一步君临天下。退一步万丈深渊,他和家族已经只有一个选择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向前走下去。 “那罗延,到时候要镇定不要慌慌张张的,免得有小人说你不似人君。”独孤伽罗说道,字为那罗延的杨坚点点头,夫妻俩正在说话时他们的儿媳元氏来到花园里问安。 见着儿媳行完礼杨坚示意对方无须拘束:“昨日还见了你父亲。他精神不错无须挂念。”然而独孤伽罗的关注点不在这里因为她发现少了一个人随即皱着眉头问道: “二娘,睍地伐呢?” 睍地伐是杨坚和独孤伽罗长子杨勇的字,杨勇就是元氏的丈夫,元氏听得婆婆问到丈夫眼神一黯随后说睍地伐还有事稍后再过来问安。 ‘有事?这小子莫非带着新宠去哪里鬼混了?’杨坚心中嘀咕但面色平静,长子杨勇娶妻这才一年多就纳小也难为媳妇了,当然作为男人来说这根本就不算什么。 杨坚对长子纳小无所谓但独孤伽罗就有所谓,儿媳妇那落寞的神情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将心比心要是她丈夫纳小那自己真是生不如死。 “睍地伐是不是又跟那个狐...那人出去玩耍了?”独孤伽罗皱着眉头问道,见着元氏支支吾吾的解释她叹了口气也没再为难。这个儿媳妇样貌端正知书达理又出身故魏宗室和自己长子杨勇可谓是门当户对佳偶天成,可儿子就是不珍惜! 眼见着夫人开始进入奇怪状态杨坚心道不妙赶紧示意儿媳妇退下,他自己正要找个借口开溜免得又被责怪说‘子不教父之过’忽然管家来报说沛国公郑译携礼登门拜访。 杨坚闻言如蒙大赦赶紧说要去看看沛国公有何要事那礼物就交给夫人处理,独孤伽罗听得沛国公带礼物登门也是眼睛一亮:莫非是那边有消息了? 仆人们将一件件礼物抬了进来,独孤伽罗如愿的在其中找到了一封信并不着痕迹的收了起来,她让管家派人清点礼物收入库房随后急匆匆离去。 来到无人之处她小心翼翼的拿出信取出信笺展开随后娟秀的字迹展现在眼前,字迹她再熟悉不过:那是她长女杨丽华的字迹,是她一笔一划从小教女儿练下来的。 见着女儿的亲笔字独孤伽罗心中一暖不由得热泪盈眶。自从女儿去年十月忽然失踪直到现在已经一年又一个半月,身为母亲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那苦命的女儿。 原以为今生再无缘得见女儿一面未曾料九月时沛国公郑译带来一个好消息:杨丽华在安陆。有童谣作证她确定女儿尚在人间随后写了封信通过郑译的渠道送去安陆要和女儿联系。 朝廷和安州正在打仗也不知道信使能不能平安到达安陆。不知道女儿能不能在重重监视下收到信,不知道女儿能不能把信交给信使,也不知道信使能不能平安带信回到长安。 如今一切都有了答案,独孤伽罗迫不及待的看起信来,女儿杨丽华在信中说她和女儿宇文娥英一切安好,她如今已是西阳郡公宇文温的妾室日子过得还行。宇文温已到黄州总管府治下长江边上的巴州就任刺史她也一起在州治西阳定居。 信里还有几个字迹截然不同的字,虽然只有四个字但独孤伽罗认得那稚嫩的字迹:那是他的外孙女宇文娥英的字,当年在宫中探望时外孙女还兴奋地写字给她看过。 ‘外祖安康’这四个字让独孤伽罗感动非常,亲眼看着女儿和外孙女的字迹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后回过神来开始解读隐藏在字迹之间的密语。那是她和女儿的约定不为外人所知。 密语字数有限,行文间的大意就是说若朝廷大军兵临安陆宇文温会带着家眷逃往江南。 “逃,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丽华还有娥英还回来!”独孤伽罗气得说出声来,宇文温之父宇文亮盘踞荆襄之地但还是在长江以北,她担心要是宇文温‘此獠’将女儿带到江南陈国那猴年马月才能救回来。 独孤伽罗对朝廷大军击败宇文亮甚至尉迟迥信心满满但后续问题就来了,正所谓人离乡贱‘此獠’若是逃亡到陈国必定是仰人鼻息低声下气,她的女儿杨丽华如今是个地位低下的妾样貌又出众万一给陈国哪个老男人看中强索了去那该如何是好。 到时自己女儿变成陈国权臣互相赠送的玩物而外孙女怕是好不到哪里去,这样下去哪里得了。 “不行,不行,得想办法,一定要想办法!”(。) 第一百四十五章 除夕之夜 巴州,太阳西沉,白雪纷纷大地银装素裹,今日是除夕,西阳城里各家各户升起炊烟一家老小喜气洋洋聚在家中准备年夜饭然后熬夜守岁。 西阳城郊西北侧,龙头山东麓田氏坞堡内,一处院子里田氏宗长田宗广呆坐回廊下看着雪景发呆,他双目无神头发蓬松面容萧瑟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一旁托盘里放着的酒壶已经冰冷,而他也无意让仆人拿去重温因为这酒放在身边就一直没喝过,田宗广的心思完全不在这里而是在数里之外的西阳城。 他的儿子田益龙被关在巴州大牢里等死,田氏男丁成百上千不怕断了香火可他田宗广只有这个独子眼见着就要绝后了,日后九泉之下哪里有面目见死去的父亲和他这一房的列祖列宗。 那日巴州刺史宇文温在大堂之上判了田益龙极刑并打入大牢而案情已经通传至黄州总管府等待核准,待得那边无异议便要择期行刑,根据田宗广托人最近打听回来的消息这案子是铁证如山所以绝不可能翻案。 “铁证如山,铁证如山...”田宗广喃喃自语片刻随即双目发红抬手一甩,咣当一声酒壶被他打翻在地转着圈,候在一边的仆人见状面色一紧随即上前将酒壶拿起。 宗长自从那日从城里回来后脾气便暴躁了许多,平日里坞堡中族人们在宗长面前都是小心翼翼如今更是畏畏缩缩生怕有什么不对被迁怒,仆人们更是不用说了一不小心那可是连命都没有。 田宗广打翻酒壶后依旧坐着不动看着雪景发呆,仆人们也是一言不发的继续候着。片刻之后一名男子匆匆走来见着他这般模样便上前说道:“兄长。” “阿五来了?”田宗广头也没回。来人正是他的亲弟弟田宗源。田宗源见着兄长萧瑟的背影面露不忍说让他到自己家中去吃饭。 “嗨,你一家子吃年夜饭我去折腾个什么劲。”田宗广长叹一声摆摆手说道,今日是除夕家家户户团团圆圆他这个糟老头子去做什么客。 “兄长,我那几个兔崽子还等着敬酒,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就多双筷子的事情么!”田宗源不由分说上前就扯起田宗广往外走。 若是平日,以田宗广的身手他要是不动那田宗源绝对扯不动只是如今心思不在这里也是和对方拉拉扯扯来了个势均力敌。 田宗源见着对方不吃不喝也是急了:“兄长,这一会要办事怎么着也要吃些垫垫肚子不是?” “益龙还在牢里我哪里吃得下。”田宗广此时已无往日那一宗之长的威严。田宗源将他唉声叹气的样子看看左右见仆人都在远处候着便问那边来消息没有。 田宗广摇摇头正要说话却见管家急匆匆赶了过来,他从对方手里接过一个竹筒在里面抽出一张纸条来,借着昏黄的夕阳余晖看了看随即眉毛一拧。 “如何?那边怎么说的?”田宗源也是颇为紧张的问道,田宗广向他点了点头随即大步流星的向外走去:“让他们快些吃饱喝足,时辰一到就动手!” 。。。。。。 西阳城,西阳郡公府,大厅里西阳郡公宇文温和夫人尉迟炽繁端坐上首,侧室杨丽华、萧九娘分列下首两侧,他的继女宇文娥英坐在杨丽华身边。 小名鹊哥的长子被奶娘抱着坐在杨丽华身边,小名棘郎的嫡长子亦是由奶娘抱着坐在尉迟炽繁身边。如今这四大三小七口人正沉浸在年夜饭的温馨气氛里。 宇文温翻了几日书总算是给嫡长子棘郎取了名字叫做宇文维宁,取字来自《诗经?大雅?板》中的怀德维宁。有国家平安的意思,尉迟炽繁对儿子的名字也是颇为满意。 在现代光棍一个的宇文温如今有了亲人,这也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度过的第二个除夕,忙碌了一年总算是又能享受大团圆的家庭温暖。 平日里的跟班张鱼如今正和林有地等人以及府里护卫吃酒猜拳骂街,司马杨济在军营同州兵在一起值守,别驾许绍、治中郝吴伯两位好基友则是在州衙后院碰杯也是顺便值守。 张\定发和刘彩云夫妇自己过二人世界,王越夫妇和郑通一四口家凑在一起图个热闹,跟班宇文十五和大部分新军将领们留在城外军营和士兵们在一起,一部分将领带着部分士兵驻扎城内以防有变。 “来来来,这是我新想出来的花样,大家都尝尝!”宇文温笑眯眯的看着侍女们端上来的菜肴说道,虽然心里藏着事但他面上丝毫都没有表现出来。 尉迟炽繁看着面前碟子里的食物想了想问道:“这便是夫君所说的...肠...肠粉?” 宇文温点点头说正是,这东西是将稻米碾成米浆然后倒在铁盘上加热凝固,撒上诸如肉末、豆干、咸菜萝卜、豆角之类然后成卷,一条条蘸着佐料吃起来别有风味。 他所说的这玩意是后世南方的一种小吃在这个时代绝对不可能有第二家能弄出来,之所以折腾这玩意主要就是简单材料也是现成的,厨房准备的年夜饭都是寻常菜色宇文温如此别出心裁就是想增加点花样。 尉迟炽繁迟疑着没有动筷,见多识广的前太后杨丽华也是有些犹豫,见着两位‘姐姐’如此表现连萧九娘也不敢动筷,不过小女郎宇文娥英可不管那么多夹起面前碟子里一条肠粉津津有味的吃起来。 “如何,好吃么?”宇文温颇为感动的问道,自己的妻妾如此防备让他颇为‘心寒’还是继女宇文娥英解了困,小丫头瞬间便消灭了一条随即答道:“好吃!” 有了开路的其余人也尝试着动口随即发现确实别有风味,尉迟炽繁自然要端着大妇的架子不能狼吞虎咽而前太后杨丽华将近十年宫廷礼仪熏陶出来的举止也是细嚼慢咽,萧九娘虽然是长在民间的金枝玉叶但平日里家教也没落下所以都是细细品尝连明显的声音都没有。 “不要急,不要急,味道有两种,甜的、咸的你喜欢那种?”宇文温‘不怀好意’的问着宇文娥英,甜、咸之争事关‘国体’必须要从娃娃抓起。 宇文娥英只是点点头,宇文温见着自己在厨房里折腾许久弄出的心血没有白费算是松了口气,一家人正边吃边聊之际管家李三九来报说府外有人拍门说有要事求见。 “有要事?这么巧?”宇文温闻言眉头一扬,尉迟炽繁听得这个时候有人上门一脸紧张杨丽华则是若有所思,萧九娘见着两位姐姐的模样也是有些惊疑不定。 除夕之夜正是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大江南北无论是何处都没人想动刀兵,所以今日理所当然的大凶,宇文温新官上任三把火烧了不知道多少地头蛇,有的被斩草除根有的缩起来等待时机而今夜就是很好的机会。 看着妻妾忧心忡忡的样子他笑了笑说没事起身漫步走了出去:“三九,让他进来。” 半柱香时间后,宇文温在护卫环绕下于前院接见了叩门说有要事求见的男子,那人他认得是州衙里一名吏员。 “你有何事?”宇文温笑眯眯的看着眼前之人问道,这年头流行只身刺杀刺史、总管之类情景剧所以他已做好万全准备除非对方有现代武器否则要得手就是痴心妄想。 那男子见着一群人围在面前犹豫了片刻说他无意间听得一个消息说今晚田氏坞堡那边似乎在调集人马准备刀枪要出动,宇文温问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他说有连襟是卖肉的探得买肉的田氏族人自述今日坞堡里提前摆流水席吃年夜饭。 “此人无意说漏了嘴抱怨说今夜不得在家中团圆要去做什么事情....” “做什么事情,莫非他要自寻死路,田宗广是不是喝多了?”宇文温眯着眼看着面前之人。 “使君,卑职所言句句属实,那田氏对使君怀恨在心此举必定是要对使君不利啊!”男子面色焦虑的说着,“西阳城里有人心怀怨恨怕是会给田氏做内应!” “内应?你听到什么风声?” 。。。。。。 西阳城东,巴口东岸巴河城,鲁氏族人闹哄哄的吃着流水席,西侧的望楼上一名年轻人正举目远眺看着暮色之中的西阳城。 不,是西阳城东侧的军营,这军营正好横在巴口和西阳城之间。 “郎君,不下去大快朵颐么?”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在他身边问道,“听说今日从湖里捞出了几尾大鱼,这可是难得一见。” “先生,这宇文温颇为有趣,年初修建时我还以为是他的坞堡未曾想竟然是军营。”年轻郎君没有接下话茬而是挑起了新的话题。 “此人外界风传行事不着调,如今看来怕是讹传。”文士答得文不对题。 “那日\他登门拜访,先生看出什么端倪了么?” “要么是没心没肺,要么就是...”文士说着忽然停下来,因为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语句来描述比较合适,年轻郎君见状嗤笑一声说莫非是老谋深算。 文士笑了笑表示无话可说,年轻郎君也没多说再次看向西面,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后他再次开口说话:“先生,时辰差不多了吧?” “差不多了。” “很好,债不过年,今夜就要见分晓了。” “郎君,时间还来得及,要不抓紧时间先吃些东西么?” “我不急,但有的人怕是等不及喽!”(。) 第一百四十六章 怎么选还用想么? 西阳城中,刘八跟着几个同伴正在望火楼下屋里烤火,今天是除夕,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可他几人还得在这里值夜以防走火,自从新任巴州刺史整顿了州务这值夜没法像以前那样偷懒了。 “来来来,这是我家婆娘弄的小菜,大伙一起尝尝。”刚进来的一人从食盒里拿出几碟菜摆出来,他从家里吃完年夜饭刚过来。 除夕夜,上官允许他们这些值夜的先在家吃了年夜饭再过来接班,几个人都从家里带来了一些小菜凑在一起当宵夜,各人家境都不怎样所以带来的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 亏得宇文使君整顿市场抓了一批菜霸,历次每逢过年都要涨上三成的菜价如今只涨了一成再加上是过年各家各户怎么着都咬牙买了些平日里都舍不得的猪肉。 刘八等人今日值夜预先得了双倍的‘值夜费’所以买起年货来手头宽裕了些拿来拼案的小菜也有了荤腥,一众人正围坐在一起边吃边谈的时候楼上瞭望的陈老五忽然从楼梯上滑了下来喊道: “出事了,出事了!” 听得他这么一喊众人俱是一惊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夯货走了火,这除夕夜走了火那要折腾得多少人彻夜不眠,西阳城中设有多处望火楼一来是观察本坊是否失火而来是看别处有没有失火提前做好灭火准备。 刘八算是见多识广的老前辈先是问陈老五出了什么事先弄清楚了也免得大家一惊一乍,对方说看见城西侧似乎有队伍打着火把在街道上走着。 “城西?宇文使君府邸不是在那么...”有人说出话来,其余人俱是面面相觑觉着莫非是宇文使君又来巡夜了?这一位从上任到现在已经巡夜抽查折腾了五次而且每次都是亲自带队。 查到有偷懒或是缺员的就罚。要是符合规定的就赏。这一番折腾弄得大伙既害怕又期待。害怕的是被抓到脱岗被罚期待的是有赏钱拿。 不过平日里宇文使君巡夜都是打着灯笼走在街上远处是看不清楚的怎么如今就点起火把巡城了呢? 刘八则是什么也没说顺着楼梯爬上望火楼,在陈老五的示意下往城西方向看去,只见夜幕下隐隐约约有一群人拿着火把向西门前进,不,不光是西门,他还看到有另一队人向北门前进。 “事情不对啊老五。”刘八说道,“莫非是宇文使君派人去城门...” 话说到这里嘎然而止,他两个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随即面面相觑:城外西北郊的田氏因为宗长之子被宇文使君投入大牢的缘故有些躁动不安。今夜莫非是田宗长要冲入城中大牢救人? 还好,不是失火,那就和他们这些人没关系。 刘八下了楼示意众人稍安勿躁说不是火警,兴许是宇文使君派人检查城防,大家刚刚平静下来却听得外边街道上响起脚步声。 那不是一个人或者几个人能弄出的动静,那是一群人一起快速行走时才能发出的密集脚步声更何况期间夹杂着铠甲甲叶碰撞弄出的声响。 如今是宵禁,宇文使君严令禁止任何人违反这已经过了许久人人遵守怎么今晚这除夕就有不怕死的敢犯夜,刘八心知不妙但职责所在又不能不带人出门查问。 宵禁有巡逻队在街上巡视但他们这些在街边巷口处望火楼值夜的也有责任盘查任何一个夜行之人,晚上巷口放着的木栅栏也是他们管就是防止毛贼行窃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装聋作哑。 刘八是头目这种事推卸不了于是一咬牙将门拉开,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群全身披挂的男子手持刀枪弓箭从门外街道走来。前头打着灯笼的正好接近他们的屋子。 当头一人提刀窜上来指着他面露凶光,刘八原本要说出的话硬生生的被憋回肚里。那人他认得,若是换在数月前对方要当街打死他都不会有人管。 “刘八!带着你手下老老实实的不许吭声!”那人低声喝道,手中尖刀几乎抵到刘八胸膛,“要是弄出动静小心你家里两个小兔崽子!” 死亡近在咫尺将刘八的冷汗瞬间逼了出来身后也被汗水打湿,他木然的点了点头随即面色苍白的退回房间把门关上,对方认得自己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也知道自己家里大郎二郎的样貌所以那威胁不是空话。 “刘头...这...这怎么办?”屋里有人问道,他们已经知道事情不妙所以关键是接下来怎么办,按照制度有人犯夜要抓或拦,如果搞不定就要鸣锣示警呼唤巡逻队过来抓人。 如果有人敢装作没看见事后被发现那就会被严惩,也就是凭着这个严格执行的制度所以这段时间里西阳城晚上安静了许多大家也睡得踏实。 “你们老老实实待在屋里别动,外面发生什么事情也别管装作不知道!”刘八下了决定,这里他最大所以说的话谁都得听。 “可是,可...”有人问道但声音越来越小,刘八看了看他叹了口气说如今保命要紧大家何苦赔了家人性命,外面的那些人是谁的手下不会不知道吧。 “宇文使君再怎么好也是要做大官的人迟早要到别处高就,他走了以后我们这些人还不得看那些人的脸色,何苦呢?” 他还有想法没说出来:今晚这动静看起来宇文使君能不能熬过去还另说,他们这些小鱼小虾只能自保了。 质疑之人闻言目光一黯,大伙都不是傻瓜看着这动静也知道今夜怕是有人要对宇文使君不利,虽说宇文使君上任后为大家做了许多好事又清除积弊所以各自心中也不想他有事但如今的情形怕是祸福难料。 宇文使君有兵护着大不了逃出城去可他们一家老小就在城里,宇文使君日后能回来算账可他们要是恶了那些人怕是一家人活不过一日。 如果宇文使君没事那现在不鸣锣示警大不了事后被重罚吃鞭丢了差事但性命无忧,可要是现在鸣锣的话命就保不住了,平日里那些横行惯了的大户老实是因为没和宇文使君翻脸,如今对方已经翻脸那自己该怎么选还用想么?(。) 第一百四十七章 忘恩负义 全有领着同袍走在积雪的街道上,他们刚吃完年夜饭现在是到前方城门替班,今天是除夕由他们值夜让前一班的同袍回家和家人团圆。 雪花如同柳絮般飘落,一行人提着灯笼背对着寒风踏在街道地面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因为穿着靴子所以双脚不觉得冷,身上的戎服十分暖和让寒风无法钻入弄得人遍体生寒。 ‘这要比去年好多了’全有如是想,他们这些穷苦的军户平日里军饷被克扣得所剩无几又欠了一屁股债,不要说吃饱饭就连身上的戎服都是破烂不堪。 热天还好实在不行就光着膀子要是到了冬天尤其是下雪的时候穿着戎服四处漏风得塞些稻草进去才能冒着风雪出行,每年冬夜值守也不知有多少州兵给冻伤。 新来的宇文使君派杨司马整顿州兵将平日里克扣军饷喝兵血的将领全部罢职,戎服和靴子都是新做的用料足没有偷工减料所以州兵们终于能暖暖和和过一个冬天了。 全有和一些同袍被提拔上来管兵,多亏了宇文使君的恩惠让他家和其他所有军户摆脱了几辈子都还不完的债过上好日子,有鉴于此他决定要忠于职守回报宇文使君和杨司马的恩情。 除夕夜是全家团圆的日子虽然被安排来守城门但全有毫无怨言,西阳城东南西北四个城门除了南门外其他三个城门今晚都是宇文使君的战兵负责把守唯有这南门是由全有率领的州兵负责,这种关键时刻被委以重任说明杨司马很信任他所以要不负所托。 一番交接后全有和同袍顺利接班开始值夜,从现在起要到明日辰时才能回家休息,虽然艰苦些但双倍的‘值夜费’已经提前发到各人手中所以牢骚什么的再也没人提起。 年夜饭都已经吃过了反正也没事干,熬一个晚上就有双倍值夜费拿那有什么不好的,困是困了些但明日回家补个觉不就行了! “来来来。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大家都尝尝。”全有从食盒拿出些炊饼和咸菜分给士兵们,虽然大伙都是先吃了年夜饭才过来轮班但许多人家境拮据未必能吃上什么好东西。 这是今日方才发下的咸菜只有队正以上才有资格分,全有想着今晚大家值夜辛苦便将自己那一份匀了些连着炊饼一起分发给一同值夜的同袍。 大伙正在避风处分吃炊饼、咸菜之际前方街道上缓缓走来三人其中二人似乎是抬着什么东西,全有正要派人上前询问时看清了前方领路的打着写有巴州州衙的灯笼。 “看来是使君派人犒劳我们?”有士兵说出了看法,他叫梁定和全有家隔了三户算是老相识。全有拧着眉头看了看慢慢接近城门的马车沉吟片刻后便示意几人上前问问怎么回事。 “大家都小心些,今日州衙没说过此时会派人犒军。” 梁定说肯定是杨司马安排的,平日里经常弄什么突击检查、紧急集合之类的’大惊喜‘今夜看来是有个真的大惊喜。 全有见着同袍们有些松懈不由得心中不安,今夜是个特别的城防容不得一丝松懈,宇文使君这段时间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就是要防着对方反扑。 城里的一些大户被整顿了一通心中必定有怨气,而城外那田氏宗长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果对方在这除夕之夜来个里应外合恐怕会弄出大事。 还有西阳东面巴口边巴河城的鲁氏,见着宇文使君动了田氏这个豪强未必没有兔死狐悲之理,要是来个趁火打劫怕是让人焦头烂额。 所以今夜西门、北门、东门是首先要防的免得外边有人入城。南门外是江边按说外头的人要是绕过来很容易给东、西两边城门守军发现但依旧不能掉以轻心。 上前盘问的士兵和来人说了几句话后面露喜色随即让对方来到城门前停下,那两个同挑一根扁担的担着个酒坛说道:“杨司马让我们送过来的,这是刚温好的酒,大伙趁热!” 全有见着士兵们都是期盼的目光看着自己心中叫苦,如今正是值夜哪有送酒来犒劳的道理要是喝醉了耽误正事怎么办? 他往日是个大头兵没怎么管过人,如今是一个队正管着队里五十号人要是松了怕是要出乱子但是严了大伙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又怕伤了和气。 为这事全有经常纠结如今又是个进退两难的地步:要是喝酒怕有人会喝醉要是不让喝那这天寒地冻的不让手下喝点酒暖暖身子好像有有些不近人情。 “全队,有令牌在肯定是杨司马让人送来的酒,大伙肯定不会喝过头。”梁定在一边说道。他见着全有那纠结的样子也知道是为了什么,其余几个在身边也是不停的劝着:“全队。我等就喝一些决计不会误事。” 全有耳根子软又见着几位都是这般说而士兵们也是一副期盼的表情便狠不下心做恶人:“那....就喝一点点,不许过头。” “不过头,不过头!”众人忙不迭点头称是,全有为防有变按刀走上前看着对方打开酒坛。 阵阵暖意从坛里冒出,送酒之人赶紧解释说这酒是特地温了才运来毕竟天寒地冻的拿着冷酒过来大伙要喝还得再温麻烦许多。 全有担心酒里下过药便让对方试喝,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人用个葫芦瓢捞了瓢酒一饮而尽。过了片刻没有异常他又让一名士兵上前捞了一瓢喝下,过了片刻见其无恙他有些踌躇。 “全队,这肯定没问题,赶紧让大伙趁热吧。”梁定在一旁说道,全有点点头示意大家赶紧过来喝瓢温酒。 城门上的哨兵也下来趁热喝酒。没过一会所有守门士兵都已温酒下肚暖了胃,全有最后一个喝完意犹未尽的抹了抹嘴角却忽然发现酒坛里有两个葫芦瓢。 ‘明明试酒时就只有一个葫芦瓢,这是怎么回事?’全有心中疑惑刚要说些什么却觉得头晕目眩,周边士兵一个个如同醉酒般摇摇晃晃的倒了下来。 “酒有...”全有话未说完也倒在地上,那三个人见状唿哨一声随即在远处的街道上涌出一群人影。他们疾步向城门处跑来身上叮当声响是甲叶碰撞的声音。 “快,赶紧...” 那人话还没说完身边原本已经倒下的全有忽然一骨碌爬起来随即向登城的台阶冲去,在那三人反应过来前他已经跑了五六步。 方才他是喝了酒但只喝了半瓢所以刚才虽然头晕但还没到昏倒的地步,当全有发现同袍们都纷纷倒地时心知不妙索性也装着倒下。 对方这样做无非是要夺城门,他的同袍均已倒下自己独木难支只能趁对方疏于防范时冲上城楼示警,城楼上有锣鼓只要能敲响。甚至只是敲响那一下就能示警了。 杨司马对我委以重任,就是死也决不能让城门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失守! 全有动作很快眼见着就要来到登城台阶下却被一人从身后扑倒随即两人滚在地上撕打着,他奋力将对方一拳打倒刚要起身却见那人竟然是自己的同袍梁定。 顾不得诧异他起身就要继续向前跑却被随后赶来的三人围住,对方想要仗着人多冲上来制服他却被其三两下打翻在地,全有回头看见袭击城门的人已经快要跑到面前急得拔腿便跑却再度被梁定抱住腿扯倒。 “阿定你做什么!为何当他们的走狗!”全有拼命蹬脚试图将梁定踢开却未能如愿,他是能喊但光靠喊声传不了多远唯有冲上城楼敲锣才能起到警示的作用。 被这么一耽搁那三人扑了上来将全有制服,全有看着梁定睚眦俱裂的喊道:“你竟敢勾结贼人!对得起宇文使君和杨司马么!忘恩负义,忘恩负义之...啊!” 他话还没说完被人一脚踹中肚子疼得身子蜷缩在一起,好容易缓过来却见面前站着一人俯视着自己。那人的脸被城门边的灯笼照亮让他认出那是自己的老上司----军主田元升。 “忘恩负义?”田元升说完又是一脚踢到全有肚子,“你才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全有被人架起来扯着头发将头抬起看着田元升,他眼睁睁看着田元升手下那群人跑向城门,正要挣扎时被人一拳打在脸上:“老实些!” 他看着面前这位胖乎乎样貌似乎很和蔼的老上司奋力吐了一口唾沫却被躲开,田元升随即一拳打在他腹部:“白眼狼!” “尔等平日里买不起粮是谁借的钱?”“还不起利钱的时候是谁宽限的?”“敢帮着外人对付我?忘恩负义!” 全有腹部连着被打了几下疼得干呕,他勉强抬起头看着田元升心里什么都明白了:那些克扣军饷、放高利贷的幕后黑手之一就是这田元升。 你们拖欠军饷不发逼得我们一家老小没米下锅只能找人借高利贷,结果那高利贷就是你们弄的,多少人被逼得家破人亡还说什么恩情! 杨司马整顿州兵时因为捉不到大的把柄只是将田元升架空。对方也是老实得很对于一切处置都欣然接受没有怨言牢骚,现在看来这个狡诈的地头蛇就是最坏的人如同一条盘起来的毒蛇今日就咬人了! 一人拔出匕首就要抹全有的脖子却被梁定苦苦拦住:“军主!全有一时猪油蒙了心还请莫要往心里去。他要是没了那家中还有老的没有着落...” “您是菩萨心肠就行行好留他一条狗命吧!” “让他看着您是如何教训宇文温的如何?” 田元升看着全有冷笑一声随即示意手下将他绑了嘴里塞上布,城门方向传来金属撞击的声音那是其手下在劈锁,自从宇文温上任后西阳城门锁门闩的铜锁便换过以往的钥匙都没了用,这也是防着某些人私自备份钥匙。 全有心中疑惑他在想对方这是要开城门引田宗广进来?可田氏私兵要过来得经过西门外就不怕给人发现? “快,上城楼发信号!” 随着田元升一声令下有数人提着一长溜灯笼沿着台阶向城楼跑去,那里原本值夜的哨兵已经在刚才全部下来喝酒后昏倒在地所以城头如今已是空无一人。 ‘发信号?他们在这里发信号有什么用?’全有如是想。 正疑惑间全有被人押着跟在田元升后向城头走去。片刻之后他来到城头被按在箭垛上脸向外看着。 “巴州,原为南朝故土。”站在旁边的田元升忽然开口说道,“宇文亮领着周军抢了去还以为是他姓宇文的地盘,还让儿子来胡作非为。” “今夜便让宇文温全家死绝!哈哈哈哈哈哈哈!” 全有没有在意田元升的话而是被眼前一幕震撼:朦胧的月光下,江面上一片黑影全是从江南岸驶来的战船。 是...是陈军!(。)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不死不休 长江上波涛汹涌,一轮明月倒映在江面上被浪花碾成万千银蛇舞动着,在它们之上陈军水师战船正在横渡江面,他们的目标是北岸的西阳城。 因为如今刮的是北风的缘故战船们都收了帆由水手划船,每一艘船都有数十人做奖手所以移动速度颇快,看上去就是一条条蜈蚣浮在水面上快速前进着。 北岸上游赤鼻矶导致其下至西阳城南郊江岸水流湍急所以平日里要在这段江岸泊船不容易,但那也只是不容易而不是不行。 和北人那三脚猫的行船功夫比,南朝水师从数百年起就是长江上的霸主,南朝晋、宋、齐、梁、还有现在的陈都是凭着水师将北朝军队拦在长江以北。 北人骑马可以玩出各种花样那南人行舟也是不遑多让,靠泊在水流湍急的江岸边这对于积年的南朝水军老兵们有什么难的,他们从爷爷的爷爷辈就在船上讨生活一般渔民觉得棘手的活对于他们是手到擒来。 前锋战船,一名男子身着貂皮大氅站在船头迎着凛冽的北风伫立,他就这般站着举目远眺看向前方黑乎乎一片的西阳城。 他们正处在江心位置距离北岸大约还有一里地距离,月光下的西阳城一片漆黑但似乎南门处有微弱的亮光,桅杆上一名士兵向下喊着话随后一名将领跑上前来禀告: “大王,西阳城那边有信号了。” 男子闻言并未转身而是问道:“不会是看走眼了吧?” “不会,瞭望的都是夜猫子晚上眼睛看得比白日还清楚,七个灯笼一个不少。” “好。很好。”男子说完转过身看向那名将领。“全速前进尽快登陆。不许耽搁!” 月光下,男子的脸上带着铁面具看不清真实容貌,这年头带着面具作战的将领不多见故齐名将兰陵王高长恭便是其中之一但他已死去八年世间已无铁面战将。 铁面男子走进船舱,舱内点着火盆十分温暖,候着的随从随即上前将大氅取下来,男子径直坐在榻上旁人将温好的酒端了上来。 “喝酒误事,温水即可。”男子一挥手让人换了水来,又有一人捧上一面琉璃镜。他取下面具后拿起琉璃镜端详着镜中那狰狞的面容笑出声来: “宇文温,孤等你等得好苦!” 陈叔陵看着镜中自己那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容满眼俱是疯狂,自从在江陵被宇文温毁了容后他便日夜不忘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苦苦等了将近半年终于让他盼到了复仇的时候。 江津戍被烧,围攻江陵的陈军再无法等下去而事后果然无奈撤军,此次领军北伐梁国的陈军主帅始兴王陈叔陵作为败军之将又被毁了容再无法争夺大陈的皇位。 原以为拿下江陵后班师回朝之时可以凭着手中掌握的大军发动宫变一举踢掉太子陈叔宝然后让父亲退位让贤,这一切眼看着就要在拿下江陵后即可实现却被宇文温搅合了。 他的脸颊在宇文温领兵袭击江津戍时被对方用暗器打伤,这伤最多会让面容僵硬但伤口也不会留下太大疤痕,然而次日在救援江陵陈军时被宇文温半路伏击面上中的那一箭则是彻底毁了他原本端正的样貌。 那是再也恢复不了的伤口,陈叔陵从此带上了面具如同一个不能见光的老鼠生活着。这世间除了父亲和王妃外任何人见着他的真面目后眼睛都会不由自主的避开。 朝臣们不会奉一个连面都不能露的皇子为皇帝,更何况陈叔陵已兵败江陵练连将领们都不会拥护他。所有这一切都是拜宇文温所赐,是他毁了自己的未来,是他毁了自己的雄心壮志,陈叔陵原本想要登基称帝还要带着陈军北伐统一中原君临天下。 陈叔陵一想到这里双拳不由得紧握差点要将案桌打翻但还是忍住了,案上摆着一卷圣旨是今日上午由宦官送到的,对方五天前从建康日夜兼程送来武昌其中内容很简单就是让陈叔陵立刻赶回建康因为当今陈国天子----他的父亲要见他。 “父亲...”陈叔陵看着圣旨入了神,他的父亲陈顼是当今陈国皇帝如今卧榻不起,和前几次不同陈顼此次病入膏肓已经不可能再好了而驭龙宾天也是可以预期的事情。 陈顼病重,太子陈叔宝和一众皇子全都在御榻前侍疾唯独少了次子陈叔陵,陈国诸皇子中除了太子陈叔宝就是始兴王陈叔陵最得陈顼宠溺,所以这个缺席的次子一直是陈顼的心头病。 陈叔陵知道父亲催自己回去但他绝不能走,自从十月得知仇人宇文温到巴州就任刺史后他就赶到巴州一江之隔的陈国武昌郡策划复仇事宜。 巴州原是陈国国土两年前被周国的安州总管宇文亮率兵攻占,巴州的本地豪强大户当时已经投靠周国所以陈叔陵原以为要等上许久才能找到愿意与他合作的人可老天保佑那宇文温自己作死逼得人活不下去。 宇文温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豪强和大户怨声载道,他只是从武昌郡找人过江寻了些老关系就轻易找到愿意合作之人,原本也只能小打小闹但是对方不知收敛急着对西阳城地界豪强之一的田氏动手就是天赐良机。 巴州州兵羸弱去年是靠着田、鲁两家族兵策应才将北上的陈军挡住,如今这两家不会再帮着守城而城中也有人接应所以宇文温以为凭着自己带来的军队能守住就是妄想。 “大王,这是方才离岸前送到的。”随从小心的提醒道,陈叔陵听对方这么一说随即将目光转移到案上一个木匣,他从怀中拿出一把钥匙将木匣打开从中拿出封信。 这是在他的座船离岸前送到的,他大约能猜到里面写的是什么所以没有放在心上而是命令座船启程督促水军北上现在距离登岸还有一会所以有时间看看其中内容。 接着烛光下陈叔陵看完了信随后将其烧成灰烬,信中的内容果不出其料是建康的盟友送来的,他父亲的病情已经恶化断气也就是这几日的事情了,对方请他立刻赶回去来个绝地反击。 太子和皇子们都在病榻前侍疾,那也是他接近太子的最好时机,只要在父亲病逝或者重病不能言语之际奋力一搏将太子干掉凭着死士控制台城片刻,再给诸位将军许下高官厚禄那不是没有希望登上大位。 若是换成七月前他肯定会选择奋力一搏因为父亲去世太子登基那就没有人会护着他,届时他的下场大约是被剥夺实权关在建康某处院子里做个任人宰割的笼中鸟,但如今他已经对不在关心这个问题了。 此仇不共戴天不死不休,如果不能将宇文温亲手虐杀他就算是做了皇帝也快乐不起来,处心积虑了数月眼见着愿望就要实现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让他停下复仇的脚步。 一人进入船舱向他禀报说前锋已经登岸,陈叔陵闻言来了精神让人帮他穿上铠甲,全身披挂完毕后他按刀走出船舱只见自己的座舰距离北岸近在咫尺。 岸上不远处的西阳城南门城楼上挂着一串灯笼除此之外毫无光亮,按着事前约定的信号这表示进展顺利可以登岸,陈叔陵命令已经登岸的精锐控制城门以及江岸附近确认没有埋伏之后大部队立刻登岸。 虽然有人做内应但他可不想完全信任,对方既然可以出卖宇文温那么只要价钱合适那么出卖他也是有可能的,苦等了数月终于就要手刃仇人所以陈叔陵绝不会放过任何有可能导致功败垂成的细节。 江水湍急,陈军水师战船在江面上凭着水手们奋力划桨努力保持着位置相对岸上静止不动,今日是除夕,按说此时大家应该在家中和亲人团聚而不是准备厮杀,然而上官已经下令没人敢违抗况且已经发下重赏再无人敢多言。 仅仅卖力划船的水手每人一贯钱,上岸厮杀的普通士兵两贯,精锐战兵四贯,‘开拔费’出乎意料的多并且和往日不同的是全部都在出发前全额发到每个人手上。 赏格也很高:活捉周国巴州刺史宇文温者一千贯,要是阵斩或者射杀的话则为六百贯,另外只要能抓获宇文温的家眷包括其最大不过半岁的幼儿一样有赏。 等了片刻,陈军先登岸的精锐发出信号示意一切正常,陈叔陵随即下令大军靠岸,片刻之后他终于踏上了江北的土地在护卫的簇拥下来到城门。 “大王!末将田元升觐见大王!”田元升单人来到他面前躬身抱拳行礼,“两年了,巴州军民终于等到王师登岸了!” 陈叔陵点点头示意他平身随后问其他人在何处,田元升满脸堆笑的说其余几人正领着各自部曲在城中放火把水搅浑,似乎是为了印证他说的话,陈叔陵透过门洞看见城内有几处地方亮起火光。 “大王,宇文温此獠在府邸设有护卫上百,他以为这样就能保得一家无恙可未曾想大王神机妙算带着上千王师特来问罪!” “田氏呢?” “他们已经攻打西城门吸引守军的注意并且派人在北门外埋伏免得宇文温外逃。” “宇文温在城东外的驻军呢?” “鲁氏已经派出族兵围堵军营。” “很好,你在前面带路。”陈叔陵咧嘴笑道,城中燃起的火光映红了他的森森白牙,“全军攻打宇文温府邸,半个时辰后孤要看见宇文温跪在面前!”(。) 第一百四十九章 担忧 除夕之夜,不眠之夜,原本一片漆黑的城区如今各处冒出火光给先前一片祥和的雪景染上了不安的红色,巴州司马杨济站在营房外看着城中火光出神。 “司马,这...这可如何是好!”有士兵问道,他们知道今夜有可能会出事可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按说宇文使君不是什么都安排好了么怎么会让人放火。 “传令,有不听警告接近军营者一律射杀!”杨济说道,今夜他的任务就是值守军营所以发生什么第一要务就是 以静制动,未有新的命令或信号前决不能擅离军营。 杨济见着士兵们惴惴不安的样子再次重申军纪:不许四处传谣窃窃私语,不许打探军情,未得上官允许不得在营中走动串联。 这是整顿州兵时反复重申的军纪按着整顿之后的执行情况来说还算可以,但是今晚不同因为是除夕况且州兵们的亲人居住的军坊那方向似乎也有火光冒出。 大伙上有老下有小心中想着家中情况不由得坐立不安,队正、队主这些队将也是州兵们的街坊邻居不要说弹压手下胡乱议论就连自己也是忐忑不安。 虽然是除夕但现在是晚上所以军营里是严禁喧哗的,今晚值夜的州兵们住在军营但都有家属在军坊,队将一犹豫下边的士兵更是焦躁不安。 不安的种子很快生根发芽然后蔓延开来,杨济在各处营房里巡视了一番发觉事态有蔓延的趋势随即当机立断采取措施将军营的士兵全部召集到校场里,这些兵如同惊慌失措的羊群而杨济则领着作为帮手的新军士兵化身牧羊犬看守着这群羊群。 正常情况下如果军心浮动却要将所有人聚集在一起是激发营啸的最佳方法正所谓是自寻死路。原本仅限于营房里的小道消息和别有用心的谣言更加容易传播。但是杨济却要反其道而行之。 “军法大家都知道。严禁交头接耳!”杨济站在台上大声说着,为防止有人窃窃私语还亮起了火把若果谁交头接耳可以一目了然。 “城里宵小闹事,几只老鼠而已尔等无须惊慌,宇文使君自有安排。” “军坊里组织有巡逻队,就算贼人闹事也闹腾不起来,在没有新的军令前我军就是要驻守军营!” “全体都有!坐下!” “各队主、队正起立,所辖队中有哪个不老实的马上制止!” “军法再重申一遍,不许交头接耳。不许窃窃私语,违令者以意图叛乱论处斩立决!” “弩手上弦,有意图叛乱者听本官号令立刻射杀!” 漫天飘雪,在雪地里集结有些不近人情所以杨济和‘牧羊犬’们也是站在雪地里,有了这些杀气腾腾的人盯着着兼之全场鸦雀无声导致个人心中所想无法和别人交流、发酵故而刚刚泛起的不安情绪渐渐缓和。 因为先前已经整顿过军务之故,新发下来的戎服和靴子穿在身上即便是露天待在雪地里也没那么冷,又有人点起一堆堆篝火代替火把将校场点亮。 杨济连着身后十余名‘牧羊犬’按刀站着一动不动不发一言看着面前州兵,除了正常向外戒备的哨兵以及营中游动哨外其余士兵在他们的弹压下算是平静下来。 但这也是暂时,杨济心中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所以他也在等着信号,今夜有可能会出事这是意料之中但是会闹到什么程度那就难说。为此宇文温做了一系列部署所以杨济倒不会给城中四处冒出的火光弄得坐立不安。 ‘劝了几次都不听一副尽在把握的样子,千万别阴沟翻船啊...’杨济如是想。北风吹过卷起柳絮般的雪花飘向城南。 。。。。。。 城东郊外,新军军营一片肃杀,方才望楼上值夜的哨兵发现东面巴水岸边有动静,正小心提防之际果然见有多股人马往军营摸来,哨兵鸣锣示警之后对方开始试探性进攻被值夜的弩手们射翻十余人后分散开来在军营几处营门外蹲守。 “鲁氏果然动手了,看来巴口那边的水军营寨已经被他们控制。”军主陈五弟看着旷野里若隐若现的人影说道,他如今正在箭楼上和几名将领观察军营外敌情。 巴州破破烂烂的水军营寨位于巴口西岸与东岸的鲁氏巴河城距离很近,因为这段时间忙着整顿州务一时间没空料理水军,如今鲁氏已经来到新军军营边想来水军营寨也换了主人。 今日是除夕,极有可能会出事----现在果然出事了,不光是即将没了儿子就要绝后的田氏宗长田宗广、西阳城里因为被宇文使君清除积弊损失惨重的某些人,连同这巴口东岸的鲁氏也有可能动手----现在真的动手了。 这些人是巴州的豪强、大户,而巴州就在长江边上,虽然田产、家宅甚至祖屋都在巴州但俗话说得好‘人急上吊狗急跳墙’要是在巴州待不下去往南横渡两三里就可以逃到陈国境内。 “逃到陈国?那他们的损失谁补?”幢主谢两斗有些疑惑,这些豪强能在当地繁衍数百年那么能硬能软见风使舵当墙头草算是看家本领,宇文使君也没有没收他们的田地家业犯得着如此狗急跳墙么。 两年前安州总管宇文亮率领周军攻占江北六州,巴州的田、鲁两家就很识相,如今田氏不过是少宗长罪有应得就要翻脸,而宇文使君也没招惹鲁氏可对方还真就趁火打劫了。 大过年的起兵闹事,事后黄州总管府派来的大军不是他们两家能抵挡得了的所以今夜无论得手与否就只能逃往江南,新军将领们有些想不通对方为何就这么极端。 宇文使君又没有霸占你们的田地抢钱抢粮婆娘是个很讲道理的人,你们为何要这样对他! 现在鲁氏派人过来袭击军营无非就是要掣肘新军无法动弹让城里的大户和西边的田氏来个里应外合。这个今夜已经发生的事情早已在他们的提防之中。 “方才城里有信号么?”陈五弟问道。见得哨兵摇头便吩咐他注意观察。按照事先的约定即便军营遇袭城中也不会派援兵免得调虎离山。 再说军营里留守的至少有两千士兵还有营墙望楼可以依仗,新军自从成立开始顿顿有肉餐餐管饱练三日休一日就这样还打不过小土豪族兵那真是可以一头撞死。 “他们敢来必有所恃,莫非是吃错了什么药这么嚣张。” “会不会是南边的也过来了?” 这种担心不是不可能,江北岸边的巴州西阳城和江南岸边的武昌郡武昌城就隔着两三里宽的江面,要是地头蛇们勾结陈军也不意外,但问题就是前边所议论的善后问题毕竟巴州在江北以目前双方态势来说陈军就算拿下西阳城守是守不住的。 为了意气之争置祖宗留下的基业不顾这怎么看都不像是百年豪强的行事风格,如今对方真就这般行事难道有天大的好处足以弥补损失? 众人在箭楼上向西南方向望去只见江面上一片黑蒙蒙什么也看不清楚,如今城里似乎亮起了火光可能是有宵小要把水搅浑不过按照命令在城中未发信号之前新军不得擅自离开军营支援。 “使君不是派细作过江打探过么。据说一切如常。” “无论如何,既然城里没发信号让我们支援那就先对付这帮姓鲁的,他们平日里欺负村民抢水源可以要是上阵厮杀可就是一旁菜鸟!” “老鼠结队就以为能撩拨老猫?倒要看看他们怎么个死法!” “让士兵们准备好,看准时机出营突击!” 一番计议后众将走下箭楼各自安排军务,陈五弟回头看了看西阳城方向一股莫名的担心涌上心头:“应该...不会横生枝节吧......” 。。。。。。 西阳城内,从南门入城的陈军分成几路气势汹汹的杀向巴州刺史宇文温府邸,沿路原本应该存在的巡逻队如今已不见踪影,就连各坊的望火楼值夜人都紧闭门窗不敢吭声。 “快,快跟上!”一名陈军将领低声喊道,为了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大军进城后没有耽搁在当地接应之人率领下分几路去围宇文温府邸除了领头的几个点着灯笼其余都没有点火把。 “拿下宇文温之后想做什么都行。大家莫要误事!” 那陈军将领在街边一处屋檐下站着监督部下进军待得过半通过后向前跑去,当他们走远之后屋檐的阴影里忽然探出个头来。那是个身着灰衣的蒙面人如同壁虎般贴在墙角。 方才那些从街道上经过的陈军连同站在屋檐下的将领竟然都没有察觉这人就在头顶,他身形一扭灵活得如同一只猫儿般窜上房顶随后悄无声息的向附近一处院子潜行而去。 学着猫叫三长两短后落到院内,早已守候多时的几名灰衣蒙面人围上来问情况如何,那人冷笑一声说宇文温此番玩火自\焚,城里地头蛇招来了江南陈军入城。 “如此一来可就棘手了!”一名蒙面人说道,“竟然引来了陈军,这下可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等如何将那杨氏和小女郎从府邸里趁乱捞出来?” “头领!对方人多势众任谁来也没办法啊!” “我等十一月就来到巴州花了将近两个月时间都没有进展,要是杨氏母女俩出事你让开府如何同长安的那位解释!” “有人过来了!” 院中又恢复了平静,片刻之后又是猫叫声起随后一人翻落院内。 “情况如何?” “稍安勿躁,宇文温那厮似乎有所准备。”来人说道,见得同伴一副不相信的模样他似笑非笑的说道:“先冷眼旁观看好戏再说!”(。) 第一百五十章 求援?晚了! 西阳郡公府邸,西阳郡公夫人尉迟炽繁以及在侍女的簇拥下进入一间房子,这间房子和府里其他房子不同从外边看没有窗口甚至连通风口在哪里都看不出来,大门看起来也是沉甸甸的不像是木门。 “夫人勿忧,府里准妥当请夫人安心在内等候。”刘彩云笑着安慰道,她丈夫张\定发是府里护卫统领所以对于府邸今夜采取的措施十分有信心。 “可...我等可以入内躲避,那府里的仆人们呢?”尉迟炽繁有些担心,今日是除夕可贼人却如预期般发难那么自己府邸便是首当其冲,要是贼人翻墙进来免不了一番恶斗那无处可逃的仆人们怕是要遭殃。 刘彩云说府里不光一处避难之处,按着李管家的安排所有不相干的仆人都已分别疏散躲避无须担忧也就是说“一切尽在郡公掌握之中”,在一旁的阿奴闻言面露不屑。 ‘说的好听,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现在都要人躲起来避难了,这就是玩火自\焚!’她心里如是想只是见着郎主杨丽华瞪着自己便没有开口。 进入房中原以为就行了未曾料还得下楼梯,在一条不窄的地道里走了一通又上了楼梯后尉迟炽繁发现自己来到一处房间内。 具体的说是几间房,四处无窗应当是在地下但是丝毫没有气闷的感觉似乎和在地面一般,房中一应家具俱全还点有蜡烛,同时点亮的蜡烛虽然不多但足以照亮各处房间。 “夫人、两位侧夫人请到各自房间内歇息,此处备有净水、糕点若是需要可以让下人们来取。”刘彩云颇为熟络的介绍着各处房间。 这地方她不是第一次来所以对各处构造及功能十分清楚。按照西阳郡公宇文温所安排的在这里可以供20人与外界隔绝居住半个月也不怕外边烟熏火燎。 尉迟炽繁看了看这避难所的情况心中稍安。此处她曾听夫君提起知道存有粮食并挖有水井所以能安心的关起门避难。宇文温的长子和她生下的嫡长子也由奶娘抱着随同各自母亲进来如今正在怀中安睡,。 又有数人进来却是管家李三九以及林有地、张乙满、胡三子,他们向主母及两位侧夫人请安后说明了如今情况:“主母、二位侧夫人,郎主在指挥护卫们布防说不能亲自过来请在此处静候,此事大约明日清晨必见分晓请主母、二位侧夫人安心休息。” “府内仆人都疏散了么?”尉迟炽繁问道。 “请主母放心,除了护卫之外府内里已无一个闲杂人等。”李三九答道,自从去年二月将尉迟炽繁救出皇宫后他便作为仆人和对方躲了月余,来到安陆后也是作为心腹中的心腹被委以管家重任算是尉迟炽繁十分信赖之人。 “事情到底怎么回事?”尉迟炽繁很关心这点。好好的一个年夜饭都没吃完就出了事,夫君上任清除积弊肯定会激起本地豪强大户反抗算是预料之中可现在这阵势似乎是连府邸都要被人攻破了怎么让她不忧心忡忡。 “主母,郎主说准备好的一桌酒宴如今来了两拨客人,现在正加班加点添位置上菜呢。”林有地答道,他和张乙满、胡三子如今和李管家负责把守避难所内层保护郎主女眷。 “既如此,那今夜就有劳你们了。”尉迟炽繁点点头,夫君一向是神神秘秘胸有成竹所以外边的事情就不用多想作为大妇她要做好份内之事。 她安排两位‘妹妹’到各自房内休息而两位小郎君也由奶娘抱着到各自母亲房中休息,小女郎宇文娥英一个劲要跟着到‘萧阿姨’房里下棋被杨丽华喝止。 见着小女郎嘟着嘴李三九硬着头皮上前解围说小女郎不是有侍女么可以和侍女下棋解闷,宇文娥英却是不依不饶的要萧阿姨和自己下,李三九干咳一声让张乙满、胡三子顶缸当替死鬼。 杨丽华见着萧九娘到尉迟炽繁房里说话便示意阿奴跟着自己回房。让奶娘看着儿子之后低声呵斥着自己的贴身侍女:“你怎么老是对郡公都不恭顺!” “奴婢知道错了...”阿奴低着头说道,但是心中依旧是鄙夷:明明郎主已经多次提醒那可恶的混蛋要小心豪强大户的反扑结果那厮每次都是满不在乎的样子。 现在好了。一家子都躲到地下做老鼠,不是说尽在掌握之中么怎么让家眷如此狼狈! 杨丽华见着阿奴言不由衷不由得摇摇头,今夜会出事算是意料之中但要一家都躲到地下密室却是出乎意料之外,不过她对夫君能解决难题有信心。 “一定会解决的,一定。” 。。。。。。 西阳城西南一隅,街道上一片血腥,向着西阳郡公府邸突进的陈军士兵遭到拦截瞬间伤亡过半,他们眼见着接近府邸不到一百步却在丁字路口被前方路口横着的房子里射出的巨箭贯穿。 巨箭轻易刺穿第一个身着两当铠的士兵然后是第二个直到穿透第三人才停下,三人就如同串在草绳上的蚂蚱连着巨箭倒在地上。 射出的巨箭总共三只瞬间就夺去十人的性命,正当陈军士兵奋力前冲刚跑得十余步对面再度发射巨箭又夺去八人性命。 他们情急之下分作两边贴着路两侧墙壁以躲避巨箭,片刻之后见得对面房子没有动静便一个个分散前进近得路口那房子里忽然破空之声大作矢如雨下笼罩他们队伍。 “是弩箭,大家小心!” 有跑得快得冲到到路口左拐却发现街道上横着一堵墙而那墙竟然是一个个沙袋垒起来的正好挡在拐角让他们无法前进,这几个士兵进退不得随即被弩箭射杀。 “盾牌,上盾牌!” 一阵慌乱后盾牌手上前护住身后士兵。原以为这样至少能站稳脚步未曾料原已沉默的巨箭再度发射直接透过盾牌将后边持盾的士兵刺穿。 “冲。冲上去!”督阵的陈将嚎叫着。对方既然有了准备那这种时候留在没有遮挡的街道上就是找死,士兵们也知道这个道理拼了命盯着同袍的尸身连着盾牌前冲。 他们要凭着人多势众一鼓作气冲过这个路口因为西阳郡公府邸就在路口处左拐后的不远处,又承受了一轮巨箭后来到路口,正要翻上沙袋垒起的矮墙时忽然巨响声起随即脚下一空坠了下去。 尘土飞起惨叫连连,路口处忽然出现一个大洞将数十名陈军陷了进去,后边的士兵见状面色惨白不住后退可后边的人哪里知道前面要干什么这进退失据之时路口房屋里再度放箭将他们射翻一片。 “怎么回事!这街道上怎么会有陷阱!”在后督阵的陈将气急败坏的扯着一人大吼,那人是田元升派出的向导领着这股陈军包抄西阳郡公府。 面对质问他哪里答得出来,这个路口白日里人来人往还有马车经过哪里有人想得到竟然有个大坑。再说要是挖坑动静可不小怎么都没听说过除非是晚上。 对了,如今这宵禁十分严格大伙晚上除非有急事否则都待在家中不出来,这宇文温是巴州最大的官那么趁着晚上四处无人之际挖坑再方便不过了! 陈将听得向导这么一说算是解了惑但这对改变眼前处境毫无帮助,前路已断留在这里也是无用他无奈之下指挥剩余士兵撤退与别路陈军汇合。 与这一路相比另一路陈军运气稍好,他们没有遇到陷坑而是一般的障碍只是在翻越街道上的障碍时被人候个正着用弓弩射翻十余人。 这条街道是通往西阳郡公府邸正门的必经之路,两百步的距离五重障碍而陈军每翻越一重就要丢掉十余人的性命,这些障碍是竹笼装着的石块又有许多绳子捆着搬又不好般只能翻越。 拿着盾牌的士兵最先上可好容易待得翻过障碍时只顾防着正面未曾料街道两侧屋顶亦埋伏有弓弩手来个俯射将他们射倒,一路血战过来翻过最后一道障碍后沿途已经将近百人身亡。 陈叔陵面无表情的跨过地上一具具陈军士兵尸体向前走去,周围一圈护卫簇拥着不时警戒四周以免房顶又窜出弓箭手放冷箭。 这是预料之内的阻截,不过陈叔陵判定对方原先想要防的是城中大户的反扑却未曾料自己会带着陈军北渡入城。可笑那宇文温自以为设下埋伏就等田氏和城中大户来送死作那捕蝉的螳螂却不知道还有黄雀在后。 两边都是民房想来居民们都躲在家中瑟瑟发抖,若按平日里的做派陈叔陵此时已经下令士兵洗劫。抢钱、抢粮、抢女人作为犒劳士兵的战利品可如今他却严令攻破宇文温府邸之前所有人不许做别的事。 只要能捉到宇文温报了毁容之仇那么随后即便是屠光西阳城他也无所谓,所有事情都要放到一边以此事为优先,进城的陈军除了扼守南门以及沿路主要路口免得被人抄后路外全都向宇文温府邸杀去。 陈叔陵似乎踩到一个圆滑的东西导致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幸亏被周围人扶住,他低头看去却是一个死去的陈军士兵,那人面向上躺着右眼窝扎着一只弩箭血流如注面目狰狞。 ‘废物!’陈叔陵心中嗤笑一声随即踏步前进没有一丝怜悯,这些兵已经被他买了性命所以不值得同情,为了能报仇他不光重赏士兵还给西阳城郊外的田、鲁两家许下重酬。 对方帮着自己对付宇文温肯定在江北待不下去,陈叔陵已经在武昌郡地界划下山头良田给这两家定居并安置族人以作酬谢,他可谓是散尽家财为的就是一举成功将宇文温拿下。 “大王,已经攻到府邸前了!”有士兵跑过来禀告。 陈叔陵闻言抬头向前看只见己方士兵已经冲到前方一座宅院前,他回头看看黑压压的士兵拔出佩刀大喊一声:“攻进去!拿下宇文温本王有重赏!” 一个凄厉的响声从前方宅院响起,众人抬头一看却是一只响箭带着火光窜上天空,看起来是里面的人发信号求援,陈叔陵闻声大笑起来:“求援?晚了!” “宇文温,本王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第一百五十一章 跪下来求孤吧,宇文温! “嘭!嘭!”阵阵声音响起,冲到西阳郡公府邸大门处的陈军士兵正在撞门,始兴王陈叔陵在护卫的簇拥下站在街口看着这一幕心中快意非常。 在他的指挥下陈军士兵向两边包抄要将府邸围起来免得被困在里面的宇文温脱逃,原巴州将领、军主田元升此时正站在陈叔陵身边满面笑容的奉承着。 自从宇文温到巴州上任以来他和几名将领的日子可以说过得十分憋屈,吃空饷喝兵血的旧账一项项被翻出来人人被迫花钱平账消灾,然而宇文温并未放过他们而是夺去兵权让田元升等人变成了没牙的老虎。 他们有部曲但在宇文温面前不够看,平日里服服帖帖的穷鬼州兵们有了那个司马杨济撑腰也没了尊卑竟然敢对他们这些昔日高高在上的人指手画脚。 “大王妙算,这宇文温自以为得计吃定我等,未曾想却被王师打了个措手不及!” “你确定宇文温在城里的兵都被引到别处去了?”陈叔陵问道,他在江北布下这个局靠的是田元升这个地头蛇居中协调,若是能成事那对方可是第一大功。 田元升拍着胸膛保证说宇文温已经上钩,他说此人刚愎自用看不起人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所以就来了个投其所好。 “方才末将特地派人到他府里出首说田宗广要带人偷城,还报了几个城中官员的姓名就是要让他派兵去抓,此獠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那些人以及西门、北门上哪里想得到王师会从南门入城。” “这就是掩耳盗铃,他以为用破案为借口对付田氏对方就拿他没办法,他以为对鲁氏示好那对方就会坐视他灭掉田氏,真是黄口小儿自以为是!” “田氏和鲁氏向来不对付但这就不意味着田氏遭殃而鲁氏就会拍手叫好,正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这宇文恶狼要吃的是就是田、鲁两家还以为对方会坐以待毙!” “他以为自己父亲势大所以别人就得乖乖等死,他以为江北是自己地盘所以别人无路可逃只能束手就擒真是白日做梦!” 田元升一番话将胸中愤懑发泄出来只觉得快意非常,陈叔陵见着他这般兴奋的模样也是心有戚戚,这一盘棋他处心积虑谋划了数月投入了不知道多少心血和钱财,为了能报仇他甚至放弃了最后一丝争夺帝位的机会。 “大王,那府邸的大门快要破了。是不是让士兵们先放火?”一名将领跑来请示,陈叔陵闻言点点头示意对方去办,按照事前策划好的步骤,准备冲入府邸时要先纵火。 对方府里肯定有护卫而且极有可能是忠心耿耿的那种并且人数不会少,那些护卫要是死守大门或几处侧门的话有可能会导致急切间攻不进去,时间一久容易生变。 所以他们要将府邸团团围住然后用早已备好的易燃之物点燃扔进去纵火,里面的房屋着火对方必定分人手救火导致场面混乱,这时围在墙外的士兵从四面一齐翻墙进去对方势单力孤决计抗不了多久。 宇文温被拿下那么他的手下也就群龙无首,待得大军控制西阳城那城东郊外的战兵也就只能困守军营眼睁睁看着陈军为所欲为。 宇文温一死这些战兵将领罪责难逃。若是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将他们揽入麾下也不是不可能所以陈叔陵想到这里不由得面露喜色,就在这时只听嘭的一声府邸大门已经被撞开陈军士兵们随即手持武器蜂拥而入,喊杀声紧接着响起。 “大王,事成矣!”田元升在一旁也是笑容满面,从入城到破门所耗时间不长,亏得他主张全力以赴攻打宇文温府邸而不是分兵到粮仓、武库放火才有这般神速,只要宇文温被拿下那么就是大局已定。 “走,随孤去看看宇文温会是什么样的表情。”陈叔陵大笑一声随即踏步前行。“一起看看!” 田元升赶上前去满脸堆笑的向陈叔陵要一个人,见得对方问要的是什么人便有些不好意思的说要宇文温的一个妾。陈叔陵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笑起来。 所谓妻不如妾,风闻西阳郡公宇文温夫人尉迟氏国色天香,这么看来宇文温后面接连纳的两个妾容貌也差不到哪里去,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田元升有想法也实属正常。 “既如此,田军主就自己二选一但先前说好的赏赐就没有了,可想清楚了?” 田元升闻言兴奋地点头生怕陈叔陵反悔。对他来说这钱财多了也就那样但美人可是难得一见,他一个月前已经想好了挑宇文温那个姓萧的新纳小妾,至于那个姓杨的刚刚生育过所以觉得没什么意思。 “一会要看戏,田军主不妨与孤同赏如何?”陈叔陵忽然说道,见得田元升点点头他不由得心中一热。 他已经决定了。捉到宇文温后就要对方眼睁睁看着夫人被自己享用,看着最宠爱的妾被士兵们轮,然后那两个小崽子当着宇文温的面用用长枪串了烤熟再逼着这个亲生父亲吃下去。 再让你日夜亲眼看着孤是如何疼爱尉迟氏,若是受不了的话,跪下来求孤吧,宇文温! 。。。。。。 西阳郡公府邸,大院,蜂拥而入的陈军士兵冲到院里小心戒备着,与先前设想不同的是眼前各处房屋回廊空无一人没有预料中准备困守斗的府邸护卫。 “队主,人是不是都跑了?”谢五问道,他提刀站在刀牌手身后小心翼翼的探出头看了前方发现情况有些不对,身边的队主也是满脸疑惑但还是说大伙小心。 谢五又看了看四周,身后是正门以及围墙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前面三个方向没有一个人影,房顶也没有那个胆大的敢冒出头来放箭。 正门督战的将领指挥着后续士兵涌入于是院子里的人渐渐增多,他们听着府邸后方几处传来的喊杀声知道同袍已经开始翻墙杀入便小心翼翼的向前推进。 正在这时一阵凄厉无比的破空之声响起,似乎有一阵风掠过将院子里的陈军士兵群,谢五只觉得似乎是一张大弓放弦声音之响让他耳朵刺痛不已。 想动身前行却发现腰以下没了知觉就像平日里跪坐久了双腿不听使唤般,谢五有些奇怪便低头向下看去未发现什么异常。 不对,这扑鼻的血腥之气从哪来的? 谢五正奇怪间忽然发现自己腰部有血,原以为是别人伤口的血沾到自己身上可血量越来越多似乎身上有伤口,接着附近火把火光一看腰间竟然出现一道笔直的伤口。 似乎是被一把刀拦腰砍过,谢五心中惊慌可又冷静下来因为他想起自己前面还有数排同袍挡着怎么可能会中刀,正要松一口气时忽然瞥见身边同袍个个都是站立不动并低头看着腰间似乎是查看着什么。 一阵剧痛从腰间传来,谢五疼得想伸手去摸腰可身子一倾就向下坠去,视线翻转他看见自己下半截身子依然站立着喷出大量血液。 不光是他,身边同袍也都是从腰部变成了两截喷着血,失去知觉前他唯一的念头是大家下半截的伤口都很平,齐刷刷的怎么和被镰刀割过的庄稼杆一样? 方才还是人挤人的院子如今已变成修罗地狱,站在正门外侧的陈军将领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齐刷刷从腰间被削成两截的人群一动不动。 一个个半截身躯喷着血泉扭动着倒地,地面一片猩红如同血海般漂浮着士兵的上半截身躯,那将领看着眼前一条沾着血迹依然在颤抖不已的绳索已经是湿了裤裆。 这是一根细细的铁线,看起来是数股更细一些的铁线缠绕而成,这是一个机关,就是这根铁线拦腰划过院子里的士兵瞬间收割了将近百人的性命。 “啊...啊...啊!!!”将领和几名士兵被眼前的修罗地狱吓疯丢下武器转身便跑,他们纵然历经战阵无数见过无数血腥场景但那一切和眼前比起来是不值一提。 门外不明真相的士兵摸不着头脑,他们觉得刚才里面不过是一声响怎么会把人吓得如此不堪,然而当他们走进门内时个个吓得手中武器跌落地面。 一片血泊中半截身子的同袍正哀嚎着伸手向他们求救,有没断气的还拖着半截身子向他们爬来,此情此景犹如一群浑身是血的妖魔从血海里爬出来要拉着他们去死。 “啊啊啊啊啊啊!!!”门外的士兵目睹了这一惨剧抱头鼠窜,有胆小的甚至瘫倒在地或者呕吐起来,夜风吹过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将门外在场之人熏得胃部翻腾。 府邸外原本气势汹汹正要冲进去大开杀戒的陈军士兵崩溃了转身就要逃,先前逃亡的那名将领被迎上来的始兴王陈叔陵一刀砍翻。 “有临阵脱逃的格杀勿论!”陈叔陵咆哮着,铁面具下的双眼开始发红,他不知道里面出了什么事但他绝不允许有人逃跑,“冲进去,冲进去!” “有逃跑的孤杀他全家!全部冲进去,捉宇文温!”(。) 第一百五十二章 攻防 西阳郡公府东侧墙外,黑压压的陈军士兵正在搭梯,方才他们投进去许多点着的火球可却未能如预期般燃起大火,不过听得其他各处传来的喊杀声他们知道同袍已经动手所以在将领督促下不顾一切的攀墙要突入府邸。 这些竹梯是早就准备好的搭起来也方便只要往墙头一靠就行,作为‘先登’的士兵身着重甲率先踏梯而上,他们身经百战经验丰富先是用棍子撑着兜鍪探出去诱使里面候着的弓弩手放箭随后趁隙翻过墙。 然而里面未有动静,也许是没发现,也许是沉得住气,先登士兵此时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咬牙向上一冲攀着墙头翻了过去。 弓弦声响起随即血光四溅,第一批翻墙的十名士兵全部被弩箭射中有七人当场毙命而负伤跳下墙的三人也被随后射出的箭取了性命。 吸引弩箭的使命已经完成,他们的死为后继的同袍趟开了一条路,第二批共十名士兵随后攀上墙头正要跳下之际府里埋伏的弓箭手也放出第二波箭将他们射翻。 有了前两批开路的死士第三批共十名陈军士兵终于在付出五人被射杀墙头的伤亡后成功翻下墙,正当他们准备在落地后一滚避开箭矢时却在落地一刹那间感觉不对。 不是意料中的陷阱而是踩在了什么东西上,那东西坚硬但很滑所以无论是以什么姿势落地都没能站稳而是摔倒地面,因为墙不低所以这一倒问题就来了。 要么是脚踝一疼失去知觉,要么是一屁股坐在地上随机尾椎骨巨疼连带整个腰骨一阵酥麻站不起来。要么就是滑倒后下意识用手撑地扭着手腕把手中武器摔掉。 还有的脚下一滑向前一跪结果膝盖重重的砸在地上疼得满地打滚更别说站起来。有士兵捞起那东西一看却是寻常可见的鹅卵石。再接着火光看向四周发现墙下满地都是大小不一的鹅卵石。 不知何故府里的弓弩手似乎停顿了一下,又有更多的陈军士兵翻墙进来随后跳下然后大多数人都是摔倒站不起来,他们心知不妙想高喊不要进来却被随后泼来的箭雨射倒。 墙内墙外就这般折腾着,几回合过后墙外的陈军将领听得墙内同袍惨叫连连心知不妙喝止士兵继续攀墙而是再度点起火球往里面扔。 火球被投入府里落在地上、房顶可没多久便被人用末梢为铁钩的长竹竿拨走,有发出浓烟的毒烟藤球落地没多久便被人用长竹竿为柄的湿布兜笼住拖走然后用木桶罩住再无法冒烟。 墙外陈军见纵火无效又硬着头皮强攻了几次依旧是有去无回一时间束手无策,府邸旁边宽约十步范围内都没有房屋所以他们想派弓箭手上房顶压制府里弓手也没办法。 他们在府邸西侧的同袍倒是进展神速,已经有许多士兵冒着箭矢翻墙入内但是面对的是十步外的第二面墙,那墙和外墙一般高需要带梯子来才能继续攀登。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余具尸体都是是在翻越外墙时被府里望楼上的弓弩手射杀的陈军士兵。若是再翻这第二道墙恐怕死的还要多因为里面必定有人等着。 “快,快搭梯翻墙!”士兵们接过外墙递过来的梯子打在第二道墙上,正要登梯之时忽然听到墙和墙之间的通道尽头两边有低沉的咆哮声,有人定睛一看却见数双猩红的眼睛正在盯着自己。 委等他们回过神却听得狗叫声沸反盈天随即十余黑影窜了上来,猝不及防之下士兵们被这些双眼发红的恶犬近得身来一阵乱咬。 这些恶犬身形灵活而士兵们人挤人施展不开挥舞手中刀又怕伤到伙伴,只是片刻之间便被咬得哀鸿遍野,前外的士兵听得里面的动静面面相觑。 他们没有带肉包之类能吸引看门狗注意力的东西如今再贸然翻墙进去一来要冒着箭矢二来落地后对付这些畜生三来还得翻第二道墙又得被箭射,最后进入院子还得应付伏兵,这一连串难关下来没谁能扛得住。 “扔火球,扔火球进去烧死这帮狗娘养的!”督战将领喊道。然而当点着的火球、火把之物人进去后那些恶犬听得哨声响竟然没了动静看样子是从狗洞里钻出去避火了。 “放,放火箭!”那将领气急败坏的喊道。反正都是纵火那么用火箭来纵火那对方就难扑灭些,因为距离不够开阔所以他们用的是弓弦半拉抛射的方法放火箭。 不知何故,放了数轮火箭却发觉里面没有如同预期般燃起大火,隐隐约约间听得竹竿拍打的声音想来是对方在用长竹竿拍掉落在房顶或者易燃之物上的火箭。 “放箭,继续放箭,我倒要看他们能救几次!” 弓箭手拉弓引箭点火然后抬起正要放箭时却见墙后忽然飞出一些东西,具体来说是一堆堆白色粉末落在身上、脸上呛鼻得很。 还没反应过来时众人只觉得眼睛、鼻子、口腔甚至脖子开始炙热起来随后让人难以忍受甚至呼吸困难,白雾过后被白色粉末笼罩的陈军士兵纷纷叫喊着倒地,而随后从墙内泼来的水淋到身上更是加重了他们的痛苦。 那名将领拼命揉着双眼跌跌撞撞的转着转圈喊着快来救我可哪里有人顾得上他,有幸免于难的上前帮同袍却是束手无策,他们原以为聚集在墙下那么府里的人没有手段对付结果却莫名其妙的中招导致场面一团混乱。 府邸北侧,翻墙而入的陈军士兵先是被地上的鹅卵石弄得起不了身随后被候个正着的长枪兵一捅一个准,这些长枪兵手持长得离谱的长枪候在距墙三步的棚子里专门对付跳下来的陈军士兵。 因为有棚子挡着的缘故,攀上墙的陈军弓箭手就是想放箭也看不到目标,而院内棚子后等着的弓弩手也是将翻墙的士兵射得伤亡惨重。 原本以为四面齐攻很快就能拿下的西阳郡公府竟然在数百陈军士兵的围攻下屹立不动,消息汇总到位于南侧正门附近的始兴王陈叔陵处后更是让其暴跳如雷: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陈叔陵挥舞着手中刀咆哮着,身边众将见状也是胆战心惊,按照几处汇总的情况看刚攻打宇文温府邸没多久便损失了将近四成兵力。 最恐怖的不是其他三个方向的什么箭矢、狗咬、或者莫名其妙的白色粉末而是正门处那一次就解决了数十人的机关,这种闻所未闻的机关让人心惊胆战。 正门大院里已经化作修罗场满是鲜血和残骸导致士兵们就算状着胆子冲进去也站不稳:场面实在太血腥地上都是血一不小心就会滑倒。 而府里候在暗处的弓弩手就可以从容的射人,因着这个缘故外加士兵们见着满地血就脚软导致正门这边一直没有攻进去。 “田元升,你说田氏会攻城进来助战现在呢?现在他们在哪里!”陈叔陵红着眼问道,田元升已没有方才那胜券在握的模样而是满头大汗的解释说对方是佯攻西阳城西门和北门吸引守军注意让其无暇分兵救援府邸。 “佯攻,佯攻!本王为他田氏在江南划了一大块地,如今迫在眉睫之际却是一帮废物!”陈叔陵气鼓鼓的说道,事到如今宇文温府邸已被他团团围住定然跑不掉未曾想是个难啃的骨头,按着现在情况如果没有新的兵力投入他们冲入府邸怕是会伤亡惨重。 这还只是攻打外围就损失了大批兵力,要是冲进去短兵相接对方必定困兽斗到时能不能拿下还两说,更何况时间拖久了城里军营驻守的鱼腩州兵过来捣乱就麻烦了。 鱼腩州兵不经事但是赶来增援会对己方的士气造成严重打击,进退不得之下原本高涨的士气也会衰落,此消彼长之下战局逆转也不是不可能。 “发信号,发信号让田氏动作快些,要是误了本大王的事那就让田宗广留在江北等着被人灭族吧!” 今晚助战的两个当地豪强,田氏是支援陈叔陵的主力而鲁氏要全力以赴缠着城东郊外的战兵所以无法分身支援,陈叔陵原因为光凭自己带来的近千士兵就能攻破宇文温府邸可如今看来胜负还在两可之间所以特别需要田氏兵力的支援。 “大王,宇文温早有防范那城门紧闭光靠田氏是攻不下的。”田元升解释道,见着陈叔陵目露凶光的盯着他随即补充说:“大王,末将和田宗广有约定若是需要援手边让他们绕道南边从南门入城。” “那你还不快派人去!” “是是是,末将这就放响箭再让人去催!” “其他人能挡住州兵么?”陈叔陵又问道,田元升忙不迭点头表示没问题,此次举事他的同谋们也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带着私兵、家仆在要道处设防就是要挡住赶来救援宇文温的州兵。 “那些鱼腩末将最清楚,都是些废物见着血就走不动路更别说短兵肉搏浴血奋战了。” “立刻放响箭,本王半个时辰内一定要见到宇文温!”(。) 第一百五十三章 增援? 一支响箭划破夜空发出独特的尖叫声四周可闻,西阳城里百姓们躲在家中瑟瑟发抖,听得街道上时不时响起的脚步声没人敢开门或者开窗查看因为大家都知道出事了。 自从新上任的宇文使君整顿积弊严格执行宵禁之后夜间的西阳城一片寂静,除了急事例如失火、有急病寻医之外街道上除了巡逻队再无他人,如此一来趁着夜幕四处作案的蟊贼没了踪影原以为就这样平静的过下去未曾料好日子没过多久就要完了。 今夜这个失效的宵禁,人马四处行走的动静再加上各处隐隐约约的火光和呼喊声任谁都知道出事了,而且贼人动手的目标大约就是宇文使君府邸。 多好的一个官,就这么没了... 十字路口,几辆推车横在路上其后有数十名男子拿着武器弓箭虎视眈眈的看着,一名身着铠甲的中年男子则是坐着胡床在一堆篝火前取暖身边一人撑着伞为他挡雪。 “郎主,方才那响箭是不是要我等去增援?” “无妨,这是田军主在叫别人,要两只响箭连续放才是叫我们过去。”中年人啃着鸡腿满不在乎的说道,在他身边放着一个瓷罐里面盛着热腾腾的鸡汤,见着身边一名年轻人举目远眺的样子他便笑着招招手: “来来来,田三郎也吃些,这除夕夜出来吹冷风可难受得紧。” 年轻人闻言笑了笑摇头示意不用,他见着中年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由得开口问道:“李叔,您觉得那姓杨的会不会往这边过来?” 中年人姓李名方是城中放高利贷的后台之一,那位年轻人则是军主田元升第三子人称田三郎,今夜西阳城里饱受刺史宇文温‘欺凌’的几个大户联手发难,李方的任务是领着部曲守着这个十字路口拦截州兵不让对方增援宇文温府邸。 “这路口是军营去宇文温那里的必经之路。按说肯定要过来但是呢...”李方说完买了个关子,见得田三郎看着自己随后说道:“军坊着火了,那帮穷鬼赶着去救火哪里会听姓杨的指挥过来救人。” 田三郎说那个新上任的杨济治军严格短短月余时间已经把州兵控制在手里,加上宇文温又装神弄鬼折腾出什么白龟献宝的名头将州兵的债务都免了这帮穷鬼怕是会言听计从为对方卖命。 他奉了父亲田元升之命领着部曲来这里同李方回合扼守街口就是为了防止有人从此经过救宇文温,两家的部曲加在一起有百余人再凭着推车组成的障碍那么意料之中肯定要经过此处的州兵想要通过就是痴心妄想。 按说无须担心可田三郎心中总是觉得惴惴不安,他就怕那些州兵喝了杨济灌下的‘**药’死心塌地的听从指挥冲上来玩命。 “三郎君。人心这种东西最难说了。”李方笑眯眯的说着似乎丝毫不担心这一点,“人呐,保命最重要,什么恩情,什么道义都是其次。” “这帮穷鬼之前对令尊不是服服帖帖的?如今来了个更粗的大腿自然要抱,可这大腿眼见着就要完蛋了那么何去何从不是很简单了?” “令尊命人在城中四处放火就是为了扰乱人心让大家都知道出大事了,这宇文温被困在府邸出不来生死未知那他布置在城内的人马军心不稳各自为战哪里还能拧成一股劲。” “比如那粮仓和武库守军,为了防止库房被烧自然是闭门不出防人放火,西门、北门的守军被田氏纠缠也不敢轻易调防。东门的守军见着城外军营被围也不敢轻举妄动,剩下杨济领着的那些州兵心中想着坊中亲人哪里有心情玩命。” “那帮穷鬼就算是硬着头皮跟着杨济往这里冲但只要我等严防死守然后放话说只针对宇文温及其爪牙其余人等既往不咎,哼哼,那杨济不被当场枭首当做反正的投名状就不错了。” “谁也想不到江南的陈军会入城,局势已定所以三郎君莫要担忧。”李方说完喝了口鸡汤润喉,田三郎闻言也是面色稍缓,这些谋划他知道只是第一次经历大事所以有些紧张。 “还债不还债这种事情也就那样,事到临头保命最重要。这人心,可是最难说了。” 李方话音刚落只见前方黑黝黝的街道上人影晃动似乎有许多人往这边跑来。田三郎见状精神一振赶紧让李方看过去。 “还真的来了,三郎君,此番我这当叔叔的便让你知道什么是人心!”李方冷笑一声说道,他拔出佩刀大喊:“注意,准备放箭!” 。。。。。。 城东郊外,新军军营边。鲁氏族兵正在围堵营门。他们凭着大盾掩护搬来许多石头扔在营门外地面,这是为了阻止对方骑兵冲出来支援西阳城。 今夜起事,参与的各家势力均有分工,有的负责放火有的负责佯攻有的负责接应江南陈军而他们鲁氏则是负责缠住面前军营里的战兵。 到现在为止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军营里的士兵没有冲出来而他们设下的障碍也越来越多。平心而论若是对方孤注一掷他们是拦不住的。 一名族兵借着大盾掩护正在往旁边拉绊马索,正当他专注拉绳脑袋稍微出来些只听破空之声响起随后一支弩箭插在面门,扑通一声倒地再无气息。 “小心些,小心些!”有年长的低声喊着,这军营里的弓弩手不知怎么回事即便是晚上放箭发弩的准头也和白日一样,在这个距离他们看军营墙头已是模模糊糊可对方就如同夜猫子般己方同伴只要露个头就会被射中。 还好这些士兵缩在军营里不出来,对于族兵来说就这么耗着也不错,不用短兵相接意味着活命的几率大了许多等到城里局势已定他们也就可以收工回家。 军营西侧百步外,一名年轻郎君正举目远眺看着军营,在他身边站着一名文士以及十余名身形矫健的男子。 “有些蹊跷,先生如何看?”年轻郎君问道。他正是此次参与起事的鲁氏宗长鲁荣甲之子鲁修平,也是内定的下一任鲁氏宗长。 “他们似乎无意冲出来,好像是在等着什么。”文士说道,他看着军营也是眉头紧锁,这些宇文温麾下士兵表现让人有些不安。 西阳城里已经泛起火光,方才也响起了两次响箭。按照鲁平的说法只有第二次的响箭是己方的信号那么第一次响箭就应当是巴州刺史宇文温那一方的信号。 对方肯定是在示意别处人马动手,他和鲁修平原以为是要召唤军营驻军入城增援所以下令族兵们准备奋力阻拦可军营营门依旧紧闭里面丝毫没有冲出来的意思。 “莫非那宇文温托大唤的是城中州兵,亦或者已经控制局势了?”一名中年人说道,他是宗长鲁荣甲派来给鲁修平镇场子的族兵头领鲁荣发,此次族中青壮被征调出来厮杀怕有人不听鲁修平指挥故而由其帮忙压阵。 “这不可能,始兴王领着上千战兵渡江入城那宇文温不可能抵挡得了。”鲁修平矢口否认,这盘棋策划了许久他也参与其中不可能有纰漏。 陈国的始兴王陈叔陵不但给他们鲁氏在江南划了大块地皮还封官许愿,不光他和他父亲其他族老也各得官职也只有如此鲁氏一族才会倾力相助。 传了数百年的祖宗基业可不是说抛弃就抛弃的,若不是那宇文温咄咄逼人他们也不想狗急跳墙。对方刚上任就‘点火’清除积弊,他们鲁氏族人平日里和周边百姓有许多纠纷可谓是满身破绽要是由着宇文温这样‘断案如神’‘为民做主’那鲁氏迟早要被弄倒。 田氏宗长田宗广之子田益龙的案子又被翻起来作为对付田氏的刀,等田氏一完那接下来就轮到他们鲁氏,到了这个地步还不奋起反击那就是傻瓜。 宇文温以为能够逼反田氏来个欲擒故纵未曾想到已经是玩火**,他以为到巴河城拜访鲁氏说些好话己方就会见死不救简直是让人贻笑大方。 “郎君,会不会是宇文温探得始兴王有异动故而早有防备?” “这...不可能,他派到江南的细作一上岸都被捉了。”鲁修平嗤笑一声,“那些细作的家属都被探得一清二楚。以此做要挟那些细作被放回来后个个都是说无异常,宇文温哪里知道真实情况。”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按说不太可能有问题,只是这军营...”文士喃喃自语道,鲁修平也是有些纠结,对于他来说事情的进展一切均在他预料之中唯独这军营驻军的表现有些奇怪。 思索片刻后他笑了笑:“无妨,即便按最坏的打算来说要是此事不成我鲁氏也没有多大损失。” 正所谓狡兔三窟,鲁氏盘踞的巴河城就在长江北岸边上有自己的码头和船只。平日里往来大江南北无人阻拦巴州州衙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们根本管不了,正是借着这个便利他们已经将族中部分财产转移至江南新址。 今夜如果事成那就万事大吉若是失败他们可以立刻退回巴河城然后乘船南渡留给宇文温一个空城,反正始兴王陈叔陵划给他们的地盘已经有了地契算是板上钉钉这么算来亏不了多少。 那名文士忽然说对方莫非有增援所以军营里的士兵特意不出击吸引我方兵力围在这里,鲁修平闻言不以为然说不可能他认为宇文温的最大依仗就是这军营里驻扎的两千多士兵哪里来的增援。 “离巴州最近的衡州到这里也有将近百里,边城郡和弋阳郡的兵都是窝囊废怎么可能过来。”鲁修平说完望了望远处的西阳城面露鄙夷。 “宇文温自以为是落入我的陷阱依然沾沾自喜。什么断案如神,就是个银样镴枪头!” 话音刚落,旁边站着的鲁荣发忽然一惊随即望向北面,鲁修平见状有些奇怪也看向北面只见旷野里一片黑蒙蒙,月光被乌云遮住也看不见那一片黑蒙蒙里有什么东西。 一阵北风吹来,鲁修平鼻子嗅到若有若无的气味随即面色大变:那气味他很熟悉是马匹的骚味,而且不止一匹。 无缘故的旷野里不可能有马,唯一的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北面有骑兵,那骑兵不可能是己方的因为鲁氏仅有的骑手都在鲁修平的身后。 那也不可能是军营驻军的骑兵因为按着哨探从今日上午开始监视的情况来看对方骑兵还都在军营,那么这些骑兵是是敌是友? “北面有伏兵,快,快布阵!”鲁荣发大声喊着,他已经察觉到不对头立刻指挥防御。 话音刚落北面响起嘹亮的号角声如同一声惊雷敲打在鲁氏族兵心头,众人还没回过神之际只听马蹄声密集响起旷野里多了许多高大的身影向南冲来。 “你们,护住郎君后撤!”鲁荣发对周围护卫下令,对方增援的援兵策马冲来了,无论如何首要之事就是保住他的侄子同时也是少宗长的鲁修平安全。 鲁修平闻言气得眼睛瞪圆他身为主将哪里被区区袭来的骑兵吓退的道理,这里有他的族兵数量也不少,要是逃了导致全军溃败那算什么。 “郎君快走,我们中计了!此地不可久留!”文士焦急的说道,他一改先前胸有成竹的淡定模样也不顾失礼扯起对方手臂就走。 鲁荣发见着鲁修平驴脾气上来不肯走急得满头大汗,他上过战场见多识广光是听动静就知道对方骑兵数量不少,如今对方既然敢来冲阵那军营里蓄势待发的看来也要发动了,此时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 “郎君,事情不妙了!” 话音刚落乌云散去皎洁的月光洒在旷野里照亮了他们的身形也照亮了来袭者的身影,只见数百规模的骑兵正踏着积雪向鲁修平这边冲来,距离已经不到两百步。 月光下一面大旗飘扬着其上硕大的‘周’字十分显眼,江北是周国的地盘所以来袭的是周军也不意外但是鲁荣发见到那周字旗却如同见着鬼一般面色变得惨白。 那一刻,他回想起那年鲁氏族人被铁骑践踏的惨状,以及巴河城全城缟素的刻骨铭心。 “周...郎君快逃,快逃啊!!!”(。) 第一百五十四章 血红雪白 鲁荣发让人带着少宗长鲁修平向江边逃而自己则领着人迎战,在这江边坚硬平整的旷野里人靠两条腿是跑不过马的四条腿所以他要为侄儿争取时间。 那面旗帜他认得,上面的周字并不是代表周军而是另外的意思:他们是周家的兵,是周家的精锐部曲,天下姓周的将领不少但这个周家让鲁荣发刻骨铭心,具体来说是让鲁氏刻骨铭心。 八年前江北各州还是陈国地盘,镇守江北的陈国将军周炅奉诏回朝,定州刺史田龙升趁机以江北六州七镇叛入北齐,周炅被陈帝任命为江北道大都督率兵讨伐田龙升。 当时巴州刺史是田龙升心腹,作为本地豪强的田、鲁两家也是审时度势跟着对方走成了齐国子民,待得周炅率军进攻巴州时他两家硬着头皮派族兵助战。 那一仗一支举着周字大旗的精锐骑兵突入了鲁氏负责的右翼如入无人之境瞬间将他们击溃连带着全军崩盘,鲁荣发在阵中亲眼看着对方骑兵的铁蹄将鲁氏族人无情践踏。 令人发指的是田氏当时已经暗中投降陈军所以对方的突击方向就选在了鲁氏这边,这一仗过后鲁氏伤亡惨重多少人家失去了父亲、丈夫、儿子,从此以后田、鲁两家关系急剧下降而鲁荣发对那周字大旗印象深刻。 为数不多的鲁氏族兵骑手如同飞蛾扑火般迎了上去顷刻间便如同撞在礁石上的浪花消散,敌军骑兵已经势不可挡。 “放箭,放箭!”鲁荣发指挥着身边不多的弓箭手放箭,事发突然大多数弓箭手都围在军营边他们这里人数寥寥,百步的距离不远瞬息之间敌军骑兵已经冲到面前。 一骑挺着马槊向他刺来,鲁荣发嚎叫着将手中临时拿起的石头向对方扔去随后提刀前冲要砍马腿。那骑兵先是身形一晃躲开来袭的不明之物随即荡起马槊在鲁荣发即将冲到马前之际将其肩膀刺中。 槊头尖锐锋刃如刀,并未额外用什么力光是凭着着马匹的冲力便将鲁荣发的右臂从肩膀处直接切断挑飞而他随即被战马撞飞,如同一张断线的风筝般飘落雪地。 殷红的鲜血从肩膀断口喷出而鲁荣发也摔得全身如同散了架般无法动弹,他眼睁睁看着骑兵冲过自己身旁将其余十几个护卫淹没。 “跑啊修平...快跑...” 看着侄儿仓忙失措跑向江边的背影鲁荣发心中悲痛万分,八年前他就是这般眼睁睁看着族人死在周家部曲铁蹄之下未曾料八年后惨事再度重演。 眼前地面雪白的积雪被自己的热血染红,鲁荣发不甘的挣扎着要起身拼命但已是呼吸困难。方才被战马那一撞自己的肋骨似乎已全部断了每呼吸一下就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那年,是三兄鲁荣甲----也就是鲁氏宗长救了他一命,如今自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三兄的儿子惶然无助的向江边逃命。 耳边响起连绵不断的号角声,声音是从军营方向传来的,鲁荣发知道一直蛰伏的驻军开始出动而鲁氏族兵的末日即将来到。 又一阵马蹄声响起并且越来越近,鲁荣发转过头看去只见数骑向自己疾驰而来,在他的脑袋被马蹄踏破之前看见对方身后又是许多骑兵。 。。。。。。 鲁修平在护卫的保护下向江边跑去,只要到了江里他们身后的追兵就无可奈何,鲁氏世代居住在长江边人人精通水性所以只要逃到江边就安全了。 他想不明白事情到底哪里不对。最关键的是这些衡州刺史周法尚麾下的骑兵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看着那周字旗他最初认为是周军的军旗但是后来发觉与平日所见旗帜不同,加上鲁荣发的表情他想到了事前曾想过但又否决了的可能:衡州那边的援军。 衡州刺史周法尚,其父亲周炅八年兵临西阳而就是这位周家二郎曾经率部重创鲁氏让人记忆深刻,问题不是这个关键是对方的出现意味着事情有变而且是大变。 对方有后手,而且这个后手算是杀鸡用牛刀,鲁氏族兵要拦着军营里的战兵出击已经非常吃力再加上这些骑兵那就只有溃败,接下来对方要做什么就很明显了。 光是这些骑兵包抄西阳城就已经是一大变数,城外佯攻的田氏肯定挡不住。要是对方冲到南门在州兵的协助下很可能会将始兴王陈叔陵堵在城里。 那时就算宇文温身亡局面也无法挽回,还好他们鲁氏留有后手且巴河城在巴水东岸对方急切间攻不下来。只要能南渡就能逃得大难。 鲁修平正琢磨将忽然被人扑倒在地,爬起身却发现身后一人为他挡了一箭,待得他看清那人面貌之后不由得大惊:“先生,先生!” 挡箭的便是那名文士,如今一只羽箭已经由后到前穿透胸膛,鲜血渗出将其前胸染成大片红色。鲁修平双目发红要将他拉起继续跑却被对方拒绝。 “别管我,郎君...快跑啊...”文士拼尽全力说着说到后面嘴角溢出鲜血再不能言语,鲁修平见状发了疯般要上前带着他一起离开却被护卫们奋力拉走。 “郎君!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鲁修平看着已经断气的文士心如刀绞,这是他好容易遇见的饱学之士,说起学问来头头是道又精通人情世故。对于货殖经营也十分拿手,原本想以其为助力将鲁氏壮大未曾想竟然在此时殒命。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还没来的及惆怅而追兵已经近前,眼见着江岸就在十余步外鲁修平身边护卫嚎叫着转身反扑要为郎主争取时间可随后便被马槊挑开。 一骑冲来,鲁修平听得声音忽然就地一滚躲开随即起身要往前跑却被一个套索套住扯倒,他嚎叫着奋力挣扎却被人向后拖行。 “捉到你了怂货!”一个声音传来,倒在地上的鲁修平向上看去却是一个年轻将领骑在马上俯视着自己,他没来得及破口大骂却听得四周一片哀嚎声挣扎着坐起来张望却见一副凄凉景象: 军营外旷野里,鲁氏族兵被骑兵们如同赶羊般追逐着。原本蛰伏在军营里的士兵如今已蜂拥而出将原本堵着门口的族兵杀得落花流水,有的人奋力反抗被当场砍杀更多的人则是跪在地上求饶,原本雪白的地面如今已是染上斑驳血迹,月光之下旷野里一片血红雪白。 败了,他精心策划的一盘棋瞬间输得精光,原以为能够带着族人取得一个辉煌的胜利如今却将他们带入绝境。 这些奇兵应该就是那个宇文温的手笔。鲁修平一向自视甚高看不起那个好色又不着调的宇文温,他觉得宇文温不过是一个锦衣玉食的肥猪无非是命好投胎到了宗室能作威作福,可如今却败在‘此獠’手上。 “啊啊啊啊啊!!”鲁修平状若疯狗咆哮着,他忍受不了这凄凉的下场起身要拼命被那年轻将领用槊杆猛地捅在腹部疼得跪在地上。 “刚才螳臂当车被我断臂的倒是个汉子,我说你这般不服方才为何不死战?”周法明收回马槊嘲笑道,地上这个被抓的年轻人似乎是鲁氏族兵的首领。 方才他领人在旷野里潜伏时用巴州刺史宇文温作为‘定金’赠送的宝贝千里镜看了个明白,这厮护卫环绕人模狗样的在那里挥斥方遒想来是个人物结果被他这么一冲直接就往江边跑,真是太无趣了。 自从被宇文温身边那个宇文十五撩拨多了后周法明也愈发‘毒舌’,正要好好‘调教’面前之人却得周围人提醒将其嘴巴堵上免得嚼舌自尽。 “一会让俘虏来认认是不是那什么鲁修平。”周法明说完翻身上马正要继续痛打落水狗却见十余骑向他这边疾驰而来。此时有敢接近的骑兵也就是自己一方的所以他和身边人到是镇静。 “我乃...哟,周三郎!”当先一人开口自报家门却嘎然而止,他正是宇文温‘心腹仆人’宇文十五。 “哟,这不是宇文幢主么!”原本一身英气的周法明瞬间变得油嘴滑舌起来,他正琢磨着怎么毒舌却听对方问情况如何如果没问题就开始下一步了。 “呃,西阳城那边不让我等增援真的没问题?”周法明问道,宇文十五也是回望火光闪现的西阳城随即摇了摇头说不必。 “真的假的,宇文使君莫要玩火自\焚哎!” “哪里的话。郎主没发信号那就说明搞的定,再说陈军主已经派兵过去了。史幢主的武艺你知道的...嘿嘿。”宇文十五不以为意的答道。 “你们的兵行不行啊莫要误事,这天寒地冻的可别冻僵了还得我们来救。”周法明开始毒舌。 “莫要慌,抢不了兄弟们的风头哈!”宇文十五‘冷笑’数声。 鲁修平听着这两人交谈先是疑惑然后是震惊:这些兵竟然还不用去城里增援那他们想干什么!一个想法在鲁修平心中浮现随即一惊,他抬头看向东侧只见骑兵们正驱赶着己方溃败的族人向巴口跑去。 ‘浑水摸鱼...他们要对巴河城下手!’鲁修平想通了其中关键急得呜呜做声,宇文十五瞥见了他端详了片刻随即故作惊讶的问道:“这不是鲁郎君么?这么巧?” 。。。。。。 巴河城,西门城墙上鲁氏宗长鲁荣甲看着巴水对岸旷野心急如焚。他的儿子鲁修平带着族兵围堵巴州刺史宇文温的新军军营原本进展顺利可未曾料半路杀出奇兵局面逆转。 逆转就逆转吧实在不行就立刻渡江南下到对岸的新家落户,始兴王陈叔陵能不能弄死宇文温他不管他只关心自己的儿子鲁修平能否安全撤回来。 鲁修平是他几个儿子里最有出息的一个也是未来的宗长所以鲁荣甲对其寄予厚望,此次和故国的始兴王陈叔陵合作也是儿子剖析利害关系后族里一致做的决定。 狼狈逃回的败兵赶在追逐的骑兵挥刀砍下之前逃到巴水边跳下游过来,虽然是隆冬时节河水寒冷但这对于自幼在江边长大的鲁氏族人来说不是问题,许多湿漉漉的族兵游过巴水爬上岸向着西门蜂拥而入可鲁荣甲望了许久也没望见他的儿子还有弟弟鲁荣发。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现心头。他不敢去深想只是不停地在心中喃着佛祖保佑,正在这时只听城下门洞处有人喊着宗长,他侧耳倾听却是再说什么郎君让其传话。 鲁荣甲心中焦虑也等不及让人上来问话便在墙上探出头喊话问郎君有什么事,对方闻言忽然连同身边数人抬起手随即破空之声响起数支弩箭将鲁荣甲射了个透心凉。 事发突然在场鲁氏族兵还没反应过来人群中却有人发难拔刀乱砍口中不停喊着有细作,城门附近瞬间大乱局面失控,好容易逃来此处的族兵们不顾一切向城里涌将那些想要关门的守卫挤开。 “不要慌,先把不认识的人挡...啊!”有醒悟得快的想维持秩序却被人捅倒,混在人群中的细作纷纷发难在门洞处砍杀守卫将大门卡死,事发突然刚逃过西岸追兵的族兵惊魂未定只顾着往城里躲哪里还有人想得起反抗。 城头上的弓箭手想要放箭可夜色下人头攒动哪里分得清敌我一阵混乱中鱼目混珠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混进城来,不光城门处乱哄哄就连城头也有人提刀杀上来乱成一团。 “是追兵,追兵过河了!”有人惊慌失措的喊起来,众人回头看去只见不远处的巴水对岸许多士兵正抬着竹筏冲下岸边往水里放,有的是直接划过来有的则是在搭浮桥。 这还不要紧更让人心惊胆战的还在后边,只见一面旗帜在河对面立了起来上面一个大大的周字,有族里的长辈见了那旗帜面色大变:“是周...是周家的兵!” 周家的兵,对于鲁氏族人来说如雷贯耳,经历过八年前那祸事的族兵如今还大有人在,那位杀神的次子周法尚如今就领着周家的兵在衡州上任,要是对方领兵过来也不是不可能。 鲁氏族人得知是周家的部曲杀了进来一片惊恐,已经在城门处拔刀血战的周家部曲们则是奋力高喊着投降不杀,有悍不畏死的族兵扑来俱被当场砍翻,那些部曲只需要再守着城门片刻那后继的援兵就能接上来。 他们的祖辈随着南齐的梁州刺史周强抵御北军,他们的父辈随着第二代郎主、南梁的直阁将军周灵起讨伐桂州蛮夷。 他们则跟随第三代郎主、南梁的西阳太守周炅反击祸乱南朝的侯景叛军,他们随着江州刺史周炅抵御即将篡梁的陈霸先,他们随着陈国的安州刺史周炅攻克江北的巴、蕲二州,他们随着戎威将军周炅平定巴、湘二州的华皎之乱。 他们随着江北道大都督周炅平定江北六州田龙升之乱,又随着周炅次子、第四代郎主周法尚击败数倍于己的陈军渡江北上投奔周国,现在他们奉郎主之命跟随其弟周法明平定巴州之乱再次和手下败将鲁氏相逢。 “投降不杀,投降不杀!!” 喊声回荡在巴河城上空,小城内渐渐燃起的火光将站在巴水西岸的周法明面庞映红,看着部曲们血战夺门成功他身体里的周家血脉开始沸腾。 父亲曾经率领着他们攻城拔地,二兄曾经率领着他们建功立业,如今轮到我率领他们所向披靡!(。) 第一百五十五章 情况不对 西阳城,西阳郡公府邸,围攻府邸的陈军终于从四面同时攻了进去然而一片惨叫声随后响起,始兴王陈叔陵站在正门外看着门内一片血肉模糊面色铁青。 冲进去的士兵全都完了,在那恐怖的巨大弦响声过后他们全部变成了两截,原以为那机关只有一次未曾想还有第二次。 声音不止前院这边响起而是总共接连响起了四下,也就是说好不容易攻进去的士兵悉数惨遭腰斩能活下来的也逃不过补刀。 这到底是人住的府邸还是恶鬼盘踞的修罗场啊! 田元升捂着嘴强忍着要呕吐的恶心,那浓厚的血腥味让久经战阵的他也快要受不住了,只是瞥了一眼满地的残骸和红白之物他就已经双腿发软。 事到如今他算是想明白了这宇文温的府邸就如同一个磨盘将所有进入的敌人磨成血浆,己方之所以能够轻松的攻到府邸其实是对方有意为之,最大的凶险不是外边的暗箭而是府邸里的重重机关。 好端端的府邸为何会有如此歹毒的设计! “冲,继续冲!”陈叔陵从牙缝里迸出话来,方才这一下他的士兵至少损失上百,攻打府邸迄今已有半个时辰他们毫无进展不说伤亡已经过半,这还没有到短兵相接的时候就少了一半人再这样下去想要活捉或者杀死宇文温就是痴心妄想。 周围人等闻言都是面露难色,谁也不知道里面那可怕的机关还有没有第三次,前两次已经夺走了许多同袍的生命要是这么贸然冲进去再来第三次恐怕自己也交代在里面了。 正当一个胆大的试图开口劝解说慎重时东面远处忽然传来响声,众人回头望去却见陈东郊外天空中绽放出一团绚烂的火花。 那东西怎么弄出来的不得而知但这是一个不祥之兆,因为那不是己方约定的信号看起来定是宇文温城外驻军在放信号宣示着什么。 “大王,事情不妙啊!” “闭嘴。继续冲!”陈叔陵咆哮着,“冲进去,把宇文温给孤抓过来!” 这是他策划已久的行动,虽然损失惨重但对方如此剧烈的反抗说明宇文温就在里面,眼见着不共戴天的仇人近在咫尺却要功败垂成陈叔陵哪里咽得下这口气。 为了收买田、鲁两家,为了让士兵们愿意在除夕夜出兵为了让士兵们卖命他几乎散尽家财。父亲眼见着就要龙驭宾天再无人保护他,错过了眼前的机会那么他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再没有机会报那毁容碎梦之仇,再没有机会看着宇文温跪在自己面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错过了这个机会自己之后就会变成等死的笼中鸟甚至连建康都出不了更何况卷土重来。 “大王,宇文温是故意的,他是故意让我们轻易攻到府邸。”田元升满头大汗的说着,他愈发觉得宇文温府邸是个毒饵特地让他们咬下不松口。 因为看起来很容易攻进去所以一开始也没打算全力纵火将府邸付之一炬,因为看起来只要再加一把劲就能捉到宇文温所以他们把兵力都集中到这里而不是分兵去夺粮库、武库,这么一折腾就是半个时辰足够宇文温的爪牙们组织反扑了。 伤亡将近过半可他们还在外围没有真正的攻入内院。这个府邸的外围看起来就是陷阱要想接触到内层也不知道要填多少人命。 要是时间充裕还可以从容应对但眼下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头,杨济率领的州兵没有解决,宇文温府邸里的护卫则是只守不攻,现在城东郊外又有莫名的信号发出莫非是鲁氏压不住那些战兵如此一来他们要改变策略才行。 “田氏呢?田宗广在磨蹭什么!”陈叔陵质问田元升,田元升解释说已经派人出城联系上了让他们绕到南门入城增援不久就能赶到。 “增援...增援...很好,让他们放火,把里面烧起来!”陈叔陵算是冷静下来,如今要强攻是不行只能先放火让里面的老鼠无处容身。那些狠毒异常的机关陷阱在熊熊大火之中也无法幸免。 若是一开始就这般先烧后攻那么陈军损失也许没有那么惨重,奈何当时进展顺利看起来轻易就能攻入府邸凭着人多势众淹没府里护卫结果却是延误战机。 正所谓‘亡羊补牢时尤未晚’。在将领的指挥下陈军士兵停止攻势再度准备易燃之物就等着点燃之后一股脑儿扔进府里纵火,陈叔陵看着燃起的火球心中快意非常正要一声令下之际却听得街道另一头有了动静。 黑暗中有亮光闪耀,在火光映照下几个黑乎乎的身影时隐时现,踏踏声响起,陈叔陵定睛一看随即瞳孔一缩:那是数头健硕的牛正向他们冲来。 每头牛的双角绑有尖刀其锋刃在火光的映照下耀眼非常,圆鼓鼓的牛眼一片通红几乎要溢出血来。这些牛甩着碗大的蹄子踏在地面不顾一切的向前冲刺身后有火苗窜出似乎是尾巴烧了起来。 “火牛,火牛...快躲开啊!”有人声嘶力竭的喊着,士兵们看着已经冲近的火牛先是目瞪口呆然后炸开了锅。 他们正在府邸外大街上站着,两边是墙壁除了府邸大门外别无出入口,墙壁东西延伸约有三十余步急切之间无处可躲。除了少数人窜进大门其他陈军士兵就这般眼睁睁看着双眼通红的惊牛撞来。 有不怕死的提着盾牌上前想要挡住结果毫无悬念的被撞飞,接下来便是血光四溅惨叫连连,尾巴着火的怒牛沿着几乎是封闭的街道将拦在面前的人群犁出一道道血痕,待得这些倒霉的牲畜冲过之后已是哀鸿遍地。 陈叔陵被护卫奋力顶在墙边躲过这一劫但那护卫则被怒牛撞断脊梁骨瘫倒在地,侥幸逃生的陈叔陵看着面前一片残肢断臂气的不住咆哮:“快放火,放火!” 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该死的宇文温还有多少手段没使出来! 他征战沙场十余年从未见过如此难缠的府邸,为了攻打这规模不算太大的院子他的手下伤亡惨重如今却依旧困在外墙连内院都没摸到边,千余人的兵力四面围攻半个多时辰竟然是束手无策。 这府邸不是坞堡更不是堡垒。陈叔陵带了战兵攻打原以为能一鼓作气拿下可对方就像个刺猬一般无从下口,血淋淋的事实让他决定加大赌注将院子化为火海。 死里逃生的士兵正张罗着重新将易燃之物点起,街道另一头又传来声音,众人心有余悸的望过去却发现是一群人往这边跑来,见有人过来他们一个个如临大敌拿起手中武器正要迎战之时田元升却挥舞双臂大声喊着是自己人莫要误会。 “大王,这是李方。是末将让他和犬子守着路口不让...”田元升话说到一半猛然打住,李方此时应该是在十字路口守着拦截有可能增援宇文温府邸的兵马,自己没有派人叫他过来为何会不请自到。 凄厉的哨声在李方身后队伍里响起随后他们身形一凝许多弓箭手上前放箭,陈叔陵这边士兵刚放松警惕因此猝不及防被一阵箭雨覆盖当场倒地十余人。 “杀了他们!”陈叔陵见状睚眦俱裂嚎叫着,他拔出佩刀指挥士兵们冲上去要把李方这个叛徒斩尽杀绝,可话音刚落只见府邸隔街相对的围墙忽然向路面垮塌砸倒许多人。 尘土飞扬之间,田元升看见墙后情况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墙后站着秘密麻麻的士兵,他们个个全身披挂拿着武器向外冲。 这些兵从一开始就等在墙后等着发难!宇文温还有这一手! “大王,快走啊!”田元升惊恐万分的喊着。他的声音被府邸四周响起来的喊叫声淹没。 “杀贼!”伏兵呼喊着挥动手中兵器如同饿狼扑羊般冲进近在咫尺的陈军士兵群中,刚刚还在攻打府邸的人们如今成了别人的猎物。 陈军士兵溃不成军,突然出现的伏兵将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还没反应过来就伤亡惨重,对方全身披挂凶悍异常手起刀落就是一条人命。 有的士兵要举刀招架却慢了半拍直接被对方一刀砍翻,有的拿起残破的盾牌想要抵挡却被人当头一斧连人带盾牌劈成两半那红白之物喷得到处都是,还有的转身要跑直接被捅了个透心凉。 陈叔陵惊恐地看着伏兵从侧翼杀入还没回过神就被对方冲到面前,当先一人身形彪悍手持刀牌一攻一防威不可挡,面上狰狞的骷髅面具如同恶鬼一般让人胆战心惊。 对方一刀砍来护卫舍身上前阻拦为陈叔陵赢得了反应时间。他刚要挥刀上前两名护卫已经被当场格杀对方咆哮一声当头一刀砍下两刀相撞之后陈叔陵只觉得虎口一震。 “好大的力气!”他心中一惊佩刀差点握不住,对方动作敏捷又一刀砍来被赶上来的护卫挡住其余人拉着陈叔陵往外跑。事到如今留在此处就是等死所以陈军将士已无战心瞬间崩溃向城南逃去。 陈叔陵还想组织士兵硬抗可见着远处许多火把向自己这边涌来心知对方的增援已到,他见着兵败如山倒不由得心中悲凉:还以为将宇文温算计得死死的未曾想是被对方算计了! 老天爷,你为何护着宇文温! 。。。。。。 府邸内某处房屋,西阳郡公宇文温身着便装坐在榻上喝茶,这身打扮还是刚才吃年夜饭时穿的即便后来府邸被围攻都没有穿上铠甲。 护卫头领张\定发穿着铠甲单手按刀站在他身边,屋里还有几名护卫虎视眈眈的看着面前一人。那人正是之前拍门告密说城外田氏即将起事作乱的男子如今正满头大汗的跪在地上。 敲门声响起片刻之后护卫副头领符有才推门而入,房门开合那瞬间一股血腥味迎面扑来将房里众人冲得鼻子一动,见符有才进来宇文温不动声色的抿了一口茶问道:“如何?” “郎主,翻进来的贼人全都击毙了。” “外边情况如何了,动静那么大。” “城东发了信号。已经成了。”符有才面露喜色的说道,他顿了顿又补充:“火牛已经放出去了如今杨先生已领着州兵杀过来,陈队主和来队主他们破墙而出开始策应。” “府里伤亡如何?”宇文温又抿了一口茶问道,符有才刚刚所报消息丝毫没有让他露出兴奋的表情似乎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符有才说府里伤亡轻微,护卫们无一阵亡只是有些人受伤,宇文温又问府里房屋损毁情况如何待得符有才说火苗都被扑灭没有烧毁一座房子之后微微一笑问道:“有才,你吐了没有?” 此言一出符有才脸色一变单手捂嘴干呕起来,前院那如同修罗地狱般的场景让人哪里受得了,他和一众护卫只是看了一眼就没那个好得了,胆大的是当场呕吐胆小的直接瘫倒在地。 郎主设计的那个机关实在是太恐怖了! “有才,一切按方案来,不要慌。”宇文温笑着说道,“若是熬不住那血腥场面就让张头领来指挥吧。” 符有才闻言将胸膛拍得啪啪响说没问题,宇文温示意他出去继续督战之后面前跪着的那个男子忽然开口说话语音急切:“使君,使君我都招,我都招了!” “招,招什么?”宇文温笑眯眯的看着他问道,“你知道的可未必比本官多。” 那名男子不住地磕头磕得满头是血:“使君!小的要反正,小的要戴罪立功!” “好好的一顿年夜饭被尔等折腾成这样....张头领,把他拉出去挂起来做风干腊肉!!” 张\定发闻言冷笑一声示意左右上前把男子拖下去,那人急得声嘶力竭的嚎起来:“使君,使君!田元升的那些勾当小的略有所知,他的所有家产私宅小的都知道啊!” “略有所知?”宇文温示意护卫停手,见得那男子如蒙大赦般哭喊着要立功赎罪随即提问:“本官问你,田元升从江南请来的陈军是怎么回事?” 见着男子啰啰嗦嗦一堆回答完全不得要领他一挥手直接切入主题:“陈军的主帅是谁!” “是始兴王陈叔陵!”(。) 第一百五十六章 难以置信 ps. 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西阳城南门,控制城门的陈军将士惊魂不定的望着城中某处,他们的主帅始兴王陈叔陵领着主力去攻打巴州刺史宇文温府邸直到现在似乎都没拿下而且那边忽然喧闹起来,随着时间流逝他们心中的不安也越来越大。 城东郊外的情况也不对,远远的望过去见有火光闪烁似乎是巴口那边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加上方才天空中忽然绽放的火花这一切让人坐立不安。 今日是除夕,大家被上官软硬兼施的带来江北玩命若是获胜也就罢了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回不去那真是作孽,眼下的情况让人觉得真的是越来越不妙。 还好他们负责守城门,门外不远的江边就是战船,要是有什么不对那跳上船解了揽绳用竹竿一撑就可以安然无恙,因为此处江水湍急的缘故战船都是相互间紧紧贴着靠着岸要逃可得跑到最外围的船先走才行。 西侧江岸边一群黑影正在向城门移动,守门的陈军士兵紧张起来个个弯弓搭箭就等一声令下放箭,先前已有东、西两侧的守军沿着城头过来试探被他们打退,如今城下又有人来就怕是守军再度来犯。 “不要放箭,自己人,自己人!”那群人有人喊道,陈军将领先前得知会所以知道对方有可能是赶来增援的田氏族兵所以示意部下稳住但是依然叫对方止步派人上前说话。 来人他认得就是刚才从此处往西门绕过去求援的同袍,见着城里几次派人去求援他也知道事态紧急当机立断让对方过来:“动作快些,大王急着呢!” 黑压压一群人跑上前来,将领一眼看去大多数人都是身着寻常布衣唯独前面几个身着铠甲一看就知道是宗族组织起来的乌合之众,让人有些奇怪的是他们一个个头上绑着白布带似乎是在标明身份。 陈军将领心中有些疑惑面上却是挤出一丝笑容:“你们带头的是谁?” “田某见过将军。不知大王要我等做什么?”一名中年人走上前来问道,他年约四五十岁但是身形不错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陈军将领猜他可能是田氏宗长田宗广便让他领着族兵入城协助攻打巴州刺史宇文温府邸。 “诸位加把劲,攻破宇文温府邸之后大王可是有重赏的!” “既如此,大家动作要快!”田宗广示意族兵们入城,守门的陈军士兵见状将障碍般开让出一条路。正当族兵走到一半时城外东侧忽然传来马蹄声似乎是有人往这边策马疾驰。 “有敌军,准备迎战!”陈军将领呼喊着,他手中兵力不少正好还有田氏族兵在可不怕对方袭击,南门是全军的后路决不能有什么意外。 正当他要指挥手下迎敌之时却觉得脖子一痛随即视线翻转,他看见一具无头尸体挣扎着倒地而站在旁边的田宗广手中长刀鲜血淋漓。 原本是自己人的田氏族兵竟然发难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陈军士兵还没来得及应对就被对方砍翻数人城门处瞬间乱作一团,城头上警戒的陈军弓手一时间弄不清下面发生什么事被田氏族兵循着台阶冲上来才急急忙忙拔刀迎战。 “杀贼,迎接官军!”田宗广大喊一声随即示意手下吹响号角,江边战船上留守的陈军见着有人袭击心知不妙赶紧跳下船冲上岸来要拼命。 有眼尖的忽然瞥见上游不远处有东西飘下来其中有火光闪烁,待得那些东西近前发现是一个个着火的竹筏。上面扎着一堆易燃之物火势也越来越大。 “火筏,是火筏,他们要烧船!!!”惊慌失措的喊声响起,水手们惊恐地去找竹竿试图借此将火船挡住。 陈军战船密密麻麻靠泊在岸边而那些火船距离又近来势凶猛,只是一会它们便撞入战船群中随后火势开始蔓延开来,除了最外围的战船来得及解缆离开外大部分船只已经没有时间逃离。 马蹄声逼近数十骑兵呼啸而来弯弓搭箭将挡在前边的陈军射倒,借着火光他们看见前方有拒马便拉住坐骑跳下马来拔刀前冲去搬路障,当先一人见着城门处一群头缠白布带的男子正在和陈军士兵厮杀随即高声大喊:“官兵已到。陈贼还不束手就擒!” 话音刚落随后赶到的骑兵穿过已被清障的道路冲向陷入混战的陈军士兵大开杀戒,刀锋所向却都避开了头缠白布的男子。 。。。。。。 积雪的街道上。陈军士兵正在向着南面仓皇而逃,身后的追兵却是不紧不慢的跟着既不会让距离拉长也不会让距离缩短,不知何时起原本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多了许多人将除了通向南面之外的道路全部堵死。 伤亡惨重的陈军士兵哪里有心情细想其中的蹊跷之处,他们是从西阳城南郊江边登陆又从南门入城,如今要逃命自然是循着原路返回就算城里通行无阻傻瓜才往别的方向跑。 面色灰白的陈叔陵被一名护卫背着,他的左大腿鲜血淋漓伤口只是用布简单包扎止血。方才伏兵突然发难短兵相接之际陈叔陵被砍了数刀其它伤口都不碍事唯独腿上伤口影响了行动速度。 披头散发的田元升跟在旁边哭丧着脸,刚才浴血奋战之际他差点被人一刀砍下脑袋好歹头缩得快只是被砍中兜鍪方才捡回一条性命。 “完了,全完了,”田元升心中哀叹,事到如今一切都完了。他原以为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宇文温被他算计没想是他自己被对方算计,局面瞬间逆转正是让人难以置信。 宇文温今夜会提防田氏和城中某些大户作乱他不仅知道还将计就计派人去‘告密’以图误导对方进而调动兵力导致府邸守卫空虚,原以为借来始兴王陈叔陵这股东风就可以把宇文温烧得死无葬身之处可到头来是自己败得一塌糊涂。 田氏在城西牵制守军,鲁氏在东面牵制战兵,他的几个同伙领着各自部曲在城中四处放火牵制州兵而他则亲自率人拿下南门接应陈叔陵的上千士兵入城。 这应该出乎宇文温的意料之外可如今看来对方也是准备充分。连同他的部曲加在一起有上千人围攻府邸可谁曾料就是攻不下来。 想想那些一墙之隔眼看着己方围攻府邸却默不作声等待时机到了才发难的伏兵他就遍体生寒,宇文温就像一个耐心的猎人以自身为诱饵等得猎物忘乎所以的进到陷阱里折腾得精疲力尽后才突然发力一击致命。 田元升有些后悔和宇文温作对,他觉得当初自己的损失也不是大到倾家荡产可就是咽不下那口气便和找上门来的始兴王陈叔陵勾结意图起事翻盘。 结果现在被宇文温翻盘了,他的家业都在西阳城以及巴州地界,原本想着事成之后搜刮城中百姓后再带着家财迁往江南如今看来不要说钱财就是连人都保不住了。 他本人能够逃出升天就是阿弥陀佛留在府中的家眷子女是不要想了因为事后算账的宇文温不会放过他们,想到这里田元升悲从心来。 “城门。前方就是城门了!”他见着街道南端那黑黝黝的城门喊着,周围陈军士兵也见着了能让他们逃出生天的城门不由得加快脚步不过有些奇怪的是城墙外火光冲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陈国历次北伐到后面都是兵败如山倒他们经历多了经验也有了:不需要跑得太快只要别垫底比别人快一些就好,一会还要留着体力抢船可不能在半路就跑得喘不过气,到时还要划船回江南也是费劲的活。 有将领在呼喊着让人断后“让大王先走”,丢盔卸甲的士兵们哪里还管那么多如今谁听令谁就是傻瓜,家中老小还眼巴巴等着自己回去团圆谁猪油蒙了心“让大王先走”自己殿后送死。 陈叔陵目光涣散的看着前方,这次北上他如同一个输红眼的赌徒将全部身家押上就等着翻盘如今看来是要连自家性命都要输个精光。 父亲数次召他回建康都被各种理由搪塞过去,如今陈叔陵私自调动武昌郡士兵北上进攻周国地界州城若是得手也还好说若是败了恐怕要被人落井下石。 一直宠溺自己的父亲就要不行了,等那个无能的长兄陈叔宝登基肯定会新账旧账一齐算而这件事情就会是最好的借口。他已经能预见那张让人作呕的脸看着自己时的表情。 不行,不能这样坐以待毙,等回到南岸就往上游逃到周国的信州总管府投降,周国的权臣杨坚肯定不会亏待我这个陈国皇子! 至少能做个富家翁,若是杨坚日后讨伐宇文亮父子搞不好还能看见宇文温被枭首示众,甚至讨伐陈国攻克建康之后还能见着被押到长安的陈叔宝! 陈叔陵想到这里不由得面露笑容就连如今身处险境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他决定出了城坐船回到南岸后明日就带着心腹潜逃。 ‘还好,还好城门....’陈叔陵想到这里却被眼前情景惊呆:前方城门正在缓缓关上! 他还没来得及震惊却见城楼上亮起火把。人头攒动之下黑压压一片都是弯弓搭箭对着己方的弓箭手。 “船已经烧光了!放下武器立刻投降,马上束手就擒便留尔等狗命!” 如雷的喊声响起将惶惶如败家之犬的陈军士兵惊得面面相觑。他们想要往两边跑却见路上已有伏兵拦着,身后追兵也加快步伐冲来将他们的后路堵死。 陈叔陵不可置信的看着已经易手的城门,他实在想不通自己已经留了人把守怎么就会被人夺了去,历经了攻打宇文温府邸即将得手的喜悦又到被伏兵击溃的惶恐,刚刚想到了一条生路却又被人狠狠地掐断,从希望到绝望这转变太快他接受不了。 “杀。杀过去夺城门!”陈叔陵伏在护卫身上疯狂的叫喊着,周边的士兵却没一个人前进,他们都扔下手中武器垂头丧气的站着,四周都是虎视眈眈的伏兵哪里还有逃出升天的机会。 就算突破城门又如何,城外冲天的火光和刚才对方的喊话已经说明泊在江边的战船完蛋了。大家都会水不假但这天寒地冻的跳进江里游上一会还行可要是游过江恐怕十个里只有一两个能活着上岸。 陈叔陵见着没人听令挣扎着从护卫背上跳下扯着田元升大声问道赶来接应的田氏族兵在哪里,田元升面色黯然的指着城楼方向说都在上面。 “大王,田宗广投敌了...” “你不是说田宗广和宇文温有仇不共戴天么!你不是说他要救儿子么!”陈叔陵咆哮着,他接受不了接连被人背叛的打击,原以为宇文温是阶下囚现在看来自己才是那个可悲的失败者。 眼见着敌军冲到面前他拔出佩刀喊着让手下迎敌然而身边的士兵以及护卫没有一个动手而是定定的看着,陈叔陵见状心中悲愤便要横刀自刎未曾想被田元升一拳打倒在地然后死命压着: “这是始兴王陈叔陵!快来抓他!快来抓他!”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 第一百五十七章 洗地了! ps. 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西阳城南门,束手就擒的陈军士兵被缴了械一个接一个被绑成串在周军的押解下向军营走去,原先在内应的帮助下入城准备大开杀戒的他们如今都是垂头丧气目光呆滞。 除夕夜被派来江北玩命现在果然玩出事来,一家老小还在南岸的武昌等着自己回去团聚如今做了俘虏那猴年马月才能见到亲人。 巴州司马杨济站在一片狼藉的城门上看着士兵清理尸体同时吩咐着州兵们分队在城中巡逻维持秩序:“你们打着火把边走边喊话让百姓们都知道局势已经稳定。” “要是见着形迹可疑之人立刻拿下,若是有逃入民居躲藏的贼人见一个抓一个,记得让百姓们注意提防莫要给人窜进院里藏匿害了性命。” “马上烧热水分给各位将士御寒。” “发信号告诉使君局势已定。” “俘虏要严加看管,有谁敢反抗的就地处决!” 一条条命令发布下去,将领们依次走下城楼召集部下执行,杨济作为州司马管理城防倒也名正言顺(虽然应该是上一级的长史说了算但州长史任冲不管事),正说话间听得城下有喧嚣声他低头一看却是两个人一逃一追。 跑在前面的是州兵梁定,在后面追的是队正全有,先前负责守城门的全有因着被梁定勾结贼人下药导致城门失守如今正不依不饶的追打梁定要出气。 如今守门的州兵们笑哈哈的看着两人绕圈追逐,他们都是街坊邻居从小光屁股拉屎的交情自然是熟的不能再熟所以都在等着看热闹,梁定身手比不上全有绕着圈跑了几下被对方一脚踢翻按在地上狂揍。 “哎哟!莫要打脸啊!”梁定双手护着脸不住求饶,“阿有!你打我我要找全伯告状!” “枉费我那么信你。打死你个王八蛋!”全有一边喊着一边抡着拳头往对方身上招呼,先前出事后他奋力向城楼上跑要去敲锣示警未曾想被梁定扑倒导致田元升手下抓住了他然后打开城门引陈军入城。 一想着被信任的人出卖他就火冒三丈,虽然后来官军扭转了局面而梁定又再次反转成了官府的内应但他还是接受不了也就是放不下面子所以要揍人出出胸中那口恶气。 “打够了,打够了!是杨司马吩咐我做内应的你拿我出气作甚!” 全有正要抡拳却被人抓住手腕,抬头一看却是杨济笑眯眯的看着他,全有讷讷的收手起身而梁定如蒙大赦的爬起身来。 “这是莫要怪梁定。他被田元升要挟进退不得是本官让他将计就计。”杨济笑着说道,拍了拍全有的肩膀又赞许的说:“全队正,今夜你表现不出错,你两个的表现让田元升没有起疑。” 正所谓将计就计,田元升要夺城门那么杨济便让城门如其所愿‘失守’,只有这样接下来的戏才好演。 全有听着杨司马的赞许有些惭愧不知说什么好,听得对方问今夜还有没有信心守好城门随即抬起头把胸膛拍得啪啪响大声保证没问题。 “莫要怪梁定了,他也有苦衷的。” 数日前,被罢职的军主田元升派人私下找到梁定以其家中老小性命为要挟让他配合做事。梁定纠结了许久后还是找到司马杨济吐露实情,杨济让他不要做声听从对方的安排。 今夜对方假借州衙名义到南门送酒犒劳守军,梁定作为内应怂恿全有让士兵们喝酒,试酒时那坛酒是没问题但后来梁定打酒时手上多了个涂有药的葫芦瓢在坛中一搅就有了名堂。 田元升手下交给梁定的药是断肠毒药后来被杨济换成了别的迷\药,后来全有装昏随后暴起冲向城楼时梁定硬着头皮阻止对方免得误了大事,最后田元升要杀全有时也是他苦苦哀求才保得一命。 陈军入城,梁定找了个借口开溜而被五花大绑的全有和其他被药昏了的同袍给扔到角落所以后来的城门混战反倒没受波及,如今官军再度控制局势他们这队人也安然无恙倒是值得庆幸。 杨济正劝勉全有等人之际城外有数骑赶到带来消息:东郊外巴口边的新军以及赶来增援的周家部曲已经攻下鲁氏老巢----巴河城。 “巴河城拿下了!”站在一旁的李方和田宗广闻言俱是惊讶不已。今夜他们作为巴州刺史宇文温埋在田元升棋盘里的棋子关键时刻反水捅刀让田元升和陈国始兴王陈叔陵输得倾家荡产。 鲁氏盘踞巴口东岸数百年如今一夕覆灭也是让他们唏嘘不已,这一场豪赌鲁氏可谓是损失惨重不过那是他们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既如此。那便随本官一同到使君府上报信吧。”杨济点点头,和旁边的将领交代了相关事宜之后便领着传令兵向城内走去。 站在一旁的田宗广见状刚想说些什么却听对方先开了口:“差点把李东家、田宗长忘了,二位一起去吧。” 田宗广和李方闻言俱是面露喜色刚要跟上去又听杨济补充道:“为防宵小作祟,二位带上些护卫以策万全。” 杨济倒不是托大,如今局势已定不怕这两个有什么小动作,他本人亦有士兵跟随也不怕两人同行时护卫会在半途发难。至于到了宇文温府邸那就更不用担心----那里如今怕是没人敢久留。 走到半路,杨济忽然停下脚步看向一旁的民房,随行士兵以及李方、田宗广也是循着方向看去却见一座座民房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下除了顶上的积雪也没什么异常之处。 杨济只是望了数息随即转头继续前行,当他们一行人走远之后先前杨济盯着方向的一处民房屋檐下阴影里钻出个灰衣人来,他如同壁虎般贴着墙壁静静地看着街道方向确认没有情况之后便翻上房顶离去悄无声息的消失在夜幕下。 一炷香时间后杨济一行人来到西阳郡公府邸附近。在街道上放置拒马值守的士兵检查了杨济的令牌问明来意后让他和传令兵以及身后的李方、田宗广二人继续前行但随行士兵以及护卫被拦下。 “杨幢主,统军有令,未得允许不得带兵入内!” 他们都认得杨幢主也就是如今的杨司马,就连他身边跟着的士兵之中也有过半是新军的同袍都是熟面孔但命令就是命令,宇文统军(宇文温)下的命令必须不打折扣的执行。 要是有人敢硬冲除非从他们身上踩过去否则休想! 杨济带着传令兵还有李方、田宗广继续向前走,街道上满是血迹有许多士兵正在清理尸体,原以为这会是主要战场可越接近府邸那血腥味就越浓,来到大门附近时已经是浓得让人胃部不适。 大门外街道上依次停着数辆马车,有几名护卫打扮模样的男子在扶着墙干呕,杨济见状有些无语又瞥见其中一人颇为眼熟便走上前问道:“吴明?你们怎么了?” 那短发年轻人正是还俗的小沙弥吴明,听得人问抬起头见是杨济刚要说话随即面色一变又用手捂着嘴干呕起来,杨济正觉得有些奇怪要继续问话却见一人提着个篮子走出大门。 那人正是张鱼,他见着杨济面露喜色:“杨司马?刚好郎主要派人找你,赶快进去吧。” 杨济问篮子里是什么,张鱼满不在乎的说是浸了姜水的口罩,里面场面有些那啥所以许多洗地的护卫们见了头就晕闻了气味就想吐所以要这口罩遮挡。 “哎哎哎,我说吴明你们这样可不行,方才吃的年夜饭都浪费了!” “想想,想想刚才吃的那肉羹,还有那豆腐脑,那么好吃的东西一年都吃不到几次哎!”张鱼充满恶意的提起了某种应景的食物,吴明等人闻言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然后又联想起了什么随即面色惨白弯腰干呕几乎连胆汁都吐了出来。 杨济见着这般场景无奈的摇摇头随即转身向大门内走去,他几个刚走了几步见着里面的场景便愣住了,传令兵转身跑到外边扶着墙呕吐,李方算是稍好点只是双腿发软瘫倒被面色惨白的田宗广搀住。 田宗广参加过几次‘大场面’的战斗所以各种惨状的死人算是见过可即便如此眼前一幕也是让他心悸不已,此情此景除了范围太小之外已经可以用尸山血海来形容。 许多戴着口罩的士兵以及护卫正在‘打扫’着院内的残肢断臂如同扫垃圾般将一截截残骸装入箩筐里然后担着往门外走,联想到街道上停着的马车田宗广大约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了。 这些人担着箩筐走在铺着草席的地面上那上面还有着一道道的红色痕迹,看着此情此景田宗广的胃也有些难受而杨济则是默默的看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让一让让一让,洗地了,洗地了!!”有数名护卫一边喊着一边提着几个大木桶走来,待得众人退后便推倒木桶用里面刺鼻的浑水冲刷殷红的地面。 “郎主说了,大伙辛苦些明日辰时之前把地洗干净!” “这血都渗下去了哪里洗得干净!” “不要紧,把地面挖了换新土!” “动作利索些,把墙壁上的血迹铲掉重新粉刷!” “那个谁,要吐去外边吐你把这弄脏了大伙百忙了!!!”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 第一百五十八章 什么仇什么怨 李方和田宗广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之人‘洗地’,几名护卫迎上来待得杨济说明情况后便将他们领了进去,身着便服的宇文温在一处房内等着他们。 面色惨白的许别驾许绍也在座,先前他和治中郝吴伯坐镇州衙击退了零星骚扰的贼人后来得宇文温派人召唤赶来府邸议事,从正门入府的时候也是给那场面吓得不轻。 另一边坐着的郑通也是呆若木鸡似乎是没有从某个噩梦里醒来,今夜他一家子在府里跟着王越夫妇聚在一起吃年夜饭后来贼人攻打府邸时在‘安全区’避难,待得事态平息后宇文温派人找他便跟着人过来未曾料路过前院时瞥了一眼差点吓瘫。 “使君,南门已经控制,陈军已经束手就擒,巴河城也拿下了。”杨济说道,“陈军战船烧得精光没几个逃回去。” “很好,也不枉费本官一番谋划。”宇文温闻言点点头,他先是对李方跟田元升等人划清界限作‘污点证人’的行为赞赏了一番说事后必定论功行赏,见得田宗广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笑了笑说道: “田宗长,本官已经下令放人,一会你便带人跟着郑主薄去州狱接吧。” “多谢使君!多谢使君!”田宗广感激涕零的行了个礼,他儿子田益龙原本因为涉案被打入大牢等死他自己也是万念俱灰未曾想竟然峰回路转事情有了转机。 “张李氏一案多亏郑主薄发现疑点随后顺藤摸瓜,按目前掌握的证据看田益龙肯定不是元凶所以本官破例一回提前放人,日后开堂之时他还得到堂,届时田宗长可莫要再说管教不严又找不到人了!”宇文温把最后六个字的音调说得特别重。 他是想对付田氏不假但不会用冤案这种低能手段,查得田益龙极有可能是冤枉的事实之后便将情况告知田宗广说不必担心‘绝后’,对方感激不尽之余将田元升联系他们与今晚起事的情况告知。宇文温便让田宗广来了个将计就计。 田氏就算不帮忙甚至是趁火打劫他也不在乎,反正都是杀那多杀一家也无所谓,不过既然对方那么‘上道’宇文温也乐得履行诺言放田益龙‘回家过年’。 “李东家、田氏协助官府击破陈军有功,过几日本官定有奖赏!”宇文温心情不错所以又开始‘烧包’,按着治中郝吴伯的建议他摆明兵马和大地头蛇对着干势同水火果然有小地头蛇冒险前来投效这位李方就是其中之一。 就是他将田元升勾连了田氏、鲁氏以及江南陈军于今夜起事的内幕悉数告知,宇文温也通过他影响了田元升的决策让对方领着陈军入城后直奔府邸而不是分兵四处杀人劫掠。 按照刚才得知的消息。田元升党羽为扰乱人心在城内四处放的火已经悉数扑灭没有造成太大的危害,凭着这一点作为巴州父母官的宇文温就得‘有功必赏’。 郑通领着见子心切的田宗广离开去州狱接人而李方亦起身告辞,他们都走了之后那个吐了不知多久的传令兵才被人搀扶着走进来禀告城东郊外的战况。 如同事前判断的,鲁氏倾巢而出缠着军营驻军不让他们入城增援,正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宇文温根据‘污点证人’李方的情报做出了相应对策:请人‘助拳’。 请的是之前暴揍过巴州地头蛇的周家郎君及其手下爪牙----家传部曲,衡州刺史周法尚自然是不能擅离职守所以带队过来的是老熟人周三郎周法明。 大年夜的请人助拳费用自然不菲但宇文温不在乎因为他有钱而且要以狮子搏兔之势摧枯拉朽把地头蛇们一波带走,现在看来效果确实不错。 “统军,那鲁氏围着军营以为得计未曾料被周郎君带人从背后一冲就溃散了,现场指挥的鲁氏宗长鲁荣甲之子鲁修平被生擒。”传令兵言语间还是没有改掉‘统军’的称呼。 “周郎君带来的人混在溃败的鲁氏族兵里游过巴水趁乱冲入巴河城中。宗长鲁荣甲被射死,鲁氏群龙无首惊慌失措没多久便被我军攻入城中,除了少部分人划船逃往南岸外其他人全部被擒。” “陈军主想问是否再向西阳城里增兵?” 宇文温说不用然后便让人去放烟火让驻守军营的陈五弟知道他的决定,折腾了一个多时辰事情总算平稳下来他也是松了口气。 “统军,宇文幢主说周郎君抢钱抢粮太狠了些要不要来个‘据理力争’”传令兵又问道,“若是统军下令他便要和对方‘讲道理’。” “不必了,巴河城里周郎君能拿多少拿多少那是本官答应了的,”宇文温不以为意。他请周法明带兵来‘助拳’就是要在拿下巴河城后镇守一段时间待得西阳城这边理清楚后再腾出手来接收。 人情归人情数目要分明,他跟周法明关系再好该有的‘利益输送’也得有。请周家的兵过来捅鲁氏的菊花是一个价,攻下巴河城镇场子又是一个价。 不要说古代,就是在现代毕业多年的老同学间要想维持关系除了什么上下铺或者看‘动作片’的舍友情谊外还得有利益来往才算是牢固。 攻下巴河城后不许滥杀然后镇守一段时间,看中的青壮可以带走但至少一半得留下至于钱粮则是随便扛这就是宇文温给周家的‘助拳’费,毕竟大过年的请人玩命多给些也不为过。 如果打巴河城的主意那宇文温光凭手上的力量也能搞定但是要搂草打兔子连着巴河城也一并拿下就要多一股力量,别的不说万一田氏又反水也多了个保险。现在事情进展顺利他也就松了一口气。 见着宇文温有些得意,许绍干咳一声劝道:“使君,这种以己为饵的戏码以后还是少来为妙,正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许别驾说得对,使君何必将全家都置于险境。今晚若是稍有差池怕是会阴沟翻船。”杨济也是真坑的劝道。 宇文温对着两位拱了拱手表示服软,他也不是脑残了玩这种‘舍不得儿子套不着狼’的行为艺术而是在充分考虑后制定的方案。 片名:血腥之夜,原著、编剧、导演、男主角:宇文温,配角:杨济、田元升等,群众演员:陈兵甲、新军乙、族兵丁等等等等,客串:周法明。特邀嘉宾:神秘陈军主帅。 这是一个综合了历史、地理、恐怖、伦理、政斗、人\兽(火牛、恶犬)、军事多种要素为一体的热血男儿励志剧,耗资不菲以真实的西阳城为场景,剧本历经数次修改方才定稿。 “总而言之,局势已在掌握之中但不可掉以轻心。”宇文温正色道,见得杨济和许绍点头他想起了什么便问那陈军主帅可是始兴王陈叔陵。 杨济说确实捉到了陈叔陵而根据俘虏的口供对方也确实是今夜北上的陈军主帅,宇文温闻言有些疑惑,他摸了摸光洁无须的下巴喃喃自语: “什么仇什么怨,本官还以为是陈国郢州武昌郡这边的杂号将军未曾想竟会是他?不就是火烧江津戍然后第二日伏击么,亏得他还带兵打过仗竟然这般小肚鸡肠。” 杨济说若是见过陈叔陵的真面目就明白了。据俘虏所述这位始兴王在江陵时遇伏面部中箭治好后容貌尽毁狰狞异常所以要找罪魁祸首报仇,宇文温想了想摊开手吐槽道:“弄成这样大家也不想的......” 魂淡,你那日在枇杷林官道上没被史万岁那一箭射死就应该看破红尘了,结果大过年的不去和陈叔宝夺皇位跑来找我晦气作甚! 按着历史的轨迹,此时的陈国皇帝应该是卧病不起没几日好活了,其龙驭宾天后在灵柩前始兴王陈叔陵突然对旁边的太子陈叔宝动手结果手中那把宦官用来切药的刀太钝只是将对方砍昏最后功败垂成。 ‘废物,特么连个人都弄不死还玩政变!’宇文温如是想,许绍听得今日领兵入城袭击的竟然是陈国皇子不由得沉吟起来。片刻之后他语出惊人:“使君,此人须得慎重处理以免破坏大局!” “大局?你是说以大局为重?”宇文温说到后面音调都变了。陈叔陵带上千士兵上门砍人要是应对不当他搞不好会‘冚家铲’如今要他以大局为重? 都杀上门了喂,你怎么不让陈叔陵以大局为重啊!周、陈两国的传统友谊还要不要了! 眼见着宇文温怒发冲冠许绍急忙解释说不是什么以大局为重放人而是要尽早解决以免夜长梦多,见得濒临发飙的宇文温冷静下来他将其中利害细细分析: 首先,陈国郢州地界的驻军要是知道陈国皇子落在江对面巴州刺史手上那还不得倾巢出动渡江抢人,到时大过年的被上万人围在城里可不是好耍的。 其二,要是黄州总管知道宇文温捉到了陈叔陵可不得冲过来抢人免得被‘拔刀乱砍’。到时人被送到宇文总管那里要是被供起来当富家翁可不知多恶心人。 不要说不可能,始兴王陈叔陵是当今陈国皇帝次子地位仅在太子陈叔宝之下,若是宇文总管想着扶植傀儡吸引陈国将帅来投搞不好还要奉为座上宾,毕竟宇文使君不是没事嘛大家碰个杯就过去喽。 “碰杯?过去喽?”宇文温闻言眼皮直跳,周国扶持陈国招牌傀儡不是没有先例。当今陈国皇帝陈顼当年就因为江陵失陷被抓到长安寓居数年其兄陈文帝陈蒨则接了叔叔陈霸先的位当陈国皇帝。 后来还是周国皇帝为了缓和两国关系将其放回国,陈顼比后来的周武帝宇文邕大十三岁却多活了四年,宇文温觉的陈叔陵要是落到自己父亲宇文亮手中搞不好真的被拿来当招牌最后还来个长命百岁。 “嗣宗的意思是?”宇文温问道。 “夜长梦多。”许绍回答得言简意赅但杀气重重,他的看法很简单:陈叔陵留不得,然后赶紧联系黄州总管让对方调集人马准备协防巴州。 “嗣宗,你也变得杀伐果断了。”宇文温说道,见得对方有些不好意思随即放大招:“一会出府还走正门么?” “使君说笑了!”许绍急得脱口而出,那个场景他不想再见第二遍免得睡不着觉,不过话说回来却是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机关能弄出如此惨烈血腥的现场。 宇文温也不藏私毕竟这机关内情已经有几个人知道,他让人拿来一张弓摆在书案上比划了几下之后杨济和许绍便明白了,但是两人过于丰富的联想能力还是让他们自己脸色一变。 当然恐怖了,这是宇文温从后世看过的一部恐怖电影中惨烈血腥的场景汲取‘灵感’设计出来的机关,那场面太美他都不敢多想怕做噩梦。 “夜长梦多,说得好!杨司马,你安排一下,本官要会会陈叔陵!”宇文温做了决定,他让许绍先回州衙歇息明日顶班,今夜局势已定但宇文温还得熬夜坐镇指挥,一个通宵下来明日就得许绍来接棒继续了。 别驾就是刺史的副职专门用来顶缸的备胎,许绍又在新军里待过指挥起城内驻防的新军士兵也算得心应手到时就不怕有哪个敢浑水摸鱼。 长史任冲今夜是领着家人到州衙和许绍、郝吴伯抱团取暖,按照事前的约定到了明日就由他顶替同样是通宵的杨济领兵搜捕田元升党羽,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那些附逆的宵小一个都跑不掉。 杨济和许绍离去后护卫头领张\定发进来汇报‘洗地’的进展情况,简而言之就是任务重地不好洗:府邸四周都有陈军攻进来结果留下横七竖八的尸体和血迹,其他地方还好说那前院可是血腥得很怕是要刨地换土连墙壁都得刮掉表层重新粉刷。 “墙壁都要刮?”宇文温有些意外,他还以为只要擦掉血迹重新粉刷即可没想到这么麻烦。 张\定发见着‘外行人说外行话’不由得善意提点:按照他的...不是,按照别人的经验,墙壁上泼洒的血迹就算用水擦掉重新粉刷但是过上一两年后当初的印子依旧会重现。 “郡公,此事非同小可,到了那时我等不怕可......”张\定发没把话说完,聪明人之间交谈是不需要把话说得太透的,宇文温点点头示意他全权负责‘洗地’事宜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不怕折腾不怕花钱。 “新府邸变成这般...还好后院各处都没事。”宇文温喃喃自语,虽然有些晦气但他可不在乎,见着张\定发告退他似乎想起什么来面露狠辣的吩咐道: “今夜在府里的血腥场景不许任何人再提起!” “遵命。” “要是有只言片语传到家眷那里本公要杀人!”(。) 第一百五十九章 有仇不报非君子 一处房间内灯火昏暗,披头散发的始兴王陈叔陵被绑在房内柱子上动弹不得,摇曳的烛光忽明忽暗将他的面庞照得阴暗不定,在他对面,西阳郡公、巴州刺史宇文温坐在一张胡床上默默的看着他。 陈叔陵的铁面具已经被摘下,如今呈现在宇文温面前的是一张丑陋的脸:右侧面颊有一块若隐若现的疤痕,而上嘴唇处则裂成两半鼻子末端已经塌陷,看上去如同兔唇般让人惊心动魄。 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对视着既没有破口大骂也没有痛哭流涕,数月前他二人也是在梁国江陵东南江津戍大帐里对峙着,一个是骑战半桶水另一个是酒色过度掏空身子的绣花枕头。 “陈叔陵,你是不是不服?”宇文温还是先开口了,他没心情玩‘看谁先眨眼’的无聊游戏,陈叔陵听得他发问先是一愣随后微微点头说道: “孤不服!” “不服?你破绽太多还敢不服?” “笑话!孤策划数月怎么可...能...”陈叔陵气鼓鼓的说着可越说越没底气,任他嘴再硬可血淋淋的事实就摆在眼前:他想算计宇文温可到头来却被宇文温算计了。 亲自带兵过江想着手刃仇人未曾想竟然是自投罗网,如果他待在江对岸的武昌那即便失败那么现在也不可能变成宇文温的阶下囚。 “易经有云,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机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宇文温戏虐的看着陈叔陵说道。 他得知田元升要下一盘大棋后便开始策划对策。完整的计划除了两个人(州司马杨济、新军军主陈五弟)之外没人知道,其他人无论再怎么信任也就只知道他让其知道的内容。 而对于陈叔陵的谋划宇文温就嗤之以鼻,李方暗中联系他的时候就已经把田元升的全盘计划说得七七八八,后来田宗广又将其知道的情况也说了出来所以宇文温除了不知道是陈叔陵亲自过来外其他都知道。 计划越大知道的人越多那泄密的节点也就越多,陈叔陵的计划如今看来除了他之外至少有四个人知道大概内容而这四个人都在江北的巴州地界所以很容易就被宇文温探得一清二楚。 “宇文温,你休要猖狂!”陈叔陵狞笑着,“今日是孤失策可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看看,看看。前辈在这里教授经验你又不听!” 放完嘲讽后宇文温继续说他曾经派出数批细作潜入江对岸的武昌,细作回来后都说一切正常可是每个人的谎话都被拆穿,道理很简单他明面上派的人是幌子真正的细作是新军士兵所以不怕田元升耳目拿家属做要挟。 “宇文温,你要杀就杀那么多废话做什么!” “呐,说你又不听,听又不懂,懂又不做,做又做错,错又不认,认又不改。改又不服,不服也不说!” 陈叔陵自幼养尊处优凭着父亲的庇护哪里有人如此戏弄。此时的始兴王如同一头被激怒的公牛拼命挣扎着破口大骂各种恶毒的诅咒不绝于口。 一边的士兵见状要上前堵嘴却被宇文温摆手制止并赶了出去,他惬意的坐在胡床上每当陈叔陵咒骂一句他就回一句而且是千篇一律的内容: “你输给我了。” 陈叔陵的自尊被这句反复重复的话深深刺痛,在诅咒了对方无数遍后他终于被刺到伤心之处嚎啕大哭起来,宇文温看着这位年纪奔三的陈国皇子痛哭流涕默不作声。 等得哭够之后陈叔陵抬起头问宇文温到底想要怎样,宇文温咧嘴一笑说要跟他打听个人,陈叔陵听得宇文温要打听的人是他的长兄、陈国太子陈叔宝时先是一愣随即问为什么。 宇文温笑着说当今陈国天子怕是要不行了所以登基的如无意外应该就是太子陈叔宝,他觉得江南的花花山让陈叔宝这个窝囊废坐了有些浪费所以居心叵测、处心积虑要不择手段杀到建康夺了鸟位。 “我这个人呢...”宇文温笑眯眯的说着连语气都莫名亲切许多自称‘我’了,他见得房里就他两个不怕被人听到而且对方被浸水的麻绳牢牢捆着手脚也上了镣铐所以决定说‘实话’。 “我这个人呢你是知道的,比较那啥,听说台城里后宫佳丽三千就想着冲入台城来个那啥。”宇文温说到这里对着陈叔陵挤眉弄眼一副‘你懂的’表情。 “到时候再来个血洗建康把忠于陈叔宝的人全都拉去砍头堆在城外做京观,只是怕杀错人就想跟你打听打听陈叔宝一系的班底都有哪些。” 陈叔陵将死之人一听到宇文温要对付自己的死对头陈叔宝瞬间来了精神,听得对方自述日后要攻入建康以肆意折辱陈叔宝为乐他甚至都不由自主的带入自己,在幻想自己该如何戏弄陈叔宝让对方生不如死。 宇文温是他的第一号仇人而陈叔宝就是第二号,他知道活不了多久没法看见陈叔宝的‘凄凉下场’但宇文温却能够将他的愿望‘实现’所以是愿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叔陵和太子一系斗了那么久自然知道对方底细如何手下得力干将是谁其关系网的分布有哪些,甚至陈叔宝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事情他都一股脑说出来,宇文温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笔墨纸砚一边提问一边将陈叔陵的回答记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宇文温密密麻麻写了几卷纸连墨都差不多写干了终于将陈叔陵所述一一记下,他如获至宝的将这些‘供状’收好之后问陈叔陵还有何话要说。 “孤祝你不得好死!!”陈叔陵疯狂的大笑着,他是恨陈叔宝不假但他也恨眼前这个周国的西阳郡公宇文温,事到如今没多久可以活了所以他要发泄心中愤慨。 宇文温不以为意反倒说这听起来像是遗言莫非你不打算活了?陈叔陵则是嚎叫着说要杀就杀那么多废话干什么。宇文温闻言换了个嘴脸说道: “不如这样。你求我。你求我放过你,要是话说得好听说不定我会饶你一命哟!” “你、休、想!”陈叔陵咆哮着,“来啊,来个痛快的!”。 宇文温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将一块布塞到陈叔陵嘴里,看着他怒瞪的眼睛拍了拍面颊说道:“有仇不报非君子,成人之美什么的我最喜欢了。” 他拍了拍手随后大喊一声:“进来吧。” 房门缓缓打开一名男子走了进来,那男子先是向宇文温行了个礼随即看向被绑在柱子上的陈叔陵,他细细端详了片刻随后平静的面容开始变得狰狞。一双眼睛瞬间发红而双手也是紧握成拳。 陈叔陵见着那男子的模样先是木然随即有些疑惑接着便是不可置信最后化作惊恐:那个男子他认得,此时此刻看着对方那通红的眼睛已经可以感受到其心中的熊熊怒火。 宇文温干咳一声带着装有那几卷‘供状’的提篮向房门外走去,与那男子擦身而过时拍了拍对方肩膀说道:“王掌柜,尽量控制一下不要戳脸,虽然他是丑了些但还是免得收尸的认不出来。” 王越用力的点点头,今夜不太平,他和妻子正与其他人一起在府邸安全处躲避时西阳郡公宇文温忽然派人来找他说是有‘惊喜’,原以为是什么新玩意但见着宇文温听对方说抓到了陈叔陵后他几乎情绪失控。 王越不敢奢望能够亲手杀死陈叔陵但只求能够咬下对方一块肉然后生吞以解心头之恨,因为陈叔陵让他他和妻子遭遇了非人的折磨和摧残,那段日子对于他夫妻俩来说是不堪回首。 那个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恶贼如今就在眼前。那个一次次当着自己面凌\辱妻子的禽兽就在面前,那个化成灰都记得的人渣如今就在他的面前! 多少个夜晚。睡在身边的妻子哭喊着“不要”随后惊醒然后夫妻俩抱头痛哭,多少个夜晚他被噩梦激得咬破嘴唇后满嘴是血的醒来。 这都是拜眼前之人所赐,王越以为这一辈子都没机会手刃仇人可如今对方就在眼前任由自己摆布,复仇的利刃就握在自己手上他绝对不会浪费一丝一毫的机会。 怎么能让你痛痛快快的咽气,我夫妻二人的痛苦要加倍偿还! 宇文温走出房间转过身看向房内,房门即将关上之际他看见了陈叔陵那一双绝望的眼睛和王越手中散发着寒光的匕首。 。。。。。。 ‘安全屋’里,西阳郡公夫人尉迟炽繁正坐在灯旁发呆,距离家眷们进入这个密室里已经过了许久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如何了。 棘郎已经睡着有奶娘照顾所以不用她操心,食盒里有糕点、水果以及温水但她一直没有动,今夜原本是个阖家团圆的日子结果因为贼人作乱攻打府邸让一切都成为泡影。 一旁坐着侧室杨丽华、萧九娘,她们也未入睡而是如同夫人一般坐着等消息,鹊哥和宇文娥英已经入睡只剩下这三位苦苦等着一个人的消息。 那人便是她们的夫君宇文温,那个答应过要陪着她们一生一世的男人,今晚吃年夜饭时还笑容可掬的说不会有事的一家之主。 按着一旁摆着的漏壶计算的时间此时应该已经接近夜半子时也就是新一年即将到来的时刻,女眷都在唯独缺了一个最重要的人。 外间,林有地和管家李三九正盘腿坐在草席上值夜,胡三子、张乙满则是躺在侧房休息准备轮班,他们是奉了郎主宇文温之命在这里守护女眷直到外边事了。 李三九身旁一个嵌在墙壁里的铃铛忽然响起将他和林有地惊起,那是外界和这里通传消息的手段铃声两长一短说明是郎主宇文温在发信号示意准备进来。 林有地兴奋地跑向铁门拉开观测孔向外边的通道望去,虽然通道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但依旧目不转睛的看着,郎主将夫人们的安危交到他们手上所以不能有丝毫的懈怠。 若来的是郎主倒罢若来的是别人他绝不会开门也不会让任何人开门,按照事前的约定只有郎主宇文温亲自到面前他才会解锁放人进来。 灯光亮起,有人提着灯笼走进通道,林有地紧张的看着来人待得确认是郎主无疑之后松了一口气,再度确认郎主不是被人挟持他才是放松下来。 林有地按着操纵步骤将门栓解锁,不久后门外响起“咔嚓咔嚓”的机括声接着铁门缓缓打开,宇文温笑容满面的走了进来,刚进来没几步已得李三九通传的夫人以及两位侧夫人便迎了上来。 “夫君!” “没事了,没事了。”宇文温笑着说道,他见着妻妾气色都还好便放了心,问过儿女的情况得知已经入睡便懊恼的拍了拍额头:“还答应了娥英要一起守夜的。” “夫君,外边如何了?”尉迟炽繁问道,她见着宇文温换了身衣服并且是刚沐浴过的样子有些担心,宇文温笑着说没事。 “今晚来府里做客的客人多了些所以忙里忙外的直到现在才忙清楚。”他不以为然的说着,就如同家里真的只是客人来得多了些便手忙脚乱加位置上菜直到现在才忙完。 男人的事嘛,总不能让女人来担心不是? 尉迟炽繁闻言没再多问,夫君既然说了没事那就肯定没事,杨丽华看出宇文温的笑容不是挤出来的也是放了心,萧九娘没想那么多只是见着夫君安然无恙便松了口气。 “此处还好么?有没有觉得闷或者气味难闻?”宇文温问道,这个地方可是他亲自设计又参考了‘建筑大师’杨济的意见在确保安全、防火、防水、防烟熏并且有自持力的基础上保持通风,这一家子人连着仆人在此处住上十天半月不成问题。 尉迟炽繁点点头说一切正常没有什么不适,不过她随后便问是否今晚要在此处过夜,宇文温点点头说是因为外边乱了些得明日早上才能收拾好。 “为夫还得上去值守,你们好好睡个觉,明日中午以后便可以出去了。” “老老实实睡觉,东想西想容易变老!”(。) 第一百六十章 安民告示 惊心动魄的一夜过去,惴惴不安的西阳城百姓迎来了新年的第一个早晨,下了一夜的雪已经停了按照往日应该是人们出门做事的时候但是积雪的街道上依旧冷清。 没有人敢轻易出门因为他们害怕被乱兵撞上丢了性命,昨夜街道里那让人不安的动静弄得许多人躲在家中瑟瑟发抖,年轻娘子都被家人往脸上抹了灰涂得黑乎乎的往稻草堆角落里塞就怕被闯进来的**害。 昨夜折腾了后来听得有人敲锣打鼓在各处街坊高声喊着贼人已束手就擒、官府已经控制局面让大伙放心等等但是百姓们还是决定‘以静制动’先看看再说。 宇文使君是个好官大家都希望他没事,但是事情还没落实之前百姓们生怕贼人打着宇文使君的名号诳他们出来掳走所以都当了缩头乌龟。 这一情况很快扭转,州衙派出吏员在各个里长的带领下挨家挨户拍门,一来是通告局势稳定二来是查看家中是否有人潜入或者是挟持家属不许他们声张以免暴露行踪。 “大家要相信官府,相信宇文使君,该干什么干什么别躲在家里发抖!” “昨夜闹事的贼人都被抓了,宇文使君安然无恙,大家莫要听信谣传更不要传谣!” “官府有令,大索全城捉拿贼人同党,城门关闭三日有事要出城的先到里长那里登记然后等州衙批了条子凭着条子从北门出去。” “丑话说在前头,要是谁敢窝藏贼人的以同谋论处!” 有了情况说明又见着里长拍着胸膛保证局势稳定,人们先是将信将疑的向街道上张望见着市面上除了巡逻队多了些之外确实没有什么异常便定下心。到了巳时街上已经热闹起来。人们聚集在一处处街口看着安民告示。 其实是听。百姓们大多不识字哪里看得懂告示上那密密麻麻的方块字是什么意思,多亏有‘热心人’在一边不厌其烦的大声念出来他们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 首先是事情的来龙去脉:城里以军主田元升为首的一些大户因为宇文使君上任后清除积弊断了他们鱼肉百姓的财路故而怀恨在心勾结城外的鲁氏、田氏以及江南武昌郡的陈军在除夕也就是昨晚发难。 听得这里众人俱是满脸后怕的样子,城里大户对宇文使君有意见他们不奇怪,虽然大家都对宇文使君整顿大户拍手称快但也知道狗急了要咬人,还有城外的鲁氏、田氏两家豪强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些人要闹事是理所当然的。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田元升竟然把江南武昌的陈军给引来了,要是昨晚给陈军得了手满城的百姓怕是要给掳到江南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到西阳。 有了‘惊悚’的开头自然想听过程,‘热心人’干咳一声继续念起来:昨夜。田氏在城西门外佯攻而鲁氏在东门外军营缠着驻军,这两家的目的就是要牵制宇文使君让官府顾此失彼。 然后田元升夺了南门放渡江而来的陈军入城,眼见着如狼似虎的陈军就要大开杀戒血洗西阳城抢钱抢粮抢女人,田元升的一个同伙建议大军直接去攻打宇文使君府邸等打下了再做别的事,也就是这个建议让满城百姓躲过大劫。 “那人是谁啊如此好心肠!”有人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问道,这年头兵灾不断大家都知道没了拘束的士兵放纵起来有多可怕。 “莫要急,听我慢慢念。” 见得众人都屏气息声那位‘热心人’便继续念下去,按着告示所说,那人便是李方李东家因为良心未泯觉得田元升引兵入城会祸害百姓所以在起事前派人通知宇文使君早作准备。 宇文使君见着事态紧急为了避免满城百姓生灵涂炭便示意李方说动田元升领着陈军来攻打他的府邸,要用自家府邸的伤亡换得百姓们的平安。 听到这里百姓们都是为之沉默随后有人高声大喊着“打死田元升这个祸害”。众人也是群情激奋的喊起来,他们一来是为宇文使君牺牲自家保全百姓的‘大义’感动二来是为田元升的所作所为激怒。 王八蛋。平日里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拉尿好容易来了个为民做主的宇文使君你竟然带着陈军来要害了他的性命!该死!真的该死! 宇文使君可以为了百姓把陈军引到自家,田元升为了一己私怨却引陈军入城让百姓险遭兵灾,两相比较谁好谁坏一目了然。 在‘热心人’的呼吁下人们好容易平静下来听他继续念:陈军在内应的带领下将宇文使君府邸团团围住,双方攻防了一个多时辰斗得是血流成河府邸护卫伤亡惨重眼见着就要抵挡不住如狼似虎的陈军... “然后呢?然后呢?”有百姓见没了下文急得直问,大家都想知道宇文使君府邸后来情况如何了,‘热心人’缓了缓随后继续念下去将事情后续发展说了出来。 原来那个为宇文使君做内应的李方见着情势危急正是焦头烂额之际,杨司马领着州兵突破田元升党羽的重重拦截赶来,轻易通过了李方把守的路口来到宇文使君府邸把陈军杀了个措手不及。 双方在府邸内外展开混战其场面之惨烈当真是让人热血沸腾,就在此时城东郊外围攻军营的鲁氏族兵也被衡州刺史周法尚派来支援的奇兵袭击当场崩溃。 “原来是周都督家的二郎君!”有年长的感叹道,年纪小些的见状摸不着头脑便问周都督是谁,那些年纪大的人露出一副历经沧桑的表情说起往事来。 周都督,就是故梁西阳太守、陈国江北道大都督周炅,他二十几年前就是西阳太守后来历经变迁成了陈国镇守江北六州的将军常驻西阳城,大约七八年前江北六州被定州刺史田龙升带着投入齐国,被任命为江北道大都督的周炅领兵杀来把田龙升打得落花流水。 “那一次,周都督就是在西阳城外将数万贼人击败,周二郎周法尚便是在此战领着周家部曲将协助贼人守城的鲁氏族兵打得落花流水,对了,周二郎便是如今的衡州刺史。” 这都是往事了,许多人当年要么没出生要么还是小屁孩不懂事听得老人们如此说都是点点头:“怪不得,那鲁氏助纣为虐,周二郎派来的兵干得漂亮!” “鲁氏助纣为虐,官军一举将其击破之后顺势夺下巴河城!”被夺了风头的‘热心人’高声念着将注意力又吸引到他这边。 众人听说鲁氏老巢巴河城被官军拿下均是精神一振但还没来得及问问题就听对方话题一转又说到城内情况:城内官军和陈军恶斗一番之后终于占了上风,就在这时原先在外佯攻西阳城西门、北门的田氏族兵被宇文使君‘晓以大义’抛下私怨阵前倒戈。 听得人说田氏阵前倒戈随即摸到南门将守门陈军打跑然后烧掉江边战船连同赶来的官军来了个‘关门打狗’在场百姓均是一愣,他们知道田氏宗长和宇文使君有私怨但没料到竟然会来了个大逆转。 “这...田宗长的儿子不是要被宇文使君拉出去砍了么...他们田氏竟然愿意听宇文使君的话?” 议论声起,大家都知道田氏宗长田宗广只有一个儿子而且就要被宇文使君‘正法’,也就是说田宗广就要绝后了他竟然还会‘讲道理’?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宇文使君行事光明磊落哪里怕那些魑魅魍魉作祟,有识之士自然是争相追随了!” “说得对,说得对,宇文使君一心为公自然有许多人相助,哪里像那田元升卑鄙小人众叛亲离!” 百姓们闻言都是点头,他们不懂什么大道理反正见着宇文使君得了许多人相助转危为安就是高兴,正所谓好人有好报宇文使君这样的好官披荆斩棘将宵小绳之以法他们当然欢欣鼓舞。 “所以,昨夜发动叛乱的田元升等主犯以及来袭的陈军都被俘虏打入大牢。”热心人说得口干舌燥终于是念到了结果,“现在官府正派人抄家并搜查田元升党羽所以还请大家帮帮忙,见着那些形迹可疑的人立刻报官!” 众人都是用力点头,宇文使君要抓坏人那就一定要帮忙,这大过年的都是田元升等人折腾才让大家不安生,上阵厮杀大家不是那块料但是痛打落水狗总是可以的! 相同场景在西阳城各处重复上演,贴安民告示的不止一处,为大家讲解内容的‘热心人’也不止一个,只是一顿饭的功夫西阳城上上下下都知道了昨夜发生了什么事情,先前被许多人私下传的谣言也不攻自破。 大家都知道贼人束手就擒,也知道田元升一众主谋被抓,还知道一并被俘的陈军主帅竟然是陈国皇子、始兴王陈叔陵,整整一个上午官府都在抄家,据传光是田元升家中就抄出了几车的值钱货。 那些策划叛乱的主谋、同党一个都没跑掉,其家眷、仆人已经被官府验明正身后另行关押,有趁乱脱逃的也没能逃出城而是被‘西阳群众’扭送官府。 百姓们都在议论宇文使君平定叛乱之事可到了后来更加脍炙人口的则是深夜发生的一件事情,那可比田元升叛乱刺激多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决战西阳之巅 街头大树下茶水摊里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人群将一个男子围在中间,那男子三十岁出头身着布衣坐在一截烂木头上正唾沫横飞的说着昨夜之‘亲眼所见’,他口中讲的便是宇文使君和始兴王陈叔陵‘决战西阳之巅’的过程。 “话说那始兴王陈叔陵眼见府邸十分难攻自己手下伤亡惨重而杨司马又带着官军赶来,焦虑之时随即心生一计!”男子说完顿了顿,在众人急切的目光之下淡定的喝了一口茶继续说下去。 他说陈叔陵见府邸被宇文使君设下‘九宫八卦阵’根本攻不进去便来了个诈败被俘,待得被囚牢狱之中宇文使君前来审问之时便施展法术暴起伤人。 “陈叔陵身上捆着的是千年寒铁所制困龙索长三丈有一人手臂粗,此乃宇文使君从西域异人处所得遍体玄黑冰冷异常,只要是缠上身即便水中恶蛟也无法挣脱。” “然而那陈叔陵见着宇文使君就在面前便运起体内凝练多年的三分真龙气大喝一声将那囚龙索硬生生崩断,事发突然周边护卫被那喷涌而出的三分真龙气震晕只剩下宇文使君一人毫发无伤!” 众人听到这里不由得目瞪口呆眼巴巴的看着男子等他继续说下去:“陈叔陵舒展猿臂探出一只手向宇文使君咽喉抓去,其势疾如闪电若是寻常人便要遭毒手未曾料宇文使君早有提防侧身闪过...” 他说宇文使君见着陈叔陵脱困伤人于是拔刀便砍,可陈叔陵已将九阴白骨爪练到第九重境界一双手如同精铁般刀枪不入,双方就这般恶斗起来。 房屋经不住双方的真气相冲轰然垮塌。宇文使君手中宝刀乃上古神兵屠龙而陈叔陵的九阴白骨爪火候还差了些被砍了数百刀后开始支持不住爆出裂纹他见着外边士兵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俱是手持弓弩不由得心中焦躁想着找件东西做武器。 “你们说他找到了什么东西?”男子忽然问道。众人正听得精彩被对方这么一问顿时面面相觑:他们又不在现场哪里知道陈叔陵拿了什么玩意。 男子买了个关子见气氛酝酿得差不多便继续说下去:那陈叔陵被关在刑房所以随后一捞抓在手中的是一件凶险异常的齐眉木棒。那木棒是狱卒杖击犯人的刑具也不知用了多少年月,棒体为人血浸透已是变得遍体殷红刀枪不入。 但凶险的不是这个,陈叔陵拿起木棒后只见阴风惨惨那许多死于棒下的亡魂面孔不停的在其上浮现恐怖非常,陈叔陵凭着这齐眉棒和宇文使君斗在一起,刀棒交错间棒上凝聚的万千冤魂将那屠龙刀瞬间腐蚀得锈迹斑斑。 “眼见着屠龙刀即将被弄坏,陈叔陵又催动体内三分真龙气透过木棒使出幻术,他大喝一声随即一阵腥风吹来,众人看去只见废墟之上阴风阵阵鬼影重重那陈叔陵幻化出数十个分身来。宇文使君根本就没办法分辨哪一个才是陈叔陵的真身...” 冬日的阳光洒在众人身上可他们听到这里却是遍体生寒只觉得周围鬼气森森,每个人都是屏气息声的等着男子说下去。 “只见宇文使君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右脚向前左脚踏地口中大叫一声‘有鬼有鬼,撮盐入水,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刚一念完,宇文使君便咬破舌尖将血含在口中随后运起体内的‘浩然正气’最后奋力将口中鲜血向那重重叠叠的鬼影喷去,这一喷便是数百升血径直将那陈叔陵喷回原形!” 呼的一声,众人听到这里都是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正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陈叔陵神通了得可宇文使君也不是好相与的! 事情还没完。陈叔陵见法术被破恼羞成怒舞起齐眉棒冲上来恶斗,那屠龙宝刀终于承受不住冤魂之力不堪重负被一棒打断,宇文使君猝不及防之下被陈叔陵一棒从屋顶打了下来! “然后呢?然后呢!”有人急得脱口而出问道,一场打斗听到这里众人已经是入神就想着知道宇文使君是怎么把陈叔陵制服的,眼见着破了陈叔陵的法术结果给人打断屠龙宝刀又被打落下来那可如何是好啊! “围在一旁的官军见着情况紧急立刻放箭,只见那漫天箭雨向陈叔陵四面泼下却被他用先天护体罡气全部挡下...” “见着没有敌手,陈叔陵仰天大笑不住地喊着‘谁能和我一战!’其气焰嚣张至极!” “有道是邪不胜正,宇文使君被打落地面却无意中摸到一件法宝!”男子说到这里又是一顿,在众人那如刀的目光中慢悠悠喝了碗茶继续说下去:“那便是一件独脚铜人!” 大家闻言都是一愣:独脚铜人?那是什么东西啊! 男子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陈叔陵手上齐眉棒汇集无数冤魂可宇文使君拿到的独脚铜人却是有佛门法力加持,双方再度战在一起交锋数百回合后陈叔陵渐渐不支。 在牢城屋檐顶上,宇文使君手提独脚铜人站在东头,始兴王陈叔陵横着齐眉棒站在西侧,一轮明月当空照下二人展开最后决战! “月圆之夜,西阳之巅,宇文使君再度运起‘浩然正气’抡起那沉重的独脚铜人向陈叔陵当头砸下,陈叔陵运起三分真龙气用手中木棒一挡却未能挡住那木棒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宇文使君唱了声佛号用尽全身力气来了个‘万佛朝宗’再度抡起独脚铜人将陈叔陵砸得口吐鲜血倒飞出去,其一身先天护体罡气也是消散得无影无终!” “宇文使君立竭无法上前亲手格杀陈叔陵,周围官军见着陈叔陵起身要逃随即拔刀围上去,那陈叔陵身负重伤却依然负隅顽抗” “一番恶斗。陈叔陵以一敌百。身被刀伤数百浑如血人却悍勇非常。夺刀十把打伤官兵无数最后是杨司马奋力上前一刀刺破对方命门才将其击杀。” 男子终于将‘亲眼所见’讲完,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听得是如痴如醉,最后听得陈叔陵恶有恶报被杨司马击杀无一不是拍手叫好。 太精彩了,真是太精彩了! 男子干咳一声说:“这都是个人所见未必当得真,大家不要乱传免得官府说我造谣啊!” 大家都是点头称是可没一个放在心里,人人都觉得昨晚那个“决战西阳之巅”实在是太精彩了纷纷散去要和亲朋好友分享,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男子所述‘亲眼所见’中的破绽。 现场没人注意到可还是有人注意到了,那个人如今正怒火冲天。 “独脚铜人!请你们解释一下为何牢城里会有独脚铜人!”宇文温语气不善的问道。他眼皮直跳的看着面前二人逐一将故事中的破绽点出来,“还有,什么吐血数百升将那陈叔陵喷回原形!一个人要吐上数百升血早就变人干了!” 宇文温坐镇府邸指挥平乱通宵一夜没睡直到今日午时等得府邸‘洗地’完成亲自检查一遍后才是松了口气,待得家眷从‘安全屋’出来用了午膳他才去补觉。 “本公是怎么说的,嗯?” 张鱼支吾着回答说郎主吩咐要编一个故事名字叫‘决战西阳之巅’,目的是要将陈叔陵的死说成是一番恶斗后力竭而亡而不是被人那啥弄死。 “然后呢?” 一旁的吴明回答说要在其中加入精彩的打斗场景特别是要凸显男主角的光辉形象,当然红花须得绿叶扶,陈叔陵的表现也要够威猛。 “所以呢?本公就拎着独脚铜人上了?”宇文温一头黑线的问道,他因为太困所以构思了‘故事大纲’之后让张鱼、吴明这两个‘枪手’代写,未曾想却弄出个‘独脚铜人宇文温’来。 独脚铜人!一听就知道是杂鱼的武器。用这种武器的都是肌肉莽汉还是台词不超过一句一上来就被秒的那种,这武器的逼格太低了哪里能衬托男主角也就是我的高大上啊! 宇文温没有说破心中所想只是在吐槽故事里的逻辑:牢城里怎么会有独脚铜人。这太突兀了加上什么吐血几百升简直是画蛇添足。 吴明说他以前曾听说书人讲故事那些大侠、武将用的武器里独脚铜人听起来很厉害,然后吐血几百升就是想让大家觉得场面‘劲爆’什么的。 “还有,先是什么道家口诀然后是什么儒家浩然正气,后面来个佛门的万佛朝宗是怎么回事?又是道家又是儒家然后是佛门,功法体系混乱你们这样写小说读者会弃书的!” 宇文温说到这里是欲哭无泪,他偷懒便找‘枪手’代笔选了张鱼和吴明,张鱼跟着自己久了‘坑蒙拐骗’也是学了不少应当能体会要点,吴明当和尚的时候帮人抄经书所以识字兼之跟着师父四处游方听过不少评书所以宇文温认为是‘最佳搭档’。 原以为这两个人才可以按着大纲完成任务未曾想是错漏百出槽点满满,他刚一睡醒看了内容气得马上招人来书房吐槽。 “算了,吃一堑长一智,你们找的人靠不靠谱?”宇文温无力吐槽只得面对现实,毕竟那内容除掉破绽之外也是很精彩看得出来张鱼、吴明两个人用了一番心血。 张鱼说可以放心,那家伙收了钱把内容记得滚瓜烂熟如今正在外边人多的地方一场接一场的宣扬,他和吴明两个是化了妆的所以对方不可能认出是府里的人。 “你俩这次算及格。”宇文温示意两人也不要太过‘惶恐’,吴明自从还俗后便在府里住下,他不愿白吃白住便当了护卫‘自食其力’,平日里和其他护卫同吃同住一起锻炼、值班、空闲时便免费帮人写信。 陈叔陵‘战死’的消息已经放了出去,所谓木已成舟那么江南陈军一时间也不会过来抢人,至于陈叔陵的遗体怎么处理那就留着日后扯皮。 “那故事得改,必须改!”宇文温还是在纠结,他怕这版‘决战西阳之巅’的故事流传出去会让‘独脚铜人宇文温’的形象深入人心所以决定要来个‘导演剪辑版’。 首先,那什么疑似请神上身的“有鬼有鬼,撮盐入水”会让人以为他是乩童起乩必须改,要改成大喝一声“朗朗乾坤”。 然后那什么独脚铜人得改,其实内藏一把誓约胜利之剑...不,是碧血丹心剑,最后那什么‘唱了声佛号使出万佛朝宗’得改成大喊一声‘天地有正气’引得天地正气汇集将陈叔陵一身先天护体罡气打散。 “记住,那什么拎着独脚铜人不许再提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善后 祠堂内,宇文温正擦着神台,细细的擦了几遍后将已经擦干净的一个牌位端端正正的摆了上去,那是他嗣父宇文翼的牌位。 故西阳郡公宇文翼是宇文温生父宇文亮的弟弟,因为英年早逝没有子嗣所以作为二兄的宇文亮便将次子宇文温过继到他名下续香火并继承了西阳郡公的爵位。 正是这个原因如今宇文温在宗法上已经不是杞国公宇文亮的儿子,唯一有资格继承杞国公爵位的是他的‘堂兄’宇文明,若是按着宗法来说如果宇文亮去世那么宇文温是没有资格以儿子的身份拜祭的。 当然这也就是台面上文绉绉的说法,宇文温被过继给叔父继承了西阳郡公的爵位可他的父亲宇文亮也是被过继给其早逝绝后的堂叔宇文元宝继承了杞国公爵位,到了宇文亮亲生父亲豳国公宇文导过世时也一样披麻戴孝没什么差别。 血脉相连打断骨头连着筋那不是宗法能够隔断的,九年前,权臣宇文护被周武帝宇文邕诛杀其子悉数被斩草除根,就连已经过继的第三子宇文会也被杀了,血淋淋的政治斗争可不管什么宗法不宗法。 真心诚意的上了香拜了拜嗣父牌位,宇文温转身走出祠堂,新年第一天理应拜祭先祖只是昨夜折腾通宵忙着平乱竟然给忘了,方才睡醒后‘激动’之下先找张鱼和吴明算账传授了关于写故事的‘心得’才想起来这头等大事。 来到会客室,主薄郑通早已等候多时,他和宇文温不同从昨夜到现在根本就没合过眼。无他。‘这个阶段正处于事业上升期’的前梁国落魄小浊官干劲十足。 宇文温让他负责追赃----也就是抄田元升等叛乱主谋的家。换做别处这可是个上下其手的肥差可郑通不在乎这个而是在乎宇文温对他的信任,正所谓水涨船高只要跟着这位西阳郡公并得到重用那迟早会升官所以不敢有一丝懈怠。 “今日早些休息,这样熬可不行。”宇文温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手上的名录,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许多字是此次掀起叛乱的田元升及其同党所有党羽的名单及其地产宅院清单。 “这是卑职今日审问所得,他们一个也别想逃!”郑通掷地有声的说道,他一副通宵过度的样子然而精神却极度亢奋如同一只准备捕猎的猎犬就等着主人一声令下冲上去将猎物撕碎。 这个时代,寒门出身的人想要入仕做官不容易,要向上爬更难而要做大官基本不可能因为那是给世家大族门阀权贵子弟准备的与寒门无关。想要出人头地去当兵算是个出路但那也是九死一生一不小心就变成沙场枯骨一切休矣。 对于已经被罢官的梁国小浊官郑通来说原以为这辈子就是在街头给人相面为生未曾想掉下来个天大的机会所以绝不会松手,他有本事自信不输那些世家子所以要用实际的成绩让宇文温知道任用他没有错。 “面面俱到,做的很好。”宇文温点点头说道,今日官府查抄田元升等人城内的家产以及名下店铺产业就是要快免得其手下管家、管事、掌柜趁乱毁掉账目侵吞财产。 在郑通的居中协调之下半日的时间就把这些事情做完而剩下的便是在城外各地的产业等着他们去抄,那些都是田产宅院跑不掉所以可以稍缓。 “你啊别劳累过度,先休息休息免得家里人说本官不近人情,养好精神明日跟着本官去铲地皮!” “使君,还有一件事也得抓紧办。”郑通提醒道,宇文温闻言愣了愣随即明白对方说的是什么不过还是说不急,他说当务之急是收尾把田元升叛乱一事快刀斩乱麻搞定免得沉渣泛起。 “本官把一个府邸打造的如同刺猬般一来是为了保卫家眷安全二来就是要防着有人叛乱围攻府邸。”宇文温冷笑着。“他们既然吞了这个毒饵就必须死!本官要将他们连根拔起!” 西阳城里改造过的这个西阳郡公府邸可是凝聚了‘塔防专家’宇文温和建筑专家杨济的心血,又加上前马匪大当家张\定发这个‘业内人士’的经验所以杀机重重。 外层防御圈的威力陈叔陵已经被血淋淋的现实‘教做人’但宇文温的后手不止这一处。昨晚即便是玩脱了城外的新军一时进不来而田氏也没有如他安排的那样反正导致最坏的情况发生被陈叔陵领兵攻入府邸也不怕。 因为等着他们的是更血腥的迷宫,如同血肉磨盘般的巷战。 宇文温把府里道路弄得拐来拐去加上闸门的配合导致白日和夜间的路径都不一样可不是什么恶趣味,各处必经之路可以藏兵放冷箭或者放置机关暗算人。 对方放火也不怕,家眷和仆人们的避难处防火,他和护卫们也能躲在安全的地方逃过一劫而那由砖石墙壁以及铁门组成的迷宫也不是烧上一两个时辰能够解决的。 “使君,卑职斗胆,这以身诱敌之事还是少做为妙,正所谓...”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嘛,本官知道,只是要尽快解决豪强大户也不得不如此,正所谓郑伯克段于鄢,本官要让那些心怀不满的狗急跳墙然后来个一锅端。” 宇文温要对付豪强地头蛇所以必须杀一批以儆效尤,说白了田元升这些地头蛇敢炸刺就是他逼的,所以对方既然敢负隅顽抗就必须死还要‘冚家铲’,有了血淋淋的例子其余大大小小的地头蛇要想对官府阴奉阳违就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脑袋经不经砍。 “田元升等人的家产如何处置你有什么建议?”宇文温话锋一转又回到原先的话题,郑通闻言说此事须得许别驾、和郝治中来办,他一个主薄插手已经是逾权了。 “无妨,都是自己人,职责要分明是不假但你的意见本官也想听听。”宇文温说完看看窗外,“话说回来郝治中也该到了怎么还不见人?” 西阳郡公府邸正门外,治中郝吴伯正在纠结,他在想是该从正门进去还是走侧门。 昨夜别驾许绍从西阳郡公府里回到州衙后他见着对方面色不妥便问怎么回事,许绍摆摆手说没什么可他那失魂落魄的眼神出卖了内心所想。 身为同床...不,同窗好友,郝吴伯知道其中必有蹊跷,几番追问之下得知西阳郡公府邸虽然击退贼人但场面有些‘难看’不由得心中奇怪:不就是死了些人么有什么好怕的。 他外出游学、旅行也曾遭遇贼人袭击自己也亲手射杀过那些坏胚,前不久在岳州拜访许绍时也遇见敌军袭城所以血腥场面也算是见过了故而有些奇怪许绍为何会如此。 “承业,听我一句劝,明日到使君府上时莫要走正门...” 许绍那意味深长的话回荡在郝吴伯耳边所以现在他犹豫了,看着毫无异常的正门他觉得好友是不是在戏耍自己所以有些进退两难。 看了看府外街道,依稀可以见到一滩滩血的痕迹应当就是昨夜血战留下的印记,郝吴伯东张西望看了一圈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怕之处。 “郝治中,是否有何不妥?”门房恭敬的问道,这位郝治中到府拜访郎主已经向里面通传,一名仆人按着郎主吩咐过来引客人进去,可如今对方却是在门外东张西望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郝吴伯干咳一声随即向门内走去示意仆人前方带路,他跨入大门时悲壮之情油然而生,那瞬间他似乎是战场上率兵即将进行决死冲锋的将军要飞蛾扑火般撞入如潮的敌军之中。 “治中,这边请。”仆人恭敬的说道,郝吴伯点点头跟在其后走着,他顾不得失礼四下望去查看院子里的情况是否如心中所想般狰狞恐怖。 脚下的石子路似乎是整理过其上的石子有新有旧,院内地面似乎是新翻整过的地面积雪不多,郝吴伯回头看看院墙却看不出什么诸如血迹之类的印记。 ‘不过这院墙似乎是新刷的....可上次到府做客这府邸也是干净整洁,毕竟整个宅院都是新落成的到处焕然一新也没什么奇怪吧...’郝吴伯如是想。 除了屋檐有几处烟熏火燎的痕迹外他再看不出什么蹊跷和预想之中那惨不忍睹的情景完全不同,此情此景倒是有些让郝吴伯佩服宇文使君府里仆人们的本事。 被那么多陈军围攻了一个多时辰本以为府里建筑会破败些未曾想却如此规整,想来修补的速度不低否则这才半日多的时间哪里能完好如初。 ‘宇文使君不光治军严谨,治家的水平也不错。’郝吴伯心中有些佩服,他出身官宦之家府里仆人也不少深知管理这么多人高效办事可不容易。 他家累世当官所以数代的家生子不在少数,即便如此老管家管起人来还得时不时吹胡子瞪眼可宇文温府里的李管家比郝吴伯年纪还小所以对于这个西阳郡公府邸的运作能够井井有条他是非常佩服的。 郝吴伯见着一切无异让他在门外白白纠结了许久不由得苦笑:“装神弄鬼,嗣宗你竟敢戏弄我!”(。) 第一百六十三章 案中案 除夕夜在巴州州治西阳城突然爆发的叛乱很快便被平息,巴州刺史宇文温随后安排人马将田元升等主谋家产查抄一空,先是拿出一部分用来弥补除夕夜被人放火烧了房子的百姓其余的充公等待日后处理。 那一夜附逆攻打城东郊外军营的鲁氏被击溃,盘踞百年的老巢----巴河城也被官军拿下,其鲁氏一族的族产全部充公,这个巴州地界上的豪强被连根拔起后被其蚕食吞并变成家族所有的良田、山泽再度回到官府手中。 所有涉案人员均已被打入大牢而其家属也是由官府看管另行发落,正当人们猜测官府对这些人最后的处置是什么的时候另一件事情却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这日上午,巴州州衙,刺史宇文温正在升堂审案,围观群众人山人海热闹非常,今日审的不是新案子而是原本已经下了判决的旧案,因为案情有了所以宇文使君再度开堂审理。 “我说,这田益龙不是证据确凿必死无疑了么,怎么会又要重审了?”有上一次旁观审案经历的人问道,那次堂审可谓是铁证如山把田益龙的恶行一一列出,当时旁观的人们都对宇文使君的表现记忆犹新。 “依我看那,肯定是除夕夜叛乱时田氏出了大力协助官府稳住局面,这是宇文使君特意为田益龙活命重新审案呗。” 此言一处说话之人立刻被群起而攻之,大家都说宇文使君绝不会因私废公草菅人命,这样一个好官你胡说八道是不是不想活了。 “看你小子贼眉鼠眼的莫非是田元升余党?把话讲清楚不然就让衙役带去给宇文使君好好审审!” 说错话的人被骂得狗血淋头见着有人拉他去见官不由得团团作揖说自己见识少莫要当真。堂内州衙吏员见着外头一阵骚动不由得扯着嗓子喊了几次“肃静”。 堂上端坐的巴州刺史宇文温将惊堂木一拍随即开始审案。一旁的吏员将案件的来龙去脉以及前不久判案的情况简要的复述了一遍。原告张李氏以及被告田益龙随后上堂。 “本官上次审案,根据各种证据判定被告田益龙为本案主谋并打入大牢。”宇文温缓缓说道,见得堂下围观百姓鸦雀无声都是侧耳倾听他开始放料。 “主薄郑通,在整理卷宗时察觉了一件事情导致案情有重大突破!” 围观群众闻言来了精神都在想是什么样的事情和证据让本已成为铁案的案件又有了新情况,他们的疑问随后得到了回答:郑主薄发现掳走张李氏并将其囚禁山庄行那龌龊之事的主谋是左撇子而被告田益龙是正常的右撇子。 这是一个简单但至关重要的证据直接将原本已是铁证如山的案子撬开了一个大口子,既然田益龙不是左撇子那么说明奸\淫张李氏的另有其人。 这个证据不能证明田益龙没有策划掳人但是由此导致刺史宇文温开始重新审视案情的各种物证以及人证,这一查果然又查出问题来。 证明田益龙去过案发山庄的重要证据是那条玉带,这条玉带确系田益龙所有但是据其所述已于去年十月丢失。上次审案时田益龙也是如此说但口说无凭故而宇文使君未有采信。 “能证明玉带十月份便丢失的证人本官已经找到,把证人带上来!” 一个男子被衙役带上来,那男子二十多岁身形瘦弱手上戴着镣铐似乎是从牢里带过来的样子,有围观群众认出了这人便窃窃私语起来:“这不是王三么?” “是王三?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眼熟!” “他是做什么的啊?” “做什么?偷儿!” 吏员见围观群众一阵骚动随即大喊肃静,待得场面平静下来他对案情进展进行说明:这位叫王三,平日里手脚不干净偷鸡摸狗为生,去年十月三日在城里偷了田益龙的一个包裹里面便有这条玉带。 “王三偷了东西后发现苦主是田益龙便急着将贼赃脱手,他将这些东西拿去当铺死当所以当铺的吴掌柜有印象。” 一名中年男子被带上来他正是当铺的吴掌柜,据他的口供证明十月四日这个王三确实拿着一些值钱的东西去当,因为这条玉带做工不错但是坏了一块玉片所以他一直有印象。吴掌柜说那日因为价格谈不拢所以王三将这条玉带收回故而他不知道这玉带之后的去向。 宇文温看着堂下的王三颇为感慨,田益龙被人偷了包裹当然不知道是被谁偷的。他根据这个口供展开搜查,西阳城中小偷不少但销赃的路径不多而当铺便是其中之一。 当铺对这些人熟得不能再熟而对方拿来当的值钱之物来路也不可能不知道,但是没谁跟钱过不去所以当铺掌柜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先是派人捉了几个惯偷然后让其供出平日里销赃的当铺,有了人证那些当铺无法狡辩只得老老实实听官府拿捏,也就是通过询问各家当铺掌柜最后查出了盗窃玉带之人是王三。 在宇文温的喝令下王三将那玉带的去向说了出来:他在吴掌柜没能将玉带当出好价钱便带回家寻思着过几日再去别家当铺试试,结果还没去成却在一次行窃时被失主当场捉了现行。 王三说那人还唤来帮手将他打得鼻青脸肿还要剁手,王三熬不住便求饶他们便趁机勒索要赔偿,他家徒四壁就算偷东西换来些钱也是拿去花天酒地哪里还有余款。 亏得还有那条没能当出去的玉带,他将玉带拿出来当做‘赔偿’交给对方可那人还逼问玉带的原主人是谁,王三老实交代之后对方将玉带拿走也没再为难他。 “那个人是谁?”宇文温问道。 “是巴河城鲁宗长之子鲁修齐。” 此言一处围观群众开始窃窃私语,这一切很明显了:田益龙的玉带被偷辗转到了鲁氏宗长儿子之一的鲁修齐手里。那么能将田益龙和那山庄联系起来的唯一也是最明显的证据就失效了。 “有了王三的口供。田益龙的嫌疑减轻。”宇文温说道。按着这个新证据那之前出首拿出玉带做证据的田蚧和骗走张李氏的黑车夫陈二石是在说谎。 据田蚧所述他是田氏的家仆早年去过田氏坞堡后来在山庄做事负责采买,因为常听得大伙都说来山庄的是田益龙这么说。 据陈二石所述,他在山庄做事充当过黑车夫将坐在车上的张李氏骗到山庄,而且他口口声声说见过田益龙对方就是山庄主人。 这两人的口供是给田益龙定罪的重要证词如今在王三的口供面前瞬间被粉碎,这两人中至少陈二石是在撒谎而田蚧的口供也没有可信的价值。 “宇文使君重新提审此二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后田蚧、陈二石终于将事实全盘托出,他们是山庄仆人不假但那山庄是鲁氏宗长之子鲁修齐的产业与田益龙无关!” 听得吏员的大声宣布围观群众先是一愣然后见着田蚧、陈二石两人被衙役带上堂边高声叫骂起来,他们讨厌田益龙是不假但对这种恶意栽赃陷害的行为都是深恶痛绝。 “丧尽天良,生儿没屁眼!” “你的良心都让狗吃了!” “走狗。鲁氏的走狗!” 宇文温见场面失控将惊堂木一拍大喊“肃静”,待得全场安静下来他让面前两人自述,田蚧说他本名确系田蚧一直是在鲁修齐的那处山庄做事,后来郎主让他拿着玉带和一根金钗出首除了攀咬‘听’山庄仆人说田益龙是郎主外其余事项俱是事实。 陈二石也是耷拉着头说他本名确系陈二石也是在山庄做事,被郎主鲁修齐指派故意暴露行踪被抓,除了攀咬说田益龙是郎主外其余事项俱是事实。 也就是说这两人确实是山庄仆人先前所述事项都是他们的亲身经历所以能够经得起相互验证,但问题就出在田益龙是否山庄主人的问题上,是山庄的实际主人鲁修齐命他二人攀咬田益龙来个祸水西引。 山庄对外一直宣称郎主姓田为的就是掩人耳目免得事泄被人顺藤摸瓜找到鲁氏这边,巴州甚至江北六州地界姓田的多如牛毛所以要查起来肯定如同大海捞针。 那个山庄是鲁修齐置下的,原本倒还正常可后来他便起了歪心思掳来良家女子供其玩乐。玩腻之后就卖到江南,山庄后所埋的那些白骨是触怒了鲁修齐被其害了性命的女子遗骸。 田蚧和陈二石家人俱在鲁修齐手中对方威逼利诱让他二人出来‘为主分忧’。田蚧倒还好只是出首事毕之后可以拿着赏钱全身而退可陈二石就是自寻死路所以鲁修齐许诺让其父母及小弟在鲁氏庇护下安度余生。 田蚧没有见过田益龙而陈二石见过,为了避免认人时出现破绽田蚧的说法是刻意模糊但又擦边:他是从没见过田益龙但是‘听说’山庄主人就是田益龙。 见着面前两位面色苍白有气无力的陈述,宇文温心中快意非常,他重新提审这两位的实际场面当然不是方才所说的‘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而是内有乾坤。 他精心编排、大投入、大场面、参演人员数量空前的恐怖剧把这两个人几乎生生吓死,田蚧是当场吓昏后来被救醒而陈二石吓得大小便失禁瘫了一日才恢复。 二人被这么一折腾一到晚上就全身发抖哭喊着要点灯还得有人在一旁看着才敢入睡,当然事实真相也都悉数交代连小时候的各种劣迹都说了出来。 山庄的仆人被鲁修齐带回巴河城躲避所以不怕走漏风声,地契也是收在巴河城家中不怕被查,一切的一切都是天衣无缝。 也就是说张李氏被掳其夫张安遇害真的是案中案,张李氏是被‘惯犯’鲁修齐掳到山庄,张安事后发觉在寻妻路上被李雀儿一伙害了性命,后来鲁修齐得知官府缉拿谋害张安的贼人后为了‘避嫌’将张李氏放回。 按照山庄仆人一贯的故意引导,张李氏被误导以为奸\淫自己的是田益龙而山庄是田氏产业,她及其婆婆张刘氏到州衙擂鼓鸣冤状告田益龙为幕后真凶,结果后来被张刘氏之弟刘清栽赃构陷为凶手同谋百口莫辩身陷囹圄。 宇文温上任后查到此案先是为张李氏洗清冤屈但要将田益龙绳之以法还远远不够,鲁氏正要激化宇文温和田氏之间的关系所以将计就计让田蚧出首让陈二石‘意外’被捕将田益龙的罪行落实。 一连串的铁证让田益龙百口莫辩其罪孽深重被宇文温判处极刑那么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的田宗广就要绝后,田氏和宇文温的矛盾尖锐,借此机会田元升和鲁氏便拉拢田氏参与到反击宇文温的阴谋里来。 然而宇文温凭着新发现立刻和田宗广达成谅解而田宗广感激之下也把田元升拉拢田氏的事情透露,之后的便是里应外合关门打狗。 鲁修齐已在除夕夜巴河城被攻破时丧命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山庄管事、仆人都被抓了有十余人的口供可以证实他就是一系列拐卖良家妇女的真凶,最关键的是在清点鲁氏家产的时候找到了那处山庄的地契而众人也证实鲁修齐是左撇子。 “本官宣判,被告田益龙无罪!张李氏被人掳走拘禁一案主谋鲁修齐名下财产用于补偿张李氏及其余遇害女子家属,余下部分充公!” “鲁氏山庄拘禁他人谋财害命,主谋鲁修齐已死其余帮凶罪责难逃,田蚧,陈二石构陷他人罪加一等...”宇文温义正辞严的宣判,待得他判完之后原告张李氏、被告田益龙都是喜极而泣,一个是因为查到了真凶一个是因为冤屈得以洗刷。 围观群众听得如此曲折的案中案一时间脑袋转不过弯来,亏得有‘热心人’在一旁解说最后才恍然大悟见得案情水落石出找到真凶没有冤枉一个好人大家都是拼命鼓掌欢呼。 这么复杂的案中案都没能蒙了眼睛,任那贼人如此狡诈多变依然逃不了明察秋毫,宇文使君果然断案如神! 真不愧是拎着独脚铜人把陈叔陵护体先天罡气打散的奇男子!(。) 第一百六十四章 案中案(续) 张李氏被掳走囚禁的案中案终于审理完毕,百姓们被那错综复杂的案情震惊之余也是对刺史宇文温抽丝剥茧的手段有了更新的认识,宇文使君断案如神的名号愈发的响亮。 州衙外,另一个案中案再继续,这个案情属于民不告官不究所以就没有开堂审理:田益龙,这个田氏少宗长手脚不干净导致那日在大堂上心怀鬼胎被问倒,后来是宇文温派人查了个底朝天才弄清楚这家伙为何在大堂上说“我认了”。 事情的原委很狗血就类似于宇文温看过的八点档狗血电视剧剧情:那年,西阳城外一个男孩在惊牛蹄下救了一个女孩,两人一来二往随着年龄增大由最先的懵懵懂懂最后发展到私定终身的地步。 奈何女方家长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棒打鸳鸯经过媒人说和将已长成女子的女孩许给城中一个人家,待到良辰吉日已长成男子的男孩才得知消息,他心急火燎的冲到城里看见的却是迎亲的队伍。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事已至此无法挽回,男子不顾一切冲进队伍要将女子带走却被乱棍打出,即便他能将女子带回去但也不可能过得了父亲这关所以两人的恋情便嘎然而止,女子嫁作他人妇男子伤心欲绝之下放浪形骸为人处世更加的不恭。 老天捉弄,这段本已熄灭的情缘又死灰复燃:女子嫁过门不久丈夫便患病折腾了一年后离世,被夫家视为不吉的女子刚做了寡妇便被赶回娘家。 娘家人早已搬到外地故而女子无依无靠,一直在苦苦相思的男子得知这一情况立刻入城将女子安顿好。那一日正好是张府的张李氏到衙门擂鼓鸣冤告状的第二日。 因为亲夫刚死没多久。男子和女子的接触不能见光免得让人非议‘奸夫淫\妇’害死亲夫亦或是将女子污为水性杨花。所以后来男子被人问到这段时间是否进过城时他怕节外生枝便矢口否认。 男子被人控告犯下恶行但并无实证,他用自己的私房钱在城中置下宅院安顿女子金屋藏娇就等着风头过了之后再想办法将女子迎入家门。 十月初的一日,他因为不便跟家里要钱的缘故便打算将一条破损的玉带拿去当了换钱给女子做家用结果刚从‘金屋’出来便遭了贼,为免金屋藏娇之事泄露男子只得隐秘不报。 这男子便是西阳城外田氏宗长田宗广独子田益龙,眼见着一切进展顺利他将女子带回家的希望也越来越大未曾想一个煞星,不,是一个好官从中作梗,那便是新任巴州刺史。 这位宇文使君断案如神将被人诬陷的那位张李氏洗刷冤屈。由此一来张李氏状告田益龙是囚禁她的主谋一案重新审理,田益龙自然不是那恶人所以起先并未放在心上。 然而月余后宇文使君竟然真就要开堂审理此案,在宗族祠堂内面对父亲的质问田益龙自然是问心无愧,只是最后还是没能逃过宇文使君的魔爪....法网被带到州衙对簿公堂。 不知怎么回事那条十月初失窃的玉带竟然成了指认他是山庄主人的证物,原想着要据理力争可念及那位女子的缘故便准备打掉牙和血吞囫囵认了,原因很简单:女子已怀了他的骨肉,按时间掐算两人那什么的时间正是四月中旬那女子死了丈夫被赶出夫家不久。 田益龙不想让女子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所以不敢深入辩驳,寻思着冤枉便冤枉大不了坐牢赔钱可未曾料罪名不光掳走张李氏一条还有更令人发指的罪名。 这时候他想要鸣冤时已经无力回天被打入大牢等死,正是万念俱灰之下宇文使君查到了女子藏身‘金屋’问明情况之后又将田益龙提出来问话才有了后面抓获偷走玉带的偷儿王三之事最后凭此。 “所以呢,田郎君你这就叫做自讨苦吃。一早说出来不就好了?害得本官差点弄了一出冤假错案!”宇文温毫不留情的训斥着田益龙,他二人如今正在州衙侧门外交谈。田益龙之父田宗广则是在一边和主薄郑通说话。 这位为了心爱之人甘愿背黑锅的家伙差点让宇文温毁了‘断案如神’的名声,亏得主薄郑通在整理卷宗时多了个心眼又问了原告张李氏一些‘少儿不宜’的问题得知真凶是左撇子才让案件有了突破。 “多谢使君,草民和....感激不尽!”田益龙躬身行了个礼,田宗广见得如此也是走过来行礼致谢。 方才在大堂上宇文温还了田益龙一个清白如今父子俩便是感激涕零的谢他‘不杀’之恩,不但是不杀田益龙还有放了田氏一条活路。 除夕夜那场叛乱,宇文温应对起来可谓是绰绰有余即便没了田氏的反正他也能将陈军解决,也就是说若是宇文温心怀恶意不把田益龙是被冤枉的且不打算杀他偿命的事情告诉田宗广,那么田宗广极有可能带着田氏站在田元升这边一条路走到黑。 以那晚的情况来看即便田氏站在田元升这边也改变不了大局,城外那些宇文温的战兵以及周郎君率领的精锐部曲不是他们能够抵挡的所以鲁氏被连根拔起的命运田氏也逃不掉。 田宗广是真心诚意感谢宇文温的不杀之恩,原要备下重礼感谢被对方婉拒以免让人误会是‘收钱办事’,他的儿子捡回一条命也不怕绝后自然是喜出望外。 “田郎君,以后要多听令尊教诲莫要再年少轻狂了。”年纪比田益龙还小了几岁的宇文温‘语重心长’的劝诫道,田益龙闻言赶紧称是。 “田宗长,本官行事一贯是对事不对人,既不会错怪一个好人也不会错放一个坏人,你作为宗长可要好好督促族人莫要违法乱纪。”宇文温训完小的训老的。“若是有不法之事本官可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田宗广自然也是点头称是。他的独苗香火保住了而且宗族也躲过一劫。想想巴河城鲁氏被连根拔起的惨状他和族老们都是冒了一身冷汗。 宇文使君的手段了得对他们田氏有些敌意是不假但也不是不讲道理的蛮横之人,这点从田益龙的案子可见端倪而随后的事情也让人松了口气。 田氏族兵除夕之夜助官兵作战关门打狗,伤亡虽然不多但毕竟家属大过年的没了亲人不是个事所以官府已经发放了丰厚的抚恤和奖励到每家手中也算是宽慰亡者在天之灵。 田氏一族的危机解除又和新任刺史搞好了关系,族人们大年夜玩命也没有吃亏反倒所获颇丰,力主站在官府这一边的宗长田宗广的威信自然是更上一层楼。 “田宗长,本官不是食言而肥之人,也希望你们田氏不要食言,先前议定之事可不要有什么波折或者推脱。”宇文温说道。田宗广闻言依旧点头称是。 巴州地界有名的两个豪强,鲁氏已经被连根拔起家产充公算是杀鸡骇猴,田氏因为站在‘正义’这一边所以被宇文温立为‘和谐巴州’的典型来个‘共同发展’。 田氏名下土地和人口要在官府经核查后登记从今年起要缴纳赋税,族人必须和其他普通百姓般服劳役、兵役,其族兵在官府有需要时必须随同作战,这都是国人的义务所以刺史宇文温的要求并不过分。 这要求不但不过分反倒是有些便宜田氏因为宇文温许下承诺若是田氏族兵表现优异一样按照州兵般论功行赏,立下大功的人可以名正言顺得授军职。 这就为田氏子弟凭着军功入仕开了扇门,有了军职就有可能累计军功步步高升或者转文职,只要江北没换主人那么他们进入体制内就有了希望。 一番寒暄后田氏父子便告辞而去,宇文温见着田宗广似乎有要对儿子秋后算账的趋势便踱到准备上马的田益龙身边低声问他打算怎么解决某人的问题。 田益龙哪里知道该怎么办。他瞒着父亲养了个寡妇还为了这寡妇的名声差点连自己的命都丢了连带着给族里招来祸端正琢磨着回去要跪祠堂吃鞭子,听得宇文温这么一说便用求助的口气问该怎么办。 ‘你年纪比我大还有脸问我!’宇文温心中吐槽。这种男人敢‘干’却不敢和父亲摊牌真是好笑,你田郎君不是横行霸道的螃蟹么如今怎么变软脚虾了?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没有老人家的同意要带着人回去拜堂是不妥......”宇文温化作夜间电台感情咨询频道‘情感专家’开始长篇大论,田益龙听得这话眼神一黯。 “不过呢,不同意归不同意,你带着那位挺着肚子回去跟老人家说‘你孙子就在里面了’要是不答应老田家就算是绝后...这样一来....天晓得会怎样,是吧?”宇文温出了馊主意,其实很简单就是摊牌。 你父亲都想孙子续香火想到要疯了还有什么好怕的,要是生下来的是女儿那再继续不就行了,独生子的王霸之气哪里去了! 田益龙闻言先是一愣随即面露喜色忙不迭道谢,宇文温笑而不语示意他水到渠成,田氏父子策马离去之后主薄郑通凑上前来说还有人要见。 来人是在一边等了一会的原告张李氏及其婆婆张刘氏,两人向宇文温行礼道谢感谢他查明事情真相将幕后真凶‘绳之以法’。 鲁修齐已在除夕夜乱军之中身亡但宇文温决定枭首示众让大家都知道此人犯下的恶行,他问张李氏日后有什么打算对方说要侍奉婆婆为其养老送终。 送走了这对苦命的婆媳宇文温感慨颇多:“断案如神,这四个字可不好扛啊。” “使君,如此放过田氏会不会太便宜他们了?”郑通问道,他觉得宇文温对田氏的处理太‘仁慈’本可以再进一步,比如说拆掉坞堡将田氏族人过半迁入城内居住这样拿捏起来也方便许多。 “鲁氏的地盘消化起来都要费上一番功夫,再说本官要是竭泽而渔那日后江北六州的其他豪强们可是会东想西想了。” 郑通不知道宇文温是有意还是无意因为他听出了题外话于是点点头没再接下去,然而宇文温并没有放过他而是促狭的问了一个问题:“郑主薄,本官一直想不通那真凶是左撇子的细节问题你是如何从张李氏口中问出来的?” 见得郑通干咳数声支支吾吾的答不对题他意味深长的说道:“莫非郑主薄精通房中术?” “使君莫要说笑了,卑职岂是那种人!”(。) 第一百六十五章 改天换日 正月初五,建康,台城内寝宫,陈国皇帝陈顼躺在榻上已是油尽灯枯,他双目无神的看着上方帷幕而一生的经历从脑海里浮现。 他的父亲陈谈先以及叔叔陈霸先原是南朝梁国的臣子,三十多年前北朝叛将侯景掀起叛乱将烟雨江南化作人间地狱而他们陈家的命运从此改变。 侯景兵围台城将梁帝萧衍及太子萧纲困在城内,父亲率领援军增援台城浴血奋战身中流矢而亡,侯景之乱平息后,立下大功的叔叔陈霸先镇守京口而梁国皇子萧绎在江陵称帝,他和堂弟陈昌则在江陵入朝为官。 没几年西魏派兵进攻江陵杀死梁帝萧绎将满城百姓及梁国臣子带往长安,从那时起他便沦为阶下囚在长安寓居,陪在身边的亲人只有时年一岁不到的长子陈叔宝以及更年幼的次子陈叔陵。 三年后叔叔以陈代梁称帝遥封他为始兴郡王,又过了两年,叔叔病逝其独子陈昌在长安为质故无法即位,他的兄长、临川郡王陈蒨在健康继位称帝随后自己被遥封为安成王。 周国为挑动陈国内斗将陈昌放回江南结果这位陈高祖唯一的儿子在陈国将领接其渡江时‘意外’身亡,他终于体会到什么是血淋淋的皇权,两年后回到陈国被委以重任后便少言慎行。 四年后兄长病逝侄子即位,他没再犹豫将这个才十几岁的侄子废黜自己登上帝位,也曾雄心壮志也曾挥师北伐只是天命难违十四年间陈国国土还是萎缩到如今地步。 他已经累了,年轻时的雄心壮志已经烟飞云散。如今大限将至他只想和自己的亲人在一起。他这一生有四十二个儿子可最让他挂念的却是次子陈叔陵。 大臣们弹劾陈叔陵言出有据他都知道但就是不舍得惩处。在长安的岁月里长子陈叔宝和次子陈叔陵跟着他吃了不少苦所以做父亲的要加倍偿还,陈叔宝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这份补偿已经足够但储君只有一个所以他只能放纵陈叔陵借以弥补心中愧疚。 正当陈顼沉浸在回忆之中时帷幕外人影晃动,一名衣着华贵的男子端着药走了上来,那是侍疾的太子陈叔宝已经在宫中多日,一名宦官正要上前将陈顼扶起喝药但他摇了摇头然后开口问道:“始兴来了么?” 始兴即是始兴王陈叔陵,太子陈叔宝闻言摇了摇头随即说二官正在赶往建康的路上想来就快要到了,这句话陈顼听了无数次每次问的时候都是说快要到了。 ‘其实是不愿来吧...’陈顼如是想,他也不说破而是让宦官扶着坐起将太子端上来的药喝下。那药其实喝不喝都一样因为自己的病已非汤药所能救回。 从年前到现在他强撑着就是想在离开人世前见次子陈叔陵一面,自从七月间兵败江陵被毁了容貌后陈叔陵的脾气越来越暴戾,作为父亲他见着儿子那让人侧目的面容没有厌恶只有无穷无尽的悲伤和后悔。 陈顼后悔经不住哀求让儿子领兵攻打江陵否则也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事到如今多说无益年前几次下旨催促在外的陈叔陵回建康对方都是各种理由推脱他知道儿子是为了样貌的事情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一阵倦意涌上来,陈顼只觉得全身力气在渐渐消散,眼前似乎浮现出父亲的样貌,还有叔叔以及兄长的样貌,看着故去亲人们那熟悉的面孔陈顼知道自己辞世的时候要到了。 也罢,再不用想着北伐中原,再不用励精图治。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了... 他的视线渐渐模糊却忽然瞥见一名宦官急匆匆的走上前将一张纸交到太子手上,太子听其耳语片刻随即瞥了一眼自己又缩回视线。 “是始兴么?是始兴来了么?”陈顼奋力喊出话拼尽全身力气要挣扎着起来。陈叔宝见状急忙上前和站在一旁的宦官将他扶好。 听得父亲的不断追问,陈叔宝原想着按老一套说就要到了可见着父亲那一双浑浊却又显露急切的眼睛他还是没法隐瞒刚刚收到的坏消息。 “父亲,二官他...他领兵攻打江北巴州西阳城...兵败...已经去了!” 片刻后,台城里传出沉重的钟声将噩耗传遍建康城,没多久一个消息传向陈国领地以及渡过长江向北方传去。 陈太建十四年正月己酉(初五),陈国皇帝陈顼崩,太子陈叔宝继位,大赦天下。 。。。。。。 长安,银装素裹,落雪缤纷之中一队仪仗离开皇城向城中缓缓前进,禁军环绕之中一辆马车内一人身着朝服手中捧着一卷圣旨。 那人是大周宗室、豳国公宇文洽如今正奉旨前往相府而手上拿着的是禅位诏书,曾经在史书上记载的禅让如今让他亲生经历。 这是宇文洽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传旨,按照传统流程禅让须得三辞三让,他来回跑了三次这一次过后就能一劳永逸不用再去相府了。 宇文氏的江山也将走到尽头,那个执掌朝政的相国、隋王杨坚今日不会再推让而是‘勉为其难’的接了旨随后入宫接受禅让。 身为太傅,身为长安里唯一残存的宇文宗室之二,宇文洽此时心中苦涩万分,他不过是一个傀儡就如同皇宫里的那位堂弟般任人摆布演完这最后的一场戏。 宇文氏的江山自从前年四月先帝暴毙后一切急转直下,到了现在宇文氏除了皇宫里的小皇帝外长安城里就剩他和自己不到四岁的儿子,其他的宗室都已化作刀下冤魂。 小皇帝那才几岁的两个皇弟已经‘病殁’,大周太祖文皇帝宇文泰的血脉就只剩下小皇帝宇文阐以及邺城那里被蜀国公尉迟迥拥立的宇文乾铿二人。 其余的宗室就只剩下留在长安的他父子二人以及据守安州的叔父宇文亮父子三人,一年前还是五十多人的宇文宗室男丁已经凋零仅余五人。 宇文洽看向窗外那熟悉的街景走了神。他在想自己的命运。按照前例禅让后的皇帝不会有好下场而前朝宗室的命运则在两可之间。 三十一年前。东魏皇帝元善见禅让帝位于权臣高洋,次年被毒杀,二十五年前西魏皇帝元廓在权臣宇文护的逼迫下禅让帝位于宇文觉,不久后被杀。 东魏的元氏被齐国屠杀,西魏的元氏倒是在周国幸存下来,宇文洽如今只期盼杨坚即位后能放过他和儿子共两个宇文宗室的性命。 “先帝...四年前您去世时可曾想过大周江山会有今日...”宇文洽喃喃自语道,四年前去世的周武帝宇文邕留给太子宇文赟的是一个即将统一中原、国力蒸蒸日上的大周,未曾想这一位只用了两年就折腾得人心尽失。 杨坚擅权。那些曾经为大周出生入死的权贵们大部分都站在杨坚这边袖手旁观看着他一步步将大周吞下,若是武帝在时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想到这里已经是视线模糊,他知道自己就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也无法反抗,唯一期望的是尽量的表现出恭顺以便能保住自己幼子的性命。 “就算要杀,就只杀我一个吧...” 当日,相国、隋王杨坚身着常服入宫,受册、玺,改服纱帽、黄袍接受周国皇帝禅让即帝位于临光殿,随后服兖冕召见群臣定国号为“隋”,改元开皇。大赦天下。 立独孤伽罗为皇后,长子杨勇为太子。废除周六官,新朝官制依汉、魏旧制。置三师、三公及尚书、门下、内史、秘书、内侍五省。 降周帝宇文阐为介国公搬出皇宫别院安置,食邑一万户,车服礼乐仍按故周旧制,上书不称表,答表不称诏。 尘埃落定,相国杨坚终于走出了关键一步长安朝廷已经是换了主人故周之地已为隋土,这个消息也是随即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尤其是向邺城的东周朝廷涌去。 。。。。。。 巴州,西阳城东郊外军营,校场上士兵们全身披挂列队站立,他们身着黑色戎服精神抖擞一眼望去犹如黑色大潮,西阳郡公、巴州刺史宇文温则是领着一众将领在台上迎风伫立。 不久前的除夕夜田元升叛乱在宇文温的指挥下被迅速平息,新军士兵在此次事件中表现出色,在城中守卫西阳郡公府邸的士兵击退来袭陈军连番围攻最后反杀将对方打得落花流水。 守卫城中各要害之地的士兵也完成了任务,在城中零星放火的贼人随后被他们击败并俘虏,在州兵的配合下将火势扑灭避免了大范围蔓延,在随后展开的大搜捕中将田元升等几个主谋的党羽一网打尽。 留守城外军营的士兵在衡州刺史周法尚派来的奇兵策应下将在外围攻的鲁氏族兵一举击溃,双方合为一路浑水摸鱼混在鲁氏溃兵中将其老巢巴河城拿下。 除夕之战俘获无算,宇文温自然是重重有赏:此次论功行赏不光赏钱财还增加了一样千百年来人人渴求的财富----土地。 田元升及其同谋还有鲁氏被查抄的地产之中极大一部分是土地,扣去那些巧取豪夺的归还原主之后还有许多等待分配,宇文温‘肥水不流外人田’优先将这些已是无主的田地作为奖励分给有功将士。 有了地人心才会真正安定下来,地里有了收成那么家才算稳定,有了房子一家老小就不怕日晒雨淋不必风餐露宿,有了家产士兵们才会死心塌地跟着宇文温去杀敌。 ‘有恒产者有恒心’这句话不是什么时候都适用但大方向错不了,宇文温就是要让士兵们有归属感,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分田地,绝对的公平做不到但相对的公平他还是能办到, 将领们自然是要有份,同时按照功劳依次分地,那些被充公的房产、耕牛、农具也是财产之一甚至包括奴婢,根据不同功劳有各种‘搭配’任选。 分田地分人分房子这一举措极大地激励了士兵的士气,虽然距离正式的‘开盘’还有一段时间但大家都已经是夜不能寐,对于这些九成九以上穷苦出身的将士来说可是梦寐以求的事情。 新军士兵无论是老兵还是两河口一战以及江津戍一战新入伙的俘虏兵只要是立了功都有份,宇文温方才当众宣布此次没有机会立功的下次立功了也一样有机会。 “从去年一月下旬招募人马组建新军到现在已经将近一年。”宇文温拿着纸皮大喇叭喊着,“一年了!总不能没有个正式的名字!” 这支军队是募兵制要是较真起来算是宇文温的私军,募兵是跟着主帅走的其兵员来自各地所以名字当然就不便用地名,对于起名颇有心得的宇文温很快便想好了新军的名字。 新军是长枪阵为主防守能力很强但是按照之前史万岁的建议要强化突击能力也就是‘攻’,这一攻一防结合起来就是宇文温的灵感来源。 “长枪如林,须得林中有虎方能主动出击克敌制胜,此即为我军建军目标。”宇文温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依旧气势十足。 “要有虎在林,所以名字就是虎林军!”(。) 第一章 身影 正月十五,祀蚕神,新年伊始,桑树开始抽条发芽,桑树的好坏关系到蚕儿的生长良好与否进而关系到百姓的生活好坏,百姓养蚕能否成功也关系到官府能否从他们那里拿到每户绢三匹的户调。 为了祈求蚕神保佑自家种桑养蚕顺顺利利所以按风俗各个养蚕人家开始祭祀蚕神:将熬好的白粥用碗盛好添上油膏恭恭敬敬的捧着登上房子东南角,这个时候就可以向蚕神祈祷保佑自己家养的蚕又多又大。 街道边,阿奴饶有趣味的看着一处民房里的户主祀蚕神而身旁一个侍女提篮候着,街道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大家都对这祀蚕神习以为常唯独阿奴有些‘少见多怪’。 她自幼入了杨家跟着女郎杨丽华长大所以没见过这种民间习俗,后来杨丽华入宫做了太子妃她也跟在身边做女官,主仆二人在长安皇宫里生活了将近九年原以为就这样过一辈子未曾想遇到一个人从此改变了生活。 阿奴一想到那人就有些无语随即没了围观的兴致继续向前走,今日小女郎宇文娥英要买好玩的东西她也顺便出来走动走动。 半月前那场叛乱似乎从未发生过一般,西阳百姓们正忙着生计对那一晚的记忆似乎已经淡忘但是另一件事却是津津乐道。 决战西阳之巅,这是如今百姓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其中的‘独脚铜人宇文温’更是作为主角时不时被人提起,新年伊始,访亲拜友的人们把除夕之夜发生在西阳城的这场精彩打斗四处传扬如今已是众人皆知。 官府已经多次辟谣说‘决战西阳之巅’绝无此事若是有人再私下乱传必定要追究责任云云。但是这种不痛不痒的措施不但制止不了故事的流传反倒是火上浇油。 ‘他肯定就是故意的!’阿奴心中如是想。她的‘郎主’宇文温‘狡诈多变。诡计多端’满肚子鬼点子一定是这个‘决战西阳之巅’的故事幕后主使。 目的就是鼓吹自己如何英勇神武,不过想想变成了恶俗的‘独脚铜人宇文温’倒是让人莞尔一笑,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故事更让人津津乐道,就连郎主杨丽华听了也是笑得合不拢嘴。 西阳城是个小地方,繁荣程度和安陆没法比,至于长安么阿奴更是不屑于比,她觉得也只有洛阳、故齐都城邺还有江南的建康才有资格和长安相提并论。 前方街口人头攒动似乎是在听着什么消息,阿奴也不管那么多直接靠了上去看是出了什么事。只听人们都在议论着一件事情:陈国的皇帝去了,如今太子登基成了新皇帝。 “据说老官家是因为得知始兴王没了一口气接不上来就去了...”有人说着最新消息。 “要我说,始兴王就是个逆子,你们是不懂,当年我在湘州的时候那个始兴王做的事情啊...啧啧,那就不是人做的事!” 始兴王陈叔陵在湘州做刺史的时候是弄得民不聊生可无论大臣们怎么弹劾都没用,陈帝总是不痛不痒的斥责几句就没了下文,长此以往陈叔陵就愈发跋扈。 “那这般说,新官家会不会派兵过来攻打西阳报仇?” “报仇?始兴王大过年的渡江偷袭,宇文使君还没找江南的武昌算账他们还有脸说报仇!”有人义愤填膺的骂道。宇文使君拎着独脚铜人大战使出三分真龙气的始兴王陈叔陵最后将其击毙大家都是拍手称快,如今西阳城有宇文使君镇守他们可不怕江南的陈军过来。 “不要慌。宇文使君是何许人,宇文总管能看着他倒霉?要是江南的兵敢过来那么黄州总管当日就发兵赶来解围了!” 巴州刺史宇文温是安州总管宇文亮的次子,要是陈国的新官家派大军围了西阳城那宇文总管肯定不会见死不救,有了这个缘故大家反倒是不怕陈国兴兵来犯。 阿奴听着这帮浑身臭汗的糙汉东拉西扯颇感无趣随即带着侍女走开,在城里转了一圈也没见什么新奇的玩意她也懒得再走,到市场里买了些小玩意和一只小乌龟便打道回府。 小女郎来到西阳城后没了最要好的玩伴,‘萧阿姨’又时常被‘阿耶’折腾得起不来床而贴身小侍女短时间还跟不上节奏所以阿奴不得以再次变成陪玩。 阿奴走在回府的路上忽然扭头向后看,侍女见状也是回头望却见人来人往也没看见有什么,正奇怪间忽然有人站到身边她觉得腰间被一个东西顶着随后对方低声说道:“老实点,跟着我走!” 腿一软差点没站稳,侍女和阿奴分别被一人挟持着向一处巷子里走去,这四个人如同两对夫妻般一前一后走着在外人看来没有什么异常。 进了巷子僻静处阿奴猛然转身手中已多了把匕首猛地向挟持她的男子划去,对方似乎早有提防侧身躲开正要探手向前抓却被对方一腿踢中命根疼得满地打滚。 行云流水,她将手中篮子向挟持侍女的男子一甩逼得对方躲闪随即冲上前去狠狠踩在对方脚上,那人疼得身子一抖没顾得控制人被阿奴用手肘打中脸倒地,她赶紧拉着那侍女往外逃。 巷子弯弯曲曲,阿奴二人没跑得多远前方两名男子堵了去路,脚步声起,方才被她打倒的两个人也追了上来,她二人刚想大叫却被两边同时冲了上来‘动手’。 侍女被人打昏在地,阿奴见状正要拼命却见其中一名男子低喝一声“住手”让其他人停止行动接着亮出个令牌,她单手握着匕首靠墙站着看向那男子手中令牌随后愣住了。 那个令牌上面刻着曲篆的杨字是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样式,那是隋国公府的令牌,是老郎主隋国公杨坚亲信仆人才有资格拿的令牌。 这令牌对外人没用但对于府里的仆人来说就和老郎主亲临没区别,是证明来人为老郎主亲派的凭证。 “阿奴姑娘,我等是从长安来的。”那人看着阿奴说道,“这东西是那一位让我等带过来的。” “你们想干什么?”阿奴问道,对方能够喊出自己的名字又拿出令牌那么来意就很明显了,一时间心中百味杂陈但还是问了出来。 “带一大一小回去。”对方回答得很干脆。 阿奴闻言面色复杂,沉默片刻之后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那人见状继续说道:“阿奴姑娘,那一位问你是不是忘了在佛祖面前发过的誓言!” 这话如同一声晴天霹雳打在阿奴身上让她几乎站不住,多年前年幼时的誓言再次回荡在耳边,那誓言她哪里会忘、哪里敢忘。 “但得一口气在,必护得女郎周全,如有违誓定死无葬身之地!” 见得阿奴魂不守舍的样子那人面色一喜随即趁热打铁:“阿奴姑娘,那一位说了,只要两位安全回去,以前的事既往不咎。”(。) 第二章 动手 阿奴被人堵在巷子里却听得对方要她协助救人回去,原以为是遇到贼人可对方竟然是长安那边派过来的人,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她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不,这不可能,你们是救不了的...”阿奴喃喃自语道,那男子闻言却是不以为意反而说只要有你从中协助那自然没问题。 “协助?”阿奴摇了摇头,那府邸外人不知道她可知道得很清楚:这不是协助不协助的问题而是可不可行。 无论是谁,进出府邸各个区域都要按着什么‘权限’,外院仆人没有资格进内院同时内院仆人也不得无故到外院,除了郎主宇文温和女眷外能够通行无阻独来独往的只有三个人:郎主心腹仆人宇文十五、管家李三九、内院管事刘彩云。 但也仅限于他们独自一人,若是有人跟着进来一样会有健妇跟着一路随行,内院就如同雷池般不容许闲杂人等跨过半步。 就连郎主的跟班兼护卫张鱼进出内院都要有人引路,护卫头领张\定发也不例外,这倒也没什么毕竟隋国公府的规矩之严也是类似,最麻烦的是任何人外出都得登记。 外院的仆人要外出必须要有管事的批条,内院的还得多加个管家的批条,然后出门时要登记出去的时间、去哪里、办什么事、预计什么时候回来,要是无故回来太迟还会被扣工钱。 这不是凭着一块令牌就能通行无阻的地方,当年在宫里她作为皇后/太后的心腹女官可以如此随意进出皇宫但在这西阳郡公府邸就不行,就算是夫人尉迟氏的贴身女仆翠云也不行。 那个家伙钻了空子把太后杨丽华从宫里掳了出来那么自家府邸肯定是防得死死的! “阿奴姑娘。只要用心。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男子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我等的能耐足以完成这件事。” “你们...唉。”阿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随后颓然蹲下,男子见状奇怪正要发问忽然间破空之声响起眉心钉了只箭。 其余三名男子见状大惊还未来得及反应便看见巷子两侧拐出几人,他们衣着统一有的手持木棒有的则是拿着刀和盾牌,一处墙头上还有人拿着弩对着他们虎视眈眈。 “冲!”他仨刚要拼命却被弩箭射翻,这些人似乎一开始就没打算贴身肉搏见着他们倒地才一拥而上。 有人上前把昏倒地面的侍女扶起另一个则是走上前关切的问阿奴有没有事,阿奴起身摇了摇头示意无恙,又有人将跌落地面的篮子连着其中的东西和那只乌龟放好提了过来。 “阿奴姐,方才你一直没发信号可是让我等吓得半死。” “我...我只是想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哎哟喂我的好姐姐。你不按事先说好的办要是出了差错我等可吃罪不起。” 阿奴歉意的笑了笑,她瞥见一人捡起地上那块令牌刚想要开口却默然的接过身边人手中的提篮,事到如今她还能如何。 这是事先设计好的圈套,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自从年前府里护卫发现有人窥探之后便注意到了这伙人,在听得对方旁敲侧击的打听府里情况特别是在盯梢她之后开始警惕。 原以为是田元升等人的手下可经过了除夕之夜的叛乱以及之后的大搜捕对方依旧在盯梢她于是府里便采取了对策,今日她就是作为诱饵出门。 行走的路线都是规定好的,沿途的几个巷子不合适伏击的都安排了人以各种形式或蹲或站反正就是让人觉得不好‘动手’,唯独这条巷子是特意留着等着对方上钩结果这些‘螳螂’果然就挟持着她进来了。 千算万算没想到是长安隋国公府派来的人,这一变故让她都忘记发信号了。阿奴一直以为这些人是打家劫舍的贼人或者是宇文温的仇家爪牙之类。 阿奴在想该怎么办,方才她的表现有些奇怪宇文温知道后再得知那些人的身份以及见到那面令牌会不会对郎主不利? 她无所谓自己的生死只是担心杨丽华母女。要是宇文温得知隋国公派人过来救女儿、外孙女肯定要追查到底,一定会追究泄露二人行踪的人是谁。 阿奴没有泄露过所以只有两种可能:一个是隋国公自己找到的线索,一个是杨丽华想办法传出去的。阿奴期望是前一种可能而不是后一种否则母女俩今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快快快,赶紧捆好了带走,没断气的先止血。”护卫们麻利的将四名男子无论死活‘打包’带走,那名跟着阿奴的侍女也被救醒惊魂未定的跟着大部队离去。 刚出到街上没多久便被赶来的巡逻队拦下,对方是听闻巷子里有动静所以过来查看,护卫们说明了身份在对方的随行下向州衙走去。 按着刺史宇文温的规定,城内无论什么人捉贼都必须带到州衙处理不许以任何理由私下处置否则视同绑架,正所谓以身作则他的府邸护卫也得做个榜样。 街上行人忽然向着街口布告栏跑去,护卫们按照规定‘办事’的时候不去凑这种热闹带着人目不斜视的走过,经过布告栏时阿奴听得有人高声念着上面的内容解释给大家听。 “江南派人来接始兴王的遗体了!” “派人?派了多少人?不会是上千人吧?” “上千?就算是上万都不怕,宇文使君肯定能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莫要起哄了,是派使臣过来的,州衙已经把遗体用棺椁装好就等着拿了赔礼交接。” 有人问什么是赔礼,另一个人冷笑着说陈叔陵除夕夜把西阳城折腾了一番,如今登基的陈官家怎么都得为他弟弟闯的祸赔些钱吧。 众人正议论间有衙役风风火火的拿着一张新布告贴上,有认字的看了看惊呼一声,旁人见状问是什么事那人又看了一遍布告方才大声说道: “长安的杨丞相不做丞相做官家了!” 江南百姓还是习惯按着南朝惯例称呼皇上为官家,众人听他这么一说来了兴趣问是不是讹传,那长安的杨丞相不是说宇文总管是逆贼么怎么他自己反倒当了逆贼。 “不是讹传,这是安州那边的消息,据说是桐柏山北面的豫州地界打听来的!”衙役大声解释着,“昨日蜀地顺江而下的商旅也传来相同消息。” “杨贼把他外孙皇帝赶走篡位自己做皇帝,改了国号叫做‘隋’!” 。。。。。。 一处民宅,里长正在院子里和户主说着话其身后站着几名衙役,他们一行人挨家挨户盘问就是为了查是否有无可疑人物,按着州衙的公告要整顿治安所以各家各户不得容留陌生人若是自家亲朋好友也得如实登记。 里长问户主的独子怎么没见出来是不是病没好,户主闻言用力的点点头,里长说官府有要求盘问时必须见着人还得在家里走一圈,你儿子关在房里不出来可不行。 “老李,如今可不比以往,官府说的就必须照着做,你不让儿子出来就罢了,我等进房里转转总不会有什么吧?” 户主苦着脸说儿子那病好像是肺痨就怕传染各位,众人一听吓得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这年头要是得了肺痨基本上就是等死他们可不想传染上。 瞥了眼房门,里长和衙役们交换了眼色随即干咳一声向户主说道:“老李,这病...可不许到处乱走,今日我等就当是进去过了。” 一行人逃也似的离开院子,户主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将院门关上,他来到房前轻轻敲了敲门后听得里面应了一声随即推门而入。 “你做得不错,只要听话,一家人都不会有事的。”房中一名男子看着他说道,那人面上一个酒糟鼻十分明显,角落里则有另外几名男子默默的将手中刀收起来。 一名少年正坐在他们身边,见着户主想说些什么却没敢开口,户主听了酒糟鼻一些吩咐后望了少年一眼便告退,就在他拉开房门那瞬间忽然几个东西飞了进来。 未等房内人反应过来那些东西忽然喷出烟雾并发出巨大的声响,顷刻之间房内充满呛鼻的气味让所有人涕泪横流又不由自主的捂着耳朵,就在这时数名带着口罩的人出现在门口把户主往旁边一拨先是抬手射出弩箭然后拔刀冲了进去。 猝不及防之下房内男子多人被砍翻唯独两个动作快的撞破窗户滚了出去,院里候着的数人纷纷投来白色粉末将其糊了一脸。 两人痛苦的捂着眼睛满地打滚被人一拥而上捆起来其余人冲进房内只听一阵鸡飞狗跳过后数人被五花大绑押着走出来,那名少年被人带着走出来见着户主哭喊着扑到怀里。 院门打开先前盘查的里长和衙役去而复返,他们见着大局已定均是松了一口气:“老李,这是宇文使君特地派来救人的壮士,可得多谢了。” 一名男子见着这父子俩满是感激的要鞠躬赶紧上前扶住说不敢当,他说了些宽慰的话后便指挥手下将那些被俘之人押走。 “张头领好本事,这些贼人这是太可恶了竟然占了老李家数月!”里长走到那人面前恭敬的说着, “张里长,有劳几位跟着我等押着贼人去州衙走一遭做个见证。”张\定发笑容满面的说道,“多亏诸位眼尖察觉此处不对,宇文使君定会奖赏!” 走出门,外边已有数名手持弓弩刀盾的男子警戒,一行人正要离开时有人跑上前来报告:“头领,那边也捉到了!” “好,今日大家可有活忙了!”(。) 第三章 黄袍怪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西阳郡公府,宇文温正在书房里听着护卫副头领符有才的汇报,今日府里的护卫搞了个‘大新闻’捉了一些老鼠回来所以他正在听对方的介绍。 “总共十人,第一拨四个去拦府里的人最后死了三个;另一拨留在民房里,六个人死了四个。” “头目呢?”宇文温关心的是这个,这伙人从年前其便不停打擦边球窥探他的府邸,原先还以为是田元升一伙的爪牙可后来发觉不对劲。 这帮人的身手可不像是田元升这种巴州小土豪能养出来的手下,对方的目标似乎还包括他的侧室杨丽华因为他们还在打探、跟踪其贴身侍女阿奴,涉及到女眷所以他要动手抓人问清楚。 “头目已被活捉,张头领正准备问话。”符有才答道,今日的行动很成功,己方无人身亡而且将对方一网打尽,接下来有一个特别的问题浮出水面。 “说说,在巷子里哪里不对劲了” 按照事先拟定的计划由杨丽华的贴身侍女阿奴做诱饵引对方动手,待对方挟持她躲进己方护卫埋伏好的巷子里后便听信号动手,但是阿奴和对方一番搏斗后本该发信号喊话但对方和她说了些话后便沉默了。 若不是护卫们当机立断马上动手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似乎那些人的来头不简单能够和阿奴交谈些什么。 “这个是现场捡到的一个东西。”符有才说完拿出一个布袋从中掏出块东西,那是块铜制的长方形令牌有半个巴掌大小。宇文温拿在手上看了看确定上面是用篆体刻着个‘杨’字。 他让符有才退下随后拿着令牌陷入沉思。这很明显是他便宜岳父母派来的人。也许只是要救女儿、外孙女回去亦或是顺便将他这个‘此獠’一并解决了。 便宜岳母独孤氏这边有沛国公郑译搭的线知道女儿杨丽华在他这里‘饱受摧残’一怒之下派人上门解救‘被拐卖妇女儿童’很正常,但是时间对不上。 独孤氏的信一个月前才送到而杨丽华的回信算算日子搞不好还没到长安所以在没有弄清情况前对方按理是不可能动手的,如此一来可能性较大的就是便宜岳父杨坚这边派的人。 杨坚是怎么知道女儿杨丽华在他身边的?也许是独孤氏在郑译那里知道后告知的,也许是杨坚的爪牙们找到了蛛丝马迹发现的,也有可能是杨丽华或阿奴两人之一泄露出去的。 如果是独孤氏告知的那么宇文温意图发展郑译‘深海在长安’的任务算是失败,不过按通信的情况来看似乎不太可能再说郑译也不会放弃这条‘财路’。 那么就是杨坚查到了蛛丝马迹,这个可能性不小但宇文温关心的是第三个可能,杨丽华能和母亲通信若是要在信里留暗号示意些什么完全有可能但时间对不上。那么莫非是私下里招来杨家救兵? 杨丽华在安陆无亲无故可以说是被拐妇女落到深山老光棍手里喊天不应叫地不灵,她平日里没法独自出门不太可能有办法私下和外界联系而阿奴偶尔会出门所以嫌疑很大,那么会是杨丽华指使还是阿奴自作主张就很关键。 儿子都有了,不至于吧... 宇文温忽然想起了西游记里的一个故事,碗子山波月洞黄袍怪掳走了宝象国百花公主做了十几年夫妻后来还是被其引来孙大圣,百花公主偷了黄袍怪的法宝舍利子致其败在孙大圣手中。 故事的结局是黄袍怪家破人亡儿子被打死,还好‘上头有人’所以黄袍怪/奎木狼逃了一命可那前辈子的姻缘却以悲剧收场,百花公主想念父母对掳走自己做夫妻的黄袍怪只有恨,虽说两人的孽缘是因为前世姻缘但百花公主可没有前世的记忆。 ‘也许,她心里其实是在恨着我吧...’宇文温如是想。一幕幕场景浮现在脑海中: 黄袍怪宇文温强掳百花公主杨丽华做了夫妻(妾)生了儿子,百花公主思念父母托人送信回家结果父母找姓孙的来救人。黄袍怪的底细给百花公主泄露得一清二楚法宝被偷结果打不过姓孙的最后死全家。 他想到这里情绪莫名低落,今日收到消息,杨坚得了便宜外孙禅让以隋代周登基做了皇帝改元开皇,隋朝的建立比历史上迟了一年但还是来了。 宇文温父子三人的命运有了变化但前途依旧坎坷,定都长安的大周已经完蛋了剩下定都邺城的大周,那里其实和长安没什么区别小皇帝宇文乾铿一样是傀儡,说得难听些丞相尉迟迥搞不好迟早变成下一个高欢或宇文泰。 他想到这里有些失神,来到这个时代为了生存奋力抗争了两年算是稍微站稳脚跟但是要做的还有很多,和杨丽华原本就没有什么交集只是阴差阳错成了夫妻(妾),要是对方真的心怀怨恨可就精彩了。 “黄袍怪。”他自嘲的笑笑,便宜岳母的来信以及杨丽华的回信他都没看因为没有必要,既然开了口子那就没必要防,若要防就没必要开那个口子,原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可现在看来却似乎是有问题。 此事必须当机立断,杨丽华若是真有那种心思那么他就得立刻止损:长子交给夫人养免得被灌输仇恨,阿奴、宇文娥英移居别处要作为逼杨丽华就范的人质。 当然最辣手的就是让阿奴人间消失然后等宇文娥英长大他做‘鬼父’来个母女全收算作是对宇文赟这个昏君的报复。 这种行为和人渣没什么区别所以宇文温不会当真,看着手中的令牌渐渐入定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笑出声来:“掳了人就会做贼心虚,看什么都是鬼鬼祟祟。” 来人是杨家的爪牙不假但未必是杨丽华指使阿奴勾结或者干脆是阿奴自作主张勾结。要真是这样今日阿奴必定不会安分的做诱饵。 让阿奴去做诱饵是他先和杨丽华打招呼待其同意才实施的。若是这主仆二人心里有鬼那今日的行动不会成功。阿奴在巷子里见着贼人亮出令牌后之所以有那种表现大约是因为她得知对方是杨家派来自然会纠结。 按着管家李三九的监视报告,阿奴平时对他确实是时常牢骚所以宇文温实际上对其多少有些不爽,但是冷静下来想一想要说阿奴勾结杨家人基本是不可能。 无论如何要先取得俘虏的口供再做定夺,宇文温想想自己做贼心虚导致刚才东想西想差点要‘杀伐果断’有些哭笑不得,外边一点风吹草动自己就要折腾看来还是不够镇静。 这就是关心则乱么? 门外侍女轻轻敲门后禀告说二夫人有事求见,宇文温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让对方进来,起身刚走到门口只见面色焦虑的杨丽华快步进来见了他便要下跪。 “这是做什么?”宇文温一把搀住侧室,杨丽华用哀求的语气说请夫君莫要对阿奴动手。 “动手?谁敢!!!”他闻言有些意外。他方才确实是十分不爽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况且后来自己也转过弯来,再说他还没下令莫非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妄自揣摩郎主心意要动手? 这种人可留不得! 杨丽华说阿奴回来后把事情都告诉了她,她觉得阿奴当时处置失当怕夫君误会是勾连外人犯了忌讳便要为其求情。 “夫君,妾保证阿奴不是那种人!” “哦?那是哪种人?” 听得宇文温语气不善杨丽华急得眼角闪现泪光,阿奴虽然是她的仆人但陪伴了十余年感情深厚,她正要说些什么却被对方紧紧搂在怀里。 “不要自己吓自己,为夫是气得要拔刀乱砍,可现在不是好好的?”宇文温看着怀中人有些心痛,都急得哭了这样子哪里像话。 杨丽华见着夫君说话古里古怪的先是一愣然后放了心,一起住了一年多夫君的脾气她算是大概摸清了一些。要是一本正经的说瞎话那八成就是心情好反过来就不妙了。 “怎么,在看为夫的耳朵动没动?”宇文温眯着眼看着杨丽华问道。他有个缺点就是激动或说谎时耳朵会不由自主的动。 这就是天生的而宇文温正在努力改但何时改得了那就天晓得,第一个看出来的是‘专业演员’刘彩云,夫人尉迟炽繁看没看出来他不知道也许是看出来了却装作看不出来。 然后那个‘麻衣神相’郑通毫无疑问也肯定看得出来,接下来就是面前这个宫斗高手了,杨丽华闻言讷讷的说没有结果被宇文温盯得默默点了头。 “为夫当然是不会相信阿奴吃里扒外,不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一切要等贼人的口供证实,要是....哼哼,莫要怪为夫辣手摧花!” 越说越不着调但杨丽华听到这里算是彻底放心,夫君要‘动手’是不会说的既然这么说了大约就是心里不会那么想。 “阿奴肯定没问题!”她用力的点点头,她没有私下勾连家里派人来巴州也坚定的认为阿奴不会擅自做出这种事,至于那些人的口供会如何她完全不担心。 “对了,为夫对阿奴不爽,非常的不爽,丽华给她改个名字吧,不然一提起来便想起在宫里睡地板的时光。” “夫君要她改什么名字呢?” “你们主仆自己商量着办!”宇文温‘冷笑’一声说道,“必须改,今后就没有阿奴这个人了!!”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第四章 何必呢?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房间内,一名男子坐在个木桶上被绑得结结实实,在他面前是一个纸卷成的喇叭状灯罩中间点着一只大蜡烛明晃晃的照着,除了这蜡烛的光亮外房间别处是一片黑暗。 男子困得双眼眼皮一直在打架然而眼皮被人用东西撑着闭不上,巨大的倦意让他觉得却没法入睡只能眼睁睁看着前方那明亮的烛光。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自从自己被捉让对方带到这里后吃了不少苦头,先前那让人不断濒临窒息的酷刑他硬是顶了过来原以为接下来会是更残酷的刑罚未曾想竟然是熬鹰。 草原上的贵人们喜欢训鹰捕猎而鹰的来源有两种:第一是到鹰巢掏来鸟蛋自己孵,第二就是捉来野生的鹰驯化其过程就叫做熬鹰。 那是人和鹰意志的较量,让鹰不吃不喝无法休息熬上数日硬生生的使其屈服。这活他做过算是祖传的本事从来没有哪只鹰能熬得过他所以不觉得对方能得逞。 然而如今他发现自己快顶不住了,对方强行灌他米汤所以饿不死,坐着的木桶供他便溺换了几次就是要长时间耗下去,屋子拉着厚厚的窗帘不知黑夜白昼而灯罩后面的人一言不发他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太安静了,他已经忍受不了这种安静,加上巨大的倦意以及达到了自己忍耐的极限。原想着嚼舌自尽但嘴里有个玩意让他喝得下米粥却无法合拢嘴。 “荷、荷”的嚎了几声。他表示屈服想让对方问话届时口中的玩意被拿开后就嚼舌自尽也算是解脱。然而对方丝毫没有动静似乎是没听见。 因为有蜡烛照着自己的缘故他无法看到灯罩后面‘熬鹰’之人的动静,又嚎了片刻后竟然听得对面开始打鼾,听着这鼾声他的倦意愈发难以抑制然而依旧无法闭眼。 熬鹰时从来没有那么困过,肚子不饿又能随意出恭似乎对方很有耐性要这么耗下去但他心中的焦躁越来越多开始回想起香甜入睡的奢侈。 就像一个人渴到极点即便是面前放了一碗泥浆都能一饮而尽的感觉,如今他开始渴望能闭一下眼,哪怕就是数息时间都好然后就嚼舌自尽再不用受这煎熬。 鼾声如雷声声刺透人心,他实在是坚持不住了奋力的干嚎着可竟然无法将对方吵醒,就这般不知过了多久他即将崩溃之时终于听见对方发话了。 “作甚?要出恭?” 一人从灯罩后探出头来瞄了瞄见着似乎不是出恭的样子又坐了回去。他嚎了许久才让对方明白这是要服软了。 “管事的没空,你继续耗着吧!” 对方丢下一句话便没了动静片刻之后竟然又响起鼾声,他见状急得不住嚎叫可对方都没有回应只能拼命扭动身子挣扎用脚后跟撞着木盆。 然而他再怎么折腾对方都在打鼾,见得如此情况他愈发熬不下去了,若是对方不停的逼问他倒是能提起精神耗下去可如今对方根本就不在乎。 他们不是想问东西而是要虐杀我,对,就是要虐杀我! 这念头一开他再也无法镇定越想越绝望,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被熬的鹰而对方似乎无所谓自己死不死:死了就算了呗。 再也没有对着干的勇气,他只想服软让对方拿掉口中的东西然后嚼舌自尽,就这般折腾了不知多久忽然旁边走进来一人。他原以为对方是来审问的未曾想竟然只是换班而且还丢下一句话: “管事的没空,你继续耗着吧!” 眼见着求死都不能他奋力的嚎着涕泪横流。对面见着这般模样问是不是要交代,他闻言竟感激涕零的用力点头,待其出去不知道多久后带着一人进来。 “你要招了?”那人打着哈欠问道,见他点点头便拿来纸笔:“好吧,我问你答...觉得说不清楚的话,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 他听到这话心就凉了半截:嘴里的东西不拿掉哪里能嚼舌自尽! “不说?不说你操蛋的折腾我!!!”那人见他犹豫的样子变了脸骂道,将手中纸笔拍在案上便往外走,“你自己玩自己吧!” “荷,荷!!”他急得满头大汗拼命点头表示愿意说,那人见状骂骂咧咧的又坐下来拿起纸笔:“何必呢?早说不就完了!” “我问你答,觉得说不清楚的话,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 他感激涕零的点点头如今也不想嚼舌自尽了,只求招供完对方给自己一个痛快的,至于秘密不秘密的再也管不了那么多。 “性别,是男是女!” “姓名,还有你娘贵姓啊...” “每月收入多少...你哭什么!!!” 。。。。。。 前院箭堂,宇文温一边看护卫练箭一边看着刚送过来的供状,落入他‘魔掌’的贼人在‘拷问专家’的伺候下没一个能守口如瓶。 那些人果然是杨坚派来的首要目标是除掉宇文温第二目标是一旦发现府里的杨寡妇是‘要找的人’那就要救人,按照几人的口供相互印证可知他侧室杨丽华和阿奴对其到来毫不知情,对方为了和阿奴搭上线还是破费周折直到被捕之日才是第一次接触。 “你怎么看?”宇文温问道,站在一旁的护卫头领张\定发说好对付因为西阳不是长安那种人山人海的大城,户数少好监视。 西阳城里户数也就五千余,大部分百姓都是江南一带口音如果有外人尤其是北地来人那一开口就很容易听出来,城池小各里坊间熟门熟户要是来了陌生人很难不走漏风声。 “话虽如此。那些人一样在城中潜伏了将近两个月。”宇文温反问。张\定发说对方挟持了一户人住在家中但顾得了头顾不了腚。十个人每日都要吃喝如此一来这一家买的米、菜就要比平日里多上许多。 这就是他找到贼窝的一条重要线索,宇文温上任后旅店、邸店要是有客投宿必须登记逼得这些人只能鹊巢鸠占但终归会露出蛛丝马迹。 “这还不够,要防患于未然,要是城中哪个大户做了他们的内应那光靠打听这些可摸不到狐狸尾巴,” “郡公的意思?” “府里的防卫做的很好再强化就过犹不及了,本公准备加强户籍和治安管理让他们来多少人都是打水漂。” 张\定发闻言也没多说什么,见着对方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他斟酌了片刻开口说此事怕是有些棘手,宇文温闻言问何为棘手他便说若是对方一上来就刺杀可能不会拖这么久且成功率不低。 “郡公可曾听说过故齐邺城的一群人?” 宇文温闻言心中一动但却面不改色的问是什么人。张\定发随后说出的便是他曾经听兄长说的那两个字:邺枭。 “是他们?本公在江陵就遇见过,当时还在猜测是不是杨坚雇的现在看来怕正是如此。” 张\定发说这十人里包括头领在内有三人手上刺有怪鸟捕食图案所以是邺枭的成员,以他们的身手能够数次夜行窥探府邸毫发无损也算是名副其实。 至于被府邸护卫设套和突袭端了老巢无非是阴沟翻船一时不慎因为对方目前似乎是想先和阿奴联系上,若是对方一到巴州就展开刺杀恐怕就没那么好对付。 “郡公,邺枭在外人看来不过是狐假虎威借着高齐皇帝大旗行事,但他们许多人都是有真本事否则也不可能有资格刺上那图案。” ‘你怎么这么清楚,莫非...’宇文温心中想着却不动声色,这位前马匪大当家落草前的人生不详如今看来搞不好是齐国人还是有些故事的那种,不过对方不说他也就不问了。 要说故事,我的故事说出来连杨济都得吓一跳! 宇文温问有何良策。张\定发说千日防贼哪里有什么良策只有谨记于心不要麻痹大意,对方那三个是老手结果一时不慎一样玩完所以还请郡公日后出行莫要逞强了。 “光是防可不行。他们在城里潜伏了两个月大概的情况肯定已经传到长安,杨坚下次派来的怕是死士。” 宇文温闻言看着一旁的护卫射箭若有所思:好吧,我承认是我先动手刺杀的,不过既然你找上门来了也莫要怪我去长安东搞西搞。 宇文温让张\定发从府里的护卫里挑一些人他要派去长安‘公干’,选人的条件很简单,首先能短时间里改掉原本口音而身手至少能在半路上自保,最后是脑瓜要灵活能随机应变。 张\定发问何时要人,宇文温说尽快否则拖久了怕大战又起道路断绝,至少十个人然后得加强‘培训’免得半路上就被黑店做成人肉包,至于到了长安之后的落脚点他自有安排。 “对了,此去长安恐怕一时半会不能回来,你要选合适的别想家了成日里愁眉苦脸,那又何必呢?” 宇文温根据此次口供判断郑译这条线还有用所以他决定给老伙计‘充值’准备开展‘业务’,两河口一别已有半年若再不‘充值’那老狐狸怕是要起心思。 亲戚都要常走动否则关系容易生疏更何况利益之交,虽然再回长安也不知猴年马月但埋下的线总得维持下去。 深海在长安,想想都期待啊! 。。。。。。 后院,宇文温面色不善的坐在榻上,欲言又止的杨丽华坐在旁边,已经更名柳叶的阿奴则忐忑不安的站在他面前。 “说吧,你哪里做错了?”宇文温摆着架势说道,之前因为阿奴做诱饵时的异常表现导致他对杨丽华起了负面情绪好歹后来恢复理智算是化解了这一关。 作为罪魁祸首阿奴这个‘人’必须死,基于杨丽华求情所以他让阿奴改名字免得一听见就想起‘不堪’的往事。 更名柳叶的阿奴立刻作了检讨,当时她就不该听对方说那么多直接发信号,回来了也应该及时向郎主‘忏悔’而不是只到侧夫人那里说。 “那些人的第一目标便是本公顺带才要掳人走,若是让你做了内线那这个家便完了!” 柳叶扑通一声跪下认错,她当时只是触景生情一时间难以控制情绪,在隋国公府十余年那印在心中的烙印可不是一时半会能够化解的。 “从来到安陆那日起,西阳郡公府邸便是你的新家,以前的事再想就是自寻烦恼,念在你是侧夫人的贴心人本公便放过这次,不会再有下次了!” “奴婢明白。” 宇文温见状点点头,他知道柳叶一直私下里发牢骚,看在杨丽华份上他不计较但绝不能容忍对方再这样下去,别的不说至少会带坏其她侍女。 有了黄阿七的前车之鉴他对府里仆人的忠诚度可是很敏感,柳叶这种明显是只忠于杨丽华而不是忠于他的人很容易被外人所趁。 敲打了一番柳叶后宇文温清场只留下杨丽华,杨丽华通过沛国公郑译和母亲独孤伽罗通信的事只是他二人知道而现在宇文温则是有了好消息: “过段日子为夫派人去长安,写封信让他们带过去吧。”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第五章 血吸虫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一年之计在于春,新年伊始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农民要准备春耕、种桑养蚕,耕田种地是要保证人们吃得饱而种桑养蚕则是关系着人们有没有衣服御寒。 对于官府这就意味着当年的租调能不能收上来,租调即为田租、户调,田租以粮食而户调以丝织品征收,周国实行租调制,有室者(已婚丁男)每年根据年景纳租米五斛(石)左右、绢或布一至三匹不等,未婚者减半。 为了保证财政收入一切有碍于种田养蚕的事情都必须解决,但是巴州刺史宇文温如今急着要做的则是另一件事。 案头放着各郡汇报上来的统计结果,这是宇文温上任伊始时便让治下各郡统计的一种鼓胀病的分布情况,得了这种病的人肚子会渐渐膨胀如鼓,他们虽然不会马上因此死掉但是会失去劳动能力只能等死。 只要得了这种病没有医生或者神医能够医好,若是病情肆虐的话整个村子的男女老少都无一幸免甚至会出现绝户村,说起来这个病后世的‘学名’有些惊悚:血吸虫病。 在座‘开会’的有长史任冲、别驾许绍、治中郝吴伯以及主薄郑通,他们此次来原以为刺史宇文温是要安排‘劝农养蚕’的分工可听得对方提起这鼓胀病均是摸不着头脑。 “使君,这鼓胀病时常有见不知其中有何蹊跷?”主薄郑通问道,他做过基层小官知道宇文温调查的这种病是常见病也不知道是有什么用意。 “郑主薄既然知道这病也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吧?”宇文温问道。这种病会让大批劳动力以及牲畜(主要是牛)废掉也就会严重影响农业生产。 如今的两湖还不是后世的天下粮仓。开发度低人口少却大多是吸血虫病高发区可谓是雪上加霜。巴州这个户数不到两万的小州全部人数甚至还比不上中原的一个郡,这让一心暴兵的宇文温头痛不已。 “使君的意思是要治理这鼓胀病?那些蛊虫可没药治。”郑通闻言有些惊奇,鼓胀病据说是水中蛊虫引起的向来是没有药治,百姓们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避开疫水。 然而开垦已久的良田大多被世家大族占据,要是开荒的话一不小心就会染上鼓胀病最后家破人亡,也就是这个缘故导致许多荒滩野地一直没法开垦,若是能解决这个问题那可真是造福万家。 “本官不是神医自然是不知道如何治。”宇文温也不装神弄鬼,他没办法在这个时代弄出特效药。“但本官知道如何防治。” 血吸虫病主要在长江中下游流域肆虐一直到二十世纪都是顽疾,到了六七十年代在政府的大力治理下一度绝迹可后来又有复发的趋势。 人或牲畜接触有钉螺的水域,寄宿在钉螺里的血吸虫尾蚴(幼虫)通过皮肤钻入人体/牲畜体内然后在肝、脾、肠处生长、排卵,患者消瘦、腹积水也就是大肚子丧失劳动力最后死亡,牲畜也是同理。 这种病在古代是绝症,要想根治的话只有现代社会才有特效药所以现在只要一沾就只有等死,唯一能做的就是预防:不要和疫水接触,消灭唯一的中间宿主钉螺,查治血吸虫病消灭传染源(人、畜粪便)。 听得宇文温说到钉螺,郑通有些难以置信。不要和疫水接触这他懂但是钉螺和蛊虫有什么关系实在是不明白,宇文温也不废话直接下了定论:“有钉螺的地方未必有蛊虫但有蛊虫的地方必定有钉螺!” 钉螺是血吸虫的唯一中间宿主所以防治血吸虫最有效的措施就是灭钉螺。那些患者的粪便含有血吸虫虫卵所以要集中处理,他之所以收集鼓胀病的病情分布情况就是一要采取措施。 别驾许绍、治中郝吴伯是‘官三代’的富家郎君只是听说过鼓胀病但对于钉螺的印象十分模糊,不过他们觉得既然宇文温这么说了那就应该没错。 “所以首要的任务是排查巴州地界上农田附近的湖泊、水塘、河流、沟渠、洲滩是否有钉螺。”宇文温面色凝重的说道,“根据报上来的统计情况,疫村的所有人都要迁移到一处地方集中居住免得病情扩散” “那些村子的农田在处理之前不许任何人、牲畜下地,附近的沟、塘也要排查。” 根据统计表明,巴州地界有鼓胀病的村子不算多所以宇文温松了口气但决定推行血吸虫病的防治措施未雨绸缪,他治下的百姓本就不算多要是想着投入人力去开荒种田却闹出血吸虫病那真要欲哭无泪。 “许别驾,此次你负责指挥兴修水利,原有的沟渠要注意排查,莫要将疫水引入良田否则便是人间惨剧。” 宇文温让许绍负责水利建设,江南的主要农作物是水稻要想丰产那么兴修水利是必须做的一件事,长江大堤一时半会是别想了但沟渠、小水坝是可以弄的。 巴州地界近几年历经战乱所以有些沟渠淤塞情况严重,宇文温把水利建设的重任交给许绍也是对他及其身后的幕僚团寄予厚望。 许绍说兴修水利需要大量人手,青壮们聚集在一次容易打架斗殴出大事所以得派兵跟着压场,宇文温便让在座的长史任冲协调此事。 “郑主薄负责把患者全部迁移到一起居住,地址就由你定,需要安家费就从库里支取,记住,疫村的所有人都要迁走,患病的牲畜当场扑灭不许当做肉食流到市面上。” “郝治中负责安排人排查钉螺,先从西阳城周边做起,已开垦的农田附近和渔民经常打渔的洲滩以及湖泊水塘都要排查。” “要记住,不要身先士卒下水查探,让专人去即可。”宇文温不想让自己人中招变成‘大肚腩’,他之所以这么如临大敌是因为麾下士兵也要参加耕田。 巴河城已经被他拿在手里而鲁氏名下的无数良田已经分给了有功将士,有了田地人人都是干劲十足就等着下地春耕,虽然这都是耕种了许多年的熟田但他还是要先查过一遍才放心。 州兵和战兵加起来至少四千人,这四千青壮不去帮忙干农活简直就是暴敛天物但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血吸虫病,要是为了干农活搞得好容易练出来的厮杀汉全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大肚腩’那就是欲哭无泪了。 巴州的血吸虫病形势不算严重但他要做好准备,在长江流域种田无论是去到哪里都得面对这个问题,当然还有另一个问题要面对,虽然没有人性但必须有人来下命令。 “摸清楚情况后,疫水钉螺的处理让死囚去做!”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第六章 利器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巴河城,宇文温正站在城头向北远眺,城外阡陌良田可谓是让人心旷神怡,这是打掉豪强鲁氏之后的战利品,宇文温没有归为己有而是悉数分发给有功将士。 拥有自己的土地是自古以来百姓们梦寐以求的目标,宇文温还没富得可以不把这些田产放在眼里但是知道孰轻孰重,他到巴州就任刺史有官田其上有官仆帮忙耕种,西阳郡如今是他的食邑所以只要巴州在他就不愁没粮吃。 要守住基业就得有兵,要当兵的愿意为自己拼命那就得有奖励,而田地就是这个时代最大的奖励,临阵杀敌用重赏未必所有人愿意玩命可要是为了田地那就不一样了。 “周郎君,有劳贵军镇守巴河城否则本官真就捉襟见肘了。”宇文温向着身边人说道,那人正是领兵‘助拳’拿下巴河城的周法明。 从除夕夜击败鲁氏族兵拿下巴河城至今周法明和部曲们就在城中驻扎以防止有人浑水摸鱼,有他们在宇文温可以腾出手来调兵收拾残局,再说对方的存在可以让长江对岸的陈军‘冷静’些。 “宇文使君客气了,日后如需在下效劳定当定力相助。”周法明笑眯眯的说道,如今他做了大半月的巴河城主算是解锁的猴子逍遥快活。 没有二兄管束,没有母亲唠叨,每日里睡到自然醒然后练箭或者到巴水对岸的虎林军军营比武。这种日子对于周法明来说真是惬意得紧就如同没了家长管束的少年可以尽情的折腾。 鲁氏族人及其佃农都被分别关押。他在城里可谓是生杀予夺说一不二。当然为了树立榜样他不会做出那种荒淫残暴的事情但手握生杀大权的感觉当真不错。 两人正交谈间,宇文十五走上来说下边已经准备完毕,宇文温便领着周法明走下楼梯来到城外,一处水田边已是围了一大群人,他们是虎林军将士其中许多人已经在巴河城外分了田就等着大干一场不过今日的主题却是现场演示,由杨济演示“利器”。 “杨幢主来了!”有人喊道,人群向两边分开让出条路随后一辆牛车缓缓驶来而巴州司马杨济跟在车旁,虽然杨济已是州官但对于许多虎林军士兵来说还是习惯叫他‘杨幢主’。 牛车来到田边。人们纷纷看向车厢,今日宇文统军说要展示几件利器让大家开开眼所以此时人人都是想一探究竟,不过车厢里蒙着布看不出里面放着的东西。谜底很快先揭开一个:那是一个耕田的犁,一个从未见过的犁,其辕是弯曲的。 “此犁辕曲故而称为曲辕犁。”杨济说道,他让几名士兵将犁扛下车扶着立在地面然后向四周围观的人们讲解其中构造。 “此犁结构如下,这是犁铧、犁壁、犁底...和平日里用的直犁不同,此犁首先是曲辕,然后多了犁评和犁建...” 杨济说得头头是道而围观士兵也是看得入神,他们大都是穷苦人家出身什么农活都做尤其耕田那再熟悉不过所以杨济讲解起构造来都看得懂。不过他们犁田用的都是直辕犁从没见过有人用曲辕犁,而且面前这曲辕犁似乎要比常用的犁复杂些。 宇文温当然见过曲辕犁但那是一千多年后了。历史上曲辕犁是在百年后的唐朝时期出现所以如今是独一份,他虽然从没下地耕田但电视上见得多对于这个促进农业发展的利器也是颇有印象,将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高科技’工具做出来靠的是杨济。 杨济在明末那一世家中有田地所以对于农活不陌生这具曲辕犁便是他亲自打造,宇文温知道结构但是要他来讲解和演示却是有些为难所以还是由杨济负责。 光说不练假把式,士兵们听得懂杨济关于曲辕犁的结构介绍但搞不清楚为何辕曲了就变成利器,为了更加具有说服力杨济便亲自下田示范。 熟练的将曲辕犁搭在牛身后演示开始,杨济耕过田所以操作起来行云流水,走了一圈后围观的士兵大约是有了头绪但是还懵懵懂懂,一旁的来护儿却看出了眉目。 犁铧可调节,那么犁地时可以深耕或浅耕,也就是能够保持耕地深浅相同这样便于精耕细作,虽然没有亲自扶犁但是他看得出来犁地时耕牛拉着犁推进似乎没那么废力,这犁掉起头来也很灵活确实称得上是利器。 来护儿自幼父母双亡是伯母抚养长大,在族里时常下地干农活所以对耕田门清只是他读过书所以不像其他士兵般看出了不同但又无法总结出来。 杨济知道要人亲自试过才能切实体会其中精妙之处于是让士兵们轮流试耕,大伙都是耕田出身自然是踊跃报名,下田试耕的人很快就感受到了曲辕犁的好处而围观的人也渐渐看出了门道。 “使君,这着实是个利器。”周法明在一旁由衷的说道,他不用做农活但是个聪明人能看出来这曲辕犁的妙处:很容易把田犁得更好时间更短。 每亩田能省下些时间和力气那么一天能能犁更多的田,田地越多这曲辕犁的效力就越显得出来,不要说自家用就是推广开来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此犁巴州今年春耕开始推广,本官已打造几副分别送到黄州、安州、襄州,周郎君若是不嫌弃便带一副回去给令兄,让令兄在衡州也推广使用。” “多谢使君!”周法明真诚的行了个礼,无论敌我、无论南北,这个曲辕犁推广开来是有利天下苍生的事情。 见着大家对曲辕犁的妙处都有了切身体会。宇文温拍拍手示意进入下一环节。当然示范者还是杨济因为他真的对于农活是纸上谈兵还是不要露怯为妙。 杨济让士兵从车上拿下个箩筐。里面是绿油油的一株株野草,他将箩筐放在地上开始讲解起来:“大家都种过水田,如今我说的是插秧,首先要在秧田育秧等到苗成之后拔秧再植到水田中,这就是插秧...” 插秧是后世种田的一道农艺可在这个时代还没出现,此时种田是直播法也就是直接将稻谷播入水田,所以士兵们听着杨济的讲解个个是如同听天书般。 从他们的爷爷的爷爷起种田就是直接撒种入田,现在有人突然说这样效果不好得‘插秧’才能增收真是觉得匪夷所思。就好比自己母亲忽然有一天语重心长的指着隔壁王叔说“他才是你父亲”时天地崩塌的感觉。 杨济讲了一遍后四周鸦雀无声没有人接过话茬一个个都是大眼瞪小眼,大家都没读过书但不代表他们蠢,许多人光是听讲解就觉得有不对劲: 按着原先的方法种田我只要播种就行了可要是插...秧先不说收成是不是增加光是弯腰怕是一天都插不了几亩地吧,杨幢主莫非是要消遣我等? 还要先育秧,然后拔起来再拿去田里插,这一插就得弯腰也不知道插了一天腰会不会断,莫非是变着法儿让人锻炼腰骨?这般折腾下来搞不好腰断了田都没种完! 周法明惊疑不定的望向宇文温,他没种过田但不妨碍思维发散:杨司马说的这插秧什么的和脱裤子放屁有什么区别。他就是想听听宇文温的说法是什么。 宇文温没有说法而是直接刷‘招牌’:“大家不要有疑虑,要相信政府...相信杨司马相信本官,此法本官决定在官田推广。希望大家在种田时能够放心采用!” 插秧法何时出现暂不可考但普及于唐朝后期,插秧法较直播法更便于除草、施肥、防止倒伏促进分蘖增加产量。而且通过作物复种可以取得双季收成。 宇文温的招牌是诚信对此虎林军将士都深信不疑,虽然还是觉得杨济说的这个插秧法有些莫名其妙但都不约而同的点点头,插秧法在虎林军将士的田地里推广已成定局。 “大家的顾虑杨司马已经考虑到了,所以接下来演示的就是避免插秧累断腰的利器----秧马!” 杨济让人从车上搬下来一件东西,那东西由木头制成看起来像一艘弯弯的仅容纳单人乘坐的小船,这小船被抬下田后杨济拿着那筐替代禾苗的野草跨坐了上去。 他以脚做桨让小船在田地里滑行,一边滑一边演示插秧,士兵们看得明明白白有了这个小船杨济插秧时腰就根本不用那么弯。 宇文温适时的客串讲解于是旁白响起:“早间的鸡鸣还没有结束,司马杨济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劳作,他决定插秧,扛着秧马背着秧苗来到田里...” “西阳城推广的插秧法是上天的恩赐,插秧专用秧马则是农具中的利器...” “培育一个月的秧苗已经充分的抽芽,用曲辕犁犁过的水田再加上精心调制的肥料,这样细心照料的水田配合跨越千年的手法,使得这一株株秧苗笔直的耸立在田中显得更加的茁壮...” “从箩筐中拿起一株从沃尔夫...秧田里培育的秧苗,细心的插到田中,双脚滑动他骑着秧马向前挪了一下再次拿出秧苗插下,这样简单枯燥的动作在多年的劳作后已经变得驾轻就熟。” 宇文温那诡异的解说词配合着杨济娴熟的动作让士兵们看得呆了,先前的那些疑问消失得无影无终,大家看着田中那一排排整齐的‘秧苗’似乎看见了秋收时那黄澄澄的稻穗。 似乎自己正满怀喜悦的将谷仓装满,暮色下家家户户中升起炊烟,推门进屋,案桌上摆着一碗碗香喷喷的米饭而旁边围坐着父母、浑家以及儿女。 杨济刚演示完便有士兵迫不及待的要体验一下,杨济看着一张张充满期待的脸欣慰的笑了,之前他见提出要打造曲辕犁后也顺势提出插秧法和秧马希望能在今年小范围推广没想到对方的支持力度很大。 “使君,在下也想让兄长从州里抽调人手来学,不知是否方便?”周法明语气急切的问道,他已经理解插秧法的妙处了,如今正是一年之首要是能在衡州推广开除非天灾**那么今年的收成肯定要大增。 “欢迎欢迎,只是插秧法的推行须得谨慎,毕竟掌握此法的人不多万一操作不当会影响当年收成,本官决定先在官田进行一来培养熟练之人二来是做示范三来也是防备操作不当导致大面积歉收。” 周法明闻言点点头,宇文温的谨慎态度他很赞同,曲辕犁是毫无疑问必须推广的而插秧法要先过渡一下,他决定回去说服兄长在官田里试用插秧法,待得秋收时有了收成后百姓们自然会群起效仿那来年推广就不会有太大阻力。 见着将士们热火朝天的体验曲辕犁和秧马插秧,宇文温心中兴奋异常,今年开春他要推行的两件事一件是灭钉螺预防血吸虫病,另一件就是要推广新农具和新农艺。 插秧法、曲辕犁的普及推广都是从唐朝开始一直沿用到后世,而秧马是在北宋时期广泛应用,这是历史的车轮势不可挡谁当谁死要是不死那么‘小蝴蝶’宇文温来补刀所以是铁了心要推广。 相关工作已经开展,一批批的曲辕犁正在打造而秧马的制作也在进行中,巴州连同江北各州的土地开发度以及人口都比不上中原和江南三吴地区所以要增产只能进行‘技改’。 没有化肥,没有高产稻种,宇文温能做的就是兴修水利改善农具、农艺增产,有了更多的粮食就能养更多的兵,有了更多的兵就可以出去抢粮抢地抢女人,有了更多的地和粮食那么就会聚集起更多的人。 士兵们投到他麾下能按功劳分到田地分到奴婢那么玩起命来便不会犹豫,这是个良性循环但如果做不好就会变成恶性循环所以要未雨绸缪。 和火炮技术扩散的隐患不同,宇文温不介意曲辕犁、插秧法、秧马的推广会扩散到各地,也许各方势力的粮食收成会大增但他不在乎。 环顾四周水田他心中想着:天下那么多田地,要是每亩田能多收三五斗那么饿死的人也会少一些吧?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第七章 期望和现实 西阳城外沟渠旁热火朝天,由别驾许绍负责的修葺水利工程正式开始,他在通晓山川水系走势的吏员和百姓的协助下现场勘查了便确定了要整顿的沟渠。 西阳城外旧有沟渠淤塞严重所以清淤是首先要做的事情,其次城外大小湖泊不少,夏季雨水多时湖水外溢四处泛滥淹没农田也是一件顽疾,所以要将各处湖泊用水渠连起来进行疏导。 水渠的走向也有讲究要经过大片的农田,雨季时开闸泄水免得各处湖泊外溢的湖水肆虐,不下雨的时候要关闸蓄水以备灌溉农田所需。 清淤、疏通、挖掘沟渠需要大量青壮,除夕夜被俘的陈军士兵正好排上用场,而以往都不服劳役的田氏此次也应官府征召派出青壮参与兴修水利。 田氏从今年其开始缴纳租调,此次修葺水利他们的农田也被纳入西阳城周边田地一同规划,若是水渠能顺利贯通那么田氏也是其中的受益者所以积极性也很高。 加上一半作为监工一半参加劳动的州兵以及安排各项事宜的吏员,许别驾此次麾下足有两千余劳动力而配发的工具都是由官府提供,铲子、锄头俱是铁制。 巴州地界铁产量少,这些农具都是州衙花钱到黄州铁匠铺打造,花销则是从田元升等叛逆抄得家产里扣除,除此以外州衙还推行了新的农具----曲辕犁。 西阳城外官田旁人头攒动,百姓们正围在田边看着州衙的人示范曲辕犁,这个曲辕犁和平日用的犁最主要的差别就是辕不直是弯的而犁地的深浅可以很容易调节。 为了更好地示范新农具。州衙同时在十块田里用十副曲辕犁同时进行示范。按照规定感兴趣的百姓可以亲自下田试用这个由州司马杨济发明的新犁。 百姓们不识字听不懂太复杂的解释但是耕田都是熟得不能再熟。有了衙门演示过后再亲手扶犁走上几圈那这曲辕犁的好处可是实打实的看在眼里。 “哎呀这可真是好犁啊!你说我怎么就没想到把直辕改成曲辕呢!” “你又不识字,人家杨司马那可是一身本事你也能比?” 西阳城从来没这么热闹过,百姓们看着这件和自己生活息息相关的新农具都是议论纷纷,州衙已经发出了公告,这曲辕犁要在巴州推广,不光如此连黄州总管府、安州总管府、襄州总管府都要推广。 州衙命人新打造了许多曲辕犁,买不起的可以租,若是家里有犁的可以请州衙帮忙改造。当然钱多的可以直接买,对于这个曲辕犁大家的接受程度都很高。 但是对于接下来演示的插秧和秧马人们就有些难以接受,大家祖祖辈辈种田都是撒种入田如今州衙说什么插秧才能增产简直是岂有此理! 还得先在秧田育秧然后拔出来再插到大田里种下,这般弯着腰插秧那个吃得消,虽然坐着那个和小船差不多的什么‘秧马’不用那么辛苦但是这样折腾有必要么? 州衙也不强制大家接受插秧法只是进行演示,吏员们也解释说这插秧法如今先在官田里进行,是好是坏等到秋收的时候大伙就知道了。 一听不是强制推广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人们觉得种田还是按着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做就好,这什么插秧法万一不灵光等到秋天歉收那一家子可就真的要去喝西北风了。 宇文使君肯定不会坑人但是这种田还是得按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不是?育秧、拔秧、插秧,有这功夫把种子撒完就可以回家折腾婆娘了费那劲干嘛呢! 消息一件接一件新的消息有些特别:官府开始和钉螺耗上了! 宇文使君在一本古籍残篇上查到其上记载说导致人和牲畜鼓胀病的蛊虫是以水中钉螺为巢。所以州衙已经张榜公告要把农田湖泊以及附近沟渠、水塘都排查一遍灭钉螺。 这个说法大家是第一次听到,谁也没有想到寻常可见的钉螺竟然是导致鼓胀病的蛊虫栖息之巢。虽然说法有些耸人听闻但既然宇文使君都这么说了那就错不了。 州衙发出布告说了有钉螺的水域未必是疫水但有疫水的地方水里肯定有钉螺,大家处理钉螺要注意不要沾到水否则后果自负,至于那些荒滩芦苇群里哪里有钉螺要是上报州衙有赏。 还未开垦的荒滩发现有钉螺的由州衙统一处理,要是有百姓开荒发现水域有钉螺必须回避否则后果自负,此外要是有谁敢在良田、水塘、湖泊、沟渠里扔钉螺以投毒论处决不轻饶。 新春伊始,巴州刺史宇文温的一连串动作将百姓们的积极性提高了许多,看着正在兴修的水渠,看着新改进的农具,大家对今年的收成充满了期望。 。。。。。。 期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别驾许绍如今正忧心忡忡。 他负责修葺水利,但随着对巴州西阳郡地界水系的了解越深入就越担心,西阳郡除了濒临长江之外境内还有一条河名为三台河,此河北起边西阳之北的边城郡长江边一路向南在西阳城北转向东入巴水全长将近五十里按说两岸的农田受益颇多可完全不是这回事。 每逢夏秋雨季长江发大水这三台河水也会跟着涨起来此时河两岸农田便了遭殃化作一片汪洋,即便大水退去后多处低洼之地排水不畅一直被泡着久而久之就变成荒地再种东西也长不起来。 他现在指挥着将近两千青壮还只是清淤但要是想治理这条三台河却是杯水车薪,他细细问过吏员和幕僚,要想有效治好三台河怎么着都得上万人齐上阵忙上数月否则到了夏天就祈祷莫要发大水否则一样要完。 “这还是其次,最要紧的是下游地带遍布钉螺,芦苇荡里密密麻麻的全部都是!”治中郝吴伯说道,他按着百姓的举报汇集了几个钉螺重灾区发现都集中在三台河下游低洼之处。 “嗣宗,使君说那蛊虫寄宿在钉螺壳,我在岸边看着那水中密密麻麻的钉螺全身都起鸡皮疙瘩,你知道么,百姓们说那些地方就是观音洼。” “此话怎讲?”许绍问道。 “送子观音!一进观音洼,男女都有喜,女的怀十月,男的怀到底!” 许绍听了一阵恶寒,中了蛊虫会得鼓胀病其病状就是人人大肚子而手脚纤细,以‘有喜’来形容即贴切又恶心,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做了州官才知道要让百姓安家乐业是要多呕心沥血。 “如何,嗣宗是不是怕了?” “怕?有什么好怕的!” 许绍和郝吴伯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治水和治钉螺可能要面临的困难宇文温已经提前打了招呼,如今残酷的现实摆在面前他二人非但没有知难而退反倒是斗志满满。 饱读经史子集却不能保得一州百姓安居乐业那和夸夸其谈的清流有何区别! 。。。。。。 安陆,安州总管府,大小宇文使君正在院子里交谈。 “二郎,你在巴州怎么回事?独脚铜人的事情都传到襄州了!”大宇文使君宇文明无奈的说道,他弟弟果然不出所料的在巴州任上搞出大事。 先是弄出个‘断案如神’的名头当然这是好事,但是接下来的进展果然不出他这个当兄长的预料:巴州地头蛇造反了在除夕夜来个内外勾结起事,不光城外的豪强连江对面的陈军都招来了。 这个不省心的弟弟莫非真是‘瘟’神、惹祸精? “兄长,人家找死我总不能袖手旁观吧?作为父母官怎么也得送一程加把火不是?”小宇文使君宇文温双手一摊说道,“他们想死,我便让他们死全家!” 黄元升、鲁修平等主谋都是“冚家铲”,宇文温对投靠的豪强田氏可谓是‘官民亲善’但是对于反抗的田元升、鲁修平则是辣手摧花一个不留把相关人等拉到刑场砍头。 他要让江北各州的豪强地头蛇看看和宇文恶狼作对的下场是什么,讲道理不听非要作死那就用刀子来说话! “你啊你啊你啊!好端端的正路不走非要来个郑伯克段于鄢!”宇文明见着四下无人又开始训弟弟,“拿自家府邸当诱饵,你就不怕阴沟翻船么!” “要是你儿子受了惊吓怎么办!怎么当父亲的!!”“好端端的府邸弄得血腥狼藉以后还怎么住!!” 宇文温笑眯眯的说事急从权不如此怎么钓得江南那条大鱼,如今死掉的陈军士兵让江南来领尸活着的正好派去开荒挖水渠当苦力,巴州人少只勉强够襄州的三成,他这是在想办法‘开源节流’。 “你要杀陈叔陵也就杀了,什么决战西阳之巅有意思么?还有那什么独脚铜人是怎么回事!!”宇文明恨铁不成钢,“你这样胡闹让别人怎么看?” 好端端的击杀叛逆给弟弟活脱脱弄成一出闹剧,各州官员、大族听到耳里那么对其评价就会低了很多....是啊,低了很多。 宇文明不知何故心中松了口气,干练的弟弟名声变差,他这个做兄长的却有了不该有的如释重负感,这感觉让他觉得很别扭。 宇文温自然不知道兄长心中所想,他只是关心父亲将他兄弟俩招回安陆有什么大事便问道:“兄长可知父亲此次招我们回来有何要事?”(。) 第八章 意见 书房内意料之中的‘调教’,宇文温因为‘决战西阳之巅’的事情被父亲宇文亮训得频频点头,他那点花花肠子自然是瞒不过父亲被无情地揭穿。 “陈叔陵杀就杀了编个故事做什么!”“还决战西阳之巅!你以为大家都是傻瓜?!”“独脚铜人!!你如何会想出这个玩意?嗯!!” 宇文温趁着父亲喝水润喉赶紧见缝插针:“这不是免得陈国来抢人么,所以要先下手为强....” ‘把这事情变闹剧如果有得选还以为我愿意?要不是...哎!’他心里无奈却也说不出口。 “你啊你啊你啊!好端端的正路不走非要来个郑伯克段于鄢!就是喜欢行险,拿自家府邸做诱饵要是阴沟翻船怎么办?”宇文亮的质问和先前宇文明的质问一模一样。 他的意思是既然要逼对方狗急跳墙有很多办法为何要亲临险境,既然你那么喜欢断案那搞个案子把对方一网打尽不就行了偏要乱来,杨坚屠戮宇文宗室不就是胡乱按个谋逆的罪名就拖出去砍了哪来那么多废话。 宇文温觉得用冤案的手段下限有些低所以不想用但他又不好和父亲顶就点头称是说以后一定改,宇文亮听得次子如此滑头也是无可奈何。 宇文明见着父亲被弟弟带偏话题于是干咳一声说二郎这也是没办法,他在襄州当刺史和当地豪强大户虚与委蛇也是累得慌又不好翻脸,如果能像在巴州这般大开杀戒想来日后治理州郡会轻松许多。 “此为取死之道,你兄弟两个莫要托大否则有你们受的。”宇文亮说道。“二郎还算知分寸没把田氏也一起铲了否则江北各州你以后都压不住。” 宇文亮为官多年打过仗也治过州。各地豪强让人恨的牙痒痒但也要拉拢。理想的当然是是又打又拉训得治下地头蛇服服帖帖,但如果要想铲除干净那真的是会沸反盈天。 因为这天下可不止一家势力,若是一统天下还可以慢慢铲除可如今要是做得太绝那就不妙了。 “文皇帝入关中便是吸纳关陇豪强方才壮大,若是当时就大开杀戒那么这些人就会迎高欢入关若是那样哪里会有后来的江山。” 文皇帝即是宇文泰,他在关中吸纳各方豪强而府兵制便是其中一项重要举措,宇文泰通过各项措施让关陇豪强团结在他周围支撑着西魏对抗强大的东魏最后撑了下来。 ‘然后关陇集团趁你病要你命把宇文氏赶下来又拥护杨坚做新老大!’宇文温心中如是想但没说出来,豪强根本靠不住,他真的是想铲除光可无奈时代背景就是如此。 宇文氏自己作死被关陇集团掀桌推选‘自己人’杨坚上台。隋朝建立后搞科举以及一系列措施又惹恼了这帮股东最后败家二代杨广玩脱了不敢在关陇集团老巢长安待下去跑到江都作死,这帮股东又拥护‘自己人’李渊做老大。 直到李治和武媚娘那时开始扶持山东集团打压关陇集团最后才算是把对方弄残,整个过程持续了近百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行了,言归正传,你送来的曲辕犁是个好东西,不过那什么插秧法还得慢慢来。”宇文亮对宇文温不光是‘满腔怒火’赞赏也是有的,当然那个耸人听闻的‘有鼓胀病就有钉螺’的说法还有待观察。 宇文温点头称是,插秧法是肯定没错但要强行推广还差火候,育秧、拔秧、插秧的方法要熟悉才能大范围推广,要是在技术人员不足的情况下强行上马万一育秧这一步都没做好会直接导致耽误农时全年歉收。到那时候人心大乱可是会‘团灭’的。 “我想在巴州试行,一两年后等掌握的人多了这样再大面积推广会稳妥许多。” “二郎所言甚是。我也打算在襄州试行,摸索一两年后再推广就会轻松些。” “这个慢慢看吧,还有件事,杨坚篡位了,邺城那边派人来到安陆劝为父,你们怎么看?”宇文亮问道,这件事他已经和心腹们商议了只是两种意见相持不下所以想听听儿子们的意见。 宇文温一听心里就有了数,杨坚篡位后长安的朝廷姓隋了,‘被禅让’的小皇帝迟早完所以他们父子三人的去向是个问题。 大周的旗帜现在由邺城的朝廷扛着,作为正宗的宇文宗室他们父子三人是尊邺城的周廷为正统还是自立建元就是二选一的问题,做臣子还是做皇帝感觉完全不同。 邺城朝廷是蜀国公、丞相尉迟迥把持,除了那个小皇帝宇文乾铿其他的都是尉迟氏的班底为骨架,说直接点和杨坚篡位前的长安朝廷差不多。 蜀国公父子以邺城朝廷为正统,要是对方击退败杨坚搞不好来个摄政王那么他们父子还是迟早要变‘逆贼’,尉迟迥是宇文泰的外甥从五十多年前开始就跟着舅舅打江山,他最后走到的大约会是摄政的地步但至于下一代会不会改朝换代就难说了。 前年杨坚把五位宇文宗室藩王召回长安结果这五个人就如同进了牢笼只能等死,要是宇文亮父子认了邺城朝廷万一对方也来这招以皇帝的名义调虎离山那他们怎么办。 还不如自己称帝关起门来快活? “父亲,一个虚名而已,我的意思还是先把杨坚击败了再想其他,蜀国公怎么都得平了杨坚后才会起心思,再说何时平定杨坚都还未可知。”宇文明先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宇文温见着自立称帝的第二受益人都这么说了自然也是赞同,他对虚名没感觉,类似于弹丸江山的梁国就是个自欺欺人的笑话。 拥立邺城朝廷那么两边还可以协同作战对付杨坚,要是自家称帝了在对方眼里看来也是叛逆基本上就是冷眼旁观,以后的事再说先把杨坚解决才是正道。 “既如此,为父知道了。”宇文亮点点头,他的意思就是拥立邺城朝廷为正统等到解决杨坚后再见机行事,唯一担心的就是两个儿子想着要过一把皇族瘾那就麻烦许多。 尤其是长子宇文明,要是想着做太子一个劲的主张自立那就是两难。 正事商议完毕,父子三人又闲谈了片刻后散场,宇文温正准备闪人之际却被父亲叫住问来的时候是不是坐马车,宇文温说是之后宇文亮便让他带一个人同行回府。 “带一个人回府?男的女的?女的我可不带!”宇文温一脸紧张的问,家中已有三位绝色刚刚好他可不想再招惹什么女子了。(。) 第九章 看不起我? 一辆四轮马车在护卫的簇拥下行驶在安陆城街道上,车厢里宇文温面无表情的与一名男子对坐,方才离开总管府的时候父亲让他捎个人回家还好不是女子但如今宇文温还是觉得有些头痛。 “宇文使君在朝堂上怒斥奸相杨坚的胆量让崔某佩服不已。”男子笑眯眯的说道,他是此次不远千里乔装打扮来到安陆的邺城朝廷使者、相府长史崔达拏。 崔达拏,五姓七望之一博陵崔氏出身的世家郎君,当年相州总管尉迟迥起兵反杨时他是长史,如果按照历史轨迹来说这一位已经死了两年。 ‘又是相府长史!’宇文温心中吐槽,杨坚之前派来做使者的是其相府长史郑译,如今蜀国公尉迟迥派来做使者的也是其相府长史,看来欲成大事者都得把自己的长史变成心腹。 “崔长史说笑了,那时本官若是当场手刃了杨坚也就不会有后面那么多事,每当想起此事真是辗转反侧悔恨交加。”宇文温说话又开始不着调,这一位不是郑译那种收钱办事的‘业界良心’所以他不打算浪费时间。 崔长史作为尉迟迥的亲信当使者冒死来安陆除了说服宇文亮投向邺城朝廷外还要顺便探望一下尉迟迥的儿子----安固郡公尉迟顺,因为他是秘密到来所以在安陆城中行走也得藏匿行踪,尉迟顺就住在女婿宇文温隔壁所以由他顺路捎带过来。 对方果然被他的话噎得无法接下话茬,就在宇文温以为耳根可以清净的时候崔达拏又开始叽叽喳喳了,他先是问安固郡公近况如何。听得宇文温说岳父去年领兵守关遇袭摔下山好歹捡回一条命不由得感叹: “真是惊险。不过若不是使君从长安将安固郡公带回。国公怕已是痛失亲子。” ‘怎么说来说去又绕到我头上了?’宇文温心里纳闷,这一位莫非是吃错东西怎么老是和他攀谈,大家初次见面又不熟哪有什么好谈的。 他没心思在邺城布耳目况且这位出身名门的崔长史未必看得起自己,正所谓无欲则刚所以懒得和对方笑谈风声。 “哪里的话,岳父有难做女婿的怎么都要帮忙。”宇文温淡淡的答道,对面的这位家庭生活很凄凉,有些话题他倒是可以聊但是怕对方‘暴走’。 崔达拏原为齐国臣子其原配是齐国的乐安公主,原本小两口日子过得不错可一次乐安公主回宫碰见叔叔----皇帝高洋。见对方问自己在夫家过得如何便说一切都好只是婆婆不太喜欢她。 然后高洋家传神经病发作把崔达拏的母亲杀了抛尸漳水,崔达拏欲哭无泪却无可奈何只能和无意间害死母亲的妻子继续过日子,到了周国灭齐他便将乐安公主杀死为母亲报仇。 ‘不能谈,不能谈!’宇文温强压着阴暗想法沉默不语,未曾料崔达拏又提起火烧江津戍的话题问他有何感想,在巴州治政是否顺利等等。 见着对方如此‘肉麻’宇文温愈发纳闷:你们五姓七望不是逼格很高不屑于和我这种暴发户攀交情的么,这么肉麻做什么?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宇文温判断对方似乎对自己有所求但想不通自己能帮什么忙,两人一冷一热就这般磨着直到抵达安固郡公府邸。 宇文温为崔达拏引见了安固郡公尉迟顺也不停留直接从侧门溜回隔壁家,自从他举家搬到巴州后原府邸依旧留着一来作为别院二来也是作为驻安陆‘办事处’。 府里一路上遇到的护卫和仆人纷纷向他问好。宇文温得知夫人正在隔壁和母亲、妹妹团圆后兴趣缺缺在府里逛了起来。 他此次被父亲召回安陆是带着尉迟炽繁一起回来的,因着路途颠簸急着赶路的缘故才几个月大的儿子棘郎没有同行。在巴州除夕夜闹出‘决战西阳之巅’后岳父母也是担心女儿近况所以此次回来算是圆了两老见见女儿的愿望。 在府里转了一圈发现一切如故,虽然人少了些但一切依旧井井有条,依次听取管事的汇报后他十分满意发下奖赏,正觉得无聊之时有仆人来报说隔壁崔掌柜求见。 宇文温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让仆人引对方过来,坐等之时心中嘀咕那位如此黏人看来真是“非奸即盗”了,果然崔达拏进来坐下后直接切入主题。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崔达拏将数根金灿灿的金条献了上来,宇文温看着面前这十根手指粗的金条心中暗道不妙。 “崔长史这是何意?要是不说清楚本官可不敢收。” “下官此次来受丞相重托必要说得杞国公率领荆襄以及江北之地军民匡扶朝廷,请郡公在杞国公面前多美言几句,若是能玉成此事下官感激不尽。” ‘美言几句?’宇文温心中纳闷,父亲若自立为帝那么第二受益人就是兄长宇文明,这位不去‘解决’有可能急着当太子的宇文明却来找次子莫非是怕他中途作梗坏事? 这世上有人收钱办成事类似郑译那种,有人收钱办不成事只是不坏事,你莫非以为我是那种人?看不起我? “这个,无所谓了。”宇文温压着不快说道,“家父若是要...崔长史找兄长会好许多。” 崔达拏笑眯眯的说世子那边是自然要去的不过如今顺路就先拜访了,方才在车上怕太唐突便拖到现在冒昧登门,尉迟丞相是真心希望杞国公能够奉邺城朝廷为正统一起对抗杨坚。 “陛下禅让怕是没几日好活,文皇帝的血脉如今就剩下邺城的那位,本官和父亲、兄长三人作为宗室自然是要为大周江山着想。” 宇文温把金条‘笑纳’了,父亲已有决定所以这金条不拿白不拿,虽然比不上一面玻璃镜的卖价但没人嫌钱多,这‘意思意思’不拿对方反倒会惴惴不安所以皆大欢喜是理所当然。 “此事...定会劝父亲莫要听信他人谗言行大逆不道之事。” 崔达拏见着宇文温收下金条又开口答应心中稍定,他乔装打扮在悍卒的护卫下穿过杨坚的地盘来到安州地界后对宇文亮这边的形势大概打听了一下,按照听来的说法眼前的这位属于办不成事但是会坏事的那种所以被定为第一个要‘攻克’的目标。 “崔长史,邺城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蜀国公才会如此着急上火?”宇文温开始‘本色’演出,对方既然以为他是那种人那么他就要表现得像那种人。 崔达拏未曾料到这一位竟然会直接问出‘弱智’问题硬是没能说出话,这种事情当面问他怎么可能会如实相告,就算是邺城朝廷真的有事他也不会直接说出来所以这样问没什么用。 他干笑了一会开口说道:“使君莫要听人讹传,丞相如今好得很,朝廷上下齐心协力要讨伐杨逆收复河山。” ‘也就是说蜀国公身体不好,邺城朝廷里开始内斗撕逼咯?’宇文温如是想,所谓解释就是掩饰,他都没问的事情对方急急忙忙的‘辟谣’这完全就是不打自招嘛。 要是我表现得英明神武哪里能探出这种消息,果然扮猪吃老虎是王道啊! 崔达拏的年纪是宇文温的两倍多点踏入仕途二十多年算是官场老油条,宇文温觉得对方恐怕是觉得自己不着调所以不知不觉间放松警惕。 所以他决定继续。 “崔长史这一路南下过了黄河要经过杨坚的地盘,如今他篡位了也防着邺城同安陆来往想必在豫州查得紧,崔长史是如何过来的?” 这种无聊问题崔达拏自然是泛泛而谈几句话带过,宇文温随后便热情地提出建议:崔长史回去的时候不如换条路径,到他任职的巴州上船顺江而下往东走,到了建康对面的吴州总管府地界再登陆北岸即可。 “扮作商旅走水路可以日夜兼程,买路钱使够便不怕被陈军拦截,听闻吴州总管府部分州郡已在蜀国公控制之下,到了那里便是到了自家就不用藏头露尾了。” 崔达拏听着这馊主意哭笑不得只是解释他这一路自有友人接应算是有惊无险,再说他和手下从没长时间坐船怕是不行。 砍头都不怕却怕长时间坐船?支支吾吾的,看来你们拿下的吴州总管府的部分州郡也不是很稳嘛。 巴州走水路到陈国都城建康大约有一千二百余里,乘船顺水而下往东去昼夜兼程满打满算几日就到,如今往来蜀地和三吴这长江西端和东端的商人多得是也不怕陈军水师为难。 到了吴州地界回邺城是远但那是己方地盘用驿使传消息也花不了多久,吴州到邺城陆路一千五百里左右的路程用日行三百里的驿马接力五日也就到了总共花费时间不超过半个月。 这水路加陆路虽然远了些但安全,人到了吴州就算是安全了消息可以先走,要是原路返回穿越杨坚的地盘消息可以传但人随时都会有被拦截的危险尤其黄河边的荥州一带是高危地段,换成宇文温选他宁愿绕远路。 他一面和崔达拏详谈一面在心里盘算:要不是吴州那边不稳想必这位崔长史肯定会如此走...等等,莫非是蜀国公在豫州这边有内线...这么给力能保证使者人身安全怕是来头不小...我靠,不会是豫州总管府有人要倒向邺城朝廷吧。 这样说来...要是战事再起那么蜀国公怕是要把豫州作为重点进攻方向?! 崔达拏坐了一会起身告辞,宇文温热情洋溢的送他到隔壁岳父家登上马车离去,对方前脚刚走他后脚便要赶往总管府把最新消息报给父亲。 正碰着夫人尉迟炽繁问他要去哪里却只来得及抛下一句话:“今晚我不回来吃饭了!”(。) 第十章 耕战 某人云‘现代’战争就是耕战,所谓耕战中耕即为耕田战即为作战,耕战便是兵农合一既要保证经济力量也要保证军事力量,宇文温在地少人稀的巴州做刺史要有所为就必须为了耕战压榨一切力量。 首先压榨的就是他的几个骨干,别驾许绍忙忙里忙外白日外出夜里还要挑灯写东西,他的职责是组织修葺水利,完全整治西阳城外的三台河来不及了但要赶在夏天雨季来临前把年久失修的现有沟渠弄好。 龙头山下的田氏知道修葺水利对他们有好处毕竟三台河先流过他们的农田才到西阳城,见着州衙是要下大力气清淤整治也动了心,先是派出青壮由州衙指挥随后全族老少一起上按着许绍的指挥开始治水。 有了充足的人手,有了实打实的铁制工具,以目前的修葺进度来看可以赶在雨季来临前完成只要不是发大水那就能保得西阳郡地界田地平安,许绍对这算是松了口气但接下来还有大事要忙。 安州总管府发布告将两年多以前周军攻克江北各州掳去做奴仆的百姓释放回家,半年前从荆州总管府迁来的人口也要打散了安置在各州,靠着刺史宇文温在安陆‘据理力争’给巴州要来了将近七百户人。 这些人是百姓不是囚犯所以安置要用心,许绍作为别驾是民政官所以承担了安置这些人的重任,不光是安家落户还要安排事情让他们做,看起来轻松的事情做起来千头万绪即便是有了家里派来的幕僚也是差点忙不过来。 和他同样忙碌的是治中郝吴伯,整治鼓胀病灭钉螺的工作一开展几乎让他绝望:有钉螺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所幸宇文温建议他分期进行所以如今采取的是排查示警。 在已开垦的农田以及人畜活动多的地方必须要灭钉螺,至于其他荒滩芦苇地则是立标记示警,已经患病的百姓集中起来居住其原住地也必须灭钉螺。 灭钉螺要么土埋要么投生石灰处理,为了灭钉螺他几乎把周边石灰窑的货都买光了成日里指挥手下去投石灰。这还得抓紧因为按照宇文温的说法接下来黄州、安州、襄州总管府都要开始灭钉螺所以到时后生石灰恐怕会供不应求。 “郎君,饭菜要凉了。”一名仆人说道,他见着郝吴伯吃午饭吃着吃着又开始发呆赶紧提醒,郎君自从开始做官后几乎每日都在忙如今看上去只是数月时间竟然有些形销骨立的感觉。 老主母见了可不知得多心疼! “阿六,可不许多嘴和家里说,要是母亲知道了什么你就等着受罚吧!” “小的不敢。” 郝吴伯说完继续吃饭。这几个月来他终于开始觉得疲倦了但心中依旧热血沸腾,经世济民这是古贤的立世准则也是他的目标,多了这么多年的书不就是为了施展抱负么? 鼓胀病,江汉一带常见的绝症,三吴他没去过但是听父亲提起这种病在那里也是经常会让整村人死绝,若是扑灭钉螺真的能够治疗,不,是预防鼓胀病那可是一件造福百姓的功德。 正想着一名吏员进来禀报说新一批生石灰运到,郝吴伯匆匆吃完饭领着人出了州衙向北门走去。一路上只见许多破败的民房被人们破拆而那散发着恶臭的沟渠也在清理着。 一名身着官服的男子正对着沟渠指指点点其身边的数名吏员则是频频点头,那男子见了郝吴伯行了个礼随即继续指挥着人干活。 他是主薄郑通,如今负责‘西阳城清洁改造工程’,其一是将卫生状况差的里坊拆迁重建,其二是治理城内的排水沟并进行改造防止内涝,其三是清理垃圾堆排干污水,其四各街坊大扫除把人畜粪便清理干净,其五就是灭鼠。 一只老鼠两文钱小的一只一文。无论死活拿到州衙就能领钱,收老鼠的郑通如今被百姓称为‘鼠掌柜’。改造工程的耗费从去年用白龟‘献来’的琉璃镜义卖所得中支出。 郑通住持这项工作弄得面容憔悴,白日要领着人拆房清淤又要和里长研究各处沟渠走向到了晚上又得研究草图规划出一套能够合理排污的沟渠体系,亏得他做过基层事务官否则根本就理不出头绪。 西阳自然是比不上江陵但在郑通看来城池排水系统也不算太差,可听了宇文温的要求后他也是坐立不安:要是雨季内涝而四处都有的垃圾、粪便、死去的牲畜泡着那万一闹出瘟疫可都是要全城死绝的。 破烂不堪的房屋全部要拆一来防火二来重建后的房子能让百姓避风避雨,现有的沟渠要清理里面的玩意全都弄干净需要扩建需要改建的也一并进行,臭水塘和到处都有的垃圾堆要填掉或清掉免得滋生蚊蝇。至于老鼠么最好一只都没有所以为了鼓励灭鼠开出高价收购。 这一切要在雨季前弄完,郑通在城中走访了数日熬了几晚才和吏员们敲定了方案接下来就是实行,亏得宇文温威望高兼之杀了一批地头蛇加上州衙财力雄厚人手足这项工作才顺利开展,可就算如此时间还是很紧迫所以郑通也是忙得饭都吃不好。 收来的老鼠要集中扑杀,清理的形形色色垃圾要处理。百姓们随意大小便的习惯一时半会又改不了还得督促,拆迁时哭喊着要和祖屋共存亡的人要想办法劝走,一大堆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要解决他只恨不能分身成几个人一齐上阵。 忙了这么多天,郑通几乎连家里两个小娃长什么模样都快记不住了... 比他还要忙的是杨济,他是州司马按说民务不需要管但是肩负着插秧法的指导责任让其忙得不可开交,官田要用插秧法,巴河城外虎林军士兵分的田也要推行,唯一掌握插秧法要点的杨济成了大忙人。 每日忙着指导育秧又要到现场解决疑难来来往往大半日就过去了,然后他还得整顿城防。幸亏这项工作主要由长史任冲负责要不然他晚上也别想睡觉。 前任刺史已经修葺过西阳城墙所以现在要整顿的是箭楼,原先悉数破败的箭楼要推倒建起耐火的砖石结构箭楼,各要害之地建起封闭的哨楼免得被内贼袭击轻易得手。 鉴于除夕夜那场叛乱的经验教训各里坊的防卫措施要加强望火楼也要改进,这一切都要投入大量的精力和人力物力财力,州兵们连着军户家属都被动员起来参加改造,原先查抄田元升等人所得家产正好派上大用处。 常备州兵人数不多若是敌军来袭围攻城池还要组织青壮协助守城。杨济正在酝酿等农闲时开始组织‘速成班’让西阳城里的青壮具备基本守城能力,刺史宇文温对此是大力支持也是把担子扔给他单独挑美其名曰“本官看好你哟!” 虎林军是把进攻的刀那么巴州的州兵就是以防守为主,虎林军若是在外作战那么守城的重任就落在州兵以及青壮手中,若是不能把西阳城守好那么宇文温在外哪里放心得了。 他的家眷都在城里,要是玩脱了像三国时马超那样全家陷在城中被人杀个精光那可是死的心都有了,西阳城的安危宇文温直接交到杨济手上。 兴修水利、扑灭钉螺这是为了种田增收扩大农田面积做准备也就是所谓的耕,而战则需要兵,整顿州兵和城防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宇文温开始扩军了。 巴河城,许多人携家带口的在城中安家落户。这些人是从襄州迁过来的襄阳水军士兵及其家属,也是宇文温仆人张鱼的老街坊。 襄阳水军经过襄州刺史宇文明的整顿后待遇改善了许多但很多人还是愿意举家搬迁来巴州投靠小宇文使君麾下,按照张鱼的介绍他们知道这里有足够的湖泊打渔。 如果有得选没有人愿意以船为家,如果可以的话谁都想有块自己的土地种田,再不济也要有片鱼多的水域打渔,襄阳水军平日里兼职做渔民只是一条汉水哪有那么多鱼让许多人分。 但是这巴河城东的湖泊今后就是他们打渔的地方,打得多少城里收多少,如今小宇文使君在巴河城分了房子给他们住而据说往后开垦荒地成良田若是立功就有资格分。 有了房子和稳定的鱼获再加上盼头。这些定居巴州的襄阳水军士兵劲头十足,小宇文使君要以他们为骨干重建巴州水军但一时半会还不用和陈国水军硬杠。如今他们的任务就是打渔,巴州湖泊很多也不用到长江上辛苦。 张鱼忙里忙外的帮着老街坊安家,巴河城如今归了他的郎主已经开始安置虎林军士兵亲属以及迁过来的数百户襄阳水军士兵,原先的巴州水军也经过整顿一同搬了进来,按照郎主的规划等忙完这一段就要开始在巴口建立堡垒作为巴州水寨。 “如何,小鱼儿你的街坊们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军主陈五弟问道。他如今被任命为巴河城主负责城中大小事务,襄阳水军迁过来安家的数百户是宇文温特地交代要办好的。 张鱼笑着说一切顺利等住了几日适应后大伙就可以去湖里捕鱼了,陈五弟闻言点点头,他和其他立功将士都在巴河城有了房子和田地,如今分了田地的将士已经呼亲唤友过来定居所以巴河城现在可是热闹非凡。 按照宇文温的规划。巴河城还要扩大,城外的田地已经分得差不多而接下来在虎林军军营外围那些荒地即将开垦,待得别驾许绍将三台河治理好以后便要化荒滩为良田,而那些良田就等着立功的虎林军将士去分。 军营外濒临三台河的荒地其实很适合开垦只是因为雨季水患又加上不知道有没有那可怕的鼓胀病所以一直无人问津,若是水利修起来又把零星芦苇荡里那密密麻麻的钉螺扑灭那么化作千顷良田是指日可待。 有了可以分田地的期盼虎林军上下都是憋了股劲就等着作战立功,即便是陈五弟自己也是热血沸腾,他原是安州军里一名普通士兵后来随着西阳郡公宇文温入北江州深入虎穴立了功随后组建新军成为将领一步步走到现在。 然后他要跟着宇文温继续走下去立下功劳为家人挣下家业,不光是他所有的将士们都是这么想所以训练起来格外卖力如今大伙都是等着那里有事就杀过去立功。 “扩了军,能做的事情就更多了。”陈五弟看着西侧巴水对面旷野里的军营喃喃自语。 。。。。。。 军营,新募的士兵正在列队听训话,他们是听闻西阳郡公宇文温的军队又要招兵后踊跃报名最后通过筛选入选的幸运儿。 一年下来,跟着西阳郡公当兵的同乡那不错的待遇让他们羡慕不已所以能够入选个个都是兴奋不已,同时被招募的还有从荆州那边迁来巴州的一些百姓中选的青壮如此加在一起足有两千之众。 幢主田正月站在台上拿着纸喇叭宣扬着军纪,这些新兵由他负责训练所以也是斗志昂扬,若按五户养一兵的标准来说虎林军原有三千人已经是户数不到两万的巴州能够养的脱产兵数量极限,如今新募的两千人完全是靠主帅宇文温自筹钱粮来养,所以他要把这两千人练成战兵而不是废物。 “入了虎林军不练掉一层皮就不算合格,你们做好准备了么!” “做好了!”回应有些稀稀拉拉。 “太小声了,再说一遍!” “做好了!!”这次回应如雷贯耳。 “很好,现在各新兵队开始点名!点到名的都大声回答!!” 按照之前练兵的成功经验这些队正都是从虎林军老兵里选拔而成专门带新兵训练,一年前他们还是什么都不懂的穷苦百姓,入虎林军疯狂操练了四个月就上战场连番血战下来才有了今日的成就。 按照之前的训练步骤及经验教训他们对于将眼前的新兵练成合格的战兵充满信心:所以我们当年受过的苦你们都要受一遍! 此起彼伏的问答声响起,新兵队正开始对各自下辖的新兵队点名,被点到名字的新兵大声的回应着,这样一来是让队正认识他们二来也是让同袍间相互熟悉。 “刘葫芦!” “有!” “梁三贯!” “有!” “张须...陀!” “有!!”(。) 第十一章 愿,来世不生帝王家 长安,介国公府后院,已经退位的周国皇帝、如今隋国的介国公宇文阐正在凉亭下发呆,他从自幼便居住的皇宫搬来这里有数月,虽然天气已经转暖可心中却依旧寒凉。 他的弟弟莱王宇文衎、郢王宇文术已经病故,而常来府里探望他的豳国公宇文洽也于不久前因为谋逆被问罪连同幼子一同被处死,从那以后再没人登门拜访了。 曾经每日都要见面的外祖父、当今的隋国天子自从禅让那日后再没见到而外祖母也是,宇文阐如同被人遗忘的笼中鸟静静的待在角落看着天空飞过的鸟儿。 他愈发的怀念起从前,怀念起记忆已经模糊的父亲宇文赟,教自己学字的母亲杨丽华,还有经常抱着自己默不作声流眼泪的生母朱满月,还有如同大姐姐般的皇后司马令姬。 这一切都已经随风消散了,父亲已逝而母亲莫名病故,生母已在寺里出家并且有半年都没见到了,宇文阐拿着手中那串佛珠摩挲着要将生母的音容笑貌想起来却发现印象有些模糊。 他一时间愣住了:是那个满头华发、衣着华贵的母亲,还是那个剃去青丝身着缁衣在暮鼓晨钟里念着经文的母亲? 两年前父亲被刺客杀害一切都变了,他做了大周的真正皇帝,在成为太后的母亲帮助下靠着外祖父、隋国公杨坚治理国家,母亲对他很严但也很好所以他听话的将大权都交给了隋国公。 然后他什么都不用做了和从前一般在宫里习字但是能看到的书却越来越少,宇文阐偶尔会想到这不是傀儡么,可周围的人都说隋国公是忠心为国。就是上古的周公为了国家担负骂名等到他长大之后自然会还政。 所以最后把皇位禅让了。大家都说这是为天下计。之前说的以后会还政也再没人提起过。 宇文阐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这府邸住着而身边伺候的人都已不是宫里熟悉的面孔,一个个板着脸似乎是把他当贼一般防着,他愈发思念起曾经的皇后司马令姬。 和那位大姐姐般的皇后原本过得好好的可那一日外祖父突然说她是附逆之人,他惘然的看着泪流满面的皇后被带走想要上前拉住对方的手却被左右拦下。 已经拟好的圣旨他甚至都没看清楚上面写的是什么就被人盖上玉玺,大家都说皇后之父司马消难是逆贼所以皇后不能再做皇后以免害了陛下性命。 “你会害我么?”宇文阐看着天空喃喃自语道,他不相信皇后会害自己,那个如同大姐姐般的皇后像照顾弟弟般一直照顾自己所以他不相信她会这样。 ‘一晃就是大半年了,不知你出了宫后过得怎样...’他心中想着。如今的长安已经没有宇文家的宗室,天下唯独剩下四个人,一个在相州的邺城被蜀国公拥立为帝,另外三个则在安州。 “他们都是叛逆!”这是周围人的众口一词,宇文阐已经不记得听到多少次,原先还很认同但是现在看来谁是叛逆呢? 禅让,文皇帝传下来的江山没了,他们说这是顺应天意可宇文家的人反倒是叛逆,宇文阐如今算是想明白了,可是还能怎么办。 他想起了记忆犹新的一幕:那是两年前。安州派来的使者在大殿上面君,那位西阳郡公宇文温高声质问着执政的隋国公。自己即位后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敢这样气势十足地跟外祖父说话,也是因此记住了这位堂兄的样貌。 如果可以的话,宇文阐真想和对方换个位置,让堂兄做那个窝囊的皇位他到自由自在的安州去逍遥快活。 “国公,汤药好了。” 耳边传来的说话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转过头来只见三名仆人站在他身后,其中一名仆人端着碗汤药站在面前。 “朕...吾没病喝药做什么?” “国公,如今天气冷暖无常,正所谓未雨绸缪喝了汤药可以强身健体百病不侵。” “是药三分毒,没事喝它作甚,你端下去吧。” 听着宇文阐这般说,那人和身后两人交换了眼色,那两个随即走上前来一左一右挟持着宇文阐,宇文阐挣扎着骂无礼可对方却一把扯住他的头发让他的头昂起来。 “吾不喝!你们...荷啊啊...” 那名端着汤药的仆人将碗递到他嘴边强行灌下,宇文阐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他不过是九岁年纪哪里是三个大人的对手。 辛辣的感觉从舌头一直蔓延到喉咙然后是肚子,然后是剧烈的疼痛。 宇文阐痛苦的蜷缩着倒在地上抽搐,他只觉得肚子如同许多把刀在搅动着让人疼痛难忍,那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对方灌他喝的是什么。 “你们...你...们...” 意识在慢慢迷糊,宇文阐忽然想起了他在书中看过的一个故事,那个故事曾经印象变得模糊当他想再找书看时书却怎么也找不到,而现在他想起来了。 “愿...来世不生帝王...家...” 。。。。。。 让位于外祖父的周幼帝宇文阐于长安府邸病逝,这个消息很快向四面八方传开,周国安州总管、杞国公宇文亮于安陆筑坛遥祭不久后宣布治下安、黄、襄、荆四总管府军民奉邺城朝廷为正统,梁帝萧岿亦奉邺城朝廷为主。 名正言顺成为大周正统的邺城朝廷回应也很迅速,周帝宇文乾铿下旨任命杞国公宇文亮为东南道大行台使持节都督安、黄、襄、荆四总管府以及设在梁国的江陵总管府下辖三十六州诸军事。 自从大周设立总管府后行台之制已废,如今杞国公又不可能到邺城入朝任职所以来了个‘变通’让他名正言顺统领四州总管府外带江陵总管府,已逝大周大司马、如今隋帝的岳父独孤信也担任过这个职位所以也不是凭空捏造。 东南道又称山南东道,意指终南山、太华山之南荆襄之地,周武帝时分山南荆州、襄州、安州、江陵为四州总管府,如今这些地方外加黄州的江北六州已在宇文亮控制之下也算实至名归。 接下来受封的是另两位宗室,杞国公世子、襄州刺史宇文明转骠骑大将军,加侍中、开府衔,西阳郡公宇文温被正式任命为巴州刺史,转车骑大将军,授散骑常侍、仪同衔。 除此之外其他一众主要将领官员都有加官进爵,虽然东南道这几个总管府和邺城朝廷并不接壤而圣旨也不可能传到但有了消息算是名正言顺。 因为这都是双方早就私下商量好的结果就等着宇文阐‘病逝’后公布,邺城朝廷将山南之地归入治下而宇文亮及手下将领官员也可凭着正牌圣旨光明正大加官进爵可以说是皆大欢喜。 。。。。。。 沛国公府,沛国公郑译正惬意的看着歌舞伎表演歌舞,自从去年被罢了官后他悠闲了数月后如今再度出山不但被委以要职自己的两个儿子也被加官进爵。 果然是顺风船好啊! 新朝建立老同学当了皇帝也没亏待一众支持者,郑译为自己在两河口‘坚守信仰’没有投到杞国公宇文亮那边感到庆幸,不过对于‘老客户’宇文温的感觉也是不错,这个年纪和他儿子相仿的西阳郡公确实有才。 要是自己儿子有那家伙的水平他就能彻底放心了,说实话厚着脸皮去‘创收’也是很累的当然最主要是心累,如果不是儿子不争气他何苦甘冒风险去捞钱。 钱是好东西,来钱要想快就得靠权,宇文温那家伙给他一条路子保底不怕没权所以他是真心实意的感激,有时他都会想若是那家伙不姓宇文那么一起在长安捞钱那是要有多惬意。 管家将一封拜帖送到他手里,郑译拆开来看了看眼神一凝随即不动声色的吩咐管家带人到书房,他让歌舞伎退下后拿着块糕点往嘴里一扔随即搓着手向书房走去,脚步轻盈面带喜色。 片刻后,端坐书房的郑译见着了登门拜访的客人,那人年约十五六看身形倒是有些精干,郑译打量了对方片刻后便开口问道:“你家郎主有何贵干?” “郎主派小的来送夜明珠。” “举杯邀明月。”郑译忽然问道。 “草丛遇盖伦。”那人回答得干净利落,郑译闻言点点头问带来了什么东西,那人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拿出个木匣。 木匣在郑译面前打开将其目光牢牢吸引住,那人拿着木匣久了有些累便轻咳一声将木匣合上随即将其捧到郑译面前:“郎主说许久不见这是见面礼。” “客气,太客气了!”郑译喜上眉梢,他将那木匣小心翼翼的拿在手里生怕一不小心掉地弄坏,那人见状又拿出两封信恭敬的递了上来。 “这封请国公亲启,这封....呃,国公看了信就知道了。” 郑译放好木匣后将第一封信拆开抽出信纸看了看先是眉头紧锁然后又松开随后已是恢复平静,他将另一封信收好随即开口问道:“信已看过,你家郎主已经交代过了吧?” “郎主请国公帮忙安排落脚之处。” “嗯,一会便让人安排,总共几个人?” “五人。”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吴明。”(。) 第十二章 预言 长安,大街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吴明和几个同伴手足无措的站在人潮之中东张西望,他们都是第一次来到长安第一次见到这么繁华的场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金发碧眼的胡商还有...番邦女子。 沿街开的酒肆,许多衣着暴露风情万种的番邦女子正在叫卖着各自店中佳酿,吴明算是‘见多识广’但被这些大胆**的女子一撩拨几乎是落荒而逃,他和同伴几个都是江汉一带生活的普通人哪里见过如此‘放肆’的番邦女子。 ‘十五头领说得对,果然是万花丛啊!’吴明如是想,他们是宇文温精心挑选派来长安‘出任务’的人,一路艰辛来到长安还没入城就先被那巍峨的城墙震撼。 天下间还有城池能比得上长安的规模么? 江陵肯定不行,陈国的建康据说能和长安相提并论但他们没去过,还有那个久负盛名的洛阳据说也是能和长安相提并论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去见识一下。 “几位郎君要买些什么货?本店什么都有!” “郎君,进来坐坐!本店有西域奇宝那是别处都买不到的!” “哟,这不是那谁么,好久不见了进来坐坐!” 商家招徕顾客的手段层出不穷惊得吴明等人走在街上都不敢往路两边店铺望,那些人精般的掌柜、伙计一见着他们望过来立刻笑容可掬的迎上来拉着往店里带这让他们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吴明还算好的毕竟他做和尚时跟着师父四处云游也算是‘见多识广’,被人赶过被狗追过也硬着头皮去化缘那脸皮算是厚些但其他人就不行了。 他们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孤苦伶仃没见过世面,安州州治安陆在他们眼中都已经是热闹非凡有些不适应更何况这天下闻名的长安。跟长安一比起来总算是知道“萤火之光安敢与皓月争明”是什么意思。 正走着一人忽然面色大变指着前方哆哆嗦嗦的说不出话如同见着鬼一般。吴明等人抬头看去也是目瞪口呆挪不动脚步。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自然不会有鬼而是他们见到了传说中的骆驼。 不像马不像驴不像牛不像鹿背上长着两个肉瘤,果然像十五头领说的一般,骆驼,这东西在江南是决计看不到的! 据说西域番商穿越大漠瀚海就是靠着这耐渴又能驮的骆驼将一箱箱奇珍异宝运来长安,他们生长在雨水多四处遍布水塘湖泊的江南根本就没法想象一眼望过去全是沙子的干旱大漠到底是怎样的场景。 一队由五只骆驼组成的驼队正在领路人的牵引下迎面走来,骆驼脖子下的驼铃叮当作响听起来悦耳非常,他们退到路边让这驼队前行顺便近距离看看骆驼什么样,看了一会吴明先回过神来示意几位同伴不要显得如此没见过世面以免让人以为自己是乡下人。 确实。他们确实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但不能让人看出来,按照‘培训课’上说到的,长安城里鱼龙混杂贵人多如牛毛而游侠儿、泼皮也是数不胜数,这帮鸟人在热闹之地聚集‘讨生活’最喜欢欺生要是让他们发觉自己是乡下人那多半要出事。 其实从一出门开始他们就被盯上了那尾巴到现在都还若即若离的跟着,对方倒不是破皮无赖也没有太大的恶意且在他们的预料之中----那是沛国公郑译派出的耳目。 吴明昨日去沛国公府邸送信随后郑译派人给他们安排了住处,他们几个自然会被对方派人盯梢但却不在乎反倒要堂而皇之的上街走走,这也是为另一拨人打掩护:来长安的可不止现在正逛街的五个人。 “别看花眼了,正事要紧。” 一行人总算是从最初的震惊里回过神来,他们来长安还很多任务今日逛街可不光是来长见识而是有要事要办,郎主列出了清单让他们在长安东、西市买些小玩意带回去。 那清单连要买的东西大概价格都列了出来吴明等人已经烂记于心。这都是些方便携带的东西带来的钱财也足够买下所以他们的任务也是很重的。 “先问价,多问几家。明日再过来砍价,反正也不是马上回去。” 走走看看问问时间很快过去,不知不觉他们一行人已走出坊市,前方行人都在往一个方向走去似乎那里有热闹可看。 吴明直接拦下一名赶去那方向的路人问道:“请问,那边出了什么事?” 他说话的口音已经变了个样带着关中韵味故而那人也不着恼将事情原委说了出来:今日是窦府的小娘子招亲,大家都赶着去看热闹。 窦府?! 听了这个称呼吴明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有人问这窦府招亲有什么热闹看,那人便说招亲的要求很特别是要射箭,窦家在屏风上画了两只孔雀,上门求婚的富家郎君能够两箭都射中孔雀眼睛的就是窦家的女婿了。 吴明到是心思活络很快就提出了疑问:“射箭?万一有几个人都射中了怎么办?” 路人笑了笑说首先有资格去求婚的富贵郎君可不会太多,窦家地位高贵可不是一般人家想攀就能攀上的,其次,能有资格射箭的肯定已经事先筛选过绝不会让歪瓜裂枣、旁支庶子之类的去占便宜。 “窦柱国可是一州总管,又是上柱国,窦夫人身份高贵是前朝文皇帝的公主,这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有资格去射箭的。” 吴明和同伴没有犹豫而是决定去看热闹,他们是明面上的人所以要不怕多走动,如果有人盯上了他们最好这样暗中行事的同伴就轻松许多。 窦府在哪里他们当然不知道但跟着看热闹的人走便来到了目的地,此时的窦府门前已是人山人海热闹异常,门外的街道上已经拦了一截作为射箭的场地旁边挤满了人。窦家如此行事也算是堂堂正正的招亲表示绝没有‘内幕’。 吴明等人挤了一身汗总算是进入前排选了个好位置准备看热闹。场地的一头果然是放了个屏风其上的两只孔雀栩栩如生只是射箭的人却没见踪影。正当众人等得不耐烦时锣声一响窦府管事扯开喉咙让大家安静。 “今日郎主招婿要来个射箭遴选,大伙为窦府做个见证!” “好!!!”众人兴高采烈的欢呼着,正所谓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可大家都是头一次听说有这般选女婿的,大户人家招女婿他们有份作见证都是觉得与有荣焉,没过多久比试开始,一个个身着箭装的英俊郎君开始射箭。 弓箭可自备但只能射两箭,有的一箭未中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红着脸退场,有的是只中一箭有的是第二箭失之毫厘让人扼腕不已。上场射箭的郎君一个接一个可过了十余人都没一个如愿。 正当大家以为今日窦府招婿要落空时又有一名郎君走上前来,吴明看过去只见那人十六岁左右年纪,眉样貌堂堂一身箭装将其映衬得英姿勃发。 那郎君一上来也不拖泥带水弯弓搭箭只是向屏风一瞄便放箭随后命中一只孔雀眼睛,就在旁人以为他会先酝酿一下再放箭时却见第二只箭如流星般飞出钉在另一只孔雀眼睛上。 场面先是一片沉默随后爆发出如潮的欢呼声:“中了,中了!!” 人人都在问这位箭法高明的是谁家郎君,有见多识广的说眼前这位来头不小是唐国公李渊,也是当今皇后的外甥,太子的表弟。 ‘唐国公?竟然是他?果然是他?’吴明听着这个称呼却是愣住了。 眼见着唐国公两发两中大家都以为窦府的女婿就这般定了可未曾想射箭还在继续进行,窦府管家说这是为了公平起见免得先上场的‘捷足先登’,众人便祈祷着又有人射中然后优胜者之间再来比试那么他们就有好戏看了。 然而后继上来的郎君们却无一成功。也许是技艺不精也许是压力太大再无人能两发两中,直到最后一个求婚者失败后窦府仆人敲锣打鼓将先前那名郎君迎了进去。 “中选了。是唐国公李渊雀屏中选了!!” 窦府招婿,唐国公李渊雀屏中选,众人四下散开去分享这段佳话留下木然伫立的吴明等人,他们不是第一次听到‘雀屏中选’这四个字因为在离开巴州之前就听人说起过。 “你们啊,到了长安,若是正好碰到窦府招婿可得去看看热闹,唐国公雀屏中选哟!” 。。。。。。 长安一处街坊内,一名年约五十左右的男子正在院子里浇花,院子不大但打扫得干干净净四下摆着许多花盆其中许多盆栽已经含苞待放。 正专心致志浇水间一名仆人急匆匆走来在其耳边说了几句话后他放下水壶拍了拍前后衣袍向房内走去,片刻之后仆人领着一人走了进来。 他打量了这个年轻人片刻后问道:“请问小哥找吾何事?” “小的奉郎主之命登门拜访。”年轻人行了一礼后说道,他将一件玉佩摊在手心展示出来:“这是信物。” 男子拿起那玉佩仔细端详了一会悚然动容,先是把玉佩交还随后问道:“郎主如今可好?” 他说的是“郎主”而不是“你家郎主”,而年轻人也没有丝毫意外随即说郎主很好如今已在黄州总管府的巴州上任,上次来长安时因为情况特殊怕给您招来祸端便没联系。 “一眨眼都两年多了...”男子喃喃自语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他便是大象二年四月西阳郡公宇文温离开长安去安陆时留在长安善后的府邸老管家。 听得年轻人说郎主如今已经有了两位小郎君他面露喜色正要招呼仆人准备贺礼时却被对方婉拒:“郎主说不许老管家破费,您为府里操劳了一辈子如今也该安享晚年,小的此次带来是问候老管家顺便捎来安陆的一些特产。” “郎主可有事需要老朽效力?” “老管家,郎主在江北之地极难见到西域番商,如今有些东西得向番商购买但只能在长安才能见到,郎主列了个清单请老管家帮忙打听。” 男子接过一张纸,其上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字,他看了看面露难色:“这些...东西市未必能见着有卖...” 年轻人点点头随后解释道:“郎主知道,这些东西都不急在一时,所需费用小的也已准备好只是请老管家帮忙跟那些番商订货,平日里也留意些。” “莫非你们在长安等着?” “正是,老管家若有消息或急事可以到这个地方传消息......”(。) 第十三章 聚沙成塔 “起来搬砖了!!”宇文温大喊一声随即醒来,惘然四顾发现自己正躺在树荫下而宇文十五正在身边拿着大蒲扇愣愣地看着他。 宇文温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在午睡,这几日\他现场督促人修建风车化身包工头入戏太深所以念念不忘让人起来搬砖,坐起身他看着不远处的风车出了神。 风车,是宇文温上的新项目,样式就是参考世界闻名的荷兰风车,他不是脑残而是深思熟虑过后采取的措施,西阳郡位于长江边属于丘陵地带按说不是什么风口但风刮起来也不小。 他认真的调查过,据百姓回忆西阳郡地界特别是江边湖边的风确实经常刮但要说大也说不出有多大,既然有风就好办所以借助风力是必然的。 巴州丘陵、水塘多地少人稀有很多地方得扑灭钉螺之后才能放心投入人力开垦但需要时间,如今要促进生产力只能借助大自然的力量,水利设施没有完毕以前水车不好大范围推广而畜力也不充足所以他决定试着利用风力。 百姓们祖祖辈辈住在这里要说这一年四季的风密度如何或者哪个月份风力较大是说不出来但是大概的印象是有:冬、春季节风大些,夏秋季节风小些。 考虑到后世这个地方似乎没听说什么风力发电之类高大上的东西所以想来风力资源也是一般,但是在江边也确实能感受到那强劲的阵风所以宇文温想了几夜之后决定修一座来试试效果。 然而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就是杨济,这一位说从古至今(今对于杨济来说就是大明崇祯年间)风车基本都是立轴式结构简单造价还算低现在来个卧轴式的真是闻所未闻。 宇文温也不废话用“这是红夷用的风车莫非你不服?”把杨济噎得辩驳不能,红夷大炮在明末可是利器。在杨济看来红夷的风车大约、也许、可能、应该靠谱所以老老实实的按着宇文温的想法进行设计。 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所以宇文温要慎重行事。按照一贯的路数他先是在自家的巴河边工坊建了一个木结构的小比例风车模型。把结构精简下来后又建了一个实际尺寸的木结构风车。 运行了数日再度总结经验教训后定型,然后在巴河城外修建了一座砖石为主体结构的风车,这座风车和原版荷兰风车一样,风车顶篷安装在滚轮上可以360度旋转以便适应风向。 西阳城外有一年多以前建成的轮窑砖厂而木头也不缺所以风车的修建很顺利,今天便是正式运行的日子,风车塔高将近十米,风翼直径长达十五米,连同旁边的工坊加起来造价一千贯抵得安陆城里一座中等水准的宅院了。 之所以这么贵是因为一切都是第一次做。工匠和劳工的工钱不能少建筑用料也是实打实为了保证安全冗余度很高,工坊里由风车带动的是两套机械:石碾和舂米的杵捶。 石碾可以碾米碾小麦,舂米就是把稻谷脱壳这都是很实用的东西,今年秋收之后巴河城这边收获的稻谷就可以用风车工坊来处理,运行一年后看情况若是划算那就多建几座解放人力。 那座试运行的木结构风车还在三台河边的工坊里,宇文温将其末端改造为抽水机用来测试抽水排涝能力,若是可以的话他就打算借助风车之力结合修水利、灭钉螺的进度将三台河中下游开垦为良田。 然而今日老天不给面子,宇文温兴冲冲的来到巴河城边的这座风车工坊准备‘剪彩’可竟然没有刮风,干等了一个上午连一点风都没有,眼见着露脸不成就要把屁股露出来丢脸他无奈的守在风车边等风来。 这一等就睡着了。然而睡起来后还是没风,抬头看看树木只见树叶一动不动哪里有风吹的模样。 “郎主。这也没什么嘛,风车塔也能改瞭望塔不是,反正钱不会白花。”宇文十五安笑眯眯的说着,他见着郎主宇文温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赶紧安慰。 杨济从工坊里走出来到他身边说今日看来是无风不如明日再来吧,这个‘建筑专家’为了把宇文温的风车变成实物也是呕心沥血进行设计并且现场指挥工匠们搭建,如今见着风车没风转不起来也是有些扫兴。 “你拉着脸作甚,钱又不用你出哎!”宇文温开始吐槽,杨济闻言笑笑没有接茬。 先前他负责指导插秧法忙得焦头烂额总算撑下来,大力推广的插秧法在巴河城外水田以及西阳城外的官田都顺利进行,只要能平安等到秋天看收成就能知道这插秧法是不是比直播法好。 “使君,红夷当真是用这种风车?”杨济问道,这年头只有他和宇文温知道什么是红夷所以也不怕别人听出端倪。 所谓红夷者,明朝对红毛荷兰的称呼,这当然是天\朝上国蔑视四方蛮夷的口气但对方手上那红夷大炮可不是闹着玩的,一炮糜烂数十里是文人的意淫但这真的是利器,红夷擅长器械所以宇文温一说风车是红夷所用杨济就没话说。 “当真,比珍珠还要真...可也得有风啊...”宇文温没心思说了,风车的弊端当然就是要靠风,要是没风再怎么犀利都没用。 中原传统的立轴式风车他当然知道,优点也不少但是要造大就是有些麻烦,无论立轴还是卧轴式风车它们的效率本就不高所以要想办法将风翼\风帆加大加长增加受风面积,尺寸越大那么立轴式风车效率低于卧轴式风车的缺点也就越来越明显。 看着塔上静止不动的十字风翼他心中苦笑:负能量啊这是,前日去军营住了一天看着两千新兵被训练得嗷嗷叫觉得这个世界是多么的美好结果现在... 正意兴阑珊间忽然风起,宇文温先是愣随即再度望向十字风翼却未见动。原以为今日也就这样了可随后一阵大风吹来那十字翼开始缓缓的转动起来。 “走。进去看看!”他说完便向风车下的工坊走去。到了里面一看两套器械已经开始缓缓运转,随着外边风力的增大其运转的速度也慢慢加快。 首先是石碾,上边放着做演示用的米已经开始被不停绕圈的石碾碾压,另一边那舂米的杵捶也如同啄木鸟般不停的‘点头’。 一切运转正常,匆匆赶来的陈五弟等人见着这场景倒是颇为意外,他们没想到这风车的能耐不错不过观念还是一时间改不过来。 到处都是河流用水车推石磨不是更好么,当然冬天有的河水位低是个问题不过若是有牲口拉磨也是不错。 他们倒不是质疑宇文温的决定只是认为靠着来无影去无踪又时有时无的风来推动石磨或者舂米总是没有底,花了一千贯筑起这么个玩意也只有宇文温承受得起。 宇文温不在意众人的疑虑。水力能用当然是优先但要推广的话得等西阳郡地界的水利设施修好,只要是能节省人力畜力的东西他都要试试。 风车工坊是个新事物,他给这座工坊配了专职人员负责测试、调试、维护,将运行成本、有效运行时间等相关事宜进行记录,通过一年的试运行要用实际数据来评价在巴州建风车到底划不划算。 确实是耗钱,但只要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那就不是问题。 。。。。。。 巴河城外巴河(水)边,一座炼铁炉耸立在高处,一旁河边的沙场上许多人正挑着一担担沙子向一个建筑走去,宇文温和将领们则是在炼铁炉旁围观。 河沙选铁,无奈的选择但也不是无的放矢因为巴水在后世也有河沙选铁。对于没有像样铁矿的巴州来说这就是及时雨。 兴修水利需要铲子、锄头、十字镐,耕田需要铁制农具和曲辕犁。收割稻谷也要铁制镰刀,打仗更少不了刀枪箭矢还有铠甲,这都需要大量的铁可并不是靠用钱就解决的。 黄州州治黄城制铁业兴旺但产量也高不到哪里去所以铁匠铺的产品供不应求,宇文温靠‘刷脸’可以弄几批铁制工具回来但是太多次就有些难看毕竟周边那么多州郡也需要铁,所以他要自己想办法解决。 巴水源自北面的大别山脉其河沙丰富含铁量不低,宇文温决定采用河沙选铁的办法收集铁矿砂作为炼铁原料,这年头没有电所以一切都是土法上马。 靠着卖琉璃宝镜和琉璃制品的机会他让王越从各路客商那里收集磁石,天然磁石自然是有但客商们怎么弄到那就是对方的事,反正有磁石就有琉璃宝镜弄不到那就免谈。 好不容易弄到足够的磁石他开始设计河沙磁选设备,先是原理验证机然后到1:1结构模型然后是试作型,在运行、调试、修改了无数次后终于才有了堪用的畜力驱动式河沙磁选设备。 也只是堪用而已,连带着折腾了许久靠着‘人才引进’才建起来的炼铁炉现在每日的出铁量和正经矿山炼铁炉比少得可怜但也算是有了。 “使君,靠着这河沙选铁来炼,日积月累下来也是聚沙成塔。”杨济看着炼铁炉以及沙场上忙碌的身影感慨道,他越来越佩服宇文温的奇思妙想。 “说得对,聚沙成塔,集腋成裘。” 史万岁在一旁看着炼铁炉也是颇为赞同,当他听说要在河沙里选铁时根本就不敢相信因为难以想象这些河沙里能选出多少铁砂,也许有但又能炼出多少铁来是个问题。 选沙设备第一次运转的时候史万岁和其他有空的将士都跑来围观,眼见着一筐筐带水的河沙从漏斗状的入口倒下顺着木槽流下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神通竟然真就有黑色的沙子从河沙中分了出来。 折腾了几日攒下一筐据说是铁砂的沙子大伙纷纷伸手去拿了些放在手心里看,光是看当然看不出名堂最后等这些黑色沙子投进炼铁炉里变成铁水流出来时才是恍然大悟:这样也行啊! 产量不高但大家期盼很高因为沙子在河里到处都是取之不尽,在河边取沙方便日积月累下来可就是不少了,而如今确实是不少了。 “现在箭矢有多少了?”宇文温问道,他随后又补充了一句:“用河沙选铁做成的箭矢有多少了?” “箭矢合计十万枝。”陈五弟回答道,这些河沙选出铁砂练出的铁质量还不稳定,用来做刀有些脆但是用来做箭镞倒是合适,别看平日产量不高但日积月累下来做出的箭镞可不少。 箭杆竹制,鱼鳔熬胶,箭羽是找山民收购野鸡拔毛,这些东西都不缺唯独缺铁,如今有了铁自然就能做出来,平均一枝箭成本不低要将近七十文,算下来十万枝箭就花钱七千贯。 这只是现在的价格,等到河沙选铁炼铁的成本降下来箭的成本也会降,鱼都是自己人打渔所得,食用或制成鱼干时鱼鳔大把,竹子到处都是至于箭羽实在不行鸡毛鸭毛都行关键就是铁。 “十万枝箭,都这么多了啊...”宇文温喃喃自语,七千贯很多但对他来说划得来,做实业嘛要有投入才有产出,十万枝箭以每个弓箭手标配一壶二十箭外加备用一壶来算可以够两千五百名弓箭手需求。 带出去抢地抢粮抢女人可比用七千贯买首饰划算多了! 制作箭镞的用铁解决,可以匀出这部分耗铁量去打造精良的铠甲和武器,随着河沙选铁的熟练度增加出铁量也会增加,到时打造镰刀、锄头等农具能够保证秋收的进度以及水利设施的修建速度。 “厉兵秣马,大家都准备好了么?”他问道。 “准备好了!”众人答道,休息了这么久也该是干本分活的时候了,宇文使君发的军饷可不能白领再说大家还等着立功受奖呢。 宇文温闻言点点头没有说话,他看着远处军营外那些正在进行武装越野跑的队伍露出笑容:“耕战,不光要耕,也得战呐。” 农忙时节暂过,一转眼又到了人类交...战的季节了...(。) 第十四章 以武而昌 西阳城南,巴州刺史宇文温站在城头极目远眺,今日风轻云淡阳光明媚所以视线很好故而长江对岸的武昌城轮廓依稀可见,这座城可是让他昼思夜想、辗转反侧。 此时的武昌是后世的鄂州,而后世‘武汉三镇’之一的武昌则是如今陈国郢州江夏郡夏口城,三百多年前的东汉末年吴王孙权便是在此时宇文温对面的城池(时称鄂县)称帝建都,取“以武而昌”命名为武昌。 武昌北面临江而其余三面环山易守难攻,西面的樊口设有樊山戍,东面沿江的燕矶设有烽火台,从孙权在此建都到吴末帝孙皓再度还都与此,孙家经营武昌五十五年占东吴立国时间的四分之三。 南岸的武昌和北岸的西阳隔江相望原本互为犄角扼守着长江水道,如今北岸已为周国所有和江南陈国隔江对峙,武昌和西阳相互提防一来防着对方吃了自己二来是琢磨着吃了对方。 城头上跟在宇文温身边的只有寥寥几人,平日里常见的那几个‘爪牙’如今已不见身影,朝阳映照下寥寥数人的身形显得格外萧瑟。 平日里用来提升逼格的千里镜已不在手中,宇文温身着便服如同一个伫立城头的文人正摇头晃脑要做出千古佳句却因为对牛弹琴无可奈何。 “郎主,这几条鱼要是再不烹就要翻肚皮,到时可就不新鲜了。”张鱼在一旁说道。 宇文温的身边放着个木桶里面用水养着几尾鱼,此鱼样貌奇特为樊口出产的鳊鱼又称武昌鱼,他看着那几尾鱼一笑随即说道:“放了吧。本官要吃的。是对面那一条。” 话音刚落。江对面武昌城东侧的燕矶上烽烟冒起不久之后更远处也有一柱柱烽烟冲天而起如同接力般沿江向东面传去。 燕矶位于长江南岸,而与它隔江对望的便是江北的巴口,如今的巴口外江面上密密麻麻的战船向江南岸冲去,那是准备已久的巴州水军,其上装载的是要渡江厮杀的虎林军士兵。 “武昌城的地形本官已经熟记于心,城池该怎么改造也定了稿,城里的豪宅也已经选好了,武昌鱼的做法也想出了几种。是成是败就看今日这彩票中不中奖了!” 。。。。。。 江面上,巴州水军战船里,士兵们身着两当铠头戴铁盔手持武器坐在中间一动不动,两侧是身着便服的桨手正在船长的号令下奋力划桨,伴着号令声士兵们抬起头兴奋地看着四周。 前后左右都是己方战船,船身狭长舱内中间坐着士兵两边是桨手,船两侧伸出密密麻麻的船桨整齐划一的划着水,一艘艘船如同蜈蚣一般浮在水面向前冲刺,船头把大浪撞碎方向直指武昌城。 有的战船坐的全是士兵,有的却是驮着战马。因为逆风的缘故所有战船都收了帆完全是靠划桨前进,巴口在武昌的下游所以战船们都是逆水而行。 张须陀全身披挂坐在船舱里。紧紧握着手中长枪看看前方的南岸热血沸腾,这是他第一次参战而刚上战场就是一次大规模的作战。 他参加的是西阳郡公宇文温组建的虎林军,就是那一支梦寐已求想要加入的军队,原以为没指望但是今年跟着父亲被迁往西阳城后机会就来了。 虎林军招兵,能吃苦、老实听话、身体健康的优先,这几条他都沾边加上识字所以通过了‘面试’顺利入营,父亲被安排在州衙里做事原本不支持他当兵但最后还是拗不过。 练三日休一日的训练强度确实难熬,所幸一日有三餐吃得也不错顿顿有肉(鱼居多)而盐也舍得放,这几个月来他和其他两千名新兵被操练得嗷嗷叫但是都熬过来了。 再也不怕骑兵冲击,胳膊和腿都比入营前粗了一圈虽然皮肤晒黑许多但力气也大了许多,穿着两当铠背着干粮挎着腰刀越野跑也不在话下,放假回城探望家人时都说自己壮了,个子似乎也高了一些。 “再过一会就能厮杀了!”张须陀喃喃自语,他们之前已经练过多次渡江作战,虽然是在湖里但也差不了多少无非就是风浪大些罢了。 他本不会游水可被逼着学会了,时不时被赶上船去‘摇啊摇’如今也不晕船了,不光是他,所有虎林军士兵都是如此,虽然不如水军那帮泥鳅但至少不晕船不怕水。 “哎哎哎!我说你们一个两个怎么的,像吓傻的鹌鹑一个个缩头缩脑的,怕了?!!”什长大声嚷嚷着,他是老兵提拔上来的什长,历经虎林军多次大战算是‘老资格’。 “怂货!!怕没怕给个话!!” “不怕!!!”士兵们齐声大喊着,他们知道什长是在做战前动员所以很认真的回答,第一次真刀真枪的作战当然紧张但人都有第一次不是? “杀人,和杀猪没区别,长枪捅在人身上和捅在猪身上也没区别!血,都是红的,喊声,都是凄凉的,都没什么区别!!!” 新兵的训练待遇比老兵好因为训练时他们能见血,真的见血,虽然只是用长枪捅活猪但也是让许多人手忙脚乱,尤其是那些嚎叫着向自己冲来的活猪。 也不知道上官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多活猪,又肥又大尾巴上点了火嚎叫着夺路而逃,张须陀总算是见识了什么是狼奔豕突,刚开始他们出枪哆嗦未曾料给一群活猪冲了进来个个被撞得鼻青脸肿拱翻在地然后被骂得狗血淋头,练过了几次他们算是适应了。 “光说谁都会,看看,看看,江岸就在面前,下船时腿可别软扑到水里!!!” “武器都抓稳了,杀敌就能立功,立功了就能分田、分地、分女人!!家中老小过得如何就看今日了!!” 。。。。。。 武昌城东门,血流成河,今日早上刚开城门不久便遭到一群杀神的袭击守门士兵损失惨重,武昌太守亲自领兵来救却被那伙人死死守着城门无法夺回。 “明府!燕矶那边放出烽烟,是北岸的周军渡江了!!”一名部将匆匆跑来大喊着。武昌太守樊亮闻言面色一紧随即派人去放烽烟。 城中烽烟一起那西面的樊山戍也会放烽烟向西侧的永兴、夏口接力传去,樊山西麓樊口的武昌水军战船见了烽烟就会冲入长江拦截来袭的敌军战船,大战也就开始了。 这是一场迟早会来的血战,自从除夕之夜始兴王领着军队北渡袭击西阳惨败后对方必然会报复,从那时起樊亮提心吊胆的防了数月终于还是迎来了这个时候。 那个周国的巴州刺史宇文温不怀好意他知道,对方训练士兵、整顿军备、打造战船操练水军他都知道,所以他在郢州刺史的指示下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就连东门遇袭后迟迟无法夺回也是他有意为之。 江北居心叵测但陈国先发制人进攻西阳那是不可能的,一来兵力粮草不足胜算不大二来朝廷也不许,先帝驾崩新帝即位谁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擅开边衅。 但是对方主动进攻那就不一样了,作为一州刺史一郡太守自然是守土有责若是敌军来犯非但不能避战还得来个迎头痛击,只有把对方打疼了才会老老实实缩回去隔江对峙。 向来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既然这个心存不良的贼人要来那就正好来个一了百了,对方‘拿下’了东门且只要东门还在其‘控制’之下自然会有后续的士兵拼命渡江过来以便夺城。 燕矶只有烽火台没有水军战船停泊且已经放出烽烟所以周军登陆后的目标必定是武昌城,等得数千士兵过了江那么再想回去可就是妄想,樊口上游樊湖里驻扎的水军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可都不是巴州那些新建水军能够抗衡的。 而武昌的东门就算失守对方也攻不进城池太深,樊亮的任务就是领着军队守住武昌城让周军大部无法入城,接到烽烟传讯的西面永兴驻军以及夏口援军还有东面阳新的援军很快便会赶来左右包夹这群倒霉鬼,到时对方要么死要么投降没有第三个选择。 “明府!望楼传来消息,岸边有大批周军登陆,人数过千!!” “好,马上让水军战船出动!!”樊亮开始下达命令,对方的兵登陆了那么下一步可以开始,除了东门外南门、西门、北门他都已经让人堵死防止有对方内应开门。 巴州刺史宇文温除夕夜在西阳城设了个陷阱让大陈的始兴王陈叔陵钻结果得手,樊亮如今也在上官的指示下在武昌设下陷阱来个以牙还牙,原以为还得等到秋收过后对方才会动手结果现在就来了。 什么时候来都一样,登陆的兵力被吸在武昌城而江面上是己方水师的天下再想逃过江没门,要是周军想在樊口弄些什么勾当让陈军战船出不来也是白日做梦。 来就来吧,撞得个头破血流也就消停了,樊亮就想着通过今日一场大战保得武昌今年平平安安,那个不甘寂寞的巴州刺史伤亡惨重就算要再组织军队南犯怎么着也得明年。 “宇文温,若是你不知死活亲自领兵来犯那就莫要怪本官也来个‘决战武昌之巅了’!”(。) 第十五章 自寻死路 【播报】关注起点读书,获得515红包第一手消息,过年之后没抢过红包的同学们,这回可以一展身手了。 郢州,陈国大都督、郢州刺史鲁广达站在城楼上看着大队人马向东开拔,方才武昌那边烽火传讯江北周军来犯他立刻派五千人前往支援。 这也是按照事先约定行事,自从除夕夜始兴王陈叔陵领兵北渡袭击周国巴州西阳城兵败身亡后他便调兵到隔江对望的武昌城加强防备。 光防不是个办法,郢州以北皆为周境而夏口又是要地,对面是汉水入长江口要提防襄阳水军顺着汉水入江来袭所以不可能将水军调到武昌协防,武昌是重要但夏口更重要。 所以他制定了一个计划让武昌太守樊亮执行:武昌的防御正常进行即可江北的周军要来就来,只要对方南渡那么驻扎樊口的水军一出击将周军水军打退那过了江的周军既攻不下城池又逃不掉在夏口这边派来的援军威逼下只能束手就擒。 计划说起来很简单但实行起来有两个弱点:首先是武昌城防,既要引得周军奋力来攻但又不能被他们攻下,最好是让对方觉得再增些兵就能攻下可实际上怎么都攻不下就这么被吊着。 其次是驻扎樊口的水军能不能顺利出击,武昌的水军战船为了防备敌军偷袭放火其实大部都在樊水内若是要入江必须经过不算宽的河道出樊口,若是对方在樊口拦江那就麻烦了极有可能导致弄巧成拙。 针对这两点鲁广达也做了部署:武昌城悄悄进行改造让东门内形成一个不露痕迹的瓮城,对方若是派奇兵夺门必定首选北门或东门。他已命武昌太守重兵把守北门而故意留出东门这个弱点。一旦对方来袭除了东门外其余三门必须堵死。 周军能夺下东门那么后续的援兵肯定拼了命过江要趁势一举拿下武昌。然而他们过了江才发现东门是拿下了但对于入城却作用不大完全攻不进去。 对于第二点他已调拨人力物力给武昌太守让他修葺樊口处的水军营寨,平日驻泊水寨的战船可以随时拦截江对面冲来企图用沉船的方式堵住樊口的周军战船。 樊口水面下沉有铁索若是不慎被对方冲破战船拦截要入樊水那么那铁索一拉横在水面上对方想冲也冲不进来,有了这些保障只要周军敢过江袭击武昌就是有来无回。 鲁广达特意安排了五千人马在夏口‘值班’,只要武昌那边烽火传讯立刻出动,一百多里的路赶过去时周国的水军早就被己方水军赶跑留下南岸的士兵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武昌郡西北方向的永兴驻扎有三千人马,东南方向的阳新也有军队策应,加上他派去的这五千人马一起可以渡江的周军永远的留在南岸。 然后他就在夏口亲自率领四万水军对付蜂拥而来的周国襄阳水军。 自己不傻对方也不可能蠢,陈国水军厉害那么对方也不可能不考虑到这点便轻易渡江来犯。周国巴州刺史宇文温要进攻武昌那么他的兄长襄州刺史宇文明怎么可能不派水军相助。 历年江北要对江南动手都少不了襄阳水军,而鲁广达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对方的进攻,他被朝廷任命使持节都督郢、巴、武、沅、信、荆、湘七州诸军事本就身负重任,若是能一举击溃襄阳水军并且把渡江来犯的周军歼灭那至少能保国境一年平安。 按照之前派往江北的细作来报对面的沔州果然有些异常对于要道的盘查突然变严,正所谓欲盖弥彰对方这么紧张怕人知道内幕那鲁广达便断定是有大动作。 “都督,都督!!”一名部将沿着城头从北面跑了过来,“江北有动静了,汉口有动静了!!” “周国水军来了?”鲁广达直接问道,那名部将闻言一愣随即用力点头说江上哨船发现周国水军从汉水顺流而下由汉口进入长江其规模不小,对方在汉口江面铺开看样子就等着主力战船都进入长江后要南侵。 汉水古称夏水故而其入江口名为夏口。可自从三国孙权在夏口对岸山下筑城亦取名夏口后原来的夏口便称为汉口,至于后世的汉口则是汉水改道后才出现的。 “汉口。”鲁广达听得消息冷笑一声:“传令。擂鼓,让水军备战!!” “点烽火向西传讯,让巴州的水军出白螺入江东进!!” 陈国的巴州位于洞庭湖畔其水军战船泊于洞庭湖而白螺为洞庭湖入长江的咽喉,巴州水军从那里入长江后西进向上游可攻梁国江陵若是东进向下游可支援郢州夏口。 去年七月就是巴州水军运送大军北上攻打江陵,当时郢州水军要防御江北无法抽身况且无须助战,虽然后来陈军在江陵城下败退但水军实力丝毫不受影响。 鲁广达对周国的襄阳水军来犯算是意料之中但他还是有些想不明白,掌握四州总管府的宇文亮如今的大敌是北面的周国朝廷军...不,隋军为何如今会对江南动手? 长江天堑不是说笑,就算周军南渡偷袭一时得手但只要水军打不过陈国的水军那么对方登陆多少人就要完蛋多少人,鲁广达在想宇文亮莫非想趁着新君即位不久来浑水摸鱼? 十五年前,陈国的湘州刺史华皎叛陈投梁,连同巴州刺史戴僧朔将湘、巴二州之地投入梁国而周、梁两国派兵南下进驻,朝廷随即派出大军水、陆并进平叛。 陆路大军击溃叛军进入湘州、巴州和周军激战,陈国水军先是在白螺打败华皎、戴僧朔水军,又在夏口附近江面击溃周国襄阳水军。 渡江围攻夏口的数万周军没了后路想往湘州撤退却得知那边也没了退路只能投降,鲁广达不信宇文亮不记得这段往事所以对于周军竟敢在水军没有优势的情况下南袭有些不可思议。 北面隋军的压力那么大竟然发神经渡江南侵,就算攻下了郢州又如何,到时朝廷派出水陆大军齐头并进只要水军控制了长江那么留在江南的周军就只有死路一条。 梁国的水军去年已经被打成破烂如今比破烂好不到哪里去所以用不着防,光凭着那襄阳水军就想控制长江?就算打得过我四万郢州水军也别想扛下接踵而至的巴州水军,你们的战兵都折在此处了要是隋军南下还拿什么抵挡? 郢州东面的江州驻军肯定能收到武昌的烽火传讯做好准备,南渡的周军就算能攻占武昌击退第一时间赶来增援的永兴、阳新援军但接下来的江州援军也未必扛得住。 敢来江南捅马蜂窝,你们这是自寻死路! ps.追更的童鞋们,免费的赞赏票和起点币还有没有啊~515红包榜倒计时了,我来拉个票,求加码和赞赏票,最后冲一把!(。) 第十六章 不归路 【播报】关注起点读书,获得515红包第一手消息,过年之后没抢过红包的同学们,这回可以一展身手了。 武昌西,如梭的武昌水军战船从樊湖沿着樊水河道向北前进,前方出了樊口水寨就是长江而到了大江之上就是他们的天下,那些来袭的周国水军休想再猖狂而登岸的人马一个也别想回去。 除夕之夜,随着始兴王陈叔陵北渡的战船没几艘逃回来大部分都被烧毁在江北,随船的水军士兵大部分都生死不明,这场惨败让如今即将出战的水军士兵心有戚戚。 大过年的自家父亲、兄弟、丈夫、儿子囫囵吃了年夜饭便出门却再没回来,那一夜多少人家撕心裂肺的哭着,好端端的一个年愣是变成白事。 所以今日他们要报仇,为死去的同袍、街坊邻居还有那些家破人亡的可怜人报仇,除夕之夜陈国水军以及士兵家眷的伤痛今日他们要施加到周国士兵家眷身上。 鲁修林就是其中一人,作为那一夜在南岸武昌而不是北岸巴河城的鲁氏族人他侥幸逃过一劫,那一夜过后他失去了父亲鲁荣甲、弟弟鲁修齐和许多族人,而那个将来要带着鲁氏走上宽阔大道的弟弟鲁修平也被恶贼宇文温捉了去枭首示众。 作为父亲的长子他资质比不上弟弟鲁修平所以宗长的位置轮不到他,但鲁修林不在乎因为弟弟的才干确实在他之上,鲁氏要配合始兴王陈叔陵的计划他虽然有疑虑但最后还是支持因为只要过了这关他们鲁氏就有机会更上一层楼。 祖宗基业当然重要但比不上当代的前程,始兴王在武昌划了一大块地给鲁氏做补偿又许下官职让鲁氏有机会向上爬。眼见着就差那一步却没能跨过去。 鲁氏完了。除夕之夜被突如其来的周家部曲袭击还被对方趁机夺了巴河城。除了几个族人跑得快运气好划了几条船渡江南下其他的族人全都落入对方魔爪。 父亲当场遇害而弟弟鲁修齐亦死于乱军之中,族老们有的死于乱军中有的被抓入州狱随后问斩,家产被抄、田地被悉数没收,未来的宗长鲁修平受尽折磨和所谓的公审羞辱最后还被枭首示众,这个仇他鲁修林不报誓不为人。 那晚他按着父亲的要求带着一些贵重财物先行渡江到武昌安顿好,也就是这样鲁修林逃过一劫,原以为那一晚无论事成与否鲁氏都能全身而退可等来的是撕心裂肺的痛。 仓皇逃生的族人泪如雨下的哭诉着亲人们是如何惨遭杀害,鲁修林只恨不能将那恶贼宇文温生吞活剥。鲁氏遭遇这场变故已是穷途末路他这个长子必须承担起责任。 武昌的地产是拿在手中但族人伤亡大半光凭着他手下十几个人已无力回天,始兴王陈叔陵已死没人罩着他恐怕没办法守住这些田地所以将一部分拿去投献地方官换得保护并且在军中谋得一官半职。 如今鲁修林是武昌水军的队主管着两条战船,他知道太守在防着对面周军南袭所以憋着鼓劲要在迟早展开的大战里立功。 武昌算是个诱饵让对岸那个恶贼来吞如今对方真就来吞了,鲁修林听得上官命令水军出战的命令是激动得泪流满面,原想着要等到秋天后才开战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宇文温,若是你敢来南岸那就是不归路!!” 樊水河道蜿蜒,战船头尾相接依次向北前行忽然间船队停了下来,鲁修林站在船头向前看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水面渐渐的堵了起来前方走不动可后面的战船挤了上来到最后全都无法动弹。 “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暂不出击了?”鲁修林看着前方看不到头的战船喃喃自语有些奇怪。 。。。。。。 武昌城西樊山戍,营寨里一片狼藉。来护儿将兜鍪取下看着顶端那一道破口心有余悸,方才他被一个垂死挣扎的陈军士兵一刀当头砍下躲闪不及还好有铁制兜鍪扛着否则就交代在这里了。 看看身上的筒袖铠也是伤痕累累有两道破口触目惊心。若是不是自己身着两重铠恐怕这破口就已经变成血淋淋的伤口。 “队主!樊山戍拿下了,守军一个都没跑掉!!” 来护儿看着这名大声汇报的士兵笑着点点头随即下令按计划行事,他领着部下在樊山树林里蹲了一夜今日清晨忽然发难把樊山戍守军堵在营寨里一场血战来了个包圆。 这几个月来,武昌城、樊山戍甚至燕矶他都带着部下偷偷摸摸来了许多次侦查,画下的图形变成了模型列在军营里让大家成日里研究,现在拿下樊山戍只是其中步骤之一。 三队共三百虎林军对六百陈军战斗结果是一边倒,厮杀中己方阵亡十人对方死了四百,投降的除了个别重要的活口剩下的全部被割喉,来护儿是在对付守将一名部曲时差点阴沟翻船其余时间都是三刀过。 “赶快检查,把营寨清理一遍,受伤的包扎一下!” “按计划,该守哪里的守哪里,一会陈军发现不对还有得打!” 一切的应对都熟记在心,士兵们不需要不需要来护儿说太多就顺畅的执行下去,此次袭击樊山戍三个队由他这个队主统领,三百个精锐士兵凭着完好无损的营寨要扛下陈军的反扑绰绰有余。 武昌守军不可能来至于别处的援军么也轮不到来护儿操心,他们不动声色的摸进营寨对方甚至连示警都来不及所以武昌城里可不知道樊山戍失守。 望楼上,来护儿拿出宇文温交给他的千里镜向东面武昌城看去将城中全景看得一清二楚,在他身边一名士兵拿出一张大白布展开挂在北侧,片刻后来护儿用千里镜望向江北的西阳城却见城头竖起了一张大大的红色布幔。 ‘好神奇的千里镜。’来护儿如是想。他将眼睛从千里镜挪开再看哪里还看得见西阳城头那红色布幔。按照先前的演习他知道那布幔足有两倍城门大小。 己方在望楼上挂的白布没那么大但西阳城可是能看见因为那里有一个更大的千里镜。大家轮流长见识的时候他也看过,通过那千里镜竟然能在西阳城将樊山戍上值哨的陈军士兵穿什么颜色衣服都看得出来。 若不是携带不便如果有了那个大型千里镜放在这里那么来护儿就可以把城中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凭着这一大一小两个千里镜加上约定好的旗色来护儿可以将樊山戍观察到的情况向西阳城传达而西阳城也可以对他们下命令。 然后他们在望楼上摆出各种旗号,那么在武昌城下的将领凭着千里镜来观察樊山戍就知道西阳城下的命令是什么。反而言之,他们也可以把面临的情况按照简单的几个旗号发给樊山戍上的来护儿然后再转给西阳城那边。 “队主,樊水那面有动静了!!”一名士兵大喊道,他手里也是拿着个千里镜不过观察的是樊山西面的樊水方向,来护儿闻言转过身用千里镜看了看随即下令发信号。 原先那名挂白布的士兵赶紧从身边包裹里抽出一张半黑半白的布挂在望楼的东侧。这也是事先规定好的信号为的是向武昌城外的友军通知樊水这边的情况。 来护儿的队副爬上楼来接替他监督士兵进行信号沟通,这个樊山戍的望楼可以观察到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情况原是作为预警用如今却被周军用来消息。 “千里镜要拿好了,挂绳要套在脖子上免得失手掉下楼摔碎。” “什么情况发什么信号都要弄清楚不要发错,要是记不住就看示意图,示意图要拿好莫要给风吹走了!” 来护儿仔细交代了一遍才下了望楼,营寨里已经有一部分士兵换上了陈军的戎服准备来个‘表里不一’,武昌城的守军也许以为周军的首要目标会是城池可绝对不会想到最先失守的是近在咫尺、易守难攻的樊山戍。 他们在望楼上挂布要是用千里镜能看见但是用肉眼是看不见的,凭着这法宝周军就是在武昌守军眼皮子底下发信号也不怕对方察觉。 樊山戍上的烽火台是向武昌以西示警的要地,从现在开始放什么信号已经不是武昌太守说了算。 。。。。。。 “樊山戍拿下了,他们发信号说樊水无忧。”军主陈五弟用千里镜望着樊山顶方向说道。身边众将听了面露喜色,幢主田正月接过陈五弟递过来的千里镜往樊山顶看了看也是点点头。 他们身后长江边。几个简易栈桥已经初具规模,而运送大军过江的战船也依次排开靠在岸边,已经有部分士兵下了船登岸但大部分士兵还在船上坐着。 “既如此,那就按计划行事。”陈五弟说完吹起哨子,江边的战船闻声离岸载着士兵向上游划去。 先上岸的士兵已经从一些载货的船上扛下一排排木栅栏以及竹子、木头之类材料,其中有已削尖一端的竹子,有已经做好的简易拒马,还有密密麻麻的‘门‘字形铁钉。 士兵们娴熟的在空地上将这些东西搭建起来,很快一个带着个望楼的简易营寨便出现在空地上,又有士兵拿出铁铲在营寨外面挖起壕沟。 那些削尖的竹子被做成各类鹿角放在栅栏外边以及要害之地,栅栏里面是每一隔一段距离就用一根木头顶着连接处用门字钉钉牢。 “还好事先演练过几次,否则这么多东西要建起来可没那么快。” 田正月看着这简易营寨赞叹道,有了这个据点他们可以守着江边栈道又可以卡住东面过来的官道防住可能会来的阳新陈军。 至于近在咫尺的武昌城么,他们就自己作死吧。 ps.追更的童鞋们,免费的赞赏票和起点币还有没有啊~515红包榜倒计时了,我来拉个票,求加码和赞赏票,最后冲一把!(。) 第十七章 鸡肉味,嘎嘣脆 【最新播报】明天就是515,起点周年庆,福利最多的一天。除了礼包书包,这次的515红包狂翻肯定要看,红包哪有不抢的道理,定好闹钟昂~ 武昌西,樊口以西十里处,大队人马正在向东前进,他们是陈国的永兴驻军收到烽火传讯后紧急支援武昌守军,苦等了数月后江对面的周军终于忍不住动手了。 那位周国的巴州刺史自从除夕之后便开始招兵买马操练士兵,瞎子都看得出来这一位‘独脚铜人宇文温’要报仇,原以为是要到秋天没想到还是提前动手了。 远来就是客,周军既然过了长江那就别走了。 行进间,他们看见前方远处江边似乎有火光冒起,领兵将领见状心知不妙猜想是周军在进攻樊口的水军营寨,对方要保证南渡士兵安全自然要控制江面那么夺下樊口阻止水军出来是必然。 “快...” 话还没说完两侧树林突然鼓声大作随即乱箭射来,猝不及防之下陈军队列大乱,眼见着两侧树林里冲出身着黑色戎服的士兵他们知道自己遇伏了。 这是怎么回事?! 烽烟一起他们就被紧急集合然后立刻出发,永兴到这里也就二十里路急行军花不了多少时间也就到了怎么都没想到会有敌军在半路上拦截。 事已至此唯有死战,陈军士兵经过初期的慌乱后开始组织防御然而他们还没集结起来敌军已经冲到面前,前面的弩手放完弩箭后排的士兵冲上前短兵相接。 那不是短兵,是奇怪的长兵因为陈军发现这些攻来的周军用的竟然是毛竹。 就是寻常可见的毛竹甚至连枝杈都没劈掉如同是刚砍下来就拿上来用的一般,前端斜着砍断算是矛头由一个人扛着然后是几个人围在毛竹旁。 是一个什的编制,前排两个刀牌手旁边站着个手持短枪令旗的...什长?然后是两个各自扛着长长毛竹的士兵,后面跟着四个长枪兵。然后是...镋钯?这是什么玩意! 乱七八糟的,刀牌手和长枪兵倒是正常可毛竹拿来干什么,镋钯也用上了这不是搞笑么? 原先有些惊慌的陈军士兵见着对方如此奇怪的兵器组合瞬间斗志燃烧,他们可是正经的战兵可对面的看起来就像是操练没多久的庄稼汉拿着的是滥竽充数的武器,不,那根本就不是武器。有谁见过用毛竹当武器的! 什么伏兵,不过是命不值钱的羸兵! 陈军士兵如是想便嚎叫着迎上前去,对面那些兵惊慌的眼神出卖了一切他们知道这些兵中大部分是新手完全就不顶事,只要一贴上去对方马上就崩盘。 大家都是过来人,谁第一次上战场见了血腥场景都是拿不住刀两脚打颤,所以陈军士兵决定教对面的周军士兵做人,战场厮杀是玩命不是耕田。 然而他们却根本进不了身,周军那长长的毛竹一挡把他们缠得无法上前,那密密麻麻的枝杈连带着叶子挠在身上让人无法突进然后就被突然捅来的长枪取了性命。 对方的毛竹有两根在那个拿着令旗的什长指挥下将己方冲上前的士兵抵住随即后边的长枪兵捅枪。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都是一捅一个准,顷刻之间上前厮杀的人命丧当场。 有陈军士兵嚎叫着抓住那毛竹前端要往一边摆然后前冲可那毛竹却不好抓,上面的毛刺、枝杈弄的一手血不说就算抓住摆开可随后捅来的长枪却躲不过。 周军似乎对于这种作战方式十分娴熟,两只大毛竹很沉但拿着毛竹的士兵块头也不小,只是在什长的指挥下轻轻摆动就将冲来的陈军挡住随后长枪兵补枪。 周军以什为单位配合前进,陈军根本没法从侧翼包抄只能硬冲结果却冲不动,有身形敏捷的左右躲闪晃过了毛竹可随后而来的长枪也是难挡,即便是躲过了长枪却被随后捅来的镋钯挡住。 镋钯呈山字形。铁制,长度惊人。陈军士兵突破拦截贴近刀牌手时却被这镋钯挡住,有倒霉的被镋钯捅中丧命有的勉强躲过却被突前的刀牌手一刀结果了性命。 有的陈军散勇凭着个人勇武以及数人之间的配合突破了毛竹和长枪却纷纷败在随后而来的镋钯以及刀牌手下,他们原以为这些疑似新兵的刀牌手好对付结果对方无论敏捷、力量、刀法都是出于意料的强。 就是经验差了些,有的周军刀牌手也许是太紧张或者是不适应血腥场面动作变形或者被陈军假动作骗到漏出空挡,可就在陈军要趁隙收割人头时却被那拿着令旗的什长用短枪来个‘黄雀在后’补枪。 这些兵大多是新兵不假可用的作战方式却把陈军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兼之在后方游走的弓弩手时不时放冷箭他们只是反击了一会便已经伤亡惨重。 周军的各个什的什长开始高喊杀敌随之零星的喊声渐渐变多周军士兵被什长带动起来也高喊着杀敌。如潮的喊声让陈军士兵士气大跌。 “杀敌!杀敌!!杀敌!!!” 周军士兵越来越亢奋而陈军士兵则是面色大变,他们根本就招架不住密密麻麻的毛竹阵,有骑兵见状不妙要逃要么是被涌上来的长枪兵捅下马要么就是被箭射翻。 “投降,我投降啊!!” 先是有人喊着,一旦有人开了头其他人也是纷纷效仿。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了他们不过是当兵吃饷如今眼见败局一定也只有投降保命了。 普通士兵在乱军之中也就只能求饶以求保命,被人抓了去做牛做马也好过变成白骨只要能活着那比什么都强。然而对面这帮周军士兵杀红了眼哪里顾得他们喊投降,什长们还没来得及喝止就有许多陈军士兵被捅翻。 “不要啊!!”陈军士兵吓得跪地求饶,个个都是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生怕被这帮杀红眼的新兵误以为是要反抗,周军什长们连喊带骂好容易才叫住了这些极度亢奋的手下。 “行了行了!结束了!”“收手!谁还乱捅的老子捅他菊花!” 各种叫骂声都有,但最有效地还是那一句:“莫要捅了!再捅猪肉就不好吃了!” 幸存的陈军士兵如蒙大赦。见着周军士兵上来绑人一个个老实得很没哪个敢多嘴,他们算是想明白了这帮兵大多是刚上场杀人的新兵要是发起愣来上官都拦不住。 将心比心,他们刚上战场那阵是容易被吓得掉头就跑没想到这些兵一被惊吓竟然是疯狂捅人,这帮兵到底是怎么练出来的! 大部分被俘虏的陈军士兵被押走少部分人留下来打扫战场扛尸体,刚刚拿了‘一血’的周军士兵则是在一边休息,他们大多面色发红气喘吁吁基本上都没从刚才的情景中解脱出来。 张须陀坐在地上紧紧握着长枪双眼呆滞的看着一片狼藉的战场发呆。方才他杀了五个,不,六个人,个个都是捅在喉咙一击致命。 日以继夜的操练,张须陀的枪术是优等,‘实战感受’捅活猪时表现也不错可是到了捅人那就不一样了,看着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面目狰狞的冲上来又死在自己枪下,那些人临死前的嚎叫、表情、目光让他回想起来有些不适。 “还好,还好是用鸳鸯阵...”张须陀喃喃自语。他第一次出枪时因为紧张所以失手了,亏得另一名长枪兵补了一枪将对方捅死否则给其冲上来怕是要完。 ‘两军交战,果然结阵御敌才是正道,光凭个人勇武只能是送死!’张须陀如是想。 他们操练的是一个叫做鸳鸯阵的奇怪阵法,张须陀看过许多兵书从来都没见哪本书上记载这种阵法,一个什就是一个鸳鸯阵其中两个刀牌手、两个毛竹手、四个长枪兵、两个镋钯手外带指挥的什长。 奇怪的武器、奇怪的作战方式可效果真的很好,张须陀所在的什和其他什一样要练这鸳鸯阵而且到后来还要对练攻防:一队用刀牌一队用鸳鸯阵。 练来练去大家都对鸳鸯阵的作战方式习以为常配合起来也十分娴熟,说实话比起那一个幢的密集长枪阵这个鸳鸯阵的灵活性高了很多对地形的适应也很强。 他们此次伏击在人数上是以一敌二虽然占了出其不意的优势但大多数人都是新兵。多亏了这鸳鸯阵让大伙心里没那么怕杀起敌军又容易否则也不知道结果会怎样。 一个什加什长共十一人其中包括什长在内有四人是老兵其余七人是新兵,这样的以老带新组合让初次上场作战的新兵心中稍定。加上鸳鸯阵那两根枝繁叶茂的毛竹挡在前面大家心里就莫名觉得安全再加上身边同袍配合顺畅所以没有被嚎叫着冲上来的敌军吓住。 也不知道宇文使君是怎么想到这种阵型的? 啪啪声响起,张须陀闻声抬起头看向声音方向却是自己的什长在拍手吸引他们的注意,什长见着部下都看着自己随即笑着说道:“大伙表现都很好,没有吓得叫娘的!” “我没说错吧?杀人和捅活猪没什么区别!”“小张,你方才送了个好东西给我吃,谢了哈!” 张须陀闻言奇怪刚才他哪里有送什么东西给什长。连带着周围同袍正纳闷间只听什长说方才交战时他大声嚷嚷间正好张须陀一枪捅到面前敌军面门,那眼珠子一崩刚好飞到他嘴里。 “嚼起来是鸡肉味,嘎嘣脆!” 张须陀闻言只觉得胃难受而其他同袍也没好到哪里去有的是干呕不已有的连黄水都呕出来了。 一旁休息的一个什见状哈哈大笑其什长走过来嚷嚷着老李你又捉弄人,张须陀的什长笑眯眯的回忆起去年‘吃过’的好东西: “脑花子你们知道是什么味道么?那日在两河口,一撮脑花子溅到我嘴里...啧啧。又甜又咸...” 张须陀闻言再也忍不住伸手捂着嘴干呕,对他来说人眼珠、脑花子这些东西溅到嘴里太让人反胃了! “吐吧吐吧,吐多了就习惯了!我们当年也是这么熬过来的!” “好好休息,等下一场大战!!” ps. 5.15起点下红包雨了!中午12点开始每个小时抢一轮,一大波515红包就看运气了。你们都去抢,抢来的起点币继续来订阅我的章节啊!(。) 第十八章 疑问 【最新播报】明天就是515,起点周年庆,福利最多的一天。除了礼包书包,这次的515红包狂翻肯定要看,红包哪有不抢的道理,定好闹钟昂~ 樊水,堵在水道上的陈国水军终于发觉不对头了,前方樊口处似乎有浓烟冒起大约是周军正在攻打而他们再不过去的话怕是有些麻烦。 是的,只是麻烦而已,樊口可不是说攻占就能攻占的,永兴那边的援军很快就到那些骚扰水寨的周军决计抗不住只能登船回江中。 但是水军这边却出了问题:有人故意沉船阻塞航道。 船队正行进间突然有数艘战船迅速沉没,这些沉船位于船队前列刚好把樊水航道挡住让后面的船无法前进,这样一来水军战船便不能顺流而下出樊口入江去拦截周国水军了。 沉船都很大所以急切间没法移除,折腾了一会水军将领下令后撤免得横生枝节,毕竟樊水河道上这么多船挤在一起很容易出意外。 然而命令向后传了许久都没见后边松动,前方靠着旗号一艘艘船向后喊话接力传令折腾了一会才知道殿后的战船又沉了几艘把航道堵了,消息传来水军将士暗道不妙。 先前沉船上的水手已经上岸趁乱消失不见了,据后边传来的消息队尾的沉船上水手也是溜之大吉,这样一来很明显是有预谋的。 他们是周军的内应之所以这样做就是要让水军战船入不了江,樊口水寨停泊着少量战船但未必是对面周国水军的对手,对方使出这一手至少是要让武昌水军无法入江而后续的极有可能会放火烧船。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船队后端忽然亮起火光和浓烟,此时刮的是东南风于是位于船队尾端(南端)的大火将挤在一起的战船一艘接一艘的引燃,火势渐渐向北蔓延。 鲁修林的战船位于船队中部他见着队尾的火势有些不妙心中开始焦虑赶紧组织水手准备长竹竿等灭火工具。船上的水桶均已打满就防着大火烧过来。 出师不利,还没入长江就被人堵在樊水放火,情况看起来不妙。 “所以说这就是画蛇添足!”他恨恨的骂了一声,原本武昌的水军战船在樊口内河道停泊,距离长江也不远可是太守为了防止周军渡江袭击放火烧船就让大部分战船进入樊湖停泊。 樊湖到樊口入江之间的水道不短就怕半途出意外,为了防止有人在水道上设置障碍特地在沿途设望楼让乡兵协助警戒。未曾想防来防去却是水军出了内鬼。 就算武昌水军出不去可夏口那边的水军主力往下游过来一样是能控制江面,鲁修林只是为自己没能有机会驾船杀敌报仇感到惋惜。 樊口那边的情况越来越不对,战船在这里等死,士兵们的士气由起初的高涨也开始变得低沉,眼见着船队南端的火越来越大他们开始人心惶惶。 鲁修林正走神间听得船队喧嚣声起抬头看去却是岸边出现了一群人,还没等水军士兵弄清楚发生什么事却见那些人点火放箭,虽然船上士兵也在射箭还击但战船堵在水道上进退不得,对方射了几轮火箭后还是将战船零星点燃。 。。。。。。 武昌城,太守樊亮看着空荡荡的东门眉头紧锁。先前死守东门的周军将大门拆走之后便撤退,对方竟然没有攻打城池而是派人盯着城门而已。 东门外官道边已经立起了一个营寨规模还在扩大,其北面的江边搭起了栈桥开始有大船靠近在卸东西。 “明府,他们是想做什么?莫非不急着攻城?”有部将问道,“若不是攻城那他们过江来做什么?” 樊亮掌握的情况比手下多所以如今开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对方似乎是看破了他故意在东门示弱所以没有上钩,东门外的营寨似乎是为长期围困做准备。 之前靠岸的战船有许多艘载着士兵又离岸向上游前进,看样子是往樊口去了而随后从樊口守军传来的消息是他们被敌军围攻而水军战船在樊水河道受阻出不去。 然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樊口方向被樊山挡着看不见。城外是周军的游骑所以己方的哨探无法离城太远,城西郊外的哨塔已被拔掉无法传递消息。 唯一能和西边有效联系的樊山戍一直没有动静。按说这应该是好消息可樊亮心中总是有些不安,武昌城防如今固若金汤要是撑到援军来是没问题的所以就要看援军何时到来。 永兴离这里不算远,那里的三千驻军一收到樊山戍传来的烽火便会赶来增援,稍后还有夏口的援军以及东面阳新的援军,这个流程樊亮心里很清楚所以目前还算镇定。 水军入不了江也没事,实在不行夏口的水军过来也是一样。只要守住武昌那么明日或者后日必定能见到援军赶到城下。 “明府,东门是不是要堵上?” 樊亮闻言沉吟了片刻下令派兵去把东门堵上,既然没能将对方吸引进来那干脆堵上免得空洞洞的城门让人不安,如此一来武昌城门都堵上了对方只能攀城进攻,他有信心守上数日。 “传令。征集青壮打开武库分发武器,守城士兵和青壮分三班更替!” “巡逻队巡视城内各处,大街上严禁三人以上同行,今夜开始执行宵禁!” 接连下了命令后樊亮心中稍定,事到如今想太多也没用毕竟退敌关键在他能不能守住武昌城,援兵来晚几日都没关系若是连这几日都守不住那可就白费了他的精心布置。 城中三千守军加上青壮,本官要让你崩牙! 。。。。。。 长江北岸,西阳城南郊,许多战船不畏激流奋力靠岸,他们刚从长江南岸满载而归。 船上除了水军士兵外都是新鲜出炉的货物----俘虏,这些人是陈国的永兴驻军在赶往武昌增援的途中遇伏战败投降被俘。原以为会被扔在那个旮旯等得战事见分晓才知结局可如今结局就来了。 在战场上被周军绑着押向江边他们惊见许多战船正停在那里难怪这些周军能够如此出其不意在半路设伏,他们被战船载着径直向江北的西阳城划去。 如今到了西阳城那么无论战事如何他们的命运就已经定了而何时能够返回江南那就天晓得,原本被血战吓得失魂落魄的陈军士兵经过一段时间‘回神’如今有的人又起了逃跑的心思。 然而等他们看清岸上的情况后所有心思都收了起来:严阵以待的周军弓箭手正不怀好意的看着他们,下游也有几艘战船等着有哪个不长眼的跳水逃跑。 眼见着对方防备森严陈军俘虏再无意反抗,他们在周军的呵斥下老老实实下了船排成队走上岸,迎面看见的场景却他们有些诧异: 左侧摆着许多大木桶里面似乎是...炊饼。右边则是堆着许多木板,如狼似虎的周军守在两边等着他们过来,在押解士兵的喝令下一名陈军士兵被带到那堆木板前。 “大家不要慌,不要怕!!”有一名男子拿着纸做的大喇叭高声嚷嚷着,“先带上这木枷,然后拿上一个热乎乎的炊饼填肚子!” “不要挤,人人都有份,木枷管够,炊饼也管够!!” 那名陈军士兵哪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先是懵懵懂懂的被枷上木枷然后来到左边拿了个炊饼,犹犹豫豫的咬了一口发现没什么异常便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管那么多,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他正吃着炊饼却被带到一群人面前,那群人分成十拨每拨三人,其中两人拿刀一人面前放着纸笔。面前一人人笑眯眯的在他面前把玩着一把刀问叫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在军中是何职务等等,旁边执笔的听着他说的内容在纸上写着什么。 “呐,搞成这样大家也不想的,小哥你有两种选择...” 那人皮笑肉不笑的说第一是挂在城楼上做风干腊肉。陈军士兵一听吓得手中还没啃完的炊饼差点拿不稳,见着那把明晃晃的刀他急得使劲摇头表示不选这个。 “那就是做苦力了。” 士兵用力的点点头他觉得做苦力就做苦力反正当了俘虏也没想好到哪里去。对方却又说了三个选择:第一是去河边挖沙,第二是搬砖,第三是挖沟。 他想了想选了挖沙话音刚落便被人拉到一边按着肩膀随后只见一个明晃晃的大剪刀靠上来咔嚓一声将他头上发髻剪掉,还没来得及嚎啕大哭便给带到东面墙脚下。 回头看去只见自己的同袍都是如自己一般先被枷上木枷然后领了个炊饼啃着被问东问西,做好记录后被带到那群人面前问话大约也是和他被问的问题一般。 陆陆续续有人被带到他这边想来也是选挖沙的,也有的分作另外两处站着估计是选搬砖和挖沟的。周军对俘虏的处理准备得似乎很充分,看着那木枷堆、一桶桶的炊饼还有准备妥当的问话人员以及十把大剪刀他心中冒出个疑问: 莫非他们早就做好准备就等着我们被抓过江立刻进行处理? 她们知道我们要从永兴赶往武昌于是半路打伏击抓俘虏然后立刻用江边等着的船带到北岸,这里等着的一群人已经准备好炊饼、木枷就是为了立刻处理我们? 怎么会这样! 城楼上,巴州刺史宇文温看着下面正有条不紊进行着的俘虏安顿工作颇为满意,长史任冲看着此情此景却是有些哭笑不得。 “使君。何必这么麻烦直接往牢里关事后再拉出去做事即可。” “打铁趁热,这帮人如今是惊魂未定若是回过神来又被关在一起说不定会串联到时再甄选就麻烦了。”宇文温说完看向一旁的许绍又笑着补充:“如何用这些劳动力就看许别驾的了。” 许绍看着江对面那若隐若现的武昌城有些忧虑的问:“使君,江南战事紧,挖沟之事是不是要放放?” “仗照打,沟照挖,指挥作战由本官负责而许别驾便管好这些俘虏,不服管要作死的就杀不用废话。” “至于胜负,就看那边的了。” ps. 5.15起点下红包雨了!中午12点开始每个小时抢一轮,一大波515红包就看运气了。你们都去抢,抢来的起点币继续来订阅我的章节啊!(。) 第十九章 鹦鹉洲之战 夏口,长江南岸,陈国西平将军、使持节都督郢州以上七州诸军事的郢州刺史鲁广达站在座舰上举目远眺,他的座舰周围是密密麻麻的陈国郢州水军战船,对面那桅杆林立的船阵则是来犯的周国襄阳水军。 双方是老对头了,周国和陈国每次大战都少不了在长江上决一胜负,而每一次大战都是以陈国水军获胜告终所以鲁广达不认为此次会有何意外。 襄州还属于南朝时襄阳水军原本是南朝水军的一部分,虽然二十多年前北朝有了襄阳水军依旧控制不了长江,对此鲁广达有充分的信心。 此次江北周军不知何故大力南侵而襄阳水军沿汉水自北向南由汉口进入长江,从昨日起双方对峙到现在终于进入决战时刻。 “将军,是东南风!”桅杆上的士兵高声喊道,鲁广达闻言抬头看去,只见四周战船上的旗帜都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飘向西北方向。 陈军在东南而周军在西北,东南风向对陈军十分有利,鲁广达没再犹豫随即下令擂鼓升帆,既然风向有利那么己方水军没必要畏畏缩缩等着对方来攻。 然而陈军这边刚擂起鼓对面的周军也开始擂鼓而且声势还十分惊人似乎对方是要主动进攻,这是逆风进攻按说襄阳水军将士不可能如此儿戏可现在就真是这样了。 水军主力决战双方战船密密麻麻分列江上,一般情况下是上游或者上风向的一方先放出火船冲向对方,等火船将其烧得一塌糊涂或者逼乱阵型后己方大船随后杀到凭着拍杆一番痛揍然后就是血腥的接舷战。 如今是东南风。在陈军将领看来周军逆风进攻要放火船是妄想。点着火的火船大多是没有人划桨只能靠着风帆乘风而行。现在是逆风若是放火船出来搞不好会被风吹回头烧到自己。 放不了火船那么就只能凭着大船硬冲,可若是说到大船陈军这边可不逊色,而且郢州水军满员有四万如今主力出战密密麻麻的战船绵延数里,要是来硬的他们没怕过谁。 两军一南一北开始对进而双方之间江面上有河沙淤积成的鹦鹉洲,鲁广达很快做出了决定:陈军战船主力全军升帆北上,左侧的战船逆水而上绕过鹦鹉洲然后顺流而下从侧翼进攻周军。 鹦鹉洲位于长江之中正好在陈、周水军之间偏西方向,鲁广达派出的是覆盖着生牛皮的蒙冲、斗舰要凭借速度快的优势绕过鹦鹉洲,这些快船两边都有八十棹而棹手皆老手。往返袭扰快过风电即便是逆流而上也毫不影响速度。 而作为直接进攻的主力,最先放出去的是火船接着是满载悍卒的走舸,压阵的是他亲自指挥的水军本阵,有大舰金翅、青龙、平虏连同三重楼船总数三百余作为强舰冲击的主力,连同其他大小战船上千艘一起乘风而攻。 鼓声点点连成一片宛若阵阵惊雷,在让人热血贲张的战鼓声中陈国水军和周国水军渐渐接近,双方的打算都一样:主力战舰直接对冲而派出快船绕过鹦鹉洲先解决对方的快船然后顺流而下袭击侧翼。 水军交战由远及近,远战兵器有人力砲车、强弩、弓箭,两船接近但还没接舷时有火箭、火炬,接近后是拍杆和钩拒。最后是泼熔铁汁以及残酷血腥的接舷战。 这一切对于陈国水军甚至周国水军来说都是十分熟悉的套路所以胜负关键就在两军战船接战时主帅的指挥能否打乱对方阵脚找出破绽一鼓作气击溃。 最先的手段是火船,陈军放出的火船因为是顺风所以前进速度很快。周军的应对也在意料之中,他们派出走舸迎上前来,船上士兵用钩拒将火船勾住然后泼水弄灭或者用长柄斧将其弄沉。 陈军随后的攻势来临,帆、棹并用的蒙冲、斗舰尾随火船而至,先是一部分和拦截火船的周军走舸缠斗另一部分则是径直冲向其后的主力战船。 那些主力战船和士兵们见过的大船不同:船身圆胖顶部似乎覆盖着木板上披生牛皮,船体颇大可桅杆只有一个行船靠的是长棹,这模样有些奇怪的船看起来像是个背着壳的大乌龟。 除去那孤零零的桅杆外其他竖起的则是高达数十尺的拍杆,拍杆是威力巨大的水战兵器在竿首置有巨石竿后连着辘护平日里如同桅杆竖起,待得敌船近前将拍杆释放凭着巨石下坠之威可以直接蒙冲斗舰拍成两截。 在备有数根拍杆的大战船之前蒙冲斗舰这一级别的战船只有死路一条可陈军先锋快船却悍然无畏的向周军主力舰冲去,他们的使命就是飞蛾扑火。 用自己的粉身碎骨让敌军发拍,然后己方主力舰冲来便可先发制人。 拍杆威力巨大可有个缺点就是发拍之后再拉起来需要较长时间才能再次发拍而这个时间差就是己方主力舰的机会。 十五年前,陈国湘州刺史华皎叛国投梁而陈国朝廷随即派出水、陆大军平叛,陈军主帅、名将吴明彻率领三万水军在洞庭水道白螺与叛军水军决战时用的战术即是如此。 战前,吴明彻募军中小船悍卒许下重赏,令其决战时率先攻击叛军主力大船承受其拍,敌船发拍完毕还没来得及拉起拍杆便被官军大舰冲到结果一轮发拍过后叛军大船伤亡惨重沉没大半最后大败。 此次陈军先锋便是承担着了这样的职责,他们不顾周军走舸的拦截忍受着强弩箭矢的覆盖径直靠向大船,虽然蒙冲斗舰没有拍杆但士兵手中长柄斧可以破坏大船船体也可以纵火烧船所以对方不可能视若无睹, 一根根拍杆发拍激起巨大水柱,除了少数陈军战船躲开之外大部分都被周军大船上的拍杆击沉。有的士兵生还而有的士兵则被拍得稀烂。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出战前拿了重赏若是没能躲过拍杆那就只能怪自己技艺不精运气不佳。 这些陈军先锋以自己惨重的伤亡为随后冲到的主力舰争取了时间。因为是东南风的缘故陈军的主力大舰满帆前进速度极快,借着先锋的飞蛾扑火之举他们已经逼近了周军大船。 一名落水的陈军士兵看着己方逼近的战船面露喜色,周军的大船拍杆已发如今哪里来得及拉起来再战,此战官军是赢定了! 忽然间浪花飞溅他看见周军大船上那一端已入水面下的拍杆竟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升起,速度之快哪里是他记忆里拉起拍杆能达到的。 这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他想明白己方的大船已经冲来和周军大船交错,双方的拍杆几乎是同时发拍砸到对方船上,他睁眼看去面前一艘己方大船受损颇大而敌军大船也是....损失轻微?!! 。。。。。。 鹦鹉洲东端江面,周、陈水军主力缠在一起恶斗。他们各自派出的偏军不约而同地向上游鹦鹉洲西端前进想要绕过鹦鹉洲再顺流而下突击对方侧翼。 虽然都是逆流而上但陈军战船借着东南风满帆前进速度极快,不说蒙冲斗舰即便是金翅大船的速度也不慢,原以为可以借着顺风之势抢先绕过鹦鹉洲西端调转船头顺流猛攻可他们发现对面的周军速度也不慢。 具体的说是对方的大船速度不慢,那些大船的样貌和陈军将士见过的船截然不同因为其头尾竟然各有一个“轮子”! 那轮子如同水车一般转动着划水,按照左右对称的原则想来周军这种大船左右各有两个轮子在划水难怪行进速度那么快,有见多识广的陈军将领看了看便一语道破天机:“那是水车船!!” 车船,在江南很少见但并不是没有只是很少有人用更别说是用来做战船,故梁水军将领徐世谱在江陵失陷后南下追随陈高祖陈霸先,后来的陈国水军战具都是由其监督打造其中就有水车船。 水车船两边有轮一般是每边一轮其上八楫由人力踩动可无风而行船,优点看起来不错可缺点也有主要是加了双轮船体重吃水变深所以在浅水地带行动不便且船身重不灵活。 依着这些缺点水车船没有大范围推广但陈军将领既然知道对方的大船不利接近浅水便有了对策。他们命令快船奋力冲刺赶到鹦鹉洲西端在周军水车船掉头前缠住对方,为己方金翅、楼船等大船争取时间。 “上弦。把万钧神弩全部上弦!”“炉子烧起来把铁熔了准备好!!”“点火把,弓箭手准备放火箭!!” 此起彼伏的喊声在陈军各战船上响起,万钧神弩一发十余矢威力非比寻常而熔铁就是烧熔的铁汁在双方战船接近时泼到对方船上,士兵被淋到非死即伤而甲板被滚烫通红的铁水沾上极易着火。 管你什么水车船,除了拍杆和接舷战之外那些旁门左道的玩意有什么用!! 正当陈军准备大干一番的时候却见旁边鹦鹉洲上有大批周军士兵的身影,对方似乎是想在洲上贴近水边向陈军战船放箭,陈军将领目测了一下距离发觉火箭根本就威胁不到己方船队便不以为意:对方为了取胜倒是手段层出不穷可这样没用。 还不如多造几艘船这样胜算还大些,想着以陆制水的这种小手段来扭转战局真是病急乱投医可笑至极。 正嗤笑间忽然听得破空之声接连响起抬头看去却是鹦鹉洲上周军射出全身是火的巨箭,那巨箭向陈军战船袭来有的射空有的却是钉在船身上开始引燃船板。 “巨弩,是巨弩!!洲上有许多巨弩!!”瞭望手在桅杆上声嘶力竭的大喊着,陈军未曾想周军会把巨弩运上鹦鹉洲对己方放箭赶紧亡羊补牢派出快船登陆沙洲,船队前锋即将接战现在侧翼有巨弩射火箭放着不管总让人坐立不安。 “把洲上的敌军赶走!”(。) 第二十章 鹦鹉洲之战(续) 鹦鹉洲上杂草丛生一片荒芜,登岸的陈军士兵在周军攻击下伤亡惨重,他们以一千兵力靠岸攻上来原以为至少能和对方势均力敌未曾想敌军的数量是他们的三倍。 他们划船向鹦鹉洲冲来时洲上只有零星箭矢射来,待得战船冲滩士兵跳下船来向前冲之际蹲在杂草丛里的周军士兵起身放箭,密集的箭雨过后陈军士兵伤亡惨重剩下的除了跳水逃生的幸运儿外都被周军赶上来取了性命。 战船上的陈军将领见状克制住了再派人的冲动而是命令战船继续向前,周军为了取胜连派兵上鹦鹉洲用巨弩射箭的招数都用上了看来是狗急跳墙而己方没必要如此。 他们不打算浪费太多兵力到攻占鹦鹉洲,水战就要全力对付敌军战船若是再派三千人上洲厮杀还不如乘着战船拼命,若是陈军胜了那么要对付这些沙洲上的周军就是瓮中捉鳖。 着火的巨箭时不时射到陈军战船上而士兵们忙着灭火也再没被派去鹦鹉洲上杀敌,不久之后前锋快船已经和周军车船交战,双方先是强弩对射慢慢接近然后便是近战。 蒙冲、斗舰在水上速度快掉头也灵活不惧对方大舰上的拍杆直接贴上去,可就在士兵们抬头注视拍杆何时落下好躲避时忽然船舱喷出一阵白雾将他们笼罩在内。 双眼和鼻子以及咽喉猛然刺痛起来,许多陈军士兵痛苦的嚎叫着滚落战船,冲在前头的快船大多被周军车船上喷出的白雾笼罩随即丧失战斗力。 车船船速很快它们冲过鹦鹉洲西端在水深处掉完头正好和迟迟赶上的陈军大舰对上,周军战船以舷侧对陈军船头仗着拍杆多直接发拍向对方船头砸下。 刚一交战陈军大舰便被迎头痛击。随后双方赶到的大舰开始船身交错发拍可陈军也没占上风。周军车船顶层甲板似乎是做了什么手脚拍杆砸上去只是打出一个坑却没能拍烂。可周军拍杆砸到陈军战船上却是直接一个窟窿。 一轮发拍过后陈军的拍杆缓缓拉起可周军的拍杆拉起的速度明显快得多,陈军的拍杆还没拉到位对方的拍杆再度发拍,攻的效果不行还没人快可防又防不住,数轮对拍下来陈军大船们开始处于下风。 两军的快船如蒙冲、斗舰等缠斗在一起倒是杀得难分难解可水战的决定力量大舰被击沉的越来越多局势开始不妙,周军车船解决了陈军大船开始对付小船它们无须划桨操帆便可前进仗着船身巨大碾压挡在面前的“小身板”。 陈军快船被周军快船缠着也没办法对付大船反倒是被对方居高临下熔铁洒来又兼之拍杆连番发拍哪里挡得住,一边是周军快船钩拒勾着船帮动弹不得另一边是周军大船肆无忌惮的发拍,陈军战船无法招架纷纷化为烂木板船上士兵非死即伤。 鲜血染红了大片水域到处都是战船残骸和尸体,鹦鹉洲西端水面的交战很快便见了分晓:陈军的大船先被击破大部随即小船扛不住对方大船的攻击而鹦鹉洲上时不时射出的巨箭又将他们骚扰得阵型散乱于是开始溃败。 周军乘胜追击全军绕过鹦鹉洲完全居于上游开始满帆顺流进攻而陈军残余战船只是仓促抵抗了片刻便被完全击破。见着已占上风周军开始向下游冲去。 下游,鹦鹉洲东端江面,周、陈两军主力战船正斗得难分难解,陈军的大舰数量多可发拍速度慢也很难一击拍破对方,周军的大舰数量少一些可是发拍速度快又能扛所以双方相持不下。 陈军原本想仗着大舰多其中装载的士兵也多来个接舷战直接夺船可对方的大船却如同乌龟般背着个壳,上面铺着生牛皮又布满尖刀无法跳帮短兵相接只能靠着拍杆来破敌。 周军战船有硬壳保护其中的士兵不怕拍杆可陈军战船每被拍一下除了船身破损还有许多士兵连带着丧生、受伤,交战一个多时辰后情况开始不妙。 陈军主帅鲁广达看着右舷被拍沉的那搜周军大船面色凝重,这艘状若乌龟的周军大船在被他的座舰拍沉之前已经弄沉了两艘陈军的金翅大舰。 他水战经验丰富所以对周军大船为何收拍杆的速度如此之快很在意,相同的时间内己方拍两轮对方几乎能拍五轮也就是说周军大船发拍的速度是己方的两倍。 周军的乌龟船能打又能扛能够“一换二”,陈军的大船虽然数量上要比周军大船多些但远没到两倍的优势所以再这样互拍下去怕是要完蛋。 此战陈军的战术很简单。鹦鹉洲东端主力大船决战,一部分战船乘风向鹦鹉洲西端前进迂回。己方大船数量多若是能胜当然最好如果战局胶着的话可以由迂回战船绕过鹦鹉洲西端来个顺流而击打对方侧翼。 周军的战术也是如此但鲁广达对己方的迂回战船有信心因为他们算是顺风,在同时都是逆流前进的情况下陈军战船可以帆、棹并用速度上要快得多。 抢先绕过鹦鹉洲站住上游位置这样在随后的水战中优势很大,等到解决了周军的迂回战船再顺流而下那么胜负已分,鲁广达对己方水军的能力很有信心所以就等着瞭望手带来好消息。 “将军,按着时间算来鹦鹉洲那边的胜负已分,周军这次要输得精光了!!”有部将信心十足的说道,己方是顺风战船也多肯定能赢。 然而桅杆上的瞭望手随后传来的却是坏消息:上游鹦鹉洲西端确实胜负已分可赢的是周军,如今对方已经绕过鹦鹉洲开始顺流而下了。 看竖起的风帆,周军的迂回船队中大船的数量还不少,似乎方才的交战中对方的损失没那么大。 “怎么可能!!” 众将均是面面相觑。双方的迂回船队看起来数量差不多。周军打赢了也就罢了怎么会损失如此少。他们的同袍又不是鱼腩哪里会输得这么惨? “无妨,留守水军会拦住他们的。”鲁广达按下心中不安强作镇静说道,他不是傻瓜一上来就全军出击所以留着后手,夏口水寨里还有预备船队就是防着周军迂回成功抄后路。 胜败乃兵家常事所以鲁广达留着预备船队就是为了以防万一如今是用上了,夏口方向鼓声响起正是水军出击的信号,有了这些后备战船拦截周军的迂回船队那么胜负还未可知。 “看来是要斗得两败俱伤啊...”鲁广达看着前方一艘正在沉没的金翅大舰喃喃自语,如今他的座舰已经进入双方交战的核心地带,四处可见正在沉没的战船。 大船在互拍小船在缠斗。双方已经混战在一处不时有惨叫声响起,就在这时瞭望手声嘶力竭的喊着上游周军在放火船,鲁广达闻言脸色一变他没想到对方竟然不管这处水域敌我战船交错直接放出火船来同归于尽。 “火船有多少!!!”有部将高声问着瞭望手,他们的视线被旁边的战船挡住看不清上游情况唯有期盼瞭望手带来好消息,若是对方放出的火船少那么从夏口冲出来的后备船队可以将其拦下来。 “多,很多,密密麻麻都是!!江面上看起来都是大火!!” “援军拦不住火船,它们冲过来了!!!”瞭望手说到后面语气已经开始惊慌起来。 密密麻麻的火船顺流而下很快便撞入一团混战的船群中,虽然是纠缠在一起可火船毕竟攻击的是陈军战阵侧后方所以连帆大火烧起来后倒霉的以陈军战船居多。 蒙冲、斗舰速度快可以散开躲避可大船们就没办法躲,双方大船正挤在一起在互拍不是想躲就能躲的况且船桨一时也施展不开。陈军的大船防火措施不是没有可那些三重楼船船身面积巨大哪里来这许多生牛皮铺在外围防火。 船群之中的火势越来越猛借着东南风向西北方向烧去这对于陈军大船来说就是从退路烧过来,进退两难间败局显现。散开的双方快船互相追逐缠斗一时间胜负未分可要是打到后边大船没了就真的是回天无术败局已定。 鲁广达站在座舰上感受着周围涌来的热浪看着周军那如同乌龟的特制大船出了神,那船上到处覆盖着生牛皮防火效果也不错难怪会选择同归于尽的战术。 火势如果大起来光是生牛皮还不够可对方的乌龟战船上已经开始有人在往顶板倒水,有了这些措施对方的耐火程度可要比己方强,这一把火烧过来对方大船若是损失过半那己方大船怕是要全军覆没。 没了大船的支撑光是靠蒙冲、斗舰是拦不住对方的大船继续前进,这把火烧过去后上游周军战船再冲过来那么一切就成定局。 方才双方交战互拍时鲁广达得部下报上损失情况:大约是每拍沉周军三艘乌龟大船己方就要损失五艘大船。己方大船数目占上风可互拍下来已经开始吃不消,如今加上后方大火烧过来先倒霉的又是己方再这样下去只能是输个精光。 手紧紧握着刀把,鲁广达沉默了片刻后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撤退,能退回夏口的就回夏口,其他的便宜行事,实在不行就往下游走。 众将闻言俱是情绪激动纷纷请战,他们认为如今局势不利但若是己方奋力前突也不是没有扭转战局的可能,将近四万规模的郢州水军若是就这么败了那对方控制了长江再运兵过来围困可是不妙。 鲁广达苦笑着摇摇头下令鸣金,这是一盘必败的棋不需要硬着头皮下到最后才投子认输,虽然不愿意面对但己方水军确实是败了,战船还可以再造但要留得将士性命在,没有了熟练的士兵和精通水战的将领才是最要命的。 他看出了周军的策略:用主力和己方在鹦鹉洲缠斗,侧翼绕行鹦鹉洲西端来个迂回直接放火来个玉石俱焚,对方的乌龟船提前做好防火准备就是为了硬扛大火。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简单粗暴的战术却很有效果,虽然鲁广达不知道己方侧翼船队为何在鹦鹉洲西端战败但事到如今多说无用只能尽早止损,登上逃生的小船后他看着四周战船群中燃烧的大火胸中燃起复仇的怒火: “上游还有巴州水军赶来,你们休想在江面上猖狂!” 鲁广达乘坐小船在数艘快船的掩护下避开一艘艘烧成火炬的战船脱离了战斗水域逃入夏口水寨,回头看去只见江面上己方战船要么沉没要么被周军快船衔尾追击,开战前那帆影连天的景象如今已经化作残帆破板。 将近四万的郢州水军就这么被击败了,溃散的陈军战船要是没能逃回夏口水寨就只能往下游武昌逃,想到这里鲁广达不由得对武昌的形势有些担忧。 此次周军出动这么大规模的水军怕已是倾巢而出,鲁广达不认为对方所图只是为了掣肘夏口这边的陈国水军主力这么简单。 只是为了报复性的攻打武昌?这不可能!(。) 第二十一章 活捉 武昌城,太守樊亮身着铠甲在城头巡视,自从江北巴州的周军渡江南袭后一直对武昌围而不攻,这让樊亮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更加忧心忡忡。 到现在为止,除了当日周军争夺东门以及在城外封锁时造成的零星伤亡外武昌守军有惊无险的渡过了数日,虽然没仗打就不会有伤亡但是这样干等下去总是让人坐立不安。 周军来势汹汹所以武昌解围靠的是西面永兴以及更西面的夏口援军,按说应该已经赶到的这些人马迄今为止都没出现,不过让人松了一口气的是东面阳新赶过来的援军已经在和东郊的周军对峙,这样一来樊亮也稍稍放心些。 援军肯定来了,只是在樊口附近遇阻,阻击他们的一定是周军夺取樊口的军队,也正是如此武昌的水军才无法经过樊口入江拦截周军战船。 樊亮对于樊口的战况不担心因为樊山上的戍所迄今并未发出示警信号,虽然因为城西郊外被周军阻断的原因无法派人上樊山联系但樊山戍有六百守军扼守着崎岖山路也不会那么容易失守。 思来想去觉着武昌城至少还能顶上数日而樊亮也走到了西南角,如今的武昌严防死守而周军要进攻只能攀城可看看城外除了孤零零的几个望楼就没见有其他攻城器械。 “明府,周军肯定是想击退了援军才攻城。”一名部将说道,旁边其他人也是点头赞成,轮班值守了几日他们见周军毫无攻城之意也猜到对方是要等击退己方援军才会有动作。 “援军...永兴有三千。夏口会派来五千。加上樊口的驻军...足够了。” “所以他们集结在一起把西面的周军打退就能过来解围了!” “明府!!江面那边出事了!”有士兵呼喊着跑来。听得他气喘吁吁的说完樊亮得到了最新战况:樊口方向有许多周军战船向江北驶去而且都是满载看样子似乎是在运人撤退。 因为有樊山挡住的缘故武昌城看不到山对面樊口的情况但是根据这个迹象看来似乎援军获胜了,片刻之后樊山上烽火台放出信号示意援军已到,得了这个消息守军将士喜上眉梢就等着援军到来。 果不其然过了半个时辰,武昌西郊樊山南麓官道上尘土飞扬,一群周军骑兵狼狈不堪的向东逃来,其后尘土飞扬一大群骑兵追赶着,城头哨兵望去发现那追兵打的是陈军旗帜。 “是援军,是援军来了!!” 士兵们闻言欢欣雀跃可闻讯赶来的太守樊亮却是眉头紧锁。这看起来应该是援军解了樊口之围追着周军残部过来,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所以他更要谨慎。 万一是周军演的一场戏特地来骗武昌守军开城门出击那就麻烦了! “没有本官的命令谁也不许出城,等...援军赶走东面周军再说!!” “谁也不许打开城门!!” 樊亮决定静观其变免得真是中了周军的诈败之计就万事皆休,在他的指挥下武昌守军算是冷静下来原先想着出城策应痛打落水狗的想法也烟消云散。 都守了几日可别在关键时刻给人骗了,若真是援军自然会一路追着往东边周军营寨过去,反正大家在城上看热闹就行,若是对方急着要入城么...那基本上就说明是周军假扮的援军了。 樊山戍上的守军放出信号说援军已到也有可能是误解,他们在山头上看向山脚也只能是看着旗号辨别万一给人浑水摸鱼可未必弄得清楚。 官道上的一追一赶渐渐接近武昌城,城头上的守军也是聚精会神的看着他们想要看出对方是否有不对劲的地方,不过让他们松了口气的是双方都是从城南外掠过。后边追击的骑兵也没拐过来要求入城而只是派了数骑靠近城门喊话说是奉命支援武昌的夏口援军。 “有劳了!城门已堵死我军一时间不能出城!!”樊亮从城墙上探出头来喊道,他为了防止对方放冷箭也是十分小心。 传令兵也没说什么点点头便调转马头向大部队疾驰而去。樊亮看着眼前这一逃一追向东而去不由得松了口气,不是他多心只是事关武昌安危不由得不慎重。 逃命的周军径直向东郊外周军营寨跑去,追到营寨外的骑兵则是不停游动着似乎是在防止寨内的周军出逃。 正当守军关注着东面的形式时西面官道上赶来大批步卒,他们一个个身上铠甲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看起来是刚经过一场大战,经过武昌南门之时也是派出传令兵到城门下通报说是夏口、永兴援军。 樊亮依旧是说城门已堵死暂时无法出击协助作战,对方也没提什么入城的要求而是回大部队复命了,见着没人要急吼吼的入城他算是彻底放了心。 又有数人跑到城下,樊亮定睛一看其中一个竟然是熟人----巴州鲁氏的幸存者鲁修林,两人一个在城头一个在城下相互喊话折腾了一会之后樊亮算是弄清楚了情况。 樊口果然是被周军袭击了,樊湖停泊的武昌水军战船沿着樊水要从樊口入江时在其附近出了状况受阻,船队堵在河道上还遭到火攻岸边也有周军在放火箭。 火势越来越大水军士兵进退不得只能跳船逃生,鲁修林好容易逃到岸上却被周军追杀正在走投无路之时赶到的官军将周军赶跑,他们是永兴和夏口的援军汇集在一起后解了樊口之围。 如今他跟着官军过来正要拼尽全力把武昌东郊外的周军营寨拔掉见着樊亮十分谨慎没有开城门便高声说道:“明府!周国战船正在接应南岸周军北逃,大军正要穷追猛打...” 鲁修林话没说完只听东面周军营寨鼓声连连而起东面对峙着的陈军也开始骚动起来,樊亮看过去只见着隐隐约约有陈军旗帜挥舞又听到鼓声响起似乎是准备作战的动静。 许多周军战船靠到江边从上面跳下士兵向向营寨冲去。眼见着那一片喊声震天似乎是打得火热先前围上去的骑兵派了人来说敌军主帅要逃。 “好像是什么宇文使君...我军和阳新援军快拦不住了!” 听得这动静城外步兵开始向东前进而鲁修林见状也是睚眦俱裂奋力大喊道:“明府快派兵助战莫要让那宇文温跑了!!” 樊亮见着东面战况紧急便下令出击。事已至此已经很明显了:确实是援军来了。再说鲁修林既然在这那就更加说明毫无疑问。 这个鲁修林年初时将数百亩良田投到他名下所以对其情况很了解:鲁修林族人于年初在江对面的巴州被刺史宇文温几乎杀光所以有不同戴天之仇是不可能做周军内应。 武昌城门是堵了不假可樊亮已经让士兵把南门清障随时可以打开只是方才一直声称无法打开而已,眼见着如今战况紧急他也动了心思。 周军里面姓宇文的可不多唯一可能的结果就是那个主帅为巴州刺史宇文温,樊亮决定为大军获胜抓住周军主帅添一把火加一根柴。 要是能活捉宇文温那可就不得了,这位‘独脚铜人’是周国什么东南道大行台宇文亮的次子,抓在手上的话那么对方投鼠忌器搞不好能保得陈国边境数年平安也说不一定。 得了上官号令,武昌守军很快便打开南门,骑兵率先冲出而步兵也蜂拥而出向东面赶去。 城外的援军见着守军出击便吹起号角为前方的同袍鼓气,片刻之后周军营寨处传来如潮的欢呼声其中周国的旗帜被拔下换上了陈国的战旗。 有传令兵从那边赶过来说已经攻破周军营寨活捉对方主帅宇文温。听得这惊天喜讯在场之人均是喜上眉梢,城外援军也停止向东前进向城门靠来。 樊亮已经领着士兵从南门来到城外,他看着一群骑兵从东面周军营寨过来满怀憧憬想着一会要是见了那个臭名昭著的‘宇文恶狼’该用如何的语气嘲笑。 鲁修林则是紧握双拳站在一边,那个杀光他鲁氏一族的恶贼被活捉了,若是可以的话他真想手刃仇人可惜办不到,此獠的性命就算是郢州刺史都做不了主只能是由陈国皇帝才有决定权。 想想那个可笑至极的‘决战夕阳之巅’无非就是宇文温擅自杀掉陈叔陵的借口,鲁修林有过念头想要趁着士兵押着宇文温过来时拔刀上前将其斩首为父亲、弟弟们还有族人们报仇,但是热血过后清醒过来知道他不能这么做。 这样做了他便会被迁怒变得一无所有,没了始兴王陈叔陵的庇佑本就如履薄冰如今好不容易投靠了武昌太守要是因为自己意气用事惹得陈国朝廷发威那么作为鲁氏唯一的复兴希望就会被打落谷底再无法翻身。 动手不行那么动嘴都总可以,鲁修林决定要用最恶毒的语言把宇文温‘此獠’骂个狗血淋头。他要看看对方的狼狈模样看其是如何的惊慌失措。 你不是编了个决战西阳之巅么?那我便要编一个决战武昌之巅的故事让世人都知道你是如何在武昌城下兵败如山倒,是如何为保性命恬不知耻的跪地求饶! 援军步兵已到南门处有将领掷鞭下马领着人走上前。樊亮整了整铠甲迎上去而鲁修林也紧随其后,领兵的将领跟他很谈得来所以要充当引见人的角色。 宇文温完蛋了他的仇没法报但也算是报了,如今得为自己的前途考虑为鲁氏以后的发展考虑,鲁修林要尽可能和郢州将领们攀上关系多找些靠山。 “梁将军,这位是武昌太守樊明府...”鲁修林挤出笑脸介绍着,面前这位将领姓梁,对他主动带路参战的表现很赞赏,他决定要深入发展双方的良好‘关系’。 “原来是樊明府,末将史万岁,奉宇文使君之命特来接管武昌城。”(。) 第二十二章 你们疯了! 鲁修林拼命挥舞着手中断刀疯狂的嚎叫着把围上来的周军逼开,他背靠城墙看着眼前黑压压的士兵陷入绝望。 武昌城完了,原以为是援军到来所以太守樊亮没有防备从南门出来迎接对方结果被打得个措手不及,扮作陈军的周军从南门冲入武昌结果城池易手。 他好恨,恨自己被人糊弄上了当,从夏口和永兴赶来的陈军已经完蛋了,周军换了衣服拿着军旗诈称是援军来救被捆在樊水上的武昌水军士兵。 鲁修林急着立功便主动请缨带路杀敌,他自报家门后对方那个姓梁的将领便欣然同意如今想来应该是知道自己为鲁氏族人所以是‘顺水推舟’。 周军在东郊外演了一出戏让武昌守军误以为周军主帅宇文温被拦在营寨要奋力突围便打开突门出来‘助战’,等得守军出来后扮作援军的周军靠上来发难结果武昌城就是这么失守了。 那个姓梁的将领其实是宇文温麾下的史万岁,事发之时鲁修林拼了性命往外围跑却被堵在墙角,太守樊亮被生擒而守军只是抵抗了片刻便投降,周军轻松的拿下了武昌城。 鲁修林为他最恨的宇文温赚开了武昌城门,成了宇文温阴谋得逞的最大功臣! “鲁修林!!你误了本官,是你误了本官!!!”一旁传来叫喊声,鲁修林闻声看过去却见五花大绑的樊亮被一人押着往城里走,对方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口中不停叫骂着。 鲁修林想要辩解可他说不出话来,樊亮是因为认得他也知道他和宇文温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放松了戒备。他没有骗人但是被人骗了。被可恶的周军骗了结果变成武昌沦陷的帮凶。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他口吐横沫的大喊着挥舞手中断刀,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完蛋了,屠杀族人的那个恶贼宇文温还好好的活着他还没报仇却要完蛋了。 我还要振兴家族,我还要为亲人报仇!! 一走神便遭了殃,鲁修林被人用枪杆捅中肚子然后一拥而上绑了起来,对方之所以这样做而不是乱枪捅死看起来是为了活捉。 他被人押上城头。看着城中四处游动着的周军旗帜以及周军四处搜查时的叫骂声以及此起彼伏的呼喊声鲁修林觉得是一种煎熬。 有十余骑从东面疾驰而来穿过刚刚打开的东门入城,片刻之后一名年轻将领带着人走上城头向鲁修林这边走来,待其走近后鲁修林发现那是个老熟人。 一个化成灰他都认得的人,宇文温!那个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恶贼就在面前!! “啊啊啊啊!!”鲁修林挣扎着要冲上去却被人踢倒在地,眼见着仇人就在眼前却奈何不得他只恨自己没有天生神力能够以一敌百。 “这谁啊?”宇文温问道,待得史万岁上前说是鲁氏余孽、宗长鲁荣甲长子鲁修林之后他饶有趣味的看了看随后说:“原来是鲁郎君,巴河城一别之后本官颇为想念。” 他就任巴州刺史之后曾亲到巴河城拜访豪强鲁氏宗长鲁荣甲,主宾双方把酒言欢之时面前这位鲁修林在一旁作陪所以算是‘熟人’。 鲁修林破口大骂要用能想到的一切恶毒语言诅咒宇文温,士兵们要堵上他的嘴巴却被宇文温制止,待其骂累了他一脸无辜的对着面前的‘怒汉’说道: “本官可没有杀光你全家。你弟弟鲁修成年纪小所以免死了。” 鲁修林闻言一愣,他只有鲁修平、鲁修齐两个弟弟而宇文温所说鲁修成则从来没有听说过。宇文温见状便说在查抄鲁氏祠堂之时发现除夕供奉鲁氏祖宗的人员名单上记有这个名字。 没等对方回过神,宇文温又继续说为了抓到这个漏网之鱼审问过许多鲁氏族人这个鲁修成是谁,后来鲁修齐为了活命便供出内情。 他的兄长鲁修林之子鲁嘉兴其实是父亲鲁荣甲的血脉,也就是说鲁嘉兴就是鲁修成,鲁修林和鲁嘉兴其实不是父子而是兄弟。 “鲁修林,虽然没了儿子但你有了个弟弟,你父亲可没绝后哟。”宇文温满怀同情的说道,鲁修林闻言愣住了,他想说这不可能但是嘴巴一张一合却说不出话来。 宇文温说据鲁修齐供述其曾无意间听到父亲和大嫂私下里提起什么‘成儿’如今才四岁,来日方长等寻个机会再认祖归宗,又见着父亲和大嫂时不时私会云云。 “你胡说!!你胡说!!”鲁修林声嘶力竭的喊着,宇文温见状收起笑容说自己确实是胡说,那个鲁修成,不,鲁嘉兴确实是你儿子不是你弟弟。 无论鲁修林说什么他都在强调这句话,反复了数次后鲁修林再也受不了了声嘶力竭的喊着“不”,他没想到自己的妻子生下的竟然是父亲的骨肉,他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是自己的弟弟,从年初到现在他无时不刻的念着为父亲报仇未曾想父亲还有血脉可自己却是绝后了。 看着周围士兵那充满同情的目光,看看已被周军攻下的武昌,鲁修林心如刀绞再也承受不住如此残酷的事实口吐鲜血倒地,宇文温让人上前查看了一下确定其已经气绝身亡。 ‘战五渣!!’宇文温心中冷笑,这厮敢和他比毒舌那真是不做不死。 听到人伦惨剧的史万岁有些惊疑不定的看着被气死的鲁修林,他记得先前听案情通报时没听说什么‘鲁修成’的事情,宇文温摊了摊手说这是他胡诌的哪里有什么儿子变弟弟的秘辛。 “本官见场面沉闷想搞活一下现场气氛,未曾想这位太较真了...唉...” 目睹了全过程的武昌太守樊亮目瞪口呆,他原想着要大义凛然的怒斥周国巴州刺史攻打武昌的不义之举可如今已不敢开口,眼前这位的嘴巴太毒他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功力’决定还是不要斗嘴的为好。 宇文温看了看一边垂头丧气的武昌太守樊亮也没说什么话毕竟这种‘小角色’没资格让他开嘲讽,史万岁干咳一声说武昌城已经控制在手中接下来如何进行请下令,宇文温点点头说待大军登陆开始下一步行动。 樊亮闻言向北看去,原先所见离开南岸的战船又调头再度靠岸,事到如今他算是明白了:这一切都是演戏,就是要让他以为大局已定急着出来‘加把火’。 西面永兴、夏口的援军已经完了,东面阳新的援军也已经完了,周军扮成这两个方向的援军在他面前演了个“活捉宇文温”的戏码。 “你们就算是拿下武昌又能如何!!”樊亮大喊着,宇文温看着这位中年人面露笑容说自古西阳、武昌一家亲,两座城池隔江对望他作为巴州刺史怎么着也得过江来看看。 “朝廷会派大军来的,你们在江南待不了多久!!” “管他呢,本官出了名的随心所欲,说不定心头一热划着竹筏单枪匹马一路冲下去杀到建康也说不定喔?” 樊亮闻言哭笑不得,对方说话如此不着调已经无法正常沟通,他正在打算义正辞严痛骂敌将之际却愣住了,因为江面上出现了更多的船。 是多不是大,那些船看起来也就是走舸一级的快船只是上边似乎是满载,这么说来对方又运来大量兵员渡江,此情此景让樊亮心中大震。 “疯了,你们疯了!!不光要拿下武昌还要吞下郢州么!!” 。。。。。。 “疯了,他们疯了!!” 站在夏口城头的鲁广达喃喃自语道,城外是密密麻麻的周军营帐,对方自从鹦鹉洲之战大获全胜之后便开始运兵渡江,夏口陈军数次出击却未能阻止对方登陆。 鲁广达根据目前的敌情已经可以判断出来江北的周军此次是全力南犯而不是掣肘夏口处的水军策应对武昌的进攻,和之前判断的不同对方是要拿下郢州。 他认为江北周国的那什么东南道大行台宇文亮已经疯了,对方不会不知道攻占郢州意味着什么,郢州一失那么意味着陈国国运就此衰亡,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陈国必定会调动大军全力反攻。 陈国国土在长江以南但人口密集物质丰饶之地均在长江沿岸,郢州,上游是扼守长江出川口的信州、荆州以及至关重要的湘州、巴州,下游是位置同样重要的江州,若是北朝军队控制了郢州那么就意味着将陈国国土腰斩。 拿下郢州,向西可以进攻湘、巴、荆、信四州,在陆上东进就可以进攻江州,江州一失去那么长江门户大开,北朝大军可以顺流而下直扑建康那么陈国覆灭的时候就要到了。 可是陈国虽然因为先帝驾崩新君即位但朝堂稳定人心未乱,陈国的军队虽然无法收复江北国土但主力仍在,最关键的是水军实力依旧强大,朝廷得知郢州失陷必定会反攻那么双方就会展开大混战且不说周军能不能在江南站稳光是说这个时候如果隋军向东南进攻就不是宇文亮能抗住的。 西北面的那头吃人猛虎都没有解决反倒全力南下,要是主力陷在江南回不去就只有死路一条,宇文亮真的是疯了!! 鲁广达心中不住咒骂发瘟的宇文亮而城下的周军已经开始打造攻城器械,夏口攻防战即将展开他也动员了全城军民守城,鹦鹉洲一败他就派出驿使将军情迅速向各处传递调集援军。 无论周军是基于什么原因大举南侵他都决定要守住夏口城,城池坚固各项防御设施齐全加上驻军和百姓人数可谓是人手充足,鲁广达有信心守住夏口要地等到援军的到来。 “你们发疯,那本将军便陪着你们一起发疯!!”(。) 第二十三章 坏消息 陈太建十四年五月初,周国东南道大行台宇文亮调集大军南下进犯江南陈国国境据说是报复陈军除夕之夜袭击江北巴州之事,周军此次南犯陈国郢州江夏郡、武昌郡首当其冲。 陈、周两国水军于郢州州治夏口外江面鹦鹉洲附近展开决战之后陈国水军战败周军渡江围攻夏口,江夏郡大部沦陷夏口告急而武昌郡及相邻的竟陵郡陷落。 消息传来建康震动,江北周国的这次进攻已经把陈国逼到了绝境,若是郢州沦陷那么上游的湘、巴等数州危在旦夕,一旦郢州以北国土沦陷那么陈国便要走向末路。 北朝大军可以从陆路进攻郢州之东的江州,对方拿下江州后水军便可顺流而下直抵建康城下,江州目前安然无恙但若不立即采取措施待得江州失守那就万事皆休。 即位不到半年的陈国皇帝陈叔宝召集重臣连夜入宫商议对策,这事情不由得陈国君臣不紧张,自从衣冠南渡之后南朝历次改朝换代或者帝位纷争大多和长江上游荆襄之地脱不了关系。 东晋末年,盘踞江陵的东晋荆州刺史桓玄率大军顺流而下,经过无人拦截的江州直达京师建康诛杀执政司马元显及一众反对者随后把持朝政清除异己,被封为楚王加九锡最后废掉晋帝建立楚朝史称桓楚。 后来北府军将领刘裕起兵反桓将其赶出建康,溯江而上连战连胜最后在江陵击溃桓玄掌握朝政建立刘宋,四十多年后其子宋文帝刘义隆被太子刘劭发动宫变杀害,刘义隆第三子刘骏于江北西阳地界起兵顺流而下攻入建康推翻刘劭而继位。 萧齐取代刘宋后,萧齐末年雍州(州治襄阳)刺史萧衍起兵反抗齐帝萧宝卷领着襄阳水军入长江连同荆州军一同顺流而下攻入建康最后以代齐建梁。 侯景之乱,梁国西路军也是从江陵下游的巴州(非如今的江北周国巴州)击败侯景大军随后一路东进顺流而下攻入建康。战乱平息没几年江陵被西魏攻破,梁国国力式微大将陈霸先掌权随后废梁立陈。 梁将王琳起兵反陈,双方于郢州武昌大战最后王琳获胜一路东进攻下江州,陈霸先使出各种手段好歹顶住对方逼其西归最后逆流反推。 定都建康的朝廷要想睡得安稳首先要保证江防的安全而上游的荆襄以及郢州、江州的安全是重中之重,陈国自建国以来便没了荆襄之地所以回旋的余地小了很多。 要防住江陵、甚至蜀地的水军需要扼守长江峡口的信州以及下游的湘、巴二州支援,要防住襄州襄阳水军避免对方顺着汉水入长江那么汉口对面的郢州州治夏口就是重中之重。 上游的巴州丢了还能靠着夏口驻扎的水军防备江陵以及襄州方向的敌国水军。若是夏口丢了只能靠江州来顶住敌方的水陆大军。 事情若是恶化到必须死守江州的地步那陈国也守不了多久因为上游的国土沦陷会导致国力损失近半,这样一来对于已经丢失江北之地的陈国来说是雪上加霜。 有了这么多的前车之鉴陈国君臣不可能坐视上游失守,郢州一丢再守不住江州那么陈国离断气也就没多久,朝野上下对此议论纷纷人心浮动。 许多人都在猜测是不是周国要对大陈动手但让人疑惑的是周国自己都焦头烂额对付不了将其国土拦腰一斩的隋国为何如此疯狂的南下进攻。 郢州以北的荆襄各州以及江北六州是周国东南道大行台宇文亮的辖地,这位大周宗室的地盘和邺城周廷控制的地盘之间是被隔开的,按说宇文亮应该全力向北攻城略地争取和周廷连上可没人想到对方竟然是反其道而行之。 打不过隋国就来南边占便宜,莫非是以为南朝好欺负不成!! 朝廷很快做出决定:派出水、陆大军立刻西进,同时急令郢州相邻各州组织兵力准备支援。二日后陈军主力便集结完毕,水、陆大军号称三十万在长江水道溯江向西进发。 大军出发那日。长江上密密麻麻的战船铺满江面,其中金翅、青龙、平虏、太平等大舰的身影让人震撼不已,其余蒙冲、斗舰以及运送兵马粮草的大船数千,前所未有的水军船队借着东南风扬帆启程。 江面上已不见一艘渔船它们都战战兢兢的停在岸边,一艘船上的渔夫看着这壮观的场面问道:“我说,官军这一路上去到了郢州那是得有多少人?” 另一人看着庞大的船队说听人议论朝廷派出了三十万大军去救郢州,不过按照以往的惯例来看去掉一半的数目再挤掉水分能有七八万就了不得了。 这年头无论是哪国出兵都是把兵力往大了说,一千说成五千、一万说成五万、五万说成是二十万。他们作为平民时常被征召随军所以对里面的门道算是多少有所耳闻。 然后账面上和实际的人数又有区别,将领们平日里吃空饷喝兵血一个千人编制的军队实际有五百兵员都是司空见惯。到了要打仗往上面报的数目当然是按满编来算。 人太少拉出去是瞒不住的就算上官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场面也太难看所以要凑数,临时花点钱让老百姓来凑数也是常见的事情,这样的军队上了战场能不能打胜仗那就天晓得了。 “还有,俗话说得好嘛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才两日就出兵他们去哪里筹集那么多粮草带上路?虽说一路上可以有朝廷的州郡支援些但人太多的话哪里够吃。” 这还只是刚出发的军队在沿途还会有人马和战船加入,这样一路向西进军那么到了江州汇合守军人数超过十万也是有可能的。 “这么多战船都往西走了那江对面怎么办?”最先发问的人关心的是这个问题。陈国都城建康在长江南岸而江北已经是敌国国土,若是水军主力不在而敌军南侵可不得了。 又有一人笑着说江北原先的周国吴州总管府如今下辖州郡被隋、周两国各自占据,双方正在相互提防哪里抽得出手来南侵再说官军肯定留有一手不可能倾巢而出。 “我说这周国是怎么了,那隋国还在后背顶着竟然敢南侵,莫非以为朝廷大军都是土鸡瓦狗么?” “谁知道呢?搞不好他们觉得打不过隋军就来捏官军想占便宜也说不一定。” “你说官军这次能赶走贼人么?” “谁知道呢?不过哪边赢哪边输与我等有关系么?”(。) 第二十四章 五洲戍 陈国江州寻阳郡,州治湓口,西进救援郢州的陈国水陆大军正集结于此,他们从建康出发历经二十日赶到这里而郢州的最新战况也同时传到湓口。 郢州州治夏口已于十日前陷落而郢州刺史鲁广达率部向西侧巴州突围(此巴州为陈国巴州),因为沿途有周军拦截的缘故这消息几经波折才传过来,按照各处细作探来的情报此次江北的周军是倾其主力南下进攻而不是袭扰。 周国大军主力已经渡江气势汹汹看来是要将郢州纳为己有,郢州下辖江夏、武昌、下隽、竟陵四郡如今除了西侧的下隽郡外已全部失守。 与郢州最东侧竟陵郡接壤的是就是江州寻阳郡,而与郢州最西侧下隽郡接壤的便是巴州巴陵郡,长江水道由巴州拐向东北至郢州夏口又掉头折向东南直到江州类似一个‘几’字如今位于两端的陈军便要东西并进一齐向北进军收复顶端的郢州。 陈军将帅在湓口召开军议商讨如何御敌最后定下的基调就是稳扎稳打尤其是水军千万不能有失,就算不能大胜也不能输无论如何都要将周国水军逼退。 大家的意见基本一致:水战决胜,只要击败了周国的水军那对方在江南郢州的人马也待不下去必然北归否则就是等死,如今巴州的水军在上游盯着夏口,他们这一路主力逆流而上只要连战不败那迟早能把周军赶走。 “据最新消息,周国水军已经分兵南下在武昌外与其巴州水军回合,诸位对此有何看法?”长沙王陈叔坚说道,他是此次陈国大军的主帅统领水陆大军西进救援郢州。 郢州安危关系陈国国运非同小可兼之大军兵力空前所以陈帝陈叔宝任命自己四弟长沙王为主帅一来督促诸将用心国事二来也是协调诸将免得各自不服导致令出多门。 “大王,周军此来气势汹汹,如今五洲戍已失看来他们是要在五洲水域对抗王师。要战便战,我军战船数千不用怕他。”副帅樊毅说道,他如今为陈国征西将军曾经担任过荆州刺史以及都督荆、郢、巴、武四州水陆诸军事所以对长江水道很熟悉。 “五洲,原先还以为对方会抢占桑落洲负隅顽抗,如今不过是五洲那可好对付多了。”有将领笑道,桑落洲位于湓口外长江水道为一个江心洲自古均为兵家必争之地。 五洲则位于武昌以东四十里、阳新以北二十里左右的长江江面为一个江中洲。长江从武昌、西阳向东前进在燕矶、五洲附近折向南所以五洲扼守此处航道十分重要,陈国在五洲上设有五洲戍就是要控制江面。 周军战船若是停泊在五洲那么可以占据上游从容应对下游江州过来的陈国水军,在场诸将对此也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倒不会过于惊讶但是不用在桑落洲决战他们也是松了一口气。 无论是长江上游的军队要顺流而下进攻建康亦或者建康的大军要逆流而上反推至荆襄都要控制桑落洲,周军突然发难攻打郢州后,陈国大军从建康出发时就已经做好了桑落洲以及湓口已经陷落的心理准备。 “但是据郢州败兵所述,周军此次打造了两种大船十分犀利,不可不防。”陈叔坚有些担心,按说论起水战他对于陈国水军的实力很有信心可周国水军的新锐战船却成了未知因素。 “大王,些许奇思妙想做出的船也就一招鲜。我军要防的是对方的拍杆。”樊毅的关注点是拍杆,无论什么船都是木头做的那就肯定怕火,被火船撞中了那么什么船都要完蛋。 陈叔坚所说的情况众将俱已耳闻,周国水军大船有两种,其一形如乌龟十分耐拍杆,其二为车船即便是逆风逆流行船的速度也不可小觑。 但最重要的是对方战船的拍杆似乎有机关可以缩短收杆的时间所以发拍的速度很快,按照亲历者所述大约是己方每发拍一次对方就能发拍两次,这样一来双方大船对拍时陈军怕是要完。 对于这个问题众将商议之后决定用土办法:准备大尺寸的钩拒待对方发拍后勾住拍杆让其无法收回或者用铁爪之类的都行。反正就是让周军的拍杆没办法顺利收回。 陈叔坚对指挥水战没什么经验所以要集思广益让大家拟定具体的应对之策,此次出征他可不想如同去年陈军攻打江陵般大败而回。个人前程是小若是郢州真的完了那大陈也就差不多了。 若是亡国了,陈国的官员、将领可以在新朝继续做官可他们这些前朝的皇室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陈叔坚此次领兵没想着调转兵锋突入建康夺帝位而是真的想要收复郢州保住陈国。 他已经没有再进一步的可能所以做个富贵郡王也不错,大陈在一日\他和子女们便能富贵一日,至于那个帝位说不想是假话但也不会痴心妄想了。 众将计议已定,水军向五洲进发寻机同周国水军决战。陆上兵马小心推进稳扎稳打切不可冒进以免中伏,待得水军击破敌军后一齐向北推进。 “五洲,就是周国水军折戟沉沙之处!!” 。。。。。。 五洲戍,营寨内的灯火映亮江面,议事厅内巴州刺史宇文温看着面前的一个舆图正和众将指指点点。 “五洲东南面是浠口。若是此前陈军沿蕲水进攻蕲州我方援军前往增援走官道要跨过浠水,若是陈国水军从浠口入溪水逆流而上那蕲州的后路就会被阻断所以不能让他们如此轻松得手。” “陈军不是要救郢州么,他们攻打江北的蕲州做什么?” “你没听说攻敌必救么?陈军也许想引得大军分兵也说不准喔。” “得了吧又不是巴州哪来什么必救,蕲州在江北丢了还可以拿回来,陈国除非缺心眼否则谁会拿蕲州换郢州!” “莫要吵了看舆图,看看陈军会从哪里攻上五洲!” 宇文温看着一帮人在纸上谈兵却不以为意,在场众人大多数是队主在别的军队里是没资格参与军议的可他却要打破陈规。 这个年代,兵家秘籍都掌握在门阀、世家、勋贵、豪强手里没有谁会教外人尤其是出身卑微的白丁,例如兵法、阵型、后勤管理、如何领兵、如何练兵之类的军事知识都是家传,正如其他各类知识一样都是中上阶层掌握垄断,想要学那就真要看个人在军中摸爬滚打的悟性和所谓的奇遇了。 以这个时代的标准来看,宇文温的军事素养有些奇葩不入流因为他的用兵观念跟当代人有些不同,他为了有自己的军事班底所以决定让自己麾下的将领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将他的一些想法与实战融合并多加总结以期在不断的作战中成长。 所以参与感很重要,让队主们参加讨论‘纸上谈兵’一次次的对战局做出自己的判断,让他们思考若是自己指挥作战应该怎么办或者自己如何指挥队内百名士兵才能更好地完成‘战斗意图’。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门阀或者将门世家出身的那些精英未必会投靠到他宇文温麾下所以要想在将来的对抗中占上风就得有一只能打的‘军官团’,他的‘妄想’就是用集思广益的集体力量对付日后有可能遇见的那些名将们。 眼见着讨论的气氛十分活跃宇文温交代了几句便走出议事厅,暮色下江风吹在身上十分惬意但他看着脚下的五洲陷入沉思,片刻后司马杨济走了过来脚步声将宇文温拉回现实。 “如何,守备工事都准备妥当了么?”宇文温问道,杨济闻言点点头说他沿着五洲走了一圈也检查了一遍如今都已按照计划做好了准备。 “呐,若是五洲守不住那本官许你投降,莫要有心理负担哟!” “使君说笑了,这一番准备下来若是还守不住那下官便自裁绝不投降!”杨济郑重的说道。 “别,你那脑瓜子还有用得紧,五洲在江中四面都是水要是本官兵败如山倒败光家产那大伙可就在五洲上等死,与其白白丢了性命不如来个曲线救国...” “使君莫要说笑了!!” “谁知道哎,胜败乃兵家常事,本官交给你个任务,若是兵败投陈到了江南就夹起尾巴做人,等到本官攻到江南时做内应开建康城大门的重任就非你莫属了!!” 杨济见着宇文温说话越来越离谱索性闭嘴不接话茬,面前这位的唇枪舌剑他可是领教过知道各种不着调又讲不过所以还是不想自讨苦吃,此次他作为五洲戍守将任务艰巨所以每日都是‘三省自身’检查防务是否有疏漏之处。 “五洲啊...刘宋时,宋文帝刘义隆第三子刘骏在这里驻扎指挥大军平定五水蛮乱,后得知太子刘劭发动宫变弑父便是在五洲领军顺流而下攻入建康。”宇文温忽然说起一百多年前的事来。 这个历史上发生的事情杨济当然知道但他也知道宇文温不是卖弄知识,果然随后宇文温收起笑容说道:“五洲,本官押了全部身家在这里。” “杨济,若是五洲丢了你就自挂东南枝吧!”(。) 第二十五章 抢滩登陆 陈国大军抵达江州,占据郢州竟陵郡的周军不战而退连同武昌东南的阳新也放弃径直退回武昌,陈军水路大军进驻阳新而其北面长江中的五洲变成了下一个争夺的要地。 陈军要向西北进军收复武昌必须保证后路阳新的安全而五洲上驻扎的周军是最大的威胁,在派出哨船冒死侦查了数次后陈军探得周军已在五洲增强防御于是决定扬帆北上攻打五洲。 湓口江面一艘金翅大船中副主帅樊毅正在召集众将商议军情,按照不久前探得的情况他们得知周国的水军已经在武昌樊口集结完毕就等着己方战船逆流而上时展开决战。 “周国水军战船有多少?” “周军把武昌围得如铁桶般细作无法接近樊口所以看不清楚,不过对方要想在武昌附近拦截我军想来是从夏口那边调来主力。” “他们敢分兵?就不怕上游的巴州水军从背后夹击?” “谁知道呢,也许是想先在武昌这里击败我军再回师夏口吧...嘿嘿,他们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两重!” “我军先去攻五洲,等五洲守军熬不住了他们的水军战船自然会过来,到时由不得他们不决战!!” “如果对方水军想着趁我军攻打五洲时倾巢而出怎么办?” “怎么办?那就打吧谁怕谁!” 。。。。。。 陈军战船向上游的五洲靠近结果在距离两百多步的时候洲上营寨内突然飞来许多大石头如雨点般落在战船群中,有的战船直接被砸穿漏水有的战船侥幸躲过可上面的士兵却被落石激起的水花弄了一身湿。 他们的战船上也有砲车但是要进入百步距离内才能有效攻击而且用的石头大小也没对方这么夸张,原以为对方用人力拉砲车抗不了多久可对方竟然接连发砲也不知道备有多少砲车能如此。 好容易捱到百步距离。大船们开始用砲车发石而快船则是奋力冲滩。洲上南端的营寨看起来似乎和以前不同多了些箭楼不过他们不在乎。 己方数十条船将近千人一齐冲滩看你怎么招架!! 每艘快船如蒙冲、斗舰等都有数十棹手所以行进速度飞快。一百步的距离他们很快便走完可眼见着离岸还有十来步却发觉船底被什么东西顶住了。 “是木桩,快下去拔木桩!” 各船纷纷有士兵光着膀子口衔尖刀跳入水中,水战时在河道、河口较浅处插木桩组成栅栏阻碍战船前进是司空见惯的手段所以他们也做好了准备。 选善潜之人摸到木桩或栅栏用刀将捆绑的绳索隔断然后将木桩、栅栏拔起,若是对方用的不是绳索而是铁索就麻烦了。 陈军战船派出好手去拔木桩可岸上营垒的周军也不会静静旁观,墙头上的弓箭手纷纷放火箭和陈军对射,陈军战船上蒙有打湿的生牛皮在短时间内能防火箭原想硬扛着等拔掉木桩就能靠岸可未曾想潜下去的士兵纷纷冒头说拔不出来。 “那木桩和竹子交错插在泥里怎么都拔不出来!!” “拔不出来也得拔!” “真的拔不出来啊!!” 船上的士兵看向水下只见一根根木桩、竹子斜插在水底如同炸刺的刺猬般,他们承受着火箭向旁边绕了绕却发现沿岸十余步水下都插着木桩、竹子。 就在这时寨墙上多了些奇怪的大弩只见其‘砰砰’作响发射出许多石弹将陈军快船打得千疮百孔,连带着插在船上那密密麻麻的火箭已经将部分战船引燃。 初战不利。陈军快船调转船头撤退,片刻之后数艘金翅大船帆、棹并用向着岸边冲来,它们凭着庞大的船身以及满帆顺风的速度要强行撞开阻碍登陆的木桩。 船底传来刺耳的声音似乎是有一只只手在挠着,船速猛然下降但最后还是冲到了岸边,金翅大船船身高数丈连带船楼已经和面前的寨墙等高,弓箭手正要和周军对射却见对方投来无数着火的藤球。 在火势开始蔓延起来之前战船装载着的数百士兵已经跳下船扛着云梯向寨墙跑去,墙头那模样奇怪的大弩射出一颗颗石弹如同石雨般泼向蜂拥而上的陈军。 石弹的威力之大甚至连刀牌手都吃不住,藤牌是挡下了石弹可持牌的手就遭了秧加上对方是居高临下发弹让人防不胜防许多陈军士兵被打得脑袋开瓢口吐鲜血。 周军的弓弩手以及投出的火球很多导致先冲滩的这几艘金翅大船伤亡惨重但他们也为其他同袍吸引了攻击,原先无法靠岸的蒙冲、斗舰再度转回来在木桩前停下其上的士兵直接跳入水里向岸上游去。 先前之所以没有采取这样的对策是因为这样毫无遮挡的上岸那么岸上营寨弓弩手是一射一个准如同射兔子般容易,现在有了大船掩护就不存在这种问题。 又有战船分左右向五洲包抄。他们发现上游并没有周国水军巡弋所以大着胆子集中兵力抢滩登陆,五洲大致是南北走向的长形江中洲其上原来的陈军五洲戍营寨位于南北两段中间是大片荒地。此次周军夺了五洲戍后也没那么多时间扩建所以基本布局和原先相同。 既然对方没有水军策应那么陈军便抓紧时间在五洲中间地段登陆,一来可以阻断周军南、北营寨之间的联系避免对方相互支援而来可以轻松组织人手向南攻打南寨。 不出所料的是五洲两侧水下也插有木桩阻止战船靠岸,大部分陈军士兵直接下水游上岸而余下一部分人尝试着拔木桩为大船靠岸做准备。 “这帮人莫非以为不靠水军就能守住五洲?”一名陈军士兵笑道,眼见着有上百同袍登岸而北面的营寨却未见动静他原本绷着的心算是放松下来。 今日随船出战时大家都以为周国水军会在五洲上游策应一旦己方要登陆五洲就冲下来混战可现在完全不是,据说周国水军都停泊在上游二十里的武昌如今江面上连条小船都没见着定然是被官军吓得不敢出战。 “莫要想那么多,拿下五洲我们可就...” 旁边一人话还没说完却是脚下一绊,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只听前方嘭的一声响起随即看见一道黑影横着抽来扫过他和身边同伴,一阵剧痛从小腿传来他随后和其余同袍一样栽倒在地。 “啊啊啊!!”他抱着血淋淋的小腿面色惨白的嚎叫着,一双腿从小腿处齐刷刷断掉双脚已经不知去向断口处露出森森白骨让他痛彻心扉。 不远处一根血迹斑斑的竹子正横在草丛中晃动着,他看着这根竹子算是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这是个机关,竹子被人横着弯起来等着他们走在草丛里一不留神触发机关那竹子便绷直就如同木棍横扫般将他们的双腿打断。 “啊啊!!”“啊啊!!” 竹子抽动的声音夹杂着惨叫声在周围此起彼伏,他痛苦的支起身子想要寻找自己断掉的双脚却只见草丛里四处都是鲜血,南面忽然传来不断的惨叫声他抬头看去却见那南寨旁冒出许多白雾,陈军士兵们在白雾中捂着喉咙疯狂的跑动着随后倒地。 “难怪,难怪他们不要水军策应...” 。。。。。。 夕阳西下,杨济站在五洲戍北寨望楼上用千里镜打量着南侧正在撤退的陈军战船,对方整整攻打了南寨一日可如今却留下满地狼藉灰溜溜的撤退了。 今日南寨被围攻却一直未发出求援信号让杨济派兵支援如此看来之前的准备算是充分,各种层出不穷的防御手段起了作用凭一己之力击退陈军的围攻。 “司马,是不是要派人过去看看情况?”一名部将问道,今日他们蹲在北寨眼睁睁看着南寨的同袍独立抵抗围攻那叫一个煎熬好容易见敌军撤退便想知道南寨情况如何。 “按原定计划,让换班的队伍准备好后一起过去接班。”杨济很快就下达了命令,为了防止敌军车轮战他已经安排好南寨的伤兵可以回北寨休息,“记住,走过去的时候要小心陷阱,还有那些没断气的敌军要注意。” “要是伤兵呢?要抓回来么?” “不用,不要管他们也不用补刀,只要不是碍事那就不用管他们。”杨济知道登陆的陈军士兵会遭遇什么样的陷阱所以做出了这个决定,那些陷阱有几种是他和部下想出来的有些则是那一位想出来的,若是敌军士兵不幸中招那就是丧失战斗力生不如死。 片刻之后一大队人出了寨门借着夕阳的余晖走在荒地里向南寨行进,杨济在望楼上用千里镜看着他们进入南寨片刻后又有一大队人离开南寨向自己身处的北寨走来。 待得对方入寨他走下望楼迎上前去问损失如何,带队的队主拍着胸膛说一切正常:“南军都是怂货连墙头都没翻上来就被打退了。” “司马放心,南寨箭矢充足防守用具充裕得很,伤亡也很轻!” “明天再战你们有信心守住么?” “没问题!!” “守上十日呢?” “肯定行!!”(。) 第二十六章 决战来临 长江上,陈、周双方对于伍洲的攻防战持续了数日而每次都是以陈军败退告终,看起来寻常无奇的五洲戍在吞噬了数千陈军士兵性命后依旧被周军牢牢的控制在手中。 陈军主帅、长沙王陈叔坚对于战况十分不满,此次他挂名主帅实际指挥作战是由副帅樊毅负责但战事进展缓慢也要承担责任,虽然陈叔坚不擅长水战但道理还是懂的:顿足于坚城之下士气易损。 攻打五洲数日不克现在已经影响到士气,陈国大军从下游的建康出发千里迢迢溯江而上打的第一场硬仗就是五洲结果闹出这么个结果让陈叔坚坐不住。 大军出征在外每日人吃马嚼消耗巨大但最要的就是士气,千里跋涉本就有‘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之忧如今为了个江中洲让士气受挫确实划不来。 就这么耗着也不是办法时间拖得越久对陈国越不利,周军就有更多时间对已经拿下的夏口加固城防到时陈军攻城伤亡就会更大,在陈叔坚的督促下众将调整了策略。 陈军没再跟五洲过不去而是陆路先行拿下了周军弃守的燕矶,燕矶位于武昌东面二十多里为进攻武昌的必经之路,有了燕矶在手陈军主力向西平稳推进终于来到武昌城下。 具体来说是武昌城东数里因为周军已经在城外挖了数条沟壑连通武昌东南的湖水变成沟渠,陈军和周军在这些沟渠东西端对峙,另一路陈军由阳新向西进发再折向北进军来到武昌南郊却一样顿足于城外数里的沟壑前。 两路陈军算是兵临武昌城所以对江面情况一目了然。有了燕矶在手陈军亦可以观察江北巴口的情况。确认武昌以下长江水道并无周国水军片帆寸板后陈国水军北上逼迫敌军决战的时机已经成熟。 “若是直接攻打江北西阳城会如何?”陈叔坚问道。过了五洲以及北岸巴口之后就是周国的巴州州治西阳,南岸则是周国郢州武昌城,他对于周军渡江肆虐国土有些不甘想着以牙还牙。 巴州州治西阳是那个周国东南道大行台宇文亮次子‘独脚铜人宇文温’的老巢,陈叔坚觉得‘此獠’虽然干掉了自己的死对头始兴王陈叔陵但依旧可恶至极若是可以的话来个攻其必救也许会有奇效也说不定。 “大王是要攻其必救?只是西阳城虽然毗邻大江可其江岸不是很好停船,若是大军要登陆得在巴口靠泊且不说巴口距离西阳城有一段距离光是那巴河城就不是好对付的。”副帅樊毅说起话来圆滑许多即奉承了陈叔坚又柔中带刚否决了对方的想法。 他弟弟樊猛去年作为副帅辅佐始兴王陈叔陵进攻江陵最后功亏一篑,罪魁祸首之一就是火烧江津戍的周国将领宇文温,虽然‘决战西阳之巅’的故事已经流传到建康他也有所耳闻但绝不会认为那个‘独脚铜人宇文温’是白痴。 对方把五洲戍弄成个刺猬那么巴口处的巴河城也差不到哪里去,若是己方还没控制江面就去进攻北岸很容易弄得鸡飞蛋打所以“攻其必救”算是馊主意肯定要否决。当然这种话说起来要圆滑避免让陈叔坚下不来台。 “既如此,要是周军一直避战呢?”陈叔坚又问道,他最关心如何解决周国水军主力,樊毅回答说只要逼近武昌那么周军必定出来决战否则要么被堵死在樊口要么逃回夏口到时被上游巴州的水军和己方来个夹击就根本没有胜算。 “大王勿忧,武昌江面上就是决战之地!” 。。。。。。 五洲以南,江面上密密麻麻的陈国水军战船扬帆北上,前锋临近五洲戍时营寨内点起烽火随即江北岸上烽火台开始向北烽烟传讯。 陈军副帅樊毅在座舰上看着那一道道烽烟不以为然,五洲离上游的武昌、西阳也就二十多里水路对方的烽烟最多只能示警也帮不上什么忙。 前方的五洲西侧水域是长江主航道所以陈军战船便是由此溯江而上,此处江面宽约二里为了避开东北岸的五洲所以船队要靠着西南岸前进,从武昌起下游江南沿岸均在陈军掌握之中所以船队也不怕西南岸有人用砲车、强弩威胁到自己。 船队经过五洲时樊毅看向东北侧洲上荒地。只见野草丛中零星躺着陈军士兵的遗骸,有许多艘破损的战船靠在洲南端岸边大部分都已被烧得面目全非。 他看着这些连日攻打五洲戍的陈军所留满地狼藉苦笑着摇摇头。周军在五洲戍下了大力气加强防御果然是个又臭又硬的石头让己方咬崩牙。 “将军,前锋战船发来信号,上游武昌、西阳江面并无敌军战船!!” 众将闻言均是一愣,周军的战船既不在五洲又不在西阳的巴口也不在武昌的樊口停泊那会跑到哪里去,前锋战船虽然刚拐过长江河道看不太远但樊口江面上若果战船云集也是能看出个端倪的。 “他们,应该在峥嵘洲。”樊猛说道,作为从军数十年的老将他对长江水道上的沙洲了如指掌,武昌、西阳下游有五洲而上游有峥嵘洲都是有可能暴发大战的地方。 “峥嵘洲...那他们就要倒霉了!”将领们知道峥嵘洲也知道峥嵘洲的典故所以更是对周军嗤之以鼻。 峥嵘洲,位于西阳西北、武昌以北长江中为泥沙淤积而成的一个沙洲,在其水域发生的最有名的一场水战便是东晋末年的峥嵘洲之战。 东晋末年,权臣桓玄废晋帝自立为楚帝,北府兵将领刘裕、刘毅起兵反桓将其赶出建康,勤王军沿江一路追杀桓楚军先是在江州的桑落洲击败对方的第一次阻拦随后便是在西阳西北的峥嵘洲和桓楚水军再战。 是役,桓楚军人数数倍于勤王军且是桓玄亲自指挥,然而勤王军将领刘道规率先冲阵随后刘毅、何无忌等主将也趁着东南风起放火船将桓楚水军打得落花流水。 桓玄乘坐一叶扁舟逆流而上狼狈不堪的逃回江陵。桓楚经此一役遭受重创没过多久便土崩瓦解而桓玄也身首异处。如今陈周双方也是如此在峥嵘洲对阵。陈军在下游溯江而攻又是刮的东南风。 天意要让周军完蛋,这就是天意! “将军,前锋战船发来旗号,周军战船在峥嵘洲!!” “传令,全军在燕矶江面调整阵型准备迎战!!” 。。。。。。 峥嵘洲,密密麻麻的周军战船布满江面,一艘竖着帅旗的大船上周国水军总管、衡州刺史周法尚正拿着千里镜看着东面越来越明显的陈军船队。 “倾巢而出啊,真是让人热血沸腾。”巴州刺史宇文温在一旁说道。他也是拿着千里镜往东面望。 “宇文使君,看数量...陈军的战船...大约还有部分没到。”周法尚直接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为了避免宇文温这个水战‘外行’不懂他还特地解释说江面是宽但两军这么多战船排开能容纳的空间有限,陈军不可能把所有战船都派来否则自身就会施展不开还容易出意外。 最主要是留着预备队,陈军战船数量充足所以留下预备队若是打胜仗倒没什么若是前军败了那么预备队还能顶上来反败为胜。 “也就是说那长沙王陈叔坚也许会在后边压阵而不是在前面这一群战船之中了?真是可惜啊...”宇文温又开始撩拨了,当然他撩拨的就是身边这位周使君。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周法尚握着千里镜的手紧了一下随后放松淡淡的说了句“也许吧”,宇文温提到的陈叔坚可是他的仇家也是导致周家大变故的元凶。 周法尚之父周炅曾任陈国的江北道大都督镇守江北六州也就是如今周国黄州总管府下辖七州,六年前在江北六州之一的定州(如今的周国南定州)刺史任上去世后由长子周法僧继任刺史之职而由次子周法尚继承了部曲扛起周家大梁。 周法尚曾任始兴王陈叔陵的中兵参军在父亲去世后领着周家部曲屡立战功原本前途一片光明奈何卷进长沙王和始兴王之间的明争暗斗被连累。 他曾在陈叔陵帐下担任军职是不假但不意味着就是对方的人,然而长沙王陈叔坚拉拢周法尚不得还就认为他是陈叔陵的死党于是在陈国皇帝面前坚诬陷周法尚要谋反。 陈帝派兵捉了周法僧接着便要捉周法尚,一心要为国效力的周法尚百口莫辩无奈之下他一咬牙带着族人、部曲以及继母和三弟周法明于三年前投奔周国。 无缘无故蒙受冤屈前程尽毁而长兄又被害死在牢中。周法尚和长沙王陈叔坚已是水火不相容。 “周使君,此战关系重大。拜托了。”宇文温收起心思郑重说道,此次渡江南下大作战他是一意孤行在父亲面前立下军令状极力推荐周法尚做水军总管统领水军主力要是搞砸了那就可以光着膀子去演‘负荆请罪’了。 “宇文使君哪里话,此为周某应做之事。”周法尚也是郑重的回道,他对这位比自己弟弟还小几岁的宇文二郎有些摸不着头脑,因为实在是搞不懂为何对方要抬举自己。 周法尚率部投奔周国后,当时的周国天元皇帝宇文赟对他来投很高兴授予开府衔并任命为安州总管府治下的顺州刺史,结果刚过一年多就卷进了安州总管宇文亮起兵反杨的事情里来。 他作为南朝叛将在北朝没有根基也不想掺和,大战将起之时杨坚那一边没人来拉拢他而宇文亮也没猜忌他,周法尚随波逐流还好没站错队但也没可能受重用直到自己弟弟遇见面前这位宇文二郎之后形势开始变化。 去年五月周法尚被调任衡州刺史,他知道自己是被安州总管又防又用因为他有可能被杨坚拉拢但不可能再投奔陈国,然而如今这位安州总管次子却力排众议让他担任水军总管指挥周国水军主力和陈军作战。 周国水军主力由襄阳水军为骨干组成原本就有一套体系按说轮不到他这个外人指手画脚,可宇文温的决心也大得惊人不光说服了宇文亮还把襄州总管杜士峻都说服了直接为他撑腰。 夏口城外鹦鹉洲之战是周法尚全权指挥的,襄州总管杜士峻当时是在同一艘座舰上当‘监军’但完全没有插手指挥而是负责压阵免得有哪个水军将领不听号令。 有这种信任那么原本也擅长水战的周法尚自然是如鱼得水加上那两种奇葩形制的战船最后在鹦鹉洲一举击破夏口陈国水军,现在则是要领着水军和陈国大军于峥嵘洲再次决战。 此次则是由宇文温充当监军在座舰压阵,周法尚事前还担心这一位胡乱指挥那他就是左右为难不过看情形对方还真就是放手让他发挥。 襄州总管杜士峻如今在夏口坐镇,宇文温此次登船在水军船阵**存亡让周军士兵的士气大涨水军将领们也没人敢炸刺,对方做到这种地步算是极度信任自己了。 周法尚想到这里有些走神,他和宇文温没有什么交集不过弟弟倒是阴差阳错间和对方打了几次交道,除夕夜他派兵‘助剿’结下的交情按说也没到这种地步。 ‘是因为周法明的关系?’周法尚想到这里又否定了,按照直觉他觉得对方是‘看中’自己了可对方为何会对自己如此有信心就不得而知。 正心中嘀咕间听得部将提醒说敌军已经在燕矶外江面排好阵形乘风前进,周法尚抖起精神用千里镜看了一会便下令全军准备作战。 周军战船早已经排好船阵就等着主帅一声令下,眼见着下游密密麻麻的陈军战船满帆靠近鼓声如雨点般响起点燃将士们的斗志。 “宇文使君请下令。”周法尚说道,对方虽然已让自己全权指挥但毕竟算是监军所以过场还是得走一走以示尊重。 “风向东南于我不利,然大军胜败在此一战,诸将须奋力进攻逆风破敌!!”(。) 第二十七章 峥嵘洲畔 长江,西阳西北、武昌以北江面上的峥嵘洲畔周、陈两国水军展开决战。陈军顺风逆流而上主动进攻,两军接近至一里距离时各自的蒙冲、斗舰先行接战随后跟着的便是主力大船。 有了鹦鹉洲之战的教训陈军再未采取先派快船引得敌军大船发拍随后主力大船突入的战术而是直接强舰突袭,如今东南风大作但却未利用风向放出火船直接火攻。 因为他们要防着上游周军船队忽然扬帆借助风力后退,这种战术不是没人用效果也是很好所以要想用火船成功纵火必须接近到对方来不及扬帆后撤的距离。 蒙冲、斗舰在江面上厮杀而双方大船也渐渐接近最后在峥嵘洲东南段进入交战距离,陈军战船上的砲车开始发砲将石弹投向对方,然而周军战船却未见发砲反击而是划棹全力前进。 “车船,敌军前锋是车船,都是车船!!”桅杆上的瞭望手高声大喊着,站在甲板上的陈军主帅樊毅闻言向前看去透过前方层层叠叠船身的看到前方半里左右周军大船正迎头冲来。 船身两侧俱有水轮在旋转着划水,周军战船虽然是逆风但是顺水又加上这水轮和长棹并用所以速度很快,樊毅正琢磨着对方莫非是要强行突入却发现那些车船似乎有些奇怪。 “铁索连船,车船都用铁索连起来了,所有的车船都用铁索连起来了!!”桅杆上的瞭望手将最新观测到的情况大声汇报,能做瞭望手的人目力极强无论是白日还是黑夜都能看清远方物体所以他们就是一艘战船的眼睛看到的东西不会有错。 听得这个情况众人都愣了一下,水战时把战船连在一起基本上一遇到火攻那就全部完蛋。周军如今真这么做了要么对方主帅是白痴要么出这个主意的是混蛋。 莫非是我军细作的功劳让对方来个铁索连船了?那不立即放火船去烧真是对不起这一番好意啊!! 鼎鼎有名的三国时期火烧赤壁。曹丞相就是听了不靠谱的建议把战船用铁索连在一起结果给东吴用火船借着东南风烧起来。周军的将帅们莫非是以为陈军不懂火攻还是怎的。 “准备迎战,让先登做好准备!!”樊毅毫不犹豫的下令,若然常理来说此时不放火船真是错失良机可他对连环车船冲阵产生了警惕。 火船就算撞中对方可按着车船的速度怕是刚烧起来就被其冲到己方阵中,加上铁索连环这一排车船就像个网兜般横跨江面过来到时兜着己方放出的火船一起撞来那可就是防不胜防了! 果不其然当周军车船靠近时陈军将士看清楚这些船之间连着铁索,即便是小船从两船之间穿过但只要有桅杆就肯定会被铁索拦住一起向下游走,还好刚才没放火船否则真就被对方带着一起冲过来了。 虽说现在刮的是东南风要是烧起火来大概会向周军方向烧但战船的桅杆若是倒下天知道落在哪里,双方战船都是木制加上船帆等易燃之物若是靠得太近被四处飘的火星点着也是一样焦头烂额。 “准备接舷,准备接舷!!” 喊声此起彼伏响起。陈军将士算是看出对方的战法了:铁索连船直接冲过来大家挤在一起,拍杆什么的是用不上了对方就是要接舷战一艘艘的争夺。 简单粗暴又血腥,按这种战法若是双方兵力相差不大的话打到最后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周军这是觉得船战打不过所以破罐子破摔了!! “准备火船,还有火炬,若是对方后军冲上来就放火!!”樊毅看着前方冷笑着下令,周军接下来应该是将大船缠在一起变成陆地凭着肉搏战在船和船之间推进,对方既然使出这种玩命的战法那他也调整策略来个狠的用前排战船为代价把蜂拥而至的周军战船烧个精光。 “嘭嘭嘭”巨响连绵响起是周军战船撞入陈军船阵前沿,双方战船有的头对头撞个正着有的则是交叉而过随后被铁索扯住纠缠在一起,撞击过后双方士兵冲上甲板嚎叫着向对方战船跳去。血腥的接舷战随即爆发。 。。。。。。 长江北岸巴口附近江面,十余艘陈军斗舰正游弋。他们的任务就是防备巴口内突然窜出周军的战船,确切来说是防备对方的火船。 上游峥嵘洲附近已经开始大战陈军大部分战船都汇集在那里此时的巴口算是他们的后路,后方待命的第二波船队则是在五洲附近所以他们要防着周军从巴口冲出来顺风放火船烧大军的‘尾巴’。 虽然主力船队方才过来时没见巴口里有一艘船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派出几艘船沉在巴口然后留下战船警戒这也让他们松了一口气:不用跟着主力去玩命留在这里吹风其实也是很不错的选择。 什么立功受赏都是虚的能保得命才是真的,能活着比什么都好,玩命什么的能不去就最好不去再说好不容易立了功那明面上的赏钱一层层下来能剩多少漏到自己手上还两说。 “哎哟,打起来了嘿!” “怎么没见放火呢,这不是东南风么顺风该放火船啊!” “那地方是峥嵘洲附近吧,莫非是在沙洲上头打起来了?” “啧啧,这一大片船缠在一起怕是在接舷厮杀,说不得一个时辰后江面上都是浮尸,连水都要变红了!” 一条船上士兵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上游战况,虽然看不清楚但不妨碍他们高谈阔论,虽然刚开战不久但这些士兵对己方获胜没有什么疑问,周军再能打也打不过此次西进的朝廷大军。 周国水军的骨干无非就是襄阳水军罢了,这帮家伙自从二十多年前投了北朝后为虎作伥屡次和南朝作对结果数次大战都是以败北告终,前些日子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在夏口外的鹦鹉洲赢了一次那尾巴就翘起来如今正好狠狠的教训一番。 “别嚷嚷了,有动静!!”忽然有人说道,众人闻言屏气息声听了一会除了听见潺潺流水声哪里听得有什么动静,向着北面巴口张望了下也没见到只帆片板。 倒是巴口边巴河城旁那座古怪的塔有些惹眼,那座塔上有个十字形的木框架也不知是拿来做什么的看起来不像是哨塔、箭塔亦或是灯塔。 “刘老九,莫非是你吃错东西闹肚子吧,哈哈哈哈哈!!” “莫要笑!我真的听见动静了,好像是有人在喊号子!!” “少来,是上游的动静吧,你个顺风耳...” “刘老九,你要拉屎就去船尾拉,动作快...”一人笑着说道可话还没说完却愣住了,旁人见状笑骂说莫非你也拉肚子却见对方指着一处惊慌失措的喊起来: “那边,快看那边!!”(。) 第二十八章 匪夷所思 长江北岸,巴河城东陆地上几艘木船正在移动,确切的说是由北往南在向着长江边移动,这些木船如同船底装着轮子般真的在陆地上行动着让陈军士兵看得目瞪口呆。 这些船是从哪里来的之前过来时可没有看见啊!再说船怎么会在地上走! 就在他们觉得匪夷所思之际,陆地上越来越多的桅杆竖起来,越来越多的船影出现在陆地上,先前的那几艘船已经来到江边入水。 “我知道了,是湖,那边有湖,巴河城那边有湖!!” “这...这怎么可能!”另一人不敢相信,“我记得那湖最南端离江边也有一里地啊!!” 江北巴州数年前还是陈国国土所以对于其境内地形许多人还算是熟悉,江南武昌和江北西阳有许多百姓之间还有亲戚关系所以知道巴口边巴河城东北面有大湖的人不在少数。 周军明显是把停泊在湖里的战船给拖上岸走过一里地又进入长江,方才陈军船队经过时之所以没看见北岸那边有林立的桅杆或许是因为那些战船的桅杆是可以放倒的,这是他们蓄谋已久的计策! “不要发愣了,快,快过去拦住他们!!” 游弋在巴口附近江面的陈军战船立刻掉头向东北方冲去,他们所处的位置是己方战船的后路而周军突然弄出这么一出‘陆地行船’若是得逞了那么己方大部队就会腹背受敌。 “他们这点船又能如何?”有人不以为然,周军就算弄出二三十条船来突破他们的拦截又能做什么,这点船和己方主力船队比起来就是杯水车薪。 “就算是放火船那数量也不够。距离也...” 话还没说完他定住了因为江北岸上出现的船越来越多除掉已经入江的那十几艘外还在岸上‘走’的船光看桅杆都有数十根。 而其中还有一些是和桅杆差不多一样高的拍杆。这年头能用拍杆的就只有大船。周军竟然疯狂到连大船都从湖里拖到岸上‘行走’入江!! 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才能实现陆地行船,疯了,他们疯了!! 这是陈军士兵心中此时唯一的想法,周军如此疯狂的战法正是闻所未闻、匪夷所思,足足一里多地的陆地距离要把这么多战船拖上岸又‘走’到江边且不论是怎么实现的光是拉船需要的人力畜力想想都知道少不到哪里去。 不就是打个水仗么要不要这么夸张啊!! “快,快发响箭示警!让船队派战船过来拦截!!” 数只响箭呼啸着飞向天空警示着此处有变然而随后巴河城以东岸边啸叫着窜上天空的火光则昭示着令人不安的变化到来。 。。。。。。 岸上,一道宽约五十步由木板铺成的平整船槽从北面的湖畔一直延伸到南边的江边,船槽上涂着厚厚一层油脂而一艘艘战船就是借着油脂做润滑在陆地行船。 “一二...拉。一二...拉,一二...拉!!”此起彼伏的口号响起,每一艘船船头都绑着数条手臂粗的麻绳而人们则听着号令拉着它们前进。 这些船大多是蒙冲、斗舰等体型较小的战船所以用十余人来拉就行,可还有几艘安有拍杆的大船可是连牛都用上了,平日用来耕田的牛如今也套上了笼头在拖船。 “小心些莫要被压倒了!!”“大伙加把劲!!” “手脚都干净些莫要偷偷摸摸的刮油!!” “拉完了船,这些油人人有份!!” “都是隔壁邻居的,谁要是多手偷刮被抓个现行莫要怪老子让全城都知道!!” 虎林军幢主田正月负责维持现场秩序,他看着一艘艘战船在特制的船槽上移动心痛得直哆嗦,不是怕战船底部被磨坏而是心痛那些油。 多好的猪油啊就这么糟蹋了! 陆地行船,任谁听到了都觉得匪夷所思。所以当巴州刺史宇文温制定这个计划时几乎没人相信会成功,然而当大家看着现场演示时一艘斗舰在抹了油的木板船槽上花了一炷香时间移动了一里之后都哑口无言。 田正月当时也在场。和所有人一样关注点不是在陆地行船而是那一层油脂,这年头一个平民百姓要想吃到油可不容易可宇文使君竟然就这么倒在木板上用来拉船。 有钱任性,这是在场人士的共识,然而新一个夸张的陆地行船计划出现后众人只有一个念头:钱多烧得慌! 每艘船在船槽上移动时船底会沾上许多油脂而最后也会带着那些油脂入水,为了确保这将近上百艘战船顺利陆地行船需要消耗的油脂已经是田正月不敢想象的了,看着那一桶桶提前熬好的猪油就这么倒在船槽里在场的人都是心痛不已。 “拉完船,每个参与的人都有份分油!!” 这是最直接的鼓舞,在这个吃肉都是奢侈的年头能分油那是极大的诱惑,若不是加入了虎林军那么平日里煮菜做饭是油盐都是稀罕物,田正月看着船槽里那一层油脂仿佛就是看见了一层铜钱。 “下水了,下水了!!”一阵欢呼传来,他闻声望去却见一艘大船已经顺利进入长江,水军士兵们手脚麻利的上了船开始操帆划桨。 为了让陆地行舟的战法能够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这一里长的船槽里早已提前停满了战船而它们的桅杆在造船时就已经设计为可放倒的,沿江边竖起了许多树枝遮挡就是为了防止江面上陈国战船经过时发现端倪。 船槽入江的槽道也是提前修好并做了伪装,一切都准备好了唯一的问题就是船槽入江口在五洲的上游,若是五洲戍北寨失守那么陈军便能很快拦截己方陆地行船入江。 所幸五洲戍凭一己之力扛住了陈军数日围攻,五洲戍若是失守那么岸上这将近一百新打造的战船根本就无法顺利入江成了摆设。 “加把劲,就要拉完了!!” 田正月回头看看船槽,战船是快拉完了,可另外的东西还多的是,那是体积较小的船只在涂满油脂的船槽上只需数人就能拉动。 “快,把这些火船都拉过去!!”(。) 第二十九章 水火两重天 峥嵘洲东南侧江面上,水战在继续,周军一上来就用连环车船冲阵和陈军前锋撞在一起随后双方士兵展开血腥的接舷战,随着战斗的进行水面开始便红。 处于上游的周军派出数批车船向下游拼命推进挤压着陈军战船,就如同一个狭窄的楼梯上两拨人正在角力却不相上下,除了最前面的战船缠在一起外身后都是己方战船在‘接踵摩肩’。 这种情况下大船的拍杆都派不上用途而后面战船的砲车也不敢轻易向前发砲以免误伤,周军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战法将原本会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变成了另一种陆战。 后方战船上的士兵沿着挤在一起的战船向前进军直接投入一线肉搏,因为双方大船都挤在一起的缘故原本在江面上会起伏不定的船甲板如今已‘波澜不惊’,大批士兵在上面快步行走如履平地。 江面上周、陈两军战船挤在一起形如一座新的沙洲,甲板上到处都是全身披挂的士兵在对砍而桅杆上则是弓弩手在对射,大船之间双方的小船则是在追逐厮杀,交战之中时不时有人落水然后冒出阵阵血红。 正激战间,双方交战的前沿忽然冒起点点火光,这是陈军在放火烧船并且烧的是他们自己的船,后排的战船则已收帆在桨手的努力下尝试着向后退。 战场上刮的是东南风所以陈军这些战船烧起来后火势是向与其接舷的周军战船烧去,而这些周军战船之后是挤成一团的本阵如果不及时灭火那么在强劲的东南风下大火很快就会以燎原之势将大部周军战船吞噬。 “作茧自缚,烧死你们这些混蛋!!” 陈军士兵看着作为牺牲品已经开始燃烧的己方战船大声叫骂着。他们就等着这些战船将旁边的周军战船引燃然后借助风势向西北方向的周军本阵烧去。 因为后边有船挡着的缘故他们没法向后退太远所以也有被这些船点燃的危险。不过因为是在上风向所以飘过来的火星少了很多就算零星火起也被扑灭。 陈军船阵中军。副主帅樊毅看着前方火起心中稍定,周军这种不要命的水战打法着实让他大开眼界不过如今火起因为东南风的关系对方也就只能败了。 除非现在转刮西北风否则你们就只能等死了! 他正想到这里却见前方一阵骚动传来,片刻之后有部将来报说周军战船正在使出手段灭火,那手段十分了得竟然压制住火势了。 “他们用的什么手段?”樊毅问道,此次参战的陈军士兵算是见过‘大场面’的能说出手段了得那说明对方的灭火手段确实‘了得’ “是唧筒,敌军用唧筒灭火!!” “这不可能啊!”有部将脱口而出,唧筒是竹子做成的水具,唧筒中有水杆和裹絮(连成一体)。将其竹筒端放进水中并将裹絮水杆往上抽起。水就通过窍进入竹筒中,然后将竹筒窍口对准火堆一推水杆就能将水射出去灭火。 用唧筒来灭火就和鸡肋般,如果是小火那么用其他手段也能灭如果是大火那么唧筒里那点水也没有用再说也射不远,这玩意更多时候是小孩子们的玩具。 “是大唧筒,一喷水就有二三十步远,敌军每艘船上都有五六只他们喷出的水把火势都压下去了!!” 樊毅听得这个情况眉头紧锁,周军既然准备周全那看来用火的效果会小很多,对方看来是铁了心要用接舷厮杀的战法,这一仗打下去就算赢了恐怕陈军也会大伤元气。 “将军,方才后边巴口附近的战船发来信号。会不会是那边有伏兵?”有部将提醒道,如今战事胶着不下若是后路出现敌军怕是不妙。 另一人说周军就算有奇兵那奇兵也不可能多。方才大军一路过来已在浠口、巴口放了沉船就是防止有伏兵从浠水、巴水上游冲出来,如今就算出现战船最多是岸上停着的一些小船下水数量也多不到哪里去。 “先前经过五洲时瞭望手看过,上面没有多少船,这是周军乱我军心的手段罢了!” “后卫战船会拦住他们的,慌什么!!” 正议论间上游接连传来撞击声随后前边的战船接连碰撞甚至一个碰一个波及到中军战船,片刻后前方传来消息说周军车船仗着水轮划水顺流前行压迫着己方战船后退,第一排战船和后面战船之间的空隙渐渐缩短现在所有的船再度挤在一起了。 “我军两翼快船能包抄过去么?”樊毅问道,待得知双方快船都在两翼厮杀得难分难解时他冷笑一声:“他们是铁了心要耗人命,那就耗吧!!” “让士兵们都向前推进,和周军接舷厮杀!” “继续放火,看他们的唧筒能喷多少水!” “让砲车手估算好距离发石,让弓箭手抛射火箭,倒要看看他们能撑多久!” 樊毅心中算了一笔账,这场仗如此打下去大约是两败俱伤,己方在后面还有预备队而对方怕是倾巢而出,就算自己败了对方也没可能继续追击。 就算是在这里耗上也无所谓,上游的巴州水军实力完好连同陆路的大军可以径直攻打夏口围困周军,眼前的周军战船应该就是唯一的主力所以经此一役实力大损也没办法再回夏口与己方的巴州水军决战。 “场面真难看啊...”他自嘲的笑笑,从军几十年未曾想竟然在这里打了一场毫无章法的大混战,什么奇思妙想都没用只能是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决胜。 就如同两个光着膀子的壮汉赤手空拳的肉搏打到其中一个体力不支倒下为止,没有什么拳法、脚法也不讲什么技巧凭的就是能扛能打。 樊毅认为周军主帅一定是个疯子,这种战法就算获胜也不可能凭着残留的战船控制长江,若是长江水道控制不了那南下渡江登岸的周军兵马迟早要完。 “敌军,下游有敌军战船,很多的敌军战船!!”瞭望手在桅杆上大声喊着,甲板上的将领们闻言面面相觑根本不敢相信这一情况。 周军去哪里弄出这么多战船偷袭?巴口、浠口都已经堵了怎么着都要大半天才能清理他们从哪里冒出来那么多战船入江? “是有很多,我军后卫拦不住了!!”瞭望手急得大叫起来,他也不敢相信眼前景象可确实是发生了。 樊毅顾不得那么多讲究去爬桅杆要看个究竟,他虽然上了年纪但毕竟戎马一生底子还在所以没费多少力气便爬上了桅杆,向东南方向举目望去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江面上,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密密麻麻的周军战船突破了己方后卫战船的拦截向自己本阵逼近,对方大多是些快船虽然是逆流但是顺风接着东南风来个帆、棹并用速度极快。 本阵中又有陈军战船掉头要前往拦截但已经来不及了,周军快船没等他们离队太远就已经冲到百步距离,樊毅看见期间许多战船上冒起了火光。 “是火船...”他喃喃自语道,面色变得铁青。 。。。。。。 东南风中,周军的火船满帆向上游西北方向的陈军船阵冲去,有的被陈军后卫战船拼命拦住但大部分都突破了拦截在船帆被自身大火烧掉之前撞入敌阵。 风助火势,火借风威,无数的火船在陈军船阵引起大火汇成燎原之势向西北方向烧去,陈军船队前头被周军用车船顶着后面又烧起大火已经是进退两难。 一艘接一艘的战船燃起,先是来不及收的船帆被火星点燃接着蔓延到船身,挤在一起的陈军战船连船桨都很难划动已经没法动弹更别说躲避。 士兵们惊慌失措的在甲板上奔走呼号着,将领焦头烂额的指挥着士兵灭火可火势已起他们又是在下风向灭火哪里灭得过来,有的士兵头发眉毛被火舌燎得打卷有的则是被浓烟呛得涕泪横流。 热浪袭来让人几乎喘不了气,陈军士兵气喘吁吁用木桶提着打来的水往着火的船舱泼去却是杯水车薪,蔓延的火势已经不是他们所能压制的了。 一根烧断的桅杆向着忙乱的甲板砸了下来有数名士兵被当场砸死而因此受伤的也不少,这一砸彻底摧毁了士兵们救火的勇气再不顾将领的喝骂抱头鼠窜。 有心思单纯的向着前方战船逃去而心思活络的直接跳水游开,这些人已经看出来大军主力船队要完只要是待在船上不想死的话迟早要投水逃命所以不如赶早。 南岸是己方控制的地盘所以上了岸也不怕被俘虏更重要的是现在逃命还很安全,周军快船忙着和己方快船厮杀没空搭理落水者若是到了后面大局已定那么对方肯定肆无忌惮的追杀到那时再跑就跑不掉了。 一些先知先觉的陈军士兵手脚并用很快便脱离了船阵游到南边水域,见着周围没有追兵他们方才放缓游水的动作在江面上漂浮着,转头看去,原本密密麻麻挤成一做木头沙洲的船队如今已从东端开始将近二成化作火海。 滔滔江水奔腾向东而其上的船队却变成了一片片火把,一水一火同时在江面上演俨然水火两重天让人们惊心动魄。(。) 第三十章 如鲠在喉 五洲西侧江面,陈国水军后备队正在溯江而上增援上游峥嵘洲的主力,按照战前安排他们作为后备队在主力船队出发半个时辰才便扬帆。 此次西进收复郢州的陈国水军船队规模极大而一次性投入决战会导致太过臃肿一旦出什么意外连战船调头都难,所以陈军为了避免发生意外分前后两批船队投入决战。 一切都安排都考虑到了然而却在五洲出了问题:五洲上游江面上忽然出现许多周军战船。 “这是怎么回事?那些船是从哪里来的?”主帅陈叔坚问道,那些战船不多但是却在他心中蒙上一层阴影,前方由副主帅樊毅指挥的主力应该已经和周军交战这个时候突然冒出敌军战船算是抄其后路了。 “大王,想来是早就拖上岸的船此时再拖下水罢了,些许小船哪里能对战局有影响。”有部将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大王,他们就算是想放顺风火船也未必能得逞,我军主力的后卫船队定能将其拦下来的。” 众将七嘴八舌的说出判断让陈叔坚心中稍定,他下令船队赶紧前进早些离开五洲然后拐过燕矶江面也好看看前方战况如何,至于拦路的些许周军快船赶跑了就是。 “嗖”的一声响起,五洲上一支着火的巨箭射来正好钉中一艘陈军战船,正当陈军将士在惊讶这支巨箭的射程竟然能够达到这么远时又有十余支巨箭射了过来。 除了四支射空外其余的巨箭都已命中陈军战船,其上燃着的火开始烧起船板,士兵们手忙脚乱的提水灭火可没过多久又一轮巨箭射了过来。 “他们的弩箭怎么能射这么远!!”陈叔坚有些奇怪。五洲上的周军应该是用一种巨弩才能射出这种巨箭但据他所知军中的巨弩也没有哪种能有如此远的射程。看着己方中箭战船和五洲的距离来看足足有六百步。 又一波巨箭射来穿过数艘战船的风帆将其点燃。陈军的战船如今是逆流顺风所以为了加快前进速度是帆、棹并用而那鼓囊囊的船帆成了最明显的目标。 “这是怎么回事!!”陈叔坚面色不愉的问道,前几日派兵攻打这五洲戍时伤亡惨重按照战后汇总的敌情来看五洲上的周军并没有现在这种射程能达到五六百步的巨箭。 众将只是面面相觑哪里知道如何回答,之前水军主力战船经过五洲时也没见对方放箭袭扰所以没人会料到对方现在会来这一手,这些巨箭如同蚊子般赶又赶不走可钉在身上却疼得很,已经有三艘船火势蔓延导致士兵弃船。 “大王,周军想来是特意留了一手要的就是此时骚扰我军战船前进速度...” “射程这么远的弩想来上弦速度也快不到哪里去...” 话音刚落又一波巨箭射来,有人粗略心算了一下若是按照一弩只发一箭来不及上弦的话周军至少要备上五十张巨弩才有如今的效果可这得耗费多少材料才能制成,想想都觉得浪费。 花这么多钱和材料还不如多造几艘战船划算。就算巨箭射中战船但要引燃船体也不是那么容易尤其是大船人手多要灭火很容易,不过周军如今对着船帆放箭倒是让人有些头疼。 已经有十几艘船的船帆被点着其余比较靠近五洲的战船无奈只能收帆凭着长棹划水前进,因为被巨箭袭扰的缘故导致船队的前进速度受到明显影响。 陈叔坚站在座舰甲板上强按下派人杀上五洲的冲动,周军把五洲弄得如同刺猬般他们接连攻打了几日都拿不下上边的五洲戍今日再攻打也不会例外,要想解决五洲只能是等击败了周国水军控制了长江才能慢慢耗。 “此次先放过尔等,待得水战结束后再算账!!” 在五洲戍周军巨箭的袭扰下陈军船队前锋已经离开五洲北端而此时被巨箭点着沉没的小船有十二艘,这之前出现在前方的那些周军战船则见势不妙已躲入五洲的另一侧水道,正当众将准备松一口气时却听得桅杆上瞭望手汇报说洲上发现许多竹筏。 若是一般的竹筏也就算了可据瞭望手观察后确定每只竹筏上都有许多柴火等疑似易燃之物,那些竹筏数量不少粗略看过去大约不下数十艘。 “你说他们是特意掀开伪装让我方看到的?” 陈叔坚和众将听得这么说愣住了,五洲戍上的周军莫非是傻了还是痴了要故意让人看见他们接下来准备做什么。按瞭望手说周军完全就是不加掩饰的将用作伪装的树枝、野草拿开让正在桅杆上警戒的陈军士兵看见。 “可恶,他们是想让我军攻打五洲么!!” “要是我们放着他们不管就要在后边放火船吧!!” 阳谋。直截了当的阳谋,五洲戍的周军就是直接告诉面前的陈军“我就是要等你们过去后顺风放火船烧你们尾巴,要是不想这样就上五洲死磕!” ‘前方战事紧谁要跟你死磕!!’陈军众将心中如是想可是要放任不管那就有隐患了,东南风现在刮个不停要是给这些轻便的竹筏撑起个简易风帆要是追上己方船队不要太简单,可是分兵在这里守着又不太妥当。 方才躲进五洲另一侧的周军战船也不算太少,要是留下的战船少了万一被其纠缠哪里有空去拦竹筏若是留得多了那就是浪费战力,有那些巨弩在又不能靠五洲太近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放竹筏。 如鲠在喉,这是陈军将士对五洲戍的唯一念头,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不要管他们,留快船断后即可!”陈叔坚倒是直截了当,对方既然明摆着让己方看见那些充当火船的竹筏无非是想弄得他们进退两难,实质上就是为了拖住他们延缓增援上游的速度。 “继续前进,等解决了上游的周军再找他们算账!!” 陈军战船置五洲戍周军的威胁不顾满帆前进不久后在燕矶江面拐弯,原以为是己方大获全胜的场景未曾料见到的是江面上那一大片火海。 战船的残骸沿着江水流下,四处都漂浮着木板、残破的旗帜以及士兵的尸体,陈叔坚看着火光中那一片片若隐若现的船影紧张得手心出汗。 “是谁赢了?快看看是谁赢了?”他让桅杆上的瞭望手查看战况,如此壮观的场景让人揪心也不知道能从火海里幸存下来的会是哪边。 “大王,后边,五洲戍那边放出火船了!!” “少废话,前方是谁赢了!!” “是,我军,,是周军战船过来了!” “你说什么!”陈叔坚脸色大变,他没想到己方的水军主力竟然会败,若是如此那他该怎么办? 。。。。。。 周军船阵,主帅座舰上余烟袅袅一副火灾过后的场景,甲板上士兵们来回奔跑着灭火几处火点刚刚被扑灭,船楼上灰头土脸的宇文温用千里镜看着东面。 “是陈军后援来了,我军能打赢么?” “怕是会两败俱伤吧。”周法尚说道,他站在一旁也是用千里镜看着东面,两人看起来都有些狼狈不堪。 宇文温问会有几成胜算对方回答说不超过四成,周法尚的看法是己方士气如今正值巅峰可体力未必能撑过下一**战且主力大船的状况不佳,若是和对方决战不能速胜怕是会败。 “四成,很多了,值得一战,把这些战船一并解决掉。”宇文温斗志满满。 “那要换座舰否则这艘船扛不住了。” 周法尚和宇文温乘坐的这艘战船已经多处受创尤其是船帆已大部烧毁,之前作战时为了鼓舞士气周法尚指挥着战船冲到前线所以难免被波及,到处都是烟熏火燎毕竟周军战船位于下风向那场焚尽陈军船队的大火也烧到了部分周军战船。 周军船阵最前方的连环车船已经烧得十不存二后续的战船还是多亏了大唧筒灭火才勉强躲过‘火烧连营’之厄,可即便如此江中间还在燃烧的陈军战船却成了他们前进的障碍。 周军的快船诸如蒙冲、斗舰、走舸等在追逐着败退的陈军战船,江面上许多跳水逃生的陈军士兵被他们捞起来俘虏,整个场面十分混乱。 宇文温趁着这个十分难得的机会开始请教‘水战专家’周法尚,他也不怕乌鸦嘴直接问若是前方的陈军船队杀过来该如何应对,周法尚直接说牺牲快船在前方缠着,大船扬帆回走到峥嵘洲调整。 “对方知难而退便好,若还是要逼上来那就趁着他们穿过战船残骸时突袭死战了。” ‘很慎重啊。’宇文温心里想着,这位周使君用兵算是奇正结合不过指挥起水军作战来却稳重很多。 他在想莫非是水战时各种非受控因素太多所以不得不谨慎?话说回来这个时代确实是各种水战奇葩大逆转,尤其那种顺风放火船烧敌军结果船走到半路风向逆转结果火船掉过头烧本阵导致大败的战例也不是没有。 “陈军船队掉头了,陈军船队掉头了!!”桅杆上瞭望手大声喊道。 “这么窝囊,陈军主帅莫非是酒囊饭袋?”宇文温闻言喃喃自语,此战己方没有出现猪队友而对方看起来和猪队友差不多。 “宇文使君,按计划五洲戍那边应该会放出火船吧?” “当然,要是某人敢不放本官就把他点了!” “既如此,我军得全军出击。”周法尚笑道,“敌军破胆,正是痛打落水狗的时候!!”(。) 第三十一章 百里无鸡鸣 武昌城外,原本在东、南郊驻扎的陈**队没了踪影,自从前日武昌外江面上那场水战陈军大败之后为了防止周军抄后路他们已经后撤,东郊的陈军退到燕矶处驻扎,南郊的陈军则是后退了数里驻扎。 那一场仗就在他们眼皮子下进行,冲天的大火、无数人哀嚎的呼喊声、江面上那些惨不忍睹的战船残骸、数不清的浮尸以及说不清是被火光映红还是被血水染红的江水都是让人印象深刻。 败了,战船数量庞大的陈国水军败了,如果连一向都有优势的水军都败了那这场仗还怎么打下去。 水军是南朝将士的心灵支柱,几百年来无论北朝大军几次饮马长江让江南的百姓心惊胆战但最终都被南朝水军挡了下来,所有人都坚信着“南船北马”的信条认为只要有水军在江南就必定无忧。 即便是此次周国南渡进攻郢州气势汹汹但人们都认为只要水军出动必定能把周国水军打得落花流水,接下来过江的周军走投无路只能束手就擒。 之前在夏口江面鹦鹉洲之战陈国水军败给周军大家都认为是意外,可是如今陈国水军又败了就再也说不上是意外,大江上的战斗过程大家都看得一清二楚是真的惨败了。 但水军败了仗还得打,郢州要是抢不回来那用不了多久上游的巴、湘、荆、信州都要完蛋,上游的州郡完蛋了就剩下郢州东南面的江州还能扼守长江水道,可是周军占据了郢州要攻打江州也是迟早的事。 “听说了么,大王派出驿使往建康去求援了,要调集大军再来助阵!” “大军?江州不是有水军么调过来再打不就行了?” “江州的水军要是玩了那周国水军就能冲到健康了!” “哪里还用江州,前日水军不是还有许多战船没事么,有他们在哪里用怕周军!” “莫要扯谈了那帮鸟人当时吓得掉头跑了被人用火船烧得够呛哪里还指望得上!” “小声些!” 一处灌木丛中几个人正在嘀嘀咕咕。他们是陈军所派哨探前来观察武昌城的动静,水军败了是事实可仗还得打下去,这不他们几个就被当成倒霉鬼来送死了。 周军攻下武昌自然是要重兵把守,也不知道上官是听那个混蛋说武昌城有异状所以要派人去查探,这种事情和送死没区别所以大家都是能躲就躲结果抽签时他们这个什不幸中签。 遗言已经留好,同袍们已经凑份子攒了些烧埋钱为他们准备后事。如今这几个士兵已经‘了无牵挂’的踏上了不归路,结果来到武昌城附近后却觉得果然不对劲。 这感觉说不出来但就是觉得不对劲,夕阳下武昌城看上去狰狞又恐怖他们是硬着头皮摸到这么近的范围内若按平日的经验来看早就有游骑过来撵人可此时城里却是毫无动作。 有人猜测莫非是城里有埋伏而另一人嗤之以鼻说就为了对付我们几个来个全城埋伏那是不可能的,又有人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还是一人提起说这城里太安静了而且有些奇怪。 一人问有什么奇怪的那人便说都到饭点了可城里都没见升起炊烟,而且这么大的一个城池那么多户人肯定养着鸡啊狗啊之类的玩意可现在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寂静无声,就像一座无人居住的院子般,整个城池安静得出奇。 “我说,这城里必有蹊跷...不如我们过去看看...” “莫要胡搞了还过去看看,你嫌活得长啊!!” “不是胡搞!你们看看城楼上边!” 众人闻言看向城楼却怎么也看不出问题。还是那人提醒了一下说城楼的围栏落下许多鸟儿,这些鸟儿平日里机警得很若是城楼里或者城墙上有人它们哪里会傻不啦叽的停在围栏上。 听得他这么一说大家倒是回过神来,看来看去发现城头确实越来越可疑,那些鸟儿肆无忌惮的落在箭垛、旗杆上看上去似乎城头上真的无人。 有人猜测莫非是城头守备松懈本该值守的哨兵都到城楼下避风可综合各种情况来看更像是是城里都没人,纠结了片刻后他们决定去一探究竟。 反正此行原本就当自己是有去无回若是能立下大功搞不好回去能有赏那一家老小今年就有着落了 他们躲躲闪闪的来到城下一路上有惊无险,几个人贴着墙角喘着气待得心跳平静下来后交换了一下眼色随后壮着胆子掏出飞爪向城头箭垛甩去。 铁爪紧紧的勾在箭垛之间,扯了扯其上系着的绳索之后一人麻利的爬了上去,墙角下的同袍等了许久都没见上边有动静又有一人硬着头皮顺着绳子爬上城头。 他抖抖索索的爬上城头先是探头看去发现城头没什么人然后壮着胆子翻过箭垛却见自己的同袍坐在地上背靠箭垛发呆。正要问出了什么事可当他看见眼前一幕时惊呆了。 武昌城里空荡荡化为一片白地哪里有房屋遍布的样子,不要说人就连一只鸡都看不见。最主要的是他竟然能看见江边:因为武昌的北城墙已经不见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 夏口城南郊,郢州刺史鲁广达策马疾驰在官道上而身后紧跟着数十骑兵,自从那日夏口城破他们狼狈的突围后是第一次回夏口。 鲁广达领着西面巴州的军队守在下隽郡和周军对峙了大半月后来惊觉对方连夜拔营撤退,步步推进了数日发觉对方似乎是撤军了便一路向夏口追来。 沿途村庄已不见人烟甚至连一只鸡都没见着可以说是百里无鸡鸣,鲁广达猜测是周军把百姓都掳走了,这种事情在各国交战时司空见惯就是陈军也经常做。 前年陈军趁着周国内战之际渡江北上攻打江北六州中的蕲州、义州。破城之后也是把全城百姓都带往江南,这年头最值钱的一是土地另一个就是人口,土地若是守不住是没办法带走的但是带人走却可以。 周军一定是见大军逼近而水战也打不过于是将百姓掳走逃回江北。鲁广达只为自己没能报丢失夏口之仇有些遗憾,此次周军南下来势汹汹弄得他狼狈不堪丢了郢州如今率军反扑却没能和对方恶战一番着实让人气闷。 昨日。前往夏口哨探的前锋传来消息说盘踞夏口的周军已经撤退,鲁广达也顾不得大部队直接领着护卫赶来因为据报夏口出了问题。 还能出什么问题,不就是把百姓都带走然后一把火烧了城池么,鲁广达对此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先是在鹦鹉洲水战大败然后又丢了夏口,按照后来所知不光武昌就连郢州大部都被周军攻占,他这个都督七州诸军事的郢州刺史也该罢官去职回建康受罚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鲁广达只期待日后卷土重来只是他有些想不明白周军既然如此大张旗鼓的渡江南攻拿下郢州大部为何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撤退。 鲁广达判断一定是朝廷大军在武昌那边水战大获全胜击败周国水军,周军怕被断了退路所以才仓促撤退,无论如何周军被赶回江北总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怎么夏口还没到?”他忽然问道,按照路程前方应该能看到夏口城那高大的城楼和城墙可如今一眼望去前方地平线上空荡荡的哪里有这些东西。 他有些担心是不是自己方才想事情走神所以走错了路可旁边护卫却说路没走错而夏口城也应该就在前方,鲁广达再仔细一看确实前方的地势和夏口城有些相像只是那些城墙和城楼已经没了踪迹。 ‘不...不会吧...’鲁广达心中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但没有说出口,他强忍着心中不安策马前行大约小半个时辰后来到了夏口城前。 是原来的夏口城前。如今呈现在鲁广达面前的是一片白地:不要说城中那熟悉得街景就连城墙都所剩无几,若不是墙基还在他真怀疑自己走错地方。 无论是官衙、粮仓、库房、军营、豪宅还是寻常百姓的蜗居都化作平地只留下依稀可见的宅基地,交错纵横的石子路让人依稀想起夏口城那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 先行抵达的士兵来报说盘踞夏口的周军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终,连带着夏口,不,是江夏郡的人丁、牲畜甚至鸡鸭鹅狗猫等所有的家畜都一起消失得无影无终。 许多水井都已经被堵死基本不可能再利用若是要取水只能重新打井,化为白地的夏口城除了如今正在扎营的陈军士兵再无活物。 鲁广达看着眼前这片白地有些无语他实在无法理解周军到底在想什么,旁边一名将领说莫非是隋国出兵了所以周军腹背受敌只能撤退。 “这个问题他们出兵的时候应该就想清楚了。进攻郢州就算得手也必定面临朝廷大军的反扑,若是在江南僵持时间长了那么隋国肯定会有动作。”鲁广达说道。他即是说给众人听也是在说给自己听。 “从襄阳水军入长江到今日也才月余时间所以隋国的反应没那么快,小规模骚扰是会有但是要调集大军进攻宇文亮怕是时间不够,况且邺城那边也不会坐视不理。” “都督,可他们为何会...莫非是朝廷水军胜了所以他们只能撤退了吧...”有人问道,他们近期还没和东面江州方向的朝廷大军联系上所以只能把事情往好的方向猜。 “想必是吧。”鲁广达淡淡的说道,心中却还想着夏口城被周军夷为平地的事情。对方把夏口城拆成这样不可能是临时起意否则仓促间哪里能把城墙都拆得干干净净。 一个想法在他脑海里浮现:莫非这是周军早就计划好的? 这个想法太过诡异以致鲁广达也只是想想便摇摇头,抬起头他瞥见西面江边还耸立着一座望楼不由得问道:“那座楼怎么还在?” 一名部将看了看说他们也不清楚,夏口城基本化作平地可周军唯独没动那座位于江边矶上的望楼,想来他们是要观察上游长江水道上的情况所以才留下的。 “那楼叫做什么名字?”鲁广达想了想问道,那座望楼是用来瞭望守戍的似乎还有名字但他记不太清楚。周军竟然会留下此楼没拆定有深意。 “这望楼年代悠久据说已有数百年历史了,有的百姓把这楼叫做...黄鹤楼。” 。。。。。。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想来夏口那边也该结束了。”宇文温手摇折扇说道,随后又补充了一句:“也不知道杜总管有没有对黄鹤楼手下留情啊,本官当时可是特地提醒了的。” “黄鹤楼,或许此时还没有这个名字吧。”杨济在一旁补充道。 “谁知道呢?实在不行再重建吧,这个殊荣你有兴趣么?” “咳咳...” 宇文温“啪”的一声将折扇收好随即拉开帷幕走了出去而杨济紧随其后,帷幕外是一座临时搭起来的台子而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 人群里男女老少都有个个都是平民打扮,他们均是携家带口背着包裹惊恐地看着四周,周围站着的士兵此时都是挤出笑脸尽量露出最温和的笑容只是他们的笑比哭还难看。 “注意,注意了!!” 喊叫声将众人的目光吸引到台上,他们看见上面走出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身着官府的年轻郎君,就在这时那年轻郎君手里拿着个纸喇叭大声喊起来: “诸位武昌的父老乡亲们!本官乃巴州刺史宇文温,欢迎大家来西阳!” “自古武昌、西阳一家亲,大家就隔着条大江不是外人!!如今来到西阳就放心的住下!!” 宇文温高谈阔论了一会发现台下一点动静都没有,许多人畏畏缩缩的看着他甚至有些年轻娘子都是往家人身后躲似乎是怕被他拖走‘欲行不轨’。 ‘冷场啊魂淡,一点反应都没有...’宇文温心中无奈的想着,他干咳数声示意旁边的搭档‘捧哏’。 主薄郑通干咳数声随即也拿着个纸喇叭高声喊起话来:“使君方才说了,我们不是坏人...” “住处已经准备好粮食会按人头分发,大家可以安心在西阳住下...” “等到时机成熟了使君自然会让大家再搬回去...” “大家要相信官府、相信宇文使君...”(。) 第三十二章 大捷 陈国太建十四年六月初,一条从上游郢州传来的捷报震动了京城建康:于五月上旬出征溯江西进的朝廷水、陆大军击退渡江南犯的周军收复郢州全境! 消息很快扩散开去而具体战况也变得家喻户晓,建康城的酒肆茶馆里人们都在热议此次朝廷大军浴血奋战击退周军的英勇事迹。 首先是陆路,朝廷大军步步紧逼将盘踞郢州竟陵郡的周军逼得不战而逃,接下来是水路的血战五洲戍,英勇的陈国将士奋战数日后将盘踞五洲戍的周军打得落花流水缩在洲上不敢冒头,系泊在五洲的周国水军战船被焚烧一空。 卑鄙无耻只知道偷袭的周国水军主力眼见朝廷大军水路并进来到武昌便狗急跳墙在峥嵘洲摆下船阵,大军主帅长沙王陈叔坚明知对方设下重重圈套但为了早日收复郢州于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派出水军主力决战。 那一战打得是惊天动地,周国水军布下重重陷阱实际兵力是官军的两倍有余,心怀保家卫国之志的陈国水军将士在万般困难之下浴血奋战伤亡达七成但依旧死战不退最后和周军打成平手将其击退。 水军失利,周军心知不妙不敢在江南停留狼狈的抱头鼠窜逃回江北,陆路大军兵不血刃的收复郢州各州郡。 “要我说还是南人的水军厉害,北人的兵马再怎么样猖狂也没法在江南立足!” “那当然,官军的战船成千上万哪里是周国的破烂水师能比的,此次出征水军战船光是金翅、青龙、平虏都有数百,周国水军哪里凑得出这么多大船!” 百姓们都在茶余饭后讨论着此次大捷,大家都对官军水军之威有了更多的体会可在知情人眼里却不是那么乐观,陈国皇帝如今正在宫里听着关于此事的奏报。 情况很恶劣。首先,朝廷大军在峥嵘洲一战损失惨重,战船和兵力损失在六成以上,船还好说再伐木建造即可但这一仗下来损失的数万精锐水军将士可不是那么容易补上的。 其次,郢州虽然收复但是除了上隽郡外其余各州郡的人口两万余户均被周军掳走,不光如此。连猪、牛、羊、鸡、鸭、鹅等牲畜家禽全都被带走了。 州郡库房全部被搜刮一空,粮食、绢布、丝麻等所有的财物都被搬走,农田的庄稼全部损坏今年绝收已成定局。郢州州治夏口城被夷为平地连城墙砖都被拆走,水井悉数被填。 武昌城也好不到哪里去,城里变平地北墙被拆光,樊口水寨仿佛从来都没存在过,樊山顶上的戍所也化为废墟,周军走了却留了个烂摊子给陈国。 郢州尤其夏口、武昌两城为要地所以即使已经变成了白地都必须重建,原来的驻军伤亡惨重所以要从别处调兵。光是驻军还不行得有百姓居住才能提供粮食所以还得迁民。 水军要重建得调集工匠和木材造船,移居郢州各州郡的百姓需要住所需要开展农活所需的各类农具以及耕牛,这都得从各地征调。 “爱卿的意思是?”陈国皇帝陈叔宝问道,语气里有些不耐烦,在他看来大军收复了失地就是最重要的至于善后么总会有办法何必让他费脑。 “官家,微臣的意思是重建郢州花费巨大。”吏部尚书江总说道,面前的这位官家似乎对政务不是很感兴趣但他还得仔细解释,“为防周军再度南下须得重新布防。此事不宜延误。” “朕知道了,既然打退了周军那也不急于一时。此事稍后再议吧。”陈叔宝摆了摆手,江总还要再说话却被一旁的中书舍人施文庆抢先发话:“江尚书,大事要紧。” 江中识趣的噤声,陈官家如今想着别的事情如果不识好歹那就是要触霉头了再说这国事皇帝不急他又急个什么劲,今日是官家召集他们几个心腹有要事而郢州之事不过是顺便议一下,他一个吏部尚书管多了可是神憎鬼恶。 又有一人走入殿内却是另一位中书舍人沈客卿。他笑眯眯的向陈叔宝行了个礼然后说道:“官家,张贵妃已在御花园布置好了,为朝廷收复郢州庆贺。” 陈叔宝闻言来了兴致起身离开:“走,诸位卿家随朕去御花园看看!”在场议事的都是他还是太子时就已经亲近的臣子所以平日里游山玩水都是少不了的‘诗友’。 对于这位新登基的大陈天子来说有长江天堑在那北朝再猖狂也无法染指南朝江山,既然郢州已经收复那何必为些许小事烦恼。及时行乐才是正事。 “江尚书,一会可得写首好诗为大陈驱逐北人庆贺庆贺!” 。。。。。。 安陆,安州总管府衙,军议正在进行,对陈作战圆满完成如今进行的是‘总结会’。 对于山南各州来说位于西北方向的隋国是大敌也是首要提防的方向,而江南的陈国却是如芒在背让人寝食难安,腹背受敌是周国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宇文亮必须面对的现实。 正所谓北有虎南有狼若是西北面的隋军大举进攻那就必须全力应对但是引而不发的陈国却要牵制住他大批兵力,这种局面必须解决所以有了此次行动:以攻代守。 最好的进攻就是防守,所以此次作战就是为了这一目标而进行,全力进攻江南的陈国郢州地界,把郢州的水军击垮再击垮反扑的陈国大军中的水军,然后把郢州人口悉数迁往江北就可以了。 这么一折腾郢州至少要数年才能恢复元气,而陈国没有了强力水军加上连番败仗就只能老老实实缩在江南舔伤口,这也算是对去年陈国进攻大周属国梁国江陵的回敬。 草原上为了防止大火,人们会率先在选定的地带提前放火烧一遍作为防火的隔离带而陈国的郢州就是这个隔离带,周军把郢州地界的数万户百姓都迁走外带俘虏的数万水、陆军队士兵可以说是把陈国打到吐血。 同时带走的还有大量的粮草钱帛牲畜,扣掉此次作战的消耗、对立功将士的奖赏和伤亡人员的抚恤依然是绰绰有余,在完成目标的同时做到收获颇丰算是名副其实的大捷。 得手后把郢州州郡城池拆得一干二净尤其夏口已成白地这样既加大了陈国重建所要投入的人力物力和精力也避免了周军身陷江南和陈国进行消耗战,这可和陈国自己宣称的大捷不同是实打实的,当然对方既然收复了郢州也算是胜利。 家里被贼人洗劫一空然后带着赃物逃了,户主可以声称打跑了贼人是胜利,而贼人可以说全身而退还满载而归也是胜利,至于旁人怎么理解那就另说了。 东南道大行台宇文亮在会上对各位参战将领的表现大加赞许,各项褒奖和战利品分配均按事前拟定好的方案进行,水军主力是襄阳水军,水军总管为衡州刺史周法尚而亲自督阵的则是襄州总管杜士峻。 围攻夏口的是安州、黄两总管府军队,进攻武昌、在五洲戍设防的是巴州刺史宇文温麾下虎林军及州郡兵,在峥嵘洲江面决战时巴州新成立的水军也投入战斗,后续对抗陈国大军的兵力由黄州总管府承担。 这是事前安排好的兵力配比所以战利品也按照出力大小进行,然后半路杀出个宇文温拼命‘刷脸’,此次对陈作战圆满完成任务但他已经濒临破产边缘所以要据理力争‘止损’。 为了那个拉风的陆地行船宇文温消耗的猪油不计其数,将黄州总管府地界的肥猪搜刮一空的同时调动的人力畜力也不少,把五洲戍打造成“刺猬”同样耗资不菲,烧包烧到胃抽搐的宇文温为了挽回损失已经不要脸了。 诸如什么“虎林军士兵伤亡惨重大半阵亡州郡兵伤亡九成”“定居西阳的武昌百姓因为瘟疫死掉六成”“从武昌运来的粮食七成发霉”“运回来的战俘发动暴乱死掉八成”等等耸人听闻的话不绝于耳。 等到他被宇文亮拍桌子喝止时好歹死皮赖脸的又要了些战利品都是诸如耕牛、战俘之类人力畜力相关,在座诸位都知道此次攻略陈国郢州的计划是由这位不着调的宇文二郎所提出来并极力主张的所以都是苦笑。 散会后满面春风的宇文温来到大院,那里候着的都是与会将领、官员的随从,其中两人见着他出来赶紧迎了上去,一人是宇文十五另一人则是掌柜王越。 “名单上的人没问题了,你抓紧时间去领人。”宇文温低声说道,王越闻言点点头,他们倒不是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而是内有蹊跷。 夏口城被一锅端,围城的大军凭着如林矗立的“跨时代之长射程重力式抛射砲”只用数日就攻下这座重镇所以除了少数突围的陈军将士外其余人都被‘打包’带走,其中就有那些做买卖的各家掌柜。 其中一些是和王越有‘商务’来往的熟面孔所以宇文温要捞人,对方不过是生意人也不是什么军政要员所以也就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当然这人具体怎么个‘捞’法有讲究至于其中的讲究王越也是心知肚明所以宇文温便把这个人情交给他去办,今日会上‘讲道理’讲到声嘶力竭的宇文温正准备领着宇文十五扬长而去却被一人叫住,回头一看却是衡州刺史周法尚,对方说明来意是想请他到‘雅座一叙’。 “本官嗜酒如命啊,那种千杯不倒的酒最没意思了!” “不知使君常到何处酒肆?” “十五,老地方,去订厢房!”(。) 第三十三章 疑问 安陆城一处酒肆厢房内,宇文温正和周法尚举杯对酌,先前一直默默无闻的衡州刺史周法尚自然不会是糊涂了烧包只是请宇文温喝酒。 他是要感谢宇文温大力推荐自己担任攻打陈国郢州的水军总管,周法尚事先可没有走门路送礼而是对方主动上门提出来的。 “周使君,如今我方要对陈国用兵而水军首当其冲,不知周使君可有胆量统领水军?” 宇文温当时便直接挑明的来意而周法尚只是愣了一下便点头,一来是他指挥过水战也不惧同陈军水战二来则是那颗功名利禄心。 ‘男儿生于世,当持三尺剑立不世之功’这是周法尚颇为赞同的一句话,他出身将门学了一身本事可不是用来围猎取乐的而是要光大门楣封妻荫子所以有机会绝不会推让。 他因为身份特殊一直无法入东南道大行台宇文亮的法眼,可宇文温给了一个重要的机会让他展示能力所以怎么着都要投桃报李。 那么问题来了,这位宇文二郎要的回报是什么,周法尚可不傻会认为对方是大发慈悲。 “宇文使君,周某唐突,不知有何效劳之处?” “周使君何出此言?” “周某不过区区陈国逃将幸得先帝赏识...只是此次作战其实并不需要...” “周使君,合适的人要放在合适的位置。”宇文温笑道,“鹦鹉洲、峥嵘洲水战不是证明周使君的能力了么?” ‘还是不愿意吐露实情么?’周法尚如是想,这两仗换做别人只要是正常发挥都不会有问题。面前这位不知道怎么回事喜欢装疯卖傻若不是弟弟周法明接触过几次他都差点给骗了。 外界风传这位宇文二郎说话不着调‘残暴嗜杀又好色’想来大多是误传当然‘好色’这条有待商榷。许多被人津津乐道的各种‘光辉事迹’应该都是不靠谱。 对于周法尚来说能想出歹毒计策的人怎么着都不会‘不靠谱’。 袭扰郢州攻破城池将百姓和所有值钱的东西带走还破坏农田丢下个烂摊子给陈国。对方修筑城池、迁移百姓过来定居、调集军队驻扎还要新练水军这都是要巨大投入的事情没几年恢复不过来。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周法尚大概判断出来这位宇文使君还要再来几次,这就和打猎时故意给凶猛难制的猎物放血一直弄得对方精疲力尽一个道理。 陈国还没有到日薄西山的地步所以要采取放血的战术消弱国力:不断的进攻郢州掳走人口破坏城池和农田,陈国就得一次次因为这个伤口糜烂而失血。 郢州位置重要不假可湖泊多耕地少能以本地出产供养的军队有限所以要驻扎大军的话就需要从外地输送粮草,军队要是留得多那么消耗的粮草多天长日久是个沉重的负担,可要是留得少又不顶用。 当然摆脱这个困境的办法就是主动出击攻打江北周国州郡以牙还牙,但是如今陈国水军实力大损加上郢州破败已经无法支撑如此规模的攻势所以只能咬着牙耗。 峥嵘洲之战后陈军有几次试图过江偷鸡摸狗都被打退现已老老实实的窝在江南,在水军恢复实力之前怕是不会再生事端更何况宇文温也不会坐视对方恢复实力。 周法尚在想莫非宇文温要到江南吃独食怕势单力孤所以准备找他搭个伴,不过对方如今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真是让他为难。 “北面战事将起。吾不打算作壁上观。”宇文温突然说道,周法尚知道正题来了便坐直身子洗耳恭听,方才在总管府衙的军议上大行台宇文亮已透露风声说北面近期会有大动作所以安、荆、襄的军队要加紧备战可这样一来黄州总管府倒是要消停了没仗打。 “江北之地腹背受敌且地少人稀,所以吾要在江南大做文章。” “宇文使君的意思是?” 宇文温笑眯眯的说如今北面战事即将爆发可他没份参加,既然没办法去折腾隋军那折腾陈军也是不错的事情不知道周使君有没有兴趣。 ‘莫非又要去捅马蜂窝!’周法尚心中惊讶不由得为宇文温的想法感到担心,他斟酌了片刻说如今北面大战将起若是再招惹陈军北上怕是不妥。 “理是这么个理但总有对策不是?周使君当年如何对付陈军的想来再熟悉不过,吾捅了马蜂窝就要靠周使君来灭蜂了。” 周法尚当年被长沙王陈叔坚诬告谋反无奈投奔周国,陈军将领樊猛率军讨伐结果被他使出诈降之计打得落花流水连带渡江的战船都被烧了,最后樊猛仅以身免而麾下八千陈军投降,宇文温一想到这里就热血沸腾。 打一场胜仗就能俘虏八千人。还是八千个青壮,这买卖可比十年生育十年教训划算多了! 巴州人少导致缺乏劳动力想做什么大事都难。宇文温觉得时间紧迫要想大有所为必须找别的路子增加劳动力所以抓俘是来人最快的途经。 “使君,关于此事,尚书令的意思?”周法尚问道,尚书令就是杞国公宇文亮,其职务全称是东南道大行台尚书令但外界称呼大多以‘宇文行台’或‘行台’为主,周法尚如此说是最郑重的称呼。 见着宇文温拍着胸膛保证毫无问题后他便说道:“此役过后陈军实力受损,若是要去折腾他们须得控制一处江心洲。” “五洲戍正在经营,有它做跳板定然能让陈国沿江州郡鸡飞狗跳。”宇文温直接点出要点,周法尚闻言点点头不再多说,聪明人之间说话就是痛快不需要耗费口舌。 “周使君先整顿兵马到时机成熟便可以动手了,至于黄州总管那边无须担忧吾自会去解决。” 宇文温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抬举周法尚,对方原为陈将对陈军颇为熟悉且无论水战、陆战都挺能打所以是个很好的合作方,为了消除父亲的疑虑他极力推荐周法尚做水军总管指挥水战如今效果不错那么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阻力就小了许多。 他来做吸引仇恨的肉盾mt让周法尚这个能打的当输出也就是dps,大家一起组队刷陈国副本抓俘虏抢劳动力和钱粮顺便瓦解陈军有可能对江北发动的攻势,美其名曰攻势防御。 宇文温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养出的五千虎林军可不是当摆设用,兵放久了会废所以他要想方设法找茬,有条件要找茬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找茬。 你们在北面刷隋军副本让我在长江边钓鱼?那我就去钓鱼!(。) 第三十四章 劳动力 西阳城外三台河边,一大群光头男子正满头大汗的挥动锄头,他们虽然光着头但并不是和尚而是被俘的陈军士兵如今在周军的监督下修建河堤。 别驾许绍站在一处土坡上看着这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感慨万千,亏得这些‘生力军’的加入他对三台河的整治工作进展加快了许多。 周国攻略陈国郢州之役大获全胜然后巴州多了五千余户百姓其中大部分都定居西阳城,除此之外还多了许多耕牛以及武昌库房里的粮食、钱帛之类但更让许绍激动的是多了数千活蹦乱跳的俘虏。 有了这些青壮他的手头就宽裕了许多,原本打算明年开展的修建三台河河堤的工作现在已经进行,几个要害地方的河堤完成正好挡住了一场大暴雨。 “走吧,去下一个地方看看。”许绍说完领着吏员走下土坡骑上马向东南方向走去,一行人沿着土路来到三台河下游那一大片洼地旁,这里的景象可比刚才还要热闹。 一条大堤已经耸立在三台河南岸,人们正在大堤上忙碌着,他们有的用锄头、铲子挖土有的则是肩挑车推在运土,治中郝吴伯正领着一群吏员在现场指挥。 这是定居西阳的武昌百姓被组织起来修堤,只要是十八岁以上五十岁以下身体建康的都被安排在这个大工地上干活,连同西阳城原有的百姓加上维持秩序的州兵一起这一路过来足足有一万人在同时修堤。 治中郝吴伯负责灭钉螺预防鼓胀病,在投了不知道多少筐生石灰后这一大片河边洼地里的钉螺已被烫死捞走而接下来就是要化荒地为良田所以首要之事就是修河堤然后排水免得这些地块内涝。 还得修筑水渠一来可以灌溉二来能够排水所以许绍和郝吴伯需要联手对这片地区进行改造,按照刺史宇文温的说法这还是‘一期工程’先把三台河下游南岸的河堤修好将洼地变良田。等明年播种过后农闲时再征发百姓修北堤到时来个‘二期工程’把北岸的洼地也开垦成农田。 按计划这个一期工程要赶在春耕前完成到时后西阳城附近的农田面积算是翻倍。二期工程完工后又要在此基础上再翻一倍。虽然新开垦的农田收成至少要耕种数年后才会和熟田一般但怎么着都比颗粒无收的荒地要好得多。 “如何,进度赶得及么?”许绍问道,郝吴伯闻言点点头说有了这么多劳动力和充足的铁制工具修堤的进度比预期还要快些,此处的河堤已经和上游河堤连在一起若是再下暴雨至少南岸被淹的几率要小了许多。 “那风车抽水情况如何了?”许绍又问道,他一直在忙着民政焦头烂额对传说中‘威力巨大’的风车抽水还是有些将信将疑。 洼地开垦排水是个问题而宇文温别出心裁的弄出了个风车抽水来节省人力,为了说服众人还在前方不远处的私人院子里弄了一座风车作为‘技术验证’,许绍没空去看不过郝吴伯倒是专门去了几次。 “效果还行,只要有风那风车就不分昼夜一直在转。我派人专门守了一日统计能抽出多少水,后来细细一算果然能省不少人力。”郝吴伯答道,不过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就是太费钱了。” 按照宇文温所说,修一座风车要耗钱一千贯当然这只是前两座的价格若是推广开来应该会降很多但这也不是一般百姓能负担得起的。 他们的上官宇文温会赚钱更会花钱,许绍和郝吴伯作为‘资深合作方’知道宇文温靠着琉璃镜可谓是日进斗金可花钱的本事更厉害若不是大部分花在民生上怕是可以用酒池肉林来形容。 改造西阳城排水沟渠,新建住宅改善百姓居住条件,扩大粮仓,打造铁制工具,为了攻略江南的陈国郢州要打造兵器、战船,妥善安置武昌百姓需要新建防止而关押战俘又需要扩建牢房。许绍和郝吴伯粗略算了下宇文温动用的钱财花费已经不下十万贯。 其中一项颇大的支出是安置武昌百姓,新建的房子可不是什么破败茅草房而是同西阳百姓般至少住的是砖木房。每户都发放充足的口粮而不是用掺沙的糙米糊弄,这些看起来平淡无奇可累积起来却是笔不小的开支。 巴州州衙言出必行是把带过江的武昌百姓当自己人而不是奴役的苦力,如今西阳城外兴修水利开垦荒地日后缺的就是种田养蚕的人丁,好容易增加的户数可能随意挥霍。 许绍和郝吴伯是民政官所以此次对陈作战负责管理新增百姓和俘虏,他们没有参与军务但也对宇文温花在其中的钱财多有耳闻。 尤其那个耸人听闻的‘陆地行船’消耗的猪油和烧钱没什么区别,一头能拿出来卖的猪大约需要养将近两年其售价在一千文也就是一贯左右,郝吴伯想知道凑够那么多猪油得杀多少头猪便在闲暇时让手下算了算结果算出一个耸人听闻的数字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黄州地界甚至连安州那边的猪都差不多被使君买光了连同襄州那边也有运猪过来。”许绍感慨道,托宇文温的福这几个月来他和州衙吏员、衙役吃的猪肉比往年都要多得多而虎林军士兵那就更不用说了。 肉多了油水够所以力气、精力也上来了,许绍和郝吴伯从年初忙到现在足有半年几乎是连轴转但最后都挺过来也慢慢的由新手变成老手,简单来说就就是会用人而不是事事亲为。 就像宇文温一般,把州务扔给他们几个‘限期完成否则提头来见’然后自己忙自己的事情,如今他俩在忙着组织人手修水利开垦荒地而宇文温就发挥特长去安陆‘刷脸’抢好处,据说又要带回一些俘虏和百姓来西阳定居。 “这样一来,巴州的户数要有两万户以上,能做的事也就更多了。”郝吴伯感慨道,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原先以为州里户数多无非是收上来的租调多可如今一看果然还是人多力量大光是征调力役就能做很多事更别说兵役了。 “我看不止...”许绍忽然低声说道,他看看左右见无人在近处又补充道:“使君似乎还要对江南动手。” “还来!”郝吴伯闻言说话音调都高了几分,峥嵘洲一战他可是在西阳城头围观了全过程那叫一个热血沸腾可也是提心吊胆生怕出个意外来个全军覆没那形势可就不妙。 他俩知道此次周军攻略郢州的策略是宇文温极力促成的效果也很好:陈国被撩拨得调动大军来救火好歹是被周军压下了。郝吴伯觉得这种事情来一次就够了没想到宇文温食髓知味又准备捅马蜂窝。 “攻势防御,这个词形容得很好,我也觉得应该如此。”许绍说到这里两眼放光,“与其整日里提心吊胆的和陈军隔江对峙不如主动出击给他们放血!” “你想想看,五洲已经拿在手上而使君又投下许多人力物力经营,有五洲戍在扼守长江水道不成问题,陈国水军如今伤筋动骨没一时半会恢复不过来所以正是我军扬威的大好时机。” “莫非又要去掳人?”郝吴伯问道,他一时半会还不太能接受宇文温这种打劫式的战术,攻下了城池却不要直接带着人就溜了,当然这也省去和陈军纠缠的麻烦。 “人么,百姓是人,士兵也是人,使君要掳的是哪个还说不一定呢。”许绍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郝吴伯觉得他的表情看上去和某人差不多。 两人正谈得火热忽然有吏员来报说有人求见,那人是官军此次从武昌迁来的但不是百姓而是奴仆据其自述非陈国人而是去年陈国进攻梁国江陵时裹挟的百姓。 “先前官府登记身份时他为何不声明反倒要这时找本官诉苦?”许绍问道,跟着宇文温做事久了他也染上了疑神疑鬼的毛病。 根据内部通报他知道长安那边又派人到西阳城‘东搞西搞’,虽然说这伙人的首要目标是刺史宇文温但谁知道会不会来个‘杀鸡骇猴’所以许绍时刻提防着有刺客。 吏员说那人自称身份特殊怕说了没人当一回事反倒给不法之徒盯上所以不敢声张,方才在堤上做事时见着上官巡查到此便想当面申诉。 许绍和郝吴伯交换了一下意见随后点点头让吏员领人过来,待得那人被带到面前他手按佩刀仔细的打量起来:此人看上去样貌堂堂只是皮肤黝黑有些沧桑大约三十多岁年纪,一身布衣看样子和寻常老百姓没什么区别。 “你有何事?” “使君,在下为梁国人而非陈国人,去年陈军攻打梁国江陵将在下掳走至今。”那人行了一礼说道,“如今幸得上国官军解救,望能放归故里。” “你是何人?若是所述属实本官自然会办。” “在下姓张名轲,为梁国张皇后之弟。”(。) 第三十五章 猪太岁 西阳城东郊外虎林军军营旁,一座规模颇大的养猪场里喧嚣无比,巴州刺史宇文温正在现场‘指导’养猪工作,若是在后世标题党的报道里可以取一个耸人听闻的标题:宇文使君和猪在一起。 亦或是“猪和宇文使君在一起”,这种无聊的文字类似于《水浒传》变成《一百零五个男人和三个女人的故事》,不过此时的巴州地界有谁敢这样编排宇文温绝对会人间蒸发。 这个养猪场是他投资开办的,请的是积年老猪倌选的是上好的仔猪而一排排的猪舍也是用心设计,这一座养猪场如今有生猪超过三千头。 一排排整齐的猪圈里小猪仔正哼哧哼哧的吃着饲料而上头的顶棚则挡住了外头毒辣的阳光,宇文温行走在猪圈前看着这些圆滚滚的小猪仔面露喜色。 这还是‘一期工程’到了二期工程竣工时这个养猪场的猪会超过八千头,这并非宇文温心血来潮胡搞瞎搞毕竟西汉时起就有动辄数千规模的养猪场而这个时代存栏量上千的养猪场都不少见。 他不是和猪有‘未了情’而是切实感到了养兵缺肉的压力,五千虎林军士兵就是五千个大饭桶,练三日休一日的训练强度让他们的饭量递增,要有力气必须练肌肉就得吃肉而肉的来源就成了问题。 按一个士兵一日二两肉来算,五千士兵一日耗肉至少一万两按一斤十六两折算是六百二十五斤,一个月下来是将近一万九千斤这数字算起来让宇文温头痛。 牛是杀不起的毕竟耕地的牛都缺哪里舍得杀牛吃肉而马更是不用想,至于在北朝深受欢迎的羊肉又太贵了。鸡鸭鱼倒是可以充数但需求量太大所以猪肉是十分合适的肉源。 这个时代对于猪肉有一种看法认为不能大量食用会导致各种疾病。宇文温自然是不会理会这些看法。那些认为吃猪肉多导致生病的无非就是富贵之家的富贵病按照后世的说法就是“三高”,这对于一年都吃不到几次肉的穷苦百姓来说和废话差不多。 至于后世有人说宋时‘猪肉贱’所以证明猪肉是贱肉的说法更是无稽之谈,猪肉‘贱’指的是价格低廉不是指低贱的‘贱’,古人造字‘家’上面一个宝盖头下面就是一个猪,正所谓无猪不成家养而不吃何用? 所以宇文温已经是下了决心把猪肉当做军营伙食里的主要食用肉,有谁敢发牢骚的他亲自出马做‘思想工作’还好虎林军上下从来只觉得肉不够吃没哪个那么矫情。 杀猪除了能获得猪肉其肝脏等也可食用保证维生素的摄入这对于避免士兵的夜盲症有很大帮助,除此之外猪皮可以熬胶连同鱼鳔胶一起是常用的粘合剂军用可以制作弓箭民用可以粘合各种家具等。 另一个好处是食用油的来源有了着落,如今的年代食用油以荤油为主而植物油也就是素油基本上要到宋以后才普及。广泛食用的荤油就基本以猪油、鸡油甚至狗油为主所以用肥猪肉熬油可以很好解决食用油的问题。 不能小看食用油的问题,一日三餐要是连一点油星都没有那人很快就会饿的,十二生肖之一的猪能同时解决这两大难题,巴州百姓养猪的情况很普遍但耐不住需求量猛增所以宇文温决定大规模养猪。 但问题随后而来,在这个没有‘猪快长’之类饲料或者激素的年代一头猪从仔猪长到可以拉出去宰的地步需要一年多将近两年,也就是说宇文温的养猪场里这三千头小猪仔要出栏得一年多以后。 除去烤乳猪这种食品外这两年的肉类消耗只能是靠鱼类以及鸡鸭鹅来顶上,至于民间养猪所能提供的生猪也是其中之一他已经张榜公告只要是不是病猪那百姓们赶多少来收多少。 养猪,传统的方式是放牧也就是放养,到了这个时代已经出现了舍饲和放牧结合的养猪形式,北魏年间成书的《齐民要术》就对如何养猪做了说明: 圏不厌小。圈小则肥疾,处不厌秽。泥污得避暑。亦须小场,以避雨雪。春夏草生,随时放牧。糟糠之属,当日别与。八、九、十月放而不饲;所有糟糠,则蓄待穷东春初。 转换成白话的意思就是猪圈越小越好猪活动不便肥得更快,猪圈越脏越好那么猪就可以钻在污泥里避暑且小猪圈可以让猪避雨雪,春夏之际野草发芽可以放养但此时野草营养不够要追加饲料,到了八、九、十月野草长成就不用添加饲料留着等来年春天再喂。 虽然放养也很普遍但宇文温还是决定采取完全圈养的形式因为他要养猪积肥,猪的粪便是很好的肥料释放在农田里能够增收,圈养的猪增肥速度也快。 这是明面的说法,暗地里的原因是宇文温对猪圈里的某种伴生物十分感兴趣因为那东西能满足他的‘特殊需求’。 至于喂猪用的饲料倒是很方便因为《齐民要术》里也记载“猪性甚便水生之草,耙耧水藻等令近岸,猪则食之,皆肥”,巴州到处都是湖泊萍藻怎么都捞不完所以宇文温对于巴州养猪事业的蓬勃发展是很有信心的。 何况这就是历史潮流! 北宋时,大诗人苏轼因为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任协团练副使,他不但在城西江边的赤鼻矶留下了名传千古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还亲自创制出了‘东坡肉’这一美味。 一切都源自当时黄州十分低廉的猪肉,苏轼的时代黄州养猪业兴旺所以他做了一首《猪肉颂》其中便有“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的诗句。 北宋时的黄州也就是今日的巴州,一向都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宇文温这次要顺应天意在巴州大力开展养猪业,即便是因为广收种猪、猪仔并在州内鼓励百姓养猪被人称为“猪太岁”都不以为意。 “喂猪所需的萍藻你们同巴河城那边要就行,管够。”宇文温对养猪场管事交代道,巴河城东北面那个大湖如今是重要的渔场,定居巴河城的水军士兵及家属每日去捕鱼的同时还会捞萍藻回来算是一举两得。 “还有,猪粪都要仔细搜集了不要浪费,不要见它脏就随便处理了。” 养猪场的粪便收集起来发酵后拿去肥田可是好东西,如今西阳城里无论是什么东西拉的粪便都被粪车收集起来集中处理后用来施肥,宇文温的这个养猪场自然不能例外。 一上来就是三千头猪的规模有些冒险,要是一发猪瘟真的会血本无归所以宇文温对养猪场从上到下的要求十分严格,无论是谁进出养猪场都要更换衣服以免把猪瘟从外边带进来。 其次就是防寄生虫,现在养猪已经有人知道用草药驱虫虽然效果存疑且药方五花八门但宇文温还是鼓励猪倌们用药,一种不行再换一种直到生效为止。 养猪寄生虫分体内、体外两种,体外寄生虫危害较大的疥螨,此外还有蚊、蝇,这些外部寄生虫在夏秋季尤其多所以养猪场里不允许积水免得蚊蝇繁殖孳生,对于仔猪的检查也频繁进行免得疫病发生。 对于内部寄生虫那基本是以防为主,若是发现状态异常的仔猪立刻隔离或处理免得波及其它,这只能靠猪倌的经验没什么特效药医治。 尤其是对猪肉绦虫的预防,不光是养猪场就连市面上贩卖的猪肉一旦发现‘米猪肉’立刻销毁有谁敢贩卖一律严惩,预防寄生虫还得靠猪倌们的‘职业道德’所以宇文温给他们的待遇不错。 猪倌们的工钱不低还包吃住,到了成猪出栏每头猪都有提成所以猪倌们的积极性也很高,这年头养猪不是太难许多百姓家中都自己养着几头猪只是宇文使君提出的全程圈养有些新奇但也不是很出格。 出格一些的是宇文使君对那猪圈土墙上出现的白色霉状物很感兴趣让人专门刮下来收集,这种白色霉状物只要是用猪圈养猪的人都见过但没人知道宇文使君要这种东西来做什么。 还有另外一点就是对于粪池的修建很讲究用的是什么水泥铺了几层据说是怕粪便深入地下污染水井,他们养了这么多年猪是第一次见有人如此在意猪粪会‘污染’水源。 宇文温在养猪场里走了一圈非常满意,这一栏栏的猪仔除种猪外的肉猪全部都阉了,一来是有助于增加出肉率二来也能改善肉质去除所谓的腥臊味,虽然到出栏得一年多以后但时不时来个烤乳猪什么的也是不错的选择。 他正要摆姿势继续‘指导’养猪工作却被宇文十五在耳边窃窃私语:“郎主,时辰快到了...” “嗯,今日就到这里。”宇文温看了看天色随即说道,“用心些,莫要发猪瘟了!” 言罢便带着随从匆匆离去,猪倌们看着他那急匆匆的背影有些摸不着头脑:平日里时常笑而不语淡定得不能再淡定的宇文使君这是怎么了?(。) 第三十六章 美味 虎林军军营,方才和猪在一起的宇文使君如今和马在一起,看着马厩里一匹匹战马在欢快的吃着槽里的草料他同样是笑容满面。 战马,在北地寻常可得但是在没有优良产马地的长江流域就不一样了,宇文温可是使出浑身解数攒了许久加上此次对陈作战的缴获好歹攒了将近一千匹战马,勉勉强强凑够三个幢的骑兵。 也就是数量上看起来不错可许多战马的质量刚合格不过对于宇文温来说已经是尽了最大努力,谁都想要战马不会嫌多正所谓僧多粥少他可是为了抢马什么手段都使出来才有这点家底。 好钢要用到刀刃上,为了将骑兵的威力尽可能发挥到最大他把此次对陈作战表现出色的史万岁提拔为马军军主统领这三个幢的骑兵。 虎林军伏击陈国夏口援军时史万岁率着骑兵一举击破对方中军,后来领着士兵假扮陈军突然发难拿下了武昌所以论战功晋级也是让人口服心服。 宇文温建军伊始把为数不多的骑兵牢牢抓在手里由心腹宇文十五统领,如今规模增大而他也不是任人唯亲之辈所以本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宗旨把骑兵交出去也是为了树立‘任人唯才’的模范,再说宇文十五还是太嫩了所以宇文温决定让他好好跟着史万岁学习如何用骑兵。 “史军主,待得三台河水利修葺完毕,你选个好地方做马场莫要让这些马儿憋着了。”宇文温对着一边的史万岁说道,这位新晋军主如今正领着人料理战马,而牧马场的问题也是他所头痛的。 “使君,末将已勘察过许多地方,初步选了两处待得河堤修好不会被水淹就可以去平整土地了。”史万岁答道。这些战马来之不易所以他也是亲自督促手下悉心照料,按照规划往后还要育马那也是个头痛的问题。 战马即便是平时都需要多跑动可巴州这地方哪里来的广阔草场只能选个没有钉螺的临水旷野圈起来便宜行事,随着马匹数量增多扩大马场势在必行。 宇文温对养马不在行但是有人会就行了而他负责后勤支持,养一匹战马的消耗顶得上三、四个士兵所以这将近一千匹战马外加那些拉辎重的驭马平日里的消耗也是让宇文温头痛不已。 幸亏人手足而且西阳郡地界到处都是野草,时不时发动士兵们去割草当做放风大家也乐意,要是走运捉到兔子、野鸡等等野味也算是多了些乐趣。宇文温就这么绞尽脑汁苦心维持着虎林军。 军营里鼓声响起似乎是催促着什么,马厩前众人闻声均是精神一振,宇文温方才急急忙忙从养猪场过来不光是为了“和马在一起”而是还有同样重要的事情要作。 。。。。。。 将士们杀气腾腾的聚集在校场,一双双虎目盯着场内人员,今日是一个关键的日子而胜败就在此刻了! 先前的南下作战虎林军表现‘凶猛’,奇袭樊山戍,伏击永兴、夏口、阳新援军,然后演了场戏巧取武昌城,又有让人热血贲张的‘死守五洲戍’以及叹为观止的‘陆地行船’。连番胜仗下来大家拿奖赏拿得手软。 然而这一切都是过眼云烟,眼前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因为今日要进行大比! 大比,是幢和幢之间的剧烈碰撞,要是胜利了那么全幢三百条汉子就有着落了,优胜的奖品丰盛得让人辗转反侧所以助威的士兵们把嗓子都几乎喊哑。 比赛的方式很简单:接力赛跑、比武以及拔河。接力赛跑,各幢抓阄选出七个什出来进行十一人接力跑,七局四胜制晋级。 比武,各幢抓阄选出七个什出来。对阵双方士兵也是抓阄身穿护具上场一对一单挑,用的武器为竹刀、长枪(没头)。什之间以十一战六胜定胜负而幢之间则是七局四胜制晋级。 最后就是拔河,各幢自己选出十四个什出来以每两什为一组共七组,对阵双方自行安排一至七号上场顺序以七局四胜晋级。 三大项各自决出优胜并有大奖且全幢放假一日,要是有拿到两项优胜的则是放假两日若是三项全拿的放假三日,但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另外的福利。 校场旁空地上摆着数口新式厨具----大铁锅。伙夫们围着这十余口大锅忙活着,旁边的案板上放着各式各样的食材而已经做好的菜色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飘向校场让将士们坐立不安。 锅,是炒菜锅,是闻所未闻的铸铁炒菜锅;铲,是炒菜铲。是做出让人回味无穷美食的炒菜铲。 而用锅、铲所弄出一盆盆香喷喷的菜,则是勾动虎林军上下五千将士馋虫的酱肘子和东坡肉。 虎林军伙夫做出来的酱肘子和东坡肉是人间的极品美味,将士们是第一次知道猪蹄和猪肉竟然能做得如此好吃,那味道让人吃完口齿留香依旧回味无穷。 酱肘子,又酥又嫩,不腻口不塞牙,口味香绵;东坡肉,薄皮嫩肉色泽红亮,味醇汁浓,酥烂而形不碎,肥而不腻。 虽然不知道东坡肉是什么意思但这两样菜一经推出立刻大受好评,也不知何故最先是人人有份待得大家吃上几次念念不忘了就变成奖品,而今日大比就能让优胜幢每个士兵吃个够。 次一等的可以尝个鲜至于其他的就只能看了,虽然其他菜色也是不错但总没有这两样让人垂涎欲滴:堆了几盆的酱肘子平均下来每人至少能分两个,那什么东坡肉就更别提了一人至少六块。 为了此次大比,伙夫们准备了数日今天一大早军营上空就回荡着杀猪时此起彼伏的嚎叫声,那声音撩拨得大家睡不着就想着美味可口的酱肘子和东坡肉,而现在就是玩命的时候了! 刚从隔壁养猪场冲来的宇文温换了戎装和将领们一起挤在士兵群中加油,如今已经烧包烧到快要破产的宇文使君本着‘债多不愁’的原则继续烧钱鼓舞军队士气。 铁锅,关于它出现的具体时期众说纷纭但大规模普及是在宋以后因为直到北宋才出现‘炒菜’一说而且一开始还是非主流菜谱,宇文温费尽心思才弄出合格的铸铁锅为“吃货帝国”的扩张添了一份力。 但是光有铁锅还不够,后世司空见惯的酱油如今还没有,或者说只是最初形态:千年前周天子用的‘醢’是将肉剁成肉泥再发酵成的油,这个时候用豆类制成的酱油始祖应该是世人所用的酱清、豆酱油。 历史上酱油的名称是出现在宋朝而酿造工艺的完善是在南宋,如今宇文温已经将其提前数百年现世虽然酿造工艺还有待改善但已经是跨时代的东西了。 有了酱油就能做出酱肘子、东坡肉,只要有了这两样美味加上铁锅和酱油的推广那么猪肉的需求量自然会猛增而猪肉的做法也会丰富起来。 宇文温看着那一锅锅飘香的美味心中想着:到时候巴州猪...肉就誉满天下看谁还会说我是猪太岁!(。) 第三十七章 喜相逢 西阳郡公府,宇文温正和妻妾欢聚一堂庆祝长子鹊哥满一岁,今日中午他刚从安陆赶回西阳还没入城就转去养猪场指导工作然后顺便参加军营里的大比,亲自分发奖赏折腾到晚上才从军营脱身赶回府。 因为事先有通知何时回来所以他沐浴更衣完毕后晚饭也刚好准备完毕,一家人其乐融融的聚在一起看着今日主角小鹊哥登场。 鹊哥开始学走路已经可以在没有人扶的情况下‘蛇形机动’,看着儿子那踉踉跄跄走路的样子宇文温笑得嘴巴都何不拢,把小家伙举着转了几个圈才停下来。 按照风俗婴儿满周岁要进行‘试儿’也就是俗称的抓周,宇文温将已经沐浴穿着新衣的长子放在厅中地面坐着,面前摆着弓箭纸笔以及许多各色糕点外加珍宝首饰为的就是看婴儿选哪样。 这岁数的婴儿自然是什么都不懂所以要拿什么完全是凭‘本能’,故而有说法是看其拿什么便能知道日后擅长或喜欢什么,鹊哥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东西‘纠结’了片刻爬向弓箭一把抓起来。 这弓箭当然不是正常军旅所用而是玩具级别的竹弓竹箭,见着长子拿着弓箭咿咿呀呀的挥舞宇文温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尚武好啊,光会吟诗写书法在这个时代可是无法建功立业的! 夫人尉迟炽繁抱着嫡长子棘郎坐在一边笑咪咪的看着,棘郎如今快要九个月已经会爬了再过数月也到了开始学走路的时候,而她的责任也越来越重。 作为正室。侧室所出的子女都要认她为母亲并由她抚养。侧室所出子女即便是叫自己的亲生母亲也只能称呼为“阿姨”和后世的“姨娘”类似。 所以随着庶子鹊哥渐渐长大也得由她负责抚养。原本就被棘郎折腾得睡眠不足的尉迟炽繁如今又有得受了,虽然两个小家伙都有奶娘照顾但她可不敢有半点马虎。 棘郎磕着碰着倒还好说,若是鹊哥弄伤了哪里那别人可是会在背地戳着她脊梁骨骂虐待庶出子。 作为‘来历特殊’的人宇文温有想过在家里实行‘公平’对待可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时代的礼法森严可不是他一个人可以抗拒的。 以坐为例,这个时代的坐和宋以后的坐是两码事,胡床虽然已经普及但正式场合坐胡床让双腿下垂是无礼的表现(军旅例外),连坐都这样那么正室抚养夫君所有子女是天经地义谁要是‘乱来’是会出大问题的。 因为正室若是不能抚养侧室子女那么说明她已为丈夫极度厌恶,距离被休没多远了。 宇文温自然不会休妻也不会冷落夫人。鹊哥年满一岁要从杨丽华身边离开虽然有些不近人情但还是得如此否则府里仆人的各种心思都会泛起。 他/她们会认为主母已失宠所以巴结杨丽华或者对主母来个阴奉阳违是可以预见的,尉迟炽繁的威望会一落千丈万般委屈之下很可能会迁怒杨丽华平日里各种勾心斗角就免不了了,若真是这样宇文温的后院可就不安生这是他极力要避免的情况。 宇文温无法以一人之力扭转传统的惯性所以只能入乡随俗,就像自己再不习惯‘坐’也只得‘坐’,继女宇文娥英能够继续叫杨丽华做‘阿娘’已经是他能做的最大努力了。 “本来应该是昨日庆贺,奈何为夫还在安陆公干一时间无法脱身,今日补办那么为夫先罚酒三杯!”宇文温厚着脸皮自罚三杯酒,他为了多要些‘战利品’在安陆‘刷脸’没能及时赶回来而且刷脸刷得脸皮越来越厚。 杨丽华接过儿子逗弄着满脸都是幸福的笑容,身为过来人她也知道旁出庶子由正室抚养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在皇宫时,太子宇文赟平日里就是由她教导而生母朱满月不能干预太多。 然而联想到已经‘病逝’的宇文赟她不由得黯然神伤:他只是个九岁大的孩子啊...父亲。你为何这么狠心... 退位的小皇帝宇文赟已经‘病逝’但对于稍微有些头脑的人来说都知道这‘病逝’内中大有蹊跷,杨丽华自然是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但还是为宫廷斗争的残酷伤心不已。 坐在对面的萧九娘瞥见杨丽华那失魂落魄的模样赶紧低下头去。她如今已有身孕到明年就要做娘了,届时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骨肉也是要认正室为母亲叫自己做‘阿姨’想到这里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由得眼眶一热。 尉迟炽繁顾着逗弄儿子棘郎没有注意到两位‘妹妹’的异状可宇文温第一时间就发觉情况不对赶紧干咳几声随后让侍女上菜,母子‘分离’的心情他能理解但只能慢慢缓解别无他法。 情况不妙啊!日后得用心些否则要hold不住了! 端上来的菜比往日丰盛了不少,自从宇文温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铸铁锅这个神器弄出来之后府里的菜谱几经波折才正式更新其中最受欢迎的自然是酱肘子和东坡肉。 这年头的烹饪技术是没有‘炒’这一说而是以烹、煮、烤为主,府里的厨娘第一次看见铁锅时还以为这玩意是拿来煮汤用的后来是宇文温抽空折腾了几次才让对方明白什么是‘炒菜’。 炒菜得用油,这个时代还是以荤油为主要到宋以后素油(植物油)才会全面推广,以后世的眼光来看用猪油炒菜有股腥味不是人人都能接受可如今这‘炒菜’还是新鲜事物哪里有人会在意这个。 但是尉迟炽繁和杨丽华这两位锦衣玉食出身的女子还真就不喜欢猪油那股腥味而萧九娘吃惯了粗茶淡饭一时间竟然也不习惯,宇文温无奈之下弄出酱肘子和东坡肉这两个大杀器才算是镇住场子。 酱肘子的吃相太过于‘大开大合’不适合三位佳人而且宇文温也不想她们像抠脚大汉般豪爽的啃肘子有失淑女风范所以采取了折中的办法:将做好的酱肘子让人削成一片片后再让她们享用。 东坡肉就好了许多只要把肉块切得小些就行,有了这样的处理两样新菜色让三位佳人总算是能‘优雅’的用餐。宇文温也不用担心吃相太难看让自己错愕。 宇文娥英倒没顾忌那么多她见着‘阿耶’啃肘子啃得欢自然是依葫芦画瓢。如今的宴席上就他两个拿着酱肘子在啃而其余三位则是用筷子夹着肉片细嚼慢咽。 边吃边说些家常。杨丽华和萧九娘也从别样的思绪中恢复过来,一家人正有说有笑之际管家李三九来报说主薄郑通有事求见。 宇文温出去片刻后便折返回来,不动声色的吃完晚饭后就在散场之际他先和尉迟炽繁以及杨丽华交代了几句后便叫住了萧九娘让她跟自己走。 萧九娘跟在宇文温身后走在回廊里有些忐忑不安她担心刚才筵席上的失态让夫君起疑,正要解释时却被对方拉着手轻声说道:“莫要想那么多,事情不会变坏的。” 她愣了一下随后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就这么任由宇文温拉着向外院走去,正疑惑间却听夫君说带她见一个人。 ‘见一个人?’萧九娘心中纳闷,她在巴州没什么熟人除了远在梁国的父母和几个兄弟姐妹哪里还有亲人,府里的人也没必要这个样子。 ‘莫非是!’她的心忽然咚咚咚的跳了起来因为想起了一个可能但又不敢深想。怀着复杂的心情来到书房后宇文温让她坐在屏风后面,片刻后张鱼领了一个人进来。 “本官巴州刺史宇文温,你是何人?” “在下张轲。”那人答道,屏风后的萧九娘听得这个声音和说话内容猛地捂住了嘴巴。 “张轲,本官听郑主薄说你是梁国张皇后之弟,为何会在...武昌?” “宇文使君,去年陈军入寇梁国攻打江陵,那日在下和外甥女正在城外无奈只得四处躲藏,无奈在枇杷寺时...”那人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正是在三台河堤边面见别驾许绍申诉的张轲。 周军在枇杷林伏击陈军。他被败退的陈军误以为是同袍所以一路带到江南,被识破是梁国人后便成了奴仆在武昌做事结果在此次周军进攻武昌后被带到西阳。 宇文温看着这位由郑通鉴定过确认为正牌梁国张皇后之弟的张轲沉吟了片刻后做出了决定。他起身将屏风拉开把萧九娘请了出来。 张轲见着宇文温起身还有些奇怪可但他看见屏风后走出的那名女子先是一愣随后惊得目瞪口呆:“九...九娘?!!” “阿舅!”萧九娘哭着跑上前抱着张轲随后两人抱头痛哭,宇文温见着自己的女人竟然和别的男子如此亲密不由得眼角一跳。 ‘算了,谁叫人家是她舅呢,跟亲生父亲一般的舅舅哎...’宇文温无奈的叹了口气坐在一边。 萧九娘出生于二月被父亲----梁国皇帝萧岿认为不祥随后送出宫给其皇弟萧岌夫妇抚养,未曾料不到一年萧岌夫妇相继去世坐实了萧九娘不祥的传言所以又转给张皇后之弟张轲抚养。 张轲夫妇拉扯着这个可怜的小公主长大就如同亲生女儿般,妻子去世后张轲更是和萧九娘相依为命,他虽为国戚生活却十分拮据平日里萧九娘还得帮忙干家务。 若是按照正常的历史轨迹,这个生长于民间的梁国公主会在今年被选为隋帝次子晋王杨广的王妃远嫁长安,二十多年后成为名载史册的萧皇后,历经了杨隋的繁华和凋零以及李唐的贞观盛世。 然而这一切随着宇文温的‘异变’发生了改变。 陈军进犯梁国攻打江陵时在城外的张轲和萧九娘无法回城后来躲到枇杷寺,就在陈军冲入枇杷寺时张轲护着貌美如花的萧九娘冲出去最后失散,萧九娘遇见了宇文温而张轲几经波折后被掳到江南的陈国郢州武昌最后又在这里遇见了萧九娘。 ‘喜相逢...哎,多了个便宜舅舅。’宇文温如是想,随后干咳一声尽力挤出笑容说道:“舅舅,九娘如今已有身孕不能太过悲喜...”(。) 第三十八章 纸上谈兵 六月中旬,周、陈两国在长江中游郢州的战事刚结束不久北地烽烟再起,草原上沉寂了一年的突厥部落在沙钵略可汗的带领下大举南下进攻隋国。 沙钵略可汗的可敦为周国赵王宇文招之女千金公主,千金公主于两年前嫁给佗钵可汗为可敦如今按风俗又成为新任可汗的妻子,她的亲弟弟宇文乾铿如今在邺城是周国的皇帝。 去年六月,突厥大军也是大举南下只是半路上佗钵可汗病故诸位突厥首领忙着争夺可汗之位随即撤军,一番纷争后佗钵可汗之侄阿史那摄图被推举为新任可汗----沙钵略可汗,这位可汗按照风俗娶前任可汗的可敦为妻成了周国的亲戚所以今年要继续为岳父‘报仇’。 同去年一样,邺城的周国朝廷也派出大军进攻黄河以南各州,周国相州总管尉迟惇率军再次渡过黄河进攻隋国的洛州总管府,亳州总管司马消难领兵西进攻打隋国的豫州总管府以作尉迟惇策应。 作为周国东南道大行台的宇文亮也派军从安州北上以及荆州东进和尉迟惇、司马消难夹击隋国洛州、豫州总管府,青州总管尉迟勤连同徐州总管席毗罗进攻隋国的合州、吴州总管府,从黄河以南到江淮地带,中原战火再度爆发。 战争是武将建功立业的好时机然而这和‘事业正处于上升期’的巴州刺史宇文温无关,如今他正在长江边上的西阳城纸上谈兵。 “司马消难原来是逃到邺城去了。”宇文温看着舆图说道,去年六月大战开始时。在长安的小皇帝岳父司马消难被摄政的杨坚以密谋造反为由搜捕而宗室宇文椿一家被以谋逆的罪名铲除。只是司马消难当时失踪而其女----小皇帝宇文阐的皇后司马令姬也被废为庶人。 司马消难和杨坚的关系有些特殊因为他和杨坚之父杨忠是结拜兄弟。司马消难原为北齐大臣且为神武皇帝高欢的女婿后为避祸逃到北周当时接应他的便是杨忠,在两人结拜之后杨忠之子杨坚对司马消难是以叔相待。 所以当初宇文温还以为司马消难是给杨坚抓了软禁起来对外宣称是失踪可如今一看倒是这位逃跑功夫了得,历史上司马消难在安(郧)州总管任上起兵反杨失败逃至陈国。 “大家认为此次朝廷会成功么?” 在座参加纸上谈兵的都是虎林军将领,他们看着舆图窃窃私语各种意见都有,大部分的意见是认为隋国要完因为北有突厥大军压境东有朝廷大军南北夹击正所谓腹背受敌顾此失彼。 “依我看杨逆虎牢关以东的各州郡都要被朝廷拿下了!” 隋国国土出了虎牢关以后一次是豫州、合州、吴州总管府算是一条线向东南,若是此次朝廷大军能攻占豫州总管府那么再往东的合州、吴州总管府就和关中隔绝孤立无援迟早要完。 “隋军不会那么蠢看着豫州丢掉所以派大军出关是理所当然,大战可得要过上几个月才能分出胜负。” “调集大军?那北面的突厥怎么办,突厥可汗可是来势汹汹!” “呃。那隋军坚守各处要道和他们耗呗,耗上几个月对方也就退了。” 总而言之,对于周国来说形势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在场将领大多数都认为隋国此次要被打得大出血,虎牢关以东地盘全部玩完然后被突厥袭扰得元气大伤,到了来年再战搞不好朝廷大军就能收复长安了。 “本官的意见。”宇文温开始泼冷水,“突厥不足为患,至于虎牢关以东战事则是谨慎乐观。” 见得大家满脸惊讶地样子他开始解释为何“突厥不足为患”首先是讲故事: 武帝时,有大臣言‘突厥甲兵恶,爵赏轻。首领多而无法令,何谓难制驭。正由比者使人妄道其强盛。欲令国家厚其使者,身往重取其报。朝廷受其虚言,将士望风畏慑。但虏态诈健,而实易与耳。今以臣观之,前后使人皆可斩也’。 “你们可知这话是谁说的?” 在场众将哪里知道这话是谁说的,除了杨济、史万岁之外个个都是摇头,宇文温随后解开谜底:这话是如今隋帝杨坚之父杨忠所说,当年他奉周武帝之命率一万人马汇同突厥兵一起进攻齐国,回来后便向周武帝说了上面一番话。 “莫非突厥看起来凶猛其实也没什么本事?”有人问道,杨济随后解释突厥不算是弱鸡但是要把对方看成势不可挡确实是过了。 “突厥,无非是人数多的马匪罢了。”史万岁忽然开口说道,他从军多年对突厥算是有了解,四年前周武帝宇文邕准备北伐突厥时他也随军出征所以对突厥方面颇有兴趣。 方才宇文温所引用杨忠的话他深感赞同,突厥在他看来就是特大号的马匪,各路当家(部落)推举一个大当家(可汗)一起去打家劫舍(攻城略地),仗着马多来去如风但绝不会啃硬骨头。 打顺风仗可以但是要打恶仗人心可就未必齐了,谁都想吃肉但啃硬骨头会崩牙,若是自家部众伤亡太多元气大伤那么就只有被别部吞并的下场所以南下打草谷要是遇见硬仗突厥内部的人心可就活络起来。 当年周、齐两国拉锯战让突厥左右逢源做大而出使突厥的使臣也是极尽鼓吹之能事以显得自己出使历尽千辛万苦好让朝廷多给些待遇,加上突厥游骑时不时寇边让大家以讹传讹最后造成突厥大军威不可挡的感觉。 突厥有没有实力?有!能不能打赢他们?能! 只要军队战马充足他史万岁可不把什么突厥某某可汗放在眼里,骑战什么的谁怕谁啊! 听得史万岁关于突厥乃大号马匪的论断众将是将信将疑,他们都是江南出身哪里想象得出敌我双方数万骑兵在广袤无垠的大草原上追逐厮杀的场景,不过大家都知道史万岁曾做到大将军且一身武艺了得想来说得也没差吧 宇文温知道史万岁历史上对突厥作战的‘丰功伟绩’所以不会认为他是吹牛皮,先是点头肯定了史万岁的判断随后点出突厥大军的一个弱点:各部首领心怀鬼胎。 就是前面说的只打顺风仗遇见硬骨头就缩,大家跟着可汗南下是来发财不是来玩命的,攻城略地的同时还相互提防着免得自己部落被削弱然后被别人吞并。 “所以隋国若是派出熟悉突厥内情的能言善辩之士到突厥大军中挑拨离间...嘿嘿...这突厥大军也就是那样了。”宇文温胸有成竹状。 那是当然的,杨坚手上可是有个超级王牌专门对付突厥! 陈五弟等人自然是不相信隋国有这号人物不过如今大家也是纸上谈兵泛泛而论既然主帅的看法是突厥不能对隋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那看来此次大战也只能是在虎牢关以东做文章了。 “好了,时局讨论到此为止。”宇文温让人将面前的舆图拿掉又换上新的舆图,“北面打成什么样子我等都无法参与,不过这里可就不一样了!” “大家好好研究研究,是时候开张了!” 当然要开张,宇文温养了那么多兵可不想白白耗着什么都不做,刀不用会钝兵不用会废所以他一直在找‘副本’,巴州的兵力如今已经超过了一州之力能供养的上限所以要以战养兵。 兵分脱产战兵和州郡兵两种,至于征召兵那是注水不到万不得已宇文温不会用,如今巴州的兵力组成如下: 脱产战兵:虎林军兵力五千人,全脱产无论农闲农忙都准备着作战,当然这个时候将士们分得的田地不需要他们自己去照料。 耕、战结合:巴州州郡兵,农时下地干活闲时操练、作战由州司马杨济指挥,下辖步军二军主,一军为州兵,另一军为乡兵组成,在没有征召百姓时人数约两千余以防守巴州为主责。 渔、战结合:巴州水军,打渔、操练兼之,刺史宇文温指挥,辖二军主人数约两千,均为原襄阳水军吸纳旧巴州水军、渔民重新组成,战事需要时参战。 这就是巴州一州的兵力共计九千余人全部由巴州的产出养活,如今巴州在接纳了武昌郡百姓后户数超过两万,以州兵需供养户数折半计算大约是三户养一兵。 三户抽一丁、五户抽二丁、七户抽三丁为这个时代打仗时各国对百姓征兵抽丁的极限,以此类推巴州三户养一兵的负担沉重到可以称为穷兵黩武。 这都是拜野心勃勃的巴州刺史宇文温所赐,所以为了忏悔他决定用实际行动减轻巴州百姓的负担因此要想办法‘开张’,要打仗自然免不了野地浪战所以他的手中刀就是虎林军。 虎林军历经扩军和参与南攻陈国郢州的作战所以编制以及将领职务有了变化:陈五弟晋级为统军下辖四军主,其中步军三军主各指挥一个大方阵由三幢方阵兵加一幢近战兵组成兵力共三千六百余人,马军军主史万岁辖三幢骑兵将近一千兵力。 虎林军兵力五千人作战方式依旧是长枪阵为主视需要切换为灵活的鸳鸯阵,士兵配备弓弩的比例超过六成而具甲率超过八成当然为了达到这种水准也花掉宇文温许多钱。 统军陈五弟管着四军主、十七幢主,其中步军三军主、十二幢主,马军一军主、三幢主,辎重后勤二幢外带州兵协助。 这是宇文温手中的野战兵力已经是他的养兵极限,每日人吃马嚼的消耗把西阳郡公府刚进账的钱粮又立刻耗光,若是不巧哪日资金链断裂那他就真是要纵兵大掠或者是吃人肉才能渡过难关了。 “大家有什么意见都可以说,不要怕纸上谈兵。”(。) 第三十九章 暗斗 西阳城北门外长亭边,一走一送正在进行,数日前得以验明正身的梁国国舅张轲今日启程经由安陆前往梁国国都江陵,这距离他被陈军掳到江南已经一年了。 一辆马车旁,萧九娘头戴帷帽和舅舅张轲说着话,自从再度见到以为不在人世的舅舅之后她是喜极而泣每日里都要和住在府邸侧院的张轲见面叙旧。 萧九娘在巴州举目无亲而亲生父母也远在江陵如今相依为命十余年如同父亲的舅舅就在身边自然是有说不完的话,所以宇文温也越来越郁闷。 还好张轲急着回梁国算是给他个台阶否则醋坛子真就要破了,不过既然便宜舅舅要长途跋涉回去他也不敢掉以轻心安排了人马随行。 这年头出门在外一不留神就要变人肉包或者就在那个旮旯头人间蒸发所以宇文温是让张轲跟着府里去安陆的‘定期车队’出行,到了安陆再托总管府加派人手护送至江陵。 至于便宜岳父母届时是否会知道萧九娘已经做了他的小妾那就无所谓了,正所谓木已成舟、米已成炊宇文温可是有肆无恐。 一番依依不舍之后张轲总算是顺利启程带着便宜外甥女婿赠送的大包小包礼物向目的地进发,萧九娘见着车队远去的背影又抽泣起来。 “无妨,舅舅到了江陵安顿好会来信的。”宇文温安慰道,他扶着萧九娘上了马车一同打道回府,马车行进间见着对方情绪好转便笑着说道:“以后可不许这么傻了。” “嗯。”萧九娘点点头随后偎依在夫君怀里,因为张轲要回江陵的缘故。萧九娘想着准备些礼物让舅舅带回去又不敢和宇文温提起只是拿出自己的私房钱让侍女外出采买。 亏得暂替刘彩云做后院管事的翠云机灵察觉到这一情况向主母尉迟炽繁汇报。尉迟炽繁得知此事哭笑不得赶紧让账房支钱去购置礼物。当晚回府的宇文温得知此事后也是无奈至极。 萧九娘因为从小在民间长大的缘故养成了小心谨慎的处事风格,她不好意思跟住持家务的尉迟炽繁开口支钱也不敢和宇文温要怕被夫人误会所以就打算动用自己攒了大半年的私房钱。 “都是一家人,不要想那么多弄得战战兢兢,你这样可是会被人欺负的。”宇文温爱怜的摩挲着萧九娘的面庞,这位佳人心思细腻也不是个省心的主。 话说回来妻妾三人哪个都得细心呵护啊... 马车平稳的走在官道上,宇文温看向窗外发现是一大片农田,看着这田园风光他心中一动在想要不要带着萧九娘下车走走也算是作为平日里关心不够的弥补。 自从来到巴州上任后他就在忙着自己的事情而家人就一直住在守卫森严的府邸里基本都没出来,之前不觉得有什么可如今想想她们和笼中鸟有什么区别? 宇文温自己要忙的事有很多。州务、军务、商务还有到工坊里指导林有地等人鼓搞黑科技,每日里连轴转都不觉得累可妻妾们日复一日的待在府邸里如同井底蛙看着花园那一片天。 尉迟炽繁要主持家务照顾儿子所以忙得没空想别的,杨丽华要照顾一大一小也是有事情忙而萧九娘相比之下就孤单多了,她在府里除了夫君没有一个是可以毫无顾忌说话的人。 尉迟炽繁是正室而她是侧室所以那一层隔膜是没法消除的,杨丽华的气场过于强烈也不是初出茅庐的萧九娘可以倾心交谈的对象,宇文温自己白天极少在府里所以萧九娘除了陪着宇文娥英玩确实也没什么好做的。 ‘难怪见了舅舅就哭的如同泪人般,这日子看来过得确实有点像坐牢。’宇文温如是想,他思索片刻还是打消了下车走走的念头。 “九娘,待得为夫忙过这一阵子就带你们出游散散心。” “没事的...”萧九娘只是偎依在他怀里闭着眼睛享受着二人世界,宇文温没再说话轻轻地搂着她而眼睛看向窗外。 他那便宜岳父杨坚又派人来西阳‘找茬’了。从年初到现在一直在‘纠缠不清’,前两拨人被他一网打尽可后面来的十分棘手如同成了精的狐狸怎么都抓不到。 对方似乎也吸取教训没敢轻易接近但是行踪诡异。在西阳城里明察暗访了许多次都没能抓到这些人,宇文温和护卫头领张\定发商量过后决定一明一暗和对方玩下去。 所以如今他在自己的地盘上一直在装缩头乌龟,对付这些阿猫阿狗的事由张\定发去做而他还有正事要办,宇文温觉定等忙过这一阵再好好陪着家人出游。 ‘有来无往非礼也,也不知道那帮家伙如何了’ 。。。。。。 长安,一处街坊内,吴明和同伴夺路而逃而身后两名男子紧追不舍。他们这么一前一后的跑着穿过了几条街道。 “阿明,甩不掉他们啊!” “不要慌,按说好的路线走!” 自从来到长安后,吴明等人一直在暗地里执行一个由宇文温亲自交付的事情,折腾了数月眼见着已经摸清眉目未曾料今日在接近对方的一处宅院时中了陷阱。 还好他俩个机警溜得快借着平日里锻炼出来的腿力甩开了大部分追兵唯独后面两个男子是最难缠的一直追他们追到现在。 正逃命间忽然前方地面绷起一条麻绳,就在两人即将被这麻绳绊倒之际吴明忽然将手中木棍一拔竟拔出一把刀随即寒光闪过将那绊脚的麻绳一刀两断。 又有一张网迎面扔来,吴明的同伴贾牛将手中棍子向着那网一捅随即一搅缠住再向旁边一摆把那张网甩开,两人脚步不停冲破左右跳出伏兵的包围继续前冲。 这都是训练了不知道多少次的项目所以他们两个驾轻就熟然而跑了几步之后刚拐了个弯吴明便一把扯住贾牛:“事情不对,往前面跑是找死!” “那,那怎么办!”贾牛也不是什么愚钝之人知道事情不妙,方才对方能下绊肯定是提前赶到这个必经之路设伏,说不定其他人已经在后几个必经之路设伏。 “反杀然后原路跑回去!二对六好过前后被一群人围!” 话音刚落脚步声接近,吴明和贾牛奋力向来人冲去,对方猝不及防之下先头两个被砍翻随后混战在一起,片刻之后又有两人被砍翻在地。 剩下的两人便是一开始紧追不舍的两个男子,其中一人看着伤痕累累却依旧顽强的吴明和贾牛拍了拍手:“很好,我...” 话还没说完他猛地窜上来挥刀就向吴明肩膀砍来却见其用刀奋力一挡,当啷一声过后男子手中刀竟然被砍断,他还没回过神裆部便被一脚踢中疼得满地打滚。 “走!!”吴明被另一人砍了一刀忍着痛大喊道,贾牛拉着他奋力向来路跑去,没跑多远就见身后追来许多人。 吴明忍着痛将贾牛推开:“阿牛!分头跑,老地方见!” “阿明你的伤...” “分头跑不然一个都跑不掉,等一日不见人就赶紧撤!!” 情况紧急贾牛也顾不得啰嗦一咬牙向另一条巷子跑去,这附近的每条街道和巷子他们都烂记于心也不怕跑到死路,吴明瞥了一眼追兵捂着伤口踉踉跄跄的向另一面跑去。 在小巷里拐来拐去跑了一会眼见着追兵紧追不舍他一咬牙攀上前方一个院子墙头,这一带都是平民百姓住的街坊所以脏乱差且多为几户人住在一个院子里比较容易浑水摸鱼。 这院子里没有动静想来没人所以吴明想着在院子里躲过风声未曾想刚翻进院子正好撞见两名女子正在晾衣服,那两人见着他满身是伤面色大变。 见得对方即将扯开喉咙大喊吴明急中生智用低沉又急促的声音说道:“有恶贼在外边见人就砍快报官!” 此言一处立刻收效,两名女子从尖叫模式切换到胆战心惊模式差点瘫倒在地,吴明听得外边脚步接近赶紧拉着两人躲进屋里。 脚步声在院外停住,吴明透过门缝看见有人从院墙探出头往院内张望,待得那些人离开后吴明满怀歉意的对着两位女子说道:“我去报官...” 。。。。。。 一处院子里,十余人单膝跪在一间房外其中有数人身上伤痕累累,烈日下他们个个满头大汗却没一人吭声,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打开一名男子走了出来。 那男子五十多岁年纪头发花白但是精神矍铄身形魁梧腰杆笔直若是光看背影根本看不出实际年龄,他背负双手踱着步子走到这群人面前。 他巡视场众人一圈最后目光落在前面为首一人身上,片刻后开口问道:“人呢?” “是属下无能,让那两只老鼠逃了。” “逃了?你们这么多人围捕结果连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都抓不住!!” “请开府责罚!”为首之人低着头大声说道。 话音刚落他便被一脚踢翻在地,那一脚力道颇大直接把他踢得嘴角流血但是却依旧一声不吭的爬起身再度单膝跪地:“请开府责罚!” “才五年,你们的身手就废了么!” “请开府责罚!”众人异口同声说道。 一人从院外走来在那男子耳边低语,待其说完后男子点点头向面前众人说道:“此次的责罚暂且记下,你们马上准备行装,要出远门了。” 待得众人退下,先前为首之人走上前低声问先前窥探院子的老鼠怎么处理,那男子哼了一声说债多不愁让人小心些就行了。 “开府,此次要去何处?” “北边,除了看家的全部出动,护送一个人去北边。”(。) 第四十章 夜行 长安,夜幕之下街道上冷冷清清各处街巷空荡荡一片除了偶尔经过的巡逻队外再无人影,如今已是宵禁要是有谁敢在街上走的被巡逻队拿住不死也要脱层皮。 当然这对于权贵来说不算问题,他们只要是闹出的动静不大那么夜巡的兵丁问明身份后也会当做没看见,天子脚下到处都是达官贵人没谁会给自己找不不痛快。 还有另一些敢违抗宵禁的人便是城狐社鼠们,他们通过各种渠道摸清了夜巡兵丁的巡逻路线所以敢壮着胆子出来‘觅食’,当然各坊之间道路口会落闸不可能如白日间行走所以飞檐走壁便是家常便饭。 吴明便是夜行一员,今日他和同伴贾牛去探查一处宅院不慎落入对方设下的陷阱还好跑得快逃得一难,慎重起见他没有立刻去汇合地碰头而是等到夜间才行动。 来到长安已经数月,吴明和同伴们对这个天下闻名的大城市算是熟悉了再没有刚入城时的那种惶恐不安也深深体会到出发时护卫头领张\定发说的见见世面是什么意思。 见过世面,任务也完成得差不多,吴明正缩在一处角落盯着前方一个院子,他已经盯着这院子一个多时辰为的就是确认有无异常,吴明和贾牛是分头逃跑的虽然自己顺利逃脱但不知道对方是否落入敌手所以必要的防范一定要有。 院门处摆出的标识表示一切正常,吴明细细观察了周围确定没有埋伏的迹象便轻轻走上前去在墙角边学了几声老鼠叫,片刻后听得里面猫叫三长两短数次后他便攀上墙头翻了进去。 一人等着他落地便靠了上来:“阿明。还以为你出事了!”说话之人正是贾牛。吴明瞥了对方一眼确认神情自然后满怀歉意的一笑说怕你被人捉了在这里设下陷阱所以观察了许久才进来。 “嗨。咱们平日里可不是白练的要说打也许打不过可跑就未必了。”贾牛满不在乎的说道,“再说那帮人大部分都追着你去了,我就怕你遭了毒手。” 两人低声交谈了片刻决定按计划在这院子里休息到明日清晨再出去和同伴汇合,这个院子并不是他们的地盘而是提前探得无人便拿来当做避难处。 西阳郡公府的护卫可不光是做看门狗还要当捉老鼠的猫,各种名目繁多的训练项目让他们最后还变成知道如何躲猫的老鼠,三种属性合于一身的吴明等人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否则也不会被派到长安来。 长夜漫漫,他两人轮流值夜以免发生意外,贾牛前半夜吴明后半夜这样一来可以轮流休息然后在清晨外边人还不多的时候及时出门免得被人当贼。 吴明刚和衣而睡没多久却忽然惊醒因为他听见了一个女子的哭声。那哭声虽然不大但依稀可闻因为就在隔壁院子传来,哭声断断续续又若有若无在这破败不堪的平民坊区格外渗人。 他起身看去却见隔壁隐约有火光闪耀而值夜的贾牛也靠过来悄悄说旁边有女子在烧纸钱,也不知什么原因好像还怕人听见却又忍不住哭所以弄出这般光景。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吴明叹了口气,他自幼跟着师父四周行走见多了人间百态,两人正打算听而不见可隔壁却开始热闹起来。 他们偷偷从墙头看去却见一名中年妇女正低声呵斥着一名年轻姑娘,那姑娘手中拿着些纸钱低着头站在一堆灰烬旁向来就是烧纸钱哭泣之人,中年妇女手中拿着个水盆似乎是她将那烧着的纸钱扑灭。 “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你还有闲钱弄纸钱来烧!!”中年妇女语气不善,一手频频点着年轻娘子似乎是气得不行。 “阿娘,这些纸钱是我自己用废纸剪的不花钱...”年轻娘子低声说道,她似乎很怕对方所以语气悲凉。“他孤苦伶仃的,我就想烧些纸钱过去...” “又关你甚事!如今我们都快过不下去了有谁来可怜我们!”中年妇女说完扯着年轻娘子往屋里走。“让人见了可就祸事了!” “阿娘我先把纸钱烧...” 年轻娘子话还没说完便给打了一耳光,手中纸钱散落地面,她捂着脸低声啜泣而中年妇女则冷笑着:“你以为还是从前?还敢顶嘴了!” 看着这情景吴明对着贾牛摇了摇头随即两人回到院中,这种家务事就是官府来了也是头痛他俩个哪里帮得上腔,再说自己也是‘借居’此处哪里见得了人。 原以为就这般过了未曾料到了半夜隔壁又出了幺蛾子,吴明刚和贾牛交接不久便听到外边道路有脚步声,他原以为会是偷儿来登门便捞起根木棍准备守株待兔可那脚步却来到隔壁院子外停住。 隐隐约约的拍门声响起片刻后他听到隔壁院子木门拉开的轻微吱呀声,吴明觉得隔壁这深更半夜来这么一出定有蹊跷但还是决定当做没听到以免生事。 可隔壁院子里的动静却让人坐立不安似乎是有人在低声念着什么咒语,吴明听着听着觉得奇怪便小心翼翼的从角落探头看去却见院子里有两个妇人,其中一人是先前的中年妇人另一人却是个老妪。 那老妪在院中摆了个案桌上面放着碗东西随后口中念念有词拿着一个汤勺轻敲碗边,吴明侧耳倾听对方所念何词却听不轻只见中年妇人面色紧张地站在一旁。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妪忽然停止呢喃猛地直起身,吴明接着月色看过去却见其目光呆滞两眼发直并且脸色发青,整个人忽然手脚僵硬的向前走就象被什么东西拉扯着,中年妇女见状面色一变禁不住惊呼道:“附体了,猫鬼附体了。” ‘猫鬼?’吴明听到了这个词随后心中一动,他在长安居住了数月平日里和同伴四处收集各类消息其中便有关于猫鬼的传说。 据说猫死了之后会和人一样变成鬼也就是猫鬼而民间有秘法可让人驱使猫鬼做事,精通此法的人若是蓄养猫鬼须每子夜时分作法祭祀,子时的属肖是鼠所以选在此时正好可以祭祀猫鬼。 猫鬼蓄养到一定时候便可以放出去而猫鬼主人可以操纵其害人,被害人会莫名发病最后暴毙而其财产也会转移到蓄养猫鬼之人手中。 不过吴明是不大信这种东西的,他静心看着事情如何进展却见那“猫鬼附身”的老妪忽然开口说话,用沙哑的诡异的声音说“把东西拿来”。 中年妇女闻言回过神把一个包裹拿出来正要打开时后边房门打开随即一人冲出来死死扯住包裹,吴明定睛一看却是先前那名年轻娘子只见其哀求着被中年妇女推倒在地。 “阿娘,这样做不行啊!” “住口!不然我打断你的腿!”中年妇女恶狠狠的骂着,吴明见着那年轻娘子披头散发的坐在地上捂着脸啜泣心中有些忿忿不平不过还是忍住了。 中年妇女将包裹打开后拿出一件衣服,老妪动作僵硬的伸出手将那衣服拿到面前如同猫一般用力闻了闻然后怪叫一声随即倒地不起。 片刻之后老妪起身说此事已毕那人活不了多久,中年妇女赶紧拿出一个小布袋交到老妪手中,两人低声细语了一会老妪便告辞离去。 离开院子后她悄然无息走在阴暗的街道上可还没走出几步便被人从身后制住,她还没来得喊便被一把尖刀横在面前接着身后那人低声说道:“把钱财交出来。” 老妪知道是遇到贼了心中叫苦却无可奈何乖乖听命,结果交出来后对方还是没有放过她杀气腾腾的说道:“你唤猫鬼害我郎主性命如今便偿命吧!” 听得这番话老妪吓得双脚打颤一个劲说她不过是骗人混口饭吃哪里会什么养猫鬼,就是方才都是装神弄鬼糊弄人要些钱糊口而已。 “再让我知道你装神弄鬼害人就割了喉咙!” 话音刚落老妪只觉得脑后受了一记重击随即倒地不省人事,身后那人悄无声息的消失在阴影里。 。。。。。。 清晨,鸡鸣声起,早起的人们已经在打扫院子,贾牛正要和吴明趁着外边人少一起溜走却被对方示意稍等片刻,没过多久他两个从角落里攀上墙头看向隔壁院子。 房门打开,一名年轻娘子走了出来,她在角落拿起把扫帚打扫院子可没多久便看见院中空地上摆着的一个东西随即吓得手中扫帚落地随即捂着嘴头也不回的跑回房里。 里面先是叽叽喳喳的响起说话声似乎是两个人在说着什么,片刻后房门再度打开那年轻娘子和一个中年妇女走出房间来到院子里看着地上的东西发呆。 贾牛看过去那地上是一个小布袋而旁边则躺着一只死猫,正摸不着头脑之际见得那中年妇女小心翼翼的拿起小布袋看了看随即惊慌失措的将那死猫扔出院外随后跑回房内。 待得那两名女子都进了房间吴明便示意贾牛走人,听得贾牛问是怎么一回事他却是笑眯眯的说“作法自毙”,两人麻利的翻出墙外走在路上时吴明回过头看向院子口中喃喃自语道:“摊上这么个娘也是够受啊...”(。) 第四十一章 酒席 西阳城,西阳郡公府侧院内某小院子里热闹非凡,府邸护卫总管张\定发正在烧包摆案请酒庆贺妻子刘彩云为他生下男丁。 张\定发原为马匪大当家一次到长安快活时遇见了乐坊伶人鸣翠(刘彩云),几经波折之后两人结为夫妻并投到西阳郡公宇文温手下,因为刘彩云往日经历的缘故原以为无法生育未曾想在安陆寻得秘方调养过后让张\定发如愿以偿。 他两个的往事府里知道的人不多但张\定发管着府里护卫而刘彩云则是宇文温的得力帮手后来又是后院管事所以‘人气’很高,此次应邀赴宴的主要是护卫们以及侧院里的邻居。 郑通、王越两家人以及孤身一人的杨济都住在侧院里所以此次三人都应邀赴宴,郑通刚喝了几杯就说不胜酒力反倒是王越和杨济酒量不遑多让频频和张\定发碰杯。 喜得贵子的张\定发红光满面的一杯接一杯喝酒,刘彩云为他老张家生下香火可谓是喜从天降这段时间来都是笑得合不拢嘴,去年得知妻子怀孕后他到安陆城外寺庙烧了不知多少香如今有了后想着去还愿奈何西阳城外寺庙早已残破无人住持只得摆酒‘众乐乐’。 宇文温在城里开有酒肆一来方便掌柜王越谈事情时请客而来也是推广各种菜色如今在西阳城里名声渐起,府里各类美味尤其东坡肉和酱肘子一样在酒肆有售,张\定发原想着在酒肆请客但考虑安全因素还是在侧院摆酒。 此次摆酒得了郎主和主母首肯所以菜色均是府邸厨房出品所以护卫们得以沾光品尝府里的‘顶级’美味,东坡肉、酱肘子平日里也有供应但难得一见更何况还有新推出的烧鸭所以大家是大快朵颐。 “我说张老大你光说话作甚喝酒啊!!”宇文十五酒气熏天的嚷嚷着。他捞着个酒坛直接就上来要‘干杯’。张\定发也无二话直接拿起个酒坛碰了仰头就喝。 见着他两个这般拼命在座的王越和杨济都是笑而不语一众护卫却是看得目瞪口呆。他们原本想着轮流敬酒来个车轮战的心思全都收起来,林有地捅了捅符有才示意趁热打铁结果符有才看了看面前那坛酒面露苦色。 扣除杨济、王越两个,府邸里面酒量最好的就是郎主宇文温接下来就是张\定发和宇文十五,其他人原先都是苦哈哈未入府前肉都没得吃过多少更别说酒,符有才作为护卫副头领也是慢慢熬出来一些酒量可在那两位面前就不够看了。 符有才正在犹豫间未曾料给宇文十五瞥见了便嚷嚷起来:“有才,你们四个一起上啊!!” 今日宇文温本想亲临但想着若是来的话那众人便放不开手脚所以备了份厚礼让宇文十五带来,同时还交给他一个任务要把现场气氛‘搞活’所以宇文十五是唯恐天下不乱。 符有才、林有地、胡三子和张乙满闻言起身硬着头皮上前和张\定发碰了几杯,四人里符有才酒量最好而林有地还算好些毕竟和郎主在长安混过一段日子。胡三子、张乙满平日里在玻璃工坊忙活从未沾酒这几杯酒下肚就开始打飘。 他们四个都是长安城里的穷小子平日里吃饱了上顿没下顿来到西阳郡公府邸后是重获新生,各自作为业务骨干已经磨练两年多虽然年纪轻轻但做起事干练许多。 “想走?张鱼那厮溜去巴河城了他那份你也顶上!”宇文十五一把扯住符有才,“不像话啊就喝这些酒哪里够!” “是男人就来一坛!” “喝不下?有地你过来顶!顶不住还有乙满和三子!!” “我想起来了,吴明那几个在外地逍遥快活他们的份你们几个也顶上了!” 宇文十五成功的把现场气氛搞活推杯把盏的声音愈发喧闹一直传到小院后侧房子,如今做了母亲的刘彩云躺在榻上看着襁褓里的儿子满是幸福的笑容。 因为经历了去年西阳郡公夫人尉迟氏难产的风波她一度对分娩产生恐惧连带着丈夫张\定发也开始提心吊胆,不过此次生产顺利终于让人松了口气,如今丈夫在前边摆酒而她这里也有邻居来探望。 “这小家伙和他阿耶长得好像!” 郑通和王越的妻子都在榻前看着奶娘抱起小家伙哄着,她两家是刘彩云夫妇的邻居所以今日男人去前面喝酒而她们则是来看望这对母子。 刘彩云夫妇和西阳郡公非亲非故却是府里得力骨干所以待遇也是很不错的,因为府里对产妇生产颇有经验所以一应事务都已提前准备就绪连稳婆、奶娘什么的都提前安排好。 顺利生产后夫人尉迟氏还派派来侍女专门服侍,所需食材、药材均由府里支出。至于刘彩云后院管事的职责在数月前便由夫人的贴身侍女翠云以及侧夫人杨氏的侍女柳叶分担。 “刘娘子,这月子可得做好。莫要逞强出去吹风要是落下毛病可就不妙了。”郑通之妻以过来人的身份说道,她已是两个小子的母亲所以说经验来也是颇有说服力。 刘彩云点点头,她如今什么都不想就想着把得之不易的儿子养育成人,原以为这一生都不可能会有后代如今这上天的恩赐她要好好的珍惜。 “还以为,还以为这一辈子会孤苦伶仃过下去...” 。。。。。。 巴河城,今日鱼获颇丰又网得数尾大鱼讨得个好兆头所以按照老规矩分鱼,因为家家户户都有份所以城内热闹非凡人们排起长龙领鱼,副城主田正月在现场指挥着人维持秩序并且登记发放情况。 一处空地里由许多食案摆出长长一条流水席,各家出人出力弄菜庆祝‘大丰收’。 原为豪强鲁氏居所的巴河城如今里面住户都是新搬进来的,他们是在巴河城分有田地的虎林军士兵、迁来的襄阳水军士兵还有旧巴州水军及其各自的家属。虎林军幢主田正月被宇文温任命为专职副城主就是要守好这个士兵们的‘家’。 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巴河城在长江和巴水交界处且东北面有大湖所以捕鱼十分方便。原本为鲁氏占据的水泽如今被州衙收回而最大的受益人便是巴河城的新居民,他们大多是水军出身所以水上的本事不差有了稳定的渔场那收获自然不低。 “小鱼儿,这尾大鱼就带回府里献给宇文使君吧!”负责分鱼的人群中一个男子喊道,他姓刘是水军队主也是张鱼的老相识,他和其他人都是襄阳水军士兵如今带着家人来到巴州的巴河城定居。 “刘哥,使君说了这些鱼你们自己处置就行。”张\定发手说道,“不过记得把鱼鳔留下来。” “没问题,那鱼鳔要多少有多少!!” “小鱼儿。这些莲藕可不错,一定要带回去献给宇文使君尝尝...” “还有菱角,你带多几筐回去...” 去年七月刘队主等人就跟着西阳郡公宇文温南下救援梁国,火烧江津戍时张鱼就是和刘队主以及其他同伴一起从水路潜入江津放火烧船。 当时他们就起了投奔宇文温的心思而襄州刺史大宇文使君宇文明也表示支持,如今巴州被小宇文使君弄得服服帖帖还得了个宝地巴河城所以大伙算是来对了。 东北那大湖随便捕鱼,鱼获扣掉上交的定额外自家可以随意处置当然最后都是‘友情价’卖给了虎林军的后勤因为那数千厮杀汉每日的消耗量极大,而鱼鳔则是被熬成鱼鳔胶供军器监制作弓箭等使用。 湖里的水产不光有鱼,莲藕和菱角一样丰富,还有喂猪用的萍藻也是到处都有,新建的巴州水军其实有过半时间都是在忙着撒网捕鱼捞各类水产。宇文使君也说过水军实力尚弱所以这一两年不苛求和陈军水战硬抗只要能把虎林军安全运到江对面即可。 虽然巴州就在长江边且湖泊不少但已经有心思活络的人开始在水塘里养鱼因为宇文使君已经许诺至少两年内有多少鱼就收多少鱼,两年的时间足够回本况且就算人不吃但是鱼鳔一样收所以养鱼绝对划算。 尤其是鲫鱼。据说军营是大量收购鲫鱼籽无论多少都收价格也不错,唯一的要求是连着鲫鱼一起免得弄错并且不新鲜,对于生活在江边的百姓来说鲫鱼繁殖很快若是用水塘专门养鲫鱼那可真是发财的门路。 但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是据说人吃多了鲫鱼籽会变蠢,他们不知道宇文使君为何要给士兵吃这种玩意。 “小鱼儿,府里要是招人你可得帮忙说说话。”刘队主趁着旁边人少说道,张鱼的嫂子两年前入了西阳郡公府邸做事如今成了众人羡慕的对象,不光儿子长得白胖人也精神多了。 当年的襄阳水军克扣军饷情况严重,士兵们吃不饱穿不暖家属就更别说了,张鱼嫂子当年也是面黄肌瘦连带着那一岁的幼儿也是营养不良,前两天张鱼带着她娘俩到巴河城探望老街坊大家可都是为这对母子的变化惊叹不已,有鉴于此水军家属们都盼着西阳郡公府能在他们这边再招人手。 “刘哥,府里招人我可插不上话不过有消息一定告诉你们,使君招人第一就是要老实,能吃苦。” “老实!当然老实!你刘嫂子肯定没问题吧?还有咱襄阳水军的婆娘们哪个不是老实能吃苦?你放一百个心!!”刘队主把胸膛拍得啪啪响。 张鱼点点头,他从小在襄阳水军营寨吃百家饭长大所以对老街坊算是知根知底,郎主宇文温因为黄阿七的事情对仆人的品性十分看重,不识字不机灵不要紧最重要就是老实、能吃苦。 “刘哥,今晚我就在巴河城不回去了,家中有位置么?” “有!你留下来正好跟大伙说说话...莫非使君有话要传达?” “是啊,顺便和大伙聊聊天。”(。) 第四十二章 疲兵之计 武昌城头,哨兵看着江面上正向城外江边靠近的战船面无表情的敲起了锣,那些战船是对岸周国水军的快船而他们敲锣则是为了示警。 每日都要折腾几次你们烦不烦啊! 自从月前官军收复被周军攻占的武昌后便派军驻扎城池,就是从那时起江北的周军战船就经常靠岸惹得城头哨兵们敲锣示警。 多的时候一日五六次最少也有两三次,每次锣声一响城里的士兵就心急火燎的拿着武器冲上城头然后看着向北划去的周军战船破口大骂。 这还算好的最要命的是夜里,哨兵喵见数十条战船快速靠岸是急得把锣都要敲烂了可最后等大伙睡眼惺忪的冲上前墙头那帮周军战船又掉头回江北,有时一个晚上能折腾数次。 一晚两晚也就罢了可这么一折腾就是一个多月弄得陈军士兵风声鹤唳,因为己方水军在峥嵘洲战败后缩到下游所以武昌、西阳江面上周军战船肆无忌惮的来往让武昌的陈军无可奈何。 对方这么折腾自己不是为了好玩而是如同上官所说用的是‘疲兵之计’,就是要这么折腾官军久而久之便会放松警惕然后周军就真的来偷袭,所以哨兵们也是被严令不管怎样只要有大量周军战船过来靠岸就必须示警。 其他士兵也是如此只要听见哨兵示警就必须拿起武器上城头而出击的队伍也必须在城门集合不得有拖延,在三番五次的杀鸡骇猴之后大家再满腹牢骚也都无奈的默认了这一事实。 此次也一样,大家面无表情的跑上城头看去果然那些周军战船在距离岸边不远处停下。见得他们簇拥在城头后边便麻利的向北撤退。 “王八蛋龟儿子有种上岸来打啊!” “老子入你娘!” 叫骂声不绝于口。陈军士兵被折腾了许久骂人的功夫也练出来了。若是换成一个月前他们倒真的担心周军再度进攻武昌不过现在可不怕了。 周军撤离武昌前把城里拆成白地而北侧城墙消失得无影无终,若是对方随后再度进攻的话陈军怕是很难守住武昌北侧可如今经过一番部署后就等着对方一头撞进来。 武昌以及周边的百姓全都被周军迁走且建窑烧砖也来不及所以陈军在武昌北面原来的城墙处扎起木栅栏作为防御手段然后在木栅栏后挖了数条深沟就等着周军猛攻然后掉进陷阱。 因为江对面就是周国的巴州西阳城所以此次西进收复郢州的陈国大军在武昌留有两万余人驻扎,一来是防范江北二来因为武昌是西北方向夏口和东南方向江州之间的枢纽所以位置重要。 周军上次拿下武昌纯属侥幸,此次绝不可能再让他们得逞! 士兵们眼见着又是虚惊一场便骂骂咧咧的走下城头,正当他们各自返回营房之际忽然间城头锣声大作又是在示警,每个人闻言都是面色铁青无奈的转身走出营房。 “哟,今日你们可辛苦了哈!”有同袍打趣道,上官有令只要哨兵示警就必须做好防御但这么折腾下来大伙都吃不消所以是轮班‘出警’。今日看情况周军的兴头很高所以轮班的人可就倒霉了。 一大帮士兵面无表情的再度跑上城头不出所料又是虚惊一场,看着江面上再度北返的那数十条周军战船有人都气的一拳砸在箭垛上:“有没有搞错啊这几十条船来回跑不嫌累得慌啊!” 江北巴州除了本州水军外还驻扎着周军的许多战船,一部分在上游的峥嵘洲值守盯着武昌的樊口,一部分在下游的五洲停泊盯着下游的陈军主力水军,也就是如此周军战船才敢如此放肆的戏弄武昌守军。 遭瘟的周军,遭瘟的独脚铜人宇文温! 陈军士兵对江北对岸西阳城里那个大名鼎鼎的巴州刺史可是耳熟能详,决战西阳之巅的故事就不说了如今军中可到处流传着‘独脚铜人’的各种故事。 有说这位‘宇文恶郎’其实是野种,又有说‘此獠’荒淫无道每晚无女不欢在巴州地界上只要是看中的女子无论婚嫁与否必定强掳入府奸\淫云云,更有耸人听闻的说法是宇文温喜食人肉尤以小儿为甚做成什么‘东坡肉’每日都要吃上数十斤。 这些故事说起来是绘声绘色似乎是讲述之人亲眼所见,虽然其中颇多错漏之处可士兵们听起来却是津津有味。大伙驻扎在这空荡荡的武昌城成日里风声鹤唳都是拜宇文温所赐所以消遣对方已经是喜闻乐见。 齐心协力咒骂宇文温全家遭瘟死绝后士兵们骂咧咧的走下城头,城东郊外的陈军士兵则是幸灾乐祸的回头看着同袍们来回奔波。他们这些人是在江边值班没到饭点不能回去所以也不怕周军来回折腾。 为防止周军在武昌东郊远处江边登岸,陈军在离城三里处扎了个营寨驻扎数百士兵其作用就是当周军在营寨附近登陆时先行阻拦以待城内守军,营寨和武昌城之间则是派出士兵值守。 这些士兵在江边荒地里待着也不轻松,将近正午阳光火辣周围又没有树无法躲阴只能靠着临时搭起来的破烂草棚遮阳,就在他们百无聊赖之际忽然有人瞥见江面上那些周军战船又掉过头往南岸也就是他们这边靠来。 “又来?这都什么时候了不回去吃饭折腾个什么!”有士兵笑骂道,此时此刻他们开始同情起周军的水手来,在江面上这么来回折腾划船想必也是累得慌。 西侧武昌城头再次响起锣声那是哨兵在示警,江边的陈军士兵闻声笑出声来他们知道城里的同袍又要被折腾着跑城墙受罪了,就在他们笑眯眯看着靠近的周军战船等着对方又掉头离开时却发现这些家伙向着己方靠过来。 “王八蛋又要跑过来放箭!拿起弓箭射他们!”队主大喊着,经过一个多月的骚扰和反骚扰他们已经有了经验,周军战船有时会接近岸边对着值守的己方士兵放箭,有鉴于此他们也准备了弓箭以及大盾牌为的就是来个迎头痛击。 大盾牌立起来可以让三名弓箭手躲在后边从容射箭,对于陈军弓箭手来说他们是在陆地而周军士兵是在摇晃的船上所以双方对射时在陆地上的人肯定占便宜。 “稳住,稳住!还有一百来步!” “放他们进到五六十步时再射箭!” 步弓的有效杀伤射程也就六七十步若是远了不是伤不了人只是对方身穿铠甲那就和挠痒痒没区别,正当陈军士兵等着周军战船再接近些时对方船上忽然出现大弩开始向他们射击。 砰砰声响起,在呼啸而来的黑影撞击之下一些大盾牌被打得四分五裂连带着躲在后边的士兵被飞溅的木屑弄得狼狈不堪,更多的盾牌倒没事可那强劲的撞击却让士兵们感到了不安。 一些射中盾牌的黑影滚落地面众人看去却是些拳头大小、磨掉棱角的石弹,他们正纳闷周军是用什么厉害的弩来发射这些东西时第二轮射击开始。 有士兵没了大盾遮挡被石弹射中当场脑袋崩裂,有的则是胸膛被打了个凹坑口吐鲜血而亡更糟糕的是又有一些盾牌被打烂,陈军士兵沐浴着石弹心中焦虑万分。 王八蛋,下次要离江边远些才行! 为了防止周军战船抢滩所以陈军在武昌城外的江边打上了一排木桩,除非长江发大水导致水位大幅上涨不然周军得老老实实拔了木桩才能让大船靠岸,这些在江边值守的士兵如今想的就是离江边远些避免被对方的大弩射杀。 然而周军战船却是全力向岸边冲刺看起来是要登岸,指挥反击的陈军队主见状不妙命令号手吹响号角示警可当他随后看向江面后愣住了。 上游峥嵘洲附近江面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快船正向着武昌方向冲来,与此同时东北方向巴口附近也出现了大量战船船,相应的,武昌西侧樊山戍以及东侧十余里外巴口对面的燕矶两处地方也升起了烽烟。 “他们要登岸!他们这次是真的要登岸了!”队主声嘶力竭的喊着,他麾下就百来名士兵原本是防着周军骚扰没曾想对方真就要攻过来了。 周军战船驶近他已经可以看清面前这些船里装载着的黑压压一群士兵,事到如今跑是不可能的且不说在旷野里跑很容易被对方的弓弩射杀就是跑回去也躲不过军法那一刀。 距离缩短到五十步,躲在大盾牌后的陈军弓箭手开始反击可新一轮的石弹雨再度袭来夹杂着箭矢将他们笼罩在内,一面面大盾被打翻或射烂而其后的弓箭手们身上溅起一朵朵血花。 双方的第一轮对射以陈军的伤亡惨重告终,将近百人的这支队伍如今过半阵亡,已无退路的幸存者见着已有周军战船撞到江边木桩放下跳板于是热血上涌。 东西两侧号角声连连,那是己方驻军调动兵马出击的前奏,回头看去,东侧营寨和武昌城方向已经有骑兵的身影浮现,再没有丝毫犹豫他们嚎叫着提刀迎着已经跳下船涉水上岸的周军士兵冲去。 事已至此唯有死战,让同袍们为我报仇! 箭如雨下,未被射倒的陈军士兵看清了对方涉水登岸士兵的样貌:个个都是身材健硕身着盔甲,手中长刀在烈日下闪耀着寒光,那些士兵的脸上是让人惊悚的骷髅面孔。 “杀敌!”陈军士兵如同飞蛾扑火般冲向数倍于己的敌军,而对方随后爆发的气势也数倍于他们: “杀敌!有进无退!”(。) 第四十三章 先登 来护儿一刀将冲到面前的陈军士兵砍成两截,在他的指挥下,先登士兵已经顺利的砍掉螳臂当车的敌军士兵冲上岸为己方后续士兵登岸创造有利条件。 先登,本意是最先登上城头的士兵后引申为承担类似职责的精锐悍卒以及死士,不光是陆战,水战时率先接舷攀上敌军大船亦或是水陆交战率先冲上岸顶住敌军反扑为己方后续登岸争取时间的士兵也算在内。 在先前对陈作战表现出色的来护儿如今已晋升为幢主,此次作战被委以重任领着麾下精选的一百士兵充当先登抢滩登陆,如今第一步已经完成而残酷的第二步即将来临。 “快,快上来布防!”他大声喊着指挥手下,士兵们手中拿着一条条麻绳以及铁钉向外围跑去布置绊马索。 后续战船上的士兵纷纷下船涉水穿过木桩上岸,他们身着铠甲扛着长枪以及弓弩走在泥泞里却不慌乱,这是经常训练的项目所以实战操作起来根本就不成问题。 东面的营寨已经有骑兵冲了过来而西面的武昌城疾驰而出的骑兵也随后赶到,他们见着登岸的周军仓促结了个小阵却不以为意一东一西同时夹击。 武昌赶来的骑兵数量接近三百而东面营寨冲来的骑兵也有数十,岸边的周军人数也就四百左右双方兵力差距不大况且周军是在平坦、坚硬的地面迎战所以对于陈军骑兵来说这就是个软柿子不捏白不捏。 迎接他们的是周军的弓箭手,所谓“临阵不过三矢”在陈军骑兵冲到面前时周军弓箭手圆满的放完三轮箭随后由结阵完毕的长枪兵迎敌。 虽然时间仓促了些但长枪阵已经大部完成,他们平日里就加练过如何在滩涂快速布阵所以在敌军骑兵冲到面前时已经做好了准备。敌骑除了少数被简易布置的绊马索弄翻以外其余的径直撞阵。 血花溅起。冲在前排的骑兵在马槊捅到对方之前便被更长的长枪捅翻可势头不减撞入长枪林中。连人带马上百斤的重量冲进长枪阵如同一记记重拳砸在人面门。 原以为长枪阵会因此阵脚大乱可后续赶到的陈军骑兵却发现对方依旧长枪如林,躲避不及之下再度撞在长枪林中在弄断了几只长枪的同时自己也当场毙命。 有的战马被捅穿胸膛马失前蹄将主人甩向前方随即落在长枪林里变成串在树枝上的麻雀,有的战马惧怕长枪不听使唤在阵前急转弯结果连人带马滚向方阵结果被扎得满身洞,原先势不可挡的骑兵冲锋很快便以失败告终。 陈军在损失了过半兵力的情况下看见周军方阵无法撼动随即后撤待赶来的步兵来到后再做计较,江面上周军的战船正在接近而武昌城里的援军也源源不断的向江边冲来如今就看步兵接战的结果如何。 周军要是定住了陈军的进攻那么就能在江岸站稳脚跟让后续部队顺利登岸,若是败了那就只能灰溜溜的划船回江北而此次作战失败。 “准备好,要来场恶战了!”来护儿站在方阵中说道,己方初步在江边站稳脚步而在大军主力登岸以前还有一场恶战要打。己方凭着三百多人组成的长枪阵挡住了对方的试探性进攻但不过是个开始。 刚才战斗中受伤的士兵被调至后排而后续登陆的士兵又组成了新的方阵,原本架设在船上的大弩也被取了下来扛上岸放在阵中使用,船上的水手跳到水里奋力拔着木桩一切都在抓紧进行。 从峥嵘洲方向过来的周军战船即将靠岸之际,赶来江边堵截的陈军已经集结完毕向矗立岸边的周军方阵发动进攻,他们的人数在千人以上后续还有增援在赶来要的就是趁着周军立足不稳将对方赶下水。 号角声响起,在双方军阵相近之际陈军弓箭手开弓放箭然而第一次对射便败下阵来因为对方先上来的是弩手以及发射石弹的大弩而且是在百步距离上就发射,伤亡惨重之下陈军派出刀牌手掩护弓箭手却依旧被周军的大弩打得狼狈不堪。 那弩的造型他们从来没见过,弩臂短小一点也看不出是威力巨大的样子可发射的石弹却威力惊人,百步距离上即便是刀牌手也吃不住一击,原以为周军是长枪兵布阵所以弓弩手便会少许多可对方竟然是远近通用。 既要近战又要拉弓射箭。这些人是精锐! 所以陈军将领不敢耽搁决定全力进攻,若是给对方顶住了在岸边那么后继而来的周军主力从容登岸就棘手许多。正所谓一鼓作气己方要第一波进攻就把对方打崩。 率先接敌的是刀牌手,他们发现对方长枪长得惊人但觉得只要用盾牌护着身子再用刀隔开枪杆然后一贴上去便能破敌,可接战后的战况却是一边倒。 有盾牌挡着身子是不假但挡不了不了腿脚,为了保持作战时的灵活度刀牌手的盾牌是圆形藤牌不是那种长条形的盾牌所以防御面积有限,以往作战不是问题但现在却成了大问题。 周军长枪兵似乎是经验丰富一上来就直接捅陈军士兵的双脚或小腿造成对方进退失据,有的腿脚被捅伤站立不稳露出破绽随即被一枪捅来取了性命有的躲过了第一、第二枪却被晃歪了身形随即被第三枪捅穿咽喉。 有经验的陈军士兵想要砍枪头可一刀下去却被震得手痛,定睛一看那枪头后边还连着长长的护铁哪里是轻易能砍断的而奋力一砍过后空档也露了出来随即被数枪捅死。 因为是急匆匆增援的缘故为了方便跑步所以没有带来大盾,眼见着刀牌手在周军长枪面前不堪一击士兵们硬着头皮前冲,他们觉得手中长矛、长枪长度不够但也差不了多少无非就是多走一两步的距离而已只要扛过了就行。 然而这一两步的距离却成了死亡之路。周军的长枪兵出枪快、准、狠。面部都是瞄准眼睛和咽喉。要么就是双肩和大腿,中了一枪不死也让人疼得身形不稳随后戳来的第二枪便再也躲不过去。 有身手不错的奋力隔开戳来的长枪冲到前面可还没来得及动手便被阵中迎上来的壮汉用类似长柄斧的玩意当头一下劈得脑浆迸裂。 那东西有斧刃有枪头还有钩子,又能劈又能刺还能勾人脚踝或盾牌,结合着长枪阵几乎是密不透风兼之阵中时不时有弩手放箭让人防不胜防。 双方军阵正黏着之际忽然周军方阵侧翼杀出一群悍卒,他们面若骷髅身着重甲头戴兜鍪身手了得拿着长刀、长短柄斧头、刀牌等各色武器主动出击,原以为周军只会死守的陈军猝不及防之下被其突入阵中。 这些周军士兵身上铠甲坚固不躲不避直接厮杀,他们力大无穷一刀下来力气小的士兵直接被磕掉武器随后被对方补上一刀丧命,有的一斧头下来连盾带人直接砍翻势不可挡。 不光如此。这些人手上功夫了得脚下功夫也阴损得很,陈军士兵好容易架住对方武器可被一个撩阴腿踢中乱了阵脚随即被砍翻在地,虽然这些周军人数相对较少但突入阵中后却搅起腥风血雨陈军将领见状正要调集人手围堵却已经晚了。 借着这些‘骷髅兵’砍出的豁口,周军长枪兵顺着陈军军阵的破绽推进突击,他们用长柄斧开路加上长枪的突进很快便将陈军军阵的破绽扩大而强行挤进来。 “挡住他们,挡住他们!!”陈军将领声嘶力竭的喊着,他们哪里想得到对方凭着长得惊人的长枪配合着近战兵竟然还能突进,按照一般的观念这么长的长枪也就对付骑兵好用而近战未必敌得过刀牌兵可对方却能强悍如此。 谁都知道要挡住否则不妙然而士兵们哪里挡得住,周军前锋有满身是血威不可挡的悍卒开路后边跟着的是防不胜防的长枪兵硬生生在陈军军阵凿出一道伤口随后强行撕开,片刻之间侧翼便给突破随即军心不稳。 “杀敌!杀敌!” 周军方阵忽然爆发出如潮般的叫喊声随后守株待兔的长枪阵竟然开始向前推进。原本就因为伤亡惨重导致士气低下的陈军士兵随即被打得连连后退兼之侧翼有周军杀入最后军心大乱。 江边,周军那密密麻麻的战船已经从破败的木桩防线中穿过并靠岸。许多士兵直接下船涉水上岸,陈军士兵见着如今面前的这几百士兵就如此凶悍心想若是再给那些兵围了上来哪里还赢得了不由得军心溃散。 弹压士兵的将领被周军方阵中混杂的弓弩手接连射杀直接促使陈军军阵的崩溃,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原以为周军士兵身着铠甲又拿着长枪那么跑起来的速度快不了可对方的追击速度竟然不逊于自己。 兵败如山倒,被长枪兵追了一百多步的距离陈军便已伤亡过半,亏得城里又派出兵马接应让周军止住脚步否则这些出击的陈军士兵怕是没几个能逃回去。 一片狼藉的岸边旷野上周军士兵正在打扫战场,武昌守军紧闭城门组织防御城头上都是如临大敌的士兵,又有数千陈军由南门出城在城东南布阵看来是要在城下和周军决一胜负。 江边的木桩已被拔了大片有密密麻麻的周军战船靠岸卸下战马以及许多物资,一名身着明光铠的将领在数名士兵的护卫下走上岸来到来护儿等人休息的地方。 “来幢主,此战十分精彩啊,不愧我军先登。”宇文温看着满身是血的来护儿点点头,对方身上血腥味浓厚不过宇文温看了看没发现什么伤口想来是敌军的鲜血洒在身上。 “使君,我军将士守住了滩头,幸不辱命!”来护儿行了一礼郑重地说道,宇文温赞许的看看了他以及身边一群士兵随后说:“大家辛苦了,接了来轮到其他人大显身手!”(。) 第四十四章 开门 武昌城东北郊长江岸边大批周军已经登陆,他们的先登部队打退了陈军的进攻让后续部队站稳了脚跟,有鉴于此陈军决定在城下摆开阵型借着城墙之利御敌。 城池固若金汤兼之有两万余守军所以不怕周军来攻,一部分士兵已经在城东南角外列阵与城池来个掎角之势,周军要是攻城那么东南角的陈军可以侧击对方,若是周军攻打东南角的陈军那么城上的守军便可以居高临下肆意放箭射杀对方。 城头上,陈军将领看着远处正在集结的周军有些意外,对方刚一登岸没有扎营的迹象看起来却是要马上攻城的样子这让他们十分不屑。 区区五六千人的兵力就敢攻城,你当我们数万官军如土鸡瓦狗么! 为了抵御周军再度南下攻打武昌城,陈军已经将城防布置得十分完善,北侧被拆掉的城墙虽然来不及重修可立起了高大的木栅栏且后边是深深的壕沟不怕被突破。 其余三面城墙原本就在而陈军又在东、西城外挖了三条壕沟除了城门处放下吊桥能通行外再无任何道路能直接来到城墙下,这些壕沟有一人深宽一丈里面灌了水而攻城的周军要想突破就得费一番力气所以这么急切的攻城就是有来无回。 虽然陈军不觉得周军能攻下武昌但也不会认为对方是白痴会赤手空拳来攻城,果不其然随后周军逼近城池之时阵中便有了壕桥、云梯以及尖头木驴等攻城器械。 这都是司空见惯的军械只要是攻城就必然能够见到,壕桥就是横在壕沟上的便桥让攻城的士兵能够从桥上经过而不用翻越壕沟,云梯则是用来攀爬城墙。尖头木驴为尖顶四轮无底木车上蒙牛皮抵御城上箭矢。士兵藏在其中推车前行可抵近城墙进行攻击。 还有许多盾车紧随其后。这些是用来掩护弓箭手逼近城池和守军对射的器械,城头上的陈军将士见着对方如同变戏法般弄出这么些攻城器械倒是有些奇怪。 周军登陆到现在也就一个时辰左右也没见对方运来什么木料之类或者登陆后砍树伐木竟然就弄出这么多攻城器械,有人说这些莫非是周军提前打造好用船运来的可眼力好的人说那战船靠岸时可看不出有这些东西。 “也许是做好部分后运来江南上岸后再装起来?”有人如此猜测,众人都是觉得他说的有理否则周军也不会如此快速攻城但随后都是鄙夷不已。 临时组装起来的东西哪里牢靠,就凭这些玩意还想攻下武昌城?武昌城头早就堆满了滚木礌石等一应守城物品,箭矢充足就连放火的易燃之物、火炬都不少你们来多少死多少! 你们以为尖头木驴披着生牛皮能防箭防火就行了?城头还备有磨盘大的石头专门对付这些贴近城墙挖地道的尖头木驴! 周军阵中忽有一骑策马走近城池,在城头弓箭手放箭之前将一封信射上城楼,陈军将领拆开一看果不其然是劝降信。信中说大周军威非尔等所能抵挡,若是识趣的就早早投降待遇从优否则一会城破之后不要追悔莫及。 “竟然说一会城破之后我等不要追悔莫及,哈哈哈哈!!” “好大的口气!也不看看他们才多少人也敢来攻城!”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这年头要围城怎么着都得兵力明显超过守城方可如今城下的周军甚至还不到武昌守军的一半兵力,若不是先前的疲兵之计让守军来不及反应否则方才就是五六千人冲过去把周军打回水里了。 如今城里的陈军有万余而城外东南侧的战兵不下五千,就这样的敌我悬殊兵力之下来袭的周军竟然还敢口出狂言。 “看看,这落款是巴州刺史宇文温哎,那个独脚铜人!” “狂得没边了,莫非是昨夜行淫过度昏了头,哈哈哈哈!” “我看不止。是吃人肉吃多了失心疯!” 。。。。。。 周军阵中,巴州刺史宇文温正用千里镜看着武昌城头。那边似乎正在捧腹大笑而笑声依稀传到耳边,他放下千里镜转身对旁边的将领们说道:“方才说陈军不会笑的输了,名字记好,回去可是要跑圈的一个都不许少。” 陈五弟等人闻言哭笑不得而宇文温随后又补充了一句:“接下来再赌,那帮鸟人有没有骂本官吃人肉多了失心疯。” 州司马杨济干咳一声说还是赶紧攻城免得夜长梦多毕竟敌众我寡拖久了可不妙,宇文温闻言点点头命令中军擂鼓让大军展开攻势。 他派出两个军主指挥两千余人在南翼以长枪阵顶着两倍于己的陈军而剩下的兵力直接攻城,攻城器械是引用了‘二十一世纪先进理念’的模块化设计,便于携带组装起来也很方便。 更重要的是耐用,关键部位用精铁打造的尖头木驴是其中的极品,不要说火箭、火油、火炬什么可以暂时免疫就算是城头扔下磨盘大的石头也不是三两下就能够击破,如果守军敢小瞧这些临时组装起来的东西那就只有后悔。 鼓声阵阵,周军发动进攻而陈军也随之而动,城下策应的陈军军阵向着面前‘螳臂当车’的周军军阵压去,在他们看来对方兵力勉强到己方的一半若是还打不过那真就是可以一头撞死,虽然之前在江边时周军长枪阵威风一时可陈军将士认为那不过是个意外而现在就是证明那是个意外的最好时机。 凭着南翼的护卫,攻城的周军径直向武昌东侧城墙发动进攻,他们冒着城内人力砲车抛射的飞石以及城头泼来的箭雨推进,借着大盾掩护先是用壕桥依次在三重壕沟搭上便桥随后十余个尖头木驴便沿着桥向城墙角前进。 每个尖头木驴都藏有十名士兵在内一齐出力推车向前进所以即使车身沉重但移动速度并不慢,这些尖头木驴沿着壕桥跨过三重壕沟冒着城头射来火箭径直来到城墙下。 火箭射在尖顶上却未能引燃只是冒出青烟。淋了水的生牛皮防火性能很好一定时间内能够防住火箭。然而等尖头木驴抵达城墙下后更猛烈的攻击随后到来。 城头上扔下许多火把以及火炬。又有火油泼下淋在尖头木驴上燃起大火,许多尖头木驴的尖顶化作火炬如同一堆堆篝火般让人惊心动魄,就在此时周军弓箭手借着盾车的掩护抵近城池放箭掩护己方木驴。 许多探出身子投放滚木礌石的陈军士兵被当场射杀而城下的周军弓箭手也时不时中箭倒地,双方对射之际周军的尖头木驴遭到的攻击少了些而其中的士兵则开始忙活起来。 “他们在挖土!”城内正在听缸的陈军士兵,守城方为了确定攻城敌军在何处挖地道一般都会在城墙附近半埋大缸蒙上牛皮让人听动静而这些士兵便借此察觉周军的动静。 “挖土?莫非是要挖地道?他们如今挖地道有何用?”一名陈军将领冷笑道,一般情况下攻城挖地道必须瞒着守军让其不知道地道从哪里入城,首要的条件便是离城远一些可如今周军就在城墙下挖那是个傻子都能猜出来地道口在何处。 武昌城外挖有三重壕沟并且灌水就能防止敌军挖地道接近城池然后绕过城墙入城,如今周军在城墙下挖地道就算是后续士兵要过来也得先承受城头守军的箭雨。更别说周军进了地道后陈军可是能够从容在城里的地道出口守株待兔来多少杀多少。 “他们现在挖地道就是找死,我看是想挖到墙基下把城墙弄塌!” “想得美,他们就是再挖上两个时辰都挖不塌,扔石头,把那些大石头扔下去砸碎他们!” 陈军将一颗颗大如磨盘的石头对准下方尖头木驴推了下去,原以为那沉重的落石能够一举将周军的尖头木驴砸垮未曾料对方硬吃一下后只是顶上凹了一个浅坑却依然没事。 见着如此景象陈军士兵惊叹不已:这些尖头木驴用料十足莫非是铁做的不成! “扔,继续扔,看他们能撑几下!”陈军将领高声喊着,敌军的尖头木驴能扛但城头的大石也不少,既然用一个大石搞不定那就再来一个。若是还不行那就再来第三个。 城墙后已有大批士兵汇集,周军想要挖地道进来唯一的下场就是被他们当头痛击休想有一个人能活着钻出地面。对于陈军将领来说城下的尖头木驴内周军挖地道和白做工没什么区别。 就算是挖墙基弄塌城墙也不是这么快就能办到的,以武昌城墙的高度来看墙基不会浅那么周军真要挖可尖头木驴也顶不到那个时候。 就在陈军调来许多大石要把城下尖头木驴砸个稀巴烂之际却听得其中一些尖头木驴里响起号角声,过了片刻周军阵营也响起号角声接着大批士兵一手持盾一手提刀向城下冲来。 “周军要进地道攻城了!”“准备好,让他们有来无回!” 此起彼伏的叫声响起,虽然城头上的陈军还在纳闷对方怎么可能这么快便挖透城墙但还是让城内同袍做好准备,正在这时城外尖头木驴向后退露出城墙角下几个土坑,这些土坑里均有手腕粗的麻绳紧绷着延伸出来直到尖头木驴之中。 “开门,开门,开门!” 冲向城墙的周军士兵忽然大声喊起来,城头上的陈军眼见着对方即将进入射程纷纷弯弓搭箭,就在他们正要放箭之际只听城脚尖头木驴里有人大喊“一、二、拉”随后连串刺耳的声音响起。 那声音如同许多木桩在接连崩断随后城头上的士兵们只觉得脚下忽然颤动接着城墙各处发出轰鸣声竟然就向后倾斜,城墙后准备围杀从设想地道钻出周军的大批陈军士兵惊恐地看着如山一般的城墙以泰山压顶之势当头向他们倒下。 无数人的尖叫声响起随后巨大的轰鸣响彻武昌上空,巨响带着冲天而起的尘土吸引了战场上所有人的目光,待得扬尘散去只见原本固若金汤的武昌东端城墙北段已经荡然无存。 周军士兵冲向这突然出现的缺口,他们原本就向着城墙冲锋正好赶上城墙倒塌出现缺口便趁势入城,随后周军中军阵鼓声大作如潮的喊声响彻天际: “破城了,破城了!”(。) 第四十五章 溃败 武昌东侧北段城墙忽然倒塌,不但城头陈军摔死无数连同墙后聚集的士兵也被倒下的城墙掩埋,随后赶到的周军从缺口处冲入城内大开杀戒。 城内附近还没回过神来的陈军士兵猝不及防之下被这些面若骷髅的悍卒打得落花流水,周军士兵大多使用双手长刀兼有使用刀牌以及舞动长柄斧威不可挡,仓促间组织起来的陈军士兵很快便被击溃。 李石磨用斧戟当头一劈将一个陈军刀牌手连人带盾牌劈开,红白之物喷溅开来将他的铠甲又染上了一层颜色,其余陈军士兵目睹惨状还没回过神来便被李石磨的左右同袍冲上前砍翻在地。 “第一队开城门,其他人跟着我往里冲!!”一名将领大喊道,李石磨知道那是本幢幢主陈米斗在下令所以领着麾下五十名同袍跟着队主向城门冲去。 东门后的陈军还没从城墙突然倒塌的噩梦回过神来便被李石磨等人砍了个稀里哗啦,他们奋力打开城门刚放下吊桥便见城内南侧道路冲来许多陈军士兵。 此战周军在兵力上是不占优的即便是突入了武昌城可城内的陈军数量也多过他们,正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以少敌多的周军只有奋力血战将陈军打崩才可能获胜,若是僵持不下时间久了肯定会被人多的陈军反推。 “准备接战!”队主喊道,士兵们没有想那么多提着武器便迎了上去,他们作为率先入城的‘先登’本就是打硬仗的对方既然冲过来了那就省得自己去找。 刀牌手在前其余人紧随其后,双方在不宽的街道上对进很快便接近到二十步左右距离。周军之中有些膀大腰圆的士兵拿出短枪奋力向前投掷。 那短枪形制有些特别。两头细中间粗像个拉长的枣核其前端为铁制颈细长看起来颇有分量。投掷出的短枪疾如闪电扎入陈军士兵群中溅起朵朵血花随后周军士兵大叫一声奋力冲锋。 双方位于最前端的刀牌手撞在一起而周军刀牌手却只是猫着腰奋力顶着盾牌向前挤,他们身后的同袍则也是猫着腰跟了上来用肩膀顶着前方士兵的腰奋力向前顶。 陈军未料到对方采取这种奇怪的战术一时间刀牌手支持不住被顶的不住后退而这便为周军接下来的进攻创造了条件:后续跟上来的周军士兵以前两排同袍为台阶‘拾阶而上’最后奋力向前一跃挥舞着手中武器借着落地的速度向着面前陈军当头砍下。 李石磨便是其中一人,他舞着斧戟当头劈下先是戟杆砸中前面一人然后末端的斧刃又把其后之人脑袋劈成两半,顷刻间两人倒下而落地的李石磨弃了斧戟不用就地一滚将面前之人撞翻随后拔出短刀一阵乱捅。 已在身后的刀牌兵扔了盾牌提刀前冲策应落地的同袍一起向前厮杀,双方刚一接战陈军便有十余人当场丧命而状若疯狗的周军士兵悍不畏死奋力前突打得陈军步步后退。 他们身着两重铠甲不避刀砍奋力挥动着手中长刀、斧头猛砍将陈军前锋打退随后步步紧逼,原本人数明显占优的陈军被这么一逼阵脚大乱,街道两侧都是临时搭建的木屋无法迂回他们的人数优势发挥不出来而接战的士兵又打不过对方导致连番后退之后阵脚大乱。 有敢战的陈军士兵没几回合便给砍翻在地,前面是带着骷髅面具满身是血的狰狞周军而后面是杀气腾腾督战的将领已是进退两难。就在这时他们看见前方倒塌城墙处涌来大批周军士兵只能硬着头皮做困兽斗结果被砍翻十余人后再也支撑不住掉头就跑。 逃跑有讲究,跑得太快太明显会被督战的将领砍可跑得太慢会被追兵砍所以只要不落在最后即可,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谁都不想落在后边那么结果是越跑越快随后变成崩溃。 赶来堵东门的陈军被打得崩溃结果被周军衔尾追杀,马蹄声起有许多骑兵从城外已经打开的东门冲入城内对着另一路迎面冲来的陈军士兵直接撞去,手中马槊平端在对方长矛刺到自己之前将其挑飞。 周军骑兵从城外冲入所以速度已经起来,人马加在一起上百斤的重量外加冲刺的速度已非没有结阵的步兵可挡,当头数骑并驾齐驱只是稍微被混乱的陈军士兵凝滞了一会便突破‘阻拦’。 陈军士兵有躲避不及的被战马撞倒随后踩在脚下,更多的人是后退中相互绊倒随后被骑兵踏过,这些周军骑兵不避刀枪策马冲锋践踏着敌军身躯前进不一会便将街道上的陈军碾得抱头鼠窜。 另一路,入城的周军结成枪阵在街道上快速推进。夹杂其间的弓弩手时不时放箭射杀前方冲来的敌军散兵,有结队杀来的陈军士兵刚和长枪阵交战没几回合便被捅翻在地。 又有胆大的刀牌手结成盾阵要阻挡却被冲上来的斧戟兵配合着枪兵放倒。交锋数回合后陈军仓促间组织起来的反击便被周军打得溃散再无力封堵东门缺口。 “不许退,不许退!”有陈军将领挥舞着佩刀奋力指挥士兵迎击当面冲来的周军,“我军在城里就有上万兵力不要怕...” 话未说完一支羽箭飞来正中他的面门,身边人看去却是对面周军有弓箭手攀上路边的木板房居高临下放冷箭,指挥作战的将领一死士兵们再无心作战见着周军杀气腾腾的逼近随即掉头就跑。 城中火光大作,一排排搭起来充作军营的木板房陆续燃起大火连成一片火海,火光不但照亮了城头处与冲上来的周军陷入苦战的守军身影也惊动了了城外正在野战的陈军士兵。 他们凭着两倍于对方的兵力优势厮杀却进退不得,周军所用长枪长度惊人原以为只是用来对付骑兵可没曾料结成枪阵之后近战依旧犀利。 密不透风的长枪林数次击退了陈军刀牌手的决死突击,陈军士兵们看着敌军阵前那无数同袍的尸体总算是明白了之前在江边己方进攻失利并不是意外。 与作战不利相比跟让他们揪心的是武昌城内战况如何。方才武昌东侧的城墙就在他们面前莫名其妙的倒了结果让周军冲了进去。如今里面杀声震天又有火光跳跃看来局势不妙。 城头上的同袍如今正节节败退被周军从东门处一直杀退到东南角故而战局的进展让他们忐忑不安。这批登陆的周军看起来人数不到己方一半可战斗力不可小觑,搞不好真就给对方以少胜多了! “不要慌,城里不下万人他们赢不了!!” “往前冲!打败他们就可以包抄了!” 将领们说得没错,己方兵力充裕就算对方使出诡计弄坏城墙派兵冲进城里也就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城里有上万人哪里是那么容易失守的。 陈军士兵想到这里士气算是有所恢复他们调整了阵型之后继续和面前的周军长枪阵交锋,然而对方那配合得十分娴熟的长枪林却用血淋淋的事实教育了他们:要破阵,那是妄想! 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全部在长枪面前败下阵来,他们就这样在一堵墙面前折腾了许久都没能前进几步。原本还想着城头上用砲车发石助阵可如今上边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策应他们。 忽然间身后喧嚣声大作,有人转头看去却是武昌南门打开有骑兵冲出来,原以为是城中派兵出来增援可当他们看清了对方戎服以及旗号后面色一变。 “是周军,他们来抄我们后路了!!” 惊慌失措的喊声引得军心大乱,士兵们再蠢此时都明白对方既然能从南门出来那说明城里局势真的不妙了,如今己方前面攻不进而后面又来了包抄的正是要完蛋了! “杀,杀,杀!” 如潮的喊杀声在耳边响起,陈军士兵转头一看却是面前一直结阵不挪窝的周军长枪兵开始推进,眼见着腹背受敌有人嚎叫着跟他们拼了随即激起大家的斗志决定奋力一搏。 我们人多。胜败还不一定呢! 血光四溅,嚎叫着冲向长枪阵的士兵无一例外的倒在长枪下。还未等其他人回过神只见周军阵中号角声起随后冲出一群面如骷髅的士兵挥舞兵器冲入己方阵中。 一直全力进攻的陈军哪里料到对方竟然还有悍卒敢来破阵仓促之下便有许多人被砍翻在地,其他人正要围上去时却被快速推进的长枪兵捅得伤亡惨重。 那些‘骷髅兵’借着长枪的掩护不停砍杀着陈军士兵犹如一头头游走在林间的猛虎,配合着快速推进的长枪阵将陈军逼得步步后退阵脚大乱。 马蹄声起,后方的周军骑兵已经开始冲锋,看着那密密麻麻的马槊又看看另一边密密麻麻的长枪有人终于撑不住拔腿就向南边的湖泊跑去,就在这一瞬间陈军崩溃。 “投降不杀,投降不杀!” 此起彼伏的喊声在战场上响起,与之映照的是溃败的陈军士兵们。 。。。。。。 “住二手房也不看看承重墙有没有问题,活该倒霉啊!”宇文温站在武昌东门上看着面前的瓦砾堆说道,这时距离他领兵登上江南土地不过两个多时辰。 “使君,陈军没有料到我军有这一手,除了数百人溜得快其他都被围了。”统军陈五弟在一旁说道。 “这得多亏了杨司马的城墙定向倒塌机关...他人呢?”宇文温问道,拿下了武昌城有很多事要做不过无需他亲自操办,此战杨济也带着州兵参战算是历练只是不知眼下这位杨司马溜到哪里去了。 陈五弟说杨司马带着州兵去练胆,如今武昌城已拿下但俘虏人数众多所以做事不能耽搁,宇文温点点头随后打量起西侧樊山顶上的樊山戍来。 一柱烽烟在樊山戍上飘扬着,因为易守难攻兼之兵力紧张的缘故宇文温此次是全力进攻武昌没有分兵攻打樊山戍,上次奇袭得手不可能期盼此次陈军会麻痹大意。 拿下了武昌后兵力宽裕了许多,到时使出各种花样玩死山上那些陈军可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有一名将领被押到宇文温面前,他披头散发身上的铠甲破烂不堪满是血污瘸着条腿看起来颇为凄凉,得知其为武昌守将之后宇文温摆摆手让士兵将他押下去好好对待以体现周军的仁慈之心。 “且慢!”那将领挣扎着喊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城墙...只不过是一会儿工夫怎么就被挖垮了?” “因为一个多月前本官拿下武昌时便把墙基挖空了呗。”宇文温笑眯眯的答道,为了避免对方郁郁而终所以他将实情相告。 “这...这怎么可能...”陈军将领闻言双目失神喃喃自语说着,他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多月前就设计好的陷阱然后把他两万余兵力陷了进去。 “既然你诚心诚意的发问了,我就大发慈悲的告诉你...” “为了防止巴州被破坏,为了维护长江北岸的和平...” 。。。。。。(。) 第四十六章 疯狗 六月下旬,平静了月余的陈国郢州地界又沸腾起来,江北周国的巴州刺史宇文温再度举兵南下进攻江南武昌,别处守军闻讯调动兵马前往增援却晚了一步:武昌已被周军攻陷。 自从上月赶走了周军之后,由长沙王陈叔坚为主帅的朝廷大军便驻扎在郢州各处以防江北周国再度来犯,武昌遭到攻击之际便点起烽烟向四周示警,各路援军因为前车之鉴不敢大意一路上小心谨慎免得被伏击所以三日后抵达武昌结果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空城。 和上月一般,武昌连同西侧樊山上的樊山戍再度空无一人,不但驻扎的两万余士兵毫无踪迹连钱粮以及鸡鸭鹅狗都没有留下。 城里再度化作一片白地似乎武昌从来就没有人居住过,除了城墙上、地面上不时可见的斑驳血迹证明此处曾经发生过激战外再无一丝迹象表明有军队在这里驻扎。 没有一具尸体,没有一把遗落的武器,除了光溜溜的城墙什么都没有留下,陈军将士看着眼前一幕悲愤不已:“天杀的周军,又是掳了人就跑,来战痛快啊!” 周军确实没跑只是没留在武昌,武昌以东二十里的燕矶已经被其攻占,当收复武昌的陈军布置好城防派兵前往燕矶时周军已经挖沟结寨筑垒,几番进攻后陈军败退只能让对方在江南站稳脚跟。 燕矶下游五十里长江南岸的西塞,陈军水、陆兵马集结之地西塞山,长沙王陈叔坚看着战报陷入沉思,平静了月余的江北周国如今又开始南犯,武昌遇袭而燕矶为周军攻占所以他无法得知如今武昌战况如何。 “大王,周军此次似乎是有备而来。不但拿下了燕矶还扎下营寨,我军派往武昌的援军受阻燕矶无法前进。”一名将领说道,燕矶位于武昌和西塞山之间因为已被周军攻占所以他们无法得知武昌那边的情况如何。 “军报中说他们已见西面武昌的官军亦来攻打燕矶,诸位看法如何?”陈叔坚问道,己方派出的援军受阻燕矶但来报说武昌方面的官军在另一头进攻燕矶周军,双方并未直接接触所以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陈叔坚担心这是周军的计策为的就是要引他增兵攻打燕矶然后半路伏击。西塞山前往燕矶的官道都是沿江而行如今周军控制江面随时都可以用船运兵到南岸登陆所以不得不防。 众将的意见也是谨慎为好,如果增兵攻打燕矶去的人少了没用可人多了粮道得不到保障是很麻烦的事情,周军在江中的五洲驻军随时都可以袭扰攻打燕矶的官军后路还不如把兵撤回来。 “大王,这一个多月来宇文温又在五洲上建了几处营寨看来是铁了心要掐住江面,我军若是沿着江边官道攻打燕矶对方肯定要来断后路,不如从黄石矶走西北方向经花马湖过白雉山北麓的小路从南侧入武昌。” “也罢,让他们撤回来。”陈叔坚决定谨慎行事,如今郢州在己方手中可不能轻易再弄丢了,“若不是我军战船不可轻易出动。哪里由得周军如此放肆!” 自从峥嵘洲之战败北后陈军剩余战船都集结在西塞山处没有轻易出战导致占据了五洲的周军在江面上横行无忌,陈叔坚有派出战船去五洲侦查发现洲上的周军又起了许多营垒且有许多战船停泊完全卡住了航道,陈军战船近期已无可能从下游的西塞前往上游的武昌。 武昌那边除了烽烟传讯之后便再无消息但陈叔坚不认为会有问题,武昌守军有两万多又加强了城防不是江北周军能轻易啃下的,夏口驻扎着大军随时可以派军解围所以他这边不能出事。 西塞的西塞山从三国时起便为江防要地,陈叔坚在此坐镇就是作为压轴只要他稳如泰山那么前方军心就不会乱,虽然想来想去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陈叔坚还是有些坐立不安。 江北巴州那个刺史宇文温可不是省油的灯,此次既然又南渡攻打武昌怕不会是小打小闹。按照众将商议的结果判断此獠大约是故意攻打武昌引得援军过来然后在半路伏击的算盘,那么只要援军在路上小心些应该就不会有问题。 然而随后而来的消息让陈叔坚差点拔刀砍人因为他派去武昌却受阻燕矶的军队全军覆没了。 “这是怎么回事!孤让他们路上小心小心再小心怎么会全军覆没了!”陈叔坚咆哮着。前几日一收到武昌经燕矶那边传来的烽烟传讯他就派出一支五千人的军队去增援,特地交代过宁慢勿快一路小心结果还是完蛋了。 方才的战报就是抵达燕矶附近的援军传回来的,原以为不过是进军不利还想着让他们撤回来未曾料周军的动作竟如此之快。 “大王,周军从五洲戍派出大量兵马渡江截了我军后路,他们人数多过我军啊!”逃回来报信的士兵哭喊道。 陈叔坚闻言只觉得全身无力,燕矶守军有两千而己方的援军有五千。周军在攻击武昌的同时又进攻燕矶结果拿下燕矶并挡住己方的援军,现在又从五洲派兵过来断后路一口吞掉简直是... “他们要大举南犯了!”陈叔坚想到这里脱口而出,光是巴州的兵力不可能完成这样的进攻所以必定是周国的黄州总管府集结江北各州兵力南犯,这样一来就不是简单的针对武昌搞不好是要对夏口动手。 “疯狗,他们都是疯狗!”一名将领骂道。如今周国和隋国开战结果江北的周军不去和北面的隋军玩命又跑来进攻江南当真是疯狗一条。 “全军备战,让他们知道我大陈不是软柿子随便捏!” 。。。。。。 武昌以南三十多里,白雉山北麓官道上一片狼藉,一只数千兵力的陈军队伍在向武昌行进的途中于此中伏全军覆没,袭击他们的是身着黑色戎服的周军。 此地一个多月前为救援武昌的陈军宿营地,地势开阔视线良好野草也被整理一空按说并非合适的伏击地点可周军就是在此处伏击并一击得手。 尘埃落定。周军士兵正在打扫战场,射出的箭、敌军的盔甲、武器都要回收,没死的抓起来押走接近断气却还能撑上一会的就做个善事给对方来个痛快。 田益龙如今正领着手下‘行善’,他率领三百余族中青壮作为乡兵参加了上一次的对陈作战,而这一次又跟着虎林军南渡攻打武昌随后按照安排来这里伏击陈军。 “十一你抖个什么劲,戳啊!!”田益龙看着一名乡兵喊道。那是他的族弟也是第一次上战场所以拿着刀对着地上那名濒死的陈军士兵下不了手。 “我...我...啊!”那乡兵纠结了一会把刀尖对着地上陈军士兵的喉咙随后眯着眼向下戳然后发出惨烈的叫声,田益龙看着他无奈的摇了摇头。 那把刀根本就没戳进对方的喉咙而是偏了些扎在地上,按照宇文使君的说法这种弱鸡要是在战场上和人白刃战就是被一波带走的命,还好他们都是作为弓箭手辅助作战为主否则真是一触即溃。 “没对准,再来!”田益龙骂道,这家伙平日训练和打猎时倒是生龙活虎可如今却露了怯,果然让他们来‘行善’是再合适不过只要多几次也就适应了。 田氏一族自从坚定地站在宇文使君这边后族中青壮便作为乡兵定期与州兵一起训练,主要练习的是射箭和基本阵型、辨识旗帜和金鼓号令,射箭杀敌已经习以为常但近距离杀人却是许多人都没做过的事所以就是要练胆。 双臂连带肩膀发胀。田益龙方才拉弓放箭所以如今有些无力,他用的弓拉力比同伴要高上一截所以连续射箭后也更累些,回头看看四周战场一种别样的感觉油然而生。 方才的战斗过程又浮现出来:他们蹲在早已挖好的壕沟里盖上野草潜伏在路两边,待得陈军经过面前时听号令一齐起身发难,虎林军士兵直接以什为单位用鸳鸯阵杀敌而乡兵则是射箭掩护。 陈军被突如其来的伏击打蒙等回过神来时已经被人贴近两面夹击,有骑兵见状不妙掉头就跑结果给弓箭手们候个正着如同打猎般射落马下,有侥幸逃开的骑兵随后也被己方骑兵截杀于是一场伏击战就这样干净利落的结束了。 “阿龙,在想什么呢?”一名年纪和田益龙差不多的男子走上前来说道。“莫非在想儿子了?” 那男子和田益龙般穿着两当铠不过里面却不是戎服而是布衣,没有戴兜鍪也是拿着弓背着壶箭。田益龙笑了笑说在想什么时候能冲阵杀敌。 “可别,你阿爹让我盯着你莫要乱来,可别让我这做阿叔的为难了。” “阿爹如今围着小孙子转哪里顾得管我,嘿嘿。”田益龙笑眯眯的说道,“再说我想冲阵官军也不许啊。” 男子虽然和田益龙年纪相仿可按辈分是他叔辈也就是和田益龙之父田宗广是一辈人,他是西阳田氏在江南武昌这边的远方亲戚。也是前次周军攻打武昌时起一直到现在的‘带路党’。 周国巴州刺史宇文温许了他们好处再加上西阳那边的亲戚‘血浓于水’所以做了周军的内应,而田益龙自从洗刷冤屈后便带着大肚子的心上人回家‘强行拜堂’成功并于年初诞下一个儿子,如今田宗广成日里围着孙子转反倒是让田益龙彻底脱了管束。 虽然跟着官军作战有被拿去顶缸的风险不过经过几次作战后田益龙等田氏族人确定宇文使君完全无恶意,要论冲阵杀敌那帮虎林军的厮杀汉个个嗷嗷叫的往前冲也轮不到他们这些乡兵去献丑,安心留在侧翼射箭倒是不错若是不小心被流矢射中那就只能怪自己倒霉了。 实战了几次后田益龙和族人的心思开始活络想要上进。跟着官军作战他们的待遇和奖惩都差不多所以起了立功的心思而光是射箭那可立不了多少大功,要知道立功后奖赏可是很丰厚的! 马蹄声起将田益龙拉回现实,十余骑兵策马近前为首一人高声大叫着赶紧收拾准备撤退随后掷鞭下马来到田益龙身边。 “田头领,乡兵都还挺得住吧?” “挺得住,宇文幢主是否有新的军情?”田益龙问道,来人便是宇文使君麾下马军幢主宇文十五同时也是其心腹,宇文使君数次到田氏族里做客时都跟在身边所以田益龙对其颇为熟悉。 “史军主嗅到了危险的气味,让我等赶紧走人。”宇文十五笑眯眯的说道,“田壮士,如今又要靠你们带路了。” “不知贵军...官军要去何处?”男子问道。 “做买卖进货了总得入库不是,至于下一笔买卖么,路上再说。”(。) 第四十七章 糜烂 六月下旬起,陈国郢州从夏口经武昌至西塞江岸沿江哨堡被拔除一空,周军凭借控制长江水道的优势以战船装载兵马四处袭击让陈军首尾难顾。 周军前次攻陷郢州时已把沿江主要哨堡摧毁,陈军收复郢州后因时间仓促故而重建的哨堡大多为木制而驻军由两三百人至千人不等然而在周军的攻势前没有一个哨堡能撑到援军到来。 陈军没有了沿江哨堡的预警对于长江南岸的防御变得漏洞百出,一日内便被攻陷的武昌虽然再度驻扎数万陈军但他们随即陷入大麻烦中因为粮道被周军不断袭扰。 若是在五月以前当陈国郢州水军尚在之时不会存在这种问题,首先武昌粮库存粮充裕而无论是水路还是陆路从夏口或江州运送粮草至武昌都不是问题可如今却是大问题。 夏口的水军被对岸的周国水军压制得不敢轻易动弹,即便侥幸突破拦截用船运粮草顺流而下至武昌也靠不了岸因为峥嵘洲驻扎的周国水军会守株待兔,如今陆路因为沿江哨堡失陷的缘故更是平添了不少危险性。 如今郢州各处的粮草是由上游巴州派船队顺江而下运抵夏口附近转陆路入夏口再分发各处包括武昌城的军需俱是如此,粮草由夏口至武昌如今都是陆路运输。 路程约一百三四十里,从夏口出发的陈军运粮队已经有三次遇袭损失粮草数万石而士兵连同民壮逾千,有鉴于此之后的运粮队人数均是数千以上可当昨日传来消息说一只运粮队下落不明后副主帅樊毅坐不住了。 之前收复武昌并驻扎在城里的军队携带粮草有限虽然现在不会断粮可局面再这般糜烂下去可不妙,从夏口到武昌的道路不止一条可能够让大队粮车通过的也就一条。 从武昌东南的江州运粮不是不行可樊毅知道燕矶下游江上的五洲有周军驻守很可能会乘船渡江沿途拦截。所以要是任由局势恶化再过半月就会出事。而且是大事。 “巴州那边的援军是后日抵达吧?”樊毅问道。身边将领说是,按照昨日收到的消息巴州援军于后日抵达。今日副主帅召集军议众将都是对周军四处袭扰的问题头痛不已。 “很好,等兵力充足了便可以沿途驻防,到时把哨堡修复了也就不怕周军四处袭扰。” “将军,周军此次南下莫非是疯了?他们在北面和隋军正在交战为何还要南下?” “欺负官军战船凋零无法控制长江啊...”樊毅苦笑着摇摇头。 前任郢州刺史、都督郢州以上七州诸军事的鲁广达因为丢失郢州之故已被免职调回建康,郢州刺史一职由此次救援郢州的大军副帅樊毅暂任,主帅陈叔坚则是在武昌下游的西塞山领兵驻扎。 樊毅已经知道周国和隋国正在河南、淮南大战所以对于此周军南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武昌失守的消息传来时他差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随后得知对方掳人又弃守武昌北撤后明白了这是在打劫。 是卑鄙无耻的打劫。可恶至极! 因为水军大败的缘故剩余陈军战船都在西塞山驻泊防止周军南下进攻江州,樊毅手上已经没有堪用的水军维持夏口至武昌之间的水路通畅所以周军就是有肆无恐的南下袭扰。 樊毅无法想象驻扎有两万余士兵的武昌为何会迅速沦陷,但事关重大他也不敢等闲视之不但驻扎夏口的军队全面戒备还让上游巴州调集援军过来。 郢州各地的哨堡和营寨已经在上次陷落时被周军清扫一空,现在好不容易建起来的又被逐一拔出,各处哨堡驻军多了承担不起可人少了又自身难保,有了援军那就有了野战兵力救援各哨堡。 郢州已经丢了一次,朝廷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凑够了这许多兵力西进收复郢州,若是再丢一次哪里还有多余兵力再调过来,樊毅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夏口不容有失而武昌也必须守住,武昌是夏口通往下游江州这一条线的要地一旦被掐断那么郢州便如同被打断脊梁的老虎算是残废了。所以有了援军后在兵力充足的情况下恢复沿途哨堡保证粮道畅通也就顺水推舟而成。 在舆图上一番推演之后众将心中稍安,若不是顾及夏口安危其实以夏口驻军的兵力要一路推到武昌都不是问题而周军就是有肆无恐让人恨得牙痒。 一个多月的时间打造出的战船数量远远不够况且水军士兵伤亡惨重要恢复战斗力也不是这几个月能完成的。向来借助水军之便御敌的陈军如今却眼睁睁看着周军凭借战船视长江天堑如无物也是气不打一处来。 然而还没等他们从水军无力的感慨中回过神一个坏消息传来:又一只运粮队被周军袭击伤亡惨重逃回来的士兵也就十余人。 众将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这只运粮队的规模有五千人要是遇袭的话周军得要多少兵力才能吃下,逃回来报信的士兵哭诉着说伏击的周军兵力比官军多很多他们血战许久精疲力尽才战败。 “是在哪里遇袭的?” “左岭寨附近。” “左岭寨有将近五千人驻守他们就看着运粮队遇袭?” “左岭寨先前已经被周军攻破了!” 。。。。。。 左岭,官道旁一处残破的寨子里身着黑色戎服的周军士兵正在忙碌着,今日战果颇丰缴获无数虽然累了些但要及时把战利品转移。 被反剪双手的陈军俘虏被麻绳串成一队队在周军监视下垂头丧气的沿着官道向东北方向走着,周国的巴州刺史宇文温站在寨墙上看着眼前的俘虏们面露喜色。 ‘男人,精壮的男人。数千精壮的男人。现在这些男人都是我的了!’宇文温差点要大喊出来。 他自然不会有龙阳之好而之所以对男人‘感兴趣’因为这些精壮是最好的劳动力。虽然不可能独吞但巴州能分到的精壮俘虏也不会少,有了更多的劳动力那么宇文温的雄心壮志才有了实现的可能。 一名浑身是血的将领走上寨墙来到宇文温身边,他身上筒袖铠多处破损露出第二层铠甲而有几个破口连第二层铠甲也被砍坏,头上的兜鍪也有明显破损。 “没事吧田幢主?”宇文温关切的问道,面前这位是新晋幢主田小七也是攻破左岭寨的‘先登’,宇文温之前指挥作战时用千里镜看得清清楚楚这位田幢主差点给敌军乱刀砍死还好左右奋力冲杀策应才捡回条命。 “没事,穿了两重铠甲可不是纸糊的。”田小七取下残破的骷髅面具说到,那面具上有一个明显的刀痕。“只是刀砍坏了,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刀没了可以再打一把,人没了可就真没了。”宇文温拍拍田小七的肩膀,丝毫不介意手掌染上猩红的鲜血以及疑似脑花子的粘稠状物体。 近战兵用的刀具都是质量上乘而双手长刀更是精心打造,然而再锋利的刀只要是用于作战就免不了损坏,无论再怎么削铁如泥吹毛断发只要砍了几领铁甲后一样会崩口,血战时一仗下来砍坏几把刀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宇文温看着田小七手中那已经崩口变得如同锯子般的长刀笑着说道:“这把刀可得留住,摆在军营里让大伙都看看近战兵的厉害。” “嗨,当兵打仗砍人理所当然。这破刀还不如回炉呢。”田小七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着,宇文使君搞了个什么军史学习把历次作战的情况也就是战史向士兵们‘宣贯’有些让人不习惯。 宇文温笑而不语让田小七下去休息。他的某些观点确实和这个时代的人格格不入所以也不想多费口舌,唯有让事实证明一切。 荣誉感,对于这个时代的军队来说是鸡肋,许多人当兵就是为了吃粮混个肚饱,对于部曲来说他们是在履行效忠郎主的义务,对于将领来说军队不过是实现功名利禄的一个工具所以荣誉感无非是一些泛泛而谈的空话。 别的军队他不管但虎林军士兵必须有荣誉感,丰厚的奖赏不一定每次都有,田地也不是随时都能分,况且不是每一次都能做到粮草供应充足,若是一只军队只能靠这些物质奖励才能鼓起勇气作战那迟早要完。 若是战事不利,单纯计较得失的话士兵们其实可以选择投降而不是死磕,宇文温希望自己呕心沥血打造的虎林军能有些和其他军队不同的东西。 边走边想他已经走下寨墙来到寨门处,官道上数骑挤开人群来到身边,当前一人掷鞭下马走到宇文温面前行礼说道:“使君,战场打扫完毕,那鱼腩陈军应该也快过来了。” “周三郎若是领军断后可有把握?”宇文温问道,面前之人便是老熟人、衡州刺史周法尚之弟周法明,今日作战是巴、衡两州军队联合行动也只有如此才能接连吞下左岭寨和运粮队这两条大鱼。 “没问题,他们来多少都是一样!”周法明满不在乎,他身上铠甲还插着几只箭如同豪猪般但却不以为意,方才率领骑兵突阵一举击溃运粮队防御的这个战果让周法明兴奋异常。 自从上次对陈作战后周法明算是时来运转,二兄周法尚忙不过来正好让他带兵参战所以连带这次南渡作战可是让周法明过足了带兵打仗的瘾。 “正所谓狗急跳墙,可得小心些,陈军也不都是窝囊废鱼腩。”宇文温摆出过来人的架子开始‘语重心长’,“吃了那么多次亏,再不采取措施那就真是傻子了。” “大约就是示弱之类陷阱...使君,我军下次进攻哪里?”周法明笑眯眯问道,陈军的防线过长四处漏风而己方有舟船之利,至少这段时间可以在长江上来去自如所以进攻的主动权可是在周军手中。 “哪里痛就打哪里,周三郎有何妙计?”宇文温把球又踢回给周法明。 “要我说得是夏口不过那不可能,至于攻打何处使君定有决断,嘿嘿。” 宇文温做高深莫测状,他看看天空随后说了一句:“再加把火也就差不多了。”(。) 第四十八章 兵临城下 武昌城,再度收复城池的陈军正在修葺城防,为了防止周军再度来袭所以他们从进驻武昌那日起便在不停的‘打补丁’,已经丢了两次的要地可不能再丢了。 第一次丢失武昌后北面城墙被周军破坏殆尽,第二次丢失武昌后东面北端城墙也毁了大半,因为来不及建窑制砖的缘故陈军在这些地方只能立木栅栏挖壕沟作为防御手段。 陈军再度‘收复’武昌后根据败兵所述在倒塌的城墙处检查发现墙基下已被挖空,这是周军在第一次攻占武昌后把这段城墙做了手脚挖空墙基然后用木桩、竹子架住然后把地道出口用土盖上,在外边根本看不出来。 结果攻城那日周军凭借尖头木驴冲到城墙下掀开地道口挡板然后扯动机关,城墙突然倒塌不但上面的陈军士兵完蛋连同墙后城内等着防御地道出口的士兵也被压死。 让人惊出一身冷汗的‘奸计’,周军是第一次攻下武昌后就布置下的后手结果在一个多月后便轻而易举的再下武昌,如今面临周军第三次进攻所以陈军在担心对方是否还有后手。 城内城外都检查了一遍不可能再有类似的机关所以大军放心的驻扎城内,毕竟有了城墙做保护可比临时扎起来的木栅栏可靠许多而且有了城池却不敢进去驻扎会挫伤士气。 戒备森严了大半月一切正常,不正常的是武昌变成了一座孤城,沿途的哨堡在江北周军的袭扰下大多被毁。无论是往东到下游的西塞还是往西到上游的夏口消息都不灵通了。 最麻烦的是运粮的问题。小规模的运粮队连续被截后武昌守军开始忧心忡忡还好夏口那边派出大规模兵力护送的运粮队才解了燃眉之急。周军凭着控制长江的优势乘船四处袭扰让武昌守军头痛却又无可奈何。 己方水军恢复实力需要时间,陈军在那之前也只能咬着牙守着武昌城,亦或者是盼着周军来攻打城池一了百了,如今武昌兵力已过三万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攻下来的。 然后他们的愿望成真,周军果然兵临城下。 周军在武昌以东控制下的燕矶江边登岸然后浩浩荡荡的向西推进抵达武昌城下,陈军原以为周军此次又是玩个以少击多的把戏可随后发现对方果然是大军围城。 陈军守将看着城外集结的周军大阵面色凝重,自从官军再度收复武昌后日思夜想了许久他们终于盼来了攻城的周军:长痛不如短痛,官军三万余人守在武昌就等着你们来送死! “他们。人数和我军差不多就想攻城...”有将领喃喃自语,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众人都知道应给是“莫非傻了不成。” 周军当然不傻,上次武昌失守而攻打城池的周军其兵力据说只有守军的三成不到可对方真就拿下了,此番对方又要攻城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城东外这些周军只是一部分,城西樊山南麓官道上也有周军在虎视眈眈,因为樊口营寨已被夷为平地而陈军为防分兵也将兵力收缩回城故而让周军从容在樊口登陆从西面‘包抄’武昌,不过即便如此周军的兵力总和也不过和武昌守军半斤八两。 “周军莫非又在城里设了什么机关,想着如同上次一般逆转?”有将领猜测,上次武昌城在有两万余守军的情况下半日便被攻破就是因为东城墙北段忽然倒塌让周军冲进来,此次莫非对方又想故技重施。 “这不可能。不是都查过了么,城墙墙基没问题。他们再也不可能故技重施了。” “那他们凭什么以为能够攻下武昌,我军有三万余人啊!!” “谁知道呢,也许有奇兵吧...” 说到后面大家都不想猜了,反正官军已经把所有的可能都想了一遍也想不出周军能赢的理由所以不想庸人自扰,反正一会战斗开始后答案就会出来了。 今日周军来袭而陈军也做好了准备集结兵力在城里,他们的兵力和周军相近所以就算城墙再来个什么意外对方也冲不进来,如果只是单纯进攻那么僵持上一段时间后城里再派出生力军便可破敌。 就在陈军将领猜测不已之际,城东外周军大阵里忽然了立起了几个布幔,布幔总共八个上面各自写着大字,许多陈军士兵不认得字只得面面相觑不过当识字的将领看清楚后边骂出声来。 “投降不杀,献城有功...真是口出狂言!!” 一阵骚动蔓延开来,陈军将士为周军如此狂妄的态度所震惊因为他们觉得对面的主帅莫非是疯了,兵法有云十则围之如今大家兵力相当这要多狂的人才能以为自己能赢。 又不是骑兵昼夜奔袭打人一个措手不及,也不是水战顺风放火船来个火烧赤壁,这是攻城结果你们兵力也多不到哪里去还以为个个是杀神能以一敌十不成。 “前几日才运来大批粮草足够我三万多官军撑上数月,他们莫非以为能拦住援军?” “肉搏拼人数可不怕他们!” 。。。。。。 城东周军阵中,宇文温用千里镜打量着武昌城头,片刻后他放下千里镜回顾身后下令做好准备,此次攻打武昌他可不是来搞笑的所以该有的准备都已经做好。 己方兵临城下将武昌围住,虽然兵力不比守军多多少但对于拿下武昌城他可是很有信心的,一座座投石机正在组装等得准备好之后就可以进攻了。 这些投石车是根据模块化设计思路进行了优化的结果,拆装方便可分段运输(装船运输)单一部件的重量也可以让数名士兵扛起来,组装时消耗时间也不长所以虽然威力和射程不能和现场制作的投石车相比但也是居家旅行必备之利器。 周军凭着这种威力削减但便于运输的‘便携式’重力投石车攻击陈军那主要由木栅栏组成的哨堡无往而不利,按照典型的战术是带着四十个便携式投石车围攻陈军一个哨堡。全部组装起来不到半个时辰而石头随处可见立刻就能投入战斗。 陈军哨堡驻军少则两三百多则千余寻常小股人马是没办法快速攻克的若是没有强力的攻城器械就只能靠人命去推。如今宇文温仗着舟船之便兼之陈军哨堡大多沿江设立所以能集中兵力凭着便携式投石车‘欺负弱小’频频得手。 平心而论。若是一个夯土包砖的堡垒未必能快速解决毕竟投石车再怎么犀利也比不过火炮,但陈军的哨堡在之前已经被周军扫荡过一遍所以重新修筑的质量马马虎虎用投石车攻起来十分容易。 不久之后投石车组装完毕,一张张散发着香味的布袋被放置在这些投石车旁,此次投石车攻打武昌所用炮弹不是常规的石头而是麻油布袋。 麻油亦称胡麻油也就是后世的芝麻油,在这个时代麻油的主要用途是点火比如灯油或者纵火而食用却是其次,宇文温今日烧包的弄出浸透了麻油的布袋其实就是将其当做纵火弹。 布袋里装有一定分量的土还有大量的易燃之物作为配重确保这纵火弹能够被投石车顺利抛射向目标,各国交战即用人力投石车发砲攻城时也经常用易燃之物做纵火弹只不过宇文温此次准备的纵火弹分量极大。 投石车准备完毕待得周军阵中号角响起后又最左边、中间、最右边的三座开始开始试射,类似分量的布袋被抛射出去其中两个撞在武昌东面南端城墙上而有一个越过了城头落入城内。 因为纵火弹重量较轻的缘故其抛射距离要比常用的石弹远一些。投石车的操作手根据试射的情况调整了各自的配重情况随后开始了抛射。 一个个被点着的麻油布袋纵火弹如同流星般飞向武昌城头场面蔚为壮观,大多数纵火弹都击中城墙南端墙面发出‘噗噗’的声音,因为是布袋装着碎土的缘故它们击中城墙后并未被弹开而是滑落墙角燃烧着。 随着第二轮、第三轮依次发砲,周军投到城墙角的纵火弹越来越多,堆积起来的纵火弹燃起大火将武昌东面城墙南端烧得热浪袭人。 城头守军看着这奇怪的场景有些莫名其妙:要想砸坏城墙就得用石头,你们扔这些纵火之物过来莫非是想烧崩城墙? 关于城池的攻防确实有战例用火烧崩过城墙,但那也是极其罕见的情况且不光是放火烧墙还要泼水这样才能让城墙骤冷骤热间忽然崩裂垮塌,如今周军士兵在盾车的掩护下靠近城墙却没见有什么人提着水桶之类试图泼水。 “莫非他们以为我军会为了灭火泼水导致城墙崩裂?太可笑了!”有将领笑骂道,他的话引得周围人等也是笑声连连,武昌城墙是夯土包砖坚固非常哪里是用火烧就能烧崩的。 城外号角声连绵响起。守军看去却是周军士兵开始推着壕桥逼近,看样子是准备搭在城下新挖的三层壕沟上然后攻城。可又没见人推着云梯、尖头木驴之类攻城器械这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摸不着头脑。 周军那不用人拉的投石车不停抛射着纵火弹,武昌东面城墙南端越来越热连站在城头的士兵都如同蹲在火炉边一般浑身冒汗,有陈军将领看着城外周军又看看那被大火烤得发烫的城头忽然脸色大变: “不好,这城墙定有蹊跷!” “能有什么蹊跷,无非是想烧垮城墙罢了。”另一名将领叫骂着,“烧上一日都没用!” “不对啊,万一城墙...” 话未说完只见那段被纵火弹烤着的城墙忽然从离地不远的墙缝里冒出大股浓烟,城头守军还没来得及反应只听数声巨响连绵响起随即一股巨大的力量由下而上将他们抛上半空。 他们在半空中看见了自己的断手断脚,看见了同袍的残肢断臂,看见了下方闪烁着火光的地面和大股浓烟,一股呛鼻的气味传来而原先耸立的东南角城墙如今已化作残垣断壁。 重重的摔落地面,失去知觉前他们听见连绵的号角声响起,城外的周军如潮般涌向武昌城东南角蘑菇状黑云下的缺口。(。) 第四十九章 三顾武昌 一记晴天惊雷从樊山顶上炸响,宇文温抬头看去只见樊山顶上那座望楼消失在浓烟中,陈军第二次‘收复’武昌后在樊山顶上樊山戍好容易搭起来的营寨就这么没了,驻扎其中的陈军士兵没死的也被周军俘虏。 而宇文温辛辛苦苦攒了一年的火\药也就这么用光了,他使出浑身解数攒下的黑武器一战耗尽,下次想这么豪爽的放烟火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山南各州硫磺很少硝石就跟别提再说要攒也轮不到宇文温用即使是刷脸都不灵光,他还是靠着卖玻璃镜建立起来的酒肉朋友圈弄来少量硫磺,至于硝则是去刮厕所、猪圈土墙上的衍生物以及土法堆硝弄的目前来说也就那点‘产量’。 “硫磺越来越难弄,明年能不能攒够还不知道唉。”宇文温自言自语道,他如今站在武昌东门城头看着城墙东南角那一大片塌方出了神。 大半月前他撤离武昌时‘理所当然’的埋了个钉子在城里,武昌城的城墙用料很足是夯土包砖所以他来了个爆弹包砖,从城墙顶上把地砖掀开挖土直到墙根上一米左右高度埋下精心准备的火\药桶并设置相应机关。 今日攻城那些投石车投出的纵火弹落到埋有火\药桶的那段城墙堆积燃烧,烧到一定程度后引爆火\药桶最后把城墙‘轰隆隆’为周军士兵冲入城里创造有利条件。 ‘轰隆隆’时城墙垮塌导致城头上和城墙后的陈军士兵伤亡惨重,随后涌进来的周军士兵如同上次般击溃守军反扑随后扩大战果最后拿下武昌,三万余陈军士兵连同粮草、物资都被瓮中捉鳖。 刨去分给友军的战利品,宇文温此次算是赚得盆满钵满,不光又多了几千精壮俘虏还获得大批粮草,养虎林军造成的亏空总算是能堵上了。 “使君。栈道已经搭好,战船正在靠泊很快就就能把俘虏带过江北了。”军主梁定兴上前禀报,今日顺利破城按照‘惯例’自然是要把俘虏们都带回去,虽然这种打法和打劫差不多但能轻松拿下武昌城也是皆大欢喜。 “梁军主,一会运完了人和粮草就开始拆城墙吧,能拆多少是多少。” 梁定兴应了一声后退下。宇文温继续伫立城头俯视武昌城,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攻下武昌但还是无法立足因为陈军的实力还没有弱到那种地步。 单纯从守城来说他有信心扛上半年但这没有意义,西北面的隋军才是大敌所以周军主力不能在江南郢州陷入无休止的拉锯战那么派兵在武昌硬抗就成了鸡肋,若是算经济账更加划不来。 按照细作探得的消息陈军正在赶工打造战船,虽然其水军要恢复实力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办到的但越往后拖控制长江航道就越难,宇文温不敢保证每次都能打赢水仗所以不想消耗太多的精力在武昌。 以陈国目前的国力、军力来说定然不会容忍武昌在周国手中,周军据守武昌只会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而大头还得他巴州刺史来出所以根本不划算。 刷陈国副本就是为了钱粮还有人搞‘创收’,目的已经达到那么他就可以撤了,三万多陈军虽然其中真正的战兵有没有一万都难说但其余的征召百姓也差不到哪里去带回江北用处还很多。唯有自己实力强劲了再徐徐图之。 “距离那么近却无法掌握,只能等以后了。”宇文温瞥了一眼南方远处那片山脉随后走下城头,人当然要但他朝思暮想的还是方才望的那片地方。 。。。。。。 夏口,大帐内陈军副主帅樊毅正和众将商议军务,刚刚传来的消息让众人俱是面色铁青:官军收复武昌了。原本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但却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在每一个人脸上。 这已经是周军三顾武昌而他们却毫无办法,撇去第一次不说,第二次时武昌只守了不到半日就陷落,两万余驻军连带粮草物资被掳。 然后是第三次。有三万余兵力的武昌城还是没能扛上几日,按照刚收到的消息是当援军赶到时只见一个空荡荡的城池。人和钱粮都不见了。 至于去向不用想也知道是被掳到江北,关键是武昌城如同周军的地盘一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官军拦都拦不住,前次武昌失守是因为城墙有周军留下的机关可这一次又会是什么原因。 莫非周军是天兵天将下凡结果三万陈军打不过所以束手就擒? 写给朝廷的奏报是武昌守军与数倍于己的周军血战力竭才丢了城池所幸援军浴血奋战夺回,那这次也可以如此些但让将领的脸往哪搁,就如同一个丈夫眼睁睁看着妻女被贼人一次次凌\辱却无能为力般一股羞辱感涌上众人心头。 “诸位。”樊毅率先开口,“我等身为朝廷将官。一不能保境安民,二不能担君之忧还有何面目奏报朝廷说收复武昌!!” “此次周军再度南犯寇边,光是武昌就已经损失将近六万人,粮草将近八十万石!” “其余各沿江哨堡的损失不下万人,粮草累计损失已经超过百万石了!” “莫非我军中无人。不能挡住周军的魔爪!” 一番话下来众将群情激奋纷纷请战要求北渡长江到江北巴州与周军决一死战,正所谓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老是分散兵力在江南沿江一线布防任由周军攻掠实在是让人忍无可忍。 根据细作零星打探来的情报,此次周军南下都是江北黄州总管府的兵力为主而出击地点都在江北巴州境内,领军出战最为活跃的就是巴州刺史宇文温。 那个‘决战西阳之巅’杀害始兴王陈叔陵的独脚铜人宇文温! 据说此獠喜食人肉残暴嗜血又极度好色原以为只是个无良的纨绔子弟没曾料祸害起大陈来却如此歹毒,武昌就如同一个血淋淋的伤口刚结痂却被其接连撕裂导致大出血,此獠不除难消众将心中之恨。 樊毅见得大家求战心切颇为欣慰,他说渡江北上之事需慎重因为如今水军尚未恢复实力所以首要之务便是保证江南安全,从夏口至武昌经燕矶到西塞这段防线必须加固。 有赖上游巴州援军到来,将武昌城守军增兵至五万人,沿途主要营寨和哨堡重建、驻扎士兵然后部署野战兵力策应力保道路通畅,若是周军再度南犯一定要让其空手而回。 所有这些布置都需要有人挑大梁,听得副主帅这么一说众将都是踊跃争先,他们憋着股劲要挫败周军四处袭扰的可恶行径最好是能将来犯的周军永远留在江南。 “打铁还需自身硬,守住了江岸整顿兵马迟早要让周国好看!”(。) 第五十章 如期而至 七月中旬,被江北周军袭扰忍无可忍的陈军终于有了动作,他们一改数月来龟缩长江南岸的局面主动出击而进攻的目标则是江北周国的蕲州。 之所以选在这个位置自然有讲究,首先,两年前陈军趁着周国内部多方混战之际渡江北上攻拔蕲州以及再北面的义州算是熟门熟路。 其次,蕲州州治位于齐昌郡齐昌正好在蕲水边上,陈军的小型战船可以由长江上的蕲口入蕲水逆流而上三十余里进抵齐昌这样一来无论是输送兵马还是粮草都方便许多,若是战事不利那么战船顺流而下撤退也十分方便。 最重要的一点是蕲口的长江上游是陈军水陆大军集结地西塞山,有陈军战船扼守江面不惧西塞山上游停泊五洲的周军船队南下从而可以从容北渡或者南返。 周军在蕲口设有戍所,五月陈国大军西进时将其拔除自立新寨把守蕲口,为防陈军溯蕲水北进攻打州治周军于陈军营寨上游十里立寨对峙。 此次陈军大举北犯气势汹汹,蕲州刺史组织军民守城的同时亦烽火传讯并派出驿使到各州求援,蕲州北境的义州以及西边接壤的巴州自然收到了急报。 齐昌旧称蕲阳位于蕲水东南岸,对陈军来犯已有准备的齐昌守军在得知下游营寨失守之后在蕲水里打下木桩阻拦陈军战船接近城池,城墙外早已掘好壕沟引入蕲水作为护城河抵御敌军围城。 蕲州州治齐昌距离西面巴州州治西阳有一百六七十里,距离北面义州州治罗田有一百余里,陈军为赶在援军到来之前拿下齐昌于是分兵扼守西、北要道阻拦周国援军并聚集兵力奋力攻城。 溯水而上的战船不顾箭矢抵达水中栅栏处派出士兵入水拔除木桩,又组织许多士兵搭起无数的人力投石车后立刻发砲,齐昌守军收集全城布匹做成布幔竖起以柔克刚抵挡飞石。 陈军派出弓箭手抵近放火箭焚烧布幔却被守军弓箭手奋力压制,无数陈军士兵则趁机负土填壕过沟。夜幕降临后燃起火把用人力投石车连夜攻城。 经过一昼夜的围攻下齐昌城伤痕累累但依旧牢牢地控制在周军手中,陈军连夜赶制了大批云梯和尖头木驴跨过已经被填出条条土路的壕沟直抵城下。 又有战船沿着已经清障完毕的河道直抵城西作为箭楼其上的弓箭手与城头守军对射掩护己方士兵攀城,齐昌守军动员全城百姓守城把无数早已准备好的滚木礌石投下将陈军一**的攻城士兵击退。 陈军依仗人多势众展开车轮战士兵们轮流进攻让齐昌守军无法休息,连绵不断的攻击下激战从清晨持续到傍晚,待得夜幕降临,人力投石车休息半个时辰不到后在将领的指挥下继续发砲攻城。 “齐昌城墙快顶不住了。再加把劲,明日定要攻破齐昌!” 。。。。。。 夜,齐昌以北五十余里郭默城外一里处,官道上陈军当道扎寨挡住了北面郭默城以及更北面的蕲水城周军南下的道路,他们已经击退了周军数次试探性进攻而明日可能迎来更大的挑战。 算算日子,更北面的义州援军应该抵达郭默城,届时他们要面对超过己方兵力的敌军进攻将是一场恶战。 乌云遮月,陈军营寨黑灯瞎火一片寂静,望楼上影影绰绰的身影却是稻草人。北面第二重寨墙后密密麻麻的士兵正在和衣而睡。 “我说,周军今夜真的会来夜袭?”一名正在瞭望北面的陈军士兵问道,今晚大伙被上官组织起来身着铠甲拿着武器守株待兔说是要给袭营的周军‘当头棒喝’结果一帮人便这般挤在一起喂蚊子。 “那当然了,兵者,诡道也,正所谓攻其不备...” “啧啧,听了故事说起话来倒有模有样了嘿!” “别不信,我跟你们讲...”那人摇头晃脑的说了起来。算算日期到明日周国的义州援军也就该到了,按说明日就是大战之时所以今晚双方都要好好休息养足精神。那诡道就来了。 按常理己方肯定要休息备战所以周军若是此时夜袭来个‘攻其不备’那成功率就很高,己方都在熟睡哪里想得到到有人袭营,到时候黑漆漆一片到处都是人影又分不出敌我很容易被浑水摸鱼。 尤其今夜乌云遮月正是趁夜偷袭的好机会,若是月光皎洁旷野里怎么着都能看见身影反倒是不好夜袭,周军今夜必定按耐不住要弄个‘攻其不备’。 “还浑水摸鱼,还乌云遮月...说得好像有月亮时你能看见远处一般。”听者自然是不相信。这年头许多人晚上双眼都看不清远处的东西也就是雀蒙眼,虽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但一般夜间作战都很少见,能够夜袭的大多是将领豢养的部曲所以他们可不信周军能凑出这么多人来偷鸡摸狗。 “你还别不信!今日都有兆头了!”那人见大家都不信便急起来,一咬牙把今日发生的一件事情抖了出来:下午时忽然刮起风将帅旗给吹断了,这就是今晚敌军要来袭营的兆头。 “那些故事里不是都说了么。凡是帅旗给吹断了那肯定是当夜必有敌军偷袭!” “那,那怎么办,夜里打仗我可看不清楚啊!”有人急起来,帅旗被风吹断必有人偷袭的典故大家都知道所以如今深信不疑,一想到黑灯瞎火的两帮人对砍万一砍到自己人那可就不妙了。 更倒霉的是被自己人砍到或者射中那真是哭都没处哭去。 “傻了不是?前面营地特地空出来就是引周军进来,等得他们砍翻那一个个稻草人我们这边一亮火把乱箭射去哪里还有人能跑得掉!” “不要吵,前边有动静了!”有士兵猫着腰跑过来气急败坏的低声骂道,“要是惊走了贼军拉你们去砍头!” 听得周军果然如期而至趁夜摸营众人都来了精神,原先打着瞌睡的士兵瞬间睡意全无一个个都紧握手中武器准备让夜袭的周军来个‘偷鸡不成蚀把米’。 片刻之后前排寨墙有了动静,先是数下微弱的弓弦声响起似乎是有人放箭射中望楼上的稻草人士兵,随后几个黑影翻过寨墙鬼鬼祟祟的摸向营门。 埋伏在第二排寨墙后的陈军士兵们通过缝隙看着这几个黑影慢慢将营门后的拒马搬开都是捏了把汗,有肚子不对劲想放屁的拼命提臀忍住就怕惊动了偷营的周军。 阿弥陀佛,赶紧进来吧,快忍不住了! 憋屁的士兵比任何人都希望周军赶紧打开营门冲进来,眼见着那几个黑影轻手轻脚的拉动营门几乎是急得要冲上前去帮把手,眼见着就要憋不住了眼角含泪的拼命地夹着。 然而他还是憋不住,一声气韵悠长的响声迸发出来引起无数如刀的目光,正万念俱灰之际却见对面那些黑影打开了营门随即有大量人影涌入。 待得对方冲进营寨空地,指挥伏击的陈军将领满怀喜悦按耐着狂喜拔出佩刀向着他们一指奋力大喊:“放箭!点火把!” 破空之声响起箭如雨下泼向冲进来的人群,随即无数燃起的火把扔向他们将空地映照得如同白昼:“投降不杀!”(。) 第五十一章 怎么办? 夜袭的周军如期而至这让埋伏已久的陈军士兵欣喜若狂奋力放箭,数轮箭雨后他们提刀挺枪向着可怜虫们围了上去满怀着憧憬的看着这些中伏的敌军大声喊道:“投降,投降!” 原本被周军拉开的营门忽然翻起一块沉重的木板将退路封死,火光映照下,冲入陈军营寨的周军士兵手持盾牌缩成一个圆圈,密密麻麻的羽箭钉在盾牌上如同刺猬一般。 眼见着营寨外面的周军被挡在门外攻不进来而营内的周军是死定了,先把送到嘴里的吃掉那外面的要是不知死活那能杀多少是多少,连月来被周军折腾得灰头土脸的官军终于要报仇了。 你们攻打武昌那我们就拔掉齐昌,反正都有个昌字,有来有往那才像样。 “不投降就杀,杀死他们!” “杀!” 如潮的叫喊声响起气势十足反倒是让陈军将领愣了一下因为有许多声音似乎是从身后传来的,他们今晚守株待兔把兵力集中在这哪里还有那么多人在后头。 还没有回过神,只见血花溅起有许多箭从身后射来将陈军士兵射倒在地,只见身后营帐里亮起火光有许多身影向着他们冲来,那些人并不是他们的同袍。 猝不及防之下伏击敌人的陈军反倒被敌人从后背偷袭,刚转身要厮杀可原先被围的周军也挪开盾牌出击,两面夹击腹背受敌之下陈军大乱,原先策划好的伏击到头来却变成被伏击。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一名陈将惊慌失措的喊着,“道路两边是绝壁他们怎么能绕到后边来偷袭!” 郭默城一带官道两侧都是山,陈军在此处结寨正好把道路卡死,郭默城的周军要攻寨只能从北向南而营寨之后是齐昌方向按理说是不可能有周军出现。 所以设伏的陈军注意力都放在北面哪里想到南面还会有如此多的敌军偷袭。混乱之下顾头不顾腚原先被挡在营外的周军没人反制结果被其破开木板冲了进来,双方激烈混战之后陈军很快溃不成军被周军夺下营寨。 有机灵的士兵想趁着夜色向南逃结果没逃出多远便给人截杀,由南面包抄的周军并没有全部冲入营寨而是留有第二拨人刚好候个正着。 营寨燃起的篝火,被俘的陈军士兵被反剪双手捆着集中在一处空地集中看管,他们个个样貌狼狈的坐在地上唉声叹气,今夜忍着被蚊子咬了许久守株待兔未曾想等来的是一只老虎。 马蹄声起。大批周军骑兵借着火光进入营寨要穿过空地向南前进,领军将领听得俘虏群中有喧哗便问怎么回事,不久之后一名披头散发的男子被押了过来。 “败军之将,大局已定还敢喧哗,莫非是不服?”那名周军将领骑在马上看着对方冷笑道。 “我...你...你们是如何绕到南面的?”男子满是纠结的问道,“我军已经当道结寨你们怎么可能绕得过去!” “翻山即可!”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啊,这么陡峭的山壁,又是晚上!” “不可能?贵军做不到。并不代表我军做不到。”周军将领笑道,“军令已下,夜间翻山又有何妨?” 。。。。。。 清晨,齐昌,南侧城墙已经破损严重,一处坍塌的缺口上立着密密麻麻的木桩作为栅栏,栅栏内外血迹斑斑有许多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残垣断壁上。 齐昌城两年前为陈军攻破,虽然经过修葺但原本就历经战火伤痕累累的夯土城墙依旧颇多隐患。蕲州多次经历战乱户口凋零一时半会也无法组织足够人手采石或者烧砖新建城墙,结果陈军人力投石车连夜发砲下于半夜时此处城墙终于支持不住崩塌现出一处缺口。 陈军的先登死士和周军的堵口悍卒随即围绕这处缺口爆发争夺战。亏得事出突然而周军值夜的士兵及青壮明显多过陈军的悍卒拉锯战了几次后总算是堵口成功。 但是没过多久天就亮了,陈军连夜发砲攻城的效果已经显现,不光这里还有几处城墙已经出现崩塌的迹象,且各自分布在南、东侧城墙,若是破口后陈军从各方向同时攻入那么守城周军可就有得受了。 未雨绸缪,蕲州刺史组织人手在极有可能崩塌的城墙后面预先打上木桩作为第二道防线。全程的百姓都被动员起来准备和破口而入的陈军死战。 两年前陈军攻破齐昌城将百姓迁往江南,两年时间内好容易聚拢一些百姓定居齐昌结果如今就要面临城破再度被掳走的命运,事到如今只能先撑过一日再说。 “援军就要到了,大家再坚持一下!” “总管府调集数十万大军马上就要抵达,把陈军打得落花流水。” 说过许多次的话再度被人提起。虽然大家都知道离蕲州最近的义州要派援军来最快也就今日才到,更别说陈军肯定会沿途拦截那么今日是不可能抵达的。 至于数十万大军什么的更是无稽之谈,今日都未必熬得下去就算真的有可来到这里已经晚了,听着飞石砸在布幔或城墙上的“彭彭”声许多人都开始心中打鼓。 围攻齐昌的陈军有数万人,兵力之充裕光是昼夜不停发砲的投石车就可见一斑,城北郊外过河的石桥已经被毁坏,再这么下去的话... ‘反正都没救了,还不如就认命算了...’这是许多人没有说出口但心里在想着的事。 见着刚守到第二个早上就人心惶惶,将领们也是一筹莫展但除了加派人手督战之外别无他法,然而正当齐昌城内人心不稳之际城外的陈军也骚动不安。 很简单的原因,齐昌城南的蕲水水位明显下降了。 造成这个现象的原因只有一个:上游有人筑坝拦河蓄水,按照正常的战法来说就是等上游水位蓄积到一定程度就会毁堤放水,那么下游的齐昌尤其是城外河边的人就要倒霉。 蕲水从东北流向西南最后注入长江,齐昌城位于蕲水以南河畔,如此地形容易导致城池被人占据上游用水攻,亦或是攻城但没攻进去的军队被人用水攻。 陈军不是脑残,领兵将领更不是脑残,兵临齐昌城下之际便派兵沿着岸边向上游搜查果然发现周军设下的水坝,击溃守军后他们开闸慢慢放水然后拆毁水坝就是要将可能的水攻危险降到最低。 残破的水坝自然有兵在守,如今齐昌河段的水位忽然下降那说明上游又有水坝在蓄水,若是筑坝之地还在己方手中那是不可能出现的事情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周军控制了那里又赶工修了水坝。 水坝处扎营的陈军兵力有三千人,不光能将他们击溃还让连一个逃回来的人都没有并且蕲水里也没漂下一具尸体也就是说周军袭击的兵力远多于三千。 分兵抢上游的兵力都不少以此推断周军大部队已经抵达齐昌附近,可齐昌城看样子城墙也快撑不住了,若是能赶在援军抵达前攻入齐昌那胜负还未可知。 所以艰难的抉择如今摆在陈军将领面前:怎么办?(。) 第五十二章 必有蹊跷 陈军军营大帐内,为了继续攻城还是收缩防御的问题众将吵成一锅粥最后还是做了决定:收缩防御。蕲水水位下降说明上游在蓄水,周军援军已经接近齐昌所以慎重起见停止攻城。 城墙是快崩了不假可若是己方突入城中和守军混战之际对方援军杀到那么就是进退两难的境地,最后多半是攻入城中的士兵完蛋而己方也被击溃退守大营。 万一给周军追着溃兵一路掩杀届时能不能守住大营还两说,正所谓兵败如山倒万一拦不住溃兵被倒冲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他们决定求稳为上。 对齐昌的围攻马上停止,陈军士兵拆掉各类攻城器械向城南大营撤退,正当齐昌守军觉得惊讶之际西北官道上尘土飞扬似有大军近前。 旌旗招展之中众人看得清楚旗帜上的周字,先是一阵错愕随后爆发出如潮的欢呼声,许多人原本已经陷入绝望认为熬不过今日结果援军竟然赶到了不由得热泪盈眶。 虽然过河的石桥先前已经被毁坏但援军抵达北岸那么陈军也不敢肆无忌惮的围城,齐昌得救了。 齐昌城墙多处破损,蕲水旁的西门虽然没有被投石车发砲攻打但是在和水面上停泊的陈军战船对射中伤亡也很大,虽然守军用火箭烧掉了数艘敌船但城楼和数座箭楼也被焚毁而士兵和青壮的伤亡也不轻。 若是城破那么大家的选择未必相同不过如今援军抵达那么曾经泛起的各种心思全都消弭于无形之间,眼见着陈军向南侧大营撤退也有周军将领想出城痛打落水狗不过衡量了敌我双方实力最后还是作罢。 陈军是主动撤退而不是溃败,兵派少了怕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要是多了也多不到哪里去因为守军兵力也不足。思来想去还是等援军进驻后再从长计议。 援军接近但还未来到城池边之际守军听到蕲水上游传来轰鸣声。抬头看去只见一道白墙在河道上从上游快速向下游移动。只是眨眼的功夫便冲到城下。 “是大水,上游拦河放水了!” “来得好,把陈贼都冲走!” 城头上众人看着那呼啸而来的大水将河道上的陈军战船连带着岸边来不及躲避的士兵一起卷走,可惜的是陈军大营驻扎在南岸地势较高之处未受波及。 “可惜,若是他们扎营在河边就好了...”有人惋惜的说道,陈军从进抵齐昌城时便在如今的地址扎营看来领兵的将领并非无能之辈早就做好防范上游水攻的准备。 南岸尘土飞扬是大批周军骑兵从上游疾驰而来,他们紧随大水而至冲到城东郊,见着己方援军直接从上游过了蕲水抵达城下让守军士气大振。 可惜陈军提前收缩回营。若是这次水攻能一波将他们带走一半然后骑兵收拾残局那就免了再次激战,不过大家也明白把胜负寄托在对方愚蠢也不现实。 无论如何,援军及时抵达,那一切就好说了。 。。。。。。 齐昌城东郊周军大营,衡州刺史周法尚听着最新军情眉头紧锁,作为此次受命增援蕲州的援军主帅他要对目前的局势有一个清晰判断。 己方赶在齐昌城破之际抵达制止了局势恶化但是即便如此陈军依旧没有撤军的意思,按照最新探得的军情对方又增兵了。 陈军依旧在城外和己方对峙除了空费钱粮没有任何好处,己方在蕲水两岸都布置了军队是不可能让陈军有得手的可能,正常情况下陈军如今已经没有可能拿下齐昌。 所以周法尚在想非正常情况会是什么,对方若是单纯为了报复己方数次攻打武昌拔除沿江哨堡而进攻齐昌那么如今已经没有实现目标的可能。用兵不是儿戏所以他认为其中必有蹊跷。 “周使君,莫非陈军用的是声东击西之计?”义州司马杨鑫问道。他领着义州兵马与周法尚汇合南下增援蕲州,按照总管府的命令他要听从周法尚的指挥。 “声东击西,在拔掉五洲之前陈军没办法击西...”周法尚沉吟了片刻说道,五洲上面的五洲戍如今变成什么样子他可是清楚得很,“他们没有机会。” 有将领说陈军会不会走小道包抄断粮道之类的,但众人商议后判断这不现实,陈军算是孤军入江北,他们要守住蕲水这条路不被断倒还行要是分兵入境那基本上顶不了多久。 有五洲卡扼守着长江水道,陈军要想从五洲到上游夏口/汉口这段水道渡江北上基本是不可能,当然若是在武昌一带集中船只奋力渡江也行但就别想回到江南,依次类推除了此次从蕲口入蕲水北犯外只有一条路能走。 五洲戍东南方向是希口,从希口入希水北上可抵达蕲州的永安郡郡治浠水城,永安郡位于齐昌西北方向如果对方能拿下倒是真的能断掉蕲州的后路。 蕲州北面的义州如今已经派出人马抵达齐昌再要派兵已不可能,黄州总管府若要派出援军也就只能从蕲州以西的巴州方向调兵,到时援军西进首当其冲的就是浠水城。 陈军的水军战船驻泊在西塞山而蕲口和希口在长江上的位置正好分别在西塞山东侧和北侧,有了水军战船的支援陈军可以牢牢控制蕲口但要想夺下希口需要和五洲驻扎的周国水军争夺一番。 “希口,陈军绝对拿不下来。”周法尚斩钉截铁说道,他不久前去过五洲所以知道己方优势很大,“巴州的宇文使君已有防备,诸位无须担心。” “既如此,陈军定然是在策划着什么。”杨鑫眉头紧锁,“看来我军哨探还得多加注意,各处道路也要多加地提防。” “尤其是那些绝对不可能绕过的地方。”周法尚说道,其中‘绝对’二字特地加重了语气,“昨晚我军能够派人夜行翻山,陈军未必找不出这般的悍卒。” 众将看着舆图商议许久确定了几处‘高危’地段需要哨探重点查探,待得散会之后周法尚转到自己的大帐叫来数人听令。 “你们选两队人出来,今日好好休息,明日要去两处地方哨探军情。” “郎主,是哪个地方。”当先一人问道。 “这里,还有这里。”周法尚展开舆图在上面指点着,“此二处非同小可,派出去的人须得老手才行!”(。) 第五十三章 眼中钉 长江南岸燕矶周军营寨,巴州刺史宇文温正在巡视备战情况,落日余晖下营寨外的陈军结束了今日的试探性进攻灰头土脸撤回大营。 自从陈军‘收复’武昌后燕矶便成了眼中钉连续遭到进攻,得益于昼夜赶工的各类防御工事如今燕矶依旧在周军掌握之中。 密密麻麻的壕沟、如同灌木丛的鹿角、一层又一层的木栅栏和土墙混合体只用了数日就完工并不断扩展,陈军在连续几次失利后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周军在南岸这个据点站稳脚跟。 陈军进攻营寨也投入了许多兵力有数次都差点攻入但周军得益于水军的助战数次在危急关头化险为夷,满载弓箭手的战船可以直接贴近岸边放箭让攻打营寨的陈军侧翼受敌却无法反击只能撤退。 燕矶隔江对岸是巴州的巴口而下游不远处就是位于江中的五洲,后援十分强劲也很方便,仗着这些有利条件周军牢牢地钉在江南让郢州陈军如鲠在喉,宇文温亲临燕矶和士兵们一起抵御陈军的进攻。 有主帅亲自坐镇兼之外有援兵所以士兵们士气高涨,见着陈军撤退便开始收拾墙头然后吃饭休息养好精神来日再战,宇文温则是查看伤兵检查防御也没轻松到哪里去。 “士兵的轮换要秉公办理,该值守的就不许离开,该离开的就不要留下来值守。”宇文温对着身边一众将领说道,燕矶的守军历经几次攻防战负伤的均已转移到江北养伤,同时又调来人手补充以保持战斗力。 “使君请放心,一个都错不了!”统军陈五弟说道,他如今是燕矶的主将领着军队作为一个钉子钉在江南。 “光会进攻还不行,如今是个练习防御的好机会,大家可都不要错过了。” 这是个难得的练兵机会所以宇文温让州兵们轮流到燕矶驻防接受战火的洗礼,得益于己方控制了长江航道所以战船在江上往返运兵十分方便。 在局势大变之前这可是一个轮战的好机会,不光虎林军就连州兵、乡兵都要趁机刷经验,那些州兵、乡兵野地浪战还不行但缩在营寨里放箭扔石头滚木倒是再合适不过。 虎林军当年的初战也是拿桐柏山巴蛮这种鱼腩开荤接连几场作战之后才算是渐入佳境,此次燕矶攻防战如此折腾下去那就是州兵和乡兵练兵的好机会。 站在营寨西侧,宇文温看着西北方向江北岸边的西阳城轮廓出了神,自从战火重燃之后他带兵南渡四处奔波‘跑项目’忙得不可开交连家都没回过几次,为了督促将士们再创业绩新高他也是很拼命的。 这个战术说得好听是袭扰说得难听就是打劫,大当家...主帅必须坐镇现场才能压住各种蠢蠢欲动的想法。 陈军看起来很垃圾所以他麾下将领们的想法大多过于乐观,说好的拔完烽燧哨堡就撤可经常舍不得认为据点死守能击退陈军的反扑也说不一定,哨堡都这样那武昌就更不用说了。 周军三顾武昌,武昌城池如同纸糊一般任他们来去自如所以虎林军的士气高涨许多人希望能据城守卫,大家认为己方控制了江面所以人员和物资能从容的运来江南如此一来耗上数月都不怕。 耗到北面战事结束,大行台再调集重兵南下那郢州可就是铁定能拿下了,拿下了郢州向西可以进攻陈国的巴州然后连剩下的湘、信、荆、武、沅五州说不定都能拿下。 当然陈军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而是倾尽全力派水、陆大军西进,不过不要紧,五洲在周军手里肯定能把陈国水军拦在下游,五洲以上他们就别想来。 如同刀切豆腐般简单所以虎林军上下可是跃跃欲试要立大功分田地,一起都是如此美好大家都在做梦,所以宇文温要亲自碎梦。 因为陈国还没有废材到那个地步,围绕武昌的争夺会变成长期拉锯战先死的只会是他们。以巴州一州之力和陈国耗那是妄想至于动员黄州总管府的资源投到武昌拉锯战更是得不偿失。 事有轻重缓急,周国目前的首要强敌是隋国所以牵扯太多资源到江南的陈国郢州武昌城是不理智的,黄州总管府的兵力还要作为预备队以免战局恶化去救火若是长期陷在江南那灵活度就基本没有了。 宇文温可以‘刷脸’让黄州总管‘帮忙’但事情要有个度所以要尽量自食其力,平白无故放过陈国副本那是不可能的所以要权衡利弊选个折中方案。 守武昌需要的资源太多,这年头的常规城池攻防战大多持续半年以上若是攻方不依不饶那么超过一年都有可能,宇文温可不想把自己几乎所有的兵力都陷在武昌动弹不得。 巴州接纳了数千户武昌百姓,又有数千做劳力的战俘如果不留足够的人坐镇迟早会出事,可任由江南陈军舒舒服服那么宇文温‘良心’又过不去所以还是得在江南找个好地方。 燕矶就是这个好地方,有这个江南据点可以和江北的巴口连同江中的五洲一起扼守长江航道让陈国如鲠在喉,以巴州一州之力也可以维持这一防线。 燕矶营寨已经深挖沟高筑墙并建有码头加上水军战船的策应能够以一当十,宇文温在五洲上投入人力物力强化五洲戍并将其作为水军战船驻泊地完全可以保证来往自由,巴州的士兵可以乘船轮流驻防燕矶后勤也有保障是个理想的‘轮战’据点。 北面的对隋作战轮不到他去但不意味着任由手下士兵发呆所以绝对不会放过南面的陈国,有了燕矶这个据点在手派兵袭扰弄得周边陈军鸡飞狗跳那可是虎林军那帮厮杀汉喜闻乐见的事情。 有战事才有机会立功,立了功才能拿奖赏,士兵求战**很高所以宇文温这个‘包工头’一定要不停的找项目给部下做。 在营寨里走了一圈正好到了饭点,宇文温和其他将领一样都是同士兵们一起打饭饭菜,这一规定在他的身体力行之下成为虎林军的铁律,也是凝聚士气的一个重要手段。 但最主要的目的是保证伙食,将士们在同一个锅里打饭菜可以保证伙食不会短斤缺两,米饭不会掺沙菜色不会以次充好,那种拿烂菜根、死鱼烂虾臭猪肉充数的事情绝对不可能出现。 不患贫患不均,让士兵们知道将领吃得和自己是一样的东西那么即便条件艰苦吃糠咽菜都不会有怨言,虎林军驻扎的地方就是如此所以一起守寨的州兵将士也是按照此例进行。 伙食很简单,糙米饭、青菜和鱼干,考虑到将士夏日作战出汗多故而菜偏咸不过有糙米粥可以选,宇文温正和将士们用餐之际忽然有人来报说有军情。 “军情?”宇文温放下碗筷走了出去,他在江南放了这么多把火撩拨得陈军按耐不住北上进攻江北的蕲州,对方如此行事大约就是打着声东击西的主意。 如果你们以为击西能成功的话尽管放马过来!(。) 第五十四章 马不停蹄 议事厅,晚饭还没吃完的宇文温见到了刚从江北赶来通传紧急军情之人,对方为衡州刺史周法尚派来的使者一路马不停蹄的赶来巴州州治西阳找他,得知是在江南的燕矶后赶紧乘船过来将一封信交到手上。 “宇文使君,我家郎主说此事非同小可,请使君速速定夺。” 宇文温拆开信封将信纸拿出就着油灯那昏暗的灯光看起来,看着看着眉头紧锁却未有其他的动作,就这般看了片刻他收起信纸从书架上拿出一幅舆图在案桌上展开,一手拿着油灯仔细端详起图上某处。 这个时代的舆图和后世的地图完全没得比,后世的地图因为有了各种勘测手段外带卫星照片所以精度极高,这个时代的舆图不要说比例变形连基本的距离都会脱离实际。 简而言之许多舆图的测绘方法大多为计里画法,再后来是投影画法,至于经纬画法那要到十五十六世纪,类似于县志图之类的舆图看上去都是怪怪的比例极度扭曲。 当然采用科学绘制方法所得的舆图也有,但这些精心绘制的舆图大多是军\国利器不轻易示人,像绘制出《禹贡地域图》的魏晋大臣裴秀就提出了‘制图六体’这一制图理论,但这种‘高科技’绘制出的舆图也不多见。 常用的舆图好在方位不差重要的地理环境也有,宇文温看多了慢慢适应了‘写意’风格,只是每次看的时候都得自行脑补山川河流地势高低免得真的变成纸上谈兵闹出笑话。 他聚精会神的看着舆图,前来报信之人则是静静的站在一边不发一言,张鱼神态自然的站在宇文温身边心中却是暗自提防,这年头假借通传紧急军情或者要事为名行刺杀之实的事情数不胜数他可不敢大意。 面前之人张鱼见过算是熟人,对方年初随着周三郎周法明来西阳城时的周家部曲,不过即便如此也要防谁知道对方心里想什么,作为郎主在军营里唯一形影不离的贴身跟班张鱼肩膀上的责任很重。 如今议事厅里就他们三人因为按照军法无关人等不许打听军情,来人点名有紧急军情禀报宇文温所以在宇文温没有点头或者开口之前其余将领也不能跟着进来旁听。 所以一旦出事只有张鱼一人能够保护宇文温人身安全不过经过两年的历练他已经能够做到外松内紧而不让人察觉到异样。 “周使君在信中说哨探军情时你也在现场?”宇文温忽然开口问道,那名男子点头说正是因为他也是哨探之一所以郎主为了方便宇文使君了解事情便派他几个赶过来送信。 “你们哨探的路线是哪些,在舆图上点出来。” “是,我等那日奉了郎主之令到这里,还有这里...”男子走上前伸手在舆图上指指点点同时将具体情况道出,宇文温看着舆图陷入沉思,张鱼则是单手悄悄按刀提防着有突发事件发生。 所幸一切顺利并无异常发生,宇文温在不厌其烦的问了许久之后拍拍手让门外把守的士兵进来吩咐道:“让陈统军过来。” “还有,马上备船。” 。。。。。。 夜色下的西阳城,一辆马车在十余骑手的护卫下行进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如今已是宵禁时分故而街上并无行人,一队转过街头的巡逻队见着有人夜行便迎了上来,见着马车前上挂着州衙的灯笼便知道这是衙门的队伍不过还是上前询问。 按照宇文使君定下的规矩宵禁时除非大事否则不许人在城里走动,巡逻队遇见街上行走的人不论什么身份都要上前询问,若是有紧急公务要办也必须登记名讳以及所为何事以备事后查询。 如果是当夜城里出了什么事情这些被登记的人就是第一嫌疑人,随时要接受州衙的盘问以排除嫌疑,要是有谁被宇文使君查出来夜里无事到处乱走也不是闹着玩的,有赖于此西阳城的夜间治安已经好了许多。 “原来是宇文使君!”巡逻队头领看到张鱼亮出的令牌赶紧行礼,如今江南战事紧他们知道宇文使君领兵出征在外,结果今夜使君竟然回城便怕自己拦车会耽搁要事,张鱼笑着说使君知道诸位巡夜辛苦一心为公所以不会放在心上。 巡逻队众人看看马车来的方向正是州衙心道宇文使君应该是刚从州衙办事回来于是纷纷让开道,马车缓缓向前驶去他们看着队伍的背影纷纷议论起来。 “好像宇文使君这段时间都没在城里吧?” “谁说不是呢,官军在江南一个胜仗接着一个胜仗,宇文使君可是真能打!” “听说那些参战的兵立功拿赏拿到手软,早知道我也当兵去了!” “得了吧你那德性还当兵,莫要上了战场尿裤子...” “你少笑话人...” 隐隐约约的笑声传来,坐在车里闭目养神的宇文温笑了笑,他收到紧急军情立刻从江南的燕矶乘船北上在巴口登岸,先去了趟虎林军军营随后乘车入城,在州兵军营以及州衙分别和值守的司马杨济、别驾许绍交代了重要事宜后才想起还有家在城里。 “差点三过家门而不入了...”他喃喃自语道,这段时间都在领兵要么是在揍陈军要么是在去揍陈军的路上,跟着一帮光棍混久了差点忘记回家看看。 马车在西阳郡公府邸门前停下但宇文温没有下车,他见夜色已深担心自己回府搞得动静太大,这样会让应该已经入睡的家人又起来容易着凉所以让张鱼先进去探探。 片刻之后张鱼领着管家李三九走了出来,宇文温听得李三九禀报说夫人以及两位侧夫人都已入睡后便让其明日转告说自己一切安好无须牵挂。 “郎主是否回府休息一晚?小的让人准备热水。”李三九问道。 “不了,吾还有要事去办,府里一切照旧即可。” 片刻后马车在骑手的护卫下向城东驶去,方才宇文温便是从东门入城,因为宵禁的缘故东门关闭他们一行折腾了许久才得以顺利叫开城门,如今要出城还是原路返回免得又费一番波折。 城门缓缓打开,城外已经有黑压压一片骑兵等候多时,宇文温下了车走出城外只见一人迎上来:“郎主...使君,我等已经准备完毕!” 那人正是宇文十五,他牵过一匹马来扶着郎主骑上去,宇文温回顾周围骑兵随即将马鞭一扬:“诸位,今晚来个马不停蹄!”(。) 第五十五章 避战保船 长江南岸西塞山,山脚下港湾里驻泊着密密麻麻的陈国水军战船,自从一个多月前在武昌以北长江上的峥嵘洲败给周国水军后他们便在此处驻扎。 西塞山为长江边一座濒水石山自古为江防要地,三国末年晋国益州刺史、龙骧将军王濬率领水军出川攻吴,晋军沿江东进一路攻破西陵、夏口、武昌,突破拉起横江铁索并驻扎重兵的西塞山一路攻向吴都石头城最后东吴灭亡。 此次陈国水军虽然兵败峥嵘洲但据守西塞山有效‘震慑’了周国水军,扼守要地未让敌军沿江而下进犯江州所以算是将功赎罪,养精蓄锐月余之后他们终于有了动静准备出动。 东南风起,战船伴随着营寨上空响起的号角声划动长棹离开水寨缓缓向江中驶去,进入大江之后列阵完毕扬帆借着东南风之力向上游五洲前进。 江北周国再度入寇郢州据传‘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两次攻下武昌并于燕矶处掘壕筑垒立寨意图死守,陈军在几次攻打燕矶均无果之后便集中兵力要一鼓作气将周国在江南的唯一据点拔除。 从西塞山到五洲的水路有四十多里,陈军船队乘风而行前锋战船率先抵达五洲下游江面,此时停泊于五洲的周军战船不知何故竟然没有出动。 就连平日里经常出来拦截陈军战船的快船都是泊在洲边,先前为了防止陈军窥探洲上情形周军快船可是凶残得很如同一只护崽的母狗见着动静就发狂。 不光如此,五洲里驻泊的大量战船竟然向五洲北侧水域驶去,陈军士兵们若不是神志清醒还真以为对方是被自己这几条小船吓走的。 有鉴于此他们壮着胆子接近五洲南端观察起来,这是他们第一次接近五洲探查而结果却如事前所料:五洲上的防御确实加强了许多。 五洲位于江中把长江水道为左汊和右汊两条水道,左汊水道为江北一侧而右汊水道为江南一侧是长江的主航道,船只往返均从五洲西侧也就是右汊水道行船。 左汊水道较窄也略浅若是枯水期甚至露出大片滩涂,如今周军驻扎五洲后将左汊作为水军战船停泊港口并建有浮桥连接江北岸边,有了浮桥就能方便的运送人员物资往返两地,陈军士兵确认自从上次峥嵘洲之战一个多月后五洲又有了巨大变化。 原本的五洲戍南北营寨如今规模又大了一圈,两者之间的荒地也多了一个营寨如今是南、中、北三寨,营寨外墙已全是石头垒起又比先前高大了许多。 南寨中多了几座箭楼远远看去应该是砖石结构牢固异常,五洲东侧的水道里遍布营寨并有箭楼把守看来是水寨无误,西侧滩涂上斜插着一根根削尖的竹子如同刺猬身上的刺般对着外边。 他们眼见着五洲东侧周军水寨里总算是‘漂’出几艘战船赶紧掉头,向东转了个弯后却是跑到五洲东南方向的江北希口附近查探,周军在浠口设有营寨扼守他们之前也侦察过如今是再度确认。 希口为希水入长江口,从希口入希水逆流而上数十里可到蕲州永安郡郡治浠水城,周军为了防止陈军船队入希口攻打浠水城故而在希口两岸设立营寨扼守,不但驻扎有重兵还在希水上拉起铁索作为拦截。 只是今日停泊希口的周军战船也没有如往日般急吼吼的冲出来驱赶窥探者,它们似乎是无人划棹般懒洋洋的‘漂’了过来,陈军战船确认希口情况后也不拖延收了帆划起长棹顺流而下往正在逼近的主力船队靠拢。 然而即使陈国水军主力抵达五洲以南希口附近江面都没有预想中的周军战船倾巢出动,这一反常的表现甚至让陈军将领错愕片刻以为是驻防五洲的周军还没睡醒。 我军这么多船挤在江面上你们都当没看见? “莫非是空城计?”陈军主帅陈叔坚有些不可置信,他站在座舰船楼上看着空荡荡的五洲附近江面有些走神,周军如此‘怠慢’出乎意料。 传说三国时季汉的诸葛丞相被魏军临城下却没有多少守城兵力便使出了‘空城计’,他故意打开城门摆出一副请君入城的模样,结果这种匪夷所思的计策还真就诳得魏军撤退了,陈叔坚在怀疑周军莫非也是这种打算。 然后就是心中大怒:孤看起来有那么蠢么! “大王,周军难道是在避战保船?”将领们也觉得奇怪。 按照先前众将的商议,陈军此次要在五洲和倾巢而出的周军来个决战所以相关的对策已经提前商议好,为了对付周军那耐揍的乌龟船和霸道的车船他们也做了一番准备,结果现在对方竟然避战。 周军会这种情况他们也预想过但是人人都认为出现的可能性很小,结果现在嚣张无比的周国水军果真当了缩头乌龟! “难道他们以为我军会傻乎乎的攻打五洲戍送死?”又有人提出了新看法,己方时常隔几日会派出快船到五洲查探军情,虽然每次都远远的被拦下但依稀能见五洲右汊停泊的一大群战船,昨日亦是如此所以今日周军战船都跑到五洲以北确实让人失望。 “我看周军是想引诱我军溯江北上,等到船队大半经过五洲西侧时再全力拦截放火船,一定是这样。” “当官军是傻瓜还会和上次一样么!”有人想起了前次交战的狼狈逃窜下场不由得咬牙切齿。 又有人提议进攻希口以逼迫周军的主力船队出来决战,如果希口被陈军拿下那么就可以溯水攻打浠水城断了蕲州州治齐昌那边周军的后路,事关重大不信周军战船不出来。 可听了前锋哨探的士兵关于希口的侦查情况来看希口那边如同刺猬般不好下口,五洲就更别说了如果真是去进攻这个大刺猬般的江中洲除了徒增伤亡没有任何意义。 如今的陈国水军正如一个被灭了满门的孤儿一心复仇,好容易练了身本事找到仇家要报仇结果发现仇家已经去世多年,满腔怒火化成无尽的惆怅一时间许多将领只觉得心中空荡荡,看着五洲江面他们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罢了,想来周军是看破我军的意图所以没有上钩。”陈叔陵叹了口气说道,“前队作后队,后队作前队,慢慢撤退。” “大王,这...”众将闻言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摇头执行命令,如今他们要勾动周军决战的意图落空再滞留江面迟早生变。 他们绝不会攻打五洲,也不会冒险穿越五洲左汊水道溯江而上让人半路截击,既然周军不为所动那么就只能撤了,今日就当做是在操练罢。 陈叔坚悻悻看着五洲那边空荡荡的江面又转头看向燕矶方向:“不过岸上可就由不得你们了。”(。) 第五十六章 燕矶 长江南岸,如潮的陈军将燕矶下的周军营寨围得水泄不通,今日他们集结了上万兵力以及大量的攻城器械誓要将周军在江南的唯一据点拔除。 这原本是陈军一个普通的烽燧哨堡,因为燕矶位于长江转向东南时的弯道南侧故而设烽燧,和其他沿江哨堡一般做警戒江面之用形成一条长链,自从三年前江北各州为周军攻陷后这里变成南北对抗的前线故而警戒之责更重。 但起初的燕矶烽燧也就是一个以烽火台为主的普通哨堡,除了烽火传讯之外另一个任务是盯住江对岸巴口处周国水军营寨的动静及时示警故而驻防兵力不多,然而原本不起眼的燕矶现在却如鲠在喉让陈军寝食不安。 周军第一次南侵郢州时燕矶自然未能幸免于难,不但数十守军非死即伤被掳走就连营寨也被荡平,折腾了月余好容易重建起来又被再度南侵的周军攻占然而对方就不走了。 不但如此还丧心病狂的扩建把原本狭小的哨堡扩充了数倍,如今的燕矶营寨被周军经营得如同刺猬般,有数层壕沟环绕而寨墙也变成砖石结构坚固非常,兼之燕矶周围散落的一些水塘已经变得易守难攻。 陈军几次进攻都没办法啃下这个又臭又硬的燕矶,认真总结经验教训精心准备了一番后集结兵力于今日再度进攻,虽然预期中的水军在五洲和周军决战没有展开让人意外,但是他们也决定按计划行事。 燕矶位于江边,前几次的作战中周军战船都是靠到江边放箭发砲导致临江的陈军士兵进退不得,有鉴于此今日进攻的主要方向避开了燕矶东、西两侧而是从南侧展开,而周军也料到他们有这一手故而对南侧营寨提前做了加强。 周军赶建的南寨将原先燕矶南端的官道截做两半,官道两侧都是水塘便成了南寨天然的护城河所以要攻打也只能沿着官道展开,其在官道两侧地势较的地方又搭建了许多砖石结构的箭楼,连同其他设施增加了进攻时的难度,但是这在陈军将领眼里不是避战的理由所以一切准备就绪后开始进攻。 陈军大阵里响起连绵的号角声,士兵们推着盾车以及壕桥东西对进向着南寨进逼而尖头木驴则是紧随其后,因为南寨外围挖有壕沟并勾连水塘作为护城河之故需要搭便桥,先用壕桥搭好通道再让尖头木驴通过,这是进攻方必用战术而防守方也肯定会使出一切手段阻止。 周军的反击手段十分犀利直接用投石车抛出数十斤重的大石头招呼来犯陈军,其抛射距离大约六七十步正好在壕沟外围,这也是在弓箭的有效射程内却正好把借着盾车放箭的陈军士兵砸得稀里哗啦。 用来防御箭矢十分有效的盾车已经特地加厚原以为十分坚固结果被那沉重的飞石砸中瞬间瓦解,历经数次攻防的陈军将士第一次见到周军如此厉害的投石车心生不安。 有的盾车被石头击中连同后边的陈军士兵一起被砸得支离破碎,盾车都抗不住更别说壕桥,虽然壕桥安上了轮子在士兵的奋力推动下移动速度很快但有倒霉的被石头砸中直接解体。 躲过石雨的壕桥冲向壕沟可推壕桥的士兵却被寨墙上的周军弓弩手候个正着,没有了弓箭手的掩护他们在如雨的箭矢下伤亡惨重。 陈军对于周军第一次投入使用的这些投石车有些措手不及,众所周知投石车都是要人来拉而陈军此次围攻燕矶也准备了大量的投石车以及人力,但能够将数十斤重石头抛射出六七十步距离的投石车是他们不敢想象的:这样一个投石车要多少人来拉! 周军的投石车位于营寨里因为寨墙遮挡的缘故只露出上半截身子,光是看架子似乎比一般的投石车略大可陈军实在难以想象这般用人力拉下去还能支撑多久。 “继续进攻,他们没多少人能一直拉砲杆发砲!” 进攻的势头只是停滞片刻随即继续进行,不光是官道上有盾车、壕桥、尖头木驴在接近周军营寨,其外围水塘上有密密麻麻的陈军士兵划着竹筏向着寨墙前进。 他们举着盾牌而竹筏上放着长长的竹梯,虽然每个竹筏上人数不多可同时逼近周军营寨的竹筏却不计其数,他们如同蚂蚁般就等着渡过水塘登陆用竹梯攀墙。 陈军于东西侧同时对进围攻周军的南寨要凭着自己人多势众一拥而上,趁着寨中周军弓箭手忙不过来之际冲到寨墙下,一时间各处水塘上拥挤不堪士兵们如同过江之卿般冒着箭矢进攻。 营寨上露出许多大弩的身影,随着巨大的弓弦声响起无数如同短矛般的箭矢飞向竹筏上的陈军士兵,有倒霉的被箭矢透身而过钉在竹筏上而更多的士兵则是奋力划水前进。 万钧神弩,这是士兵们浮现在脑海里的一个名称,这玩意陈军也有因为颇重移动不便所以大多是放在城头或战船上使用,一发多矢威力巨大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上弦时间长,每一次发射的间隔可不短所以他们没被周军的万钧神弩吓住。 等你们上弦完毕我们已经冲到水塘对岸抵达寨墙下了! 然而事与愿违,周军的大弩只是沉默片刻便再度复活,弓弦声接连响起无数箭矢泼向逼近的陈军士兵,一朵朵白色或者红色的水花接连溅起而惨叫声此起彼伏。 周军大弩的发射速度如此之快让陈军士兵猝不及防,原以为对方大弩也就前几次能保持如此速度可没想到竟然能一直保持下去,如雨般的箭矢袭击下陈军伤亡惨重。 有侥幸靠岸的士兵先是被斜插着的尖头木桩阻滞,穿越这些木桩之际不断有人被周军弓弩手射杀,而运气好的翻过木桩扛着梯子要冲向寨墙时却发现自己在坡上站不稳。 周军营寨位于地势较高之处所以陈军要靠近寨墙需要爬坡仰攻,坡度不算陡若是平日其实也不比平地难走太多可如今地面上布满大小石子一踩上去就打滑,一个趔趄好歹站稳结果却被寨墙上的周军喵个正着一箭取了性命。 第一次围攻以陈军士兵伤亡惨重收场,周军箭如雨下加上各处水塘的阻滞作用让陈军根本无法顺利靠近,原先设想的凭借人多一拥而上的策略完全没有效果。 “堆土填塘,把水塘都填了!”此起彼伏的喊声响起,为了攻下燕矶陈军已经拟定了许多方案,既然强攻急切间无法奏效那就慢慢来, 水塘又怎样?我们全都填了!到时候直抵营寨墙下看是你们的箭矢多还还是我们人多! 一只飞鸟由东向西掠过燕矶上空,它俯视大地先是看见水塘边密密麻麻担土填塘的人群,来到见营寨上空时看见里堆积如山的一捆捆箭矢,飞跃营寨之后又看见大片人群亦是担土填塘向着营寨前进,西面远处官道上尘土飞扬又有许多队伍向着营寨行进。 燕矶如同一个巨大的炊饼吸引着无数蚂蚁围过来,蚂蚁越围越多黑压压一大片要将炊饼咬碎,血腥之气冲天而起,飞鸟鸣叫数声扑腾翅膀向北飞去。 宽阔的江面上无数战船正在向着燕矶驶去,甲板上都是全副武装身着黑色戎服的士兵以及同样数不胜数的箭矢,阳光明媚的天空开始乌云密布,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第五十七章 闲谈 蕲州州治齐昌城郊外,周、陈两军依旧在南北对峙着,先前心急火燎奋力攻城几乎是两日内就要拿下齐昌的陈军没劲了,如今不知何故闭门不出静静地驻扎在城南郊外旷野。 而原先风尘仆仆赶来齐昌支援的周军也没劲了,留在城东外营寨闭门不出似乎是在闭目养神,除了时不时派出游骑南下试探之外他们也没有其他的动作。 齐昌城头,几名守军正靠着墙头闲谈,经历了之前那大喜大悲的波折后他们几乎‘看破红尘’,所以现在对城外这不愠不火的战局来了个冷眼旁观。 打仗立功拿奖赏都是虚的,能活着就是最大的好处,众人现在就盼着敌我双方如此耗下去等陈军的粮草耗光了退兵那就是皆大欢喜。 不用再面对面的厮杀,大家各回各家不是很好嘛! 见着将领离他们颇远便继续闲谈,话题则是近日发生的事情:昨日又来了一批援军入营驻扎。有人说听得士兵叫领军的一个年轻郎君做‘宇文使君’。 “宇文使君?哪个宇文使君?”有脑子不好使的人问道,如今山南以及江北各州地界上姓宇文的大官只有三个,其中有大宇文使君、小宇文使君,他弄不清楚别人说的是大是小。 “当然是小宇文使君了!他就在隔壁巴州,大宇文使君远在襄州呢。”有人嗤之以鼻,巴州就在蕲州西面接壤,短短时间就赶过来的自然是小宇文使君了。 “是那个独脚铜人宇文温么?他来齐昌做什么呢?” “做什么?这小宇文使君撩拨得江南陈军狗急跳墙渡江到我们齐昌来围城,他肯定是来将功赎罪的。” “前几日的援军才是立功了,他现在来做什么哟,莫非是来抢功劳的?” 闲来无事,这些守军便热火朝天的聊起小宇文使君来,百姓们对三个姓宇文的大官唯一知道名讳的便是‘决战西阳之巅’巴州刺史宇文温,至于其他两位只知道官职不知道具体名字,扣掉当官的以外在民间名声最响的自然是‘独脚铜人宇文温’。 除夕之夜在巴州州治西阳城发生的那场叛乱早已平息,最让百姓们津津乐道的故事便是‘决战西阳之巅’,巴州刺史宇文温大战陈国始兴王陈叔陵,独脚铜人对三分真龙气,口口相传中‘宇文温’这个名字深深地印在了百姓心中。 宇文行台叫什么?不知道。大宇文使君叫什么?不知道。小宇文使君叫什么?宇文温咯! 说到宇文温众人都来了劲,据说这位宇文家的二郎君前一个名头是‘宇文恶狼’,去年七月份在梁国国都江陵色胆包天‘淫\乱后宫’,被人阻止后‘拔刀乱砍’弄得‘血流成河’真是让人发指。 然后年底的时候这一位到巴州当使君,众人都认为巴州百姓要被祸害得家破人亡民不聊生,结果那‘宇文恶狼’竟然如同换了个人似的竟然成了个好官。 不光是清除积弊整顿吏治还断案如神,这可不是人云亦云的传言而是切切实实发生的事情,蕲州和巴州接壤两州百姓之间多有亲朋故旧所以消息灵通,巴州发生的变化他们都知道是真的。 所以除夕夜那个‘决战西阳之巅’的故事很多人嘴上是说不信,但实际上却成了故事的传播者并乐此不彼,江北各州平平无奇好容易出了个‘名人’不好好宣扬宣扬哪里行,在百姓自发的宣扬下‘独脚铜人宇文温’的名号可是加速向四周传播。 这位小宇文使君是个喜欢折腾的主,后来又说什么水中有蛊虫的地方必有钉螺,只要灭了钉螺就可以预防鼓胀病,巴州州衙派人到处收生石灰运到西阳郡,据说往沟渠水塘荒滩上倒生石灰可以灭钉螺, 到了开春时巴州还推出了耕地用的曲辕犁,还有什么插秧法让人看得是眼花缭乱,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又出了新动向。 收猪仔,只要是健康的猪仔都收,收猪仔的人也来到蕲州各处走动,齐昌城里也有不少人家把家中多余的猪仔卖掉所得颇丰,据说小宇文使君在西阳城外建了个养猪场里面足有数千头猪仔,大家都称呼这一位是‘猪太岁’。 这位猪太岁果然是‘太岁’后来竟撩拨起江南陈国来,四月那次大战还不过瘾到不久前又领兵南渡,陈军被袭扰的烦不胜烦却束手无策,到头来陈军拿这个猪太岁没办法只能来找齐昌的晦气。 “所以说嘛,这小宇文使君来齐昌大约是心怀内疚要来助战。”有人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一帮人叽叽咕咕议论了半天自然是议不出个所以然,最后还是觉得要用善意对待此次领兵增援齐昌的宇文温。 西阳城隔江的武昌陈军大约想过江报仇都想疯了,宇文使君不在家防守却反而跑来齐昌助阵,有这种热心肠的好邻居谁会得了好处还说人不是啊! “这会不会是什么声东击西?”又有人说出了自己的担心,他担心陈国为了对付巴州的宇文温故意进攻蕲州,借此调动巴州军队来援,然后趁着巴州兵力空虚从武昌全力渡江北上,若是西阳城被围攻那可就不妙了。 “水军不是控制着江面么,陈军哪里有胆过来,想来使君们已经有考虑了吧,我们就别瞎操心了。” 有人见着聊了许久都没人过来制止于是胆子更大了,小声的将一件秘辛抖了出来:昨晚他在城头值夜的时候发现城外有动静,城东郊外的官军大营似乎有兵马趁夜调动。 “我借着月色看见一大群人马调动。”那人神秘兮兮的说道,“没有点火把就动身向着东面进发了!” “东面?他们去东面做什么,都是山,要包抄南面的陈军也没路走啊...” 蕲州北面是义州,再北则是大别山脉,蕲州东面是大别山南麓余脉,若是走山间官道东进唯一能到的是东面的晋州也就是如今隋国的合州总管府地界。 东进的山路在半途无法拐向南面,所以官军要派兵走东面山路包抄齐昌城南郊外的陈军大营是不可能的。 从齐昌出发经过城南走东南方向的官道可以直达东南方向的广宁,广宁位于长江边上曾在蕲州治下,两年前周国大混战时被东面的晋州给夺了去,不管怎么说要想包抄陈军往东走除非搞定晋州的隋军否则就是妄想。 “他们不会是去攻打隋国的晋州吧?这面前的陈军都没解决还去撩拨隋军莫非是失心疯了?”(。) 第五十八章 捉奸 山脚下官道边一处营寨遍地血腥,旗杆上的陈字大旗随风飘扬但营中守军伤亡惨重,一名士兵倒在烽火台旁其身后插着数支羽箭,后脑勺上的那支正中要害。 他已经断了气而右手紧紧抓着的火把也已熄灭,看样子是在即将点燃烽火示警时被人射杀。 两名身着黑色戎服的周军士兵走上前来,将其抬起走下血迹斑驳的台阶,营寨外有停尸地那里已经停了许多陈军士兵尸体。 “哎,倒是条汉子,中了几箭还挣扎着往上面跑,若不是那一箭正中要害恐怕就真给他点着火了。”走在前头的士兵说道,走在后面的士兵闻言也是点点头。 “阿果,你说燕矶那里如今怎样了?”前头的士兵又说道,走在后面的士兵则走了神,待得对方又说了一次后他才回过神来说燕矶定然无事。 “官军在燕矶扎的营寨我们又不是没见过,你觉着陈军能攻进来?”那士兵笑着补充道,他正是先前一心投军如今如愿以偿的张须陀。 张须陀字果是今年虎林军招募的新兵,也是新入伍的士兵中少数几个有字的人,这年头能有字的人家境都不会差到哪里去并且大多读过书,所以他有了份额外的工作那就是帮同袍写家书。 帮同袍写家书不收钱但军中会额外发钱给提笔之人,张须陀凭着这份额外收入小赚一笔,几个月下来连同军饷倒是攒下不少钱,最后都带回家补贴家用。 “那是,上次我等驻守燕矶把攻寨的陈军打得屁滚尿流,想想真是痛快!”前头的士兵笑眯眯的说着,“希望这边的战事结束之后回去还有份去守燕矶。” 两人说话间走到停尸处将尸体放到地面,旁边有十余人正在挖坑为填埋阵亡者做准备,他们是幸存的陈军士兵所以在周军的监视下做苦力,也算是为同袍尽最后一份力。 两军交战在战事结束后胜利方会打扫战场,大多会挖坑将战死者掩埋,主要是为了防止曝露荒野的尸体腐烂发臭招来蚊蝇形成瘟疫,二来也是出于怜悯。 将心比心没有人愿意曝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虽然是个合葬坑但好歹有了着落,也免了遗体被蛇虫鼠蚁撕咬之苦。 张须陀和同伴刘葫芦站在坑边围观,看着那一具具面目狰狞浑身血腥味的尸体却无半点不适,他们从年初入伍到现在满打满算就七个月,但自从参加第一次南渡作战之后历经战火洗礼已经成长为合格的士兵。 虎林军的操练很累,练三日休一日的强度是其他军队罕见的,即便如此第一次南渡作战时他们也才当兵四个多月,亏得是新老结合的模式没有崩盘,随同大军作战打的又是不厉害的陈军所以新兵们很快适应了战场。 血腥的战场上,看着一个个活人嚎叫着挥舞手中兵器向自己冲来,看着他们死在自己枪下,看着同袍被流矢射中鲜血溅了自己一脸,一次次的血腥场景过后大家已经习以为常。 “以战代练”这是宇文使君在大会上的说法,而实际上的效果确实不错,第一次南下作战之后修整了一段时间,到得第二次南下时大家已经脱胎换骨不再胆怯,平日里苦练的各项技艺都能正常发挥。 阵亡的士兵有不打折扣的抚恤,立功的将士有实打实的奖励,违反军令的士兵有分毫不差的惩罚,正所谓奖惩分明于是大家别无旁骛一心只想着杀敌获胜立功。 张须陀读史记时知道战国时秦人闻战则喜,虽然虎林军还没有达到那种狂热的地步但是士兵闻战不怯却是事实,宇文使君指挥军队借着舟船之利袭扰江南陈军沿江烽燧哨堡,隐约有骑兵袭扰作战的效果。 尤其是三次巧夺武昌随后又撤退,活生生把武昌变成专坑陈军的陷阱,不但己方损失小而且俘获颇丰,分到巴州的数千俘虏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挖沟修水利,若是按照州衙的划若是真成了那么可耕作的田地面积可是要翻番的。 有田就有粮,有粮就有兵,兵打仗立了功可以分田所以不惧战,打了胜仗能抓来更多的俘虏去修水利,没了水患可以开荒所以又有更多的地。 想想那个应该和自己同龄的年轻郎君能如此练兵如此养兵,张须陀十分敬佩之际对于参战也是跃跃欲试,虎林军奖罚分明升迁都是看军功,虽然目前他的功劳还没到升任什长的地步但为期不远了。 宇文使君不停的找机会让虎林军有仗打,一打仗就意味着立功的机会少不了,不说立功后的赏赐光是分田地就让人神往,所以问题也接踵而来:立功的人多了晋升的竞争就激烈了许多。 僧多粥少如今队里人人都立下功劳,不光领了沉甸甸的奖赏还对着什长的位置虎视眈眈,什长和什副是老兵迟早要晋升交班,所以大家都憋着鼓劲要立功争取升迁,想到这里他也是为自己鼓劲打气。 张须陀正走神间已经和刘葫芦回到营中,按着什长的吩咐和其他同袍一道检查各处为布防做准备,他们原本是在燕矶驻守后来轮换回江北休整,眼见着陈军有大举进犯燕矶的迹象摩拳擦掌等着增援燕矶,没想到却被东调至蕲州州治齐昌助战。 抵达齐昌城后发现己方已有大军驻扎,大家觉得现有的兵力足以逼迫陈军无法攻城便觉得纳闷,结果又来了个夜行军走山路东进,幸亏虎林军平日里经常操练夜行军所以也不算难事,兼之宇文使君亲自领兵故而大家士气高涨。 同行的另一支军队是衡州刺史周使君率领,那是周使君的部曲同样是夜行军毫不迟疑,双方合兵一处进军不但没有互相扯后腿反倒奋勇争先,互相较劲之下将行军速度提升不少。 官军于凌晨时抵达这个陈军营寨,突然发力一举拿下对方刚从隋军手中夺下不久的这个据点,留下部分人看守营寨后主力部队马不停蹄的继续前行,据向导所说这是出山前的最后一处营寨,出了山之后便是晋州地界。 那是隋国合州总管府的地盘。 “莫非是要和隋军作战了?”有士兵问道,随即被人笑骂说莫非怕了不成,去年在两河口同当时还是周军的朝廷大军决战一样是血战过后获胜。 “我哪里怕了只是觉得奇怪而已!” 因为之前大家已经知道周国和隋国全面开战,但黄州总管府不用派兵北上和隋军厮杀,所以很多人对于此次行军的目的有些疑惑。 陈军都已经跑到面前张牙舞爪了竟然还有心情去撩拨隋军,士兵们对宇文使君的做法有些想不通,当然也只是想不通而已他们可不觉得宇文使君会糊涂。 自成军以来在宇文使君的指挥下虎林军浴血奋战多次取得胜利,全军上下可没有人对宇文使君的判断有任何疑问。 “依我看,是晋州那边出了大事,官军是要浑水摸鱼。”张须陀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见得众人都期待的看着他希望便干咳一声娓娓道来。 晋州位于蕲州以东,州境为长江以北和大别山东南麓之间的狭长地带,连同合州总管府下辖各州以及黄州总管府的江北各州在三年前是陈国的地盘。 当时周军派遣多路大军进攻江北、淮南各州并一举拿下,陈国长江以北的州郡全部丢失,未曾料两年前周国天元皇帝突然龙驭宾天随后而来的是大规模内乱,大别山西麓的黄州总管府归入安州总管治下,东麓的合州总管府则站在当时的周国丞相、隋国公杨坚这边。 今年年初杨坚篡位以隋代周,合州总管府便成了隋国国境,六月周、隋两国全面开展负责进攻合州总管府的是周国的徐州总管以及青州总管,按说和江北的黄州总管无关但可别忘了江南的陈国。 “依我看,是江南陈军北上趁火打劫想要夺回合州总管府下辖各州。”这是张须陀的判断,他自幼熟读兵书就想着将来驰骋沙场建功立业,眼界比寻常百姓要开阔的多对于时事也有着自己的见解。 他见着大家一脸茫然的望着自己心中苦笑,干咳一声看看四周随后低声说道:晋州在江北,江对面的南岸就是陈国的江州,那里平日里就集结着重兵把守,可是如今合州总管府忙着应付北面的周军难免焦头烂额容易为陈军所趁。 “那跟我军有何关系?”有人问道,其余人等也是默默点头,他们想不明白隋国合州总管府地界的战事和黄州有何关系,官军忙着对付郢州的陈军哪里还有闲心惦记晋州的地盘。 宇文行台正集结主力在荆州总管府地界和隋军死磕,想来也不会头脑发热跑到最东端的晋州抢地盘吧,光是凭着黄州总管府的兵力要对付郢州陈军还充裕,若是招惹了江州的陈军怕是会捉襟见肘。 张须陀见着自己是对牛弹琴心中有些着急,但又没办法解释得太清楚免得同袍越听越糊涂,憋了半天终于想到了比较贴切通俗易懂的说辞: “呃,陈军要翻墙偷会隔壁寡妇,宇文使君是赶着去捉奸!”(。) 第五十九章 英雄所见略同 长江,江中的蔡山上,陈国江州刺史、豫章王陈叔英正举目远眺北面江北地界,那里是隋国合州总管府治下晋州新蔡郡,三年前原为陈国的晋州新蔡郡。 太建十一年十一月,周国派出多路大军进攻陈国,陈国江北以及淮南各州驻军奋力抵抗,然后打到最后还是让周军悉数得手,至此长江以北国土沦陷陈国局势愈发危急。 “大王,此处风大还是回去吧。”近侍低声说道,蔡山位于大江之中四面为江水环绕,江面风大若待久了让豫章王着凉生病那罪过可就不小了。 “无妨,孤再看看。”陈叔英紧了紧披风说道,他好容易借故从江南那呆腻了的江州州治湓口‘溜’出来,哪有那么快就回去的道理。 面前的江北之地是陈国好容易从齐国手中夺下的南朝故土,结果没过几年又给周国夺走,若是能收复这块江北之地那么江州的防务可是轻松许多。 两年前周国因为天元皇帝去世爆发内乱,这是陈国收复失地的大好时机,结果官军连战连败虽然攻下江北的蕲州、义州但无法守住只能携民南渡,至于淮南各州依旧是没能拿下一处。 去年周国变乱又起然而官军依旧没有什么进展,进攻梁国的大军惜败于江陵城下还好损失不大,主力大军完好无损的退回江南,只是这样一来局势依旧没有改观。 今年就不同了!如今江北隋国合州总管府军队正和周国的徐州、青州军战得不可开交,官军瞅准机会集结兵力从江州乘船渡江北进攻打晋州必定马到功成! “也不知战况如何了。”陈叔英自言自语道,大军渡江进展顺利率先攻占了北岸的新蔡郡郡治新蔡,随即马不停蹄的向东北方向推进围攻永兴,若拿下永兴就可以进攻其东北方向的高塘郡。 晋州另一处临江的郡为大雷郡,其郡治新冶不久前也被官军拿下,若是高塘郡拿下后两路大军可以一南一西同时向着晋熙郡的太湖城进军,攻拔太湖后再向东北便是晋州州治怀宁。 “官军定会一帆风顺势如破竹。”近侍奉承道,面前这位好容易找了个机会溜出来走走,以到蔡山查看江防为名登山看风景结果还是担心着国事。 “当然,此次朝廷苦心策划定然能够成功,所以北岸不容有失。”陈叔英看着江北岸边点点头,此次北伐步骑六万规模不小,人吃马嚼的消耗自然也大许多。 大军的粮草于北岸新蔡中转,为方便船只停泊特地在城外建立栈桥,如今新蔡城外营寨里粮草堆积如山,当然为了确保安全派有重兵把守。 只是这已经不是他江州刺史的职责也不好横加干预,作为出镇江州这一要地的宗室藩王他也不便多说什么,自太建元年以来江州刺史一职均由宗室担任但每任都不会过长以免生变。 皇帝要防着外臣在驻扎重兵的江州收买人心,一旦让其做大便会危害大陈天下所以让宗室任刺史一职,但与此同时也要防着宗室在江州收买人心,所以每个宗室都在江州呆不了几年。 太建元年是由始兴王陈叔陵担任江州刺史,太建四年改由长沙王陈叔坚担任,太建七年又改由鄱阳王陈伯山担任,太建十一年六月起到现在是由他陈叔英担任。 如今是太建十四年,陈叔英知道自己期限将至差不多要告别江州,恰逢大军北讨所以对正在进行的大战格外关心,只希望自己离任前能为朝廷收复失地尽一份力。 “走吧。”陈叔英说完转身沿着山路向下走去,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将他一行人的身影拉得斜长。 。。。。。。 “江中那座山是蔡山?”宇文温举目远眺看着江中一座山问道,衡州刺史周法尚在一旁点点头表示确实如此。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宇文温在心中把李太白的诗默念了一遍,这位唐代的诗仙乘船路过长江中的蔡山,夜宿于山上唐初所建江心寺时作诗《夜宿山寺》流传千古。 “宇文使君,请勿东张西望以免守军起疑。”周法尚低声说道,他们身后跟着一大群骑兵,个个穿着陈军服饰行走在江边旷野官道上,前方东面不远处便是新蔡。 自从早上钻出山路后宇文温一行人马不停蹄的向南前进,此行并没有找额外的向导一是因为时间紧急,二是因为周法尚认得路,这位周家二郎当年随着父亲周炅席卷江北,这晋州都是他们打下来的所以各种路径门清。 在‘带路党’周二郎的指引下巧妙地截弯取直,一路有惊无险的南下来到晋州新蔡郡郡治新蔡城西面,他们选择的切入位置很微妙:东面是新蔡城西面是广宁城,此二处如今均已被陈军占领,所以他们扮作陈军行走在官道上不会引人注目。 新蔡守军会以为他们是从广宁过来的友军所以能够从容接近城池,若是冒冒失失从北面直接靠近的话很容易被陈军游哨拦截,到时一行人的身份肯定会暴露导致行动失败,如今见着即将开始作战宇文温热血澎湃,然后默默的策马让道和后边的周三郎在一起。 此次偷袭新蔡他和替补周三郎说得好听属于压阵说得不好听就是‘围观’,进攻的任务由周二郎领着周家精锐部曲进行,当然虎林军马军军主史万岁率领的八百骑兵也在其中。 一切都按事先说好的办,周法尚领着他那一路人马向着城门走去,史万岁率领骑兵顺着城外官道往城东郊外的营寨前进,那里有堆积如山的粮草也是此行最大的目标。 “宇文使君,吾有一个想法...”周法明策马靠近宇文温低声说道,此次作战他随同二兄同行可临了临了却不得做‘先登’,不想无所事事的周三郎便要找同病相怜的宇文温计较计较。 宇文温为了鼓舞士气亲自率军同周法尚来个突袭,但亲自冲阵这种事情众人都拼了老命拦着,明面上的意思是“宇文使君不容有三长两短二”,实际上是担心宇文温那骑战半桶水的武艺,要是再和上次火烧江津戍时差点给人咔嚓那就不妙了。 “周三郎有何想法?”宇文温眯着眼问道,周法明在耳边低语片刻后他便笑得如同狐狸一般:“英雄所见略同。”(。) 第六十章 袭营 “尔等是何部兵马,因何事入城?”城门官拦下策马走入城门洞的周法尚问道,他的手下看着周法尚身后那一大群士兵面露警惕。 “瞎了你的狗眼!连孤都不认得!”周法尚忽然破口大骂然后将手中马鞭抽向城门官,城门官猝不及防之下被马鞭抽到肩膀疼得直哆嗦,他见着周法尚径直向城里冲急得满头大汗忍痛冲上前去要扯缰绳。 ‘老天爷,怎么让我遇见个不讲理的藩王!’城门官如是想却不敢说出口,宗室藩王若是要弄死他们这些小官和碾死一只蚂蚁差不多,要想按军令来只能是‘以柔克刚’。 驻防新蔡的将军有令任何人入城必须查验身份,还要问清楚缘由以免细作混入城里,话是这么说但遇见那些大官以及各类将军他们这些小鱼小虾也没办法。 还好先前遇见的上官都是明理之人不为难他们,未曾料夜路走多了遇见鬼竟然碰见个跋扈藩王。 “大王,使不得,使不得啊!”他拼命跑上前去扯着周法尚坐骑的缰绳喊道,强忍着身上一鞭接一鞭的疼痛他奋力高喊着:“军令如山,大王还请自重!” “自重?孤奉命来监军,你是什么东西敢拦路!”周法尚此时如同跋扈藩王上身果真跋扈不已,他的手下不管不顾硬挤进城来,守城士兵见着自己的上官都不敢来硬的,强忍着鞭抽苦苦哀求就更不敢拦人。 城头上的守军见着这番动静情知是藩王耍横也不敢吱声个个装作没看见,周法尚见着陈军都被他震慑随即放缓语气,让守门官领着他去见驻防将领‘理论’。 倒霉的城门官苦着脸正要向前走领路却被对方一把提起:“走太慢了!” 周法尚提着城门官率领手下策马疾驰在街道上,他们按着指引径直向衙门冲去不一会便冲到目的地,把手大门的士兵见着一行人气势汹汹的冲过来赶紧关门警戒,周法尚将手中提着的人往地上一扔: “去,叫你们的上官滚过来见孤!” ‘滚过来见孤?’士兵闻言一愣随后看着地上那倒霉鬼恍然大悟:这是哪个宗室藩王来找茬了吧! 但又觉得那里不对劲,他们记得先前那个什么王不就是监军么,如今已随着大军去围永兴了么为何还有个一‘孤’过来,如此气势汹汹的肯定是入城时不守规矩,被城门官盘问得不耐烦当场发作还要上门叫骂。 王八蛋,那个坏事做尽的始兴王陈叔陵年初就死了,在西阳城被独脚铜人灭了么怎么还有如此跋扈的藩王! 士兵们心中骂着却不敢说出来,有人急急忙忙往衙门里跑而剩下的则是灰头土脸站在一边,周法尚见着大门卫兵被镇住随即向手下使了个眼色,一行人掷鞭下马按刀往门里闯。 见着他和随从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哪里有人敢拦,谁都知道被宗室藩王砍死就是白死,不但没得抚恤搞不好还连累亲朋下狱,没人敢大声说话只能苦着脸紧紧跟在后边。 藩王惹不得可上官也不是好相与的,上官被藩王骂的狗血淋头转过身可就得找他们的晦气,众人都是硬着头皮跟在这群不速之客后面,拦不住也得跟着以免事后被问个看门不利之罪。 刚到院子里,官衙内数名陈军将领急匆匆的跑了出来,领头之人见着当面冲来的周法尚先是一愣,随即面露惊讶之色最后指着他说道:“你是...周...周法...” 话未说完白光闪过血花溅起,那名将领的头颅被周法尚拔刀砍下,事发突然其余陈军将领以及周围士兵哪里反应得过来,被周法尚领着手下拔刀乱砍。 “孤奉杀逆贼,有胆敢违抗者以附逆论处!” 。。。。。。 新蔡城门外营寨,史万岁策马突入辕门将拦在门口处的士兵撞飞,他用手中马槊将面前拒马挑到一边,领着手下骑兵向营寨内冲杀。 事发突然,营寨守军未曾料到接近辕门的友军竟然会发难,箭楼上值守的弓箭手被这些人依次射杀,地面上的零星士兵更是无力阻拦,此处因为是粮草水陆转运之地故而还有许多被征发来服力役的青壮,这些平民百姓被气势汹汹的骑兵一冲瞬间如鸟兽散。 他们哭喊着夺路而逃但更多的是被身后骑兵驱赶着向营寨深处跑去,闻讯赶来的小股陈军被他们这么当面一冲昏头转向,还没回过神来便被紧随而至的骑兵撞开,直到这时许多士兵才发觉这是有人袭营。 夕阳西下天色昏暗,营寨里已有零星火把点燃,当然此处为粮草聚集地首要就是放火,那些火把只是在外围点起临近粮仓之处决不会有火星,然而刚点起的火把被袭营的骑兵拔起抓在手中向一座座粮仓靠近。 “粮仓,他们要烧粮仓!”一名陈军将领声嘶力竭的大喊着,他一手拿着兜鍪一手挥舞着佩刀指挥部下拦截,零星士兵在通往粮仓的必经之路设防,然而人还没有聚拢多少便给踏营的骑兵冲到面前。 史万岁一马当先已经瞧见有将领组织反抗,估了估距离便将手中马槊举起奋力向其投去,对方猝不及防之下被马槊透胸而过当场毙命,其余士兵见状一愣还没来反应就被呼啸而来的骑兵撞飞,史万岁将插在目标身上的马槊拔起继续领兵前冲。 骑兵速度一旦起来除非结阵否则步兵无法阻拦,虎林军骑兵分成几股顺着陈军营寨里的道路向粮仓冲去,沿途阻挡的陈军士兵有的被马槊戳死,有的堪堪躲过随即被冲来的战马撞到接着被马蹄踏过非死即残。 一股股刚凝聚起来的士兵却被纷至沓来的骑兵碾碎,骚乱随着营寨里冒出的火光渐渐扩大,旁边新蔡城里冒出的哭喊声更是加重了人们的恐惧心理。 是敌军袭营了,他们不光进攻城外营寨连同新蔡都遭了秧,同时攻击防守森严的城池营寨说明敌军的兵力不少,大事不妙了! 晋州原是隋国地界,而新蔡城便是官军不久前刚从隋军手中抢下来的,众人寻思着如今肯定是隋军来袭那么往北边的旷野里跑肯定是找死只能往江边逃,跳进水里那些骑马的北人就没办法了。 已成惊弓之鸟的陈军士兵连同青壮不顾上官号令纷纷向江边跑,史万岁见着对方军心涣散也懒得追杀,他领着部下径直向粮仓方向突进。 此次奇袭十分顺利只要烧了粮仓就大功告成,若不是新蔡距离周军控制地方太远若能拿下来并守住可是有过半把握。 “军主,粮仓那边起火了!”有部下大声喊道,史万岁闻言抬头看去只见粮仓东侧已经冒起火光,而营寨东侧江边也骚动起来。 “哪个幢的兔崽子动作这么快?”史万岁有些疑惑,他是第一个冲进陈军营寨的,一路上也没耽搁多少所以不解为何会被人抢了先。 虎林军是从营寨西北侧入营,如今前方是营寨东侧看动静应该也是有大股人马在袭营,史万岁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不对头,他们可没有分兵从营寨东侧冲进来。 “冲,继续冲!”史万岁指挥着部下继续向粮仓冲,当下首要之事就是放火烧粮仓,所以他决定有什么疑问都要等火势起来再说。 沿路冲杀间对面慌慌张张的跑来一群陈军士兵看样子是身后被人追杀着,史万岁见状心中疑惑更重吩咐左右小心提防,逃来的陈军士兵被冲散,待得他看清眼前一幕不由得目瞪口呆。 。。。。。。 营寨北侧的旷野里,宇文温和周法明领着数十骑呼吸急促的看着南面动静焦躁不已,他们的同袍如今正在新蔡城和江边营寨大开杀戒,可自己却在外边‘压阵’看热闹着实让人心痒难耐。 宇文温如同一个忙里忙外折腾了数月张罗婚礼的男子,好容易接来新娘即将拜堂入洞房,结果却发现新郎不是自己,那种心情当真是悲痛欲绝。 一切都要从衡州刺史周法尚领兵救援蕲州州治齐昌城说起,这位周二郎在齐昌城外和陈军对峙后发觉情况不对,先派出哨探四处侦查以防陈军偷鸡摸狗,又加派了精锐的周家部曲翻山越岭到东面的晋州地界侦查,结果这一侦查就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情。 陈军攻击齐昌的动机并不单纯,牵动黄州总管府的兵力来个声东击西只是其一,还有另一个目的是要护卫侧翼,护卫他们进攻江北隋国晋州的主力大军。 晋州在蕲州以东,陈军是从江南的江州渡江北上进攻新蔡,得手后以此为据点挥军向东北方向的永兴进攻,此时位于西北面的周国蕲州就成了威胁陈军侧翼的隐患。 也正是因为如此齐昌城下的陈军才会显得奇怪,在明知无法攻克城池的情况下依旧死皮赖脸的不肯走。 他们要拿下齐昌倒是真的要声东击西大约也是真的,但急攻齐昌失败后陈军的要务就是钉在城外,目的就是牵制周军让其无暇东顾,也就是起到掩护主力侧翼的作用。 周法尚借由派出的精锐部曲探得这一情况,认真分析了其中利害关系立刻写信让人送到巴州给宇文温,在信中他详细分析了晋州形势对黄州总管府有可能的影响,还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分兵偷袭烧了陈军的屯粮地也就是新蔡。 之所以要写信给宇文温正是因为此事事关重大,若是做视陈军拿下晋州未必会北进攻打合州,极有可能挥军西进联合齐昌城下的陈军一起围攻齐昌,如此一来黄州总管府的兵力就要被牵制在蕲州方向。 正所谓未雨绸缪,若分兵奇袭新蔡烧掉陈军粮草可以将陈军往后的攻势提前瓦解,当然若行此计风险也不小所以周法尚主动请缨,若是能够成行那他便亲自率军前往新蔡。 宇文温看了信知道事态紧急于是连夜赶往黄州,要向上级也就是黄州总管邓孝儒汇报并且做‘工作’,他虽然无拘无束但基本的官场道德还是懂的,邓总管再怎么说都是他和周法尚的上级,若是绕开对方‘擅开边衅’这可不好。 他和周法尚又不是东洋的昭和参谋,不能为了立功整日里‘下克上’不顾大局,若是真的要分兵袭击新蔡那么后果不轻,极有可能是牵一发动全身,虽然宇文温已经和周法尚‘组队’拉项目刷副本但大局观还是有的。 连夜赶到黄州州治黄城却吃了闭门羹,好容易才通过盘查入城敲开总管府邸大门,宇文温折腾了许久费了许多口舌终于和邓总管达成‘谅解’,获得支持拿到出兵‘许可’并谈好善后事宜,随即又马不停蹄的赶回巴州。 安排好相关事宜后调集虎林军一部赶往齐昌,然后就是和周法尚合兵出击直到现在,宇文温一番折腾下来睡眠不住憔悴了许多,原以为能领军冲阵却落得个‘压阵’旁观的待遇所以心中是忿忿不平。 方才他接受周三郎周法明的建议,俩人领着护卫骑兵到陈军营寨北面守株待兔为的就是拦截漏网之鱼,从营寨里跑出来的那些溃兵就是他们的目标。 他们在外边守株待兔当然不能离新蔡及城外营寨太近,要是新蔡城头以及营寨箭楼弓箭手‘百步传扬’可不是闹着玩的,然而等了许久发现预想之中的溃兵少了很多。 营寨里那如同一座座小山的粮仓已经冒起火光,新蔡城里已是沸反盈天,不光宇文温就连周法明也坐不住了。 此次他好容易得二兄首肯随军奇袭新蔡,未曾料到后面变成护卫专门盯着身边这位宇文使君,周法明眼睁睁看着同袍们在厮杀、快活哪里受得了。 “宇文使君,莫非史军主把人都杀光了?” “休得胡说,陈军虽然鱼腩但也不会束手待毙不是?”宇文温咬牙切齿的说道,“就是猪都要抓上许久何况是人!” 虽然明面上不说可他心里已经后悔了:早知道如此事前就该和史万岁说好,千万别杀得兴起好歹留些边角料给我垫垫肚子啊,忙里忙外花了许多心血,肉没得吃骨头没得啃好歹留口汤不是! 俩人听着喊杀声心痒难耐,忽然面前的陈军营寨侧门打开随即涌出许多惊慌的士兵来,宇文温和周法明见状大喜:我们是压阵不假也不能冲阵,但是截杀溃兵总是没错吧! “走,拦下他们!”宇文温说完策马前行,周法明紧随其后,他俩身边的骑兵也跑动起来向对面的溃兵冲去。 骑兵的速度要起来需要一段距离,最好等溃兵离开营寨来到旷野里才好冲杀,如今一切条件基本满足所以宇文温策马开始冲锋,手中的马槊先是竖拿眼见着距离接近准备放平。 数十训练有素的骑兵,对付你们这帮杂鱼步兵那是绰绰有余! 宇文温将马槊放平而胯下战马开始加速,就在这时他看见追在陈军溃兵身后的人有些不对头:对方步、骑混杂哪里是己方踏营全骑兵的模样。 等等,他们穿着的是黄色戎服!黄军?我擦是日本鬼子?! 宇文温只觉得头脑发热一股热血涌向心头,但随后便回过神来:黄色,是隋国戎服的颜色,是隋军!! 魂淡,这里怎么会有隋军!(。) 第六十一章 守株待兔遇见虎 宇文温领着骑兵在陈军营寨外捡漏,见着有溃兵逃出来便冲上前去要杀个痛快,靠近时瞥见追杀陈军的人竟然是穿着黄色戎服的隋军,他心中纳闷这帮隋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身边也有人发现不对劲。 “使君,前面不对劲啊!”周法明喊道,他跟着宇文温冲锋要痛打落水狗,同样发现追赶陈军溃兵出营的人有问题,身上戎服不同竟然是黄色的。 今年年初周国那个摄政的相国杨坚篡了外孙的帝位,取而代之建立新朝国号为‘隋’,黄州总管府的军队没有和隋军交过手,但一向关心时事的周法明知道隋军戎服为黄色。 “左右回旋,看情况再说!”宇文温很快下了命令,他和周法明冲在队伍的最前列引导着身后数十骑,见着前方情况不对便唿哨一声各自向左、右拐弯。 身后骑兵也跟着他二人分别拐弯转向,放过了面前三十多不距离的陈军溃兵调转方向重新拉开距离,他们也发觉情况不对:本应该是己方踏营的怎么突然冒出另一只兵马来了! 一个屋子里来了两伙贼? 停止攻击拉开距离看清情况再动手,正常情况下的一个正常决定,宇文温等人是周军而对面追出来的是隋军,双方都是在袭击陈军营寨没想到还还有别人,所以隋军见着他们应当会惊讶随即停下脚步,然而实际上并不是这回事。 因为宇文温忘记了他和部下身上穿的还是陈军的服色,追杀陈军的隋军混有骑兵,他们竟把宇文温一行当做赶来救援的陈军却又怯战要逃。 在他们看来这些‘陈军’骑兵是在作死,阵前转向那么战马速度就会骤减,而自己追着溃兵出来速度已经有了,所以顺势追上去捅后背那是一捅一个准,此时不战对不起天赐良机。 “追上去,杀掉他们!”当先一骑高声喊道,见着前方‘陈军’骑兵要逃便追了上去,他弃了溃兵领着骑兵向对方冲去同时拿弓抽箭。 尤其是右侧那个身着明光铠的年轻将领,看起来像是个大人物先搞定他再说! 隋军骑兵数量虽少但冲起来气势惊人,他们追着宇文温那一路而去并且越来越近,另一路刚拐完弯的周法明见状暗道不妙,猛夹马肚加快速度领着部下追上去策应。 方才宇文温命令左右回旋拉开距离,他第一反应也是如此便毫不犹豫的照办,但是片刻后回过神来因为他发觉不妙:万一隋军骑兵趁势冲来,那己方因为转弯导致速度骤减基本上就是被追杀的命。 果不其然他担心的情况出现了,对面的隋军骑兵果然追过来而且是最坏的局面:是追着宇文温去的。周法明自幼习武弓马娴熟,随行的部曲也都是骑战好手,所以他不怕些许追来的隋军,不过那位半桶水就难说。 他的职责是保护对方,万一出了纰漏如何向二兄交代,二兄又如何向宇文行台交待。 “跟我来,保护宇文使君!”周法明大喊一声催动坐骑向着宇文温方向靠去,眼见着隋军骑兵已经逼近对方他心中紧张万分。 忽然间弓弦声响起,一只羽箭从隋军前锋划过人群,如流星般向宇文温飞去,周法明见状吓得心都要从嘴里跳出来,只见宇文温一低头堪堪避过那支箭,兜鍪顶端的红缨被削了下来。 放箭的那名隋将冲在最前,他唿哨一声领着部曲向对方冲去,那人看上去年纪似乎有四五十,故而周法明心中暗暗提防:这年头领兵冲阵的老男人要么是精锐老兵部曲,要么就是身手了得的百战悍将。 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好相与的,所以他决定使出全力接敌,不但要救人还得自己没事,否则一不留神被对方戳死什么都完了。 那隋将见着周法明领兵从侧翼冲来也不惊慌,换了马槊领兵偏转方向迎上前,双方人数相近不躲不避当头对冲,周法明与那隋将马槊对向相撞,那一瞬间他只觉虎口发麻手臂发酸差点没能抓稳马槊,对方的马槊随即向着自己心窝刺来。 ‘好大的力气!’周法明心中叫苦,他奋力运起臂力用马槊将对方格开,瞬息之间那槊锋径直从周法明右侧擦肩而过,他还没来的及松口气却已经和对方打了个照面。 隋将握着槊杆的手忽然一扭,马槊尾端向着周法明横扫过来,双方对冲距离很近速度又快,若是半桶水基本都反应不过来,周法明习武多年底子不错将马槊尾端抬起斜挡在面前。 砰的一声他只觉得双臂发麻,一股力量从槊杆通过双臂传到他肩膀上,整个人差点向后仰亏得腰力不错好歹稳住了,这数番攻防就在片刻之间结束两人已经交错而过。 双方骑兵随即斗在一起,周法明穿透隋军骑兵阵型后调转马头要再度投入战斗,方才那一击他知道自己的技艺未必是那名隋将的对手,遇到强敌让他兴奋得浑身发抖。 手有些颤抖那是因为刚才的交锋所致,但他却依旧紧紧地握着马槊,如今的周三郎因为遇见了罕见的骑战高手而呼气急促双目发红。 “狭路相逢勇者胜,今日我要是临阵退缩就不是周家的种!” 周三郎已经‘狂化’而另一个进入‘狂化’状态的则是宇文温,方才他下令阵前调头完全是基于理想化的考虑:他们见着突然杀出的隋军都愣住了,那么对方见着他们这股意料之外的周军肯定也要愣住。 所以阵前调头肯定没问题,结果转向转到一半宇文温才想起来不对头,自己一行身着陈军服色搞不好会被隋军误会,把他们当成是要逃跑的陈军趁机追杀。 结果就真的追上来了,追的还是他这一队,不光如此对方似乎还是‘看出’他是大人物紧咬不放,大老远的距离就放箭。 亏得他耳朵灵听见弓弦响,也不管那箭是不是奔着自己来的赶紧俯身,结果真就躲过一劫没被‘一箭带走’,兜鍪顶上的红缨被射落,若是晚一步那就是被射中后脑勺。 和去年火烧江津戍一样,想要露脸结果把屁股露出来,是可忍孰不可忍! 宇文温调转马头领兵反扑,亏得周三郎率兵拦截追击的骑兵所以他才有机会掉头参战,他已经注意到那个放箭射自己的隋将,所以此次一定要报仇雪耻。 偷袭陈军营寨竟然遇见隋军,你们也是来偷袭的吧魂淡! 不是冤家不聚头,宇文温双眼发红的向那隋将冲去,而对方和周法明错镫而过之后也是向着他冲来,跟在宇文温身后的马军幢主刘波儿见状叫苦,为了保护主将他只得奋力策动坐骑跟上。 然而宇文温的战马速度更快,将槊杆后段夹在腋下平端马槊对敌,片刻后便和隋将来了个对冲,马槊相碰之际他只觉得虎口一震手臂发麻。 ‘力气好大!’宇文温如是想,不过却未慌乱因为他的力气也不小,按着史万岁教授的技巧稳住槊杆,随后贴了上去将对方马槊隔开。 瞬息之间第一轮交锋完毕两人错镫而过,前方是两个紧随而至的隋军骑兵,宇文温挑飞这两个隋军甲、隋军乙随即调转马头,从去年火烧江津戍后他痛定思痛要变强,每日苦练力量以及槊法所以可不是杂鱼能欺负的。 这也是宇文温有胆量接敌的底气,一年下来无论是臂力、腕力还是腰力已经增强了许多,又有史万岁这种猛将的指导槊法也有了极大进步,所以他要挽回颜面。 那隋将也盯住了宇文温策马过来再战,斗了几回合后两人坐骑并驾齐驱,又斗了十几回合马槊后宇文温渐渐占了上风,眼见着对方槊法混乱中大喜,结果对方故意露出破绽骗得他一槊刺空,随即那隋将单手挟住槊杆前端。 隋将只用左臂便把宇文温的马槊夹在腋下随即发力向外甩,因着杠杆原理的缘故宇文温处于下风,只是僵持了竟硬生生被对方把自己的马槊给夺了去。 骑战被夺槊很丢脸,被对方单手夺槊那是翻倍的丢脸,宇文温因为实战经验不足被人轻易单手夺槊,强烈刺激之下兼之无路可退便把心一横,策马向对方靠近随后拔出佩刀便砍。 结果手中刀被对方挥舞马槊打飞,隋将见着宇文温赤手空拳便嗤笑一声,弃了左手夺来的马槊探手向他抓来:“过来吧!” 宇文温看着伸向自己的大手咧嘴一笑,左手已经多了一个东西指向对方。 大统二年式指挥官专用气铳,全长一尺三备弹十发,三步距离内前三发的威力巨大,可透两重铠又称‘三步倒’,因为有了杜仲胶做橡胶替代品所以不会漏气,这是宇文温专用暗器可谓是佛挡杀佛神挡杀神。 你有武术是吧,我有技术! 宇文温对准那人就要扣动扳机,隋将瞅见不对竟然来了个蹬里藏身,他忽然弯倒在马的另一侧,这一躲现出另一边正在靠近的骑兵,那骑兵竟是拍马赶到要救人的虎林军马军幢主刘波儿。 幸亏宇文温眼尖没有扣动扳机,刘波儿摆脱了被人误杀的下场,宇文温正想着要‘射人先射马’对坐骑下手,那隋将竟驱马向宇文温撞来,直接将他坐骑撞得差点马失前蹄。 ‘好彪悍的战马,这厮什么来头!’宇文温心中惊叹,他的战马是矮子里拔高个其实好不到哪里去,可对方的战马却身形魁梧想来是难得一见的良驹。 北朝战马总量以数十万计有良驹不奇怪,但是像对方这种老男人力气大能打又有良驹却不一般,搞不好是什么有来头的名将。 隋将借此机会又翻身坐直,荡起马槊几下就将一旁的刘波儿逼开,他调转槊头向宇文温戳来,宇文温侧身闪过准备祭起气铳这一杀手锏,他要凭着吃上一槊的代价将对方秒杀。 就在双方即将鱼死网破之际,忽有一骑在身后冲来架住隋将的马槊。 “休要张狂!你的对手是我!”斗志满满的周法明叫道,他循着此人的身形一路杀来总算是及时赶到,结果就在他要拼命之际对方竟然扯住缰绳转身就走。 事发突然,宇文温和周法明两个实战菜鸟猝不及防,待得他俩回过神来那隋将已经溜出一大段距离,不但如此还招呼着其余隋军骑兵脱离战斗,宇文温看着那超出射程的身影悻悻的把气铳收好。 守株待兔结果遇见只老虎,原以为骑战及格了却被逼到用暗器,好丢脸啊! 苦练了一年,什么哑铃、杠铃、石锁都坚持不懈练习,不能说变态到手撕活人但也粗了一圈,一有空就去练马槊技法,为了适应舞槊的手感还在府里备了一根时不时就舞上几下。 宇文温对自己的进步一直信心满满,只要不是遇到史万岁这一级别的猛将,他觉得自己肯定能干净利落的将敌人刺于马下,千军万马之中取上将首级做不到,单挑总该是胜算很高。 然后今日差点就扑街了,宇文温开始对自己的骑战能力悲观起来。 “使君,是我军骑兵过来了!”周法明大声喊道,宇文温抬头向南看去,只见已经烧起冲天大火的陈军营寨方向有数十骑往他们这边赶来。 “马槊借本官一用!”宇文温见着刘波儿策马近前便冲上前,一把抢过他手中马槊追着隋将而去,此战他丢脸丢光了怎么着也得挽回些脸面。 “前后夹击,再战个痛快!” 周法明领着部曲紧随其后,他要和对面冲来的己方骑兵来个前后夹击,难得遇见一个如此能打的敌将怎么着也要分个高下,成日里和部曲比武真的太无聊了。 ‘当然我要是能亲手结果了他那就太好不过了!’周法明如是想可随后却急得不行:他看见对面赶来的己方骑兵中有个杀神,当先一骑便是那个威猛无比的虎林军马军军主史万岁。 “留...”周法明失口喊出声却已来不及,史万岁已经和那名隋将斗在一起了。(。) 第六十二章 阎罗王 史万岁和那名隋将错镫而过,双方持槊打了十余回合骑战未见高下,他颇为惊叹对方将近知天命年纪尚有如此强悍力量,同时也觉得此人有些面熟。 ‘对了,就是他!’史万岁认出了对方随即虚晃一槊拉开距离,“新义郡公勇武还是不输当年!” “你是?”隋将闻言收住马槊,仔细的打量了史万岁一番后颇为惊讶的问道:“京兆史万岁?” “正是。” “你不是...”隋将有些吃惊,思索片刻后悚然开口:“你竟然投了陈军!” 他望望史万岁身上有些不合体的戎服,看看追过来的一众骑兵又看向那喧嚣的新蔡城,微微点头后大笑一声:“原来如此,周军何必跑来此处。” “新义郡公是要在此处和我军一决雌雄么?”史万岁开口说道,他瞥了一眼北面正在接近的骑兵,见着那一位全须全尾松了口气然后开始‘斡旋’。 “史将军做得了主么?”隋将直接切入要点,按说双方水火不容但此时此刻若要玩命就有些不合时宜了,方才若是马上看出知道那股骑兵是周军,他也不会领兵追杀以免节外生枝。 “稍后便知。”史万岁说完策马缓缓后退以示诚意,隋将见状也示意部下收拢不要做出让人误会的动作。 又有许多骑兵从烧成火海的陈军营寨里冲出来,他们都是虎林军骑兵如今顺利完成纵火任务见好就收,见着史万岁等人正和身着黄色戎服的隋军对峙便围了上来。 军营里又冲出一拨人却也是隋军,他们一个个满身血迹虽然人数不少但都是步兵,徒步向着旷野里的己方骑兵接近,他们行进间结成阵型,手持长矛的士兵围在最外侧看起来倒是训练有素。 史万岁后制止部下去拦截隋军骑兵,任由其与步兵汇合,见着随后赶到的宇文温便迎了上去:“使君,他们是隋军。” “本官知道!”宇文温看着隋军说道,史万岁见这位如同被拔了胡须的老虎,一副时刻要发飙的模样又说了一句:“他们是来袭击陈军粮仓的隋军。” “本官知道...嗯?”宇文温回过神来,今日第一要务就是要放火烧掉陈军粮仓,他们要纵火而这帮莫名其妙出现的隋军也是要放火,那么两军在此时此刻玩命的话就是便宜了陈军。 杀红眼的周法明也回过神来,他见着宇文温似乎恢复了理智,示意身边部曲莫要再往前冲去找隋军晦气,史万岁见主帅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赶紧趁热打铁。 “使君,粮仓已烧,首要之务是全身而退,让这帮人吸引陈军注意力...” 宇文温点点头,这个计谋很损也很划算,面前这帮隋军过来烧粮仓大约是乘船来的,反正无论如何论起撤退的速度肯定没他们这些骑马的快,反正有这帮鸟人背黑锅那么追击己方的陈军会少很多。 “周三郎的意思呢?”宇文温决定再找个人一起背决策的黑锅,隋军是他们的死对头要是放走了总会被人非议所以要‘有难同当’。 “使君,逗留太久徒增变数,此次就不和他们计较罢。”周法明说道,他不是傻瓜所以听出宇文温画外音但知道这个决定是最正确的,这些隋军既然是来袭击陈军粮仓那大约都是些锐士悍卒,虽然己方骑兵多但此时此地跟对方死磕完全没必要。 对方将近千人要吃下去的话己方少不了伤亡但这不是重点,要命的是滞留太久容易给闻讯赶来的陈军堵了后路,那时再要突围损失会更大,只不过就此放过对方也是有些不爽。 “史军主似乎认识那隋将?”周法明问道,方才他隐约看见双方在交谈,考虑到隋军其实就是之前的周军,也许这位史军主真的认识对方。 史万岁见得宇文温也看向他便点头说道:“此人原为周国的新义郡公,姓韩名擒虎,末将昔日在军中...” 宇文温听得韩擒虎三个字心中一动,史万岁后面说什么他已经听不到了,方才被人追杀差点被爆头、马槊被夺连带佩刀被打飞,最后被迫使出杀手锏的耻辱感一扫而空。 原来是隋朝名将韩擒虎哎! 韩擒虎原名韩擒豹,年少时以有胆识和谋略而著称,样貌端正身材魁梧好读书,据传十三岁时赤手空拳生擒一头猛虎故而改名韩擒虎,按照后世二次元的命名法则这位可以称呼为怪力男。 韩擒虎历经周、隋二朝均立下无数战功,尤其是作为隋将在灭陈时立下大功,隋书上甚至记载其死后在阴曹地府成了阎罗王,宇文温觉得自己目前的骑战水平尚可,能在这一位徒手擒虎的怪力男面前活下来真是好运。 回去后要烧香了! “使君?”史万岁问道,他见宇文温走神有些担心,奇袭得手是立刻离开的时候,若是意气用事和隋军纠缠时间一长可真就是不妙了。 “走吧,史军主断后。”宇文温说道,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得干净利索些,新蔡城方向冲出一群骑兵向着他们而来,一眼看去却是周法尚及其部下。 隋军见着又有一群骑兵出来有些紧张,见着没有厮杀的意图不由得对面前这支周军刮目相看,己方偷袭陈军营寨烧粮仓的活完全被对方包揽了,而且对方投入的兵力要明显多得多连同新蔡都搅得翻天覆地。 韩擒虎眼见着那位年轻将领要领兵撤退倒是起了兴趣,方才他误以为对方是陈军便奋力追杀,不但一箭差点把这位射落马下还夺了槊,对方被打得狼狈不堪按说应该憋着一肚子火,结果现在竟能审时度势。 他觉着换作一般的年轻郎君大多血气方刚,手上有这么多骑兵想来是要打上一场出口恶气才会善罢甘休,年纪轻轻却能忍,虽然槊法凑活骑战稚嫩但力气不错,勉勉强强算是块料。 “本官大隋合州刺史韩擒虎,不知道小将军姓甚名谁!”韩擒虎高声大喊,他觉得对方能够果断袭击新蔡,瓦解陈军在江北站稳脚跟的企图,能这么想看来眼光不错。 陈军占据新蔡极有可能顺势夺下晋州,到时候既可以向东北威胁隋国的合州,也可以向西威胁周国的蕲州,能够未雨绸缪看到这一点也算不错了。 “本官大周巴州刺史宇文温。”宇文温也不遮遮掩掩,这种刷声望的事情求之不得。 “宇文温?”韩擒虎闻言愣了一下,他知道这位周国宗室在长安时的风评可不怎么好,似乎是放浪形骸的富贵郎君,原以为那个平庸无奇的宇文亮两个儿子也没什么出众之处,可现在看来还是和传言有些出入。 亦或是别人的计策由他来执行吧... “韩使君。”宇文温忽然开口问道,“不知令甥李郎君可在军中?” 他想起来了所以已经决定了,若是韩擒虎那姓李的外甥在军中,那么就算拼得伤亡惨重都要这股隋军吃掉,不过韩擒虎随后的回答让宇文温失望不已:“吾家外甥自在长安,宇文使君有何事?” 韩擒虎姓李的外甥便是后来初唐的一代军神李靖,宇文温是起了邪念要拐带人口,要把这个如今应该是十来岁的军神种子掳走。 不过现在看来是他想多了,按此时的惯例下男儿从军都要成人,也就是年满十五岁,想来未成年的李靖也不可能远离父母,跑到战火纷飞的地方跟着舅舅玩命。 “回去告诉杨坚,宇文宗室上下数十口人命的血债,本官会亲自向他讨要!”宇文温放出狠话,扬鞭策马领着部下离开和周法尚汇合,史万岁则是领兵断后。 ‘宇文氏的江山已经不可能保得住,莫要再做白日梦了...’韩擒虎如是想,回头看看烧毁大半的陈军粮仓他调转马头领兵向江边走去。 “马上撤退!” 。。。。。。 一处山坳,袭击新蔡得手的宇文温一行正在休息,此次出击大获全胜把陈国北进大军的粮草烧得一干二净,顺带搅得新蔡城乱成一锅粥,衡州刺史周法尚还把镇守新蔡的陈国将领杀得七零八落。 “合州刺史亲自率军偷袭,看来徐州军和青州军对合州总管府的逼迫还不够啊。”周法尚用一根树枝指着舆图说道,隋国合州总管府如今已被南北夹攻,竟然能出其不意的派兵袭击陈军屯粮处,这种情况说明对方游刃有余。 “隋国的合州总管于仲文很能打,再加上这个身经百战的合州刺史韩擒虎,搞不好真能扛下北面的周军以及南面的陈军。”史万岁补充了几句。 “三年前这合州就是韩擒虎攻下的,当然了当时他们还是周军将领。”宇文温点点头,“粮草被烧,陈军这下是完了,隋军接下来能够集中兵力对付北面的周军,看来战局走势不明啊。” “这帮隋军是怎么过来的?”周法明问道。 “走雷池。”周法尚说道,他将树枝指向新蔡城东面一处大圈,“雷池位于永兴以南其东西宽度足有数十里,加上其他湖泊超过上百里的水域,隋军可从东端入雷池绕过围攻永兴的陈军,在雷池乘船接近新蔡。” “陈军莫非傻的不知道提防雷池水面?”周法明有些难以置信,带兵行军打仗不熟悉地形和找死没区别,他认为新蔡守军若是没有提防雷池方向真是蠢得可以。 “雷池南端临近长江...想来是提前抬船往南入江扮作陈军战船,登陆营寨暴起发难。”史万岁说道,他在江边陈军营寨横冲直撞时留意了一下,发现隋军是从东南端江边冲入营中的。 “陈军到底怎么想的,如此重要之地却疏于防范,难怪北伐老打不赢。”周法明嘀咕了一句全然忘记了自己数年前还是陈国人,他的父亲周炅当年也作为陈军大将参与数次北伐。 “骑兵少,机动力差,粮道过长结果在北朝骑兵面前到处都是破绽!”宇文温开始吐槽,“除非一路修堡垒向北推进步步为营,不过在那之前陈国朝廷就已经破产了。” 解决了为何会遇到隋军这个意外惊喜的问题,宇文温开始跃跃欲试要再搞个大新闻,他建议继续假扮隋军去新蔡以西的永宁,沿着长江北岸西进摸到蕲口,然后折向北去给齐昌城下的陈军一个‘惊喜’。 “宇文使君,恕周某直言,此计策不可行。”周法尚立刻反对。 “为何?”宇文温大惑不解,借着陈军以为只是被隋军偷袭的这段混乱期,趁热打铁昼夜兼程去蕲口再烧粮草,接着捅齐昌城外陈军的菊花,若是指挥得当成功率至少过半,若是成了那就是大获全胜了。 周法尚笑而不语只是抬手指指天空,宇文温抬头看去只见头上乌云密布一副暴风骤雨即将来临的样子,这个时节江南不但多雨而且经常大暴雨。 “呃,那就原路撤回去吧。”宇文温点点头,今日守株待兔遇见虎还是个未来阎罗王,可得赶紧回去烧香压压惊。(。) 第六十三章 暴雨 暴雨倾泻如注,不但将地面淋成一片泥泞也将陈叔坚的心都淋碎了,坐镇西塞山的这位镇守郢州的陈军主帅如今看着刚送来的急报黯然神伤。 进攻江北晋州的官军出大事了,囤积着无数粮草的新蔡营地遇袭,隋军袭击得手一把火将粮草烧得干干净净,这把火不但将官军收复晋州的雄心壮志付之一炬,也让进抵永兴的官军主力进退两难。 粮草没了只能撤军,可隋军就在眼前却不是那么容易走的,敌前撤退历来就是件难事,若是处理不好那么撤退就会变成溃退,最后演变成惨败。 永兴那边的官军怎么撤退他说不上话,想多了也只是徒增烦恼,但为之头痛的还有另一件事:齐昌城下的官军怎么办。 这支兵马是为了掩护收复晋州官军侧翼,现如今已没有留在那里的必要,所以如何在周军面前安全的撤军成了他的烦恼。 一开始的计划很完美,派兵进攻江北周国蕲州州治齐昌,能拿下最好拿不下就钉在那里,首先可以调动西侧巴州那边的兵力过来救火,让江南武昌和西塞派出的兵马能够围攻燕矶,此即为声东击西。 其次钉在齐昌的官军能够掣肘周军使之无暇东顾,这样就能保证收复晋州的主力部队侧翼不受袭扰,原本好端端的计谋因为新蔡遇袭导致局势逆转。 永兴和齐昌城下的官军进退两难,一旦处置不当导致大败那对官军的士气是毁灭性的打击,连续两年北进的攻势都被瓦解,如今第三年的北进要是再度大败后果严重,官家以后极有可能不会再派兵北上了。 陈叔坚一想起那个刚即位没到一年的兄长就头痛,这位大陈天子成日里就知道饮酒作乐,亦或是和词臣宠妃吟诗游宴,对于国事完全都不感兴趣,历代先帝北伐中原收复故土的遗愿似乎都没放在心上。 陈叔坚看着窗外的漂泊大雨无奈的放下急报,江南多雨一旦下来就不容易停,道路泥泞江水暴涨湖塘溢满,大雨时连战船都不便在江面上行驶,如此一来敌我双方的行动都不得不停止了。 齐昌城下的官军如何撤退也只能等到雨停了再说,反正他已数次传令让领兵将领小心谨慎,能不能做到就是对方的事情,只要西塞山驻泊的水军主力战船还完好无缺,那局势就坏不到哪里。 唯一让人放不下的就是燕矶,这个周军在江南的唯一据点十分顽强,在己方大军不停围攻下竟然屹立不倒,连续攻打了数日官军伤亡惨重,但是己方依旧未能攻破周军营寨。 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陈叔坚觉得带兵打仗果然是件让人头疼不已的事情,也就是朝廷需要宗室藩王做监军,有得选他都不想接这种苦差事,打仗的事情就交给能打的将领去处理那该有多好。 “传令下去,待得雨停之后继续攻打燕矶...” 。。。。。。 燕矶,暴雨中的周军营寨。 州兵队正全有走在泥泞的地面巡视着本队防御地段,他头戴斗笠身着蓑衣挽着裤腿脚穿草鞋一身雨中行的打扮,陈军接连数日围攻燕矶,因为暴雨的来临终于消停也让守寨的周军得以喘息。 陈军昼夜不停地的进攻,守军们则是昼夜不停地防御,全有等州兵终于见识了什么叫做大场面,如潮的士兵、密密麻麻的攻城器械还有‘石如飞蝗’、‘箭如雨下’。 全有小心翼翼的走上寨墙看向寨外,只见原本尸横遍野的空地如今已化作一片水泽,许多战殁的陈军士兵尸体浸泡在水中渗出丝丝猩红。 营寨外的多个水塘已经被陈军担土填平,若是晴天时倒看不出什么问题可一旦被雨水浸泡之后便化作泥沼,原先散落在其上的尖头木驴、云梯等攻城器械残骸都已大半没入泥沼,己方投石车抛射出去的大石也大半陷入泥中。 “阿有,这些投石车淋着雨不要紧吧?”梁定在一旁问道,作为发小又兼同袍之谊两人关系密切,如今也一同驻守在燕矶寨。 “应该不要紧,陈统军说了这些大家伙不怕雨淋。”全有转身看向寨内如林耸立的投石车,这些投石车不用人拉却威力十足,也亏得有这些军械省下许多人力,否则光是连续拉绳发砲没多少人能撑过一日。 “这东西可真厉害,不用人拉反倒比数十人拉的砲车要厉害许多。”梁定由衷的赞叹,己方的投石车在营寨里有寨墙保护,虽然看不见外边的情景,但凭着寨墙上瞭望手的指挥依旧指哪打哪。 “上面的铁淋锈了也不要紧,过几日开战发过几次砲那锈便没了。”全有补充道,这是他新打听到的‘秘密’,“这东西牢固着呢,等天晴了陈军再敢来一样是个死。” 营寨里地面上石头堆积如山,这些都是从江北源源不断运过来的,亏得燕矶处修有栈桥能让战船靠岸,不光是石头连带着箭矢都是源源不断的从西阳城运来。 这种投石车是个好东西,作战时为了保护砲手还在每部投石车面前拉起布幔抵挡飞石,城外旷野里的陈军投石车就没那么好运,一来发砲需要很多人一起拉绳,二来发砲距离较近即便放置了大盾遮挡都没用,因为己方抛射出去的石头每个都有数十斤重。 一个石头下去连带着大盾还有投石车都砸得稀巴烂,若是运气好的话甚至直接砸中拉绳发砲的人群,这一下去至少十来条人命。 还有那些云梯只要挨一下就垮了,当然尖头木驴比较皮实但挨一下也是半残,待得来到寨墙下再扔石头砸下去就垮了,加上射不完的箭矢大家对于坚守燕矶信心满满。 全有和梁定在本队防御地段走了一圈后回到营房,作为仓促间建起来的营房绝大部分是用竹子、木板搭建的,考虑到雨季防止内涝的缘故是高脚屋。 虽然是用竹子、木板搭起来的高脚屋但十分结实,当然毛病不是没有,走在地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就比较突出,外边暴雨屋内却没下小雨,士兵们躺在榻上听着雨声酣然入睡。 一间高脚屋能容纳两个什住宿,一个小队五个什连带着士兵随身物品以及铠甲武器正好三间高脚屋,全有和梁定先是巡视了本队的一间高脚屋之后转到紧邻的第二间屋里查看。 士兵们正在生火烘烤衣物,连绵的阴雨天最让人心烦的就是衣物湿漉漉,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不过此次驻扎燕矶考虑得很周到,提前备下了许多干燥的柴禾,这都是为了方便士兵们烘烤衣物甚至被褥。 高脚屋最怕火,为了防止外边围攻的陈军放火箭点燃屋子,屋顶都多铺了一层湿漉漉的茅草,可屋内要是生火的话防火也是十分重要的事情,必须什长亲自监督才能进行,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第一个问罪的就是什长。 “柴禾都够么?”全有问道,正在监督士兵烤衣物的什长闻言起身回话,他说新一批柴禾刚分发到各什量很足,全有闻言点点头看了看士兵们的被褥,确定没有潮湿的痕迹转身走到下一间高脚屋。 “弓在哪里?”全有问道,一名士兵带着他来到角落的第一个大木箱处,小心翼翼的打开盖子,里面露出一溜排得整整齐齐的弓身,士兵见全有看清楚后立刻盖上。 “全队一百个放心,这些弓放在干燥箱里肯定没问题,杨司马之前可是演示过的。” “数目都对吧?” “少一根拿我几个去砍头!” 雨天弓箭的保养是个大问题,弓身以及弓弦最怕受潮,尤其江南雨多所以防潮很关键,若是雨天强行拉弓不是不行但过后这弓也就费了,所以正常情况下雨天都是不打仗的。 为了保养弓身以及弓弦州衙做出了许多防潮的干燥箱,分发给各队让其自行将弓妥善保管,当然时不时会有上官来抽检,若是发现保管不当全队都要受罚。 “箭矢呢?在哪...”全有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角落里一捆捆羽箭,他走上前去抽出几只箭检查起来,那士兵在一旁笑着说没问题,领箭的时候他们什长就检查过大可以放心。 “可不能有纰漏,我们州兵靠的就是弓箭杀敌,要是弓软了箭弯了那可不行。” “全队你就放心吧,大伙这几日射的箭可比去年一年都要多!”士兵揉着肩膀说着,“还好这几日下雨能休息休息,不然成日里拉弓放箭弄得手都差点抬不起来了。” “怎么,想回去了?” “哪里的话,又没有负伤我们回去做什么。”士兵笑道,负伤失去战斗力的同袍都被船接回江北养伤,虽然回去可以避开战火保命,可州兵们都是想留在燕矶杀敌。 不为别的,就是‘立功受赏’四个字! 西阳城外兴修水利治理三台河,据说明年就能防止水患开垦出一倍的田地,州衙已经放出消息说立军功的士兵能分田,虽然新开垦的生田要数年甚至十余年后才能变成熟田,但这对于士兵来说已经是极大的诱惑了。 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其他都是虚的,只有田地是实实在在的,眼见着机会就在眼前哪里有人会轻易放弃,不过看着这暴雨没有停的意思士兵们也有些疑虑。 “全队,看样子那三台河定然要发大水了,你说南岸新修的堤坝撑得住么?”(。) 第六十四章 决心 大雨瓢泼,齐昌城外已经化作泽国,城西北侧的蕲水水位暴涨将场景切换成‘看海模式’,不但城里积水严重连同城外旷野也是一片汪洋。 在城外分成南北对峙的周、陈两军倒了大霉,虽然各自的扎营地都在高处可也被雨水淋得够呛,连日不停的大暴雨让两军将士吃尽了苦头,满地都是泥泞而衣物都是湿漉漉,如今双方都不约而同咒骂该死的天气。 江南地区多雨所以双方都习以为常,至于不满倒是各有区别:陈军是咒骂该死的天气让他们无法撤军,周军是咒骂该死大雨浇灭了抄陈军后路的希望。 宇文温便是其中一人,他头戴斗笠身着蓑衣挽着裤脚穿着木屐走在雨中,大军驻扎在城外所以军营里满是泥泞,在这个没有塑料水鞋的年代只能穿木屐,还好他很快习惯了木屐故而能够视察军营。 齐昌城就在旁边但没有充足场地让军队入驻,虽然将领们可以入城住进干爽的大宅子但宇文温还是婉拒了,和士兵在一起同甘共苦他可是身体力行,雨季住营帐不是什么好体验但他倒无所谓。 雨季时到处湿漉漉,淋湿的衣服以及换洗的衣服只能靠火烘干,当然前提是有干燥的柴禾,要是连柴禾都是湿的那么连火都点不着。 ‘衣服不干就不干,实在不行我就穿裤衩打赤膊!’宇文温如是想。 袭击新蔡得手后宇文温一行人马不停蹄顺原路返回,总算是在山洪暴发冲毁道路前抵达齐昌,大雨下了数日他也每日都坚持出去巡营,一来安定军心而来看看宝贝战马保养得怎么样了。 这是他好不容易攒下的战马,按着一人一马的比例能有一千骑兵,但是按照主力骑兵作战模式也就是一人双马来算就只有五百骑,虽然还够不上百战精锐的程度但也是堪用了。 雨天喂马的草料必须保持干燥,不能含水太多否则容易拉肚子,蕲水暴涨水质浑浊连带着井水也浑了起来,人可以凑合着喝但娇贵的战马就不行,吃的必须干燥喝的必须干净,要是照料不到位过几日就死上几匹马那是肯定的。 还有弓箭也要做好防潮处理,营地里的卫生情况必须重视,下雨就是这么麻烦所以雨季行军作战让人头痛,别的不说光是扎营地址就要注意,地址选不好很容易被大水一波带走,亦或是内涝严重连带着疫病丛生。 宇文温转了一圈确认一切正常后回到自己的营帐,帐内铺设很简单,挂铠甲、武器的架子,卧榻、案桌、油灯、笔墨纸砚以及一些资料箱,还有随身行李就没别的东西了。 摘下斗笠脱下蓑衣挂好,宇文温在书案前坐下看着上面摆着的舆图,那是西阳城附近地形图他已不知看过多少回,上面一条条黑线代表着今年修好的水利设施。 正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巴州刺史如今在别人看来风光无比,实际上却是行走在破产的边缘,如同全部资金都投到股市里的股民一般,一旦有风吹草动导致股价大跌,那么失魂落魄上天台的时候就要到了。 作为一个要扭转历史进程的‘不正常人类’,要想实现愿望只能靠兵而养兵就得有粮,巴州地少人稀要种田就得修水利,要修水利就得需要大量人手,所以他就去打劫陈国抢人。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要打仗就得厉兵秣马舍得投入,所以宇文温透支财政扩军备战,连同投入到五洲以及燕矶的财力物力耗资不菲,已经称得上是穷兵黩武,前线一帆风顺可后方开始不妙了。 拼命拉项目刷副本就是为了抢人回来修水利,如今水利设施修了可能不能顶过雨季他也没底,翻倍人口消耗的粮食也翻番压力实在太大了。 罕见的大暴雨接连下了数日,若是三台河边新修的南岸河堤‘扑街’那他也要跟着‘扑街’,大水冲毁庄稼会导致今年歉收甚至绝收,而州库存粮在多次透支后又要养活新增数万人口只能撑到年底,要是弄出个饥荒的‘新成就’来他可无颜见巴州父老。 “也不知道许绍那边如何了。”宇文温看着舆图喃喃自语,他把河防重任交给许绍,全权让其调动人力物力一定要保住河堤,只要是河堤无恙那么秋收就有望了。 他越想越郁闷赶紧拿出提神利器,每当自己想‘偷得浮生半日闲’,亦或是意志消沉时把那东西拿出来,看一看瞬间精神抖擞斗志满满。 这是一个账单,上面列着他每日要消耗的钱粮,包括养兵、养家、维持州务所需要的费用,自从对陈作战开始后江南商路断绝,他自己的收入直接腰斩,要是不能‘创收’补亏空那就是迟早完。 和自己的客户过不去,宇文温就是这样的无良供应商,越来越瘪的钱包面对丝毫不减的开支有些无力,养虎林军五千人的费用不是闹着玩的,每日包括作战在内的消耗都不是小数目。 私人收入少了一半,‘公家’的收入眼见着要完蛋,到了年底搞不好连官员的俸禄都发不出来,宇文温开始犹豫是不是要搞个行为艺术,带着两个儿子去安陆街头摆碗了。 “刚要种田就碰到大暴雨,如果长江再发大水的话...哎!”宇文温将账单收好后在帐中来回走动着,大雨连绵道路断绝他没办法回巴州,巴州那边的消息也传不过来,除了担心什么也做不了。 三台河发大水还是其次,若是长江发大水那江边的西阳城也就可以‘看海’了,被水淹也就罢了可头痛的还在后面,俗话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等到大水退去瘟疫什么的也就要爆发。 以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如果爆发瘟疫那就是全灭的节奏,真要那样的话他的雄心壮志也就灰飞烟灭了,连一个州都治理不好遑论其他。 ‘要是闹出鼠疫、天花那就神作了!’宇文温如是想,账单提神效果很好让他开始思维发散。 对于燕矶可能发生的战事宇文温倒不担心,连同五洲都不觉得有问题,陈军要是敢打主意绝对让其刻骨铭心,别的不说光是备下的箭矢就不少。 抢人来修水利为此透支粮库,风险大收益也大,如果能够熬过这关顺利秋收那就是缓过来了,组织人力把秋粮入户后抓紧时间开荒,到了明年开春时耕地面积会翻番。 这是宇文温年初时已经定下的步骤,唯一的问题就是今年必须能熬过雨季,只要开局顺利那后续的工作就更好开展,想着想着他的心情好了许多。 所以他决定按照最坏的局面来处理。 莫名其妙到这个时代,惊觉新婚妻子没几日即将被荒淫昏君强占,他熬过来了;投奔父亲可安州面临腹背受敌的危险,他熬过来了;到长安做人质和杨坚斗智斗勇平安返回,他也熬过来了。 不就是绝收么?不就是发大水又爆发瘟疫么?破产,那又如何! 河堤决口导致庄稼被毁然后是绝收,长江发大水浸泡西阳城导致瘟疫爆发,宇文温提笔把这两个触目惊心的标题写在纸上,随即开始列出一条条应对之策作为备忘。 所谓越不想发生的事情就越会发生,宇文温不想焚香祷告祈求上天行行好放一条活路,要真是破产了绝对不会上天台,他要调动一切力量‘卷土重来’。 今年绝收,那就绝收吧,离年底还有几个月,老子还有兵都带出去抢粮食!抢了陈国再抢江北地界大山里的山蛮! 实行食物配给制,严格限定每家每户的口粮,秋收颗粒无收就得靠州库发放粮食救济百姓,到时严把发放关无论是谁都不许多领。 大水过后立刻动员百姓打扫卫生,实行里坊连坐制度,哪家出现病人必须立刻上报官府,有隐瞒不报的连同左邻右舍一起赶出西阳城。 城中不许有老鼠必须见一只杀一只,积水一定得排干免得滋生蚊蝇传播疾病,饮用水源一定要保持干净,死掉的家禽家畜不许食用全部集中处理掉。 排水沟渠必须清理,被大水浸泡发霉的木质建筑要检查,城墙也要检查免得被大水泡烂墙基存在崩塌隐患,粮库很可能泡水,反正大水一过就开仓验粮把受潮的粮食拿出来翻晒。 从江南抢回来的粮食无法独吞,虽然很多但也要分给其他参战军队,剩下的粮食优先保障巴州士兵的需求,宇文温盘算着实在不行就收缩战线放弃燕矶,当然五洲是绝对不能丢的。 湖泊多那么水产也多,粮食不够吃就用莲藕、菱角来顶,生火烧饭做菜需要柴禾那就组织士兵上山砍柴,反正调回来的兵不能闲着。 河堤毁了就再组织人力去修补,要是缺石料就派人去采石,反正不参加劳动就没得饭吃自己看着办,数千陈军俘虏总不能留在牢里发霉。 正所谓以工代赈,距离断粮还有数月时间足够调动人手做事了,还有战船在可以组织人去捞鱼捞虾,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实在不行养猪场那数千猪仔也拉出来宰。 宇文温回忆着所知的现代知识,将能想起来的对策全部写了出来,不久之后一张白纸写得满满当当,他小心翼翼提起纸,将墨迹吹干随后折叠起来收好。 坚定了东山再起的决心,外边那淅沥沥的大雨看起来也没那么烦人了,就在宇文温准备小憩一会之际听得张鱼帐外禀报:“郎主,周使君有要事相商。”(。) 第六十五章 河堤 大雨连绵三台河上水流湍急,一座石桥横跨两岸沟通南北,巴州别驾许绍冒雨站在石桥上查看水情,他看着脚下那又比上午高了一些的水位忧心忡忡。 “石桥有没有问题?”许绍问道,这座石桥是年初新建的要比原来那破旧的木桥耐用,不但桥面够宽也够结实,即便是沉甸甸的马车走上去都不会让人担心塌陷。 “别驾请放心,我等这几日都认真检查桥面、桥墩,没有发现开缝等异常情况。”一名身着戎服的男子回答道,他们是护桥的士兵驻扎在石桥南侧的营寨里,每日必做的事情就是检查、维护石桥。 “多用心些,石桥耗资不少,是西阳百姓往来南北的唯一通道绝不容有失!” “是!”诸位守桥士兵郑重行了个礼,这座石桥是由州衙出面动员各处大户捐资,又组织人力物力修起来的,因为石料充足人手不缺,加上什么‘水泥’的投入使用,修筑速度很快半年就完工。 许绍点点头随即领着随从走下石桥拐上河堤,今日他冒雨来到三台河边可不是光是为了看桥,新修筑的南岸河堤才是重中之重,自从进入雨季后许绍就睡不好觉。 为了修筑河堤征发百姓服力役,连带着战俘还有士兵总共数万人并且耗资无数,许绍作为负责人领着吏员也是呕心沥血日夜操劳,要是河堤有什么三长两短,因为承受不了大水溃堤那真是让人欲哭无泪。 此次暴雨导致三台河水位暴涨,河堤此前已经安然无恙的渡过数次大水,但是此次却和先前不同,沿堤值守的吏员数次告警说发现险情,州衙紧急调动充作劳力的战俘去抢险才堪堪补住。 “也不知道这次熬不熬得过去...”许绍站在河堤上看着北岸喃喃自语,如今的三台河北岸地界已经化作一片汪洋,河水暴涨漫过河岸,连同北岸上外溢的湖水已经将地面淹没,按照刺史宇文温的话来说是启动了‘看海模式’。 “别驾,有北岸作为泄洪之地想来南岸河堤能够保住,我等驻扎堤上日夜巡查,一旦发现险情立刻组织人手抢险,如此一来定然能够熬过去的。”有吏员说道。 “希望如此,否则南岸就不妙了。”许绍回头看着西阳城方向说道,西阳城东北郊有两个大湖,历年雨季只要雨量大就必然暴涨,不但周围农田遭殃甚至会危及州城。 今年雨季一开始这两处湖泊的水位就没低过,幸亏挖了新渠道将两处湖泊沟通,又疏浚、拓宽了原有的排水沟渠,将湖水引至三台河下游河段从巴水泄水,这样一来常年为患的湖水今年老实许多。 然而关键还在三台河南岸河堤,只要有一处河堤破口,那么汹涌而入的大水会冲进南岸汇入湖泊,到时湖水水位猛涨根本就疏通不了定然发大水,西阳城外大片农田里的庄稼若是被冲毁搞不好今年就真的绝收了。 半年时间修筑了数十里的河堤,若在正常情况下是不可能的,但如今却是‘事出有因’,因为修的只有半边河堤所以工程量少了一半,这就是‘祸水北引’的方针。 三台河从西阳郡北部长江边起源,向南偏东方向的西阳城流淌,在西阳城东折向东面最后汇入巴水入长江,西阳城以及大部分已开垦的农田在三台河南岸,所以刺史宇文温决定先保南岸。 既然顶头上司愿意承担责任和骂名,那么筑堤方案也很快定下:在南岸筑堤,河堤不需要太高只要明显高过北岸就行,一到雨季有了南岸河堤的存在,可以让北岸成为‘泄洪区’。 有了这个方案工程量自然少了些,加上不断增加充当劳力的陈军俘虏终于顺利将河堤完成,只要平安顶过今年雨季,入冬后再修筑北岸河堤那么三台河防就算是完整了。 作为‘祸水北引’的补偿,州衙已经作出决定免掉北岸农户今年的租调,视情况决定明年的租调是否也免除,若是能顺利修起北岸河堤再开荒,那巴州的农田面积又可以扩大。 前提是南岸河堤今年能扛过大水,因为三台河走势的缘故南岸河堤反倒要承担河水冲刷,尤其是河道转向东的那个弯道处河堤更是首当其冲,而许绍正走在这段河堤上。 前方不远处河堤边是一座营寨其中驻扎着护堤人员,值守的州衙吏员也在这里住宿,这样的营寨在三台河河堤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为了守堤州衙已经全力以赴了。 一名同样带着斗笠身着蓑衣的男子站在堤上,和身边数人一起在大堤上忙碌着,见着许绍一行过来赶紧上前行礼,他已经在河堤上住了半月,许绍每次过来巡堤时都看见其督促青壮查堤的身影。 “情况如何?”许绍问道,这段河堤是高危地段,已经在前几次三台河大水中出现垮塌的情况,有鉴于此驻守的护堤人员也比别处多了两倍,用于加强堤坝的物质也多上许多。 “别驾,形势严峻,昨晚又垮了一些不过已经打上木桩投放土袋堵住,若是能熬过这几日就没事了。” “辛苦了,大家都辛苦了。”许绍拍拍对方的肩膀,围在面前的人们闻言笑了笑,他们是辛苦可面前这位年轻的别驾也同样辛苦,每日都能见其领人巡视河堤。 许绍正要说些什么鼓舞士气的话,忽然河堤上传来凄厉的嚎叫声,当众人听得是有人在喊“溃堤了”之后心中一凛,拔腿就向那里跑去。 只见河堤临水一处开始垮塌,外层的竹笼石墙已经没了踪影,夯得十分结实的夯土坝体直接暴露在外,此处正好是河流拐弯处的外弯,故而坝体承受着河水的不停冲刷。 连绵的雨水早已浸湿了夯土,如今护在外层的石墙已垮塌,夯土坝体哪里承受的起水流的冲刷,一股股浑浊的泥浆水将三台河面染成黄色,河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被河水侵蚀开始垮塌。 “要溃堤了,快堵上!”叫喊声连带着锣声响起,营寨里冲出许多人来,他们有的手上拿着铲子、木槌、木桩等工具,有的则是提着竹笼而有的背着鼓囊囊的布袋。 “把竹笼串好赶紧扔下去!” “你们几个,绑好绳子准备下去打木桩,其他人准备投竹笼、沙袋!”吏员们大声叫嚷着,各自分工指挥着抢险。 竹笼里装着沉甸甸的石块,布袋里是早就装好的泥土,这些都是用来填埋河堤垮塌处所需的材料,原本修堤时据说要用那神奇的水泥做成石堤,奈何产量太少而石头急切间也不足只能是夯土坝体,如此一来出现溃堤只能用这些东西来应急。 原本计划全部用河沙布袋也就是沙袋,但是制作布袋要消耗许多布所以数量不足,因为筑堤时也是用竹笼石块加木桩、夯土,所以守堤人员便准备了大量的竹笼石块备用。 数串竹笼连着里面沉甸甸的石块被投到河堤坍塌处,当务之急就是要制止夯土坝体继续垮塌,投过一轮之后数名青壮手拿大锤、扛着木桩滑下堤边来到坍塌处打桩,他们腰间缠着麻绳另一头则由岸上同伴扯着。 他们在齐腰深的泥水里两人一组开始打木桩,不顾湍急的河水冲刷一人扶桩一人奋力打桩,待得一排木桩初具规模其他人正要投放沙袋、竹笼之际,忽然一声轰鸣响起。 河堤崩塌之处现出一个漩涡,浑浊的河水打着转涌入坝上突然出现的洞窟,巨大的冲力力将打桩的青壮向着那洞窟吸去。 “管涌了!!”“快投沙袋、快投竹笼堵口!”“拉紧绳子不要让水给吸进去!!” 坝上的人们见着管涌险情出现脸色大变,他们赶紧将备好的沙袋、竹笼一股脑向着漩涡处投放,先扔进去的沙袋被水流卷着消失在漩涡里,片刻后从坝体另一边冲出来,还好盛有石块的竹笼几个捆在一起,扔下去后没被水卷走。 打桩的青壮奋力抱着木桩,岸上的人则是拼了命扯着麻绳,幸亏他们腰间绑着麻绳作为安全绳,否则被卷进漩涡可就没有活路,饶是如此那些青壮依旧是被水流冲得狼狈不堪。 “扯上来,赶紧把他们扯上来!” 此起彼伏的喊声响起,有的是在救人有的是在堵漏,锣声如同爆竹声般连绵响起,更多的人从营寨里跑出来手中拿着一切可以堵漏的东西。 “啊!”一声大叫响起,在堤坝上拉着麻绳的一个人忽然滑倒,这一倒连带着身后数人倒地,变故突起让绳子另一头刚从管涌处爬上来的青壮滑了回去。 绑在其腰上的麻绳如同长蛇般‘游’走,眼见着那人要被卷入漩涡中,忽然一人冲上前扯住麻绳奋力拉扯着,众人看去却是别驾许绍。 奈何漩涡吸力太大,卷着那青壮往里走连着许绍也被拖着向前,唬得魂飞魄散的吏员以及随从扑了上来,有人连滚带爬的抱住许绍的腰,有的则是抓住绳子奋力向后拉。 “用力,用力拉!!” 众人齐心协力将那青壮从鬼门关里扯了回来,又有人指挥赶上来的人将沙袋和竹笼往管涌处投放,亏得应对及时准备充分将刚刚出现的管涌堵住。 “把另一头扒开,打上两排木桩中间插木板!” “你们几个去别处巡视,带着锣去有险情马上敲!” “愣着做什么,拿衣服给别驾披上,晚了就着凉了!” “赶紧去烧姜汤啊!” 吏员们值守河堤许久经验丰富,忙而不乱的安排着各项工作,一身泥泞的许绍在随从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其中一名中年人取下自己的斗笠给他戴上。 许绍刚才为了救人什么都没顾上,忙乱中斗笠已不知去向,见着中年人要让出斗笠便抬手制止:“无妨,淋些雨罢了。” “少郎主若是着凉了可不妙...”中年人硬是将斗笠戴到许绍头上,他是许绍家中派来的仆人,差点被方才那一幕吓得心都跳出来,从岳州过来时郎主就吩咐一定要盯紧了,结果差点就出事。 几个光头男子走到许绍面前,其中一个便是方才差点被卷进漩涡的人,幸亏许绍眼疾手快扯住绳子将其救下,他见着许绍道了声谢就要下跪却被对方搀住。 “这是做什么,大家守堤辛苦应当是本官道谢才是。”许绍诚恳的说道,对面几个下去打桩的青壮光着头,这就说明是之前被俘虏的陈军,方才他急着抢险倒没想起这一茬。 “我们,我们...”光头青壮有些哽咽,许绍拍拍他的肩膀随即环视在场众人说道:“守堤就是打仗河堤就是防线而站在堤上了就是将士,无论是官、是民还是其他人都是同袍手足,同袍之间是不会见死不救的!” 见着大家都是默默的点点头,他继续说道:“这条河堤是大伙辛苦了许久才修起来的不容有失,河堤要是垮了让大水冲了庄稼那么今年的收成就完了,出现溃堤大家一定要堵住,若堵不住本官先砍了你们自己再跳进去堵!” “白忙一年会如何?只能去喝西北风!谁想一家老小去喝西北风么?想不想!!” “不想!”众人高声喊道,连同光头青壮都是紧握拳头,这条河堤耗费了多少人的心血,不说别的就是在场之人都出了许多力,三台河南岸的河堤凝聚了无数人的汗水和心血。 这可不是偷工减料修起来糊弄人的玩意,无论是打桩、砌石还是夯土都是实打实的用心,若按往年的雨量根本就不会出现险情,此次下的暴雨多年罕见但只要能熬过去那就没问题了。 “大家再坚持几日就是雨过天晴,等到州衙筹集到更多的石料这河堤就固若金汤了!” 折腾了一番终于化险为夷又鼓舞了士气,许绍看着河堤心中稍定,方才那管涌险情让他热血冲上心头,真的就想跳进去堵,别人也许不清楚但他清楚得很这条河堤意味着什么。 巴州地少人稀,因为湖泊多导致雨季洪水泛滥,要想吸引人来定居就得有田,要想有田就得开荒,可要开荒就得兴修水利否则一到雨季全部完蛋。 要修水利就得有人,要想短时间内迅速修好水利需要大量的人,一来二去结果又回到起点,这是个死循环所以刺史宇文温要剑走偏锋破局。 扩军备战,预支州库的粮食养兵然后去江南抢人抢粮,带回来的无论是俘虏还是百姓全部组织起来修水利,平白多出来的这数万人要吃饭,那就用州库存粮和抢来的粮食养活,也就是预支粮食。 修水利还有这条河堤连同对陈作战消耗巨大,林林总总加起来耗费的钱粮已经让巴州到了极限,州库的存粮只能撑到年底,如果河堤破口让西阳郡今年的庄稼歉收甚至绝收,那巴州就撑不到明年秋天,随之而来的就是饥荒。 当然可以找别州调粮但巴州也破产了,借来的粮食要还,当年的租调还得上交,再要调集人手兴修水利已经没有办法筹集到这么多的钱粮,巴州依旧是一个户数不到两万的小州,再也养不起那么多兵。 没有兵那么雄心壮志也就化作泡影,宇文温为了维持住脆弱的收支平衡殚精竭虑,还急得到处找项目‘创收’,留守的许绍和郝吴伯也是提心吊胆,就怕爆发水患导致绝收。 关键就在河堤能不能挺住,挺住了就能保证秋天有好收成,秋粮入库那这一关就算是过去了。 “无论如何,这条防线我都会守住。”许绍看着东面天空喃喃自语,“使君,前线就看你的了。”(。) 第六十六章 沟渠 西阳城东郊外,治中郝吴伯领着下属冒雨巡视沟渠,连日的暴雨让城外湖泊水位暴涨,连带着周边农田里落下的雨水一起造成了巨大的排水压力。 城外有两处大湖,城北有一处而城东郊外二十多里又有一处名叫沙湖,西阳百姓对这两处湖十分熟悉,每到雨季湖水溢出淹没周围农田,为了治理湖患曾修有沟渠沟通湖泊,这些沟渠将湖水汇集最后向东引入三台河排入巴水。 然而这些不知多少年前修筑的沟渠淤塞严重,兼之战乱破坏年久失修已经丧失了调剂湖水的能力,今年年初巴州州衙组织人力物力修葺水利,也连带着将这些沟渠清淤、深挖拓宽。 “治中,沟渠下游三台河水暴涨,似乎是要倒灌了。”一名吏员急匆匆的跑来汇报,郝吴伯闻言向东面看去,不远处就是排水渠入三台河的堰闸。 “过去看看!”郝吴伯说完向着前方快步前进,虽然穿着草鞋但地面湿滑所以无法快速奔跑,一行人来到河堤上查看水情,发现排水渠入河处的情况果然有了变化。 三台河水在奔腾向东南之际也开始向排水渠内倒灌,渠内原本也是向东奔流的湖水水位开始明显上涨,郝吴伯见状没再犹豫下令准备关闸。 “发信号,先让江北沟渠开闸!” 一名青壮闻言吹起号角,随后南侧也接连响起低沉而有力的号角声,一声声号角如同接力般向江边传去,片刻之后又有一阵号角从南面江边向北传过来。 “关闸!” 随着郝吴伯一声令下,守在堰闸处的青壮扳动绞盘开始关闸,水闸分三道而每道有五扇闸门,闸门为木板兼以铁条制成,为保险起见特地设置了三道堰闸。 堰闸关闭而沟渠里的水位开始向上涌,在上涨了一段距离后随即回落,郝吴伯看着这一情况总算是松了口气,他走上河堤看着北岸一片汪洋哑然无语,堤外三台河水已经没过排水渠出水口。 今年修筑排水渠时出水口是高过三台河河面的,进入雨季之后接也经历了连数次连绵阴雨,当时三台河水即便上涨可水位依旧没有与出水口持平。 “这场雨可真够大的,幸亏排水渠和三台河堤完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有吏员感叹道,江南多雨故而雨季是大家都对连日降雨习以为常,可最近这下了数日的大雨就罕见许多。 “按着这样的雨量来看,长江会发大水么?”郝吴伯问道,他虽然是上司但是关于治水的经验很少,这些吏员是巴州本地人,常年生活在江边相对他来说肯定经验丰富。 “难说,若只是这一带下大雨倒不怕,就怕上游也是大雨连绵就糟了,若是大江水位暴涨那就全完了。” 排水渠的出口有两处,一处是东面排入三台河而另一处是向南直抵江边,上涨的湖水先是向三台河排放,若是出现刚才的情况便改向长江出水。 此次大雨三台河水暴涨有多处南岸河堤出现险情,郝吴伯就担心长江也发大水,西阳城的地势大约是西高东低,所以湖水向东面三台河排放是首选。 往南侧江边的沟渠只是大致完成,因为沟渠两侧还未夯实之故若是浸泡容易垮塌,只是如今情况危急也顾不了那么多,只要能保证排水通畅那么秋收后农闲时再补也划得来。 众人看着三台河北岸一片汪洋都是百感交集,为了保南岸也只能牺牲北岸泄洪,多亏州衙今年集中人力物力修葺水利,若是按照之前的状况恐怕今年的庄稼要大面积歉收。 户数只有万余的巴州人口也就六、七万,按照往常的情况来看治理水患就得修水利施舍,但组织百姓起来服力役只有数月时间是不够的,这次州衙可是组织了包括陈军俘虏在内数万人一齐上阵。 再加上粮食供应得力又舍得投钱才算勉强完成,若不是这样否则哪里能赶在雨季到来时完工。 “诸位值守堰闸辛苦了,待得捱过雨季使君自有奖励。”郝吴伯看着堤上一个木板房说到,这是值守人员过夜的地方,如同河堤其他地段的房子一般承受着狂风暴雨。 “若能保得今年收成,我等受苦受累便值得了。”众人都是咧嘴一笑,新上任的宇文使君组织百姓治水,大家对他的良苦用心十分赞同,只要能治理水患那么收益的是全体巴州百姓。 “走吧,到下一个堰闸看看。”郝吴伯拱了拱手,他向值守的吏员告别继续冒雨巡查各处沟渠,刺史宇文温去外面‘跑项目’了不在城中,许多重任都分派到佐官肩上,人人都是忙得团团转。 “也不知嗣宗的河堤能不能守住...”他看着南岸绵延的河堤面色凝重,“该死的大雨,何时才是个头...” 。。。。。。 西阳城中,主薄郑通领着人冒雨走在街上巡视,这是进入雨季之后西阳城排水体系遇到的最大考验,前几次大雨时游刃有余的各条排水沟如今已经快到极限。 江南多雨所以梁国人郑通习以为常,在梁国做了多年基层官吏的他知道最要紧的不是城里,梁国国都江陵就在长江附近,每次长江发大水他都得去守江堤,想想自己如今只是在城里检查排水那就是美差。 其实一开始他是毛遂自荐希望宇文温让自己负责河堤,不过对方却说要“给年轻人磨练的机会”便不了了之,虽然如此郑通还是将自己守堤多年的心得倾囊相授。 江陵不光修有江堤还修有河堤,每到雨季各种险情纷至沓来,正所谓久病成良医他对堤防想不熟悉都不行,此次别驾许绍组织守堤便采纳了他许多意见。 ‘应该能守住吧,如果拼命的话。’郑通如是想,虽然三台河南岸的河堤赶在雨季前完成但问题不是没有,人力是充裕但石料还是不够,传说中的那什么‘水泥’产量又少,仓促间修起来的夯土河堤不是固若金汤。 长期被河水浸泡冲刷下坝体隐患会发作,前几次的雨不算什么此次暴雨才是要命,愈发暴涨的河水肯定会让河堤某处出现管涌。 堵上了就没事堵不上就完蛋,简单而又残酷的一件事情,郑通摇了摇头把担忧撇开,他的职责是城里不是城外所以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 连日大雨降水量超过了排水沟的排水上限,按照各处值守点汇报来的消息看情况在恶化,城里多处已经开始内涝,街道上的积水也渐渐变深。 现有的排水沟已经无法将大量雨水排出城外,若是不采取措施再这样下去情况会越来越严重,西阳城被泡了还是小事,等水一退那就有很大概率爆发疫情。 事不宜迟,是采取最后措施的时候了! 郑通一行冒雨来到南门,确切的说是是南门旁边的一个没有窗户的屋子,那里大门紧闭数位‘铁将军’把门,守门士兵见着他们靠近屋子赶紧上前喝止。 “没有使君的命令不许靠...” 士兵的话还没说完便嘎然而止,郑通手上亮出的令牌让他哑口无言,随后领队的队将便拿出拓本仔细对照,再度确认这是刺史宇文温的令牌,然而士兵们还是没有让开。 郑通从怀中抽出一个木匣递过去,队将接过木匣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纸,上面写着‘同意开闸’四个字,还盖着一个私章和一个刺史大印。 刺史宇文温带兵在外不在城里,刺史大印自然是留在州衙,刺史不在那么按照惯例是由长史任冲打理州务,纸上的私章便是任冲的,如此繁琐的手续就是为了确保接下来的行为是经过‘认可’。 守门队将拿出一串钥匙将房门上的大锁依次打开,郑通走进去后指挥随从扳动房里的一个巨大绞盘,吱吱呀呀的声音响起,似乎地板下有什么机关在运转着。 “开闸放水了!”城头上的士兵高声喊起来,城南郊外便是江岸此时并无一人在城墙附近,片刻之后忽然有一股水柱从墙角地面喷涌而出,裹挟着浑浊的泥浆冲向江岸。 这是西阳城排水体系的最后一招:城南地下排水口。这个出口是整顿城防时发现的一处墙基隐患,应该是不知是多少年前西阳城攻防战时留下的攻城地道。 这个地道是酒肆西阳城防的隐患,但是宇文温衡量利弊之后决定将其改造成一个排水口,作为暴雨之下派出积水的最后一招,代价是过后这段城墙报废需要拆除重建。 年初扩建城内排水沟的时候已经将沟渠与这个排水口连接,不到万不得已就不能打开,当然这个通道被有可能攻打西阳的敌军利用,亦或是长江发大水时江水有可能倒灌城中。 为了防止以上两种情况发生,宇文温特地设计了复杂的机关闸门,如今阀门开启正好履行排水的职责,巨大的水声响了片刻后有人来报说城里积水已经明显减少。 “起作用了,起作用了!”众人闻言都是欢欣鼓舞,郑通点点头走出小屋,看着身后那高耸的城墙觉得有些可惜:这么多水从墙基下冲过也不知道会带走多少泥土。 虽然内部做过加固的设施,但实际上是治标不治本,如今大水这么冲刷墙基,看来城墙不重建是不行了。 “愣着干什么,继续巡城!”郑通头也不回的向城里走去,暴雨依旧持续所以还没到高枕无忧的地步,抬头看向黑压压的天空他面露忧虑:“这场雨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停啊...”(。) 第六十七章 突变 大雨下了数日终于减弱,阴雨天气却又持续了数日才消停,乌云盖顶的天空渐渐晴朗,待得云朵消散雨过天晴之后已是日落时分,夕阳余晖洒在一片积水的土地上。 在齐昌城外扎营的陈军进退两难,他们在齐昌驻扎迄今已经把粮草消耗得差不多,虽然雨停了可连日大雨导致河水上涨,道路被山洪冲垮导致蕲口处的粮草无法运过来。 陆路不通有水路因为蕲水上可以行船,所以陈军要溯水而上运粮并不难,难的是突破北岸周军的拦截,然而他们突破不了。 齐昌城外周军兵力多于陈军,他们分兵过北岸然后在南岸陈军营地下游冒雨扎寨,几次雨中作战之后陈军无法拔掉周军营寨,待得雨小之后下游蕲口派出运粮船北上,结果被北岸河边的周军营寨阻拦前进不得。 如此一来齐昌城下的陈军存粮渐渐耗尽,因为道路被大水冲毁,陆路援兵一时间无法赶到,水军战船也因为水道不宽不便溯水突入,更别提北岸河边周军营寨的阻拦。 陈军不是没阻止悍卒去拼命,然而夜里泅渡时就被北岸周军候个正着,对方的夜战能力一样强悍,即便是没有月色的夜晚也是一射一个准, 他们也有想过冒雨撤军,但对面的周军也不蠢,一有风吹草动便派兵逼近营寨让他们无法动弹,敌前撤退历来不容易,留下断后的军队一旦顶不住就是全军崩溃。 趁夜撤退也不行,不要说许多士兵夜里视力下降,就是摸黑走泥泞的道路都不知道会走失多少人,况且周军十分警觉一有动静就贴上来,试探了数次他们都没办法脱身。 陈军将领的处置倒是果断,他们派出使者向周军投降,降书于傍晚分别送抵齐昌城以及周军大营,周国的蕲州刺史收到降书后立刻出城,赶到大营与援军将领商议如何处置陈军。 他和援军主帅衡州刺史周法尚,连同义州司马杨鑫、巴州刺史宇文温一起商议对策,降书众人都看过所以接下来怎么办需要立刻决定。 陈军在降书中说愿意投降,只是军中已经断粮希望周军能够接济粮草,明日一早他们便会打开营门缴械,只是请求宽大处理不追究攻打齐昌之罪。 会议刚开始众人便取得一致意见:陈军是诈降。诈降目的就是让他们放松警惕,接下来陈军的选择有两种,其一是夜袭,先击破城外周军然后趁机溜之大吉,第二种就是直接走人能跑多少是多少。 “按说我军定然会防备,所以在军营里守株待兔比较稳妥,那么陈军趁机直接开溜也是顺水推舟。”宇文温说道,其他人则是陷入沉思。 其实陈军应该派兵袭击己方后造成混乱,牺牲部分死士扰敌这样大队人马才有机会逃跑,当然直接撤军也有可能,出于减少己方伤亡的考虑,全军留守营寨小心戒备才是万全之策。 “正所谓你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宇文温说了个绕口令,没等大家绕出来补充了一句,“我有一计。” 。。。。。。 陈军军营里士兵们正在集合,所有不必要的东西全都舍弃轻装上阵,营内的粮草就要耗尽再也支持不下去了,退路一片泥泞无法运粮而水路也走不通,只有诈降让周军慎重起见只顾着守营,他们才能有时间趁机开溜。 光跑还不行得留一部分人断后,一部分披坚执锐的士兵已经准备就绪,他们是选出来断后的死士,抚恤加倍而铠甲也是一人两重,唯一的任务就是断后让其他人逃命。 营寨里四处放置好了易燃之物,大部队开始撤军后他们就留守营地,如果老天保佑让周军没有发现最好,若是对方察觉情况不对杀过来那就纵火烧营寨,然后这些死士要用自己的生命尽量拦截追兵。 “有你们断后那么其他人才能回家,你们的家人由我们来照顾!”陈军将领在鼓舞士气,“要是不拼命那就一个都走不了!” 营外北侧周军营寨忽然有数骑疾驰而来,靠近陈军营寨后开始喊话,他们的意思是己方主帅接受投降,条件是立刻打开营门让周军入营接管。 陈军很快答复说没问题,一会就打开营门恭迎大军入营,待得周军骑兵回去复命之后他们开始撤退,既然周军要上门那么撤退就得提前了。 “将军请放心,只要我等还有一口气在决不让周军越过营地!”死士们面露决绝之色说道,他们要用自己的性命换取同袍活命的机会,而家人也会因为自己的壮举获得足够的抚恤。 就在陈军士兵们准备撤退之际忽然有哨兵示警,对面周军已经蜂拥而出向着他们这边赶来,见着周军行动如此迅速死士们立刻赶到寨墙后面。 “快撤,撤完立刻放...” 话还没说完却见营外火光冲天,无数火箭如同流星雨般向着营寨飞来,逼近的周军不停射出火箭,落下的火雨竟然将营寨里的易燃之物点燃。 原本这些东西要在大部分兵马撤退后才点燃,作为拦截周军追击的最有力手段,结果陈军士兵大部都滞留营寨并未出发,如今用来阻滞周军的火海提前燃起来,猝不及防之下他们被弄得焦头烂额。 “还救什么火,不要管了马上撤退!”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士兵开始混乱,各部将领声嘶力竭的指挥部下南侧,他们有想过周军会过来阻拦撤退,可是对方这么快就冲过来放火箭却是意料之外。 若是士兵并未集结倒还好,按照靠近营寨南门远近的可以依次跑出去,可是如今士兵们都已从营帐里出来,情急之下一起向南门涌结果就是‘淤塞’。 加上不断有火蔓延,士兵们见状更加着急,周军已经攻到外边再不走就晚了,最关键的是他们已经知道将军们下令可以撤退,既然如此这就不是临阵脱逃。 挡在后面的有死士,这些人死了可是有双倍抚恤,一般的士兵要是死了可没有这待遇,反正撤退的命令有了而送死的也不缺,傻瓜才留在这里。 从齐昌到南面的蕲口路程有三十多里,因为大雨的缘故道路泥泞,虽然他们跑不快但周军也追不快,骑兵肯定是没法在这种泥泞的地面疾驰,所以大家都是凭着两条腿跑步,跑得慢的就倒霉。 陈军士兵们大多不识字但也不是傻瓜,人人心里都算好了账所以争先恐后的夺门而出,大雨过后地面泥泞湿滑难走,你推我挤之际开始有人滑倒。 “不要挤,有人跌倒了不要挤!” “快走啊,前面的快走啊!!” 呼喊声此起彼伏,不断有人滑倒但更多的人继续向前,急着逃命的士兵哪里顾得那么多,即便脚下是人是自己的同袍顾不上了。 踩踏不可避免的发生,有人见着自己的同袍被踩要上前救人,救人自然是有理可逃命大过天,一逃一救不可避免发生冲突,原本零星的争吵很快演变为冲突。 军队里军法严苛极度压抑,士兵们平日里被上官克扣军饷,又经常被当做奴隶般驱使,老兵欺负新兵同乡抱团欺负外人,不光待遇低下并且时刻面临战死的恐慌,巨大的压力让士兵们内心极度不满。 负面情绪随时可能爆发,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军法愈发森严,平日里有大小各级将领压着倒不要紧,如今敌军就在身后不逃就是死,可逃命的路就在眼前却被人拦着,平日里埋下的火种瞬间爆发。 被拦下活命之路的人爆发了,被老兵欺负的新兵爆发了,平日里就有积怨的不同地域士兵爆发了,被上官克扣军饷喝血的士兵爆发了。 第一个人拔刀砍向自己的仇人,然后就是第二个、第三个,有仇报仇有怨抱怨,战刀出鞘沾上了同袍的鲜血就再也收不住。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兄弟被人砍死,看着自己的同乡被人砍死,看着自己的好友被那个克扣军饷的混蛋砍死,许多人都失去了理智。 他们的眼睛被鲜血染红,他们的面庞被火光映照得愈发狰狞,越来越多的人拔刀乱砍,他们都忘了逃命而是要将新旧仇人当场了结。 喊杀声此起彼伏,四处都是相互厮杀的陈军士兵,本该是一场撤退却出乎意料的发生突变,先是混乱不堪然后是踩踏最后演化成营啸,没人在乎周军就在附近。 见着身后的撤退变成血腥的营啸,原本要死守营寨的死士们傻眼了,看着自己的同袍在相互砍杀,看着自己的上官被人砍死,他们已经没有刚才那股视死如归的勇气。 再看着营外黑压压正在逼近的周军,再没有心思“还有一口气在决不让周军越过营地”,就在这时只听逼近的周军士兵们高声大喊:“投降不杀!” 死战么?可为了身后这群疯子死战还有什么意义呢? 曾经的诺言已经没有意义,原本应该是断后的死士们沉默片刻后将营门打开,将本该以命相搏的对手放了进来。 宇文温身着铠甲站在营门处看着里面的‘篝火派对’面无表情,无数身穿铠甲的周军士兵经过他身边,提着手中武器冲了进去,陈军的一场撤退演变成营啸正是他一手促成的。 “让你们克扣军饷,让你们喝兵血,让你们不把士兵当人!”宇文温冷笑连连,没心思等到结局便转身离去,“把兵当奴仆,关键时候就别想赢!”(。) 第六十八章 雨过天晴 万里无云烈日炎炎,和之前大雨连绵的天气不同,现在是雨过天晴,沉寂了多日的燕矶即将迎来新一轮的进攻,看雨看得已经不耐烦的周军士兵终于又有仗可打,大家欢欣鼓舞迎接立功的机会。 得益于充分的战前准备,即便是在连日暴雨之际也没多受罪,有足量的干燥柴禾保证了士兵有干爽的衣物更换,充足的伙食和守寨物质,伤兵可以回到江北休养,这一切都将周军士兵的士气保持得很好。 凭着江边的栈桥有源源不断的物资被船运来,它们有力的支撑着燕矶营寨,兼之随时靠岸助战的战船,还有肯定能过来支援的援军,终于盼来天气好转的周军正热切期盼陈军继续来攻。 营寨外边是在大雨中化作一片汪洋的旷野,随着雨过天晴积水渐渐退去,露出泥泞不堪的地面以及下雨前那满地狼藉,不过此时只剩下攻城器械的残骸。 按照战时防疫注意事项,原先战殁的陈军士兵遗体已经被处理,还是在下大雨时周军便派人出寨‘收尸’,那些已经发胀的陈军遗体都被转移,搬到江边让江水带走。 至于下游的陈军会不会帮同袍收尸那就不关他们的事了,现在天气好转但是地面依旧湿滑,还得等太阳暴晒几日,到地面干燥后才方便陈军来攻。 连日大雨无法作战,陈军想必也是憋了许久,眼见着‘功勋’们即将再度围攻,摩拳擦掌的周军也做好了一切准备,从江北新运来的箭矢以及石弹都准备到位。 全军上下都对陈军即将展开的攻势翘首以盼,结果盼来的却是一个坏消息:陈军撤退了。 箭楼上统军陈五弟正用千里镜观察陈军动静,无论是东面还是西面的陈军营寨都在拔营,对方的撤军工作似乎是早就决定好的,从清晨开始到中午一直都在忙碌。 “统军,这是怎么回事,莫非使君抄了对方后路?” “还不知道,也许蕲州那边决出胜负了。”陈五弟有些不确定的说道,在没有得到确切军情之前他可不敢乱下结论,宇文使君说过“乱讲话迟早被打脸”。 “一定是的,宇文使君定然是把北犯陈军解决了。”有将领十分肯定的说道,宇文使君带领他们作战未尝败绩,虽然此次回江北不知去做什么,但大家都相信是去抄陈军后路了。 “白白害我等日思夜想,没想到陈军就这么撤走...” “你日思夜想的是隔壁小娘子吧,哈哈哈!!” 陈五弟听着部下打趣心情也颇为愉快,他作为燕矶守将担子很重,宇文温在燕矶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绝不容有任何闪失,这是周国钉在江南的一个据点,也是日后对陈国作战的桥头堡。 不光燕矶,江上的五洲也被打造成江防要地,北面的巴口中间的五洲还有南面的燕矶连成一体,如同一把铁锁牢牢锁住长江,有这把铁锁在可以让陈国水军如鲠在喉。 五洲以下的陈国水军要想溯江而上就得啃下这道防线,上游的陈国水军要南下也得过这关,诸如运送粮草什么的绕不过五洲防线,当然对方要是强攻那就得拿人命来填。 需要很多的人命来填,多到对方承担不起的地步。 “注意观察,不要让陈军给蒙了。” 。。。。。。 夜,旷野上静悄悄,月色下的燕矶营寨热闹非凡,围攻燕矶的陈军终于在今日全部撤走,没有仗打那么立功的机会自然是没有了,但能够熬过被人围攻的日子也让周军士兵们松了口气。 燕矶是陈国的眼中钉所以陈军迟早卷土重来,对士兵来说反正都是轮流过江驻守,无论如何都有再次立功受奖的机会,按照‘惯例’搞不好秋收过后就有仗打了。 笑声此起彼伏隐约间有推杯换盏的叮当声,营寨里士兵们似乎是在饮酒作乐,晚风吹过,将阵阵若有若无的酒气带向四周。 “好兴致啊,嘿嘿。”一名披着灰布的男子冷笑着,他看着远处的燕矶营寨片刻后一挥手,身后许多人猫着腰向营寨前进,他们同样是披着灰布。 夜行,有初出茅庐的人身着黑衣,这些人以为黑夜所以穿黑衣就能安全,话是这么说不错但要看情况,若是在有月光的情况下只有灰色才安全,黑衣人走在月色下的旷野其实很容易被人发现。 “机灵些,赶紧跟上!”有人低声喊道,一根根竹梯被扛着随军前进,和平日里攻城所用竹梯不同,这些竹梯很简单,都是一根毛竹上捆着木棒如同‘丰’字。 灰布下面俱是铠甲,腰间挂着佩刀身后背着弓弩,他们是即将夜袭营寨的陈军士兵。 燕矶周军营寨比想像中的难啃,官军围攻数日付出惨重的伤亡却依旧未能得手,周军的准备很充分也很能打,备下的箭矢、滚木礌石以及石弹数不胜数。 又有江北援军不断支援,周军仗着已经控制江面将人员、物资不断补充南岸,燕矶营寨如今已经是易守难攻,虽然官军人数众多但这样耗下去可不妙。 连日的大暴雨让战事无法进行,即便是等雨停后地面变硬,再攻打营寨也没什么把握,有鉴于此将军们定下计策要巧夺燕矶,所以白日里撤军让周军放松警惕,晚上再派精兵趁机偷袭。 夜间作战不是人人都能胜任,有的人雀蒙眼一到晚上就看不清,当然也有的人不受影响,为了达到一击得手的效果军中遴选夜战士兵,各将领的部曲也在其中。 晚上视力最好的以及略受影响的作为前锋,大概看得见路的扛竹梯紧随其后,至于勉强能走夜路的作为后援,这样一来选出的士兵倒也不少。 然而雀蒙眼倒是小事,大部队走夜路容易掉队是最要命的,为了袭击周军自然是不能点火把,陈军的应对之策便是用绳索绑士兵一只手腕串着走,当然前锋和扛竹梯的自然不用,需要这么串着的是后援士兵。 此法果然有效加上还有月光照路,也亏得行军距离不远,陈军这一路摸来大部分人都跟上了队伍,原先他们还担心周军戒备森严,结果听到营寨里那欢声笑语就知道对方在庆贺。 庆贺敌军撤退所以逃过一劫吧,可你们就没料到今晚我们会偷袭,这一劫你们就是躲不过去! 陈军前锋已经摸到营寨外不到五十步距离,他们小心翼翼的掏出弩箭上弦,一边观察着营寨箭楼上的动静,事已至此就差最后一步,他们可不想功亏一篑。 身后扛着竹梯的同袍也是小心翼翼的接近,今夜月色明亮本不是夜袭的最好时机,旷野里空荡荡的也没多少隐蔽之处,先前距离远也许哨兵看不见,但如今距离接近若是对方没有雀蒙眼那就是要看运气了。 五十步的距离在月色下已经能看清人影,陈军士兵不敢奢望能摸到寨墙下而对方看不见,一旦有变在这个距离可以用弩射杀箭楼哨兵,然后扛着竹梯冲到寨墙下搭好,在守军反应过来之际攀上寨墙。 能做到这一步就是胜利,身后跟来的后援士兵人数也不少,对方要是点起火把那就是作死,在旷野里的同袍们可是能借着火光射箭,还是一射一个准。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大批陈军士兵集结在距离营寨五十步左右距离,营寨里依旧是欢声笑语,他们深吸一口气后慢慢向营寨推进。 今夜袭营的可不光他们这一拨,对面武昌方向的官军应该也已按约定出击,双方定好时辰一东一西同时夹击,就是要趁着周军放松警惕夜袭。 距离在缓慢接近,一阵夜风吹来随后箭楼上的哨兵身影有些晃动,那一刻陈军士兵心中一紧,早就瞄着箭楼的弩手再没犹豫立刻放箭。 低沉的弓弦声纷纷响起,几处箭楼上那隐隐约约的哨兵身影没了动静,见着哨兵已被解决众人豁出性命,纷纷直起身快步前进,见着同袍看着竹梯冲向墙角,许多人都是紧张的手心出汗。 竹梯稳稳地搭在墙头,众人见状均是如释重负: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接下来就是攀上去进到营寨大开杀戒,事到如今可知周军完全没有防备,官军一冲进去对方必定是猝不及防,这样一来燕矶就拿到手了。 立功,受奖,晋升!沉甸甸的钱帛,家中衣食住行就有了着落,娶媳妇也不再是梦想。 许多人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幸福生活,想着即将破敌立功都是热血沸腾,里面的周军人头唾手可得,那可都是一个个功勋啊! 一名陈军士兵率先向墙头爬去,为了方便攀爬他口衔尖刀手脚并用,从地面攀梯很快就接近墙头,他作为先登的奖赏可要比同袍还要多,虽然先登能活下来的几率很小但今夜不同。 ‘立了功领了赏就回去娶媳妇!’他如是想,见着箭垛就在面前心中一紧,伸出手抓住箭垛,另一只手也紧紧抓住,深吸一口气双手用力随即攀了上去。 然后他愣住了,下边的同袍见着上面没了动静不由得低声催促,可他哪里还听得见,冷汗顺着面庞滑落,心也变得冰凉。 在他面前蹲着一群披坚执锐的士兵,一个个都是虎视眈眈的的看着他,人人都是默不作声如同守候猎物的猎人,而他,就是那个猎物。 不光如此,整个墙头都是士兵,如同一个个磨刀霍霍的屠夫,早就提着雪亮的尖刀等着送上门的羔羊,此情此景让人不寒而栗。 还没来得及喊出声,他的脖子被当面一人挥刀划过,剧痛传来而呼吸也变得艰难,他捂着喉咙只觉得有湿漉漉的液体涌出。 挣扎间身体一仰他向后倒了下去,落入眼帘的是梯上面露疑惑的同袍,耳边忽然响起风声,那是由无数弓弦振动汇集而成的声音。 无数血花在同袍身上溅起,他在同袍脸上看见了惊恐、痛苦和绝望,落地那一瞬间他只觉得一阵剧痛从自己的脖子处传来,似乎是什么东西断了。 一同碎掉的还有那个梦想,隔壁一见自己就脸红的小娘子,再也不可能成为自己的婆娘... “啊,寨里有埋伏!” 这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第六十九章 好消息,坏消息 希水上,战船头尾相接排成长串向着下游希口行进,船上装载着周军兵马及其辎重,是在上游浠水城登船的虎林军,他们于蕲州齐昌城击败陈军后回师巴州西阳城。 浠水城至巴州州治西阳城有官道,但是前次大暴雨导致道路被淹,有多处路段被大水冲垮,又有许多路段泥泞难行,有鉴于此领兵的巴州刺史宇文温决定走水路回西阳。 在浠水城登船顺流而下,到了希口入江转向长江上游西北方向,乘着东南风扬帆溯江而上走二十多里水路抵达巴口,在巴口登岸后走陆路回西阳城外军营。 也亏得希口江面安全他们才敢如此大胆,希口上游不远处的五洲被周军牢牢控制,驻泊五洲的水军战船不怕陈国水军来犯,也正是如此船队才能无拘无束行动。 浠水城到西阳城的水路距离大约六、七十里,这个距离远比陆路距离近,凭着舟船之利虎林军回师可是轻松许多,正所谓得胜的猫儿欢胜虎,宇文温如今是笑容满面。 不容他不高兴,在浠水城时收到西阳那边的消息:三台河南岸河堤撑过了暴雨,虽然多处出现险情但最后还是有惊无险的渡过难关。 还有一系列水利设施都发挥了作用,西阳城新改造的排水设施运转顺利,倾盆大雨之下虽然出现短时内涝,但积水最后都排掉了。 濒临破产边缘的宇文温松了口气,他原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现在看起来难关已经渡过,不用怕资金链断裂要去垂死挣扎,透支钱粮搏一把的冒进算是成功。 和未来阎罗王骑战大难不死的宇文温很高兴,得了好消息便烧包让人去打矿泉水来喝,希口附近的兰溪那可是有好泉水,既然路过就得顺便品尝一二。 “难得路过兰溪,来尝尝这天下二十大名泉之三的蕲州兰溪泉。”宇文温让同行的周法明一同分享这‘特产’。 “二十大名泉?之三?”周法明尝了一口杯中水问道,这泉水是宇文温命人在岸上某处打来的,喝起来的感觉倒是不错,只是他搞不懂这二十大名泉是怎么回事,“不知这出处为何?” “呃,一时兴起胡诌,胡诌哈。”宇文温笑道,他说这话当然有出处,但是又不可能说出来否则会被人当成神棍。 唐朝时的陆羽被世人奉为茶圣,一生嗜茶精于茶道著有《茶经》三卷,在《茶经》中他向品茶人推荐天下二十大名泉,其中就有“蕲州兰溪石下水”,排在庐山康王谷谷帘泉、无锡惠山寺石泉后,位列第三。 这种事情当然不能说出来,开创唐朝的李渊如今年纪轻轻在长安也不知道做什么,宇文温一时兴起说漏了嘴还好没什么大碍。 面前这位周三郎可不是愚笨之人,要是宇文温说漏嘴譬如什么‘唐朝’之类搞不好对方会起疑,果不其然周法明也没穷追到底,今日高兴的可不止宇文温一人。 齐昌战事结束,衡州刺史周法尚自然也是要回师,他和巴州刺史宇文温算是有一半同路:浠水城向西到巴水这段路是同路,巴水后向南走是巴州州治西阳方向,而向西北走则是衡州方向。 被大水毁数段的官道主要就是浠水城至巴水之间,宇文温急着回西阳自然是领兵走水路,周法尚领着主力留在浠水等空船来接,辎重之类让周法明带着从登陆西阳等候。 独当一面的周法明自然是信心满满,此次齐昌之战虽然还没过足瘾但是也长了见识,眼见着往后战事不断定然有独自带兵打仗的机会。 “话说回来,希水和浠水城,怎么名字不一样?”宇文温问道,永安郡郡治浠水顾名思义来源于城边河流----希水,可一个是‘希’一个却是‘浠’他有些不明白。 “我在西阳时听父亲说起,这浠水城是南朝宋时立县,当时就叫做‘希水县’。”周法明当然知道对方问什么,因为这个问题他当年也问过,“到了南朝梁时就改名为‘浠水县’,虽然河流也改称浠水,但毕竟约定俗成没那么容易改口。” 周法明之父周炅为陈国大将,大约九年前任职西阳太守,所以周法明和周法尚连同其长兄周法僧都在西阳城住过不短的时间。 “那时一到雨季西阳城里就浸水,当然大多泡的是平民百姓住的低洼地带。”周法明回忆着,“使君此次大力整顿排水沟真是造福百姓了。” 江南雨季发大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从小长在江南的周法明对各种内涝、水患已经习以为常,不过宇文温这个来自关中的北人如此重视排涝让他很意外。 “内涝容易导致疫病,巴州户数凋零可经不起折腾。”宇文温说道,对于中原州郡来说巴州人口就是一个郡的规模,更何况经常闹水患。 周法明点头称是,他先前不怎么关注州务,待得协助二兄周法尚处理州务之后才有了深刻体会,打仗当然痛快可若是民政做不好那仗可不好打。 “打仗需要兵,若是怕耽搁农时又得多用募兵,募兵要钱粮而养兵也要钱粮,一个脱产的募兵要几户百姓来供养,然后作战又得征发青壮运粮,到处都要人...”宇文温如同祥林嫂般开始诉苦。 如今是南北朝时期,不是五六百年后的宋,长江中下游流域人多的地方就是下游的三吴地带,其余州郡的户数大都不多,有极端些的一郡也就数百户人,光是靠人口自然增长那么菜都要凉了。 以巴州为例,湖泊众多濒临长江,一到雨季要么湖水溢漫淹没农田,要么三台河发大水连带波及湖泊,若是运气不好长江再发大水,那就只能开启‘看海模式’望洋兴叹。 还有血吸虫病,换成数十年前还有各类山蛮作乱,亏得从三国起南朝数个朝廷和江北五水蛮相爱相杀数百年,要是换成东晋时巴州地界可不太平,光是境内的山蛮就能折腾得官府头痛不已。 “使君此番弄来许多陈军俘虏,连带着衡州也受益了。”周法明笑着说,“其他不说,光是此次齐昌俘虏的陈军就不少。” “要不是齐昌城损失颇大,还真不想留那么多俘虏给他们。”宇文温叹了口气,言语间有些惋惜。 齐昌城下陈军有兵力逾万,结果那日傍晚撤退变成营啸几乎被周军一网打尽,扣除骨干的战兵后那些征召来的兵占了大头,当然饱受摧残的蕲州分得的俘虏也占大头,不过即便如此宇文温也带回来了两千余人。 也多了两千余张吃饭的嘴。 宇文温没有虐俘的嗜好,只要力所能及就要让俘虏们吃饱饭,这可都是精壮的男子也是合格劳动力,是他冒着资金链断裂的危险弄来的‘稀缺资源’。 正说话间船队已经出了希口,上游不远处的五洲有小船靠近,一名传令兵将最新的战报向宇文温禀报:前晚陈军偷袭燕矶结果被早有防备的守军打退。 宇文温取出战报细细看来:当日,围困燕矶的陈军拔营撤退,统军陈五弟等将领商议后判定对方有诈... 是夜,陈军士兵果然趁夜袭营,守军故意大声喧哗做饮酒取乐状,陈军以为守军麻痹大意故而奋力进攻,结果候个正着的周军士兵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因为士兵们夜视能力不错的缘故,他们没有点燃火把也免的被营外陈军弓箭手候个正着,双方借着月色一番对射之后陈军伤亡惨重。 “事后盘点现场尸体,陈军战殁者逾三千...”周法明看着战报念道,“嚯,死了至少三千个能够夜战的士兵,陈军此次亏大了!” 这年头能够夜战的士兵不说少但也不是人人都行,有些人晚上是雀蒙眼看不清东西,能够打夜战的大多是将领们的部曲,亦或是有经验的老兵。 夜间作战最大的难点还是指挥,光是夜袭途中不走失就能让许多将领头痛,到了两军混战之际又得避免误伤自己人,所以能打夜战或者指挥夜战的都是军中骨干。 周法明看着南岸方向笑着:“这一把就死了三千多骨干,想来陈军将领们要心痛的吐血了。” “以为是块肉结果是块石头,这不就把牙啃崩了?”宇文温把手一摊,燕矶可是他投入巨资打造的‘塔防’要地,虽然说不上是要塞可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连带着五洲上的五洲戍,陈军要吞下不是不行但也得崩掉一嘴牙。 好消息接二连三,宇文温的心情自然更加不错,陈军在燕矶投入许多兵力却毫无进展,他只用两三千人就守住长江南岸的唯一据点,虽然来日方长但总算开了个好头。 到了陈国水军实力恢复之后还有恶战打,不过他也不会闲着,到了那时燕矶营寨的规模会更大,不是如今的营寨所能相比得了的。 船队扬帆乘风溯江而上,宇文温一行顺利在巴口上岸,刚要安排虎林军回营休息并且安顿俘虏,却见有几名身着官服的男子来到码头。 “使君!卑职等正要乘船去找使君!”那几人见着宇文温如释重负的说道,见着如此情况宇文温便问怎么回事。 宇文温今日走水路回西阳的事情已经提前告知州衙,对方正是要在巴口登船去找他,见着正主就在面前便将情况悉数相告。 “庄稼倒伏?”宇文温听完在口中反复念叨着,来人禀告说州衙收到百姓汇报,因为前次大暴雨的缘故有部分庄稼出现了倒伏的情况。 州衙派出吏员到处统计庄稼倒伏的情况,最后汇总上来的结果不容乐观,他们奉命先向刺史通传,别驾许绍、治中郝吴伯已经召集吏员商讨应对之策。 宇文温从容的说了声“知道了”,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神态,众人见状都是颇为佩服:这位宇文使君果然够从容淡定。 ‘倒伏?以前看新闻偶尔见过这个词...到底是怎么回事来着?’宇文温心中疑惑,他没种过田所以不太懂但又不能露怯,看着吏员那焦虑的表情,一股不安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第七十章 倒伏 巴州刺史宇文温站在田埂上,在他面前是一大片水稻田,而就在眼皮底下的一块田里,庄稼们正在向他‘演示’什么是倒伏。 原本应该是整整齐齐的稻田,某些地方却出现了大面积凹陷,本应该是直立的水稻却有很多已经歪了,就如同宇文温记忆中被大风刮倒的树木一般。 倒伏,顾名思义就是直立生长的作物变歪,严重的甚至出现整株匍匐倒地的情况,而如今面前的庄稼们还算有良心只是歪了。 “使君,若是庄稼都倒地的话可是会严重减产,甚至绝收啊!”一名吏员在旁边说道,方才宇文温刚上岸听到他们的汇报后立刻去看现场,在他们的指引下来到一处水田边查看情况。 “减产?绝收?”宇文温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虽然是烈日当空可他的心却瞬间冰凉,水利设施熬过大暴雨顺利发挥作用,他以为这样就能保得丰收,结果还有坏消息等着。 “使君,这庄稼倒伏可大可小,若是处置不当...”吏员瞥见宇文温有些发愣,心知这位大约是不懂要紧之处,干咳一声将如今面临的形势一一道来。 庄稼倒伏原因有很多,其中风灾、暴雨是主要祸首,倒伏的情况大致分两种:其一是根倒,也就是扎根浅而不稳,稍受风雨侵袭就发生平地倒伏。 另一种是茎倒,由于庄稼茎杆不壮,负担不起上部重量,外加暴风雨等原因发生不同程度的倒伏,如今西阳城外部分庄稼出现的倒伏就是第二种情况。 因为进入雨季的缘故,接连几场大雨过后又有前几日的那场大暴雨,密密麻麻的雨水打在稻穗上加重了茎杆的负担,加上大风的袭扰许多水稻出现倒伏也不奇怪。 倒伏一出现基本就能确定至少减产一到三成,若是事后处置不当减产大半都有可能,当然说是前一种根倒的话那基本是绝收,即便是事后抢救那么收成也和绝收差不多了。 “州衙怎么说?”宇文温问道。吏员回答说许别驾正召集大家开会商讨对策,许多有经验的老农都被请到州衙去了。 “你们先回州衙,就说本官已经知道了。”宇文温说道,此时他已经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议出结果后让许别驾向本官汇报。” 目送吏员赶回城,宇文温看着面前的水田发了会呆随即也离开,事已至此光着急没用,他不是种田专家也不打算去焚香祷告,及时采取挽救措施才是首要之务。 他自知不是精力旺盛到事必躬亲的人,自己不会不要紧会用人才是王道,既然有州佐官在那就让他们分担重任,做事就如同行军打仗一般,作为主帅只需要管好将领即可。 不认路?去找向导!渡河要准备什么?反正时辰到了大军过不了河你就自挂东南枝! 宇文温不是控制欲超强的变态,只要下达的命令能够圆满完成他不介意手下如何去做,当然那种天怒人怨的事情免谈,让自己手下的团队得到充分锻炼才是主要目的。 一个团队光是带头大哥能干有屁用,万一带头大哥发烧感冒不能正常履行职责,手下人没了主心骨什么工作都无法开展,这样的团队没有前途。 “所以呢,跟了我这个黑心老板,你们就认命吧!” 。。。。。。 州衙后堂,宇文温端坐上首听着别驾许绍的汇报,他刚入城连家都没回直接赶来州衙,而许绍住持的紧急会议也是刚好结束,对于庄稼倒伏的挽救措施也初步拟定出来。 倒伏的后果可大可小,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西阳城外庄稼倒伏的情况并不是今日才出现,前几日大雨后州衙陆续接到农民汇报,刚结束守堤的别驾许绍又马不停蹄的出城巡视。 整顿水利的重担转给治中郝吴伯,许绍心急如焚的投入下一波‘抢险救灾’,作为民政官他的责任很重,庄稼的收成就直接影响到今年巴州的租调也就是财政收入。 西阳郡出现倒伏的农田占总数的三成,基本都是此次大暴雨时出现的,很少接触农事的许绍也不太清楚倒伏是什么,在花了番功夫才弄清楚相关情况以及后果。 倒伏一直是种田时经常遇到的问题,农民们对于防止庄稼倒伏也颇有心得,首先是在大雨来临前开沟排水,未得是让田泥不发软,然后注意观察一旦有倒伏情况便人为扶起来,二到三蔸一丛并用稻草拦腰扎稳。 凭着这个措施,许多稻田抗过了前几次的大雨天气,只是最后这次的暴雨实在是罕见,不但雨量大连同刮的风也不小,这也是导致一些稻田出现倒伏情况的罪魁祸首。 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如何采取措施挽救将损失降到最低才是最重要的,还好对于这种情况农民们也多少有些处置经验,大家群策群力很快便拟定了可行的补救措施: 首先,要及时排水以免倒伏的水稻叶子被水浸泡时间过长,避免稻穗发芽和茎杆发霉腐烂。 其次,视倒伏情况轻重采取不同的措施,那些倒伏情况不重的水稻不宜扶稻扎把,因为稻株一般都是顺势向后倒伏,过了三到五日后稻株会自动调节,让叶片和稻穗自动翘起。 尤其是倒伏情况很轻的稻田,稻株的自动恢复能力很强,如果对这些水稻采取扶稻扎把,会人为破坏破坏稻穗、穗茎、稻叶的分布,不但会损坏稻株也会让倒伏的损失更加严重。 对于倒伏严重的水稻,只要是没有完全倒伏到地面,都可以通过人工捆扎成小把的方法挽救,这样可以避免绝收。 此外,对于倒伏的水稻田要严格控制后期灌水量,当然这得有经验的老农来现场指点。 “把他们组织起来,指导别人如何调整顺便把把关,费用就从州衙里出。”宇文温说道,他见着似乎已经瘦了一圈的许绍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一直都在外边奔波,嗣宗留守辛苦了。” “嗨,职责所在,哪里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许绍摆了摆手,他虽然面色疲惫可精神气很足,从就任州别驾以来亲自参与了许多事情,不到一年的时间就成长了许多。 “承业也瘦了一圈,等到秋收过后可得让你俩放个大假。”宇文温倒是真心实意,许绍和郝吴伯这两位可真的是忙了大半年。 过年时也没空回去同家人团聚,两个人带着幕僚团就在州衙后院住下,平日里那富家郎君‘官三代’的逍遥日子也已不能实现了。 “使君,秋收后怕是又要动手吧,到时我俩个哪里有机会休假。”许绍直接拆穿了宇文温那‘假惺惺’的好意,面前这位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养着五千兵可不是拿来看的。 五千兵,要是按别处将领那种养兵法倒也没什么,关键是虎林军的伙食向来是高规格,每日里人吃马嚼的消耗许绍想想都觉得无语。 他们许家自然是有部曲否则也不能在岳州牢牢扎根,祖父和父亲能够接连担任岳州刺史不光靠眼光,手上也得有一把好用的‘刀’,宇文温养兵的消耗可是超过他们家养部曲的水准。 许家养部曲是为了自保,可面前的这位养兵所图不小,许绍大约知道宇文温的雄心壮志,所以他对自己在秋收后能不能平安休假深表怀疑。 老虎未必吃人,但尝过人血的老虎是不会再放过活人,宇文温在江对面的陈国手上抢得了许多好处,若是就此罢手不干绝不可能。 “一张一弛嘛,刀不磨会生锈,再说巴州缺劳动力,明年还要修三台河北岸堤坝呢。”宇文温果然是‘蠢蠢欲动’,他的脚步绝不会停止。 “对了,许使君那边有没有多余的耕牛,我们可以重金收购。”宇文温又想到别的,水利修好了得开荒,开荒就得有耕牛拉犁,若是耕牛不足就只能让人来拉犁了。 许绍闻言摇摇头,这年头哪里有人会嫌耕牛多,他父亲治理岳州多年可从没听说要卖耕牛,当然要是买猪仔那是没问题,宇文温之前到处收猪仔都被人叫做‘猪太岁’了。 “若是有牛犊什么的也行,反正不急在今年,有了南岸河堤,那些荒地够秋收后忙活的了。” “使君,开荒的话得备齐种子,还要有农具当然要是铁制的最好。”许绍也知道要提前准备,“巴水边的河沙选铁,现在练出来的铁堪用了么?” “不知道,河沙选铁炼出的铁料有些麻烦,之前做箭镞可以但要是拿来做锄头、铲子有些脆...”宇文温想起河沙选铁就有些气馁,因为这是新矿源的缘故如何练出合适的铁料还在摸索中。 但这这都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宇文温觉得自己烧了那么多钱好歹都要有些进度,铁料做锄头、铲子必须耐用,实在不行就拿来做镰刀,毕竟秋收已经临近了。 “无论如何,先把庄稼倒伏这关过了,等到秋粮入库才能松一口气。”(。) 第七十一章 挑灯夜战 湓口,江州州衙内,江州刺史、豫章王陈叔英看着手中战报发呆,这封战报上是坏消息:官军在江北晋州惨败,除了少数将领侥幸逃生外,大部兵马完蛋了。 “说了多少次要防备,说了新蔡绝不容有失!”陈淑英恨恨的骂道,将战报揉成一团扔了出去,一旁的近侍见状垂手而立不敢出声。 “数万将士!数十万石粮草!就这么完蛋了!”陈叔英拂袖而起在房中来回走动,“说什么固若金汤,说什么万无一失,结果隋军来了,周军也来了!” “大王息怒...”近侍讷讷而言,他们也不知道如何劝解,只能是不住地请大王息怒,自从新蔡粮仓被一把火烧了之后,陈叔英就没一日笑过。 哪里高兴得起来,那日陈叔英在长江之中的蔡山远眺江北,就在下山登船之时发现江北新蔡城出事,喧嚣声中城外江边粮仓燃起冲天大火。 新蔡是北进攻打晋州的官军粮草中转地,原本是重兵把守之地可以高枕无忧,结果还是被人给烧了,这一烧不但数十万石粮草付之一炬,也烧掉了进抵永兴城下官军的活路。 隋军集结兵力在永兴与官军对峙,结果官军粮草接济不上,又逢暴雨导致道路泥泞无法脱身,僵持了十余日后粮草耗尽军心大乱。 敌前撤军向来是件难事,五年前北周灭北齐,陈国名将吴明彻率军北伐中原,连败周国徐州总管梁士彦直抵彭城之下,就在全力围攻城池就要得手之际,周将王轨轻装突袭断了大军后路。 进退两难间陈军奋力突围,结果最后大溃败,唯有先锋萧摩诃率领骑兵突围成功,带病断后的吴明彻被俘,不久后于忧愤之下在长安病逝。 如今大溃败再次上演,敌前撤退的陈军没能成功,撤退变成了溃败,隋国的合州总管府原本局势不妙,他们面临北境周军巨大压力,结果还是抽出手来将南面的陈军击溃。 一切都源于新蔡被袭粮草尽失,原以为只是隋军的手笔结果后来发现还有别人,晋州西边蕲州的周军也同时袭击了新蔡。 不知何故,钉在齐昌城下的官军没能起到作用,虽然己方严加防范不让蕲州方面注意东边战事,但是周军还就注意到晋州方向,也就是说新蔡即便躲过东北方向来袭的隋军,也会被西北面面来袭的周军得手。 新蔡遇袭,留在齐昌城下的官军也成了鸡肋,结果一场暴雨下来竟断了他们的粮道,又对峙几日粮草耗尽军心不稳,结果也是撤退变成溃败。 至此,江北的两路官军均已溃败,虽然有少部分人逃了回来,但损失惨重和全军覆没区别,如今蕲口、永宁、新蔡依旧在官军手中,但面临强大敌军的反扑已经没有坚守的必要了。 陈叔英是始终想不明白,北朝连续三年内乱,官军连续三年北讨,按说是绝好的收复故土机会,为何却到头来接连败北。 “打点行装吧,备好船,等到交接完毕就出发回建康。”他叹了口气说道,从建康来的使者今日抵达湓口,带来了圣旨召他入朝为中卫大将军。 江州刺史之职由他人接任,新刺史如今离江州很近,那就是目前率军驻扎西塞山的长沙王陈叔坚,陈叔坚本是驻扎郢州大军的主帅,现在改到江州坐镇,江州、郢州连成一体也是为了更好对抗江北周国。 至于晋州的情况也只能静观其变,也许周军从北境攻破合州总管府后陈国还有机会,但那也和陈叔英无关了,他如今不想待在江州,与其****看着江北唉声叹气,还不如回建康快活。 。。。。。。 西阳城,西阳郡公府,数次路过家门而不入的宇文温终于进门了,一向很忙的宇文使君今日依旧忙个不停。 宇文温今日刚在巴口上岸就听到坏消息,先是到城外农田查看庄稼倒伏的情况,然后入城赶到州衙和别驾许绍商量对策,又和长史任冲交接了带回来的俘虏,处理完积压的公务后才打道回府。 到家时已经过了饭点,还好事先已经派人回来通传,待得他沐浴更衣完毕后厨房已备好了饭菜。 “娥英怎么了?”宇文温问道,面前坐着的宇文娥英眼眶发红,坐在一旁的杨丽华叹了口气说:“娥英太贪嘴了,成日里吃个不停。” “我...我只是吃一些...”宇文娥英委屈地说着,一双手不停绞着在怄气,母女俩大眼瞪小眼,宇文温见状笑着摇了摇头。 “来,这几碟糕点阿耶吃不下,娥英帮忙吃了。”他笑着向宇文娥英招招手,小丫头闻言一喜但还是先瞥了阿娘一眼,见着阿娘不吭声便起身做到宇文温旁边。 杨丽华无奈的叹了口气,府里后厨经过宇文温的不断指点,别出心裁弄出了许多小糕点和零嘴,那些东西味道不错又从未见过,女儿喜欢得吃个不停,她真怕这样吃下去会变成胖姑娘。 “大多是些素食,不用担心发胖。”宇文温笑着说,这个时代的饮食在他看来还是太单调了,随着酱油等调味品的提前出现,他决定丰富家里的食谱,一来给自己解馋二来也能让家人尝尝鲜。 蛋卷、蛋饼、姜饼,萝卜糕、酱萝卜、南瓜芝麻球、盐焗核桃等等层出不穷的小食,还有‘价值千金’的茶叶蛋,有了凭着温度计和人力温控的‘山寨’烤箱,最近还推出了‘山寨’蛋糕。 这些东西其实都是些简单的玩意,甚至比不上杨丽华在宫中时吃过的山珍海味,不过对于小丫头宇文娥英来说诱惑力极大,不但花样多而且每碟的份量也小,不知不觉就能吃上许多。 宇文娥英津津有味的吃着,宇文温则是边吃饭边和杨丽华会说话,鹊哥已经睡觉了所以没办法逗弄,他只是在旁边看了一会就让奶娘照料,今晚他会‘很忙’所以按照‘行程’先在杨丽华这边吃饭。 酒饱饭足后侍女收拾好食案,宇文娥英也被柳叶哄走,待得房内别无他人,杨丽华撞进宇文温怀里,两人温存了片刻方才消停。 “苦了丽华了。”宇文温搂着佳人说道,他已经有了‘预约’所以奋力压制了心中邪火,怀中人已从先前的高冷御姐变成妩媚娘子,要不是宇文温历来‘诚信为本’差点就当场烧起来。 “妾等着二郎。”杨丽华将脸埋在夫君怀中,两年的共同生活让她愈发离不开宇文温,之前正室尉迟炽繁要哺育幼子,而萧九娘又有了身孕,接连数月都是她一人独自面对夫君那灼热的目光。 亏得宇文温还算有节制否则杨丽华别想起身,有一阵子她腿软得连走路都别扭,想着和夫君在一起的****夜夜,杨丽华愈发的不舍起来。 好容易告别佳人,宇文温出了房门向着萧九娘院里走去,他要陪着有孕在身的侧室说说话,之后就要全力以赴‘挑灯夜战’,对付压轴的‘敌军主帅’尉迟炽繁了。 “还好,和未来阎罗王对战没有伤到腰...”宇文温不由自主的揉了腰,俗话说得好‘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他这头公牛拼了命健身,除了在战场上骑战外还有别的好处。 “田多又如何,本牛累不死!” 。。。。。。 夜色下三台河边蛙叫连天,和这些热闹相映衬的是南岸一处庄园,庄园院墙四角设有望楼,上面隐隐约约可见手持弓弩的人在放哨,院子临河一侧有数座房屋,每座房屋外都有一座水车。 庄园一角还有一座巨大的风车,这座风车和巴河城的那座风车相似,如今已成为西阳城外三台河边一景,当然谁要是敢未经许可接近庄园,迎接他们的就是死亡。 这是巴州刺史宇文温的别院,也是他明令任何人不得随意接近的禁地,一向好说话的宇文使君不会容忍任何人挑战他的底线。 一座房屋里灯火通明,许多人围着个巨大的转轮机构忙上忙下,巴州司马杨济正在指挥着他们鼓搞着,同为‘不正常人类’,杨济正在宇文温的‘压榨’下贡献着自己的知识。 白天,他是巴州司马负责统领州兵保境安民;晚上,他是宇文温手下没有工钱的苦工,和工坊里的一群人鼓搞着各类器械。 时钟,是宇文温交给杨济的又一个任务,对于杨济来说这倒不是很难,在大明的那一世,他如饥似渴的学习西洋技术要报效朝廷,除了西洋火炮、数学、建筑学外,西洋钟表也是其中之一。 大明万历年间,西洋传教士利玛窦等人来到北京,他们将西洋钟表进贡皇帝,随着时间的推移,西洋钟表的结构也渐渐被少部分人所知,杨济辗转多方了解到了相关结构。 钟表里最重要的一个结构就是擒纵装置,此物如同人的心脏又称‘擒纵器’,‘一擒一纵、一收一放、一开一关’,擒纵装置将动力定期地传递给指针,是其不停地运动的关键装置。 也就是说擒纵器能让钟表的指针以一定的平均速度转动,中原的类似装置据传源于唐时,由著名僧人、天文学家一行所制。 到了宋时宰相苏颂制作浑天仪,其核心结构就是用水力推动的擒纵器,而如今在房子里的就是一个水力擒纵器,连同其他装置一起组成一个原始的时钟。 具体来说是用来‘技术验证’的时钟,让工匠们知道时钟是如何运行的,杨济所熟悉的西洋钟表用的是叉瓦式擒纵装置,但他还是按照宇文温的要求先鼓搞出水力驱动的擒纵装置。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虽然他见过类似的机构,但是要搭建起来却没那么容易,更何况工坊里的工匠们完全不懂时钟是什么意思,他足足花了数月时间才手把手指导工匠们搭起架子。 “先生,已经准备好了。”林有地走上前说道,作为工坊管事他每日都在忙,郎主宇文温经常布置下奇奇怪怪的任务,现在这个什么‘擒纵器’就是最折磨人的。 “开始吧,放水。”杨济点点头,折腾了数月终于到了关键时刻。 “开闸,放水!” “平水壶开闸!” “受水壶正常,枢轮开始转动了。”“天衡下落...”“退水壶排水正常...” “指针转起来了!” 喊叫声此起彼伏,水力驱动的擒纵器开始运转,经过一系列齿轮后带动钟盘上的指针转动,林有地看着这巨大的机构在水力推动下运转是激动万分。 传说中的‘浑天仪’能够窥破天机,只有那些能工巧匠才能制作出来,如今他们虽然做的不是浑天仪但也不错了,看着数月来的辛苦有了成果大家都是激动不已。 这处庄园其实就是一个工坊,里面安装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机关装置,为了借助水力所以选在时常发大水的三台河边,整个庄园的外墙已经和新修河堤融为一体,前几日大暴雨时也让林有地等人心惊肉跳。 “林管事,设备运行要过上数日才能下定论,你们要时刻注意运行时的故障。”杨济吩咐着,作为‘项目主管’他十分关心进度,试运行成功后让工匠们熟悉结构,然后下一步工作就可以开展了。 “先生,是否备车送您回府?”林有地问道,杨济在外面被人叫做“杨司马”,可在府里人人都叫他“杨先生”,外人都以为杨济是刺史的佐官,亦或是虎林军的‘刀法教头’,可是府里人都知道杨济是郎主的座上宾。 “不必,反正院里也有我的床位不是?”杨济笑了笑,“再说如今城门已闭,要开门可麻烦许多。” 他如今依旧是单身连个贴身仆人都没有,不是宇文温太吝啬而是他不需要,白日里在军营或州衙有忙不完的事,晚上又时不时到工坊里做指导,旁边都不缺帮手。 杨济平日里的住所就在西阳郡公府邸侧院,平时换洗的衣服有人负责,洗澡有热水到了饭点也有后厨准备的各种饭菜,花样多而味道也不错,有没有贴身仆人都无所谓了。 “对了,这是另一种擒纵装置,你们看明白了就开始做。”杨济将几卷纸交到林有地手上,按照已经定下的规矩,所有要做的东西都得先画图纸,然后做出木头模型,等摸清楚了再放大。 “这是?不用水力驱动的?”林有地看了一会随即问道,他如今已经很有经验,不再是两年前什么都不懂的傻小子。 “对,是用摆锤...发条驱动的。”杨济想了想又补充道:“叫做叉瓦式擒纵装置。”(。) 第七十二章 定策 长安,皇宫内,隋帝杨坚正在查看奏章,自从六月战事再起之后各处烽烟不断,东面是周军挑起的大战,而最让他头痛的则是西北方向,那聚众数十万南下的突厥大军。 突厥纵兵自原州平高郡的木硖、石门入寇,凉州武威郡、秦州天水郡、泾州安定郡、河州金城郡,敷州中部郡、宁州赵兴郡、延州偏城郡等地被铁骑踏遍。 对方来势汹汹,隋军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六月中旬,大将军韩僧寿破突厥于鸡头山;下旬,上柱国李充破突厥于马邑。突厥达头可汗入寇河州,凉州总管贺娄子干将其堵在可洛峐下。 突厥骑兵被堵在山口不得出,隋军当路结寨控制水源,数日后突厥骑兵饥渴难耐,隋军趁机猛攻大破之; 但是坏消息也接连传来,另一路突厥大军在沙钵略可汗带领下进入宁州,行军总管达奚长儒于赵兴郡周槃与其相遇但被击败。 柱国冯昱驻守凉州乙弗泊,兰州总管叱列长文守河州临洮,上柱国李充固守马邑,均被突厥大军击败,其中一路大军向着长安方向进军已经逐渐逼近。 渤海郡公高颎、沁源县公虞庆则分别率领精兵迎战,太子杨勇率军驻扎咸阳以安人心,隋军在关中集结了大军严阵以待,随着战线拉长突厥的进攻势头减弱,他们的后路有隋军袭扰只要遭到当头痛击必然军心不稳。 然后就是那个人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奉车都尉长孙晟,两年前护送周国千金公主入突厥,突厥可汗有感于长孙晟武艺技艺精湛,独独留他在突厥不许回国,一次打猎时长孙晟用一支箭同时射中两只大雕,是为一箭双雕。 长孙晟借着四处游猎之际借机,记下突厥治下山川河流地势,各部落之间的关系以及实力强弱,滞留突厥一年多之后他得以回到长安。 杨坚知道长孙晟的才华,对方也将突厥的虚实倾囊相告,借着这位‘草原通’大家才对突厥的底细有了了解:对方内部可不太平。 “只要能挫败突厥的锋芒,各位可汗之间必定心生间隙,长孙晟再在其中一挑拨那就有四两拨千斤之效。”杨坚喃喃自语道,他是在给自己鼓劲。 长孙晟在草原待了一年多时间,结交了许多突厥贵族,如今的沙钵略可汗(阿史那摄图)之弟处罗候,就和长孙晟十分要好,凭着各种路子再加上战局不利的现实,长孙晟完全可以离间突厥内部各方关系。 去年突厥佗钵可汗在领兵南下进攻长安途中病逝,他知道自己儿子庵逻无能,留下遗言传位给自己二兄木杆可汗的儿子大逻便,结果却招来风波。 佗钵可汗的长兄为乙息记可汗,其子摄图实力雄厚,声称若是大逻便即位他就起兵造反,若是前任大汗之子庵逻即位他就臣服。 大逻便实力比不上摄图,生母身份卑贱无法压服突厥贵族,无奈之下只能让位给庵逻,而实力更弱的庵逻即位后镇不住大逻便,更压不住各方势力,权衡利弊后索性传位给摄图。 这三个堂兄弟一番勾心斗角,摄图如愿以偿即位成为突厥可汗自号沙钵略可汗,然后隐患就此埋下。 仗义执言要主持公道的摄图竟然成了可汗,本该坐那个位置的大逻便哪里咽得下这口气,沙钵略可汗为了安抚就以大逻便为阿波可汗,庵逻独居洛水称第三可汗。 阿波可汗自然是和沙钵略可汗不对付,双方暗地里相互提防,但是麻烦还没完,西边的实力派不老实了。 突厥汗国分为东面、西面两个部分,如今沙钵略可汗阿史那摄图在东边是实力最强的,可是西边的突厥西面可汗阿史那玷厥实力比他还要强。 玷厥号达头可汗,其父子二人在汗国西部经营多年实力雄厚,地位却比不上东部的那些小可汗,比自己实力弱的摄图成了突厥最高首领,他心中自然是不服气。 沙钵略防着达头、阿波可汗,可他弟弟处罗侯也不是省油的灯,处罗侯心思缜密又会笼络人心,在突厥贵族里声望很高,有鉴于此沙钵略可汗也防着自己弟弟篡位。 这些勾心斗角的可汗们如今率军南下,一旦战事不利那心思可就活络起来,不但要防着别给隋军重创,还要防着被别的可汗背后捅刀,所以突厥大军看起来人多势众但很容易内讧。 “两儿常尽孝,哪怕国贫。”杨坚看着舆图上写着的字喃喃自语,面露坚毅之色,“以为中原是尔等牧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突厥原为柔然的锻奴,精于锻造铁制兵器,后来柔然衰弱他们便趁机崛起,那时正是西魏、东魏拉锯战的时候,突厥不但吞并了原来主人的领地,还在西魏(北周)、东魏(北齐)之间渔翁得利。 周、齐两国为了拉拢他们争相拿出厚礼贿赂,借此良机突厥愈发骄横,佗钵可汗得意洋洋的说“两儿常尽孝,哪怕国贫。” 这句话让杨坚气愤难当,作为志在天下的男人,他受不了这种蔑视。 将近二十年前,北周保定三年底,周军汇同十万突厥兵进攻齐国,杨坚的父亲杨忠作为行军元帅领兵出征,第二年正月时进抵齐国晋阳城下。 当时大雪纷飞寒风凛冽,人数占优的齐军大军对周军发动猛攻,十万之众的突厥兵害怕不敢战,唯有行军元帅杨忠率领精锐出战,一番恶斗下击退齐军全身而退。 父亲一直不把突厥当回事,所以杨坚也不觉得突厥有多可怕,对方也就抢东西的时候厉害,不过是欺软怕硬的货色。 此次大战,他的重心就是放在北面,突厥这只恶狼只有打痛了才会知道畏惧,杨坚已经知道对方内部勾心斗角,决定趁此机会来个狠的,然后挑动对方内战免得时不时南下袭扰。 如今东面的周军纠缠不休,不依不饶的进攻洛州、豫州、合州、吴州总管府地界,杨坚和高颎等心腹计议已定,一定要保住洛州和豫州,合州、吴州则是尽量守住。 和五年前周灭齐时周国的地盘相比,隋国同样掌握着潼关以西之地,没了山南的荆州、襄州、安州三总管府,多了并州、洛州、豫州、合州、吴州五总管府,他不认为自己会输。 当年周国争夺天下的基本盘----关中在他手中,和饱经战乱的河南、淮北、淮南以及江北相比,手中的人力物力要充裕得多,只要排除了北面突厥的干扰,全力进攻之下周国未必扛得住。 周国如今控制的河北、河南、淮北、淮南之地为齐国故地,光是理顺各种关系都要花许多时间,当年齐国面临的各种问题如今周国一样要解决。 要是解决不了,那么周国的下场就会和齐国一样,空有广阔的国土、庞大的户口、大量的兵力却依旧无法聚集力量,无休止的内耗和政争,都会让这个看起来强壮的国家轰然倒塌。 时间在他这一边,所以不能急,否则会为敌所趁。 杨坚理顺了思路不再为北面的战事忧虑,此次出战的高颎、虞庆则是他的左膀右臂,必定能给突厥予以当头痛击。 将一份份舆图收起,不经意间毛笔滑落在一处地方染上墨点,一旁的内侍赶紧拿着布上来擦拭,杨坚看着那个墨点眼皮一跳。 这张图是山南各州的舆图,而墨点落在黄州总管府地界附近,见着这个位置他的心情瞬间变差。 北面的恶狼让人心烦但能顶住,东面长江边上还有个恶狼就让杨坚咬牙切齿,他的宝贝女儿杨丽华如今就被那恶狼掳去了江北的巴州,连同外孙女一起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 “连儿子都有了,这个混蛋!”杨坚恨得牙痒,他派去巴州的几拨人都伤亡惨重,好歹最后派去的高手站稳了脚跟,按照传回来的消息,杨丽华给那混蛋生了个儿子。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杨坚自从判定女儿被‘宇文恶狼’掳走后就有了思想准备,这年头一个妙龄女子落到恶贼手里不被那啥才怪了。 他在犹豫是不是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皇后独孤伽罗,两年前杨丽华在长安皇宫里失踪,独孤伽罗一直在思念女儿和外孙女,杨坚探得女儿被‘宇文恶狼’掳到安陆又转去巴州,一直不敢将实情相告。 “算了,日后再说吧。”杨坚还是有些顾虑,他觉得皇后若是知道女儿在巴州受苦怕是会发飙,后果就是成日里逼着他出兵进攻山南的宇文亮。 然后在长江边上的宇文温就逃跑,这头‘恶狼’会带着杨丽华逃到江南投奔陈国,寄人篱下之际此獠难保不会起心思,已是小妾的杨丽华搞不好会被当做礼物送人。 我杨坚的女儿是大隋的金枝玉叶,决不能落到如此下场! 杨坚一想到女儿会落到那种地步不由得心如刀割,他已经派人在巴州西阳城潜伏,为日后解救杨丽华做准备。 宇文恶狼把他女儿还有外孙女关在府里,高手们进不去只能在外潜伏,对方养的‘狗’本事了得,他们能潜伏下来已经是极限,所以杨坚下的命令是随机应变。 一旦那头恶狼要溜,无论如何都要救下杨丽华和宇文娥英,为此他不惜许下重赏:立功者封县公,授开府衔。 “等朕解决了北面的恶狼,就抽出手来对付你这头恶狼!” 正当杨坚咒骂宇文温不得好死之际,皇后独孤伽罗走了进来,因为皇后经常协助办理政务批阅奏章之故,时常进出御书房。 “皇后来了?”杨坚起身迎了上去,他每次上朝时皇后都同辇而行到了大殿外才止步,要是处理政务时有什么疏漏皇后都会及时提点。 ‘是个贤内助,就是管得太严了,多看女子一眼都不行....’杨坚如是想,当然后一句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口的。 独孤伽罗的来意很简单:他们的次子晋王杨广年纪到了,是时候选个好媳妇过门。 “原本想着和梁国联姻...”杨坚叹了口气,梁国是周国的属国,其实去年七月前也是任他拿捏,若不是安州宇文亮派兵控制了江陵,如今梁国就是隋国的属国。 梁国宗室也就是兰陵萧氏系出名门,宗室公主配得上他大隋的晋王,原想着选个公主联姻结果希望落空。 “都是那该死的安州军,害了柳鸿胪性命不说,还霸了江陵,特别是那个宇文温!”独孤伽罗说着说着忽然激动起来,“祸乱梁国皇宫,好像还祸害了一个公主!” 杨坚听着不住点头可最后就愣住了,皇后所说柳鸿胪就是梁国的鸿胪寺卿柳庄,柳庄素来主张梁国站在他这一边, 去年七月安州军控制江陵,柳庄为从魔掌下救出梁帝萧岿赴险结果遇害身亡。 当时宇文恶狼也在江陵,据闻还是坏了此事的罪魁祸首之一,但这都不是重点,杨坚好奇皇后为何对那宇文温了解得这么清楚? 对宇文温“好像还祸害个公主”十分激愤是怎么回事?听语气似乎皇后对宇文温很有意见啊? 独孤伽罗见说漏嘴心知不妙,她先前借着沛国公郑译的门路得知女儿杨丽华的下落,宝贝女儿已被宇文温这头恶狼掳到安陆又转到巴州。 她怕夫君知道此事后盛怒之下发兵猛攻山南各州,万一恶狼见势不妙跑到江南投奔陈国,为了荣华富贵把杨丽华送人求荣那就悔之晚矣,所以她暂时没将内幕告知。 按说她和宇文温没什么交集,可方才激愤之下说漏了嘴,夫君若是回过神来定会怀疑自己为何关注宇文温。 “那罗延...陛下,此事交给妾来办吧。”独孤伽罗赶紧先声夺人,当然儿子的婚事也确实重要,儿媳妇得贤惠要知道相夫教子,最重要的是孝敬公婆。 “这么多年了,就喊那罗延吧。”杨坚笑了笑,他的字是那罗延,梵语为金刚不坏之意,几十年的夫妻对方都叫惯了。 “今时不同往日,陛下已是一国之君。”独孤伽罗郑重地说道,一国之君当然得有规矩,不过其他的都好说就是什么三宫六院谁也不许提,谁敢提谁就是奸臣,大大的奸臣。 “皇后说的是,为晋王选妃的事就由皇后张罗吧。” 见着皇后主动请缨杨坚求之不得,如今他忙着国事没有精力为次子的婚事奔波,先前皇后提到的宇文温他也不敢多说,万一对方察觉什么不对那可麻烦得紧。 见着皇后告退,杨坚看着舆图暗暗起誓:宇文温,朕一定要找你算账!(。) 第七十三章 秋风起 秋风起,旷野里一顶顶毡帐此起彼伏,袅袅炊烟在毡帐之间的火堆上升起,外围时不时有游骑在游荡,这是进攻隋国的突厥大军宿营地。 十余骑由东边向着营地疾驰而来,在外围的游骑上前将其拦下,片刻之后游骑散开那十余骑便直接进入营地。 大帐内,一名身着华贵的男子正在吃着烤羊腿,帐外一人进来禀报说捉到隋军细作,那男子问捉到几人,待得知只有一人并且声称要见他后,将羊腿一扔冷笑道:“好大胆,倒要看看是怎样的人。” 片刻后帐外响起脚步声,男子喝着酪浆等待那个胆大的细作被带进来,自从南下之后有无数不要命的隋军细作来刺探军情,但是敢单独前来的还是第一次见。 一人被五花大绑带了进来,男子饶有兴趣的看着对方,原本正要发话嘲讽却愣住了,然后猛地窜起来冲到对方面前。 “大胆!放肆!赶快松绑!”他高声喊着,左右见状不由得面面相觑,男子见着一帮人愣头愣脑便拔出随身小刀,三下五除二将隋军细作身上绳索割断。 “季晟兄,我这帮兔崽子都是瞎子,你莫要放在心上。”男子热情的将对方拉到上座,“要来怎么不打声招呼。” “两国交战,何必为难叶护呢?”长孙晟笑道,一改先前被俘的落魄样子,大大咧咧的和男子一起坐了下来,季晟是他的字。 当面之人是突厥贵族,为汗国叶护,是如今沙钵略可汗的弟弟处罗侯,也就是阿史那处罗侯,亦是长孙晟在突厥的好友。 “哪里话,别人是一回事,你,是另一回事!”处罗侯笑道,面前这位可是让人敬佩的好汉,一箭射死两只大雕的英雄。 草原上的射雕者是百里挑一,而能够一箭双雕的几乎就没有过,但是他面前的好男儿就做到了,虽然是周国人但也让突厥贵族们佩服不已。 不对,如今是隋国人了,但处罗侯不在乎,若是可汗攻破长安在中原站稳脚跟,他觉得长孙晟一定是高官厚禄。 “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处罗侯问道,他听说长孙晟被隋主重用,便奇怪对方怎么会冒冒失失一个人跑来这里,再说以对方的武艺怕是只要想撤就没人拦得住。 “随从来多少都没用,我是要见可汗,还请叶护帮个忙。”长孙晟直接表明来意,“两国交战只会两败俱伤,陛下让我面见可汗...” “季晟兄,莫非是得罪什么人了?”处罗侯闻言愣住了,“这种时候来找可汗有什么用?” 汗国大军南下,不是随随便便几句话就能打发走的,长孙晟独自前来要说服可汗退兵,处罗侯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被小人陷害,逼他见突厥的大可汗然后借刀杀人。 “什么也别说了,留在这里,隋主瞎眼了让你来送死,我可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倒霉!” “可汗是个明理的人,他也不会害我性命,叶护不要担心。”长孙晟笑着说道。 “但是可敦贺就不一样了!”处罗侯喊出声来,“她一心撺掇着要可汗攻入长安,为她的父亲兄弟报仇!” 他见着长孙晟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急得一把抓住对方说道:“好兄弟,不是我吓唬你,如今可汗对可敦贺可是言听计从,你要去...” 他顿了一下看看外边后说道;“你要去的话先等上一段时间,现在不合适!” “可敦贺要报仇,不论等多久心意都不会改变。”长孙晟说道,“叶护,我军已经调集精锐前来迎战,若是和可汗斗得两败俱伤,回到草原后阿波可汗会放过这个机会么?” 可敦贺,就是两年前周国嫁给佗钵可汗的千金公主,后来没多久佗钵可汗病逝,按照风俗由继任的沙钵略可汗娶了她,千金公主是周国赵王宇文招的女儿,同隋帝杨坚有杀父之仇。 “这个我知道,可是玷厥...达头汗此次南下急着要立大功,可汗若是退兵便会被他趁机...” “叶护,现在已是秋天了。”长孙晟说道,“双方一直对峙下去,到了冬天你们在隋国吃什么?” “谁说不是呢,可汗也知道战事拖久了不利,只是...”处罗侯干咳一声说道,大家都是聪明人,突厥大军深入中原战线过长,隋军虽然吃了些败仗但是实力不小,而且有相当数量的军队在突厥大军后方。 那些隋军还都是骑兵为主,一旦突厥军队在前方受阻后路又被袭扰那就不妙了,虽然要突围回到草原也不是不行,但是实力受损后怕是要变天。 “达头要冲那就让他冲,撞得头破血流才好。”长孙晟说完起身,他郑重地行了个礼说道:“陛下让我面见可汗陈述利害,莫要让别人渔翁得利了!” “哎哟我的好兄弟,你这是急着去送死么?”处罗侯一把将对方拉下坐好,“可敦贺如今正得宠,要是她派人害了你的性命,可汗也就是生气几日。” “听我的,在这里安心住下,等到战局变化你再去找可汗商量。”他拿起根羊腿递到长孙晟面前,“这都大半年不见了,可得好好叙叙旧。” “那就叨扰了。”长孙晟接过羊腿,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就是要在处罗侯这里留下来静观其变。 完全靠嘴皮子是不可能说退敌军的,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光靠嘴也得不到,突厥大军南下只有到了撞得头破血流之际,他在各位可汗之间才能游刃有余。 沙钵略可汗新继位,急需对外发动一场战争以证明他的实力,突厥汗国的西面可汗----达头可汗也想着借此机会立功增加声望,位置还没有坐热的阿波可汗也有想法,他是盯着沙钵略可汗引而不发。 现在这三位一起领兵南下,表面上看起来亲密无间,可是等到战事不利了那就有得勾心斗角,只有到那时才能四两拨千斤。 吃了几口烤羊肉,长孙晟告辞说要先回去,把跟着自己过来的随从打发走,同时也是报个平安免得家人担心,处罗侯闻言不以为然。 “隋主真是的,怎么不派些胆大的跟你一起来,让几个胆小的回去报信就行了,其他人一起在我这住下!” “可别,万一叶护有个三长两短,会有人说我带着手下害你。”长孙晟摆摆手。 “没那回事,你要杀我还用找帮手?”处罗侯哈哈大笑,“让他们来,我来帮你好好调教调教!” 。。。。。。 西阳城,虎林军军营,巴州刺史宇文温正在‘点头哈腰’,在他面前是黑压压的人群。 今天是快乐的发薪日,如今战事告一段落大军回营,正好将军饷颁发给将士们,宇文温化身散财童子,先是到南岸燕矶和江中的五洲发军饷,又回到江北军营继续散财。 在燕矶和五洲的虎林军士兵都不愿拿军饷,不是不想要只是他们如今在外驻防拿了没用,到了轮休时还得带回江北,所以宇文温乘船走了一圈也没发出去一串钱,将士们都信得过主帅所以都是声明回去后再领。 将士们的想法很直接:驻防时伙食免费供应,他们也没地方花钱,反正宇文使君肯定不会喝兵血,那就回去再领免得麻烦。 宇文温也不是闲得慌,不会无聊到用船拉着沉甸甸的铜钱到处乱跑,正所谓‘诚信为本’,他要让将士们看到军饷可是按时发放的,当然和先前每月一样的还有另一个,那就是军饷都由他亲自发放。 所以现在宇文温不停的点头哈腰,传令兵不停的念名字,集合在校场里的士兵一听念到自己名字就上台,宇文温亲自把军饷双手奉上,同时说些鼓励的话。 有点肉麻,有点装模作样,但是宇文温从去年一直坚持到现在,除非是领军在外打仗的特殊情况,他已经坚持了一年多。 扣除在外驻守的士兵,今日在军营的将士有将近三千人。宇文温花在每个人身上的时间若按五秒计,一套流程下来就得花上一万五千秒,也就是四个多小时(两个时辰)。 有鉴于此,士兵们不是全部一起集结在校场里,按着往常的惯例是一幢一幢出来,既能看见前一个幢的同袍领军饷,又不用等得太久。 这样子点头哈腰下来,折腾了两个时辰让宇文温受罪不轻,待得最后一个士兵军饷后宇文温快要跪了。 双臂发沉几乎抬不起来,腰感觉快要断掉,双腿也是站得发麻,宇文温好歹这一年来刻苦训练,总算是能站着把完成发饷。 当然同样受罪的还有州司马杨济,过几日州兵发饷就得这一位去受罪了,宇文温向来喜欢坑下属,自然不会放过任劳任怨的杨济,虎林军的人心是他的逆鳞,州兵的人心让杨济帮忙看着倒无所谓。 强撑着在军营里转了一圈,宇文温登上马车离去,自从便宜岳父杨坚派来西阳的高手成功潜伏后,在‘业内人士’张\定发的强烈要求下,他在城里出行都是坐马车。 也亏得有马车,待得门一关宇文温瞬间垮了,按说每月发军饷都已经练出身板,但是这几日和‘敌军主帅’尉迟炽繁‘夜战’过度,他的状态不同以往。 “大长腿...”宇文温有些走神,一边揉着腰一边掏出水壶喝水,他在犹豫今晚要不要挂免战牌,再这样下去可没办法对付‘敌军副帅’杨丽华了。 耕田是体力活哎,还好现在只是两块田... 正纠结间马车停下,张鱼在外轻声说已经到了,宇文温闻言抖起精神,车门拉开后他走下车,面前是一望无尽的稻田。 黄色的麦浪随风起伏,别驾许绍领着吏员们在田边等候多时,在他们身边人头涌动那是满脸笑容的西阳百姓,宇文温点点头接过许绍递来的镰刀,向着面前的稻田一指后喊道:“秋收开始!” 秋收之战,正式拉开序幕。(。) 第七十四章 收获 巴河城外,一片金黄的稻田里热闹非凡,收割水稻的人们正忙得热火朝天,其中一些人是虎林军将士,如今正忙着收获一年辛劳所得。 巴河城原是鲁氏地盘,作为根深蒂固的豪强历年都不上缴租调,自从年初参与叛乱被刺史宇文温连根拔起后,鲁氏一族的田地被分给虎林军的有功将士。 虎林军平日里操练强度很大又要参加作战,平日里巴河城外的农田都是由别人打点,那些人有的是原先鲁氏一族的仆人,有的则是将士们的亲友。 宇文温拿下巴河城后将其变成自己的地盘,除了虎林军将士的亲眷安家落户外,也让重建的巴州水军以此作为定居之地,如今正是秋收的关键时刻,所有能组织起来的人手都到田里收割水稻。 现在天气不错正是“抢晴”的好时机,收割的稻谷正好可以晾晒利于贮藏,所以人们争取在这段时间完成收割、打谷、晾晒等等农活。 李石磨如今正戴着草帽拿着镰刀在田里忙活,他自幼家贫没有自己的田地,父母靠给大户种田养蚕为生,因为胃口大饭量多家里养不起的缘故,李石磨只能到矿里做苦力。 在矿山做工又辛苦吃得也差,李石磨熬了几年实在熬不下去时转机来了,安陆城的西阳郡公宇文温招兵,待遇优厚管饱,李石磨就奔着‘管饱’这个两个字投了军。 在军中磨练了一年,虽然操练起来十分辛苦但确实管饱,吃得还不错不是那种搀着沙子的糙米,关键是有盐有肉,虽然量不多但已经是闻所未闻了,原本力气就大的李石磨越来越壮。 凭着浴血奋战立下的功劳,他在巴河城外分得了六十亩水田、二十亩桑田,这还是已经耕种多年的熟田,乡下的父母得知这一情况高兴得几夜都睡不着觉,当即带着他弟弟李铁锤搬来巴河城定居。 李石磨和李铁锤两兄弟饭量都大,靠着家中那点家底哪里吃得饱,亏得李石磨投了军负担减轻,如今又分得田地自然让家里人激动万分。 六十亩水田、二十亩桑田,按照‘一家百亩’来说过日子紧了些,不过李石磨在军营包吃包住,州衙又免了巴河城今年的租调,这样下来就宽松了许多。 “兄长,那个什么风车当真能舂米?”李铁锤问道,巴河城外那座形状奇怪的高塔据说是风车,下面的工坊里有不用人力的木槌能舂米。 “有风就行,昼夜风不断就能一直舂。”李石磨点点头,那座风车他和同袍都去看过,确实是有风就动而且舂起米来速度不慢。 “那万一没风呢?”李铁锤又问道,李石磨一咧嘴说那就他俩一起舂米,李铁锤闻言哦了一声又弯腰继续割水稻,他们的父母就在身边也是拿着镰刀收庄稼。 舂米就是把稻谷的壳去掉,完全是个力气活,虽然他兄弟俩力气大但要是舂米也有得累,如今有了风车那就能省下很多力气,宇文使君已经说了今年用风车舂米不收钱,所以大家都开始排队领号用风车舂米。 风车的缺点就是要靠风所以没风就动不了,风车只有一座而排队的人很多,李石磨已经想好了要是等得太久,他和弟弟就亲自上阵。 白花花的米装到米缸里心才定,家里有了存粮那一家人就着落了,李石磨一年前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今天。 虎林军待遇好赏罚分明,加上西阳城外又有大片荒地即将开垦,弟弟原本也想着投军立功争取分田地,不过李石磨决定这个责任还是自己扛。 当兵打仗一不留神就会死,他死了也就罢了但是老李家可不能断香火,所以李石磨决定让弟弟留在巴河城务农,好好的守着父母过日子。 不让弟弟投军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虎林军上下如今个个都是等着立功分田,他如今已是队正领着五十人作战,当了头就不能光顾着自己厮杀,所以要和同袍竞争都有些吃力,立大功可越来越难。 大家每日都是一起苦练本事,李石磨的力气大可同袍们的力气也练上来了,遇见软趴趴的陈国鱼腩征召兵,不要说他们这些老兵,就是新兵或者州兵都嗷嗷叫着扑上去。 再等到三台河北岸河堤修好,能够开垦的荒地又要翻番,宇文使君说了立军功的优先授地,一想到这些大家都是摩拳擦掌。 虎林军在巴河城分得田地的人不算多,但是秋收过后即将开垦的荒地即将划片,今年在对陈作战中立功的将士已经排队‘摇号’,大家都召集亲朋好友过来等着去开荒。 “我也要努力!”李石磨给自己鼓劲,不光为了父母,还为了弟弟能娶上媳妇他都要玩命。 。。。。。。 五艘大船在江面上依次扬帆前行,船身吃水颇深似乎装载着沉甸甸的货物,他们溯江而上即将抵达五洲水域,驻防五洲的周国水军反应很快,数艘快船从水军营寨里冲了过来。 “诸位,一会按着规矩来,不要乱讲话,不要东张西望。”吴忻看着面前众人说道,他们几个正站在甲板上,看着迎面冲来的周军战船。 “吴掌柜放心,大家又不是第一来了。”有人笑道,其余几人也是点点头,他们作为陈国人来到这两军对峙的最前线,丝毫没有惧怕之意。 周军战船逼近,只见吴忻这艘船上竖起一张画有图形的白幡,战船随即放缓了速度慢慢靠了上来,有领队模样的跳上甲板问带头的是谁,吴忻踏前一步行礼说道:“在下便是。” 他说完后便将一张写有字的纸交了上去,对方接过后从随从那里也拿过张纸对照,看了片刻将其交还吴忻:“原来是吴掌柜,规矩都知道了吧?” “知道,还请将军带路。”吴忻说完,见着对方点头便转身领着众人走入船舱,舱门关上而窗户也放下窗帘。 周军战船左右护着这五艘船继续前进,他们通过五洲右汊长江水道逆流而上,五洲上的驻军以及水军营寨里的战船再未有动作。 吴忻和其余几人坐在船舱里一动不动,没人去掀起窗帘看看外边的情景,他们即将经过五洲而待会还要经过燕矶,这两个地方都洒满了陈军将士的鲜血。 然而他们对陈、周两国的战事不感兴趣,也不想感兴趣,神通广大的东家们要的是做生意,所以他们一路从建康出发溯江而上,没有受到任何阻挠。 即便是方才那重兵云集的西塞山,巡江的官军战船也没为难他们,对过了凭证后照样是放行,而如今这官军死活拿不下来的五洲戍,他们也一样通行无阻。 前提是守规矩,巴州的那一位最看重的就是守规矩,面对那位一发飙就可以有生意都可以不做的主,掌柜们是小心翼翼。 今年年初除夕之夜,始兴王陈叔陵带兵袭击江北周国的巴州,要到西阳城找毁了他容貌的刺史宇文温报仇,结果‘决战西阳之巅’兵败身亡倒也罢了,还激怒了那个‘独脚铜人’。 宇文温何许人也?周国山南道行台宇文亮的次子,有名的‘宇文恶狼’,在梁国国都江陵城拔刀乱砍弄得血流成河,这般狠角色也去惹,也只有同样是恶人的陈叔陵敢做了。 陈叔陵捅了马蜂窝害得江南豪商们被蛰得满头包,差点被灭满门的宇文温随即发飙,他撺掇父亲发兵南下攻打江南的陈国郢州。 陈、周两国撕破脸对砍,战事如何就不说了说多都是泪,关键是那个一转手利润就能翻番的琉璃镜断货了。 不光如此,官军那帮窝囊废不知怎么回事一败涂地,鹦鹉洲水战惨败结果好端端一个夏口城被围,没几日就被周军攻破,在夏口张罗各家生意的掌柜们倒了大霉。 长江从西到东数千里长,虽然一路上隋、周、梁、陈各国都在争斗,但是沿途官员和将领没有谁会和钱过不去,天南地北的豪商都在大江上奔波,四处倒腾货物做买卖养家糊口。 陈国的郢州州治夏口就是一处重要的中转站,各路神仙在夏口都有自己的店铺,派出得力的掌柜守在城里打点买卖,结果夏口陷落所有人都被一网打尽。 也亏得买卖人、巴州刺史宇文温讲道义,把各家掌柜又全须全尾的捞了出来,大家有惊无险的回到江南,不过在夏口损失的那些货物就免谈了,各自的东家虽然肉痛也没办法,谁叫官军理亏在前吃败仗在后。 战火一起就停不下来,那位巴州的宇文使君似乎是受了什么刺激,没消停多久又率兵南下,这一折腾就是数月,不光把对岸武昌折腾得鸡飞狗跳,还连带着把官军弄得灰头土脸。 建康城里的官家已经很烦了,所以各路东家要想办法让官家开心,好东西当然到处都有,但是巴州出产的好东西是别处没有的。 琉璃镜,琉璃首饰,还有已经提前预告的‘神秘宝贝’着实是让人坐立不安,眼见着秋天已到,宇文温的怒气似乎也消得差不多了,这买卖可就要赶紧开始了。 当然,吴忻等人作为陈国人也是心系朝廷,吃了败仗被掳到江北的官军将领不知凡几,有家人想念的千方百计托人去赎,能和宇文行台说得上话的要价太高,但是能和小宇文使君说上话的他们就仗义得多。 一来二往的也陆陆续续赎了不少人回来,吴忻等只是做中间人没收什么好处费,往返奔波了数次后结下了不少善缘,往来大江南北也方便了许多。 做买卖讲的就是人脉,搭上了巴州的宇文使君那财路就源源不断了,虽然其手下王掌柜和那死掉的始兴王陈叔陵有过节,但是王掌柜原本也是他们的老熟人,这买卖做起来也顺畅许多。 不知过了多久船只靠岸,吴忻一行人下了船发现已到了巴口边,码头上数人早已恭候多时,当先两人见着他们便满面春风的走了上来行礼:“各位掌柜,王某/李某恭候多时了。” “王掌柜,李掌柜。”吴忻等人也是行礼问候,寒暄片刻后他们派手下清点船上货物,自己坐上备好的马车向着西面的西阳城前进。 沿途经过一大片稻田,举目望去到处都是一片金黄,秋风起,又到了收获的季节。(。) 第七十五章 琉璃 西阳城东一隅,五味斋内人声喧闹,推杯换盏之声此起彼伏,这座今年新开张的酒肆生意终于开始红火,以其独特的菜式和别具一格的风味吸引着饕餮们。 五味斋的外表和一般酒肆没太大差别,对于‘有见识’的人物来说,即便是在安陆等大州州治也是普普通通,但在巴州州治西阳那就是‘高档’场所。 西阳城虽然濒临长江,往来大江东西的商旅都从门前过,但是他们一般都不会在西阳上岸,一来是巴州物产没什么特别之处,二来是西阳没有什么值得他们逗留的。 所以西阳城内酒肆规模不大,毕竟没有多少外地客商来消费,光是城里和周边所谓大户的需求根本支撑不了太多的酒肆,不过自从五味斋开业后局面开始有了变化。 他的菜式是别处从来没有见过的,不是说用料多么名贵多么罕见,纯粹是用寻常可见的食材做出不一样的味道,当然要吃上一席价格不菲,但是渐渐的让巴州本地有钱人趋之若鹜。 凡是开酒肆的都得各条门路打点好,不过没有谁敢到五味斋造次,首先西阳城里的牛鬼蛇神被整得服服帖帖,其次这是刺史宇文温名下产业。 别处小酒肆里乌烟瘴气的情形绝不会有,若是有谁喝过头也都是到了酒肆外才敢发作,有了个正常的用餐环境,到五味斋里的客人越来越多。 最近开始火热起来的‘东坡肉’‘酱肘子’等菜式,就是从五味斋开始传出去的,还有各色糕点之类风味不错,若是付不起在五味斋吃席的费用也没关系,所有菜式、糕点都接受单点‘打包’。 所以稍微有些钱的人家也时不时尝尝鲜,碰着什么好事也到五味斋订几样菜,尤其是各色糕点之类最受欢迎,连带着一些小食也经常有人下订。 按说五味斋有如此多独门菜式定会紧紧捂住,免得让人把做菜诀窍给学了去不好赚钱,可是五味斋对其菜式糕点的制作方法竟然不保密。 除了个别招牌菜外谁都可以来学,据说是包教包会当然学费不能少,许多大户人家花钱派自己的厨子到五味斋学艺,甚至还有小酒肆的厨子也来学本事,所以其菜式和各类糕点的做法也渐渐扩散出去。 即便如此五味斋的食客依旧不少,别人学着做出来的菜式总是差了那么一点,不是五味斋不教诀窍而是做菜需要的东西太多,许多人都不一定凑得齐。 首先是‘炒’,这年头那里有人知道‘炒’菜是什么玩意,所以得买铁锅而不是砂锅来‘炒’菜,其次是佐料,像什么豆酱油、豆豉之类不一定买得到,没这些东西做出来的菜味道总是差一些。 五味斋也出售这些佐料但是量不多,酿制方法交了钱也会倾囊相授,但是除了开酒肆的哪里有人愿意如此折腾,所以许多人家最多是学上几个简单些菜式或糕点的做法,要是请客什么的还是直接到五味斋。 宇文使君名下有做买卖的瑞兴店,据说来做买卖的都是大商人所以生意兴隆,许多人觉得既然如此何必又开个酒肆赚辛苦钱,不过‘有识之士’也点出其中蹊跷:西阳城原有酒肆格调太低,宇文使君手下王掌柜需要个好地方宴请贵客。 如今王越王掌柜确实是在五味斋一间厢房里宴客,在座的是今日刚刚抵达西阳的吴忻一行人,王越的合伙人李方也在场。 王越作为宇文温手下掌柜主管其名下一切买卖,李方则是站队正确的本地大户,作为奖励被宇文温接纳‘有钱一起赚’,此次他两个一起和江南来的几个掌柜谈买卖。 因为周、陈两国交战的缘故,早就该进行的买卖推到了现在,王越手上有一大批货积累,而江南吴掌柜等人也等着带回琉璃镜以及其他货物赚钱。 推迟数月的货以及货款都交接完毕,清了‘旧账’后双方如释重负,正好是吃饭时间便分主客就座用膳,当然五味斋的菜式也让大家食指大动。 一轮饭前小食过后主菜上桌,首先是西阳名产‘东坡肉’和‘酱肘子’,这两个年初才冒出来的菜式颇受在座诸位喜欢,当然五味斋的东坡肉和酱肘子比别家酒肆要美味得多。 然后是别具一格的汤心鱼丸,闻所未闻的西阳烤鸭,清淡的鲜菇豆腐汤,奇怪的香煎藕盒,不知道怎么做出来的干焖鸡,香气扑鼻的蛋‘炒’饭,耸人听闻的狮子头以及酒香扑鼻的佳酿。 那酒很给力,迎来送往千杯不醉的吴忻等人本不当回事,结果一杯下肚后暗道不妙:后劲很足啊! “西阳不比建康,这都是寻常菜式,诸位见笑了。”王越笑着说道,随即和一旁的李方起身‘劝酒’,五味斋的菜胜在别具一格,若是说到山珍海味什么的还是差了许多。 不过这酒可不一样,也不知道是如何弄出来的比其他酒烈很多,王越大约知道是五味斋从别处买了酒来‘浓缩’,但怎么个浓缩法却让人摸不着头脑。 酒走三轮在场众人都是满面红光,不要说王越、吴忻这些做大买卖的掌柜,就连本地大户李方也自诩酒量不错,结果几杯酒下肚还就真有些上头了。 吴忻几人接连摆手说不胜酒力,一会还有正事要办他们可不想出丑,做买卖奔波了许多年也曾吃过山珍海味,也曾四处风餐露宿,也有过在乡下某处喝到绝世好酒的经历,但都没有今日如此尽兴。 论用料自然是比不上建康有名的酒肆,甚至连江陵的酒肆都未必比得过,但是菜式和风味却是别具一格,尤其是那什么‘炒’菜,他们是从来没有见过。 王越见着气氛差不多,和李方交换了一下眼神后坐直身子,拍了拍手唤侍女进来,各人面前的食案被撤下然后换上案桌,片刻后有数名侍女端着盘子依次走了进来。 她们将盘中盛着的小木盒轻轻放到各位掌柜面前,转身离去之际卷起一阵香风,吴忻轻轻一嗅沉吟片刻后问道:“桂花的香味?” “正是,吴掌柜好嗅觉。”李方开口说道,现在是他的‘主持时间’所以便继续说道:“请诸位打开木盒。” 吴忻等人轻轻打开木盒,只见其中绢布上躺着一枚鸡子大小之物,颜色橙黄散发着一股桂花香味,这时李方继续说明这是用于沐浴之物,名为香皂。 “香皂?”吴忻看着这东西喃喃自语,他将那香皂拿起却觉得十分滑手,低头嗅去只觉桂花香味更浓,仔细端详了片刻他开口问道:“皂者,皂角也,皂角可去垢,此物想必也可用于洗手吧?” “女子的手自然是要呵护。”李方点到即止,在场的掌柜闻言都默默点头,做买卖的人大多是人精,李方这么一说就直接点明了‘香皂’面向的对象。 李方拍拍手,侍女们分别端来一个铜盆和一小碟油膏放到诸位掌柜面前,他们按着李方的说明先是弄得满手油,然后在水里搓着香皂洗手。 油污很快便洗去而双手残留着桂花香味,吴忻对这香皂的功用有了最直接的认识,他看看铜盆里浑浊的水又看看香皂,心中有了计较。 香皂用起来似乎消耗得蛮快,这就好办了。 这是卖给女子或是讲格调男子的玩意,沐浴时使用不但可以除垢,还能让人沐浴后身上带着香气,香皂之名确实是名副其实,更重要的是不耐用,那么就得不停的买。 所以需求量不会少,虽然比不上珠宝首饰利润大,但是女子们肯定喜欢用,单价想必也不会高到哪里去,能买得起的人也不会少。 若是单纯的除垢之物倒没什么,毕竟用皂角、胰子都有相同效果,最主要是还带着香味,这样一来可就不一样了,建康的贵人们就喜欢这种调调。 “想来还会有其它香味的香皂吧?”吴忻问道,其他几个掌柜也是望向李方,见得对方点头后俱是面露喜色。 物以稀为贵,香皂别处大约是没有,虽然不知道单价如何但想来贵不到哪里去,销路倒是可以预见不愁卖,所以薄利多销下来那也是赚钱的营生。 “这香皂便让诸位掌柜试用,如果有意待明日再与李某相商。”李方大声说道,见着诸位掌柜的表情他已经知道事情算是定下了,这可是宇文使君交给他的财路,这下子又要财源广进了。 单价不会太高但成本低,不光江南就是己方地界的需求量都不会小,这样一来的进账那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诸位,请看下一件东西。”王越开口说道,见着众人都拭目以待便拍拍手,片刻后一名侍女小心翼翼的推着小车进来。 车上放着个长条木盒,那侍女将木盒打开小心翼翼的捧出个东西,吴忻看去随即愣住:那是个摆在架上的象牙。 不对,不是象牙,那疑似象牙的东西色彩斑斓,至少有蓝、绿、黄三色混在一起十分好看,材质应该是琉璃所以在灯光下晶莹剔透却又若隐若现。 侍女推着车在众人面前走了一圈,为的是让诸位掌柜看清楚,这琉璃象牙长约三尺,不光外表光洁无暇,里面还嵌有数朵花。 应该是用金箔制成的金花,做工精致栩栩如生,为本就让人眼前一亮的琉璃象牙平添一份光彩,若用锦上添花倒是恰如其分。 象牙是名贵之物但建康的权贵已经不稀罕,除非洁白无瑕的极品象牙才会引起他们的兴趣,面前这琉璃象牙别具一格倒是不愁销路,而且售价也低不到哪里去。 ‘想来制作一根出来也花费不少心思吧,若是随随便便就能作那么就卖不出好价格了。’吴忻如是想,随后王越的话也让他安心:这个琉璃象牙制作不易,诸位掌柜无须担心。 然后侍女推进来的是另一件更加制作不易的东西:琉璃珊瑚。 虽然只有三尺高但是栩栩如生,一眼看去和真的珊瑚没有分别,吴忻等人起身上前仔细端详看得入神。 绿色、蓝色、黄色,似乎还有其他颜色,将一座琉璃珊瑚渲染出让人迷离的五颜六色,珊瑚也是建康各位贵人家中寻常见的东西,可如此漂亮的琉璃珊瑚却是别处没有的! 吴忻可以肯定确实没有,正所谓“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贵人家有了好东西都要拐弯末将的让别人知道,虽然不是斗富但争一口气的念头肯定有。 他从来没听说谁府上有琉璃珊瑚这种东西,所以面前这个琉璃价再高都不愁卖,光是待价而沽就能把价钱炒上去,贵人们可不会吝啬这点小钱。 吴忻觉得这琉璃珊瑚若是再大些,或者再高些那么更具震撼力,不过转念一想觉得还是现在的尺寸好。 再大再高那如何运输就成了大问题,一旦磕到碰到哪里断了小块那就是瑕疵,如今运货回江南走的是水路,虽然没有陆路那么颠簸但摇晃是免不了的。 如今的尺寸刚刚好,方便包装方便运输,吴忻对王越对琉璃珊瑚尺寸的取舍颇为佩服,既保证能卖上大价钱又便于客户转运。 珊瑚小了摆出来无法吸引人注意,大了又不好运输,这么复杂的琉璃珊瑚天知道是如何做出来的,本就少见外加物以稀为贵,这东西卖出去的价格不会低。 “诸位,接下来是重头戏。”王越说完和李方站起身,见着众人目光集中到他们身上便向两边走开,接着原先座位后的布幔徐徐拉开。 “这....这是?”吴忻等人看着呈现在他们面前的东西目瞪口呆,个个都是目不转睛的样子。 “此为百鸟朝凰琉璃屏风。”王越微微一笑,“拆装方便也不怕路上损坏,虽然贵了些,但是...”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想必大陈的张贵妃会非常喜欢吧?”(。) 第七十六章 利益 五味斋后侧一处小院内,房间里宇文温端坐上首,下边在座的都是西阳城里昔日的小地头蛇,在大地头蛇田元升、鲁氏一族等被铲除后,站在刺史这一边的他们获得了‘新生’。 为首的李方参与到宇文温的圈子里做买卖,他们这些跟班的日子也比以前好过了许多,旧的秩序被打破而新的秩序很快建立起来,只要是听话的就不愁肉吃。 “秋收一过,很快就有许多事情要做。”宇文温大声说着,见着众人都看着自己,继续说道:“今日上午在州衙的会上都说过了,诸位不要有疑虑。” “使君,我等自会竭尽全力,为巴州尽所有力量。”一名身材较胖的男子说道,其余众人都是点点头,上首的这位在巴州可是呼风唤雨,没有人敢阳奉阴违。 因为前一批这么做的人已经被斩首示众了,当然宇文温也不是嗜杀之人,既然有人识时务愿意合作,那么他不介意一起发财。 “三台河北岸河堤要修葺,所以需要大量石块,开荒需要耕牛、种子、农具,这些都是多多益善。”宇文温侃侃而谈。 “今年秋收算是保住了收成,百姓们借的贷也能还给各位掌柜,到明年开春,借贷种田的人会更多,本官不希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使君请放心,我等定会盯着下边,绝不会有高利贷之事发生!”众人都是把胸膛拍得啪啪响,宇文温的手段大家都见识过,大家一家老小都在巴州都在江北,没有谁敢起什么坏心思。 “该说的任长史和许别驾都说过了,本官只是再次提醒大家,不要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断了自己的财路。”宇文温再次敲打着在座各位。 他心里很清楚,若不是因为父亲的地位,若不是当了巴州刺史,若不是手中有兵,想来在座的人也不会把他当回事,作为一个风雨飘摇中的末路宗室,唯一靠得住的就是手中强兵。 养兵就要粮食,兵越多需要的粮食就越多,要增产增收就得扩大农田面积,在巴州这个湖泊众多又濒临长江的地方要种田就得修水利。 有水是好事因为可以灌溉农田种水稻,但是水多了也是坏事因为水患也会让人颗粒无收,宇文温已经下了决心要治理经常发大水的三台河,所以需要集中所有力量。 修河堤最省事的是纯夯土堤坝,然而这种土坝用了几年就会各种‘侧漏’,即将开工的三台河北岸河堤不能是豆腐渣工程,这样一来需要大量的石料,而其他各处例如燕矶和五洲戍的扩建都需要大量的石头。 宇文温把采石的工作外包给了在座的几位,巴水上游山区不愁石头,满载着石头的木船顺流而下,要么进入三台河直接运到筑堤工地,要么出了巴口直接到江南燕矶或者下游的五洲戍。 运输便利货到付款绝不拖欠,无非就是采石碎石需要的人手多些,宇文温给的这条财路听起来不怎么样,但利润是实实在在的。 当然光是这个还不够,宇文温决定‘让利’,让站在他这边的本地大户尝到甜头,也就是一起发财的意思。 还有一个是布料生意,宇文温的虎林军上下五千人是个无底洞,操练强度很大导致士兵们的戎服经常破损,虽然不可能一破就扔都是补补又继续穿,但是耗不过每日的摸爬滚打,所以宇文温把虎林军连同州兵的戎服外包,当然是承包给在座之中的一些人。 当然用料要实在,戎服的质量不能差,验货时不合格的一律拒收,要是谁敢唬弄不会有好果子吃。 还有各类副食品的供应,五千个厮杀汉没日没夜的操练,消耗的肉类不是小数目,虽然宇文温已经开办了养猪场但远水解不了近渴,所以他也让在座的有能力之人做供应商。 无论是鸡、鸭、鱼、鹅、猪、羊肉什么都行,只要是新鲜没问题的肉有多少收多少,当然这个时代的保鲜能力很差,所以收货基本都是以**为主,至于各种蛋类也没问题。 军队的需求巨大,已经有人计划开办养鸡场或养鱼等之类养殖场,对于这种‘创业’宇文温也是大力支持,为了让大家对做军队的供应商有信心,他派人经过认真核查后也定下契约。 和各家定好契约预支三年的货款,当然供应方按时按量提供各类家禽家畜也是必须的,考虑到这年头鸡瘟猪瘟什么的也确实让人头痛,对于交货的时间有一定灵活性允许暂缓。 但无论如何都有个度,谁要是敢携款潜逃或者来个空手套白狼之类把戏,宇文温会亲自带兵教做人。 当然要是各家有门路贩来粮食那是求之不得,至于盐这种必需品也是多多益善,若是能贩来铁料甚至战马等重要‘战略物资’,宇文温不光全收还要送锦旗。 不过巴州没什么豪商,各位在座的也就是一般的本地‘小土豪’,对于盐、铁、战马这些东西到底能不能弄来宇文温也不敢抱太大希望。 但是他要给对方希望,让对方知道‘只要宇文使君好那么大家都好’,切实的感受到只要跟着他走就有肉吃,只有用利益才能让双方的合作稳固。 宇文温的精力主要放在用兵练兵上,旁枝末节的东西就让巴州本地人也‘利益均沾’,要让他们觉得宇文温养兵对自己有好处,再到了都盼着虎林军打胜仗的地步,那他在巴州的根基才算是牢固。 也就是所谓的利益集团,虽然巴州是个小地方,豪强的成色也不怎么样,但是正好让宇文温练手如何进行‘利益捆绑’,这个年代要杀光豪强、门阀、世家不现实,所以要用另一种办法来壮大自己的实力。 一番揉搓之后宇文温预祝在座的各位‘供应商’财源广进,待得他们都告退之才长吁一口气,站起来揉揉已经坐麻的双腿活动四肢。 他还是不习惯‘坐’,奈何不坐也得坐,就如同他不喜欢豪强也得打交道,杀一批拉拢一批然后打一棒给个甜枣,这种手段必须尽快熟练。 作为次子,宇文温的处境有些微妙,山南各州摊子很大所以占用了父亲很多人力资源去控制,剩下的还得优先倾斜给长子宇文明,所以不想只做富家郎君的宇文温还得靠自己。 他必须发展自己的‘朋友圈’,自己打造一个有力的班底,首先不要扯父兄的后退,然后打虎上阵亲兄弟一起帮着父亲抗住巨大的压力。 不说邺城里那个小皇帝宇文乾铿,大周的宗室已经快被杀光了,成年的就是他父子三人,连带着三个未成年其中两个还是婴儿,灭族的危险可是从来没有远离。 姓宇文的当然还有,宇文述、宇文化及父子就是其中之二,但那不是杨坚的目标,自从东晋末年刘裕受禅让后杀害晋恭帝司马德文,清洗前朝皇族、宗室已成铁律。 三国归晋,曹魏末帝曹奂被立为陈留王,陈留王国一直延续到南朝齐;蜀汉后主刘禅,做了八年安乐公才去世;孙吴末帝孙皓,做了四年归命候才去世。 而东晋末帝司马德文禅让不到三个月就被闷死,从那以后前朝皇族和宗室不再受新朝优待,南朝宋灭亡后刘氏亦被屠光,周灭齐之后高氏皇族也没逃过厄运,当然不具威胁性的宗室倒活了下来。 ‘所以宇文宗室被杨坚屠光也是报应么?’宇文温有时会这么想,杨坚屠光了宇文周宗室,后来江山易色,杨隋宗室也被杀得血流成河。 残酷的权力斗争就是如此,谁对谁错已经说不清楚了,所以宇文温不想做失败者。 门外响起敲门声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说了声“进来”之后房门打开,进来的是王越和李方,见着这两位满面红光的样子,宇文温笑着问是不是谈妥了。 王越点头称是,之前积压的琉璃镜等货物已经‘两清’,李方负责的香皂也顺利销售出去,几位江南来的掌柜当机立断下了订单,香皂有多少要多少。 至于那三件琉璃制品自然也是大受欢迎,尤其那扇‘百鸟朝凰琉璃屏风’,对方想不买都不行。 如今的陈国新官家陈叔宝,其皇后沈婺华早已失宠,陈叔宝最宠爱的则是贵妃张丽华,那扇‘百鸟朝凰琉璃屏风’是专门为这位张贵妃定制的。 当然宇文温不是对这位有什么想法,他是设身处地为江南的各路大员着想,历史上陈叔宝对张丽华宠爱有加,后来甚至让张丽华帮忙处理朝政,能讨好这位陈官家面前的宠妃那可比什么都重要。 送金银珠宝钱财之类太寻常,毕竟你送别人也送,一味的堆数量没意思,要让张贵妃高兴得别出心裁,百鸟朝凰的寓意那再好不过。 所以不由得那几位江南掌柜不买,这几位后面的东家算是抱团,如果他们不买自然有别人买,将宝贝献给张贵妃那才是头等大事。 “使君,那琉璃屏风可是卖了天价啊...”李方说道这里话音里带着颤抖,他旁观了王越和吴掌柜等人讨价还价的过程。 看着一个漫天要价一个坐地还钱,激烈的砍价之中掺杂着‘欲擒故纵’‘欲迎还拒’等等技巧,李方觉得自己果然是巴州的一只井底蛙。 “琉璃屏风的成本也不小,耗了数月时间方才做出来。”宇文温笑了笑,“不要紧,工匠的技艺越来越熟练,要花费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了。” “即便如此,这面屏风可真是宝贝!”李方赞不绝口,第一次见到琉璃屏风时他就惊呆了,上面的百鸟栩栩如生,尤其凤凰更是气势十足,也不怪吴掌柜等人拼尽全力都要买下。 宇文温点点头,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叹道:当然是宝贝了!我家丽华可是《百鸟朝凰》的项目总监,为了完成制作耗费了许多心血,这可是正宗凤凰加持过的琉璃屏风,江南的那个丽华可是赚大了。 “一切照旧,陈统军那边所需你明日立刻办理。” 王越点点头,宇文温为了养兵耗费颇大,做买卖赚来的钱到手后存不了多久,其中一大部分就得转到军营库房里,五千人的开销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说了片刻后王越和李方告退,宇文温走到院子里看着夜空出了神,片刻后摇摇头转身离去,行走间喃喃自语道:“钱还不够,还不够啊...”(。) 第七十七章 夜话 后院房内,宇文温陪着夫人尉迟炽繁用餐,方才在前院敲打一众大户他凑合着吃了一些,如今忙完事情回到后院便陪着夫人再来第二场。 “二郎,棘郎还在府里,妾还是回去吧...”尉迟炽繁说道,今日宇文温要在五味斋谈事情,连带着把她都一起带来,还让人安排好客房说是要在五味斋过一晚。 “棘郎有奶娘带着,三娘莫要担心。”宇文温吃了一口菜笑道,“五味斋是自家产业,你这做主母的也得来看看不是?” 尉迟炽繁还是有些放不下儿子,自从棘郎出生后她就用心照料着,虽然后来夜里都是奶娘照料,但是现在自己不在府里还是有些担心。 “看看,皱着眉头连皱纹都出来了,再说如今宵禁了为夫总不能带头犯禁吧?” 宇文温不是大言不惭,他上任后的数次夜行都是因为公务,虽然以现代人的眼光看古代城市的宵禁不近情理,但是开始管理城市后发现宵禁确实是无可奈何。 说得直接点晚上还能做什么,别说用什么烧烤摊烤串之类夜市丰富夜生活,这些玩意老百姓消费不起,至于ktv、大保健等夜间娱乐完全不现实。 夜生活得有经济实力支撑,巴州西阳城这种不入流的城市哪里有那么多消费人口,其他因素的还是其次,最头痛的是治安。 这年头夜间照明条件差,没有电就别想有路灯所以四处黑乎乎的,也不要说什么点蜡烛来个公共照明,现代的蜡烛是石油工业的产品,古代的蜡烛可不便宜。 点火把又容易出事来个烈焰焚城,所以夜间城里只有零星的灯笼自然照明不佳,四处漆黑那么夜行侠们就猖狂,唯一的办法就是宵禁。 城门关闭免得有贼人进出,各街道口落闸有人值守,除了巡逻队外任何在街上出现的人都有问题,除非是公务亦或是寻医问药救人,其余的统统都是犯罪嫌疑人。 见着宇文温如此说,尉迟炽繁迟疑了片刻还是质疑,她说那些到五味斋吃酒的食客怎么办,还有来谈生意的掌柜们又怎么办。 “所以要带你出来看看,五味斋备有许多客房,掌柜们自然是在客房里住下了。”宇文温,“至于其他食客,距离宵禁还有半个时辰时就会告知。” “再到一炷香时间就清场,还不走就是想生事,自然有人料理。” 尉迟炽繁闻言点点头,她知道五味斋是自家产业,但是除了查账都没有什么实际的感觉,况且即便是账本也都是掌柜带到府里,若不是今日夫君带她出来还真不知道五味斋的具体情况。 “那我们在这里过夜,会不会给贼人有可乘之机?”尉迟炽繁又想起一个关键的问题来,她知道有人潜伏到城里,不但试图对夫君不利,而且还是冲着侧室杨丽华来的。 “无妨,五味斋不是四处漏风的茅草房,我们住的这个院子更是戒备森严。” 尉迟炽繁点点头端起碗继续吃饭,五味斋里的菜色在府里也能吃到,不过换了个环境倒是有些别样的感觉,想着一会就要在这里过夜她也是有些羞涩。 宇文温当然居心不良,所谓姿势要经常换而地点也要经常换,府里没了新鲜感是时候‘转移阵地’,车震、马震及其他什么震都不合适,去宾馆‘开房’倒是没问题。 夫妻生活需要调剂要讲些情调,当然安全第一小两口可不能立于危墙之下,像那种跑到公园阴暗角落谈情说爱,结果遇见匪徒被劫财劫色的事可不能出现。 五味斋是宇文温为了方便谈买卖特地置下的,当然作为一个受害妄想症深度患者,他对五味斋的安保也是十分关心,不光是防仇家还要防见钱眼开的各路豪商。 琉璃镜就是玻璃镜,它的利润可以让人铤而走险,虽然工坊是在西阳郡公府邸内但是五味斋也很关键,商铺就在五味斋对面,王越谈买卖则是在五味斋,要是给人掳了去可就不妙了。 王越当然不懂琉璃镜的制作工艺,但是别人可不这么想,加上各路前来洽谈的客商必定在五味斋过夜,保护好客户及其财物的安全也是很重要的。 “说到五味斋,进项如何?”宇文温问道,他的关注点都在带兵上,家里的财务由尉迟炽繁管着,所以他对五味斋的具体情况不是很了解,只是知道能够自负盈亏了。 尉迟炽繁倒是记得很清楚,当然事实也很残酷:五味斋从开业以来一直都在亏损,扣掉工钱等七七八八费用,前几个月都在填钱,上月扭亏为盈不过盈利连一百文都不到。 宇文温闻言干咳一声,因为西阳城消费能力极差的缘故,他不觉得有这种结果很奇怪,平民百姓消费不起酒席,所谓大户也没有那么多理由来消费。 最关键是食材的浪费触目惊心,这年头没有冷柜、冰箱,备货少了万一客人多就出丑,若是备货多了没那么多人点就只能处理掉。 不是宇文温奢侈,五味斋走的是中端以上路线,要是用不新鲜的食材做菜是会坏名声的,不过开张大半年后上到掌柜、大厨下到采买也有了经验,食材的浪费程度开始减轻。 “夫君,为何让别家来学店里的菜式?”尉迟炽繁化身问题宝宝,这个问题她想问已经很久了,别家开酒肆都是把菜式藏着掖着,结果自家却反其道而行之。 “招牌菜自然不教,其他的无所谓...” 宇文温开始解释起他的构思,首先,像东坡肉、酱肘子这种菜推广开了有好处,人们对于猪肉的需求就会大增,养猪的人也有了积极性。 猪是个好东西,尤其在宇文温眼中是个好东西,其他不说了光是猪油就有很大用处,当然最新的用处是做肥皂、香皂,当然如何将猪油皂化这是秘密。 以此类推,宇文温是要惠及百姓,做调味品的酱油就是其中之一,酱油用豆发酵而成,要是用量大了自然有百姓种豆子,而豆子还可以拿来榨油,也就是植物油。 吃货帝国的名头不是白来的,用推广菜式来推动各类相应需求的增加,但是最关键的是商业活动要多,来往西阳城的客商多了餐饮业才能兴旺,这样带动的一连串需求才是最多的。 如何‘招商引资’搞活经济是一个大问题,餐饮先起步只是宇文温的设想,当然能不能实现有待观察,也有可能只是一厢情愿,但是不试一下他不甘心。 在他印象里古时的巴州(后来的黄州)没什么过硬的特产,当然后世苏东坡称赞有加的猪肉也还没出名,特产所指的是让商人积极收购的特产,至于《黄冈中学试题》这种是千年后的事了。 尉迟炽繁听不懂什么叫做“苏东坡”,但是大约听得懂夫君是要有一番作为,她知道夫君为了养兵可是什么花招都使出来了。 边吃边说话已是酒足饭饱,此次吃晚饭佐有佳酿,尉迟炽繁不知不觉间醉意上头,她见着夫君依旧兴致颇佳不由得连连摆手:“妾不胜酒力...” “不胜酒力?”宇文温哈哈一笑,他将面若桃花、双眼迷离的佳人揽在怀中,一个烈火焚身一个欲迎还拒。 侍女们在房外听着里面的风雨声红了脸,又不能走远只能低头看着脚尖数蚂蚁。 。。。。。。 夜色下,西阳城内一片寂静,原本热闹无比的五味斋也安静下来,不远处一条已经落闸的街道口,两名灰衣人正攀在望楼旁。 望楼连同楼下房间是给人值夜所用,他们不但负责在宵禁开始后落闸,盘问一切可疑人员,还肩负着观察火警之责,然而此时正在望楼上打盹的人却未察觉有人就在他附近。 那两人犹如壁虎般,悄无声息的离开望楼,窜到屋顶另一侧避开了值夜人的视线,他们在屋顶上小心翼翼的向着五味斋后院‘爬行’,走一步停一下,似乎是在提防周围有埋伏。 就这么磨磨蹭蹭的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来到距离五味斋外墙最近的一处房顶,停下张望片刻之后正要继续前进,忽然猛地起身向后一跳。 破空之声响起,方才停留的地方钉上四只羽箭,两人转身头也不回的逃命,他们身轻如燕行走在屋顶上竟然没发出明显响声。 原本空荡荡的五味斋酒楼楼顶现出数个身影,他们对着那两个逃窜的身影弯弓搭箭,虽然是没有月光的夜里却依旧没有阻碍这些弓箭手的视线。 数支羽箭疾如闪电窜向那两人后背,可对方似乎脑后长了眼睛侧身一躲便散开,两人如同猴子般上蹿下跳很快便落地拐入巷子。 然而那里已有人恭候多时,只见数人手持藤牌护着自身快步前进,左右对进正是要将猎物夹击,那二人身手着实了得径直攀上墙壁再度攀上房顶。 躲过几支随影而来的羽箭,他们如履平地般在各处屋顶之间疾驰着,然而四处现身的弓箭手不停放箭,将其逼到大街之上。 显而易见的伏击,夜行人不敢落到民宅院子里否则被人一堵就是完蛋,他们跳到大街上也知道此地不可久留,正要冲向另一边街坊时,忽有一群人从附近的值夜望楼下窜出。 “大半夜的,来了就不要走!”当先一人戴着眼罩似乎是独眼龙,他一声令下身边众人端起弩箭,就在众人即将放箭之际却见那两人面前爆起闪光。 这一闪将众人眼睛闪花自然没了准头,那两人躲过箭矢后转身冲向民房就要攀墙,那独眼龙却将眼罩一翻凭着那只没有被闪花的眼睛看清来人身形。 “想走?”他冷笑一声抄起弓,连珠五箭将两人射落墙头,其余人等一拥而上将对方擒获,只见两人膝盖弯俱已中箭,其中一人右肩还多中了一箭。 他俩被人堵了嘴巴免得咬舌自尽,对面走来一队巡街的士兵,见着这边舞刀弄枪的一个个拔刀冲来,方才放箭之人迎了上去:“我等俱是宇文使君府里护卫,今夜使君出巡奉命随行守卫。” “宇文使君?”带队的队将闻言面色一变,听得对方说这两个贼人行踪暴露未能得手,众人都是松了一口气,不过还是按规定要登记面前这几人的名讳、身份。 “我乃府邸护卫头领张\定发,按规定请诸位一起押着贼人去州衙。”张\定发说道,今夜宇文温在外过夜,正是某些人下手的好机会,所以也是他们捉人的好机会。 双方汇作一处向州衙行进,按照官府的规定城里任何人不许私自捕人,这是为了防止大户们为所欲为鱼肉百姓,也是防止有人借捉贼之际掳人。 当然为了鼓励见义勇为,捉人不是不行但要把人押到州衙由官府看守,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断案如神的宇文使君了,亦或是其得力手下主薄郑通。 大街上又恢复了平静,事发现场附近一处民宅房顶上又现出两个身影,方才那一场打斗他们全程旁观,见着两个倒霉蛋被活捉,其中一个瘦子低声骂道:“此獠果然防范森严。” “亏得我等慎重,不然方才倒霉的就要换人了。”另一人叹道。 “如何,此时宇文温那厮兴许会疏于防范...”瘦子在纠结。 “你觉得此獠会疏于防范?”另一人反问。 “那...还是撤吧。” “若是局势没有变化,我等还是静观其变吧,方才那厮我好像见过。” “见过?你认得他?” “印象模糊,但是不会认错。”另一人语气坚定,“还记得么,那年在定陇的鹿卢交...” “定陇...鹿卢交...连珠五箭...莫非是!”瘦子似乎想到了什么,“这不可能啊!” “当然不可能,不过我也没记错人。”另一人轻声说着,“宇文温狡诈,此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千万不要再中计了。” “那万一...”瘦子又开始纠结,“就怕拦不住啊。” “今年大约是不可能了,等那边有新指示后再说吧,一会立刻出城,免得明日全城大索逃不掉。”(。) 第七十八章 耳目 清晨,宇文温实现了对夫人尉迟炽繁的承诺:早上和你一起醒来。虽然两人一夜缠绵,但是到了早上却不约而同睡醒,宇文温是因为军旅生活养成了习惯,尉迟炽繁则是惦记着儿子。 两人在五味斋过了一夜,新环境自然有好‘兴致’,但是该忙的事情还是得忙,刚吃完早餐就有事情上门得宇文温处理。 “不是他们?”宇文温有些诧异,护卫头领张\定发点点头,他说昨晚要到五味斋欲行不轨的人身份出乎意料,不是意料之中的‘邺枭’。 宇文温昨日到五味斋谈事情顺便过夜,一来是为了公事二来是为了私事,不光是为了夫人加深感情,引蛇出洞也是一个目的。 蛇是来了也捉住了,但却不是他便宜岳父杨坚那边的人,按照张\定发连夜拷问的结果,那两名刺客是江南过来的,目的也很直接:杀死宇文温。 原因也很简单,宇文温让江南的陈国郢州地界‘生灵涂炭’,连续吃瘪的陈国没了水军又不能把他怎么样,年轻气盛的陈军将领忍不下这口气,花钱雇人到西阳刺杀‘此獠’。 “既如此,那‘邺枭’的事继续盯着。”宇文温意兴阑珊,他的仇家越来越多,想来日后要下手的刺客也会越来越多,不过最让他在意的是杨坚那边的‘邺枭’。 张\定发点点头,昨夜他布下一张大网结果没捉到正主,不过除掉一个大患也不错,也正是有了昨晚的战绩,才证明了他那疑神疑鬼的保卫措施确实有必要。 作为前马匪大当家,张\定发经历过许多事情,所以常人看上去一片平静的生活里,在他看来一样是危机四伏,有时候不是某些人不想动手,只是你还没有让他们动手的资格。 不过昨晚刺客用的一个小机关让宇文温颇为感兴趣,对方不知用什么手法达到了闪光弹的效果,那玩意已经没有了无法研究,但是宇文温猜测也许就是原始火\药加些‘料’。 类似于历史上那些神乎其神的毒药,宇文温判断就是后世化学实验室里常见的‘剧毒’试剂,不说别的,光是‘三酸两碱’口服一样效果惊人。 古代的炼金术、炼丹术无意间弄出的各种试剂、化合物,应该就是名目繁多的神药、毒药雏形,只是没有系统的学说,靠着师徒代代相传难免断代,所以宇文温也不打算研究这种‘闪光弹’。 但是从这件事可以看出张\定发的老到之处,刺客的‘闪光弹’晃花了护卫们的眼睛,也亏得张\定发见多识广,用眼罩解决了眼睛被晃花的问题。 后世的大航海时代,海盗船长的经典形象就是独眼龙,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是瞎了一只眼,有说法是戴眼罩可以保证两种环境下的视力。 敌我双方激战时,在明亮的甲板上切换到昏暗的船舱中,人的眼睛因为要适应明暗环境转换故而有短暂盲视,冲到昏暗的船舱时将眼罩掀起,那一只被遮住的眼睛可以马上适应昏暗的环境。 短兵相接瞬间的迟疑就会丢掉性命,无论是海盗船长也好,马匪大当家也好,为了能在刀头舔血的生涯里活下去,各种奇思妙想层出不穷。 “备车吧,打道回府。”宇文温吩咐下人去准备马车,至于没有出洞的蛇他让张\定发继续‘跟进’。 他那便宜岳父杨坚派过几拨人来西阳,前几批已经被清除,后来的应该是高手中的高手,有迹象表明他们就潜伏在西阳城里,但是怎么找都找不到。 原想着要引蛇出洞一网打尽,未曾料捉到的不是眼镜蛇而是竹叶青,昨晚动静不小看来会打草惊蛇,那些潜伏着的‘邺枭’怕是会更加慎重。 亦或是等待某种时机成熟后再发难,宇文温估计应该是等隋军攻入山南各州,到了兵临城下时这帮人再在暗地里策应,首要目标是要干掉他,同时要保得杨丽华的安全。 这种事情宇文温完全不在乎,杨丽华已经是他的女人所以谁也别想弄走,不过有意思的是他发现一个情况:便宜岳父和便宜岳母似乎是在相互隐瞒‘真相’。 这两位各自都知道杨丽华在他身边但都是分头行事,想来都是相互担心对方知道真相后“眼泪掉下来”,要是因此出兵猛攻山南,把他逼急了会狗急跳墙带着家眷南逃。 宇文温不想变成寓公流落江南,况且陈国的陈官家也不是什么善茬,历史上这一位在隋军兵临城下之际,还有心思诏大将的娇妻入宫‘留宿’,当真是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主。 自己的妻妾三人都是国色天香,只要他寄人篱下那就是一个都保不住,无论古今中外的男人都差不多,对权力和美色的追求都是孜孜不倦的,所以他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 西阳郡公府邸,书房内宇文温正在听汇报,刚才一回府尉迟炽繁就抛下他去找儿子,悻悻然的宇文温也没惆怅多久便有了事做。 “郎主,这是上月物价波动清单。”管家李三九将一卷纸交到宇文温手上,他除了‘管家’外还负责其他工作,首先是监督府内外院所有人的言行,其次是管理西阳郡公府的耳目。 “有什么异常么?”宇文温问道,李三九摇摇头说没有,关于五味斋的谣言渐渐没什么人关注了,至少谣传五味斋拿婴儿下锅做菜的谣言没人信。 不过造谣宇文温喜食人肉,又极度好色、强抢民女入府行淫之类的谣传依旧猖獗,按照分析这都是江南陈军细作故意散布的结果。 “捉了多少个细作了?”宇文温无奈的揉揉太阳穴,说他好色也就罢了,只是用“强抢民女入府行淫”这种谣言模板也太偷懒了。 对于他来说这强抢民女就是污蔑,家中妻妾个个貌若天仙,哪里还用得着强抢民女。 “累计十八人,这月已经捉三人。”李三九答道,对于这种抹黑自家郎主名声的细作他可是恨之入骨。 “人手还够吗?实在不行再增加几个,不过都得教他们识字,不然光是靠你来写总结太累了。”宇文温对情报方面还是很舍得投入的,这东西就和人的耳目般重要。 李三九说按目前状况还行,但是打听的范围增加那就得加人手,安陆那边留守人员也肩负着‘市场调查’的任务,成绩如今还不明显,但是王掌柜和安陆那边的商人谈买卖砍价就方便许多。 听完了汇总,宇文温又交代了李三九一些事,待其告退之后他看着书案上的一卷卷纸发呆,心中在想着日后建立情报机构的问题。 搜集情报是任何一个集团或势力必须要具备的能力,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所以情报工作必不可少,对外对内两手都要硬。 首先要对自己的情况了如指掌,最直接的例子就是军队缺额的问题,例如账面上一万人的军队可实际上只有三千人,然后能打的只有一千,若是主帅不察让这只军队执行需要一万兵力的任务,那么崩盘是迟早的事。 其次,己方内部各种瞒上欺下也需要提防,例如州衙下令想每亩田加租三升,先放出风声结果百姓们有怨言,但胥吏们都汇报说百姓们没意见,结果真实行起来激起民变还是他这个刺史背黑锅。 无论多难都要把情报机构的架子搭起来,宇文温之所以组织几个人去探听各种消息就是基于这样的考虑,经过锻炼先有了骨干,再慢慢带着新人增加工作量,局面会渐渐打开的。 市场调查部,这是宇文温定下的名字,顾名思义就是调查市场,本意当然是为了掌握各地物价,方便做买卖时低买高卖,亦或是掌握各地需求方便调货赚差价。 四处打听自然会听到各种风言风语、小道消息,所以顺便从这些消息里分拣出有用的东西也很重要,正所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种种蛛丝马迹综合起来,各种言行都可以找到原因。 所以市场调查部的任务慢慢扩大,西阳城里所有流言蜚语等能听到的都要记下来汇总,宇文温要从这些信息里尽量发现对自己不利的动向。 州衙里大大小小吏员的牢骚,各家店面掌柜、伙计的怨言,州兵及家属们的怪话,各家大户家仆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主人动向,这些信息繁琐纷杂似乎没什么用,但用心的人可以从中分析出不一样的信息来。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许多事情就是无意间的言谈中泄露出去,典型的就是军属泄密:若是某日到市场买菜的婆娘抱怨当兵的丈夫要离家,那军队的动态就能猜的七七八八。 细节决定成败,但是细节也很繁琐,负责人自然是‘伪麻衣神相’郑通最合适,但是宇文温需要这个人精去镇住那帮狡诈的胥吏,拿来做市场调查太浪费了。 负责这种事的人心思要活络,但心思活络的人未必是他能把握得住的,所以起码的忠诚度要有。 李三九当年在宫里当小宦官经常被欺负,为求自保只能不停察言观色,不停的注意细节免得被人找茬,加上沉得住气能静下心,所以他适合负责这种工作。 例如这几个月在西阳城里抓陈军细作,李三九及手下表现就不错,从各种流言中顺藤摸瓜找到根源,再让张\定发制定计划去抓捕,反正陈军细作多多益善,正好给他的人练手刷经验值。 另一个就是监视陈军俘虏,这工作一直都在做,数月来陈军俘虏里的告密者已经揭发数次阴谋,有几次大规模的暴动被扼杀在串联阶段,被宇文温‘人间蒸发’的主谋者累计超过百人。 所以他也在观察看守俘虏时表现出色的人,为以后情报机构的发展打基础,那机构的名字他都想好了,非常高端大气上档次: 全俄肃清反革命及怠工非常...不,全巴州肃清反朝廷及怠工非常委员会,简称开光办。 所有要对付他或者怠工的人都必须‘开光’,不老实的就由开光办负责送上西天!(。) 第七十九章 扩散 荥阳,周、隋两军攻防战正如火如荼的展开,自从六月两国之间爆发战争以来,荥州州治荥阳首当其冲,去年曾经攻克荥阳的周军卷土重来,领兵的依旧是周国相州总管尉迟惇。 去年双方交战之际都顶着周军的名号,互相称对方为叛逆,如今杨坚登基称帝建立隋朝,大家再也不用争夺大周正朔这么累了,就连军中服色也不怕分不清。 身着黄色戎服的隋军坚守着荥阳城,身着黑色戎服的周军将荥阳团团围住奋力攻城,而西侧三十多里外的虎牢关,周、隋两军也是在对峙着。 荥阳城外,一座座高大的投石车正在发砲,数十斤重的石块被它们抛向荥阳城强,这些投石车和以往的形制不同,它们不需要人力拽动。 然而荥阳城内也有同样的投石车在发砲,同样也是抛出数十斤重的石块砸向城外,许多周军的投石车被石块砸中随即解体。 当然荥阳城内隋军的投石车也有被击中解体的情况发生,从交战一开始双方投石车就在相互进行着较量,虽然命中率不算高但效果也不错,周军无法忽视隋军投石车所以只能发砲对攻,所以荥阳那重建的城墙如今还算完好。 被砸坏的投石车残骸上继续立起新的投石车,对方抛射过来的石块正好作为己方的石弹又抛射回去,双方都是两三百米的射程远在弓箭的威胁范围之外, 相州总管尉迟惇正在周军营地看着眼前的战况,此次南下作战他原本信心满满,凭的就是手中新制的这种投石车,相府长史崔达拏出使安州时带回来一张图纸,按照这图纸做出来的就是攻城利器,但没人想到隋军竟然也有。 “莫非是宇文亮暗地里泄露给杨坚?”有部将忿忿不平,尉迟相国是抵抗杨坚的中流砥柱,山南的宇文亮实力差远了可却是渔翁得利,趁着邺城和长安死磕才席卷山南各州。 他们都是相国、蜀国公尉迟迥麾下亲信,数年来是正面同杨坚‘叛军’打硬仗的主力,对于一直表现平庸的杞国公宇文亮不是很看得上。 “这对宇文行台没什么好处,须知他们也是靠着这东西才拿下襄阳等坚城。”尉迟惇倒没怎么发牢骚,“要是故意让杨坚学得这东西,最难受的就是他们了。” “那是,我军骑兵众多不惧和隋军野战,山南的骑兵怕是有些捉襟见肘,要是硬抗隋军得依托城池,如果城池都守不住那就只能往江南跑了。”有将领笑道。 又有将领疑惑隋军是如何知道制作这种投石车,不过想想也就释然毕竟山南的周军数次围攻城池,隋军见多了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也不知道山南那边是如何想出此等利器,可惜被隋军学了去,这扩散得挺快的,若是两年前我军能有此物,那杨坚早就在长安授首了!” “所以只能耗下去,隋军被困在城里物资有限,若论能用的木材可耗不过我军!”尉迟惇下了结论,当然这也是给他自己鼓劲,此次大军南下分兵一部分到虎牢关,就是要堵住洛阳方向的隋军,不让他们出关才能保证攻城不受干扰。 “他们有木材也不怕,耗到冬天等黄河结了冰,我军骑兵可以不走浮桥直接踏冰过河,就是在荥阳外决战也无妨!” 南北相争数百年,南朝军队都是趁着春夏河水暴涨之际北进,为的就是方便用舟船输送粮草随军前进,而北朝南下时都选在冬季,为的就是趁着黄河结冰以及河面变窄好过河。 当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因为各种内乱南朝的国土不断萎缩,先是黄河以南然后退到淮北,再就是淮南而最后缩到长江以南,若不是杨坚篡位导致形势骤变,周军如今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全线突破长江了。 “耗下去无妨,朝廷耗得起,所以诸位要奋力争先,一鼓作气把虎牢关以东全境收复!”尉迟惇依旧信心满满,此次作战准备充分,过冬的粮草等物质充足,加上是全线进攻他不认为周军会铩羽而归。 “总管,尉迟青州那边进展如何了?”有将领问道,尉迟青州指的是青州总管尉迟勤,他是尉迟相国的侄子也是面前这位的堂弟,这两位尉迟总管有尉迟相州、尉迟青州之分。 “按着前日收到的消息,合州战况那边胶着,于仲文倒是有些手段...”尉迟惇沉吟着,片刻后恨恨的骂道:“他于家受大周如此恩惠,不思回报反倒助杨坚篡位!” 于仲文祖父为大周太师于谨,于谨是周太祖宇文泰的左臂右膀,双方又是儿女亲家,于仲文之父于翼十一岁时就娶了周太祖宇文泰之女,于家和宇文家本应该是患难与共,未曾料关键时刻选了杨坚。 大象二年四月天元皇帝宇文赟龙驭宾天,身为幽州总管的于翼和并州总管李穆一起站在摄政的杨坚这边,结果今年杨坚登基称帝后,这两位便成了隋国的太傅、太师。 “那有什么,先帝看走了眼和杨坚做儿女亲家,结果呢?”有将领不以为然,他口中的先帝自然是英明神武的周武帝宇文邕,至于那个荒淫的天元皇帝想起就让人烦。 先帝把好端端的江山传下来,你用两年就败光了! 尉迟惇闻言也是摇摇头,那天元皇帝真是让人无语,宇文家让这种孽子登基也难怪会众叛亲离,尉迟惇堂兄尉迟运为武帝信赖结果得罪了时为太子的宇文赟,待其即位硬是把尉迟运逼得忧惧而死。 最让人扼腕的是文武双全的齐王宇文宪,宇文赟登基不到一个月就对皇叔起了杀心,随便按了个谋反的罪名把这位宗室顶梁柱灭门,如果宇文宪还在的话杨坚哪里有机会揽权。 所以宇文宗室被人如同杀鸡宰羊般屠戮也是活该! 。。。。。。 豫州,州治悬瓠城外,身着黑色戎服的周军骑兵被黄色人潮淹没,这些周军骑兵昼夜兼程赶来悬瓠,意图在内应帮助下夺城,结果却被数倍于己的隋军包围。 昼夜兼程本已疲惫不堪,又与数倍于己的敌军恶战已是强弩之末,周军骑兵虽然顽强作战试图突围,但是隋军重重包围下滴水不漏,他们如今已陷入绝地。 马槊折断而佩刀也砍崩口,面对着围上来的隋军长矛手,残存的周军骑兵奋力向对方撞去,然后无一例外的被捅翻在地,骑兵被步兵缠上失去速度本就很危险,更何况外围还有弓箭手。 骑兵在马上居高临下对步兵有优势,然而被困住的骑兵却成了弓箭手绝好的猎杀目标,虽然有的人身着铁甲被射成刺猬一般还能挺,但是再能挺也抵不过长矛一捅。 落地的凤凰不如鸡,落马的骑兵谁都能欺,从马上摔下来本就摔得七晕八素,若是侥幸手脚没断站起来,还没回过神就被人照着头一敲。 虽然有兜鍪护头但依旧被敲得脑袋嗡嗡作响,接下来什么死法都有,周军士兵是精选的悍卒没人投降,所以无一例外的当场阵亡。 临近战场的悬瓠城门一片狼藉,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阵亡者的遗体,他们有的身穿戎服,有的则是身着平民服装,半掩的城门上血迹斑驳,许多隋军士兵正在收拾残局。 城头上,男女老少数十口人正跪在地上,他们个个被五花大绑,看着城外那厮杀都是噤若寒蝉,每个人身后都有杀气腾腾的士兵按刀而立。 一名身着明光铠的男子顺着楼梯走上城墙,身后跟着的士兵手中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正跪在墙头的一群人中有名白发苍苍的老者,见着了那个人头后面色瞬间变得惨白。 “谢公,你生了个好儿子!”豫州总管司马皇甫绩冷冷的说道,他看着面前一干人面露杀意。 话音刚落只见那士兵将手一挥,人头划过一道弧线落地,骨碌碌的滚到那名老者身边,他低头看着人头嘴角抽搐着,一行浊泪滑落面颊。 有一名中年女子见着那人头即刻昏了过去,她身边的两名幼子惊恐地膝行后退,一名老妪紧紧搂着他俩,三人不住地哆嗦着。 “事已至此,无言以对。”白发老者似乎全身的力气都被抽了去,说完话后再未开口,此时此刻大难临头,他再说什么都没用了。 他谢氏一族是豫州的大户,儿子是豫州的州司马,和周国的蜀国公、相国尉迟迥搭上了线要做内应,其间还协助过邺城那边的使者,助其往返于河北以及山南之间。 今年周军再度起兵,他儿子按照酝酿已久的计划准备起事,日子就在今天,东面周国的亳州总管司马消难会派精锐骑兵袭城,而他们的任务就是打开城门迎接王师。 这是一场豪赌,赌赢了那么他儿子就是大周新任的豫州总管,可惜的是赌输了,随之而来的是灭门之祸。 不知是何时走漏的风声,领兵开门的儿子被伏兵截杀如今被砍下头颅扔在面前,城外的周军如期而至却依旧被伏兵拦截全军覆没,他谢家满门俱被一网打尽押在此处,老者已是万念俱灰。 “魑魅魍魉之辈,尔等勾结周军之事总管早已知晓!”皇甫绩高声训斥着,谢家是当地大户已暗中投靠周军,若不是有人告密他们还蒙在鼓里,不过皇甫绩决定放长线钓大鱼,结果真就钓来一头大鱼。 “陛下已知尔等图谋,圣旨昨日便已送达。”皇甫绩决定再给对方一个惊喜,连远在长安的皇帝都知道谢家要做什么,可见这帮人的密谋是如何的破漏百出。 此言一处,谢家上下许多人如同溺水之人捞着了救命稻草,他们急切的看着皇甫绩想要得到个不杀的好消息,而那老者则是惨然一笑。 “谢家男丁成年者枭首示众,未成年者连同女眷打入贱籍没为奴仆!” “立刻行刑!” 话音刚落如狼似虎的士兵便将男丁按住,另外有人拔刀上前对准脖子奋力挥下,城头上瞬间人头滚滚落地,凄厉的哭喊声此起彼伏。 女眷和幼童被带走,忽有一人背着包裹气喘吁吁的跑上城头,先是想扯住谢家一名女眷,见着士兵拔刀横在他面前赶紧跑到皇甫绩面前行礼:“司马,这这...” “放了那女的。”皇甫绩一挥手,见着男子谄笑着他说了句“好自为之”便转身离去,男子转身跑去扯住那名女眷的手,在其他谢家女眷如刀的目光中畏畏缩缩的走下城楼。 “卖主之仆!”一名将领呸了一声骂道,皇甫绩看向那俩人的背影也是面露鄙夷,此人是谢家奴仆和郎主小妾私通,后无意间听得机密得知谢家和周国勾结,那人便到官府密告。 这种卖主之仆当然是人品恶劣,但皇甫绩不是读书读傻的人,对于这种上门告密的小人不会拒之门外,既然出首了当然得重赏,其中就包括那个小妾。 和郎主小妾私通本就是龌龊之举,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出卖郎主满门道德败坏,将心比心,在场的隋军将领可不希望家里出现这种仆人。 “治家如同治军,治下不严就是如此下场!”皇甫绩告诫着身边将领,人人家里都有不少奴仆,要是让这种小人在家中,小妾生下来的不是自己的种倒是其次,被其背后捅刀那可是哭都没地方哭。 “可惜了,若是司马消难亲自领兵过来,那就赚大了。”有将领感叹道,也是调整话题免得大家郁闷,出卖谢家的小人为他们立了大功,可卖主之仆到哪里都不受人待见。 “无妨,司马消难此次崩掉了牙想必也会老实许多。”皇甫绩看向东面轻松的说道,周军此次全线进攻隋国虎牢关以东州郡,豫州总管府首当其冲,不但东面有周国的亳州总管司马消难,西面还有山南行台宇文亮的大军。 “接下来,就该轮到宇文亮了!”(。) 第八十章 铁索横江西塞山 秋天是农忙时节,尤其对于长江沿岸的农民来说是十分繁忙的季节,和北方不同南方尤其是长江流域种植的主要作物是水稻,所以收水稻及相应的农活能让人累断腰。 但对于陈国郢州地界的郡县来说今年的秋收有些特别,因为他们没有庄稼可收,江北周军的第一次入侵便把郢州各地庄稼糟蹋一空,到了秋天田里哪里还有一粒稻谷。 郢州户数一般,因为位置重要所以驻军较多,原本凭着本州百姓种田所得养军还稍显不够,如今颗粒无收而百姓悉数被掳去江北,郢州各地驻军的粮草供应就成了难题。 夏口驻军的粮草是从上游巴州用船运来,而夏口至武昌沿途驻军的粮草则是陆路运输,没了船运用人推马拉那么半路消耗的粮草也增多,奈何郢州绝不容失,所以供应驻军的粮草就算咬着牙也要送达。 光凭上游巴州一州之力支撑郢州的后勤还不够,下游的江州一样要运送粮草至郢州,尤其是武昌城驻军的粮草不能短缺,因为有燕矶和五洲这两个周军的钉子在,只能走陆路。 从江州出发的运粮队沿江西出西塞山,再到了黄石矶后走西北面的道路去武昌,之前频繁袭扰江南的周军如今已经消停,似乎是忙着秋收的缘故无暇南渡。 有赖于此,西塞山驻军算是松了口气,只要周军不来捣乱那么日子还是很好过的,当然能够早日回家那就更好了,五月时陈国集结大军西进收复郢州,因为威胁依旧的缘故士兵们都驻扎各地没能回家。 尤其是被征召从军的百姓,五月到现在数月时间过去了,随军驻扎下去不知何时能归家,眼见着再过几月就是年底,许多人的思乡之情也愈发浓烈起来。 “唉声叹气做什么,想家有何用?”一名士兵笑道,他身形干瘦肤色黝黑,颌下一个山羊胡子年约四十岁,另一人年纪轻些却是唉声叹气,加上是个地包天更显得愁眉苦脸。 “这都秋天了哎...”地包天喃喃着,山羊胡说大伙家里都没地,平日里起早贪黑的帮大户干活,一年下来累死累活也没多少剩的,如今在军中好歹有口饭吃,虽然砂子也不少但总能混个肚饱。 地包天忧心忡忡说什么时候是个头,官军打不过江北的那个独脚铜人只能守着,要等到郢州水军恢复实力也不知猴年马月,家里也不知道如何了。 “瞎操心,莫非将军们要去打燕矶或者五洲戍才称你意?”山羊胡哼哼着,“死在燕矶的有多少人你还不知道?如今在这西塞山混子日望风也不错了。” 他两个如今是在西塞山山顶烽燧值夜,这种苦差事有得选谁都不愿意做,他俩是抽签抽中了下下签才在这望楼上吹秋风,眼见着熬了大半夜又不能睡便聊天解乏。 西塞山南麓下驻泊着陈国水军的一只主力船队,水军士兵连带着岸上陆寨的兵马,大多是五月时从建康西进的部队,除掉作为精锐骨干的战兵外,许多人都是如同他二人般是百姓。 这年头做百姓可不容易,除了忙农活还得服力役、兵役,虽说明面上一年里需要服力役、兵役的时间也就各自一个月左右,但是真要被官府征发后就由不得自己了。 没地说理,官府说怎样就是怎样,当然大家也是明事理的人,要是去修河堤或者从军‘忙’起来一个月时间肯定不够,关键是超出的日子又没得发工钱或军饷,长年累月下来也没人把期限当回事了。 说白了他们在官府眼里就是连月钱都没有的免费劳力,反正许多人家中也没有田地,到军中混碗砂拌饭也能勉强果腹,好歹江南水产丰富时不时捉些鱼虾也能开开荤。 “所以说了,大军守在这西塞山最好,又不用打仗,又能混日子。”山羊胡自顾自的说着,“要是像武昌那帮倒霉鬼,被独脚铜人捉到江北做风干肉那就完蛋了!” 自从除夕夜那什么‘决战西阳之巅’后,独脚铜人宇文温的名号已经传开,长江沿岸的陈国百姓都知道这故事,周国的独脚铜人和陈国的始兴王在西阳城决战,最后独脚铜人大获全胜。 然后这位好吃人肉,据可靠消息称他把捉来的陈军俘虏都宰了风干,拿来做出什么‘东坡肉’,连带着麾下的虎林军都是每日里都要吃上几碗。 所以大家对这个独脚铜人及其吃人肉的虎林军有些害怕,加上各种绘声绘色的‘亲眼所见’,能窝在西塞山安心的看江景是个不错的选择。 “江面上有动静啊!”地包天忽然喊起来,山羊胡闻言赶紧看向西北方向,只见夜色下大江面上黑蒙蒙一片,用力看了许久也没看出个名堂来。 “莫要自己吓自己,哪里来的动静。” “我看走眼了?”地包天抓抓头,即便是夜晚他的视力也依旧犀利,只是今晚无月所以江面上的情形看得不是很清楚,两人又张望了一会看不出什么名堂便作罢。 西塞山上游约四十里是长江之中的五洲,不过因为长江拐了个弯的缘故,西塞山上烽燧只能远眺上游十五六里处黄石矶以下江面,不过陈国在黄石矶也有营寨,设立烽燧望楼监视上游的五洲。 “算了,黄石矶没发烽火那就没事。”山羊胡打了个哈欠,如今临近破晓正是人最困的时候,“周军就算夜袭也突不过横江铁索,官军战船有足够时间反应。” “那铁索是真铁么?莫不是用麻绳糊弄的?”地包天问道,官军在西塞山和对岸拉了三条铁索,士兵们都对这铁索猜测不已,他们都在想这数里长的江面拉铁索要耗多少铁。 不过也有人推断这铁索搞不好是用麻绳糊弄的,当官的惯会欺上瞒下吃空饷喝兵血,拿麻绳当做铁索那可是占便宜的大好机会。 用铁多少斤云云,耗费工钱多少云云,报上去的数目肯定不低,反正那麻绳不值多少钱,中间的差价可就入了将官们的钱袋。 “应该不会,我那同乡前几日去江北营寨,过江时战船顺便检查铁索,那真是铁索。”山羊胡在卖弄着自己知道的消息,“有那铁锁在,周军战船要突破得花上许多时间,到时水军也准备好了。” “那...那就不怕周军袭击了吧?” “当然,要烧断这铁索可要花些功夫。”山羊胡点点头,“要是他们用斧头砍...胳膊粗的铁索他们爱砍就砍吧。” 地包天问这铁索一拦若是官军战船要过去怎么办,山羊胡说这横江铁索是下垂的,两头高中降低,一般的无帆小船从两边也就过了。 有桅杆的大船如果要过,西塞山这头把绞盘一松,江中间那段肯定没入水中,只要降到大船能过的程度也就行了,之前那鬼鬼祟祟的一个船队就是这般过去的。 “那五艘船莫非是哪家掌柜...”地包天听到这里眼睛一亮。 “你活得不耐烦了传这些!”山羊胡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这些事情只能当做没看见!” “官军拼死拼活在流血,上面那帮做官的却私下和对面做买卖,两边当官的都不是好东西!”地包天嘴里嘟囔着, 碰这种话题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让哪个听了去告密他俩就得吃鞭子:陈、周两国正在交战,怎么会有私下做买卖的事情发生呢,这肯定就是你们两个造谣了! “所以说胜负与我等何干,打仗时能缩就缩,立功没得奖赏若输了要么当场丢了命,要么就是被捉去做风干肉。”山羊胡恨恨道,“反正有横江铁索,周军更加偷袭不了水寨。” 西塞山水寨位于其东麓江湾,若是要入江和西面过来的敌军接战,水寨中出击的战船就得在江中绕一个弯,虽然这种布局有些麻烦,但是可以防止上游敌军直接顺流而下突击停泊的战船。 当然这地形也弄得紧急情况下出击有些麻烦,陈军守将考虑到这点便拉起了横江铁索,为此还特地在西塞山对岸立下营寨作为铁索固定的一端。 江北为周国地界,但是西塞山对面北岸没有周军的大型据点,原先的周国烽燧哨堡已在五月被陈军拔除,那时起到现在江对面的一小块地盘都在陈国的控制下。 “那里就是个大湖周围都是山,江边又经常被水淹,离各个城池又远,所以周军也懒得争了。”山羊胡不愧为消息灵通人士,说出来的各种内幕让地包天听得一愣一愣。 “那也就是说其实我们这里就算看走了眼也无所谓?”地包天觉得自己值夜的辛苦都白费了,官军的布置如此严密想来也不会让周军偷袭得手,他们不敢睡觉整夜的张望简直就是傻瓜。 “当然不能看走眼,至少得盯着黄石矶方向,还有中间的烽燧有没有动静。”山羊胡又打了个哈欠,“别睡着了,万一给查岗的撞见又得捱鞭子。” 话刚说完他发现不对劲,地包天如同见着鬼般指着黄石矶方向抖抖索索着,转头看去他也愣住了:黄石矶方向依稀亮起了摇曳的火光,随即黄石矶和西塞山之间的那座烽燧也亮起了火光。 “是...是敌情,是周军来了!”山羊胡回过神来,“示警,赶紧示警!你去点火,我去吹号!” 片刻之后,西塞山上烽燧亮起了火光,其下游沿江的烽燧也相继亮起火光,它们烽火传讯将敌情传向更下游的江州,而西塞山响起的号角声则将睡梦中的驻军惊醒。 “敌袭,赶快备战,是周军来了!”(。) 第八十一章 出来面对! 夜色下江面上船影重重,盘踞五洲的周国水军如今倾巢而出,气势汹汹的向着下游南岸的西塞山杀去,许多战船上亮起两个灯笼,从后面看如同几串灯笼绵延不绝煞是壮观。 夜间行军不容易,夜间行船更不容易,若是单独几艘船还好说,只要船工经验丰富就不怕撞到暗礁,亦或是避免误触江中沙洲搁浅,可是规模庞大的船队一起出动那就是个大问题。 所以周军战船便采用了预防措施:船队两边的战船均亮起两个灯笼,这样一来船队两边的船只从头到尾都能保持队形,而其他战船便老老实实的被包夹在中间。 当然灯笼是固定的并且前端不透光,在船队前方看上去亮光不明显,这样一来除了领头的战船外,其身后跟着的船只就能把前方船只看得一清二楚。 五洲位于西塞山的上游,如今是入秋时节西北风起,周军战船桨帆并用兼之顺风顺水所以速度很快,南岸的黄石矶烽燧刚点火示警没多久,主力船队就已经过黄石矶江面。 “这么晚都没睡,蛮敬业的。”宇文温回头看着右侧江岸上的点点火光赞道,那就是黄石矶陈军营寨,现在有些喧闹想来是驻军在备战,有几艘小船泊在岸边却不敢动弹。 “郎主,夜间行船请勿离船舷太近。”张鱼在一旁提醒,水军战船贴得较近很容易磕碰,一磕碰船身就会摇,一摇的话某些人就很容易会落水。 某些人中就包括宇文温,虽然他会水但也是半桶水,张鱼知道身着重甲夜间落水是很危险的一件事情,若是在风平浪静的水塘里倒还行,可如今是在长江上。 风大浪大又穿着铠甲,就算勉强浮在水面也顶不了多久,接踵而至的战船再一撞就不妙了,水军里水性再好的士兵在夜间行船都会暗暗提防,更别说宇文温这种半桶水了。 宇文温回到船舱门口,这里位于战船中线离两边都有些距离,他是明理之人也不会故意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不过躲进船舱那就有损形象,所以他还是站在舱外看着战船前进。 秋收还没有结束,即便结束后还有许多事要做,按说应该修生养息但是宇文温可坐不住,以攻为守那是他定下的策略,陈国既然被他咬出一个伤口那就永远都别想愈合。 趁你病要你命,这是宇文温的处事之道,陈国水军受到重创,但又不能把其上游巴州水军调来,或者把下游建康那边看家的主力调过来,如今夏口到五洲这段江面在周国的控制之下,那么他就要百分之百的利用。 陈军正在加紧打造战船,虽说熟练的水手补充起来也没那么快,但是战船数量上来了也很棘手,宇文温以一州之力要和陈国的郢州、江州、甚至巴州比阔很难,玩造船的军备竞赛可玩不过。 襄州的襄阳水军驻扎在汉口,他们的任务就是盯着对岸的夏口,还得防着上游的陈国巴州水军南下助阵,而黄州总管府的水军一部分在五洲戍驻防,另一部分则是在汉口下游的滠口驻防,他们要拱卫滠水上游的黄州州治黄城。 这样一来巴州的造船压力也很大,江对面的武昌也在日夜赶工造船,按照细作探来的军情,对方在樊湖里造好的战船已经有相当规模了。 西塞山的陈军也没闲着,再下游的江州更加没闲着,虽然光有船还得有人才能有战斗力,但宇文温可不想坐视局势一天天恶化。 山南周军的主力大多集中在北面和隋军作战,黄州总管府的主力还得作为战略预备队,万一局势有变就要作为救火队去‘抢险’,要想重现四月时的那种全力南下的场面已经不现实。 己方主力不便过江但对方可是怒火冲天,他对陈国用过的战术对方一样可以用,正所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西阳城位于长江边上,在陈军的报复名单里可是记录在案的,不是排第一就是排第二。 宇文温倒是不怕对方来袭,但毕竟西阳地界都是他的坛坛罐罐,总算开了个种田的好头所以经不起太多折腾,为此就得守住家业防贼,那么他的兵力就会被钉在西阳哪里都去不了。 向来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既然贼不来那他就去,反正梁子已经结下了,不宣而战搞偷袭他也不在乎。 陈军把武昌弄得如同刺猬一般,所以此次宇文温要对下游的西塞山下手,那里同样是重兵云集而且是水陆具备,按照细作所探,还有铁索横江。 “什么不玩玩铁索横江!”宇文温望了一眼已经近在咫尺的西塞山,“敢派刺客到西阳暗杀,马上出来面对,磕头谢罪!” 。。。。。。 周军战船来势汹汹,西塞山陈军从睡梦中惊醒,他们正急急忙忙准备迎战之际,周军前锋战船已经接近横江铁索,按照这个时代常用的战法,接下来应该放出火船来烧断铁索。 三国末年晋军从巴蜀乘船沿江而下进攻东吴,史称“西晋伐吴破西塞”,当时吴军拉起横江铁索,而晋军就是准备了许多大火炬,灌以麻油放置于船前,触到铁索便点燃火炬将其烧断。 所以西塞山陈军很希望周军也这么做,然后为水军出寨调整队形迎敌争取时间。 选在凌晨来袭确实让陈军士兵反应慢了些,周军战船来得很快因为是顺风顺水,黄石矶处示警烽火争取的时间太短,主要是战船出击有些麻烦,出水寨后要转个弯绕过西塞山,所以陈军打造的横江铁索用料十足。 要想烧断可得费不少时间,为了确保效果还专门做了实验,他们用大火炬烧同样粗细的铁索,最后花了将近两柱香时间才烧断,这足够陈国水军排好队形了。 所以陈军战船忙而不乱,士兵们有条不紊的划船,一艘艘战船有序的向水寨出口前进,这时候千万不能乱否则会自己堵住自己的路。 “抓紧时间,拿好武器,备好弓箭!”有将领大声喊着,士兵们都是有些睡眼惺忪,周军选在即将破晓之际来袭算是占了便宜,这时候正是人最困之际,许多人都是在梦中被惊醒。 不过这也没什么,为了防止周军偷袭他们也是做了很多准备,就连夜间军营里不许有火光的惯例都改了,这几个月来只要夜色降临,营地里主要地段就点起火把或灯笼。 无论是水军营寨还是岸上的营寨都是如此,即便是消耗颇大也是风雨无阻,为的就是在夜间遇袭时让士兵们看清楚路径,免得个个像无头苍蝇般乱窜,兵找不到将而将也找不到兵。 尤其是水军营寨,在岸上过夜的士兵都睡在所属战船附近,船上留人值夜而弓箭刀枪都放在舱内,所有的措施都是以应付突发状况,如今就正好派上用场。 山上号声一响,山下值班的号手也吹起号角,水、陆营寨值夜的将领随即派手下到各处叫人起床,上到将军下到小兵很快就弄清楚是什么回事,这也免得闹出营啸的闹剧来。 西塞山的陆寨是当路结寨,北连西塞山南接绵延大山,黄石矶方向走陆路去江州必须通过西塞山营寨,虽然他们不惧周军从陆路来袭,但还是集结起来守寨。 周军来袭似乎是走的水路,但是陆路不可不防,万一对方用的是声东击西之计,用战船吸引注意力,然后大队人马摸上岸来偷营那可不妙。 陈军水陆人马正在调动间,周军战船已经开始对横江铁索动手了,数艘陈军快船已经逼近,他们见着对方似乎没打算点火炬烧铁索,个个都有些吃惊。 “他们莫非是要用斧头砍?那么粗的铁索要砍多久啊!”一名士兵纳闷道,他们这几条船是今夜值班的快船,所以一有示警就能立刻出动,可周军的动向让他们也摸不着头脑。 因为即将爆发夜战而且敌众我寡,这些陈军战船上自然是不敢点亮火把以免变成靶子,壮着胆子贴上去无非就是骚扰,凭着已经上好弦的弩箭来个偷鸡摸狗。 回头看向水寨,己方战船已经动起来,再过一会就能出寨列阵,怎么看都是周军要倒大霉的样子,然后对方开始动作了。 他们的战船直接把船头对准铁索,有人用钩拒将铁索挑高,待船头从铁索下经过后便松手,那手臂粗的铁索便躺在甲板上。 正好躺在一个把大铡刀下面。 周军战船上的机关有些诡异,也就是用大铡刀来形容比较贴切,有这机关的不止一艘,同时有数艘船都是如此将铁索横在甲板上,每条铁索都有三艘船‘伺候’,看样子周军是要用那大铡刀般的机关铡断铁索。 “这...这怎么可能,那么粗的铁索,又不是麻绳啊!”陈军士兵觉得不可思议,周军战船上点着火把,他们勉强看到了即将用铡刀铡断铁索的一幕。 “不管那么多,先冲上去放...” 话未说完只听数声巨响接连传来,期间夹杂着金属的脆响声,陈军士兵难以置信的看着面前一幕:那三条横江铁索竟然就被周军铡断了! 铁索被铡断,两侧残余的铁索瞬间沉入江面,周军主力战船随后赶到,它们向着势单力孤的陈军快船当头撞来,凭着庞大的船身直接将脆弱的小船撞翻。 落水的士兵在水面上挣扎着,在他们眼前无数的周军战船蜂拥而至,全都向着西塞山下陈军水寨快速前进,而此时的陈军主力战船前部才刚刚驶离水寨。 “是车船,周军有车船!”(。) 第八十二章 火光冲天 西塞山下火光冲天,深夜来袭的周军战船瞬间突破横江铁索,陈军部分战船刚出水寨,冲来的周军船队就将他们堵在门口,打头阵的便是车船。 车船收了船帆凭着轮桨划水前进,周军船和船之间距离极近不便用长棹划水,但是车船就没有这种问题,它们排成整齐的一字横阵,船和船靠得很近如墙般撞向面前陈军战船。 陈军战船为常规形制,前进需要扬帆或者划桨、棹,为了确保各自有足够的划水空间,两艘船之间要保持一定距离,这样一来陈军战船的阵型便稀疏许多,在和如墙进的周军战船对撞下处于下风。 陈军小船直接被撞翻,大船在单船对撞时还算是势均力敌,但是周军车船凭着轮桨划水奋力前进,将陈军战船顶得船头乱晃最后船身打横。 残酷的跳帮战随即爆发,掩护的弓弩手先是射翻了一群甲板上的陈军士兵,随即如狼似虎的周军士兵跳了过来,和幸存的陈军士兵在甲板上展开血战。 战船浮在水面上会晃动,所以要在船甲板上厮杀就要站得稳,双方水军士兵倒没有这种顾虑,只是周军战船多其桅杆上的弓弩手数量也多,很快一线战船上的陈军便被击溃。 周军车船随即分头推进,连带着身后赶到的其他战船向陈军水寨突入,还没来得及出寨的陈军战船被当头顶住,和后面赶来的战船一起挤成一团。 不停的挤压,周、陈双方战船挤在一起,船挤船连带着泊在岸边的战船很快就变成一座‘船岛’,外围的周军弓箭手射出火箭,箭如雨下将‘船岛’点燃。 此时刮的是西北风,各战船上零星火苗很快乘风而起,已降下的船帆被点燃化作火炬,随风飘散的火星又点燃更多的战船船帆。 处于上风向的周军战船肆无忌惮的纵火,西北风卷着大火向着东南方向的陈军战船往岸上营寨烧去,星星之火已成燎原之姿。 无数陈军士兵在火海中奔走哀嚎,船上的人来不及逃命只能投水,岸上士兵被迎面扑来的浓烟熏得泪流满面,眼见着无数火星随风而来点燃岸上营寨,个个都心急火燎的提水救火。 冲天大火照亮了夜色下的西塞山,有周军战船在水寨旁边强行靠岸,踏板放下后冲出来的除了步兵还有骑兵,他们借着火光向陈军水寨一路掩杀,如同火海里窜出的饿虎般扑向惊慌失措的敌军士兵。 有陈军将领组织士兵试图拦截,他们奋力拉弓放箭却依旧被对方逼近,周军士兵以团牌遮体冒着箭矢冲锋,同样不避箭矢的骑兵则是人马具甲,双方短兵相接之后陈军一触即溃。 无数的士兵见着敌军杀进寨来掉头便跑,岸上西塞山南麓有己方营寨他们要去避难,他们觉得与营寨出击的驻军汇合一起迎敌才是最好的办法。 周军士兵也是这么想,他们尾随着溃兵向着不远处的营寨杀去,场面乱成一团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机会,他们的目标就是能趁机夺下寨门。 “不许开门,谁也不许开门!”营寨内陈军守将提刀大喊,无数狼狈的己方士兵溃逃到寨外喊着快开门,他环视城头众人不住地重复命令。 “将军...”有人开了头却说不下去,看着墙外那些哭喊着快开门的同袍,又看看远处那身形模糊的周军,只要理性一些的就知道只能如此。 当然有的人会觉得事情不会糟糕到那种地步,可以先开门放人等到追兵赶到时再关上即可,听上去很有道理可实际上行不通,因为这纯粹是战场新丁才会有的想法。 因为门一开就别再想关上。 敌军在后紧追不舍,逃命的士兵为了活路什么都不顾,为了跑得更快可以丢盔弃甲,战场上的溃兵为了逃命可以倒冲本阵,直接造成兵败如山倒,即将逃入营寨的士兵已经红了眼,如果见到大门要关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已经进门的会转过身阻止关门,为的是让自己的兄弟进来,亦或是为了救同乡又或者是好友,那么关门的士兵会被攻击,局势一片混乱下追兵就会趁机冲进来,到时就是玉石俱焚连带着寨里驻军一起倒霉。 “快开门,快开门...啊!” 惨叫声此起彼伏,堵在门外的陈军士兵拍打着寨门,他们不断被身后追来的周军放箭射杀,虽然寨墙上守军也在放箭掩护,但是火光映照下依旧有陈军士兵接连倒下。 他们聚在寨墙下挤成一团没有藏身之地,身后的周军借着盾牌掩护不断放箭,墙下黑乎乎一片但也不用瞄直接放箭一射一个准。 走投无路的陈军士兵试图转身冲出去反击,但是无一例外的被射成刺猬,围上来的周军越来越多,他们为了避开寨墙上的弓箭手没有太接近,但是强弓射出的羽箭依旧放倒越来越多的陈军士兵。 听着惨叫声,看着外头黑暗中越来越多的周军士兵,守将闭上眼咬牙强调不许开门的命令,这命令残忍却没有错,事后只要上官讲道理就不可能怪到他们头上。 “周军竟然还杀到岸上来了,那横江铁索呢,怎么水军被打得这么惨!”有人惊疑不定,上游的五洲距离西塞山也就四十里,如今是顺风顺水要趁夜偷袭来得会很快,所以横江铁索就起到阻滞对方战船的作用。 “谁知道啊,莫非是偷工减料的样子货?”有人骂道,这年头军中龌龊之事多了去,搞不好那横江的是绳索对外号称是铁索都说不一定。 “战船完了,水寨也完了,这下子水军完蛋了...”另一人看着东北方江边那冲天大火哀叹着,水寨离他们陆寨也就四五百步距离,水军营寨现在已经化成火海。 墙外的呼喊声已经减弱,被堵在外边的陈军士兵已经在箭雨下伤亡殆尽,夜风吹来,守军依稀可以听见水寨方向的人马嘶鸣声。 曾经枕戈待旦要报峥嵘洲之仇,曾经兵临五洲戍叫骂让周国水军出来决战,他们每日每夜都在想着和周军来场大决战一雪前耻,结果就在今夜,周军的突袭让所有的准备化成笑谈。 驻扎西塞山的水军战船是多么的威风,逼得五洲戍的周军避战保船,可如今都化作一条条火船,娴熟的水军士兵被人如同赶羊般追到陆寨之外,然后轻而易举逐一射杀。 五月时西进的水军在峥嵘洲时已经损失过半,今夜泊在西塞山的余部看样子也完蛋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守住陆寨,等天亮后各方派来援军,周军自然就会撤退。 “周军要攻寨了!”有弓箭手喊道,众人探头从箭垛看去,只见寨外平地上黑影晃动,接着远处水寨火光映照依稀可见有人扛着竹梯。 “连竹梯都准备好了,莫非今夜他们想连着陆寨也一起端了?” “来得好,滚木礌石管够,准备放箭!” “让西墙的注意提防,别给人摸上来了!” 陆寨守军瞧见周军意图从东墙进攻便做好准备,这个营寨横贯南北接敌的只有东面和西面,西塞山水寨规模大可他们陆寨规模更大,就连西塞山驻军的所有粮草都屯在营寨里。 所以守军兵力充足,各种防御设施齐全,面对想用竹梯蚁附攻寨的周军他们可不怕,守上月余没有十足把握,但守到江州援军过来那绝对没问题。 “都沉住气,等他们靠近了看清楚就放箭!” 。。。。。。 陆寨北端,西塞山陡坡下,防守此处东面寨墙的陈军士兵屏气息声,墙外的周军正在集结准备攻寨,其进攻的方向是寨门附近,他们位于寨门左翼压力算是较小的。 对方摸黑在己方弓箭射程外准备着,似乎是在等着什么时机到来,陈军弓箭手也做好了准备,他们没有点火把免得找死,对方也没点火把看来是打算摸黑对射。 “稳住,别给他们骗了箭去,放近了看准了再射。”有老兵吩咐着,弯弓搭箭不能持续太长时间,许多弓箭手都是一手拿弓一手将箭,羽箭搭在弓身但不拉弦,与此同时弩手则方便许多,他们直接端着上好弦的弩瞄向外边。 “好像有声音?”有人抬头看了看北侧山坡,这西塞山山坡十分陡峭并长有许多灌木,到了夜间时常有蛤蚧之类夜啼。 “风吹树枝响的声音吧...”另一人说道,他望了望黑黝黝的山坡,除了一团团树木的黑影外什么都没看见,山坡上时常有风吹过,树枝摇曳发出声音再正常不过。 “不对,我觉得...” 话没说完一只箭钉在他脸上,未等旁边的同袍反应过来破空之声接连响起,又有数人被山坡上方飞来的羽箭射倒,与此同时山坡上甩下数条粗大的麻绳,有黑影顺着麻绳滑落下来。 “有人偷袭!”陈军士兵高声喊叫着,他们冲向山坡底端和滑下来的黑影短兵相接,与此同时山上一支鸣镝呼啸着窜上天际,寨外的周军闻声发动进攻,喊杀声响彻天际。 陈米斗拔刀一斩将冲到面的敌军士兵拦腰斩断,另一人见他立足未稳冲上来要补刀,陈米斗就地一滚来个扫堂腿将对方绊倒,身后虎林军同袍来了个真正的补刀。 “冲!”陈米斗起身大吼一声,舞起双手长刀领着部下迎向围上来的陈军士兵,对方被他们的奇袭打得措手不及,仓促间没能聚成阵型,这就是陈米斗等人的机会。 杨司马教给他们的辛酉刀法是用双手长刀,威力不错就是有个缺点:刀身太长需要较大的施展空间,所以士兵们杀敌时相互间要保持距离。这样一来己方的阵型就要松散些,对付同样松散的敌军倒没什么,若是对方结阵就有些吃力。 而现在陈军零星围上来的士兵就正对胃口,陈米斗先是一个假动作骗得对方破绽,随即挺刀突进一击刺穿对方胸膛,拔刀向后一跳躲过另一人当头砍下的刀锋,再踏步前突扭转刀身来个上挑,一刀将那人裆部挑开。 苦练了一年多的刀法,陈米斗如今舞起双手长刀十分娴熟,和部下一起分进合击,将游兵散勇的陈军砍得落花流水,风声响起陈米斗侧身一躲,一只羽箭偏离了心窝钉在左肩上。 亏得身穿两重筒袖铠,那一箭没有射穿铠甲,陈米斗一把将箭拔掉并捡起地上一面团牌,领着部下顺楼梯向寨墙上杀去。 他们身后又有许多士兵顺着麻绳滑下山坡来到寨中,有的加入到陈米斗这边冲上寨墙,有的则是弯弓搭箭射落寨墙上弓箭手以作掩护。 突如其来的奇兵让寨内陈军方寸大乱,守将分派人手向北端赶来,而从山坡上借着绳索滑下的周军也越来越多,寨墙上的陈军被杀得节节败退,墙外周军顺利的搭上竹梯蚁附而上,翻过北端寨墙进入寨内。 “和他们拼了!”刚刚赶到的陈军将领拔刀高呼,双方士兵随后撞在一处展开厮杀,然而陈军士兵哪里是周军的对手。 周军士兵手中双手长刀十分灵活,接战前又喜欢大声怪叫,加上那骷髅面具十分骇人,许多陈军士兵刚一交手气势就被压住,没几个顶过三回合非死即伤。 有霸道的周军士兵双手握刀当头砍下,陈军士兵将刀一挡结果手臂一酸,手中刀被对方撞开不说,那长刀顺势而下将脑袋开花,面对着这帮力气惊人刀法娴熟的悍卒,陈军士兵一触即溃。 又有周军士兵在营寨里放起火来,越来越多的士兵从北端寨墙翻入营寨,他们点起火箭向着南面寨门方向放箭,连带着墙外攻寨的同袍齐声大喊:“破寨了,破寨了!” 如潮的喊声让守将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士兵们奋力放箭要压制住墙外的周军弓箭手,无数竹梯搭上墙头,有士兵奋不顾身的冲上去要将其推开。 有人被流矢射中跌下墙去,有人刚冲到梯前却和攀上来的周兵打了个照面,电光火石间被其当头一刀砍死,有的奋力抓住竹梯两段向外一退成功将其推离城墙。 竹梯并没有铁钩,所以无法勾住箭垛防止被推开,眼见着那竹梯连着梯上的士兵向后倒去,却见地上有周兵奋力举起长长的毛竹将那竹梯撑住,随后一用力那竹梯再度砸在寨墙箭垛上。 攀在梯上的周兵顺势一跳直接将陈兵撞倒在地,一番肉搏下他凭着蛮力将陈兵一拳打昏,有其他陈兵冲过来要补刀,未曾料被后续登上寨墙的周兵截住。 厮杀中越来越多的周兵攀上城头,眼见着大势已去,陈军守将面色惨白,看着火光冲天的水寨,看着即将被攻破的陆寨,眼中满是绝望。 “竟然败得如此干脆...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他哀叹一声后拔刀自刎。 吱啦一声,寨门被周兵从内打开,如潮的士兵涌入营寨,四处响起呼喊声:“投降不杀!” 营寨里飘扬的陈军大旗被火箭点燃,化作熊熊燃烧的火旗随风飘落,破晓的曙光从东方亮起,光芒如箭支支划破黑暗的天穹。(。) 第八十三章 乌鸦 江州州治湓口,州衙后院书房,长沙王、江州刺史陈叔坚坐在榻上发呆,他双目无神的看着窗外草木,身边随从垂手而立一声不吭。 放在食案上的饭菜已经没有热气,从端进来那刻起陈叔坚一口都没有尝。 他的心情如同案上的饭菜冰凉冰凉的,三日前,凌晨时他被人叫起来,虽然有些恼怒但当他得知紧急军情之后心乱如麻:西塞山出事了。 凌晨时西塞山燃起烽火,沿途烽燧一路接力将军情传到下游的江州湓口,虽然具体情况不知道,但得知消息的人都是心中一沉:周军来袭了。 还能有谁,江北的周军收缩回去引而不发有一段时间了,凭着江中五洲以及江南的燕矶,周军随时可以顺流而下袭击不算太远的西塞山。 “都秋收了还不消停,你们不用收稻子的么?”陈叔坚喃喃自语着,一旁的随从见状想说些什么,见着他面色铁青便继续低头不语。 陈叔坚很烦,五月份作为大军主帅领兵西进,然后日子越来越糟糕,峥嵘洲水战大败,周军三顾武昌来去自如,又沿江袭扰拔掉许多陈军烽燧哨堡,在这种打劫式的作战方式下陈国损失不小,却又拿周军没办法。 不光如此,陈国对江北用兵以惨败告终,攻略江北晋州的那路不归陈叔坚管,可是进攻江北蕲州州治齐昌的兵马是他派的,结果依旧是惨败。 周军盘踞江中的五洲扼守长江水道,又占了江南的燕矶作为据点,陈叔坚派出兵马前去攻打燕矶,结果牙都咬崩了都啃不下来。 郢州局势一片糜烂,一连串的落败让主帅陈叔坚脸上无光,亏得朝廷调他到江州做刺史摆脱了郢州军务,结果上任没多久周军又来了。 选的目标竟是水陆军队驻扎的西塞山,陈叔坚觉得是不是自己战绩太差让对方瞧不起,认为自己是鱼腩所以一个劲的欺负。 凌晨时得了急报他不敢拖延,急匆匆赶到州衙召集众将议事,首先是加强城防免得有敌军袭城或者有人作乱,其次是传令让水寨加强防备,大小战船做好备战。 然后就是调集援军,为防周军围点打援在半路伏击,陈叔坚和将军们商议后决定等天亮后援军再出发,天亮了光线好一路上小心警戒应该不会遇伏。 也就是应该不会,按往常来说陈叔坚不会担心,他虽然不是什么名将但也带过兵,照常理来说这样应该可以放心,但是如今不同了。 周法尚,陈叔坚的仇家,这个善战的周二郎如今就在江北游荡,此人和那个毒蛇般的独脚铜人宇文温勾结在一起,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周法尚做过始兴王陈叔陵的佐官,而皇子中排行第二的陈叔陵和排行第四的陈叔坚是死对头,两人明争暗斗之际,陈叔坚把周法尚作为陈叔陵的羽翼剪除了。 他向父亲告御状说周法尚谋反,于是周大郎周法僧因此入狱最后瘐死,周二郎周法尚带着家人叛逃北朝,周家在南朝的荣华富贵随之烟消云散。 此仇结下不死不休,陈叔坚本不怕周法尚来寻仇,只是自从五月份领军西进,到了郢州地界后危险越来越大,他已经探得清楚,周法尚作为周国的水军总管,指挥周军在鹦鹉洲、峥嵘洲大败官军。 想想峥嵘洲大战的战况,那时他差点领着后队撞入周法尚大军中,若是不幸被俘那么会死得很惨。 平心而论,按着他的身份就算被俘也无性命之忧,周法尚不过一个客居北朝的叛将,就算想杀他也不敢杀,但是有了那个宇文温撑腰就不一样了。 始兴王陈叔陵被俘,宇文温说杀就杀了,他被俘虏了也不例外,因为宇文温已经和周法尚勾结在一起,齐昌城下官军惨败就是这二人在作祟。 搞不好袭击新蔡的周军也是这两个人派出的,而此次周军袭击西塞山也许就是这两个人在搞鬼,目标说不定也包括他陈叔坚。 陈叔坚想到这里心中不安愈发严重,细细回想三日以来的安排,判定湓口固若金汤才松了口气,不光如此,他想起来西塞山江面拉有三条横江铁索,守将也是谨慎之人应当不会有大碍。 江北周军迟早会卷土从来,这是众人早已定下的结论,所以应对之策已经制定好:固守,等水军实力恢复之后再反击。 无论是夏口还是武昌,亦或是江州州治湓口,新的战船正在赶制,新招募的水军士兵正在操练,再过几个月成军就可以争夺长江控制权,周军来去自如的日子也不会再有了。 无法跨过长江天堑,周军就无法渡江袭扰,郢州各地的庄稼也可以安心播种,驻军那沉重的后勤压力随之减轻,所以对于秋收过后周军的南犯,陈军将领已做好准备。 其实是提前做好了准备,所以陈叔坚静下心来后觉得西塞山定会安然无恙,有横江铁索在,周军无法直接袭击水军营寨,驻扎西塞山的水军实力不弱,足以击退来袭的周国水军。 陆寨就更不用担心了,横贯两山之间的营寨固若金汤,周军来袭要么走陆路从西面进攻,亦或是击败水军登陆从东面进攻,反正从那边进攻都不是容易得手的。 西塞山距离湓口水、陆均有两百里左右,当然阳新会近些,大约是一百二三十里,阳新援军抵达西塞山最迟就是三日,再加上后续赶到的江州援军,陈叔坚觉得西塞山定然无恙。 还有东面二十多里处防御蕲口的韦源口戍,那里也有上千驻军,陈叔坚觉得再怎么说守上几日都不成问题,只是他心中依旧惶惶不安,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唯一可能就是声东击西,当然周军击的不是西面的武昌,搞不好是东面的湓口,所以陈叔坚这几日坐立不安,就担心仇家周法尚领兵突袭要害他性命,甚至都担心到茶饭不思的地步。 陈叔坚调整心情,让人进来将饭菜拿下去热热以便进食,他走出书房来到院里透透气,看着红红绿绿的花草心情刚好转,却见屋顶落下几只乌鸦。 遇见乌鸦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随从见着陈叔坚心情瞬间变差赶紧将乌鸦驱离,那些乌鸦飞离屋顶后却没走,绕着院子在上空不断盘旋,不停的呱呱叫着。 陈叔陵扭头便走,刚走几步就见数人急匆匆的跑了过来,说是西塞山那边有紧急军情传回来了,听说人在前院他随即快步向前院走去。 “情况如何了?”陈叔陵问道,见着面前三人那垂头丧气的模样,他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接下来来的回答让他如遭雷劈:西塞山失守了。 这个消息让在场众人目瞪口呆,西塞山驻扎数万水陆兵马,防御森严的水、陆两寨怎么会被周军短时间夺下,许多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周军是何时攻下西塞山的?”有人问道,来人说是当日凌晨周军顺江而下偷袭,拂晓天刚亮就攻克水、陆两寨。 “这么快!”多人惊叹。 “莫非是有内奸接应么!”陈叔坚咬牙切齿的问道,他在西塞山驻守了一段时间,不觉得周军光凭猛攻就能拿下西塞山,只能是内奸接应才会让对方轻易得手。 那三名回来报信的人俱是身着戎服,领头一人为增援西塞山的江州援军所派传令兵,另两人则是西塞山驻军的幸存者,见得陈叔坚发问便将实情一一说出。 那日凌晨,周军顺江而下袭击西塞山,经过黄石矶江面时驻军及时点火示警,西塞山驻军接到警讯后立刻吹号示警,水军士兵很快便驾船出击。 周军顺风顺水桨帆并用所以速度极快,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西塞山拉着的三条横江铁索瞬间弄断,在陈军战船刚来得及离开水寨时就堵了上来。 “他们用车船筑成一堵墙把官军战船堵在水寨中,然后就趁着顺风放火...”一名士兵心有余悸的说着。 陈军战船被挤做一堆然后‘火烧连船’,连同岸边水寨都化作火海,周军趁势登陆追杀溃兵向陆寨进攻,又有奇兵从陆寨北端的西塞山壁缒坡而下,内外夹击下陆寨失守而守将自刎殉国。 “缒坡而下...”陈叔陵喃喃自语,他身形一晃站立不稳,亏得旁人搀住才没有倒下,西塞山陆寨他知道,北端就是西塞山陡坡,没人可以安全的从山上下来,结果周军却做到了。 西塞山要地就这么完了,原本还以为驻军能撑到援军到来,结果却被周军轻而易举的攻破营寨,连带着驻泊的大量战船,说是全军覆没都毫无疑问。 “周军破寨之后把俘虏都装船了,我等几个好容易趁乱逃了出来...后来遇见了援军才逃得一命。”士兵说着他们的逃生历险,可陈叔坚已经听不下去了。 西塞山完蛋了,数万大军伤亡惨重,水军战船损失殆尽,幸存的将士无一例外的被带往江北,援军赶到时西塞山空荡荡,除了残垣破壁外就只有侥幸逃生的些许溃兵。 堆积如山的粮草没了,营寨化作平地,一如被周军三顾的武昌般,除了满地尸体什么都没有留下。 不光如此,西塞山西北方向的黄石矶营寨随后也被攻破,同样也是活着的被掳走,营寨被搞毁留下满地尸体和残垣断壁。 陈叔坚只觉得欲哭无泪,他已转任江州刺史,西塞山并非江州防地所以失守不是他的主责,可是作为陈国宗室见着官军如此惨败,心里已是隐隐作痛。 传令兵见着陈叔坚失魂落魄的样子想说些什么,纠结了片刻后鼓起勇气说道:“大王...使君,敌军主将,就是那独脚铜人留了个什么檄文,说是请使君亲启...”(。) 第八十四章 檄文 “檄文?”陈叔坚闻言有些意外,周军今年四月大举南下进犯陈国郢州,当时都没发什么檄文,后来再度挑起战火更是没有檄文,如今宇文温袭击西塞山,竟会莫名其妙有个檄文给他。 说来说去都是已殁的始兴王陈叔陵犯的事,若不是他年初夜袭江北周国的巴州西阳城,周军也不会以此为借口报复陈国。 不过话说回来,周军要真想兴兵南犯也不缺借口,反正从三年前周军攻占陈国江北、淮南时起,两国就处于战争状态,不宣而战的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 “上面都说了些什么?”陈叔坚问道,不用猜都能知道这檄文内容不会好听,他就想知道大意如何。 传令兵从怀中拿出一卷锦缎刚要奉上,听得陈叔坚如此说便愣住了,和另两名士兵面面相觑片刻后低声说道:“我等...不大识字。” 这年头的士兵几乎都是文盲,能写出自己名字的都不算多,有时为免军情传递过程中泄露,就连递送军情都是启用不识字的士兵,所以檄文这种东西他们根本就不可能看懂。 一名随从毛遂自荐接过那卷锦缎(檄文),展开来看了看随即面色大变,陈叔坚见状便问上面写的什么内容,随从一个劲的说内容不堪入目,周军无礼请大王莫要当真。 “念。”陈叔坚不以为意,宇文温的檄文肯定没什么好话,但是他若连内容都不敢知道那就是让人贻笑大方。 “大王,这檄文十分无礼...” “念!” 随从闻言干咳数声,拿着檄文念道:“告陈国长沙王陈叔坚书...” “目下陈国因战事不利退守江南变成丧家犬,若有丝毫的自知之明,陈军兵马按道理应据守城池堡寨,但汝罔顾广大士兵停战的心意,纯粹出于反周篡位阴谋挑动战争目的,悍然派出刺客入西阳行刺,上演了严重污辱、威胁和恐吓巴州军民的闹剧。” “汝此次对巴州的一举一动,恰似找来两只赖皮狗置于他人门前便溺的无赖泼皮,又像是个踢寡妇门、挖绝户坟的丧尽天良的人间渣滓。” “以善意报答善意、以理智报答理智,是一方大员的起码品德,但是,狗不如的败类宗室藩王陈叔坚无下限,犯下了买凶行刺的无耻行为。” “汝虽然觊觎皇位、狼子野心,但是在先帝以及始兴王陈叔陵在世时,不敢兴风作浪而察言观色、阴奉阳违,到了新帝登基不久的关键时期,汝认为时机终于到来,开始暴露了自己的原形...” 随从念到这里停下瞥了一眼陈叔坚,见其面无表情看着自己,心中不由得一个哆嗦,又见对方示意自己念下去便咽了咽口水继续念道: “有消息称,汝利用经常入宫面见君上的机会,试图显示是与天子不相上下的存在,借此幻想自己是陈国之主。” “此次率军西进,汝巧妙地安插亲信进入军中把持军权,在军中纠集各种亡命徒、对朝廷心怀不满的人,借故免去不顺从将领的兵权,或者是逼其率领老弱病残与我军作战,以此来个借刀杀人。” “居心叵测,妄图以不断挑起周、陈两国战事来把持前线军权,为控制军政大权,不惜采取下流无耻之劣行...” “汝派至西阳城行刺之刺客,已被我城中军民生擒活捉,二人在大义感召之下已将汝诸多罪恶企图一一供述...” “本官大周巴州刺史宇文温,在此郑重向汝宣告,汝之阴谋诡计必将以失败告终,此次本官亲率水陆大军抵达西塞山,是以当头棒喝让汝迷途知返...” “若是再执迷不悟,继续行那挑动战火以便独揽军权、伺机发动兵变篡夺皇位之恶行,本官定要以巴州千万军民滔天愤怒的爆发,将汝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随从满头大汗的将檄文念完,四周鸦雀无声,众人只恨自己在念檄文之前为何不借故离场,那个独脚铜人,不,周国巴州刺史宇文温所发檄文不知何人所作,内容不堪入目将陈叔坚骂得狗血淋头。 关键是行文怪异,语句多有不通,按说这位宇文使君要是个文盲也就罢了,找个人捉笔代写并非难事,结果檄文内容满篇充斥着一种诡异的气息,但是诡异在哪里又无法用语言描述。 骂起人来倒是犀利,不过众人可不敢掺和这种事情,见着陈叔坚面色铁青赶紧破口大骂宇文温“此獠无礼,无礼至极。” 陈叔坚沉默片刻忽然仰天大笑,笑声中带着森森寒意,旁人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吭声,陈叔坚笑够之后便下达命令:“擂鼓!召集众将议事!” 。。。。。。 韦源口畔,残破的陈字大旗斜靠在一辆马车边,其周围都是阵亡者的遗体,其中大部分均为陈军战殁的士兵,孤零零的几匹战马正在战场上走动,它们背上的马鞍空荡荡,原先的主人早已不知生死。 数名身着黑色戎服的骑兵策马缓缓靠近,他们之中一些人掷鞭下马,慢慢走向这些无主的战马,扯住缰绳后轻轻摩挲马脖子,惊慌失措的战马很快安静下来跟着新主人离去。 河边,宇文十五蹲在一匹躺在地上的战马边,他身上铠甲插着几只箭,浑身湿漉漉远远看上去像只落汤鸡,而那躺着的战马也是身中数箭,其前腿已经双双折断,胸前血肉模糊大片血迹,躺在地上痛苦的喘着气。 “老伙计,这一转眼就一年多了...”宇文十五叹着气,一只手轻轻的抚摸着马头,战马的眼睛看着他溢出泪光。 郎主宇文温于去年年初组建新军,宇文十五担任骑兵幢主,从那时起这匹战马就是他的坐骑,到今日一起经历了大小战斗十余场,他两个算是老搭档了。 前几日周军攻打西塞山,成功得手后卷着俘虏扬长而去,但是还有部分兵马转到陆寨南侧大山潜伏,宇文十五及其幢下骑兵便是其中一部。 赶来救援西塞山的陈军扑了个空,他们在几乎化为白地的西塞山扎营,等着后续兵马到来后重建营寨,而上游的周军再次出动,借着舟船之力袭击西塞山下游二十里处的韦源口戍。 西塞山陈军回援韦源口戍,要和守军一起内外夹击登陆的周军,结果反被宇文十五这只奇兵尾随而至,猎物变成了猎人,猎人变成了猎物。 原本内外夹击的陈军正和周军相持不下,结果背后被周军骑兵猛冲猝不及防,主将被宇文十五于乱军之中一箭取了性命,陈兵们群龙无首瞬间大乱。 韦源口河畔逃命的溃兵伤亡无数,有的是死于自相践踏,有的则是投水泅渡东岸时为乱箭射死,有的侥幸逃到东岸却依旧被登陆的周兵候个正着。 宇文十五带着部下追杀溃兵好不痛快,结果却在河畔马前失蹄摔了出去,亏得是落在河边较软的湿地摔了个狗啃泥,若是摔在硬地上他恐怕得养伤大半月才能好。 不过胯下坐骑就没那么好运了,一双前腿折断并且前胸大面积擦伤,就算让马医治好了也是残废,甚至连站都站不起来。 到了离别的时刻,宇文十五决定陪着老伙计说说话,西北风吹过,卷起阵阵的血腥味,宇文十五沉默片刻探手将战马的眼睛挡住。 寒光一掠而过,宇文十五用匕首将战马脖子划破,给它一个痛快。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别想太多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宇文十五转头看去却是郎主宇文温,当然战场上得叫职务也就是“使君”。 “使君...”宇文十五有些讷讷,上阵厮杀难免有伤亡,他这般为战马伤神颇有些‘娘气’,故而在郎主面前气势不足。 “记在心里就行,莫要让人笑话了。”宇文温拍拍他的肩膀说道,骑兵作战时战马是‘易耗品’,尤其是机动作战时一人二马甚至三马都是常态,一来是轮换骑保持速度,二来就是死一匹换一匹。 宇文十五点点头,忽然转过头去似乎在抹眼泪,片刻后恢复正常赶去指挥手下骑兵,宇文温见状无奈的叹口气:这家伙果然和自己一样是‘多愁善感’的战场新兵。 骑兵对自己的战马有感情很正常,宇文温对自己的兵也有感情,自从带着新军作战后,已经有许多熟悉的面孔消失了,那种惆怅的感觉无法用语句形容,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论功行赏,连带着抚恤分文不少的发放到家属手中。 宇文温身上的明光铠血迹斑斑,不过这些都是敌人的鲜血,此次作为登陆袭击韦源口戍的‘陆战队’主将,他不惜与其他人一起作为诱饵自陷险境,当然他不是想立功分田,最主要的目的就是鼓舞士气。 袭扰陈国,浴血奋战攻城拔寨后却又撤退,许多士兵有些不解,当然宇文温无法解释什么是“避免陷入战争沼泽”,他选定的进攻目标都是有油水的,这不是玩恶趣味的战斗游戏让士兵们白白牺牲。 不说在西塞山捉了多少精状的俘虏,光是其囤积的粮草就让巴州平添了数月的口粮,这还是分配过后的量,而今日这韦源口戍,是增援西塞山援军的粮草中转地,此次能弄走的粮草也不会少。 只要打仗就会有伤亡,像这种不以开疆扩土为目的的袭扰战,只有是处于‘盈利’状态才能继续下去,从西塞山和韦源口戍抢来的粮食,已经抵得上过半西阳地界田地的收成了。 ‘果然是种不如抢,怪得有些人不愿意种田。’宇文温如是想,不过‘高筑墙,广积粮’的策略他是一百个赞同。 “粮要抢,田也要种,粮多兵才多。”他看了看战场转身离去,“所谓天子,不就是兵强马壮者为之。”(。) 第八十五章 问题 九月初,周国巴州刺史宇文温等将领率兵南犯,攻打南岸江防要地西塞山并得手,数万兵马连同水军战船伤亡殆尽,不仅如此宇文温还发出檄文,声讨陈国江州刺史陈叔坚的诸多‘恶行’。 檄文中声称陈叔坚派刺客至西阳行刺,所以周军才再度南下,也就是说宇文温原本想休兵不战,结果被陈叔坚这种下三滥手段激怒,忍无可忍才出兵教训这个狼子野心之人。 西塞山短时间失守让人不可置信,而檄文内容更是让人瞠目结舌,檄文的全文不知何故广为人知,有识之士均为其内容震动。 不是为其中所说陈叔坚买凶杀人这种破事,关注点在于檄文的诡异行文风格、半通不通的语句,还有那种说不出来怪在何处的用词,反正巴州刺史宇文温弄出来的檄文不像是‘传统风格’。 众人都在猜测这位独脚铜人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亦或是酒喝多了发疯,如果他自己不识字也就罢了,好歹找个粗通文采的乡学先生润润色,如此莫名其妙的檄文还敢发出来,除了让他自己贻笑大方之外别无它用。 抛掉这个笑话不谈,陈国的郢州局势不妙,农田原先就被周军破坏严重今年颗粒无收,如今西塞山陷落虽然很快就收复,但是江北周军的敌意已经昭然若揭。 周军连自己的秋收都不顾反倒要出兵,关键是陈军已经无法抵挡周军了,除了夏口、武昌这种重兵把手的城池,西塞山要地竟然挡不住周军的袭击,要知道那里可驻扎着兵马数万,又有许多水军战船驻泊。 有水、陆兵力拱卫的西塞山都守不住,那么沿江的其他营寨就更加别说了,新近发生的韦源口戍陷落一事,就说明了人们的担心不无道理。 沿江烽燧、哨堡、营寨个个自身难保,官军风声鹤唳成日里担惊受怕,要守住这些地方那么驻军数量少了没用,多了负担不起,没了水运那么陆路运粮的额外消耗可不小。 长江历来是南朝抵御北朝的最有利防线,有长江天堑在南朝官家可谓是高枕无忧,可是如今江北周军反客为主,接着舟船之利四处袭扰江南陈军,再这样下去局势愈发糜烂。 只有水军恢复实力才能治本,把周军压制在北岸才是最好的办法,至于江州刺史、长沙王陈叔坚如何对那檄文做出回应则无法知晓。 。。。。。。 武昌,樊湖畔。 一座规模不小的水寨里停泊着大大小小数十艘木船,这些崭新的木船是近期才赶制完工的,而岸上造船场里还有许多条未完成的木船。 有的木船接近完成还差桅杆没有竖起,有的只是搭了个架子,许多船匠围着这些木船忙碌着,秋天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倒不觉得太热。 造船场一角,一名年轻的学徒正在和师傅锯木料,他见着旁边无人便将心中疑惑说了出来:“师傅,这造船的木料不是要等干燥之后再用么,怎么刚砍下就拿来造船了?” “啰嗦,上官让做就做,你瞎操心什么。”师傅低声说道,他这徒弟什么都好就是死心眼,有些事情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其实这没错但是有时候就应该保持沉默。 “可是这样造出来的船用不久...”学徒嘟囔着,新鲜木料直接造出的船用不久这是常识,他确实不明白船场里这么多老师傅为何没人提醒。 “你啊,要学的多着呢...”师傅倒没责怪什么,毕竟徒弟说的没错,砍伐好的新鲜木料其实并没有‘死’,即便是锯成木板或者木条还‘活着’。 新鲜木料必须干燥等到真的‘死’了才能造船,否则用‘活’的木料造船撑不过大半年就要废掉。 那些没干到一定程度的木板、木条浸在水里还会生长,但是各个木板和木条的生长程度会不一样,其后果就是原本笔直的船身开始变得歪歪扭扭,然后原本密封的船身木板之间开始出现缝隙。 若是水线以上出现问题那船还勉强能用,可是水线以下部分可是免不了出现变形和缝隙,而且严重的程度还要大些。 这些问题会慢慢恶化,一开始小修小补还能凑合,但是过了半年就得经常修补填缝,再往后连补都补不好只能拆了当柴烧。 一艘大船的用料不少,要是用新鲜木料糊弄人造船,一年之内船主可是要提刀上门算账的,合格的船匠都要避免用新鲜木料做船,当然给仇家做船那另外再说。 见着徒弟一脸委屈地样子,师傅叹了口气,他见着旁边没人便将其中原委详细道来:官军等不及了。 “周军成日里在江里耀武扬威,一下子袭击西边,一下子又跑到东边攻打烽燧,官军急着要船重建水军。”老师傅说完叹了口气,“上头有上头的想法,你就莫要操心了。” 死心眼的徒弟还是想不通,他觉得水军战船是要拿来玩命的东西,要是用上几个月就漏水,万一那帮军爷不讲理来砍船匠那可如何是好。 再说用这种容易漏水的战船入江,风浪大些搞不好还没接敌船就沉了,到时上头怪罪下来倒霉的还不是他们这些船匠。 “你啊,见识少所以才这么想。”师傅倒没有不耐烦,这年头师傅收徒弟是认真挑选过的,拜了师就得授艺,徒弟把师傅当父亲,师傅也得把徒弟当儿子,所以他得耐心教。 “北岸周国的水军规模可比不上官军,你知道他们突然间冒出这么多战船来是凭着什么?” “莫非也是用新鲜木料做船?”徒弟问道。 “对头!官军已经打探清楚了,周国似乎就是这样做的。”师傅点点头,这徒弟还不算傻,脑袋算是转过弯来了,“打仗,先赢了再说,什么新木料干木料,能打赢就是好船!” “你看,周国再准备些木料晾晒,从三、四月到现在也行了,再做出战船把那些不行的换掉,这不就结了?” “那...那用窑来烘干木料不行么?”徒弟又想到另一种办法。 “烘木料那得用掉多少柴禾,这样做出来的船可费钱了。”师傅继续开导,“几艘、十几艘还行,这可是要做上百艘的战船,消耗的柴禾哪里吃得消。” 徒弟大约听懂了,他跟着师傅学艺就是为了出师后养家糊口,打仗、费不费钱什么的与他没太大关系,早点完成造船任务也好早些回家。 郢州被周军洗劫一空,原本在此处的水寨也被夷为平地,至于船匠什么的自然也是被掳走,师徒二人连同其他船匠都不是郢州本地人,他们都是七月时被官府征发,随军来到武昌候就住在这重建的水寨赶制战船。 刚过一会这徒弟又有问题了,他问师傅为何官军会在这樊湖造船,看样子水军也是在这湖里操练,可樊湖走樊水从樊口入江得有二十多里,而武昌城东南郊外不远就有湖泊,为何水军不在那里驻泊。 “你是说南湖?那里离江太近,南湖临江的出口也就是五丈口太小,容易被对岸的周军堵了。” “可若是官军在五丈口设立水寨...”徒弟依旧问题连连,不过刚说完他也觉得不行,周军只要堵在五丈口外就行,官军战船出不来也没用。 樊口也有类似的问题,樊口上游的峥嵘洲有周军战船值守,防的就是官军战船要从樊口冲出来,不过好歹樊口水面宽许多,能短时间冲出来的船也多,突围的希望就大些。 见着徒弟想通了,师傅点点头又补充道:“南湖东面十余里外的燕矶可是周军地盘,湖区那么大,要是周军派出人悄悄摸过来,到时放火烧船那可不得了。” “聊什么呢!不干活聊什么呢!”有监工破口大骂,见着对方作势要走过来甩鞭子,师徒俩赶紧奋力拉锯子干活,徒弟正满头大汗之际,不经意间瞥见湖面上有一艘小船驶来,守在附近的几艘战船随即冲上去拦截。 “这是怎么了,谁那么大胆敢靠近水寨?” “莫要望了,皮痒想吃鞭子?!” 。。。。。。 水寨一间房内,一名将领正盯着面前男子,那男子三十来岁身材干瘦,皮肤黝黑长着两个大板牙,左右各有一名士兵挟持着他。 “你是说族里有人勾结周军,要来烧这水寨?”将领问道,男子点头说是,他族兄近几日行踪诡异,和操着外地口音的陌生人来往频繁,后来他几次偷听发现对方竟然做了周军内应。 他说族兄从上半年开始就有些不对劲,经常悄悄出去数日才回来,问是去哪里总是推说去打猎,可每次回来就拎着一两只野鸡野兔什么的,哪里像是打了几日猎的样子。 “定然是给周军带路去了!”男子狠狠地骂道,将领看着他却依旧不动声色,此人来自樊湖南面山脚的田家寨,声称探得机密要来出首,当然也希望立功后能得重赏。 “你说他们约定日子,由你族兄带路来烧水寨,走的是陆路还是水路?”将领盯着男子眼睛问道。 男子说具体日子他哪里听得到,反正就是这几日内,具体走的当然是水路,因为他族兄正在收集船只。 “既如此,你和本将去武昌面见将军,当面把所知道的一切告知。” “哎哟,我这是找借口驾船溜出来的,对人说的是出来打渔,要是回去晚了他起疑心怎么办?”男子叫苦不迭,“将军,您信不信不要紧,反正马上注意提防准没错。” “你先回去吧,本将自有安排。” 男子闻言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叹了口气带上草帽遮遮掩掩的跟着士兵出门,待其走后一人从后面转了进来,来到将领身边说道:“此人卑职认得,确系田家寨之人,名叫田六螺,和其他族人一样以在樊湖打渔为生。” “他所说有人做周军内应之事你觉得可能么?” “极有可能。”那人回道,“周军将郢州地界百姓掳走,但都是郡县连同临近的村落百姓,这些散布在山里湖里的偏远村寨都幸免于难,有人勾结周军做向导不足为奇。” “是啊,若不是这些吃里扒外的混蛋带路,周军哪里能在郢州为所欲为!”将领狠狠地骂道,方才他仔细观察了田六螺的言行举止,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最关键是最后一个问题。 他要男子一起去武昌,而对方也是一个告密者应有的表现:急着回去免得被人发现,这种做贼心虚的表现很正常,所以他判定对方所言至少有一半是真的,无论如何注意警戒总没错。 “水寨立刻加强防御,让士兵们马上布防。”他吩咐着手下,“赶快备马,本将要入城面见将军!”(。) 第八十六章 袭击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中樊湖陈军水寨一切如常,造船场的工匠们已经收工,营寨里升起袅袅炊烟,湖水轻轻拍打着岸边,停泊着的战船却未如空载时大幅摇晃。 每艘船里都有数十名士兵在蹲着吃饭,他们身边放着弓箭刀枪等武器,连带着划船的桨棹都已准备妥当,而岸上营寨里许多士兵都是如同他们一般,在箭楼、寨门以及其他重要地点披坚执锐蹲着吃饭。 今日不知何故全寨加强戒备,结果士兵们连个安稳的晚饭都吃不好,个个都是蹲在各处一边吃一边警戒,也不知上官听到什么风声,看样子似乎要防着有人袭击。 樊湖水寨早已存在但是现在的营寨是前几个月新建的,原先的水寨已被入寇的周军焚毁,连带着原先水寨的士兵以及一众杂役大多被掳去江北。 新的营寨新的人,他们大都是被官府从各地征召过来的外地人,原先说的是等郢州平定就能回家,可如今看来归家遥遥无期。 “咳咳,这过的什么日子,无端端的被征来郢州的武昌守水寨,看样子今年回不去了。” “这不能够啊,官府说期限就快了,一准能回家。” “官府说的话能信?他们还说一年服力役或兵役日子不长,满一月又二十日就行了,如今我们来这里都三个月了!” “哪还能怎的,在这里守水寨好过在沿江烽燧哨堡,要是一不留神给独脚铜人捉了去...哼哼。” 被征召来的士兵们聊着天,他们平日就是老百姓,被官府征召之后穿上不合身的戎服,拿把歪歪扭扭的长矛就是兵,也没什么训练反正上了战场就听天由命了。 官军出征历来都会夸大兵力,一千说成五千、一万说成五万、五万说成是二十万,他们就是拿来凑数的,帮着战兵们打杂兼做苦力,要是开打了就去壮声势。 运气好的熬过几个月平安回到家里,运气不好的死在哪里都不知道,当然这总比世代军户好得多,那真是祖孙三代都做奴隶,做将官们的奴隶。 能分在这樊湖水寨做事那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这里风平浪静好得很,不用在沿江烽燧哨堡担惊受怕,江对面那个周国的巴州刺史独脚铜人可是厉害得紧。 自从年初闹出的那个‘决战西阳之巅’后,沿江陈国百姓都知道‘独脚铜人宇文温’的故事,当然故事传来传去传多了,没人记得拗口的后三个字,唯独剩下大名鼎鼎的‘独脚铜人’这前四个字。 铜人,还是独脚的!听起来就是很威猛的样子。 所以百姓们未必知道自己的州郡父母官是谁,但是说到江北周国巴州的刺史,人人都知道叫做‘独脚铜人’,而且还是喜食人肉、强抢民女入府那啥的恶人。 许多被俘的官军士兵被带到巴州西阳城,然后被这独脚铜人拿来风干做成‘东坡肉’下酒,周军战船在江面上横行无忌,沿江陈军个个心惊胆战,所以这些人能在离岸数十里的樊湖驻扎,每日安安稳稳的发呆那是天大的福气。 “今夜莫非都不得睡么?”有人抱怨道,眼见着已是傍晚又看看现在的情形,搞不好大家都得风餐露宿了,水边蚊子又多,本来就瘦得没有几两血,再被到处都是的蚊子吸上几口那就风吹倒了。 “莫要说话,湖面上有船过来了!”忽然有人低声喊道。 众人抬头看去,南边的湖面上果然有了动静,隐隐约约看见些小船,也不知是打渔的渔船,或者是别有所图的贼船。 。。。。。。 水寨大门外官道上尘土飞扬,似有数量不少的骑兵向水寨赶来,守门士兵见状心中暗暗提防,寨门已经关闭并且放有重重拒马,弓箭手们也做好准备随时放箭。 本寨主将下午时带人赶去武昌城公干,临走时特地命令加强警戒以免敌军偷袭,虽然许多人觉得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但是军令如山没人敢违抗。 片刻后有百余骑近前,人人都是官军服色,他们见着寨门紧闭便放慢速度,靠近寨门之后高声喊着奉命增援请开门。 “有公文么?有调令么?将军有令,没有这些东西就不许进来。”寨墙上有士兵喊道,“不是我们不讲理,你们要是再靠近就得放箭了!” “你们将军?就是方才入城时那几个?要不是他说水寨有变,上官哪里会让我等赶过来!”领头的骑兵也是高声喊着。 “没有公文和调令,得等将军回来才能决定了!” “啰嗦,你开还是不开!” “再靠近就放箭了!” 那名骑兵闻言正要破口大骂,被旁边的劝住,那些骑兵见着守军如此认真也没再叫骂,个个下了马牵着走向不远处的樊水边。 “他们的马怎么回事,一个个歪瓜裂枣的,看起来不像是战马。”守门副将说道,他们在寨墙上看得分明,这些饮马的骑兵身形倒是彪悍,只是相比之下坐骑就有些羸弱。 那些马一个个蔫不拉几的,与其说是战马还不如说是拉车的驽马,看身板要日行百里都够呛,按说这样威猛的骑兵应该是精锐,亦或是那位将领的部曲,好汉就应该配上好马。 “管他呢,兴许好马在马厩有人照顾着,骑着的这些是备用马。”有人猜测道,这年头战马一个个都金贵着,兴许这些骑兵平日里骑的都是备用马,在官道上巡逻想来也用不到战马,估计都是得两军交战冲阵时才骑乘。 “无论如何,没有验明身份就不能放人进来,反正寨门已关他们想冲也冲不了。” 守军正严阵以待免得来人是乔装打扮的周军,却见这些骑兵在樊水边惬意得很,人马都在痛饮河水,有的人甚至脱下铠甲透气散热。 有个没脑子的在上游脱裤带撒尿,下游几步外正在喝水或洗脸的见状破口大骂,一群人追着那傻瓜喊打喊杀,寨内守军见着如此情景放松了许多。 看起来好像真的是友军,不过没调令或公文就是不能开门! “万一他们真是来增援的友军...”有士兵问道,“到时将军回来又是一顿臭骂。” “手续不全放人进来才会被一顿臭骂呢。”副将嗤之以鼻,“将军不是向来从严治军么,是他亲口说没有调令、公文就不能放人进来,我们不放人难道错了不成?” 正冷眼旁观间,官道上又有十余骑疾驰而来,当前一人身着明光铠气势十足,见着那百余骑兵在河边饮马先是放缓速度,随后策马上前大骂怎么不进寨。 那些饮马的骑兵争辩说水寨不开门,将领便策马来到寨门前叫门:“快开门,本将奉命率兵增援!” 守军自然是要对方出示公文和调令之类凭证,结果那将领还真就把一块令牌扔了上来,众人细细检查发现是本寨主将的腰牌。 “奇怪,怎么将军会把这腰牌给人。”副将惊疑不定,不过也有人认为是情有可原,也许将军一时间写不了公文什么的,干脆就把这腰牌让对方带来了。 “我总觉得不对劲,这腰牌可是将军随身携带,万一是半路让人给劫了...” “呸呸,这种不吉利的话莫要乱说。” 外头的将领高声喊着快开门,守军们想要开门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不开又没有正当理由,毕竟腰牌确实是真的,万一真误了事可吃不了兜着走。 正要犹豫间,寨内有士兵慌慌张张的跑来报信说情况不对,湖面上有许多小船在聚集,虽然没有靠近但是越来越多,留守的几个副将正在犹豫是不是派船去驱赶,让所有人准备迎战。 正紧张间,寨外那将领破口大骂守军贻误军机后果自负,招呼着其他骑兵翻身上马,调转马头就要原路返回,守门副将见状急了眼赶紧喊住对方。 “开门,马上开门!” 他觉得对方手上有腰牌做证明,要是不开门说不过去,如今有贼人觊觎水寨准备动手,多加百余精锐总不会错,万一对方就这么负气离去肯定得说不少坏话,到后面倒霉的还是他自己。 寨门很快打开,内外拒马搬走之后骑兵进寨,领头将领一进来讲话就阴阳怪气,一下说贵军好大的规矩连腰牌都差点不顶用,一下又说是不是要开门费,要不回城之后让将军拨些钱粮慰劳慰劳诸位。 守门副将陪着笑脸一个劲的解释说情况特殊,主将离开时严令注意警戒以免被人偷袭,如今贼人可真就是来了。 “来了?官道就一条,本将怎么没见到其他人?” “是从湖那边来的,还划着船。” “划船,水战?我们是骑兵,派不上用场!”那将领没好气的哼哼着,“方才被将军派来增援,心急火燎的还以为是有贼人围攻寨子,那等贼人攻上岸再说吧。” 说话间骑兵们俱已入寨,他们下马走着不动声色的拉长队伍距离,守军的关注点都放在湖面上,那些船匠和新练水军士兵则惴惴不安的拿着武器发抖。 留守的副将们商议已决要派船出战,将湖面上那可疑的小船们驱散,虽然水寨处于上风向,不怕对方放出火船火攻,但是就这么对峙着总不是办法。 数艘战船正要解缆,忽然间寨里惨叫声连连,那些刚入寨的骑兵忽然拔刀砍向旁人,猝不及防之下许多人被当场砍翻。 一只鸣镝窜上天空,湖面上的小船闻声向着营寨冲来,忽然发难的那些骑兵们将营寨搅得天翻地覆,喊声此起彼伏:“大周天兵在此,投降不杀!”(。) 第八十七章 兴师问罪 西塞山西侧江面,庞大的船队正向着上游前进,战船上无数旌旗汇聚成海遮天蔽日,这是陈国江州水军的主力船队,如今正气势汹汹的溯江而上兴师问罪。 在他们前方数里处,同样是规模不小的船队在顺流而下,那是倾巢而出周国的水军船队,继前不久袭击西塞山得手之后再度南下,要在西塞山江面和陈国水军决战。 陈军是水陆并进抵达西塞山,西塞山原本的水、陆营寨已化作一片白地,而之前抵达的援军也于韦源口一战损失殆尽,他们原以为周国水军会缩回五洲避战,未曾料对方竟然敢南下决战。 “大场面,大制作,演员阵容豪华,国际知名导演执导,参与的群众演员以十万计...”宇文温饶有兴致的说着,他拿着千里镜正在江北岸边看着即将到来的决战。 旁边的张鱼干咳一声,对于这话他不知道该如何接,郎主似乎是自言自语,但若是要接过话茬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因为他听不懂。 前两句还好理解,后面说的一堆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不过有一点张鱼倒是可以确定:郎主如今的心情很好。按照他自己的心得,郎主开始一本正经胡言乱语的时候就是心情极佳之际。 不由得宇文温不高兴,在他的积极‘嘲讽’下终于‘拉怪’成功,把江州水军主力从湓口老巢给拉了出来,江州刺史、长沙王陈叔坚如今怕是红了眼,不但要将周军战船碾碎,还要将五洲戍荡平。 最后就是“拿下西阳城,活捉宇文温”,到时候陈军把他捉去建康城献俘太庙,游街之后千刀万剐,享受宇宙大将军侯景的待遇。 面对宇文温的‘嘲讽’,就算是佛都有火,倒不是宇文温亲自写的山寨版檄文有多么狗血,完全是局势恶化使然。 水陆大军驻防的西塞山变成了公厕,周军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后续赶到的援军又来了个韦源口之败,除了些许溃兵逃得性命外,韦源口戍囤积的粮草连同俘虏都被打包一空。 火上添油的是武昌那边的樊湖水寨遇袭,数十条新造战船被付之一炬,水寨守军、水军士兵还有船匠等杂役没死的都下落不明,从武昌至韦源口这段长江防线严重糜烂,由不得陈军当缩头乌龟。 西塞山驻军完蛋,江防形同虚设,若不将周国水军主力解决,孤零零的武昌城迟早被围,如果武昌完了,夏口也就差不多了。 江州湓口亦为江防要地,驻扎的水军实力比年初时郢州夏口的水军只高不低,因为关系重大故而不能轻易出动,只是再这样坐视下去他们迟早也要面对周军的进攻。 原先有西塞山驻扎的水军在前边顶着,江州水军可以安心驻防湓口,现在能阻止周国水军肆虐的唯有他们,所以宇文温是真的捅了马蜂窝。 他负责放嘲讽圆满完成‘拉怪’任务,接下来就是负责‘输出’的周法尚出场,宇文温指挥水战没经验如今在江北岸边作壁上观,而周法尚作为水军总管则是在江中指挥决战。 “小鱼儿,你觉得双方胜算有多少?”宇文温问道,正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他决定和人分享观战的乐趣。 张鱼嗯嗯啊啊了许久,最后才说大约是五五开,宇文温问有何凭据,张鱼摸摸头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官军在上游,如今刮的是西北风,所以是顺风顺水,按常理来说是必胜。 这种情况下顺风顺水的官军若是放出火船,陈军要倒大霉,然后官军战船强舰突入,被火船烧得乱七八糟的陈军哪里抵挡得了。 “那么为何又说双方胜负是五五开呢?”宇文温继续问道,他当然不是搞不清楚状况,只是存了心让张鱼‘深度思考’。 张鱼也不怯场侃侃而谈:江州水军一败那么江州门户就会大开,陈军知道这一利害关系,也知道逆水甚至逆风不利,但是即便如此还要决战说明是有备而来。 对方定然是极有把握取胜才敢冒险,虽然他不知道陈军为何有如此信心,但南朝水军百年积累下来的水战经验是个很大的优势。 “听起来很有道理的样子,说得连我都动心了。”宇文温点点头,“那就拭目以待吧。” 。。。。。。 大江之上,船阵之中,江州刺史、长沙王陈叔坚站在甲板迎风伫立,他看着座舰周围擂鼓前进的金翅大船热血沸腾,江州水军主力倾巢而出,就要在今日和周军决一死战。 这是迟来的决战,自从在峥嵘洲败退之后,陈叔坚一直在等着这个时刻的到来,上次在五洲对方避战保船算是有自知自明,如今也许是偷袭西塞山得手后骄傲自大,竟然敢和官军对决。 江州水军不比郢州水军弱,他们和上游的巴、湘州水军一样实力强劲,主要原因就是地利:巴、湘二州位于洞庭湖畔,操练水军极为方便,而江州水军就在彭蠡湖操练。 这两处湖泊生活着大量渔民,他们自幼就在水边长大水性不错,天生的水手娴熟的驾船能力,都是合格的水军兵员而且数量多,召入军中短暂训练一段时间即可成军。 兵员充足而木材也不缺,彭蠡湖畔树木丰盛,不说渔船成千上万,就是水军的大船也比郢州的多上许多,加上数万娴熟的水军士兵,江州水军对于击败周军充满信心。 “大王,北面的策湖确认没有异常。”一名将领近前禀报,陈叔坚点点头,他转过身对旁边的将领行了一礼后说道:“此战就有劳诸位了。” “不敢当,为国奋战理所当然!”众将亦行礼朗声说道,此战关系郢、江二州安危,是陈叔坚召集众将商议后做出的决定,也就是说胜败在此一战。 陈叔坚亲自领兵主要是为了鼓舞水军将士,而具体作战指挥则由水军将领们进行,此次作战前他们认真分析了敌我双方长短,已经做了万全准备。 眼见着双方船队渐渐接近,距离在渐渐缩短但还要过一会才接战,陈叔坚再度回想各处细节,以免有准备不当之处影响作战。 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首先要避免的就是峥嵘洲之战那种情况再次发生。 那一战,周军利用巴口附近一处大湖临江的特点,预先埋伏大量战船在其中,待得陈军杀到上游的峥嵘洲后,周军来了个匪夷所思的陆地行船,从那大湖搬运战船入江抄了陈军的后路。 此次双方在西塞山江面大战,又有类似的情况:西塞山对面的北岸,内有大湖名曰策湖,相传为三国时江东孙策操练水军之处,此湖离江边极近又有水道勾连,关键是位置正好在陈军后方。 策湖口附近原有陈军营寨,为之前西塞山横江铁索的北岸固定点,后来西塞山失守这营寨也被周军攻破占领,不过为了避免重蹈覆辙,陈军派出战船接近岸边侦查。 桅杆上的瞭望手仔细观察湖面是否隐藏有战船,或者是能运输战船入江的道路,为了慎重起见还凿沉几艘战船挡在策湖口边。 现在得到的侦查结果是策湖无异常,策湖南岸离江边只有数百米远,近岸的战船凭着桅杆的瞭望手可以看清湖区,所以周军在湖里藏匿战船的可能性很低。 当然战船若是在策湖深处他们也看不见,但是这种距离要想划船到南岸耗时不短,再要入江抄后路也来不及,所以陈军可以放心的接敌,不怕有战船从后面袭来纵火, 南岸的西塞山一带已经重新被陈军控制,所以也不怕有莫名其妙的伏兵杀出,思来想去陈叔坚不觉得还有什么破绽,而此次出征的战船也有改变,为的就是应对周军的车船战术。 车船又叫水车船,是在陈国先出现的,故梁水军将领徐世谱在江陵失陷后南下追随陈高祖陈霸先,后来的陈国水军战具都是由其监督打造其中就有水车船。 常见的水车船两边有轮,一般是每边一轮其上八楫由人力踩动,优点是借此可以无风而行船,可缺点也有并且不小,主要是有了水轮导致船体重吃水变深,故而在浅水地带行动不便,并且船身重不灵活。 有鉴于此陈国水军没有将车船作为战船,然而江北的周国却将其投入作战,而且其战术极其霸道:车船列成排强行冲阵,凭着水轮划水强行挤压敌军战船。 车船之间可以靠得很近仍然能够划水前进,所以一排车船的数量很多,而一般的战船要对顶就得划桨、棹,可如此一来就要一定空间,所以船和船之间要隔开一段距离,这样一来一排战船的数量就要少些。 一边船多一边船少,这样对挤自然是船少的那边吃亏,接舷战周军也不落下风,往往僵持片刻陈军战船便被顶歪,连带着后面的战船挤做一团。 所以周军车船的挤压战术及其有效,甚至连西塞山水军都是吃了这个亏,所以早在六月陈军就在江州赶制了车船,关于车船的战术操练则是在彭蠡湖里进行。 原想等着郢州水军重建,待其恢复一定实力后再和周军伺机决战,如今情况危急便随军出战,而且将是陈军取胜的关键。 周军顺风顺水,要采取的战术谁都能猜出来,眼见着双方距离已经接近,陈军做好了相应准备。 “注意,前方周军放火船了!!” 此起彼伏的喊叫声从各艘战船桅杆上传来,陈叔坚闻言精神一振:周军果然是放火船打头阵。身边水军将领相视一笑随即下令擂战。 “让车船阵迎上去,杀杀他们的威风!”(。) 第八十八章 见招拆招 西风强劲,周军火船乘风而下兼之顺流速度飞快,径直向着下游东面的陈军船阵冲去,又有许多蒙冲斗舰等快船穿插其间,其职责是为了护卫火船,避免敌军快船接近加以破坏,也是在合适的时候将火船点燃。 陈军的快船自然是要前出试图拦截对方火船,周军先是点燃火船然后划船突前,双方快船很快接战,先是弓弩一番对射之后开始接舷,钩拒、长矛、火炬一番乱捅,接着就是血腥的跳帮战。 火船的速度很快,少部分被陈军快船破坏,其余都冲向迎面而来的陈军车船,陈军车船形制和先前的周军车船类似,船侧各有两个水轮,每艘车船共四个水轮。 不同的是每艘船前端伸出两根长长的大竹竿,每根大竹竿均是二到四根竹竿捆成,其前端包铁并挂着数条铁链,铁链上又有许多铁钩,如同一张张铁渔网张开,对着接近的火船迎上去。 陈军车船也是横列成一条线,在不影响各自水轮转动的情况下尽量贴近,这是他们苦练数月的成果,兼之每两艘船之间临时连起铁链,长长一条船墙横贯江面。 迎面冲来的火船纷纷被车船前的铁链拦住,因为距离船体较远的缘故无法达到纵火的效果,兼之其上火苗似乎很小所以更加起不到作用,陈军将领见拦截成功便催动船内水手奋力踏轮。 “迎上去,推着这些火船迎上去,看看周军怎么躲!” 虽然是逆水,但是陈军车船凭着水轮划水依旧前进,上游的周军主力战船已经接近,但是他们是顺水顺风速度很快,若是停不下来就会和陈军车船相撞。 最关键的是先和他们自己放出的火船相撞,而没艘陈军车船都有粗壮的大竹竿顶着,不但可以隔开火船,还能把这些火船顶在周军一侧。 这样一来不但能让上风向的周军‘玩火自\焚’,也免得大火随风而来反倒烧了自己,为了避免被火星殃及,陈军车船早已把船帆卸掉,光秃秃的桅杆上是巢盒供瞭望手以及弓箭手使用。 船上铺着湿漉漉的稻草,防的就是火星以及火箭落下,若是周军火箭确实厉害将这些稻草点燃,还可用钩拒将其扒开,船甲板也特意弄得湿透,一切的一切就是为了防火。 这样一来双方一线的战船在相持,而周军被自己的火船点着,后面的战船要避免撞到这些战船只能收帆,还得奋力划桨向后退,这样一来随风顺水的优势瞬间消失。 然后陈军车船继续前进,推着周军那些着火的战船逆流而上,当然这样会很吃力,所以第二排的依旧是车船顶上,用两排车船这样顶着对方前进,逼其后面战船全部得后退。 一旦应对不当,周军的战船极有可能乱成一团挤在一起,那随后陈军放火箭就可以火上浇油,虽然是逆风但是能烧多少是多少。 这就是陈军的战术,应对周军放火船的战术,眼见着周军战船接近,果然也是一排车船推来,车船上的陈军将领高声大喊着:“用力踏轮,准备撞了!” 就在这时他们推着的火船出了意外,船上堆着的易燃之物怎么烧都烧不起来,不光如此反倒开始冒出黑烟,那黑烟越来越浓,被西风吹着向近在咫尺的陈军战船飘来。 浓烟有些辛辣十分呛人,又熏得人眼睛睁不开,陈军将士纷纷带上口罩,每人脖子上都挂着条湿巾,时不时用来插眼睛。 “果然是放毒烟,老子们可早就防着了!”陈兵纷纷笑骂着,周军这一招他们早就料到了,对方放火船,己方会有应对之策,所以对方也可能想到这一点,那么有可能放出的不是火船,而是纵烟的毒烟船。 为防止对方来这招,陈军将士人人一个口罩并配有湿巾,不光甲板上的战兵有,就连船舱里踩水轮的青壮也有,所以周军的计谋是没可能生效了。 “继续前进,准备撞船!” 双方的快船已经结束厮杀向两边躲闪,如今是主力大船相撞然后接舷之际,他们夹在中间除了被撞沉外没有别的下场。 “水面上是什么?”有陈军士兵高喊着,眼睛被浓烟熏得一眨一眨,亏得有湿巾擦眼否则连睁都睁不开,也就是这时他们发现江面上有许多漂浮的绳索。 有人用钩拒挑上绳索来看,发现这些绳索颇长,每条绳索长短不一但都有一丈以上,两段还有些小铁钩,陈军士兵看着这些绳索冷笑连连。 “水轮卡住了,水轮被这些绳索卡住了!!”舱内传来喊叫声,众人探出头看去发现两侧的水轮出问题,因为绞入绳索的缘故,已经渐渐卡死无法动弹。 “果然是用绳索飘过来绞水轮!”有将领临危不惧,让士兵们拿来长杆钩镰‘清障’,对方使出这一招也在他们预料之中。 陈军在彭蠡湖操练车船战法,偶然间发现飘在水面的绳索被水轮卷起,缠成一团很容易让水轮转动困难,若是绳索带着铁钩那就很可能勾住船身木板,这样一来就会直接卡死水轮,此时即便是反转水轮都无法挣脱。 虽然不知道周军知不知道这种情况,但是料敌从宽总没有错,所以这个时候需要长柄钩镰来帮忙,把绳索隔断来个‘快刀斩乱麻’。 长柄钩镰其实就是长柄镰刀,每艘车船上都备有十来把,按着每个水轮用三把钩镰割绳索的数量,就算是中了周军这一招都不怕。 不光如此,陈军也准备了类似的带勾绳索,只是己方在下游所以不便用这办法对付周军。 而如今对方果然使出这招来害人,若不是浓烟熏人的缘故,兼之对方逼近后才释放,他们早就可以察觉不对,用钩镰、钩拒、长竹竿将这些玩意挑起。 陈军车船陆陆续续中招,被这些带钩绳索卡死水轮动弹不得,眼见着即将迎接撞击而己方战船失去速度,将领们指挥着士兵赶紧割断那些绳索。 “用力割啊,饭没吃饱还是怎的,割条麻绳都割不断!” “我等用力了啊,都割到一半了就是割不下去...” “王八蛋用力啊!” “快,快割,就要对撞了!”将领们见着迎面冲来的周军车船有些焦急,己方战船无法动弹和飘在水上的木头没区别,这一撞怕是要被撞得后退。 “真的割不断啊!”割绳索的士兵们急得满头大汗,然而船头那些发烟火船冒出的浓烟呛得他们涕泪横流,有心急的将领直接命人口衔尖刀跳下水去割绳索。 “绳子不对劲,里面有东西!”一名士兵大声喊着,但随即被浓烟呛得咳嗽不已,旁人一把将那捞起的绳索抢过来仔细查看,发现他已经把绳索割开一半,其中露出几条铁线。 “铁线,绳子里面怎么会有铁线!”惊慌失措的喊声此起彼伏,虽然陈军将士不知道这么长这么细的铁线是怎么弄出来的,但是他们已经知道为何绳索割不断了。 这些铁线分量不轻,但是麻绳很长也很粗,所以内缠铁线的麻绳绳索还是能浮在水面上,结果他们的车船水轮就这么被卡住,急切之间哪里割得断。 “用斧头,用斧头!你们拿着斧头下...” 话未说完脚下船体猛地一晃,接连有巨大的声音传来,周军车船已经撞来,虽然陈军每艘车船有大竹竿顶着但依旧被撞得后退。 连带着甲板上忙着割绳索的士兵都站立不稳,有的倒在甲板上有的则是坠入水中,这些落水之人惊恐地发现还有很多带钩绳索漂着,它们被江水带着向后面的车船飘去。 “小心啊,小心那些绳子!”有人声嘶力竭的喊着,试图引起后方车船的注意,然而他们的叫喊声被随后而来的动静淹没。 周军车船装有单根拍杆,而且是向着船头前方拍击,亏得陈军车船前端有大竹竿顶着保持距离,但是这些竹竿却被周军发拍直接打断。 眼见着对方收拍杆的速度极快就要再发第二拍,陈军将领指挥着弓箭手放箭,然而周军弓箭手也不是傻瓜,双方战船上的士兵随即开始对射试图压制对方。 “用万钧神弩,射死他...”一名陈军将领挥刀指向对面的敌船,万钧神弩可以一发多矢,把箭头点着便可当做火箭。 话未说完,他瞥见侧前方周军车船侧板放倒,露出舱内数张大弩对着自己,那大弩上的箭槽上已经排着数根巨箭,箭头冒着火焰看来是早已准备就绪。 “快放...” 刺耳的破空之声接连响起,他只觉得眼前有火光闪过,胸口随之一痛,似乎有什么东西将他贯穿,转身看去,只见己方操作万钧神弩的士兵伤亡惨重,有的已经被巨箭钉在后面舱壁上,箭头上的火焰在烧着周围一切可以烧的东西。 那颤悠悠的箭杆上血迹斑斑,沾着些许血肉模糊的零碎也不知道是谁身上的,他想开口叫人操作万钧神弩,却觉得有液体从喉咙里涌出。 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吐在甲板上,阵阵剧痛从胸口传来,他低头看去却是胸膛上现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破空之声再次响起,他抬头一看发现是周军战船上的大弩在发射着燃烧的巨箭。 也许是因为船中线装着拍杆的缘故,周军车船上的大弩都是斜着向侧前方发射,一发数矢将一根根火箭钉在陈军车船上。 船身震动,是对头的战船发拍把己方战船另一根竹竿拍断,眼见着那战船向前逼来,他挥刀迎战却无法握住刀把,浑身的力量渐渐散去,双腿一软倒在甲板上。 “嗬,嗬...”他想说些什么,嘴里却涌出许多鲜血,胸口的疼痛扩散全身。 身后有同袍跃过他向前冲去,似乎是要跳到已经接近的敌方战船上,结果却被船上的周军射倒,他挣扎着想起身却已经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对面向己方扔出一个个火球,眼睁睁的看着一个火球落到自己面前。 火球迸裂溢出燃烧的液体,一阵香气迎面扑来钻入他的鼻孔,那香气他很熟悉是麻油的味道,也是常用的火油,见着甲板开始燃烧他心中哀叹着:‘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都做好了准备,明明可以见招拆招的...’(。) 第八十九章 方案 浓烟之中火光大作,周、陈水军的车船阵对撼初见分晓,陈军车船被周军投入江中的带钩绳索反制,许多车船的水轮被卡死,有的车船动弹不得浮在水面听天由命,有的则是凭着完好的一个或两个水轮拼命挣扎。 其实只是垂死挣扎,水轮卡死转不动意味着失去动力,战船之间靠得很近又不方便划桨,更主要的是陈军现在为逆水逆风,船漂在江面上都会往东走,更何况周军在西面(上游)奋力挤压。 曾经以为做好了完全准备,可以见招拆招化解周军攻势,结果反倒却被对方见招拆招,陈军苦心打造并操练的车船阵,如今已是只被拔了牙和爪的老虎。 眼见着对顶落败,己方被周军车船顶着向后退,峥嵘洲之战那不堪回首的场景即将重现,陈军将士咬着牙要冲上前来个肉搏战。 虽然原先的火船仍冒出许多呛人的浓烟,但是这些随风东飘的烟没太影响视线,他们强忍着眼睛不适要跳帮。 双方车船挤在一起如同平地,水战也变得如同陆战一般,陈军扭转战局的最后希望就是能血战夺船,当然周军也明白这点。 面对一群群嚎叫着要跳帮的陈兵,周军用大弩一发数矢收割着对方的生命,陈军这边也有类似的大弩----万钧神弩,同样也是一发数矢,但是上弦速度却要慢得多。 “怎么回事,他们都射了两发,我们第二发的弦还没有上好!” “不知道啊,我们也在用力拉弦...”士兵们吃力的转动绞盘,万钧神弩威力巨大,可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上弦慢,就像力气大的人必定吃得多一般,大家都不觉得万钧神弩上弦慢有什么好奇怪的。 可对面周军的大弩就不一样了,威力不比万钧神弩小,可不知怎么回事上弦速度就明显快许多,这对于陈军士兵们的震撼不小。 南朝水军用万钧神弩的历史悠久,早在东晋时就有了类似的东西,代代相传下来这万钧神弩上弦慢就是共识,也没人想过出现新的情况,譬如敌军的万钧神弩或者大弩射速快该怎么办。 有人猜测莫非周军用了精巧的上弦机关,然而还没等他们再想太多,对面的周军大弩射出了许多火球,那火球撞到战船上纷纷崩裂溅出许多燃烧的液体。 “是麻油,快,快灭火!”将领们声嘶力竭的喊叫着,他们也让弓箭手向周军战船射出火箭,也有许多火箭顺利的点燃对方战船,可是却被其安装着的大唧筒射水灭掉了。 “把着火的湿稻草都扒掉,把...啊!” 话还没说完,一名指挥灭火的将领被流矢射倒,其他人冒着到处乱串的冷箭奋力灭火,甲板上铺着一层湿漉漉的稻草有些已经被引燃,将它们扒掉后便无大碍。 所谓的李代桃僵,也是一种迫不得已的防火手段,如果只是对付零星火箭或者飘来的火星倒是有效,可是在周军如雨的火箭下就是捉襟见肘。 “灭火,赶快灭火!”各艘战船上陈兵心急火燎的灭火,双方火箭对射结果射到后面是他们这边烟熏火燎。 其实陈军射到对方船上的火箭也不少,但是周军的大唧筒射出的水柱将火势压制住,这也是其在峥嵘洲时用过的手段,陈军也想过模仿,可是做出来的大唧筒却达不到这种效果。 因为吸满水的大唧筒要推动推杆很吃力,慢慢推倒是可以但是射出的水根本就不远,哪里像周军的大唧筒那样能射出一条水柱。 试过多种机关,要么是唧筒推杆受不了强劲外力折断,要么就是出水软绵绵如同七旬老汉小解,所以陈军如今没办法和周军对放火箭耗下去。 忽然有许多火光从周军车船后方窜起,如同流星火雨般掠过陈军车船上空,士兵们抬头看去却是一个个燃烧着的火球,看样子是周军后方战船投石机抛射出许多易燃之物,目的就是要引燃第二线的陈军战船。 试图跳帮的将士伤亡惨重,对方只是守着自己的车船而不打算夺船,憋足了劲靠着水轮推进挤压,眼见着己方船阵乱成一团又被挤压着向后退,士兵们攻不过去,被点着的船也越来越多。 有陈军战船在船底凿洞,让船身入水大半倾斜却不沉没,希望以此来阻止周军车船前进,然而这也只是稍微凝滞了片刻便被挤开。 更多的船烧了起来,呛人的感觉渐渐模糊,滚滚热浪从四周袭来,他们觉得自己如同置身熔炉之中,呼吸越来越困难,喉咙似乎有火在烧。 举目望去一片火光,许多同袍身上着火哀嚎着跳下水,看看对面完好的周军车船,又看看自己那四处冒烟的战船,许多人放弃了救火径直跳入江中。 。。。。。。 “看来前线失利了,”陈叔坚黯然说道,前方一线的接敌处浓烟滚滚,许多己方战船已经开始燃烧,更让人不安的是他们已经向着后方‘后退’。 “怎么会...”有将领不敢相信,此次出战他们可是做了许多准备工作,根据周军的战法想出了许多克敌之策,可如今看起来完全没用。 他们位于船队中间,前方战况只是看得个大概,那一大片交战前线即将变成火海,当然也有可能是周军战船被烧,不过只要仔细观察片刻就可以发现端倪:火是向着下方向也就是他们这边烧来的。 “诸位的看法如何?还有必要顶下去么?”陈叔坚问道,战事进展已经很明白了,他们的前锋没能扛住周军的进攻,原本就是逆水逆风的水战,硬打下去只能是大败。 “大王,还是按那个方案行事吧。”将领们纷纷说出意见,而大家的意见也很统一,明摆着打不赢的仗,没必要纠缠不休。 “大王,前锋船队损失是小,若是周军如同峥嵘洲时一般推那着火的战船冲来,这一堵火墙顺流而下可不是闹着玩的。” “大王,我军如今是逆水逆风,仗是没法打下去的!” “是啊,按方案行事,那就先撤吧。”陈叔坚无力的挥挥手,他看着周围那些还没接战的金翅大舰有些无奈,一股有力无处使的感觉。 虽然出于意料,但还没到尘埃落定的时候,战斗才刚刚开始。 将领们都是一脸无奈的样子,见着主帅下令便示意座舰上的士兵鸣金,虽然有些不甘但大家都是久经沙场的宿将,关键时候还是得面对现实。 他们的战法失败了,原先是想用车船做前锋,和周军肯定做前锋的车船对撼,就算赢不了也要弄得两败俱伤,然后就是大船们的对拍。 周军战船拍杆的发拍速度极快,陈军也有了应对之策,每艘船上备好铁爪绳索,对方拍杆拍下立刻勾住然后捆牢,直接让其收不了拍,如此一来再快的发拍速度都没用。 这种战法很实用,陈国水军试验过效果不错,所以此次作战是信心满满,而周军那种状若乌龟的大船也好办,同样的办法捆住对方拍杆,对方光能耐打此时也没用了。 当然己方的战船也被那乌龟船牵制住,不过用万钧神弩抵近射火箭,这些披着牛皮的乌龟船怕是顶不了多久,反正陈军大船多无所谓对耗,耗到后面先顶不住的肯定是周军。 一项项制敌之策都已充分讨论过,陈叔坚知道‘怒而兴兵’为兵家大忌,所以他召集众将认真的分析种种利弊,深思熟虑后才做下达了出兵的命令,让江州水军主力溯江而上进抵西塞山。 如果周军不敢来,那正好为西塞山水、陆营寨重建争取时间,如果对方觉得顺水顺风有利,气焰嚣张的倾巢而出,那么陈军就给对方来个当头棒喝,一战定胜负把周国水军歼灭,免得对方袭扰江南各处。 光是沿江布防没有用,周军乘船四处出击,漫长的江防很容易被对方突破,届时区区烽燧哨堡哪里能坚持到援军赶来,只有击败周国水军才是正道。 这就是治本,风险大但是收益也高,一旦取胜那么陈国的郢州就能消停数年,周军除了窝在江北发呆便再也无法南下袭扰。 结果现在战事不利,那么应对的方案也有,那就是后撤。 这是出发前就预定好的方案,即便是现在实行起来也绝不会造成混乱,因为陈军船队分为前、中、后三部分,各部分之间保持一定距离。 前锋要是失利,那么中、后两部分便撤退,原本的逆风逆水变成了顺风顺水,甚至连战船都不需要掉头,只要升帆借着长棹控制行船方向,如此就能迅速后撤。 撤退的速度有要控制,既不能慢得让周军很快追上,也不能快的让对方放弃追击,就这么一追一逃,到了下游二十多里处的韦源口,那就有戏了。 周军在峥嵘洲之战耍的花招,他们要加倍奉还! 陈军战船按着号令纷纷扬帆后撤,借着西北风他们满帆倒退速度颇快,抛弃了前锋后中军和后军很快便驶出一段距离,但是他们明明可以走得更快,却又有些磨磨蹭蹭,似乎是给周军一个追上来的机会。 周军战船正在和己方前锋纠缠,按照目前的战况,待得对方突破那片火船,他们应该可以撤出一大段距离,然而如今却只走了一小段。 陈军车船伤亡殆尽,也许是老天有眼,越来越多的周军战船突破出来,他们见着陈军主力正在后退,但又没走多远似乎能追上,立刻擂鼓扬帆划桨,向着这些落荒而逃的败军追杀而来。(。) 第九十章 来追我呀 长江北岸,宇文温拿着千里镜看着江面战况,方才己方车船大破陈军车船,而随后出现的一幕让许多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完好无损的陈军主力船队竟然后撤了。 敌前撤退自古就是一件难事,陈军只是因为前锋受挫就要撤退,在‘围观群众’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这么多船一起撤退很容易挤在一起,那周军再冲上来一把火,基本就是全军覆灭的下场。 “该撤不撤,该战不战。”宇文温冷笑着,他凭着千里镜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后撤的陈军明显没有使出全力。 “莫非陈将是在犹豫?”张鱼硬着头皮问道,他当然看出来不对劲,不过如今郎主需要个‘识相’的引出下文,旁边护卫的士兵都是傻大个,这种活也就只有他能胜任了。 “当然不是,其中必有蹊跷。”宇文温很受用,他也知道张鱼肯定看出来了,问那种问题纯属是配合配合。 “那么,蹊跷是什么呢...”张鱼苦着脸配合郎主,见着旁边士兵个个好奇的侧着耳朵,他觉得自己智商上的优越感油然而生。 “当然是诱敌啊...啊不,是引诱我军追上去。”宇文温笑眯眯的说着,终于有正大光明的机会‘说教’,他可不会浪费掉。 “额,使君,这帮鸟人都败了,还诱什么敌?”有士兵傻乎乎的问道。 宇文温开始进行讲解:同样是顺风水顺,陈军战船先动,结果后动的周军战船反倒能追上来,双方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一段,后来却又保持不变,要么是周军战船无力,要么就是陈军战船在故意不紧不慢。 士兵又问这样下去会如何,莫非大家这么一追一赶下去,一路下去可就到了江州的湓口,莫非官军可以趁机把湓口都端了? 张鱼说哪里要追到湓口,那湓口离这西塞山水路可有两百余里,大家这不吃不喝的一路追一路逃,到了湓口怕是连划桨的力气都没了。 一帮护卫士兵抓耳挠腮,他们实在想不通陈军这种故意‘诱敌’到底有何居心,张鱼有了自己的判断,但是他不会傻到抢郎主的风头。 “西塞山下游二十多里就是韦源口,说不定陈军在那里埋伏着火船什么的。”宇文温说出了他的看法,“等我军一路猛追,不知不觉过了韦源口,那些火船冲出后可是在我军背后,又是顺风顺水。” “二十多里,顺风顺水不出半个时辰就到了。”张鱼补充道。 “我军要是追,他们就可以反败为胜,我军若是停,他们就可以安然撤退,横竖都不会亏,也就是旱涝保收。” 见着士兵们个个恍然大悟,宇文温没有什么成就感,陈军的计划很周密,若是周军主帅不查那就是阴谋,若是周军主帅识破了那就是阳谋。 宇文温故弄玄虚来这么一出,不是要靠在这群士兵面前出风头长脸,只是为了让士兵们多思考而已,见着现场气氛酝酿得差不多,他下令放烽烟。 “还有,让他们把那大绞盘转起来!” 他们所处之地在策湖口附近的江边营寨,这营寨为前不久的陈军据点,因为周军已驻扎有上千人,所以方才陈军战船经过时没有派人上岸‘捞一把’,此时的营寨烽火台已经点起烽烟,而寨内空地上一个巨大的绞盘正在转动。 推动绞盘的士兵逾百人,可即便如此要推动绞盘似乎十分吃力,他们个个都是面色通红满头大汗,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们出恭不畅。 随着绞盘的缓缓转动,一条粗壮的铁链渐渐绷直,那铁链从绞盘处外延,在不远处的江边没入水中。 “来追我呀,追到了我,我就让你嘿嘿嘿。”宇文温自言自语,他看着即将退到眼前江面的陈军船队,‘狞笑’着说道:“敢跑?我现在就要追到你,然后就嘿嘿嘿!” 。。。。。。 江面上,陈军战船正在‘有序’的撤退,大船们连船头都没有转向,个个满帆乘风水流而下,船上配备的棹手、桨手出工不出力,除非上官号令否则都懒得动弹。 “不许快,也不要慢,要听号令行事,要是谁敢乱来,小心吃鞭子!”督将大声嚷嚷着,这些划船的青壮都是临时征召从军的平民,一个两个愣头愣脑,说多了不懂说少了偷懒,只有鞭子才能让他们长记性。 骂骂咧咧了一番,见着一众青壮畏畏缩缩的沉默语,那名督将哼了一声向船头走去,见着凶神走远便有人低声说起话来。 “这是怎么回事,一会前进一会后退的,莫非前面打败仗了?”一个瘦子问道,他们这些棹手在船舱里划水,小小的侧窗外看到的除了水还是水,完全看不到前方战况如何。 “谁知道呢,只管听号令,输赢与我等有何关系,保住性命要紧。”旁边一高个子说道,他两个是同村一起被官府征召随军出征。 这很关键,如果官军打胜仗了还好说,要是打败仗了可得拼命划船逃命,如果逃慢了被人追上,那可得尽快投水逃命。 他们都是彭蠡湖里的渔民,平日里在湖里打渔为生,虽然日子苦了点好歹有水产果腹,平日里驾船在湖里讨生活练就了好水性,即便是在长江里扑腾也不怕。 官军赢不赢对他们来说不相干,反正能活着回家才是最要紧的,所以对于船舱外的动静分外关注。 “这是向下游走,看来前面真是败了。”高个子摇摇头。 “败了?那为何不赶快划船,这般走走停停的莫非等着周军追上来?”瘦子问道。 “依我看,还真就是等着周军追上来。” 见着旁边几个人都看着他,高个子神秘兮兮的说下游韦源口那边有蹊跷,他有相熟的随军去了韦源口,好像官军在哪里鼓搞着什么。 “莫非是要引得周军到韦源口,然后抄后路?”有人眼睛一亮,其余人等也是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 他们大多是渔民,所以渔民的另一个副业也时不时做做,平日里在河里湖里行船,遇见或者搭载落单的商旅,很多人就化身杀人不眨眼的水匪。 平日里憨厚的种地农民,有可能临时起意变成山贼打劫落单行商,所以渔民临时起意兼职做水匪也很正常,这种勾当做多了对于如何设伏很有心得。 “那那些周军莫非都是傻子,不会猜不到韦源口可能有伏兵吧?” “天晓得,也许是独脚铜人在指挥水军呢,那厮是北人哪里晓得水上的弯弯绕绕。” “独脚铜人?我听说他吃人肉的哎!”有人接上话茬,独脚铜人的大名可都传到了彭蠡湖,平民百姓最喜欢传这种听起来荒诞不经的流言。 “我还听说他强抢民女入府那啥,嘿嘿。”有些粗胚的关注点当然不同,一说到独脚铜人话题就歪了,没人再关心当前战况,个个都是‘嘿嘿’的讨论着独脚铜人,各种让人喜闻乐见的段子层出不穷。 他们在船舱里‘嘿嘿’,可甲板上的人却没有如此好心情,因为江面上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做什么,指手画脚的做什么!”有将领大声喊着,一群士兵聚集在船尾,指着战船的前进方向在窃窃私语,见着上官喝骂便将所见上报。 “江面水流有变化?”将领闻言有些疑惑,他走到船尾看着前方江面,只是一瞥果然就发现情况不对,江面的水流明显不对劲。 似乎是水面下有什么东西,按着水流四处散漫的样子判断,那东西个头还不小。 “有暗礁?沙洲?这不可能啊!” 长江江面虽宽但行船时不可掉以轻心,有些险滩、暗礁以及江中沙洲要避让,否则轻者搁浅重者翻船或触礁沉没,可西塞山附近江面是没有这些东西的。 “不...不会是龙王吧...”有人哆哆嗦嗦的说着,江面水流变化越来越明显,水下似乎是有东西在上浮,看样子是横在水里,这种情况让人不寒而栗。 西塞山江面肯定没有暗礁、沙洲,所以浮上来的长条东西不正常,搞不好是大蛇或者传说中的蛟龙,若真是给这些东西横在江面,那大家可是跑不掉要葬身鱼腹。 “不要乱讲话!”将领高声呵斥着,虽然看上去很镇静,但心中也是惊疑不定,这情况让人匪夷所思,他不愿相信有蛟龙或者大蛇,但是此情此景让他无法解释。 忽然两边喧哗声起,左右的战船上都有人在慌乱的指手画脚,他抬头向江面两侧看去,随后惊呆了:左右两侧靠近江边的水面上,各有一根条状物升出水面。 一头连着南岸西塞山方向,一头连着江北营寨方向,见着这情景他心中不安油然而生,还没等那答案呼之欲出,船尾的士兵们轰然一声‘沸腾’起来。 “铁索!是铁索!有铁索从水里升上来了!是横江铁索!”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啊!” 一根铁索从水下升起,突兀的横贯在江面上,它的一头是长江南岸的西塞山,另一头则是长江北岸的岸上营寨,这根铁索将陈军的退路直接拦住。 “这不可能,西塞山的横江铁索不是都被周军弄断了么...”有人面色惨白的说着,铁索横在江面上,那就意味着大部分战船都会被拦下,后面可还有周军在紧追不舍,情况不妙了。 “不可能,不可能!”一名将领咆哮着,“我军已经检查过西塞山北麓临江一侧,原先的三条铁索都被拆掉了,这条铁索是从哪里来的!” 不是他想不明白,是局势变化得太快,眼前的铁索是实打实的横在江面上,看情况是周军埋下的陷阱,这铁索原本沉在江面下,所以陈军战船之前可以毫无阻碍的通过。 如今对方转动绞盘把铁索拉直,所以最后就升上江面,他实在想不通这么长的铁索为何会安然无恙,沉在江里竟然没被江水冲断,如今横贯在江面上会要了官军船队的命。 “周军追上来了,他们的船速加快了,要追上来了!”桅杆上的瞭望手扯着嗓子大喊,消息传来一片哗然,士兵们面面相觑又看向将领们。 “愣着干什么!拿斧头,拿刀,拿能拿的所有东西去砍铁索!” 一片手忙脚乱,陈军士兵拿出能拿的所有工具去对付即将接近的横江铁索,然而就在这时,江北岸上忽然鼓声大作,举目望去,军心大乱。 “桅杆!策湖上出现很多桅杆,那边有船!”(。) 第九十一章 嘿,嘿,嘿 江面上,陈军战船正在有序后撤,本意是诱敌结果意外情况发生:从水里冒出的铁索横贯江面将他们拦下,更让陈军将士震动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北面江岸上的策湖湖面现出许多桅杆。 有船未必有桅杆,有桅杆则必定有船,而且还是大船,峥嵘洲之战那一幕即将再度重演。 那一战,周军在巴口东面的大湖泊藏有战船,趁着周、陈双方在上游的峥嵘洲激战,那些战船来了个‘陆上行舟’,由大湖里进入南侧长江,周军就是凭着这一手抄了陈军后路。 此次在西塞山西侧江面大战,陈军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为了防止周军在策湖又来这么一出,方才陈军战船特地抵近侦察过,那时可没见着湖面上有战船的踪迹。 可如今那策湖方向隐约可见的桅杆如林,事情已经很明显了,周军先用莫名其妙出现的横江铁索拦下他们,然后在策湖方向‘陆地行舟’来个侧击,而就在后面紧追不舍的周军主力战船再来个雷霆一击。 那大家就会死在这里! 周军主力船队传来鼓声阵阵,如同催命符般让被拦在江面上的陈军将士心急如焚,原本有序撤退的船队开始混乱,前方的战船被铁索拦住,后面的战船不明就里撞了上来。 他们原本就满帆乘风而行,见着前面战船船速忽减避之不及,落帆倒也快但是已经晚了,越来越多的战船挤在一起,无论大小都开始横七竖八,渐渐挤作一团的船队将那横江铁索挤得绷直。 咯吱咯吱的声音不断响起,陈兵无比期盼铁索就这么被挤断了,然而事与愿违,这条夺命的横江铁索依旧坚挺,还是将大部分战船都紧紧拦住。 除掉金翅、青龙这种大船不说,许多中型战船也被拦下来,不是士兵们没想办法,那铁索根本绕不过去,最主要的就是因为船上有桅杆。 铁索横江长度数里,因为自然下垂的缘故是两头高中间低,中间低的地方甚至连蒙冲、斗舰、走舸的船头都过不去,眼见着后边的喊杀声越来越近,陈军将士用手中工具奋力砍、凿着铁索。 铁索横江、横河阻拦敌船的战术很常见,应对之策就是提前准备好火船或者大火炬来烧,可如今陈军急切间哪里有这些东西,若是点火把来烧根本来不及。 所以只能拿斧头等东西来砍,然而这铁索并不是躺在甲板上,若是没有东西稳稳垫着,斧头砍下去铁索都会晃,这样一来就如同凌空剁骨头,根本就使不上力。 况且铁索又不细足有手臂般粗,除了斧头外即便是大刀砍上去都不行,除了留下一道道白痕之外什么用都没有,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声此起彼伏,可横江铁索依旧坚挺如故。 两翼的快船如今却是捡了个大便宜,他们没有桅杆所以无法升帆凭借风力行船,为了跟上船队只能是靠着棹手划船,如今横江铁索两头高中间低,正好让他们从铁索下溜过去。 位于南边的快船还好说,岸上是自己人不要紧,北边的快船就有些麻烦,因为北岸那一段的铁索实际上也没离江面有多高,小船能勉强过但不能离岸太近。 因为北岸是周军的地盘,岸上的弓箭手可不是闹着玩的,更何况对方还在‘陆地行舟’。 有脑子不好使的驾着船靠向北岸,想要拦截周军即将‘陆地行舟’过来的战船,然后无一例外的被火箭点着,岸上的周军是严阵以待,除了先头几个愣货以外,大部分陈军将士如今想的就是如何逃出生天。 水军败了,原先只是小败并且还有转败为胜的机会,可如今这铁索横江已经阻断了反败为胜的希望,眼见着铁索迟迟不能砍断,已经有士兵跳水逃生。 要从这里游回湓口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们跳入江中是直接向着南岸游去,虽然江水湍急很可能要漂上数里才能靠岸,但南岸是己方地盘安全得很。 “不许逃,再敢逃格杀勿论!!”许多督将高声喊叫着,他们领着人在各自的战船上四处弹压,有试图投水的要么被拽上甲板砍了,要么就被乱箭射死。 各艘战舰上混乱的苗头暂时被弹压住,横江铁索被各艘战船上的士兵砍得遍体鳞伤,脱困为期不远许多人也收起了心思,就等着铁索被砍断赶紧划船逃命。 万一跳下水时铁索刚好砍断那就冤枉了! “火船!好多火船,周军逼近放出火船了!”凄厉的喊声从各艘战船桅杆上传来,见着西面升起无数浓烟,原本已经平静的陈兵们开始沸腾起来。 。。。。。。 烈焰烛天,壮观的陈军船队如今已化作火海,他们的前队被突然出现的横江铁索拦住,而后冲来的周军战船放出火船将挤作一团的战船点燃。 西北风下火势很快蔓延开来,席卷了下风向的所有战船,无数士兵身上着火,哀嚎着在甲板上狂奔,然后一个个坠入江中。 无论是金翅、青龙等大船,还是其余形形色色的中小型战船,无论之前的防火措施做得多么完备,全部都付之一炬,木制的战船纷纷化作火船,连带着将陈军的希望烧毁殆尽。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陈叔坚如同入魔般喃喃自语,四周一片火海,滚滚热浪袭来,他身边围着的护卫许多人的头发、眉毛都被火星燎得打卷。 “大王,快弃船吧!”随从们苦苦相劝,事已至此大败无疑,四周火起徒留在这座舰上只能等死,将领们已安排好小船,就等着让陈叔坚先走。 “弃船?去哪里,孤还能去哪里...”陈叔坚已是双目无神,看着一幕幕惨状在自己面前发生,他已经悲痛欲绝。 “大王,请乘小船转移到南岸,南岸是我军在控制...” 旁人说的话陈叔坚已经没心思听了,脑袋乱成一锅粥,耳边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又看看那些一拍未发,甚至都没有接敌便被点着的金翅、青龙等大船,他心如刀绞。 那日,他在大殿上领命作为主帅出征,皇帝当着文武百官之面御赐宝刀一把,希望他为国分忧得胜凯旋归来。 那日,在长江之上,他站在座舰前端,满江都是旌旗招展的水军战船,金翅、青龙、平虏、太平等大舰数百艘,岸上建康军民的欢呼声如潮涌动,陈国水军在他的指挥下扬帆西进要收复郢州。 可如今呢,那些规模宏大的船队在峥嵘洲损失过半,剩下的又在西塞山遇袭损失殆尽,如今他带着江州水军再度西进,原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未曾料依旧是落得惨败的下场。 还有什么面目回去,他如何面对江州父老,又如何面对江东父老,回到建康到了台城里,又有何面目面见对他寄予厚望的皇帝。 陈叔坚是先帝第四子,虽然和老二陈叔陵不对付,时常相互针对争权夺宠,但他还不至于丧心病狂要不择手段夺位,能够手中有权做个富贵王爷就是最大的愿望。 所以能够领兵出征他也没想着要抓军权,唯独希望能打胜仗为国解忧,毕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只有陈国在那么他这样的宗室藩王才有好日子过。 可如今兵败如山倒,他该怎么办? “走吧,走吧...”陈叔坚麻木的转身说道,众人见状赶紧张罗着相关事宜,未曾料陈叔坚忽然拔刀往自己脖子上抹去,亏得旁人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几名随从哭喊着抱住他。 “放手,放手!让孤自行了断!” “大王使不得啊!留得有用之身在,日后再一雪前耻...” “数万水军将士,数万水军将士啊,都毁在孤的手里!”陈叔坚嚎啕大哭,将领们见状赶紧让人搀着他离船,兵败无可奈何,要是他们抛下这位长沙王先逃,万一对方有个三长两短,官家怎么着都得抓几个人去砍头以儆效尤。 陈叔坚神情恍惚,他坐在小船上看着已经开始燃烧的座舰心如刀绞。 “完了,全完了...” 。。。。。。 火海之中,十余条周军斗舰灵活的穿梭在火船之间,掠过江面上的无数浮尸,向着火海核心部位冲去,当先一条船上,周法明身着铠甲持弓背箭,不住地张望四周情况。 “都睁大眼睛看着,莫要让那陈叔坚给溜了!” “三郎君放心,那厮跑不了!” 此时的周法明面色通红情绪激动,他忍着滚滚热浪不停的看着江面,死死的盯着那些慌乱逃窜的陈军小船,试图分辨出有无大官模样的人存在。 西塞山水战,他二兄周法尚是周军的水军总管,身为主帅自然是不能擅离职守,所以截杀陈军主帅、长沙王陈叔坚的重担就交到了他手上。 根据现场俘获的陈兵所供,周法明知道陈叔坚亲自坐镇大船随军作战,如今陈军中了宇文温的计策瞬间崩盘,到了他战前所说“嘿嘿嘿”的时候,所以周军也做好了准备,派出大批快船沿着南岸追杀陈军溃兵。 那些想登陆南岸逃命的溃兵跑就跑了,可陈叔坚绝对不行,现在正好是痛打落水狗的时候。 不对,是仇人,是不死不休的仇人! 周家一直是南朝的官宦世家,从曾祖周强开始历仕南朝各代,到了周法明父亲周炅亦是如此,周法明母亲为陈国公主,是周炅的续弦,虽然和长兄、二兄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一向都不生份。 结果周炅去世后没多久,周家无端端遭受飞来横祸,始兴王陈叔陵和长沙王陈叔坚斗法,周二郎周法尚因曾为陈叔陵的佐官被波及,陈叔坚诬告周法尚谋反,导致周家平白无故变成反贼。 周大郎周法僧被捕入狱最后瘐死,周二郎周法尚硬生生被逼反,带着部曲和继母、三弟逃往北朝,这一切都是拜陈叔坚所赐,如今此獠就在附近不由得周法明不激动。 也不由得周法明不拼命,这么好的机会出现所以不能让陈叔坚跑了,可要是生擒了如何处理很麻烦,若是不杀会让二兄为难,若是杀了更会让二兄为难,也会让宇文使君为难。 害死长兄的人不杀,大兄的在天之灵无法安息,可要是杀了那就是逾权擅杀,对上司无法交代,况且宇文温这边很难办。 这位宇文使君倒是无所谓再杀一个陈国藩王,只是生擒之后又虐杀这种事不太好,陈国怕是要不死不休的纠缠江北巴州,宇文使君定然是头痛得紧。 所以周法明要在战场上将此獠射杀,既然是战场上身中流矢而死,那么周家的仇也报了,宇文使君也不用烦恼,大家一了百了也免得为难。 “三郎君,看那边,看那边!!”一名部曲忽然兴奋地大喊,周法明顺其所指方向看去,只见数艘小船慌慌张张的在燃烧的战船间穿梭,而其中一艘船上有些特别:一名身着明光铠的将领被人搀着站在甲板上,如此的讲究让人生疑。 这是逃命不是游山玩水,小船不稳容易摇晃,一旦站不稳就容易落水,最关键是站着容易被流矢射中,所以这种时候应该是坐在甲板上。 甲板脏也就脏了保命要紧,这种关键时刻还要站着,需要人搀扶说明站不稳,要么是嫌甲板脏,要么就是仗着有人扶不怕落水。 但是甲板脏可以铺东西再坐,所以是不愿意坐又站不稳,说明船上的功夫不行,有人左右伺候着,还披着个拉风的大氅遮风,想来是个大官,那么这就有意思了:水军将领不会这么矫情。 联想到逃命都有几条小船跟着,周法明瞬间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他不认得陈叔坚,如今也看不清楚那人的模样,若是近距离观察可以从言谈举止看出来,只是如今不现实。 再没有犹豫,周法明弯弓搭箭对着那火光中的摇曳身影瞄准。 他自幼在江南长大,虽然不是水战好手但水性还行,站在起伏不定的小船上射箭很考验箭术,所以他让部曲们也一齐放箭。 “瞄准,射!” 周法明喊完之后率先放弦,箭如流星一闪即逝,只见远处船上那人的脑袋上溅出血花,随即栽倒水中。(。) 第九十二章 菊花郎君 西塞山江面一片血红,满目狼藉之下浮尸无数,战船的残骸、以及残片漂浮在水面上,一艘艘周军快船在战场上游弋着,捕捉那些落水没死的陈军士兵。 周军士兵手持钩拒、长矛以及弓箭,见着水面上冒头的陈兵就大声劝降,若是从了就勾上传来捆好,若是有负隅顽抗的一箭射死。 为了防止陈兵狗急跳墙,周兵们都是坐在甲板上,防的就是对方潜水接近忽然摇船,长矛较少使用大多是用弓箭射人,当然愿意投降的陈兵不在其列。 此次大战周军于战前便有布置,待得铁索横江拦住陈军退路,主力战船追上前纵火,蒙冲、斗舰、走舸等快船主要从南侧江面包抄。 江北为周军控制,所以此举就是为了截断,让陈军溃兵无法安然靠向南岸,实际效果很不错可谓是俘获无算,陈军士兵争先恐后的投水泅渡,就要抵达南岸时被周军快船冲得惶惶然入丧家犬。 当然直接驾船冲岸的陈军大多安然登陆,但是能从江面那团火海逃出来的战船只是少数,回望战场许多人都瘫坐地上痛哭流涕。 匪夷所思的横江铁索,生生把一场小败演变成大败,生还的陈军将士连同岸上的同袍都是惊魂未定,就在这时江面上传来一阵水声,抬头看去却是那横江铁索终于从中间断开沉入水中。 铁索终于断了可是为时已晚,除了部分小船顺利钻过去外,陈军的大船几乎都没能跑掉,想想数日前从江州出发时那规模宏大的场面,许多人都不敢相信官军就这么败了。 前锋战船失利但也就是小败,那个忽然升起的横江铁索才是罪魁祸首,先让铁索没入江里以便陈军船队通过,等到战局明朗陈军开始后撤,再把那铁索拉起横在江面上断后路。 没有人能够预料到会有这种陷阱,周军处心积虑弄出这种东西,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 更可怕的是周军似乎对击退陈军很有信心,所以才大费周章弄出这条铁索来,如果周军水战不利退回五洲,这条铁索可就是白拉了。 “把铁索沉进江里,都不怕被水冲断的么...” 。。。。。。 “郎主,那条铁索沉进江里许久,都不怕被水冲断的么?”张鱼终于鼓起勇气问道,郎主宇文温的这个奇思妙想着实让人匪夷所思,他知道妄谈机密是大忌,不过如今尘埃落定也没有保密的必要了。 “当然怕,无非就是赌咯。”宇文温倒也直接,古代的人们对于水中的阻力有概念,但没有科学的计算方法,他当然知道这么铁索沉入水下阻力大,这么长的铁索极有可能被水冲断。 “断了就断了,大不了周总管就不追,让陈军退回湓口,反正小胜一次也能挫挫陈军的士气。” 张鱼闻言有些哑然,他原以为郎主是有十足把握才会如此行事,结果到头来和赌坊里的赌徒没什么区别,这么重要的决战竟然靠赌,会不会太儿戏了。 他和宇文温连同护卫士兵都在江北的营寨里观战,江边搭起了临时栈桥以便战船靠岸,如今战事结束也可以松口气,所以才好和宇文温‘讨教讨教’。 “没有十足的把握就不用兵,那一辈子都没有合适的用兵时机。”宇文温微笑着说道,他心情不错所以开始循循善诱,“击退陈军还得靠水军战船,横江铁索若是不断,无非是锦上添花而已,有没有这花,本官可不在乎。” 水面下的铁索会不会被水冲断,这是个问题,之所以还要如此布置纯粹是看脸,若是讲科学的话涉及到力学、流体力学、水文、材料学搞不好还有玄学,宇文温自然是没有十成把握保证铁索安然无恙。 他觉得真要断就断吧,反正也不指望一定成功,宇文温已经和周法尚等水军将领研究过各种情况,选在西塞山附近水域和陈军决战,有没有铁索都没关系。 他们判断陈军此次兴师问罪准备一定很充分,极有可能吸取前两次战败的教训,要针对周军的车船战术进行反制,概率最大的莫过于‘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也即是用车船对车船。 所以他们也针对性的进行了各项布置,用新战法来破解陈军的车船阵,当然效果已经由实战证明是很好的。 船队对撼有把握占上风,接下来要对陈军的选择进行预判,因为这是江州水军的缘故,陈军不可能押上全部身家对赌,赢了还好说,万一输了那么江州就门户大开。 一旦初战不利那么对方很可能后撤,不过阵前撤军想来很危险,但是考虑到那时陈军已是顺水,甚至有可能是趁着秋风来个顺风,故而要逃是很容易的。 所以此时追不追是个问题,考虑到西塞山下游江段地形,在二十里左右南岸有个韦源口,万一陈军在哪里设有伏兵可就不妙了。 尤其是用火船候着,等得追击的周军经过后冲出来,到时顺风顺水而下的火船可是要捅周军的后背,而后撤的陈军主力船队再逼上来恐怕就不妙了。 这时那没于江面下的铁索能不能升起就成了关键,如果铁索没有断能顺利升起横贯江面,那周军战船就奋力追杀陈军,如果铁索断了升不起来,那就‘欢送’陈军后撤绝不追。 “原来如此。”张鱼恍然大悟,他的从军经历就是襄阳水军的一个小兵,看问题的眼界自然也小了很多,“怪不得郎主和周使君几次彻夜长谈...” ‘当然了,莫非你以为我两个男人独处大帐过夜是在干什么!’宇文温心中吐槽,他为了拉项目也是很拼的,作为合伙刷陈国副本的‘队友’,周法尚也是殚精竭虑。 简而言之,宇文温负责‘拉怪’,等正主过来之后由周法尚负责指挥水战‘输出’,然后大家一起捡‘掉落物品’,到目前为止效果出奇的好。 “别愣着,赶紧转绞盘,把铁索盘上来。”宇文温还不忘记最重要的东西,这横江铁索可是宝贝不能浪费。 “一会还得回收西塞山那一段,小鱼儿你可得提醒着。” 陈军在西塞山拉了三条横江铁索,都是名副其实的‘铁’索,三条铁索每条都有数里长,且不说其用铁成色如何,光是这铁料可是份量不轻,回炉后即便是打不了武器或防具,拿来打造农具也是不错的。 为了对付这三条铁索,宇文温精心设计了一种大铡刀,能快速将较粗的铁索铡断,那晚袭击西塞山得手,原本是要将这三条从中间断开的铁索回收拖走,不过后来决定要在西塞山迎击陈国水军,宇文温便开动脑筋对铁索加以利用。 就是所谓的借花献佛,让宇文温自筹铁料来玩铁索沉江是不可能的,所以他让人把断掉的一条用另一条的半截连起来,然后沉入江中‘备用’。 如今大局已定,铁索肯定是要带走的,三条铁索的去向也定好了:宇文温的巴州、周法尚的衡州各一条,剩下一条‘孝敬’给黄州总管。 他们这两个好战分子强行刷陈国副本,怎么着都得给直接上司一些好处,毕竟需要黄州总管府的水军助阵,光是巴州水军可做不到和陈军正面决战。 “使君,竹杆都运到江边捆好了,一会用船拖着就能运走。”一名士兵来报,宇文温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为了借助峥嵘洲之战‘陆地行舟’的余威,他让人虚张声势在策湖边竖起许多竹竿冒充桅杆,为的就是要让被铁索拦住的陈军以为又有‘陆地行舟’要来抄后路。 同样的招数对于圣斗士....呃,对于正常的将领来说只能用一次,宇文温不敢小看敌人,所以不会大费周章浪费猪油再弄一次,不过砍下来的竹子不能浪费,一样要打包带走。 “这是什么东西?”宇文温问道,见着一捆竹子上有一坨黑乎乎的东西,当然他不会傻到探手去摸,万一这玩意是毒蛇那就神作了。 “这是,菊下郎君!”张鱼认出了那东西,不过‘精神污染’异于常人的宇文温却听成了另一个名词。 “菊花郎君?”他不可置信的问道,菊花二字音调特别重,今日他捅了陈军的‘菊花’,莫非老天暗示要给个新称号:菊花郎君宇文温? 待得看清那东西随后笑着摇摇头:“原来是横行介士。” 横行介士、菊下郎君都是时人对螃蟹的称呼,还有称呼是‘无肠公子’亦或是‘含黄伯’,见着那钻在竹竿间的螃蟹块头不小,宇文温食指大动。 秋天了哎,正所谓‘秋风起、蟹脚痒’,虽然不是澄阳湖大闸蟹,想来也差不了多少,反正都是中华绒鳌蟹嘛! “这些竹竿放在湖边,一不留神就给螃蟹爬上来了。”一个士兵解释着,“岸边有好多,防不胜防。” “小鱼儿,去打包。”宇文温看着螃蟹目露‘精光’,这一只螃蟹份量很足少说都有半斤,他觉得自己的胃快顶不住了。 江边传来喧闹声,众人转头看去却是岸边临时栈桥上闹出了动静,周军快船将捕获的零星俘虏带到北岸‘汇总’,重新整顿后再集体‘装船’。 “怎么回事?”宇文温近前问道,有看守俘虏的士兵说新下船的几个在闹事。 “闹事?”他有些意外,都这时候不认命反倒闹事,基本就是和找死没区别,瞥了一眼那几个被士兵们围住的俘虏,宇文温问到底怎么回事。 船上的士兵说有个俘虏特麻烦,看样子不过是个普通士兵,结果下船还得人扶,磨磨蹭蹭的误事,骂了几句竟然还敢不服。 “不服?”宇文温闻言大喜,这么有个性的俘虏要么是有本事,要么是大人物,他顺着士兵的指点看向其中一名陈军俘虏时,忽然旁边一个壮汉将其踹到在地。 “懒鬼,都说了吃坏肚子就莫要憋着,惊扰了军爷还不磕头谢罪!” 壮汉骂骂咧咧的如同教训个下人,他见着宇文温盯着便赔了笑脸说蠢货吃坏肚子,磨磨蹭蹭的让军爷们笑话了,那名俘虏趴在地上也没起身,低着头嘴里嘟囔着什么,似乎是在求饶的样子。 “杂役?蠢货?”宇文温咧嘴一笑,这两人似乎是上下级关系,亦或是主仆,如今看起来像是郎主教训仆人, 所以呢,趴在地上可怜兮兮的这位,想必就是郎主之类的没错了!(。) 第九十三章 宁死不屈 江边栈桥旁,面对着刚上演的一场情景苦情戏,‘见多识广’的宇文温心情激动,因为此情此景他想看过的一个故事。 东洋,平安时代末期平氏源氏相爱相杀,源氏的军事天才源义经屡建奇功,后功高震主为其兄源赖朝追杀,源义经带着仆人乔装打扮潜逃外地躲避追捕。 某日路过关卡时接受守军检查,源义经因为不慎露出破绽引起对方怀疑,其家臣武藏坊弁庆急中生智,装作主人训斥源义经这个‘仆人’。 正常来说没有仆人敢如此对待主人,所以守军便认为源义经是个仆人,不是那身份高贵的通缉犯,故而再没怀疑,其实关卡守将已经看出来了,只是有感于忠仆救主的举动没有说破,源义经一行得以顺利过关。 此时此刻,宇文温也看出来面前这两位有演戏嫌疑,所以他感动得心情澎湃,决定要将对方身份拆穿,正所谓‘十动然拒’嘛! “你,站起来让本官看看。” 那俘虏闻言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站了起来,宇文温瞥见旁边那壮汉似乎有些紧张,心中更是确定无疑。 “你叫什么名字,在军中做什么的?” “小的只是区区杂役,贱名不值一提...”俘虏轻声细语的说着,一直低着头。 ‘衣服不是很合身,看手背和脖子有些白皙,不像是干苦力饱受风吹日晒的人...’宇文温如是想,他上下打量了对方越来越觉得有戏。 王八蛋,装作下人或者大头兵也要记得换上草鞋啊,你穿着这么拉风的靴子是要怎的! “你不会是叫做菊花郎君吧?”宇文温促狭的说道,他判定面前的人身份不低,搞不好是陈军大将,所以也称得上是菊花郎君了。 谁叫你们被我军捅了菊花! 俘虏闻言没敢回答只是头更低了,宇文温见状正要嘲笑为何如此‘娘气’,正想到这里忽然心里一个激灵:不对啊! 带兵打仗的将领怎么会细皮嫩肉,皮肤白皙...不会是女扮男装吧魂淡! 一想到有广大男性喜闻乐见的‘女将扮男装被俘’事件发生,宇文温忽然觉得自己尴尬症犯了,按桥段来说这女将一般都是将门虎女之类,而且大多是貌若天仙。 宇文温没想到在江边观战都能遇见女扮男装,一时间脑袋转不过弯,他不记得南朝陈时有什么出名的‘将门虎女’,那个‘红拂女’勉强挨得上边。 隋末唐初风尘三侠之一的红拂女张氏,相传其父为陈国将军,张将军于隋灭陈时为隋将史万岁阵亡,后张氏之母被分给越国公杨素为奴,拖油瓶的张氏便在杨府住下。 她长大成为杨府歌妓,因为手持红色拂尘故而被称为红拂女,一日杨素会见后辈李靖,在一旁侍立的红拂女看中了这位青年才俊与其私奔。 ‘年龄对不上啊...’宇文温瞬间没了兴致,红拂女的佳偶李靖如今还是未成年,比李靖年纪还小的奇女子想来也不会是面前这位。 “低着头做什么,怕见人?还是怕被人认出来?”他似笑非笑的说着,随即命令对方抬头,见着那人抬起头后仔细一看,宇文温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不是眉清目秀,样貌只能说是端正不畸形,最关键是有喉结,所以就不是女人咯,那就更有意思了! 宇文温问那人到底是做什么的,声言不说就挂起来风干,身后的士兵们也觉着有些不对劲,个个提刀围上来,虎视眈眈的看着眼前这几个陈军俘虏。 “小的...小的是杂役,平日里端茶送水...” “端茶?你家郎主喜欢喝什么茶、如何备茶、水是什么水、是泡茶还是煮茶、茶饼一次取多少、上茶前过几道水、承茶用的是什么...” 听着这连绵不绝的问题,那人支支吾吾的回答着,答到后面时额头上已经冒出汗珠,不过好歹是都有问有答,见着宇文温没什么‘异状’,刚想松口气却听得这位继续发问。 “你是郎主的亲随么?” “是...” “你家郎主平日里爱好是什么、喜欢的服饰打扮为何、家中子女几何、排行老三的是谁、几人婚娶几人出嫁、郎主的兄弟有几个、他在家中排行老几...” “你家郎主府邸在何处、占地多少、别院几间、管家姓甚名谁、有几个侍妾、最宠爱的是那个、她是何方人士...” “你有几个兄弟、排行第几、籍贯哪里、令慈为何处人、有无兄弟、大舅贵庚、小舅有无子嗣...” 宇文温噼里啪啦问了很多问题,那人一一作了回答,只是有时答起来还得想过才开口,故而时不时被宇文温催促快答,好容易答完了连带着周围之人都松了口气。 “本官再问你。”宇文温又开口问道,“你为郎主备茶,是泡是煮?” “是...煮...” “你方才说的是泡!”宇文温忽然反问,那人面色一变说记错了,是泡茶。 宇文温又问他的郎主家中排行第几,那人擦了擦汗说排行第三,宇文温反驳说先前你自己说是排行第四,见着那人满头大汗,他又问其小舅的二郎今年几岁。 “是...二十四岁...” “你方才说小舅子只有一个儿子!” 那人闻言已是神情慌乱汗出如浆,身边的‘主人’见状正要开口辩解却被周军士兵按住,宇文温笑眯眯的看着那人,片刻后忽然开口说道: “听说你娘是吴中酒肆的娼妓,给钱谁都能上,所以你父亲是谁都两说,对吧!” 那人原本慌慌张张,听了这话后瞬间面色发红,他不顾一切的咆哮着:“母亲只是酒肆的奴婢,不是娼妓!!!” 话说出口他愣住了,因为回过神来知道不对,宇文温闻言哈哈大笑拱手行了一礼:“原来是长沙王,方才对令慈多有冒犯,失礼,失礼了!” 话音刚落那人面色一变,旁边的几个陈军俘虏猛地前冲就要困兽斗,然而周军士兵已有防备,一拥而上将他们抓住按倒在地。 “要杀便杀,要杀便杀!”那人被按着肩膀声嘶力竭的大喊:“孤不会向尔等求饶!!” 宇文温饶有趣味的看着这位长沙王,他觉得今日运气极好,莫名其妙就抓到了陈军的主帅,看着那一身局促的戎服,大约是乱军中换装逃命结果没逃掉。 “幸会,本官大周巴州刺史宇文温。”宇文温又行了一礼,“那独脚铜人已经饥渴难耐了。” “你...你是宇文温!”陈叔坚闻言眼睛都睁大了,他看着面前这位年轻郎君有些不可置信,那个让他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吃其肉的宇文温竟然就在面前。 陈叔坚咆哮着要冲上前和宇文温拼命,却被士兵们死死按住无法动弹,他如同一只暴怒的狮子却被关在笼中,“宇文温,你不得好死!!” “真不愧是陈家的种,你们兄弟俩说的话一模一样啊。”宇文温笑得眼都眯起来,“始兴王的表情,又在长沙王脸上出现了。” 陈叔坚听得这话先是一愣,随即停止了反抗,面前这位可是干掉了他的死对头始兴王陈叔陵,反正都杀了一个宗室藩王,如今再杀他长沙王也没什么顾忌了。 “择日不如撞日,如今策湖边上秋风起,正是决战的好时节呐!”宇文温把手一挥,“去,把独脚铜人扛来,本官要和长沙王决战策湖之畔!” “杀了孤,杀了孤,孤决不会向你求饶!!”陈叔坚声嘶力竭的喊着,眼中满是绝望,落到了此獠手中,他已经没有活命的可能了。 ‘那么怕独脚铜人,你可以自杀啊,嚼舌自尽都不敢,还敢跟我玩宁死不屈!’宇文温心中吐槽,他不过是吓吓陈叔坚,自己哪里有什么独脚铜人,也亏得多了个心眼又有相关‘内幕’,才能火眼金睛识破陈叔坚的伪装。 今年年初龙驭宾天的陈国皇帝陈顼,年轻时为始兴王,经常到吴中一酒肆饮酒作乐,酒到酣处怎么爽怎么来,美酒佳人一起上,兴致勃勃之下这位高富帅就把陪酒的奴婢给那啥了。 那个奴婢的肚子也争气,怀上了贵人的血脉,后来生下的还是个男孩,于是被迎入王府作了淑仪,而那个男孩就是始兴王陈顼的第四子,名叫陈叔坚。 这种偏门的历史资料宇文温自然是不知道的,除夕之夜和始兴王陈叔陵‘详谈’之后,对方顺带把死对头之二的陈叔坚身世透露出来。 长沙王陈叔坚的生母出身卑微,所以谁敢拿这件事撩拨他绝对成功,在陈国时即便是始兴王陈叔陵也不敢随意挑起这话题,一来是父亲那里不好看,二来是这长沙王真的会发飙。 宇文温一开始以为对方是女扮男装,后来大约猜出有可能是宗室藩王,不过还是先热热身问问题,最后再放出猛料,这一下果然是正主了。 见着陈叔坚在那里要死要活又没敢嚼舌自尽,宇文温没了继续下去的兴致,他使了个眼色让人将陈叔坚等几个俘虏五花大绑,然后将其嘴巴堵上。 “不是本官不讲风度,实在是难做唉...”宇文温理了理陈叔坚的领口,“长沙王,你知道为何本官不去指挥水战,反倒在这江边吹风么?” 陈叔坚嘴巴被堵上哪里说得出话来,他气鼓鼓的别过头以表示对宇文温的蔑视,但宇文温不以为意,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有周使君指挥水战,本官自然乐得清闲。” 话音刚落陈叔坚面色就瞬间变白,他知道对方特意强调的‘周使君’值的是谁,他的仇家周法尚和宇文温狼狈为奸,定然是此次周国水军的主帅。 “马上派人坐船去找周使君,就说本官遇到了他的故人,请周使君亲自过来叙旧。”(。) 第九十四章 恩怨 周国水军主帅座船,水军总管、衡州刺史周法尚看着甲板上的一具尸体摇摇头,那尸体身着明光铠披着大氅,头没带兜鍪而是插着一只羽箭。 “不是么?”周法明见状有些失望,方才他乘坐斗舰在乱军之中寻找仇人陈叔坚,好容易撞见个形迹可疑的,先是一箭射死然后冲上去夺尸。 陈国长沙王陈叔坚御前诬告逼得周法尚叛逃时,周法明已经十八岁,但是他从没见过陈叔坚,因为不认得人的缘故便带尸首回来让二兄辨认。 原以为此人必是陈叔坚无疑,结果周法尚一看就说不是,周法明正气馁之际,有部曲登上战船前来禀报消息,他们刚刚问过同船被俘的人员。 “这人是陈叔坚的近侍,为了掩护陈叔坚逃跑故意假扮?”周法尚听完有些意外。 部曲说是,按照俘虏供述陈叔坚见大势已去,在随从的护卫下登上小船要逃,结果为冲过来的周军快船看见紧追不舍,陈叔坚身着明光铠派头十足,为了护其逃命便有近侍换上他的装束引开追兵。 “陈叔坚换了普通士兵的衣服,乘坐另一条小船溜了。” “可恶!”周法明一拳打在甲板上,这是个报仇的绝好机会,他原以为可以当场射杀陈叔坚,结果棋差一招竟然让‘此獠’用替身躲过一劫。 “此乃天意,三郎莫要内疚了。”周法尚淡淡的说道,仇人陈叔坚逃了,想想兄长在天之灵,他当然有些失落,不过一军主帅不能为私人恩怨太过纠结。 “赶紧打扫战场,能抓的都抓走,那些战船能浮着的也都拉走。”他抖起精神下令,“还有西塞山边那截铁索也得收了。” “使君放心,铁索忘不了,反正陈军也到不了西塞山北麓,我军有的是时间把铁索拔掉。” 正当周法尚在指挥善后之际,有江北过来的传令兵登船来见,他带来了宇文温的一个口信,周法尚听完之后愣住了,抬头看了看江北方向面色变幻不定。 “宇文使君有何事?”周法明问道,他见着二兄如此表情觉得有些奇怪,如今大局已定,按说宇文使君不会有什么紧急军情需要二兄过去相商。 周法尚沉吟片刻还是将原话说了出来,周法明闻言愣住了,宇文温让人传的这话有些诡异,周法尚曾为陈朝将领所以认得的人也多,可是也没必要专程去认人,老相识之类没有什么必要去‘叙旧’。 ‘如果是捉到了疑似将领的俘虏,只要拷问其他士兵大多也能核实身份,专门让二兄过去,莫非是什么大人物...’ 周法尚想到这里猛地一惊,他知道宇文温的言外之意了。 “莫...莫非...”周法明有些难以置信,他见着周法尚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这...这种事也...” 。。。。。。 营帐内,宇文温看着桶里正在挣扎的菊下郎君,张鱼方才带着青壮到策湖边打包回来一堆,如今正是秋天所以一只只分量十足。 ‘阳澄湖如今叫什么湖来着,要是有机会路过可得大快朵颐。’宇文温想着,他记得阳澄湖在太湖以东,似乎是在上海附近,当然如今是吴郡地界,在这个时代搞不好还是一片荒芜之地。 肥硕的螃蟹在桶里层层叠叠,你上我下不住翻滚,与此同时挣扎的还有另外一人:长沙王陈叔坚,他被捆在立柱上不停扭动,嘴巴因为被堵着所以不能说话,更不能嚼舌自尽。 此时此刻陈叔坚后悔莫及,早知如此悔不当初,方才在岸边破口大骂宇文温时,他就应该下定决心嚼舌自尽,原本是想着激怒对方受一刀也算轰轰烈烈,未曾想却要落得凄惨的下场。 除夕之夜,袭击西阳的始兴王陈叔陵被宇文温捉住,还弄出个‘决战西阳之巅’,后来陈国使者领回陈叔陵的遗体时,虽然已经腐坏但依旧能看出伤痕累累,看样子是被虐杀掉的。 陈叔陵平日招惹了不少仇家,所以陈叔坚觉得肯定是宇文温让其仇家下手,他在周国本没有什么仇家,以其身份是个绝佳的俘虏,按说不用担心被杀。 可是老仇家周法尚就要来了,所以他也会凄惨的死去,一想到自己就要落得如此下场,陈叔坚愈发悔恨为何不当机立断。 从座船撤离时,遇着周军追杀,近侍和他换了衣服掩护撤退,结果自己这艘船还是没躲过,更倒霉的是刚上岸就遇见周国的巴州刺史宇文温。 因为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装作普通士兵不像,方才随从在岸边时踢了他一脚并高声喝骂,为得就是掩人耳目浑水摸鱼,结果不知怎的竟然骗不过宇文温。 “长沙王,周使君是个讲道理的人,你莫要怕,若是大家有什么误会,坐下来好好解释解释嘛。”宇文温又开始调侃。 己方刚打了胜仗,又打包了一堆疑似大闸蟹,外带捉到个长沙王陈叔坚,他的心情当然不会差,江州水军如今跪了,消息传到建康城怕是要弄得鸡飞狗跳。 陈叔坚哪有心情理会宇文温,帐外每一串脚步声都会让他心惊肉跳,他和周法尚有深仇大恨,原以为对方绝不可能有机会报仇,可如今报应就要来了。 “其实呢,外界一直在误传,本官的兵器并非独脚铜人,那只是剑鞘而已,其实里面的碧血丹心剑才是正主。”宇文温继续装疯卖傻,“不知长沙王擅长何种武器,亦或是修的是那门内功?” “不要这样子嘛,嘴巴堵了也可以点头摇头,莫非是八棱金瓜?凤翅流金镗?八卦宣花斧?” “发生这种事情,大家都不想的...” “饿了没有,要不要煮只菊花郎君...菊下郎君填肚子?” “听始兴王说,长沙王和宫里的张贵妃有染?” “不是张贵妃?莫非是沈皇后?大王真乃人中豪杰!”宇文温作佩服状,见着陈叔坚双目圆瞪面色通红,他决定继续。 “听始兴王说,长沙王妃和令慈长得很像?” “听始兴王说,长沙王世子和先帝长得很像?” “令慈果真只是酒肆奴婢?” “不是就不是,大王何必自残!” 眼见着调戏得差不多,宇文温也懒得再‘毒舌’下去,陈叔坚如今已被他的毒舌弄得生不如死,在这么下去怕是周二郎没到这位就已经气绝身亡了。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张鱼在外禀报说周郎君已到,陈叔坚听得这话面如死灰,而宇文温有些纳闷的起身走出帐外,张鱼禀报的用词是‘周郎君’而不是‘周使君’,差了一个字那意思可就有点不同了。 果不其然,在外面候着的是周三郎周法明,周二郎周法尚没见踪影,宇文温眉毛一扬走上前去:“原来是周三郎,周使君呢?帐内有故人正等着相见。” 周法明似乎是在纠结着什么,他见着宇文温发话干咳一声后说道:“家兄说,不认得什么故人,如今正在江上找人。” “此话怎讲?” “呃,方才在下乘船于大江之上,射中了敌军主帅陈叔坚,其人坠江不知所踪...”周法明几乎是从牙齿里迸出话来,“家兄正在率兵搜寻...” 宇文温用不可思议的目光一般看着周法明,这两兄弟是和长沙王陈叔坚有仇的,他不信周法尚听不出自己的话外音,可如今还真就装疯卖傻了。 “呃,莫非本官被骗了?”宇文温摸摸光洁无须的下巴,“既然如此,那骗子可是着实可恶。” ‘你们不愿意当恶人,那我就勉为其难的当了。’他如是想,长沙王陈叔坚要是先被俘又被杀,传出去有些难听,但是这都无所谓。 始兴王陈叔陵在陈国招人嫌,是如今陈国天子陈叔宝的死对头,偷袭西阳又是私自出兵,所以陈叔陵死了陈叔宝懒得兴师问罪,但陈叔坚若死了是殁于国事,何况是被俘后遇害,那就不一样了。 建康的陈官家怎么样都要做个样子,所以派兵攻打他宇文温以示为弟报仇是必然,当然宇文温债多不愁也无所谓,既然周家兄弟有顾虑想杀又不敢杀,那他就自行处置了。 其实陈叔坚这种平庸之辈杀不杀都可以,拿来换赎金也不错,亦或是留给上面处置卖个人情,当然考虑到周家兄弟的感受,他决定还是杀了为好。 想想当年看水浒传电视剧,高俅被捉上梁山,林冲欣喜若狂以为报仇有望,结果得知仇人被宋江等人以礼相待,悲催的林教头是气得吐血。 周法尚是他的‘合作伙伴’,可比一个陈国藩王金贵得多,他正好借此机会‘加深友谊’,至于事后被父亲拍桌那都无所谓了。 这位长沙王陈叔坚,因为私怨诬告周二郎周法尚谋反,不但逼得周法尚带着家人逃往北朝,还害得周大郎周法僧死在狱中,这种恩怨可不是闹着玩的。 “使君,家兄让在下过来和那人见一面。”周法明试图保持平静,只是双拳紧握怎么看都不是心平气和的样子,“不知使君可否行个方便。” 宇文温闻言眉头一扬,默默的拍了拍周法明肩膀,他示意周围士兵远离营帐,随后在周法明耳边低声说道:“请随意。” 周法明走进了营帐,宇文温则是和张鱼一起出去吹风,隐隐约约间听到营帐里传出凄凉的哀嚎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营帐恢复了平静。 只见面色憔悴的周法明走了出来,宇文温上去正要安慰大仇得报的周三郎,却见对方躬身向他行了个礼:“多谢使君成全!” “这是什么话。”宇文温一把搀起周法明,“那头颅要不要拿回去告慰令兄?” “不用了,请使君随意处置那厮吧。”周法明说完低头离去,看背影颇为萧瑟,宇文温正纳闷间却见刚入帐的张鱼又转了出来。 “郎主,那厮...那厮没死!”(。) 第九十五章 震动 看着被捆在柱子上苟延残喘的陈叔坚,宇文温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位长沙王鼻青脸肿,右眼肿了一大块连眼睛都睁不开,模样十分凄凉。 又让人仔细查看,确定这位长沙王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被阉掉,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周家兄弟就这么放过仇人了? 张鱼也是觉得很奇怪,不过这事与他无关,所以就等着郎主的处置了。 “让军医过来,给长沙王疗伤吧...”宇文温兴致缺缺,不过他随即补充道:“找件干净的衣服给他换上。” “郎主,大船就要过来运俘虏了。”张鱼提醒着,宇文温闻言便安排几名士兵专门看押这位长沙王,他走上前将对方堵嘴的破布扯下。 “周使君放过你,本官也没心思玩什么决战了,是死是活就看上面的意思,你若要嚼舌自尽就请便。” 陈叔坚不停的喘息着,面上的惊恐还未完全退去,如今的长沙王就像赌坊出千被抓现行的赌徒,被彪形大汉们打得几乎不成人形。 士兵们解下绳索,搀着摇摇欲坠的陈叔坚坐下,匆匆赶来的军医仔细检查了一边,确定这位只是皮外伤,看起来血肉模糊却并无大碍。 “带下去,一会登船时仔细些,到了西阳也是单独关押。”宇文温说完便转身走出帐外,见着周法明在不远处等着便靠了上去。 “想清楚了么?”宇文温若无其事的问道,“现在还来得及。” “使君说笑了,家兄已经想清楚了。”周法明答道。 “家兄?那么三郎君想清楚了么?” 周法明苦笑着说现在想清楚了,随后抱拳行礼告辞离去,宇文温看着他的身影若有所思,先是眉头紧锁然后便舒展开。 “为了家族,也是蛮拼的...”宇文温摇了摇头,周法尚的想法他现在是琢磨出来了,这位周二郎要为以后的前途考虑。 周法尚被长沙王陈叔坚诬告谋反,无奈带着家人和部曲北逃,作为南朝叛将虽然当时得周天子青睐,在安州总管府做了顺州刺史有了个容身之地,但后来的处境有些尴尬。 上司安州总管宇文亮起兵反杨,不把这个南朝叛将当自己人,在长安辅政的杨坚大约是摸不清他的底细,也没把这位南朝叛将当自己人,周法尚只能小心翼翼的作壁上观。 等到安州站稳了脚跟,他依旧没怎么得到信任,不过因为和长沙王有过节,至少上司也不担心他会和南朝勾结,所以调到江北的衡州当刺史。 日子依旧平淡无奇,看不到受信任受重用的希望,直到宇文二郎出现了。 ‘不正常人类’宇文温知道他的能力,也给了个天大的机会,周法尚抓住了机会,指挥周国水军在鹦鹉洲、峥嵘洲大败陈军,而后多次作战都是积极主动,也相继立下了功劳。 搭上了宇文二郎的这条线,周法尚的前途有了希望,南朝是不可能回去了,而北朝又从内乱变成分庭抗礼,有仗打才有机会立功,周法尚要给自己弟弟还有部曲、族人们争取机会。 所以上司的观感很重要,宇文温知道自己就算杀了陈叔坚,他的名义上司黄州总管不会有意见,而直接上司、父亲宇文亮无非是拍桌子,然后训上几句就完事,可是周法尚那就不行。 捉到了敌国大人物,不交给上级处置,也不请示上级就因私怨擅杀,这样换成哪个上级都不会高兴,更别说拿这个大人物可以和敌国讨价还价,本来可以大赚一笔,结果被你搞砸了。 对于宇文温来说,搞砸了不是问题,但是对于周法尚来说,这就是大问题,除非是在战场上就把陈叔坚干掉,不然擅自杀俘这种事情对他不利。 当然宇文温可以自己动手,不过和要杀他满门的陈叔陵不同,陈叔坚只是纯粹的敌军主帅,不存在必杀的私人恩怨,他真要是杀了陈叔坚,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来,是为了给周法尚报仇才杀人的。 亦或是陈叔坚死了,别人就会认为是周法尚撺掇着他去杀的,也就是所谓的借刀杀人,这样周三郎会落得个‘差评’。 其实在宇文温看来这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周法尚如今做出了选择:放陈叔坚一条活路,给自己和家人、部曲一条大路。 “寄人篱下,就要小心谨慎么...”宇文温有些无语,人的性格不同选择就不同,换成他就算寄人篱下也得‘快意恩仇’,周法尚想必是考虑的方方面面太多,所以就选择了这种方法。 本人装作不知情,让周三郎过来出气,把陈叔坚打得不成人形,至于周大郎在天之灵如何告慰,那就是他们兄弟的事情了才,周法尚的选择让宇文温受到震动。 “怎么就没能在战场上一箭穿心呢,死在战场上不就一了百了...” 。。。。。。 西塞山水战,陈国的江州水军几乎全军覆没,水军士兵伤亡无数,主帅陈叔坚也被周军生擒,消息很快扩散出去,郢州震动,江州震动。 而周国水军似乎也蠢蠢欲动,周军战船很快出现在江州州治湓口外,列阵于桑落洲畔耀武扬威,湓口城戒备森严,而烽烟顺着江边烽燧,一路向着东面下游各州郡传递而去。 北朝水军突破郢州直抵江州,眼见着江州守军无力阻挡,长江门户大开,沿途陈国各州紧急动员,将水面上所有能浮起来的船征做军用。 自江州以下,北江州、南豫州的陈国水军开始集结,浩浩荡荡的向着上游江州前进,江州各郡坚壁清野,尤其彭蠡湖畔村落百姓全部搬迁,防的就是周军冲破防线沿途劫掠。 夏口,州衙大门走出许多将领,他们刚刚结束军议,对周军即将到来的猛攻做了紧急部署,议事厅里郢州刺史樊毅正看着舆图沉思。 江州水军惨败出乎樊毅的意料,而周国水军主力完好无损更是让他愁眉不展,周国的水军原本就是鱼腩,结果反倒是把陈国水军打成鱼腩。 樊猛也想过问题出在哪里,陈国水军将士经验丰富,历次作战都没有出现大的失误,反倒是周军的屡次‘创新’出乎意料。 夏口江面的鹦鹉洲之战,周军投入了车船,这种船形对于陈国来说不陌生,车船有利也有弊,权衡利弊之后并没有将其作为战船。 可周军就把车船当做战船,在侧翼击溃了陈军,而其主力战船的拍杆也有蹊跷,拍杆发拍速度极快,兼之有耐拍的乌龟船,综合之下于鹦鹉洲击败陈军。 到了武昌江面的峥嵘洲之战,周军用车船采取新战法作战,车船排成横阵硬顶,把陈军战船顶得进退两难,最后还是前所未闻的‘陆地行舟’,用火船抄了陈军后路。 这并不是周军有多能打,完全是用战法和谋略取胜,发拍很快的拍杆,耐拍的乌龟船,这都不是没法克制,按说吸取教训的陈国江州水军应该早有准备,结果还是败了。 樊毅收到的急报里语焉不详,只是说周军设下陷阱导致官军大败,那陷阱据说是横江铁索,他实在是搞不懂周军如何会想出这种鬼点子。 根据细作探得的种种情报,五月之后周军的作战主要是两个急先锋实行,一个是巴州刺史宇文温,一个是衡州刺史周法尚,这两个刺史领着下辖军队就搅得陈国的郢州、江州鸡飞狗跳。 宇文温,周国山南道大行台宇文亮次子,传闻其人品极其低劣,行事荒诞不经,未曾料打起仗来十分了得,也不是说其人是如何的骁勇善战,而是练出的私军战力颇强。 “虎林军,原以为是这黄口小儿的信口胡诌。”樊毅叹了口气,看着舆图上的巴州西阳城,又看看对岸的郢州武昌城,“虎林,取的是林中有虎之意么?” 周国巴州的州兵人数不多,战斗力稀疏平常,从陈军收复郢州之后起,宇文温领兵南侵历次作战靠的就是其私兵虎林军,投入的应该不到四千战兵,却常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陈国郢州的沿江各处据点,就像山林边缘的村落,被林中之虎频频袭击伤亡惨重,这只林中虎又狡猾,一击得手立刻收缩,攻占武昌两次均未停留拔腿就跑,只在南岸留下燕矶那个又臭又硬的据点。 山林出来的还有另一之虎:衡州刺史周法尚,这一位对于樊毅来说很熟悉,因为周法尚曾是陈国将领之中的后起之秀。 周法尚之父周炅是陈国的一员大将,樊毅对这父子俩不陌生,陈国擅战的将领不少但年纪大多三、四十岁以上,二十多岁的年轻将领里,周法尚是出类拔萃的那一个。 奈何周法尚与长沙王陈叔坚有隙,长沙王告御状说周法尚谋反,结果周大郎周法僧被捕下狱,周二郎周法尚叛逃江北,周家屡世南朝官宦到头来变成叛将归附北朝。 樊毅之弟樊猛,当时就奉命率军拦截叛逃的周法尚,樊猛也是久经沙场的宿将,手中的兵马远超对方,可到后面却被这后起之秀打得大败,被俘的陈国士兵逾八千人。 这位周二郎陆战、水战都是十分拿手,原本在北朝默默无闻似乎不受重用,如今却和居心叵测的宇文二郎勾结在一起,周军今年屡次南犯都是这两个‘二郎’作为急先锋,有了擅长水战的周法尚助阵,宇文温的胆子是越来越大。 江州水军一战尽墨,郢州、江州已无水军可以依靠,从夏口到湓口,陈国的江防已经完了,接下来的就是周军的再度南侵,首当其冲的自然是郢州武昌,而夏口的局势也愈发不妙。 山南周境北部面临隋军的巨大压力,樊毅判断江北周军会像数月前一样,应该只是袭扰,绝不会让主力滞留江南太久,但即便如此也让人头痛不已。 周国的黄州总管府用巴、衡二州的兵力,就把陈国的郢、江二州玩弄于鼓掌之间,虽然都是两个州对两个州,但陈国的郢州、江州可是重兵集结之地,不是巴、衡这两个普通州能比的,结果到如今就被玩残了。 “林中虎...你们要是敢来那就同归于尽!”(。) 第九十六章 入彀 西塞山水战陈军惨败,周军未待陈军喘息随即南侵,周国巴州刺史宇文温领兵进攻沿江各处,郢州夏口经武昌至黄石矶到江州湓口,沿江烽燧哨堡被拔除一空。 周国衡州刺史、水军总管周法尚,率领水军于江州彭蠡湖口击溃陈军留守船队,在下游陈国水军赶到之前,将江州水寨摧毁,彭蠡湖畔多处造船场也被付之一炬。 从夏口至湓口的长江沿岸陈军据点,已入周军彀中。 其矢所及,谓之彀中,在周军的攻击范围下,小股陈军被不断蚕食,只得收缩兵力死守几处重要江边据点,各处援军疲于奔命,十余日间生生被累得人疲马乏。 正当陈国\军民草木皆兵、风声鹤唳之际,周军却突然偃旗息鼓缩回江北,如同吃饱了的老虎回巢休息去了,待得细作打探清楚确定无疑后,郢、江二州军民喜极而泣。 消息一路传向建康,到了台城之中已是“官军奋力反击,周军损失惨重仓皇北逃”、“隋军攻破山南荆州,余下各州危如累卵,周军正调集重兵垂死挣扎”云云。 然而建康城里又有更加吸引人的消息,例如“敌军主帅宇文温中箭坠马,摔断一腿果成独脚”、“此獠意图对一民女不轨,烈妇奋力反抗将其命根咬断”、“独脚铜人盘剥士兵甚重,激起兵变已被乱刀砍死,其肉为士兵分食”等等。 据传这宇文温是周军袭扰江南的罪魁祸首,所以许多人都在有意无意的编排各种故事,当然更加夸张离谱的故事也有,只是鉴于内容粗俗不堪故未在大庭广众之间流传。 各种消息纷纷扰扰,不过陈国总算是确定周军消停了,而周国同隋国的大战开始进入白热化,从黄河边到淮河流域斗得鸡飞狗跳,没人再想起长江以南的陈国,所以歌舞又可以继续了。 。。。。。。 西阳城,粮库内,巴州刺史宇文温正笑眯眯的看着秋粮入库,外界相传他激起兵变被分食,可如今却全须全尾的和人“谈笑风声”。 州佐官别驾许绍、治中郝吴伯,连带着主薄郑通又瘦了一圈,为了秋收以及秋粮入库的事情,这几个领着州衙大小官员忙里忙外几乎跑断腿。 轰轰烈烈的秋收已经结束,如今秋粮安全入库,最后的统计结果也出来了,今年收上来的粮食和去年持平,当然还算上了田氏一族的份额。 从数据上来看平淡无奇,但是考虑到今年雨季那罕见的暴雨,连带着造成稻田倒伏的情况,这份成绩非常不错了。 若没有今年新修的各种水利设施,巴州今年的收成至少要减少三成,照此推算没有暴雨影响的话,扣除田氏新缴纳今年应该会增收两成,虽然有些遗憾但是众人都是欢欣鼓舞。 从今年起,田氏一族也交付了相应的租调,这个历年都是自顾自的土豪已经服软,如今成为刺史宇文温的又一有力爪牙。 巴河城原为鲁氏地盘,历年同样是不交租调,今年年初被刺史一锅端之后,巴河城外田地分给了立功的虎林军士兵,作为优待今年也不用缴纳租调。 一年的努力没有白费,来年的丰收已经可以预见,只要没有天灾**那明年的收成肯定要增加,因为西阳城外可以开垦的荒地多了许多。 西阳城东北方向的三台河一到雨季就发大水,加上城外两处大湖以及各处零星湖泊水塘,巴州地界上能不受水患干扰的农田数量相对较少。 现在三台河南岸的河堤发挥了巨大作用,连同一系列水渠等水利设施,三台河南岸那些荒地终于可以放心开垦了,不光如此,百姓们都知道州衙即将组织人力物力,要修建三台河北岸的河堤,到时北岸的荒地也开垦成良田。 “诸位辛苦了,本官带兵在外征战,州中事务亏得诸位分担。”宇文温诚心诚意的说道,他这做上司的是战争狂,所以后方事务都交给几个佐官分担,也亏得几位给力没弄出什么大新闻。 “职责所在,谈何辛苦。”许绍笑了笑,他和郝吴伯都是官宦子弟,入仕后作为佐官处理各种州务,如今将近一年感触颇多。 宇文温闻言开始摇头晃脑:“非也非也,许多官员、吏员尸位素餐,日子一样过得有滋有味,只是苦了百姓们。” “使君说得对,若是天下州官人人用心,百姓们的日子想来会好过许多。”郝吴伯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父母官,听起来很威风,但是肩膀上的责任也很重,他饱读诗书做官可不是为了鱼肉百姓,虽然要一州刺史才是名正言顺的父母官,但是辅佐着刺史造福百姓,那成就感也是满满的。 “忙了差不多一年,如今秋粮入库,两位可以告假回家探亲了,也免得两位的家人说本官不通人情。”宇文温开始兑现承诺,两位佐官被他‘任意驱使’,到巴州上任一年都没有得休息,真的是过意不去。 “秋收结束,即将组织百姓开荒,下官怎能临阵脱逃?”许绍如今是劲头十足,三台河北岸河堤即将开建,想想为患多年的三台河即将得到有效治理,他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同样表示不能临阵退缩的还有郝吴伯,这位扑灭钉螺已经上瘾,一直强调三台河北岸泄洪很可能有钉螺出现,相关的扑灭工作若不能及时展开,会影响到后续的开荒工作。 “无妨,安排好就行了,两位先回家探望父母,谁知道再过数月还有没有时间,这可很难说的。”宇文温不以为意,“还有本官亲自坐镇,谁敢乱来?” “再说了,不是还有郑主薄在么...” 。。。。。。 西阳郡公府邸,书房外宇文十五被人训得不住点头,路过的护卫、仆人们见状纷纷绕道,就连候在门口的张鱼也苦着脸装作视若无睹。 宇文十五是西阳郡公宇文温的心腹仆人,在府里能如此训斥他的也就只有郎主宇文温,当然夫人尉迟氏也可以,只是很少见。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人可以这般训斥,一是老郎主、杞国公宇文亮,二是是他父亲宇文骥,而如今正在发飙的就是宇文骥。 “郎主问了,怎么你个兔崽子不为二郎君分忧,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都传到郎主耳朵里了!”宇文骥低声训斥着,宇文十五只是苦着脸说拦不住。 “拦不住要劝,这名声毁了日后可难办了。”宇文骥痛心疾首,二郎君宇文温似乎对名声不在乎,因为对陈用兵打得陈国伤亡惨重,现如今对方编了许多流言四处传播,为的就是坏了宇文温的名声。 当然这种事情无所谓,只是二郎君不知道怎么回事,弄出个行文诡异的所谓檄文来,那真是让人贻笑大方,远在荆州带兵的宇文亮都看到那内容,除了哭笑不得还是哭笑不得。 ‘郎主只有老郎主才能镇得住,我哪里拦得了...’宇文十五如是想,当然是不敢说出来,他见着父亲如同老鼠见着猫,只是不住点头:“孩儿劝过,奈何郎主不听,说是要惊世骇俗...” 宇文骥闻言无语,他看着郎主的长子和次子长大,两兄弟品性原本都差不多,可这位二郎君婚后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 具体变在哪里他说不出来只是凭感觉,但是二郎君无所谓名声的行为让人诧异,不是说他所做之事是旁门左道,而是有些特立独行,全然不在意外界风评如何。 宇文骥本不姓宇文,甚至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他是战乱之中流离失所的孤儿,为年轻的宇文亮收留成为马奴,因为屡立战功便随了‘宇文’的姓,名则取了和马有关的‘骥’。 宇文亮是他的郎主,儿子宇文十五算是家生子,因为生于十五日便有了这名字,从小跟着二郎君宇文温长大,当然二郎君怕是只有郎主才能镇得住,所以他也只能‘提醒’一下儿子要尽职尽责。 宇文十五见着父亲话好像接不上赶紧岔开话题,他觉得老郎主特地派贴身护卫的父亲到巴州来,莫非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战况不利,郎主让邓总管收拢黄州总管府兵力待命,莫要再派兵撩拨陈国了。”宇文骥说道,事关机密按说不能外泄,不过儿子迟早也会从二郎君那里知道,所以他也没有隐瞒。 “那何必专程...”宇文十五话还没说完就回过神来,老郎主是怕邓总管压不住郎主收兵,特地派他父亲带信过来‘吩咐’。 “所以郎主要二郎君老老实实的待在巴州...”宇文骥叹了口气,“隋军才是大患,如今战况胶着,黄州军是救火用的,可不能在江南和陈国纠缠。” 就在宇文十五父子俩在门外嘀嘀咕咕之际,宇文温在书房里看着来信面色凝重:战况胶着,父亲严令他收兵在巴州守着,黄州总管府的兵力不能被陈军纠缠,要作为山南各州的预备队以防万一。 “战况不利,战况不利啊...”宇文温喃喃自语,将信放在书案上起身来回走着,父亲让他收兵,不要再攻城拔寨了,这无所谓因为他也打算让士兵休息,不过北面的战况却是让人担心。 隋军掌握了重力投石车的机密,现在已经广泛投入城防作战,这样一来攻城战又变成拼人数的拉锯战,这距离重力投石车投入实战只过了两年。 对宇文温来说这也无所谓,重力投石车的原理一看就懂,能瞒过两年也算值得了,关键是战况有些不利,隋国的豫州总管府被周军东西夹击,可是豫州军将领的表现十分活跃。 首先是豫州总管司马皇甫绩,他将周国在豫州的内应连根拔起,周国亳州总管司马消难奇袭豫州,结果偷袭州治悬瓠的行动失败。 而豫州总管周摇也没闲着,他亲率精锐骑兵日夜兼程西进,偷袭周国山南军的粮草聚集地险些得手。 “好险,差点给隋军烧了粮草,万一真给烧了,大军只有撤退。”宇文温对于北面战况有些后怕,没了粮草什么精兵强将都要完蛋,也亏得山南周军戒备森严,没让夜袭的隋军得手。 “被人夹击还能主动出击游刃有余,果然机动起来的骑兵才是王道啊!”他依旧对骑兵念念不忘,机动力有优势的骑兵运动起来那是有四两拨千斤之妙,“不知要到何时,给力的骑兵才能入我彀中...”(。) 第九十七章 禄米 西阳郡公府侧门,许多大车一字排开,青壮们正从车上卸下一袋袋米运到府里,这是西阳郡公宇文温的禄米,亦是巴州刺史宇文温的禄米。 管家李三九指挥着仆人们忙里忙外,禄米入库非同小可必须数目准确,他得现场监督免得出什么纰漏,作为全权大管家,从卸货到入库清点都是他负责。 今日送到的禄米只是一部分,其余的陆陆续续在这几日送达,所以他和府邸的仆人们还有得忙活。 一袋袋米运进府里的粮仓,把米倒出来后布袋还得回收带走,李三九安排了人检查每一袋倒出的米,又有人同时统计数布袋。 首先是数量不能错,然后每一袋米的质量也得检查,首先不能短斤少两,其次是不能有掺沙的情况出现,围绕着粮食入库(无论公、私)的问题,送货的和收货的斗法斗了上千年。 当然按理说没人敢在宇文使君眼皮底下犯事,敢炸毛的田元升等人全家‘扑街’,不过李三九还是恪尽职守,要保证入库的禄米数量、质量都合格。 管家李三九领着人在忙忙碌,护卫副头领符有才也是领着人在忙碌,李三九在防贼人短斤少两,符有才也是在防贼,不过是防着贼人浑水摸鱼。 粮食卸货、入库,进出府邸的陌生人多了许多,也是某些贼人潜入府邸的好机会,符有才和一众护卫如临大敌,一双双眼睛盯着每一个进出的青壮。 偷鸡摸狗的且不论,符有才可知道有人一直在城里潜伏,那些人是‘邺枭’派来的高手,要是给这些人摸进府邸,惊吓了女眷倒是其次,郎主的人身安全受威胁那可不得了。 有鉴于此,西阳郡公府邸戒备森严,许多关键地段的通道已经封闭,各处通道的活门按照新的方案开启或者关闭, 能够行走的路径与平日截然不同。 若是用后世的游戏术语来说就是:地图已更新,欢迎各位玩家组队挑战西阳郡公府副本。 内院里也做了相应布置,健妇们手持棍棒在各主要通道守候,免得有蟊贼飞檐走壁跳进来惊了女眷,两位小郎君刚过一岁也不能受惊吓。 当然符有才知道外院的防范才是重中之重,若果青壮们有走错路的,护卫们和颜悦色指路,如果有谁鬼鬼祟祟要往里钻,有棍棒伺候。 卸粮入库的工作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此次卸的不光有西阳郡公、巴州刺史的禄米,还有另两位官员的俸禄:巴州司马杨济,巴州主薄郑通,这两位住在西阳郡公府邸侧院,所以禄米也一并运来了。 州司马杨济的品级为五命,俸禄为两千石,不过这位杨司马孤家寡人一个,连个贴身仆人都没有,衣食住行都由府邸安排,所以他也不要禄米,全部入府里库房。 州主薄郑通的品级为三命,俸禄为五百石。因为一家四口寓居西阳郡公府上,郑通原打算也按照杨济那般将禄米归到府库,不过被宇文温以“你又不是光棍”为由拒绝。 郑通一家由宇文温照应了一年多,吃住所需的钱粮都不用自己出,此次发俸禄他便按着自家情况‘还债’,一家四口两大两小,一月下来口粮约六石,综合其他开支算下来郑通一家要还宇文温一百石米。 “郑先生,郎主说过无须如此。”李三九对一起‘点货’的郑通说道,郑通闻言笑了笑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宇文使君这一年多对他一家照顾有加,不可占便宜。 郑通有了官职和禄米,按说也该‘识相’搬出府邸,自己寻个院子把一家人安顿下来,不过宇文温体谅这位树敌过多的主薄,‘盛情挽留’郑通继续住在府邸侧院。 宇文温让郑通对付胥吏,明里暗里不知得罪多少‘小鬼’,就算是走夜路都得防着被人打闷棍,眼见着这位在西阳城举目无亲没有照应,宇文温让他一家继续住在侧院也是以防万一。 “郑主薄,这米运到何处呢?”有吏员问道,郑通闻言便领着他往自己所住侧院走去,青壮们则推着独轮车跟在后面,李三九示意两名仆人跟上去帮忙。 符有才也示意两名护卫跟上:“注意盯着,莫要给人浑水摸鱼潜伏下来...” 。。。。。。 后院,宇文温正在萧九娘房中,如今正是午饭时间,他和已经怀有身孕的侧室一起用餐。 “不吃不行,来,张嘴...”宇文温化身小保姆,夹了块鸡肉往萧九娘嘴里送,这位孕妇平日里鸡汤喝得太多,现在已经厌食了。 萧九娘吃了夫君亲自喂的鸡肉,捂着嘴说再吃不下了,三天两头吃一只鸡,她如今闻着味道就想吐,还不如多吃些酸萝卜开胃。 “那是要给肚里的宝宝补的,不吃不行。”宇文温又夹了一块鸡肉,“酸萝卜也别吃太多,肚子会受不了的。” “嗯。”萧九娘满是幸福的说道,她有了身孕之后胃口大增尤其嗜酸,府里有‘老酸坛’供应酸萝卜、酸黄瓜、酸豆角等。 也亏得先前已经有两位怀过孕,后厨对制作酸食已是十分老练,‘出产’的酸食一半是被萧九娘消耗了,剩下的又有一半被小吃货宇文娥英解决。 萧九娘这几日很高兴,一来是夫君结束外出回到府里,每日都会来陪她说话解闷,其次是娘家来信,缓解了思念家乡之情。 “阿娘在信中说些什么呢?”宇文温问道,萧九娘的舅舅张轲回到梁国江陵,找了个合适时机将萧九娘的情况告诉其父母,所以宇文温的便宜岳父母已经知道萧九娘在他这里‘做小’。 “阿娘叮嘱妾注意身体,要多吃...”萧九娘想起母亲在来信中对自己的关心十分感动,她生下来不久就被送出宫,十几年后才回宫见到父母,团聚没几日却又横生枝节,跟着宇文温远走他乡,也是因此愈发思念亲人。 “所以咯,不是为夫不讲道理,阿娘都叮嘱了,不吃不行...”宇文温说完盛了一碗鸡汤放到萧九娘面前,同时把那些酸萝卜、酸黄瓜之类挪远了些。 见着萧九娘老老实实喝鸡汤,宇文温也开始动筷,在他面前摆着的是几只‘菊下郎君’,这些煮熟了的螃蟹一个个如同面包般煞是好看。 这都是他从策湖打包回来的螃蟹,原以为可以让家里人大饱口福,结果这些菊下郎君饱受冷落,到头来只有宇文温自己解决了。 夫人尉迟炽繁和侧室杨丽华在长安长大,原本饮食习惯就不是以水产为主,当然长安附近有渭水不缺鱼,她们对吃鱼没心理负担,可是螃蟹就不一样了。 这不是矫情,吃螃蟹对于许多人来说不能接受,甚至北地有的人还把‘模样狰狞’的螃蟹挂在门口辟邪,杨丽华不吃连带着宇文娥英也不敢吃。 唯有从小在长江边长大的萧九娘能接受,不过孕妇不适合吃螃蟹,所以宇文温从策湖带回来的螃蟹只能自己解决, 当然他的胃已经等了很久了。 螃蟹有很多种吃法,在这个时代,流行的有“藏蟹法”,这是一种腌制螃蟹的吃法,当然还有豪放些的就是蘸佐料生吃,还有高大上的吃法叫做“鹿尾蟹黄”。 宇文温不想腌制或者搞什么“鹿尾蟹黄”因为太麻烦,也不想生吃招惹寄生虫,他最喜欢的自然是清水蒸熟食用,毕竟后世的澄阳湖大闸蟹主流吃法就是这种。 打包回来的螃蟹在清水里养着,待其吐净污泥后洗刷干净下锅清蒸,当然蒸的是活碰乱跳的螃蟹,那些死了的要扔掉,死螃蟹体内会积累有毒物质,宇文温可不想英年早逝。 要优雅的吃螃蟹有很多讲究,尤其阳澄湖大闸蟹还得配上“蟹八件”,宇文温对吃的无所谓讲究,反正这螃蟹也不是阳澄湖出产。 在自己家中没那么多讲究,虽然已经为妻妾们准备了相应食具,但是宇文温自己不想用,吃相是难看了些,不过吃起来也快意非常。 掰掉螃蟹的八字脚以及两只钳子,将蟹掩去掉顺势掀开蟹盖,蟹盖中间的蟹胃用小勺舀出,将其外面包裹着的蟹黄吸净,剩下那三角锥形的蟹胃丢掉。 接下来是蟹身,把中间一个呈六角形的蟹心去掉,用小勺把蟹身的蟹黄蟹膏吃净,接下来把蟹身掰成两半,将蟹肉吃得干干净净。 剩下的是蟹脚和蟹钳,优雅的吃法是要用蟹剪处理,宇文温仗着牙口好直接啃了,嘎嘣嘎嘣的吃得津津有味,很快就干掉一只,然后是第二只。 待得碟里的几只螃蟹被一扫而空,宇文温心满意足的打着饱嗝,这几日\他餐餐吃螃蟹吃得过瘾,只是蟹黄里胆固醇含量颇高,他再嘴馋也得控制每日的进食数量。 “怎么了?”宇文温问道,他瞥见萧九娘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上去似乎有心事。 萧九娘见着夫君心情不错,支支吾吾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她说阿娘在来信里提到,想派人过来照顾她,萧九娘想问可不可以。 ‘派人照顾?莫非是怕我欺负你女儿?’宇文温心中吐槽,他不怎么想接受,毕竟从安全上来说有隐患,况且万一来的是‘容嬷嬷’那种类型的老女人可就不妙了。 想是这么想,他见着萧九娘一副期期艾艾的表情,心中权衡了一下利弊后便点头答应,萧九娘见状喜上眉梢,见着佳人如此思念娘家人,宇文温心中叹了口气。 ‘可怜唉,从小就和父母分离,靠着舅父舅母一手拉扯大,难怪会想家。’他心中如是想,待得侍女进来收拾食案,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来。 历史上萧氏远嫁长安,做了隋国晋王杨广的晋王妃,她母亲张皇后担心女儿在远方举目无亲,派了自己寡居的妹妹去陪着萧氏。 这位张氏也是梁国藩王王妃,年纪轻轻守寡,去陪着外甥女也是一举两得,后来连着萧氏的舅舅张轲也到长安做官,两人是萧氏在长安的娘家人。 梁国的张皇后样貌也是出众,以萧九娘这对母女的容貌反推回去,那张皇后的妹妹、也就是萧九娘的小姨想来长得也不差,那么问题就来了:万一来的是这位的话... 莫非会有广大群众喜闻乐见的事情发生?(。) 第九十八章 官田 西阳城外农田旁,宇文温正在查看官田(职田)的情况,今年官田率先采用插秧法,为的是起到示范作用,如今顺利秋收,这些试验田也达到了最初的目的。 同样的田,用掉的稻种(稻种用来育秧)少两成,种出来的粮食多了一成,收割的时候州衙组织百姓围观,大家都对这插秧法有了信心。 “使君,愿意学育秧、插秧的百姓越来越多,明年怕是有过半的农户主动进行插秧。”一名吏员满怀欣喜的说着,他负责官田管理,如今收成增加他的收入也增加了。 “教授百姓们育秧、插秧的事情准备好了么?”宇文温问道,插秧法增收是理所当然,如何尽快且好的推广这一方法增产增收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吏员说在许别驾牵头下,州衙已经把在官田插秧有经验的人组织起来,到时后在杨司马的指点下专门进行育秧,百姓插秧时再分头现场指导。 “你们到风车工坊舂米,对风车舂米有什么看法?”宇文温又问道,他的另一个关注点是稻谷的舂米去壳,自己独资建起来的风车工坊派上多大用途很关键。 “使君,那风车果然神奇,只要有风就不停的舂,省下许多人力。”吏员说到风车也是很兴奋,“官田收上来的稻谷有一半是用风车舂的。” ‘前提是得有风。’宇文温如是想,但面上还是不动声色的点点头,西阳城外风车有两座,他已经提前收到这两座风车的运行情况总结,如今是想听第三方的回馈意见。 风车派上了用场,西阳城外的风力资源还行,两座风车运行了大半年,尤其是在秋收的关键时刻发挥威力,巴河城附近农田收上来的稻谷,全部由风车解决了舂米的问题,省下许多人力和时间。 当然因为都是免费的缘故,宇文温建风车投入的钱没有一文钱收入,按着今年舂米的情况来看,明年适当收费舂米后两年可回本。 但他不打算造风车舂米了,因为还有更给力的水车舂米,巴州的水力资源丰富,三台河南岸河堤顶过雨季不再怕发大水,州衙决定沿河建立水车工坊,率先投入使用的就是水力舂米机,还有水力磨坊。 风车当然还要造,结构简化后的风车造价也会降低不少,三台河堤防渐渐完善,还要排掉大片荒地里的积水,风车抽水正好排上用场,一年到头不停的抽,能保证在荒地里新开垦的农田不会内涝。 “原以为那几场大暴雨会让大伙歉收,亏得使君组织人力修好了沟渠、河堤,辛苦了一年终于能够将粮食入库。”吏员半是恭维半是感慨,宇文使君治州严了些,但许多措施也为百姓造福不小。 其他人也是同样感慨,按照以前的经验,今年这几场大暴雨过后歉收是必然的,也亏得上半年抓回一大堆俘虏做劳力,既不影响种田也赶在雨季前把水利设施修好。 ‘等到明年把三台河北岸河堤修好,那大家就真的有好日子过了。’众人心中不约而同的想着,这位年轻的宇文使君果然手段了得。 州刺史最重要的两项工作就是确保租调和受理诉讼调解纠纷,前者是州衙收入的重头戏,后者对于维持州境内百姓安居乐业必不可少。 吏员们原以为宇文温年纪轻轻好糊弄,结果不光他本人心如明镜,其主薄郑通更是个门清的主,许多欺上瞒下的家传手段全部失效,这两位如同老猫般唬得众人不敢行那龌龊之事。 宇文使君断案如神,清除积弊雷厉风行,司马杨济整顿州兵十分厉害,敢不服的田元升等人全家完蛋,原以为会官不聊生,但好日子也跟着来了。 田元升等人的家产被抄没充公,吏员们原以为此次宇文使君要吃的肚圆,结果那些田地全部分给了贫苦的州兵、百姓,连带着他们这些底层的吏员都有份。 正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吏员们对宇文温是又敬又怕,例如西阳城的宵禁,虽然晚上再不能如往常般‘下不为例’,但是严格执行的宵禁也让蟊贼们收敛许多。 人们晚上在家睡觉也都放心不会遭贼,也不怕失火烧掉一大片民居,最主要是分有些田地,人心也定了许多。 胥吏们向来名声不佳,在百姓眼里胥吏们无恶不作,可是他们哪里知道,在州衙里胥吏们也是被上官压榨的对象,如同军中将领把军户当做奴仆使唤一般,胥吏们同样被官僚们当做免费劳动力。 上官压榨胥吏,胥吏把负担转接给百姓,一环扣一环,结果宇文温一上来就快刀斩乱麻,敢祸害百姓的就得倒霉,而上官们也不再无故驱使胥吏们为奴为仆。 以官田为例,耕种官田为官员们产出禄米,是许多州衙低级吏员、杂役、官仆‘义不容辞’的责任,一年忙到头所得收成过半要上缴,这样下来他们和佃农没区别。 而官员若是家中有事缺人手,也可以理直气壮的让他们去做,当然工钱是没有的,遇见刻薄的甚至连两餐饭都得自备干粮。 这是从魏晋时就流传下来的规矩,像宇文温这种只用自家仆人的刺史不是没有,只是太少了。 巴州如今主要是有俘虏做苦力,分担了许多人的力役,加上主薄郑通盯得紧,基层吏员们没胆子也没必要埋钉子,没了这些胥吏搞鬼,宇文温实施各项措施算是得心应手。 亲临官田走了一圈,敲打兼勉励了一众耕田的吏员、杂役还有官仆,宇文温登上马车离去,俸禄足额到手,他是真的松了口气,正所谓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府邸的开支可缺不了自己的俸禄。 爵位西阳郡公,品级为正九命,俸禄一万石,于食邑两千户自取;职官巴州刺史,为正七命州刺史,品级正七命,俸禄六千石,由官田产出支付。 周国实行军号散官双授制,邺城朝廷已授宇文温军号及散官衔:军号为车骑大将军,散官为仪同三司、散骑常侍,品级都是九命,理论上俸禄应该各一万石。 但这没用,俸禄看职官(职事官)品级和爵位,散官是用来表示官员等级的并无实职,没职官就只能靠爵位所封吃食邑,光有散官无职官又没爵位,说明这位‘官’员不受上面待见,怎么养活一家老小自己想办法。 宇文温的官号很长,全名为“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散骑常侍、西阳郡公、巴州刺史宇文温”,但能有俸禄的就是西阳郡公(爵位)和巴州刺史(职官),今日开始陆续送到府里的米便是这两个品级的禄米:一万六千石。 这个时代不是商业兴旺、铸钱四处流通的宋朝,也不是白银大量流入的明朝,官员俸禄都是以粟米发放,间或有布帛等实物。 米价、布价容易波动,只有实物才是保值的硬通货,至于武侠小说里常见的大侠买单用银子,在这个时代是不可能的。 就连铜钱的适用范围也有区别,黄河以北地区的硬通货基本都是实物为主,黄河以南、关陇等地则是钱、物相杂,蜀地和长江流域商业兴旺以铜钱为主,但无论南朝、北朝,官府发俸禄都是禄米以免激发‘官变’。 一万六千石,也就看起来很多,宇文温府邸连带仆人、护卫、作坊工匠人数逾六百,男女平均按一人一月口粮一石五斗计,一年光是包吃就要消耗将近一万一千石的粮食。 发放仆人们的月钱、日常采买、府邸日常维护修葺要花钱,工坊里鼓搞各种旁门左道也要钱,铜钱不够就售米换钱,算来算去这些禄米也充裕不到哪里去。 他府邸的仆人数目还算一般,讲究些的权贵家里动辄仆人上千别院若干,最重要的是他不贪污、不受贿、不放高利贷、不鱼肉百姓,这样下来灰色收入等于没有。 宇文温就任刺史有官田,除此之外没有自己的私田,年初田元升等人被抄家,所得田产都分给了贫苦的州兵、百姓,他做买卖倒是赚了大钱,可扣除成本外一大部分都被拿去养虎林军了。 虎林军五千人,因为包吃所以这些‘饭桶’的粮食消耗量很大,每月耗粮不下一万石,这种消耗光靠巴州一州可供应不起,要花钱到外地买粮。 军饷每月不低于五千贯,还要购买肉类、时菜等副食品,盔甲、刀枪、弓箭修葺,饲养战马和军营维护,阵亡将士抚恤,什么都要钱。 宇文温不喝兵血,也不拖欠军饷和抚恤,这些都是实打实的支出,全部都是靠他自筹资金粮草解决,也就只有玻璃镜这种支柱产业才能撑着。 从账面上来看宇文温是盈利,但也富不到哪里去,那种酒池肉林的**生活就别想了,亏得今年官田没有歉收,否则不光他,就连巴州上下官吏们的禄米都发不齐。 自从两年前从长安逃出来后,宇文温名下田产归零,在就任巴州刺史之前,西阳郡公的俸禄是由他父亲调拨,也就是说宇文温做了一年的啃老族。 现在做了巴州刺史,按例有官田提供禄米,但官田不是他的私田,作为一个应该‘穷奢极欲’的郡公,名下没有田产太寒酸了。 当然也有保底的办法,要是够狠的话把官田收成的上缴额度提升到八成,他的禄米就会大幅上涨。 然后就被人背地里咒骂全家不得好死,宇文温不想这么没操守,但又想增加官田的收成连带着提高自己的收入,于是又开始想鬼点子。 “一万六千石,要增收可田地面积一时间无法增多,得在产量上做文章了。”宇文温陷入沉思。(。) 第九十九章 时间 三台河边,宇文温正和杨济在工坊里查看水力时钟的运行情况,这是作为技术验证的大型装置,已经不间断运行了月余。 也只是保持了正常运行而已,准头差得太多让人不忍直视,按照每日一校的结果统计,这座时钟每日的运行偏差接近一半柱香。 而且每日偏差都略有不同,这表明整个装置的运行还不是真正匀速的,用科学术语来说就是“系统误差”很大,不停波动的偏差说明装置的稳定性不行。 说是时钟,但从实际表现上看来就是玩具,不过宇文温倒是很满意,因为他不急。 先解决有无的问题,把装置搭起来能正常运行,在运行过程中慢慢找出问题所在,然后就是不断的调整,一个月不行就三个月,三个月不行就半年,半年不行就一年。 更何况如今这个水力时钟就是让工匠们练手,通过长时间运行积累经验,如同一座房子般大小的时钟其实没必要,这里不是钦天监,也不需要模拟天体的运行。 如此大费周章搭起一个巨大的水力时钟装置,就是要让工匠们有最直接的体验,水力推动的时钟当然不实用,让时钟运行的动力可以进化,先是水力再到重力摆锤,如果冶金能做得到就是用发条。 大型钟到小型钟,从小型钟到怀表,然后钟表的日差降到分钟级,再争取慢慢降到秒级,这样要花掉多少年月、或花掉多少钱才能成功是个未知数。 “使君,恕下官直言,时钟的用处不大,何苦耗费人力财力。”杨济再次劝道,他之前就已经详细阐述了自己的意见,认为时钟华而不实,于军于民没有太多实际意义。 “若以耕田、织布、行军打仗,有没有时钟没区别,但是说到用处不大么...”宇文温依旧不思悔改,“那就看是用在哪里了。” “请使君不吝赐教。”杨济问道。 “以炼丹术来说,反应时间就很重要,总不能说猛火烧一炷香时间云云,一炷香,天南海北各地的香燃速可不一样。” “使君,炼丹术为邪道,何苦相信方士们那所谓的长生不老仙丹,”杨济一听见炼丹术就激动,“想我大明世宗皇帝,就是因为痴迷于炼丹...” ‘还我大明,我世宗皇帝!大哥这是南北朝啊!你跟我扯嘉靖做什么。’宇文温心中吐槽,杨济什么都好,就是一说起事情喜欢“我大明”,这一位比他‘先来’这个时代将近十年,到如今依旧念念不忘大明。 “炼丹术并非一无是处,火\药不就是方士们先发现的?”宇文温无奈的开导对方,“西洋的炼金术亦是如此,研究各类配方炼制物品,其中一个重要的度量就是时间。” 他看了看周围,确定没人在附近也没人偷听,索性将最大的秘密透露出来:“西洋的航海术你可知道?” “西洋航海术?下官记得是循着经纬度吧...可那和时钟有何...”杨济在回忆着,说到后面忽然回过神来:“使君要测经度?” “正是。”宇文温郑重地点点头,这一刻,他化身独眼独脚的海盗船长,肩膀上落着一只掉毛鹦鹉,指挥着残破的大帆船在太平洋上向东航行,正当船员们哭喊着要回航时,前方海平面上出现了绵延无边的陆地。 “使君!如今天下尚未平定,突厥虎视眈眈,高句丽狼子野心,吐蕃即将崛起,还有南诏...”杨济比他还激动,“航海耗费颇巨,何苦做这等劳民伤财的事情!” 宇文温干咳一声,他没想到杨济对航海的看法如此负面,对方似乎化身刘大夏站在面前,这位明朝兵部侍郎据说焚毁了郑和海图,如今正在慷慨激昂的指责他误国殃民。 航海的重要性不容置疑,虽然他有许多论据将杨济驳倒,但最后还是决定轻描淡写:“本官想吃辣椒!” 杨济闻言一愣,嘴巴动了动想说些什么,但硬是说不出口,又听得对方说要找玉米、番薯、土豆,总算是恢复正常,他知道这三样东西可是重要的作物。 “你说的没错,天下未定,耗费人力物力去航海非明智之举,更何况本官朝不保夕。”宇文温算是认同杨济部分意见,他如今蜷缩在长江边上一个地少人稀的小州,能不能保住一家大小的性命还未知,现在就张罗着大航海那是妄想。 “但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若要有堪用的精密钟表,也许得数十年后才行。”他继续阐述着心中所想,“即便是吾辈梦想不能成真,留下坚实的基础,让下一代去实现,为我华夏子民开疆辟土有何不可?” “是下官误会了。”杨济拱手行了一礼,他一听宇文温有航海的企图,就担心这位好高骛远,如今自保都未必有把握就想着航海,实属本末倒置。 “是你钻牛角尖了,经纬度,用途可不止在海上。”宇文温笑道,作为接受过现代教育的人,他对经纬度的用途可知道很多,“况且精确的时间确实是很重要的。” 平心而论,对于农业社会来说,精确到分钟的时钟没有用处,因为人们不需要“准时”,与时间有关的天文学,其民间用途就是制定日历,让农民们知道节气就行了。 士农工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人需要准确到分钟的“准时”,农民鸡鸣时起来,天亮时外出耕作,中午日头太烈就休息,下午继续干农活,到了太阳落山自然就收工回家,不需要看时钟。 工匠也不需要,每日就是天亮做工天黑收工,商人们也是如此,即便是官员点卯或者上朝都是看时辰,军队作战最多需要知道时辰就够了,所以在农业社会不需要时钟。 那种欧洲式的钟楼如今在中原的城市里没有用,城门的开启和关闭可以依据刻漏和日晷,每到一个时辰就击鼓传音,到了晚上宵禁有值更的敲梆子报时,谁也不需要看这种东西。 宇文温要制作时钟的原因很简单:现实需要。不光是高大上的测量经度,也不光是为了马上弄出航海钟,纯粹是做实验需要。 先加入甲物质某某毫升(或克),再加入乙物质某某毫升(或克),反应某某分钟,然后是下一步骤,这是正常的科学实验,也是实验重现性的必要参数。 体积和重量在这个时代已经有了度量衡,但是时间就很粗,一炷香时间,半炷香时间,四分之一炷香时间,一盏茶时间,除非有标准香标准茶,否则这完全就是玄学。 还有铁匠铺,例如锻打铁器、退火、淬火需要多少时间,完全是凭经验,这种经验只能是师徒代代相传,根本没办法量化。 又如风力舂米、水利舂米,舂米的装置一定时间内能舂多少下,这是量化舂米能力的重要参数,没有精确到分钟的频率,只能是按一炷香计,这样虽然不影响使用,但工匠们要进一步提升效率就只能凭经验。 亦或是是由水力舂米机演化成的水力锻锤,以及水力风箱(水排),评价它们能力的重要指标就是单位时间内能锤多少下,或者单位时间内往返多少次。 当然用刻漏、沙漏充当计时工具也行,不过宇文温决定力所能及都要用科学的度量衡,严格按照各项参数做事才是工坊制作的正途。 虽然这和攻城略地没有太多关系,甚至有没有时钟都无所谓,但是要想把各种工坊制作工艺‘科学化’,精确的时间必不可少。 杨济看着正在发呆的宇文温有些奇怪,他不知道面前这位在想什么,以至于竟然会无端端傻笑,虽然还是不理解对方为何如此执着于时钟,但杨济还是决定全力以赴将合格的时钟弄出来。 而林有地则是在远处愣愣的看着这两位,他方才有事想要禀报郎主,却见郎主和杨先生在为什么事情争吵着,林有地知道这种时候不能上前,所以等着两位吵完了才靠近。 他是来汇报水力时钟的问题,郎主要求的就是不怕出问题,就怕不知道总结问题,所以现在就是他将总结出来的问题上报的时候。 “和杨司马...杨先生说,这时钟由杨先生全权负责。”宇文温说道,杨济在府里的称呼就是‘杨先生’,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压榨’杨济知识的机会。 另一个原因就是宇文温不懂钟表结构,在那个时代他看时间要么是手机要么是石英钟或电子表,对于机械钟表的结构完全不懂。 杨济认真听着林有地的汇报,这座水力时钟运行不稳定的问题很简单:各部件的精度不行,一个个部件的误差累积起来到后面就造成运行精度极差。 尤其大部分部件都是木制,棘轮和棘轮之间咬合容易损坏,转动轴也容易磨损,当然因为之前没有经验,操作不当也造成了不必要的破损。 林有地汇总了工匠们的意见,首先是大家已经熟悉了水力时钟的结构,其次就是解决方法:停机,将各部件重新修整。 不合格的部件要更换,鉴于木制部件容易磨损,希望能将一些部件逐步更换为铁制,反正林有地说来说去说了半天,千言万语汇成两个字:要钱。 对于宇文温来说,能用钱解决的就不是问题,钱不够可以想办法,就怕是花钱都解决不了,若不是有价无市,他早就砸锅卖铁攒出一群战马了。 见着林有地兴冲冲跑去和工匠们商量‘更新换代’,宇文温笑眯眯的转向杨济那边,其笑容之和蔼就像黑心老板忽悠员工无偿加班一般:“听说你精通农学?”(。) 第一百章 稻麦轮作 听得宇文温不怀好意的发问,杨济心中咯噔一声暗道不妙,走又不能走,再说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无奈之下他只能硬着头皮说略通一二。 宇文温见杨济如此识相,直接将他今日的一个重大‘发现’说了出来:秋收过后无论是官田还是农田都闲下来了。之前他一直忙着练兵打仗,直到现在亲临官田才发觉这一情况。 “使君,此时水稻一年一熟很正常。”杨济答道,对面这位似乎什么都懂,唯独农学几乎是白丁,这让他颇为‘自豪’,“若要一年两熟,得到宋以后了。” “本官知道,只是觉得太浪费了,又找不到一年两熟的稻种。” “使君的意思?” “要想办法增产啊。”宇文温面露凝重。 水稻有早、中、晚之分,早稻一般在六七月间收获,余者在**月间,但无论如何,这个时代江南种植的水稻大部分是一季稻,也就是一年一熟。 这样问题就来了,过了秋收后农田就闲置下来,当然也是征发农民去打仗的大好时节,但是宇文温不这么想,他觉得打一般的仗用职业的脱产兵就行,农民还是多种地为好,农田闲置就是浪费。 见着空荡荡的农田他就郁闷:有没有搞错,地本来就少,你还给我闲置几个月,为了想办法囤积粮食养兵,我都已经掉头发了魂淡! 宇文温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农田这么宝贵的资源自然是不能浪费,能够一年两熟甚至三熟的稻种不是没有,大名鼎鼎的占城稻就是其一,但是他暂时弄不到。 占城稻在中原的大规模推广是在宋代,当然并不是说要到宋代时占城才会有这种水稻,所以如今这个时代也有可能弄到,但关键是时间问题。 占城远在东南亚也就是交趾以南,大约陈国的日南郡能接触到,虽说让无利不起早的商人去弄也行,但谁知拿到手上会是猴年马月,更别说被人用山寨货行骗,一切皆有可能。 岭南一带应该是有一年两熟的本地稻种,但是宇文温不是农学专家,与其走遍山山水水去找这种稻子,还不如直接弄占城稻划算。 稻种无法在短时间内解决,那么在土地上做文章就成了必然,有句话说得好,“没法换女朋友,那就换姿势呗”。 如今的时代关于农作物有句俗语叫做“南稻北粟”,当然麦类的种植也开始普及,北方的麦类种植面积在扩大,而南方也开始有少数地方开始种植,宇文温打得就是小麦的主意。 “使君莫非是想稻麦轮作?”杨济问道,面前这位果然是不折腾不甘心的主,为了增产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稻麦轮作,一般认为兴起于唐朝,在两宋普及,尤其是南宋对江南流域大开发后,稻麦轮作成为普遍现象,顾名思义,稻麦轮作就是同一块地上轮换着种稻子和小麦。 听起来很简单,做起来就有些麻烦,南方有水泽之便所以种的大多是水稻,水稻自然是长在水田里,而小麦是旱地作物,要想实现稻麦轮作就得解决这个问题。 水稻秋收过后,将水田排干成为旱田,然后赶紧种上冬麦,到了来年春天收完麦子,赶紧蓄水变成水田,然后也是马上种水稻,直到秋天收获,再次循环。 这样同一块地的收成就明显增加,宇文温思来想去,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解决农田闲置的问题,然后杨济直接泼了一盆冷水:仓促下实施的话怕是不行。 见着宇文温追问其中原因,杨济便一项一项说开来: 稻麦轮作,关键两种作物的收获和播种之间能否顺利衔接,尤其秋收后再种麦子其时间间隔很短,这样会增加劳动量,加上水田排水变旱田,十分考验排水沟渠的排水能力。 水田排水,要过多久才能适合种麦子,这没人知道所以要摸索,时间短了万一麦子长不好怎么办,时间长了耽误播种又怎么办。 到了春天,麦子要收割然后种水稻,又得折腾一番,旱田要放水变水田,如果操作不当导致影响当年的水稻收成,那就得不偿失了。 当然农民对于能增产很欢迎,累些都无所谓,但这样一来全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农忙,州衙要征发力役、兵役势必受时段限制。 还有一点,按照如今各国律法,每年的租调只在秋收后征收一次,种植冬麦所得那就是不用上缴的,如果想以此增加州衙收入,强行加租的后果就是激起民变。 “使君,当务之急是普及插秧法,百姓们若是还没熟悉插秧法,又来个稻麦轮作,一旦中间衔接不上怕是会歉收。” “若是在官田试行呢?”宇文温问道,不过随后便自己否决了自己的想法,现在秋收已过,要想种麦子一来要把水田排干,二来没有准备充足的麦种,今年是不可能实行的。 “使君,贪多嚼不烂,还是以普及插秧法为先。”杨济劝道,明年开春要让巴州地界普及插秧法,还有其他州的吏员过来学习,正所谓一心不能两用,他觉得还是做好准备,明年秋天再试行稻麦轮作比较好。 “也罢,留一年时间好好规划,争取明年秋后能够试行。”宇文温点点头,粮食生产事关重大,当务之急是先把水利修好,让三台河北岸免受水患影响,增加可开荒的土地面积。 刚开垦的农田其粮食产量肯定不高,要过上几年才能达到普通水准,其间还得精耕细作,不是一觉醒来就能产量翻番的。 “使君先前所说,要到那...西夷所说的新大陆寻找玉米、番薯、土豆,此话当真?”杨济又问道,他来自明末,知道西夷在东海以东极远之地找到了新大陆,上面有许多类似玉米之类的神奇作物。 玉米、番薯、土豆,在明末开始推广种植,奈何天灾**没能尽早起到作用,连年大旱让庄稼绝收,愈发沉重的辽饷逼反了无数饥肠辘辘的北方百姓。 杨济一直觉得,若是朝廷能尽早推广这些作物种植,到了崇祯年间想必能熬得过去,如果不是内外交困,陛下也不会在煤山殉国。 ‘又来了,又来我大明了...’宇文温无语,面前这位口中的朝廷可不是如今的朝廷,陛下也不是如今的陛下,不过他之前所说要找辣椒、玉米、番薯、土豆,这也不完全是戏言。 玉米、番薯、土豆推广种植是明末清初人口大幅增长的原因,这些作物的优点是产量高,对耕地的要求低,能够极大增加土地利用率。 但是这些作物的热量不高,只有同样重量稻米的一半甚至三分之一,也就是说要维持人体基本热量需求,消耗的玉米、番薯、土豆要明显多于稻米,当然这是通常而言,特别品种另当别论。 所以被誉为穿越神器的玉米、番薯、土豆,其最大的作用是救荒,它们不需要完整的土地,即便是零星破碎的土地、坡地都能种,单位热量不高但胜在量大,能让饥肠辘辘的百姓们填饱肚子。 而玉米有个缺点,那就是生长时需水大,容易造成土地水分流失,清朝时推广玉米种植,许多山林被砍伐化作坡耕地,大量种植的玉米反而导致水土流失加重。 所以要种田增收还得靠水稻,如今这个年代两湖地区开发度还不高,只要能兴修水利、治理血吸虫,荒地变良田,产出的水稻就足以养活这个时代的天下百姓。 “湖广熟,天下足”,这是宋以后的事情,如今的湖广地区还是处于初步开发的阶段。 宇文温对远在美洲的玉米、番薯、土豆不感兴趣,修水利开荒种水稻才是王道,他最纠结的就是辣椒,辣椒原产于中美洲,后世要到明朝中晚期才传入中原,但这个玩意真是好东西。 没有辣椒,吃货帝国是不完整的,更别说风靡无数人的辣条了!(。) 第一百零一章 躁动 三台河北岸,一群髡人正在挥动锄头、铲子,又有许多髡人挑着箩筐走到他们身边,待得箩筐被土装满后挑起,满头大汗的走上正在修筑的河堤上。 髡,剃发也,从古自今被髡发的只有两种人,其一是受刑之人,其二是佛教入中原后的僧人,而正在河边忙碌着的便是第一种人。 他们都是从今年四月起陆续被俘的陈军士兵,来到北岸就被剃掉头发变成光头,周军如此做为的就是突显他们的‘与众不同’,就是为了防止逃跑。 孝经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除非是出家,否则如果有得选,没人会愿意自己的头发被剃光,但是战败做了俘虏,那就由不得自己了。 到上月被俘的士兵,所有陈军俘虏都被剃了光头,当然月份较早的已经长出发茬,长度根据月份远近长短有别,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群刚还俗的和尚。 又有一些充当监工的吏员零星散落在他们之间,每个吏员身后都跟着一小队士兵,他们身穿铠甲手按佩刀,眼睛不时巡视着劳动着的俘虏们。 离岸五十余步扎有营寨,里面驻扎着不少士兵,望楼上的弓箭手不时的查看着河边动静,而河对岸大堤上,还有巡逻队不时的走动着,他们有的背着弓箭,有的手持长矛,眼睛也是时不时看向北岸正在劳动着的俘虏。 不容得周军不防范,这些正在忙着修河堤的俘虏不是老百姓,许多人都见过血杀过人,一旦暴动起来那可不得了,而最开始都是从小规模冲突开始。 假装几个人斗殴,等得监工过来便忽然暴起,几个早已串联好的同伴一起发难,抢夺监工以及士兵的武器,号召其他人一起反抗,为的就是要冲到江边逃回南岸的陈国。 然后他们无一例外的被弹压,侥幸没死的挂起来风干示众,折腾了几次之后陈军俘虏死了上百人,连带着监工的周兵也有伤亡。 也有处心积虑要逃跑的,俘虏们主要是在修三台河河堤,他们在岸上跑不远所以一头扎进三台河,不过逃不了多远要么被射杀,要么被下游蹲守的水军候个正着。 暴动、逃跑不断发生,于是警戒的兵力开始增强,残酷的连坐也开始实行。 俘虏们按十人一什编组,从十个人里面选出什长,要是有人闹事由什长摆平,不服管的由监工拖去抽上五十鞭,如果有一人逃跑,全什连坐。 打了一棒子,还得给个甜枣,有表现好的俘虏可以得到奖赏,当日晚饭可以添饭,若是一个什表现好晚饭可以加肉片,一硬一软之下俘虏们开始老实。 然后陈军俘虏中有人疯狂的报复,尤其那些卖力督促做工的什长,还有那些为了添饭卖力表现的积极人物,要么是一夜过后莫名暴毙,要么是被各种‘意外’害了性命。 而周军的报复更加残酷,如果过夜时一人遇害,全什其他人不问缘由,连同嫌疑人一律处斩,如果是在工地上‘意外’身亡,全什其他人同样不问缘由,连同嫌疑人一律处斩。 杀了一百多人后,看着那触目惊心的人头,俘虏没再敢反抗,每个什的人们都是防贼般的防着别的什,加上吃饭、休息都是严格按什分开,曾经藏在心里的各种想法也渐渐消散。 陈军士兵们当然想家,但有时候反倒觉得在这里也不错,因为至少牢饭还算是人吃的东西,比在军中吃的沙拌饭好多了,甚至时不时会有片肉。 穿的也算不错,至少布料不会那么容易撕裂,比起官军发的那种质量低劣的戎服,如今穿在身上的素色囚服才称得上是衣服。 住的地方当然不比家里,但也比想想中的好许多,牢房里至少能保证干净,也不许随意便溺,出恭的木桶每日清洗,味道虽然有但好歹不像猪圈。 每日准时被叫起来,居然还有一碗粥做早餐,虽然稠不到哪里但已经让许多人诧异了,不过想想周军要自己做苦力,好歹让人吃饱饭才能干活不是,这可比在军中强上许多。 在军中一日两餐,运气差的话搞不好吃的还是沙拌饭,对比两边的待遇,有的人甚至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他们如今才是在当兵。之前不过是做将军们的奴仆罢了。 他们许多人都是被征召的百姓,家中一贫如洗,亦或是累世的军户,不打仗时就给大户当佃农,打仗了就给将领们当兵奴。 如今在这周国做苦力,虽然是苦了些但竟然吃得不比军中差,最关键是只要听话就不会挨鞭子,每日里累得倒头就睡,可肚子也能填饱,甚至时不时还能吃到咸粥,许多人开始觉得还不如就在这里不回去了。 当然也仅限于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单身汉,大家上有老或者下有小,运气好的甚至还有婆娘,随着年底渐渐接近,思乡之情愈发深重。 一处工地上,一名俘虏挑着空箩筐停下,另一名俘虏用铲子向那两个箩筐里铲土。 “那边说好了,你这边如何?”挑箩筐的俘虏低声说道,他留着个络腮胡,而身边正在往他箩筐里铲土的壮汉没有吱声。 络腮胡没再说话,因为周军只髡发不剃胡须,他才留得下这一脸络腮胡,见着对方不答话他也不急,因为监工看管甚严,不许随意交头接耳。 箩筐很快装满,就在络腮胡用扁担挑起箩筐之际,那壮汉低声说了句“我知道了”,络腮胡轻轻点头不动声色的挑着箩筐离去。 整个过程无人干扰,在他身边一同铲土的几名同伴都装作没看见,壮汉偷偷瞥了一眼左右,确定没被监工盯着,不动声色的继续铲土,小土堆渐成规模,又有人挑着箩筐过来装土。 “定下了,就按上次说的时间。”壮汉低声说道,那人默不作声也没看向他,双方仿佛路人一般,待得箩筐装满土,他低声说了句“知道了”便挑着土离去。 又忙碌了半个时辰,太阳西沉,营寨里响起急促的锣声,监工们闻声高声大喊着“收工”,俘虏们按各自什排好队,有序的向着营寨走去,半途有周军设卡,他们将手中工具一一交还。 。。。。。。 晚饭时间,俘虏们在营寨里捧着饭站在空地上吃着,即便是吃饭他们也是按什排成队,什和什之间前后左后均是距离五步。 周军如此规定为的就是防止俘虏之间串联,什和什之间除了什长不许相互说话,空地上谁有小动作一目了然,吃完了饭就各自回牢里休息,第二日早上继续干活。 为了方便修筑河堤特地在北岸搭起营寨,一来是让充当劳力的俘虏们就近休息,二来也是让看守他们的士兵有个据点,若是每日从西阳城里过来,光是路上消耗的时间就不少。 “老刘,决定了么。”那壮汉低声问道,他的什长就站在左边,而右边一溜过去的同伴均是埋头吃饭,似乎没人听见他说话。 “那厮可靠么?不会是周军的耳目吧?张顺你怎么看?”什长问道,壮汉轻声说应该不会,他名叫张顺,认得那络腮胡,其家中上有老下有小,想回家是肯定的。 “我再想想。”什长说完便继续吃饭,张顺闻言也没什么表情,同样是吃着饭。 他是陈军的一名大头兵,原本已经升任队正,可是恶了上官又给打回原形,后来五月时随军西进,结果武昌第二次被周军攻破,他侥幸没死便被捉到江北来做苦力。 有不甘心的同袍组织了几次暴动,本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念头,张顺没敢参与,所以没有被挂起来风干,也没有丢掉性命。 周军的看守十分严密,但是陈军士兵的归家之心也不遑多让,虽然因为各种原因被杀了数百人,但还是有胆大的私下串联,而他们什就是其中之一。 一个什十个人,都是军中就已经认得的同袍,大家都有家有室,所以都想着逃回去和家人团圆,周军以为用连坐法就能逼迫俘虏们就范,也许别人会屈服,但这对于他们什没有用。 但是周军在俘虏中收买没良心的做其耳目,许多次串联之所以被对方察觉,就是因为这些耳目通风报信而走漏消息,所以他们什长谨慎也是很有道理的。 张顺认得那个络腮胡,是一个将领的部曲,武昌城破之日那将领被俘,和其他将领一般被单独关押,他们这些普通士兵自然是当苦力,而络腮胡的表现并无异常之处。 不抢风头,也不闲言碎语,躲过了周军几次杀鸡骇猴之后,络腮胡找到了张顺的什长,说是在策划逃跑,观察了他们许久确定有心,所以想邀他们入伙一起逃。 但怎么逃就有讲究,从这里到江边要经过西阳城,若是跳入三台河往下游走,到了巴口还是逃不过巴州水军的搜捕,唯一可能的办法就是浑水摸鱼。 集结志同道合的同伴,直接于营寨发难,他们私下已经准备好一些简陋武器,先袭击守军争取打开营门,然后号召其他人一起逃跑。 打破营寨,立刻往西北面山里跑,让其他乱跑逃命的人吸引周军追杀,他们在山里躲过几日后向西走,到江边从那里再游过南岸。 周军要防逃人,南面的江边是重中之中,然后三台河下游入巴水处连带巴口都有兵守着,三台河西面据说是什么本地大户田氏在守着,唯独往西北方向山里跑成功的希望大些。 所以问题来了,要想突然发难袭击守军去开营门,那么参与的人不能太少,可是人多嘴杂万一走漏消息就会完蛋,所以张顺知道自己什长在纠结。 “你的看法呢?”什长忽然问道,他和什里其他人都无法取舍,唯独这位向来有见解,所以大家都想听听他的意见。 “在这里做苦力迟早活活累死,要么拼一下,也许会死,但拼对了还能回家!”(。) 第一百零二章 暴动 夜,营寨里各处牢房鼾声如雷此起彼伏,劳累了一日的陈军俘虏们睡得正香,修建河堤是个力气活,挖土、担土、夯土、运石头都消耗了他们许多体力,只有吃饱了晚上睡一觉才能恢复过来。 某处牢房内,吴六头向外睡在栅栏牢门处,他侧躺在地上鼾声如雷,可是眼睛却时不时微张,悄悄的打量着外边的动静,见着值夜的周兵正在打瞌睡,他又看向牢门上的那把锁。 铁锁看上去很牢固,但在他眼中也不过尔尔,只要时机一到,他凭着手中那一根缝衣针就能把锁弄开,锁一开就是玩命的时候了。 吴六家里是世代军户,平日里被大户们当做奴仆使唤,什么杂务都做过,阴差阳错去修锁,折腾了几次就成了兼职锁匠,所以开锁对他来说很容易,唯一欠缺的就是工具。 周军看得很严,俘虏们回营时手上不许有任何金属制品,那根缝衣针得来不易,一个月前周军让人帮俘虏补衣服,吴六趁人不注意打翻针线盒,拿了一根翻落地面的缝衣针,为此还吃了十鞭。 想到那个和蔼的缝衣老妪,他心中有些过意不去,对方的年纪和他已故的母亲相近,帮忙缝衣服时还嘘寒问暖,让他好好听‘官军’的话,争取早日获释。 获释,听起来让人有了盼头,但也就是说得好听,周军捉了他们来做苦力,挖沟渠、挖沙子、修河堤,个个都是力气活,吃点好的又怎么了,无非是让他们能多干点活罢了。 吴六觉得张顺说得对,周军就是要让他们当苦力一直累到死,想想自己即将如同一条流浪狗般死在异乡,怎么都是寝食难安。 虽然当兵难免死在异地,但那是乱军之中无可奈何,如今还有一丝机会逃回家,那怎么着都得拼一拼,前几次有人反抗结果失败是不假,不过这次大家策划了月余,想来成功的把握也大些。 牢房里传来轻微的摩擦声,他知道那是什长领着同伴在磨刀,当然那不可能是金属刀,都是平日里从土里捡出的尖锐石块,用一块同样是捡来的坚硬石头当磨刀石,靠着每晚慢慢磨最后变成一把能杀人的小石刀。 为了防止周军察觉,他们为了藏好这些石刀可花了不少心思,不光要防牢头还得提防告密者,那些没良心的怂货自己不敢逃,却要出卖昔日同袍换取好处。 如今已经准备好十把正好人人都有,吴六晚上负责放风,同时假装打鼾遮掩磨石刀的声音,辛辛苦苦准备了许久,就要派上用场了。 临近入冬,夜风寒凉,也许是风大难熬的缘故,值夜的周兵都躲到避风处去了,他看向远处的箭楼,那哨兵依旧忠于职守。 ‘那么认真,活该吹风,吹出肺痨最好!’ 骂归骂,站在箭楼上的哨兵最难对付,他们手中肯定有弓弩,居高临下一射一个准,事到如今只能祈祷老天保佑,一会起事之际莫要给那流矢射中。 “时辰到了么?” 耳边传来轻轻一问,他知道是张顺的声音,瞥了一眼夜空上的朦胧月亮,轻轻地回道:“差不多了。” 手中多了一块东西,冰凉冰凉的,他知道那是磨好了的石刀,虽然只有匕首大小又很简陋,但作为一名见过血的老兵,凭着这东西一样可以杀人。 “待会出手要狠,实在不行就戳眼睛或者踢裆。”张顺低声说道。 “知道的。” 牢房是竹子、木头加土墙搭起来的,一间接一间挨得很紧,每间关一个什的俘虏,隔音效果不是很好,所以他们说话都很小声,免得被有心人听了去。 瑟瑟秋风中,营寨里的值夜周兵大多都缩到避风处去了,除了个别地方点着火盆映出亮光外,许多地方都是昏暗不明,吴六依然借着假寐看向外边。 时辰已到,是约定动手的时候了,虽然箭楼上的哨兵依旧坚守,可值夜的周兵大部分都已去避风,这正是一个好机会,可是他所关注的方向并没有动静。 就在他有些疑惑之际,忽然对面一个牢房的栅栏门有了动静,数息之后牢门被推开,有几个黑影从牢房内跑了出来,吴六见状心中一喜,正要起身将铁锁撬开却被人一把按住。 “等一下,先看看动静。”张顺低声说道,吴六闻言冷静下来,他知道对方的意思:先看看参与的人有多少再说。 按照那络腮胡之前所说,此次包括他们共有六个什参加暴动,也只有靠至少这么多人先发难,才能袭击守卫放出其他同袍。 如果对方只出来一二十人,那就趁早歇息不用再想了,就算他们这个什参加,可别处被关押的同袍也不会参与,因为成功的希望太渺茫了。 事前说好要起事,事到临头却反悔,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可能,吴六等人忍了数月,眼见着一次次暴动刚露头就被血腥镇压,不由得他们不小心。 所幸事情进展顺利,又有几间牢房的栅栏门被打开,见着已经有数十人跑了出来,吴六的心情十分激动,就在这时情况突变,避风的周兵发现了异常。 “你们怎么...有人逃出来了!!” 刚从牢房里逃出的俘虏们见事情败露,一部分人嚎叫着冲向闻讯赶来的周兵,一部分则跑向其他牢房,他们之中似乎也有开锁能手,而有数人则是向张顺、吴六他们这边跑来。 “快,开锁,我们走!”张顺喊道,话音里充满兴奋,吴六也是强压着激动,他将早已攥在手心的缝衣针插进锁孔,只是拨动了几下便将铁锁打开。 “怎么这么慢?”外面赶到的几人问道,当先的就是那络腮胡,张顺笑了笑说铁锁有些麻烦,其他人则跑出牢外,喊杀声响起,似乎敌我双方已经短兵相接,而箭楼上也响起了刺耳的锣声。 今夜风大,许多周兵都躲起来避风,吴六望向寨门方向,发现那里都没有人把守,这是个天大的机会,他们赌对了! “按说好的,你们出几个人去开锁,把大家都放出来!”络腮胡大声喊着,张顺看向什长,见其点点头于是让吴六去打开其他牢房的门锁。 叫喊声越来越多,营寨守军开始调动人手弹压,箭楼上的哨兵们不停射箭,俘虏们都是穿着白衣十分显眼,不过许多人都把衣服脱下,除了几个倒霉蛋外大部分人都躲过冷箭。 吴六动作很麻利,接连开了三个牢房的铁锁,可就在他即将去开第四个铁锁时,忽然觉得不对劲了:没有人从牢里出来。 开锁时他和同伴都大喊着“大家快出来,一起逃”,可是到现在为止他打开的牢房没一个人走出来,转头看去,那些牢房里的俘虏个个无动于衷。 惊慌、疑惑、害怕,各种表情都有,但是没人敢出来,吴六瞥见一人似乎想起身,却又被旁边的同伴拉住,那人犹豫了片刻随即坐下。 “出来啊!走啊!想累死在这里不成!!”吴六咆哮着,昔日同袍如今已吓破了胆,牢门已经打开竟然还不敢奋力一搏,他觉得自己白忙活了。 回头看向面前这个正准备撬锁的牢门,里面那十个人漠然的看着他,丝毫没有要出来的意思,吴六一咬牙用缝衣针将铁锁撬开,对着这几个人大声喊着:“走不走,要留在这里下崽不成!” 没人回应也没人起身,牢房里的人都低下头,没人敢跟他对视,吴六见状冷笑一声转头就走。 “都是吓破胆的废物!” 经过数次暴动失败之后,许多人都已经被吓住,又有人时不时告密,很多还在策划中的事情随后露陷,按着一人犯事全队连坐的残酷规定,敢起心思逃跑的人越来越少。 在吴六看来,今夜他们成功破牢而出,又帮着其他人开了牢门,如果大家能够奋力一搏,冲出营寨后至少有一半机会逃生。 他们打的主意是浑水摸鱼,呼啦啦数百人冲出去后,让那些往南逃的人吸引周军注意,他们则是转向西北逃进山里,虽然这样子是有些不地道,但至少也给了大家一个活命的机会。 夜幕下野地里一片漆黑,一百个人里怎么着都能有三、四十人逃到江边,至于是谁能顺利入水,那就听天由命怨不得别人。 结果这些人连牢房都不敢出,宁愿做苦力累死也不愿意放手一搏,既然如此吴六也懒得浪费口舌,他领着同伴冲向寨门方向,那里已经有同伴在撬锁。 “快走,周兵要围上来了!”什长招呼着吴六,身后跟着几个人都是同一个什的伙伴,吴六躲过射来的一只羽箭,瞥了四周一眼,发现己方的人数似乎没什么变化。 先前打开的牢房里,依旧缩着许多人,那些人似乎和方才的一样,不敢踏出牢门逃生。 “门开了快走!!”寨门方向传来喊声,吴六闻言心中一喜,又有许多人跑过来,是络腮胡等人弃了守军不管要往外冲。 “快走,别理这些胆小鬼了!”张顺在后边喊着,吴六等人向着缓缓拉开的寨门拔腿就跑,然而没跑几步却见那寨门定住了。 “快开门,快开门啊!”有人急得高声大喊,可那两扇寨门无论怎么用力都拉不开,有人从只有狗能钻过的门缝看出去,发现寨门在外边用铁链拴着。 “门外加了铁索,不可能打开的,我们中埋伏了!” 此言一处,寨门处围拢着的人们面色一变,他们身后忽然火光闪耀,许多手持刀牌、长矛还有弓箭的周兵围了上来,这和先前散漫的表现形成鲜明对照。 “是谁!是谁出卖我们!!”(。) 第一百零三章 是谁?! “是谁?!是谁出卖同袍?!”绝望的喊声回荡在营寨上空,陷入绝境的俘虏们已无逃生的希望,寨门打不开而大批周兵就堵在身后。 周军是不会留活口的,按照以往的情况,敢逃跑的没一个人能活下来,正所谓杀鸡骇猴,他们就是被用来震慑猴子们的鸡。 此时此地,逃亡未遂的俘虏们只有一个念头,他们想知道是谁出卖了自己,他们要在死前咒骂这等无良之人,让其不得好死。 数月前还是同袍,结果做了俘虏后竟有人昧了良心,心甘情愿当周军的耳目:有不愿意做苦力怠工的,他们告发; 有发牢骚的,他们告发;有策划逃跑的,他们也告发。 自己没胆逃跑便心甘情愿做猪狗,见着有胆大的想跑反倒去扯后腿,为了能多添几碗饭就出卖同袍,也不知道多少好汉就这么折在那些告密者手中。 有鉴于此,他们此次策划十分小心,所选的同伴都是相互间熟悉的,然后仔细观察一段时间,确定没有问题才拉人入伙。 周军对俘虏们实行连坐,什中有人逃跑的,如果其他人事先知情不报,亦或是逃跑时没有阻拦,全什一律斩首,就是这一条让俘虏们互相提防着。 故而此次密谋,每个参与的什都是人人可靠,虽然周军在编队时特意打乱俘虏们的原有建制,但是有的什里成员依旧是相识,相互之间是知根知底,加上有共同的想法所以才走到一起。 结果还是有人告密了,出卖自己的同袍! 难怪刚才那些周兵会走开去避风,难怪那寨门会没人把守,难怪寨门外还特意加了铁索拴住,周军早已知道他们定在今夜逃亡,这一切就是个陷阱等着他们钻。 “放下武器,立刻投降,留你们全尸!”周兵大声喊着,刀牌手围在最前面,长矛手穿插其间,而弓箭手已经爬上房顶,弯弓搭箭对着这些人就等着一声令下。 “是谁出卖同袍!不知廉耻,有胆告密没胆出来见人么!!”有俘虏大喊着,其他人则是四处张望,要看看那个混蛋是谁。 忽有一人走上前去,众人一看却是那络腮胡,吴六在后面看得清楚,他见着络腮胡走出来心中一怒:王八蛋,原来是你! 这位是策划此次逃亡的联络人之一,吴六知道对方几次和自己的什长接触,又穿针引线招其他人入伙,不过按照他的判断,络腮胡还不是真正的策划人。 这算什么?你牵头让大家准备逃跑,然后以此邀功向周军告密?到头来却是你这个混蛋出卖同袍! “我...对不起大家...”络腮胡忽然说道,吴六看着他的背影握紧了手中的石刀,其他人也是咬牙切齿的看着络腮胡,谁也没想到出卖自己的竟然会是这个联络人。 就在吴六准备冲上去和对方同归于尽时,络腮胡慢慢转身看向他们,脸上凄然一笑说了句“没想到还是走漏风声”,随即猛然转身向周兵们冲去。 “王八蛋,恨不得杀...” 话未说完,一只羽箭射中他的额头,鲜血溅出洒落地面,而络腮胡一个趔趄后也倒在地上。 事发突然,吴六惊讶地看着已经死去的络腮胡,他和同伴们都以为络腮胡是告密者,方才出列是要躲开随后的清算,未曾料竟然是以死谢罪。 看着络腮胡的尸体,看着他脑袋上溢出的鲜血,吴六只觉得自己热血上涌脑袋都要炸了,即将丧命的恐惧已被愤怒冲散。 “畜生!有胆告密没胆出来么!”吴六咆哮着冲了出去,其他人也冲了出去,事到如今跪地求饶已不可能,唯有壮烈的死去而已。 “放箭!” 一声令下,周军弓箭手纷纷放箭,困兽斗的陈军俘虏们在箭雨中伤亡殆尽,有少数几个身中数箭,但依旧踉踉跄跄的向前跑,被随后而来的长矛取了性命。 嚎叫声、哀鸣声传来,那些牢门已经打开,但没敢出来逃命的俘虏有了动静,他们悄悄地把牢门再次关上,其他牢房里的俘虏,听着外面传来的声音,个个都默不作声。 有人捂着耳朵,有的则是低声叹气,但更多的人是松了口气,对他们来说能活着比什么都好,逃跑所要面临的风险很大,亏得方才没出来否则就活不过今夜了。 他们在战场上选择了投降,从那时起脊梁骨已经断了,如今再后悔想要逃就是折腾自己,好死不如赖活着,反正在这里也能吃得饱不是? 。。。。。。 次日,巴河城。 忐忑不安的张顺走在院子里,前面有一名士兵带路,而后面则跟有两名士兵,他昨晚一夜未合眼,而如今就是最关键的时刻了。 同伴临死前的咆哮依然回荡在他耳边,九条人命...不,是五十九条人命,全都断送在他手里,每个人那愤怒的面容不停在脑海里浮现,与其说是睡不着,还不如说是不敢睡着。 七窍流血的什长张牙舞爪,吴六则是张着血盆大口,其他人要么脑袋少了一半,要么是胸膛血淋淋,一个个咆哮着向他扑来。 一身身的出冷汗,一阵阵的哆嗦,好容易熬到鸡鸣,好容易捱到最后一步,张顺只希望自己所做的一切能有个好结果。 他想回家,家中老母年迈多病,婆娘拉扯着一子一女,如果没有他这个顶梁柱,家是会塌掉的。 不是没想过逃跑,可是看着那一个个‘先行者’被挂在架子上风干,张顺畏缩了,他之前在战场选择了投降,就是为了日后有命回到家,既然逃不掉那就要另想办法。 于是他成了周军的耳目,然后上面下了个命令,让他鼓动别人暴动,事成之后可以放他回家。 也就是用同伴的命换取回家的机会,张顺纠结过许久最后还是决定做这种事,只要能回家他什么都愿意做,但是当络腮胡等人真的响应时,他心中百味杂陈。 原以为只有一两个什参与,结果后面竟然有六个什聚在一起,看着这些人满怀希望的策划暴动,他甚至觉得干脆就趁机起事逃走算了。 但那不可能,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周军监视之下,暴动不会成功,所以那些人只有去死,而他一定要回家。 “到了。”前方的士兵说道,他们已经来到院内一处房间外,见着门被推开,张顺深呼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房内上首坐着一名年轻郎君,正翻看着面前案上的书卷,一个瘦子站在右边,而张顺熟知的那个郝军主则站在左边。 “使君,人已带到。”领路的士兵说道。 “张顺是吧?昨夜之事,郝军主已经向本官禀告了。”宇文温看着面前男子说道,“本官便是巴州刺史,你有什么要求?” “使君,小的想回家。”张顺行了一礼说道,他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免得让人误会另有所图,万一那不怀好意的瘦子拔刀砍来,那可就是冤枉了。 “张顺,据郝军主说,一个月前你的要求就是想回家。”宇文温放下书卷,坐直身子,尽量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如今你立下大功,若是留在西阳可以分田地,要不要再仔细想想?” 张顺闻言摇了摇头,他说就想回家,宇文温见状也不再废话,先是望向郝大胆,见其点点头便开口说道:“也罢,本官从不食言,你想怎么回去?” 见着对方有些愕然,宇文温见状便开始解释:要么在夜间用船送他到江南武昌附近登岸,这样他可以对守军说是逃回来的。 要么是等到后日,那时有陈国商船返回建康,可以搭个顺风船回去。 之所以这么折腾有两个原因,直接到武昌可以对陈国官府的询问有合理解释,只要一口咬定是横渡长江逃回来的,想来官府和旁人也不会起疑心。 当然若是被官府认为是做了周军的细作才回来,那就听天由命了。 至于搭顺风船去建康,好处是很快就能回家,至于到了地方如何对左邻右舍解释,亦或是对官府有个说法,那就是张顺自己的事了。 “小的愿意坐顺风船。”张顺答道,虽然他不知道为何会有陈国商船在这里,但是能早些回家正是自己所希望的,至于对方提醒的如何面对官府盘问,他自有办法。 若是直接到对岸武昌,就算能排除官府的怀疑,他也不大可能马上能回家,搞不好依旧作为士兵驻守武昌,万一哪天面前这位又把武昌攻下了,届时他又变成俘虏岂不是冤枉。 昧着良心出卖同袍,好容易换回来的机会,他不想浪费。 “也罢,你在这里安心住下,后日上午搭船去建康,本官预祝你一帆风顺。” 张鱼将张顺带出去安顿,宇文温问郝大胆昨夜伤亡如何,听得回禀说伤亡轻微之后,他笑着问郝大胆是不是觉得这样做有些‘不地道’。 郝大胆笑了笑没吭声,他负责领兵看守修河堤的陈军俘虏,为了防止俘虏们逃跑、暴动,收买耳目刺探消息是理所当然,可是动用内线鼓动俘虏逃跑、暴动,却让他一直无法理解。 这和教唆别人犯罪有区别么? 一个饿汉在街上看着炊饼摊流口水,虽然饥肠辘辘但也只是眼巴巴的看着,结果你在旁边撺掇着他去抢去偷,等到他真的去抢去偷,就要得手拿到炊饼之际,你又忽然抓住他拉去衙门报官,这也太缺德了吧。 郝大胆自然是不敢说出来,不过宇文温也知道他肯定不理解,所以还是决定开导开导:“本官说个故事...”(。) 第一百零四章 本官有只猫 郝大胆闻言愣住了,他不太懂这个时候说故事有什么含义,不过宇文温有时说起话来就是这么不着调,他便认真的听着。 “本官有只猫。”宇文温开始讲故事,“它被关在一个木箱里...” “木箱里放着一只鱼,一只刚死掉的鱼,这条鱼浸过毒药,猫若是吃了就会死...” “鱼用一条线挂着,猫抓不到,但是挂鱼的线绑在一炷香上,香在烧着,迟早会烧断线...” “本官知道线肯定会烧断,鱼肯定会落下来,只是不知道那猫什么时候吃鱼,也许是马上就吃,也许是等饿了再吃,但迟早它都要吃...” “猫在箱子里,本官看不见猫,也听不见猫的声音,那么在没有打开箱子之前,这只猫也许还活着,也许已经死了...” “你觉得这箱子里的猫是死是活?”宇文温问道。 郝大胆无语,他虽然听得懂宇文温说的每一句话,可是最后这个问题有些怪,无论答什么都有可能,但他还是搞不懂宇文温为何提起猫。 “把猫换成陈军俘虏,把箱子换成牢房,把鱼换成武器,把吃鱼就死换成拿起武器就暴动...”宇文温笑着解释,“你觉得牢里的俘虏有了武器,是老实听话还是会暴动?” “这...末将觉得都有可能...”郝大胆答道,他似乎懂了,但似乎又没懂。 宇文温说一块瓦片,或者一块石头都可以做武器,陈军俘虏们有了这东西,也许会老实,也许不会老实,那么就会出现两种可能。 但是人心隔肚皮,周军不太可能识别出哪个俘虏会出问题,只有到牢里出现暴动时,才能真正知道他们之中哪些老实哪些不老实。 郝大胆听完点点头,不过宇文温还是看出来这位有想法,所以他决定不再玩梗,于是转入正题:“千日防贼,你觉得能做到么?” 千日防贼当然不可能,成日里心惊胆战,几个月也就罢了,要是持续上几年那真是要人命,郝大胆自然是知道这个道理,但是他不太理解和俘虏有什么关系。 “不怕贼来偷,就怕贼不来。”宇文温继续说道,“贼不来,那我们就想办法让他来,只要他一来就抓,从此就能睡个安稳觉了。” “使君是把俘虏们当贼?”郝大胆还是没转过弯。 “是把那些想逃跑的俘虏当贼,其他人只要老实做事,饭管饱,衣服管够,有病给治。”宇文温循循善诱,“想逃跑的,只要有机会就起心思,那本官就给他个机会。” “来多几次,想逃跑并且付诸行动的全部死光,剩下的人自然是不会再有念头,不但如此,对于别人的鼓动也会无动于衷,甚至会告发。” “让他们人人自危,不敢相信别人,老老实实听话,你们看守起来也轻松些。”宇文温说完喝了杯水,“俘虏有数千人之多,我军兵力紧张,哪里能时刻盯着,一旦出事那可就是大事。” 说到这里,郝大胆算是回过神来,宇文温的这种所谓的‘钓鱼执法’确实有效,让那些处心积虑想逃跑的俘虏冒头,然而其余不知情的俘虏却不敢参与。 张顺是郝大胆收买的暗线,也是这次逃亡行动的发起人,是张顺不遗余力的鼓动那些俘虏起事,纠集了六个什的人,结果这六个什昨晚起事后,没有其他人愿意跟进。 有的牢门已被打开,可是里面的俘虏没一个敢出来,所以最后被当场射杀的只有那六个什,尸体一共五十九具,剩下没死的那个人就是张顺,他已经趁乱躲到一边去了。 “没了五十九个人,就是没了五十九个壮劳力,但是本官认为值得,有前车之鉴在,想必没人再敢乱来了。” “使君,是否还要继续这...钓鱼?”郝大胆问道。 “继续,但要过一段时间后再进行,太频繁的话没有鱼会咬钩。” 郝大胆告退,宇文温看着卷宗陷入沉思,他早已有了觉悟,这种事情确实损了些,不过他觉得十分有必要,所谓‘钓鱼执法’,用在治民上是天怒人怨,但是用来对付特定人群十分有效。 后世某超级大国,对付‘潜在恐怖分子’的方法就是钓鱼:听说你对社会现状不满?不如去袭击超市吧!用刀砍效率太差,买把枪如何? 手枪?手枪不给力,买把长枪去地铁站扣扳机,不过半自动还是不给力,买把自动步枪去扫人群! 你说怕被条子打成马蜂窝或者一枪爆头?没问题,我这里有重型防弹衣和头盔便宜卖了!你觉得用枪扫射太麻烦?没问题,我介绍卖家给你,搞几个遥控大炸\弹去‘轰隆隆’! 你说不知道哪个地铁站人流最多?没问题,我这里有详细的人流统计单,每个站的人流高峰期在哪个时间段都有,你说要录制视频发出正义的呐喊?没问题,我帮你布景指导摆姿势,连正义呐喊的内容都有,有摄像机帮你录视频! 来吧兄弟,东西都买齐了,视频也录好了,选个时间动手吧! 明天晚上七点?很好,很好,你被捕了!涉嫌策划恐怖袭击,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一应俱全! 一个原本只在心里有想法的人,在特工的诱导下,由一开始的持刀袭击,升级到买了爆炸装置,选定人流量大的袭击对象,定下袭击时间,然后在走向最后一步时被捕。 这就是诱导潜在犯罪者犯罪然后将其逮捕,大名鼎鼎的钓鱼执法,一把锋利的双刃剑。 触发潜在的病毒,在其发作之前立刻扑杀,这种钓鱼执法对付特定人群极其有效,对于宇文温来说,陈军俘虏里一直想逃跑、暴动的人就是这样的特定人群。 战败被俘,有的人已经吓破了胆,可是有的不过是随大流,心里想的就是日后趁机逃跑,当然一个人逃成功几率不大,那么鼓动其他人一起跑就是理所当然。 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一个看起来老实的俘虏心里在想什么,宇文温和手下们都很忙,不可能整日里玩“我猜,我猜,我猜猜猜”的游戏,所以就要钓鱼执法。 有想法敢付诸实施的全部‘扑街’,有想法却不敢付诸实施的见了会打消念头,而本就没有想法的更是不敢有念头,这样就够了。 这么多的俘虏,只有老实了才好用,才敢放心的用,若是成日严防死守时间太长没人受得了。 “听话了,人才好用。”宇文温自言自语,他又展开一个卷宗,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字,“这么多精壮的汉子,光是修河堤挖沟还是有些浪费呢...”(。) 第一百零五章 水之力 三台河畔,新落成的巴州军器监分部正在运行,许多工匠四处忙碌着,监内分成几个区域,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两座炼铁炉。 炼铁炉已经运行了一段日子,今日巴州刺史宇文温亲临现场,视察这两座凝聚了工匠们心血的炼铁炉,军器监的吏员们担心现场危险,一个劲的劝上官远离,不过宇文温并不在意。 旧的城中军器监炼铁炉暂且不说,这新的炼铁炉和军器监分部他让杨济参与了规划,安全程度可要比原先的高很多,即便是炼铁炉漏铁水也是往三台河里流。 “工匠和杂役们的住所都安排好了么?”宇文温问道,因为这里位于城北郊三台河边,距离西阳城有些距离,为了方便工匠、杂役做事,附带建有住所让他们居住。 “回使君,房间还有多的呢。”工部中士答道,工部中士负责管理百工,为正二命。 “上次出的铁如何?能用么?”他问道,跟在一旁的冶工下士汇报说出铁顺利,而冶工下士还有铸工下士相继作了汇报,说炼出的铁已经可以打造农具。 下士,是周国官制中最低一阶,为正一命,虽然卑微但却是个官,俸禄一百二十五石,还有中士,为正二命,俸禄二百五十石,不过巴州监这种小州军器监,除了工部为中士外,只有低阶的下士。 “这样便好,百姓们即将开荒农垦,急需铁制工具。”宇文温满意的点点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为了“利其器”他也是绞尽脑汁。 耕和战,都需要一个重要的东西:铁。耕田种地需要铁制工具,例如锄头、铲子、镰刀、铡刀以及正在推广的曲辕犁,而作战就更不用说了。 刀具、矛头、枪头、箭镞、铠甲、头盔,还有马镫等各式各样的辅助工具以及材料,这都离不开铁,巴州本不产铁矿,所以军器监是靠别州供应铁矿或者铁料进行再加工。 炼铁是大头,为了炼铁就需要高温,要高温就得火烧得旺,那么如何让火烧得旺就是关键,首先是燃料(木材、木炭)要充足,其次是要鼓风。 炼铁炉需要大量鼓风,让火烧得更旺,也就是让炉温更高,这样才能有效的炼铁,常见的炼铁炉鼓风是用皮囊,又叫做‘橐’,皮囊风量较小要多个一起使用,一座炼铁炉要用上许多个皮囊。 许多皮囊共同给炼铁炉鼓风,一般是排在一起又叫“排囊”,可即便如此鼓风效果不怎么样,所以宇文温让人制作了木制风箱。 木制风箱可以做得很大,容量大那么一次性鼓风的风量就大,来回不停的鼓风那么就能保证炉火旺盛,不过这样一来就有个问题:往返推拉风箱很累。 军器监不缺壮汉,可拉风箱是很累人的事情,炼铁炉一点火可就要烧上许久,拉风箱就得让壮汉们轮流来,最开始省力的解决方式是绞盘。 宇文温设计了一个绞盘,杂役们如同拉磨的驴转动绞盘,绞盘上的曲轴转动,带动推杆往返推拉风箱,这样一来能省许多力。 但还得要人推着转,这依旧占用了人力,待得三台河南岸河堤稳固后,宇文温便耗资在南岸建了新的炼铁炉,最大的目的就是利用水力,其中一个就是用水力推动风箱。 人力推动的风箱叫人排,水力推动的风箱叫做水排,严格来说水力鼓风不算是宇文温的‘发明’,早在汉时据说就已经出现了。 水轮被水推动,而转动的水轮又推动曲柄,曲柄转动让连杆往复运动,这样就能利用水力推拉风箱。 用的是水轮不是水车,这一点很重要,虽然都是用水力推动的轮子,但是有着实质性的区别:水车是浸没在河水里的,可是水轮不是。 水轮可以离开水面,比它还高的高架水渠流出水来,利用落差直接带动水轮,这样的水轮效率是下沉式水轮(水车)的数倍,即便是很少的水量也能推动巨大的机械装置。 河水水位会因为季节有明显变化,同时波动较大的还有流速,光是靠着传统水车根本就不能提供稳定动力,所以必须使用水轮。 三台河边没有高山,高架水槽要引水有些难度,所以采取的是水箱蓄水的办法,数个水车将水打到一个个高耸的木制水箱上,用水箱出水推动下方的水轮。 出水量可以人工控制,足够的蓄水水箱能够保证水轮不停的转动,所以鼓风装置能够稳定的运行。 鼓风的装置有了,接下来又是一项改进:鼓风预热。 水排向炼铁炉鼓风,鼓进去的空气是常温,而炼铁炉内炉温上千度,“冰冷”的空气鼓进来需要消耗大量的热量来升温,这样会影响炉温的稳定,所以最好是要把鼓进来的空气预热。 有鉴于此,宇文温在炼铁炉和水排之间设计了预热窑,当然他只负责提出构想,具体由工匠们实施,经验丰富的工匠们一点就透,预热窑很快成型,试验过后正式投入使用。 预热窑里烧的是木炭,当然炼铁炉里烧的也是木炭,木炭燃烧能提供的温度有限,若是要炼钢稍显不足,宇文温知道用焦炭来炼铁、炼钢是首选。 焦炭的热值很高,是将煤隔绝空气干馏而得,类似于木材隔绝空气干馏得到木炭,可要炼焦就得有煤,煤被世人称为石炭,但这个时代的煤开采量很低,还没有被大规模使用。 山南各州地界都没多少现成的煤矿,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宇文温只能是按着老办法用木炭炼铁,至于能不能炼出钢,那就真是得看脸了。 幸亏江北地界不缺木材,别的不说,巴水就是发源于大别山脉,砍下的木材用船运出来,用炭窑制炭后就运到炼铁炉这里。 接下来就是最重要的原料:铁矿,亦或是生铁。因为巴州没有铁矿,军器监用的是“来料加工”,不过宇文温却找到了新的矿源:河沙选铁。 铁就是巴水边的河沙选铁,选出来的铁砂积攒起来,巴水边选铁场旁年初建有一座炼铁炉,如今宇文温已将其关闭,统一集中到这里三台河新址炼铁。 虽然选铁场远了些,不过有水利之便倒没什么,用船装着铁砂从巴水入三台河,溯水而上运到这炼铁炉边也很方便,唯一不足的就是铁砂炼出来的铁质量还不行。 从河沙里选出来的铁砂,也不知道具体成分如何,炼出来的铁料较脆,拿来打造刀具是别想了,甚至一开始拿来做铁犁都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还好可以拿来做箭镞,不但解决了弓箭手的需求,还腾出宝贵的铁料去打造刀具、铠甲甲叶还有农具,不过宇文温不死心,依旧让铁匠们研究如何利用巴水中的铁砂。 回忆起那几乎忘得差不多的化学知识,宇文温知道练出来的铁发脆大约是含硫量高。 据说中原的铁矿含硫量都不低,以至于近代以前炼出来的铁器偏脆,他不是冶金专业所以不太清楚这说法对不对,但是含硫量高确实是铁变脆的元凶。 从河沙里选出来的铁砂,里面的硫含量有多少不可能知道,巴州监的铁匠炼其它铁矿石能成功炼出好铁,炼铁砂出来的铁不行,说明得针对性的改进炼铁工艺。 改工艺得慢慢摸索研究,那就要花上不知道多少时间,但另选铁矿源是不可能的,自己选的矿源跪着都要炼出好铁,宇文温还是绞尽脑汁回想所学知识,然后一拍脑袋说有了。 有硫是吧,这玩意应该是酸性物质,那就酸碱中和,这倒不是宇文温乱来,他收集信息写东西时有看过炼钢铁脱硫的资料,虽然只知道皮毛,但也记得石灰石就是炼铁时用来脱硫的东西。 至于下料时配比如何,他是不记得的,还是用老办法:慢慢试,直到试出来为止。反正就是烧钱,让工匠们一次次的试。 烧钱烧了几个月,好歹在秋收前炼出能打造镰刀的铁料,而不久后投产的这两座新炼铁炉,前不久出的铁料也保持了‘较高’水准,能用来打造锄头、铲子和曲辕犁。 虽然出铁的产量还不是更高,但也解了燃眉之急,原先的铁矿石是从黄州弄过来的,质量好可需要的州郡也多,能用铁砂炼出堪用的铁,至少可以省下份额去打造刀具。 “出铁了!”炼铁炉旁的工匠高声喊道,宇文温和随行人员迎着热浪走近,只见炉膛闸门开启,红彤彤的铁水顺着管道流了出来,早已准备好的铁匠们开始忙碌。 炼出铁来,制成各种工具需要打铁,当然这叫做锻造,如果是将铁水倒入预先准备好的模具,那叫做铸造,无论如何,制作铁制品时打铁是最常见的工序。 将铁块放到炉里烧红,用铁钳钳着放到砧子上,再用手锤或者大铁锤不停的打,就如同搓面团般将铁块打成自己想要的形状。 所以打铁是个力气活,用手锤来打铁的是老师傅,抡大锤的就是有力气的徒弟,即便是数九严寒,在铁匠铺里的工匠们也是挥汗如雨,而抡大锤是最辛苦的。 打铁和拉风箱一样占用许多人力,宇文温自然是要借助水力释放人力,继水力风箱之后,水力锻锤也出现在这新落成的军器监里。 水力锻锤的原理和水力舂米差不多,无非是舂米杵变成铁锤,只是为了保证单位时间里较高的锻锤频率,需要加装齿轮组成的简易变速装置。 一炷香时间内锻锤至少动作两千下,若按一炷香十五分钟左右来换算,那么水力锻锤的打铁频率就是每分钟一百三十多下,虽然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但是比起人力来就是天壤之别。 一分钟挥动大铁锤一百余下,平均每秒至少两次,即便有人几分钟内能做到,但也不可能持久,这就是机械动力的威力。 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此起彼伏,尺寸不同的几个水力锻锤在运作着,凭借着这些新颖的机械,铁匠们可以更快更好地打造铁具,宇文温饶有趣味的围观几个铁匠打造铁犁,不知不觉间已是满头大汗。 “使君,这里太热了,还是到外边凉快凉快吧。”工部奉上一条毛巾后说道,宇文温闻言点点头,接过毛巾擦着头边走边问: “这么热,工匠们都是满身大汗,饮水有保障么?” “使君,那里几个水缸里就是饮用水,还加了些盐。” “是烧开过的熟水么?”宇文温又问道,他对饮用水的要求很简单也很严格,必须是烧过的水才能喝,一来是卫生,二来是直接饮用河水容易得病。 “正是,烧水的炉子在那边。”工部指向不远处的一个炉子,宇文温看了看随即让人去打了一碗水,喝了几口后确定水有些咸。 铁匠打铁出汗多又是力气活,不光要补水,还得补盐分,对于这种技术类工匠,宇文温可不像别人那般视其为卑微的奴仆。 “做的不错,要一直保持。”宇文温点点头,回顾了热火朝天的铁匠铺,他又提出下一个问题:“东西在哪里?” “使君,请到这边。”工部说完迈开步伐,走在前面带路,宇文温连同其他陪同人员还有随从跟了上去。 今日宇文温亲临军器监分部的另一个目的,就是要看看新打造出来的一个宝物,为了这个东西,他也是烧了不少钱,眼见着即将目睹真容,不由得有些小激动。(。) 第一百零六章 宿铁刀,环锁铠 宇文温来到一处院子里,院内空地挂着许多件两当铠,而一处架子上放着把刀,这就是工匠们最新打造出来的宝刀:宿铁刀。 宿铁刀,是用灌钢法打造出来的钢刀,“烧生铁精以重柔挺,数宿则成钢。以柔铁为刀脊,浴以五牲之溺,淬以五牲之脂”,因为要“数宿则成钢”故而得名。 其刀钢质柔韧,刀刃刚柔兼得,可以“斩甲过三十扎”,实乃杀人放火、居家旅行必备之宝刀, 因为事先知道刺史要校验,工部已经准备好了那把费钱无数才打造出来的宿铁刀,虽然是普通刀制,但是锋刃雪亮非常。 宇文温拿在手上端详着,片刻后点点头将这把宿铁刀交到随行的田小七手上,看着那一领领准备好的两当铠,他一声令下:“开始试刀!” 田小七握着宿铁刀奋力砍向第一领两当铠,结果是一刀两断,然后是第二领,依旧是一刀过,然后是第三领、第四领... 被拦腰斩断的两当铠下半截低落地面,残破的甲叶散落开来,丁零当啷的声音此起彼伏,田小七施展自己的刀法,身形移动之际不断有铠甲被砍断。 宇文温眯着眼睛听着那些声音,甲叶跌落的动静就像无数铜钱跌落地面一般,为了展示宿铁刀的威力,他可是用上了真材实料的两当铠。 田小七的力量很足,握着宿铁刀不断的劈砍着两当铠,直到第十八领才停下来,他轻轻喘着气,仔细看着手中宿铁刀的刀刃,片刻后走向宇文温把刀双手奉上:“使君,缺口已经很明显了。” “很好。”宇文温满意的说道,他看着手中宿铁刀刃上那几处明显的缺口,丝毫没有恼怒的表情。 实战刀具,无论材质多么高端,无论刀锋多么锋利,砍上几个具甲的士兵后一样要崩口,大名鼎鼎的东洋刀,砍杀无甲或轻甲目标是很爽,但是砍到具甲的士兵一样撑不了多久。 实际作战时猛将连续砍坏数把刀是常事,那种一把刀就在战场上千人斩的事情只有无双世界才存在,后世的那些宝刀都是艺术品,放在精美的刀架上让人观赏,或者是摆姿势把玩。 当然了,一把刀完成千人斩不是不行,屠杀平民就能做到,宇文温衷心祝愿这种人不得好死。 眼下这把宿铁刀和传说中的斩甲过三十扎有差距,但能够破甲十八领,他觉得就是把好刀。 “本官事前已定下赏格,如今大家打造出了宿铁刀,相关人员个个有赏!”宇文温大声宣布,只要工匠们用心,他不吝于奖赏。 “多谢使君!”工部和一众工匠俱是喜上眉梢,这位宇文使君对他们不错,非但没有当奴仆用反倒改善待遇,原先的微薄工钱甚至连养家糊口都勉强,如今凭着努力打铁他们家中至少都能吃饱饭了。 “现在每月能作出多少宿铁刀出来?”宇文温关心的是产量。 “灌钢法刚刚掌握,要熟练的话还得一段时间,又受限于矿料数量,目前每月大约也就只能作出十余把。”工部说道,这不是他推诿责任,矿料不足没办法增加产量,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无妨,本官等得起。”宇文温能够理解对方所说,他看着手中的宿铁刀,虽然已经中度损坏,但却没有丝毫心痛。 这是用灌钢法打造出来的钢刀,而灌钢法是这个时代的高科技,由东魏/北齐的冶金高手綦毋怀文总结前人经验革新所得。 灌钢法的雏形应该早已出现,只是还没有成熟,是綦毋怀文总结经验进行改进完善,既让实际操作方便、实用,又能保证炼出钢。 “烧生铁精以重柔挺,数宿则成钢。以柔铁为刀脊,浴以五牲之溺,淬以五牲之脂”,这是灌钢法做宿铁刀的文字介绍,然而宇文温看不太懂。 他不是冶金专业出身,对于铁只知道基本的常识:生铁,是含碳量大于2%的铁合金;熟铁,是含碳量小于0.2%的铁合金;钢,是含碳量在0.2%~1.7%之间的铁合金。 说白了炼铁、炼钢就是控制碳含量,控制好了那么生铁、熟铁还有钢就是手到擒来,原理很简单可是做起来就不是那回事,亏得这个时代的工匠对于炼铁已经很有心得,加上同一时代刚出现的灌钢法,炼出钢来不是梦想。 这个梦他做了两年多,今日终于圆梦了。 大象二年五月宇文温来到安陆,在军器监鼓搞“跨时代”军械时,他问过铁匠们知不知道灌钢法,几乎人人都是摇头,亏得有人是从长安随军过来的,据其所说在长安军器大监见识过灌钢法实操。 这位铁匠用了一年多时间才将回忆化成现实,炼出的宿铁刀是大受欢迎,宇文温自然是头一批‘用户’,不过他那把刀年初时已经赠给去长安‘出差’的吴明。 在巴州站稳了脚跟,一心炼铁的宇文温想起了炼钢,对于钢铁工业的技术问题他基本是纸上谈兵,所以实际操作还得请专家,从巴州监选了几个机灵的铁匠到安州监拜师学艺,学成归来后立刻投入实操。 当然炼钢所用的矿石是从安陆那边运过来的,用料和安陆军器监相同,为的就是将变量尽可能减少,等掌握了方法,再尝试别的矿源。 如今终于在巴州监炼出了宿铁刀,且不论产量如何,这就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宇文温拿着已有许多缺口的宿铁刀,心中有些小激动。 手握宿铁刀,汲取洪荒神力,开启基因锁,登基做皇帝,出任天可汗,迎娶东罗马皇女,走上世界之巅? 想太多了,这玩意锋利是锋利,宇文温可没指望就这么横扫天下,南北朝以及随后的隋、唐,军队的披甲率很高,连带着破甲武器广泛使用,战场上可没有宝刀为所欲为的空间。 你说你削铁如泥?小样,来和锏、鞭、锤玩玩,这些和铁疙瘩没区别的玩意就能把钢刀废了。 实战,拿着宿铁刀冲锋,向着对面一个壮汉砍去,结果那厮怪叫数声,抡起一个独脚铜人...铁锏挡住,金属撞击声过后,铁锏上一道伤痕,而崩口的是宿铁刀。 也许对方只有劣质铁刀,可是对砍几次后,再削铁如泥的宝刀也会有缺口,随着战斗白热化,宝刀一样要跪。 不要说中原刀具垃圾,就算是东洋刀,亦或是大马士革钢刀,在各自的战场上遇见具甲士兵,战斗中和对方金属武器对磕,任谁不可能完好无损。 宇文温之所以烧钱研究灌钢法,看中的就是其炼钢的工艺,钢刀不能包打天下,但是杀伤力更胜普通铁刀一筹,而点钢的破甲箭,点钢的矛头、枪头,那才是他的目标。 宿铁刀是鱼,灌钢法是渔,用制作宿铁刀的方式,让工匠们熟练掌握灌钢法,然后再广泛应用在军、民方面,于耕于战都有好处。 检查过宿铁刀,宇文温兴致依旧很高,因为接下来还有一件东西要看:新式铁铠。 司甲用托盘端着一件铁衣呈了上来,另一人将铁衣拿起展开,宇文温只见一件‘铁布t恤’展现在他面前,随行的田小七等人则是饶有趣味的看着这件铁衣。 “这是...环锁铠?”田小七有些不确定的问道,铁衣上清晰可见是由一个个铁环组成,密密麻麻形成一件由铁布做成的短衫。 “不错,就是环锁铠。”宇文温点点头,当然这东西还有一种叫法是锁子甲,原理相同都是一种东西。 “这环锁铠听说很贵重的...”有随行的士兵惊叹道,如今军旅之中铠甲很常见,最普通的就是两当铠,高一级的是筒袖铠,然后就是将领们的明光铠,环锁铠据说是只有朝廷大官才用得起。 结果自家的巴州监就做出来了? “环锁铠,相传于汉时由西域传入中原,由铁环套扣缀合成衣状,形如网锁。”宇文温说着来历,“谁想穿上试试?” 争了一遍后,一个身形合适的士兵穿上了环锁铠,他在院子里来回走了动,时不时弯下腰做各种动作,那环锁铠都是活动自如。 “就像是衣服般灵活,穿在身上也不觉得闷。”他说着自己身着环锁铠的心得。 宇文温对着张鱼使了个眼神,张鱼随后拔刀就向那士兵胸膛横砍,只听一阵金属撞击声响起,刚回过神的士兵低头看去,胸膛处的环锁铠没有破口。 “防护能力大家都见识了,能防刀的劈砍。”宇文温笑着说道,张鱼则是拱手向那惊魂未定的士兵道歉,其他人看了实际表现频频点头。 已经有‘同款’环锁铠做过了测试,所以宇文温才让张鱼直接动手,当然弓箭射击也测试过了,所以宇文温直接进行说明。 “能防刀砍,只是防箭矢相对较弱,如果匕首、长矛、长枪刺击的话也够呛。” “当然,如果铁环越小越密,防箭矢和刺击的能力也会升高些,精心制作的环锁铠其防御力也很好,只是价格就上天了。” “使君,这环锁铠怕是不能防钝器,不要说铁锏、铁鞭,甚至大木棒抡来也够呛。”田小七小心翼翼的问道着,宇文温闻言点点头,田小七在战场上历练了一年多,见识多起来而独立的思考能力也有了。 “大家都看见了,环锁铠是柔性的铠甲,就像一件铁衣,防劈砍可以,只是防刺就差些,尤其是长锥形箭镞的破甲箭,应当可以从铁环缝隙里扎进去。”宇文温继续说明。 “因为是软的,所以对方用铁锏甚至木棒打过来是防不住的。” 听着这么一说,众人对环锁铠的感觉瞬间下降不少,都觉得这种只在传闻里听说的铠甲好像用处也不大,不过也有人想到了个用途。 “环锁铠,可以当做内甲,外面再穿上两当铠或者筒袖铠。”宇文温点出了要点,“比同时穿上两领筒袖铠要灵活些。” 田小七闻言点点头,他作为近战先锋,时常穿着两重筒袖铠,防护是增加了,但确实有些不灵活,这环锁铠柔软如衣,再加一领筒袖铠既能提高防护,也不会影响动作。 外面是筒袖铠,里面是环锁铠,一硬一软叠加在一起,能防箭矢又能防刀砍,如果是那种用骨制箭头的山蛮,穿着环锁铠也就能对付了。 宇文温见着环锁铠/锁子甲制作成功,心里颇为高兴,其实他对这种铠甲不是很期待,盔甲防御力的巅峰自然是板甲,奈何自己的冶金能力不够做不错来。 板甲,说白了就是用冷锻的方法,锻出大块铁片/钢片,然后将其制成防护力超强的铠甲,然而问题就出在冷段上,有了水力锻锤所以不缺力量,缺的是延展性能好的铁和钢。 不要说铁锅,那是生铁做出来的,不但分量不轻并且很脆,一不小心掉地上就破个洞,板甲的厚度一般在两毫米左右,当然因为是冷锻所以防御力升高许多。 按照现在巴州的冶金平,制作板甲是不可能实现的,更别说铁产量还不高。 之所以制作环锁铠,一是因为宇文温‘心里阴暗’,作为一个受害妄想症重度患者,总觉得有人要害他,环锁铠可以贴身穿戴,外面再穿上衣袍也看不出端倪,说白了就是拿来防身。 另一个就是方才所说,作为内甲配合着其他铠甲,在增加防御力的同时,保持一定的灵活度,制作环锁铠的‘铁链布’,还可以作为头盔的下摆保护脖颈。 或者是想西方那样做成头罩保护头和脖子,亦或是做成甲裙保护大腿,反正就是利用环锁的柔软性,作为一些活动部位防护的补充。 衍生用途也有很多,例如马车上拿这‘铁链布’做门帘,或者是做窗帘,反正“总有刁民想害朕”,加强防御总没错。 不过让宇文温略微失望的是,竟然没人问他这环锁铠是怎么做成的,要知道这其中的一项工艺,可是在后世引起了无数的口水仗。(。) 第一百零七章 拔丝,滚柱轴承 某处水轮边,三名工匠正在各自荡秋千,而宇文温站在旁边看着他们‘玩耍’,这个水轮旁边还有许多装置,而整个院子里除了他四人之外只有张鱼。 宇文温从三台河边的军器监出来,又来到了他自己在河边的工坊,这里面有许多‘黑科技’,所以护卫多且戒备森严,除了他带着张鱼进来之外,其他随行人员都在高墙外的会客室等着。 如今他们所在的院子是一个特殊的工坊,这里的技术很简单,但是不能外传,因为那是原本历史轨迹里十五世纪才出现的水力拔丝。 拔丝,顾名思义就是把某种东西拔细变成‘丝’,宇文温凭着前人经验,在这个时代将拔丝工艺‘一步到位’,直接进化到水力拔丝,而这个院子就是拔丝工坊。 要做铁丝首先得有拔丝板,拔丝板是由上等铁料制成,上面打出一系列直径递减的孔洞,拔丝的动力则是利用水力,水车带动曲柄,曲柄上栓着绳子,绳子末端是用夹具夹住的一把钳子。 铁匠坐在高度合适的秋千上,以便于能用钳子钳住从拔丝板中抽出的铁丝,而当曲柄将铁丝拉长时,他又能跟着往后退,当然,像金银铜这些低强度的金属,就不必用这种麻烦的方法来拔丝了。 此时此刻,工匠就是坐在秋千上,秋千随着曲柄移动,曲柄则由水车带动,若绳子松弛,秋千向前移动,他便把钳子向前移动,绳子绷紧时,他便用钳子夹紧铁丝。 就这样,一条条直径统一的铁丝被拔了出来,然后送到军器监让工匠们编制环锁铠,从出铁到做出环锁铠,唯独拔丝这一工艺是在宇文温的作坊里进行。 水力拔丝,这个科技如今被宇文温提前将近千年鼓搞出来了,其实原理没什么特别,熟练工匠一看就会,不过基于技术扩散的顾虑,宇文温决定还是先尽量控制在手中。 有了铁丝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将铁丝一圈一圈绕在圆棍上,再从中间剪开,就能得到许多铁环。 将铁环敲平,接口处敲扁,用冲子敲两个孔,放入一小段铁丝再铆平,就变成了不容易被撑开的铁环。然后不断重复这个过程。 铁环的拼法有很多种,一个铁环穿两个铁环叫一穿二,然后一穿三直到一穿六都有,常见的是一穿四,当然还有其他种拼法,将这些基本单元拼在一起成为锁链布,最后编成衣服就成了环锁铠。 因为是新出现的铠式,工匠们对于坏锁铠的制作工艺还在完善中,以拼接锁链布为例,最初时要两个人忙上十五日才能拼出长七尺、宽四尺半的锁链布,如今已经缩短到十日,待得技术熟练那么耗时会更短。 看着工匠拔铁丝,宇文温有些感慨,他回想起当年的经历来。 环锁铠/锁子甲,其制作的关键之处就是铁环,而铁环的来源就是铁丝,故而如何制作铁丝就成了核心问题,而围绕铁丝的制作工艺问题,就成了后世一桩口水战的根源。 环锁铠/锁子甲,在欧洲的出现时间很早,十字军东征时就广泛装备,典型的十字军士兵,无论步兵还是骑兵都穿着一身锁子甲,外带绘有十字的罩袍和一把长剑,这是影视、动漫作品里耳熟能详的十字军形象。 十字军数次东征圣地耶路撒冷的年代,大约是中原的两宋时期,那时宋军装备的依旧是自古一脉相承的札甲,也就是一片片甲叶用皮绳穿起来,看上去像麻将席般的铠甲,当然甲叶之间是叠加的没有空隙。 那么有人就提出问题:为什么欧洲军队能批量装备锁子甲,而中原军队却没见这种铠甲广泛装备? 锁子甲的关键是做出铁环,而铁环是用铁丝圈成的,锁子甲在军中好像不见踪影,想来是做不出铁丝,要知道欧洲可是公元初就已经有了。 连根铁丝都做不出来,中原科技果然不行啊! 任何网络论坛,只要此言一处立刻就能激起千重浪,辩论双方随即展开口水仗,各方大神不停引经据典,各种参数如暴风雨般席卷四方。 宇文温记得自己就像只蚂蚁,被逼现场观看两头大象对打,躲在不到一厘米的距离外瑟瑟发抖,他不是相关领域的专家,也不知道哪边对哪边错,但经过无数次的‘围观’,总算是弄清楚一些事情。 中原确实没有如同期欧洲那样,锁子甲/环锁铠大规模装备军队,但这并不意味着就没有环锁铠/锁子甲,环锁铠在史料里最早出现的地方,是三国时期。 写下《洛神赋》的曹植,在他的《先帝赐臣铠表》中写道:“先帝赐臣铠,黑光、明光各一领,环锁铠一领,马铠一领,今代以升平,兵革无事,乞悉以付铠曹自理。” 这是明光铠和环锁铠的最早文字记载,当然这指的是后人可以查到的文字记载,由此可知至少三国时环锁铠已经出现了。 到了唐代,环锁铠是十三种甲制之一,所以说中原无法做出环锁铠,亦或者没有装备都是偏颇的说法。 当然话题还没结束,依旧有人质疑说有环锁铠但是“没有大规模装备”,是不是没办法做出合适的铁丝,所以没办法量产? 能不能做出铁丝,汉代的金缕玉衣、银缕玉衣、铜缕玉衣已经给出了答案,当然也有人说金、银、铜很软,制作难度和铁丝没得比。 这争论关系到制作工艺的效率问题,也就是所谓的中原拔丝工艺到底水平如何,反正是各说各的,一方认定没有大规模装备就说明拔丝工艺差,导致不能‘上量’,另一方认为环锁铠防护比不上札甲,自然没必要大规模装备。 通过辩论双方的口水仗,宇文温大约学到些知识:环锁铠/锁子甲防御弓箭的能力,要比札甲差一些,当然有精工制作的另说。 所以环锁铠/锁子甲不是什么无敌铠甲,但因着它的优点,宇文温还是决定制作出来,一来可以将环锁铠作为内甲,而来是因为制作环锁铠的拔丝工艺,还能用作他途。 有了‘铁丝’,那么制作钉子就方便许多,甚至连制作铁针的效率也上来了,而西塞山水战,周军用来缠住陈军车船水轮的带钩绳索,里面的铁丝就是这样弄出来的。 “郎主,这环锁铠是不是要给虎林军都装备上?”张鱼问道,他是第一次见到拔铁丝所以觉得很神奇,见着军器监正在摸索环锁铠的制作工艺,他便有了疑问。 “不,配给近战的先锋做内甲。”宇文温答道,铠甲还是以札甲为主,即便只能做成麻将大小的甲叶,只要认真制作那么防御力都是不错的,至于亮瞎眼的板甲,等冶金水平到了再说吧。 冶金是个问题,产量是另一个问题,河沙选铁时挖河沙都是靠人力,每日能筛出来的铁砂产量高不到哪里,练出来的铁得去做箭镞,剩下的再考虑他用。 “郎主,这环锁铠若是绣了,那可该怎么办?”张鱼又问道,他当过水军士兵,知道江南水汽重又经常下雨,两当铠、筒袖铠的甲叶很容易生锈,但是这甲叶可以勤擦除锈,他想不通环锁铠该怎么办。 “用沙子洗即可。”宇文温回答得直截了当,也不管张鱼想通没有,转身向门外走去,“走吧,去看另一个东西。” 。。。。。。 隔壁院子里,宇文温正看着林有地指挥工匠更换水轮,确切的说是更换水轮的核心部件----轴承,当然这只是常见的铁轴加铁轴瓦。 不过换上去的就不简单了,是高科技产品----滚子轴承,也就是滚柱轴承,或者科学点的名称“圆柱滚子轴承”,它要比原本的轴承阻力小,水轮转动起来更轻松些。 也就是让转动效率更高,磨损速度减慢让水轮更耐用,水轮用的和车轮用的都是滑动轴承,以减少接触面的方式减少摩擦,虽然堪用但总比不上滚子轴承。 最给力的自然是滚珠轴承,但是如今的技术做不出来,无论是加工精度还是钢珠的制作,都不是宇文温的黑作坊以做到的,所以他退而求其次做滚柱轴承。 结果还是花了一年多才弄出来,也只是勉强可用,而现在装上去的就是为了试运行。 “郎主,这什么...轴承只是用来转水轮?”张鱼问道,他见过工匠们殚精竭虑弄这个轴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出来的东西,只用在水轮或水车上太浪费了。 “当然不会,能转的东西以后都可以用。”宇文温心情不错,虽然只是试运行,好歹是做出堪用的了,他烧钱维持黑工坊,能见到些曙光自然是高兴。 “莫非可以用在马车上么?”张鱼开始联想到相关的用途,首先想到的就是常见的马车,马车车轮自然是要转动的,只是他觉得这样子是不是有些浪费。 这可都是精铁打造的,一个两轮马车就得用两个,四轮马车就得用五个,因为多出来那个是给转向盘用的。 “不光是马车,还有风车,还有很多地方。”宇文温说道,他让工匠费尽心思做出轴承,自然不会仅限于威力巨大的‘试做型’,还要有杂兵用的‘量产型’。 张鱼提到马车,自然会有四轮马车,这是宇文温‘发明’的玩意,照例推到西域番商那边,四轮马车出现后,前期数量开始猛增,可增速到了一定程度就放缓了。 关于这个问题,宇文温做了统计,原因很简单:故障率高,穷人用不起。 一辆两轮马车,容易出故障的有三个地方:两个车轮,一个车轴。这三个地方只要任一处出问题,马车就得停下来修理,别的小毛病还能缓缓,这三个故障点出问题是没法回避的。 这么问题就来了,对于四轮马车来说,容易出故障的有七个地方:四个车轮,两个车轴,一个转向盘。原因同上,一旦出问题必须修。 四轮马车在路况良好的官道上确实给力,承重能力增加,马匹的负担也没那么大,可是到了路况坑爹一些的乡村道路那就完蛋,七个故障点只要有一个出问题就得修。 承重能力增加,那么车轮、车轴的负重也增加,若是走在坎坷不平的土路上,那就是雪上加霜,所以四轮马车故障率要比两轮马车高许多。 要想解决这问题,四轮马车用料要足,尤其活动部件譬如滑动轴承用铁要好,结果就是导致造价上升,加上乡村土路路况差,限制了四轮马车的推广。 所以四轮马车在兴起了一段时间后,热度开始冷却,在世人眼里,使用四轮马车的都是“城会玩”,有钱人可以用,平民老百姓还是用两轮马车合算。 对于这个问题,宇文温也有了感悟:这就和后世买汽车一样,买得起但用不起。 光是买车承担得起,油价高忍忍也就算了,结果车子时不时出故障,一出故障就抛锚,到了4s店一修,起步价一万以上。 我擦,坏上几次就可以买部新车了!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宇文温得想办法不让船翻,当然解决的办法也很简单:提高冶金水平,制作出耐用的金属部件。 说得容易做起来就难,就像原子弹的原理也很简单,要做出来可不容易,所以宇文温又找到了一个烧钱的项目,这也让他想起后世的另一个口水仗话题。 欧洲老早就有四轮马车了哎,中原一直都没有,果然是科技落后啊! 任何网络论坛,只要此言一出又是一阵腥风血雨,和环锁铠/锁子甲都是老话题了,相关论战让他也学了一些相关知识。 中原当然有四轮马车,别的不说光是《清明上河图》里就有图形,其他例子数不胜数,但如果强调一定要是欧洲形制,也就是那种前轮转向的四轮马车,那确实没有,但这和中原“果然是科技落后”没关系。 近代,西方列强用大炮轰开国门,也引进过四轮马车,结果各地城市、乡村照样用两轮马车,除了后来的高端楼盘用四轮马车接送客人提升逼格,四轮马车的用途也没见宽到哪里去。 孰是孰非自有公论,但四轮马车载重量大增是实实在在的,虽然江南水运便利,但能多个物流手段也很重要,宇文温自然要想办法提升冶金能力,做出合适的部件解决四轮马车故障率高的问题。 “做不出某某某,所以科技果然不行...”他看着天空喃喃自语,随后摇头笑了笑,“怎么不说火\药,真的很无聊!”(。) 第一百零八章 授田 深秋,天气已经转凉,但是对于巴州百姓来说,心中却是一片火热,因为轰轰烈烈的授田就要开始了,有了田才有改善生活的希望。 周国实行均田制,在北魏的均田制基础上略有改进,有室(已婚丁男)者授田一百二十亩,未婚丁男授田一百亩。 百姓们要租调,有室者每年纳租五斛(石),绢十匹,绵八两,未婚者纳半数,凡周国百姓十八岁至六十四岁都要纳赋。当然这只是基础,根据每年的收成还要具体区分。 每亩收成四釜(一釜合六斗四升),这时的年景为上年,全赋;每亩收成三釜为中年,赋税减半;每亩收成二釜为下年,征十分之一。官员俸禄的发放比例,和征赋额相同。 当然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政策随着时光流逝也在不断调整,不过巴州州衙已经张榜公告,即将开始的授田就是按照“有室(已婚丁男)者授田一百二十亩,未婚丁男授田一百亩”进行。 上述的亩是小亩,不是后世的尺寸,而且这些授的‘田’还是荒地,正等着百姓们去开垦,饶是如此大家的兴致也很高。 三台河南岸的河堤抗住了大暴雨,疏通城外两处大湖的沟渠也很稳定,那么西阳城外至三台河南岸的荒地就能放心的开垦。 更别说年初州衙已经组织人手,到处投放石灰扑灭钉螺,三台河下游那些荒滩原本有污浊的积水,如今已经被排干注入清澈的湖水、河水,钉螺全死光所以不会有患上鼓胀病的风险。 最重要的是州衙已经通告,这些新授田明年不用缴纳租调,也就是说虽然是开垦荒地,但是明年种出多少粮食都是自己的。 所以授田的消息一传开,各种心思都起来了,有想虚报年龄从未成年变作成年(丁男)的,有未婚丁男急着找媒婆说亲成家的,还有未分家立刻急着分家的。 当然也不是没人想过老招数,有谎报户籍想无中生有多分田的,也有想买通吏员涂改卷宗的,但是在巴州刺史宇文温面前没人敢乱来。 别驾许绍亲自带人核查户籍确定授田数目,而治中郝吴伯坐镇库房看守卷宗,主薄郑通时不时在州衙吏员面前飘过,而刺史宇文温亲自率人去括地。 所有能够开垦的荒地已经被州衙勘察过,计算好亩数并且画影图形,城西郊田氏附近的荒地亦同样在内,授田必须由州衙主导,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插手,所有获得授田的百姓均要认真登记。 不光西阳郡本地百姓有资格获得授田,从武昌迁来的百姓也算在其中,相比起来,西阳郡百姓没有田地的是少数,数千户武昌百姓才是大头。 这些西阳城的新住户是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住下的,州衙的安置工作很周到,他们的待遇和西阳城百姓相同,因着没有田地的缘故,这几个月来是被州衙组织着做杂役。 帮忙种田,帮忙纺线织布,帮忙修筑河堤,帮忙开挖沟渠,雨季帮忙护堤,到了秋天帮忙秋收,他们原以为官府会将其一直当做苦力,未曾料能有机会授田。 对于他们来说,官军(陈军)屡战屡败,武昌是回不去了,原本的田地也不用再想,更何况许多人在武昌城外根本就没有田,如今在这江对岸的巴州西阳城分地,却让他们手足无措。 江南看样子一时半会是回不去,在周国分了地算是好事,可耕了几年后生地变熟地,万一自己又被迁回去,届时应该怎么办,许多人心中充满迷茫。 “没什么好担心的,到本店租铁犁、锄头,用完及时还就行,拖上三五日都不要紧,不多收钱!”一名肥头大耳的掌柜高声嚷嚷着,在他面前围着许多人。 “没钱买种子,没钱买铁犁,没有耕牛都可以到本店租,除了耕牛得本店伙计牵着,其他的都可以直接拿走!” “不用担心本店糊弄你们,定契约是到州衙去,让州衙做个见证再画押!” “不认识字不要紧,契约上的内容州衙读给你们听,就算信不过我,还信不过宇文使君么?” “不要怕我们平日里上门催,本店保证到了秋收过后再...和诸位结账!” “你怕担心弄坏铁犁?不要紧,只要把东西囫囵拿回来,马上有新的让你领去用!!”胖掌柜喊得声嘶力竭。 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在各家店面前响起,这是昔日放高利贷的掌柜们在招揽生意,如今他们已经洗心革面要正经放贷,授田过后即将开始的大开荒就是个商机。 开荒要开好就得要有农具,铁犁、铁铲、铁锄头必不可少,还有种子之类也得有,百姓们大多没有钱去买这些东西,所以在州衙的组织下他们要“回馈乡里”。 当然这就是放贷或租东西,只是利钱和租金没有以前那么夸张,虽然单笔买卖利润低了些但胜在量大,宇文使君已经实行“市场准入”,只有登记过的商家才能做这买卖,还定下准则严禁恶性竞争。 从州衙拿到的授田数目和户数,各家掌柜自己算了算是稳赚,所以春天还没到便开始张罗着吸引人气,都盼着年前就把契约定下,反正有州衙做主也不怕对方耍无赖。 军器监里新打造的各类农具,还没凉下来就被他们买回来准备出租,稻种也已经准备好,而即将大范围推广的插秧法也是商机。 要插秧就得先育秧,百姓们还不太懂育秧,所以掌柜们集体出资,在州衙的指导下集中育秧,然后百姓们出钱买这些绝对没问题的青苗回去插秧,没有钱不要紧,这是“青苗贷”,等秋收了以后再还。 为了以防万一,每一批青苗都会留在官田里种着,如果到了秋天这些稻子颗粒无收那责任由掌柜们来抗,缴不出的田租由他们负责交。 契约要在州衙见证下签订,契约内容均会提前念出来让百姓们弄清楚,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被人糊弄签下卖身契,一旦出现纠纷自然有断案如神的宇文使君主持公道。 有鉴于此,即将授田的百姓们跃跃欲试,在每家店铺里转来转去“货比三家”,而那些已经有田的百姓也对“青苗贷”动了心。 不用花钱就能种稻子,到了秋天收获后再还钱,若是以前一场暴雨就歉收的时候自然是不敢,但是如今有了河堤和沟渠,丰收有了保证那就不一样了。 再说那些铁犁、铁锄、铁铲的租金也不贵,算来算去好像是买不如租,原先这些铁制工具连想都不敢想,如今看起来是唾手可得谁会不动心。 以前用的都是木犁,锄头和铲子也不经用,耕作起原本就不多的田地也让人累得慌,若是能用上这些铁制工具,又租上头耕牛,至少一家人开荒时每日不用累得要死要活。 最重要是有州衙做保,有宇文使君盯着,想来这些掌柜们也不敢讹人,所以越来越多的百姓也开始去‘询价’准备租农具甚至耕牛,人人都在憧憬着明年开春大干一场。 不为别的,就为那梦寐以求的土地也值得拼一把!(。) 第一百零九章 授田(续) 西阳城里为着授田之事弄得沸沸扬扬,城东郊外的虎林军军营里,同样是人声鼎沸,营区向来是严禁喧哗,可如今执法队对着这一情况都是视若无睹。 因为是特殊情况,今日是“摇号”的关键时刻,宇文使君特批允许大家“热闹热闹”。 校场上黑压压站满了士兵,而前方的高台上摆着个桌案,上有几个大竹筒,高台后面挂着一块巨大的白色布幔,上面挥着弯弯曲曲的图形。 那是西阳城周边地形的舆图,舆图里一块块的图形代表着每份可授的土地,而依次上台的将士就是在“摇号”抽签,按着竹签上的数字大小排序依次选地。 从今年四月到现在,周军对陈国多次作战,虎林军将士在主帅宇文温的带领下浴血奋战,立下功劳的将士等到了授田的日子。 所有立功将士都登记起来,个人的功劳详细写明并在军营里张榜公告,虽然大家都会背诵千字文但识字率还很低,所以有专人守在榜边负责‘答疑’。 待得公示一段时间没有人质疑之后,现场看地的活动便紧锣密鼓的展开,有资格分地的将士在上级组织下到授田现场勘察。 虎林军要分的地早已画好范围,根据授田人数对应的画好地块,因为事先有修好沟渠,所以每个地块都能得到良好的灌溉。 虽然是荒地,但土质也有好坏之分,为了保证公平,地块的划分尽量避免出现好地、次地分别扎堆的情况发生,当然绝对的公平是不可能做到。 队将以上将领授田的范围是单独划出来的,和士兵们的抽签也是分开进行,一来是体现上下级的区别,二来也是避免将领把所有好地都圈了去。 所以地块的划分是关键,宇文温亲自主持这个工作,分派人手到现场勘察,还组织士兵选出代表一同参与,最后划分的地块范围也是经过几次公示最后定型。 有鉴于此无论是将还是兵,对于分地方案都没有疑问,而有资格分地的将士们,通过现场勘察早已经将各地块的优劣熟记于心,一切的一切就看“摇号”的了。 为了避免立下大功的人抽到下下签,搞得落到最后吃残羹剩饭寒心,抽签的人按军功分五档,最高的第一档先抽,这个档次里所有人抽完之后才到第二档,就这般进行下去直到结束。 宇文温亲自在台上住持仪式,由大嗓门中气足的唱名,将士们按着功劳大小依次上台“摇号”抽签,当然上了台后将领和士兵是分开进行摇号,而摇到多少号那就看各自手气。 所有将士都是按照所述军、幢、队、小队、什集结,等待分地的将士们侧耳倾听,听着台上喊到自己的名字就走上台去摇号,而其他士兵则是作为围观群众,亲眼目睹同袍们用军功换得土地。 “阿果,一会到我了你觉得该选哪块地?”刘葫芦激动的说着,他立下军功有资格分地,虽然只是最后的第五档但依旧让他兴奋不已,而同什的伙伴张须陀本来也能分,但却为了晋升放弃了。 “不是都想好了么,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莫要慌。”张须陀说道,刘葫芦因为授田分地的事情已经激动得几夜没合眼了。 听着一个个同袍被喊到名字,然后名字从前面传到后面,在众人的注目下走上台去‘摇号’,选好地块之后那大布幔上便插起小旗,看着那越来越多的小旗,刘葫芦心中即焦虑又期盼。 他家很穷没有地,靠着给别人种地勉强度日,后来母亲生病,为了治病又花掉了几乎所有的财物,眼见着日子越过越难,刘葫芦听说巴州的宇文使君募兵,管饱还有军饷拿便来投军。 宇文使君的兵可是出了名的待遇好,刘葫芦原本没想那么多,母亲体弱多病,家中劳动力有他和父亲以及兄长,但一年忙到头挣回来的米都不够吃,他愿意为了吃饱饭把命赌上。 结果这一赌就赌对了! 入了虎林军,没日没夜的操练,累是很累但确实管饱,每月的军饷他都省下来,委托军中信使送回家里,上阵作战时也想过退缩,不过那做不到。 一起操练的同袍们都在杀敌,他可没脸后退,再说军法也不是闹着玩的,更何况立功还有奖赏,这一拼命下来竟然在战场上救了本幢幢主一命,加上其他累计的军功就能够分地了,虽然是荒地但刘葫芦已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荒地又怎么了,他去看过现场,有河堤护着有沟渠灌溉着,无论那块地只要努力耕作,没几年就是块良田,有了良田就有了粮食,有了粮食才算个家。 他已经托人把消息带回家,全家人已经动身往巴州赶来,虎林军在巴河城新建的房子也准备好了,就是给他们这些分地的将士安置家人,所以等分好了地春天时就可以开荒了。 许多士兵都是家徒四壁,但没有农具不要紧,军中低价出租铁犁、铁锄、铁铲,这也包括年初见到的曲辕犁,还有耕牛可以出租。 还有那新颖的插秧法,如果愿意采用便有人手把手教。不想插秧也没关系,稻种有供应可以先种着,费用到年底收获时再结算,今年巴河城外同袍们的田地丰收,刘葫芦已经下了决心学插秧法。 无论如何一定要努力,明年的收成还了欠债后可都是自家的! 张须陀见着刘葫芦走神,心中也是别有滋味,今日军营里大张旗鼓的授田,虎林军上下都是兴奋异常,有份分田地的自然是笑得合不拢嘴,而暂时没份的都是羡慕不已。 虎林军赏罚分明,立什么功有什么奖赏都列得明明白白,当然土地不是常见的奖赏,按照最新的规定,立功的将士有两个选择:要么分地,要么选择晋升,二者只能选其一。 许多贫苦的士兵毫不犹豫选了分地,而张须陀也是没有犹豫,他选择了晋升。 张须陀一家原本在荆州,父亲是郡丞,受牵连后辗转来到了巴州,田产自然是没有了,不过父亲如今在州衙做吏员,秋收时得了禄米,凭着俸禄养活一家人是不成问题,所以张须陀决定把握机会。 此次授田过后,虎林军内会有人事变动,而张须陀的什长也会晋升,所以张须陀放弃了分地的机会,如愿以偿凭着军功接任什长之职。 虎林军的什编制是十一个人,什长外带十名士兵,再过数日张须陀就是什长,可以指挥手下十名士兵作战了。 “刘葫芦!第三军第二幢第三队,第二小队第一什,刘葫芦!!” “第三军的刘葫芦!”“第二小队第一什的刘葫芦!!” 喊声从前面向后传来,先是台上唱名,然后是此人所属的军主接着喊,再就是所属的幢主应声,然后是所属的队主接着喊,当什长喊起名字时,刘葫芦激动得面色通红。 四周许多人转头看向他,看着同袍们那羡慕的表情,成为众人瞩目焦点的刘葫芦有些手脚无措,什长接连喊着他快应声都没听见。 “快应声啊,赶紧上台!”张须陀拍了拍刘葫芦的肩膀,一把将他右手举起,看着同伴向着台上小步快跑,张须陀也是悄悄握紧了拳头。 “你要努力,我也要努力!”(。) 第一百一十章 屯田 议事厅内,刚刚结束授田仪式,宇文温和主要将领们便马不停蹄的继续开会,此次会议要做出决定,对虎林军的结构进行调整。 年初镇压田元升等人的叛乱,有功的将士在巴河城分了田地,而就在刚才新一轮的授田已经完成,有更多的将士分得了土地。 为了开垦荒地,为了守护士兵们的田地,需要作出相应的部署,这样一来事情就起了变化。 “这是屯田,又不是屯田,诸位一定要和属下以及士兵们说清楚,免得大家有心理负担。”宇文温说道,“屯田的各项工作安排就按上次议定的办,大家还有什么意见?” “使君,就怕牛不够啊。”军主陈七斤说道,如今巴州西阳郡地界授田,百姓、州兵加上他们虎林军,到处都“抢”耕牛,铁犁、铁锄、铁铲可以日夜赶工造出来,可这耕牛就没办法了。 “这确实是个问题,若是实在顾不过来,只能先让俘虏们来拉犁。”宇文温答道,他辛辛苦苦弄回来的壮劳动力,可不能只派去修河堤。 “使君,平整牧马场的俘虏可不能少了。”军主史万岁接上话,宇文温已经拨了一千俘虏给他,在选定的地块平整土地种植牧草,牧马场这是史万岁麾下骑兵战马的根本所在,对此他可是抠门得很。 史万岁喜欢打仗,尤其喜欢骑兵,牧马场要平免得弄伤战马,所以荒地要平整、松软的土壤要夯实,这需要许多人力物力,别的不说,光是拉着大石碾压实土地就得用许多人。 “史军主放心,那一千人一个都不会少。”宇文温笑道,他对骑兵的执着可不比史万岁低,“眼见着就要过冬,战马还有其他马匹的草料可得备齐了。” “实在缺人手的话,组织士兵们去牧马场帮忙。” 有将领提到巴河城正在扩建,还有修建房屋都需要大量的砖头,官窑的产量有些不够用,是否先搭建木屋应急,宇文温说不必,新的一座新法砖窑即将竣工月底就能出砖,连同官窑的产量加在一起足够使用。 至于农具和稻种,因为已提前准备的缘故所以很充足,插秧法要先育秧,他们已经组织巴河城有经验的士兵对大家进行培训。 巴河城要扩建,不但要容纳更多的住户,还要强化军事功能,作为一个据点钉在巴口边,码头也要扩张以便停泊更多的战船,而将士们的家属来到西阳城、巴河城定居的安置工作也正式开启。 “大家拼死拼活为的是什么?就是为了家人有口饭吃,有衣服穿,有房子住。”宇文温正色道,“来的都是同袍的家属,不是什么上门要饭的,接待时态度都要注意,一定要用心!” “是!” 宇文温看着将领们商议相关事宜,心中想着其他的事情,虎林军今年多次作战,连番胜利的结果就是将士们立功分田地,然后问题便来了。 大部分的将士从军,都是因为家境贫寒吃不饱饭,说得难听些,许多人入他的虎林军就是用命换个肚圆,如今凭着战功分得田地,足以安家落户守着田地过小日子,那想法可就多起来了。 也就是小富即安的小农思想,有了田地有了家底,相比之下上阵厮杀就有些迟疑,对于很多人来说,好不容易拿到田地就死了那就是太冤了。 所以分了田就有人想着做回农民,当然这是言谈间不经意流露出的想法,但这种苗头一出现可就有些不妙了。 当然没人敢提出‘退伍’,再说宇文温的贼船上了可就别想下来,但士兵们会有这种想法也是人之常情,如果不能妥善处置那就会是个巨大的隐患。 另一个问题就是将士们的晋升空间,虎林军是宇文温用钱粮招募的兵组建起来的,实际上和私兵差不多,虽然仗着父亲是老大,让将领们都有了统军、军主、幢主这种正式的朝廷官职,但是接下来怎么办? 说白了就是正式编制的问题,除非扩军否则将士们的进阶就是妄想,五千兵力的规模,宇文温养起来已经是用尽全力,已经不太可能再大规模扩军了。 如果是和平时期也就罢了,如今宇文温四处找项目刷副本,连番大战下来许多将士们立了军功,除了奖赏也会希望能晋升,可虎林军现在哪里有那么多军职。 也亏得有田地分,今年算是皆大欢喜,到了明年三台河北岸河堤完工,又可以分一轮田地,用田地来弥补无法晋升的缺憾倒是可以,可以后怎么办就成了问题。 况且有的将士搞不好更喜欢晋升,宁愿不要田地都要升职,万一有人继续立下战功还是无法升职,这种情况一旦出现那可就麻烦了。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说这些人功名利禄心太强也罢,说这些人雄心壮志也罢,说野心勃勃也罢,反正对于宇文温来说,有这种心态的士兵是求之不得。 他有雄心壮志,所以他的部下也应该有雄心壮志! 为了同时兼顾有两种想法的将士,宇文温决定屯田,将虎林军将士调一部分出来屯田,同时也顺便看守家业,让分得田地的将士有退居二线的选择。 而屯田也代表着另外一种情况,宇文温对这个情况是志在必得但何时实施还没确定。 屯田的这些将士要重新编制,然后将甄选好的陈军俘虏调来,在这些虎林军的监督下做农活,开垦荒地和荒滩。虎林军的兵力规模依旧是五千人,但分兵屯田后腾出了很多位置,让有想法的士兵能够晋升。 屯田兵都是已经分有地的,重新编制后不必驻扎军营,只在定期训练时回营,保持目前的技能水平即可,如果主力外出便轮班在军营值守,不在军营里住时发米领回家自己做饭,军饷适当调低但照常发放。 实际就是屯田兵,但在官府的户籍上依旧是百姓,不用担心被划成军户,所以方才宇文温说这是屯田又不是屯田,当然肯定会有不愿屯田愿打仗的将士,那就根据具体情况调整。 这样一来屯田兵在种田的同时也可以保境安民,连带着州兵一起守着“主基地”,而虎林军主力依旧野地浪战刷副本。 想过小日子的士兵守着田地喜滋滋过日子,顺便帮忙看家对付魑魅魍魉,腾出位置给想建功立业的士兵,让这些有有上进心的人可以凭军功晋升。 当然这不是绝对的二选一,立下大功的士兵不光晋升,一样能分地作为‘保底’,而分了地的士兵同样可以参战立功。 所以宇文温才决定消化陈军俘虏,让人暗中甄选合适的对象,俘虏们的身份大约分三种:战兵、军户、征召来的青壮。而虎林军要组织其中一部分做农活,以征召来的青壮为主。 只要是老实听话,没有亲人死在虎林军手上的都列入备选,几经筛选下来有一千余俘虏符合条件,所以宇文温决定分出六百余虎林军将士屯田守家业。 六百余受过良好训练、上过战场杀过人见过血的战兵,连带着他们的家属常驻西阳东面的巴河城,有事时和西阳城的州兵一起互为犄角,这样一来宇文温领兵外出作战也不用担心老巢被偷袭。 理想很丰满,就不知道现实是不是很骨感,虽然有了详细的安排,但是宇文温也做好了准备,如果山南周军和隋军的战事不利,那可就顾不得这么多,要倾巢而出去玩命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判断 议事厅内,虎林军将领们在议事,主帅宇文温在走神,而参与讨论的来护儿也在心中想着事情,已是幢主的来护儿屡立战功,年初在巴河城分了田,如今也凭着战功在西阳城外分了地。 虽然是荒地,但已有了良好的水利设施,所以认真耕作数年后就是良田,守着这些田产过日子足够了,但他不准备转到二线去屯田。 来护儿有大志,这些田产他不放在眼里,完全是为接伯母和族人过来定居打基础,若是为了些许家产就放弃军旅生活,在他看来是目光短浅。 男子汉大丈夫,就是要建功立业封妻荫子,来护儿的出身一般,没有世家、门阀的荫庇,仅凭白身要入仕那是妄想,唯一的办法就是从军。 他和那些投军就是为了混口饭吃的人不同,自幼读书的来护儿立志要成就一番大事业,所以身为陈军却被俘虏之后,依旧是想办法要展现自己的能力。 初入虎林军便被任命为队主,和那些新兵或兵油子不同,他不怕打仗就怕没仗打,凭着自己的骁勇如今已升任幢主,又凭着军功分得田地,但是他依旧要继续奋战。 两次分地,有些分得土地的士兵心态产生了变化,许多人产生了守着田地过日子不愿打仗的想法,这种情况来护儿察觉到并向宇文温汇报,当然发现并汇报这一情况的不止他一人。 如今分兵屯田,也是宇文温提出经众将商议后做的决定,虽然不知道别人怎么想,来护儿判断这一决定还有后手,不是简简单单的屯田。 将士们是晋升或分田地,那么作为主帅的宇文温同样也会受奖,宇文温率军屡次进攻江南陈国,从年初折腾到秋天大小胜利不断,实实在在的奖赏是免不了的。 来护儿有些见识,他知道赏赐一般有例可循,赏奴婢若干口、牲畜若干头、食邑增加若干户是理所当然,爵位由郡公进位至国公到不至于,关键是职官。 山南道大行台宇文亮让次子宇文温直接到巴州当刺史,想来是为日后升任黄州总管做准备,这不是来护儿独具慧眼看出来的,其实只要是有些头脑的人都能品出味道,只是凭宇文温如今的战功还不太能服众。 现任的黄州总管本就是宇文行台的心腹,黄州总管府依旧牢牢掌握在他手中,所以这种事也不用急,那么马上高升的可能就没了。 调任他州做刺史也不大可能,既然一开始就定下来巴州,大约也是深思熟虑过后做的决定,来护儿见识了宇文温在巴州州治西阳城的大兴土木,判断这位肯定不会挪窝。 职官不会变,所以就是另外的升官,宇文温的官号不是秘密: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散骑常侍、西阳郡公、巴州刺史宇文温,爵位和职官变不了,能做文章的就只有前三个。 来护儿对周国的官阶有研究,知道是实行军号散官双授制,所谓的军号、散官,各国只要是刺史都带将军号,仪同三司、散骑常侍的散官衔也不少见,所以只能是在这方面有进展。 宇文温论功可以进阶,正常来说就是进一位,成为上仪同,但是考虑到三陷武昌、以及一连串战绩不错,更可能是进两位,成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侍中。 西阳郡公、巴州刺史依旧如故,然后赏奴婢若干口、牲畜若干头、食邑增加若干户。 如果宇文温没有分兵屯田,来护儿不会想到别的,但是如今分兵屯田,那就有了别的意味,在别人看来不过是解决士兵分地后恋家情绪的措施,但在来护儿看来不简单:屯田,在如今的周国是设立军府的前兆。 周国在三十多年前就开始实施府兵制,而在当地设军府就要编练府兵,军府的主帅是开府仪同大将军(开府将军),要开府建衙并有自己的属官僚佐。 开府仪同大将军是统领军府的将领,是实职的带兵将军,正常来说开军府得朝廷定夺,不过山南各州是山南道大行台宇文亮做主,所以这并不是很难的事情。 巴州作为对陈作战的前线,设立军府编练府兵实属正常,只是巴州等江北各州归入周国也才三年时间,这三年里周国爆发战乱然后局势动荡,编练府兵之事就耽搁下来。 所以来护儿判断宇文温很可能是在为设立军府做准备,府兵是朝廷的正式编制,来护儿知道自己若能入军府,那么就有很大的晋升空间。 统领军府的是开府,下辖仪同大将军(仪同将军),无论是开府仪同大将军,还是仪同大将军,都得有相应佐官,长史、司马、司录,中郎、椽、属、列曹参军等,这都需要任命许多人。 仪同之下是大都督、帅都督、都督这一系列府兵军职,所以来护儿在想如果巴州真是要开军府编练府兵,那宇文温麾下的将士们就有机会进入府兵编制,凭着军功一步步向上走。 按照今年的战况,来护儿知道近几年都不会缺仗打,只有不断打仗立下战功,那才能让宇文温看中提拔去充实军府,所以他觉得那些为了点田地就蹲家里的士兵是傻瓜,该向上的时候偷懒,迟早会后悔。 一年多时间过去,来护儿对虎林军有了深入的了解,所以他愈发觉得宇文温这个西阳郡公有意思,这位年轻郎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练出的虎林军与众不同。 不是说多能打,而是其性质有些怪,按说这是宇文温自筹钱粮募兵,实际就是私兵或者部曲,但是军中却又是正常的军旅上下级关系。 若是部曲或私兵,只有郎主和仆人之分,仆人之间高低职位也就是部曲督、部曲将,结果虎林军里竟然有正经的统军、军主、幢主这些军职。 他原以为这不过是借用名称以便区分军阶,结果后来发现竟然是正式的朝廷命官,有正经的俸禄。 当然这实际上是总管府的任命,统军为正五命,军主为四命,幢主为正三命,是实职的带兵将领且品级不差,但是来护儿又发现不对劲:这些军职的俸禄是宇文温自筹钱粮支付。 说白了就是宇文温花自己的钱粮,按照正经的官军编制练兵,一旦有需要就可以有合适的人才提拔,有了正式的品级在,转职什么的也顺利得很。 五千兵力的规模,对于一些占山固泽的大户豪强来说完全养得起,但那只是看家护院的狗,宇文温凭着一己之力都要咬牙撑起的场面,养出来的可是只吃人的老虎。 虎林军看起来只是用高待遇募兵组成的军队,可来护儿看来这其实是宇文温培养自己人才的摇篮,能进虎林军却不知道珍惜机会,这种人活该一辈子就守着几亩田。 想到这里,来护儿也是斗志满满,看着热烈讨论的将领们,他暗下决心:‘无论如何,我都要努力!’(。) 第一百一十二章 络绎不绝 西阳城北官道上,十余辆四**马车正依次缓缓南行,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将大地染上斑驳的白色,北风呼啸,将马车上掀开的窗帘吹得纷纷放下。 “阿娘,前面就是城池,看来是准备到西阳城了。”一名少年说道,他身边的中年妇女闻言点点头,而车厢内坐着的其他几个人也是面色一喜。 “总算是到了,从安陆一路坐车过来,颠簸得我这把老骨头都快要散架了。”一个老妪揉着腰说道,旁边一个中年人闻言笑了笑: “大娘,这可是四轮马车,都是城里的大户人家才用得起,我们这一路坐过来算是享福了。” “谁说不是呢,都是在城里才能见到的四轮马车,你们想想看,可比平日的马车多两个轮子,那可得多上多少钱。” “我村里的老财,买了个四轮马车回来运货,结果在土路上跑了不到一个月就这里坏那里坏,只有城里的大户人家用在官道上跑才行。” 车厢里的人们热烈交谈着,而一名年轻娘子则静静的旁听,她身材瘦弱身上穿着的衣衫有些破旧,怀中抱着个裹在襁褓中的婴儿,一个大包裹靠在脚下。 她掀起窗帘瞥了一眼外边后欲言又止,纠结了一会还是鼓起勇气,向那个带着少年的中年妇女问道:“大娘,一会下车了,那...要怎么找到家人?” “我说刘娘子,这你可就不用担心了,我们坐着的这马车,还有前后这一大溜十余辆,全都是军中派来接军属的,一路上安排得妥妥当当,放一百个心。”中年妇女笑着说道。 “可是...我看见马车往旁边拐弯了,好像不是要进城的样子。”年轻娘子低声说道,那个中年人闻言掀开窗帘看了看,笑着说这是往东面走,军营可不就是在东面么。 “我家大郎托人稍过话回来,说他们的军营就在陈东郊外,然后是在巴什么城里分了房子,那个城还在军营东面呢。”中年妇女安慰着年轻娘子。 “说得对,入城做什么,他们又不在城里住,我们要去的可是巴...河城呢,马车进了西阳城还得出来,那可多麻烦。” “带队的将军不是说了么,他们知道我们今日到,说不定已经等着了。” 车厢内的气氛很热闹,众人不时地说上几句,他们连同其余马车上的人都是虎林军将士们的家属,具体来说大部分都是分有田地的将士们家属。 他们的丈夫、儿子、或者是族兄弟新近分得了田地和房屋,正是需要家人过来定居耕地的时候,虽然说都是荒地,但是有了自己的土地那可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但问题随后而来:要怎么去巴州的西阳城。许多人都没去过州城,甚至连本乡都没有出去过,这年头出门尤其是出远门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步行跋涉,风餐露宿倒不要紧,就怕是迷路,或者半路遇见贼人丢了性命;若是雇车、船,那也不妥当,黑心的车夫、船夫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起歹意杀人夺财。 虽然也没什么钱财,但为了几文几十文就丢了性命,这可真是祸从天降。 所以迫不得已要出远门的,要么是和同乡、同村搭个伴,要么是和族人一起,求的就是路上有个照应,若是半路遇见贼人,身上值钱的东西也就老老实实交出去花钱消灾。 如果同行的有婆娘、姊妹或者女眷之类,遇到这种时候也只能怪命不好,被人掳了去只求能活命,至于能不能活着和家人见面那就不知道了。 有鉴于此,百姓们对于出远门都是能免则免,这对于虎林军将士的家属们来说也不例外,有离巴州近的咬咬牙就过来了,远在安州那边的心里就打起了鼓:田地是不错,可总得能活着到巴州才行啊! 不过他们的顾虑很快便消散,虎林军派出马车循着住址来接人,当然为了避免有人冒名顶替趁机掳人,这些接人的马车都是由当地官吏领到家里。 有了衙门作保,大家才敢放心上路,从乡下来到州城,又和其他家属汇做一路,浩浩荡荡的跟着车队往巴州前进,沿途住宿驿站不用花一文钱,吃得饱住得暖,随行还有骑兵护卫放心得很。 有了一路上的妥善照顾,几乎都没出过远门的家属们放了心,同车的人们开始互相攀谈,毕竟大家到了巴州还得做邻居,提前熟悉熟悉都没错。 都是贫苦人家,都是家中丈夫、儿子、亲人吃不饱饭来投军,原以为这要玩命才才能吃的饭,不但能吃饱竟然还能分得土地,大家都对来年的生活充满了期盼。 光有地还不行,得有开荒的工具,还得有种子,不过他们的亲人已经捎来口信,军中都已经把这些东西准备妥当,不需要出钱就能租,到了秋收时再用收成还即可。 有这样的好事,又有人专程来接,所以家属们没再犹豫,即便是那年轻娘子也鼓起勇气抱着幼儿上了路,也不需要带什么大件行李,因为巴州这边已经安排好了。 房子有了锅碗瓢盆有了,被褥什么的也有了,只要人一到就能住下,过完年后就能开荒种地,据说那些荒地有河堤护着,有沟渠引水灌溉,只要肯努力那秋天就一定能有好收成。 马车外传来呼喊声,声音整齐划一中气十足,有人掀起窗帘看去,却见自己所坐马车正从一座军营旁经过,那军营占地颇大,砖砌的营墙外还有壕沟,而营寨里也有许多砖砌的高楼,上面有士兵正在看着他们。 “是军营,这是虎林军的军营。”少年惊呼起来,众人纷纷凑过头向窗外看去,都为这旗帜招展的军营规模惊叹不已,又有人从另一侧喊起来,却是看见了一条大河。 不,是大江,几乎是一望无边的大江,除了生长在江边的人以外,其他人从来没见过如此宽阔的河流。 “这...这可比我们乡里的湖还宽啊!”有人惊叹道。 “少见多怪了不是?这大江就是长江了,据说是从西面千里之外的蜀地流过来的,然后往东又要流上千里才到陈国都城建康。” “这么长啊!” “那当然,要不怎么叫长江?” 马车继续行走着,说话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缓缓停下,只听外边高声喊着“到了”,众人闻言心中一喜,门帘掀开后只见外面都是人影。 下了马车,却见周围围了一圈男子,人人都是身着黑色戎服,个个都是面色焦虑的看着自己这边,许多人只是一瞥,就在人群中找到了那熟悉的面容。 “大郎!!” “大兄!” “阿牛!” “阿娘!” 喜悦的喊声不时响起,在寒风中翘首以盼许久的将士们见到了自己的亲人,一直担心找不到人的年轻娘子也认出了自己的丈夫,抱着儿子偎依在丈夫怀里喜极而泣。 “注意,注意!”有将领拍了拍手,高声喊着大家赶紧过河,“江边风大,步障可挡不了多少风,可别给冻着了!” “哭哭啼啼的,全部都有,向巴河城前进!!!” “过浮桥时小心些,搀着老人家慢慢走!!” “你们几个别光站着,帮忙拿东西啊!!” 。。。。。。 巴河城内,许多院子里欢声笑语,而陈米斗却如临大敌般面色凝重,平日里杀人不眨眼的虎林军近战好手,如今却被面前一人弄得得手足无措。 “陈将军!!那姑娘可是十里八乡闻名的俊俏娘子啊!”一个浓妆艳抹的妇女在他面前唾沫横飞,手里捏着个手绢晃来晃去,叽叽喳喳说了许多话都不带喘的,嗓门之大震得陈米斗耳朵都要聋了。 ‘苍蝇,有只大嗓门苍蝇在耳边飞着。’陈米斗心中如是想,强按着拔刀砍人的冲动,如同出恭不通般僵硬不动,不是他不敢让这女人滚出去,实在是没办法做主。 因为他娘在座,轮不到他说话。 “大娘,您一百个放心,我贾四娘可是远近闻名的媒人,说合的亲事不下二十门!”那妇女转向一名老妪继续说着,“个个日子美满着呢!” “莫要担心我诳人,州衙里的媒人名录上可是记着大名,不然我也不敢登门叨扰不是?” “您不用担心,那姑娘家里都是老实人,兄长已成家,没有敲骨吸髓的德行!” “老两口都是很好说话的,家里也有田地,不会上门混吃混喝,也不会胡乱要彩礼!” “那姑娘身板结实,什么农活都会干,能吃苦脾气也好,入了门肯定孝敬您老人家!” “屁股大,好生养,今年要是过了门,来年您肯定能抱上孙子!!” 贾四娘苦口婆心的劝着,她是巴州地界有名的媒婆,如今西阳郡授田开荒,许多人家分得田地,正是她们媒婆大显身手的好机会,。 家中有了地,那么想取婆娘的心思就有了,而有了田地的人家,那些为女儿婚事发愁的也有了目标,所以正是需要媒婆从中撮合的时候,生意开始红火,上门的人络绎不绝。 已有许多人家找到贾四娘,请她帮忙找个好夫家,而贾四娘和其她媒婆一样,把目光对准了最近红得发紫的虎林军将士身上。 这帮厮杀汉军饷高待遇好,大半年来打了许多仗,凭着军功拿了许多奖赏,如今又分了许多地,虽然是荒地但有河堤护着也不怕种下去的庄稼没收获,关键都是贫苦人家出身,之前大多没成亲。 尤其是那些做什么幢主什么军主的基本上都是光棍,例如面前这位陈将军,样子长得端正身板也硬朗,更重要的是分有巴河城的熟田,还有房子和许多钱粮,那可是难得一遇的郎君。 贾四娘知道这种厮杀汉不好说话,若不是宇文使君也存了心思让将士们成家,她们这些媒婆可不敢上门找打,也亏得州衙保证绝不会有性命之忧,她们才络绎不绝的进这巴河城说媒。 她早就做好功课,知道这位陈将军没婆娘,虽然成日里板着个脸,但也打听到他有个老娘,所以今日一听他的老母亲到了巴河城,贾四娘便如一阵风般赶上门来说媒,她琢磨着儿子肯定听娘的,结果进门就知道机会来了。 这个陈将军在母亲面前唯唯诺诺,就如同老鼠见猫果然是个孝子,所以阅历丰富的贾四娘知道只要说服了老人家,这婚事可就成了。 必须立刻说服,否则别的媒婆上门那可就要坏事,贾四娘下了决心要施展平生所学,一定得把亲事定下,果不其然费尽口舌之后,老人家松了口。 “米斗,为娘觉得这姑娘不错,你觉得呢?” 陈米斗在一旁听得欲哭无泪,他从了军后只知道刻苦操练,上阵之后只知道奋力杀敌,没有功夫对哪家姑娘起心思,当然他们也不可能有机会对姑娘起心思。 所以对于陈米斗来说这亲事都没什么,反正都没见过面,全凭媒婆说得天花乱坠,当然也免不了有那些没良心的骗彩礼,不过军中对上门说媒的媒婆进行过审核,面前这位倒是信誉不错的媒婆。 只是他觉得是不是太急了,自己有了田地房子,不愁找不到愿嫁的好姑娘,若是急匆匆的答应亲事,万一娶进门的不合适那该怎么办。 “米斗?” 正在走神的陈米斗听得母亲问话随即一个激灵,他鼓起勇气问道:“是不是在等等看...” “哎哟喂陈将军!再等下去那姑娘可就被别家勾去了!!” “那...”陈米斗只觉得自己舌头打结,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听媒婆说那姑娘应该是不错,关键是能干活又会孝敬老人,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可以吃苦,但是母亲得有人照料,还得有人操持家务,若是娶个好吃懒做又势利眼的婆娘进门,哪里对得起母亲多年的养育之恩。 “米斗,依为娘看,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下吧?” “啊...哦...”陈米斗应了下来,贾四娘闻言笑得眼睛都眯上了:“哎呦,还是老人家眼光好,我这就去和姑娘家说去!!” 见着贾四娘拿着定金如同风一般转出门去,陈米斗心中即是欢喜又有些忐忑:第一个媒婆上门就定亲,会不会太快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疑惑 西阳郡公府邸,如月和彩星正跟在一人身后,她们走在后院的回廊里,前方那女子不停的讲解着后院的各种规矩,还有注意事项。 “府邸有前后院之分,你俩目前只能在后院,未经管事以及我的许可不得出去,记住,只有管事和我才能决定你们能不能出去!” “所有宿舍内不许开小灶,一日三餐必须到食堂,值夜的可以领糕点做宵夜,只有这些可以带到后院。” 如月和彩星频频点头,大气都不敢出,亦步亦趋的跟在那女子身后,她们是新到府的奴婢,但是身份和别人又有不同。 她俩来自梁国国都江陵,是皇宫里的宫女,因为梁国九公主如今住在这西阳郡公府里,张皇后便派了她俩到周国的巴州西阳城,服侍已有身孕的九公主。 但这算是秘密不能外泄,九公主原本在宫外跟着国舅生活,去年短暂回过宫,当时是张皇后派了她俩贴身服侍九公主。 后来宫中兵变,混乱中九公主不知下落,失踪许久的国舅于数月前回到江陵,将九公主的下落如实禀告了张皇后,皇后便派她俩过来继续服侍九公主。 虽然觉得堂堂公主做别人的侧室有些丢人,但她俩做了十余年的宫女,知道心里想什么都不能表现出来,那日入府见到九公主后也是恭恭敬敬,不敢有一丝鄙夷。 如月眼界很高,原以为过来后没几日就能挤掉九公主身边的乡下丫头,和彩星一起做贴身侍女,结果只是见了九公主一面后便给带到别院接受询问。 她们是跟着国舅一起入府的,有国舅作担保,而且九公主还记得她们,按说不用这么提防,可府里依旧要问话,还是把她俩分开单独问话。 问的问题大多和江陵皇宫有关,不是泛泛的问而是很细致,具体的布局、各处楼堂殿阁的位置都问过,如月和彩星在宫里住了十余年,当然是面对提问能做到对答如流,不过如月有种感觉,似乎府邸里有人对梁国皇宫很熟悉。 九公主是不可能了,毕竟只在宫里住了不到一个月,至于那人会是什么身份,如月当然不知道,而提问的人身份让她疑惑。 因为那是个阉人。 提问她的是郡公府邸管家,姓李,一个比郎主还要年轻的人,虽然是个男子,但是如月发觉对方竟然是个阉人,这也是她看多了宫中的宦官,才能从细微处察觉出来不对劲。 用阉人当管家,这个西阳郡公有些古怪。 来之前她俩已经知道新郎主是周国宗室,所以府里用阉人虽然有逾制之嫌,但也说得过去,但随后另一件事也让如月和彩星有些疑惑。 那就是面前的这个副管事柳叶,她看起来身份有些不简单。 后院管事翠云年纪轻轻,比她俩小了几岁,如月不觉得这小丫头能有什么威望,但副管事柳叶就不一样了,在看见对方的第一面起,如月想起了一个人。 皇宫里管着宫女的吴女官,那是帮着张皇后管所有宫女的高阶女官,看人的目光就如同猫看老鼠,而且看的还是按在爪子下的老鼠。 “你们在想什么我都知道,无论耍什么伎俩,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就是这种感觉。 如月昨晚还在想,莫非这个柳叶以前在皇宫里待过,还做过女官? 那种感觉不会错,她和彩星被吴女官管了十余年,柳叶身上那种气势绝对错不了,就如同宦官再怎么装都掩饰不了阉人的行为举止,一个宫里高阶女官和普通大户府里的侍女也有着决然不同的气势。 不可能来自梁国皇宫,因为如月和彩星不认得这个人,想来也不会来自陈国的皇宫,那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周国皇宫里待过的人。 对于何会有女官在府里,如月和彩星琢磨着也许是周国皇帝赏给西阳郡公的,也许是侍奉郎主的功力不够,没能顺利成为侧室,甚至连侍妾都当不上,只能是当个副管事了此余生。 这种没人要的老女人最可怕了! 如月想起了吴女官,这个老女人兴许是憋久了没处发泄,成日里就那她们这些可怜人出气,一点点小事就可以揪着不放,要是谁敢顶嘴那就是找死。 想到这里,如月不由得心中暗暗鼓劲,她和彩星的年纪一样,和面前的这个柳叶也差不多,但是她们可不想变成没人要的老女人。 在皇宫里时没能入得了官家的眼,也没有福气让太子或其他皇子看中,眼见着年纪越来越大,也许就这么在宫里虚度光阴,到了年纪大了被清理出宫,可能是嫁个只有几亩薄田的人家做农活。 不过现在机会来了,风传这个西阳郡公十分好色,如月和彩星想着自己面容姣好,当然远比不上九公主,但至少比这个没人要的柳叶强些,若是哪天给新郎主看中,侧室做不了但做侍妾总该有机会。 侍妾的地位只不过比侍女高些,但如月觉得这也不错了,若是肚子争气生下一男半女,后半生也有了照应,总好过当侍女。 不知不觉间她们已来到后花园,如月大约记得九公主院子就在前面,凉亭里一阵阵笑声传来,看上去是两位衣着华丽的女子逗弄着两个小郎君。 如月知道规矩没敢抬头张望,和彩星一样老老实实的低头跟在柳叶后面走着,她们可是有教养的宫女,不是一般人家从乡下寻来的野丫头。 “主母,二夫人。”柳叶停下脚步,向着凉亭微微躬身行礼,如月心中一动,赶紧和彩星一起躬身行礼。 “这是三妹家里过来的人吧,昨日听三妹说了。”一名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女子率先说道,柳叶闻言点头说是,然后转头低声向如月和彩星说主母在上,两人闻言紧接着又行了个礼。 如月借着这个机会瞥了一眼主母,也就是西阳郡公夫人,谁不知不看不要紧,一看心中就凉了半截:主母好漂亮! 说是羞花闭月、沉鱼落雁都不为过,她脑海了飞快的闪过几个人的样貌,那是记忆中江陵皇宫后妃们的样子,如月发现没人能比得上面前的这位。 那些都是半老徐娘,可是几位公主的容貌也拍马不及,甚至连九公主的容貌也就是旗鼓相当而已,这位主母言谈得体似乎是高门大户出身。 “姐姐,三妹因着家里来人欢喜得紧,这两日都是喜滋滋的。”另一名身着浅红色衣裙的女子笑道,如月猜出这位应该是新郎主的侧室,于是和彩星行礼之后又借机瞥了一眼。 然后她的心凉透了:这一位也是貌美如花! 看年纪似乎比主母要大些,但是让人疑惑的举手投足间给人的那种感觉,完全不是个侧室的卑微样子,如果不说的话她会以为这位才是主母。 这位让人感觉有异,并不是说摆架子,或是言谈举止凌驾主母之上,而是那种气质,是长年累月养成的气质,那种气质带来的感觉让如月很熟悉。 是的,那感觉和她们侍奉的张皇后很像,那是种难以用话说出来的感觉,就像如月见着李管家便觉得他和宫里宦官类似,见着柳叶就觉得她和宫里高阶女官相仿,面前这位简直就像是...就像是... 这怎么可能,一定是我想多了! 如月不敢想下去,想多了对自己不好,有些事情是能不知道就别,不管这些感觉对不对,反正她决定装聋作哑下去,一如在宫里一般,闷声做事就行了。 常言道娶妻娶贤,纳妾纳色,结果不要说两个侧室,就连正妻都是天仙般的人物,如月觉得自己原先的想法太可笑,她不可能有机会让新郎主看中,所以老老实实服侍九公主才是正途。 咿咿呀呀的声音传来,那两个年纪相仿的小郎君正在凉亭里玩耍,两位夫人满脸笑容的看着他们不时交谈,柳叶见状告退,带着两位新人离去。 “方才我说的,都记住了?” “记住了。”如月和彩星答道,已经没了先前的心气, “我向来说话不喜欢重复。”柳叶淡淡的说道,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两位年纪相仿的侍女,微微一笑:“此次特地重复一遍,三夫人已经有了贴身侍女,你们明白么?” “明白。” “当然,表现好了也有机会,前提是守规矩。” “奴婢知道了...” “还有一件事情,你们一定要记住。”柳叶正色道,“你们的郎主只有一个,那就是西阳郡公,记住了?” “记住了。” 如月和彩星知道对方是在敲打自己,她们先前还存着小心思,想要获得新郎主青睐至少能升做侍妾,如今梦碎只能退而求其次,能得三夫人宠幸做贴身侍女。 不知不觉便来到一处小院外,一名年轻郎君扶着个孕妇小心翼翼的走出院门,身后则跟着两名侍女提着篮子,柳叶见状赶紧迎上去:“郎主,三夫人...” 如月和彩星也是迎上前去,一个搀着三夫人萧氏,也就是她们的九公主,另一个赶紧接过身后侍女提着的篮子,这是她们的本职工作,可不敢怠慢了。 新郎主就在面前,要是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那就大事不妙,至于其他的心思哪里还有空顾及。 宇文温示意侍女们扶着萧九娘先行,见着柳叶跟在身后便笑着问道:“敲打过了么?” “奴婢敲打过了。”柳叶低声说道,完全没有刚才那种气势。 “很好,新来的不懂规矩,你多敲打些,免得欺负三夫人。”宇文温点点头,他看着那两个新来的侍女,暗暗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美貌小姨过来,万一哪天喝多了闹出什么事来,后院可是要起火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 疑惑(续) 安陆,两辆四轮运货马车停在一处宅院外,第一辆马车上下来一名年轻人,他走到大门前,确定门上没有封条之后扣响门环。 ‘要镇静,要镇静...’厍狄钧在心中给自己鼓着气,今日他回到安陆探亲,原以为父亲不在府里,刚好可以酝酿酝酿情绪,未曾料父亲正好在,那他就要直面挑战了。 门后由远及近响起脚步声,片刻后门栓拨动的声音响起,厍狄钧知道是门房来开门,整了整衣衫要保持整洁,这是父亲的要求所以他可不敢在家中违反。 大门吱呀一声慢慢打开,厍狄钧还以为是老门房便要开**代一些事情,未曾料出现在他眼前的竟然是父亲,厍狄钧一时间没回过神,就这么愣愣的看着忽然出现的父亲。 厍狄士文看着门外站着的长子,然后注意到其身后有两辆马车,接着他的焦点便聚集在马车车厢上,看着那些鼓囊囊的布袋,他又把目光转到长子脸上。 “大郎,这是?”厍狄士文语气里充满疑惑。 厍狄钧回过神来,手忙脚乱的向父亲行礼问候,见着父亲用看贼的目光看着自己,厍狄钧赶紧进行解释:“父亲,这是孩儿从巴州带回来的钱粮和布帛...” “从巴州带回来的?”厍狄士文问道,语气里充满了怀疑,而目光也变得犀利,厍狄钧听着这句问话浑身一个激灵,干咳一声赶紧解释。 这粮食和布帛是他的军饷,连带着帮士兵代写书信以及随军参战的奖赏,在巴州西阳城点好了数目后列出清单,由往来安陆和西阳的信使带到安陆提前准备。 然后他是空着手从巴州启程回安陆,到了安陆后在虎林军的后勤点照单提货,然后又有马车帮忙送上门,不光他这样,许多虎林军将士回家探亲都是如此操作,如此一来就方便许多。 “厍狄长史,卑职奉命帮厍狄幢主运钱粮回府。”一名吏员上前行礼说道,厍狄士文如今已是安州总管府长史,可依旧住在老地方没挪窝,听说这一位不好相处,所以他说起话来也是小心翼翼。 厍狄士文接过清单,认真的看了一遍,转身交给跟在身后的管家并吩咐:“卸到库房里,数目要分明,不能多了。” 吏员闻言心中苦笑,别人验东西总是吩咐“不能少了”,这一位倒好是怕“多了”,传闻果然没错,面前这位做官清如水,别的官是有便宜就占,这位成日里就怕占别人便宜坏名声。 折腾了一番,厍狄钧带回家的钱粮布帛顺利入库,因为还没到吃饭时间,父子俩便在书房详谈,而厍狄二郎、三郎也在座。 厍狄钧自从去年十月跟着虎林军去巴州后,这次是第一次回家,当然正常的书信一直没断,所以厍狄士文对于巴州那边发生的各种事情都大概有个了解。 不过现在说起的话题却是另一个:巴州刺史宇文温要辟厍狄钧为官,做巴州的兵曹参军,厍狄钧是回来和父亲禀报以征询意见如何。 这个时代,步入仕途有几种方法,如举荐、征辟、从军、荫庇、入幕等,征辟则是朝廷征召名望高的人做官,征是皇帝征召,辟是公卿、州郡官征召某人为掾属。 也就是说巴州刺史宇文温这个州官,要授予平民厍狄钧官职,做他的列曹参军,列曹参军是户曹、功曹、兵曹等一系列参军的统称,巴州是正七命州,列曹参军的品级是正二命。 刺史可以征辟州佐官,除了长史、司录、司马这种必须由总管府任命的佐官外,其余佐官都是刺史自己做主提拔,但关键不是这个,问题在于这意味着厍狄钧正式踏上官途。 对于厍狄士文来说,这是迟早的事,他知道这位西阳郡公把他长子弄去虎林军,打的就是这种主意,类似于岳州许使君家的许郎君,走的也是这条路。 厍狄士文倒不是要和许法光比,许绍入仕起家就是四命的州别驾,他不纠结儿子入仕起家是正二命的列曹参军,反倒是怕儿子不能胜任让人非议。 他怕人说厍狄钧是无能之辈,只是凭着父亲的职位便不自量力去当官。 “父亲,孩儿这大半年来管理后勤诸般事宜,在军中升任幢主,也参与整顿州兵事务,累积了许多经验,若是上任绝不会弄出纰漏。”厍狄钧中气十足的说着。 父亲将近二十年的积威,他一时间还无法抵抗,但是说到是否胜任的问题,厍狄钧可不会退缩,因为他是扎扎实实的历练了一年,后来还跟着主薄郑通处理诸多州务,如今的他只是没有官职但对事务都已经上手。 “既如此,那大郎就好好做官,切记不得收受贿赂,不得欺凌百姓,不得和那些吏员沆瀣一气。” 厍狄士文是认真的交代着,他当过官、领过军,无论是当官还是当将军都不同流合污,嫉恶如仇。 他绝不和亲朋好友轻易往来,防的就是人情勾连,怕的就是坏了官声,虽然长子前几年就已经成年,但是他也不愿为了儿子入仕去讨好同僚或者上官。 宇文温虎林军的幢主是有品级的,不过这在厍狄士文看来就是胡闹,如今儿子正式入仕,他作为父亲有些惭愧,但更多的是警惕,厍狄士文不希望儿子变成他厌恶的那种贪官: “你要是敢为非作歹,为父亲自捉你去见官!” “父亲,孩儿尚有一事要禀告。”厍狄钧说道,父亲同意他入仕,那就是人生的一大转折点,不过作为长兄,他也得为弟弟们考虑。 “还有何事?” “宇文使君...希望二郎能去军中帮忙,如同孩儿原先一般...”厍狄钧鼓起勇气说出话来,此言一出,坐在旁边的二郎、三郎猛地抬起头,如同见着鬼一般看着兄长。 厍狄二郎双拳紧握,强忍着心中激动之情低下头,兄长这是要救他于水火之中,能不能逃出生天就看父亲一念之差了。 厍狄三郎心中羡慕不已,但又患得患失,他希望二兄可以顺利出去,那么下次就能轮到自己,可是大兄、二兄都出去了,留下他面对成日里待在家中看书的父亲,那孤立无助的日子可怎么撑得下去。 厍狄士文闻言有些疑惑,他问长子这位宇文使君为何要找二郎去军中做事,莫非到现在都找不到识字的人管理军务? “军中每日背诵千字文,只是将士们只会背,大多不会写...”厍狄钧缓缓说道,心中也在琢磨着用词,免得哪句话说的不对,到头来功亏一篑。 “宇文使君可以去找乡学先生到军中教,尤其还得教教他檄文怎么写!”厍狄士文说到这里无名火起,宇文温讨伐陈国,弄出了一个贻笑大方的檄文来,檄文内容他后来看到过,简直是粗鄙不堪。 还以为两年了会进步许多,未曾料还是和那日大殿上一般,莫名其妙! 说到这里厍狄士文不由得想起往事,两年前他和宇文温作为安州的使者,去长安和朝廷商谈和谈事宜,结果宇文温在大殿上面君时,莫名其妙撩拨辅政的隋国公杨坚,活生生弄出一场闹剧来。 算了,往事不堪回首,厍狄士文觉得这位西阳郡公有些琢磨不透,说他不学无术又不像,说他饱读诗书又不像话,堂堂正正的檄文,就算是找个乡学先生来写都不会写成那个样子。 厍狄士文的祖父厍狄干,追随齐国神武皇帝高欢起兵,后来做到了齐国的高官,封为章武郡王,虽然位高权重但是大字不识一个,签名时只会写‘干’字,还是逆笔画上去的,时人谓之穿锥。 厍狄家家境宽裕后,厍狄士文的父亲厍狄敬伏开始读书识字,至少签名可以写完整,而厍狄士文自幼就读书,不敢说和博学之士比,但已经摆脱了泥腿子的污名。 所以他一看到据传是宇文温亲手所作檄文,只觉得此人不学无术又不以为耻,视军\国大事如同儿戏,如今又打他家二郎的主意,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二郎见识少,万一学坏了怎么办! 厍狄钧对于父亲的反应早已料到,所以赶紧将早已准备好的内容来个爆料:“父亲,宇文使君准备屯田,正是人手不足之际...” “嗯?”厍狄士文闻言一愣,他沉浮官场数十载,当然能听出这‘屯田’的言外之意,细细想来若是屯田之后再进一步的话,那倒真是人手不足。 “父亲,别的不说,光是随军作战可不是乡学先生愿意做的。”厍狄钧趁热打铁,“孩儿在长江南岸燕矶随军驻扎许久,每日里被无数陈军围攻,人手不足时还穿上铠甲上墙杀敌,若是乡学先生早就不做了。” “大郎上阵杀过敌了?”厍狄士文问道,见着厍狄钧点点头,他也是微微点头:“文、武,缺一不可,遥想当年,你曾祖父不过边镇一卑微士兵,直到神武皇帝...” 厍狄士文又在回顾祖父厍狄干的事迹,借以教育三个儿子上进,这种陈腔滥调早都让他们听得耳朵生茧,不过厍狄二郎、三郎的关注点已经被兄长的英勇事迹吸引。 兄长上阵了!兄长杀敌了!那什么燕矶被许多的陈军围攻,想想如潮的敌军蚁附攻寨,兄长和其他军中同袍一起奋力杀敌,箭如雨下鲜血染红铠甲,这得是多么的热血沸腾! “父亲,宇文使君军中善战之人颇多,但是识字的人很少,再说要屯田...所以也问过孩儿是否有相识之人愿意从军。” “此事...此事不可操之过急,过几日再说。”厍狄士文沉吟着,破天荒在儿子们面前露出迟疑的表情。 厍狄钧闻言心中大定,他知道父亲没有当场否决那就是有戏,事已至此再多说反倒会适得其反,况且宇文使君确实是需要人手,尤其是读过书会写字的。 再怎么说,二郎到了军中可以像他一般,光是代写书信就能养活自己,厍狄钧决定再过几年等三郎长大了,也找个机会让三郎出去,那他们三兄弟就都能逃离火坑。 当兄长的就得为弟弟们着想!(。)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不解 地板上,宇文温四肢着地屈辱的爬行着,一名男性骑在他脖子上,扯着头发肆意狂笑,浑然不顾胯下人如同马儿般膝行,片刻之后更是撒了一泡尿。 正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被人骑在胯下,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撒尿污辱,向来不服输的宇文温竟然忍气吞声。 好吧,其实这是宇文温在扮作马儿让儿子骑,在只有传统尿布的年代小家伙的尿容易漏出来,结果一泡纯正童子尿淋到了他肩膀。 “快,快拿衣服来!”一旁扶着雀哥的杨丽华大喊道,她赶紧把儿子抱起来交给乳母打理,见着一身尿味的宇文温从地上爬起来便掏出丝巾上前擦拭。 “无妨,童子尿辟邪嘛。”宇文温笑道,“我这成日里不知被多少人扎小纸人咒骂着,雀哥这是为阿耶消灾。” 杨丽华闻言有些讷讷,她知道夫君所说无意,但是那些咒骂夫君的兴许就包括她父母,当然她知道这种无聊的事情父母是不会做,但是每日里骂上几句怕是有的。 “又东想西想了,放心,为夫没说那两位。”宇文温接过丝巾擦了擦脖子,将衣服脱下后换上新的,尿味不重所以他就懒得去洗澡了。 杨丽华尴尬的笑了笑,见着换完尿布的儿子咿咿呀呀又要人抱,刚想过去却被宇文温抢了先,见着夫君坐在榻上逗弄着儿子,她也坐到一边。 “好雀哥,棘郎也是一样,抓阄选弓箭。”宇文温笑眯眯的说着,他的嫡子棘郎满周岁时抓阄,也是抓了小弓箭,虽说试儿也就是讨个好彩头,但他对这个好彩头很受用。 这个年代,不尚武可就是要被人上了! “那边如何了?”宇文温问道,杨丽华知道夫君说的是什么,也没隐瞒便说一切安好,突厥大军的攻势被遏制,母亲让她不要担心。 “突厥,各位可汗都是互相提防啊,勾心斗角的哪里能赢...”宇文温摇了摇头,“再拖下去就要下大雪,到时粮草不济也就只能退兵了。” “要是退兵途中出什么幺蛾子,那就精彩了,嘿嘿。” 杨丽华昨日收到长安来信,这信是她母亲独孤氏所写,由沛国公郑译派人千里迢迢送来的,按照日子来算,信中所述至少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 看看外面的天气,杨丽华想着如今长安应该已经下雪了,若是按着夫君所说,那进攻长安的突厥大军也差不多要被迫退兵,松了口气的隋军怕是要往东面来了。 “放心吧,痛打落水狗的道理,你父亲不会不知道,不打痛突厥可汗,他们明年还会再来。”宇文温已经抛去立场,以局外人的视角说着。 杨丽华闻言有些失神,她知道父亲解决北患后,迟早会集结大军东进,到时的进攻方向很可能就是山南各州,到时自己的夫君自然是要率军奋力反抗,也不知道届时会如何。 她希望局面就这么僵持下去,周军攻不入长安,而隋军也攻不入山南,就这样对峙下去,那她在两边的亲人就不会受伤了。 “不要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李掌柜那边送来的香皂用了么,感觉如何?”宇文温岔开话题,将雀哥交给乳母抱走,原先的话题让侧室两面为难,所以他决定说些开心的事情。 杨丽华说送来的香皂已经用过,香味比上次的要浓郁些,手感不错握起来也没上次那么软,只是在意为何自家不做这香皂。 自从夫人尉迟氏产后恢复,再度把财权收回手上,不过杨丽华也没闲着,宇文温让她负责琉璃工艺品的设计,这位前太后见多识广,对于珠宝首饰算是阅历无数,做‘设计师’正好大展身手。 尤其那扇“百鸟朝凰”琉璃屏风,可是凝聚了杨丽华的许多心血。 加上代理过一段时间财务,杨丽华对于府邸的收入来源有了了解,所以对现状十分忧虑:琉璃镜是收入的大头,其次就是琉璃首饰或者工艺品,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赚钱的买卖。 若是平常来说就绰绰有余了,但夫君还以一己之力养着五千将士,这样就有些吃力,虽然现在收支平衡,但是长此以往可就不太好。 府邸府邸名下没什么田产,弄了个五味斋也只是最近才不亏损,一旦琉璃镜或者琉璃首饰出问题,那就没办法拆东墙补西墙了。 琉璃镜能卖高价,那是物以稀为贵,每个月卖出的镜子积累一年下来,价格迟早会降,虽然不至于大跌,但是收入减少是肯定的,琉璃首饰也是同理。 收入少了而没有别的买卖能补上,养府邸这数百号人是没问题,但是养兵就会捉襟见肘,杨丽华觉着夫君又不像是那种克扣军饷喝兵血的人,那么就应该提前想办法‘创收’。 要多找些赚钱的门路,而那香皂就是其一,因为世面上别无分店,所以销路好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宇文温却将这门生意让李方李掌柜接手,杨丽华就有惊讶。 她知道这香皂其实是府里的工坊先制作出来,也知道夫君之所以这么做,就是要用甜头收买那些本地大户,但是杨丽华觉得用钱买来的交情不可靠。 从太子妃到皇后又变成太后,她见过的勾心斗角多了去,即便是姻亲之间都未必可靠,宇文氏的公主们嫁给那么多权贵嫡子做正室,到头来没几个女婿站在宇文氏这边,更别说用钱买来的交情。 不是说这些人不讲道义,到了紧要关头,家族利益是最大的,这点甜头可比不上站好队重要,为了家族,什么盟约什么恩义都可以不顾。 思绪连连,杨丽华想到这里就不由得想起自己。 前夫暴毙,她由皇后变成太后,要保住自己保住庶子,就只能依靠娘家撑腰,否则一不留神就会被其他权贵趁虚而入。 权臣要控制小皇帝,首先就得除掉她这个太后,然后身为外戚的杨家只有被斩草除根的下场。 要想保杨家就得掌权,所以父亲不顾一切紧紧抓住了权柄,可是一个辅佐小皇帝的权臣,就只有晋王宇文护那样被满门抄斩的结局。 然后父亲就这样一步步走上那条路,为了保护杨家索性登基称帝,还害死了她的庶子,一想到那年幼的孩子禅让后不得好死,她好恨父亲为何如此绝情。 但那又能如何,她的弟弟妹妹,还有父亲母亲活该要死么?事情变成这样,她到底该恨谁? 所以说到了紧要关头,涉及到家族利益,区区香皂的利润算个什么东西!! “咳咳...”宇文温干咳数声,他见着侧室走神,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赶紧打断对方的思绪免得走火入魔。 杨丽华知道自己失态,赶紧挑起话题掩饰心中不安:“夫君如此分利给李掌柜等人,莫非要诱之以利?可是这商人逐利,为了赚钱什么都可以不顾的。” “你说得对,商人为了赚钱是什么都可以不顾的。”宇文温对这句话颇为赞同,但这句话如何理解那就有说法了,“为了利润,商人甚至连可以杀死他的刀都能卖。” 杨丽华闻言心中有数,既然夫君知道是虚与委蛇,那她就不用再多嘴,聪明的女人要知道适可而止,然而她想适可而止,宇文温却来了兴致。 他化身黑心‘叫兽’,要说服准备‘保研’的杨丽华进行交易:“你要改变保守的道德思维,要放开些...” 宇文‘叫兽’说商人逐利是天性,但商人其实可以分成两类,第一类就是世人熟悉的商人,四处倒腾货物低买高卖赚差价,什么粮商、木材商都是这一类,他称之为中间商。 这类商人做好了能赚大钱,但对于其他人没什么好处,以粮商为例,到了产粮地低价进货,用船运到缺粮地高价出货,除了卖米的农民、被粮商雇来划船的船夫,还有扛包装卸的苦力、米店的掌柜伙计,不会有人从这种经商活动中赚到钱。 以此类推,木材商等商人也差不多,故而历朝统治者对商人是打压态度,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些商人不事生产,却‘轻而易举’的赚取大量利润。 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国家稳定靠的是粮食,有了粮食百姓才能安居乐业,有了粮食军队才能开拔打仗,而粮食得靠农民种地。 结果一年忙到头的农民只够温饱,那些不事生产的商人却轻轻松松赚大钱,过着花天酒地的日子,鲜明对比之下朝廷自然认为这样会败坏社会风气。 士农工商,商人的地位最低,甚至规定商人只能穿白衣,不许穿锦衣绸缎以免刺激广大群众弱小的心灵,这是农耕社会统治者对商人的态度。 “但是还有一种商人,是属于另一类...”宇文‘叫兽’说道,他笑盈盈的看着杨丽华提问:“怎么样,想开了么?” 杨丽华眨了眨眼睛,思索片刻后问莫非是养鱼的鱼塘主,又或者是铁匠铺的铺主,宇文‘叫兽’见其思想松动‘想开了’,便继续循循善诱:“你说得对,但我们还要再深入些...” 他说另一种商人就是自己制作产品出售的人,‘制作产品’的概念很广泛,养殖业、采矿业、手工业都属于这种范围,换种说法叫做制造商,区别于前面的那种倒卖货物的中间商。 这种制造商需要雇佣许多人,甚至能带动周边的产业,也就是说能够相对的惠及更多的人,这种制造商就是他所需要的。 “可是养鸡的话也雇佣不了多少人啊?”杨丽华问道,她其实想以自家产业为例,做琉璃镜的也没用多少人,当然她不会蠢到当面驳夫君的面子。 “如果是上千只鸡规模的养鸡场呢?”宇文‘叫兽’反问,“城东郊的养猪场,上千头猪的规模,雇佣的猪倌可不少。” 杨丽华心中想着这和香皂有什么关系,按着夫君所说应该让李方等人去开养鸡场、养猪场,又或者是开采石场,反正修河堤要石头,让他们去赚这些钱不就行了。 把香皂买卖送出去收买人心,莫非忘了升米恩、斗米仇的老话? 虽然这么想但她还是没说出来,夫君极有主见不是她能说动的,反正现在琉璃镜依旧赚大钱,要是说太多反倒会让夫人误会,以为她怂恿夫君置办产业,然后趁机捞一笔。 她不解的是夫君为何如此自信,竟然觉得能驯服逐利的商人,从古至今可从未有人能做到过。 杨丽华打算敷衍过去日后再说,但是宇文‘叫兽’却看出她言不由衷,见着对方这么不识相,他开始‘威逼利诱’:“这样,我们换个姿势...” 此言一出杨丽华愣住了,她面色微红局促的看向房外,宇文温惊觉说错话赶紧纠正:“口误,口误,为夫是想说换个例子...”(。) 第一百一十六章 得意忘形 见着杨丽华不识相,宇文‘叫兽’便要举例说明‘思想放开’的重要性,他说雇佣的人数还只是其一,关键是连带的产业繁荣。 以连带炼铁炉的大型铁匠铺(冶铁坊)为例,首先铺主得雇佣铁匠又要招收学徒,然后还得招募炉工炼铁,又得安排这些人吃住。 炼铁炉要炼铁得有原料,所以需要铁矿供应,那么铁矿主的生意就上门了,而铁矿自然是要雇佣人手去挖矿,人手可不能少。 挖得了铁矿,要把它从矿场运到铁匠铺,那么需要雇人运输。所以别人的生意就来了。 走水路得雇船,到了码头要雇劳力卸货,走陆路需要雇佣更多的马车夫,无论是车还是船,需求量一大那么车匠、船匠、伐木工的生意就上门了。 铁矿运到了铁匠铺,原料解决了还需要燃料,所以木炭的需求量就大了,那么炭窑主就有生意上门,所以他的炭窑也得雇佣人手。 甚至小家小户自己制炭来售卖也行,而大量的木炭运输到铁匠铺,车、船夫的生意也就有了,一个生意红火的铁匠铺,无形之间就带动起这么多的产业一起发财。 以此类推,其他类似产业也会带动相关需求增加,产业兴旺那么雇佣的人就变多,闻风而来做工挣钱养家糊口的人也会聚集在城里,他们需要安家落户,需要买米买菜。 这样一来城里居民可以出租房屋,各家米行、市场生意也会火起来,甚至周边的农民和菜农也能挑米挑菜进城售卖,人一多那酒肆茶馆的生意也能变好,摆摊卖炊饼之类的小摊贩生意也能变好。 饮食需求增加,连带着养鸡、鸭、鱼、羊、猪的人生意也好起来,这就是此类商人带来的好处。 “这就是所谓的产业链。”宇文‘叫兽’语重心长的说道。 “可是,也得这铁匠铺生意红火才行...”杨丽华再度提问,其实她还想说周国是盐铁专营,虽然不知道铁匠铺的具体情况,但是能有炼铁炉又上规模的怕已是官府管辖,哪里轮得到商人来经营。 “所以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宇文‘叫兽’开始激动起来,“如何让做出来的铁制品需求量增大?” 他说需要铁制品的无非就是耕和战,开荒种田需要铁制农具,所以一开始的需求量会很大,但是买了铁制农具的农户除了损耗外不会再添购,而开荒也得有荒地,或者有新的百姓定居下来要授田。 巴州的荒地是有限的,愿意迁过来的百姓也是有限的,所以还得另一个用途来支撑需求量。 那就是打仗,打造士兵们的铠甲、武器都需要大量的铁,而且这里面尤其箭矢是消耗品,虽说野战时‘临阵不过三矢’,但战斗形式是多样化的不能一概而论。 例如守城或者攻城,双方弓箭手对射那就停不下来,当然拉弓放箭要力气,而弓箭手的力气是有限的,综合考虑下来,按一人一日射箭四壶共八十支算。 围城或者守城时的弓箭手不能少,以两千弓箭手计,从早到晚放箭时不时休息一下,一天下来那就是十六万支箭,一支普通羽箭的铁箭镞重量若以四钱计,就是消耗铁箭镞四千斤,城池攻防战要是耗上十天半月,用掉的羽箭可不少。 虽然战场上羽箭可以回收,但战前该准备的还是得准备,事后回收的羽箭也未必多,尤其水战时落入水中的箭就等于没了,更别提那些箭镞更重的破甲箭,所以光是羽箭的耗铁量就不小。 这还是一般的战斗,如今周、隋两军在交战,战火从黄河蔓延到长江边,别的不说,光是山南周军消耗的羽箭就不低,所以只要有仗打就不愁铁匠铺的生意不好。 杨丽华听得这么一说默不作声,她不大清楚每日射掉四千斤铁是什么概念,但是她听出来夫君似乎热衷于打仗,虽说功名须得马上取,而作为地方官的刺史也免不得用兵,但是她听出来夫君是把打仗当成一门生意。 将士们说到打仗就想起建功立业,可是她的枕边人倒好竟然想到的是拉动‘需求’,杨丽华觉得这种思维也太夸张了些,从古至今都没听说有人把打仗赋予这种意义。 “不是为夫夸口,从四月到现在陆陆续续打了许多仗,耗掉的羽箭已经不计其数了,制作羽箭不光要箭镞,还得鱼胶、箭竹和羽毛,光是这些就让渔民和猎户赚了不少钱。” “巴州军器监的工匠们,凭着加班加点制箭就为家里挣了不少工钱,钱多了买米、买菜都大方了些,甚至连肉也敢买了,这样那些小贩们也赚到了钱。” “为夫专门派了人去城东十字路口,在大树下那炊饼摊旁蹲守,这两个月来,买炊饼的老李生意一直不错,上月平均下来日买炊饼人数较前月增加了三成。” “这...”杨丽华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夫君居然盯上了一个炊饼摊,这种奇怪的关注点让她意外,而专门派人蹲守统计买炊饼的人数,这种行为根本就让人无语。 “一叶知秋,消费在增加这是好事,所以说第二种商人才是为夫需要的。” “原来夫君让李掌柜...怪不得他们都是...”杨丽华作恍然大悟状,她很聪明已经悟出夫君的意图来:培养制造商,促进需求,主要目的就是要吸引百姓来巴州定居。 “没错,需求量大,制造商就得招人,那么不用州衙动员,别处州郡的闲散人员会来巴州找事做。” “制造商需要政策支持...也就是官员支持,为夫能够大力支持,可若是换了别的官那就未必。”宇文‘叫兽’很高兴,他成功的灌输了制造商的概念,“还有香皂,要是换了个州官,李方又没人罩着,那工艺可就保不住了。” “他们几个要赚钱就得靠着为夫,而只要为夫在他们就能赚很多的钱,所以这不是收买不收买的问题。” 巴州要修三台河北岸河堤,还要修更多的水利设施,这需要大量的石头,所以采石场的生意不会差,今年年初没赶上的人,雨季过后已经提前开山采石。 采石需要大量人手,运送石头也要雇车夫、船夫,如果巴州地界雇不到劳力,他们自然要到外地雇人。 “还有一点,授田开荒,许多地离城有些距离,州衙正准备组织百姓到城外定居,形成村落。”宇文‘叫兽’开始大谈内幕,试图营造美好前景,让对方安心‘放开思想’。 起房子就要建材,虽然不一定用得起砖瓦,但是少不了木头之类的东西,而西阳城、巴河城也要扩建容纳更多的人,城墙是高规格的夯土包砖,所以砖窑的生意也差不了。 需求上来了,各家‘制造商’雇人的需求自然也是水涨船高,聚集到西阳城的人也会慢慢增多,所谓衣食住行,相关产业的生意也会红火起来。 布店、米店、车马行,炊饼摊、茶水摊、针线摊,甚至还有医馆都会有钱赚,养鸡、鸭、鹅、羊、猪以及种菜的,不愁赚不到钱。 人一多社会治安就会变差,那么增加人手维持治安也势在必行,连带着捧衙门饭碗的人都多了起来。 宇文‘叫兽’描述着‘放开思想’后的种种好处,然而杨丽华却觉得是不是太一厢情愿了,这一切一切的前提就是能为制造商们创造需求。 水利设施,修上一两年也就够了;城池扩大兴建村舍,红火一段时间也就停了;打仗,可未必次次都能打赢,更何况奖励和抚恤也不会少;等到这一切都停滞下来,聚拢起来的人们自然也就会散去。 最关键是大兴土木需要官府支出钱粮,工匠们需要支付工钱,劳力们至少得管饱,结果赚钱的却是‘制造商’们,官府基本是只出不入,哪里来的这么多钱粮耗下去。 杨丽华耳濡目染多了,也知道有些龌龊手段解决这个问题:可以克扣工匠工钱,让劳力自行解决吃饭问题,甚至征发百姓免费服力役,这样可以有效减少官府支出。 但这会让百姓怨声载道,长此以往迟早激发民变,她知道夫君不是这种官,所以所谓的扶持制造商,到最后肯定就是入不敷出。 大兴土木是官府掏钱粮,可赚大钱的是那些所谓的制造商,除了农田增加带来租调的增加外,官府没有任何好处,其实就是变相的把官府的钱转到商人手里。 那些商人会因此感激涕零?你是傻瓜么? 升米恩斗米仇,官府大兴土木,商人赚了钱会觉得是天经地义,因为他们是靠着自己本事赚的‘辛苦钱’,如果哪一天官府停工了,商人们会怨声载道,咒骂州官为何不给活干,让他们赚不到钱。 如果是其他人说什么扶持制造商,杨丽华会觉得这是一厢情愿,可从夫君一贯的表现来看,又不太像是傻瓜,所以她有了判断:夫君今年顺风顺水,所以有些得意忘形,自以为什么都可以如愿以偿。 要劝么?当然要劝,但不是现在。 杨丽华知道现在劝没有用,要是不依不饶反倒惹人嫌,她不是正室没有资格和夫君争论,夫君兴冲冲的和她提起来,并不是要征询她的意见,这一点一定要弄清楚。 夫君只不过是要和人分享喜悦罢了,一番布置下来自以为尽在掌握之中,但又不能和外人说,所以只能在家中和妻妾分享。 所以她要做的就是适当的提出些疑问,而不能接连泼冷水,夫君也可以通过解释问题获得极大的满足感,到后面情况生变时能听得进去了,她再帮忙一起解决问题。 心中拿定了主意,杨丽华便未再提出新的疑问,眼见着她偃旗息鼓一脸佩服状,宇文温心中有些失落,一如企图进行某交易失败的‘叫兽’,有些意兴阑珊。 他喋喋不休说了这么多,不是为了在女人面前炫耀,他不是得意忘形想证明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商人逐利天经地义,为了利润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明末晋商就很好的诠释了这一点,他当然知道商人的这一特性,但是若能引导好了,也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 这个时代的人知道商人贪婪、逐利,但又不能没有商人,所以统治者是又用又压的态度,宇文温知道中间商和制造商有区别,对于后者他不打算压。 大航海时代起数百年血淋淋的历史说明,商人为了逐利确实什么事都敢做,但制造商和中间商的选择是会不同,这个时代的人未必能够理解。 说了那么多你都不肯主动,那就别怪我霸王硬上弓。 宇文‘叫兽’恼羞成怒,撕下温文尔雅的面具,看着思想依旧没‘放开’的杨丽华,终于图穷匕见:“你儿子弄得我膝盖疼,今晚轮到你膝盖疼了!!”(。) 第一章 念头 冬去春来,转眼已是来年一月,正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除了农户们开始准备春耕、养蚕的各项工作外,其他人也开始忙碌起来。 巴水,一队由二十艘货船组成的船队正在顺流而下,他们是从上游的弋阳郡出发,满载着石头向下游的西阳郡前进,每艘船的吃水都很深,船帮距离水面也很近。 修筑河堤需要大量的石头,而毗邻大山的弋阳郡就有很多石头,满载的货船借着水运之利从弋阳顺流而下,将一颗颗数十斤重的石头换成铜钱。 领头大船上,张宁正看着前方的三台河口,他是弋阳采石场的东家,名下有三个采石场,去年入秋之后,巴州州衙组织人力物力修筑河堤,他的生意就没停过。 满山没人要的石头如今值钱了,张宁的采石场开张两个月,把所有本钱都赚回来,接下来的就是纯利润,这生意再划算不过了。 “东家,前方要入河口,还请往里站一些...”船老大恭敬的提醒道,他们的船几近超载吃水很深,也亏得巴水风浪小,才不怕被浪花冲进船舱。 “一会可得注意些,别把船弄沉了。”张宁交代道,他听从船老大的建议往中间挪了挪,一会货船要减速、拐弯,船身难免晃动,若是一不留神落水那就丢脸丢大了。 三台河口有官府设寨把守,免得有什么贼人窜入河中,而再下游的巴口更是战船如云,防的就是江对岸陈军来袭,不过这对于张宁来说不是问题,因为他的船队是此处熟客了。 “这不是张东家么?怎么今日亲自押船了?”一名上船检查的掌徒笑道,他负责在这里驻守,防止有囚徒逃跑,张宁的运石船队每隔几日就要经过,所以熟得不能再熟。 “李掌徒辛苦了,这几日可有人逃跑?”张宁和对方颇为熟捻,三台河上修筑河堤的劳力,很大一部分是陈国俘虏,官府在这里设寨把守,也是防着上游工地有人潜水逃跑。 “没了,官军看得严,敢逃的都挂起来风干,如今一个个老实得很。”掌徒笑了笑,见着其他船只上检查的人都举手示意没问题,他便拱了拱手下船。 “没问题,放行!” 熟人归熟人,该检查的也得检查,宇文温自从上任后整顿州务,从上到下各级官吏都老实了许多,往日里的‘有钱好办事’已经行不通了。 船队顺利进入三台河逆水而上,船夫们划动长棹,货船满载着石块缓缓前进,看着南岸那绵延的河堤,张宁有些感慨。 他家世居巴州弋阳郡,对于西阳郡也不陌生,之前的三台河下游两岸,大多是芦苇荡,每到雨季就发大水,又容易有鼓胀病,所以没人敢来开荒。 如今却不一样了,去年州衙组织人手修了南岸河堤,还扑灭水中的钉螺,据说能预防鼓胀病,熬过了雨季几场大暴雨之后,三台河南岸安然无恙,那一大片荒地成了众人眼中的抢手货。 去年秋天的大规模授田闹得沸沸扬扬,张宁站在船上无法看到河堤另一边的情景,但可以想到的是再过数月,那些正在开垦的荒地就会化成千亩农田。 “可惜了,不能买...”张宁有些失神,三台河南岸的荒地虽然多,但是分起来却不多,数千户的百姓连带着当兵的一分,剩下的也没多少了,张宁有想过买,但官府不许卖。 不过不要紧,官府已经张榜公告,到了北岸河堤修好,北岸那些面积更大的荒地可是欢迎大家购买的,虽然都要交租调,但没人会嫌地多。 所以张宁决定多开几个采石场,赚够了钱再过几个月就能买地,即便是荒地也不要紧,因为配套的水渠灌溉设施也在开凿,既能排积水也能灌溉田地。 船队很快靠岸,因为卸货地点已经到了,三台河北岸河堤进展迅速,从西北向南一路过来,数个河段同时施工, 如今上游的河堤已经连接起来,距离三台河入巴水口已经不远。 货船在简易栈桥边停靠,张宁看着有十余条空船向着上游驶去,那是另一个采石场的船队,看样子已经卸了货打道回府。 同行是冤家,不过在旺盛的石料需求面前大家都有钱赚,无论采石场大小规模如何,只要运来工地就有钱拿,当然前提是‘货真’。 脚下木船在明显上浮,船舱中的石头被苦力们扛上栈桥,然后放到一个杆秤左端箩筐上,累计到一定数目后大秤平衡,四名苦力用两条碗口粗的木棒交叉挑起箩筐离开。 “一筐!”守在一边的吏员大喊道,另一人在账目上记下数字,随着张宁上岸的船老大从吏员手上领得一根铁签,与此同时又有数杆大秤在沉重,随着一筐筐石头被挑走,张宁手下获得的铁签越来越多。 铁签是特制的,上面有些歪七扭八的符号,基本上谁都看不懂,但是可以凭着铁签到州衙换钱,所以铁签越多那么能领到的钱就越多。 宇文使君是懂得体谅买卖人的官,即便是这些铁签当天拿到州衙,马上就能换回响叮当的铜钱,不像别处当官的那般黑心,春天欠的账要秋天才还,所以越来越多的人张罗着开山采石。 不用怕僧多粥少,虽然河堤没多久便要完工,但是北岸的一系列水利设施还在建设,对石料的需求量很大,但这还是九牛一毛,大头还在后面。 张宁从多个渠道得知一个基本确定的消息,州衙忙完这一年后,明年要开工修建江堤。 他确定这个消息基本可信后激动得一夜未眠,修建江堤所需的石料之多,可不是这区区三台河河堤能比的,想来宇文使君是要修个用料十足的江堤,那几十上百里下来的江堤得要多少石料他已经不敢想象了。 这些都是钱,虽然不知道州衙去哪里筹集这么多钱,但是张宁对宇文使君有信心,老熟人李方跟着这位做买卖,一年赚到的钱顶得以前五年,所以他发财的机会也就来了。 但是问题也随之而来。 张宁看着不远处工地上那热火朝天的景象出神,正在修筑的河堤上忙碌着无数青壮,有的在挑土,有的在夯土,有的则是在砌石头,用的似乎是传说中的‘水泥’。 他不在乎什么水泥,只是在羡慕这些不要工钱的青壮劳力,他的采石场雇佣了大量劳力,因为是雇佣所以要付工钱,所以拿到手的钱要扣掉一部分。 不光如此还得包食宿,采石是个力气活,要是伙食克扣得多了倒霉的是自己,所以张宁在想如何能弄些免费的劳动力。 巴州刺史宇文温对陈国用兵,抓回来许多俘虏,曾经通过张宁的老熟人李方放出话来,各位东家若是缺人,可以从州衙大牢低价‘租’一些俘虏回去用。 但他不敢用,这些陈军俘虏毕竟是杀过人的兵,采石场里的看守镇不住,但是一看到这么多不要工钱,甚至吃得比狗都不如的青壮劳动力,张宁就心如猫挠。 成本,他面临的问题就就是如何降低成本,工钱再少都要给,这就是从他的钱袋里往外掏钱,州衙大兴土木,至少持续数年,想想这几年里都要往外掏工钱,张宁的心都在滴血。 所以他有些期盼战事再起,等到新一批俘虏被抓回来,那么被训得服服帖帖的旧俘虏就要‘低价处理’,到时弄到采石场里可就比雇佣工人划算得多。 正走神间,二十艘货船已经清空,张宁看着沉甸甸的一箱铁签面露喜色,如今天色尚早,完全赶得上在州衙关门前去兑现。 身后传来吆喝声,张宁转头看去却是由三十多艘船组成的船队正在接近,看了看领头船上插着的旗号,他认得是弋阳郡炭窑的运炭船。 弋阳郡临山,不光石头多树木也多,张宁的采石场生意红火,烧炭的炭窑生意也不遑多让,往上游去大约数里外,是木炭的大主顾----巴州军器监冶铁坊。 看看西面上游隐隐约约的黑烟,张宁知道那就是昼夜不熄火的冶铁坊,两座炼铁炉只要燃着就得烧炭,所以卖炭的也每日都在忙。 运炭船从河畔经过,领头船上一名中年人见着张宁随即拱手,大笑着说道:“原来是张兄,今日也是亲自押船么?” “王兄,相逢不如偶遇,今日不如在城里小酌如何,小弟做东,就在五味斋了!”张宁也是笑着拱手行礼,对面那位王兄闻言摆摆手,说一会交完货是要入城,不过已经有约,只能下次再聚一聚了。 他们都是弋阳郡人,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而那位王兄的族兄是弋阳郡守,所以平日里往来也颇为密切,不光如此,弋阳郡里做买卖的基本都熟悉,虽然同行不少但是斗不起来,因为西阳郡这边的需求实在是太大了。 木炭不光是军器监需要,城里的需求也不少,如今还是春寒,大户人家少不得烧炭取暖,军营里也是一样,无论是州兵还是宇文使君的虎林军,烧炭取暖的需求居高不下。 弋阳郡各家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可是各家面临的问题和张宁一样:如何降低成本。雇人就得发工钱,不论多少都得发,可就是发工钱也开始觉得人不够用。 弋阳郡能雇佣的人手还是不足,若是到别的州郡雇人花销颇大,虽然大家都不得以去外州雇了许多人,但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也是迫在眉睫。 没人会嫌钱多,成本越低自己赚的就越多,而除了一般的成本之外,开山采石或者伐木还面临着一个风险:山蛮袭扰,虽然之前弋阳郡内官府和山蛮相安无事,但随着各家采石场、伐木场的扩大,冲突已经明显增多了。 为了保护采石场、伐木场的安全,得雇更多的护卫镇场子,这样下来也得花钱,张宁一想到这里就头痛,他和郡守的关系不错,但也不能让郡兵守在采石场里帮忙看家。 况且请来郡兵也得花钱好米好肉伺候着,还得欠郡守一个人情,张宁等人也尝试着和山里的寨主们接触,毕竟大家打打杀杀的不好,不如一起发财。 有的寨主好说话,可有的就完全不可理喻,喂饱了这家,另一家便借故找茬挑事以图要更高价,结果原来的见状不干了,也嚷嚷着说祖宗留下来的大山,不能随意让他们伐木采石。 “祖宗留下来的大山!”张宁想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地契有么?林是你们种的么?石头是你们祖宗埋下的么!” “还自称什么大王,我呸!迟早请来官军,把你们都抓去做苦力!!” 此言一出张宁愣住了,他发觉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话,触发了一个念头......(。) 第二章 念头(续) 西阳城东门外工地热火朝天,工匠们正在搭建民房,许多院落如同豆腐块一般整齐的排列着,而他们的外围则被一圈正在修建的城墙环绕。 东门城楼上,州别驾许绍正鸟瞰着这一片工地,一座木制模型摆在旁边的案上,模型如同一座微缩的城池,其上城墙、城楼、箭楼、街坊以及城内如棋盘般的道路都十分细致。 “排水沟渠进度如何了?”许绍转身问道,身边一名吏员回答说二横二纵的主沟渠已经完工,旁支排水渠已有七成完工,下月初整个排水沟渠就能完工。 “排水沟渠是要用上许多年的,决不允许偷工减料。”许绍点点头说道,“东城和主城的排水沟渠必需顺利连通,再过几月到了雨季,就是检验诸位监工效果的时候了。” “别驾请放心,主沟渠两侧均是石料所砌故而坚固耐用,即便长年累月被水浸泡也无垮塌之忧。” 许绍看着案上的木制模型,交代吏员们城墙的进度要抓紧,先把暂时替城墙的木栅栏围起来,街坊可以慢慢建,但是市街的进度不能拖延,如果不能按期完成,宇文使君可就要找人‘详谈’了。 “别驾,筑城的人手不缺,就是这墙砖....”吏员说到后面停下,他身边一个身着常服的中年男子见状赶紧接上话来,他几乎是要拍着胸膛保证,砖窑能够充足供应墙砖。 “吕掌柜,官窑每日里出的砖都不够用,你那砖窑可别出问题。”许绍看着这位中年人缓缓说着,“墙砖抽检不合格的话,你就得自己去和宇文使君解释了。” “吕某知道,吕某定然保证墙砖耐用。” 许绍知道率掌柜的新法砖窑质量不错,前几次抽检的结果表明,其砖窑烧制的墙砖和官窑质量差不多,但他还是交代对方说赶工烧砖可以,但也得注意安全别闹出工伤事故出人命,到时官府面上也不好看。 “是是是,别驾所言,吕某谨记于心。” “你那砖窑烟囱上装有避雷针吧?”许绍问道,他看向城北远处,只见一座高大的烟囱耸立着,烟囱口冒出滚滚浓烟,和另一处同样浓烟滚滚的烟囱构成了奇怪的风景。 “别驾请放心,吕某的新法砖窑是官窑老师傅指导搭建的,各项设施和官窑一模一样,这避雷针自然是不会少。”吕臻信心满满的答道,他的砖窑是除了官窑之外的唯一一座新法砖窑,得了官府的大力扶植, 许绍又问了些相关问题,吕臻均一一作了解答,得到了按时供货的保证后许绍让其退下。 看着面前的木制城池模型,许绍有些失神,因为宇文温起初提出来要扩建东城时,他是极力反对的,因为州衙没有那么多财力。 三台河北岸河堤,还有相关的水利设施建设,这几乎耗掉了巴州州衙的资金,虽然做苦力的陈军俘虏不需要工钱,但数千人每日的口粮也是大头,宇文温又不克扣这些人的口粮,所以支出不小。 大规模授田后,明年州衙的租调肯定大幅增加,所以粮仓、库房扩建势在必行,这也要征集工匠并且消耗钱粮;江南燕矶营寨要扩建、维持,同样需要钱粮和建材。 几个工程同时进行,本身就需要调集人力物力,州衙还得派吏员现场监工,到了春耕播种的时候还得普及插秧法,大家已经忙得团团转。 结果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扩建城池,弄出个东、西城来,若按一般情况来说,在农闲时征发民夫,花上五六年时间慢慢修也可以,毕竟人力物力缺一不可。 可是宇文温倒好,不但要扩建还要在年内完成,砖不够就新建砖窑烧砖,还是让一个做买卖的去建了个新法砖窑,许绍总觉得这种做法有些不妥。 人不够就组织百姓上阵,还不是那种无偿征发的力役,直接是州衙发工钱的那种,许绍担心这样会透支财力所以极力反对,结果他的上官果然发挥一贯来的风格:州衙没钱?本官有钱先垫着! 宇文温能赚钱又能花钱,许绍合伙做琉璃镜买卖,知道这位的‘现金流’是以万贯计的,他知道宇文温以一己之力养虎林军不容易,所以想不明白为何还要自掏腰包如此折腾。 扩建东城有利于安置数量剧增的百姓,但对宇文温个人来说没有什么直接利益,许绍甚至怀疑这位是受了什么刺激,一个劲找事给佐官连同吏员们做。 他去年年底回了趟岳州探望父母,两老都说他瘦了一圈,脸也晒黑了许多,结果在家好容易过了个惬意的新年,刚回到巴州还没回过神就有活干。 许绍负责督建东城连带着西城粮仓、库房的扩建,刚探亲回来的郝吴伯则是负责三台河北岸水利建设,主薄郑通也没闲着,这才是春天就已经预见到要忙上一年。 可到了明年更辛苦,因为很可能要开始修筑江堤。 想想那规划中的江堤,许绍已经没有力气反驳了,宇文温不是折腾外人就是折腾自己人,似乎是有无穷的精力需要发泄,他有些怀疑再这样下去还会折腾出什么事来。 “扩大内需...实在想不明白。” 。。。。。。 吕臻兴冲冲走在路上,旁边是正在兴建的东城城墙,虽然先修的是南面城墙,东、北面只是木栅栏,但是看着一车车砖从远处运来,他的心情就不能不好。 别人看到的是砖,可在吕臻看来就是钱,作为砖窑的主人,他就指望烧砖赚钱,西阳大兴土木需要的砖瓦很多,所以他能赚到的钱就不会少。 新建的城墙可是高规格的夯土包砖墙,城墙每阔一丈高四十五层(砖),每层用砖七块,内外进深共四层共用砖一千二百六十四块。 以后还计划砌拦马墙,规格为十五层高,双面组砌,一丈用砖二百一十五块。 新建的西阳东城,北、东、南三面城墙各为二里,若按一里一百五十丈来计,新砌城墙得有九百丈长,考虑到各种损耗,完成这三面城墙需要墙砖将近一百二十万块。 当然官窑得承担一半的砌墙所需墙砖,剩下将近四百五十丈的缺额就得吕臻的砖窑来填,换句话说他的砖窑得按时按质按量提供将近六十万块墙砖。 即便是按一文钱一块墙砖来计,他做完这一单就能进项六十万钱也就是六百贯,扣掉成本至少能有两百贯,这还是包含了建造新法砖窑的费用,而且接下来买卖的才是大头。 西阳东城建好后,按照州衙的规划,这个区域内有一半是以做买卖的‘市’为主,沿街店铺组成的几条市街为主,连带着还有邸店、货栈、酒肆等,所有的建筑都得新建,而且为了防火都必须用砖瓦。 连带着平民街坊以及望火楼等城防建筑,还有东面扩建的巴河城、五洲戍,江对岸的燕矶据点、需要的砖瓦已经算不过来了,这些才是吕臻真正发财的机会。 当然发财的不光是他这一个砖窑,已经有许多小砖窑在城外搭起来取土烧砖,但这些小砖窑不是新法砖窑,所以出砖量比不上吕臻的新法砖窑,这可是由官窑的熟练工协助搭建,也是他们手把手教会吕臻的砖匠整套流程。 巴州地界的新法砖窑,除了官窑之外就是吕臻的这一座,他时常庆幸去年年初站对了地方,没有跟着田元升去送死,如今就跟着李方发财。 确切的说是跟着宇文使君发财,原以为做个砖窑没什么赚头,未曾料竟然州衙竟然大兴土木扩建城池,不光需要砖头,其他建材一样需求旺盛。 尤其是那新颖的‘水泥’,砌城墙、筑河堤、修房屋都缺不了,因事关重大所以水泥如今是官营,私人自己模仿建窑折腾出来的‘水泥’不会用在官府主办的项目上。 但即便如此,做‘水泥’所需的石灰却是放开收购,加上各地如今正在收集石灰扑灭钉螺,石灰窑主们的生意也是越来越红火,也开始和其他人抢劳力。 所以人手越来越紧张,采石场、伐木场等等到处都在招人做事,吕臻又在新建一个新法砖窑,可是到现在才惊觉人手不够。 第一个砖窑自从建成以后就没停过,没日没夜的烧砖,工人们是连轴转不得停,虽然已经增加了不少人,但依旧是不够用。 州衙放过风声,说可以‘出租’那些陈军俘虏,但是考虑到那都是些杀过人的兵,真要弄来砖窑做事还得派人盯着,算来算去不划算,所以吕臻已经发动亲友去相邻州郡雇人了。 然而再过一段时间春耕就要开始,农忙时节本身就不好雇人,别处的采石场、伐木场、石灰窑也在抢人,西阳郡百姓基本上都有了地没空闲做别的,所以吕臻已经到黄州甚至安州去招人了。 为了能顺利招到人,工钱也开始上涨,不光如此还得包食宿,吃得也不能太差,这都是在上涨的成本,吕臻觉得这和从自己钱袋里抢钱没区别。 “得想办法才行...”他看着周围的工地喃喃自语,烧砖是门技术活,但是制作砖坯却很简单,连带着挖土、搬砖都是纯粹的体力活,平日里只会耕地的农民教上半日就会,可即便如此就是招不到足够的人。 “给人做佃农土里刨食还更累,作砖坯这可是连山蛮都学得会的事情,你们就是不愿意...嗯?”吕臻喃到这里忽然愣住了,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第三章 学习 西阳城东郊外,虎林军军营,口号声不绝于耳,士兵们正在进行日常操练,长跑是其一,练队列是其二,背诵千字文是其三。 虎林军和别处军队不同的地方不少,其中一个就是要求将士们背诵千字文,早晚各一次且每日坚持的频率已经让全军上下能够倒背如流。 所以校场上除了口号声,就是千字文的背诵声,听着那“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声音响起,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是蒙学或者族学。 按照后世的话来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虽然这个时代还没有唐朝,但是日夜背诵下来,虎林军将士还真是都会摇头晃脑背千字文。 但也仅限于会背,许多人背千字文是滚瓜烂熟,但是一个字都不会写,毕竟跟着别人的声音来学着念很容易,但是要提笔写字就很难。 一间营房内,二十余人正在学习写字,这些平日上阵杀敌眼都不眨一下的壮汉,如今一个个拿着毛笔在纸上写字,毛笔的拿法千奇百怪,什么姿势都有却没一个是对的。 一名面白无须的年轻人站在张白布前,布上写着个大大的‘地’字,那年轻人便是在教面前的‘学生’如何写这个字。 千字文是蒙学读物,而在座的基本上都是二十岁以上,当然教他们习字的年轻人是例外,这位一看就知道年纪没有超过二十岁,一大票厮杀汉在他面前就如同蒙学的幼童,一个个看上去老老实实,却大多是坐立不安的样子。 李石磨就是其中一人,他只觉得手上拿着的毛笔十分烫手,怎么拿都觉得拿不好,沉重的斧戟能舞得呼呼作响,可这小小的毛笔却难住了他。 自从开始习字起已经过了两日,前两日学的都是如何拿毛笔,可李石磨等人怎么都学不会,若不是有军法说弃笔不练字等同临阵脱逃,他们早就把这玩意给扔了。 上阵杀敌,学写字有什么用啊!! 这是李石磨以及虎林军大部分人心中的呐喊,过完年后主帅宇文温下了命令,队正以上所有人都要学写字,写的就是千字文,日后还得纳入考评。 所以李石磨苦着脸坐在这里煎熬,他从来没有摸过毛笔,如今就像个刚学用筷子的幼童,想夹菜却怎么也夹不起来,看着面前纸上那一团乱七八糟的笔迹,李石磨不由得叹了口气,随后走神。 他想起了白花花的身影,想起每晚那让人呼吸急促的场景,然后又下意识的揉了揉腰。 去年年底,媒婆们‘杀入’巴河城弄得鸡飞狗跳,李石磨原想着先帮弟弟娶个婆娘,但是父母说了长兄还没娶哪里有弟弟娶妻的道理,所以他就有了婆娘的人。 按照李石磨的要求,婆娘身材很壮实,能干农活能吃苦,然后晚上两人也折腾得够呛,到了假期结束回营的时候,李石磨已经快要直不起腰了。 有了家,住在军营里就有了别样的思绪,看着一屋子抠脚大汉,第一个晚上他几乎睡不着觉,不过也就是这一晚,第二日就恢复过来,正要生龙活虎之际,却被强制学习写字。 ‘能行的,至少以后会写自己名字不是?’李石磨在心中给自己鼓气,他是不服输的性子,所以即便写字再难他都决定咬牙坚持下去,如今已成了家,日后还会有一儿半女,他可不想到时连自己儿女的名字都写不出来。 窗外,宇文温正鬼鬼祟祟的‘偷窥’,此次他化身当年最烦的班主任,成日里在教室外透过玻璃窗监视学生是不是上课玩手机。 看着营房里的抠脚大汉们抓耳挠腮,因为‘阴暗心理’得到了极大满足,所以他脸上露出了‘阴险’的笑容。 这不是宇文温闲得无聊折腾手下,他的军队要与众不同,所以读书认字是必然的,一个基层将领连军令都看不懂的军队,没有成长的空间。 只知道当兵吃粮拿饷,不知道为何而战的军队,是没有前途的,宇文温处心积虑的让将士们读书认字,就是想让他们能读懂兵书,能够自我总结。 打了败仗,能够总结教训;打了胜仗,能够总结经验;兵书上说的阵法,能够理解并加以灵活运用;能看得懂舆图,会基本的算术,能算清楚麾下兵马每日消耗的粮草。 会读书认字,就能从书中知道古往今来的各种战例,可以知道许多英雄人物的事迹,可以感慨他们的忠义,可以有所触动。 这就是宇文温对手下将士最起码的要求,他觉得一个人在田地、女人、钱财以外,总要有些追求才能更上一层楼。 正在他走神之际,耳边传来叮叮当当的铃铛声,这是下课的‘铃声’,屋内那些抓耳挠腮的壮汉,一听到这声音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稻草,进入回光返照状态。 “王八蛋,一个个就知道砍人,读书写字有那么难?”宇文温见状无奈吐槽,待得这一排教室里的‘学生’如释重负的逃出来后,他迎了上去。 当然不是要来个当头棒喝,长篇大论教育厮杀汉们“好好读书,考上一本”,宇文温的目标是那个年轻的‘老师’。 “厍狄文书,感觉如何?”他问道,那名年轻人先是行了个礼,随后说还行。 “他们一个个都二十岁往上,可学问就连蒙学的幼童都不如,厍狄文书莫要担心教不好。”宇文温笑道,面前这位是‘兄走弟及’的厍狄二郎,厍狄大郎已经到州衙做兵曹参军当官去了。 “使君,卑职只是担心耗时太长,眼见着已经两日,可许多人连笔都拿不好。”厍狄钰有些焦虑的说着,他来到虎林军做文书,若是如同他兄长般管理后勤、帮忙写信到是不惧,未曾想竟然还要当先生教人写字,他只怕自己会‘误人子弟’。 “蒙学的幼童们更加难教,这些将士无非是没想通,所以学起来积极性不高罢了。”宇文温,“厍狄文书只管按照计划教,至于如何提高他们的积极性,自然由本官来负责。” 说了一会儿话,厍狄钰告退,宇文温看了看空荡荡的‘教室’转身离去,心中在盘算着如何让大家提高学习积极性。 文盲,在古代是司空见惯的事情,百姓们不识字很正常,识字才不正常,知识是世家大户的专利,不是穷鬼们可以学的。 如今还没有活字印刷术,造纸技术还不能批量做出廉价的纸张,书籍大多是少而贵的手抄本,至于雕版印刷的书更是价格不菲,只有那些有钱人才买得起书,用得起笔墨纸砚。 光有这些还不行,怎么写字、怎么念书还得人教,到了能读四书五经的时候,还得有人答疑解惑,也就是说得有正经老师教才行,而请老师可是要花钱的。 花钱买了笔墨纸砚和书籍,请了老师来指点迷津还得包食宿,读书时不能兼顾农活,所以读书的人基本是脱产,这样的负担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太过巨大。 但即便是读了书又如何,想当官?没门! 平民出身的读书人想当官那是妄想,世家、门阀、权贵连旁支亲戚都安排不过来,你个身份卑微的平民也相当官?没有人举荐,没有上官征辟,没有权贵赏识引入幕府,没有这些就没办法步入仕途。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是这个时代的烙印,一个平民出身的人,无论能力多么出色,即便是侥幸入了仕途,他的升迁之路也高不到哪里去。 别的不说,好容易当了基层小官,官场潜规则没人教,迎来送往的礼仪狗屁不通,各种门门道道不清楚,胥吏的龌龊手段一点不懂,时刻都有踏入陷阱背黑锅的危险。 没有大树罩着,最苦最累的活你去做,做好了也就得个“好”字,做得不好轻则被上官训斥,重则丢官下狱等死,所以百姓们对于读书根本没动力。 要想博取富贵还不如从军,如果侥幸在战场上没死,又立下像样的功劳,那么就可以凭着军功受赏得钱财、牲畜、土地,可以娶妻生子,若是运气好的话得封爵位,那自己儿子也能得荫庇,那要比读书好许多。 有了一官半职不识字不要紧,有佐官帮忙看军令、写军令,签字时用章或者画圈就行,写信、看信也可以让识字的仆人帮办,所以厮杀汉也没必要识字。 普通士兵不识字,也不需要识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无论各国都是如此,兵书之类的‘秘籍’大多是家传,没必要让这些人看得懂,免得和世家子弟们争功。 所以虎林军将士们读书习字,是宇文温的一大创举,也让许多人十分不解,这年头当兵的基本都是文盲,没听说要上阵杀敌还得学写字的,所以此事成了宇文温浪费钱的又一例证。 而将士们也有些纳闷,虽然迫于宇文温的‘淫威’老老实实学写字,但许多人的积极性都提不起来,宇文温对于这种情绪早已预料到,所以他也做了相应的规划。 全军队正以上将领必须习字,半年后考试,千字文共一千个字,能写对六百字以上的算合格,写对五百以上六百以下的算‘还能抢救’,一个月后给一次机会补考。 考试时错字超过五百个的直接降职,军主变幢主,幢主变队主,队主变队正,队正就去当什长。晋升时,同等条件下文化水平越高越优先。 当然笔墨纸砚由军中提供,教书先生的费用也是军中承担,将士们只需要认真学习即可,若是这样还有人不识抬举,宇文温亲自教他做人。 “会读书写字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开展了。”(。) 第四章 蒙学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巴河城一隅,稚嫩的童声回荡在一处院落里,这是巴河城新建的蒙学(蒙馆),就读的都是巴河城的居民子女,年纪从四岁到七八岁不等,个别人甚至超过九岁。 巴河城居民均为虎林军以及巴州水军的将士家属,所以这个蒙学其实是作为福利造福将士们,主要的目的就是让孩子们能认识并书写最常见的字,能够知道简单的加减运算法则。 入读蒙学不需要学费,所有费用均由巴州刺史宇文温一力承当,而入学的孩子们也有福利,中午和下午放学时每人一个足料大炊饼。 蒙学毕业后愿意读下去的,还有高一级的‘小学’,让求学的孩子能够学更多的知识,至少能大概看懂官府的告示,看得懂各种契约上的内容,还要学会数算、珠算,能够进行常见的账目计算。 例如买卖东西应该如何找补,常见的度量衡如何换算,这都是生活中需要用到的基本知识,能够从‘小学’毕业,就已经可以代写普通书信,亦或是帮人看地契房契了。 百姓们对于读书做官是没什么指望,但是子女们能学到这些基础的知识,对家中帮助颇大,加上每日两餐还有炊饼吃,所以家家户户都把小孩子送到蒙学。 幼童们年龄差距颇大,小的四岁都不到,大些的六七岁,还有九岁的,为了维持课堂秩序,蒙学按照年龄段进行了分班。 四岁及差不多四岁的分作小班,五到七岁之间的是中班,七岁以上九岁以下的是大班,再大些的就入小学启蒙读书,这一番划分下来蒙学每个班大约二十余人。 然后每班有一名先生负责教书,另有馆长一名带着数名杂役负责日常管理,巴河城的蒙学就这么热热闹闹的开堂授课。 虽然就读的幼儿少了些,但这只是暂时的,去年年底以及今年年初,巴河城里许多户人家娶了媳妇进门,再过几年这蒙学的生源可就有保障了。 时值正午,临近放学的时间,蒙学外已经聚集了许多家长,而年纪轻轻的张鱼就是其中一位,他的小侄子如今正在蒙学读书,今日张鱼到巴河城办事就顺便过来看看。 他的嫂子在西阳郡公府邸做事,小侄子也一起住在府里,眼见着小家伙即将四岁,而巴河城蒙学也开堂授课,府邸就调张鱼嫂子到巴河城的‘办事处’做副管事,顺便让她儿子入蒙学读书。 “小鱼儿,你就一百个放心,在城中有大伙照应着,你嫂子和小侄子绝对不会受委屈!”一名中年男子哈哈大笑,他是水军的刘队主,也是张鱼以及他嫂子的襄阳水军老街坊。 “有您和老街坊照应着,我当然放心,只是怕阿鲫顽皮四处惹事。”张鱼说道,阿鲫是他侄子的小名,如今正是开始顽皮的年纪。 “阿鲫哪里顽皮,你是没见过我家那兔崽子顽皮的样子,也亏得有蒙学,不然到了农忙时没人在家看着,也不知道会和其他那些兔崽子弄出什么事来。” 周围的许多人也是点头赞同,他们要么是水军将士,要么就是虎林军家属,人人都说亏得有蒙学这个去处,每日能笼着这帮兔崽子,否则等春耕开始后大人还得费神盯人。 其实城里都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小孩子放学后都不用接,不过因为是刚开学没多久的缘故,馆长还是要求家长按时接送,等到孩子们熟悉以后就可以放手了。 “刘队,眼见着就要耕田了,大家都上手了么?”张鱼问道,此言一处许多人都是苦笑,他们出身水军,从上一代开始就在水上讨生活,说到水性或者划船个个胸膛拍得啪啪响,可说到在田里耕作、或者种桑养蚕就是两眼黑。 “哪里上得了手,去年年底授田,大伙分了田那是又高兴又发愁,什么赶牛拉犁、什么种桑养蚕都不会。”刘队主苦笑着说,“农具也没有,亏得田副城主组织了人手来教,学了月余也就能凑合着上了。” “到了秋收,我可得过来吃上几碗饭才行!”张鱼笑道。 “那是自然,到时你不来都不行!!”刘队主和众人都是哈哈大笑。 水军将士们都在水上讨生活,田地自然是没有的,所以农活也根本没接触过,去年周军对江南用兵,许多人立下战功达到了授田的标准,获得了梦寐以求的土地,随之而来就是如何耕作的烦恼。 张鱼是宇文温的贴身仆人,自然知道郎主已经注意到这个问题,所以虎林军在组织人力物力帮助将士们开荒的同时,也分派人手和农具帮忙水军将士开荒耕田。 巴州水军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搬过来定居的襄阳水军,一部分是原本的水军,无论是那边其实平日里和渔民没区别,不是他们不想种田,而是实在是没有田给他们种。 有生活窘迫的士兵甚至连像样的房子都没有,一家人蜷缩在四处漏风的木板房里度日,更加潦倒的甚至以船为家,遇到作战若是男人回得来还好说,若是回不来那家眷就只能靠着左邻右舍帮忙才能活下去。 直到宇文温上任后整顿州兵,又把巴河城的鲁氏一锅端,整编过后的水军士兵才有了正经的房子住,如今又有许多人凭着战功授田。 地契拿到手后士兵们心定了许多,因为有了地便有了粮食,即使自己不幸阵亡那么家人也能有着落,所以大家都是对刺史宇文温心生感激。 再加上有船,巴河城东北的大湖水产丰富,农闲时去撒网捕鱼也能有不小的收获,甚至有的人开塘养鱼已经赚了大钱。 有着虎林军这个大主顾在不愁鱼获没处卖,水军士兵们都是雄心壮志,要靠自己的勤劳为家人创造美满幸福的生活。 铃铛声响起,在大门外守候的家长们闻声精神一振,片刻后蒙学里一片沸腾,被‘关’了一上午的孩子们终于出笼,一个个啃着炊饼冲了出来。 无论大小,每个孩子身上都穿着粗布做的衣裤,样式统一尺寸略大,每人都穿着布鞋肩膀上挎着个布包,这身行头是巴河城蒙学的特色,入学的孩子每人免费发放两套,据说是什么‘校服’。 “叔!刘伯!”一个小孩子奶声奶气的喊着,手中拿着个啃了几口的炊饼,抛下几个小伙伴向着张鱼跑过来。 “阿鲫,今日有没有听先生的话?”张鱼摸摸小家伙的头问道,一旁的刘队主也是如此问着一个九岁左右的少年,只是语气严厉了许多。 “叔,阿鲫今日没有被先生打手心!”小家伙骄傲的说着,他抬着头看着张鱼眼里满是自豪,张鱼闻言苦笑着点点头,让小家伙和刘队主挥手告别,然后拉着他的手慢慢离开。 “叔,阿娘呢?” “阿娘在院子里忙呢,一会回去得好好跟阿娘说蒙学里的事情。” “叔,阿娘说阿鲫若是好好念书,等到认得许多字,阿耶就会回家了,是么?” “啊?啊...是啊,”张鱼一愣随后说道,见着小家伙专心致志啃着炊饼,他抬头看向天空,悄悄抹掉眼角的泪花,“等阿鲫认得许多字,阿耶就会回家了。” 。。。。。。 西阳城北郊外,一座占地颇大的庄园坐落于湖畔南岸,这块地方原为芦苇遍布的荒地,从去年年底开始就是西阳郡公、巴州刺史宇文温的产业,有未经许可进入者免费到州狱住三日。 此处离城不算远,但是因为湖水每年雨季都会上涨,所以湖畔的土地经常被淹,大片的荒地都没人开垦,不过自从排水沟渠建成,去年大暴雨时湖水再未肆虐,湖畔之地就成了抢手货。 不是没人打过湖畔土地的主意,要先下手为强开垦荒地做个既成事实,但是新上任的刺史宇文温不是善茬,早已经把西阳城周边土地情况摸得一清二楚,所以他上任时没有开垦的无主之地,任何人在这之后未经许可开垦全部无效。 对于许多人的试探,宇文使君都是一句话:开垦荒地?开垦荒地也得按照基本...国法来! 所以到了年底授田时,那些从前的水患之地,如今已经变成抢手货,而向来谦虚的宇文使君也没再客气,直接划了上百顷湖畔之地,开荒之后作为自家的田产,当然此时的一顷要比后世的一顷小很多。 西阳郡公宇文温,其封地就在巴州西阳郡,又是本州父母官,所以巴州和他自家没什么区别,但是宇文温自从上任以来,多项举措为巴州百姓造福不少,所以大家对于宇文温划地都没有任何意见。 毕竟这原先就是荒地,若不是宇文温想办法组织人力物力兴修水利,没人会想着开垦湖畔之地,先前平定田元升叛乱时没收的许多熟田,宇文温都分给了穷苦的州兵以及西阳百姓,如今只要荒地的行为更是让人无法质疑。 一辆马车行驶在新铺的碎石路上,在护卫的簇拥下向着这座庄园核心处前进,宇文温坐在马车中,透过车窗看向外边,他看着路两边正在开垦的荒地十分满意。 “郎主,这些地今年就要进行稻麦轮作么?”宇文十五兴奋的问道,今日虎林军休息,他陪着郎主宇文温视察新庄园,看着府邸的田产自然是面露喜色。 “是稻田才要稻麦轮作,其它的地要种别的东西,自然是无法轮作的。”宇文温答道,他今日心情也不错,所以话也多了起来。 “是要种杜仲么?” “田宗长那边有很多杜仲,目前够有地他们用的了,所以庄园里先种的是葡萄。”宇文温打了个哈欠,昨夜和夫人鏖战十分辛苦,所以睡眠略显不足。 “葡萄?这地方能种葡萄?” “要不你以为后院那里种的是什么?”宇文温反问。 “要种这么多顷葡萄,郎主是要酿酒么?好像陇右那边出产的葡萄酒才好喝。” “谁知道呢,说不定西阳出产的葡萄酒会大卖也说不一定哟!” 说话间,马车已经进入庄园,隐隐约约能听到庄园某处传来郎朗读书声,宇文温下了车,在闻讯赶来的管家李三九的带领下,来到一处院子里。 宇文温毫无疑问再度化身班主任,轻轻走进院子来到一间房外,透过窗口向里看去,只见三十余名幼童正在念书,他们平均年龄六岁左右有男有女。 “指薪修祜、永绥吉劭...” “矩步引领、俯仰廊庙...”? 幼童们整齐划一跟着先生念千字文,见着他们一个个都是专心致志的样子,宇文温不由得点点头,这些童男童女是他来到安陆后陆续收养的孤儿孤女。 他们的双亲早已亡故,有的是在路边抱着父母的遗体嚎啕大哭,有的则是倒在角落奄奄一息,宇文温将所有能收养的孤儿孤女都带回府里。 能救活的后来都在府里住下,作为西阳郡公的仆人自食其力,其中身体健康、聪明好学的则被选为培养对象,启蒙之后由宇文温亲自教导。 从那时起到现在已经两年,当年不过三、四岁的孤儿孤女已经五六岁,正是读书的年纪,而宇文温对这些孤儿孤女的要求可比一般蒙学严格。 吃得饱穿得暖,生病也能得到悉心照料,但他们可不是供起来的宝贝,平日里都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诸如打扫卫生,擦拭家具之类。 但最主要的就是得读书习字,因为这关系着宇文温下一步的规划,他就这么站在外面听着读书声,直到下课的铃铛声响起。 李三九见宇文十五使了个眼色,随即干咳数声走到房门处,向着教书的先生行了一礼,对方还礼后收拾书案走出教室。 一名年长的男孩见着宇文温出现在门口,随即站起身大喊道“起立”,孩子闻言麻利的站起来,身体站得笔直,见着宇文温走到书案后,在那名男孩的带领下,恭恭敬敬的弯腰行礼并齐声喊道:“郎主!” 每个人身上都穿着统一的服装,一如巴河城里蒙学的学生一般,无论男女其精神气很好,完全没有迷茫、害怕的神情。 “今日郎主来考核大家的数算,都做好准备了么?”李三九在一旁问道,见着那名男孩回答说是,宇文温点点头随后看着面前的孩子们。 “坐下!” 幼童们闻言齐刷刷坐下,宇文温随后说道:“学号三十七!” “有!”一名男童闻言站起来答道。 “乘法口诀...三七得多少?” “三七得二十一!” “七九得多少?” “七九得六十三!”(。) 第五章 捷报 长安,初春的小雨淅沥沥落在吴明的身上,他和同伴贾牛交换了眼色,拐进街角一家酒肆,沽酒的胡女见着他俩随即笑道:“两位郎君,奴家可是多日不见了。” “掌柜好生意哈,还是照旧来一壶酒。”吴明笑眯眯的说道,一股子关中口音,面对衣着暴露、搔首弄姿的胡女已经没了当初的青涩。 女掌柜一步三摇的拎着酒壶走了过来,在其余酒客如刀的目光中将酒壶放到吴明面前,然后顺势靠在他身上,红唇在其耳边轻轻呵气:“今日吴郎君可曾带有酒钱?若没有可在奴家这里赊账,也可以...” “也可以做个善事,今晚便留在奴家这里吧...” “掌柜的,那小子针般细的话儿,哪里够劲!!”一个满脸横肉的酒客嚷嚷起来,“老子也没带酒钱,不如就让老子...” “没酒钱?回家入你老娘去吧!!”女掌柜叉腰大骂道,虽然话说得难听,可是番邦美人的泼辣外带着风情万种,让人看得直了眼,那酒客嘿嘿干笑着说要上酒,一众要看热闹的人都是哄堂大笑。 贾牛无奈的笑笑,他见着吴明将对方悄悄递来的东西不动声色收入怀中,便拿起酒壶将各自酒杯斟满,两人就着端上来的小菜喝起酒来。 “一转眼就大半年了。”贾牛轻轻叹道,吴明闻言笑了笑,帮他满上一杯酒随后低声说过两日你们几个就回去,到时可别怀念在这里的日子。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所以有些话题不能说起免得被人听去,不过贾牛起了头,吴明也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巴州,他们去年初来到长安,如今快要一年了。 也不知道伙伴们现在如何了,也不知道宇文使君在任上大展宏图了没有,田元升那伙反贼被清除干净,想来宇文使君治州的阻力小了很多。 去年燃起的战火一直烧到现在,周、隋两军一直在打仗,而山南周军据说还和江南的陈国交战,吴明等人出发时知道巴州正在备战,想来虎林军对陈作战应该是打头阵。 虽然他们在长安和沛国公郑译接上头,如今算是常驻长安城,但是往来长安和安陆都是沛国公的人,当然从安陆到西阳是自己人,但让别人传递密信就不太合适,所以吴明他们不太清楚山南那边的具体情况。 不过今日拿到东西之后,贾牛会和同伴跟着沛国公的人去安陆,虽然大家都没了双亲和家人,是以郡公府邸为家的单身汉,但是吴明决定留在长安,继续执行宇文温布置的任务。 留下的自然不会只有他一个,还有两名同伴留下来,而且这还不是全部,另有一路同伴是暗中潜伏,从去年出发时起他们就兵分两路,各自进入长安。 吴明这一路负责和沛国公接头,算是在明处,而另一路执行的任务他们也不知道,算是在暗处,双方这大半年来都没有联系过。 两路人相互间只知道紧急情况下的联络方式,不过一直都没有机会用到,当然也没有人希望用到。 按照事前安排的任务,吴明等人一会变作猫,去追踪那些狡猾的老鼠,追着追着可能又变成被猫追的老鼠,想出各种办法逃命。 不停的追逐和被追逐,吴明已经适应并且喜欢上了这种日子,每日里做猫又做老鼠,那种刺激的感觉让他兴奋不已,一如当年跟着师父四处化缘,和恶犬以及大户家的恶奴周旋。 两人喝了一会酒,见着外边雨停,吴明便掏钱付账,笑嘻嘻的接受女掌柜调戏之后,和贾牛拿着斗笠便走出酒肆,然而就在他们刚来到街道上时,一阵欢呼声由远及近传来。 “大捷,大捷,官军大捷!!!” 街上越来越多的人在奔走相告,吴明和贾牛当然得问个明白,人们口中的‘官军’自然不会是周军,弄出这么大动静想必是隋军大胜,所以问题就在于是何处大胜。 “这位兄台,请问官军大捷是在何处?”吴明扯住一名男子问道。 “大捷是在东街外啊,从那边传过来的。”那男子一脸懵懂。 “呃,我是想问官军是在哪里打败敌军获得大捷...”吴明无奈继续问道。 “哪里?我如何知道是在哪里?” “呃,可是兄台不是在说官军大捷么?”吴明满头黑线的问道。 “反正别人说官军大捷,那我就照说了。” ‘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吴明耳边响起宇文温的一句话,他和贾牛打听了许久,好歹从大喊“官军大捷”的人潮里打听出来一些有用的内容。 官军(隋军)大捷,入寇的突厥大军被打得落花流水,从去年年底就止步不前的草原军队,吹了几个月北风后终于熬不住了。 首先是那什么大头还是达头可汗忽然撤军,留下另一个沙什么略可汗独木难支,然后也溜了。 这一溜不要紧,突厥大军那些大大小小的可汗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就乱了套,像是入室盗窃被户主发现的偷儿,一个个争先恐后的跑路。 结果被官军穷追猛打各个击破,如今这些不可一世的突厥军队已经落荒而逃,笼罩在关中百姓头上的乌云瞬间消散,消息很快传遍全城,长安百姓们都在兴冲冲讨论这个话题。 “突厥退兵了,官军怕是要往东边去了吧?” “去东边?去东边作甚,官军不累么?不要休息的么?” “傻了不是,河南那边淮南那边,都已经打了大半年了,如今官军在北面抽出手来,还不得往东面增援?” “非也非也,据可靠消息,官军是要动,不过不是往河南...”有人故作高深状,见得一众人等侧耳倾听,他面露神秘的低声说道:“官军是要从信州总管府沿着长江东进,要去攻打梁国。” 有人问这和梁国又有什么关系,那人摇头晃脑的说这就是“围魏救赵”,拿下梁国后往北不远就是襄州的襄阳,拿下襄阳再北渡汉水就是荆州总管府。 他说山南周军主力就在荆州总管府北部,向东进攻官军的豫州,如果梁国丢了就会让山南周军头痛,一头痛就得撤军,所以也没办法从西面攻打豫州的官军了。 又有人在担心,万一梁国对面的陈国趁火打劫,断了官军后路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那人笑着说不用担心,他的小舅子的同窗的姐夫的邻居的儿子是在兵部做事,有确切迹象说明官军已经集结了百万大军,就要浩浩荡荡顺江而下直取梁国。 “那陈国给独脚铜人折腾得吐血,哪里还有机会偷鸡摸狗,再说官军如此多兵马,谅他南朝也不敢造次。” 千说万说不该说到‘独脚铜人’,一听得这四个字,就有不明真相群众问‘独脚铜人’是什么东西,有见识广的笑着解释,说这独脚铜人就是周国长江边上一个州的刺史,叫做宇文冷什么的。 其惯用的武器就是个独脚铜人,去年年初宇文冷就用这独脚铜人行凶,打死了陈国的始兴王陈叔陵。 “宇文冷?我记得是宇文热吧?” “什么冷热的,温,是宇文温,他是周国山南道大行台的次子,有名的宇文恶狼!” “咦?莫非是祸乱梁国后宫的那个宇文恶狼?” “祸乱梁国后宫?真的假的!”有粗胚注意到‘祸乱’两个字,现场气氛为之一变,大家都变得‘嘿嘿嘿’起来。 “那当然了,我在蜀地有个族兄,家中是做买卖的,时不时乘船往梁国和陈国跑,听说那宇文恶狼在梁国皇宫...啧啧...” 。。。。。。 “哈秋!!!”宇文温打了个喷嚏,不小心把襁褓里的女儿吵醒,小丫头嚎啕大哭,奶娘赶紧抱起来哄着。满怀歉意的宇文温讷讷走开,转到一旁去看萧九娘了。 他家里又添了成员,是萧九娘前日生下的千金,分娩顺利母女平安,宇文温有了女儿自然是笑得嘴都合不拢,不过还是有人不开心。 不开心的自然是当了娘的萧九娘,她想要为夫君生下儿子,结果是个女儿,当然这也没什么,关键女儿是二月初出生,这就让萧九娘欲哭无泪。 江南风俗,出生于二月者不吉,虽然萧九娘去年怀孕时,根据时间推迟算产期大约就是在二月,但是萧九娘日夜祈祷希望女儿赶在一月底出生,结果还是未能如愿。 萧九娘自己就是出生于二月,结果被父母嫌弃送出宫外,十余年都没得和亲生父母见面,基本上和人间惨剧没什么区别,好容易有个舅舅以外的男人心疼自己,未曾料生下的女儿也是如此‘命苦’。 “呐,苦着个脸可就容易有皱纹了。”宇文温安慰着侧室,眼见着佳人即将变成苦美人,他只得耐心的做科普破除封建迷信思想。 “浣奴哭得中气十足,想来身体健康得紧,我这做阿耶的还盼着日后风风光光嫁女儿,你这做阿娘的愁坏身子怎么办?”宇文温化身心理医生,安慰着‘抑郁’产妇萧九娘。 浣奴是小丫头的小名,因为肤色白皙长得颇像萧九娘,可以预见将来也是美人一个,宇文温原想给宝贝女儿取小名叫玉娘,不过考虑到贱名好养活,就定下为浣奴。 浣奴就是洗衣服的奴婢,身份真的很卑贱,不过这年头婴儿的夭折率超高,为了保证女儿能平安长大,宇文温觉得小名卑贱也无所谓了。 萧九娘原本的心结就已经去了大半,只是一时触景生情所以闷闷不乐,又经夫君一番劝慰,看着襁褓里健康的女儿,初为人母的喜悦之情重占上风。 看着女儿长大,看着女儿嫁人,看着女儿过上幸福生活,有了这样的期盼,萧九娘觉得人生充满希望。 一家人正其乐融融间,忽然管家李三九禀报说任长史有公事求见,宇文温转到前院书房,却见任冲和总管府的信使静候多时,待得对方将情况说明,宇文温有些错愕。 周军和隋军拉锯战打了大半年,如今战局终于初见端倪:周国‘拿回’了合州总管府、吴州总管府,至此周国国境连成一片。 不过这也是隋军‘让’的,对方见两处总管府的战局每况日下,索性以退为进,主动将合、吴两总管府的兵力收缩回豫州和洛州,盘在那里一大坨变成刺猬,让围攻洛州、豫州的周军无法下口只得作罢。 “隋军凭借城池固守,然后大批骑兵在各城池之间游走策应。”任冲说道,“对方有新式投石机,城池急切间无法拿下,隋军的骑兵众多且主力仍在,所以大行台和朝廷商量过后决定以守为主,巩固战果。” “当然,休不休战也得看隋军的动静,若是对方反击那官军也得迎战,所以总管命卑职通传军情,希望宇文使君能有相应准备。” “朝廷拿下了合、吴两处总管府,山南也把荆州牢牢控制在手,如果隋军也以守为主,那大家算是没白忙活...”宇文温点点头,不过他心中的忧虑却没有说出口。 东线,周军倾巢而出,结果没有打得隋军伤筋动骨,西线的突厥没有动静,看来是跪了,东西两线同时进攻还没能把隋国打到内伤,等对方缓过气那可就不妙了! 突厥此次搞不好要被他那便宜岳父打断骨头,几年都恢复不过来,没有了北面草原的掣肘,实力未损的隋军就能转守为攻。 隋国丢掉了合州、吴州两处包袱,将完好无损的兵力收缩,就如人在出拳之前收拳蓄力一般,到了下次出拳时周国会不会被打到内伤那就不知道了。 不过宇文温没有纠结太久,毕竟对隋作战轮不到他操心,况且北面战事真的消停对于他来说是个利好:之前刷陈国副本刷得太爽,他被父亲喝令为保大局收兵,如今要是大局稳定了,那么禁令就可以解除了! ‘鱼腩们,洗干净等着我去涮吧!!’宇文温想到这里喜上眉梢,看看窗外一抹抹春意,他已经在心中规划如何换花样刷副本。 春天,又到了人类交...战的季节!!(。) 第六章 王八蛋 巴州弋阳郡,崎山东南麓,一处山林里伐木工正在砍树,山脚下一座座炭窑正冒着浓烟,而伐木工们砍下的树木就要运到炭窑里烧成木炭。 阳光透过茂密的树林漏在林地间,这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山林,树木多有合抱粗,伐木工两人一组合力砍树。 他们奋力挥动斧头,铁斧砍在树干上,发出“笃、笃、笃”的声音,这些伐木声在林间此起彼伏,和山林的回荡声缠绕在一起,将平日里寂静的山林弄得热闹非常。 锋利的斧头将树干砍得木屑横飞,两人一组的伐木工,在树根部砍出两道斜交的缺口,在缺口的深度达到树径的八成之际,两人停止砍伐开口大喊“树倒了”。 待得周围人都注意到这边,做好躲避的准备之后,其中一人向着缺口斜交处用力一推,便听见大树躯干撕裂发出的轧轧响声。 大树缓缓的倒下,速度越来越快,最后轰然一声砸在地上,那两名伐木工上前将倒下的大树砍成数段,而其他的伐木工则继续砍伐着各自的大树。 一颗颗大树倒下,然后又被砍成一截截树段,看着越堆越多的树段,工头招呼大家休息。 鲁稻谷坐在大树下,他是义州人家里贫苦没有地,想做佃农也没人雇佣,平日里帮别家打短工为生,听得在巴州弋阳郡砍树的族叔说这边缺人,就跑过来做了伐木工。 吃的勉强但好歹能混个半饱,砍树很累到月底结算的工钱也不多,但鲁稻谷在想省吃俭用好歹也能攒下点,所以对于目前的状况很满足,这可比在家乡饱一顿饿一顿好多了。 他来到山里伐木不久,对于很多‘业内规矩’都不懂,尤其是昨日上山伐木砍完就走,如今可是要运木头下山去的,看着昨日和今日堆起来的木头,鲁稻谷有些纠结。 上山要一个时辰,山路又崎岖难行,鲁稻谷在想该怎么把这些东西运下山,一个人扛太吃力,两个人扛倒是可以,只是下一趟山就够呛,这么多木头该怎么办。 “叔,这些木头要怎么运到山下去?”他开口问道,坐在鲁稻谷旁边的一个中年人闻言笑了笑,说上山时看见山坡上的长土槽,那叫做滑道,是用来放木头下山的。 鲁稻谷闻言哦了一声,他在义州乡下住在山边,也曾上山砍过柴,所以对山林到不陌生,但是如此大规模的伐木却是第一次见到。 中年人又继续讲解一些知识,有些树木不适合烧炭,例如松树、杉树等,这些树烧出来的木炭质量不好,也不耐用,所以伐木时就要看清楚树种,不要白费力气砍这些树。 “砍树时别闷头挥斧子,耳朵竖起来注意听,听着哪里不对劲赶紧抬头看,虽说树倒前都会喊,但就怕万一。” “哦。” “山上的野果可不能随便吃,认不出的果子就算再饿也不能吃。” “哦。” “要是出恭可别走远了,小心给豺狼虎豹叼了去,草多的地方先打两棍,免得有毒蛇。” “哦。” 鲁稻谷上过山,所以一开始他对伐木有担心,毕竟大山里不要说毒蛇,就连野猪、豺、狼、虎、豹都是有的,若不是积年猎户,冒冒失失上山很容易死无葬身之地。 就算没遇见这些东西,进入老林里也容易迷路,树枝茂盛看不见太阳无法辨别方向,绕来绕去找不到出路就困死在山里。 不过来到弋阳郡后,鲁稻谷稍微放了心,伐木工上山都有数十人规模,还有些护卫带着弓箭等武器随行,这么大规模的伐木队伍,也不怕给猛兽害了性命。 吃着带上山的干粮,喝着竹筒里冰凉的溪水,鲁稻谷觉得力气恢复了一些,他是做惯苦力的人,所以伐木不算得什么,再说有族叔照应,也不怕被人欺负。 看看脚上的鞋子,已经是破破烂烂,山上到处都是茅草、灌木、荆棘,一不留神就会把鞋子弄得到处是小口子,而他的面颊因为没有遮挡,已经茅草被划出一道道小伤口。 “叔,这工钱当真不拖欠么?”鲁稻谷关心的是这个,如今弋阳郡的采石场、伐木场还有石灰窑、炭窑都在招工,他觉得反正都是凭力气干活,不如哪家钱多去哪家,在山里伐木总觉得有些不安全。 “别乱想,采石场更累,石灰窑、炭窑的工钱哪里有伐木多,相信叔,这几个月下来东家可没拖欠工钱。” 鲁稻谷看看四周,发现没人注意他俩,纠结了片刻便小心翼翼的问道:“叔,听说这山里的山蛮不太平,昨晚我听见人嘀咕,说山里的寨主时常派人来捣乱,不许东家们砍树。” “你听谁说的?”中年人有些紧张,看看了两边随后反问道,鲁稻谷支支吾吾说就是听见人议论,他来这里没几日哪里认得是谁。 “没什么大不了的,两个村之间还抢水源不是,那帮山蛮平日里比我们还穷,见着东家们雇人砍树发财,自己又没门路烧炭或者采石拿去卖,这是眼红了。” “可是...”鲁稻谷欲言又止。 “没什么可是,你看见这些护卫了么?一个个带着弓箭武器,不光防着豺狼虎豹,也防着这帮山蛮。”中年人劝解道,“再说这大山里又不光一个寨主,有的寨主好说话,那些搞乱的是极少数罢了。” 叔侄两个嘀嘀咕咕聊了一会,工头见休息的差不多便吆喝着干活,伐木们依旧两个一组,扛着一截截树段向外走去,他们来到山坡上开辟的滑道旁,有数人向山下“哟呵呵”的大声喊着。 喊声与大山的回荡连成一片,这是在提醒山下有木头要滑下来了,片刻后山脚也响起了吆喝声,是山下的人示意一切准备妥当。 随着工头一声令下,伐木工们将树段依次放入滑道,光溜溜的滑道上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一根根树段向着山下滑去,发出万马奔腾的声音。 鲁稻谷第一次见着这壮观的场面,心里兴奋得很,待得砍好的树段全都放下山后,伐木工们松了一口气,今日的活已经做完,总算熬到收工时间了。 “呐,这活就是这么...” 中年人话未说完,一支羽箭钉在他太阳穴上,鲁稻谷被他脑袋上溅出的鲜血喷在脸,目瞪口呆的看着族叔两眼一翻随后倒地。 “是山蛮,是山蛮来了!!”护卫们高声叫喊着,他们弯弓搭箭向着树林深处钻出的黑影射去,而对方不断射出的箭也在伐木工身上绽放血花。 “杀人了!!!”伐木工们嚎叫着乱成一团,一些反应快的拔腿就向山下跑,有的反应慢了些只是抱头蹲下,亦或是躲到树后瑟瑟发抖,而满脸是血的鲁稻谷如同疯了般抱着族叔尸体嚎叫着。 “快走,快跑啊!”护卫们大声喊着,虽然他们奋力反击,射倒了不少衣衫褴褛的山蛮,可是树林里却涌出来更多的人影,这已经不是先前遇到的小股骚扰。 护卫们的职责就是跟着伐木工上山警戒,对付野兽没问题,应对山蛮的小股骚扰也没问题,但是眼下的山蛮人数众多,已不是他们能够顶得住的,但是职责所在他们撤退之前也得通知伐木工们赶紧跑。 许多人听得这么嚷嚷好歹回过神,一个个连滚带爬的向山下跑去,但是山蛮也冲得很快,他们世代居住在山上,走起山路来如履平地,兼之又是突然袭击,所以逃跑的伐木工有许多还没来得及跑远就被射倒。 鲁稻谷嚎叫着操起一把斧头,逆着人流而上冲向来袭的山蛮们,他被族叔的惨死深深刺激,所以如同疯了般要报仇。 一只箭射中肩膀,锥心的痛让他一个趔趄差点站不住,眼见着一名面目狰狞的山蛮冲到面前,他咆哮着将伐木的斧头奋力掷出,正好命中那人面门。 “去死啊王八蛋!!”鲁稻谷睚眦俱裂的喊着,弯腰抄起一截木棍迎向数名冲来的山蛮,对方手中握着短矛,如同围住猎物的猎人般笑着向他冲来。 鲁稻谷双目发红,脑子里就想着和山蛮同归于尽,未曾料一个殿后的护卫拼死抱住了他,向着放木的滑道滚了下去,下滑间他看见一个山蛮砍下族叔的脑袋,手舞足蹈的用短矛挑着似乎是在庆贺。 “王八蛋,王八蛋!!”他痛苦的嚎叫着,泪水蒙住了双眼。 。。。。。。 “王八蛋!!”张宁声嘶力竭的咆哮着,他如今身处采石场,原本应该一片忙碌的采石场如今却是遍地尸体,许多采石工身上中箭倒在地上,而首级无一例外的不见了。 “东家!!护卫们损失惨重,没能拦住那些山蛮啊!!”有人在旁边哭喊着,其余几个都是人人带伤,个个神情默然。 张宁看着采石场那几处被烧毁的房舍欲哭无泪,方才他在弋阳城里,收到急报说采石场出事,原本还因为又是哪家山中寨主派人捣乱要‘损失费’,结果赶到一看心都凉了半截。 工人们伤亡惨重,这下可得大出血抚恤家属,三处采石场只有这处遇袭,但剩下那两处的工人们都吓跑了,如此一来采石场就是彻底停工,要想恢复也不知道猴年马月。 “东家,这采石场停工,若是误了州衙那边的进度,这...这...” 张宁闻言心乱如麻,停工赚不到钱事小,违了和州衙定下的契约可就不妙了,要是西阳城的那位发起飙来谁也挡不住,想到这里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站立不稳差点倒地。 不远处的弋阳城响起号角声,似乎是郡衙在集结郡兵,听到这声音张宁惨白的脸上好歹恢复了一些血色,他踉踉跄跄的冲向坐骑,只是手忙脚乱间怎么都上不了马。 “快,扶我上马!!我要入城,我要去见郡守!!”(。) 第七章 消息 西阳城北郊,湖畔庄园,宇文温走在一处土丘上,听着隔壁的朗朗读书声,时不时看着面前正在修建的房屋,这是他未来的‘湖畔别墅’,而庄园算是除了城中府邸外的正式别院。 他在巴河城也有个‘别院’,但那只是为了方便临时午休的一处落脚点,大部分功能都是作为采购点,有人常驻负责收购各类水产。 为了练兵打仗,为了在巴州施展抱负,宇文温的注意力没放在享受上,一直没心情弄什么田产,如今难得**一回,圈了上百顷湖畔荒地,来个‘开心农场模式’。 别院其他部分还好说,其中的‘别墅’是得加紧建设的,宇文温的夫人和侧室如同笼中鸟,在城里府邸困了一年多,也是时候有个别院出来换换心情。 “郎主,已经准备好了。”一名独臂男子恭敬的说道,宇文温闻言点点头,向着另一个院子走去,那名独臂男子和张鱼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后。 把守小院门口的护卫也是个身有残疾之人,他右小腿已断用一根木棒代替,不过精神气却很好,完全没有颓废的样子,见着宇文温走近赶紧问好。 “如何,转到这别院住下,大家还习惯吧?”宇文温问道,那人笑着说家中老小都舍不得走了,别院临湖风景不错,想来府里的两位小郎君会欢喜的紧。 宇文温拍拍他的肩膀,穿过院门向里走去,低沉的咆哮声随即响起,只见十余条锈红色的身影,正不断的试图挣脱铁链,而牵着铁链的人几乎要扯不住这些东西。 “老实些,老实些!”一人大声呵斥着,那些身影听着声音算是老实了许多,宇文温缓缓走上前去,看着那一条条猛犬,饶有趣味的问道: “田武威,这些都是一公一母配对的?” “使君,都是配好对的,有几个都怀上崽了,所以才这般凶。”田益龙答道,随即补充了一句:“使君叫田某名字即可,莫要如此客气。” “那怎么行,少宗长如今是武威司马,虽说是二命的散阶,好歹不是平民了。”宇文温笑着说,田益龙去年多次随军作战,带领族人和乡兵立下许多功劳,所以被大行台授予二命的散阶,为步入军旅编制做准备。 宇文温问这些狗是什么品种,田益龙说这是从蜀地弄来的,当地人都把这狗儿叫做竹狗,拿来看家护院或者打猎最合适不过。 “蜀地...无所谓了。”宇文温不太懂四川的狗,不过本地的打猎专家田益龙说好,那就基本上是没问题了。 “大家都知道如何养了么?”他开口问道,牵着狗的几人点点头,说在田氏坞堡待了数月,这些狗已经认了他们,等适应了这个新地方就能安心繁殖了。 “看紧些,莫要伤到人,别院里还有小孩子,一定不能出事。” “是,郎主。” 宇文温仔细看着这些毛色锈红的猎犬,和常见的土狗也就是中华田园犬不同,这些狗正面看去头脸呈倒梯形,面部有些皱纹;耳朵竖起,呈现三角形;眼睑肥厚眼眶突出,眼神有些凌厉,面带煞气。 鼻头乌黑发亮,嘴形有些像竹筒,唇黑齿白而利,舌头有些点斑状黑纹;前胸开阔,前肢粗壮,肩胛至下双腿如同倒花瓶状;后肢略长,整体弯曲犹如弯弓。 当然最主要的特点就是毛色呈锈红色或者深棕色,加上体重至少超过五十斤,看上去就是很威猛的感觉,宇文温要的就是这种与众不同。 他在长安时自然少不了和别人飞鹰走狗,贵族子弟什么没玩过所以见过的猎犬也多,不过来到安州后他没心思打猎,到了巴州更是忙着打仗,打猎这种时髦的休闲活动与他无关,直到某日在田氏坞堡作客才想起来这茬。 当然他不是想吃狗肉,而是为田益龙养的一群猎犬吸引,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未来的‘开光办’得有个行头,大狼狗是不用想了,遍体锈红色的猎犬正合适。 一群身着拉风制服的开光办人员,牵着龇牙咧嘴的猎犬,气势汹汹的走在大街上,一边嚷嚷着‘奉命办差,速速让路’,然后见着疑犯要跑便立刻放狗咬人... 当然也是想想而已,宇文温主要是打算用来看家护院,因为是这座别院是家眷的‘湖景度假别墅’,安全放在第一位,尤其得防那些不怀好意之徒。 平日里若是真有空,就带出去打打猎,算是陶冶一下情操,也是和部下们交往的一种方式。 他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让仆人们领着这十余条‘夫妇’去新家落户,随后领着田益龙参观还未完工的庄园。 “既然是蜀地出产的猎犬,田郎君是如何弄到手的?”宇文温问道。 “这不在下喜欢打猎么,又想着压过别人一头,恰好蜀地的客商推荐这种猎犬,所以就买了几只回来养着,结果发现确实不错,陆续买了许多回来繁殖。”田益龙解释道。 “听说这些狗能斗野猪?需要特别训练么?”宇文温又问道。 “当然需要训练,不过也不会太难,若是使君不嫌弃,在下可以指导府上仆人如何训练。” “整日里让你过来,田宗长怕是会有意见吧?”宇文温笑道。 “嗨,如今家父成日里围着孙子转,哪里有空管在下。” 宇文温笑了笑,田益龙自从有了儿子,其父田宗广的关注点就在孙子身上了,喜欢打猎并且成日里舞枪弄棒的田益龙没了束缚,加上时不时随军作战,完全是挣脱铁索入江的蛟龙。 “有个问题,当然也就是这么一问。”他忽然停下脚步说道,见着田益龙洗耳恭听的样子,便淡淡的问道:“能训练猎犬咬人么,例如捉贼什么的。” “这倒可以,只是...”田益龙说完迟疑了片刻,还是补充了一句:“若是经常咬人,怕是不太好。” “莫非会喜欢吃人肉?” “这倒不是,只是咬过人就桀骜许多,不调教的话围猎时容易伤人...” 有些问题,能答上来的人大约是经历过,宇文温不会鲁莽的打破砂锅问到底,心里明白也就行了,所以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就适可而止。 他不是想带着手下上街横行,当街强抢民女,作放狗咬人欺压百姓的恶霸,不过猎犬能够听指挥追人围堵倒是有用,尤其是用在追捕方面。 长安的贵族子弟打猎,最流行的猎犬之一就是大名鼎鼎的细犬,也就是后来神话里二郎神的那条哮天犬原型,不过在这长江边上没地方弄正经细犬,土狗样貌又太憨厚,所以宇文温就想办法弄来合适的猎犬。 田益龙养的可不止这一种猎犬,还有另一种猎犬也是从蜀地买来自家饲养,不过毛色看起来没有竹狗这么拉风。 这些竹狗经过认真的训练后不光捕猎,就连寻踪追人也是算是合格,宇文温让仆人先学会如何养狗,到时那些潜伏在西阳城里,比老鼠还精跑的比兔子还快的邺枭,距离末日就不远了。 在庄园里走了一圈,田益龙告辞离去,刚出院子不远,头顶上呼啦啦掠过一群鸟儿,他抬头看去只见其中有灰有白,都向着庄园里一座小楼飞去。 “似乎是鸽子?奈何,使君对鹰不感兴趣,我训鹰可比训狗还要拿手....”田益龙喃喃自语道。 。。。。。。 一座两层小楼上,宇文温正和几个人说着话,这几人身上均有残疾,而他们的周围都是一个个笼子,每个笼子里都有咕咕咕叫着的鸽子。 这是宇文温攒了两年好容易攒出来的鸽子,虽然一大群鸽子给这座湖畔庄园点缀上不错的风景,但他养鸽子的目的首先还是传递消息。 消息的及时性,比什么都重要。 鸽子有归巢的习惯,所以人类对此加以利用,于是有了信鸽,也就是后世耳熟能详的‘飞鸽传书’。但在这个时代,而如今飞鸽传书不能说没有,只是还未普及开来,鸽子正处在命运的转折点。 早在千年前,周天子的食谱上就有鸽子,当时鸽子大多还是野鸟,主要用途就是食用,后来慢慢被人训化变成家鸽,在魏晋时期成了观赏鸟。 然后慢慢地有人利用其归巢的特性,尝试着用鸽子传递消息,到了隋唐时期有人开始有意识地训练家鸽传递书信,而如今宇文温就变成了‘先行者’。 没有现成的经验可以学习,他只能慢慢摸索,就连鸽种都分不清楚,靠的就是不断‘烧钱’尝试。 鸽舍里气味有些‘特色’,宇文温待了一会便转了出来,走在空地上呼吸着新鲜空气。 “使君,这是从安陆回来的鸽子,上面的字条请过目。”一名独眼龙说道,宇文温接过他递来的字条看了看,满意的点点头: “做得不错,鸽子们都适应新家了么?” “都适应了,上月还有飞回府邸的,不过如今都已经习惯了这里。” “慢慢来,育种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宇文温说道,“日后慢慢扩大距离,可以去江陵,还有襄阳,然后就是到穣城。” 在场数人是他特意安排专职养鸽,用了一年多时间才有了这点家底,首先是收集鸽子,然后是能够养活,然后是能够顺利繁殖,现在开始尝试有目的育种。 这些身有残疾的人都是当年的新军士兵,在历次作战负伤后残疾退出军伍,都是断手或断脚或者瞎了一只眼睛,宇文温没有在发放抚恤后任其自生自灭,全都归拢到府里来做事。 连带着其他残疾之人都是如此,是虎林军将士的老战友,当然宇文温这不是废物利用,而是分别给他们安排了合适的工作,养鸽子就是其中之一。 养鸽子完全就是白手起家,宇文温不懂养鸽子,这些人自然也不知道如何养,首先是千辛万苦收购鸽子,摸索了许久也不知害死多少,有的则是一出去就不回来,也不知道是溜了还是被人吃了。 繁殖出来的鸽子未必合用,还得不断放飞进行归巢训练,怎么个训练法也是一头雾水只能试。 慢慢的摸清鸽子们的习性,知道正确的饲养方法,折腾了许久后终于摸着门道,繁殖的鸽子体质也开始稳定,平日里合适放飞的时段也总结出来。 鸽子回巢训练的距离也慢慢增加,由五里到十里再到五十里,现在鸽子们已经能在数百里外平安回巢。 宇文温到了巴州上任,鸽舍就在府邸内,密密麻麻的鸽粪就不说了,主要是城中人多眼杂,这个时候的普通人对于用鸽子传消息还不是很懂,但是有心人迟早会察觉出其中端倪。 更别说在城里飞来飞去的鸽子也不安全,容易被人弄下来带回去煮了加菜,所以宇文温拿了地就将鸽舍搬到城外,当然为了遮掩大量饲养鸽子的真相,他特地放风出去说自己‘喜食鸽肉’。 而那些在府里做事的残疾士兵,连带着家属一起搬到庄园做了佃农,耕种宇文温名下的土地,收成部分上交部分归他们自己,也为偌大的庄园积攒人气。 “郎主,鸽舍放在城外是方便不少,只是万一晚上收到急报,小的却又如何进城呢?”有人问道,西阳城的宵禁一直是严格执行,虽然不是不能特事特办,总归是麻烦许多。 “晚上城门不能随意打开,这倒是个问题,不过总有解决的办法不是?”宇文温倒是不以为意,这个问题他想过,也有了应对之策。 忽有一人从鸽舍里小跑出来,手中拿着根细细的苇管,他将苇管恭敬的递给宇文温并禀报:“郎主,是弋阳郡传来的消息。” “弋阳郡?好像今日没有训练项目吧?”宇文温问道,从苇管中抽出一张纸条。 “按计划,应该是明日清晨放鸽,还有蕲州和义州那边也是如此。”独眼龙答道。 “弋阳郡...嗬!”宇文温看着纸条眉头一拧,随即舒展开来,“真是瞌睡遇着枕头!”(。) 第八章 谋划 从去年秋收之后平静了数月的巴州,如今被弋阳郡传来的一个消息震动:大崎山上的山蛮下山袭扰,山边的多处伐木场、采石场遇袭,人员伤亡惨重。 弋阳郡毗邻大崎山南麓,正所谓靠山吃山,平日里百姓时常上山砍柴、打猎、采药,加上许多人和山蛮颇有渊源,平日里也和寨主们做买卖,所以一直以来都是相安无事。 但是自从开办大规模的采石场、伐木场后,山中寨主们的态度就有些微妙,有些无所谓可有些就不答应,觉得开山采石伐木会惊扰山神,给他们带来灾祸。 所以零星的冲突不断,一开始各位东家还凭着老关系和这些寨主调解,双方虽然龃龉不断,但好歹能坐下来好好谈,结果到如今还是弄出事来。 有山蛮袭扰良民,弋阳郡守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他集结郡兵入山兴师问罪,山蛮缩回山中据守险要之地,官军起初进展顺利,打得山蛮节节败退,只是不知不觉中越追越深,一不留神就中了埋伏。 弋阳郡守带着残兵侥幸逃回来,山蛮则是挑着阵亡将士人头下山耀武扬威,见着官军守着城池,有大胆的山蛮还试图袭扰周边村落。 亏得各地大户组织乡兵反抗,山蛮们知难而退撤回山中,只是这样一来采石场、伐木场、石灰窑、炭窑就纷纷停工,因为工人们不敢再拿性命开玩笑。 西阳城,巴州州衙,弋阳郡守王治正在向刺史宇文温请罪,对此次山蛮作乱的相关内情进行叙述,灰头土脸的不光他一个,连带着几位苦主都在座。 刺史对内要保境安民缉拿盗匪,亦或者对外用兵击退敌军,而长史、司马则是负责相关军务的佐官,所以长史任冲、司马杨济也在座。 “看来郡兵伤亡不小,如今山蛮的动静如何?”宇文温问道,王治说山蛮已收缩回去,郡兵守城有余进攻不足。 “山蛮袭扰郡县,不解决是不行的,百姓伤亡不小,他们要付出代价,所以问题就来了,他们是谁?”宇文温说道,“他们在哪里?他们的实力如何?他们想干什么?” “山上的寨主不少,有哪些站在他们那边?有哪些站在官府这边?” 宇文温一连串问题问下来,早有准备的王治一一作了回答,那些和官府对着干的寨主他已大概摸清楚,山寨的位置和各自的势力也有了个大致轮廓,那日聚众下山袭扰的酋帅就是黑雾寨寨主田云山。 以田云山为首的少数几个寨主,认为官府允许开山采石伐木的行为,触怒了他们的山神,会让山寨面临覆顶之灾,有另几个则纯粹是想讹钱,所以几次调解都不成功,最后演变成大规模杀人、下山袭扰。 这几个山寨户数少则五六百,多则数千户,所用武器大多以弓箭为主,箭镞多为骨制,掺杂着药弩之类,近战兵器则是短矛和少量铁刀。 山蛮基本上是无甲,有的甚至衣服都不全披的是兽皮,藤牌倒是挺多,此次伏击官军得手,也获得了一些铁甲、铁制兵器,所以实力要增强了一些。 因为祖辈住在山中,日常生活以打猎为主,在山谷坡地开垦荒地种些作物,山蛮们对于大山的地形很熟悉,这是对方的优势所在。 至于站在官府这边的寨主,明面上是一团和气,可实际心里怎么想还两说,王治说真心站在官府这边的不是没有,但有的也可能会首鼠两端。 尤其得提防这些人一边配合官府的行动,一边偷偷给田云山等人通风报信,他怀疑上次领兵入山时就有人走漏消息,搞得最后被山蛮伏击损失惨重。 见着王治身后几名苦主欲言又止的样子,宇文温便问此次山蛮袭扰损失如何,张宁率先回答,说如今采石场无法运行,工人们都被吓怕了,怎么都不愿意开工。 其他几人也是大吐苦水,人人都担心这样下去无法供应石头、木炭、生石灰,怕最后延误了官府的工程进度,有的工人嚷嚷着不干了要结算工钱走人,还是他们好说歹说将人‘挽留’下来。 “天灾**,非人力所能抗衡,官府会酌情延长供货期限,诸位无须担心。”宇文温安慰道,他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最迟后日,本官会派兵到弋阳郡协防,就在山上驻守,诸位大可放心恢复生产。” 张宁等人闻言面色一喜,他们原本忐忑不安,就怕官府严令限期供应石料、木炭等,如今宇文温松口那就算是缓过来了。 官府的动作很快,这样他们心里有了底也好亡羊补牢,有官军在山上驻守,也能让工人们有信心做事,而有些事情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宇文温安慰了弋阳郡的‘平民代表’,让这些因为山蛮袭扰损失惨重的人们稍微安了心,又说了些场面话便请对方‘回去休息’,待得闲杂人等都被清出去后,开始转入正题。 山蛮肆虐导致弋阳郡安全状况严重恶化,所以官府不剿不行,但怒而兴兵乃兵家大忌,所以一切都要谋定而后动,王治献上大崎山的舆图,他的建议是,若要入山得要人做向导,所以要仔细甄别那些山寨,选好可靠的人才能用兵。 “不用那么复杂,不是官府的朋友,就是官府的敌人,敢反抗的格杀勿论。”宇文温杀气腾腾的说道,“把那几个一团和气的寨主,全都招下山来议事,不来的就不是自己人!” “使君,这样会逼反许多观望的寨主。”任冲提醒道。 “反了就一锅端,省得官府还得虚与委蛇,成日里纠结信任还是不信任。”宇文温不以为意,“下山议事只是其一,还要把儿子派来做人质,不从的就是别有贰心!” “使君,莫非是想要将山蛮彻底解决?”杨济问道,他觉得宇文温话语中透露出来的意思,似乎是要借此机会来个一劳永逸,只是这样做不太现实。 “大崎山为大别山余脉,这绵延的群山也不知道住了多少山蛮,要彻底清剿可不是一朝一夕之间能完成的。”任冲婉转的劝道。 按说州长史是总管府任命,和州司马一样负责分刺史的兵权,也就是作为掣肘免得刺史异动,不过任冲这个长史的存在感很低。 长史一般兼任州治所在郡的郡守,可任冲基本上就是按着宇文温的命令治郡,毕竟他的使命只有一个:时不时提醒这位宇文二郎,凡事想清楚再做千万不要乱来。 “任长史说得对,要解决山蛮问题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所以要从长计议。”宇文温说道,“首先要定下行动目标,然后根据这个目标制定相关计划。” “其一,是要让弋阳郡的采石场、伐木场恢复生产,以免拖累水利设施的修建进度,这点不难,只要派兵驻扎山上即可。” 宇文温说重点就在其次,大崎山上的那些寨主杀了人就得付出代价,否则官府的威严无从谈起,所以官军进山讨伐是必然。 但是对方不是傻瓜,若是官军去的少了容易遇伏,若是官军去得多了寨主们大概会躲,往深山里钻也就是避开锋芒,这样一来官军就进退两难。 一直追下去,地形不熟悉也容易被各种机关、陷阱消耗人命,而且粮道也会拉长,运送粮食的士兵容易遇袭;若是不追,对方迟早卷土重来。 若是官军再进山,对方又继续往深山里躲,这样一来一往折腾多几次,官军徒耗钱粮却寸功未立,不但影响士气也让百姓无法安心。 最笨的办法就是在弋阳郡边缘山上立寨守着,不让山蛮下山袭扰百姓,不过这样短时间可以,时间长了不光浪费兵力,还浪费钱粮。 血腥些的办法就是派兵入山,把听话的山寨居民迁到山外,再烧掉所有能烧的寨子,把耕田毁坏,这样一来可以保证一段时间的安稳。 但还是治标不治本,官府无法在山中立足,所以山蛮们迟早会卷土重来,重新立寨定居,这样一来官府只能派兵再次进山讨伐,将山寨付之一炬。 但对方也不是蠢货,有可能偷偷摸摸回来后下山报复,无论成功与否打完就走,官军虽然立寨,但是也不可能守得滴水不漏,只要山蛮袭扰得手一次,对民心的打击是沉重的。 “巴州这几年都不会停止修水利,所以采石场的石料供应很关键,生石灰和木炭也少不了,所以要想个应对之策解决山蛮的问题。” “使君想要彻底解决山蛮?”王治问道,弋阳郡毗邻大山,若是能解决山蛮问题那百姓的日子可就安稳多了,大山上有许多山货,按着如今西阳城的消费能力,靠山吃山可是能养活不少人。 “正是,本官有个想法,正好让诸位一起谋划谋划...”宇文温神秘兮兮的说着,“首先,此次讨伐山蛮,由杨司马负责,王郡守协助,任长史居中调度即可...”(。) 第九章 盐 五味斋,一间厢房内愁云惨淡,张宁等几个弋阳郡的采石场、伐木场东家聚在一起,商讨各自那惨淡的未来。 就在不久前,他们还对自家的买卖信心满满,官府大兴土木修水利,还要打造各种铁器,所需要的石料、石灰、木炭数不胜数,光是靠着这些就能赚许多钱。 然而自从山蛮下山袭扰之后,他们雇佣的青壮伤亡不小,不光采石场、伐木场停工,付给家属的抚恤就不能少,这可是一大笔开销。 虽然可以将上门的家属打出去,或者拖着不给、少给,但这样一来家属就会去州衙擂鼓,然后宇文使君就会发飙,所以谁也不敢耽搁。 接下来该怎么办,谁也没有底,和州衙签了供货契约,不开工肯定不行,可是下一步要做什么才是张宁等人关心的,山蛮看起来不好解决,这样拖下去大家都难受。 “宇文使君不是说了要派兵,到山上驻守保护采石场么,如此一来青壮们放心开工了。”有人说道,即使在劝别人,也是再给自己鼓劲。 “官军能待多久?不把山蛮解决,总不能一直待下去吧。”有人抱怨道,“那连绵的大山看不到头,山蛮只要往深山里钻,官军又能追多远。” “不如再和寨主们商量商量?让他们居中调解,和那什么田云山讲和。” “莫要自欺欺人了,你还看不出来么,他们就是一伙的!!”张宁骂道,见着几人看向自己,他冷笑一声说:“无非就是一伙扮好人,一伙扮坏人,这种把戏大家不会没见过吧?” “谁说不是呢,一伙扮好人,收了大伙的好处,另一伙出来挑事,然后我们还得给甜头找第一伙说和,然后花钱和解,没过几日那混蛋就翻脸,然后又重来!” “他们就变着法子讹钱!” “王八蛋,自己不会开山采石,不会伐木取材,还不给别人做!” “什么触怒山神,什么祖宗的地方,统统都是借口!” 众人发泄着心中不满,他们虽然是官府治下的良民,可是和山蛮到也有渊源,江北各州山中生活着的山蛮,又称‘五水蛮’亦或是‘西阳蛮’,来源就是江北五水流域。 相传早在春秋战国时,楚国将其国境内的巴人部落向东迁移,这些部落在巴水口登陆江北,如今的巴河城据说就是先民们的最早定居地。 以巴河城为据点,他们历经无数年,沿着巴水、蕲水、希水、赤亭水、西归水这‘西阳五水’而上,沿途开荒垦地。 时光流逝,定居在平地的巴人已经和汉民融合,而他们的亲戚则是向着大山前进,有的定居在大别山至桐柏山这一条绵延无尽的山脉之中,有的翻过群山进入中原定居。 定居在平地的居民耕田稻作、种桑养蚕,成了历朝历代缴纳赋税的良民,而定居山中的居民则依旧被称为山蛮,他们从东汉末年起就和官府纠缠不清。 历经南朝晋、宋、齐、梁数代的战乱,也有许多躲避战乱的百姓,或者败兵、落难权贵躲入山中避难。 与此同时也有很多酋帅归降官府,带着部众走出大山,在州郡定居成为缴纳赋税的百姓,所以今日在座的众人,若是上溯几百年,搞不好和山中的那些寨主是同个祖宗。 对方提起大山是‘祖宗之地’,这让他们啼笑皆非,只是如今却只能干坐发牢骚,一点办法都没有。 大崎山为大别山余脉,山蛮见势不妙可以躲到大山深处避风头,官军再能打也不能撵着对方走遍整个大别山脉,所以山蛮迟早要卷土重来。 首当其冲的还是他们这些开山采石、伐木的买卖人,和山里那些喜怒无常的寨主打交道太累,张宁有起过念头‘改行’,按契约供完货之后,去找别的买卖赚钱。 做买卖得及时止损,否则会把老本都搭进去,只是说得容易做起来难,放弃这些明显赚钱的买卖,他们又有些舍不得,纠结间个个都是唉声叹气。 食案上摆着的佳肴没人有心思吃,眼见着就要凉了,有店仆要端出去温一温,就在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一人满面春风的走了进来。 “李某有事耽搁,让诸位久等了,恕罪,恕罪...” 李方对在座众人一一行礼,坐下之后自斟自饮罚酒三杯以示歉意,见着大家都是愁容满面的样子,他笑着说方才‘经过’州衙,听得一个好消息。 “宇文使君已经决定,派杨司马领着官军到弋阳郡清剿山蛮,不光州兵出动,虎林军也调动兵马助剿。” 张宁等人闻言面色好了些,州衙出兵是理所当然,不过宇文使君连其手下最能打的虎林军都派出了,那说明胜算还是很大的,虽然治不了本,好歹能治标。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些虎林军都是宇文使君用肉喂出来的,打起陈军那是所向披靡,这些杀神对付起更加鱼腩的山蛮应该不成问题,只是... “诸位勿忧,州兵后日就去弋阳郡,在山上驻守镇场子,大家可以组织人手恢复生产。”李方劝道,“此次请大家来聚聚,其实还有另一件事。” 话归正题,在场之人都来了精神,他们聚在这五味斋可不是闲得无聊,如今为了山蛮之事个个焦头烂额,哪有心思饮酒作乐,都是为了听李方传递的消息。 其实就是听听那位有什么话说,李方就是个传声筒,说一些那位不好亲口说的话。 “官军要清剿山蛮,进山首先需要可靠的向导,不知诸位是否有合适人选?”李方问道,张宁等人闻言便说手下多多少少有些熟悉山路的,若是官府征召定然效力。 “官军要召集那些寨主议事,不肯来的就是和官府作对,山寨没必要再留,诸位无须再关注了。”李方提醒在场众人,不要病急乱投医。 “这...会不会逼反那些摇摆不定的寨主?”张宁有些担心,“若是山蛮们勾连起来,那可就麻烦了。” 他可不是杞人忧天,大山中形形色色的寨子不计其数,虽然大的不过千户人,可要是集中起来怕是不下数万户,这些寨主要是聚起来,推举一人做渠帅,搞不好会爆发大规模蛮乱。 “死人是不用担心的。”李方冷笑道,见着众人面色为之一变,他补充了一句:“官府没心情和这些寨主玩心计。” 李方说官军此次出兵,可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临近弋阳郡的山寨,不老实的就灭掉,至于那些老实的,就可以一起做买卖了。 “做买卖?那些山蛮除了卖些山货,还有什么好卖的,他们倒是想要盐,要铁,官府可未必允许卖。”张宁有些疑惑的问道。 “昨日有客商过来进货,当场结算时明明账目分明,结果李某今日发现多了些盐...”李方笑道,“想来山中的寨主们很喜欢盐吧。” 张宁当然知道这是托词,想必是后面那位打算用盐收买寨主们,不过李方提起这事有些奇怪,因为这和他们没关系。 “还请李兄明示?”张宁问道,其他人都是一脸迷惘。 李方笑了笑,压低声音说道:“李某有个想法,正要和各位计较计较...”(。) 第十章 盐(续) 西阳城西郊外,龙头山东麓田氏坞堡附近鸡叫声连连,田宗源满面喜色的看着一笼笼鸡被装上马车,今日他的养鸡场出货,一千余只鸡即将运走,然后马车带回来的就是叮当响的铜钱。 “收拾收拾,把蚯蚓扒出来,一会得投料了。”田宗源吩咐着鸡倌,养鸡场里一处棚内摊着一堆堆猪粪,里面有密密麻麻暗红色的蚯蚓在蠕动着。 “东家,猪粪得再多一倍,如今新增了两千只鸡,眼见着快不够吃了。” 田宗源点点头说道:“他们这次去军营送鸡,回程时路过养猪场就带来,你们不用担心。” 在鸡舍面前走了一圈,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鸡舍,他交代手下注意消毒,免得某日爆发鸡瘟损失惨重,如今扩建养鸡场的成本已经收回,接下来可是赚大钱的好时候。 田宗源还检查了鸡舍里的炭炉,冬天和初春天气很冷,要用炭炉给鸡舍加温,烧炭是一笔支出,而确保鸡舍不会失火则是重中之重,所以田宗源三令五申让大家注意防火。 ‘等到下月,养鸡场规模再扩一倍。’田宗源心中如是想,不是他贪心,确实是心里有底气才敢这么计划,以前不是没养过鸡,只是这么大规模的养鸡场是想都不敢想。 鸡瘟是个大问题,而光是拿什么来喂这么多鸡也是个大问题,数千甚至上万只鸡要吃的东西可不是个小数目,不过自从他从宇文使君那里学来了蚯蚓养殖法就不一样了。 用臭哄哄的猪粪来繁殖蚯蚓,他不知道这种奇怪的法子是怎么想出来的,不过实际效果不错,经过最初几个月的尝试,田宗源算是掌握了这门方法,然后进入发财时间。 养鸡场的鸡每日有足量的蚯蚓吃,成长速度不慢,平均出栏时间在五十日左右,从去年四月初到现在,田宗源的养鸡场已经有四批共计六千五百余只鸡出栏。 而田氏的养鸡场不光他这一家,每出栏一批就被收走一批,虎林军那数千厮杀汉的需求可不是闹着玩的,而西阳城里对鸡的需求每月都在增加,不愁没销路。 鸡要,鸡蛋也要,他的养鸡场靠着这两样,用八个月的时间,赚的钱比以往两年赚的钱还多,如果再扩大养殖规模,还能赚得更多。 大规模养鸡怕的就是瘟疫,经过大半年的摸索大约也有了经验,首先要保证鸡舍通风,然后是及时处理病鸡,而喂食的蚯蚓得用滚水煮过,直接投喂的话鸡容易得病或者体质变差。 走在回堡的路上,旁边的水塘里传来‘嘎嘎嘎’的叫声,田宗源转头看去,却是密密麻麻的一大群鸭子,不远处的湖泊里,还有同样多的鹅。 这是族里其他人开办的养鸭场,还养了许多鹅,规模也是大得夸张,同样也是用猪粪繁殖蚯蚓喂鸭,只是可惜鹅吃素不吃蚯蚓。 但出栏的鸭、鹅同样是供不应求,因为除了要吃肉、吃蛋以外,官军还需要羽毛,需要很多的羽毛。 箭需要羽毛来做箭羽,当然用来做箭羽的以雕翎为佳,然后是雁翎,但是动辄十余万计的羽箭,不可能找到那么多雕翎、雁翎,因此鹅毛就是常用的箭羽,当然实在不行鸭毛、鸡毛也一样用。 所以田氏这边的养鸡场、养鸭场甚至养鹅场都在扩建,西阳城周边养鸡养鸭的也在扩建养殖场规模,宇文使君喜欢打仗,打仗就得用掉无数的羽箭,一想到这事大家就满怀期待。 前方路旁一大队马车正在装鸭子,一群人围在旁边,田宗源从中看见了两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他快步走上前去打招呼:“九叔,阿龙。” 其中一名老者,是田氏里如今辈分最高的人,而另一名年轻人,则是宗长之子田益龙,如今时常领着族人随官军作战。 打了大半年的仗,参战的族人们立功受赏,而年底授田也都排上了号,本来人口颇多的田氏惊觉人竟然不够用了。 “是阿源呐。”老者笑眯眯的说道,今日他心情不错,其实这几个月来他心情一直不错,“方才一大队马车过去,是你养的鸡出栏了?” “是啊,九叔的鸭子也是今日出栏?我记着还得过几日吧?”田宗源问道,九叔为了自家几个儿子的前途,平日里对宗长之位颇有想法,不过从去年年初以后,已经没心思想这种事了,和其他族老一样忙着指挥家人养鸡、鸭、鹅赚钱。 “官府急着用羽毛,所以就提前收货了。”老者依旧笑道,“那些寨主真是不省心,成日里给宇文使君找麻烦,这这要备战就得准备许多羽箭。” “阿龙,官军这么急着做箭,莫非是武库缺箭了?”田宗源有些疑惑,他记得官府不停的收购鸡鸭鹅,除了给州兵、虎林军做伙食外,拔毛制箭也是只要目的之一,军器监每日都忙得够呛,似乎不大可能缺箭。 “靠现做自然是不可能的,使君常说有备无患,多准备些肯定没错,再说山蛮不老实,官军要教训到他们老实为止,用兵的时间不可能短,而江南随时要动兵,所以得多准备些羽箭。”田益龙解释道。 田宗源说大山绵延不知多少里,寨主们若是躲进深山,官军怕是会很头痛,几百年来改朝换代,来了不知道多少刺史、将军,无非是把对方击退,没办法治本。 “这里都是自己人,我也就不藏着掖着。”田益龙笑着说,“使君问我可有相识的寨主,到时带着官军一起撵山追剿,阿爹已经在联系人,只是还想请九叔公出面。” “你和那几个寨子的兔崽子们成日里打猎,不是很熟么,要劳驾九叔公?”田宗源问道。 “这种事他们说不上话,还得请九叔公出面,和那些叔伯们讲讲利害关系,毕竟阿爹最多和他们是平辈。”田益龙小小捧了九叔公一下。 “宇文使君当然是要帮的,只是这种事情嘛...总要有个说法不是?”老者捻着胡须沉吟着,田益龙见状便使出杀手锏:“侄孙知道,使君说了,库房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多出一些盐来...”(。) 第十一章 名为射虎(今日一更) 大崎山,落日西沉,茂密的山林里一片昏暗,十余身影在林间缓缓前进,向着远处空地上一座寨子摸去,那寨子旗杆上飘扬着一面旗帜,上面是一个大大的‘周’字。 行进间,忽然一人停下并抬手握拳,其他人见状也停下,不远处林中一只大鸟扑腾着飞起,怪叫数声向上窜出树林。 林间恢复平静,然而这些人依旧没动,一条头呈三角形的黑蛇盘在一人身后的树上,它被侵入地盘的不速之客激怒,片刻后缓缓的游动着向猎物靠近。 越靠越近,眼见着对方恍然无知,黑蛇身子微微一缩就要窜上去,就在这时那人忽然转过身,一把将黑蛇的头捏住,还没等黑蛇缠上来便将其扯断。 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被前方吹来的山风带走,而这阵风同时还来了若有若无的饭菜香味,看来前方寨子里正在吃晚饭。 这些人依旧没有动,直到夕阳的余晖消失在山那边,林间被黑暗浸没之后,他们才有了动作,为首一人做了几个手势,身后之人分左右向着两翼慢慢摸去,而剩下的人则轻手轻脚忙碌着。 他们都是打猎的老手,为了追踪猎物可以日以继夜的潜伏,如今不过是把狩猎的对象换成官军,而摸黑行动根本就不算什么。 射虎从背上取下一个大弩,虽然暮色下林间一片黑暗,但早已适应黑暗的一双眼睛,依旧能将大弩看得很清楚,他小心翼翼的坐下,用双脚踩住‘扁担’,双手拉动弩弦凭着腰力和腿力上弦。 山民称弩臂为扁担,是将杉树砍成扁担状,再用麻绳把致弯的‘扁担’两端固定绑死,然后在‘扁担’中部固定一块厚木板作为弩身,弩身与弩臂垂直其上有箭槽,山民们习惯称弩身为‘葫芦’。 葫芦后下方装有一块斜伸的木柄,称为‘狗腿’,这是为了方便弩手握持的手柄,供猎人手握便于发射,狗腿前下方安装有扳机,即为弩箭发射装置。 大弩的弓力很大,但是上弦必须一口气完成,瘦弱的射虎看起来没什么力量,可他就是凭着一己之力将弩弦拉上,稍微喘了一口气,他从箭匣里小心翼翼的抽出只弩箭。 弩箭杆为竹制,箭头用的是宝贵的铁箭镞,更加珍贵的则是涂在上面的毒药,那是射虎用祖传秘方熬制的毒药,猎物见血即死。 射虎准备好大弩,背靠着大树坐在地上,左手托着‘葫芦’,右手握着‘狗腿’,而双腿的膝盖托着左手肘,他就这么静静的坐着,和大树融为一体。 ‘没什么大不了的,再厉害还能有老虎厉害?’射虎如是想,用右手轻轻扣了扣头盔。 那头盔是从一名周军将领头上取下的,那倒霉鬼被他一箭穿心当场毙命,铁制头盔做工不错,戴起来十分威风,让同伴们羡慕不已。 射虎觉得寨主将这头盔赏给自己的那一刻,心情就如同当年获得‘射虎’之名一般激动。 射虎姓田,当然和其他人一样没什么正式的名,他阿爷射杀过老虎,因此被称为‘射虎’,他阿爹射杀过老虎,所以也叫作射虎,而他后来也射杀过老虎,理所当然的名为射虎。 大山中猎杀过老虎的人不是没有,但是能一人射杀老虎的就不多,他的爷爷是一个,爸爸是一个,而他,自然也是其中之一,也只有这样才配得上射虎之名。 山中野兽很多,危害特别大的有野猪、豹子以及老虎,成群的野猪可以把寨子里辛苦种下的庄稼一夜拱完,豹子经常袭击人畜,而老虎一出现就会祸害整个村子,为了对付这些凶兽,弩是必备之物。 通常的弩射杀一般野物没问题,但要对付皮糙肉粗的野猪就有难度,所以得用到大弩,大弩的射程上百步,在八十步左右距离很准,杀伤力也很强。 但对于野猪来说,即便弩箭透皮入肉,它可不是那么容易死的,见了血发起狂来更厉害,所以要用药箭。 药箭见血封喉,即便是皮糙肉粗的野猪,被划破皮也活不了多久,射虎亲手射杀过许多野猪,即便是擦中猪腿也没有侥幸逃生的。 会做毒药的人很少,但用药箭打猎的人很多,只是有胆量独自狩猎老虎的大部分都死了,因为光有药箭没用,前提是要射得中。 老虎当面一咆哮,普通人就吓得双腿打颤瘫倒在地,能转身跑的算是胆量可以了,而此时合格的猎人能握得住弓弩,但是要瞄准射中就很难,没有多少人能独自面对呼啸而来的老虎不惊慌。 用弓箭也许还有第二次放箭的机会,可是用大弩就只能一次过,老虎不是只会冲直线的野猪,奔跑间会左右跳跃呈之字形前进,所以单人狩猎光有胆子还不行,要能冷静、沉得下心而射术不能差。 射虎就能做到这点,所以当他独自射杀一头老虎之后,寨中人人都是佩服不已,此次山下的愚民惊扰了山神,寨主带人惩罚了他们,结果招来大批周军进山报复,对方来势汹汹却被射虎和同伴们如同打猎般打得屁滚尿流。 在他看来,狩猎老虎和狩猎周军没什么区别,都是张牙舞爪看起来威风,但只要找到合适的地点设伏,耐心的等着对方上门送死就行,上一批进山的周军就是这么完蛋的,这一次的也不会例外。 一人慢慢靠到他身边,在耳边低语道:“射虎,一会注意些,瞄准那些看起来是头领的射。” 射虎默默的点点头,此次周军军进山是在大家预料之中,可是对方上山后在几处要地就开始扎寨子,他们每隔一段距离就扎一个寨子,不紧不慢的往前推进。 每次出动都是许多人,原先计划的打埋伏有些麻烦,眼见着对方逼近黑云寨,寨主准备带着大家转移,可是对方依旧没有追击的意思。 再这样下去不行,得想办法激怒这头‘老虎’,让其失去分寸,沿着设计好的路线一路追来,最后被一箭射死,而如今他们就是要做这种事。 如今夜幕降临,正是袭击营寨的好时机,翻墙进去是不可能了,那些哨楼上的哨兵是最好的目标,当然对方如果聪明的话,也会在营寨外设下暗哨,这些暗哨也是他们的目标。 但是现在没有暗哨,方才他们一路摸过来,小心翼翼的观察,凭着多年打猎的经验,没发现营寨外设有暗哨,所以杀掉几个哨兵就是接下来要做的事。 对方要是赶出来追就是找死,要是在那寨墙上冒头,他们在漆黑的树林里正好候个正着,大家夜里视力好得很,将对方一个个射死。 若是对方不敢冒头更加好,他们就纵火,反正就是要让其不得安宁。 微风吹来,将上风向的寨子里气味传到射虎鼻子边,他从中闻到了轻微的烟火味、汗臭味,寨子里隐约亮起火光,是那些不习惯夜宿山林的周军在生火壮胆。 算算时间,也是左右包抄的同伴准备动手的时候了,射虎深吸一口气,静静的看着营寨方向,就在他习惯性的打量四周时,忽然觉得心悸。 那感觉很熟悉,是当年以自己为诱饵,引得老虎出来捕食的时候,对方现身那一瞬间的感觉,射虎相信自己的感觉,心道不妙要就地一滚。 弓弦声响起,射虎只觉得胸口一疼,随即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打得后仰,直接贴在身后树干无法动弹,低头看去,一截箭羽露在鲜血淋漓的胸膛外,看长短他知道那是弩箭。 “啊啊!”惨叫声在周围响起,射虎隐约看见黑暗中有人影在晃动、跑动、最后倒下,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和同伴们中埋伏了,是周军的暗哨发动袭击。 ‘怎么会有暗哨!我连老虎是不是在附近埋伏都能感觉得出来啊...’ 剧痛传来,还带着一阵阵灼热感,射虎知道自己被弩箭射穿胸膛钉在树上,可是那痛感有些奇怪,他受过箭伤,知道这种感觉不正常。 手中大弩已经落地,引而不发的弩箭滚到了一旁,意识在迅速模糊,射虎知道自己中的是药箭,没有生还的可能,对方潜伏的本领比他还要强,他终于知道山里最可怕的不是老虎,而是能射虎的猎人。 “原来,被大弩射中的感觉,是这样的啊...” 。。。。。。 营寨里,杨济看着地上躺着的十五具尸体,周围火把上跳跃的火光映亮了这些尸体的面庞,他们身上穿的以兽皮夹杂着粗布衣为多,都穿着草鞋,皮肤黝黑头发蓬松,有的脸上还刺着图案。 “杨司马,十五个,没漏网。”旁边一人说着生硬的官话,他的衣着打扮和地上躺着的有些类似,而杨济身边站着的人们,也有部分是如此打扮。 “田头领辛苦了,在外面做暗哨的也辛苦了。”杨济点点头说道,“若是我军士兵设暗哨,怕是早就被对方发觉。” 他身边几名将领也是点点头,山里到处都是树,晚上黑压压的时常有怪响,不是他们胆小只是真的不太适应这种地方,有一个动静都得抖起精神警戒,熬一个晚上也就罢了,连着几晚下来可真是会让人失常。 “按着原定计划,等到粮草运到这里后,继续向前立寨,步步为营把田云山往后逼。”杨济看着一张潦草的舆图说道,“只有站稳了脚跟,才能打好仗,对方敢来袭扰,就让他们有去无回!” “司马,若这样倒是稳妥,只是越往里山林越密,对方始终是占有地利。”有将领担忧的说道,山蛮若是始终躲避不迎战,官军似乎也没什么好办法。 己方一路立寨过来,还得分兵把守,虽说寨子都扼守着要道,对方无法大规模用兵,但是小规模渗透是防不胜防,官军若是每日伤亡十来个人,时间久了也不是小数目。 “田云山有地利之便是主人,官军入山是客人,唯有反客为主才是取胜之道,战斗要在我军觉得合适的地方打起来,免得被对方牵着鼻子走。”杨济说道,这策略是出兵前就定好的,所以要坚决执行。 “他们敢派小股兵力袭扰,那么我们就一口口吃掉,何况官军入山不止我们一路,他们忙不过来。”杨济说完,问那名男子方才做暗哨伏击成功的好汉在哪里。 “就是他们了。”头领转身指向身后十余人,“他们,是好猎人。” “田云山派过来的想必也是好猎人,你们能够成功伏击,是比他们还要出色的猎人,按约定,人人有赏。”杨济赞赏道,身边的通事将内容转成土话又说了一遍。 见着对方都是憨厚的摸后脑勺笑着,杨济起了兴趣,他看见其中一人身形不算魁伟,却背着个大弩,便问那名头领这大弩是不是用来射野猪之类大型野兽。 “野猪、豹子、老虎,还有坏人!”头领依旧用生硬的官话进行讲解。 “这么大的弩,莫非射过老虎么?” “是,他射老虎,死,一个人!” “一个人用弩射杀老虎!”众人俱是惊叹不已,看着面前这位其貌不扬的男子的表情都不一样了,用弩射杀老虎,除非特别情况,否则就是一箭定生死的事情,无论之前对山民的看法如何,现在就只有佩服。 也亏得山上一些寨主站在官府这边,派出老手跟着官军一起入山,又做向导又做‘保镖’,否则像今夜这种突然袭击多少都会折进去几个人。 “这位好汉叫什么名字?日后本官也好向使君禀报一二。”杨济问道,他觉得有这种本事的人不去从军立功就太可惜了。 充当翻译的通事和对方叽里呱啦的交流了片刻,那名头领也叽里呱啦的说了些话,通事点点头向杨济说道:“司马,这位好汉和寨中人一样姓田,不过正经的名都是没有的。” “这...总该有个外号什么的吧?”杨济倒不意外,即便是州郡百姓很多人除了姓之外,名就很随意,什么簸箕、锄头、虾蟆都有,不过无论如何都会有个名字。 “司马,头领说了,这位好汉能够独自狩猎射杀老虎,大家都叫他射虎。”(。) 第十二章 飞鹰走狗 茂密的树林中环绕着一处山坳,一条不知道年代的斑驳小路穿过树林,经过山坳进入山的另一面,这是从外界进入深山的一条道路,虽然别处也有路走,但这条路最好走也最近。 东侧山坡上,二十余个男子藏身树丛中,个个手持弩箭,又有二十多人拿弓背箭,散落在四周,他们身后草丛中是一个山洞,洞内弯弯绕绕也不知道通往何处。 前方山路上,隐隐约约有人影出现,那些人分成数股小心翼翼的依次前行,见着这般情景,埋伏的男子愈发小心,个个静止不动屏气息声,就怕惊走了‘猎物’。 他们是在打猎,目标是入山祸害山民的所谓官军,还有那些没良心的人,那些本该帮助自己人,却为了一点甜头就帮外人的混蛋。 他们是黑雾寨的寨兵,周军第二次入山来势汹汹,但寨主已经领着人撤退,投奔结盟的山寨,对方若是来追只会越追越远,然后就会有机会伏击,一口一口的把这些周军吃掉。 如今面前的这一股看上去有二十多人,不过肯定是走在前面探路的,后面还会有一部分,若是能伏击成功,他们可就立了大功。 就像上次一般,把气焰嚣张的周军引进来,不断的故意败退,让对方如同闻到血腥的老虎,不顾一切的扑过来,最后在一处山谷设伏成功,杀得这些人十不留一。 此次周军似乎吸取了教训,采取步步为营的策略,慢慢的向山中推进,黑雾寨寨主派出几拨人去袭扰,结果都没能回来,罪魁祸首就是那些为虎作伥的寨主们。 不要紧,他们黑雾寨也有朋友,已经有几个大寨子派人支援,要在沿途不断袭扰周军,把这些觊觎大山的混蛋赶跑,然后再教训那些吃里扒外的寨主。 眼见着对方即将进入伏击圈,忽然上空有黑影一掠而过,有人抬头看去却见是一只鹞鹰,那鹞鹰不知怎么回事在他们头上盘旋,不时发出鸣叫声。 “是他们养的鹞鹰,这破鸟发现我们了!!”有人低声骂道,山里的猎户也有驯养鹞鹰的,用来通常用来抓野兔,有手艺好的就能训练出可以寻找大型猎物的鹞鹰。 他们此时陷入两难境地,对方应该已经发现自己,但是还没走近,若是放箭发弩基本没什么杀伤力,可等下去也没有意义了。 又有一声鸣叫响起,只见山上升起一只鹞鹰,个头比先前那只大些,那是黑云寨高手养的鹞鹰,径直向着敌方的鹞鹰冲去。 “动手!!”有人喊道,他们向着前方那些正在躲闪的身影冲去,就是要冲到射程内放箭,而弩手率先射出弩箭,虽然距离远了些但弩箭至少能够着,至于射不射得中就不管了。 黑雾寨寨兵选择的伏击地点很好,山坡不太陡又有一人高的茅草做掩护,对方要仰攻的话速度上不来,他们可以试探性进攻,情况不妙再从山洞逃跑。 然而不光他们动,对面被伏击的人也动了,无数咆哮声响起,有许多身影钻入草丛,只见茅草摇曳有许多道痕迹向着伏击者这边冲来。 “是狗,他们放狗了!!” “快逃,快进山洞...啊!!” 惨叫声响起,有人被窜来的猎犬扑倒在地,这些猎犬速度极快,不受起伏坡地的影响,兼之到处都是茅草遮挡了视线,所以黑云寨寨兵无法瞄准快速接近的猎犬。 他们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带有猎犬随行,一般情况下打猎时的猎犬时不时会叫上几声,结果对方带着的猎犬之前竟然都没出声,所以黑云寨寨民猝不及防。 后面正在上弦的弩手,见着坡下同伴惨叫连连,情急之下不顾得那么多,转身拔腿就往山洞里跑,这种情况下要和灵活的猎犬斗那是找死,只有逃到洞里守住洞口才有机会逃命。 他们跑得快可猎犬跑得更快,这些毛色青黑的猎犬很快就追了上来,先是咬脚踝把人扯倒,然后就是扑上来乱咬,有人抡起弩身将一只猎犬打飞,又奋力一脚将另一只猎犬踢倒,眼见着洞口就在面前,可没跑几步就被一只箭射中后肩。 一个趔趄勉强站住,可右脚脚踝传来一阵剧痛,随后大腿也被一只猎犬咬住,他被扯着倒地不停挣扎着,浑身上下被咬得皮开肉绽,不住地哀嚎着。 借着猎犬的突袭,被伏击的人反客为主,将伏击者打得落花流水,地面上一片血腥,而天上也不冷清,一大一小两只鹞鹰正在盘旋争斗。 体型小些的鹞鹰虽然身上血迹斑斑处于下风,依旧悍不畏死和对方撕扯,两鹰每交锋一次都会扯掉羽毛若干。 正在生死缠斗间,上方忽然冲下一只鹞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那大鹞鹰,血光溅起一击得中,荡起羽毛若干。 情况突变,大鹞鹰振翅要逃向别处,奈何被两只小鹞鹰穷追不舍,左支右绌之下没招架几回合就哀鸣数声,如同一颗石头般坠向地面。 坠到半空猛地一折向着北面飞去,它用诈死换得一线生机,然而随后冲来的两只小鹞鹰拦住去路,一番撕扯之后大鹞鹰满身血迹坠落地面。 两个尖锐的哨音依次响起,小鹞鹰同时向着同个方向飞去,在一处小山丘上,由十余人簇拥着的两名年轻人伸出戴着皮套的左手,让这两只鹞鹰各自稳稳的落下。 “阿龙,你这鹞子够狠,打不过也要打,真是像主人。”一名年轻人笑道,他说的是土话,样貌寻常不过两条眉毛有些接近,看起来像一字眉,拿起肉片喂着左手上那只鹞鹰。 田益龙笑了笑没搭话,只顾看着自己那伤痕累累的鹞鹰,看得出有些心疼,一字眉见状将鹞鹰再度放飞,关切的说:“这只的伤还能治,养好伤之前就别放了,再飞可真就废了。” “废了再从你那里拿一只呗。”田益龙口是心非的说道,同样说的是土话,喂了几片肉之后,他将鹰眼蒙上转到鹰杠,上了脚栓给别人拿着。 “就不怕广叔说你玩物丧志?”一字眉干咳一声后说道。 “如今他哪里有空管我。”田益龙不以为意。 “说得也是,年初到你家里喝酒,广叔抱着小侄子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一字眉有些无奈,“我家那老头回去后就嚷嚷着找媒婆说亲!” “你不是有相好的了么?” “老头看不上啊!说是那什么寨的寨主有个女儿...”一字眉说到这里面露苦色,“我偷偷混进那寨子去探了一次,嗬!打起架来比男的还凶!” 两人正说话间,有数人跑上山丘,禀报说伏击的人有没死的大多被他们捉住,不过还有些离得远的溜了,另外在山坡上发现一个山洞。 一字眉闻言开口说道:“看着天上那鹞鹰,若是绕着附近哪里飞,那就还有,你们带人去捉。” 田益龙则是吩咐随从把猎犬收回来,他转向一旁,向着几名身着盔甲的将领说道路已清,不过那边有个山洞,为首一人点点头随即指挥部下进军:“抓紧时间,在山坳把寨子立起来,那边有个洞,你们派人去堵上!” 一队队手拿武器、身着铠甲的士兵开拔,与之反向而行的是十几个牵着猎犬的人,他们来到山丘旁停下,从篮筐里掏出肉片喂着这些嘴有血迹的凶物。 “这些猎犬都舍得如此般用,你也是花了血本啊。”一字眉感慨道,“按这用法,把黑雾寨剿了,十几条还能剩多少?” “好过死人,田云山可是老狐狸,不下血本抓不到。”田益龙,“我说你怎么没穿铠甲,不是发了许多领么?怎么一个个都不穿?” “这玩意穿在身上不舒服,又容易憋着,最主要防不了手脚被蚊虫蛇咬,在这山里钻来钻去还容易被树枝挂着,什么狗屁环锁铠,哪有传说中那么好。” “环锁铠叫憋?你是没穿过筒袖铠,这玩意防暗箭流矢,被蛇咬了那叫活该!”田益龙扯开衣袍,露出内里穿着的一件环锁铠,铠甲由一个个铁环组成,看起来就像件铁链衣。 “山里湿气大,穿在身上又容易被汗沤着,这玩意怕是过不了多久便锈了吧?一个个铁环都是小窟窿,到时怎么除锈?你莫要跟我说用火烧。” “时不时抖一下就行,若是锈得厉害,用沙子洗就能除锈,我试过的。” “用沙子洗?官府弄出来的东西还真是奇怪,你这次把家当都拿出来帮他们,就不怕亏本?”一字眉又问道,“每次出战都飞鹰走狗,你去哪里弄这么多来,训出一只可不容易。” 田益龙说也就是在山里作战才用得着,若是在平地和敌军摆开战阵对撼,这些鹰犬自然是用不上的,军营里人多气味混杂导致猎犬无所适从,又容易受惊,即便是夜间警戒也不好用。 至于鹞鹰就更不用说了,大队兵马行军的踪迹凭着哨探就能探得出,军中又不缺强弓,一不留神就给射下来,此次派上用场是因为山里地形复杂,情况特殊罢了。 “官军在立寨,看来是要在这里先驻扎上一段时间了,也不知道田云山那几个老鬼会不会派人来捣乱。”一字眉摆弄着一把匕首,“杨司马派我们来打猎,没有猎物可就没意思了。” “不急,围猎围猎,不围怎么猎...宇文使君有的是时间和他们周旋。” “原地等着的话猎物可不会上门。”一字眉咧嘴一笑,“不管来不来,我们先去找他们,如何?” “这是他们的地头,可要小心些。”田益龙有些谨慎,虽然大家都习惯翻山越岭,但田云山那伙人毕竟是这里的老住户,对于地形的了解可比他们强。 “老虎也以为山头是它的地盘,不一样给猎人杀了,他们以为我们畏畏缩缩,想来会肆无忌惮吧,晚上就更猖狂了。” “晚上?你想夜袭?那样要提防野兽毒蛇,你有什么想法?” “晚上老鼠多,我们守着粮仓就行了,嘿嘿。”一字眉笑道,他指了指旁边放着的笼,“有它在,多少老鼠来了都跑不掉。” 田益龙看向那被布遮得严严实实的笼子,先是疑惑过了片刻惊叹道:“不会吧,你连...你连这种东西都驯化了?” “阿龙,你会飞鹰走狗,我也不落下风!”(。) 第十三章 人头 弋阳城郊外,一场法事正在进行,巴州刺史宇文温以及弋阳郡守王治,还有大大小小各色吏员,一个个神情肃穆,看着几名宝相庄严的高僧诵经。 在他们面前,有数人正带着口罩挖坑,而大坑的旁边,摆着一堆堆人头和遗骸。 一个月前郡守王治领兵进山清剿山蛮,一开始连战皆捷,结果到后面不慎遇伏,官军将士大部战死,首级被山蛮割下,尸身遗弃在山谷里。 如今再度进山的官军步步推进,花了大半月时间稳扎稳打来到故地,在必经之处的山坡看见了一座人头堆成的京观,几经波折下由郡守王治押运,将首级和遗骸运回城。 京观,是各**队为炫耀武功,聚集敌尸盖土夯实堆起来的高冢,有时则是纯粹用首级堆积,在古时是常见的一种残忍‘景观’。 南朝宋时,宗室刘诞据广陵造反,宋帝派兵镇压后屠城,将遇难者首级聚于石头南岸为京观,所谓宣扬朝廷军威,震慑宵小。 大约十七年前,周国信州总管府地界上的信州蛮叛乱,占据长江峡口阻断交通,周将陆腾、王亮、司马裔等领兵平叛,从夏天打到秋天,最后将信州蛮主力击败。 周军将蛮军的骸骨堆积于水逻城侧,筑成为京观以示军威,余下蛮部看见京观都是嚎啕大哭,自此狼戾之心消散,不敢和官府作对。? 此次宇文温没有领兵进山,故而没有亲眼见到所谓‘京观’,不过如今看着面前的一具具遗骸,还是能感同身受,体验到心中不由自主产生的愤怒。 ‘唐军东征高句丽时,看到隋军将士遗骸筑成的京观,想必心中也是莫名激愤吧。’他心中如是想。 官军将士的遗骸已经高度腐烂,虽然大致处理过但依旧散发出阵阵恶臭,宇文温和王治是领兵的人,无所谓这种场景,那些官员看着此情此景就没这么淡定。 有的不敢直视,有的则是面色不豫,似乎想吐又不敢吐,又有的面色惨白,站在那里打晃,听着高僧们那呢喃的诵经声,许多人度日如年。 因为尸首分离,又经历月余时间,遗属们已经无法分辨阵亡之人的身份,所以由郡衙做主,将战殁官军将士合葬,也免得分散安葬让遗属们日后拜错人。 法事结束,一具具遗骸下葬,宇文温率先铲了黄土覆下,其余人等连同青壮一起铲土将这合葬坑埋起,待得墓碑立起后,高僧们再来个‘收尾’。 回城途中,宇文温向王治打听这些高僧是从哪里请来的,因为西阳郡地界如今只有个破庙却没有和尚,为了满足广大群众烧香拜佛求心安的需求,他考虑引进几名高僧,在受控的情况下‘开展业务’。 一座小庙,几亩薄田,有些许和尚就行了,至于那种‘送子’业务,亦或是接受香客捐献田产的潜规则,他是坚决不允许的,辛辛苦苦攒起来的田地是为了增加租调,可不想一转身就变成佛门产业。 马车入城来到郡衙,宇文温和王治进入议事厅,厅内已有多人等候,双方的服饰泾渭分明,一方是风格粗犷的山寨风,一方是衣冠楚楚的商贾风。 见着正主进来,众人均是恭敬的行礼,宇文温在上首座下,环视了在场众人一圈后说道:“在场诸位都是官府臂膀,本官派兵入山追剿田云山,如今已有大半月,眼见着网越收越紧,是该有个结果的时候了。” 话音刚落,张宁等人都是点头称是,而旁边的通事将内容转成土话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几位寨主也是情绪激昂表示要来个痛快的。 他们的山寨位于大崎山边缘,和官府打交道比较多,此次宇文温发兵前召集这类山寨寨主下山议事,来的如今就都站在这里,没来的就没有然后了。 破山烧寨,迁出来的户口一半被官府征为官仆,剩下的一半也是一分为二,一半由各寨寨主消化,另一半挑出青壮给各位东家。 采石场、伐木场、石灰窑、炭窑,这些东家的产业在一个多月前损失惨重,正好让这些‘新来’的青壮补上人力缺口,工钱是不用想了,至于吃、穿、住的待遇如何,宇文温不管。 “多亏了诸位寨主的协助,官军在山里进展顺利,按照事先的约定,州库已经调来部分布、米、面和盐,诸位寨主按照清单去领吧。” “等拿到田云山等几个人的人头,余下部分也会结清,当然了这是迟早的事,本官此次召集各位寨主还有东家们来,是要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 大山深处,石虎寨议事厅,黑雾寨寨主田云山和石虎寨寨主冉松攀谈着,还有数人在座,他们围在火塘边吃着烤獐肉,时不时用土话叫骂几声。 “那几个混蛋,帮着外人欺负自己人!!”田云山骂道,“之前还说一边做好人,一边做恶人,一起对付那帮官府狗腿子,如今一个个都反了水!” “谁说不是呢?还派人做向导,我寨中派出去的好手,都有几十个死在他们手下了!”有人也是破口大骂。 “这些混蛋日后再算账,如今周军一步步逼进来,大家有什么好办法?”冉松问道,他是极力支持田云山和山外边的官府斗,上次也是他出兵和田云山一起伏击弋阳郡兵得手。 “此次周军稳扎稳打,我们几个寨中派去袭扰的兵都损失惨重,看来光躲还不行,不如就找个地方堵住死守,看他们能耗几日。”有人提议,其他人也是点头赞同。 这几位都是田云山的盟友,和冉松一起抱团取暖,对于山外官府的任何企图,他们都不敢掉以轻心,基本上都认定一个道理:你不进山,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你要是进山,那就刀兵相见。 “周军已经烧了黑雾寨,向着石虎寨前进,如今也就是虎山冲能掐住道路了,不如我等就率领寨兵在那里据守,反正有现成的营寨,他们攻不进来。” “虎山冲倒是不错,不过我记得有条小路可以绕过去,若是周军单独来倒是不怕,他们肯定不知道那条路,只是有了黑心的带路,想来真会走。” “那有什么,我们派人守着小路,那条路狭窄得很,周军人再多也得排队过,有了几十人守在那里,他们就算上万人马都过不来!” “好,就在虎山冲御敌!”众人均是赞同这一想法,不过有人却提出了个新问题:“这小路谁去守?万一是个内鬼,那么大家可就全完了!” “你说什么!!内鬼?你说谁是内鬼!” “谁知道呢?人心隔肚皮,山外的官府能收买那些黑心的,保不齐我们中间也有人被收买了!!”那名汉子冷笑着。 眼见着有几人高声叫骂,又有人要拔刀,冉松和田云山赶紧上前劝解,这个话提起来确实难听,可又很现实:万一守小路的‘开门揖盗’,那真就是玉石俱焚。 “诸位,诸位!田某相信大家没人会如此,不要伤了和气...”田云山不停的劝解,在座的都是他的强力后盾,如今他带着寨民撤退,寄居在石虎寨,正是需要几位寨主同心协力一致对外。 “田寨主说的没错,但也要慎重考虑人选,不是我多心,这也是为了让大家放心!”冉松大声说道,“我们扼守虎山冲,必须得防着有人抄后路,所以守小路的人一定要大伙放心,免得疑心生暗鬼,敌人没怎么样,我们自己就先乱了。” 众人算是冷静下来,毕竟这话说出了他们不好说的心声,谁都怕守小路的人出卖自己,光是互相指责没意思,还是得定下人选赶紧布防。 据守要道让周军知难而退才是正路,其实事情闹到这种地步,不是他们非要和山外的官府对着干,实在是不能坐视不管。 山外的人开山采石伐木,田云山等寨主决定采取行动制止,他们认为开山会触怒山神,给山寨带来灾难只是原因之一,更主要的原因还有一个。 他们觉得这是山外的官府借故向山里扩张势力,想借着开山给些甜头收买寨主们,一步步将大山纳入控制范围,一开始只是做买卖收购些山货,到后面就会不一样了。 数百年下来的经验表明,官府会想办法撺掇人出山,把山寨的人口都迁出去当种田的农民,当官府的苦力,为了各种不知所谓的野心,还要当打仗的兵。 当刺史的、当都督的、当将军的,都在想办法从山里弄人出来驱使,可浴血奋战之后,山蛮出身的酋帅们却没有多少人得到公平的赏赐。 用部众的鲜血换得军功,朝廷赏个官职,基本上也就是在州郡做外官,平日里想晋级入朝当官很难,而打仗就得先顶上去,打赢了得些个赏赐,打了败仗因为没人帮求情就砍头。 数百年的战乱,江北地界不断换着主人,一次次的折腾下来,想要为官府做事谋求功名的寨主没几个落得好果子吃。 十年前,江北各州还不是陈国的国境,酋帅出身的定州刺史田龙升带着江北各州投奔陈国,见着没什么前途,没几年又投奔齐国。 结果招来了陈国将军周炅这个杀神,田龙升没撑上几个月就兵败身亡,不光前来助战的齐军惨败,连带着十万各路酋帅、寨主的联军也丧亡殆尽。 江北各州再次姓陈,然而没过几年周军打过来了,有的寨主出兵帮助陈军,结果陈军被打得落花流水,他们也跟着丢了性命。 山中生活艰苦,若是有得选大家都愿意搬到山外平地居住,可一次次血淋淋的教训,让大山中的寨主们不再有想法。 他们世代居住在山中,过着自己的日子,如今也不想参合外面的事情,只想守住祖祖辈辈居住的寨子,山外依旧战乱不断,现在是姓周,谁知道过几年会不会再度改姓陈,亦或是遥远的隋国打过来占了地盘。 山外城池上的大旗变来变去,让山中的寨主们无所适从,没心思和山外的官府打交道,也不想让官府撺掇自己人出山,所以对于官府任何染指大山的举动十分敏感。 “无论如何,绝不能让周军在山里得逞,我们的儿郎不能做他们的兵,白白去送死!”田云山说道,“就在虎山冲打个胜仗,用周军的人头再筑一个京观!”(。) 第十四章 最强兵器 虎山冲,一座营寨立在山脚边,他的东侧是条小河,下游不远处就是个瀑布,左右两座大山十分陡峭,山壁如同刀削般几乎垂直于地面,通往山冲后的石虎寨道路被那营寨扼守着。 营寨名为杀虎,相传这山冲虎患严重,石虎寨的祖先率着勇士于此处杀虎除害,保得寨子安全,而杀虎寨也成了主寨的藩屏,无数次击退敌人的进攻。 如今的杀虎寨再次迎来敌军,石虎寨寨主冉松领着寨兵驻扎此处,和其他领兵前来助战的寨主一起,抵御已在外面安营扎寨的周军。 营寨前后道路两旁有些零星农田,这是虎山冲营寨后不远处的石虎寨开垦的水田,如今却成了周军进攻营寨的障碍。 “那小河后面的瀑布上下有多高?”杨济问道,如今他拿着个千里镜在观察杀虎寨的地形,通事将他的疑问转成土话,问一旁的男子。 叽里呱啦交谈一阵后,通事回答杨济说那瀑布有十余丈高,人若是顺流而下从瀑布掉下去不死也残,杀虎寨扼守虎山冲,要想过去只能先破寨。 “虎山冲...山冲莫非是山谷的意思?”杨济问道,领兵进山一个多月,他已经。 通事说确实如此,山民将山谷称为‘山冲’,山冲水冷不利于禾苗生长,山民们沿着山冲在山坡上开辟‘畎’,畎又称甽是田间一种尺把宽、尺把深的沟渠,山民们用畎将山水引入农田灌溉,又及时将冷水排出。 “所以这片农田用的是山上引来的水,而不是旁边小河里的冰凉河水。”通事说道,“也就是因为这些农田,要攻打杀虎寨有些困难,除了中间那条土路,其他地方泥泞难行。” “官军一路过来拔了十几个寨子,哪个寨子都不好打。”杨济并不在意,进山作战困难重重,主要就是地形复杂导致大规模兵力不便展开,不过官军准备充分,不会冒冒失失的推进。 拔了十几个寨子,也立了更多的寨子,寨中有守兵有充足的粮食和水,这是官军的粮道也是紧急时刻的退路,步步为营推进了大半月,已经推进到了这杀虎寨外。 田云山及其盟友派出了许多寨兵,妄图用袭扰战术弄得官军伤亡不断、疲惫不堪,但是官军也有强力帮手,不少山寨派出寨兵随军行动,既做向导又做保镖。 他们在官军主力周边四处游猎,将渗透进来的敌对寨兵一一猎杀,周军在各处险要之地立寨,将敌方的活动范围慢慢压缩,所以杨济不觉得田云山等人还有机会翻盘。 “司马,器械已经准备好了,何时进攻?”一名将领近前禀报,杨济看向前方,许多攻城器械已经搭建完毕,不过他还是决定等。 三名士兵正向杀虎寨靠近,他们的使命是在开战前争取最后的机会做说客,让寨中人莫要螳臂当车,认清形势开门投降。 为了防止暗箭伤人,他们头戴兜鍪穿着筒袖铠手持盾牌,居中一人一手持盾一手举着旗帜,他们都懂土话也知道该说些什么,若是能说服对方弃寨投降,那可是大功一件。 刚走到距离杀虎寨寨门约一百二十步左右距离,一名士兵的脑袋忽然后仰接着倒地,手中旗帜随即掉落,另两名士兵赶紧拖着他向后退,寨墙上的人群中似乎爆发出嘲笑声,隐隐约约传到杨济等人耳边。 “他们选的路,所以要付出代价!”杨济目露寒光,“传令,进攻!” “是!” 。。。。。。 “冉寨主好箭法!” 冉松在赞叹声中放下弓,这把弓的弓力之强可不是一般人能拉开的,即便是有人拉开了也没法好好瞄准,他自负是临近几个山头里臂力最强的人,方才射了一箭果然‘百步穿杨’,在一百二十步距离命中周军士兵的面门。 山中各寨把能够孤身一人射杀老虎的人称为‘射虎’,但那些人大多用的都是大弩,还配有药箭,可冉松就是用这把弓配上铁箭头,独自一人一箭射杀老虎。 有着精湛的箭法,能开强弓的臂力,独自一人面对老虎的勇气,冉松凭着个人勇武令周边寨主心悦诚服,也只有他能真正凝聚这几个寨子的人心,和来势汹汹的周军抗衡。 “自以为是,以为我们会被吓得投降?”一人冷笑道,他们几个寨主都领着寨兵来助战,要在这杀虎寨挫挫周军的威风,方才冉松那一箭真是振奋人心。 “把大弩上好弦,用药箭,让这些人尝尝见血封喉的厉害!” “把毒蛇抬上来,一会他们搭梯子就倒下去!” “把粪汁烧滚了!” 他们的士气很高,不觉得周军能攻破己方据守的营寨,这寨子和别处不同,寨墙、箭楼全是坚硬的石头用糯米汁粘合砌成,可不是那种夯土的小寨子能比的。 两侧是陡峭的山壁,没有任何可以攀援的地方,山高万丈,即便是有人想从山上顺着长藤滑下来只能是摔死,要从寨旁的小河冲过去也不可能,因为后边就是瀑布。 要想兵临石虎寨,唯有攻破杀虎寨,而要想破寨就只能正面硬攻,且不说寨前那片水田,就是寨墙下也已经挖了两条壕沟。 壕沟下面布满竹签还放有毒蛇,上面用树枝架起树叶覆土,完全就是陷阱,周军要扛着梯子攀墙,先得在这两条壕沟填上人命。 而寨墙也分两道,周军就算攀上外墙,但是内墙的弓箭手可以轻松的将其射杀,就像射野兔般容易,所以大家都信心满满,等着周军来送死。 眼见着对方已经搭起了一个个高大的木架,又搬来许多大石头,寨主们有些奇怪,冉松有些见识知道这是攻城用的投石机,凭着许多人一齐用力拉动砲杆,将砲杆另一头的大石头抛过来。 “要许多人来拉?那杆子下一大坨东西,不像是绳索之类的吧?人怎么拉?”有人问道。 “莫非是还没装好?” “可是石头已经装上了...” “这么足足有两百多步远,周军真能用那什么投石机把大石头扔过来?” 冉松冷笑着说无非是扔些石头,杀虎寨扛得住,等到对方砸不破寨墙时,还得靠士兵冲上来攀墙,到那时他就让对方知道什么是最强兵器。 “这宝弓,用铁箭头百二十步能破甲,我要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百发百中!” 一片叫好声中,他们看见周军推来一些奇怪的大弩,那大弩的模样有些古怪,弩臂很短看起来威力不会很大,而其与弩身连接处又有些臃肿,如同两个锤子用锤头贴在弩身上。 这些大弩在距离杀虎寨越一百二十步左右距离停下了,看那些周军忙碌的样子是在准备上弦。 “来得好,纳命来!”冉松大喝一声,弯弓搭箭对准一处周军大弩就要放箭,然而周军的速度更快,那些大弩‘砰砰’作响,只见数道黑影窜向寨墙。 啪的一声血花四溅,正要放箭的冉松打着转向后倒去,那把宝弓依旧握在左手上,而他的右臂已经不知去向。 “寨主!”墙后的几名寨兵惊慌失措的喊着,坠落地面的冉松已经摔破头,血肉模糊的躺在地上抽搐着,而他那矫健的身躯已经残缺不全:右肩连带着右臂完全不见,如同被咬了一大口的果子般。 “嗬...嗬...”冉松想要说些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右肩伤口处涌出大量鲜血染红了地面,待得寨兵哭喊着将其扶起,左臂无力的下垂,那把宝弓亦滑落地面。 一名手持宝弓的勇士,就如同划破天际的流星般陨落了。 在这波袭击中伤亡的不止冉松一人,其他几个站在箭垛后的弓箭手,被崩裂的箭垛砸得满脸血迹,甚至有一人的胸口被那窜来的黑影透胸而过,口吐鲜血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便倒地身亡。 “这是什么兵器,怎么这么厉害!!”一名寨主面色惨白的喃喃自语,有人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头,这石头有拳头大小上面沾着血迹,似乎是特意打磨过。 “这是那大弩射出的石弹?他们怎么能射这么远啊!” 咯吱咯吱的声音响起,周军投石机竟然在没人拉扯的情况下自己运行起来,砲杆猛地一甩将大石头抛向杀虎寨,寨兵们目瞪口呆的看着那大石头掠过头顶,擦过一处箭楼砸在寨中空地上。 一阵尘土腾起,众人看去那石头分量不小,还没来得及侥幸,又见周军投石机陆续发砲,一座坚固无比的石砌箭楼,只是挨了两块石头便拦腰倒塌。 而寨墙被石头集中后也震动不已,周军只是第一波进攻便将杀虎寨寨墙砸出几个破口,而守军们还没反应过来,那些奇怪的大弩又开始发射了。 砰砰声中,有人侥幸躲过飞来的石弹,而有的人则被打烂胸膛如同落叶般坠落地面,一名倒霉鬼的脑袋直接爆裂,红白之物洒满四周。 “巫术,周军用了巫术啊!!”(。) 第十五章 夜幕下 田云山从噩梦中醒来,在梦中他被周军捉住,对方将他百般折磨之后,把他扔入一个满是毒蛇的大坑,周身的疼痛、毒蛇缠身的阵阵冰凉,让他痛不欲生。 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田云山起身看看四周,只见夜幕下山顶一片昏暗,黑黝黝的山石灌木丛中传来虫鸣声,身边数名心腹正在警戒。 “有动静么?”田云山问道,他理所当然说的是土话,听得心腹都是摇摇头说无异常后,总算是放下心来。 前几日石虎寨里议事,众人决定要在虎山冲与周军对峙,而对方要绕过虎山冲还有一条小路可走,围绕让谁扼守这条小路的问题起了争执,最后定下由田云山率寨兵上山把守。 其他人也许会被周军收买,可田云山绝对不会,他是官府的眼中钉、肉中刺,要是落到对方手里只怕会生不如死,所以各位寨主觉得让他守路再合适不过。 虎山冲东侧山头北面是深涧,要想绕过杀虎寨只能从西侧山头翻越,所以田云山带着人攀上西侧山头驻守,防着周军在向导带领下从此翻山,免得被对方抄虎山冲里杀虎寨的后路。 只要杀虎寨顶住周军的攻势,那石虎寨便可高枕无忧,时间拖得越久,田云山就越有把握说服更多的寨主,到时齐心协力抄了周军后路,新的京观就可以筑起来了。 “也不知杀虎寨战况如何了。”田云山喃喃自语道,他是前日带人上山驻守,昨日下午冉寨主派人上山通知,说周军已经抵达杀虎寨外,而今日对方极有可能攻寨。 不,是已经进攻了,虽然战场是在山脚下,可他在山上也能听见依稀的叫喊声,山冲的回音可以将山脚下的动静传上来,田云山如坐针毡的听了一日,却听不出什么名堂来。 据说巴州的那个姓宇文的大官手下有强兵,田云山担心冉寨主他们顶不住,不过想想坚如磐石的杀虎寨,他又觉得对方没可能攻下来,至少是没那么快攻下来。 杀虎寨主要建筑都是用石头砌成的,所以不怕火攻,虽然旁边有小河,但是随后有瀑布,所以要筑坝拦水来个水攻也没有什么效果,田云山觉得周军就算要拿下寨子也得填上许多人命。 他领着人驻守在山上,万一情况不妙还可以开溜,大山里还有许多山寨,其中许多寨主和他有交情,即便是此次石虎寨和几个寨子都没了,田云山依旧可以卷土重来。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就要和山外的官府斗到底。 夜风吹过,带来阵阵凉意,田云山裹了裹身上的虎皮,又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什么异常之后躺下休息。 山头人迹罕至,自然不可能有什么遮风挡雨的建筑,田云山和数十名寨兵守在山上,可以说是风餐露宿,但他们不在乎,山里的艰苦生活早就让他们习惯了。 看着天上朦胧的月亮,田云山依旧无法合眼,他在想日后的路怎么走,此次下山‘惩罚’开山的愚民,他对官府的反扑已经做好了准备,而郡兵大败之后州兵的进攻,力度之大出乎众人想象。 那些收了好处的寨主,派出人手帮周军做向导,还不遗余力的当打手,将田云山等寨主派来袭扰的寨兵杀得伤亡惨重,若不是有这些人帮忙,周军哪里能深入大山到如今的地步。 “帮着外人对付自己人,迟早有一****要好好算这笔账。” 忽然间心中一个激灵,他向着旁边一滚,与此同时手中已经多了一把出鞘的匕首,其余人等也是纷纷拔刀,一个黑影怪叫着从低空掠过,借着月光看去,他们发现那是只猫头鹰。 猫头鹰又叫神猫鹰,样貌怪异脸似猫,而其叫声难听如同人的惨叫,在夜里听起来尤为渗人,其性昼伏夜出喜欢在夜间出来捕食,故而在这夜幕下的山上见着也不足为奇。 不过这只神猫鹰体型不小,似乎也不怕人,在山头上悄无声息的盘旋数圈后离去,田云山被这猫头鹰弄得倦意全无,也为这东西的出现烦恼不已。 相传人要是遇见这玩意很容易倒霉,是不吉利的凶兆。 田云山还没来得及骂晦气,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他顾不得是虚惊一场直接扯着嗓子喊起来:“情况不对,有人来了!!” 当然有人来了,草丛中原本聒噪的鸣虫忽然小声许多,这是有东西接近的征兆,大晚上的除了周军还会有人摸上山头? 寨兵们反应也很快,个个弯弓搭箭要对准外围,可对方的动作更快,忽然从草丛里窜出来的身影向田云山等人投掷了一些东西。 刺耳的啸叫声让他们猝不及防,个个不由自主的捂着耳朵,而这片刻的混乱为人所趁,来袭的不速之客纷纷放箭,弓弦声不断响起,寨兵们接连倒地。 对方凭着先发优势在外围放箭,制造混乱后有部分人直接冲上前接战,他们个个背后绑着白布带,让在后掩护的弓箭手能够轻易分辨敌我。 “呜啊!”田云山嚎叫着,见着一人冲来便掷出把匕首,趁着对方躲避之际一脚将其踢倒,又拔出另一把匕首要上前补刀,却听得弓弦声响随即就地一滚。 一只箭从身边掠过,田云山心知情况不妙,也不纠缠就在草丛里手脚并用爬着,如同一只狗般向外溜去,身后传来惨叫声,那是他的寨兵们临死前的哀嚎。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田云山心急如焚,他在山上驻防知道事关重大,所以夜幕降临时在外围布置有许多暗哨,防的就是有人夜袭,结果现在被人摸到眼鼻子底下才发现,他想不通问题出在哪里。 似乎逃出了一段距离,耳边未曾听到追击的动静,田云山有意放慢了动作,免得穿行灌木时动静太大,让人能够从摇曳的草丛窥出不对。 多年的山中生活让他知道如何借助地形逃命,即便是黑暗中他也辨明了方向,向着北侧山坡慢慢溜去,石虎寨就在大山的北面,他要跑回去召集寨兵反击,同时还要向山冲里的杀虎寨示警。 头顶上传来怪叫声,声音之惨烈让田云山惊起一身鸡皮疙瘩,一个黑影从头上掠过,却是一只猫头鹰,他正唾骂又遇见这不祥之鸟时,却见其打了个转再度飞到自己头顶,在上空不断盘旋着,时不时怪叫数声。 ‘怎么回事?怎么会如同鹞子般寻人?’田云山心中大惊,山中的训鹰高手能够训练鹞鹰搜寻大型野兽,甚至连人都能找,可从未听说有人能训练猫头鹰的。 要训练这玩意捉老鼠都很难,更别说训练寻人,若不是田云山亲眼所见,他根本就不会相信,可如今根本来不及惊叹,心中更多的是恐慌。 猫头鹰为夜行猛禽,晚上被它盯上可没地方跑! “有人跑了,放箭射他!”身后传来叫喊声,几只箭从身边掠过,田云山知道自己行踪暴露,也不顾得受伤,咬着牙往地上一滚,要就着山坡向下滚去。 跑慢了就是死,滚下去也许会死,也许会断手断脚,但至少还有机会活命,田云山豁出去要搏上一搏,可惜运气不佳,一只箭正好射中他的肩膀,随后又撞到一个大石头上。 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近,他挣扎着起身挥舞着手中匕首要困兽斗,却被围上来的追兵一棍子打倒在地。 被人绑了手拖上山坡,田云山正在想如何浑水摸鱼,却见着数人站在前方,其中一人抬起左臂唿哨一声,片刻后一只猫头鹰落在其戴着皮套的左小臂上。 “你们是哪个寨子的人?”那人用土话问道,田云山接着月光看去,依稀看见那人颇为年轻,被俘虏的人们闻言没一个吭声,他见状心中颇感安慰,确定了逃跑的心思。 随他守山头的都是心腹以及可靠之人,所以田云山寄希望于没人认出他,然后在押解途中循着机会逃脱,再想办法报仇雪恨。 “你们是哪个寨子的人?”那年轻人再次问道,见其语气不善,有人低声说是石虎寨兵,被冉寨主派来守山头,年轻人闻言没再问下去。 俘虏们被串成串押到另一边,年轻人则站在旁边看着每一个经过的俘虏,待得略微低头的田云山走到面前时,他忽然开口说道:“虎皮不错啊。” 田云山闻言大惊,他忘了自己身上穿着虎皮,这就说明身份不一般,正要往一边跑却被人按住,抬头看去,却见那年轻人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对方的两条眉毛几乎连成一条。 此人他似乎是在哪里见过,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人抓住堵上嘴巴,见着他不住挣扎的模样,长着一字眉的年轻人咧嘴大笑:“老鬼,你真的老了。” 田云山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一字眉,他想起来这位是谁,但是已经晚了,自己领着人风餐露宿守在山头,未曾料被对方轻而易举得手。 看着一字眉手臂上的那只猫头鹰,他明白对方之所以能成功偷袭就是因为有这东西带路,布置在外围的暗哨被猫头鹰悄无声息的找到然后被拔掉,所以他输了,输得一塌糊涂。 “原以为你在杀虎寨,未曾料带着人在这山头吹风,冉寨主他们在底下万一不妙,你怕是就要溜吧?”一字眉笑道,他吩咐左右:“找根棍子,两个人扛着带回去,路上小心些,官府要活的。” 田云山被人捆住手脚,用一根木棍从中穿过,如同一只野猪般被人扛起,远处依稀传来哭喊声,他循声向北望去,只见夜幕下石虎寨方向有大量火光冒起。 ‘完了...全完了’(。) 第十六章 这只是开始 弋阳城东门,来来往往的人群都在城门处停下脚步,城门上的几个木笼里依次放着几颗人头,那是率部抗拒官军的几个寨主的首级,这几个就是之前下山袭击百姓的罪魁祸首。 “官军就是厉害,追到大山里硬是把这些人给捉了出来。”有围观百姓叹道,不少旁人都是不住点头。 “只可惜走了个田什么的寨主,那可是主谋...”又有人叹道,此言一处引得众人纷纷打听。 他们大多是弋阳郡百姓,知道之前山蛮下山袭扰的事情,知道王郡守率兵进山清剿却大败而归,后来宇文使君派了杨司马,带着大军再次入山折腾了月余终于得胜而归,原以为战事就这么平息,未曾料竟然没有捉到祸首。 “这可怎么办?那田什么的万一又到处拉人,召集山里其他寨主下山袭扰怎么办?” “怕什么,不是有官军在么?”有人比较乐观,“宇文使君会教训他们的。” 有人又说这事情不对,他听说官军在山里就抓到了田云山,此言一出也有人附合,说官军攻破杀虎寨时也连带着在旁边的山上捉到了一些人,据说其中就包括田云山,至于为何这位的人头不在上面,那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不管怎么说,让弋阳郡头痛的山蛮之乱已被平息,如今山上的许多寨主是站在官府这边的,即便是田云山没死,日后又要卷土重来也没那么快。 反正官军很能打,到时再入山教训这些不识好歹的寨主,想来弋阳郡地界又能安稳上一段日子,可以放心的上山砍柴、采药。 张宁领着随从经过议论纷纷的人群,穿过拥挤的城门向外走去,因为通过城门时要接受询问不得骑马,故而他是在走出城门后,才骑上随从牵来的马疾驰而去。 方才百姓们的议论他听到了,作为和州衙走得比较近的商人,他知道这流言里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不过这都无所谓了,下山袭扰的山蛮们已被解决,采石场顺利运行才是最重要的。 而不需要发工钱的劳力,更加重要。 张宁的三个采石场里,劳力增加了两倍,而多出来的都是不需要工钱的人,他们是黑雾寨等寨子的寨民,要用劳动为犯下的恶行‘赎罪’。 他领着随从来到采石场附近,官道又有十余骑向着弋阳城前进,双方打了个照面,张宁看见是老熟人王兴义便打了声招呼,对方也是满面春风的回礼。 “原来是张兄,何日去西阳?若是再在三台河碰上,可真要去五味斋坐坐了。” “后日张某便要到西阳办事,不知王兄可有空闲?” “后日,正好王某也要去西阳,那中午就定在五味斋了,这次由王某请客!” 这位王兴义是郡守王治的族弟,也是弋阳郡数一数二的炭窑东家,还连带着有几处伐木场,可谓是家大业大,先前山蛮下山袭扰,王兴义的伐木场青壮伤亡惨重,光是抚恤就赔了一大笔。 伐木场停工,炭窑也没木头烧了,郡兵进山平乱大败而归,眼见着买卖要完,王兴义急得头发都不知道掉了多少,和张宁以及其他人一般,都以为这次是要完蛋了。 结果官军再次入山讨伐,不光大获全胜,还‘带’回来大量人口,一部分归入州衙治下,一部分由立功的寨主们吸收,剩下的许多人便到了伐木场‘戴罪立功’,当然工钱是不用想的。 有了一批廉价劳力加入,采石场、伐木场的开采量增加,石灰窑、炭窑的产量也明显增加,而成本大幅下降带来的则是东家们的钱袋越来越鼓。 想想传言中明年即将开工的江堤,还有依旧不会冷清的大山,各位东家们觉得好日子越来越长,而这只是开始。 。。。。。。 大山中,一处山寨内沸反盈天,哭喊声、叫骂声、哀求声、狞笑声混杂在一起,寨中又有几处已经亮起火光,寨门上,田益龙正在练习拉弓,对于寨中发生的事情视若无睹。 那把弓是石虎寨寨主冉松的‘遗物’,拉力至少在三石以上非一般人能用,田益龙也只是能够勉强拉开,但要说瞄准就做不到,因为力量无法维持哪怕短短数息时间。 官军在进攻石虎寨前攻破杀虎寨,冉松当场阵亡而那宝弓变成了战利品,因为基本没人拉得开成了鸡肋,所以被喜欢打猎的田益龙‘捡漏’,拿来做练习臂力的工具。 有一人走上寨墙,却是眉毛几乎连成一条的那个年轻人,他如同田益龙般身穿环锁铠护,外面套着罩衣,而罩衣上左胸部位有个破洞。 “怎么,被人射中了?”田益龙问道,他见着一字眉苦笑着摇摇头,促狭的追问这环锁铠到底好不好用,一字眉无奈的点点头: “是了是了,是不错了,不过要是被这弓射出的箭射中,那可就完蛋了。” “好弓也得配好箭头,这把弓若是用错箭头,也未必能射穿环锁铠。”田益龙笑道,见着一字眉不以为然的样子,他从箭壶里抽出几只箭来要进行讲解。 然而一字眉的关注点不在箭头/箭镞,而是首先看到了箭羽:“这是...鸡毛?你们用鸡毛做箭羽?” 没等田益龙解释,一字眉摇着头抽出自己用的箭:“看看,我的箭连鹅毛都不用,你以前用的都至少是雁翎箭,怎么如今拿鸡毛箭充数?” 对于这个问题,田益龙的解释是量太大,官军打一场仗就用上不下万余箭,哪里去找这么多鹞子拔毛,就算是鹅毛都紧张。 他说两军野地对阵,军阵步行从对进到接战,一名弓手也就射五、六支箭,若是骑兵冲来不过勉强射三支箭,这样一来可以算算两千弓箭手一场仗下来要射多少只箭。 “呃...多少支?”一字眉问道,寨子里用箭以打猎为主兼顾守寨,他接触的数字还不算多,如今一说到成千上万,手指头就用不过来了。 “六千支,要是攻打城池或者守城,用掉的更多,虽然可以捡敌军射来的箭,但是出征时该备下的箭可不能少,去年和陈军打了许多仗,武库准备的箭已经有数十万支,不用鸡毛鸭毛做箭羽,你让军器监怎么办?” “数十万支...那得用掉多少箭羽?那得杀多少鸡鸭?”一字眉已经算不过来了,田益龙见状笑着说他族里的养鸡场不少,许多养鸡场、养鸭场都是数千只的规模,可不是小门小户养上几十只可以比的。 “你啊,有空多出山见见世面,到州治转转,如今的西阳城可变了许多。” 一字眉听着田益龙说起“见见世面”便来了精神,他问官府的宇文使君说的话算不算数,田益龙反问官府何时说话不算数,不算数的话你身上的环锁铠早收回去了。 “这不,田云山那老鬼明明已经被我捉了,然后杨司马领了去砍头,为何官府对外一直说这厮没死?”一字眉问道。 田益龙说田云山死不死是其次,关键是宇文使君要继续对山里动手,而这只是开始,就像现在这个寨子,他们攻打寨子总需要个理由,而“窝藏祸首田云山”就是个好理由。 “这只是开始?也就是说弋阳城外的市要一直开下去了?”一字眉问道,这是他一直在关心的问题,田益龙说这是自然,宇文使君说过要和山里人一起发财。 此次一字眉的父亲和其他几个寨主识时务,站在官府这边‘帮忙’,田云山那些人被平定后,弋阳郡在大山边缘新开了一个‘市’,让他们几个寨子‘入股’做买卖。 就是所谓的‘专营’各类山货,官府允许他们购买食盐还有适量铁器,而布帛、衣物之类日常用品也敞开供应,开市半月以来,各家山寨的‘收入’颇丰。 但这还是小头,大买卖还是另类的货物:人,弋阳郡和边城郡各路东家需要大量的人手,去伐木场、采石场、以及各类矿、窑做劳力,价格从优有多少收多少。 所以捉拿“四处流窜,意图不轨”的田云山,成了官府在山里大动干戈的正当理由,当然官军已经后撤,除了几个重要寨子外,其余寨子都由协助捉拿田云山的‘义兵’接管。 ‘义兵’们在山里拔掉了不少寨子,个个都有窝藏田云山的嫌疑,虽然每次破寨后都找不到田云山的踪影,但是‘义兵’们毫不气馁,不畏艰辛险阻定要把田云山捉拿归案。 据目击者称,田云山已经逃离大崎山,往大别山脉跑去,所以各处寨子和急公好义的东家们不辞劳苦,组织‘义兵’一路追赶。 今日这个寨子就有窝藏田云山的嫌疑,‘义兵’们上门‘好言相劝’让对方交出祸首,奈何话不投机半句多,双方拔刀相见搞成现在这个样子,其实大家都不想的。 寨中角落里走出许多兵丁来,个个都是心满意足,他们肩上扛着战利品:一个个衣衫不整的女人。又有许多人被绳子绑成一串,在手持武器的兵丁呵斥下,垂头丧气的向寨外走去。 “官军不在,也不会管这种事,但是出了山可不行,管好你的手下。”田益龙看着寨中的一幕幕说道,“按约定,给州衙的人不能是断手断脚,或者是蔫不拉几的,你别动歪脑筋,宇文使君不是傻子。” “放心,如今谁敢和官府作对就是找死,大伙还指望着用人换盐呢。”一字眉点点头,“到了明年,寨中要生娃儿的婆娘怕是会有许多,稳婆不够用了。” “记住别在山外搞这种事就行了。”田益龙再度叮嘱道,他可知道宇文温的底线是什么。 “知道了,寨中许多人都是光棍娶不到婆娘,等弄够了也就不会了。”一字眉郑重回应,“那田云山什么时候才会死?” “谁知道呢,这只是开始。” 。。。。。。 官道上,宇文温在数十骑兵护卫下离开衡州地界进入巴州境内,他结束了对南定州、衡州的‘访问’,和两位刺史充分交换了看法,对于大崎山以及大别山问题达成了一致意见: 一定要捉到罪魁祸首田云山,所以义兵要把山里翻个遍! 南定州在大崎山西北麓,又为大别山脉环绕;衡州则位于大崎山西麓,和东北面的南定州相邻;巴州位于大崎山南麓,这三个州都和大崎山接壤,可谓牵一发动全身。 除了做大行台的父亲,理论上宇文温是有上级的,所以他亲自到黄州向邓总管汇报对大崎山山蛮用兵情况,回程时还顺便和南定州、衡州的同僚进行沟通,毕竟巴州对山蛮的动作要取得另外两州的‘谅解’。 区区山蛮当然不值得宇文温如此大动干戈,现在已不是当年,山蛮已是一片散沙,无法像以前一样席卷江北各州,所以宇文温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衡州。 上午他拜访衡州刺史周法尚,对目前的‘国际形势’进行了研究,制定了一系列作战方针。 周隋两国如今已心照不宣的休战,对于宇文温来说山南周军的北线战事已结束,南线的战事就可以开始,父亲去年给他下达的停战令如今已没有遵守的必要,他要和小伙伴快乐的刷陈国副本了! 江对岸的陈国郢州和江北一样正在进行春种,要是作战顺利的话能让对方今年照旧颗粒无收,然后还能捉回来许多精壮的俘虏,再努力一把让郢州变成陈国的大包袱,找个机会就把这颗熟透的果子摘了。 远处官道尘土飞扬,有大队人马护着数辆马车接近,对方开路的骑兵正要上前呵斥清道,见着这边的旗号上大大的‘宇文’二字瞬间没了气焰。 “原来是宇文使君,还请让一让路。”当前一人拱手行礼,和身后数人一般都是面露难色,“我等奉命护送车队到黄州,还请使君见谅。” 巴州是小宇文使君的地盘,这位‘宇文恶狼’的名声众人皆知,人人都是避之不及没谁敢招惹。 宇文温瞥了一眼其身后缓缓驶来的那几辆马车,示意随从们和他一起让到路边,官道边的野地还算平坦,所以策马走在上面也不算颠簸。 他不是脑残二代,不打算有不必要的跋扈举动,毕竟在人们面前演戏也得看场合,最主要是今日心情很好,所以无所谓什么谁让谁,就当是停车在斑马线外让老婆婆先过。 车队缓缓通过,宇文温听得随从骑兵里有人交谈时为北地口音,若有所思的看了看远去的车队,他心中琢磨着:‘北地口音...从东面来...莫非是朝廷使者?’(。) 第十七章 买卖 弋阳城外,一群衣衫褴褛的男子正在列队前进,他们个个双手反剪被牢牢捆着,脚踝上还绑着充作脚镣的麻绳,每根麻绳都有两指粗,没有工具凭着赤手空拳根本弄不断。 队伍旁,有数人在护卫的簇拥下打量着这些男子,如同挑选鸡鸭鹅一般在挑选着他们,那些身体健康四肢健全年纪合适的被插上草标,从队伍中拉出来归到这些人身后。 向八走在队列中,和其他人一起接受对方的‘挑选’,看着周围凶神恶煞、手持武器的壮汉,他木然的低下头,作为落鸦寨幸存的寨民之一,如今还没从噩梦中回过神来。 落鸦寨位于大山中,原本和山外没什么来往,寨民世代居住在深山中,以开垦坡地种植庄稼、狩猎野物为生,时不时和周围山寨为了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冲突,双方死伤十余人后握手言和,过一段时间后继续。 日子就这么过着,从向八爷爷的爷爷开始就是这么延续至今,大家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直到事情发生了变化,剧烈的变化。 黑雾寨的寨主田云山,和其他几个寨主一起对抗山外姓‘周’的官府,官军第一次进山被他们打得大败,可第二次进山后事情越闹越大。 黑雾寨没了,收容田云山的石虎寨也被那什么官军攻破了,许多寨主的人头被砍下来示众,可是唯独少了那个田云山田寨主,然后许多站在官府那边的寨主便派兵四处搜索,要把田云山‘捉拿归案’。 若是山外的官军这么做,山里的寨主们怕是会聚在一起齐心协力对抗,可如今是一些山寨寨主自己派人搜寻,问题就不一样了,山中的寨子恩恩怨怨纠缠不清,局面变得一片混乱。 因为有‘藏匿田云山’的嫌疑,许多寨子被围攻,可邻近的寨子都觉得事不关,不肯派人相助,有的甚至加入到对方那边,四处找借口下手说要‘搜查疑凶’。 落鸦寨就是这样倒了霉,临近山头的红鸦寨和他们是世仇,祖祖辈辈斗下来已经不知结了多少怨,后来红鸦寨引来‘义兵’,说田云山藏在落鸦寨,战斗随后爆发。 落鸦寨和红鸦寨的实力相当,都是数千户人的大寨,原本是势均力敌,可对方引来‘义兵’就不一样了,那些别处来的寨兵,装备精良用的箭全是铁箭镞,甚至还有人装备铠甲。 他们寨子知道情况不妙,也联络了其他寨子来帮忙,结果红鸦寨这一边只用了一日就攻破了他们的寨子,所有没死的人全都被掳走。 向八的父亲守寨时被流矢射中身亡,敌兵冲进寨子后烧杀抢掠,向八被破门而入的敌兵按倒在地,母亲和妹妹被拖进里屋,听着亲人不断的哀求声、叫喊声以及男人的喘气声,他如同做了个噩梦。 山寨之间相互争斗是家常便饭,向八的母亲就是他父亲当年从别处寨子抢来的,如今落鸦寨被另外的寨子攻破,所有人都逃不了厄运。 母亲和妹妹后来被人从屋里扛出来,和寨中其他女子一般被当做战利品带走,而侥幸没死的男丁则成了俘虏,那些老弱病残的结局如何他不知道。 向八和年轻力壮的一部分人被红鸦寨等寨子分去做奴隶,一部分被带到山外来到这里,如同货物般被买卖。 “把头抬起来!”一人用土话喊道,用棍子将他下颌抬起,而几名衣着光鲜的男子则仔细的打量着他。 就像猎人在检查一只被射死的豹子,对方仔细的看了看他的四肢,检查身上有没有创伤,最后满意的点了点头,叽里呱啦说了些他听不懂的话。 一根草标插在向八的衣领后,两名壮汉押着他离开队列,来到另一群人中间,每个人都是忐忑不安的看着四周,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如何。 不知过了多久,插着草标的人越来越多,挑选‘货物’的那几个男子摆了摆手,和站在一旁的几个山民叽里呱啦的说了些话,片刻后有几人抬着一筐筐东西放在他们面前。 一个山民从筐中拿出个竹筒,从里面倒出一些雪白的东西到手心里,向八睁大眼睛看过去,依稀认得那是山中无比珍贵的盐。 那山民用手指沾了些盐放到嘴里尝了尝,满意的将手心中剩下的盐倒回竹筒,他向同伴点点头,随后大笑着和那些衣着光鲜的男子握了握手。 ‘是拿我们换东西吗...’向八如是想,心中悲愤不已。 “走了走了,往这边走,要是不老实就有鞭子吃!”有人用土话吆喝着,将他们推到一处房子外,在那里他们被剪掉头发,身上衣服被脱光,然后赶到屋子里用气味刺鼻的水洗澡。 还被人用大刷子在身上刷,就像即将被人用热水拔毛的野鸡,向八提心吊胆的熬了下去,最后换了身粗布衣服被人提了出来。 穿着新草鞋,他和别人一起排着队走向河边的一艘大船,进入船舱后,向八发现仓里挤满了人,都是和他一样被剪了头发换了衣服的男子。 “都好好听着,要是有谁敢闹事,绑了石头扔到河里喂鱼!!”一个满脸横肉的男子用土话喊着,舱门随后关上,只留下一些小孔通气。 听着舱外传来的水声,向八和同舱人面面相觑,他们被人从大山里抓出来,又被关进大船不知会去往何方。 那座熟悉的山寨已被人付之一炬,母亲、妹妹不知被带到何处,自己也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回到故土,想到这里向八不由得潸然泪下。 船舱里传出不知多少人的抽泣声,同船外浪花声融为一体,随着河水向着下游飘去。 。。。。。。 西阳城东北湖畔的新码头处,别驾许绍和治中郝吴伯正在监督卸‘货’,货物是巴水上游弋阳郡用船运下来的俘虏,在这里‘交付’官府。 “别驾,卑职已经清点过人数,一个不少。”一名吏员禀报,许绍看着排成列从面前经过的“髡人”点点头,他仔细看过每一个人,没有发现断手断脚的,也没有看起来病怏怏快不行的。 “好好安顿,但是守卫要加强,决不允许出现意外情况...”许绍一项项的交代着,他管理陈军战俘大半年,已经非常‘有经验’了,这些新到的山蛮同样是宝贵的劳动力,绝不能轻易出问题。 押船的船老大在吏员的带领下走近,接过许绍‘签单’的单子,点头哈腰的往城里去领‘运费’,看着一条空船打道回府,郝吴伯有些感慨。 “去年修排水渠时,使君特地交代要够宽,看眼下的情形,怕是还不够啊。” “只能是在闸口认真调度了,若是真不够用,再拓宽沟渠也说不定。”许绍无奈的叹口气,“谁知道才过不到一年,这码头就如此热闹了。” 西阳城边本没有正式码头,城南虽然濒临长江,但是江水湍急导致大船靠岸十分麻烦,不适合设立固定码头,平日里水陆转运都是在东郊外的巴口码头进行。 不过城东北处的大湖自从修建排水沟渠后,便和三台河、巴水甚至长江沟通,处于利用水运的考虑,排水沟渠修建伊始就很宽,为的就是方便货船往来,所以出现湖畔码头也是顺理成章。 城东北郊的一官一民两座新法砖窑,烧出的砖就是在码头装船,运向巴口处的巴河城,亦或是运到三台河、巴水上游各处。 而三台河、巴水沿岸采集的石料,也是经由水路进入湖泊,在湖畔码头卸货然后运进不远处的西阳城,与此同时湖内打渔的渔民也将鱼获从此卸货,越来越多的人在湖边定居。 巴州水军也在湖边立了水寨,一来守卫码头二来操练水战技法,而西阳东城投入使用后,西阳城北郊的人气只会越来越旺。 “走吧,下一拨人过来得数日后了。”许绍转身离去,与郝吴伯边走边谈,此处离城不远,他们懒得骑马干脆步行。 宇文温对山蛮用兵,弄来大批俘虏做劳力,这种行为没什么出奇,因为江沔地区历朝历代都是这么做的,官府为了将蛮民收编,和酋帅之间频繁爆发大小无数次战争。 江沔地区的称呼自古有之,“江”即长江,“沔”即沔水(汉水),汉水为长江的一条重要支流,于江夏郡注入长江。 所谓江沔地区,是指两晋时的一个地域:江夏、南郡、襄阳、义阳及南阳五郡,在汉水流域则为跨江夏、南郡、南阳三郡。南朝时局限于长江中游江汉流域一带,包含荆、雍、郢、司四州及邻近地区。 在三十多年前的侯景之乱以及之前,江沔地区大部分时间为南朝治下,而历代南朝官军和蛮族的纠缠已经持续了百余年。 蛮族,是为中原朝廷对南方民族的称呼,江沔地区的‘蛮’形形色色,以荆州蛮、雍州蛮、郢州蛮、司州蛮为大类,下面又细分诸多蛮,无论是什么蛮都是让官府头痛的对手。 江北的西阳郡及周边地域,在南朝时属于江南的郢州管辖,居于此地的西阳蛮(五水蛮),亦是南朝官军讨伐的目标,从南朝宋时起到现在,各朝各代的官府经过努力终于将平地的蛮民陆续收编,剩下山中的山蛮。 虽然被中原朝廷称为蛮,但居于江沔地区平原的蛮族却并不是想象中的不开化,南朝宋时雍州(如今的襄州)、荆州地域的许多蛮族早已经走出大山,在汉水边聚落成村开荒种水稻,还兴修水利得“水陆良田”颇多。 又有蛮族制作手工艺品、布匹出售,亦或是在汉、蛮之间经商,还有的从事畜牧业,饲养了大量的牛马以及各种杂畜,对于这样的‘优良资源’,从东晋以来的南朝官府自然是千方百计要纳入控制之中。 历经百余年的讨伐,平原上的蛮民早已和汉民融为一体,后来的宋、齐、梁各朝,镇守荆、雍、郢、司的刺史、都督们都不断发动战争向山蛮‘要人’,所以如今宇文温对山蛮用兵不过是“循例”。 但是后来事情就发生了偏差,击杀了率部下山袭扰的罪魁祸首,官军收兵打道回府,可对山蛮的动作没有结束,许绍知道宇文温换了种方式向山里‘要人’:买。 讨伐山蛮是官府理所当然的责任,可许绍和郝吴伯对于上司能够把这种事做成买卖十分惊讶,这位宇文使君似乎是做买卖的转世投胎,几乎什么事都可以和做买卖联系在一起。 大山中的日子很苦,基本上平原里州郡百姓许多常见的日用品都缺,山中的寨主若是运气好还可以探到小铁矿,可食盐却是没法在山上找到来源,所以用诸如盐铁之类物品对寨主们的吸引力是很强的。 山南各州自然是不产盐,但是宇文温做买卖却能弄到许多盐,至于铁倒还好办,但是为了防止养出白眼狼必须限量供应,所以巴州州衙用盐铁等必需品向山中的寨主“买”人。 条件只有一个:人必须是山中的,不许掳掠山外官府治下百姓,只要不碰这条底线,什么都好说。许绍和郝吴伯对这个买卖的效果是持保留态度,可是如今的现实却出乎他们意料之外。 山中的寨主竟然真就自相残杀起来了! 被官府大力扶植的寨主们,拿着精良的武器向着深山中的山寨发动攻击,抢来的户口自己留一部分,大部分送出山‘卖掉’。 这还只是开始,因为大量的采石场、伐木场、石灰窑、炭窑以及采矿场需要廉价的劳力,所以各路东家开始涌入弋阳郡的‘人力市场’去‘进货’,更有甚者在州衙登记后,和寨主们合作组织‘义兵’进山捉拿祸首田云山。 田云山早就被捉回来砍了头,但对外一直宣称未能‘归案’,所以这就是个进山捉劳力的借口,官军没有参与行动,而人却被寨主们源源不断的从山里运出来。 这买卖看起来很划算,用做买卖的方式一举两得,不但解决了山蛮作乱的问题,还连带着弄来许多劳力,看上去是皆大欢喜,可许绍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承业,你说再这样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子?”许绍有些担忧的问道,在一旁的郝吴伯听出了言外之意,他看着不远处被州兵押解的俘虏们陷入沉思。 许绍问的是“会变成什么样子”,似乎是漏了个“山里”,但郝吴伯知道许绍想的是什么,他们的上司宇文温为了解决劳动力短缺的问题,可以发动战争去捉陈国俘虏,也可以用东西去和山里的寨主‘买’俘虏。 这种方式有些剑走偏锋但还能理解,他在意的是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看看那些东家为了弄到廉价劳动力,对于发动战争趋之若鹜的表情,郝吴伯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 第十八章 纺织 (今日一更) 巴河城外,‘著名’的地标----大风车下,宇文娥英正抱着弟弟看着风车,南风吹来带动十字形的风翼,见着风翼缓缓地转动,宇文娥英和弟弟鹊哥高兴得手舞足蹈。 小鹊哥两岁都不到当然什么都不懂,只是见着抱自己的人高兴他便高兴,还在咿呀学语的小家伙一个劲的说着“抱”,当然他是眼巴巴看着不远处的母亲说的。 杨丽华见着宇文娥英手舞足蹈,怕她一下子抱不住弟弟,便上前将鹊哥抱起来,宇文温在一旁见着大风车在不停的转,心中按耐不住唱起开场曲: 大风车吱呀吱哟哟地转,这里的风景呀真好看... 这首歌的现代风不适合如今的时代,所以宇文温只能在心中过了一遍‘名曲’,看着大风车和四周的景象,他心中产生出时空错乱的感觉。 这两日\他难得有空,所以继昨日带着夫人尉迟炽繁和儿子棘郎出游后,今日带着杨丽华以及宇文娥英还有鹊哥出来‘放风’。 湖畔庄园的建设还没完成,他便带着家眷来到巴河城走走,顺便看看地标,这座投资不下千贯的风车如今运转正常,到了秋天就可以收费舂米了。 这种仿制于荷兰风车样式的风车很少见,所以宇文娥英很好奇,不断的问出各种问题,见着小丫头“既然诚心诚意的发问了”,宇文温便“大发慈悲的告诉她”。 首先这风车塔顶能转动,以便当主导风向变化时进行调整,让风翼始终对着风吹来的方向,当然下暴雨刮大风时是不能用的,风翼要收起来免得损坏。 只要有风就能转,当然是不分昼夜的转,风翼一转那么舂米的碓就不会停,一昼夜下来能省去很多人力,风车当然怕火,点着了就会烧个精光直接扑街。 扑街是什么?呃...和死差不多吧... 看过了风车,宇文娥英的兴致依旧很高,带着弟弟在风车工坊外玩了一通,很快就发现了新‘玩具’:纺车。然后问题又源源不断的冒出来了。 首先一个问题:衣服是怎么做出来的。 宇文娥英当然知道衣服是用布、锦、或丝绸做的,所以宇文娥英的问题其实是布是如何做出来的,宇文温正在想如何把二十一世纪的思维用六世纪的语言说出来,杨丽华却‘挺身而出’开口答疑。 布是织出来的,而织布需要纱线,纱线的来源分为蚕丝和葛、麻,蚕丝和葛、麻变成纱线的过程也就是所谓的纺,纺即为纺纱,织即为织布,两者合称即为‘纺织’。 如今见到的纺车,即是将蚕丝、葛、麻纺成纱线的工具,有了纱线后用织机将其织成布,有了布就能裁剪缝纫做衣服。 “那纺车和织机是怎么动的呢?”宇文娥英又问道,杨丽华解释说都是靠人力驱动,而蚕丝得靠养蚕结茧缫丝,葛、麻要靠种植,纺成纱线后由织娘日以继夜的织才能得到布。 见着宇文娥英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宇文温倒是颇为佩服杨丽华,若是换成他来讲解,怕是要从植物纤维说起,那就不知道小丫头能不能听懂了。 杨丽华出身贵族家庭,和其他贵族女子一般其实不需要懂这些知识,作为锦衣玉食的女郎只需要人服侍,除非家道中落或者被罚没为奴,纺纱织布一辈子都不用碰。 宇文温的夫人尉迟炽繁亦是和杨丽华般出身贵族,但是杨丽华却有些特别:她曾是皇后,所以必须知道一些养蚕织布的知识,以便母仪天下。 农耕社会,男耕女织是经典生活场景,对于州官来说劝农桑是州务职责所在,而对于皇帝来说劝农桑事关国本,所以每年春天皇帝和皇后这一龙一凤就得举行仪式进行亲耕和亲蚕。 皇帝亲耕的仪式早在周天子时就开始了,在满朝文武的见证下扛着锄头下地还得扶犁耕田,当然这田也有来头叫做籍田。 籍者借也,谓借人力以理之,劝率天下使务农也。春秋传曰“郊而后耕”,遂籍人力以成岁功,故谓之帝籍。 与此同时皇后也没闲着,要领着内外命妇进行躬亲蚕事的典礼。 皇后乘翠辂,率六宫三妃、三弋、御媛、御婉、三公夫人、三孤内子至蚕所,以一少牢亲进,祭奠先蚕西陵氏神(嫘祖)。礼毕,降坛,令二嫔为亚献终献,因以躬桑。 此即古语所谓“天子亲耕以共粢盛,王后亲蚕以共祭服”,种桑养蚕纺纱织布一条龙表演下来,杨丽华对纺织熟悉再正常不过。 当然宇文温身边还有一位更熟悉这一套,那就是梁国公主萧九娘,她从小在舅舅家长大,家境不好时不时得做农活,和杨丽华那种表演性质的行为不同,萧九娘纺纱织布可是为了糊口马虎不得。 宇文娥英就是那么一问,待得母亲做了解答后注意力很快转移,她听母亲提到了养蚕,所以要拉着弟弟去看蚕宝宝,宇文温和杨丽华相视一笑,无奈的跟在后面,看着熊孩子即将去祸害蚕室。 。。。。。。 三台河畔,西阳郡公府邸的‘黑工坊’内一处院子,一台纺车正在运转,和这个时代寻常可见的纺车不同的是,这台纺车是用水力推动,而锭子数量也大有不同。 农户家中用的纺车为人力驱动,锭子通常为二到三个,最多不超过五个,以纺麻为例,人力纺车每日最多纺纱三斤,而这台用水力驱动的纺车共有锭子三十个,每昼夜可纺麻接近百斤。 前提是运转正常,而就在宇文温带着杨丽华现场观看时,水力纺车运行到一半便出了故障,有几锭纱线断开无法正常运行,一旁的工匠赶紧切断动力,开始调整断线的纱锭。 “一架水力纺车一昼夜就能纺麻接近百斤...”杨丽华喃喃自语,她看着眼前的这台水力纺车有些失神,这样的数字很惊人,照此说来一架这样的纺车能顶上三十户人家的产出。 “这架纺车只是试运行,工匠们还在调试,若是调试好了就能接连数日运转下去,掌握了工艺之后能够做出更多的纺车,若是一百台水力纺车同时运行一日,抵得上三千户人家一日的产出了。”宇文温在一旁说道。 “锭子还能增加吧?应该不能无限制增加吧?”杨丽华又问道,宇文温点头说是,水力纺车能带动的锭子自然还能增加,但是达到一定数量后故障率就大幅上升,还不如新添一台。 见着杨丽华欲言又止的样子,宇文温带她到隔间继续观摩,此次见到的同样是水力驱动的装置,和隔壁不同的是这个装置是织布机,也就是水力织布机。 水车将河水打到高高的蓄水池,蓄水池的出水管有水涌出,落到下方水轮的辐板上将其推动,被水推动的水轮不停转动,驱动织布机运转。 杨丽华目不转睛的看着织布机,很快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首先注意到其中一个不同之处:只需要一人控制的梭子,而那不停穿梭的梭子看起来有些特别。 “此梭上有滑槽内有小轮,穿梭起来十分灵活,唤作飞梭。”宇文温继续解释,“平日里织布用梭需要两人配合,而这个织布机只需一人便可完成织布,并且织布速度极快。” “也是昼夜都能运行么?”杨丽华又问道,面前的织布机还有隔壁那几十个锭子的水力纺车,她已经想到一个让人不安的未来。 “当然能昼夜运行,只是织布的人得轮换休息。”宇文温说道,侧室被科技的力量震动,他很满意这种效果。 方才他们从巴河城打道回府,将两个小家伙送回去后,宇文温带着杨丽华来这黑工坊进行‘再教育’,两架本不该出现在这时空的装置,果然让见多识广的杨丽华无语。 上古时起,人们就知道将较短的纤维纺成长纱,然后再将其织成布。所谓的纺纱,就是是取动物或植物纤维运用加捻的方式使其抱合成为一连续性无限延伸的纱线,有了纱线就能织布,有了布就有衣物。 这个时代纤维的来源主要为丝、葛、麻、毛,后世常见的棉花还未大范围推广种植,以麻类植物的韧皮纤维或者蚕丝做原料来纺纱最为常见。 有了纱线就能织布,但光是有大量产出纱线的纺车还不行,得有同样高产出的织布机来消耗这些海量增加的纱线,有了水力纺车,也得有水力织机配合。 所以原本诞生于十八世纪英格兰的飞梭,以及诞生于十三世纪中原的水力大纺车,同时穿越时空出现在长江边上小小的巴州西阳郡地界。 按照宇文温工坊一贯的做法,这两台机子都是‘原型机’,用来给工匠调试、改进,积累经验之后做出‘改进型’,然后是实用化的‘量产型’,最终目标就是大规模投入实用。 “水力纺织...这样做出来的布匹价格低廉,百姓们还如何活得下去?”杨丽华有些不安的问道,她不光为这水利纺织的效率震惊,还以国计民生的视角来看这两个新生事物。 “生产力上升,正好需要百姓多种桑麻养蚕,他们如何活不下去?”宇文温反问,“廉价的布匹大行于世,更多的百姓穿得起好布做的衣服,这不好么?” “那租调呢?水力纺织对原料需求量大增,广种桑麻势必挤占耕地,再说手工布价若是贱了,上缴的匹数就要增加,可是百姓哪里有地方弄水力纺纱,官府收不上户调,吏员会把百姓逼得家破人亡!”杨丽华反驳,和宇文温对视。 男耕女织,无论南北各国,每年上缴的田租户调里都有布帛,而日常生活里布帛都能当做硬通货,用来购买各类生活所需,她觉得这水力纺织出现后,给农户们带来的是灾难性的影响。 辛辛苦苦种桑养蚕,或是种植葛麻,千辛万苦纺成纱线织成布,结果大量廉价的布匹在市面上出现,一年来的努力全部付诸流水。 官府收上来的户调里,对价贱的手工布必然会增加匹数,以州郡官员的德性大多会逼得百姓走投无路,而收上来的手工布已经是贱物,发给官员、将士会导致群情激奋。 可若是不收纳百姓们交上来的手工布,又有多少人能有办法用别的东西代替,那会导致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手工布价格一落千丈,靠着这些布去买东西的人哪里还有别的硬通货,粮食是不可能轻易出售的,活不下去的人们,被基层吏员盘剥的百姓,只要一个火星就能点燃,这样一来事情就非同小可。 一处或几处州郡发生民变倒还好解决,可是各处州郡都闹起事来那就不妙了,这水一混起来要趁机摸鱼的人可就要下手,到时候怎么办? “怎么办?有矛盾就有冲突,要解决这个矛盾的话,就转到上次所说的问题上面了。”宇文温再度化身‘叫兽’,要对杨丽华进行‘再教育’,“这样,我举个例子...” 杨丽华有些后悔,方才情急之下她和夫君争辩,未曾料这位自我感觉良好又要兜售那一套,她早已打定主意‘避其锋芒’,所以现在要亡羊补牢。 她眨了眨眼,一脸诚恳的说道:“妾知道夫君当然有办法解决这个矛盾...” 宇文温无语,面前这位不愧为‘宫斗高手’,他兴致刚上来就被喊停,正意兴阑珊之际,忽然林有地来报说外面来了州衙的吏员,说是有急事要报。 “急事?莫非江对面的陈军活得不耐烦渡江来犯了?”宇文温闻言大喜,他正在策划对陈作战,若是对方自己送上门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小的不知,也不敢打听,来人确系州衙吏员,说是安陆派来驿使,有事面见郎主,如今正在州衙等候...”林有地答道,郎主的忌讳他知道,所以只负责查验身份,具体事情不敢打听。 “想必是个好消息吧。”宇文温喃喃自语道,满怀憧憬的向着大门走去,如同买了彩票的彩民,等着当天开奖时中千万大奖。(。) 第十九章 一言不合就发车 安陆,杞国公府邸内,宇文温正和兄长宇文明交谈着,他二人都是接到父亲宇文亮的召唤,从各自任上赶来安陆,父子三人上一次聚会就是今年过年之时,距离现在也不算太久。 过年聚会时宇文明一直在揪着‘讨陈檄文’之事,恨铁不成钢的兄长训斥顽劣不堪的弟弟,宇文明对于经常弄出大话题的宇文温是哭笑不得。 那狗屁不通的檄文早已经传遍山南各州,为有识之士所不耻,也亏得宇文温打陈国连战连捷,好歹让大家统一共识觉得这位宇文二郎尚有可取之处。 就是不学无术这名号太难听了! “二郎,如今巴州折腾那山里的山蛮要到什么时候?”宇文明问道,这是弟弟新搞出的名堂。 “兄长,巴州缺劳力,也只能硬着头皮耗下去了,怎么着也得到江堤完工再说。”宇文温答道,他确实是在策划修筑长江大堤,也确实缺劳力。 西阳城就在长江边上,想起后世里见过的长江大水,再看看光秃秃的江边,还有城外一大片新开垦的农田,每到下大雨他就是辗转反侧。 宇文温作为一州刺史收拾山蛮理所当然,而宇文明在襄州也少不得和附近山中的酋帅们打交道,只是对于巴州处置山蛮的手段有些咋舌。 竟然是买通山中部分寨主,让他们去攻打别的寨子,然后花钱或物买俘虏,这和贩卖人口没什么区别了吧! “兄长,可知朝廷天使此次来有何大事,竟让父亲将我两个召回来?”宇文温问道,他一直在忙着开副本找项目,对于这种‘人情来往’不是很注意。 “我也是今日才知道些...其他的事没什么,蜀国公...尉迟丞相要召你岳父去邺城,此为其一。”宇文明说道,这个事情宇文温已知道,他是抵达安陆时向岳父问安时才知此事。 “其二,朝廷希望有名宗室到邺城和陛下见见面,叙叙旧。” 我擦,一言不合就发车,莫非邺城热要面世?我又要做人质了!! 宇文温心中吐槽不已,如今大周的成年宗室也就他和父亲、兄长三人,当然他兄弟俩的儿子是做不得数的,所以呢,要去邺城的人选就非宇文二郎莫属了。 不是宇文温头大要争着去戴这帽子,想来想去能离开山南的也就只有他,父亲宇文亮是山南之主绝不可能离开,兄长是继承人要是不小心变成质子那就和做邺城寓公没区别,所以也就他这个人质专业户出马了。 邺城的那位小皇帝宇文乾铿,是故赵王宇文招幼子,和宇文温父子三人基本没什么交集,所以‘叙叙旧’这种事情基本就是场面话。 “二郎,父亲定会计划周全,莫要担心。”宇文明拍了拍宇文温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道,此事的人选已经很清楚,弟弟又要出远门,做兄长的当然要安慰安慰。 管家来请宇文明、宇文温两人入书房,他们的父亲宇文亮已在书房等着,看书房里的场景,似乎是刚有一群人在这里开过会。 父子三人自然不是外人,宇文亮首先说明了此次朝廷来使的一些事情:去年六月到今年初的大战后,周国国境终于连成一片,来使首先是协调朝廷和山南的一些人事以及政务、军务的相关事宜。 然后就是要召安固郡公尉迟顺回邺城,丞相、蜀国公尉迟迥的长子尉迟谊已于两年前遇害,次子尉迟宽早逝,三子尉迟顺便是年纪最大的儿子,所以召他回邺城倒是情理之中。 接下来的事情就有些耐人寻味了:山南这边自然是要派使者入朝,一来是觐见天子以明君臣名分,二来是和尉迟丞相协商诸多事宜,但是朝廷希望一名宗室能随行入邺,当然人选就自行决定了。 朝廷来使的说法很明确,大周宗室几乎被杨坚屠戮殆尽,仅存山南的杞国公父子三人,天子自登基后左右无亲,丞相希望宗室入朝觐见,陪着陛下说说话。 另外许多朝廷典礼需要宗室撑场面,两年来许多本该宗室承担的职责是大臣分担,原先山南未和朝廷接壤,宗室无法抵达邺城情有可原,但如今国境已连成一片,邺城却依然没有宗室出现,别有用心之人很容易借此大做文章。 当然丞相无意要宗室长留邺城,逗留一段时间便可返回,也不想让人说他意图对宗室下手。 “那孩儿这一去要几时才能回来?”宇文温问道,他很自觉,面对不可抗力放弃了抵抗,虽然事情的进展出乎他预料之外,基本和‘一言不合就发车’没区别,但该承担的责任就得承担。 “扣掉来回路程上花费的时间,大约月余也就够了,蜀国公也不至于把事情做绝。”宇文亮没有拐弯抹角,他还是习惯称呼尉迟迥为蜀国公,这种事情大方向上没得选。 小皇帝孤零零待在皇宫,作为宗室不去探望也说不过去,虽然从权力斗争角度来看,到邺城的宗室有被扣为人质的危险,但尉迟迥只要思维还正常,决计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当然防人之心不可无,宇文亮自然是不可能去邺城,真要这样做那就和老虎入笼没区别,而长子宇文明去也不太合适,万一真要待上几年那可让人坐立不安,所以次子宇文温去是再合适不过。 一切和将近三年前差不多,当时安州和长安朝廷‘握手言和’,能去长安的也就只有宇文温最合适。 还有一个因素,宇文温的正室尉迟炽繁,是尉迟迥的亲孙女,宇文温和尉迟炽繁的婚姻,是宇文氏和尉迟氏联姻的结果。 故而宇文温到了邺城后,可以凭着孙女婿的身份拜见尉迟迥,即便是和尉迟迥的第四子尉迟惇、侄子尉迟勤也能攀交情,侄女婿、堂侄女婿这关系总比不搭界的外人强多了。 宇文温是宇文亮亲生子,但又出继宇文亮弟弟宇文翼继承香火,宗法上和宇文亮不是父子而是伯侄,朝廷只要不打算把事做绝,那宇文温到邺城也就是走一圈。 可这样一来他在巴州的‘事业’就得耽搁了,眼见着陈国副本即将再度开启,宇文温只能无奈‘离线’,其中滋味也只能无语问苍天。 “二郎,虽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但是蜀国公也未必真有那层意思,你到了邺城不可造次。”宇文亮叮嘱道,宇文温上次出使长安,在大殿上无故撩拨辅政丞相、隋国公杨坚,差点就弄出大事,所以他不能不叮嘱。 如今已经篡位登基的杨坚,年纪和宇文亮差不多,可蜀国公尉迟迥已经年逾七旬,算是杨坚、宇文亮父亲一辈的人,万一真要在大殿上被宇文温气得当场昏倒身亡,那就真是祸事了。 尉迟氏要和宇文亮一家翻脸倒是其次,大周可经不起这样的内乱,一旦被隋国趁虚而入,那就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且不说宇文温会不会被当场格杀,他父子三人国破家亡后可是逃无可逃。 就算逃到江南陈国,而陈帝不计前嫌接纳,可依着陈国那半死不活的德性,怕是过不了几年就会被隋军攻破建康,到那时其他人都可以降,他父子三人连同幼子可都是要掉脑袋的。 然后妻妾被赏给有功之臣,各种喜闻乐见的段子搞不好会流传千古。 “父亲,事情轻重孩儿自然知道,只是此次去邺城,陛下到底靠不靠谱,不会急不可耐弄出什么问题吧?”宇文温又问道。 他就怕那位当皇帝其实和傀儡没区别的小堂弟不靠谱,万一见着了亲人情绪激动,玩什么“咬指血书衣带诏”就祸事了。 “二郎哪里话,蜀国公还没到那个地步!”宇文亮训斥道,“蜀国公是太祖的亲外甥,你莫要乱想!” “父亲,蜀国公也许不想,可难保其他人不想。”宇文明说道,权力之争可是鲜血淋漓六亲不认,已经篡位的杨坚就是最好的证明。 “那是以后的事,杨逆虎视眈眈,谁吃饱撑了玩内讧!”宇文亮态度依旧坚决,他就怕自己的言行让次子误会,到了邺城擅作主张兴风作浪,到时真是没事都搞出事来。 宇文温说知道分寸不会轻易惹事,只是和朝廷协调诸般事宜,还得由副使承担,他作为正使就负责履行宗室的义务,和天子聊聊天说说话,要是风和日丽什么的就陪着郊游走走,意思到了就行。 “陛下年幼,父兄都被杨逆杀害,唯剩一位姊姊还远嫁突厥,他一个人在宫里想必孤单得紧,二郎到了邺城要好好陪着他说说话。”宇文亮叹了口气,宇文宗室到现在已经凋零,应该抱团取暖。 “那去邺城得备下不少礼物,诸多人物、势力之间的纠葛还得父亲告知,免得孩儿不慎被人利用就不妙了。”宇文温开始盘算着邺城之行如何准备,去是免不了的,所以如何保证安全、尽快回来才是正途。 “这是自然,此次特地招你兄弟回来就是要好好商量,把出使邺城的事情圆满完成,让蜀国公放心,让朝廷放心,也避免局面恶化。” 对于宇文温来说,‘这个阶段正是我事业的上升期’,到邺城走一遭浪费数月时间是无可奈何,邺城是别人的地盘,变数很多但他比较在意的就是小皇帝。 大周的朝政牢牢掌握在辅政丞相、蜀国公尉迟迥手里,小皇帝形如傀儡,有了堂兄宇文阐那种禅位后依然被害的前车之鉴,心里自然是不会好受,那么这位是怎样的人就很关键了。 如果是阿斗那种类型,至少不会和权臣起冲突,可万一是热血少年那就不妙了。 辅政丞相、蜀国公尉迟迥,是周太祖宇文泰的外甥,他跟着舅舅打天下为宇文氏的强力支持者,对母亲极为孝顺,对宇文氏的忠心比其他权贵高。 虽然掺和了宇文护废立几位堂弟的事情,还帮着宇文护监视宇文邕,后为宇文邕以高位架空,但是好歹在大象二年时起兵反杨,撑住了大周的旗帜。 若不是尉迟迥吸引了杨坚大部分的兵力,宇文亮哪里能趁机吞下襄、荆还有抢回梁国,宇文温觉得至少目前来说尉迟迥是大周的擎天之柱不为过。 也许他会和曹操或司马懿一般,成为未来尉迟王朝的奠基人,但至少目前局势来说,尉迟迥如被小皇帝那啥了,大周就铁定要完了。 ‘那么我要是见了小皇帝,可不能说错话,万一这位误会了什么,可就麻烦许多。’宇文温如是想,‘杨坚还没完蛋,有什么以后再说,实在不行做个质子在邺城过年,打掉牙只能和血吞。’ 一言不合就发车,谁要看邺城热啊魂淡!!(。) 第二十章 心事 巴州,三台河北岸官道上尘土飞扬,大队骑兵正向南而行,他们簇拥着十余辆马车,而队伍中各色旗帜亦是迎风招展。 大周天使、相府长史崔达拏完成出使山南的任务,和山南赴邺城的副使、山南道行台左仆射郑万顷,以及安固郡公尉迟顺一家返回邺城。 崔达拏此次出使山南,其中一个重要的使命就是接尉迟顺去邺城,丞相尉迟迥有五子,长子、次子均已不在人世,排行第三的尉迟顺是剩下三人之中年纪最大一位。 大象二年五月下旬,蜀国公、相州总管尉迟迥于邺城起兵反杨,在长安的尉迟顺一家被杨坚软禁,后得女婿宇文温相助来到山南安州州治安陆,从那时起将近三年未能去邺城和父亲相见。 如今周国国土连成一片,尉迟顺去邺城已无险阻,而山南道行台宇文亮也乐得顺水推舟,与此同时派出巴州刺史、西阳郡公宇文温为正使,以山南道行台左仆射郑万顷为副使至邺城觐见天子。 随行马车若干,满载着大小礼物、随行人员,为了防止不测,山南派出随行骑兵连同天使的护卫一起近千骑,他们从安陆出发后,本该一路向东前进,却在黄州总管府的衡州/巴州地界转南,向着巴州州治西阳城前进。 一辆马车里坐着尉迟顺夫人王氏,小女尉迟明月如今正兴奋的看着窗外,此次她和父母启程去邺城,顺便到巴州西阳城停留,为的就是见见姊姊尉迟炽繁还有小外甥,‘顺便’接姊夫宇文温一起去邺城。 “阿娘,你看好多沟渠啊,到处都是水田!” “阿娘,这些水田里的庄稼怎么排得如此整齐?” “阿娘,那是河堤吧?好长啊!” 王氏无奈的不停‘嗯嗯啊啊’,自从三女尉迟炽繁和女婿搬到巴州后,小女尉迟明月就没了伴,在安陆的日子里虽然也有夫君同僚的女儿来陪玩,但王氏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如今就要到尉迟明月不时念叨的‘姊夫府里’,见着女儿笑逐颜开的模样,王氏也是由衷的高兴,数日前到安陆议事的女婿,先他们一步从安陆赶回巴州,说是要交代些事务。 一想到那个行事经常出格的女婿,王氏和夫君都是无语,女婿对女儿很好,可是做起事情来就有些难以用语言描述,女婿此次去邺城肯定得拜见蜀国公,也不知道届时会闹出什么事来。 王氏在想事情,而尉迟顺也在想事情,他为一路所见情景勾起心事,看着官道旁那些新开垦的田地,回想起女婿的种种光辉事迹。 他的女婿宇文温是巴州刺史,就任不到两年就弄出不小的动静,先是故意逼反本地大户然后一网打尽,整顿州务雷厉风行,但这还只是开始。 先是闻所未闻的插秧法以及曲辕犁,尉迟顺未在江沔地区任过州官,不太清楚水田的具体耕作情况,但是在安陆听得各方反馈,这两样东西确实是利国利民。 且不说女婿脑子里是如何想出这玩意的,后来的发展也是让人颇感意外:为了所谓的补充劳力,折腾了江南陈国大半年,硬生生把陈国郢州废了,不光把百姓都迁过江北,还捉了不知多少俘虏。 从年初到年底,陈**队连战连败,尉迟顺自然不太看得上南朝军队的战斗力,可是女婿这般‘欺负’南军也是让人大开眼界:用南军最擅长的水战击败对方,然后凭借水军之力硬生生玩出了骑兵大范围袭扰的效果。 四年前,两家说定婚事之时,尉迟顺知道未来女婿宇文温是个富贵郎君,飞鹰走狗当然娴熟可是从未领军打过仗,结果转年女儿嫁进门后,这女婿的表现让人捉摸不透。 凭一己之力做买卖养了将近五千兵,光凭这点就让人刮目相看,不光军饷足还顿顿有肉,为了让士兵吃上肉甚至开了养猪场,尉迟顺觉得女婿的思路和别人迥然不同。 巴州临江有水利之便亦有水患,女婿上任后就大兴水利开垦荒地,劳力不够就抓俘虏,硬是在一年时间内打开局面,尉迟顺从女儿来信中知道今年西阳郡的农田数量还要翻番,他在三台河北也确实看见了已经耕种的大片生田。 军务娴熟,民务也不落下风,尉迟顺对女婿的实际能力越来越看不透,策马经过三台河上的石桥,看着三台河两岸已完工的河堤,又看看两岸那绵延不断的农田,还有田中那一排排整齐的青苗,尉迟顺有些出神。 “郡公请看,东面远处冒烟的地方,就是巴州军器监的冶铁作坊。”陪同的黄州总管府长史介绍到,尉迟顺看向东面,却见远处的三台河南岸边确有浓烟冒起。 “把冶铁作坊放在河边,莫非是用水排?”一旁的崔达拏问道,他出身博陵崔氏,世家子弟的见识自然比常人要广,炼铁炉用水排鼓风,北地也时有见到。 “天使好见识,正是用水排鼓风,不光如此,建在水边也是为了利用水运,一来方便运输木炭,二来也是方便运输铁砂。” “铁砂?这铁砂从何而来?”崔达拏有些意外,他大概知道炼铁需要铁矿石,可这都是砸碎的铁矿石还不至于弄成铁砂。 “这铁砂是从河沙里选取的。”尉迟顺答道,这事情他问过女婿,女婿也如实回答。 “河沙选取...莫非是用磁石么?”崔达拏的见识确实广,“聚沙成塔,是何人能想出这样的法子?” “正是巴州的宇文使君了。”黄州总管府长史笑道。 “郡公可真是有个好女婿啊。”崔达拏赞道,小小的恭维了一下尉迟顺,这位可是尉迟丞相的‘长’子,回到邺城后要大用,他自然要提前亲近亲近。 尉迟顺笑着摇了摇头,女婿在巴州要有所作为,但巴州本没有铁矿,结果硬是想出了河沙选铁的办法,虽然产量和正经铁矿不能比,但至少能补上一部分需求。 ‘不会又是从西域番商那里打听来的方法吧...’他心中无奈的叹道,女婿做买卖,靠着卖琉璃镜赚了不知道多少钱,虽然一直声称是从西域番商那里打听来的方法,但尉迟顺觉得方法搞不好就是女婿自己想出来的。 女婿如此出色,做岳父的尉迟顺当然高兴,只是想到以后,他也越来越心事重重。 。。。。。。 西阳城,西阳郡公府邸后院,尉迟炽繁正双眼通红的和母亲王氏交谈着,父母和妹妹此次途经西阳,正好一家人团聚,但是想到父母这一去也不知何时能见面,尉迟炽繁已是潸然泪下。 “都是做娘的人了,怎么哭哭啼啼的,我们到了邺城自然能通书信,没什么好担心的。”王氏笑道,小外孙在她怀中咿咿呀呀手舞足蹈,而小女尉迟明月则是心神不宁的坐在一边。 门口处一名侍女欲言又止,旁边闪出个小脑袋随后又缩了回去,尉迟明月见状也是想说些什么又没说出来,尉迟炽繁见状抹了抹眼泪,向着门外说道:“是娥英么?进来吧。” 话音刚落,宇文娥英应了一声便走了进来,先是向尉迟炽繁说了声“母亲”,然后向着王氏行了个礼,最后瞥了一眼尉迟明月。 见着妹妹满是期盼的看着自己,尉迟炽繁无奈的说了声“去吧,莫要乱跑”,一大一小两个丫头便迫不及待的手拉手走了出去。 “娥英...”王氏若有所思,尉迟炽繁见母亲似乎在回想着什么,赶紧说话转移注意力,宇文娥英的身份可不一般,虽然母亲未必想的起来,但还是要注意。 “阿娘,此次女儿准备了许多礼物,一并带去邺城,连着祖父还有两位叔父和堂叔的份都有了。” “除此之外还有五面琉璃镜,到了邺城转售就不愁家用,若是路上不小心破了,碎片可得收好,同样能出售。” “傻女儿,到了邺城你祖父自会有安排。”王氏欣慰的说道,女儿一向孝顺,她心里也颇为不舍,“可别忘了自家夫君,他到邺城也得带着礼物去。” “女儿知道,只是,只是...”尉迟炽繁说到后面已是泣不成声,“只是这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见到二老...” “日子还长得很,机会多的是,一定要提醒自家夫君,到了邺城可真得谨慎些...” 。。。。。。 后院一隅,宇文娥英正和‘闺蜜’姊姊尉迟明月座谈,她俩面前摆着琳琅满目的小食,都是宇文娥英让后厨精心准备的美食。 自从前日知道明月姊姊要来府里做客,宇文娥英一夜没睡好,许久不见的闺中密友要来,她当然得尽地主之谊,所以折腾了两日,做了许多准备。 “明月姊姊,这个蛋糕可好吃了,你尝尝...” “还有这个糯米糕...还有这个肠粉...” “这是蛋挞,是阿耶专门做给我吃的...” “还有木耳丝,这是府里自己种的木耳,别处吃不到的!” 两人边吃边谈,宇文娥英兴奋地说着在巴州的趣事,尉迟明月也说着在安陆的所见所闻,一年多以前两家人在安陆就是隔壁,所以两人每日里结伴玩耍十分要好。 “明月姊姊,这是我让阿耶准备的,唤作琉璃葡萄,和真的一模一样!”宇文娥英将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串栩栩如生的琉璃葡萄,绿色的叶子,黑紫色的葡萄颗粒,乍一看上去几可以假乱真。 “这是姊夫做的么?”尉迟明月问道,她小心翼翼的捧起盒子,看着琉璃葡萄惊叹不已。 “是阿耶让府里的工坊做的。”宇文娥英炫耀的说着,“我阿娘可厉害了,画出图形让工匠们照着做,去年还做出了一个琉璃屏风,唤作百鸟朝凰什么的。” 见着尉迟明月目不暇接的看着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宇文娥英也是满心欢喜,她问道:“明月姊姊,你去了邺城,还会来看娥英么?” “我也不知道啊,阿娘说邺城离这里很远哎。”尉迟明月有些惆怅,她也不知道几时能再和娥英妹妹相聚,还有姊姊,还有小外甥,还有百依百顺的姊夫。 她已经十二岁有余,若是按照偶尔出现的例子,甚至可以嫁人了,只是那时她也不知会嫁到哪里,嫁入夫家后怕是连父母的面都难见到。 “只是不知道会嫁到哪里去...”尉迟明月喃喃自语,她浮想联翩一时走神,竟然把心事都说了出来,她已经懵懵懂懂的知道一些事情了。 “明月姊姊,你要嫁人了?!!”宇文娥英激动得音量都大了不少,她这一嚷嚷惊得尉迟明月满面通红,也不顾的那么多赶紧解释,只是越解释越乱。 “明月姊姊莫要怕,要是明月姊夫欺负你,我让阿耶教训他!!”(。) 第二十一章 府中有伎否? 西阳郡公府邸正门大开,西阳郡公宇文温携夫人尉迟炽繁在门口迎接贵客,门外街道上戒备森严,闲杂人等早已没了踪影。 朝廷出使山南的上使回程,他的岳父、安固郡公尉迟顺一起返回邺城,而山南派出的使者同样顺路前往,为了方便尉迟顺探望女儿尉迟炽繁,故而于今日特意‘途经’西阳城。 作为巴州刺史,以及出使邺城的正使,宇文温在府里摆下筵席,宴请各位贵客以尽地主之谊,大队人马都安排在城北郊外的新建馆舍住宿。 西阳城本有迎来送往的馆舍,而宇文温在扩建城池的同时,重新在城北郊建了个新馆舍,专门用来公务接待,也是作为巴州的门面,三月时完工,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留在馆舍的大队人马,由长史任冲、别驾许绍、治中郝吴伯负责接待,司马杨济则是负责城防,统领州兵值夜免得有人趁机作乱。 尉迟顺的夫人及小女已经先行入城探亲,贵客们则是在馆舍稍事休息,由宇文温派马车接来府邸赴宴,他曾打算在五味斋设宴,只是这样显得有些随意故而作罢。 在家中设宴,夫妇一起为客人斟酒、敬酒、座谈,这是最重的礼节,而在酒肆里设宴总是差了些,不光如此,宇文温夫妇还在大门亲自迎宾以示隆重之意。 他要给自己争点光,也顺便帮岳父尉迟顺撑撑门面,巴州平日里也没什么大人物光临,夫妇二人一起出来迎宾算是首次出现的场面。 尉迟炽繁作为正室,和夫君一起接待登门的客人是份内之事。 “你看你,眼睛都哭肿了,一会岳父见了,还以为是我欺负你呢。”宇文温笑道,尉迟炽繁方才和母亲相见,悲喜交加之下哭得眼睛微肿。 “是妾失礼了...”尉迟炽繁讷讷而言,方才她一下子没有控制住情绪,也亏得母亲提醒才没有弄得太难看,补了补妆也就掩饰过去。 “到了巴州将近两年,能让我两个一起出来接待的客人,今日是第一次,还真是有些慌张,一会若是为夫有失礼的地方,还得靠三娘救场了。”宇文温试图搞活气氛,不让夫人太过紧张。 两人正说话间,数量四轮马车在护卫的簇拥下缓缓驶进,贵客们依次下车,一番寒暄之后宇文温夫妇将客人们迎入府中入座。 “上使莅临寒舍,下官不胜惶恐,先干为敬!”宇文温首先向朝廷上使崔达拏敬酒,这位去年秘密出使山南,两个人有过‘交易’,也算是熟人了。 “宇文使君太客气了,崔某数日前路过巴州,未能登门拜访,还请见谅。”崔达拏的姿态也很低,此次出使山南算是顺风顺水,他的心情也不错,和宇文温碰杯随后一饮而尽。 宇文温有多重身份,即是大周宗室,又是山南道大行台宇文亮的次子,还是尉迟顺的女婿,崔达拏虽然代表朝廷和尉迟丞相,但也没有心思摆架子。 崔达拏知道这位宇文二郎可是出了名的不着调,万一哪根弦不对,认为他言行有所怠慢,在这里不发作,到了邺城故意弄出什么事来那就不妙了。 宇文温敬了一圈酒,尉迟炽繁则跟着斟了一圈酒,诸位在场的‘老男人’中,除了尉迟顺外面对亲自斟酒的西阳郡公夫人都稍显局促。 相传西阳郡公夫人貌若天仙,如今见着真人果然是名不虚传! “不愧为沉鱼落雁之貌,蜀国公有个好孙女,安固郡公有个好女儿,宇文使君有个好夫人。”崔达拏赞道,他出身名门为世家子弟,虽然为尉迟炽繁的美貌震撼,但言行举止依旧得体。 “上使谬赞了,祖父在邺城,亏得上使以及多方忠义之士相助,此次家父远赴邺城,还请上使多方照应。”尉迟炽繁答道,“妾再敬上使一杯酒。” 崔达拏连说“不敢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宇文温领着夫人敬完酒回到座位,如今在座的身份可都比他高,朝廷的正、副使就不说了,岳父自然是在上,还有陪同的黄州总管府长史算是上司。 而一同出使邺城的副使郑万顷,官职是山南道行台左仆射,也算是他的上司。 “今日府里准备了些许小菜,巴州穷乡僻壤,诸位见笑了。”宇文温说道,侍立门口的管家李三九轻轻招手,侍女们鱼贯而入,将一碟碟精心准备的菜肴摆到众人案上。 为了让来宾满意,宇文温让五味斋准备了各种拿手菜,除了‘有名’的东坡肉、酱肘子外,各色招牌菜也一个不少,又有佳酿助兴,觥筹交错间宾客俱是尽兴。 在座的都是见过大场面之人,筵上的菜肴不是用料多珍贵稀罕,却是别处没见过的菜式,食材较为常见但味道却不错。 酒过三巡,崔达拏兴致很高,宇文温招待得不错,只是不知何故少了一样,他也没想那么多开口便问:“宇文使君,府中有伎否?” 话音刚落,尉迟炽繁心中一紧看向夫君,果不其然宇文温的耳朵动了一下,而座在崔达拏旁边的尉迟顺也看向宇文温,探手去拿酒杯准备救场。 宇文温情绪激动时耳朵会动,这是尉迟炽繁总结出夫君的一个特征,而尉迟顺知道女婿有些‘怪异’,和人不同的是府里从不蓄养家伎。 家伎,介于婢和妾之间,平日里表演歌舞,若是郎主宴请宾客,还得陪着客人饮酒作乐,若是郎主好客的话,家伎就顺便陪客人就寝。 若得郎主宠爱生下儿子,家伎可升为妾,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妾的地位也不高,有时家伎和妾都不是分得很明确,所以饮酒作乐时若是没有家伎,那妾出来陪酒也是理所当然。 这和同样出席的正室不一样,正室是作为女主人和男主人一起招待客人,而家伎和妾就是以色艺娱人,完全是两回事。 可若是让宇文温那两位出来陪酒,尉迟顺就怕女婿会发飙,说实话崔达拏所问并不是无礼,因为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可是对于宇文温就未必了。 “上使有所不知。”宇文温说道,面色如常,“下官不好歌舞,府里未蓄有家伎。” 尉迟顺干咳一声,侧身在崔达拏旁低语说教女无方,对方不是傻瓜,听得出来这是说有母老虎在‘作祟’,他也不是非得要宇文温让家伎或妾室出来陪酒,只是平日里各家宴请时都是如此,故而有些奇怪。 “来来来,上使喝酒,喝酒,歌舞听多了烦人得紧。”郑万顷端起酒杯敬酒,从一进门开始他就暗暗盯着宇文温,生怕这位二郎君闹出什么事来,宇文行台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他照应着点,莫让宇文温 方才酒宴上他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如此隆重的筵席竟然没有家伎出来歌舞陪酒,当然也不是一定要玩这调调,所以郑万顷没往心里去,只是崔达拏刚问完他就发觉不对头。 西阳郡公夫人的表情很紧张,那就是说正主的心情有些不妙,还好没有表现出来,而安固郡公不知说了什么话缓和了场面,所以他赶紧出来救场。 又敬了一轮酒,宇文温回到座位,心情算是平静下来,他在府里请个客,差点闹到要两个侧室出来陪酒,要不是事先有想到过这种可能,还真是忍不住了。 古代,妾的地位很低,甚至不被当人看,妾被当做物品送来送去实属寻常,不过这对于宇文温来说却不行,因为他的女人绝不容别人染指! ‘陪酒?要是知道陪酒的是杨坚的女儿,也就是大周太后,另一个又是梁国公主,你会不会吓得咬掉舌头啊!’ 。。。。。。 后院书房中,方才差点喝醉的宇文温正躺在卧榻上醒酒,筵席已经散去,他岳父一家在府里住下,而其他贵客则乘坐马车出城,回到馆舍歇息。 尉迟炽繁要和母亲、妹妹促膝长谈,所以她那边宇文温的床位就没了,只能先到书房醒酒‘再作打算’。 “夫君,汤已温好了。”萧九娘轻声说道,端着一碗醒酒汤坐到榻旁,宇文温坐起身接过汤碗一饮而尽。 “浣奴睡了么?九娘莫要累着了。”宇文温有些心痛,萧九娘还得带女儿,虽然有奶娘帮忙但也是挺累的,只是他即将出门远行,萧九娘十分不舍,这几日都是在身边帮忙做事。 “浣奴已经睡了,萧妹妹放心不下夫君,特地准备了醒酒汤。”杨丽华在旁边说着,她一边说一边在整理衣物,为夫君准备行李。 宇文温自嘲的笑笑,说湖畔别院即将完工,还想陪着大家一起去小住几日散散心,未曾料却要出远门,这一来一往加上待在邺城的时间,回来后怕是要到夏末了。 “秋高气爽正好出游,夫君莫要担心妾。”萧九娘说着,只是两眼有些发红,明显是恋恋不舍的样子,宇文温也不理‘旁观群众’怎么想,把佳人揽到怀中温存着。 宇文温在府里没有正式的单独寝室,后院书房的卧榻便是他凑合过夜的地方,当然前提是妻妾三人都高挂免战牌,而西阳郡公府邸的夜生活也很单调。 习惯了二十一世纪的各种声光歌舞效果,还有各种喜闻乐见的热舞,宇文温基本上对这个时代大部分歌舞不感兴趣,也没那心情去欣赏,所以府里未蓄养家伎以作娱乐之用。 他很忙,平日里处理州务,有空就去军营巡视,要么就是带兵出去砍人,在家中时陪着家眷说说话,晚饭过后还得抽空在书房回忆、默写不可说之各类现代知识,然后是‘耕地’,哪里有时间看歌舞或者酗酒。 但是这个时代让家伎陪酒却是很平常的事情,在这世家门阀为主流的时期,世家子弟们出游都是带着家伎助兴,那可真的是助兴。 一群以散发裸身、或者熏衣剃面为时髦的富家郎君,在山水间一边游玩一边磕着五石散,一大群人玩着家伎互相交流新姿势,玩到兴头上甚至来个交换,这种糜烂的生活可是流行得很。 所以在府里宴请客人,对方肯定会奇怪怎么没有家伎陪酒,宇文温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只是真被人问出口时还是怒气上涌:没有家伎自然是妾来,可对于他来说就是不行。 “唉...府里是不是要蓄养些家伎热闹热闹...”宇文温叹道,他自然是有很多事忙,但是妻妾们的日常娱乐少得可怜,现在细细回想也觉得自己这个丈夫颇不称职。 “夫君若是不在府里,妾几个哪里有兴趣看歌舞,更别说如今一个个都有小的要照顾。”杨丽华笑道,“不过夫君若是要宴请客人,没有歌舞助兴始终是有些不妥。” 方才酒宴上的事情她已经听说,夫君没有作践自己,她心中欢喜万分,虽然宇文温事前已经说过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但杨丽华还是有些忐忑不安。 妾的地位很低,虽然宠妾的风头甚至可以压过正室,但始终都会有年老色衰的那天,当宠爱不再或是男人对妾失去兴趣之后,即便是生了儿子一样都会被赶出家门,更别说是去陪酒愉悦客人。 她不敢想象自己强颜欢笑去陪酒是什么场面,若是对方动手动脚她又该如何自处。 为人妾室本就如履薄冰,一旦被人当做东西赠送,她除了自尽避免受辱已无办法,母亲一直说男人纳妾罪大恶极,可这世间不纳妾的除了父亲还能有谁。 宇文温沉吟着,巴州的交际圈很小,在他府里做客吃饭的官员不多,除了许绍、郝吴伯这两位自己人之外,也就是偶尔上门的长史任冲,当然杨济是另类。 其余官员都是在州衙和他谈事情,若是恰好到时间就有官厨准备饭菜,至于和非官职的各类人物应酬,都是在五味斋进行,所以府里有没有家伎陪酒都无所谓。 “...不过五味斋倒是可以考虑考虑...”宇文温喃喃自语,处于‘高档次’的要求,五味斋还没什么歌舞伎,所以此次想临时借人都借不到,至于其他酒肆的那种村姑就免了。 “养家伎?花那些钱粮还不如多养几个护卫...”(。) 第二十二章 三叶草的幻想 三台河南岸,一大片草地郁郁葱葱,有数百匹骏马悠然自得的漫步在草地上,不远处有成排的马厩,还有高大的草料库房。 这是虎林军占地上百顷的牧马场,全军的战马和挽马都在这里放牧,当然两者之间是隔开的,马厩和库房位于地势较高之处,为的就是防水患。 此处原为荒滩,自从州衙在三台河南岸修起河堤后,虎林军凭着新修的排水沟渠将积水排走,然后动用数千战俘平整土地并且夯实,洒上草种培育牧草,到如今终于有了自己的一块牧马场。 中原的产马地在西北方向,如河套、陇右一带,长江流域罕有合适养马的大片草地,长江边上的巴州本就不合适养马,可宇文温硬是弄出块袖珍的牧马场来。 “江南多雨,养马怕是会很麻烦啊。”尉迟顺说道,他如今在女婿的陪同下参观牧马场,看着这人工整理出来的草场,感概之余提出了疑问。 “养马难,但再难也得养,江北各州也有战马,饲养的经验教训颇多,小婿已经将其一一总结,希望能成功。”宇文温答道。 “从幼驹长到可做合格战马至少要花五年时间,总不能靠五年后才能骑乘的战马来打仗吧?”尉迟顺又问。 “这是自然,只是山南并无产马地,官军战马多凭缴获,若不是杨坚...杨逆祸乱朝廷,山南各州又何苦自己养马,直接靠朝廷调拨即可。” “如今国土已经连成一片,朝廷自会调拨战马到山南,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尉迟顺继续发问,“缴获的陈军战马,本就不如北地战马强健,这些战马若是要全副披挂,又有多少能吃得消。” “有好过没有。”宇文温双手一摊,说出了残酷的现实。 自从三年前,也就是大象二年五月下旬起,大周内战爆发,当时的安州军就没了战马的来源地,历次大战之后马匹多有损失,也亏得都是打了胜仗,靠着缴获还算是颇有盈余。 但这是治标不治本,沙场征战骑兵是利器,如今的山南周军骑兵‘伤不起’,虽然江沔地区水网纵横,靠着步兵也能勉强抗住敌军骑兵,但是要对外进攻就力有不逮,毕竟要在中原鏖战没骑兵就是死。 南朝数百年来无数次北伐,即便一开始势如破竹战果非凡,可到了北朝骑兵大举南下后就左支右绌,不是南军将士们不善战,实在是骑兵不给力丧失了战略机动能力,交战中渐渐地被骑兵众多的北军掌握了主动权。 见着尉迟顺沉默不语,宇文温便说等岳父到了邺城,可得在丞相面前美言几句,为山南周军调来大批战马,毕竟山南这边的周军若是能打,也好策应朝廷主力那边的战事。 “吾自当尽力。”尉迟顺能说的也就只能到这个程度,他不是傻瓜,知道朝廷行事要多方面考虑,其实就是源于父亲和宇文亮之间微妙的关系。 这种话题说起来伤和气,况且双方心里也都有数,反正就是为了顾全大局自然是要合作,先把杨坚解决了再想下一步的事情。 宇文温自然也不会傻到要岳父打包票,反正有枣没枣打一杆子再说,他脸皮厚所以到了邺城怎么着都得从尉迟丞相手中抠一些战马出来,这也是山南周军急需的重要战略资源。 “那一片草场似乎是专门种牧草的?”尉迟顺问道,他看见养马场一隅有一大片草地与众不同,青草长得颇高不像是给马匹奔跑的地方。 宇文温点头说是,领着岳父来到那片草地,其中分地块种着不同类的青草,而尉迟顺却被其中种草吸引了目光:“这是?三叶草...莫非是苜蓿么?” “正是苜蓿,江沔一带自然是没有的,是小婿千方百计寻来草种,在这里试着种下,若是能成功种植就扩大面积。” “是从长安弄来的吧,吾记得苜蓿在关中倒是常见。” 苜蓿,本不是中原土生植物,西汉时张骞出使西域,不但带回了良种马,还带回了苜蓿种子,在长安一带种植,随后慢慢扩展到关中各地。 《汉书西域传》有记载:“大宛国,俗嗜酒,马嗜苜蓿”,所以汉武帝好容易弄回来大宛马后,连带着把大宛马喜欢吃的苜蓿作为饲料也一起引进了。 宇文温见岳父‘识货’便开始讲解他种植苜蓿的心酸史,其实这个时代对于苜蓿的种植已有成熟的种植心得,四十多年前北魏贾思勰所著《齐民要术》一书,其中就详细记载了苜蓿的栽培方法。 “如今对苜蓿的种植已有经验,小婿计划扩大草场专门种植牧草,这苜蓿便是其中一种,收割后干燥好便可喂养战马,然后适当增加精料。” “吾记得苜蓿至少分两种,一种开的是黄花,一种开的是紫花...”尉迟顺想起了苜蓿的类别问题。 “小婿要买的是紫花苜蓿,结果开出来的是黄花...被人骗了!”说到这里宇文温无名火起,他派人到长安和沛国公郑译接头并住下,这些人的任务之一就是买东西,买一些山南州郡买不到的玩意。 苜蓿就是其中之一,结果买来的所谓紫花苜蓿种子,种出来的全部开的是黄花。 不是说黄花苜蓿就不能当牧草喂马,是因为紫花苜蓿所含营养要比黄花苜蓿高许多,所以被无良商人耍了的宇文温极度不爽,在黑名单上记下了厚重的一笔。 尉迟顺又提出了新的问题,他说虽然苜蓿在关中生长良好,可江南多雨所以未必合适种植苜蓿,宇文温的回答也很直接,说已选了几种牧草一并种植,为的就是以防万一。 看着女婿信心满满的样子,尉迟顺点点头未再多说什么,他此次在西阳特意逗留一日,一来是为了让女儿和夫人好好聚聚,二来就是要看看女婿的实力。 外人都在传女婿的种种恶行,可是尉迟顺知道大部分是讹传,例如什么强抢民女、嗜吃人肉之类都是无稽之谈,至于好女色么,男人好色有什么奇怪的,更何况他对自己女儿抓住女婿的心绝对有信心。 尉迟顺是想知道女婿在巴州折腾出了什么名堂,都说虎林军能打,那么能打到什么程度,又说有河沙选铁,那练出来的东西到底成色如何。 他原以为女婿会敷衍了事,结果今日走了一圈下来,尉迟顺如愿以偿看到了想看到的东西:修建进度惊人的水利设施,大片大片曾经的荒滩变成耕田,从没见过的卧轴风车及其工坊。 新扩建的东城,干净整洁的西城市容,城中熙熙攘攘的人群,城外辛勤劳作的农民。 士气高涨、训练有素的虎林军将士,充足的伙食严格的军纪;巴水旁那规模颇大的选砂场,三台河旁冶铁作坊里那水力驱动的风箱和锻锤。 刀锋闪着寒光的宿铁刀,还有一领领崭新的环锁铠,这些东西不算罕见,也不会让尉迟顺惊为神器,可是区区巴州军器监就能做出这些东西,他觉得女婿确实很上进。 现在参观了占地不算大的牧马场,看着一片片精心栽培的牧草,尉迟顺不是惊讶女婿的想法,而是深刻体会到他的执着。 换句话说就是野心。 有这样的女婿,他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担心,亦或是两种心情都兼而有之,看着手上摘来的三叶苜蓿,尉迟顺有些走神。 宇文温也在走神,他看着自己辛辛苦苦种下的苜蓿,又看向草地上那数百匹马,脑海里浮现出万马奔腾的景象来,那是三叶草的幻想。 骑兵,直到铁丝网、壕堑加机枪这一组合出现前,都是战场上重要的一个兵种,到了坦克的出现才从主角真正变成配角,这个时代的骑兵,就和后世的坦克一样重要。 骑兵要给力首先得有大量战马,而要养马就得有大片草场,天然的草场在草原,亦或是河套、陇右这些西北之地,所以问题就来了:江淮一带难道就不能大规模养马么? 答案是能,元末时江淮义军就有大批战马,而明军北伐就有强力的骑兵,这是因为元廷在江淮设有大量军马场,当然能有大量军马场的原因就是那里历经战乱人口锐减。 说来说去就是人马争地的问题,这个问题尤其以宋时最为突出,常见的说法是北宋立国时先天不足,丢掉了传统的西北养马地,没有足够的马就没有强大的骑兵,所以对辽对西夏作战十分无奈。 然而同期北宋的养羊业却异常兴旺,因为那时对羊肉的需求量巨大,羊肉是宫廷食材用量上的极品,宋太宗时从西夏买了羊运到河北放牧,结果“侵民田,妨种蓺,数郡被其害”。 宋真宗时“御厨岁费羊数万口”,到了宋神宗时代更厉害,御厨帐本记录一年居然消耗羊肉四十三万四千四百六十三斤四两。 有草地养羊没地养马,这不是没有产马地能解释的,说来说去不是养不了马,而是愿不愿意养马的问题。 自从檀渊之盟后,宋国缴纳岁币就能保得国境平安,费那力气养马做什么,更何况土地用来种田养羊都不够,哪里有马场的份。 马政糜烂也是罪魁祸首之一,宋史有记载:饶州“所蓄牝牡马五百六十二,而毙者三百十有五,驹之成者二十有七”,低下的繁殖率当真是令人发指。 用来配种的种马五百六十二匹,养死了三百一十五匹,剩下的二百四十七匹种马,养出了马驹二十七匹,如此稀烂的马政,已经不是没有产马地能够说得过去的。 所以“江南不能大规模养马”就是伪命题,只要有地,只要养马用心就不愁养不出大批战马,所以宇文温要养马,首先得解决人马争地的问题,然后就是饲料和严格的养马制度。 故而巴州土地再紧张,他都要划出一大块来养马,要把战马养好就得有高质量的牧草,苜蓿便是好牧草的一种,小小的三叶草,是他养马梦的开始。 养马是个系统工程,光有地有草还不行,马种得好而养马的人更加关键,养马人不用心那一切都是泡影。 《西游记》里有述,当弼马温工作量不小,可即便喂得马肥,只落得道声“好”字,如稍有瘦弱就要被问责,若是损伤了还得赔钱问罪,养马的地位低下待遇差,哪里会有人认真工作。 所以宇文温给养马的士兵待遇很高,把马养好了一样可以分田地,虽然养马见效慢但他依旧要坚持下去,羊肉好吃但马匹更重要。 骑兵不给力就打不过敌人,打不过敌人就得跪,靖康之变,北宋昔日高高在上地位尊贵的太后、皇后、帝姬、宗室女、内外命妇,无一例外成了金兵的玩物,那种悲惨的经历宇文温可不想亲身体验。 “所以强力的骑兵,是必须要有的!!”(。) 第二十三章 你是何人! 扬州,寿春城外,宇文温领着一群人在官道上策马北上,沿着淝水一路看风景,昨日他们和大部队一起抵达寿春,今日一早先出来‘探路’。 此扬州非后世的扬州,州治为淮南郡寿春,大象元年十一月,周国行军元帅韦孝宽领兵攻克陈国寿春,连带拿下淮南各州。 周廷随后设立扬州总管府下辖扬、霍、合、晋、和、西楚六州,后将总管驻地移至扬州南面的合州,故而改称合州总管府。 “看见了么,那座山就是八公山了。”宇文温用马鞭指着对岸一座山说道,只见八公山上草木旺盛,阵风吹过俱是摇曳不止,远远看上去似乎漫山遍野都是人。 一旁的田益龙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虽然点着头却完全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因为他根本就不懂淝水、八公山的含义是什么。 “田武威,这是昔年淝水之战的战场。”另一边的周法明解释道,见着田益龙等人似懂非懂的样子,他无奈的继续解释:“这里就是前秦和东晋交战的地方,那一战晋军以少胜多,还有‘草木皆兵’、‘风声鹤唳’、‘投鞭断流’的典故。” 田益龙这才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他没怎么读过书,什么淝水之战印象不是很深,不过周法明说的几个成语都听过,只是不知道出自何处。 “那是东晋太元八年,前秦建元十九年,到如今正好两百年。”随行的郑通卖弄着学识,“晋军兵力八万,秦军兵力八十万,在这淝水两岸对峙...” “八十万!”田益龙惊讶不已,连着几个“小伙伴”都是合不拢嘴,八千人他们都觉得多,八十万会是怎么个情况真是难以想象。 “在这里交战的是秦军部分军队。”宇文温解释道,“晋军在东岸也就是八公山下,秦军在西岸大概就是在此处...” “对峙时,晋军要求渡河决战,秦主苻坚想要半渡而击便同意了,结果秦军后撤让出空地时大乱,为晋军趁机攻破,所以有时候兵多未必是好事,因为指挥起来很困难。” 他卖弄着半桶水军事知识,看着淝水古战场心中颇为感慨,今日领着一群人提前出发,就是为了看一下古战场顺便‘怀古’。 宇文温此次作为正使到邺城觐见天子,被迫离开即将开放的陈国副本,本着‘有难同当’的阴暗想法,带了几个‘小伙伴’一起出发,首当其冲的就是老熟人周法明周三郎,类似于‘杀熟’。 去年对陈作战,衡州刺史周法尚任水军总管,和宇文温一起组队刷陈国鱼腩立下大功,此次进京按说要去也得周二郎去,只是眼下陈国副本再度开放,宇文温让周法尚继续‘开刷’,他则带上周三郎去天子面前混个眼熟。 周法尚希望弟弟能有个好前程,自然也乐得让其随着宇文温去邺城,此次山南使者进京面圣,一个任务就是为山南周军立功将士定下名分和封赏,周法明也立下战功所以去邺城也算是合情合理。 同样名义随使团进京的还有田益龙,宇文温也是为了提携提携这位田氏的少宗长,让巴州土鳖出来见见世面,免得在那一亩三分坐井观天还自我感觉良好。 田氏服软跟他合作,所以宇文温也得给个好前程,这也是为了树立模范榜样,让大家都知道跟着他有肉吃。 此次去邺城来回都有骑兵护送,所以他没有从虎林军调兵随行,夫人尉迟炽繁出于慎重考虑,让护卫头领张\定发领着干练的护卫同行。 张鱼依旧跟在身边,宇文十五则留在西阳,一来是在府里听候尉迟炽繁差遣,二来是作为监军帮宇文温看着虎林军,至于州务当然是长史任冲代理,具体军、民事务由司马杨济、别驾许绍分管。 “使君,此时可不是游玩的时候。”郑通说道,他见着宇文温有意要过淝水去看看八公山,赶紧提醒对方莫要误了正事。 “主薄提醒得是,差点想渡河去东岸了。”宇文温笑道,抬头看看天色,大队人马也差不多从寿春城里启程过来,他们就在这里等着汇合。 此次宇文温出行把郑通也带上,这位‘伪麻衣神相’知道是用到自己的时候了,邺城之行表面上看去风平浪静,可实际上确是暗流汹涌,宇文温少不得要和不怀好意的人打交道,所以需要有人在旁边出主意。 郑通知道宇文温不是傻瓜,觉得即便没有他出主意,这位宇文二郎也未必会被人坑,不过既然带上他一起同行,那就得做个好参谋。 邺城,如今是山东士族、豪强们的聚集地,中原顶级高门中的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赵郡李氏、范阳卢氏,都有人在邺城朝廷为官,一想到能亲眼见识这些世家子弟他就兴奋不已。 郑通出身梁国小小浊官,但是他不觉得自己比那些锦衣玉食的世家子弟差多少,只是受限于出身故而在仕途上举步维艰。 自从曹魏实行九品中正制以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即便是南北对峙,南北朝廷里依然是世家门阀高高在上,对于寒族来说要想在仕途上升到高位完全不可能,郑通和其他出身寻常的人一样,心中憋着一股劲要证明自己的能力不差。 一群人下了马,在淝水边眺望风景,张\定发和护卫们则是警惕的看着四周,扬州初定局势还不算太稳,万一有心怀不轨之徒接近,他们就得及时做出反应。 “使君,有人过来了。”张\定发提醒道,宇文温顺着他所指方向望去,只见淝水东岸有数十骑经浮桥来到西岸,沿着官道向南奔着他们这边而来。 看样子应该是向着寿春城而去,张\定发指挥护卫围在宇文温等人旁边,以免对方经过时突然发难,而宇文温则是饶有趣味的看着那些人。 骑的都是高头大马,个个携弓背箭,马鞍边似乎挂着许多野物,看样子是打猎归来,只是这一大清早就收获颇丰,怕是昨日就已出行,在外过了一夜。 那些骑士策马疾驰高声吆喝着“让路”,官道上行人见状纷纷躲避,一片鸡飞狗跳,宇文温见着这般情景不由得皱眉,不过他是过客不想生事,所以将视线转开以免擦出火花。 一旁的周法明是官宦世家出身,知道碰上这种跋扈做派的家伙得注意,他也不想擦出火花故而转头看向别处,张\定发见着宇文温有谦让的意思,对着护卫们使了个眼色,在保持警戒的情况将视线略微避开。 千算万算少算一个巴州土鳖田益龙,他望向即将经过的马队,看着那一匹匹高头大马出了神,他和几个随从在江北哪里见过如此骏马,一时间竟看得入神。 “你!看什么看!”马队中一个锦衣郎君骂道,他一个手势过后身边骑士们扯住缰绳,马队随即在宇文温等人旁边停了下来,卷起一阵尘土呛得众人咳嗽不已。 田益龙没想到对方如此霸道连看都不给看,赶紧解释说他是在看马,只是说话带着楚地口音,对方闻言嗤笑一声:“看马?岛夷没见识!” 此言一出田益龙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没反应过来对方说他‘倒姨’是什么意思,宇文温闻言则是眉毛一扬,还没来得及发作,旁边的周法明发飙了:“你说什么!你说谁是岛夷?索虏!!!” 南北各朝,为了表明自己是正统,北人蔑称南人为岛夷,南人蔑称北人为索虏。 “放肆!!”那年轻郎君闻言大怒,扬起马鞭指着周法明喝道:“你是什么玩意,敢口出无状!” “二郎君,二郎君息怒,这是...”陪同宇文温出行的寿春官员赶紧上前解释,他似乎认得那锦衣郎君,未曾料话未说完就被对方一鞭抽到身上皮开肉绽。 “去,把那厮捉来,吾要教他如何说话!” 眼见着对方要动手,张\定发瞥见宇文温点头,领着护卫将众人护住,而周法明以及田益龙的随从亦是拔出佩刀上前对峙。 “好大胆!尔等岛夷...定是陈国的细作!给我杀!”那锦衣郎君骂道,他见着张\定发站得较近,随即策动坐骑忽然转身,猛地撅起后腿对着张\定发就是一下。 张\定发早有防备,侧身一闪躲过马腿,顺手用佩刀往马屁股猛地一扎,只听一声哀鸣那马儿猛地立起,将鞍上之人甩下地来。 “郎主!!”骑士们见状大惊,可还没来得及动手,锦衣郎君便被张\定发扯起来,然后将一把刀横在脖间。 “不要乱动,否则我就割他喉咙!” 骑士们见着郎主被制,无奈的停下步伐原地等待,只是一个个都拔出佩刀,虎视眈眈的看着张\定发,见着场面即将失控,先前那官员上前拼命叫喊着:“二郎君,这是山南的使者,是要去邺城面君的!” “宇文使君,这都是误会,这都是误会啊!” “误会?”宇文温笑眯眯的说道,他走到那郎君面前仔细打量起来,对方倒是生得个好皮囊,一张国字脸面白无须,眉如卧蚕目若朗星,看上去颇为英俊,就是性格太恶劣了。 “你是何人!”锦衣郎君高声喊道,他虽然被人制住却如同暴怒的老虎,不顾横在脖子下的刀奋力挣扎着,似乎都没听到那吏员所说内容是什么。 “你又是何人?”宇文温反问道,今日出来看风景,莫名其妙触发狗血剧情,他决定要好好调教调教这位帅哥,让他知道世界是阴暗的。 未曾料对方呸了一口唾沫过来,宇文温猝不及防之下被糊了一脸,那锦衣郎君高声骂着命令随从不要管他,马上杀了这些岛夷,只是话音刚落便被扫了一个耳光。 宇文温这一巴掌用力十足,直接将对方打得嘴角出血面颊红肿,紧随而至的张鱼拿出手帕要帮郎主擦掉脸上那一滩,却被其推开。 一脚踹倒扑上来阻拦的官员,宇文温拔出随身匕首走上前:“有人生没人教的野种!本官今日要阉了你!”(。) 第二十四章 误会 “阉了我?你说要阉了我?”锦衣郎君咧嘴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可知道...” 话未说完又是一个耳光,骑士们见着郎主受辱均是睚眦俱裂,嚎叫着要冲上来拼命,周法明和田益龙带人顶了上去,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不要过来,让他来,让他来!”锦衣郎君狂笑着,一双发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宇文温,“你有种就杀了我,我父亲...” “你那野爹是谁?乞丐?农夫?车夫?划船的?挑粪的?”宇文温笑容满面的问道,只是面上那一滩口水显得他的笑容有些狰狞。 “来啊,来啊!来阉了我啊!来杀了我啊!”锦衣郎君气焰嚣张,虽然被身后的张\定发制着,态度却依旧强硬,只是刚喊完又被抽了个耳光,然后脸上也被对方吐了一口唾沫。 “使君,使不得啊,这都是误会,还请使君息怒。”那官员死死扯着宇文温那拿着匕首的右手,不住地哭喊着,今日他陪着这位出来看风景,未曾料竟然闹出如此大的祸事来。 “使君请息怒,莫要和这厮一般见识!”郑通也是‘哭喊着’扯住宇文温的右手,他眼见着宇文温即将失控,赶紧上来帮手。 被人当面吐了唾沫到脸上,这是十分严重的污辱,任谁都得暴跳如雷,宇文温真要是把对方阉了,若是个小鱼小虾倒也无所谓,可郑通就怕对方身份不低。 这位郎君如此跋扈,想必来头不小,而陪同官员的态度也算是佐证,只是那官员明显扯不住宇文温,他若不上去帮忙,就怕真是要出大事了。 “使君!这位是席总管的二郎君,还请息怒。”官员急得满头大汗,“二郎君不知使君身份,纯属无意之举。” “二郎君?这么巧,本官也是二郎君,就不知道宇文二郎的成色,和席二郎的成色相比如何了。”宇文温盯着锦衣郎君说道,然后左手又甩了个耳光。 “你刚才骂谁是岛夷!你算什么东西敢如此放肆!” 啪啪啪又是几下,宇文温用左手抽得对方面颊肿得像猪头,郑通虽然扯着他拿匕首的右手,却是不动声色的往一旁让,顺便挡住陪同官员免得对方拦。 反正不要动刀阉人就行,打耳光也打不死人嘛! “宇文...你是谁...”锦衣郎君被打得神情恍惚,嘴巴已经肿起来,说话都说不利索,他的随从和周法明等人对峙也没法冲进来解围。 “二郎君,这位是宇文使君,山南道宇文行台的二郎君,和朝廷天使一起到邺城面君...”官员解释着,“二郎君,你冲撞了大周宗室,赶紧赔罪啊!” 锦衣郎君被耳光抽得脑子搅成糊糊,方才的气焰已经被生生抽灭,双手被反剪摁在地上蹲着,即无法动手也无法动脚,见着宇文温居高临下的盯着他,只是不住地呢喃:“你...你...” 官道上尘土飞扬,有骑兵向着这边疾驰而来,原来是前往邺城的大队人马启程,他们作为开路前锋发现这边情况不对,特地赶来“清道”。 同时也是担心提前出城的宇文温一行人安危,这位是山南派往邺城的使者,又是仅存不多的宗室,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可不是他们能够承担的。 近得前来,见着两拨人剑拔弩张,那位宇文使君面色不愉,其面前的年轻郎君脸肿得像个猪头,见着没有闹出人命,领兵将领算是松了口气。 不过待得那陪同宇文温出行的官员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也是心乱如麻,那年轻郎君的来头比不上宇文温,但也是不容轻视:其父为徐州总管席毗罗,其叔则是刚上任不久的扬州刺史席叉罗。 席叉罗昨晚在馆舍宴请诸位贵客时,还和宇文温碰过杯,如今宇文温和他侄子起了冲突,真是让人两头为难,更别说席叉罗还陪同使者一同出城,如今就在身后不远处。 这已经不是区区护卫骑兵能做得了主的,他赶紧下马上前好言相劝,陪着笑脸对宇文温说都是误会,又让部下将两拨人分开。 相府长史崔达拏和送行的扬州刺史席叉罗闻讯赶来,只见面上一滩口水的宇文温,又见着被打成猪头的席叉罗侄子席盛,崔达拏心中哀叹一声,随即上前劝解。 听得陪同官员的解释,他大概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宇文温一行在路边看风景,席盛则是打猎归来,经过宇文温身边时,见其随从看着自己便心生误会,‘无心’之下口出无状激怒宇文温,然后双方起冲突。 ‘口出无状?莫非是说了什么难听的话来?’崔达拏心中琢磨着,见着宇文温安然无恙,而席盛看上去惨了些却也全须全尾,他算是放了心。 席盛是徐州总管席毗罗次子,席毗罗为尉迟丞相的左臂右膀,要是席盛出了什么事可不好办。 但是面前这位宇文二郎更不好办,见其面上那一滩痕迹,崔达拏忽然觉得老天保佑,这位竟然没有当场拔刀把席盛砍了。 “宇文使君请息怒,这都是误会。”崔达拏说道,他掏出手绢要去给宇文温擦脸,如此放低姿态就是让其消气的举动,不过宇文温动作更快,扯过张鱼递来的手绢将自己脸抹了一下。 “上使说是误会,那就是误会,这位席二郎真是误会了,骂本官岛夷?要骂也得骂索虏!” 宇文温是北人,正常来说骂战时应该被人骂做索虏,而‘索虏’一词也是狠狠抽了在场大多数人耳光,因为对于南朝来说,他们都是索虏。 崔达拏闻言嘴角抽搐,被骂索虏真是让人心烦,但这又是同为北人的宇文温说出口,他也不知道该哭该笑,宇文二郎要是不依不饶,事情闹到尉迟丞相那里都有得折腾。 他无奈的劝解宇文温消气,随即瞪了一眼席盛,而席叉罗则是一耳光打到侄子脸上:“竖子,竟敢对宇文使君如此无礼!” 席盛被叔叔一耳光抽得昏头转向,先前制住他的张\定发如今已松手离开,这一耳光下来席盛差点站立不稳,席叉罗随后一脚踹到他膝盖弯:“给宇文使君磕头认罪!” 眼见着席盛就要跪地,赶上来的尉迟顺一把将其搀住,见着女婿那模样,他也是心中哀叹一声随即出言相劝:“年轻人起误会罢了,何须如此。” 在场的几位,崔达拏必须为宇文温住持公道,免得这位发飙或者憋一肚子坏水到邺城发作,而席叉罗也只得让侄子认罪让对方消气,免得误了朝廷大事,只有尉迟顺方便居中调解。 他知道席毗罗是父亲的左臂右膀,所以不能让其子折辱太过,席叉罗已经做出了足够的姿态,他只能是劝女婿‘见好就收’,这位出来看风景都能弄出事来,尉迟顺已经无法用语言形容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 宇文温可以不给崔达拏面子,但岳父的面子不能不给,见着火候差不多,便阴阳怪气的‘和解’:“都是误会,席郎君,一定要弄清楚,本官是索...” 尉迟顺干咳数声打断女婿的毒舌,有了他这个‘和事佬’,双方算是有了台阶下,席盛向宇文温及周法明、田益龙等人行礼道歉,宇文温则表示确系‘误会’,自己也是太冲动了。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席叉罗领着侄子一路送行送到淝水入淮河口旁,见着浩浩荡荡一大群人顺利渡河抵达北岸才打道回府。 。。。。。。 淮河北岸,宇文温在等着大队人马整装,方才率先发飙的周法明在一旁讷讷:“使君,方才是在下失礼,言谈间折辱了使君,还请赎罪。” “哪里的话,无端端被疯狗咬了,自然是要打回去的。”宇文温不以为意,在后世他见过无数‘地图炮’,地域攻击一上来那就是腥风血雨不得安宁。 周法明是南朝官宦世家出身,为正经的南人,所以对于南北互骂“岛夷”、“索虏”这种蔑称十分熟悉,方才席盛一句“岛夷”瞬间把他‘点燃’,只是反骂“索虏”时连带着把宇文温也骂了。 闯祸的田益龙也是满怀愧疚的请罪,方才他看骏马看走神,未曾料对方竟如此跋扈不讲道理,田益龙先前在巴州地界虽然被人称为‘横行介士’,但也没到这种不讲理的地步。 “田武威何罪之有?是那厮太张狂了,是他先挑衅,我等可不能忍气吞声。”宇文温笑道,土鳖只有见过世面才能成长,见多了厉害角色才会‘每日三省其身’,“邺城,建康、长安,比这嚣张的大有人在,以后可得见识见识。” “出来混,首先就是要够狠,然后就是讲义气,最后就是手下多!” 。。。。。。 寿春,刺史府邸一隅,席盛躺在榻上,两名名侍女正在用丝巾蘸凉水帮他敷面颊,先前脸肿得像猪头的席二郎,现在算是初步恢复了英俊的相貌。 一人走了进来,却是扬州刺史席叉罗,他挥手让屋里的侍女们都退下,让侄子自己敷脸:“你今日差点闯下大祸了!” “叔!是他们无礼在先!”席盛极为不满,“那宇文温出手也太狠了!” “无礼?为叔说了多少次,让你在外边多收敛些,如今遇见个更狠的了吧!”席叉罗恨铁不成钢的说道,“他要是当场砍了你,就是你父亲都没有办法!” “若是他不依不饶,在尉迟丞相面前告状,你父亲都得绑了你亲自带到邺城请罪!” 席叉罗知道朝廷要拉拢山南,此次宇文亮派出使者入京,事关重大所以他也不敢怠慢,生怕坏了辅政丞相尉迟迥的大事。 “叔,这山南的宇文温也太嚣张了,若不是尉迟丞相在北面扛着,他父子三人早被杨坚攻杀砍了头去,如今还恬不知耻的耀武扬威,山南那点兵马有什么好得意的!” “这话只能在府里说,要是传出去,你父亲自会料理你!” 见着侄子那红肿的面颊,又想起宇文温那张可恶的脸,席叉罗不由得冷笑一声:“他们不过是缩在山南苟延残喘...也就是尉迟丞相好说话罢了,还以为如今的大周是他姓宇文的做主么!”(。) 第二十五章 邺 周正统三年五月底,从山南安州出发的使者们耗时月余终于抵达邺城,宇文温一行看着北面远处那座宏伟的名城,不由得驻足眺望。 城墙高大雄伟,一座座箭楼矗立城头,城南有三座城门,当中那门朱柱白壁,碧窗朱户,仰宇飞檐,五色晃耀,十分炫耀。 “不愧为魏晋名城,城墙的气势也就稍逊长安、洛阳。”宇文温叹道,他是第一次来到邺城,因为‘从小’在长安长大的缘故,他不由自主的在心中将两者进行比较。 邺城看起来稍逊长安一筹,但也是规模宏伟,毕竟这在六年前还是齐国国都,为河北第一名城。 “邺城果然名不虚传,在建康时便久闻其名,如今亲眼看到果然雄壮。”周法明连声赞叹,他自幼在建康长大,见识了古都的繁华,也曾随着二兄入长安,见识过长安的气势,如今邺城给他的感觉也是震撼不已。 “邺,本齐桓公所置,筑五鹿、中牟、邺以卫诸夏...”郑通在一旁做着讲解,以便让不明真相的土鳖们有个概念,“初始,漳水泛滥,后有西门豹治漳水兴修水利,使得邺地‘咸成沃壤’...” “魏文侯七年始封此地,故曰魏地。” “东汉末年,丞相曹操封于邺,是为魏王后追为魏武,魏武开凿沟渠以沟通河北水网,此后邺都水运可由黄河抵达江淮。”郑通倒是说得比较简略,这是他临行前翻阅书籍记下的内容,如今终于找到机会派上用场。 “无奈黄河河道略为狭窄且水流湍急,战船无法像长江上那般猬集纵横,不然邺城外漳水便也会有帆影如林了。”宇文温有些遗憾,“若是如同建康城般水陆极度繁华,想来会是别有一番风景。” “大周平齐时,先帝下令拆除邺都宫殿,以及皇家苑囿,否则邺都的宏伟不亚长安。”策马上前的崔达拏说道,他原为齐臣,曾娶齐国公主为妻,只是这场婚姻带给他撕心裂肺的痛,所以对故国的感情已经淡漠。 ‘武帝那只是第一次,若不是时间线变化,杨坚还得焚邺一次,然后邺城就这么破败了。’宇文温心中叹道,历史上的大象二年六月,相州总管尉迟迥起兵反杨,八月时在邺城兵败后自尽,杨坚随后将邺城焚毁。 杨坚接受禅让称帝,建立隋朝九年后派兵攻下陈国国都建康,同样把这座六朝古都付之一炬,只是建康的地位无别处城市可以取代,所以后来又‘浴火重生’,而邺城却从此一蹶不振。 邺城背靠山西高原,面临黄淮海广阔平原,又经曹魏的经营,成为黄河下游地区水运枢纽。故其军事条件虽不如长安、洛阳有险可持,但它经济、地理条件却不逊两者。 魏晋以来,凡能控制“山东”(通常指函、崤以东的黄河流域东部、太行东西)地区而不能控制黄河流域的政权,一般都定都于此。 南北朝时期在邺建都的政权,大多只能控制这一区域,难以控制整个黄河流域。而邺在古代山东地区的位置适中,所以一再被选为国都,也是历史的必然。 齐国末年的邺城,经过数百年的发展,繁荣程度达到顶点已是“天下腰膂”,周灭齐时邺城里的宫殿园林被拆,并没有伤到元气。 而大象二年那一场战乱平息后,杨坚为了防止有人学尉迟迥据邺城再度起兵,也为了防止河北反杨势力死灰复燃,遂下令焚烧邺城。 又将相州的州治移至安阳,而邺城的百姓全部都迁移到这个更名为‘邺’的新城。 邺城遗址边的漳水因为疏于治理,河道开始淤积,随后漳水开始泛滥,一次洪水时改道,将故邺城南北二城拦腰截断,随着一次次的洪水泛滥,这座千年古城最后被掩埋在泥沙之中。 到了隋文帝平陈统一中原,而隋后的唐更是疆域广阔,着眼于全国版图,长安、洛阳的位置依然重要,而河北名城邺便不再受重视,走向末路。 隋末时邺和安阳各自恢复旧称,但邺城已经元气大伤,地位渐渐被安阳取代,随着岁月的流逝,变得默默无名。 宇文温一边感慨邺城的‘没落’,一边等着后续大队人马跟上,崔达拏即将回朝复命心情不错,加上过了淮河后宇文温也没给他招惹麻烦,所以兴致勃勃的向对方介绍起邺城来。 邺城又称邺都,西晋时左思作《三都赋》弄出个“洛阳纸贵”,其所赋三都即为魏都、蜀都、吴都,而其中的魏都即为邺都。 邺都分南北二城,北城为曹魏时的故城,到东魏时丞相高欢觉得北城狭窄,便组织人力建造南城,时值东西魏并立,东魏国都由洛阳迁至邺城,后来齐代东魏,邺城即为齐国国都。 南城共有十一门,南面三门,东曰启夏门,中曰朱明门,西曰厚载门;东面四门,南曰仁南门,次曰中阳门,次北曰上春门,北曰昭德门。 西面四门,南曰上秋门,次曰西华门,次北曰乾门,北曰纳义门。而南城之北与北城之南连接,其城门即北城之南门。 邺都北城,东西七里,南北五里,共有七门,皆曹魏时所建。 北城南面三门,正南曰雍阳门,东曰广阳门,西曰凤阳门;东面一门,曰建春门,西面一门,曰金明门;北面二门,东曰广德门,西曰厩门。 故齐皇宫位于南城,武帝入邺都后认为齐宫奢侈太过,耗费大量民力物力,兼之为了防止有变于是下令将其拆毁,建材均由百姓拿走。 后来天元皇帝去世杨坚篡权,时任相州总管的蜀国公尉迟迥起兵反杨,在邺城拥立赵王宇文招幼子宇文乾铿为帝。 在邺城外击退来犯敌军后,于故齐皇宫地址重新修建皇宫,陆续修了两年多时间,于去年年底已全部完工,如今便是大周的皇宫。 北城为一系列官衙所在,如大丞相府、六官府衙、相州总管府等等。 “十一个城门...不对,加上北城的七门...有十八个城门!”田益龙和一众土鳖惊得合不拢嘴,他们熟悉的西阳城也就四个门,相比之下邺城的城门真是多得夸张。 “算错了,南北城外门总共是十五个,南北城之间那三个不算。”宇文温纠正道,“话说这邺城比长安的十二门还多了三门。” “建康也是十二门,江陵就不知道了。”周法明颇为自豪,毕竟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建康城,虽然这么比没什么意思,但他还是忍不住要表现一下故乡。 “江陵依建康例,东西城加起来亦是十二门,只是不知道洛阳城如何。”郑通补充道,他是梁国人,对江陵城再熟悉不过。 “洛阳,我记得亦是十二门,东面三门,南面四门,西面三门,北面二门。”宇文温说道,他当年和兄长从长安‘跑路’去安州,经过洛阳时住了一晚,顺便了解了这座名城。 “宇文使君记错了,洛阳确系十二门,只是南面为三门,西面为四门。”再度转回来的崔达拏笑道,洛阳当年还是齐国治下,为周、齐两国对峙的前线,他曾参赞军务所以对洛阳颇为熟悉。 马蹄声起,却是车队赶了上来,一番调整之后,崔达拏见着车队已经排列完毕,看着邺城方向迎来的仪仗队伍,笑着向宇文温说道:“宇文使君,请入城。” “上使,请。”宇文温回道,他换乘马车,在接迎官员导引下向着邺城前进。(。) 第二十六章 夜宴 山南道大行台、杞国公宇文亮派出使者赴邺觐见天子,虽然并非国使但也受到朝廷重视,自从大周国土相连之后山南已派过使者入京,但此次入京的使者却有些特别。 正使为宗室、西阳郡公宇文温,按辈分为当今周天子的堂兄,是其仅存不多的亲人之一,代表另外两名宗室:杞国公宇文亮、杞国公世子宇文明觐见皇亲。 有鉴于此,朝廷对山南使者的接待极为隆重,在其下榻的使邸举办晚宴盛情款待,此举亦有向外界宣扬朝廷上下和睦之意。 使邸侧院,使团随行人员正在用餐,正使、副使以及主要使团人员赴宴,他们虽然亦是使团成员,但在‘主要人员’之外,没有资格列席便在此处接受招待,虽然有些饥肠辘辘,但是大多数人都面露苦色看着食案上的佳肴。 不是饮食不好,是他们实在是吃不惯,此次随团出行的大部分都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士,习惯了南边的饮食,到了北地就有些水土不服。 首先是米饭,南人吃的主要是稻米,到了这边却是粟、麦为主;其次是饮,北方为酪浆,南方为茶茗;然后是肉食,南方多以禽类或鱼虾等水产为主,而北方大多为畜禽,而多以畜肉如牛羊肉为主。 周法明看着案上摆着那碟黄澄澄的灸羊肉发呆,虽然味道极香可是没有一点动筷的意愿,自从过了淮河,沿途驿馆的伙食就开始和江南不同,他刚开始还大快朵颐,如今却已经腻得没有胃口了。 当年他们周家被人陷害,无奈北逃周国,周法明随着二兄周法尚入长安,第一次领略到北方的饮食,吃惯了鸡鸭鹅还有鱼虾蟹的周三郎,当时可是化作饕餮,结果悲惨的吃坏肚子,如今吸取惨痛教训算是比较收敛,只是食欲不振罢了。 而第一次接触北方饮食的田益龙,却毫不意外的重蹈覆辙,和当年的周三郎一般,初次见着如此丰盛的肉食自然是食指大动,结果一路吃下来生生吃坏肚子。 西阳郡地界上昔日的‘横行介士’,如今已变成软脚蟹,因为饮食太过油腻,田益龙的肚子一直不舒服,看着案上那一碟碟的肉食,他只觉得肚子在痛。 田益龙平日里飞鹰走狗打猎,兔子、大雁、獐子等野物也吃了不少,原以为顿顿吃肉喝酒快意非常,可如今真正见识了什么叫做“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才知道自己那点见识是多么的可笑。 “田武威,方才司筵说了,一会就上菜羹,还有米粥,这些若是实在吃不下,可稍等。”郑通在一旁说道,他也是第一次接触北方饮食,不过因为早知晓其中厉害关系,一路上比较节制所以状态正常。 他是以巴州主薄的身份随同宇文温出使,而田益龙和周法明虽无实职却有勋阶,所以三人虽然只是末位,但都是名列使团名单之内。 见着几位都是愁眉不展的样子,郑通笑了笑说道:“忘了说,使君此次入京带了茶饼,据说饮茶可以去油腻,诸位可以一试。” “当真!郑主薄为何不早说!”周法明如同捞着了一根救命稻草,说实话吃肉当然很爽,只是顿顿吃太油腻他受不了,若是有了茶来除腻,那就可以肆无忌惮了。 天天喝茶,就可以天天大口吃肉喝酪浆了! “使君特地吩咐要到邺城才拿出来,说是要给大家一个惊喜。”郑通笑道。 “郑主薄,茶饼在哪里?我去取来!”田益龙已经受不了了。 。。。。。。 另一处厢房,张鱼等人也在用餐,他们是宇文温个人的随从,并不在使团名单之内,所以和郑通等人又有区别,不过晚饭菜色也不错,只是大部分人均是食欲不佳。 同样是因为对饮食不太适应,张鱼还算好,毕竟当年跟着宇文温在长安住了几个月,肠胃适应了粟、麦、酪浆还有牛羊肉,可其他护卫就不同。 过了淮河后的饮食便开始和巴州明显不一样,一开始还觉得颇为新奇,只是接连十余日这般吃下来羊肉吃得太多,许多人肚子就有些不对劲了,虽说不至于拉肚子拉到虚脱,但是食欲开始不振。 “一个个唉声叹气的,这酪浆味道不错,怎么都没人喝?”张\定发笑道,除了张鱼之外就只有他能从容饮食,见着一众护卫的模样,他倒是有些促狭。 “头领,酪浆我等喝不惯,如今闻见味道就想吐啊...”有护卫哭丧着脸说,他们随着郎主来北方,第一次喝酪浆时还觉得新奇,结果喝多了就不适应。 “酪浆不喝,怎么酒也不喝?平日在府里不是吹嘘自己酒量了得么?”张\定发继续放嘲讽,护卫们个个都是面有难色的看着酒杯,他们原以为自己喝过的名酒绿酃是最烈的酒,结果现在这里的酒更加威猛。 不是说一喝就上头,只是这酒似乎是加了什么东西在内,喝起来味道怪怪的,若不是知道对方绝无恶意,他们都怀疑是有人在酒里下毒。 “所以郎君要带你们出来见见世面,要不就是在那小地方自我感觉良好,看看贾牛他们,到长安历练了大半年,回来后整个人给大家的感觉都不一样了。” “头领,贾牛他们在长安也是吃羊肉喝酪浆么?他们是如何熬过来的啊!” “不如此不行,否则整日里嚷嚷着要吃鱼喝茶,傻瓜都知道他们是南人。”张鱼笑道,“我等是光明正大来邺城,正好见识见识别样饮食,有什么好怕的!” “来,干了这杯酒!”张\定发说完一饮而尽,见着众人依旧犹豫,笑着说道:“觉得味道怪不敢喝?都是傻瓜!” “此酒名为黍米酎,在南方可难得喝到,你们要是不喝,回去后莫要后悔。” “所谓酎者,即是指经过两次或多次复酿的重酿酒,所以觉得酒性烈,至于那奇怪的味道,是因为其中加了料,所以这酒算是药酒。” 有人问这酒里加了什么料,张\定发便如数家珍的一一道来:一般都会加有五茄皮,干姜,安石榴,胡椒,荜拔,鸡舌香等,这酒最适合春夏之际饮用。 “使邸准备的可是上品佳酿,你们一个个都是暴敛天物啊。” “难怪总觉得酒里有姜味...”众人恍然大悟,见着头领如此说,他们纷纷尝试着喝酒,张鱼在一旁则是若有所思。 入城时,一众护卫都在惊叹邺城的繁华,这不奇怪,因为许多人见过的大城也就是安陆城,张鱼去过长安,自然不会被邺城震惊,而他发觉张\定发的表情有些特别。 张鱼来到府中时,张\定发和刘彩云夫妇已是宇文温的手下,他后来听宇文十五说起‘往事’,所以知道这两位原本就在长安居住,然后和宇文温结识。 见识过长安城自然不会被邺城震惊,但张鱼发现张\定发入城时,同样是到处看个不停,和其他护卫不一样,张\定发给张鱼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出门远行的游子,多年后重返故土时不停看着家乡风景。 张\定发是何处人,府里人大多不知道,想来也只有郎主和刘管事清楚,但张鱼能确定的是张\定发肯定不是南方人。 ‘莫非张头领以前在邺城住过么?’他如是想。 。。。。。。 邺北城,丞相府邸灯火通明,大堂内家宴正在进行,丞相尉迟迥的第三子尉迟顺今日下午抵达邺城,稍事休息后便带着夫人及小女拜见父亲问安。 尉迟迥和夫人王氏端坐上首,尉迟顺一家坐在左侧,而尉迟惇、尉迟佑耆则坐在右侧,一家人共聚一堂。 尉迟迥共有五子,长子尉迟谊、次子尉迟宽、三子尉迟顺为原配元氏所生,四子尉迟惇、五子尉迟佑耆为续弦王氏所生。 次子尉迟宽早逝,长子尉迟谊于大象二年战乱时被俘遇害,如今只剩下尉迟顺、尉迟惇、尉迟佑耆三子,而尉迟顺从大象二年五月起便被杨坚软禁,随后辗转去到安陆,直到三年后的今日才和父亲见面。 尉迟迥年逾七旬,如今已是满头白发的老者,数十年的军旅生活,让他练就了强健的体魄,即便是现在依旧能骑马射箭,见着儿子平安无恙的回到身边,他颇为感慨。 “三郎这些年漂泊在外,不容易啊。”尉迟迥叹道,长子、次子已不在人世,如今的尉迟三郎尉迟顺便是他的‘长子’,父子二人已经有三年多未见面了。 “父亲身体安康,儿子也放心许多,这些年未能尽孝,实在是惭愧。”尉迟顺语音哽咽。 见着儿媳王氏和小孙女尉迟明月,尉迟迥想起了另一个孙女,“炽繁在巴州可好?” “父亲,三娘在巴州很好,如今已有了一个儿子,名叫维城。”尉迟顺答道,见着父亲精神不错,他放心不少,去年年初父亲大病一场,所幸有惊无险缓过来。 “三郎做外祖父了,真是时光流逝。” “三娘过得不错,那我这做叔叔的也放心了。”一旁的尉迟惇笑道,“在邺城老听人在传,说杞国公家的二郎是如何如何,可真让人不知该不该信。” “嗨,此为以讹传讹,若是我那女婿真如外界所传,杞国公早就打断他的腿。” “三兄说到女婿便面露喜色,想来西阳郡公确是为人不错,过几日可是要见识见识这位宇文二郎了。”尉迟佑耆在一边搭话。 “传言中的独脚铜人,吾倒真想见识见识。”尉迟迥捻着胡须,似笑非笑的说着,“山南那边的情况如何,一会你可得好好说说。”(。) 第二十七章 盘算 马车缓缓行驶在邺城的大街上,宇文温揉着太阳穴在回神,昨夜被一群人车轮战灌酒,他的‘副将’郑万顷率先‘阵亡’,然后他撑了几轮后也不胜酒力。 不知何时被人扶去休息,持续不断的做了许多梦,梦见了摩天大楼之间的车水马龙,又梦见了亭台楼阁之间的长袖善舞。 那个时代记忆犹新的双亲,还有这个时代陪伴在身边的佳人,场景不停的切换,也不知道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猛然惊醒时发现张鱼守在榻边打瞌睡,见着身边没有出现陪睡的女子之类‘福利’,他算是松了口气。 ‘陪睡?我的眼界可是很高的!’宇文温心中暗道,他的妻妾三人都是绝色,一般的凡脂俗粉哪有资格陪他睡,要真有人陪了,他就得刮自己几个耳光。 这种行为就是让自己的女人掉价啊! 宇文温此次入京不是来游山玩水,行程早已提前报到邺城,所以昨日抵达后‘稍事休息’,今日就得立刻办正事,虽然是使者身份,但也是朝廷官员,所以接待国使那套繁琐的礼节就免了,今日就得见真章。 辅政丞相尉迟迥,掌握朝廷大权,宇文温和郑万顷赴邺要见的其实就是这位‘话事人’,毕竟只有他才能定夺军国大事,至于皇宫里的那位,实际上和人形玉玺没区别。 玉玺归玉玺,宇文温作为宗室无论如何都得站在皇帝这边,所谓一条绳上的蚂蚱,在实力还不够的情况下,要是哪天尉迟迥封王受九锡,他们父子三人的最后时刻就要来了,一个都跑不掉。 时间线已经改变,历史轨迹偏离了原来的方向,对于周太祖宇文泰的这个外甥,宇文温不敢确定是不是会走杨坚的那条路。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种种迹象表明在隋国存在的情况下,尉迟丞相应该不会把事情做绝,宇文亮为此也是千叮咛万嘱咐,‘喝令’宇文温莫要在邺城乱来。 “乱来...谁要乱来,在邺城混够时间赶紧回巴州,说不定还能赶上刷副本...” 宇文温独坐一辆车,而副使郑万顷另乘一辆车紧随其后,车队有百余甲士骑马护卫,一路上还有骑兵开路,当真是威风的很。 马车从南城向北行进,穿过南北城交界的三门之一广阳门进入北城,如今的大周丞相府邸位于北城。 将近五十年前,北朝魏分成东魏西魏,当然双方都互称对方为‘伪’,东魏权臣高欢觉得魏都洛阳无险可守不安全,便将邺城南扩,最后迁都至此。 从那时起邺城便有了南北城,皇宫在新建的南城,而高欢的丞相府则在北城,过了十七年后高氏没心思玩傀儡戏,踹掉魏帝建立齐国,南城皇宫改了主人,而北城的丞相府则变成了北宫。 如今周国在邺城定都,故齐南宫再度成为皇宫,而尉迟迥的丞相府同样在北城,只是为了避免他人诟病,府址自然不会在故齐北宫而是设在别处。 “也不知日后事态会如何发展...”宇文温看着车窗外的街景走了神。 。。。。。。 丞相府衙,宇文温在宾曹参军带领下走在回廊间,方才他和郑万顷到府衙拜见丞相尉迟迥,随后郑万顷与随员一起开始和丞相府僚佐进行‘友好磋商’,而宇文温则是到书房再次和尉迟迥会谈。 “宇文使君,丞相年事已高不能久坐,半个时辰谈完可为好?”宾曹参军问道,其实这就是婉言相劝,‘请’宇文温不要太啰嗦,免得耽误老人家休息。 ‘谈半个时辰那么久!’宇文温心中吐槽,以尉迟迥‘七十古来稀’的年纪,算是他祖父辈,这种人老成精的官场老手,对付起来可是要难许多,他真心不想待那么久。 宇文温同时有几种身份,但最重要的就是作为宗室代表入京,宇文温觉得自己在见皇帝之前,必然先得‘聆听’尉迟丞相的教诲,三方都要协调好,免得到时候闹出什么祸事不好收场。 另外就是协调一下,他在邺城不过是走走过场,待上月余意思到了也就行了,万一小皇帝见着亲人热泪盈眶,哭喊着要他留在邺城一年半载,然后尉迟丞相顺水推舟,那可真就是炒股炒成股东,大事不妙了。 不是宇文温对小皇帝无情,他孤家寡人留在这里虚耗光阴没有意义,宗室要振作就得抓兵权,首先能自保,然后能抢地盘,凭此争夺‘话事权’,宗室至少能和权臣分庭抗礼才能保得皇帝稳如泰山。 光是在这里勾心斗角毛用没有,无论丞相尉迟迥心思如何,如今的周廷大半江山都是他在撑着,除了山南地界之外,其余各州总管都是尉迟迥提拔的心腹,光是这点就要谨慎从事。 无论尉迟迥心中是如何想的,围在他身边的总管们未必会对皇帝忠心,他们很多都是当年的齐国降臣,例如徐州总管席毗罗及其弟弟席叉罗便是其二。 他们原为齐臣,摇身一变又作周臣,若是平齐的周武帝宇文邕还在,不要说他们,就连杨坚和一帮隋国的‘从龙’功臣都是大周忠臣,可对着如今的小皇帝谁会甘愿俯首听命。 宇文氏的力量不够,没人会认账,光是靠宫斗夺权哪里守得住江山,而如今的周国其实隐患颇多。 六年前周国灭齐国,而后四年前攻拔陈国江北州郡,截止大象二年四月时,共有二百一十一州,郡五百单八,县一千一百二十四。 累计设有总管府四十六个,长江以北俱为周境,版图达到巅峰,就在这时爆发的内战撕裂了一切。 泾、秦、金、陕、凉、宁、梁、益八州总管府为周国基业的核心地带,分属关陇、四川地区,边境总管府如利、信、廓、扶、基州等,是防御吐谷浑、突厥、山蛮为主,如今俱为隋土。 周平齐后,在齐国故地设立的东部总管府,大部为现在周国的国土,外带山南荆、襄、安、江陵、黄州五总管府,如今的局势和六年前的周齐对峙类似,只是周变成了隋,齐变成了周,长江以南依旧是不死不活的陈。 当年齐国的国力在周国之上,可是齐国内斗不断,雪上加霜的是,高氏皇族大多家传神经病,活生生把偌大一个国家折腾得人心涣散,以致被实力小许多的周国轻易攻灭。 前车之鉴,周国如今可不能内讧,再怎么说也得把面前的猛虎----隋国灭了再说,事有轻重缓急,如今玩宫斗先不说玩不玩得过,要是玩脱那么宇文温的人生就可以提前谢幕了。 他正思索着目前局势,盘算着待会该如何应对,不知不觉已来到书房外,宾曹参军向内通报后向着宇文温做了个‘请’的手势,他整了整衣冠走了进去。 啊哦,演出开始了!(。) 第二十八章 大眼瞪小眼 宾曹参军领着宇文温入内,对着房内一位老者行礼说道:“丞相,宇文使君到了。” “下官巴州刺史宇文温,参见丞相。”宇文温行了一礼。 “坐。”尉迟迥说道,他坐在书案后,看着案上一卷卷文书,和这个时代风格不同的是,手上拿着一个放大镜,如今的大周丞相,就如同后世的老人家一般,凭着放大镜看书。 放大镜,玻璃镜片,黄金手柄,老人家看书必备利器,宇文氏玻璃制品工坊荣誉出品,存货有限,欲购从速。 兵曹参军告退,尉迟迥将放大镜轻轻放到案上,抬头看着宇文温坐下,仔细打量了一会后笑道:“都是自家人,不必拘谨。” “那孙婿便放肆了。”宇文温笑道,得寸进尺的转换身份为孙女婿,换成这种身份,他说起话来可以稍微像拉家常一般,不必文绉绉的,言必称“下官”。 他抬头看着尉迟迥,这位年逾七旬的老人样貌不出所料,就如同演义里那些老将一般。 脸庞棱角分明,生着一副浓眉大眼,双目炯炯有神没有浑浊的样子,宇文温觉得自己的眼睛相比之下小了些,想来这位几十年前是个英俊郎君。 只是当年的英俊郎君如今已是须发皆白,岁月在脸上留下沧桑的痕迹,道道沟壑爬满面庞,细细算来这位已经七十有七年纪却精神抖擞,练了几十年的身材依旧挺拔,经典的老当益壮。 这让宇文温想起三国演义中老将黄忠的经典造型。 “不知放大镜丞相可用得惯?”他先挑起话题,这东西可是精心准备的礼物,先是赠给岳父尉迟顺,也是让其借花献佛送给正主。 “这东西果然有趣,老夫年老眼花,看起文字十分吃力,昨日你岳父送来,用了一下便爱不释手,往后可就不会为案牍伤神了。”尉迟迥笑道,看得出他对这礼物很满意,既然已让宇文温不必拘谨,他的自称也变成了“老夫”。 “丞相用得顺手便好,岳父可是一直念叨着,丞相年事已高,看东西很吃力,要想个办法帮帮忙。”宇文温小小的捧了岳父一把。 “此物莫非又是从西域番商手中购得?” “咳咳,当然是从西域番商手中所购。”宇文温面不改色的笑道,这种借口用多了果然有副作用,对方的用词已经是‘又’了,“国务繁忙,还请丞相保重身体。” “不忙不行啊,所以得你岳父回来帮忙,想来小三娘眼睛都哭肿了吧。” “三娘舍不得父母,而岳父也舍不得父母,天下那有儿女不孝敬父母的?待下次时机合适,孙婿带三娘一起来拜见丞相,连带着小曾孙一起来。” “有心了,老夫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尉迟迥笑着摇了摇头,他能活到这个年纪已是老天眷顾,只是生死已非个人能够掌握的。 凭着孙女婿的身份,宇文温稍微拉近了一些和尉迟迥的心理距离,两人谈了一阵后转入正题,宇文温自然是想先把要务定下来,也就是他在邺城停留的日期。 只是这种事他不太好主动提出具体期限,免得让人觉得这位宇文二郎是不识好歹:尉迟丞相招待周全,你急吼吼的开溜是什么意思? “陛下年幼,独居宫中身边无一亲人,虽有人陪伴但却闷闷不乐,你来了,正好陪陛下说说话。” “只是不知陛下有何喜好?孙婿也好早做准备,也好和陛下聊开来,免得话不投机半句多。” “老夫自会派人详细交代,只是你打算何时回去?”尉迟迥把球踢到宇文温这边。 ‘要不下午就入宫见皇帝,我牺牲一下今晚和堂弟通宵聊天,明日就回山南可好?’宇文温心中嘀咕,当然这是不可能说出来的,所以他要把球踢回去。 “孙婿来时,家父仔细交代过,说一切听丞相安排。” “过完年再回去吧?” “出行时孙婿曾遇世外高人,据其指点孙婿年内有大凶,须得在大别山南麓结庐而居数月方能捱过年关,也不知是真是假...”宇文温直接来个装神弄鬼。 “嗯...既如此,到九九重阳之后再走吧,重阳节时陪着陛下登高望远,有亲人在身边,想来陛下也会高兴。” ‘现在是五月底...九月九重阳节...三个多月哎,回去路上还得花一个月,到了巴州菜都凉了,陈军那帮鱼腩也不知道经不经刷。’宇文温心中吐槽,然后郑重地点点头算是同意。 不同意还能如何,来时父亲先是说在邺城一个月就‘差不多’,后来又说也许要两三个月,基本上极限也就是三个月左右。 反正他上了贼船就只能硬着头皮等靠岸,人都到这里了难不成不辞而别,要真这样跑不了多远就会被‘请’回来吧。 “只是如此一来,小三娘可就要怨我这个做祖父的了。”尉迟迥笑了笑,见着宇文温面色如常便说起另外一个话题:“老夫曾听人言...” 宇文温坐直身子,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尉迟迥缓了口气,继续说道:“老夫曾听人言,宇文行台在对杨逆作战时,曾用了一种唤作轰天雷的军械,其威力巨大可开山裂城,不知此为何物?” ‘来了!’宇文温心中一凛,出发前他和父兄计较过可能面临的问题,而山南这边掌握的轰天雷有可能被问到,如今老丞相果然直接提问,倒是直截了当。 “这个么,莫非是有人以讹传讹,糊弄丞相吧...”宇文温开始装疯卖傻,试图蒙混过关。 尉迟迥闻言双目一瞪看着宇文温,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辅政丞相,手握朝廷生杀大权,寻常官员被这么一瞪早就惊出一身冷汗,但宇文温却是悍然不惧与其对视,正是大眼瞪小眼。 一个是虎视眈眈,而另一则是装疯卖傻,双方对瞪片刻,见着宇文温不甘示弱的样子,尉迟迥忽然笑起来:“你岳父没说错,果然是个滑头的小子。” “嘿嘿,还是瞒不过丞相。”宇文温笑道,他凭着孙女婿的身份,得寸进尺适当‘顽皮’些,“传言有误,故而孙婿说丞相被糊弄了。” “此话怎讲?”尉迟迥依旧盯着对方。 “轰天雷,顾名思义,关键在雷字。”宇文温开始忽悠,“何谓雷?雷声阵阵惊动九天...” 见着老丞相一脸不信的表情,宇文温继续忽悠:“轰天雷,取其声能轰天之意,也就是以巨响为凭杀敌。” “世间有何物能以声杀人?亦或是破城?”尉迟迥问道,双目炯炯有神,他若不是仔细调查过,可不会冒冒失失发问,也免得被后生戏弄。 “其中缘由,且听孙婿一一道来...”(。) 第二十九章 大眼瞪小眼(续) 丞相尉迟迥问起敏感问题,而宇文温继续装疯卖傻,他开始真真假假的解释何为轰天雷。 首先,在两军摆开堂堂之阵对撼时,忽然爆出如雷的响声可以惊扰骑兵的战马,这种巨响可以直接吓得战马惊慌失措不听指挥。 要么吓瘫,要么把坐在鞍上的人掀翻,要么就是失控到处乱跑,敌军骑兵就这么溃散,正是己方反击的好时候。 其二,敌军士兵会被这巨响吓懵,常人对于未知事物多有畏惧,若是平日还能慢慢冷静下来,可两军交战之际本就神情紧张,忽然被这巨响一震,即便是愣上片刻也会失了先机。 当然事先要让己方战马适应这种响声,而战阵之上督将们也得心里有数,莫要搞到自己人也乱成一锅粥,那就是弄巧成拙了。 至于轰天雷为何能杀人,宇文温说只要让死囚居于大钟之内,然后奋力敲钟,那死囚必定七窍流血而死,此即为巨响震碎五脏六腑之故。 “那么樊城是如何被攻破的?”尉迟迥可不好糊弄。 “轰天雷实为丹方所制,以火燃之即发巨响,当然也会喷火,而巨响既能震碎人的五脏六腑,亦能震裂城墙,只是其力尚不及开山之威。” “原来如此...”尉迟迥微微点头,两年前安州总管、杞国公宇文亮领兵和长安的‘朝廷’作战,先是快速攻破汉水北岸的樊城,然后立刻回师在两河口同‘朝廷’征南军决战。 那一战惊心动魄,安州军先是以轰天雷打崩征南军军阵,结果在追击时中了对方诈败之计,安州军差点被对方翻盘,亏得将士浴血奋战扭转战局,最后将征南军击败。 而安州军快速攻破樊城时就用了轰天雷,凭借此物将樊城城墙打破,尉迟迥没有经历这两仗,但现场数万将士都目睹轰天雷的威力,不可能瞒得过世人耳目。 他也是派人探察了许久,将许多消息汇集起来,对于轰天雷的威力有了大概的印象。 这种威力巨大的武器,自然是各方的注意焦点,只是安州军器监将轰天雷的机密捂得严严实实,至今都没有别的势力掌握其中机密,也未见别处战场有此物出现。 领兵数十年的尉迟迥,知道这轰天雷是军中利器,就如同那攻城利器新式投石机一般,可以让己方如虎添翼,只是去年山南军作战时,却未见有此物投入作战的消息。 要么是山南军有意遮掩,亦或是还没有使用的必要,可无论如何尉迟迥都想知道这轰天雷为何物,因为即便他不用,可隋军也有可能会打探出其中机密,依样画葫芦制作出来投入作战。 两军对战,有时候因为些许原因就会导致一方瞬间崩溃,尉迟迥打了几十年的仗,知道许多败仗的原因事后看起来简单得不可思议,所以他不容许有这种威胁潜伏,而自己却束手无策。 “杨逆有可能拿到这轰天雷的秘方么?”尉迟迥继续发问,宇文温闻言透露这两年来杨逆的细作不知抓了多少批,大多是为打探轰天雷机密而来。 “制作轰天雷的工匠已被士兵严加看管,好吃好喝供着,当然家属也一并接来安陆居住,免得有谁敢铤而走险吃里扒外。” 尉迟迥闻言沉吟着,去年相府长史崔达拏秘密出使山南,带回来新式投石机的图纸,相州军器监的工匠很快便摸透了相关结构,赶制出的投石机在下半年投入作战。 原以为可以凭此快速攻破隋国坚城,未曾料对方也有类似军械投入使用,以荥阳之战为例,双方投石机对射,折腾了数月时间周军才拿下城池。 其余各地隋国城池也都有了这种投石机,普及的速度十分惊人,当然这和投石机的结构简单也有很大关系。 尉迟迥起初以为是宇文亮故意将这新式投石机泄露出去,让他和杨坚鹤蚌相争来个渔翁得利,不过想想基本不可能,隋军有了新式投石机,对山南的威胁要更大。 投石机是攻城利器,山南周军骑兵捉襟见肘,真要对付隋军主力怕是力有未逮,届时大概都是以防守为主,要是主动向隋军泄密,那就是自寻死路。 他判断应该是当初这些投石机攻打城池时,为守城隋军观察画下图形,随后依样画葫芦弄出来的仿制品。 依此来看,隋军一旦刺探到轰天雷的机密,大量制作出来用于作战,而朝廷这边却无轰天雷应对,迟早会出大事,所以尉迟迥对轰天雷是势在必得。 相关机密一定要弄清楚,时间拖下去可不妙,尉迟迥要在杨坚整顿国力之前决出胜负。 他比杨坚的年纪大得多,靠耗时间是耗不过的,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若是再拖上几年,一旦他有个三长两短,那么周国政局的走向让人悲观。 齐国是怎么亡的,见证了全过程的尉迟迥心里清楚得很,他不想齐国灭亡的结局在周国身上重演,无论是为了宇文氏,还是为了尉迟氏,他必须尽快解决隋国。 “宇文行台...有无意向将轰天雷的秘方献给朝廷?”尉迟迥发问,这只是开始,他有的是资源做筹码将秘方拿到手,亦或者是直接施压,反正不由得对方不给。 “呃,秘方...其实不是不想献,只是孙婿斗胆,请问丞相...”宇文温‘面露’难色,事情走到这步他和父兄已经考虑过,所以如何将利益扩大化是关键,“请问丞相,如何保密?” “保密?此话怎讲?”尉迟迥有些意外,对方的口气松得这么快,却是出乎他的意料。 “丞相,轰天雷的秘方并不复杂,所需材料也不算太难收集,所以最大的难处就是在保密,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安陆杀掉的人不下数百,也是亏得知道秘方的工匠人少好控制,若是朝廷...只要有一个铤而走险,那天下就是人人都知道了。” 尉迟迥陷入沉思,他当了多年的官,知道官衙里的各种弯弯绕绕,不要说官衙,就是皇城也没有不透风的墙,机密很难守住,无非是人脉够不够,亦或是知情人想不想扩散出去的问题。 宇文温的担心不无道理,但尉迟迥认为这不是对方藏匿轰天雷秘方的理由,尉迟迥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似笑非笑地问道:“那依你之意,该如何处置?” ‘卖女婿,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了!’宇文温心中发狠,装模作样的思索片刻,面露难色说道:“家父不是没有想过将秘方献给朝廷,唯独怕人多眼杂守不住机密,后来计较数日,有一想法,孙婿想请丞相斟酌...” “宇文行台有何计较?” “这秘方,就交到安固郡公手上,若是出了什么纰漏,请丞相斩安固郡公以儆效尤。” 尉迟迥闻言一愣,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宇文温,见着对方也是和他对视,双方大眼瞪小眼僵持片刻后,尉迟迥忽然放声大笑。 也不知道笑了多久,他好歹缓过气来,见着宇文温一脸真诚的样子,尉迟迥笑着摇摇头:“你们...你们这对翁婿,真是有意思。” “孙婿的想法,不知丞相意下如何?” “滑头的小子,你想要什么?” “呃...不如丞相行个方便,一会小婿就入宫和陛下叙旧,过几日便回山南如何?” “哈哈哈哈哈!!”(。) 第三十章 你怎么看 宇文温故作懵懂,尉迟迥闻言再度放声大笑,颌下胡须一颤一颤,门外侍立的宾曹参军不由得侧耳倾听。 “丞相请保重身体,莫要笑岔气了。”宇文温面露关切的说道。 “你啊,你啊...”尉迟迥笑得差点喘不过气,歇了一会好歹平息之后笑道:“说吧,宇文行台想要什么。” 宇文温干咳一声,说他此次来邺城是负责与天子叙旧,其他事务一并由副使郑万顷全权负责,父亲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交代他到了邺城莫要乱说话,免得让丞相误会什么。 “你啊你,小三娘怕是被你哄得团团转吧。” “丞相留孙婿在邺城数月,可不得买许多礼物回去赔罪,只是这初来乍到的,不知行情不知深浅,想着有熟门熟路的帮个忙...” “好说,好说,老夫让崔长史帮你安排人。” “还有,孙婿此次带来了一群乡野村夫长见识,邺都如此繁华自然是要走走的,只是这小地方来的人见识短,万一触犯了贵人,不慎弄出什么事来,也不知道崔长史那边有没有人帮忙说情...” “一并安排了。”尉迟迥说道,他饶有趣味的看着孙女婿,似乎是在想着什么,宇文温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赶紧挑起话题转移对方注意力。 他声东击西问起辽东的高宝宁如今情况如何,尉迟迥不以为意的说此人为穷途末路之辈,不足为惧。 高宝宁又称高保宁,代人,但出身不明,因为其姓高之故有传言为齐国宗室,高宝宁为齐国辽东营州刺史,六年前周攻齐,高宝宁纠集契丹、靺鞨骑兵万余准备南下救援,后闻邺城已破只得罢手。 本要救援邺城的齐国幽州军投降周国,他便据守营州,逃入突厥接受庇护的齐国宗室范阳王高绍义,收拢北逃齐国遗民,是为齐末帝,高绍义封高宝宁为齐国丞相。 后来突厥将高绍义交给周国处置,高宝宁便成了最后一支打着齐国旗号的势力,一直蛰伏在辽东等待着时局有变。 “宇文行台莫非是担心高氏余孽?” “不是,是孙婿有兴趣,高宝宁不足为惧,可其东面的高句丽就不容小觑了。” “高句丽?似乎未见其有西进动向,打听他做什么。”尉迟迥在回忆着什么,“莫非是担心他们和南朝勾结?这就是瞎操心了,当年他们勾连刘宋也没成什么大事。” “孙婿只是打听打听...”宇文温笑道,岔开话题的目的已达到。 契丹,高句丽,在如今逐鹿中原的势力眼中,不算什么大敌,现在的契丹只是北地众多游牧民族之一,没资格让人重视,而那国祚长寿的高句丽,只有一个统一的中原帝国才会注意到他实实在在的威胁。 现在想这种事确实是瞎操心,所以宇文温没有谈下去。 又谈了一会,宾曹参军在外提醒时间已到,宇文温见状要起身告辞,而尉迟迥却让他坐下继续聊天,见其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老丞相笑道:“老夫还没到坐不久的地步。” 宇文温哪里愿意陪聊,和这种老狐狸周旋可是颇费精力,虽然对方也没怎么为难他,只是言多必失所以他琢磨着是不是要尿遁。 果不其然又出了幺蛾子,老丞相忽然感慨起大象二年初的事情来,一听对方提起二月底皇宫夜宴时出了刺客,宫内大乱导致尉迟炽繁失踪的事情,宇文温心中就知道不妙了。 “据说小三娘那晚便没了踪影,直到月余后才找了回来,当时到底出了何事?” 昏君要强上我夫人也就是你孙女,然后被我捅了几刀没死,尉迟炽繁混出宫躲了月余,等到那混蛋被我砍死才松了口气,这样你满意了吧。 宇文温在心中把这话说了一遍,然后以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表情唉声叹气,把当初对岳父的那套说辞重复了一遍,这台词他到邺城前可是特意背了不知道多少次,已经是倒背如流了。 一个谎言要用更多的谎言来遮掩,一个临时起意的谎言事后基本就对不上来,所以宇文温在当年便已把台词记下来,防的就是有人提起,仓促之下前言不搭后语。 时间,地点,人物都无冲突,证据链完整,天衣无缝不敢说,除非你会读心术,否则休想找到破绽! “之后杨逆忽然遇袭,据说是晴空落雷,又传是‘渡劫’,如今看来应该是轰天雷的威力吧。”尉迟迥说道,方才他说的只是引子,为的就是引出后面的话来。 “当时孙婿亦在长安,那日杨逆‘渡劫’之时也耳闻巨大声响,原先孙婿也是摸不着头脑,后来得了轰天雷的秘方,实验时见识了威力方才恍然大悟,想来定是有义士知晓轰天雷的秘方,只是功亏一篑。” 宇文温说完双手一摊,满是惋惜的表情,尉迟迥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片刻后笑了笑又问道:“这么说来,你得知这轰天雷秘方,也是有高人指点喽?” “先帝龙驭宾天,杨逆趁机篡权,贤婿和父兄三人在安州正是风雨飘摇之间,亏得丞相在邺城举兵扛起大周旗帜,安州军正要奋力一搏之际,有高人指点迷津,想来是天佑大周。” “你让岳父写信给老夫,提醒在邺城决战时提防敌军冲击围观百姓,也是高人指点的?” “邺城决战?邺城...不是丞相亲自冲阵力挽狂澜,将敌军击溃的么?孙婿何曾与岳父说过什么高人指点,丞相何出此言?”宇文温惊讶道。 他在赌,赌岳父尉迟顺没有将实情告知其父尉迟迥。 “是么...看来是老夫多想了。”尉迟迥若有所思。 大象二年四月,宇文温带着尉迟炽繁和兄长一家跑路去安陆,离开长安时请岳父尉迟顺去信给远在邺城的尉迟迥,提醒对方将来在邺城外会发生决战,而敌军定会攻击现场围观的邺城百姓,导致相州军大溃败。 此事宇文温让岳父不要透露是他所说,只需伪托高人指点即可,所以三年后尉迟迥旧事再提,他决定赌一把继续装傻。 你女儿在我手上,要是又出卖女婿,回去我让她晚上都不要睡了! 宇文温决定这种事不能认,万一让老丞相认为他‘多智近妖’,搞不好为了除后患,把孙女婿软禁起来亦或是人间蒸发,那可就不妙。 “山南的情形,宇文行台已经禀报朝廷,只是关于江南陈国的战事,是你经历得比较多,所以老夫也想听听你的看法,关于陈国的看法。” “陈帝陈叔宝无心朝政,每日里只知道吟诗作对游园畅饮寻欢作乐,这个想必丞相早已知道,孙婿不才,对陈国有些看法...” 说到这里宇文温来了精神,首先江南陈国实力止步于长江,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想将其拿下须得江北平靖,也就是得把隋国解决。 经历去年的数次大败,陈国未必有心思再渡江北上,所以沿江州郡以做好防备即可,陈军主力即便侥幸登陆,但只要当地总管府指挥得当行,调集兵力将其在江北的立足点拔掉,对方也只能灰溜溜南归。 “长江天堑,对于双方来说俱是如此,有利于防守,不利于进攻,除非某方内部出问题。”宇文温在说着废话,尉迟迥这样的老将不会不懂跨江作战的难度,不过对方既然提起来,他就要把握机会。 “衡州刺史周法尚,原为南朝官宦世家出身,后为长沙王陈叔坚构陷,其兄因此入狱亡故,周法尚带家人北渡投奔大周,和陈国势同水火...” “周法尚水战、陆战皆通,其弟周法明亦为将才,兄弟二人知晓陈国虚实,周法尚去年作为水军总管征战,接连几次大破陈国水军,有赖水军之力,我军得以数次南渡袭扰得手,击破陈军累计过十万,所获颇丰...” 宇文温为了推销好基友也是很拼的,周二郎为了家族前程,可以放过仇人陈叔坚,所以宇文温怎么的都要厚脸皮在丞相面前提一下,至少让其有个印象。 周法尚如今为山南道大行台下辖刺史,尉迟迥未必会插手人事调动,但他要提前点个名,以便日后朝廷有心思对陈用兵时,想起江北边上的周二郎。 他没有狭隘的用人观,认为周法尚必须紧跟自己才有资格吃肉,而要是敢抱别家大腿就砸饭碗,对方与他是平起平坐的合作方,要是周法尚仕途顺利,只要不是跳反那宇文温也乐见其成,就当是扩展人脉了。 以他此时的身份,要想虎躯一震对方纳头便拜就是妄想,所以合伙做买卖一起发财才是正道。 又谈了片刻,宇文温识趣的起身告退,坐了那么久他自己都觉得腿麻,让老人家长时间坐着也不太人道,更何况这位年纪确实不小了。 见着房门关上,尉迟迥想要起身却有些困难,他无奈的摇摇头,随即大声说道:“出来吧。” 后边转出一人,却是安固郡公尉迟顺,他见着父亲招手示意,赶紧上前将其扶起来,小心翼翼的揉着父亲腿脚:“父亲,不要紧吧?” “你那女婿啊...还真会演戏。”尉迟迥笑了笑,“若是换做四郎,怕就是给他糊弄过去了。” 尉迟顺有些尴尬,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女婿装疯卖傻的本事他算是领教过,一般人不注意的话还真就容易给骗过去。 “他说轰天雷的秘方只能交给你,你怎么看。”尉迟迥问道,他来回走动着舒展筋骨,做了那么久确实腿脚有些受不了。 “孩儿知道了,就如同父亲知道了,而所谓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尉迟顺答道,“轰天雷是否投入作战先不论,杨逆遇袭之事,难保不会发生。” “你的意思?” “父亲,杨逆遇袭凭着身强力壮能扛过去,可是父亲年事已高就未必了,轰天雷的秘方,确实要守住,想来邺城里别有心思的人也不会少吧...” “是啊,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呢。”尉迟迥叹道,思索片刻之后他话锋一转:“邺城之事,你当真是得高人指点,而不是女婿所说?” “孩儿确系得高人指点,女婿毫不知情。”(。) 第三十一章 上朝喽! 翌日凌晨,使邸内,眼圈有些发暗的宇文温双手横举打着哈欠站着,张鱼等人在帮他穿朝服,今日是朝会,所以抵达邺城才是第三日的宇文温,要直接在朝会上面君了。 他昨日到丞相府衙走了一遭,又演了一场戏给尉迟丞相‘观赏’,而副使郑万顷领着谈判团队和丞相僚佐讨价还价折腾了一日,到晚上把拟定好的台词交给宇文温背诵。 所以宇文温睡眠不足纯属因公,绝非某些心理阴暗之徒所传为通宵饮酒作乐之故。 他的爵位是正九命郡公,官职为正七命的州刺史,按着最高等级来算,朝服是‘诸公’的级别,全套朝服首先要从头开始,所谓冠冕堂皇的‘冠’要戴上,然后是服。 周制,诸公之冕有九种:方、衮、山、鷩、火、毳等六,皆九旒;韦弁、皮弁、玄冠共三,合上为九。冕旒为礼冠中最贵重者,一般在参加盛大祭祀才戴,韦弁、皮弁为兵事所用,故而宇文温戴的是玄冠。 其次是服,诸公之服九章,衣重藻粉米,裳重黼黻,皆以山为领褾,冠服及履穿戴完毕,然后就是一系列的朝服‘附件’:印、绶带、笏、白笔、紫荷、佩剑。 印即为印章,而绶带为系在印柄的装饰性丝带,宇文温所佩为方寸二分、高八分的龟钮金印,系玄色绶带,因为是金印所以分量十足,上刻“西阳郡公官之印”七个字。 朝服腰间右侧有上刺虎头刺绣的鞶囊,缀于皮带上,专门用来放印章,绶带可放于囊内,亦可垂于腰间,考虑到拉风系数较高,宇文温选择后者。 笏,是为上朝时大臣拿在手中以作记事的板,与后世的记事本功能类似,材质多以木、竹为主,当然高级别的有玉、象牙、犀牛角材质,宇文温所持为象牙笏。 光有记事本----笏还不行,得有笔才能在笏上写东西,这东西就是白笔,朝服自然是不会设计有胸前口袋以方便插笔,为了方便取用,白笔是夹在右耳郭处。 这形象和木工耳朵上夹笔类似,当然朝官这样做美其名曰“簪白笔”,正所谓“读书人的事,能叫偷吗?” 在朝服的左肩处缝有紫色夹囊,此即为紫荷又称契囊,这配件只有高官才有,‘群臣’这种级别就没了;然后是佩剑,正经的两面开锋杀人剑是不用想了,如今的佩剑已经是朝服的佩饰之一,宇文温所佩为玉首剑。 穿戴完毕,宇文温走出邸舍,和同样穿戴完毕的郑万顷说了会话,邸官来报车驾已到,两人一前一后向着门外走去。 身着朝服到皇宫还得乘车摆仪仗,车自然是高级货----辂,诸公之车有九种,宇文温不可能千里迢迢从巴州弄来九种辂,所以得由朝廷提供。 如今朝廷为宇文温备下的是碧辂,辂身皆为锡面,鞶缨九就,金钩。 辂上建旗,旗画白虎,皆加云气;旌析羽而杠有五仞,斿及轵;又有通帛为矦,杂帛为物,上书“西阳郡公”,又书“巴州刺史”,再书“宗室宇文温”。 宇文温一行从山南到邺城,相关事宜早已和朝廷沟通过,所以这些全套出行装备也是早已备好,不可能等他到了邺城才临时赶制。 郑万顷为上大夫,按级别辂车有六种,今日备下的为革辂,旗帜旌斿按大夫级别配置,通帛亦书其人官与姓名之事号,二人各自登车后护卫骑兵前方开路,护送辂车前往皇宫。 使邸位于南城,故而距同在南城的皇宫不算远,如今天蒙蒙亮,晨曦出现在东方,太阳还未露出头来,街道上行人寥寥,偶尔出现的几个也被开路骑兵斥退缩在路边。 ‘真是折腾啊,每一次早朝,要从凌晨开始起来打扮准备,早餐也不敢吃太饱就怕大殿上内急,还是外放州郡比较自在。’宇文温如是想,不过也就是想想。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在外面当总管、刺史之类土霸王爽是爽,万一朝中无人那就是被玩死的命,太平年代倒还行,一旦遇到多事之秋只能干瞪眼,若是京中大变那就是鞭长莫及。 历史上的大象二年五月中旬,天元皇帝宇文赟突发疾病卧榻不起,向来无法无天的‘天’心知情况不妙,急招被赶到外地的五位藩王回京救火。 结果没几天宇文赟就龙驭宾天,在京的隋国公杨坚近水楼台先得月,趁机篡权掌握禁军控制长安,把宇文宗室一网打尽。 宇文赟忌惮国丈杨坚,有次甚至起了杀心,召杨坚入宫问话,事前埋伏刀斧手若干,就等一声令下冲出来砍人,结果却被装傻的杨坚骗过。 杨坚也知道女婿有心要干掉自己,为了避祸便走了老同学郑译的关系,成功说得宇文赟将他外放扬州做总管,可就在这时杨坚忽然脚疾发作无法远行,外放之事暂缓。 巧合的是宇文赟随即突发疾病,甚至连话都说不了,眼见着皇帝要完,京城各路权贵蠢蠢欲动,皇后杨丽华急得六神无主,急招父亲杨坚入宫救火。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在长安的宇文宗室没有实权,稍微有点实权的五位藩王又在外地,杨坚轻而易举篡权,宇文氏辛苦攒了四十几年的江山,数月内败得干干净净,宇文温想到这里,一个念头忽然冒出来。 原本历史里,莫非是杨坚猛然发力,下毒将宇文赟弄残变哑巴,最后还死得不明不白,否则哪里会有这么巧! “女婿和岳父之间勾心斗角,你死我活,还真是尔虞我诈啊...”宇文温叹道,随后一愣:说来说去我也是杨坚的便宜女婿哎! 。。。。。。 皇宫外,大批车驾停在止车门外,各个车厢里走下身着朝服的官员们,他们陆续向着止车门内走去,时不时有相识的相互打着招呼。 除非是获得特许的权贵,否则止车门内车驾不得通行,官员们步行穿过止车门,向着北面的皇宫前门----端门步行前进。 宇文温和郑万顷走在人群中,一边是司仪中士在领路,他两个第一次入宫参加朝会,为免‘意外走失’,丞相府特地安排了人带路、讲解。 “那是山南的使者吧?” “年轻的那个莫非是巴州的宇文使君?” 窃窃私语从周围传来,宇文温面带微笑的向前走着,这些官员他都不认识,就算上前寒暄都不知道如何称呼,先博个好印象,反正日后有的是时间来结交。 从止车门向北,是皇城的正门----端门,朝官们来到端门后驻足门前,一个个都在整肃衣冠,守门禁军两边排开,默默的看着朝官走入大门。 见着威风凛凛的禁军,宇文温不由得想起自己在长安皇宫值守的日子,想起了数次历险,想起了和杨丽华的纠葛,想起了禅房内的那一幕。 “使君,朝官在端门前须得整肃衣冠。”司仪低声解释着,宇文温点点头,和郑万顷一般整了整衣冠。 进入端门,他习惯性的打量了两侧,发现端门内有条东西走向的大道,司仪解释说这条大道东出云龙门,西出神虎门。 宇文温随着人群继续向北走,却见一堵短墙如同屏风般横在中轴线上,朝官们左右绕过这短墙继续前行,司仪向他解释此为“屏垣”。 ‘屏垣?大约是后世的影壁吧,想来后面就是正门了。’宇文温如是想。 果然绕过屏垣后前方便是一座紧闭的大门,只见门楣上牌匾内写着“闾阖门”三个烫金大字,司仪向他解释这就是宫室外的正门,其后就是太极殿,天子朝会群臣的地方。 “使君,朝官需在此门分文武、依品秩列队,待大门开启后依次入内,使君和仆射为外官,须得朝会开始后才能入殿。” 宇文温闻言点点头,皇宫里的规矩大多类似,只是细节稍有不同,例如各国的大殿都是叫做太极殿,外官未得宣召不得擅自入殿等等。 通用的礼仪还有一些,入朝时得小步快跑,也就是所谓的‘趋步’,臣子趋步是以示恭敬,还有入殿时得去掉佩剑、脱去鞋子(履),着袜入内。 要是有人“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除了少部分是德高望重,亦或是地位超然的王公大臣,大部分是权臣,十有八\九要么篡位,要么不得好死。 鼓声从闾阖门上门楼处传来,已经排列完毕的朝官精神为之一振,鼓声响过十二遍,闾阖门缓缓打开,站在队列一旁的宇文温转头看去,透过大门只见内里一座气势恢宏的大殿沐浴在朝阳下。 大殿正门上有牌匾,书有“太极殿”三字。 马蹄声起,有一队骑兵护送着辂车,由南至北行进至闾阖门前屏垣旁,数名随从扶着一名身着朝服的老者下车,宇文温定睛看去,却是丞相尉迟迥。 “丞相...” 问候声此起彼伏的响起,尉迟迥不住点头,却依旧目不斜视的直行,沿途朝官均是微微低头,无人敢与其对视,他如同行走在百兽之间的虎王,睥睨众生。 此时此地,宇文温自然不会如昨日书房里那般随意,他与郑万顷一起低头行礼,丞相如今的气势和昨日截然不同,大庭广众之下,该有的礼仪就得有。 尉迟迥走到朝官队列之前,整了整衣冠随即昂然而入,待其跨入闾阖门后左右朝官队列依次前行,而宇文温及郑万顷则在司仪的带领下,跟在队伍后列进入闾阖门。 见着最前方那孤零零的身影,宇文温思绪万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现在还不知道会是怎样的滋味,至于“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真想知道啊!(。) 第三十二章 怎么回事啊! 皇宫,太极殿,禁军在外十步一岗,而里面也是热闹非凡,朝会正在进行,但和宇文温无关,此时的他正和郑万顷一起,在殿外等候。 就像学校里被老师罚站的学生,百无聊赖的站在教室外,忍受着旁人的怪异目光。 巴州刺史宇文温,山南道行台左仆射郑万顷,他们属于外官,若是朝廷未有诏令,亦或是其上司未曾派遣,那么在职期间就不能擅自入京,轻者问责重者视同谋反。 即便是到了京城,要面君也得按步骤来,尤其是朝会,官再大没有传召就不能入殿,所以即便里面议论得热闹,都和宇文温、郑万顷无关。 “使君,一会可得仔细些,莫要闹出什么事来。”郑万顷低声说道,不是他啰嗦,而是这位宇文二郎有前科,不由得他不提醒。 “仆射请放心,那些话下官昨晚已背得滚瓜烂熟,绝不会出错。”宇文温郑重地说道,郑万顷闻言便没再说些什么,只是心里在暗暗鼓劲。 万一待会出什么事,我先把你敲昏了再说! 这是临行前大行台宇文亮交给他的秘密任务,一旦宇文二郎在大殿上乱来,郑万顷可以便宜行事,只要不出人命,怎么做都可以。 三年前,宇文温作为安州的使者到长安面君,朝会上原本背台词背得好好的,结果到后面宇文温忽然问丞相杨坚:“听说隋国公要谋反”,那场面火爆至极。 据在场的副使厍狄士文所述,杨坚听得那问话后面色铁青,已经处在爆发的边缘,也亏得宇文温把话绕了回来,没让事情闹到不可挽回。 杨坚后来确实篡位了,当时也亏得其岁数不老,算是宇文温父亲一辈的人,没被当场气出什么毛病来,如今在殿内的丞相尉迟迥可是其祖父一辈的人,经不起折腾。 郑万顷在走神,宇文温也在走神,他不是憋坏水要在等下面君时搞出一个大新闻,却是在打量着四周的环境,观察起这座新建的皇宫来。 邺城他没来过,所以看不出新旧皇宫有什么区别,六年前周平齐,周武帝宇文邕觉得齐国皇宫太过奢侈,便下令将其连同皇家园林一起拆了,材料都让邺城百姓自己拿回家用。 后世把他称作“邺城毁灭者”,不过在宇文温看来拆皇宫倒没什么,毕竟周国国都不会搬到这里,留着偌大个皇宫纯属浪费,每年还得花许多人力物力维护。 宇文邕不光拆了邺城的齐国皇宫,连着长安皇宫里一些他觉得奢侈的宫殿也拆了,为的就是节约维护费用,这般勤俭有为的皇帝,却是英年早逝,病死在讨伐突厥的行军途中。 宇文邕即位时是傀儡皇帝,蛰伏十余年一举掀翻权臣,然后就是励精图治,留下个实力雄厚的国家,一个即将统一中原的周国,却被熊孩子宇文赟败得一塌糊涂。 ‘荒淫无道!’宇文温心中骂道,每次想起被他手刃的宇文赟依旧是唾骂不已,想着这对虎父犬子,他又记起另一个人来。 同样是国号为‘周’,五代末年的周世宗郭(柴)荣,也是年轻有为,也是励精图治,也是不幸英年早逝,也是死后江山为亲近之人篡夺。 莫非国号为周的王朝,就是这样的宿命么? 宇文温觉得自己越想越离谱,赶紧收拾心情回到现实,他看着身边这座宏伟的大殿,想着别人对其的介绍来: 太极殿,其殿周一百二十柱,基高九尺,以珉石砌之,门窗以金银为饰,外画古忠谏直臣,内画古贤酣兴之士,採楸斗拱,尽以沉香木。 掾端复一金兽头,每间缀一五色朱丝网,上属飞簪,以碍飞雀,阶间石面隐起千秋万岁字,诸奇禽异兽之幕。瓦用胡桃油,光辉夺目。 殿上金葱台十三枚,各受一七斗石云,又有各色香炉,做珍禽异兽状,燃香之时殿内宛若仙境。 ‘画的是谁啊,一个个都不认识,也不知道有没有诸葛丞相...’宇文温心中叹道,他看向大殿窗上画着的人物,没一个是能够认出来的,当然他又没见过真人,自然是认不出来,只能是凭着图上一角所书人物名字来辨认。 “建一座皇宫得花掉多少钱...”宇文温本能的算起账来,不过他没营造过此类工程,自然也不知道花费多少,只觉得花费甚巨,还不如拿来养兵、练兵。 “宣!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散骑常侍、西阳郡公、巴州刺史宇文温....入殿觐见!” 声音一道道从殿内传出,经过人声接力后传到殿外,宇文温闻言一个激灵赶紧站好,候在一旁的司仪也是走近身边,确定他的冠服有无凌乱之处。 又有声音传来,宣山南道行台左仆射郑万顷入殿,宇文温和郑万顷来到殿门,取下佩剑交给禁军,脱履后跨过门槛,低下头小步快走向着殿内前进。 两侧文武百官的身影快速后退,两人来到玉阶下行叩拜礼,赞礼官唱出他二人官职名讳,宇文温和郑万顷随即拜曰:“臣,宇文温/郑万顷,觐见陛下!” 全套礼仪流程走下来,宇文温及郑万顷起身,见着上首端坐的那位小皇帝宇文乾铿,还有左侧的丞相尉迟迥,宇文温深呼一口气,随即开始背台词: “...臣等山南将士百姓,如嗷嗷待哺之婴儿,盼朝廷天恩沐浴...” “...杨逆篡位,窃据神器,大周宗室,为其屠戮,忠臣义士,血染江山...” “...山南将士泣血三年,无一日不思收复故土,无一人不恨窃国恶贼...” 郑万顷默默的听着,紧张得手心都是汗,身边这位的表现还不错,背出的内容没有磕磕巴巴,算是行云流水,若不是这内容为他亲笔所写,还真就以为对方是临场发挥。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今日一定会顺顺利利的! 宇文温利落的背完台词,忽然跪下哭喊道:“陛下!杨逆屠戮我大周宗室五十余人,此仇不报,臣等有何面目告慰历代先帝,又有何面目见太祖于九泉之下!” 然后就是压轴大戏,宇文温心中哀叹一声,随即奋力叩头,砰砰声响彻大殿,他声音悲凉的喊道:“臣,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饮其血,臣请陛下重整河山,为死难宗室,还有无数将士、百姓报仇雪恨!” “陛下!”郑万顷接上话来,随即下跪拜曰:“山南将士枕戈待旦,愿为陛下披荆斩棘,浴血奋战!” 因为年岁已高,得赐座的丞相尉迟迥,见状起身向着上首的小皇帝躬身行礼:“臣尉迟迥无能,让山河破碎、陛下蒙羞,愿以老朽残躯,戴罪立功,率大周将士为陛下收复河山!” “臣请戴罪立功,为陛下收复河山!”满朝文武下跪喊道。 小皇帝见着如此情景,眼眶发红紧握双拳,语音哽咽的说道:“众卿...齐心协力,一定要诛杀杨逆,收复大周河山!” 宇文乾铿的父亲赵王宇文招以及四个兄长,均在三年前为杨坚所害,那时年幼无知的他还留在父亲封国,为相州总管尉迟迥接到邺城拥立为帝。 他孤单一人过了三年,如今见着亲族在面前叩头哭喊着要为宗室报仇,又见得满朝文武众志成城,想起音容笑貌宛若昨日才见的父兄,宇文乾铿不由得悲从心来,复仇之火在心中熊熊燃烧。 得皇帝下令“平身”,满朝文武站了起来,叩头叩得头昏眼花的宇文温被人扶起,虽说是事先就定好的步骤,但他却是不由自主带入个人心情。 想着王朝末路,想着风雨飘零,想着一家子缩在巴州,漫漫荆棘路也不知前途为何,宇文温一时间入戏太深。 他忍着额头的肿胀和疼痛,向着上首的小皇帝行礼:“陛下,臣与杞国公宇文亮,世子宇文明,挂念陛下久矣,还望陛下保重身体。” 宇文温在宗法上已是生父宇文亮的侄子,所以像朝会这种极度讲究礼法的正式场合,称呼宇文亮就不能用‘家父’,同样也不能称兄长宇文明为‘家兄’。 他三个是周国仅存的成年宗室,宇文亮是小皇帝的堂伯,而宇文明、宇文温是其堂兄,也是宇文乾铿唯一能够依仗的亲人。 “西阳公。”宇文乾铿开口说道,为表亲近他省去了爵位中的‘郡’字,“杞公和世子如今可好?” “请陛下放心,杞国公和世子如今安好,正在厉兵秣马,为朝廷尽力。” “如此甚好,西阳公难得来一次,可得在邺城久住。” “臣遵旨。”宇文温答道,直到这时他才得以堂堂正正和小皇帝对视,见着这位年纪和自己侄子相仿的天子,心中也是叹了一声。 ‘还只是个孩子啊...’ 见着堂兄愿意留在邺城,宇文乾铿心情好了起来,他的姊姊远嫁突厥,今生也不知能否见到,想着日后可以有亲人陪着自己聊天,不由得喜出望外:“西阳公要何时回山南呢?” “臣听陛下的。” “那就过完年再走吧。” 宇文温闻言一愣,不由自主的瞥向丞相尉迟迥,见其似乎有些错愕的表情,宇文温无奈的回道:“臣遵旨。” 过完年再走!!!不是沟通好了么?怎么回事啊!(。) 第三十三章 大局为重 朝会正在进行,退到班列的宇文温沉默着,额头上的淤肿触目惊心,郑万顷站在其身旁,心里暗暗提防,提防着即将爆发的宇文二郎。 方才例行公事,结果天子要留宇文温在邺城过完年才‘放人’,这和事先说好的不一样,是不是尉迟丞相别有用心也未可知,郑万顷惊讶之余顾不上深思,先要防着宇文温搞出事来。 郑万顷是山南道大行台宇文亮的心腹,对宇文温的性格大致了解,这位宇文二郎行事不同常人,也就其父宇文亮能制住,就算是其兄长宇文明都未必每次都能压得了。 虽说如今殿上有丞相尉迟迥镇着,宇文温不太可能会直接挑衅,但是这位脑子里莫名其妙的想法很多,万一当面破罐破摔那大家面子上就难看许多。 比如说装病,倒地抽搐发羊癫疯什么的!! ‘要不要倒地装病,来个发羊癫疯什么的?反正叩头过度,把脑子叩坏了也说得过去嘛!’宇文温心中如是想,这想法蠢蠢欲动,他愈发的想要在大庭广众上‘扑殿’了。 昨日拜访丞相尉迟迥,说好了他在邺城也就待三个月左右,等九月九重阳节过后,宇文温就可以‘挥泪’辞别小皇帝,一步三回头的往山南而去。 不是他不把堂弟当一回事,如今这事情也就尉迟丞相做得了主,昨日双方谈妥后,按说对方应该和小皇帝通气,把定好的期限交个底。 今日的朝会上,小皇帝就该盛情挽留他留在邺城,等过了重阳节再回去,结果后来变成了过完年再走,停留时间从三月变成七个月,宇文温只觉得自己的脸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 方才小皇帝做出决定时,宇文温想脱口而出“丞相已承诺,是过了重阳节”,可还是硬生生忍住,这句话说出来,无异于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在小皇帝脸上。 邺城朝廷是尉迟迥一手撑起来的,辅政丞相总理朝政,小皇帝宇文乾铿就是一尊供起来受香火的神像,和傀儡真的没什么区别,此事文武百官心知肚明,但不可能有人当面说破。 宇文温作为小皇帝所剩不多的亲族,在大殿上把和丞相约定期限的事情说出来,就是当场拆穿宇文乾铿做不了主的事实,宗室理应护着皇帝,却做出当面打脸的事情,那对小皇帝心理可以造成双倍伤害。 所以方才他也就硬着头皮答应了,先给皇帝一个面子,至于接下来的事情宇文温自己解决。 ‘玩我?你不要脸,我也不要脸了!’他想到这里,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容,把心一横就要当场倒地,来个手脚抽搐口吐白沫。 ‘羊癫疯,时好时坏的间歇性羊癫疯,只要在邺城就怎么都治不好的间歇性羊癫疯!’ “使君冷静些,请顾全大局!”郑万顷不顾殿前失仪,低声的提醒着宇文温。 ‘顾全大局!我叩头叩得额骨都不知道裂了没有,特么换回来的是在邺城做七个多月吉祥物!’ 宇文温心中忿忿不平,不过郑万顷的话倒是让他冷静下来,要提前开溜有很多办法,在大殿上装病表演‘行为艺术’那就真是杀鸡用牛刀了。 想起临行前父亲的千叮咛万嘱咐,宇文温长舒一口气,方才他辛苦折腾了一番,正常收场好像也不错,至于为何‘货不对板’,那就慢慢算账。 又瞥了一眼上首左侧的尉迟迥,他觉得事情还是有些蹊跷,按说这位爷爷辈的行事不该如此儿戏,就算要阴人也不会用如此低端的手段。 也许老丞相已经和皇帝说过了,只是某种原因下,皇帝竟然改变了主意。 作为一个心理阴暗的人,作为一个受迫害妄想症深度患者,宇文温设想了两个可能:小皇帝有意挽留他,也许是为方才的场面感动,想到父兄遇害而自己孤孤伶仃,所以想要和难得一见的亲人多亲近亲近。 另一种可能,小皇帝是逆反心理,故意和尉迟丞相作对,正好借着那感人的场面,违反事先说好的约定,这样一来宇文温就变成皮球,在小皇帝和老丞相之间被踢来踢去。 宇文乾铿的性格以及为人如何,宇文温如今还不清楚,所以到底怎么回事也只能是猜,那两种可能,也许纯属他自己想太多。 但事前已经打定主意不趟混水,所以宇文温心中飞快的算计着,按照事先安排好的剧本,今日朝会结束之后,他得留在殿外,等候皇帝的召见,然后就是两位堂兄弟叙旧什么的。 为了避免变成皮球,所以他决定止损。 身体忽然一晃,宇文温用假动作骗过郑万顷,然后双眼一翻,如同一滩烂泥般瘫倒地面,惊得小皇帝见了差点喊出声来,司仪见状目瞪口呆,先是望向丞相尉迟迥,见其也是诧异不已。 郑万顷心中哀叹,满头大汗的弯腰去扶宇文温,未曾料被其乘人不备,暗中在手背上掐了一下,事已至此他也无可奈何,装作很吃力的样子在扯着宇文温。 “快来人!快来人把宇文使君扶起来!” “快传御医!!” 大殿上瞬间骚动起来,文武百官们见着场面混乱,个个不住探头看向事发方向,坐在皇帝左侧下方的丞相尉迟迥再度起身,先是看了看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宇文温,又望了一眼排在队列中的相府长史崔达拏。 。。。。。。 侧殿,正在装昏的宇文温躺在榻上一动不动,他满脸愁容眼睛微张,一副看破红尘生无可恋的样子,额头上敷着珍贵的冰袋,一名御医正在为他把脉。 数人站在一旁而郑万顷亦在其中,见着这位不省心的主果然弄出事来,对能否圆满完成出使邺城的任务,他持悲观态度。 他对厍狄长史当年的遭遇感同身受,也不知对方在大殿上到底是如何熬过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把脉的御医瞥了一眼宇文温随即垂下眼皮,片刻后起身向着官员们说了自己的诊断结果:宇文使君脉象平稳,身体并无大碍。 他检查了头部,特别是淤青的额头,除了淤血外并无裂缝,所以判定是叩头过度,导致脑袋受了冲击故而晕倒,多休息便可无事。 “水...吾要喝水...”宇文温‘虚弱’的开口说道,侍立一旁的宦官赶紧端了碗水上前,另一名宦官搀着宇文温坐起,结果刚喝了几口水便剧烈的咳嗽起来。 随即一口淡淡的血水喷了出来,弄得襟前到处都是污渍,站在一旁的崔达拏见状大惊:“御医,这..这是如何了!” 御医见状嘴角抽搐,赶紧坐下准备继续诊治,方才他检查过宇文温,对方除了额头淤肿之外未发现异常,时常为权贵看病的他自然知道其中必有蹊跷。 头昏这种事情可大可小,若是对方一口咬定头晕站不稳,天下所有医生都无可奈何,虽然不知道这位为什么昏倒,但他决定还是装傻,毕竟言多必失。 结果对方是得寸进尺,御医心中哀叹不已:那口血是怎么回事!要是五脏六腑受伤,吐出来可就是殷红的鲜血啊! “无妨...是下官方才喝得急了些...”宇文温继续‘虚弱’的说道,“方才叩头时不慎撞破嘴唇,所以有些血丝...” ‘苦主’发话,御医洗脱医术低劣的嫌疑,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对方还算有良心,所以他也懒得多嘴,开了几副通用的温补药方随即告退。 崔达拏见着宇文温这般模样,心中惊疑不定,对方又是当场昏倒,又是虚弱不堪,又是口吐鲜血,看起来像是真的身体不适,不过方才殿上那“砰砰”的叩头声,听起来确实是让人心惊胆战。 昨日尉迟丞相已经和宇文温谈好,对方留在邺城的时间大约是三个月,这事情已在昨日下午向天子禀报,所以方才天子忽然挽留宇文温,要其在邺城住到过完年再走,崔达拏也是吓了一跳。 然后第一反应就是怕宇文温这边出问题,结果就真的出问题了,宇文温直接在大殿上瘫倒,崔达拏的反应就是对方‘撒泼’。 可如今看来倒真像是叩头过度,导致头昏不支瘫倒在地,所幸没什么大碍,万一叩头叩出什么毛病来,这位变成了傻子,事情传出去不仅让朝廷蒙羞,他们还得费尽口舌向山南那边解释“纯属意外”。 无关人等都已识趣的走出殿外,唯剩崔达拏和郑万顷站在宇文温身边,借此机会郑万顷便问方才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虽然腹诽宇文温‘果然’闹事,但事情还得从那‘意外’说起。 “郑仆射放心,事发突然,丞相事前并不知此事。”崔达拏郑重的说道,对方话语里隐约有责怪己方‘出尔反尔’之意,但他只能认真解释,免得对方误会导致行事偏颇。 “昨日下午丞相已禀告陛下,陛下亦是点头同意,至于今日为何...想来是见着宇文使君悲壮之举,想起罹难的先王...先帝及各位兄长,悲从心来,情绪激动之下便忘了事前的约定。” “只是天子所言非同儿戏,万一使君就这般长期滞留邺城,下官也不知该如何回去向宇文行台复命...” “请郑仆射和宇文使君放心,日后丞相必定说得陛下以大局为重!”崔达拏郑重说道,对他来说此事易尔,毕竟丞相也无意为难这位宇文二郎,所以他敢提前保证。 “崔...长史,下官头昏难挡,又弄得一身狼藉,一会再去面见天子怕是会君前失仪...”宇文温‘虚弱’的说道,他如此折腾就是为了争取缓冲期,不为别的就是为了防止某些人昏了头乱来,而他这边也好做出应对。 “使君放心,天子已命人备好车驾,送使君回使邸好好休息,丞相亦做了安排,派人照料使君以便尽早痊愈。” 见着崔达拏走出去交代相关事宜,郑万顷走近卧榻,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低声说道:“宇文使君,请以大局为重!” “仆射,下官这不就是以大局为重么?”宇文温轻声笑道,双眼露出一丝狡黠的目光,“还请副使再和他们好好谈判,多要些好处。”(。) 第三十四章 拉清单 入京面圣的巴州刺史、西阳郡公宇文温,于朝会时叩拜天子,泣血上陈欲为宗室报仇之事,未曾料情绪激动之下,叩头太过导致当场昏倒,此事一出朝野为之议论纷纷。 西阳郡公宇文温,以及杞国公宇文亮、世子宇文明是周国仅存的成年宗室,而自从杨逆篡权以来,已有五十余名周国宗室罹难,故而宇文温悲愤交加的心情,大家都十分理解: 叩头叩到昏厥,还有比这更悲愤的么! 天子盛情挽留西阳郡公,见其伤心过度当场昏厥便派车驾护送回使邸,另派御医驻邸诊病,又从宫中调拨名贵草药以备不时调理之需。 朝廷亦做出了相应安排,使邸不再接待其他官员,以便让西阳郡公安心养伤。 至于外界所传宇文使君叩头过度,导致脑子出问题,每日口眼歪斜,大小便失禁云云,朝廷对此种传言加以痛斥,称其为杨逆细作散布的谣言。 使邸内,外界相传已经成了傻子的宇文温,正聚精会神的“拉清单”,额头上的淤肿已经平复,除了乌青的痕迹外再看不出异样。 在他面前站着几个人,首先是护卫头领张\定发,然后是主薄郑通,其余的是他府里的‘自己人’,而此时此地,宇文温正在进行一项重大安排。 “这几日不便外出,采购的事情就交给诸位了。”宇文温说道。 “郎君,资金这边...那琉璃镜何时售出?”张\定发问道,买东西就得花钱,或者是物物交换,此次宇文温千里迢迢来邺城,带来价值万贯的琉璃镜若干,就等着在邺城售出换成钱帛。 “刘掌柜正在办,明日就有着落了,所以大家不要担心钱的问题,邺城虽然在北地,但铜钱也是很好用的,莫要担心对方不收铜钱。” “使君,邺城书肆想来不少,只是我等初来乍到不识路径,不知官府这边能否派人来帮忙一二,也免得下官等四处寻访,却不得要领。”郑通说道。 “无妨,朝廷已安排人手,下午即来使邸,到时你便与其沟通相关事宜。” “官府藏书种类颇多,只是不知能否借出来,毕竟抄书花费时日颇多,就怕主管官员不肯松口。” “此事本官亦和朝廷交涉过,事情如今已谈妥,若是人手不够可以和官府沟通,让他们安排人手抄书,至于费用一切都好说,你只管付账就是。”宇文温大手一挥说道。 “手抄本错漏在所难免,时间仓促,下官查验不及恐有错漏。” “只要错得不是太离谱,些许错字别字都无所谓了。” “若无实书,须得现抄,不知期限几何?” “一个月内即可,适当加价可以,但须得提防对方打听本官几时离开。”宇文温特地交代,“还有,出行时注意莫要落单,免得被什么人给掳走害了性命。” “尤其是刘掌柜,你手上拿着琉璃镜,出行千万要小心,别被红眼的豪商给吞了。” “是!”众人答道。 宇文温一项项把事情落实,他如今‘负伤’在使邸休息,连着入宫面见天子的事情都延后,若是活蹦乱跳的出去逛街就是太过分了。 所以他安排手下们分头去买东西,而购物清单在巴州时便已连夜拟定好,就等着现在“买买买”。 邺城,宇文温不想来也得来,所以为了把坏事变成好事,他拟定了一个内容繁杂的购物清单,要趁着出差的机会为自己的‘种田’事业添砖加瓦。 相对于长安、洛阳,邺城的经济水平同样毫不逊色,得益于先前周、齐两国对峙,丝绸之路的终点不光是在长安,同样落在邺城。 商业兴旺所以物流量就大,从西域以及更远的极西之地贩运来的货物,在邺城同样也是琳琅满目,所以宇文温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要买的东西很多,重点是三大类:马、种子以及书。 首要之务就是买马,山南各州没有产马地,战马的来源只有外购,如今朝廷肯定会调拨战马给山南,但是没人会嫌马多,所以宇文温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邺城有马市,而宇文温有钱,所以能买多少是多少,而那些没被骟掉的种马,亦是多多益善,他在巴州的小小牧马场,需要种马来繁殖种群。 长江流域,平日里所见马种均为川马或者类似滇马之类山地马品种,难得有机会来北方名城,宇文温自然要去马市疯狂采购。 买马是门学问,外行人贸然入市除了被坑没有第二种选择,很容易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却是驽马,宇文温在长安飞鹰走狗多了,见过的名驹骏马不知凡几,勉强算得上半桶水专家,但是买马依旧独木难支还得有人帮忙。 帮手就是前马匪大当家张\定发,这位和马打交道多了,阅历也很丰富,虽然对其当马匪之前的经历语焉不详,但宇文温知道这位弓马娴熟,想来是有过军旅经历。 张\定发说话有淡淡的北地口音,也不讳言对邺城颇熟,宇文温此次远行本不打算大张旗鼓,只是夫人尉迟炽繁担心他的人身安全,故而派“业内专家”张\定发随行护卫,至于府邸的安全则交由宇文十五和符有才负责。 所以宇文温把买马的重任交给张\定发,这位算是邺城本地人,和马打交道多了,故而看马相马有不低的水准,顺带着让周法明帮忙参考参考,毕竟对方此次来邺城好歹也要买些东西,买马也是理所当然。 也顺便让巴州土鳖田益龙见见世面。 买马是要务,有利于战,而买种子则是有利于种田,也就是耕,如何利用有限的地增产增收是宇文温的关注焦点,此次来北方,粟、麦的种子自然是要买,而其他作物的种子也一并收购。 尤其是只在北地才有的作物,如“辽东赤粱”、“戎菽”、“高句丽豆”等北地农作物,辽东赤粱为魏武帝曹操吃过的红米,戎菽、高句丽豆为东北地区驯化培育出的大豆品种,这都是宇文温想弄到手的。 嗯,按后世的用词来说,这种行为就是所谓的“求种”。 反正和耕战密切相关的东西,他都要在邺城找找,有何事的就买,反正带来的琉璃镜一面价值不下万贯,用来买这些东西是足够了。 欲练耕战“神功”,须得有秘籍相助,所以买书也是一件大事,邺城是故齐国都,山东士族、世家门阀聚集之地,相应的书籍需求量颇大,所以能够找到江南没有的书籍。 宇文温要买的秘籍和耕战相关,至于什么佛经就免了,所以数十年前成书的《齐民要术》首当其冲,而其他类似于这样的书都是购买重点。 《齐民要术》成书于北魏末年,迄今大约四十余年,其中记载了黄河中下游流域的农、林、牧、渔、副等部门的生产技术知识,为后世中原五大农书之一。 书中援引古籍近两百余种,汇总了数百年来民间对于农艺、园艺、造林、蚕桑、畜牧、兽医、配种、酿造、烹饪、储备,以及治荒的方法。 还包括把农副产品的加工(如酿造)以及食品加工、文具和日用品生产等形形色色的内容都囊括在内。最后列举了很多的“非中原产物物”,就是北方不出产的蔬菜和瓜果。 虽然以后世的眼光来看,《齐民要术》记载的知识有些‘落后’,但对于这个时代来说,此书记载的都是实用技术,所以立志种田的宇文温需要将其作为工具书,指导各种农、林、渔、牧生产。 那么问题就来了:这样的宝书哪里才能买得到呢?回答是在邺城买到的几率会大些。 这个时代要买书即容易又不容易,容易的是卖书的书肆在大城市比较多,不容易的是许多书你能说出名字可未必有卖,因为书商手上未必有现成的。 这个时代的印刷术还不发达,不要说活字印刷,就是连雕版印刷都没出现,书籍只有靠手抄这种形式方能流传出去,所以要买“非主流”的书可不方便,得去找佣书购买,亦或是在专门从事相关书籍买卖的书肆订购。 《齐民要术》在北魏成书“出版”,所以在邺城遇见的几率比较大,当然能买到的只有手抄本。 手工抄书亦称“佣书”,以抄书为生补贴家用的人即为佣书人,东汉时,投笔从戎的班超,投的就是佣书的笔,他家境贫寒以给官府佣书(抄书)为生,抄书很辛苦故而有感而发“投笔从戎”。 佣书有两种:为官佣书,为人佣书。班超是为官佣书,也就是官府出钱,雇人抄书,另一种就是私人出钱,雇人抄书,东汉末年,东吴大臣阚泽自幼家贫,常为人佣书,就是属于后一种情况。 两汉时,依靠佣书(抄书)为生的现象只是偶尔见载,说明此类现象当时不算普遍,而从东汉时起到现在,随着书籍的需求量越来越大,佣书业的规模也与日俱增。 南北朝时期,动乱频繁,各政权为扩大势力,借鉴资治,都大规模收聚典籍,所以这种政策下而其他方面的需求也刺激了抄书行业的发展,。 这一时期的文学、史学、玄学及其发达,各类大师辈出,他们撰写了大量著作,得靠抄书人才能得以迅速、广泛传播,其他学者获取之后得到启迪,又创作出更多作品,这也导致私人藏书量增加,刺激了对书籍的需求。 然后是官、私教育的需要,这个时代官学时兴时废,有些州郡则设立郡学、乡学,广招生徒,而私学一直都很兴旺,文人学者开门纳徒,屡见不鲜,少则百人多则数千。 这个时代佛、道两家全面发展,为争尊位,抢信徒,佛教广译佛经,道教大造道籍,雇人缮写以广流布,人们对于佛经、道籍的需求极度旺盛。 有了巨大的需求量,商机就来了,各国各地书商日益增多,为获厚利,书商雇人大量抄书,设书肆出售,尤其以长安、洛阳、建康、邺城、晋阳等城市最为兴旺,书肆鳞次栉比。 所以宇文温召集许绍、郝吴伯还有郑通几个‘文化人’,商量许久后拟定一个书单,要在邺城‘满载而归’,然后在巴州扩展开来,所以类似教育类的书籍也是购买重点。 他要兴办郡学,让平民中有志向的子弟们能够读书写字。 万事俱备,就看有没有原版书籍可以让人手抄,宇文温看着手上那一长串的清单,尤其密密麻麻的书单,自言自语的说道:“原来卖书也如此赚钱...” 人力手抄?等油墨调配成功,我看你们拿什么和我的活字印刷术比成本!!(。) 第三十五章 目不暇接 邺城外东廓内,周法明正带着随从在逛东市,陪同的吏员向他讲解着东市里的各种消息,在建康城长大自诩见识过繁华的周二郎,被面前的场景所震撼。 周法明之前没来过邺城,但知道邺城“人尚浮华,末业颇丰”,也就是说商业兴旺发达,周法明建康城见识过熙熙攘攘人挤人的商业氛围,按说不会如同刚入城的土包子震撼不已,然而今日他逛的地方,建康是没有的:马市。 具体来说是建康没有如此大的马市,江南本就没有产马地,好容易贩运来的马匹早就被层层筛选,到了马市里的都是中下之资,可邺城的马市里各种良驹骏马数不胜数,让周法明目不暇接。 北人的马和南人的船一样多,这是他心里首先冒出来的想法,然后见着各类高头大马之后,周法明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他听不太懂马贩的话。 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建康城外有些郡县的人,说的方言周法明都未必听得懂,更别说这两千多里外的北地,马贩叽里呱啦说了一通,他也就大概听懂几个字。 听不懂对方说什么,他说的对方也基本不会听得懂,周法明一嘴吴语口音,且不说被人欺生坐地起价,他就怕哪个混蛋听了之后嘴里迸出个“岛夷”,那就是抄家伙上打得头破血流的大事了。 也亏得随行的使邸吏员代为效劳,周法明得以了解马市的行情,而购买**瞬间被点燃。 在江南,一匹堪用的战马都要二十贯左右,而这在邺城马市就能买到明显好些的马匹,一匹不错的马接近百贯,若是良驹就得数百贯。 这马市里卖的马,粗一看上去的品相平均水平要高于建康马市的水准,而价格也低一些,也就是同样的价格,在邺城能买到比建康明显要好的马。 要买马光砍价还不行,还得靠相马术来分辨好坏,马厩里拴着十余匹马,周法明一个个看过去,对于这些马的优劣心中一目了然。 凡相马,先排除羸驽马,即所谓的先除三羸五驽,才能继续相剩下的马匹。 大头小颈是为一羸,弱脊大腹是为二羸,小颈大蹄是为三羸也。大头缓耳是为一驽,长颈不折是为二驽,短上长下为三驽,大胳短胁为四驽,浅髋薄髀则为五驽。 马厩里的马乍一看上去个头高大,似乎都是好马,结果周法明仔细辨认后,发现全都是羸驽马,他板着脸向吏员摇了摇头,对方随即和马贩叽里呱啦交谈起来。 果然天下哪里都是奸商多,那些贩马的见着这位年轻郎君不好糊弄,面不改色的将周法明等人引入另一个马厩,依旧是笑容满面的推销马匹。 新一轮的挑战开始,周法明方才只是排除了垃圾,而这马厩里的马虽然不错,但值不值叫价那就有讲究了,总而言之,想要用一百贯的价格买到值两百贯的马是妄想,而用两百贯的价格买到值一百贯的马那就很有可能。 奸商奸,他要比奸商更奸,所以这个时候就是考验相马术的关键时刻,马贩个个都是相马的伯乐,要斗过对方那自己的相马术可不能差。 千里马,足堕地、无毛,或阑筋竖者,或马膝如团曲,周法明看了一遍,马厩中的马没一个达标,当然并不是说除了千里马就没有好马,要真有也不会在这马市摆卖了。 通常意义的好马就够了,相马得看头、眼、耳、鼻、口、骨架、马蹄等等,周法明便一匹匹看了过去。 首先是看头,好马的马头要高峻如刀削而成,最好头上的肉少些,就如同剥了皮的兔头一般;马眼要饱满有光泽,因为眼大而心大,心大则不宜受惊。 如果马眼小而眼白多,此马胆小易受惊,上眼睑薄下眼睑浅,胃口差不健食,眼睫毛杂乱,眼下无肉,马匹容易伤人。 马耳要靠的近又耸立,小而锐、状如削竹,耳小而肝小,肝小便善解人意。耳朵紧短最好,耳根宽阔并且耳朵长的都是驽马。 马鼻应该大而方,鼻子内的肉色要发红,鼻子大说明马肺大,奔跑能力强;马嘴应该要长,嘴中肉色要鲜明,上唇要急,下唇要缓,若是嘴唇盖不住牙齿,说明食欲差。 牙齿左右磨损程度不一样,说明此马桀骜难驾驭;牙齿应该深而密,反之说明食欲不佳,牙齿整齐而洁白说明耐力好,若是牙齿稀疏又单薄,耐力相对差很多。 一匹马看上去块头大,可摸上去要小些,这是筋骨强健而不过于肥壮的马;反之看上去小,摸上去大的就是肉马;马颈项要厚而有力,马鬃要长而厚,这样的马匹肝脏没有毛病。 马的胸膛要宽阔、饱满,马背要平而广、大而抗,强健有力;马蹄要厚而缓、圆而张,大如钵盂。 相马之术诸如此类十分繁杂,周法明大约知道皮毛但实战经验欠缺,细细看了一圈后发现其中一匹白马倒是不错,通过吏员和马贩交谈过后,他得知此马的价格:五百贯。 他不是什么伯乐,可是耳濡目染多了对相马也颇有心得,这匹白马谈不上身如白雪,但是毛色不是他关注的重点,毕竟上阵杀敌不是和别人斗富,除了毛色稍有瑕疵,马真是一匹好马。 对方喊出的当然不是一口价,周法明有信心一番讨价还价下来能砍到二百贯,不过他不打算仓促出手,决定到处看看再做决定,给了马贩几文钱算是“口水钱”,他向着马市另一头走去。 一路走一路问,折腾了一上午,周法明对马市的行情有了切身体会,只是问题随之而来:钱好像不够。 不一定要买价值千金的千里马,可即便如此他带来的钱也有些紧张,周法明此次出行带了些钱财,原想着买些礼物回家,送给亲朋好友以及母亲,也备有买马的钱,只是现场一看眼界越来越高,想买的马越来越贵。 驰骋沙场就得有好坐骑,周二郎在马市走了一圈,看着一匹匹骏马心痒难耐,他随行带来的都是珍珠、象牙、首饰以及散碎金银,这些物品容易携带价值也高,只不过要买好马的话那就不够买礼物,两手空空回去哪里有脸见人。 光买一匹马肯定不行,二兄周法尚那边也得有好马,然后几个部曲督最好也能换上好马,数来数去要买的马可至少得十几匹。 若是为了防止路上意外病故还得多买几匹备用,这样一来他那可怜的钱袋就是什么都剩不下,可若是不买马周法明又过不了自己的心里那关。 纠结着大采购的资金不足,周法明一路魂不守舍的走着,也不知是何时回到使邸,见着一旁路过的张鱼,他脑袋里忽然灵光一闪:钱不够,我可以借钱啊! 周法明在邺城一个人都不认得,要借钱自然是不可能的,不过不要紧,某人可是有钱得很呐! 。。。。。。 田益龙挤在人群中,目不转睛的看着面前凉棚下的一场舞蹈,舞者深目高鼻,虬须卷发,胸宽腰窄,上着窄袖衫,下着短裙,足蹬长筒靴。 其人肩披一红绿二色的曳地长帔,长帔绕着胳膊随着身体旋转而上下飞卷,双臂张开,长袖飞舞。 舞者腰间系着一条褐、黄、红、绿四色且带端为葡萄叶形状的软腰带,左足抬起,右足踏在一块黄色小圆地毯上忘情地跳着舞蹈。 其两侧还有乐人为之伴奏,使用的乐器一为为横笛,另一个为竖抱的乐器,其形如水滴,细处曲项大处若梨,似乎为木制,上装四弦,乐人左手按弦右手拨弦,发出悦耳的声音来。 “田威武,此为胡旋舞,乃是从西域传来的一种舞蹈。”陪同的吏员介绍着,“舞者为胡人,故而看上去有些别致。” “那乐器是什么?”田益龙问道,他觉得那东西像是琵琶,可是形制和见过的琵琶有些不同,田益龙见过的琵琶是直项。 “此为西域琵琶,和中原琵琶形制不同的是,这琵琶为曲项,是为西域之西波斯国传入。” 田益龙和一众随从闻言恍然大悟,他们第一次离开长江两岸,第一次来到北方,第一次见到比州城大上数倍的邺城,第一次见到不似常人的“胡人”。 对于他们来说所见所闻都十分新奇,所以也不断问出问题,方才吏员提到了西域之西波斯国,田益龙便问这波斯国距离大周有多远。 “波斯国,位于西域之西,东去瓜州万一千七百里,而瓜州至邺城不下两千里,故而波斯国距邺城约万四千余里...” “都达曷水之西苏蔺城,即条支之故地也。其都城方十余里,胜兵二万余人,乘象而战...” “据传其王著金花冠,坐金师子座,傅金屑于须上以为饰,衣锦袍,加璎珞于其上...” “波斯国多良马,大驴,师子,白象,大鸟卵,真珠,颇黎,兽魄,珊瑚,琉璃,玛瑙,水精,瑟瑟,呼洛羯,吕腾,火齐,金刚,金,银,铜,镔铁,锡,锦叠...” “波斯西北去拂菻四千五百里,拂菻者,又号大秦,位于极西之地...” 吏员如数家珍的介绍道,邺城的西域胡商颇多,所以关于西域以及更西边的地方,风土人情他都多有耳闻,见着田益龙等人一脸震惊的样子,他的炫耀心理得到极大满足。 “一万四千余里...”田益龙有些反应不过来,关于西域的知识,他就知道什么吐谷浑,还是听宇文温聊天时记下的,现在又有什么波斯、拂菻,他觉得自己之前果然是井底之蛙,不知道天高地厚。 “阿龙,别发呆了,可得想想办法,钱不够啊!”一名年轻人在他耳边说道,此人为田益龙堂弟,是其叔田宗源次子,此次跟着他一起出来见世面,结果大家就被‘世面’给震惊了。 “你当真想买那几条狗?”田益龙问道,对方则是反问:“难道你不想买么?” 田益龙当然想买,方才在西市见着许多猎犬出售,而他们便看见了宇文温口中所述“细犬”,还有其他各种猎犬,都是江南一带没有的品种,向来喜欢打猎的田益龙等人都是心痒难耐。 好猎犬当然不便宜,一只品相不错的细犬都要卖到十贯,他们不可能只买两三只,毕竟买回去后要自己繁衍所以得一公一母配对,一买至少就得五六对。 不光是猎犬,还有马市没去,据说邺城的马市里良驹颇多,那也是要买的,所以问题就来了:钱不够。 他们此次出远门,带了数百贯“巨资”,原以为绰绰有余,结果到了地方一看发现钱不够用,可想买的东西又数不过来,如何找人借钱就是他们要解决的问题。 “阿龙。”年轻人低声说道,他见着两边无人,便笑着继续说道:“你不是说,宇文使君很好说话么?不如我们先跟宇文使君借一些,回去后再还也不迟嘛...”(。) 第三十六章 善除万病底也伽 使邸,宇文温正在听刘掌柜汇报‘商务’进展,此次他来邺城要大采购,资金是个很重要的问题,不光是要带够钱财,还得方便运输,所以价值万贯便于携带的琉璃镜就成了首选。 琉璃镜平安的带到邺城,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顺利脱手变现,而随行的刘掌柜便是操作这个事宜的负责人,他经宇文温一手提拔提拔,作为王越的副手,所以对于如何将琉璃镜的卖个好价钱颇有把握。 “使君,已经顺利售出一面琉璃镜,成交价九千两百贯。”刘掌柜说道,“只是对方手中没有那么多铜钱,预付四千三百贯,缺额则是打算如此弥补...” 邺城的豪商很多,所以琉璃镜不愁找不到卖家,但邺城豪商手上流通的铜钱相对来说较少,毕竟北地州郡做买卖大多以实物交换为主,市面上铜钱的流通量不能和江南相比。 宇文温这边要大采购,肯定要现钱或等价物,买家对琉璃镜势在必得,基于流动资金的考虑,不想全额拿出那么多现钱,所以对方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宇文使君这边在邺城所有的采购活动,他们派人全程“买单”,账都记在他们那边,累计一段时间后,最终结算的费用从缺额的四千九百贯里扣,若还有剩那就悉数用铜钱补上。 “使君,对方在邺城口碑良好,同其他商号多有合作,故而在下认为此事可行,再说张头领去看过马市,品相好的良驹每匹不下百贯,买得三十余匹即可销账了。” “百贯?千里迢迢只买那些百来贯的马带回去,那就是浪费啊!”宇文温摸了摸光洁无须的下巴笑道,“怎么着也得两百贯起吧!” “如此一来,这四千九百贯的缺额可不够用。”刘掌柜笑道,“张头领初步看中的好马都不下五十匹。” “五十匹好马,不下万贯钱...那就继续卖琉璃镜,记得要把价格卡住,别让对方以为我们急着用钱。” “使君,对方估摸出我方应该还有琉璃镜,所以极力想再促成买卖,不知使君意下如何?” “买卖当然要做,数量你自己把握好,不要把货都出完了,留几面保底。” 买马是头等大事,当然成年的好马是多多益善,能立刻骑乘做战马的自然要买,但是没有骟的好马也不能少,虽说繁衍马匹远水解不了近渴,但时局扑朔迷离谁知道要多久才能攻灭隋国。 这就是鱼和渔的区别,山南没有产马地,而只要一打仗就需要战马,战争中马匹多有折损,若是打了胜仗还好说,战马的损失可以靠缴获来补,若是一不留神输了就是被消耗掉。 所以宇文温要竭尽全力保证自己有繁衍马匹的能力,哪怕能力再小也要有,朝廷调拨给山南的马匹,他肯定要分一杯羹,但是僧多粥少,鱼不够分他就要保证有“渔”。 强大的骑兵不能只是一人一骑,要想保证有效突击能力,就得一人二骑甚至一人三骑,考虑到战损和生老病死,宇文温要想保持有一千兵力的骑兵,备下的战马至少得有两千匹。 巴州的战马攒了将近一千所以还要买马,一匹堪用的战马按至少二十贯计,一千匹战马要两万贯,而一匹堪用的驮马得四五贯,为了替代人力增强畜力运送辎重,驮马不但要买,同样也要繁衍,花掉的钱也不少。 钱对于宇文温来说不是问题,他是‘琉璃镜’的唯一生产商,此次来邺城事发突然,但是依旧带了镜子二十面,扣掉要送礼的数量之外,买战马、驮马各千余匹毫无压力。 副使郑万顷和朝廷的谈判已经初见成果,借着轰天雷秘方的交易,此次朝廷调拨的马匹至少不低于一万,而郑万顷完成使命后就回山南,届时宇文温买的东西和马匹便一同回去。 马是紧俏货,从邺城回巴州也不知有多少人盯着,而宇文温要留在邺城‘陪聊’不能亲自押送,为了防止雁过拔毛,宇文温和父亲宇文亮定下约定,他自己花钱买的马谁也不许动。 谁动他就要发飙,就算是兄长都不行! 想到这里,宇文温只叹钱果然是不经花,即便是备战,光是买马就得花掉不少钱,也亏得他有玻璃镜这个‘外挂’,否则只能苦逼的以步克骑,一点办法都没有。 说到镜子,刘掌柜便问宇文温是否有意在邺城拓展商路,琉璃镜在这里紧俏得很,若是能直接运到这里出售,也省得被人从中间分去许多利润。 “能直接卖倒是不错,只是这里没人罩着,光是凭着山南大行台的名号能顶一两次,未必能顶许多次,卖到万贯的镜子,红眼的人不要太多。”宇文温有些无奈。 “大行台也没有意愿做这买卖么?”刘掌柜问道。 “雁过拔毛,要把镜子平安无事运到京城出售,少不得打点各方势力,哪里有那么多精力周旋,就算是和尉迟丞相谈,也得分润许多好处,还不如就让中间商赚了,能省去许多麻烦。” “只是就此让他们平白赚了许多钱,真是心有不甘。”刘掌柜叹道。 “陈国的商人买进琉璃镜,要卖出去也得承担风险,他们掌握着渠道,所以这些就是渠道费用,而我方没有渠道,只能认命。” 谁都想赚大钱,可是得有命去赚,自古做大买卖的商人都得有强力靠山,也就是“官商勾结”才能发大财,出了山南地界,宇文亮的名头就有些无力,只要沿途州郡有人起心思,半路拦截杀人劫财都没办法。 没有证据,你拿嫌疑人无可奈何,人家的地界又不归你管,想派人去破案追凶门都没有,宇文温之所以能稳稳当当卖镜子,无非就是有父亲宇文亮罩着。 若不是如此,也不用人拦截商队,只要背后的靠山上门来要琉璃镜的制作方法,宇文温要么“打死也不说”,然后就真的被打死,要么就是屈服,然后赚钱的金鸡被人抢走,依旧一无所有。 所以宇文温‘卖镜之路’能走多远,和他父亲这棵大树能撑多久关系密切,故而宇文温也在努力,努力让自己能够独立面对狂风暴雨。 谈了片刻,御医‘查房’的时间到了,‘伤者’宇文温躺到榻上,接受对方的‘复诊’,他的身体本就没有什么毛病,所以御医摸来摸去也不可能摸出什么名堂。 宇文温已经‘因伤’在使邸休养了两日,先前在大殿上弄出的场面有些大,众人皆知他叩头过度几乎‘脑残’,所以即便额头淤青已经消失,他还得唉声叹气装上几天,免得有人质疑他的伤情。 天子很关心他的伤情,特地派了御医在使邸值班以备不时之需,而此时‘复诊’的这位就是那日为他诊断的御医,宇文温觉得对方若不是傻子大约也能猜出自己无碍,所以现在双方是假戏真做,互相糊弄以便交差。 “使君,请问还有何处不舒服?”御医‘关切’的问道,他觉得这位宇文使君应当是‘痊愈’了,但还得当面确认一下。 “吾似乎已无大碍,想来头痛病不会再犯了。”宇文温‘兴奋’的说道,如同一个大病初愈的病人,满怀憧憬的等着医生诊断自己康复。 “如此,那下官便开几副补药,使君服用数日后定然痊愈。” 宇文温看着御医在一旁案上写着药方,心中不住吐槽,这几日\他吃了许多补药,什么人参、鹿茸之类,补得他血气上涌燥热不已。 想着远在山南的妻妾,想着三位佳人那旖旎的不同风情,宇文温接连数晚辗转反侧,又不能找人‘发泄’,也不打算找五姑娘解决,只能苦熬着,每晚在房里做俯卧撑转移注意力。 因着天子擅自‘延期’的问题,郑万顷和丞相府交涉过,最后确认的结果是“此事确系意外”,当然为了避免刺激到小皇帝,宇文温停留邺城的时间问题稍后再提。 他无奈的接受了现实,毕竟太急于调整停留期限显得自己太没诚意,小皇帝虽然现在是傀儡,但宇文温作为亲族好歹也要体谅些,毕竟等小皇帝兴头过了以后再谈会好点。 ‘这次不知又开什么药,万一补过头真就是精虫上脑了...’宇文温想着,见着御医笔走龙蛇,在单子上写了一堆内容,便开口问详细情况。 “使君请放心,都是这几日吃过的补药。”御医答道,他之所以写药方就是为了存底,免得事后这位倒打一耙赖上他就不妙了。 “都是吃过的啊...”宇文温闻言放心许多,古代奇奇怪怪的药方很多,他就怕吃到什么不该吃的玩意,要么英年早逝,要么重金属超标变神经病。 ‘话说回来这几日\我吃的除了人参、鹿茸,似乎还有些不太懂是什么玩意,可得看清楚。’宇文温如是想,见着御医写完药方便拿过来看了看。 一如后世医生们开的药方一般,字迹都是鬼画符基本看不懂,宇文温勉强认出几个名词,算是听说过的草药,指着那些看不懂的问御医具体是什么。 “这是虎骨,这是何首乌...” 宇文温闻言有些无语,这些玩意都是补品,一股脑吃了难怪会“烈火焚身”,不过他想起喝过一种味道奇怪的汤药,便问御医此为何物。 “使君所说的是底也伽,此奇药为西域进贡,善除万病,安神补脑,其味微苦故而熬汤之后喝起来味道有些奇怪。” “狄野家?”宇文温闻言点点头,这名称让他想起东洋的吉野家快餐店,又想起了那个时代的点点滴滴,“西域奇药,想来药力非凡吧...” 等一下,莫非是底也伽?!!!(。) 第三十七章 噩梦 “珍爱生命,远离毒品”、“一人吸毒,全家遭殃”、“选择毒品就是选择死亡,远离毒品就是远离深渊”、“一次吸毒终生悔”、“让泪水远离毒品,让幸福拒绝毒品”。 “法治快报,有市民宇文某,自主创业挣下千万家财,又有娇妻爱子,一家人其乐融融,然而一朝不慎染上毒瘾不可自拔,为筹毒资将家中所有值钱财物变卖...” “宇文某为吸毒欠下巨额债务,丧心病狂之下威逼其妻尉迟某做小姐筹钱,其父兄奋力阻拦反被打伤,警察前来制止却见宇文某手握菜刀疯狂乱砍,为避免伤及无辜,在鸣枪示警无效后将其击毙,围观群众均拍手称快...” “据热心群众杨某坚称,宇文某平日里偷鸡摸狗,以邪门歪道起家,如今当场毙命,实属天意...” 一声声沉重的男音在耳边不断响起,然后一幅幅触目惊心的画面,在宇文温脑海不断闪现,腐烂的手脚,双目无神的眼神,面黄肌瘦的脸庞,那一世看过的禁毒宣传资料再度浮现。 底也伽,又称底野迦,是一种以鸦片为主要成分的混合药品,据说包治百病药效不错,此物在隋唐时从西域传入中原,最早的记载始见于《隋书·经籍志》中收录的《五藏论》。 唐高宗乾封二年,极西之地的拂菻遣使献底也伽,这是官方的正式记载,拂菻即为大秦,也就是东罗马帝国,又称拜占庭帝国。 三十岁便得了风眩症的唐高宗李治,受此症困扰苦不堪言,得了万能灵药底也伽便不停服用,到了逝世之前病情已经十分严重,一般药物不管用,只有靠放血的疗法才能缓解。 后世分析极有可能是因为过度服用底也伽,导致其余药物再无治疗效果。 据此说来,李治算是历史上第一个受鸦片之害的历史人物,而如今历史再度改写,大周宗室、西阳郡公宇文温就要提前八十余年,夺得这一桂冠了! 此时此刻的宇文温只觉得全身冰凉,他日防夜防结果还是被人暗算投毒了,中的还是真正的毒品:鸦片,这玩意一旦成瘾那就是后患无穷。 “使君?”一声呼唤将宇文温拉回现实,他木然的转头望去,只见御医正紧张地看着自己,一想起开药让他服用底也伽的便是此人,宇文温差点要暴起杀人。 “底...也伽,如此贵重,吾可付不起药钱,是不是就免了?”宇文温‘平静’的问道,竭力压制着滔天杀意。 “使君勿忧,陛下已吩咐过,所用药物俱由宫中所出,不需使君花费一分一毫。”御医答道。 “这...这占了天大的便宜,万一把宫中的存货用光可如何是好?”宇文温一脸‘惶恐’,只是藏在被褥下的一只手早已紧握成拳。 “使君请放心,底也伽为西域番商于去年初进贡,如今宫中尚有一些。” “方才御医所说,底也伽善除万病?” “正是。” “不知可有何人用过?吾怕虚不受补...” “丞相去年年初大病一场,便用了这底也伽,兼之多种灵药调理,不久便痊愈。” “温某何德何能,敢和丞相相提并论...” “使君勿忧,丞相亦对使君病情颇为关切,只盼使君早日康复。” “既如此,那就继续开药吧。”宇文温笑道,见着御医开完药方,便让刘掌柜送其出去。 待得房门关上,他瞬间撕开伪装,面色变得铁青,双眼圆瞪如同要冒出火来,强忍着拔刀乱砍的冲动,起身在房内来回走着。 ‘冷静,我要冷静!’宇文温在心中不断的告诫自己,事已至此要先隐忍以免惊动幕后毒手,要在不动神色间找到蛛丝马迹,然后反杀。 ‘投毒...是谁敢阴我,我要灭你全家!’ 。。。。。。 房间里,尉迟炽繁仓促的绕柱奔跑着,她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身后不远处跟着一名肥头大耳的男子,狞笑着向她追来。 “美人,宇文温为了还债,已经把你许给我几个了,还不乖乖就范!” “别过来,别过来啊!”尉迟炽繁哭喊着,一不留神摔倒在地,眼见着恶魔即将扑来,坐在地上不住后退。 又有几人笑着一拥而上,有的按手有的则是撕扯着她身上衣物,不一会尉迟炽繁已是身无片缕,在急促的喘息声中,那肥头大耳的男子先是脱下自己的衣物,然后抓住她的脚踝往两边一分,趴了上来。 “不要啊,不要啊,夫君救我...唔唔...” 掺杂着喘息声,笑声,尉迟炽繁的哭喊声传到房外,隔壁房间,数名男子心满意足的走了出来,个个都是在系着裤带,房内,一丝不挂的杨丽华艰难起身,看着地上已经断了气的宇文娥英,她泪流满面。 从散落一地的衣物中捡起腰带,踩在案桌上往房梁一扔打成个结,杨丽华听着隔壁尉迟炽繁的哭喊声,凄然一笑,随即将头向挂在房梁上的白绫一套,随即蹬掉案桌。 院内,宇文温正跪在数人面前,如同狗一般膝行从其胯下转过,旁边回廊里,衣衫不整的萧九娘被人扛在肩上,往一处角落走去,角落处候着许多仆人打扮的男子,如同即将开餐的肥猪般蠢蠢欲动。 她哭喊着“夫君救我”,而宇文温却充耳不闻,谄笑着向面前之人求道:“大爷,小的已经钻过裤裆了,还请大爷开恩,赏小的一口烟抽抽...” “宇文温,你不是很厉害么,怎么如今妻妾被我等玩了还不生气?”其中一人居高临下的笑着,犯了毒瘾的宇文温见状挤出笑容,不住地说自己就是条狗,哪里会生气。 “狗,他说自己就是条狗!哈哈哈哈!” “狗可是要吃\屎的,来,趁热!” 一泡热烘烘的屎扔到宇文温面前,他毫不犹豫的吃了下去,就如同一条饥不择食的饿狗一般,耳边传来萧九娘的哭喊声,许多人的笑声不断传来:“快,到我了,到我了...” 宇文温依旧充耳不闻,忍着恶臭将‘食物’吃完,抬起头继续讨好的谄笑着:“大爷,吃完了,求您行行好,赏口烟抽抽...” “哈哈哈哈,宇文温,你就是条狗!” 刺耳的笑声在耳边回荡,掺杂着尉迟炽繁和萧九娘的哭喊声,宇文温猛地睁开眼,龇牙咧嘴的坐起身来,拔出枕头下的匕首起身四顾,却发现身边并无一人。 房间内的油灯在不紧不慢的烧着,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宇文温摸了摸额头,只觉得一片冰凉,而后背已为汗水浸透,方才他做了个噩梦,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 他梦到自己染上毒瘾,为了能讨一口鸦片烟抽,不惜出卖自己的妻妾,任由别人当面欺辱自己的家眷,如同狗一般跪地求饶。 家破人亡,妻妾受辱后均悬梁自尽,儿子也不知所踪,那场景之逼真,让他几乎悲痛欲绝。 “郎主?”房外传来问候声,却是值夜的护卫听见动静,赶紧询问是否需要侍奉,宇文温缓了缓情绪,让护卫端水进来。 换了一身干爽的衣物,用凉水好好的洗了个脸,他总算是冷静下来,待得护卫告退,宇文温坐在榻上陷入沉思,思索着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他连续两日服用了底也伽,每日两次总共四次,那么问题来了:这样会不会上瘾? 一旦上瘾,意志力薄弱的人便会沉溺其中不可自拔,沦为鸦片的奴隶,为了能缓解毒瘾不惜做出任何事情,什么亲情、友情都可以抛诸脑后。 所有的雄心壮志全都烟飞云散,而宇文温决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若真是到了那个地步,那他就强制戒毒,实在戒不掉就挥刀自刎,免得祸害家人。 “底也伽,是一种以鸦片为主的混合草药...”宇文温喃喃自语,回忆着当年看过的禁毒宣传资料,片刻后终于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 “只不过两日,自己吓自己...”他自嘲的笑笑,底也伽是初级的鸦片制品,毒性相对后世的鸦片来说小很多,也就是致瘾性较弱,宇文温不过吃了两日,上瘾的几率很小。 鸦片俗称阿片,使用罂粟果实的汁烘干而成,公元前数千年,古埃及人就发现鸦片的妙用,称罂粟为忘忧草,将其普遍入药。 希腊人把罂粟的花或果榨汁入药。发现它有安神、安眠、镇痛、止泻、止咳、忘忧的功效,而各地的神棍也借此来装神弄鬼。 鸦片渐渐东传,西汉时张骞出使西域后,鸦片就已进入中原,当然依旧是作为药用,三国名医华佗所用‘麻沸散’,大约就含有鸦片及大\麻的成分。 西域的鸦片制品不停更新,随着丝绸之路的兴旺,名目繁多的‘西域奇药’于隋唐时期传入中原,底也伽既是其一。 这个时候的鸦片,提炼技术还很原始,毒性有但还没到一用就成瘾的地步,对鸦片制品的服用都是口服为主,当然还有一种,那就是传说中的“天魔香”。 将鸦片和香料混在一起,点燃后挥发至空气中,富家郎君们聚众寻欢作乐,点起许多天魔香‘助兴’,和陪酒的美女们颠鸾倒凤。 宇文温当年和杨丽华在禅房情不自禁,事后他多方打听,觉得罪魁祸首应该就是这天魔香,它能促进男女精神亢奋,某方面的需求大增,然后就是各种喜闻乐见。 除了传说中的天魔香,这个时代的鸦片制品基本上都是口服,直到明清时,鸦片的提纯技术有了质的飞跃。 从南洋引进的烟枪,以及美洲的烟斗,让鸦片的服用方式进化,到了这时鸦片的毒性大增,从治病救人的良药,变成了害人家破人亡的毒品。 想到这里,宇文温稍微心定一些,既然不会上瘾,那就不用担心噩梦成真,不过接下来的才是重点:这件事到底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 宇文温一贯心理阴暗,总觉得有人要害他,所以倾向于是有人故意投毒。 底也伽的成瘾性有没有人注意到,这是个关键问题,对于这个时代主流的观点来说,底也伽就是良药,没人想到长期服用会上瘾,可万一有人机缘巧合发现这个‘隐藏属性’,就有可能拿出来害人。 他在大殿上叩头本无事,是为了‘止损’才当场‘扑殿’,所以御医来诊治开药动作很快,事发突然,若是要想买通御医那平日里就得下功夫,所以来者的实力不能小。 首先是丞相尉迟迥,不过据方才御医所述,尉迟迥也服用过底也伽,想必不太了解这玩意的隐藏属性,当然前提是御医没撒谎,所以这要去查。 尉迟迥去年年初大病一场,这事情错不了,只是具体用了什么药得仔细查一查,若是御医说谎,那他就是受人指使确实是要投毒。 要么就是别人,他在邺城本没什么仇家,但路过扬州寿春时,和席家二郎发生过冲突,所以席二郎有嫌疑,亦或是他们一家都有嫌疑。 席家的权势如何还未知,故而这也是要打听的事情,当年在长安,他和欺负岳父一家的宇文智及起了冲突,这位宇文二郎随后动用宫中内线,在酒宴上对他下药。 有鉴于此,席二郎做出类似的举动也不是不可能,不过一切都要证据,否则贸然发难容易被人反咬一口,也可能是尉迟迥手下某干将策划执行,若真是如此,宇文温在明对方在暗,他平日行事可得更加注意。 想来想去没有头绪,宇文温继续想下一个问题:如果真是有意让他服用底也伽的,那为什么要采取这样的方式? 莫非是想让我上瘾?进而控制我?这样对他们有什么好处?莫非是想问出玻璃镜的秘密?还是看中我的夫人和小妾了?!! 一想到这里宇文温无名火起,方才那噩梦在他心中留下阴影,家人是他的逆鳞,不许任何人触碰,所以他怒向胆边生,决定要全力以赴来应对。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都当有意来处理,无论幕后黑手是谁,他都要加倍奉还。 “你就祈祷别给我抓到马脚!”(。) 第三十八章 礼物 数日后上午,一队骑兵护送着马车向皇宫驶去,‘伤势痊愈’的宇文温坐在马车中,此时距离他在大殿上昏倒已有六日,在多方协调确定一切没问题后入宫面圣。 依旧是在止车门下车,步行穿过端门,从阊阖门入皇宫,当然随他一起进来的还有几个木箱,里面装的是送给小皇帝的礼物。 虽然是宗室,带东西入宫还是得接受检查,因为面圣是提前几日便定好的行程,故而已有内侍在门边守候,东西自然不用一件件翻过,守门禁军将领只是开箱查验,确认里面没什么看上去可疑的东西。 借着这个机会,站在阊阖门边的宇文温再度打量起四周来,这座新落成的皇宫沿用故齐皇宫地基,连布局都差不多,几处大门的地址基本和原址一模一样。 也许是为了省时,也许是为了省下设计的心思,按照别人所说,入今的大周皇宫和故齐皇宫基本一致,就连主要宫殿的名字都差不多。 太极殿自然是各国都有的主殿,止车门、端门、阊阖门这一布局,接连几个定都邺城的朝代都是如此设置,宇文温只是觉得朝廷如此不讲忌讳还真是罕见。 齐国亡国也才六年,又不是权臣篡位然后拎包入住皇宫,原样照搬皇宫样式也就罢了,大部分宫殿的名字都没改,这要是多懒啊! 想到这里,宇文温不由得想起另一件事,按照原先的历史轨迹,杨坚接受禅让以隋代周后,嫌弃原先的长安城,此时的城池是汉长安城,历经数百年战乱破败狭小,于是杨坚便决定新建都城。 新城选址在汉长安城东南的龙首原,新建都城名为大兴城,亦是后来唐长安及后世西安城的前身,不过如今隋国还未如原先那般一统江北,所以建新城之事一直未见动静。 ‘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如今适逢多事之秋,想来朝廷也是为了尽量体恤民力吧。’宇文温如是想,周国原先的都城长安变成敌国都城,只能在前敌国国都邺城兴建皇宫,为了省时省力便照搬原来的宫殿形制,大约是无可奈何之举。 在阊阖门耽搁了一会,宇文温进入大门继续前进,在内侍的带领下绕过太极殿,过朱华门来到其后的昭阳殿,内侍先入殿禀报,随后宇文温入内觐见。 循例一番拜见后,小皇帝宇文乾铿赐座,宇文温便坐了下来,和皇帝‘叙旧’。 “西阳公伤势如何了?”宇文乾铿问道,宇文温那日在大殿上昏倒,确实让他牵挂不已。 “回陛下,微臣伤势已痊愈,如今吃得下睡得着,请陛下放心。” “西阳公莫要哀伤过度,朕的父兄亦为杨逆所害,每每想起不由得心如刀绞,只是每日长吁短叹不过徒然生悲...” “朕读史书,知那越王勾践置胆于坐,坐卧即仰胆,饮食亦尝胆,发愤图强,十年生育,十年教训,最后得以攻灭吴国报仇。” “陛下所言甚是,微臣与杞国公、世子在山南厉兵秣马,屯粮备战,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配合朝廷大军攻打杨逆,待得攻入长安之时,便是报仇雪耻之日。” “朕听人言,山南颇多烟瘴之地,其间蛊虫毒蛇无数,又有山川湖泊密布,河塘滩涂纵横,百姓开垦农田不宜,也不知是否属实?” “山南荆、襄、安、江陵以及黄州总管府,各处地形略有不同,且听微臣一一道来...” 小皇帝没到过山南,宇文温便化身旅游专家,向其讲解山南各地的风土人情,这就是他此行的主要责任,陪天子说话,说一些有趣的话题为其解闷,排解心情。 山南古时为楚地,若按禹贡九州,如今的山南地界为古豫州西南部分,古荆州北部;山南荆州总管府,即位于后世所称南阳盆地内,早在两汉时期就已开发,东汉光武帝刘秀就起家于此。 而襄州总管府、江陵总管府亦是古荆州的一部分,开发时间较早,良田连片户数众多;安州总管府毗邻古云梦大泽,随着云梦泽面积的渐渐缩小,开垦出大片水田,迁来此处的百姓日益增多。 黄州总管府位于长江北岸,大别山脉南麓,有西阳五水,数百年来官府与西阳蛮(五水蛮)不停较量,如今已将山外大部蛮民归化为百姓。 “江沔之地水网纵横,水可灌溉农田,但雨季又肆虐成灾,故而欲兴农事,必先修水利,无论是河堤、沟渠缺一不可...” “陛下所问,山南是否有毒虫异兽,臣就任巴州刺史一年有余略知一二,这江沔之地确有蛊虫,名为血吸虫...” “血吸虫!”宇文乾铿闻言大惊,然而惊讶之余却隐约有期待之意,那表情宇文温很熟悉,就像大部分小孩子一般,对于未知事物即害怕,又想了解。 “血吸虫,又称水蛊,顾名思义以吸食人畜血肉为生,此虫幼时生于水中,人畜入水时一旦为其发现,即刻蜂拥而上,从毛孔钻入体内,附着于五脏六腑之间,吸食精血并产卵于体内,一生十,十生百...” “为血吸虫所附人畜,初始未见异常,然则其虫于体内繁衍,人畜便开始发烧、咳喘、胸痛,然后日益消瘦,目光呆滞,四肢瘦弱无力,臌胀腹水,如同孕妇般,百姓称之为鼓胀病,陛下可知此为何故?” “此为何故?”宇文乾铿问道,他面色有些发白,想来是猜到其中缘由,只是不敢确定。 “患者受血吸虫之害,肝脏肿大,而腹中蛊虫密密麻麻...” “啊!”宇文乾铿闻言惊道,听得宇文温这么一说,他脑海里浮现出一团团血红小虫在人的肚子里蠕动的情景,不由得全身一阵恶寒。 “这...这可如何是好?江南水网纵横,万一到处都是这血吸虫,百姓该如何耕田种地?” “陛下无忧,血吸虫虽然无孔不入,可是却有一致命弱点。”宇文温说道,“此虫年幼时,须得寄宿在水中一类螺之中,除此之外无法生存。” “此螺状若长钉,故而得名钉螺,微臣从一卷上古残书中得知,血吸幼虫须得栖息钉螺之上才能生存,故而有水之处若无钉螺则定无血吸虫。” “那么有钉螺之处便有血吸虫了?” “有钉螺之处未必有血吸虫,可有血吸虫之处必有钉螺。”宇文温答道,“为以防万一,臣便命人四处扑杀钉螺,所用之法便是投放生石灰,生石灰遇水即沸腾,将钉螺杀死。” 听得宇文温说山南各州已经开始扑灭钉螺,百姓们再也不会受血吸虫之害,许多长年无法开垦的荒滩已开始利用,宇文乾铿松了一口气。 “山南州郡要劝农桑果然不宜,杞公、世子、还有西阳公真是辛苦了。” 见着话题谈开,气氛热络起来,宇文温便献上此行带来的礼物,自朝廷定都邺城以来,宗室第一次进京面见天子,备下的礼物自然不能少。 首先是鹿皮五十五张,杂皮三千六百张,雁翎毛十万二千根,各类药材三百余斤,深青缎一百四十五匹,黑绿缎一百七十匹,丹红缎一百一十三匹。 然后是活物:鹿十二只,雁三十六只,鸳鸯二十四对。这些都在抵达邺城后第二日便送入宫中,所以今日带来的是第二批礼物。 环锁铠三领,雕龙玉石镇纸两对,豹皮六张,虎皮三张,白虎皮一张,象牙六对,角弓五张,雕翎箭一百五十六支。 这些都算寻常之物,接下来的才是重头戏。 “陛下,此为琉璃宝镜,映照人面毫发必现,共三面。” “陛下,此为千里镜,可借其看见远处景象,共三根。” “陛下,此为自鸣音乐盒,凭机括之力可发出音乐。”宇文温说道,对琉璃镜和千里镜爱不释手的宇文乾铿,听得他这么一说更加来了兴趣。 “西阳公,这...音乐盒是怎么回事?” 宇文温将一个木盒捧到小皇帝面前的案上,从盒其中拿出一枚方孔钥匙,插入木盒侧面的一个方孔内,转了几圈之后,木盒里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来。 那声音如同山涧溪水叮咚响个不停,宇文乾铿惊喜的看着这音乐盒:“这...这是怎的,怎会如此有趣...” “陛下,微臣昔年于长安东市,遇见西域番商售卖一种自鸣音乐盒,当时是百思不得其解,原想着买回来研究一二,未曾想却为人捷足先登,后自己摸索许久,依样画葫芦于近期做出此物来。” “此物以发条为动力,故而不需人力,只需用这钥匙上紧发条,盒内便会发出悦耳之声,只是音乐单一,不断重复罢了。” 宇文温一本正经的甩锅,世间并无番商售卖音乐盒,他是受了后世西洋音乐盒的启发,为了‘创收’才弄出来的西阳音乐盒试作品,未曾想被打发来邺城面见天子,故而顺便将其带来当做礼物。 宇文乾铿小心翼翼的捧起音乐盒,侧耳倾听那悦耳的声音,方才他的堂兄献上琉璃宝镜,当真是让人惊喜不已,又试用了那神奇的千里镜,能将远处宫殿看得清清楚楚,这几件礼物当真是让人爱不释手。 “西阳公,这些礼物真是太有趣了!” “陛下,杞国公闻得陛下忧心国事,特献上山南州郡舆图,世子宇文明为陛下献上书籍百卷,微臣不才,搜集了许多故事...” “故事?太好了,西阳公可得说与朕听听!”宇文乾铿十分高兴,他孤零零一人在皇宫里住着,没有亲人,没有好友,来来往往见着的都是熟面孔,每日里除了看书也没什么事做。 如今堂兄不远千里来到邺城入宫看他,带来了许多有趣的礼物,还要讲故事给他听,只是个孩子的宇文乾铿哪能不高兴。 “微臣遵旨!”宇文温闻言行了一礼,见着小皇帝一脸期待的样子,他心中一笑:呐,是你要听的,可别到了晚上睡不着觉!(。) 第三十九章 奇闻 夜幕下的邺城一片寂静,宵禁下的街道上,除了巡夜队伍之外杳无人踪,而皇宫内也是一片安静,除了值夜的禁军,再无其他人影。 皇帝寝殿却是灯火通明,除了殿外值守的禁军,殿内也是人影憧憧,大周天子宇文乾铿端坐书案之后,而西阳郡公、巴州刺史宇文温则隔案对坐。 宇文乾铿满脸俱是即紧张又期盼的表情,在他身后有数名内侍伫立,一个个垂手而立,看上去无精打采,却又是侧耳倾听,都在听西阳郡公宇文温正说着的“奇闻”。 “微臣查案,因案情复杂便微服私访,以追寻蛛丝马迹,一日在官道驿站休息,坐下不久后有一人到来,于邻座饮茶吃饭,听其口音是为江南湘沅人士。” “主薄郑通,与此人相识,其人姓贾名跃籍贯沅州,以外出行商为生,半年前收得消息说家中老母病危,故而乘船溯江而上,途经西阳时船坏落水,为水军搭救,因着随身财物悉数丢失,郑通便赠其盘缠回家。” “此事已过数月,两人见面自然相互问候,郑通见其身佩符咒,便问所谓何故,贾跃说其归家途中遇见异事,郑通好奇之下追问数次,对方便将经历一一道来...” 宇文乾铿咽了咽口水,今日入宫的宇文温说了个故事,故事情节紧张刺激让他欲罢不能,又听了几个愈发不舍得放人走,于是让对方留在宫里,晚上继续讲故事。 前一个故事说的是猫妖害人,最后关头为得道高人降服的“奇闻”,情节有些恐怖,宇文乾铿即害怕又想听,特地加多了几个内侍在身边壮胆,然后让对方继续讲下去,而如今讲的便是新的奇闻。 湘州行商贾跃,在外得知家中老母病重,孝心颇重的他便昼夜兼程往家里赶,进入湘沅交界处后,因山脉绵延,山中有贼人兼之虎豹豺狼出没,故而只能白日赶路,夜间投宿驿站或民宅。 只能白日赶路导致归途漫漫,贾跃思念家中母亲故而心急如焚,一日黄昏他抵达某处山脚,见着同行之人又要在驿站住一宿,便打算连夜翻山而过。 “连夜翻山?他不怕豺狼虎豹么?”宇文乾铿问道,身边的内侍也是默默点头,西阳郡公说的故事惊心动魄,他们都听得入神了。 “当然怕,所以贾跃在附近村落花大价钱雇了几名老练的猎人,护送他连夜翻山。”宇文温说道,“这几名猎人都是猎杀过老虎的能手,又熟悉山中道路,贾跃提前付了钱财后便让这几人带着他入山...” “贾跃就不怕这几人半路上害了他性命,将尸首掩埋于隐秘之处,回来谎报说已送过山去?”宇文乾铿又问道。 “贾跃常年在外行走,自然知道要提防一二,故而请了驿丞和同伴做见证。”宇文温答道,对方如此细心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故事在继续:贾跃有猎人随行,对于安全翻山的信心也大增,只是穿行山林走夜路风险依旧很大,为了避免惊扰山贼,也免得引来虎豹豺狼,他们没有点火把,就着月光赶路。 猎人们习惯了在山中走夜路,故而未觉不便,贾跃一开始则是跌跌撞撞,有一猎人牵其手同行,方才跟得上队伍行进速度。 这一走也不知走了多久,贾跃见着四周俱是山林,前后俱是黑影重重,不由得心中惊惧,也亏得同行猎人好言安慰方才心定一二。 来到某处山坳,一行人就地休息,为防招来祸事,依旧没有点火,猎人面向四周警戒,将贾跃护在中间,也亏得如此,他才没被林间时不时的枭叫狼嚎吓住。 休息片刻,就在他们即将起身继续赶路之际,忽然领队猎人示意有情况,众人屏气息声未敢动弹,不久之后只见山路上影影绰绰走来数人,行进间似乎有铃铛声响起。 大半夜的赶路,要么是如同己方一般有急事,要么就是居心叵测的贼人,贾跃想到这里不由得紧张万分,打招呼问话自然是不可能的,黑灯瞎火忽然喊一声,谁晓得对方会不会立刻发难。 也亏得他们休息时没有生火,又是躲在路边草丛之中隐去身形,避免了和对方打个照面发生冲突,就在众人默默等着对方经过之际,贾跃看清了来人的情形,心中一惊。 “陛下,可知贾跃看到了什么?”宇文温忽然问道,他特地停顿一下买个关子。 “朕...朕哪里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什么?”宇文乾铿结结巴巴的问道,手心里都是汗,他觉得这贾跃大约见着的不是人,而是成精的山中豺狼虎豹。 “贾跃...说到此处依然惊魂未定,接连喝了几杯茶方才缓了过来,微臣当时还打趣,说莫非见着了成精的豺狼虎豹。”宇文温面色凝重的说道,“结果...陛下可知他说的是什么?” “是...什么..啊?”宇文乾铿问道,说到后面音调都变了,都说到这份上,他自然知道贾跃见着的怕是什么恐怖的东西,故而害怕得说话都不利索,但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 身边的内侍均是不由自主的抹了抹额头,他们听故事听得入神,但又不敢失礼出言催促,只能心急如焚的等着宇文温继续讲故事。 “贾跃说,他就着月色,看见来者行踪诡异,当先一人身着道袍,一手举着铃铛摇着,一手拿着木剑指路,口中低声念着不知什么咒语...” “奇怪的不是此人,而是其身后五人,这五人俱是身穿黑袍头戴高帽,额前贴着符纸,看不清样貌,手臂向前抬起,如同攀着前方之人的肩膀一般,行进间双腿不动,身体一上一下的晃动着,如同跳着前进一般...” “队尾还有一人,与领路之人一般身着道袍,只是手中拿着符纸,也不知是作何用,这一队共七人便行走在山路间,除了首尾二人之外,其中五人俱是动作整齐划一的跳着前进。” 听到这里,宇文乾铿紧张得呼吸都忘了,故事里的这个队伍果然诡异得很,尤其中间那五人,额上贴着符纸,又是奇怪的走路姿势,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这队人从贾跃等人面前不远处经过,忽然队中第四人额上符纸掉落,贾跃借着月光看去吓得差点喊出声来...”宇文温故意顿了一下,“他见着那人双眼紧闭,口鼻渗血,面色惨白,那里是个活人的样子!!” 殿中油灯火焰忽然同时一晃,将宇文温的脸映照得阴暗不定,宇文乾铿只觉得自己如同亲临其境,在黑暗的山林中,见着面前数名行动诡异的人,其中一人忽然转头向他看来。 “就在这时异变突起!”宇文温忽然抬高音调,吓得宇文乾铿一个哆嗦,身边一名内侍身形不稳,几乎瘫倒在地,“那人忽然睁开眼睛,眼里俱是白色哪有瞳仁,口中低声咆哮着,亮出一嘴烂牙!” 宇文乾铿只觉得自己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一阵阵寒意裹着全身,牙齿不住打架,差点都坐不稳了。 “他扭动身体似乎要摆脱什么束缚,而其余几人也躁动不安,队尾之人见状赶紧上前将手中符纸贴到其额前,口中振振有词,片刻后才平静下来。” “那...那...那后来呢?”宇文乾铿哆嗦着问道,他只觉得故事内容太过诡异,那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竟有如此奇怪的行为。 “后来?那队人继续前进,可贾跃不合放了个屁,这屁声十分响亮,惊动了那队人,对方随即止步不前,其中五个同时转头,看向贾跃这边...”宇文温阴森森的说道。 他故意停了下来,殿内一片寂静,宇文乾铿面色惨白,没有勇气再问下去,内侍们也是瞪大眼睛,不时地望望身后,本就灯火通明的寝殿,他们却觉得太昏暗了。 “两拨人就这样默默的对峙了片刻,那领队的猎人见着如此下去不是个事,随意慢慢起身,用土话和那身穿道袍之人交谈起来,叽叽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对方再次摇动铃铛,领着队伍继续前进,渐渐消失在山路之间。” “等了也不知多久,那猎人示意众人起身继续赶路,贾跃见着如此诡异之事,吓得双腿瘫软,哪里还走得了路,也是猎人们劝了许久,方才提心吊胆的上路。” “他一路不停打听此事,猎人们只是摇头不语,直到天色大亮走出山后,那领队猎人方才开口,说夜里所见者,即为赶尸术士在赶尸。” “赶...赶尸?”宇文乾铿问道,他只听说过赶鸡鸭鹅牛马羊,还是第一次听说赶尸体,回想起故事里的那个场景,一队尸体在山林间一跳一跳前进,他就觉得全身发冷。 “正是赶尸。”宇文温笑道,“湘沅之地群山密布,土地贫瘠故而许多人外出谋生,外出之人有客死他乡者,所谓落叶归根便要归葬故乡...” “只是山高水远,兼之山路崎岖难行,要抬着棺材翻山越岭十分艰难,便有人用上古秘术,行那赶尸之法,死者亲友花钱雇了这些赶尸术士,对方便施法让尸体自行站起,跟着他一路行走...” “赶尸术士一般两人同行,赶着数具尸体夜间行走,主要就是避免阳光照射,队前须得做师父的带路,摇着摄魂铃,一来警示夜行之人避让,二来赶走野物,免得惊扰亡者导致尸变,一旦尸体有变,殿后的徒弟便用符纸震慑...” “尸...尸变!”宇文乾铿艰难的咽了咽口水,尸变这两个字,听起来就不像是什么好事。 “尸变,尸体受猫狗之物撕咬、惊扰,极易变成白毛僵尸,刀枪不入以食人心肝为生,为其害者亦化作僵尸,为虎作伥...” 宇文乾铿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赶尸,尸变,白毛僵尸,刀枪不入,食人心肝,这些都是他没听过的‘奇闻’,在书中也从未见记载,故事听起来十分刺激,他又害怕又想听。 “陛下,如今天色已晚,是否就寝?明日再听西阳郡公说故事。”一名内侍试探的问道,反正故事也差不多说完了,再听一个的话,他们怕今夜就睡不着了。 “啊...故事还没说完呢...”宇文温满是遗憾的说道,宇文乾铿闻言来了精神,连声催促下问如何,宇文温瞥了他一眼,随后笑着问道:“陛下还想听?只怕今夜会睡不着哇!” “那...那有什么好怕的...”宇文乾铿支支吾吾的说道,对方越是如此,他越是想听下去。 宇文温干咳一声继续说下去:“那日听得贾跃讲述一番奇遇,微臣和郑通觉得荒谬便不以为意,又过月余,郑通于西阳城中遇到数人...” “那几位却是当日和贾跃一同落水之人,亦是其同乡,郑通与其寒暄过后,便说起月前遇见贾跃之事,未曾料对方却满脸惊恐,说贾跃数月前便已不在人世。” “他...他不是月前才和...郑通说话的么?”宇文乾铿睁大了眼睛问道,身后内侍也是紧张的看向宇文温。 “郑通便是如此质疑,对方连说此事绝无可能,贾跃得知家中老母病重,便昼夜兼程往家中赶,他们亦是一路同行,后来到了一处山脚时已是黄昏,原打算投宿驿站,可贾跃归家心切,雇了猎人护卫连夜翻山...” “次日他们沿着山路翻山西进,于某处山坳发现贾跃及同行猎人们的尸体,死状恐怖而每人的心脏均不翼而飞...” 宇文温淡淡的说着。 “贾跃那日便已身亡,同伴悲痛之下到当地官府报案,官府派人四处巡查却未得要领,只当这几人遇着贼人被害了性命。” “贾跃及其余遇害猎人尸体,放于官衙敛房,次日后吏员发现尸体均没了踪影。” “啊?那...那日和郑通攀谈的...”宇文乾铿惊得满头大汗,宇文温见状抚掌一笑:“此时微臣也想不明白,大约是容貌与贾跃相近之人,故意戏弄郑通吧。” ‘戏弄?分明是走夜路时遇见赶尸术士,然后惊动亡者导致尸变,为僵尸害了性命后亦化作僵尸,流窜世间为虎作伥吧’宇文乾铿心中想着,遍体生寒。 “陛下,时辰不早了,还请早日歇息,明日微臣再陪陛下聊天。”宇文温笑道,这个在后世老掉牙的故事,效果出奇的好,眼见着小皇帝如同受惊的鹌鹑瑟瑟发抖,那就得适可而止了。 再说下去,搞不好会吓出毛病来哎!(。) 第四十章 夜话 夜,皇帝寝殿,小皇帝宇文乾铿睡在榻上,宇文温则坐在榻边打盹,方才的“宇文温睡前故事”,吓得小皇帝面色惨白,可想而知今夜必定做噩梦,所以始作俑者宇文温义不容辞的要在榻边守夜。 所谓作茧自缚,宇文温说恐怖故事吓唬小朋友,连带着今晚都得在宫里过夜,不过他无所谓,反正回到使邸也是长夜漫漫辗转反侧,能多祸害一个便是一个。 宇文温在府里夜夜不空,枕边均有佳人相伴,虽然没有强悍到夜夜鏖战的地步,但军营之外过夜没了人陪,多少都让他觉得有些不爽。 ‘也不知江南打起来没有。’宇文温心中想着,在邺城见识了丞相尉迟迥的掌控能力,他愈发觉得己方实力还是太弱,战乱中也只有兵强马壮,才能保得家人平安。 辛辛苦苦养出来的兵,不能待在军营里发霉,正所谓“户枢不蠹、流水不腐”,不管大仗小仗,不停的打仗才是保持军队战斗力的必要措施。 接下去该怎么走,他还在思考,江北之地能施展的空间不大,在解决心腹之患隋国之前,朝廷不太可能对江南陈国动兵,那么巴州这边就只能依旧袭扰陈国郢州,要想占下却力有不逮。 对隋作战是重点,风险高但机会也多,然而这与他没关系,巴州没有大平原,玩大规模农场种田屯粮没指望,也不临海,贩盐不可能,要发展大航海没盼头。 人口不多,矿产贫瘠,又没多少地方养马,所以暴兵什么的有难度,若是走高科技兵种,例如火枪兵和炮兵,技术扩散在所难免。 轰天雷出现才两年,秘方就被人拿了去,要是山南出现火枪、火炮,机密是保不住的,周边势力一个个都强过山南,要是学会了火\药科技暴起兵来比他还厉害,更别说给突厥学了去那就是灾难性的后果。 这还是尉迟丞相不贪心,若是不顾吃相,要琉璃镜的制作方法,虽说未必能得逞,但也会弄得鸡飞狗跳,宇文温就靠着这东西筹集资金,要是哪天制作方法泄密,必然导致销售收入大减,到时拿什么养兵还是个问题。 一个成本极低却能赚到数千贯的商品,他找不到第二种来,要不是有父亲挡着,纷至沓来的饿狼们可以把他撕了,要么抢了制作方法,要么让他一面镜子都卖不出去。 挣扎了三年,好容易打开一点局面,可随即便进入死胡同,有了能打的兵却无太多的用武之地,他已经沦为板凳球员,看着场内激烈的比赛却无可奈何,除了种田和时不时打打小仗,什么都做不了。 一如三国时的蜀汉,被堵在益州出不来,种田种不过魏国,暴兵更加比不上,唯有不断出击以攻代守,可魏国不乱就没有丝毫机会。 等着隋国内乱?隋文帝杨坚的能力可不差,论起帝王权术,这位可是在历代帝王中能排上号的,更别说关陇集团如今正是上升期,对付起隐患颇多的邺城朝廷可不落下风。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条活命的路,却是遍布荆棘,想要迈步前行,却是举步维艰,宇文温觉得自己要预先规划长期战略,免得最后坐困愁城。 骑兵不够,那还是依旧靠长枪阵,攻不出去那就至少能守住别让人攻进来,种田养马修造兵器需要时间,那他就做忍者神龟憋大招。 说来说去又绕回悲催的“以步制骑”,胜不能追败不能逃,打赢了还好打输了就真的输个精光,要是玩堡垒推进的战术,先不说耗费海量资金和人力物力,光是时间都少不到哪里去。 ‘说多了都是泪啊...’宇文温心中涌起一阵无力感,不过随后便抖起精神,他不会服输,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反抗命运,企图染指他夫人的昏君已经完蛋,其他拦路虎一样要清除。 油灯噼啪的烧着,宇文温收拢思绪,望了望榻上熟睡的小皇帝,然后撇了一眼侍立左右的内侍,两名内侍如同入定般,垂手而立一动不动。 ‘也不知是只有一个,还是两个都是。’宇文温心中想着,小皇帝是尉迟迥一手扶持起来的,要是不在其身边安插眼线反倒奇怪,所以宇文乾铿身边时刻有耳目盯着,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自古天子和权臣,能君臣相得传为千古佳话的不多,两者都能有好下场的更少,蜀汉后主刘禅和丞相诸葛亮算是其一,但大多数都没得好果子吃。 西汉时,汉武帝崩,历经汉昭帝、废帝(海昏侯),废立皇帝的霍光辅助武帝之孙刘询(刘病己)即位,霍光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因废立皇帝、大权在握之事,霍光为世人与周时流放天子的伊尹相提并论, 刘询皇后许平君为霍家害死,然后忍气吞声娶了霍家女霍成君为皇后,君臣一直相安无事,霍光去世后第二年,霍家族诛。 这是前车之鉴,权臣至少在世时风光无限,而十一年前,摄政大周废立两代皇帝的晋王宇文护,为傀儡皇帝宇文邕亲手刺杀,其子悉数抄斩。 宇文护有一子宇文会,已经出继给无后的宗室、邵国公宇文胄,事发后也被抓回来一起杀掉,权力之争已没有丝毫妥协可能。 魏晋以来,天子和权臣的矛盾已经激化,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天子为了保住江山能杀就杀,权臣为了保住家族,能篡就篡。 以周国原先的对头齐国为例,为了防止有人威胁皇权,高氏皇帝们大开杀戒,只要觉得有威胁的都能下手,宗室兰陵王高长恭、北朝明月斛律光,国家栋梁一个个被杀光。 侯景这种权臣倒是杀对了,只是被他跑去南朝,弄出了“侯景之乱”,将烟雨江南杀得白骨盈野,萧梁一蹶不振。 活下来的都是奸臣佞臣,会讨皇帝欢心,变着法子让皇帝开心,所以到了齐后主高纬,身边的亲信都是奸臣中的极品,穆提婆、和士开等人对于齐国的瞬间瓦解,可是出力颇多。 周国这边也不逊色,周武帝宇文邕剪除权臣宇文护,虽然杀光他全家但好歹没有矫枉过正,像和宇文护走得比较近的尉迟迥、尉迟纲两兄弟,他就没有牵连诛灭,只是高官厚禄供起来。 到了败家子宇文赟即位,觉得“总有权臣要害朕”,先是杀掉宗室栋梁齐王宇文宪,又把父亲重用的王轨、宇文神举等忠臣良将杀个精光,重用郑译、刘昉等心腹。 结果他登基才两年多,便忽然患病不能说话,生命危在旦夕之际,郑译、刘昉等人率先跳反,把他的儿子卖了,连带着江山一起打包给隋国公杨坚。 齐国除权臣,到头来弄出穆提婆、和士开这两个极品奸臣,周国除权臣却弄出郑译、刘昉这两个跳反的奸臣,天子如果操蛋,没了权臣江山一样要完蛋。 天子容不下权臣,而权臣更多的是篡位,宇文温不知道宇文乾铿和尉迟迥这‘一对’的结局如何,但宗室出身已经不能让他置身事外,若真有图穷匕见的那一刻,宇文氏和尉迟氏的决裂不可避免。 而他的夫人,是尉迟家的女儿,他的嫡子,有一半尉迟氏的血脉,真要到了那一步,他这个做夫君、阿耶的该怎么办? 天子和权臣决裂,若天子胜,宇文温的夫人就是余孽,儿子是半个余孽,天子不会允许余孽活在世上,一个男人若是连自己的女人和儿子都保不住,活在世上还有何意义? 若权臣胜,他作为宗室肯定是必杀之人,连带着儿子也会被斩草除根,一样是活不了,无论哪边胜,对他来说都没区别。 ‘真希望一个是阿斗,一个是诸葛丞相啊...’ “啊!尸变了!” 一声惊叫打断了宇文温的胡思乱想,小皇帝宇文乾铿忽然醒来,满头大汗的挥舞着手臂,宇文温赶紧靠过去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宽慰道:“陛下,微臣在此。” 侍立左右的内侍也是上前好言相劝,宇文乾铿惊恐的看看周围,见着是熟悉之人,心情终于平静下来,他抹了抹汗涔涔的额头,长舒一口气道:“方才朕做梦,梦见走在山林间,遇见术士赶尸,正无处躲时,忽然有一尸体尸变...” “微臣惶恐,不该说那荒诞故事,以致陛下受惊!”宇文温说完赶紧后退,正要叩头谢罪却为皇帝命令内侍扶住。 “西阳公何罪之有?这故事太好听了,朕还想多听一些呢。”宇文乾铿摆摆手笑道,“西阳公在外所见所闻,可得多说一些,让朕也开开眼界。” ‘莫非想听贞子的故事?’宇文温心中吐槽,不过这种故事少儿不宜,要真是吓出毛病来,那可就不得了了,见着小皇帝无恙,他行礼谢罪:“还请陛下先休息,待得明日再听不迟。” “嗯,待明日再听。”宇文乾铿点点头,见着宇文温一脸惶恐的样子,他开口说道:“西阳公也休息吧,就在这榻上睡着,与朕一起睡个好觉。” “微臣惶恐,不敢逾越。”宇文温行了个礼后说道,“微臣愿为陛下值夜,请陛下安心就寝。” 。。。。。。 邺,北城一隅,一处府邸某房间内,一名男子正借着油灯灯光看书,书案上摆着一碗羹,但却没有动过的迹象,男子虽然看着书,却似乎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郎主,人来到了。”门外有人轻声说道,男子摁了一声,房门打开,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在后一人面白无须,行色匆匆,似乎是刚从别处赶来。 “情况如何?小家伙表现怎样?宇文温表现又如何?”男子问道。 “回禀郡公,陛下表现正常,未见多说些什么话,宇文温亦未见可疑之处,献了礼物又说了些场面话,便开始讲故事,陛下十分着迷,便留其在宫中过夜。” “侍寝的人安排好了么?” “请郡公放心,都盯着呢。” “宇文温说了什么故事,让小家伙如此着迷?” “这...小的在一旁听着,都是一些奇闻异事,也不知道宇文温是从哪里听来的,倒是有趣得紧。” “故事好听,那就认真听着。”男子笑起来,“千万别走了神,让小家伙折腾出事来!”(。) 第四十一章 惊喜 翌日上午,御花园凉风亭,“宇文温故事会”在继续,昨夜没怎么睡的宇文温,还有同样没睡好的宇文乾铿,继续漫游在奇闻异事中。 宇文温此次来邺城,主要任务就是陪着天子聊天,只是他们之前基本没什么交集,叙旧是不可能了,宇文温又不能玩什么行为艺术,以免带坏小皇帝,所以讲故事成了最佳选择。 得益于后世的知识大爆炸,还有互联网这一利器,宇文温对于各类故事是烂熟于心,许多故事在那个时代看来已经过气,可是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就是百听不厌的奇闻异事。 正所谓厚积薄发,虽然他肚子里的故事多,但每日不节制的不停说,迟早坐吃山空,所以宇文温为了撑过三个月,也考虑到小朋友的承受能力,限定了每日故事的数量。 那日朝会上,小皇帝不知何故,挽留宇文温在邺城居住要等过完年才放人,此事经后来查证,丞相府否认有意为难宇文温,那么大约是小皇帝自作主张,丞相尉迟迥答应找个合适时机,‘劝导’小皇帝顾全大局。 有鉴于此,宇文温没有急匆匆的提出这一问题,他至少要在邺城待上数月,所以有的是时间和宇文乾铿耗,首先把小朋友哄高兴了,那么说起这话题来也顺畅些,免得让对方以为他和外人勾结欺负自己人。 宇文乾铿坐在榻上,面前案桌摆着时令瓜果和点心,宇文温坐在另一边,在对方以及一众侍立的内侍注视下,绘声绘色的讲着“亲身经历”。 “巴州司马杨济,为山东沂州人士,少时家中贫困,以替人佣书为生...”宇文温侃侃而谈,大言不惭的卖队友,然而宇文乾铿随即发问,问题直指要害: “西阳公,山东沂州之称,为六年前大周灭齐后所置,元魏时此地为北徐州,高齐时亦是如此称呼,杨司马想来年纪不下十五,何故自称沂州人士?” “微臣于大象二年夏,在长安遇见杨济并相识,当时齐国故地已为我大周国土,故其以此自称。”宇文温答道,对方这点质疑,还难不倒他。 细节决定成败,宇文温编故事的水平练出来了,自然会关注这种细节,加上平日里提防“有人要害他”,脑子每日转个不停。 只是这般疑神疑鬼下去,他也有些担心会用脑过度,先是掉头发变秃顶,然后提前患上老年痴呆。 “某日午后,杨济与友人在其院内凉亭饮酒大醉,恍惚间为一使者迎至大明国,大明国东面临海,南面和西南西面群山环绕,西面为大漠戈壁,北面为茫茫草原,与我中原有些类似...” “大明国天子守国门,国门即为国境东北隅,门外寒冷之地亦称辽东,上有建州国为非作歹,不时寇边袭扰百姓掠夺牲口,建州国主黄台吉,世之枭雄,其弟多尔衮亦为一时人杰,此兄弟二人军略均世间罕见...” “建州国乃大明国心腹大患,杨济为天子委以重任,任边城县令,率领边民抵抗建州入寇,数次以少胜多击退建州大军,屡立战功,腾达十余年,官至辽东经略,又招为驸马,进位国公...” “时天下大旱旷日持久,大明国民怨沸腾,百姓揭竿而起,官军四处平叛焦头烂额,而建州国亦使出反间之计,勾连奸臣诬告杨济有不臣之心,天子误听谗言将其罢官,加之公主新亡,荣华散尽,被遣返回乡...” “建州国卷土重来,而流民亦席卷国境,大明国内外交困之际,为建州军兵临都城,天子坐困围城诏令天下兵马勤王,杨济闻迅散尽家财,组织千余义军进京助战...” “勤王诏令已传至四方,可杨济入京途中,沿途州郡官员纷纷推诿自守按兵不动,眼见京城即将陷落,便以飞蛾扑火之决绝,率孤军进攻围城敌军,势单力孤折戟沉沙,正要殉国之际,杨济忽然醒来...” “他惊觉自己仍在友人院内凉亭下,此时太阳尚未落山,正所谓人生如梦,一如辽东...” “人生如梦...一如辽东...”宇文乾铿喃喃自语,宇文温说的这个故事,没有什么悬疑,没有什么鬼怪,是一个人做梦的故事。 一个蒙受冤屈的孤臣孽子,于王朝末日之际飞蛾扑火,一生富贵化作落花流水,当真是让人惆怅不已。 ‘中唐时期才有的南柯一梦,如今化作大明版问世。’宇文温心中一叹,他为了推销小伙伴也是蛮拼的,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所以他要给自己的小伙伴们,在天子心中留下好印象。 依托做梦来说一个故事,即褒扬了杨济心向“大明”之心,塑造出一个孤臣孽子的形象,又能有效避免旁人质疑,说他为了捧人不择手段。 眼见着小皇帝有些惆怅,宇文温干咳一声,喝杯酪桨润了润喉咙,然后继续讲故事,他如今不是在‘撩妹’,把对方弄得魂不守舍有些不好,正所谓刚柔并济,接下来要加点猛料。 “巴州别驾许绍,自幼好读书,未入仕时,一日外出访友,归来之际半路受阻风雪,夜宿山边一座破旧寺庙,名为兰若寺...” “深夜之时,忽有一貌美女子入庙,自云随家人外出,遇贼人截杀,惶惶然一人逃出...” “许绍见其可怜,便让开位置邀其坐下烤火取暖,然则随从无意间发现,此女在篝火映照之下,竟无影子...” 宇文乾铿听到这里只觉得周身发凉,身边侍立的内侍俱是没由来一个哆嗦:一个没有影子的人,傻瓜都知道事情不妙啊! 和宇文乾铿一样,他们对这故事既害怕又想听,一个个不由自主向前挪了挪,就怕溜掉一句精彩之处,全场的目光,全部聚焦到西阳郡公身上。 。。。。。。 中场休息,口干舌燥的宇文温漫步在御花园里,一名内侍跟在身边,方才那倩女幽魂“大周版”上集,让宇文乾铿听得如痴如醉,差点连午膳都顾不上了,亏得内侍们好说歹说,劝得小皇帝暂且休息片刻。 一口吃掉小糕点,宇文温饶有趣味的观赏起奇花异草来,他平日里对这花花草草不是很感兴趣,也没那闲情雅致,在宇文温看来,刀枪如林铁骑如潮,那才是最美的风景。 当然女人也算另一种,他是个正常的男人,喜欢女人理所当然。 “这是?”宇文温忽然停下脚步,看着面前一片含苞待放的花草出神,这些花草看上去有些‘眼熟’,尤其花苞已经裂出点点白色。 “宇文使君,此为白叠,南朝又称吉贝,相传其絮可纺纱织布,不过多以观赏为主。”一名内侍讨好的介绍道。 ‘果然是棉花啊!’宇文温心中一喜,盯着面前即将绽放的棉花花朵看个不停,内侍见状也是颇为起劲,不住吹嘘起这白色的西域奇花来,但宇文温可用不着他介绍。 棉花,“草,实如茧,茧中丝如细纩”,非中原所产,由印度或阿拉伯地区传入中原,因着传播路径不同,也有着不同的称呼,从海路传入的,首先在琼州(海南)和岭南地区种植,被称为“吉贝”。 从陆路传入的棉花,经西域进入关陕,循着西域各国的名号,称其为“白叠”。 棉花入中原时间大约是在魏晋南北朝,但是大量进入内地,大约是在宋末元初,宋朝以前,中原只有带丝旁的“绵”字,没有带木旁的“棉”字,“棉”字是从《宋书》起才开始出现的。 棉絮可以纺纱织布,中原早已知之,只是相关纺织技术还未掌握,织出来的布成本比麻布高很多,所以棉花的种植一直没有推广开来,反倒是被当做观赏植物栽培。 边疆的番国却多有棉布出产,南方番国进贡的棉布称为“吉贝布”,西域诸国进贡的棉布称为“白叠布”,其实都是一类东西,无非是棉种有区别罢了。 这个时代的人,只知道棉花关于‘布’的用途,但是对于棉衣的概念完全没有,这可是极为有效的御寒衣物,也是在东北种田的重要帮手,所以宇文温也不是没打过主意。 棉花已在巴州他的府邸当做观赏植物小范围种植,种子自然是从陈国商人那里弄来,也就是岭南、交趾一带的吉贝,从长安番商那里弄来的白叠种子刚开始种植,也不知道种出来的会是什么玩意。 巴州位于长江北岸,降雨量丰富,他不知道棉花能否种好,如今正是摸索阶段,所以宇文温对于棉花的利用是远景规划,毕竟地都不够种粮食,哪里来空闲之地种棉花。 “不知这白叠是从何处引种而来?”宇文温问道,他起了心思,要将此处的棉花带些种子回去试种。 内侍说此为故齐皇宫御花园遗留,他们这些内侍在齐宫被毁之后便流落四方,因着身体残缺无法成家,后得朝廷营造宫殿再度将他们召回,只是宫中许多老人早已没了踪迹,所以不知这白叠为何处引种。 “使君莫非有意引种这白叠?”内侍问道,宇文温说此物在山南从未见过,若是方便就拿些种子回去栽培,也让大家开开眼界。 “使君若是喜欢,待得禀明陛下,自然就能如愿,宫中库房有许多白叠种子,使君要多少都行的。” 宇文温闻言点点头,逛御花园都有福利,让他小小的惊喜了一下,正因为如此逛花园的兴头也起来了,他寻思着又能发现什么好东西。 自从张骞出使西域,带回来许多中原没有的东西,随着丝绸之路的成型,西域番商们亦将各种奇花异草带入中原,有的东西因为用途不明,潜在用途没有被发现,要是机缘巧合之下,找到这些东西并加以利用,那也是不小的收获。 “虽然不可能,但若是老天开恩,万一辣椒出现在这里就发达了!!”(。) 第四十二章 虞美人 逛御花园偶遇棉花,宇文温兴致勃勃的继续‘寻宝’,许多后世常见的植物,在这个时代还是西域奇花,所以他想着再看看,以便撞大运,尤其期盼和辣椒来个‘久别重逢’。 但那是不可能的,辣椒原产于美洲,在大航海时代还没开始的时候,中原不可能出现辣椒,就算是什么都有的西域也不可能有。 御花园里花花草草颇多,宇文温走马观花转了一圈,见了许多不知名的草木,只是没见‘熟悉’之物,便散了兴致,纯观赏的花草树木,他没什么兴趣。 多铆蒸钢...金戈铁马,才是男人的浪漫啊! 在御花园里走走看看,见着红红绿绿,嗅着草木花香,倒是让人心旷神怡,宇文温酝酿着情绪,准备一会继续讲故事吓唬小朋友。 他也曾‘年轻’过,知道这种不算太恐怖的故事吸引力极大,大多数人是即害怕又想听,所以只要讲故事的人能把剧情圆得没什么破绽,那就是大受欢迎。 行走间,经过一片姹紫嫣红,宇文温为这片紫红色的花朵吸引驻足观看,这些花中某几朵他倒是熟悉,因为后世种过,名称倒是颇有意境,名为“虞美人”。 花瓣为深红色,有绢纱质感,基部有黑斑,体被刚毛,此时的这些虞美人,已有部分花朵凋零,长出小小的果实,他细细一想,虞美人一般是春季开花,这些花如今还有零星绽放未结果实,想来是花季延后了。 “使君,此花名为丽春花,又名虞美人。”内侍解释道,宇文温闻言心中一动,决定给这位热心的宦官表现的机会。 “虞美人?这名字倒是好听,莫非和楚霸王那虞美人有关?” “正是,相传西楚霸王项羽,兵败乌江之际,其宠爱的虞姬美人为其歌舞一曲,随即拔剑自刎,埋葬虞姬之处后来长出花朵,鲜艳如血,随风摇曳,如同美人般起舞,故而有虞美人之称。” ‘美好的传说啊...只可惜虞美人并非中原所产,为西域传来之物,想来也是顺着丝绸之路进入中原的,楚汉争霸时,西域不通,所以那时大约是没有了。’宇文温如是想。 他也不说破,只是笑着点点头说“原来如此”,这位宦官比较热情,他也不会不识趣,板着个脸以示和“阉人”势不两立。 我那管家李三九,也是正经宦官,可没有丝毫歧视的意思哟! 宇文温停留片刻便挪步前行,只是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因为他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但不对劲在哪里又说不上来,想了想理不出头绪,只是摸了摸下巴,随后继续前进。 回到凉亭,宇文乾铿早已等候多时,见着宇文温到来,迫不及待的要听“下回分解”,宇文温潇洒的拿出折扇一甩,啪的一声展开扇面,摇着折扇继续“说书”。 他说的是经典电影《倩女幽魂》的改良版,女主角依旧是小倩,男主角则变成了安陆许绍,当然情节也做了大幅削减,尽量将少儿不宜的内容减少。 改良版的内容,说的是许绍于破庙中遇见前来‘觅食’的小倩,小倩为许绍一身正气感动意图放弃,却为幕后主使黑山老妖责罚。 许绍奋力救下小倩一同逃跑,后为奇人燕赤霞所救,一番争斗下燕赤霞诛杀黑山老妖,然后为小倩超度寻个好人家投胎。 把未婚的许绍拿来当故事主角,宇文温好歹有点良心,没让他和小倩“一见钟情、私定终身”,只是属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少侠风格,又有奇人燕赤霞相助,所以故事有了个圆满结局。 “好一个道可道,非常道,好一个燕赤霞!”宇文乾铿拍岸叫好,故事里的燕赤霞嫉恶如仇,虽然是虬髯大汉,却心如发丝,许绍和小倩每每遇到危险,都是燕赤霞施展神通一一化解。 身背长剑,见着妖魔鬼怪肆虐,耍出个剑花随即口中念念有词,长剑化作万千光剑,以诛仙剑阵将邪魔外道悉数诛杀,真是个斩妖除魔的高人。 宇文温编的故事,特意强化了燕赤霞的存在感,有意让其喧宾夺主,淡化了男主角许绍的‘戏份’,主要突出许绍‘一腔热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依旧是凡人的特点。 毕竟许绍是活生生的人,以后还得过日子,万一编排的太过,让人觉得他‘已非人类’,一旦故事内容走漏出去,坏了许郎君名声,许使君可真是要上门告状的。 “此事为坊间传言,不可当真,陛下只当消遣即可。”宇文温不忘强调一下,他要让许绍在天子心中留下个好印象,但又不能太过荒诞。 “西阳公勿忧,朕知道分寸。”宇文乾铿笑道,宇文温说的故事扣人心弦,连带着他对那巴州别驾许绍都有了好感,如此急公好义的郎君,想来会是朝廷栋梁。 还有那个“孤臣孽子”杨济,虽说只是个梦,但宇文乾铿对其在辽东一梦中,为大明国飞蛾扑火之事印象深刻,而奇遇颇多的主薄郑通,也是让他铭记于心。 他也曾看过朝廷官员名录,那一个个某州刺史、某某将军、某某郡守,看起来枯燥乏味,没几个记得住名字,就连某某总管都没几个有印象。 可宇文温所说故事里,巴州的司马杨济、别驾许绍、主薄郑通,给他的印象就是栩栩如生,一提到名字就想起相应的故事,哪里还能忘得了。 听着一番番奇遇,他真想肋生双翅,飞到传说中湖泊纵横、群山绵延、瘴气环绕的江南之地,去游山玩水,泛舟大江之上,展开一次次历险。 “陛下。”宇文温开口说道,把宇文乾铿从神游天外的思绪中拉回现实,“微臣方才在花园中,有幸一睹白叠花之风貌,此物在山南并未得见,微臣想带些种子回去栽培,也让杞国公和世子见识见识。” “山南没有这白叠花么?那就带回去。”宇文乾铿兴致很高,他的亲族不远千里进京探望,些许白叠花有什么好宝贝的,此次使者们回山南,他还要送许多好东西让对方一起带回去。 君臣相谈间,不时饮用酪桨,辅以糕点瓜果,此时的水果除了直接食用外,还有相当一部分被制成蜜饯、果脯或果粉。 这些蜜饯大多以蜂蜜浸制,可以延长其食用期,并且使味道更加可口,宇文乾铿年纪不大故而食量较少,兼之已用过午膳,只吃了一些便看着宇文温进食。 “西阳公,来到邺城饮食可习惯?” “陛下,微臣在长安亦住了十余年,邺城饮食与长安类似,哪有不习惯之理?倒是初至山南安州,有些水土不服。” “长安...”宇文乾铿闻言有些失神,“朕当年亦随父王在长安居住...” 见着无意间勾起小皇帝思念之情,宇文温只怪自己没留神说漏嘴,他自己是父兄双全,而对方则是全家几乎死绝,唯独一个阿姊远嫁突厥,今生怕是再未能见面。 “陛下勿忧,杞国公和世子在山南厉兵秣马,微臣也日夜操练士兵,终有一日,能够报仇雪耻。” 宇文乾铿“嗯”了一声,随即振作精神道:“西阳公,那日在朝会上,朕一时感慨,忘记丞相事先所说,原定西阳公过了重阳节便回去,结果却说成年后了。” “陛下,微臣难得来一趟邺城,多待一些时日也无妨。”宇文温笑道,心中却无奈至极,他当然想顺杆往上爬,让皇帝答应重阳节后就让他回去,奈何此时说出来太不近人情,除了‘表白心迹’,也没法说其他的。 “西阳公,山南正是紧张备战之际,巴州临江,对面即是陈国要地郢州,西阳公为一军主帅,岂有久离之理,朕自当以国事为重。” “微臣惶恐,且待过后再说吧,九九重阳节,微臣怎么都得陪伴陛下身边,登高望远。” “嗯。”宇文乾铿用力点头,他只不过是个孩子,虽然举手投足间努力保持天子的威严,但时不时仍显露出稚气来。 九月九重阳节,是这个时代极为重要的节日,时人认为,重九为阳数之极,此日天气下降而地气上升,天地二气相交,不正之气弥漫。 为避免接触不正之气,须登高山以避重九之厄,所以登高是重阳节最主要的风俗活动,同时也是为了寄托情思,魏晋以后,上自皇帝百官,下至庶民百姓,每至重九均登高野宴。 这个时候也是亲人团聚之际,唐朝诗人王维便有名诗《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小皇帝的父兄均已罹难,到了九九重阳登高时,孤零零一人倒是颇为可怜,他这亲人若是在身边,好歹能缓解一下心情。 ‘到时少不得插茱萸,然后想着山南那边,也不知家人如何了。’宇文温心中叹道,他平日用脑过度,脑子一转起来就刹不住车,由重阳节想起了红彤彤的茱萸果实来。 茱萸香气辛烈,可入药亦可作为调味品,这玩意的果实他以前吃过,还闹出笑话来:他误把一种类似的野果当做茱萸吃了,也亏得无毒,否则就‘英年早逝’了。 ‘魂淡,长得这么像,结果一个茎梗有毛,一个茎梗没毛,就是不同的东西。’宇文温依旧在心中吐槽,即便是那一世的事情,他依旧耿耿于怀。 有毛无毛,类似有码无\码,完全是两种体验,宇文温的思维一发散,便如醍醐灌顶般,将他原先懵懵懂懂的疑惑点开:他方才见到的虞美人,其中一些有问题! 问题就在有毛无毛!! 虞美人,观赏花卉,罂粟科罂粟属,一年生草本植物,全体被有伸展的刚毛,花呈紫红色,花季在春天,简而言之此花有毛。 罂粟,代表物种鸦片罂粟,罂粟科罂粟属,一年生草本植物,无毛或稀,花呈紫色或红色,花季通常在春夏之间,一般晚于虞美人,简而言之此花无毛。 凭着对禁毒宣传资料的回忆,他知道这两种植物同科同属,外观乍看起来几乎一样,最直接的辨别办法就是看茎梗有毛无毛,还有就是果实大小明显不一样。 怎么回事?这里怎么会有这玩意啊!!(。) 第四十三章 浮想联翩 逛御花园不光偶遇棉花,还遇见罪恶之花,宇文温只觉得这世界充满恶意,果然他提防“有人要害我”是再正确不过。 为什么御花园里会有罂粟?这玩意可不是中原土生土长的植物啊! 宇文温一边和小皇帝交谈,一边在心中琢磨着这问题,罂粟和虞美人外观接近,御花园里这两种植物同时存在,也许是不小心混在一起,也许是有人鱼目混珠。 这事情可大可小,就如同行军打仗,未虑胜先虑败,他当然要往最坏的方向去想:有人堂而皇之在御花园种罂粟,然后提炼类似于底也伽的鸦片制品,至于目的么,当然是恶意的。 大致上来说,这个时代无论东西方都对鸦片的功效有了初步认识,知道这东西能入药,治疗头痛、眩晕等症状,服用量大了会觉得心情愉悦,甚至出现幻觉,但对其致瘾性未必有了解。 这是因为受限于提炼技术的缘故,低浓度的鸦片制品,要长期服用才会出现上瘾的症状,这年头长期生病还死不了的人很少,所以按道理来说不会有人知道鸦片的隐藏属性。 但凡事就怕万一,罂粟进入中原,也许会有人发现其汁液可入药,先是能安神,然后能让人飘飘欲仙,这年头奢华之风盛行,为了享受那种感觉,小范围种植罂粟也未尝不可。 万一哪个落魄郎君,遭遇退婚等之类强力打脸经历,机缘巧合之下,拾得上古秘籍,学会提炼之法做出“绝世好鸦片”,借此发家致富控制各大世家,出任门阀集团总盟主,迎娶美貌世家嫡长女,走上人生巅峰... 然后就是控制宇文温,强占尉迟炽繁,调教杨丽华,抢走萧九娘...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西阳公?”宇文乾铿关切的问道,他见着宇文温似乎有些走神,寻思着对方是不是有心事。 “啊?陛下,微臣失礼了。”宇文温答道,方才他思维发散过度,浮想联翩差点走火入魔,表情变化被人注意到,所以赶紧圆场:“方才在御花园,微臣见到虞美人,回想起乌江之畔霸王别姬,略微伤感了些。” “美人?朕并无妃嫔...哦,是虞美人啊。”宇文乾铿恍然大悟,“这花确实漂亮,山南之地有么?” “微臣在安州和巴州未见此花,至于其他地方去得不多,想来是没有吧。”宇文温答道。 “那西阳公也带虞美人些回去栽培吧。” “这...微臣谢陛下赏赐,虞美人和白叠一红一白,要是混种在一起想来煞是漂亮。”宇文温谢道,既然小皇帝开口,那么他就顺水推舟。 “西阳公,再说个故事吧。”宇文乾铿的关注点依旧是‘奇闻’。 “微臣遵旨。”宇文温答道,“武威司马田益龙,世居巴州西阳郡,平日里好打猎,某日与友人进山狩猎...” 他继续讲起故事来,先前的话题随即略过,宇文温不想表现得太积极,免得让人起疑,这东西若是无意间种上的,那倒还好说,若是有人故意种上的,那么必然会对他要这虞美人起戒心。 所以要表现得自然些,表现出纯粹是为了赏花而要这虞美人,免得幕后之人猜出他的用意,他希望是自己想多了,但还是按最坏的局面来处置。 虞美人要带,至于其中某种无毛植物也是要带的,至于带回去怎么用,那倒是个问题。 找个山旮旯大范围种植,大规模提炼后做出纯度惊人的成品,然后创建南洋公司专营,卖到什么东洋、高句丽、突厥、吐蕃哪里去祸害别人,把对方祸害成鸦片鬼,然后中原军队便可趁虚而入? 宇文温认为这太理想化了,没有考虑到市场问题。 鸦片能让人飘飘欲仙,所以王公贵族各类大户们自然是趋之若鹜,可是那些小国的消费能力有限,有钱人少,百姓又穷,所以最大的消费市场反倒是中原本身。 江南的侨姓、本地土豪,关中的关陇集团,山东的士族和豪强,一个个都是财力雄厚挥金如土,一有这东西出现必然是四处疯抢。 一如后世的某超级大国,消费全球60%以上毒品,是全世界排名第一的毒品消费大国,这个时代的中原,消费能力对于周边番邦是碾压性质的,鸦片这玩意一泛滥,首先祸害的就是中原。 控制鸦片生产,严格把关货物投放方向?这不可能,罂粟非中原特产,一旦流行开来,那些闻风而动的番商,亦或是黑心中原商人,会本着利益最大化的原则,把贩卖到边境番邦的鸦片,收购后返销中原,那样获利更大。 亦或是千方百计刺探这种东西的秘密,底也伽本就是西域产物,主要成分就是鸦片,番商们迟早能发现两者之间的关系,自己种植然后提炼,做出高纯度的产品来。 销售体系内也会出现害群之马,把卖到境外的鸦片‘漂没’,然后改头换面拿到内地贩卖,再严密的管理制度,也防不了铤而走险的人。 鸦片商品化,种植面积不会小,涉及的人多了,保密就越来越难,只要有人私自携带种子出来,那泄密是迟早的事,到时候就是一发而不可收拾,局面一片糜烂。 一想到中原遍地鸦片馆,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个个都变成面黄肌瘦的鸦片鬼,有识之士想禁又禁不了,而周边番邦磨刀霍霍向猪羊,那场景太惊悚,让宇文温只觉周身发凉。 说实话这玩意他不太想沾,就怕一着不慎后患无穷,只是本着有备无患的想法,手头上有一些这东西,万一上次服用底也伽是有人策划,那他就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真要是有人敢阴我,我就让他生不如死! 。。。。。。 继续中场休息,宇文温装模作样的逛御花园,再度确认那片虞美人丛中,确实掺杂了几株‘无毛虞美人’,结合记忆中的宣传图片,先前的判断得到证实。 看着这重建于故齐皇宫的新皇宫,看着这些曾经生长于故齐皇宫的花花草草,他不由得思维发散、浮想联翩,想起六年前覆灭的高氏齐国。 南北朝,是中原多灾多难的时代,平常人对其了解不算太深,除了历史课本里列出的那几个著名事件外,说到齐国(北齐),许多人首先想到的是兰陵王高长恭。 深入点的,知道贺六浑(高欢)和黑獭(宇文泰)之间的龙争虎斗,贺六浑的东魏后来成了齐国(北齐),黑獭的西魏后来成了周国(北周)。 再深入了解些的,就是高氏皇族的外号:神经病家族。北齐历经二十八年,几位皇帝各种行为艺术不断,又称禽兽王朝。 高氏齐国共有六帝,他们分别是神武皇帝高欢(死后追授)、文襄皇帝高澄(死后追授)、文宣皇帝高洋(以齐代魏)、孝昭皇帝高演、武成皇帝高湛、后主高纬(亡国之君)。 高家祖孙三代六人,高欢开创基业,高澄、高洋、高演、高湛均为其子,高纬为高湛之子,除了高欢表现正常,高演还没来得表现就病故外,其余的四位表现极度异常。 首先是夺妻通奸,南北各朝也有奇葩皇帝行类似举动,但高氏皇帝们直接把这种事变成“皇帝日常”。 高澄逼娶大臣之妻元氏立为皇后,又强夺大臣高慎之妻,强纳大臣崔括之妻,私通父亲高欢之妾,又娶父亲遗孀蠕蠕公主(算是他的母亲)而共生一女。 高澄被人刺杀,其弟高洋掌权,踢掉傀儡魏帝建立齐国,然后强占嫂子、太后元氏,算是对哥哥高澄染指自己妻子的报复,又强夺大臣崔修之妻王氏,屠戮几个弟弟之后把弟媳们赏赐给大臣享用。 宗室们的妻女,被高洋赏给亲信左右玩弄,他则在旁边‘观礼’;和皇后之姐私通,为夺佳人虐杀其夫。 高洋很快便玩脱了病逝,其子高殷被其弟高湛夺了宝座,高湛首先强占嫂子李氏(高洋皇后)并生一女,又当着李氏之面虐杀其子高绍德,然后把高洋的妃嫔悉数纳入后宫。 兄弟之间反目成仇,兄欺弟,弟仇兄,兄嫂弟媳沦为玩物,面容姣好的宗室命妇每次例行入宫觐见,和到青楼坐台没区别,皇室下限之低让人瞠目结舌。 南朝亦有个别极品皇帝有类似行为,只是如此大规模集中在同一家族,高氏算是名列前茅,出一个极品难得,出两个极品十分难得,连续出几个极品那就是世所罕见了。 然后就是行为艺术,高澄除了通奸夺妻、嗜杀外还算正常,治政领军才能了得,其第四子高长恭即是大名鼎鼎的兰陵王,其弟高洋掌权后就开始暴走了。 他父亲、兄长把持东魏大权,但名义上还是东魏臣子,如今轮到他掌权便要做皇帝,于是东魏为齐国(北齐)取代,然后成为皇帝的高洋开始肆无忌惮。 这位喜欢酗酒,通宵达旦的饮酒作乐,喝高兴了喜欢露体,无故杀人,朝会时不顾文武百官的诧异,一言不合就裸奔,在宫中不过瘾,还在城内大街上裸奔。 然后是‘跑酷’,在皇宫大殿上,沿着屋脊裸奔疾走,身手之敏捷让人诧异,其母娄太后气不过,仗击酗酒不孝子,高洋反骂“再多嘴把你嫁给胡人!” 妃嫔薛氏颇得高洋宠爱,然则某日他想起薛氏未到手时,曾与人通奸,想想自己有可能会戴绿帽,为防患未然便将其杀死,将头颅割下随身携带。 然后在宫宴上将薛氏头颅往案上一摆,请赴宴大臣同赏美人,惊得满座宾客瞠目结舌,他回到寝宫再将薛氏遗体肢解,将一块腿骨加以装饰做成琵琶,边弹边哭思念美人。 到了薛氏出殡之时,高洋又跟在队伍后面,蓬头垢面哭得伤心欲绝,这种行为艺术当真是惊悚至极。 如今的大周相府长史崔达拏,当年娶高澄之女乐安公主为妻,乐安公主一日回宫时遇见叔叔高洋,高洋问她在夫家过得如何,乐安公主说一切都好,就是婆婆不喜欢她。 高洋闻言“哦”了一声,随后把崔达拏的母亲杀掉扔尸漳水,正妻一句话导致母亲无端遇害,崔达拏欲哭无泪,后来周灭齐,便将乐安公主杀死,为母亲报仇。 到了高洋的弟弟高湛即位,在位四年,除了花样屠杀侄子外,没来得表演新的行为艺术,其子高纬即位后玩得更夸张,各种行为艺术数不胜数。 觉得兰陵王高长恭太能打了,杀;觉得被誉为“北朝明月”的国丈斛律光有威胁,杀。杀光了忠臣良将,周军也攻来了。 周齐两军主力决战之际,高纬也不知道是脑子缺了哪根筋,和宠妃冯小怜玩得不亦乐乎,晚唐诗人李商隐有《北齐二首》,写的就是高纬的事迹: 其一: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伤。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 其二:巧笑知堪敌万几,倾城最在著戎衣。晋阳已陷休回顾,更请君王猎一围。 想想这一群奇葩,宇文温不由得摇摇头,帝王手握无上皇权,正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旦没了限制,肆意纵欲,看中的女人管她是谁想上就上,看谁不顺眼就杀。 高氏这一家子,后人都猜测是神经病但无确切实证,按他看来,除了家族遗传精神病,还有别的原因促成这一现象,极度扭曲的心理是其一,有样学样是其二,借疯癫状行政治目的是其三,而酗酒、纵欲则是助纣为虐。 先不说酗酒会行为失控,如今出现在皇宫里的罂粟搞不好也是诱因之一,类似于魏晋时助兴的五石散,酗酒时磕有鸦片成分的药助兴,兴致一上来见着女人就推,见着不爽的人就杀,喜怒无常,行事乖张。 ‘罂粟,多少罪恶假汝之力!’宇文温心中骂道,一想到高氏皇帝们各种神经质的表现,那种受迫害妄想严重的症状,他就咋舌不已。 整日里总觉得有人要害...咦,好像我也是有这种感觉啊!(。) 第四十四章 小黄文 夜,卧榻上的宇文温辗转反侧,他梦见隋军派精锐扮作客商,从蜀地乘船顺江而下,顺流直下抵达巴州西阳城,只待赚开城门后,就来个千里斩首。 那时,他受迫害妄想症已是晚期,怀疑杨丽华要做内应开门放隋军进来,故而击退偷城之兵后,暴怒之下一斧头将杨丽华开颅,又将宇文娥英扔去喂狗。 又一梦,怀疑尉迟炽繁倾向家族,将山南虚实泄露给自家祖父,盛怒之下他将其头颅砍下,制成酒器,每日以其饮酒作乐。 再一梦,怀疑萧九娘心怀不轨,偷了琉璃镜以及各类黑科技秘方,泄露给其父萧岿意图重振梁国,盛怒之下他将萧九娘碎尸,将其大腿骨制成琵琶每日弹唱。 北齐高氏皇帝那一个个令人发指的暴行,被他重新演绎,独脚铜人宇文温之名重新刷写,是为残暴嗜血宇文温。 从梦中惊醒,他抹了抹汗涔涔的额头,因为莫名来到这个时代,随即陷入危机的缘故,他的不安全感始终挥之不去,进一步的表现,就是总觉得有人要害他。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宇文温不觉得自己提防心重有什么不对,毕竟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王朝风雨飘摇之际的宗室,很容易家破人亡。 只是想多了容易走火入魔,先是觉得有外人要害他,然后慢慢演化成觉得旁人要害他,最后自然是觉得身边人要害他,尤其是至亲之人,一旦到了那个地步,闹得家破人亡就不可避免。 “再怎么多疑,总要有个度啊...”宇文温喃喃自语,他的受迫害妄想症,直接来源就是极度严重的不安全感,此为无解,所以如何缓解就首当其冲。 “还得多找几个人来分担负面能量,光自己一个人东想西想,迟早精神分裂。”他决定找背黑锅的,在巴州有“市场调查部”,分担了许多压力,但那是由管家李三九负责,局限性很大。 如同此次来邺城,首先是人生地不熟,其次是别人的地盘,他基本就是耳聋眼瞎,出了什么事只能是自己胡乱揣测,整日里疑神疑鬼。 需要有人当帮手,参谋一二,同行的张\定发、郑通,倒是可以用,只是底也伽这件事,他没办法和对方明说,毕竟“服用底也伽可能会上瘾”这种机密还是慎重些,要不要据实相告,宇文温也拿不定注意。 “不能光我一个人心烦,明日出宫,索性连你们一起祸害了!” 因为讲的故事十分精彩,小皇帝极度入迷欲罢不能,宇文温已在宫里连续住了数日,他本人倒无所谓,可副使郑万顷却有些着急,一来是有事相商,二来是宇文温那摊子事得亲自拿主意。 走了丞相府的路子,好言相劝之下,小皇帝方才依依不舍的点头,让他明日出宫,想着那一番大采购的进度,宇文温也是颇为期待。 。。。。。。 翌日,使邸,宇文温与副使郑万顷交谈,他在宫中住了几日,今日一早待得宫门打开便‘逃’了出来,刚回到使邸,就被郑万顷‘请’了去。 “使君,这几日在宫中可顺利?”郑万顷问道,他一脸疲倦的样子,似乎是没怎么休息好。 “仆射放心,这几日在宫中讲故事,陛下入迷得紧。”宇文温满不在乎的说着,“仆射,和丞相府谈得如何了?” “公务均已谈妥,朝廷调拨战马一万两千五十匹,其他物资亦如事前所定数量,这几日正在准备,战马从各处马场调集,约十日后准备完毕,待使君这边的事情处理完毕,便要启程回山南了。” “既如此,下官自当督促行事,不知山南那边可有消息?” “昨日山南驿使抵达邺城,报得山南一切平安,宇文行台有家书,令\夫人亦有家书。”郑万顷说完,将两封信交到宇文温手上,二人又交谈片刻,宇文温告退。 回到房外,刚想推门而入看家书,却被闻讯赶来的郑通拦住,只见这位面色憔悴、眼圈黝黑,宇文温脑海里浮现出某宅男在网吧通宵,持续大半月之后的形象来。 “使君,书籍已购回大半,下官等连日校验,昨日听得郑仆射说再有十日便可以回程,如今使君刚好回来,便一同检查一二可否?” 宇文温其实更想看家书,不过见着这位憔悴得不像样,不忍心打击对方积极性,故而点点头说“前方带路”,他随着郑通来到一处房内,只见其中到处都是书卷。 这个时代的书,真就是一卷一卷的,即所谓卷轴版,而线装书这种册页版,如今不存在,所以只有“一卷书”,没有“一本书”,见着这些密密麻麻的书卷,宇文温庆幸自己没有密集恐惧症。 “使君,这是《华林遍略》,共六百余卷,书肆正好有存货,下官便买来了。”郑通拿起一卷书说道,满是兴奋之色,似乎是刚下了新番的某男,关上房门准备好卷纸后要点开观看。 “《华林遍略》?”宇文温问道,他注意到郑通的表情,因着极少见到这位失态,故而对这书名颇有兴趣,“此书名...有些耳熟啊。” 他根本就不懂《华林遍略》是什么玩意,只是见着郑通如获至宝的样子,存了打听的心思,郑通见得他如此问,便兴致冲冲的介绍起来。 《华林遍略》,由南朝梁武帝萧衍下令华林园学士编纂,一共六百二十卷,成书后即大受欢迎,即便是南北对峙,依旧被书商雇人佣书,随即贩运至北朝。 “昔年,有书商至邺售卖《华林遍略》,齐文襄觉贵,先借来一观,随后聚集书人,以一昼夜抄写完毕,退其本,曰:‘不须也。’” “未曾料齐臣祖珽,取了抄好的几卷私自售卖,为该书商所知,在其质问之下文襄颇为尴尬。” 齐文襄,即为齐国文襄皇帝高澄,按着郑通所说,这位喜欢《华林遍略》又觉得贵,便借了书来试读‘看一看’,书商觉得这六百多卷的书,料想一昼夜也抄不完便答应了。 结果高澄召集人手一昼夜暴力‘扫描’完毕,次日便还了回去,原本书商想不到书已被盗版,奈何高澄为猪队友祖珽所累,事情穿帮导致尴尬不已。 “《华林遍略》即为南朝所出,想来建康书肆也有出售吧?”宇文温问道,郑通说到这里,他似乎对这书名有了印象,别驾许绍,就曾委托他和陈国商人买这部书,只是未果。 “侯景之乱,建康生灵涂炭,台城库房毁于兵灾,官藏书籍大多焚毁,此书官藏便毁,虽然亦有私藏,但卷数过多,书肆所售大多残缺,下官也是在邺城书肆偶然发现有全套出售。” “原来如此,那倒是不虚此行。”宇文温点点头,他没问价格,毕竟已授权郑通全权负责买书之事,反正钱对他来说不是问题。 他关心的是《齐民要术》有没有买到,郑通说书已到货,并已校对一遍,然后让人抬出一箱书来请他过目,宇文温见状干咳一声:“嗯,很好,很好。” 郑通继续激动的向他介绍各类书籍,观其模样,如同入了仓禀的硕鼠,神情亢奋两眼放光,宇文温不太懂“读书人”的格调,所以也就是随手拿起一卷书翻翻。 “《玉台新咏》?”宇文温他看着书名喃喃自语,展开书卷,发现其上所载为诗歌,见着并非是让人头痛的文言文,便装模作样的看起来。 ‘托买吴绫束,何须问短长,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量...这调调有意思哎!’宇文温如是想,兴趣大增,便继续看下去。 ‘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破...破瓜?’宇文温看得呼吸为之一促,‘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裙,含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 他看了看内容又返回卷首,仔细品味了一下“玉台新咏”这个书名,随后心中有些惊疑不定:‘莫非是我太污了?这几首诗感觉有些不对头啊!’ 为了不露怯,他继续看下去,越看越觉得画风不对:‘宿夕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转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翩翩床前帐,张以蔽光辉。昔将尔同去,今将尔共归...’ ‘大妇留芳褥,中妇对华烛,小妇独无事,当轩理清曲,丈人且安卧,艳歌方断续...’ 宇文温看得呼吸有些急促,刚开始他只以为是自己‘古’文功力不够,亦或是思想太污,曲解了前面几首诗的意境,可如今看下来,分明是这书有问题。 ‘我擦,小黄文!’ 宇文温心中惊叹,这可不是他要买的书,作为一个有绝色妻妾的男人,不需要靠这种书来解决生理问题,所以问题来了:是哪个王八蛋浑水摸鱼! 他把这卷书往郑通面前一晃,对方有些摸不着头脑,接过书看了看,满是惊讶地问道:“使君,何故买此书?”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宇文温差点骂出声来,他嘴角抽搐,未曾料郑通竟然会贼喊捉贼,一时间被噎得说不出话。 郑通见着宇文温如此表情,忽然回过神来:这些可都是他买的书。随即满头大汗的解释道:“使君!下官...下官可未买此书啊!” “那这书莫非是本官买的喽?”宇文温眯着眼说道。 “不不..不是,这一定是书肆弄错了!” “那么巧?莫非郑主薄也有如此嗜好?想来这书也不值几个钱,郑主薄若喜欢,便带回去吧。” “使君!此事纯属误会,下官可没想过买这书,此为南朝徐尚书所编纂,收录的是艳歌,下官买来作甚!” “谁知道呢,想来郑主薄动了春心也说不定哟!”(。) 第四十五章 纷至沓来 折腾了半日,宇文温好歹让郑通把买来的书过了一遍,除了莫名其妙出现的《玉台新咏》,未再发现书单之外的书籍,而这《玉台新咏》应该是书肆出错,连着其他一些书籍送过来了。 “玉台新咏...”宇文温沉吟着,这倒不是他认为的‘小黄书’,此书收录了从周以来至南朝的诗歌七百余首,‘主打’男女感情纠葛。 艳诗确有,但其他各种感情纠葛也有,例如婚变、痛斥负心郎、不慕虚荣、男思女、夫念妇,有失宠的哀怨,有缠绵的爱情,不能粗暴的以‘小黄书’定义。 “既然送来了,那就买下吧。”他终于下了决定,郑通闻言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默默的点了点头,宇文温也没多说,将书卷放好。 ‘其他不论,为的就是其中收录的《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他心中一叹,随即走出房间。 《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又名《孔雀东南飞》,为汉乐府诗,与北朝民歌《木兰诗》,合称“乐府双璧”,当然对于某人来说,这可是他在高中语文课本里学过的一篇文章。 孔雀东南飞,讲的是一个爱情悲剧故事: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刘兰芝),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没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伤之,固有此诗。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默念刚温习过的‘课文’,宇文温是郑重地念出‘自挂东南枝’这句话,不知不觉来到房间外,推门而入座在案前,缓了缓情绪,拿出家书拆开细细看来。 首先是父亲的信,也没什么特别之事,首先是关怀,然后是叮咛,将山南如今情况简要说了一遍,反正就是‘前途一片大好’云云,又说巴州那边有人照应,让他在邺城勿忧。 当然最后还叮嘱他在邺城要谨言慎行,切莫闹出乱子来。 “还特地交代不要闹出乱子来,我有那么可恶么?连自己亲儿子都不相信,不像话嘛!”宇文温有些哭笑不得,浑然不记得那日朝会悍然‘扑殿’之事。 接下来是夫人尉迟炽繁的家书,满满的三张纸,三种不同的笔迹,当然是由妻妾三人分别写的,一家之主母尉迟炽繁说了府里如今情况,简而言之是一切正常。 她在信中嘱咐远在邺城的夫君,吃住行要注意水土不服,衣服要穿暖云云,杨丽华和萧九娘在信中也满是关怀之意,这让他看得心里暖烘烘。 “算算日子,至少是大半月前写的信吧,估算我到了邺城,才让驿使千里迢迢送来。”宇文温喃喃自语,“想来在朝会上的事情也差不多传到山南了。” 他在大殿上的‘行为艺术’,传回去后估计父亲会无奈,妻妾们会担心,一众佐官、部下搞不好会无语,所以他在次日就写信回去‘解释’,以免产生误会。 正要提笔再写回信,未曾料有人叩门,原来是刘掌柜有事禀报,说有人求见,如今在使邸外等着,求见的不止一拨,都是为了琉璃镜而来。 “琉璃镜,你处理即可,还要见我做什么?”宇文温有些奇怪,不过他转念一想,又问了个问题:“怎么,有人以势压人么?” 答应过不惹事,但我可不怕事,敢送脸上门?我抽死你们! 眼见着有人组团送脸上门,宇文温不怒反喜,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不等刘掌柜回答前一个问题,又抛出了新问题:“他们背后的东家,弄清楚了么?” “呃,东家,他们都是邺城里的豪商巨贾,此次前来是为了面见使君,各自都是想要把我方手头上的琉璃镜包了。” “你做主即可,你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宇文温闻言意兴阑珊,原来是豪商要摆阔,那就不关他事,按着原先的计划,相关事宜都由刘掌柜负责。 刘掌柜在宇文温手下做事,不是签了契约的奴仆,也不是属官、部将,所以宇文温的自称有些麻烦,索性直接用‘我’,也省的成日里换来换去的。 他想当甩手掌柜,可刘掌柜却接不了,他手上拿着一堆拜帖,据其详细解释,邺城的豪商们不光想把他们带来邺城的琉璃镜包了,连带着要把巴州那边的货都定下来。 做买卖做到这份上,没人是傻瓜,宇文温来邺城,带来了多少琉璃镜没人知道,但豪商们都知道这东西利润高,即便是宇文温随身没带多少,可巴州那边肯定能有不少。 宇文温没有对外宣称能生产琉璃镜,可只要是明眼人都知道这‘西域异宝琉璃镜’就是出自他手,这东西只此一家别无分店,所以尽快揽到货源就是发大财的好机会。 刘掌柜先前出了几面琉璃镜,引来众多豪商登门拜访,奈何这种事情他实在做不了主,而做得了主的宇文温又在宫中,这几日上门的人如流水,都在打听宇文温几时归来。 “巴州...他们从邺城到巴州来回四千余里,就不怕半路出什么意外?还有,他们拿什么来付款,陈国还可以走水路用船运,他们莫非要数百车队拉钱帛?” “所以还得东家亲自来问了。” “这些人,没什么来历不明的把?”宇文温最关心的还是安全,万一面谈时被谁给砍死那就是天降横祸了,这里是邺城,曾是那‘邺枭’的老巢,他可不是傻大胆。 刘掌柜只说他除了先前合作的那家,其余的一个都不认得,也不知道谁算是来历不明,宇文温见状也不为难,让他按着抵达使邸的先后顺序,让对方依次进来会见,同时让张鱼在身边侍立,又有几个护卫在门外守着。 片刻后,刘掌柜领着一人进来,那人身着白袍,身材臃肿,方头大耳,不过浓眉大眼的看上去颇为慈祥,要是披个袈裟就称得上宝相庄严了。 一番引见寒暄之后双方分主宾坐下,刘掌柜亦坐在一旁,来人姓崔,自言为清河崔氏旁支子弟,当然并非长房所属,此次前来便是想谈那琉璃镜事宜。 “崔掌柜既然有意,那本公也不啰嗦,你们要多少货且不论,本公且问,那货款你们如何运来。”宇文温开门见山,如今是谈买卖,一口一个“本官”有些别扭,所以自称切换为“本公”。 “不知郡公想要何物?无论是奇珍异宝,亦或是马匹,小店都能运来。”崔掌柜问道,称呼也由开始的“使君”,切换为“郡公”。 “马匹?贵店能弄来多少马?”宇文温颇为意外,如果对方真的能弄来马,那倒是个好买卖,他如今就缺马,可对于数量却持怀疑态度。 “郡公,凉州马且不论,幽州,并州的马均可,数百匹能行,当然数量太多确有难度。” “朝廷新近收复合州、吴州二总管府地界,只是两处毗邻长江,一旦陈军来犯极易通行不便,届时怕是不好办吧。”宇文温问道。 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山南州郡和朝廷的联系很脆弱,大别山东南麓的合州总管府地界,是山南去往邺城的唯一通道。 崔掌柜的回答也很干脆,他说若陈军只是袭扰那倒不要紧,若是合州有变确实很麻烦,届时运马怕真是运不过来,但携带其他值钱之物却能够保证。 从北方到山南,可不止绕行大别山东麓这条路,他们亦可从豫州入荆州,也就是穿过隋国国土入境,当然这样一来运马自然是不可能了。 除了马匹,他也有水晶钵、玛瑙杯、各色宝石、玉石,以及各类北地特产,亦或是金子,这些东西方便携带,他做了多年买卖,各处都有些人脉,所以即便周、隋、陈交战,携带这些东西依旧能往来南北。 崔掌柜说若是买卖定下,宇文温这边无须担心他们如何携带‘货款’抵达巴州,也无需担心他们来回半路上出问题,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需要额外打点什么。 “崔掌柜看来实力雄厚,若本公要买麻,不知能否运来?” “请郡公放心,决计能够送到。” “如何送到?” “由青州装船,沿海一路南下,入长江口,溯江而上即可。” “海运?是本公孤陋寡闻了...”宇文温点点头,他潜意识里总以为北方南下只能走陆路,忽略了对方还可以走海路转水路,这个时代的沿海运输也是很发达了。 至于对方如何穿过陈军水师封锁,那应该不是问题,豪商的实力和门路,可不是小商人们能比的。 “这琉璃镜的买卖...不知郡公意下如何?”崔掌柜问道,双方甚至还没有谈琉璃镜的具体问题,但他知道这位西阳郡公最需要的是什么,只要能满足,那机会便大了许多。 “崔掌柜的名字,本公记下了。” “幸甚。”崔掌柜起身行礼,对方说已记下名字,就说明在考虑范围之中,事已至此,至少有了不错的进展,他也不指望立刻能定下来。 崔掌柜走后,又有富商丁邹、严兴等纷至沓来,他们都是邺城大富豪,故齐时和官府走得极近,周国来了后自然投靠新主,站在后面的靠山权势可不低。 有人上门谈买卖,宇文温求之不得,他没有自己的商路,原先主要和江南陈国做买卖,如今周国国土相连,北方的商路就可以考虑了。 琉璃镜之前的销路主要在江南,可一旦打起仗来就容易受影响,要是能打开北方市场,那对保证宇文温的收入稳定十分有用。 他当然还没办法组织自己的商队,所以需要这些商人来做中间商,虽然赚的少了些,可市场也大了许多,最主要是可以买马。 商人们贩马,大部分都是普通马匹,若是在敌国之间来往,数量也大受限制,但如今这对于宇文温来说,却不算问题。 首先这是本国国内贩马,只要朝廷没有下禁令,那一个付钱一个卖马,倒是解决马荒的好途径,马匹普通些也不要紧,只要是合格的战马就行,一点点的攒起来,怎么都能聚沙成塔、集腋成裘。 所以宇文温在意的是对方的实力,有没有能力把他要的东西安全运来巴州,豪商巨贾们千里贩运货物,沿途的州郡官员是他们的一大挑战,遇见黑心的刺史、郡守,直接杀人夺货都有可能。 西晋时,富甲一方、喜欢斗富的石崇,任荆州刺史时,便派人截杀境内客商,借此获得巨额财富,发了不小的财,从那时起,不时有州郡官员恶向胆边生,做那罪恶勾当。 而此时的丝绸之路,凉州亦是个重要枢纽,宇文温在长安时,亦成听过某凉州刺史的‘壮举’:他召集过往番商聚会,直接派兵围了会馆,不由分说将这些人全部杀死,然后随行的牲畜、货物悉数据为己有。 江南这边也有类似情况,遇见贩卖货物的商人,州郡官污其为贼赃强行扣押,把人打入大牢然后“喝凉水死”,而那些“贼赃”也神秘失踪了。 亦或是时不时雁过拔毛的权贵,豪商巨贾们做的买卖都是高风险、高回报,正所谓“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赔本的买卖没人做”,敢千里返货穿梭敌国的商人,手上至少有几把刷子。 宇文温要考察这些人的实力,确保他能有稳定的收入,朝廷会拨给山南马匹,但那是对公流程,更何况僧多粥少,巴州能分到的马匹不会多,所以他要自己买马,需要强力供应商。 拜见之人如流水般,宇文温均一一会见,刘掌柜又引入一人,其人二十余岁,身材高大深目高鼻,头发微卷,剪发齐额,身着白色圆领窄袖束衣。 却是名胡人,见着宇文温便行了一礼,用纯熟的官话说道:“尊贵的西阳郡公,安伽之子安吐罗,向您致敬。”(。) 第四十六章 从撒马尔干到长安 宇文温看着面前这位胡人,邺城西域番商多,其中的豪商巨贾也不少,所以有胡人上门到不觉得意外,他微笑着问道:“安伽之子安吐罗?令尊如今还好么?” “回郡公,家父已病故四年有余。”安吐罗答道。 “本公依稀记得,安萨保是葬在长安东郊外吧?”宇文温忽然说道,安吐罗闻言略微一愣,随即点点头:“家父正是葬在长安东郊七里处墓区。” “坐。” “谢郡公。”安吐罗又一礼,随后坐下,他笑着对宇文温说道:“家父名讳竟然能为郡公所知,安某不胜荣幸。” “昔年在长安,本公时常到东市走动,安萨保的名讳自然是知道的,未曾料安掌柜竟然在邺城,如今杨逆篡国,本公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去看看,不过想来这难不住安郎君吧。” “郡公说笑了,安某经商为生,冒险穿梭各地习以为常,可不敢勾连敌国。”安吐罗即要展现自己的能力,又要避免对方怀疑自己是隋国细作。 宇文温笑了笑,这位粟特人安吐罗,果然是做生意的料,说起话来圆滑得紧,如此年纪就能上门谈大买卖,想来在家族中地位也不低。 安伽,字大伽,粟特人,周国同州萨保,于四年前也就是大象元年去世,却未在同州本地下葬,而是葬于长安城近郊墓区,想来是朝廷给予的待遇。 粟特人,中原又称之为昭武九姓、九姓胡、粟特胡,是汉代至宋代时期活跃于丝绸之路的商业民族,以擅长经商闻名于欧亚大陆,多豪商巨贾,富可敌国。 粟特本土位于中亚阿姆河与锡尔河(中原所称为乌浒水和药杀水,是为河中地区)之间,其主要范围为后世的乌兹别克斯坦,还有部分地区在塔吉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 在粟特地区大大小小的绿洲上,分布着一个个大小不同的邦国,其中以撒马尔干为中心的康国最大,它通常是粟特各城邦国家的代表。 撒马尔干即为撒马尔罕,意思是“肥沃的土地”,为中亚名城,亦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枢纽。 又有以布哈拉为中心的安国,位于苏对沙那的东曹国,劫布坦那的曹国,瑟底痕的西曹国,弭秣贺的米国,屈霜你迦的何国,羯霜那的史国,赭时的石国等。 中原以其国数为九统称“昭武九姓”,即康、安、曹、米、何、史、石、火寻、戊地,当然粟特城邦国家不止九个,而九姓亦未必都是粟特人。 粟特人从未形成统一帝国,凭着经商的天赋,为一个个征服者帝国服务,随着西域时局变乱,大量的粟特人沿着丝绸之路东行,经商贸易,许多粟特人就此移居中原,子子孙孙住了下来。 每个粟特商队少则数十人,多则上百人,他们一路向东定居,从撒马尔干开始,沿着丝绸之路进入中原,在疏于勒、龟兹、沙洲、凉州、并州、长安、洛阳、相州,甚至幽州都有粟特人的定居点。 数百年不断经营下来,从撒马尔干到长安,甚至到中原东北隅的幽州,形成了一条完整的粟特人贸易链,中原的粟特人购买丝绸或者生丝,卖给西域的粟特人,而西域的粟特人亦带来西域奇珍,卖给中原的粟特同胞。 粟特人在草原上的定居点称为部落,在中原的定居点称为聚落,粟特商队在行进途中,也吸纳其他许多西域民族,如吐火罗人、突厥人,所以粟特聚落也被称为胡人聚落。 粟特商队的首领称为萨保,同时也引申为粟特聚落的统治者,而粟特人信仰袄教(拜火教),所以聚落里大多立有袄祠,萨保亦是主持宗教仪式的祭司,算是政\教合一的首领。 中原历代朝廷为了加强管理,有效控制这些粟特聚落,把萨保纳入传统的官僚体系中,在各地设州一级的萨保,专门授予粟特聚落的首领。 安吐罗之父安伽,为同州萨保,即为同州粟特人的首领,同州毗邻长安,同州粟特人在长安的买卖很大,名气也很大,所以在长安长大的宇文温亦有耳闻。 粟特人以康、石姓居多,当然安姓的也不少,自我介绍时喜欢用“某某之子某某”这种格式,深目高鼻又喜着白衣,基本上特征很明显。 方才安吐罗自我介绍“安伽之子安吐罗”,宇文温知道安伽已去世,为防对方冒名使诈,便故意问“令尊安好”,若是对方说“家父安好”,那就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 “郡公,安某此次前来,确有诚意收购琉璃镜。”安吐罗开门见山,他知道邺城各路豪商都在抢琉璃镜的货源,但若未得面前这位点头,就算跑到南方的巴州上门去磨也没有用。 “安掌柜有什么东西能做货款呢?” “不知郡公需要何种奇珍异宝?” “安掌柜说呢?” “说到马匹,安某确实比不过前几位,但西域马和产出,安某均能提供。”安吐罗有备而来,他知道近日在邺城一掷千金的宇文温最需要马,但他也确实比不过有本地门阀士族做靠山的商人。 但也只是略逊一筹,草原上的马,凉州的马,他们同样能运来,只是数量上就差一些,毕竟这些马得穿过突厥、隋国地盘,数量太多就过于显眼了。 “西域马倒不错,只是西域产出么,于本公未必有太大吸引力,况且真要买,西域离中原相隔千山万水,怕是今年下的订单,要到三四年后才能运到吧。” “不知郡公所指西域为何处?”安吐罗问道,这个时代的西域,通常的概念已经确定,但他知道宇文温所指西域,怕是西域以西,离中原万里之外了。 “极西之地有波斯,又有拂菻,也就是大秦,不知安掌柜可知?” “波斯、拂菻自然是知道的,安某不才,拂菻未至,倒是去过波斯。”安吐罗答道,随即从腰间解下一个锦囊,将锦囊打开后恭敬的奉上,囊中几枚黄白之物跃入宇文温眼帘。 “白者为波斯银币,黄者为拂菻金币。”安吐罗介绍道,他的用意很明显,如果宇文温不需要什么西域奇珍异宝来抵价,那么他们可以直接用金银来买。 市面上流通的是铜钱,金银极为少见,但金银的价值却是响当当的,拂菻金币亦是丝绸之路里常见货币,粟特人从中原收购生丝,运到波斯甚至更远的拂菻,对方即是用金币付账。 粟特人的贸易线路,有大量的拂菻金币流通,所以安吐罗愿意用黄金来买琉璃镜,宇文温则是饶有趣味的打量起这些金币来。 金币为不规则圆形,其正面有人物半身像,头部略偏带盔并饰有翎羽,脑后有两条飘起的绦带,身披战甲,右手持标枪扛于右肩上,枪尖露于左耳上侧,左手似手持盾牌护左肩。 冠带及盔甲均用联珠纹来勾画,铭文依顺时针方向分布,被头部翎羽分为两部分,依次为“dnthbodosivsppavg”。 背面为站立的侧身带翼女子,似乎站在一平板上,右手持一长柄十字架,左手自然下垂,衣服微微飘起盖于左手之上。 周边铭文有些模糊不清,似为“voyxxmvltxxx”,底部铭文为“conob”。 宇文温掂了掂这枚金币,份量十足想来含金量不错,又看了看其余几枚金币,有的和此币形制类似,而个别却稍有不同,想来是不同时期所制。 有了黄澄澄的金币,宇文温对于波斯银币便没太多兴趣,当然这不代表他嫌弃银子,如果按着一两金子约等于十两银子,一两银子约等于一贯铜钱来算,携带金银可都比携带铜钱方便得多。 但即便如此,一个‘批发价’五千贯的琉璃镜,约合五千两银子,亦或是五百两金子,按一斤十六两换算约三十一斤多点,已是半石(斛)米还多的重量,买一面镜子少说得用掉数千金币。 他本想问对方是否有很多金币,不过还是没说出口,若买卖真定下来,对方如何筹集金子他不管,反正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豪商巨贾做买卖的营业额,是以万贯为单位衡量的,陈国豪商就有夸张的例子,一艘长江上贩货的普通货船,就能满载号称价值十余万贯的各类奇珍异宝, 而琉璃镜一转手就是不小的利润,这对于商业民族粟特来说不成问题,把这东西运到波斯、拂菻,能赚回更多的金币。 相比大量金币,琉璃镜重量轻、容易携带,最主要是卖价极高,简直就是为超长距离经商准备的最佳商品,从遥远的东方到遥远的西方,这玩意的性价比是最高的。 “郡公在巴州,要应对江南陈军,想来会为粮食发愁吧?”安吐罗问道,宇文温闻言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看了看对方,随即笑道:“安掌柜的买卖都做到江南来了?” 粟特商队的活动范围,大概是在黄河流域及以北,也就是北朝地区,不过山南荆襄这边也有,想来是因着武关道的缘故,不过宇文温听安吐罗的意思,似乎对方在长江流域也有门路。 “郡公若不嫌弃,安某亦能贩来粮食。” “莫非是走海路么?” “顺流而下罢了。” 宇文温闻言眉毛一扬,对方的意思很明显,他们能贩来粮食,不是从北地千里迢迢运来,而是从长江上游用船来运,省时省力。 巴州的上游,江南一侧是陈国的巴州、湘州等地,也算是产粮区,江北的梁国就免了,那么在上游一些,可就是蜀地,那里是隋国的地盘。 且不说蜀地的粮食是否丰收到能外销的地步,光是卖粮食给敌国这一项,这个安掌柜身后的能量,那可真是不小了。 粮食都敢卖,这和卖国资敌没什么区别吧!(。) 第四十七章 不安 大概领略了当世豪商巨贾的冰山一隅,宇文温觉得颇有意思,对方既然敢从隋国运粮食出来,那他就敢买,不过从上游来的也许是粮船,当然也有可能是隋军。 他的侧室杨丽华,是当年的周国太后,也是如今的隋国公主,宇文温的便宜岳父杨坚是隋国皇帝,也知道自己女儿杨丽华在‘此獠’手上。 杨坚派来的几拨人大部分被宇文温解决,但又有漏网之鱼在巴州地界潜伏,此为疥癞之疾不足为惧,但是被便宜岳父整日里惦记着,宇文温也觉得有些心烦。 他成日里提防着上游来船,就怕上面出现隋军精锐若干,个个都是刀枪不入肌肉男,冲入西阳城大开杀戒,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片名:《拯救大隋公主杨丽华》,导演:杨坚,男主角:关陇门阀某郎君,女主角:杨丽华,反派:宇文温。结局:男主角救得女主角,携美而归成为驸马,反派及其爪牙暴尸街头。 宇文温绝不允许这种剧情上演,所以对长江上游来船十分敏感,不过安吐罗的建议也很有诱惑力,不愧为经商世家,能挠到他的痒处。 打仗,没马还可以用兔子蹬鹰般的‘以步制骑’,可没了粮食只有死,相对于马来说,粮食对于他的重要性更高。 山南缺马,但朝廷今后怎么着每年都能拨一些来,北地马多,一年拨个万余匹不成问题,邺城的豪商们也有的是手段贩马。 但粮食就有些难办,陆路长距离运输贩卖粮食,马车的载重量有限,而用船运粮就方便很多,一万石(斛)载货量的大船并不罕见,粮船从上游蜀地到中游巴州,花不了多少时间。 邺城的本地豪商可能没那么大神通,能把手伸到长江上游地区,可安吐罗这些粟特人就未必,他的家族在关中耕耘数代,要和毗邻关中的蜀地做买卖很方便,若是对方的关系网给力,蜀地的粮商还真就有可能发船运粮。 粮商甚至连空船都可以不要,换成小船返程即可,按贩卖的是较贵的精粮以一石售价一贯计,一艘大粮船装载一万石粮食,那就值一万贯。 一万石粮食,按每个兵每月口粮二石计,是五千人一月的口粮,若是同时来十二艘船,虎林军一年的口粮就解决了。 这些粮食等价十二万贯,抵得‘批发价’五千贯一面的琉璃镜二十四面。 宇文温玻璃工坊如今的镜子产量,大约是每月三十面左右,也就是说,若是安吐罗能一次发出十二万石粮食,做完这一单就能保证虎林军今后一年的口粮。 就做买卖的角度来讲,果然是种不如买! 他不是没想过外购粮食,借着卖镜子的机会,也曾向陈国商人们询价,结果对方也不知道是良心上过不去,还是觉得成本太高,都是说只能贩卖少量,多了无能为力。 如果外购粮食成真,那宇文温的心可就定许多了:打仗打的是什么?后勤啊! 但通过买卖解决军粮问题,似乎有些理想化,所以宇文温不会太过乐观,他对安吐罗这边的真正实力还不清楚,所以要大概摸摸底:“安掌柜,粮食倒不错,只是不知能贩来多少石?” “郡公,具体能贩运多少粮食,安某还得与家中联系,不过请郡公放心,今年的秋粮定能准备好。” “安掌柜的把握看来很大啊,只是秋粮每年一收,莫非安掌柜一年只贩一次粮么?” “郡公勿忧,安某保证,若是需要,每次买卖都会有足够的粮食。” “粟米,麦子,面粉,稻谷,能保存的期限不算太长,本公要的粮食不少,但不能是老鼠吃了都会拉肚子的那种陈粮烂谷。” “安某绝不会滥竽充数,至于金子,郡公为何不考虑黄金首饰,这些东西在南朝的销路也是不错。”安吐罗提出建议,同样重量的黄金,做成黄金首饰后价格可是大幅上涨。 “首饰之美,观者各有所断,安掌柜觉得价值五百贯的金钗,本公也许觉得只值四百贯,三百五十贯买来后转售,也许买家觉得只值三百贯,要等遇见开价四百贯买金钗的,也不知猴年马月。” “安某知道了,方才所述,还请郡公考虑。”安吐罗说完起身告退,他瞥见宇文温有些疲惫,故而识趣的离开,反正今日也不可能就定下来,他已经展示了自己的优势,觉得把握还是很大的。 刘掌柜送走安吐罗之后转回来,今日的会见总算结束,宇文温揉了揉太阳穴,开始和刘掌柜商讨接下来如何处理这些豪商们的购货。 每家都是实力雄厚,具体就是体现在不用宇文温操心:他要的东西,对方能自己运到巴州,买了琉璃镜后自己就走了,不需要他帮什么忙。 简而言之,宇文温只要安心坐在巴州西阳城,把琉璃镜准备好,对方带着抵价的货物过来,双方交接完毕,对方自行离开,他只需要在家里开心的数钱就行了。 方便,真的很方便,方便得让宇文温有些不安。 豪商们对琉璃镜势在必得,每家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要全包,他们的心情如此迫切,想来其后的靠山们心情更加迫切。 这些豪商们有自己的人脉,关系网,可以拿到马匹,粮食,能自己打点沿途各国州郡官员,保得一路平安,又有自己的商队,能够南来北往,去到他们想去的地方做买卖。 大宗货物从北方启运,走陆路到长江北岸的巴州不方便,没问题,我们从青州发货走海路,入长江口溯江而上,陈国边防将领都是老朋友了,你不用担心。 要粮食?没问题,上游隋国的粮食多得是,船队一路南下通行无阻,你只需要在西阳准备好仓库就行。 豪商们有如此强悍的渠道,会甘心放着大财不发发小财?宇文温可不信,人家出来做买卖是要发财的,不是做慈善的。 利之所在,无所不往,为了杀头的买卖,他们可以不远千里赶来,为的就是那琉璃镜,现在做的是买卖,可若是没有父亲宇文亮护着,宇文温怕是要完蛋了。 琉璃镜,是玻璃镜的美化称呼,而这个世界上,迄今为止全世界就只有宇文温能做出来,正常历史中,是欧洲的威尼斯率先摸索出玻璃镜的制作工艺,用的是锡箔法。 玻璃镜一问世就成为最热门的奢侈品,威尼斯政府为了守住制作工艺,将工匠们迁到一座岛上生产玻璃镜,其他国家为了刺探制作工艺的秘密,绞尽脑汁想了许多办法还是无功而返。 也亏得当时的威尼斯是一方霸主,许多想动用武力来抢秘密的国家,没敢将想法付诸实施,后来法国总算是笼络到几名威尼斯工匠,悄悄带回国后,玻璃镜的制作工艺才大白于天下,那时已是十七世纪,威尼斯人把秘密守了数百年。 现在,一面玻璃镜以五千贯的“批发价”,能买到万贯左右,一面小小的镜子就能赚四五千贯,比什么买卖都划算,而若是顺着丝绸之路,到达西面的波斯、拂菻,那时的售价恐怕要以黄金计。 如此高利润的商品,如同一只会下金蛋的鸡,要是拿在手里,源源不断的财富就会涌来,宇文温凭着琉璃镜,在地少人稀的巴州养活了五千募兵,而眼红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先前还能靠着父亲的荫庇,打消山南土豪们的妄想,而江南的商人,也没办法强夺他的宝贝,如今形势变化,周国国境连成一片,邺城的豪商巨贾们已经闻风而动,接下来环绕他身边的,已不再是秃尾巴瘸腿狼,而是吃人的猛虎。 对于外人派细作刺探机密,宇文温不在乎,掌握玻璃镜制作工艺的人,除他之外依旧是三个,全都牢牢控制着,虽然没有小岛,但也是足不出户,外界绝对没可能接触到。 可若是豪商们换种办法来要秘密,就麻烦许多,先前山南州郡自成一体,遥尊邺城朝廷为正统,实际当家人是大行台宇文亮,所以没人敢打琉璃镜的主意,可如今就不一样了。 如今朝廷里权势明显比宇文行台大的臣子,就只有尉迟丞相,要是丞相尉迟迥因为某些原因,对琉璃镜这下金蛋的鸡起了兴趣,那事情就有些棘手。 今日上门的豪商们,背后的靠山少不得有朝廷权贵,这些权贵大多是丞相尉迟迥手下的干将,要是这帮人成日里在丞相耳边扇阴风点鬼火,那各种状况就会层出不穷。 要么以“合理”的条件,交换琉璃镜的制作工艺,亦或是明里暗里敲打,逼宇文亮父子就范,尉迟丞相手上的资源很多,由此造成的压力可不小。 宇文温有信心说服父亲硬扛下来,毕竟他卖镜子也让父兄‘利益均沾’,实在不行就以‘优惠价’批发镜子,让朝廷权贵们快快乐乐的赚钱,但是制作工艺决不能泄露。 如果丞相受了撺掇,不依不饶一定要制作工艺,面对层出不穷的要挟,宇文亮又能扛多久? 围绕在宇文亮身边的追随者们,也有各自的利益,其中就涉及到权力博弈,一旦尉迟迥用各种手段施压,那么宇文亮的压力就会大到要做二选一。 是牺牲追随者们的权益,保次子的财路,还是牺牲次子的财路,为追随者们换得上升空间?山南集团的集体利益重要,还是次子的个人利益重要? 宇文温最初的判断,即便是丞相尉迟迥都要顾及吃相,他也可以退让,以优惠价出货,可万一老丞相经不起身边的撺掇,使出所有手段来“要”,那真就是要割肉。 制作工艺依旧不能给,无非是成本价吐血发货了! 带玻璃镜到邺城变卖,换成钱财大采购,宇文温不是没想过会引来群狼环绕,不过如今见着围上来的是一群老虎,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他可以敞开了卖镜子,可僧多粥少,各路豪商与其急匆匆赶来巴州,为那少得可怜的份额抢得头破血流,还真不如掌握制作工艺,自家生产多少就卖多少。 鱼不如“渔”,要鱼得到巴州买,有“渔”就能自己捞鱼,宇文温是唯一有“渔”的人,他是想卖鱼,奈何围上来的老虎们,搞不好看中的是“渔”。 老虎还能勉强应付,要是时来运转,小皇帝名副其实,万一至高无上的龙开口要制作工艺,宇文温给还是不给,那是个问题。(。) 第四十八章 马匹 邺城远郊,宇文温一行人正在参观马监,马监牧场里,一群群战马在驰骋着,一望无际的平原,是北地常见景色,而习惯了出门就见山的‘南方土鳖’们,正不住地惊叹。 “这...这牧场里的马,怕是不下万匹吧!”周法明叹道,他见着如此规模的马监,除了羡慕已经没空想其他的了。 “据说有两万匹,也不知是真是假...”宇文温笑道,他在关中见过的御马监,规模也不比眼前的小,这年头的骑兵,就和后世的坦克一样,是一国陆军实力的重要支柱。 “北朝果然骑兵多...”周法明有些失神,虽然如今已为周国人,但他潜意识还是南朝的想法,毕竟祖祖辈辈都是南朝官宦,潜移默化可不是几年就能完全扭转过来的。 南船北马,南朝凭着强力水师扼守长江天堑,北朝凭着大规模骑兵驰骋沙场,南朝的骑兵在大部分时候都比较悲催,因为马匹不够,所以数量不多。 南军马少,步骑之比好看一点时,一般在二十比一,也就是出征时步骑十万,其中骑兵不到五千,某些罕见的时候能达到十比一,那也不过是一万,和动辄数万骑规模的北朝骑兵一比,就是气短。 骑兵光一人一马还不行,怎么都得备用一匹以防万一,做不到一人双马,也得有一些马匹备用,否则一人一马的骑兵打完一场恶仗就残了,而北朝骑兵一人三马甚至都屡见不鲜。 备马多,突击速度就快,昼夜疾驰两三百里,跑死两匹马还有第三匹投入最后的作战,北朝军队就是用这种极度暴力的战法,屡屡让南朝军队吃大亏。 “不要发呆了,去看看自家的马儿!”宇文温大手一挥,豪气万千的说道,这牧场里围起来的一隅,里面可是有他们买回来的马匹。 “使君,这些马不会被人调包吧?”田益龙问道,他对于马只能是算“懂”而已,进了马市就两眼发黑,也亏得有人帮忙,才选了些好马,如今最怕的就是买回来的好马,寄养在牧场时被人调包。 “放心,都打有印记,再说张头领带着人日夜守着,没人敢乱来。”宇文温不以为意,见着正在巡视马匹的张\定发,他先是挥了挥手,然后带着周法明、田益龙几个过去看马。 “使君买牝牡马回去,想来是要繁衍生息,只是如此大费周折,不怕远水解不了近渴?”周法明问道,他对宇文温雄厚的财力很佩服,但也惊讶这位竟然买公马、母马回去配种、繁衍。 巴州那地头没正经草场,哪里有这么多平地牧马,就算找块地塞下了,马儿也活动不开。生下小马怎么着都得数年后才能上战场,靠着这些马作为骑兵的坐骑,那时怕是菜都凉了吧! “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宇文温答道,“如今山南州郡能从朝廷那里获得调拨的马匹,也能从马贩手里零星收购,但保底还是要的。” 周法明没再说下去,这位钱多想法也多,不是他能驳倒的,周、隋两国的争斗何时是个头,谁也说不清楚,要是斗上数十年,那宇文温买马繁殖倒算是有远见。 宇文温一边看着马匹,一边听着张\定发的介绍,对方自从买了马回来后,安排人手日夜轮流到牧场值班,防的就是出状况,当然每匹马已经做了记号,防止有人浑水摸鱼调包。 田益龙担心出问题,而宇文温比谁都怕马匹被掉包,周法明买了百来匹马,田益龙买了数十匹,而他的马可是数以千计。 难得来一次北方名城邺,宇文温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要在邺城里大肆采购一番,最想买的自然就是马匹,而全权负责马匹采买的张\定发,折腾了数日后花费无数,买回来两千余匹各色战马、挽马。 一掷千金买马的宇文温,在邺城引起不小的轰动,其热度仅次于售卖罕见的“琉璃宝镜”,一时间各路奸商人人都知道“宇文肥羊”莅临邺城马市,此时不宰更待何时。 买马卖马很有学问,买马人和马贩勾心斗角,一下子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一下子又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积年奸商肚子里的弯弯绕绕多了去,对付起宇文二郎这种锦衣玉食的富贵郎君,不要太轻松。 用常见的手段来糊弄,对奸商们的手艺是严重的诋毁,他们已经修行到用秘药的地步了,一匹蔫不拉几的病马,服用了精心调制的秘药后,精神抖擞容光焕发,看上去就是好马。 花大价钱买回家,不出半月病发倒地身亡,买家哭都没地方哭,若气势汹汹找上门,奸商们一脸无辜:“马在我手上活蹦乱跳,你买回去才十几日就死了,还诬赖是我害死的,我要去官府击鼓伸冤!” 事情闹大了,让仵作去验死马,绝无可能查出病马能精神抖擞的原因,故而只能推断是买家看马看走眼,亦或是买回去后照料不周,除非买家实力雄厚能以权势压人,否则都拿奸商们没办法。 宇文温有自知之明,虽然当年在长安经常飞鹰走狗,见过的名马不知凡几,但关于相马术不过是半桶水,要是到马市买马迟早挨宰,本着“奸商奸,你要比他更奸”的原则,授权张\定发负责购马事宜。 张\定发因为‘职业原因’,对马市颇为了解,对其中的门道不敢说全懂,但耳闻目睹之下有资格称为“内行”,主薄郑通没日没夜的购书、检查,而张\定发也是废寝忘食买马。 亲自和各路马贩打交道,看马、砍价、检查、验收,张\定发带着十余护卫连轴转,将一匹匹好马买下,打上记号牵到牧场圈养,等着时日一到便带回山南巴州。 一千一百匹战马,其中牝牡马有五百一十三匹;一千二百匹挽马,其中牝牡马有六百二十五匹,无论是作战还是用来拉车,宇文温买的马里半数都是用来繁衍的牝牡马。 牝牡即阴阳,牝马为母马,牡马为公马,一般来说除非留着育种,战马大多都会去势,以免遇到发情期难以驾驭,而宇文温特地选的就是品种良好的牝牡马。 宇文温在邺城大采购,骑乘的战马当然要,但是育种繁衍的牝牡马更重要,因为他可以在兴旺的邺城马市里现场挑选,若是等马贩运少量马匹到巴州,那可选择的余地就小了很多。 “钱财还剩多少?”宇文温问道,他当甩手掌柜,买马之事由张\定发自己看着办,不过自己心中也大概有数:他带来的琉璃镜,售卖后所得大约没剩多少了。 果不其然,张\定发将账单一摆: 首先是战马,牝牡马有五百一十三匹,以铜钱计算,花掉了八万两千五百九十三贯,平均每匹马的价格是一百六十一贯左右,这是因为牝牡马要作为种马,所以选的品种一定要好,故而价钱不低。 单纯用来作战骑乘的战马,五百八十七匹,以铜钱计算,花掉了四万七千一百一十五贯,平均每匹马的价格是八十贯左右,买来的马算是战马的平均水准以上,负重能力不错,可以披挂马甲。 然后是挽马,这一类马就比战马便宜许多,育不育种价格差别不大,以铜钱计算,共花了九千八百四十一贯,平均每匹马的价格是八贯多。 购马花费以铜钱计,合计十三万九千五百多贯,取整就当是十四万贯,全部靠着售卖琉璃镜所得支付,若真是十四万贯铜钱,那这些钱的重量可不轻。 不过刘掌柜已和镜子的买家们进行合作,买马的费用从对方那里扣,马贩直接去这些店家结账拿钱帛,也省的几家之间转运铜钱或抵价物折腾得够呛。 马匹到手,代价是十四面琉璃镜,买书买种子以及其他杂费占了一面镜子,又有三面作为礼物送给小皇帝,宇文温手中如今只剩下两面镜子。 “两面镜子怎么着都能售得两万贯左右,有着些钱在手,即便是滞留邺城到年底,这些钱拿来花都绰绰有余了。”宇文温笑道,示意张\定发莫要为如此‘挥霍’钱财担心。 “郎君,果真要过完年再走么?”张\定发问道,他知道宇文温的一些事情,按说九月九重阳节之后就能回去,却被皇帝盛情挽留,要过完年才能脱身。 “未有定论呐,怎么,张头领难得故地重游,不想待久些?”宇文温笑道,张\定发闻言笑着摇摇头,而周法尚和田益龙在旁边听了,却未见焦虑之色。 “难得来一次北方名城,住多几个月也没什么嘛。”周法明丝毫没有回家的念头,他在家中被母亲和二兄管得严,好容易有机会名正言顺出远门,哪里在乎晚几个月回去。 而田益龙亦是如此,他之前就只在江北各州打转转,偶尔去过江南郢州,如今来到千里迢迢的北方长见识,也不想急着回去。 他两个出发前就定下行程,要和宇文使君“共进退”,除了来邺城长见识外,就是给这位宇文二郎作伴,等郑仆射先行回山南后,能勉强“劝诫”宇文温的,就只能指望他们了。 “对了,陛下对二位非常感兴趣,若时机成熟,说不得要入宫面君,亦或是陪着一起出游、打猎哟!”宇文温笑道,笑容充满神秘。 周法尚和田益龙闻言面面相觑,他俩个是挂名的使团成员,来邺城权当是出游,按说不会有谁记挂,怎么在大周天子那里就挂上号了? “使君,陛下如何会对我两个感兴趣?” “这个嘛,自然是事出有因了,两位行侠仗义、奇遇不断的少侠,且听本公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宇文温笑得眼睛眯得弯起,如同奸计得逞的狐狸。 “行侠仗义?奇遇不断?”周法明和田益龙闻言愈发摸不着头脑,尤其那“少侠”二字,让他们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第四十九章 无良损友 “郡公!在下何时与那什么采花贼一朵花,在朱雀航上决斗了!!”周法明悲愤欲绝的喊道,在他面前的,正是笑容满面的宇文温。 “三郎君,是采花贼一枝花,莫要弄错了。” “啊?是一枝...不,不是啊,在下何曾见过这什么采花贼!” “那就难办了,本公说给陛下的故事里,三郎君可是在朱雀航上,同大侠一枝花恶斗数十回合,奈何势单力薄多处受创,若不是有人及时相救,可就血洒街头了。” “郡公!!这是欺君,这是欺君啊!” “哎哟喂,本公讲故事前,便已向陛下强调,此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奈何陛下...”宇文温笑得人畜无害,“说不得陛下到时召三郎君入宫,到时候问起朱雀航之战,三郎君却一问三不知...” 周法明无语,这位西阳郡公还真是什么事都敢做,入宫讲故事给皇帝听,那故事大约都是胡诌的,可却莫名其妙扯上了他。 如今双方交谈,宇文温自称“本公”,而不是“本官”,周法明便顺其自然,称呼他为“郡公”而不是“使君”,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他被宇文温‘祸害’了。 某人所述故事云,七年前,南朝陈国国都建康,有采花贼于夜间出没,祸害良家妇女无数,其人来无影去无踪,犯案后于现场留下一枝花以向官府示威,故而得称“一枝花”。 朝廷派出无数人手侦缉,兼之巡夜每晚防范,却无法将一枝花捉拿归案,案件依旧发生,一时间建康城人心惶惶,良家妇女俱是闭门不出,而家人亦是日夜看守。 某日夜,时年十五岁的周法明,拜访友人夜归,于建康城南朱雀门外浮桥朱雀航,撞见一人施展异术,踏着朱雀航下河水前进。 其人行走河面如履平地,左肩扛着一名女子,该女子一动不动似乎失去知觉,而其人身后数十步外,有人高声叫喊“捉淫贼”。 见此情景,周法明自然想起近日闹得鸡飞狗跳的“一枝花”,如今的周三郎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眼见着那行踪诡异之人即将穿过朱雀航,而他又正好行走在朱雀航上,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说时迟那时快,周法明招呼随从,拿起随身之物向采花贼掷去,对方后有追兵,前方忽然有人阻拦,情急之下便使出了奇术“纵云梯”。 何为纵云梯?即是左脚踩右脚,右脚踩左脚,双脚相互借力,就这么凭空向上升起,就要凭此跃过朱雀航,周法明取下一根旗杆,向着对方掷去。 那人在空中打了个转,让过了掷来的旗杆,却失了前进的势头,落在朱雀航上,候个正着的周法明便领着随从,与其殊死搏斗。 采花贼身手了得,即便是肩上扛着一名女子,仍然身轻如燕,他左右腾挪,右手出招疾如闪电,只几回合便将周法明等人打倒在地,见着身后追兵接近,他无心恋战便再度施展异术,要踏波而去。 周法明身上多处受创,创口血肉模糊,见者触目惊心,但他强忍剧痛,奋力将手中匕首掷出,正好命中其人后心,采花贼大叫一声,抛下女子踏波而去。 当晚全城大索,却未见采花贼踪迹,只是从这晚过后,建康城内再未出现采花贼一枝花的踪影,其最终结局如何众说纷纭。 “郡公,那什么‘纵云梯’,左脚踩右脚,右脚踩左脚,如此就能凭空向上升起?荒谬至极!!”周法明已经快要失去理智了,讲故事胡诌也得有个限度,“若如此能行,那一个人自己提着自己的头发,岂不是就能向上升了?” 话音刚落,只见宇文温真就自己提着自己头发用力,“吭哧吭哧”片刻后松手,然后满怀歉意的说道:“果然是升不起来,三郎君说的没错,是本公疏忽了。” ‘扯吧你就!’周法明心中骂道,这位宇文郡公可不是傻子,他不认为对方会想不到这点,所以只能无奈的喝了杯水,继续理论。 宇文温说故事给皇帝听,把周法明当做故事主角,这也就罢了,关键是故事荒诞至极,哪里会有人能在河面上行走还能“如履平地”,这种骗小孩子的把戏谁信啊! “奈何陛下似乎真就信了哟!”宇文温双手一摊,面色无辜的说道,周法明闻言无语凝噎:说得好有道理,陛下还真就是小孩子。 只是...这样糊弄小皇帝,真的好么! “郡公,如此欺君,怕是不妥,郡公今后行事还请三思。” “三郎君,陛下年幼,可未必好糊弄。”宇文温说道,他收起了笑脸,说话语气也郑重起来,“这故事已经说了,那么三郎君可得对上了。” “陛下当真要召在下入宫?”周法明依旧有些不敢相信,他觉得这有些儿戏,搞不好会被人说成“佞进”。 “也不一定吧,但可能性至少六成以上。” “呃,还请郡公日后莫要再戏弄在下了。” “莫要担心,陛下只是对三郎君颇感兴趣,若真是入宫,三郎君多讲讲江南风情,尤其是建康城里的奇闻异事。” “建康有甚好说的?” “哟,三郎君不是常把建康放在嘴边么?什么‘这东西建康也有’,什么‘这东西建康卖的便宜多了’,怎么如今建康又变成‘有甚好说的’?” “郡公可以和陛下讲讲长安嘛,在下嘴拙,万一应对不得体可如何是好?” “三郎君会嘴拙?不见得吧?”宇文温似笑非笑,周法明无奈的拱拱手,表示服输不敢再争了,宇文温的心思他明白,是变着法子让自己露个脸。 虽说如今的皇帝年幼,没有实权,基本和神坛上的雕像没区别,但他若能入宫面圣,至少能让别人注意到自己,也就是所谓的‘露个脸’。 无论是陈国还是周国,朝廷上下无论京官、外官都是多得数不胜数,能被天子召入宫中谈话的人相比之下却多不到哪里,周法明一个没有入仕的勋阶白身,刚入京就有机会在天子面前露脸,也算是不错了。 “对了,过几日本公又要入宫,少不得又说些奇闻异事,三郎君可要做好准备?” “郡公入宫陪陛下聊天,又与在下何干?” “谁知道呢,少不得有三郎君的奇闻异事,例如在建康城里,偶遇卖身葬父之绝色佳人,又见恶郎君当街调戏,于是愤而出手,然后引出一段...” “郡公莫要说笑了!” 宇文温哈哈大笑,他被迫当故事大王,自然也不会放过机会‘祸害’别人,这“无良损友”,他是当定了。(。) 第五十章 所谓奇遇 正当宇文温“祸害”周法明之际,使邸某间房内,愁眉苦脸的田益龙,正在看着一张纸,纸上记载的,是他的所谓奇遇。 这个奇遇他之前可没经历过,是某人写在一张纸上,让他赶紧‘重温’一下。 该奇遇确实是“奇遇”,让从未经历此事的田益龙,看完后有些不寒而栗,故事的内容不复杂,依他半桶水的识字水平都能看得懂。 某日,田益龙带着随从进山打猎,正是所获颇丰之际,偶遇一老妪正在几座新立坟头哭祭,上前一问得知老妪家中儿子、儿媳、孙子为一虎所害,老妪幼年丧父、中年丧父、老年丧子,怎一个‘惨’字了得。 又有路过山民哭诉家中亲人为虎所害,田益龙为这些人悲惨遭遇激怒,要去猎虎为民除害,老妪等人颇为感动便自告奋勇带路,领着田益龙等人往老虎平日出没的山林除害。 山林很大,为了扩大搜索范围,同时也避免分兵过多容易为虎所趁,田益龙将队伍分成两拨,他自领一队,和另一队左右包抄搜索山林,老妪和两个山民给另一队人指路。 一行人在山林里转悠大半日,未见老虎踪迹,忽然老妪跌跌撞撞寻来,说另一队遇见老虎伤亡惨重,田益龙便让其带路赶去增援。 在山林里钻来钻去,也不知道钻到何处,眼见着天色已晚,田益龙心中颇为焦虑,那老妪寻得机会,要田益龙赶紧开溜。 原来老妪是为“伥”所逼,和对方一起下套,要引着田益龙等人送上门,做老虎的盘中餐,那几个山民,昔日为虎所害便化为“伥”,为老虎引来猎物。 老妪儿子一家即为这些“伥”所骗,最后被老虎所害,“伥”又威逼她合作,继续祸害世人,另一队人已葬身虎腹,她见田益龙如此急公好义便不忍加害,故而说破事情真相,让他赶快逃。 田益龙闻言大惊,却不愿丢下随从自己逃生,而老妪却说老虎即将到来,届时又有“伥”做内应,若再不跑就一个人也跑不掉,她年老体弱无法逃出山去,只能靠田益龙这年轻人逃走,去找官府派人进山除害。 眼见着几个山民举止看上去有些不对,又见山林深处似乎有人影靠来,老妪急道是另一队为老虎所害之人,如今化作“伥”要过来害人,田益龙情急之下喊出声来,招呼随从杀“伥”。 事发突然,随从们没有反应过来,“伥”在人群中发难,当场打倒数人,场面一阵混乱,老妪奋力扯着田益龙向一边跑去,身后追赶声起,田益龙心知不妙,在山林中四处穿梭,终于将追兵甩开。 就在他靠在树下喘息之际,却惊觉事情不对:跟在身边的老妪,扯着他一路跑来,力气颇大,且健步如飞哪里有一丝年老体弱的样子。 回想起对方所言疑点颇多,最大一处即是老虎以“伥”骗得人入陷阱随即捕食,那么既然有了“伥”,留她这老弱妇人又有何用。 想到这里,又见周围地形似乎离山外越来越远,田益龙暗道不妙,正要制住老妪时,却问得脑后腥风袭来,回头一看,却见一只斑斓猛虎从身后扑来。 也亏得有所防备,田益龙就地一滚躲过身后偷袭,起身一看,那老妪怪笑着站在老虎身边,果然是个“伥”,田益龙出逃时未待弓箭,唯有拔出佩刀与虎对峙。 此虎身材魁梧,至少两百余斤体重,虎掌拍下裂石断树,田益龙一人势单力薄,周旋数回合后,身上多处受伤,一不留神为“伥”绊倒。 眼见着老虎将前爪一按,虎尾一甩就要扑上来,却有数箭忽然射来,均是命中虎头。 虎眼为一箭射中,疼痛难当,在林中乱窜撞断树棵大树后倒地死去,而那“伥”所化老妪,亦被羽箭射中,哀嚎数声后化作一阵青烟,只剩衣物掉落地面。 火光亮起,人头攒动,有数人上前将田益龙扶起,其中一人眉毛相连,年纪与田益龙相仿,却是其好友“一字眉”,而队伍中许多人,便是田益龙的随从们。 原来化作“伥”的是不光是山民,还有那老妪,她为虎作伥专门骗人入山猎虎,带到老虎设下的陷阱里后,将其害死。 老妪所领那队人无意中窥出破绽,将这些“伥”击杀,老妪侥幸逃生,又转来这边骗走田益龙,引到老虎设伏处,正是情况危急之际,亦是入山打猎的“一字眉”赶到,将老虎射杀。 这一番奇遇,即是“为虎作伥”。 田益龙看着自己的奇遇故事,不由得“拍案惊奇”,若故事主角是别人,他还真觉得情节曲折,让人惊出一身冷汗,只是主角为自己,那就是嘀笑皆非了。 “这故事听起来有些惊悚,说与皇帝听当真没问题?”田益龙喃喃自语道,他再没有见识,也知道当今周国天子年幼,如果故事内容太过惊悚,吓到了皇帝那可不好办。 宇文温方才和田益龙交了底,说这是已经讲给皇帝的故事,已事先声明只是故事而已,但是皇帝听了很高兴,很有可能要见见遇到“伥”的田益龙。 若真是这样,田益龙可就是能进宫大开眼界了,当然这故事剧情还得抓紧时间背,免得到时皇帝问起来,说得牛头不对马嘴,那场面可就不太好看。 只是这故事密密麻麻写了一张纸,不光有故事内容,还有各类注意事项,也就是各类细节,宇文温交代了都要烂记于心,免得被问倒。 当然这只是其次,最主要的是要和皇帝介绍山中的一些趣闻,关于此事田益龙倒是拿手,因为他在山寨里也有朋友,听过许多奇闻,尤其是那个“一字眉”,祖传下来的故事倒也多得是。 田益龙知道宇文温讲故事扯到他,是变着法子让他露脸,故而心中也是万分感激,不过他倒没什么别的心思,只是兴奋能有机会入宫,看一看真龙天子居住的地方。 “皇宫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田益龙有些向往,他连“大城”安陆都没去过,更别说“巨城”里的皇宫,若真是能去皇宫里走一圈,那可就不得了了。 “真要入了宫,所见所闻,回去可得和阿爹他们好好说说!”(。) 第五十一章 布局 夜,折腾完周法明和田益龙的宇文温,于使邸一处房内与副使郑万顷议事,此次来邺城,正使宇文温是甩手掌柜,除了朝会上面君时背台词、哭天抢地,就是负责和小皇帝聊天,其他事宜均由副使郑万顷负责。 一番讨价还价,历经几次修改后,山南官员将士们的封赏名单及各类升职、授勋、提拔内容,总算是最终敲定下来,圣旨正在走流程,等一切准备完毕之后,天使就会跟着返程的郑万顷,到山南去走一遭。 而宇文温,自然是留在邺城,作为宗室代表,陪着皇帝数月,到了九九重阳节后,就可以回山南,继续祸害江南陈国去了。 去年六月起,周国和隋国打了大半年的仗,有得有失,但最大的收获,就是国土终于连成一片:山南荆、襄、安、江陵四总管府,还有黄州总管府,终于和周国接壤了。 国土相连,各种兵马、物资调动就方便许多,山南无像样的产马地,不出产井盐、池盐,又不临海故而没有海盐,虽然能靠商人贩来一些,但依旧是杯水车薪。 也没有大规模的铁矿,虽说零星的铁矿也能勉强满足需求,但始终是个隐患,缺马缺盐铁勉强够,腹背受敌的山南各州,若没能和朝廷接壤,迟早会被耗死。 如今局面一片大好,朝廷自然会对山南提供支持,而民间的商队亦会把紧俏的货物贩到山南各州,当然随之而来的也有微妙的变化。 山南道大行台宇文亮,原本在山南自成体系,那是因为道路隔绝,朝廷也无法派人过来“体察民情”,如今派出官员到山南道赴任,已是理所当然。 赴任的官员人数不多,均是在行台这一级任佐官,时不时对大行台宇文亮提出“建议”,说白了和监军类似,只是双方默契些,这些朝廷的官更多的是做“耳目”,不会过于干涉大行台行事。 作为交换,山南道也有官员升迁,到邺城就任京官,其实就是作为山南的代表,在朝廷任职并为山南这边争取权益,协调各类问题、矛盾。 “等天使到山南宣读圣旨,杜总管就要卸任赴京,就任地官府司徒。”郑万顷说道,“届时世子便升任襄州总管,而黄州总管之位,使君也不会等太久了。” “下官资历不够,怕不能服众。”宇文温摇摇头笑道,在行台右仆射郑万顷面前,他选择以下级的姿态谈话,以示对其尊重。 “使君何必自贬身价,去年与陈国交战,使君出力颇多,立下战功可是实打实的,莫要为流言所扰。”郑万顷劝解,“当年齐王不过年方十六,便出任益州总管,安抚百姓,驾驭军旅,年纪不是问题。” “当时朝廷上下一心,齐王虽年少但得僚佐相助,各州刺史亦不敢阴奉阳违,如今的局势可不一样。” “莫非使君觉得江北各州,有刺史意图不轨?” “非也,无非是人之常情罢了,古语有云‘主少国疑’,总管一职亦是如此,几位使君里,除了衡州的周使君,其余数人年纪可都是父亲一辈的了。” “莫非使君要等上三五年?大行台可等不得。”郑万顷笑道,他作为宇文亮的心腹,知其对宇文温的安排,这位宇文二郎到巴州当刺史,就是为接任黄州总管一职做准备。 其实这一安排的目的,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只是不知何故,当事人宇文温却没那么急,郑万顷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对方要军功有军功,要政绩有政绩,也不太像那种容易受困于流言的人,竟然会不急。 “等上三五年自是不可能,所以要凭着功劳说话,昔年齐王出镇益州,众人颇不以为然,亏得朝廷极力支持,兼之齐王才干过人,方才将益州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立碑称颂。” “下官不才,不敢与齐王相提并论,唯有多立军功,方能让人心服口服。” 两人所说齐王,即是齐王宇文宪,他十六岁出任益州总管一职,爵位还只是齐国公,虽然年少,却将新获的益州等二十四州之地治理得井井有条,展现了过人的治政才华。 民政才能了得,领兵又骁勇善战,文武双全的齐王宇文宪,辅佐皇兄宇文邕,将周国治理得国力日增,奈何天妒英才,宇文邕于壮年忽然病逝,不到一个月,宇文宪便被新登基的侄子宇文赟盯上。 宇文赟觉得宇文宪有能力做第二个宇文护,于是连证据也懒得编,直接把宇文宪招入宫处死,然后杀光他所有的儿子,以便震慑“宵小”。 郑万顷以宇文宪拿来举例子,应当是无心之举,但总是晦气些,宇文温不想重蹈齐王的老路,但方才说的也是心中所想:他总觉得军功不够。 还有另一个原因,黄州总管邓孝儒,得先挪挪窝,找个位置安顿了,宇文温才好接任黄州总管一职,邓孝儒也是宇文亮的心腹,镇守黄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总不能一脚把人踹了去角落凉快。 此次赴京,宇文温已经知道自家的情况,对于将士和官员的各类封赏心中有数,最关键的,就是襄州总管杜士峻,要到邺城任京官,腾出来的总管一职,由襄州刺史宇文明接任。 总管府总管,一般会兼任驻在州的刺史,但这也不是一成不变,而宇文温的兄长宇文明,当初就任襄州刺史,就是为了将来好接任襄州总管一职。 但也得安排杜士峻高升,杜士峻是宇文亮心腹中的心腹,自然是不能亏待,荆、襄、安、黄、江陵五个总管府,除了大行台宇文亮兼任的安州总管,其余四总管目前都是其心腹担任。 大象二年(三年前),宇文亮只是安州总管,以一总管府之力,先是吞了黄州,又拿下襄州,接着攻下荆州,又‘收复’江陵总管府,地盘瞬间扩大四倍,正是需要人去各地掌控局面,可两个儿子一时间撑不起场面。 那个时候,宇文温和兄长宇文明,带着家眷从长安千里迢迢逃到安陆,在安州根本就没有根基和人脉,一上来就出任总管,没有自己的班底、僚佐,底下的府佐官、刺史哪里压得住。 杜士峻、郑万顷、邓孝儒等人,至少在安州做了几年官,手中也有些人脉,知道手下哪些人可以提拔重用,和各州刺史打过交道,大概的情况也能摸清。 这三年来,靠着心腹出任各处总管,宇文亮有力的控制了山南州郡,杜士峻等人功劳不小,若是用完了就踢开,只会让人心寒。 宇文亮要凝聚人心,自然得给心腹和追随者们一个好前程,否则连铁杆心腹都没捞着像样好处,别人哪里还会尽心尽力,对于父亲优先安排心腹,宇文温并无怨言。 去年一年,宇文明负责后勤调度,基本没参与实际的前线作战,以军功来看,根本就没办法和弟弟宇文温比,如今却先出任总管,宇文温倒不眼红着急。 长子继承家业,必然得到大力栽培,宇文亮准备了班底给宇文明,这种强力支持,宇文温没办法得到,他主要靠自己锻炼出来的班底,一样能往上走。 宇文温的上级是黄州总管邓孝儒,但巴州基本上就是自成一体,可以说是“听调不听宣”,邓总管镇守黄州稳定后方也是大功一件,等杜士峻升官完毕,就该轮到他了。 山南要在朝廷里有自己人,得派人去当京官,第一个肯定是杜士峻,接下来就是邓孝儒,这是宇文亮早已安排的布局,宇文温知道内情,所以也不急着做总管。 这是迟早的事情,对他来说没什么好急的。 宇文亮的布局,就是让宇文明和宇文温任刺史历练,接着将心腹推举到邺城任京官,儿子们依次接任总管,坐稳位子整军备战,退可固守山南,进可争取更多的地盘。 宇文温自己也在布局,衡州刺史周法尚便是他拉拢来的铁杆,去年增援蕲州,宇文温顺便和蕲州刺史“充分交换了意见”,随后也加强了利益往来。 今年对付山蛮,宇文温顺便去衡州以北的南定州走了一圈,和南定州刺史“充分交换意见”的同时,还顺便谈妥了几笔长期买卖,黄州总管府下辖七州,扣掉巴州以外他已搞定衡、蕲、南定这三州。 其中自然涉及到利益输送,宇文温日后做总管,要是有刺史不老实,局面最坏也有四比三的结果,一番布局下来基础可是稳了许多。 就任巴州刺史一年有余,他留意了本州许多州郡吏员,可用、堪用的人列成名单,随时可以提拔。 虎林军的许多中层以上将领,随时可以撒出去,担任军职控制总管府军队,巴州即将成立的军府,也是宇文温强有力的后盾。 宇文温此次晋升,文职是原地踏步,但会凭着军功晋升军职,统领新成立的军府,算是特别的文武兼顾。 圣旨要写的内容已经拟好,如今就摆在宇文温和郑万顷面前等待“勘误”,关于宇文温的内容如下: 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散骑常侍、巴州刺史、西阳郡公宇文温,数克陈国重镇武昌,下西塞山、攻掠陈国激战数十阵,击破陈军数万,大小胜仗俘获无算... 因功进位大将军,设大将军府长史、司马、司录、中郎、掾、属、列曹参军、参军等佐官,统领新设巴州军府... 增邑五百户至两千五百户,赏奴婢一百口,牲畜一百五十头,帛千匹,米千斛,十万钱... “大将军、巴州刺史、西阳郡公。”宇文温喃喃自语,“好歹减了十个字,要不念起来真是辛苦。” “再过几日,可就只有使君留在邺城了。”郑万顷笑道,“杜总管接了旨,入京赴任,届时如有疑难,可与杜总管...杜司徒相商。” “那下官便预祝郑仆射一路顺风!” 又交谈了片刻,宇文温告退,走在院内回廊里,他想着今后的发展不由得心中一喜:设军府编练府兵,连同大将军开府设佐官,多了许多职位要选人上任,这样一来他的部下,可就有了晋升的空间。 总管不总管的,先把兵权抓紧了再说,有兵在,以后当总管,看谁还敢阳奉阴违!(。) 第五十二章 尉迟氏 上午,邺城西郊,一辆马车在骑兵护送下,向着前方一片园林前进,宇文温坐在马车中,看着窗外场景,心中想着事情。 今日外出,是要参加轰天雷的“验收会”,事关机密,故而选在远离邺城的这个地方进行,为了不引起注意,与会人员都是乘坐普通马车抵达。 轰天雷的秘方,他已经交给了自己的岳父,这一项重大的“技术转让”,也给山南带来了许多优秀战马,轰天雷问世两年,无可奈何的技术扩散终于变成现实。 轰天雷就是火\药制成,成分很简单,但要到唐末才由炼丹师发现配方,随即投入军用,但轰天雷的这种形式,要到宋代才出现。 宇文温将轰天雷的出现时间,提前了五百多年,从其投入作战的那一刻起,技术扩散就在所难免,毕竟如此犀利的武器,是谁都想要,而朝廷一旦起了心思,山南这边是捂不住的。 不但如此,重力投石机也已扩散出去,这个结构简单的攻城器械,其实并无出奇之处,和人力投石机相比,不过是隔了一层窗户纸。 山南将重力投石机的图纸,主动献给了朝廷,而饱受重力投石机之害的隋国,也是同期掌握了此项技术,双方的攻防再度回到起点。 双方各处城池不断进行相应加固,让重力投石机威力减弱,当年只花数日便攻破襄阳的战例,很难再出现,而江南的陈国,获得这一技术想来也不会太久。 正在纠结着,马车缓缓停下,宇文温走下车,却见自己已经身处园林之中,上前迎接的,却是军器大监的吏员,他们负责今日验收的接待,领着与会人员进入验收场地。 “使君,请随下官往这边走。” 宇文温跟在那位身后,沿着小路向园林深处走去,一路上均有零星站岗放哨的士兵,他看看四周景色,发现楼台馆阁不少,却多显破败之像,甚至还有残垣断壁若隐若现。 “此处莫非曾经是皇家园林?”宇文温问道,吏员听得这么一问,先点点头说“是”,然后开始介绍起这处园林来。 “此为故齐皇家园林,名为仙都苑...” 负责接待的吏员似乎早有准备,一边走一边向宇文温介绍这园林的来历:魏武时于此处筑芳林园,后齐王曹芳登基,为避讳改曰华林。 石赵时,赵帝石虎派尚书张羣征发男女百姓十六万,运土修筑华林苑,也就是如今这园林的前身,到了齐国时此处为皇室离宫。 齐帝将华林苑再度装饰,如同神仙居所一般,故而改名仙都苑,别称玄都苑。 苑内封土为五岳,五岳之间,分流四渎为四海,汇为大池又曰大海,海中通船可畅游二十余里,有龙舟六艘,又有船曰鲸鱼、青龙、飞隼、赤鸟等。 海中有水殿,周围十二间,高四层;又有殿脚船两艘,各长五丈二尺,上作四面步廊,高三层;山水间又有杜若洲、连璧洲、望秋观、临春观、万岁楼、游龙观、大海观、万福堂等。 齐后主高纬在仙都苑内设“贫儿村”,让宦官们身着破烂衣物,搭建茅草房,穿着破草鞋,坐在草席上吃着米糠,他自己领着扮作村妇的妃嫔,装作落魄农家子游戏其间。 又做一市,让宦官们扮作小贩,摆摊贩卖鸡鸭鹅牛羊,妃嫔们扮作酒娘坐店买酒,他自己担任市令,让其余宫人扮作客商往来其间做买卖,一玩就是连续数日。 六年前周国平齐,武帝见邺城皇宫及园林耗费甚巨,便下令拆除,让邺城百姓自行将各类材料拿走,故齐皇宫化作平地,而这皇家园林仙都苑也被拆了大部。 许多亭台楼阁化作废墟,但毕竟离城有些远,百姓往来不便,有些建筑还是保留下来,那些人工堆筑挖掘的山水依然存在。 如今大周定都邺城,天子居于城内,自然要有皇家气派,故齐皇宫旧址重新建起皇宫,而这仙都苑也再度变成皇家园林。 只是修建皇宫耗费人力物力颇巨,又值对外用兵之际,朝廷一时间无力再重修仙都苑,便派兵守着园林,又不时有工匠修修补补,试图将其慢慢修复。 宇文温见着这片规模宏大的园林,心中想着还是莫要重修的为好,有那些钱财还不如招兵买马,要是如同晚清时挪用海军军费为西太后修颐和园,那真就是不做不死了。 转过树林后前方现出一座院门,有十余名甲士把守着,带路的吏员上前解释片刻,宇文温顺利的跟着他入内,只见内中一片宽阔平地,也不知道原本是何风景。 已有数人在旁边站着,一个个气势不凡,想来是朝廷大员,其中一人宇文温倒是再熟悉不过,那就是他的岳父尉迟顺,而与其交谈的男子,见了宇文温过来便笑着走上前来。 “想必是西阳公吧,果然是一表人才,我那小侄女有个好夫君呐!” 宇文温闻言便知对方为何人,恭敬的行了一礼后说道:“原来是魏安公,侄婿有礼了。” 魏安郡公尉迟惇,现任相州总管,为丞相尉迟迥第四子,是安固郡公尉迟顺的同父异母弟,宇文温若按着夫人尉迟炽繁的叫法,得喊对方为四叔。 尉迟惇身材健硕,样貌和尉迟迥有些相似,俱是浓眉大眼,接近四十岁左右年纪,如果说尉迟顺是大叔,这位就是奔四的人了。 见着宇文温行礼,尉迟惇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都是自家人,叫四叔就行了。” “那可得叫我五叔了。”又有一人在旁边说道,宇文温看去,却是一名年轻郎君,年纪和他兄长宇文明相近,样貌端正,和尉迟惇有些相似。 “原来是五叔,侄婿有礼了。”宇文温又行了一礼,对方是西都郡公尉迟佑耆,现任小司马,为丞相尉迟迥第五子,是魏安郡公尉迟惇同胞弟弟。 “我与令兄年纪相近,如今算是占你便宜了。”尉迟佑耆笑了笑,“昔年,我与杞国公世子侍卫先帝左右,往事历历在目。” “侄婿来邺城时,家兄亦曾提起五叔。”宇文温答道,这倒不是场面话,宇文明确实提起过尉迟佑耆,两人当年曾在先帝身边担任侍卫,当然先帝指的是周武帝宇文邕。 “几位认了侄婿,我们这两个堂叔可不能落后啊!”又有人笑道,宇文温看去,却是两个中年男子,一个年纪和他岳父尉迟顺相近,另一个则是年纪和尉迟惇相近。 “这位是文安郡公尉迟勤,这位是长宁郡公尉迟敬。”尉迟顺介绍道,今日在场的都是他的弟弟、堂弟,而他又是宇文温的岳父,所以担负介绍之责。 “那个爱哭的三娘,如今都做母亲了,西阳公,何时带小侄孙过来,让诸位外叔公抱抱?” “下次,下次一定带来。” 宇文温和两位“堂叔”寒暄着,和几位“叔叔”、“堂叔”交谈片刻后,又有一人上前,那人也是四十多岁年纪,一脸大胡子,宇文温是第一次见到对方,但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有些面熟。 “这位是永昌郡公、徐州总管席毗罗。” ‘难怪这么面熟,你家老二还真是亲生的哎!’宇文温心中吐槽,这位就是在扬州寿春城外,和他起冲突的席二郎之父席毗罗。 “原来是永昌郡公,那日在寿春...”他开口说道。 “西阳公,席某教子无方,那日犬子冲撞了西阳公,实属不敬,席某在此赔罪了。”席毗罗抢先发话,说完便要躬身行礼,却被宇文温扶住。 “不敢当,是我脾气太臭了,和令郎是一场误会。”宇文温一脸诚心道歉的模样。 “说得对,误会,都是误会。”尉迟顺笑道,女婿知道轻重,这让他很欣慰,如今在场众人均是尉迟家中人,唯独席毗罗例外,但对方的地位可不低。 一群人在聊天,而场中有许多人则是在不停忙碌,布置着“验收会”的现场,忽然院门外高喊一声“丞相”到,正交谈的众人随即转身,迎向院门处。 来者正是白发苍苍的尉迟迥,他身着便服,看起来精神不错,见着面前问安的子侄们频频点头,宇文温行礼之后,看着眼前的诸位尉迟氏们,心中百感交集。 七十多年前,北魏的北部边镇之一武川镇,住着边军及其家属以及镇民,其中有一对尉迟兄弟:大郎尉迟迥,二郎尉迟纲。他们的母亲是宇文氏。 宇文氏家有四个兄弟,排行第四的弟弟,名叫宇文泰,字黑獭,宇文黑獭在边军里当一个小小的镇军头目,是尉迟兄弟俩的舅舅。 席卷北魏的六镇之乱,改变了包括武川镇在内这六镇镇民的命运,尉迟迥两兄弟,跟着舅舅宇文黑獭转战各地,随着武川军人集团的崛起,登上了历史的舞台。 也曾驰骋疆场,也曾参与宫闱之变,也曾和昔日战友反目成仇,经历了无数战乱,看尽人间悲欢离合。 七十年间,恩怨情仇已被风吹雨打去,白发苍苍的尉迟迥,于古稀之年领着儿子们,还有已故弟弟的儿子们,为了守护舅舅打下的江山,起兵与篡国之贼杨坚奋战。 蜀国公尉迟迥,有五个儿子,长子尉迟谊死于反杨之战,次子尉迟宽早逝,如今剩下三子,便是安固郡公尉迟顺、魏安郡公尉迟惇、西都郡公尉迟佑耆。 故吴国公尉迟纲,为蜀国公尉迟迥之弟,长子尉迟运,次子尉迟勤,三子尉迟安,四子尉迟敬。 长子尉迟运为周武帝宇文邕重用,却得罪了当时的太子宇文赟,宇文赟登基后屠戮先帝心腹大臣,尉迟运被外放离京任总管。 尉迟运眼见着王轨、宇文神举等一众先帝忠臣被害,心知不妙,忧惧之下死于任上。 其子尉迟靖,承父爵卢国公,现任左宫伯,宇文温前几日在宫中与皇帝坐谈,曾与其打过照面。 尉迟纲次子文安郡公尉迟勤,大象二年时任青州总管至今,响应伯父尉迟迥号召起兵反杨;三子尉迟安,从了杨坚也就是‘附逆’,如今在隋国做闲官,算是尉迟家跳反的异类,不过在宇文温看来,这位算是“两面下注”的典型。 四子长宁郡公尉迟敬,现任河阳总管。他和二兄尉迟勤,如今都在场观摩“验收会”。 ‘尉迟氏,一辅政丞相,三总管,一小司马,一左宫伯,还有我那岳父,想来也是要当大官的。’宇文温心中叹道,‘宇文氏相比之下,一小皇帝,一大行台,一总管,一刺史...算是总管吧,实力根本不够看啊。’ 辅政丞相尉迟迥,权倾朝野,相州总管尉迟惇,掌握周国精锐主力军队,河阳总管尉迟敬,镇守邺城门户河阳之地。 河阳之于邺城,类似于潼关之于长安,均为重要门户,故而河阳总管为周隋两国交锋的前线,屯集重兵绝不容有失。 青州总管尉迟勤,还有徐州总管席毗罗,是朝廷的重要侧翼,也是强力后援,尉迟勤自不必说,席毗罗乃是丞相尉迟迥的心腹。 小司马尉迟佑耆,统领皇城禁军,左宫伯尉迟靖,统领皇帝身边侍卫,二人牢牢地控制着皇城,控制着皇宫。而朝野内外,尉迟氏的子侄和故吏不计其数,心腹干将遍布军中。 尉迟氏牢牢地控制着周**政大权。 相比之下,宇文亮、宇文明、宇文温父子三人,凭着远在长江边的山南地盘,根本就没办法改变朝廷现状,而宇文温也想起了魏武帝曹操的‘故事’。 五十多岁的曹操,在《述志令》里说道,他当年的愿望是死后所立墓碑上,刻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后来,他的儿子曹丕,接受汉帝禅让做了皇帝。 如今的尉迟氏,可以称得上是撑起了大周过半江山,宇文温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成为尉迟王朝的奠基者,而那位尉迟丞相,不知会否如曹丞相般,一世汉臣,终入魏书。(。) 第五十三章 疑问 丞相尉迟迥的到来,让现场气氛变得凝重,众人再不能像之前那般随心所欲聊天,尉迟顺小声的在其耳边说着什么,而宇文温则是望向场地内。 那里停着一辆马车,拉车的挽马已没了踪影,只有马车停在那里,马车周围立着一圈远近不等的木桩,上面拴着许多羊,还有几头牛和十余匹马。 马车另一面大约几步距离外,是一堵两人高的墙,长约三十步,墙上插着一些旗帜,马车边又有些木桩,上面挂着一领领盔甲,还有的是竖着几面盾牌。 但最引人注意的是马车,无篷布车厢里放着许多大木桶,宇文温虽然没打开看,但也能猜到里面就是火\药,这一个个木桶就是所谓的“轰天雷”。 简而言之是缩水版的轰天雷,但也和原版一样,简单粗暴。 山南周军曾经用的轰天雷,木桶里装的除了火\药还有一层碎石头,所以杀伤威力更大些,而宇文温‘献上’的轰天雷没这种设计。 火\药配比也不同,除了木炭、硫磺、硝石之外,还多了几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例如朱砂、砒霜等等东西,所以按照这配方弄出来的火\药,爆炸力度要小些。 之所以这么做,主要是起误导作用,不光为了误导拿到配方的朝廷,也是为了误导有可能刺探出配方的敌国细作,确保山南的火\药配方,威力是最大的。 出于谨慎考虑,宇文温和岳父尉迟顺说过,配制火药时必须额外准备许多不需要的东西,以避免有心之人从军器监的采购清单中,猜出火\药的配方来。 轰天雷的秘密落到朝廷手中,宇文温虽然有些不愿意,但总算还是肥了‘自己人’,毕竟隋国才是大患,只要能击败对方,付出代价也是值得的,至于以后的事,那就以后再说。 猛虎就在面前,还没解决就想着后面如何分肉,万一玩脱了内讧,那就不做不死了! 宇文温不想那么多,但是别人想的就很多,如尉迟惇、尉迟勤等人,就对传说中的利器轰天雷颇有疑问,基本上除了尉迟顺和宇文温这对翁婿,其余人等都是满肚子疑问。 丞相尉迟迥,看着儿子尉迟顺递来的一个东西,那是冬日里护耳用的耳罩,他狐疑的看了看场中那一辆马车,随后摇了摇头:“莫非是怕震聋为父耳朵?为父还未老到那个地步!” “父亲年岁已高,莫要和儿子们较劲了。”尉迟顺说道,也不管尉迟迥百般不愿意,帮他戴上了耳罩。 “阿顺,这东西很厉害么?”尉迟勤走近问道,他是尉迟顺的堂弟,从小就熟悉得很,所以即便已是中年人,但相互间称呼也很亲近。 “很响,至于威力么,一会就能知道了。”尉迟顺笑道,这东西可不是第一次‘验收’,上次‘验收’时是他亲自主持,那场面可不得了。 眼见着丞相戴上了耳罩,一边的席毗罗和尉迟惇交谈起来,他也听说了山南有威力巨大的‘轰天雷’,而此次便是同青州总管尉迟勤、河阳总管尉迟敬,被丞相从驻在地召回邺城,说是要开开眼界。 “魏安公,这东西果然威力巨大?”席毗罗问道,他瞥一眼尉迟顺,又看了看宇文温,见着一旁案上摆着的许多耳罩,干咳一声补充道:“莫非是安固公翁婿两个装神弄鬼?” “谁知道呢?西阳公只肯把秘密说与家兄听,我可没见识过。”尉迟惇淡淡的说道,满脸都是怀疑的表情。 “我在河阳,也听过类似传闻,说宇文行台在山南荆州两河口,用这东西打崩了逆贼,不过未曾亲眼见到,真是不敢相信世间能有如此军械。”尉迟敬在一边说道。 见着几个人都在交头接耳,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宇文温没打算辩解,他给岳父的配方虽然有水分,但威力还是过得去的,毕竟丞相不是傻瓜,要是太糊弄人那后果就不太好了。 在场众人中,唯一年纪和宇文温相近的尉迟佑耆,举目远眺看了马车许久,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索性直接找宇文温问答案,不过宇文温只是推说一会就知道了。 “家父都戴了耳罩,想来动静十分了得,绑了这许多马匹在附近,莫非是要展现惊马的威力?”尉迟佑耆问道,场地边缘也拴着许多马,他觉得传言中的轰天雷,恐怕最大的效果就是巨大的声响。 见着宇文温依旧笑而不语,他便没再追问下去,今日尉迟佑耆本不想来,毕竟身为小司马不好轻易离开邺城,他的职责是镇守皇宫,如今尉迟一家的人都来了,城里没人坐镇万一闹出什么事可不妙。 不过见着这阵势,尉迟佑耆琢磨轰天雷的威力,想来也差不到哪里去,否则父亲也不会轻易出城,还把大家都叫来一起看演示。 在场中忙碌的吏员们纷纷散开,有数人来到尉迟顺面前禀报说一切准备就绪,尉迟顺闻言下令场内所有人全部疏散,然后转身向尉迟迥说道:“父亲,请随孩儿来。” 他在前方带路,领着尉迟迥以及其他观摩人员来到一堵土墙后,那土墙距离马车大约七十多步,看起来十分结实,只是站在土墙后便无法看到马车那边的动静。 “看不见那边,如何知道威力?”尉迟迥问道,尉迟顺回答说轰天雷威力巨大,若无遮挡极易为碎片击伤,其威力可待事后查看那些牛马羊,在墙后则可以感受声响和震动。 “震动?”尉迟勤颇为疑惑,他觉得己方距离马车这么远,又有什么震动能感受到的,无非就是比一大群马跑过的震动大,但又能大到哪里去。 “是震动,还有巨响。”尉迟顺点头说道,“一会轰天雷发作,会有巨响、浓烟、还有震动,大家的耳朵可能会嗡嗡作响。” 尉迟惇等见着尉迟顺如此郑重的声明,不由得来了兴趣,土墙的案桌上备有耳罩但没人去拿,除了上年纪的丞相,他们一个个年富力强,要带耳罩什么的太丢人了,既然把轰天雷说得如此厉害,倒真想体会一下真正的威力。 只是这么躲在土墙后面,着实让人觉得气短,他们上阵杀敌也不知道沾了多少血,竟然会被区区轰天雷逼得躲到土墙后,尉迟惇就怕传出去让人笑话。 见着大家都准备完毕,尉迟顺下令点火,只听一声锣响过后,场地内便渐渐安静下来,除了些许羊叫马嘶牛鸣,再无别的动静。 “开始点火!” 场内有人高喊道,然后脚步声响起,似乎是向外跑去,待得脚步声消失,在墙后的众人都屏气息声,等着那“威力巨大”的到来。 微风吹过,似乎将场内的动静都带走了,宇文温看着面前众人一个个侧耳倾听的样子,微微张开了嘴巴,这是对高音的自我保护,捂耳朵的动作太怂,他有些不好意思捂。 他就这么微微张着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场内依旧是没什么动静,就连那些牛羊马也没什么嘶鸣,宇文温心中诧异,不过还是强忍着好奇心,没有探头伸出土墙去看。 ‘最近运气有些变化多端,还是不要多事的为好,万一伸出头去,正好被碎片爆头那就神作了!!’宇文温如是想,只是就这么等着总觉得不对头,场内迟迟没动静,搞不好是哪里出了问题。 轰天雷的制作,除了火\药配方有些缩水,其他的技术细节宇文温都已经悉数传授给岳父,其中就包括导火索的制作要领。 见着丞相尉迟迥和其他人都是满脸狐疑的表情,宇文温瞥了一眼岳父,随即避开众人那质疑的目光,别人有疑问,他也同样有疑问:莫非是熄火了?那就糗大了!(。) 第五十四章 于无声处听惊雷 眼见着已经点火的轰天雷没动静,宇文温开始担心导火索不给力,他觉得如果半路熄火弄出个哑弹来那就糗了,岳父丢脸,他这个女婿也跟着丢脸,当然自己脸皮厚无所谓,但就有些让老丞相下不来台。 尉迟迥特地召集了子侄和心腹,组成豪华阵容来看表演,要是演砸了那场面可是有些难看。 想到这里,宇文温不由得又看了一眼岳父,将其面色平静,心中稍定,侧耳倾听只觉周围越来越安静,联想到若是能够正常引爆的轰天雷,他心中暗道不妙。 ‘黎明前的黑暗,那真是黑得不见五指,但也映衬出朝阳的光辉。’ 想到这里,宇文温顾不得丢脸,默默的捂上了耳朵。 ‘于无声处听惊雷,脸面算什么,还是耳朵重要啊!’ 满怀期待的尉迟惇,等了不知多久都没听见外头有动静,正想和尉迟顺说些什么之际,忽然一声巨响传来,如同无数大钟在耳边敲响。 他只觉得耳朵翁的一响,随后什么都听不见了,周围安静起来,安静得鸦雀无声。而地面也明显震动起来,似乎有成千上万的马匹从身边跑过,地面震动不已似乎就要裂开。 尉迟惇的心脏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差点就没了动静,随后又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一阵微热的气浪从墙后冲来,带着尘土吹了他一头,弄得眼睛都差点睁不开,有湿漉漉的东西沾到脸上,抬手抹下细看却是一些血淋淋的碎肉,尉迟惇心中一惊,摸了摸自己的脸庞和脑袋,发现没少什么东西。 四下张望,他发现身边人个个都是呆若木鸡,站在身旁的席毗罗,瞪着眼睛看向墙后上空方向,尉迟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土墙后马车那方向,升起了一股黑烟。 那黑烟看起来如同野地里的蘑菇,样子十分诡异。 眼角余光瞥见父亲面色发白捂着胸口,看样子似乎有些不妥,而兄长尉迟顺则搀着父亲,尉迟惇心中大惊便走上前去开口询问,未曾料竟然听不到自己说话的声音。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尉迟惇大喊,可是耳朵依旧什么都听不到,一股恐惧感涌上心头:莫非我耳朵聋了? 怎么会这样?要是真聋了怎么办!! 耳朵聋了听不到声音,别人说什么听不到,这样还如何上阵作战,又如何指挥手下将士? 他恍然无助的看向四周,却见尉迟勤等人亦是捂着耳朵,又看向父亲,却见其面上已恢复血色,甩开尉迟顺扶着自己的手,将耳罩扯下。 尉迟惇见着父亲张嘴在和自己说话,只见嘴巴一张一闭,却听不到任何声音,情急之下指着自己耳朵比划着,示意自己听不见声音。 四处都是尘土的味道,让尉迟惇觉得有些呛鼻,他见着兄长尉迟顺上前,拍着自己的肩膀随后笑着摆摆手,示意不要惊慌的样子,心中稍定。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响起久违的声音,有咳嗽声,有说话声,尉迟惇发觉自己的听力在恢复,心中喜悦非常,见着父亲绕开土墙向着场内走去,他也赶紧拔腿跟上。 走出土墙后尉迟惇看向场内,然后愣住了,在他面前的是一团灰蒙蒙,地面上则是一片狼藉:原先在马车旁的那堵墙,已经变成残垣断壁,而拴在木桩上的牛羊马,均已化作血淋淋的残骸。 他和其余人快步走上前,马车一不知所踪,停留之地如同被一个大锤子砸过,地上现出一个浅坑,众人看着这一幕不由得呆住了。 浅坑周围那残留的木桩上,原本栓着的羊就不用说了,上百斤重的牛、马,如今已四分五裂。 那些挂着铠甲的木桩大多折断,而许多铠甲都已损坏,有的皮绳崩断,甲叶洒落一地,那些竖着的盾牌均已倒地,除了少部分之外,大部分都已断做几截。 马匹的嘶鸣声不断传来,尉迟惇回头看去,却见场地边缘拴着的十余匹战马,不住地跳跃着试图挣脱缰绳,看样子均是处于失控状态,所受惊吓不小。 “轰天雷之威,竟然强悍至此...”他喃喃自语,见着面前场景一时间还没能回过神,尉迟惇带兵打仗多年,可轰天雷的威力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轰天雷如何摧毁现场活物,他没能看到,但是那地动山摇的感觉,还有耳朵暂时失聪的感受,可是实实在在的,失去听觉后短暂的恐惧,真是让人难以忘怀。 尉迟勤、尉迟敬以及其他人闻言都是默默点头,现场亲自体验轰天雷的威力,让人终身难忘,难怪要如此大张旗鼓的演示,果然是闻名不如一见。 如果把这些牛马羊换成身披铠甲的士兵,这轰天雷周围十余步内,士兵怕是非死即残,再远一些的士兵也好不到哪里去。 若是作战,原本密集的军阵,可以生生咬出一个缺口,轰天雷的巨响,也足以让战马失控,方才他们猝不及防之下,一个个都是失去听力,过了一阵才恢复过来。 耳朵躲过一劫的宇文温,走到丞相尉迟迥身边,看了看满地狼藉,随后转身向对方说道:“丞相,两年前在山南荆州两河口,我军同时出动的,是十余辆满载轰天雷的马车。” “十余辆!!怪不得!!” 众人闻言均是倒吸一口冷气,一辆装着轰天雷的马车威力就不小,同时十几辆马车一起出击,难怪逆贼军阵会被瞬间打崩。 在场的基本上都带兵多年,军旅经验丰富,见着这轰天雷的威力,扪心自问若是战场上被对方用这一招袭击,士兵们不崩溃那才奇怪。 即便只是短时间的失控,那后果也是颇为严重的,对方只要趁机猛攻,己方军阵前端崩溃,然后就会导致一连串的溃败,正所谓兵败如山倒,那时就什么都完蛋了。 “这轰天雷...威力如此巨大,为何后来罕见宇文行台使用?”尉迟敬问道,他的问题也点醒了别人,宇文温闻言叹了口气,见着众人的目光都汇集到自己身上,随即开口答疑: “制作轰天雷所需材料颇多,其中数种不是很好收集,山南地界罕见,故而制作不易,一年下来也做不出多少,如非迫不得已,绝不轻易使用。” 此话半真半假,一来山南地界确实收集硫磺颇为困难,二来是宇文温有意示弱,给对方形成“山南做不出太多轰天雷”的错误印象。 “难怪,难怪未见山南再用...”众人闻言点点头,威力这么大的军械,若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出来,那以后的仗可怎么打。 野战,轰隆隆;攻城,轰隆隆;守城,还是轰隆隆,在这么可怕的军械面前,个人勇武都已经没有用了。 “三郎,制作轰天雷的材料真的很难收集么?”尉迟迥问道,轰天雷的威力他亲自体验了,心脏差点受不了,可见着如此巨大的威力,他是喜上心头只觉克敌有望,但又听闻材料不好收集,便关心起来。 “父亲,所需材料确实有几种颇为罕有,不过朝廷治下幅员辽阔,非山南州郡所能比,搜集起来费力但也不会太难。”尉迟顺答道,除了山南也就只有他掌握轰天雷秘方,这事情摸过底,确定无疑后他才敢向父亲汇报,。 “好,好,好!”尉迟迥连说了三个“好”字,“需要什么东西,朝廷优先提供,需要多少人手,全部没问题!” “父亲,有此物在,杨逆授首之日为期不远了!!”尉迟惇激动的说着,听起来轰天雷制作有些麻烦,也许解决起来耗资不菲,但他觉得都是十分划算的。 山南那地方物质贫乏,所以轰天雷用不起,可是朝廷掌握着大量资源,只要有药方那就照方抓药,不惜一切成本做出大量的轰天雷,打起仗来可就顺畅多了。 “伯父(丞相),请调拨轰天雷到侄儿(末将)军中!!” 尉迟勤、尉迟敬还有席毗罗均是急不可耐的说道,轰天雷的威力巨大,看样子不但能野战,还能攻城,要是有了足量的轰天雷,攻破城墙根本不在话下。 野战还能惊扰马匹,不过看样子也能惊扰己方战马,所以己方战马还得做适应训练,免得两败俱伤,不过他们都看到了克敌制胜的希望。 看着众人雀跃的场景,宇文温不发一言,说实话他希望隋国早点完蛋,所以交出轰天雷秘方没有太过纠结,只是 轰天雷是否能帮助朝廷,摧枯拉朽般将隋国摧毁,还是有些疑问。 有这东西助阵,在战场上取得优势是没问题的,只是能优势到何种地步,那就难说了,当年两宋有了初级火药武器,后来又有了轰天雷,一样打不过辽军,一样打不过金军。 而从另一个方面来说,隋国真要是很快灭亡,另一场战争随后就要开始,对于宇文氏来说一点缓冲期都没有。 那场战争也许只是文斗,然后双方互相妥协,最后以较为温和的结局收场,但也可能是血腥的武斗,最后只能有一方活下来。 宇文温看看面前尉迟家的男人们,又想想自己父兄三人,心中暗暗鼓劲:‘打铁还得自身硬,时不我待啊!’(。) 第五十五章 于无声处听惊雷(续) 轰天雷验收大会,在邺城西郊仙都苑“胜利闭幕”,与会嘉宾对于轰天雷的威力赞赏有加,丞相尉迟迥对于山南献上的利器十分满意。 山南和朝廷之间,关于轰天雷涉及许多利益交换,朝廷划拨山南的一万余匹战马只是‘定金’,如今轰天雷成功验收,剩下的‘尾款’也就能结清了。 在和宇文温交谈片刻,说了许多诸如“年轻人,好好干,我看好你哟”之类的勉励话语,尉迟迥率先打道回府,其余众人也陆续离开,宇文温却没急着走,留在原地和岳父聊天。 那日朝会他‘扑殿’,回到使邸养伤时尉迟顺曾来探望,而转交轰天雷秘方时也碰过面,两人毕竟是翁婿,交谈起来话题也多些。 轰天雷算是平稳交接,山南这边和朝廷的诸多事务也理顺,接下来没什么特别的大事,等山南使团回去后,宇文温便要留在邺城熬上三个月。 在邺城的这段时间,只有尉迟顺一家算是宇文温的亲人,就像之前尉迟顺在安陆一样,只是如今翁婿之间掉了个位置。 见着女婿眼睛微眯,似乎是开始憋坏水的样子,尉迟顺不由自主的敲打着:“此间事了,过几日便登门拜访蜀国公,吾一同作陪,可不要节外生枝。” 他提到自己父亲用的是“蜀国公”的称呼,而不是用“丞相”,为的就是淡化官场色彩,显得亲近些,毕竟他的女婿也是自己父亲的孙女婿,以晚辈的身份登门拜访要从容得多。 “魏安公他们也在么?”宇文温问道, “未尝可知,毕竟只是普通家宴,想必魏安公和西都公不会来了。” 听得岳父这么说,宇文温点点头,以他的身份到丞相府拜访,还没到需要尉迟惇和尉迟佑耆必须陪坐的地步,不过他也不希望人太多。 宇文温倒不是害怕面对尉迟家的男人们,只是这几位个个都是带兵打仗的主,酒量之大应该类似他岳父,要是敬上几轮酒下来,他怎么都得横着出去。 万一酒后乱性,闹出什么事来可就不妙了! 喝多了当场发酒疯,见女人就扯应该不至于,宇文温只是担心酒醒后身边多个人,一个貌美如花衣衫不整的侍寝女子,搞到后面来个一发命中就狗血了。 他不喜欢局面失控,为人摆布的感觉,一如之前服用底也伽,要多恶心有多恶心,亏得没上瘾,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宇文温已经派人悄悄去查了。 和岳父交谈了一会,他便顺水推舟提出要顺便参观一下仙都苑,这里暂时被划为轰天雷的实验用地,故而专门负责轰天雷制作的尉迟顺能做得了主。 “待会还要试爆一次,别给被吓到了。”尉迟顺交代着,见得女婿点点头,他便派一名吏员领着对方去四处走走,还配上数名士兵随行以策万全。 仙都苑荒废数年,虽然现在再度修葺,并有士兵在各处把守,但是仙都苑占地很广,除了制作轰天雷的地方防守严密,其他区域难免有鸡鸣狗盗之徒入内。 女婿身份略微特殊,可不能出什么事情,否则尉迟顺不好像父亲交代,更不好向女儿尉迟炽繁交代。 。。。。。。 宇文温站在‘中岳嵩山’上,看着四周的山寨东、南、西、北岳颇为感慨,这座昔日的皇家园林果然够气派,堆土为山掘池为海,四处都种有花草树木,举目望去一片郁郁葱葱。 只是如今已破败多年,看着那一座座淹没在树海中的建筑遗骸,他心中忽然浮现出荒唐的感觉,似乎自己置身于美洲丛林,面前是一座玛雅城遗址。 昔日的繁华楼台,如今已是人去楼空,落在其上的鸟雀们,叽叽喳喳的叫着,似乎是在诉说着当年的热闹情景。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宇文温呢喃着,转头走下山去,一边充当导游的吏员,听着他哼哼,只觉得话语中充满悲凉。 宇文温走在林间小道,看着两边的花花草草,心里想着事情,方才尉迟家的阵营颇为震撼,他在羡慕之际,也在盘算着弯弯绕绕。 方才在和岳父交谈时,宇文温本想说日后还得岳父引见,分别到尉迟惇、尉迟佑耆府上登门拜访,不过转念一想还是作罢,要去他自己去就行了,让岳父去就是自找不痛快。 岳父和两个弟弟是同父异母兄弟,相互间的关系么就呵呵了,和通常意义上的后妈一样,继母王氏对非己出的尉迟顺可不怎么样,只想着把菜碟里的菜全刨给自己两个儿子。 尉迟迥家的种种‘黑历史’,宇文温曾听夫人尉迟炽繁提起一二,自从尉迟迥续弦,府里就有些后院失火的感觉。 尉迟迥的原配是西魏皇帝元宝炬之女金明公主,生了尉迟谊、尉迟宽和尉迟顺,元氏病故后,续弦王氏,又生尉迟惇、尉迟佑耆。 尉迟五郎尉迟佑耆,算是尉迟迥老来得子,虽然宇文温不太清楚这位‘五叔’具体年纪,但对方和自己兄长年纪相近,名字又是‘佑耆’,可以想到尉迟迥颇为疼爱此子。 古称六十岁曰“耆”,按照尉迟佑耆和尉迟迥的年纪反推,尉迟迥大约是接近六十岁时喜得第五子,“佑耆”的意思就是保佑他这个老人,名字中对于幼子的喜爱之意再明白不过。 此时的尉迟迥年逾花甲,精力自然不如从前,相对年轻的续弦王氏精力旺盛手段了得,包揽府中事务,基于人之常情极度袒护自己两个儿子。 故而尉迟迥的前三个和后两个儿子之间关系不怎么样,元氏留下的三个儿子如今没了两个,剩下的尉迟顺自然是势单力孤。 尉迟顺没有儿子,基本无缘接过尉迟迥的衣钵,威胁不到王氏的儿子尉迟惇或尉迟佑耆,想来在王氏眼中,威胁度降了不少。 但是尉迟迥不远千里将儿子召回来,肯定会有大用,也不知王氏为此会不会吹枕头风,扇阴风点鬼火,免得尉迟顺危及自家儿子地位,日后多分一份家产。 正是考虑到这点,宇文温要助岳父一臂之力,轰天雷的秘方,他只交给尉迟顺一人,并在丞相尉迟迥面前,说“若有泄露,请斩安固郡公以儆效尤”云云。 虽说有小坑一下的想法,但更主要还是为了帮岳父一把,无论什么秘密,知道的人越少就越好保密,反正尉迟顺知道的,尉迟迥想知道也不难。 尉迟顺负责轰天雷的制作,只要尉迟迥不偏袒太过,那这就是独一份的生意,尉迟顺凭着这利器,在同辈间发言权都大一些。 之所以想到这些,是宇文温有幻想,幻想能挑动尉迟家内斗,达到渔翁得利的好处,不过细细想来,除非尉迟顺有儿子,否则这么辛苦的争,又能传给谁。 尉迟迥五个儿子,尉迟谊遇害,其儿子们还未成年,且被杨坚囚禁在长安,也不知道生死如何;尉迟宽早逝,没能留下子嗣。 尉迟惇三年前离开长安,家眷随后陷在那里,后来经过俘虏交换,妻儿来到邺城;其胞弟尉迟佑耆已婚育有一子。光凭有无子嗣这一条,尉迟顺要争肯定争不过。 除非有儿子,这也不是没办法解决,尉迟顺可以从兄长尉迟谊的儿子里过继一个,但关键是那几位能活着回来,还得是正常人,没有被阉掉,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当年宇文泰创建西魏,他的侄子宇文什肥陷在权臣高欢手中,没多久便遇害,宇文什肥之子宇文胄年幼,虽然幸免于难但被阉了送入宫中做宦官。 后来东西魏交换俘虏,宇文胄回到叔公宇文泰身边,但是身有残疾无法繁衍子嗣,是叔叔宇文护将自己的幼子过继给他,延续香火。 宇文护摄政,害了两位做皇帝的堂弟性命,被第三个做皇帝的堂弟宇文邕干掉,儿子悉数被杀,出继给宇文胄的儿子宇文会也未能幸免,宇文胄又变成孤家寡人,最后在大象二年的战乱中阵亡,绝嗣。 有鉴于此,宇文温觉得杨坚玩行为艺术阉人有很大可能,所以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尉迟顺若是没有儿子,争来争去也没意思,虽说女婿也顶半个儿... 反正宇文温变成尉迟温那是不可能的! “西阳郡公,时辰快到了。”一旁的吏员忽然提醒道,宇文温听得这么一说,想起岳父提起还要试爆一次轰天雷,不过此处距离那处场地颇远,想来声音不会震耳欲聋。 宇文温如今来到林边一处大池边,看着波澜不惊的水面,静静站着等待那声巨响的到来,林间树上落下许多鸟儿,时不时叽喳数声。 周围渐渐的安静下来,就在这时忽然一声沉闷的雷响从东面传来,惊起林间无数鸟雀,见着那一群群受惊的鸟雀在上空中盘旋,宇文温的思绪也飞上天空。 轰天雷问世两年,还是无可奈何的出现技术扩散,迟早会扩散到各国。 轰天雷就是用火\药制成的炸\药桶或包,火药成分很简单,但历史上要到晚唐才由炼丹师发现,其特性为人发现随即投入军用,但轰天雷的这种形式,要到宋代才出现。 宇文温将轰天雷的出现时间,提前了四五百年,从其投入作战的那一刻起,技术扩散就在所难免,毕竟如此犀利的武器,是谁都想要,而朝廷一旦起了心思,山南这边是捂不住的。 除非他们自立为王,不臣服于别人,但实力太弱,那是不可能的。 不但如此,重力投石机也已扩散出去,这个结构简单的攻城器械,其实并无出奇之处,和人力投石机相比,原理简单不过是隔了一层窗户纸。 基于隋国可能掌握重力投石机技术的推测,山南将重力投石机的图纸,主动献给了朝廷,而饱受重力投石机之害的隋国,果然掌握了此项技术,双方的攻防再度回到起点。 双方各处城池不断加固的城防,让重力投石机威力减弱,当年只花数日便攻破襄阳的战例,很可能难以重现,而江南的陈国,获得这一技术想来也不会太久。 ‘幸亏没有推出火炮,不然真就是完蛋了。’宇文温心中如是想,技术扩散的阴影,正是他不敢让火炮“问世”的原因。 战争连绵不断,军事科技一出现突破,除非持有者能迅速荡平敌国,否则各势力自然群起而效仿之,战争就是科技进步的最好催化剂,宇文温知道火炮的结构,可是不敢制造出来投入作战。 火炮、火枪,是火\药利用形式的一个重大革新,火炮更是野战、攻城、守城的利器,而国力的大小,直接影响到火炮的数量。 铸炮需要大量的金属,炮弹也不例外,火\药需要大量的硝石、硫磺,而这些山南都缺,一旦各方势力来个铸炮的军备竞赛,山南肯定垫底。 硝的问题,宇文温有秘法解决,但是硫磺就很难,山南州郡地界天然硫磺不多,用硫铁矿来制备硫磺又是“高科技”,火\药产量上不去,更别说铸炮所需大量的铜。 铸炮金属可以是青铜,也可以是铁,但铸造铁炮的难度要大过青铜炮,无论是铁还是铜,如今的山南都没有大矿,原料不足就别想和别人比赛造炮。 而火炮的威力明显要远超轰天雷,原理也复杂不到哪里去,宇文温的顾虑就是一旦火炮问世,各方势力迟早会掌握这一高科技兵器。 中原也就罢了,万一给草原上的突厥掌握了火炮,那就是灾难。 一如后世明末的后金,没有火炮部队时只是祸乱辽东,有了火炮后便势不可挡,明军野战打不过后金军,唯有凭借坚城固守待援,可对方有了攻城火炮,什么都完了。 如今的中原纷争不断,而草原上的突厥大军,凭着马多机动力强,可以肆无忌惮的入寇中原“打草谷”,中原军队只能据守城池,坚壁清野等主力部队来救,一旦突厥获得火炮,城也守不住了。 突厥,本为前任草原霸主柔然的打铁锻奴,冶金水平可不差,反噬柔然后成为草原上的新霸主,一个骑兵众多的帝国,又掌握了火炮这等利器,那场面太美,宇文温不敢想。 火药从晚唐出现,到元代出现火炮雏形,期间花了三四百年时间,若不加干涉,按照正常的演化路线,也许宇文温这一辈子也不会见到火炮的出现。 ‘轰天雷...日后在战场上,万一虎林军遇到凶残的轰天雷,那该怎么办?得未雨绸缪了...’(。) 第五十六章 夜行 夜,月兔未起,满天繁星,星光映照下的邺城,如同一条沉睡的盘龙,闪耀着零星灯火的皇宫是龙头,棋盘布局的城池是缠绕的龙身,而鳞次栉比、灯火全无的里坊如同龙鳞。 龙鳞间,有些许火光游动,如同围绕在盘龙身边的萤火虫,飘忽不定的四处游荡着,映衬出别样的风景。 那是巡夜队伍点亮的火把,在各处街道上巡逻,入夜后无论是州郡还是京城,都会执行宵禁,巡夜队伍通宵值守,如遇夜行者立刻上前拦住盘查,若无正当理由如公事、行医等,一律将其锁拿押到秋官府大牢。 统领队伍巡夜的是司寐,为秋官所属,司寐有中士为正二命,亦有下士为正一命,《周礼》所云:司寐氏掌夜时,以星分夜,以诏夜士夜禁,御晨行者,禁宵行者、夜游者。 简而言之,司寐领着人巡夜,执行宵禁制度,但是品秩很低,在州郡还好,如今这京城里满街都是大官,遇见了‘不可名状’之高官显贵,一样得“下不为例”。 所以要做好司寐一职,不光要忠于职守,还得眼力好、消息灵通,尤其是城中的达官贵人、高门世家,一个个都得记清楚了,免得当晚铁面无私之后,次日便丢官罢职。 尤其是权贵们居住的里坊,特别要小心,即便是一个夜行的醉汉,说不定就是哪个权贵府里的子弟,亦或是七拐八绕的亲戚,拦下来被对方发酒疯打了只能自认倒霉。 反打回去得眼神好,就是贵人家里的一条狗都不能伤到,更何况是人,但是见着人夜行不去盘查也不是个事,所以巡夜时如何‘两全’避免大家倒霉,一个合格的司寐必不可少。 邺南城西南一隅,一辆马车行驶在街道上,车前挂着灯笼,又有十余名随从手持火把同行护卫,宵禁不光禁行人,也禁灯火,而这些人明目张胆的夜行又点着火把,煞是显眼。 经过一处十字路口时,这队人很快被巡夜发现,他们吆喝着追了过来,不过见着如此明目张胆的夜行者,又是从富贵密集的里坊群过来,心中便暗暗提防。 领队的司寐年约四十,瞥了一眼马车上挂着的灯笼,见着上面写着“医”字便心中有数,他领着左右上前,和颜悦色的询问护卫,是何人、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最主要的是要做什么。 “我家郎主出诊,原本要在宵禁前赶回府邸,奈何大司马盛情款待,所以耽误了时辰,司寐还请见谅。”一名随车男子说道,不卑不亢,轻描淡写间把利害关系说清楚了。 出诊,大司马,这两个词就说明了一切,对方是到权贵家出诊,奈何受款待耽搁了时辰,若是不分青红皂白拿人,那明日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当然光凭一句话可别想唬住巡夜,他们见过的场面多了,可不会被一两句话糊弄过去,不过司寐却也痛快,点点头后直接让人放行。 眼见着马车渐渐走远,一名巡夜小心翼翼的问道:“司寐,这样就让他们走了?万一是有人使诈,扯虎皮做大旗可如何是好?” “所以你们要多历练长点记性,别成日里就知道吃酒、赌钱、睡懒觉!”司寐训斥道,“那马车上的灯笼都看到了么?” “看到了。”众人说道。 “看到了还不知车里的人是做什么的么?” “司寐,我等不识字...” “不识字就记住图形!!那是个‘医’字,里面坐着的是医生!” “可...可方才我等并未检查车厢,哪里知道里面做的是人是狗...” “所以要认人!方才那个说话的,是李御医府上的管家,里面坐着的是谁还用想么!” 一听说是御医,众人不由得咋舌,但也有人依旧搞不清楚,他问御医不是住在宫里专门给皇帝看病的么,怎么会在外边出诊。 “御医又不止一个,几位御医轮流在宫里值班,其他的就在宫外府里休息。”司寐说道,“能做御医的肯定医术高超,那城里的贵人们有个头痛脑热,自然就得请御医来把把脉,开个药方什么的。” 今晚巡夜的,许多都是刚入行的新人,所以司寐少不得提点几句,方才那李御医医术高超,经常被贵人请到府里看病,也经常走夜路,所以他也认得随行的几个‘熟人’。 “这些御医、医生什么的,以后晚上遇见了可要客气些,不说别的,和他们有交情的大官可多不胜数,随便哪个弄死我等就像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 一场‘偶遇’就这样结束,巡夜的继续巡夜,走夜路的继续走夜路,两不相干,平安无事,李御医的马车来到南城西北角里坊,在一处宅院门外停下。 “郎主回来了!”随从一边叩门一边低声喊道,片刻后大门打开,从车上下来一名中年男子直接走进门,身后一名青衣小帽的少年挎着木箱跟着走了进去。 约二十步外的街角阴暗处,身着灰黑色夜行服的张\定发正静静看着这一幕,他身边跟着一人,而再远处的角落里又猫着两人。 没有月光,夜色下二十步外的人影看起来有些模糊,但张\定发的眼睛却如同猫头鹰般炯炯有神,他一直看着前方院门处的动静。 大门关上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张\定发才从入定的状态中放松下来,他做了个手势,领着身边人向后撤退,连着后方那两人,一起消失在夜色下的邺城街道。 。。。。。。 使邸,宇文温在居所内做俯卧撑,他打着赤膊只穿着裤头,大汗淋漓的‘起起伏伏’,油灯火光摇曳着,将他的身影映衬得分外诡异。 他不是健身狂,而是因为浑身精力没别的途径发泄,所以只能靠运动来消耗多余的能量,等到累得动不了,就可以洗洗睡了。 宇文温一直很忙,白天忙公务、军务,回到府里时夜夜不空,枕边佳人风情万种,虽然未必连夜鏖战,但搂着妻妾入睡已成习惯,当然带兵时没女人在身边倒不会睡不着。 有仗打时,既要阴人又要提防被人阴,脑袋不停的在想事情,连带着查岗、巡营、抽检伙食等很多事要做,所以宇文温没心思想女人,也不允许军营里有女人出现。 平日无战事,他也时不时到军营里过夜,和自己的兵在一起,然后就是花样折腾人,每晚都忙着夜间集合,又或者是查房、查岗,这时同样没心思想女人。 可是‘出差’就不一样了,没兵给他折腾,而妻妾也不在身边,宇文温如今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出门已经快要两个月时间,昨日又见识了“尉迟家的男人们”的实力,一肚子火没处发泄。 转移注意力的办法也不是没有,东想西想就很有效,不过宇文温怕想多了钻牛角尖,走火入魔变神经病,所以没选择这一办法。 他没想过问“城中有妓女否”,也不打算找五姑娘解决问题,只能是悲催的用体育锻炼来消耗多余的能量,以便睡个好觉。 折腾了不知道多少组俯卧撑和仰卧起坐,宇文温总算是累得差点起不来,门外候着的张鱼打来热水,他好好的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衣裳却未就寝,而是在书案边挑灯夜读。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外传来说话声,片刻后房门打开一人走了进来,宇文温抬头看去随后点点头说:“坐吧。” 来人却是护卫头领张\定发,他身着灰黑色夜行服,行色匆匆的样子,见着宇文温看向自己便开始汇报:“郎君,方才一路追踪,未发现异常。” “你的看法如何?”宇文温问道。 “很难说,这李御医和城里权贵来往颇多,出诊的人家不在少数,区区数日的行径看不出什么来。” “莫非是本公想多了?”宇文温皱起了眉头,底也伽之事,他已经和张\定发交了底,命其私下追踪那个开药的李御医,张\定发接连数日不分昼夜都在执行“秘密任务”。 “这个...只能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了。”张\定发答道,他听宇文温说西域奇药底也伽长期服用会让人上瘾,而李御医给其服用底也伽,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所以也担心是有人在幕后谋划,要对付宇文温。 只是没有确凿的证据,光是捕风捉影妄下结论也不行,所以还得经过充分追踪才能找到蛛丝马迹。 是不是有人要对付自己,宇文温也不是很肯定,所以也在思索着各种可能,片刻后问道:“这段时间李御医去过哪些权贵家都记下来了?” “都记下来了。”张\定发点点头,他见着宇文温的模样,迟疑了一下说道:“郎君似乎颇为疲惫,不如明日再看吧?” “本公的样子很憔悴么?”宇文温摸了摸面颊,见着张\定发颇为担心的样子,他笑了笑:“既然如此,明日再说吧,张头领也好好休息。” “郎君,李御医这边平日里走动的人很多,只是如此跟踪下去怕是徒劳无益,毕竟他在别人府里说了什么话,我等无从而知。” “你的意思?” “郎君,底也伽既然是西域奇药,想来数量也不多,李御医要用药,必然是从宫里库房取出,若是郎君能探查库存用药情况,譬如是哪位御医用得多之类,也许能有些头绪。” “此事易尔,就怕打草惊蛇,只能徐徐图之了。”(。) 第五十七章 莫装逼 晴空万里,微风拂面,熙熙攘攘的邺城西市里,宇文温心不在焉的走在商铺间,昨日山南使团启程返回安陆,朝廷派往山南宣旨的天使同行,而他还得在邺城滞留三个多月。 城南十里亭举行了盛大的送行仪式,副使郑万顷带着朝廷调拨的战马(一部分),还有宇文温等人采购的战马、书籍、货物等,在骑兵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向南出发。 “我的马,在路上可别出什么意外...”宇文温喃喃自语着,他买的两千多匹马,价值十四万贯,虽然郑万顷郑重承诺一路绝不会有失,只是没能亲自押送,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邺城的豪商们要到巴州买琉璃镜,宇文温和刘掌柜敲定细节,让其随同使团一起回山南提前准备,顺便带着采购清单并随队押送马匹、货物,想来有自己人随行看守,也不怕谁敢浑水摸鱼。 “姊夫~~~” 一声宛若黄鹂鸣叫的喊声把宇文温扯回现实,他无奈的看着面前一人,笑容满面的问道:“明月想买什么?” “这个金钗很好看,会很贵么?”尉迟明月问道,她站在一家西域胡商店铺前,挑选着琳琅满目的首饰,望向宇文温的目光充满了期待。 ‘有区别么?’宇文温心中无奈吐槽,奈何不能说出口,只能笑着问道:“明月喜欢么?” “喜欢。” “掌柜,这...什么的钗价值几许?” “啊,如花一般美貌的女郎,您真是好眼光,这是波斯国的金钗,纯金打造,缀有红蓝宝石,上面可不是凤凰,而是神鸟...”一名大胡子胡商开口说道,官话说得一丝外国口音都听不出来,见着宇文温眯着眼看他,随即终止介绍,转入正题: “这枚金钗价值三百贯,配上貌美如花的女郎正好合适,郎君觉得呢?” “五十贯,不行就算了!” “郎君,这可不行,波斯国的金钗,可是做工精良...”胡商没想到这郎君如此‘凶残’,一上来就把价格压到底线附近,开始声泪俱下的‘争辩’起来。 “明月,那边的首饰也很多,姊夫先前买过一些给你阿姊,过去看看吧。” 宇文温说完便要走,尉迟明月满是不舍的看着面前的首饰,只是听姊夫说另一边有更好的,态度有些松动,胡商见着年轻郎君不好糊弄,一咬牙便做痛心疾首状:“郎君,怎么都得五十五贯啊!” “五十一贯。” “唉,我的心在滴血啊...那就五十一贯吧。” 宇文温点点头,等得小姨子欢喜的看一遍金钗,让胡商将其用木匣小心装好,然后看向身后一人:“梁通事?” 那人闻言上前和胡商交谈起来,双方应该是相识,所以很快便结束谈话,那人拿出一张手掌大的黄纸,在上面写了写内容后,又盖上随身印章,胡商便笑容满面的将装有金钗的木匣捧了上来。 “天仙般的女郎,祝您永远美丽。” 尉迟明月接过木匣,打开看了看随即合上,喜滋滋的交给提着篮子的随身侍女,然后转身向着前方走去,沿路两侧都是店铺,各种新奇玩意琳琅满目。 宇文温跟在小姨子身边,而张鱼等人则是护卫左右,尤其是提着篮子的侍女,一直都有人跟着,就是怕有蟊贼把东西顺了去。 “姊夫,我要这个首饰。” “买!” “姊夫,我要这个夜明珠。” “买!” “姊夫,我要这个...” “买买买!” 一如三年前在长安,以及后来的安陆,宇文温陪着小姨子逛街扫货,当然拎包的活就不用做了,只需全程陪同,然后负责‘刷卡买单’。 这是他的命,做姊夫就得认命,尉迟明月知道他这个做姊夫的有钱,还是特别有钱的那种,所以来到邺城之后,早早就‘预约’了姊夫,定好日子出来逛街。 ‘买吧买吧,等养成大手大脚的习惯后,祸害你未来夫君去。’宇文温充满恶意的想着。 小姨子是他夫人的亲妹妹,乍一看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般,也就是细节稍微不同,然后年纪小了些,见着尉迟明月他就想起尉迟炽繁,所以哪里拒绝得了。 妹妹高兴了,那姐姐也就高兴了,谁让他疼夫人呢,只能连带着对小姨子也照顾上了。 “明月,要不就先回去吧,想想还缺什么,改日再出来走走,如今总不能什么都买吧?”宇文温试探着沟通,小姨子零花钱被家里管得严,如今见着他算是‘赖上了’。 “姊夫~~”小姨子又开始摇姊夫的手臂了。 “买,买买买!”宇文温无奈至极,眼见着提竹篮的侍女一脸苦相,他便让护卫接过这沉甸甸的篮子,见着篮子里硕果累累的‘战利品’,心里哀叹一声。 买东西要钱,或者是抵价物,但无论如何,金额达到一定程度就很麻烦,因为重量问题不好解决:一贯钱的重量,按后世的重量单位计,大约是三到五千克(公斤)不等。 也就是一枚铜钱的重量在三到五克间不等,一贯钱就是一千枚铜钱,重量取中间值四千克,方才买的金钗是五十一贯,那要付的铜钱就有二百单四千克(公斤)。 买个金钗,就得三个成年男子体重的铜钱,亦或是抵价的布帛,这一路买下去,也就只能用几辆马车拉钱帛跟着,那画面太美,所以宇文温另外想了个办法。 跟在身边的梁通事,其东家已和宇文温进行‘合作’,宇文温买的东西都在他们那边记账,卖家都到他们那里结货款。 过段时间后宇文温再结账,对方在邺城‘商圈’算是颇有地位面子也大,所以各路商家都愿意先‘签单’后结账。 也不知过了多久,宇文温好歹陪着小姨子把西市走了一圈,除了原先那个提篮,又多了一个,两个提篮沉甸甸,宇文温却是如释重负:好歹逛完街了! 市门附近停着尉迟明月府里的马车,他正要招呼候马车过来接人,将小姨子送回府邸,未曾料尉迟明月依旧兴致勃勃:“姊夫,成日里在府里闷得慌,好容易出来一次,我们去别处走走吧?” “明日再去东市吧!”宇文温急得额头都冒出汗来,女人逛起街来真是要命,作为‘陪逛’更是苦不堪言。 “东市都是马市、牛市、羊市,没什么好去的,我们到别处走走,看看风景什么的。” 尉迟明月兴致勃勃,自从来到邺城,祖父安排了府邸给她一家居住,府里所有生活之物一应俱全,就连仆人也有很多,只是她初来乍到的也没什么人说话。 父亲每日都在忙公务,母亲忙着整理家务,她在府里虽然有人陪着说话,但要出来走走却不容易,如今有姊夫陪着,她自然要多走走看看。 “明月想看什么风景?” “不知道啊,姊夫知道哪里有好风景看么?” 宇文温闻言有些为难,他对邺城不熟,这年头也没什么公园之类对外开放的景观,城外似乎也没什么特别好看的自然风光。 ‘除非去西郊外的仙都苑,但多有不便...’宇文温心里琢磨着,他在想邺城有没有什么‘名胜古迹’,片刻之后还真让他想到了。 “铜雀台,我们去铜雀台看看可好?” “铜雀台?是金凤台吧,我已经去过了,无趣得紧...”尉迟明月嘟着嘴说道。 宇文温闻言颇为失落:你不想去?可是我想去啊! 。。。。。。 邺城外,漳水边,一辆马车停在官道旁草地上,周围守着数名护卫,又有几人看着己方十几匹坐骑在河边饮水,宇文温则陪着小姨子在不远处的河边看风景。 “姊夫,你看那边!”尉迟明月指着某处兴奋地喊着,宇文温顺着方向看去,却见一群大雁从河边芦苇荡里惊起,向着远处飞去。 “那是大雁。” “大雁是要往南飞么?” “那要等入秋以后了,大雁要飞到南方过冬。” 宇文温陪着小姨子看风景,不远处还有一人看着几匹马在河边饮水,本着安全方面考虑,宇文温原想着换个没外人的地方,只是尉迟明月觉得此处风光不错,执意在这里下车。 毕竟己方是后到,宇文温也没跋扈到赶那牧马人离开,他们不过是路过此处,临时起意下车,不可能有心怀不轨之人预先埋伏。 其实宇文温想去的是‘名胜古迹’铜雀台,这座让他久仰大名的建筑,就在邺北城西北侧的城墙上,奈何尉迟明月已去过,觉得太无趣,故而未能成行。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轻轻念着名句,宇文温的思绪飞到了邺城北面,飞到了闻名遐迩的铜雀台边。 铜雀台,为三国末年曹操所筑,汉建安十五年,曹操于邺城(此时的邺北城)西北角筑三台,中为铜雀台,高十丈有屋百一间,楼顶立有一铜雀。 铜雀台南侧为金虎台,高八丈,有屋百九间;铜雀台北侧为冰井台,亦高八丈,有屋百四十五间,上有冰室,内室有数井,井深十五丈,藏冰其间。 铜雀、金虎、冰井三台,随着邺城一起历经三百余年的时代变迁,历经后赵、前燕、东魏、北齐,历代朝廷都在对三台加以修整,那么多年下来已经比当初的三台雄伟许多。 齐文宣时,征集丁匠三十万,修整三台,昔日的铜雀、金虎、冰井三台,如今已名为金凤、圣应、崇光,当然依旧是属于皇宫建筑,寻常人等可不能入内。 ‘无论如何,得找个机会去见识见识。’宇文温想着,他觉得好容易来趟邺城,一定得去看看正版铜雀三台。 “姊夫!!”尉迟明月忽然喊起来,把宇文温吓得一个激灵,小姨子和他颇为熟稔,故而相处时,大家闺秀的矜持,在这位身上看不到。 尉迟明月指着河边一片紫红色,满是喜悦之情,不住地问姊夫这是什么花,宇文温定睛一看,却发现是一大片直立地面约两尺左右的植株,盛开着许多紫红色花朵。 举目望去,一大片紫红色花朵随风摇曳,倒是颇为好看。 “呃,这花...”宇文温沉吟着,他不是什么植物学家,也不是什么农学家,说实话真不太懂这是什么花,不过他总觉得这些植株的叶子有些眼熟。 ‘叶子看起来好熟悉啊...我那牧马场里中的苜蓿好像就是这样子...花却是紫红色的...’ 宇文温正思索间忽然灵光一闪,他觉得这搞不好就是紫花苜蓿,所谓的“牧草之王”,也是自己四处求购的牧草。 他派人去长安,买回许多作物种子,其中就有紫花苜蓿种子,结果种出来的却是开黄花的黄花苜蓿,也就是说被奸商给骗了。 自从张骞通西域后,苜蓿进入中原,常见的有黄花苜蓿、紫花苜蓿,紫花苜蓿营养含量比黄花苜蓿高,宇文温就是想大规模种植后拿来喂养战马。 此次来邺城,收购的种子里也有紫花苜蓿种子,虽然卖的人信誓旦旦保证肯定是紫花苜蓿,但宇文温还是觉得没有十足把握,如今在邺城外见到了,心里倒是颇为高兴。 “姊夫,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对吧?”尉迟明月问道,两个大眼睛一眨一眨,煞是好看。 俗话说得好:莫装逼,装逼遭雷劈。宇文温看看左右,又看看天空,他觉得如今晴空万里,小小的装一下逼应该不会被雷劈。 反正就他两个人,真说错了也不会有不识好歹的人来勘误。 想到这里他干咳一声说道:“嗯,这是紫花苜蓿,西域的大宛国你知道吧,大宛国有汗血宝马,吃的就是这紫花苜蓿了。” “真的吗?” “真,比珍珠还要真。” “那寻常的马儿能吃吗?” “能啊。”宇文温答道,弯腰扯了几把紫花苜蓿,转身就要走去喂马,以便向小姨子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这位郎君,采了草去莫非是要喂马?” 在一旁饮马的牧马人忽然发话,见着宇文温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他咧嘴笑了笑说道:“郎君莫非以为这是紫花苜蓿?那可就弄错了,要是喂了马,马儿就没几日好活了。”(。) 第五十八章 打脸 宇文温试图小小装逼一下,未曾料‘雷劈’来得如此之快,他听得牧马人如此言语,只觉得面颊一片滚烫,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之中,有人竟然要当众打脸。 他看了看那牧马人,只见其约十五六岁年纪,身材不算高倒颇为结实,穿着布衣、草鞋,一张圆脸上有些许雀斑,眉粗眼大看起来颇为憨厚的样子。 “这不是紫花苜蓿么?”宇文温开口问道,他决定‘以静制动’,先听听对方怎么说,然后找出破绽,一鼓作气将其‘击溃’。 “当然不是紫花苜蓿了,虽然都在河边野地都能见到,叶子看起来很像,花色也像,可这不是紫花苜蓿。”牧马人答道。 他见着几名男子护在年轻郎君和女郎面前,没有贸然上前以免对方误会什么,又听年轻郎君问这些紫色的花到底是什么,便侃侃而谈。 这不是紫花苜蓿而是紫云英,若是不明就里的人很容易把这两种草弄混,但是他牧马多年,能够分辨出两种草的不同来。 紫花苜蓿,又叫紫苜蓿,其叶子一般为三出复叶,如倒过来的鸡蛋形,顶端叶缘有锯齿;紫云英又称红花草,的叶子为奇数复叶,有三出复叶的,也有五出复叶的,叶子形状如羽。 然后根茎也有不同:紫花苜蓿根系很深,地面以上部分很高,能有五六尺左右高度,茎干断面为圆形或有棱。 而紫云英根系入土相对较浅,地面以上部分不高,通常也就一两尺左右高度,其茎干为中空圆形,有茸毛。 开花后花瓣也有差异,紫花苜蓿的花瓣呈紫色,蝶形花冠,自叶腋生,花梗不分枝,较长,自下而上依次着生许多有柄小花,各小花花柄等长。 而紫云英的花一般为叶腋生,花梗分枝如伞状,花冠多为紫红色或橙黄色。 紫花苜蓿可以做饲草,紫云英也行,但是紫云英本身又分成有毒和无毒两种,当地生长的牲畜能够分辨有毒和无毒的紫云英,但是太饿了也会饥不择食,尤其是马。 误食有毒紫云英的牲畜如牛、马等,如果吃得多那就直接中毒,数日内便死亡,若是长期少量进食,则会被慢慢毒死,也就是慢性中毒。 这种情况下,牛、马等牲畜一开始无精打采、食欲减退,步行不稳,后肢无力,有时伏卧地上,由于后肢麻痹而不能站立,最后死亡。 或者是盲目奔跑,最后四肢瘫软倒地不起,牛中毒后会变得狂暴不安,怀孕的母牛很容易流产,如果是羊慢性中毒,症状不明显但牙齿会慢慢变黑。 紫花苜蓿和紫云英比较好分辨,可是紫云英有毒或无毒的种类差别不大,分辨起来很难,这完全得凭经验,只有常年放牧的人才能有效分辨出来。 “郎君手上拿的,和这地上长的,都是有毒的紫云英。”牧马人说道,尉迟明月闻言惊呼一声,而宇文温则嘴角一撇。 他不过是想小小的装下逼,结果里面有这么多学问,就如同虞美人有毛和无毛区别很大,这些牧草里的弯弯绕绕也不小。 不过是随口说了句,接着就被打脸,宇文温觉得自己以后还是老实些,不懂就是不懂,可不能不懂装懂。但他没打算认输,因为从对方的话里,他找到了破绽,所以接下来就是反击的时间了。 抬头看了看河边那几匹牧马人的马,他问道:“既然是有毒,那为何你在这里牧马?就不怕马儿吃了有毒紫云英?” 此言一出,尉迟明月眼睛一亮随即默默点头,她第一次接触紫花苜蓿和紫云英的知识,只觉得颇为有趣,又听说面前这些漂亮的花儿是毒草,自然是心中忐忑不安,不过姊夫这么一问,倒是提醒了她。 你说草有毒,还说得头头是道,结果自己养的马就在毒草堆里吃草,那不就说明先前说的是唬人? 想到这里,尉迟明月看向牧马人的目光充满了怀疑,她觉得母亲平日里常说的“知人知面不知心”果然很对,这个牧马的看起来很憨厚的样子,未曾料却是别有用心。 又看看那几匹马,尉迟明月自行脑补了差点上演的一幕:牧马人花言巧语,骗得大家以为他是养马能手,然后借机推销那几匹破马。 肯定会说是什么良驹骏马,什么日行千里,什么汗血宝马的遗脉,然后一匹马卖出天价,他们还得感激涕零,觉得偶遇千里马,花钱花得舒心。 一定是这样的! 尉迟明月想到这里,愈发觉得姊夫英明,对方夸夸其谈,说得是天花乱坠,她听着听着不由得佩服不已,结果还是姊夫厉害,从这么多话里找出问题来。 宇文温盯着牧马人,他好容易抓到对方破绽,见着牧马人似乎有些发愣的样子,心中愈发觉得胜算在握,虽说弄错了草的类别有些丢脸,不过这要是赢了就能扳回一局。 “呃,小的只是在这里饮马,郎君何曾见过小的马儿吃草?” 牧马人轻飘飘一句话,噎得宇文温无语,他倒不是觉得对方撒泼,而确实是知道那几匹马只是在饮河水,没有吃草。 方才尉迟明月要在这里下车走走看风景,宇文温便观察了周围情况,此处是官道,有零星人马往来,而河边的草地上,就是这牧马人在放马。 后来小姨子到河边东张西望,他跟在身边,虽然有些心不在焉,但还是暗暗注意那牧马人的动静,他不是觉得对方会是刺客什么的,纯粹是以防万一。 他怕对方万一是个暴露狂什么的,吓坏了小姨子那就不妙了,所以时不时瞥对方一眼,故而也注意到那几匹马,经对方一说,细细回想起来,那几匹马确实一直是在河边饮水,没有吃草。 宇文温有些尴尬,势在必得的反击被对方轻松化解,尉迟明月闻言看了看河边那几匹马,又转头看了看姊夫,见着没吭声的样子,颇为失落。 “糟了,这些草有毒,那我们的马儿要是吃了该怎么办?”她有些紧张的问道,宇文温闻言也是回头看向自己一行人的坐骑,却见这些马都在河边饮水。 “听郎君的口音,想来是外地人,不过这些马应该是本地马。”牧马人笑道,“方才小的在河边饮马,见着郎君的坐骑被人牵来草地,还想出声提醒莫要吃草,不过这些马儿都没吃草反倒是去饮水,想来定是本地马了。” 宇文温默默点头,这些马确实是本地马,他们从山南过来的坐骑,跋涉两千多里地,疲劳之至,到了邺城后骑的是使邸提供马匹。 “原来如此,受教了。”宇文温拱了拱手,虽然被打脸,不过他是讲道理的人,身份虽高但不太喜欢仗势欺人,尤其是面对百姓时。 对方区区一个牧马人,却能好心提醒自己莫要让坐骑误食毒草,这份心意,也值得他行个礼了。 “郎君客气了。”牧马人亦是拱了拱手,见着自己那几匹马似乎喝饱了水,开始在草地上走动,他便转身骑上一匹,随即大声吆喝着,赶着马儿向另一边疾驰而去。 “这几匹马倒是不错,想来是哪家大户的仆人吧,专门牧马的。”宇文温自言自语道,见着尉迟明月有些疲惫的样子,便张罗着护卫们备马,将马车赶过来。 尉迟明月上了车,马车在护卫的簇拥下向邺城驶去,宇文温骑在马上,回头看了看那片若隐若现的紫红色花草,苦笑数声随即扬鞭策马跟上车队。(。) 第五十九章 再打脸 皇宫,御花园内人头攒动,大周天子宇文乾铿,在内侍和侍卫的簇拥下,站在一口铜釜前三步,他看看锅内冒着热气的液体,又看看锅后的宇文温,艰难的咽了咽唾沫。 此时的宇文温,头戴紫阳巾,身着八卦袍,手提桃木剑,脚蹬黑色翘头布鞋,如同一个做法求雨的道士,上蹿下跳之际口中念念有词。 皇帝旁边,左宫伯尉迟靖惊疑不定的看着宇文温,对方今日要为天子表演异术,并且盛情邀请大家旁观,故而天子不但让宦官来看,连着当值的侍卫都一起来围观。 左、右宫伯统领皇宫侍卫,尉迟靖经常值守宫中,宇文温入宫面圣,时不时和他打个照面,所以算是脸熟,他已故的父亲尉迟运,和宇文温的岳父尉迟顺是堂兄弟,因此对方是他的堂妹夫。 尉迟靖本不太清楚宇文温的情况,只是听邺城往来南北的商人提起,巴州刺史宇文温那“独脚铜人”的笑谈,他自然是不会当一回事,只是今日对方竟然要施展异术“滚油捞钱”,那就真是耸人听闻了。 “陛下,微臣请陛下指派一人,试试这釜里是不是油。”周法明说道,他今日随同宇文温入宫面圣,因为已有二命武骑司马的散阶,虽无官职但有资格自称“微臣”。 “嗯...谁愿意去试一试呢?”宇文乾铿问道,他满是兴奋的看着铜釜,又颇为担心宇文温。 “陛下,臣请一试。”尉迟靖出列行礼说道,待得天子点头说“好”,他转身走到铜釜面前,先是瞥了一眼正在做法“请神上身”的宇文温,又看向铜釜内。 釜内一层油汪汪的液体,闻上去那气味倒有些熟悉,看着那冒着热气的液面,尉迟靖没有犹豫,直接探出左手向液面摸去。 这液体看起来很热,也不知道烫不烫,所以他决定用左手去试,右手可是要握刀杀敌的,他不想因为莫名其妙的一场表演,毁了自己的右手。 左手接近液面,被冒上来的热气包裹,那感觉似乎很热,尉迟靖一咬牙将食指探入液面,觉得还不是很烫,随即将整个手掌都探了进去。 在液面下搅了搅,尉迟靖将手缩回,摊开手掌在面前仔细看了看,发现这液体黄澄澄,又十分油腻,靠近鼻子仔细嗅了嗅,只觉味道很浓。 在内侍捧来的水盆里洗了洗手,他转身向天子回禀道:“回陛下,釜中确系猪油无疑。” 有人确定釜中确为猪油后,周法明弯腰捡了几把薪柴,扔到釜底火堆后用棍子拨了拨,不一会那火堆烧得更旺了,他起身时瞥了一眼正在‘作法’的宇文温,心中叹了一口气: 可莫要出什么幺蛾子啊! 大火烧了一会,釜里的油开始冒泡,然后气泡越来越多开始沸腾,看着这翻腾的猪油,周法明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向着不远处的天子行礼:“陛下,油滚了。” 宇文乾铿小心翼翼的近前,看清釜里沸腾的油后颇为紧张,他看了看跳来跳去正在做法的宇文温,有些担心的问道:“西阳公当真要在这釜里滚油中捞钱?” “陛下勿忧,西阳公身怀秘术,滚油伤不了身。”周法明答道,他从怀中拿出几枚铜钱,摊在手掌上让天子和旁人看清楚,然后投入釜中。 铜钱入油溅起许多油花,虽然没溅出釜口,但也惊得围在一旁的人们不住后退,谁都知道那滚烫的油滴要是沾到脸上、手上、身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光宇文乾铿,所有围观的内侍和侍卫都是踮着脚,围在釜边等着看西阳郡公宇文温施展“异术”,在这滚烫的油中捞铜钱,看着那沸腾的猪油,没人认为宇文温的手能够安然无恙。 这一下去,就算只是瞬息之间,西阳郡公手上的皮可要是被油炸脆了吧!! 众人脑海里不约而同的浮现出种种惨状:宇文温杀猪般的嚎叫,满地打滚的样子,一个皮肉焦黑的手臂,不成样的五指... 此情此景恐怕一会就要上演,着实是让人惊悚不已,但是没人后退不看,因为这太刺激了,滚油里捞钱想来是不可能,但是油炸人手可不能错过。 “令起!!!”宇文温大叫一声,随后‘恢复正常’,看着釜边围观群众已经到位,他将手中木剑一放,随后捋起袖袍走向铜釜。 “陛下请看!” 他说完便将右手手掌展开,示意手中并无铜钱,然后向釜内沸腾的油探去,围观之人个个目不转睛的看着,看着宇文温就这么把光溜溜的右手伸进了铜釜里。 “呜啊!”宇文温大叫一声,惊得宇文乾铿面色大变,而身边围观的内侍赶紧上前,护在小皇帝面前以免被油溅到,身边人个个都是面色变得惨白。 尉迟靖听得宇文温如此大喊,便要冲上前把他从铜釜旁扯开,未曾料宇文温喊过之后未有痛苦挣扎的动作,只见他的右手在釜里动着,似乎是在捞着什么东西。 周法明也是面色发白的站着,他眼睁睁看着宇文温在滚油里捞铜钱,其他人也看得呆住了,对方如此个捞法,就像在凉水盆里捞石子般轻松。 宇文乾铿见着宇文温这般表现,不由自主的要往前走看个明白,只是身边内侍苦苦拦住,就怕出个意外让滚烫的油溅到皇帝身上,一旁的尉迟靖看着此情此景哑口无言。 那猪油都煮得沸腾了,他竟然能如此从容在滚油中捞东西,莫非独脚铜人的传言是真的?! 一群人屏气息声,看着宇文温用右手在油中捞啊捞,许多人冷汗都流了下来,片刻之后,只见宇文温将右手抽了出来,然后将手摊开,只见手掌上现出三枚铜钱。 铜钱和宇文温的手掌以及手腕都是油腻腻的,见着他果然从滚烫的油中捞出铜钱,众人都是目瞪口呆,冷场了数息之后,还是宇文乾铿回过神来,连声叫着“好”。 “西阳公果然厉害!” 见得小皇帝笑逐颜开,内侍和侍卫们也是佩服的点点头,今日他们算是大开眼界了,还真有人不怕滚油,施展异术从油里捞铜钱。 宇文温拿着铜钱,环顾在场众人后问有没有谁要来试试,众人闻言均是默默的摇了摇头,他们见着这沸腾的一釜油,哪里有人敢去试。 铜钱被宇文温放进釜里,溅起的油珠有些许落在周法明手背上,他立刻猛甩手,甩着甩着惊觉那油只是热,根本就不烫,更不用说烫得手背起泡。 ‘这是怎么回事?’周法明心中惊奇不已,不过他没有声张,只是默默的帮着宇文温打下手,毕竟事前对方也交代过,这滚油捞钱之法‘有蹊跷’。 一场精彩的‘滚油捞钱’结束了,留下宇文温新的‘传说’,小皇帝宇文乾铿意犹未尽,还想看宇文温表演其它异术,不过本着细水长流的考虑,宇文温只能说“且待下回”。 周法明今日奉诏入宫面圣,为皇帝讲奇闻异事,还有建康城的种种风土人情,不过现在他作为宇文温的副手,负责善后,此时只有宇文温在凉亭下和宇文乾铿交谈。 “西阳公,那异术真有这么厉害么?”宇文乾铿问道,兴奋之色尚未消退,而侍立左右的内侍也是颇为佩服的看着宇文温。 “陛下,世间并无异术,真能够让人不怕滚油,方才微臣不过是略施小计罢了。”宇文温答道,他可不是江湖卖艺的要糊弄小朋友,博取好处。 这不过是变相的科普,一来是搞活现场气氛,让小皇帝开心,二来是事后进行讲解,把其中的弯弯绕绕解释清楚,免得对方真以为自己是“得道高人”,亦或是信以为真,然后被江湖术士欺骗,沉迷于各种迷信活动之中。 “可是西阳公方才一直在做法,莫非是戏弄人的?” “微臣惶恐,并非有意欺瞒陛下,只是照猫画虎,把当年看到的一幕重新演了一遍而已。” “此话怎讲?” “陛下,这油锅捞钱,不过是江湖术士骗人的把戏,只是效果着实惊人,微臣当时也是被骗了,事后才知道其中的蹊跷之处。” “朕猜出来了。”宇文乾铿闻言点点头,未等宇文温把谜底挑出来,便凑上前来在其耳边低声说道:“方才釜里飘出的气味中掺杂着醋味。” 小皇帝笑眯眯的坐回位置,见着宇文温一愣,如同猜到答案的学童般笑道:“西阳公,这把戏可真有趣,朕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戏法。” “微臣献丑了。”宇文温无奈的笑笑,这后世曾经流行的把戏,结果小皇帝一下就看出蹊跷,他还想着故弄玄虚,未曾料很快就穿帮。 铁锅滚油捞铜钱,很经典的江湖骗术,当然也可以理解为街头卖艺,其实原理很简单:白醋半锅,油半锅,然后点火煮。 白醋沸点比油低很多,并且白醋比油重,就像水比油重一样,所以油和醋分为上下两层,就算有人查验,一般情况下在上层捞一下,发现是油便被误导认为一锅都是油。 醋的沸点很低,也就六十度左右,所以点火后醋很快便沸腾,带着油开始翻滚,还冒热气,看上去灼热异常。 然后把手放进去,一点事情没有,和洗澡一样舒服,围观群众不明真相,见着油在沸腾,自然觉得是烧开了,烧开的油自然是很烫的,所以会被表演迷住。 原理很简单,但要表演有个小小的问题:锅从何来。这个时代的炊具,除了他在巴州鼓搞出的铁锅,其他地方还未有此等烹饪用品,鼎、镬、甑、甗、鬲、釜、铛才是常见主流。 宇文温准备的表演道具:油和醋,考虑到容器问题,故而准备得比较多,也亏得皇帝没让人抬出个鼎,也没让御膳房自行准备油,否则他只能开场就“微臣惶恐”了。 油锅捞钱的破绽当然有,醋沸腾起来冲破上面的油层,多少都会冒出些酸味,当然没人敢在“沸腾”的油上嗅来嗅去,所以穿帮的几率很小。 这把戏是宇文温第一次正式表演,在私下练习时他注意到醋味的问题,试着将猪油的气味弄得重些,起到遮掩酸味的作用。 可未曾料“首演”就被拆穿,还没来得及在小皇帝面前故作高深,就失去了效果,他不由得叹道:这也是打脸吧。 打脸年年有,最近特别多啊!!(。) 第六十章 再三打脸 马车行驶在邺城的街道上,宇文温坐在车厢里,身上依旧穿着表演时的道袍,方才结束“滚油捞钱”的表演后,他和小皇帝聊了一会便告退。 悲催的周法明留在宫中,陪着小皇帝宇文乾铿,讲各种奇闻以及建康城的风土人情,不光如此还得在宫里过夜,因为宇文乾铿很爱听。 周法明和田益龙没有随着使团回去,留在邺城和宇文温一起熬到九月,基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心理,宇文温觉得反正周法明待在使邸没事做,便将其推出来顶缸。 不光周法明,连田益龙都被他‘祸害’了,过几日便要入宫,讲故事给小皇帝听,有这两位帮忙,宇文温总算是能松口气,不用在宫里日夜做陪聊。 车轮压过青石板路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道路两侧人声鼎沸,听起来颇为热闹,宇文温听着窗外动静不由得感慨起来。 南北朝时期,南朝的商业颇为发达,长江流域也是铜钱流通度比较普遍的地区,而黄河以北的北方各地,许多买卖都是用布帛代替铜钱做货币,可邺城却是个例外。 邺城的商业氛围很浓,毕竟是此时的北方名城,南北客商云集,又是丝绸之路的一个终点之一,故而商业兴盛,人们的价值观也颇为超前。 说得难听点就是向钱看,导致人们对于时政的态度有些“置身事外”的感觉,这一现象在六年前周国灭齐国后特别明显。 周齐两国对峙,原本齐国的国力远胜周国,奈何朝廷内斗,皇帝又接二连三发神经病,内耗之下人心涣散,周国趁机发难最后得手。 邺城作为故齐国都,本就“逐利”的百姓们自然对新朝廷没什么归属感,周灭齐才过了三年,便爆发了内战,相州总管尉迟迥据邺城起兵反杨坚,邺城百姓对此的态度是看热闹。 历史上的大象二年八月十七日,周国朝廷大军兵临邺城南郊,尉迟迥领兵出击,双方就在邺城外激战,然后邺城百姓携家带口出来围观。 对于他们来说,谁胜谁败无所谓,反正都和他们没关系,哪边打胜了都行,歌照唱舞照跳,周国自己打得要生要死,他们只管看戏就好。 结果激战之中,朝廷军局势不妙,见着这帮围观群众便出手攻击,邺城百姓未曾料对方竟然“不守规矩”进攻“场外观众”,慌乱之下轰然而散,连带着让相州军以为自己后阵崩盘,然后全军溃败。 兵败的尉迟迥退回城内,走投无路之下挥刀自刎,其手下精锐的一万“黄龙兵”,悉数被坑杀,一场大战就这样以不可思议的方式结束了。 ‘世事变迁,未曾料周国在齐国的故地重生了,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宇文温如是想,想着想着,又想到方才宫里发生的事情。 他不是对把戏被立刻拆穿耿耿于怀,这种小事情没必要放在心上,宇文温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情,一件先前没有注意到,却在刚刚才察觉到的事情。 小皇帝宇文乾铿在演戏,一直在演戏,他差点被瞒过去了。 宇文温表演“滚油捞钱”,宇文乾铿很快便察觉其中的蹊跷之处,然后点了出来,宇文温故作高深的盘算落空,简简单单的一件事,却在不经意间揭开了宇文乾铿面纱下的真面目。 截止今日以前,宇文乾铿给宇文温的感觉,是一个长在深宫不知愁滋味的小孩子,他是大周天子,但实权被辅政丞相尉迟迥牢牢把持着。 也许是年纪尚幼,也许是还没有开窍,也许是被旁人的花言巧语哄着,宇文温经过几次接触,看不出宇文乾铿对现状有何怨言,亦或是不经意间表现出类似的态度。 毕竟是个孩子,情绪容易波动,却未见一次发牢骚或不满,宇文温在心中初步下了结论:小皇帝也许是阿斗那种类型。 所以那日朝会上,小皇帝没按事先约定的步骤,临时更改‘计划’,挽留宇文温到过完年再走,宇文温事后觉得对方大约是情绪激动之下,想着亲人多逗留一些时日,所以忘记了和丞相的‘约定’。 这想法随后得到了证实:事后宇文乾铿也颇有歉意的说是一时情绪激动,故而忘记先前的约定。而宇文温这段日子不时入宫讲故事给宇文乾铿听,留意观察之后,也觉得宇文乾铿的表现很正常。 就是无忧无虑的样子,喜欢听各种新奇的故事,如同寻常大户人家的小郎君一般,对高墙外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对方所有的表现,和宇文温的小侄子相仿。 毕竟双方年纪相近,都喜欢听奇闻,然后吓得睡不着觉,然后还是想听,这才是正常小孩子的表现,唯独一处不同的是,宇文乾铿得时不时端出皇帝的架势,像个小大人。 越看越像阿斗,所以宇文温的关注点在于丞相尉迟迥,只盼着对方能如诸葛丞相般,来个呕心沥血、两朝开济老臣心,那局面就好得多。 结果今日发现是自己看走眼了! 丞相尉迟迥辅政,按着这个时代的‘惯例’,不可能不在小皇帝身边安插耳目,时刻观察并掌握对方的言行,以便在其态度恶化之前采取措施。 如果宇文乾铿“没心没肺”,不觉得身边内侍是他人耳目,那么说起话自然是无所顾忌;如果小皇帝开窍了,觉得身边人是耳目,那么说话则会三思而后行。 然而方才的事情中,宇文乾铿的表现却两不靠。 先是说“朕猜出来了”,却没接着说下去,而是凑到宇文温耳边,低声说“方才釜里飘出的气味中掺杂着醋味”,然后又坐了回去。 正常情况下,应该是两种表现之一:要么,小皇帝直接问滚油捞钱的诀窍;要么小皇帝让左右退下后再问。 小皇帝若是直接问,也许没想那么多,没考虑到诀窍泄密的问题,要么就是想到了,但觉得身边人可靠,不觉得会泄密。 宇文温把这种表现归为状态一,就是不提防身边人,这种表现和年纪相符,算是幼稚。 另一种表现,就是小皇帝应该让左右退下,然后再问滚油捞钱的诀窍,这说明他有保密意识,进一步说觉得身边人不可靠。 宇文温将这种表现其归纳为状态二,也就是提防身边人,小小年纪有如此心机,算是早熟。 但是对方既没有让左右退下,却又有保密意识,在宇文温耳边低语点出油的气味掺有醋味,之后却没追问诀窍是什么,幼稚和早熟同时表现出来,这样子就很矛盾。 矛盾之一:不让左右退下,却要防着对方,也就是说基于某种原因,小皇帝没有赶人走,但也不想让左右听见自己的某些谈话。 矛盾之二:宇文乾铿和宇文温讲悄悄话,却在说了一句之后就结束,没有长谈,也就是说小皇帝介意长时间说悄悄话。 有矛盾就有冲突,有冲突就有故事,这两个矛盾之间透露出来的故事,让宇文温“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矛盾一,小皇帝既然要保密,为什么不让左右退下,宇文温觉得即便内侍是某人安插的耳目,也不至于不给小皇帝面子。 若是宇文乾铿直接让内侍退下,对方也许不乐意,但怎么也得照顾一下小皇帝的感受,毕竟在外臣面前做得太过也不好。 那就是小皇帝不愿意这种行为,让某人觉得不快。 矛盾二,既然已经开始讲悄悄话,结果只说了一句就结束,这种行为说明,小皇帝觉得说悄悄话的行为不妥,所以没多说,那么这种行为的不妥,无非是会让某人觉得不快。 两种矛盾表现,最后都可以归纳做一处,就是小皇帝知道自身的处境,尽量避免出现引起“误会”的举动,具体的表现,就是宇文温自始至终,都没能和宇文乾铿单独相处过。 君臣之间见面交谈,小皇帝左右都有内侍,宇文温当然不会图谋不轨,而宇文乾铿也不至于害怕宇文温会行刺,无非是耳目们必须掌握事态发展,要在旁边‘倾听’,而小皇帝也不想打破这种现状。 宇文温说的故事略惊悚,宇文乾铿有些害怕理所当然,晚上要人守在一旁壮胆也就罢了,大白天的听故事身边还跟着两个人,只能说明小皇帝真的是怕“鬼”。 既然担心,既然有顾虑,既然怕某人误会,那又何苦说悄悄话,毕竟滚油捞钱的诀窍,也不是什么惊天大秘密,没有必须严守秘密的必要。 一个人内心的真实想法,会不由自主在举手投足间表现出来,而宇文乾铿说悄悄话的表现,就说明了一个问题:小皇帝潜意识在抗拒。 即便是一个小小的秘密,他也不想让耳目们听见,正所谓一叶知秋,宇文温的判断是,宇文乾铿对于被监视,并不是无所谓,其内心是极度厌恶的。 平日里小皇帝把这种情绪隐藏得很好,只是今日小孩子心性爆发,窥破宇文温把戏的破绽之处,心痒难耐立刻开口,说“朕知道了”。 但是潜意识里觉得身边耳目会把谈话泄露,但又不想出现这种情况,所以小皇帝改用悄悄话把破绽说出来,只是顾忌这种行为让耳目传出去后,引起某人的误会,所以简要的说出破绽,就结束了悄悄话。 ‘嘴上说不要,身体反应倒是很诚实嘛。’宇文温如是想。 宇文乾铿一直表现得像乖孩子,无忧无虑的少年天子,对于辅政丞相尉迟迥是完全信赖,似乎不知道身边人有安插的耳目,具体表现就是不单独和人会面交谈。 这是为了让某人放心,让其知道自己“很听话”,是个乖孩子。 但是内心是抗拒这种现状的,所以即便是区区一个滚油捞钱的诀窍,他下意识地不愿意让耳目们听了去,按照动物界的术语来说,小皇帝已经有了“领地意识”。 也就是说宇文乾铿的心智已经超越年龄,对现状不满,但却又懂得装天真,其演技之逼真,已经把宇文温糊弄过去了。 若不是今日这场表演带来的意外收获,他就真觉得对方是阿斗再世。 ‘自以为看破对方,结果却是看走了眼,被一个小家伙骗了,这算是打脸吧...’宇文温想着,小皇帝看来不简单,内心有了反抗意识,但却表现得恭恭敬敬,知道掩盖自己的想法。 逐年家打雁,今却被小雁啄伤了眼睛!(。) 第六十一章 三番四复打脸 马车继续行驶着,坐在车厢里的宇文温也继续想着事情,今日一场江湖卖艺似的表演,让他不经意间发现小皇帝宇文乾铿的‘异状’,接下来该怎么办,是他要思考的事情。 小皇帝心智超越了年纪,算是早熟,只是早熟到什么地步,需要继续观察,因为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宇文温作为宗室代表来邺城,肩负的重任不光是陪皇帝聊天,以尽宗亲之责,他还要观察皇帝,确定这位小朋友的心性如何,回去得向父亲复命。 不是他们父子三人有野心,要想看看小皇帝有没有做皇帝的样子,若是对方“望之不似人君”,便在山南另起炉灶,自立为帝。 是因为小皇帝的表现,直接影响到大局,而山南要有相对的预防措施。 宇文乾铿,是赵王宇文招的幼子,宗室出身,按说不可能接受过什么执政治国的教育,被拥立为帝时年幼,故而也不可能历练过。 没有长辈教导,大约为人处世的水准也和年纪相符,就是个屁事不懂的小孩子,带上几个仆人上街横行霸道可以,要是和人勾心斗角基本不可能。 这样的小孩子,即便是自己当家,管理府中的仆人都未必行,更别说勾心斗角的政治斗争,所以辅政丞相尉迟迥掌握大权,宇文乾铿就是被供起来的雕像。 从魏晋以来,天子和权臣,已经很难君臣相得了,正所谓“一山难容二虎”,要么天子铲除权臣,要么权臣受禅登基,最极端的就是两败俱伤,为他人做嫁衣。 如今周国局势,西面的隋国是大患,大患未除,一旦天子和辅政丞相闹出什么事来,导致最后双方摊牌,那什么都完了。 天子完蛋,那么山南的宇文亮父子自然要反,不反也要被人灭了;丞相完蛋,尉迟一系反,反正内战是避免不了的,最后就是为隋国所趁。 天子年幼,丞相大权独揽,尉迟迥的心态不说,光说阅历,想来不会在隋国灭亡前,做出什么出格的动作,但是天子就未必了,毕竟当有名无实的皇帝,不是谁都能忍的。 山南道大行台、宗室之首宇文亮,就想知道大周的少年天子,会是怎样的人,是能忍还是不能忍。 宇文乾铿如果懵懵懂懂,任由丞相专权,亦或是天性不喜欢揽权,那样就皆大欢喜,尉迟迥放心,也不会做出什么过激举动,周国上下全力对付隋国。 如果小皇帝是热血少年,想起国仇家恨,想起太祖的丰功伟绩,看着宇文阐被祖父夺了帝位的悲惨下场,决定不能坐以待毙,那局势的走向就有些扑朔迷离。 也许小皇帝只是发牢骚,也许只是私下里发泄不满,但迟早会被周围的耳目察觉,然后传到丞相尉迟迥耳里,即便尉迟迥事前未必有那种心思,得知天子的心态之后,只会坚定的走上那条路。 那条东魏丞相高欢走过的路。 把小皇帝架空,剪除宗室势力,牢牢把持大权,周国实际上就是尉迟氏的天下,隋国能灭就灭,灭不了也无所谓了,反正皇帝讨厌自己,那何苦为小家伙收复河山,还不如安安稳稳扶持家族势力。 一如当年高齐取代东魏,还和取代西魏的周国对峙了二十余年,外患的威胁少了,那首要解决的就是内患。 如果小皇帝耐不住性子,让尉迟迥心生警惕,一旦走上这条路,那首先要对付的就是宗室,也就是山南宇文亮父子,事情进展到这一步,山南该怎么办。 投靠隋国?那不可能,投靠陈国?陈国自己都苟延残喘,如果自立为帝更加愚蠢,三方都会一起围攻,所以这种情况能避免尽量避免。 宇文温和父亲一样,衷心希望小皇帝宇文乾铿能以大局为重,至少在隋国被灭之前忍下去,好好的做一尊受人供奉的雕像。 没有权就没有权罢,好歹衣食无忧,只要老老实实的,尉迟迥就算起了心思,也不会害了宇文乾铿的性命。 毕竟小皇帝没了,剩下的宗室就是宇文亮、宇文明、宇文温三个成年人,尉迟迥除非翻脸,否则扶持一个小孩子,要比让成年人做傀儡皇帝靠谱得多。 而宇文乾铿的姊姊千金公主,如今是突厥可汗的可贺敦,要是千金公主唯一的弟弟被害了,那枕头风吹起来可是要命的。 三年来的局势发展表明,丞相尉迟迥确实是想消灭杨坚,收复河山,如果真能攻灭杨隋,尉迟迥立下复国之功,封王、加九锡理所当然,而摊牌的时刻,也许会到来。 可那时摊牌要比现在摊牌强,要灭杨隋,怎么也得花上一段时间,也许一年,也许五年,那么山南可以多争取时间囤积力量,如果现在或不久之后就摊牌,形式对山南十分不利。 正所谓未雨绸缪,小皇帝就是一个巨大的不稳定因素,所以宇文温要根据自己的所见所闻,判断宇文乾铿的表现如何,以便让父亲宇文亮做好应对。 朝政虽然为尉迟迥把持,但并非所有人都是尉迟迥一系,如果局势稳定,宇文亮可以尝试联络那些愿意站在皇帝这边的大臣、刺史、将领,慢慢形成“保皇派”。 不敢说从尉迟迥手中夺取大权,至少能形成有效的掣肘,让这位太祖的外甥,安心的做大周忠臣,复国大功该赏,封王就封王,加九锡就加,只要不篡位,什么都好说。 东晋时,王、谢两家就把持朝廷大权,但至少和司马氏能够共处,虽然也有龃龉,但好歹“床头打架床尾和”,宇文亮就希望能这样,宇文氏和尉迟氏不翻脸,好歹把日子过下去。 至于子孙后代的事情,那就子孙后代去处理,首要的就是把窃国恶贼杨坚干掉,收复大周江山,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前提就是小皇帝‘老实’,如果不‘老实’,那么宇文亮决定要改变策略,首先就是全面对陈友好,为联陈御敌留个后路。 这样一来,对陈作战必须停止,任巴州刺史的宇文温首当其冲,要化干戈为玉帛,变成亲善大使,把陈国俘虏和百姓悉数释放,适当赔偿损失。 先前俘虏的陈国长沙王陈叔坚,自然是要送回去的,也就是释放善意,敦睦邻邦,缓和同陈国的关系,以便未来局势恶化时,能够抱团取暖。 按照这个时代的规矩,为了密切双方关系,亦或是证明自己的诚意,可以派质子,也可以联姻,不管哪一样,首当其冲的还是宇文温。 他是幼子,理所当然去做质子,家中又有个女儿,虽说是“买一送一”的继女,实际上却是正经的宇文家公主,也是宇文家后代中唯一的女性,年纪小点不要紧,可以‘特事特办’。 ‘狗屁的质子,狗屁的联姻!’宇文温心中骂道,一想到这里就无名火起,这两样他都不想选,所以比父亲还要急切的希望小皇帝靠谱些。 好歹能忍到灭了杨隋再翻脸啊!不行就先做美食家,做木匠,或者吟诗赋词,要么就练书法练山水画,皇帝的生活其实很丰富的,可别钻牛角尖! 我认得一个皇帝,书法了得,鼓搞出了“瘦金体”,你也可以尝试一下练书法,弄出“宇文体”流传千古嘛! 宇文温越想越离谱,越想越无奈,先前他很乐观,可是今日之事让他没法乐观,小皇帝明显心智已经超越了年纪,就希望能理智些,亦或是‘演技’能够娴熟些。 少年天子斗倒权臣,后世耳熟能详的例子,是清朝的康熙皇帝,而这个时代也有了先例,结局是一正一反。 正面的例子,是六年前去世的周武帝宇文邕,当他被扶上皇位时年方十七岁,他的两个皇帝兄长,已经被权臣堂兄宇文护害死,他是第三个傀儡,也许不是最后一个。 宇文泰的儿子还有很多,所以宇文护能换的傀儡也很多,宇文邕明白这一点,所以任由宇文护专横跋扈却没有丝毫怨言,姿态一直放得很低。 表面上演戏实际却是在偷偷布局,过了十二年,宇文邕终于抓到机会,趁着宇文护独自入宫,亲手除掉了这个权臣,随后压下余党反弹,将大权牢牢握在手中。 这是个励志的故事,只是宇文温不觉得宇文乾铿能够‘复刻’,更可能的是一场悲剧。 六十多年前,北魏爆发“六镇之乱”,后果类似于东汉末年的黄巾之乱,战乱平息后,朝廷威严扫地大权旁落,军事强人把持朝政,那个人,叫做尔朱荣。 被尔朱荣扶持的傀儡皇帝元子攸,每日都活在恐惧之中,能不能活就看尔朱荣一念之差,问题随之而来:你是要做一辈子的懦夫,还是要当英雄,哪怕只有三分钟? 元子攸勇敢的选择了后者,趁着尔朱荣一次入朝,亲自设伏杀掉这个权臣,随即召集忠臣良将护卫京师,惊险万分的击退尔朱荣手下反扑。 他选择当英雄,时间超过了三分钟,但没能超过三个月,尔朱荣的势力极大,尔朱氏大军的再度反扑无人可挡,京师洛阳陷落,元子攸被俘。 在杀掉尔朱荣三个月后,元子攸被勒死在晋阳。 如今的周国,尉迟氏的权势和当年的尔朱氏类似,尉迟迥掌握朝廷大权,子侄还有心腹掌握兵权无人可制,要是宇文乾铿想学先帝宇文邕,学到后面只能成为元子攸。 宇文邕能翻盘,最重要的一点是权臣宇文护先天不足:他能掌权,都是宇文泰临终遗命,让宇文护守护自己的儿子做皇帝,也就是守护宇文氏的皇族本家。 以这个大义,宇文护能拉拢宇文泰的基本盘,还有宇文氏的追随者,在宇文泰老伙计们虎视眈眈下,外患大于内患,所以即便宇文护接连废了两个皇帝,宇文氏的追随者也只能忍了。 即便是权倾朝野,宇文护也不敢自己登基当皇帝,因为这样一来就会众叛亲离,而名正言顺的皇帝宇文邕,诛杀了宇文护,只需要对付他少量的死党,其他人根本就不会对皇帝刀兵相加。 宇文温只希望小皇帝若是要翻脸,好歹等到宗室力量上来,否则急急忙忙就翻脸,搞不好连三个时辰都熬不过去。 小皇帝早熟,他就怕这位是个热血少年,心中藏不住事,亦或是要铤而走险。宇文温不是希望小皇帝当懦夫,只是要大局为重。 要学先帝宇文邕可以,好好的忍上十二年行不行! 从皇宫到使邸,路程不算长,宇文温已经想了很多事情,一想到极有可能变成定时炸弹的小皇帝,莫名的不安就浮上心头。 ‘父亲要额外打算,我也得另外布局了!’ 轰的一声如同晴空炸雷骤然响起,巨响将宇文温惊得汗毛倒竖,坐在一旁的张鱼扑上来将他护住,宇文温只觉得车厢摇晃,外面马匹的嘶鸣声不断。 拉车的挽马似乎为声音惊吓失控,不顾车夫的呵斥,拉着马车向前不断奔跑,宇文温回过神来,和张鱼交换了眼神,瞥了窗外一眼,随即从车窗窜了出去。 从疾驰的马车里跳出来,落地时很容易受伤,不过宇文温可是练过“马车逃生术”,这点状况还难不住他,落地时顺势一滚便稳住身形。 立刻看了看四周,发现满街都是惊慌的百姓,倒是没有形迹可疑的人向自己冲来,宇文温心中稍定,循着先前巨响传来的方向看去,随即愣住了。 只见一处坊内上空升起一团黑烟,那黑烟的样子看起来很熟悉。 三年前宇文温在长安设伏,试图用“轰隆隆”送杨坚上西天,现在的情景和那时很像:火\药,只有火\药爆炸时,升起的黑烟才有如此效果。 火\药的配方,宇文温在山南和父兄守了三年,滴水不漏,不久前才把轰天雷的秘方献给朝廷,说好的要严格保密,这才多久市坊就出现了火\药爆炸的盛况。 这里不是军器监,是纯粹的生活区,这个爆\炸,无论是‘生产事故’还是用于暗算,唯一的可能,是火\药的秘密泄露出去了。 这才过了不到半个月啊!! 宇文温只觉得自己的脸,被人狠狠地抽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第六十二章 来啊,来互相伤害啊! 宇文温看着那股黑烟,在这个时代只有火\药爆炸才会产生的‘奇观’,不但震撼了周围百姓,更加震撼了他,能想到的就是火\药配方泄露。 要么是有人在制作火\药时发生意外,要么是有人使用火\药‘轰隆隆’,鉴于军器监不在此处,说明事件不在朝廷控制中。 “白日落雷了!!” 街道上不时传来喊叫声,百姓们议论纷纷,有大胆的则是向着黑烟冒起的地方跑去,张鱼紧张的看了看两边,发现马车还没停下,而原本护卫马车的骑兵也没了踪影。 他判断是坐骑受惊失控,驮着人到处乱跑,亦或是将人掀下背来,而他和郎主坐的马车一路狂奔,将护卫们拉下,如今就剩他二人。 “郎主,还是先...” 话还没说完,只见宇文温拔腿向着黑烟升起的地方就跑,张鱼来不及阻拦,只得紧紧跟上,如今能保护宇文温的就只有他一个,也没空等同伴来接应。 宇文温的速度极快,张鱼被越拉越远几乎跟不上,他只能咬着牙奋力追,就怕跟丢人。 就这么一前一后的跑着,宇文温无暇他顾,满脑子就是火\药配方泄露之事,他交出的轰天雷秘方,其实就是火药的配方,当时说过若有泄露,“请斩安固郡公以儆效尤”。 现在真的泄露了,且不说尉迟丞相会不会履行诺言,砍了自己儿子“以儆效尤”,宇文温也不可能找自己岳父算账,要是砍了岳父,夫人尉迟炽繁怕是会抱着儿子投水自尽。 事已至此,只能是看看出了什么问题,要是能抓住蛛丝马迹,协助破案抓到幕后真凶,‘说服’丞相来个‘瓜蔓抄’才是正理。 火\药扩散是迟早的事,宇文温只想朝廷能占优势,凭着轰天雷先攻克潼关以东河南地界,这样就能把隋国堵在潼关以西。 接着梁国和江陵总管府给力点,把隋军堵在长江三峡以西,这样朝廷可以整顿内政,毕竟关东的地盘、人力远胜于关中,理顺了内政可以有效利用国力,之后光是强攻都能步步蚕食隋国国土。 可要是火\药扩散,隋国有了,陈国也有了,战争的形式会有些许变化,别的不说光是攻城的花样就多了些,攻方可以掘地道直抵城墙之下,放好轰天雷然后点燃,“轰隆隆”过后城墙就跨了。 这种战法可不是宇文温凭空捏造,晚清时洪秀全的太平军就是用这种办法爆破攻城,这年头的城池都是夯土城墙,包砖的至少是州治,哪里经得起轰天雷这样爆破。 他原本判断,朝廷将轰天雷大规模投入实战,火\药的秘密至少一两年后才会扩散,那时隋国应当只剩半条命,陈国也掀不起风浪。 一两年的时间,山南的实力也会增加,若是再过几年攻克长安,灭掉杨隋,即便丞相尉迟迥以复国之功,得封王加九锡位极人臣,但宗室这边的力量也成长起来,至少对方不会走上极端。 结果如意算盘瞬间就毁了,火药的配方,不要说一年,就连一个月都守不住! 越想越恼火,宇文温不由得加快步伐,眼见着前方黑烟升起之地是一处院子,外边围观群众越来越多,他冲上前去要一探究竟。 “让开,让开!!” 喊声响起,连带着脚步声、吆喝声声不绝于耳,只见街道对面冲来一队士兵,当先的领队不停的嚷嚷着:“禁暴在此,闲人速速让开!” 禁暴,公、卿、大夫、士中的士,为正二命的中士,掌禁庶民之乱暴力正者,犯禁者,也就是平日巡逻维持治安,一旦发生突发事件立刻赶赴现场,形迹可疑者能抓就抓,不能抓就找援兵。 眼见着人们围在一处院子外,院子里余烟袅袅,禁暴又领着手下赶来,宇文温觉得自己赶过去也无济于事,刚放缓脚步,却见身边几人不住地看着自己。 ‘你瞅啥!’宇文温差点脱口而出,不过见着大娘、娘子们都看着自己,不由得低头一望,见着自己一身八卦袍,方才恍然大悟。 他刚才在宫里表演,身上穿的道袍懒得换就出宫了,如今站在众人面前的,正是道士宇文温。 干咳一声,宇文温想解释自己不是道士,不过又想起是多此一举,自己是什么人和别人何干,正要化作围观群众挤进去看热闹,未曾料人群忽然喧嚣起来。 一个黑影从人群里窜了出来,先是向一侧跑去,见着官兵冲来,随即调转方向往另一边跑去,禁暴见着他如此行踪随即高声喊起来:“站住,不要跑!” 喊声让围观群众沸腾起来,有脑袋转得快的,见着这人是从院里跑出来,对方碰见禁暴掉头就跑,肯定是做贼心虚,联想到方才那声巨响,还有院子里的一片狼藉,他们知道这家伙有问题。 见义勇为的百姓不等禁暴吆喝,立刻向那男子追去,正跑过来的宇文温见着那人往自己这边跑来,定睛一看却是个全身灰黑的男子,脸上似乎是被烟灰熏过满头黑乎乎的,身上穿着同样被烟熏黑的衣袍,看上去像是道袍。 那就是大爆炸现场的嫌疑人了! 宇文温心中大喜,这段时间有点衰,频繁被人小打脸,如今火药秘密泄露,又被人打脸,正好撞见形迹可疑之人,他要把这厮抓回去,然后使出“十大酷刑”,定要从其口中挖出幕后主使。 “束手...” 宇文温话还没说完,那人向着他这个方向大喊“道友助我!!”,宇文温闻言一愣,随即心中冷笑,他觉得对方用的这种把戏太老套,所以毫不犹豫的回头。 通常来说,甲和乙对峙,甲忽然向着乙方向喊“丙快来助我”,那基本就是虚张声势之计,甲要让乙以为身后还有丙要偷袭,那么当乙转身之后,甲就可以偷袭,或者逃跑。 宇文温自然是知道这种把戏,所以他做出了判断:后面肯定有人。 他一路来可没见有道士,就在刚才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同样也没道士,也就是说此时此地现场没有道士,如果对方心存欺诈,那么喊的应该只是“某某,快来助我”。 结果喊的是“道友助我”,想来真就是有个神出鬼没的道士出现了。 来得好,一起抓! 宇文温转身握拳,便要向后面突然出现的道士扑去,结果身后哪里有人,除了路口另一头追上来的张鱼,不要说道士,连人都没有一个。 ‘魂淡,想太多弄巧成拙了!’宇文温心中一惊,听着身后脚步声响起,知道那人冲了过来,随即将心一横,将身一弓向旁边躲去。 腰还没有弯下多少,他只觉得自己左手被人抓住,正要甩脱,耳边传来声音:“道友快走!” 道友!谁是你道...咦! 宇文温被那人扯着向前跑,他这时想起来自己身上穿着道袍,对方穿着道袍想来是个道士,结果是把自己也认作道士,所以方才喊的那声“道友助我”,还真就是对着他喊的。 关键谁是你道友啊!你这个偷火药秘方的贼! 宇文温要抓住对方,可那人力气不小,扯着他继续跑,追上来的热心群众掷出一根竹竿,正好拌在那人两脚之间,他腿脚被拌一个趔趄倒地,连带着宇文温也倒在地上。 “快...” 宇文温还没说完“快抓住他”,只听耳边怪叫声起,一个男子扑上来将他压在地上,一股子汗臭味扑鼻而来,随后又有数人赶了上来将另外那人制住。 “你们...”宇文温急得大喊,结果还没说完便被打断。 “妖道哪里跑!!” “两个妖道都被抓住了!” 耳边嘈杂不已,宇文温被按着手脚动弹不得,脚步声响起,又有许多人围了上来,他被人如同拎小鸡般从地上扯起来,双手反剪在身后。 一名身着官服的壮汉站在面前,眯着眼看了看宇文温,又看了看他的“道友”,随即冷笑一声:“妖道,方才是怎么回事!” 声音很大,就像掌囚斥责囚犯,宇文温听起来就不爽,加上心里本来就不爽,所以愈发的不爽了,他用眼神制止了要冲进来玩命的张鱼,准备施展“毒舌”。 结果却是他的“道友”先开了口:“上官,误会,都是误会啊!” “误会?什么误会!” “这这,贫道方才只是点火升炉...” “点火升炉?怎么弄得又是巨响,又是乌烟瘴气的,白日落雷,见了官差又跑,定然是见不得人的事情,果然是妖道!” “哎哎哎,一口一个妖道的,你什么意思啊!”宇文温开始热身,准备好好调教这帮鸟人,出出最近事事不顺的恶气,“总不能穿着道袍,就是妖道吧!” “闭嘴,人模狗样的,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你也是个妖道!”壮汉不屑于顾,未等宇文温接话,将一个锁链往他头上套来:“押走,带回去严加审问!” 宇文温闻言怒极而笑,他这几日不顺,一向都是老实做人结果反复被打脸,见着就要被人当做妖道抓去坐牢,他便起了心思,要来个扮猪吃虎,把之前被打的脸,连同这次一起打回去。 “放肆,你可知道我是谁!!”他开始放话,但不打算说明身份,等到后面,看对方怎么收场。 “管你是那个山头的妖道,带走!” “你敢上镣铐,要取下来就没那么容易了啊!”宇文温开始放狠话。 “娶你婆娘来啊!” 壮汉口齿犀利,宇文温瞬间被点燃,他的夫人和侧室可不容得人拿来调侃,所以即便知道用词不当,还是脱口而出:“来啊?来啊,来互相伤害啊!” 敢抓我?尉迟老头你等着瞧吧!(。) 第六十三章 心急如焚 大街上,张鱼奋力的奔跑着,一路上不慎撞中数人,他都是告一声罪,脚也不停继续前行,有人被撞倒后爬起来破口大骂,甚至想追上去理论,可紧随而至的数人让其打消了念头。 这些人的服色看上去似乎是哪家大官的护卫,邺城里满街都是大官,即便是小小护卫都不是好惹的,正所谓打狗还得看主人,所以被撞倒的只能忍了。 一路撞中许多人,张鱼没顾得内疚,如今他心急如焚,就想着赶紧“亡羊补牢”,他方才跟着郎主宇文温,向着发出巨响的地方跑去,一直担心会出事情,结果真就出事情了。 宇文温从皇宫里出来时身着道袍,当然这本没有什么问题,回到使邸换了就是,可那声巨响过后,马车惊扰前行,跳下车后宇文温便入了魔似的,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狂奔,张鱼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更不知道为何郎主不申明其身份,任由官差带走,这样托大可有些不妙,官差如狼似虎,推推搡搡的少不了打上几拳、踢上几脚。 官差抓人的时候,张鱼要冲进人群拼命,郎主的安危比他的命更重要,所以即使是敌我人数悬殊,他也不会胆怯,只要能喝止领头的,表明郎主的身份,那就能免得被人拳脚相加。 但是郎主却用眼神制止了他,也不表明身份,似乎是就要让人抓,张鱼只能眼睁睁看着郎主变成“妖道”,然后被官差带走,而如今要做的便是赶紧找救兵。 邺城他不熟,但是几次护送郎主从使邸到皇宫大门,张鱼和护卫们都暗暗记下沿途情况,所以对于这条线路他倒是熟悉,见着郎主被带走,他赶紧往回跑,找到此次随行的护卫。 虽说郎主的身份高贵,事后肯定会被释放,但张鱼就怕途中出什么意外,正所谓“虎落平阳被犬欺”,落在不明就里的胥吏手里,很容易吃亏。 “快,你们几个,去安固郡公府求救,你们三个,跟着那官差,看看他们把郎主带到哪里,你跟着我回使邸!”张鱼指挥着手下,分成三拨。 他已经简要的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护卫们都知道情况紧急,便按着张鱼的指示分头行事,郎主执意要入狱,那张鱼就要去找救兵,在郎主刚进去就立刻赶到,至少能保住郎主不要吃大亏,所以救兵要来得快。 他们和邺城的官府不熟,邺城即是相州州治又是京师,官府有两套牢狱系统,抓人的按说应该是秋官府,所以郎主被带去的应该是秋官府大牢,可要上门救人,光凭他们几个三脚猫可不行。 他们没有官职,和平民百姓没区别,光是冲击大牢搞不好门都进不了,若是要找上官,怕也是没人理,徒劳无功不说,一来二去耽搁了时间可就不妙了。 主要是时间不能拖得太久,万一那些掌囚、狱卒来个下马威,见着宇文温被押进来,不由分说上来就打,皮肉伤倒是其次,万一把人打坏了,事后杀再多的人都无济于事。 “怎么就没拦住呢!”张鱼后悔不已,郎主的命令他当然要毫不犹豫的执行,但是现在越想越怕,就怕郎主吃大亏。 郎主宇文温在山南,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首先巴州是他自己的地盘,然后去各州或者安陆有大批护卫跟随,宇文温基本不会轻易独行,或者只带个把护卫前往某地,所以不会出状况。 可这里是邺城,到处都是大官,张鱼知道郎主虽然是正九命郡公,但邺城里的郡公们也不少,最关键他们是外地人,很容易被欺生。 以刚才为例,空口无凭嚷嚷着自己是贵人,别人最多半信半疑,只有把事情闹大了,原地僵持着,官差才会认真查证,结果郎主又不许。 张鱼虽然急,但是条理还很清晰,事情的关键是找救兵,越快越好,符合这条件的只有两处:使邸,安固郡公府。 使邸的吏员知道宇文温的身份了得,也知道其中利害关系,得了消息要比谁都急,定然是赶到秋官府捞人,这捞不捞得出先别说,至少有使邸的官出头,秋官府那帮狱吏才不会使坏。 让狱吏客气些,莫要误伤了郎主,这才是张鱼首要解决的问题。 另一个救兵就是安固郡公尉迟顺,这位即是宇文温的岳父,也是丞相的儿子,若去秋官府要人可是易如反掌,先不管人在不在府里,只要消息一送到,那安固郡公夫人自然会立刻去通知。 换做别人可能会拖延,可是安固郡公府的人绝不会拖延,所以算是烧香拜对佛。 再就是派人尾随官差,万一对方不是去秋官府大牢,那至少能弄清楚郎主被带去哪里,若是情况危急也可以撞门喊冤救人。 虽然做了如此安排,张鱼也不敢耽搁,他和护卫凭着平日里练出来的脚力,很快便冲回使邸,先是去找邸令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说宇文温被人当做妖道抓走。 邸令闻言大惊,立刻带着人出门去秋官府捞人,而张鱼也转到己方住宿的院子,留守的张\定发和郑通已得另一护卫通知,抓着他问到底怎么回事。 “张小郎,你糊涂啊!”郑通一跺脚,他听了张鱼所述,颇为焦虑,“使君一时不查,你怎么也跟着糊涂,那牢狱可是轻易能去的?” 郑通当做梁国的基层浊官,知道各种龌龊,无论什么事只要落到那些胥吏手上,都是雁过拔毛,牢狱更不用说,黑得无法无天。 天下乌鸦一般黑,梁国胥吏如此,周国胥吏也必定如此。 一个人被拷入大牢,不管冤枉不冤枉,狱卒先折腾一番美其名曰“杀威”,杀威的花样很多,例如泼一身凉水然后关到湿漉漉的牢房里,让人躺在冰凉的地面熬上一夜。 或是将人倒吊着挂在牢房里,亦或是让人喝洗脚水或者馊水名曰“洗胃”,亦或是和一帮犯人关一起,到时自然有牢头帮忙“教规矩”。 反正就是变着法子折磨人,让犯人受不了,那么家属自然会急得团团转,花钱给犯人换牢房。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宇文温的身份摆在那里,迟早有人心急火燎的来放人,但就是入狱和放人之间,这段时间里宇文温的性命是在狱卒或者掌囚手上。 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正是最危险的时候。 “若是皮肉伤倒还是其次,若是有牢头用下三滥手段,把使君弄坏了可如何是好!!”郑通说到后面差点要用手指戳张鱼。 他的说法很委婉,弄坏了算是文雅的说法,牢狱中的黑暗非常人所能想象,即便是楚霸王再世,一旦被投入狱中,那就是猛虎被关进铁笼,任人宰割,那些狱卒就喜欢指使牢头折磨人。 牢头折磨新来犯人的手段令人发指,轻一些的,能在身上留下伤痕。 比如手指脚趾少了几根,要么就是轻度残疾,手掌脚掌残疾,或者手被打折,能愈合但拿不了重物;或者腿瘸了,能走路但却是怎么看怎么别扭。 甚至残疾程度再严重些,断手断脚,愈合后也长不直;严重些的甚至耳朵听力下降,眼睛的视力变差,亦或是把嗓子弄坏,更严重的是把人弄瞎,或者变成聋子。 这还算是好的,万一再坏些,把人毁了容,亦或是把子孙根废了,若是那个牢头有龙阳之好,把人的“旱道”给走一遍,那可怎么办? 宇文温是大周宗室,正九命爵位的郡公,还是朝廷命官,真要出了这种事,杀多少人都没办法挽回! 听着郑通如此说,张鱼愧疚的无地自容,急得眼泪水直流,张\定发则是召集了大部分护卫,带上佩刀,又找来吏员作为向导,要冲去大牢救人。 “小鱼儿莫要慌张,毕竟是京城大牢,事情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张\定发安慰道,他的经历丰富,自然是知道牢狱之黑。 “可是,可是...”张鱼已经语无伦次。 郎主的命令他不由自主的执行,只是眼见着极有可能让郎主受伤害,张鱼愈发恨自己为何不违抗命令,即便是事后吃多少鞭子都行。 “不会有事,郎君不是那么容易吃亏的。”张\定发拍了拍张鱼肩膀,事已至此光埋怨没有用。 他今日没有外出随行护卫,听得张鱼所说之后,大约能猜到宇文温‘自愿’被抓是为了什么,但是此举确实有些冒险,不怕别的就怕狱吏们一时不查,酿下大祸。 不过张\定发认为这里毕竟是京城,又是‘惊天动地’的案子,不会轻易草菅人命,所以他觉得不用太悲观。 隔壁的田益龙也匆匆赶来,他听说宇文温被人当贼抓走,也急得要跟着一起出门,不过张\定发请他和郑通一起留在使邸,以做后援。 “郑主簿,请在使邸坐镇,还有十余护卫听你调遣。” “张头领勿忧,有田武威在,不愁人手。”郑通郑重地说道。 张\定发点点头,转身向门外冲去:“事不宜迟,马上出发!”(。) 第六十四章 好机会 邺城一隅,秋官府大牢正门外,辆马车停在路边,除了车夫之外再无他人,车窗帘挑起现出空荡荡的车厢来,车夫打着瞌睡,马车就这么停着,似乎是在等人。 不远处又有二人,正面色焦虑的看着大牢方向,他们正是张鱼派出的护卫,跟着抓走宇文温的官差来到这里,见着人被带了进去,一人立刻赶回去报信。 有行人经过他两个,只当是犯人家属,毕竟旁边就是大牢,所以也是见怪不怪,有一老翁拄着拐杖路过,见着这两位年轻人坐立不安的样子,便好心说道: “后生,家里人被抓进去了?” “啊?老丈你说什么?”一名护卫问道,一嘴南方口音,和老翁的本地口音形成鲜明反差,他似乎是听不懂老翁说什么。 “是外乡人?哎,赶紧找人帮忙说说情,有钱帛就使钱帛,要拖久了,那进去之人受的罪可就多了。” “啊?啊,是啊,是啊,我们是在等人。”护卫实在听不懂,但老人家又如此主动问话,两人苦笑着只能含糊其辞的回答。 他们在这里候着,想来对方问他们是不是在等人,所以只能如此说了。 “唉,进去了,管你有罪没罪,不死都要脱层皮啊...”老翁摇摇头,一步一叹息的离开,拐杖杵在地上,咄咄咄的声音弄得两名护卫愈发焦虑。 这条路上本就行人稀少,兴许是觉得大牢晦气的缘故,百姓们都绕着走,这样一来更加显得冷清。 大牢正门紧闭,他二人东张西望也看不出什么名堂,里面倒是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有喝骂声、哭喊声、嚎叫声,各种声音混在一起飘出来,让人心中不安。 “怎么还没来啊...莫非是找不到回去的路?”一名护卫忍不住说道,另一人则说不可能记不住路,再等等,一定会找来救兵的。 咯吱咯吱的声音响起,大牢正门边的小门缓缓打开,两名护卫立刻看去,却见小门打开一条缝,从门内走出数人,见着不是郎君,护卫便没在张望。 走出小门的人中,有两人面色憔悴、发髻散乱,身上白色衣袍现出斑斑污渍,身后几人则是身着缁衣,这是吏员的服饰。 “多亏了刘掌囚照应,才让这两个蠢货没有吃太多亏。”有一名身着青衣的男子说道,一名身着缁衣的中年人笑了笑,颇为客气的回答:“哪里哪里,是我等有眼无珠,把贵府的人给拷来,还请在郎君面前美言几句。” “此是自然,事后郎君必有重谢。” 说了一会儿话,双方散去,那青衣男子领着两名白袍男子来到马车边,叫醒车夫然后登上马车,车夫揉了揉眼睛挥起马鞭,赶起挽马拉着车向前驶去。 马车向南缓缓行驶,不一会来到一处路口,向右拐了个弯后继续前进,前面一辆马车停在右侧路边,这马车与其擦肩而过,就在双方平行时放缓了速度。 窗帘掀起,那名青衣男子向着隔壁马车说了句“事已办妥”,随后右侧马车中传出年轻男子的声音:“你们两个废物!” 车内两个面容憔悴的人闻言口中不住的说着“多谢郎主”。 “行了行了,赶紧回去沐浴更衣,然后把衣袍都扔了!”右侧车内的人言语间颇为恼怒,停顿片刻之后,又补充了一句:“把你们坐的马车也烧了,晦气!” “是,郎主。”左侧马车内的人答道,车夫催动挽马,拉着马车继续前进,而右侧马车依旧停在路边,车旁候着四名护卫,其中两人牵着四匹马。 马车就这么停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从秋官府大牢内又走出一人,他身着蓝色衣袍,出了门左右张望,见着有两人在对面看着自己,随即略微低头沿着街道向南走。 拐过路口时他先向后看了看,确定没人跟来,随后来到马车边,守着马车的护卫却未加阻拦。 “郎主。”蓝衣人低声说道,语气身份恭敬。 “上车吧。”车厢里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 那人应了一声便上了马车,车夫随后驭马拉车前进,而护卫们翻身上马,护卫马车左右,只是距离拉开了些,似乎是不想听见车内的谈话。 “事情办得如何了?”席胜问道,语气冰冷,外貌英俊的席二郎,如今坐在车内,一如上位之人俯视众生蝼蚁,看着自己的仆人。 “回郎主,事情已办妥。” “他们怎么说?” “就按小的所说来办。” “你,一会马上出城,立刻赶回徐州,去老宅里待着,不要轻易出门,知道么?” “小的遵命。” 席胜没再言语,靠着车厢闭目养神,那人也不敢吱声,默默的坐着一动不动。 马车转入热闹的大街上,听着车外传来的动静,席胜忽然睁开眼睛,坐直身子,拔出一把匕首把玩着,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那笑容充满杀意。 宇文温,我要让你痛不欲生! 席胜近日来到邺城,他家在邺城有宅院,所以算是邺城的常客,和官府也颇为熟络,昨日黄昏两个心腹仆人在酒肆喝酒,出来时在街道策马疾驰,撞倒了几个平民,被随后赶来的禁暴拦下锁入大牢。 席胜之父席毗罗是丞相心腹,出镇徐州的总管,二叔亦是扬州刺史,他们席家地位高贵,即便是仆人出点小错,也不是想抓就抓的。 席胜在邺城如鱼得水,手下仆人时不时犯些事,所以和秋官府打的交道多了,跟大牢的掌囚之间颇为熟悉。 所以就算是打狗也得看主人,不过被撞倒的几个平民中似乎有人死了,事情闹得有些大,所以席胜亲自出面,到大牢去捞人。 其实也用不着他亲自去找掌囚,车在大牢外一停,派人进去打出名号,区区小事也就当做没有了,被关了一夜的仆人立刻获释,至于那几个平民用几贯铜钱打发就行了,就当是碾死几只蚂蚁。 只是席胜走了这一趟,却有了意外收获:马车停在大牢外,他坐在车里无聊,恰好见着禁暴押着两个犯人入牢,而其中一个正是席胜的仇人----宇文温。 他不知道宇文温怎么会穿着道袍,又为何被贱如狗的禁暴捉进大牢,不过这机会既然来了,席胜就不会错过:牢里可是个下黑手的好地方! 买通狱卒,让其暗地里下黑手弄死指定的囚犯,这种事情席胜做过几次,所以见着宇文温被抓进去,他的脑子立刻就活络开来。 马上派人回去找了个心腹进去‘活动’,用重金谈下一笔买卖。 ‘可惜了我那块狗头金,价值不菲啊...’席胜心中叹道,他今日出来自然没带什么钱财,捞人只需要露个身份,但为了买通某些人肯定得重金,所以将一块狗头金用了出去。 ‘不过也值得了,这可是个好机会。’他如是想,看着手上的匕首,他用狗头金换得一个机会,让掌囚想办法,把那可恶的宇文温给做了。 也就是想想罢了,他无所谓事情闹大,只是未必能卖通狱吏杀人,但绝对要让对方生不如死,而最好的办法,自然是那一招。 席胜原本不清楚宇文温的情况,事后打听过大概了解了一些,据说宇文温的夫人貌若天仙,又纳了小妾,想来姿色出众。 所以废了宇文温的子孙根,让其面对美人只能看不能‘吃’,煎熬余生,那才是最好的复仇。 宇文温不知何故被抓进大牢,想来是犯事后为禁暴捉住,身份不为人所知,亦或是没人信,所以席胜要打个时间差,来个浑水摸鱼,等事情做下了,顶缸的只能是牢中的狱卒、掌囚。 但手脚要干净,一定要撇清自己的关系,毕竟今日自己派人来大牢捞人,这事情是瞒不住的,而他正好又和宇文温有仇,所以官府要怀疑首先怀疑他。 席胜不打算退缩,正所谓“有仇不报非君子”,他躲不掉嫌疑,索性把手脚收拾干净,让人找不出破绽,毕竟光凭他派人来过大牢,也不能就此‘构陷’。 关键就在收买狱卒的人身上,这个人不能让对方认出是自己府上的人,也不能留下任何把柄,让人联想到他。 所以席胜派去和掌囚沟通的人,是席家徐州老宅的仆人,邺城这边没人认得,但那人却没有徐州一带口音,而所用的名义,就是说家中女眷被那年轻道士祸害,请掌囚行个方便帮个忙让大仇得报。 不需要杀人,只是把人废了,如果掌囚不知道宇文温的身份,那么就会觉得废了个道士无所谓,反正没闹出人命就不要紧,所以钱够就行。 最主要是不能留下线索,去收买掌囚的自己心腹仆人自然要藏起来,而掌囚拿到的狗头金更不用担心,那东西没有印记,所以怎么查都查不到他这里来。 宇文温出了事情,必定会牵连一大批人,而且会牵连无数,宇文温在邺城受此大辱,朝廷无论如何都得给他本人,还有山南的宇文亮一个交代,那么杀人,杀很多的人便是其一。 席胜无所谓有多少人会因此掉脑袋,那些贱民小官死多少都和他没关系,他唯一要的就是复仇,那日在寿春城外,宇文温抽了他无数耳光,如此奇耻大辱,席胜可是永世难忘。 当时宇文温声称要阉了他,当然后来有人居中调解,双方算是‘握手言和’,但是宇文温说的话,席胜可是谨记在心,对方说的,也是他想说的。 ‘大周宗室?正九命郡公?那玩意都不能用了,我看你怎么做人!’ 马车在一处宅院外停下,坐在车里的那位仆人先下了车,待得席胜下了车后便低声说立刻动身,见其走入院中,席胜示意一名护卫近前: “你,跟着他出城,然后找个合适的地方...记住,收拾干净。” “是。”(。) 第六十五章 玩脱?那是不可能的! 大牢,空气混浊,牢房间弥漫的气味让人作呕,霉味、馊味、屎尿味、汗臭味、脚臭味混在一起,异味无孔不入,让宇文温的鼻子颇为难受。 这种环境他倒是熟悉,三年前在长安的大牢短暂待过,而整顿巴州州狱时也在牢里巡查过,无论何处的牢房‘风味’俱是如此,所以倒不会过于‘惊慌’。 这不是关键,关键是面前之人,宇文温一直盯着面前那道士,那个疑似大爆炸的罪魁祸首。 其人脸庞被熏黑,头发和眉毛似乎被火燎过有些打卷,看不出真实年纪,似乎是四十岁左右,长马脸,大鼻子,眼睛倒是颇大。 宇文温觉得俗话说得好,果然是牛鼻子老道。 “贫道连累了道友,真是过意不去。”牛鼻子道士说道,言语间颇为诚恳,随后行了一礼。 “道...友,方才是怎么回事?”宇文温问道,见着想象中的嫌疑人是个道士,他有些惊疑不定,若对方真是个道士,那么事情就有些微妙了。 “怎么回事?两位道长这初来乍到的,不和大伙打声招呼?”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宇文温这才回过神,想起来牢房里不光他和牛鼻子两个,还有几个‘原住民’,发话的则是一个左颊有刀疤、一身横肉的矮子。 矮子身边坐着几人,都是一身布衣长得歪瓜裂枣,看人的眼睛滴溜溜转,有抠脚的,还有抠鼻子的,当然也有掏耳朵的,反正就是经典坏小弟造型。 “各位好汉,贫道初来乍到,失礼了。”牛鼻子作了个揖说道,宇文温瞥了一眼矮子,果不其然对方和身边人面上都是闪过一丝讥笑之意。 ‘怕是要来个杀威一条龙吧。’宇文温心中想着,他整治州狱自然对牢狱里的阴暗面有所了解,知道被抓进来的犯人,无论无辜与否都要‘杀威’。 “本管在上,贫道有礼了。”宇文温说完也做了个揖,那矮子闻言一愣,随即收起了笑容,从头到脚打量了宇文温一遍,随后点点头: “小道长的口音似乎不像是本地人呐...对牢里的规矩很熟?” “贫道自幼随师父云游,口音已是四不像了,只是时常被人误作盗贼,少不得到牢里走一遭。” “既如此,该怎么做,小道长应该晓得吧?” 宇文温点点头,正要动作之际,却见那牛鼻子走了上去,他还以为对方要施展什么神功,三两下把这矮子和爪牙制服,然后就是收小弟,结果却见其在矮子面前坐下了。 “贫道初到贵宝地,叨扰了。” 此言一出,牢房里气氛为之一凝,宇文温和那些人一般,都愣了一下,他看着牛鼻子道士的背影,脑子飞快的运转起来。 对方如此极品的言行,无非三种可能:其一,淳朴,不知世道险恶;其二,脑残,也就是脑子少了什么部件,不好使;其三,扮猪吃老虎,也就是世外高人调戏牢头狱霸。 以己度人,宇文温觉得这牛鼻子大约是第三种,但看上去似乎又不像:除非是故意的,否则要真是手脚有功夫,哪里被人抓到牢里来! 他被抓进来是居心不良想着要打脸出气,可这牛鼻子被抓进来分明就是个‘弱鸡’,那么问题来了:这位是第一种还是第二种? 都有差不多四十岁年纪,想来人生阅历应该会丰富吧,除非是隐居深山修炼,若是在人间行走云游,怎么都会知道社会阴暗面,何至于在牢里和人谈笑风声,说什么“初到贵宝地,叨扰了”这种蠢话来。 莫非道长以为这是在那个道观做客? 宇文温不觉得对方会是淳朴,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脑残,也许是个练丹的道士,吃仙丹吃到脑子坏掉了,毕竟那玩意基本上重金属严重超标,吃多了真是会精神不正常的。 “这位道长,莫非认为此处是宝地?”矮子发问,语气充满了戏谑,身边的人看向牛鼻子,如同看着个傻瓜般。 “好汉有何见教?”牛鼻子问道,矮子闻言笑起来,连带着身边人也笑起来, “请问好汉有何好笑的?” “你这老道,嘿嘿,是想‘啃大盘’、穿‘湿布衫’、还是要‘看风光’。” “啃大盘?是荤是素?贫道不吃荤食。” “哈哈哈哈!”矮子咧嘴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宇文温在牛鼻子后面听着,听得尴尬症都犯了,他整顿州狱时小小研究过‘牢狱文化’,知道大概能黑到什么程度,反正被打入大牢的无论无辜与否,不死都要脱层皮。 新来的犯人要‘杀威’,也就是‘熬油’,狱吏要从此人身上榨出钱来,当然基于自保的原因,一般都用狱中的犯人来做打手,出了事也好推卸责任。 这类犯人有个头目也就是牢头,牢房不止一个,所以牢头也不止一个,牢头中的牢头叫做“本管牢头”,当然天南地北的牢狱规矩稍有不同,但大致上都是类似。 所以宇文温方才称呼那矮子叫做“本管”,即便是叫错了也是往高了称呼,对方也决计不会着恼,也顺便表示自己“懂规矩”。 牢头或本管牢头‘杀威’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折磨新来犯人,让其受不了便将随身值钱之物献出,或者哀求来探监、送饭的家属‘花钱消灾’,这钱最后自然大部分是流到狱吏手中。 杀威要看手艺,手艺糙的搞不好会把犯人折磨死,人死了自然是没办法榨钱,所以杀威时要经验丰富的牢头坐镇,亦或是经验更丰富的本管牢头。 各种手段要适可而止,让犯人痛苦却死不了,但也得能分辨出哀嚎的犯人是真的要死了,还是在装,这都是技术活,所以牢头可不是那个犯人都能当的。 折腾犯人的手段都有名号,听起来很好听可受起来就不一样了,当然各地牢房对手段的称呼也许有区别,但花样都差不多。 要么是群殴,要么是把地弄湿逼新来犯人躺在上面,又或者把犯人双足吊起,让其头朝下挂着,够狠些的将犯人剥光羞辱,至于羞辱的细节是什么,就有些少儿不宜了。 若是到了新时代,还有什么“躲猫猫”,“喝凉水”,“俯卧撑”之类,反正牢狱文化自古一脉相承,万变不离其宗。 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宇文温要玩打脸的行为艺术,自然是要“未虑胜先虑败”,被抓进牢里可不是住宾馆,极有可能被牢头先料理一番。 方才那大爆炸,可能在这个时代的百姓看来,就真是“白日落雷”而已,又何况嫌疑人是道士,那就会认为是妖道被“天诛”,亦或是炼丹出了意外,即便是官差也不会太过紧张。 所以震惊归震惊,这么个‘惊天动地’的案子,却没有引起相应的重视,否则不会像现在这样,把‘妖道’抓了往牢里一扔就了事。 宇文温考虑到‘打脸’前很可能要过牢头这关,所以确定了身上带有之前之物,有本钱“铺监”保平安,才大胆的制止张鱼救援,任由对方把自己关进大牢,然后独自面对磨刀霍霍的牢头。 “老道莫要装了!自己选一个,不然老子帮你选!” “好汉何故动怒?贫道言语间未曾有冲撞之处啊?” 对话声把宇文温从盘算中惊醒,他原本要掏钱‘铺监’,也就是交钱财孝敬牢头,免去皮肉之苦,未曾料牛鼻子先声夺人,冲在前面顶雷,所以他决定在一旁观察。 刚才的大爆炸,肯定是火药的威力无疑,而这位牛鼻子大概真就是道士,而且搞不好是个炼丹的道士,那么在炼丹途中,配制仙丹的成分里凑巧出现了木炭、硫磺和硝,那玩脱的可能性极大。 只是方才的院子怎么看都不像是道观,而且那爆炸的动静不小,也就是说炼丹炉得很大,才能容得下够多的原料,然后点火加热到一定程度就“轰隆隆”。 ‘这牛鼻子的炼丹炉到底有多大?难道这就是个意外?’宇文温又开始琢磨,这倒不是他乱想,毕竟历史上的火药配方,就是被炼丹术士发现的。 按主流观点来说,基本认为火药是在中晚唐时出现,出现的原因就是术士在炼丹过程中不经意间发现的,而这“不经意间”就很有说头了。 炼得仙丹以求长生不老,这可是最晚从秦始皇开始,历代帝王的终极梦想,所以古时炼丹一直十分风行,当然炼丹术士们都是自己鼓搞,各类丹方不轻易外泄。 这年头不需要**文评职称,也没有什么学术周刊,炼丹术都是师徒相传为主,所以各种炼丹术(化学)的新发现没法广泛交流。 基于“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顾虑,甚至有些丹方没能传承,数百年来,无数的炼丹术士,在埋头炼丹的情况下,不断重复摸索着也许已经有前人掌握的丹方(各类化学反应)。 火药配方的雏形,也许早就有炼丹术士无意间发现,据说晋时道士葛洪便发现了火药,但是没人意识到其军事用途,并且因为各种原因没能公诸于世,随着炼丹术的发展,越来越多的道士发现类似情况,所以火药的出现,便水到渠成了。 宇文温想到这里,稍微觉得轻松些,于是决定和牛鼻子套套近乎,将其同党...徒弟之类套出来,来个一锅端,毕竟那动静太大,在知道有轰天雷存在的人眼里,意义可就不一样了。 正想到这里,只听一阵惨叫声传来,宇文温抬头一看,却见矮子指挥手下围殴牛鼻子,可怜人被打得匍匐在地,不但有人轮拳头,还有人用脚踩。 “做什么,做什么!”“为何打人!还有没有王法!”“救命啊!救命啊!” 牛鼻子抱着头躺在地上,被打得哀嚎不断,宇文温见其被殴愣住了,对方所喊说明其人简直就是“蠢萌”,宇文温实在想不明白这牛鼻子一把年纪为何还如此幼稚。 莫非真是关起门来炼丹,除了买原材料,和外界都没什么交流的? 宇文温如是想,瞥了一眼牢房外走廊那头的值守处,果不其然狱吏们没见踪影,牛鼻子哀嚎声很大,正常人不可能听不见。 ‘黑狱!’宇文温心中唾骂一声,却又瞥见值守处冒出两个人影,其中一人身着缁衣,想来是掌囚一类,正指着他这个方向,另一个身着皂衣的人则是点点头。 宇文温觉得对方是查看‘业务进度’,也不及多想,赶紧上前去救场,牛鼻子看来真是弱鸡,并非什么世外高人,再不救搞不好就被打残了。 “本管,贫道要铺监,连老道...友也一起铺!” 宇文温从怀里掏出几粒碎银,将其递到矮子手中,对方见着银子两眼放光,随即喝令手下住手,瞬间换了副面孔,笑眯眯的上前,亲自将牛鼻子扶起来:“老道长,方才我等失礼了。” “你们,你们为何打人!”牛鼻子惊恐地问道,一把鼻涕一把泪,黑漆漆的脸上看不出伤势,发髻则已经散乱。 矮子笑眯眯的拍了拍牛鼻子的肩膀,不住地说“都是误会”,随后命令自己的手下:“你,还有你,马上让位置,让两位道长坐下来!” 宇文温见着“铺监”成功,心中放心大半,一般情况下只要舍得花钱,牢头肯定会笑纳,铺监之后也不会为难犯人,毕竟是求财。 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牢头受人指使,一定要弄残或弄死犯人,所以这种情况下就算花钱消灾都没有用。 这种情况较少,一般是杀人犯、采花贼入狱,苦主为了给家人报仇,花大价钱买通狱吏,然后狱吏便指使牢头这个白手套下狠手。 除非大案要案的犯人,否则一般的犯人死了就死了,祖传手段可以让暴死的犯人看起来是意外身亡,也就是所谓的“瘐死”。 宇文温不是没考虑过这种可能,但是他在邺城也没什么仇人,自己的身份也没被人认出来,况且又不是落在陈国大牢里,所以他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 脸,自然是要打的,玩脱?那是不可能的!(。) 第六十六章 出事了 大牢,一间押房内,身着缁衣的张翎坐在案桌后,把玩着手上一物,那东西形如干姜,表面坑坑洼洼又弯弯曲曲,颜色黄澄澄,却是一块半边巴掌大的狗头金。 把狗头金掂了掂,张翎将其握在手中细细摩挲,直到冰凉的狗头金变得温润,他才恋恋不舍的收入怀中,然后沉吟起来。 房内并无他人,张翎右手放在案上,手掌微拢,食指不停的点着案面,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 张翎今年三十六岁,是这秋官府大牢的掌囚之一,掌囚是周国为狱吏设下的官职,负责管理囚徒以及相应的牢狱之事,而他张家从祖上起就是狱吏,这行当对他来说是家传手艺。 北魏,东魏,北齐,还有如今的周国,他张家祖祖辈辈都是狱吏,而大牢里的门门道道,那叫一个门清,如何从一个个犯人身上榨出油水来,张翎已经是熟能生巧。 无论是谁,一个卖炊饼的平民,还是昔日高高在上的大官,进了牢狱,他们这些积年狱吏都能发一笔财,无论多嚣张的人,进了大牢至少得瘦三斤。 不想浑身湿透睡在湿漉漉的地板上?拿钱来。吃不下连狗都不吃的馊饭?拿钱来。被吊着快要受不了了?拿钱来。被人走旱道都开裂了?还是拿钱来。 没有钱?不要紧,家里的婆娘,女儿,过来见见面,要是长得可以,陪着过几夜就行了。不行?那你家男人、阿耶就熬着吧,谁知道哪天就断了气呢,对吧? 狱吏是贱业,当狱吏的人和入贱籍没区别,祖辈是狱吏,那子孙就只能做狱吏,但张翎不觉得做狱吏有什么不好,风险是有的,但只要技艺精湛,那可就是高枕无忧,钱帛多多。 夜夜新郎不敢说,时不时开下荤那是肯定有的,虽然女的姿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但胜在干净,又经常能够换口味。 只要不是瞎了眼,弄了不该弄的犯人,那这碗饭可是能美美的吃上一辈子,至于那些犯人能整,哪些犯人不能整,就得靠消息灵通、察言观色了。 张翎十五岁起就在牢里做事,跟着当狱吏的父亲学了十几年,一个合格狱吏应该具备的本事,他全都精通,凭着一身本事,家中即便没有良田、商铺,钱帛依旧是滚滚而来。 而今日的一门‘买卖’,便是张翎在考虑的事情。 今日王禁暴在街上抓来两名“妖道”,一大一小,大的那个大约四十岁,小的那个大约十七八岁,据说是在民宅里炼丹,丹炉爆裂引发巨响,惊扰了百姓。 这种穷酸道士没什么油水,榨不出几个钱来,所以狱吏的掌囚们不感兴趣,轮着谁管就谁管,而张翎“名下”的牢房便是负责关押两个“妖道”。 掌囚之间也有地盘,关在各自牢房里的犯人,只能由这个掌囚发财,别的掌囚不能“捞过界”,当然若是技艺不精了弄死人,也是该掌囚负责收尾,这是规矩,祖上就传下来的规矩。 张翎对干巴巴的两个道士没兴趣,便交由手下的本管牢头榨点油水,就当是赏根骨头给狗吃,本来很平静的日子,却有大买卖上门了。 有个操着类似本地口音的年轻人,托关系找到他,说是今日被抓的两个道士中,那个年轻道士曾经祸害过家中女眷,所以想他‘帮个忙’。 帮忙?那怎么可能,得做买卖,价钱要谈好了才行,不过对方也够爽快,直接给了块狗头金,所以张翎听了对方的要求,思索片刻后便接下了‘买卖’。 对方的要求不算太难:把那年轻道士的子孙根废了。这一条好办,比要人命好办,虽然张翎有十足把握让犯人‘瘐死’,但犯人死得多了上官那里不好看,所以能免则免。 接了买卖,张翎兴奋之余又有些担心,他担心看走眼,万一整了不该整的人,那他的小命就是完了,所以要慎重,决不能有意外。 不可能有意外! 两个穷酸道士,炼丹却连个道观都没有,在寻常街坊小院里架个炉就点火,肯定不是那家名观的道士,所以不可能和什么贵人有来往。 想来是哪里流窜京城的野道士罢了,没有什么师叔、师兄弟,也没什么靠山,穷得响叮当,榨不出什么油水来。 关键是张翎也不会害对方姓名,不过是把年轻道士的子孙根废了,既要废掉那话儿又要保住性命,动刀是不可能了,太麻烦也会留下证据,不过张翎自有办法做到。 反正你们做道士的,留着那话儿也没什么用嘛! 张翎计议已定,起身来到一处柜子旁,用钥匙打开锁后,从中拿出一个木盒,他走出房外向候着的一人开口问道:“人带出来了么?” 那人年纪轻轻,身着皂衣,听得张翎发问,肯定的点点头:“带出来了,就等掌囚发话了。” “带出来的是哪个?”张翎问道,他要再确认一下,这个年轻人是狱吏,是他的下属也算是他的徒弟,既然有了徒弟,那许多事自然是徒弟来办。 “回掌囚,当然是年轻的那个。”年轻狱吏笑道,“他两个一老一小,掌囚还怕我瞎了眼不成。” 张翎点点头,环顾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随后将手中木盒打开,露出里面盛着个拳头大小,如鸡蛋模样的铜球,另外还有一个小瓷瓶。 “知道怎么用吧?” “知道。” “利索些。” “嗯。” 年轻狱吏拿了那个木盒便急匆匆离去,张翎哼着小曲走回房内,关好门之后来到案前坐下,从怀中拿出那块狗头金,再度摩挲起来。 把人的子孙根废掉,最直接的就是一刀过,但那要流很多血,还得上药止血,又得好好休养,且不说这种技术只有宫里的阉人比较娴熟,光是好好休养这条就麻烦。 狱吏不可能把这种犯人当祖宗供起来,而动了刀子后患无穷,一旦家属真能闹起来,惊动上官来查,一扯裤裆见那话儿没了,总不能说是狗叼走吃了,所以要用别的法子。 既能让那玩意好端端的挂着,又能废了它,也不怕闹出人命,从此见着女人都用不了,那才是技术活。 张翎不知道别处的牢狱里高手是怎么弄的,他的技术可是祖传手艺,方才交给徒弟的铜盒唤作“冰蚕袋”,有了这东西要废掉子孙根就是轻而易举。 冰蚕袋可以对瓣打开,从冰井里拿出些许冰来,放到“冰蚕袋”里,再加点“秘药”,然后把犯人那话儿笼住,只消一炷香时间,那玩意就废了。 两个子孙蛋会坏掉,渐渐萎缩,但看上去还算是“正常”,也不影响小解,就是再也“用不了”,算是废了。 这东西用过很多次,没一次“失手”,张翎之所以不亲自操作,其实是为了自保,徒弟是自己人,但就像壁虎一般,紧紧情况下就要“断尾求生”。 他不会亲临现场,指挥人用冰蚕袋‘做事’,免得落下口实,一旦事情不妙,他可以把污水都泼到自己徒弟身上,说是对方私自提出犯人,然后‘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什么冰蚕袋害人。 这事情徒弟也知道,虽然黑了些但可是规矩,徒弟跟着师父吃香喝辣,有问题那就得自己扛,不想扛就不要‘拜师’,等到学好手艺出师了,自己也收徒弟来扛。 因为不是亲自动手,又不能出面,所以张翎就怕徒弟认错人,不过这次没问题,他领着徒弟到牢里看过,一老一小两个道士绝不会认错,只要把年轻的提出来就行。 “轻轻松松,就得了块宝贝!”张翎看着手中的狗头金,满眼放光,“莫要怪我,要怪,就怪自己造的孽吧。” 。。。。。。 大街上,二十余骑兵疾驰着,前方数骑奋力大喊着“让路”,沿路行人纷纷躲闪,一路上鸡飞狗跳,人们怨声载道。 邺城何等地方,大周京师、天子脚下,除了传递军情的快马,亦或是天子御驾,大街上严禁策马疾驰,巡街的禁暴见着这般情景正要赶上来呵斥,见着这队人打出的旗号就缩了。 “安固郡公”,旗号上只有四个字,但禁暴见了便如同老鼠见了猫,再不敢吱声,作为京师里维持治安的基层吏员,一个合格的禁暴必须要对权贵们了如指掌,免得哪天不长眼冲撞了贵人就倒霉。 安固郡公,不久前才来到邺城的一个尉迟家中人,但是禁暴们早已谨记在心,这位可了不得,是当今辅政丞相的儿子,还是年纪最大的那位。 虽然明面上说邺城街道上严禁策马疾驰,但是具体情况得具体看,反正姓“尉迟”的要在街上横着走,大家伙也就当做“情有可原”。 “看上去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在闹市里策马疾驰?”禁暴喃喃自语,“又不是年轻郎君,喜欢耀武扬威的...” “这,莫非是出什么事了?”一名随从问道,“看起来是往秋官府大牢方向去的?” “嗨,这光天化日的还能出什么事。”(。) 第六十七章 出大事了 尉迟顺在大街上策马疾驰,身边跟着二十余骑,前方街道上行人颇多,虽然开道骑兵不停高声大叫“让路”,依然有许多人仓促躲避间不慎滚落在地。 此情此景,尉迟顺顾不得下马查看,他一把年纪,本不该如此当街走马、耀武扬威,只是事情紧急,不由得他不如此。 尉迟顺此时心急如焚,今日在府里休息,正在书房看书时忽然隐约听到外头有雷声响起,不久之后仆人来报,说西阳郡公的护卫跑来撞门求见,待得人进来急报说其郎主被禁暴抓进大牢,尉迟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按照那些护卫所说,今日郎主入宫,出来时穿着道袍,然后回使邸时附近忽然有“白日落雷”,挽马受惊拉着马车向前疾驰了一段路程。 郎主从车上跳下来,随即便向着雷声响起的方向跑去,当时随行的只有一名护卫,到了事发之地,不知何故竟然给闻讯赶来的禁暴抓了,护卫势单力孤阻止不及。 女婿又在憋坏水了! 这是尉迟顺的第一反应,自家事自家知,女婿行事不同常人,没有鱼肉百姓、强抢民女之类劣迹,可就是喜欢另类的‘挑事’。 被抓?要是女婿不愿意,区区禁暴哪里抓得了人! 不就是故意隐瞒身份,任由他人动手抓进大牢,然后在牢里那么一躺,然后把身份一表明,让一大帮大小官员跑来磕头求饶么? 又不缺钱,又不缺官做,这样有意思么?你都是三个娃的阿耶了啊! 尉迟顺不由得恼怒,觉得肯定是女婿哪根筋又不对了,前不久在仙都苑,他还特地交代对方要“老实些”,过些日子还得以后辈的身份到丞相府邸登门拜访,结果才过了多久,就真弄出事情来。 这倒是其次,反正女婿脸皮厚,也不在乎风评如何,尉迟顺担心的是其他的事情,他做官带兵数十年,对官场里的各种旁门左道多有耳闻,所以对女婿的行为担忧不已。 大牢可是随随便便就去的? 那帮子比乌鸦还黑的狱吏,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各种龌龊手段层出不穷,犯人进了牢里,不管无辜与否,不死也要脱层皮。 不管是怎样的人,进了牢狱就和猛虎入铁笼,只能任人宰割,女婿隐瞒身份被抓进大牢,事到临头再喊出身份,怕是没人会信,人家只当是醉汉喊自己“没喝醉”。 那些狱吏折磨人的手段,尉迟顺不敢深想,就担心女婿故意撩拨对方,结果来个‘玩火自\焚’,留下残疾,无论是断手断脚、毁容、变瞎变聋,亦或是更要命的伤害,他都无法向父亲交代,无法向女儿交代。 所以他得迅速赶到大牢,在狱吏们动手之前,将女婿保住。 至于那“白日落雷”,尉迟顺却是有些担心,他负责轰天雷的制作,而详细配方就只有他一人知晓,如今在别人看来是白日落雷,可他回过神来之后便觉得莫非有人偷去了轰天雷配方,制作时一不留神引爆。 这也是不得了的事情,必须找出幕后黑手,否则一旦扩散出去,那可是要出大事的! 尉迟顺毕竟阅历丰富,他带人出门赶去大牢救人之际,亦派人去通知丞相府,也调集手下赶赴案发现场,立刻对嫌疑人进行搜查。 快速前进间,尉迟顺一行人赶到秋官府大牢外,远远就见着正门处围了一群人,尉迟顺掷鞭下马,气势汹汹的领着人往里面冲。 门外的人见着他来便围了上来,面色焦虑的说着情况,尉迟顺见着其中两人颇为面熟,一个是女婿的随身仆人张鱼,一个是府里姓张的护卫头领。 “怎么回事,怎么不进去救人!!!”尉迟顺喝道,见着一帮愣头鹅在浪费时间,不由得怒从心生。 “郡公,邸令领着人刚进去...”张鱼面色焦虑的答道,一旁的张\定发见他有些语无伦次,赶紧补充了几句:“郡公,我等非朝廷命官,被拦在门外。” “走!”尉迟顺把手一挥,拨开人群直接向着拦在小门外的守卫冲去,一名领队模样的刚要上来阻止,却被尉迟顺用手猛地按住面门再一推,随即四脚朝天摔倒在地。 “你们做什么,这是秋官府大牢,竟敢强行冲击!!”那人大喊道,挣扎着要起身却被尉迟顺身后随从一脚踹翻,旁边的守卫见状举起佩刀、放平长枪就要围上来。 “让开!”尉迟顺左右随从大喊,随后如下山猛虎般出击,将守卫们打退,而张\定发也是做了个手势,领着护卫们一拥而上。 守卫被他们这么一冲,拦截线瞬间崩溃,有人想关门,随即被对方奋力推开,冲进来的人随即将大门拉开,一大群人随后冲了进去。 锣声响起,许多手持武器的守卫从院内各处涌来,他们见着闯入的不速之客,随即跑上前来加以阻拦,然后对方 为首一名年长者不避刀枪步步逼近,他们为其气势震慑步步后退。 “不要再走了,尔等强闯大牢,意欲何为!” “快退出去,尔等是要造反么!” “放肆,吾乃安固郡公尉迟顺,谁敢污蔑吾造反!!”尉迟顺大喝道,随从紧紧的护在他左右,就怕有哪个获得不耐烦放箭。 听得他这么一喊,守卫们均是面面相觑,他们不是为“安固郡公”这四个字,毕竟邺城里莫某郡公也不少,关键是“尉迟”二字太过刺耳。 丞相就姓尉迟,相州总管是其儿子也姓尉迟,面前这位也姓尉迟,看年纪也不小了,想来是丞相的什么子侄之类,那可是得罪不起的。 不排除有同姓但无关之人,只是爵位又是“郡公”,怎么着都是个惹不起的贵人,守卫可以不知道,但领队的不能不知道其中利害关系。 “住手!谁也不要乱动,把武器放下!!”有人大喊着从押房方向跑来,其人身着官服,看来是秋官府官员,他听得尉迟顺报出姓名,知道情况不对,赶紧出来维持持续。 能封郡公的,又是姓尉迟的,连这都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官也不用当了。 “郡公,郡公,有话好好说,莫要伤了...” “人在哪里!马上带吾去!”尉迟顺一把扯过那官员咆哮道,“马上去!” “人?人...方才邸令已经赶来,刑部听其所述便去牢里提人...” “在哪里,马上带路!!” 尉迟顺按着那官员,在其指路下向着牢房前进,张鱼和张\定发等人紧随其后,原先拦在前方的守卫们纷纷避让,如同被刀划开的豆腐般分作两半。 来到牢区大门,尉迟顺看见一群人慌慌张张的跑了出来,除了身着缁衣、皂衣的狱吏,其中还有几名是身着官服之人,他认出其中一名是使邸的邸令,随即冲上去问道:“人呢!” 尉迟顺去过使邸所以对邸令有印象,而他身份尊贵故而邸令也认得,见得这位也赶来了,邸令焦虑的说道:“郡公,西阳郡公不在牢里,被人提出来了。” “提出来了?那还不快去刑房找!” “刑房也没有啊!” “你说什么!”尉迟顺大喊一声,双手掐着邸令的肩膀,几乎要掐到肉里面,“人在哪里!!” 一旁身着官服的男子见状赶紧上前,气喘吁吁的说下官正是刑部,方才听得邸令来报,说西阳郡公宇文温,被禁暴当做妖道抓进了秋官府大牢,他立刻赶往牢里去提人,结果听掌囚说那名年轻道士已被人提出牢房。 “人呢?人在哪里?你怎么当刑部的,犯人竟然能被随意提出牢房!” “下官知罪,下官知罪!”那官员吓得面色惨白,“未曾料有人竟然如此目无法纪!” “人呢?人到底在哪里!”尉迟顺一把扯过对方拼命摇着,事到如今,他心里已是凉了半截。 刚被抓进来,然后就被提出牢房,正常来说应当是被押到刑部这里问话,结果连刑部都莫名其妙,刑房里也没见人,那说明是被底下的狱吏私下提出来了。 总不会是请吃酒什么的,尉迟顺大概知道牢狱里的龌龊,这定然是黑心的狱吏要从‘年轻道士’身上榨点钱来,那自然不会动口不动手。 皮肉之苦也就罢了,万一出了什么事...那就是出大事了! “刑部!!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人了,在这边...” 一名吏员高喊着跑过来,尉迟顺闻言将刑部甩开,向着那人冲去,一把将其拎起,然后喝令前方带路:“人在哪里,快带路!” 一行人气势汹汹的跑步前进,拐了不知道多少个弯的来到一处角落,却见角落几名狱卒正愣愣的看着他们,其脚下则躺着一名身着道袍之人。 那人捂着裆部躺在地上不停哀嚎着,尉迟顺见状只觉得心脏顺间停止跳动,紧随其后的张鱼发出凄厉的喊叫声,如同一只疯狗般冲上前去,一个飞踹把其中一名狱吏踹倒。 看着地上那身着道袍、披头散发的年轻人,尉迟顺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女婿果然是玩火自\焚了,不但出了事,还出了大事,双手捂着裆部,想来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个男子,一个年经轻轻的男子,若是再不能人道了,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我那苦命的女儿该怎么办!! “杀,杀!全部抓起来,一个都不许走!!!”尉迟顺咆哮着,额头青筋暴起,一双猩红的眼睛瞪得一众官员双腿发软瘫倒在地。 “拦起来,马上拦起来!”张\定发叫到,阻止护卫拉起人墙,把不相干的人清到一边,目睹如此惨状他亦是倒吸一口凉气,只是他想到了另外一件必须做的事情。 郎君捂着裆部,看样子是被人废了,这件事对于男人来说,对于正九命的年轻郡公来说是奇耻大辱,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外传,怎么样都要捂下去。 想到这里,张\定发目露寒光,手不由自主的往腰间佩刀摸去,他看向尉迟顺,准备上前与其说明厉害关系,眼下要做的除了救人,就是当机立断:只有死人,才不会泄密! “郎主!郎主!!是我害了你啊!!”张鱼哭喊着,将地上之人揽着随即嚎啕大哭,他未曾料因为自己一念之差,害得郎主遭受奇耻大辱。 “郎主,郎...哎?你是谁?!”(。) 第六十八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牢房内,矮子连着他的手下,还有那牛鼻子道士,围坐在一人身边,聚精会神的听着对方“布道”,主讲人便是“妖道”之一的小道士。 宇文温如今侃侃而谈,身上那道袍已不知去向,紫阳巾也没了踪影,身着脏兮兮的布衣,却不以为意的席地而坐着,唾沫横飞讲着“修仙秘籍”: “凡人要修仙,须得经过炼气、筑基、结丹、元婴、化神、炼虚、合体、大乘、渡劫等修为境界,每个境界又分三个层次...” “练气期:寿元一百余岁,元神呈气态,五感发达;筑基期:寿元二百余岁,元神呈液态;结丹期:寿元五百余岁,元神结为金丹,可炼化法宝,炼制本命法宝...” “元婴期:寿元一千余岁,元神呈婴儿状,即为元婴,修炼各种秘术神通,常使用本命法宝,可修炼身外化身...” “化神期:寿元两千余岁,可利用天地灵力...到了渡劫期,只要渡过九十九重天罚神雷,即可羽化飞升仙界了。” 宇文温把自己看过的一本修仙小说设定背了出来,在场之人除了牛鼻子道士之外,俱是听得目瞪口呆,没一人走神,没一人吭声。 矮子艰难的咽了咽口水开口问道:“道长,这...仙界又是何种模样?” “开山祖师爷仅留下只言片语,我等道行浅薄之人是参不透的,正如‘夏虫不可语于冰井蛙不可语于海’...”宇文温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宛如得道高人。 “道长,吓虫是什么虫?” “呃,这句话的意思...类似于田间耕作的老农,是不会知道天子在皇宫里过的是什么日子...” “哦...”一众人等俱是点点头,唯独牛鼻子道士捻着小胡须沉吟着,宇文温见着本管牢头及其小弟被唬住,便继续忽悠,只是心中暗暗提防。 魂淡,真的玩脱了! 截止半个时辰之前,宇文温一直笃定“事情都在掌握之中”,收买牢头的钱财有了,也成功的铺监避免“杀威”,按说就可以安心等着秋官府大司寇哭上门来求“踩”,可事情却出现大转折。 有人要害我,真的有人要害我! 事情还得从半个时辰前说起,那时“蠢萌”的牛鼻子道士被群殴,宇文温瞥了一眼外头狱吏的值守处,却无意中发现有两个人对着他这边指指点点。 宇文温第一念头是黑心狱吏查看“业务进展”,所以没当一回事,花碎银铺监之后坐下,结果越想越不对劲。 牢头和本官牢头是狱吏养的打手,专门欺负犯人压榨钱财,新来的犯人理所当然要“杀威”,如果手头宽裕花钱消灾,那就能免得皮肉之苦,所以这种事情牢头和本管牢头“自主”处理就行了,作为幕后黑手的狱吏现身做什么? 在那里指指点点的,好像是在认人,关键是他两个“妖道”有什么好认的,又不是“包送子”的野和尚,作恶多端被人认出要寻仇。 宇文温被人当做“妖道”抓进来,按说铺监后不会再有事,毕竟狱吏是求财,喂饱了自然会消停,除非他有仇人,而仇人得知他被误抓入狱,然后就买通狱卒下手。 但宇文温自思在邺城没什么仇人,按说不至于此,可脑瓜子一转起来就停不了,然后就想到了一个可能:邺枭。 邺枭是故齐时高氏皇帝的御用杀手集团,邺城便是他们的老巢,虽然齐国灭亡,邺枭也投奔了新主子,可邺城里难免有邺枭的余孽做耳目。 他和长安的杨坚水火不容,便宜岳父为了救女儿和外孙女,已经多次派邺枭来巴州找他晦气,折腾了一年多,想来在邺城的余孽也会知道。 宇文温这次从山南出发到邺城面君,并不是什么秘密行为,在他出发后不久邺城便已得到消息,而抵达邺城之前一个多月的路程,也足以让城内邺枭的余孽闻风而动。 这些人想来是不认得宇文温,但是宇文温到了邺城后,外出活动也没有回避露面,所以他觉得对方很可能动用各种手段,混入使邸认人或者行刺,只是他戒备森严对方一直未能得手。 结果今日被当做妖道抓进大牢,宇文温判断兴许是跟踪的邺枭发现这一情况,亦或是某种机缘巧合下撞见,然后便趁此机会要害他性命,也许是牢中有“自己人”,也许是买通狱吏下毒手。 买通狱吏下毒手,让犯人落个“瘐死狱中”,这种事情路见不鲜,所以宇文温想到这里不由得有些担心,他之前********想着抓大爆炸嫌疑人,后来又憋着股劲要打脸,竟然忘了还有“邺枭”这种危险存在。 进了牢房,那就是猛虎入笼任人宰割,虽说花钱铺监能保得一时平安,能够捱到官府跑来求“踩”,可万一这段时间内为人所趁,那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宇文温整顿过州狱,知道狱吏要弄死人很容易,联想到方才那一幕,他觉得情况危急,必须想办法解决,还得是可行性高的办法。 什么徒手拆牢房逃狱是不可能了,他又不是内裤外穿的某男,也不是某某侠,唯一的办法,就是靠演技。 俗话说得好:人生如戏全靠演技,既然牢头当他是道士,那就在这里做文章,设局下套让人钻需要有“托”帮忙,蠢萌牛鼻子道士又指望不上。 于是宇文温捋起袖子单干:算命。 基于花样“撩妹”的不良企图,宇文温曾经和“伪布衣神相”郑通讨教了许多相学知识,所谓技多不压身,多门手艺总是好的。 算命当然是假的,无非是通过察言观色以及对话技巧套话,然后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来,当然必要的手段做包装也是要有的,所以宇文温学的是“撩妹”必杀技:摸骨算命。 通过猥琐的“摸骨”算命,宇文温哄得矮子和手下们一愣一愣,成功骗得其中一个年轻犯人的信任,同意和自己换了行头,还说一会定然有人来找“小道长”,到外面走一转之后,立刻就转运发达了。 也就是所谓的“替身转运”。 前提是不能说破到底谁是小道长,宇文温在赌,赌那邺枭若是真的指使狱卒害人,他就找个替身顶死。 这把戏很容易穿帮,首先得那矮子也就是本管牢头不知情,不知道狱吏要对付“小道长”,这是第一个关键,而同样关键的是容貌。 因为作为替身的犯人,可是牢里的“原住民”,按说狱卒应该是认得,为了避免穿帮,宇文温不但让替身穿上道袍,还骗得替身把脸抹黑化了化妆,咋看之下认不出原貌。 亏得那“摸骨”算命术,骗得矮子和一众手下佩服不已,故而默认了宇文温的“替身转运”,而宇文温也做好了最坏打算,一旦事情败露,就只有玩命了:挟持人质然后对峙。 只有这样才能把事情闹大,逼得上级官员出面,他再表明身份,可这样的成功率太低,狱吏欺下瞒上的功力了得,要是几个掌囚把牢房封锁,不让风声传出去,那他未必能坚持多久。 事已至此只能放手一搏,结果竟然真就有狱卒来找“小道长”,而就在他准备挟持矮子做人质时,对方竟然真就把“小道长”带出去了。 ‘到现在都没回来,莫非真是被那啥了吧?’宇文温心中如是想,不由得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躲过一劫,但很可能还有第二、第三劫,宇文温不敢放松,就盼着张鱼能尽早拉来救兵,在安全踏出牢门之前,他的命还掌握在别人手中,所以还得全力应对,马虎不得。 “道友,方才所说,贫道有些许不明之处。”牛鼻子道士忽然开口说话,宇文温闻言便“和颜悦色”的看着对方问道:“道...友有何见教?” “道友所说,和内丹术颇为相像,《黄帝内经》所云,‘积精全神’、‘移精变气’便有些类似...”牛鼻子道士捻着小胡须说道。 “内丹术筑基气功,正所谓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 “其术须将元精与元气合炼,化为精炁之物,始能流波运转,炼成丹胎...” “道友方才所述,炼气、筑基、元婴、结丹、化神、炼虚俱与内丹术相符,只是大乘境界具体为何?” “所谓三花聚顶,三花者,炼精化气是为人花,炼气化神是为地花,炼神还虚是为天花...又有五气朝元,却不知为何道友所述之中,未见此二种境界?” 宇文温听着这些问题一愣,他没想到这位“蠢萌”的牛鼻子,果然是货真价实的专业道士,听其言论一套一套的,似乎是“科班出身”的丹修。 莫非第二劫来了?这么专业的学术问题,我这种只看过玄幻小说的人,哪里答得出来啊喂! 正所谓“装逼遇见专家”,宇文温先前口若悬河,苦心经营出“得道高人”的形象,在牛鼻子道士的发问下,变得岌岌可危。 见着矮子和一众手下用期待的目光看来,宇文温知道自己的忽悠大计绝不容有失,他还得哄骗这些人为其所用,虽然专业问题答不出,但他也有应对之策。 看我如何转移话题! 宇文温计议已定便微微一笑,看着牛鼻子道士说道:“道友可曾听说过,水能载舟,亦可赛艇?”(。) 第六十九章 你们也配? 秋官府大牢一处院子里,那名身着道袍的年轻男子被人抬走,尉迟顺不停的揉着太阳穴,他的年纪和篡国逆贼杨坚相仿,而今日总算是体会到“同龄人”当年的感受。 人生大悲大喜来得太快,实在是太刺激了! 三年前,大周的天元皇帝宇文赟忽然去世,皇后杨丽华之父杨坚趁机把持朝廷大权,周国内战随即爆发,起兵反杨的安州总管宇文亮,一度虚与委蛇同杨坚媾和。 到朝廷面君的安州使者,正使为西阳郡公宇文温,也就是尉迟顺的女婿,这位年轻郎君在大殿之上,当众质问时任左丞相的杨坚是不是要“谋反”。 尉迟顺一家当时被杨坚软禁在长安,也亏得女婿来长安才把他一家救出来,当尉迟顺事后得知女婿的‘壮举’时,只恨杨坚为何不是当场吐血身亡。 而今日,轮到他这个做岳父的亲临其境,就差点被女婿吓得背过气去。 “郡公,郡公,还请郡公宽恕一二,还请郡公帮忙说些话。”一名官员哀求道,在其身后,黑压压一片都是惶惶不安的吏员。 “李刑部,本公何德何能,能把这天大的破洞补上?”尉迟顺问道,面前的官员,是掌管大牢的秋官府刑部,周国设天、地、春、夏、秋、冬六官,秋官府掌刑狱之事。 “下官驭下不严,乃至让狱吏有机可乘,险些害了西阳郡公性命,还请郡公与西阳郡公诉说实情,此事下官等着实不知啊!” 话音刚落,刑部便和一众属官频频出声请罪,不由得他们不如此,今日不但误抓了身份了得的西阳郡公宇文温,还差点让这位大周宗室受辱,事情处理不好怕是从上到下都得完蛋。 刑部中大夫,正五命,掌五刑之法,附万民之法诏刑罚,属大司寇。被抓入大牢的犯人,所要拷问则需刑部、小刑部负责,结果今日刚被抓进来的西阳郡公宇文温,就差点完蛋了。 真的是差点“完蛋”,心急火燎冲进大牢要救女婿的尉迟顺,见着为狱吏所害,在地上捂着裆部哀嚎的年轻道士,他差点没气爆血管。 那一瞬间尉迟顺只想拔刀乱砍,将可恶的秋官府吏员杀个精光,也好为女婿报仇,为女儿出气,正不知如何向父亲交代之时,女婿的仆人却发现那人不是正主。 一惊一乍之下,尉迟顺差点背过气去,见着受私刑的不是自己女婿,他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疑惑自己女婿到底在哪里。 贴身仆人张鱼说郎主确实是被禁暴抓了,在大牢外蹲点的护卫也说亲眼看见郎主被押了进去,宇文温下榻的使邸,邸令闻讯赶来大牢救人,刑部得知消息后查证,也确定有一老一小两个道士被抓进大牢。 当然他们只知道这两个是“妖道”,那个年轻道士也没说自己是西阳郡公宇文温,根本就没表明身份,故而他们只当一般犯人处理。 未曾料黑心的狱吏不知怎么回事,私自将宇文温提出来,方才刑部带着人往牢里冲时,惊慌失措的狱卒说人已经提出去,所以他们没入牢房便往刑房赶,却依旧扑了个空。 事情很明显,有人将宇文温提出来动私刑,更加让人不解的是,他们提出来的年轻道士,竟然不是宇文温。 尉迟顺让刑部派人去牢里找,他则是先缓缓再出发,方才那一惊一乍,尉迟顺只觉得头昏,要先缓一缓。 “刑部...郡公,疑犯带上来了!”几名吏员押着数人走进院子,向着站在上首的尉迟顺说明情况:涉嫌对西阳郡公动用私刑的一众人等,从狱卒到掌囚,全部都抓来。 而那位西阳郡公,从外面抓他进来的人又去牢里瞄了一眼,据他说这位还好端端的待在牢里,正在和同牢犯人“谈笑风声”,那个年纪大些的道士也安然无恙。 狱吏们不敢声张,派人暗暗盯着之后,赶来请示接下来该怎么办。 “好端端...”尉迟顺问言愣住了,底下正磕头的刑部问言如获新生,赶紧讨好的说道:“郡公,老天保佑,老天保佑,西阳郡公无事,下官这就去请他出来。” “请?”尉迟顺似笑非笑的看着对方,确定女婿无恙,他终于放下心来,只是这些可恶的秋官们,必须要有教训。“你们自己去请!” “这...是,下官遵命,下官这就去请。” 刑部转身便要走,却被尉迟顺叫住,他看了看那几个被抓的狱卒、掌囚,又看向刑部之后问道:“这些人呢?怎么处置?” “下官一定...还请郡公亲自问话,彻查这些魑魅魍魉!”刑部答道,他本来想说“下官一定彻查”,但考虑到就是在自己眼皮子地下出的事,只能是请对方来主导了。 “名不正言不顺,去,叫你们的大司寇来亲自审案!” “是,是...”刑部领着吏员灰溜溜的走出院子,他之前已派人去告知大司寇这突发事件,现在最主要是他要去“请”西阳郡公宇文温出狱。 尉迟顺又揉了揉太阳穴,总算是理顺气息,他看看站在一边的张鱼等人,无奈的摇了摇头:“走吧,去看看你们的好郎主,要演什么戏!!” 。。。。。。 大牢内,宇文温成功把话题带歪,和牛鼻子道士开始解诗,诗句很简单只有两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正是说得精彩之际时,牢房外传来脚步声。 一群男子快步走了进来,来到牢房外站定,正听“布道”听得云山雾里的矮子等人,见着平日里熟悉的掌囚如同小厮般跟在队尾,而领头的俱是身着官服,都是平日里罕见的“大官”。 矮子见状不由自主站起,爪牙们也是随后站起,一帮人都是心中惴惴不安,矮子作为本管牢头,听从掌囚张翎的指使,各种龌龊的事情做了不少,和其他牢头一样欺负、压榨犯人,只是平日里都有掌囚遮掩,不怕传到上官耳边。 只是如今这一大群“大官”都来了,矮子可从没有见过如此阵仗,他原以为对方是到隔壁牢房,可怕什么来什么,还就真是奔着己方牢房来的。 ‘怎么回事,这两个道士那么大面子?’矮子惊疑不定,见着如此场景他不由得摸了摸腰兜,方才那年轻道士“铺监”交来的碎银就装在那里。 事到如今,虽然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大官”们倾巢而出来这里,想来两个道士来头很大,所以矮子只觉兜里那些碎银子瞬间变得滚烫。 ‘怎么办,怎么办!’他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正常来说,他是秋官府大牢里一名犯人,因为把数人打残了便被关在牢里服刑,刑期漫漫可他不甘心苦熬。 掌囚们需要打手,来做一些不便出面做的事情,所以矮子便察言观色投其所好,变成了一个特殊的犯人----牢头,然后凭着出色的表现,又做了张掌囚手下的本管牢头。 料理犯人的勾当,他这些年来不知道做了多少次,被他活活折磨死的犯人也已经记不清了,只是一直有掌囚照应着,上官也只能捏着鼻子,把那些暴毙的犯人认作是“瘐死”。 事做多了也就习惯了,可是如今就要被人拆穿,等待他的除了死就没有别的下场,一想到自己的人生就要走到尽头,矮子目光呆滞双脚一软跌坐在地。 “扑通”之声连绵不绝,矮子坐地之际那些官员也陆续跪下,为首官员高声喊着:“郡公!下官有眼无珠啊!” 矮子闻言心中大惊,手下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什么是“菌公”,但他可是知道“郡公”是很大很大的大官:这两个道士竟然是当官的? 不对,那年轻的肯定不是,一定是那年纪大的,可是方才我们还围殴... 矮子想到这里只觉得万念俱灰,死有很多种死法,可是根据罪行不同死的利落程度也有不同,他指使手下围殴一个“大官”,这罪过哪里小得了。 就在矮子吓得浑身抖若筛糠之际,却见得那官员手脚并用膝行爬到年轻道士面前,随即猛地磕头喊着:“下官驭下不严,请郡公恕罪,请郡公恕罪!” “道长,您的亲人来接您了!!”宇文温大叫一声随即把牛鼻子道士扯到面前,让他如同一尊雕像般接受众人磕头。 “这这...贫道并未有家人啊?此话从何说起?”牛鼻子道士满是诧异的说道。 “这不就有了么?都是您的亲人啊!”宇文温故作惊讶的说道,心中却是怒火万丈,他差点就玩脱了,全都是拜这帮无能之辈所赐。 黑狱,黑狱!多少无辜之人因你而死!! “郡公!下官自知犯下大错,一时不察让宵小欺侮郡公,实在是...” “道长,您儿子正在给您磕头啊!!”宇文温不给对方任何的机会。他是正九命的郡公,武职是正九命的大将军,文职是正七命的州刺史,比秋官府的大小官员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道友莫要胡说,贫道自幼为师父收养,何曾来的儿子?”牛鼻子道士依旧一脸疑惑。 “这一片不都是么?都是道长的儿子们啊!”宇文温喊道,见着满地磕头的官员,可不打算轻易放过。 即便是秋官府大司寇,也不过是正七命的官而已,磕头求饶?你们也配?!(。) 第七十章 道友请留步 见着宇文温装疯卖傻,领头赔罪的刑部心中叫苦不迭,对方的身份高到即便是自家大司寇赔罪都未必有效,如今的样子明摆着不打算善了,但他们不请罪是不可能的。 大牢里的龌龊,他又岂能不知,只是“阎王易见,小鬼难缠”,不是没有人整顿牢狱,而是那帮滑如泥鳅的掌囚、狱卒也不是好相与的。 表面上唯唯诺诺,结果却是阴奉阳违,暗地里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故意弄死几个要犯,追查下来却个个清白得如一张白布,找仵作来验尸都查不出可疑之处,全部是“瘐死”。 这些狡猾的胥吏,就如同茅房的石头又臭又硬,没了不行,可有了却是臭气熏天,除了捏着鼻子装作没看见,没有别的办法。 如今闹出事来,自然是可以趁机整肃,杀一批人以儆效尤,但前提是他们自己能躲过一劫,这位西阳郡公身份之高,即便是大司寇来了都得服软。 更别说有大周宗室的身份,山南道大行台又在后面撑腰,对方如今被当做妖道抓入大牢,还差点在牢里受辱,朝廷凭着这个把秋官府上下革职查办可不会含糊。 还得有人出来受死,对于诸位官员来说真是祸从天降,只是别无他法,唯有不顾一切哀求方能有机会躲过一劫。 “请郡公恕罪!”话音刚落,啪啪声响起,是刑部自抽耳光,连带着一众人也开始自抽耳光,连绵的啪啪声让牢中众人看呆。 而其他牢房的犯人见状也是目瞪口呆,他们看着这些能决定自己命运的大官如此“自残”,一时间连例行的喊冤都忘了,大牢之中除了打耳光的啪啪声再无别的动静。 “诸位为何如此?”牛鼻子道士见状大惊,他见着面前一群官员如此行事,不太清楚出了什么事情,起身便要上前搀扶,却被宇文温拉住。 “道长,他们在修道,就不要惊扰了。” “这修的是什么道,世间哪有如此修道之法?” “他们修的,是官道,与道长有所不同。” “只是这其中莫非有误会?他们称呼道友为什么公,莫非道友身份有异?”牛鼻子道士总算有些开窍了。 “啊,我并非道士,方才一直未能说清,道长还请恕罪。”宇文温也不想隐瞒,再装下去尴尬症又得犯了。 “原来是居士,居士沉沦人世,却能一心向道,也是颇为难得的。”牛鼻子道士恍然大悟。 宇文温闻言无语,这位能够和人正常对话,可却是不太通世事,各种表现有些“蠢萌”,他只觉得沟通起来颇为无力。 说些人情世故,对方不太懂,要讨论修道的专业术语,宇文温根本就不懂,所以完全无法深入交流,他唯一的想法,就是控制住这位道长,搞清楚那大爆炸到底怎么回事。 在宇文温看来,大爆炸弄出的动静,绝对瞒不住邺枭的耳目,要是这些余孽四处打探,摸清楚牛鼻子道士当时用了什么材料“炼丹”,搞不好就能反推出火药的配方来。 想到这里宇文温忽然一个激灵,他光顾着打脸,却耽搁了寻找牛鼻子道士“同党”的事情,要是这家伙不是一个人,那“同党”搞不好还在外面,要是被什么人先弄到手,那事情就真是无法挽回了。 啪啪声中,刑部和一众官员的脸已经红肿起来,看上去一片红彤彤颇为壮观,宇文温想到火药之事瞬间便没了继续打脸的兴致,但就这么放过又有些不甘。 正所谓瞌睡遇见枕头,宇文温正要找台阶下,结果台阶就出现了,而且是一个不能不下的台阶:他岳父尉迟顺来了。 面无表情的尉迟顺,背着双手走到牢门旁,身后跟着张鱼和张\定发,两人见着宇文温安然无恙俱是面露喜色,尤其张鱼几乎要立刻冲进来。 见着一众秋官府的官员在自抽耳光,尉迟顺没有说话,见着身着布衣的女婿安然无恙,总算是放下心来,他特意晚一些进来,就是要让女婿出气。 出去后他再好好的和女婿算账! 不过尉迟顺也注意到宇文温身边的那个道士,还有身后那几个歪瓜裂枣,为防有变他决定还是先把女婿叫出来再说,免得被同牢犯人狗急跳墙挟持,那就得不偿失了。 就在尉迟顺准备打破僵局时,宇文温忽然面露悲愤的窜了上来:“岳父,无端端便受了牢狱之灾,您可得为小婿做主啊!!” 毕竟知根知底,宇文温还是颇为有良心,没有假哭之类让人起鸡皮疙瘩的举动,只是“悲愤”的陈述了自己那一场“不堪回首”的遭遇。 “郡公,郡公!!”又有人喊着,他从通道后跑来,身着官服年纪不小,后面还跟着一众随从,见着宇文温和尉迟顺,还有跪了一地的官员,他面色焦虑的来到两人面前便躬身长揖: “在下秋官府大司寇,驭下不严,让西阳郡公受惊了!” 宇文温强忍住一脚踹过去的冲动,瞥了一眼面前之人,大司寇也就是隋之后的刑部尚书,大约等同于后世的司法部长。 这位大司寇年纪不小,他觉得一脚踢下去怕是会出人命,所以那冲动好歹忍下去了。 “大司寇,西阳郡公无端端被捉进大牢,又差点被人给害了性命,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置?”尉迟顺冷冷的问道。 抛却女婿“自作自受”的因素,他对大牢的管理也是极度恼怒,新抓进来的犯人还没过堂,未知清白与否就被掌囚等狱吏任意鱼肉,真是让人发指。 “一应涉案之人,在下定当严惩不贷!”大司寇斩钉截铁的回答。 面前两位并非他的上级,但也不是下级,若按实际地位要在他之上,安固郡公尉迟顺他知道,目前还没有新官职,而西阳郡公宇文温,是方才刑部派人告知,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宇文温作为州刺史是外官,他作为秋官府大司寇是京官,双方的官职品秩相同,但是对方的爵位是公爵,又是宗室,他不过是侯爵,用“本官”和“下官”不太合适,所以自称便直接用了“在下”。 “那本公就等大司寇破案,给个说法了。”宇文温淡淡的说道,“这位道长也是无辜之人,不知大司寇准备如何处置?” “既然西阳郡公说是无辜之人,那就立刻释放。” “道长,一并出去吧?”宇文温回头招呼牛鼻子道士,随即和岳父点点头,向着牢房外走去,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又转身向身后那群跪地的官员说道:“莫要抽了,这大牢污浊得紧,要抽就抽那些老鼠吧。” 。。。。。。 押房,换过衣服的宇文温正和岳父解释,解释他被禁暴抓进大牢的原因,基于某种愧疚的心理,宇文温决定岔开话题,所以讲了没几句便说起了大爆炸的事情来。 “你说那很可能是炼丹时出的意外?”尉迟顺有些意外,那大爆炸动静不小,他在府里都隐隐约约听到声音,虽然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但还是察觉此时很可能与火药有关。 “正是,那位牛鼻子道长,似乎沉迷于炼丹,也许是吃丹药太多,脑子都有些不好使了。” “我已派人去现场勘察,严禁他人入内,就是不知道现在进展如何。”尉迟顺说道。 “关键就是抓同伙,把最近这段时间和他们接触过的人全部弄清楚,一个个都要过关!”宇文温面露狠色,火药一定要保密,配方决不能就这么轻易的泄露出去。 “是啊,炼丹要有材料,他们买过什么,用过什么,运过什么,总会有人知道些。”尉迟顺沉吟着,宇文温见着转移话题成功,不由得想起方才的事情来。 方才那个和他换装“替身转运”的年轻犯人,已经被人“废”了,听到岳父说那位捂着裆部哀嚎的惨状,宇文温不由觉得那话儿一紧。 他已经想象到自己变成某无能人士,用“京瘫”的姿势看着貌美如花的妻妾,却半点想法都没有的悲惨情景,一个男人没了那能力,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宇文温这么一沉默,尉迟顺便想起要做什么来,他恨铁不成钢的说道:“都是三个娃的阿耶了!行事怎么如此荒唐!!” “岳父说得是,是小婿孟浪了。” “你就算不为三娘想想,也得为棘郎想想吧!”尉迟顺说到女儿和外孙,愈发激动了,女婿行险,不知用了什么花招躲过一劫,但不是每次都能这么好运的。 宇文温不住点头陪着笑脸,岳父如此之快便赶来救人,让他颇为感动,毕竟在这邺城,能和亲人粘上边的也就岳父一家了。 翁婿二人对于大爆炸之事进行了讨论,尉迟顺决定要格外重视此事,炼丹的道士很多,万一哪个不经意间又弄出了类似事情,迟早被有心之人打听出配方来。 而此次事件,由他全权负责,所有涉及的相关人物,都要细细排查,但又不能闹得太大,否则就是欲盖弥彰,只有明面上按炼丹意外处理,暗地里紧锣密鼓将知情人全部控制起来。 宇文温走出院子,见着等候多时的张鱼、张\定发等人,点了点头说道:“今日多亏你们了。” 眼眶发红的张鱼点点头,而张\定发看看左右走近前来低声问道:“郎君,今日莫非真有人下毒手?” “是啊,差点就被对方得逞了。”宇文温微微一笑,笑中带着杀意,他非常肯定以及确定有人在害他,如果说底也伽事件或许是意外,那么今日的事情就绝对不可能是意外。 他一边向前走,一边吩咐张\定发:“你,负责去查。” “是,郎君可曾想到会是谁?”张\定发问道。 “邺枭,这是他们曾经的老巢。”宇文温也不隐瞒自己的想法,事关自身安危可马虎不得,“还有,那个席胜,就是在扬州寿春遇见的那个席胜,去打听一下最近来过邺城没有。” 见着张\定发点头,宇文温又想起一件事:“还有...” “道友请留步!” 一声大喊将宇文温惊得连要说什么都忘记了,“道友请留步”五个字直接对他进行了猛烈的精神攻击,这几乎和死亡烙印没区别的话,让宇文温有了拔腿就跑的冲动。 他艰难的回头一看,却是那牛鼻子道士向着他小跑过来,身后紧跟着几名士兵,看来是尉迟顺安排的“监护人”,宇文温想着对方大约是无心之失,便缓了缓情绪说道:“道长何事?我并非居士,莫要喊错了。” 牛鼻子道士跑到他面前,喘了喘气说方才在那房间里,听得宇文温说的“修仙之道”颇有感触,还想和他交流一二,宇文温闻言摆摆手:“方才所言,我也是道听途说罢了。” “非也,非也,居士...郎君虽非出世之人,却颇有悟性,既然颇通修仙之道,那边与贫道均为同道中人。” 宇文温听得最后四字不由得眼皮一跳,他在那个时代被网络词语污染得思想有些污,极度反感“同道中人”这四个字。 他的女人是禁脔,绝不会和谁做同道中人,上一个想和他做同道中人的昏君,已经被宇文温手刃了。 当然他知道这也是牛鼻子道长的“无心之失”,所以挤出笑容‘勘误’:“道长,我乃朝廷命官,对修道不感兴趣。” “啊?哦...不过贫道还是多谢郎君了。”牛鼻子道士作了个揖,“方才在房里,多亏郎君出手相助。” “无妨,道长多保重吧,要配合官府,把炼丹时发生了什么都说清楚了。”宇文温说完便拔腿要走,牛鼻子道士又作揖谢道: “郎君保重,您是个好人。” ‘你够了,你够了!还三连击,这三连击对我的伤害有多大,你造么?你造么!!’宇文温心中如同有千万匹草泥马疾驰而过,他转过头盯着牛鼻子道长,随即恶向胆边生。 ‘会炼丹是吧,古代化学家是吧?作为一个大学生,我觉得有必要教给你一些基础的化学知识,让你从此怀疑修道人生!’(。) 第七十一章 大学僧对阵炼丹士 邺城一隅,发生大爆炸的那个院子内,宇文温正袖手旁观,饶有兴趣的看着面前的一个小道童,这位头大眼大身子小,活脱脱一个外星人et。 “清风,过来帮为师捡东西。”牛鼻子道士喊道,他自己在院内一片狼藉之间走动,不时弯腰翻捡着什么。 et...小道童闻言应了一声,随即跑过去帮自己的师父收拾残局,看着小家伙晃悠晃悠的样子,宇文温真担心那脖子承受不住头的重量,突间就晃断了。 他把视线从小道童身上挪开,打量起身边的一个木箱来,那里面装着个炼丹炉的残骸,按照牛鼻子道士的说法,这炼丹炉大若米缸,如今却化作片片废铜烂铁。 院子里就宇文温和这师徒俩总共三人,而院外围着一圈士兵,严禁围观群众入内旁观,不过为了避免欲盖弥彰,对外宣称是道士炼丹惊扰百姓,如今官府正在协助道长“搬家”。 不过也有人表示不服;“我这院子,租给这老道士不足五日,如今闹出怎么大动静来,弄坏了院子许多东西,如今说搬就搬,也没个什么赔...” “你说这院子是你的,可有何凭证?” “哎哟,街坊邻居都能作证,这不还有里正么?” “一贯钱,莫要吵闹了!”一名士兵说道,用钱把倒霉的房东打发走。 宇文温听着外面的动静,又看向院内的师徒俩,不由得摇了摇头:这位刘道长,还真是“流窜作案”的老手。 方才在秋官府大牢,他正要教对方做人,不过事有轻重缓急,宇文温决定先收拾残局,等局面稳定了再“论道”,所以便带着牛鼻子道士回来捡东西。 牛鼻子道士自称今年四十有三,不知籍贯何方,被师父捡回来后跟着姓刘,因为是被老刘道长在路边杨树下捡到,便得名刘杨,做了道童跟着师父一起炼丹,自己的父母则从未见过。 时光流逝,刘道童也变成了刘道长,老刘道长驾鹤西去,他便继续炼丹,也同样收养了一个弃婴,便是如今的小刘道童,又叫“清风”。 老刘道长没有道观,所以刘道长自然也没有道观,反正炼丹在哪里都能炼,所以这数十年来刘道长都是四处漂泊,主要是在物产丰富的城池附近,方便收集各类炼丹材料。 邺城为故齐国都,物产丰富权贵云集,不但炼丹材料好找,也方便找活计养活自己,所以刘道长带着小徒弟在邺城外村落定居下来。 数日前,刘道长在邺城市集上发现一个破旧炼丹炉,买下来后觉得搬运困难,他和徒弟扛不动,又不愿意雇劳力扛出城,算了笔账觉得还是在城里就地炼丹比较划算,所以就租下了这个院子。 今日,他按着自己构思的丹方凑齐材料,在院里摆好炼丹炉后生火,没一会便出事了,那突如其来的大爆炸颇为恐怖,也亏得刘道长当时回房里拿东西,而清风则是去城外捡柴禾,方才躲过一劫。 刘道长见街坊邻居围上来旁观,见着院内一片狼藉,担心被房东揪住要赔钱,便急急忙忙跑了出来,迎头撞见一群人凶神恶煞冲过来,做贼心虚掉头就跑。 结果撞见了身着道袍的宇文温,误认做是“道友”,便要“一起跑”,结果两人一起被抓。 外出捡柴禾的清风回来了,跟着师父品性的清风也没什么心机,见着一群人围着院子指指点点,也没想什么便要“回家”,结果被气急败坏的房东抓住,但又被随之而来的士兵给控制起来。 后来宇文温带着刘杨回来收拾残局,也一并将清风带了回来,他见着满院的垃圾,等的有些不耐烦,便让刘杨把要紧的东西收拾好,然后招呼士兵进来收拾残局,对方那些和破烂没区别的宝贝悉数装车运走。 “方才刘道长说炼丹数十年,想来精通炼丹之术?”宇文温开始挑起话题,然后要教对方“做人”。 “精通不敢当,只是颇有心得。”刘杨捻着小胡须答道,颇有自得之意,宇文温见状心中冷笑,便继续问下去:“想来道长看过《抱朴子》?” “郎君所问是内篇还是外篇?” “自然是内篇了,不过我听闻抱朴子有云‘丹砂烧之成水银,积变又还成丹砂’,不知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贫道炼丹时亦见过此现象。” “不知道长如何解释这一现象?”宇文温步步紧逼。 “这得从五行转换...” “此乃谬论!”宇文温忽然打断对方,也不管失礼直接来了个当头棒喝,“丹砂,即为硫化汞,加热后发生还原反应,硫逸散剩下汞,也就是水银,而汞加硫磺发生氧化反应,又生成硫化汞,初为黑色,后变红色,也就是丹砂了。” 刘杨差点把胡须扯下来,他望着宇文温如同望着鬼一般,对方说的每一个字,他似乎都能听得懂,可连起来却基本听不懂。 硫画汞?还圆反映?仰话反映?那是什么东西?你在说什么? 他嘴巴一张一合,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若是对方说的是炼丹术,他自然有信心将其驳倒,可如今说的让人摸不着头脑,想反驳都不知从何说起。 “郎君,方才所说硫画汞、还圆反映、仰话反映不知从何说起?” 宇文温瞥了刘杨一眼,对方方才的神情他都看在眼里,看不出是穿越者的可疑之处,于是他继续说道:“道长颇为精通炼丹?不知练的是何种丹药?” 一说到炼丹,刘道长立刻来了精神,没顾得纠结方才的那些名词,他说抱朴子的九丹都试炼过,不知郎君想知道哪种。 宇文温只知道抱朴子就是东晋大名鼎鼎的道士葛洪,但不清楚九丹具体是什么,便做虚心请教状:“九丹只闻其名,道长不如解说一二?” “《抱朴子内篇》有云,九丹者,长生之要,非凡人所当见闻也...”刘杨开始侃侃而谈起来,丝毫未见牢中那番蠢萌模样。 他说九丹之第一丹名曰“丹华”,当先作玄黄,用雄黄水,矾石水,戎盐、卤盐、誉石、牡蛎、赤石脂、滑石、胡粉各数十斤,以为六一泥,火之三十六日成,服之七日仙。 又以玄膏丸此丹,置猛火上,须臾成黄金。又以二百四十铢合水银百斤点火烧烤,亦成黄金。金成者药成也。金不成,再把药封起来继续用火烧烤,所需日数如前,最后必然炼成。 第二丹名为神符,服食后一百日便成仙,此后便能行走于水火之中,以此丹药涂抹脚底可步行水上。服之三刀圭,三尸神和九虫皆即消溶坏死,百病都能治愈。 第三丹名曰神丹。服一刀圭,一百日后成仙。给六畜吞服,也能长生不死。又能够刀枪不入。服用一百天后,仙人玉女,山川鬼神,皆来侍奉,均化作人形。 第四丹名曰还丹。服一刀圭,一百日后成仙。朱鸟凤凰在头顶飞翔,玉女也来到身边。以一刀圭混合水银一斤,用火烧烤,立成黄金。 以此丹涂在钱物上,即便用出去后也能当日回到主人身边。以此丹药涂抹在凡人眼睛,百鬼躲避。 第五丹名饵丹,服食三十日后成仙。鬼神来侍,玉女至前。 第六丹名炼丹,服食十日后成仙。又以汞混合后用火烧烤,亦成黄金。 第七丹名柔丹,服一刀圭,一百日后成仙。以缺盆汁混合后服用,九十老翁,亦能生子,与金公混合用火烧烤,即成黄金。 第八丹名伏丹,服食当日就成仙。把大小如枣核般的丹药拿在手中,百鬼躲避,将丹药写在门户上,万邪众精不敢前,又能让盗贼虎狼避开。 第九之丹名寒丹。服一刀圭,一百日后成仙。仙童仙女来侍,飞行轻举,不用羽翼。 “此九丹,只需得练得其一即可成仙,服用之后,若要升天亦可,若要留在人间即可,亦或是出入两界,来去自由。”刘杨说道。 ‘这么多名堂,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实际上炼出的这些玩意,汞、铅等重金属严重超标,吃了轻者脑残变成慢性中毒,重者直接就挂了...’宇文温心中吐槽,作为接受过现代教育的人,他自然是不信仙丹的。 面前这位,正经的炼丹士无疑,还是有数十年炼丹经验的那种,他说的许多药物名词和后世的名词不一样,宇文温不太懂,除了知道“刀圭”是一种量取药物的工具、“金公”就是铅之外,有些名词完全不知道指的是什么东西。 不过不要紧,他有绝招,之所以让对方说这么多,就是为了将其驳得一文不值,让其‘三观’尽毁。 “道长所说九丹,可曾炼成一二?”宇文温问了个废话。 “惭愧,贫道悟性不高,迄今为止未曾练出一枚。” “道长,抱朴子所言多有错误,不才曾学秘法,不如切磋一二?” “郎君学了何种秘法?”刘杨闻言来了兴趣,如同饥汉见着了炊饼,双眼发光的望向宇文温。 “此法与中原炼丹术不同,名为化学...”宇文温进入回忆状态,开始回忆其他那所剩无几的初、高中化学知识,“欲学此法,须得为僧。” “学这‘化学’还得剃度出家?”刘杨闻言惊讶不已。 “此僧非彼僧,且听我慢慢道来...”(。) 第七十二章 大学僧对阵炼丹士(续) 宇文温说若要学‘化学’,须得为僧,此僧非彼僧,不用剃度出家,不用吃斋念佛,只是一系列身份的称呼,是学习化学的必经之路。 僧有很多种,从低到高依次是小学僧、初中僧、高中僧、大学僧,若是天赋异禀,还可以继续学习,从大学僧可变成研究僧、博士僧,最后成为精通化学的无上尊者----院士。 首先是做‘小学僧’,习得‘语文’之术,能读会写,又须精通‘数学’,习得‘九九乘法口诀’,亦能解‘二元一次方程’。 小学僧修行六年,须得经历小天劫“小升初”,顺利通过之后便成‘初中僧’,修炼两年后便可学习‘化学’,何为化学?即为‘变化之学’。 化学又分‘有机化学’、‘无机化学’,以初中僧功力要学习‘有机化学’颇难,只能先学‘无机化学’。 化学之中,首要是知道‘分子和原子’,无论何物俱可分解为肉眼不能见之‘分子’、‘原子’,又有一秘籍名为“元素周期表”。 此表列有世间一百一十二种基本元素,世间万物即为这一百一十二种元素之衍生物组成,正所谓万变不离其宗。 有‘三酸两碱’,是为物质变化基础试剂,又有‘化学反应’,分为‘氧化’、‘还原’两大类,反应的过程用符咒...符号表示出来,便是“化学方程式”,为一切物质变化之奥秘所在,亦如炼丹术之丹方。 正如丹方亦有错漏之处般,撰写化学方程式同样也会出错,所以勘误时需要学会‘配平’,同时要掌握‘分子式’、‘质量守恒定律’。 化学方程式数以万计,‘初中僧’所学基础方程式有将近八十余条,又须得做‘化学实验’,将简单物质进行变换。 “有鸡化学?圆树周七表?质量手横定绿?化学方城市?勿直变换?”刘杨目瞪口呆,听到的知识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见着宇文温如同见着不明生物一般。 “正是,此即为初中僧所学化学知识。”大学僧宇文温点点头,对于刘道长的表情十分受用,他可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宇文温说初中僧修行满一年之后,需经历中天劫‘中考’,若能平安过关便成为‘高中僧’,继续学习化学,而所学的内容也越来越多。 例如“阿伏伽德罗定律”,‘加成’‘置换’反应,还有‘有机化学’一类,然后是更多的化学方程式,足足有三百余条。 习得高中化学,便可进行普通的物质变换,可以水生金银,亦可将金银化水,其他‘神通’不复多言。 高中僧要修炼三年,迎来大天劫‘高考’,若能平安渡过便可飞升‘大学界’,成为‘大学僧’,而大学化学除了有机、无机化学之外,又有新的分类。 物理化学、分析化学、生物化学等等不一而足,其中细分林林种种,须得大学僧选定‘专业’方可学习,待得四年修炼圆满之后,又有天劫名曰‘考研’。 平安度过便是‘研究僧’,研究僧所学化学又比大学僧要深奥许多,苦修两年后再有天劫名曰‘考博’,如能渡过便是博士僧,之后天劫不断,渡过无量天劫之后可升为至尊,名为‘院士’。 院士精通化学之道,可无中生有,可化有为无,可凝气成物,亦可点物成水,世间万物在其手中,可随意变换形态,亦水、亦物、亦气,可谓随心所欲。 刘杨听到这里已经是嘴巴微张,口水流出嘴角亦未曾察觉,他的双眼呆滞,浑身轻微颤抖,如同羊癫疯爆发的前兆,好容易稍微缓过来,艰难的开口问道: “方才郎君所说,化学石砚是何学问?” “是实验,实际的实,检验的验。”宇文温纠正道,他猜出对方肯定误会实验二字,“实验,顾名思义,就是实际操作进行验证...” 为了方便理解,宇文温以炼丹为例,炼丹术士寻得丹方,自然要备好材料,放入炼丹炉中点火烘烤,若是炼出来的丹药不理想得找原因,然后不断调整,直到最后炼出合适的丹药。 这个过程就是实验,要记录各种反应条件,如炉温、加热时间、各种原料的用量等等,为了保证实验的‘重现性’,这些参数必须精确,以便让其他人在其他地方用同样的条件,也能做出同样的结果。 这就涉及到度量衡,炉温至少要精确到一摄氏度,时间要精确到分钟,原料的用量要精确到克或者毫升,所以实验器材也得讲究。 许多化学反应还得观察颜色,所以用透明玻璃器皿做实验很重要,而各种指示剂的制备缺一不可,加热的话用柴火不方便控温,还得要火油灯,原料称重要讲究,所以精确的天平必不可少。 许多化学反应需要以溶液形式进行,所以要将金属类、非金属类物质溶解成液态,那么“三酸两碱”是要有的,给器皿加热需要恒温,所以水浴、油浴也是主要手段。 总而言之,化学实验需要很多器材协助,就如同炼丹需要炼丹炉或炼丹鼎一般,学习、研究化学都需要做实验,而利用化学进行物质转换更是离不开实验。 刘杨由即将爆发的羊癫疯状态,进入呆若木鸡状态,宇文温所说,在他听来如同天书一般,一个个词语,他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看着对方那平静的表情,刘杨觉得应该不是在说谎,而是这“化学”确有其事。 他就如初入蒙学的幼童,第一次听先生讲课,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却又让人为之向往,刘杨好容易稍微缓过来,艰难的开口问道: “这个,不知精通化学的至尊又有何许人?” “炼金术士诺贝尔、方块达人门捷列夫、元素召唤拉瓦锡等人,便是化学至尊!”宇文温赞道,见着刘杨一头雾水的样子,宇文温开始介绍诸位化学至尊的光荣史。 “炼金术士诺贝尔,习得无上神雷之术,此术所制丹药,可开山裂谷,可于晴空之下引入无尽天雷,将千军万马化作齑粉!” “方块达人门捷列夫,窥破天机原子量,求得万物规律‘元素周期表’,之后无数学者借此发现新元素。” “元素召唤拉瓦锡,首先发现天地间基础之三十三元素,以一己之力证明‘质量守恒定律’,被尊为化学之父...” “郎君!!这学问可教授于我?”刘杨气如喘牛,一双手紧紧的抓着宇文温肩膀,双眼露出饥渴的目光,如同干涸大地初逢雨露。 “道长,不才只修炼到大学僧境界,也未选这‘化学’专业,如何教授道长化学之术?”宇文温笑道,他根据对方的神情,判断出并非穿越者,所以不忌讳说那些现代词语。 “那高...‘高钟’化学也是可以的!”刘杨抓着宇文温肩膀不放,就怕一松手对方便开溜,再也找不到了。 他自幼随着师父炼丹,师父驾鹤西去后又苦苦追寻丹术数十年,无数个日夜殚精竭虑构思着如何炼制仙丹,云游四方风餐露宿寻求丹方,奈何这条路越走越看不到头。 也曾和其他炼丹士交流经验,也曾试过许多稀罕丹方,甚至为了尝试丹药数次昏迷不醒,只是这么多年来刘杨根本就不得要领,练出的丹药丝毫没有仙气。 一定是哪里错了,一定是哪里错了! 刘杨脑子里的这个念头越来越明显,可是他又不敢深想,因为一旦想下去就会面临一个结果:炼丹修仙走不通!这会否定他师父,否定他的一生,否定他存在世间的意义,所以哪里敢想下去。 可是除了炼丹还能做什么?他什么也不会,从记事时起就看着师父炼丹,然后就是自己炼丹,然后就是教徒弟炼丹,但炼丹修仙之路是条死路。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日复一日的构思丹方,然后不停的炼下去,也许有一日真能炼出仙丹羽化成仙,但刘杨越来越迷茫。 可如今有人在他面前打开一扇大门,那扇门名为“化学”,听起来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别的不说,光是能够让物质随意变换那就是了不得的事情。 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要一窥究竟! “道长,这化学之术可不能长生不老,亦不能助人羽化成仙,道长学之何用?” “论语有云:朝闻道夕死可矣!” “此法须得有缘人方可学呐。”宇文温摆摆手笑道,“我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学得这化学之术。” “那机缘何在?” “那就要看道长的表现了...”宇文温左顾右盼道,如同一个索贿的贪官,在对方面前搓着手指,作数钱状。 奈何刘杨不同世故人情,见着宇文温似有藏拙之意,不由得心如猫挠,他急得满头大汗,不住地问“机缘何在”,宇文温见其如此“蠢萌”,也只好出言提点: “道长,今日炼丹所用配方,除了徒弟之外,还有何人晓得?” “别无他人...”刘杨答道,他就像竹筒倒豆子般,将其在邺城民宅里炼丹的全过程都说了出来,连接触了什么人都悉数招供,为的就是那‘机缘’早些到来。 宇文温将其供述的人名谨记于心,见着对方那饥渴的目光,他干咳一声提出了条件:“道长,这化学之术嘛...怎么都得拿些东西交换不是?” “贫道这里有毕生所学丹方!郎君要便拿去!” “我对炼丹没兴趣...道长炼丹多年,总会有什么压箱底的秘方之类吧,比如说...嘿嘿。”宇文温又开始搓手指。 “秘方?秘方...有,贫道有秘术,有秘术!”(。) 第七十三章 不可思议 邺城东郊外,一处村庄边缘,数十名士兵正围着一处破败的院子,将围观的村民挡在外面,而院子里的茅草屋里,宇文温正在和道士刘杨交谈着。 方才在城里,宇文温现出‘大学僧’的原型,以连绵不绝的化学名词,将炼丹士刘杨轰得怀疑人生,对方无比羡慕‘化学’之术,便要用秘术求得‘机缘’。 这年头炼丹术士的秘方、秘术,宇文温觉得神秘色彩之下就是一般的化学反应方程式,只是在古代没有系统的化学知识,所以才会显得颇为神秘。 本着捡漏的心态,宇文温决定先看看刘杨的秘术成色如何,他在想万一是什么未能流传至后世的化学工艺,那就算是赚到了。 刘杨的真正定居之地就在这院子里,这个村庄距离邺城不远,所以进城采购很方便,他主要是在这里炼丹,而城里那个院子只是临时炼丹之地。 此时这位牛鼻子道士正在屋里翻东西,宇文温环顾四周,只见茅草屋内十分简陋,除了两张床和简单的日用家具、炊具,就是一堆坛坛罐罐。 ‘没有田,没有营生,莫非是靠卖那些不靠谱的丹药?这师徒俩的经济来源到底是什么?’他如是想,刘杨和小徒弟的经济来源是个谜。 若是有道观,就能有信众的供奉,如香火钱之类,而有了道观怎么都能有些土地,种一些蔬菜果树之类‘补贴家用’,亦或是开展专业服务,类似算命、祛灾、做法事一类。 但是刘杨这种云游道士,无根无基,又是所谓‘丹修’,想来算命、做法事一类不是很拿手,宇文温想到这里,不由得恶意满满:莫非是炼出什么蓝色小药丸拿去卖?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刘杨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个小布包,紧张兮兮的拿在手中,将布包打开之后,露出几粒金灿灿的东西来。 宇文温的第一反应是这玩意叫做“金坷垃”,不过随后便发觉是自己想多了,他看了看刘杨,试探的探出手去,拿了一粒摊在手掌心中观察,随后低声问道:“莫非是金子?” 刘杨神秘的笑了笑,不置可否,宇文温用手指捏了捏,发现这东西很硬,应该是金属,考虑到那金灿灿的颜色,愈发让人觉得是金子。 结合对方那神秘的笑容,宇文温有了答案:这不是金子。 “刘道长的秘术,莫非是点金术么?”他低声问道,刘杨闻言颇为惊讶,随即点点头。 ‘唬人呢吧,还点金术。’宇文温心中吐槽,世上不可能有点金术,即便是到了后世,也得极度苛刻的条件下才有可能在实验室里点‘某’成金。 “郎君说对了,这秘术就是点金术。”刘杨高兴得眼睛都眯起来,他正是打算用这宝贵的点金术换“机缘”,来学习那令人神往的‘化学’。 “点金术...”宇文温沉吟着,他在猜测这金灿灿的是什么玩意,当然肯定就不是黄金了。 无论是炼金术士还是炼丹术士,对于黄金十分痴迷,西方的炼金术士最初目的是为了‘点石成金’发大财,而东方的炼丹术士则是为了炼出让人长生不老的仙丹。 所谓“金入于猛火,色不夺精光,自开辟以来,日月不亏明,金不失其重。……金性不败朽,故为万物宝,术士服食之,寿命得长久。” 古代的方士们先是从海上寻仙求不死药,接连不断的失败以后,便决心自己动手炼制那种奇物。但是天地极大,万物众多,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千年不朽、百炼不消的金子。 这种观点根深蒂固,东晋的道士葛洪,便说:“黄金入火,百炼不消,埋之毕天不朽”,所以吃了可以“炼人身体,令人不老不死”。 在中原炼丹术士们看来,人若能步入长生不死的境界,也就是仙人了,所以怎样把黄金用来“炼人身体”,就成了关键。 基于理所当然的现象,直接吞金除了死就没有别的可能,所以术士们又发明了新理论,认为黄金在山石中历经千万年,是聚集了太阳精华而生成的,所以性质大热,理所当然有毒。 既然有毒那么人吃了肯定不妥,浓缩了的‘太阳精华’必然会销烧人的骨髓,以致焦缩而死,于是他们便主张设法用矿物药为原料,在丹鼎中修炼出黄金的精华,制造出人工的黄金,称为药金。 至于天然的丹砂矿物,他们认为其中那些不能飞升的渣滓,对人有害无益,所以最好是人工制作,再经几转几返的修炼,才能成为神丹。 这就掀起了变炼活动,丹房就成了原始的化学实验室,层出不穷的点金术被‘发现’,当然有的术士也想到了别的用途,那就是用来发财。 将地里的石头,配上神秘的配方,放入炼丹炉里用火烧上若干天,得到的就是金灿灿的黄金,这种诱惑力可是很难抵挡的。 但这是不可能的,宇文温绝对不会信,他之所以在沉吟,完全是在回忆,而片刻之后,终于想起来这玩意大概是什么了。 “刘道长,这不是黄金吧?” “呃,当然不是了,但和黄金相近...”刘杨答道,神情略有尴尬,不过还是没有隐瞒,宇文温对他的表现很满意,看着这类似碎金的东西,他终于想通了一件事情。 刘杨和他徒弟的主要经济来源,大约就是这假黄金了。 “让我猜猜,此物莫非是点铜所得?” “郎君是如何知道的?” “此物名为黄...想来是应该叫做鍮石吧?” “原来郎君亦知其中精妙之处?” 刘杨颇为惊奇,而宇文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看着这金灿灿的东西,宇文温又想起了那一世的科普,这玩意常被不法分子拿来冒充黄金。 黄铜,是铜锌合金,其外表金灿灿的,和黄金颇为相似,所以经常有人用黄铜首饰冒充黄金首饰,以“急用钱,低价出售”的借口,去居民区骗大爷大妈们。 在这个时代,甚至是在明代以前,黄铜不叫黄铜,而是被称为鍮石或者鍮铜,最初的冶炼方法,是将红铜与含锌的矿石还有木炭混在一起,合炼之后便得黄铜。 这种冶炼方法,在西域的罗马、波斯、天竺等国较早出现,而中原有关鍮石出现的记录,要到南北朝时期,妇女在乞巧节时,便用金、银、鍮石制的针做穿针的游戏。 这个年代,鍮石(黄铜)常被人误作黄金,但因为冶炼的水平限值,鍮石的产量并不高。 得益于那一世的科普,宇文温对于黄铜能够冒充黄金的事情记忆深刻,但他没本事探知含锌的矿石,所以“点铜成金”发家的想法一直不能实现。 不过如今这刘道长似乎有办法,所以见着这几粒黄铜,他的心思就活络起来了:大批量冶炼,然后就...嘿嘿嘿。 “郎君?”刘杨在一旁问道,他见着宇文温似乎在傻笑,有些担心对方食言,要是没了‘机缘’可就没了机会。 宇文温干咳一声,随即想到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刘道长,这鍮石是如何炼出来的?莫非是用矿石和铜连着木炭一起合炼的么?” “郎君果然听说过如何炼制鍮石。”刘杨点点头,“只是贫道摸索多年,用的是另一种办法。” ‘扯把你就,炼锌术可是要到明代才成熟...魂淡,莫非你已经摸索出来了!太不可思议了!’宇文温心中颇为惊讶,他迟疑片刻后开口问道:“莫非刘道长能提炼出一种东西,再和铜一起合炼就能炼出这鍮石?” “正是,贫道所称秘术,便是如何提炼此物。” 宇文温看着这位道士,见其颇为自信的样子,心思便活络起来。 大批量冶炼黄铜还有一个方法,那就是炼出金属锌,再将其与金属铜一起炼出铜锌合金,这工艺得到明代中后期才出现,那时才有了“黄铜”的称呼。 以锌矿石点化红铜为黄铜的技艺,世界上许多地区很早就掌握了,但炼出金属锌的技术则相当晚才出现,因为锌是最难冶炼的金属之一。 按照化学老师当年的科普,通过残留的记忆,宇文温知道锌在明代时又叫‘倭铅’。 当然不是因为只有倭国才能冶炼,而是当时东南沿海正在闹倭寇,而金属锌“似铅而性猛”。“此物无铜收伏,入火即成烟飞去”,所以就给它取了这个怪名。 古法炼锌是怎么回事,宇文温不知道,只记得老师说过,在古代,炼锌术的发明是一项冶金学和化学上的辉煌成就。 然后就给你这牛鼻子老道发现提炼方法了?然后我就接收洪荒之力,当上... 宇文温只觉得心脏砰砰跳起来,他觉得要是对方的方法果真有效,那他成为中原第一骗...第一富翁就不在话下,如山的黄铜,拿去当黄金忽悠人,这要有多爽啊! 也只是想想罢了,黄铜要想冒充黄金还是比较麻烦,首先是重量,黄铜看起来和黄金相似,但密度相差很大,同体积下重量差异明显,例如金条和黄铜条的重量就很明显了。 另一点就是“真金不怕火烧”,黄金首饰过火后依旧金灿灿,黄铜首饰过火后就变色现出原形。 所以在行家面前,黄铜没办法冒充黄金,不过宇文温也想到了,就是把黄铜做成小颗粒,也就是类似刘杨手上的这几粒,体积小那么重量差异就很难察觉,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拿火烧验成色。 或者做成小规格的黄金首饰,去骗那些山旮旯的地主老财! 宇文温心中正在天人交战,为黄铜假冒黄金这种缺德行为做思想斗争,一旁的刘杨见着对方又开始走神,不由得心中焦虑,他扯了扯宇文温的衣袍,待其回过神后低声说道:“郎君,贫道还有一个秘术。” “还...还有?”宇文温喜出望外,“是什么?”(。) 第七十四章 丹业光魔 宇文温听得刘杨说还有秘术,不由得有些期待,之前的‘点金术’算是能让他发笔横财,也不知道接下来的秘术会是什么。 先前在城里,他现出原形“大学僧”,把‘化学之术’长篇大论了一番,本意是想毁掉刘杨道长的‘专业’,未曾料这位似乎越挫越勇,为了学习‘化学之术’,竟真要把压箱底的秘术献出来换“机缘”。 不光一个‘点金术’,还有另一个秘术,宇文温此时忽然觉得有些内疚,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忽悠得太过了,让一个大叔倾家荡产换‘机缘’,颇有于心不忍之意。 就在他走神之际,刘杨不知从哪里又翻出一个小布包,摊开之后从中拿出一个东西来:“郎君请看。” 宇文温定睛看去,却见其中是一个透明物体,约大拇指般长短、粗细,两段不平整似乎是什么东西的残骸,不过他首先关注的却是材质,心里在想这玩意会不会是玻璃。 “此是何物?琉璃?水晶?”宇文温问道。 “此物为水晶,为贫道与机缘巧合之下所得。”刘杨言语间颇为自得。 “何以见得是水晶?若是透明的琉璃也说不一定。” “贫道曾试过用刀切割,此物并非琉璃般脆弱,兼之透明如水,定然不是琉璃了。” 宇文温闻言点点头,因为丝绸之路的关系,这个时代的琉璃制品不算少见,即便是玻璃制品也有了,如玻璃杯、玻璃碗之类,当然此时的琉璃、玻璃制品还属于奢侈品。 南朝齐、梁年间,就有番商自海路来到建康,用五色之石炼出‘西域琉璃’,在建康城大卖然后成为巨富,而长安、洛阳、邺城这几个丝绸之路的重要源头,亦有西域番商带来的各种琉璃制品。 在后世的考古发现中,这个时期的墓葬里有玻璃杯、玻璃碗等物品,可见其珍贵程度,也正是如此,宇文温的琉璃/玻璃首饰、制品才能赚钱。 他将那水晶拿起仔细观察,发现这东西截面类似三角形,不管原本为什么东西的部件,如今这玩意已经和三棱镜很相似了。 三棱镜,横截面为三角形的玻璃制品,在学习初中物理时,认知光的折射就会接触到这玩意,而在这个时代,宇文温的工坊里已经有成品。 三棱镜组合起来可以将光线按照路径折射,那是用来做双筒望远镜、亦或是潜望镜必备的配件,三棱镜的折射效果很好,可以取代镜子,同时还有另外的用途。 看了看这‘机缘巧合’的三棱镜,宇文温决定不说破,交还给刘杨之后便故作惊讶的问道:“此物有何奥妙所在?” 刘杨兴奋地拿着水晶来到茅房某处,那里的木板墙壁有缝隙,而夕阳的光辉便从缝隙漏了进来,他将水晶放在阳光下,随即神秘兮兮的说道:“郎君请看。” ‘不就是把阳光分成七色光嘛...’宇文温心知肚明,所以见着透过水晶的阳光变成七色光,也没什么惊奇,他看了看刘杨,颇为失望。 ‘不过有了点金术...炼锌术也不错,万一玻璃镜利润大降,好歹能用黄铜冒充黄金补贴家用。’宇文温如是想,玻璃镜的制作工艺能守到何时不知道,未雨绸缪所以要想些别的赚钱门路。 “原来如此,此物果然有意思。”他打了个哈哈,无聊的三棱镜没什么意思,看了看房间,宇文温说道:“道长,时辰不早了,收拾收拾回城吧。” 他跟着刘杨来这小破屋,就是要对方整理行装搬家,去指定地方居住,其实就是监视,免得有居心不良之人来套话,追查那大爆炸的原因。 “郎君,贫道还没有展示秘术,何故要走?” “这不就是...呃,还没开始么?” “当然没有开始。” 刘杨说完又去翻东西,从坛坛罐罐里拿出一个木盒,打开后将那截面是三角形的水晶放了进去,然后又鼓搞了一番,将这木盒放到那道阳光下。 “郎君请看!” 宇文温凑过去一看,只见阳光从这木盒里一端漏入,然后经过那水晶三棱镜,接着经过两片疑似琉璃/玻璃片,最后投射在木盒内另一端。 这一端有些黑,似乎是用什么东西弄黑的,那阳光投射其上,显现出红、橙、黄、绿、青、蓝、紫的连续彩带,彩带上有无数条喑线。 “这...这...”宇文温说不出话来,此情此景让他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郎君,这只是开始。”刘杨很满意对方的表情,这说明‘机缘’离自己越来越近了,“不止是阳光如此,请听贫道详解...” 刘杨开始说起自己的发现,他机缘巧合下得了这三角形的水晶,发现阳光透过这水晶后变成七色光,惊奇之下把水晶对准各类光,发现透出的光彩和阳光有所不同。 烛光、油灯光、柴火光都有不同,这愈发引起了刘杨的好奇心,他在炼丹时发现,各种矿物燃烧时的火焰色彩也不一样。 刘杨心中萌发了一个想法:莫非汞、铁、铜、金、银被火烧时颜色都不一样?那岂不是可以根据火焰颜色来判断矿物里的成分差别? 于是他便尝试着将少量铜粉、铁粉、锡粉用金勺装着,放在火上使其燃烧,果不其然那火焰颜色稍有不同,只是混合起来一起烧时,却未能从跳跃的火焰中分辨出不同颜色。 有鉴于阳光被分成七色光,刘杨猜测莫非是这些东西燃烧时的光混在一起,所以要将其分开才能看到相应的颜色,所以他便用那三角形的水晶来试却试不出来。 问题出在哪里?刘杨花了五年时间才解决这个问题,他做了个木盒,留出一条狭缝,然后再一个黑屋子里,分别灼烧铜粉、铁粉、锡粉。 他则将水晶放在木盒子里,放在火炉附近,让燃烧的火光透过狭缝照在水晶上,然后投射在木盒另一端。那火光果然分成一道彩带。 刘杨对这个发现即为兴奋,他在想若是按着这种情况,将铜粉、铁粉、锡粉混合之后灼烧,应该可以从光带里分辨出各自的颜色,往宽了说能够从各种矿物粉的燃烧火光中,判断其中有无铜、铁、锡。 他很快便进行了尝试,瞪大眼睛试图从光影彩带中分辨铜、铁、锡燃烧时的颜色,却无法看清楚,因为那彩带里的颜色条密密麻麻,比头发丝还细哪里分辨得出来。 进展就这么停滞下来,过了七年,刘杨师父即将去世,临终前将一个法宝传给了他,那是两片几近透明的琉璃杯残片,大小相似,均是中间厚两头薄。 单个残片拿在手上,借此看很近的物体,有明显放大之效,而两块残片同时放在眼前,将其之间距离移到合适位置,竟然能看清楚数十余步外细如针尖的花草。 刘杨的师父称其为‘千里镜’,当做宝贝珍藏,刘杨得了师父这宝贝,首先的反应就是用在他那停滞不前的‘研究’:既然能将数十步外的花草景物‘放大’,那么应该也能把透过三角形水晶的光影彩带放大吧? 拿出尘封已久的水晶,他花了许多心思调试,最后终于成功,将水晶和这两片琉璃片组合在那木盒中,成功的在铜、铁、锡粉混合物的燃烧火焰中,分出了各自相应的色彩。 欣喜若狂的刘杨,花了十余年,不断的用这办法观察各类矿物燃烧时的火焰,有过成功,有过失败,但已总结出经验,能对常见的矿物进行观察,分辨其中有无铜、铁等成分。 “郎君,火焰中某种东西的光彩亮,说明这东西含量高,反之则少,若是根本没有,那就说明矿物里便没有这东西。”刘杨捻着小胡须说着,自信满满的样子,“此秘术,即为分光术。” 宇文温已经忘记了呼吸,他看着这简陋的设备,又看看面前的牛鼻子道士,环顾四周,看着这破败的茅草屋,满地的破烂坛罐,无法用语言形容此时的心情。 做什么,你个炼丹的道士,不老老实实的接受重金属中毒的宿命,玩光学分析做什么!这叫什么?丹业光魔? 他觉得脑子有点乱,又觉得屋内空气浑浊呼吸困难,木然的走出门,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漫天晚霞,心中激动不已,无意中的发现,让宇文温差点怀疑世界。 这哪里是什么分光术,分明是光谱分析术啊! 化学中有门分类学科叫做分析化学,其中就有光谱分析这一项,光谱分析的类别很多,宇文温自然是不清楚的,但光谱分析的雏形,却略有耳闻。 十七世纪,‘苹果天尊’牛顿发现三棱镜能把阳光分成七色光,到了十九世纪初,欧洲科学家开始尝试用棱镜将金属燃烧的火光分解。 他们经过研究发现每种金属的燃烧火光有差异,经过一系列分解后呈现独有的颜色,也就是光谱,那么只要能有效的分解出各类光谱,那么通过光谱来辨别元素就成为可能。 通过不懈的努力,科学家们用棱镜、透镜组成的分光镜,成功实现了最初的构想,一门根据光谱判别化学元素的方法----光谱分析术,在十八世纪初诞生。 然而在这六世纪的中原,北方名城邺的郊外,一个小小的村庄里,一名沉迷于炼丹的牛鼻子道士,竟然摸到了光谱分析的门槛。 这‘分光术’的远大前景,一心炼丹的刘杨不会知道,也许在某日服用丹药导致重金属中毒身亡后,这方才萌芽的技术便随风消散。 中原古代失传的许多技术,至少后人还能从出土文物中知道一些凤毛麟角,而这位炼丹术士无意发现的分光术,如果没有遇到‘不正常’的宇文温,只会是默默的出现,然后默默的消失。 同样是炼丹术士无意中发现的火药,推动了人类社会的发展,而无益于军国大事的分光术,实在是提不起统治者的兴趣。 宇文温也是如此,他要反抗命运,所以一切围绕耕战进行,种田才能有粮食,有粮食就能养兵,日夜操练士兵,大规模炼铁打造甲仗兵器,这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做不到这点,其他都是镜花水月。 光谱分析,高大上的一个技术,他虽然不是化学专业,但也有一些概念,初级的光谱分析术,就能够分析矿物、合金里的各类金属成分,但宇文温觉得这是浪费时间浪费资源。 想炼出好铁好钢,有灌钢法再寻到好矿源就行了,费那劲搞光谱分析做什么,又不是要发表论文,去争诺贝尔奖,亦或是发明‘宇文温常量’,祸害后世的高中僧、大学僧。 所以他从来没打算点这方面的‘科技树’,也许等到大局已定,有了闲情逸致才会想起来,去争夺‘化学至尊’的头衔。 而这位刘道长的发现,让他感慨万分:近代以前,无论中外,有多少天才的发现被淹没在历史长河之中? “郎君,这机缘如何?”刘杨紧张的问道,他已经把自己最宝贵的两个秘法交了出来,为的就是得以学习那玄之又玄的‘化学’。 “透镜材质太浑浊了,透明度差,失败!” “三棱镜截面不是等边三角形,折射率差,失败!” “透镜形状不规则,凹凸不平,失败中的失败!” “最惨的就是那狭缝了,边缘根本不光滑,还有毛边,你有没有搞错?哎,有毛边哎!” 刘杨嘴巴一张一合,看着自己的心血,又看看宇文温,他惊觉自己好容易参透的‘天机’,在对方眼里似乎并不算什么,似乎这位见过更加厉害的东西。 “教...教我,教我...郎君!我想学化学啊!!”刘杨哭喊着,忘了自称‘贫道’,双膝跪地,一手拿着自己的心血,一手揽着对方的腿不住哀求。 “大叔,我这里有秘籍两本,一本名为初中化学,一本名为初中物理,非有缘人不得传授...你想学么?”(。) 第七十五章 三观尽毁 翌日,使邸内,宇文温睡到中午才起身,昨日的经历太刺激,耗掉了他许多精力,所以难得一见的睡了个懒觉,当然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该做的事情均已提前安排好。 首先是得向宫里和丞相府‘报平安’,他在秋官府大牢里闹出的动静可不小,丞相尉迟迥不可能不知道,而皇宫里的小皇帝迟早也要知道,所以他得主动些,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接着是安排人去查幕后黑手,他差点被人私下提出牢房用刑,所以一众狱吏需要去‘问候’,所有涉案人员都得一网打尽。 然后就是安置炼丹师徒俩,那位刘杨道长炼丹时意外引发大爆炸,为了避免有心人打探机密,按说是要看管起来,这原本是宇文温岳父尉迟顺负责,不过宇文温有了‘奇遇’,便自告奋勇的揽下这个活来。 刘杨折腾出了炼锌术,又误打误撞弄出了分光术,虽说这分光术很原始,也许能勉强定性(确定样品里有无某种金属),不太可能定量(含量有多少),但也难能可贵了。 这种奇葩人物宇文温可不会放过,他不光要严加看守,还要把对方‘打包’回巴州。 正在吃着午饭,张鱼入内,他见着宇文温还在吃着午膳,犹豫了片刻才说刘道长在外求见,而且从早上开始便在院外等着,时不时问“宇文郎君有空没有”。 “让他进来吧。” “是。” 张鱼退出房外,宇文温想起昨日一幕不由得摇摇头,当时刘道长抱着他的腿哭喊着“郎君,我想学化学啊”,那一瞬间他想起另一句经典台词:“教练,我想打篮球。” 既然你诚心诚意的要学,那我就勉为其难的教吧,学出什么成绩来,那就天晓得了。 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随后房门推开,穿着一身干净衣服的刘杨跑了进来,见着宇文温正在食案后用餐,便放缓步伐上前坐下:“郎君,现在可以开始了么?” ‘主人没让坐,就直接坐下了,还真是无拘无束哎。’宇文温有些无奈,这位刘道长世事人情真就是不太懂,类似于读书读到不善于和人交流的书呆子。 见着对方满是期待的表情,宇文温倒不急,他一边吃饭一边问问题,先问刘杨和徒弟昨晚在使邸吃、住、穿如何,又问今日吃过午饭没有,确定一切都正常之后,他才转入正题。 这位‘从业’三十多年的炼丹术士要学化学,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些错误的知识,一如在写满字的纸上再写东西,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他要让对方脑袋‘清空’,把那些莫名其妙的炼丹知识抛诸脑后。 要想效果好,必须当头棒喝,所以宇文温决定‘引蛇出洞’,让刘杨介绍炼丹的原理,然后他再‘打七寸’,直接命中要害,逐一将最基础的炼丹术理论驳倒。 说道炼丹,刘杨依然是神采奕奕,虽然已经得知有‘化学’这门妙法,但毕竟是炼了数十年丹,那‘感情’可不是说没有就没有的。 听着刘杨侃侃而谈,宇文温根本就不懂里面各种名词,他一边点头装作在倾听的样子,一边在思索着那炼丹心得中的核心思想。 中原的炼丹士,追求的是炼出有仙气的丹药,然后服用后就长生不死成为仙人,因着长生不死,他们迷恋历经千百年都不腐朽的黄金,而对仙人的憧憬,则把炼丹术引入歧途。 炼丹士们认为:仙人与天地相毕,与日月同光;坐见万里,役使鬼神;举家升虚,无翼而飞,乘云驾龙,上下太清,漏刻之间,周游八极。 也就是说仙人的最大特点是羽化飞腾,遨游虚空,所以人们总是把长生不死和羽化飞升联系在一起。 所以那些见火易飞、去质轻化的(容易升华)物质,在炼丹术士看来就是一种灵异的东西,吃了或许可以感染上灵气,换骨轻身,进而乘云御龙,遨游宇宙。 按着这种理论,除了黄金,炼丹士们最喜欢丹砂、水银,在他们心目中这就是灵丹妙药,因为“丹砂烧之成水银,积变又还成丹砂”, 丹砂和水银相互转换,“细理红润,积转愈久,变化愈妙,能飞能粉,能精能雪,能拒火,能化水,销之可以不耗,埋之可以不坏”,真是奇妙的不行。 然后还有各种现身说法,例如吃了丹砂之后“雾散若风云,薰蒸达四肢”,又有人说“泥丸溢充,丹田丰隆,三神并悦,乘云如梦”。 一想到汞含量严重超标的丹药,就这么吃进肚子里去,宇文温不由得全身恶寒,他看了看刘杨,见其刚好是‘中场休息’,于是开始‘反击’。 “不知尊师是否服用自己炼出的丹药?” “此是自然,先师炼丹数十年,自然是要服用丹药的。” “呃,我有一问,当然没有不敬尊师的意思。”宇文温在斟酌用词,他和刘道长对话用的自称是‘我’,宇文温觉得这位似乎有些‘蠢萌’,但他不知其对于师父的感情如何,为了避免刺激对方,他在发问前特地申明一下。 见着刘杨点头示意无妨,宇文温干咳一声问道:“尊师驾鹤西去前,是否极易激动、或者喜怒无常、烦躁?” “呃,确实有些。” “尊师那时四肢是否颤抖,拿不稳筷子,穿衣、走路都受影响,甚至连讲话发音都有些奇怪?” “是啊,先师那时已无法自行穿衣,日常起居都是贫道照顾的。” “那么,尊师的口中,牙龈下粘膜内,是不是显出蓝黑色短线?” “郎君是如何知道的?”刘杨闻言颇为惊奇,宇文温所说的症状和他师父临终前的症状一样,“驾鹤之际,贫道给先师喂汤药,奈何牙齿紧闭无法打开,那时贫道便看见其牙龈下粘膜内现出蓝黑色短线。” 宇文温欲擒故纵,问刘杨想不想知道他是如何猜到这种症状,刘杨自然是追问为何,宇文温随后说出了答案:这是典型的慢性汞中毒症状。 丹砂,按照化学的名词来说就是硫化汞,遇热发生还原反应,硫和汞分离,硫化作气态消失不见,剩下银白色的液态汞,所以丹砂炼出来的丹药,汞含量很高。 老刘道长是长期服用这种丹药,所以渐渐的汞中毒,到了后期病重,才会有了以上的各种症状。 “这...这不可能啊!”刘杨满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就是汞中毒,汞进入人体,无法排除,日积月累下来越积越多,它会导致人的神经错乱,而汇集之地便是牙龈附近,所以才会出现蓝黑色短线!”宇文温斩钉截铁的说道,语气不容置疑。 刘杨闻言目瞪口呆,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他从接触炼丹起,师父就淳淳教导说丹砂是如何的仙气浓郁,其功效是如何的奇妙云云。 如今宇文温却说这是毒药,刘杨的脑子几乎无法转过来,就像一个人吃了几十年的粟米饭,忽然有人说这是毒药会害死人,这种说法哪里会有人信。 但是不容得他不信,对方说对了他师父临终前的症状,其他什么四肢颤抖、喜怒无常、讲话发音不对,许多寻常老汉也有如此表现,可是那牙龈粘膜下显现的蓝黑色短线,却从未听说有哪家老人口中出现过类似情况。 “这,莫非服用丹砂所炼丹药迟早都会汞中毒?”刘杨艰难的开口问道,他想到自己炼丹时也服用丹药,那迟早步师父后尘,最后毒发身亡。 “正是如此,正所谓亡羊补牢时尤未晚,汞中毒非一日形成,道长从今日起就莫要服用那什么丹药了。” 刘杨木然的点点头,他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只是宇文温那不容置疑的语气,让他莫名产生一种信赖感,心中丝毫没有质疑的念头。 “刘道长,接下来请说说这炼丹的技术体系。” “技术体系?什么是技术体系?” “呃,就是什么阴阳调和那一套了。” “哦,那贫道就献丑了...” 宇文温继续听刘杨讲解炼丹的理论,炼丹术士们看中了黄金还有丹砂,将人工修炼的“黄金制剂”称为金液,把经过几度转炼的丹砂称为神丹,两者合称为金丹。 如何将金液和神丹以及各种奇药配合,炼丹术士们又继续研究,研究的结果便是“阴阳变化”,将阴阳学说运用到具体的炼丹术上,具体来说,就是把炼丹用的药物分成阳药,阴药。 东汉时著名炼丹术士魏伯阳,写了一部炼丹术的纯理论性著作《周易参同契》,运用《周易》的阴阳学理来阐述炼丹术。 书中有大量“日月”、“男女”之说,都是以比喻手法来阐明炼丹的基础就是阴阳两情交合,当交感合乎常规,金丹修炼就会成功。 ‘阴阳两情交合,这脑补得够可以的哎...’宇文温心中叹道,古代的炼丹术士为了追求长生不老,各种奇思异想层出不穷,奈何出发点就是错的,那么结果自然也是错的。 “郎君似乎对‘阴阳调和’不以为然?”刘杨问道,涉及到炼丹,他的感觉还是很敏感的,见着宇文温面露鄙夷之色,故而停下讲解准备‘据理力争’。 “呃,道长请继续,继续...”(。) 第七十六章 三观尽毁(续) 刘杨继续讲解着炼丹原理,他说药物分成阳药和阴药两大类,理解和运用阳药与阴药间的两**合、消长变化、彼此共济和相互制约是掌握炼丹原理的关键。 炼制神丹大药就是“取阴阳之精,法天地造化之功,水火相济,自无入有,以成其形”,经过这一过程,阴阳相制,于是“阳魂死而阴魄亡,乃夫妇之合情,阴阳之顺气”,修炼便告成功,大丹便孕育而出。 若违反这个原则,那么“孤阴不育,寡阳不生”,必然导致失败。 所谓阳药,容易燃烧、颜色赤黄、见火易飞(升华)的矿物,隶归阳性。例如黄金是“积太阳之气薰蒸而成,日之精也”;硫磺见火起焰,是“火石之精气”。 丹砂色泽鲜红是因生于“炎方”(南方),“禀离火之气”;雄黄生于“向阳之山”,在火上一经加热,便飞飏升腾;曾青颜色青绿,在五行中属于东方木,所以它们都属于阳性。 而那些好伏不动,志性沉滞,形质顽狠,不能燃烧或形成于阴山水旁的,则隶归阴性,例如黑铅,形色晦暗,五行中属于北方水。 汞色白,其状如水似银;硝石生成于湖边水旁或阴湿角落,被认为是深秋时节从“积寒凝霜之土地而生”;硇砂、矾石生于阴山,白色结晶,被认为是“积冰凝之,结水变成”。 所以这些药物都属于阴性,功能是可以制伏极阳的金石。 “道长,我只问一句,石灰是阳是阴?”宇文温忽然问道,刘杨闻言一愣,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 石灰,是寻常可见的东西,石匠从山中开采石灰石,用火焙烧之后石灰石碎成粉末,是为生石灰,生石灰遇水剧烈发热,溶于水中是为熟石灰。 制取石灰需‘火攻’石灰石,那么按道理火攻前的石灰石应该属阴,被火攻之后‘去寒’,那么生石灰就是属阳,遇水放热就说明其‘阳性’猛烈。 溶于水的熟石灰,受了‘水攻’自然是属阴,所以即便干燥后再溶于水也不会放热,但是问题不是没有:再度‘火攻’熟石灰后,却依旧不能如生石灰般遇水放热。 从矿石到生石灰再到熟石灰,没有加过什么药物,就是简单的‘火攻’、‘水攻’,桉说石灰的属性应该就在阴阳之间转换,可为何会出现如此情况? 那么这石灰的属性到底是阳是阴? 刘杨答不出来,他无法解释石灰石、生石灰和熟石灰的属性,年幼时他曾经问过师父这三者的属性问题,师父也只是苦笑着摇摇头。 “很简单,石灰石,其成分是碳酸钙,加热后碳酸根断裂,变成了氧化钙和水,这氧化钙便是生石灰,碳酸钙变成氧化钙是吸热反应,所以要用火加热提供热量。”宇文温直接点出原理。 “氧化钙遇水,此时的氧化钙与水结合,变成氢氧化钙,是为熟石灰,其反应过程为放热反应,放出热量,甚至能把水弄得滚烫沸腾。” “要想把熟石灰再变成生石灰不是不行,但是加热温度要超过一千多度,光是靠烧柴提供的热量根本不够。” “总而言之,石灰石是碳酸钙,生石灰是氧化钙,熟石灰是氢氧化钙,虽然看起来区别不大,但却是三种不同的物质。”宇文温下了结论,一个理所当然的结论。 “什么...炭酸盖?养画盖?放热反映?”刘杨完全不能理解宇文温说的内容,可是见得对方说得理直气壮,又头头是道,他也开始惊疑不定了。 若真是如对方所说,那一切都解释的过去,虽然他不懂这理论对不对,但总比阳药、阴药的解释强多了。 “此即为化学,可以透过现象看本质,不过是初中化学的难度罢了。”宇文温摆摆手,“炼丹术的阴阳学说,也不能说全错,只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用错地方了。” “莫非化学之中,亦有阴阳之道?” “有,所谓阴离子,阳离子是也。” “阴梨子?阳梨子?这是何方异果?” “不是吃的梨,而是离开的离,所谓离子即是...呃,一言难尽,日后再说吧。”宇文温摸了摸下巴,看着目瞪口呆的刘杨,微微笑道:“那么刘道长再说说,炼丹所用器皿,又是依据何种原理?” 来吧,把你引以为荣的毕生研究都说出来吧!我要一项项驳倒,让你三观尽毁! 刘杨许久都没回过神来,见着宇文温连声催促,他艰难的吞了一口唾沫,干咳数声后继续讲解,却已没了先前那种气势,言谈间表现得没有底气。 他说按照历代先人总结下来的经验,认为金石矿物之所以在炼丹炉(丹鼎、丹釜)中可以被修炼成神丹,而品质低贱的铅锡铜铁可以点化成金银,是因为炼丹炉内形成了“小宇宙”。 “宇宙”并不是舶来名词,中原古已有之,即便是南朝梁编撰的《千字文》,开头便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而随后祸乱江南的侯景,便自封为“宇宙大将军”。 宇文温听到“小宇宙”这三个字差点忍俊不禁,这让他想起后世一部经典动漫的设定来,不过他还是放下筷子,停止用餐,表示自己正在认真倾听解说。 炼丹术士对于将矿物炼成金丹,有着自己的理论,他们先是通过观察自然界的矿物,总结出一条‘规律’:天然金石物质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自然地朝着自我完善的方向转变。 炼丹术士们并认为某些物质在自然界中可以逐步完成向黄金,甚至向长生不死神丹的转化。不过,所需时间是极为漫长的。 这种想法在各地炼丹术士之中流传,既相当古老,又延续久远。例如有这样一些说法:“雌黄千年化为雄黄,雄黄千年化为黄金。” “真液与离宫(南方)之气千余年结为水银,又一千年结为朱砂,如松脂入地千年化为琥珀之类也。” “有丹砂处皆有铅及银(水银),右雄左雌。抱持日月阴阳气,四千三百二十年乃气足,而成上仙天人还丹,即长生大药神丹。” 基于这种认知,炼丹术士产生了一个很激进的想法,就是人为创造一种环境,将这种自然进化的速度加快,在他们看来,金属冶炼就是这种可能性的有力凭证。 于是他们相信,把金石药物放在丹鼎中,靠着阴阳的配媾,仿照天地造化的原理,辅之以水火相济的促进,便可以极大地加快进化的日程。 那么人工修炼神丹,变炼铜铅为黄金、白银都可以在短时间内完成。 按照这种想法,他们认为丹鼎就是一个缩小的小宇宙,在这个小宇宙中由于有水火相济,时光进行得很快,药物在其中一日可相当在外界俗世过了许多年。 很多炼丹术士就相信以下说法说:丹砂皆生南方,向日相近,感气积年而生也,四千三百二十年气足后就自然还丹。但如果有了仙方秘法,这一过程可以迅速缩短。 只要火候依节符,炭数斤两应爻卦,乾坤施行运转逐日,火候自然相邀,则一时辰可当一年,而一年十二月,一月三十日,一日十二时辰,一年三百六十日,故在丹鼎中孕育一年,便相当于自然中四千三百二十年。 既然要形成“小宇宙”,那么炼丹的炼丹炉(丹鼎、丹釜)如何制作就成了关键,刘杨说到这里不由得眉飞色舞,就在此时宇文温又发难了:“请问,道长用雄黄炼制过丹药么?” 刘杨闻言点点头说:“雄黄可伏火,乃常用之物,其色金黄,是点化它物成金的原料之一。” 宇文温又问:“道长所用炼丹炉,是土制还是铁制?” “贫道所用的,是下铁上土,即下釜为铁,上釜为土,用时两者合二为一,铁下釜盛物,土上釜为盖。” “道长炼制雄黄时,有无与草药合炼?” “有过。” “那么我有三问,第一问,道长雄黄与草药合炼时,想来是要在铁下釜内壁涂一层泥,不然炼出来的就不是黄色丹药,而是在铁釜壁上现出一团黑色泥砂状物体,对否?” “这...确实如此。” “第二问,用雄黄炼制丹药,若是炼丹炉或丹釜太大,或者密封不严,炼出来的丹药是否有白色霜雪状粉末,此粉末如果少量服用,让人有灼热感,若是不慎服用多了...就当场毙命?” “贫道亦成炼出此物,服用过后确实浑身发热,只是未曾毙命啊?” ‘那玩意你吃过了居然还不死?’宇文温闻言惊得差点连第三问都差点忘记了,不过他好歹回过神来,干咳数声开始提问: “道长,炼制雄黄时,是否曾在土上釜内壁发现黄色针状结晶?” “确有此事,此物焕然晖赫,先师曾言此物为‘赤雪流珠丹’。” “对于这三种现象,不知道长作何解释?” 刘杨闻言抖起精神,开始用炼丹炉里“小宇宙”的理论解释,但是宇文温则笑着摆摆手:“没有那么复杂!” 他开始剖析问题:第一问,之所以出现那种情况,是因为出现了化学反应,雄黄,其化学成分是四硫化四砷,而混合草药又直接接触金属釜壁,在加热情况下草药炭化,连带着金属一起把雄黄还原出元素砷,俗称‘砒’。 那釜壁上出现的黑色泥砂状物体,其中就含有元素砷,也就是砒。 第二问,出现那种情况,是因为雄黄在接触空气的情况下受热,发生氧化反应,从四硫化四砷变成三氧化二/砷,这玩意如白霜状,俗称砒霜,其性剧毒,人吃多了直接就暴毙。 第三问,那就很简单了,雄黄遇热升华,在温度较低的土上釜凝结,凝结所成便是针状结晶体,所谓的‘赤雪流珠丹’,和雄黄没区别。 哐当一声,刘杨手中的水杯落到地上,如今的刘道长呆若木鸡,方才还拿着水杯的手颤抖着,一如晚期帕金森综合症症状发作。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那白霜与猪肠脂合蒸,吃了可是能杀体内‘三虫’啊...”“赤雪流珠丹就是雄黄?” 刘杨只觉得自己所认知的炼丹世界轰然坍塌,他曾经奉为圭璧的理论,师父语重心长的教诲,古籍中各种玄之又玄的说法,如今都化作镜花水月。 宇文温简单的解释,就如同投入平静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扩散开来,将那原本近在眼前的水中月,化作点点流光,他一生追寻的炼丹修仙之道,原来竟是如此的不着边际。 炼丹须得有丹砂,炼出的丹药服用后可以延年益寿,结果师父却极有可能是汞中毒而死;然后是丹药理论,药分阴阳可是解释不了许多问题,如今那化学之术却能言之凿凿。 曾经深信不疑的炼丹炉“小宇宙”,却不过是区区‘化学反应’罢了,师父视若珍宝的‘赤雪流珠丹’,不过是雄黄的另一种形态。 泪水从眼角溢出,划过面颊落到地面,刘杨想起了年迈的师父,佝偻着在炼丹炉旁忙碌的身影,想起了自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炼丹炉旁蹲守的场景,又想起了小徒弟清风守在炼丹炉旁,满怀期待添柴的样子。 他的师父炼了一辈子丹,抱憾辞世;他忙碌数十载,心中有许多疑惑,却未得丝毫头绪;他的徒弟以后也会接过衣钵,继续炼丹,一如当年的自己,依旧没有头绪。 一切,只不过是海市蜃楼啊... 想到这里,刘杨已是泪流满面,他木然的起身,也没向宇文温告退,如同行尸走肉般向门外走去,宇文温见状心中叹了口气,上前拍了拍对方肩膀:“刘道长,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炼丹之术虚无缥缈,可化学却是实实在在的。” “多谢郎君提点...”刘杨艰难的开口说道,试图挤出笑容,但那笑容在宇文温看来,比哭还难看。 刘杨踉踉跄跄的离去,宇文温看着对方那萧瑟的背影,不由得感慨万千:“三观尽毁,就是这模样啊...” 他方才所问三个问题,连同汞中毒的症状,不是因为自己对炼丹术多有研究,而是当年读书时,化学老师讲课很有一套,说到汞化物、砷化物时就特地以古代炼丹术为引子,举了那几个问题。 “毕业那么久了,这几个例子依然记忆犹新呐。”宇文温颇为感概的喃喃自语,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倩影来,那是他们班的化学女老师,年轻、漂亮充满活力。 “如果当年各科老师都是如此,说不定都能考上清华北大了...”(。) 第七十七章 扑朔迷离 动静不小的‘白日落雷’,让邺城百姓议论纷纷,那如雷的巨响,还有升起的黑烟,都成了街头谈资,关于此事真相如何众说纷纭。 有说是道士炼丹失败所致,有说是妖魔作乱为上天落雷诛杀,又有说是妖物得道,意图白日飞升,却不为上天所容,故而被天雷轰成齑粉。 随着事态发展,又有了确切说法,据众多百姓回忆,当日南城一处街坊院内发生‘白日落雷’,正好在附近巡逻的禁暴便领人赶到现场。 当场抓获两名炼丹的‘妖道’,这情景可是许多人都看见了,还有热心人帮忙捉住两个妖道,禁暴随即把二人待会秋官府大牢关押,现场封锁。 不久之后那院子房东又抓到个小道童,据说是前面两个妖道的徒弟,所以说此次事件就是妖道炼丹失败招来天雷惩罚。 邺城是大城,南来北往的客商云集,谈起的奇闻异事多了去,所以在邺城发生的白日落雷,没过几日便热度消散,反正道士炼丹经常出纰漏,加上罪魁祸首已经被抓,那就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和喧嚣一时的妖道事件不同,同日晚些时候在秋官府大牢也出了状况,但未能引起太大关注,据传有大批人马冲入大牢,似乎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被关进去,这些人据传是要劫狱。 但官府一直平静的表现让许多人不再关注,秋官府大牢那边确实有动静,不过据说是某个权贵家的郎君,被当做贼人抓了进去,所以家里老头子气势汹汹带护卫上门要人,没有什么劫狱。 狱吏们和乌鸦一般黑,所以百姓对大牢没什么好感,兼之听说是恶狗错咬了主人,那么受点教训也是应该的,至于那被误抓的郎君,想来也是欺男盗女多行不义,被抓进牢里吃了些亏。 恶人自有恶人磨,反正两边都是恶人,百姓也懒得义愤填膺,更有人相传说是那郎君和尉迟家有关,如此一来更没人敢四处乱传,故而秋官府大牢的动静,根本就没掀起什么风浪。 。。。。。。 使邸,张鱼指挥着人将几盆花草从马车上搬下,然后抬进郎主宇文温居住的院子,随后下车的宇文温,拍了拍同样刚下车的周法明肩膀笑道:“这几日辛苦了。” 周法明苦笑着摆摆手,然后指指自己喉咙没有吭声,向着宇文温拱了拱手,迈步朝使邸内走去。 这几****留宿宫中,给小皇帝将各种奇闻异事,还有建康城的风土人情,对方十分感兴趣,一听就是数日,结果周法明讲话太多喉咙熬不住了。 虽说宫里不缺润喉之物,但周法明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白日里说晚上也说,还得不停回答小皇帝问的各种问题,不光喉咙受不住,连精力都有些不济。 “张兄弟,莫非我家郎主也会如此么?”一名男子低声问张鱼,张鱼笑了笑说道:“谁知道呢,田武威生龙活虎,平日里不是大口饮酒大口吃肉么,想来喉咙结实得很呢。” 男子的郎主田益龙,今日随巴州刺史宇文温入宫面君,顺便接替先行入宫的周法明,给小皇帝讲故事,他见着周法明如此憔悴模样,不由得为郎主感到担心。 ‘嘴炮技能战五渣!’宇文温心中吐槽,周法明先前还满不在乎,觉得不就是讲故事,没什么大不了的,结果如今弄成这副模样,就是缺乏‘锻炼’的结果。 他觉得田益龙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这两位体力不错,但动嘴就不行,根本没法和他比。 宇文温在巴州,一直都是个大忙人,所以不光练就了体能,连动嘴的‘体能’也练出来了,他每日都在不停地说话,无论是在哪里。 在州衙,要和大小吏员讲话,时不时敲打一下这些人,还得和长史任冲,别驾许绍商量政务,或者是开堂审案,搞活现场气氛。 要么是外出体察民心,走街串巷,听取百姓疾苦,或者是去到田间地头,查看农田水利,听听农民的各种意见和抱怨,这都免不了大量对话。 要么是去军营,和各级将领谈话,询问训练、后勤状况,又要巡视库房、营房,和士兵们谈心,问问吃得如何,睡得如何,训练苦不苦,有什么想法之类的。 要么就是在五味斋喝酒,顺便和李方等人谈谈各项合作进展情况,又要和各郡县的商贾代表‘官商勾结’,策划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然后还得去黑工坊例行巡查,听取林有地以及各项目负责人的汇报,还得时不时同‘公私兼济’的杨济争辩,遇见技术难题还得一起解决,真的很忙。 回到府里,要听管家李三九的‘秘密汇报’,又要听取王越的‘商业汇报’,再听听张\定发、符有才的‘防务汇报’,还是得不停说话。 这样就完了?没完! 宇文温还得和夫人尉迟炽繁说话,侧室杨丽华、萧九娘也不能拉下,当晚无论在哪位那里过夜,三位佳人都得走一圈,一眨眼一天就过去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宇文温的嘴炮水平日渐提升,不是周法明和田益龙这两个‘渣渣’能够比的,但即便如此,他还得这两位去顶缸,毕竟整天陪小皇帝说话真是很累。 ‘光这两个还不够,下一个就是郑通了!’宇文温如是想,已是来到自己下榻的院内,那几盆花草已经放到院内一隅,他看了看便满意的点点头说道:“这可都是御赐的花草,全天要安排专人盯着,不容有任何差错!” “是,郎主。”护卫们答道。 “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许动一盆!” 微风吹来,这几盆花草随风摇曳,却是花朵凋零开始结果的虞美人,当然其中还有三盆依旧开着花。 这三盆虞美人和其他已经结果的虞美人略有不同,茎梗上并无纤毛,那花朵分外妖娆,似乎蕴藏着一股神秘的力量。 宇文温看着这三盆花非常满意,这是被他从宫里鱼目混珠弄出来的罂粟,先前小皇帝已经赐予他一些白叠(棉花)和虞美人的种子,他已送回巴州,但被误认为是虞美人的罂粟,其种子不敢确定在内。 所以得要植株,而他今日特地寻了个借口,得小皇帝同意,把罂粟和虞美人一起打包了几盆带出来,当然这罂粟是他‘无意’之中选中的,这样做无非是避人耳目。 底也伽到底是误服,还是有人故意设计让他服下,这件事情依旧扑朔迷离,事情真相还在追查之中,本来把罂粟植株弄出来很有可能打草惊蛇,但宇文温怕夜长梦多,权衡利弊还是付诸行动。 ‘眼见着就要结果了,还真是有些小期待啊。’宇文温看着罂粟花,心中在盘算着什么。 。。。。。。 月圆之夜,皎洁的月光洒遍大地,夜色下的邺城已经沉睡,使邸处,宇文温则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天上那一轮圆月。 他酝酿着情绪,希望能够成功变身,化作嗜血狼人,去把藏在暗中的敌人撕成碎片。 距离大牢‘历险’已过数日,宇文温差点玩脱被人废了,所以脱身后便命护卫头领张\定发‘追凶’,他要找出是谁要害自己,然后展开报复。 一人从院外走了过来,正是护卫头领张\定发,宇文温见其近前便问事情进展如何,张\定发行了一礼之后答道:“郎君,事情有了初步进展...” “那日,狱吏华五受人指使,意图将郎君私下提出牢房,用一种名叫‘冰蚕袋’之物,行那龌龊之事,幸得郎君机警先与人换了衣物,对方一时不查,便对此人下了毒手...” “事败之后,华五于牢中咬舌自尽,在下亲自查探,确系自尽无疑,其直属上司掌囚张翎,矢口否认是幕后指使之人...” 张\定发慢条斯理的说着案情进展,直接从牢里提人的狱卒华五,畏罪自尽,而其上司掌囚张翎一口咬定不知此事,随同华五提人的狱卒也说没见张翎出现,似乎线索就这么断了。 这事情若是平常也就这么糊弄过去,但是张\定发可不是这么好忽悠,此次处的事情即便是大司寇也不敢遮掩,借着安固郡公尉迟顺的‘风’,张\定发有了拷问的权力,一切就不一样了。 借着某些有碍观瞻的‘高科技’拷问手段,掌囚张翎很快就招供,确实是他指使狱卒华五行事,那日张翎在大牢值班,有人经引见找到了他。 此人声称有一年轻道士曾祸害其家眷,用一块狗头金贿赂张翎,希望他能‘帮个忙’,把刚被抓进牢里的这个年青道士给阉了。 之后事情的发展就是方才所说,而张\定发追查的方向到了这里,就有两个关键点:那个人是谁,他怎么这么快知道宇文温被抓了进来。 “我被抓进大牢纯属意外,事前不光是我自己,就连其他人也想不到,要么是在现场时见到,要么是在押进大牢途中见到,要么是牢里有人通风报信,你查的情况如何?”宇文温问道。 “郎君,引此人见张翎的是掌囚刘壶,在下已经提审刘壶,问得那日情形...” 张\定发说那日有人找到刘壶,说要找人帮忙对付一个新抓进来的犯人,刘壶收了对方的钱后‘指点迷津’,带其去见负责那犯人的张翎‘详谈’。 张\定发询问过那日的大牢正门看守,说嫌疑人在门外说找刘壶有事,可刘壶事后供称并不认识对方,当时见了面后纯粹是见给的钱多,才答应‘帮忙’。 “也就是说,嫌疑人,或者说嫌疑人幕后主使,知道这刘壶收钱办事,所以这个嫌疑人才指名道姓要找刘壶帮忙?”宇文温问道。 张\定发说是,他的判断亦是如此,所以那幕后主使至少和刘壶打过交道,不一定是亲自打交道,也许是手下出面,那么下一个问题随之而来:和一个掌囚打交道,图的是什么? 总不能说是称兄道弟吧,担任掌囚等狱吏的人都是世代家传,和贱籍差不多,寻常的‘良民’若非情不得已,没谁愿意和这些人打交道,唯一的解释就是找掌囚‘行个方便’。 行个方便有很多内涵,要么是为被捕入狱的亲朋好友‘行个方便’,希望其在狱中过得宽松些,要么就是趁机报仇,再要么就是私下放人。 幕后主使至少找过刘壶做过以上三种事情之一,所以知道这位收钱办事,于是张\定发和刘壶进行了‘详谈’,对方将自己曾经的‘买卖’悉数招供。 整理出来的‘买家’有很多,身份高低之人都有,一时间无法判断会是谁,所以案情有些扑朔迷离,但是当日来做‘买卖’的人中,却有一家的身份十分显眼。 “是谁?”宇文温问道。 “徐州总管席毗罗次子,席胜!”(。) 第七十八章 嫌疑人 “席胜?这么巧啊...”宇文温笑道,笑声里听不出喜怒,张\定发点点头,本来席胜就是嫌疑人之一,而事发当日对方府里有人来大牢‘领人’,所以嫌疑就更大了。 “据刘壶所述,事发之日,席胜府上来人,将之前伤人的两名仆人带走,当然这种事情他区区掌囚做不了主,对方还找了上级,毕竟有席家的名号...” “所以就这么放人走了?”宇文温冷笑一声,从古至今许多权贵可都是逍遥法外,即便是区区仆人,其地位、待遇都要比老百姓高得多。 “正是,在下问过刘壶,他说来提人的并不是席胜本人,而对方来大牢的时间,正好和郎君被抓进去的时间重合。” “席胜那日在寿春城外,一群手下跟在身边,见过我的可不少,你的意思是席胜的人有可能是认出了我,然后就...话说那日进大牢前,门外路边确实是停了两辆马车。” “郎君,那日大牢外停的就是席府的马车,只是后来有一辆先行离开了。”张\定发说道。 大爆炸当日,宇文温被禁暴抓走,张鱼派了三个护卫远远跟着,见着郎主被关进秋官府大牢,其中一个护卫跑回来报信,剩下两个护卫就在大门外等着。 他们也看到路边停着两辆马车,待得郎主被抓进去后,没过多久其中一辆马车便离开,当时护卫们也没在意,只当留下来的马车是来接人的。 果不其然后来有三人出来,其中两人神情憔悴,看样子应该是在牢里蹲过,而送这三人出来的,根据护卫事后辨认,正是那掌囚刘壶。 这两辆马车之前就停在路边,比宇文温被关入大牢要早,前一辆马车走后,没过多久又有人来大门处叩门,那两名护卫没有看清对方的样貌,而此人进去后没多久便出来,在前来救援宇文温的邸令赶到前便已离开。 “你的看法是什么?”宇文温问道。 “没有证据,没有证据证明此人是受席胜指使,”张\定发回答得很干脆,“那李御医,也未曾往来席府。” 张\定发是将两件事一起说了,另一件事指的是底也伽事件,宇文温闻言点点头:“是啊,也许是巧合而已,也许幕后真凶是邺枭...” “若是邺枭,恐怕一时间难以追缉,不过依在下看来,不太可能是邺枭。” “因为他们要么就不动,要么就把我给杀了,费那事阉人作甚!”宇文温点点头,他最开始怀疑过邺枭,只是静下心后也曾想过,对方不杀他却只是阉人,说明不会是欲致他于死地的死敌。 邺枭听命于他的便宜岳父杨坚,杨坚为了救回女儿杨丽华和外孙女宇文娥英,已经多次派人到巴州来展开行动,这位对宇文温可谓是恨之入骨,为其效命的邺枭如果有机会绝不会手下留情。 与此类似,若是邺城里有某势力要对付宇文温,要动手就直接杀人,结果搞个‘阉人’,这种行为更像是一般仇家所为,可宇文温在邺城没得罪什么人。 “所以还是席二郎的嫌疑最大啊。”宇文温摸了摸下巴,随即转向一人问道:“他来邺城了么?” “回禀使君,席胜正在邺城。”郑通答道,他负责调查席胜是否在邺城,先于张\定发进来,只是宇文温没问,所以就没开口。 “你的看法是什么?” “没有证据。”郑通答道,此事非同小可,根据数日来的调查,他和张\定发的看法一致:事发之日在邺城的席胜,嫌疑越来越大,但是没有证据。 席府派车来大牢接人,马车有两辆,没有证据证明先行离开的马车里,坐的是席胜;没有证据证明,后来找张翎‘帮忙’的人是席胜指派。 这也许就是纯粹的巧合,席胜府里派人来大牢接人,而这个时候恰好宇文温被抓进大牢,对方也许接完人就走了,并没有注意到宇文温。 毕竟宇文温当时身着道袍,席府的人不一定认出他来,所以若是公堂上对峙,对方完全可以这样解释,当然按着双方事先已结仇看来,还是席胜的嫌疑最大。 郑通推演过案发流程:席胜府里的仆人因为伤人,被关入秋官府大牢,那日席胜派人来大牢,凭着席家的权势把人提出来,也许是怕对方不配合,所以亲自坐车前来。 当然一开始不用他亲自出面,所以就在马车上静候佳音,正巧此时被捕获的宇文温来到大牢,坐在马车里的席胜认出了这个仇人。 宇文温在扬州寿春城外,和席胜起了冲突,把对方打成猪头,这个仇可就是结下了,也许席胜见着宇文温被抓进牢里,未必知道原因却极有可能心生恶念。 席胜要报仇,却没有买通掌囚杀人,也许是顾忌后果,也许是怕掌囚不愿接这买卖,所以退而求其次,用的是阉人这一招。 他要救府里的仆人,走的是刘掌囚的路子,所以另外派来的人,便是先找到刘掌囚,确定是哪个掌囚负责宇文温,再经其引见去谈‘买卖’。 席胜和宇文温有仇,其府里人来大牢‘办事’,恰逢宇文温被抓进大牢,所以宇文温一旦出事他们的嫌疑就很大,那么席胜另外派来的人自然要是生面孔,不留下任何把柄。 推论就是这么推论,但唯一的关键就得有证据,可如今就没能找到证据----那个和张翎接触的人。 “使君,一切的关键就在那个人身上,若真是席胜临时起意,那么短的时间内,他能用的又靠得住的,只有身边的亲信或者心腹仆人一类,要真是这样,怕是很难找到了。” “郑主薄说的是,一切的关键就是在那人身上,要是找不到人,丝毫证据都没有,一切就只能是猜测了。”张\定发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那日在寿春城外,我对席胜说了什么,你们都记得吧?”宇文温缓缓说道,见着张\定发和郑通默默摇头,他继续说道: “我说过要阉了他....嘿嘿,有充分的动机,有说得过去的一套犯案流程,不敢杀人却又要把我阉了,这幕后真凶除了席胜,不会再有第二个!” “使君!请冷静,若无真凭实据,还请以大局为重!”郑通急道,他瞥见宇文温耳朵动了一下,知道这位心情激动,怕是起了杀心,赶紧劝解。 “郎君,若无真凭实据,还请以大局为重!”张\定发也劝道,他也觉得席胜嫌疑最大,可若是贸然对席胜动手,即便事情做得天衣无缝,和席胜有仇的宇文温同样会被人首先怀疑上。 席胜,是徐州总管席毗罗的次子,席毗罗又是丞相尉迟迥的心腹干将,地位和权势可不低,要是宇文温没有真凭实据,就去杀了席胜,或者席胜在邺城出了什么意外,那可真要是捅出大篓子的。 邺城不是山南,这里是丞相尉迟迥的地盘,尉迟迥要顾及山南方面,所以要护着宇文温,但同样也得顾及手下干将的感受,所以不能让宇文温过于乱来。 这是一个平衡,要是宇文温贸然打破平衡,例如没有证据就对席胜下手,宇文温可以不管大局不择手段,那痛失儿子的席毗罗同样也可以不管大局,不择手段。 事情真要闹到这份上,最倒霉的只能是宇文温。 宇文温深吸一口气后问道:“证据,你觉得那人能找到么?” “郎君,恐怕是很难。”张\定发答道,这事情若真是席胜指使,那么和张翎接触的嫌疑人就是关键人物,事关重大,张\定发觉得对方极有可能杀人灭口。 只有死人,才是绝对不会泄密的! “使君,若真是席胜所为,他定然将唯一的破绽藏好,为今之计,只能是装作若无其事,暗地里再慢慢搜寻蛛丝马迹。” “张翎和刘壶都被抓了,只要不是傻瓜,都知道会怀疑到他身上,我装作如无其事,和欲盖弥彰没区别。”宇文温说道,“光是等对方露出破绽,要等到猴年马月?” “使君的意思是?”郑通若有所思。 “他装作若无其事,我们也装作若无其事,只是暗地里的调查不能停。” “卑职知道了。”郑通点点头。 又交谈片刻,张\定发和郑通告退,宇文温独自一人待在院子里,抬头看看圆月,他陷入沉思,如今各条线索都指向了席胜,然而却没有丝毫有力的证据,也就是说他极有可能无法走正当途径,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如果捉到那个嫌疑人,只要能证明对方和席胜有牵连,宇文温可以‘说服’丞相尉迟迥还他一个公道,但若是抓不到那个嫌疑人,什么都不用想了。 “那人...想来已经被灭口了吧。”宇文温喃喃自语着,“也就是有这准备,所以才敢如此有肆无恐。” “废物,连杀仇人都不敢,还说什么复仇。”他一脚踢开地上的碎石,转身向屋内走去,看着月色下自己的影子,冷笑道:“你不会以为,没有证据,我就不敢动手了?”(。) 第七十九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邺城一隅,席府别院,一辆马车停在大门,徐州总管、永昌郡公席毗罗从车上下来,在随从的簇拥下走入别院,见着迎上来的管家,当头便问:“二郎君呢?” “郎主,二郎君今日外出,还未回来。” “要是回来了,叫他来书房见我!” 管家应了一声,左右仆人随即上前为席毗罗更衣换靴,每个人都是小心翼翼,郎主的规矩很严,稍有纰漏轻则被踢,重则吃鞭子。 来到书房,席毗罗坐在书案边陷入沉思,十余日前他被丞相从徐州召来邺城,现场观摩了轰天雷的威力,顺便停留邺城处理一些事情,结果这一停留还真就有事情了。 数日前,邺南城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白日里一声巨响弄得满城皆知,事情真相到后来基本清晰:一个炼丹道士弄出的意外。 当日那声巨响,正在城里的席毗罗也听见了,刚开始还觉得白日落雷有些奇怪,后来就回过神来----这莫非和轰天雷有些类似? 这也亏得他那日现场观摩过轰天雷,否则也不会往那方面想,而紧随而来的想法就是这轰天雷的秘方泄露了,这事情非同小可,不过与他无关。 轰天雷的秘方是巴州刺史、西阳郡公宇文温交给朝廷的,朝廷这边的接收人是其岳父安固郡公尉迟顺,反正出什么纰漏也是尉迟顺焦头烂额,席毗罗没想刺探轰天雷的秘方,所以后来就没有关注。 作为上位者,他知道的事情要比市井街头的百姓多得多,不光知道弄出那动静的道士被抓,连带着抓了一个身份不得了的人----西阳郡公宇文温,这位当时在现场,结果被禁暴一起抓走了。 然后在秋官府大牢差点被人废了。 这才是席毗罗关注的事情,因为根据事后种种消息表明,此事和他次子席胜有关,虽然官府对此事捂得很严,但席毗罗根据自己的渠道,已经知道了具体细节。 那日宇文温入宫面圣,出来时身穿道袍,听到巨响后也许是要一探究竟,所以就跑到事发现场围观,结果被禁暴当做妖道给抓进秋官府大牢。 然后有狱吏私下将其提出牢房,并且动了私刑,结果不知怎么回事,提出来的竟然不是宇文温本人,也就是这个阴错阳差,秋官府上下才免了人头滚滚。 指使狱吏暗地里用私刑的幕后主使,迄今没有找到,但是席府的仆人,那日正好去大牢接人,正好撞见宇文温被捉进大牢,而席胜和宇文温有过节。 正好撞见,那席府的人就有可能认出对方,席胜就有时间派人行贿掌囚,有可能对宇文温下手,而他也有充分的动机,要把宇文温给阉了。 如果是要杀人,那其他什么人也有可能,席毗罗听说这宇文温风评很差,据说在巴州欺男盗女无恶不作,难说招惹什么人要报仇。 可如今却是阉人不杀人,也就是羞辱的意味跟大些,席胜和宇文温在扬州寿春城外发生冲突,被其当众抽耳光颜面扫尽,如此一来不由得让人联想翩翩。 虽然官府没有找到确切证据,证明是席胜在幕后主使,买通狱吏对宇文温下毒手,可席毗罗却有些坐立不安,宇文温的身份特殊,又值此敏感时期,万一对方趁机闹事,即便是尉迟丞相也得做些退让。 所以席毗罗担心自己次子真就是幕后主使,正思考间,管家来报说二郎君已经回来,如今正在书房外候着,席毗罗闻言便让其入内。 “父亲唤孩儿来所为何事?”席胜坐下后问道,他一身箭装风尘仆仆,似乎是刚打猎回来。 席毗罗示意管家去外面清场,片刻后他开口问道:“二郎,前几日秋官府大牢出的事情你可知道?” “嗯,我那两个废物策马疾驰撞伤了人,被捉进秋官府大牢受苦,后来我便派人去捞了出来。” “还有呢?”席毗罗问道,紧紧盯着自己儿子的眼睛。 “还有什么?父亲直接问吧,这几日事情多,孩儿一时间哪里记得起来。” “那日,西阳郡公宇文温在大牢里,差点给人阉了,是你做的么?” “是啊。”席胜干净利落的答道,表情轻松,似乎所说的是一件小事。 “混账!”席毗罗骂道,一拳砸在书案上,将其直接砸成两截,“你以为这是小事?要是给人知道了,就算为父去求情,丞相也饶不了你!” “他们没有证据!”席胜答道,迎着父亲的目光对视着,“他们不可能找得到证据!” “没证据?你以为没证据宇文温就不敢动手了?嗯!!”席毗罗咆哮着,如同一头暴怒的老虎,盯着面前瑟瑟发抖的猎物。 “他要敢动手就来啊!若是孩儿被他害了性命,请父亲为孩儿报仇!” “你...”席毗罗气得话都说不下去,抬手指着次子片刻却又无奈的放下,“没有证据,你以为丞相心里就不明白了?” “不是没有伤到人么,那几个废物!”席胜冷笑着,“丞相要是看我不顺眼,那我就负荆请罪,去给那姓宇文的抽上几十鞭出气!” “越说越难听了,什么姓宇文的?” “不是么,这混蛋还以为江山是他宇文家的?要不是丞相...” “够了!不许在外面说这种话,也不许在下人面前说这种话!”席毗罗训斥道,似乎是避免被人听到,声音特意压低,“为父说了多少次,这种话不能随便说!” “不说便不说,反正这几个姓宇文的,没几年好过了。” “既然你知道那宇文温没几年好过,这么急着报仇做什么?” “我见着他就无名火起!” “你...办事的人呢?藏好了么?” “杀了,干干净净,决计找不到。” “首尾收拾干净了?” “父亲,你就一百个放心,那宇文温肯定找不到证据!” 席毗罗揉着太阳穴,次子向来桀骜不驯,不过他不太担心,毕竟马善被骑、人善被欺,行事不狠辣些总会有人欺上门来,只是儿子这次弄的事有些大。 主要是时机微妙,毕竟朝廷还得对付隋国,所以尉迟丞相很看重山南的宇文亮父子,也就是说表面功夫还得做下去,江山自然‘是’宇文氏的。 席毗罗本是齐国将领,六年前周灭齐后就成了周国臣子,当时的周天子宇文邕英明神武,他们这些齐国降将也没了心思。 就等着过几年有机会从军,南下平定陈国,立下功劳荫庇妻儿,然后在中原一统后当个富家翁,安享天下太平。 未曾料年富力强的宇文邕竟突然病逝,继位的是其太子宇文赟,这位天元皇帝的所作所为让席毗罗想到一个人:齐后主高纬,结果这位玩得过火没两年就死了。 年幼的宇文阐登基,说实话席毗罗对这小家伙完全没有效忠的心思,随后周国爆发的战乱,他站在了蜀国公尉迟迥一边,如今看来是选对了。 战事起时,他是徐州总管府司录,后来凭着战功升任总管一职,弟弟席叉罗如今又是扬州刺史,他们席家的前途一片大好,而尉迟家的形势更是一片光明。 如今的周国,坐在御座上的自然是姓宇文,但朝廷却是丞相尉迟迥撑起来的,这个周国离了尉迟家可就完了,所以和其他将领一样,席毗罗对山南的那三个宇文不怎么看得上。 那一天迟早会到来,只是在那之前没人敢轻举妄动,毕竟尉迟丞相的态度还不明朗,而席毗罗也很注意自己的言行,生怕对宇文氏不满的言行引起丞相的不快。 所以他也数次训斥儿子们,在外面不要流露出对宗室的不屑态度,免得哪天丞相要‘表明心迹’忠于大周,杀几个人‘以儆效尤’,到时自家儿子被拎出去砍头那就冤枉了。 人都没了,等到江山改姓尉迟,再‘洗冤’什么的还有什么用? 见着席毗罗在沉吟,席胜开口问道:“父亲,宇文温是不是去丞相那里闹了?” “那倒没有,他们就算起疑,也没什么证据,丞相再怎么让步,也不会让对方无理取闹。” “如此一来父亲有何好担心的,如果宇文温敢下毒手,我们席家也不是好惹的!” “他们宇文家如今也不是好惹的,你给我记住!”席毗罗呵斥道,“原想着马上让你离开邺城,只是如此一来就是欲盖弥彰,这几****不要出门了。” “怕什么,孩儿可不怕,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宇文温要找事,躲也没用,他要敢下毒手,父亲就抬着孩儿的尸身去丞相那里哭!” “不怕?要是对方下毒手没有留下证据,你让为父怎么去哭?” “那总不能躲在家中发霉吧?宇文温那厮可是要在邺城待到重阳节以后啊。” “那你就待到重阳节以后,每日里在箭堂练箭,吃穿用度少不了,要看歌舞让酒肆的姑娘上门,怎么闹都行,就是不许出大门一步,要是敢乱来,家法伺候!” “父亲,别院哪里有家法!” “为父的马鞭就是家法!皮痒了是不是!”(。) 第八十章 鸡肋?鸡腿! 使邸,宇文温正在房里研究东西,他摆弄着案上一个木盒,里面有一枚疑似三棱镜,还有两片琉璃碗残片组成的透镜组,这就是炼丹道士刘杨鼓搞出来的分光镜。 分光镜是进行光谱分析的必要设备,在经历了最初的兴奋之后,宇文温也冷静下来,毕竟以这个时代的理论、技术水平,即便是出现了光谱分析,其作用也有限。 也就是说,这个分光术(光谱分析),对他来说是鸡肋。 化学分析一是定性,二是定量,定性就是确定样品里有什么物质,定量就是确定样品里的物质含量有多少,可有生之年内,宇文温不敢奢望这种原始的分光镜能做到定量那一步。 这需要化学、物理(光学)、数学相关领域的强力支撑,他不是学霸,化学、物理、数学的知识水平停留在高中阶段,而且能回忆起多少都是问题。 光谱分析术出现在十九世纪,那是工业时代,还有诸多化学、物理学的技术大能进行研究,光谱分析法才逐渐完善,所以身处农业时代的宇文温有自知之明,要看菜下饭。 定量,精确分析矿石、合金中的金属成分含量,也许这辈子都不可能实现。 即便定量做不到,也不会影响炼铁炼钢,反正又不是要做渗碳装甲,建造多铆蒸钢的神器,制作刀枪箭镞还有铁犁、铲、锄、镐以目前的冶炼水平也够用了。 关键是定性,宇文温觉得定性就有用处,至少能知道矿石里有没有铁、铜、铅或金银,也就是协助探矿,这总好过讳莫如深的古法探矿。 但是静静一想,又觉得靠光谱分析来协助探矿有些鸡肋,这跨时代的光谱分析似乎远水解不了近渴。 古代对各类矿石有五花八门的称呼,很难和后世的矿物名称‘无缝对接’,宇文温也不打算变成探矿专家,他唯一关心的,只有四种金属:金银铜铁,所以需要探的就是这四种矿。 金银铜就是钱,没谁和钱过不去,而铁则是打造兵器工具必不可少的资源,宇文温只觉得多少铁都不够用。 其中铁最优先,但即便如此,他也不用去探矿,‘已知’有一座超大规模的铁山和一定规模的铜山,就在巴州附近,而他迟早要抢过来。 大冶,超级铁矿山,从唐代起大规模开采了将近千年,直到晚清洋务运动,汉冶萍公司便是以大冶的铁矿为原料炼钢。 大冶附近的白雉山富含铜矿,历史上隋平陈后,晋王杨广便在白雉山炼铜铸钱,这两个地方就在巴州对面、陈国郢州武昌郡地界,是宇文温梦寐以求的地方。 结果陈国却对这宝藏无动于衷,没有大规模开发的迹象,这让他觉得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有了超级铁矿,不要说军队武器、防具全铁器化成为现实,民用工具铁器化也不是梦,铁犁、铁铲、铁镰、铁锄、铁镐全面普及,无论是种田还是兴修水利都是事半功倍。 这样一来,光谱分析法唯一的用途,就是找金银矿,绵延的大别山脉,怎么都会有些金银矿,发动山民四处探寻,然后把矿石带来分析,至少能确定里面有没有金银。 金银矿没人嫌弃,但从勘探到开采需要时间,这对于凭着玻璃镜赚钱的宇文温来说,不是很急切的事情,同样是赚钱,两者的地位没法比。 玻璃镜对于宇文温来说是雪中送炭,让他以极小的成本短时间赚回大量钱财,独力支撑了发军饷养兵的重任,而寻找金银矿是锦上添花。 看着原始的分光镜,宇文温有些无奈,但是炼丹道士刘杨无意中发现的分光术,他觉得好歹要传承下去,所以得找事情来做。 “就当是花钱办慈善了...不对,要是做出分光镜的成品,卖给那些炼丹的道士,搞不好是一笔大买卖啊!” 宇文温想到这里不由得面露喜色,他觉得自己找到一条新财路,虽然利润未必有多高,但蚂蚁虽小也是肉,没人会嫌钱多。 炼丹图的是什么?长生不老啊!这年头谁不想长生不老,就算不能真的长生不老,那益寿延年总该可以吧,那就是个巨大的‘市场需求’。 丹药哪里有得卖呢?自然是找炼丹术士了,面对这么巨大的市场需求,炼丹术士自然也是苦心钻研炼丹术,要炼出好丹药‘为客户服务’。 这个时代的炼丹术士,类似于后世的化学家,搞化学研究、生产的自然需要设备、科研仪器,宇文温觉得自己可以做仪器供应商,做出‘高科技’仪器卖给这些炼丹术士。 丹药炼不成、丹药吃了拉肚子、丹药吃了死人!怎么办? 这位道长,想知道丹药里多了什么不该多的东西么?想知道丹药里少了什么不该少的东西么?这有宝物分光镜,可以帮道长明察秋毫! 这宝贝不贵,才几千贯嘛,能窥破天机的宝贝,道长不想要么? 钱不够就卖肾...卖仙丹就够了!钱还是不够?让香客买了再捐嘛,反正信徒捐田捐地都不在话下,捐个分光镜也没问题不是? 一想到这热血沸腾的广告词,宇文温似乎看见无数的铜钱向自己涌来,想想炼丹术士们排队抢购的样子,那得有多带劲。 炼丹术士穷不穷?穷!炼丹术士富不富?富! 正如世人分贫富,炼丹术士也分贫富,像刘杨这种连个破道观都没有的道士很多,可是那些有祖传道观、有大量香客上供香油钱的道士也不少,所以里面商机很大。 一想到商机,宇文温笑得眼睛都眯起来,脑子飞快的转动着。 分光镜的原理很简单,一枚三棱镜负责分光,两片透镜组成的小望远镜负责放大光谱,当然具体结构还得研究优化,把性能提升上来。 最重要的是包装,分光镜的外壳要拉风,镶金嵌玉太俗,最好是各种玄幻风,得有仙气,道士们追求长生不老,品味很高也很刁钻,不好伺候。 什么仙鹤啦,灵芝啦这些图案都得有,最好还有裸女...呃,仙女之类,总之分光镜质量要过硬,耐摔耐碰,毕竟这宝贝搞不好要师徒相授,一代代传下去的。 不对,不许一代代传下去,要不每个道观买了一个分光镜就不买了,找谁说理去?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分光镜会被山寨,别人不会做玻璃,难免土法上马直接磨水晶,所以核心部件要一体化,一拆就坏,坏了就得再买... 光卖分光镜还不行,炼丹用品也得卖,那种土不拉几的炼丹炉(丹鼎、丹釜)太挫了,宇文温决定花点时间,设计出“二十一世纪玄幻风”的炼丹炉,让那些炼丹道士见了就想买。 名字也得拉风,什么虚天鼎、神农鼎、乾坤鼎、盘龙鼎都行,怎么大气怎么用,质量不能太好,免得买了个就够用了,但质量不能太差,这是要砸招牌的。 想到这里,宇文温忽然脑海里灵光一闪:炼丹术士就是古代化学家,那么玻璃实验器皿同样可以用。 什么烧杯、平底/圆底烧瓶、试管、锥形瓶这都可以卖,还有温度计,这些东西宇文温的工坊里都已经小批量制作,给自己的实验室做试验用,要提高产量没有问题。 但是他又担心这些东西会让人如虎添翼,万一给哪个天才用的炉火纯青,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出来祸害他,那可就得不偿失。 虽然不太可能,可万一哪个天才批量制作出了白磷,白磷燃烧弹那可是要命的! 宇文温越想越多,思绪一放开就差点收不回来,不过有一点他已经肯定,就是要赚钱,把刘杨及其徒弟养起来,每日就研究这分光术,优化分光镜,再加派人手一起研究,区区十来人他养得起。 什么玻璃实验器皿都用上,组建一个炼丹实验...化学实验室,分光术(光谱分析)能达到分辨常见金属的水准就行,技术上能够简单协助探矿,那他就满足了。 然后就是把分光镜商品化,卖给那些执着炼丹的牛鼻子老道,这才是‘正道’,也算是为中原的炼丹事业添砖加瓦。 然后搭配售卖一本秘籍,就叫做《窥破天机分光术》,把光谱分析的原理粗略介绍一遍,配上常见几种金属的简单谱图,最主要是列出观测这几种金属的具体方法,让使用者能够做实验自己观测出来。 正如武侠小说所述,光有神兵利器还不行,得有同步的心法口诀配合,所以秘籍的商机无限,舍得花钱买分光镜的土豪道士,根本不在乎再多掏钱买秘籍。 那么下一个问题来了:这么好的东西,哪里有得卖呢? 也就是广告的问题,这年头要‘广而告之’的难度不小,尤其炼丹这种行业,寻常百姓关心得少,要想让天下的道士都知道分光镜这宝贝,那可不太容易。 不知道有,那就没有购买的想法,怎么让炼丹的‘从业人员’知道世上有分光镜这宝贝,是宇文温要面临的问题,他总不能雇人满大街找道士,然后神秘兮兮的问:“道长,听说过分光镜么...” 这样做的逼格太低,会砸牌子的,所以宇文温又开始想着如何打广告,在炼丹业掀起一阵抢购分光镜的潮流,自己赚得盆满钵满。 似乎是鸡肋的分光术,如今转换思路变成商品,那就是鸡腿了! 宇文温正暗自高兴间,听得外面有些喧嚣,似乎是有人在争吵,于是叫来张鱼问道:“外面怎么回事?”(。) 第八十一章 应见不见 使邸一隅,巴州主薄郑通正在和一名中年男子交谈,交谈之激烈已经可以用争论来形容,匆匆赶到的宇文温见着这一场面颇为意外,因为他第一次见到郑通和别人‘舌战’落下风。 郑通何许人也?梁国基层浊官,国都江陵街头的‘麻衣神相’,基于‘职业素养’,那是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无论明规则潜规则门清。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舌头上的功夫那叫一个犀利,兼察言观色、揣摩人心能力颇强,皮笑肉不笑的演技出神入化,已经是‘麻衣神相’中的霸者。 然而今日宇文温竟然见着郑通情绪波动了,对方舌战除了输给他外还没输给别人。 许多人在情绪激动时会不由自主做出小动作,宇文温在情绪激动时耳朵会不由自主的动,而他则发现郑通在情绪激动时会握拳,左手反复的握紧、放松、再握紧。 如今郑通的表现就是如此。 宇文温对那名男子颇为好奇,他觉得能舌战让郑通落下风的人肯定不简单,他自己占上风是因为凭着后世的知识,能让郑通驳无可驳,可如今这位能够如此,怕是有真材实料。 正所谓‘打狗还得看主人’,虽然郑通不是宇文温的狗,但也是他的手下,小弟有麻烦了老大自然要出面罩着,前不久刚成功毁了炼丹术士三观的宇文温,信心满满的加入战局: “郑主薄,不知这位是?” “刘助教,清河张子信独自隐居海岛三十余载,那浑天仪是如何带到岛上的?浑天仪运转须得水力,区区海岛哪里来的水力,莫非是潮汐之力么?”郑通发问,完全没有察觉宇文温已到附近。 “郑主薄,此事为细微末节,何必苦苦纠缠,刘某请问,辰星为何应见不见?”中年男子反问,也没注意到身边多了一个人。 “非也,正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若张子信之浑天仪并无其事,其观测结果又有何可信?” “此言大谬!张子信所言‘日行春分后则迟,秋分后则速’,莫非不对?又有‘合朔月在日道里则日食,若在日道外,虽交不亏’,郑主薄莫非不知么?” “此二者,张子信所言不虚,只是辰星‘见’、‘伏’未必如其所言,祖文远曾云...”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片片落叶,宇文温在风中凌乱了,不是为自己被两人无视,而是因为他基本听不懂双方论战的内容。 说是基本,是因为宇文温至少还挺懂了其中一些名词,但就是这些名词,让他悔不当初,觉得就不应该来这里,无端端卷入论战。 郑通称呼对方是“刘助教”,那么这位中年男子应该就姓刘,至于助教,顾名思义和后世的助教差不多,宇文温已经觉得不妙了。 这年头,能被称为助教的,那就只能是太学里教授学问的老师,是正经的学问大家,按后世通俗的说法那就是仅次于大儒的学霸,宇文温再怎么‘天赋异禀’,也不可能和仅次于大儒的学霸论战。 助教,只有太学才设立的职务,太学是一国的最高学府,周国太学设立博士六人,为下大夫,品秩正四命;博士下设助教六人,为上士,品秩正三命。 光看品秩没什么,关键是能做太学助教那学问可都是实打实的,太学博士下来就是助教了,反正都是学霸。 还有另外的名词“浑天仪”、“辰星”,浑天仪是这个时代用来观测星象的设备,辰星指的是金木水火土之中的水星,也就是说郑通和刘博士正在争论天文领域的问题。 天文?我就知道地球是圆的,围着太阳转,然后太阳系有九大行星,还有什么黄道十二星座,也就差不多了! 见着是完全不懂的领域,宇文温露怯,也亏得方才发问没有引起注意,所以他决定溜人,奈何刚要转身,却被郑通发现:“使君?卑职失礼了!” “刘助教,此为西阳郡公、巴州刺史宇文使君讳温。” 宇文温闻言心中叫苦,而那名中年男子见状也回过神来,躬身行礼:“原来是宇文使君,在下信都刘焯,字士元,方才失礼了。” “使君,刘士元是太学助教,今日来使邸是与卑职研讨一二。” “啊...哈哈,两位在讨论什么,如此激烈?本官在隔壁都听到了。”宇文温笑容满面,心里却是无奈至极。 “使君,在下与郑主薄正在讨论辰星应见不见之事。”刘焯答道,“在下曾听郑主薄提起,说宇文使君颇通天文、算术,不知对此有何见解?” ‘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自己精通天文了,啊?!’宇文温心中对郑通咆哮着,犹如无数草泥马奔驰而过,那水星的应见不见他哪里懂是怎么回事。 宇文温正打算认怂,随即发现郑通对着自己做手势,随即精神一振。 “愧不敢当,本官学的是西洋天文,与中原天文略有不同...不过算术倒是颇有心得。”他满是谦虚的表情,丝毫没有脸红的意思。 “西洋?莫非是波斯或者拂菻?”刘焯闻言颇为感兴趣,“不知这两国所用历法,与中原有何不同?” “是否有日月视差?可算出岁差多少年一度?”他滔滔不绝的问道,“在下不才,算得岁差约七十五年一度,与祖文远所算四十五年并十一月略有出入。” “在下认为二十四节气应有‘定日’...” “西洋诸国是否测日影?在下认为,古书所述‘千里之影差一寸’实为谬论...” 宇文温如同听天书般听着对方发问,什么“日月视差”、“岁差”、“定日”,他根本就听不懂,见着刘焯满怀期待的表情,只觉得满嘴苦涩。 学渣遇见学霸,可再丢脸也得上啊! 宇文温此次来邺城,安排了一个任务给随行的郑通,那就是尽可能招揽人才,尤其精通经史子集的学霸,他要在巴州设立州学,急需学霸坐镇。 结果这位刘焯似乎对历法很精通,这年头精通历法的必定精通天文,然后连带着算术水平都是一流,又是太学助教,想来经史子集的学问不低。 关键是“刘焯”这个人名有些熟,只是宇文温急切间想不起来这位是否留名青史。 方才郑通打手势,意思就是这位乃‘吸引’来的人才,需要宇文温努力争取,所以他如今硬着头皮都得上了,片刻之间他计议已定,随即笑容满面的开口问道:“刘助教所问,并非本官所长,不知刘助教可曾听过观星术?” “观星术?恕在下直言,夜观星象是为天文基础,莫非西洋天文有独到之处?” “然也,所谓观星,无非用眼观察群星,而西洋天文,用的却是天文镜。”宇文温说道,未等对方反应过来,继续发问:“刘助教可知千里镜?” “近日曾听闻,宇文使君献于陛下之物,其中便有千里镜?” “刘助教所闻确有其事,那千里镜可让人看到数里之外景物,可谓军旅利器,然则与天文镜相比,犹如萤火之光与皓月争辉。” “这...莫非天文镜能看到万里之外?” “哈哈,刘助教擅长天文,是否知道土星样貌如何?” “金木水火土,俱是星光熠熠,何曾看得出样貌如何?” “可是用了天文镜,便可知土星有光环,如圆环般环绕其身!” 刘焯闻言一愣,还没回过神来却听得宇文温继续说道:“木星,上有大红斑,月,其上满是环形大坑。” “以天文镜观日,为防阳光灼眼须得用墨色琉璃遮挡,借此可见耀日实为圆形,其上有黑点。” “满天繁星,在天文镜看来却是另一番面貌,而金木火水土此五行之外,又有数星绕日周行,只是不为人眼所辨罢了。” “使君,使君!那天文镜在何处?可否让在下一探究竟?”刘焯急切的问道,若不是顾及礼节,真就要抓着宇文温的肩膀摇晃了。 “本官耗费千金,制作出一座天文镜,其身粗如碗口,长度不下五尺,分量十足搬运不便,如今还在巴州州治西阳城之观星台上。” “巴州?巴州...”刘焯闻言低头沉吟,满是纠结的表情,郑通见状凑上来说道:“刘助教,使君手上便有一千里镜,虽说比不上天文镜,但是用来观月却颇为有趣。” 见着刘焯期期艾艾的表情,宇文温阔气的大手一挥:“刘助教若想看,那就随便看,只是此物颇为金贵,须得限定只在使邸使用了。” “刘助教不如今夜在使邸留宿,用这千里镜夜观星象吧。”郑通趁热打铁。 “这...这可就叨扰了...”刘焯已经忘了推辞,直接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宇文温见状决定再加一把火,他心中给自己鼓鼓气,随即开口说道: “刘助教精通数算么?” “略有研究。” “那定然知道勾股之数了?” “此是自然。” “本官粗通西洋算术,知道其中有一门学问,名为几何,之下又有一门学问,叫做三角学,所研究的叫做三角函数。” “三角含数?”刘焯闻言来了精神,“莫非和勾股之数相近?” “然也,只是又有发展,巴州司马杨济,得异人传授西洋算术秘籍,此秘籍便记载了三角学中三角函数的各项玄妙,本官亦曾学习些许...” “使君!此三角学可否透露一二?” “此处风大,不如里面说话?” “请、使君里面请...” ‘你说的,我不懂,我说的,你也不懂,不过你说的我不在乎,但是我说的你肯定在乎,所以嘛...’宇文温如是想,见着鱼儿上钩,他和郑通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领着刘焯‘入内详谈’。(。) 第八十二章 学霸中的学霸 使邸,面露喜色的刘焯告辞而去,宇文温和郑通送别了这位太学助教,转回房间继续交谈,郑通好容易找来的这个学霸,被学渣宇文温成功忽悠,要时不时上门‘叨扰’。 郑通此次跟着宇文温来邺城,负责招揽人才,奈何以巴州刺史的号召力来说很寒酸,所以是抱着有枣没枣打一杆的心态来‘挖墙角’。 宇文温“巴州刺史”的名号在邺城不值钱,而郑通的“巴州主薄”更不算什么,巴州不过是户数万余的正七命州,和动辄数万甚至近十万户的北方大州比起来,不过是一个郡的水准。 但更关键的是,郑通虽然有学识,但要进入上层学问圈套近乎就是妄想,在这个魏晋风度依旧的时代,不但仕途有“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士族”的潜规则,就连做学问也难免受到波及。 双方一见面,自然是要表明身份,官职倒是其次,首先报的就是自家郡望,也就是出身如何,旁人一听这位巴州主薄姓郑,自然而然就打听起来:“莫非这位郑主薄出身荥阳郑氏?” 不是?啊,郑主薄一口南音,想必是南阳郑氏?不确定?那郑主薄郡望何处?没有郡望? 听说郑主薄对经学颇有研究,不知师从何处?什么,未投名师,乃是寻常乡学? 郡望,师门都没什么名堂的郑通,没资格进入邺城上层学问交际圈,按着后世那句话改改来说就是:你也配和我们讨论学问?谁引荐你来的? 当然大家都是读书人,以礼相待还是要有的,只是那软钉子让郑通碰得头昏眼花,想和高门子弟谈笑风声,他一个连寒门出身都不是的小官,没有资格。 寒门,比起士族来悲催很多,但寒门可不是谁都有资格自称的,寒门大多为中小地主,士族看不起寒门,可郑通这种凭着俸禄过活的小官,没有基本的田地打底,连寒门都算不上。 对于这种境遇,郑通早有思想准备,毕竟南朝的这种风气比北朝还要强,他早就习惯了所以无所谓,眼见着要去上层学问圈无望,他便试图结交寻常读书人。 宇文温要在邺城买很多书,郑通便借着机会接触佣书从业者,毕竟邺城里许多有学问的读书人家境不怎样,经常靠着佣书补贴家用,郑通也借着寻访名著的机会,和太学里的博士、助教套近乎。 刘焯便是他发现的一个人才,这位的学问可了不得,他是河北信都人,师从一众大儒,寒窗苦读十余载,终于学有所成,与其窗好友刘炫一起被并称“二刘”,在齐国时以儒学知名,被聘为州博士。 刘焯不但精通经史子集,还研习《九章算术》、《周髀》等算术典籍,以及《七曜历书》这类天文律历,北魏、北齐年间的天文、历法学家张子信,其编撰的著作也有研习。 周灭齐,然后又爆发内乱,大象二年战争爆发时,已入京(长安)的刘焯正好在河北家乡,长安自然是去不了了,而周国在邺城又有了朝廷,如今他被任命为太学助教,在邺城居住。 刘焯其人,学问自然是没得说,郑通决定对其打主意,却是因为另外一个缘故:这位的人缘不太好,在太学有被排挤的情况,对于现状有些不满。 原因很简单,首先太学的博士们论学问甚至还稍逊刘焯一筹,可关键是刘焯出身一般,辩论起来又不给面子,博士及其学友们忍不下这口气,所以暗地里的排挤是免不了的。 另一个原因就是刘焯做人有问题,也许是读书读太多的原因,与人交际有些不够圆滑,尤其讨论起学问来有傲气,经常不经意间出言伤人,类似“这个问题连蒙学幼童都知道,你竟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学的啊!” 久而久之连同僚都开始不待见他,所以刘焯在太学过得不是很舒心。 这是郑通私下里打听到的情况,他觉得刘焯有大学问却对现状不满,所以起了‘挖墙角’的心思,当然巴州对其的吸引力几乎等于没有,所以要下猛料。 首先就是要在学术上吸引对方,刘焯以其学问水平不需要到巴州‘求学’,但这位同时精通天文、算术,而宇文温正好有绝招可以‘克制’。 天文方面,用天文镜就足够了,天文镜能窥破‘天机’,但只在巴州才有,这已经让刘焯心如猫挠,而宇文温随后抛出的‘三角函数’,则是在算术方面吸引了刘焯的注意力。 方才宇文温连哄带骗,用三角函数这从未出现在中原算术典籍中的名词,说得刘焯昏头转向,当然宇文温说的只是皮毛,这玩意他高中毕业后就忘得差不多了,所以使出了绝招。 “巴州司马杨济,精通西洋算术三角学秘籍《大测》,其中三角函数的算法有数种,此书又有《割圆八线表》,刘助教若是有兴趣,不如到巴州走走,与杨司马切磋一二?” “刘助教在巴州所需用度,皆由本官一应承当,至于那天文镜,自然是刘助教想用多久便用多久了...” “本官欲在巴州建立州学,不知刘助教是否有兴趣帮忙一二?当然所需典籍若是不够,刘助教可在邺城尽情选购,所需费用自有郑主薄负责,买回的书籍本官命人运回巴州...” “对了,杨司马在巴州建了一个水力驱动的时钟,计时精度已至秒....” “何为秒?本官习得西洋天文,与中原不同,西洋天文历法将一日分二十四时辰,又称小时,每小时为六十分钟,每分钟为六十秒...” “若以中原时辰计,一时辰为两小时,漏刻按每昼夜一百刻记,每刻约等于十四分钟有余...” “当然,若按南朝梁制,漏刻按每昼夜九十六刻,那每刻等于十五分钟,亦为九百秒...” “刘助教莫急,此物在巴州,他日到了西阳城,自然就能见到了...” 一大串绝招连发之下,刘焯的心理防线已经崩溃,天文镜、时钟就不说了,他从未听说过如此奇怪的‘西洋三角学’,虽然宇文温所说都是皮毛,但他的求知欲已经熊熊燃烧,面对对方的邀请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 刘焯恨不得马上就去巴州,只是哪里能如此洒脱,他可不是孤家寡人,远行还得带上家人,太学这边还得收尾,还有很多事情要交代,不是说就能走的。 宇文温也不急,请刘焯安心做好善后,待得一切安排妥当,他再安排人送其去巴州,当然了,这一去就是上了贼船,想下来那就由不得对方了。 “使君,刘助教的学问自然是没得说,只是...其人处世之道颇有些瑕疵,卑职...”郑通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卑职曾听得人言,说这位似乎...呃,似乎心胸狭窄,又贪财吝啬了些...”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刘助教若真是喜欢财物,本官养得起。”宇文温不以为意,郑通既然已经拉拢刘焯,那说明已权衡利弊,此时再提起来,无非是让他心里有个数。 “此事要抓紧,免得有人横加干涉让刘助教走不脱,你若实在分不开身,席胜那边的事就不管了,负责盯紧刘助教。” “使君,刘助教若是去巴州,当真要观测星象?” “此是自然,你有何顾虑?” “使君,若是如此,还得名正言顺,毕竟私测天文之事非同小可,以使君的身份怕是容易招来非议...” “本官会向陛下和丞相禀明,在巴州名正言顺观测星象。”宇文温说道,对于郑通的提醒,他觉得还是很对的。 天文,其实就是门学科,但在古代不同,私自研究可是能和犯禁搭上关系,古时把国家气运、皇帝的安危和天文现象联系在一起,甚至称为天学,所以特定人群可要小心些。 观测天象?你一个宗室观测天象做什么?想让陛下帝星陨落?还是想窥破天机意图对陛下不轨?如果不是觊觎御座,你观测天象有何居心? 一般而言,古时统治者对民间研习天文持否定态度,毕竟天文已经上升到天学的高度,所以为了垄断这一学问,晋代时就颁布法令禁私藏天文器物和私习天文。 也就是说从那时起,朝廷就把天文垄断变成官学,将观测,研究天文的权力收为国有,私习天文就成为了首当其冲的压制对象。 但说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历朝研究天文的官方学者,无非三种来源:首先是考试选拔;其次是天文学世家,世代为朝廷效力;第三,从民间学者中提拔,民间学者自然是属于‘私习’,所以说私习天文的事情不是没有。 南北朝时期政局动荡,各家皇帝坐稳江山靠的是兵马,所以对学习天文的管制比较宽松,但不意味着没有管制。 私习天文的罪名可大可小,就看有没有人要整你,所以宇文温在巴州设观星台,理论上是违法的,甚至还可以安上谋逆的罪名,当然山南道大行台不说话,也没人敢放肆。 如果只是他自娱自乐也就罢了,现在还把太学助教请了去夜观天象,研究天文,很容易授人以柄,虽然山南地界没人会用这罪名找宇文温麻烦,但终究会是个麻烦。 但也不算是麻烦,宇文温和郑通计议已定,决定先发制人,直接禀告皇帝和丞相,说要聘请刘焯到巴州开办州学,毕竟教化百姓是刺史的首要之责,然后‘顺便’夜观天象,培养天文人才,算是传承学问。 说白了就是要个朝廷授权,在巴州开办天文官学,之所以这么折腾,就是因为天文镜是让刘焯上钩的重要诱饵,要是没了这个绝招,搞不好对方就懒得跑去巴州了。 又谈了片刻,郑通告退,宇文温独自坐在案后,兴奋之色溢于言表,因为此次郑通钓来了一条大鱼,他想起这刘助教是谁了。 刘焯,与其同窗好友刘炫并称二刘,是隋朝有名的儒学大家,舌战群儒号称‘不败’,是为学霸中的学霸,各地开馆授业的学霸有了疑难,还得来找这两位释疑。 刘焯不但学识渊博、博古通今,对于天文历法也是即极为精通,为业内翘楚,刘炫不遑多让,有隋一世,二刘之名威震学界。 奈何刘焯性格有缺陷,加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在舌战群儒未尝败绩时,也招来滔天怨恨,某些人在学问上输的一塌糊涂,所以用场外招数来反击。 诽谤中伤连绵不绝,结果刘焯被罢官革职,后又重获起复,在官场上历经沉浮,最后还是被罢黜,黯然神伤回乡教书,呕心沥血编撰的《皇极历》,虽然在历法上有重大突破,在学术上无懈可击,但依旧未得朝廷采纳。 这位的毛病不是没有,贪财算是其中比较突出的缺点,刘焯学问大但门槛也高,想学他的知识,那什么‘意思意思’得给够,这毛病导致刘焯的名声大受影响。 官场失意回乡开馆授业,正经的收起学费教授学问来,刘焯倒是时来运转,许多人不远千里慕名前来,门下弟子数不胜数,而最有名的,则是孔颖达、盖文达。 此二人是新一代的后起之秀,隋末唐初学霸中的学霸,孔颖达是孔子的三十一世嫡孙,所著《五经正义》名传千古,盖文达和孔颖达一起,是为贞观十八大学士之二。 刘焯官场失意,好歹培养出两个好学生,他于隋大业年间去世,初唐魏征于《隋书》“儒林”中介绍刘焯时说:“论者以为数百年以来,博学通儒,无能出其右者。” 宇文温见到这种国宝级别的学霸自然喜不自胜,于公于私他都不会放过送上门的肥肉,不要说州学什么的,他两个儿子以后的老师可就有着落了。 “这就等于让院士当儿子的老师,做梦都要笑醒啊!”宇文温激动得喃喃自语,为人父母总得给儿女们着想,所谓公私两便就是如此,为了儿子的求学路,花钱养着学霸都无所谓了。 要真是把刘焯给弄到巴州办州学,宇文温已经可以预见山南各地学子蜂拥而至的盛况,然后就是喜闻乐见的‘学生经济’大发展。 什么夜市烧烤、网吧、情侣小旅馆...呃,不对,是各种餐饮业、书肆、出租屋连带着笔墨纸砚的销路都会大增,一想到商机无限,宇文温笑得眼睛又眯起来。 “所以呢,杨济你就好自为之了,刘焯要是到了西阳城,可是要真刀真枪来个论战的...”(。) 第八十三章 勾股测量 巴州,西阳城郊外,巴州司马杨济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心有余悸的望望北方,一股不安的情绪涌上心头。 杨济觉得自己是被人惦记上了,在这个时代会‘惦记’他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如今远在邺城的宇文温,这位成日里变着法子压榨他的知识。 ‘我不会有事的...’杨济如是想,此次宇文温去邺城,他留守西阳统领州兵,连着虎林军将士一起‘守家’,不怕肖小作祟,唯一担心的,就是那位又折腾出什么事来。 朝会上磕头都能磕昏,这世间也没有谁了吧! 邺城传来的消息表明,山南使者宇文温出了点小意外,当然没有什么大碍,也就是稍微昏厥了那么一下,杨济听到这消息时,第一反应是有人要害宇文温。 基于某种原因,宇文温给外人的感觉就是不着调,杨济对其原因大约知道,所以不觉得宇文温在大殿上真的会磕昏头,不过他和其他人在巴州鞭长莫及,只能希望这位平安归来。 “杨司马,已经准备好了。” 话音将杨济从走神状态中拉出来,他看看身边一群人点点头说道:“那就开始吧。” 在场的大多是西阳郡公名下工坊之人,别驾许绍,治中郝吴伯则是例外,长史任冲原本也要到场,只是临时有事未能前来,他们到场观看的,是工坊新制作的一个装置。 “观测开始!” 林有地站在一个三角木架子面前,其上安装着一个奇怪的装置,是一根横放的金属管,金属管长约五尺,其中部有凸起,内有两个圆孔。 凸起与人面部大致等高,两个圆孔与人的瞳距相近,林有地便凑上前去,用双眼往里面看着什么。 “红牌,观测红牌!” 在前方旷野里,忽然竖起了一张披着红布的大木板,颜色鲜艳十分显眼,只是距离颇远看起来有些吃力,林有地一边将眼睛紧贴着那两个圆孔,一边用右手拧着金属管下方一个小圆盘。 金属管另一端,面向旷野那一侧,左右两端各有一块小圆镜,左侧圆镜固定不动,而右侧圆镜却在微微转动,似乎是随着林有地转动那小圆盘,在微微的向着左侧转向。 片刻后,右侧圆镜停止转向,而林有地则将头往后缩,揉了揉眼睛之后再度靠上去,贴着圆孔看了片刻后再度缩回头。 他看了看方才自己拧的那个小圆盘,其外圈密密麻麻刻着许多短线,对应又刻有许多蝌蚪般的符号,仔细看了看,林有地深吸一口气,报出了一个数字。 站在林有地身边的一名年轻人,手上拿着一个木板,上面夹着一张白纸,听得林有地报数,便用炭笔记在白纸上。 另有一人,左手中也拿着个木板,其上贴着一张白纸,在纸上列着密密麻麻一串蝌蚪文,他看了一眼记下的数字,然后伸出右手,用食指按在纸上缓缓移动,似乎是逐行确认着什么内容。 “找到了,在这里。”他低声说道,那个拿着炭笔喝白纸的年轻人闻言探过身来,将其手指所知的一串蝌蚪文记在自己的白纸上,然后用炭笔飞快的写起来。 写的都是些奇快的符号,片刻后他书写完毕,在最后一串蝌蚪文处画了个下划线,两人看着这些‘鬼画符’嘀嘀咕咕的商量了片刻,最后来到杨济身边禀报:“杨司马,算得距离是五百三十三步。” “验算过了么?”杨济问道。 “验算过了!” 杨济点点头,转身向一旁的许绍说道:“许别驾,测得距离是五百三十三步。” “红布木板的距离,是五百五十步,”许绍给出了一个结果,林有地和两名年轻人一听,不由得紧握拳头,面露兴奋之色。 “继续!” 测试继续进行,如第一次般,远方旷野里不停竖起各色盾牌,而用奇怪装置观测的林有地则报出对应数字,而那两名年轻人则是根据数字在不停计算,最后报出距离,和许绍手中的真实距离值核对。 那些木板都是许绍负责安排人摆放,距离自然对林有地等人保密,测试进行许多次,而每次的结果都让人满意得默默点头。 “实际距离一千一百六十步,测得一千两百二十八步,有六十八步的误差,不错啊。”许绍说道,这是第十次测试,也是最后一次测试,其结果依旧让他很满意。 杨济拍了拍林有地的肩膀,几个年轻人兴奋地低声欢呼,而一旁静静观看的郝吴伯,满脸佩服的说道:“勾股测量术,今日终于亲眼见到了。” 他看了看那奇怪的装置,向杨济问道:“这测...测距仪,莫非距离越远,误差就越大?” “是啊,正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镜片的转向机构还不够精密,要是距离远了,细微的角度差别就会导致计算结果偏差大。” “一度等于六十分,一分等于六十秒...西洋三角学说里对角度的划分,与中原迥然不同啊。”郝吴伯沉吟着,“吾读《周髀》,得悉勾股测量,如今一见,真是大开眼界。” “承业,杨司马所用,是西洋三角学之三角函数。”许绍纠正道,不过他想了想便问杨济:“殊途同归,莫非这几何的三角函数,与中原勾股之术相仿?” “正是,杨某昔年机缘巧合之下得奇书数卷,故而学这西洋算术,其中一本名为《大测》,又有一卷名为《测量法义》...” “《大测》所云,计算三角函数有‘三要法’和‘二简法’...” 杨济侃侃而谈,将其所学知识与许绍、郝吴伯分享,这两位读过《周髀》和《九章算术》,所以基本的运算能力还是有的,最关键是懂得勾股之术,那就好沟通许多。 勾股之术,始见于《周髀》,勾者,直角三角形之短直角边,股者,直角三角形之长直角边,又有‘弦’,为直角三角形之斜边。 《周髀》提出“勾三股四弦五”,汉末三国时吴国学者赵爽为《周髀》作注,将其表述为“勾股各自乘,并之,为弦实。开方除之,即弦。” 《周髀》据此提出了“勾股测量法”,类似的《九章算术》也提出了勾股测量法,其“勾股”章中便提到利用勾股定理的比例原则。 其中提到立表测远、立木测高、立木测深度,而《周髀》直接来了个“测日高”。 而西洋几何三角学中,有了三角函数概念,所以对于勾股测量,有新的应用,那就是利用夹角,然后带入三角函数中的正弦、余弦以及正切函数来反推。 这种测量方法,其原理就是用两个间隔已知距离的千里镜,同时观察物体甲,此时两个望远镜之间的不同方位角,根据三角函数便可计算出物体甲的距离。 具体应用,就是把两个望远镜固定在一根横杆上,一个望远镜与横杆水平垂直并且固定不动(左端),另一个望远镜可以水平转动(右端),而横杆本身也很水平转动。 观察物体甲时,先将左端望远镜视野里的准星对准物体甲,然后固定好横杆,接着转动右端望远镜,使之视野里的准星对准物体甲(两镜准星重合)。 此时两个望远镜和物体甲之间形成一个直角三角形,两个望远镜之间的距离乙,可以视为直角三角形的短直角边,而左端望远镜与物体甲的距离丙,就是直角三角形的长直角边。 右端望远镜与横杆的夹角丁,是已知的,而其邻边乙也是已知的(横杆的长度),那么根据丁的角度值,查出对应的三角函数值,再带入其邻边乙,可以反推丙的长度,如此一来就完成了测距。 依此原理,活动的望远镜,其转动的角度越大,测得的结果越准,所以当带测物体距离太远时,活动望远镜的转动角度就很小,直接导致测量误差剧增。 所以两个望远镜之间的距离要尽量拉长,这样才能够保证测量结果准确。 杨济说得十分细致,又有实物可以看,许绍和郝吴伯折腾了一会,总算是弄明白这‘光学测量’的关键,那就是算出各角度对应三角函数的对照表。 然后测量时获得望远镜夹角,将其与两镜之间距离一起代入三角函数便能算出结果,也就是距离,而三角函数对照表上的数值直接关系到算得对不对。 “《大测》,三要法、二简法...算起来不容易吧?”许绍发问,见得杨济点点头,他好奇的问道:“这对照表杨司马算了多久?” “此法差点忘了,回忆了许久,又反复验算推演,足足花了四个月时间才最后算出来。” 郝吴伯闻言无语,许绍则是颇为同情的看着杨济,这位杨司马的来历着实让他好奇,他实在想不明白对方到底学的是哪家的学问。 精通建筑、算术,据说对佛法有研究却练就一身杀人刀法,要说是战将吧骑战水准又不怎么样,要说是学问家吧又没见其吟诗作赋。 还有这闻所未闻的西洋几何三角学,什么正弦、余弦、正切,而应用于勾股测量后,可以用于计算三角形中未知长度的边和未知的角度。 许绍觉得这所谓西洋几何三角学,搞不好就是和‘西域异宝琉璃镜’一样,是托名‘西洋’但实际是某人自己掌握的知识。 往来西域和中原的西域番商、僧侣极多,从未听说这些奇妙的算术之法,那里面的各类名词,也从未在传世书籍中见过。 杨济给他的感觉很怪,许绍只在另一个人身上感觉到,那就是西阳郡公宇文温,这两个人给他的感觉,无法用语言描述,反正就是觉得某些时候古里古怪的。 “杨司马,使君制作这测距仪有何用处?看起来颇为精密,想来价格不菲。”郝吴伯问道,他觉得宇文温折腾这玩意绝不会出于无聊,必定有其重要用途,“莫非是用来丈量田亩?”。 “正是,不光如此,这测距仪改进一下可以测高。” “测远、测高,想来是为修筑水利时勘测所用?莫非是为了往后修筑江堤?”许绍发问,他觉得这东西和鸡肋差不多,确实构思精妙,但用处不大。 有没有这东西,田地一样丈量,修筑几十里长的水利设施也早有成熟的勘测手段,这东西做出来也就当个新奇玩意,有没有都不碍事。 “用途颇多,日后诸位就知道了。”杨济卖了个关子,许绍见状也不追问,和郝吴伯一起去试看这测距仪。 ‘这东西有什么用啊...如今又不能做大炮。’杨济心中叹了口气,思绪飞到另一个时代。 大明万历年间,以徐光启为首的有识之士,与西洋传教士利玛窦等人合作,引入西洋学术著作进行翻译,其中便有关于勾股测量的《测量法义》。 崇祯四年,徐光启与西洋传教士汤若望、邓玉涵等人合编《大测》,作为历书一部分呈献朝廷,此为三角学首次进入中原。 《大测》上记载了三角函数的计算方法,而就是这可用于测距的三角函数,引起许多人的兴趣,因为若能准确测距,可以发挥火炮威力。 此时的大明江山风雨飘摇,外有鞑酋黄台吉率众袭扰京畿,内有饥民揭竿而起,欲平定战乱须得倚重军国利器红夷大炮,娴熟的炮术是为关键。 徐光启献给朝廷的西洋著作抄本流传民间,《大测》、《测量法义》便是其二,杨济亦曾习之并精通此道,奈何大厦将倾,已非人力所能挽回。 崇祯十五年,清军入寇山东围攻沂州,守城明军凭借大炮与清军大炮对射,结果一门大炮连发之下不堪重负,当场炸膛波及数人。 在一旁测算火炮射程的杨济被震得内伤,听力受损口鼻流血,清军破城之际,再无力杀敌,唯有以死殉国。 “大炮,红夷大炮...何日才能见你雄姿...” (ps:最近事多,这几天每日一更,主要在晚上)(。) 第八十四章 飞鸽传书 西阳城北郊外,一座湖畔庄园内热闹非凡,此为巴州刺史、西阳郡公宇文温的产业,这几日其家眷莅临庄园里新建成的别院小住。 湖畔边,一座二层楼房耸立土丘之上,楼房为砖砌成没有飞檐走壁,米黄色墙面,红色屋檐,又有拱形柱墙,其形制和寻常楼台迥然不同。 楼顶却有一个大露台,周有围栏,其上立着两张形制怪异的侧边大伞,伞下放有坐榻,两名美貌女子各着粉、紫色轻纱坐在榻上,看着面前两个幼童嬉闹。 “阿娘,那边、那边...”鹊哥奶声奶气的喊着,连着弟弟棘郎一起手舞足蹈,两个小家伙如今扶着楼顶围杆,看着不远处湖边几艘木船兴奋不已。 “那是船,能在水上漂,可以坐人的,想不想去呀?”宇文娥英在一旁说道,两个弟弟听得这么一说更加高兴了,齐声说“想”。 “娥英,木船还没准备好,要明日才行。”杨丽华在旁说道,她如今正和尉迟炽繁坐在伞下榻上,食案摆着许多糕点、瓜果以及冰镇酸梅汤。 尉迟炽繁招呼小家伙们过来吃东西,三人闻言围了上来,从食案上拿着各自喜欢的食物,一个个都是喜滋滋品尝着。 “阿娘,你想去葡...葡...”鹊哥问道,他如今已满两岁,正是学说话的年纪,只是还分不清你、我的正确用法,故而总把别人称呼他的“你”,当成自称“我”来用。 尉迟炽繁捏了捏鹊哥的小脸蛋,笑着纠正道:“鹊哥,说自己要说‘我’...” “嗯。”鹊哥点点头,见着阿娘点头答应,便看向杨丽华又说道:“阿姨,你...我去葡...葡。” “去吧,跟着姐姐去,再带上弟弟,要好好照顾弟弟,知道么?”杨丽华说道,见着儿子点点头,便吩咐女儿:“娥英,要照顾好弟弟们,知道么?” “嗯。”宇文娥英用力点头,片刻后吃饱喝足,领着两个弟弟呼啦啦一声往一侧的楼梯跑去,柳叶领着一个侍女两个奶娘紧紧跟在后面。 看着儿子如此高兴,杨丽华也很高兴,心中那一丝丝无奈,也就随风而去了,按着规矩,她所生的儿子,只能叫她这个生母为“阿姨”,而要喊嫡母尉迟炽繁为“阿娘”。 自己怀胎十月,又经历分娩之痛生下的儿子,不能叫自己“阿娘”,换作是谁做母亲心里都难受,只是规矩就是如此,不是杨丽华能够改变的。 不要说是权贵世家、高门大姓,即便是寻常百姓家中也是如此,所以正室的地位才如此重要,侧室不过是比普通侍女的待遇要好些。 即便是生了儿女的侧室、小妾,也有被赶出家门的危险,要是夫君‘大方’,甚至还得陪贵客就寝,陪了几夜后如果贵客‘爱不释手’,也有可能被当做礼物送给对方。 “在想什么呢?”尉迟炽繁问道,略微失神的杨丽华闻言笑了笑,说在想着夫君,也不知如今在邺城过得怎样。 “他呀...家翁没说错,果然又在大殿上闹出事来了。”尉迟炽繁苦笑着。 杨丽华也是无奈,宇文温当年到长安,在大殿上面君,结果把她父亲气得差点要当场发作,结果这位又把场面圆回去了,她一直在想,那时宇文温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寻常臣子上了大殿,都是循规蹈矩大气不敢出,可他倒好,完全不当一回事!’杨丽华如是想,和尉迟炽繁一般,无奈的喝着冰镇酸梅汤。 如今已是六月下旬,而宇文温是在五月下旬抵达邺城,尉迟炽繁算着日子提前写信让信使送去邺城,正好是五月底送达。 未曾料六月上旬信使带来了消息,说西阳郡公在朝会上面君时磕头磕得昏倒在地,不过御医检查过并无大碍,这消息让尉迟炽繁坐卧不安,而杨丽华和萧九娘也是颇为担心。 没过几日,信使送来宇文温的家书,上面多次强调“为夫并无大碍”,虽然有些波折,但过了九九重阳节之后,便可返回巴州,按着日子来算,大约十月中上旬就能到家了。 微风再度吹来,不但带来了一丝凉意,也吹皱了湖水,夕阳映照下湖面波光粼粼,又有一群水鸟从远处芦苇荡里飞起。 尉迟炽繁来到围栏处凭栏远眺,大片湖景尽收眼底,碧波荡漾的湖面,些许小船洒落其间,又有飞鸟在上空盘旋,如此景色,让人心旷神怡 “景色好美啊...”她喃喃自语道,总算是明白为何夫君要在这湖边修建别院,只在此处住了两日,她就有些不舍得离开了。 “姐姐,这座楼是...是什么风格来着?”杨丽华问道,走到尉迟炽繁身边凭栏远眺,她是第一次见这种形制的楼房,没有飞檐走壁,而且在楼顶有个大露台,宇文温曾和她说过这叫什么什么风格,但实在是记不住。 “好像是叫加...加勒比海风格?”尉迟炽繁秀眉紧锁,想了许久才想起来,但又不敢确定。 “妾记得这海是在什么东海之东,也就是极东之地的什么地方,这楼房的形制确实罕见,又不像西域风情。”杨丽华有些不太确定的说道。 “是啊,这楼房也不知道牢不牢固,全都是砖石砌成...” 两人正说话间,楼梯处有动静传来,转头看去,却是身着淡蓝色轻纱的萧九娘走了过来,待其近前,尉迟炽繁便问浣奴睡着了没有。 “姐姐,浣奴已经睡了。”萧九娘答道,随即来到围栏处凭栏远眺,看着眼前的湖景也是颇为心旷神怡。 “还睡得惯吧?若是怕狗叫惊着了浣奴,我便让他们把狗牵远些。” “浣奴睡得很好,些许狗叫声无妨,若是太静了,回到府里哪里还习惯。”萧九娘笑道,夫人很关心她娘俩,这也让她心定了许多,夫君出远门,如今府里可就是夫人做主了。 三人站在一起凭栏远眺,相互交谈着,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微风掠过,吹动她们身上薄如蝉翼的轻纱,一如绿叶般映衬着那闭月羞花的容颜,远远看去三人如同天上仙女来到凡间,在此处观赏湖景。 忽然天空传来一阵扑腾声,抬头看去,却是一群灰白相间的鸽子,从楼房附近升空掠过,飞向远处的鸽舍。 “鸽子成群结队的飞起来还真漂亮啊。”萧九娘叹道,一旁的杨丽华则是摇了摇头:“就是那...那东西落下来有碍观瞻。” “所以鸽舍得离这里远些,反正鹊哥和棘郎也喜欢喂鸽子,那就由着他们吧...”尉迟炽繁说道,夫君在这里养鸽子,除了好看、好玩之外还有一个秘密,只是不能轻易透露。 。。。。。。 庄园一隅,鸽舍内几名男子正在忙碌,他们细心的将一层层鸽笼清扫干净,把鸽笼下的抽屉抽出来,将其中的鸽粪倒掉,又打开窗户引入微风,将鸽舍里那稍显浑浊的气息带走。 鸽子养起来要细心,而几百只鸽子养起来要更加细心,首当其冲的就是要保证鸽舍清洁,鸽舍每日都要打扫,过得六七日又得大扫除,清除地板上的灰尘。 每两三个月要用水冲刷地板,擦拭门窗、鸽笼,为的就是避免滋生疫病,让一个鸽舍的数百只鸽子全部‘阵亡’。 “温湿度多少了?”一人问道,另一人看了看挂在房中的温度计、湿度计,随后说都没没超标,正好合适。 “动作快些,把鸽粪都收拾好,拿去晒干后肥地。” “开始换水,老规矩,一人负责一排,水可别洒了。” “好嘞!” 几个人又忙碌起来,将每个鸽笼里饮水器的水倒掉,换上新打的清水,然后检查门窗纱网,确定没有什么,什么破洞。 他们是因伤致残的老兵,被西阳郡公宇文温留在府里,连着家人一起在这庄园住下做佃户,他们自己则负责饲养鸽子,训练可以归巢的信鸽。 两年多以来,他们从养鸽新手变成了老手,对于如何把鸽子养好总结出了经验,配合着新颖的“温度计”、“湿度计”,将鸽舍打理得井井有条。 鸽子怕热不怕冷,所以夏天给鸽舍降温很重要,还有通风、适当光照也得顾及,天气太过炎热还得让鸽子们洗澡, 也算是降温的一种手段。 到了冬天也得小心伺候,要是温差过大那么鸽子很容易生病,鸽舍得装上门帘和窗帘,防止冷风直吹,平日里也得防老鼠之类钻进鸽舍变成祸害。 养鸽、育鸽,他们已经驾熟就轻,繁衍的鸽子越来越多,通过每日放飞训练,筛选出身强体壮又能准确回巢的鸽子继续繁衍,而鸽子们的放飞距离也越来越远。 终于打扫完毕,也到了鸽子们回巢的时间,看着一大群鸽子呼啦啦的落下,熟门熟路的回到各自鸽笼,养鸽人走上去,一个个鸽笼的过数然后关上。 “老李,老李!回来了,回来了!!” 一人忽然激动的大喊着,旁边几个闻言凑上去,随即兴奋地喊起来:“回来了!真回来了,快,快去找管事!” 。。。。。。 “鸽子回来了?” 尉迟炽繁惊喜的问道,宇文十五也是用力点头,面带喜色的说道:“回来了,可算是回来了。” 尉迟炽繁如今在‘加勒比海风格’楼房的二楼书房,接过宇文十五递来的一根芦管,从中抽出张纸条,只见其上写着“岁岁平安”四个字,尉迟炽繁又从书房一角拿出个木匣,用钥匙开锁之后取出一张纸来。 “今日是六月三十日,那么就应该是...岁岁平安...”尉迟炽繁轻声念道,再看了看那张纸条,激动不已。 “嚯,从邺城到西阳,怎么说也有一千多里路吧,按约定,郎主的鸽子应该是今日清晨放飞的,下午就回到西阳,这飞鸽传书真是奇妙啊!”宇文十五叹道。 “夫君说邺城到西阳的直...直线距离没那么远...飞鸽传书,真的能够传书,清晨放飞,当日下午就到了...”尉迟炽繁攥着纸条不放,就如同宇文温在她面前一般。 宇文十五摸了摸头,满是遗憾的说可惜前几次的鸽子没有飞回来,看来还是太急了些,挑选出来的鸽子,从没飞过如此远的距离。 此次宇文温去邺城,将刚刚训练出一些效果的信鸽选走了些,按照他和尉迟炽繁的约定,到了六月一日,六月十日,六月二十日,还有六月三十日会放鸽子。 按照预测,信鸽从邺城飞到西阳,如果成功飞回来的话,按着信鸽的速度也就是当日抵达,所以六月一日、十日、二十日,还有今日,尉迟炽繁都在等着鸽子飞回来。 每次放飞的信鸽携带不同内容纸条,而今日放飞的信鸽其纸条就是“岁岁平安”四个字,不过虽然成功收到了千里之外的‘飞鸽传书’,但成功率还是很低的。 本月要放飞四批信鸽,每批放飞三只,共计十二只,结果现在仅有一只信鸽回来,其他的要么是迷途,要么就是被什么猛禽或者猎人给害了性命。 “十二只回来一只,不过邺城那么远,也难能可贵了,按说还得训练上几个月,再细细筛选才能选出好信鸽,千里之遥也能飞回来。”宇文十五笑道。 “当日就从千里外飞回来,夫君果然没有说错...”尉迟炽繁将木匣锁好放回去, 宇文十五见着主母颇为高兴的样子,便问邺城回来的使团大约何时路过巴州,毕竟郎主临出门前已经计划好,要买许多东西回来,其他的都无所谓,可是那战马就真让人眼馋得紧。 “还得十来日,前些天已有信使捎来口信了。” “那就好,那就好,也不知赶不赶得上在大调整前抵达。” “虎林军现在如何了?”尉迟炽繁问道,虎林军是宇文温招募组建的军队,严格来说算是私兵,所以作为留守在家的主母,她也得‘代行职责’。 “按部就班,这入夏之后一直阴雨绵绵,打不得大仗,便宜了陈国那帮鱼腩,从郎主出门到现在,也就是把武昌地界的禾苗给毁了,今年他们又是颗粒无收。” “那事情你便和陈统军他们商量着办吧。” “是,等到商量妥当了,陈统军再到府上请印信。” 宇文温不在,虎林军的军务由统军陈五弟统管,具体由各军主按部就班分管,宇文十五作为宇文温的代表负责监军,若是要调动虎林军或者军务有大变动,须有宇文温的印信,而这印信由尉迟炽繁保管。 “我是妇道人家,打仗练兵什么的都不懂,一切按着定下的条陈来,可不许出什么纰漏,你和陈统军得看着点。” “是。”(。) 第八十五章 汗牛充栋 七月上旬,从邺城返回山南的使团,和朝廷派往山南宣旨的天使,经过长途跋涉终于抵达安州州治安陆,天使带来了许多好消息,让山南州郡官员雀跃不已。 去年的大战,立功将士需要朝廷封赏,该提拔的提拔,该封爵的封爵,立功的往上升迁,空出的位置给别人补进来,正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有升迁、有封妻荫子的盼头那为国效力才有积极性。 山南州郡实际上是山南道大行台宇文亮做主,去年立下的功劳,对应的奖赏自然不可能真就拖到今年才发,但毕竟有了朝廷的旨意,有的封赏才名正言顺。 尤其是封爵,还得天子用过印的圣旨才做得数,仪同以上官员晋升也得有那玉玺盖印才是真金白银,还有各州刺史职务变更,大行台做了主先行安排,但事后还得拟定名单上报,请朝廷正式确认。 除了官职、封爵之类的好消息,回程的使团还带来了朝廷调拨的大量马匹,既有军马也有挽马,虽然只是头一批,后续马匹还要分批调来,但也让山南将士兴奋不已。 山南之地没有好的养马场,并非产马地,先前和朝廷道路隔绝,无论军民所用马匹只能自行繁衍,数量上不去不说,质量也差。 连年征战,战马多有损耗,也亏得打了胜仗,还能从缴获里补充,但长此以往总不是个事,如今朝廷调拨大批马匹,可谓解了燃眉之急。 与此同时还有大批食盐,山南同样不产食盐,须得外地输送,先前是靠着盐商走私,才能堪堪满足山南州郡需求,而朝廷此次调来盐、马匹,让各地军民向往朝廷之心又强了许多。 众多好消息之下,黄州总管府下辖巴州也是一片欢腾,立功将士引来了朝廷的正式封赏,而作为正使前往邺城的巴州刺史、西阳郡公宇文温,在邺城公私两便,自掏腰包买了许多东西运回巴州。 西阳郡公府,大门外停着一队马车,刚抵达不久的刘掌柜正和府邸管家李三九交谈,刘掌柜此次随大队人马回巴州,负责一路押送西阳郡公所买的货物和马匹,如今千里跋涉月余,终于平安到达西阳城。 “夫人和家眷们都在庄园,先把郎主给夫人们备下的礼物送去,其他的等清点完了再一并向夫人汇报吧。”李三九说道,见着刘掌柜风尘仆仆的样子,他颇为关心的问:“刘掌柜这一路上辛苦了。” “哪里哪里,份内之事罢了。”刘掌柜摆了摆手,他想了想补充道:“李管家,许别驾和郝治中要买的书,是单独装车的,如今要先送去州衙么?” “派人送去州衙吧,郝别驾应该还没搬出来,许郡守的书就劳烦郝别驾送去了。” 刘掌柜闻言有些发愣,李三九见状便简单解释了一下:本月初,大行台已经下令,批准巴州在巴水以东地域分置巴东郡,郡治巴东城(原巴河城),首任郡守便是原巴州别驾许绍,而治中郝吴伯接任别驾一职。 “原来如此,使君说的没错,我等从邺城回到巴州,就会发现大变样了。” “买回来的种子呢?是单独装车么?直接送到庄园去吧,张管事在那边接收,书就在这里卸车,马匹呢?十五管事接了么?”李三九问道,郎主花重金买回来两千余匹马,可不能出什么纰漏。 “一千一百匹战马,一千二百匹挽马,老天保佑,这一路过来没有少一匹,十五管事已经领着人接收,带到牧马场里去了。” 李三九闻言心中稍定,虽然接收马匹之事不归他管,但是郎主可是很看重马匹,山南不产马,而朝廷调拨的马匹又是僧多粥少,所以自家郎主是变着法子弄马。 “李管家,这是使君另外包装的种子,说是御花园里的花草,一名白叠,一名虞美人,要先在府里花园试种。”刘掌柜将一个木匣递给李三九,还附有一张纸,为签收所用。 “使君说此物珍贵,种子先试种一部分。”刘掌柜忽然压低声音,在李三九耳边低语:“使君吩咐,那一粒种子都不许外流。” 李三九点点头,拿起木匣,确认封条无损之后签收,随即将木匣收入怀中,郎主既然有了吩咐,那他就要坚决执行,见着一串马车上堆得满满的木箱被一个个卸下,又扛进府里,他感慨不已:“这么多数,就是所谓汗牛充栋吧...” 府内一处院子,仆人们扛着一个个箱子走来,进入房内放好,满房间都是木箱,张轲和厍狄钧领着几人不停的开箱查验,里面都是一卷卷书,而张轲很快便被一卷书所吸引。 “是华林...华林遍略...这是第五百一十六卷,江陵可见不到啊!”张轲面露喜色,他细细翻看片刻,几乎是爱不释手。 “果真是《华林遍略》?”厍狄钧闻言一喜,他凑过来在木箱里拿起一卷书,翻看一会后也是笑逐颜开,“家父念念不忘的,就是这《华林遍略》,家中藏书还缺了一百六十余卷...” 张轲拿起清单,仔细看了看兴奋地说道:“六百二十卷,全了,都全了!” “张参军,厍狄参军,还请先验书,数目对了,再看不迟。”旁边一人提醒着,他是府里护卫,跟着刘掌柜从邺城回来,如今正在交接所购书籍,要是入库时出了什么纰漏,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对对,先入库,先入库。” 张轲和厍狄钧点点头,今日首要之务就是把一车车从邺城买回的书核对入库,反正书都在,稍后再看也行,宇文温买这些书回来,就是要让人看的。 张轲之妹张氏,是梁国皇帝萧岿的皇后,张皇后的女儿萧九娘,如今是宇文温的侧室,去年张轲历经磨难回到梁国,张皇后得知女儿远在巴州,便派了两名宫女与张轲一起来到巴州,作为娘家人照顾萧九娘。 两名宫女如今已在萧九娘身边服侍,而做舅舅的张轲则在西阳郡公府邸侧院住下,又被宇文温任命为巴州的田曹参军,此次宇文温去邺城,临行前做了安排,张轲和兵曹参军厍狄钧负责‘验货’。 张轲出身书香世家,而厍狄钧为其父厍狄士文从小督促,亦好读书,这两位参军算是巴州城里学问比较高的读书人,所以被宇文温请来帮忙。 “张参军,厍狄参军,书都搬进来了,请慢慢查验。” 看着满屋子的木箱,又看看院内另外两间屋子,张轲揉了揉太阳穴,厍狄钧叹了口气,轻声说道:“这就是汗牛充栋吧...” 。。。。。。 西阳城东,巴水东畔巴东城,数辆马车在一处宅院停下,已升任别驾的郝吴伯下车后与迎来的许绍寒暄着:“许郡守,别来无恙啊?” “上官莅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许绍笑道,他如今是郡官,而郝吴伯是州佐官,故而有此戏言。 “呐,宇文使君买回来的书,刚送到州衙我就亲自押过来,这么多书,真是汗牛充栋啊。”郝吴伯指着身后那几辆车说道,“你列的书单里要买的书都全了,还多了一套,猜猜会是什么?” 许绍闻言沉吟片刻,随即试探着开口问道:“总不能是《华林遍略》吧?” “就是《华林遍略》了,六百二十卷,一卷不少!” “当真,在哪辆车上?”许绍面露喜色,《华林遍略》为南朝萧武帝萧衍命人编撰,为类书的一部重要著作,成书之后风靡南北,奈何三十多年前侯景之乱时官藏损毁颇多,而市面上的手抄书极难凑齐全套六百二十卷。 “嗯,在州衙呢,先借我看几日,等佣书的抄完了便还你。” “六百二十卷你要抄到何时啊!” “十二个人抄,少说也得半个月吧。” “你家不是有么?把缺的那几卷拿出来抄就行了,其他的还我!” “缺一百八十多卷呢,家父派人在建康书肆寻了许久都凑不齐。反正都是抄,索性抄够一套了,你现在也忙,半个月后再看吧。” 两人边走边谈进入许绍的新府邸,他们自从到巴州赴任之后,就一直住在州衙,如今许绍担任新置的巴东郡郡守,便搬来已更名巴东城的巴河城,而郝吴伯也已在西阳城置下宅院,准备搬出州衙。 自从宇文温就任巴州刺史,将近两年过去,情况起了明显变化:巴州的州秩提升,并要分置一郡。这件在年初便开始酝酿的事情,如今随着大行台的命令下达而变成现实。 按周国制度,一州户数过万但不满两万者,为正七命州,巴州原本户数过万但不及两万,后来迁入陈国武昌郡数千户百姓,虎林军将士及水军又有许多家人来投定居,如今的巴州户数已过两万。 州内户数过两万,为八命州,刺史品秩由正七命升为八命,其州佐官长史、司马、司录、别驾等品秩提升一级,并于巴水东岸分置巴东郡,郡治巴东城(原巴河城)。 首任巴东郡守,为原巴州别驾许绍,巴河郡下辖户接近四千但不及五千,按照周国制度,巴河郡为正五命郡,郡守许绍品秩正五命。 郡佐官有郡丞(正二命)、郡主薄(二命)等,除了郡丞为刺史任命,主薄与郡佐官均由郡守提拔,而许绍如今正式作为父母官,教化一郡百姓了。 巴东郡管辖巴水以东地域,又在巴水上游东岸筑城,是为上巴河城,安置百姓以及迁移而来的山民,郡兵则由解甲归田的虎林军士兵及巴东城(巴河城)居民组成,负责守城护民。 巴东郡还有新居民,那就是归降的陈军俘虏。 去年累计有数千陈军将士被俘至江北巴州,这些俘虏大多是征召来的百姓,他们在巴州做了一年多的苦力,但命运并不是做苦力直到累死。 巴州刺史宇文温定下一个规矩,让表现出色的可以有两个选择:回家或者在巴州分田地然后定居下来。 今年六月,三台河北岸河堤修筑完毕,按照赏罚条例,有九百余名陈军俘虏有机会做那选择题,最后有五百余人留了下来,成为周国的百姓,在巴州巴河郡定居下来。 他们如愿以偿的分到了土地、房子,凭着这一条件,媒婆们再度蜂拥上门,为周边百姓待嫁的女儿牵线搭桥。 一批苦力脱离苦海,又有新的苦力补充进来,茫茫大别山脉之中,袭扰弋阳郡的罪魁祸首田云山依旧‘逍遥法外’,各方义兵穷追不舍,其战果就是源源不断运来大批青壮。 这些青壮之中,有的是‘附逆’山寨的寨民,所以要做苦力‘赎罪’,而有的则是害怕义兵‘误会’,在山寨寨主带领下向官府投诚,愿意出山定居。 前一种人,全部转去修建水利当苦力,而后一种则是另当别论,为州郡官府安置定居,开荒种地缴纳租调,做周国的良民。 “不到两年的时间,巴州就多了一万余户百姓,开垦的耕地翻几番,水利沟渠河堤建成,无数荒地即将化作良田,真是让人有些不敢相信啊。”郝吴伯感慨道。 “郝别驾既然如此感慨,不如赋诗一首,下官必然随笔。”许绍笑道,郝吴伯已经升任州别驾一职,借着州秩提升的东风为正四命别驾,虽不及他的正五命郡守,但毕竟是州官,故而有此玩笑。 “如何,让我来做你的郡丞,也是努力两年,将巴东郡的户数和耕地翻一番。” “可别,你要是来当郡丞,世伯怕是要怪我误了你的前程。”许绍笑着摇摇头,“巴河城里大都是州兵和虎林军家属,没什么人下绊子,郡衙的事务好办多了。” “真想不通,竟然有人选择解甲归田,就这点抱负么?”郝吴伯有些无奈,虎林军最近将有一批将士‘退伍’,守着立功受赏所分田地过小日子,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小富即安,能成什么大器! “人各有志,使君说了,强扭的瓜不甜,反正他们也是在这里定居,若有战事协助守城再合适不过。” 望了望虎林军军营方向,郝吴伯有些担忧的说道:“又是退伍,又是抽调骨干,此次变动这么大,也不知虎林军被掏空没有...”(。) 第八十六章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虎林军军营,昔日喊声震天的校场,如今摆满了食案和草席,而校场一隅打起了几十个炉灶,上面架着各类炊具,许多厨师挥汗如雨,烹饪着各类大锅(釜,镬)菜。 刺耳的猪叫声此起彼伏,一身横肉的杀猪匠在帮手相助下,把一头头大肥猪开膛破肚放血,然后挥动削铁如泥的杀猪刀,将刮毛放血的肥猪剁成肉块。 又有许多士兵围在一起,他们分工合作,一些人烧水杀鸡杀鸭,一些人借着一盆盆给放了血的鸡鸭拔毛,另一些人则是将处理后的鸡鸭开膛破肚,又有人负责将这些鸡鸭扔进烧滚水的釜里直接煮熟。 虎林军有‘名菜’叫做“白切鸡”、“白切鸭”,就是将拔毛、去内脏的鸡、鸭直接放入滚水煮熟,然后剁成一块块,吃的时候蘸酱油。 这样做菜主要就是省事,士兵们吃的时候按着自己的口味蘸酱油即可,唯一的问题就是要煮熟,要想鸡鸭肉好吃那么煮的时候要把握火候。 鸡鸭煮不熟,人吃了之后会拉肚子,要是煮得太久那么肉就老了,吃起来如同嚼蜡,确保肉煮熟但又很嫩是个技术活,如何平衡好煮的时间是关键。 这都不是问题,虎林军的伙头兵每日负责四五千人的伙食,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的经验积累下来,个个都是大厨。 军营门口,又有十余马车通过检查驶入营区,这是进城采购的后勤马车满载而归,带来了更多的鸡、鸭、鱼、猪和青菜。 更多的士兵围上来等着卸货,今日军里举行会餐,将领们把士兵都组织起来,一起动手做菜做饭,备好酒席之后为退伍的同袍送行。 知道大祸临头的肥猪们垂死挣扎,一头肥猪侥幸挣脱束缚,嚎叫着向外冲去,一大帮士兵激动地‘布阵’拦截,又有人直接扑上去要‘徒手擒猪’,一时间弄得鸡飞狗跳。 “拦住它,拦住它!!” “往那边跑了!” “看我的...哎哟喂!” 。。。。。。 晴空下,校场上虎林军将士们按各自所属队聚在一起会餐,为退伍的同袍送行。 “来来来!哭丧着脸做什么,干了这碗酒!”队主李石磨大声嚷嚷着,拿着酒碗起身,两小队共百人陆续起身,举碗大叫一声“干了!”,随即一个个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他们都身着戎服,不过有些人胸前还带着大红花,这就是退伍将士的标记,看着一起操练、杀敌的同袍举碗为自己送行,所有退伍的士兵都热泪盈眶。 “哭什么啊!刘老五!你在燕矶中了三箭都没哭,如今有什么好哭的,罚酒!!”李石磨嚷嚷着,他有部分部下退伍,其实心里也不好受,但是方才大会上将军们说得对,无论当兵不当兵,大家还都是好兄弟。 “罚,该罚!”一众士兵嚷嚷着,那名被喊做‘刘老五’的士兵随即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刚喝完便被呛得一口喷出来。 见着哈哈大笑的同袍们,他抹了抹泪水满满的眼睛,讷讷的说道:“队主,我...我家中父母还得照应,所以...” “应该,应该!做儿子的就得孝敬父母,大家伙辛辛苦苦厮杀立功分田地,就是要让父母和婆娘过上好日子!”李石磨哈哈一笑说道。 “我老李要不是有个弟弟帮忙,也得回家尽孝去了,我说老五,你新娶的婆娘有动静没有?明年的喜酒我可是一定要喝的!” “摆酒可别忘了我们,得生个带把的,要不是的话你可得罚酒!哈哈哈哈!”众人大笑起来,在笑声中几名退伍士兵都是泪眼朦胧。 他们因为各自原因要退伍,只是面对着朝夕相处的患难兄弟,一起上阵杀敌的生死同袍,总觉得颇为愧疚,如今见着同袍们如此欢送,一个个都控制不住情绪。 有的嚎啕大哭,有的则是默默抹泪,一想着就此告别熟悉的军营,结束两年多以来的军营生活,他们心中惆怅不已。 “哭什么哭什么,大伙都住在巴河...巴东城,左邻右舍的那么近,等到我们休假回家,还不得经常碰面?再说了,大家都是同袍,平日里还得靠你们多照应照应家里,莫要让外人给欺负了!” “说的对!说的对!大家都是好兄弟,好邻居!” “别废话了,再来一碗!今日这些酒可都是好酒,管够的!” “干了,干了这一碗再来一碗!” 此情此景在校场中各处不断上演,虎林军摆酒为退伍士兵们送行,场面十分壮观,光是为了准备酒食便消耗无数,巴州市面贩卖鸡鸭鹅猪的小贩以及农民,以及酒肆食坊的掌柜们都赚得盆满钵满。 虎林军全军会餐欢送退伍将士,这消息没有遮掩,巴州州衙不担心消息传到江南,惹来陈军趁机渡江偷袭,一来武昌那好容易重建的水军又完蛋了,二来他们也巴不得这些缩头乌龟出动。 虎林军是在‘花天酒地’,可巴州州兵没有闲着,连同水军戒备森严,就等着陈军来江北送死。 而这场送别会,也让巴州百姓颇为意外,为虎林军主帅宇文温的‘大度’议论纷纷。 西阳郡公宇文温,招募青壮编练新军,两年多以来历经大小战斗数十场,凭着练三日休一日的操练强度,以及军纪严明、赏罚得当,如今已是闻名山南的强军。 如今的新军已有名号是为“虎林”,而兵力也达到了将近五千余人,有这么一只军纪严明的强军驻扎在西阳城旁,可以让巴州百姓高枕无忧。 只是随着局势变化,虎林军也有了大变动,那就是部分将士‘退伍’,解甲归田。 宇文温招募青壮,应征的青壮基本上都是家境贫寒,家里没有地每日里都是饥一顿饱一顿,许多人之所以从军,就是用命换一口饭吃。 虎林军的待遇很好,虽然操练强度不小但总能管饱,不但餐餐有些肉还能吃到盐,一日三餐不要钱,戎服也包了,每月还有军饷拿,这在许多人眼中就是美差。 历经两年多的战斗,有的人战死沙场,为家人留下优厚抚恤,有的是落下终身残疾,则被西阳郡公安排在其府里做事,或者连同家属收为佃户。 更多的人则是立下战功,最后在巴州分得梦寐以求的土地、房子,娶上媳妇接来家人在巴州定居,而这一情况也使得许多人的想法有了改变。 他们有了自己的土地、房子,能够凭着辛勤耕作养活一家人,曾经遥不可及的白日梦如今化作现实,所以守着家人平平安安的过日子,便是最迫切的想法。 刀光剑影的战场,开始让一些人心生退意,虽然不敢违抗军法,但心态的变化已经越来越明显,有的人不再闻战而喜,想到家中大腹便便的媳妇,想到白发苍苍的父母,他们的战意渐渐变小了。 巴州大兴水利扑杀钉螺,许多荒滩野地已经可以开垦,只要劳作上数年那就能把生地变成熟田,分得田地的虎林军将士们,有的是家中唯一的支柱,他们害怕自己一旦有个三长两短,家就散了。 若是以往,他们家徒四壁死了也就死了,可是如今已分得田地,好日子就要开始,要为父母尽孝,要生儿育女延续香火。 如果自己战死沙场,媳妇改嫁,家中父母即便有田耕种,可哪里还有人在跟前尽孝。 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少,虽然不至于出现抗命不战的恶劣情况,但虎林军将领已经注意到一些将士心态的变化,随即重视起来。 大禹治水,堵不如疏,虎林军主帅宇文温的想法便是如此,他认为士兵被招募从军没有签卖身契,虎林军不是囚笼,不会让一个兵有进无出:要么战死,要么病死。 分了田的将士想回家务农过小日子,这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但就这么放人那后患也不小:万一走的人太多就会导致虎林军‘大出血’,战斗力急剧下降。 人要放,但不能说走就走,否则军心就散了,辛辛苦苦操练出来见过血的战兵,留下的空位再让新兵填上需要时间,所以虎林军决定主动出击。 采取的措施如下:基于将士们分得许多田地,又有许多人成家立业,或者一家人在巴州定居,为保家属不被人欺负,同时平日里也相互有照应,虎林军‘动员’一部分将士退伍。 要响应动员的将士必须提出申请,然后经审批同意后方可正式‘退伍’,而之前开垦荒地的将士不再屯田,有想退伍的一并提交申请。 退伍的人数有限制,立功人员优先,超过人数的只能等下一次,退伍的将士归入新置巴东郡的民籍,在郡衙登记名字,如遇战事应征守城即可。 这就是一个台阶,让那些想解甲归田的将士有个机会,能有名正言顺离开军队的理由,免得被人背地里骂“忘恩负义”,宇文温觉得大家好合好散,没必要把场面弄得太难堪。 退伍的虎林军将士都是见过血、受过良好训练的老兵,所以协助地方官维持治安、操练郡兵、应征守城都是好手,而有他们在居住地帮衬左邻右舍的旧日同袍,也不怕虎林军将士家属受欺负。 退伍的申请、审批折腾了数月,期间虎林军把江对面陈国郢州武昌郡折腾得够呛,新种的庄稼基本完蛋,今年绝收已成定局,收兵回江北的虎林军随后开始了退伍。 这年头募兵的将军,除非迫不得已不会让好容易练成的兵走人,可虎林军主帅宇文温还真就这么做了,虎林军不光放人还来了场送别会,百姓们都说宇文使君是个好将军。 。。。。。。 军营,议事厅,陈五弟正和几个老兄弟交谈,今日欢送退伍士兵,他们几个都喝了不少酒,待得各自躺了一个时辰醒酒,方才在这议事厅碰头。 陈五弟,如今已晋升为正六命的别将,而田正月、郝大胆升任正五命的统军,继续统领虎林军,而梁定兴、陈七斤二人,则直接进位仪同大将军,品秩为九命。 “一眨眼三年时间过去了,未曾料竟能走到今日这一步。”陈五弟说道,“末将预祝两位仪同,早日封爵。” “嗨!什么末将不末将的,老陈你这可是骂人啊!”梁定兴笑道,“我两个的战功,按说进位仪同勉强许多,可比不上你,本来就该你优先!” “这种场面话,咱们几个老兄弟之间就别说了,都是使君的安排,老陈、老田还有大胆,迟早也要进位的。”陈七斤挠了挠头,“你们跟着使君,总有仗打,立功的机会大把,搞不好来个‘后发制人’。” 郝大胆闻言笑着说:“乱讲话,使君如今已是大将军了,你们府兵不一样听使君指挥?使君要打仗,我几个还不得一起上么。” “府兵还得从头练呐,也不能像咱们虎林军一般练三日休一日,谁知道何时能拉出去砍人。” “陈仪同,到了军府带兵,可别老是‘咱们虎林军’,免得那些兵都弄混了,还以为是虎林军分部呢!” “哈哈哈哈哈!” 五人大笑起来,陈五弟、田正月、郝大胆、梁定兴和陈七斤,这五人原是安州军老兵,三年前的大象二年五月,随着安州总管宇文亮突袭黄州,然后跟着西阳郡公宇文温,寥寥数人就敢去北定州杀人夺权。 从那时起他们就跟着宇文温编练新军,新军规模渐渐扩大,直到今日的虎林军,而陈五弟等人的命运也随之改变,从普通的精锐老兵,成了名副其实的将军。 他们作为宇文温的‘元从’,为其牢牢掌握着虎林军,而随着形势的发展,却要分道扬镳,陈五弟、田正月、郝大胆继续掌握虎林军这个基本盘,而梁定兴和陈七斤则是要去掌握另一只军力。 “这又是退伍,又是抽调人手,新兵接得上趟么?” “退伍了差不多一千兵,又调走了一千兵,也亏得使君提前计划,再过几日那招募来的两千新兵就要入营训练。”田正月有些惆怅的说着,“年年练新兵,都练出心得来了。” “还是使君说得对啊,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啊。”(。) 第八十七章 府兵 虎林军,田小七正在整理行装,今天是他告别虎林军的日子,三年来军营生活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他只觉得心中十分难受。 他要离开虎林军,但不是退伍,也不是解甲归田,而是依照主帅、大将军宇文温的安排,抽调到军府编练府兵,正式加入府兵序列。 田小七因功得授大都督,品秩为八命,加入府兵序列后是实职带兵的将领,有俸禄,再加上自己分到的田地,他和家人可以丰衣足食了。 他是因为吃不饱饭才投的军,原以为混个肚圆死也无憾,未曾想不但练出一身本事,还凭着战功分到田地,如今更是成为府兵将领,三年来的浴血奋战换来了一个大好前程。 但田小七本不想走,他觉得做人要知恩图报,是虎林军给了他机会和回报,所以要继续在虎林军中为宇文使君效力,然而离开虎林军也就是宇文温的意思。 宇文温进位大将军,朝廷在巴州设立军府编练府兵,这是由宇文温统领的军队,所以他需要人手去搭架子,让府兵早日成军,成为宇文温新的战力。 田小七等人便是被抽调的骨干,虽然不是退伍,但也从此告别虎林军,成为‘友军’。 一边想着一边整理行装,东西很简单,鞋子、戎服、被褥等一个大包裹搞定,而个人生活用具也是一个小藤筐装完,铠甲当然不能带走,但那把长刀却是例外。 田小七练得是杨济所教授的辛酉刀法,三年来的苦练和实战磨砺了他的技艺,而那双手长刀非寻常刀制,他们这些近战兵又用顺了手,所以虎林军允许他们带刀离营。 收拾完东西,田小七正要扛起包裹,一旁的士兵便抢上来帮忙:“幢主,我来帮你!” 他们七手八脚把大小包裹‘抢’走,簇拥着田小七走出营房,而各处营房也有类似情景出现,营区外已有许多马车在外等候。 田小七停下脚步回顾身后,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强忍着满眶温热,极力控制着自己激动地情绪说道:“大家,要努力啊!” “田幢主放心,每日的操练分毫不少!” “田幢主到了军府,可得好好操练那帮家伙啊!” “田幢主有空多回来看看!” 听着同袍的话语,田小七无法再说许多,他点点头拱手向着大家行礼,千言万语汇到嘴边只吐出四个字“大家保重”。 不远处,陈米斗也在和部下告别,他和田小七一样,在此次朝廷天使带来的诏命里,得授大都督进入军府加入府兵序列,虎林军的这两位双手刀法高手都被抽调,到新成立的军府带兵。 虎林军的近战兵都要练习双手刀法,刚成军时是由队主杨济做教头,后来虎林军随着主帅宇文温来到巴州,杨济任职巴州司马,训练士兵双手刀法的责任就落到了田小七和陈米斗肩膀上。 去年年初两千余新兵入营,田小七和陈米斗挑选了苗子练刀法,经过一年多的操练和实战,虎林军的近战兵终于成熟起来,而他两个离去后,也会有人接替位置扛起重任。 不光近战兵,此次抽调了千余人去搭建军府的架子,又有将近千人退伍,但他们留下的空位立刻就能有人补上,立功的将士离开了,还有更多想要立功的士兵跃跃欲试,要在新职位上展示自己的能力。 虎林军的建制很完善,除了主帅宇文温外,离了谁都照样运转正常。 包裹装车,田小七在上车前再度转身,向着同袍们用力挥手告别,满怀着离别的惆怅,还有即将赴任的喜悦之情,坐上马车。 “大都督...八命...我还要努力!” 。。。。。。 虎林军牧马场,成群结队的骏马正悠闲的散步,史万岁看着数量翻了几番的马匹感慨不已,西阳郡公宇文温在邺城买了两千余匹马,如今都带回巴州在这牧马场放养。 “北地的战马、挽马初来江南,很容易水土不服,你们要小心照料。”他交代着,“尤其江南多雨,一下起雨来到处湿漉漉的,不能让马匹吃了带水的草料。” “史军主...史开府放心,草料都是在库房干燥,绝不会被雨淋着,再说那些苜蓿之类的牧草,想来南北马儿都爱吃。”一人在旁边回答着。 “史开府,选马一事当真要过几月后再进行?宇文使君去邺城前已下令,朝廷的任命下来之后,史开府便可挑选马匹了。” “此事急不得,虎林军的战马得留着,以免战事再起,新买回来的马匹需要调理,军府的马场刚平整土地,人手不足经验也不足,把马匹贸然转过去怕是会病死一批,宇文使君辛辛苦苦买回来的马,可得珍惜。” “只是府兵的操练该怎么办呢?” 史万岁看着牧马场说道:“军府成立,行台那边自然会调拨一部分马匹,这些马肯定适应了山南气候,就先用着吧。” 他今日便要离开虎林军军营,到西阳城新立的军坊住下,作为新晋的开府仪同大将军,他是新晋大将军宇文温的部下,负责编练府兵。 两年多以前,史万岁已经凭借战功位至大将军,结果受一起谋反案牵连,被当时掌握朝廷大权的左丞相杨坚夺爵罢官,发配边地做戍卒。 恰逢朝廷组织大军入山南‘平叛’,要对付起兵的安州总管宇文亮,他争取到随军的机会,结果朝廷在两河口大战中溃败,作为普通一兵的史万岁被宇文亮次子宇文温俘虏。 他投入宇文温的新军之中,两年多来浴血奋战,凭着战功终于再度回到府兵的序列,进位开府仪同大将军,距离当年自己的位置越来越近。 周国还是魏国时,丞相宇文泰创建府兵制,设八柱国,其中六柱国领兵掌握兵权,每柱国下辖两个大将军,每个大将军下辖两名开府仪同大将军,每名开府仪同大将军下辖两名仪同大将军。 仪同大将军之下又有大都督、帅都督、都督等。 三十多年过去,这一序列发生了变更,周国对其进行了细分,柱国中又设上柱国,大将军又设上大将军,以此类推,增设有上开府仪同、上仪同。 史万岁距离他曾经的职位,之间还隔着上开府仪同一级,按照目前的态势来看,他有把握超过原来的成就。 ‘整军备战,西阳郡公已近按部就班了三年,即便是满负荷养兵也要咬牙撑下来,要是府兵练成,那么直属兵力接近一万...’史万岁心里如是想。 按照周国制度,一名大将军下辖两名开府仪同大将军,府兵四千人,如此一来,大将军、巴州刺史、西阳郡公宇文温直接掌握的兵力很可观。 作为大将军,统领府兵四千人;作为巴州刺史,统领州郡兵不下两千人;自己又练有募兵虎林军,如今退伍、离开了两千人,又招募了两千人,所以虎林军是五千兵力。 加起来已近过万,考虑到州郡兵镇守本州,那么宇文温实际控制的兵力也有九千人。 史万岁老于行伍,知道负担九千兵的压力有多少,巴州如今户数过两万,大约在两万四千余户左右,即便按三户养一兵的比例,也只能负担八千左右兵。 当然全脱产的只有那五千虎林军,而府兵是耕种结合,所以目前巴州还算勉强负担得起,可史万岁已经看出来,他的上司宇文温依旧有扩军的想法。 不顾实际养兵那叫‘穷兵黩武’,可是史万岁不觉得宇文温是穷兵黩武,这一位能想办法赚钱买粮食,所以养九千兵还算力所能及。 九千兵,四千府兵刚开始组建,虎林军又有两千是新兵,所以作为核心战兵的只有三千老兵,但史万岁对这三千人信心满满,因为他也曾是其中一员。| “三千老兵,加六千操练得当的新兵,可要比号称数万的征召兵能打得多。”史万岁自言自语着,“关键领兵的也不是善茬,所以建功立业的机会不可能少,我要努力!” 。。。。。。 巴州军器监,炼铁炉正冒着浓烟,旁边的凉棚下打铁的声音此起彼伏,借着水力鼓风机还有水力锻锤,军器监正日以继夜的赶制兵器防具。 巴水畔挑选的铁砂,还有别处的铁矿石、木炭一直源源不断,军器监的炼铁炉从年初开始几乎就没停过,一炉炉的铁水凝结成块,然后被用来制作各类军械。 军器监的工匠们很忙,忙着制作长刀、长矛、长枪、箭矢和铠甲,巴州地界要扩军,需要大量的兵器防具,所以他们忙得连制作农具的时间都没有。 在州衙的监督下,一部分铁料以较低价格转给西阳城里打铁铺制作民品,军器监如今全力以赴打造军品,而随着工匠对灌钢法的掌握越来越熟练,钢制品的产量终于渐渐上升。 军器监一隅,来护儿正和几名部下验收刀具,在本月初朝廷下达的诏令中,他已被授予大都督加入新成立的军府,如今负责到军器监接收军械。 一名士兵拔出新打长刀,挥刀连续斩断十捆竹竿,之后再看刀锋依旧锋利无比,他向着来护儿点点头,随即收刀入鞘。 “抽了十把,都是好刀,这一批五十六把钢刀,还有刚才那一百七十三把铁刀,本将领走了。”来护儿向着身边吏员说道。 签字画押,将刀具打包装箱,来护儿又来到另一处院子,那里挂着一领领铠甲和兜鍪,有两档铠、筩袖铠,还有少量环锁铠。 随行的士兵上前检查铠甲质量,他们和来护儿一样,是从虎林军抽调到新成立的军府来编练府兵,因为从军数年所以对铠甲的检查颇有心得。 看着一领领崭新的铠甲,来护儿有些失神,想起自己的经历来,他两年前以战俘身份加入西阳郡公宇文温的军队,凭着战功终于走到了今天。 朝廷诏令下达,确定自己得授大都督一职后,来护儿激动地彻夜未眠,虽然这是先前就已确定的事情,但尘埃落定之后他终于放下心来。 周国实行府兵制,吸纳各地豪强入府兵体系内,将其部曲私兵为国所用,各地乡兵头领进入府兵,大多得授大都督、帅都督等。 来护儿自幼父母双亡,是伯母抚养长大,来氏一族人丁不少,虽然来护儿勇力过人又识文断字,但乡兵头领断然是轮不到他来做。 男子汉要想博取功名富贵,就得从军靠着一身本事吃饭,来护儿被陈军掠去当了兵,又在梁国江陵城外被周军俘虏,然后加入西阳郡公宇文温的军队,努力了两年终于出人头地。 来护儿不是对虎林军没有留恋之情,只是他觉得能够进入府兵体系才能有更大的发展空间,虎林军是强兵种子,将领也有正经的官职,但怎么说都是私募性质的私兵,限制颇多。 而军府设立后,进入府兵体系的发展前途就好很多,即便是统领五百左右兵力的大都督,品秩都有八命,而虎林军军职沿袭传统军制,统领将近千余兵力的军主,品秩不过四命。 这还不是关键,关键是传统军制里,军主再向上是正五命的统军、正六命的别将,再上去就是戍主,这是郡守兼任的军职,纯粹的军旅之路也就到头了。 戍主(郡守)之上是镇将(州刺史),然后是总管府佐官,这是属于外官的州郡官(镇戍官)体系,上马管军下马治民,没有家族、人脉撑着轮不到平民来当。 出身平凡的来护儿有志建功立业,而从军立战功就是最好的途径,所以能够进入府兵体系,继续军旅生活是他的梦想,这年头没有家世撑着光凭读书可别想封爵,只有立下战功才能封妻荫子。 府兵体系中,大都督再晋升上去就是仪同大将军、上仪同大将军、开府仪同大将军、上开府仪同大将军,然后就是大将军、上大将军、柱国、上柱国,足够他奋斗一生了。 来护儿不敢奢望走多远,他就打算奋勇杀敌立功,凭着军功向上走,做到仪同大将军后就能开仪同府设幕僚、佐官,这样就能提携他的族人,让他们有机会入仕途。 正所谓“有仇报仇,有恩报恩”,来护儿已经亲手报了伯父的仇,他要将伯母接来,让仆人们好好的服侍,让如同母亲般的伯母过上好日子,所以军旅生涯才是他实现理想的有力保证。 “建功立业,我要努力!”(。) 第八十八章 静夜思 夜,邺城,使邸内宇文温正在奋笔疾书,纸上写着许多文字和数字,那是他在梳理着自己手上掌握的各类资源,正所谓知己知彼,他要时不时提醒自己。 三年时间,历史的轨迹已近出现了些许偏移,按理应该灭亡的王朝延续了下来,但是理当成为主角的王朝也登上了历史的舞台。 时间线的变动,让宇文温那未卜先知的能力失效,他再不能信心满满的提前采取针对性的措施,避免事态向着自己不利的方向恶化,唯一能做的就是增强自己的实力。 一力降十会,要是有两万精锐骑兵,五万精锐步兵,行军、后勤骡马化,外带十万仆从军,保证粮草供应,什么计谋都不用想,按着后世玩游戏的说法,用鼠标把兵一框直接a过去就行了。 但那不可能,这样的兵力要举国之力才能承担,七八年前周国攻齐,周军兵力每次不超过十七万,最后周国灭齐兵力不超过二十万,当然这是实打实的兵,没有例行翻倍注水。 山南各州郡的实力,和山东(太行山以东)、河南的州郡相比差了许多,尤其是人口和农田,荆州总管府、襄州总管府还行,毕竟是两汉时期就开发的地区,而江北各州就差了许多。 人口少农田不足,缴纳的租调就少,此时的长江中游流域开发度不像两宋,不光人少连土地都没开垦多少,种出来的粮食根本就不足以养太多脱产兵。 要是征召百姓服兵役,短时间还行,时间长了耽误农时一样麻烦。 这还是没打败仗的情况,若是吃了败仗伤亡惨重,那就会损失大量的农业人口,当年歉收事小,来年连种田的人手都不够。 就像打篮球,某球队的首发五人超强,但板凳队员水平不够,打一两场比赛还行,打一个赛季就迟早完蛋,一旦主力受伤上不了场,球队水平直接跳崖。 如今周、隋两国对峙,要是谁也无法速胜就只能凭借国力对耗,在减少自身破绽之际抓住对方破绽,在这种情况下宇文温对己方不是很看好。 隋帝杨坚即为隋文帝,在历代帝王之中治国能力是排在前列的,如今又有关陇集团帮衬,本身出问题的概率很小,相反周国这边隐患就大很多,所以时间拖得越久越麻烦。 麻烦不仅是对周国朝廷而言,对于宗室来说局面也很微妙,其中各种可能宇文温已经想了很多,唯一能破局的还是自己的实力。 不光是父兄的实力,他的实力也不能差,现在是七月中旬,按日程算来朝廷的天使应该已经抵达山南,那么巴州军府便可以正式建立,部下们凭着宇文温临行前做的安排便能按部就班。 军府建立之后,宇文温手上的兵就有了三种:州郡兵、募兵还有府兵。 各**制名称略有不同,但实质差别不大,都分为中军、外军。中军又称台军,为宿卫皇宫的禁军,北周实行府兵制,府兵亦轮宿宫中,需要时则出征作战。 但中军并不只有府兵一种,还有另成建制的禁军。 外军,则是州郡兵、镇戍兵,兵员多为世兵、征召兵、募兵。 州郡兵,为地方军队,兵员以州郡当地百姓为主,州刺史、郡守统领州郡兵,听从上级也就是都督\总管各州军事的都督\总管们调遣。 镇戍兵,镇戍边防,以当地百姓或募兵为主,由镇将(相当于州刺史)、戍主(相当于郡守)领兵,在镇和戍之间又设防(关防要地),设防主领兵镇守。 巴州地处周国南部边境,与陈国隔江对峙,故而州郡兵与镇戍兵融合。 如今又新设军府由大将军宇文温统领,军府编练四千府兵,需要任命一系列军职,而具体名单,宇文温在启程前往邺城之前,便已和大行台宇文亮拟定。 故而相关人员早已开始准备相关事宜,此次朝廷正式下令后,即便宇文温不在,但设立军府一事便可随即展开。 大将军,下辖二开府仪同大将军(简称开府将军),开府将军所属兵力两千人,下辖二仪同大将军(简称仪同将军),仪同将军所属兵力一千人,仪同之下有大都督、帅都督、都督,所有人员均从山南州郡选拔。 开府仪同大将军二人,其一为大行台调任,其二为战功卓越的虎林军军主史万岁,又有仪同大将军四人,二人为大行台调任,二人为选任的虎林军将领:梁定兴、陈七斤。 又有大都督、帅都督、都督,均从上一年立下战功的巴州州郡兵、虎林军以及乡兵中选拔,虎林军、幢主来护儿、田小七、陈米斗得授大都督。 虎林军幢主熊大力、谢两斗及其他人凭战功得授帅都督、都督等。 大将军、开府将军、仪同将军须有佐官,大将军府佐官长史、司马、司录为正七命,这几个要职为大行台任命,其余佐官则又宇文温从虎林军将士中选拔。 而开府将军史万岁、仪同将军梁定兴、陈七斤的佐官,之中亦有长史、司马、司录等要职,此三职为大将军宇文温任命,其余佐官任其从虎林军、州郡兵中选人。 宇文温用了三年,将虎林军锻炼成自己的人才库,所以巴州成立新军府的骨架能很快便搭好,那些迁来巴州的武昌郡居民,以及部分虎林军将士,凡是分有田地者,均被编入府兵序列组建军队。 四千兵力的员额,很快便填满,有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兵加入,可以预见编练府兵的进度要快一些。 府兵初见雏形,而被抽掉骨干的虎林军也没闲着,统军陈五弟升任正六命的别将,田正月、郝大胆升任正五命的统军,虽然比起九命的开府将军、仪同将军差了些,但他们的身份同样重要。 他们统领的虎林军,是西阳郡公宇文温的募兵,按说是私兵,但虎林军将领却有了正经的军职,那都是为了之后做准备:宇文温升任总管之后,别将统领的虎林军就是总管亲军。 总管率军作战,各州刺史统领的州郡兵是一大战力,而总管亦有直属的军队,除了司马率领的军队,就是别将、统军这一级将领的军队。 当然那是以后的事情,宇文温盘算着自己账面上有兵万余,扣掉守家的州郡兵,还未成军的四千府兵、两千虎林军新兵,剩下的就是三千虎林军老兵。 凭着三千老兵,即便不出击也能守住巴州地界,而今年对面武昌连带着郢州地界的庄稼是完了,收成有等于无,粮食又得靠外地输送,到了明年再来一次,陈军的后勤愈发困难。 郢州对陈国很重要,从三峡起一路向东,长江以南为陈国国土,若是郢州丢了那么国土就会被拦腰一斩,最方便的长江水路断绝,陆路连接仍在但都是群山峻岭居多,短时间调兵遣将就难很多。 所以陈国无论如何要守住郢州,就像明末时明军无论如何也要守住辽西,护住国门。 然而满清依旧不断的入寇,甚至深入到山东地界掳掠人口、财物,然后大摇大摆的裹挟回关外,接连不断的吸血壮大自己,明朝愈发的虚弱,但又不能放弃辽土,只能拼命撑着。 宇文温对满清没好感,但不耽误他学这种战略,巴州种田收效要数年后才明显,所以宇文温要不停的袭扰对面的郢州,抢人抢粮,换句话说就是吸陈国的血。 陈国但凡还有一口气,就得调集人力物力支援郢州,驻军不能少,但多了又得供应大量粮草,这对后勤是沉重负担,但又不可能弃守郢州。 除非攻破江北周军,但陈国的水军实力大损,主力要守着建康,抽不出大部队立刻西进,实力要恢复也得几年,更何况他们未必能攻破刺猬般的伍州戍、燕矶,所以只能咬牙耗着。 宇文温作为优势一方用一州之力和对方耗,陈国国力就这么慢慢消耗下去,宇文温甚至满怀恶意的想着,陈国会不会征收“郢饷”,然后逼得百姓造反。 他盘算着当前局势,到了明年,府兵和虎林军的新兵练成,九千兵力再加上友军直接过江折腾,要是陈军再受重创,应该就有心无力。 折腾几次下来,那郢州就变成熟透的果实,可以摘下了。 九千兵,听着很多,但和那些世家豪强的私兵比起来就未必,他前几日和人饮酒作乐时,听说河南一位刺史上任时自带的部曲就达到万人。 当然那是有大家族做强力后盾,在这个部曲私兵可以代代继承的时代也见多不怪,不过宇文温对于自己的兵很有信心,部曲私兵打征召兵不要太轻松,而他的兵可不是鱼腩。 宇文温不管谁家的部曲私兵多厉害,他的兵练三日休一日,顿顿有肉有盐,军饷足待遇好,赏罚分明有田分,完全有信心和这些军队一较高下。 唯一不足的是,虎林军里资历高的人太少,此次成立的军府,要设两名开府仪同大将军,但是他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史万岁,仪同大将军的两名人选则勉强凑了两个人。 史万岁之前就已经位至大将军,加上这两年军功不少,宇文温极力推荐还算能服众,但是梁定兴、陈七斤两个就很勉强,算是他靠着‘刷脸’才推上去的。 开府仪同大将军、仪同大将军的品秩都是九命,这已是次顶级的高官了,宇文温好歹要考虑到‘影响’,所以往军府里塞人的动作也只能适可而止。 开府将军史万岁,下辖两名仪同将军是梁定兴、陈七斤,还有大都督、帅都督、都督等,兵力两千人,都是虎林军一系的人马,占了军府的一半兵力,算是宇文温的嫡系。 另一位开府将军,及其下辖的两名仪同将军,连带着大都督以下军将,都是大行台这边安排,毕竟他的父亲是山南的实际主事人,也有部下要提拔。 这样一来府兵就和虎林军有些区别,毕竟虎林军是宇文温自己的军队,他可以禁止将领自带部曲,但府兵就不行,因为这个时代的军队,将领有部曲很正常。 有部曲的将领在紧要关头极有可能丢下士兵逃命,但将领们也能带着部曲率先冲阵浴血奋战,部曲私兵有利有弊,宇文温不喜欢这种现象,认为是一支健康军队的肿瘤,无论良性、恶性都不是好事。 但他改变不了什么,只能在自己的虎林军这一亩三分地自行其是,随着所辖兵力的增多,有部曲的将领还会越来越多,甚至部曲人数超过寻常士兵数的也不是没可能。 这个时代的府兵,许多将领都是原先的乡兵头目或者豪强,是自带乡兵、部曲入序列的,即便朝廷给了大都督、帅都督、都督的官职,但这些将领还是部下的第一主人。 依旧保留着部曲私兵的性质,直白点说,“部下的部下,不是我的部下,上级的上级,不是我的上级”,这种军队指挥起来有些麻烦,也有隐患。 乡兵头目、豪强被编入府兵,一般授予大都督、帅都督职衔,那么他的上级仪同将军等,实际上只能指挥到大都督这一级,绝无可能越级指挥基层士兵。 因为帅都督、都督们只是职务上算仪同将军的下级,实际上这些原部曲私兵只听大都督或帅都督的,也就是只听他们郎主的命令,这种指挥不畅的感觉,宇文温极度不爽。 甚至到了关键时候,大都督、帅都督可以指挥自己的部下来个‘下克上’,毕竟对于帅都督、都督们来说,郎主才是他们的主心骨。 郎主说杀谁那就杀谁,即便是仪同将军、开府将军也不例外,正常军队里的等级震慑完全没用,这种情形让宇文温想到唐末五代的情形。 节度使废立皇帝,牙将废立节度使,牙兵废立牙将,然后兵痞们无法无天,打仗不听指挥,军纪视如儿戏,形势大好就一拥而上,形势不对不许立刻开溜,引发崩盘。 待遇差一些就闹,不许鱼肉百姓让他们发财就闹,不许屠城就闹,新立节度使就得发赏,不发就兵变,上阵前要发赏,不发就哗变。 军人的名声,就被五代的兵痞这么败坏了,加上科举的推行,从军再不是良家子的选择,参加科举中举当官才是人生目标,投笔从戎再也没有了。 军队里部曲私兵盛行,这种情况不是如今的宇文温能够扭转的,他只纠结了片刻便释然,把思路收回来后,看着窗外夜色,不禁喃喃自语: “不知今夜顺利否。”(。) 第八十九章 静夜思(续) 邺城一隅,出诊完毕的李御医坐在马车中,在随从的护卫下向自己府邸前进,巡夜的禁暴见着马车打出的灯笼,知道是‘老熟人’,所以只是简单地询问了一下便放行。 夜幕下的邺城静悄悄,因为宵禁的缘故街道上除了巡夜没有人,马车很快抵达一处宅院外,李御医下了车直接回府,和管家说了些话之后前往书房。 他有一个习惯,每次出诊,无论回来多晚都要将出诊情况记录下来,主要就是病人病情,还有自己的诊断以及开出的药方,以备不时之需。 能让他出诊的都是达官贵人,即便是寻常的感冒发热都马虎不得,即便不是权贵本人,他们的家眷亲人什么的也得小心侍候,李御医见多了风风雨雨,所以小心谨慎是必要的。 进入书房,仆人已经点起了蜡烛,寻常人家晚上点的都是油灯,蜡烛对于他们来说十分昂贵,但在李御医这样的人家根本就不算什么。 仆人告退,李御医来到书案前坐下,笔墨纸砚已经准备好,他正要提笔写字,却见烛光摇曳,一阵微风从身后掠过,还没做出反应,便被人从身后制住。 嘴巴被掐住,一把匕首横在脖前,李御医心中大惊,刚要说话却听得耳边响起沙哑的声音:“你就是御医么?” “我是,我是,壮士,有话好好说...” “是就好,拿药来!”那人压低声音说道。 “壮士,要什么药?”李御医稳了稳思绪,既然对方是要药,那么事情就好办些。 “老子兄弟中了箭,被砍了几刀,流了好多血!” “好,好,我这有箭伤药,刀伤药,还有补血...” “少啰嗦,快拿来啊!兄弟要是死了,老子让你偿命!什么好药都拿,人参,灵芝,鹿茸,还有那能治百病的底也伽!” 李御医听得出对方情绪激动,不住地点点头说马上叫人拿,他府里备有常用药以及补品,为的就是更好‘服务’权贵们。 可听到最后却是叫苦,说这东西只在宫里才有,可话刚说完,便被捂住嘴巴,随后匕首刀锋一转,对着他的胸膛便扎了一下。 “少啰嗦,有神药不给老子,老子要你的命!” 匕首只是透皮,但李御医已经吓得魂飞魄散,胸膛处的痛感传来,瞬间让他冷汗直流,惊恐的“呜呜呜”了几声,待得对方松手,他涕泪横流的解释着: “壮士,这药当真没有,每次都得从宫里拿,这是御药,不是我等可以私藏的...” “放屁!你给那么多当官的看病,用的底也伽不知道多少了,如今不给,是不是看不起老子!” “壮士!这药宫里本就少,寻常病症也用不到啊...” “拿药来!不拿你就去死!反正老子兄弟流了那么多血,没有那神药就死定了! “壮士!我祖上传有秘药,就在那抽屉里,包治刀枪箭伤,一用就灵绝无例外,你那兄弟伤情严重,可耽误不得!”李御医几乎要哭出来,“底也伽真的只在宫中有...” “放屁!给大官看病就有,如今就没有,老子割了你喉咙!” “壮士!最近这两年那药也只有丞相用过,还有个西阳郡公,别的真没人用过啊!”李御医见着匕首向着自己喉咙抹去,吓得面无血色,一股腥躁之味从裆部传来,他已经吓得失禁了。 “当真没有?” “当真,当真啊壮士...” “你那祖传灵药在哪边?” “在那边,第三层左起第二个抽屉,是一个白色瓷瓶,啊...” 话未说完,李御医只觉得后脑一痛,随即失去了知觉,他身后之人按其所说,在旁边的柜子里轻轻翻捡着,拿了白色瓷瓶后,又捞了一些财物。 侧耳倾听房外动静,片刻后悄然无息的离开书房,留下摇火光曳不定的蜡烛,还有昏倒在地的李御医。 。。。。。。 使邸,一处小院内刘杨正拿着千里镜观月,自从有了这个‘窥天’利器后,刘杨的世界观再度发生巨变。 他从小被师父收养,继承了炼丹修道以期长生不老的执念,而天上的月宫,就是成仙之后仙人们必去之处,故而引发炼丹术士们无限遐想。 缥缈的天界月宫,那一层神秘的帷幕却在不久前被揭穿,刘杨在千里镜的帮助下,得以初探月宫的真面目,看着月亮上哪若隐若现的坑坑洼洼,他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到了巴州,在观星台上用天文镜再看,刘道长必然会有更多的惊喜。” 西阳郡公宇文温的话,在刘杨耳边不时回荡,他开始憧憬着用天文镜观月之后,会有什么“更多的惊喜”,那满天繁星之间,又有什么新的景象。 天上,真的有仙宫么?真的有仙人么? “师父,夜深了。” 稚嫩的童声响起,刘杨知道是徒弟清风担心自己,放下千里镜后看着对方说道:“为师知道,清风先去歇息吧,为师再看看。” “可是师父的病还没痊愈,医生说了不能受寒,夜风凉,师父还是回房休息吧。” “为师都睡了一日,你到房里拿件道袍来,披上了就不怕夜风了。” 清风点点头,向房里走去,刘杨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涌起一丝愧疚。 刘杨是被老刘道长收养的孤儿,做了徒弟之后一来帮忙打下手、做杂务,二来也是作为传人把炼丹之道传承下去,而他收养的清风也同样是孤儿,同样要将自己的衣钵传下去。 可如今他能传什么衣钵给徒弟?各种丹方?各种炼丹心得?那些东西他自己都觉得不对了,怎么能祸害自己的徒弟? 那日和西阳郡公宇文温一番长谈后,刘杨只觉得天塌地陷,自己曾经笃信不疑的炼丹之道,已经化作镜花水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院子里,然后只觉天旋地转便两眼一黑不省人事。 当年的一幕幕反复在脑海里出现,刘杨梦到了去世多年的师父,想起了师徒炼丹时的点点滴滴,又想起自己师徒炼丹时的点点滴滴。 惆怅、失望、绝望、悲伤、高兴各种情绪不断搅动着, 再次醒来时已是一日后,他已经病倒卧榻不起,宇文温请来医生给他把脉看病,而徒弟清风则侍奉榻边熬药递水,这一病就是大半月,等到恢复精神后只觉得自己如同脱胎换骨。 炼丹之道走错了路,但还有化学之道!他要学会这化学,为炼丹之道点明正确的方向! 多少炼丹之人,和他师徒一般走错了方向,正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出发点错了,之后再怎么努力也只能越走越偏。 化学,有全新的理论,有全新的实验手段,可以研究物质变化之道,这门学问之深,可能他这一辈子都没办法学完。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刘杨如今想的,就是能‘入门’化学,结合现世的炼丹学说,来一个‘勘误’,让更多的炼丹之人知道,他们的路走错了。 炼丹,到底能否炼出让人羽化飞升、长生不老的仙丹,他已经不敢深信不疑,而宇文温也说了是不信的,化学再玄妙也只是认知世间万物的门学问。 刘杨想不通这个问题,但他决定让大家来想,让天下的炼丹之人一起来想,所以他要学化学,再向同道们推广,让大家参与进来。 论道,这是宇文温提出的一个词,刘杨觉得很有道理,他要作为开路者,为同道另辟蹊径,让更多的人学习化学,然后以此推动炼丹的发展。 炼丹,未必只有追求长生不老这一个终点啊! 想到这里,刘杨只觉得自己又有了继续坚持的动力,清风拿来道袍给他披上,正要继续观月时,忽然听得一侧墙头传来轻响。 “师父,那边好像有动静...”清风有些怯怯的说道,刘杨循声望去,却听得吱吱声隐约响起。 “啊,原来是老鼠。” 。。。。。。 “也就是说,这李御医没有受人指使,并非故意给我服用底也伽?”宇文温问道,在他面前坐着一人,正是刚刚夜行返回的张\定发。 “是的,在下已试探出来,李御医确实没有受人指使。” “这样啊...” 宇文温算是松了一口气,底也伽就是初级的鸦片制品,虽说要致瘾需要长期服用,但宇文温在不知情时服用了两次,那是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这倒是其次,关键是事情本身的性质可大可小,要是开药方的李御医是无意,那倒还好,若是故意如此,那就说明“真有人要害我!” 底也伽在这个时代是作为包治百病的灵药使用,其隐藏属性按说不会有人知道,可若是真有人故意用底也伽给宇文温‘下毒’,那说明此人或势力已经知道了底也伽能致瘾。 那么对方极有可能种植罂粟,目的性很强的制作底也伽,甚至纯度更高的鸦片制品,这样一来一个巨大的威胁就出现了。 对方可以借着鸦片控制权贵,甚至可以将其作为名贵奢侈品推广,如此一来中原便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无论哪一种都是宇文温不能容忍的。 “郎君,底也伽一事,看来确系无意之举,那李御医被我吓得失禁,情急之下说的话还是比较可信的。”张\定发说道。 宇文温点点头,想了想问道:“首尾收拾干净了?” “收拾干净了,我装作为同伴拿药的好汉,和他说要名贵药材,底也伽只是掺杂其中,临走时拿了他祖传灵药,还有些许财物,绝不会让人猜到我是专为底也伽之事而来。” “这样便好,我要是去宫里查底也伽的用药记录,还是太过明显了,容易打草惊蛇。” “郎君,这是从李御医处带回的治伤灵药,还有些许碎银...” 宇文温闻言笑道:“灵药你留着以防万一,那些碎银就分给其他几个吧,这段日子你们昼伏夜出,辛苦了。” 张\定发也没推脱,面前这位钱多得看不上些许小钱,他将东西收好之后继续汇报另外一件事情:徐州总管席毗罗次子席胜,这段时间都是足不出户。 “那厮不会是在策划什么阴谋诡计吧!”宇文温冷笑着。 “说不准,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在下只安排了简单监视,没有贸然靠近他的府邸。” “你的看法是什么?” “先下手为强,免得后患无穷。” “可是还没有找到证据哟,这样我的良心过不去...” “郎君莫要调侃了。” “哈,这气氛太凝重了,开个玩笑嘛。”宇文温笑道,“具体的事情,你安排一下。” “郎君要何时动手?” “你自己斟酌着办,差不多了再和我说,不过这事要做就要做干净,否则还不如不做,不要勉强。” “遵命。” 张\定发告退,宇文温独自坐在书案旁沉思,他那日在秋官府大牢,差点被人给阉了,事后许多迹象表明,幕后主使极有可能是席胜。 他和席胜在扬州寿春城外结怨,被抓进大牢时对方的人也在现场,所以席胜有动机有时间有能力策划行动暗算,虽然关键的人证还没找到,但宇文温可不是迂腐之辈。 敢打尉迟炽繁主意的昏君宇文赟已经被他手刃,他连皇帝都敢杀,杀个区区官二代完全没有心理负担,更何况是对方先作死。 想到这里,宇文温哼了一声便开始做别的事情,方才他在温习自己的资源,盘算着麾下军队的建设问题,也是等着张\定发回来复命,如今两件事情都做完,就继续第三件事情:写信。 他要写的信有很多,首先是家书,给妻妾和父亲的,然后就是给部下的,再就是‘介绍信’,为安置自己招揽来的人才在巴州安家落户打前站。 炼丹道士刘杨和他徒弟清风,太学助教刘焯及其家人,过几日便要一起动身前往山南巴州,相应的接待工作要安排好,还有各种注意事项。 刘杨成日里追问化学之术,他得让管家李三九把先前的科普教材准备好,还得和林有地打好招呼,带这位炼丹狂人见识一下什么叫做‘科学实验’。 刘杨师徒的安顿还好说,刘焯一家得安排个大院子,此次刘焯顺利从太学脱身,带着一大家子去巴州,接待水平可不能低,观星台要准备好让其大开眼界,而‘精通西洋算术’的杨济还得提前‘备课’。 虽然上月底时已经写信让巴州做好准备,但宇文温还是得再三叮咛,他要到九月过了重阳节才能返回山南,回到巴州搞不好要到十月份,中间这几个月可不能出纰漏。 要是把炼丹狂人或学霸中的学霸气跑了,那得心疼多少年啊...(。) 第九十章 你来我往 安府,今日西阳郡公宇文温受邀赴宴,安吐罗安排了一场丰盛的歌舞酒席,招待这位大主顾,以及一众随行人员,觥筹交错之际,厅堂中间正在表演的是柘枝舞。 鼓声响起,一名身着五彩锦袍的柘枝伎上场表演,她头戴胡帽足穿锦靴,帽上有金铃,腰系饰银腰带,随着鼓点声起舞。 舞姿变化丰富,既刚健明快,又婀娜俏丽。舞袖时而低垂,时而翘起,随着柘枝伎的踏舞,佩带的金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柘枝伎为胡女,旋转起来刚健婀娜兼而有之,时不时眉目传情,一双眼睛摄人心魄,让一旁观看的田益龙有些坐立不安。 “如何,是否不敢和舞伎对视?”周法明低声笑道,见着田益龙尴尬的点点头,他侧过身来拍拍对方肩膀:“当年我在长安,第一次看这柘枝舞时也颇为尴尬。” “长安也有柘枝舞么?”田益龙问道,他成日里听宇文温说长安如何如何,甚至要比这繁华的邺城还要好上那么几分,又听周法明提起便来了兴趣 “那是自然,长安酒肆的西域风情不亚于邺城,沽酒胡女的万般风情...啧啧,其实邺城酒肆也有胡姬表演,只是我等人生地不熟的找不到罢了。” “那这什么柘枝舞在建康有么?” “没,江南歌舞又是另外一种风情,有空带你去见识一下。”周法明笑道,不过想起当前局势,他补充一句:“啊,那也不知何时才能去了。” 鼓声渐小,柘枝伎舞毕之后行礼,对着上首的宇文温莞尔一笑,随后一步三摇的退场,宇文温笑着对坐在身边的安吐罗说道:“安掌柜的柘枝伎不错,颇有长安乐坊的水准。” “郡公好眼力,此伎便是安某从长安乐坊带来的。” “安掌柜好雅致,本公在山南,许久没见柘枝舞了,如今再观颇为感慨呐...来,干杯!” 双方碰杯之后一饮而尽,一名女子上前为宇文温和安吐罗斟酒,其人深目高鼻,为安吐罗之妻康氏,亦为粟特人,今日安吐罗在府里设下酒宴,夫妻俩齐上阵招待贵客。 贵客指的当然是宇文温,这位西阳郡公身份不低,又是大周宗室,若以正式场合来说,区区粟特胡商安吐罗没资格和宇文温同坐。 正所谓“士农工商”,商人的身份很低,在各国都是特意压制的对象,但国民生计又离不开商人,尤其这权贵们挥金如土竞相斗富的时代,更需要商人为他们赚钱,解决奢侈生活的开销问题。 所以实际上商人的地位起伏不定,寻常做小买卖的商人其地位自然卑微,但是和权贵、高门大姓纠缠在一起的豪商又是另一种地位,即便他本人上不了台面,但怎么着都得给其身后靠山一个面子。 如今宇文温正是以私人身份,按着“商业合作”的由头,到“好友”安吐罗府里做客,所以也带了周法明、田益龙来蹭酒,主簿郑通则留在使邸和学霸刘焯讨论‘邪门歪道’。 宇文温手上有价值万贯的“西域异宝琉璃镜”,但邺城的豪商都猜出内情,知道这玩意其实就是宇文温在巴州制作,因为利润超高,所以豪商们竞相和宇文温谈买卖要进货。 他们给出的条件五花八门,付款方式也是各显神通,宇文温和刘掌柜商量过后,选定其中几家进行初步合作,而安吐罗便是其中之一。 安吐罗之父安伽是关中同州粟特人的首领,有正式的官职----同州萨保,同州毗邻长安,同州粟特人在长安商界很有名,所以安伽的家族在关中关系很广。 安伽四年前去世,其长子也就是安吐罗的长兄继承同州萨保一职,继续作为粟特人的首领,而安吐罗要和宇文温做买卖,最有竞争力的条件就是能贩卖粮食。 安氏一族的根基在关中,那里如今是隋国国境,安吐罗则在周国国都邺城定居,打点家族在山东(太行山以东)的生意,他要贩卖粮食给宇文温,走的却是隋国那一边的路子。 虽然没有明说,但宇文温猜到对方的粮食来自何处,巴州位于长江中游,对方要用粮食抵琉璃镜的货款,那么数量不会少,所以只能是用水运的方式解决。 长江上游便是蜀地,那里是隋国的地盘,宇文温没问对方如何解决一路上的运输问题,既然对方保证能将粮食足量、按时运到巴州,那么这生意他就敢做。 按照谈好的价钱,宇文温出售琉璃镜十二面,安吐罗需用十三万五千石普通粮食做货款,交易时间是今年十月中上旬,正好是秋粮入库之际。 十三万五千石粮食,顶得上虎林军五千人一年的口粮,所以粮食对于宇文温来说有很大的吸引力,因为这笔粮食也已经抵得上巴州一年的田租了。 周国制度,丰年一夫妇(户)的田租是五石,巴州如今户数有两万四千余,按两万四千户缴纳丰年田租计,是十二万石粮食。 但这只是最佳状态,巴州的农田,一半以上是刚开垦的荒地、滩涂,要变成熟田得几年以后,再加上垦荒当年免租调,所以今年巴州收上的田租,也就是按原先一万余户的水准,不过六万余石。 一笔买卖赚来的粮食,就能顶如今巴州两年的田租,如果顺利成交,那一年内宇文温养兵、带兵打仗直接没有后顾之忧,不由得他不动心。 但风险也不是没有,从蜀地发出的船,天晓得会不会有隋军精锐潜伏。 根基在关中的安氏,万一要投靠隋帝杨坚,借此机会“行个方便”,让救女心切的杨坚派兵随船,到时来个“木船屠城”可就不妙了。 周国太后\隋国公主杨丽华,是宇文温的侧室,他那便宜岳父杨坚,对便宜女婿的人头已经是“饥渴难耐”,宇文温不得不防。 “安掌柜,那粮船能按时到巴州么?”宇文温问道,他看起来有些醉眼朦胧。 “请郡公放心,定然按时到达。” “船上不会多出什么东西来吧,例如黄衣人什么的...” “郡公说笑了,我们粟特人做买卖,讲的就是诚信。”安吐罗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隋军的戎服便是黄色。 “上次本公的人在长安买紫花苜蓿种子,那几个傻瓜回来后一种发现货不对板,就是给胡商骗了,还嚷嚷着要回长安找人拼命,安掌柜怎么看?” “此种行径着实可恶,那胡商定然不是粟特商人!”安吐罗义正辞严的表态,“郡公如若需要,安某让家里人立刻在长安查一查,看看是哪家奸商所为,给郡公一个交代!” “罢了罢了,正所谓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嘛...” “好诗,郡公好文采啊!” “是这样么?啊哈哈哈哈哈!”宇文温开启放浪形骸模式,又和安吐罗碰了几杯酒。 “郡公,再下来是双人柘枝舞,这可是刚排练好的。” “是么?那可得大饱眼福了!” 安府内欢乐在继续,而府邸大门外也不冷清,几个路人走在街道上经过安府大门,漫不经心的打量着门外停着的车驾,然后若无其事的离去,消失在前方路口。 “头领,要跟上去么?” “不用,无非是来确认郎君行踪罢了。”张\定发淡淡的说道,他如今正和几个护卫,在安府对面一处民宅内,借着潜望镜从墙边向外观察着,那几人的动静都被他们看得一清二楚。 “席府派来的这几个也不怎么样嘛,东张西望的样子,谁都知道是眼线。”一名护卫笑道,他手上也有个潜望镜,将外面的动静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你们去刺探席府时也得小心,谁知道有没有暴露行踪。” “头领放心,有这潜望镜在,席府的人哪里察觉得出来。” “那你们就离死不远了,永远不要低估对手!”张\定发低声呵斥着,刀头舔血的生活,是没有什么十足把握可言,任何一个细小的变故,都会导致局面逆转,丢了性命。 见着几个护卫点头,他收回潜望镜,开始布置接下来的分工,这个院子,已经被他们提前租下来以供过夜之用。 前几日安吐罗送来请柬,要在府里设宴招待宇文温,因为安排有各种歌舞表演,耗时较长,又不想赶在宵禁开始前草草结束,所以安吐罗想请宇文温在其府里过夜。 宇文温是无所谓了,他在使邸无趣得紧,晚上又孤枕难眠,于是带上周法明、田益龙一起蹭酒,要在安府大吃大喝一醉方休,所以张\定发也相应做了两手准备。 张鱼领着护卫贴身跟随宇文温入安府,宇文温交给张鱼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在其喝醉后看紧点,免得睡醒后有莫名其妙的女人躺在身边。 张\定发则率领另一部分护卫,就在安府附近的民宅驻守,算是作为策应的外援,倒不是提防安吐罗有歹意,是防着某些人下毒手。 基于某种阴暗心理,宇文温出行一贯是安排周密,防的就是有人要害他,当然上次大爆炸是例外。 “按着拟定的计划,你们今晚两班轮值,大家可都得打起精神来!” “是!” 。。。。。。 席府,席胜正百无聊赖的看着歌舞,他被父亲软禁在府里,现在已经过了大半月,向来喜欢打猎的席胜开始坐不住了,他在府里成日饮酒看歌舞已经看得不耐烦。 他上次在秋官府大牢外,撞见被当做妖道抓进去的宇文温,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席胜急中生智设下计谋要把宇文温阉了,只是功亏一篑。 事发后由于没有留下把柄,嫌疑颇大的席胜没有被追责,但被其父席毗罗软禁在邺城的别院,一来是避免匆匆离开邺城让人生疑,二来是防止宇文温狗急跳墙买凶杀人。 一人匆匆走进厅堂,来到席胜身旁在其耳边低语,席胜闻言冷笑了一声:“那厮倒是快活,在安吐罗府上逍遥,我却在这里发霉!” “郎君,还请忍耐,过了重阳节,那宇文温便离去了。” “我像个老鼠般躲在洞里不敢冒头,像是被吓破胆一般,他反倒四处寻欢作乐百无禁忌!”席胜叫骂起来,“明日我要出去走动!” “郎君!老郎主说了让郎君就在府里...” “那你去徐州告状啊!”席胜骂道,见着管家不敢吭声,他让歌舞伎退下,清场之后吩咐着:“你,去准备拜帖,过几日\我要去使邸拜访这西阳郡公。” “啊?郎君这是?” “我这是去赔罪,听不懂么!”席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准备一下,备好礼物,赔罪怎么能没有礼物呢?” “郎君,这...万一西阳郡公借题发挥什么的...” “那就让他打呗。”席胜说完忽然笑起来,“你,找个好手,等我从使邸出来,往我这边射箭。” “郎君,这可使不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如何是好啊!”管家闻言大惊。 “射空就行了,弄出动静,那厮以后就不敢乱来了,他不来找麻烦,我就去找他的麻烦!”(。) 第九十一章 算计 “席胜要登门拜访?”宇文温问道,他看着手上的拜帖,颇为意外,今日中午刚从安吐罗府上回来,留守使邸的郑通便将席府的拜帖呈上。 郑通点点头,说上午时席府管家送上拜帖表明来意,是席二郎过几日想登门拜访,为那日在寿春城外的误会赔罪,宇文温细细看了一遍拜帖,然后将其交给郑通。 “使君,此乃阳谋,席胜来者不善!” “那是,这位一直缩在府里不冒头,若是真要赔罪早就来了,挑这个时候,其中定有蹊跷!”宇文温,“他从出门到使邸然后回府,这期间出了什么意外,本官便成了首要嫌疑人。” “然后使君为了自证清白,说不得就待在使邸,除了入宫或者面见丞相,哪里都去不了。” “所以咯,在寿春城外本官说要阉了他,他便要在大牢阉了本官,这事情闹大了,他被迫留在邺城足不出户,所以也要反咬一口,让本官也足不出户。” “使君,对方果真如此行事那可不好办,这席胜若真是有心,安排个人在半路放冷箭,即便是射空也能闹出不小的动静,我等怎么防都防不住,还得无端招来怀疑。” “你的看法如何?” “使君,不如明日外出逛街,然后...”郑通一副‘你懂的’表情。 宇文温却说这样太没创意了,席胜如果要泼脏水,那就会千方百计的掌握主动权,他若是要自导自演‘遇刺’,搞不好这席二郎过几日又上门了。 “一个人要装睡,那就怎么也叫不醒,所以不如就让他一直睡下去吧。” “使君,若要行那事,就如掩耳盗铃,即便不留下证据,可嫌疑是没法洗掉的。”郑通说道,他知道宇文温决心已定,但还是尽力劝解。 宇文温坐在书案后思索着,他面临的局面确实如郑通所说,正如他要是有了三长两短,人们的怀疑对象首先就是席胜,而席胜若是也有个三长两短,他便是首先被怀疑的人。 但那又如何,不留下把柄,谁敢把他怎的! “掩耳盗铃,说的不错,只是前提要让人看见本官盗铃。”宇文温不以为意,“总不能席胜有个三长两短,都要找本官算账吧,那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下去?” “使君莫要急躁,提防对方来个欲擒故纵。” “你是说席胜有可能故意刺激本官,为了避免被泼污水就来个先下手为强,然后他守株待兔,把本官派去的人抓个现行?” “正是,毕竟邺城算是他的地盘,使君不能不防。” “防不胜防,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使君,我有一计,可将此事轻松化解...” 见得宇文温颇感兴趣,郑通便将他的计策全盘道出,其实很简单,对方若是要自导自演来场刺杀,那就得选在使邸附近,否者无法让人联想到是宇文温下的‘毒手’。 那么他们只要在使邸附近严密监视,必要时让使邸吏员一同监视,只要抓到了假刺客,那污水就是席胜自己喝了,若是其随行人员动手,有吏员作证也好办些。 “使君,届时我方人员都在使邸,动向让吏员知道,严防死守即可。” “本官方才说过了,一个人要装睡,你怎么叫都叫不醒。” “那...不如这样。”郑通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我们也来个假行刺,直接把脏水泼给对方!” 宇文温闻言思索起来,郑通的说法让有些无语,正所谓“你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这样一来他和席胜之间无非就是看谁更不要脸。 席胜要泼污水,那他就先一步泼出去,可万一对方再先一步的话呢?还有完没完了? 对方要自导自演‘遇刺’,那就得在使邸面前才有效,而且沿路过来得坐车,否则骑着马招摇过市,也得担心宇文温真就行刺了,那么地点肯定就在使邸大门处。 如果双方都居心叵测,搞不好届时使邸附近会‘人山人海’,不光他们两个的人会布防,连着秋官府也会派人来维持治安免得出问题,那么多双眼睛关注下,要搞小动作就很难。 演戏要是演砸了,被人当场抓个现行可真是很丢脸的。 “郑主簿,万一到了那日,同时有两拨人行刺,一个刺杀本官未遂,一个刺杀席胜未遂,你觉得丞相会怎么看这件事情?” “呃,是下官疏忽了。” “所以咯,要是在使邸大门同时有两拨刺客出现,这和小孩子间怄气,互相扔屎的把戏有区别么?” 。。。。。。 “宇文温有什么动静?”席胜问道,他如今正在后院花园乘凉,站在面前的则是他的心腹。 “郎主,那厮没有什么动静,” “没动静?是你们没发现吧!” “是是是,小的们再加紧戒备。” 席胜嗤笑一声,从旁边的食盒里拿出个糕点吃了,身后一名侍女则轻轻给他捶背,又有一名侍女给他捏脚,这些都是他调教过的人,不怕泄露些许机密。 昨日他决定主动出击,所以今日上午便让管家到使邸送了拜帖,说数日后要登门拜访给宇文温赔罪,实际上就是要找麻烦。 席胜当然不会去挑衅宇文温,相反,他要放低姿态去‘负荆请罪’,关键不是这里,而是要安排得力之人,扮做刺客来一场刺杀,把污水泼到宇文温那边。 他两个在寿春城外发生冲突有过节,前不久宇文温被当做妖道抓进大牢,后来差点被阉,就是他收买掌囚做出的事,虽然没有留下把柄,但依旧成为被怀疑的目标,原因就在双方事前结怨。 所以席胜此次要是在使邸附近‘遇刺’,即便没有证据证明是宇文温所为,但上面的大人物们必定首先怀疑这位西阳郡公,认为是其狗急跳墙行刺席胜。 没有证据就不能抓人,但形势就会起变化。 被父亲软禁在邺城的席胜,就变被动为主动,可以堂而皇之离开邺城,这样可以算是避难,而尉迟丞相为了避免事态恶化,多半也求之不得。 席胜当然不会认为宇文温有那么蠢,他来到邺城这么久都没去对方那里赔罪,如今突然要以此名义登门拜访,那么宇文温必定起疑,所以接下来的应对也很有讲究。 他要给对方泼污水,对方也许会想到这一点,所以不会老老实实接招,得想办法化解,要么就是婉拒,这样一来就显得席胜“君子坦荡荡”,宇文温“小人长戚戚”。 要么就是铤而走险,趁着他出门来个真刺杀。 宇文温知不知道那日在秋官府大牢差点被阉,幕后主事是他席胜?肯定知道! 席胜判断对方只是没有证据方才隐忍,所以此次自己用阳谋,让对方知道自己又要泼污水,搞不好一怒之下铤而走险。 那么他只要抓到对方派来的刺客,往丞相那里一交,局面就完全逆转了。 尉迟丞相要顾及山南宇文亮,所以要对宇文温客气,但丞相同样也得顾及追随者的感想,所以也不能偏袒宇文温太过,席胜知道只要宇文温派来刺杀他的人落网,那对方就得倒霉。 别的不敢说,弄得灰头土脸是必然的,尉迟丞相即便知道宇文温报复行刺,但明面上也不会声张,不过私下里拍案训斥是免不了的。 一想到宇文温那噤若寒蝉的样子,席胜心中就快意非常。 那日\他在寿春城外,被宇文温当着众人的面,抽了许多耳光,算是颜面尽失,这个仇席胜可是念念难忘,不想办法反击,席胜可咽不下这口气。 管家匆匆走来,向席胜禀告说西阳郡公宇文温接了拜帖,要在使邸恭候席胜大驾光临,听得这么说,席胜顿时来了精神,他问心腹们怎么看。 “郎主,莫非这宇文温没想到那一步?” “他没那么蠢吧...”席胜有些担心,他绞尽脑汁设下的计谋,如果宇文温丝毫没有察觉,然后真就这么容易成了,还真是让人意兴阑珊。 “郎主,宇文温肯定在暗地里算计,我们不得不防。” “说得对!你们安排仔细了,个个都把眼睛睁大些,那厮肯定要派人行凶,把府邸和去使邸的沿途地段都看好,一定要抓到他派出来的刺客!” “郎主,宇文温莫非是想守株待兔?”有人说出了担心,他见席胜看向自己,便说出了自己的担心:“万一宇文温在使邸附近安排人手,等到我们的人假扮刺客动手时,他们来个守株待兔可就不妙了。” “不光如此,万一对方也来个假扮刺客,在使邸门口假装行刺他自己,那可就麻烦了。” 席胜听得这么一说,眉头紧锁沉吟起来,他之前一时兴起,要算计宇文温,脑子里想的就是抓对方的破绽,可如今心腹们的说法也有道理。 万一那个宇文温不要脸,也给他泼脏水,那搞不好会弄巧成拙,他光顾着防备对方派出的刺客,却没想到对方也有可能会自导自演,如以此来计划得赶紧变动一二。 他‘遇刺’之事必须上演,而且得在使邸附近发生,若是在自己府邸大门来一出,很难让人联想到宇文温。 而且为了把戏演得像一些,席胜还得乘车前往,一来表示自己确有戒备,二来防备对方真的派出刺客行刺,若是大大咧咧骑马前往使邸,恐怕真的会闹出人命。 到了那日,使邸门口应该会戒备森严,双方安排的‘刺客’要动手可能会很难,所以还得精心策划。 “无妨,我想到办法了!”(。) 第九十二章 如临大敌 上午,天空中阴云密布,预兆着暴风雨即将来临,而邸令谢华的心情也如满天阴云般压抑至极,他一个普普通通的邸令,如今正面临人生的转折点。 邸令,负责管理使邸,这是个迎来送往的职务,和客栈掌柜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住店的是大大小小官员,稍有不慎就得倒霉。 他从故齐时起当了十几年的邸令,秉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信念,兢兢业业度过了十几个春秋,眼见着新一任邸令就要继任,结果却遇到一劫。 今日,徐州总管席毗罗次子席胜,要来使邸拜访下榻于此的巴州刺史、西阳郡公宇文温,这种人情往来本来没什么,毕竟住在使邸的外地官员经常有亲朋好友来拜访,可这两位就不一样。 席胜和宇文温有过节,在扬州寿春城外发生冲突,席二郎被宇文二郎扇耳光扇成猪头,这件事谢华是后来才知道的,原以为是两个跋扈的富家郎君起冲突,未曾料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宇文温是山南道大行台、杞国公宇文亮次子,朝廷如今很重视山南这边,所以席胜在冲突中吃了亏也没办法,结果这位似乎是不服气,后来又在邺城闹出事来。 大半月前,谢华正在使邸理事,惊悉入宫面圣的西阳郡公宇文温出宫时,被人当做妖道抓进秋官府大牢,他急得不顾品秩低领着手下去大牢救人。 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有人先下手把这位西阳郡公提出牢房,要动私刑将其阉了,也亏得宇文温用了不知什么法子,让别人做了替身而自己躲过一劫。 秋官府为此弄得鸡飞狗跳,好歹宇文温没出事,避免了人头滚滚的惨状,事后追查幕后主使的案情进展如何,谢华不知道,但他知道席胜的嫌疑很大。 邸令一职不算高,但引来送往多了人脉可不少,通过某些渠道,谢华得知席府的仆人那日正好在秋官府大牢‘办事’,所以席胜要对宇文温下毒手很有可能。 这种破事和谢华无关,权贵家的郎君互相斗狠闹出天大的事来,自然有各自家里老头子来收场,他就怕自己被波及,受那无妄之灾。 前几日席胜派人送来拜帖,要到使邸拜访宇文温,明面的意思是要‘赔礼道歉’,看起来很正常,可谢华知道其中必有乾坤。 席胜来邺城至少有一个多月,要说赔礼道歉就该早点来,况且当时其父席毗罗也在邺城,若是席毗罗带着儿子上门道歉,那宇文温怎么着也得装模作样,来个不计前嫌。 席毗罗刚离开邺城回徐州,这才没几日席胜便要上门赔礼道歉,谢华越想越不对劲,觉得肯定要出大事,万一两个人在使邸拔刀互砍,真要闹出人命来那他第一个被问罪。 席胜肯定在憋坏水要整出事来,而那宇文温也不是好相与的,两人都是年轻人血气方刚,正所谓针尖对麦芒,不弄得鸡飞狗跳绝不罢休,所以谢华请了‘援军’。 一名吏员从门外小跑着过来,满脸喜悦的低声喊着:“邸令,来了,来了!” 谢华闻言眉头一松,领着几名手下走出使邸大门,之间街道上东西两侧均有数队兵丁开拔而来,这是秋官府派来维持现场秩序的队伍,避免意外情况发生。 “诸位辛苦了,辛苦了。”谢华拱手作揖,真心实意的向各位领队的禁暴致谢。 “是谢邸令吧,我等奉命前来维持秩序,这几位我来介绍一下...”当先一名禁暴和谢华介绍着同行之人。 今日之事,不光禁暴,连禁游都领着人马过来了,谢华向上官禀报了席胜要来使邸一事,还将其中利害关系陈述了一通,现在看来他的禀报果然引起重视,惊动了秋官府这边,调集人手过来帮忙。 ‘说不定丞相都知道了...’谢华如是想,见着这么多兵丁如临大敌的模样,他心定许多,和对方商量着如何确保使邸安全。 使邸两端的路口已经有兵丁把手,禁游开始驱散路人,严令寻常人等绕行,禁暴领着人沿着道路警戒,虽然没到十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地步,但也称得上戒备森严。 谢华领着兵丁到使邸周围的民宅布置警戒,挨家挨户拍门,陪着笑脸让户主行个方便,尤其是使邸大门一侧街道,临街的民宅都安排了人手在墙角盯着。 使邸一带的居民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也不是愣头愣脑的寻常老百姓,区区使邸邸令的面子未必有用,只是有了秋官府的吏员上门‘讲道理’,户主们便好说话许多。 遇到没人的宅院,谢华让人搬来木梯,让禁暴派人骑上墙头盯着些,免得有刺客潜伏在院子里,虽说场面有些难看,但小心使得万年船,席胜和宇文温无论哪个出了事,他们这些小官都落不得好。 折腾了一番,好歹把使邸外布置好,谢华马不停蹄的转回使邸,开始对内部进行布置,使邸内的吏员、仆役都一做好了准备,严防陌生人进出。 宇文温及其随行人员都住在使邸,平日里的饮食都由使邸负责,所以保证食物和酪浆、清水的安全也是重中之重,谢华让可靠之人专门在厨房盯着,若是仆人需要端糕点、饮品,同样有人随行。 从厨房到宇文温下榻之处,短短的距离内也安排有人沿途值班,免得有人在半路使出什么伎俩,往那些糕点、饮品里‘加料’。 前来维持秩序的禁暴、禁游,谢华没有放对方的人进来,免得人多眼杂被别有用心之辈混进来,到时候责任是谁的都分不清。 使邸内的边边角角都留有人看着,外边又被禁暴、禁游领人围了一圈,想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不过他还关注一件事,那就是宇文温这边的动静。 要是这位发难,那就真是防不防不胜防了。 席胜经常在邺城厮混,他的德行谢华算是多有耳闻,和许多权贵家的年轻郎君一般,喜欢飞鹰走狗花天酒地,纨绔子弟嘛,行事作风跋扈些再正常不过。 至于宇文温,如此年轻又身份尊贵,想来也好不到哪里去,谢华觉得这位既然能抽席胜耳光抽得啪啪啪,其凶残程度怕是要在席二郎之上。 所以自从宇文温下榻使邸的第一天起,谢华就提心吊胆的用心伺候着,虽然宇文温看起来平易近人,可他不敢掉以轻心,就怕哪天一个不小心,激怒对方导致小命不保。 也就是因为如此,谢华更担心宇文温会对席胜下手,他能大约猜到大牢里下毒手的人是席胜买通,那么作为‘受害者’的宇文温不可能想不到。 虽然说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席胜是幕后主使,但谢华不认为宇文温能忍下这口气,所以今日极有可能会弄些小动作,至于会不会指使手下行刺,那就不知道了。 一想到这里,原本好了不少的心情再度消沉,所以他要去见见宇文温,希望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这位西阳郡公高抬贵手,饶他使邸上下这许多人命。 。。。。。。 “谢邸令放心,本官诚心要和席郎君化解恩怨,何故如此忧心忡忡?”宇文温笑道,他如今正在房间内,笑容满面的和谢华交谈。 “宇文使君,席郎君行事欠考虑了些,还请宇文使君海涵...” “席总管那日已经替席郎君道歉了,谢邸令莫要担心,今日本官要和席郎君把酒言欢,不知使邸里的酒菜准备好了么?” “酒菜已备好,就是怕上不了台面。” “这样啊,那本官便派人到外边酒肆定酒席吧。” “使君!下官已经让使邸的厨师用心,认真准备了酒菜,肯定不输外边的酒肆!”谢华急得满头大汗,这要是从外边订酒席,万一有人在里面下毒可就不妙了。 “这样啊,本官倒是相信使邸厨房的水准,就怕一会席郎君一言不合就掀案,那场面就不好看了...” “不会的,不会的,使君请放心,下官已经安排妥当...” “外面安排好了么?可别被什么莫名其妙的人惊了席郎君,那本官可是有口说不清了...” “使君放心,秋官府已经派人来维持秩序,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交谈片刻,谢华告退,送他出去的是张\定发,谢华见着宇文温的护卫头领也在,心中算是稍微放心,这位看人的目光就像是老鹰盯着猎物,让他坐立不安。 如果宇文温要动手,谢华觉得这张\定发定然是执行者,如今对方没有神秘消失,看来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西阳郡公在邺城没什么熟人,谢华觉得不会有谁会帮他做这种事,至于买凶杀人的情况,宇文温也不会蠢到这种地步,谢华想到这里,稍稍安心了一些。 张\定发送其走出小院,转回房间里,只见宇文温正在更衣,张鱼拿出一件银光闪闪的环锁铠,正在给他穿上。 “准备得怎么样了?”宇文温问道,如今房内除了他,就只有张鱼和张\定发, “郎君,已经准备好了。”张\定发说道,他看着宇文温身上的环锁铠,赞叹的点点头,“府里竟能做出如此极品的软甲,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最极品的在大行台身上,我这件只能并列第二。” 那件环锁铠穿在宇文温身上十分合体,一如后世的t恤般,不过下摆略长,将宇文温脖子以下连同双臂、裆部一起护住,铁环紧扣网眼细小。 前胸和后背缀有铁片,将胸膛和腹部护得严严实实,既贴身又不妨碍做动作,外面罩上一件衣袍,根本看不出里面穿有铠甲。 刀砍无效,匕首近刺无法刺透,除非是强弩在十步距离近射,但箭头也不能完全穿透这件环锁铠,无法造成严重伤害,当然箭头如果淬毒另说。 但刺客不会有如此机会。 宇文温穿戴完毕,不知情者丝毫看不出异常,转身看着张\定发,片刻后开口说道:“既然准备好了,那就开始吧!”(。) 第九十三章 准备就绪 席府,席胜正在更衣,一名随从端着盘子上前,盘内放着一领银光闪闪的环锁铠,这是他的防身之宝,不怕刀砍箭射。 环锁铠,邺城的军器大监亦有制作,但是席胜的这领,却是从西域番商手中购得,花费上千贯。 寻常的环锁铠是铁环一扣三或四,而席胜的这领是铁环一扣六,锁眼很小,不要说刀割,就是强弓射箭也射不透,只能是些许皮外伤。 此铠如同铁链衣,经过工匠改造,穿在身上十分合体,其外再穿一件衣袍,根本就看不出来有何异常,席胜穿戴完毕,得意的转了一圈问道: “如何,看得出来么?” “郎君,丝毫看不出来啊。”随从赞叹不已,这环锁铠的防护效果他们是见过的,有这件宝贝在,一般的刺客休想害了席胜的性命。 席胜问外边准备得如何了,管家近前禀报说一切准备妥当,马车车厢装上厚木板,不怕箭矢,沿途已经布下人手,就等着宇文温的刺客行刺。 只要对方敢动手,那刺客就绝对跑不掉,而席府这边万全准备下,对方也不可能伤害到席胜,只要抓到刺客往丞相府一送,宇文温就只有灰头土脸。 席胜让其余人退下,只留下管家,他郑重地问道:“东西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想来宇文温自以为万无一失,真是可笑之极。”管家冷笑着,将一枚戒指交到席胜面前,席胜拿着戒指仔细端详着。 那是一枚翡翠戒指,看上去除了翡翠大了些,其他没什么特别之处,席胜看了许久都看不出蹊跷何在,管家见状上前解释:“郎君,这戒指中有机关...” 他开始解释这戒指的用途,只要轻轻拨动其上一个机关,那戒指上的翡翠会开一条缝,从里面可以倒出些许粉末,这就是能让人立刻倒地的毒药。 四肢抽搐,面色发黑,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一切的症状,和毒发身亡没有区别,然后随便服用些草药,第二日便恢复知觉。 不,不用服药也行,席胜让人试过,服用后只要静静躺上一夜,第二日就能恢复精神,当然还得再拉肚子拉上两日,到了第四日就真是恢复如常。 “做工不错,你要是不点明,还真是看不出来啊。”席胜十分满意,他将戒指戴上,随即摩挲起来,“你来想想,看看还有什么破绽没有?” “郎君计划周密,实在想不出什么破绽了。”管家答道,半是奉承半是真心实意。 “再想想,别给那厮窥破了。”席胜笑道,他也觉得计划没问题,只是要再确认一下,免得有哪里考虑不周,最后功亏一篑。 席胜要算计宇文温,但得保证不被人抓到把柄,当然能真的把对方干掉那就最好,但是很难办到,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让对方声名狼藉。 那枚翡翠戒指里藏着的药,是席胜从西域番商里买来的,这种药服用之后便如同身中剧毒般,能够以假乱真,他买药的原意,是要捉弄人。 权贵世家的郎君们经常聚会游乐,相互间攀比是免不了的,大家都变着法子玩噱头,要做到人无我有,所以收集各类奇珍异宝来个别出心裁是理所当然。 而这奇药如今正好派上用场,席胜到使邸拜访宇文温,只要服下这药当场‘毒发’,那么对方就是有苦说不出,等着倒大霉。 计划很好,但关键是如何避人耳目服药。 席胜到使邸,总不能拿着药直接往嘴里放,他觉得对方肯定拉着使邸吏员陪坐,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要这么直接可就太难看了。 也不能平白无故的把戒指往嘴边送,万一对方起疑,事后检查他的戒指那一切就瞒不住了,所以要顺其自然,也就是在饮食里下药。 使邸是别人的地盘,作为外来客的席胜,没机会在厨房里面动手脚,再说若真是能在厨房里下手,还不如直接下毒把宇文温毒死了事。 在厨房动不了手不要紧,反正食物和饮品迟早都要摆到他面前的食案,只要在入口时做手脚就行了,这样一来涉及的环节也少,不容易出错。 席胜琢磨着到了使邸之后,和那宇文温大概会话不投机半句多,所以对方不太可能留他下来用膳,也就是说酒菜之类未必会有。 但即便如此,作为最基本的礼仪,上一些饮品解渴这总不会省掉,哪怕就是一杯酪桨,席胜就有了机会。 总要在使邸里吃喝什么东西,他才有‘中毒’的机会,借着这枚戒指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用药,然后就是‘毒发’倒地,成功把污水泼出去。 席胜已经安排好了,只要一中毒,他的随从立刻就把事情闹大,先把对方砍翻几个人再说,当然要是能浑水摸鱼把宇文温砍死那就最好。 他要是中毒,医生肯定会来急救,只要对方不是庸医,那么无论吃下什么汤药他都不会有事,虽然昏迷但依然有气息,到了第二日就会恢复精神。 但席胜不打算恢复精神,他要一直在榻上‘昏迷不醒’,然后管家抬着他到丞相府门口嚎啕大哭,这样一来宇文温就完了,说不上死但也要脱一层皮。 无论如何,席胜是在使邸拜见宇文温时‘中毒’,加上双方本来就有怨,对方怎么都脱不了干系,席胜没死那么要宇文温偿命不可能,但赔偿是少不了的。 席胜对赔偿什么的无所谓,他不缺钱花,要的就是让宇文温灰头土脸,这个计划只需要他一个人自己执行,使邸外围即便围得水泄不通,也无法阻挡计划进行。 管家见着席胜成竹在胸的样子,沉吟片刻说出一个担心,他觉得宇文温若是提防甚严,万一到时连一杯喝的都不端上来可就不妙了。 “那我就说口渴,他总不能不给吧。” “万一那厮果真如此不要脸呢?” “这...总不至于此吧?”席胜闻言也有些拿捏不定,万一宇文温真就什么都不招待他,确实有些不好办。 什么都没吃,什么都没喝,要是直接服药然后就这么毒发倒地,宇文温可真就能狡辩与其无关,把干系推得一干二净,那他折腾数日的结果,搞不好就是白忙活一场。 宇文温的嫌疑会降到最低,没有了证据那么丞相也会一笔带过,宇文温若是安然无恙,席胜即便是借着在使邸中毒一事,让使邸上下被杀得人头滚滚都没有用。 “郎君,若是不行那就算了,还是在路上提防着些,莫要给宇文温害了性命。”管家劝道,说实话他不支持席胜去招惹宇文温。 “算了,怎么能算了!”席胜咬牙切齿,“那厮在邺城逍遥快活,我却缩在府里不敢出门,总不能如此便宜了他。” “他要不要脸,那我也不做马车了!骑着马去,看他的刺客能不能忍着不下手!” “郎君!使不得啊,要是真有个意外,小的如何向郎主交代!” “环锁铠穿在身上,能有什么意外?不是还有护卫么,他们都是木头么!” “郎君!环锁铠再如何能防,也禁不住强弓劲弩逼近了攒射,那箭头若是蘸了毒,就是破皮也会要人命的啊!”管家苦苦劝着,“再说环锁铠护得了身,却护不了头和腿,要是给毒箭见了血,那可如何是好。” 席毗罗离开邺城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管家看住席胜,要在府邸待到宇文温九月份离开邺城,可是这二郎君岂是管家能看得住的。 前几日席胜要主动出击算计宇文温,管家劝阻不了立刻派人昼夜兼程赶往徐州,可就算席毗罗那边有消息传回来,按着来回日程算也来不及了,所以管家心中希望席胜计划不成就算了,不要节外生枝。 好说歹说,席胜才放弃骑马出行,引诱宇文温行刺的构想,毕竟没有十足把握捉到刺客,不过对于如何在使邸内吃喝的问题,他也做了准备。 对方真要死活不提供饮食,席胜也没打算厚着脸皮一定要喝什么,毕竟这样太容易招来怀疑,要是计划不成那就不成,以后再想办法找宇文温算账。 所以他特别希望对方派刺客,在自己前往使邸的途中设伏,然后让他预先布置的人抓个正着。 席胜想杀宇文温,宇文温也想杀他,席胜权衡利弊,觉得首先自己能防住对方,再说对其下手,去使邸一趟,若是自己平安归来,没把宇文温如何也没关系。 样子已经做到,那他就可以开溜了,离开邺城回徐州自己的地盘,省得如今这般如同坐牢般待在府里不敢出去。 “这厮九月份过完重阳节后回山南,总要经过扬州的不是...”席胜想到这里不由得面露杀机,管家见状想说些什么,但还是没说出口。 这种事情他说不上话,席胜这匹野马,也就其父席毗罗能制服,管家决定先把情况和席毗罗禀报,往后要怎么办,自然是一家之主拿主意。 “郎君,时辰差不多,外边已经准备好了。” “很好,既然准备就绪,那就出发吧!”(。) 第九十四章 刺席 席府,一辆马车稳稳地停在正门外,二十余名仆人站成两排人墙,将马车和正门之间的通道挡住,又有数十人牵着马,在街道边沿路排开。 门前道路两端路口,都有数人手持长木棒候着,他们是席府的护卫,防着有人策马冲击马车,因为再过不久,他们府上的二郎君就要出门了。 席府正门两旁,又有数人一手持弓一手拿箭,警惕的张望着四周,提防对面坊墙之上突然出现刺客,原本他们想在坊墙搭上木梯,派人登高警戒,不过考虑到实际情况还是作罢。 这一片街坊的住户都是非富即贵,席家的来头大,可别人也不是寻常百姓,不会老老实实听从他们的要求,‘配合’席府的保卫工作。 “都睁大眼睛,二郎君准备出门了!”护卫头领低声说道,护卫们闻言抖起精神,对周围愈发警戒起来。 今日二郎君要去使邸,拜访西阳郡公宇文温,两人数月前在扬州寿春城外发生冲突,今日二郎君是要上门赔礼道歉。 那场冲突,如今大门外的许多护卫都亲历过,亲眼看见自家郎君和那个同样年轻的西阳郡公叫骂,然后眼睁睁看着对方抽自家郎君的耳光却无能为力。 自家事自家知,以二郎君的脾气,除非郎主押着他上门,否则一个人去拜访宇文温绝不会低声下气,双方见面的结果,大约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样子做到就行,二郎君就是让要外人知道他已经主动赔礼了,另一个目的就是让对方忍不住出手,在他出行的半路上安排人行刺。 所以一会出行,从离开府邸抵达使邸,又从使邸离开回到府邸,来回路上防备刺客就成了重中之重。 一路上会不会有刺客?也许有,也许根本没有,那位西阳郡公若是理智,那么就不该派什么刺客,因为席府已经在沿路安排了人手,只等着刺客自投罗网。 从席府到使邸,有许多条街道可以走,如果要在半路设伏,除非有内应透露消息,否则就是一件完全要靠运气的活。 对方能派出这么多刺客吗?这不可能。 西阳郡公宇文温在邺城无亲无故,没有什么人可以帮上忙,他此行的护卫虽然不少,但其中能抽出来做刺客的又能有几个。 要在数十护卫的队伍里,刺杀坐在坚固马车里的席胜,这种活可不轻松,除非用人数压制,但这在邺城里是不可能的,那么对方要想行刺成功,就得集结全部好手,在同一个地方来个半路袭击。 不知道具体行进路线,而人数不足导致宇文温不可能在主要道路上都设伏,所以席府的护卫们不觉得对方有什么胜算,半路伏击的概率很小,只有在路的两头做文章。 真要有人行刺,那行刺地点要么是在席府附近,要么是在使邸附近。 根据前行探路的护卫回报,使邸附近有秋官府的兵丁维持秩序,将使邸围了一圈,看样子若真有刺客,也未必敢在那里动手,所以席府周围的戒备是重中之重。 路口有护卫手持长棍守着,防的就是席胜上车后车队前进之际,突然有人策马冲来,不过即便是用马车前冲,护卫用长棍往马腿一捅,什么马都得玩完。 而只要席胜上了车,就不怕刀枪箭矢,马车车厢为特制,不怕刀劈箭射,毕竟是在邺城里,无需担心被许多人围攻,区区刺客就算侥幸靠近车厢,也决计无法拉开车门。 一想到这里,护卫们都暗自松了口气,寻思着除非宇文温失心疯,纠集数十人当街拦截围杀,否者几名刺客哪里能成事。 不要说雇佣豪侠之类亡命徒做帮手,邺城的城狐社鼠们机灵着呢,欺负无权无势的百姓没得说,要敢掺和到权贵之间的争斗里来,没哪个傻瓜敢接活。 非但如此,如果宇文温真敢雇人,那相关消息就会变着法子传到官府耳中,到时不用席府出手,高高在上的丞相肯定要抓人去教训了。 所以要行刺什么的,根本就不可能! 。。。。。。 一辆马车缓缓行驶在街道上,在席府西端的路口被拦下来,席府护卫说前方“此路不通”,赶车的车夫闻言嚷嚷起来:“我每日都走这条路,如今怎么就不让走了!” “什么你每日都走这条路,我怎么没见过你啊,你做什么的!”一名护卫大声呵斥着,其余几人握着木棒严阵以待,提防这车夫强行冲破拦截。 “我姓李,拉泔水的!”车夫一副莽汉的模样,“每日都从这里过,什么叫没见过我,不让过不去,误事了你赔钱啊!!” “拉泔水?我记得拉泔水的姓贾,没听说过姓李的,也没见过你!” “瞎嚷嚷啥呢!我在这拉泔水拉了两年,你瞎嚷嚷啥呢!”车夫闻言暴跳如雷,“让前面张府后厨的老张出来!他给我作证!” “行了行了,你是拉泔水的行了吧。”另一名护卫说道,他看了看马车上那异味连连的木桶,捏着鼻子摆摆手:“不要吵了,前面有贵人出行,你绕路吧,这么臭烘烘的过去,我就是皮痒了放你过去,你敢过去么?” “我就是拉泔水的!绕路就绕路!”车夫嘟囔着,他身边坐着的年轻人跳下车,牵着挽马协助马车掉头,护卫们冷冷的看着马车转向,警戒的神色稍微放松了些。 “瞧那德行!拉泔水还这么威风,以为拉的是金子么!”最先发难的那个护卫低声骂道,旁边人问他是不是认得这拉泔水的,他呸了一声骂道:“谁认得那拉泔水的,我就是这么一诳,结果这厮还真是拉泔水的。” 护卫们拦住了试图接近府邸的马车,那马车掉了个头反方向离开,走了十余步距离后,年轻人又上了马车,车夫低声问道:“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马车的挽马在东侧,车队一会定然是向东端路口走。” “很好,我放慢速度,你留神马车的动静。”张\定发吩咐着,如今的他已经乔装打扮,变得面目全非。 “放心,我用镜子看着呢,只要不回头,那些人就不会起疑心。” “一会把握好距离,动作隐秘些,前方有席府的眼线。”张\定发叮嘱着。 “知道。” 就在两炷香时间之前,张\定发还在使邸里和邸令交谈,为的就是让对方‘见证’自己在使邸里,然后得宇文温命令,从地道潜出使邸,在其北侧的一处民宅内钻出来。 使邸原本没有地道,至少宇文温一行人住的那块区域没有,他们于五月底下榻使邸后,在其北面隔街暗地里租了个宅院,然后开始挖地道,作为宇文温紧急情况下脱身之用。 这地道如今就派上了用场,宇文温身边护卫都是一口南音,唯一例外的就是张\定发,只有他能轻松的混迹于邺城街头人群中,不怕口音引起别人注意。 所以刺杀席胜的重任就由他承担,而另一名机灵的护卫作为副手,伴做拉泔水的车夫接近席府。 也正是如此,方才被席府护卫拦下之后,一嘴北地口音的张\定发能够自如的与对方交谈,并未引起对方的注意,加上乔装打扮改变了样貌特征,不怕对方认出身份。 “头领,再走上三十步,那距离就差不多了。”坐在他身边的年轻人低声说道。 “不能停,那些人肯定在盯着,若是距离远了那就远吧,你注意一下,如果太远我会出声,你立刻就跳到车厢把东西射出去。” 那年轻人应了一声,借着手中的一小块镜子,打量着身后席府大门方向的动静,马车那敞开的车厢里放着几个泔水桶,其中藏着一副上好弦的大弩,能同时将装好的四个火油弹射出一百五十步的距离。 他们的任务就是在这里袭击席胜的车队,火油弹中装着机关,能在其射出去后立刻冒火,不过如此发射的准头欠佳,不一定能射中席胜的马车。 年轻人是操作大弩的好手,能目测估算距离快速调整大弩的仰角,眼力不错,射击一百五十步左右的马车,命中率属他最高。 此次行动,只要席胜一上车立刻就发射,如果老天保佑射中席胜的马车,即便不能将其烧死,也能折腾得鸡飞狗跳。 如果射偏或者距离不对,那也无所谓,燃烧的火球能把席胜变成惊弓之鸟,至少要过一段时间才敢出门。 不是不想一击毙命,只是难度太高了,宇文温在邺城没有根基,手下除了张\定发都是南方人,一开口说话就露馅,没办法不着痕迹的潜伏在席府附近民宅,只能用流动方式来靠近。 “头领,护卫骑兵正在上马,一定是那席胜要出来了!” “稳住,前方席府的暗哨在看着这边,席胜上车后等我下命令再动手!!” 。。。。。。 席府内,席胜在护卫的簇拥下穿过庭院,向着大门走去,管家在马车处左顾右盼,见着没有异常便向其点头,席胜见状也是点点头。 走过大门来到马车边,他正要和管家交代些事情,忽然间马蹄声起,马车后列的骑兵中忽然一骑冲出,撞开人墙向着席胜袭来。 电光火石间,那骑兵拔刀就向席胜脑袋砍下,管家眼疾手快将席胜推开,结果被长刀砍中后脑,血光溅起。 “有刺客!!” 凄厉的喊声响起,席府护卫们拔出佩刀一拥而上,那骑兵见一击不中,席胜滚到一边,而护卫们又奋力围了上来,他口中唿哨一声两腿将马肚猛地一夹。 胯下坐骑立刻调转方向,将马尻对准席胜,随即奋力甩起后腿,只听彭的一声,席胜被踢个正着,惨叫着向后飞起,掠过冲上来的护卫头顶,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坠落地面。 弓弦声起,有手快的弓箭手向刺客放箭,他闷哼一声伏在马背上,一部分护卫喊叫着去救席胜,另外一些向着刺客围来,要将其扯下活捉。 刺客胯下坐骑一声嘶鸣,撒开四蹄撞开人群向着东边冲去,不顾围上来的席府护卫拦截,奋力突出重围,浑身血迹斑斑的驮着主人逃跑。 马蹄声起,疾如雨点,席府的护卫骑兵追了上去,一声声叫喊划破了邺城上空。 “刺客,抓刺客!”(。) 第九十五章 怎么会这样 席府外,突如其来的变故导致场面大乱,席府护卫没有想到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他们对外围警戒,反倒是自己队伍中出了刺客。 而席府西侧街道上那辆泔水马车上,张\定发也没有想到竟然会有如此突发状况,听得身后震天响的“抓刺客”,他不由自主回头张望。 席府大门前一片混乱,许多骑兵吆喝着向远处(东侧)冲去,而马车处人影晃动,也不知那刺客得手没有,张\定发关心席胜的生死,但更关心己方如何离开现场。 凡事谋定而后动,张\定发此次行刺,从开始到结束的所有细节都考虑过了,最后还得宇文温把关再审一遍,确定了各种可能出现的不利因素,衡量利弊后才确定行动。 地道,原本是作为宇文温逃跑所用,内壁撑有木板不怕坍塌,若是最后能平安离开邺城,那么离开前会填土;马车,是早就备好的,挽马脾气温顺,又不在发情期,不会莫名其妙失控。 参与此事的所有人,家属都在宇文温府里做佃农,不怕有人敢吃里扒外。 拉泔水的人已经被他们弄昏藏起来,而平日里收泔水的时辰就是现在,所以张\定发不怕被人质问;用藏在泔水车上的大弩发射火油弹袭击席胜后,他们就立刻逃跑。 接应的人坐在另一辆马车上,就在附近街道停着,张\定发一行人的逃跑路线已经规划好,杀掉那几个可能会跳出来的席府眼线,然后钻入小街小巷,三两下就能甩掉追兵。 然后立刻换身打扮,转移到使邸北侧的院子,然后便可顺着地道回到使邸内,再次出现在使邸吏员面前,借其耳目证明自己“不在事发现场”。 一切计划得都很妥当,结果千算万算还是出意外了,竟然还有别人行刺席胜,那么行迹没有暴露的张\定发该怎么办? 行踪没有暴露,那么可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离开现场,平安回到使邸? 这可未必,席胜遇刺,那么他撒在附近的护卫便会动作,很可能会拦截现场附近的所有人,这就包括张\定发这辆泔水车。 车内藏有上好弦的大弩,虽然从外表一扫而过看不出来,但若是被人认真检查起来是瞒不住的,当然对方未必会检查这臭烘烘的泔水车,可只要被拦下来,那么就是任人摆布。 秋官府的兵丁会赶来,然后询问所有可疑之人,而张\定发冒充拉泔水的事情极有可能被戳穿,到了那时除了毁容后自尽别无他法。 但平安离开的可能性也很大,比起杀出一条血路突围且伤亡未知,其诱惑力不小,所以突如其来的变故,导致张\定发有些左右为难。 是浑水摸鱼,还是按计划杀出一条路? “你们两个,下车!!” 数人喊叫着,拔出佩刀从泔水车前方跑过来,他们是席府的眼线,和泔水车后边路口的护卫是一明一暗,不过张\定发方才过来时,已经看破其身份。 用脚碰了碰身边的年轻人,张\定发与其保持着看热闹的姿势,甚至站起身来做出举目远眺的样子,一个劲的看着席府方向。 瞬息之间,张\定发做出了决定,他要按计划杀出去,免得被人拦下来,结果各种意外频生然后身份暴露。 路口的几个护卫,都愣愣的看着自家府邸方向,浑然忘了别的事情,而路上即将走到路口的几个行人,也是驻足观看。 “你们两个,下车!”跑来的人喊着,他们来到马车边,把明晃晃的刀对准车上之人,满是戒备之情。 “下车?做什么要下车?”张\定发装疯卖傻,“那边是怎么的?莫非是遭了贼?” “叫你下车就下车,信不信老子砍死你!” “砍啊,砍啊,往我这里砍,砍啊!!”张\定发叫骂着,扯开衣襟露出胸膛,“一家老小就指望拉泔水挣粮养活,你要抢,就先把我砍死!!” “叔,叔!”年轻人拼命扯着他,为了避免口音暴露身份,他说的就是最简单的“叔”,正宗本地口音。 看上去是在扯,可实际上年轻人却在准备着,怀中的石灰包触手可及,一甩出去能把车边几个人弄得睁不开眼,然后就是头领出手的时候。 席府护卫见着这车上中年人如此‘刚烈’,就像护崽的母狗般护着泔水桶,个个都是没了先前的气势,他们不过是基于最初的反应,觉得这马车有可能是刺客同党。 他们对于席胜今日有可能遇刺有了心理准备,可那准备都是对外的,也就是说根本没想到在家门口就出了事,刺客如今往另一边跑了,府里的人正在追。 所以他们也拿不准,拿不准这一头的马车是不是刺客同党,也许是,也许不是,不过看着这位如此护着那宝贝泔水桶,席府护卫们觉得对方大约不是什么贼人。 “嚷嚷啥!不就是几个破泔水桶,谁稀罕抢你的,快点走!” “叔,叔!”年轻人扯着张\定发,一脸哀求的模样,张\定发气鼓鼓的坐下,扬鞭赶着马车前进,他两个暗暗提防着席府护卫发难,不过待得拐过街角,都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迎面跑来一队巡城兵丁,领头的将领见着异味连连的泔水车赶紧捏着鼻子,领着队伍让过一边,随即向着席府方向跑去。 “头领,方才是怎么回事啊,怎么会这样...”年轻人问道,他受郎主宇文温信任,得以参加如此重要的行动,既紧张又兴奋,而事态的发展又出乎意料之外,让人摸不着头脑。 “不要想那么多,留意后面有没有尾巴,我们赶紧撤!”张\定发低声说着,迎面看见路边一辆停着的马车,那是接应他的护卫,不过如今不需要了。 张\定发做了个手势示意对方撤退,两车错身而过,那辆马车随后掉头,跟着泔水车一前一后离开。 听着远处传来的呼喊声,张\定发心中颇为纳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 席胜被人抬起向着府内跑去,腹部传来阵阵剧痛,让他哀嚎不已,方才刺客胯下那匹马的后腿,将他踢个正着,被踢飞的那瞬间,席胜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被大锤接连锤中。 身子在那瞬间似乎已经断成两截,马腿的力道如此之大,甚至让席胜飞了起来,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就像落叶般,软弱而无力。 落地时一股血腥味透鼻而来,席胜随后看见了青砖铺成的地面,慌乱的脚步,还有管家那已被开瓢的后脑,红白之物飞溅出来,落到他的脸上。 席胜杀过人,却没有在如此近的距离,看着一个人的脑袋喷射红白之物,那血腥味让人作呕,可他顾不得呕吐,因为疼痛让他几乎痛不欲生。 蜷缩着身子,捂着肚子打滚,席胜几乎要把自己的牙齿咬碎,他听着耳边传来的惊呼声,看见刺客那策马而去的背影,又见着护卫们那惊恐的表情。 “快拿药来,郎君受伤了!” “快,找医生来,找医生来!” “把大门关起来,小心刺客!” 此起彼伏的喊声响起,传到席胜的耳朵里,但他已无力说话,喉咙里都是腥味,一张口就有液体流出来。 那是殷红的血液,从嘴里流出来说明内伤不轻,他将右手抬起,看见的是满手鲜血,哆嗦着用手摸索,他摸到了自己的大腿,好像还连在身上。 似乎身体没有断成两截,可那剧痛让他几乎昏厥,席胜脑子里一团糟,还没有从方才那一幕回过神来,他实在搞不懂,怎么会这样。 为了防备刺客,他穿上了刀箭不入的西域环锁铠,护卫安排的十分妥当,不怕宇文温有可能派来的亡命之徒,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可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自己的仆人刺杀自己,那可是自己信任的仆人啊! “呜啊,好痛啊!!”席胜哀嚎着,眼前景象阵阵发黑,他右手抓着一名护卫的手,指甲几乎要掐到肉里,恨不得要把自己的痛,传给他人分担一二。 “快,拿干净的纱布来,帮郎君止血!” “快去烧水!” 席府的护卫还算有经验,知道医生赶来之前得帮席胜止血,毕竟这个时代的部曲们要随着郎主作战,战场上断手断脚等各类伤情见得多了,基本的急救常识还是有的。 府邸的管家为了救席胜,已经被刺客当场砍死,还好有二管家在主持,众人的慌乱很快平息下来,有的帮忙抢救席胜,有的去找医生,有的戒备府邸四周。 “你,还有你们几个,把守寝室,不许闲杂人等接近二郎君!” “你们几个,去秋官府报案!” 二管家有条不紊的安排人手,事发突然,二郎君重伤而管家身亡,府里如今不能群龙无首,他再惊恐也不能乱,该做的事情必须立刻要做。 “你们几个赶紧收拾一下,去徐州给郎主报信!” “还有,你们几个,马上赶去丞相府那边报信!” “二管家,丞相府哪里容得我几个乱闯啊!”护卫面露难色。 “就说二郎君遇刺,快挺不住了!”二管家急得直跺脚,“丞相看在总管的份上,不会不管的!” “那,要是丞相问具体情况如何,我等该如何说?” “你们就说,是府里仆人被西阳郡公收买...不,就说是府里仆人行刺,也许是被人收买!”(。) 第九十六章 第一嫌疑人 使邸,宇文温正在和邸令交谈,此时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本该登门拜访的席胜没有出现,那么局面就有些微妙了,如今交谈的两个人,心情大不一样。 邸令谢华觉得要出大事了,那席胜没来,说明行程出了什么问题,也许是故意拖延以便激怒宇文温,或许是半路上出了意外。 其实那不算意外,谢华前几日就担心席胜遇刺,所以按理说是意料之中,本来他还抱有幻想,觉得今日会虚惊一场,宇文温和席胜两个全须全尾,结果还是出问题了。 “哎呀,这位席二郎是怎的,莫非消遣本官么,这都什么时辰了。”宇文温说道,“莫非是半途迷路了?又或者是改变主意不来了?” “宇文使君,席郎君也许是因为什么事耽搁了,还请使君莫要放在心上。”谢华答道,见着笑眯眯的宇文温,他心中无奈至极。 “这乌云满天的,似乎要有什么大事发生,莫非是邺城里有妖物作祟,上天要用天雷诛妖?” “使君说笑了,邺城乃京师,天子脚下哪里会有妖物作祟..” “很难说哎,当年长安城里,窃国之贼杨坚不就差点给白日落雷给劈死了,本官觉得今日邺城也许有混世魔王现身,这种事情很难说的,对吧?” “啊...使君说笑了,说笑了...” “谢邸令久居邺城,想来知道不少故事,不如说来让本官长长见识如何?” “下官所知都是街头流言,粗鄙不堪,哪里入得了使君耳朵。” “本官入宫说与陛下听的故事,也都是街头流言,谢邸令莫非是意有所指...” “使君莫要误会,下官绝无此意啊!”谢华急得方寸大乱,这位西阳郡公口舌功夫了得,他一不留神就给带到沟里去了。 “既无此意,那就说来听听,邺城里有何趣事?” 谢华无奈的说起自己所知道的各种奇闻异事,作为邸令,平日里接来送往笑脸迎人,谢华说话都是滑不溜秋不得罪人。 他察言观色的本事不敢说很高,但也不算得低,可谢华觉得和宇文温说话有些困难,不是说对方粗鄙不堪,而是不着调,本来好好的一场交谈,他经常被对方弄得哭笑不得。 ‘据说当年还在大殿上撩拨杨坚,真是不知所谓啊...’谢华心中哀叹道,宇文温连辅助丞相都敢撩拨,他也就认命了,不过心中还是颇为不屑:‘这种人能成什么气候?’ 见着谢华就范,宇文温心情很好,所以话也多起来,不断找话题和谢华聊天。 奇闻异事什么的可以听听,当然最主要目的是为了拖时间,为外出执行刺杀任务的张\定发争取时间,等张\定发带着人从地道回到使邸,那么完美的不在场证据就有了。 今天要来使邸登门拜访的席胜肯定会出事,也必须出事,出的事不会是拉肚子、马车坏之类小事,为了达到预期效果必须是遇刺,而幕后主使就是宇文温。 所以席胜今日在往返使邸的路上如果出了什么事,第一嫌疑人就是他宇文温,有鉴于此,从宇文温开始,到他的每一个护卫、随行人员都得没有把柄。 周法明、田益龙就不说了,收拢各自随从在下榻的院子待着,就等一会席胜来了之后互相“理解”,接着就是恶俗的把酒言欢。 在扬州寿春城外的那场冲突,因田益龙多看了席胜一眼引发,周法明被对方骂的“岛夷”激怒反骂“索虏”,于是事态恶化,最后是宇文温出马抽耳光。 此次席胜登门拜访,说要给宇文温赔礼道歉,其实连带着也得和同在使邸的周法明、田益龙见面,所以两人都在使邸老老实实的等着。 而宇文温的手下也“都”在使邸内,免得让某些人怀疑来怀疑去,担心他派人出去东搞西搞,到时候搞出事来大家都难办。 但他的手下就真的是出去东搞西搞,要是搞大了说不定能把席胜给干掉,然后从地道溜回使邸,到时候谁都抓不到把柄。 算计的很好,但宇文温不敢太乐观,正所谓“未算胜先算败”,万一事情败露之后该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派出去刺杀席胜的人被抓,然后顺藤摸瓜摸到他这里来,局面若是恶化如此,尉迟丞相必然会发飙,那么就到了宇文温本色演出的时候了: “我爸是宇文亮!” 典型的官某代嘴脸,还是令人咬牙切齿欲杀之而后快的那种,不过很符合外界对宇文温的‘看法’,更别说如今他可以略微的‘有恃无恐’。 对,是我指使的!是我逼他们去的!席胜要阉我,我就要杀他! 不就是被打耳光么?不就是挨鞭子么?不就是被天下人嗤笑么?要我把责任推给手下?没门! 宇文温安排手下做事,奉行的一个准则就是“背黑锅我来,送死你去”,手下为他出生入死,或者去做‘湿活’,或者去得罪人,那他该背的黑锅就得背。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不这样做,谁会给你卖命啊! 他在现代没当过官,但新闻看多了知道官僚的第一本能就是“甩锅”,千年的官场积习如此,若是太平时节也就罢了,如今王朝正是风雨飘摇中,手下又不是傻瓜,敢甩锅的结果就是没人肯卖命。 不是宇文温自作多情,或者有背黑锅的奇葩嗜好,实在是前车之鉴,不能不让他谨记于心。 以许多人关心的明末局势为例,崇祯皇帝要励精图治力挽狂澜,奈何有心无力,而他的“领导艺术”就颇受后人诟病。 例子一,崇祯十一年,为了加强北京西南咽喉要道卢沟桥的防卫,廷臣建议在卢沟桥头修一座小城作为桥头堡,“有关衙门”报出的造价是三十二万两白银。 崇祯命御马监太监武俊再估价,结果武俊估价为十四万九千五百两白银,比“有关衙门”估价少了将近十七万两,皇帝很高兴,任命武俊主持卢沟桥头堡的修建工程。 经过三年的建设,桥头堡建成是为拱极城,也就是后世的宛平城,实际的造价是十三万两千八百两,比武俊自己的预算还节约了一万七千余两。 为朝廷省了一万七千余两银子,武俊很高兴,皇帝也很高兴,但有人就不高兴了:本来可以报三十二万两的项目,你只花将近十五万两就搞定了,那十七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大家就没得分了! 利益集团疯狂反扑,验收时吹毛求疵,说武俊偷工减料,又说他中饱私囊,吞了一万多两银子,皇帝见群情激愤、舆论哗然,赶紧实力甩锅,对武俊“问责”。 武俊丢官罢职,倾家荡产,凑够了“贪污所得”归还朝廷,从此以后,没有傻瓜再敢阻挠利益集团对国库的鲸吞。 例子二,由于辽东战事不利,崇祯觉得可以试探着和满清缓解关系,先让朝廷喘一口气对付农民军,于是秘密让兵部尚书陈新甲负责议和。 结果事情暴露,言官上奏,崇祯把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背锅侠陈新甲丢官丢命。 崇祯为了好名声频频实力甩锅,整顿京营的李邦华也倒了霉,后来到了李自成进逼北京时,皇帝必须要下决心南迁保得大明半壁江山,但他希望有大臣站出来倡议迁都,免得自己被人说是逃跑皇帝。 奈何没人再当武俊、陈新甲、李邦华这种傻瓜,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宇文温不想关键时候没有手下拼命,那么实力背锅就是他的选择:领导是用来干什么的?领导就是用来承担领导责任的!作为幕后主使,他已经做好了被问责的准备。 至于事情败露造成的负面影响,宇文温也算计过了,席胜指使人要在秋官府大牢阉了他,这事情就是明摆着的,虽然没有证据,但不代表上位者猜不出来。 席二郎做初一,那宇文二郎就做十五,大不了掀桌,事情演变成权贵家的郎君们“狗咬狗”,让天下的不明真相群众看热闹。 这样一来名声肯定受损,对于宇文温来说都无所谓了,男人嘛,畏头畏尾的像什么话。 连杀人都不敢,还敢说报仇?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使君?”谢华小心翼翼的问道,他正说着话,却见宇文温似乎在冷笑,第一反应就是对方要发飙,所以赶紧‘问安’。 “啊?啊...如今是何时间了?怎么席郎君还没到么?” “使君,要不下官派人去打探一二?” “嗯,那就有劳邸令了。” 两人正交谈间,张\定发从一处回廊里走来,谢华见着了他,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而同时暗暗松了口气的,还有宇文温。 “使君,下官这就安排人去席府打听。”谢华说完之后告退,而宇文温则若无其事的向着自己院子走去,张\定发紧随其后。 。。。。。。 “有人先下手了,会是什么人干的?”宇文温问道,他既是问自己,又是问在场的张\定发和郑通,如今房间之内只有他们三人而已。 “莫非是席胜的仇家动手了?”郑通猜测着,“虽然与我等无关,可使君怕是会变成第一嫌疑人,无论席胜情况如何,秋官府都会上门来一探究竟。” 奉命刺杀席胜的张\定发安全回来,还带回来了一个好消息:他还没来得及动手,席胜就在其府邸大门遇刺,不过对方如今生死未知。 张\定发只看见府邸大门处一片混乱,似乎那刺客骑马逃离,又有许多人追了上去,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席胜今日应该不会来了,所以宇文温在研究,那刺客是何方神圣。 无论如何,宇文温都要赞叹一句:义士啊! “使君,虽然我等知道那刺客与使君无关,可还得提防有人借机发难...”郑通说道,宇文温闻言眉头一拧,便问有何妙计。 “使君,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第九十七章 第一嫌疑人(续) 徐州总管、永昌郡公席毗罗次子席胜遇刺,这件事情在邺城掀起不小的波澜,平民百姓热议着是哪家好汉“路见不平”,教训平日里颇为扰民的席二郎,而消息灵通人士则猜测着另一个人会有什么动作。 巴州刺史、西阳郡公宇文温是席胜遇刺的第一嫌疑人,正如之前他在秋官府大牢‘遇袭’,席胜是第一嫌疑人那样。 平民百姓不知道这两位已经结怨,但在消息灵通人士眼中却可以看到即将引发的波动,这件事情要是处理不好,真会变成更大的祸事。 如果席胜遇刺果真是宇文温所为,那么其父席毗罗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可若是逼急了,宇文温死咬着在秋官府大牢差点被阉是席胜所为,那么其父山南道大行台宇文亮也不会善罢甘休。 席胜指使人对宇文温下毒手,这件事还没有确实的证据,但综合种种迹象表明其嫌疑最大,真要斗起来就是一地鸡毛,最后直接影响到朝廷政局。 如果席胜身亡,而最后查到宇文温是刺杀的幕后主使,朝廷不给席毗罗一个交代就说不过去,作为丞相尉迟迥的得力干将,儿子被杀竟然不能把凶手绳之以法,事情传出去会让丞相支持者们心寒。 可如果宇文温真被朝廷“绳之以法”,宇文亮也不会答应,事情可以解释为宇文温转牛角尖,认定席胜是要加害他的幕后主使,然后朝廷没有给他一个说法,结果怒火攻心为了报仇便铤而走险。 要是宇文温就这么被“正法”,宇文亮很有可能和朝廷翻脸,也可能山南从此自成一体,不再听朝廷号令。 无论哪样,都会对当前周国局势产生明显影响,所以许多人都在猜测,或者期盼宇文温不是刺杀席胜的幕后主使,至少不会有什么把柄被官府抓到。 邺城出了严重的治安事件,秋官府的大司寇不敢怠慢,亲自到席府勘察现场,与此同时还有相府长史崔达拏,别丞相尉迟迥派来查看具体情况。 他如今正站在一处房间外,医生正在房内救治席胜,听着那一阵阵的哀嚎,崔达拏心中颇为无奈,席府的二管家则是在一旁向大司寇诉说着今日发生的事情。 席胜要去使邸拜访宇文温,为了防止意外布置了许多护卫随行,谁曾想随行人员之中竟然出了刺客,策马冲向席胜挥刀就砍,管家推开席胜结果脑袋挨了一刀当场毙命。 那刺客一击不中,便让胯下坐骑甩起后腿,正好踢中席胜,席府护卫慌乱之中也放箭射中刺客,那刺客骑着马冲出重围,护卫们追上前去结果竟然跟丢了。 “跟丢了?”崔达拏注意到这个词,邺城街道人来人往,刺客骑马再快也快不到哪里去,既然席府护卫紧追不舍,怎么会让人跑了。 二管家说那行刺之人应该是早有准备,伏在马背上让坐骑往街巷众多之处钻,护卫们追着追着发现马背上没了人,也不知是在哪个街角溜了。 “溜了?邺城乃天子脚下,一个行刺暴徒,竟然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溜了?”崔达拏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大司寇闻言面色有些尴尬,赶紧解释说已派人封锁那片城区,兵丁们正挨家挨户搜人。 “刺客是在哪个地方溜走的?” “大约是南城的厚载门附近,没有冲出去。”大司寇答道,他虽然比崔达拏先抵达席府,但没快多少,不过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问清楚。 具体事宜自然是手下去做,作为秋官府的主官,他赶来席府主要是表明“上官十分重视”的态度,毕竟提前几日就知道席胜于今日要去使邸拜访宇文温,大司寇也知道今日可能会不太平。 结果还真就不太平了。 “两位上官,二郎君如今生死不知,那刺客却还逍遥法外,还请两位上官为席府主持公道啊!”二管家哭出声来,崔达拏闻言心烦意乱。 席胜今日要去使邸拜访宇文温,提前几日送了拜帖,而使邸邸令也将此事上报,最后还传进了相府,这本不值得惊动丞相,但涉事两人却很特别。 两个人都是年轻气盛,父亲的地位也都敏感,不同的是宇文温本身身份也很敏感,是大周为数不多的成年宗室,最关键两人已经结怨,宇文温有足够的动机刺杀席胜。 当然先动手的是席胜,秋官府大牢里的那场风波,已经传到丞相耳里,虽然没有证据,但大家不是傻瓜,第一嫌疑人就是席胜,所以此次席胜遇刺,第一嫌疑人就是宇文温。 不过此次和上次不同,宇文温的嫌疑相对要小许多,因为按着大司寇了解到的情况,此次袭击席胜的人是府里的仆人,原本还是十分可靠的那种。 宇文温来到邺城也就两月时间,他能收买席胜府里的仆人么?这是个问题,不能光是靠动机来定罪,必须有确凿的证据。 大概了解了事情的梗概,崔达拏稍微放心了些,虽然席府二管家言辞中不断暗示,说那害主之仆应该是受“某人”收买,但他可不敢妄下结论。 这事情要是闹大可不得了,崔达拏知道丞相为此事恼怒非常,两个小兔崽子弄出狗屁倒灶的事情,搞不好会让周国内乱。 ‘早知如此,就不该让宇文温在邺城呆这么久!’他心里如是想,有悔不当初的感觉。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位西阳郡公就是惹祸精,来邺城的路上在扬州寿春城外和席胜对上了,到了京师面见天子,在大殿上直接来个磕头过度昏倒,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好歹消停了一段日子,后来在宫里穿着一身道袍,表演什么“滚油捞铜钱”,结果出宫时遇见白日落雷就乱跑,被禁暴当成妖道抓进大牢。 这一次差点闹出天大的祸事,崔达拏当时在相府处理公文,亲眼看见秋官府的官员跌跌撞撞跑进来,当尉迟丞相得知宇文温差点被阉后目瞪口呆,结果手一松让拿着的水杯都跌落地面。 事后追查,席胜极有可能是幕后主使,不过没有证据,宇文温又安然无恙,也没借机闹事,所以大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这件事掩盖过去。 才消停了一段日子,又闹出事情来,崔达拏想着千万别是宇文温派人刺杀席胜,至少别给抓到把柄,丞相好不容易撑下来的局面,可不能给这两个小兔崽子毁了。 房间内响起说话声,不久后房门打开,面色憔悴的李御医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个医生,看样子应该是施展医术耗费太多精力。 李御医见着围上来的崔达拏,便轻轻点了点头,两人走到一边,其他人则颇有眼力没跟过来,确定旁边没有第三人,李御医开口说道:“人保住了,但人废了。” 崔达拏闻言先是一喜然后愣住,问什么是“废了”,李御医叹了口气,把具体病情说了出来。 席胜被马踢中腹部和裆部,首先那命根子已经被踢得稀烂,也亏得先赶来的医生止住了血,才没让席胜大出血直接死掉。 命根子完了,那作为一个男人来说就是废了。 其次是腹部受伤,被马踢中可不是闹着玩的,席胜口吐鲜血,那是内脏受伤的征兆,也亏得老天保佑,好歹没有一直吐血。 但内伤是避免不了的,他之前诊治过类似伤者,对伤情心里大概有个数,席胜应该可以保住性命,但从此以后要避免剧烈运动。 隔着肚皮无法看出内脏或者肠子的具体伤势如何,所以日后愈合的情况也不清楚,盆骨已受损,可能会影响日后的坐姿。 席胜若是养好伤,往后的日子饮食就得以清淡为主,免得引发暗伤,虽然下肢没有瘫痪,但为保险起见不易再做剧烈运动。 也就是说骑马射箭什么的就别想了,就是跑步都要悠着点。 听着李御医讲完伤情,崔达拏招手让席府二管家过来,再请李御医将情况介绍一遍,毕竟于公于私都要照顾到。 于公,李御医先和他私聊,就是不想让席胜的真实伤情广为人知,毕竟其他的伤病都好说,命根子没了就是难言之隐,而崔达拏代表着丞相,必须知道真实的伤情。 于私,席胜身负重伤,府里如今能做主的就是二管家,所以真实伤情也得让对方知道,不过李御医也很有经验,在场的主事人其实是崔达拏,所以是否通知“伤者家属”就得看他的意思。 医生看病,很容易被病人和围绕其间的明争暗斗波及,所以如何明哲保身那是要十分注意的,医术要高超,但和人打交道的本领也得有。 李御医行医多年,和各式各样的病人及家属打过交道,所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人可以说什么人不可以说,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已牢记在心。 听得李御医将席胜伤情如实相告,席府二管家面色发白,席胜的命保住了,可命根子却没有了,他知道席胜颇受席毗罗宠溺,那么席毗罗知道实情以后会有什么反应,已不是他敢想的了。 “上官,上官!还请上官为席府做主,那宇文温买凶杀人,一定不能轻饶啊!”二管家跪地哭喊着,他不想被马鞭活活抽死,所以得找个替死的,那么污水就得泼到某人那边。 “宇文温?你是说西阳郡公宇文温有嫌疑么?”崔达拏问道,心中不安起来,“你若指证朝廷命官,必须有证据,否则罪加一等腰斩弃市!” “有证据,小的有证据!”(。) 第九十八章 搜查 使邸,秋官府的兵丁依旧围在墙外,今日他们在此维持秩序是为了防止意外发生,可意外还是发生了,虽然事发地不在使邸,但为了以防万一,兵丁没有撤离。 不但没有撤离,他们依旧如先前一般警戒着,不许任何人轻易进入使邸,更不许任何人轻易离开使邸,所有进出使邸的人都要验明身份。 今日原本要到使邸拜访的徐州总管次子席胜,在其府邸大门遇刺重伤,而秋官府大司寇随后下令对使邸严加保护,既防止有人冲击使邸,也防止使邸内某些人离开。 说白了,就是怀疑下榻使邸的某人与席胜遇刺脱不掉干系,为了防止疑凶进出,故而将使邸围着,美其名曰保护。 席胜遇刺,大司寇亲临席府,而相府长史崔达拏也到席府查看情况,对于席府涉案仆人住所的搜查有了进展,其证据似乎指向巴州刺史、西阳郡公宇文温,也就是说这位和席胜遇刺有关。 因此人们的目光再度转到使邸,汇集在与席胜有怨的宇文温身上。 使邸一隅,宇文温随行人员列队站在院子里,接受秋官府小司寇林彦的查验,他手上拿着邸令谢华献上的名单,于是来个照单点名,然后让使邸吏员一个个辨认。 如果宇文温要刺杀席胜,他本人是不可能离开使邸亲自动手,所以就得私下派人行动,那么查一下其随从人员是否都在使邸内,便是必然做的事情。 今日席胜要来使邸拜访宇文温,秋官府派了兵丁守住使邸外围,根据禁暴和邸令的陈词,宇文温的随行人员今日并未进出使邸,而现在的清点结果也是人数一个不少。 宇文温有嫌疑,和他同时下榻使邸的周法尚、田益龙同样也有嫌疑,这两位也算是和席胜结怨,又是宇文温的同行人员,所以对这两人随从的清点也在进行,也是同样的一个不少。 但这证明不了什么,席胜遇刺,刺客是其府里仆人,如果宇文温真是幕后主使,那么肯定提前收买那名仆人,所以今日即便没人出门,刺杀行动也一样进行。 “上官,接下来就要搜查了...”一名吏员说道,林彦闻言面色一紧,心中哀叹一声,点了点头跨步向一边走去,一众人员紧随其后。 如果可以选,他宁愿不来,掺和这种破事,什么时候被当做替罪羔羊丢官罢职都不知道,只是不来不行,总不能让大司寇直面那位西阳郡公吧。 前不久,在秋官府大牢发生的一件事情,差点让秋官府上下人头滚滚,好容易躲过一劫的官员们,见着宇文温就头痛。 在秋官府对其下毒手的幕后真凶还没抓到,如今又来询问作为嫌疑人的这位西阳郡公,脸皮不厚可不行。 林彦来到一处院子,院门有人把守,走进去后只见院内有两人站着,当中一名年轻人见着林彦到来,面露笑容问道:“如何,要开始铲地皮了?” “例行公事,还请宇文使君见谅。”林彦拱手说道,表情颇为尴尬,见着宇文温说了句“有请”,他便示意手下搜查小院。 “使君,不知有何贵重物品,下官定让人小心保管。”林彦问道,搜是自然要搜的,只是万一那帮手下手脚不干净的话,被人趁机发难那他可就要倒霉了。 “钱财乃身外之物,不过这几盆花草是御赐之物。”宇文温说道,未等林彦搭话,随即话锋一转:“说不定本官把什么东西藏到了花盆之中,小司寇可不要放过了。” “哪里哪里,下官没有这个意思。” “可别,席郎君出事,本官恐怕就是第一嫌疑人,要是搜查得不彻底,可没法向丞相交代,岳父说是不是?”宇文温说话开始阴阳怪气,把岳父尉迟顺也扯进来。 “丞相定会秉公办事,女婿莫要想差了。”尉迟顺无奈的答道,今日他被当做挡箭牌,陪着秋官府的吏员来使邸搜查,一来是防止宇文温不配合让人为难,二来是防止有人趁机为难宇文温, “是啊是啊,上次我差点被那啥,也不席府有没有被铲地皮哎...幕后真凶是谁,秋官府如今有消息了么?” “啊,使君,案件正在追查中,一定会抓到幕后真凶。”林彦答道,额头冒出汗来,面对这种问题,即便是大司寇来了也会尴尬万分。 “不会是路边哪个乞丐指使的吧?”宇文温咄咄逼人。 “不会,不会...”林彦讷讷答道,对于这种问题,他根本没底气回答。 尉迟顺看着场面尴尬,没有丝毫救场的意思,自己女婿差点变阉人,秋官府没敢对嫌疑最大的席胜如何,可如今女婿成了嫌疑人,竟然就上门大搜查了。 他知道女婿上次差点被阉,那个席胜肯定就是幕后主使,所以对女婿刺杀席胜不觉得意外,甚至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女婿要是倒霉,那他女儿尉迟炽繁和守活寡没区别,所以席胜确实该死。 奈何找不到证据,女婿也没事,所以事情也只能这么过了,不过如今席胜遇刺又起波澜,若真是宇文温做的,尉迟顺只盼女婿手脚收拾得干净些,莫要被人抓到把柄。 席胜遇刺负伤但具体情况如何外人不知,不过尉迟顺大概对事情的梗概有所了解,知道是席府的仆人袭击其郎主,如此一来女婿的嫌疑会小一些。 宇文温在邺城没有根基,来邺城的时间也很短,基本没可能去收买席府的仆人,只是如今秋官府却敢来使邸搜查,那说明手上掌握了一定的证据,至少能证明宇文温与此事有关。 那证据是什么?不会是什么书信之类的东西吧?女婿有这么蠢么? 到底怎么回事,尉迟顺百思不得其解,他被父亲派来使邸‘压阵’,原以为秋官府是做做样子,毕竟出了事情不查嫌疑人说不过去,可如今看这阵势,似乎是有备而来。 林彦见着尉迟顺板着个脸,而宇文温开始语气不善,愈发觉得尴尬,只是他奉命而来不能不查案,否则没办法回去交差。 “使君,下官奉命前来查案,有些事情还得向使君请教...” 言下之意就是要“录口供”,林彦就怕宇文温不配合,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对方通情达理,表示愿意协助破案,同时也是为了证明清白。 林彦让两名吏员在一旁记录,他开始问各种问题,例如宇文温最近的行踪如何,有何人可以为证,最近有何人来使邸拜访,又有何人可以为证。 在邺城是否和什么人起了冲突,亦或是有谁会和他结怨,不是说当街斗殴之类,一些细微末节也有可能让人怀恨在心。 比如说两边车队在狭窄道路上对向行驶,为了谁让路的问题有过纠纷,亦或是在酒肆请姑娘陪酒,为着歌舞双绝的姑娘到谁的厢房起过争执之类。 宇文温六月初在邺城挥金如土,买了许多马匹,又买了许多珠宝首饰,林彦便问他有没有和什么人起过冲突,亦或是被什么人敲诈勒索过。 听得小司寇如此问,尉迟顺稍微放心了些,对方的询问很明显是正常的办案流程,不光搜查住址,也在追查是否有被人栽赃陷害的可能。 席胜出事,最‘受益’的是宇文温,这是基于常识的判断,可若是就此将宇文温扳倒,那又会是谁受益? 这种事情往大了想,一旦宇文温倒霉,周国的政局搞不好会巨变,山南道大行台宇文亮很有可能和朝廷翻脸,周国如果爆发内乱,这样一来会是谁受益? 还能有谁,肯定是隋国了,邺城不可能没有隋国细作,正如长安不可能没有周国的细作一样,细作平日里刺探军政大事,不做其他事情避免暴露身份。 但只要值得,那么铤而走险行刺把水搅浑,也不是不可能。 尉迟顺越想越觉得此事不可等闲处之,也难怪父亲如此大动干戈,无论如何都得把事情弄清楚。 不查宇文温,席胜之父席毗罗面上不好看,但若真查出来是宇文温干的,那该怎么处置也是个问题,最关键的要把事情搞清楚,别给隋国浑水摸鱼。 如果是隋国细作刺杀席胜,借此挑动周国内乱,那可就不得了了,这就代表着邺城里潜伏的隋国细作,行动力能力已经到了能轻易刺杀权贵的地步。 想到这里,尉迟顺不由得瞥了一眼宇文温,他女婿如今正和林彦一问一答,看表情很平静,没什么不自然的地方,见其没有做贼心虚的样子,尉迟顺心中稍定。 只要没被抓到把柄,没人敢把宇文温怎么样,就像之前席胜一般,至于席家会不会报复,尉迟顺相信父亲会好好的和席毗罗交代一番。 众人各怀心事之际,忽有吏员从房内跑来,将一件东西交到林彦手中,林彦听其耳语数句之后面色一变,瞥了一眼宇文温后问道:“宇文使君,自从下榻使邸之后,院内可有别人进出?” “除了本官的护卫,按说不会有外人进出,即便是使邸仆人打扫清洁,端茶送水,也有护卫跟着,怎么,莫非有发现?” “既如此,那为何院内会有此物?”(。) 第九十八章 搜查 使邸,秋官府的兵丁依旧围在墙外,今日他们在此维持秩序是为了防止意外发生,可意外还是发生了,虽然事发地不在使邸,但为了以防万一,兵丁没有撤离。 不但没有撤离,他们依旧如先前一般警戒着,不许任何人轻易进入使邸,更不许任何人轻易离开使邸,所有进出使邸的人都要验明身份。 今日原本要到使邸拜访的徐州总管次子席胜,在其府邸大门遇刺重伤,而秋官府大司寇随后下令对使邸严加保护,既防止有人冲击使邸,也防止使邸内某些人离开。 说白了,就是怀疑下榻使邸的某人与席胜遇刺脱不掉干系,为了防止疑凶进出,故而将使邸围着,美其名曰保护。 席胜遇刺,大司寇亲临席府,而相府长史崔达拏也到席府查看情况,对于席府涉案仆人住所的搜查有了进展,其证据似乎指向巴州刺史、西阳郡公宇文温,也就是说这位和席胜遇刺有关。 因此人们的目光再度转到使邸,汇集在与席胜有怨的宇文温身上。 使邸一隅,宇文温随行人员列队站在院子里,接受秋官府小司寇林彦的查验,他手上拿着邸令谢华献上的名单,于是来个照单点名,然后让使邸吏员一个个辨认。 如果宇文温要刺杀席胜,他本人是不可能离开使邸亲自动手,所以就得私下派人行动,那么查一下其随从人员是否都在使邸内,便是必然做的事情。 今日席胜要来使邸拜访宇文温,秋官府派了兵丁守住使邸外围,根据禁暴和邸令的陈词,宇文温的随行人员今日并未进出使邸,而现在的清点结果也是人数一个不少。 宇文温有嫌疑,和他同时下榻使邸的周法尚、田益龙同样也有嫌疑,这两位也算是和席胜结怨,又是宇文温的同行人员,所以对这两人随从的清点也在进行,也是同样的一个不少。 但这证明不了什么,席胜遇刺,刺客是其府里仆人,如果宇文温真是幕后主使,那么肯定提前收买那名仆人,所以今日即便没人出门,刺杀行动也一样进行。 “上官,接下来就要搜查了...”一名吏员说道,林彦闻言面色一紧,心中哀叹一声,点了点头跨步向一边走去,一众人员紧随其后。 如果可以选,他宁愿不来,掺和这种破事,什么时候被当做替罪羔羊丢官罢职都不知道,只是不来不行,总不能让大司寇直面那位西阳郡公吧。 前不久,在秋官府大牢发生的一件事情,差点让秋官府上下人头滚滚,好容易躲过一劫的官员们,见着宇文温就头痛。 在秋官府对其下毒手的幕后真凶还没抓到,如今又来询问作为嫌疑人的这位西阳郡公,脸皮不厚可不行。 林彦来到一处院子,院门有人把守,走进去后只见院内有两人站着,当中一名年轻人见着林彦到来,面露笑容问道:“如何,要开始铲地皮了?” “例行公事,还请宇文使君见谅。”林彦拱手说道,表情颇为尴尬,见着宇文温说了句“有请”,他便示意手下搜查小院。 “使君,不知有何贵重物品,下官定让人小心保管。”林彦问道,搜是自然要搜的,只是万一那帮手下手脚不干净的话,被人趁机发难那他可就要倒霉了。 “钱财乃身外之物,不过这几盆花草是御赐之物。”宇文温说道,未等林彦搭话,随即话锋一转:“说不定本官把什么东西藏到了花盆之中,小司寇可不要放过了。” “哪里哪里,下官没有这个意思。” “可别,席郎君出事,本官恐怕就是第一嫌疑人,要是搜查得不彻底,可没法向丞相交代,岳父说是不是?”宇文温说话开始阴阳怪气,把岳父尉迟顺也扯进来。 “丞相定会秉公办事,女婿莫要想差了。”尉迟顺无奈的答道,今日他被当做挡箭牌,陪着秋官府的吏员来使邸搜查,一来是防止宇文温不配合让人为难,二来是防止有人趁机为难宇文温, “是啊是啊,上次我差点被那啥,也不席府有没有被铲地皮哎...幕后真凶是谁,秋官府如今有消息了么?” “啊,使君,案件正在追查中,一定会抓到幕后真凶。”林彦答道,额头冒出汗来,面对这种问题,即便是大司寇来了也会尴尬万分。 “不会是路边哪个乞丐指使的吧?”宇文温咄咄逼人。 “不会,不会...”林彦讷讷答道,对于这种问题,他根本没底气回答。 尉迟顺看着场面尴尬,没有丝毫救场的意思,自己女婿差点变阉人,秋官府没敢对嫌疑最大的席胜如何,可如今女婿成了嫌疑人,竟然就上门大搜查了。 他知道女婿上次差点被阉,那个席胜肯定就是幕后主使,所以对女婿刺杀席胜不觉得意外,甚至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女婿要是倒霉,那他女儿尉迟炽繁和守活寡没区别,所以席胜确实该死。 奈何找不到证据,女婿也没事,所以事情也只能这么过了,不过如今席胜遇刺又起波澜,若真是宇文温做的,尉迟顺只盼女婿手脚收拾得干净些,莫要被人抓到把柄。 席胜遇刺负伤但具体情况如何外人不知,不过尉迟顺大概对事情的梗概有所了解,知道是席府的仆人袭击其郎主,如此一来女婿的嫌疑会小一些。 宇文温在邺城没有根基,来邺城的时间也很短,基本没可能去收买席府的仆人,只是如今秋官府却敢来使邸搜查,那说明手上掌握了一定的证据,至少能证明宇文温与此事有关。 那证据是什么?不会是什么书信之类的东西吧?女婿有这么蠢么? 到底怎么回事,尉迟顺百思不得其解,他被父亲派来使邸‘压阵’,原以为秋官府是做做样子,毕竟出了事情不查嫌疑人说不过去,可如今看这阵势,似乎是有备而来。 林彦见着尉迟顺板着个脸,而宇文温开始语气不善,愈发觉得尴尬,只是他奉命而来不能不查案,否则没办法回去交差。 “使君,下官奉命前来查案,有些事情还得向使君请教...” 言下之意就是要“录口供”,林彦就怕宇文温不配合,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对方通情达理,表示愿意协助破案,同时也是为了证明清白。 林彦让两名吏员在一旁记录,他开始问各种问题,例如宇文温最近的行踪如何,有何人可以为证,最近有何人来使邸拜访,又有何人可以为证。 在邺城是否和什么人起了冲突,亦或是有谁会和他结怨,不是说当街斗殴之类,一些细微末节也有可能让人怀恨在心。 比如说两边车队在狭窄道路上对向行驶,为了谁让路的问题有过纠纷,亦或是在酒肆请姑娘陪酒,为着歌舞双绝的姑娘到谁的厢房起过争执之类。 宇文温六月初在邺城挥金如土,买了许多马匹,又买了许多珠宝首饰,林彦便问他有没有和什么人起过冲突,亦或是被什么人敲诈勒索过。 听得小司寇如此问,尉迟顺稍微放心了些,对方的询问很明显是正常的办案流程,不光搜查住址,也在追查是否有被人栽赃陷害的可能。 席胜出事,最‘受益’的是宇文温,这是基于常识的判断,可若是就此将宇文温扳倒,那又会是谁受益? 这种事情往大了想,一旦宇文温倒霉,周国的政局搞不好会巨变,山南道大行台宇文亮很有可能和朝廷翻脸,周国如果爆发内乱,这样一来会是谁受益? 还能有谁,肯定是隋国了,邺城不可能没有隋国细作,正如长安不可能没有周国的细作一样,细作平日里刺探军政大事,不做其他事情避免暴露身份。 但只要值得,那么铤而走险行刺把水搅浑,也不是不可能。 尉迟顺越想越觉得此事不可等闲处之,也难怪父亲如此大动干戈,无论如何都得把事情弄清楚。 不查宇文温,席胜之父席毗罗面上不好看,但若真查出来是宇文温干的,那该怎么处置也是个问题,最关键的要把事情搞清楚,别给隋国浑水摸鱼。 如果是隋国细作刺杀席胜,借此挑动周国内乱,那可就不得了了,这就代表着邺城里潜伏的隋国细作,行动力能力已经到了能轻易刺杀权贵的地步。 想到这里,尉迟顺不由得瞥了一眼宇文温,他女婿如今正和林彦一问一答,看表情很平静,没什么不自然的地方,见其没有做贼心虚的样子,尉迟顺心中稍定。 只要没被抓到把柄,没人敢把宇文温怎么样,就像之前席胜一般,至于席家会不会报复,尉迟顺相信父亲会好好的和席毗罗交代一番。 众人各怀心事之际,忽有吏员从房内跑来,将一件东西交到林彦手中,林彦听其耳语数句之后面色一变,瞥了一眼宇文温后问道:“宇文使君,自从下榻使邸之后,院内可有别人进出?” “除了本官的护卫,按说不会有外人进出,即便是使邸仆人打扫清洁,端茶送水,也有护卫跟着,怎么,莫非有发现?” “既如此,那为何院内会有此物?”(。) 第九十九章 这一定是陷害! 小司寇林彦手上拿着一个布袋,宇文温瞥了一眼之后笑着说这里面莫非是什么书信,不如拿出来开开眼界,听得他这么一说,林彦便将布袋打开。 布袋中有一个草扎成的人偶,大约巴掌大小,四肢俱全,小草人上面还扎着几根针,这玩意的造型十分拉风,明摆着是用来诅咒的典型巫蛊之物。 “使君,此物是在院后一角发现的。”林彦说道,见着宇文温冷笑连连,他也没再说什么,将小草人拿给一旁的尉迟顺过目。 “此物是在院后发现的?会不会是墙外有人丢进来...”尉迟顺沉吟着,这种套路很熟悉,历史上各种巫蛊大案屡见不鲜,基本上都是大搜查时‘发现’的。 “不排除这种可能。”林彦回答道,一个疑似巫蛊的小草人,被用来证实房间主人诅咒他人,当然这‘他人’必定是皇帝,然后理所当然的满门抄斩。 这套把戏用得太多,一点新意都没有,都烂大街了。 “让本官来猜猜,莫非草人里有纸条,写着当今天子的生辰八字,或者名讳什么的?”宇文温笑容满面的问道,见着林彦有些尴尬,便转向尉迟顺说道:“岳父,请让人检查这小草人,看看小婿所说对与不对。” 林彦让一名吏员拿着小草人检查,果然从中抽出张小纸条,“谜底”很快便揭晓,不过宇文温却猜错了,而林彦的面色并没有因此变得好看。 因为纸条上写着“尉迟迥”三个字。 蜀国公尉迟迥是辅政丞相,朝廷的擎天玉柱,针扎小草人诅咒尉迟迥,那和诅咒天子也就只差一点点了,所以小草人出现的地方,其主人宇文温死罪难逃,还得顺便夷三族。 何为三族?父、兄弟、妻,也就是说宇文温的罪名如果成立,其父宇文亮、其兄宇文明、其妻尉迟氏全家都得“夷”,前面两个暂且略过不提,后面那个尉迟氏全家,还包括尉迟氏之父尉迟顺。 尉迟顺何许人?尉迟丞相第三子,也是在世诸子中年纪最长者,所以这泡狗\屎林彦吃还是不吃,是个问题。 “这一定是陷害,一定是陷害!”林彦斩钉截铁的说道,他方才听手下说搜到个巫蛊小草人,还以为是宇文温诅咒席胜,未曾料弄出来的却是个大罪名,这种陷阱他可不敢跳。 “陷害不陷害的,还得过了堂才能下结论。”尉迟顺淡淡的说道,心中不安消散无影,这种低劣的陷害手法简直就是侮辱人的智商,“先把此物作为物证妥善保管吧。” 林彦点点头,让吏员把小草人装入布袋,这布袋是用来装证物的,避免在现场找到的小物件遗失,不过在他看来,这东西还不如一开始就没被发现的为好。 说宇文温扎小草人诅咒席胜,他相信;说宇文温扎小草人诅咒尉迟迥,他是半信半疑,但真要以这东西定罪,他就是活得不耐烦了。 巫蛊,这种事情一旦掺和了权力斗争就没好事,最有名的就是西汉时的巫蛊之祸,汉武帝刘彻被弄得家破人亡、心力憔悴。 当时丞相公孙贺的儿子公孙敬声被人告发施行巫蛊之术咒刘彻,又与阳石公主通奸,刘彻命人彻查,果然“发现”其罪行深重。 公孙贺父子下狱后处死,诸邑公主与阳石公主、卫青之子长平侯卫伉皆坐诛。 事情还没完,年老的刘彻疑心病很重,命宠臣江充查巫蛊案,江充用酷刑和栽赃迫使人认罪,大臣百姓惊恐之下胡乱指认他人犯罪,数万人因此而死。 江充与太子刘据有隙,遂趁机陷害太子,并与案道侯韩说、宦官苏文等四人诬陷太子,太子恐惧,起兵诛杀江充,后遭刘彻镇压兵败,皇后卫子夫和太子刘据相继自杀。 后来壶关三老和田千秋等人上书讼太子冤,终于清醒过来的刘彻追悔莫及,夷江充三族,烧死苏文。又修建“思子宫”,于太子被害处作“归来望思之台”,以志哀思。 此事件牵连者达数十万人,史称巫蛊之祸。 今日在使邸的宇文温下塌处搜出巫蛊小草人,如果给人利用借机闹事,那可真就是腥风血雨一刮起来不知何时罢休,林彦觉得自己似乎就在一个陷阱边缘,前景不妙。 他比谁都希望现场再搜不出东西来,免得又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让场面一发不可收拾,就在此时,一名吏员从房内跑来,说院后又搜出了可疑之物。 “是什么?”林彦本能的问道,心中涌起一丝不安,吏员说在院墙角落草丛里捡到一个木偶。 “不会是上面钉着铁钉,然后写着...三个字吧?”宇文温闻言笑着问道,那吏员摇了摇头,向林彦说木偶没有钉钉子,只是写着六个字,随即将一个布袋交到林彦手上。 被那小草人折腾得无语的林彦,迟疑着打开布袋,从中拿出一个木偶,待得看清其上所刻字迹后嘴角抽搐,然后将其交到尉迟顺手上。 “尉迟灭,宇文...”尉迟顺念不下去了,“尉迟灭宇文兴”这个六个字如刀一般,将周国目前微妙的格局划破,周国辅政掌权的丞相姓尉迟,被当做神像供起来的皇帝姓宇文,事情传出去真是会闹出人命的。 西阳郡公宇文温是周国宗室,有感于朝政‘愤而刻字’诅咒尉迟家不得好死,祈祷宇文家重掌大权,这看起来理所当然,但就是太过理所当然,导致这两个‘证据’完全不可信。 对于林彦来说,他手下找到的东西就是烫手山芋,如今要担心的不是宇文温,而是他自己,要是处理不好就要倒大霉。 “上官,上官!又找到东西了!”一名吏员高喊着跑来,林彦闻言有些无奈,事情到这一步已经很明显:有人栽赃陷害宇文温。 见着手下工作积极,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强装平静的问找到了什么东西,那吏员初出茅庐不懂得察言观色,没有注意到现场气氛有些怪异,兴奋地说找到了罪证。 “终于找到了,这可真不容易哎。”宇文温冷笑着。 林彦闻言颇为尴尬,他问那吏员是不是在院墙某处角落找到的,对方愣了一下说是,林彦心知不妙,无奈的让人将那新发现的罪证拿过来。 东西很快就交到他手中,却是秋官府勘察现场时装物证的木匣,这木匣一般用来装纸张之类东西,林彦打开一看果然看见里面放着四张纸片。 每张纸片四周焦黑,似乎是一张纸被火烧之后的残片,而这些残余纸片上有字迹,而那名吏员则递了张纸过来,上面写着每张残片上的内容。 “事成”“杀席”“守承”“十九”。 区区四组八个字,让林彦联想到了买凶杀人,这残片上的字,要是大概组合一下就是文字片段,大约是十九(日)...杀席(胜)...事成(之后)...(信)守承(诺)。 七月十九日就是今日,然后席胜遇刺重伤,那么根据这残片上的字拼起来可知,是某人写给这院子里一人的信,那人读过之后将信烧毁,只是不知何故没烧干净留下只言片语。 林彦已经脑补出全套流程:宇文温收买席府仆人,要其刺杀席胜,然后承诺给对方什么好处。 那仆人在行动前便送来信笺,在其中申明了动手的日期----七月十九日,也就是今日,然后要求宇文温信守承诺之类,宇文温看完之后将信笺烧毁,却没烧干净。 也许是宇文温手下某人经手的,但宇文温绝对脱不了干系,现在证据确凿,可以“请”宇文温去秋官府说个清楚...才怪! 这种明目张胆的栽赃陷害,林彦知道他若是真敢把宇文温“请”去秋官府,那就没几日好过的了,连同前面那巫蛊小草人、刻字木偶,傻瓜都知道是有人使坏。 “林司寇,这次又是什么罪证来着?”宇文温问道,看着林彦的目光充满嘲笑,尉迟顺则是上前看了看林彦手中的那张纸,随即开口问道: “林司寇,你怎么看?” “这这这...这一定是有人故意陷害!”林彦艰难的说出话来。 “林司寇,这般武断可不好,今日在本官下榻之处搜出如此多的罪证,可得带回去让大司寇好好研究研究。”宇文温又开始阴阳怪气,特地加重了罪证二字的音调。 “这样,不如本官到秋官府大牢走一遭,也免得林司寇难做。”他说完之后伸出双手,“来吧,来铐本官吧!” “不不不,宇文使君无需如此,此事颇为蹊跷,下官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这样可不好,说不定席府那边也查出什么东西,比如本官的血书残片什么的...”宇文温咄咄逼人,“要是林司寇这边太过宽松,恐怕会被人诟病,说是收了本官什么好处,来个贪赃枉法什么的...” 林彦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用求助的眼神望向尉迟顺,就指望这位挡箭牌帮个忙,只见其干咳数声后总算是开口救场:“官府自有主张,你就听林司寇安排吧。” “既如此,那本官就听林司寇安排了..不过方才找到的罪证,本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怎么会出现在自己下榻之处,看来是有人栽赃陷害,此事不可不查,请林司寇明鉴。” “要查,要查!”林彦郑重地保证,他决定要彻查使邸上下所有人员,要看看是谁基于什么原因要行此栽赃陷害之事。 宇文温住在使邸,如果有人要想放东西误导官府,肯定是要通过使邸人员来进行龌蹉勾当,此事性质恶劣后果严重,所以林彦决定要好好的“询问”一番,定要抓出贼人内应。 见着林彦目露凶光,宇文温干咳一声说道:“林司寇,今日谢邸令派人来打扫本官下榻之处,事后护卫也曾巡视过一遍,未曾发现什么草人、木偶、残片。” 林彦闻言一愣,对方的说法就是把使邸这边的责任撇的一干二净,那么接下来倒霉的可就要换一拨人了:使邸方面若是没问题,那这几个东西怎么来的? “林司寇,不会是方才搜查时你的哪个手下...啊,本官上次在大牢,差点被人整了,看来秋官府里可能有人手脚不干净呐...” 见着林彦面色惨白满头大汗的样子,宇文温心中恶意满满:‘谢邸令和使邸一众人等当然是无辜的,所以我要折腾你们秋官府!’(。) 第一百章 到此为止 徐州总管席毗罗次子席胜遇刺,此事在邺城喧嚣了数日后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官府在邺城缉拿行凶的刺客,折腾了一番之后没了下文,据消息灵通人士称,没有抓到刺客。 刺客似乎被席府护卫射中,至于后来是死是活没人知道,那个据说嫌疑很大的西阳郡公宇文温,也没见被秋官府怎么着。 事发当日秋官府小司寇曾经带人到使邸,折腾了几个时辰后默默地撤走,等着看热闹的不明真相群众,只能是以此理解为西阳郡公并未涉案。 席胜遇刺一事的热度很快消散,百姓们为果腹终日奔波忙碌,没心情为锦衣玉食的席二郎嗟叹,在平民看来,席二郎和宇文二郎都是富贵郎君,是死是活与己无关。 连肉都吃不上的人,为吃肉吃到腻的人操心,这有多闲得慌! 丞相府,丞相尉迟迥正在听取案情汇报,秋官府的大司寇、小司寇,相府长史崔达拏、安固郡公尉迟顺亦在座,秋官府查案数日,如今正在向丞相汇总相关案情。 首先是刺客的身份,此人为席府仆人名为席马五,年纪二十岁,非家生子,是五年前席胜将其收入府里做仆人,留在邺城别院当马奴。 席马五骑术了得,又精通养马之术,平日里喜欢骏马神驹的席胜,将好马都交与席马五饲养,每匹马都养得不错,故而席胜对其颇为看重,马厩交与其打理。 有时出行也带上他以便照顾马匹,所以那日席胜要去使邸,安排的随行人员中便有席马五,为的是其骑术精湛,能帮助围捕可能出现的刺客。 按照秋官府所查,席马五平日里表现正常,据府里其他仆人、护卫所述,其人并无家眷,与其他仆人同住,平日言行并无可疑之处。 席府许多仆人因为些许错误常被席胜责骂或者鞭挞,但席马五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因为其养马兢兢业业,没出什么纰漏,当然他平日里也不用在府里做其他事,出错的几率小很多。 一切的一切,都很难让人怀疑席马五会对席胜下毒手,所以那日\他行凶的动机就成了关键。 据秋官府事后勘察现场,席府二管家说在席马五住处找到纸张残片,根据这些纸张残片内容来看,席马五似乎是受人收买。 残片焦黑看样子应该是没烧干净的信笺,其中两张残片分别里有“本公”、“山南”字样,虽然根据残片无法推断具体的行文内容,但有了这两组四个字,涉嫌收买席马五的人就呼之欲出了。 本公,大约是写信人的自称,能自称“本公”的就只有封爵为公的人,也就是国公或者郡公;山南二字,指向性更加明显,那就是山南地界。 山南地界的什么呢?是安排刺客事后去山南?还是在山南办什么事?无论如何,“本公”和“山南”联系起来,符合这一情况的嫌疑人,就只有身在邺城的西阳郡公宇文温。 宇文温和席胜有怨,兼之不久前在秋官府大牢差点遭人毒手,此事最大嫌疑人就是席胜,所以后来席胜遇刺,宇文温有充分的杀人动机。 也正是因为有了残片为证,秋官府才敢派人去使邸搜查宇文温住所,当然出于谨慎还请了安固郡公尉迟顺同行。 搜查和询问是由小司寇林彦负责,首先是盘查宇文温随行人员,根据邸令还有当日在使邸外维持治安的禁暴、禁游所述,当日未见宇文温及随行人员进出使邸。 包括周法明、田益龙及其随从,还有寓居使邸的炼丹道士师徒二人,当日都在使邸内未曾外出,当然这说明不了什么,毕竟刺杀席胜的是席府里的仆人。 宇文温若真是收买了席马五,那么当日就没必要派人出门,所以其随行人员俱在说明不了太多问题。 问题出在随后的搜查中,使邸中别的地方没有发现异常,唯独在宇文温下榻的院子里,找到了三样不得了的物证,只是这物证太过奇怪,让人怀疑其真实性。 第一件是个扎有针的小草人,内藏纸条上书尉迟迥名讳,这是典型的巫蛊诅咒之物,按常理推论是宇文温诅咒丞相不得好死。 第二件是个刻有字的木偶,其上所刻“尉迟灭宇文兴”六字,基本上和大逆不道没区别了,按常理推论这是宗室宇文温诅咒尉迟一族不得好死。 这两样东西只需其中一样,就可以定宇文温死罪,要是为了震慑宵小,甚至可以夷三族,将其父、兄弟、妻全家抄斩,以明朝廷法度。 只是这样一来事情就闹得更大,宇文温与之父宇文亮、兄长宇文明,是周国硕果仅存的三名成年宗室,而其妻尉迟炽繁,则是丞相尉迟迥的亲孙女。 若要夷三族,其父尉迟顺也难逃一死,也就是说尉迟迥得杀掉自己的儿子一家,这种事情当然是不可能的,不光如此,这两件物证的来源让人起疑。 怎么看都像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要借朝廷的刀杀宇文温这个人,而宇文温若是出了事,山南的宇文亮绝不会善罢甘休。 放下前两件物证不说,第三件物证倒是与席胜遇刺一案有关,这是几张烧过的信笺残片,上面的“事成”“杀席”“守承”“十九”,区区四组八个字,很容易证明宇文温买凶杀人的“真相”。 东西是在宇文温下塌处发现的,结合在席府里席马五住所发现的残片,按理可以相互印证是宇文温买通席马五刺杀席胜,刺杀案就可以破了。 但这不可能,在宇文温下塌处发现的残片,已经被前两件东西证实完全没有真实性可言,宇文温会在邺城使邸诅咒尉迟迥和尉迟氏?完全没必要! 在宇文温下榻处发现的东西,甚至让席府里席马五住所发现的残片也没了可信度。 “丞相,下官认为,这是明显的栽赃陷害!没有可信的证据证明,西阳郡公宇文温参与了刺杀席胜一事。”大司寇说出了他的判断。 “丞相,下官亦是如此认为。”崔达拏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先前在席府,席府二管家说有证据证明宇文温买凶杀人,他见了那残片还真就有些相信,如今看来不过是拙劣的嫁祸伎俩。 “丞相,下官已经严加查证,搜查使邸的秋官府众人,并未有人恶意栽赃啊!”小司寇林彦说道,如今他的关注点不同,他要极力避免被人泼污水丢官罢职。 “丞相,西阳郡公下榻处发现的东西,明显是有人栽赃陷害,使邸上下已排除嫌疑,如此一来林司寇的手下...”尉迟顺缓缓说道,“当然也有可能是西阳郡公自己放的,对吧林司寇?” “这这...下官失职,一定再次严查手下!”林彦欲哭无泪,他好端端的奉命办案,未曾想如此大一盆屎泼到自己身上,要是一不留神,连他自己都要倒霉。 尉迟迥缓缓看了在场众人,没有揪着林彦“失职”的问题不放,随即开口问案情是不是毫无进展,大司寇说还发现一个线索。 席胜遇袭次日,有人到秋官府报案,自陈是拉泔水为生,前一日上午驾驶泔水车时被人打昏,醒来后已是傍晚,而那泔水车却不见了,后来在某处巷子找到,泔水桶少了几个。 这年头没有人会抢泔水桶,报案之人又是干这行干了许多年,不存在抢地盘被人教训的问题,而按其每日行进的路线,当时应该正好经过席府附近。 得知这一消息,办案人员又询问了席府护卫,经过一番调查,得知席胜遇刺时护卫们曾在府邸西端拦下一辆泔水车,据此推断那车上两人极有可能是刺客同党。 “丞相,此二人必定是意图接应席马五的刺客同党,只是席马五无法往西突破便往东跑了,那两人则趁着场面混乱悄悄离开。” “查到这两个人的动向了么?” “还在追查中,不过以此可以判断,西阳郡公与此案无关。”大司寇答道,他至始至终都在强调一个事情,那就是“西阳郡公与此案无关”。 这才是本案重中之重的地方,只有确定了宇文温与此案无关,那丞相才能如释重负,因为这就避免了事态恶化,如果真是宇文温做的,那么该如何处置也好让丞相提前做好准备。 “西阳郡公及其随行人员都在使邸,那就不可能派人出来接应,当然这也可能是席马五找的帮手,均已被人提前收买,不过没有可靠证据表明西阳郡公与此事有关。”崔达拏补充道,算是给这个结论增加砝码。 “丞相,下官亦是如此认为。”小司寇林彦附议,尉迟顺也表示赞同,他觉得肯定有人要浑水摸鱼,坐收渔人之利。 席府发现的那几张火烧过的纸张残片,模模糊糊的将买凶杀人的真凶指向宇文温,可如今看来就是栽赃陷害,就如同使邸里发现的那些东西,明摆着要误导官府将宇文温“正法”。 席胜遇刺,受益者按常理来说是宇文温,可宇文温要是倒霉了,山南的宇文亮就要坐不住了,到时朝廷和山南关系骤变,得益的又会是谁,这是很清楚的事情。 “也就是说,极有可能是隋国细作刺杀席胜,然后嫁祸宇文温,以期朝廷和山南决裂,然后杨逆就可以乘机渔利...”尉迟迥沉吟着。 他之所以命令严查席胜遇刺一事,就是要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既要给席毗罗父子一个交代,又要给宇文亮父子一个交代。 如果不是宇文温干的,那就得用事实说清楚,免得让席毗罗以为他偏心袒护;如果是宇文温干的,那就先关起来,免得被席毗罗一刀砍了,至于最后怎么处置,那就有的头痛了。 现在看来,事情还没到最坏的一步,那么尉迟迥可以松一口气,此次席胜要去使邸拜访宇文温,他已提前得到消息,为了这两个小兔崽子的破事,尉迟迥特地安排秋官府派人到现场以防不彻。 结果席胜还是遇刺身负重伤,人是保住了但也废了,不过既然宇文温没有涉案,那案件的性质就完全不一样,至于席马五是不是受隋国细作收买,那得抓到其本人才能弄清楚。 当然要是捉到了他本人,供出幕后主使是宇文温,也不能妄下定论,事关重大,必须人证物证都有,免得对方乱咬人。 这个时代仆人弑主的事情不是没有,原因也有很多,不过大多是郎主苛责太过,仆人受罚怀恨在心,伺机行凶杀人泄愤再正常不过。 四十年多前,东魏的齐王高澄(后被追封为文襄帝),就是被其厨子刺杀身亡,按着谁受益谁就是凶手的推论,其弟高洋就有最大嫌疑。 可是事后得知完全是那厨子对高澄心怀怨恨所为,此人原为南朝将领,战败被俘后沦为高澄的厨子,几次提出花钱赎身都被拒绝,当日又和高澄发生口角,自知情况不妙便铤而走险。 席胜的品行,尉迟迥有所耳闻,毕竟是其得力干将席毗罗的儿子,也见过几次面,以席二郎的暴脾气,仆人对其有怨气也不奇怪。 办案人员询问得知席胜对席马五还算不错,可这事情很难说,毕竟人心隔肚皮,一个人看上去对你笑眯眯,指不定心中有何怨念。 见得大司寇把案情分析的差不多,相关人证物证也收集得不少,尉迟迥便命其将案情上报天子,因为天子已知此事,很关心案件进展情况。 “案情另外写一份,由崔长史派人送到徐州,给席总管看看。” “席府那边多加关照,需要什么药品均由朝廷承担。” “对西阳郡公的询问到此为止,不得无故打扰!” 又说了片刻,众人告退,尉迟顺留了下来,尉迟迥走到房外来到院子里,捻了捻胡须转身问道:“你那女婿啊...你怎么看?” “孩儿看不透。”尉迟顺回答得很干脆。 “真的么?” “很难说,方才孩儿所说,西阳郡公自己给自己抹黑,这种事情也不是不可能。” “你那女婿,可是敢在大殿上当面撩拨杨坚的。”尉迟迥说道,“知道那年他在长安又弄出什么事了么?” “莫非是被人告发意图行刺杨逆之事?” “是啊,是宇文述的二郎首告的,本来要被砍头的是他,搞到后来反倒是那个宇文二郎丢了性命。” “父亲的意思?” “你那个女婿...唉,反正也没有证据,使邸里的那些玩意,就当不是他放的吧。”尉迟迥哼了一声,“你自己小心点,莫要被他当刀使了。” “父亲,西阳郡公怕是对上次的事情耿耿于怀,要借机为难秋官府吧。”尉迟顺有些无奈,别人也许不敢,可他知道女婿真就敢做出贼喊捉贼的事情。 “从明日起,派一队人去盯着你女婿,莫要再闹出什么事了!就算不为为父着想,也得为小三娘着想!”(。) 第一百零一章 野马岗 邺城南郊二十里外野马岗,十二辆马车排成列停在官道边,百余护卫牵着马在路旁休息,车队前列,宇文温正在送行,和他招揽来的学霸刘焯还有炼丹道士刘杨道别。 席胜遇刺一案折腾了数日,他总算洗脱嫌疑无需待在使邸以示清白,而刘焯和刘杨南下的日子也终于到来,所以宇文温特地出城相送。 刘焯带着家眷、行装,贴身仆人,还有根据其开的书单新采购的一批书籍,总共占了七辆车,刘杨师徒的行装倒是简单得很,连人带东西一辆车搞定。 剩下四辆马车之二装着宇文温买的东西,里面有给家眷的礼物,还有一些零碎物品,另两辆分别装的是周法明和田益龙买的东西。 各家派回山南的随行人员都是骑马,连着朝廷派往山南公干的官员一起顺路搭伙,整个车队将达到二十辆的规模,随行护卫数百,走在官道上妥当无比,除非遇见军队,否则一般马匪不敢招惹。 正常来说没有官员愿意顺路捎带莫名其妙的人,免得在路上被对方“忽然发难”,只是宇文温托了关系,让官府出面撮合,凑够了前往山南的“旅行团”人数。 从邺城到山南安州,按照目前的行进路线来算大约有两千余里的路程,有车马代步也得花上月余时间,如今是七月下旬,车队抵达山南地界要到八月底或者九月初。 让人放心的是一路都在周国牢牢控制的地界,沿途有驿站、驿馆可以休息,马匹可以更换而车辆坏了也有地方修,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宇文温派了几个机灵的护卫一路随行、沿途打点。 车队绝大部分护卫都是他托岳父尉迟顺调来的,当然往返费用得宇文温负责了。 “这一路上车马劳顿,刘道长可要保重身体。”宇文温叮嘱着,刘杨炼丹数十年,少不了服用汞铅超标的丹药,身体健康多少受些影响,所以他比较担心这位会受不住路途颠簸。 “郎君勿忧,贫道云游四方惯了,不会有事的。” “如有不适,莫要硬撑,随行护卫会安排住宿,休息一段时间再上路。”宇文温还是有些不放心,这位刘道长秉承“朝闻道、夕可死”的信念,一定要到巴州追寻化学之道,他就怕对方刚到巴州便劳累过度驾鹤西去。 提前将近千年出现的炼锌术,是刘杨无意间发现的绝活,虽然详细方法已经写给宇文温,但宇文温还是希望这位能有更多的发展。 炼丹道士虽然走错了技术路线,但好歹是这个时代十分有经验的‘化学家’,许多东西他和刘杨说起来要轻松一些,而宇文温自己收养的孤儿们还有待成长,其基本化学素质还没有培养起来。 化学,对于宇文温来说是锦上添花的东西,能打的军队和充足粮食才是雪中送炭,不过既然有些余力,他觉得尝试着摸索一下没什么关系。 宇文温和刘杨交谈着,另一边郑通则是与刘焯道别,按着惯例奉上程仪若干聊表心意,程仪就是路费,这年头送别不送些程仪就是失礼。 送是要送,但怎么个送法是个问题,此次刘焯带着家属去山南巴州,全部费用都是宇文温包了,所以他若再亲自送程仪,刘焯收或不收都有些难办。 解决的办法就是经郑通的手,铜钱也有,散碎银子也有,反正足够刘焯路上额外花销了,不说什么土特产、美食或者罕见的经籍,就是遇见卖身葬父的小娘子,大发慈悲那么两三次都是足够的。 宇文温原准备也给刘杨送些程仪,只是这位不要,他便发给随行护卫,以备路上不时之需。 时辰已到,前往山南的朝廷官员车驾到来,宇文温与其寒暄几句奉上程仪,便和一众人等挥手告别,看着浩浩荡荡南下的车队,他不由得心中感慨: 再住上一个多月,我就可以回去了! 送行完毕,宇文温却不急着回城,这段日子有些郁闷,没能把席胜干掉,折腾秋官府也出不了太多气,所以要顺便郊游走动走动散散心。 野马岗距离邺城有二十里左右,按说送行也不用送到这么远,所以宇文温就是借故外出,他看着野马岗周边地形,本能反应又来了:“此地有些凶险,若是行军打仗之际似乎可以设伏啊。” “使君说的极是,官道居中,两侧有树林和土丘,若是行军路过不加提防,极易被人伏击。”周法明赞同宇文温的观点,今日是田益龙入宫给天子讲故事,所以他逃得一劫。 陪同宇文温出行的吏员开始解释这野马岗的典故,此岗形如骏马疾驰故而得名,常为邺城权贵狩猎之地,当然狩猎场不会在官道附近。 野马岗西有一大片地区,不但有树林还有河流,因为水草丰美之故有许多野兔、飞鸟、獐子等野物出没,有一涧名为彪涧,又称虎涧。 “虎涧?莫非此涧有老虎出没?” “未曾可知,不过故齐时,齐主也经常与亲近的权贵子弟到此打猎,自石赵以来,许多王侯将相均下葬于野马岗以东。” “此处为邺城南郊偏西,那么当年杨坚派出的军队进攻邺城,怕是也从此处过吧?”宇文温的关注点依旧是行军打仗,他对打猎没兴趣,因为确实没时间想这种事情。 “使君说得不错,三年前,杨逆派兵进攻邺城,其行军总管宇文忻作为先锋率先逼近,丞相于此处设下三千精兵,未曾料被其以五百余骑攻破。” “五百余骑?莫非是具装甲骑么?”周法明问道,他对骑兵很感兴趣,行军打仗能有一支精锐骑兵,那可就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卑职只是听人说过,具体战况就不清楚了。”吏员答道。 “本官记得,杨坚派出的军队是在沁水击败了魏安郡公,随即衔尾追击一路北进,想来宇文忻是领着精锐轻骑追击,人应当是具甲,而马就未必了,否则追上几百里不要说杀敌,马都吃不住了。” “备多一匹马不就...嗨,是我想多了。”周法明自顾自的说着。 北朝马多,骑兵一人双马甚至三马都司空见惯,他最初认为可以让一匹备用马具甲,临战再换乘,不过这行不通,因为备马一样要负重疾驰,路程远了受不了。 “莫要钻牛角尖,骑兵最大优势就是速度,具装甲骑冲阵固然壮观,但昼夜疾驰三百里突袭敌军要害才是正道。”宇文温开始高谈阔论。 现代有历史爱好者论证,说马匹不可能昼夜疾驰三百里还能作战,所以古代骑兵奇袭战术是注水肉,当然持反对意见的人也很多,所以理所当然爆**战。 这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论战,他是插不上嘴的,可古代骑兵昼夜疾驰突袭,一举击溃数量占优势敌军的战例确实不少。 即便古时的‘里’和现代的‘里’不一样,但古代骑兵昼夜奔袭的突袭战术确实很犀利,多少大军就这么被‘一发入魂’。 “我军在长江一带对付陈军还可以轻松些,要是到了平原地区作战,防备敌军骑兵突袭可是首要之务。”宇文温和周法明探讨着,“那么问题就来了,哨探警戒范围要扩大,就得有骑兵,也就是要有马...” 这种话题说多都是泪,古代行军打仗马不够那就是悲剧,不是马上完也是迟早完,南朝将领不是不知道骑兵的重要性,奈何就是马不够。 谁都知道开把妹王去把妹成功率高,可买不起就只能开小电驴了不是? 走走看看聊聊,宇文温在野马岗粗略转了一圈,原本还想去东边那片风水宝地看看,奈何众人一个劲劝阻,毕竟无缘无故的去墓地转悠太晦气了。 最主要是怕这位又惹出什么事来,此次随行的吏员还带着十余骑兵,按着宇文温岳父尉迟顺的吩咐,他们要“看住”宇文温。 这种事让人很为难,宇文温不是他们能制住的,所以只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了。 宇文温一行转来转去来到野马岗东南,却见面前一条河流缓缓流过,随行吏员说这是黄衣水,经野马岗东南后入万金渠,入鸬鹚陂。 “上游不会经过什么奇奇怪怪的地方吧,比如说墓地什么的?”宇文温问道。 “不会,墓地在黄衣水以北,不是上游。” “那就在河边饮马,待会便回城了。” 其实宇文温是想小解,他见着随行人员都在河边饮马,便看准一棵大树要走过去,张鱼担心这位小解都遇见什么不测,赶紧先行上前开路。 不是说怕遇见贼人,这满地杂草丛生的,张鱼就怕钻出什么毒蛇,在宇文温腿上来一口那就什么都完了,不要说地上,树上也得注意些。 见着张鱼领着几个护卫用木棍在前面打草惊蛇,宇文温无奈的笑笑,现在不是冬天,所以走在草丛中时要防蛇他是知道的,只是总不能在河边小解,毕竟下游几步外就是饮水的人和马。 ‘不就是小解,总不能遇见什么事吧,又不是衰神附身,哪有那么倒...’宇文温正想着忽然脚下一绊,一个趔趄差点倒地,最关键是差点憋不住给弄湿裤裆。 “怎么回事啊!啊?这是什么?”(。) 第一百零二章 终极三问 野马岗一隅,宇文温从一棵树下转出,向着外边走去,不远处的河边围了一群人,个个低着头看着中间地面,那里地躺着一个年轻男子。 “怎么样,还有气么?”宇文温问道,方才他被草里一个东西绊了下,原以为是什么烂木头之类,结果发现竟然是个人,一个身上有伤的年轻人。 “还有气,不过身上的伤口已经溃烂,看来不会是今日受的伤。”张\定发说道,他正蹲在男子身边检查着,“也许是赶路时遇见贼人,夺了财物又要害命,侥幸逃了出来。” “邺城周边治安有这么差?”宇文温问道,见着随行吏员有些尴尬,他也没说什么,这年头出了城没多远就是“野外”,那么有野兽和居心叵测之人也没什么奇怪的。 “水...水...”男子迷迷糊糊的说着,他看起来年约十五六岁,双眼紧闭双唇发白,应该处于是半昏迷状态,一名护卫到河边用手捧来水,小心翼翼的喂其喝下。 其实也喂不了多少,对方嘴巴紧闭,也不好强行撬开,向其喊话也答不出什么,宇文温见着这人脸上一片污渍,也懒得让人去擦拭以便看到真面目。 只不过是小解,都能遇见常人不能遇见之事,宇文温有些担心自己的气运,决定改日去寺庙烧香驱邪,不过想想万一又在寺庙有什么奇遇,那真是头都要大了。 如今的宇文温只想平平安安熬够时间,到九月份过了重阳节就开溜回山南,邺城不是自家地盘一有风吹草动就烧脑,在这样烧下去他迟早脱发变秃头。 “郎君,此人还有救,只是需要带回城里找医生救治,伤口多处化脓,额头已经开始发烧,再拖下去怕是不妙了。”张\定发下了结论。 “这个,本官总不能见死不救,只是如何将他带回去?此处可没有马车。” 宇文温出城送行,随行人员都是骑马,毕竟骑马方便许多,又不用坐车摆仪仗,而舆轿之类太过显眼,若是让一群侍女抬着舆轿招摇过市,宇文温觉得自己的尴尬症会发作的。 “郎君,此人腰骨未受伤,可骑马,便由在下扶着吧。”张\定发主动请缨,宇文温闻言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他知道张\定发如此“热情”必有原因,随即招呼护卫帮忙,将这位伤者带走。 “一会入城时,还得几位帮忙和守门官兵说说,这可不是本官谋财害命呐!” “使君勿忧,若城门官问话,卑职定会说明情况。” “还是不妥,这位一身血迹,如此模样要入城怕是会让人围观,万一某些有心人又借机造谣可不妙,给他换身衣服再说。” 话说得轻巧,今日是出城送行,谁都不会带着多余衣物在身边,宇文温一发话,总不能是他脱衣服,所以倒霉的就是某个护卫了。 折腾了一番,张\定发扶着男子同骑一匹马,临出发时他暗地里向宇文温使了个眼色。 “呃...按理此人应当交付秋官府,毕竟缉凶查案是衙门的事,不过此人身负重伤,送到衙门里能否得到及时治疗?”宇文温问道。 “这,想来官府会妥善照顾吧。”随行吏员答得有些没底气,自古当官的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男子伤势颇重,要救治的话花费不会小,若是交到衙门手上,这非亲非故的谁愿意贴钱给其疗伤。 即便有医生看病,也就是走走过场,最多开几副廉价的药方,应付应付就行了,搞不好连熬药的人都未必有,以其多年的经验来看,这男子要是由官府照顾怕是就“顺其自然”了。 “此人昏迷,也不知家住何方,自然要官府来查,不过伤势如此严重,得花钱请良医用好药,还得有人熬药照顾,不如本官先将其安顿好,再去秋官府走一趟...” “使君,使君!此事卑职去办即可,无需劳烦使君了!”吏员闻言急得满头汗,之前使邸里出现的那几个栽赃陷害的物件,已经折腾得秋官府‘官不聊生’。 安固郡公派他们来,就是为了防止宇文温生事,这位再去秋官府走一趟,怕是居心叵测。 “既如此,那就有劳了。” 。。。。。。 邺城一隅,一处小院内,秋官府的吏员正与宇文温交谈,方才他在城外救回的男子如今躺在房内,一名医生正在帮其处理伤口,张\定发则守在一边。 “使君,待得伤者恢复意识,卑职等再来询问案情。”吏员恭敬地说着,他们接到报案,说巴州刺史、西阳郡公宇文温在城外救了个身负重伤之人,上官不敢怠慢,派他们赶来办案。 “有劳了,不送。”宇文温笑容满面的说道,只是他的笑容在吏员看来暗藏杀机,没敢多说什么赶紧开溜,待得走出院门,两人都是不由自主松了口气。 伤者他们看过了,确实伤势不轻,看样子似乎是遭了贼的倒霉百姓,只是如今昏迷不醒也问不出什么,不知道籍贯、家住何处又有何亲人。 无法得知贼人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什么都问不出来,哪里查得出什么名堂来。 按说这位伤者得由官府安置,不过看样子能不能救活都是个问题,既然宇文温大发慈悲愿意养着,那秋官府求之不得。 宇文温倒也不傻,提出要求说他是帮官府分忧顺便行善,花费的钱帛就算了,万一人死了有家属哭上门来,秋官府可得做主。 当然得做主,秋官府如今恨不得把宇文温供起来,只求对方莫要再折腾他们,哪里敢让对方不痛快。 不过他们此次前来也不是一无所获,前不久徐州总管席毗罗次子遇刺,刺客如今依旧逍遥法外,他们担心此人会是那弑主恶仆,但经过刚才的确认,此人样貌和嫌犯不同。 “也不知那厮躲到哪里去了。”吏员们摇摇头叹道。 院内,宇文温送走了医生,随即示意护卫把守院子,他则领着张鱼走入房间内。 张\定发正在玩匕首,而他面前的榻上,那个一直昏迷不醒的年轻人已经坐起身来,背靠墙壁满是警戒的看着刚进来的宇文温。 “醒了?”宇文温问道,张鱼则是警惕万分的盯着那个男子。 “你们是...是...” “拿去,把脸洗一下!”张\定发扔了条蘸水的毛巾过去,男子迟疑片刻用毛巾在脸上一抹,其样貌竟然与之前略有不同。 关键的面部特征变了,酒糟鼻没了,眼角的大痣消失,脸上出现些许雀斑,只是这三处地方变化,整个人的样貌看上去就有了明显不同。 宇文温的目光定在那人脸上的雀斑上,随即脸色凝重起来,仔细打量了对方片刻,发现这位圆脸、眉粗眼大的年轻人似乎有些眼熟。 思绪飞到了邺城西郊,河边那片紫花苜蓿地...不对,是紫云英草地,那个让宇文温装逼失败的牧马人,就是眼前这位。 “是..是你?”年轻人率先发话,语气充满了惊讶,宇文温听得对方如此问,点点头回答:“是我。” “郎君怎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会在...野马岗,弄成这个样子?”宇文温反问道,见对方默然不语,他随后问了人类史上的终极三问:“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去哪里?” “小的,小的牧马时遭了贼,马被抢了,还被贼人刀箭弄伤...”年轻人答非所问,宇文温见状和张\定发交换了一下眼色。 “你,作为席府的仆人,为何要杀席胜?” “呜啊!”年轻人闻言咆哮着跳起来要往门外冲,被张鱼一脚绊倒,他挣扎着要反抗,被张\定发一把制住:“小子,方才在河边时我不是说了,老实点,不会害你!”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干什么?你既然是席胜的仆人,总该知道他想对付的是谁吧?”宇文温问道,只是那年轻人一个劲问宇文温是如何知道他是席府仆人,如何知道他是那日刺杀席胜之人。 “很简单,因为你没有换衣服。”张\定发答道,“席府的人着装统一,仆人和护卫有统一的服装,你身负箭伤,身上席府的衣服还没换。” “那为何要小的装昏?还要化妆...方才官府的人都来了。” “你既然是席胜的仆人,总该知道他想对付的是谁吧?”宇文温将问题重问了一遍,年轻人闻言一愣,看了看他之后试探的问道: “莫非郎君是...” “正是本官了。” “哦。” 房内一片寂静,年轻人没再搭话,这让宇文温很受伤,他还以为亮出自己身份,对方立刻会扑上来抱大腿,然后哭喊着说出事情真相,求他手刃席胜报仇什么的。 结果竟然冷场了! “你不想说些什么?”宇文温心存侥幸的问道。 “此事又与郎君无关。” “无关?此话怎讲?” “反正席胜死了,郎君也没了仇人,其他的事与郎君何干?” “席胜死了?你听谁说他死了?那在席府喘气的莫非是假人?” “这不可能,小白一脚踢中他,哪里活得了!” “奈何人家命硬,挺过来了!” “这不可能,小白的力气最大了...它驮着小的突围,被射得浑身是伤,也不知后来如何了...”年轻人言语间满是错愕和失落,眼眶竟然有些发红。 看着此情此景,宇文温已经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这种人竟然作刺客,人设根本不对吧! 行刺之后夺路狂奔,这几日来四处躲藏,乘机捞一件衣服换总可以吧,结果依旧穿着席府的衣服逃命,这要多脑残才敢如此大大咧咧。 ‘你如今是被官府通缉的凶徒哎,少年!’宇文温如是想,见着年轻人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再度问起了终极三问。 “你是谁?” “小的姓马名五,在府里叫席马五。” “你从...从哪里溜出城的?” “小的在城里躲了几日,后来有马车出城,我就趴在车底跟着出来了。” “你要去哪里?” “小的要去野马岗...啊,我要去杀了席胜,为兄长报仇!!”年轻人忽然哭喊起来,宇文温见状心知有戏,示意张鱼端水。 “义士,坐下喝水,说出你的故事。”(。) 第一百零三章 马五 席马五,不,马五喝了碗水,开始讲述他的故事,首先是说自己的情况:“小的从小在邺城长大,今年二十岁...” “二十岁?你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吧?”宇文温问道,对方的样貌看起来很年轻,所以他得知其自保年龄后很惊讶。 “小的只是面相看起来年纪小些罢了...” 马五接着说了下去,他出身牧户,从爷爷的爷爷开始就是养马的,世代在马监做牧户,历经朝代变迁也如此,所以养马是家传的本事,连带着骑术也了得。 做牧户没有什么好前途,累死累活养马,养得好也就得上官说个“好”字,要是出了差错,轻则挨鞭重则被罚得倾家荡产。 这种苦差事没谁愿意子孙接着做,奈何编入了牧户那永远都是牧户,到了马五父亲这一代,家中已是穷得响叮当, 正月初五时婆娘生下次子马五,之后染上风寒没几个月便去了。 马五父亲带着着大郎马重阳,拉扯着二郎马五过苦日子,大约八年前,马大郎把无故殴打父亲的马监吏员打伤,畏罪潜逃后便没了消息。 又过了两年,正是周国进攻齐国的时候,马五父亲被征发随军作战,最后没于乱军之中,马五家破人亡孤零零流落街头,就在这时一个人出现了。 那人就是他的兄长马重阳,只是此时已换了名字叫做席安,原来马重阳畏罪潜逃之后,机缘巧合之下做了席府的仆人,因为头脑灵活被二郎君看中,就被赐了名字做了席二郎的亲随。 席家家主席毗罗投了周军得到重用,带着全家来到邺城,席安(马重阳)惦记着家中父亲和弟弟,便在城中四处寻访,终于找到了苦命的弟弟。 马监是不能再回去了,给富贵人家养马好过给官家养马,席安想办法让马五在二郎君席胜面前展示了养马技术和骑术,总算让弟弟入了席府。 按着规矩要改姓,不过席胜对马五的养马技术十分赞赏,没把名字全改掉就叫他做“席马五”,虽然是卖身为奴,但在席府至少能管吃管住,又有席安照应着,马五不用担心有哪个仆人敢欺负他。 不过席安当年入席府时隐瞒了身世,一直说自己家中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现在怕引起郎主不快,便没让人知道马五是他的亲弟弟。 席安和马五交了底,他如今受二郎君器重,迟早有一日能够跟着二郎君发达,到时立下功劳再攒下钱财,就给马五赎身脱离奴籍,兄弟俩找个地方购置田产一起过好日子。 马五跟着兄长在席府做事,日子倒也过得舒坦,他家传的养马本事,相马、医马之术也是十分精通,席胜喜欢马,重金买回的骏马都交给马五料理,而马五也将这些马匹养得膘肥体壮。 席胜对马五很满意,所以给予的待遇也日渐提升,马五的骑术好所以稍加训练便做到了骑射娴熟,席胜外出打猎也时不时带着他随行,所以马五即是马奴又充当护卫。 马家兄弟二人在席府混得不错,席安(马重阳)颇受席胜看重,成了心腹之一,马五为人忠厚老实,在席府仆人之中人缘不错,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 周国内乱,后来在邺城立了新朝廷,席家家主席毗罗为丞相尉迟迥干将,出任徐州总管,在邺城有别院,而马五便在邺城养马,席五则是跟着二郎君在徐州。 一个多月前二郎君来到邺城,席安也跟着来到邺城,兄弟俩再度团聚,不过有一日席安忽然被叫出去办事,回来之后急匆匆的和马五见了面。 “兄长说,他为二郎君办了件大事,要回徐州老宅躲藏一段日子,按说不会有什么,只是...”马五说到这里忽然情绪激动起来,“兄长说,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万一一个月后没见他捎来的口信,就说明他死了。” “兄长走了以后,便再没消息了!!” “嗯?你兄长办大事的日期,还记得么?”宇文温问道,因为他想到了一个可能。 马五说了一个日期,正是宇文温入宫表演滚油捞钱的日子,又问了马五其兄长外出办事的具体时辰,正是他被抓进秋官府大牢的时候。 “这样啊...”宇文温闻言心中有些小激动,因为他一直苦苦追寻的那个人,极有可能就是眼前这位的兄长----席安(马重阳)。 那个为席胜跑腿,收买掌囚要把他阉了的关键人物! 宇文温强忍着激动,让马五继续说下去,只见马五哽咽着将随后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那日,席安匆匆交代了他,若是一个月后没见捎口信来,就说明出了事。 会出什么事?马五想不明白,但是当时兄长行色匆匆,看起来有什么难言之隐,也没时间说太多,只是叮嘱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问他的下落。 他俩是亲兄弟的事情,在席府里无人知道,席安交代的捎口信,就是兄弟俩之间的暗号:席安到了徐州,若平安无事会让席府的人捎回口信说‘老宅草地的紫云英枯萎了’。 若是没有口信来,那就没有什么以后了,席安交代马五从此不要再管他的下落,就当从来没有这个兄长。 不久前,马五左等右等不见有人给他捎口信,便壮着胆子去问管家,他借口席安到了徐州,会查看老宅附近牧马地草势情况然后转告他,所以问管家有没有收到席安的口信。 按说他一个马奴没资格和管家如此问问题,只是马五一贯得席胜赞赏,管家便未着恼,回答得也很干脆,将席安托人捎来的口信转告:老宅牧马地草势很好。 一听这个所谓的口信,马五心就凉了半截,他不太懂什么勾心斗角,但是既然和兄长之前约定的口信有误,那么其中肯定出了问题。 问题出在哪里?兄长根本就没有口信传回来,那么为何管家会说席安传回来口信? 马五不敢深思,他不是蠢,是因为想到了一个可怕的结果,结合兄长临行前的表现,他愈发不安起来,因为他察觉深思的结果,就是兄长已不在人世了。 不,这不可能,兄长那么好的人,不可能有事的,兄长一定在徐州好好的,也传话回来了,只是传话的人记差了,所以传到管家耳边的话走了样,一定是这样的! 当时马五是这样想的,他心存侥幸,觉得一定是因为某种原因,兄长托人传的话走了样,所以他托管家给席安捎去话,那是兄弟俩约定的暗语。 他决定再等一个月,兄长收到暗语后会回复,到时说不定就能证实兄长安然无恙,那么之前的事情就是虚惊一场。 马五满怀希望等着,然后就在七月十八日,他无意中看见几名护卫在喝酒,其中一人便是那日护送兄长去徐州的护卫。 那名护卫喝多了扯开衣领透风,马五瞥见其脖子上戴着兄长的项链,那项链是父亲给兄长的,做保佑平安之用,席安(马重阳)绝不会让给别人。 马五只觉得天旋地转,跌跌撞撞回到住所,他终于确定了一件本来就是确定无疑的事情:他的兄长死了。 席安是席胜的心腹,如今却被席府护卫害死,那么能指使护卫动手的就只有席胜,马五不是傻瓜,他听兄长说为席胜办了件大事,要回徐州老宅躲藏一段日子,这么一来就可以断定是席胜杀人灭口。 马五只有兄长这一个亲人,还想着相依为命过日子,如今兄长被人害了性命,他只觉得热血上涌,一心要为兄长报仇,只是他手脚功夫差,想要近身刺杀席胜的话难度颇大。 正好次日席胜要去使邸,马五被安排骑马随行,上了马他就有了施展的空间。 那一****骑在马上,看准席胜出门的瞬间,策马冲上去拔刀就砍,马五虽然没怎么练过刀法,但挥刀砍人的力气还是有的,结果席胜被管家推开躲过一劫。 一击不中,马五心中焦急,不过胯下坐骑还在,席胜就在身边不远处,他急中生智策马转身来了个后踢腿,直接踢中了席胜。 眼角余光瞥见席胜被踢飞,还没来得多想便被射中一箭,马五趴在马背上冲出重围,眼见着身后追兵紧咬不放,情急之下往街巷里钻,在一处拐角跳下马来躲入民宅。 担惊受怕的躲避着官府搜捕,囫囵找了些食物充饥,马五熬了几日终于寻的机会逃出城去,因为刺杀席胜是一时冲动所以没有细想退路,如今这个地步他已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是临时起意才决定刺杀席胜,怪不得收尾乱糟糟,衣服也没换。”宇文温总算理解对方为何如此了。 “呃,我也想过,可若是拿了别家的衣服,那对方一家老小可就倒霉了。”马五说道,“穷人家,有件像样衣服不容易,要是没了,未必能再置办。” 宇文温闻言无语,对方说的没错,穷苦的老百姓经常一家就一件像样的衣物,谁出门谁就穿,在家的就穿破布甚至那啥,那一件像样的衣物就是十分值钱的家当。 “你倒是颇会替他人着想。”张\定发对马五有些另眼相看。 他在河边一见到马五,就注意到其身上衣服样式,张\定发监视席府有一段时间,对其仆人、护卫的着装十分了解,甚至想过乔装打扮混入席府行刺的主意,所以凭着衣服马上断定昏倒之人便是刺杀席胜之人。 只是当时有外人在场,他便以眼神示意宇文温情况有异,然后借着和马五同骑一匹马的机会,将其草草化了妆,改变面貌特征,以免被官府认出来。 宇文温也灵醒,被张\定发一点,又见其自告奋勇的样子,心里就明白大半,找了个借口为马五更衣,入城后临时租了个院子安置马五,又找来医生帮其疗伤。 见着马五穷途末路间还会为别人考虑,宇文温倒是有些感慨,他开口问道:“临时起意刺杀席胜,想来是没考虑过准备创伤药,这几处箭伤十分要紧,莫非是硬捱下来的?” 马五点头说是,他察觉到兄长为席胜所害,满脑子都是要报仇的想法,哪里有想那么多善后措施,那日侥幸摆脱追兵,身上中了几箭疼痛非常,他自己拔了箭草草处理之后便硬顶着。 这几日那伤口开始恶化,疼得他直冒冷汗,现在又开始发烧,逃出邺城后也没了去吃,惶惶然间惦记着去找兄长的遗体。 明显的杀人灭口,遗体应该被处理掉了,那么要去哪里找呢? 马五开动脑筋,琢磨着席五(马重阳)应该是在出城之后的某处地方遇害,他回忆起那个陪同兄长出城的护卫,似乎离开后没多久便回来了。 当时他以为对方只是护送席五出城便返回,如今越想越可疑,兄长说是要回徐州躲一阵子,那么出城后必然是往南走一段再折向东南徐州方向。 马五对邺城周边地形很熟悉,琢磨着南郊二十里处的野马岗是个杀人抛尸的好地方,于是忍着疼痛、饥饿,遮遮掩掩的往野马岗走来。 只是伤口发炎自己又发高烧,二十里的路程又要走上半日,好容易来到野马岗,马五已经打着飘了,只有寻找兄长遗体的信念支撑着他。 野马岗东面是墓地,马五觉得席府护卫杀人后抛尸会在这边,所以踉踉跄跄的来到东南角,当时口渴难耐便向着河边走去,结果走着走着就晕倒了。 “方才这位好汉捏着小的手腕,让小的装晕之后他自有主张。”马五说道,“郎君,接下来怎么办?” “好好养伤,先熬过去等退烧后再说吧!” “可是,可是席胜还没死!” “可是你快要死了,满脸红光的,莫要是回光返照。”宇文温说道,见着马五摇摇欲晃却又满眼通红的样子,决定将实情相告:“席府如今被官府围得水泄不通,你要去就是去送死。” “可是他害死我兄长,杀人要偿命!” “没错,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先养好伤再说,没有什么可是,按照本官说的做!”宇文温开始循循善诱,“放心,只要你把各种细节都说出来,一定能得偿所愿...”(。) 第一百零四章 事不宜迟 宇文温走出房间,周法明迎上来问情况如何,宇文温为了救治偶遇的伤者却如此大张旗鼓,他自然猜出其中有些蹊跷。 按说他不该掺和这种事,不过宇文温主动让其帮忙,他便却之不恭了。 “今日捞着一条大鱼了!”宇文温面露喜色,走到角落简要的将情况说给对方听,在邺城周法明算是自己人,所以没那么多忌讳。 得知此人竟然是那日刺杀席胜的刺客,周法明有些惊讶,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还牵连到宇文温和他以及田益龙,如今官府正心急火燎的抓人,结果竟被己方给捡到了。 “使君,此事非同小可,在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这几日\你安排人帮忙守着院子,照顾那位的活不用管,我自有安排。” “使君,留在这里怕是不妥吧,席府的人又不是瞎子聋子。” “所以我的人在外面设伏咯。” 周法明闻言一愣,心道都这份上了还惦记着给人下套,他沉吟片刻说出了自己的担心:“使君,此处毕竟不是山南,要是席府那边暗中买通许多游侠动手,我等未必扛得住。” 宇文温问有什么好主意,周法明建议将那人带回使邸,虽说使邸一般只招待官员及随行人员,不过有那位刘道长的例子在,想来邸令也不会太过为难。 “刘道长当时是以白日落雷的嫌犯身份,由我负责看管的名义,故而能接到使邸居住,然后离开时还得报过官府,这位如果进去住了,大约就是欲盖弥彰。” “使君,若席府真的探听到此事,那么定然会对使君接人住到使邸起疑,坐立不安之下举止失常,那破绽不就越来越多?” “要是让丞相知道了,这位义士未必能保得住性命,三郎君总不会不知道什么叫做‘大局为重’吧?” “大局为重?莫非这刺客...不是什么隋国细作?” “与上月我在秋官府那件事有干系。”宇文温点到为止,周法明闻言默然。 大局为重,这句话在官场上经常听到,什么世间正义、为民做主,在这句话面前都黯然失色,官员们可以堂而皇之的昧着良心做亏心事。 加派田租力役逼得百姓家破人亡,可以说是为了抵御外敌筹集军饷保家卫国,让百姓们“以大局为重”;加收名目繁多的各种税,也是说朝廷困难,让大家“以大局为重”。 豪强恶仆横行霸道,欺行霸市无恶不作,百姓们围住恶人不放要说个明白,官府派人来解围还要百姓“以大局为重”。 宇文温已经点得很明白,今日从野马岗救回来的男子,不光是刺杀席胜的嫌疑人,还涉及席胜对宇文温下毒手那件事,搞不好能从此人身上,找到指证席胜为幕后真凶的证据。 如果证据确凿,那么朝廷必须对席胜绳之以法,否则无法面对宇文温的质问,不说别的,光是意图谋害宗室还有朝廷命官这两条,就能让席胜死。 可要是把席胜给绳之以法,其父席毗罗那边自然不会坐视不理,起兵造反到未必,大约会玩一出自请罢职削爵救子的苦情戏。 这事牵涉到周国朝廷微妙的政局,朝廷和山南之间不能有问题,而丞相尉迟迥也得注意手下的感受,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反正宇文温也没事,席胜也遇刺重伤,那么大家就以大局为重吧。 基于这种和稀泥的官场手段,交到官府手里的那个刺客,大约会意外‘病故’,关键证人没了,大不了拿几个狱卒出来顶缸,此事就此轻轻揭过。 周法明不是傻瓜,其中弯弯绕绕很快就想清楚了,宇文温见其想通其中关键之处,便郑重嘱咐:“这几日,还得你的手下帮个忙,守院子多几个人也是好的。” “没问题!只是这孤城难守,需得有援兵互为犄角...” “此事易耳。” 。。。。。。 使邸,宇文温掷鞭下马走进大门,他今日出行没有乘车以防刺客,为的就是向外界展示“不做亏心事,不怕刺客来”,刚来到下榻的院子外,却见郑通迎了上来。 “怎么,有何不妥么,紧张兮兮的。” “使君,那位可是...” “嗯,已经安顿好了,有何不妥之处?” “使君,此人身份敏感,处置起来须得谨慎。” 先前在野马岗救起一个伤者,郑通察觉到情况不对头,护卫头领张\定发的表现异常,而宇文温的表现也有些不对,综合来看,郑通惊觉那伤者搞不好就是刺杀席胜之人。 只有如此解释,张\定发和宇文温的表现才算有了根据,而回城途中,宇文温寻了个机会将其猜测告诉郑通,入城后宇文温亲自安顿那名伤者,而郑通则回到使邸,琢磨起这件事情来。 宇文温不紧不慢地来到自己的房间内,把方才马五所说事情据实相告,郑通闻言沉吟片刻,说出了他的建议:要趁着席府那边没回过神,找到席安(马重阳)的遗体。 按马五所说,席安极有可能是在野马岗遇害,那么席府护卫要处理他的尸体会有些匆忙,因为野马岗有官道从中经过,如果时间拖延太久容易招来路人关注。 但说起来轻松做起来就难,首先野马岗只是他们猜测的案发现场,如果不是的话那后续的搜查工作就是徒劳无用,而即便席安是在那里遇害,藏尸处在哪里也不好说。 案发已过月余,席安的遗体基本已化作白骨,需要知道其所穿衣服,或者身上佩戴挂件如戒指、玉佩一类特征之物,这样才能确认找到的遗骨是不是席安。 然而即便如此,要在偌大的野马岗搜寻遗骨怕是如同大海捞针。 这样子成功率太低,还不如禀明丞相,直接到席府捉拿那个护卫,根据其口供直接去找席安的遗体,这样最直接也最有效。 宇文温听完之后直接发问:“你觉得丞相会同意?” “那就要看使君的态度是否坚决了。” “然后呢?” “若马五说言非虚,只要拿下护卫,自然有办法知道席安遗体的下落。” “本官是说最后呢?你不会以为人证物证俱在,丞相就会将席胜绳之以法吧。” “使君,丞相怎么做是其次,有了人证物证,使君便可占据上风。”郑通答得干脆。 “那马五呢?无论如何,仆人杀郎主,那都是死罪。” “使君要保马五?” “他是个愣货,逃命途中还担心偷了穷人家衣服,会害得对方生活拮据。”宇文温笑着摇摇头,他最痛恨背主之仆,但具体情况得具体分析,像马五这种人是例外。 “为兄报仇,所以...所以按着使君以前所说,应该是激情杀人?” “报仇不报仇的,马五是席府的仆人,敢对郎主动刀就是死罪,除非郎主是要谋反、弑君之类,否则舆论不容啊。” “使君,恕卑职直言,要保马五,那就见不得官,也就没办法追究席胜的责任。”郑通强调了利害关系,“更何况即便找到席安的遗骨,也未必能证明就是席胜命他收买掌囚,欲对使君下毒手。” “你说得对,光凭一具白骨什么都说明不了,席安也没对马五说那件事的细节,如果没有其他证据,恐怕会死无对证,即使找到了遗骨,席府也可以说是那护卫与席安有怨,借机将其杀害。” 郑通瞥了宇文温一眼,对方考虑得很细,把他的担心都想到了,可依旧干劲十足的样子,莫非... “使君,莫非要打草惊蛇?” “如何,事不宜迟,有没有兴趣参谋一二?” 。。。。。。 席府,后院内弥漫着一股草药味,屋檐下一名侍女正在熬药,房间内卧榻上,席胜正仰面躺着,他空洞无神的双眼直愣愣的看着上方,似乎要将屋顶看穿。 自从那日遇刺重伤后,席胜除了最初时的不断哀嚎,就只有现在这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一名仆人正在帮他更换敷在身上的药膏,将纱布、草药取下后用温水轻轻擦拭腹部、裆部,然后换上新的药膏和纱布。 席胜腹部、裆部被马踢中,命根子没了,内脏也受了伤,亏得李御医医术高超保得一命,如今是养伤期间,药物内服外敷都不能少。 房门打开,一名侍女端着碗药走了进来,掀开遮风的帷幕来到榻边,低声的说“郎主请服药”,候在旁边的仆人上前扶着席胜坐起。 温热的汤药入口,席胜眉头皱了一下,他这一皱眉把侍女吓得一阵哆嗦,席胜脾气暴躁是府里众人皆知,经常因为些许小事就鞭挞犯错之人,她就怕对方忽然发作自己要挨鞭子。 然而席胜没有如其担心般的发怒,缓缓地将汤药喝完最后躺下,依旧是一动不动的看着房顶,若不是其还有呼吸,还真让人以为他已经死了。 侍女刚出门口却有一人匆匆进来,那人却是席府二管家,他来到榻边轻声问安,席胜听得声音眼睛恢复了一丝色彩,转头问道:“抓到席马五了?” “郎君,官府那边还没消息,不过郎主已经派来的人已经赶到邺城,说奉命接郎君回徐州。” “我不走!”席胜咬牙切齿的吐出这三个字,二管家见状赶紧劝道:“郎君!郎主已经派人去向丞相陈情,现在丞相已决定派人护送郎君回徐州,还请郎君回去好好休养,刺客一事郎主会盯着的。” “我不走!席马五没抓到,我要留在邺城,要活烹了他!”席胜情绪激动起来,牵动伤口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二管家急得赶紧宽慰: “郎君,有丞相做主,那忘恩负义的席马五定然不得好死,郎君可要保重身体,郎主知道了此事可不知有多难过啊!” “保重,保重个屁,我都这样了...”席胜说到后面已经说不下去,他刚娶妻一年,还没留下一儿半女,现在已经是个废人,这辈子都不可能有亲骨肉了。 而作为一个男人,再不能游戏于万花丛中,这更是一个奇耻大辱,。 “郎君,席马五的下落暂时未知,不过今日小的探到一个消息,那宇文温在城南郊外野马岗,救回一个伤者...” “那厮救个伤者与我何...莫非伤者是席马五?!”席胜再度激动起来。 “从秋官府那边传来的消息,伤者不是席马五。” “既如此,与我何干?” “郎君,宇文温派人去野马岗了,万一...”(。) 第一百零五章 剥皮 席山走在街道上,今日是他和相好“小聚”的日子,一想到那白花花的身形,他就有些急不可耐,虽然已有婆娘,但对于男人来说,偶尔采一采野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是席府的仆人,凭着一身力气和武艺,做了二郎君席胜的护卫成为心腹,此次随着二郎君来邺城,家眷留在徐州,基于一个正常男人的需求,他有了‘外室’。 也就是露水情缘罢了,一个姿色尚可的寡妇,独力拉扯着两个小子过日子,生活有些拮据,小子饭量大,做娘的收入微薄,所以需要人帮忙。 机缘巧合之下,席山就帮忙了,他身强力壮,年轻寡妇也是孤枕难眠,大家各取所需,真是皆大欢喜。 席山手上提着个包裹,其中除了铜钱,还有一些是给便宜侄子的小玩意,他作为‘阿叔’,自然是要大方客气些,也免得和寡妇在房中独处时,两个傻小子拍门打扰。 “快马常苦瘦,剿儿常苦贫,黄禾起赢马,有钱始作人。” 他哼着小调,步伐轻快,一扫在席府时的压抑,如同脱缰的马儿般轻快,席胜遇刺,行刺的是府里的仆人,此事如今弄得府里人人自危。 二郎君怕是废了,再不能人道,席山作为一个男人,能够理解席胜此时那种悲愤的感觉,所以愈发的夹着尾巴小心伺候,不敢惹怒这位随时可能爆发的可怜人。 郎主遇刺,随行护卫有保护不周的责任,所以那日在大门外的护卫多多少少都要倒霉,不过这和席山无关,席胜遇刺时他被派出去办事不在现场。 但即便如此,他还得小心翼翼做人,如今席府只是看上去平静,等到郎主席毗罗派来的人到了,一番整治可就免不了,他们这些席胜的亲随,多多少少都要挨骂。 所以席山憋了一肚子火,就等着一会好好发泄发泄,花样都已经想好了,先来个观音坐莲,接着是老汉推车,如果不尽兴,再来个阴阳鱼。 转过街角,再走不远便是小小的安乐窝,席山心中想着火热的场景不由得加快脚步,迎面走来一人,两者正要交错而过,席山忽然心生警惕,那是他多年历练养出来对危险的直觉。 电光火石间,那人忽然挥拳向他打来,席山堪堪躲过,正要拔腿开溜并高声大叫,却听得脑后风声响起,随即脑袋挨了重击,双眼一黑失去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悠悠醒来,只是双眼被蒙住看不见四周情况,动了动手脚发觉自己似乎被绑在一个柱子上,嘴巴被堵着也无法说话。 他的右手被绑着向前伸出,食指有些疼似乎是被割破了,耳边传来滴水声,似乎是面前放着个盆接水,滴水声听起来有些渗人。 “血快滴满了,倒到外面大盆再接!” 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随后脚步声响起,似乎有人在席山面前端起什么东西,脚步声越来越远,然后依稀听到倒水的声音。 “掌柜的,这人血拿去冒充羊血,瞒得住食客么?” “调料加多点就行,一会血放得差不多了,趁热把心肝活挖出来,买家就着酒囫囵吃了,那味道可是不错。” 席山闻言吓得浑身抖个不停,他拼命挣扎着,口中发出呜呜呜的声音,试图引起对方注意,他知道自己遭了黑店,要被做成各种“牛羊肉”,如今之计只能靠口舌来挽回。 “莫要闹了,别指望会放了你,别怪我等无情,是有人买了你全身,要吃肉扒皮敲骨吸髓。”那沙哑的声音顿了顿又说道:“放心,本店做人皮囊的手艺一流,刷了秘药之后,包管栩栩如生。” “掌柜的,这血滴得太慢了,要不直接砍断手还快些?” “夯货!买家要整张人皮!你把手砍了,能缝得天衣无缝么?” “可这般放血,也不知要滴到何时,要不剪断舌头还快些。” “剪断舌头?喷得满地你收拾啊!挤挤就行,再放完两盆也就差不多,坑挖好了没有?” “挖好了,水银也准备好了。” 席山听到这里吓得浑身发软,对方讨论杀人就像是讨论杀猪般淡定,他知道情况不妙,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脚步声响起有人走近,然后紧紧捏着他右手食指。 一阵痛感传来,但这种疼痛其实算不了什么,可让席山惊恐的是那滴水声明显快了更多,这让他想到了一个可怕的情景:他的手指在不停滴血,对方这是在放血。 磨刀声响起,然后一股香味传来,似乎有人在烧香,而伴随着磨刀声的是那沙哑的声音:“跟着学了这么多年,今日该你出师了,活剥人皮的窍门都记住了。” “记住了,把人往地上的坑里竖着一埋,只留头在地面上,然后在头顶上用刀割破头皮,成十字的破口,然后把头皮拉开,往里面灌水银...” “水银从头往下走,把人皮和人肉扯开,然后那倒霉鬼会痛的不停扭动,但却无法挣脱,就这般扭啊扭啊,最后哧溜一声,就从头顶光溜溜钻出来,留下一张皮在土里...” 腥臭之味冲起,席山已经大小便失禁,他听得如此骇人的剥皮之法,活活吓得崩溃,谁都怕死,可是如此恐怖的死法,已经超出了席山的认知。 他见过很多死法,战场上鲜血四溢,战死之人死得花样百出,脑花子、肠子到处都是,还有断手断脚他都习以为常,而虐杀那些倒霉鬼的花样也见过,可从没听说过如此的剥皮法。 一想到头顶被割开口子,然后水银从破口灌入流遍全身,将自己的皮肉强行分离,那种感觉一想起来,席山只觉得全身一阵发凉,然后什么都控制不住了。 “果然吓尿了,早知道就该堵住大小洞眼。” “夯货!这屎尿就是得放出来,要不一会剥皮时光溜溜钻出来,可是要趁热把这厮往釜里一扔直接煮熟,如果肚子里有屎尿,那釜人肉汤怎么喝!” “呕!”席山胃部翻腾呕吐起来,直接将堵口之物冲开,嘴巴得了空闲,他没有咬舌自尽而是声嘶力竭的喊着:“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小的愿意把身家交出来!” “好汉开个价,小的要赎命啊!”席山奋力喊着,他还没活够,所以不想死。 “掌柜的,席山说要赎命...” 啪的一声响起,似乎有人被打了耳光,那沙哑的声音气急败坏:“夯货!你说出他名字作甚,坏了行规老子会倒霉的!要是这厮化作厉鬼回来,你花钱去请高僧做法啊!” “不,不会的,小的不会化作厉鬼!”席山喊着,他从对话中似乎听出了一线生机,就如同溺水之人捞着根稻草般,要豁出去了。 他拼命赌咒发誓,说只要对方开价,他无论如何都会凑够赎命的钱财,事后也不会报官或者寻仇,只要对方愿意放他一条生路,那么回去后便会立牌位做生祠每日供奉香火。 “供奉?谁稀罕要你供奉,时辰差不多了,堵嘴!剥皮!” “好汉!小的愿意花钱,只要好汉开价,小的一定会凑够的!” “小子,是你招惹了仇家,然后那人雇了我等来办一席人肉宴,钱既然收了断无不做买卖的道理,不是我等和你过不去,要怪就怪自己得罪人了!” “好汉!请和那位说声,就说席山若是得罪了,愿意为奴为仆做牛做马赎罪,还请行个方便啊!小的原意把身家都给好汉了!” 他耳边响起低估声,似乎有人在商量着什么,片刻后一人说先去探探口风,席山闻言心中稍定。 仔细回想往事,席山不记得自己招惹过什么仇家,虽然跟着席胜出行时有些作威作福,但也最多是打骂过什么人,至于强抢民女之类他没做过。 可从那两人的对话来看,确实有人买凶指名道姓要对付他,这样一来莫非他真就是招惹了什么仇家,只是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滴水声在继续,那连续不断的水声愈发渗人,席山知道是自己手指伤口渗出血液,然后落入盆中的声音,这声音将他折磨得苦不堪言,只觉得自己全身血液开始变少,似乎渐渐地失去力气。 头也开始发晕,右手变得冰凉,席山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开始软弱无力,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右手食指处流淌,然后滴到盆子里。 按着滴血的速度,那水盆很快就会装满他的鲜血,倒出去后继续接,然后又装满一盆... 那盆子有多大?是洗手的小盆,还是洗脸的面盆,还是洗脚的脚盆?可是一个人哪里有那么多血啊! 席山越想越惊恐,汗水湿透前胸后背,双腿发软,嘴巴哆嗦起来,牙齿开始打架,若不是被捆在柱子上,如今的他早就瘫倒在地化作一滩烂泥。 脚步声响起,激起了席山的求生**,他已经做了决定,无论什么条件都要答应,即便是****喝尿都要做,只要能保住性命,为奴为仆都可以。 “席山是吧,那位说了,你害死她相好的,断没有饶命的道理!” “不,不!小的没杀过什么人,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弄错了!” “杀人就杀人,莫要狡辩了,那位说若是能找到尸骨也就罢了,如今连哭坟都没地方哭去,你做事也够绝的啊,到时做成人皮鼓,让未亡人整日里敲吧。” “别,别啊!”席山已经是声嘶力竭的喊着,“小的什么都肯说,只是不知那位所说是谁,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是误会?” “是误会,一定是误会!” “那人叫什么来着?好像跟你一个姓,叫席安...对,就叫席安,小娘子如今连相好的死在那里都不知道,所以要扒你的皮...哎,都姓席,那席安是你什么人?” “席安?”席山闻言一愣,对方提起的这个名字,触动了他掩藏在心里的一个秘密,那秘密原本是要带入黄土里的。 “呸,浪费时间,开工剥皮!!” “不要啊!我说,我说!!”(。) 第一百零六章 有感而发 邺城南郊偏西二十里处,野马岗东,宇文温漫步在一片坟茔之中,也亏得今日阳光明媚,他才没有被那一大片招魂幡给弄得心神不宁。 阵风吹过,带来了若有若无的哭泣声,他循声看去,却见上风向的远方似乎有一新立坟茔,影影绰绰似乎有人在哭祭。 转过身去,宇文温看着面前的坟墓,这是北魏安定郡王元朗的陵墓,当然这位还做过几月的皇帝,虽然名义上是一国天子,但实际上就是傀儡。 将近六十多年前爆发的六镇之乱,让北魏王朝走入末路,各地将领以镇压六镇叛军、流民起家,经过血腥厮杀之后变成一个个军阀,而曾经高高在上的皇族元氏,成了他们的傀儡。 一个皇帝被废,便有一个宗室被立为皇帝,然后再被废,然后又有新的宗室被立为皇帝,没有人身自由,没有丝毫的天子威仪。 龙子龙孙们如同菜市场待宰的鸡鸭,被关在笼子里待售,成日生活在恐惧之中。 当时以平乱掌权的权臣尔朱荣,立了宗室元子攸为帝,这位傀儡皇帝奋死一搏在宫里将尔朱荣刺死,但没能撑过尔朱氏的反扑,三个月后被杀。 宗室元晔被尔朱氏立为皇帝,只过了四个月就被尔朱氏废掉,装聋作哑八年的元恭被立为皇帝,然后尔朱荣的部下高欢起兵讨伐尔朱氏,另立宗室元朗为帝。 尔朱氏败亡,高欢掌权,元恭自然被废,是为前废帝,和‘前任’元晔一起被毒死。 掌权的高欢看傀儡皇帝元朗不顺眼,将其废掉另立宗室元修为帝,元朗由皇帝变成安定郡王,没多久便‘病故’,是为后废帝。 后废帝元朗葬在邺城南郊外的野马岗,其埋骨之地就是宇文温面前的这块坟墓,距其下葬已过五十一年,如果对方能平安活着,大约是个七旬老头。 “来世不生帝王家...” 宇文温有感而发,想起了南朝刘宋宗室刘子鸾的遗言,刘宋末年皇族内斗血腥而残忍,年方十岁的刘子鸾被其皇帝兄长害死,临死前留下了这句话,也算是流传千古。 莫名其妙来到这个时代,如果有得选,他宁愿选择成为一个平民百姓,大象二年的二月,正是隋周换代之际,凭着后世的历史知识,他也许能够化险为夷,平安度过余生。 隋国建立,九年后平陈天下统一,还有一段好日子过,他可以在山南待着,不会被拉去挖运河当苦力,不会被征发去辽东送死,更不会被征发去塞外打突厥喝西北风。 平安度过三十年,到了隋末乱世来临之际,想办法躲到山中隐居,虽然日子苦了点但总好过没于乱世之中,待得李唐一统天下,已经距离大象二年有四十余年了。 到那时若是还活着,至少也是个中年大叔了。 然后是玄武门之变,李世民杀兄逼父夺位,到了那时若是还有心,就按照众多历史文中的套路故事,出山来到长安,施展各种跨时代的技术,讨得皇帝欢心,得赐永业田传给儿孙,那就可以瞑目了。 可是他做不到,作为一个末路王朝的宗室,不反抗只有死路一条,儿子一个也保不住,妻妾甚至女儿会沦为胜利者的玩物,强颜欢笑承欢胯下。 风雨飘摇之际,有了宗室的烙印,不会有人放过你,要么是准备篡位的权臣,要么是看中你老婆姿色的皇帝,亦或是各类野心家,意图踏着你的尸骨向上爬,真可谓防不胜防。 本该在三年前就屈辱死去的人,顽强的活到了现在,接下来的路很长,他不知道要走到何时才是尽头,短短三年走下来,殚尽竭虑之余真觉得有些累,不过现在看着一个废帝的墓碑,宇文温再度汲取了充足的力量。 “使君,找到了!” 一声呼唤将宇文温的思绪拉回现实,他转身一看却是兴冲冲跑来的张鱼,耳边传来一阵喧哗,循声望去,却见远处一群人正在忙碌着什么。 “走,去看看!” 坟茔间杂草丛生道路崎岖,但这并未影响宇文温的前进速度,他很快便跑到人群之中,人群中间地面已经挖了个坑,坑边摆着一个大包裹。 严格来说,这是裹尸布,里面便是遇害的席安。 “使君,要验尸骨了,还请回避。”一名中年人说道,他是秋官府的仵作,此次和几名吏员同时被宇文温‘请’来帮忙。 “无妨,本官治理州郡掌管诉讼,办案时少不得见到各种场面。” 仵作闻言没再说什么,带上口罩和手套,然后让人铺开一张布,打来清水,准备好工具后开始验尸,他小心翼翼的解开包裹,随即一阵恶臭迎面扑来。 这种味道宇文温很熟悉,血腥的战场、阴暗的义庄等地方经常能闻到这种味道,他早已习惯了。 当日在秋官府大牢,宇文温差点被人给阉了,第一嫌疑人就是席胜,但要证实其罪行需要证据,而收买掌囚的那个中间人便是其中关键。 机缘巧合之下,宇文温救起了刺杀席胜的马五,按其所说有了重大进展:其兄席安,极有可能就是那个关键的中间人,而害死席安的,则是席府护卫席山。 宇文温随后设法捉到外出私会小寡妇的席山,用了点小伎俩便攻破对方的防线,席山承认是受了席胜的指使,借着护送席安去徐州的机会,在路上将其杀死灭口。 案发地就在野马岗的官道附近,而席山交代了藏尸之处,今日宇文温便领着大队人马来野马岗搜寻席安的遗骨。 一个多月的时间,席安的遗体早已腐烂得不像样,如果没有确切的藏尸地点,要想找到真的遗体那就是大海捞针,既然在席山所说的地方挖到了‘东西’,那其实就是没什么问题了。 只是该检查的还得检查,要对已经化作白骨的遗体进行检查,看看其特征是否符合席安本人情况。 仵作‘从业’经验丰富,验尸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最终结果很快出来并用纸张记录好,宇文温看了看验尸结果,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衣着符合席山和马五的陈述;头骨后侧有裂纹,正是席安被席山用石块敲头留下的痕迹,也是致命伤;随身玉佩、项链被见财起意的席山带走,关于这两件东西的描述,席山和马五所说相同。 席安当年还是马重阳时,左手小拇指被蛇咬伤留下后遗症,所以小手指蜷缩伸不直,此具遗骨的左手小拇指指骨也确实是弯曲的。 席安曾和马五说过,他随席胜外出打猎时遇见老虎,护主时胸膛被撞伤,似乎左边的哪根肋骨受过伤,此次验尸确实发现遗骨的左边第三根肋骨有受伤愈合的痕迹。 有了这几处特征,已经完全能够断定这具白骨就是席安(马重阳)的遗骸,当然对于外界来说则是另一个人的遗体,因为宇文温对秋官府使诈。 “有劳了。”张\定发说道,随即一小袋意思意思溜进了仵作的怀中,不光他,此行的秋官府吏员都有了‘辛苦钱’。 “使君真是仁义,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伤者,竟然自掏腰包做许多事情,” “有劳诸位跑这一趟,回到衙门后可得向司寇禀明此事,缉拿凶犯。” “此是自然。” 宇文温向着一旁的马五点点头,这位刚退烧身体还很虚弱,方才是被人扶着等在一边,如今见着宇文温点头示意,终于知道了结果。 马五嚎啕大哭着扑上前去:“兄长!二郎来晚了!!” 哭声惊天动地,闻者颇为不忍,席安的遗骨虽然已经重新包裹,但不能任由马五抱着不松手,要是弄散了掉出来可就有些不好。 好说歹说马五始终不肯松手,最后哭得昏厥过去,众人这才把马五和遗骸拉开。 “走吧,先回城再说。” 当然此时的马五不是马五,样貌又‘恢复’成原先的样子,为的就是不让某人察觉到这位可能是刺杀席胜之人,‘知法犯法’的宇文温,和郑通一起给马五编了个剧本让其演戏。 豫州小商贩刘保,冒险从隋国贩货到周国相州,离家许久未见归来,其弟刘全一日得其兄托梦,只见其脑袋破裂满身是血,哭诉遭了贼人于邺城郊外野马岗遇害。 刘全梦醒之后惦记兄长安危,一路北上寻兄,因家境贫寒没有路费,只得沿途乞讨受尽苦难,好容易来到相州地界却遇到贼人袭击,侥幸逃脱却身负重伤。 来到野马岗时已是摇摇欲坠,刘全一心想着寻找兄长便来到野马岗东南墓地,结果体力不支昏死过去,幸得宇文温撞见救了性命。 昨夜迷糊入睡,又得其兄刘保托梦,自述为贼人埋在野马岗某处,今日前来搜寻果然寻见刘保遗体,只是兄弟之间已经阴阳相隔。 秋官府得知此事,考虑到其兄弟二人为‘沦陷区’居民,只能先派人帮忙搜寻刘保尸骨,缉凶之事先看证据多少来个从长计议。 “托梦寻骨,真是冥冥间自有天意啊...”秋官府吏员叹道,他们见过的案子多了,受害者托梦给家人帮助寻骨,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见到,只让人蹉叹不已。 “装车吧,带回去好好处理,找个良辰吉日下葬。”宇文温说道,找到席安遗骨的喜悦之情也没持续多久,光凭这遗骨要追查凶手还不够,以这个时代的刑侦技术,没办法做面部复原。 无论是真案还是假案,想要这具白骨说出事情真相已经是不可能的,席安的脸部已经严重腐烂,即便是让那个被收买的掌囚来认,也不可能认出是那日与其联系之人。 没有席安的口供或者供词,无法将此事与席胜直接联系起来。 已经被宇文温捉住的席山,确实供认是席胜指使他杀害席安,但他不知道席安被席胜派去做什么事,所以即便对簿公堂,席胜完全可以把嫌疑洗脱。 仆人是人么?是。 杀仆人违法么?违法。 但杀的仆人如果欺主,那就‘情有可原’,所以这个时代权贵府里死上个把仆人都不算个事,席胜只要随便捏造个罪名,说席安私通他的侍妾故而动用私刑,就可以把事情遮掩过去。 所以宇文温若要走‘法律途径’,在大堂之上指证席胜罪行的难度是很大的,不过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走这个途径,这样太婆婆妈妈了。 “此情此景,本官忽然有感而发,想吟诗一首。” “使君有何佳作?卑职等洗耳恭听。”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第一百零七章 血溅五步 席府,寝室内席胜正听着二管家的汇报,他们收买的秋官府内线传来消息,西阳郡公宇文温昨日在邺城南郊野马岗折腾,据说是寻到了一个遇害者的遗骸。 “他说的没问题么?那遗骸不是席安的吧?” “郎君,那人未在现场,具体情况不清楚,遗骸收拢回来由专人看管,还上了封条,曾经和仵作打听过,对方也没说有何特别之处。” “怎么办,如果被发现了怎么办?”席胜有些紧张,他是真的担心了,宇文温表面上不动声色,可暗地里正在策划着什么,虽说不知道具体有什么阴谋,但毋庸置疑对他不利。 “郎君勿忧,一会马车准备好了便启程,离开邺城之后,那宇文温就算本事通天也没有用。” “快,让他们快些!” “是。” 二管家告退,席胜摸了摸额头上的冷汗,躺了一会方才缓和了心情,他原本不至于如此阵脚大乱,只是那秘密很有可能被揭穿,不由得他不紧张。 上月,席胜在秋官府大牢外意外看见仇人宇文温,这位被当做妖道抓进大牢,当时他灵机一动派心腹席安去运作,买通掌囚要对宇文温下毒手。 随后他便让席安出城回徐州,然后密令护卫席山在半路找个机会将其杀掉灭口,席山便在城外野马岗将其杀死并掩藏尸体,后患终于除掉。 果不其然掌囚对宇文温下手的事情败露,也亏得将关键人证席安及时‘处理’,席胜虽然嫌疑颇大但没有被抓到丝毫把柄。 没有把柄,宇文温再恼怒都没办法明着来,席胜也等着对方用阴招然后抓个现行,事情闹到丞相那里他都能占便宜,让对方灰头土脸。 可是对方没有灰头土脸,却是席胜自己倒了大霉,他至今都想不明白,府里养马的席马五为何敢行凶,其他人不说,席马五的待遇可不错。 席胜也没怎么苛责席马五,对方光棍一个完全没理由动手,也许是被宇文温收买,可说实话他不太相信宇文温真能收买得了。 唯一的可能,是有人在浑水摸鱼,席胜一直把宇文温当做狡诈的猎物,而他则是猎人,可如今看来,宇文温是蝉,他是螳螂,还有一只黄雀在后面等着。 黄雀是谁?也许是席家的仇人,也许是宇文温的仇人,亦或是朝中某些势力,想要坐看他两人倒霉然后搅起腥风血雨。 甚至有可能是隋国,希望借机一石二鸟,借着他两个的矛盾,挑动周国内乱。 事已至此,已经不是席胜所能控制的局面,加上身心受创,他已经萌生退意,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宇文温出手了,对方在野马岗折腾肯定不简单。 据他在秋官府的内线所说,宇文温前几日在野马岗意外救了一个人,此人叫做刘全,与其兄刘保为豫州人士,刘保来周国相州贩货失踪,托梦给刘全说在野马岗遇害。 刘全便来到邺城寻兄,路遇贼人身负重伤最后昏倒在野马岗,凑巧被宇文温救起,然后其兄又给刘全托梦说被埋在野马岗某处。 于是宇文温便领着秋官府的吏员到野马岗寻尸,结果还真给他们找到了,这事情实在是太过离奇,尤其那玄而又玄的托梦,让席胜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也太巧了吧! 他让护卫席山把席安杀人灭迹,就是藏尸野马岗,席胜担心万一那遗骸被宇文温给找到了,会不会被对方借机发难,而那什么托梦寻骨搞不好就是瞒天过海之计。 但转念一想,他在秋官府的耳目既然说那受伤的人不是席马五,那么此事也许就真是巧合,毕竟席安也没有兄弟、亲人,看来这事情真是自己想多了。 不容他不多想,席安的尸体就藏在野马岗,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被宇文温意外挖出来,少不得要折腾一番,但即便如此席胜也能脱身。 席安死了,那就是死无对证,他派席安去收买掌囚对宇文温下毒手,事情只有他们两个知道,席安从大牢出来就上了他的车,回到府邸收拾行装便走,不可能会透露给其他人。 席山以护送的名义和席安一同出城,然后在离城二十里的野马岗就动手,所以席安没有机会将这件事情外泄,而席山并不知道席安到底为他做了什么事。 所以你就算是找到了席安的遗骸又如何!无非我被告杀仆,大不了挨鞭子罚钱! 席胜想到这里心中稍定,宇文温有背景可他也有,只要没有被抓到切实的证据,那么丞相即便是心知肚明也不可能把他怎么样。 等回到徐州,那就什么都不怕了,有父亲的羽翼护着,宇文温更加别想把他如何,然后等到九月,宇文温从邺城返回山南时必然经过徐州和扬州,那么就是他反击的时候了。 “你就算绕过徐州,也必然经过扬州,到时候我要你死!”席胜狞笑着,英俊的面庞显得狰狞,他不会放过宇文温,之所以倒霉到这个地步,全都是拜其所赐。 如果不是宇文温在扬州寿春城外羞辱他,他就不会在邺城时策划动手,若不是如此他就不会被父亲留在邺城以示清白,若不是在邺城待着,那么他就不会被席马五给弄成重伤,再不能人道。 一个男人,没了那东西,再不能繁衍子孙,再不能享受人间乐趣,这样的日子过下去,和出家有什么区别,这都是宇文温的错! 席胜知道要是在徐州或扬州动手洗脱不了嫌疑,所以他决定好好策划一番,要让那该死的宇文温在回程的半路忽然来个‘病故’。 江山早就不是宇文氏的了,席胜知道尉迟氏总有一天要取而代之,而到了那时他的父亲必然跟着水涨船高,到了宇文氏倒台的那天,他要好好的‘招待’宇文温的遗孀。 不对,西阳夫人尉迟氏是丞相亲孙女,那是不能动的,不过宇文温的妾们就没那么多讲究,席胜不能亲自将她们‘正法’,但可以让别人来。 赏给心腹们玩弄,他在一边‘观礼’,玩够了就扔去做营妓,让成千上万的男人,都和宇文温做‘好兄弟’。 席胜想着日后向宇文温复仇的场景不由得快意非常,正渐入佳境间忽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他忽然想到一个破绽:万一席山那里出纰漏了怎么办? 万一席安临死前把实情告诉席山怎么办?万一席山被宇文温抓住,然后供出事情原委那该怎么办? 席胜原本很相信席山,因为此人和席安、席马五不同,席山是席府家生子又有家眷,其家小都在徐州席府里做佃农,有人质在手不怕对方乱来,所以他不觉得席山会是个威胁。 可如今不同了,那个一脸敦厚的席马五都能行凶弑主,万一席山被人收买不顾家眷铤而走险怎么办?万一他投了宇文温指证主人那该怎么办? 婆娘没了还可以再娶,儿女没了还可以再生,荣华富贵的机会没了就没了,席胜在想若是换做他,用妻子的性命换富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想到这里冷汗他都冒了出来,席山万一从席安口里探得事情真相,然后以此作为晋升之资投靠宇文温,那么宇文温有了切实的证据去找丞相‘评理’,那他该怎么办? 他是席毗罗的儿子不假,但不是唯一的儿子,万一到了紧要关头父亲要‘大义灭亲’,那他该怎么办? 席胜之所以有恃无恐,就是靠着父亲的羽翼,席毗罗一向宠溺他,所以席胜一直认为只要有父亲在,他就可以和宇文温一较长短。 可万一父亲扛不住丞相的压力怎么办? 他越想越惊恐,只觉得手脚冰凉,思来想去万全之策就是要把席山给干掉,不过想想现在不合适,反正一会就要出发,那么在半路上将其干掉就行了。 “今日似乎没见着席山啊...该不会...”席胜喃喃自语,赶紧让人把席山叫来,仆人出去后没多久,却见席山走了进来。 “郎君唤小的来有何吩咐?” “你这几日去哪里了?怎么都没见着几次?” “郎君,小的就在府里,一如往常般,只是郎君需要静养,无事不敢打扰。”席山答道,一脸平静看不出丝毫问题,席胜瞥了她一眼后笑了笑。 “一会就要回徐州了,你一起坐车,陪我说说话。” “多谢郎君,这一路上可就轻松多了。” “行了,收拾收拾行装,准备出发了。” 席山告退,出门时正好一名侍女端着汤药进来,他瞥了一眼盖了盖子的药碗,眼皮微微一跳,随即不露痕迹的走出门外。 席胜看着席山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他要将其看牢避免中途逃跑,至于出了邺城是不是要杀了免除后患,那就看心情了。 喝完汤药,席胜只觉得小腹微热,渐渐地精神振奋起来,他只道是药效不错颇为满意,片刻后二管家入内禀告车驾准备完毕,便在侍女的帮助下更换衣物,由人搀着走出房间。 在门口换乘步辇,由仆人抬着向大门走去,席胜坐在步辇上不知何故觉得身上发热,似乎肚子有些胀气的样子,正犹豫要不要如厕,那感觉又没了。 来到大门处,二管家已领着护卫恭候,有鉴于上次的行刺事件,此次的戒备森严了许多,席胜下了步辇正要登车,忽然觉得腹胀想放屁。 他也懒得讲究许多索性来个痛快的,腹部稍微用力将气放出来,未曾料随着屁声响起知觉裆部猛地一痛,血腥之气随即弥漫开来。 在其面前的二管家目瞪口呆,其身上沾了许多血迹,而脸上也沾了些许血珠,就连其左右的护卫也是沾了血迹,然后都是愣愣的看着席胜。 席胜没来得及惊讶,只觉得裆部撕裂般的疼痛,似乎有许多液体喷涌而出。 低头看去之间裆部血红,还有鲜血渗出滴落下来,一如刚过水的衣服被晾起来而水不停地滴落那般,地面上一片殷红,只见面前一片喷射状的血迹,甚至溅射到五六步距离外的马车。 “啊...好痛啊...”席胜痛苦的哀嚎着,眼中俱是慌张的面孔,他伸手捂着裆部想要止血,可血液却从手指缝渗出,一如开闸的洪水势不可挡。 他觉得全身的力气似乎被抽干,天旋地转之后双腿一软瘫倒地面。 “郎君!!” 耳边传来叫喊声,似乎有人在将自己拉起来,可席胜只觉得周身冰冷,双眼视线渐渐发黑,完全变黑之前只看到满目猩红。 “怎么会...”席胜话还没说完便失去知觉。 席府门口一片混乱,二管家抱着席胜嚎叫着“快去叫医生”,护卫们如同无头苍蝇般乱哄哄,府内一处角落,席山瞥了一眼那满地猩红,悄然无息的退下。(。) 第一百零八章 喜大普奔 席胜死了,那个徐州总管、永昌郡公席毗罗次子席胜死了,就在席府大门口,在众目睽睽之下血崩而死,他的死在邺城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关于席胜的死因众说纷纭,不过前不久席胜遇刺身负重伤,大家都在推测是其伤口忽然崩裂,导致大出血救治不及丢了性命。 伤口为何会突然崩裂,这是个问题,围绕这个问题可以衍生出许多话题,纷纷扰扰间流传出很多版本,最热门的就是买凶杀人。 席胜遇刺后有医生救治,接连几日都无恙,结果也没怎么剧烈运动就导致伤口崩裂,那其中肯定有问题,只有用药不当才会如此。 为何会用药不当?那肯定有人从中搞鬼了呗! 至于会是什么人从中搞鬼,已经没办法追查了,事发当日,席府仆人、护卫们多人自尽,又有许多人逃亡。 席府的二郎君先是遇刺,没多久又疑似被人做了手脚导致身亡,作为仆人、护卫罪责难逃,若是席家家主席毗罗要把他们杀掉,官府多半也会装作没看见。 与其等着被杀,还不如自行了断来个痛快,有家眷在席府的只能自尽谢罪,希望能换得家人不被迁怒,没有家人的索性逃亡,逃得了便逃若是逃不掉就认命了。 不光是仆人,连席府二管家也投缳自尽,还好被人给救了回来,席府乱作一团,秋官府得知此事立刻行动,派出兵丁搜查逃奴并维持席府秩序,丞相府亦派人上门主持事务。 席胜的死讯,很快传到宇文温那里,对于席胜之死他只想说四个字:喜大普奔。当然只能是心里想,不能摆酒庆贺。 对方想要秋后算账,那他直接让对方活不到秋后。 席胜之死相关内幕越传越离谱,据消息灵通人士称,邺城潜伏的隋国细作开始行动,要对各家权贵进行刺杀,刺杀席胜不过是挑动周国内乱的第一步,接下来还有大动作。 在邺城停留的巴州刺史、西阳郡公宇文温,是山南道大行台宇文亮次子,要是他在邺城出了什么事,那就真是会出大事,所以隋国刺客接下来的目标会不会是他,引来各方关注。 有鉴于此,秋官府也派出人手,对宇文温下榻使邸周围加强巡逻,小司寇林彦则奉命拜访宇文温,询问一些相关问题。 宾主双方寒暄了一阵,很快便转入正题,林彦上次来使邸查案被弄得灰头土脸,如今本不想来,没奈何职责所在不由得他不来。 见着宇文温似乎心情不错,林彦后开始提问,先是问了最近几日宇文温的行程,然后又问了那日在野马岗救下受伤之人刘全的情况。 当然还包括之后在野马岗寻尸之事,刘全之兄刘保的尸骨最后被找到,只是托梦之事过于玄幻,虽然现场已有吏员跟着,但秋官府还得仔细确认。 据刘全所述,他兄弟二人都是家住豫州,那里如今是隋国国土,算是‘沦陷区’,所以官府也没办法去核实身份,只能根据多方询问,将相关口供、物证备案。 细细问过相关问题,林彦干咳一声开始转入新的问题:“宇文使君,是否觉得席胜遇刺一案乃隋国刺客所为?” “这可不好说,应该是吧。” “使君也是这么认为么?” “对啊,当然啦。” “那为何还频繁外出呢,这样很容易被刺客...是不是收到了什么风声呢?” “啊...哈哈哈哈...”宇文温笑而不语。 “使君前几日救了刘全,还帮他寻找亲人遗骨,是不是说明宇文使君很关心这个人,觉得有可能和使君在秋官府大牢险遭暗算一案有些联系?” “没,本官此举与那件事情无关。”宇文温矢口否认。 “可使君为何如此热心...” “你们不能...你们查案归查案,不要听风就是雨,听到某些传言就乱想,林司寇好歹也判断一下是否可信,是不是?熟归熟,乱讲话可是诽谤朝廷命官!” “宇文使君,下官只是问问,请勿放在心上,若是秋官府不来询问,肯定会让人一种感觉就是...就是枉法的感觉。”林彦急忙解释。 “没有什么枉法!本官救回的那个刘全,就是一个可怜的百姓,林司寇可以按照基本...大周律秉公执法嘛!” “可是为何要亲自安顿那刘全呢?”林彦再度问起这个问题。 “刘全身负重伤,还得悉心调养,若是交给秋官府管,有人会用心照料么?可本官要是不交人,你们又会不高兴,怎么办?” “宇文使君,请勿动怒...” “本官说的意思是,你们要询问刘全,随时到那院子去问,你问本官支不支...支持不支持破案,本官是支持的,现在就明确的表态。” 。。。。。。 邺城一隅的小院内,房间门口摆着香案,香炉里插着三炷香,两边还有香烛,香炉前摆着一只煮熟的鸡,而披麻戴孝的马五则在香案前的火盆烧着纸钱。 “兄长一路好走,来世投个好人家,莫要再受苦了...” “小兄弟节哀,节哀。”一名秋官府吏员安慰了几句,和一旁的周法明说了几句话,随后和几名同僚告退。 他们刚走不久,宇文温便来到院子,跟在身后的张鱼提着个篮子,里面也装着香烛、纸钱等物,来到香案前也开始摆弄起来。 “多谢郎君了。”马五低声说着,他如今哭得眼睛发肿,也亏得张\定发画的妆考虑到这点,用‘足料’粉底将其脸上雀斑遮住,然后点的酒糟鼻和眼角痣也很牢,不怕被泪水冲掉。 “节哀。”宇文温说道,随即点起三炷香凌空拜了拜,随即插在香炉上,再捞起一堆纸钱往火盆里放。 “郎君这可使不得,家兄哪里承得起如此恩惠。”马五急道,他伤还没好力气身体虚弱,想拦下却拗不过对方。 “无妨,不光是烧给你兄长的,也有烧给席府那些走了的仆人、护卫。” 马五闻言哑然,一旁的周法明闻言也有些意外:宇文温可不是这种顾虑太多的人,否则领兵打仗杀掉那么多敌军将士,总不能每日烧纸钱吧。 “莫要误会,席胜是该死,只是那些仆人跟着倒霉有些可怜,我这只是聊表心意罢了。”宇文温说道,人是要杀的,至于累及无辜那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席胜死了,被他策划的行动弄死了,死的还颇为‘壮观’,这是宇文温的反击,不是小家子气的又要报仇又怕出人命。 连杀人都不敢,还敢说报仇? 周法明算是自己人,但他没有透露刺杀席胜的具体内容,毕竟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不过对方也不是傻瓜,多少都会猜出来其中必有蹊跷,不过大家都是聪明人,有些事不需要说出来,也不需要点破。 看着呆呆烧纸的马五,宇文温问其今后有何打算,毕竟席胜一死,其兄的仇就算报了,可马五还背着刺杀席胜的罪名,往后何去何从是个问题。 “小的不知道。”马五满脸迷茫,他先前好容易和兄长团聚,想着就这样兄弟相助过一辈子,结果人没了,他对以后的日子也没什么想法。 “据说你马养得很好?” “是啊,小的祖上就是养马的,郎君不是知道了吗?” “呃,有兴趣的话,到本官那里养马吧。” “啊,是要当牧户么?” “不,是到本官府里养马,两千多匹马,有战马、挽马,以后还会有更多。” “那是要做马奴么?” 宇文温闻言笑道:“好歹有些志气吧,只是做马奴有什么前程,努力些当个牧监也不错,如何,包吃包住,肉管够...不想去长江边上看看么?” “那小的便去吧。” 周法明在旁边看着宇文温招人,心中有些奇怪,他觉得天南地北会养马的人多了去,何苦千里迢迢从邺城招个养马的回巴州。 不过这个马五人品看起来还行,就是愣了些,当仆人也不错了。 “选个良成吉日将你兄长下葬,然后好好休养,把伤养好。”宇文温交代着,见着这位同意效劳,算是小小高兴了一把。 “多谢郎君。”马五哽咽道。 通过这几日的观察,宇文温觉得此人有些愣,类似于他府里的林有地、符有才那五个“算盘珠”,心地不坏甚至会为他人着想。 之前在邺城西郊河边,马五就好心告知素不相识的宇文温,如何分辨紫花苜蓿和有毒的紫云英。 到了刺杀席胜后逃命,还顾及偷了衣服会让别家损失惨重,宇文温觉得这种愣货还真是难得,也不知道同一个爹怎么养出两种性格的儿子。 马五之兄马重阳(席安),能做到席府二郎君席胜的心腹,心思活络会来事是必须的,结果这弟弟却是相反,尤其那个“哦”简直就是口头禅。 人品不坏很重要,然后就是会养马,宇文温折腾着自己养马,人手是个大问题,山南州郡也不能说没人会养马,但人才总不会嫌少,他觉得多一个人总会多一分希望。 祖传的牧户,会养马、相马、医马,骑术应该不错,反正不会是个吃白饭的,区区一个人的工资和食宿不是问题,牧马场的摊子已经铺开,也不差钱多雇一个人。 宇文温吩咐了一番,让护卫们细心守住院子,免得被莫名奇妙的人把这位“刘全”给掳了去,周法明瞅准空挡问道:“使君,这位还得在此处待多久?” “好歹等官府那边走完流程吧,再说席胜尸骨未寒,本官太心急有些对死者不恭...” “呃,只是在下过几日便要入宫...”周法明其实关心的是这个,他要是入宫给天子讲故事,那这院子可就没法分身来守了。 “无妨,不是还有田郎君么,嘿嘿...”(。) 第一百零九章 尾声 席胜身亡一事很快便没了热度,除了官府还在焦头烂额,拼命追捕行凶的“隋国细作”,邺城百姓们已经不再关注事情的进展。 街道上,席山小心翼翼的走着,拐过一处路口时向后望了望,确定没有异常后又钻入条小巷,拐来拐去之后来到另一处街坊角落。 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状况,他缩到一处墙角后靠着墙壁蹲下,扑通扑通直跳的心慢慢平稳下来,回想着那日发生的事情,席山依旧无法完全静下心来。 那日\他出门私会相好的,半路被人给劫了还差点被活剥皮,好容易从鬼门关里逃出来,却要为对方办一件事情,那就是下药。 下药的对象就是席府的二郎君席胜,这是杀头的罪过可他别无选择,席山为了活命把自己听从席胜指使,在野马岗杀死席安并藏尸的经过交代得一清二楚。 然后还在供状上画了押,这样一来他便没了退路,因为对方以此作为要挟,让他‘配合’。 那位要为席安报仇的小娘子给了几粒药丸,让他想办法给席胜服下,此药丸遇水即化,无色也无明显的味道,席山作为席胜的亲随,下药的机会比较多,所以只有席胜死了,他才能活。 不杀席胜可以,对方把这他的供状往官府一交,供状可以说是假的,但事情是真的,事情闹开了席胜不会有事,可他就会有事,还是必死的那种。 可若是能将席胜毒死,他有办法避开席毗罗的责罚。 所以就在席胜即将启程回徐州之际,他便寻了个机会,将药丸投入为席胜熬的药中,这个药的效果很惊人,让席胜随后血崩丧命。 席胜一死,许多仆人、护卫被吓破了胆,上吊的上吊逃跑的逃跑,这样一来水变得很浑,席山也正好浑水摸鱼撇清责任。 痛失爱子的席毗罗必然暴怒,不会放过邺城别院里相关责任人,这也是席府二管家上吊的原因,不过席山有把握不备迁怒,因为他是席府的家生子。 “忠心”耿耿的家生子! 为了保命要害郎主,下药的时候,席山有些愧疚,只是后来席胜的一番话让这愧疚荡然无存,因为这位已经对他起了杀心,否者不会让他同乘一辆马车。 这是在提防他出行途中逃跑,而出了城之后会不会被杀人灭口?按着席安的待遇,席山觉得自己肯定会死。 席胜为什么杀他?正如要杀席安一般生怕事情泄露,席安做了什么事情不能让别人知道?席山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和席安不同,是忠心耿耿的家生子,不会有被郎主杀人灭口的那天。 结果那天还是来了,也亏得他提前动手,否则上车出了城就会没命了。 席胜死了,死了就死了,席山如今不会再有丝毫愧疚,只是他办完这件事后,还得过完最后一关。 “干得不错啊。”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虽然音量不高但吓得席山一个哆嗦,他虽然在想事情但不代表走神,只是他一直关注着前方道路,却没注意背后的墙壁。 那声音是从墙后传来的。 “好...好汉,事情已经办妥,按照约定...”席山低声问道,他知道和对方接头的风险是什么,有过半的几率会被杀人灭口,可事已至此不由得他不来。 “小娘子很满意,带着东西走吧。” 话音刚落,一个包裹从墙那边抛了过来,席山接住后没有立刻打开,而是换了个地方,一边看着方才那堵墙方向,一边慢慢打开包裹。 包裹里有一张纸,那就是席山签字画押的供状,他拿着供状仔细的看了看,确定无疑后收好,而包裹里剩下的便是用布分别包好的几贯铜钱,还有几粒碎银。 “你我非亲非故,就不说什么再见了,只是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想来你也知道吧?” “知道,知道。”席山忙不迭的回答,东西到手,可最大的难关还没跨过去,如何平安的离开才是问题,他深呼一口气然后轻声说道:“那我走了。” “不送。” 席山拔腿就跑,他猫着腰拎着包裹夺路狂奔,跑出十余步开外却忽然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手中包裹飞到一边,席山抱着头往一边滚去,边滚边喊“好汉饶命”,只是这寂静的小巷里就只有他一个人在折腾。 一只老鼠小心翼翼的探出头来,见着没有其他动静随即跑过墙头,席山折腾了片刻发觉没人近前,好歹稳住心神坐起身四处张望。 预想之中的埋伏并没有出现,他自己倒是弄得满身尘土,小心翼翼拎着包裹起身,拍了拍衣物后再度打量起四周。 “真的放我走了?”席山喃喃自语,试探着走了几步发现没有异常,抹去额头上的冷汗赶紧向外边跑。 。。。。。。 使邸,张\定发正在向宇文温复命,他们‘收买’的席府内应席山,顺利的干掉了席胜,然后按照事前约定,将其供状交回,还额外赠送钱财若干。 碰头顺利完成,对方依旧不知道前来接头的张\定发是何身份,还以为是席安相好的买凶杀人,要为情郎报仇。 席山放的药让席胜来了个血崩,当场大出血而亡,救都没时间救,席胜这一死导致许多仆人、护卫吓得自尽或者逃亡,而弑主的席山却依旧留在席府,而张\定发原本的建议,是将其除掉以防后患。 宇文温捉住席山后,用手段让其供出了席安的埋骨之地,然后以另案的名义将尸骨挖出,这件事情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席山。 事后一说,那么刘全寻找刘保遗骨的事情就会被拆穿,既然刘全的身份会被怀疑,然后官府肯定会认真检查其人身份,之后便会发现此人即是刺杀席胜的席马五。 如果事情一捅开,连带着宇文温都要倒霉,虽说马五(席马五)刺杀席胜是其个人行为,但后来和马五搅在一起的宇文温却是说不清了。 唯一能自证清白的那份席山供词,又交还对方,事后要追查起来,光是口说无凭洗脱不了嫌疑,所以张\定发觉得此举太过托大。 席山害死了席胜,不知道谁是幕后指使,光是此事暴露未必会牵连到宇文温,可席山同时供出席安的尸骨下落,那地点却被刘全‘梦’到了,推到巧合上面可说不过去。 然后‘热心肠’的宇文温帮忙寻找尸体,这两件事情联想起来可不妙,能让人把宇文温和指使席山杀席胜的幕后主使联系起来,然后什么都暴露了。 弑主的席山做贼心虚,按说不会再将此事透露,连带着说出席安藏尸处的事情也不会说,可世事无常万一这位碰到什么状况,将事情供出来就会变成祸患。 只有杀人灭口,这个泄密的祸患才会消失,张\定发对于宇文温的‘宽容’有些不解,因为对方行事一贯不留后患,也不会托大。 “呐,我做人的招牌就是讲诚信,说要干掉席胜那就要干掉,说要放过席山自然也要放过。”宇文温笑着说道,“既然当时答应了,那就要以诚信为本。” 说得有些道理,张\定发知道这位确实“讲诚信”,也就是有底线,也正是如此他才愿意死心塌地卖命,但此举也确实不妥,不过既然做主的发话了,他也就照着执行了。 用那所谓的‘放血’和‘活剥人皮’,直接吓得席山不到一个时辰就悉数招供,这两招还真是省事,席山被捉没多久便招了,待其答应合作之后又放回去,前后不过两个多时辰。 “不要绷着个脸,放轻松些,这位弑主之仆至少不会那么快供出事情,他既然要和我们合作,说明很在意自家性命,也就是怕死。” “席府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还冒险留下来必定是有些把握,不会被席总管给砍了,按马五所说这位还有家人在徐州,肯定是打算回去团圆,所以吃饱撑了才说出来。” “郎君,若是这位喝多了说漏嘴,亦或是说梦话被人听了去...”张\定发问道。 “就算走漏了风声,那时我已在山南,席毗罗能奈我何?他有证据么?”宇文温开始嚣张起来。 张\定发其实想说万一未能如期回山南该如何,不过这种话太晦气,所以他没有说出口,毕竟想早点回家的不止宇文温,他的妻儿亦在巴州,让人日夜想念。 “与其提防席府,还不如提防官府,马五之事要赶紧弄完,把遗骨下葬之后,我便把他收为仆人带到使邸居住,这样也免得被人劫了去。” “使君,府中并不缺养马之人,何故如此波折?” “谁让我等在野马岗把他捡到了?既然是刺杀席胜的人,那就得弄清楚所为何故,这不就牵扯出他兄长马重阳来了?然后顺藤摸瓜知道了席山这个人。” “只有抓住席山威逼利诱,他才肯帮忙,这样就有机会在席府里动手,然后把席胜解决了,马五帮了个大忙,好歹给他一条后路嘛。” ‘其实你还是为了牧马场充实人手吧...’张\定发如是想,他相马有一套,养马、医马的本事也有,不过那个马五祖上就是牧户,想来论起养马之道他比不过。 养马,等生下的小马驹长大堪用都得花上数年,到时菜都凉了,也不知道这位到底是怎么想的...(。) 第一百一十章 小野妹子 八月秋分,炎炎夏日远去,秋天即将来临,宇文温望着南方的天空,思家之情又浓了几分,眼见着距离九月九重阳节不到一个月时间,他的心情愈发愉快。 自从席胜‘天妒英才’之后,官府折腾了一阵终于有了结果,查到席府某自尽的仆人为凶手,此人因小事被席胜鞭挞故而怀恨在心,随即丧心病狂的下毒杀主。 至于什么隋国细作刺杀之类俱为误传,官府希望百姓莫要轻信谣言,当然宇文温身上那本就不多的嫌疑更是不见踪影。 “西阳郡公,在看什么呢?” “啊,在看天气呢。”宇文温答道,他转过头来,向着说话之人笑了笑,对方是新任小司徒杜士峻。 杜士峻是山南道大行台、杞国公宇文亮的心腹,也是宇文温的老熟人,七月初朝廷派出的天使抵达山南安州宣旨,召其入京就任小司徒,杜士峻随后启程于八月初来到邺城。 有了这个自己人在邺城,宇文温又‘有恃无恐’了几分。 “西阳郡公,一会酒宴请勿勉强,大行台可是成日里担心着呢。”杜士峻,这位二郎君在邺城不到几个月就风波不断,真是让人头痛。 “放心,吾自有分寸。”宇文温点点头,杜士峻到京还带来了父亲的信,信上自然是‘叮嘱’他要小心谨慎,不要到处乱窜招惹是非。 他和杜士峻交谈片刻,目送其与其他大臣向宫门走去,今日是朝会,身为外官的宇文温按说没必要参加,只是他另一个身份是宗室,正好可以撑场面。 天子今日朝见突厥、倭国国使,然后设宴款待两国使者,因为陛下年幼不能饮酒太过,所以就得他这个宗室来当酒保。 操办酒宴招待使者自然是‘有关部门’负责,宇文温只需要按礼节走个场面即可,反正宴席上也就说些客套话,没什么实质内容好说的。 比起喝酒,宇文温在乎的是国使此来的目的,当然倭国这种路人甲的角色不值得关注,问题是突厥使者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去年六月,突厥大军进攻隋国,折腾了大半年果然如原先历史一般跪了,宇文温知道隋军可不是软柿子,尤其又有熟知突厥内情的“一箭双雕长孙晟”出谋划策,突厥此次搞不好已经被打得大出血。 只是不知道被打成何等重伤,因为朝政由丞相尉迟迥处理,所以突厥使者此行目的也只有丞相府那边才知道,外人根本搞不清楚。 是来讨价还价?勒索?求援?还是要和亲...呸,和狗屁亲! 如今的突厥大可汗----沙钵略可汗,其可贺敦宇文氏(千金公主)就是周天子的亲姊姊,按说不可能再折腾什么和亲,而且周国也没有公主、郡主可以和亲。 实际上正牌的宇文公主也是有的,那就是他的继女宇文娥英,但那不可能,因为公主宇文娥英早在三年前就和其母太后杨丽华‘失踪’了。 但依旧能扯上关系,大周宗室、西阳郡公宇文温有侧室杨氏,其继女宇文氏可以充当宗室女,然后再来个娥英出塞,为两国友谊谱写... 谱你个头!真要谱写新篇章,那就要用铁骑谱写,全部给我跪下唱征服! “西阳公?” “啊?啊,陛下,微臣失礼了。”宇文温答道,面对天子的关怀赶紧告罪,此时此地他已经身处酒宴之上,只是想着什么‘和亲’故而走神。 酒走三巡,宇文乾铿面色发红,毕竟是年幼的孩子不胜酒力,所以接下来便是宇文温大显神通的时候,酒走十二巡,突厥、倭国使者被他放倒大半。 “来,尊使与本公干了这杯酒!”宇文温豪爽的说着,面前那身材魁梧的汉子也不遑多让,两人碰杯后一饮而尽。 使者姓阿史那,而阿史那是突厥可汗一族的姓氏,类似于周国的宇文氏,所以面前这位突厥国使身份不低,至于是叫阿史那什么什么,宇文温已经记不得了。 使者叽里呱啦说了许多,宇文温一个字都听不懂,通事在一旁翻译,大意就是“西阳公好酒量,日后若是到了草原,一定要痛饮一场。” “什么都不说了,都在酒里!”宇文温再和使者来了三杯,眼见着对方开始发飘,他随口一问:“如今草原上情况如何?” 使者闻言面色一黯,但立刻掩饰过去,哈哈笑着叽里呱啦说了一番,通事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突厥和隋国作战有胜有负,可汗正在调集大军要决一胜负。 ‘也就是说你们被打得很惨,跑来邺城求援了是吧?’宇文温如是想,对方底气不足想来局势不妙。 当然不妙了,按着正常历史的轨迹,杨坚以隋代周后,大约就是去年时要南下平陈统一中原,结果北面的突厥先发难大举南下,随即两国开战。 一开始突厥占优,兵锋直指长安,结果后来被打懵,加上内部各可汗心怀鬼胎不团结,最后被隋军打崩,一路反推到草原,突厥大军丢盔弃甲,可以写一个大大的惨字。 结果现在看来突厥依旧很惨,宇文温不知道实际情况怎么样,但觉得局势对周国不妙:隋国击退了西北面的突厥,那就可以腾出手对付东面的周国。 去年周国策动突厥夹击隋国,实力占优的情况下还占不了大便宜,虽然收复合州、吴州两处总管府地界,可虎牢关以东隋军主力尚存,仍有反扑的实力。 对方如今是把拳头收缩蓄力,等待时机突然出拳,周国对这一击必须小心防范,眼见着九月就要到来,等到秋收过后,又是交战的季节了。 会战么?从去年折腾到年初,还要调集精兵打突厥,隋军怎么着都要休息吧... 难说哎,万一来个一鼓作气什么的... 魂淡,万一又打起来,结果我却在邺城虚耗光阴,兵都在巴州呢! “西...阳...郡公?” “啊?啊,尊使喝酒,喝酒。”宇文温答道,他又走神了,面前的倭国使者用生硬的汉语发问,他赶紧举起酒杯:“尊使西来辛苦了,海上风浪可不好对付。” “海上行船不宜,但我国大王仰慕中原,在下奉命出使,不敢说辛苦。”使者的汉语勉强能听,虽然发音怪异让宇文温想起影视里的经典语调,但好歹能听得懂。 ‘大王...不是自称天皇么?对了,这称呼此时大概还未面世。’宇文温如是想,看着面前这位小个子中年人,他好奇的问道:“听说尊使即将启程回国了?” “是,在下要回国复命了。” “那就祝尊使一帆风顺。”宇文温客套着,他对倭国往来中原的航线不太懂,也不知道这个季节从中原去倭国是否顺风或顺水。 “承郡公吉言。” 这个时代中原对东海的那个岛国,称呼便是倭国,当然‘倭’字最初本无贬义,直到唐朝时,倭国对外修正名称为日本国。 汉时,中原已知“乐浪海中有倭人,分为百余国”,东汉时“百余国”中的倭奴国派使者来汉朝拜,光武帝刘秀赐使者金印紫授。 这枚金印在日本列岛历经战乱之后失踪,于十八世纪重见天日,是为著名的“汉倭奴国王”金印。 曹魏时,邪马台国女王卑弥呼遣使来朝,得封“亲魏倭王”,当时的倭国实际上分成许多小国,随后中原局势动荡分为南北朝,倭国和南朝宋、齐、梁都有使者往来。 想想倭国使者乘坐着小帆船,在大海中随波逐流,借着风信向西航行,经过不知多少风浪才抵达目的地,宇文温倒是颇为佩服这些使者的勇气。 先前宇文温已经敬了许多轮酒,倭国使者基本没几个不发飘的,除了眼前的正使,就还有一个年轻人似乎神志清醒,那人样貌端正,年纪和宇文温相仿,所以宇文温不打算放过他。 “这位郎君如此年轻便随团出使,不知是何方才俊?” 通事叽里呱啦翻译了一遍,倭国使者闻言回答说这是他故交之子,向来仰慕中原文化,所以此次随团前来见识见识,宇文温闻言点点头:“勇气可嘉,不知姓甚名谁?” “在下...”年轻人没能把汉语说下去,尴尬的咿咿呀呀说了起来,通事随即翻译:“他说他叫小野妹子。” “妹子!!”宇文温首先注意到的是后两个字,然后瞥了对方一眼,心道莫非对方是女扮男装,不过看到有喉结,随即消散了某种阴暗的想法。 “小野妹子,这名字有意思。”宇文温笑道,只是觉得名字有些熟悉,和对方客套了几句之后,转回自己的座位。 宇文温琢磨着莫非是哪个‘老师’的芳名,不过很快便想起来这位是何方神圣了。 倭国遣隋使,小野妹子,不要被名字误导,这位真是男人,汉名苏因高,为其名汉语的读音。 小野妹子于大业三年和大业五年两次出使隋国,而第一次出使的时候,小野妹子带来了倭国君主给隋帝的一封信。 “日出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这是信的开头,直接让骄傲的隋帝杨广大为不快,随即抛下一句话:“蛮夷书有无礼者,勿复以闻”。 等到小野妹子回国,向君主述职时说隋国的国书不小心遗失了,为此差点被处以流刑,关于此事史学家有三种看法:第一种看法认为国书是真的弄掉了。 第二种看法,认为是由于隋国对“日出天子”极度不爽,所以国书措辞严厉,小野妹子担心君主看了发飙,于是就‘遗失了’。 第三种就是小野妹子知道国书没好话,但也秘密上呈,君主看过了国书,见措辞不堪入目便没有公诸于世,于是让小野妹子背黑锅。 到了大业五年小野妹子出使隋国,此次倭国国书吸取了前次教训,修改措辞避开了两国间的主从上下关系问题,还带来了一批留学生和留学僧,两国交流进入兴盛期。 ‘原来你提前二十多年就已经来过中原了么?’宇文温如是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也不知二十多年后,看到你呈上“日出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那封信的会是谁?’(。) 第一百一十一章 秋风起,马蹄疾 秋风起,马蹄疾,宇文温骑着骏马疾驰在旷野里,和左宫伯尉迟靖护卫天子左右,一旁紧跟着周法明、田益龙还有若干侍卫。 在他们身后是规模宏大的队伍,天子出巡的全套行头俱在,宫女、宦官随行,又有千余骑兵护送,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邺城北上,前往洺州襄国郡。 常年在皇宫如笼中鸟的宇文乾铿,好容易出了皇宫离开邺城,如蛟龙入海般撒着欢,尉迟靖率领侍卫随行护卫,而宇文温则作为宗室陪同出行。 大象元年(四年前),登基不久的天元皇帝宇文赟要大展宏图,首先就是剪除宗室威胁,诏令他的五个叔叔之国,避免其中某人成为晋王宇文护第三。 也许会成为宇文护第二的齐王,那个文武双全的皇叔宇文宪已被宇文赟满门抄斩,所以其他五个颇有能力的皇叔噤若寒蝉乖乖从命,免得让皇帝侄子再起杀机。 诏以丰州武当、安昌二郡,邑万户为越王宇文盛封国;诏以荆州新野郡邑万户为滕王宇文逌封国;诏以潞州上党郡邑万户为代王宇文达封地。 诏以齐州济南郡邑万户为陈王宇文纯封国;诏以洺州襄国郡邑万户为赵王宇文招封国。 宇文招带着家眷来到襄国郡之国,成了无所事事的富贵藩王,当然兵权什么的是不用想了,周国的天下是宇文赟和儿子的,其余宗室被当成贼一般防着。 好日子没过上几年,大象二年二月,突厥派来使者请求与周国和亲,天元皇帝选定赵王宇文招的女儿出嫁塞外和亲,是为千金公主。 千金公主泪别父母来到长安待嫁,结果到了四月天元皇帝忽然龙驭宾天,辅政丞相杨坚急招赵、陈、越、代、滕五王回京,他们这一回京便入猛虎入笼。 宗室们空有高位没有实权,眼睁睁看着辅政丞相杨坚揽权,宇文氏成了待宰羔羊,权力斗争腥风血雨,宗室诸王意图反杀辅政丞相杨坚,最后全部失败。 赵王宇文招被当场诛杀,其四个儿子亦随后被杀,只有留在襄国郡的幼子宇文乾铿幸免于难。 襄国郡位于洺州,洺州属于相州总管府治下,相州总管、蜀国公尉迟迥起兵反杨,将宇文乾铿从襄国请到邺城,拥立他为天子,另立朝廷与长安分庭抗礼。 三年后的今天,重阳节前夕,宇文乾铿要回襄国故地追思父兄,宇文温作为宗室陪同前往,在襄国小住一两日后返回邺城,正好是重阳节。 重阳节一过,宇文温就可以泪别邺城回巴州去了,所以他心情很好,在邺城待了三个月,终于要“刑满释放”,一想到又能练兵、带兵、种田,宇文温恨不得背生双翅飞过千山万水,回到朝思暮想的巴州。 那是他的地盘,虽然小了些但承载着自己的梦想,白白浪费掉的这几个月时间,他要加倍努力补回来。 “西阳公,巴州北侧的大别山,有太行山雄壮么?”宇文乾铿问道,宇文温闻言看向西边,只见远处地平线上一道南北走向的山脉隐约可见。 “陛下,名山大川各有风情,若要一较高下可不容好说。” “那大别山也有道路通行山脉两侧么?一如太行八陉。”宇文乾铿又问道。 “有的,只是大别山中生活着许多蛮民,官道能走的也就区区几条罢了。” 经过数月的讲解,宇文温让宇文乾铿知道生活在山南江沔一带的巴蛮,和他们一样是人,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只是生活习俗还有语言不同,看起来有些奇怪罢了。 有的是刀耕火种,可有的也会耕田织布,有的茹毛饮血,有的也会烹饪蒸煮,无非是看各州刺史教化的功力,当然这‘教化’的手段很有说道。 宇文乾铿年幼,说多了一时间也理解不了,宇文温也没打算做什么政治启蒙老师,他自己都是半桶水,要靠着不断探索总结经验教训慢慢成长,胡乱教人只能是误人子弟。 一旁的尉迟靖见着天子策马撒欢弄得一身汗,又见着秋风渐起生怕着凉,便靠上来请其回车驾休息,他和宇文温好说歹说才劝得宇文乾铿回心转意。 “卢国公,前方官道分叉,左道看样子是往西面太行山而去,莫非那边是太行八陉中的某一陉?”宇文温问道,算是没话找话说。 “正是,往那边去是滏口陉,入了滏口,穿过太行山便进入并州地界,亦为邺城往并州晋阳捷径。”尉迟靖解说着,“山那边如今是隋国的地盘。” “听说到了襄国郡再往北,又有一陉可往来太行山东西,此陉名字叫做什么?” “井陉,陉口据洺州襄国郡两百余里...” 尉迟靖被宇文温打开话匣子,开始介绍起“太行八陉”来。 太行山由北向南延袤千里,百岭互连万壑沟深,其间有东西向的横谷(陉),著名的陉从北向南有军都陉、蒲阴陉、飞狐陉、井陉、滏口陉、白陉、太行陉、轵关陉等,又称太行八陉, 这八陉是往来山东(太行山以东)和山西(太行山以西)的咽喉要道,为兵家必争之地,如今这八陉的两头都有周隋两**队控制着。 所谓控制,指的是控制各陉的重要关隘,但相应的对方也屯兵守在半路或陉口,所以如今周、隋两国都相互堵着太行八陉,提防对方穿越太行山发动突然进攻。 如果把太行山比作一堵南北走向的墙,那么墙的东面是周国,西面是隋国,这堵墙很高大无法翻越,而太行八陉就是八扇门,可以往返墙的东西两侧。 周国国都邺城就在墙边,北面不远处是叫做“滏口陉”的门,南面是叫做“白陉”的门,这两处门都有大量周军镇守,防的就是隋军翻山突然袭击。 当然其余六处也有重兵守着,而隋军亦重兵把守八陉的西端,两国就这么在太行八陉对峙,你攻不过来,我攻不过去。 也正是如此,周隋两国对河南地界的争夺十分激烈,周国若是‘收复’洛州、豫州总管府地界,就能把隋国堵在潼关以西。 而隋国要破局,就得守住洛州、豫州两处总管府,然后从关中分兵进攻山南,一路走武关道,直接由长安出发攻入山南荆州。 又一路从梁州、金州出发,沿着汉水顺流而下东进,进攻山南襄州。 再一路就是从蜀地顺流而下,水陆并进攻打梁国的江陵,站稳脚跟后向北包抄襄州,这一切的前提就是隋军控制着洛州、豫州。 如此一来山南周军若要外援,只有黄州总管府以东,大别山东南麓合州总管府这个方向的援军,可这就有些远水解不了近渴。 当然周军也不会傻等,亳州、徐州总管府的军队奋力向西进攻豫州,只要打穿了豫州就能支援山南荆州、襄州,到时候就看是隋军攻山南荆襄快,还是周军打穿洛、豫快。 两人一番纸上谈兵,旁边的田益龙听得云山雾绕,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却不敢问,见着一旁的周法明频频点头的样子,便请教起来。 他的问题很简单,大别山上有很多山路,许多都是猎人走的羊肠小道,虽然难行但一样可以翻越山脉往来南北,想来太行山的情况也差不多,那么行军打仗也未必一定要走那什么八陉。 “大军要是轻装简从,带上口粮走那种小路一样可以翻山越岭,那不就可以绕过八陉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井陉 听得田益龙发问,周法明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不是他回答不出这问题,而是这问题太什么了,当然基于对方的出身,问出这种问题也算是情有可原。 “小股精锐可以,要是大部队敢这么做...啧啧,就是死路一条啊。”周法明说道,“别的不说,粮草辎重怎么办?攻城器械怎么办?” 未等田益龙回答,周法明开始讲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部队消耗的粮草可不少,不走太行八陉翻过太行山,人是过去了可粮草过不去,那有什么用。 要走偏僻山路路,士兵随身携带的东西不能太重,那么口粮也不会有多少,最多也就五六日,这能顶什么用,搞不好还没翻过山就吃光了。 即便是顺利翻过山也不行,除非对方城池守军将领是蠢货,见着敌军来了望风而逃,否则坚壁清野据城死守,除非拿下陉道把粮草运过来,要不翻山过来的大军去哪里找吃的。 更别说若是没有辎重,连攻城器械都打造不出来,耽搁上几日,饿得头昏眼花不说,对方援军一来什么都完了。 “所谓兵家必争之地,其中之一就是粮道,不能保障粮道通畅那什么仗都是空谈。” “哦...”田益龙似懂非懂,他和周法明这种将门出身的人不同,没有人教他该如何行军打仗,所以对打仗大概的印象就是靠个人勇武还有兵多。 周法明又举了一个例子:长江攻防。 长江从三峡开始,到下游入海全程两千余里,江岸同样绵延两千余里,说实话船只要靠岸哪里不能登陆,为何南北双方争夺的都是那几个渡口或河口? 很简单,这涉及到粮草转运和兵力调遣。 某北军将领突发奇想,在南朝水师反应过来之前,率领数万大军选了个偏僻南岸登陆,那么问题接踵而至:这里不是传统的渡口,所以方圆几十数百里可能都没有现成的路。 一大片沼泽、荒滩、芦苇荡、水塘、湖泊还有小河,你的兵怎么动起来去攻打南朝城池? 然后河边都是烂泥,那些沉重的粮草搬上岸也得花费大量时间,接下来问题更大,因为没有路无法运输,要不现开一条道路出来? 开玩笑吧!等你这数万大军好容易开了条路,千辛万苦走到官道上,南军已经集结兵力等着你来送死。 想撤?南军水师封锁江面把你的船都烧了,还想走? 除非是奇袭江边的城池,可若是稍有不慎就是完蛋,毕竟南军水师不是吃素的,没有击败水师就敢南渡,那和找死差不多。 好吧,你折腾数月把路开好了,把南军水师、陆上兵马打退了,然后千辛万苦顺利围城了,然后雨季来了。 江南雨季可不是闹着玩的,连绵阴雨搞不好一下就是大半月,雨天弓弦发软用不了,也就不能作战只能干等着,扎营地一不小心还会被淹。 攻城大军在城外淋雨,不要说粮草、衣物,搞不好连人都发霉了。 为了一个随便登陆的想法,数万大军就陷在江南发霉然后全军覆没,那就是一个惨字。 所以长江两岸的攻防,除了水师决战外,就是围绕那几个渡口、河口展开,而黄河一线的战斗,也是围绕着几个渡口展开。 当然黄河没有长江宽,可以在河面拉浮桥,冬天又会结冰,到时北军骑兵踏冰渡河,什么都完蛋了,他们可以绕过南军的据点,一路向南进攻。 当年宋军元嘉北伐打到黄河一线,拓跋佛狸领着骑兵为主的魏军大举南下,直接踏冰过黄河接着一路冲到长江边,把刘宋江北国土祸害一空然后打道回府,河南的宋军只能困守据点,眼睁睁看着魏军烧杀抢掠却不敢出战。 南军骑兵不给力,要多惨有多惨。 “拓跋佛狸是谁?”田益龙根本不懂周法明说的这个人。 “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小字佛狸。”宇文温答道,他对于田益龙那贫乏的知识水平有些无奈。 这个时代,知识是垄断的,无论是经学还是兵学,大部分的知识都是世家高门豪强垄断,读书需要老师讲解疑难,而要请老师得花钱,求学也得交学费。 还得自备笔墨纸砚,这都要花钱,而且花费不菲,因为纸很贵,书也不便宜。 学习如何带兵打仗则要靠人教授经验,否则要付出生命的代价自己去体会。 如何行军、扎营、布阵、哨探、探查地形、管理士兵,这些知识没人开堂授课,只有门阀或者累世将门才会代代相传。 当然还有另一种途径:自学成才。在一场场血战里活下来,然后还得会总结经验教训,从军数十年,用人血凝成知识。 然后极有可能遇见狗屁不通的监军,逼着你和部下往绝路上走,平民出身的士兵,想要凭战功爬上高位那是难上加难,没有家族支持,没有宗族帮忙,甚至连部曲都凑不够。 没有部曲,就镇不住那些兵痞、兵油子,哗变、临阵退缩是家常便饭,这也是部曲盛行的原因之一。 所以宇文温决定要改变现状,一如他不喜欢虎林军将领有部曲般,不喜欢手下将领大字不识一个,看不懂兵书,不会总结经验,简单的算术都不懂。 一个兵一日耗粮七升,一幢三百兵,那么该幢一月耗粮几何? 算不出来? 大部队连同辎重开拔日行军约四十里,从巴州到安州以四百里计,一千人需要携带几日的粮食? 又算不出来?玩蛋去吧! 宇文温一想到这里就来气,带兵出动搞不清楚要带多少粮食,这就是迟早被军需官坑死的节奏。 打完仗后开总结会,咿咿呀呀说半天都不得要领,此战的经验是什么,教训是什么,优点应该怎么改进,或者缺点如何避免,什么都说不清楚。 没有学习能力,哪里来的成长空间? 所以宇文温要求虎林军将领要会读书写字,还得会算术,看兵书时有问题的至少能独立思考,或者和别人交流讨论,这都需要‘有文化’。 不光如此,还要会看和写公文、军令,免得被代笔的人糊弄后还不知道。 正思考间,天子车驾缓缓前行,宇文温招呼随行人员跟进,望了望西面那绵延的太行山脉,随即策马扬鞭疾驰而去。 ‘井陉,东面出口就是后世的石家庄地界,石家庄赵...常山赵子龙哎...’ 。。。。。。 太行山,由北向南迤逦而来,层峦叠岭几无间断,其东麓特别陡峻,一如秦岭北坡般难以攀登,如此天堑几乎隔断了东西两麓的交通。 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太行山脉中亦有东西走向的裂谷,为山脉东西两方交往提供了天然孔道,这些孔道较为著名的有八条,是为太行八陉。 有滹沱河支流绵河横穿断裂谷流出,其沿河隘道使是“井陉”,即太行第五陉。 由井陉东出太行山,是为河北重镇真定,如今隶属周国恒州常山郡;井陉西出太行山,是为北方名城晋阳,如今隶属隋国并州太原郡。 井陉两边石壁峭狭,车不能方轨,骑不能并行,险厌难行,但凡晋冀之间有战事,太行山东西两方行军多取道于此。 井陉东段出口有井陉山,其山之上有土门关又称井陉关,隶属周国恒州真定郡井陉管辖,此关于汉时设置,与南面白陉的壶关、太行陉的天井关并称“上党三关”。 有鉴于此,周国在井陉口的土门关布下重兵,严防陉西面的隋军沿着井陉偷袭,然后东出进入河北地界,而当周军准备完毕后,也可由此出发西进,突入并州地界直击晋阳。 井陉又称秦皇古道,当年秦始皇东巡时病故于河北,其遗体便是从井陉入晋阳,又走雁门、云中入九原,最后从九原直达甘泉的直道返回咸阳。 七百多年前,在井陉曾经发生一场大战,是为井陉之战,又名“背水一战”,当时由韩信率领的汉军从井陉东进,攻打河北地界的赵国,赵军问讯后于井陉口集结准备迎战。 井陉口以西有南北走向的绵蔓水,韩信率领新练不久的汉军东渡随后背靠河水列阵,赵军见状嘲笑汉军将领不知兵,竟然置兵于死地。 赵军倾巢而出全力来攻,汉军将士无路可退背水一战,最后将赵军击退,而此时韩信派出的偏师已将井陉口的拿下,进退两难的赵军只能投降。 有鉴于此,历代井陉口守军不再轻易出击,他们只要死守关隘即可顶住西来敌军的攻势,对方军粮耗尽只能退兵,而周军也是秉承着如此‘传统’,守军主力集结在井陉关。 只要守住了井陉关隘,那么即便小股隋军走其他小路翻山而来,其大军却依旧被堵在井陉那狭窄的山路内无法动弹。 没有后援兵马,没有粮草,翻山而来的小股隋军掀不起风浪。 秋风萧瑟,南下过冬的大雁掠过井陉山上空,其北侧群山之中,一群人正在由西向东翻山,他们身着布衣却带着武器干粮,忽有一人不慎失足,哀嚎着跌落山崖粉身碎骨。 “不要看了,继续前进!” “将军,秋雨过后山路湿滑,若是赶得太急,怕是...” “没有什么怕是!军法如山,我军必须如期绕到井陉关后侧,要是失期不至,误了大军行程谁也担待不起!”(。) 第一百一十三章 心悸 襄国,当年的赵王府如今已为行宫,宇文乾铿回到了自己当年的居所,看着熟悉的院落,回想着父兄的音容笑貌,心情既是高兴又是惆怅。 赵王府改成的行宫规模不大,因为随行的宫女、宦官、侍卫及相关人员不少,宇文温及周法尚、田益龙这些随行人员是在别处下榻。 三年来,宇文乾铿每年都要到襄国一次,在行宫住上一两日,他作为皇帝出行自然人员众多,所以襄国的接待水准也不错,随行人员在城中有邸院安置。 折腾了一日,金乌西落玉兔东升,宇文温在下榻之处和周法明、田益龙闲聊,毕竟作为一个穿越者,他觉得有必要把人生...历史经验和对方分享一下。 其实就是闲得无事聊天,几个大男人又不能聊女人以免孤枕难眠,只能是没话找话说,如今宇文温挑起的话题,就是‘讲古’。 襄国郡东北面南和郡,与东北面的赵州接壤,赵州有一郡为南赵,南赵郡有平乡城在南和郡以东,其境内有两处‘历史名胜古迹’,一为沙丘,二为巨鹿。 宇文温先从沙丘说起,战国时的赵王赵雍,便是后来的赵武灵王,他继位后改革弊政推行“胡服骑射”,将赵国变成一方霸主。 功成名就之后这位开始潇洒人生,因为宠爱次子赵何,便废长立幼,还退位让赵何当赵王,自己做太上王称为“主父”。 赵雍本想着做逍遥自在的主父,时不时惬意的指点儿子赵何如何治国,奈何赵何当了王之后羽翼渐丰,昔日围绕在赵雍身边的臣子自然也紧随新王,还不到五十岁的赵雍开始失落。 不光如此,赵雍又心疼起长子赵章,见其在朝会上向着弟弟跪拜颇为不忍,便封其为安阳君,甚至要立其为代王,赵章觉着似乎复位有望,开始想入非非。 赵雍带着两个儿子巡游至沙丘宫,赵章伺机刺杀弟弟赵何失败,躲到沙丘宫里求父亲保护,气急败坏的赵何率兵围了沙丘宫,让父亲交出赵章。 赵雍不许,然而如今的赵国不是他做主,赵何派人强行冲入沙丘宫把赵章抓走杀掉,事已至此,父子之间恩断义绝唯有下毒手。 赵雍被儿子困在沙丘宫,活活饿死在内,一世英名的雄主,最后落得如此下场,是为沙丘宫变。 “这...弑父也太恶毒了,若只是软禁起来,好歹能相安无事吧?”田益龙有些回不过神,他没怎么读过书,所以觉得赵何弑父的做法太过恶毒。 “赵武灵王自己作孽,能怪得了谁?”周法明在一旁冷笑,“他既然废长立幼,那就别可怜长子,既然退位,就别指手画脚,既然立了新王,就得忍受大臣冷落他。” “平心而论,赵何既然做了王,就不会容忍王权受威胁,兄长赵章要杀他,父亲赵雍又护着,已经没有妥协的可能,弑父是恶毒,可是涉及权位之争,父子相残很奇怪么?”宇文温说道。 千百年来为了权位,多少父子、兄弟、叔侄相残,当然按着历史轨迹,再过七八十年还有虎毒食子的武则天,那位真是达成了新成就。 可当了千古唯一的女帝又如何?改国号为周又如何?江山还是得传到儿子手中,天下还是李唐的,死后只得立个无字碑,功过任由后人评说。 “沙丘还发生过另外一件事,秦始皇统一天下后东巡,最后病死在沙丘,遗体和咸鱼装在一起,从沙丘出发经井陉入晋阳,走雁门过九原最后入咸阳。” “为何要与咸鱼放在一起?”田益龙问道。 “是要遮掩尸体腐烂发出的臭味,丞相李斯、宦官赵高要遮掩秦始皇的死讯。”宇文温解释着,这种‘常识’对方都不懂,看来真是需要接受‘再教育’。 “据传秦始皇留下遗诏,让长子扶苏继位,可丞相李斯希望立年少的胡亥,他好控制朝政掌握大权,宦官赵高和胡亥交好,与辅佐扶苏的蒙恬一族有仇,也不想扶苏继位,所以两人篡改遗诏让胡亥继位,又矫诏命令扶苏自尽。” “若秦始皇死讯传出,扶苏未必接受诏令,所以他们压着死讯,结果扶苏收到诏令后没敢反抗,毕竟父皇还在世他即便起兵也没胜算,便不顾蒙恬的劝阻自尽了。” “发生在沙丘的这一幕,是为沙丘之谋。” 见着田益龙似懂非懂不停的“哦”,宇文温又讲解了秦末发生在巨鹿的巨鹿之战,那一战出了两个成语,一为“作壁上观”,一为“破釜沉舟”。 “原来如此,时常听人说这两个成语,却不知出自何处。”田益龙恍然大悟,宇文温见状并未产生智商上的优越感,只是心中叹息连连。 他作为现代人,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又有了互联网的便利,生活在知识大爆炸的年代,所以相对古人有见识上的优势,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真的就是‘愚民’。 大部分百姓甚至连名字都不会写,若要签字就是画个圈然后按手指印,按着后世的说法是识字率很低,大部分都是文盲。 相对于贫苦的生活,读书的成本很高,要脱产读书导致家中少一个劳动力,要花钱备下笔墨纸砚,还得交学费去学者开的学馆或乡学读书。 如果有个好家族,那么就有族学,靠着族里的资助好歹费用低一些,可学出来又能如何? 世家门阀的时代,魏晋风流的氛围,即便是寒门小地主出身的寒士,当官都当不了大官,身份更加卑微的平民就不要做梦了。 要出人头地只能从军,凭着军功向上走,虽然机会渺茫但比做官要好上一些,只是这也不容易。 如果是走猛将路线,那得力气大,也就是吃得好,有充足的营养支撑练武的消耗,然后家中还得负担养马的消耗,这对寻常百姓家来说可不是闹着玩的。 骑马要会,射箭也要会,练骑射或者步射得有场所,弓箭也要花钱,即便是训练用的箭价格也不低,还得请人指导免得动作不到位射不准。 骑射有了还得练槊,打造一杆合格的马槊得花钱,槊法得请人教,这都得需要钱。 如果要省钱,走‘智将’路线,那就得识字能看懂兵书,若有看不懂的地方还得有人教,若是不找人来教也行,就是看天赋自悟了。 无师自通的帅才不是没有,将将的韩信就是其中之一,只是这种天才现世的几率很低,常人就别想了。 要请人教兵法,不是你想请就能请到的,想学经史子集还有学馆,想学兵法的话可没学馆让你入学,除非有偶遇例如得仙人传授等等。 宇文温想培养自己手下将领成才,就会遇到这种问题,当然按着穿越者的一贯套路,问题也很好解决----开军校。 文雅点的名称就是讲武堂什么的,但问题随后来了,师资力量怎么解决? 兵法是将门或者世家门阀的家传知识,凭什么教授给外人,他们的子弟还等着以此领军杀敌立功,没理由肥水流到外人田里。 所以开设军校首先面临的是师资的问题,论行军打仗宇文温自己都是半桶水,做个挂名校长可以,让他去教的话,总不能教手下如何用狙击枪‘甩狙’吧。 区区三年的时间,宇文温自己对冷兵器时代的作战指挥方法都还在摸索阶段,何德何能开堂授课,最多教教算术,做个文化课老师。 他手下也有人才,史万岁就是唯一的一个,这位真是名将,只是愿不愿意教倒是个问题。 初唐,唐太宗李世民让侯君集向李靖拜师学兵法,过了段时间侯君集密报说李靖要谋反,因为对方教他的都是粗略,精深之处不肯教,如此故意藏私,肯定是要谋反。 李世民又问李靖到底怎么回事,李靖说交给侯君集的兵法已经足够制服四方,结果对方却要学去全部知识,肯定是要谋反! 侯君集后来确实谋反,不过是不是李靖提前猜出对方心思那就不知道了,从此事可以看出,想让世家将门出身的人传授外人兵法,那可不容易。 俗话说得好,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更何况涉及军功封爵的天大本领,宇文温琢磨着也许史万岁愿意教,但能教几分就很难说。 凡事从长计议,宇文温决定无论如何都得先让手下将领识字,能看得懂书会写字,会简单的计算,光是达到这几条都要花费数年时间,想来到时候他就能‘勉为其难’的开堂授课了。 。。。。。。 深夜,宇文温忽然醒来,不知何故他有些心烦意乱,不是想女人,而是真的突然惊醒,那种心悸的感觉很久没体验过了。 三年前,刚来到这个时代,看着怀中貌若天仙的娇妻,想着尉迟炽繁即将被那高高在上的天元皇帝强占,然后自己落得个屈辱受死的下场,那时他几乎每晚都会惊醒。 那是危险逼近的感觉,只是宇文温有些想不通如今还能有什么危险。 “不会是刺客上门吧,譬如邺枭什么的?”宇文温喃喃自语,不过想了想有张\定发、张鱼领着护卫在外边轮值,哪里有什么高手能突破重围。 又不是武侠世界,怎么可能会有超级杀手?(。) 第一百一十四章 旌旗所指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一百一十五章 武关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大雁东南飞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一百一十七章 前兆 夜,沙河驿,皇帝御驾于此驻扎,待得休息一夜后次日继续南下返回邺城。 襄国南下到襄国郡治易阳约六十多里,若是策马疾驰便可在半日内抵达,然而皇帝车驾从襄国出发时已是午后,兼之大队人马随行,前进速度比步行快不了多少。 皇帝自然是坐车或骑马,但大部分的随行宫女、宦官及其他杂役只能步行,所以日行四十里都算不错了,而此次出行的阵仗还算是小的。 当年宇文温作为宗室子弟在宫中做侍卫,见过天元皇帝宇文赟的排场是如何宏伟。 某次,宇文赟从长安去毗邻的同州故地,宿卫的中军(禁军)士兵沿途五步一岗,就这么从长安排到同州宫,宇文温算是‘高等侍卫’,可以骑马随行免了站岗之苦。 又一次去洛阳,排场依旧宏大,当时宇文赟命其四个皇后排队型,同时驾车并行前进,谁慢了或快了都得挨骂,连累许多宫女、宦官叫苦不迭,天子的威风可是被这位抖到了极致。 相比之下,宇文乾铿出行的排场就是中规中矩,因为移动速度慢,所以要在中途的沙河驿过夜。 驿馆早已准备妥当迎接天子下榻,当然宇文温作为随行宗室也沾了光,可以在驿馆里休息,夜里无事便陪着小皇帝观星。 观星用的是宇文温所献千里镜,也就当初级的天文镜用了,宇文乾铿自从得了这个宝贝后,自然很快发现了许多用途,看星星看月亮就是其中一个乐趣。 “西阳公,月亮上面似乎有些坑坑洼洼,想来月宫之说是讹传吧?” “陛下,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那天上还有仙人么?” “未曾可知,反正微臣是没见过。” “唉,朕还以为那银河是天河,结果用千里镜看过去似乎都是星星,想来天宫什么的也是讹传了?” “陛下,也许天宫非肉眼所能看到,微臣也不知道天宫到底在何处。” 宇文乾铿兴致很高,宇文温便陪着聊天,天文学他大概懂得一些基本常识,但在这个时代妄谈天象就是找死,天子可以问,钦天监的人可以答,而作为臣子就得避嫌。 成日里夜观天象,你有何居心! 宇文温当然没什么居心,只是要避免瓜田李下,所以也不介意两边候着宦官,既然他们要听,就由他们听了去,也免得某些人不放心。 “陨星,是陨星!”宇文乾铿兴奋地大喊,宇文温抬头一看,却是一颗流星划破天际,片刻后又有一颗流星划过,不仅如此,后续还有数颗流星依次出现。 “啊,是陨星雨。”宇文温答道,这个时代把流星雨叫做陨星雨,所以他就‘入乡随俗’了。 “朕看典籍,据说陨星出现预示着吉凶或者灾祸,西阳公知道如何判断么?” “微臣未学过天文,哪里知道如何判断,如今大周国泰民安,陛下无需过虑。” 宇文乾铿想说些什么,只是最后没有说出口,他记得看过的典籍里,说陨星雨出现是灾祸将至的前兆,更有甚者说这是国难将至或者君主驾崩的预警。 若真是这样,那会是谁呢?是陈国国君,还是隋国的杨逆,还是他自己? 。。。。。。 次日,皇帝车驾继续南下,宇文温看着长长的队伍有些无奈,这种行进速度要到邺城还得几日,也就刚好赶在重阳节前抵达邺城。 也许是归心似箭,他有些急不可耐,不过再急也急不来,尉迟靖见他东张西望的样子,便策马近前问在看什么,听得宇文温说在看周边地形,尉迟靖笑道: “西阳郡公倒是好兵事,此处往南十余里便是洺水,过了洺水即是洺州州治易阳了。” “瞧我这记性,前几日便是沿此路北上,如今回程却忘了。”宇文温笑道,其实他还是没话找话,毕竟没到老年痴呆的地步,他自然知道这一带的地形。 洺水,还是颇有来头的,当然这在宇文温的记忆里是另一种印象,那是初唐时的洺水之战。 唐武德四年,窦建德遗部刘黑闼起兵反唐,定都于洺州,很快席卷河北大部以及河南部分郡县,先后击败唐国的淮安王李神通和幽州总管罗艺。 唐军连败局势一片糜烂,秦王李世民奉命救火,一番恶斗之后双方在洺水河畔南北展开激战,唐军据守洺水城,为刘黑闼率军猛攻,唐军主将王君廓突围,留下一名勇将领着两百死士代其守城。 此将姓罗名士信,即为后世隋唐演义里白马银枪罗成的原型,罗士信领着两百人死守洺水城八昼夜,城外唐军一直无法支援,最后城池陷落,罗士信被俘拒绝投降遇害。 “才二十多岁,真是可惜。”宇文温唏嘘不已,虽然在这个时代此事还没发生,但不妨碍他的记忆,只是想到这里觉得有些‘不祥’。 ‘太邪门了,这几日老是心神不宁,不会在这里出什么幺蛾子吧?’ 宇文温觉得自己是用脑过度了,如今皇帝车驾浩浩荡荡走在官道上,四周都是平原,哪有什么刺客敢行刺,除非是敌军。 可太行山以东是周国国境,太行八陉被堵得严严实实,哪里来的敌军? 想到这里,宇文温摇了摇头,强迫自己冷静些,毕竟成日里疑神疑鬼的容易谢顶,回顾四周,决定举目远眺看风景转移注意力。 这一转移真就发现有问题,他望见北面有尘土飞扬,看起来似乎有马队在快速接近,原以为是什么传令的信使,不过看尘土飞扬的气势又不太像。 这规模看上去怕是有上千骑兵吧! 尉迟靖也察觉到了这一情况,如此多的骑兵快速接近皇帝车驾是不允许的,他琢磨着是哪位移防的将军路过,没注意到前方的天子仪仗,便要派禁军过去喝止。 “让他们停下来,冲撞了天子仪仗可是...不对,殿后的骑兵怎么没拦住他们!” 宇文温闻言全身一个激灵,他也察觉情况不对,天子出行有前锋开路,有后卫殿后,这帮骑兵冲过来不可能没遇见殿后的禁军。 他抽出千里镜看去,那一看差点把千里镜戳到眼睛里,因为在视野里看到的,是身着黄色戎服的骑兵,宇文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他想不明白隋军骑兵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隋军!是隋军偷袭!!”(。) 第一百一十八章 决断 突然出现的隋军骑兵,让宇文温一度怀疑起人生,他觉得自己是不是身处游戏世界,系统出错把不该出现的怪刷出来了,否则无法解释眼前的一切。 他只觉得脑袋乱糟糟,最初以为是自己撸多了出现幻视,转念一想自己可从没撸过,那么这帮身穿黄色戎服的就肯定是隋军没错。 特么说好的太行八陉都堵住了呢?这帮隋军是从哪里蹦出来的?一千多骑兵啊喂! 千余骑兵的规模,总不能是骑马爬山过来的,那么就是说太行八陉中的某一陉被隋军打通了,看着对方来袭的方向,大约走的就是襄国以北真定以西的井陉。 据说井陉口距离襄国有两百余里,襄国到此处大约四五十里,这么说来就是典型的骑兵昼夜疾驰三百里突袭的战术。 能够夜间行军的骑兵可是精锐,一千精锐用好了可以击破数万敌军,更何况宇文温这边的天子出行队伍还掺杂着许多宫女、宦官、杂役和文官,根本就不是实打实的军队。 怎么办?是收缩起来硬抗骑兵冲击,还是让领导先走?哪一样都不好办啊! 这只队伍有禁军骑兵护送,加上武装宫廷侍卫,战斗人员也不下一千,看起来可以搏一把,可坏事就坏在还有大量非战斗人员,这帮猪队友只会坏事。 如今是常规的行进队列,总体来看是一字长蛇阵,要想马上缩成几团,如果是虎林军倒是没问题,因为这可是必练科目,但那些宫女、宦官等非战斗人员哪里做得到。 步兵硬抗骑兵,靠的就是长矛结阵外带弓弩反袭扰,如今的形势哪里做得到快速结阵,更何况大部分人手里连长矛都没有。 禁军可以下马和侍卫一起抱团,可是一大堆非战斗人员四处乱窜会阻扰聚集速度,隋军骑兵如今距离队伍也就两三里左右,顷刻之间就冲到了,哪里有那么多时间。 结阵不成,骑兵一个冲锋就可以把数倍于己的步兵冲散,随后就是惨烈的大屠杀,散兵形态的步兵根本无力反击骑兵的收割。 如此一来就只有“让领导先走”,因为隋军的目标显然是皇帝。 隋军是如何知道周天子在此处的?这已经没时间想了,皇帝安危事关重大,既然守不住就得将其转移,趁着隋军还有一段距离,赶紧带着皇帝开溜。 往南跑,还有十余里就到易阳城,进了城就安全了,易阳是洺州州治,守军不会少,只要关闭城门,就能据守待援,甚至在冲过洺水时就能死守石桥,将追兵隔断在后。 然后召集四周的周军勤王,易阳离邺城也就百里左右,军队很快就会赶来支援,偷袭的隋军肯定不敢久留必定后撤,这样一来皇帝就不会有生命危险。 但是问题来了:皇帝先走,那谁来断后? 隋军骑兵已进入冲锋状态,速度很快,他们这边带着皇帝上马开溜,马速起来后那些隋军怕是也逼近了,所以要组织人手拦截,那么谁来组织? 按说是要皇帝下令,只是这位年纪小,如此紧急情况搞不好都吓傻了,那么就是负责安保的左宫伯尉迟靖负责,但这位不可能留下来。 他的使命是保护皇帝,同时也是监视皇帝,为尉迟家看住这一尊佛像,所以贴身护卫皇帝是必须的,只会护送皇帝撤离,不可能留下来指挥拦截。 从看见敌军就要杀到,电光火石间宇文温已经做出了决断,他翻身下马跑到天子车驾前,不顾宦官阻止,强行突破拦截冲进去,一把将宇文乾铿从车上扯了下来。 “西阳公,你...你要做什么!” “陛下快走!” 宇文温顾不得失礼,把宇文乾铿扛在肩上,向着赶上来的尉迟靖说道:“卢国公,带着陛下快走!!” 尉迟靖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告了一声罪便把小皇帝抱上他的坐骑,随即翻身上马,宇文乾铿稍微回过神来,向着宇文温问道: “西阳公,出什么事了?” “陛下,隋军杀来了,请陛下快走!” “啊!那怎么办?”宇文乾铿吓得面色苍白。 “卢国公,带着陛下快走,我来断后!” “你们,跟着本官护送陛下,你们,留下来断后!”尉迟靖高声喊着,宇文温决定留下来断后,这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过眼下情势危急,也只有这样做才妥当。 “西阳公,你也走啊!”宇文乾铿喊道,他看见了远处飞扬的尘土,似乎有大队兵马冲来,知道如今情况不妙了。 “陛下,请先走,微臣为陛下断后!”宇文温向着小皇帝笑了笑,随即转头就走。 片刻之间,宇文温和尉迟靖已经做出决定,宇文温留下和几名禁军将领压阵断后,而尉迟靖带着皇帝同骑一匹马,向南疾驰而去,数百骑兵紧紧跟随。 “隋军来了!大家向马车靠拢!准备接战!” 宇文温高声喊叫着,消息传了出去,整个队伍开始波动,有反应快的人已经吓得面色发白,而有的还没回过神,相互间面面相觑,有人回头看去,随后吓得大喊大叫起来。 “隋军来了,隋军来了!” “快,向我靠拢,向马车靠拢,拿起所有能拿得东西当武器,结阵,结阵!”禁军将领高声喊着,指挥手下向自己聚集,宇文温分开人群,向着队伍中部跑去。 他做出了决断,那就是亲自断后,不是脑残要搏出位,实在是只能如此,如今的周国可以没有西阳郡公宇文温,可不能没有皇帝宇文乾铿。 宇文乾铿若是死了,谁来继位?杞国公宇文亮?杞国公世子宇文明?还是西阳郡公宇文温?这都不可能,成年宗室上位,尉迟一系会甘心么? 那么让下一辈的小宇文们来继位?那他们的爷爷宇文亮、父亲宇文明或宇文温怎么办?当摄政王?那丞相尉迟迥该如何自处?谁来掌握朝廷大权? 如真是这样,也只有宇文温的嫡子宇文维城合适,因为他身上同时流着宇文氏和尉迟氏的血,能让双方都可以接受,可即便如此仍不能解决问题。 无论是哪个宇文称帝,肯定是遵循就近原则,留在山南自己的地盘,如果新帝不愿去邺城,那么邺城的尉迟丞相会来山南? 所以尉迟氏很大的几率会冷眼旁观,任由隋军攻破山南,他们便可以‘无可奈何’的自立了。 一如当年萧梁故事,梁元帝萧绎所在的江陵被西魏军攻破后,梁国最后的生机也断了,大将陈霸先在建康取而代之,建立陈国。 宇文乾铿现在不能死,他若是死了那么周国便会走向末路,所以宇文温面临残酷的选择,但答案也很简单:让宇文乾铿赶紧走,想尽办法保证他的生命安全。 敌军杀来,皇帝必须走,指挥禁军、侍卫的左宫伯也跟着撤了,总要有个有些分量的人留下来压阵,指挥人员拦截敌军,宇文温虽然不是禁军或侍卫的上司,但好歹是宗室。 若是宇文家的人都溜了,那谁还愿意为宇文家玩命? 留下来的人就是肉盾,要尽可能阻滞隋军的冲锋速度,为皇帝撤退争取宝贵的时间,只有宇文温能用那也许不怎么灵光的宗室名号,来号召大家玩命。 也许他会死,但只要小皇帝安然无恙,周国那微妙的权力平衡就能保住,只要周国在,那就有宇文氏的生存空间,也有了宇文温妻儿的生存空间。 这就是他的决断,一如当年在长安,他愿意以自己的命,对掉杨坚的命,换得大周江山稳固,换得家人生路。 另一个原因是随行的周法明、田益龙以及护卫们,还在队伍的中后位置,时间已经不够让他们开溜,只能抱团硬扛了。 他不能丢下自己人逃命! 宇文温是宗室,所以能够骑马跟在天子车驾左右,而周法明、田益龙只能和其他随行人员一样,排在队伍中间前进,一旦队伍大乱,甚至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 周法明、田益龙跟着宇文温来邺城,所以宇文温要将他们好好的带回巴州,如果就这么丢下自己人溜了,有何脸面回去。 这就是一军主帅丢下自己的兵临阵脱逃! 他很快找到周法明等人,连着张\定发和张鱼等护卫都在一起,见着宇文温后都是不约而同的问道:“这怎么回事,隋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管那么多了,现在听我指挥,抄家伙背靠马车结阵,阻塞道路拦截隋军,为陛下殿后!” 马蹄声起,汹涌而来的隋军骑兵已经逼近队伍,人们惊慌失措的到处乱跑,有的听从指挥聚到马车边,而更多的人则是向道路两边的旷野逃去。 面对着即将杀来的敌军,整支队伍果然瞬间大乱,将领们奋力高喊着,却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防御阵型,唯有那些禁军和侍卫回过神来,向着马车靠近,试图聚在一起。 骑兵冲锋其势已成,然而己方阵型散乱如待宰羔羊,唯有以血肉之躯硬扛,希望求得一线生机,宇文温攀上一辆马车,站直身子后拔出佩刀奋力高呼:“我乃大周宗室宇文温,诸军与我一起杀敌!!”(。) 第一百一十九章 螳臂当车 行军总管杨素率军冲锋,见着前方官道上那一长条队伍,他的心激动地几乎要跳出来:周国皇帝的车驾,终于被他咬住了! 昨日奇袭拿下真定城,按照计划应该加固城防布置防务,准备迎接随后而来的周军反扑,可是从俘虏的周国吏员口中,杨素得知周国皇帝就在南边的襄国。 宇文乾铿,为赵王宇文招幼子,当年宇文招之国,便是在襄国的封地居住,如今小皇帝到襄国来,大约是要在故居住上几日。 听到了这个让人激动的消息,杨素又找来几名被俘吏员,从不同人口中确定这一消息后,他没再犹豫,立刻决定率领骑兵出击。 只说了一句话就把城防事务交给副将,杨素调集了所有能够调集的骑兵,随便带了些干粮,一人双马立刻上路,向着南边的襄国方向疾驰而去。 既然来了,那就不用走了,跟着我到长安走一遭,到九泉之下和你那些堂叔伯兄弟作伴去吧! 周国皇帝在襄国,他要奇袭一击而中,争取时间是首当其冲,可接下来怎么办也很重要,皇帝是在襄国城里,还是在城外? 如果在城中,那么他们就得夺门而入,在城里狭窄的街道上激战,这样很容易耽误时间,被禁军死死守住要道,无法攻入皇帝行宫。 如果对方是在城外就好办得多,虽然皇帝出行必有禁军护卫,连带着宫廷侍卫一起,战斗力不容小觑,但这在杨素看来,不过土鸡瓦狗罢了。 他带着自己的部曲,还有军中精锐,只要能出其不意的发动袭击,那对方就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如何选择袭击方式,是最关键的问题。 周帝的行程,那几个在真定被俘的吏员自然是不知道的,不过杨素有着自己的判断:重阳节快到了,这种重大节日皇帝必然在京师大宴群臣。 襄国距离邺城大约一百六七十里,按着皇帝车驾那庞大的规模,每日的行进速度比步行快不了多少,杨素当年也曾随着皇帝出行,知道队伍里会有大批人是步行的,所以每日的行进速度也就四十里左右。 若要赶在重阳节之前回到邺城,皇帝须得这两日启程回京,所以杨素判断宇文乾铿的车队极有可能会离开襄国,而他的机会是稍纵即逝。 真定到襄国大约两百三四十里,策马疾驰要一昼夜,赶到襄国后再往南六十多里是洺州郡治易阳,杨素的机会就在这段路上,若是没咬到,那就空欢喜一场。 反过来会连累真定的防守,进而影响到主力攻打幽州的布局,连带着波及朝廷的全盘大计,这种责任,可不光夺爵罢官那么简单。 杨素没有纠结多久,便做出决定:不袭城,直接沿着官道南下索敌,富贵向来险中求,要是前怕狼后怕虎,那还不如做个田舍翁! 也不进攻襄国,直接绕过城池一路向南,然后冲到易阳附近,如果撞见皇帝车驾就是老天庇佑,合该他杨素发达,如果没撞见就看具体情况。 要是皇帝在易阳或者以南,那他就打道回府,如果皇帝在襄国,他就领着骑兵在城外袭扰,把水搅浑,也算是为真定布防争取时间,毕竟皇帝的安危可比任何城池都重要。 这一点对于周国来说尤为特别,在杨素看来,丞相尉迟迥掌握朝廷大权,宇文家的小屁孩当皇帝不过是傀儡,山南的宇文亮和周廷也只是假装和睦。 周国政局看起来稳定,可其中蕴藏着巨大隐患,尉迟氏和宇文氏之间的关系,如今就靠着小皇帝来撑着,一旦这位有个三长两短,那双方迟早翻脸。 宇文乾铿死了,就得再立皇帝,周国有宗室,可还能立谁? 杞国公宇文亮、世子宇文明、西阳郡公宇文温?这三个可都是成年人,手上还有兵,又有山南的地盘,会做尉迟氏的傀儡么? 退一步立那几个小崽子?那其父宇文明或者宇文温是不是要做摄政王?那和他们自己做皇帝有区别么?如此一来还要丞相尉迟迥何用? 真就新立了皇帝,无论是宇文氏老、中、小三代中的哪个,新皇帝肯定是留在山南自己的地盘,不会跑到尉迟氏控制的邺城送死,也就是国都会定在山南。 尉迟氏不会为这种朝廷拼命,所以必然会袖手旁观,坐看山南的宇文氏被隋军猛攻,一如当年萧梁故事,所以只要宇文乾铿一死,周国距离爆发内乱也就不远了。 即使不说这个,他率军突袭擒获周帝,这可是在敌国国境里,和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没什么区别,如此便可立下大功。 封王是不敢想了,即便真封他也不敢受,这年头异姓王没有好下场,但封国公是肯定的,可光是国公爵位还不够,这个大功还会让杨素的家人受益,而如今那功劳就在眼前。 从真定到襄国,一路上都没有烽燧,所以真定失守的消息,未必传到襄国,毕竟谁也没想到隋军会如此迅速进入太行山以东地界,拿下真定城。 隋军南下,半路遇见的都是游兵散勇,根本不足为惧,清晨来到襄国城外,逼近城门时守门官兵甚至还没回过神,不过杨素只是纠结了数息,决定按计划绕行而不是冲入城中。 襄国城头根本没什么兵放哨,城外也没什么骑兵警戒,杨素只是凭着直觉判断周国皇帝不在城内,所以他决定继续南下。 冲到沙河驿,捉了几个口舌一问,果然昨夜皇帝车驾在此休息,杨素和众将问讯大喜,顾不得劳累,换乘备用马继续追击。 果然追上了周国皇帝的队伍,如今皇帝的玉辇就在队伍中,而他的骑兵已经碾碎了对方的后卫部队,那些护卫队伍的禁军,也别想拦住他们的步伐。 “左右包抄,准备冲击!!” 已经一字排开的隋军骑兵分成左右两翼,如同张开口的猛虎,向着一字长蛇的队伍扑去,此地地势平坦,正好从从侧面冲击,而左右夹击之下,即便是军队也承受不住。 对面号角声起,是周军骑兵向着他们冲来,只是区区数百骑兵,没办法拦下他们一千五百骑的攻势,杨素已经瞥见面前慌乱的人群,女装、男装、布衣、锦衣,形形色色的人乱作一团。 血肉之躯,也想螳臂当车! 隋军吹响了冲锋的号角,呼啸着向周军骑兵接近,一百步,七十步,五十步,一轮箭射过之后,挺起马槊开始对冲,勇敢的周军骑兵撞入隋军阵中,随即被黄色大潮淹没。 “活捉周帝者,封公!!”(。) 第一百二十章 宇文温是吧? 骑兵冲击,势不可挡,手无寸铁的宫女、宦官以及杂役,慌乱的离开队伍往旷野里跑,他们想着避开战斗,却呼啸而来的骑兵撞开,随即为铁蹄碾过,化作血色残骸。 此处不是什么险要之处,官道两边空荡荡都是平地,正是骑兵冲锋的好地段,天子车驾的随行人员虽多,但在对方面前,不过是土鸡瓦狗。 即便是正规的军队,在没能结阵的情况下,面对全力冲锋的骑兵,也只有死路一条,此时此刻,个人勇武已无意义,面对着成群结队的骑兵,只有被碾压的下场。 隋军先冲破了少量周军骑兵的拦截,这些勇敢的禁军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但无法阻拦对方的冲锋,隋军左翼率先来到周国御驾队伍左翼,然后转向右冲,如同巨浪拍岸般冲入队伍之中。 惨叫声响起,血腥之气弥漫,那些连武器都没有的人们如草芥般被撞飞,隋军骑兵轻易地冲破队伍,一如汹涌的河水将河堤破口。 围绕着一辆辆马车,聚集起来的人勉强撑过了第一波冲击,而隋军右翼骑兵接踵而至的冲锋,将那脆弱的防线一举击碎。 人们疯狂的嚎叫着,披头散发,撞撞的向官道两侧跑去,如果说刚才将领们的召集,让他们有抱团取暖躲过一劫的想法,如今这想法已不复存在。 逃命,向着人少的地方逃,反正就是不能留在队伍之中,人们刚开始有聚拢迹象,被隋军骑兵这么一冲便如鸟兽散。 原本长长一列的队伍,如今化作一一节节的段落,那是围拢起来的人们,要对抗敌军骑兵的进攻,只是在如潮的骑兵面前,宛如一座座孤岛。 宇文温如今就在其中一座‘孤岛’里,看着四周的隋军骑兵,他的心都凉了半截:真是一帮弱鸡,再被冲上几次就要跪了! 步兵对抗骑兵要结阵,这是常识,所以那些护卫的禁军,以及宫廷侍卫都尽量聚拢在一起,避免落单之后被骑兵轻易收割人头。 可是那些宫女、宦官、杂役,还有各色随行人员就做不到了,面对死亡的威胁,身处血淋淋的现场,只是看着骑兵冲锋就吓得双腿迈不开步伐,好容易回过神要聚拢,却轻而易举的被对方冲散。 这一散就完了,宇文温意识到大事不妙。 来到这个时代三年,他并没有处于如此境地,打过许多仗,也见过大场面,但都是身处大阵之中,而环绕身边的,是自己辛辛苦苦练起来的长枪兵,信心有保证。 新兵入营开练,首先接受的就是骑兵冲击训练,所以宇文温的兵不怕面对骑兵冲锋,绝不会出现被吓得双腿发软的情况,结成长枪阵后,就是一只老虎无法下口的刺猬。 所以这三年来,宇文温根本没有对骑兵冲锋畏惧过,正所谓兵为将胆,他的兵给力,所以他的胆子很大,可如今不同了,崩溃的队伍让他的胆气瞬间减半。 天子出巡,随行大量非战斗人员,让这些人面对敌军骑兵冲锋,基本上是一触即溃,这点宇文温是考虑过的,他自告奋勇留下来,就是要凝聚人心奋力一搏。 本以为和禁军将领们高声喊话,不但能收拢禁军和侍卫,还能让这些非战斗人员有主心骨,一起围过来抱团,结果还是自己高估了。 那些宫女、宦官、杂役,哭喊着向外边逃散,自寻死路也就罢了,连带着影响军心,果然战斗时带着这些人就是累赘。 宇文温已经看到周围那些禁军和侍卫的表情,他们之中明显有人开始动摇,也许是想着要混入人群中逃命,反正大家呼啦啦散开,在平原里到处都是人,逃命的机会很大。 军心涣散,再这样下去真的会完全崩溃的! 尘土飞扬,隋军骑兵在外围调转马头,准备着下一轮冲锋,如今己方尚且以各辆马车为核心,聚集成一座座孤岛,这样子很容易被逐个击破。 此情此景,他想起西晋末年的宁平城之战。 永嘉五年,最后一只精锐晋军抛弃洛阳的皇帝,在太尉王衍的带领下,护送东海王司马灵柩前往东海国,兵力十余万,随行还有众多大臣、宗室及百姓,军民累计将近二十万。 匈奴刘渊的汉军闻讯追击,羯族猛将石勒率领轻骑于宁平城拦下了这只队伍,然后一场大屠杀开始。 平心而论,晋军的实力不弱,兵力不比汉军少,奈何却是一群心怀鬼胎的绵羊当头,世家出身的王衍是清谈高手根本不会领军,敌军袭来,各部将领想的是如何保命而不是团结御敌。 汉军在晋军外围射箭袭扰,如果组织得当,晋军完全可以反击,然而十余万晋军无统一号令各自为战,将领和大臣率先逃跑。 被箭射死的没多少,自相践踏而死的反倒多了许多倍,二十万军民瞬间大乱,被汉军胡骑逐个击破,最后谁也没跑掉。 此战被胡骑屠杀的晋**民不计其数,白骨露于野,是为苦县大屠杀,洛阳的晋国朝廷随后灭亡,南渡建康的宗室琅邪王司马睿撑起晋国大旗,是为东晋。 没有组织,即便是一群狮子也要完蛋,而宇文温留下来,可不是为了送死的! 为了给皇帝南逃争取时间,要尽一切可能阻滞隋军的步伐,此时的宇文温正在皇帝御辇边,他命人吹起号角,自己奋力大喊着让周围人靠过来。 “我乃宗室宇文温,大家向御辇靠拢!保护陛下!” 皇帝已经走了,但知道的人还是少数,大部分人根本搞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宇文温就是要让大家知道主心骨还在,他就是要聚拢人心。 至少还有个姓宇文的没跑,留在这里和大家一起共存亡!! 皇帝之事他确实是在说谎,但就是要给大家一丝希望,敌军就在外围,唯有向着玉辇靠拢才有可能熬过去,那些宫女、宦官等人无所谓,他要聚集的是禁军和侍卫。 但凡有点脑子的军人,就该知道聚在一起对抗骑兵,像无头苍蝇般在野地里乱跑,只有死路一条,只是这么一喊起来,自己人是注意到了,而隋军也会注意到。 这就是提着灯笼上厕所----找死,可宇文温已经顾不了那么多,再不采取措施,大家全部都要完蛋! 。。。。。。 “总管,御辇旁聚拢了许多人,莫非小皇帝就在里面?” “总管,有数百骑往南疾驰,莫非是护送小皇帝难逃了?”一名副将指着南面飞扬的尘土说道,杨素看去眉头一皱,到了他做决定的时候了。 皇帝会在哪边?是在面前的队伍里,还是在南下的数百骑兵里? 按说很可能小皇帝已经南逃,若是如此那动作还真快得不可思议,但也得提防对方使诈,万一是故意引开他们,这也不是不可能。 估了估距离,杨素判断己方有希望追到那数百骑兵,立刻对副将说道:“你,带领六百骑兵追过去,无论如何一定要追上!” “总管,剩下的骑兵怕是不足...” “马上去,本官亲自在此指挥!” “是!” 副将领兵追击而去,杨素看着面前乱成一团的队伍,命令部下准备冲锋,视线落到御辇上那一个模糊的身影上。 “宇文温是吧?两年前让你在两河口搅局翻了盘,今日便要取你项上人头!无论是哪个宇文,今日都别想逃掉!”(。) 第一百二十一章 血战 隋军的再次冲击,将本以千疮百孔的周国天子仪仗队伍冲垮,他们如同黄色的潮水涌过支离破碎的河堤,而御辇处首当其冲。 服色各异的人们聚拢在御辇周围,脚下是阵亡的同伴,他们手持五花八门的兵器严阵以待,准备迎接隋军骑兵的新一轮冲锋。 方才西阳郡公宇文温的高声大喊起了效果,许多六神无主的士兵向着御辇围拢过来,还有那些凭借马车抵抗的人也向这边靠近,但宇文温此举也吸引了隋军的注意力。 前一轮冲击,带走了数十余条人命,有的被战马撞死,有的被马槊挑飞,而他们没有多少长兵器,无法对冲来的骑兵造成多少有效伤害。 他们作为普通的随行人员,不可能穿着铠甲,即便地上有阵亡的士兵,可他们没时间将其铠甲剥下再穿上,也没有人会脱铠甲下来给别人。 聚集到御辇周围的人越来越多,而调整完毕的隋军却改变了策略,分出少部分去追杀四散而逃的人,一部分骑射骚扰御辇处的人们。 还有一部分将试图靠近御辇的人驱散,骑兵对步兵的优势,在此时愈发明显。 旷野里四处乱跑的人们,被三四骑兵追上,毫无反击之力便被杀死,即便是有人鼓起勇气转身反击,却被隋军骑兵一槊捅死。 骑兵追杀这些几乎是手无寸铁的人们不要太简单,即便不用马槊也可以放胆策马追近,挥起佩刀凭着马速对准后脑轻轻一掠,一条鲜活的生命就在面前消失。 两条腿再能跑,也跑不过四条腿,区区数十隋军骑兵,便将逃散的人们杀得尸横遍野,眼见着逃命无望,有的人转身跑回队伍,要想抱团取暖。 然而他们的希望被无情碾碎,一如离群的羔羊被狼群叼走,没有多少人能跑回队伍,不是被隋军骑兵射死,就是被战马撞倒践踏而亡。 一匹马不下百五十斤,加上全身披挂的骑兵合起来数百斤,一冲起来即便是身着铠甲的步兵都扛不住,更别说这些身着布衣的寻常人。 惨叫声、哭喊声不时响起,隋军骑兵肆意践踏着那些离群之人,他们要抓的是周国小皇帝,所以那些明显成年的人不在活捉范围内。 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御辇,事不宜迟,一旦给周边的周军反应过来,他们此次袭击就会功亏一篑,所以猛烈的进攻随后展开。 部分隋军骑兵策马绕着御辇放箭,一部分策马冲击人群边缘,每次冲击都将外围啃掉一些,而一部分隋军却下了马,他们舍弃射程近的骑弓,拿出备用的步弓,仗着身上防护重重与周人对射。 骑兵的战术有很多种,骑射袭扰只是其一,但是骑弓受限于马上使用,其尺寸要小一些,所以射程比不上步弓,故而骑兵下马用步弓射箭袭扰敌阵也是常见战术之一。 周人大多都没有着甲,身着铠甲的隋兵可以在对射中占据上风,他们的头盔下连着数圈札甲,将面部和颈部护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除非射中双眼,否则根本不惧箭矢。 有的隋兵身中数箭却无大碍,反将周兵弓箭手射倒,借着多种手段,隋军渐渐占了上风,不过让他们稍微头痛的,还是那些周人的射箭高手。 无他,这些射箭高手专射马。 田益龙便是其中之一,他随着天子仪仗出行,不是禁军也不是侍卫,除了佩刀之外不说铠甲连弓箭都没有,隋军袭击后一名禁军战死,田益龙便捡得弓一把箭一壶。 他的箭术说不上高超,但常年打猎练出来的底子不错,加上之前随军作战见过‘大场面’,所以临阵不怯,射了两箭便熟悉了弓的性能,随后开始反击。 隋兵身着铠甲只露双眼、手掌和穿着靴子的脚,想要一箭毙命只能射眼睛,只是对方骑马疾驰哪里有那么好射,正所谓射人先射马,田益龙和其他弓箭手一样选择射马。 敌军因为突袭的缘故,为了保证速度故而战马没有具装马铠,所以射马成为最有效的反击手段,也是因为如此弓箭手成为压制目标。 田益龙的随从一直在掩护他,只是手中没有盾牌,靠的是大小不一的木板,如今几乎伤亡殆尽,这都是他的族人,每一个绕来绕去最后都和自己有着血缘关系,他顾不得悲痛,奋力拉弓放箭。 局势危急,田益龙也进入亢奋状态,他从未在如此压力下射箭,每射一箭都是难得的机会,甚至会有一个人为他挡箭而身亡,所以每一箭都必须射中,而他每箭都射中了。 箭壶里有射马用的羽箭,箭镞宽若小铲,一箭射中马头或者马脖子立刻见效,战马疾驰之际中箭倒地,背上骑兵被摔得七晕八素不死也残。 羽箭十五支,射杀战马十三,而连续射箭后田益龙的力气也下降得飞快,双臂发麻发酸,甚至连拿着弓的左手都开始略微颤抖。 但他不能停下,隋兵不断冲击,缺乏长矛的他们只有靠射箭进行反击。 马蹄声起,骑兵再度袭来,有的挺起马槊,有的则是弯弓搭箭,田益龙大喝一声拉满弓,瞄准了前方。 视线之中有数骑,他的目标是当先手持马槊那一人,然而就在瞄准对方战马头颅之际,田益龙瞥见其旁边一骑正弯弓搭箭,瞄准自己。 帮忙挡箭的随从都已中箭倒地,自己身上又没穿铠甲,事到如今若是不躲那么中箭就是死,所以田益龙决定死,但在死之前也要多拉一个垫背的。 “来啊!!!” 他大喝一声,想到战死的族人,只觉得热血上涌再无其他想法,瞄准马头随即放箭,弓弦声起,两只羽箭对向交错而过,同时各激起一朵血花。 田益龙中箭倒下,手中弓箭跌落地面,而敌军战马头颅被削掉一大块,未及哀鸣便前蹄一软颓然倒地,背上骑兵被甩起向前扑,凌空抱头将身子一缩滚落地面。 骑兵作战免不了马失前蹄被甩下背来,而如何在这种情况下保命便是经验,这名隋兵的经验看来很丰富,在地上滚了几圈卸去冲力,避免了折断颈椎或断手断脚。 刚站起身,一杆长戟扎进其眼眶然后戟尖从脑后透甲而出,他嚎叫着用双手握住戟杆,还没得用力便口吐鲜血而亡。 周法明用力一抽将那杆用做仪仗的长戟拔出,这是他好容易捞到手的‘长兵器’,见着不远处隋军骑兵冲来,他招呼着身边随从:“干掉他们!!” 宇文温组织大家围着御辇防御,可光防是防不住的,事发突然许多人手上没有武器,更别说铠甲,这样下去迟早被隋军在外围放箭射死,所以要适当的主动出击。 周法明自告奋勇参与出击,他的随从是周家的百战部曲战斗力不差,没有长矛但有佩刀,这就足够了,因为对付骑兵并不是非长矛不可。 数骑隋兵呼啸而来,他们见着面前出击的几个周人根本不放在眼里,策动战马片刻就冲到面前,荡起马槊便戳,却被对方躲过。 侧身一闪,随即奋力挥刀横砍,一阵巨大的力量从刀身传到刀把,周法明差点握不住手中刀,但那冲力随后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擦身而过的隋兵人仰马翻。 落地的隋兵有几个当场没了动静,而剩下那几个刚挣扎着起身,便被候个正着的周法明等人给捅了眼睛,他们步战克骑,来了个零伤亡。 对付骑兵,砍马腿就是办法之一。 但那要用命来换,首先得躲过骑兵的攻击,远的有弓箭,然后是马槊或长矛,最后是长刀,还得躲过战马的撞击,这要看眼力、勇气还有身手敏捷。 周法明可不缺这些,他的部曲们也不缺,所以才敢贸然出击,孤零零面对袭来的敌军骑兵,当然前提是对方数量也不多,最好没弓骑。 “快,扯了马槊弓箭回去!”周法明高声叫喊着,从地上扯起一根马槊后便往回跑,大家缺长兵,正好拿来救急,铠甲当然最好,但剥起来太费事,要拖着尸体回去也没时间。 马蹄声起,又有新一波十余隋军骑兵冲来,他们拉弓射箭,轻而易举的射中面前之人,面对无甲的目标,基本和打猎没区别。 周法明想要搀扶一名中箭的部曲撤退,然而对方却甩开他的手:“三郎君快走,别管我!” 御辇处聚拢的人群中有许多人冲出来,他们拿着五花八门的武器想要接应周法明等人,然而隋军骑兵来得更快,弃了弓箭荡起马槊向着猎物冲来。 堪堪避开槊锋,周法明大喝一声将手中马槊横扫,直接扫中对方马腿,砰的一声其人马失前蹄随后栽倒地面,而他只觉得双手虎口一震几乎要裂开。 挥舞着半截槊杆转身,周法明对准爬起来的隋兵奋力抡下,一声闷响后对方头部吃了一杆随即倒地,他还没来得及逃开,身后马蹄声起。 没想那么多,反手将那半截槊杆一扔,骗的来袭骑兵身形一歪,周法明侧身让开,右臂夹住对方戳空的马槊,奋力一甩硬生生夺了过来。 强忍着右臂的剧痛,周法明正要用左手去抓马槊,就在这时耳后生风,周法明回头一看却是另一骑冲到面前,手中扬起一根铁锏向他抡下。 来势汹汹无法躲闪。 人马交错间彭的一声血光飞溅,隋军骑兵如镰刀般掠过出击的周人,随即又被聚拢在御辇处的弓箭手射倒数骑,人仰马f翻之间已无周法明的身影。(。) 第一百二十二章 随我杀敌! 如狼般的隋军骑兵,将聚拢在御辇处的周人咬得遍体鳞伤,不断的骑射、步射袭扰,将没有着甲的人们射得伤亡惨重。 隋军也有伤亡,可优势依然在他们那边,周人除了原本就着甲的禁军、侍卫,其他人基本形成不了太大威胁,这些人本没有弓箭,也没有长矛、步槊之类,总而言之被摧毁是迟早的事。 除了围绕在御辇的人们,其他仓促间聚集的人已经伤亡殆尽,所以藏匿着周国皇帝的御辇就是隋军的最后目标。 然而本该结束的战斗,却被对方硬生生拖延下来,罪魁祸首就是那个一直高声大喊不断指挥的人,杨素看了看御辇处那恍惚的身影,一股不祥之兆涌上心头。 两年前的六月份,他作为行军总管,随当时还是周国官军的征南军南下,在山南荆州地界的两河口,与当时的安州军大战。 那一战惊心动魄,官军的胜局,却无意间被一人翻转了。 此人就是宇文温,也是如今在御辇处指挥周人防御的那个人,杨素想到当年之事,决定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万一又给此人坏了大事可如何是好! 皇帝在不在那御辇内?还是在方才难逃的骑兵中?反正各五成的几率,两边都有可能,杨素觉得己方未必追得上那些南逃的周国骑兵,所以成败就看能否拿下御辇一探究竟。 所以要全力以赴,免得煮熟的鸭子飞了。 “总管,南方尘土大作,好像是向北移动...”有随从提醒,杨素望去,却见南面确实有骑兵向北移动的迹象,也许是己方骑兵返回,也可能是周军骑兵回援。 “全力进攻御辇,立刻把他们解决掉!” 关键时刻即将来临,身处御辇旁的宇文温察觉到了,隋军骑兵们正在调整距离,而那些下马用步弓射箭的隋兵也开始跃跃欲试。 有马不骑玩步战,宇文温不觉得对方是脑残,相反这就是肉搏战的前兆,骑兵可不是只能骑马作战,下马的骑兵其战斗力同样不容小觑。 若换在欧洲,这种人应该叫做下马骑士,亦或是龙骑兵,当然在中原的历史里,骑兵下马作战也是战法之一,当然这得看综合战场局势而定。 唐军对漠北部落薛延陀的战争,就出现过下马步战的情景,而后世横扫欧亚大陆的蒙古军队,临时下马步战也时常可见,至于明末的清军,骑马机动下马步战碾压明军更是让人无语。 无论花样怎么变,对方下马的骑兵开始逼近,意味着致命一击开始,若让这些人逼近肉搏,旁边再给骑兵一冲,那什么都完了。 步兵是铁砧,骑兵是铁锤,对方如今派铁砧靠上来,接下来想干什么不言而喻,宇文温看着己方人员那凄惨模样,也知道最后的时刻要来了。 辛辛苦苦练了三年兵,未曾料到了紧急关头却派不上用场,手头上能用的,除了残存的禁军和侍卫,其他人大多没指望。 田益龙和周法明连同各自的随从没于乱军之中,知根知底的伙伴算是完蛋了,禁军和侍卫战斗力如何未曾可知,宇文温身边可靠的就剩下自家的一些护卫。 可即便如此都已死伤惨重,他们作为普通随行人员,自然是不被允许着甲,所以在隋军的箭雨下没得好果子吃,宇文温也就是内穿环锁铠,才算是有了基本的防护力。 “郎君,局势不妙。” 张\定发在一旁低声说道,他趁着没有外人,把想法说了出来:“郎君,一会在下无论如何都要抢到一匹马...” “不用了。”宇文温淡淡的说道,随后笑了笑:“若天意如此,便如此吧。” 张\定发闻言愣住,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看样子似乎颇为失落,宇文温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看看身边的护卫,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得远处号角声起。 不是一处,而是几处,那是环绕周围的隋军在吹号,分散出去追杀逃人的那些骑兵也聚拢过来,而下马的骑兵也聚在一起,这一切都很明显了。 “宇文使君,是隋军准备进攻了。”一名禁军将领近前说道。 “是啊,他们等得不耐烦了,诸位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 “大家愿意死战么!!”宇文温忽然大喊道,环绕御辇的人们之间许多人闻言露出了决绝的表情,奋力回应着:“我等愿奋力死战!” 声音不齐,甚至有些底气不足,不过这对宇文温来说都无所谓了,别人也许想着投降,求得一线生机,可他是绝对不会投降的。 投降也没用,作为敌国宗室,本就逃不了被屠杀的结局。 简单的商量之后,宇文温和禁军将领布置了最后的防线:所有能当做障碍物的东西都摆在四周,人们聚集起来把所有长条状的物体一致对外,充当拒马长矛。 着甲的禁军和侍卫,作为最后的核心,准备迎接肉搏战,而手无寸铁的宦官、杂役,则捡起石头作为最后的武器。 看着一片狼藉的战场,看着周围虎视眈眈的隋军骑兵,宇文温不觉得己方有什么反败为胜的机会,即便是侥幸抗过了这次进攻,也抗不过下次进攻。| 虽然双方人数相差不大,可战斗力的差距很明显,他这只挡车的螳螂,还是要被历史的车轮给碾得粉身碎骨。 原本历史里的宇文温,是一个妻子被人强占却无能为力的可怜丈夫,是一个父亲被逼起兵造反而被牵连砍头的倒霉儿子。 被押上刑场砍头之日,也是妻子被大张旗鼓迎入宫中立为贵妃之时,然后未亡人深得皇帝宠爱,没几日就被堂而皇之的立为皇后。 自己的女人,被作为他人的皇后载入史册,身为绿帽丈夫甚至因此沾光在史书上‘露面’,除了屈辱还是屈辱,带着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最后绝望无助的死去。 皇权的肆无忌惮、随心所欲,那个宇文温用其经历进行了最直白的诠释。 随着他来到这个时代,曾经的命运改变了,努力了三年,眼见着局面刚打开,正是大展宏图之际,老天给他开了个玩笑。 在这太行山以东,洺水以北的平原,多出来的三年人生,即将走向终点。 再不用为练兵殚尽竭虑,再不用为天下大势绞尽脑汁,再不用为宇文氏和尉迟氏之间的关系头痛,以后双方会不会翻脸,已经不关他的事了。 尉迟炽繁会为我守节么?杨丽华呢?还有萧九娘呢?若干年以后,她们还会想起我的样貌么?也不知道鹊哥、棘郎还有浣奴的人生会怎样。 马蹄声响起,大地似乎在颤抖,宇文温的思绪被打断,抬头望去,北面围着的隋军正在策马向他们冲来,而南面的下马骑兵,也开始向御辇逼近。 他们一边小跑前进一边弯弓射箭,眼见着就要逼近到二十步距离,宇文温望了望晴朗的天空,再无留恋之意。 “诸位。”宇文温大声的向着面前的禁军将士、护卫们喊着,“随我杀敌!” 哐啷一声拔出佩刀,他跃出充当障碍的杂物堆率先冲了出去,在他面前是步行冲锋的隋兵,身后御辇另一侧是骑马冲击的骑兵,如狼似虎。(。) 第一百二十三章 肉搏 宇文温侧身一闪,躲过当面射来一箭,又挥刀磕飞再一箭,随即冲入隋兵群中。 当面一人弃弓拔刀迎战,然而刀刚出鞘时却已晚了,宇文温挥刀一斩,刀锋从其左肩斜向至右肋划过,人随即化作两截。 宿铁刀,双手刀形制,为巴州军器监精心打造,斩甲二十领后刀刃依旧完好,如今在他手中化作杀人利刃。 步伐不停,宇文温保持刀尖向前继续突刺,一刀扎进又一隋兵的大腿,趁其身形不稳,抽刀一挑斩断对方右臂,举刀过顶随即奋力抡下将其砍作两截。 左手从腰间抽出一物,对准左侧冲来隋兵扣动扳机,只听砰的一声对方脑袋开花,鲜血四溢之下,宇文温开始放无双。 正统三年试作型气动力连珠手铳,杜仲胶闭气环,高压储气筒,备球形铁弹十发,五步距离内发发破甲,又称五步倒。 围上来的隋军没料到宇文温有如此利器,猝不及防之下被当面爆头八人,另两人重伤倒地,又有三人被其挥刀砍翻,瞬间战损十三人,气势为之一遏。 缺口打开,宇文温收了手铳便双手握刀突进,刀随人进搅起腥风血雨,四周隋兵无三合之将,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沉重的铠甲在宿铁刀面前如同纸糊一般,残肢断臂不断飞起。 他的箭术稀松平常,马槊技艺也不见有多犀利,但力气和体力却不小,每日苦练都是将心血用在辛酉刀法上,虎林军中,杨济以下,论刀法无人是他的对手。 辛酉刀法乃明代抗倭名将戚继光所创,没有什么华而不实的招数为实战刀法,又分双手、单手刀法,练起来颇多要领,而杨济均悉数传授给宇文温。 砍翻数人,宇文温发髻散开浑身是血状若疯狗,手中长刀锋刃已出现多处缺口,一如锯齿般参差不齐,身上衣袍多出破损,露出内里环锁铠。 他砍了许多人也被许多人砍中,有的刀锋被环锁铠挡下,有的刀锋却突破铁环直到肉里,宇文温只觉得浑身疼痛,也不知伤势如何。 跟着他突击的护卫们没有着甲,凭着一股血气和敌军对砍,恶斗之下伤亡殆尽,张鱼也为宇文温挡了几刀,倒地后生死不明。 “来啊!!你们不是很能打么?来啊!!”宇文温嚎叫着,双眼发红看着面前隋兵,耳边传来厮杀声,那是己方人员在和隋兵生死相斗。 “有胆子强弓近射,没胆子肉搏么!!”他咆哮着,挥舞长刀再度向前冲,此时此刻他的体力已经快要到极限,唯一想的就是战死之前,多杀个几个够本,也是为了鼓舞士气压制对方的强弓近射。 强弓近射,是骑兵步战时常用战术,身着重甲冲向敌军,逼近到三十步甚至二十步的距离射箭,此时射出的箭势不可挡。 这么短的距离内射箭很难躲闪,而且准头也很高,对方即便身着铠甲头戴兜鍪,只要中箭不死也残。 除非有盾牌,可若是敌军都躲在盾牌后,冲到面前的步行骑兵便弃弓拔刀,趁着敌军反应不及贴身近战,这是一种玩命的战法,看的就是双方勇气。 攻方步行冲锋,途中还要拉弓射箭,所以没有盾牌可以遮挡,只能靠身上铠甲直接抵御箭矢,若是倒霉遇到弩手攒射只有被当场射杀的下场。 守方士兵面对逼近的敌军不停射箭,可对方身中数箭却依旧逼近,其手中弓箭蓄势待发即将夺命,不是所有人都能面对如此压力,更别说近距离对射,极有可能被对方一箭取了性命。 宇文温‘熟悉’这种场面,按杨济所说那是经典的清军战术,借着楯车逼近明军军阵,然后身着两重甲甚至三重甲的白甲兵徒步突击。 拿着劣质火铳的明军老早就乱开火,被白甲兵冲到面前,一轮强弓近射后白刃战,然后就是明军大崩溃。 究其原因就是明军没有白刃战的勇气,所以宇文温决定主动出击,用身先士卒的方法鼓舞士气,若是让对方冲到御辇处聚集的人群中,一切都完了。 冲锋途中躲箭、磕箭是虎林军的操练项目,宇文温算是个中好手,仗着身上穿着环锁铠,要和逼近的隋兵对砍,只要他自己不在第一波对抗中被秒杀,那就有机会。 机会确实来了,连‘无双’都放了,只是效果如何无法得知,如今的宇文温身处乱军之中,根本不知道战局如何,举目望去都是敌军。 力气将尽,他已经没有活路了。 一股冲力由背上传来,刺痛之感随即传遍全身,似乎有什么东西钉在后背,宇文温知道自己中箭,环锁铠还是没能防住流矢。 稍微失神,身上又挨了两刀,痛感让宇文温进入最后的癫狂状态,他咆哮着挥刀乱砍,接连砍翻数人,只是刀法渐渐杂乱无章。 “是条好汉,让我来会会你!” 宇文温闻言望去,只见一名隋兵走上前来,对方身材魁梧,因弃了兜鍪所以看得见模样,其人面如活蟹须如铜线,经典猛将的造型。 见着宇文温那落魄模样,隋兵提刀指着他道:“来吧,我和你单挑!” “单挑?就是单挑,老子一个单挑你们一群!”宇文温咆哮着冲上去挥刀就砍,对方提刀来挡,当啷一声把宇文温的刀磕飞。 宇文温一脚踹去,对方侧身躲过,随即抡起拳头砸来。 脑门挨了一拳,宇文温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对方又抡一拳将他打倒在地,挥刀便要砍下,却被宇文温用脚勾倒,见着周围隋军围了上来,他知道自己的最后时刻到了。 ‘至少,我是力战而死!’ 左手从靴里拔出匕首,宇文温要在死之前拉个垫背的,却见人影晃动脚步声起,己方人员冲了过来,当先一人是浑身鲜血的张鱼,挥舞着尖刀将一名隋军扎倒。 双方混战作一团,逃过一劫的宇文温爬起身环顾四周,只见己方出击人员竟然占了优势,未待其多想,对面地上窜出一个身影向他冲来。 其人正是那面如活蟹的猛汉,右手抓着块石头,照着宇文温脑门抡过来,他瞅准空挡用左手将其挡住,随后右脚猛地向对方脚掌踩下。 儿童打架时卑鄙无耻的偷袭招数,却在此刻收到奇效,那猛汉猝不及防被踩了脚身形一抖,为宇文温所趁,一把掐住对方脖子,然后对准脸来了个头槌。 彭的一声,宇文温用脑门将对方槌得满脸是血,然后马步一扎,抱住对方要来个过胸摔,奈何刚将对方向后举起过半,右腿伤口猛地剧痛。 受伤的双腿支持不住两人重量,宇文温抱着那人倒在地上,随即厮打在一起,他要挖对方眼睛却被掐住手,而对方要掐他脖子却也被挡住。 双方手抓手相互用力,僵持片刻后宇文温几乎脱力之际对方却先软了,他挣脱对方双手张口便要咬向咽喉,却被猛汉抢先一步一个头追撞在脸上。 “去死啊!!”宇文温咆哮着一个手肘击打在对方脸上,随后奋力使出一击右勾拳命中面颊,将对方打得七晕八素,就在他捞起一块石头要来个致命一击时,破空之声响起,一支羽箭射中胸膛。 胸口一痛,宇文温低头看着那钉在胸前的羽箭,身形随后一晃勉强站住,一旁的张鱼向他跑了过来,声嘶力竭的喊着“郎主”。 周围人都回头看着宇文温,这位宗室之前的表现让人热血沸腾,一人突入敌军之中浴血奋战,将气势汹汹的隋兵砍得伤亡惨重,有如此骁勇善战之人,让他们看见了活下去的希望。 可是如今却... “废物!!射箭都只是破皮,废物!!”宇文温大喊着,一把拔掉胸前插着的羽箭,不顾溢出的鲜血,高高举起让大家看见那支箭,“大家看见了,连射箭都没力气,隋军都是废物!把这些废物杀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周人爆发出如潮的呼喊声:“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第一百二十四章 神箭手 杨素收弓拔刀,策马向着人群冲去,目标就是那引发欢呼声的宇文温,他发现自己似乎有些走霉运,遇见宇文温就没好事。 这小子两年前在两河口战场上坏了他的好事,当时刚交锋时宇文温的军队没有引起杨素的注意,最后导致战局翻盘。 这次也是如此,原本可以很快结束战斗,结果就是宇文温不断组织人手围拢在御辇旁,导致隋军数次冲击都未得手,现在展开的全力进攻,也被‘此獠’给顶住了。 不,只是步行进攻被顶住了,杨素看向北侧,隋军骑兵已经撞入御辇旁的人群,白刃战已经展开,所以机会还有,前提是赶紧解决宇文温这边。 双方人数相差不大,只要南边步行进攻的士兵突破周人的拦截,冲到御辇那边就能把对方包圆,战斗很快就能结束,所以一直在旁边督战的杨素决定出动,把宇文温这根钉子拔了。 他那一箭射得很准,七十步距离上直接命中对方胸膛,只是因为超过骑弓有效射程的缘故,似乎没能当场取了对方性命。 杨素心想对方也许是穿着铠甲,所以中箭后还如此猖狂的示威,也正是因为穿着铠甲,宇文温先前才敢冲入隋兵之中浴血奋战。 可对方身上看起来穿的是衣服,想来是环锁铠一类东西,这不要紧,杨素决定补刀,他指挥着左右骑兵,准备一次冲锋就把对方解决。 刀法厉害是吧?身强力壮是吧?身穿宝甲是吧?射不死是吧?我踩死你!! 在一群冲锋的骑兵面前,什么古之恶来都得死,杨素要赶紧把宇文温这个不稳定因素铲除,击溃胆敢出来迎战的周人,然后攻入御辇。 南面的尘土越来越多,似乎是有大批骑兵向此处赶来,杨素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派出去的六百骑兵返回,所以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快刀斩乱麻。 在他面前,隋军的步行骑兵已经溃败,出击的周国人占了多数,所以策马冲击不怕误伤自己人,而即便真是自己人在里面,对杨素来说也无所谓。 只要能够获胜,些许不择手段要什么紧!至于宇文温,你的人头我要定了! 。。。。。。 张\定发弯弓搭箭,握着弓的左手还额外夹着两支箭,看着面前六十余步外掠过的隋军骑兵,瞄准当中那名将领,为了找到这个猎物,他忍了许久,先前一箭不发,就是免得隋军注意到自己。 得宇文温周旋,张\定发随天子车驾出行得以携带弓箭,所以他有把握用自己的弓和箭,乱军之中取上将首级。 常言说得好“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被如此多的隋军骑兵突袭,张\定发原本打算掩护宇文温逃命,结果这位不知怎么回事要留下来死守,那唯一存活的希望,就只能将敌军主将射杀。 主将阵亡,群龙无首,也许会导致隋军出现混乱,己方再顽强反击一下,对方也许就会撤退,这样的可能性大概有四成,虽然不高,但总好过硬扛冲击。 说得容易做起来难,张\定发见着隋军骑兵的模样心都凉了半截:对方就是卸掉马凯的具装甲骑,全身上下护得严严实实,除了双眼、双手、双脚,就没裸露的地方。 腋下当然也没防御,但那地方射不到,而唯一能够一箭毙命的,只有双眼,简而言之,张\定发要正确判断隋军主将是谁,然后对方还得进入他的弓箭射程范围内,最后要找到机会射眼睛。 一个骑马疾驰的人,要射他眼睛很难,因为对方骑在马背上会颠簸,而从侧面射眼睛更难。 当然也可以射马,但对方未必会死,然后被人重重保护起来,所以机会只有一次,而现在,张\定发终于等到了。 将领身边会有部曲,然后要发号施令,最主要是一般情况下不会冲锋,张\定发用宇文温的千里镜观察了许久,终于确定了目标,而这个目标正向着宇文温杀去。 缓了缓气息,张\定发看着弓上绑着的一根羽毛,感受着风向、风速,这是他的绝活,也是曾经郎主传授的心得。 “若天意如此,便如此吧。” 同样的一句话,两种不同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着,一个是年轻的声音,就是那位不是郎主的郎主----宇文温,而另一个浑厚有力的声音,是他的前任郎主----落雕都督斛律光。 齐国栋梁斛律光,战功卓越箭术超群,有落雕都督的美称,张\定发是斛律家的部曲,跟着郎主作战表现出色,机缘巧合下得斛律光指导,箭术精湛。 某日,斛律光奉诏入宫,即将踏入宫门时,有宦官冒死传来消息,说天子要对丞相(斛律光)动手,斛律光闻言淡淡一笑,留下一句话便入了宫。 “若天意如此,便如此吧。” 随行部曲听了郎主这句话,默然候在宫外,张\定发就是其中一人,果不其然真出了事情:斛律光‘涉嫌谋反’,于皇宫凉风亭内遇害。 前郎主当年那句话,方才又在耳边响起,张\定发一时间百感交集,恍若回到了十一年前的齐国皇宫大门,看着那个魁梧的背影,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死亡。 “真是莫名其妙,说这种晦气的话。”他喃喃自语,目光却没有离开前方那名隋军将领,弓身上的羽毛忽然停止飘动,那一瞬间似乎时间也随之停止,而张\定发随即松开了弓弦。 破空之声响起,杨素心中一惊不由得向左看去,只见一支羽箭正向自己飞来,他立刻后仰堪堪避过,只是那只箭刚从面前掠过,又有一箭射来。 不,是两支箭一前一后射来,一支偏左,一支偏右,封住了他躲闪的所有可能路线。 血光溅起,前一支箭不偏不倚射中他的左眼。 “郎主!”身边随行部曲面色大变,策马靠近要扶助杨素避免其坠马。 “呜啊!”杨素大叫一声,抬手握住箭杆随即一用力将其拔出,箭头处血淋淋缠着一些东西,却被他放入嘴里一口吞下。 “杀!杀了宇文温!!”杨素的喊声充满杀气,他不顾鲜血淋漓的左眼,强忍剧痛奋力的高喊着继续冲锋,一如负伤的猛虎,要和猎物同归于尽。 破空之声再起,一箭飞来直接射中杨素胯下战马眼睛,猝不及防之下,他马失前蹄随即被甩了出去,而左右骑兵的战马也相继被射中眼睛,接连倒地。 “是连珠箭!!周人有神箭手!!”(。) 第一百二十五章 来战个痛快! 张\定发奋力拉弓射箭,目标是向宇文温等人逼近的隋军骑兵,他们是着甲不错,但马匹没有,而要射那硕大的马眼要比射人眼容易得多。 片刻之间,又有数骑被他射中扑倒地面,全部是马眼中箭,突如其来的连珠箭将这些隋军打懵,他们没想到周人此时还会有如此犀利的神箭手。 战斗刚开始,他们就很注意对付周国天子仪仗队伍里的弓箭手,因为也只有这些人能对他们造成实质的伤害,对射了一段时间后,周人的弓箭手已经伤亡殆尽,所以他们才放心大胆的进攻。 结果这个会连珠箭的神箭手是怎么回事?! 落马之人没摔断手脚或头颈的挣扎着爬起身,拿出步弓想要反击,可无一例外的被射中眼睛当场毙命,对方的射速快得惊人,而准头也让人不寒而栗。 这样的距离箭箭射眼,会是怎样的人才能做到!如此快的射箭频率,就不怕手指断掉么! 对射的隋兵,带着疑问坠入九泉,瞬间爆发的神射手,用连珠箭将这数十骑的冲锋生生打断,他们势头已失在无法冲锋。 调转马头回转,他们是要去救低落地面的行军总管杨素,而御辇处的箭却依旧连绵不断,将胯下战马射得痛苦难当,正要迎接冲击的宇文温,见着张\定发开弓,知道瞄准了大鱼。 “快,冲过去,把那些落马的隋军砍了!里面肯定有主将!!” 高声大喊扯动伤口,宇文温只觉得胸膛那处箭伤似乎撕裂,只是顾不得那么多奋力指挥旁人赶紧‘补刀’,他让张\定发专门找隋军主将放箭狙击,所以机会不能错过。 “郎主,血都染红衣襟了!”张鱼急得大喊着,别人不知道可他搀着宇文温,清楚方才那一箭可不是闹着玩的,虽然宇文温拔了箭以示无恙,可伤口却未做任何止血措施。 “啰嗦!”宇文温奋力推开张鱼,从地上捞起把刀来,招呼着身边人向落马的隋军杀去:“杀敌,诸位,杀敌啊!!” 这一跑牵动全身,宇文温只觉得浑身伤口同时剧痛,随后双眼一翻栽倒在地。 。。。。。。 御辇,战斗进入白热化,围拢在御辇处的禁军、侍卫,还有那些初上战场的人们,他们有的手拿武器、长条状物品,甚至赤手空拳,嚎叫着向冲来的隋军骑兵迎去。 有人冲向马蹄,将自己的血肉之躯化作拒马,将敌军骑兵绊倒,被失蹄战马向前甩出的隋兵,连着全身铠甲百余斤的总量,重重砸在人群之中。 一片腥风血雨,隋兵冲入了进来,双方展开血腥的肉搏战,全身披挂的隋兵不好对付,周人便抄起石头往对方脑袋招呼。 人的头即便有兜鍪保护,但也受不了重击,正常来说作战时用铁锏、铁鞭、铁锤或狼牙棒敲头效果很好,只是如今周人没多少趁手的武器,只能是用石头砸。 宇文温方才率先冲锋的壮举激励了许多人,尤其是那些禁军和侍卫,他们见着宇文温身无片甲(看不出来)却如此骁勇,无一不是热血沸腾。 虽然陛下先走了,可这不还有个姓宇文的和我们并肩作战么! 有眼尖的看见南面烟尘滚滚,似乎是有骑兵往这边过来,虽然有可能是先前南下追击的隋军返回,但也有可能是援兵赶来,无论如何至少是有希望了。 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有希望了! 抱着这样的信念,人们奋力厮杀着,任何东西都成了武器,御辇周围的人本就和隋军人数接近,有了死战勇气之后便和对方打得不相上下。 相持之下战局胶着,隋兵原想速战速决,未曾料对方竟然如此难缠,双方混战乱成一团。 田益龙猛地睁开眼睛,周围一阵血腥味,他以为自己死了,可看看周围却依旧是在御辇附近,无数的人在对砍,胸口有些痛,探手一摸却是一支箭插在那里。 “我没死?” 他想将箭拔下却见其连在衣袍上,箭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卡着,仔细一看那东西却是妻子求来的护身符,为他挡住致命一击,那羽箭钉在护身符上,箭头只是破了他一些皮。 再次用力将箭拔掉,田益龙抓住旁边一块石头便爬起身。 面前一名隋兵挥刀正要砍人,却被田益龙从后面一石头砸中后脑勺,虽然有兜鍪护头,可依旧被砸得身体失衡,还未反应过来,便被田益龙一脚踢中裆部。 似乎有蛋碎的声音响起,从头到脚护得严严实实的隋兵倒地抽搐,田益龙弯腰去捡其手中刀,却见另一名隋兵冲了上来,正要拼命之际,却见对方眼睛中箭。 回头一看,只见宇文温的护卫头领张\定发正抽箭搭在弓上,只是稍作瞄准便放箭,又是一箭中眼射翻另一个隋兵。 “张头领...使君呢?” “在南面。”张\定发简略的说道,瞥了一眼田益龙胸前那破洞,只是说战况紧急,还要小心些。 “这帮隋兵,骑马都冲不破我们,现在让我来教训他们!”田益龙笑道,转身加入战斗,他已经死了一次,所以更加不会怕死了。 张\定发回头往了一眼南面,那里的隋兵已被击退,只是他见着宇文温倒地心中焦虑,然而战事未了不能松懈,他觉得有张鱼在一旁照料应该无妨,便转向北面协助防御。 侧身躲过射来的一箭,张\定发再度弯弓搭箭,他的右手手指已经鲜血淋漓,但却毫不在意,久违了的杀戮快感,让他全身的血都沸腾起来。 一箭将暗算自己的隋兵射死,他伸手探向箭壶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看见身边御辇上钉着一箭,将其拔出后再度弯弓搭箭。 一名隋军骑兵迎面冲来,挺起马槊要将面前拦路之人挑开,张\定发粗略一喵随即放箭,羽箭正好射中对方右眼。 “箭用完了,可我的极限,还没到啊...” 。。。。。。 御辇西面,十余隋骑正在游动骑射,忽然面前地上的尸体堆里窜出个人,他抄起根马槊向其中一骑捅抡去,正好刺中对方胸膛。 主人被捅翻落马,胯下坐骑惊得原地立起,那人一把扯住缰绳翻身上马,不等其他隋兵反应过来,挥起马槊就是一阵横扫。 浑身是血的周法明瞬间把隋军骑兵扫翻几个,见着一人弯弓向着自己瞄准,他一个镫里藏身躲过,随后奋力将马槊前刺将其捅翻。 数只羽箭射来,将隋军骑兵射得阵脚大乱,周法明知道是御辇处的自己人在掩护他,也不顾身无片甲开始骑战。 马槊有些不趁手,但有好过没有,练家子出身的周法明很快便把那几骑捅翻,随后策马向着御辇处靠近,抹了一把脸,满手都是红白之物。 那是他部曲的血迹和脑花子,方才隋军骑兵即将用铁锏将周法明爆头之际,是那名部曲冲了上来,奋力为他挡下致命一击。 一个大活人的脑袋,就在面前被打爆,红白之物喷了周法明一脸,腥臭之气熏得他头昏脑涨,两人重重倒地后周法明一度昏死过去。 然后被满腔怒火烧醒,部曲为了保护自己丢了性命,所以周法明不愿就这么死去,就算要死,也得多杀几个够本。 ‘二兄也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我不能堕了周家的名头!’ 周法明如是想,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在燃烧,他听得御辇处自己人的召唤,却没有向那边靠去,环顾战场,他发现隋军似乎在向御辇猛攻,而进展看上去不太顺利的样子。 御辇南边都是自己人,其他方向的隋军似乎已经攻到御辇边,只是人头涌动喊声震天,双方正在肉搏,而他自己似乎是己方唯一一个骑马的。 周法明很快做出了决定:骑马杀敌,来战个痛快! 没有披挂,只有一杆马槊,加上胯下一匹刚骑上不久的战马,再没有犹豫,他策马向着北面围攻御辇的隋军冲去,掠过人群边缘,挺槊捅死一名隋兵。 然后策马撞倒另一名隋兵,接着又将面前挡路的隋兵撞倒、践踏,高举马槊,居高临下又戳死一人,见着面前自己人欢呼的样子,未及多说,调转马头向着冲来的隋军骑兵迎去。 骑战,谁怕谁! 对方五骑,都是拿着马槊,周法明全然不惧直接对冲,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当面一人身上,手中马槊挺起,除了将对方捅翻的念头再无他想。 忽有羽箭从身后射来,将对方两骑的战马射倒,就在此时双方接近,周法明奋力将当面戳来马槊荡开,随即将槊头对准那人胸膛。 噗嗤一声马槊将对方透身而过,周法明弃了马槊立刻向后一倒,让过左右分别刺来的马槊后再度起身,奋力向右边隋军骑兵跳去。 未等对方拔刀,周法明已经扑到身上,探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就往隋兵眼睛抠去。 鲜血溅出,隋兵嚎叫着反抗,却被生生抠瞎双眼,两人随后坠马,周法明眼疾手快让对方先落地做了垫背,只是从疾驰的马背摔下来,依旧免不了摔得鼻青脸肿。 脚步声响起,有人冲上来将他扶起,此处离围拢御辇的人群不远,所以很快便搀着他归队。 “郎君好身手啊!” 人们衷心的赞叹道,周法明方才的表现着实让人热血沸腾,经他这么一搅合,隋军的攻势被打乱,己方又抢得些许马槊和武器,对抗起来底气再次增加许多。 周法明回到队伍里头一件事就是问宇文温在何处,旁人还没来得说,却见南边尘土大作,一群骑兵正在往这边赶来。 这些人是敌是友?(。)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不能有事 战场西南,几名部曲正在抢救满脸是血的杨素,他躺在地上而兜鍪已被取下,左眼处鲜血淋漓,已经初步用纱布包裹伤口,另一只眼则是怒目圆瞪。 “御辇呢?攻下来没有!” “郎主,御辇还没有攻下。” “再攻,对付这些人都攻不下来,你们不觉得羞耻么!!” 一名副将赶来,见着杨素如此模样欲言又止,回头看看南面的漫天尘土,他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总管!周军赶来了,我军南下的骑兵正在回撤!” 杨素闻言握紧了拳头,他挣扎着起身,甩开旁人搀扶的手,用完好的右眼看向南方,面色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变得铁青。 那片尘土之中有两拨骑兵,一前一后的跑动,似乎后面的正在追赶前方骑兵,他勉强看清了后一拨骑兵的旗号,对方打着‘周’字大旗。 又看了看御辇方向,周人依旧顽强的守着御辇,杨素不甘的看了看己方情况,嘴巴微张,从牙缝里蹦出话来:“撤,马上下令撤退!!” 可恶,只差那么一点点,功亏一篑! 号角声响起,隋军骑兵开始撤退,尽量带上受伤的同袍,向着西面疾驰而去,片刻之后,南面有骑兵赶来,一前一后分成两拨。 头一拨是先前南下追击的隋军骑兵,他们无心恋战,绕开官道上的人群,和己方大部队一起北逃;后一拨骑兵随后赶到,却是周国的骑兵,他们大部继续追击,有一部分来到御辇处。 看着遍地尸体,骑兵们哑然无语,散布在旷野里的尸体,想来是方才遇袭时逃亡的人,被隋军骑兵肆意追杀身亡,这可怜人也就只能让人可怜了。 官道上一字排开的马车,周围都布满了尸体,那是阵亡的禁军将士、宫廷侍卫,还有背靠马车反抗的宫女、宦官以及杂役。 从沙河驿出发时,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如今化作冰冷的尸体,让人看了只觉惨不忍睹。 尉迟靖看着眼前的凄惨景象,颇有些愧疚之色,他的首要任务是护得皇帝安全,所以隋军即将袭击队伍之时,毫不犹豫的带着天子南撤。 其实就是逃跑,但都无所谓了,天子的安危是重中之重,相比之下仪仗队里的人们,只能做阻滞隋军的草芥。 也亏得反应快,尉迟靖带着天子南撤,速度起来后隋军的追兵没办法立刻追上,他们沿着官道一路南下,很快就来到洺水畔,留了一半人死守石桥,尉迟靖带着天子平安进入易阳城。 易阳是洺州州治,驻军兵力不少,刺史得知天子仪仗遇袭,立刻派兵北上增援,尉迟靖安顿好皇帝,也带着侍卫一起北上。 击退了洺水桥北侧的隋军骑兵,他们一路追着向北赶来,原以为仪仗队伍已经被杀得鸡犬不留,未曾料还有许多人活了下来。 让尉迟靖惊讶的就是御辇处的人们,竟然能扛下隋军进攻熬到现在,他们个个都是满身血迹,手里拿着五花八门的东西当做武器,甚至连石块都有。 御辇外围一圈都是尸体,其中身着铠甲的隋兵尸体尤为醒目,尉迟靖看了看四周发现许多战马的尸体,许多隋兵面部中箭倒在地上。 御辇南侧空地上,又有一大片尸体,许多‘血人’正在尸体堆里挑挑拣拣,有的是在抬人,有的则是在救人,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 恶战,一场血腥的恶战,被抛下的仪仗队,大半都是手无寸铁的常人,尉迟靖无法想象这些人是如何在隋军的突袭下存活。 对了,莫非是他.... 尉迟靖想到一人,正是那人主动请缨留下组织防御,为天子撤退争取时间,想到当时的场面,尉迟靖也不得不佩服那人的勇气。 御辇处一群人迎了上来,其中一些是禁军将士,还有几个侍卫,尉迟靖询问伤亡情况,派手下去救治伤者,但他最关心的,就是留下来组织防御的西阳郡公宇文温,也不知其生死如何。 若真的那什么了,虽说是隋军下的毒手,可朝廷总要给山南那边一些说法,光是这个就有得头痛,而尉迟靖基于个人原因,也希望对方没事。 能有如此担当,是个好样的! 一个拿着弓的男子近前,尉迟靖记得对方是宇文温的护卫头领,姓什么就不记得了,只见其右手鲜血淋淋,而弓弦上也是血迹斑斑,想来是奋力拉弓所致。 尉迟靖问宇文温情况如何,张\定发领着他来到御辇旁,只见众人围在一处忙碌着,尉迟靖上前一看,随即倒吸一口凉气: 地上铺着一张布幔,一个血人躺在布幔之上,披头散发,满脸...满身是血,身上到处都是伤口,其人昏迷不醒,看模样当是宇文温无误。 “快,送回易阳救治!” 。。。。。。 易阳城内,一处院子里,医生正在房内给宇文温进行急救,这位大周宗室如今昏迷不醒,全身多处伤口浑身是血看起来十分恐怖,不过医生经过检查,发现没有多少致命伤。 胸前的那一处箭伤最为凶险,也亏得没有再深上一些,否者刺中心脏那即便扁鹊在世、华佗重生也无可奈何,伤口未经处理便拔箭,也是老天保佑没有导致大出血。 医生在助手的帮助下忙着给宇文温敷药止血处理伤口,房外架着几个小炉子,几人正在炉边忙碌,有熬药的有烧水的,又有人从房内出来,端着的盆子里尽是染血的纱布。 见着这些血淋淋的纱布,宇文乾铿只觉得头晕目眩,身边宦官赶紧扶住,但他一甩胳膊便要往里面冲,又被宦官拦住苦苦哀求着:“陛下,陛下!还请留步,陛下是千金之躯,可不能入那污秽之地啊!” “什么污秽之地!让开!全都给朕让开!” “陛下!西阳公肯定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宇文乾铿被人拦着无法前进,心中烦躁不已,看着房间旁那一字排开的小炉子,听着房间里的动静,他的思绪不由得回到不久之前。 “陛下,隋军杀来了,请陛下快走!” “卢国公,带着陛下快走,我来断后!” “陛下,请先走,微臣为陛下断后!” 宇文温说出的一句句话在宇文乾铿耳边回荡着,对方那坚毅的表情,在他脑海中浮现,突如其来的敌军即将杀到,可宇文温却能先为他着想。 隋军袭来之际,宇文乾铿坐在御辇之内打盹,若不是宇文温突然把他从车上扯下来,宇文乾铿根本就不知道大难即将临头。 宇文乾铿没打过仗,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他被尉迟靖护着骑上马,速度刚起来,回头一看隋军已经冲进了队列之中,只要再晚上片刻,他走不了了。 即便如此,隋军的追兵也是穷追不舍,一路疾驰之下,甚至还渐渐追了上来,若不是距离易阳城近,城北洺水边又正好有桥,再这么追下去搞不好会被追上。 大难不死的宇文乾铿,担心起自己的宗亲宇文温来,他知道宇文温没有一起走却留下来,是为了组织人手防御,吸引隋军的注意力,为他逃命争取时间。 然后呢?在隋军骑兵的进攻之下,没于乱军之中!可即便如此,他也要保护我! 果然只有自己的亲人,才会真心为自己的安危着想!!! 宇文乾铿想到这里,紧握双拳,他从宇文温那里感受到亲人的关怀,当时那个情景,若是自己的父兄在,也肯定是如此! 西阳公,你一定要挺过来,不能有事! 他又想到另外两人:周法明、田益龙,这两位时常入宫给他讲故事,所以算是谨记在心,而方才他来到院子时,又见着这两位。 都是伤痕累累,都是一身血腥味,尤其周法明,虽然洗过脸,换了一身衣裳,但血腥味依旧很浓,宇文乾铿闻着那味只觉得反胃。 但他心里很高兴,因为这两个人和宇文温一样,和隋军浴血奋战,也亏得这些人奋力反击,才终于击退了隋军的进攻。 现场他没有去过,但听得宦官轻描淡写的汇报,也知道是伤亡惨重,除了响应宇文温号召聚拢在御辇处的人,其他人大多命丧隋军铁蹄之下。 ‘你们都是朕的忠臣,一定要厚赏!’宇文乾铿如是想,却见房门打开,医生从房内走了出来。 “西阳公情况如何?他不会有事的,对吧!” “陛下,西阳郡公伤口经处理现在已无大碍。” “那朕可以进去和他说说话么?” “陛下,西阳郡公如今昏迷,有发烧的迹象。” “那怎么办!你一定要保得他性命!” “陛下勿忧,下官定然保得西阳郡公无恙。” 。。。。。。 九月初,周天子御驾于洺州州治易阳以北十五里处遇袭,袭击者是翻越太行山东进的隋军, 巴州刺史、西阳郡公宇文温为掩护天子撤退,率领随行人员浴血奋战,吸引了大半隋军兵力进攻,身先士卒与隋兵展开肉搏,身中数箭受创十余处,重伤昏迷。 随行人员伤亡惨重,尸横遍野,所幸天子得左宫伯、卢国公尉迟靖护送,安全抵达易阳城,躲过一劫。 这个消息在邺城激起轩然大波,而同样糟糕的消息随即传来:井陉失守,袭击天子的隋军正是通过此路进入山东地界,真定城已经失守。 但这还没有结束,紧急军情陆续传来,隋军穿越军都陉、蒲阴陉,对幽州总管府发动进攻,幽州州治蓟城被数万隋军围攻,形势十分危急。 隋国的突袭如同一记闷棍打在周国脑门上,丞相尉迟迥召集紧急军议,调动军队北上,一路救援幽州,一路围攻真定并堵住井陉口。 同时加强太行山其余陉道的防御,并下令河阳、徐州、亳州总管府备战。 明眼之人都能判断出来,隋国的攻势不只局限于幽州方向,更有可能是声东击西的策略,其主攻方向,应该在河南一带。 一场大战,即将拉开帷幕。(。) 第一百二十七章 噩梦 宇文温从噩梦中醒来,在梦里,他发现自己‘醒来’之后,躺在现代的医院里,身边是医生护士,然后身上插着各种管,吊着点滴,一旁的心电图仪不停的画着曲线。 三年来的点点滴滴,不过是南柯一梦,尉迟炽繁,杨丽华,萧九娘,不过是酒后一场春梦里的人物,他,依旧是个单身汉。 没有什么西阳郡公,没有什么北周末年,一切的一切,只是一场梦而已,无非是逼真了些,而那长长一条医疗费用清单,后边至少七个零的数字,把他吓得几乎半身不遂。 “先生,费用是一千七百万,您是付现金还是刷卡?” 就这么醒来,宇文温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古香古色’的房间里,满屋子都是草药味,然后他全身没有一处不疼,只是先前的梦太过于‘真实’,让他有些患得患失起来,以至于一直不敢起身。 他很害怕,害怕自己再度醒来后,发现这三年来的人生经历真就是一场梦。 可再怕,还是得面对不是?真正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 宇文温如是想,一咬牙正要起身,却听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随即一个人走了进来,转头看去,他的瞳孔一缩。 尉迟炽繁正端着一碗药走进来,然后放在榻边的食案上,看着朝思暮想的妻子就在身边,宇文温第一反应是“这不科学”。 他若是没死,那么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他被隋军俘虏,准备运到长安游街示众,然后就被便宜岳父母活剥人皮,风干后每日针扎以解心头之恨。 第二,他被自己人救起,如今正在邺城养伤。可无论哪种可能,尉迟炽繁都不可能会出现在自己身边。 “果然我是昏迷了数月之久么?” 宇文温瞬间脑补自己的经历:他在洺水以北的官道上,和隋军肉搏被砍成植物人,被运回巴州后,得尉迟炽繁精心照顾,终于在数月后恢复神智。 一时间只觉得幸福度爆表,宇文温探出手去抓住夫人手腕,喊了一声:“三娘。” “啊!” 对方忽然叫起来,将手一甩挣脱之后不住后退,一张俏脸满是紧张的表情,宇文温定睛一看惊得目瞪口呆:这哪里是他夫人,分明是和夫人样貌相似度八成以上的小姨子! “姊夫,你你你你做什么...”尉迟明月结结巴巴的问道。 宇文温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如何解释,毕竟自己真的没有恶意,不是为了占便宜装傻,只能苦笑着说道:“我还以为是你阿姊....” “阿姊在巴州,如何会在邺城...”尉迟明月说话声音越来越小,脸红得都要滴出水来,低头绞着手,明摆着认为宇文温是趁机占便宜。 “你听我解...” 宇文温话没说完,只见尉迟明月一跺脚转身跑了出去,看着对方的背影他只觉得欲哭无泪,自己又不是觊觎小姨子美色的好色姊夫,无端端来了这么一出,先前好容易树立的光辉形象轰然倒塌。 不对啊!怎么会有小姨子在这里?一定是阴谋,一定是有人要害我!! 脚步声起,有数人跑了进来,见着宇文温已经醒来,个个都笑逐颜开:“郎主!” 宇文温顾不得那么多,见着张鱼走上前来,开口便问到底怎么回事,这个问题有些模棱两可,不过张鱼倒是心思活络,知道郎主问的是什么问题,便简明扼要的做了回答。 天子仪仗遇袭,宇文温负伤昏迷,被送到易阳疗伤,止血之后忽然发高烧,折腾了三日才退烧,然后于昨日回到邺城修养,今日是安固郡公尉迟顺到使邸探视,尉迟明月也一同来了。 方才护卫在熬药,尉迟明月便自告奋勇把汤药端进来,然后...呃,反正得知郎主醒了,大家就赶进来了。 “呃...哦...” 宇文温不知该如何解释方才小姨子那一声惊叫,只觉得会越描越黑,索性就装聋作哑,这时又有一人走了进来,却是岳父尉迟顺。 见着岳父近前,宇文温忽然觉得有些心虚,挣扎着要起身,却被对方按住,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被纱布包得如同木乃伊。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尉迟顺欣慰的说道,女婿没死挺过来,真是让人松了一口气,“伤成这般,总算是熬过来,真是老天保佑啊。” 当尉迟顺得知天子仪仗遇袭,宇文温为掩护天子撤退,指挥随从作战结果身受重伤,已经是惊得无话可说,他只觉得女婿的气运也太那什么了些。 女婿在己方国土上,陪同天子出巡,结果都能遇上隋军袭击,这叫什么事啊! 所幸没有阵亡,亦或是被隋军捉了去,他女儿不用做未亡人,外孙的阿耶还在,真是阿弥陀佛。 因为方才那一番误会,宇文温有些讷讷,他在岳父面前从来没有如此‘低眉顺眼’,不过尉迟顺却没有察觉,只道女婿是重伤初愈,精神不济罢了。 宇文温很快回过神来,开始问如今局势如何,既然有隋军能在洺州地界袭击天子仪仗,那么可想而知事态不可能仅限于此。 尉迟顺大概说了一下当前局势:隋军突然发动进攻,幽州总管府地界如今烽火连天,朝廷派出的大军已经前往支援,按昨日收到的消息,蓟城还没陷落。 袭击天子的隋军,是从井陉越过太行山的,井陉口土门关副将,做了隋国内应,也正是因为出了内鬼,隋军才能出其不意的拿下土门关,随即偷袭真定城得手。 隋军拿下真定城,意外得知周国天子在襄国,于是集中骑兵昼夜疾驰南下,在洺水以北地界追上天子仪仗,才有了后来一场恶战。 如今官军已经把真定围了,而隋军在土门关方向扎寨,和真定城互相呼应,看来对方准备充分,要在真定和周国耗上一段时间,其目的就是为了策应对幽州的攻势。 “岳父,重阳节过了吧?”宇文温忽然问道。 “已经过了...你!老老实实在邺城养伤!!”尉迟顺回过神来,他知道女婿在想什么,“不要啰嗦,没得商量,你的伤还没好,哪里经得起车马劳顿长途颠簸!” “岳父!小婿骨骼精奇,天生异质,些许小伤根本...” “休要多言!你不为三娘想想,也得为棘郎想想吧!”尉迟顺毫不客气,女婿陪着天子出巡都能遇见大事,这气运也没谁能比了,他为了女儿和外孙日后着想,怎么着也得让其养好伤再走。 邺城到巴州两千里路,一路上颠来颠去的,万一伤口迸裂来个一命呜呼,你让我女儿怎么办?你让我外孙怎么办? 尉迟顺走后,宇文温叹了口气,他不是不知道养伤的重要性,只是实在是坐立不安,隋国此次的攻势明摆着来头不小,山南不可能独善其身。 到时周隋两国打起来,陈国搞不好会偷鸡摸狗,那么长江一线首当其冲。 正所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他折腾得江南郢州鸡飞狗跳,说不定陈军就憋着一口气要报仇,到时一打起来,他这个刺史、主帅却不在现场,真是让人急得团团转。 我辛辛苦苦准备,张罗了几十桌酒席,拜了堂后要入洞房却没份,还有天理么!! 。。。。。。 一队骑兵护送着马车,行走在邺城的街道上,尉迟顺见着小女儿尉迟明月低头不语,便问方才在使邸为何惊呼一声。 “啊?啊...方才...方才女儿见着姊夫身上有血迹,一时间失言了...”尉迟明月讷讷说道。 “你看你,为父不让你来,偏要来,都说了你姊夫身上都是伤,见着了可别大惊小怪,结果呢?”尉迟顺稍微训斥了一下。 “在房里大呼小叫的,外边的人要是不明就里,还以为你姊夫对你动手动脚,这传出去多难听?” “没,姊夫没对女儿动手动脚...”尉迟明月越说越没底气,方才那一幕浮现在她脑海里,细细一想确实姊夫喊了声“三娘”。 ‘想来是把我当做阿姊了吧...’尉迟明月如是想,呆呆的看着车厢,而尉迟顺却没心思管女儿在想什么,如今局势突变,说不定他得为父亲分忧,要带兵打仗了。 没想到隋军来得这么快啊...(。) 第一百二十八章 陛下,我们不封! 使邸,宇文温坐在胡床(马扎)上正在赏花,当然实际上看的不算是花,那些御赐的花早已凋谢结果,而宇文温要看的就是果实。 硕大的罂粟果就在面前,宇文温揉着太阳穴,压下了割口取浆的冲动。 罂粟果实外壳的浆液凝结后呈黑褐色,有尿味,也就是生鸦片,然后经过不可说的工艺后变成精制鸦片,再经过某复杂化学反应后升华,可以更加肆无忌惮的荼毒天下百姓。 宇文温没兴趣做毒枭祸害天下,之所以收集这东西就是为了有备无患,罂粟已经结果,他要带着种子回到巴州,小范围种植,免得有人要害他...家人。 这年头已经有西域奇药底也伽,天晓得什么时候误服成瘾,他自认意志力坚强,可以自己强行戒毒,可万一家人被祸害了,那可是很麻烦的。 简而言之就是作为缓解毒瘾之用,然后他要用翻倍的剂量,对付投毒之人,让其生不如死。 “世界如此美妙,我却如此暴躁,这样不好...不好...”宇文温自言自语,看着已经结实的罂粟,尽量让自己的心态恢复平静。 不能不激动,他昨日不小心变成了调戏小姨子的色魔,一个不怀好意的姊夫,也不知小姨子回去有没有告状,要是岳父尉迟顺打上门来,那真是有苦说不出。 ‘原来你是这样的宇文温!’他脑补着岳父悲愤欲绝下喊出的台词,只觉得真要如此那就是颜面尽失。 缓缓地站起身,拒绝了张鱼的搀扶,他缓缓的在院子里走动,虽然身上被砍了许多刀,可幸亏有环锁铠护身,大多都是皮外伤,虽然当时浑身是血,却没有伤到根本。 一如街头混混群殴,拿着西瓜刀乱砍,虽然伤者血淋淋的,实际上却是皮外伤,出不了人命,伤口愈合之后,又可以继续危害社会。 反倒是射在胸口上的那一箭,真是差点要了宇文温的性命,也亏得环锁铠在****缀有精铁片,才将那支箭挡下,不然宇文温已经呜呼哀哉,投胎转世去了。 所以他其实不用卧床养伤,慢慢走路就可以,最多跪坐时有些不便。 只是朝廷已经放话,说西阳郡公为保护天子,与隋军白刃血战,身中十余箭,被创数十处,如今伤重正由御医精心医治云云,为了“配合宣传”,他只能在使邸里待着免得穿帮。 ‘身中十余箭...还被创数十处,我又不是被拉去做刀削牛肉面,有那么惨?’宇文温如是想,却见张\定发急匆匆跑了进来。 “郎君,陛下亲临使邸,说是要探视郎君的伤势!” 话音刚落,宇文温一阵风般转入房内,丝毫没有身负重伤的样子,待得他躺在榻上切换成‘濒死’状态时,小皇帝宇文乾铿在众人簇拥下走进院子。 随行宦官正要跑到房门口照本宣科“天子驾到”,却被宇文乾铿摇手阻止,他快步走入房内,在满头大汗的张鱼引领下,来到宇文温卧榻边。 “陛下...”宇文温‘挣扎’着要起身,为皇帝制止,看着满身是伤的宗亲,宇文乾铿十分激动。 “西阳公,一定要把伤养好,继续为大周效力!” “微臣遵旨!” 仔细问了疗伤情况,宇文乾铿十分满意,他已经让御医用宫里最好的药,给宇文温疗伤,不光要把伤治好,还得不留隐患。 现在看来,伤势恢复得还不错,当然若是能不留下疤痕那就更好了。 昨日,听得宦官禀报说宇文温已经苏醒,宇文乾铿激动得要马上出宫到使邸探望,宦官们见时日已晚,好所歹说劝得小皇帝今日再来。 现在亲眼看到宇文温没事,小皇帝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又交谈了一会,见着宇文温气色不错的样子,宇文乾铿说道:“西阳公为保护朕立下大功,朕要好好封赏!还有其他忠臣们,朕都要封赏!” “微臣多谢陛下,也为此次幸存还有战殁的将士以及忠臣们谢陛下。”宇文温答道,当然他没有哪壶不开提哪壶,说“此事须得与丞相商议”。 “西阳公,当时若不是爱卿处置得当,若不是爱卿率领将士们和隋军血战,朕怕是已为隋军所害。”宇文乾铿说到这里十分激动,“功高莫过于救主,朕要封爱卿为王!!” 此言一出,左右宦官面面相觑,而宇文温更是惊得差点脱口而出:“陛下,我们不封!!” ‘封王?开什么玩笑,你要把我放在火上烤么!’宇文温如是想,但不能这么说,小皇帝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挖了个超级大坑让他往里面跳。 “陛下,微臣只愿能早日收复河山,告慰历代先帝在天之灵。”宇文温斟酌着用词,既不能当面回绝以免刺激小皇帝,也不能答应免得自己被做成铁板鱿鱼。 “臣请陛下从长计议,待得还都长安,封赏有功将士之际,再行封王之事。” “对,对!”宇文乾铿点头说道,抓住宇文温的双手,“待得还都长安,一定要论功行赏!” 一番肉麻的君臣对视之后,小皇帝起驾回宫,临行前叮嘱宇文温要好好养伤,返回山南巴州之事稍后再说,宇文温‘强撑’伤体,在张鱼的搀扶下送天子出了房门。 待得人都走光,宇文温躺回卧榻闭目养神,方才那一幕弄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封王,无上的荣耀,不是他不想,实在是不能接受,正常来说,这种爵位只有立下大功的人臣才有资格受封,当然具体形式有两种。 一种是死后追封,算是给个尊号,另一种是生前就封,也就是异姓王。 只有力挽狂澜、挽江山社稷于倾覆之际的救国功臣,才有资格封王,当然这指的是非皇族的臣子,可他并没有立下如此功劳。 宇文温是宗室,但大周的皇族主枝是宇文泰一系,而宇文温属于宇文泰长兄宇文颢一系,作为旁支那么封爵也就国公到顶。 皇族主枝就不一样,皇子生下来没死就能郡公起步,接着是国公,然后进位王爵,至少是郡王,其儿子也能封县王,这和功劳无关,完全是看血统。 当然不是没有例外,宇文温的叔公,也就是宇文颢的次子、宇文泰的侄子宇文护,权倾朝野受封晋王,他杀了两个做皇帝的堂弟,被第三个堂弟反杀,然后是满门抄斩。 正常来说,宇文温再怎么立下功劳,爵位国公到顶,多出来的‘功勋值’荫庇妻儿,让儿子们受益,也许未成年就成了郡公,有自己的食邑若干户。 更关键的是,蜀国公尉迟迥都没封王,他宇文温何德何能封王? 尉迟迥力挽狂澜,独力撑起周国的半边天,如此大功都没封王,结果宇文温凭着“功高莫过于救主”封了王,有谁会服? 尉迟迥有拥立之功,有撑起半壁江山之力,如果没有他扛起大旗,小皇帝早被杨坚抓去砍头,宇文氏的江山随之消散,从广泛的意义上来说,也是‘救主’。 就算不说尉迟迥,还有一人,也有大功于朝廷,那就是宇文温之父宇文亮,杞国公掌握山南州郡,顶住隋军数次进攻,这功劳都没封王,那宇文温凭什么封王? 哪怕是个县王都不行,公爵和王爵虽然都是正九命,但意义完全不同,真要如此,宇文温就会里外不是人,在哪边都不受待见。 尉迟氏那边就不说了,山南这边,父亲宇文亮当然不会介意,可兄长宇文明会怎么想就难说,更别说届时山南文武官员看他的眼光,就像看街头泼皮一样。 届时宇文温给人的观感,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恬不知耻! 宇文温因为某种原因,经常玩一些行为艺术‘败坏名声’,也任由谣言到处传,但怎么胡闹都得有个尺度,要是过了线,那他真是弄巧成拙,所以封王这种事情,就是自寻死路。 “希望只是一时兴起啊...” 他摊开手掌,手心里是一张叠起来的纸片,那是方才小皇帝握着他的手时,悄悄塞过来的,也正是如此,当时才会有君臣‘含情脉脉’相对而视的场景。 再次确定无人偷窥后,宇文温将那张纸摊开,果不其然上面写着一些字,字迹暗红,是鲜血凝固后的样子,也就是说,这是血书。 “杨逆虎视眈眈,尉迟尾大难掉,大周江山危如累卵,虎狼环绕唯有宗室可依,朕欲重整河山,望杞公亮、世子明、西阳公温,齐心协力助朕匡扶社稷。” 细细看了几遍,宇文温将内容谨记于心,随后点起蜡烛,将那血书烧毁,捏碎灰烬之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天子早慧,心智已经超越同龄人,如此年纪能有这般心计,宇文温不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宇文乾铿一直在观察,观察他是否可靠。 果不其然,这位小皇帝一直在演戏,无论是在谁面前,都是人畜无害天真无邪的样子,若不是上次表演滚油捞钱时无意间窥破,宇文温真就给骗过去了。 宇文乾铿不光提防别人,也在提防宇文温,大约是害怕他利欲熏心,为了荣华富贵不惜出卖天子,勾结尉迟氏对付自己。 直到前几日宇文温奋力护驾,宇文乾铿才最终确认他是可靠的,所以才会不顾一切把血书交到他手中,给山南那边传消息。 无论何时,宇文乾铿身边都跟着宦官,其中必有他人耳目,而为了避免引起对方怀疑,宇文乾铿一直都装作不知道,任由宦官跟随左右,所以只能用塞纸条的办法传递消息。 宇文温不会蠢到把这‘诏书’留着,带回山南去向父兄‘传旨’,相关内容只需口头传递就行,血书,只是小皇帝为了表明态度。 如此演技、心计,联想到三年前登基时宇文乾铿的年纪,宇文温确定这位是‘天赋异禀’,不用人教都能无师自通,是个权力斗争的合格玩家。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宇文温喃喃自语着,“可是我也没别的路可以选...”(。) 第一百二十九章 更进一步 翌日,小司徒杜士峻到使邸登门探望宇文温,他作为山南道大行台宇文亮推荐入京赴任之人,自然是宇文亮的亲信心腹,这一点众人皆知,所以也无所谓避嫌不避嫌。 杜士峻任京官,主要是作为山南的代表,‘常驻’朝廷协调双方各项事务,而如今首要之务,就是确认宇文温的现状,以便向山南汇报。 宇文温跟着天子出巡,却搞了个“身中十余箭,被创数十处”回来,还是昏迷不醒的那种,杜士峻听到这个消息后,已经无法表达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虽然外界所传宇文温“一人砍杀隋兵上百”严重失实,但确实是凶猛异常,按着旁人所述,这位西阳郡公够得上猛将的称号,杜士峻也是第一次‘看到’宇文温的另一面。 可猛将有何用,若是宇文温就这么‘壮烈’了,他要怎么给宇文亮汇报,莫非是写“天妒英才”? 所幸前日杜士峻听宇文温手下来报,说郎主已经苏醒,奈何当时公务在身无法赶去使邸,昨日想去,刚出门却得知天子驾临使邸,所以改在今日登门探望。 人是无恙,可事情又来了。 “封王?陛下是一时兴起说说,还是真有此意?”杜士峻问道,这个问题很关键。 “不知道,看起来应当是一时兴起。”宇文温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但也只是他的猜测,小皇帝的想法过于惊世骇俗,真真假假分不清楚。 “西阳公答得很好,把话转了回去,否则事情就有些麻烦。” “只是我在邺城待久了总不是个事,还是尽早回去为妙。” “西阳公,还是先把伤养好,免得旅途劳顿,横生枝节...” 杜士峻是真担心,宇文温的伤虽然没有外界所传那么重,可也真是挨了许多刀,尤其胸前那箭伤,还是得好好休养为妙,要是一不小心来个箭疮迸裂,那就不妙了。 至于宇文温所说,天子要封王一事,不大可能成真,救主之功是有,但封王还轮不到宇文温,他虽然是宗室,但不是太祖宇文泰一系,正常来说公爵就是顶了。 大周开国以来,封王的旁支宗室只有宇文护,然后不得好死,往后非宇文泰一系宗室都没有封王的,再说宗室宇文亮功劳也不小都没封王,作为儿子的宇文温更不用说封王。 宇文温能当场把话转回,说封王之事待还都长安之后,封赏有功之臣时再说,这样就能让事情缓和,杜士峻倒是颇为佩服宇文温的急中生智。 当面一口回绝,那会让小皇帝自尊受损,要是不把话留有余地,万一小皇帝真是执意要封王,丞相尉迟迥会怎么看?文武百官会怎么看? 丞相那么大功劳,天子都没封王,旁支宗室立了个救主之功就封,说轻了是厚此薄彼,说重了是天子对丞相不满,即便天子无意,但这种行为就是一种宣示: 异姓封王迟早篡位,我就是防着你们尉迟氏! 这种姿态会导致尉迟氏真的离心离德,搞不好真就篡位了:累死累活为你宇文氏守护江山,结果把我当逆贼,也罢,我就真当逆贼了! 天子有感于宇文温临危救难,要大加封赏的想法能理解,杜士峻就是担心天子热情过头,把一件好事变成坏事,这种想法在丞相尉迟迥那边肯定碰钉子,最后闹得双方不快。 宇文温说得好,把封王之事留待还都长安后再说,这样既没驳了皇帝美意,也让丞相尉迟迥好顺水推舟,大家都有台阶下。 当然也许会有另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 想到这里,杜士峻笑道:“西阳公,血战救驾,朝廷自然是要厚赏的,说不定要更进一步了。” “更进一步?”宇文温闻言一愣,随后轻轻拍着自己的膝盖,“谁知道呢?” ‘我只想回巴州,与其更进一步,还不如兵力翻倍!’ 。。。。。。 山南,荆州总管府,叶宛道,这条连接豫州叶城和荆州宛城的要道,沿途的方城如今为山南周军同豫州隋军的对峙前线。 方城为西侧的周军控制,有一条壕沟将其与东面隔开。 这是周军为了防御隋军骑兵挖的壕沟,虽然无法真正阻挡隋军西进,但拦截游骑袭扰却有不错的效果,同时也是为了阻滞对方的军事行动。 周军沿着叶宛道东进,攻下叶城之后往东南可以进攻豫州总管府治所悬瓠,向北可以进攻黄河南岸的荥州,向西南可以进攻虎牢关,如果破关之后可以兵临洛阳城下。 而隋军沿着叶宛道西进,可以攻入荆州总管府地界,一旦拿下宛城,便可逼近总管府治所穰城,一旦宛、穰失守,隋军可以顺着淯水、泌水南下,直抵汉水北岸。 向东,可以进攻安州总管府的随州,进而威逼安州州治安陆,向南,可进攻汉水南岸的襄州州治襄阳,甚至在拿下樊城后,顺着汉水南下,这对山南周军来说是最危险的情况。 所以两军就在方城附近布防,互相提防对方进攻,从年初战事平息到现在,相安无事渡过了大半年。 方城城头,几名士兵正在放哨,如今是秋高气爽的时节,站在箭楼上感受微风拂面倒是颇为惬意,无所事事之下,开始小声聊天。 “听说了么,淅州那边打仗了,隋军走武关道过来要偷袭,被官军拦了下来,如今恼羞成怒,正在猛攻关隘呢。” “武关道?他们被官军堵住出口,哪里还能逞强?” “当然不能逞强,只是方城这边要倒霉了。” “这又和我等有何干系?淅州在西面,我们在东面,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吧。” “你知道什么叫声东击西么?隋军会不知武关道难走?肯定是为了策应东面,也就是我们这边,东面豫州的隋军怕是要不老实了!” “那又如何,去年也不是这般打,他们围了方城,又能围多久,你说是吧?” 被问到的那个哨兵没有吱声,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参加闲聊,众人觉得奇怪正要问他,却见其指着城外东面大声喊着:“隋军来了,快吹号角示警!” 众人举目望去,随即面色一变,只见东方的地平线上尘土飞扬,几乎占据两侧山丘之间的空地,其间旗帜飞扬又有许多骑兵蜂拥前进。 隋国大军如黄色洪水,浩浩荡荡向着方城涌来。 “敌袭,敌袭!!”随着哨兵的喊叫声,凄厉的号角声响起,划破方城的宁静。 。。。。。。 群山峻岭之间,汉水一侧官道上,一眼望不到头的隋军沿着崎岖的道路前进,他们是隋国金州总管府的军队,顺着汉水向下游进军。 前方数里外的关隘,飘扬的是周国旗帜,如今已冒起烽烟,经由关后的烽燧一路传递,向着下游的襄州总管府传去,带去隋军进犯的消息。 一名隋将策马而立,挥鞭一指远处的周国关隘:“安营扎寨,打造器械,明日攻打关隘,让周军也尝一尝投石机的滋味!” 周正统三年,隋开皇二年,九月上旬,北线隋军突破太行山,袭击周国幽州总管府,围攻治所蓟城。 九月中旬,南线隋军分三路进攻周国山南荆襄地界,山南派出驿使,带着告急文书马不停蹄的绕行大别山东麓,向两千里之外的京师邺城冲去。(。) 第一百三十章 进位邾国公 狼烟蜂起,马蹄声声,隋国对周国的进攻,在南北两线相继展开,幽州总管府地界烽烟起,而山南荆州地界也是旌旗招展。 隋军全力进攻山南荆州,先前集结在豫州一带的大批隋军西进,而武关道和汉水上游方向的隋军作为策应,牵制荆州、襄州周军的兵力。 山南的军情还未送至邺城,周国亳州总管府便已觉察到西侧豫州隋军的异动,待细作探得确切消息后,亳州总管司马消难紧急奏报朝廷。 丞相尉迟迥下令亳州总管府、合州总管府派兵西进攻打隋国豫州总管府,驿使未出邺城,又得合州总管府、吴州总管府相继来报:长江对岸陈军异动。 军情紧急,新一轮命令下达:合州军原地不动,与吴州军防守长江北岸,徐州军西进,与亳州军共同进攻豫州隋军,以围魏救赵之法,为山南周军解围。 又调集各地军队,向黄河一线聚集,防备隋国东出虎牢关,沿着黄河向东进攻,若粮草准备完毕隋军未动,便率先进攻虎牢关。 周隋战火重燃,隋军突袭太行山以东,行军总管杨素袭击周国天子仪仗险些得手,消息传到长安随即扩散,令无数人扼腕痛惜。 又有消息传出,说此役之所以功败垂成,是因为周国宗室宇文温所致,此人当时正在周国天子仪仗中,独自一人格杀官军上百,导致局势逆转。 一人格杀上百人,这听起来颇为惊悚,想来是讹传,不过此人十分凶猛想必是真的,宇文温之名经过长安街头闲聊传开,许多人都感慨宇文氏竟然有如此猛人。 果然是独脚铜人宇文温哎! 长安,皇宫内,隋帝杨坚看着面前那日行三百里的急报,叹了一口气,他的军队,差一点就把周国的小皇帝给捉了,这可是天大的好机会,奈何... 行军总管杨素作战时身先士卒,为流矢射中左眼,虽然流血不止依旧一马当先,虽然最后功亏一篑,但杨坚觉得必须大大嘉奖一番,以振奋全军士气。 杨素如今按计划领兵据守真定城,城池被周军团团围住,杨坚决定再调兵东出井陉,无论如何也得保证最后能将杨素接应出来。 看到后面,杨坚的心情随即变得极度恶劣,因为他在急报里看到了一个名字,那个名字让他觉得扎眼。 据报,官军袭击周帝仪仗队伍时,周国宗室宇文温组织众人反抗,也就是因为此人作祟,纠结了一群乌合之众,硬是顶下官军围攻,导致杨素的奇袭功亏一篑。 据现场将士所述,此人武艺十分了得,冲入官军之中挥刀乱砍,竟然无人可挡。 “无人可挡...是朕看走了眼!”杨坚只觉得怒气上涌,宇文温这个小混蛋祸害了他的女儿杨丽华,如今又变成更大的祸害。 按着急报所说,宇文温白刃战无人可挡,他觉得是夸大,但对方能打很可能是真的,杨坚没想到宇文温竟然是这种猛人。 “无妨,你也蹦跶不了多久了!” 。。。。。。 邺城,数日之内周边兵马调动频繁,城内传言四起,有说幽州已被隋军攻下的,有说山南荆州沦陷的,又有说官军已经攻破隋国豫州的。 更有甚者,说江南陈国内乱,官军已攻入建康,三日不封刀。 一时间谣言四起,纷纷扰扰间,也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不过新出的一个消息,倒是为众人一致确定。 本月初,天子出巡,返回邺城途中,于洺州州治易阳以北遇袭,幸得忠臣良将浴血奋战,保得天子平安无恙,故而朝廷下诏封赏有功之人。 战殁者均有抚恤,而生还者之中亦多有赏赐,血战立功者更是论功行赏,其中一人为众人瞩目,那便是大周宗室宇文温。 那一战据说尸横遍野,亏得宇文温聚众死守,又身先士卒浴血奋战,身中十余箭被创数十处,振奋士气方才击退隋军围攻。 若不是宇文温振臂一呼,整个队伍怕是就被隋军冲散,留守之人绝无生还可能,而隋军亦会继续南下,追击天子。 又有消息灵通人士称,隋军来袭之际,是宇文温率先反应过来,将天子扛下御辇由左宫伯、卢国公尉迟靖护送撤离,也亏得处置及时,才没让天子陷于重围之中。 功高莫过于救主,兼之宇文温乃大周宗室,故而朝廷封赏的诏令很快下达: 西阳郡公宇文温,进位邾国公,食邑一万户,其妻尉迟氏,封为邾国公夫人,其嫡子宇文维城,为邾国公世子,其庶长子宇文维翰袭爵西阳郡公。 宇文温因功进位国公名副其实,满朝文武并无异议,朝廷的封赏很快,毕竟其夫人尉迟氏是丞相的亲孙女,所以大家也很理解。 不光如此还有许多人在传,说宇文温此战威不可挡,独自一人砍杀隋兵上百,可谓是骁勇善战。 一说到这里,许多人都不由自主叹道:独脚铜人宇文温果然名不虚传!! 使邸,新晋国公爵的宇文温正在吐槽,吐槽的就是其封爵:邾国公。 按着这个时代官方的简略行文,称呼各位“王”、“公”的名讳,都是“某王某”或“某公某”,例如故赵王宇文招,就是“赵王招”。 蜀国公尉迟迥,就是“蜀公迥”,再如杞国公宇文亮,就是“杞公亮”,那么问题来了,按着惯例宇文温的称呼是什么? ‘邾公温...猪公瘟...猪公...’宇文温施展毒舌,开始在心里吐槽自己的新名号,这名号的杀伤力对于他自己来说,可比“独脚铜人宇文温”要强得多。 “使君何故不快?莫非是担心山南战事?”郑通问道,宣旨的使者刚走,一众人等便入内恭贺宇文温进位国公,待得大家散去之后他留下来议事,只是眼下这位似乎有些面色不渝。 “山南战事紧,只是邺城和山南相隔千里,本官急有什么用。”宇文温叹了一口气,山南的急报已经来到京城,一想着隋军正在对山南荆州猛攻,他就坐立不安。 “使君,大行台整军备战,不惧隋军,还请安心养伤。” 宇文温苦笑着摇摇头,他目前也就只能在邺城养伤了,伤口刚愈合没多久,虽说不是伤筋动骨,但谁都不敢放他走,以免半路上伤口迸裂出意外。 “好歹天子没有要封王,要不本官真是成了众矢之的了。” “使君多虑了,陛下定是一时冲动,等冷静下来自然知道此举不妥。”郑通已知那日天子的‘一时冲动’,也为宇文温的急智感到佩服。 “对了,这邾国是什么来路?”宇文温问道,对于封号这种问题他确实不太懂,据说里面门门道道很多水很混,他就怕被封了个恶号。 周国的公爵位,有国公、郡公、县公之分,郡公、县公是以郡、县为名义封地,而国公自然是以国为名义封地,宇文温其实不感兴趣某某国,只是基于不爽,认为‘邾国’封号是有人故意恶心他。 “古时确有邾国,为先周时立国...” 郑通开始掉书袋说起典故来,邾国又称邹国,于周时立国但一直没有得周天子册封,到了春秋时周天子才册封邾为子爵,位列于诸侯。 邾国位于泰山西南为鲁国附庸,战国时楚国灭鲁时顺便把邾国灭了,将邾国君臣迁往长江北岸的楚地,在如今的巴州地界筑城定居。 此邾国君臣所定居的城池是为邾城,遗址就在西阳城西北,龙头山北麓。 “原来如此,看来朝廷给的封号是有讲究的...”宇文温有些释然,看来这邾国是能和他的前一个名义封地“西阳郡”联系起来。 “不光如此,杞国和邾国也有渊源。”郑通又点出一个缘由,“宇文行台,封爵为杞国公。” “此话怎讲?” “商周之际,杞国原本立国于河南,为周边诸侯围攻,无奈向东迁移,杞公曾带领臣民于邾国避难,两国算是有渊源。” 说到这里,“不学无术”的宇文温恍然大悟,朝廷封他为邾国公,还真是“有理有力有节”,应该不是有人故意恶心他为“猪公”。 想想也是,若他是“猪公”,那尉迟炽繁就是“猪母”,如此明目张胆打尉迟丞相的脸,哪个不要命了敢如此放肆。 这种牵强附会,大约也就是心理阴暗的某人想太多了。 自从上次天子驾临探视之后,封赏的事宜酝酿了一段时间,宇文温知道自己会因公封爵,当时小高兴了一把后有些期待封号是什么。 宇文温属于宇文泰长兄宇文颢一系,这一系的血脉如今只剩下宇文亮、宇文明、宇文温三人,当然更惨的其他分支已经被杨坚杀绝了,而宇文颢一系传下来的爵位,也空荡荡无人继承。 郡公及以下的爵位就不说了,国公一级空了两个:邵国公、豳国公。 而宇文亮是宇文颢之孙,继承的却是其二弟宇文连一脉的杞国公爵位,也就是说,宇文颢这边的国公爵没人继承,宇文温原以为自己的封号会是其中一个,后来经郑通分析得知不可能。 继承爵位,就得继承香火,按宗法也就是要过继成为嗣子,宇文温本人已经过继一次了,再没第二次过继的道理,所以国公的封号得新立。 ‘邾公’的名号就略过不说,宇文温如今是在想另一个问题。 要给宗亲们补空缺续香火,现存的宗室就得多生儿子,若到时宇文氏的江山还在,那就‘过继’出去继承香火、爵位,所以宇文温有些纠结:儿子过继了,宗法上就不是自己儿子,逢年过节拜的是别人牌位! 这种感觉让他觉得怪怪的,可宗法就是这么讲究,一如正妻是人而侧室、小妾之类被当做东西般,在古代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的爵位只有嫡子有资格继承,除非嫡子死绝了才轮到庶子,所以宇文温即便是为了儿子们的将来,也得努力立功,国公已经到顶,那么之后再立下的功劳,就荫庇儿子们。 宇文温觉得自己的儿子肯定不止两个,所以三郎、四郎以及若干郎的前途,就得看他这个做阿耶的了。 ‘不用去继承别支的爵位,我努力给儿子们挣新爵位,这样就不用过继了!’ 一想到这里,宇文温只觉得斗志满满,郑通见他又莫名其妙的笑起来,有些无语,两人交谈了片刻,张\定发在外求见。 “郎君,人带到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面如活蟹 宇文温走出房外,只见院内有一男子,左右有两名护卫挟持着,此人身着布衣,脸上淤青还未散去,观其样貌,可用八个字形容:“面若活蟹,须如铜线”。 看上去年约二十五六岁,就是那日隋军袭击天子仪仗时,主动和宇文温单挑结果被揍得昏死过去的隋兵。 见着宇文温打量自己,男子也抬起头对视,片刻后发现是那日战场上威猛无比的年轻郎君,张口想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怎么,不服?还想和本官单挑么?”宇文温发问,对方一副猛将的造型,奈何中看不中用,他当时已经是精疲力尽,就这样对方还被自己打得不行。 “不...不了,在下不是郎君的对手。”男子讷讷而言,颇有知耻之意思。 宇文温也没继续嘲笑,这样做太无聊,他很快转入正题,问对方可知为何会保下其性命,见此人一脸茫然的表情,他看向张\定发。 “这玉佩是你的东西么?”张\定发问道,他左右手上各着一个玉佩,在男子面前展示着。 一个浅绿色玉佩上雕着佛像,另一个同样大小的浅绿色玉佩上刻着三足乌,和常人所佩戴的玉佩样式有所不同。 “这是在下之物!”男子说完想伸手去拿那个三足乌玉佩,手伸出去后又缩了回来,两边的护卫还有面前之人,看起来都不是吃素的。 宇文温把那玉佩拿在手里端详着,片刻后问道:“此物是你的?” “正是在下的。” “如今你已被俘,有何打算?” 见得男子默然,宇文温又问是否舍不得家中亲人,所以不愿投降,对方苦笑着说从军之人哪里顾得那么多,只是不知投了周国又能如何。 “不知尊姓大名,籍贯何方?” “在下姓史,名万宝,京兆人士。” “喔,本官前不久曾见过一人,其玉佩半白半绿,刻着个长尾灵龟...” “郎君见过!”男子闻言忽然激动起来,想要上前却被左右按住,“郎君是在何处见过此人?” “想见他么?” 见着史万宝点点头,宇文温便将那三足乌玉佩交到其手上:“史开府若是知道弟弟找到了,也不知会是怎样表情?” “史开府?”史万宝反复念着这三个字,随即面露喜色,“兄长原来还没死...” “令兄如今是开府将军,在本官麾下领兵,也亏得张头领和令兄有交情,得知他有一弟流落长安,身佩三足乌玉佩,故而在俘虏营里把你保下来。” 史万宝闻言哑然,随即回过神来向张\定发作揖,听得宇文温问愿不愿意为周国效力,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 “莫要哭了,都差不多三十岁的汉子,哭哭啼啼像什么话。” “郎君,在下今年十六岁...” 宇文温闻言一惊,又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位“面如活蟹”,再次和对方确认了年纪,方才回过神来:“你和令兄的年纪差很多啊。” 史万岁,今年三十有四,宇文温见着这史万宝的模样,看起来大约二十五六,兄弟俩相差七八岁倒是能理解,未曾想史万宝实际只有十六岁。 按着这个时代的常例,史万岁当年十五岁从军,想来史万宝从军也就一年多的时间,十六岁的年纪难怪力气比不过每日锻炼的宇文温。 也只有这种血气方刚的愣头青,才会在白刃混战中要和人单挑,只是长得老相了些,让宇文温看走了眼,这让他想到了养马高手马五。 史万宝的样貌倒也端正,至于“面如活蟹”,也不是如字面意义那样,说人长得多恐怖、凶残,只是说明此人样貌棱角分明了一些,比较凶猛。 形容人长得凶猛和长得凶残,是两种概念。 严格来说,“面如活蟹”还是美誉,三国时的锦马超,史书上的记载就是“面如活蟹”,以形容他貌若天神。 也许是因为差了十七八年出生的缘故,史万宝样貌和其兄史万岁不同,加上早熟长一脸胡子,可以用“须如铜线”形容。 听得宇文温问他近况,史万宝便讲起了这几年的经历:他和史万岁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为侧室所出,故而年纪相差颇大,不过兄弟俩关系还是不错。 父亲史静于周国平齐时阵亡,史家便由大郎史万岁撑着,因着史老夫人对侧室有些不待见,史万宝便和母亲搬出去居住,史万岁暗地里时常接济一二。 史万岁战功卓越进位大将军,史家的日子不错,连带着别处居住的史二郎也跟着沾了光,平日里颇有一些狐朋狗友往来。 然而三年前史万岁被谋反案牵连,罢官夺爵,其妻和史老夫人也故去,不久后随军出征的史万岁没于山南,史家便这么散了。 史万宝当时十三岁,也没什么正经活计,只能靠先前的一些积蓄和母亲纺织布匹艰苦度日,他有一身力气,也亏得平日里的狐朋狗友‘帮忙’,化作长安街头的游侠。 日子就这么过去,到了十五岁也算是成年,便投军想着立功光耀史家门楣,因为自幼习武打下底子,骑马射箭也十分娴熟,所以很快被选做精锐。 此次便是随军出征,然后就是那一日的事情了,他一直以为兄长史万岁阵亡,结果却意外得知其下落,一时间百感交集。 “既然你家中还有母亲,可曾想过若是留在周国,令慈孤身一人该如何是好?” “郎君!投军前,史某便已向母亲磕头辞别,要么战死沙场,要么锦衣归来,若是天佑史某,日后自当和母亲相见!” 宇文温闻言点点头,这个时代人们对军功的向往,可不是科举时代的腐儒能够理解的,从军立功荫庇家人,是平民百姓不多但可靠的指望了。 “去梳洗一下,和护卫们搭个铺吧,过一段时间跟着本官回巴州,就能见到令兄。” “多谢郎君!”史万宝躬身行礼。 宇文温让人安排史万宝在使邸住下来,这位能活命,还真是多亏了张\定发。 那日洺州遇袭,事后打扫战场时,士兵从一名阵亡隋兵身上搜出了个三足乌玉佩,结果对方竟然‘活过来’,双方随后打斗起来,正好张\定发在一旁。 张\定发多次和史万岁比箭,闲聊时见其玉佩有些特别,多问了几句后得知其流落长安的弟弟有一三足乌玉佩,此时一见便拦下官军,救得史万宝一命。 当时宇文温负伤昏迷,张\定发只能扯起大旗当虎皮,诈称是宇文温要留下此人性命,故而关押时史万宝得以另行看管逃过一劫,待得张\定发向苏醒的宇文温汇报,便有了方才的一幕。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切!”宇文温转身向房内走去,口中念念有词: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第一百三十二章 心急火燎 十月,宇文温的伤势基本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身上还是留下了些许淡淡的疤痕,尤其是胸前那个箭伤,如同一个点留在胸膛上。 “还好不是七个点,然后排成北斗星的模样,那我就成了宇文次郎,可以唱‘一碗虾’了。” 宇文温自嘲的说道,他轻轻抚摸着身上伤疤,经过一段时间的修养,这些在战斗中的创伤已经愈合大半,除非极端情况,不大可能迸裂。 马车停下,宇文温将衣袍整好后走下马车,面前一片郁郁葱葱,正是邺城南郊偏西的野马岗。 野马岗东端,一片招魂幡之中,又新添了许多新坟,这是上月初在洺州州治易阳北郊,抵御隋军袭击时战殁者的最后归宿。 张鱼和其他护卫们扛着祭祀品,行走在坟茔之间,周法明、田益龙也带着随从准备了东西,来祭拜阵亡的同伴们,这些战殁者无论是谁家的随从、护卫,都再也回不去了。 跟着郎主来北方名城邺长见识,回来后可以大吹特吹一番,什么天子仪仗、什么番邦胡女、什么西域奇珍,一切都随风消散,化作一抔黄土。 没人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就像平日里在家中安座,被忽然断裂的房梁砸个正着,谁也想不到在己方国境巡游的天子仪仗,竟然会被敌军突袭。 战殁者的遗骸不可能运回千里之外的山南,只能是在邺城外安葬,墓碑刻上名讳籍贯、生卒年月,宇文温花钱雇了周围村落之人,每年来打理一下这些坟茔。 抚恤的具体‘额度’有了清单,不过得由山南道大行台那边负责支出发放,毕竟还是属于朝廷管辖,邺城这边不可能千里迢迢送抚恤钱帛到山南。 升起火堆,请来的道士开始念念有词做法,看着一张张纸钱化作灰烬,宇文温只叹生死不过一线间。 “使君,伤势如何了?” 周法明问道,他自己的伤没多少,大多是淤血,右臂扭伤也无大碍,休养调息就行,可宇文温却是身受十余创,那可严重得多。 “无妨,打仗嘛你砍我我砍你的,哪能不挨刀,倒是田襄威可得说道说道,那挡下一箭的神奇护身符是何处求来的?本公可得让虎林军将士都去求一个来。” 田益龙笑着摇摇头:“也不知拙荆去哪里求来的,哪里有那么神奇,无非是碰巧罢了。” 他和周法明都因为护驾有功,得授四命的襄威将军,加给事中衔,当然都是同时双授的文武散阶,没有实职,只是表示本人有了官阶,和平民百姓不同。 是否有具体的实职任用,自然是所属的山南道大行台安排,朝廷也懒得管这么细。 “那也很难说,本公就差点被一箭穿心,西阳城扩建的同时还得建个庙宇,那位高人能弄出如此神奇的护身符,请来当主持想必香火大旺啊!” “使君不是不信这些的么?”周法明有些奇怪,宇文温不信道不信佛,平日里的言论也略有嘲讽之意,他还以为对方不会允许西阳城里有道观、佛寺。 “闲来无事烧烧香,也算有个去处嘛,烧香的百姓多了,制香的工匠也有了生意不是?”宇文温三句话不离‘生意’。 他不信佛、道但也不会拦着百姓去信,毕竟人的心灵要有寄托,先前尉迟炽繁难产,事后宇文温也去寺庙里烧香‘感谢’了。 为自家祈求平安、祛除灾祸,或者为产妇祈祷母子平安,又或者求老天保佑自己发财,这是百姓们很正常的想法,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又有各种人生不幸、看破红尘的男女,也得有个出家的去处,要不然时不时来个投水自尽,或者挂在树下摇来摇去的,吓坏小朋友就不好了。 光有和尚庙还不行,道观也不能少,这样才能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精神需求”,至于是否让佛寺和道观收容被遗弃的孤儿,还在考虑之中。 宗教禁止不了,但也不放任自流,相应的管理得跟上,正经的宗教活动可以,那种邪门的就不行,例如让女施主独处一室以便‘做法’送子的混蛋,宇文温肯定要见一个就砍一个. 以信徒捐献为名侵占良田更是严令禁止的行为,绝不容许寺庙和道观成为威胁税收的隐患。 待得道士做法完毕,众人打道回府,车队刚要启程,却见官道上数骑疾驰而过,看着这几人匆忙的背影,宇文温若有所思:‘莫非是南方又有新消息了?’ 合州、吴州总管府的驿使日行三百里,将南方的紧急军情带到邺城,随后搅起轩然大波。 周正统三年,陈至德元年,九月三十日,陈帝陈叔宝于建康城南郊筑坛拜将,将《讨周檄文》诏告天下,陈军精锐十余万誓师北伐。 长江下游北岸周国烽燧上的哨兵,只见江面之上帆影遮天,陈国倾尽全力集结大军渡江北攻。 陈军进攻的方向,是周国的合州、吴州总管府,这两处地域在四年多以前还是陈国国土,如今陈国打出的旗号就是“收复故土”。 陈国自立国以来,国防形势就很不妙,自南朝宋、齐、梁以来掌握着的荆襄之地尽失,长江中游防线出现巨大漏洞,原本还有江北淮南可以作为藩屏,可都在四年前悉数丢光。 长江以北皆是敌境,最上游的益州地区也非国土,只要隋、周之间决出胜负,休养几年后就可以发动大军顺流而下,一如当年晋国灭吴。 长江天堑一旦失守,南朝的气数就到头了,所以陈国的‘垂死挣扎’也在预料之中。 九月初,隋国对周国大举进攻,现在陈国终于按耐不住要动手,让周国关注的是:虽然没有确切消息,隋、陈两国是不是已经结盟了? “肯定结盟了!” 宇文温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在座的有周法明、田益龙还有郑通,他们如今正在商讨的可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可若是结盟,总不能不吭声吧?鬼鬼祟祟的成何体统。” 这是周法明的看法,但也不是很肯定,当年周国数次攻打齐国,和陈国约定一起“瓜分”齐国,结果六年前齐国灭亡,陈国被周国耍了一次, 齐国灭亡时陈国好容易捞到的州郡,没多久被周国打得全都吐出来,所以此次陈国未必会再上一次当,和隋国来“瓜分”周国。 “隋、陈结盟不结盟,合州战乱已成事实,朝廷和山南之间的道路日渐难行,使君要早做决断!” 郑通所说,正是宇文温担心的,他得知陈军大举北犯之后,最关心的就是合州总管府地界情况如何,结果那边乱成一团,情况不妙了。 合州总管府是山南和邺城朝廷连接的枢纽,今年年初好容易打通,也真是如此他才能大摇大摆的来邺城,万一断了,那他哪里还回得去。 “可是官军和陈军在合州已经打起来了,我等就算现在立刻启程,到了合州也不知情况如何,一旦战况胶着,兵荒马乱的哪里过得去。”田益龙在纠结着。 “怎么办?诸位可敢和我一起冒险?扮做客商,穿越战区。” “使君,不说我等愿意与否,朝廷会放使君走么?” 周法明说的问题直指要害,宇文温的身份不一般,要是贸然穿越战乱的合州总管府,朝廷出于慎重考虑极有可能不会放人。 对于丞相尉迟迥来说,万一此时放人,然后宇文温在合州地界失踪,有借刀杀人之嫌,而小皇帝如今对宇文温颇为看重,也未必愿意他去冒险。 如此一来,继续在邺城待下去是最好的选择,也许陈军攻打合州、吴州两处总管府战况不利,过了几个月后撤兵,待得江北安全了,再让宇文温回去也是不错的选择。 “不可能,我不会在邺城坐以待毙!”宇文温情绪激动起来,用的自称直接是“我”也不管那么多,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对,战事恐怕没那么容易结束。 隋军的大举进犯,看来是决心已下,要把山南咬下一块肉来,而陈军的动作,与其说是趁火打劫,更不如说是蓄谋已久。 宇文温觉得隋、陈之间肯定有勾结,之所以没有公布什么盟约之类消息,一定是在隐藏着什么! 两国具体目的是什么,他当然不知道,基于“做贼心虚”的出发点,倒是有了想法,“猜出”有可能出现的情况。 便宜岳父杨坚,成日里想杀进巴州西阳城,解救其女儿杨丽华;陈国郢州被他袭扰得苦不堪言,也有需求要攻打巴州治标治本,这么一来,双方很容易‘苟且’! 宇文温去邺城的事情,没有什么隐瞒,隋、陈两国的细作,若是用点心都会知道,作为巴州刺史、虎林军主帅,宇文温如今却在邺城,巴州的军队正好是处于群龙无首状态。 光是这样倒没什么,关键是基于“拯救大隋公主杨丽华”的剧本需求,宇文温认为便宜岳父杨坚此次搞不好所图甚大。 要把巴州隔绝开来,避免杨丽华被人带着逃到别处,那么东面切断合州是其一,西面再攻破山南荆襄,巴州就成了瓮中之鳖。 公私两便,隋国和陈国合作,齐心协力拿下山南州郡,也许梁国和黄州总管府的江北州郡归了陈国,剩下的荆州、安州总管府归隋,此为公。 攻下巴州后,杨丽华‘回’到父母身边,然后宇文温的家眷被罚没为奴,儿子被阉了送入宫做宦官,要是尉迟炽繁沦落到妓院接客这种地步,无论是羞辱宇文温还是羞辱尉迟迥,杨坚都能恶狠狠的出口气,此为私。 一想到某种不堪入目的可能场景,宇文温就觉得心急火燎,无论自己所想是不是受迫害妄想,赶回巴州是当务之急,他的家人和军队都在那里,是重中之重。 “我一定要回去!朝廷放人不放人都要走!合州走不通,那就从北麓入大别山南下!” “使君,大别山北麓往南的正经官道在隋国豫州总管府治下,只有东北麓是我国合州地界,但是...但是那道路崎岖难行...”田益龙眉头紧锁。“那一带的山蛮,对外人敌意很深,很难沟通的!” “事在人为,先往合州去,若真是道路断绝,那就从东北麓入大别山,穿越山蛮地盘入山南黄州总管府地界,和山蛮交涉的任务,就由田襄威负责,这么定下来,大家有没有问题?”(。) 第一百三十三章 左右为难 巴州,西阳城,西阳郡公府正门,仆人们正在更换牌匾,把“西阳郡公府”的牌匾取下,又将“邾国公府”的崭新牌匾挂上。 一个多月前,朝廷的使者将旨意带到山南,西阳郡公宇文温进位邾国公,府里选了个良辰吉日定在今天才把这牌匾挂上。 “左边歪了一些,调一下...哎哎哎过头了,往回一点...哎,好了!” 宇文十五站在正门前,大声指挥着仆人摆牌匾,这可是门面怠慢不得,至于换下来的牌匾也不能随便扔了,扔了就晦气。 府里的小大郎如今袭爵西阳郡公,虽说离成年搬出去住还得十来年,这牌匾也不可能留到那时用,但妥善保管讨个好彩头总不会错。 “这几日府里东西搬来搬去,人又进进出出的,容易招贼,大家都注意着些,莫要让什么奇怪的人混进去了!” “放心吧十五头领,大家伙都盯着呢。” “盯着?都盯着什么时候到湖畔庄园轮值吧,没什么好急的,按着排班表人人都有份!” 宇文十五笑骂着,领着众人往府里走,正门处的大门敞开,但众人走的都是小门,虽然今日是张罗着换牌匾开了大门,但该守的规矩还得守。 只有郎主和主母,或者贵客才能从大门进出,其他人要么走小门要么走侧门,规矩不能乱。 昨日主母和其余家眷从湖畔庄园搬回来,车队在正门外停下,也就主母和小郎君、小女郎从大门走,两位侧室走的是小门,主人都如此,做下人的更是要如此。 深宅大院讲的就是规矩,没有规矩那就乱套了。 前院内,吴明正领着护卫们巡逻,见着宇文十五等人笑眯眯的走过来,心中暗道不妙,正要转过角落去,却被对方追了上来。 “阿明,这几日可洗去风尘了?”宇文十五笑得眼都快眯成一条缝。 “啊,洗去了洗去了。” “要不我一会去后厨说一声,明日备下几桌简单饭菜,你和司马姑娘的事就这么办了吧。” “啊!啊,那个谁,你干什么呢!”吴明装疯卖傻指着一个空荡荡的角落喊道,正要装腔作势走过去,却被宇文十五一把拉住。 “得了得了,不要装了,大老远的把人家从...那什么地方带过来,好歹给个名分吧,趁着兄弟们有空,月钱也刚发,闹洞房多热闹啊!” 吴明只是嘿嘿干笑,周围一众人等都是促狭的起哄,这位和其他几个同伴出了趟远门,结果带回一个小娘子,让一众单身汉眼红不已。 不远处传来干咳声,见着管家李三九面无表情的踱了过来,众人做鸟兽散。 “别板着个脸,笑一笑,大伙这不刚悲伤几日,好歹喜庆些嘛。” 宇文十五哼哼着,与李三九并排向后院走去,郎主进位邾国公的好消息传来,可一起传来的还有坏消息:郎主随天子出巡,遇到隋军袭击,随行护卫战殁过半。 好端端的人就这么没了,且不说家属哭昏在地,就是平日里一起习武值班的同伴也黯然神伤,但护卫的职责就是保护郎主,只能叹一声“天妒英才”。 更惊悚的还是郎主“身中十余箭,背创数十处”的消息,也亏得传消息的人随即把话说完,确定郎主无恙,要不主母和两位侧室真就得哭起来。 由此可知战况多么惨烈,郎主也正是如此才得以凭借功劳进位邾国公,至于战殁的护卫们,其家属都在府里庄园作佃农,有国公府管着,不怕被人欺负。 两人来到后院,却见花园里凉亭下两个小郎君在嚎啕大哭,主母正在揉太阳穴,二夫人则是轻声哄着。 见着李三九向自己使了个眼色,宇文十五苦着脸走上前去,先是向主母和二夫人问安,随后对着两位小家伙说道:“小郎君,我们去看金鱼好不好?” “不好!你要喂鸽子!!” “你要看大狗!” 两位小家伙依旧无法区分“你”和“我”的正确使用方法。 “哎哟,那金鱼多了几只大眼泡的,鼓囊囊可好看了!” “真的莫?” 见着宇文十五好歹把两个小家伙哄得回心转意,引到水池边看金鱼,尉迟炽繁松了口气,自从六月一大家子搬去湖畔庄园小住,这一住就是四个月。 无论是大的还是小的,都喜欢那里的风景,住着住着还真就不想走了,奈何府邸总不能空着,所以昨日又搬了回来,结果两个小家伙马上不干了。 哭喊着要喂鸽子,要去葡萄园,要去划船,要去看大狗,昨日好容易哄过去,今日一早睡醒又分别闹起来,说又说不听,打又打不得,尉迟炽繁被折腾得无语。 见着李三九垂手候在亭边却不说话,杨丽华识趣的告退,往水池方向走要盯着两个小家伙,尉迟炽繁起身向外走去,李三九紧随其后。 “确认了么?” “确认了,确实是前皇后司马令姬。” “唉,这都是什么事啊...”尉迟炽繁叹道。 书房里,李三九正在向主母尉迟炽繁汇报,府里护卫吴明从长安带回来的那个司马姑娘,是前皇后司马令姬,这个事情吴明第一时间向李三九说了。 得知这个消息,尉迟炽繁让李三九去亲眼确认,这位当年在宫里做宦官,是见过几位皇后的,如今确认无误,麻烦也跟着来了。 因为二夫人杨丽华,也是大周的前皇后、太后,在皇宫时,她和司马令姬的关系,是婆媳,虽然两者相差也就七八岁,但辈分就是辈分。 不光如此还有其他麻烦,司马令姬肯定认得当年的小公主宇文娥英,而女官阿奴如今已改名柳叶,同样也认得,这样一来,如何处置这位司马姑娘就很麻烦。 吴明和司马令姬大约是差不多到了那一步,而吴明虽然是府邸护卫,但却不是签了主仆契约的仆人,作为还俗的和尚,没什么亲人,没有别的地方安置这位姑娘。 他住在府里和其他护卫一起作息,如今多了个相好的姑娘,正常来说也就是安排在府里帮忙做事,两个人也能相互照顾。 可府里又有几个身份特殊的人,要是让司马令姬撞见了,那闹出的事情可大可小。 杨丽华和宇文娥英的身份,府里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作为窃国逆贼杨坚的女儿,杨丽华的身份若是暴露,说不得会被朝廷捉了去。 这当阿娘的被抓了,那“杨氏孽种”宇文维翰要不要斩草除根? 可想而知宇文温肯定不会答应,到时候肯定折腾得鸡飞狗跳,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吴明和司马令姬搬出去住,可吴明又算是宇文温的客人,如何处置还得宇文温来做主。 奈何这个一家之主如今不在! 陈国攻打周国江北合州、吴州总管府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巴州,合州如果兵荒马乱的,那么山南和朝廷的联系通道就断了,在邺城的宇文温哪里能及时赶回来。 司马令姬的事情又拖不得,要是将其安排出去单独居住,如果出了什么事,也会让人头痛,护卫们的亲属都在府里或在庄园做事。 若是不安排司马令姬在府里或庄园,总要有说法,可又不能说明原因。 要是吴明带着司马令姬走了也无所谓,但这位其实算是客人,尉迟炽繁只怕夫君回来会怪她处置不当,真是让人左右为难。 “怎么处置,你的意见是什么?” “嗯,小的意见是先安排司马姑娘到湖畔庄园去,反正不能让她和二夫人、小女郎还有柳叶见面,当然吴明也可以一并安排过去。” 见着主母点头,李三九斟酌着用词补充:“主母,小的认为,此事还得与二夫人说一声,让她心里有个数,免得...” 尉迟炽繁叹了口气说道:“也只有这样了,再和柳叶说一声,让她平日里多注意些,反正双方不能碰面,即便是娥英也不行,以后怎么办,等国公回来再定夺吧。” 见着主母陷入沉思,李三九小心翼翼的安慰着:“主母,郎主在邺城肯定没事的,这不还有安固郡公照应着么。” “他呀...唉...每次出远门都要弄出些事,我只盼能平平安安的回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左右为难 巴州,西阳城,西阳郡公府正门,仆人们正在更换牌匾,把“西阳郡公府”的牌匾取下,又将“邾国公府”的崭新牌匾挂上。 一个多月前,朝廷的使者将旨意带到山南,西阳郡公宇文温进位邾国公,府里选了个良辰吉日定在今天才把这牌匾挂上。 “左边歪了一些,调一下...哎哎哎过头了,往回一点...哎,好了!” 宇文十五站在正门前,大声指挥着仆人摆牌匾,这可是门面怠慢不得,至于换下来的牌匾也不能随便扔了,扔了就晦气。 府里的小大郎如今袭爵西阳郡公,虽说离成年搬出去住还得十来年,这牌匾也不可能留到那时用,但妥善保管讨个好彩头总不会错。 “这几日府里东西搬来搬去,人又进进出出的,容易招贼,大家都注意着些,莫要让什么奇怪的人混进去了!” “放心吧十五头领,大家伙都盯着呢。” “盯着?都盯着什么时候到湖畔庄园轮值吧,没什么好急的,按着排班表人人都有份!” 宇文十五笑骂着,领着众人往府里走,正门处的大门敞开,但众人走的都是小门,虽然今日是张罗着换牌匾开了大门,但该守的规矩还得守。 只有郎主和主母,或者贵客才能从大门进出,其他人要么走小门要么走侧门,规矩不能乱。 昨日主母和其余家眷从湖畔庄园搬回来,车队在正门外停下,也就主母和小郎君、小女郎从大门走,两位侧室走的是小门,主人都如此,做下人的更是要如此。 深宅大院讲的就是规矩,没有规矩那就乱套了。 前院内,吴明正领着护卫们巡逻,见着宇文十五等人笑眯眯的走过来,心中暗道不妙,正要转过角落去,却被对方追了上来。 “阿明,这几日可洗去风尘了?”宇文十五笑得眼都快眯成一条缝。 “啊,洗去了洗去了。” “要不我一会去后厨说一声,明日备下几桌简单饭菜,你和司马姑娘的事就这么办了吧。” “啊!啊,那个谁,你干什么呢!”吴明装疯卖傻指着一个空荡荡的角落喊道,正要装腔作势走过去,却被宇文十五一把拉住。 “得了得了,不要装了,大老远的把人家从...那什么地方带过来,好歹给个名分吧,趁着兄弟们有空,月钱也刚发,闹洞房多热闹啊!” 吴明只是嘿嘿干笑,周围一众人等都是促狭的起哄,这位和其他几个同伴出了趟远门,结果带回一个小娘子,让一众单身汉眼红不已。 不远处传来干咳声,见着管家李三九面无表情的踱了过来,众人做鸟兽散。 “别板着个脸,笑一笑,大伙这不刚悲伤几日,好歹喜庆些嘛。” 宇文十五哼哼着,与李三九并排向后院走去,郎主进位邾国公的好消息传来,可一起传来的还有坏消息:郎主随天子出巡,遇到隋军袭击,随行护卫战殁过半。 好端端的人就这么没了,且不说家属哭昏在地,就是平日里一起习武值班的同伴也黯然神伤,但护卫的职责就是保护郎主,只能叹一声“天妒英才”。 更惊悚的还是郎主“身中十余箭,背创数十处”的消息,也亏得传消息的人随即把话说完,确定郎主无恙,要不主母和两位侧室真就得哭起来。 由此可知战况多么惨烈,郎主也正是如此才得以凭借功劳进位邾国公,至于战殁的护卫们,其家属都在府里庄园作佃农,有国公府管着,不怕被人欺负。 两人来到后院,却见花园里凉亭下两个小郎君在嚎啕大哭,主母正在揉太阳穴,二夫人则是轻声哄着。 见着李三九向自己使了个眼色,宇文十五苦着脸走上前去,先是向主母和二夫人问安,随后对着两位小家伙说道:“小郎君,我们去看金鱼好不好?” “不好!你要喂鸽子!!” “你要看大狗!” 两位小家伙依旧无法区分“你”和“我”的正确使用方法。 “哎哟,那金鱼多了几只大眼泡的,鼓囊囊可好看了!” “真的莫?” 见着宇文十五好歹把两个小家伙哄得回心转意,引到水池边看金鱼,尉迟炽繁松了口气,自从六月一大家子搬去湖畔庄园小住,这一住就是四个月。 无论是大的还是小的,都喜欢那里的风景,住着住着还真就不想走了,奈何府邸总不能空着,所以昨日又搬了回来,结果两个小家伙马上不干了。 哭喊着要喂鸽子,要去葡萄园,要去划船,要去看大狗,昨日好容易哄过去,今日一早睡醒又分别闹起来,说又说不听,打又打不得,尉迟炽繁被折腾得无语。 见着李三九垂手候在亭边却不说话,杨丽华识趣的告退,往水池方向走要盯着两个小家伙,尉迟炽繁起身向外走去,李三九紧随其后。 “确认了么?” “确认了,确实是前皇后司马令姬。” “唉,这都是什么事啊...”尉迟炽繁叹道。 书房里,李三九正在向主母尉迟炽繁汇报,府里护卫吴明从长安带回来的那个司马姑娘,是前皇后司马令姬,这个事情吴明第一时间向李三九说了。 得知这个消息,尉迟炽繁让李三九去亲眼确认,这位当年在宫里做宦官,是见过几位皇后的,如今确认无误,麻烦也跟着来了。 因为二夫人杨丽华,也是大周的前皇后、太后,在皇宫时,她和司马令姬的关系,是婆媳,虽然两者相差也就七八岁,但辈分就是辈分。 不光如此还有其他麻烦,司马令姬肯定认得当年的小公主宇文娥英,而女官阿奴如今已改名柳叶,同样也认得,这样一来,如何处置这位司马姑娘就很麻烦。 吴明和司马令姬大约是差不多到了那一步,而吴明虽然是府邸护卫,但却不是签了主仆契约的仆人,作为还俗的和尚,没什么亲人,没有别的地方安置这位姑娘。 他住在府里和其他护卫一起作息,如今多了个相好的姑娘,正常来说也就是安排在府里帮忙做事,两个人也能相互照顾。 可府里又有几个身份特殊的人,要是让司马令姬撞见了,那闹出的事情可大可小。 杨丽华和宇文娥英的身份,府里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作为窃国逆贼杨坚的女儿,杨丽华的身份若是暴露,说不得会被朝廷捉了去。 这当阿娘的被抓了,那“杨氏孽种”宇文维翰要不要斩草除根? 可想而知宇文温肯定不会答应,到时候肯定折腾得鸡飞狗跳,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吴明和司马令姬搬出去住,可吴明又算是宇文温的客人,如何处置还得宇文温来做主。 奈何这个一家之主如今不在! 陈国攻打周国江北合州、吴州总管府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巴州,合州如果兵荒马乱的,那么山南和朝廷的联系通道就断了,在邺城的宇文温哪里能及时赶回来。 司马令姬的事情又拖不得,要是将其安排出去单独居住,如果出了什么事,也会让人头痛,护卫们的亲属都在府里或在庄园做事。 若是不安排司马令姬在府里或庄园,总要有说法,可又不能说明原因。 要是吴明带着司马令姬走了也无所谓,但这位其实算是客人,尉迟炽繁只怕夫君回来会怪她处置不当,真是让人左右为难。 “怎么处置,你的意见是什么?” “嗯,小的意见是先安排司马姑娘到湖畔庄园去,反正不能让她和二夫人、小女郎还有柳叶见面,当然吴明也可以一并安排过去。” 见着主母点头,李三九斟酌着用词补充:“主母,小的认为,此事还得与二夫人说一声,让她心里有个数,免得...” 尉迟炽繁叹了口气说道:“也只有这样了,再和柳叶说一声,让她平日里多注意些,反正双方不能碰面,即便是娥英也不行,以后怎么办,等国公回来再定夺吧。” 见着主母陷入沉思,李三九小心翼翼的安慰着:“主母,郎主在邺城肯定没事的,这不还有安固郡公照应着么。” “他呀...唉...每次出远门都要弄出些事,我只盼能平平安安的回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坐立不安 翌日上午,尉迟炽繁对镜梳妆,她眼圈发暗一副精神不振的样子,昨夜没有睡好噩梦连连,没精力应付活力四射的棘郎,只得一早将小家伙送到杨丽华院里去了。 “那只是个梦,不会有事的...” 尉迟炽繁自己安慰着自己,来到食案旁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早餐,但依旧心绪不宁。 在梦里,夫君宇文温满身是血的倒在大别山一处山路上,身上插着许多箭矢,周围树林中走出许多山蛮,手里拿着弩箭,其中一个拔出尖刀,要将宇文温的脑袋砍下来。 啪的一声,尉迟炽繁将筷子拍到食案上,这早餐是吃不下了,一旁的侍女见主母如此模样,赶紧上前将东西撤下。 心里还是想着那个梦,尉迟炽繁有些坐立不安,在房里转了个圈,最后坐在书案边,案上放着一张纸,里面画着潦草的地形图。 “呐,这就是大别山脉了,巴州在这边,西阳城在这边,蕲州在这边,合州在这边,三娘就在为夫怀里了...” 耳边响起宇文温的声音,尉迟炽繁看着草图入了神,夫君时常搂着她,对着那潦草的地图“纸上谈兵”。 一连几日,会说若他是陈国皇帝,该如何一步步北伐收复中原;接下来几日,又会说他若是隋国皇帝,该如何统一天下。 还有那什么莫名其妙的辽东“高沟力”,大草原上的突厥,甚至从来没听说过的“青藏高原”上的“吐剥”,“云贵高原”上的“难招”,说的都是这些国家该如何对付等等。 她其实听不大懂,就连草图也是看得个大概懂,但很享受这样的感觉,依偎在夫君怀中,感受着胸膛内那有力的心跳,听着夫君滔滔不绝抒发心中所想,幸福的感觉充满心中。 “不会有事的!” 尉迟炽繁再次给自己鼓劲,稳了稳心神起身向房外走去,夫君离家在外,这个家她要好好的当着,绝不能出任何纰漏。 转到前院书房,她开始处理家务,府邸的摊子越来越大,所以要管的事越来越多,虽然各个部分都有分管的人,但作为主母,她得总揽全局。 男主外女主内,如今男的远在千里之外,她这个女的连带着虎林军的情况都得过问,如今正是宇文十五在汇报情况。 “三个月的新兵期结束,按计划已将训练量增加五成,根据前一个月的情况看,新兵们适应得很好,军营的账目小的已经誊抄了一份,请主母过目。” 宇文十五是这样说,但账目实际却是交到坐在一旁的刘彩云手上,如今府里的人手实在是紧张,尉迟炽繁把刘彩云也叫来“兼职”。 也亏得军府是朝廷设立的,有大将军长史和一众佐官打点,要是也堆到府里来,尉迟炽繁就别想有空闲了。 “这满篮筐的卷宗,唉...” 刘彩云的神情也疲惫不少,作为邾国公夫人的得力助手,她平日手头上的活就不少,如今又加了个沉重的秤砣,只盼邾国公能早日回来,那么随行的丈夫张\定发也能回家了。 “查账的人手还够不够,不行就从府里仆人再选,再不行就从五味斋的账房调人过来帮忙。” “夫人,五味斋那边还想从我这里借人过去呢,生意越来越好,也是忙不过来了。” 尉迟炽繁轻轻揉着太阳穴,事情好多但人手不足,府里养的那些孤儿还在学习之中,暂时挑不起大梁,所以这段时间内,也只能是一个人当两个人用了。 夫君不是常说么,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 刘彩云提着篮筐告退,片刻后一人在仆人的带领下走了进来,却是同样神情疲惫的杨济。 “杨先生辛苦了。” “夫人客气了。” 尉迟炽繁看着胡子拉碴的杨济有些过意不去,这位州司马平日里忙着公务,闲暇时还得去府里工坊鼓搞东西,成日里连轴转。 更别说“招待”那两位从邺城来的客人了。 “刘道长现在如何了?” “夫人,刘道长每日废寝忘食读书,领着小徒弟和林管事研习化学,忙得很。”杨济心有余悸的说道,也亏得林有地能扛,吸引了注意力。 一想到刘杨刘道长那‘饥渴’的目光,林有地绝望的表情,他庆幸自己能脱身,否则快要被刘道长无休止的问题弄疯了。 “那么刘助教呢?” “夫人,刘助教如今白日整理书籍,张罗着开办州学之事,有郝别驾从旁协助,晚上都是待在观星台,忙得很,其家人已经适应了巴州水土饮食气候,一切如常。” “这样便好,待得国公回来,我也能有个交代了。” “夫人,国公如今有消息了么?” “没有,自从上月飞鸽传书,说要回来,到现在已是十一月,再没鸽子回来。”尉迟炽繁有些失神。“若按着平常情况,一个月时间人也该回到巴州了。” 宇文十五见状赶紧安慰:“主母,如今淮南正在打仗,说不定鸽子都被哪家军队的士兵射下来吃了,郎主想来是快回到,就没放鸽子。” “据在下所知,陈军已经攻入合州总管府,兵荒马乱之际道路已经断绝,国公如果理智,就不会走合州方向。” 杨济没有忌讳什么,把实情说了出来,这种时候一味说好话,到头来只会误事。 “莫非真的会翻越大别山?”尉迟炽繁心中愈发不安,昨晚的梦太吓人了。 “夫人,府里后来送去邺城的鸽子,当真是精选的么?” “当然,十月飞回来的鸽子,就是新送去的,按约定同时放三只,三只都回来了。” 飞鸽传书,对于这个时代大部分的人来说,是闻所未闻之事,宇文温辛辛苦苦花费数年时间养起来的信鸽,如今已开始派上用场。 杨济来自明代,自然知道飞鸽传书,所以尉迟炽繁也没保守这个秘密,更何况宇文温交代过,这位“杨先生”可以信赖。 “杨先生,翻越大别山很危险么?” “危险,从北麓到南麓,正常的官道不是没有,只是官道北端在豫州总管府下辖的光州,那里是隋国的地盘,沿途关隘为隋军把守,不可能蒙混过关。” 杨济所说的官道,就是后世的“光黄道”,如今这条道路的北端是光州,南段是黄州总管府的南定州,北宋时大诗人苏轼被贬黄州(如今的巴州),从河南开封到黄州走的就是这条路。 “可国公飞鸽传书说过,若合州走不通,便要从东北麓翻山过来...” “夫人,在下已经打探过,大别山东北麓群山里的山蛮,对外人极度敌视,且无官道通行,山路崎岖难走,又有猛兽毒虫出没,国公权衡利弊,想来是不会走的。” 尉迟炽繁闻言有些坐立不安,她思念夫君,也知道夫君急着回来,可是如今形势凶险,她宁愿宇文温转回邺城,即使等上数月都好,不愿意夫君冒险。 “夫人,这只是在下的判断,也许国公见无法回来,又转回邺城去了,但未雨绸缪,府里还是要做好接应的准备。” “主母,府里里派去蕲州和南定州的人都很精干,罗州的人也很可靠,请主母放心。” 宇文十五不是吹牛,府里派出去接应郎主的人是他和符有才选的,应变能力很强,蕲州对应东面合州总管府方向,南定州是对应大别山北麓方向,而罗州是对应东北麓方向。 他们在州治等着,一旦发现郎主一行人立刻接应,当然大行台也让这三州刺史注意接应,一公一私两手准备,只要宇文温抵达就不会有问题。 就怕是半路上... 商谈片刻后,仆人又引一人进来,那是负责做买卖的王越,邾国公府里的买卖经他打点做得是风生水起。 王越也很忙但气色不错,其妻经过两年的调养,身心恢复健康,又有刘彩云的“调养秘方”,如今已为王越怀上孩子。 负责买卖的王越进来,肯定是要汇报相关事宜,按说应该回避的杨济,却没有离开,因为接下来要谈的,和他也有些关系。 “夫人,那笔买卖就要开始了,上游来的粮船,过几日便到西阳城。” “十三万五千斛粮食,真要成了,虎林军一年的军粮都解决了!”宇文十五颇为向往,这是郎主在邺城谈下的大买卖,买家用粮食换琉璃镜。 “上游...须得提防船里装的不是粮食,而是隋军!” 杨济面色凝重,宇文温的这个交易十分冒险,但对方开的条件也很诱人,换做是他,怕是也要冒个险,粮食对于军队来说就是命根子。 “杨先生说的不错,在下已经安排好人手,接船时严加戒备。” “王掌柜,你自己也要小心些,那环锁铠得穿上护身。”尉迟炽繁交代着,这笔买卖的风险,宇文温已经在家书里反复叮嘱过。 王越也知道其中利害关系,所以万事都得小心,相关的准备已经做好,腾出了粮仓就等着装粮食,为防有变,已经特意腾出个码头。 “夫人,在下立刻安排,让水军战船随着船队过来,岸上也派兵严防,免得有什么人浑水摸鱼。” “大家辛苦了,仔细想一想还有什么缺漏之处,一起把这件事办好,若是买卖成功,那可是善莫大焉。”(。) 第一百三十五章 偶遇 巴水,巴东郡守许绍正在上巴河城巡视,这座新筑的小城如今有模有样,只是为了避免水患,还得修筑河堤,他如今检查的就是河堤的修筑进展。 今年雨季巴水水位上涨,不过雨量没有去年多,所以新城没有被淹,但不是每一年都有这么好的运气,所以河防要重视。 上巴河城位于巴水以东,到处都是小水塘和芦苇荡,又是丘陵地段,要想开垦出连片的大面积农田是不可能的,所以许绍要另辟蹊径。 首先是排积水、投放石灰,扑灭钉螺之后才开始垦荒,这都有充分的经验和人手、农具,所以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丘陵上种起桑树,一个个水塘排了水后开垦成水田。 较大的水塘直接作为鱼塘,因为西阳城对鱼的需求巨大,上巴河城的居民养鱼的积极性很高,甚至还有别处的人赶来租下水塘,运来鱼苗自己养鱼。 更多的是养鸭养鹅,都是不愁卖的家禽,星罗棋布的水塘里又有浮萍,捞起来晾干之后,有人大量收购拉回去喂猪,昔日的广阔荒地如今到处都能找到发财的门路。 “怎么回事,石料堆好像少了许多?”许绍问道,他再度确认了现场,发现情况有些不对。 “明府,眼见着河堤就要完工,采石场运来的石料却少了。” “本该按着契约供货,难不成有人敢违约?” “明府,说是江堤工地那边出了些问题,需要的石料多了不少,这不几家采石场赶着把石料先往那边送,我们这边就延迟了。” “江堤...”许绍看了看南方江边方向,已经动工兴建的长江堤防,是巴州如今重中之重的事情,集结了大量人力物力,若是能如计划完工,又会有许多荒地能开垦成良田。 “江堤重要,可这边的河堤也不能耽误!” 许绍走向不远处的码头,那里正有货船在卸石料,带队的见了父母官亲临赶紧迎了上来。 “本官听说石料供应不上了,这是怎么回事?” “明府!小的绝不会误了工期,这两日欠下的石料,明天开始马上补齐!” “明日?明日要是没有,本官就在河面拦船了!” “明府息怒,小的可不敢乱来,石料一定有,只是东家也不想如此,江堤工地那边催得急,采石场人手不够啊,每日里从日出忙到日落,刚采的石头就运走了。” “人手不够不会招么?是不是你们东家用惯了不要工钱的山民,不舍得花钱雇人?” “明府有所不知,如今东家到临近各州去招人,奈何招人的东家们太多,哪里抢得多少人来,如今巴州到处都缺人手。” 许绍无奈的叹了口气,对方说得没错,到处都缺人,如今又在打仗,黄州总管府东面的合州总管府被陈军进犯,黄州军已经派出援兵东进,还征发了青壮运送粮草,真的是到处都缺人。 不光东面的合州,西面的荆州、襄州也在打仗,陈军和隋军一东一西发难,接下来这几个月都有得折腾,巴州也未必太平,要是对面的陈国郢州有动作,江堤修筑工程也得停下来。 这是坏事,但也是好事,巴州地界不知道有多少人盼着打仗,一打起来别的不说,鸡鸭鹅的需求就上去了,无他,官府又要大量羽毛做箭羽了。 一场大仗下来消耗羽箭以十万计,不光羽毛,做箭杆的木材、竹杆也得收购,军器监那些工匠又可以多挣工钱了。 刺史宇文温的歪理似乎又要再次印证,许绍也不知道这种“战争拉动内需”的说法到底对不对。 正走神间,上游不远处的河岸忽然扰动起来,河堤工地上的人们对着河面上指指点点,又有人嚷嚷着“快划船过去看看”,许绍举目远眺,隐隐约约看见河面上沉沉浮浮似乎有个人。 莫非是出了命案?! 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许绍和某人待久了,似乎心理也有些“阴暗”起来,见着此情此景首先想到的就是尸体。 有尸体就有案件,有案件就到了他许郡守破案的时候了!是情杀?仇杀?谋财害命?意外落水?自尽?还是杀人抛尸?一串想法瞬间冒了出来。 “快!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明府,我这货船上有小船!” “快,放船过去看看!” 运石料的货船上备有小船,船夫手忙脚乱的放下船去捞河面上的东西,一番折腾后将其带到河边,众人围上去一看,果然是个人。 是个年轻男子,披头散发面色苍白,身上血迹斑斑,所穿衣袍看起来质地不错,只是被割破许多口子,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不光身上,就连脸上也有淤青和擦伤。 许绍拨开人群,也不顾地面泥泞,单膝跪地开始查看情况,此人伤口处皮肤发白,多处出现溃烂的情况,似乎受伤时间不短,泡在水里的时间也不短。 伸手去探那人鼻孔,片刻后许绍面色一喜:“好像还有气!” 顾不得那么多,他侧耳贴在对方胸脯,听得心跳声终于确认无疑:“他没死!” “快,快去城里叫医生过来...去找些趁手的东西当担架用!” 虽然有些慌乱,但许绍大概还算有条理,平日里读书常看各朝各代地方官断案的事迹,如今算是活学活用了,见着对方似乎还有些神智,他尝试着喊话: “听得到么,还能说...” 话没说完,许绍自己停下,随即伸手向对方脸庞摸去,这人他似乎认得,只是披头散发的看不太清楚,把遮面的头发捋开,他瞳孔一缩。 “这这...” 顾不得那人面上污浊,许绍用衣袖将对方的脸擦了擦,再度探头去看,随即倒吸一口凉气。 “快!!叫医生过来!!” 声音已是声嘶力竭,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许绍拼命将那人抱起,只是一人抱太吃力,旁人赶紧帮忙,一人抬肩膀一人抬腿,在许绍的喝令下向着码头跑去。 “马上解缆绳!开船!去下游!” “明府,这这是...” “少废话!快解缆绳!” “明府,这是怎么了?” “本官护送...带此人去西阳城,你们各守职责!” 许绍咆哮着,岸上一众吏员面面相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有几个随从听令上船同行,船老大慌慌张张的指挥船夫操作,又听其指挥将那人抬到船夫们休息的地方躺着,盖上干净的被褥以防着凉。 缆绳解开,船夫摇动长橹,货船缓缓离开码头,向着下游巴口前进,船舱里,许绍紧紧握着那人的手,低声说着:“宇文使君,要挺住啊!”(。) 第一百三十六章 慌乱 西阳城东郊外,虎林军军营,人声鼎沸战马嘶鸣,校场上无数队伍正在操练,这是今年七月入营的新兵,他们经过了三个月的新兵期后,正式步入‘操练地狱’。 虎林军的待遇出了名的好,可训练强度也是出了名的严苛,一日三餐的伙食管够,而练三日休一日的训练量也是管够。 晚上有加餐,夜间紧急集合、点名、查房、练胆是家常便饭,然后夜宵也让新兵们吃得狼吞虎咽,从七月到十一月这短短四个月,新兵已经如期成长起来。 别将陈五弟正和其他将领视察操练情况,看着满校场被操练得灰头土脸的新兵,满意的点点头:“不错不错,有模有样了,当年的新军也是只练了四个月就出去砍人了。” 统军田正月也是颇为感慨:“那是拉练时碰巧遇见桐柏山巴蛮,也亏得有这些鱼腩练胆,否则一上来就硬碰硬,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正说话间,忽有传令兵赶来,说军营辕门处有人求见,是巴东郡守许绍的随从。 “许明府?” “正是。” “正月,我去看看,你管着。” “知道。” 陈五弟赶到辕门处,却见数人正面色焦虑的等在门外,这几人他倒是认得,确系许绍亲随,也只有因为许绍曾在虎林军一同上阵厮杀的缘故,他才会这么轻易出来。 “陈别将,我家郎主说...” 那人面有难色,看样子是要陈五弟“附耳过来”,守门士兵见状有些紧张,赶紧围上前,他们的心思也很实在:天知道你们想干什么,要是一刀把别将砍了可就出大事了! “无妨。” 陈五弟还是决定相信对方,退一步来讲,就算对方真是刺客杀了他,也扰乱不了虎林军,他即便没了,还有田正月、郝大胆。 邾国公宇文温不在,即便他三个都没了,除了邾国公夫人尉迟氏或宇文十五亲临,没人能擅自调动虎林军,一切按预案进行,不怕群龙无首。 他走进对方,任其往自己靠近,卫兵们紧张的握紧刀把,场面一触即发。 “什么!!” 陈五弟听完耳语随即大惊失色,惊得几个卫兵差点拔刀,见着陈五弟无恙只是紧紧抓着那人的肩膀,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人呢!” “郎主刚才从巴东城调来马车,送进城了!” “回禀你家郎主,本将知道了!”陈五弟转身走入军营,行色匆匆。 西阳城,邾国公府邸正门。 一辆四轮马车停在门外,十余府邸护卫鱼贯而出,将马车前后护住,宇文十五和符有才心急火燎的冲到车前,帮着许绍将一人抬下来,向着府里走去。 脚步声响起,尉迟炽繁提着衣裙从后院快步跑来,见着一群人抬着担架进了府,脚步加快却一个趔趄前扑,亏得身边跟着的李三九眼疾手快搀住。 她甩开手向前冲去,几乎是扑到那担架旁,看清了担架上所躺之人的样貌,尉迟炽繁惊呼一声捂着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面色变得惨白。 “夫君!!” “夫人,使君还有气,快去请医生!” 尉迟炽繁紧紧抓着宇文温的手,看着浑身是伤的夫君,眼泪水吧嗒吧嗒的掉了下来,哪里听得到许绍说什么,随后赶来的李三九倒是回过神,立刻派人去请医生。 “主母!先把郎主安置好,把伤口处理好,莫要恶化了!” “对,对!” 一行人慌慌张张的往后院赶,正领着人巡逻的吴明见了赶紧快步上前,见着担架上躺着的是昏迷不醒的宇文温,和其他人一样惊得目瞪口呆。 但他很快回过神吩咐护卫们:“谨守岗位,不要乱,不要乱!” 符有才听这么一喊也回过神来,他负责安保工作管着护卫们,如今正是要冷静不能乱,见着宇文十五向自己点点头,他离开担架去指挥护卫们按部就班。 “不要乱!谨守岗位,一切照旧!!” 担架很快抬进后院,许绍止步于大门之外,毕竟内里是邾国公府女眷居住之地,他一个外面的男子不能失礼,管家李三九倒是冷静,陪着许绍顺便问具体情况。 宇文十五领着护卫将担架往书房抬,那里是郎主平日休息的地方,而刚进后院不久,杨丽华和萧九娘便赶了上来,见着宇文温的模样,瞬间眼泪就出来了。 “夫君!” 两人失魂落魄的跟在后边,和尉迟炽繁一起向书房跑去,花园里刘彩云见着情况不对,赶紧让柳叶一把抱起两个小郎君,带着宇文娥英转到别处去了。 宇文温很快被转移到卧榻上,身上裹着的是许绍的官袍,解了下来后只见浑身是伤口,见着夫君如此模样,尉迟炽繁是心如刀割。 杨丽华捂着嘴,而萧九娘差点就昏倒,还好被侍女扶着,三人不顾一切围在榻边,紧紧抓着宇文温的手泪如雨下。 “快,去端温水来,准备干净的纱布清洗伤口,库房的药准备好,一会医生来了要用!” 宇文十五还算镇定,站在榻边指挥着仆人准备东西,他跟着宇文温行军打仗,见惯了各种伤,只是如今落在自家郎主身上,心中别是一番滋味。 身上有刀伤,脸上也有淤青和擦伤,奄奄一息的样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其他人呢! 前院,李三九听了许绍的情况说明也是眉头紧锁,按其所说,是在巴水发现的宇文温,看样子肯定是身受重伤,可就只有他一人,其他人去哪里了? 巴水...上游...上游是大别山! 李三九作为绝对可靠的心腹,自然知道郎主宇文温有可能翻越大别山过来,如今一看怕真是如此,这样一来,说不定随行的人都已经... “本官过来时,已经派人往上游一路去搜寻,对了,虎林军的陈别将本官已经派人通知了。” “许明府,我这就派人去找任长史、杨司马还有郝别驾,就...就在府里碰头如何?” “好的,那本官就在府里等着,对了,赶紧派人向大行台禀告此事。” “多谢提醒!”李三九拱了拱手,找来护卫和仆人们,将一件件事情布置下去。 “吴明,带着许明府先去歇息,把门外的车驾安排好。” “知道!” 吴明带着许绍正要往一边走,却见内院一人匆匆跑来,却是神色紧张的刘彩云,她见着许绍也顾不得失礼,焦虑的问道:“许明府,那...除了国公,还有其他人在么?” 见着许绍摇摇头,刘彩云捂着嘴面色惨白眼眶发红,李三九见状赶紧上前安慰:“刘管事,许明府已经派人去找,如今还未查清楚,莫要想歪了。” 刘彩云的丈夫张\定发,跟着宇文温去邺城,按说宇文温回来了也该一同返回。 可如今就邾国公一个人出现,又极有可能是翻越大别山过来的。浑身是伤,想必半路出了意外,那其他人的下落,很难不让人揪心。 喊来侍女扶着失魂落魄的刘彩云离去,李三九握紧了拳头,如今事发突然,主母心神大乱,所以他要打起精神,凡事要多想些,不要失了分寸,免得让居心叵测之人有机可乘。 “魑魅魍魉之辈,休想趁虚而入!”(。) 第一百三十七章 卸货 翌日,长江之上,十八艘大船顺流而下,左右又有十余艘周国战船随行,前方不远处是峥嵘洲,过了峥嵘洲后下游不远处,就是北岸的西阳城,也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船队是从长江上游的蜀地出发顺流而下,又借着秋风所以一路顺水顺风,虽然每艘船都满载但一样走得很快,如同这个时代的许多豪商一般,一趟下来穿越多个国家。 蜀地为隋国国土,出了长江峡口,北岸是梁国,南岸是陈国,两国敌对所以江防甚严,而到了汉口一带,北岸又是周国国土,南岸是陈国郢州,双方也是剑拔弩张。 即便如此,船队还是安然无恙行驶了千里,一路上不是没有遭到各国水军拦截,但都是有惊无险的通过,因为对于各国边将来说,没谁和钱过不去。 船只启程时,装满了沉甸甸的粮食,共计十三万五千斛,这么多粮食要离开隋国,按说官府不可能查不出来,但真就是没人会管。 十三万五千斛,按一人每月消耗二斛、一年消耗二十四斛计,足够五千六百士兵一年的口粮,不算多也不算少,但沿途的梁军、陈军、周军就是视而不见,无非就是钱开路了。 长江南北两岸对峙,边将随时都会拔刀互砍,可私下里和对面做买卖的事情屡禁不绝,豪商们往来各地,相关人脉都已经营数十年,所以只要钱开路,运的货物不要太过分就行。 十八艘船的船队规模不算太大,所以拿了好处的边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经过汉口时,又有周国水军战船随行,而已经被打残的陈国郢州水军,根本没见踪影。 “南朝水军向来犀利,未曾料竟然窘迫到如此地步。” 一个中年人矗立船头,看着南岸樊口那破败的水军营寨废墟有感而发,顾及左右‘护航’的周国战船,特意压低了声音,其人年约四五十岁,精神矍铄身材硬朗。 “东家,前方即为峥嵘洲,昔年桓玄兵败之地。” 又一人走上前来,其人年纪更大些,头发花白但身形同样硬朗,说话中气十足,两人看着峥嵘洲上的周军水寨陷入沉思。 “有战船,看来是对付樊口陈国水军的。” “果然如消息所称,和下游的伍洲一起把江面封锁了,若是...这峥嵘洲的战船顺流而下,很麻烦。” “都顺流,就看谁快了。” 两人低声交谈着,像是在评论江景,因为有周国水军战船‘护航’之故,峥嵘洲水寨没有做出反应,船队很快通过峥嵘洲,向着前方继续前进。 西阳城就在眼前,只是江边有很多人在忙碌着,船上之人举目望去,只见江边正在修筑江堤,许多货船不顾水流湍急,直接靠在岸边卸下石料。 “竟然在修长江大堤...好魄力,这么多的人手,这么多的运石船,工程量不小啊。” “东家,准备到了。” 。。。。。。 码头上,王越正和一名中年人握手寒暄,对方姓李是蜀地的大商人,也是同州粟特安氏一族的生意伙伴,亲自押送粮食到西阳,交易琉璃镜。 “王掌柜,这是安郎君转来的信件,请查验。” 王越接过对方交来的信封,从中抽出一张信笺,仔细看了几遍,确定是宇文温的笔迹,行文中有约定的暗语,随即小心收起,笑着说道:“李东家,请,我们城里说话。” 李东家登上早已等候在码头上的马车,那头发花白的老者紧随其后,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向西阳城驶去,而邾国公府的刘掌柜则与对方的其他人员留在码头,准备验货。 十八条船,载有十三万五千斛粮食,其中六条直接停泊在西阳城附近江边,为了卸货特地搭建了临时码头,而剩下的十二条船,到下游巴口卸货。 西阳城外的临时码头,已经充分准备好,六条粮船同时靠泊,等候多时的搬运工,在刘掌柜等人的指挥下一拥而上,开始卸货。 一袋袋粮食从粮船里搬出来,扛到准备好的大秤上过一遍,然后扛到马车旁,割开布袋将米倒入木桶里检查成色,确认无误便倒入车厢,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岸上,几队全身披挂的士兵正在警戒,大盾摆成盾墙,他们就站在盾墙之后,看着岸边临时码头上的人们卸货,而不远处的城墙上,警戒的州兵也增强了守备力量。 确切的说是增加了弓弩手,如今已升任幢主的全有,身着铠甲在城头巡视着,时不时瞄一眼岸边的临时码头,不远处的江堤工地,士兵的数量也明显增多。 “幢主,这么多粮食,是从哪里运来的?” “谁知道呢,别瞎打听,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 提问士兵尴尬的摸了摸头,全有见状没再教训,看着岸边的那些大船,他倒没怎么纠结:既然是宇文使君弄来的粮食,那就肯定不是中饱私囊,对大家都有好处,所以哪里弄来的根本不重要。 州兵们的生活越来越好,家里都分了田,杨司马赏罚分明,个个家里一大帮人吃得饱穿得暖,全有本来想着加入府兵,奈何州兵这边缺骨干,所以就留了下来。 昔日穷得响叮当的大头兵,如今已凭着军功当了幢主,不光全有,许多伙伴都不同程度的晋升,训练积极、装备精良,都盼着再打仗立功。 “都盯着些,有不对劲就听我号令!” 也不知过了多久,粮船渐渐搬空,刘掌柜和对方人员核对了数目确定无疑,随后把手一挥,开始接收货船。 往来大江东西的商人,从上游贩货运到下游,做完生意后一般情况下是把船低价处理,轻轻松松带着钱帛往回走,要么车马走陆路,要么乘小船逆流而上。 很简单的道理,大船顺流而下很轻松,可要逆流而上却很麻烦,若是东南风的季节也还勉强,若是到了秋冬时根本就划不来。 路上花费时间太多不说,雇佣船夫划船费用颇大,尤其是豪商贩货,船队内十几条船,基本上做完买卖那船就贱卖脱手。 这算是司空见惯,此次刘掌柜也特意提起要‘买下’这些船,己方要另做他用,当然这只是托词,实际上防的就是船有夹层,藏着一些不该有的东西。 这是事先谈好的,当然李东家这边也没要费用,毕竟区区十八艘船的价格,比起琉璃镜的价格根本就是九牛一毛。 西阳的船夫涌上货船,每艘船分别还有十余士兵随行,离开码头后顺流而下,前往下游的伍洲停泊,在那里检查无误后,将货船转作他用。 见着一切正常,刘掌柜心中松了口气,笑着邀请对方人员登车入城。 同样的场景,在巴口上演着,只是规模更加庞大,巴东郡守许绍,和邾国公府的人一起坐镇,指挥着青壮验货、拆船,虎林军也派出千余士兵在岸边‘围观’。 粮船的来历没人问,也没人敢问,得益于人手充足、组织得力,卸货、验货、将船驶入下游伍洲,都顺利的完成。 “诸位,请到巴东城,在下已经安排了酒席为诸位洗尘。” 邾国公府的人领着粮船人员往巴东城走去,许绍向着身边的虎林军将领点点头,随后招手唤来下属:“他们要在巴东城过夜,今夜注意戒备,小心提防。” “是!” ‘希望一切顺利吧...’许绍心里想着,看了一眼远处的西阳城随后转身离去。(。) 第一百三十九章 排列组合 五味斋,验货完毕的李东家和王掌柜来到包厢,十二面琉璃镜都一一仔细看过,李东家十分满意,片刻后刘掌柜带着其他人来到隔壁包厢,两边筵席同时开始。 “王掌柜,琉璃镜果然是宝贝,李某从未见过如此神奇之物,能将人照得纤毫毕现,下次李某定然筹措更多的粮食,来买这宝贝。” “李东家,若真的能运来粮食,想必王某东家也会很高兴的。” “西阳郡公年轻有为,李某能为郡公效劳不胜荣幸。”李东家说道,宇文温是琉璃镜买卖的幕后东家,对豪商们来说已不是秘密。 “李东家,王某东家如今已经进位邾国公了。” “是李某孤陋寡闻了,失言,失言。”李东家拱了拱手,“李某受安氏所托而来,不知国公是否回到西阳?如果国公有空,李某斗胆想面见国公,蜀地能提供的,不光是粮食而已。” “国公最近身体微恙,怕是不凑巧了。” “是李某唐突了,失礼,失礼...先罚酒三杯!” 宾主双方开始把酒言欢,此次交易进展顺利,李东家运来的粮食成色不错,没有掺沙、以次充好或者发霉,十三万五千斛是实打实的分量。 琉璃镜更不用说了,做工精良,让人爱不释手。 交易双方都很满意,一手交粮一手交镜,对于王掌柜这边来说,粮食运进粮仓即可,这是在自家地盘,没什么难度,关键是对方。 “李东家,是否需要在下安排返程事宜。” “多谢王掌柜,李某自有办法平安回去。” 从上游到下游,乘船很轻松,可要是返程就麻烦许多,再乘船就是逆流而上,即便是小船也颇为费力,全程需要船夫划船。 但关键是一路上未必平安,沿途各国水军巡哨的战船倒还好说,打点打点就行了,就怕遇见水匪。 一如山贼通常由农民转换而来,各地的水匪和渔民根本就是一个人的两个面目,在江河湖泊打渔为生的渔民,见着落单的旅人、客商,可以瞬间变成杀人夺财的水匪。 十八艘船规模的船队,沿途的渔民未必敢起歹心,可要是回程时李东家一行乘坐几艘小船,难免就遇见歹徒,可能整村的渔民,瞬间变成凶神恶煞的水匪。 水战和陆战不同,船翻了以后,那些旱鸭子甚至不用人扯,自己就会溺死,水性一般的人,被扯到水下一会就断了气,水性好的人可以轻松干掉许多人。 如此一来走陆路也是相对稳妥的选择,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沿途的山村、豪强地盘,某个偏僻路段,都有被杀人越货的危险。 这年头出远门行商不容易,除了水、陆路要躲避各类匪、贼,即便官府都不是好打交道的,随时有黑心的刺史、郡守等地方官见财起意,按个“贼赃”的罪名杀人夺货也是常有的事。 所以王越对于李东家很佩服,他本人当年也有远赴千里做买卖的经历,但那是作为陈国某权贵羽翼下的掌柜,在己方国土郢州做买卖。 对方横跨数个国家,不畏艰辛做的是大买卖,这才是豪商的风范。 “王掌柜,李某听安氏提起,邺城那边也有商家不远千里南下,来到巴州收购琉璃镜?” “正是,但亏得水运之便,只有李东家这边能运来大量粮食。” “如有机会,下次李某定能运来更多。” “那就太好了,想来国公会很高兴的。” 坐在一旁的那位年长者,是李东家手下的梁掌柜,喝到一半后告退更衣,归来时入座前暗暗向李东家做了个手势。 “王掌柜,李某先派人带着镜子返程了,只是我和梁掌柜留在城中叨扰数日,看看是否有幸得蒙国公召见。” “那李东家和梁掌柜便请安心住下!” 宾主双方觥筹交错间,有侍者进来,王越听其耳边低语片刻后惊讶道:“此事当真?” “是,小的奉命传话,绝无半句虚言。” 。。。。。。 邾国公府附近,街口处行人匆匆,宇文使君自从就任之后为巴州百姓做了许多事情,为人随和,深得民心,但稍微让人有些惊讶的是,府邸周边防御“过度”森严。 也不能不如此,去年年初除夕之夜,陈国的始兴王陈叔陵率领陈军渡江偷袭,在内奸的带领下围攻当时的西阳郡公府,也亏得防御严密才没让对方得逞。 有鉴于此,宇文温的府邸附近民宅盘查甚严,大家也都没什么怨言,毕竟有了西阳郡公(邾国公)府邸在,周围的治安都好了许多,蟊贼再没出现过。 也正是如此,邾国公府附近时常有府邸护卫巡逻,所有无故张望府邸的行人,很容易招来护卫的询问,至于马车一类更是不能无故停留附近。 一名行人瞥了一眼府邸方向,继续前进,在街道上左拐右拐几次,进入一个小院子里。 “如何,今日府邸外围警戒用的是哪套方案?” “丁。” “丁?今日一早,我等勘察的结果,他们用的是乙方案。” “改了,大概是今日不同寻常,所以临时改了。” “十套方案,每日里换,也不嫌累得慌!” 一人冷笑道,旁人闻言都是面露鄙夷之色,他们个个身穿环锁铠,又在外面套上了寻常衣服,精心准备了许久,终于等到了动手的日子。 在西阳城潜伏了一年大半,宇文温养的看门狗疯狂异常,他们的无数同伴失去了生命,用血泪记录下宇文温府邸外围据点的警戒方案。 西阳郡公府,如今已改称邾国公府,其外围街坊民宅之中分布着许多暗岗,这些隐藏于民宅之中的建筑,形成了府邸的外围防线。 一如天上的星辰,按着各自的排列组合形成星宿,这些暗岗建筑,并不是同时都有人值守,根据不同的组合,形成了不同的防线。 统计了一年多,他们归纳了这些暗岗曾经出现的排列组合,总共有十套,为了方便区分,他们用地支“甲乙丙丁...”等分别命名。 每一种排列组合,会导致府邸周边小巷通行路线不同,这种不知基于何种心理才出现的布置,对他们的行动造成不便。 并不是说直接堵路封巷,而是随着护卫的值守,那些机关也随之处于待命状态,陷阱、拒马、绊马索、渔网甚至强力弩箭,随时都会成为袭击者致命的隐患。 所幸经过一年多的观察,他们确定了这些排列组合,每日值班换岗的护卫,暴露了这些暗岗的启用规律,当然,也付出了许多血的代价。 “诸位,一年多了,今日便要决出胜负!” 一名男子忽然说道,手腕上一只怪鸟猎食的纹身展露出来。 “用了半年时间,分成数人一批,分了不知多少批才潜入这杀机四伏的西阳城,在场的你们,还记得丧命于周人手下的伙伴么!!” “没有!!” “他们被俘之后,全部当场嚼舌自尽,为的是什么!” “为了今日事成!!” “很好!陛下有旨,杀宇文温者封郡公,救公主者亦封郡公,其余人等皆有封赏,今日开府亲临指挥,我等唯有进,没有退!!!”(。) 第一百三十九章 策划 两辆四轮马车行驶在街道上,在护卫的簇拥下向着邾国公府方向驶去,第一辆马车中,王越正和李东家交代着一些事宜。 “李东家,实不相瞒,虽然国公要求见李东家,可国公如今身上有伤,见客时间不能太长,请长话短说。” “啊?既如此,李某不如改日再来?国公养伤要紧。” “无妨,既然国公要见客,想来无大碍。” “那李某一会便长话短说。” 李圆通答道,面带笑容看着对坐的王越,强忍着心中杀意,作为隋帝杨坚的心腹,他,终于可以进入宇文温的府邸,接触到那个人。 作为杨府的家生子,他比如今的大隋天子还要年长几岁,虽然当时年幼,但可以说是看着杨府大郎杨坚长大的,同样,也是看着小女郎杨丽华、小郎君杨勇、杨广长大的。 那年,小女郎杨丽华被选做大周的太子妃;那年,太子妃杨丽华成为皇后;那年,皇后杨丽华成为太后。 那年,大周太后杨丽华被一个禽兽拐走了! 李圆通看着杨府小女郎杨丽华长大,郎主杨坚、主母独孤伽罗的失女之痛,他也感同身受。 那个禽兽的巢穴就在眼前,而那个人,大隋公主杨丽华,就在眼前的巢穴之中! 当年的郎主,如今的陛下,偶然间得知在皇宫离奇失踪的杨丽华,被西阳郡公宇文温拐到了山南安州州治安陆,后来又转到这长江边上的巴州西阳城。 为了救女儿,杨坚派出了许多人,但大部分都折在了西阳城。 卑鄙无耻的宇文温,为人狡诈异常,西阳城里到处都是其安排下的眼线,奉命潜伏的“邺枭”损兵折将,但总算有人顽强的留了下来。 吸取教训不再鲁莽行事,只是暗中观察收集情报。 强攻是不行的,宇文温做贼心虚,把整个府邸防得水泄不通,去年除夕陈国始兴王陈叔陵率兵围了府邸,强攻之下伤亡惨重,自己还丢了性命。 强攻不行所以要智取,但如何智取是个难题,杨坚亲自主持策划相关行动,各种方案研究了许久,花费无数心血。 杨丽华是要救的,还有小公主宇文娥英也要救走,如果能顺便把那禽兽解决那就更好,今日是个好机会,李圆通作为最合适的人选,领着投效的“邺枭”进行全力一击。 ‘可惜,宇文温却不在府里。’李圆通如是想,但也只有这样,才让他们有了机会,一个偷天换日的机会。 那个邀请蜀地“李东家”来府一见的邾国公,并不是宇文温! 按照杨坚的指示,李圆通暗地里组织人手,花了许多功夫,找到了一个和宇文温样貌高度相似的人,一个二十多岁的乞丐,一个老天赐予的机会! 这个乞丐经那些见过宇文温的人辨识,又经杨坚亲自观察,确实样貌和宇文温相似,虽然不敢说一模一样,但短时间内足可以假乱真,所以下一步计划就可以进行了: 趁着宇文温外出,用这个假宇文温蒙混过关,进入其府邸将杨丽华和宇文娥英带出来,然后和外边接应的人汇合立刻撤离。 整整半年,李圆通都在进行相关准备,首先矫正乞丐的口音,然后训练基本的礼仪、谈吐,又把巴州官府的情况汇总让其反复温习,为的就是最后那一击。 今年的三月底,李圆通潜行到黄州州治黄城,找了个隐秘的院子安置这个乞丐还有相应人员,就等着宇文温领兵外出时伺机而动。 结果宇文温不久后却前往邺城,反倒让这一步棋尴尬起来,后得邺城那边的细作来报,说宇文温要到九九重阳之后才返回。 后来又有同州粟特安氏密报,说宇文温和他们定下买卖,让其在九月底派人到巴州,用十三万五千斛粮食交易十二面琉璃镜,权衡利弊后杨坚决定计划变更。 动手的时机,改在九月底,宇文温即将返回西阳城前夕。 李圆通扮做前来交易的“李东家”,而假宇文温以受伤昏倒路边\水边的办法,在交易前夕进入宇文温府邸,然后“邀请李东家”前往府邸会谈。 于是李圆通可以协助假宇文温“演戏”,把杨丽华和宇文娥英“带”出来。 如果可以的话,顺便连宇文温的夫人尉迟氏及嫡子也带走,那种悲痛欲绝的滋味,也要让宇文温好好的品尝品尝!! 为了配合此次行动,杨坚甚至选择和南朝陈国秘密缔结盟约,来个公私两便:北线隋军进攻幽州,南线隋军进攻山南荆襄,陈军趁机北伐,收复淮南州郡。 陈军进攻合州,于公来说切断了山南和邺城朝廷的联系,对于隋军攻打山南荆襄有很大好处;于私,宇文温就无法返回山南,而女人当家的府邸,更加容易出现漏洞。 这个偷天换日的计划很大胆,但成功几率也不低,只是九月初的一场变故,却险些让此事出了个大纰漏:北线隋军差点捉到周国天子,而宇文温在那场袭击中受重伤。 在长安的杨坚收到急报后立刻改变计划,用尽一切办法将消息传到潜伏在黄州的李圆通,他收到这个消息时是九月下旬,距离动手就差几日。 此时陈军还未进攻合州,而宇文温负伤不可能如期返回,在驿路通畅的情况下,巴州这边肯定收到消息,那么如果宇文温突然在巴州出现,不能不让人生疑。 冥冥之中似乎老天在保佑此次行动成功,经过仔细研究,考虑到宇文温的养伤日期,行动日期定在十一月,而假宇文温进入府邸的方式,依旧是“受伤”昏倒路边\水边。 陈军果然攻入合州总管府地界,道路已经断绝,这样一来宇文温也许不会回来,但没关系,邺城无法和山南联系,所以其府邸家眷也许知道其遇袭受伤,但未必知道会何时回来。 既然重伤,那么养伤至少要月余,所以十一月的这个时候,宇文温不可能回来,所以“宇文温”就如期回来了! 偷天换日,就是今天要在西阳城上演! 合州走不通,宇文温也许会翻越大别山,西阳城东面的巴水,就是源于大别山脉,所以宇文温翻山时身负重伤,落入巴水漂到下游,就于情于理。 随从去哪里了?肯定是没于大别山上了,这样也解决了随从去向的问题,而伤重的情况也有好处,那就是方便遮掩真实身份。 那个乞丐,和宇文温本人很像,但也只是像而已,其他破绽也不是没有,尤其是身体特征,而这些特征是没办法伪造的。 首先没人知道宇文温具体有哪些身体特征,例如身上哪里有痣、痦子、胎记或者明显的疤痕;其次,宇文温府里的各种事务根本不懂,一旦时间久了必定露陷。 所以,需要身负重伤,那么其家眷的关注点就是在身上伤口、脸部擦伤,所以身体的细微不同也不会立刻察觉,重伤之下的半昏迷半清醒,更是最好的借口。 家事,可以装作神志不清推掉,无需说太多话,也就不会露馅,而时不时的“清醒”,却可以恰到好处的“邀请李东家”过府一叙。 另一个重点是,浑身是伤的情况下,这个假宇文温不会有和妻妾同眠的想法,一来免得被熟悉宇文温身体的妻妾发觉不对,二来是避免把杨丽华给那什么了! 许给这个乞丐的好处,是封伯,还有土地宅院、仆人、美婢,可谁知道这人会不会见色起意。 即便是谨遵吩咐不动杨丽华,可据说宇文温夫人尉迟氏貌若天仙,万一这假宇文温起了心思,结果把事情搞砸了,那就一切都完了! 所以昨日重伤的“宇文温”漂在巴水上顺流而下,被人救起随后送回府邸,今日,“李东家”如期而至,“受邀”前往府邸面见“恢复神智”的邾国公,时间很紧凑免得节外生枝。 再加上那个梁掌柜做帮手,他们三个人,就可以展开行动,李圆通担任杨坚的随身护卫多年,身手不错,而那一位梁掌柜,更是个中好手。 只要会见顺利进行,到了那时选择就很多:首先李圆通“挟持”他,带着杨丽华母女离开,这是最简单的流程。 看情况,把尉迟氏也抓走,最好能带上其子,然后一行人离开府邸,在外围人员的接应下离开。 不用走多远,出了城登船直接南渡,到对岸的陈国郢州武昌城,那里有自己人在等着。 为了防止有变,李圆通派了人手,冒险在西阳城各门和宇文温府邸附近盯梢,防止宇文温真的回来,可老天保佑,一夜过去之后,真正的宇文温并没有出现。 邾国公府,也没有异常,一切的一切,都预示着此次行动会顺利完成,一会即将上演的,将会是一场精彩的演出,救出杨丽华,让那个宇文温遭到报应! 为了力求逼真,假宇文温的伤是真的,而李圆通亲自赴险,也是为了防止有变:那个乞丐,未必镇得住场面,其他人也不行,只有他才能胜任随机应变。 换做别人来做,隋帝杨坚不放心,只有李圆通这个杨府的老人,才真正靠得住,因为只有杨府的老人,杨丽华才会认得,也只有李圆通才能说服杨丽华。 怕就怕,杨丽华对那个畜生动情,不愿意走!!(。) 第一百四十章 观察 “梁掌柜似乎对西阳城很感兴趣啊?”刘掌柜笑着说道,如今他陪着蜀地来的梁掌柜,坐在第二辆马车,一同前往邾国公府,面见邾国公宇文温。 “听闻邾国公治州,百姓安居乐业,原以为是赞誉太过,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西阳城只是江北一小城,比不了别处,不过邾国公确实呕心沥血,上任将近两年,巴州户数翻了一倍。” “若是梁某有幸,下次来的时候,想必西阳城会更加兴旺了。” “承梁掌柜吉言。” “刘掌柜,我们东家是诚心要定下新的买卖,一会还得刘掌柜美言几句。” “哪里哪里,李东家能运来粮食,国公自然是青睐有加,无语刘某多言。” 化身梁掌柜的刘桃枝,在‘热情’的同刘掌柜交谈之际,不着痕迹的观察着对方的眼睛,他在观察对方是不是在说谎,或者有别样的情绪。 刘桃枝出身卑贱,年轻时作为元魏怀朔镇队主贺六浑的马奴,跟着郎主出生入死,多年之后,郎主成为朝廷的权臣,是为齐王高欢。 高欢故去后,刘桃枝继续伺候高欢的儿孙们,为高齐所有的皇帝服务,见识了血腥的权力斗争,察言观色的本事已经炉火纯青。 按照他的观察,刘掌柜的神态很自然,没有丝毫游移躲闪,也没有额外遮掩不安的小动作,这说明一切正常。 那个即将接见他和李圆通的邾国公宇文温,当然不是真正的宇文温,偷天换日的计划看起来进展顺利,但不妨碍他起戒心。 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靠自己才是真的,所以必要的戒备是要有的! 那个假宇文温是乞丐出身,虽然经过数月的调教,谈吐、举止都有富贵郎君的样子,但假货就是假货,迟早会露陷,一个晚上外加一个上午的时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此人身上的伤口,是刘桃枝亲自动刀弄的,尽可能在不危及生命的情况下,遮掩原本的样貌特征,也就是尽可能的模糊特征。 遍体鳞伤,想来宇文温的妻妾们不会同榻,这样因为身体特征不同导致暴露的可能降到最低,但刘桃枝还是信不过那个乞丐。 心态,心态最重要! 西阳郡公宇文温,当然现在已是邾国公,这位是宗室出身,从小锦衣玉食,平日里和宗室、权贵子弟往来游玩,那种气质和心态本就是上位者的层次,不是卑微的乞丐可以学得来的。 一只羊,即便披着狼皮,看上去还是一只羊,因为懦弱的羊,装不出狼的凶残,更何况让羊装老虎。 宇文温何许人?在大殿之上敢撩拨杨坚,虽然有手段圆回来,可这种胆魄也不是一般权贵子弟能有的,区区一个小乞丐,哪里装得来? 按着约定,假宇文温入府之后,借着身上伤痕累累,可以‘昏迷’借以少说话,但即便如此,刘桃枝依旧担心中途出意外。 所以观察邾国公手下的神情,就是间接核实事情是否败露的手段。 要是假宇文温被识破,而此人受不住拷打供出一切,极有可能连着李圆通、刘桃枝等人一起倒霉,不过在五味斋没动手,想来被识破可能性很低。 但只是低,不是说没有。 万一对方是要设陷阱,将计就计把他两个引进去怎么办?如果是为了引蛇出洞,想连带着把潜伏在暗处的同党也引出来怎么办? 这些可能,刘桃枝和李圆通事前都有了考虑,并作出相应对策,但此时此地多个心眼也没坏处,见着刘掌柜神情无异,刘桃枝稍微放了心。 当然也许这位也是被蒙在鼓里,所以刘桃枝决定一会入府时也注意观察,当然最担心的还是那个糟糕的可能:万一这个时候,真的宇文温回来了怎么办? 很简单,连同宇文温也一起干掉! 他的手下,分批从陆路进入西阳城,而不是对方提防的那样,乘坐粮船到来,如今手下已按计划摸近邾国公府,即便是搭上所有人的性命,也要把宇文温干掉! 作为故齐高氏皇族的御用杀手集团,齐国灭亡之后“邺枭”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后来刘桃枝带着部下搭上了隋帝杨坚这条巨船。 家属们有了着落,没了后顾之忧的成员们可以放手一搏,争取立功荫庇妻儿。 而他,一个知天命的人,办完此事就可以告病隐退,邺枭效忠的只能是大隋皇帝,而不是他刘桃枝,所以是时候识时务了。 刘桃枝正想着事情,马车缓缓停下,刘掌柜笑着说道:“梁掌柜,到了。” “请!” 李圆通和刘桃枝一前一后下了车,在王越和刘掌柜的带领下,向着邾国公府邸正门走去,刘桃枝瞥了一眼周围府邸仆人的神情,没发现什么异常。 穿过小门,进入邾国公府,府里前院空荡荡,零星有几个仆人在扫地,过道两旁倒是站着佩刀护卫,一个个都微微低头,看着前方地板。 护卫避免与人对视,这是恭敬的态度,一如皇帝出巡,沿途护卫必须如此,否则就是不敬:既不能直视天子,亦不能直视皇后妃嫔。 可他“梁掌柜”和“李东家”不过区区商人,有如此资格让一个国公府里的护卫如此么? 并没有,可为什么这些护卫要如此? 为了避免眼神出卖内心所想,故而要低头避免和人对视,这些护卫,是在掩饰杀意,也就是说,事情泄露了。 刘桃枝再没犹豫,一把向侧前方的李圆通抓去,另一只手上,多了一把短刀。 “事情不对,快撤!!!” 李圆通奋力把刘桃枝的手甩开,另一只手上也多了一把短刀,他没觉察出事情有哪里不对,可刘桃枝这么一喊,无论先前计划败露与否都不重要了。 杨丽华就在府里,无论如何都要奋力一搏! 探手去抓面前的王越,只见对方猛地一躲,李圆通挥刀砍去正好砍中王越的后背,但从刀刃上传来的感觉,并不是入肉而像是砍中了什么坚韧的东西。 刺啦一声王越衣袍后背被割开,露出内里环锁铠,李圆通见状长叹一声,弃了王越径直向着府里冲去:事已至此,他无意苟活,唯有一死,以报杨府对他的恩情。 至少,要让杨丽华知道,远在长安的父母,没有忘记她,派了人过来搭救! 刘桃枝将一物放入口中吹响,随即一刀砍翻扑上来的护卫,呼啸声起十分刺耳,那是邺枭的最终暗号,代表着决死冲锋,唯有进,没有退!(。) 第一百四十一章 抓住她! “关门,动手,砍死他们!!”吴明拔刀,向着面前的老头冲去,此人他认得,正是邺枭的头目刘桃枝,也是宇文温让他在长安想办法跟踪探查的人物,另一个不知道,但无所谓了。 以为来的是条狼,未曾料来的竟然是头老虎,吴明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他觉得自己最近运气真是太好了。 吴明一刀砍去,逼得刘桃枝后退,没能给倒地的护卫补刀,随后刀随人进,向着刘桃枝逼了上去,苦练许久的双手刀法再度派上用场,。 交手几个回合,吴明和对方打成平手,正要奋力进攻之际,刘桃枝见着院子四周角落涌来大批护卫,唿哨一声,招呼着李圆通往廊下跑去。 护卫们正要围上前,却见这二人施展手臂,如同猿猴一般,蹭蹭蹭三两下就攀上房檐,随即翻上房顶。 “爬得比猴还要快...放箭!!” 一旁的贾牛高声喊着,府邸各处监视房顶的哨塔,早就恭候多时的护卫立刻放箭,破空之声接连响起,羽箭向着不速之客飞去。 两人在房顶上一如猴子嬉戏般腾挪跳跃,躲过来袭羽箭,不但如此,还向着后院方向前进,吴明等人见状正要采取措施,却听得正门方向杀声大作。 邾国公府外,数辆四轮马车冲破拦截停在正门附近,跳下数十名灰衣男子从车厢冲出,一部分人与邾国公府护卫厮杀,一部分人开始攀爬府邸围墙。 他们不用任何工具,两人一组配合,一人当做人梯,扎好马步将双手握于腹前,另一人助跑之后一脚踏在对方手上,“人梯”用力一抬,那人顺势向上一跳便攀上墙头。 用随身藤牌挡住射来的羽箭,随即呼喊着跳了下来。 藤牌上只有零星箭矢,有的藤牌上甚至没有箭,此时的府邸里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大多数箭矢是向着屋顶上的人射去。 李圆通和刘桃枝身轻如燕的疾驰在屋顶,虽然一把年纪可动作却十分敏捷,数次有惊无险的躲过身来的羽箭,邾国公府邸的弓箭手大多把注意力放在他二人这边。 也正是如此,两人的行动起到了掩护的作用,为手下突入府邸创造有利条件。 大院里的府邸护卫候个正着,向着来犯者冲来,然而邺枭们并未纠缠,大部分人强行冲破人群,一如先前二人般攀上房檐,随后翻上房顶。 “分头行动!乙组上房顶,丙组在地上追,其他的守住大院!!” 来袭邺枭的行动路线竟然是房顶,这出乎府邸护卫意料之外。 后院人员已经疏散,府邸大部分门窗都已上锁或用木板封住,所以不怕有零星贼人冲到后院,可是这么多贼人一齐突击,局面有些失控。 屋顶有哨塔警戒,也有弓箭手守株待兔,但他们原本要对付的只是三两个漏网之鱼,如今这么多人像猴子一般上了房顶,那可是压制不过来的! 尖锐的哨声响起,那是向后院示警。 “主母,似乎情况不妙...” 宇文十五说道,主母尉迟炽繁如今正端坐后院书房,要主持大局,护卫将书房护得水泄不通,就是为了防止意外。 “他们...不是说能过来的只是漏网之鱼么?” 尉迟炽繁闻言有些惊慌,按说她应该和其他女眷带着孩子们进入避难所避难,一如去年除夕夜那般,但如今宇文温不在,作为一家之主,她执意要在后院“坐镇”,鼓舞士气。 “主母!那哨声是严重警报,想来是贼人大规模向后院突击。”符有才满头大汗的说道,“主母!小的请主母转移!” “这,这里这么多护卫,我...我不怕!” 尉迟炽繁强作镇静的说着,事情的进展和计划好的不一样,她是第一次独自面对这种事情,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唯有秉持宇文温常说的“共存亡”信念。 “主母,小的斗胆,请主母转移,如此一来,护卫们才能放开手脚和贼人搏斗!” 。。。。。。 “刘开府,他们果然没有对房顶严加防范!” “新安伯,速度要快,成败还在两可之间!” 李圆通身上中了两箭,但都被内穿的环锁铠挡住,最难防的弩箭,因为射速慢所以威胁反倒小了许多,他和刘桃枝向着前方花园疾驰而去,身后房顶已经有十几名手下跟了上来。 凡事必须考虑周全,一旦假宇文温暴露导致局面失控,该如何反败为胜?很简单,地面有重围,那么就走房顶! 如今原计划已经失败,但并不是没有机会,李圆通和刘桃枝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直接从屋顶前进,领着手下一起强行冲进后院。 为此,他们也训练了很久,徒手爬上房顶接着飞檐走壁,虽然说不上如履平地,但也比常人灵活许多。 邾国公府邸外围地形,他们已经摸得一清二楚,但府邸内的情形却始终无法探明,与其在地面绕来绕去,不如直接在屋顶前进,成功的概率可要高许多。 “新安伯,抓紧时间,那尉迟氏想必躲在后院,如今只能不惜代价,把她抓了才能逆转局势!” 刘桃枝也是身上钉着羽箭,亏得长安将作大监精制作的环锁铠,没有受到什么严重伤害,为了此次行动,可以说是准备充分,战殁的人,家属也会得到抚恤,所以玩命的时候到了。 对方在前院设下埋伏,想必以为会手到擒来,不会想到他们会直接翻上屋顶突袭后院,所以后院的女眷们未必有多少护卫保护。 这样一来就等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至少要抓住宇文温夫人尉迟氏,为达目的,即便死剩最后一个人也在所不惜! “呜啊..” 有人被射中大腿,一下子没忍住疼痛,随后一个趔趄倒下,滚落屋顶,被地面紧随而至的府邸护卫候个正着。 越来越多的护卫爬上屋顶,他们意识到李圆通等人的图谋,开始有弓箭手进行拦截。 爬上房顶的‘邺枭’越来越多,可邾国公府的护卫也追了上来,双方在屋顶展开激战,屋顶附近的哨塔里护卫不断放箭,协助同伴将来犯者击杀。 只在短短的片刻,邺枭们伤亡惨重,但李圆通和刘桃枝已经接近目的地,他们跳到地面,正好看见不远处回廊里,一群人簇拥着一名身着华丽的女子撤离。 “贼人来了,保护主母!!” “抓住她!!!” 李圆通咆哮着向这群人追去,刘桃枝紧随其后,还有数人跟在后面,既然称呼是“主母”,那一群人护着的肯定是宇文温夫人尉迟氏,所以胜负的关键就在这里了! 不顾护卫射出的箭,他们奋力冲了上去,眼见着越追越近,对方转过一个拐角,忽然墙壁一侧弹出个铁栅栏,将道路封死把双方隔开。 “嘭嘭彭”李圆通奋力踢着铁栅栏,怒目圆睁,见着护卫们护着那女子,在过道里渐行渐远,赶来的刘桃枝抬起手臂,露出袖箭。 “保护主母!!” 护卫们拿出盾牌将尉迟炽繁护住,堪堪挡住刘桃枝射出的连发三箭,失去机会的李圆通,爬上铁栏杆就要继续追,就在这时,四周响起弓弦声。 箭如雨下,围上来的护卫们,将暴露在花园里的不速之客射倒数人,刘桃枝指挥剩下的人借着各处地形躲闪,一时间双方进退不得相互对峙。 符有才嚎叫着拔出佩刀,领着护卫们冲了上去。 “杀贼!!”(。) 第一百四十二章 搏斗 见着最后的机会稍纵即逝,李圆通苦笑一声,向着刘桃枝说道:“刘开府,你带着人撤吧。” “新安伯,老夫护送你出去!” “不了,此事不成,我无颜回去,你们几个身手好,赶紧走,我来殿后!!” 话音刚落,府邸护卫们已经嚎叫着冲上来,他们三人一组,当中一人手持刀盾,左右都是手拿大叉,又有数人在后面放箭掩护,向着躲藏在角落的李圆通等人冲来。 情况紧急,李圆通大喊一声“快走”,随后冲了出去,刘桃枝叹了口气,又将那东西放在口中吹响,示意所有人撤退,他则领着残存几名部下向一旁的高墙撤去。 李圆通倒拔一颗小树,当做木棒抡起,咆哮着迎向围上来的护卫,他作为杨府的护卫,称得上是英武有力,随着老郎主杨忠、郎主杨坚在沙场上浴血奋战。 既有必死之心,他不再畏惧什么,不躲避箭矢刀叉,凭着身上环锁铠硬抗对方攻击,手中小树抡起,打得护卫们手忙脚乱无法接近。 他吸引了府邸护卫过半注意力,为刘桃枝等人争取了些许时间。 刘桃枝身后又中了一箭,但有环锁铠护住没有大碍,他轻而易举的借力使力徒手翻上高墙,侧身一躲让过侧面射来羽箭,奋力一跃跳到前面第二层围墙。 甲叶声响起,就在墙外不远之处,几队士兵正沿着街道跑过来,见着墙头上的刘桃枝,当先一名全身披挂的将领大喊一声:“有贼人,放箭!!” 身后,手下们好容易攀上墙头,刘桃枝再没多想,拔刀跳下,向着墙外军队冲去,他要为自己的手下争取时间。 当的一声两刀相撞,那名周军将领拔刀速度很快,格下了刘桃枝的突然攻击,双方随后战作一处,攀上墙头的邺枭趁着士兵们发愣的瞬间,纷纷跳下墙头要冲上来玩命。 “不要过来,快走!老夫来殿后!” “开府!” “走!再不走就全完了!” “大家一起拼了!!” 邺枭们没有听令,挥舞着手中刀冲来要掩护刘桃枝,那名周将却全然不惧,舞动着手中双手长刀,将全身上下护得滴水不透。 刀光搅起一道道血光,上来助战的邺枭不但帮不了忙,反倒有几人被砍中胳膊、大腿,刘桃枝见状心知遇见高手,奋力大喊着:“走,不走全都完了!” 对方的刀要比一般的刀长,刘桃枝琢磨着自己凭着短刀逼近,贴身格斗逼得对方施展不开,也许会占些优势,结果如今看来是别想了。 士兵们呼喊着一拥而上,刘桃枝喝令手下撤退由自己殿后,他本不是这样的人,只是如今已到了风烛残年,跟随多年的手下还有家人,而他并无牵挂,用一命救几命也算是功德一件。 但已经晚了,士兵们将他们团团围住,除了两个伤痕累累的人翻墙进入民宅逃跑,其他人都被砍倒捅翻,独独留下还在厮杀的刘桃枝。 “追,绕过去追!” 一部分士兵翻墙,一部分则是循着街道包抄,还有一部分人则是留下来围观。 ‘果然命丧于此...’刘桃枝如是想,身陷绝境之中,因为他发现那名周将武功高强,自己不是对手,挟持人质什么的根本不用想。 刀刃比一般的刀要长,又是双手握刀,使的是有些诡异的双手刀法,光是招架起来都有些吃力,更何况对方年轻力壮。 他已经老了,一如年迈的猛虎,即便气势不输人,但已经体力不支。 对方一刀接一刀绵延不绝,刘桃枝手臂发酸呼吸开始紊乱,渐渐地眼睛花了起来,因为对方的刀越来越快,而刚才的打斗,看来不过是热身而已。 “抓住那帮老鼠...咦?” 墙头上忽然冒出几个邾国公府邸护卫,当先一人便是吴明,他见着杨济正在和一个老头对打,不由得心中一惊。 “杨司马,那老头是邺枭的头目!!” 吴明说完跳下墙来,挥刀助战,他听宇文温说过,这刘桃枝乃当年高齐皇帝御用杀手,不但身手了得,还擅使各种暗器,他就怕杨济一时不察着了道。 见着有傻瓜送上门,刘桃枝卖了个破绽,虚晃一刀之后转身向吴明冲去,电光火石间交手数回合,刘桃枝轻而易举的绕到吴明身后,一把抓住他的后衣领,要将其挟持作为人质。 周围士兵见状大惊,刚要抢上来,却见吴明将手往胸前一探,不知扯了什么东西,“刺啦”一声来了个金蝉脱壳,光着膀子向前一滚躲开刘桃枝的挟持。 “不许动!!!” 刘桃枝被一圈武器指着,手中拿着件衬有外衣的前开襟环锁铠,他愣愣看着光膀子的吴明,满是不可置信的眼神。 “老头,中招了吧,嘿嘿!” 。。。。。。 邾国公府,内外都已经结束战斗。 府邸后院,满身是血的李圆通被护卫们用几个大铁叉顶在墙角动弹不得,刚要破口大骂却被人一拥而上堵了嘴,然后捆手的捆手,捆脚的捆脚,不一会如同一只待宰肥猪被人抬走。 无论是前院还是后院,护卫们开始“洗地”,把死者抬走,清理现场,符有才领着人在府里四处巡逻,搜查有可能的落网之鱼。 “每个角落都要检查!!看看门窗上的木板、铁锁、封条坏了没有,坏了的都要进屋检查!!” “符头领,那封条没坏的呢?” “也要查!决不能放过一个人,要是吓着了小郎君们,大家吃不了兜着走!” 管家李三九嗅着空气中的血腥味,吩咐左右:“彻底清查完毕之前,谁也不许单独走动,还有,多拿些香料,在后院洒洒。” 见着手下分头行事,他领着护卫向后院走去,不速之客冲到了后院,也不知会不会有漏网之鱼,所以一切要慎重。 来到后院书房,只见门口守着几名健妇,李三九在门口禀告了一声随即走了进去,却见邾国公夫人尉迟炽繁坐在榻上,面前跪着宇文十五。 “主母,是小的策划不周,被贼人突入后院,让主母受惊了,请主母责罚!!”(。) 第一百四十三章 手 尉迟炽繁看着面前下跪请罪的宇文十五,叹了口气说道:“国公说过,计划赶不上变化,何况这计划是我首肯的,与你何干?起来吧。” “主母!是小的考虑不周,差点让贼人伤了主母,还请处罚!” “那你便陪棘郎和鹊哥玩上几日,起来吧。” “啊...小的遵命。” 宇文十五起身,李三九见状上前禀报:“主母,袭击府邸的贼人,除了少数几个之外,其余未死的贼人已经被拿下。” “府里护卫伤亡情况如何?” 尉迟炽繁首先关注的是自己人的伤亡情况,听得李三九说府里护卫只有受伤没有死亡,算是松了一口气:“也亏得有环锁铠护身,否则这刀来刀往的不知会死多少人...” “只可惜,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那两个人刚进大门没多久便发现不对,否则也不会让他们攀上屋顶,直接往后院冲来了。” 宇文十五有些扼腕痛惜,周密的计划,按说没有什么漏洞,结果还是半路出纰漏,也亏得事先把家眷和小郎君们都转入避难所,否则还不知会闹出何种祸事来。 “无妨,既然抓住了贼人,那便是好的,逃掉的贼人呢?”尉迟炽繁问道。 “主母,杨司马正在领着人全城大索,任长史那边也已经知道了。” “府里还要多久才能恢复正常?” “还需一个时辰,符头领正在领着护卫搜查漏网之鱼,方才后院已经过了一遍,没有发现异常。”李三九答道,“小的已经派人再查一遍,以免有疏忽之处。” “很好,一切就按事前商定的办,绝不能出现差错。” “是!” 待得宇文十五和李三九退下,尉迟炽繁转入书房一隅的屏风后,在侍女的协助下,脱掉外面罩着的衣服,露出里面穿着的环锁铠。 这是宇文温给她量身定做的环锁铠,杨丽华和萧九娘也各有一件,这东西尉迟炽繁本不想穿,只是事情太过危险不得不如此。 脱下环锁铠再度穿上外衣,想着刚才急匆匆撤退的一幕,尉迟炽繁叹了一口气:“现场坐镇,还真是不容易,也不知夫君何时才回来...” 抚摸着制作精良的环锁铠,那冰凉的手感让她不由得回想起昨日发生的一暮暮来: 全身是伤的宇文温被巴东郡守许绍从巴水救回,尉迟炽繁见着夫君如此惨状几乎哭成泪人,和杨丽华以及萧九娘跪在榻边握着宇文温的手不肯放。 这一握就握出剧烈心跳来了:那手有问题! 一开始,尉迟炽繁心乱如麻,就担心着宇文温的伤势,只是后来发觉情况不对,夫君的手,和记忆里熟悉的手不一样。 首先,宇文温的手是轻微起茧的,因为平日里拿着那些奇怪的“杠铃”、“哑铃”锻炼,还有每日不间断练刀,所以双手手掌有些许茧子。 可此时所握的手掌并没有茧子。 当然,宇文温去邺城到回来经历六个多月,也许这六个月没有锻炼,所以原先的茧子也许真就消失了。 这种事情可不是闹着玩的,尉迟炽繁稳住心神,在医生给宇文温处理伤口时,又试着握了几次,愈发觉得不对头,还是那个原因:手感不对,真的不对。 莫非人是假的?这念头一冒出来,尉迟炽繁自己都吓了一跳,看卧榻上躺着那位的样貌,除了自家夫君还会有谁? 正纠结间,杨丽华把尉迟炽繁拉到一边角落,纠结着说出一个‘惊人’发现:手感不对,这双手,不像是宇文温的手。 尉迟炽繁把自己的发现也说了出来,两人见着有另一人发觉不对,不由得心中打起了鼓,后来萧九娘也找来,支支吾吾的说夫君的双手手感不对,似乎不是原本的手。 三个人都发现问题,那就说明不是错觉,一个可怕的可能,让三人心里惶惶不安起来。 为什么她们会熟悉宇文温的手?道理很简单,某人的手不老实,成日里在自己身上摸、捏、抓、搓、揉,想不熟悉都不行。 更别说十指相扣是常有之事,尉迟炽繁和两位‘妹妹’,同宇文温朝夕相处,那种手感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不用拿身体某个部位去试,光是握手就能感觉出来不对。 也许是某种缘故导致手感不一样? 世间无奇不有,也许是宇文温在邺城有了什么‘奇遇’,导致双手给人的感觉不一样,所以尉迟炽繁不敢妄下定论,需要通过别的途径来“验明正身”。 方法很简单,还是看手,杨丽华注意到一个细节,如今躺在书房榻上的那位,中指和无名指的长度是一样的,而正常人的中指要明显比无名指长,宇文温也不例外。 除非中指受伤短了一截,可杨丽华当时注意了一下,那位的中指并无受伤的痕迹,所以躺在书房榻上浑身是伤的那个人,不是宇文温。 这个发现太过惊悚,待得杨丽华说出疑点,尉迟炽繁还将信将疑,借故再度入书房握住“夫君”的手,待得确认无误之后,她只觉得浑身发冷。 三人不约而同去洗了手,然后尉迟炽繁心急火燎的找来管家李三九、宇文十五、刘彩云商量对策,很快得出结论:有人要对府邸下手,这个假宇文温混进来只是计划中一部分,肯定还有帮手。 帮手会从哪里来? 明日便有蜀地过来的粮船,极有可能就在粮船上潜伏着人手,或者随行的人员就是帮凶,所以对方所图盛大,而目标也很明显:奔着杨丽华来的。 事不宜迟,尉迟炽繁找来住在侧院的杨济,把相关情况一说,杨济也是呆了半响,最后众人商量对策。 那个人是假的,所以肯定要抓起来拷问,可问题随后也来了:谁去拷问? 人是假的,但样貌极度相似却是真的,拷问自然要动用手段,光看样子有谁下得了手?谁又敢下手?这和对真人下手感觉几乎没区别。 日后郎主回来得知此事,难免心里会有想法,除非是宇文温亲自动手,否则他的身边人没谁敢动,宇文十五不敢,李三九不敢,符有才也不敢。 总不能让尉迟炽繁动手,何况尉迟炽繁更加不敢。 杨济也下不了手,但他纠结了一会还是下了决心来当这个恶人,一切很顺利,那个假宇文温一开始还拼命喝骂、又是各种装可怜,弄得尉迟炽繁心如刀绞,但杨济问的一个问题,对方却无法答上来。 呼保义是谁?及时雨又是谁? 呼保义是宋江的绰号之一,另两个绰号是“及时雨”和“孝义黑三郎”,来源于明代施耐庵所著《水浒传》,这个问题,在这个时代只有宇文温和杨济知道答案。 结果对方答不出,所以肯定是假的。 没怎么用刑,对方便把一切都招了,众人随即制定出应对方案,决定来个将计就计,一切照旧,到了次日,“宇文温”邀请李东家和梁掌柜到府一叙。 然后就来个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相应准备工作都已做好,按说尉迟炽繁应该带着家眷们入避难所躲避,可尉迟炽繁却要效法宇文温,来个“稳坐中军帐”,作为府邸众护卫的主心骨。 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困兽斗的邺枭竟然从屋顶强行突袭,攻入后院,宇文十五不敢让主母涉险,安排护卫护送尉迟炽繁转移,差点给人误打误撞追上。 也亏得应对得当,否则让那帮贼人近身,真是会弄巧成拙。 “差点就弄巧成拙...唉...真是不经历就不知道风险啊...”尉迟炽繁叹了口气,转身走出书房。(。) 第一百四十四章 铁窗泪 邾国公府某处,不可名状之地牢内,关押着府邸的重要“客人”,当然这里和寻常的州狱不同,环境卫生通风良好,而且服务周到,地板一日一小扫,五日一大扫。 地牢,在许多高门大户宅院里寻常可见,至于各地豪强坞堡里更是不可或缺,专门用来对付各种不听话的仆人、佃农、刁民还有各色人物。 爱民如子的宇文使君,向来反对豪强私设刑堂动用私刑,为何其府里会有地牢?这是个哲学问题,不在寻常讨论范围内。 李圆通被五花大绑,捆在一处牢房内的水平木板上,他的嘴里塞了东西,能呼吸但就是不能嚼舌自尽,但对于不愿苟活的人来说,这都无所谓了。 不就是严刑拷打么?想让我供出相关人员还有落脚点?休想! 此次行动,李圆通在离开长安时已经写好了遗书,把家里的后事也安排好,作为杨府的老人,只要不触犯禁忌,当年的郎主、如今的陛下会照顾好他的家属。 没能救出杨丽华,甚至连一面都没有见到,李圆通只叹天意难违,再周密的计划,实施起来也不可能有十足的把握,他原以为能够成功,结果还是输了。 输在哪里? 李圆通曾想过会在进入府邸时,和真的宇文温打了个照面,导致功败垂成,可如今看来不是这个问题,那个匆忙撤离的尉迟氏,说明宇文温应该还没回来。 否则以宇文温狡诈多端的行事风格,不可能出现如此破绽。 “所以我是输给一个妇人么?” 他苦笑着摇摇头,事情的脉络大概猜了出来,假宇文温的身份还是被识破了,按着对方布置的情况,搞不好当晚就已经露陷。 李圆通对假宇文温身份是怎么露陷的没有兴趣,事已至此,他的生命也快要走到尽头,人生的一幕幕浮现在脑海里。 他,是杨府女仆与人私通后的私生子,生父是杨府护卫李景,一开始不承认这孩子是自己的种,所以李圆通那时是杨府的下人们帮忙拉扯大的。 不对,是有了老郎主的关心,才有人敢帮忙抚养这个私生子,长大后父子相认,但李圆通对杨府的感情要深过父子之情。 李圆通陪着杨府大郎君杨坚长大,作为随身侍从,经历了数十年风雨,又看着小女郎杨丽华长大,如今却没能把杨丽华从魔掌里救出,没脸回去见昔日的郎主、今日的大隋天子。 回首往事正恍惚间,忽然有脚步声响起,李圆通知道接下来大约是要动刑,心中暗暗下了决心:一会只要口中之物去掉,就嚼舌自尽免受苦楚! 先前在后院死战,李圆通热血涌上心头只想和对方同归于尽,如今想来还不如挥刀自刎快活些,所以想着亡羊补牢死个痛快。 脚步声在牢门前停下,随即有人打开牢门进来将李圆通躺着的木板摇起,他正要演戏准备“招供”,以骗得对方把堵口之物去掉,可看见面前之人后,惊得目瞪口呆。 面前站着的几个人,杨丽华就在当中,面色哀伤。 “呜呜呜呜!” 李圆通奋力挣扎着,只是绳索捆得很紧根本无法挣脱,捆着他的木板摇起来后,其他人都离开牢房,只留下杨丽华和一名瘦弱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上前将李圆通嘴里的东西拿开,得了自由的嘴巴没有嚼舌而是奋力喊着:“公主!” “李伯...”杨丽华凄然一笑,“没想到,是李伯亲自来了。” “公主!陛下想你,殿下也想你啊!!” “我知道,我知道...”杨丽华说到这里已是泪流满面,“我在这里很好,只是不知父亲...还有母亲现在如何了?” “公主,陛下和殿下都好,太子也好,晋王也很好,就等着公主带着小公主回去一家团圆,只是老奴无能,没能救公主出去啊!” 李圆通说到这里泪流满面,他怀着必胜的信念,来到巴州西阳城,原以为此次定能成功将杨丽华救出,奈何功亏一篑。 一想到看着长大的小女郎,还得在宇文温魔掌下委曲求全,就心如刀绞。 杨丽华当年还是周国太后,然后在皇宫里莫名失踪,当时的辅政丞相杨坚,对外宣称杨丽华病故,所以对于世人来说,杨丽华已经不在人世了。 可实际上杨坚自从得知杨丽华下落之后,从没放弃营救女儿,如果能够将杨丽华救回去,自然是封为公主,所以李圆通便称呼对方“公主”。 旁边的年轻男子,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身份,但肯定是监视杨丽华和他对话之人,李圆通猜对方大概也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顾不得这么多便直接和杨丽华对话。 他是死定了,而杨丽华的身份,想来邾国公府除了宇文温,还有会有诸如夫人尉迟氏之类知道,所以也没什么避讳的。 “李伯,你答应我,不要自尽,要好好活着,我求得夫人放你一条活路,回到长安后和父亲说不要再派人来了。”杨丽华哽咽的说道。 “公主,公主!陛下一定会救公主回去的!!” “我在这很好,娥英也很好,不要为了我让无辜的人再来送命,这是我向夫人求来的机会,李伯,你答应我好么?” “公主,老奴无能,可陛下一定会救公主回去,还请公主不要如此!” “不!不...和父亲说我在这里很好,不要再派人来了,否则,我就自尽,也免得累及无辜之人!无论是父亲的人,还是...邾国公府的人,不要再为了我,做无谓的厮杀!” 杨丽华面露决绝之情,她夹在宇文温和父母之间左右为难,这些年来,明争暗斗之中,也不知道多少人为了她的事情丧生。 她一直和母亲独孤伽罗通信,母女俩一直瞒着杨坚,至少杨丽华一直请求母亲瞒着父亲,然而父亲还是查出她在宇文温身边,执着的派人要救她。 杨丽华不想离开宇文温,也不想寒了父母的心,但无力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即便她本人能够坦然处之,可作为母亲,她要为女儿还有儿子积德。 所以只有这样,才能制止流血,让深受父亲信任的李圆通带话,他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李伯,求你答应我,带话回去给父亲,不要再派人来,一切随缘吧,届时我会写一份信,请李伯带回长安。” “公主...是老奴无能啊...”李圆通泣不成声。 “李伯,答应我。” 见着李圆通默不作声,杨丽华忽然跪下,不顾李圆通的高声喝止,磕起响头来:“李伯,你看着我长大,如今父母远在长安,丽华不能尽孝面前,便在此磕头,请李伯替我代父亲、母亲受了!” 李三九见着杨丽华磕起响头,赶紧上前将她搀起来,待得两人又说了几句,便搀着杨丽华离开,临行前吩咐候在外头的护卫: “你们几个,好好的看守此人!”(。) 第一百四十五章 善后 地牢另一处,同样住着‘客人’,只是每个牢房之间的隔音效果很好,隔壁牢房的动静听不到,这也是为了防止‘串供’,毕竟会被关到这里的人,大多是需要从嘴里撬出些真实情报来。 此处的‘客人’待遇很好,躺在卧榻上有人伺候着换药疗伤,当然手铐和脚镣是免不了的。 这个牢房被铁栅栏分成内外,内间再度被铁栅栏分成左右,卧榻在内右间,而有两名‘陪护’在内左间,伺候这位‘客人’饮水、用餐、出恭。 而隔开内外间的铁栅栏,其门上有三个“铁将军”锁着,外间又有一人坐在胡床上值守。 铁将军的钥匙分别在三个人手里,只是到了指定时辰才会有人过来开启铁门,以便里面的‘陪护’换岗,之所以这么麻烦,就是因为这个‘客人’有些不同寻常。 外头响起大门开启的声音,随后脚步声响起,片刻后数人走了进来,当头的是邾国公夫人尉迟炽繁,在其旁边的是侧室萧九娘,宇文十五跟在一边,刘彩云紧随其后。 来到铁栅栏门前,尉迟炽繁将手中一把钥匙交到刘彩云手上,让其和宇文十五一起,将三把锁打开,两名‘陪护’和一名看守随后和接班的三名同伴轮换。 三把钥匙,分别在尉迟炽繁、李三九和刘彩云手上,每次开门的时候,不用劳烦尉迟炽繁到场,可以转由其心腹侍女翠云代劳,李三九可以转由宇文十五代劳,除此之外决不许其他人接触钥匙。 之所以这么麻烦,就是因为牢里的‘客人’实在是太特殊了。 那‘客人’原已入睡,被动静吵醒之后挣扎着坐起身,刚换班的‘陪护’赶紧入内扶着,铁栅栏外的尉迟炽繁和萧九娘见着那人的模样,不由得心中难受。 “夫人...” ‘客人’开口说话,声音和宇文温惟妙惟肖,不光尉迟炽繁和萧九娘,就连宇文十五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因为这人和宇文温太像了。 样貌、声音几乎以假乱真,若不是手上的蹊跷被尉迟炽繁等人发觉,又加上此人入府时身上都是伤,搞不好大家都笑容满面的“恭迎国公回府”。 “你,不用再这般说话了,身上的伤自然有人照料,平日里饮食、起居也有人照顾,老老实实等候发落,不要有什么别的念头,你可知道?” “小的知道了...” 尉迟炽繁只觉得眼眶发热,急匆匆让人把铁门锁上,几乎是逃了出来,身边跟着的萧九娘也差不多,眼眶里有些许泪光闪现。 这个人真是太像宇文温了,一见着面就想起不知何时回来的夫君,她二人在牢里根本都不敢多呆,每耽搁一下心就难受得紧。 走上石阶转出门外,呼吸着新鲜空气,尉迟炽繁总算觉得好受一些,她带着萧九娘一起过来,为的就是让对方知道一件事:她可没有把这个人私藏起来,做什么丑陋勾当。 “姊姊,我先回去了...” “嗯,回去不要多想,此人等国公回来再由国公处置吧。” 转入书房,尉迟炽繁和宇文十五以及刘彩云开始议事,处理善后的问题。 “夫人,假国公混入府里,此事必须让官府立刻公布具体情况,说是贼人意图不轨,亏得府里立刻察觉,来了个引蛇出洞,所以有了那番动静...” “此事要快,免得别有用心之人造谣,毁了夫人还有两位侧夫人的名声。” 刘彩云提醒着,尉迟炽繁闻言点点头说道:“杨司马已经着手张榜公告了,我已经把此事来龙去脉向任长史和郝别驾说清楚,如果还有人敢嚼舌头故意传谣,官府不会坐视不理的。” 见着尉迟炽繁心里有数,刘彩云放心许多,那个假宇文温入府时浑身是伤,兼之很快被识破身份,所以夫人和侧夫人没有被祸害,但外边的粗坯可就不会这么想了。 毕竟事情过了一夜,到了第二日才把前来接应的贼人击败,万有什么人在外面乱传,说假国公在府里把女眷那什么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主母,万一逃掉的余孽到处造谣,我等可没法管啊!”宇文十五有些纠结,“那帮粗坯肯定会乱传,到时主母切莫放在心上。” “无妨,外头不是传国公嗜吃人肉么?嘴长在他们身上,不可能完全封住,只要把事情来龙去脉讲清楚,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尉迟炽繁想着宇文温常说的这句口头禅,所以没怎么担心,只要夫君知道自己几个是清白的,那就没什么问题,之所以要赶紧把真相公布,也是避免谣言传到宇文温耳朵里,弄出什么事来。 “给大行台的书信送出去了么?” “主母放心,前后两拨人,马不停蹄的赶去安陆了,黄城那边也派了人,还有衡州周使君以及城外田氏那边也派人去说明情况了。” “很好,弄了这一出,也不知吓坏多少人,刘管事怕是也被吓得够呛吧?” “谁说不是呢?”刘彩云捋了捋头发,这话是说到她心里了,假宇文温被送入府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丈夫张\定发已经没了,当真是失魂落魄,回到院子里抱着儿子默默流泪。 “谁曾想天下竟然会有人和国公长得一模一样,若不是...” 尉迟炽繁说到这里没再说下去,要是那假货不是遍体鳞伤,搞不好当晚她就被祸害了,回想起来真是让人后背发凉。 不要说她,搞不好连杨丽华和萧九娘都会被祸害,尉迟炽繁不敢想下去,真要出了这种事,她该怎么办? 收拾心情,她开始问别的事情:“捉来的人如何处置?” “主母,按着老规矩来,府邸里捉到的,那当然是‘死’了,府外面捉到的,送到州狱关着,当然具体拷问还是府里派人去做。” “这种事情,你和李管家还有符头领按着规矩去做就行。”尉迟炽繁说道,这种阴暗的事情,宇文温尽量避免让她接触,所以现在也不想管那么细。 “主母,当真要放那个姓李的回去么?” “放,这成日里变着法子要攻进来,他们不烦我都烦了!” 尉迟炽繁说到这里惊觉自己有些情绪失控,赶紧补充:“要真是如二妹所说,从此以后不派人过来,大家都能消停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总结 宇文十五从后院出来,转到前院一处房间内,里面坐满了护卫,符有才正拿着根细竹竿,指着一个府邸模型进行总结:“被贼人从屋顶突破,这是为什么呢?” “他们爬得比猴子还快!” “他们一下子爬上来这么多人,哨塔对屋顶的拦截不够。” “那么有没有人想到,先前进来的两个人,是怎么发现情况不对的?” 符有才的问题很现实,昨日护卫们在府里设伏,就等着入府见假郎主的人到书房,然后来个关门打狗,结果对方刚进大门不久,就发现不对立刻发难。 “这不能够啊,我等都是低头避免被其看见眼神不对。” “那还有哪里不对劲的?” 众护卫都是抓耳挠腮,他们实在想不出来问题出在哪里,按着平日的训练和讨论结果,他们知道自己没办法做到掩饰眼神,就设法避免和对方对视。 略微低头是最好的办法,毕竟对客人表示敬意这也很正常。 “所以呢,我昨晚上终于想出来,这所谓的正常就是破绽了!” 宇文十五说道,见着众人都看向自己,他一拍大腿说道:“你们想想看,昨日来的两个人,是以什么身份面见郎主...那个假货的?” “做买卖的?” “对啊!!他们做买卖的,是来面见国公,希望能多进货,那么有何资格让邾国公府对他们表示如此尊重?正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那两个一把年纪的老狐狸,哪里会看不出来!” “啊...这样都行?” 见着众人窃窃私语,宇文十五心中颇为懊恼,他自己也忘了这一茬,这年头做买卖的且论身份地位,和平民百姓差不多。 除非是豪商,但以邾国公的地位,没必要让护卫们如此以示对来人的尊重,除非是官,还得是总管以上的官到访,才要如此致敬。 例如之前朝廷天使来访,府邸打开正门,郎主夫妇亲自在正门候客,那种才是大场面,贵客们入府,沿途的护卫们当时自然是略微低头。 结果此次大家没能想得这么细,看来破绽就出在这个问题上了。 “可是,万一以后遇见这种情况该怎么办?若是和对方对视,被其发现神色慌张怎么办?” “怎么办?练!就像你偷看小娘子洗澡结果被人质问,怎么着都得厚着脸皮否认吧?要是被人看出来,就等着被游街!” “十五头领!我没有偷看小娘子洗澡!!” “嚷嚷什么、嚷嚷什么!只是举个例子啊,你那么激动...嗯?怎么回事,你这么慌张,肯定是偷看了!!” 一群人哄堂大笑,府邸里的护卫们经常开会,只要是涉及安保工作的问题都可以讨论,正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能把府邸的安全漏洞补上,靠的就是群策群力。 护卫经常分成两组,一组做猫一组做老鼠,双方斗法,然后轮换角色,所以府邸和湖畔庄园,经过许多次演练后,安全措施越来越严密。 “吴明呢?怎么没见他几个在这里?” “十五头领,吴明他们去州狱办事了。” 。。。。。。 州狱,几名昨日被捉的贼人关押在此,这些胆大包天的家伙袭击邾国公府,在府外被陆续抓获,按着规定是带到州狱关押。 至于邾国公府里的贼人,那当然是死完了,没有活口。 经过刺史宇文温的整顿,巴州州狱一年前就已经“焕然一新”,虽然不至于像客栈一般让人宾至如归,但也不再是阴暗潮湿肮脏无比的猪圈。 监狱分男女监,然后还划分有长期关押、短期关押和看守等区域,被抓的嫌疑人,未经定罪前关在看守区,过堂初审后关在短期牢房,最终定罪的则是关在长期牢房。 这样设置的初衷是为了尽量减轻“黑狱”的各种现象,避免被抓进来的嫌疑人和定罪的囚犯接触,省得出现牢头压榨嫌疑人的情况出现。 男女分监,看守女囚的也是女人,当然女狱卒这一职业太过惊世骇俗,宇文温权衡再三没敢设立,充当女狱卒的是官仆,定期轮换也免得有人拉皮条。 囚犯伙食保持基本的干净卫生,肉是别想了但至少一日两餐可以吃得饱肚子,有更换的囚服,换下来的衣物可以在放风时间自己洗。 冬天有基本的御寒之物,夏天时清除雨后积水避免滋生蚊蝇,定期组织囚犯打扫牢房卫生,牢房里有简单的木板卧榻,避免冬冷夏潮(梅雨天气)时席地而睡。 最主要是加强监管,这才是根本,狱吏、狱卒都整顿过一遍,风气比宇文温上任前好了许多,至少能尽量把囚犯当人看,而不是当做畜生。 州狱内一隅,特别设置的“重刑犯”牢房,吴明和贾牛等邾国公府护卫正在‘办事’,昨日袭击邾国公府邸的贼人,在府外被生擒的都关在这里。 大多数人见跑不掉都挥刀自尽,唯独剩下三个人活着,其中两个重伤昏迷,还有一个全须全尾,却不反抗也不说话,就这么坐在牢房之中。 “说吧,同党在哪里,据点在哪里。” 贾牛面无表情的问着,手里拿着笔,案上放着纸,只是那纸白白净净一个字都没有,旁边的同伴都开始打盹了。 他们要询问的,正是邺枭的头目刘桃枝,当然对外并没有公布此人身份,以免弄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好容易捉到一条大鱼,但对方也很难缠,关键是其身份和目的邾国公府这边都已经知道,除了邺枭在巴州的据点之外,也没什么好问的。 用刑什么的在州狱里不方便,毕竟邾国公府的拷问技术很‘另类’,有些怕外泄的因素在内,平日里牢里常见的拷问手段也不稀罕用,加上本来也没怎么着急上火,所以就‘文明’了许多。 耗了一个上午,眼见着饭点就要到了,贾牛收拾好纸笔准备和同伴打道回府,这时牢里的刘桃枝忽然开口说道:“你们,昨日害得我被捉的小子在哪里?” “怎么?想报仇?想报仇冲着我来!!” “他在哪里?” “不知道!有话就说!攀亲戚呢是吧?你进了这里就莫要想出去了!” “叫他过来,我有话要问他!” 刘桃枝虽然被抓关到牢里,但那股气势可一点没衰减,不过贾牛等人也不是没见识的,见着这位要抖威风也懒得搭理。 “不说就算了,自己一边凉快去吧,明日再来消遣你!” “叫他过来,我有话要问他!” 贾牛等人冷笑一声,收拾东西就往外走,这时吴明走了进来,招呼着同伴:“动作快些,今日府里午饭有好东西,回去晚了就没得份了!” “是什么好东西?” “烧鸭!!” “走!赶紧的!” 刘桃枝听着吴明的声音,冲到栅栏处奋力大喊着:“是谁?是昨日差点被我挟持的那个人么?” “是啊,怎么的?要报仇?” 吴明闻言放缓脚步,转身走到牢门前,定定的看着刘桃枝。 “你背后的伤疤是怎么回事?” 吴明闻言哼了一声:“伤疤?什么伤疤?我全身都是伤疤!” “左肩胛骨上的,五个点,成十字状的伤疤!” “有么?我怎么不知道啊?” 吴明打着哈哈,他当然知道自己左肩胛骨处有伤疤,那是五个点,形成十字状,但经过张\定发的‘培训’,他可提防着对方在套话,然后施展三寸不烂之舌迷惑人心。 “你叫什么名字?”刘桃枝紧紧盯着吴明问道。 “口天吴,光明的明,日后化作鬼来索命,记得莫要弄错人了!” “你是孤儿,没有父母,是别人把你养大的,对不对?” “老头你莫要装了,西阳城消息灵通些的人,哪个不知道我是孤儿出身。”吴明冷笑着,“怎么,不会是想说你是我阿耶吧?”(。) 第一百四十七章 印记 刘桃枝看着面前的吴明,这个十七八岁左右的年轻人,看起来不是那么好糊弄,但他可没想糊弄什么,一想到其背后那奇特的疤痕,刘桃枝就按不下心中的震惊。 “我要和你单独说话。” “哦。”吴明转身就走,这老头想说什么他可没兴趣听,如此重要的人物,还得等邾国公回来之后,亲自审问会比较好。 对于护卫们来说,击退来犯的贼人就行,至于要从贼人头目口中问出何种想要的问题,除了邺枭在巴州的据点外,他们实在想不出还要问什么。 “你去哪里!” “去吃饭,有话明日说吧。” “你听我说!” “没空!” 吴明没好气的哼哼着,转身向外边走去,刘桃枝见状又低声喊“你左脚掌上也有同样的记号!”而吴明却回了一句:“右脚也有,全身都有!” 一群人嬉笑着走开,刘桃枝见着吴明没回头,一时间也惊疑不定,但随后面色坚定起来:年纪对得上,但最关键是左肩胛上的伤疤,那是他亲自用香烫出伤口然后涂了药水,这印记一辈子都不会磨灭。 另一处,是在左脚脚掌,也是同时点上的伤疤,长大后排列形状会变,但那五个点是绝对不会错,他曾经以为夭折了的孩子,肯定就是眼前的这个人! 对方身上疤痕让他的思绪回到了十几年前,当时他还是齐国皇帝的御用杀手,当然说成刽子手比较贴切些。 杀,杀,杀! 陛下看不顺眼的,杀!觉得会谋反的,杀!有能力谋反的,杀!日后也许会谋反的,杀! 从服侍老郎主高欢开始,刘桃枝服侍了高家所有的皇帝,是高氏祖孙三代的一把屠刀,郎主要杀谁就杀谁,文臣、武将、宗室甚至权贵,皇帝要解决的人,他就要杀。 “桃枝常为此事。” 权倾朝野的丞相斛律光,在被他袭击时淡淡的说出了这句话,概括了刘桃枝的生平。 在齐国除了皇帝,没有什么身份地位的人是刘桃枝没杀过的,所以他的手沾满了鲜血,刀下无数冤魂,积累下来的‘业’让刘桃枝没有子嗣。 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要么还在娘胎里就没了,要么刚生下来不久便夭折,数十年下来,他杀了很多人,而自己的后代也同样被老天爷‘杀’了,没能有一儿半女。 作为皇帝的刽子手,所有人见了他都战战兢兢,但背地里肯定咒骂他不得好死,这都无所谓,但荣华富贵又如何,没了儿子继承,血脉香火无法传下去,人生还有何意义? 多少人因为他家破人亡,所以老天爷不许他刘桃枝有后代,这就是报应吧? 刘桃枝如是想,后来得知侍妾再度怀孕,为了保下后代便做出了一个决定:安排这个侍妾搬到别处居住。 离开他这个业障缠身之人,离开是非之地的邺城,到一个没人认得的地方住下,只要能顺利生下孩子,无论是儿是女都行。 然后就这样过着平凡的生活,不要和邺城里的那个刽子手刘桃枝有任何联系,平平安安的长大,娶妻或嫁人,把血脉延续下去。 那一夜,他收到消息,侍妾生下的是男婴;春去秋来,他的儿子平安在世上活了将近一年;满周岁那天,他在儿子左肩胛和左脚掌上点了五个疤,作为日后相认的凭据。 作为刽子手的刘桃枝不能有儿女,否则迟早被仇家抓去泄愤;而作为皇帝的一条狗,他也不能有儿女,否则总有一日全家都会被皇帝拿来平息众怒,满门抄斩。 他终于有了儿子,儿子只需要知道生父姓刘,常年在外做买卖,有这两条消息就足够了,这个孩子将过着平凡人的生活,和那个刽子手刘桃枝没有任何干系。 下定决心后,刘桃枝暗地里安排心腹将母子二人送走,回到侍妾的老家居住,还备好足够的钱财,能让母子俩衣食无忧。 然而那心腹并没有回来复命,再次派人去侍妾的家乡打听,发现母子二人根本就没有回去,想来是半路上出了意外。 是遇了贼人?还是那心腹见财起意,害了母子二人拿了钱财逃亡他处?这都无从可知,刘桃枝只道天意如此让他绝后,从此也没了念想。 周国灭齐,效忠的对象荡然无存,邺枭们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刘桃枝已是风烛残年,唯一想法就是带着老部下投靠新的大树,找个好归宿。 一连串机缘巧合之下,成了隋帝杨坚的手下,刘桃枝还得授开府仪同三司衔,但这都无所谓了,他只希望部下们能有个好归宿。 新郎主不需要他这个邺枭的老头目,所以刘桃枝打算做完此事后便辞官,闭门谢客在家中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 直到昨日,吴明光着膀子从他面前溜走,看到其身后左肩胛的疤痕,刘桃枝惊得连反抗的想法都没有了,从婴儿到成年,那独有的疤痕虽然相互间的位置有变,但其特殊性绝不是巧合可以说明的。 一行浊泪留下,他捂着脸喜极而泣:“我的儿子,还活着....” 。。。。。。 邾国公府伙房,许多人分男女在排队打饭,如今是午饭时间,当值或者休息的仆人们都在伙房里用餐。 府里对仆人包食宿,按男女分有宿舍,但禁止在宿舍自己生火煮食,大部分人都要到食堂打饭,菜色根据各自的身份有丰简,但无论如何量大管饱、有盐且时不时有肉是最基本的。 偶尔会有福利,那就是五味斋在推出新菜色时,会在府邸伙房‘推广’一段时间,根据大家的意见调整烹饪手法,今日推出的是新风味烧鸭,中午刚一开就被排队抢光。 大号的伙房,可以容纳许多人吃饭,如此规模的伙房似乎别家大户里没有,而奇怪的‘长条餐桌’也是别处大宅院没有的。 仆人们坐着胡床(马扎),围在‘长条餐桌’旁,吃着各自面前摆着的饭菜,这种诡异的用餐情景想来也是别处没有的。 贾牛手捧餐盘,嘴里叼着个炊饼,来到一处桌子边坐下,见着吴明在发呆,不由得笑道:“怎么了?抢不到烧鸭没胃口了?” “啊?啊,没事,没事。” “不要紧,我已经打听过了,这几日中、晚都加餐,晚上还有一次,是五味斋新推出的醉鸭,先在府里让大家尝尝看味道如何,今晚一定要抢在前几名排队!” 狼吞虎咽的吃着饭,而旁边的吴明却不停地走神,饭菜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听同伴们边吃边讨论着各种话题,他忽然加快动作三两下就把饭菜扒干净。 “我吃饱了,先走了!” “你饿死鬼投胎啊吃这么快!” 吴明也没说什么,笑了笑起身离开,出了伙房,原本还算平静的面容瞬间布满纠结之色,回到宿舍之后,见着左右没人,他脱下鞋子看了看自己的左脚掌。 五个疤痕赫然出现在脚板底,各点之间的形状勉强可以和十字联系起来。 “师父...” 吴明喃喃自语着,他是师父当年捡回来的弃婴,是师父一把将他拉扯大,当年吴明还以为自己就是师父的儿子,只是后来明白事理之后,师父将其中缘由说了出来。 “悟明,你是为师捡来的孤儿,父母姓甚名谁已不可知。” “咦?师父不是徒儿的亲耶么?” “胡说!为师是出家之人,怎么可能破色戒娶妻生子!” “师父,你犯嗔戒了!”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悟明,你可知道自己左脚掌上的五个疤痕是怎么回事?” “不是师父烫上去的么?” “胡说...阿弥陀佛...悟明,你背后左肩胛上也有五个疤痕,与脚掌上的疤痕一般,相互间可连成一个‘十’字。” “师父,这疤痕仿佛是特意烫上去的?” “脚别伸过来!阿弥陀佛...这伤疤想必是你亲生耶娘留下的吧,也许是为了日后好相认...” 当年的一番对话,在吴明耳边再度响起,如同亲耶般的师父已经故去,当年似乎曾说过是在什么地方捡到他的,可吴明已经不记得了。 “怎么会这样,他莫非真是我亲耶?”(。) 第一百四十八章 震惊 湖畔庄园,这是邾国公府的正式地产,除了别墅之外还有许多平房,在其中居住着邾国公府的佃农及其家属们,而府邸仆人们的亲人,也大多居住在这里。 得益于巴州大刀阔斧的兴修水利,原本饱受水患的湖畔荒地得以开发,而邾国公府的庄园占地颇广,将一大片荒地规划好之后,由佃农们开始垦荒。 有铁制的工具,有足够的种子,有分工明细的协作,还有专人组织大家修筑小水渠和堤坝,在一年多的努力下,春天播下的种子,秋天终于有了收成。 当然也只是有收成罢了,新开垦的荒地其粮食产量比不了熟地,常年被水患祸害的湖畔土地,还得耕作数年才能变成良田。 即便如此,有美好的前景在,佃农们积极性很高,他们为邾国公府耕作,而要上缴的田租比寻常农民上缴给官府的田租要少两成。 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在国公府的羽翼之下,不怕被胥吏刁难或者被人欺负,往后的日子会变得越来越好。 葡萄园一隅,司马令姬正和其她侍女在喂鸡,这里的鸡都是散养的,在葡萄园里满地乱窜,自己在地里刨食,但每日还要喂食,到了这个时候‘走地鸡’们就会自己聚拢到投料点。 看着身边一群鸡,司马令姬小心翼翼的挪动脚步,有了先前不小心给鸡啄了脚的教训,她如今已经老练起来,和同伴们分散开来投料。 当年身份尊贵的皇后,左右随时跟着侍女和宦官服侍,如今却身着粗布衣裙、布鞋,和农家女一般在喂鸡,如此悬殊的落差,司马令姬却没觉得有何不妥。 两年前,她被赶出皇宫,那个与其说是丈夫、不如说是弟弟的小皇帝没多久便‘病逝’,司马令姬在嫡母身边饱受冷眼、责罚做各种家务,早已适应了平凡人的生活。 做为废后,按这个时代的先例要么出家,要么改嫁,她还年轻,甚至由于前夫只是个孩子的缘故,入宫两年还是处子之身,所以成了嫡母改善生活的一个筹码。 嫁出去后可以换回一笔不菲的聘礼,司马令姬的用处,大概也就是如此了,至于夫家会对她如何,那就只有老天才知道。 娘家不待见,若是夫家也不待见,司马令姬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她对自己的人生前途十分迷茫,直到遇见了他。 “司马,动作快些,他来了哟!” 一个同伴促狭的笑着,见着司马令姬脸色微红,其余人也开始起哄,很快喂完了鸡,众人转出葡萄园,催促着司马令姬去“会情郎”。 府里的护卫吴明,出远门办事带回来一个司马娘子,这在府邸仆人圈里不是秘密,这两位大约是要成亲的,所以也成了许多人羡慕的对象。 府邸不禁止男女仆人相恋,但禁止未婚私通,若是双方成婚会酌情调整工作岗位,而吴明和这位司马娘子很可能就是府里又一对“双职工”夫妇。 主母们不在庄园,所以完成了自己分内之事,仆人们可以在庄园里到处走动、游玩,当然不许进的区域还是不许进,但是临近湖边的观景楼却是可以去的。 轮休的吴明如今正在观景楼里坐着发呆,匆匆赶到的司马令姬见他眉头紧锁,便坐到身边关切的问有什么事情不开心。 “我...我好像找到生父了...” “啊?那是件好事啊。” 司马令姬说道,她知道吴明是孤儿,是还俗的和尚,也知道抚养其长大的师父已经故去,还知道吴明把师父当成生父一般。 “可是我不想认他。” “为什么?” 司马令姬闻言有些意外,觉得若是换成自己,要是得知生父的身份,肯定会相认的,不过她也知道吴明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只是静静地坐在他身边。 “生恩,不如养恩!” 吴明这是说给司马令姬听的,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他从懂事时起,就是跟着师父云游四方,师徒俩相依为命,情同父子,所以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生父,认不认都无所谓了。 更何况是如此身份的人! “阿明,无论如何,生父都是生父,如果现在过不了心里的坎,那就等以后吧。” 吴明没有说话,看着湖景出神,司马令姬坐在他身边,两人的手紧紧握着。 。。。。。。 李三九坐在书案旁,整理着门类繁多的纸条,作为邾国公府的管家,他平日里很忙,即便各项事务有管事分管,但作为总揽,李三九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账房、厨房,外出采买,府邸前后院,庄园和佃农,还有打扫卫生、房屋修缮等打杂的,各小院的丫鬟、侍女、婆子,以及小女郎和小郎君的奶娘等等。 甚至还有各类考核、仆人宿舍管理,每日里都要听管事们汇报。 忙完了这些,还得忙另一件事情,那就是郎主宇文温特别交给他的任务:监视。 监视分两类:对外和对内,对外的叫做“市场调查部”,当然也有专人负责汇总,而对内的就只能是他自己汇总,把各类小纸条上记载的消息整理好。 这是根据郎主的吩咐,在府里布下的耳目每日里探听来的琐碎事务,当然主母和各位侧夫人是不许打听的,可即便如此工作量也很大。 宇文温对卖主之仆深恶痛绝,所以李三九能理解郎主对内监视的用心,只是随着府里仆人越来越多,每日里能收上来的消息也越来越多,他已经快忙不过来了。 忙不过来也得忙,李三九觉得肩上的担子很重也很重要,郎主把这种事情交给他做,正说明了极度的信任,所以绝不容许有任何差错。 仆人们滋生的所有负面情绪,一定要在初期察觉,以便尽早采取措施,而每日里的言行正好能体现一个人内心所想。 不需要特地去打听,耳目的作用就是看和听,把看到的和听到的记下来,交到李三九手里,当然基于‘一叶障目’的原因,这些消息也许是真的,也许是走样的。 所以需要汇总,对于出现的一些牢骚、怠工情况,要加以重视,如果某人长期如此,那就基本可以断其人心怀不满,需要及时‘处理’。 “吴明,左肩胛有疤痕,似乎为所擒邺枭头目之子...” 这是李三九在一张纸条里看见的内容,府里的护卫和仆人经过培训,整体水平脱离了文盲阶段,所以写简单的纸条不算什么难事。 “吴明与那人在州狱有对话...” 李三九看到这里陷入沉思,这个消息真是让人震惊,如果耳目探听的确有其事,那么吴明内心所想到底是什么就很关键。 刘桃枝,是邺枭的头目,谁也没想到竟然会捉到这条大鱼,可怎么个“烹饪”法就没人做得了主,只能是等宇文温回来后再定夺。 吴明是府里的护卫,要是基于父子之情把对方放跑了怎么办?若是被对方言语迷惑,要做出不利于府邸的事情那该怎么办? 要不立刻采取措施?可万一吴明心中别无他念,见着受怀疑,本没有心思也会起心思,所以采取措施反倒会适得其反,这是个问题。 李三九一直以来都是把消息汇总给宇文温,由郎主自己做决断,可如今郎主在外,是不是要报给主母听也是个问题。 想了许久,李三九收拾好东西,上好锁后来到后院,正要去向主母尉迟炽繁汇报此事,却见柳叶从主母小院里出来,她见着李三九后便行了一礼。 “人送走了?” “送走了。” 李三九闻言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那个领着人袭击邾国公府的李圆通,按着主母的吩咐于今日送上了船,让其到南岸自行返回隋国。 ‘送行’的人自然不少,柳叶作为见证人也在场,毕竟不可能让二夫人过去送行以免发生意外,所以让同样熟悉李圆通的柳叶做了见证。 转入小院,李三九将吴明之事简要的汇报了一下,还没等尉迟炽繁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又有更大的事情接踵而至:鸽子回来了,带回了宇文温写的纸条。 尉迟炽繁激动地握着几根小竹管,从隐蔽的地方拿出‘密码本’,开始将飞鸽传书上的密文‘翻译’过来,李三九则在一旁协助。 因为他和宇文十五作为郎主和主母的绝对心腹,手里也有同样的密码本。 “主母,这些竹管上的记号相同,看来是同一批放飞的鸽子带回来的。” 尉迟炽繁忙着‘翻译’没空回话,夫君终于来信,她就想知道夫君如今情况如何了,更何况刚经历了假宇文温事件,对于一个妇人来说压力很大,只想着当家的男人早日归来。 密码本其实是常用字的对码表,之所以飞鸽传书用密文书写,就是怕半路出意外后,鸽子捎带的小纸条被人捡去看到内容,另一个原因是纸条小写不下许多字,所以用的是字体简单的密文。 片刻后‘翻译’完毕,可尉迟炽繁见着飞鸽传书所写内容之后,震惊得跌坐在榻上:“怎么....怎么可能会到了那里...”(。) 第一百四十九章 渡来人 寒风凛冽,一座木屋之内,宇文温躺在避风的角落摆出‘京瘫’的姿势,愣愣的看着屋顶发呆,最近发生的转折太多,以至于他开始怀疑人生。 破烂的木屋四处透风,些许柳絮般的雪花漏进来,被屋子里地面的篝火融化成水滴,低头看着这点点水渍,宇文温只觉得自己也在消融。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远离巴州远离自己的军队,结果山南战事紧;眼见着就要到了返程的日期,结果遇袭受创;伤口大致愈合之后,长江一线爆发战争,回家的路断了。 他急着赶回巴州,所以不顾合州地界发生战乱,毅然不辞而别,留下三封信分别给皇帝、丞相还有岳父之后,带着小伙伴们‘尿遁’,踏上了回家的道路。 合州走不通,而合州总管府治下的扬州,其刺史席叉罗大约会为侄子席胜报仇,所以宇文温决定不走这条路,那么另一条路,就是翻越大别山。 大别山从北向南,有正经的官道可以走,那就是北麓的光州到南麓的南定州,只是光州为隋境,沿途关隘重重设防,这样就只能从大别山东北麓翻山。 那一带的山蛮十分‘生猛’,也没有什么官道,猛兽毒虫众多,宇文温觉得自己脸很黑,运气不会太好,要真是走这条路,要么被猎头,要么被什么东西咬了患上怪病,反正都是个死。 他还很年轻,还有雄心壮志没能施展,所以不想自寻死路,但又不甘心待在邺城听天由命,所以绞尽脑汁之后,他想到了第三条路:水路。 邺城到巴州,没有直接的水路相连,要么是直接南下,在吴州总管府地界的长江北岸登船逆流而上,但那边也在打仗,不打仗就是多此一举,还不如走陆路。 所以要走水路只能沿着黄河向东入海,绕过后世所称的山东半岛,再沿着海岸线南下,到了长江口转向上游前进。 这条路线很成熟,从邺城周边水系入黄河,然后顺流而下经黄河口入海(渤海),绕过山东半岛的最东段,沿着海岸线一路南下抵达建康。 这条航线从几百年前就有了,不说黄河这一段路,只说辽东和朝鲜半岛的势力,就是走沿海航线南下到建康,三国时的辽东公孙渊,就是派人走沿海航线到东吴进行贸易。 这个时代,高句丽、百济、新罗还有倭国,都有使者乘船前往中原南朝国都建康,北地沿海的豪商也是如此贩货,所以可行性很高。 要购买琉璃镜的一个豪商,正组织船队运货启程前往巴州,所以宇文温就‘顺便’搭了个顺风船,当然基于风险太大的原因,并没有征得朝廷同意,属于‘私奔’。 按着后世的知识,宇文温知道东南沿海有台风,但那是夏秋季节,如今是冬季不可能有台风,所以沿海航线安全性很高,除了各处海边或岛屿渔民客串的海贼,基本上没什么大风险。 借着北风一路南下,海船的航速不会低,到了长江口转向西行进,一路上有豪商的人脉不怕官府盘查,若是往上游的水路因战事封锁,那么还可以转走陆路。 到了陈国郢州附近,想办法渡江进入江北黄州总管府地界,那就是自己人的地盘,至此千里大转移就可以圆满结束,给家人一个惊喜。 是很惊喜,老天爷给了宇文温一个大惊喜,船队绕过山东半岛之后顺利南下,眼见着就要到长江口,却在夜里遇到了大风暴。 天晓得冬天为什么会在这片海域遇见大风暴,宇文温无暇吐槽“这不科学”,因为他立刻被大自然教做人,体会到什么叫做“大自然的威力”。 惊涛骇浪之中,船队就像几张小树叶般随波逐流,大家都奋力驾船向岸边靠去,但大浪大风把船只往深海里卷,时而在浪头,时而在浪尾。 正经的游乐园“海盗船”超长时间版,把从不晕船的宇文温颠得胆汁都吐出来,他的随行人员大多是旱鸭子,更是吐得奄奄一息,为了避免被甩下海,甚至人人都把自己捆在船舱里。 狂风暴雨之中,同行的船只不断被巨浪拍成碎片,人的生命在自然之怒面前不值一提,看着一排排如城墙高的大浪袭来,宇文温第一次感受到绝望的滋味是什么。 “全剧终”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词语,换成时髦的英文名就是“theend”。 风暴持续一个晚上,当他活着看见雨过天晴后的晨曦时,十几艘船规模的船队已经只剩下四艘,全都残破不堪四处漏水。 主桅折断,凭着副帆勉强航行,被洋流推着前进,劫后余生的人们在茫茫大海上,没有参照物无法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只能凭着海水的颜色,判断出已经身处“黑水洋”。 就这么在到处都是水的黑水洋上飘着,也不知道飘了多久,船上存储的干粮倒是够,要命的是淡水不够了,就在众人开始担心要活活渴死之际,前方出现了陆地。 具体来说是向东飘了不知道多少日,发现一大片陆地,人们劫后余生踏上结实的土地,几乎是喜极而泣,见着有村落,宇文温也觉得重获新生: 既然有人,那就不用荒岛求生了,他可不是生吃什么活物都说“鸡肉味嘎嘣脆”的贝爷,漂到荒岛迟早饿死。 当地人说的话叽里呱啦听不懂,但他根据‘经验’判断是到了耽罗岛。 耽罗岛,也就是后世的济州岛。在朝鲜半岛的南端,宇文温所在的船队距离长江口不算太远,在这片海面遇到风暴,往东就是耽罗岛附近海域。 然而当地人纠纷时一个被打的人喊了句“雅蠛蝶”,无情粉碎了宇文温的幻想:情况不对啊! 当然不对了,水手们在当地打听了一圈,得知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他们来到了倭国列岛最西南的大岛,也就是成为了倭国所说的渡来人。 应该是后世的九州岛,当然现在叫什么名字搞不清楚,宇文温听得确切消息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特么画风不对啊!我不过是要回家而已,怎么会跑到这鬼地方,老天爷你想让我做什么?天下布种的宇文信长?萝莉养成的宇文氏?还是忍之国的某影宇文小次郎? 什么乱七八糟的!是要我在这破岛了此残生么?我老婆儿女还在家里等着啊! 宇文温想到这里瞬间爆发,嗖的一声音窜起,一脚把面前的破篮子踢飞,撞到木门上弹了回来,又再补上一脚踢飞,正好木门被推开,篮子彭的一声砸中来人。 “哎哟!” 张鱼躲闪不及面门挨了一下,见着郎主气鼓鼓的样子,也没敢叫苦,立刻把最新消息禀告:“郎主,崔掌柜说了,再得大半月就能修好船!” “大半月!” 宇文温的音调都高了几度,如今是十一月,再过大半月就是要到十二月,即便顺利,去到长江口怕是都已经过年,至于何时回到巴州,那就呵呵了。 “郎主!崔掌柜说了,这还是直接用没干透的木材补船,若是等那些上好的材料,还得久些。” 气鼓鼓的宇文温像只没头苍蝇般在屋里转着,他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船只受损严重是事实,而倭国的造船业极度不发达也是事实。 事到如今除了坐等也没别的办法,只是宇文温归心似箭,一日都嫌多,更何况是月余,实在是太难熬了。 心情一差,他连说话也开始毒舌起来:“那帮猴子呢?去哪里祸害良家了?” “郎主,他们在看海呢。” “这破海有什么好看的!!” “郎主,还是回去吧,成日在这里看修船,实在是无济于事啊...” “信鸽放了么?” “郎主,那日不是您亲手放飞的么?也就剩下那么几羽,只求老天保佑至少能有一羽飞回巴州。” 宇文温走出房外,看着破烂船场里停着的破烂木船叹道:“唉,希望能顺利飞回去啊...”(。) 第一百五十章 歪理邪说 渡来人,是古代倭国对中原或朝鲜半岛渡海而来之人的称呼,急着回家的宇文温却莫名其妙成了渡来人,心情之恶劣已到极点,所以周围的人要倒霉。 郑通见势不妙以“探察倭国风土人情”为由开溜,张\定发趁机借口随行保护郑通也开溜,周法明和田益龙见着宇文温黑着脸,知道情况不对,也借口去看海景来个‘海遁’。 除了宇文温,随行的护卫们都没见过大海,所以即便是寒风凛冽都要去观海,同行的史万宝见着人多也跟了去,留下无法脱身的张鱼,还有愣头愣脑的马五。 所以马五合该倒霉! 宇文温毒舌功力日渐增长,虽然对手是马五这等‘渣渣’,但依旧是火力全开,这位是世代养马的牧户出身,算是相关领域的专家学霸,所以宇文温今日要挑战权威。 “乱\伦!乱\伦!乱\伦!!” 重要的事情要说三遍,宇文温如今来了个当头棒喝,将马匹繁殖过程中的一种手段,用世论坛常见的“标题党”行为,来了个耸人听闻泼污水。 马五闻言急得满头大汗:“郎君!这和人有什么关系,培育马匹本来就是要如此,否则血统哪里能延续下来!” “有关系,父母生下儿女,又让女儿和父亲生下儿女,再选这又是孙女又是女儿的母马,在和又是父亲也是祖父的公马配种,这不是乱\伦是什么!” “郎君,这是不一样的啊!” “有什么区别?人伦纲常你还要不要了!” “马又不是人!” “道理就是这个道理!父亲和自己的女儿配种,和既是女儿又是孙女的自己后代配种,和即是女儿又是曾孙女的自己后代配种,还有天理么?还有王法么!” 宇文温的歪理邪说是一套一套的:“儿子和自己母亲配种,又和姐妹配种,又和这些既是姐妹又是女儿的自己后代配种,再和下一代配种,天理难容啊!!” 马五嘴巴一张一合,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宇文温的歪理他不服,可是嘴皮子又说不过,见着祖辈传下来的心得,被人说成是‘乱\伦’,心中委屈至极。 张鱼在一边听得如同身处云山雾罩之中,他不懂养马所以插不上嘴,马五是个中好手,所以他觉得马五说的好像有道理,可郎主说得似乎也有道理。 “父女又是夫妻,母子也是夫妻,祖孙亦是夫妻,如此荒谬绝伦之法,天理何在?” “可若不如此,马匹的血统会被冲淡的,胡乱和劣马配种,生下的后代真就是一代不如一代,即便是大宛良马,如此折腾哪里还留得纯正血脉下来!” “是血脉重要,还是伦理纲常重要!” “呜啊!!!” 马五不能忍受祖传的养马心得被污蔑成“乱\伦”,却又说不过宇文温,急得眼眶发红一副要哭的样子,起身夺门泪奔而去。 “张鱼,去劝劝他,我是说着玩的,莫要当真。” 宇文温有些无奈,这个马五果然是愣头青,嘴炮胜负其实都无所谓,结果竟然会被气哭,脸皮还真是薄得很。 他们所说的,是培育马匹时如何保持种马血统的问题。 马五家传的心得,是为了确保公马(牡马)的血统能延续下去,或者换句话说不被劣马串种,对于配偶的血统也要严格把关。 如果良马数量有限,甚至只有公马没有母马(牝马),那么为了保持血统,只能和自己后代中的母马配种。 当然要是有同一马种的母马那最好,反过来母马也是如此,这样一来经过数代之后,优良马种的血统可以经过优选稳定下来,而种群也能渐渐扩大。 牧场里绝对不允许有其他劣质血统的马存在,就这么悉心培育,又过了数代之后,优良血统的马群规模就愈发庞大。 这种理论和近现代的马种繁殖理论很相似,所以宇文温其实内心是赞同的,而这种养马的方法,在中原宋代以前已经为各地马监广泛运用。 然后有宋一代,读圣贤书考科举出身的官僚对这种方法嗤之以鼻:这是乱\伦! 养马我不懂,伦理你不懂,区区一个养马的穷措大,竟然敢和本官狡辩!拖出去打一百棍! 外行指导内行,加上马政不受重视大规模荒废,不光人和马争地,就连羊也和马争地,据说没有草场养马的北宋,却有大量草场养羊。 无他,澶渊之盟后宋辽两国休战,加上宋人眼中羊肉鲜美乃肉中极品,再多的草场也只养利润丰厚的羊而不愿养马。 到了王安石变法推行“保马法”,为了节省官府开支让百姓自己养马,寻常百姓哪里知道保持良马血统的重要性,随便找个杂种马配种,导致马匹血统大规模劣化。 从两汉以来好容易引入中原的优良马种,在唐代和兴盛的马政一起达到巅峰,历经安史之乱和五代战乱残存下来的良马血统,却在急需好马的北宋消失了。 “我就不同了,即便是乱\伦,这马也得保持血统优良,培育出好马,才有强大的机动力啊...” 想到这里,宇文温又开始走神,他想着自己率领着坦克突击集群冲向....啊,是率领无数骑兵疾驰在草原上,将危害中原的游牧民族一举荡平,横扫欧亚大陆。 沦落为渡来人的宇文温,也只能靠找茬发泄心中不满,他怕张鱼劝不住马五,决定亲自去安慰这个愣头青,未曾料刚出得门,却听到远处港口方向有喧嚣声。 “怎么回事?” 宇文温扯住刚跑回来的一名护卫问道,对方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着:“郎主,那边...港口那...边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方才有大船靠岸,又有许多人在接船,我等几个围上去凑热闹,却是从船里请了一尊佛像出来...” “然后呢?莫非佛像不小心跌落碎了?” “不是,是又有一批人冲了过来,不许佛像下船,说信佛会招来天神震怒...”那护卫好容易顺了气,满脸愤慨的样子:“他们说佛学是歪理邪说,不许佛像入国境!” “哦,叫他们都回来,这热闹没什么好看的。” 宇文温转身回房,这种事情与他无关,他只想平平安安的等到船修好,然后平平安安的渡海回中土,入长江口后平平安安的回家。 “郎主!周郎君还有田郎君和他们打起来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司马达等 “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会打起来了!”宇文温问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在异国他乡人生地不熟的,和当地官府或者土著起冲突,这和找死没区别。 “郎主,原本不关我等的事,大家伙好端端的看海,后来码头上有一艘船靠岸...” 护卫把事情经过简要的介绍起来:港口有船靠泊,好像是百济那边来的船,船上运来一尊佛像,而有个老者带着人在码头迎接佛像。 仪式简单但从未在中原见过,所以周法明和田益龙等人在旁边围观,两人交谈时被那老者听见,对方竟然开口说出吴语来,和周法明说话口音相近。 原来这位老者也是“渡来人”,大约是数十年前从南朝梁国东渡日本随后定居,其家乡在三吴地界,所以口音和周法明差不多。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周法明没想到在这传说中的东洋国度能遇见故乡之人,自然是兴奋异常,攀谈了一会,得知今日对方是奉命前来迎接佛像的。 “奉命?既然是奉命,那就是官府认可的行为了,为何会有另一拨人前来阻拦?”宇文温很快听出其中蹊跷之处,“怎么,莫非倭国官府里也有反对佛学的势力?” “看样子好像是,那帮人不许佛像入境,老人家上前据理力争,叽里呱啦说的话我等听不懂,反正吵到后面变成动手,那老人家被一脚踢翻在地,所以周郎君就...” 没等话说完,宇文温拔腿便跑,如今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既然事情闹起来那至少要保住自己人的安全。 他的临时居所就在港口码头附近,当然这港口的规模也不怎样,所以没一会宇文温便冲到了事发现场。 地上躺着一群人,哀嚎声此起彼伏,同时也站着一群人,其中许多人鼻青脸肿,周法明和田益龙领着几个‘帮凶’在人群中对着地上的人叫骂着。 见着他们几个安然无恙,宇文温松了一口气,赶到现场还没来得及说话,却见远处又有一群人气势汹汹的冲来,手里拿着形状不一的武器。 有刀,有枪,也有木棒,而最让宇文温关注的是还有人拿着弓箭。 “散开,围上去,能不杀人就不杀,把他们的武器抢过来!” 宇文温也懒得啰嗦,指挥同伴们直接左右包抄进攻,他们虽然落魄了些,但佩刀还是有的,与其四处躲被人用弓箭像射野鸡般干掉,还不如快速逼近来个肉搏。 “不要,不要动武,有话好好说!” 一名老者高声喊着,说的是江南口音浓重的汉语,只是掺杂着一些奇怪的音调,宇文温也只是大概听得模棱两可,所以他才懒得听。 “冲!把他们打趴下,谁敢乱动就砍!” 一群穷凶极恶的渡来人,呼啦啦一声散开,向着冲来的倭人围了上去,倭人弓箭手在奔跑中没想着对方敢前冲,停下脚步刚要弯弓搭箭,对方已经冲到面前和自己人混战。 有落在后面的弓箭手,借着有一段距离要弯弓射人,却被一侧飞来的羽箭射中手,片刻之间就有数人受伤握不住弓,转头一看旁边有数人放箭。 却是随着郑通开溜,去探查倭国风土人情的张\定发和几个护卫,拿着仅存的几张弓,开始压制倭人弓箭手。 领头的倭人头目见状大惊,叽里呱啦的嚷嚷着什么,宇文温也懒得听,一脚踹翻当面之人,又用刀鞘打昏一个,接着拔刀出鞘,将另一人手里的木棒砍成两段。 那人吓得转身就跑,另一边,周法明和田益龙带着随从“势如破竹”,把歪瓜裂枣的倭人打得屁滚尿流,“新入伙”的史万宝捞起一根竹竿,当做步槊把倭人扫得横七竖八。 “你的,什么的干活!!” 宇文温把刀横在那头目的脖子边,用耳熟能详的“日语”问话,一众倭人被打得落花流水,见着领头的被人拿刀威胁瘫坐地面,个个吓得连滚带爬往后跑。 那头目面无血色,口中叽里呱啦的说着什么,宇文温不耐烦听,要不是身在异乡为异客,他真就是要挥刀砍人了:老子心情不爽要发飙,活该你倒霉! “郎君住手!莫要害了他性命!” 身后传来呼喊声,是那老者在人搀扶之下向这边赶来,宇文温当然不会杀人,免得把事情弄大搞得一发不可收拾:大家都是成年人嘛,成日里捅人像什么话。 “郎君,接下来怎么办?”周法明问道,他知道宇文温身份特殊,所以称呼上也注意了些,没有用往常所称的“使君”。 “把能用的武器都拿上,找个合适的地方守着,免得被这些混蛋再找来救兵,仗着人多一拥而上。” “张\头领!你找个好位置,要是又有当官的领着人往这边冲,第一箭警告,不听就射死他,我负责!!” 指挥作战颇有经验的宇文温很快便下达指令,在那老者及随从赶到面前时,各人已经分头去组织防御了,又有人跑去修船场那边,通知‘自己人’。 见着如此情况,老者有些着急,吩咐手下几句话后,向着宇文温说道:“郎君,这都是误会,莫要把事情弄大了!” “老丈,对方都动手了,莫非要束手就擒?我等浮舟海上遭遇风暴,漂来此处本不愿生事,却不会坐以待毙。” “莫要担心,老夫会把事情解决的。” “老丈,我来做恶人,还请老丈周旋了。” 老者见着宇文温指挥着众人,知道这位大约是首领一类的人物,把倭人打得鼻青脸肿却没伤了性命,看来倒是有分寸。 “郎君贵姓?” “鄙人姓余名文,不知老丈贵姓?” “老夫司马达等,从中原东渡到此将近六十年了。” ‘司马达等?传说中的日本佛教之祖!’宇文温心中颇为惊奇,正要和老者攀谈,却听得远处传来喧嚣声,举目望去果然是倭人的援兵赶来,看样子大约有上百人。 许多人手里拿着长枪,但看上去大部分都是用一端削尖的竹子鱼目混珠。 弓箭手的数目也多了许多,见着来者不善,领头的似乎是官员还骑着匹马,宇文温杀心顿起,高声喊着:“张\头领,射死那领头的!” “余郎君且慢,是自己人,是自己人!” 见着司马达等领着人迎向前去,宇文温便候在一边,回头四处张望着,观察港口的船只情况,他盘算着一旦情况不对,那就杀人夺船开溜。 反正有自己人做水手,他就带着一帮人去当海盗,袭扰沿海村落,抢够粮食和淡水,拼一把往西走,总好过留在这里等死。 凡事要做最坏打算,不过宇文温此次倒是多虑了,那位领兵赶来的官员下马和老者交谈了片刻,便单独和老者一同前来。 对方叽里呱啦说了许多话,宇文温一个字都听不懂,亏得老者在一旁解释,说这位感谢他把那些人打跑,没有惊扰到佛祖。 “啊,是周郎君做的善事,我不过是帮衬的。” 宇文温打了个哈哈,也不想和这些人过多纠缠,只是他不想但不代表着对方不想,那官员见着满地伤者,面露惊讶之情,和司马达等交谈片刻后,对着宇文温笑着拱了拱手。 “老丈,这是怎么回事?”宇文温觉得事情有些不妙。 “余郎君,有没有兴趣过府一叙?” “没有!” 宇文温转身便走,如果有可能的话,这鬼地方他一分钟都不想待,山南那边也不知道战况如何,只想着早日赶回去。 “余郎君莫要误会,苏我氏对渡来人向来友善,他们想感谢几位郎君出手保护佛像,别无他意。”(。) 第一百五十二章 神与佛 城内一处大院,宇文温、周法明等人正在座谈,倭国豪族苏我氏在当地的盟友,和司马达等一起宴请几位“生猛”的渡来人。 刚才在港口,一艘百济船运来弥勒佛石像,司马达等一行人在码头迎接,结果有人不许佛像入境导致爆发冲突,亏得周法明见义勇为出手相助,加上宇文温的‘助攻’,把这些人赶跑。 垂垂老矣的司马达等对故乡来人周法明颇为关切,又见自称为“余文”的宇文温及一众手下十分干练,曾起了招募之心。 不过宇文温一口回绝,他倒也没有进一步劝说。 如今众人聊的都是各自感兴趣的话题,周法明向司马达等说起建康‘近况’,而宇文温则是向这位后世所传的日本佛教之祖打听倭国风土人情。 经过初步介绍,他大概弄清楚自己所在是北九州地区的博多,这里是倭国的一个重要港口,大致位于九州岛西北部,在这个时代是倭国遣使前往中原、新罗、百济、高句丽的出发港。 倭国派往各国的使者,在本州(岛)的难波登船,来到西侧九州岛博多港等待风信,趁着顺风横渡大海,向北可抵达百济、新罗、高句丽,向西和西南方向可抵达中原。 “老丈,我等的船只遭遇风暴,如今正在博多港修理,不知可否请这位...咳咳,请他帮个忙,多批一些木料什么的。” 领兵赶来的那位官员是当地豪族出身,方才主宾相互介绍时宇文温没能记住那冗长的名讳,如今算是结识了地头蛇,那自然是要走一下捷径。 “余郎君勿忧,老夫已和守备说了缘由,木料和人手从明日起优先提供。” “有劳了。” 宇文温向着那位地头蛇拱了拱手,满脸堆笑。 船修得快,距离回家的日子就越近,宇文温的心情终于好了些,所以话也多了起来,开口便问为何会有人阻挠佛像入境。 说到这里,司马达等有些无奈,将其中缘由详细道来: 佛教传入中原,又从中原传入高句丽、百济、新罗,然后大约是在三十年前,百济的圣明王向倭国大王献上佛像、经卷,这算是官方层次的传播。 而他本人和许多佛教徒这数十年来也在为了推广佛教四处奔走,算是民间层次的传播。 倭国本有自己的宗教信仰,是为各部落的氏族神,所以由部落氏族演变成豪族的贵族们,对于外来的佛教意见不一。 神与佛,到底选谁? 力主引进佛教的是新近崛起的豪族苏我氏,是为崇佛派;而反对佛教的是先一步崛起的豪族物部氏,是为排佛派。 对于是否推广佛教之事,倭国大王召集群臣商议,重臣之一的苏我稻目主张接受,而重臣物部尾舆持反对态度。 物部尾舆的意见是倭国本就有神灵(国神)一百单八位,如果信奉外来的番神(佛祖),会导致国神震怒降下灾祸。 大王为苏我稻目说服,允许其将自家一处房产该做佛教寺庙,苏我稻目举家拜佛诵经,结果没过多久各地爆发瘟疫,物部氏趁机向皇帝进言这是“国神之怒”,于是所有的佛像被扔入河中,寺庙也被焚毁。 朝廷禁止佛教在境内传播,不过法外开恩允许苏我氏自家信奉,但不许外传,而苏我稻目一直为推广佛教坚持不懈,后来朝廷的态度有所松懈,允许小范围重立佛教寺庙。 崇佛派的苏我氏不放弃目标,排佛派的物部氏也没有放弃目标,双方原本政见就不同,围绕着宗教问题展开明争暗斗。 苏我稻目故去,其子苏我马子作为苏我氏当家人继续执着于引进佛教,而物部尾舆故去后其子物部守屋继承先父遗志,率领物部氏要把佛教赶出倭国。 神与佛的斗争,具现在人间就是物部氏和苏我氏的斗争,如今佛教在倭国,只允许苏我氏一族自己信仰,而此次百济船载来的弥勒佛像,便是要送到京城苏我氏一族家庙安置。 先前在码头生事的,是物部氏布置在博多的人,苏我氏的一举一动,对方都如影随形,司马达等率人在博多迎佛,那么物部那边也派人到博多拦截。 物部氏的理由冠冕堂皇:朝廷有令不许私自迎佛! 而苏我氏的理由也很正当:朝廷特许苏我氏自己信佛! 反正都是有理有利,至于“有节”到什么程度,那就是要看各自人马的手段如何,方才那波人的目标也很直接:砸佛像,一了百了。 “方才多亏周郎君和余郎君出手相助,不然佛像被毁,老夫也不知该如何回京向大臣复命。” 司马达等所说的“大臣”是如今苏我氏家主苏我马子的职务,而他的对头、物部氏家主物部守屋的职务是“大连”,均为倭国最高官职之一。 “老丈东渡倭国,一如当年达摩祖师一苇渡江,数十年来推广佛教,后生怎能让宵小污损佛像,糟蹋了老丈的一番心血!” 周法明说到这里义愤填膺,他不算是虔诚信佛,但不可避免被江南崇佛的氛围感染。 “郎君...达摩祖师是谁?”田益龙悄悄地问宇文温,他还真是不懂大家说的人物典故。 “说来话长...有空找杨司马讨教讨教吧...” 宇文温大概懂一些佛教典故,但不敢误人子弟,于是毫不犹豫的“甩锅”给杨济,反正这种事情做多了,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老丈,不知方才所说的苏我氏和物部氏,其在倭国朝廷里的地位,是否类似当年衣冠南渡之后的王、谢二族?”周法明听了许久的‘风土人情’,终于问到点子上来。 “正是,如今苏我马子任大臣,物部守屋任大连,都是朝廷肱股,其他要职也大多为各自亲信担任。”司马达等说道,“老夫这数十年来四处奔走,多亏苏我一族大力协助,苏我大臣向来对渡来人友善...” 见着“猎头”又开始明目张胆挖墙角,宇文温立刻插话:“老丈,后生有一事不明,想请教...” “余郎君请说。” “嗯...后生在江南...山南颇有些门路...若是能将佛经运来倭国,或者有哪位得道高僧要来倭国弘法,不知老丈乐不乐意...” “余郎君此话当真!”司马达等激动地站起来,“老夫年少时便东渡到此,数十年来和故国几无来往,若是郎君能运来佛经、佛像,那可是...” 眼见着这位已经进入激动过度脑溢血的先兆,宇文温赶紧上前扶住,和周法明好言相劝,好歹让对方心情恢复些许平静。 “老丈,宇...余郎君在山南颇有门路,和各大古刹亦有往来...”周法明明显被宇文温带坏了,说谎脸都不红,“若是老丈需要,我等回去后定然想方设法将佛经、佛像运来倭国。” “还有弘法的得道高僧!”宇文温再次强调了这一点。 “好,好,好!老夫立刻回禀苏我大臣,还请诸位莫要诓我!” “那要是届时海船靠泊博多,又被什么莫名其妙的人赶走,这...” “余郎君!若此事定下,有苏我大臣在朝廷里说话,博多港对郎君永远敞开大门!” 司马达等激动不已,他们在倭国能联系的只是百济和新罗这边,若是得中原那边相助,佛教在倭国推广的底气就明显强了许多。 ‘买卖啊买卖!’宇文温如是想,激动归激动,心中却是别的算计,赚钱是其次,别用有心才是真。 这年头的倭国,对于中原来说连癣疥之疾都算不上,稍微中二点的举动,历史上大约是八十年后的白江口之战,倭国、百济联军在朝鲜半岛的白江口,被唐军教做人。 那一战倭军败得稀里哗啦,让倭国朝廷吓破胆,知道老大实力强劲不能惹,二话不说跪下唱征服,派出大量遣唐使,到中原学习各类先进文化制度。 第二次中二病发作,是明末的万历朝鲜战争,入侵朝鲜的日军,被落日余晖的明军教做人。 第三次是甲午,不想说了,说多了都是泪。 既然老天爷一场风暴把他吹到倭国,那就要做些什么,所以宇文温要学习先进经验:历史上佛教废了吐蕃,又废了蒙古,那么小小的祸害一下倭国也没什么嘛! 这个时代的倭国,他不太清楚具体历史走向,只知道大约是古坟时代(大和时代)与飞鸟时代的过渡阶段,其国内各方势力最后的赢家是谁,不知道。 一山不容二虎,苏我氏和物部氏迟早要分出胜负,他不知道是谁笑到最后,不过根据后世佛教在倭国大发展的情况看,苏我氏的胜算极大。 苏我氏崇佛,在朝中又有权位,要是获胜之后想必会大力推行佛教,那么机会就来了:要让倭国人人有经念,家家都拜佛! 全国到处都是寺庙,侵占大量土地良田,稀罕的铜都拿来做佛像像,家家户户省吃俭用供奉寺庙,一如当年周国面临的情况一般:赋税、力役锐减。 还有更狠的,一如当年喇嘛教传入蒙古那样,男丁除了长子,其他全部出家当喇嘛(和尚),没人当兵,没人从事劳作。 做喇嘛(和尚)不成家生子,人口上不来,赋税收不了,大大小小的寺庙势力把国家“沙化”。 当然一定得强调“和尚不能结婚生子”这一条,毕竟在后世的日本,和尚娶妻生子很正常,所以要从根源上“纠正”这种制度。 宇文温只觉得自己肩上的责任很重,要在余力允许的范围内,大力支持司马达等的传教事业,把倭国建设成“人间佛国”。 大小林立的寺庙尾大不掉,羸弱不堪的中央朝廷,大家都想着修来世,那么也就没心思登陆朝鲜半岛,向着富饶的中原进军了。 至于顺便做海贸发财什么的,这都不是关键啦!(。) 第一百五十三章 居心叵测 傍晚,宇文温回到港口的住处,等候多时的崔掌柜见着他和几位平安归来,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今日这几位掺和倭国事务,让他不知所措。 此次崔掌柜亲自押船南下,是为了到巴州交易琉璃镜,从黄河口到建康,这条海路转水路的航线他也走过几次,同样的启程月份,前几次都平安往返,独独这次出了意外。 海路凶险,即便是沿海岸线航行也得看天吃饭,所以遇到大风暴也就认命了,只是登陆了都不消停,崔掌柜琢磨着莫非传言是真的? “崔掌柜,我脸上有什么不妥么?”宇文温没有自称“本公”或者“本官”,防的就是身份泄露。 “啊?宇...余郎君,是在下走神了。” “嗯,今日事发突然,让崔掌柜受惊了,方才那位...呃,反正倭国官府说了,明日起优先供应木料,派人手来帮忙,有劳崔掌柜监工修船了。” “余郎君请放心,倭官不久前已派人来联系,我等已把所需物资列了个清单,明日修船的进度可以加快了。” 宇文温点点头,交谈片刻后回到自己的下塌处,崔掌柜轻轻叹了口气,漫步回转,他自己真要交代在海里,那也就认命了,可万一这位没了,东家可没办法向朝廷交代。 虽然是“偷溜”,但这位肯定留有书信,别人不敢说,至少其岳父安固郡公尉迟顺那里肯定有,要是宇文温就这么在随船南下途中没了,他们在邺城家大业大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当然航海不是儿戏,真出了意外也没办法,崔掌柜担忧的是另一方面。 坊间传言,这位新晋的邾国公有些那啥,气运不是一般的邪门,来到邺城也就几个月时间,折腾出许多事情来,和徐州总管席毗罗次子的恩怨就不说了,关键是和皇帝出巡都能遇见隋军突袭。 此次船队出发南下,临走前宇文温找上门来要“偷溜”,崔掌柜权衡再三还是听从对方的安排,不敢声张也没敢打什么主意,按着原计划。 利润超高的琉璃镜只有宇文温那里才能做出来,若是顺利送这位回到山南巴州,那往后的买卖可就稳妥了,崔掌柜权衡利弊,觉得这风险值得冒。 好嘛,大家和气生财,船队南下捎带上数十人想来也不算什么,沿海航行实在不对头靠岸总能躲过一劫,结果被风暴一卷,莫名其妙来到黑水洋东面的倭国。 十几艘船,如今只剩下四艘,船上残留的货物按说抵不上买镜子的价格,但崔掌柜并不担心,人员损失惨重,抚恤也是不会是个小数目。 只要能平安抵达巴州,这都不是问题,崔掌柜只是担心自己有没有命离开倭国,刚靠岸没几日,宇文温一行人就和当地势力起冲突,真是惹祸精啊! 距离修好船还有一段时间,真的没问题么? 想到这里,崔掌柜停下脚步,转身问左右:“水手里有通倭语的么?” “没有精通的,只是个别人能听得大概。” “把这几个人调出来,跟着几位郎君充当通事,免得再和倭人发生误会。” “是。” 。。。。。。 夜,宇文温躺在榻上,想着之前和司马达等的对话,从些许话语当中慢慢找出有用的信息,要把那个‘邪恶’的计划完善。 这个时代的倭国,不是高度集权的国家,实际上由各部落形成的小国组成,然后其中的大和国实力渐长,经过数代大王的努力,傲视群雄得他国臣服,算是开创了大和时代。 当然日本从来都没有中原那样的集权朝廷,类似于中原商周时期,有个名义上的共主,也就是大王,后来改称天皇。 掌权的豪族苏我氏、物部氏等,类似于东晋南朝的世家大族,把持朝政到处都是亲信,而作为倭国大王,则是小心翼翼在各豪族、重臣间玩平衡。 物部氏,应该是那些旧豪族的代表,这些由部落发展起来的豪族,天然抵触集权,而作为大王自然而然的倾向于集权,双方必然产生矛盾。 大王要想集权就得仰仗新兴贵族,例如苏我氏这种,但要直接掀桌不现实,只能是敲敲边鼓挖墙脚,而宗教信仰就是切入点。 从各部落信仰演变而来的氏族神信仰,最后形成了神道信仰,神道祭祀的天神地祗,不但包括大王(天皇)家的祖神,也有中央豪族和地方豪族的氏族神。 神道代表着大王(天皇)的权威,也是旧豪族如物部氏的精神支柱,这些豪族一方面需要借助大王的权威,以实现自己的政治目的,另一方面他们自己也是传统神道的信仰者。 神道信仰代表着这些豪族的利益,可对于新兴的苏我氏就不一样,按着司马达等的只言片语,宇文温判断这一族和渡来人关系密切。 搞不好苏我氏本身就是渡来氏族,所以对神道信仰没多少兴趣。 神佛之争,说白了就是旧豪族与新豪族之间的权力斗争,宗教信仰问题是政治冲突的表象,而倭国大王对此的态度就很暧昧,也让人深思。 试探着允许立佛像建佛寺,碰到些许问题立刻毁佛焚寺,这是忌惮旧豪族的反弹;按说要斩草除根,却又允许苏我氏自己信佛,按时髦的话来说“其中必有蹊跷”。 就是留个种子,等到条件合适的时候发芽,当然若是条件不合适,那就继续做种子。 倭国大王做为神道信仰的最高祭司,不可能“叛道”,毕竟神道信仰的核心就是大王(天皇)崇拜,大王一族对倭国的所谓合法统治权,来源于神道天孙降临的神话传说。 大王(天皇)作为天照大神的后裔,是天照大神在人间的代表,是现人神,“神皇一统”、“万世一系”是神道信仰的特点。 可作为神道信仰的最终受益者,竟然会默许来自岛外的提倡众生平等宗教,看起来和自掘墙角没区别,甚至有些荒唐,但从权力斗争角度来看却一目了然。 道理很简单:集权。 用苏我氏等新兴豪族打压物部氏这些旧豪族,然后趁机把权力从旧豪族手里收上来,等得火候差不多,再把威胁神道信仰和大王地位的苏我氏一脚踢开。 当成替罪羊扔出去,平息旧豪族的怒火,给自己的神道信仰追随者一个交代,当然苏我氏手上权力也顺便收回,一切目的就是为了集权。 说得直白些,佛教、苏我氏不过是一个工具,一个倭国大王争权、集权的工具,需要时就用,用完了就扔,和夜壶差不多。 拉一派打一派,然后再把打手扔出去,当替罪羊平息众怒,这样一来,两派实力大损,相互间仇视不已,而居中“仲裁”的成了好人,坐收渔翁之利。 典型的帝王权术,所以倭国大王未必会放任佛教大发展,到了一定的程度会干涉,再度扶持旧豪族对付新豪族,崇佛、排佛的情况可能会反复出现。 所以先前宇文温突发奇想、试图用佛教祸害倭国的想法,真要操作起来可不是那么容易,没有强力的持续投入,这计划基本和空想没区别。 他有这种实力么?没有,至少现在没有。 如今还蜷缩在山南巴州,外部有隋国这只猛虎没干掉,内部有尉迟氏的隐患也不知道何时爆发,这两个要命的问题不是闹着玩的,熬不熬得过去还两说。 饭都吃不饱就操心世界和平,是不是太那啥了? 宇文温不觉得,人总要有个念想,反正在这鬼地方没事做,所以他就是要居心叵测:做不做得成是能力问题,愿不愿意做是态度问题。 运送佛经、佛像甚至有志弘法的僧人来倭,这事情不难筹备,困难的是航海问题,唐代的鉴真和尚东渡日本,折腾了六次才成功。 实在不行就来个七次,反正我就是要折腾你们!要怪就怪老天爷一阵风把我吹到倭国,这可是天意啊!(。) 第一百五十四章 鸦之言灵:大预言术 翌日上午,宇文温刚梳洗完毕,司马达等已经来到其住处,要商谈引进佛经、佛像和僧人的诸多事宜,见着这位老人家如此真心诚意,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哎呀,这种罪恶感,要用加倍传播佛教的行动来洗刷了! 见着宇文温刚起来不久的样子,司马达等表示歉意,他也是不得已才如此急切,因为今日要随船启程前往难波,随着佛像去往京城,所以要在出发前把事情定下来。 “老丈,那佛像直接往难波靠港下船即可,何必昨日在这博多港多此一举?” “余郎君,博多为渡海后船只必停泊之地,可视同一国之正门,我等请得佛像东来,自然是要以礼相待,一如在正门迎接贵客到来般。” “既如此,那就言归正传。” 宇文温是居心叵测,但事情是肯定要做的,所以送佛经入倭国的相关细节得尽快定下来,否则到了具体实施的时候发现不对就晚了。 司马达等要说服苏我氏,派人在博多港等“余文”(宇文温)派来的船,可一年四季十二个月三百六十五天,总这么等下去不是个办法。 排佛派的物部氏不是傻瓜,要是也派人在博多等着,一旦船舶靠岸,赶在苏我氏的人之前,骗得船员信任把佛经、佛像甚至僧人弄走,那可就是白辛苦一场。 所以双方都要有信物,宇文温派过来的船和苏我氏的人接头,双方都要有信物,各自出示约定好的信物后,才能放心的进行“交易”。 另外也得防“奸商”冒名顶替,因为苏我氏必然要动用政治资源,和朝廷争取一些“特权”,为了宇文温的船只在博多港大开方便之门,不能让宵小占了便宜。 然后就是日期,这年头航海看脸,待得风信到来还得祈祷渡海时老天保佑,不要遇到惊涛骇浪葬身鱼腹,所以确切的到港日期是定不下来的。 只能按照以往经验,也就是渡来人或者海商乘船抵达博多比较频繁的月份来初定。 所谓频繁也频繁不到哪里去,这年头除了渡来人,也没多少豪商频繁往来中原和倭国做海贸,但总是有固定的季节。 宇文温不太清楚这年头从中原到倭国的航线情况,具体哪几个月份适合启航、有什么讲究真的不懂,不过他觉得沿海船家大概清楚,所以表示等到了建康会打听清楚。 每年派出的船抵达倭国时间,就按“行情”来定,佛经、佛像什么的自然是多多益善,至于弘法的僧人那就不一定了,毕竟宇文温总不能贩卖和尚。 接头的信物,宇文温参考后世明代时中日勘合贸易的做法,具体操作就是对暗语,鉴于航海有风险,自然是以内容为主,纸张无所谓“原装”。 商讨了片刻,定下暗语二十条,这些暗语写在纸上,一式两份,宇文温和司马达等各执一份,每份都同时盖上二人的私章。 宇文温派出的船,依次选定其中一条暗语写在纸上,用自己在对方那里“备份”过的私章加印,这张纸给押船作为凭证,到了博多和接船的人对接。 至于回报,宇文温表示第一次合作谈钱“伤感情”,佛经、佛像或者僧人当然是“免费”的,但也许会“顺便”捎带来一些中原物品,例如丝绸、布帛之类,到时“意思意思”就行了。 “郎君,这意思意思可不好把握,倭国亦有特产,是否需要我等准备一些?” 司马达等一把年纪阅历丰富,当然知道宇文温搜集佛经、佛像再组织海船东渡可不是容易的事情,“白拿”这种事情有一有二绝不会有三,所以主动提出给一些回报。 好不容易和中原故土有了联系,他很珍惜这次机会。 “特产?呃...硫磺吧,长江沿岸毒虫众多,需要许多硫磺入药。”宇文温说道,“山南硫磺紧缺,若老丈能让空船满载硫磺而归,我等感激不尽。” “郎君,硫磺之事包在老夫身上!” “既如此,明年便请老丈拭目以待!” 宇文温的势力范围内没有海港,要玩大航海发财是白日做梦,但既然不远千里派船送佛经、佛像到了倭国,总得运些什么东西回来,好歹填补一下亏空。 可这年头倭国也没多少东西值得他贩回来,土产什么的没意思,不过有一种资源倒是不错:硫磺。 倭国火山多自然硫磺也多,宇文温拿到硫磺确实是要入药,但入的可是火药,硫磺这玩意山南确实缺,当然另外一种白花花的东西更缺,只是如今不合时宜。 倭国(日本)富产白银,而其石见银山是世界级的超级大银矿,要到将近一千年后才大规模开采,十七世纪时石见白银产量占全世界产量的三分之一。 在西班牙美洲殖民地白银于明代后期大规模进入中原之前,日本石见银山出产的白银,是明代绝大多数海贸白银的来源地。 明朝海商满载各种货物抵达日本,往回运的就是白银,这种贸易利润丰厚,也不知养出了多少庞然大物,白花花的银子,甚至是实行银本位的有力保证。 但问题来了:他如今自身难保,能不能站稳脚跟还两说,手头资源养兵都嫌不够,要有多蠢才投入资源玩大航海,一年内能平安抵达倭国的船估计也没几条,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要硫磺,做爆破狂人。 把各项事宜拟定,宇文温叫来周法明,一起送司马达等去码头,这位老人家为了在倭国推广佛教也是很拼命的,迎接佛像只是偶然,平日里在倭国各地奔波,寻访渡来的异国僧人。 刚接近码头,又见两帮人在对峙,相互间指手画脚激烈争吵,叽里呱啦的听不懂吵什么,宇文温心知又是崇佛、排佛两派人在较劲,决定袖手旁观不惹事。 而司马达等则快步走了过去,参与到争执中去,见着两帮人即将由动口切换到动手模式,宇文温又不消停了,他觉得自己不动手,动口总没有什么问题。 “你,据说通倭语?”宇文温问身边一人,这是崔掌柜船队的一名水手,似乎懂倭语所以临时充当他的通事。 “小的略懂一二,简单说一些也行,但也是只言片语罢了。” “嗯,我要说的话也不复杂,很简单。”宇文温沉吟着,他打算给司马达等帮个腔,好歹算是自己人,不发一言太不像话了。 “郎君要说什么呢?”那临时通事冷汗都冒了出来,就怕宇文温所说超出他能力范围。 冷不防宇文温使出狮子吼,高声向着在场众人大喊道:“尔等如此阻挠佛像行程,就不怕天谴么!” 声音很大,吸引了在场众人的注意力,见着有人叽里呱啦高声喊着,众人齐刷刷看向喊话之人,而那临时通事被这么多人盯着吓得一缩,却被周法明拎上前:“用倭语说一遍。” “啊...啊...” “小子,你敢不说?”宇文温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对方说道。 临时通事见状一个哆嗦,硬着头皮用倭语把宇文温方才所说喊了一遍,见着众人没动静,又被周法明用手肘捅了捅,苦着脸又喊了几遍。 和司马达等这拨崇佛派对峙的那帮人,听完喊话之后愣了数息,随即个面露鄙夷之色,还有几个指着宇文温方向高声叫骂着什么。 宇文温听不懂倭语,但不妨碍他从对方动作、表情里感受到那种鄙视的意味,若是在国内他早就发动嘴炮,不过在这异国他乡就懒得多事,面对各种嘲讽视若无睹。 帮个腔,意思到了就行,反正倭国崇佛和排佛两派之间的争斗与他无关,见着远处那位苏我氏的“马仔”官员带着兵赶过来,双方对峙的氛围开始降火,宇文温和周法明算是松了口气。 在博多都闹得鸡飞狗跳,要是到了倭国京城,那双方撕逼要有多精彩啊! 就在这时,忽然间阴风大作,原本阳光灿烂的朗朗晴空忽然渐渐阴暗,似乎有大片乌云忽然出现在天空,将阳光挡得严严实实。 众人抬头一看,却见原本不可直视的太阳黯淡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吞噬太阳,片刻之后,太阳在天空中消失,白昼瞬间如同傍晚。 “啊!!!” 现场一片混乱,许多人跪倒在地不停叩拜,对于这个时代的人们来说,这种异象代表着天神发怒,而就在方才,便有人大声宣示着不尊佛必有天谴。 民间传言,太阳消失之日,便是妖魔鬼怪冲入人间大开杀戒之时,也有传言是天狗要吃掉太阳,所以得敲起锣鼓,把天狗赶跑。 “郎君...这这...” 周法明看着昏暗的天空,又转头惊疑不定的看着宇文温,这位方才喊的他可是听得清清楚楚,虽然不太相信,可这也太... ‘日食...有没有搞错,这样也行!!’宇文温暗暗叫苦,心中有一万只草泥马疾驰而过,‘就这么随口一说,特么随后就来日食,乌鸦嘴啊!’(。) 第一百五十五章 宇内文采温润 忽然出现的日食,让倭国上下陷入恐慌之中,这个凶兆预示着天神对人间朝廷不满,而为了天神到底是对何事不满,让朝廷上下吵成一锅粥。 如同之前的大瘟疫导致的争论,朝臣分成两派,相互间泼污水,数日后一艘百济船抵达难波,将一尊佛像送到京城,更是引发轩然大波。 崇佛派、排佛派于京城城门附近对峙,一方要运送佛像入城,一方要誓死捍卫神道尊严不许蕃神入侵,双方剑拔弩张差点动手。 排佛派的代表、大连物部守屋,愤怒的声讨其妹夫、大臣苏我马子,说苏我氏从外域引来佛像导致国神震怒,请当今敏达大王下令毁掉佛像,保国民平安。 崇佛派的代表、大臣苏我马子,同样愤怒的声讨其姻亲、大连物部守屋,说物部氏在博多港冒犯佛像,引来佛祖降下灾难惩罚,请敏达大王下令在京城立佛寺,保国民平安。 两位重臣在御前相互指责,各自派系亲信在一旁摇旗呐喊、助威帮腔,折腾许久都没个定论,最后以敏达大王率领群臣筑坛祭天告一段落。 至于那尊已经来到京城外的佛像,由苏我马子在苏我氏家庙供奉,但不得在国内弘扬佛教。 相传日食的出现,是一个渡来人诅咒所为,朝廷招来当时在博多港现场之人询问后,判定此为谣言,不足为信。一场风波纷纷扰扰半月之后结束,一切都和之前没有区别。 飞鸟,石川精舍,苏我氏家庙,苏我马子率领家人参拜新供奉的弥勒佛像,事毕之后转入书房,从百济携带佛像来倭的鹿深臣,在博多迎接佛像的司马达等已等候多时。 在座的还有一人,是上月出使周国归来的大荒麻吕,他们准备向大臣汇报情况。 上月,在博多港来了一群渡来人,稍后奉命从百济携带弥勒佛像来倭的鹿深臣也抵达港口,早已恭候多时的司马达等迎接佛像时,被物部氏的人马骚扰,是那群渡来人出手打跑了对方。 “那位余...郎君,郎君对吧,真是周人么?”苏我马子问道。 “大臣,渡来人之中有一位周郎君,是在下故乡之人,距其自我介绍,为中原北朝周国人。”司马达等很肯定,“后来在下于酒席间和他几人攀谈,听其言谈所称,应该属实。” “中原的北朝?他们坐船入海又是何故?” “大臣有所不知,中原局势纷乱,这位余郎君家乡在长江边,只是南北之间战乱道路断绝,便想着乘坐海船南下,入长江口逆流而上返回故乡。” “长江啊...曽听司马村主说过许多次,那是一条宽得看不见对岸的大河,流域绵延上千里...”苏我马子赞叹着,司马达等来到倭国后,和同行渡来人聚落成村,是为村主。 “这位余郎君所说要收集佛经、佛像送来,在下觉得不似戏言,所以还请大臣认真对待,要提前做准备了。” “中原到我国的海船也不算多,他们当真能顺利渡海而来?”苏我马子有些担心,他不是不相信司马达等所说,但也知道漂洋过海的风险有多大。 “佛祖定会保佑,若得此人相助,我等在国内弘扬佛法的力量要充沛得多。” “大臣,百济时常与中原往来,这周国六年前攻灭齐国,把长江以北悉数纳入治下,只是三年前发生变故,国力大衰。” 鹿深臣说起他所知道的消息,当然也只是道听途说,关于中原局势,只有刚出使归来的大荒麻吕最有发言权。 见着苏我马子看向自己,大荒麻吕随后说道:“周国内乱是真,不过现在已大致稳住局势,中原长江以北沿海港口,都在周国境内,这位余郎君若真是有心,想来是会派出船队东来。” 苏我马子关心的是这个“余郎君”身份如何,司马达等根据他和余文的数次交谈,以及余文的表现来看,大概判断要么是豪商,要么是世家子弟。 “中原的世家有姓余的么?” 数百年来,倭国多次派使前往南朝京城建康,衣冠南渡的侨姓士族和南方本地士族里面,耳熟能详的是王、谢、顾、陆等,北朝的士族也大概熟悉知一二,可从没有听说过“余”姓。 “有可能是新兴的豪强吧。”司马达等倒不会很在意,他离开故国已经六十年,中原早已物是人非,谁知道这些年里又有那些高门大姓族崛起。 苏我马子也只是大概一问,他是想评估一下这位“余郎君”的实力如何,不过即便对方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出身,他也不在乎,只要真能运来佛经、佛像,那真是天赐良机。 从其父苏我稻目起,苏我氏一直致力于在倭国推广佛教,而重用渡来人也是苏我氏的一贯宗旨,这些从百济、新罗、高句丽甚至中原渡来的人们,掌握着许多先进技艺和文化,对增强倭国国力有很大帮助。 纺织、冶炼、文学、礼仪,渡来人的本事都是本土豪族望尘莫及的,苏我马子对于物部氏这些浑身散发着霉味的旧豪族,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不合时宜的东西,就该扔掉! 大荒麻吕事先已经知道这位“余郎君”叫做余文,只是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寻了个机会开口问司马达等,这位“余郎君”的样貌如何。 “怎么?你在周国听过这个名字?” “大臣,在下去年渡海西去中原,将近一年时间未曾听说‘余文’此人,不过...”大荒麻吕有些迟疑,“不过周国皇帝姓宇文。” “不是说周国皇帝年幼么...”司马达等说完愣住,“宇文,余文...莫非是谐音,为的是隐去姓氏?” “不一定,还请司马村主画出那人样貌。” 见着司马达等提笔在纸上画着“余郎君”的头像,大荒麻吕陷入沉思,他不确定自己所想是否正确,不过按着司马达等所说,对方浮海南下赶回长江附近的故乡,这到让他想起个人来。 周国的西阳郡公宇文温。 大荒麻吕是去年年底抵达中原周国京都邺城,在邺城待到今年九月才启程回国,启程前周国皇帝宴请他们和突厥国使者,在座的就有这位西阳郡公宇文温。 他曾听四方馆的陪同人员闲聊时说起宇文温的事,据说这位周国宗室是从什么山南来到邺城,过了九月就要返回,那山南似乎就是在长江附近。 当时对方就是这么一说,大荒麻吕也就是这么一听,如今想起来,似乎和博多港的“余文”勉强联系起来。 司马达等画了几张纸,最后终于画出满意的一张画像,大荒麻吕拿起画像看了片刻,觉得真的有些像那位,惊疑不定的问道:“村主,此人果然如此样貌?” “呃,老夫的画工差了些,大约与真人有六七分相似吧?” “那此人是否有什么...呃...例如印信之类的痕迹留下?” 司马达等望向苏我马子,见其点点头,他便将那张写有暗语的纸张拿了出来,上面有余文私章留下的印记。 大荒麻吕拿过来看了许久没看出个究竟,尴尬的将纸张交还司马达等:“村主,在下不太认得汉字。” “是老夫疏忽了。”司马达等笑道,他开口解释那印章上的字迹:“宇、内、文、采、温、润,共六个字。” “宇、内、文、采、温、润?” “正是,中原所用印章,其上行文是从右至左,由上往下。” “那那那那...”大荒麻吕惊得说起话来都是结结巴巴,“那么头一行的三个字,莫非就是宇文温?” “呃,确实如...”司马达等说道这里回过神来,“余文,宇文,宇文温?!”(。) 第一百五十六章 随风而去 “大臣!”大荒麻吕激动不已,不顾失礼大喊起来:“大臣,在下曾在周廷酒宴上见过他,他是周国的正九命郡公啊!” “正...正九命是什么?”苏我马子不太清楚中原官制。 “他他他,他是周国宗室,宇文氏皇族为数不多的成员,地位尊贵,其父在周国一如大臣...稍逊大臣在我国的地位...”大荒麻吕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解释,只能用这种办法说明对方的身份。 “你说什么!!” 饶是苏我马子历练出来的修养,也惊得起身发问,司马达等如今也回过神来:难怪其他那些渡来人如此听令于这位“余郎君”。 “大臣,这位宇文郎君可不能...可不能就这么走了!” “对,对!快,快,你和司马村主立刻去博多,把这位宇...文请到京城里来!” “记住,无论如何都要把他请来!” 苏我马子当机立断,他第一个念头是要亲自赶去博多,迎接这位周国的贵人,只是他作为苏我氏一族首脑不能轻易远离京城,所以要派手下立刻赶去。 倭国和中原大国的交往,从中原东汉起到现在有数百年,虽然交流不算多,但倭国君臣都知道,中原大国看他们的眼神,就和看蛮夷一般。 即便是派出使访问倭国都没兴趣,更何况倭国、百济、新罗甚至高句丽,长年都把中原南朝奉为正朔,中原北朝为此也颇多不满。 只是数百年下来,中原南朝国力日衰,看样子再过十余年搞不好都保不住国家,所以对周国的态度,倭国、百济、新罗甚至高句丽正在扭转。 但即便如此,周国也照样对他们不感兴趣,此次大荒麻吕出使周国,也没见周廷派出使者随行到倭国,使者都没有就更别说有身份尊贵的人到倭国来。 可如今就有一位来了! 有大荒麻吕作证,这个宇文温的身份可以确认无疑,苏我马子知道若是能将这位周国宗室请到京城面见大王,那么将是倭国历史上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如果能说服这位周国宗室,让周国朝廷加强和倭国的联系,那么两国间组织船队往来,可以引入大量渡来人,带来更多中原的先进技艺和文化,这不就是苏我氏追求的目标么? 还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收复半岛上的任那地区,这是倭国在半岛上的立脚点,却在六十多年前被新罗攻取,如果能得到中原周国的帮助,整顿兵马收复失地,那可是不得了的功绩。 事不宜迟,司马达等和大荒麻吕立刻动身前往难波,在那里乘船西进去往北九州博多,这段距离单程要数日,加上司马达等从博多护送佛像到京城花掉的时间,来回已经大半月过去。 而宇文温的船,大约也快修好,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 。。。。。。 “北风吹,秋风凉,谁家娇妻守空房,你有困难我帮忙,我住隔壁我姓王...” 宇文温心情极好,不忌讳自己的娇妻们正在守空房,哼哼着隔壁老王之歌,矗立船头感受着寒冷的北风,今日北风起,正是随风而去的好日子。 如今已是十二月中旬,在上月大风暴中幸存的四条船,现在已修理完毕,破损船体已经更换船板,换了结实的主桅,风帆也是焕然一新。 还招募了一些倭国水手,尤其是其中几名熟知前往中原的海路,这队四条船组成的船队补充了干粮和淡水后,于今日借着着北风扬帆。 海路凶险,但只有跨海向着西南方向航行才能回家,有了盼头那么再艰险他都要勇往直前。 即便是漫漫荆棘路,我也要披荆斩棘! 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宇文温豪气万千,他乘坐的船连同另外三艘借着北风从博多港出发南下,再度踏上横跨黑水洋的旅程。 后世遣唐使前往中原,航线有北路和南路之分,北路是沿着朝鲜半岛西岸北行,再沿着辽东半岛南岸西行,横跨渤海湾抵达山东半岛。 南路是经过九州的五岛列岛南下,沿南方的种子岛﹑屋久岛﹑奄美诸岛,向西北横跨大海,在长江口登陆,这条航线的风险很大,但也是如今唯一回家的路径。 要是想安全只能走北线,回到山东半岛后多半会被地方官“扭送”邺城,到时多久才能脱身就天晓得了,所以宇文温决意要冒险。 借着北风一路南下省时省力,可即便如此,按照走过此条航线的倭国水手所说,即便一路顺风,要抵达长江口也得差不多三十日。 当然,要是风大一点的话,搞不好船队是抵达杭州湾,但这都无所谓了,到了长江口附近,怎么着都算是成功横渡大海,所以不由得宇文温不高兴。 “郎君!好像有船往我们这边赶过来了!” 听得田益龙等人这么一说,他转向右舷向东北方向往去,只见不算太远处有一条船正借着北风向他们驶来,宇文温掏出千里镜向着船头看去,却见船头有人在高呼着什么。 其中一老者,看上去似乎是司马达等,而其身边一人似乎有些眼熟,只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宇文温看这阵势总觉着哪里不对劲。 “国公,似乎是倭国有人要接近船队,是不是要等一下,也许是那位司马先生派来的人也说不一定。” 崔掌柜小心翼翼的问道,如今对宇文温的称呼也没有必要遮掩,他见宇文温之前和那位倭国的司马达等似乎有什么约定,就怕眼前之船是为了此事而来。 “不必,满帆,立刻走人!” “国公,在下是担心...” “莫非崔掌柜留恋此处么?” 见着宇文温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崔掌柜赶紧命令船老大指挥水手操帆,反正他已经尽到了提醒的义务,听不听就由对方了。 “使君,当真不等一下么?” 拍了拍田益龙的肩膀,宇文温笑道:“不必,本官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还是不要等了,免得出什么事,万一哪位倭国大官要请我等去京城做客,你说去是不去?” 宇文温觉得自己先前的乌鸦嘴都能应验,所以十分小心谨慎,如今已经扬帆,绝不允许被什么事情牵绊,见着那艘船再无法缩短双方距离,他心血来潮让随从们齐声大喊: “不送,后会有期!!”(。) 第一百五十七章 时局 中原战事如火如荼,九月初隋国于南、北两线对周国发动进攻,而江南陈国随即于九月底挥师北伐,进攻周国淮南地区,被夹击的周国也调集军队全力迎战。 从河北幽州到淮南合、吴州,从山南荆、襄州到江北黄州,周军与来势汹汹的隋军、陈军作战。 周国山南州郡被围攻,而与朝廷的联系已经中断,只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反击,荆、襄、安、江陵、黄州五总管府军队全部调动起来。 十一月初,山南荆州方城为隋军攻破,随后荆州军于上宛组织防御;不久后,隋国金州总管府军队攻破周国数道关隘,沿着汉水进抵襄州以西百里,襄州总管宇文明集结军队前往御敌。 十一月中旬,隋国信州总管府派出军队,水陆并进攻打下游的梁国,而梁国隔江的陈国也派出军队渡江,隋、陈联军合力攻打梁国国都江陵。 十一月下旬,隋、陈联军兵临梁国国都江陵,梁帝携皇室及重臣东迁安陆,而周国江陵总管府军队和梁军死守江陵,等待西进增援的安州军。 隋、周于幽州交战,胜败反复,又在除井陉之外的太行七陉展开对攻, 十一月底,周国山南黄州总管邓孝儒率领黄州军东进,水陆大军增援合州总管府,十二月上旬日,水军总管、衡州刺史周法尚,率领周国水军与陈国水军于江州附近桑落洲水域交战。 连战三场,周国水军大获全胜,重建的陈国江州水军伤亡惨重,黄州军行围魏救赵之计,渡江南攻陈国江州州治湓口,以解合州之围。 十二月中旬,陈国巴州水军沿江南下,协同郢州军北渡攻打江北汉口周军据点;十二月下旬,周国巴州司马杨济,会同开府将军史万岁、虎林军别将陈五弟,率兵渡江南攻郢州武昌。 开府史万岁率八百骑击破陈国援军,随后周军三日攻破武昌城,挥师北进攻打郢州州治夏口,与夏口陈军交锋十余阵,陈军小败退守城池。 陈军江北军队南撤据守夏口,其巴州水军东进,于峥嵘洲与周国巴州水军决战,陈军为火攻所挫撤回夏口。 十二月下旬,周、陈军于合州总管府的濡须口水陆决战,陈国水军势大,周国水军总管周法尚指挥座舰率先冲阵,以受创十余处、先登死士阵亡大半的代价,撕开陈军阵型随后辅以火攻展开混战。 周、陈水军打成平手,两败俱伤,而陆战陈军险胜,围攻江州湓口的黄州军渡江北归,合州军退守合州州治汝阴。 同期,梁、周联军与隋、陈联军在江陵城下连番大战不分胜负,隋国信州蛮叛乱,攻打信州总管府各处州郡,信州军回撤,而陈军也随即南撤,江陵之围解除。 围攻上宛的隋军与山南周军对峙,其豫州州治悬瓠为东侧周国亳州军围攻,隋国洛州军派兵南下意图增援,与东来周国青州军激战于荥州地区。 双方战况胶着,一时间相互掣肘,正是乱作一团之际,长江以北淮河以南,陈国有了新进展。 得隋国相助,陈军建造威力巨大的投石机全力攻打周国城池,又动用多方关系,说动吴州总管府多州叛离周国,重归“故国”怀抱,陈军在江北站稳脚跟,随即奋力抵挡南下徐州军的猛攻,并向西侧合州进军。 次年一月,陈军攻占合州总管府大部州郡,周国山南与朝廷道路彻底隔断,而周国亳州军随后分兵进攻隋国豫州总管府下辖光州,要打通大别山南北麓通道。 。。。。。。 建康,朱雀航,宇文温站在桥上,饶有兴趣的看着秦淮河沿岸风情,繁华的建康城果然名不虚传,秦淮河两侧房屋鳞次栉比,河上船只往来穿梭十分热闹。 经历一番波折,他乘坐的海船终于平安横渡黑水洋,顺利抵达长江口,然后溯江而上,在建康附近靠泊,因为要接受官府盘查得滞留数日,所以宇文温来了个微服私访。 成日里建康长、建康短的周法明,因为在这里熟人太多不敢露面,田益龙等人晕船晕得腿软,史万宝、马五等几个北人更是吐得虚脱,所以宇文温便带着郑通和几个护卫出来走走。 “六朝古都果然名不虚传呐!” 宇文温转身看着不远处的建康城,对着雄伟的城池赞叹有加,他见识过长安、洛阳、邺等名城,如今终于来到这久负盛名的南朝都城。 “郎君慎言,关中口音,在此处尤其显眼。” “无妨,南朝数百年,南渡的北人也不在少数,再说关中、蜀地的豪商来建康的也不是少数,要是藏头露尾连话都不敢说,那才叫人生疑。” 郑通没有多说,他不赞同宇文温如此行险,只是这位心情不错兴致颇高,一定要在建康转转,给府里买些礼物回去,他也不好说什么。 “朱雀航东面,应该就是乌衣巷了,去那边走走,看看王、谢世家风度如何。” “郎君,那一片大约是世家大族所居,我等面孔陌生,口音又不对,怕是会有麻烦。” “是么?那下次吧。” 宇文温点点头,他也不想当惹祸精,如今身份特殊还是不要张扬的为好,反正以后日子还长得很,也许下一次来建康就能光明正大游览了。 建康是个大城,自然是分城和郭,朱雀航在城外郭内,其南端西侧就是热闹非凡的西口市,宇文温顺便去大采购一番,给家里的妻妾还有儿女们买些小礼物。 离家大半年,然后从十月起杳无音信,如今好容易抵达建康却已是过了年,一想到除夕之夜府里就他这个做夫君、阿耶的不在,那场景要多凄凉有多凄凉。 所以宇文温心中颇为内疚,要带些礼物回去以表歉意,反正他手头上还有些钱,足够小小扫街一把。 当然目的不光如此,宇文温要打探一下当今局势,别的地方先不说,首先要打听山南那边的战事,陈军似乎在淮南进展不错,其国人对时事关注度上升,正是打听的好时机。 宇文温转入一处茶肆,和郑通坐了一处,护卫坐旁边一处,叫来茶水,一边喝茶一边听茶客们谈论时事。 “听说官军击退了周国援军,拿下合州汝阴指日可待!” “这下可好了,官军收复这些地方,淮南在手,北军别想再威逼建康了!” “不光如此,官军若是真的站稳了,那周国山南与其朝廷的联系中断,相互间救援不及,届时官军收复江北六州之地也是指日可待!” “可是江北周军不是已经入寇郢州了么?听说武昌城都被拿下了?” “胡说,武昌好得很,官军如今赶跑了周军,集结十余万人准备北渡攻打江北巴州,要报仇呢!!” “那巴州的独脚铜人呢?不是说很厉害么?” “厉害?真要厉害他婆娘就不会给**害了!” “咳咳咳!”正在喝茶的宇文温闻言呛得咳起来。 婆娘就不会给**害了?特么这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五十八章 黑化 宇文温在建康茶肆喝茶顺便打探时局,却意外听到关于“独脚铜人”的丑事来,那句“他婆娘就不会给**害了”,瞬间将他打懵。 顾不得那么多,宇文温开口便问:“这位兄台,方才所说独脚铜人是什么人?” 那几位正聊得起劲,听得旁边一人操着外地口音发问,不由得齐齐回头看过来:“这位郎君,听口音似乎不是江南人呐?” “父辈南渡逃避战乱,已经有段年月了。”宇文温拱了拱手,颇为歉意的继续说道:“在下孤陋寡闻,不知所说独脚铜人是何人?” “啊,是周国江北巴州的刺史,据说是宗室,叫做宇文温,诨号‘独脚铜人’,此**害我大陈江南郢州,弄得是民不聊生...” 郑通见着宇文温情况不对,赶紧帮衬搭腔:“兄台,方才所说那独脚铜人,什么婆娘被**害是怎么回事?” “这位兄台的口音,听起来似乎是江陵一带人士?” “在下原是江陵人士,当年魏军入寇江陵,家父带着一家南逃...”郑通应对起来游刃有余,“我家郎君住于穷乡僻壤,初来建康有许多事情不太明白,见谅,见谅。” “好说,如今大陈收复淮南在即,而江北六州及江陵这些南朝故地,迟早也是要收复的,到时诸位可以回归故乡了。” “承您吉言...只是方才所说究竟是何事?不是说巴州周军为祸郢州十分严重么?那什么宇文温出了什么事?” “你们当真不知道?” “当真不知道...” 郑通瞥了一眼宇文温,见其面色如常,只是太过“如常”,所以知道这位如今心情怕是不妙,不敢拉人走,又怕让他开口问让人听出情绪不对,只能“代为效劳”。 “这事情都传开了,两位竟然不知道么?” “啊,掌柜的,今日在座各位的茶钱,我请了!” 郑通的“豪爽”激起茶客们一阵叫好声,见着有大户请客,又是初到建康想听听时局,大家伙你一言我一句的讲起来,而方才那几位更是热情之至。 事到如今,宇文温满脑子都是“他婆娘就不会给**害了”,其他什么战事进展完全听不进去,也亏得郑通游刃有余,再度把话题转到“独脚铜人”这边来。 “你问独脚铜人?这事情啊,还得从今年上半年说起...”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事情的来龙去脉渐渐清晰起来:今年四月间,据说那位周国的巴州刺史独脚铜人,也就是宇文温,到周国京城邺去走了一遭。 这宇文温不在巴州,留下府里娇妻美妾守空房,转眼半年过去没见夫君回来,日子久了,妇道人家自然是心中惶惶,成日里拜佛许愿,终于盼回了夫君。 听到这里,郑通心中一惊:他可是全程跟着宇文温,何曾来的宇文温回到巴州西阳城府里?莫非... 瞥了一眼宇文温,却见其耳朵在动,郑通知道这位怕是心有猛虎,无奈只能硬着头皮问下去发生什么事。 “这妇人独守空房,可是度日如年,见着夫君回来,那自然是...嘿嘿。”众人说到这里都是嘿嘿直笑,“据说那独脚铜人的夫人尉迟氏,连着其他妾室陪着夫君睡了几晚,最后发现此人竟然是假的!” 啪的一声,郑通手中的茶杯跌落上,他歉意的对旁人笑了笑,掌柜见状命茶僮换上两个新茶杯,因为同案另外一人手中的茶杯不知为何,没有坠地也碎了。 郑通“笑着”示意继续,他方才故意扔茶杯就是为了转移注意力,掩护另一人的失态:宇文温已经把其手上的茶杯捏碎了。 “这不久别胜新婚嘛,据说假宇文温回来那晚,便招了妻妾一起过夜,那真是大被同眠折腾到次日下午才起来,然后当晚又继续折腾,等到发觉不对时,那几位娇妻美妾的腿都合不拢了,啧啧。” 一群粗胚说到这里都是两眼放光,各种“据说”活灵活现,毕竟天下男人都好这口,尤其祸害陈国郢州为甚的独脚铜人宇文温,粗胚都乐见其倒霉。 什么根据府邸仆人透露,什么根据七转八弯的亲友在西阳城所见,假宇文温享用宇文温妻妾的各种细节都是淋漓尽致。 又说事后发现不对时,诸女已被玩得瘫软无力,假宇文温事泄之后被扭送官府,为避人耳目给宇文温遮丑,官府对外宣称假宇文温是入府不久便被察觉。 “听说啊,那几位娇滴滴的妻妾如今个个都有了身孕,正心急火燎的找神医帮忙打胎呢!” “还打什么胎,给独脚铜人生几个便宜儿子,反正样子和这便宜阿耶长得也像,多了几个种也好光大他宇文氏的门楣嘛,哈哈哈哈!” 郑通将一粒碎银交到茶僮手上,和诸位茶客做了个团揖告了声罪,正要去扯宇文温,却见其一声不吭的起身向门外走,心中暗暗叫苦,和护卫们一起追了上去。 秦淮河边,宇文温越走越快,耳边都是方才所听到的各种“细节”,心跳越来越激烈,脑子里翻来覆去就是那个念头:我老婆被**害了! 我私人专属的大白菜被野猪给拱了! 他想哭,但是欲哭无泪,从倭国博多时心情特别好,所以百无禁忌的唱起隔壁老王之歌,未曾料报应随后就到:我老婆被**害了!大小老婆都被**害了! 宇文温的夫人尉迟炽繁,侧室杨丽华、萧九娘,都是极品绝色,床榻之间风情万种,那旖旎风光时常让他回味无穷,只是如今却被人给尝了个遍! 一想到尉迟炽繁被那人解锁各种姿势,一想到杨丽华在那人胯下承欢,一想到萧九娘在那人怀里呻吟,宇文温的心都在滴血。 那混蛋一定是和自己长得很像,所以骗过了妻妾们,一想到三位佳人把那厮当做自己,百依百顺各种献身,结果事后发觉不对时那种悲痛欲绝的表情,宇文温只觉得一千万头草泥马在心中疾驰而过。 我老婆被**害了! 一时间直觉心灰意冷,什么雄心壮志全都灰飞烟灭,老婆被人拱了,人生还有意义么?! 为了守住老婆,我连皇帝都敢杀!可如今,如今...我要杀谁啊!!天下还有何人不可杀!!! 宇文温瞬间黑化,跟在后面的郑通见着他忽然往河边走,以为这位要投水自尽,吓得和张鱼立刻跑上前,死死扯住对方的手:“郎君冷静啊!” 宇文温猛地一回头,猩红的双眼把郑通瞪得一个哆嗦,他是第一次见到宇文温如此杀气腾腾,一如暴怒的猛虎,即将扑向猎物。 惊得双脚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亏得张鱼出手搀住,郑通后背瞬间湿透,但他知道眼下就是一个坎,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让宇文温熬过去。 “郎君!此乃流言...郎君可曾吃过人肉,可曾强抢民女?可外界又是如何传的?”郑通急中生智,开始劝解起来,他就怕宇文温关心则乱一时想不开,方才茶客所说,他是不信的。 宇文温闻言定定的看着郑通,目光如刀似乎要将其剐上数千次,郑通只觉得背后发凉,只是硬着头皮不住劝解,也不知过了多久,宇文温的眼睛血色略微消退。 “流言,哈!” 他转身继续前行,只是寥寥片语之间,怒火依旧没有消退,郑通和张鱼只得与几名护卫紧随其后,生怕这位弄出事来。 道路一侧都是人声鼎沸的酒肆,听着里面传出的嬉笑怒骂声,宇文温只觉得所有人都在嘲笑自己“你婆娘被**害了!” 各种虐心小黄文的情节,在他脑海里浮现,宇文温只觉得自己变成苦逼绿帽男主角,眼睁睁看着老婆变公交车。 心情愈发烦操,他只觉得心里憋得慌,瞥见前方有个风格别致的酒肆,似乎比别处要清静许多,看起来比较高大上的样子,拔腿便往里面闯。 “最好的雅间,最好的酒菜,最好的小娘子!”(。) 第一百五十九章 心碎了无痕 雅间,宇文温面无表情的坐着,案上佳肴一点都没有动,温好的酒一口也没尝,丰盛的酒菜就这么渐渐冷了,看着窗外柳絮般的飘雪,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也慢慢结冰。 对坐的郑通,示意酒僮把酒菜拿下去重温,见着宇文温如此模样,他也不知道怎么劝,只能看一步走一步了。 平心而论,作为一个男人,他能理解宇文温此时的心情,只是那流言怎么听怎么觉得假,别的不说,光是那细节听起来就不对。 说得好像亲眼所见一般,当然听着让人那什么,可细细一想,肯定是无中生有,宇文温率领周军把陈国郢州折腾得鸡飞狗跳,陈国百姓难得有机会编排,自然是什么难听编什么。 那个假宇文温入府,想来是确有其事,只是具体发生了什么,光凭千里之外歪了不知多少轮的流言,根本无法断定真相如何。 正所谓三人成虎,也许是那个假宇文温入府之际就被识破,随后便被扭送官府或者“意外身亡”,可能事情闹得大了些,有些许风声传了出去,所以被人编排成粗鄙不堪的流言。 男人嘛,就喜欢听这种调调,又能恶心宇文温,那陈国百姓何乐而不为? 至于那个假宇文温是否真的样貌和真人无二,郑通持否定态度,不过天下无奇不有,万一真有人长得和宇文温相仿也有可能,但郑通不认为此人能装得惟妙惟肖。 样貌也许相仿,言谈举止也许能模仿一些,可真要谈起事情来,肯定要露陷,家务、政务,无论哪一方面说多了肯定对不上。 其他的不说,那个深不可测的司马杨济,郑通就知道宇文温时常与其折腾些奇怪的东西,他看杨济此人可不像是那么好糊弄的主。 郑通的妻子在宇文温府里做事,据其所说,夫人尉迟氏并非无知妇人,而那位侧室杨氏,给人的感觉是气势很强,看起来出身不一般,也不是好糊弄的人。 至于侧室萧氏,郑通知道这位其实是梁国公主,虽然自幼在民间长大,但也非外表所见弱不禁风,至少心思细腻是有的。 所以那假宇文温即便混入府里,想来没多久也会被拆穿,郑通就怕宇文温想歪了,心性大变可就不妙,他觉得若是平常时日,对方肯定能想通其中关键,只是如今医者不能自医,关心则乱。 “嗯?怎么店家还没上酒菜么?”宇文温忽然问道,他似乎从走神状态中恢复过来,见着自己案上空荡荡故有此问。 “郎君,酒菜已冷,在下让他们拿下去重温了。” “啊,我走神了?” 郑通默默地点点头,宇文温如此失态,他可是第一次见到,不过扪心自问,万一是自己出远门,在外听得别人在市井街头如此编排,大约也会心智大乱。 “点了什么酒菜?” “在下让店家上些招牌酒菜。” “让他们上最好的,最贵的!!” 得,这位还是憋着一肚子火,郑通知道宇文温向来对吃喝不是很讲究,如今这模样分明是要发泄,于是无奈的点头说正是要上最好的、最贵的。 “怎么没有小娘子陪酒?” 郑通闻言干咳一声:“郎君方才板着脸,陪酒的小娘子哪里敢吭声,在下将她们打发走了。” “你可以和她们嬉笑怒骂啊...” “郎君,在下不敢造次。”郑通小心翼翼的回答,眼下宇文温明显想找茬,他可不想倒大霉。 片刻后,温好的酒菜端了上来,宇文温总算动起筷子,而郑通也陪着一起吃了起来,没一会听得外边似乎有欢呼声响起。 那动静越来越大,似乎是从城外向着城里传,越来越明显的欢呼声如潮涌来,似乎许多人都被感染,声嘶力竭的欢呼着。 “正月十五已经过了吧,什么节日如此热闹?” 宇文温自酌自饮,郑通则是侧耳倾听,但不用他劳神,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大捷,大捷!官军攻克淮阴收复淮南!!” 欢呼声在城中各处引发共鸣,许多人涌出酒肆,在街道上为官军大捷欢呼雀跃,有的人热泪盈眶,有的人嚎啕大哭。 被周国夺去逾五年的国土,官军终于收复了!! 这一刻,建康城似乎沸腾了,官军大捷,对于陈国百姓来说是重大的好消息,而对于宇文温来说,却是无奈至极。 周国五年派兵攻取陈国淮南、江北州郡,两国如今是敌国,他作为周人身在陈国京城建康,目睹陈国百姓的欢呼雀跃,既不能附和,也不能破口大骂。 若是平时,他也就是一笑了之,然而此事心境大变,那欢呼声怎么听怎么刺耳。 陈国收复淮南,周国局势恶化,而西边隋国咄咄逼人,腹背受敌之下往后有一段苦日子熬了,这对于宇文温来说是事业上的长远危机。 我老婆被**害了!! 一想到这个,宇文温思维再度进入死循环,事业不顺,家庭破裂,所谓的“中年危机”在他身上提前上演。 老婆被人搞了,公司濒临破产,股市大跌股票被套牢,房贷断裂房产被银行没收,宇文氏巴州有限公司总经理宇文温穷途末路。 默默地走上天台,咬破手指血书一个惨字,随后纵身一跃,融化在蓝天里。 心碎了无痕! 仿佛有二胡声在耳边响起,凄凉哀怨的二泉映月回荡在脑海里,好容易回复的心情瞬间跌入谷底,事业、家庭双双失败的宇文温,几乎要看破红尘了。 隔壁忽然有人高声念了一首诗,大约是引用他人诗句:“吴兴吴叔庠所作,颇应此景...” “剑头利如芒,恒持照眼光。铁骑追骁虏,金羁讨黠羌。高秋**月,胡地早风霜。男儿不惜死,破胆与君尝。” “好!” 一阵附和的叫好声从隔壁传来,听在宇文温耳里要多假有多假,他本就心情极差,又听得如此诗句,不由得冷哼一声:“狗屁不通,不合时宜!” 郑通闻言心中叫苦,宇文温的声音可不小,隔壁的要不是聋子肯定能听见,如此大煞风景的事情,对方肯定不依不饶。 这可是敌国京城,要是闹起来肯定露陷,他自己也就罢了,小鱼小虾而已,宇文温的身份可不低,搞不好会被拉去游街示众。 果不其然,隔壁瞬间沉默,不一会脚步声响起,只听门外候着的张鱼和什么人在说着话,片刻后门推开,张鱼苦着脸说道:“郎主,隔壁有人说要进来见你...”(。) 第一百六十章 闻官军收复淮南州郡 宇文温面无表情的起身,打量着门口处进来一人,此人年约三四十,样貌倒是堂堂,观其衣着颇为讲究,大约家境富庶。 “鄙人姓孔,郎君如何称呼?”那人自我介绍随后问起宇文温来。 “某姓余。” “余郎君,方才我等在隔壁吟诗,那句‘狗屁不通,不合时宜’可是郎君所说?” “正是,怎么,还不许人说了?” “请问郎君何以见得‘狗屁不通,不合时宜?’” 郑通见着场面愈发火爆,便要请这位坐下,未曾料随后又来两人,看上去都是三四十岁,一身衣着气派不凡,料想是出来一起饮酒作乐的官宦或世家子弟,被宇文温方才那句话惹毛了。 双方坐好,宇文温借上前面的话题:“方才某所说,狗屁不通,不合时宜,是那诗句里有‘高秋**月’,不知孔先生觉得如今是几月份?” 他特地叫对方“先生”,讽刺意味很浓,结果未等这位孔先生开口,后来的两人之中一名微胖之人先开了口:“这位郎君,方才是我所念吴叔庠之《胡无人行》,不过是引用罢了,何故如此吹毛求疵?” 见着宇文温看着此人不言语,那位孔先生赶紧介绍:“余郎君,这位是关郎君,这位是沈先生。” “关郎君,方才捷报传来,全城百姓欢呼雀跃,想来是有感而发,为何不即兴作诗一首,却引用前人诗篇?” 宇文温心情恶劣,所以打算毫无顾忌的施展毒舌,他不知道‘吴叔想’是谁,也不想知道是谁,反正就是要发飙,活该这几个人撞到枪口。 “借花献佛有何可不可?” “莫非关郎君不会作诗?” 耳光‘打’得啪啪响,不光那三人听了面色一变,就连郑通听了也是皱眉头,这年头说人不会作诗,和骂人是文盲白丁没区别。 诗好不好是一回事,作不作得出是另一回事,他觉着这三人应该是官宦或者世家子,被人骂做文盲,这和侮辱没区别,事情会越闹越大的! “余...郎君。”那个关郎君似乎在深呼吸,缓和自己的气息,“何故说我不会作诗?听人引用诗句便如此武断,这样不好吧?” “哦,那就算关郎君会作诗罢。” 旁边那名消瘦的沈先生,闻言冷笑一声:“余郎君口气好大,莫非经纶满腹故而恃才傲物?” “不敢当,至少能作诗。”宇文温句句嘲讽,又是一巴掌“抽”在对方脸上。 “既如此,那我等便洗耳恭听?” “郑先生,让店家拿纸笔来。” “余郎君,出口成章即可,何必用纸笔,莫非是拖延时间么?” “沈先生,某非曹子建,不用七步成诗吧?” “哈哈哈,也罢,是沈某太心急了。” “无妨,既如此,那某便献丑了,不过只会七言诗,不知可入各位法眼?” “七言诗?这倒有趣。”关郎君闻言摸了摸下巴处的小胡须,随后饶有趣味的补充了一句:“无妨,余郎君可尽情作诗。” 宇文温整了整衣襟,环视在场众人,转身缓缓走向窗户,开口说道:“闻官军收复淮南州郡...” “建康忽传收淮南,初闻涕泪满衣裳。” “北望家乡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京口渡天堑,欲抵洛阳向河阳。” 他念完诗,正好走到窗边,近午的阳光洒在窗外花草树木上,映衬出一个落寞的身影,一如南渡的士人,愣愣的看着窗外远处模糊不清的江景,似乎是要看清遥远的北方故乡。 屋内一片寂静,郑通默念着宇文温“所作”七言诗,满是惊讶的表情,他从没见过宇文温吟诗,而且吟的还是罕见七言诗。 这诗太妙了! 前面六句,很贴切如今的情形,一如寓居建康的南渡人士,听闻南朝官军收复淮南后激动的样子,“涕泪满衣裳”“喜欲狂”。 然后放歌纵酒,趁着青春年少要到建康旁的京口乘船,渡过长江天堑抵达北岸,然后想着向故乡前进。 故乡在哪里?到了淮南再向北抵达名城洛阳,然后渡过黄河抵达北岸河阳,晋末衣冠南渡之后,多少侨居江南的人魂牵梦绕,就想着要回到黄河以北的故乡。 只是隔着一条黄河,但却是遥不可及。 东晋、刘宋、萧齐、萧梁还有如今的陈国,多少名臣良将挥师北伐,却一次次折戟沉沙在黄河岸边,无论南军将士如何奋战,到了冬季黄河结冰,如潮的北军骑兵踏冰渡河大举南下势不可挡。 黄河防线,河南四镇,碻磝、滑台、洛阳、虎牢,多少南军将士血战于此,却未能扛住北军骑兵大举进攻,只能凭借淮南之地羽翼江南建康。 可如今这首诗却有一个很好的意头。 淮南已收复,淮北呢?河南呢?河北呢?要“欲抵洛阳”,那么官军定要收复黄河以南州郡,若要“向河阳”,那么黄河北岸也一定收复了,这是预祝官军克复中原! 郑通不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他作为纯正南人,可以理解这首诗表现出来欣喜若狂的情绪,如果不知道作者,那他一定以为这是南渡人士所作,是真心实意为南朝官军收复淮南州郡感到激动。 可...这位是北人,还是北朝宗室,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如此感情?别的不说,光是周、陈两国敌对,宇文温为敌军攻占己方国土作诗庆贺,这...这算是什么? 郑通想到这里不由得错愕,他不知道宇文温到底怎么了,心里琢磨着莫非是为流言气昏头,神经错乱? “好,好,好!” 关郎君连说三声好,率先打破沉默随后抚掌大笑,而孔、沈两位也是默默点头,脸上均是赞许之色。 这首诗虽然是七言体,但确实不错,捷报传来全城沸腾,很贴切此时众人的心情,而最后两句的意头可真是太妙了! “余郎君果然好文采!如此乡愁,莫非是南渡人士?” “某祖上为关中人士。”宇文温淡淡的说道,诗当然是好诗,那可是杜甫所作《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千古传诵的诗,他小小的改了些。 “听余郎君口音,似乎也是关中一带。”关郎君点点头,看向宇文温的眼神满是赞许之色:“关某不才,于隔壁与同好饮酒作诗,不知余郎君可否移步,切磋切磋?” “某乡野村夫兼之心情不佳,怕是会口出不逊。” 关郎君又微微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方才...不过酒可解千愁,余郎君不如抛去俗世烦恼,来个一醉方休?”(。) 第一百六十一章 飙诗 关郎君盛情邀请,若宇文温赴宴那么就免不了吟诗,按着平日来说,宇文温是不会掺和这种文人聚会的,他古文功底不怎样,要原创诗句难度很大。 作为接受过高中语文教育的现代人,他可以“盗版”,毕竟这个时代还没有唐、宋,那些唐诗宋词他都可以窃为己有,只是觉得这样太无趣,所以不愿为之。 况且文人聚会吟诗,要根据实际场景“有感而发”,那些名诗未必恰到好处或者完全贴切,若是沽名钓誉用这些名诗刷声望,万一到了不合适的风景,万众瞩目之下念出打油诗,那可是要多丢脸有多丢脸。 但今天不同了,宇文温得知大小老婆被人搞,心已碎成千万道,整个人已经接近黑化,无所谓名声只想着发飙,谁撞上来都得被打脸! ‘我老婆被**害了!’一想到这里他只觉心里堵得慌,若不是理智尚存,他真要冲到建康大街上拔刀乱砍。 郑通十分担心宇文温如今的状况,拼命使眼色让对方回绝,如今他们在陈国京城建康,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万一宇文温喝醉酒,把不该说的都说出来,那可真是要命的。 “如何,余郎君移步隔壁?” “既如此,那余某便却之不恭,只是我这还有一位好友...” “这位是?”关郎君问道。 “鄙人郑通。” “郑先生,那便一起过去?” “那就叨扰了。” 郑通无奈的答道,宇文温看来真是不妥,他也只有跟着去,至少尽量别让这位酒后失言,至于一会能不能平安度过,那真就是只能靠老天保佑了。 转入隔壁厢房,却见内里装潢别致颇有格调,上首侧席一名女子静坐观赏窗外风景,又有两名小僮侍立一旁,下首两侧摆着酒案,上面的酒菜似乎也只是刚开始品尝。 那女子见着有人进来,转头看来随即淡淡一笑:“原来是有贵客呀。” 所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力,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这位女子那回眸一顾,当真是风情万种,奈何宇文温双目失神,心中老是想着: ‘我老婆被**害了!’ 关郎君正要开口,孔先生抢先说话:“这位是余郎君、郑先生。” “余郎君,郑先生,妾身有礼了。” 其人貌美如花,眼神流光溢彩,举动闲雅华贵,容色端庄秀丽,华发浓黑如漆,光彩照人。 郑通见状心知不妙,这位女子如此美貌,观其衣着想来出身不凡,既然陪坐上首侧席,想来是方才三人中为首者侍妾一类,有如此女子做侍妾,那人的地位不会低。 三人之中,那人会是谁? 这并不难看出,因为郑通察言观色能力极强,方才他只是静静观察片刻,便觉察出孔、沈二人似乎以那关郎君为尊,看这位关郎君的言谈举止,也是颇为出众。 是陈国的哪个高官? 郑通如是想,心中愈发警惕,宇文温一旦喝醉酒,很可能只言片语就暴露身份,所以他要多加小心,随机应变,如果苗头不对,即便失礼也要把人拖走。 关郎君命人搬来食案从新布置,宾主双方分别坐下,宇文温瞥了一眼上首的关郎君,完全没有把其身边坐着的女子放在眼里。 漂亮哦...特么你算老几,和我大小老婆...我老婆被**害了!! 他想到这里无名火起,几杯酒下肚更是火上浇油,借着酒劲,宇文温放浪形骸,拿起筷子敲着碗低声哼哼起来,一如街边乞丐讨饭般。 关郎君和孔、沈二人已经见识过他的文采,所以不以为意,而那位女子见状不由得面露些许不屑,不过掩饰得很好,很快便不露痕迹。 “郎君,妾方才听得隔壁似乎有人吟诗,不知文采如何?” “啊,那首诗为七言体,为余郎君所作,当真是妙不可言。”关郎君说到这里,依旧是面露赞许之色。 女子刚要继续问,却听宇文温忽然大声说道:“来,喝酒,喝酒,一醉解千愁!” “余郎君,孔某进酒了。” 见着孔先生上前进酒,宇文温拿着酒杯,举到一半开口说道:“某要作诗,一些事堵在心里不说不痛快,不知诸位愿意听否?” “余郎君请说。” “孔先生进酒...有了,将进酒...”宇文温喃喃自语,随后哈哈大笑:“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孔先生,关郎君,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君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念完之后,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再度纵声大笑,而屋内其他人均是震惊不已,因为这一首...诗?其气势真是太让人震撼了! 关郎君起先捻着胡须,饶有趣味的听着,听到后面已经是差点把胡须揪下来,余郎君所念的这首文体有些怪的诗,简直是句句佳作!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这每一句都是...都能名传千古! “快...快拿纸笔来,快拿纸笔来!” 他激动得说话都在发抖,如此佳句,一定要写下来以便每日观看,若不如此,万一日后忘了怎么办?万一记错一个字了怎么办?! 进酒的孔先生呆立不动,手中酒杯跌落在地,他没想到只是一次进酒,竟然能听到如此佳句,满脑子里都是那荡气回肠的声音。 余音绕梁三日,古人诚不欺我! 坐在一旁的沈先生勉强回过神来,惊慌失措起身,不慎打翻酒案,顾不得酒菜洒落一地,跌跌撞撞的从向门外:“拿纸笔来,拿纸笔来!!” 坐在关郎君身边的女子,芊芊玉手捂着樱桃小嘴,满是震惊的看着面前的“余郎君”,她身边其实放着纸笔,那是方才几位饮酒吟诗时,她作为书录所用,只是如今大家都忘了此事。 那首文体有些怪异的诗简直是... 她无法用语句形容此时的心情,身同感受的是郑通,他目瞪口呆的看着身边宇文温,方才那一首《闻官军收复淮南州郡》,还以为是特例,未曾料如今又冒出一首同样厉害的! 这已经不是能用“偶然”来形容了,多少文人穷尽一生,都没能留下名句佳作,可就这短短时间之内,宇文温竟然接连作出两首佳作来! 原来你是这样的宇文温!(。) 第一百六十二章 飙诗(续) “怎么回事?不喝酒么?来来来,与我再喝三百杯!”宇文温起身扯着孔先生,他心中悲凉,满脑子想着的就是‘我老婆被**害了!’,基本上和悲痛欲绝没区别。 孔先生手中已酒杯落地,听得此言一时间举措失当,而坐在上首的关郎君起身拿着酒杯下来,身边女子则端着酒壶紧随其后:“妾为余郎君满上。” 抬起芊芊玉手,为宇文温斟酒,刚至半杯,却被宇文温一把握住玉腕,瞬间花容失色,而一旁的郑通拦之不及,见着关郎君面色一变,他心中叫苦不已。 宇文温握住女子手腕,另一只手将酒杯向后一扔,随后夺过那酒壶,松开手腕,看着女子端详片刻,随即开口说道:“美人,美人啊...出门在外,却不知美人...忆往昔,长相思...对,长相思。” “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花馀床。” “床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闻余香。” “香亦竟不灭,人亦竟不来。” “相思黄叶落,白露湿青苔。” 言毕,将酒壶盖子扔掉,直接对着壶大口喝起酒来,心中依旧悲凉,想的还是‘我老婆被**害了!’郑通见状前进抢上前来,要把那酒壶拿开。 “关郎君见谅,我家郎君为情所伤,方才多有得罪...” “好...好诗!” 关郎君回味着诗句,满是惊喜之色,那名女子握着手腕,也是口中念着诗句,完全没有把宇文温失礼行为放在心上。 “长相思...诗中那淡淡的悲凉之意...” 她轻轻叹道,不由得些许伤感,此时孔先生回过神来,去一旁拿先前的纸笔,提笔要将这首诗记下,却被激动之情感染,手腕颤抖不已。 “来了,来了,纸笔来了!” 沈先生推门而入,却见屋内情景与先前大有不同,而孔先生则是提笔写着什么,上前一看,却是一首新诗,正奇怪间,却听得关郎君笑道:“你可是错过一首好诗了。” “啊?” “愣着作甚,快把先前那...《将进酒》记下来!” 见着郑通正在抢酒壶,而宇文温却丝毫不让,关郎君面露同情之色:“如此佳作却有一丝悲凉之意,余郎君想来真是为情所伤。” “见笑了,见笑了,我家郎君心情烦躁,这般饮下去怕是会伤身,在下冒昧,与郎君先行告退。” 郑通勉强笑着,心里只是叫苦,如今宇文温眼见着就要发酒疯,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万一嚷嚷着“宇文氏定要大举南下,踏平建康”,那真是万事皆休。 “莫要闹了!” 宇文温一把甩开郑通的手,晃了晃酒壶发觉已经见底,喷着酒气将酒壶拎到那女子面前:“美人,斟酒!” 郑通不住说着“失礼”,而那关郎君却不以为意,见着宇文温确实醉意上头,他也不着恼,向着女子说道:“那就替余郎君满上。” “关郎君,使不得,我家郎君喝多了,真是失礼啊!” “无妨,郑先生,正所谓一醉解千愁,余郎君遭遇何事,竟然如此伤心欲绝?” “此事,唉,一言难尽呐。” 女子再拿来一壶酒和酒杯,满上之后奉了上来,宇文温见着那杯中之物,又哭又笑的说道:“世事无常,原以为...奈何不过镜花水月。” “郎君请饮酒,那烦恼之事,便让其随风而去吧。” “随风而去?”宇文温忽然瞪着那女子,“不,不行,恨不得仗剑前行,将那些狼心狗肺之人砍得七零八落!” “郎君何出此言,莫非家人被贼寇所害?” “所害?是啊,被害了。”宇文温说到这里,又自行脑补出尉迟炽繁、杨丽华还有萧九娘被人“拱”的各种画面、姿势、表情,不由得杀心大起。 他来到这个时代,最初的“动力”就是要保住夫人尉迟炽繁,然后小夫妻俩好好的活下去,后来有了杨丽华,有了萧九娘,就想着大家平平安安。 所以得螳臂当车,逆历史潮流而动,只有周国在,他的小家才在,所以为了小家保大家,拼命的养兵、练兵、用兵。 如今小家都完了,那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我老婆被**害了! “恨不得!行走江湖,快意恩仇!” “余郎君此言差矣,游侠者,豪爽好交游、轻生重义、勇于排难解纷,听起来不错,但侠以武犯禁,无论哪国官府都极力打压,若真是胸中有抱负,还不如为朝廷效力。” 宇文温听得孔先生所说,却是不停的摇头:“非也非也,游侠者,并非只是混迹街头,自古燕赵高寒之地,多慷慨悲壮之士...” “自古燕赵高寒之地,多慷慨悲壮之士...”关郎君念着这句话,不由得默默点头:“余郎君果然是出口成章!” 一旁的女子,看向宇文温的眼光也多了佩服之色,而郑通来不及品味,冷汗已冒了出来,他担心宇文温说漏嘴,后面搞不好会说自己一行是从邺城而来,或者被对方察觉出不对。 果不其然,沈先生开口问道:“听余郎君所说,莫非对北地颇为熟稔?” “然也,某曾游历河北,于侠客之说颇有感触。” 宇文温此时心中想的,就是要把那个拱了他大小老婆的混蛋活剐,所以不由自主想像自己是快意恩仇的侠客,要仗剑天涯,杀光所有隔壁老王和黄毛。 “郎君所感触的侠客,所指何人?” “协助信陵君窃符救赵的侯赢、朱亥,此二人担不得侠客之名?” 关郎君闻言点点头:“侯赢、朱亥,一为守门人,一为肉贩,隐于市井之间,却为信陵君座上客,危机之间挺身而出,担得起侠客之名。” “某曾途径魏国大梁故地,颇为侯赢、朱亥二人故事感慨,如今酒助诗兴,不知诸位愿意听否?” 关郎君等人面露喜色:“我等洗耳恭听!” “侠客,呃。”宇文温打了个酒嗝,继续说道:“侠客...行...”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他把自己最喜欢的那首李白所作《侠客行》背诵了一遍,只觉得自己已经快意恩仇,把全天下的隔壁老王和黄毛都阉了,心中快意非常。 而众人听了之后均是目瞪口呆,房内鸦雀无声。 一个豪爽的侠客形象出现在脑海之中:燕赵侠士,头系武缨,腰佩吴越宝刀,身骑银鞍白马,疾驰如流星,十步杀一人,独行千里却无人知道踪迹。 行侠仗义,却无人知道姓名,一如当年侯赢、朱亥与信陵君相交,三杯酒后慷慨许诺,为信陵君救赵奋不顾身,即便身死,其事迹却名扬千秋。 “好...好,好,好!好一个侠客行!好一个余郎君!” 关郎君不顾形象,双手扶着宇文温肩膀,不住赞叹着:“余郎君如此文采,胸中有才气,胸中有豪情啊!!”(。) 第一百六十三章 回味 关郎君身旁的女子,看向宇文温的目光已经变得佩服不已,虽然身为女儿身,但却依旧被这首《侠客行》的慷慨之情感染,只觉得一个鲜明的侠客形象几乎呼之欲出。 郑通已经惊得忘记要阻止宇文温“失言”,这首诗的气势真是让人惊叹,他不知道宇文温是有何种经历,才能做出如此慷慨激昂的五言诗来。 孔先生和沈先生则是激动地用笔记下这佳作,只是提笔之手不住颤抖,无论怎么写,那字迹都是歪歪扭扭。 “关郎君...过誉了...某献丑了...” “余郎君!如此文采,世间罕有啊!!”关郎君兴奋的喊着。 “呕!!” 宇文温胃部翻腾,随后口一张把对方喷了一身,摇摇晃晃要倒,郑通回过神来,赶紧上前搀扶并且忙不迭赔罪:“关郎君恕罪,我家郎君酒后失态!” “无妨,无妨!!!” 关郎君哈哈大笑,浑然不在意身上都是污秽之物,女子唤来仆僮为其清理,他却饶有兴趣的看着宇文温:“郑先生,似乎余郎君没有在朝廷任职?” “我家郎君并未出仕,区区乡野村夫,让关郎君见笑了。”郑通不住赔罪,“弄脏了关郎君,在下愿意赔偿。” “无妨,无妨!今日能遇见余郎君,朕...真的高兴啊!” 郑通不敢再让宇文温待下去,满头大汗的赔罪,最后招来门外候着的张鱼,连着几个护卫一起,将宇文温背了离开,临走前郑通再度向关郎君行礼赔罪。 通过窗户,看向楼外街道上匆匆离去的身影,孔范转身来到关郎君面前,行了一礼之后笑道:“恭喜官家,贺喜官家,竟然遇到一位才子,今日可真是双喜临门呐。” “官军收复淮南,我等竟然在此遇见这位文采出众的余郎君,果真是天佑大陈!”沈客卿在一旁恭维着。 “此人文采出众,应当为朝廷效命,必须为朝廷效命!” 陈国天子陈叔宝看着那远去的身影,脸上现出赞许之色,其身边侍立的,是他最宠爱的贵妃张丽华。 恰逢新年,而官军在淮南连战皆捷,陈叔宝心情颇佳,接连数日在宫中大宴群臣,又招来宾客于亭台楼阁间游乐,让贵妃们及有才学宫女与狎客一起作诗,当真是逍遥快活。 他今日心血来潮,要微服出访体察民情,化名“关郎君”携张丽华换了便装出宫游玩,要感受大陈的勃勃生机,随行的还有素来亲近的幸臣孔范、沈客卿。 漫步秦淮河畔,游人如织人声鼎沸,酒肆、茶肆许多人都在热议当今天下局势,为着官军战况议论纷纷,个个都是喜上眉梢,见此情景,身为一国之君的陈叔宝颇为自得。 父亲为了丢失淮南、江北之事郁郁而终,而他继位刚满两年,便轻而易举收复了淮南,也不知那些平日进言“官家请以国事为重,莫要沉迷酒色”的大臣,会是何种表情。 一想到那几个成日里板着个驴脸的“铮臣”,如今个个哑口无言,陈叔宝只觉得快意非常,刚好路过这家酒肆,见着环境不错便选了个雅间,一边饮酒一边欣赏窗外景色。 正饮酒间,闻得捷报传来,官军收复淮南州郡,陈叔宝有感而发,念起了故梁吴均的《胡无人行》,未曾料被隔壁一人骂做“狗屁不通,不合时宜”,正恼怒着兴师问罪之际,却遇见了个才子。 “官家!这首《闻官军收复淮南州郡》当真是让人...让人看了感同身受,若是传颂开来,谁人不激动?谁人不感慨?” “对,说的对,官军连战皆捷,百姓闻得捷报俱是欢呼雀跃、奔走相告,这首诗当真是应景,应情,若换做微臣,那是断然作不出来的。” “这是乡愁,余郎君定然是寓居江南,方能有如此心情...” 陈叔宝沉吟着,拿起另外一张纸,上面写的是《将进酒》,也是让人看过之后觉得酣畅淋漓,尤其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两句可是说到陈叔宝心里去了。 他觉得人生一世就应该如此,身为天子,若是像父亲那般成日里忧劳国事,愁眉不展,那这个御座有何意义? 还不如做个逍遥快活的富家翁,每日里揽着美人,与同好游山玩水、饮酒作乐,人生就是要如此才叫做快活!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这位余郎君应当是怀才不遇,所以有如此感慨,只是不知官家是否愿为那明主?” 张丽华笑道,她聪明灵慧,从这首诗里品味出余郎君胸中那股愤懑之情。 “用,当然要大用,这是一匹无人赏识的千里马,朕便要做那伯乐!”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也不知这位余郎君有多少愁呐。” 张丽华美眸流转,看向另一张纸,“长相思,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花馀床...莫非这位余郎君是个多情种子,为情所伤?” “美酒佳人,自当如此!” 陈叔宝哈哈大笑,将张丽华揽在怀中,余郎君的这首《长相思》,虽然凄婉了些,却也颇对他的胃口,貌美如花、善解人意的张丽华,他离了三个时辰都不行,诗句里的相思之意,还真是映照出自己的心情。 不光如此,另一首《侠客行》也是豪情万丈,让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息。 身为天子,陈叔宝手握杀人剑,正所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其一怒之威可谓天地变色,可那《侠客行》中所写,气势更胜一筹。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陈叔宝又反复念了几次,只觉得身临其境,化身孤单侠客,手提三尺剑,面对万重敌,十步杀一人,无贼敢抵挡,就这么独行千里,飘然离去,没有留下蛛丝马迹。 一如出世高人,仙踪难觅,这种侠客生涯,当真是让人向往。 “官家,微臣已派人跟着这位余郎君一行,想来其住所不久便可知,只是不知官家要如何再与其见面?” “能作出《侠客行》,这位余郎君想必性格洒脱,不喜繁文缛节,若朕立刻以天子威严见他,怕是会不辞而别,如此反倒不美...” 陈叔宝沉吟着,张丽华见状笑道:“官家,和余郎君偶遇的是关郎君,官家何故烦恼?” “关郎君?对,对!改日,朕...关某自当邀请这位余郎君过府一叙!” “贱妾愿侍奉左右,为余郎君斟酒递茶。” “关郎君!还请让沈某列席,再听那余郎君把酒吟诗!” “孔某不才,愿附骥尾!”(。) 第一百六十四章 推断 翌日,建康一隅,邸店一条街,这些专供南来北往的客商们携带货物居住的地方,如今是间间爆满,某处邸店内,现出两个熊猫眼的宇文温正在吃早餐。 昨夜辗转反侧根本没睡好,不光如此还噩梦连连,宇文温发现自己变成虐心小黄文里的绿帽男主角,无助的看着妻妾变成公交车,各类隔壁老王和黄毛上上下下。 妻妾三人从精神到身体都被征服,怀了杂种跟着那些人渣私奔离他而去,留下几个儿女,拽着衣角哭喊着要“阿娘”。 家庭破碎,国家败亡,宇文温带着儿女隐姓埋名四处流浪,某日在城里沿街乞讨时,经过一处乐坊,却见自己的妻妾倚门卖笑。 昔日的绝色美人,如今成了残花败柳,用的是劣质劣质胭脂水粉,画着恶俗的浓妆,价格低廉,什么人都能上,全城的男人,都和他宇文温是同道中人。 “要冷静,要冷静...” 宇文温不住的告诫自己,昨日在茶肆听到这种消息,他脑子便乱成一锅粥,经过一昼夜的“发作”,如今劲头已过,稍微可以冷静些细想。 我老婆被**害了! 一想到这里宇文温脑袋又开始发涨,连续深呼吸不知道多少次,心情才稍微平静些,他原以为自己心态很好,没什么弱点,可事到如今才发现,自己是如此在乎妻妾。 如果要说弱点,那这就是他的弱点。 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纯粹的男人,他绝不容许任何人染指自己的妻妾,说得直接点这是雄性生物的本能。 古时不把妾当人看,酒宴上让侍妾陪酒、过后陪睡之事时常发生,相互间赠送、转让侍妾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宇文温绝不容许这种事情在自己身上发生。 我的女人,就只能是我一个人的!所以一听到那消息他瞬间不镇定。 好容易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宇文温开始琢磨这个流言的真实性,首先,那些听起来十分刺激的细节,肯定是假的,不可能有人如临其境的现场观看。 纯粹是脑补,怎么刺激怎么编,所以宇文温尽量让自己不去想那些“细节”,然后就是事情到底发生没有。 假宇文温混入府里,这种事情真是有点匪夷所思,不过无风不起浪,否则这种传言也不会出现,还越传越离谱,问题无非就是程度如何。 也就是用的手段如何,而目的决定手段,对方这么做有何目的? 无非有三:求财(或采花,或兼而有之)、鹊巢鸠占、报仇。 鹊巢鸠占,假宇文温入府,顶掉真宇文温,人、财、权、兵悉数握在手中,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即便样貌和他无异,但“核心”不可能一样。 就算成功混进去,时间一长必然露陷,家务、政务,这可是短时间内学不来的,除非假宇文温深居简出,用一段时间来熟悉、适应,但在那之前,肯定早就露陷了。 或者和宇文温的妻妾同房,用生米煮成熟饭的办法,要挟尉迟炽繁等人认命服从,也许能行,也许不行,成功率最多五成。 更别说假宇文温要入府,假张\定发、假张鱼、假郑通、假周法明、假田益龙的问题该怎么解决,他去邺城面君,这些人都随行身边,回来时不可能光棍一个。 不对这些人的下落做出说明,宇文温的管家李三九、心腹宇文十五可不是好糊弄的,而尉迟炽繁更加不会装作没看见。 这一切决定了鹊巢鸠占的成功率很低,所以宇文温判断不可能出现这种事。 求财、采花,都是为了有命享受,占了便宜就走,基于这两种目的,不可能长期滞留府邸,而假宇文温孤身行骗,为了“解释”随行人员为何不在的问题,很可能要采取特别手段。 例如重伤昏迷什么的。 重伤,可以说是回来的半路上遇袭,随行人员战殁,孤身一人脱险,所以就能解释为何其他人不见踪影。 而昏迷,是“技术性”昏迷,假宇文温可以借此对家务、政务等事宜避而不谈,但是却能“刚好”清醒,让知道琉璃镜秘密的人跟他去某处走一趟。 重伤、昏迷,要演得逼真,身上肯定要有伤口,而且是看起来很严重的那种,所以卧榻养伤是必然的,那么行房什么的自然是要延后。 求财的话,夜长梦多,搞不好第二日就要骗得某个知道琉璃镜秘密的人出府,在同伙的接应下溜之大吉,但这不可能。 因为知道秘密的除了他,就只有刘彩云、张乙满、胡三子这三位,按照宇文温的约定,他们不能离府。 具体的说,无论什么情况、理由,必须在重重护卫下离府,不能单身离开,三个人之间相互关注,任何违反约定的现象,都要引起注意。 尤其刘彩云,这位心思可不是一般的缜密,假宇文温敢如此“反常”,肯定会引起刘彩云的戒备,露陷也就为期不远了。 如果是采花,那至少要养上几日伤,这样一来也是一个死。 假的就是假的,一个谎言要用几个谎言来遮掩,而这几个谎言得用更多的谎言来遮掩,所以破绽越来越多,而宇文温的“市场调查部”,可不是吃素的。 在哪里受的伤?事发地点附近情况如何?周边地带是否有尸体出现?一路过来的村落、驿站可有人发现行踪? 区区数日之内,这些问题也许无法得到答案,但疑点会越来越多,忠心耿耿的李三九会把情况汇总,把疑点都向主母尉迟炽繁汇报,这位可不是“傻白甜”。 宇文温经常给尉迟炽繁说故事,说的都是采花贼或者隔壁老王如何撬墙角的“典故”,在他的“精神污染”下,尉迟炽繁的眼界大开。 有疑问?那就验身! 他身上本没什么特别痕迹或另类特征,但最那什么的验身方法,就是看“小宇文温”的模样,这可是某次宇文温半开玩笑半认真和尉迟炽繁提起过的“方法”。 特么你就算长得和我一模一样,总不能那话儿也是一模一样吧! 这种验身的场面是恶心了些,但却是很有效的,论对“小宇文温”熟悉的人,世上如今只有四个人,作为妻子的尉迟炽繁排行第二,要想瞒过去那是妄想。 “所以说,刺探秘密或采花贼什么的应该不可能,那就是仇人来报仇了...” 宇文温喃喃自语着,推断到这里他心中稍定,采花贼不太可能得手,他的大小老婆被祸害的几率大降,如此简单的推断,结果昨日却关心则乱,真是太丢脸了。 他大刀阔斧治理巴州,肯定明里暗里得罪不少人,当然这些人在他看来都不成气候,所以唯一有威胁的,就是他那便宜岳父杨坚。 一想到这里,宇文温化身邪恶大反派模样,嘿嘿冷笑起来:“可惜啊,你女儿从精神上到身体上,已经被我征服了,是不可能抛夫弃子的!”(。) 第一百六十五章 推断(续) 一想到便宜岳父杨坚,宇文温就有些无奈,他倒不是怕对方,只是这位不依不饶的劲头真是让人心烦,杨坚为了救女儿杨丽华,也是很拼的。 如果那假宇文温是杨坚派来的,那就绝对不会节外生枝,入了府当务之急是和杨丽华“接上头”,哪有时间祸害他的妻妾。 假宇文温如果对尉迟炽繁下手,至少五成几率露陷,就算此人真这么想,杨坚派来巴州的头目也不会允许他这么做,免得坏事。 顺利入府后,假宇文温为了顺利接头,肯定会要求杨丽华服侍,那他就只能有一种结果:失败。 两人独处,基本上可以确定杨丽华会宽衣,如果假宇文温敢上,那么杨坚就敢杀他;如果假宇文温不上,杨丽华会起疑心。 事情迟早露陷,但杨丽华不会抛夫弃子,假宇文温要么被其私下赶跑,要么被“大义灭亲”。 所以宇文温大概推断出来,“我老婆被**害了”这种事情应该是讹传,想到这里,他不由得面露微笑。 “使君想通了?那卑职就放心了。” 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宇文温几乎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面前竟然坐着郑通。 “你怎么会在这里?” 听着宇文温的质问,郑通有些无奈,方才他听说宇文温正在吃早餐,便在门外求见,是宇文温让他进来的,结果还没说话却又自己走神了。 “使君,昨日那一场诗会,真是让卑职心惊胆战。” 郑通是真的担心,担心宇文温心智大乱后闯祸,如今见着对方走神之际面露微笑,心知已经想通其中关节。 “嗨,别提了,接连作了几首诗,这烂摊子怕是收拾不过来了。” “使君,莫非也觉得那位关郎君不妥?” “当然不妥了,那位关郎君想必来头不小,要是一个不留神,我等怕是就走不了了...” 宇文温说完陷入沉思,他如今回过神来之后,对那位关郎君的身份起了疑心,观其言谈举止,还有孔、沈两位的态度,似乎关郎君的地位不低。 至于其身边那位美女,美则美矣,宇文温倒不是很在意,他家中妻妾与之相比毫不逊色,再说天下美女多得是,总不能见了就抢。 “使君,问题就出在这女子身上。” “此话怎讲?” “该女子想来是关郎君的侍妾,并非正妻,否则也不会在酒肆做斟酒倒茶之事,卑职观其言行举止,不似一般人家侧室。” 郑通做过街头看相算命的“麻衣神相”,察言观色的本领一流,他说的也没有错,正妻是绝对不会在这种场合,服务非夫君的客人。 “难说,也许是出嫁的名门闺秀,夫家败落之后,被哪个权贵看上了做小,这也未曾可知。” “但此人举止和关郎君联系在一起,不能不提防,如果是陈国宗室一类,使君要小心无法脱身。” “宗室么?” 宇文温脑海里浮现出关郎君的模样,他首先觉得此人是“肥宅”,一副熬夜过度撸太多的模样,当然换做这个时代的说法,是有些酒色过度。 如果说是逍遥宗室藩王,那倒也是说得过去,当然这不是重点,区区藩王他不在乎,在乎的是更高一级的人。 陈国天子陈叔宝,这家伙不喜政务,一如历史上的各种“后主”般,喜欢花天酒地和女人,陈叔宝尤其喜欢游园作乐,让妃子和幸臣一起把酒言欢,吟诗作曲。 基于男人的心理,宇文温对这种场面是喜闻乐见,但基于理性,他可不想掺和。 昨日他飙了几首诗,都是传世的名诗,肯定传到陈叔宝耳中,想必这位是“龙心大悦”,不顾一切要把他揽入朝中重用。 “重用”二字有些讲究,所谓重用不是让他当封疆大吏,主持一方军政,基于陈叔宝的爱好,大约是让他做近臣,每日里陪着游乐、作诗。 那他就再也回不了巴州了! 宇文温可不想在建康虚度光阴,这位关郎君怎么看怎么可疑,他琢磨着那个女子的言谈举止,越想越觉得蹊跷,甚至一个念头忽然冒出来: 莫非关郎君是陈叔宝,那美女就是“传说”中的宠妃张丽华? 这念头甚至让他心脏猛地一跳,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一个很有诱惑力的计划:活捉陈叔宝,强占张丽华! 关郎君要真是陈叔宝,极有可能还会邀请他聚会,到时候只需要一把短刀,就能轻而易举的挟持对方,然后连带着把美人张丽华也掳走... 然后陈国再立新皇帝,尉迟炽繁多了个“妹妹”,府里多了个“丽华”,接着妻妾们拉帮结派宅斗,后院失火,他被烧得焦头烂额。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宇文温不确定关郎君是否真的就是陈叔宝,毕竟他没见过真人,历史资料上陈叔宝的画像也不知真假,这玩意到底是写真还是写意都两说。 就算挟持了陈叔宝回去也没什么大用,陈叔宝的弟弟有将近四十个,成年的至少有十人,也就是说陈国随时可以将一个宗室拥立为帝,然后遥尊陈叔宝为“太上皇”。 但最关键的问题在后面,万一上位的是个天纵奇才,那该怎么办? 陈叔宝不理国事,每日里寻欢作乐、沉湎酒色,历史留名的昏君,他治理下的陈国就是冢中枯骨迟早完,万一宇文温把他弄走或干掉,新即位的皇帝是个明君,那可就不妙了。 改革弊政,励精图治,整顿兵马,时不时来个热血北伐,这是把猪对手换成神对手,作死的节奏啊! 想到这里,宇文温没再纠结:“此人地位想来不低,极有可能是宗室,看来确实有些不妙,你的意思?” “使君,卑职方才问过崔掌柜,明日就可以启程了。” “今日不行么?”宇文温觉得有些事不宜迟,他昨日作的诗迟早会被陈叔宝看见,多耽搁一日,就多一分危险。 郑通摇了摇头,他们的船队要溯江而上,穿越周、陈两国交战区,不说周国那边,光是陈国这边就得打点关系,这事情不理顺就急着上路,到了关键时候可能会出纰漏。 “既如此,那就明日再说吧。” 就在这时,张鱼禀报说有人送来请帖,宇文温拆开仔细一看,苦笑着对郑通说道:“看看,关郎君今日有约...”(。) 第一百六十六章 疑惑 建康街头,化了妆的周法明穿梭在往来人群之中,看着熟悉的街道,他不由得心生感慨,自从四年前举家逃亡周国后,他是第一次回到建康。 “下一次来,也不知道会是多久以后了。” 周法明喃喃自语着,他在建康住的时间可不短,若不是周家被长沙王陈叔坚陷害,他们如今还好好的住在建康城。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口音,熟悉的酒肆,熟悉的秦淮河,周法明在建康城里留下了许多记忆,若不是身份所限,他还想去台城看看。 “郎君,请勿东张西望太过,免得招来关注。” “知道,我们去西市走走。” 随从的提醒很有必要,周法明的身份不能暴露,因为对陈国来说,他一家都是叛国之人,而就在方才,他在茶肆里听来消息,周二郎周法尚,率领周国水军数次大败陈国水军。 周法尚在陈国人眼中,是为虎作伥的叛将,作为其弟要是给捉了去,怕是要游街示众,所以船队抵达建康之后,周法明本不想抛头露面的。 奈何这是曾经的“故乡”,他实在是坐不住,于是请张\定发帮忙粘了个假胡须,又在面颊点了几颗痣,化了妆出来故地重游,顺便买些礼物回去。 周法明母亲陈氏是续弦,为陈国公主,四年来无不日夜思念建康,所以作为儿子,自然是要将建康城的近况打探一番,带着礼物回去孝敬母亲,然后讲述建康近况。 母亲当年常去的首饰店、胭脂水粉店还有绸缎铺自然是要去的,再买一些建康“特产”带回去,这也花不了什么钱,反正有个“金主”在,缺钱借就行了。 在西市转了一圈,大包小包拎起,路过市令官衙,只见公告栏前围了一大群人,似乎是在看什么告示,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周法明决定视而不见。 这种地方容易出事,他要是一出事就是大事,和某人不一样,周法明觉得自己没那么好的****运,每次都能够逢凶化吉。 “建康忽传收淮南,初闻涕泪满衣裳...” 有人高声念着诗句,这七言诗瞬间吸引了周法明的注意力,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为其内容惊讶。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这两句诗触动了周法明,他如今青春作伴,也算是还乡,只是身份见不得光,说起来真是唏嘘不已。 听到后面的“即从京口渡天堑,欲抵洛阳向河阳”,他只觉得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这首诗的作者好大的抱负,可是如今南军如此模样,哪里能攻到黄河北岸! 一时间走了神,又听得那人高声念起另一首诗,名叫“侠客行”,听着听着,许多人叫起好来,而周法明只觉得热血沸腾,一个鲜明的侠客形象在脑海中浮现。 他读过书,知道这首五言诗里用的典故,正是如此更加觉得此诗豪气万千:何人能够做出如此佳作来? 顾不得那么多,他把手上东西交给随从,挤进人群中开口问道:“请问,这诗是怎么回事?” 周法明一口纯正建康口音,所以旁人不觉有异,有热心人介绍起来:“这位郎君,昨日官军捷报传来,有人在酒肆作诗,如今贴出来给大家看呢。” “闻官军收复淮南州郡...” 他念出前一首诗的标题,这倒是颇为应景,昨日捷报传来的动静不小,他在邸店里都知道了,如今看着这首诗,心里也不知道是何滋味。 诗不错,但他更青睐那首《侠客行》,见着贴在告示栏上的内容,赶紧从一旁拿纸笔以便记下,拿回去和人分享。 周法明当然不可能随身带着笔墨纸砚,是告示板旁有官差备着纸墨笔砚,对方似乎早料到有人需要这东西,特地备了足够的纸笔。 “十文钱!十文钱一张纸,笔墨随便用!一人只能买一张!” 官府的东西当然不是免费的,但依旧有许多人争先“抢购”,毕竟这两首诗确实不错,但光凭脑子记怕会弄错,毕竟再好的记性也不如白纸黑字。 周法明看着这激烈的抢购场面止步了,他不是舍不得这十文钱,奈何不敢硬挤,因为他的胡须粘得不是很牢,万一被人碰掉了可就不得了了。 ‘区区两首诗,我就不信会记错!’ 他站在告示栏前,默念着诗句以便牢记在心,越念越觉得诗写的不错,但随后发现一个问题:作者是谁? “有劳,这两首诗的作者是哪位?” 正在数铜钱的官差闻言笑道:“这位郎君,我就这么一说,你就这么一听。” 见着周法明点点头,他继续说道:“听说,听说啊,这两首诗的作者,叫做余文。” 周法明作模作样的捻着胡须,听了“余文”二字差点把假胡须揪下来,因为他知道宇文温最近用的化名就是“余文”。 这怎么可能!宇文使君从来没作过诗啊! 他觉得脑子有点乱,宇文温也不能说没作过诗,在邺城粟特商人安吐罗府上做客时,宇文温就念过“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 但这两首诗的风格完全不一样! “重名,一定是重名!” 周法明如是想,不过昨日宇文温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时喝得伶仃大醉,在邸店时周法明听得宇文温哼哼着什么“我要再来一首诗!” “莫非真是使君作的诗?” 他有些惊疑不定,转身要走却冷不防撞到一人,没管那么多赶紧道歉:“对不住,对不住。” “老周!这么巧啊!” 那人却是宇文温,装出一副惊讶的模样,周法明被那句“老周”弄得浑身不自在,见着这位又出来祸害人,不由得有些紧张。 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宇文温一把抓住他的手:“快,我要买一些胭脂水粉,昨日转了许久都没找到地方,你前面带路!” “郎君,这是怎的?” “怎的?你不会以为是我要用吧?府里有女眷啊!” “不是啊,郎君,那几首诗...” “什么诗?” “侠客行!” “啊,啊哈哈哈...” 宇文温笑而不语,只是拉着周法明去大采购,关郎君发了请帖,所以他要赶紧跑路,但跑路之前得补买一些胭脂水粉回去做礼物,所以需要周法明这位“带路党”。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还没走多远,却见前面有数人在争论着什么,当先一人正是那“肥宅”关郎君,左右两位则是昨日见过的孔、沈二位先生。 关郎君面色不善,而其面前有一身着官服者,正情绪激动的说着什么,说到后面竟然跪了下来:“官家,请以国事为重!”(。) 第一百六十七章 乌鸦 “官家”两个字,让宇文温的思想得到了“升华”,他发现自己的运气不知如何形容,因为面前的关郎君被称作“官家”,那么就肯定是陈国皇帝陈叔宝无疑。 并不是只有赵宋时皇帝才被称作“官家”,这个时代的南朝皇帝,已经开始被臣下如此称呼。 先前宇文温还和郑通推测关郎君的真实身份,他不是没想过此人有可能是陈叔宝,结果真的发现对方是陈叔宝之后,不由得眼前一花。 场景切换,战斗音乐响起,屏幕上出现一行字:你遭遇了陈国皇帝陈叔宝! 敌军阵容:主将陈叔宝,战斗力以鹅计,小于一鹅,副将孔某、沈某,战斗力约等于一鹅,杂兵为宫廷护卫甲乙丙丁等,战斗力累计约等于二十鹅。 我军阵容:主将宇文温,战斗力大于十鹅,副将周法明,战斗力大于七鹅,杂兵为随从甲乙丙丁等,战斗力累计约等于十五鹅。 周国巴州刺史宇文温vs陈国皇帝陈叔宝,随时可以触发“突袭”,宇文温胜率超过七成。 战斗胜利后获得新称号:弑君者·二连杀。 宇文温摇了摇头,把莫名其妙的想法甩掉,他早已经想通,陈叔宝这个昏君,如今正是陈国皇帝最合适的人选,如果新上台的是明君,那就是弄巧成拙。 真要杀,肯定能得手,但事后如何脱身也是问题,搞不好会被人堵在小巷乱箭射死。 他在走神,周法明也在走神,即便没有那一声“官家”,他也认得面前那男子是陈国皇帝陈叔宝,因为当年陈叔宝还是太子的时候,周法明就见过对方。 ‘怎么办,要是使君动手,我是该拦还是该帮?’ 周法明如今想的可不是冲上去,他就担心宇文温动手对付陈叔宝,然后他们被闻讯赶来的陈军围杀,鞭尸三日。 ‘使君,这个陈叔宝是窝囊废,留他一命好过杀他啊!’ 他很想对宇文温如此说,却说不出口,拉着宇文温就要走,可对方却纹丝不动,周法明发了狠用力,却依旧拗不过对方。 两人暗中较劲,可对面的陈叔宝却没有注意到他们,他如今正盯着面前下跪的官员,心情极差。 他昨日遇到的余郎君,作了几首好诗,本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宗旨,命人今日在城中将诗句四处张贴,随后带着孔范、沈客卿微服私访,要看看那几首诗在建康城里的反响如何。 反响很不错,这让陈叔宝很满意,他就是要把余文的名声抬起来,然后征辟这位才子为国效力,也正好彰显他“慧眼识英才”。 结果却被这个不识好歹的章华给扫了兴!做朝臣时成日叽叽喳喳,如今被赶来作市令,还是叽叽喳喳! 那一声“官家”,让他的身份暴露,而“请以国事为重”,则是生生败坏了他的兴致,大庭广众下这么一跪,他哪里还能待下去! 随行侍卫已经开始散开维持秩序,许多百姓已经回过神来,忙不迭的后退,原本熙熙攘攘热闹无比的西市,如今以陈叔宝等人为中心空出一大片来。 “章市令,你负责管理西市,那就管好自己分内之事,朝廷事务,你也敢越俎代庖!” 孔范率先发难,这个不知好歹的章华,先前不断骚扰皇帝,成日里上表,说什么莫要沉湎酒色,说什么局势危急,简直是危言耸听。 好容易将其赶去当市令,没曾想今日这乌鸦又来恶心人了。 “下官领着朝廷俸禄,自然忠君之事,陛下荒废朝政,孔尚书为何不劝谏!” “笑话!如今大陈国泰民安,官军收复淮南州郡,如今正是连战皆捷之际,这不是官家治国有方,难道是你章仲宗的功劳?” “官家!官军在淮南连战皆捷是不假,可百姓的负担也愈发沉重了,兵役、力役,已经压得百姓喘不过气来,米价连日上涨,光是今日就涨了...” “章华!你危言耸听,到底是何居心!” 沈客卿大喝一声,看起来义正辞严,“官军在前方浴血奋战,百姓在后方安居乐业,你!如此颠倒黑白,莫非是要为索虏张目么!” “索虏”是南人对北人的蔑称,一如北人蔑称南人为“岛夷”,而如今,“索虏”宇文温就在旁边,由“岛夷”蜕变为“索虏”的周法明亦是如此。 见着这位章市令如此进谏,应该是个忠臣,而陈叔宝即将发飙,宇文温决定“乱入”救人,心中说了一声“财去人安乐”,然后对着张鱼使了个眼色。 嘭的一声,张鱼手中拎着的提篮落地,内里装着的小玩意滚出来,发出各种声音,这声音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见着“关郎君”陈叔宝见着自己,脸上表情瞬间阴转晴,宇文温也很快进入角色:他“愣愣”的看着对方,嘴巴一张一合,满是惊讶的表情。 “关郎君...啊,至尊!” “至尊”也算是南朝臣下对其皇帝的称呼,他大呼一声后随即作势行礼:“草民余某,拜见至尊!” 说完便要下跪,却被陈叔宝快步上前喝止:“余郎君免礼!” 就在宇文温先“愣”了一下,又“即将”跪下之时,陈叔宝已经来到面前,伸出手将他扶住,以陈叔宝那略显臃肿的身材,竟然有如此速度,还真是让人难以想象。 “草民不知是至尊,昨日多有冒犯,真是死罪!” “无妨,朕若不是微服私访,哪里能遇见余郎君,又怎能亲耳听到余郎君的佳作!” “草民惶恐!” 周法明说完,心中哀叹一声,领着周围人跪地,事已至此,宇文温若是真要动手,他也就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周围的围观百姓本没有谁如此,见着有人跪了,在宫廷护卫们的注视下也纷纷跪地,天子的时髦度瞬间爆表,这让陈叔宝十分受用。 至于刚才那个让他极度反感的章华,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余郎君,昨日那几首诗,朕回宫后看了一晚,真是回味无穷啊!” “草民拙作,至尊谬赞了...”宇文温答道,一脸诚惶诚恐的样子,实际上心里在憋坏水。 见着面前如此情景,跪地苦谏的章华愣住了,一旁的沈客卿走过来,嗤笑着对他说道:“章市令,你可知道他是谁?” “下官不知。” “那你可知道《闻官军收复淮南州郡》、《侠客行》这几首诗,是何人所作?” 章华怎么会不知道,昨晚他就听到了这几首诗,据说是个叫做余文的人所作,每一首诗都能让人拍案叫绝,如今贴在市令官衙外公告栏里的诗句,还是他亲笔写上去的。 “余郎君?莫非这位就是?” “正是!官家微服私访,就是为了体察民情!”沈客卿得意洋洋说道,“昨日若不是官家遇见这位余郎君,这几首脍炙人口的佳句,如何能为众人所知?” 孔范不失时机的补刀:“章市令自负文采出众,不知能否作出如此佳作?” “下官...作不出来。” “若无官家微服出访,这颗明珠就蒙尘了,你成日里危言耸听,真是不知所谓!”(。) 第一百六十八章 顺便 某处府邸厅堂,宇文温正在品茶,在他视线范围内,有一扇琉璃屏风,上面的图案十分漂亮,但对于宇文温来说,这屏风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 百鸟朝凰琉璃屏风,是宇文温琉璃工坊的产品。 这个琉璃屏风,其百鸟朝凰图案是宇文温的“丽华”精心制作,高价出售给陈国商人,最后必定会献给陈国皇帝,转入另一位“丽华”手中。 如今这位丽华就在宇文温身边,为他斟茶。 张丽华,陈国皇帝陈叔宝宠妃,美艳不可方物,不过其美貌对于宇文温来说,也就那样了。 我家丽华可不比你差,正牌皇后哟! 主人为表热情招待之意,让自己的侍妾侍奉客人,在这个时代很正常,因为侍妾只是玩物不算人,当然也就只限于正常侍奉,例如斟茶倒酒之类。 除非主人愿意让侍妾提供“特殊服务”,否则客人就最好不要对侍妾动手动脚,毕竟“不问自取是为偷”,更何况宇文温身边这个“侍妾”身份不同凡响。 有如此佳人侍奉,宇文温倒不觉得有什么殊荣,陈叔宝经常召集近臣游玩饮酒作诗填曲,他的妃子们和有才学的宫女就经常侍奉客人们。 当然也仅限于正常的侍奉,谁敢动手动脚,除非活得不耐烦了。 坐在上首的陈叔宝,见着“余郎君”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也不再“矜持”,直接表示了招揽之意:“余郎君,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可愿为国效力?” “草民惶恐,愿意为国效力!” 宇文温当然愿意,不过他的“国”是周国而不是陈国,这种模棱两可的话,也算是应景,他才不会傻不拉几的落陈叔宝面子。 陈叔宝大喜,可还没来得及说话,宇文温又补充道:“只是草民家中事务还未处理,无法立刻为君分忧。” “家中事务?”陈叔宝闻言一愣,回想起昨日“余郎君”借酒浇愁的种种,默默地点点头:“朕知道,余郎君心中愤懑,不知所遇何事竟会如此?” “官家,实不相瞒,草民家人如今流落江北周国巴州。”宇文温说到这里痛心疾首,“草民之妻,为那宇文温霸占了!” 此言一出,旁边正装模作样品茶的周法明差点呛到,宇文温经常语出惊人,要不是他习以为常,刚才真就失礼了。 明目张胆的说谎,还一脸激愤的表情,周法明是真心佩服宇文温的演技,但这也不能说是谎话,余文之妻尉迟氏,不就是宇文温之妻尉迟氏么? “被宇文温霸占?”陈叔宝闻言一愣,随即点点头,妻子被人强占,也难怪对方会如此愤懑,“此獠殊为可恶,祸害我国郢州,朕迟早要发兵灭之!” “余郎君,方才所说,莫非是要前往巴州拯救家人?”张丽华问道,她和陈叔宝的关注点不同。 “正是,草民家人滞留巴州,如今宇文温不在府里,草民得数名好友相助,要设法救出拙荆,带着家人南渡回国。” “据说此獠府邸防备甚严,余郎君可有把握?” 孔范所说不是口说无凭,陈国对宇文温可谓是恨之入骨,也曾策划派死士潜入巴州伺机行刺,只是对方防御甚严,根本无从下手。 “宇文温不在府中,拙荆不为主妇待见,被迁至城外别院居住,那里戒备松懈,并不是没有机会。” 宇文温依旧鬼话连篇,开始飙演技,起身向陈叔宝行礼:“官家,草民原本要以行商身份,逆流而上去往巴州,只是如今陈周两国交兵,官军严防细作故而无法通行。” “如今官家在此,草民斗胆,求官家行个方便,让沿途州郡官兵放行。” “好说,朕许了!” 这点小事根本就不用陈叔宝亲自过问,但他还是颇为关心,毕竟对方是他要大用的人才,正好帮个忙。 “朕的禁军之中有许多好手,便派些人与郎君同行相助。” “草民惶恐,行走南北之际交得生死之友,如今诸位均前往巴州相助,若是草民再请他人帮忙,怕是事情要糟。” “此为何故?” “一如草民身边这位周郎君,他们不远千里赶去巴州拔刀相助,若草民又寻他人助阵,是为对其不信任,届时只有与草民割席断交了。” 陈叔宝闻言看向周法明,赞许的点点头:“果然有古之侠客风范!” 张丽华则是莞尔一笑:“周郎君一表人才,想来余郎君所交之人俱是如此,难怪能作出那首《侠客行》来。” “官家,草民要救家人,违禁从岭南贩运海盐前往巴州,也正是如此才得以接近宇文温府邸。”宇文温图穷匕见。 “官家!草民来建康时船坏沉没,海盐入水再无踪影,若无盐,草民无法借此入巴州,眼见着救人无望,故而心中悲愤至极,如今...不知...” 孔范闻言眉毛一挑:“余郎君莫非想在建康购盐,然后运到巴州,借此入城完成交易,然后见机行事?” 盐、铁,自古朝廷管控很严,周国的山南州郡不产盐,如今与外隔绝更是别想弄到盐,陈、周两国敌对,要是从陈国往周国贩盐,就是资敌大罪。 当然话是这么说,实际上么... 陈国就有人为了那琉璃镜的巨大利润,指使手下掌柜贩卖各类货物去巴州,其中就有盐,虽然只是少量,但也足够杀头了。 资敌之人当真该杀,往巴州贩盐的孔范心里表示国法是一定要遵守的。 “无妨,朕准了,余郎君可在建康尽情购盐,朕让孔尚书安排好,连同沿途州郡都一路放行!” 这种事情对于陈叔宝来说,连举手之劳都不算不上,他很欣赏余郎君的文采,打定主意要让其为己所用,如今对方有求于他,真是求之不得。 “余郎君,如果钱财不够,朕可以帮你。” “草民早已备有钱财,不敢劳驾官家。” “余郎君,你这一去,何时回来?朕可等着你为国效力。” “草民若救得家人,便南渡离开山南地界,只是到时不知该如何...” “无妨,余郎君便到此处府邸联系即可!” 半个时辰后。 宇文温走在街道上,周法明兴奋地紧随其后,他原本不知道宇文温为何招惹陈叔宝,现在才明白对方竟然是要顺手牵羊! 盐,不起眼的东西,却不能没有,一个人每日吃的盐很少,可再少也得吃,长期没有盐吃,人就会四肢无力,没有盐可是要命的事情! 山南不产盐,上游蜀地的井盐,下游陈国沿海的海盐,如今是不用想了,原本还还能靠朝廷运来池盐、海盐,可如今合州总管府丢了,道路断绝,盐路也断绝了。 天晓得山南何时能再与朝廷连接上,所以盐的供应问题越来越迫切。 “使君,这次要买多少盐回去?” “你说呢?” 宇文温满眼放光,既然陈叔宝杀不得,那他就要顺便捞好处,建康的特产很多,可山南需要的却是最紧俏的盐。 陈叔宝要招揽他,他就趁机提一些小要求,运一堆盐回去,反正陈国有盐场不缺这点盐,而他也没说谎故意骗人。 我老婆真的是被宇文温霸占了啊!尉迟炽繁独守空房大半年,想必夜夜辗转反侧全身发热,我回去帮她降温不就是救人么? 周法明纠结了一会试探着说道:“使君,在下觉得,怎么都要运回去两三艘船的盐!” “两三艘?那怎么够!至少二十艘起!” 皇帝都点头答应说随便买,想买多少就买多少,沿途州郡一路放行,宇文温不趁机占便宜那才是傻瓜。 “啊?那...那我等的钱财够么?” “不够就卖肾!”(。) 第一百六十九章 隐患 章华从官衙走出,身上穿的是便服,官服已经脱去,而他也不再想穿起来,国家弊病重重,百姓生活疾苦,他没能劝谏君王,这是失职。 又被贬为市令管理西市,一生所学毫无用处,这官不做也罢。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他反复念着这几句,半是赞赏,半是哀伤,看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章华苦笑着摇了摇头。 官军收复淮南这是好事,可局势也只是表面上看起来一片大好,实际上却是危如累卵,朝廷诸公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可在官家面前都是只字不提。 讳疾忌医,原本还有救的国家,已经渐渐病入膏肓了。 “这不是章市令么?” 章华闻声抬头,却见几名男子站在前方,当中一人笑着向他说道:“余某方才未和章市令打招呼,实在是失礼了。” “余郎君?” “正是余某,不知章市令如今一身便服要去何处?” 见着章华有些摸不着头脑,宇文温直接说明来意:“余某方才听章市令说百姓生活疾苦,想听听具体是何缘由。” “余郎君这是?”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章华闻言眼睛一亮,这八个字是实在是说到他心里去了。 “如何,相请不如偶遇,余某与章市令有缘,不如移步酒肆详谈?” 周法明在一旁听着,这位章市令他倒是认得,吴兴章华,字仲农,自幼好读书,常与士人游学,擅做文章,曾任广州的南海太守,后来赴京任职,时常上书劝谏君王。 奈何出身不好,世代均为农户,又不经营关系,为那些家世显赫的朝臣排挤,一直也没什么功绩或显赫的资历。 碰到方才章华劝谏陈叔宝那一幕,周法明倒是对这位市令有些尊敬,只是他不明白宇文温为何会特地找这位攀谈,总不能是打听西市的税收之类“以供参考”吧? 他们来到一处酒肆,要了间安静的厢房,宇文温、周法明和章华对坐,点了些酒菜,开始闲谈起来。 “章市令,官军如今在淮南连战连捷,形势一片大好,何故说百姓苦不堪言?” “郎君可知兵役?” “知道,按制,每丁每年服兵役四十五日,然则实际兵役远超时限,超过时日又未得补偿,每日口粮多有克扣,尤其军户和贱民无异,故而多有逃亡之人。” 章华点点头,看来对方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他接着问道:“可知官府如何确保百姓服兵役?” 宇文温答道:“如有逃亡者,家人补上,如有一户逃亡,三户连坐,如果村里有三户及以上逃亡,全保连坐,如果一保逃亡,全村连坐。” “郎君以为此能确保兵役么?” “此法甚严,想来百姓会相互监督,提防服役者逃亡。” “非也!” 章华有些激动,他开始讲述自己所知道的实际情况。 连坐法,看起来能确保百姓老老实实服兵役,可实际上却不是这么回事,每年四十五日的服役期,却经常无故延长,百姓苦不堪言。 四十五日的服役期里,吃不饱穿不暖,军饷是没有的,可役期到了之后,却别想回去,因为“战事紧”,什么匪患、民变需要用兵,反正借口随便都能找到。 实际上是被大小将领们驱使到各自府里做活,连工钱都没有。 服役的丁男,是家中的顶梁柱,长期不在家,地没人种,家眷被欺负没人管,一家老小的生活来源没有保障。 如果服役期间遇见战事,立了功被人冒领,阵亡了按说有抚恤,可家人别想拿到一文钱,更让人发指的是,那些将领会把这些阵亡之人归为“逃亡”! 甚至连那些不幸病死的人都被套上“逃亡”的罪名。 逃亡,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此人家里还得派男丁来顶替,继续服兵役,作为免费劳力供将领们驱使。 父亲“逃亡”了,大郎顶上,大郎“逃亡”了,二郎顶上,可一个家能有多少男丁这么折腾?男人没了,老弱妇孺哪里活的下去? 所谓的区区四十五日兵役,成了套在百姓脖子上的吊索,多少人为此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所以宁愿选择举家逃亡,也不肯服兵役。 一户逃亡,三户连坐,没人是傻瓜,去服那“四十五日兵役”,三户逃了,一保连坐,一保逃了,全村连坐,那么全村人都举家逃亡。 逃到哪里去?逃到世家大户豪族那里作佃农! 有了大户羽翼,这些逃亡的百姓不入户籍,也就是成为了隐户,耕种大户的田地,虽然缴纳的田租也不少,但至少不用服兵役、力役,可比当向朝廷交租的百姓好多了! 户主逃亡,其名下的田地抛荒,随即被大小豪强侵占,一番运作后变成“祖传”田产,如此一来这些地也不用向朝廷交租。 兵役,逼得军户和百姓大规模逃亡,人变成隐户,地变成豪强家产,这样就导致朝廷能征收的粮食、布帛越来越少。 若是太平时节,朝廷的收支勉强撑得下去,寅吃卯粮总能缓过气,可是如今对淮南大规模用兵,问题随之而来,而且后果更加严重。 “要用兵,就得征发百姓服兵役、力役,战场厮杀要兵,守城要兵,输送粮草要青壮,运送物资也要青壮,更别说修葺城防,四处布哨。” 宇文温缓缓说着,章华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大规模用兵,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征发百姓,而陈军打过江北之后,好容易夺回的国土,肯定要固守。 周军肯定会反扑,所以战事可以预计会旷日持久,那些被征发来的百姓,短期内想要回家就是痴心妄想。 然后春天到了。 壮劳动力被征发外出,生死且不论,家中老弱妇孺如何开展春耕?这年头家里能有头牛就已经很了不起了,都是靠男人拉犁,女人扶犁。 没了拉犁的男人,也不太可能有钱雇人,凭着力气微弱的老弱妇孺,一天下来能犁多少亩地? 误了农时,直接导致秋天歉收,到时后缴纳不了租调,官府会善罢甘休么?更别说“淮南战事紧”,加派“淮饷”在所难免,可歉收的农户哪里交得出来? 不想家破人亡,就只有举家逃亡! 官府需要征发百姓,逃亡的越多,要征发的也越多,然后就是恶性循环。 “不错,官军在淮南连战连捷,与周军长期对峙在所难免,淮南战乱收成锐减,只有靠江南钱粮支撑,需要更多百姓服兵役、力役,如此一来,百姓逃亡的情况会愈发严重!” 章华说到这里忧虑重重:“如今还不明显,一旦在淮南长期对峙下去,再过几年,朝廷就会元气大伤,到时再想办法就已经晚了!” “章市令,这些话说与余某听,是为了上达天听吧?” “正是!余郎君文采出众,颇受官家青睐,若能将实情禀告,想来官家会...” “章市令,某有一问。”宇文温打断对方的讲话,“朝廷的隐患,怕是不止这一处吧?”(。) 第一百七十章 隐患(续) 听得宇文温这么一问,章华点点头,对方看起来不像是在敷衍他,要继续打听说明对话题感兴趣,所以心中稍微宽慰,喝了口茶继续说下去。 兵役的问题是顽疾,而另外有一个也同样是顽疾:户调折钱。 百姓每年要交田租、户调,田租是米、麦、粟等粮食,户调是布帛等实物,数百年下来都是如此,不过南朝却有些特别,布帛中的一半,要折钱缴纳。 南朝经济兴盛,铜钱需求量大,朝廷为了增加手中的铜钱存量,要求百姓缴纳户调时,要将一部分实物换成等价的铜钱上缴。 这样一来,朝廷也省下了将实物卖掉换成铜钱的步骤,把这个步骤转由百姓负责。 稍微麻烦了些,但也麻烦不到哪里去,这中折钱法看起来似乎也没什么,可实际上却能把百姓压垮。 章华举例,一户百姓每年上缴户调布两匹,按官府的要求,上缴的是一匹布,还有与一匹布等价的铜钱,看上去没什么问题,可实际上问题很大。 一匹布等价多少铜钱? 这个价钱,只有官府定的才算数。 官府对一匹布等价多少钱进行定价,依据的是布匹的市价,这看上也很合理,可问题就在于,布匹的市价是按照萧齐时期的行情定的。 换句话说,那价格从一百年前的萧齐开始一直沿用到现在,每匹布的定价是五百五十文。 而如今布匹的市价,也就一百文左右。 “这样一来,实际上百姓要交的户调,已经暗中增加了许多?” “正是!” 章华说到这里痛心疾首,按理百姓需要上缴的布也就是两匹,其中一匹布要折换成“等价”的铜钱,拿去市场按市价出售得一百余文,可官府收的“等价”钱却是五百五十文,远高于市价。 所以百姓得多卖四匹布,才能凑够一匹布的“等价”钱,那么要上缴的户调,是一匹布加五匹布,这样一来实际交出去的布由两匹变成是六匹...么? 错!官府收铜钱,可对铜钱有要求,必须是好钱,剪边钱不收。 剪边钱又称“剪轮钱”,那是有人为盗铜而剪去铜钱的边廓,原本圆形的钱,缺了一边甚至多边,由圆形变成不规则的多边形。 这种钱官府不收,但市面上流通的铜钱大多都被剪边,也就是说百姓出售布帛所得基本上就是这种剪边钱。 官府不收,那该怎么办? 好办,有店铺可以提供好钱,百姓去那里换就行了,当然不可能是一比一兑换,按照行情来说,大约是一千二百文剪边钱,换一千文好钱。 “所以还得多卖一匹布,才能凑够这所谓的‘等价折钱’?” 宇文温有些无语,周国缴纳户调不玩这种花花肠子,可即便如此他能想通其中关键:这是朝廷变相加户调。 “以前是,现在不是,行情已经看涨,一千二百八十文剪边钱,才能换一千文好钱。” “所以百姓交的户调,实际上至少超过七匹布了。”周法明冷笑着,他出身南朝官宦世家,自然是不用缴纳租调,但耳濡目染之下,多少都知道其中蹊跷。 沿用一百年前的“行情”定价,是朝廷诸公老糊涂了么?不是,他们精着呢,这就是一门生意! 权贵、世家、豪族、大户们名下田产、隐户不知凡几,大多不用向朝廷缴纳租调,他们才不关心租调翻倍,毕竟朝廷要维持下去也确实需要钱,所以得从平民百姓身上拔更多的毛。 变相增加户调,百姓活不下去就会逃亡,正好被这些大户吸收做佃农,那些抛荒的田地,被他们运作成“祖产”,这些人都是隐户,田地产出都是自己所得,何乐而不为? 倒霉的是朝廷,受益的是自己。 所以呢,兵役还有所谓的户调折钱,使得百姓的负担日益加重,这种事情朝廷诸公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们大多数都从这里面获益,谁吃饱了撑的和自己过不去! 别的不说,那个用好钱换剪边钱的生意,就是由大大小小各方势力把持着,这可是很来钱的。 剪边,让市面上流通的铜钱大多数是剪边钱,然后用剪下来的铜料私铸铜钱,接着用这些好钱去换百姓手里的剪边钱,继续私铸铜钱。 能换好钱的店可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开,而百姓也只能到这种店铺里换好钱,所以生意越做越大,利润越来越丰厚。 若是可以,甚至还想把定价上调,不过此举太过无耻,所以只能装聋作哑,五百五十文的价格,就这么延续将近百年。 这还不够,等到秋天百姓要出售布匹换钱时,操纵行情压低布价,趁机又吸一口血,这种事情年年都在上演。 要解决问题很简单:按实际行情定价即可,至于剪边钱的问题,实在是一言难尽,只能是被占便宜了。 “这位周郎君说得不错,折钱本无大错,只需按照实际行情定价即可,但是就从没人提起,章某多次上书,可官家却从来不过问此事。” “章市令,某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余郎君请说。”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宇文温盯着章华的眼睛说道,“章市令觉得,官家是知道此事,还是不知道此事?” 章华闻言默然,他的理性告诉自己,官家不可能不知道,可这样一来,他从感情上却不能接受:为什么,为什么官家既然知道,却不做任何尝试? 肯定有阻力,而且这阻力不会小,多少人靠着布匹定价五百五十文来吸血,要是把定价下调,怕是会有很多人背地里咒他不得好死。 可这又如何?不为民做主,我章华为何出仕?! 这件事和兵役的弊病不同,布匹的行情明明白白,就是每匹布百余文,要是谁敢舔着脸说布价还是五百五十文,他可以拉着对方到市场当面对质! 堂堂正正的讲道理,明明白白的行情价格,肯定深得民心的改革,为何官家就是不施行! 当年周攻齐时,陈国积极北伐,结果没几年长江以北国土全部沦陷,先帝为此心灰意冷,再提不起精神改革弊政。 太子登基,章华原以为新君继位必会朝气蓬勃,励精图治重整河山,于是不断上书进谏,结果都是石沉大海,官家每日除了饮酒作乐,还是饮酒作乐。 他也被人排挤,赶到西市做市令,今日见着官家微服出巡,苦苦劝谏却依旧无用,章华一想到这里不由得嘴里发苦。 “章市令今日所说,余某已记下,只是家中有事要到江北周国巴州走一遭,官家那边,可能要等事毕之后,余某才能谏言了。” “余郎君要去江北巴州?如今两国正在交战,水路、陆路断绝,这怕是风险很大啊!” “无妨,山人自有妙计。”宇文温郑重地说道,他探听得陈国的隐患故而心中大喜,不过面上不动声色。 “也罢,章某方才说了许多,让余郎君劳神了。” 见着对方心灰意冷的样子,宇文温心中一动,这位陈国官吏忧心国事,别的不说光是这份心他就很赞赏,似乎对方有些才学,那他就试试。 “章市令,不知听说过北地经学名家信都刘焯?” “信都刘焯?莫非是‘二刘’之一的刘焯刘士元?久闻大名,只是无缘得见。” “正是刘焯刘士元,余某因为要去江北巴州,曾派人打探当地消息,得知刘士元如今已到巴州,似乎是要长居于此,办学授业。” 章华闻言眼睛一亮:“余郎君此话当真?” “当真,某观章市令似乎有辞官之意,如果时局平稳而章市令有意,可到巴州州治西阳城一探究竟。” 见着章华沉吟不已,宇文温也没再多说,有些事情提一下就好,成不成就看天意了,双方就着酒菜又谈了一会,随即各自散去。 周法明一直心存疑问,如今便开口问道:“使君,据在下所知,这位章市令倒是颇有才学,莫非使君起了招揽之意?”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虽然有刘助教在,但州学还是缺先生啊...” “使君原来不是招揽章市令当官的?” “你觉得他会当周官么?” 听着宇文温反问,周法明摸了摸下巴,随即摇摇头,之前章华苦谏的模样他可是看在眼里,让这种人投敌去当官,怕是难度不小。 “一场偶遇,却探出个不得了的消息,真是不虚此行啊!”宇文温喜上眉梢。 历史上的陈国,在杨坚以隋代周之后,就缩在江南等死,看来其内部果然是弊病丛生,所以只能苟延残喘。 如今这个时代,陈国依旧弊病丛生,兴兵北伐虽然连战皆捷,看来也就是徒有其表而已,越是投入资源,越是会导致元气大伤。 一如明末,明廷要保住辽东的残垣断壁,不停的加派“辽饷”,结果天灾**,逼反了穷苦的农民,内忧外患之下轰然倒塌。 陈国收复淮南,要守住地盘就得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这样就会加重兵役、租调,百姓活不下去就选择逃亡,如果逃无可逃的时候,该怎么办?(。) 第一百七十一章 带盐 蕲口,周国水军营寨,细如柳絮的飘雪,将大地还有营帐染成白色,历经濡须口之战的水军将士在此驻扎,修补船只、战具,准备迎接下一次恶战。 船场内,数条大船正在维修,破损的船体,折断的桅杆,船上四处可见烧焦的木板,还有烟熏火燎的痕迹,这都显示着先前水战的激烈程度。 濡须口水战,周军以少打多,借着上风向纵火,江面上烧成火海,两军战船在火光冲天之中捉对厮杀,最后两败俱伤。 周军伤亡不小,陈军也好不到哪里去,以少打多的周军甚至算是惨胜,不过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那种类型,如今双方各自缩回营寨舔伤口。 水战没输,可周军陆战兵败,黄州军救援合州总管府不及,合州地界为陈军占领,山南和朝廷的联系中断。 虽然战事还在继续,也许合州很快便能抢回来,但如今的挫折,依旧在山南周军将士心里蒙上一层阴影。 水军陆寨,大帐内,水军总管周法尚光着膀子坐在胡床上,军医正在为其更换纱布,几道触目惊心的刀伤赫然出现在周法尚后背。 上月下旬的水陆决战,周法尚身先士卒,指挥座舰当先冲阵,结果混战之中被创十余处,所幸并无大碍。 领兵作战难免受伤,尤其流矢更是防不胜防,他只是身上被砍了十几刀而已,有铠甲护着不过是些皮肉之伤,要是不小心给流矢射中面门,只有当场战死。 “转眼已过将近两个月,战船修复情况如何了?” “总管,蕲口修船场木料不足,我军大部主力战船受损严重,如今战船只修复六成,其他的说是能浮在水面上,那把火烧得太猛了。” “我军不好受,陈军也不好受,就看谁先熬不住了。” 周法尚忍着背上的疼痛,和诸将商讨着军情,这场仗打起来怕是没完没了,如今还不是安心养伤的时候。 “总管,听闻巴州那边围了郢州夏口,若是陈国水军发了狠,再度西进的话...” “光是水军西进有何用,就算他们突破蕲口江面,莫非还能突破伍洲?陈军如今攻下淮南,重心都放在那边,就算是要派兵西进,也是有心无力了。” “如此说来,水战是打不起来了?” “打不起来,让将士们好好休息,但是该出去骚扰的还是要继续,别让陈军闲着。” 周法尚做出了判断,用兵要看想达到什么目的,陈国如今的目标明显就是要守住淮南,没有余力派兵西进,所以心里整日绷着根弦没必要。 不光派援兵没什么用,他判断陈国怕是已经没信心击退占据武昌的周军了。 郢州已经变成陈国的一处溃疡,需要投入相当大的人力物力才能“治好”,周法尚不觉得陈国能同时兼顾淮南和郢州。 议事完毕,众将散去,周法尚也换完药,穿上单衣后在帐内走动,慢慢的活动筋骨。 除非黄州军东进,否则陈军不会来犯,这是他的判断,而黄州军大约也不会继续东进了,毕竟荆襄那边的战事依旧激烈,他们要作为后备军随时西进增援。 帐内点着火堆,驱散了透入的寒气,周法尚穿好衣服擦拭起佩刀来,他原来那把刀已经砍坏,铠甲破损严重,如今刀和铠甲都换了新的。 “郎主,小的来擦刀,请郎主休息,好好养伤。” “无妨,这点小伤还没必要卧榻休息,刀不磨不利,人不动可不行,府里有消息传来么?” “郎主,老主母安好,只是三郎君还没有消息。” 一说到三弟,周法尚就有些担心,周法明去年四月跟着巴州刺史、西阳郡公宇文温去邺城后,按说九月就要返程,结果淮南战事起道路断绝,自然是不能如期返回了。 滞留邺城的话,倒是没什么可担心的,就怕... 想到这里,周法尚不由得心中忧虑,九月初,周天子御驾遇袭,随行的宇文温组织人手反击,周法明亦是其中之一,一番血战后人人挂彩。 人没事就好,就怕接下来为了回山南,一行人冒险南下,这一路上兵荒马乱,也不知道能否顺利抵达。 “郎主!三郎君回来了!!” 一名部曲从帐外冲进来,兴奋地禀报,周法尚闻言嗖的一声跑上前,抓着对方摇起来:“你说什么?怎么回事?” “郎主!方才巡哨的战船,在江面上拦下一艘南岸过来的小船,上面坐着几个男子,其中一个正是三郎君,其他几个,都是府里的老伙计们!” “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周法尚扯着那部曲冲出大帐,向着江边跑去,路上有一层薄薄的积雪,脚踩上去有些滑,而周法尚就这么跌跌撞撞的疾驰着。 还没跑到一半路,只见士兵们簇拥着几名男子向他这个方向走来,当中一人正是他的同父异母弟周法明。 “二兄!” “三郎!” 兄弟俩紧紧抱在一起,周法尚看着突然出现的弟弟,仔细端详了许久,才惊讶的问道:“你是怎么回来的?” “二兄,我可是真货吧?” “是啊?怎么?” “事不宜迟,宇文使君还在等着我的消息,要是没什么疑问,那我便发消息了。” “宇文使君?他人在哪里?莫非是...” 周法尚闻言有些奇怪,他看了看远处的江面,也没见什么船,不过既然弟弟是乘船从南岸过来,看样子是探路,宇文温想来也是在南岸候着。 这可不行,江南是陈国的地盘,迟则生变! 他立刻下令让战船做好准备,随时接应宇文温渡江,一旦陈国水军战船拦截,他就要不惜任何代价,护得宇文温安全北渡。 “二兄,赶紧把码头腾空,一会有船队靠岸,大船队哟!” “大船队?” 。。。。。。 一队骑兵疾驰而来,进入水军营寨之后,当先一人掷鞭下马,正是黄州总管邓孝儒,他领兵驻扎在蕲州地界,收到一个紧急消息后立刻赶来蕲口的水军营寨。 “人呢?人到了么?” 迎上来的水军总管长史答道:“总管,人刚到岸,请这边走。” 一行人急匆匆往岸边走去,邓孝儒得知那位巴州刺史、邾国公宇文温竟然来到蕲口,马不停蹄的赶来这里,长史大概介绍起事情经过。 “竟然是从江南过来的?” “正是,想来邾国公是乔装打扮,从下游渡江而来,还带来了许多盐。” “盐?”邓孝儒闻言一愣。 “是的,邾国公随船带来许多盐。” 邓孝儒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如今的心情,如今合州失守,山南和朝廷联系中断,远在邺城的宇文温,要是回来可不容易,如今对方是从江南北渡,那就和逃命差不多。 都这种时候了,还想着带盐? 他觉得有肯能是宇文温乘船而来,顺便在船上带了些盐,那么量也不可能多到哪里去,不过人回来了就好,其他的都是其次。 来到码头,只见一群人围着个年轻人走了上来,邓孝儒定睛一看,那人不是宇文温还有谁? “总管,下官有礼了!” 宇文温笑眯眯的行礼,邓孝儒看着他也是笑着点点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总管,下官此次回来,带了些盐,数量有些多,怕是要走水路回巴州,可得派些船护送了。” 邓孝儒闻言抬头一看,随即愣住了:码头上有许多艘民船正在靠泊,看那阵势怕是不下二十条船。 “这...这些船...” “总管,这些船里装的都是盐。” 邓孝儒差点把胡子揪下来:“都是盐!” “正是,下官此次从江南来,顺便运来海盐,想来正是山南急需的吧。” “这...这到底有多少艘?” “不多,三十艘而已。” “三十艘!” 众人惊叹,宇文温带回来这么多盐,不要说黄州,怕是山南州郡都能分到足够的盐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归来 巴口,巴州长史任冲、别驾郝吴伯以及巴东郡守许绍等州郡官员,正在码头处等候,前日有驿使从蕲州带来消息,说巴州刺史、邾国公宇文温已经抵达蕲口,乘船西进于今日返回巴州。 如今是正统四年二月下旬,宇文温自从去年四月前往邺城之后,迄今已出门在外十个月。 “任长史,宇文使君为何不走陆路,反倒是要走水路?” “使君随行船队满载食盐,要在巴口卸货,使君要亲自押船。” “食盐?” 官吏们闻言议论纷纷,他们只知道宇文使君回来了,要在巴口登岸,且不说为何不走陆路,光是登岸地点就有些奇怪。 西阳城南江边有码头,虽然水流湍急了些,但船要靠岸还是可以的,但宇文温却舍近求远,在西阳城东较远的巴口登岸。 按着任冲所说,唯一的可能就是船队要在巴口靠泊,以便卸下食盐,而这些食盐的数量不会少。 因为船只往来日渐频繁,巴口港也屡次扩建,如今的码头可供停泊的船位很多,又有许多青壮在此做装卸工挣钱养家糊口,所以装卸能力很强,官吏们琢磨着莫非船队规模很大? “看见了么?那边的库房都清空了,也许是为了给食盐腾地方。” “不会吧,这么多库房...这得多少盐啊?” “哎我说,宇文使君既然是从蕲口过来,那么想来是从东边过来的,东边不是在打仗么?淮南都给陈国占了,使君是怎么过来的?还带了许多盐?” 窃窃私语此起彼伏,任冲听了也没有阻止或者解释的意思,他虽然收到驿报,知道宇文温今日在巴口登岸,还带来了三十艘船装载的盐,可这些盐是怎么运来的却是一头雾水。 太匪夷所思了! 不要说这么多盐是怎么弄来的,光是如何平安经过陈国,他都觉得困难重重,如果是平日还好,可以买通边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两国交战打得眼都红了,陈军将领会放过这条肥羊? 走的是水路,而合州、吴州均已被陈军占领,那么宇文温不可能是在这些地方装船,但不在这些地方装船,总不能是在建康装船出发的吧? 越想谜团越多,任冲理不出头绪,只是担心那位不要又是假的。 去年十一月,一个假的宇文温赚入邾国公府,也亏得邾国公夫人发现得早,不然肯定出大事,所以要不是此次驿使送来的信中有黄州总管的官印,又有宇文温的私章,任冲根本不敢相信。 同样在纠结的还有巴东郡守许绍,上次是他不察,救起假宇文温并带到邾国公府,差点酿成大祸,所以一直自责不已,如今又有一个宇文温来了,所以许绍决定要擦亮眼睛。 “来了,来了!” 江面上出现船队,向着巴口码头缓缓驶来,当先一条快船在水军战船护卫下率先抵达码头,甲板上为数人簇拥的,正是巴州刺史、邾国公宇文温。 刚踏上码头,宇文温正要向众人挥手致意,却见许绍抢先一步上来,紧紧握着他的手说道:“使君!” “嗯,许郡守别来...嗯?” 宇文温只见许绍握着自己的手,似乎是在“看相”,亦或是猥琐至极的“摸骨”,心思瞬间想歪,琢磨着这位莫非是某种人格觉醒。 想抽手却抽不出来,许绍拼命握着他的手,仔细看了一会才放开。 ‘阿弥陀佛,中指比无名指长,想来是真的。’ 许绍如是想,这可是邾国公夫人透露的“诀窍”,却见宇文温似笑非笑的盯着他,赶紧拱了拱手谢罪:“使君!下官失礼了。” “哎呀,有空得和许使君谈谈,许郡守是该成亲了。” 郝吴伯知道许绍方才是在辨认真伪,故而赶紧打圆场,说先前有狂徒假冒使君,故而许绍有些慎重。 “假冒本官?是何人如此大胆!” 宇文温早已耳闻此事,却故作惊怒装,而郝吴伯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邾国公夫人当场识破此人行径,连带其余党具已被捉拿,只是其人在逃跑之际为府邸护卫击杀。” “原来如此...”宇文温点点头,随即对着长史任冲,以及在场官吏行了个团揖:“本官离开巴州将近一年,多亏诸位操持州中事务了!” “此乃下官/卑职分内之事!” 一阵寒暄之后,船队驶近码头,在领航的指引下分别靠岸,众人看着这不下二十艘船的船队都是目瞪口呆,如果说这些船上装的果真是食盐,那都是从哪里来的? 吏员一声令下,早就等着的苦力们用上前去开始卸货,一袋袋盐就这从船上运到岸上,长史任冲趁着身边无他人,低声问道:“使君,这许多食盐是从何而来?” “建康。” “啊?” “很奇怪么?本官从下游来,要买这么多盐也只能是建康才有了。” “买的?” “本官倒是想抢,奈何人手不够...” 任冲闻言无语,他大概能想到宇文温回来途中经历何种艰险,只是这位不但毫发无损归来,还带来这么多盐,竟然还是在建康买的,真是匪夷所思。 在建康大摇大摆的,不被识破身份抓去游街都算不错了,还能买这么多盐回来! 宇文温和任冲边走边谈,开始询问其这大半年来巴州的各项事务,其他人也没闲着,郑通和郝吴伯交接,这三十艘船运来的盐,几乎花光了他们随身钱财,绝不容有失。 “这得花掉多少钱?使君身上带了这么多钱么?” “总归是有办法的。” 郑通含糊的答道,宇文温身上当然没有这么多钱,不过在建康却有自己的渠道,那就是王越借着与陈国商人做买卖之机,在建康暗中布下的据点。 也就是说,即便滞留建康,宇文温不愁日常花销,也能有个安全的地方落脚。 宇文温归来,官方迎接活动结束,接下来则是“民间”活动,早已等候多时的亲友们上前接人,田益龙之父田宗广,带着儿媳、孙子,欢天喜地的将田益龙接了回去。 “周郎君,今日就在巴东小住吧,请!” “许明府,请!” 许绍作为“地主”,为周法明接风洗尘,剩下的人则都是宇文温这边的,自然是宇文温自行安排了,宇文十五早已领着车驾在一旁守候,见着郎主终于归来不由得眼眶发红。 比他情绪还要激动的是刘彩云,见着丈夫张\定发笑盈盈的看着自己,她顾不得那么多,众目睽睽之下撞到对方怀里,哭成泪人。 虎林军统军田正月,来到宇文温面前行礼:“使君!将士们日盼夜盼,就盼着使君回来!” “老田,你又被留在军营看家啊?” “嗨,下次,下次就轮到末将去砍人了。” “兔崽子们皮痒了么?” “痒,末将等日夜操练,让他们哭爹叫娘!” 众人大笑,宇文温很满意,他终于回来了,回到了家人、朋友、军队身边,见着宇文十五站在面前便问道:“府里安好?” “郎主,府里都好,主母正等着呢!” 宇文温点点头,上了马车离开码头,车动起来后瞬间变了脸,一把扯过宇文十五问道:“你跟三九眼瞎了么?那个假货是怎么回事?嗯!!”(。)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三过家门 邾国公府,气氛有些诡异,邾国公宇文温今日回来,夫人尉迟氏和女眷们喜上眉梢,做好各项准备迎接夫君,未曾料回来的人中,独独缺了最重要的那个。 “国公去军营了?” “是的,方才郎主从巴口回程,路过军营就转进去了,说是要在营里和将士们边午饭边谈,所以...” 回来传消息的张鱼苦着脸,尉迟炽繁闻言有些失神,夫君在外大半年,好容易回来了竟然连家都不急着回。 跑去军营做什么?也不急着这半日啊! 杨丽华在一旁听着,脸上闪过一丝忧虑之色,萧九娘也是有些失神,她们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个问题:莫非夫君在外头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 去年十一月,有个混蛋冒充宇文温,混入邾国公府想要里应外合,把杨丽华劫(救)走,亏得尉迟炽繁三人发现破绽,识破对方身份挫败贼人阴谋。 尉迟炽繁立刻借助官府方面对此事进行“澄清”,尤其重点说明贼人刚入府就被识破,防的就是有人在外面造谣,说府里女眷被假宇文温祸害云云。 当然嘴巴长在各人脸上,粗胚们爱说什么她管不了,反正就是没有发生那种事,事情全过程有许多人作证,尉迟炽繁不怕外人嚼舌。 可就怕宇文温在外面听到后想歪了! 张鱼见着主母还有两位侧夫人面色不对,心知肯定是误会了什么,他在建康见着宇文温听了传言失态,但也知道郎主后来想通了。 这种事情越描越黑,况且也不是他区区下人能够插嘴的,但张鱼心思缜密,兼之跟着宇文温耳濡目染,于是默念一声“阿弥陀佛,田统军对不住了!”,然后开始实力甩锅: “主母!郎主本来是急着回来的,只是路过军营,听着里面热火朝天在操练,田统军一时不察,介绍起军中情况滔滔不绝,郎主一时间按耐不住,便转入军营里去了。” “是这样啊...” 尉迟炽繁闻言心中稍定,她知道夫君是个练兵狂,想来真是“一时间按耐不住”,不由自主的望向杨丽华,见其也是向着自己点点头。 “那...” “郎主忙完了就回来,命小的先回来传消息,为的就是让主母和侧夫人们放宽心。” “张鱼,国公到底是如何从邺城回来的?”杨丽华转入正题,“合州可都是被陈国占去了啊?” 这个问题尉迟炽繁大概知道答案,去年十一月时,宇文温用飞鸽传书告诉她身在东海倭国,只是飞鸽传书还是秘密,宇文温没让她外传,所以就守口如瓶。 张鱼见着主母面色如常没吭声,而两位侧夫人却是一脸茫然的样子,心知是一人知道,两人不知道,所以斟酌了一会开口说道: “我等是走海路到建康...” “走海路!!” 杨丽华和萧九娘闻言俱是一惊,而尉迟炽繁随后回过神来,也装作惊讶的问道:“怎么会是走海路?” “说来话长...我等顺着黄河东进入海,然后走海路南下,结果遇到了大风暴,被吹到倭国去了...” 。。。。。。 伙房,符有才等正在为张鱼等人接风洗尘,对方跟着郎主去邺城,折腾了将近一年才回来,所以要好好的热闹热闹。 今日郎主回来,主母吩咐府里上下加餐,所以大伙有了口福,不过出去的护卫们,有许多人已经回不来,所以开餐前,大家倒了三杯酒,以示怀念。 人少了,却又多了两个,张鱼向众人介绍了马五还有史万宝后,气氛热络起来。 “这位是史万宝兄弟,是史开府的弟弟,身手十分了得!” “嚯!好壮实的身板,来,干了这碗酒!” 史万宝倒是豪爽,一口气接连干了几碗,符有才见其面不改色的样子,放下酒碗向着吴明使了个眼色。 “史兄弟!史开府如今在江南砍陈军忙得很,这几日便在府里住下,我等兄弟几个好好切磋切磋。” 见着吴明扛着一坛酒过来,史万宝心中叫苦,他的酒量不差,可明显对方来者不善,看来今日不醉是不行了。 他听不大懂府里护卫们的话,因为大部分人都是满嘴南音,不过符有才似乎是关中人,而这位吴明也能说一口关中话,在这异乡能听到“乡音”,不由得亲切许多,所以史万宝也不打算躲。 心一横,捞起一坛酒,和吴明杠上了:“吴兄弟,干了!” 史万宝被“围攻”,愣头青马五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死心眼所以别人敬一杯就还一杯,敬一碗就还一碗,如今贾牛拎着酒坛走到面前,他摇晃着起身也要拎酒坛。 见着这位满面红光打着酒嗝,坐在一旁的林有地看不下去,赶紧起身劝道:“马兄弟,不要勉强...” “额额额不勉强!”马五喝酒已经上头,变成大舌头吐字不清:“来,额干了额!” 话还没说完身子一歪,亏得林有地将他扶助才没倒地,见着这位已经被放倒,贾牛麻利的转到张鱼面前:“阿鱼...” “我跟你们说,那日在大海上,船队遇见风暴,当年真是滔天巨浪,一阵阵波浪拍过来,比西阳城的城墙还要高!” 众人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正听张鱼讲述大海历险的故事,这对于从来没见过大海的人来说,吸引力是十分巨大的。 “大大的海船,被那浪一拍就碎了!剩下的几艘船在海上漂啊漂,四周除了水还是水,熬了不知道多久,水都喝光了,个个喉咙干得要冒火...” 一听到这里,众人都觉得奇怪:“不是说到处都是水么?怎么会没水喝?” “那水是咸的!就是盐水,你们觉得喝盐水能解渴?” 张鱼说得唾沫横飞,他那时也是第一次见到大海,自诩水性了得却在海上被颠得七荤八素,“后来好容易见到陆地,上去一问,你猜我们到了哪里?” “哪里?” “倭国!黑水洋以东的倭国!” 。。。。。。 傍晚,一辆马车行驶在西阳城街道上,宇文温坐在车中想着事情。 他很忙,在巴口登岸后就没停过,途经虎林军军营时转了进去,细细问过如今情况,又和将士们共进午餐;回到城里,没有回家而是赶去州衙。 听长史任冲、别驾郝吴伯等人汇报州务,宇文温离开巴州将近一年,许多事情需要了解,详细询问之后得知一切都正常运行,算是稍微松了一口气。 然后赶去江堤工地上转了一圈,见着江堤的修建进度一如预期,总算是彻底放下心来:为了修长江大堤,他可是调集了众多的人力物力财力,绝不容有失。 看完江堤工地却没回家,因为过问了州务接下来是军务。 巴州去年新立军府,一应事宜都是大将军府长史等一众佐官操办,所以宇文温得过问相关情况,毕竟作为统帅,至少要“知己”。 和佐官们一谈就是一个时辰,宇文温算是对自己麾下另一只军队有了深入的了解: 军府运行顺利,有了虎林军的练兵经验,加上原虎林军骨干的加入,新府兵强化操练数月如今已具备基本的战斗力。 开府将军史万岁领着最能打的新练府兵,和巴州司马杨济、虎林军别将陈五弟南渡进攻郢州,之前已经攻下武昌,如今正袭扰夏口,来个围点打援。 宇文温原本还想过江去武昌看看,只是时间不够方才作罢,但还是没有回家。 他从邺城“招聘”的太学助教刘焯,如今正在筹办州学,宇文温顾不得风尘仆仆,又转去和刘焯详谈,连带着帮忙建学的郝吴伯一起,谈论相关问题。 州学的“硬件”已经准备得差不多,只是“软件”还显得不足:缺教书先生,不过郝吴伯还有许绍已经发动自己的同窗好友,四处物色合适人选。 直到日落西山,马不停蹄的宇文温才想起来自己该回家了。 马车在邾国公府正门停下,此时的府邸大门挂着灯笼,光照如白昼,他下了马车,只见夫人尉迟炽繁领着侧室杨丽华、萧九娘恭候多时。 “妾身恭迎国公回府!”(。) 第一百七十四章 女人的战争 翌日,邾国公府一如往日井井有条的运行着,仆人、护卫、侍女、厨子按着各自职责四处忙碌,府里的各项规定很细,众人只要按着条目执行即可,无需上头额外督促。 “抓紧时间,还有...十分钟!” 后院管事翠云大声指挥着,看了看屋檐下挂着的那个“钟”,这是府里工坊鼓搞出来的东西,能看时间,精确到“分钟”,只是容易坏,经常要修或者更换。 侍女们闻言加快清扫花园的动作,时间一到,小女郎娥英就会带着两个小郎君“杀”出来,折腾得天翻地覆,还有一位刚开始学走路的小女郎浣奴,不久后也将加入这个行列。 “主母。” 问安声起,是邾国公夫人尉迟炽繁来到花园,翠云赶紧上前问安。 “都打扫好了么?” “回禀主母,都打扫好了。” “一会小郎君在园里嬉戏,你们多看着点。” 尉迟炽繁交代着,她眼圈发黯,一副晚上没睡好的样子,本来这也很正常,因为宇文温昨日回来,按惯例当晚应该是在她房里歇息。 然后**烧上一个晚上,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起来。 现在就是日上三竿,可尉迟炽繁昨夜却是独守空房单卧榻,一肚子想说的话没人听,一想着夫君当晚搂着别的女人,她更加睡不着。 不是宇文温薄情,实在是日子不巧:她这几日正好身体不便。所以昨晚宇文温准备扑上来时,尉迟炽繁只能高挂免战牌,让他去别院过夜。 结果他就真的去了! 一想到夫君毫不犹豫的弃她而去,尉迟炽繁悲从心来。 虽然不方便,但我也可以...可以... 一夜无眠,尉迟炽繁到了清晨才迷迷糊糊睡去,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早膳也没心思用了,她决定找些事情来做,过几日再和某人算账。 “国公昨夜是在哪个院子歇息?” “回禀主母,是在二夫人院子里。” 尉迟炽繁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杨丽华不但抢先生下儿子,还颇得宇文温宠爱,要是一不留神,搞不好府里的产业就给分了一部分去。 作为主妇,这种事情是绝不允许的! “三夫人呢?” “奴婢不知,奴婢先去问问。” “不用了。”尉迟炽繁继续前行。 府里仆人对宇文温两位侧室的称呼是“二夫人”、“三夫人”,当然也只是府里所说,当不得真。 不是正室且受过朝廷册封,即便再受宠的侧室也没有资格被称为“夫人”,所以正牌夫人尉迟炽繁决定要有大妇风范,去“三夫人”萧九娘那里坐坐,关怀关怀。 其实就是合纵连横,拉老三对付老二。 来到萧九娘的院子,却未见人影,奶娘抱着小女郎浣奴正在看蝴蝶,尉迟炽繁见状便问侍女彩星,萧氏去了哪里。 “回禀主母,三夫人昨夜在二夫人房里没回来...” 尉迟炽繁闻言愣住,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彩星怯怯的问是不是要去二夫人那里通知,却见主母一跺脚转身离去,身后跟着慌慌张张的侍女。 杨丽华房内,榻上两个缠在一起的男女,先后各哆嗦了一下,风雨声骤然减弱。 宇文温轻轻喘着气,看着身下面若桃花的萧九娘,意犹未尽的低下头再次长吻,片刻后恋恋不舍的退了出来,将一双长腿从肩上放下,随后躺在她身边。 满脸春色的萧九娘靠了过来,在夫君怀中轻轻喘息,两人额头上细细的汗珠,昭示着方才那一番“激战”的猛烈程度,宇文温右手揽着萧九娘,左边又有一团温润贴了上来。 探出左手将同样光溜溜的杨丽华揽入怀中,进入“贤者时间”的宇文温十分满足,左拥右抱大被同眠的梦想,他努力了两年终于实现了。 新成就:双杀! 昨晚原本要和敌军主将尉迟炽繁大战三百回合,奈何对方高挂免战牌,几乎被内火烧得失去理智的宇文温,红着眼冲入副将杨丽华房中,却见其正和萧九娘聊天。 择日不如撞日,什么都不说了,宇文温瞬间变身,把要走的萧九娘拦腰抱起扔到榻上,接着使出各种手段,当着萧九娘的面把杨丽华推上云端。 代价是被杨丽华在肩膀上咬了一口,两排齿印力道十足,还有后背严重挠伤。 目睹全过程的萧九娘已经浑身瘫软,解决了“烈妇”的宇文温当然不会放过对方,让杨丽华从“演员”变成“观众”,旁观现场直播。 宇文温和杨丽华、萧九娘一起,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三人情绪高涨,折腾了一夜才消停。 还不够,宇文温憋了将近一年的火,不是那么容易灭的,刚睡醒便意犹未尽的把萧九娘给办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萧九娘觉得这样下不是个事,遮遮掩掩的起了身,下榻前还被宇文温在身上摸了几把,披着被单在榻边挑挑拣拣许久,却找不齐自己的衣物。 三个人的衣物混在一起,宇文温的倒好辨认,但她和杨丽华的衣物就有些混淆,折腾了一会才穿戴好,急匆匆挽了个发髻便红着脸逃了出去。 只是两腿合不拢,走起路来十分别扭,亏得侍女搀着方才能够离去。 房门刚关上,杨丽华便红了眼圈,要转过身去却被宇文温扳了回来,双手捶着夫君的胸膛。 **一夜,被宇文温当别人面强推的杨丽华又羞又恼,她不介意为夫君摆出任何姿势,却不愿意如此荒唐,当年还是宇文赟皇后时,她就是因为不配合被骂做“不解风情”,饱受冷落。 “生气了?下不为例嘛。”宇文温笑眯眯的说着,“一个人可不够,丽华受不住的。” “受得住....” 杨丽华声音越来越小,一个劲挣扎,两人在榻上翻滚,最后定型在男下女上的造型。 “为夫还要,丽华给不给?” “冤家...” 杨丽华红着脸,和宇文温再度合体,随即扭动身子,力度渐渐加强,房内好容易消散的春意,再度弥漫开来。 。。。。。。 尉迟炽繁面带笑容,看着宇文温吃饭,这冤家临近午时终于起来了,还算有点良心,知道来她房里一起吃午饭,厨房准备了丰盛的菜色,那鳖汤自然是必不可少的。 “这一大盆汤,我哪里喝得完。” “二郎多喝些,补补身子。” 尉迟娘子话里有话,宇文郎君自然不傻,他临时客串将近一年的和尚,再怎么难熬却连五姑娘都没找过,昨夜扔下正室去消火,如今就得回来再消火。 “我在建康酒肆打听消息,却听得人人都在传,说周国独脚铜人的妻妾被**害了...” “那是他们胡说!贼人刚入府没多久就被妾身识破了!” 尉迟炽繁急得眼泪都要出来,昨晚和两位‘妹妹’陪着宇文温用膳时,她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如今宇文温又提起,只觉得心中十分委屈。 “知道知道,为夫知道...”宇文温趁机把对方揽到怀里,“当时真是想拔刀砍人,不过事后一想,我家三娘哪里是那么好糊弄的。” 话音刚落肩膀上一阵剧痛,果不其然他被尉迟小娘子给咬了,昨晚被杨丽华咬了还有各种福利,可现在被咬却无可奈何。 “消气了?” 见着怀中人泪眼朦胧拼命挣扎,宇文温使出终极大招:“哟呵,火气蛮大的嘛!那就帮三娘泻火,趴下!把裙子褪了,撅起来,为夫今日就要走后门!!” “别别...妾这几日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又不是走前门!” “别别...妾可以用...用...” 成功带偏话题,宇文温搂着夫人呢喃着:“三娘是大妇嘛,就得有大妇的样子,为夫昨晚怎么了?不就是和两位妹妹一起过夜么?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妾不会那么没羞没臊!” “呐!三娘用那...给为夫那什么,就不是没羞没臊?” 好说歹说,宇文温总算是成功把尉迟小娘子的火消了,之所以这么折腾,完全就是三个女人一台戏,他的后院可不太平。 简而言之,这是女人的战争。 妻妾三人可都不是“傻白甜”,大妇尉迟氏严防死守,二妇杨氏以退为进,三妇萧氏也不是人畜无害小白兔,都不是省油的灯。 不是说这三位人品差得如同蛇蝎妇人,毕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妻妾三人会因为自己所处的地位,采取不同的行为方式和策略。 正室和侧室天生就不对付,尉迟炽繁要保住自己地位不受威胁,各种提防在所难免。 而作为妾的杨丽华、萧九娘,若按“常理”来说不算人而是玩物,在这个时代妾经常被当做礼物送来送去,又要被大妇欺压,所以两人只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然后“绝境求生”。 一个女人再怎么风华绝代,也会有老去的那天,甚至在那之前,夫君便有了新欢,还没等年老色衰就已失去宠爱,唯一能指望的,就只有儿女。 最好是儿子,女儿的话还得祈祷能嫁为人妇,若是成了妾,只能祈祷老天保佑自己,而光是生下一儿半女还不行,这年头婴儿夭折率高,尽量多生才保险。 无论正室还是侧室,身为女人想要生孩子就得夫君多“光顾”,说得直白粗俗些,后院女人们的战争,就是争夺交配机会,然后比赛生儿子。 正室要生下男丁,地位才稳固,否则庶子继承了家业,就得仰人鼻息;而侧室生下男丁,即便不受正室待见,那至少后半生能有人照应。 宇文温的妻妾三人均是容貌出众,所以要想立于不败之地还得各凭手段。 尉迟炽繁是宇文温明媒正娶的正室,理所当然每月和夫君过夜的天数要长些,而且宇文温每次外出回来,当晚都会在她房里过夜。 结果此次例外之后,火苗就蹭蹭蹭往上窜,一旦处置不当,后院失火在所难免。 杨丽华走的是“知心姊姊”的知性路线,化作树洞静静听着夫君的倾诉,然后凭着自己的阅历进行各类开解,或者提出各种建议,尽量扩大和夫君的“共同话题”。 虽然是意外,但杨丽华抢先为宇文温生下长子,导致正室尉迟炽繁时刻提防她,杨丽华心知肚明,所以各种委屈求全,以退为进。 萧九娘没有杨丽华的阅历,但因为生活经历的关系,小心谨慎、心思缜密,走的是“人和”路线,“大姊”明摆着重点提防“二姊”,她这个做“三妹”的两头不得罪。 她同样善解人意,也深受夫君宠爱,宇文温和萧九娘在一起,同样觉得烦恼无形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历史上的萧氏,能稳坐杨广正室(晋王妃、太子妃、皇后)的位置,历经三十余年宠爱不衰,那可不是光凭保鲜度超高的美貌就能办到的。 两位“妹妹”的表现如此“给力”,尉迟炽繁的危机感愈发严重,稍有风吹草动就要采取措施“反制”,宇文温知道昨晚和两位侧室玩得爽,冷落了正室,所以事后补交的公粮不能少。 ‘三个就已经是极限了么...’宇文温无奈的想着,有些不死心,但不能不考虑实际情况,‘魂淡,和谐后院什么的,怎么看都不现实啊!’(。) 第一百七十五章 影武者 邾国公府,地牢,三重牢门打开后,宇文温来到“贵宾室”,这里关押着的是一个特殊的人,除了他之外,没人知道该如何处置。 跟着宇文温一起进来的是宇文十五和李三九,而在“贵宾室”里值守的三个人,随即离开。 看着铁栅栏后面那个身着布衣,样貌却和自己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宇文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若不是他身上衣服和对方明显不同,真的以为自己在照镜子。 那人见着宇文温,知道是正主来了,将手中水碗放下,胆战心惊的站起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想要开口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 宇文十五率先开口:“邾国公在此,蟊贼还不招供!” “饶命,饶命!”那人跪下不住求饶。 宇文温又仔细打量了一会,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自幼没了父母,沿街乞讨,别人都叫小的阿狗。” “谁安排你来的?” “是大隋的新安伯。” 宇文温点点头,示意对方坐下,而他则坐在铁栅栏外边的胡床上,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克隆人”。 按着杨丽华所说,新安伯李圆通,是杨府里的老人,是杨坚十分信任的心腹,此次使出“瞒天过海”之计,用一个长得很像自己的人,赚入邾国公府,想要里应外合救走杨丽华。 “本公就是宇文温,你有什么话要说么?” “小的,小的什么也不知道,也没有...也没有对府里人做过什么,还请郎君饶命啊!” 阿狗跪在地上求饶,看样子十分凄惨,但最主要是这位的样貌和宇文温一模一样,所以一旁的宇文十五和李三九见状有些不敢直视。 简直就像郎主跪在自己面前一样! “他们把你找来,除了模仿本公的口音、举止,还教你学了些什么?” “他们教了许多,小的学了礼仪、还有公私场合上的一些称呼...” 阿狗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宇文温静静地听着,他那便宜岳父果然下了老本,不但找来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还将其调教得像模像样。 关中口音、富家郎君的举止做派,不能说一模一样,但短时间内蒙骗外人如许绍、郝吴伯等真的可以成功,如果再花些时间和精力,蒙骗他府里人都没问题。 假宇文温被救起、进入府里、被识破的全过程,宇文温已经听尉迟炽繁说过,然后又从宇文十五和李三九口中得到证实, 也亏得是奔着解救杨丽华而来,若对方是采花贼,那府里女眷真的就被祸害了。 首当其冲的是尉迟炽繁,按“惯例”宇文温回府当晚是在夫人那里过夜,正所谓久别胜新婚,昏了头的尉迟炽繁搞不好真就被此人得手。 意乱情迷之下,甚至都发现不了破绽,然后第二晚就是杨丽华,第三晚轮到萧九娘,真要是这样,宇文温除了黑化就没有别的路可走。 老天保佑,他的极品白菜们没被野猪拱了,但接下来如何处置这位“克隆人”,就成了问题。 去年十一月到现在,阿狗已经被关了三个多月,因为长得太像宇文温的缘故,没人知道该如何处置,向来不沾这种事的尉迟炽繁自然拿不了主意,别人更加不敢出主意。 瓜田李下,此人长得和宇文温一模一样,敢用刑?敢杀了?既然下得了手,那就是心里没有负担,那要是对真人下手的话,想来也不会犹豫吧? 放人是不可能的,只有等正主回来亲自发落,才是最好的选择。 如今宇文温就面临着这样的局面:怎么处置这个人。而一旁的李三九见着郎主发呆,似乎有些着急想说些什么,和宇文十五交换了一下眼神,还是没开口。 “阿狗,事情总要解决,你想活命么?” “小的想活命!” “那你有什么想法?” “小的听郎君安排,小的什么都愿意做,只求郎君饶小的一命啊!” 宇文温盯着对方的眼睛,片刻后说道:“两条路,要么毁容,然后本公放你走,拿着钱财到乡下,有几亩薄田,自食其力度过余生。” 没等对方回答,他继续说道:“要么,做本公的一条狗,本公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也许某一日,需要你扮作本公的样子,助本公脱身。” “小的愿意做郎君的一条狗!” 阿狗不停地磕头,宇文温示意他起身,然后向旁边使了个眼色,李三九端来茶壶,斟了两杯茶,一杯奉给宇文温,一杯递给阿狗。 “说了这么多话,润润喉咙。” “饶命啊郎君!!” 阿狗哪里敢喝这杯茶,他琢磨着茶里肯定有毒,所以痛哭流涕的拼命求饶。 “本公若要杀你,用得着如此么?” 宇文温冷笑一声,示意李三九把那杯茶喝掉,接着重新倒了一杯递给对方,见着阿狗还是迟疑着不敢喝,他随即将自己手中茶一饮而尽。 宇文温看着面前的“克隆人”,脑海里想到的是三个字:影武者。 影武者,又称影子武士,日本战国时代,那些掩饰主人的生死行踪、混乱敌人的人,既有此称。 当然用途很多,例如影武者在城中安坐迷惑外人,正主在外暗中行动,亦或是当做自己的替身,兵败如山倒时吸引追兵的注意力。 最极端的情况是正主忽然意外辞世,影武者可以立刻顶上来,免得部下群龙无首,待得局势稳定,继任者再徐徐图之。 按照宇文温的某种想法,甚至可以当做金蝉脱壳的关键人物,一旦日后局势不利,有人要软禁自己,可以让这个影武者去顶缸,而他带着家人远走高飞。 光样貌相似还不行,还得在言谈举止上下功夫,最好能让其熟悉自己的圈子,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当然真要到了那一步,得防止此**害他的女眷。 阉掉,那话儿没了,他的白菜就安全了,至于日后他本人长了胡须也很好办,让影武者粘上假胡须即可。 一模一样的人,足以以假乱真的另一个宇文温,这可是老天的恩赐! 见着阿狗喝了茶,宇文温起身说道:“既如此,日后你老老实实听吩咐,本公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敢起什么心思,就别怪本公手辣!” “小的明白,小的遵命!” 宇文温起身离去,宇文十五和李三九紧随其后,先前值守的人并没回来牢门便关上了,跪在地上的阿狗,双手忽然紧握成拳,兴奋得浑身发抖。 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影武者(续) 自从事泄被抓之后,阿狗一直提心吊胆,同时又后悔不已,不是后悔参与这件事,而是后悔为何那晚没有一亲芳泽。 天仙般的美人,不,真的就是仙女,不止一个而是三个,就在自己眼前,握着自己的手,可自己竟然缺心眼没有和她们一夜**! 身上的伤口是真的,浑身疼痛也是真的,可是若要行房,要和这三位仙女行房,就算事后伤口崩裂而亡,那也死而无憾了。 我当时为何那么蠢,装什么伤重昏迷啊!! 阿狗自幼困苦,是一个明日还能不能活着都不知道的乞丐,沿街乞讨被人欺负,甚至一条流浪狗都能欺负他,苦日子不知何时是个头。 直到有一天,几名彪形大汉在街角拦住了他,然后带到一处院子里,见到了一个叫自称是“新安伯”的人,于是时来运转了。 “你,今日起按着我的要求做事,不要问为什么,只需要服从就可以了。” “小的不过是个要饭的..” “从今日起,你就是西阳郡公宇文温,不再是臭要饭的了!” “啊?” 当日的对话,又在阿狗耳边回荡,有幸被人选做假货,赚入邾国公府里来,要救那什么杨丽华。 事成之后会有回报,有大房子,有吃不完的米饭,有大片良田,还有随自己任意摆布的侍女... 阿狗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也由不得他不答应,一切都得按照步骤来,那个新安伯很凶,所以对方的要求他不敢不听,包括不许“动”杨丽华,不许打西阳郡公(邾国公)府邸女眷的主意,以免节外生枝。 结果呢?早知如此,还不如,还不如... 想到这里,阿狗脑海里浮现出三张面孔来,那是让他永远忘不了的三位女子。 那日,浑身是伤的阿狗顺利被人救入邾国公府,见着邾国公的妻妾,瞬间那话儿就有了反应,只是勉强压了下来,才没有引起别人注意。 他见识少,却真的觉得三位女子真的是天仙下凡,他体内一个男人的**,从未如此强烈过。 如果那晚,他把新安伯的告诫抛诸脑后,至少和其中一位仙女共度良宵,那该是多么的快活! 所以阿狗被抓以后,一直祈求老天再给他一次机会,让那个宇文温看重自己,看重自己的样貌与其一致,然后留在身边随时“备用”。 总有一日,会有机会让我得到其中一位仙女!而现在,终于成功一半了! 狗屁的毁容后带着钱财远走他乡,那日子有什么好过的,要是能和仙女共度良宵,即便是随后就死那也值得了! 想到那三位貌美如花的仙女,阿狗只觉得小腹发热,他决定服服帖帖听从宇文温的使唤,安心做一个影子,安安分分。 等对方放松警惕,而自己又将其生活习惯还有各种底细弄清楚,不要说得尝美人,就是取而代之也未尝不可! 到时候,死去的宇文温就是卑贱的阿狗,而卑贱的阿狗,就成为尊贵的邾国公,三名仙女就是他的,还有享之不尽的... 腹中一阵剧痛传来,阿狗只觉得有无数把刀在自己肚子里绞着,他捂着肚子倒在地上打滚,拼命的抠着肚皮想要把刀取出来。 胃部一阵火辣,随后一股水涌了上来,从口溢出的却是鲜血,阿狗的意识很快便消散而去。 “怎么会...怎么会...” 血如泉涌,从嘴中潺潺流出,年轻的生命戛然而止。 牢门打开,面无表情的宇文温走了进来,见着口吐鲜血倒在地上的阿狗,忽然拔出别在腰间的气铳,对准阿狗的脑袋,打光所有的弹丸。 血腥味弥漫开来,阿狗的脑袋如同开瓢的瓜。 “郎主...” 宇文十五和李三九见着这场景面色发白,虽然已经提前知道了结果,但还是为宇文温的决绝所震慑。 “这种事,也只有我亲自动手才行啊...” 宇文温收好气铳,他人性中的阴暗面小小的展示了一次,为了避免毒不死此人,直接来个爆头。 “郎主,此人自己寻死,若刚才选择被毁容然后拿着钱财远走他乡,那就能保住命了。” 李三九感叹着,方才他拿的茶壶并没什么玄机,宇文温在进来之前,给阿狗喝的那碗水就已经下了毒,只是距离发作还有一段时间。 宇文温决定给对方最后的机会,给出两个选择,若是选对了有解药,结果... “郎主说得对,不作死就不会死,这厮主动要求留在郎主身边,肯定是动机不良,也就是想日后趁着大伙不注意,来个鹊巢鸠占!” 宇文十五冷笑着,宇文温事前已经把如何处置阿狗的决定告诉他俩,而且只带他俩个进来“行事”,正说明两人是宇文温心腹中的心腹。 “你们两个收拾收拾,把他的脸毁了,然后寻块好墓地,让他安息吧。” “是,郎主!” 宇文温转身离开,丝毫没有为“暴殄天物”而感到后悔,影武者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可宇文温并没纠结多久,立刻做出决定:此人不可留。 一个音容笑貌和自己无异的影子,一个熟知自己生活习惯和日常行为的人,随时都有可能取而代之,所以是一个巨大的隐患,一定要铲除。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有这么个影子在身边,宇文温知道自己迟早会被鹊巢鸠占。 怕妻妾被祸害,可以阉了此人,但由此造成的心理扭曲,只会让其日后的报复愈发疯狂,宇文温不想那么麻烦,所以要斩草除根。 所谓影武者,他怕是要被其反噬。 并不是没有给对方机会,只是这位心思果然不单纯,竟然要求留在他身边,既如此,解药是没有了,去投胎到一个好人家吧! 走出外面,夜色下院子角落里转出一人,却是尉迟炽繁,她快步走近,见着宇文温做了个奇怪的手势,随即冲上前紧紧抓住夫君的手。 尉迟炽繁身后跟着数人,当先的符有才见状松了口气,示意几名手持棍棒的健妇散去, “二郎...” “没事,都解决了。” 宇文温淡淡的说道,将夫人揽入怀中,他布下的最后一道防线,就是由尉迟炽繁负责,一旦从地牢里出来的“宇文温”没能作出那手势,那就说明是假的。 “到时候,三娘不要犹豫,该动手就动手,出来的既然是假货,那十五和三九恐怕至少有一个已经...那就都杀了吧!” 这是宇文温叮嘱她的话,每个字都如同针一般,刺在尉迟炽繁的心头,她怀中那杆气铳,真是不想有用到的时候,成日里防来防去的,真是让人身心疲惫。 “怎么的,眼角怎么有泪花?谁欺负三娘了?为夫为你做主!”(。) 第一百七十七章 问题 后花园,宇文温打着哈欠陪着儿女们玩乐,他在倭国博多港时从海边捡了许多贝壳,这些在后世孩子们看起来还不算稀罕的东西,让小家伙们爱不释手。 “阿耶,大海是什么样的呢?” “到处一片蔚蓝,全都是咸咸的水,看不到尽头。” “有长江那么大么?” “大,天晴时娥英在城头还能望见南岸,大海可是看不到边的。” 宇文娥英化身问题宝宝,不停地问着各种问题,她手上拿着许多奇形怪状的贝壳,都是从来没有见过的,贝壳内壁五颜六色,就如同雨后彩虹一般好看。 两岁多的鹊哥和棘郎,拿着贝壳欢喜得紧,咿咿呀呀的比划着,“阿耶”对于他们来说似乎有些陌生,所以昨晚刚见面时个个都往后躲。 然后见着这些稀奇玩意,两个小家伙都被勾了出来,但拿了东西瞬间翻脸,继续往后躲,直到今日“阿耶”和他们玩了一会,才亲近了许多。 “这是...石头?” 尉迟炽繁拿着一块奇怪的石头,乍一看上去和普通的石头没区别,只是拿在手中细看,却见上面布满小洞,如同被许多小虫蛀过一般。 “算是吧,三娘觉得此物放在水里是沉是浮?”宇文温提出了一个问题。 “石头放在水里,当然是沉下去了。” “九娘说呢?” “啊?妾也认为这石头入水便沉。” 宇文娥英得到的礼物里,也有一块这样的石头,鸡蛋大小,拿在手上还是有些分量,宇文温便让人端来一盆水,然后在众人围观下,将这石头放了进去。 “漂着,竟然没有沉!” “所以咯,这就是传说中的浮石了。” 见着大家惊奇的不停实验,宇文温纠结了片刻还是放弃了科普的想法,毕竟现代人普遍知道的知识,在这个时代要进行科普太费劲了。 他带回来的小玩意,成功拉近了鹊哥、棘郎和自己的关系,作为一个不称职的“阿耶”,如今正处于事业上升期的宇文温,平日没能陪着儿子,只能事后抽时间来弥补了。 昨晚解决了“克隆人”,宇文温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一夜无眠故而时不时打哈欠,不是因为心存愧疚,而是有人不知死活,竟然只身挑战他。 勇者杨丽华,被大魔王宇文温教做人,如今“身负重伤”躺在榻上休息,而今晚,就轮到萧娘子单挑了。 家庭的温馨没享受多久,管家李三九近前禀报一事,却是大行台宇文亮派来的信使,宇文温来到书房拆开信细细看过一遍,开口问来人: “国公如今安好?” “回二郎君,郎主身体安好,只是荆州战事紧,郎主如今坐镇随州主持战局。” “国公有什么口信让你带过来么?” 来人闻言干咳一声,面色有些尴尬:“二郎君,郎主...让二郎君老实些,这几日先在巴州和家人团聚,处理积压的州务、军务,过几日郎主会找个时间,请二郎君过去详谈。” 老实些?我一直很老实哎!在建康和陈叔宝谈笑风生,没把他怎么样,这还不老实么? 宇文温有些无奈,不过父亲这般安排倒也不错,他离家将近一年确实要陪陪家人,顺便处理积压的州务、军务。 抵达蕲口之后,他不但派人通知巴州这边,也派了人赶往安陆去给父亲传消息报平安,就是让父亲早作安排,而在邺城时小皇帝的血书内容,宇文温必须亲口转述以防外泄。 李三九领着来人出去,宇文温再度看起那封信来。 于私,自然是询问他的情况,尤其是怎么从邺城溜回来的,还有那三十艘船盐的来路;于公,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 那就是好消息,至少说明局面还没有崩,那么宇文温在巴州就能好好喘口气,继续“不老实”。 李三九再度回到书房,见着左右无人,宇文温转入正题:“那件事情,你有何见解?” 。。。。。。 巴州狱,某牢房。 刘桃枝静静地坐着闭目养神,从十一月被抓到现在已经过了三个多月,他不是没有机会逃走,却选择了身陷囹圄等死。 部下也冒死递进来消息,说要营救他,可都被刘桃枝拒绝,他已经风烛残年,没必要让部下再无谓送命,更重要的是,他在这里可以见到儿子。 自从那日和吴明对话之后,对方只来过一次,阅人无数的刘桃枝从对方那慌乱的眼神里,看出了他想要的答案:对方确认自己是其生父。 那个十几年前失踪的婴儿,终于长大成人,左肩胛上的印记再明显不过,而其左脚掌上同样也有相同的印记,这是刘桃枝亲自留下的记号,绝对错不了。 吴明第二次来的时候没说什么,只是看了他几眼就离开,之后再也没有出现,刘桃枝决定就这么等下去,等到儿子下一次的到来。 结果儿子没来,反倒是另一个人来了。 “你就是刘桃枝?” “郎君是?” “这是我家郎主,邾国公宇文讳温。” 正主来了,刘桃枝饶有趣味的打量起对方来,此人他是第一次见面,可却不陌生,长安的那位对宇文温可谓是咬牙切齿,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护卫拿来一张胡床,宇文温坐下之后开口问道:“刘桃枝是吧,虽然头一次见面,但你应当对本公不陌生。” “不知郎君想要从刘某这里知道些什么?” “你又能说些什么?” “也只能是些许生平了。” 刘桃枝从容的说着,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在今日就要有个结果,所以这一生大约就快要结束了。 宇文温静静的看着这位老者,李三九已经向他禀报,说自从此人被抓关入大牢之后,除了守口如瓶之外,一切吃喝拉撒都很正常,也没见心神不宁或者试图越狱。 故齐皇室的御用刽子手,邺枭的头目,侍奉齐神武高欢祖孙三代,见证了高氏王朝从崛起到覆灭的全过程,脑子里的信息量可不会少。 “听闻刘老汉找到失散多年的儿子了,真是恭喜,却不知此人现在何处?”(。) 第一百七十八章 问题(续) 刘桃枝听得宇文温这么一问,并没有出现惊讶之色,那日\他迫不得已,当着数人的面指出吴明身上印记,已经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按说他就不该说出来,可实在是忍不住,那印记是自己亲手弄在儿子身上的,作为一个父亲,刘桃枝实在不能保持沉默,所以就要面对因此带来的后果。 “郎君所说,老朽无法回答。” “是么,也不知那人会不会某日忽然喝凉水呛死,亦或是吃饭时不小心噎死。” “那人的生死,只在郎君一念之间,郎君让他活,老夫不说什么都能活,郎君让他死,老夫什么都说了他还是得死。” “本公又不是阎罗王,哪能一言定人生死?” 第一回合较量结束,面对宇文温的威胁,刘桃枝泰然处之,不过宇文温本就是说说而已,他没低劣到用这种手段要挟对方,只是提醒对方自己已经知道此事。 刘桃枝一把年纪,见过的风风雨雨不知道有多少,些许威胁就想让对方开口,宇文温可没有这么幼稚。 热身结束,转入正题,宇文温不是谈话节目主持人,要营造气氛以便引出各种催人泪下的故事,他很忙,所以懒得啰嗦那么多。 “本公手头紧,养不起那么多不知所谓的囚犯,刘桃枝,本公只问你三个问题。” “请问吧。” “高氏一族,是不是有神经病?或者说,除了齐神武,他的儿子们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此言一出,刘桃枝愣住了,他没想到对方竟然问的是这种问题,一时间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别的不说,都是已经故去的人,你关心这种事做什么? 听得宇文温重复了一遍问题,刘桃枝陷入回忆之中,许多人的样貌出现在脑海中,最让他难以忘记的,是老郎主高欢。 多少年了?当年元魏怀朔镇的队主贺六浑,从区区兵户出身一步步走到巅峰,这样的人物会是脑子有问题么?不可能! 至于随后那几位... “这个问题,你不用急着回答。” “那么郎君何故要问?” “闲来无事。” 宇文温淡淡的说道,这问题纯属“私人兴趣”,后世的历史爱好者们,对于北齐的高氏家族很感兴趣,各位高某的种种奇葩言行、事迹,许多人猜测搞不好祖孙三代都是遗传神经病。 刘桃枝有些奇怪的看着宇文温,他实在搞不懂这年轻人脑子里在想什么,莫非长安的那位说的对,宇文温此獠有些不知所谓? 想到这里,他开头看向对方,如今的牢房门外,就只有宇文温,和一个阉人。 对的,是阉人,刘桃枝在齐国皇宫待久了,对阉人再熟悉不过,那种些许有异的言谈举止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他。 身边竟然有阉人,这宇文温果然有些奇怪,问这种问题,莫非你脑子才是真有问题吧! “第二问,故齐时,六镇勋贵和山东士族之间的纠葛,到底是怎么回事?” 又是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齐国已经亡了,关心这种问题有意义么? 刘桃枝如是想,不过当今天下局势,周国的地盘大部就是当年齐国的地盘,他琢磨着莫非这位是在担心周国重蹈齐国覆辙? 你又不是皇帝或者丞相,关心这种事做什么? “刘老汉看来似乎是需要时间回忆?” “郎君问的问题,老朽区区...” “少来这套,三个问题必须答出两个,还得让本公满意,否则你就去死!” “郎君的意思,老朽至少答出两个就能活命?” “生不如死!三个全答得让本公满意,你就苟延残喘吧!” 宇文温懒得啰嗦,他可不是乡学书生有问题请教先生,如今自己是拿刀的,刘桃枝就是块摆在砧板上的肉,这一点可不能弄混了。 “不知第三个问题是?” “山东高门世家,虚实如何。” 你脑子有问题吧! 刘桃枝真的想这么反问,宇文温的三个问题真是不知所谓,他只觉得对方有些分不清轻重缓急,一个连糠都吃不饱的人,却在纠结今日是吃山珍还是海味,莫非是饿昏头了? 隋、周两国对峙,周国能不能获胜是一个问题,周国日后是不是宇文氏的还两说,局势如此混乱,你却在担心勋贵和山东士族之间如何平衡的问题,这问题和你有关系么? 不过是个穷途末路的宗室,区区巴州刺史... 刺史! 想到这里,刘桃枝不由得想起当年的一幕幕来:那个时候,那一位,也不过是区区刺史啊... 那年,高欢手握朝廷大权之际,一位同样是出身六镇的军户----宇文泰,不过是区区夏州刺史罢了,作为关中大行台贺拔岳的部下,和丞相高欢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结果这位宇文黑獭竟然占据关中,和高欢分庭抗礼,随后的宇文周和高齐对峙多年,最后是宇文泰的儿子宇文邕,把高欢的孙子高纬击败,一统长江以北。 刘桃枝想到这里,看着面前这位宇文氏,不由得惊疑不定,他不知道此人是脑子有问题,还是所图甚大。 “莫要看了,本公不会被你感动的。”宇文温面无表情,“三个问题,答得好活命,答不好就死,没什么疑问吧?” “郎君,这些问题,可不是只言片语就能说清楚的。” “本公知道,所以会准备好问卷。” “问卷?” “对,要问的问题,本公会一条条列出来,对着回答就行了,你不会说自己不识字、不会写字吧?” “老朽确实不太通文笔。” “无妨,会有专人念给你听,然后做笔录,三个问题,你自己细细想过,三日后本公会派人过来提问并记录。” “郎君为何要问这三个问题?” “方才说过了,闲来无事” 宇文温对刘桃枝没什么怨念,也没打算从他身上问出诸如“邺枭在山南的据点有哪些”、“齐国灭亡时是不是有什么宝藏藏在哪里”等,唯一觉得有点价值的,就是刚才那三个问题。 杨丽华把李圆通放回去了,同时还写了一封信给其父杨坚,想来对方不会再派人过来送死,邺枭什么的,不过是疥癞之患。 以这年头的户籍管理水平,要完全杜绝他国细作潜入国内是妄想,杀了一批还会有一批,所以头目刘桃枝的口供,有没有都无所谓。 从这个角度来看,刘桃枝就是个鸡肋,留之无用弃之可惜,所以宇文温换了个角度,要废物利用,作为高欢的仆人,作为高氏皇帝的御用刽子手,刘桃枝经历过的事情可不少,所以这才是最有价值的东西。 齐国当年面临的问题,周国如今也同样会遇到,如果能够听听亲历者刘桃枝的讲解,多少都能有些帮助。 “看来刘老汉是没异议了,三日后就开始。” “郎君,那...那个人呢?” “你父子二人的事情,与我何干?”宇文温站起身,“要认儿子,自己想办法解决!”(。) 第一百七十九章 答案 宇文温从州衙回来已是下午,在书房还没坐热却得通传说护卫吴明求见,待其进来之后说的第一件事,就是关于刘桃枝。 “你是说,他真的是你的生父?” “是的,国公,在下身上的印记并非天生而成,想来不会错了。” 宇文温对吴明的直白有些意外,不过想想也觉得很正常,事情经过他已经听李三九说了,刘桃枝那日和吴明交谈时,在场的不光是他二人。 这样也好,省得大家都在那里装,宇文温装作不知道这回事,吴明装作宇文温不知道这回事,这可真是累得慌。 “你打算怎么办?老人家赖在那里不走,想来真是要和你相认呐。” “生恩不如养恩,在下是师父捡回来养大的,早就当没有父母了。” “也罢,此事你自己决定,本公就不越俎代庖了。”宇文温说到这里,话锋一转:“那位司马娘子,你总得给人家一句话吧?” “啊?” 一说到司马娘子,吴明的舌头就打结,宇文温见着对方支支吾吾的样子,促狭着说道:“怎么,原来小吴只是和人家司马娘子玩玩而已啊...” “不不不,国公,在下不是那个意思!” “呐,凡是不以结婚为目的交往,全都是耍流氓!” “国公,在下并未耍流氓啊!” “天晓得,反正府里一众护卫眼馋得紧,你要是没那意思,那就把坑让出来,李管家成日里帮你盯着,不许有人打主意,这可是很累的!” 见着吴明急得满头汗,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宇文温开始下套:“该过门就过门,趁着本公正好在府里,选个良成吉日,把事情办了!” “侧院的一个小院布置下,暂且给你两个当新房,酒席什么的,府里的厨房包了,不用你花钱,就当是本公的贺礼,至于聘礼什么的,你自己想办法吧。” “这新婚燕尔的,你再排班值守不合适,转到厨房当监厨,本公让李管家安排一下,只管中午和晚上两餐就行,监厨一个月为限。” “成了家,夫妇俩分居总不是个事,你在府里做事,那司马娘子便从庄园调过来在厨房帮忙吧,有没有问题。” “没,没...” “你还是先和司马娘子说一下,毕竟...李管家已经把她的来历告诉本公了。” “国公,令姬她到厨房做事肯定没问题的!” “是哦,你监厨一个月,她也在厨房做事,小日子不错的嘛,会不会徇私枉法啊吴监厨?!” “不会,不会!” 宇文温顺便解决了司马令姬的问题,这位是已故小皇帝宇文阐的皇后,当然两人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是小弟弟和大姊姊,而司马令姬与杨丽华,那可是婆媳关系。 所以司马令姬认得杨丽华、小公主宇文娥英,还有女官阿奴(柳叶),如何安排司马令姬,也只能宇文温来下决定了。 杨丽华的身份能保密尽量保密,司马令姬在厨房范围活动,双方交集很少,唯独柳叶有可能碰面,但这只需叮嘱其注意即可。 等过段日子,宇文温会让吴明承担新的工作,也许就要搬出去住,小夫妻不在府内之后,司马令姬也不会撞见“不可名状之人”。 婚事就这么定下来,吴明只是傻笑,宇文温见着火候差不多,开始图穷匕见: “新妇过门,自然是要拜见公婆的,你的情况特殊,所以有些为难,按说老师父对你有养育之恩,夫妇该跪拜老师父的牌位,只是他一个出家人被你们这么一拜,名声可都败坏了...” 吴明闻言愣住,宇文温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呢,你自己想清楚,拜堂时要不要拜那位?一辈子可就只有这一次。” 。。。。。。 五味斋,王越正在雅间宴请邺城来的崔掌柜,崔掌柜组织船队装载着各类货物,走黄河入海再南下到长江口,一路溯江而上,好容易到了巴州,出发时的货物只剩下不到三成。 这都是拜那场大风暴所赐,不光船队损失严重,还被吹到倭国,差点从此远离中原,在黑水洋以东的异国他乡了却残生。 片刻后邾国公宇文温到来,作为东道主自然是端坐上首,崔掌柜坐在下首左侧,王越坐在右侧,雅间里只有他三人,所以把酒言欢之余,还可以谈一些具体事务。 “崔掌柜看过镜子了么?” “回国公,崔某看过了,此物能将人容貌映照的纤毫毕现,当真是宝贝。”崔掌柜说道这里有些激动,“多谢国公,否则光凭崔某那所剩无几的货物,怕是无法全数换回琉璃镜。” “无妨,本公多亏了崔掌柜的船队,才能有惊无险的从邺城返回巴州西阳,权当路费了。” 对于宇文温来说,自己制作的琉璃镜成本相比售价显得很低,他无所谓吃点亏,崔掌柜手上握着海路航线,维持双方的良好合作关系那才是最重要的。 虽然只是沿海航线,但好歹也是海路不是? 以宇文温的身份没必要屈尊频繁进酒,所以王越频频和崔掌柜碰杯,以尽东道主之谊,崔掌柜在北地算是很有实力的豪商,所以日后打交道的机会不会少。 更别说其后的东家们了。 “崔掌柜,本公在倭国博多和那位司马先生的约定,想来已有所耳闻。” 见着崔掌柜侧耳倾听,宇文温继续说道:“所谓应人事小,误人事大,本公既然承诺了,自然要不畏险阻,将佛经佛像运往倭国,只是航海一事本公实在无能为力,不知崔掌柜可有门路?” “国公,恕崔某直言,鄙店虽然有海路航线,但均是沿着海岸航行,若要跨越黑水洋,一来是风险重重,二来...” 他斟酌着用词,生怕措辞不当引起这位不快:“中原往来倭国的海路,实在是少有商贩往返,主要是倭国并无什么值钱货物,而且也没什么财力购买中原产出。” “不过崔某倒是知道青、幽地界几家掌柜,大概有能力组织东去倭国的海船,只是对方愿意与否,那就说不准了。” “无妨,此事急不得。”宇文温能理解,这年头和倭国海贸真的没什么赚头,不过对方没有把话说死,想来不是没有解决的可能。 “如今合州失陷,山南和朝廷的道路断绝,也不知何时才能打通,崔掌柜打算如何返程?如不急着走,本公让王掌柜安排好,崔掌柜和随行人员安心在西阳住下,等时局明朗再说。” “多谢国公美意,崔某自有门路返回,若国公有意,崔某回去便联系海船。” “有劳崔掌柜了,详细事宜,王掌柜会说明。” 宇文温知道对方定然是原路返回,大约是出了长江口入海,借着季风一路北上,毕竟二三月份,已经开始刮东南风了。 这个年代,航海技术还在发展之中,可即便危机重重却依旧有商人不畏艰险,走海路往来南北,宇文温算是很好的体验了一回利润的吸引力转化成动力有多大。 倭国航线确实是没什么好赚的,所谓无利不早起,可一旦有利可图,呵呵...(。) 第一百八十章 升棺发财 郢州武昌城,这座被周军反复折腾的城池,最后还是没能逃出对方的魔掌再次失守,按着如今形势来看,周军来了就不打算走了。 大将军、巴州刺史、邾国公宇文温如今正在武昌城头巡视,他回来得晚了些,东侧城墙那一处大缺口刚刚填上。 攒了一年的火药,在此次攻打武昌时用了一半,地道掘进到城墙根下,将几副装满火药的棺材,通过地道堆在城墙根下,然后就是点火来个“升棺发财”。 清季的太平天国,缺火炮的太平军就是用这种手段攻城,犀利无比,前提是挖地道的水平要高。 宇文温训练出来的挖地道队伍很厉害,成功把武昌东城墙轰出了一个破口,陈军用投石机和周军投石机对砸,却没料到还有大杀器,所以周军三日破城理所当然。 留守武昌的郝大胆跟在宇文温身边,介绍着相关情况:“使君,城墙已经修补完毕,在城外新修了六个堡寨护住城池,陈军要来攻,可得崩掉牙。” “等到敌军围城,那就晚了,外无援兵,守军的斗志能撑得了几久?”宇文温看着城外说道,“不过武昌不一样,有一侧临江,只要水军在,增援就断不了。” “使君说得对,燕矶就是这么撑下来的。” “是巴州撑下来的,如今要撑一个武昌,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 众将答道,他们大多是虎林军将领,也有即将换防的府兵将领。 “光有心还不行,还得有更深的壕沟、护城河!” 原本陈国的武昌守军挖有壕沟、护城河,但周军地道挖得更深,如今换了攻防位置,原本的壕沟、护城河均已加深。 陈军新砌武昌城墙时进行了加宽,这是针对投石机的反制措施,实际效果很好,周军此次攻打武昌,用投石机抛石砸墙,再不能像当年攻打襄阳般砸塌城墙。 只能砸出个坡道,周军倒是可以借此攀上城头,不过得要人命来填,如果不是此次用了轰天雷,靠着那巨大威力把城墙炸崩,强攻之下周军的伤亡不会小。 宇文温沿着城墙走了一圈,让众将各自忙各自的事情,他随后来到城北的码头,查看施工进度。 武昌的天然港口是樊口,那里比较适合泊船,一如巴口之于西阳,只是基于协防武昌的需求,直接在城北新建码头,以便敌军围城时北岸援军能直接坐船南渡增援。 此处水流较为湍急,施工需要消耗的石材很多,不光如此,修葺武昌城防也耗资不菲,但为了守住武昌,宇文温也只能咬牙撑着。 按照之前与众人商议的计划,他们本不该这么快就占据武昌,还得像前年那样反复给陈军放血,再折磨上一两年才动手,这样陈军的反扑力度会小很多。 但如今形式不一样了,陈国攻下淮南州郡,集中兵力要保住这得来不易的地盘,相应对郢州的支援力度小很多,而周国黄州军已经大败陈国江州水军,陈军再无可能大举增援郢州。 趁你病要你命,大战爆发时宇文温不在巴州,此次用兵是州长史任冲、州司马杨济还有虎林军、府兵将领商议的结果,对此宇文温觉得不错。 他那弱小的军官团,总算是能根据实际情况,自己拿主意应变了! “杨司马什么时候撤回来?” “使君,如今就快春耕,等误了夏口守军屯田的农时,杨司马就撤回来了。” “如此祸害郢州,想来陈国百姓又得编排本官了,不知此次本官又会是何种死法?” 。。。。。。 夏口城远郊。 巴州司马杨济用千里镜观察着夏口城外陈军据点,双方围绕夏口攻防已经激战数月,如今周军好不容易进抵夏口城外,却已经是筋疲力尽无法真正攻城。 夏口外围的据点还没清理干净,没办法逼到城下,也就不能挖地道直抵墙根,来个“升棺发财”。 周军野战占优但要攻城则兵力不足,州兵两千、虎林军两千、府兵两千,不算运粮的青壮加起来六千人,看起来兵多,但陈军的兵更多。 若不是周军野战能力强,如今被围的就是他们。 “超过两万兵,却窝在夏口城里不敢出战,不像话嘛!” 仪同将军梁定兴笑骂着,新练的府兵们表现出色,他作为府兵将领也颇为高兴,而跟着老伙计们搭档,兵临夏口城外,先前的担心都消散了。 “他们不能败,所以不敢冒险,反正知道我军也无力攻城,大约就是想耗到雨季,这样我军就只能撤了。” 别将陈五弟分析着,陈国夏口守军良莠不齐,能打的战兵有,但更多得是征发来的百姓,这些人守城勉强,要出城在野外作战肯定不行。 “不用等到下雨,这些田都毁得差不多了,等农时一过就走,陈军这一年又是没有收成!” “两万守军,还不算增援的水军,一个月耗粮就是四万斛,一年就是将近五十万斛,加上那些青壮运送粮草也得吃东西,一年下来就不下六十万斛,再折腾下去,陈国的巴州那里撑得下来。” “陈国的巴州撑不下来,我大周的巴州可是撑得住!” 众人商议着军情,又有数人风尘仆仆的走了过来,当先一人是开府将军史万岁,而跟在后面的则是其他将领。 “史开府,陈国援军如何了?” “击溃了,弩兵先射一轮,伏兵从两侧涌出,然后骑兵一冲就溃散了。” “这样一来,陈军怕是愈发不肯出战了。” “不出战也好,武昌那边有更多时间修葺城防了。” “弩兵们适应了么?” 听着杨济发问,一名身形消瘦的将领闻言上前回答,不过说的官话有些磕磕巴巴:“司马,我们没问题。” 自称没有用“末将”,不过众人倒不以为意,此次出兵,新编练的弩兵一千人也同行,他们属于州兵序列,却是由归化的山民组成。 训练强度和州兵相同,特地强化了弩的训练,不指望短期内近战得力,就是要当做弓弩手射人射马。 “很好,陈军已经失了胆气,但诸位要多加防范,当心陈军夜袭。” “末将遵命!” 进逼夏口的周军主帅是巴州司马杨济,若按常理他无权指挥府兵,而开府将军史万岁等将领也无需理会这位品秩比自己低的州司马,不过在巴州却是例外。 他们共同的上级,是大将军、巴州刺史、邾国公宇文温,大将军统帅府兵,巴州刺史统帅州兵,宇文温本人统帅虎林军,所以他指定的主帅是杨济,那大家就得听令。 “大家都知道宇文使君已回到巴州,方才使君已经传来命令,一切均按我等之前议定的计划行事,夏口周边的农田一定要毁掉,陈军敢出来那就正好吃掉!” “传令,夜间安排人敲锣打鼓,继续折腾夏口守军!”(。) 第一百八十一章 升棺发财(续) 光州,州治光城,城外投石机如林,不停地向着城池抛射石块,而城内的投石机也毫不示弱,在城头冒死观察敌情的士兵指引下,同样不停向外抛射石块。 数十斤重的石块,在半空不断地交错而过,落地时要么激起一阵尘土,要么砸中些什么东西,亦或是引起一阵惨叫,带走一些人命。 周军当年的攻城利器----配重投石机,如今已被隋军掌握,守卫光城的隋军借此和攻城的周军对抗,双方投石机互砸,看运气将对方砸垮。 周隋两国战事从去年九月爆发,持续了半年之后,周国丢了合州、吴州二总管府,和山南州郡的联系中断,所以隋国豫州总管府治下光州,便成了周军的猛攻目标。 光州位于大别山北麓,其南侧有官道可翻越大别山,南抵山南黄州总管府治下南定州,是另一条前往山南的要道,所以周军势在必得,而隋军也誓死守城。 围绕光城的攻防战于去年十月就已开始,隋军凭着光城外围的堡寨和周军周旋,无奈豫州军主力西进攻打山南荆州,光州的局面渐渐恶化。 周军用无数人命为代价,和隋军交战数十仗,将隋军外围据点一个个拔掉,如今终于兵临城下,双方咬紧牙关进行攻防。 光城的城防针对投石机进行了改进,城墙不是一味加高而是加厚,夯土城墙比原来厚了一倍,而原先的箭楼大都削减。 箭楼在配重投石机的石雨下不堪一击,所以没必要浪费物料,但加厚的夯土城墙却能有效扛住投石机的进攻,数十重的石头砸上去,城墙不会垮塌,最多迸裂最后形成一个坡道。 围绕这种坡道,攻守双方不停的填入人命,周军的先登死士奋力爬坡,隋军的守城士兵奋力鏖战将对方打退,无数个昼夜,无数次进攻和反击,光州城头到处都是猩红。 地面打得血流成河,而地下也不太平。 某处坑道内,空气混浊,充满了汗臭等各种味道,十余大汉吃力的抬着一具棺材前进,前方一人点着根蜡烛,用那豆大的烛光为同伴照路。 坑道不是很宽,坑道顶部不断有水珠滴下,所以地面有些泥泞,众人只能一前一后抬着棺材,小心翼翼的前行,好不容易来到坑道末端。 那里已经放置了三具棺材,两具在下而一具在上,在昏暗的地道里看上去有些渗人,这些人将第四具棺材叠了上去,随后大部分人马上离开,留下三人在鼓搞着什么。 烛光摇曳,拿着蜡烛的人越来越紧张:“我说行了没有?” “行了行了!” 三人很快离去,用木板将坑道挡住,留下四具棺材,还有其上八根烧着的香。 “快走!要不就出不去了!” 。。。。。。 隋国光州刺史尔朱允,小心翼翼的登上东城墙头,冒着被飞石击中的危险,观察城外周军的动静。 “使君,周军堆起了土山,想来这些土是挖地道时运出来的。” “已经挖了十日了,看样子也差不多到城墙脚下...”尔朱允面色凝重,周军用投石机占不了便宜,数次组织先登攻城也被打退,看来是要用地道这一招了。 挖掘地道绕过城墙,让士兵循着地道直接进入城内,这是常见的攻城手段,而光城也做了准备防御这一手。 首先是护城河与壕沟,只是周军冒着箭矢挖沟渠将光城护城河的水排掉,如今有恃无恐的挖地道,想来不会太浅,故而壕沟与干涸的护城河再起不了作用。 “地听那边听出动静了么?” “使君,周军差不多挖到城墙脚下了。不过我军已经集结兵力,就在东城墙角下等着,他们敢露头就是个死!” “很好,无论如何要把他们打退。” 话音刚落,尔朱允被随从一扯滚到旁边,数息之后一颗大石头落下正好砸在他方才所站的地方。 “使君请下去吧,城头太危险了!” “无妨,将士们不畏箭矢,本官又怕什么?” 尔朱允登上城头,一来是为了观察敌情,二来是为了鼓舞士气,作为主将他若是躲在城里成何体统,又如何激励士气坚守城池。 光城已经被周军围了,对方势在必得,攻城力度越来越大,而光城守军只能死守待援才有一线生机。 箭矢已经消耗大半,民房大部分都拆了充当滚木礌石,而事先为投石机备下的石块也消耗得差不多,再耗下去,就只能白刃战时用人命来抵挡。 尔朱允知道有援军在外围想办法,隋军骑兵在周军后背袭扰,不断分散对方兵力,只要寻着机会截断粮道,光城不是没有解围的希望。 前提是他们要顶住,既然光城已经顶了将近五个月,那么尔朱允决定咬牙继续顶下去。 “使君!周军过来了!” 尔朱允闻言抬头望去,却见城外周军在大盾的掩护下开始逼近,心知对方即将展开新一轮进攻,正要指挥士兵应战,却忽然觉得脚下一震,同时听见一声沉闷的巨响。 似乎自己站在一面鼓上,有人用力擂鼓,巨响震得耳朵轰鸣,而脚下颤抖不已,尔朱允只见周围腾起尘土,随后脚下忽然一垮,自己坠落下去。 晴天落雷,光城东墙忽然腾起黑烟,尘土飞扬之际城墙现出一个大缺口,而城外逼近的周军随后爆发出如潮的呐喊声:“破城了!” 城墙附近幸存的隋军将士,声嘶力竭的呼喊着,召集同袍涌向缺口,要用血肉之躯堵住这个缺口,残垣断壁之间,满身是血的尔朱允挣扎着。 左脚疼痛不已,低头看去小腿已经血肉模糊,浑身没有一处不痛,但尔朱允奋力爬了起来,方才那诡异的一幕让他想到了一个传闻:周军有轰天雷,威力巨大可开山裂石。 哐啷一声拔出佩刀,他摇摇晃晃向冲到面前的周军士兵杀去:“杀敌啊!” 箭如雨下,尔朱允被射成刺猬仰面倒地,耳边再度响起如潮的呐喊声:“破城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脸黑 巴州,西阳城外三台河边某黑工坊,一声闷响从其中某处小院内传来,随即一缕黑烟袅袅升起,似乎某位修士白日飞升失败。 “咳咳咳” 几个身着奇怪衣物、面目狰狞的人夺门而出,在院门外喘着气,而院内又有数人在灭火,院内的一个炉子上火光点点,几个坛坛罐罐冒着黑烟。 宇文温一把扯下面具,黑着脸问旁边一人:“刘道长!你是不是加错什么东西了!” 那人把面具摘下,满是疑惑的喃喃自语:“不能够啊...贫道只是稍微...” “稍微?刘道长,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方才要不是带着面具,我几个就被糊一脸了!” “郎君息怒,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看着自己面具上粘着的几坨冒热气的粘稠物体,宇文温揉着太阳穴,刚才要不是带着面具,他就真的脸黑:不光运气差,还被毁容。 不过看在黄澄澄的黄金份上,他决定不和刘杨一般见识,当然,那其实是黄铜,不过基于某种需要,可以昧着良心当黄金使用。 “郎主,已经把火扑灭了。” “很好,把此次试验的详细情况记录下来,找原因。” 宇文温把身上的白大褂取下来,这是他根据“先进经验”给工坊实验人员配上的,连同带着简陋玻璃护目镜的面具,以免实验过程出现意外危及人身安全。 玻璃护目镜受外力冲击易裂,玻璃渣同样会伤眼,但至少能防止各类试剂溅射伤到眼睛,两害取其轻,宇文温还是土法上马,保证实验安全。 结果导致“丹业光魔”刘杨愈发有恃无恐,疯狂做实验,这位来到巴州后,被工坊里各类玻璃试验器皿震撼,又围观了林有地的化学小实验演示,瞬间焕发第二春。 炼丹炼了数十年的刘杨,发现自己一如井底之蛙,好容易来到井外的世界,只觉之前白活了要加倍弥补。 “郎君,还有三分钟..时间差不多了。” 刘杨看了看挂钟,这可是好东西,时间精确到分钟,虽然很容易坏,但对于做实验来说却很有用,不必像以前那样,靠沙漏或漏壶来计时。 一行人转入隔壁小院,院内一字排开数个炉灶,上面“插着”数排泥罐,如今进行的就是要施展刘杨所献“点金术”,而点金术的关键就在这泥罐里。 此时炉灶的火已经熄灭,数人用铁钳小心翼翼的取出泥罐,这些泥罐外形如同竹笋般的圆锥形,一头平一头尖,待得泥罐冷却,将平底一端敲破,可从其中小泥兜里获得一物。 明代时称其为倭铅,即为金属锌,以这个时代的冶炼技术,是无法稳定获得锌的,而炼丹道士刘杨却摸索出来一个诀窍,诀窍就是泥罐的特殊构造。 其中原理刘杨说不出来,反正知道这样能炼出神奇的东西,与铜合炼之后就能变成黄澄澄的金子,宇文温知道这其实就是黄铜。 “刘道长,你看看他们炼得如何?” “不错,这泥罐可精致许多了,时间也短,炼成的几率比之前明显高了。” “有地,做的不错啊。” 宇文温很满意,今日是林有地带着工匠进行“点金术”的全过程还原,为的就是掌握炼锌的方法,只要有了锌,那么再弄出黄铜就容易许多。 刘杨献出的点金术,需要规范化、参数化,把各种反应条件、工艺摸透,然后就是量产制造“黄金”,而林有地等人如今就在摸索,按着现在的情况看,进展顺利。 问题不是没有,炼锌原料是最大的问题,这种原料矿物叫做“炉甘石”,宇文温不太清楚正确的化学名称是什么,而山南地界虽然能弄到,但却不多。 宇文温也不清楚山南州郡有没有“炉甘石矿”,毕竟这玩意平日里用不到,所以要想批量生产“黄金”,需要解决的问题还很多。 实在是找不到“炉甘石矿”怎么办?没关系,技多不压身,有炼锌术在,迟早有一日宇文温要变成黄金大王(伪)。 “郎君,这时钟十分有用,奈何太容易坏了。” “还在完善中,说不得要过上数年才堪用啊。” “此物颇为精妙,刘助教如今正在制作的浑天仪,是否便是借鉴时钟原理?” “然,奈何钟表与浑天仪不同,越小越好,故而构造精密、易坏,如今时钟的制作工艺和构造还在摸索之中,急不得。” “郎君,那温度计所用材质是否为琉璃?” “严格来说,应该是玻璃,刘道长改良分光镜所用棱镜,亦是玻璃所制。” 两人交谈着,就在这时忽然急促的钟声响起,那是“下班”的钟声,正好是午时整。 宇文温在工坊和府里开始推广时钟,虽然故障率超高,但还是坚持下来,一来是作为试运行,方便找出时钟的各种故障点,加以改进。 二来是为了灌输“守时”的观念。 只有精确到分钟的计时工具出现,守时才有了意义,而实用化的时钟、钟表的出现,才能为技术的发展提供有力支撑。 宇文温不是要发展黑科技,而是为了即将到来的需求做准备。 工坊有伙房,为在这里居住、工作的人们提供伙食,视察工坊的宇文温顺便在伙房用餐,同时解答“问题宝宝”刘杨那无穷无尽的问题。 饭刚吃到一半,府里来人说有紧急消息。 。。。。。。 随州,随城,大行台行辕。 “杨逆虎视眈眈,尉迟尾大难掉,大周江山危如累卵,虎狼环绕唯有宗室可依,朕欲重整河山,望杞公亮、世子明、西阳公温,齐心协力助朕匡扶社稷。” 宇文亮念完之后面色凝重,这是他的此子宇文温转述的内容,写出这些内容的,是如今的周天子宇文乾铿。 “陛下早慧,是宇文氏的大幸啊...” “父亲,陛下心如明镜,只是如今还不是时候,杨坚虎视眈眈,大周决不能乱。” “为父知道,知道。” 宇文亮点点头,如今确实不是时候,外有猛虎,要是周国内讧就是自寻死路,但该做的准备可不能放松。 “父亲,荆州战事如何了?” “僵持不下,上宛不是隋军能够啃下的。” “父亲,隋军入寇山南以来,我军对其用过轰天雷么?” 宇文亮摇了摇头,面露坚毅之色:“没有,即便是上宛丢了,穰城丢了,都不会用!” “那便好,好容易熬了两年,还得再熬下去。” 宇文温说的内容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父子俩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讨论,宇文亮把次子招来,还有许多事情要问,长子宇文明如今率领襄州军抵御西路隋军进攻,没能抽身来随城,所以就是父子二人碰面。 首先是在邺城期间发生的各种事情,宇文温都一一作了解答,当然某些细节就“略微”掩饰了一下,反正他全须全尾的回来了,没必要让人担心什么。 宇文温护驾有功进位邾国公,作为父亲的宇文亮自然是为儿子更进一步感到欣慰, 但宇文亮同样也在担心,宇文温突发奇想竟然冒险走海路回来,半路还被吹到倭国去“到此一游”,这种事情太过匪夷所思,他都不确定宇文温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但更匪夷所思的是那三十船盐,还是从建康运来的,宇文亮对其来路产生严重怀疑。 “这些盐你到底是怎么弄来的?” “儿子在建康遇见陈国皇帝陈叔宝,相谈甚欢,得其允许,买了三十船盐回来。” 宇文温直接把答案说出来,如此坦白实在是出乎宇文亮的意料,他呆了半响,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 三十船盐,这可真是大大缓解了山南即将面临的危机,合州失陷后山南州郡与朝廷的联系中断,最直接的影响之一就是缺盐。 山南不产盐,所以要从外地运盐,虽然不是马上就缺,可时间一长总不是个事,而宇文温弄来的这三十船盐,让宇文亮松了一口气。 多维持几个月,就能撑到道路打通也说不一定! 宇文亮对儿子的“礼物”十分满意,结果现在又来个一个大惊喜:竟然和陈国皇帝陈叔宝相谈甚欢! “父亲,儿子当时是化名,所以陈叔宝未曾察觉。”宇文温知道父亲想说什么,“陈叔宝沉湎酒色,每日饮酒作乐不理朝政,如今的陈国御座,就他最合适座了。” “对,对,他做这个皇帝最合适!” 宇文亮捻着胡须说道,宇文温说得没错,要是把陈叔宝干掉,新即位的陈国皇帝万一是个明君,那就有得折腾,所以还是这位做皇帝让人放心。 自从宇文温去邺城后,时不时传回来让人心惊肉跳的消息,宇文亮如今听着儿子说了一遍详细情况,总算是对事情梗概有了了解,终于放心,父子俩说完了“公事”,开始谈些家常。 “去年十一月那件事,你夫人当时已经来信把来龙去脉说与为父听了,府里无事,莫要轻信外头传的谣言。” “儿子知道,当时在建康茶肆听到流言时,差点信以为真。” “男人在外,妇人在家操持实属不易,这种事可不能再有第二次!” 宇文温点头,这种事当然不能允许再发生,此次那假货好歹是为了去“救”杨丽华,为免节外生枝没有祸害他的妻妾,要是下次来的是采花贼,那可就不会这么好运了。 正说话间,有驿使带来急报,宇文亮细细看了一遍后,松了口气,随即把信件递给宇文温:“你自己看看吧,朝廷拿下光州的光城了。” “拿下光城了?” 宇文温接过信件看起来,先是面色一喜,随后表情变得复杂起来。 “原来是用了轰天雷把城墙炸开...” 宇文亮点点头:“这样一来,大别山北麓光州到南麓南定州的官道,想来再过不久就能打通了。” “官军攻破光城,那么隋国的豫州总管府肯定坐不住,官军接下来肯定会全力进攻总管治所悬瓠,有了威力巨大的轰天雷,隋军不敢托大,进攻山南的军队必然撤回豫州!” “所以山南总算是熬过去了!” 宇文温认同这种推断,但他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山南和朝廷的联系又通了,虽然是换了条路,可如今却是去弯取直,路程反倒近了些。 所以?我要是当时不走,留在邺城吃喝嫖赌风流快活几个月,如今就可以大摇大摆的回来,何苦走海路差点葬身鱼腹? 我的脸有那么黑?(。) 第一章 求学 周、隋、陈三国纷争不断,隋、陈与周对峙,各国厉兵秣马修生养息,寻找机会再战,光阴如白马过隙,转眼已过两年。 周国正统六年初,春寒料峭,山南黄州总管府,治所黄州西阳城内熙熙攘攘,城北郊官道,孔颖达坐在四轮马车上,看着车窗外大片农田。 “郎君,小的已在州学报了名,手续均已办好,一会是直接去州学么?” “不,先去住处梳洗一番,风尘仆仆的去见博士,太失礼了。” “郎君,这四轮马车坐得惯么?” “山南的四轮马车果然名不虚传,走起来十分平稳,只是要道路平整才能有如此效果吧?” “郎君说得是,小的打听过,当年这四轮马车在山南出现时,因为只能在好路上走故而未能推广,如今各州之间平整官道,四轮马车又不断改进,用的人才越来越多。” “听闻这是邾国公当年力主推广的?” “小的也是这般听人提起,只是无法求证。” “我曾听人说过,邾国公任巴州刺史时,为了抑制鼓胀病,四处扑杀血吸虫,那血吸虫长得什么模样?” “郎君,巴州如今已改称黄州,总管府治所也移驻西阳城,至于血吸虫,小的没见过,听闻此虫生在水里,人畜一旦误入疫水,蛊虫便透皮入体,想来十分细小。” 孔颖达没再说话,静静的看着窗外景色,他今年十二岁,随着父亲在青州居住,听闻经学名家、二刘之一的刘焯在山南黄州办学授业,不远千里赶来黄州治所黄州西阳城求学。 官道一路向南,穿越一条河流,孔颖达指着河边一车轮状物体问道:“这是...水车?” 同车的老仆点了点头:“是的,此为水车,沿着河道两岸还有很多。” “这水车有何用?” “用处很多,舂米、碾米什么的,借用水力替代人力、畜力。” “原来如此。” 孔颖达长居北地,来到这荆楚之地,许多风土人情都没见过,自从沿着官道,从光州翻越大别山南下,进入黄州总管府地界后,所见所闻愈发与家乡迥异。 首先是口音和方言,他说的话别人不大听得懂,别人说的话他也不大听得懂,当然若是和驿站吏员交谈还勉强,无非是口音不同,可要是与当地人说话,那就是睁眼瞎。 马车很快来到西阳城,看着城门处熙熙攘攘的人群,又看看西阳城那宏伟的城墙,孔颖达有些疑惑:“这西阳城似乎人口很多?” “郎君,巴州...黄州如今的户数据说已过三万户,还不包括南来北往的客商,以及携家带口暂居西阳的人。” 因为进出城门要排队,看样子还要一段时间才轮到自己,老仆便开始介绍起来,说的是西阳城的变迁。 西阳城原本较为狭小,后来东侧扩出新城名为东城,只是定居的百姓越来越多,加上总管府治所要移驻西阳城,于是在原先的东、西城北侧,再度扩出新城。 故而如今西阳城分为南北城,南城又分为东西两端,即便如此,西阳城如今也挤得满满当当,毕竟总管府一众官衙占地也不会小,搬来的吏员及其家眷也不是个小数目。 “曾闻邾国公将巴州...黄州治理得百业兴旺,聚拢许多百姓,如今正是闻名不如一见。” 孔颖达感叹着,不久后顺利入城,来到老仆事先租下的院子,卸下行装后抓紧时间梳洗,换了身衣裳,随即赶往州学,面见州博士刘焯。 黄州州学有许多先生,也有几名州博士,但求学之人都是奔着刘焯来的,孔颖达也不例外,相传这位比较“讲究”,所以该有的礼数一点可都不能少。 州学位于西阳旧城,也就是所说的南城西端,距离住处不是很远,孔颖达很快便来到州学正门附近,下了车后整了整衣裳,步行向大门走去。 刚一进门,却见前方立了一个雕像,峨冠博带似乎是个大儒,真奇怪间却见抬头匾额上书“先师尼父”四个烫金大字,孔颖达赶紧再整了整衣裳,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这位兄台,行如此大礼,莫非是先师后裔?” 孔颖达转头一看,却是一名年纪相仿的年轻郎君,面若冠玉仪表堂堂,身着样式有些怪异的蓝色衣服,他抬手行礼自报家门:“在下信都孔颖达,为先师后人。” “果然如此,在下兰陵萧瑀。” “兰陵萧氏?听兄台口音,莫非是梁国江陵...” “正是,孔兄是来拜见刘博士的么?” 萧瑀把话含糊转了过去,他如今是来求学,不是来摆场面的。 “正是,不知萧兄?” “同往,同往!” 两人一见如故,在州学杂役指导下,先是登记了孔颖达的名讳,办理“入学手续”,然后向着刘焯刘博士的讲堂走去。 一路走一路聊,两位不过十一二岁年纪,言谈间却文绉绉,如同小大人。 萧瑀年方十一,比孔颖达小一岁,不过他似乎对州学情况颇为了解,所以开始热心介绍起来。 “孔兄此来可曾带有书籍?从河北到此千里之遥想来带得不多,没带也不要紧,州学有图书馆,以小弟看来,藏书量已经足够了。” “图书馆?莫非是供人翻阅书籍的藏书馆?” “正是,州学学生均可在图书馆看书,游学士子登记后亦可,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可借阅书籍,午间不中断。” “八点?这八点是何出处?” “啊,是时钟的说法,一日十二时辰,细分二十四小时,早八点大约是辰时...嗨,州学会派专人讲解,孔兄迟早会知道的...” 萧瑀卖了个关子,但还没停:“还有,图书馆晚上有长明灯,当然只有阅览室才有,要想通宵看书,得占座位,不然抢不到位置。” 孔颖达越听越糊涂,他还没来得及消化对方说的话,萧瑀又透露出新的消息:“图书馆里收藏有全套《华林遍略》,是求学社整理出版的,每本装订精良,每日可都得去早些,不然会被人借完。” “《华林遍略》全套么!”孔颖达闻言来了兴趣,但更让他摸不着头脑的是另外的词汇:求学社?出版?每本?装订?借完?怎么听不懂啊? “呐,书呢,都是一卷卷的,不过求学社出版的书却是装订成册,叫做本,大概就是卷的意思...” “请问求学社为何社?” “求学社?就当他是书肆吧...这出版,就是印制,不是手写,就是...嗨,州学会派人讲解,孔兄自然会懂的...” 萧瑀不停地说,孔颖达每个字都听得懂,但合起来的词汇就完全陌生,就这么走着,来到一处学堂外,大老远便听见内里一人正在讲学,中气十足。 见着有人近前,门口有杂役上前询问:“两位郎君,是来听讲还是寻人?” “听刘博士讲学,不知此处是否是刘博士讲学处?” “正是,不知两位郎君是否州学学生?” 孔颖达闻言眉毛一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不是州学学生都可以听刘博士讲学,若非学生只要事先在州学登记过即可,但在堂上只有州学学生方可提问。”杂役的语气很平和,“对了,这位郎君下次来,可得穿上学服,这样以便刘博士辨别。” “原来如此。”孔颖达点点头,他今日是来拜见刘博士,不过既然对方在讲学,那他就顺便旁听一二。 然而当他二人在杂役的带领下,从侧门进入学堂时,见着里面一片黑压压的人头随即愣住:没位置了! 众人都是静静的坐着,侧耳听上首一名中年男子讲话,没有一个人看向发出动静的侧门,孔颖达和萧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两难间,忽然人群中有人向萧瑀招了招手。 萧瑀如同溺水之人捞着了根稻草,扯着孔颖达往那人方向挤过去,不时歉意的对旁人说“抱歉,抱歉。” 好容易来到那位身边,却是个年纪和孔颖达、萧瑀相仿的年轻人,见勉强腾出些位置,萧瑀也没顾那么多,拉着孔颖达赶紧坐下。 那位年轻人和萧瑀相识,拱了拱手向孔颖达低声问道:“在下宇文理,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第二章 求学(续) 午时,州学食堂,身着学服的学子们正在用餐,孔颖达穿着新领学服,端着盘子上的饭、菜,来到两位“学长”身边坐下。 萧瑀和宇文理其实也没比他入学早多少,不过对州学的各项制度明显熟悉很多,所以孔颖达决定先来请教二人相关事宜。 “呐,别的不说,江南黄梅天,届时到处湿漉漉的,要提防被褥发霉。” “口渴别喝生水,开水房可以打水,每日前三壶免费,第四壶起可就是要收钱的,不过每日两壶基本就够,无需担心,洗澡水第一桶也是免费。” “要登记联系人,或者保人,千万别糊弄,不是说防贼,是多个手段以便你生病或者不测时联系家人,真要是出了什么事,官府查起来也能有些头绪。” 萧瑀和宇文理不停地说着,孔颖达一一谨记在心,他发觉这黄州州学真的和别处不一样,各项规定很细,那种感觉让人不知道如何用语言归纳出来。 州学有学舍,当然学生入住还得额外交费,自己在外边解决住宿问题也行,但要定期在州学备案,以免出事找不到人,而那‘联系人’也是同样目的。 州学有食堂,当然也是只有学生才能用餐,一日两餐,费用已经包括在学费里了,然后住在州学里的还有早餐,孔颖达吃的午餐虽然简单却实在,虽然每人只能添一碗饭,但也足够了。 最夸张的是菜竟然有咸味,也就是说放了盐,孔颖达家境不差,却也觉得这伙食是不是太过了些。 “不过分,黄州菜价低,盐也不缺,肯定不是厨房弄错了。” 宇文理如是说,看起来似乎知道其中“内幕”,孔颖达没有细问,毕竟这位姓“宇文”,大约和山南的那三位宗室有关系。 “这些都不是重要的,关键是孔兄是否在学舍住宿?若不住在学舍,每日去图书馆抢书可抢不过别人。” “此话怎讲?” “你想想看,图书馆藏书不少,但想看的人更多,一般人只能在阅览室看,不能外借,所谓僧多粥少,图书馆每日早上八点开馆,七点半就有人排队了!” “可这与住不住学舍有何关系?” “州学七点三刻才开大门,你说呢?” 孔颖达闻言有些纠结,他此次好容易征得父亲同意,不远千里来到黄州求学,为此家中先派了仆人先过来租了院子,算是在黄州有了个别院,为的就是让他安心住下。 他不住的话只能是留下仆人居住,毕竟学舍规定不许带仆人,当然孔颖达不会没了仆人服侍就过不下去,只是再换个小些的院子,那先前交的租金就浪费了。 “可若是一早就去看书,先生们讲课如何去听?” “有课表,遇到自认为不用听的可以不去,但是...”萧瑀说到这里笑了笑,“若是小考不过,那后果自负。” “此话怎讲?” “这个说来话长,州学相关制度会有人讲解的。” 孔颖达不觉得自己会有问题,最纠结的还是图书馆,按着萧瑀所说,有可能某些书籍会被人争相借阅,去晚了搞不好真就排不上了。 “当然还有一招,借了书后在图书馆通宵翻阅,只是州学有规定,不许连续通宵,以免闹出人命。” “阅览室当真有长明灯?” “有,我二叔...呵呵,定然不会骗你的。”宇文理舌头打结,好歹把话转过来。 “那《华林遍略》当真是全套么?” “有,二十套,但依旧不够,还好不能外借,只能在阅览室看,所以怎么着都能排到的,再说全套《华林遍略》数百本书,也未必正好想看的书都被借完了。” “图书馆里还有什么书?” “一会州学派人给新入学的学子讲解,会发一张书单,图书馆藏书的目录上面都有。”萧瑀说到这里,特地提醒了一下:“书,可都是一本本的,叫做线装本。” 孔颖达很纠结为何书是“一本”而不是“一卷”,自古以来书就是“卷”,又何曾听过“线装本”? “孔兄,州学的好去处可不止图书馆,还有一处地方也是让人趋之若鹜。” “此是何处?” “辩堂!所有人可在此辩论,即便是刘博士,也定时在此坐镇,任何学生都可以发问!” “此话当真!” 孔颖达闻言眼睛一亮,他最喜欢辩论了! “当真,不过呢,刘博士很忙,时隔几日才有时间来,更多的是学子之间组队辩论,当然为了防止场面失控,都有州学先生主持。” “组队?这是什么?” “也就是几名同好一队,和另一队辩论,队中人人都能发言,免得一人说到喉咙沙哑,当然还有自由辩论,谁够胆的可以单枪匹马舌战群儒!” ‘用不着组队,我一个人就行!’ 孔颖达如是想,当然没说出来,他愈发觉得此次南下是来对了。 “不知两位是住在学舍,还是住在各自府中?” “我等倒是想,奈何府里管得严,不许住...” 。。。。。。 西城,一处院子,萧瑀领着书僮走入大门,几乎是倚门而望的一位中年人立刻迎了上来:“殿下...” “都说了很多次叫郎君!” “是是是,小的一时口误,请殿下...郎君恕罪。” “阿舅呢?还在州衙么?” “国舅还在州衙。” “都说了不要叫国舅,你这般口无遮挡,要是我请人到家里做客被其听到了,你说他们要以何礼相待?” “小的明白,明白...” 中年人讲话有些中气不足,外表看和常人无异,其实却是宦官,陪着萧瑀长大,又随着这位梁国皇子来到山南黄州西阳城,伺候饮食起居。 “郎君这是要去哪?可曾用过午膳?” “用过了,我去阿姊那里。” 萧瑀走出大门,他舅舅张轲的住处就在邾国公府附近,所以没走远便来到邾国公府门前,门房见了他便将侧门打开:“郎君请。” 邾国公府规矩很严,萧瑀能得如此待遇,以梁国新安王的名号可不好使,那是因为另一个身份:邾国公侧室萧氏的弟弟。 直接来到后院门口,守门的健妇见着他也没说什么,就这么让主仆二人进去,只是有一名侍女随行,毕竟规矩还是规矩。 花园之中,一名年轻人正给两个四五岁大的小家伙念书,见着萧瑀走进,招手喊道:“萧兄!” “宇文兄!” 萧瑀向着宇文理拱了拱手,随即继续前行,襄州总管宇文明长子宇文理,和他一样,得知经学名家刘焯在黄州办学授业,特地赶来黄州求学。 宇文理的堂叔(其实是二叔)是黄州总管、邾国公宇文温,所以这位自然是住在邾国公府里侧院,而萧瑀本来也被姊夫安排住在侧院,不过因为张轲也在西阳,所以萧瑀最后还是住在舅舅家里。 他去年就想过来,只是年初梁国皇帝萧岿去世,萧瑀为父亲戴了一年孝,今年要远赴黄州求学,母亲张太后哪里舍得,本是不答应的。 不过刘焯的名气实在是太大,张太后觉得有弟弟张轲和女儿萧九娘在黄州,不怕没人照应,所以最后还是让儿子如愿成行。 来到一处院子,刚进院门却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郎撞来:“阿舅!” “浣奴乖,你阿姨在么?” “在...” 小女郎扯着萧瑀往里面走,进得房内,却见一名年轻貌美的女子在摇着摇篮。 “阿姊。” “新安来了?今日在州学如何?” 萧九娘温柔的摇着摇篮,里面一个婴儿正在咿咿呀呀呢喃着,这是她为宇文温生下的儿子,排行第三,如今将近十个月大。 “阿姊,今日我在州学碰见了先师后人,信都孔颖达,他可真是不远千里到黄州求学。” “竟然是先师尼父的后人啊...”萧九娘有些感慨,随后问道:“新安在黄州住得还惯么?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和阿姊说。” “住得惯。”萧瑀说到这里忽然不好意思起来,“阿姊,那件事情...” “你姊夫同意了,从今日起,府里的藏书,你和宇文郎君两个可以借回去看。” “多谢阿姊!” “要谢谢你姊夫。” “姊夫呢?”萧瑀问道,他每次来府里,都很难得碰见姊夫宇文温,这位可是忙得很。 “你姊夫外出公干去了。”(。) 第三章 大兴炉冶 长江南岸,周国鄂州武昌郡大冶,矿山之中无数矿工正在忙碌,背着一筐筐铁矿石从坑道里走出,倒在四轮马车货厢里,然后运往山脚。 山脚的热闹情况不逊山上,数座炼铁炉正冒着浓烟,明亮的铁水流出,工匠们分工协作进行处理,而又有数座炼铁炉正在备料准备开炉。 所有炼铁炉用的鼓风装置都是水排,也就是水力鼓风机,节约了大量的人力,而已经预加热的风被鼓入炉内,能让炉火烧得更旺。 炼铁炉附近场院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经过精心设计的水力锻锤,正在锻打着通红的铁块,一身横肉的铁匠们用铁钳夹着铁块,将其打成想要的形状。 水排、空气预加热还有水力锻锤,是当年巴州军器监率先投入使用的工艺,经过数年摸索已经完善,所以很容易便在大冶监推广开来。 虽然春寒料峭,可铁场里到处热浪滚滚,许多人挥汗如雨,大部分都是光着膀子,偶尔有水车穿梭其间,为工匠、杂役们运来凉开水解渴。 “水是咸的,放了盐?” “正是,工匠和矿工们出汗多,光喝水可不行,没有盐就没力气,没力气这进度就受影响了。” “铁场里如今有多少工匠?” “连带杂役已经逾千,而矿山里的矿工超过两千人。” 黄州总管宇文温,如今正领着襄州总管宇文明巡视大冶监铁场,鄂州刺史周法尚陪同,同行的还有另外一人:大冶监大监厍狄士文。 周国拿下郢州,因为山南襄州治下也有一个郢州,所以将新得郢州更名为“鄂州”,州治依然是在夏口,而率领水军突入夏口水寨。 为周军攻克夏口立下大功的周法尚,被任命为鄂州刺史。 鄂州武昌郡以南的这座大矿山,自古就已有人开采铁矿石、铜矿石冶炼,只是规模一直不算大,而一年多以前周国拿下陈国郢州之后,调集人力物力全力开发,矿山规模越来越大。 大兴炉冶,是黄州总管宇文温为此处命名“大冶”的由来,宇文明对此深有同感,如此忙碌的矿山,不正是“大兴炉冶”么? 为了让大冶监尽快开炉,山南州郡调集大量工匠云集于此,又有宇文温亲自坐镇协调,昔日陈国手中的小矿山,短短一年内变成一个庞然大物。 铁场实在是太热,一行人走了一圈已经是汗流浃背,奈何作为官员不能光着膀子,所以宇文温等人在随行吏员的劝说下转到军器作坊里参观。 铠甲、刀、长矛、箭镞,以及相关的皮绳、翎毛等原材料堆得到处都是,不过多虽多却摆放得整整齐齐,又有许多水缸在墙角,为的是出现火苗及能用水及时扑灭。 军器作坊里也是人来人往,工匠们忙着制作各位武器,又有吏员将成品清点后运入库房,现场人声嘈杂什么动静都有。 “宇文襄州,宇文黄州,周使君,铜场就在前方,请!” 厍狄士文一如既往不讲人情,两位宇文总管刚走出作坊,便前头带路向铜场走去,那里同样是热浪滚滚,开采出来的铜矿石,在这里的炉子提炼出铜. 然后与铅、锡配合,通过钱范用叠铸法制成一枚枚铜钱,运往山南各地。 宇文明随手从钱箱里拿出一枚新铸的铜钱,仔细的看了看,随即满意的扔回去,铜钱碰撞发出悦耳的响声,众人眼里浮现出一幕幕景象。 将士们的军饷、白花花的粮食、堆积成山的布帛,有了钱,这些都不是问题。 山南州郡向来没什么大的铁矿、铜矿,如今黄州总管宇文温发现了这么一座宝山,大行台自然是集中全力进行开采。 大冶位于鄂州地界,由鄂州刺史管辖,但鉴于其重要地位,黄州总管府派直属军队驻防,而大冶监的运作则是由大行台监督。 铁场打造铁器,无论是兵器还是农具,有了铁制工具那么耕战都事半功倍,而铜场出的只有一种东西:铜钱。不由得大行台不重视,故而大冶监大监的人选十分重要。 所以铁面无私、不近人情出了名的厍狄士文,成了最优人选。 宇文温私下吐槽厍狄士文为“面瘫帝”,这位成日里板着个脸在铜场、铁场里巡视,要是有谁敢营私舞弊,私吞铜料、铁料等,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走完一圈铜场,几位都是大汗淋漓,顾不得官威扫地,大口喝着盐开水解渴,然后马不停蹄的赶往料场,去看炼铜炼铁所用的木炭,还有焦炭。 “焦炭是什么东西?” “一如木炭为木材闷烧所得,焦炭者,为石炭闷烧得来,用来当做薪材,炉火比木炭烧得还要旺。” “石炭似乎也能烧,何必多此一举?” “若用石炭直接炼铁,其所得铁料很脆,闷烧之后所得焦炭,用来炼铁会好很多。” “好一些?莫非焦炭炼铁也有隐患?” “正是,焦炭若闷烧得不好,炼出的铁同样很脆,如何制出合适的焦炭,工匠们还在琢磨,故而大冶监主要用的还是木炭。” 厍狄士文讲解着,其实这些内容一开始还是宇文温教给他的,而如今在场的也就只有宇文明还需要听讲解。 “本官见无论是炼铁炉、炼铜炉都要用水排,锻锤也是水力驱动,似乎大冶附近只有湖泊,正所谓‘水往低处流’,这些水是如何提升的?” “襄州,大冶监用的是各类水渠还有风车等器械引水,四周山上亦有山泉,说来可就话长了。” “也罢,本官随口问问。”宇文明摆摆手,他真的是随口问问,此次前来大冶,为的就是要亲眼看看大冶监的实力如何,也好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投入了许多人力物力,那就得有相应的回报,如今看来,这回报可是大大超过预期。 汉沔地区有许多荒地,若能开垦那么数年之后定然是良田,可这些地方时常受水患影响,想要开荒种地就得兴修水利,修完河堤还得割草、犁地,有了铁制工具那么真是如虎添翼。 襄州总管宇文明要组织治下百姓开荒,就得先看看这铁场能否提供足够的工具,事关重大,不由得他不亲自现场考察一番。 另一面,他也是代替大行台宇文亮,到大冶来查看实际情况,可以说如今的大冶监是除了产粮地以外同样重要的地方。 “既然说到石炭,这石炭是从何而来?” “大冶附近亦有石炭产出,正好顶替部分木炭。” “如此一来,大冶及周边的百姓...” 这是鄂州刺史周法尚份内之事,他立刻答道:“襄州,大冶城连同大冶监以及驻军家属,如今户数超过五千户。” “这都抵得上一个郡的户数了。”宇文明叹道,“大兴炉冶,也该如此!”(。) 第四章 奴隶 官道上,大批骑兵护卫着数辆马车北行,其中一辆车上,宇文温正和兄长宇文明交谈,所说内容不太适合在公众场合谈论。 “灌钢法虽好,只是大冶铁矿的矿料如何炼出钢来还得摸索,宿铁刀的产量要上去还得一段时间。” “无妨,铁制铠甲、刀已经不错了,上了战场,再好的刀砍多了一样崩口。” “兄长,今年朝廷会用兵么?” “不知道,父亲说朝廷还在斟酌。”宇文明说到这里,看了一眼宇文温后笑道:“即便是打,也轮不到二郎上阵吧?” “隋国那边轮不到,可陈国就未必了。” “朝廷肯定要先对付隋国,拿下洛阳把隋军赶到潼关以西,最好把太行山以西的并州等地拿下,免得哪日隋军又从太行八陉中窜出来。” “放着南边不管?这么不把淮南陈军当一回事,可不太好吧?” 宇文温开始吐槽,虽然陈军鱼腩了些,但背后捅刀的本事还是有那么一些的。 “陈国守有余攻不足,实力不是隋国能比的,说实话,我觉得朝廷的想法不错,要是先攻陈国,即便拿下建康,要防止江南各地叛乱,需要撒下许多兵马镇守,一旦隋军大举东进,这就太冒险了。” 这是宇文明的看法,宇文温不置可否,他目前关心的是如何“修炼内力”,也就是把黄州总管府的实力大幅提升,首先面临的问题,就是消化鄂州。 鄂州即是原本的陈国郢州,如今归入黄州总管府管辖,也是周国在长江以南唯一的州郡,直接把陈国东西两端水路联系掐断。 若按常理,陈国会拼了老命抢回郢州,可如今陈国为了保住好不容易拿到的淮南州郡,已经无暇顾及郢州的死活了。 所以宇文温要争分夺秒,在陈国缓过劲之前,把鄂州经营好,即可对抗上游的陈国巴、湘二州军队,又能顶住下游的江州陈军。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当年是宇文温定下的策略,把郢州折腾得连续几年颗粒无收,现在到他还债的时候了。 依然是实力甩锅,任命周法尚为鄂州刺史,呕心沥血什么的由这位周二郎去做,宇文二郎当无良的“大领导”:鄂州治理好了,是本总管领导有方,治理不好,借汝人头一用! 这种无良的话也就是说说,宇文温作为黄州总管还是很给力的,周法尚是他任命的鄂州刺史,怎么着都得力挺,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就是人。 鄂州(郢州)原来的百姓,当年都被迁到江北,土地大面积抛荒,要想恢复农业首先就得有人。 没人就没办法种地,没有收成那么鄂州自己就养不起驻军,需要别处输血,郢州当年成为陈国的溃疡,如今处理不好的话,那么鄂州就会成为周国的溃疡。 那些北迁的百姓,当时大多已在现在的居住地分有土地,经过数年的垦荒收成已经上来了,许多人思念家乡,但更舍不得这些田地,所以他们宁愿不回江南故土,也要守着好不容易得来的田产。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人就没收成,但这个问题也很好解决, 连年的用兵,导致山南荆州地界动荡不已,虽然人口众多却无法安心的耕种田地,从数年前开始,官府就已经开始将荆州百姓南迁,到汉沔及其他地区垦荒,所以继续南迁到江南鄂州也没什么问题。 人,宇文温给周法尚弄来了,相应的物资他也调集黄州下辖各州之力运来了,要是这位周二郎最后搞砸,他可真敢借人头一用。 车队来到武昌,顺利入城,宇文温和宇文明换了一身便服,转到武昌一处日益兴旺的集市去参观。 天下的集市有很多,无论大小都是一样的,市场里只有三种人:买家、卖家,还有路人,此处集市也不例外,但和大部分集市稍有不同的是货物。 这里卖的是奴隶。 奴隶贸易,充满血与泪的营生,用一群人的累累白骨,为另一群人铺起高升之路,在后世看来是十恶不赦之罪,但在这个时代却稀松平常。 集市里一字摆开许多木笼,里面关着形形色色的人,但无论年龄大小,清一色都是男性,这是最直接的劳动力市场,出售的奴隶都是从大山之中抓来的男性蛮民,可充当劳动力。 到处都需要劳动力,首先是矿工,大冶的矿山过半矿工是奴隶,而黄州各地的采石场、石灰窑也需要大量的奴隶,这些人不需要工钱,是东家们利润最大化的保障。 而开发汉沔地区的荒地需要修建水利设施,也大量需要这些奴隶,眼前的这个集市,是面向民间开放的“散货”市场。 各色买家在挑选“货物”,一如在选鸡鸭牛羊,许多“货物”在买家付了钱后,被带出木笼押往城北码头,宇文明皱着眉头问道:“二郎,这就是你说的奴隶买卖么?” “是,说实话有碍观瞻。” 宇文明有些不太适应这种场面,看了片刻后便收回目光坐在案前,宇文温将窗户关上,开始接受“质询”。 “这些奴隶,都是从山里抓来的?” “是的,鄂州以南群山连绵,一如江北大别山脉般,居住无数山蛮,他们结寨自立,当然是不听任何官府差遣的。” “那这些奴隶,是如何抓来的?”宇文明继续发问。 “各山头的寨主自己会动手,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只要让寨主们知道,奴隶可以换回盐、布甚至铁器,那就够了,集市不会缺货源。” “这么说来,还是和江北大别山故事一样?” “正是,这是他们自相残杀,官府基本不用动手。”宇文温说到这里又补充了一下:“当然,要是哪个寨主敢纠结他人对抗这种买卖,一定要清除。” “真的有效么?万一这些人袭扰州郡,劫掠百姓当做奴隶贩卖怎么办?” “不是不可能,所以要立规矩,首先,会说汉话的人,无论出身如何不许买卖,其次,敢袭击州郡的寨子,全寨鸡犬不留!” “如果故意把人弄哑了,那该怎么办?” “举报有赏,抄没的财产里,过半归举报人所有。” “那举报之人不怕事后报复么?” “谁敢报复杀全家!” 宇文明无语,宇文温的应对措施简单粗暴又血腥,但也是最有威慑力的,该问的问了,话题转入他最关心的内容:“鄂州,能抓来多少奴隶?” “兄长,汉沔荒地开发实际就是用人命来填,官府治下的百姓不能这么糟蹋,所以需要奴隶,只要官府明确大开发需要劳力,愿意付出合适的‘劳务费’,那么自然会有‘卖家’送货上门的。” 湖广地区,要到唐时才大规模开发,到了两宋时期才成形,这个时期的湖广,要快速开发只能用人命来填。 要治水就得修河堤、沟渠,在血吸虫密布的芦苇荡、荒滩等地方修水利,堤还没修好人就废了,积水多的地方又大量滋生蚊虫,疟疾或瘟疫一旦爆发,垦荒团就是全灭的下场。 官府治下的百姓缴纳租调,又要服兵役、力役,每个人都很宝贵,所以,那些大山中的蛮民,就对不住了!(。) 第五章 托付 黄州西阳城,邾国公府,宇文温正和兄长宇文明用膳,侄子宇文理在座。 “阿理觉得州学好么?” “二叔,州学很好,有萧郎君作伴,只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大郎,为父明日就要回襄州了,你在二叔这里住下,可得听话!” “是,阿耶。” “还是叫父亲吧,大郎已经长大了。” 宇文理如今十一岁,正是求学的年纪,而宇文温请来的经学名家刘焯,正好解决了宇文明为儿子找先生的问题。 刘焯精通南学北学,为名扬天下知识界的“二刘”之一,山南地界来了这么一位大儒,许多人家都起了心思,想请刘焯到其州郡办学授业,奈何宇文温看得很紧,所以让子弟到黄州入学变成唯一选择。 宇文理是宇文温的堂侄(实际上是侄子),有自家人在那就方便许多,所以宇文明也放心的让长子来黄州求学,寄住在宇文温府里,今晚算正式将宇文理托付给宇文温。 “为父不在,你二叔说什么都得听,不听的话该怎么打就怎么打!” “是,父亲。” “其实呢,二叔时常不在府里,还得你叔娘帮忙了,”宇文温说的是实话,他真的很忙。 “阿理,叔娘很好说话的,不要有顾虑,那位萧郎君也是知书达理之人,平日里多亲近亲近。” “二叔,昨日在州学遇见的孔郎君,是先师后人,学问不错,可以到府上借书么?” “无妨,只是再不许其他人入府了,二叔的仇家多,有时吓到阿理的友人就不好了。” 宇文温半真半假的说着,未来学霸孔颖达竟然不远千里来到黄州求学,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原先的历史里,孔颖达就是刘焯的学生,如今看来这师生俩真是“天注定”。 宇文明此次来黄州,是公私两便,如今两方面的事情都办完了,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宇文温虽然行事似乎有些不着调,但实际上还是挺“靠得住”的。 长子远赴黄州求学,宇文明如今身边还有二女一子,两个女儿为侧室所生,而次子则为夫人李氏于去年诞下,他如今是两儿两女,而宇文温却要厉害的多。 四儿两女,外加继女一人,宇文明倒是有些佩服宇文温的“战斗力”。 “嫂嫂如今休养得如何了?” “唉,大不如前了,只能慢慢调养。” “黄州地界大山之中颇有些灵药,改日我准备好,送到襄州去。” “二郎有心了。” 宇文明说到夫人有些神伤,李氏去年临盆时难产,好歹母子平安,可李氏却落下病根,身体状况大不如前,这年头女人生产真是凶险异常。 宇文温深有同感,将近五年前尉迟炽繁难产,他被折磨得够呛,此次夫人二胎顺利,少不得去庙里又烧了一堆香,当然道观也没少了那一份。 尉迟炽繁生下嫡次子,如今正在坐月子,所以不能出席家宴,宇文温和兄长宇文明正好在席间说些事情,当然未成年的宇文理自然要回避。 “兄长,朝廷不动手,可不代表山南不动手,对吧?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 后院,宇文温来到夫人房内,看了看奶娘哄睡的小四郎,宇文温来到尉迟炽繁卧榻边。 “躺着别起来,好好休息。” “谈完了么?” “谈完了,如今父子俩在侧院就寝,想来有很多话要说。”宇文温将被褥轻轻往上拉了一些,免得夫人受凉,“从明日起,你这位叔娘可得多操一些心了。” “当叔叔的放着侄儿不管,这不好吧?” “也得有时间管呐,反正有州学,阿理跟着先生读书就行了,回来若是有空,就让他教鹊哥和棘郎念书。” “哪有这般做叔叔的?” “为夫总不能学那文绉绉老夫子吧?板着个脸拿着戒尺,这也不准那也不准,成日里之乎者也?”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为了不打扰夫人休息,宇文温很快便离去,正要转到别处院里,却见新设的书房门口有侍女站着,他来到点着长明灯的房内,却见侧室杨丽华拿着账目正在揉太阳穴。 “还不睡么?” “账目太多,没办法,夫人将这重任托付于妾,不敢掉以轻心。” 宇文温在一旁坐下,这个书房是专门给女眷们用的,点着沼气灯,充足的亮光可以保证照明,毕竟油灯灯光太暗,挑灯夜读的话,时间长了对视力影响很大。 沼气灯是压缩气体科技树的副产物,为了夜间读书专门弄的,是最原始的沼气灯,直接燃烧化粪池导出的沼气,当然为了防止引爆化粪池,基本的水封还是有的。 宇文温随手拿起一“本”账目翻阅,按着如今他开始推广的书籍装订形式,也就是线装书。 这个时代书的形式是卷,一如字面意义真的是“卷”,宇文温觉得实在是不方便,开始身体力行推广先进技术:“本”,所以府里开始大量运用线装书。 “这是上月的账目?” “是的,妾已经对得差不多,再过几日便能对完。” “早日晚一日没什么区别吧?”宇文温有些坐立不安,原因不言而喻。 “二郎再等一会便好...” “再等?要不让你萧妹妹过来?”宇文温不怀好意,杨丽华闻言有些支支吾吾。 “时间快到了,只给你十分钟!” 自从宇文温那年开启了“双杀”模式,杨丽华很快沉沦,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然后就变成“偶尔”,结果宇文温玩得太嗨,两位侧室同时中招。 杨丽华比萧九娘晚一日临盆,为宇文温生下一个女儿,后来夫人尉迟炽繁临产,对账的事情转到杨丽华手上,一如当年那样。 如今尉迟炽繁又生一子,力压各有一子一女的杨丽华和萧九娘,对着侧室的防范之心稍微松懈了些,按着宇文温探出的口风,大妇有意松松手,让“妹妹”们帮忙分管家里的产业。 不由得尉迟炽繁不松手,邾国公府里的产业规模越来越大,她还得照看小郎君们,已经忙不过来了。 “长安那边有消息么?” “母亲对二弟多有些不满,妾的弟媳犯心病故去了,他还和那什么云昭训花天酒地的,母亲气得不行...” 杨丽华是以说家常的角度,和宇文温说起她的娘家人,这两年来,其父杨坚再没派人来西阳,想来是她那封信起了作用,但杨丽华和母亲独孤伽罗的通信一直没断。 宇文温听着这上过史料的八卦有些无语,隋国太子杨广,因为对原配元氏不好,惹得皇后独孤伽罗十分不满,直接埋下杨广被废的祸根。 独孤伽罗评价一个男人是好是坏的标准很简单:不纳妾是好人,纳妾是人渣,宠爱小妾逼死原配的,是人渣中的人渣。 杨丽华的弟弟杨勇,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就是要挑战母老虎的忍耐极限。 宇文温心中不断吐槽杨勇的不作不死,随即心思转到当下局势上去,看着那沼气灯里的火苗,渐渐陷入沉思:要是杨广和杨勇这时候斗起来的话...(。) 第六章 官衙 翌日,宇文温回到府中,方才送兄长宇文明出城,他在去官衙之前先转回来,到府里学堂监督两个儿子读书,一如当年读书时他的班主任般,在教室某小窗口外“偷窥”。 世界上只有两种生物会趴玻璃窗,一种是壁虎,一种是班主任。 每当你从抽屉里拿出“不可名状之物”准备品味精彩人生时,突然会感受到身后有一丝莫名的寒意,全身汗毛不自觉地竖起,背后那一股难以名状的恶意带来的沉重压迫感,让你浑身突然抽搐,动弹不得。 可是那强烈的好奇心,又会让你偷偷地用眼角的余光瞄向教室后门那块小小的玻璃窗,一个清晰的人脸赫然显现在那里。 宇文温如今化身班主任,在学堂最后的小窗户外,眯着眼板着脸,看着里面的动静,要是那两个小家伙敢不老实,今晚他这个做阿耶的就要发飙。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舔地咸黄、鱼就哄黄...” 先生念着千字文,十几个幼童鹦鹉学舌跟着念,当中两个是宇文温的长子鹊哥、次子棘郎,又有张\定发的小子在座,其余幼童为宇文温府里收养的同龄孤儿,作为伴读一起开蒙。 这个时代,幼童要读书大部分只能找私塾,亦或是世家大族为自家子弟开办的族学、家学,像宇文温这种情况,家族人丁单薄却又有些钱的,就请先生在府里教书。 看着两个儿子端端正正坐着,宇文温十分满意,经过了月余的适应期,这两个小家伙好歹能老老实实听课了,刚要转身离去,却见宇文十五如鬼魅般出现在自己面前。 “你走路怎么没声音,飘过来的?” “这不是怕吓着郎主么?”宇文十五有些讷讷。 打量了一下心腹,宇文温冷笑着:“脚步虚浮,双眼无神,昨晚折腾太过了吧?” 宇文十五已成亲,还当了阿耶,儿子刚过百日,小两口就**起来,看着支支吾吾的宇文十五,一种男性的优越感在宇文温心中油然而生。 才耕一块田就累成这样,我可是耕三块田,还要时不时双杀,你这个战斗力只有半只鹅的渣渣! “郎主,时间快到了!” 宇文温闻言向外走去,经过两年的普及,至少府里的时间观念是有了,无处不在的挂钟,让所有人都知道“时间快到了”。 “不是我说你,你平日也经常锻炼,怎么这么..嗯?是不是花样太多,扭到腰了?” “这不能啊,小的平日骑马射箭耍刀使槊样样拿手,都是呼呼作响的...” “呐,那本秘籍里面的招式,有的看起来很那什么,看看就好别乱来,会出人命的!” 宇文十五腹诽已经出了“人命”,但也知道郎主说的是弄出性命危险,主仆二人没个正经,一路走一路叽叽咕咕,张鱼新近刚做新郎官,放了几日假所以没能随行侍奉。 车队驶离邾国公府,向着官衙前进,但具体去哪个官衙,就很有说法。 宇文温身兼数职,要去的官衙很多,作为大将军,有大将军府衙,要管辖黄州军府,这是军务;作为黄州总管,有总管府衙,要总管下辖八个州的事务,这是政务。 一如常例,黄州总管宇文温,兼任驻在州刺史,所以黄州州衙也是宇文温的办公地点,他一个人分身乏术,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三个地方,自然是要佐官来帮忙。 将军府军务由将军府长史代理,黄州州务由黄州长史代理,宇文温的常驻办公地点就是总管府衙,他的各处佐官直接到这里汇报相关事宜。 巴州现已更名黄州,户数逾三万,由八命州升为正八命州,州佐官品秩随之提升,各佐官职务也有了变动。 原巴州长史任冲,任黄州总管府治中,原巴州司马杨济,任黄州总管府司马,原巴州别驾郝吴伯,任黄州长史,按着惯例,兼任黄州治所西阳郡郡守。 郝吴伯还要代理黄州州务,因为兼任黄州刺史的宇文温忙不过来,至于这位年轻的长史忙不忙得过来,其无良上司是不管的。 宇文温的其他班底之中,许绍依旧担任巴东郡守,虽然好友郝吴伯的仕途如今略微领先,但许郡守却来不及多想,本郡治下日益繁忙的巴口港就有得他头痛。 郑通转任鄂州长史,按惯例其中一项职责是监督刺史,也就是周法尚。 但更多的是协调,作为宇文温的心腹,协调各项资源,协助周法尚治理鄂州,尽快恢复农耕,在各要地修筑营寨、烽燧。 “面瘫帝”厍狄士文的次子厍狄钰任黄州主簿,长子厍狄钧被宇文温委以重任,提拔做黄州东市令,这是无数人眼红的肥差,不过厍狄大郎若敢贪墨一文钱,他那有道德洁癖的老爹可是真敢大义灭亲的。 宇文温又从虎林军中征辟有才干的将士,入府衙、州衙任吏员,当年辛苦培养虎林军将士们读书写字,终于培养了足够的人才。 车队来到总管府衙,这是在黄州总管府治所移驻黄州(巴州)西阳城时修好的,形制与其他总管府衙无异,只是外围建筑有些特别。 尤其多的是拒马,还有杠杆式的栏杆,亦或是挂在半空,能让人毫无障碍步行通过,却会拦下马匹的“新式”拒马。 这是为了防止“斩首行动”而设置的诸多障碍,宇文温历经数次入城突袭行动,所以尤其防范有人如此对付他,种种拒马栏杆,就是避免骑兵直接冲到官衙大门。 “总管。” 宇文温行走在官衙内,所到之处遇见的大小吏员们忙不迭问候,一路点头点到脖子酸,好容易在书案前坐下,瞬间被堆积如山的文牍淹没。 “我才出去两日啊...” 他看着一堆卷宗无奈的叹道,也亏得总管长史协助处理了大部分事务,否则工作量还得翻倍。 “总管,南定州至光州的翻山官道拓宽进度受阻,往来大别山南北的人马太多,施工不便,南定州刺史请求增派人手...” “总管,蕲口水寨要扩建,需要追加钱帛和物料,这是蕲州司马的公文...” “总管,西塞山防主请筑新城。” 宇文温闻言一愣:“西塞山已经如同刺猬般,他还要筑城?” “是在长江北岸,驻军要扩大屯田,需要城池安置家属。” “当本官没去过西塞山?北岸是一片大湖,还屯田?” “是在湖畔西侧开荒,那里距离江边颇远,有大片荒地。” “那地方没江堤的话,一发大水就被淹!” “西塞山防主选的是地势较高之处,历年大水都淹不到,筑城之地便在那里。” “拿舆图来...” 这一忙就是大半日,好歹处理完积压公务走出官衙,已经是日落时分,宇文温忽然心有戚戚:“当总管就忙成这样,要是以后...怪不得有那么多不理朝政的昏君啊...”(。) 第七章 图书馆 州学,图书馆,孔颖达看着借阅处后面一排排望不到头的书架,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这么多的书,肯定是花费许多人力物力才收集来的。 每个书架都有一人向上伸手那么高,密密麻麻摆着书籍,而那些书和孔颖达所熟知的书有些不一样,他自幼读书,所看的书都是一卷卷的,可如今看到的书,果然是“一本本”。 “郎君要查什么书?” “呃,在下先看看书单...” 面对借阅处“借书员”的询问,孔颖达有些讷讷,他今日来的主要目的不是看书,而是要看看萧瑀称赞有加的图书馆是何模样。 如今看来果然实力雄厚,孔颖达觉得书架上的书若都是真的,那这图书馆的藏书量可真是不简单,而要看书的话,手续也有些特别:统一在借阅处办理。 借阅处是一个长条柜台,里面坐着十余名身着统一服色的男子,是为“借书员”,胸前还有标牌,上面写着名讳。 想要借书的人,可以拿到一本书单,上面写着这个分馆内所有藏书的目录,当然为了方便访客查阅,借阅处对面墙上还有布告栏,贴着字体硕大的书单方便众人查看。 确定下来之后,把相关书名、卷数告诉借书员,片刻后便有人从书架上把那本书拿来,花费时间并不长。 书只能到一旁的阅览室看,想要外借书籍的话要办借书卡,还得是州学学生方可,而黄州州学图书馆,共有四个借阅处,对应书籍分为“经、史、子、集”。 每个借阅处收藏的都是相关名目下的书籍,想要阅读的人得到相应借阅处办理“手续”。 经部,收录经书及相关著作,包括易类、书类、诗类、礼类、春秋类、孝经类、五经总义类、四书类、乐类、小学类等。 史部,收录史书,包括正史类、纪事本末类、杂史类、别史类、地理类、职官类、政书类、目录类、史评类等,其中正史又有《史记》、《汉书》、《后汉书》等纪传体史书。 子部,收录诸子百家著作和类书,包括儒家类、兵家类、法家类、农家类、医家类、天文算法类、术数类、艺术类、谱录类、杂家类等。 集部,收录诗文词总集和专集等,包括楚辞、别集、总集、诗文评等。 孔颖达如今是在“经部”的借阅处,仔细的看着书单,发现种类十分齐全,自幼熟读的相关书籍全部都有,足可以和许多世家大族的藏书相媲美。 虽然借阅处有十几个借书员,可同时接待相同的访客,但如今柜台前均已排满人,孔颖达身后等待借书的人也渐渐增多,虽然没人抱怨但他不敢耽搁太久。 “劳驾,论语·公冶长第五。” 借书员口中重复了一边以做确认,然后拿出一对木牌,分一块给孔颖达拿着:“郎君请到那边柜台等候。” 书很快便拿来,那名借书员将书交给孔颖达时低声交代着:“郎君请到阅览室看书,离开时须得将书归还,切记莫要喧哗,如有需求或疑问,那里有书僮可帮忙解决。” 孔颖达点点头拿着书向里走,转入隔壁阅览室,却见里面几乎已是座无虚席,服饰、年龄各异的男子,个个都伏案看书,偌大的阅览室里除了翻书声,几乎没有别的声音。 正张望寻找空位之际,有一名年轻人上前,引导着孔颖达来到一处空位坐下,一案一席,书案上摆着牌子,上书“丁字,巳午”。 “郎君请记住这个书案号,以免更衣回来之后找不到位置。” 孔颖达低声道谢,待得那人轻轻离开后,他抬头四顾,发现阅览室有身着同样服色的年轻人,静静坐在墙边的胡床上,想来就是方才借书员所说“书僮”。 现在是上午,阅览室采光很好,各个位置的光亮都不错,而房间当中立着几个奇怪的小柱子,末端有琉璃盏,却不知是何用途,孔颖达琢磨着莫非就是萧瑀口中所说的“长明灯”。 ‘想来是要到夜晚时才点灯吧,那柱子末端的琉璃盏,莫非是放灯油的?’ 孔颖达如是想,随即翻开手中的那本书,《论语》对于他这个先师后人来说再熟悉不过,《公冶长第五》也不知看了多少遍,他之所以看,是要看看书的质量如何。 这种线装本的书,所称“书籍”上有书名,还有卷名,一眼看去真是一目了然,只是孔颖达觉得既然是“本”,上面又写着“卷”,看起来有些别扭。 但这种形式的书,确实翻阅起来方便许多,书的封面上写有书名及卷名,然后从右往左翻开,行文从上到下,从右往左,没什么别扭的地方。 关键是每一张书页正反两面都有内容,而纸张的质量不错,上面的字迹清晰,正反两面内容的字迹不会在另一面看到,这样一来,一本书的内容就有很多。 细细的看了一遍,孔颖达发现该书没有错漏之处,错字别字也没有,也就是说书真是不错。 让他感兴趣的是书的每一页的页脚都标有页码,而所谓的“页眉”处则有一小行字“正统五年出版”。 如今是周国的正统六年,也就是说这本书是去年出的,但孔颖达关注的其中两个字代表的意义:这本书不是手抄本,是“出版”的。 何为出版? 孔颖达百思不得其解,翻着书,想起前面有“前言”,随即再次翻到前面仔细看着,前言主要说明本书基本内容、编著意图、成书过程, “校书,吴兴章华...求学社正统五年七月出版...” 求学社,出版,这两个词引起孔颖达的注意,他知道这书肯定是一个叫做“求学社”的书肆“出版”的,所以想要解惑,就得找到这个求学社。 然后他又发现一行小字:求学社,黄州西阳城,南城东端,书肆街南侧贰拾叁号。 ‘地址都有了?这样都行?!’ 孔颖达只觉得无法用语言描述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他从未见过书中会有如此明目张胆的“广而告之”,但也正是如此,他的好奇心愈发不能遏制。 “求学社,我定要一探究竟!”(。) 第八章 书肆 书肆街,很直白的名字,因为这一条街的两边店铺,真的就只有书肆而已,孔颖达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些不敢置信。 山南黄州,并不是什么文风昌盛的地方,也不是世家大族聚集之地,更不是什么名城,会有诸多学子士人聚集,为何书肆会如此兴旺? “光想没用,不如一探究竟罢。” 同行的萧瑀知道孔颖达的疑问,他初次来到西阳城的这书肆街,也是觉得奇怪,西阳城不是江陵等名城,更谈不上文风昌盛,却有如此兴旺的书籍买卖。 书肆门口不光人多,车也多,一箱箱书装车被拉走,然后又有空车驶来停下,继续装书、拉走, “两位郎君是要买书么?” “呃,看看,看看。” “里边请,老李,有客到!” “啊,店家,我等只是随便看看。” 孔颖达没见过如此热情的书商,他今日没打算买书,所以担心店家空欢喜一场,奈何对方毫不在意,热情的拉了他进去“随意看看”。 这一看就不得了,孔颖达坐在临街座位,看着书单上密密麻麻的书名,惊疑不定的看着萧瑀:“这...当真有如此多书籍?” “孔兄可以问店家嘛,这书肆又不是小弟开的。” “就怕...开了口,就得要定金啊...” “那不用,西阳城书肆里大都是现货,列在书单上的书,即便现在拿不到,只要数量不是太过,三日内必定能交货,若是你不要这书,书肆很快也能卖掉,所以不用定金。” “这么好卖?这些书别处也有售吧,何苦...当然,这种线装书确实别出心裁。” “孔兄,方才小弟已经说过了,列在书单上的书,即便现在拿不到,无论数量多少,三日内必定能交货。”萧瑀又强调了一遍。 “你是说‘出版’?” “这位郎君说得及是!”伙计笑眯眯的走上前来,“本店的优势,一是量大,二是价廉。” 孔颖达本想问问价廉到何种地步,但毕竟面皮薄,做不出不买光问价的事情,见着书肆里许多人正和伙计们讨价还价,他尴尬的拱拱手。 “多谢店家,我等真的只是来看看。” “无妨,郎君若有意,随时来小店看看。” 孔颖达扯着萧瑀离开,见着一路上鳞次栉比的书肆,他决定直接到“求学社”一探究竟,他不太懂“书肆街第贰拾叁号”是什么意思,但求学社却很容易找,因为萧瑀知道在哪里。 “原来萧兄知道求学社,何不早说?” “孔兄又没问,小弟还当孔兄是来逛书肆的。” 萧瑀说的很有道理,孔颖达竟无言以对,他今日出来碰见萧瑀时,确实只说是到书肆街走走。 求学社伙计和前一家书肆般热情,搞得面皮薄的孔颖达不知如何开口,问到底何为“出版”,伙计阅人无数,见着这位年轻郎君支支吾吾的,心里已明白大半。 “这位郎君是慕名而来的吧?” “啊,是的,在下初到西阳,听说求学社...出版书籍,所以前来看看,请问何为出版?” 伙计心知又是位前来一探何为“出版”的读书人,每日里他都要回答同样的问题,所以要说什么做什么信手拈来,只是另一位年轻人似乎有些面熟,但一时间想不出在哪见过。 “好教郎君晓得,所谓出版,即是雕版印刷术,和手抄有区别。” “雕版印刷术?雕版...印...刷...” “正是,小的就这么一演示,郎君就这么一看。” 伙计从柜台拿来一块木板、刷子、墨还有一张纸,孔颖达拿过那块木板,只见其上刻着一个个文字,确切的说,是一个个反体字。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只是还差那么一点点就抓到要点,却见那伙计将刷子蘸上墨汁,在木板上刷了几遍,然后将那张白纸盖了上去。 又用一张干净的刷子在白纸背面刷了几遍,随后将白纸揭下来,却见白纸上印着许多字迹。 “郎君请看,此即为印刷术。” “原来如此!和拓印倒是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孔颖达拍案叫绝,伙计这一番演示,让他直截了当的明白,什么叫“印”,什么叫“刷”,而“出版”是为何物也呼之欲出。 “多谢了,只是...只是这般演示,岂不是把贵店的...机密泄露了?” “这位郎君多虑了,雕版印刷之术,各家书肆均已掌握,防是防不住的。”那伙计丝毫不在意,“实不相瞒,建康那边,已经有书肆开始如此印刷书籍了,可书商们依旧来西阳购书。” “此是何故?”孔颖达话说出口,觉得有些失礼,想必这就是书肆盈利的秘密,他这样问就有些不妥了。 “郎君,本店,以及西阳其他书肆,之所以有如此多书商来购书,一是量大,而是价廉,书商从西阳购书运到建康,售价依旧比建康书肆的书便宜许多。” 孔颖达闻言十分惊讶,他家境尚可所以不缺书,但他知道对于贫寒的学子来说,一本书意味着什么,手抄本的价格,可不是他们能买得起的。 如果书真的很便宜,那么,那么有多少人就可以... 他没有冒昧的问为何西阳的书能如此价廉,拱了拱手对伙计的演示表示感谢,这几****一直为“出版”的问题辗转反侧,如今终于得到答案,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既然来了,人家又如此热情,孔颖达觉得不买些书说不过去,拿来书单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书名密密麻麻,比前一家明显多了许多。 “这书单上的书,都有么?” “大部分都无现货,郎君若要购书,定了书单之后还得等上两日。” “此为何故?” “存货已售空,今日交的书,是两日前客商定下的。” “这么好卖!” “是的,本店每日装订好的书籍,次日便装箱外运,当然,若是郎君等不得,别家书肆也是有的。” “那么这全套的《华林遍略》...” “《华林遍略》今日已无现货,郎君若要,只要不超过十套,五日后定能交付。” “五日就行了?全套可是数百卷...本啊!”孔颖达已经掩饰不住内心的震惊,这样的“出版”速度,简直是匪夷所思。 “郎君,本店主打《华林遍略》,如今以后许多套在装订之中,并且印刷速度是别店比不了的,毕竟要有全套雕版,那可是数以万计。” 孔颖达嘴巴一张一合,不知该说什么,萧瑀却是一副“我早知道你会这副表情”的模样。 “这位郎君,听口音似乎是北方人士?” 伙计每日接待南来北往的客商,分辨口音的本事可不小。 “在下确系北人。” “不知郎君买的书籍是否要送回家乡?若如此可不必如此麻烦,本店本月在邺城的分店已开张,郎君的亲友可到邺城看看。” “贵店也在邺城印书?” “是也不是,一般的书是在邺城印,但《华林遍略》等书是在西阳印好,运到邺城分店出售,当然分店也接受预定书籍。” 听到这里,孔颖达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写信,让父亲和亲友们赶紧派人到邺城看看,他在书单上选了几本书,正要交钱,却见门口数人走了进来。 萧瑀见了来人,赶紧行礼:“阿舅...姊夫!”(。) 第九章 印刷术 孔颖达听得萧瑀这么一说,随即转身看去,却见进来的人之中,当先一位是个年轻人,身着便服却器宇轩昂,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身边是一个中年人,后边跟着的应该都是随从。 “是新安啊,和同学来看书么?” 那年轻人问道,孔颖达知道萧瑀是来黄州求学的梁国新安王,猜想此人应该是萧瑀的姊夫、黄州总管宇文温,而那中年人应该是萧瑀的舅舅。 “是的姊夫,我在和同学看书单。” 萧瑀赶紧向姊夫介绍了自己的州学同学孔颖达,他们算是一见如故,萧瑀很佩服孔颖达的学识。 “草民信都孔颖达,见过邾国公。”孔颖达是平民,对方是黄州总管,但如今不是官方场合,所以称呼爵位, “本公听新安说起过,孔郎君不畏艰险千里跋涉来黄州求学,真是让人佩服。” 宇文温说的不是客套话,这年头长途跋涉可是要冒着一定生命危险的,商队还要好些,如果是势单力孤的寻常旅客很容易就人间蒸发了。 交谈几句,宇文温大手一挥,交代书肆掌柜今日给孔郎君八折优惠,作为求学社的幕后东家,如今财源广进所以心情不错。 孔颖达,未来学霸中的学霸,如今还是一位求学的少年,宇文温前几日不光听萧瑀提起,还听另一人提起过。 孔郎君入了黄州州学,求学于州博士刘焯,这位学霸中的学霸照例来了个下马威,他不觉得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有资格和他论学,结果一番“pk”下来刘焯大吃一惊。 此子非同小可! 这是刘焯和宇文温说的原话,当然宇文温也深表同感,历史上的孔颖达就是刘焯的学生,刚开始为刘焯轻视,后来见孔颖达答难问对,能发人之所未发,方才刮目相看。 转到书肆后院,库房里人声鼎沸,一箱箱书籍正通过后门外搬,见着买卖如此红火,宇文温点点头,和张轲来到侧房。 房内摆着一箱箱书籍,散发着书墨香气,几名男子见了宇文温便行礼说道:“国公,这是新印刷的全套《修文殿御览》,刘博士那里已校过两次。” “那就有劳张主编复校了。” 宇文温笑着说道,见着张轲领人兴致勃勃的查阅箱中书籍,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噼啪响:‘我又开发出新产品了!’ 《修文殿御览》,是齐后主高纬时齐国官修的一部类书,共三百六十卷,五十五个部类,是以南朝梁编制的《华林遍略》为蓝本,大采特用。 只是补充《华林遍略》里没收入的书籍,大多是北朝的文史,南方未见的书籍。 此时的文学界,有“南学”、“北学”之分,宇文温把精通南、北学的刘焯招揽来,作为出版商,自然也要把南北的书籍都尽量弄全。 对于读书人来说,家里有全套《华林遍略》,那可是件了不得的事情,若是再有一套《修文殿御览》作为补充,那就齐活了! 一如嚣张富二代泡妞至少要开把妹王,冷傲霸道总裁出行要坐劳斯莱斯,这年头饱读之士家里没有镇宅之书,士子们聚会说起来都没面子啊! 宇文温今日是来看即将热卖的“产品”,而张轲则是来看书的,托了外甥女婿的福,他如今可以尽情看书了,一如久旱逢甘霖,张轲任求学社的主编,校书兼看书。 “张主编莫急,这些书慢慢看,仔细看,确认无误之后,就可以出版了。” 当然他还有另外一句话没说:‘那就可以大卖发财了!’ 。。。。。。 西阳城一隅,一处大院内各种声音不绝于耳,这是求学社的印刷工坊,一张张白纸被印上各种内容,然后按页码打孔、装线成书。 某间小院房内,宇文温和求学社社长章华交谈着,他俩面前,几个人正在摆弄着一块平板,上面码着许多方方正正的小铅块。 小铅块的规格一致,只是其上刻着的阳文不同,当然这些阳文都是反体字,一如求学社展示给客人看的雕版一般。 铅块排列完毕,一人拿来刷子蘸了墨往码有铅块的平板上刷,刷了几遍后将一张白纸覆盖上去,再用一块平整的木板压上,片刻后将木板拿开,揭下纸来用托盘送到宇文温和章华面前。 “字迹清晰...国公,这墨水成功了!” “章社长,这得叫油墨,一般的墨水可沾不上铅活字。” “对对,叫油墨,叫油墨。”章华满心喜悦的说着,耗时许久的油墨终于调制成功,那么活字印刷就真的成为可能,这可比雕版印刷灵活许多。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如今这东风已起,章社长可要乘风破浪,字的使用率统计都出来了?” “统计出来了,根据使用频...率,分高,中,低以及罕见字四等,字表已经撰写完毕。” “很好,工坊那边已经备好铅料,不会耽搁太久的,这油墨配方已定型,再得月余其产量就上来了。” 宇文温和章华交谈着,转到外边的制版工坊,两人依旧边走边谈,昔日郁郁不得志的章华,如今面色红润一如枯木再逢春。 两年前他心灰意冷,称病辞去建康市令一职,后来想着“余郎君”所说,经学名家刘焯在江北周国巴州开学授业,纠结许久待得两国战事缓和,终于下决心动身前往西阳城。 很容易就找到了刘焯,双方数番唇枪舌剑之后相谈甚欢,让章华觉得不虚此行,而更让他惊异的是,那个文采出众的余郎君余文,竟然是周国的巴州刺史、邾国公宇文温。 面对此人的盛情邀请,章华一开始是拒绝的,他即便再落魄,也不会为敌国朝廷效力,然而宇文温邀请他做的事却出乎意料之外:到求学社当“社长”主持印书。 看着那神奇的雕版印刷,章华意识到这会有效降低书籍的价格,天下无数苦寒之士,终于多了一分可能看得起书。 章华出身农户,世代务农为生,知道贫寒人家求学有多难,若是能大量“出版”价格低廉的书籍,那可真是一件大大的善事。 按着宇文温的说法,他若做了求学社的“社长”,算是做学问,不算是为敌国效力,充其量是以私人身份,做了书肆东家宇文温的校书,于大节无亏。 “国公,既然要推行活字印刷,为何雕版还要继续用呢?” “雕版印刷,养活了西阳城里多少雕工?” 章华闻言一愣,其实他想说雕版印刷、活字印刷往后也会让许多佣书人失业,不过宇文温向来说话只说一半,所以做侧耳倾听状。 “雕版印刷,虽然比手抄要快上许多,但弊病不是没有...” 宇文温开始“背书”,将他从那个时代所知道的雕版印刷术利弊娓娓道来:雕版印刷术,是在木板上雕刻反体字,然后刷墨往纸上一印,是为“印刷”。 优点自然是速度,有了雕好的“版”,可以大批量、短时间内印刷许多书籍,这样可以极大地降低书籍价格,毕竟手抄书耗费的人工可不会少。 缺点就出在“制版”上,雕版的原理简单来说,就是先在一张纸上用反体字写好内容,然后用浆糊贴在同样大小的平整木板上,由雕工对着内容雕刻。 把字迹以外的木头削低,使得那些反体字变成阳文,这样“版”就算是制作完毕,而一本书所需的“版”可不少,所以耗时耗力。 雕版印刷适合大批量印刷,若是小范围印刷书籍,制版的费用还不如雇人佣书来的便宜,而雕版为木质,其存放也是个问题。 雕版要防火、防蛀、防潮,用久了还会变形,上面的木字会损坏,还得抠下来补上新的,综上所述,活字印刷的优点要好得多。 活字制版正好避免了雕版的不足,只要事先准备好足够的单个活字,就可随时拼版,大大地加快了制版时间。 活字版印完后,可以拆版,活字可重复使用,且活字比雕版占有的空间小,容易存储和保管。这样活字的优越性就表现出来了。 但活字的材质是个问题,用泥来做容易损坏,还得烘烤加工,而金属材质如铅制成的活字就耐用得多,但问题随即而来:铅活字无法用一般的墨水。 金属不易沾水,所以要想办法研制出金属也能沾的墨水,而如今求学社已经研制出来了,就是具有油性的墨水,简称油墨。 但即便如此,活字印刷相比雕版印刷,在此时的条件下还有一个不足,这也是宇文温要解释的一个问题。 “雕版印刷,雕工只要照着字迹来雕刻即可,他本人不必识字,而活字印刷,排版的工匠需要识字,还得认识反体字。” “也就是说,雕版印刷,制版时只需要一名会写反体字的人在纸上写好内容,而活字印刷,需要很多人识字,尤其是排版工。” 章华点点头,宇文温说得有道理,识字确实是个问题,但他觉得以宇文温的人力资源,要为求学社配备识字的工匠也非难事,更何况实在不行可以教。 “章社长所说也不是没道理,但本公还要考虑另外的因素。” “另外的因素?” “是的,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能让印刷业养活更多的人,何乐而不为?” 宇文温说到这里又开始抛悬念。 “章社长可知为何本公将雕版印刷之术传与他人,为何建康那边已有书商用雕版印刷,可价格却依然竞争不过西阳出版的书籍?”(。) 第十章 团伙 宇文温所问,章华自然有答案,最直接的答案就是成本,求学社和西阳城其他书肆一样,有足够廉价的纸张,光是这一项就比其他地方强。 陈国京师建康,普通白纸一百张大约是八十文钱,这还是商铺繁多相互竞价的京城,别处只有更贵,而在西阳,质量相比还要好些的纸,一百张的价格是六十文。 这还是平均价格,章华知道宇文温也有造纸作坊,最低价格是一百张纸五十三文,这还是最普通的纸。 西阳城那么多书肆,每日出版的书籍不计其数,累积下来的价格优势很明显,建康的书商来到西阳进货再回去贩卖,其售价比当地雕版印刷的同种书籍还要便宜。 更别说黄州书肆的书都是“线装本”,比之前的一卷卷书要好存放,一本书里纸张双面都印有内容,同样内容的黄州书所需纸张将近少了一半。 价格明显便宜些,纸张质量又不差,用线装订的书也比较牢靠,还有封皮防止磨损,简而言之就是很实惠。 书又分简装本,精装本,家境窘迫的人可以买简装本,家境富裕的可以买精装本,无论哪种都很好卖,别的书肆不说,章华知道求学社的书刚做好一批就被一扫而空。 纸价便宜,是因为造纸的成本低,黄州造纸作坊用的原料是竹,做出来的纸叫做竹纸,章华对竹纸不陌生,陈国江州一带就有竹纸作坊。 但成本不算低,砍下来的竹子要在水中泡上超过百日是为“杀青”,杀青完毕之后才开始下一步处理,而黄州造纸作坊的工艺却很节约时间:用药物处理竹子,不需要泡那么久。 用水力驱动的木槌打烂竹料,昼夜不停运转故而能省去许多人力,加上其他工艺的改良,用更低的成本造出质量更好的纸来。 “纸是其一,还有其他因素,例如这雕版所用木板,就很有讲究。” 宇文温补充着,章华只知道纸价,而作为“幕后大东家”,他可是知道全部的内幕,比如这木板,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木材有讲究,既要方便雕刻又要保证硬度,不能太容易损坏,木板的表面要平滑,当然若是数量少倒没关系,可关键是如何保证批量生产时的质量。 宇文温的作坊制作木板,动用了水力驱动的木工车床,虽然和后世的同类相比十分简陋,但在这个时代就是利器:省时省力保证质量。 大别山就在黄州总管府地界,所以不缺木材,而水力木工车床则不停地制作价廉物美的木板,供西阳城里各书肆使用,这也是成本之一。 还有装订书籍的线,这东西看起来不值钱,可些许价格差一旦量大起来同样是成本,而水力驱动的纺线机制作的线,那真是价格便宜量又足,质量也不差,价格比同类手工纺出的线便宜四成。 机械动力(水力)对人力,这就是优势。 不光如此,还有集体优势,黄州的“出版业”是宇文温一手推动的,各家书肆分工协作,各自都有主打书籍,然后互通有无低价供应,这样进一步降低了成本。 雕版印刷术,宇文温拿出来和其他几个东家共享,形成价格同盟,本着薄利多销的宗旨抢占市场,即便是别处有了雕版印刷,书籍的价格没有竞争力。 用到处都是的竹子来造纸,日益兴旺的“出版业”带动了造纸业的兴旺,各家造纸作坊很快收回成本,也同样采用薄利多销的策略,同样降低了出版书籍的成本。 “这不是一家书肆能够做到的,建康虽然书肆众多但群龙无首,没人有这种魄力和能力,组织大家降低成本和黄州的书肆竞争。” “成本放在哪里,与其辛辛苦苦花钱制版印书还卖不动,不如到黄州来进货回建康卖,即便是过了几手才拿到书,拿去卖都比自己印还便宜,你说还有哪个傻瓜会做?” “这就是国公所说规模效应...” 章华能理解宇文温所说,他做过事务官知道许多民间事情,这种薄利多销的策略确实让别处的书商很头痛,难怪宇文温不对雕版印刷术保密,而其他书肆也不遮遮掩掩。 你们知道了又如何?这就是阳谋! 求学社的事务很多,章华很快告退忙碌起其他事情来,宇文温看着工匠们印刷,只觉得印的都是一张张钞票,当然这个时代是没有钞票的。 纸,其价格在这个时代还不是很亲民,所以要发财就能从中找到巨大的商机,连带着出版书籍,如今已成为宇文温的又一财源。 在路边摊买了几个炊饼,用一张纸包好回家吃...****吧你!竟然用比炊饼还贵的纸包东西,这不是糟蹋钱么! 不要说有没有牛皮纸这种纸,这年头即便是上厕所都没有卫生纸用,因为纸不便宜经不起折腾,当然富贵人家用是用的起,绝大多数人可不会如此奢侈,大家用的是厕筹。 厕筹又称厕简和搅屎棍,简单的说,就是大便后用来拭秽的木条或竹条。这种厕筹二十世纪还在许多农村使用着,更别说六世纪了。 他刚来到这个时代时极度不适应,每次用那玩意时总觉得菊花一紧,就怕一不小心能唱菊花残,所以用纸包食物可想而知是如何的败家。 由此可见纸不便宜,所以要降低书籍的成本,就得改良造纸术,长江两岸竹子多得是,而竹林的生长速度又很快,所以宇文温选择点亮“竹纸”这条科技树。 结果点了几年才点亮,秘诀就是如何将竹料快速杀青,既节约时间又能很好的处理竹料,这药剂只有宇文温的作坊弄出来,然后敞开供应。 配方自然是不能公开的,但要买也很便宜,所以造纸作坊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纸多了需要消耗,消耗的秘诀就是雕版印刷,历史上的雕版印刷就是在隋唐时期出现的,这个时候大约各地已经有了雏形,所以宇文温不打算保密。 快速培育起一批书肆,连带着造纸作坊,大家一起抱团赚钱,用低价抢占市场,把有可能采用雕版印刷的各地书商掐死。 迅速赚钱回笼成本,接下来就是纯赚,然后继续压价,让别处的书商们觉得“造不如买”,宇文温的构想就是如此,而实际情况至少现在就是如此。 同样质量的书,黄州出版的书价格明显便宜;同样的价格,黄州出版的书质量更好;宇文温这几年四处收集书,所以书的种类相对齐全。 这就是黄州书肆的本钱,所以各家书肆赚得盆满钵满。 伐木制作木板、伐竹造纸、纺线、制墨、制版、印刷、装订书籍,一条龙产业链黄州都有了,雇佣了大批从业人员,规模化的效应就是成本大幅度降低,别处书肆有这种本事? 单枪匹马的某地小书肆,要是打价格战绝对不行,比不上以求学社为首的犯罪团伙....的书肆团伙!!(。) 第十一章 垄断 求学社印刷工坊的库房内,宇文温正在巡视赚钱利器:雕版,一箱箱雕版整齐的码放在架子上,每个箱子外都贴着纸,挂着牌,标注着相应的信息。 木质雕版保存很讲究,所以库房的规格也很高,是按着粮库规制修建的,在温度计和湿度计以及各项措施保证下,尽可能保持恒温恒湿。 求学社的镇社之宝,是全套《华林遍略》的雕版,一式两套每套雕版数以万计,一套是出版用,一套是存档用,专门有个库房保存。 还有其他许多凝聚了工匠心血的雕版,再过不久,还有全套《修文殿御览》雕版入库,这就是下金蛋的母鸡。 雕版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宇文温组织人手攻关,用了半年时间才把《华林遍略》全套雕版制作完毕。 印刷版的全套《华林遍略》比手抄本的成本便宜近半,价格优势明显导致供不应求。 这还是宇文温要求薄利多销的结果,自从雕版制成以来,求学社的印刷工坊都没停过,工匠们分三班轮作不分昼夜印刷。 制版虽然耗资巨大但回报更加大,不到半年时间《华林遍略》制版的花费悉数收回,如今售书的收入扣掉成本,月入千余贯不在话下。 这还是初期,随着市场打开利润会越来越高。 不光印刷书籍,他也办了造纸作坊,同样出售价美物廉的竹纸;处理竹料的药剂是个卖点,求学社用水力车床生产的雕版用木板也是商品,同样供应各家书肆。 这都是钱,每月这样那样的利润加起来也有将近千贯,连带着求学社一起,相关产业月利润超过两千贯,以后还会更高。 虽然比不过玻璃镜,但也是了不得的买卖,尤其是在实现初步的垄断情况下更是如此。 以对书籍需求量极度旺盛的建康为例,黄州书肆出版的廉价书籍,在西阳装船顺流而下抵达建康,省时省力,其运费很低,所以书籍的价格依旧很低,导致“印不如买”。 山南各州郡自不必说,陆路运费不高,和长江中下游流域的书籍市场一样,已经被黄州出版的书占领。 长江流域可以借着地利和水力降低运费,但千里之外的京师邺城就不一样,运费可不低,但即便如此,在邺城出售的黄州书,价格也没比本地书肆开始出现的雕版书贵多少。 价格差不多那就看质量,黄州书用的竹纸质量不错,书籍门类又多又全,西阳城各家书肆已经抱团在邺城一起开分店,常用书籍种类尽可能的齐全,让许多读书人趋之若鹜。 趋之若鹜的成语在这个时代还没出现,但宇文温用其形容那场面并不过分,按着飞鸽传书中的内容所说,开业不久各家分店存书几乎是被抢购一空,订单纷至沓来。 驿使从邺城赶来山南黄州最快也得十几日,可宇文温的飞鸽传书只需要一日,精选的信鸽品种如今发挥了巨大的威力,让求学社的消失十分灵通。 昨日在河北邺城下的订单,今日在山南西阳城的求学社便得到具体内容,加班加点出版装订,随后打包装车运往河北,从下单至邺城分店到货,不超过四十日。 这是宇文温的独家商业机密,所以求学社作为黄州书肆团伙的“带头大哥”,生意要好过黄州其他书肆。 为了最大化降低运费,黄州书肆东家们合作组建一支庞大的商队,分成数只小队,不停地往返于邺城和西阳之间,将各家书肆的“货物”运往遥远的北方。 多番努力下,黄州书肆初步实现了雕版印刷的行业垄断,当然这靠的还是物廉价美,而随着活字印刷的应用,求学社的利润还有很大增长空间。 等雕版印刷普及,“利润增长点”就在活字印刷上,这门技术算是黑科技,但原理很简单,很容易被人照猫画虎,但宇文温不怕,因为“核心科技”掌握在他手上。 金属活字如铅活字等,需要油性墨才能发挥功效,平日里写毛笔字的水性墨不行,而如何调制油性墨,只有宇文温独一家知道。 别家当然可以试制,但绝不是那么好试的,瞎猫碰死老鼠的试法,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试出来,因为用到的主要成分之一,是蓖麻油。 蓖麻不是中原原产作物,宇文温大费周章从番商那里买回种子,买了许多假种子后,好不容易买到真货,然后开始种植。 这年头中原也许有蓖麻,但不会很常见,更别说山南州郡了。 宇文温在某地大规模种植的蓖麻,是制作油墨的强力保证,别家绝对做不到,而即便弄到了蓖麻或蓖麻油,缺了另外几样“添加剂”,同样做不出来。 没有了油墨,金属活字印刷就中看不中用,除非用非金属活字,如泥活字、木活字等,但那样的成本可没有竞争力。 用铅来制作活字,量大管够,宇文温调集了许多铅料,要把《华林遍略》和《修文殿预览》码出铅字雕版,然后疯狂加印,如此一来成本还能大降。 改良的造纸术(竹纸),新颖的印刷术,规模化的产业链,为的就是尽一切可能降低成本、提高质量,形成真正的垄断。 而书籍市场的垄断,一是为了发财,宇文温联合十几个“小伙伴”创下的产业链,已经变成下金蛋的鸡,而他们的垄断,则是为了打破另外的一个垄断。 无论是活字印刷还是雕版印刷,都能让书籍价格明显降低,天下各地贫寒的学子也能买得起书,交得起束修(学费),那么知识的普及也是指日可待。 经学传家的时代,也是知识垄断的时代,世家累世为官,最初靠的就是对知识的垄断,最后演变为九品中正制,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如果知识迅速大范围传播,再想用知识作为限入的门槛已不可能,而大幅度降低学习成本就是其中关键,廉价的书籍、文具,到处都有的官学、私学,可以让更多的人学习经史子集。 瓜熟蒂落之际,九品中正制就要面临一个强劲的对手,新的时代就要来临了。(。) 第十二章 商机 求学社印刷工坊侧门,数辆四轮马车一字排开依次卸货,一箱箱白纸被扛进工坊侧院,抽检合格之后还没来得及入库房,便直接抬进印刷的大院里去了。 押车的田宗源看着自己作坊里出产的白纸,连库房都没得进去就被拿去印书,笑眯眯的对身边一人说道:“老张,贵社生意红火啊。” “哪家书肆生意不红火。”那人笑了笑,“老田,你那作坊不是要扩产么?怎么运来的纸张还是没见多几箱?” “快了快了,月底运转,下月就能出纸了。” “老田,邺城分店那边催得急,你的纸可要跟上,但无论如何都得保证质量,不然我很为难呐。” “肯定没问题!放心的用!” 田宗源胸膛拍得啪啪响,昔日的养鸭场东家,如今又多了造纸作坊,每日不停地忙,而进账也是日渐增多,不光他,田氏族人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忙归忙,供货可马虎不得,尤其求学社是他们的大主顾,不能有一丝懈怠,更别说这是那一位的产业了。 卸货完毕交接清楚之后,田宗源走出侧门,自家的马车已经让过一边,另一家造纸作坊的运货马车接上来继续卸货,他和对方押车的掌柜拱了拱手,随即走向自己的马车。 按说同行是冤家,奈何现在大家没空斗,都忙着扩大纸张产量,供应愈发旺盛的各家书肆,赚钱都来不及,哪里有心情互相拆台。 更何况那位三令五申,不许互相折腾:大家都是自己人,有钱一起赚嘛! “东家,是去五味斋么?” “对,赶快,不要误了时间。” 田宗源催促着,瞥了一眼求学社正门挂着的那个挂钟。 这玩意可以看时间,而且是奇怪的“二十四小时”,刚出来的时候田宗源觉得没什么用,但很快就不得不用,因为“时间要到了”。 求学社对纸张供货的要求很严,其中一条就是要守时,限定于某日某时之前要交货,时间一到货没到就算违约,要扣“违约金”,其他书肆随后也如此要求。 好嘛,遵守约定理所当然,书肆没日没夜的出书确实不能断纸,所以包括田宗源在内的造纸作坊东家都随了大流,可问题随后而来。 自古以来一天就是十二时辰,二十四小时是什么玩意?看不懂啊! 看不懂就学,否则人家明目张胆说你“迟到”了怎么办,当然也不会有哪家书肆如此不地道,所以怎么看“时间”,大家很快就学会了。 然后渐渐成了习惯。 送纸就不说了,送鸡鸭鹅毛去军器监要守时,吏员们不是成日都有空等着,所以要约定“时间”,指定的时间一过,交不了货你自己善后。 送鸡鸭鹅去虎林军营那边,也要守时,虽说不会“逾时不候”,但你就有得等了:因为下一拨供货的先卸货,你就守着几大车的鸡鸭鹅等着吧! 大家都在忙着挣钱,没有谁那么无聊浪费光阴,几年下来许多买卖人都养成了守时的习惯,田宗源的造纸作坊也要求“守时”。 按时上工,晚了就要扣工钱,按时放工,提前走也要扣工钱! 一联系到钱,大家发现这时钟真是好玩意,精确到“分钟”,扣起钱来真是方便得很,家中买了时钟,作坊里也添了时钟,每日里时不时看一下现在是“几点钟”。 相互间宴请也开始讲究“准时赴约”,该去的酒席可不能迟到了,如今田宗源就是赶着赴宴,衡州、南定州那边的大户派人过来,和他几个黄州本地人商讨合作事宜。 造纸需要大量的竹子,这两个州也有大量的竹林,所以许多人要谈供货;有的心更大,要在其本地开造纸作坊,然后出售给黄州书肆。 这两个州都有个特点:水运方便,一如黄州的巴水,南定州有赤亭水,向南流经衡州,从在黄州以西入长江,货船入了江可以顺江而下到西阳巴口。 亦或是在入江口附近的三台河口入河,顺着三台河走水路入西阳北的大湖,直接抵达西阳城北码头卸货,反正都很方便,唯一要做的就是和西阳的本地商家合作,一起发财。 无所谓同行是冤家,对方既然能大量提供竹料,田宗源求之不得,而说到开造纸作坊,可不是想赚钱就赚钱的,因为要压低成本,就得有那种药剂来给竹料“杀青”。 那玩意可只有那位手中才有,当然如果对方诚意足,田宗源也可以在那位手下的王掌柜面前帮忙说说话,或是帮忙往王掌柜那里引荐引荐,这些都有的谈,所以商机无限。 谈事情当然是要边吃边谈,所以田宗源今日去的是老地方五味斋。 数年下来,西阳城变化很大,人多了许多,而酒肆也多了许多,如今的西阳城里,五味斋已经不是一枝独大,甚至真要排个座次,头名还排不上。 但五味斋的地位却无人可以撼动,且不说这是那一位的产业,光是那层出不穷的特色菜,也吸引了足够多的饕鬄们。 这些特色菜,烹饪之法大部分都不保密,可别家就是做不出那独特的风味,当然也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借此开个小酒肆赚钱的。 另一个别家学不到的是葡萄酒,邾国公的庄园里种着许多葡萄,然后自己酿酒,酿出的葡萄酒风味不错广受好评,奈何独独五味斋才有。 一想起那杯中佳酿,田宗源不由得口舌生津,只是一想到那觥筹交错的场景,不由得唉声叹气:他的儿子不够用,只能自己四处奔波。 大郎帮着管养鸭场,二郎跟着少宗主田益龙投了军,如今混得也不错,三郎忙着城里的店面走不开,所以应酬什么的只能他这个当爹的亲自出马。 那么多赚钱的商机摆在面前,伸手就能拿到钱,结果自己人手却不够了,这要有多痛苦啊! 乘车来到五味斋,抬头看了看挂在显眼处的挂钟,时间刚好还差五分钟,田宗源熟门熟路的来到雅间,门一开却见里面几乎座无虚席。 “哟,是田东家来了!” “来来来,我来向大家介绍,这位田东家,是黄州田氏田宗主的亲弟...”(。) 第十三章 商机(续) 五味斋,人声鼎沸觥筹交错,某雅间内,王越正在宴请老熟人、陈国客商吴忻,在座还有其他几位陈国客商,大家往来数年,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 吴忻几位已经成了西阳城的常客,亲眼目睹着这座城池的巨大变化,从当年户数也就五千余的小城,一举变成如今户数过万五的大城。 人多了两倍,城池面积也扩大了两倍,尤其是东市的热闹程度,已经逼近建康的西市了。 “大家不急着回去吧?在西阳多住一日,好好缓缓。” “多谢王兄好意,我等多待一日,建康的东家心中可就多一分焦虑。”吴忻笑道,他们和王越已是称兄道弟了,“西阳的货物如此紧俏,多盘桓一日就少赚几贯呐。” “钱是赚不完的,诸位下的订单,王某定会按时交付,只是先前所说那些书籍,可真是要略微延后,黄州的纸张供应不过来了,毕竟别处的需求量也不少。” “无论如何,那《修文殿御览》一定要有,实在不行,别的书都可以延后。”吴忻说到这里,也不顾忌什么,“建康那边可是等得急。” “诸位请放心,求学社已经定版,不会拖太久的。” 都是熟人,该说的提一下即可,作为陈国客商,吴忻等人冒险穿越周、隋两国对峙江面,靠的是早先搭上的线,这条线如今的商机越来越多。 当年,吴忻来西阳就是奔着价值不菲的琉璃镜,还有琉璃首饰、制品,如今争购琉璃镜的商家越来越多,有些僧多粥少,但却有其他赚钱的货物。 书籍是其一,其二就是布匹,吴忻等人此行除了来取订购的琉璃镜、书籍,还有一个就是买布,有多少都买,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充足的财物。 建康的布价,最普通的粗布大约一百钱一匹,而在西阳,质量略好一些的粗布,价格平均是八十五文一匹,当然光价廉还不够,关键是物美。 不说粗布,就说已经染色的布匹,同样价格的黄州染色布,比建康城里的染色布要耐洗,加上运费低,运到建康的黄州布每匹售价也就百文。 再往上一等,那些印着各色图案的布匹,且不说图案繁多,光是和同价格的布匹相比,还是黄州布耐洗些,相对而言不容易掉色,能多穿几次。 这就够了,一如黄州出版的书,黄州布物美价廉,在建康很好卖,从黄州西阳城装船,顺流而下省时省力,不说建康,在沿江的城池售卖都不愁销路。 黄州布的成本为何能做到这么低?布坊用了什么染色技艺,能把染色布弄得如此耐洗?吴忻一直想弄清楚,但也知道不可能。 大概能摸出头绪,因为黄州的纺织作坊都在三台河边,想必是用了水力,那些鳞次栉比的水车就是证据,可内里乾坤如何,那就不知道了。 各家布坊的护院,把自家大院围得滴水不漏,唯一能探听到的零星片语,就是他们用了纺织机,这东西是用水力驱动的。 关键就在这水力驱动的纺织机,这玩意长什么模样?结构如何? 然而知道的人不会说,不知道的人想破头都想不出来,不是没有人去刺探消息,然后都无一例外的消失,再没有音信。 吴忻没有打过这种主意,因为他知道这水力纺织机和那位有关系,所以绝不可能为了些许小利,得罪了那位大金主。 手下强兵猛将能打,一堆产业个个都能赚钱,即是周国山南道大行台次子,又是黄州总管,有兵有权又有钱,粮食也不缺,还扼守长江航道,谁吃饱撑了敢招惹那位! 陈国这边,能搭上这条线的人屈指可数,如今个个都发了大财,没有谁和钱过不去,吴忻不会,他几个背后的东家们也不会。 不光如此,还要更进一步! 。。。。。。 阳光下的西阳城,某僻静小院,身着便服的宇文温,鬼鬼祟祟闪进院内,留下几人在外把风,这是他不可名状的小院,专门用来金屋藏...客人,那些见不得光的客人。 养外室什么的喜闻乐见之事,宇文温是不会做的,也不屑于做,陪着家里三位天仙般的妻妾都嫌时间不够,他才不会偷腥。 院内正房内,一名男子正静静坐着看书,听得门外轻声说道“郎主,来了”,他赶紧起身,房门打开,见着宇文温进来之后,笑着说道:“余郎君,别来无恙?” “孔先生,余某俗事缠身,久等了,恕罪恕罪。” “久闻余郎君治理州郡颇有成效,孔某今日在西阳城走了一遍,果然是名不虚传呐!” “孔先生过誉了,不远千里溯江而上来到西阳,余某招待不周,恕罪。” “余郎君过谦了,能得余郎君招见,是孔某的荣幸。” 一番肉麻至极的相互吹捧之后,“余郎君”宇文温和“孔先生”孔范,坐在案前开始谈起正事。 换句话说,周国黄州总管宇文温,陈国都官尚书孔范,如今正相谈甚欢,不顾两国交战互骂“北虏”“岛夷”的现实,“卑鄙无耻”的私下勾结,欲行那不轨之事。 南朝尚书为何来到敌国,年轻郎君为何密会中年男子,周、陈两国边防为何如同虚设,西阳城内为何频繁有陈国客商出没,是疯狂的逐利还是龌龊的卖国,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敬请关注今日下午四点整,西阳城精彩大戏:某某某的不归路。 “孔先生,这次合作,余某没问题,当然细节要详谈。” “郎君此言当真?!” 孔范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不枉他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千里迢迢跑来上游的西阳城和“余郎君”宇文温接头,这位手上的货,无论是什么都值钱得紧。 “余某可不敢戏弄孔先生。” 宇文温笑着说道,两人如今以平民身份交谈,是以那年在建康碰面时的称呼来称呼对方。 他如今作为黄州商团的“带头大哥”,要和历史有名的陈国奸臣孔范勾结,为黄州商团的前途,走陈国高官路线,一起发大财。 ‘如果我是皇帝,你是臣子,老子就发配你去天涯海角,后半生就在那里烤鱿鱼!’ 宇文温心中如是想,不过奸臣什么的,反正不是周国的奸臣,所以宇文温没有丝毫恶感,再说是对方主动贴上来的,他求之不得。 狼狈为奸什么的,我最拿手了!(。) 第十四章 狼狈为奸 乔装打扮,不远千里来到敌国黄州西阳城的孔范,是陈国皇帝陈叔宝的幸臣,官至都官尚书,在朝中也是大员,如今却和祸害陈国的黄州总管宇文温谈笑风生,若有知情人见着,当真会让其错愕。 自从宇文温就任巴州刺史,开始出售琉璃镜以来,陈国方面能搭上这座金山的商人屈指可数,毕竟两国敌对,能平安往返周、陈边界的人,没有实力强劲的东家可不行。 入价五千余贯的琉璃镜,在建康一转手就是万贯,百分百的利润让许多人眼都红了,奈何宇文温有兵,没人敢抢。 那个不知道好歹的始兴王倒是敢动手,然后下场大家都看到了,什么决战西阳之巅,什么三分真龙气,什么独脚铜人,死了就是死了! 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但能和宇文温搭上线,安心做买卖赚钱的人很少,而孔范手下的掌柜就是其中之一,买卖做了数年,孔范凭此发了大财。 奈何家大业大开销大,为了讨好皇帝,为了讨好皇帝的宠妃,为了讨好皇帝身边的近侍,孔范花出去的钱也如同流水般,愈发离不开琉璃镜买卖带来的利润。 不光如此,巴州(现已改名黄州)出产的值钱货多了起来,书籍、布帛,光这两样也是来钱快,虽然不可能比得上琉璃镜,但薄利多销,运到建康出售那就是钱。 唯一的问题是这是和敌国通商,如果搞不定边将这买卖就没办法做,毕竟琉璃镜可以随身携带,而一支船队就没那么好糊弄,但这难不住孔范,作为皇帝面前的大红人,他有很多办法让陈国边将闭嘴。 有权不用就是浪费,他能组织船队冒险和周国做生意,那就要好好利用这个资源,尽可能的利润最大化。 以权压人的同时还得给好处,边将放行按次算,船队有二十艘船是一次,两艘船也是一次,所以为了对得起买路钱,船队规模不能小,所以进货量要大。 可万一卖家不卖这么多货给你,那该怎么办? 孔范可以搞定陈国边将,可周国那边就不行,周军如今夺了郢州,掐断长江航线,陈国江州以西,就是周国蕲州地界。 蕲口周国水军营寨戒备森严,往上游还有西塞山水寨、伍洲戍水寨,陈国官军都不敢硬闯,商人更是别想,要想一路顺风,问题还是出在宇文温身上。 得这位首肯才行啊! 黄州总管,使持节都督黄、衡、蕲、罗等八州二十防诸军事;琉璃镜唯一卖家,黄州书肆、布坊幕后大东家,行不行,就在他一句话之间。 如何与这位谈?那几位掌柜是不行的,没有资格,最多传个话,最后还得有分量的人去面谈,这只有幕后的东家们有资格,而这些人之中,孔范义不容辞。 风险很大,其一,万一宇文温翻脸,捉了去游街示众,或者趁机要挟,做一些不是很对得起朝廷的事,那该怎么办? 其二,万一事泄,私通敌国做买卖的罪名可不得了。 思来想去,孔范还是决定冒险,首先他觉得宇文温不会和钱过不去,最多要挟他合作,时不时透露建康方面的底细,也就是做耳目。 这都无所谓了,陈官家自己都不把江山当一回事,这江山和他孔范又有何关系? 为了争权夺势,孔范甚至和皇帝宠爱的孔贵妃结拜为兄妹,这个出身卑贱的女人,他都可以低声下气的求着结拜,和敌国官员勾结,又有什么不行的? 至于事情泄露,不是不可能,但策划周密些,把行踪隐藏好,几率就小许多,如果事情能谈成,那么利润可就是大增了。 更何况孔范在建康和宇文温还见过几次面! 余文,宇文,孔范回过味时,余郎君已经去了巴州,等到后来他打点好关节,和宇文温这边联系好时,方才确定当年的余文就是宇文温。 “余郎君,建康一别就是两年,当日余郎君酒后吟诗的风采,孔某还是历历在目啊。” “惭愧,余某那日酒后失言,让孔先生见笑了。”宇文温笑道,“不知关郎君近来可好?” “关郎君一如既往逍遥快活,自从收到余郎君的信,得知郎君要带着家人远走高飞归隐山林,颇为惆怅了几日,只是还时不时想念起。” “奈何,奈何...”宇文温倒是说了实话,奈何他是周国宗室,不可能去做陈国皇帝的臣子,更何况陈国已经日薄西山,迟早完。 两人继续交谈,敲定些细节,首先,孔范这边不用也不许组织船队西进,一如其他陈国客商般,要在西阳买船装货再顺流而下。 因为宇文温还要脸,不能一边严令将士严防死守江面,随后却让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大规模船队从眼皮子底下经过,往上游而去。 这也涉及到安全问题,他可不想哪天给陈军藏在船队里,如同三国吕蒙般来个白衣渡江,结果“大意失黄州”。 原则决不许动摇,然后其他都好说,宇文温不会和钱过不去,给孔范这边的货,无论是书籍还是各种布匹,供货量都翻倍,琉璃镜给孔范及其几位“小伙伴”每月各增加两面的份额。 周国境内,船队凭着路引可以一帆风顺顺流而下,念着孔范如此有诚意,亲自跑到西阳的份上,赠送四面琉璃镜当程仪。 当然条件也是有的,然而第一条却出乎孔范的意料之外:在江南收集各类书籍,不光经史子集,佛经也要。 世家大族,寺庙、还有台城里宫库的藏书,全都要,但不是据为己有的“要”,是让孔范借来抄一抄,手抄本交到宇文温这边,原书归还。 当然是要出版赚钱,作为合作方,孔范也能有“分成”。 这种事情对于孔范来说不算什么,他是皇帝宠臣,无论是从宫库里借还是向世家大族借都没什么难度,只是对宇文温如此在意书籍有些吃惊。 其次,即是提供庇护,为宇文温的产业在建康开展买卖时提供必要的保护,说白了就是当靠山,这一点孔范也早有思想准备。 买卖?谁知道你做的是真买卖还是假买卖,那店掌柜、伙计,搞不好还是细作,专门刺探各类事情也说不一定,不过孔范不在乎。 这江山又不是他孔某人的! 还有一些“深度合作”,等宇文温在建康那边的店面开张后,会和“笔友”孔范详谈。 孔范冒着巨大风险到黄州西阳城跑了一趟,收获颇丰,而宇文温敲定了一大笔买卖,为他和小伙伴们开辟了市场,算是皆大欢喜。 龌龊的交易,狼狈为奸的勾结,就在正统六年的春天达成了。 安排好孔范回去的事宜,宇文温面露喜色悄悄地离开小院,他高兴的不光是别的买卖,此次交易,有一个细节对方可能没注意到,那就是船。 从陈国来的商人,如今全都是在蕲口水寨前靠岸,将当做货款的铜钱、等价物在宇文温指定的地方清点,然后走陆路到西阳。 进了货,只能是在西阳买船装舱,然后顺流而下回建康,所以黄州的造船业,可是兴旺得很! 不光是运送书籍、布匹去下游,黄州本地对货船的需求量也很大,运送石料、竹料、木炭等各种原材料也需要货船。 所以船场的数量和规模正在增加,船场东家数铜钱数得手抽筋。 兴旺的贸易促进水运发展,需要许多的船,所以船场越来越多,有了足够的造船工匠,又不缺木材,待到时机成熟... 想到这里,宇文温哼哼着一首诗:“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第十五章 巴口 巴口,船只如梭,自从宇文温就任巴州(现更名黄州)后,巴口越来越繁荣,作为黄州的重要港口,巴口早已从“津”升级为“港”。 巴口东岸是巴东城,也是巴东郡郡治所在,这座当年的巴河城一如西阳城般,人口翻了两倍,城池扩大了一圈,城外港区的规模也逐步扩大。 巴水由北向南汇入长江,入江口即为巴口,东岸为东港,毗邻巴东城,主要为水军的一处停泊地,大部分的造船/修船场在此。 西岸为西港也是主港,平日所说巴口港即为此,大部分货船都在这里停泊、装卸货物,与二十多里外的西阳城有官道连接,城内商家的大宗货物买卖都是通过西港进行。 随着城内买卖日渐兴旺,巴口港往来的船只越来越多,事情也越来越多,泊位紧张,库房紧张,在码头做苦力卸货的人越来越多,纷争也越来越多。 西港某处大院房间内,巴东郡守许绍正召集相关人员“座谈”。 “本官知道,港口寸土寸金,大家等着买卖上门养活手下一帮子人,一家老小都指着工钱买米做饭。”许绍看着众人说道,“但是!无论如何都得守规矩!” “什么是规矩?规矩就是法度!” “官府不管不顾直接定下规矩,怕是多有不公之处,想必大家心里也不服,可由着各位相互间拆台,这规矩也定不下来,所以今日由本官牵头,各位把规矩定下来!” 许绍今日做的就是居中主持“座谈”,让相关人员把码头拉活的规矩订了,最近已经多次发生不同装卸工团体间的打架斗殴事件,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出大事。 不光是码头卸货的装卸工,连存放货物的货栈、库房,以及为往来客商提供住宿的邸店,各家都在竞争,而且是无序竞争。 相互间恶意压价,或者相互诋毁中伤、争抢客人,扔石头、挂死鸡、泼鸡血、猪血恐吓,这还算“文斗”,打闷棍、纵火、下药,这种恶**件已经屡次发生了。 亏得郡衙人手足,晚上巡夜的也尽忠职守,把几次已经开始蔓延的火苗都及时扑灭,没有酿成大祸。 具体会是谁做的,许绍心中大概有数,但捉不到把柄,这种泼皮无赖半夜踢寡妇门、挖绝户坟的勾当,对付起来有些棘手,毕竟作为郡守要讲证据,不能一言不合就砍人。 但也不能坐视不管,所以要先礼后兵,再有人不识抬举,那就别怪他手辣。 今日要定规矩,许绍是有备而来,相关内情已经摸得清清楚楚,也和各方开了几次“座谈会”,现在就是做决定的时候了。 官府居中主持,先让各家掌柜提意见,少数服从多数,把条条框框定下来,日后就照此执行,有谁敢阳奉阴违的,许绍可以堂堂正正对付。 玩阴的更加不怕! “许明府说得对,规矩是要定下来,大家和气生财,有那时间拆台,还不如多揽些活。” 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人率先开口,作为许绍的内线,他自然是要开个好头的,不过这话也在理,大家争来抢去不就是想多赚钱么。 “我等只求明府公正处置,毕竟总有个先来后到,去年捐资扩建码头,鄙店也是捐了不少,总不能被后来的...” 有人起了头,有人接了话,其他人纷纷开口,你一言我一句,有大倒苦水的,有指桑骂槐的,有浑水摸鱼的,还有装疯卖傻的。 这都不算事,许绍已经把底细摸得清清楚楚,当年巴口人嫌狗弃,除了水军的破烂营寨没什么值钱的家当,如今寸土寸金才吸引了众多饕鬄。 码头分三部分,其一是官府的地段,自然没人敢抢,其二是黄州城几位大东家的地段,没人去争,剩下大半地段,尤其临江的那一段才是争夺的重点。 这牵扯到货物装卸、存放,还有就是拉生意,趁着客商刚上岸,赶紧拉到自己在港口的店面去谈买卖。 无论是那一种,让客商的船停到自己铺面门口或附近是最重要的,所以距离长江越近,越容易招揽到客商,而随着巴口港的不断扩建,临江的码头也在不断变化。 最初的码头是在巴水河段,然后慢慢往外延伸,这就导致地段的好坏出现变化:原本最靠外的好地段变差,而新的好地段又被更新的地段取代。 先到巴口码头的,眼见着巴口港愈发繁荣,而自己的地段渐渐变差,越来越靠里面,心里哪里好受,后来的好容易占了临江码头地段,自然是严防死守不愿被挤走。 有了码头,靠泊的船只装卸货物要装卸工,有船才有货,有货才有活,有活才有工钱,各家店铺自己也招募有青壮负责装卸,要有船停在门前码头才有活干。 还有单纯的装卸工团体,在工头的带领下聚集码头,每当有船靠泊就一拥而上,争着让客商雇佣装卸货物,无形中也抢了店铺装卸工的活。 临江码头船只进出方便,船只靠岸肯定优先选择临江处,可卸了货,马车、推车要沿着码头往里(北)走上官道,所经地段的码头,来来往往造成此处店铺各种不便。 自家门前没有船停,都被临江的拦下停在其码头地段,然后不停的卸货放在其仓库里,运输时货物又从自家门前过。 客商从西阳城里运来货物,或者选择港口码头处的仓库,也是优先选择临江地段,来来往往的货物又是从自家门前过。 看着别家门庭若市,自家门可罗雀,要多扎眼有多扎眼,要多心烦有多心烦,然后各种鸡飞狗跳的事情就出来了,反正就是一团乱麻。 所以许绍要快刀斩乱麻,见着众人重新发了一通牢骚,该说的都说了,是他发话的时候了。 “临江的码头谁都想占,可除去官府的码头,就那么点地方不够分,当年巴口港大兴土木时,先来的商家,如今的地段却变成最差。” “问题总要解决,本官事前列给诸位的几条建议,想来都已经看过了,所以现在开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 “第一条,船只入港,只有港口设的领航员可以上前领航,由领航船引领船只停泊,无论东港、西港,码头上划泊位,泊位有船停了,再有船来就往空位依次停下去。” “除了领航船外,其他人等不许擅自招徕客商船只!船停在哪处的泊位,那位置的商家就和客商谈,谈不拢别家再接。” “单日,停泊顺序从北往南,双日,停泊顺序从南往北。这一条,同意的举手!” 许绍说完,见着在场众人都举了手,也不管是真心同意还是迫不得已,让吏员记下,继续下一条。 “第二条,各家邸店、仓库距离码头距离太近了,马车往来十分不便,货物一多就容易堵,再有大家的店面参差不齐,有砖瓦房,有木屋,距离码头远近也不同。” “各家的污水四处乱排,一到雨天就污水横流,无论是防疫还是防火,都是隐患颇多。” “官府牵头重新规划,所有邸店全部拆了统一重建,全部是联排二层砖瓦楼,统一的样式还有排污、排水沟渠,新楼都向后移十步,为运货的车辆腾出位置。” “码头的联排砖瓦楼后面带有院子,大宗货物都要统一放到港口仓库区,仓库区重新修建库房,各家掌柜摇号选仓!” “相关费用,诸位出六成,郡衙出四成。”许绍说到这里,拍了拍手,吏员将一个模型推了进来,那是巴口港改造后的模型,用土和木头制成。 “这就是大家先前看过的模型,以后的巴口港就是如此模样。”许绍说完发起表决:“同意的举手!” “第三条,码头上的装卸工,无论是店铺组织的还是自己揽活的,各自的工头到郡衙登记,手下诸人都要登记来历,不登记不许揽活,出了什么事,工头负责!” “登记完后,抽签排序,第一名率先接活,第二名次之,以此类推,次日头名转末尾,第二名接上,以此类推循环!” 折腾了半日,好歹把事情敲定,众人散去后许绍看着巴口港的模型发呆,他从没想过自己竟然还要负责“港务”,从来只知道治理地方要劝农桑,结果还要管港口。 巴口港的发展太快,真是千头万绪无从说起,许绍为了今日也不知度过多少不眠之夜。 “明府,时间快到了。” 许绍闻言点点头,今日这只是第一场,接下来的是第二场。(。) 第一十六章 巴口(续) 巴口,东港,数家船场在岸边一字排开,工匠们在叮叮当当的声音中忙碌着,一堆堆木料摆放在旁边,渐渐地变成一艘艘木船。 许多来西阳做买卖的客商,需要现买船只装货返程,所以船场的生意一直不错,工匠每日都在不停地造船,连带着木材生意也兴旺无比。 “东家呢?每日都要来的,怎么今日没见了?” “好像是去城里办事了,听说郡守召集各位东家面谈去了。” “唉,是该好好谈了,这般下去,迟早闹出人命来。” 工匠们说到这里都是唉声叹气,自从生意越来越好之后,船场也多了起来,大家为了抢生意,开始龃龉不断。 黄州在长江北岸,西阳城就在江边,只是城南水流湍急,不是很好靠岸,所以大宗货物交易大半在巴口港进行,剩下的是在城北湖泊的北港,无论在哪里,都需要很多船。 巴水上游弋阳郡,还有三台河畔的采石场、伐木场、炭窑、石灰窑,需要船来运送货物,送到西阳或是江南武昌,每艘船都是满载到差点要沉,折腾多了容易四处漏水。 这就要修,若是损坏严重那么修不如买,更别说那些神秘的客商,都是要在西阳买船运货回去,所以船场无论是修船还是造船,生意都很红火。 按说船场生意都很好,东家们不愁没钱赚,只是没人嫌钱多,加上不断有新船场开张,为了抢生意,各种恶意压价之类的手段就层出不穷。 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更何况涉及到财路,什么都别说了,抄家伙上吧! 先是口角,然后动手推来推去,接着就是抡拳头,打得鼻青脸肿。 再下来就是抄棍棒,一但起冲突,东家便让船场的工匠、杂役去助阵,时不时都要打得头破血流,再这样下去,真就是要出人命了。 巴东城郡衙,刚在西港“摆平”了商家的郡守许绍,如今面色不善的坐在上首,下边都是东岸各船场的东家,一个个大气不敢出。 巴东郡守许绍,年纪轻轻却不好糊弄,但这还只是其次,因为他身边还坐着一人:黄州总管宇文温。不是谁都认得这位,但许绍一介绍就明白了。 这位可是大财神,又是都督各州的总管,说断你财路就断,说取你小命就取,平日里多少人想巴结都没门路,如今本人在面前,可没人敢搭话。 因为来者不善! “本官方才到江南武昌巡视,回来时听说巴口东港船场之间经常骚动,打架斗殴是常事,所以想听听大家的说法。”宇文温似笑非笑的说着,“想来这都是讹传,对吧许明府?” “下官听说都是误会,不知诸位东家的说法?” 许绍和宇文温唱双簧,只是下面的船场东家们一个个吓得面如白纸,见着躲不可躲,其中一人硬着头皮开口:“回上官,草民之间确实有些误会。” “误会?那许明府可得调解调解,毕竟是父母官嘛!大家说是不是?” 众人忙不迭的点头称是,却见宇文温又抛出一句话:“船不够用,本官明日要听听许明府的建议,诸位努力。” 听起来没头没脑但话里有话,大约是听官府话的能发财,不听话的...自己看着办吧。 一番敲打,许绍接下来的话就好说了,面前的船场东家,有的靠山很大,但再大也拗不过宇文总管,所以有人当恶人,他就可以当好人登台了。 “本官走访过,船场的生意,不能说难做,光是到西阳的客商,需要的船很多,按理是不缺单子的,但实际上各位经常起‘误会’,这是为什么呢?” “有的船场,只能同时造四条船,紧赶慢赶也得数日后完工,却揽下十几条船的买卖,要了定金后便让客商等着,可别家船场却空着。” “别跟本官说老主顾信得过,有的客商运完货那船就不要了,所以这种船用的木料都是刚砍下不久的,用完一次就拆,这种船哪家做不是做?” “有的船场新开,老主顾自然是没有的,所以要吸引客商们来买船就得价廉。”许绍说到这里敲了一下书案,“结果价廉到折本!” “一艘船的卖价,连木料钱都不够,更别说工匠们的工钱,这是要干什么?杀敌五百,自损一千?看谁钱多先耗不下去?” “诸位经常‘误会’互相拆台,自己亏钱也就罢了,让客商等船等久了,或是压价坏了行情,这买卖怎么做下去?” 许绍说了许多内幕,都是经过多次走访,听各船场东家倒苦水总结出来的原因,反正就是一句话:恶性竞争。 在场的东家们听着许绍如此说,也知道句句属实,再这样下去大家也知道迟早闹出人命,既然官府愿意出头协调,那他们也就顺其自然。 不顺不行,独脚铜人可真是敢动手的! 这位宇文总管不说请出自家老爷子压阵,光是靠着自身的实力,就能压得各位身后靠山不敢吭声,山南地界能镇得住宇文二郎的,也就是只有那老爷子一人而已。 “相关事宜,本官先前已经和诸位说过了,既然今日宇文总管在,那么正好把这件事结了。” “各家船场,都要在东港管理处登记,包括最大造船能力等,编成花名册,以后客商买船在管理处查花名册再接洽,接单满了的船场,交船之前不许接单,也不会让客商下单。” “船价不能乱压,无论哪一类船,都要按行情定一个最低价,各家船场的船,除了新船场外,谁也不许低过相关类别的最低价。当然这最低价怎么定,就由诸位商议了。” “新开的船场,要招揽生意可以,头十条船可以低过最低价,但最多不能超过二成,这算是扶持,也算是诸位前辈同行的恩情。” “今日在场的诸位东家,择日成立行会,推举会首负责协调诸位的‘误会’,如果会首解决不了,那本官再调解,如果还有谁不服...” 宇文温适时搭话:“不服的,可以到州衙伸冤,本官亲自解决!” ‘谁活得不耐烦敢惊扰到你啊...’ 众东家心中如是想,许绍给出的‘建议’确实不错,毕竟再乱下大家都没得好,真要惹怒了官府,那可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许绍见大势已定补充几句:“行会筹办事宜,本官勉为其难主持,选出会首定下规矩,大家就按规矩来办,日后也别老是误会来误会去的了。” “是。” 待得众人散去,许绍无奈的摇摇头,所谓同行是冤家,真是说得透彻,黄州商业兴旺,可若不是宇文温画了一条底线,说不定各行各业也弄得一地鸡毛。 “恶意压价,竭泽而渔,赚了笔快钱就跑,留下烂摊子让人收拾。”宇文温冷笑着,“下次,本官不会现场压阵了,还有哪些不识好歹的,你直接处置便是,管他靠山是谁,本官兜底!”(。) 第十七章 纠纷 巴东城东湖畔码头,历经数年的发展此处已经变成热闹的鱼市,每天都有渔船从湖里运来满舱的各类水产,在码头靠岸卸货,然后和买家谈好价格运到各处酒肆。 西阳城愈发繁荣,来来往往的客商撑起了酒肆、食坊的买卖,而定居的人也日渐增多,吃喝多了对于水产的需求也多了,所以巴东城鱼市的买卖越做越大。 巴东城东有大湖,西阳城北也有大湖,但巴东城的湖泊面积更大,出产更多,占了西阳水产市场六成以上份额,虽然运输距离远了些,但水产依旧热销。 并不是所有的水产都要运往西阳城,巴口港靠泊大量船只,许多客商直接在港口完成交易,用带来的货物以物易物,换回大量布匹,然后就近在巴东城过一夜,次日打道回府,所以巴东城的小酒肆渐渐增多,也需要水产。 不光鲜活水产,莲藕也是供不应求,因为军器监需要大量鱼鳔熬胶的缘故,巴东城渔民将剔除内脏、鱼鳔后的鱼,做成鱼丸、鱼面,同样广受酒肆好评。 赚钱的机会多了,聚集巴东城的人也多了,而纠纷也就随之而来,其中主要的纠纷就是围绕鱼市码头产生。 巴东城居民以水军及家属为主,即便后来许多人都凭着军功分了田地,但打渔依旧是一笔来钱的营生,而湖泊深处的零星村落,其村民也开始打渔运到巴东卖钱。 所以原先的小码头开始不够用了,历经几次扩建,都是巴东城居民捐资,所以面对越来越多靠泊的外地渔民,双方矛盾越来越多。 码头是巴东城的街坊捐钱扩建的,关尔等甚事,不许靠泊,不许卖鱼! 凭什么!我等也是官府治下良民,一样缴纳租调,巴东城是官府的地盘,凭什么不让渔船靠泊,你们这是欺行霸市,我要找明府主持公道! 争执不断发生,端的是一地鸡毛,郡守许绍有责任协调争端,只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种事情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不小心就是两头都不讨好。 年轻,没有什么不可能,一如年轻的宇文总管总有办法解决问题,年轻的许明府也不是只会空谈的清流,要解决问题就得沟通,没有什么事情是沟通不了的。 如果有,那就继续沟通。 许绍多次走访湖畔各处村落,听取村民、渔民的意见,当然巴东城这边渔民的意见也搜集了一大箩,然后让各方推举代表,坐在一起“互相沟通”。 这一沟通就是接二连三,好说歹说终于在郡衙的牵头下,各方达成“谅解”,取了个最好的解决办法。 码头是巴东城本地人响应号召捐钱扩建的,所以这些人(渔民)的利益要考虑,而巴东城也不是私家坞堡,排斥外地渔船靠泊也是不对的。 事情关键就在一个利字,不许外地渔船停泊只是表象,不许外地渔民到鱼市卖鱼,以免自家利益受损是真,虽然有的渔民已和酒肆定下契约,能长期供货赚钱,但大部分渔民还是得靠鱼市才能水产。 巴东城渔民要维护利益,所以出现排斥外人的现象,而这纠纷再放纵下去,真就会变成欺行霸市,许绍知道这种歪风必须要制止,但堵不如疏。 码头重新拓宽,分为卸货和停泊两处地段,无论是本地还是外地渔船,卸了水产获必须转去远处的停泊地,不得滞留,外地渔船每日一文“停泊费”。 鱼市重新规划,统一修建联排铺面,鱼市里的铺面巴东城居民占五成,别处湖畔村落各自分剩下五成,重建费用大家一起承担,出资最多的前十人,可以优先“摇号”选铺面。 各种鱼,无论是湖里捞的还是鱼塘里养的,都只能在鱼市里卖。 鱼市内只许有店铺的渔家卖鱼,而鱼市最内另划一个地段,让那些没有铺面的渔民租简单摊位卖鱼,统一定好最低价,谁也不许恶意压价竞争。 看起来很简单的措施,却花了许绍许多精力才一一敲定,而今日就是新鱼市落成开张的日子。 流水席一字排开,许绍和郡衙吏员们作为见证,和诸位本地、外地渔民、商家一起吃酒庆贺,官府已经仁至义尽,要是还有谁不知好歹敢阳奉阴违,接下来可就没有那么好说话了。 原本关系紧张的本地、外地渔民,经过沟通算是心平气和下来,在新落成的鱼市里,不能欺行霸市,只有靠嘴皮子同客商讨价还价,更何况水产确实不愁卖。 “来来来,大家举杯,共祝鱼市开张...不要那么拘束。” 众人推杯换盏之际,某临近小酒肆二楼临街厢房,宇文温正在自酌自饮,他不便出现以免众人真的束手束脚,许绍能把这让人头痛的事情摆平,算是解了宇文温的一个后顾之忧。 当年他上任之际,巴东城(时称巴河城)为当地土豪鲁氏盘踞的地方,实际上不受官府管辖,不服力役、兵役,不纳田租户调。 后来鲁氏被他连根铲除,巴河城旧貌换新颜,新的住户是虎林军及新编巴州水军军属,数年下来,巴河城的规模翻了一番,城中居民也多了许多,但渔民还是以水军及军属为主。 他们多次上阵杀敌,用命为官军获胜奠定基础,所以军人、军属需要优待,以免让人心寒,毕竟就算看门狗都得给根骨头,更何况是厮杀汉。 但其他湖畔村落渔民也是官府治下百姓,不能说缴纳租调时想起他们,平日里就拒之门外,大家都是靠着湖泊打渔养家糊口,没道理不让人来巴东城卖鱼。 如何协调各方利益,就很考验地方官的能力,所以宇文温很满意许绍的表现,不是坐在官衙里空想,而是“走基层”探访民意。 ‘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这种空谈清流他不需要! 除了极个别天才,没有人天生就会当官处理民务,所以要不断学习不断提高,宇文温是如此,他希望手下也是如此,尤其是处理类似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利益纠纷。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居中调解的地方官想两头都不得罪,最后肯定是两头都得罪,如何把握尺度,就是一方郡守、刺史需要面临的问题。 无论是南还是北,州郡官都要和当地豪强、大户等利益集团虚与委蛇,斗智斗勇,巴东城这种鱼市纠纷,不过是小菜一碟,正好拿来练手。 “十五,去提醒一下许郡守,莫要喝多了,一会还有正事要办。”(。) 第十八章 一将功成万骨枯 黄州以北衡州以南,两州在江岸的交界处,自西向东的长江在此转了个大弯,向着东南方向奔腾而去,发源自大别山的赤亭水也在此处入江,天长日久形成大片江心沙洲。 弯道外缘长江东北岸,江水汇入一处河口,向着东南方向流去,然后在西阳城东数十多里外汇入巴水,此河即为三台河。 江心沙洲横在三台河口前,如同墙壁一般阻止江水直接冲击,故而河口处水流平稳,而上游十余里处即为赤亭水入江口,所以两处河口之间航道上船只如梭。 许多前往西阳城的货船,沿江而下在此处进入三台河,然后半途进入分叉水渠,进入西阳城北大湖,最后靠泊在城北湖畔码头装卸货物。 有来有往,从城北湖畔码头满载货物的船只,又顺着分叉水渠进入三台河,逆流而上进入长江,所以三台河入口的安危分外重要。 船只进进出出需要有人调度,免得挤作一团堵塞河道,而为了避免有贼人驾船入三台河,顺流而下袭击西阳城,扼守河口也必须的。 河口东西两岸均立有营寨,两寨均有小码头停泊着快船,既防岸上的蟊贼也防水里的江寇,沿着河堤向着下游而去,每隔数里还有烽燧,一做烽火传讯二做监护河堤之用。 黄州长史郝吴伯正领着吏员在河口巡视,自从黄州境内河堤、江堤修筑完毕后,无数荒地不再被水患威胁,开垦成良田已成定局。 主持兴建水利设施的郝吴伯,看着三台河两岸的河堤颇为感慨,不光河堤,三台河口西侧河堤连接的江堤,也耗费了不知多少人的心血。 为了守住这心血,必要的营寨和烽燧是必要的,客商们要享受水利工程带来的便利,付费也是必要的。 进入河口的货船,需要交纳“过路费”五文,当然只有进来的需要交,出去的就免了,每月收上来的钱,作为在此驻扎人员的相关费用“补贴”。 “河堤破损情况如何?” “上官,大的险情没有,些许破损已经修补。” “雨季就要来了,防汛的各项准备工作要抓紧,各处沿河烽燧准备好石料和工具,以备不时之需。”郝吴伯说到这里特地强调了一下:“数目要分明,以免有人贪了去!” “上官放心,每处烽燧的存料都记得清清楚楚,不怕有人浑水摸鱼。” “河口的闸门检查过了么?” “检查过了,前日还开关过几次,灵活得很,也坚固得很。” “既然检查过了,当时在场的全都签字画押在州衙存档,到时若是出了纰漏,本官第一个倒霉,你们一个也别想跑!” “上官放心,我等绝不会敷衍了事。” 不由得郝吴伯不上心,全套水利设施的关键点有几处,其中之一就是这三台河入口闸门,到了雨季一旦江水暴涨就得关闭闸门,避免江水涌入三台河祸及下游两岸农田,连带着西阳城周边也遭殃。 河水涨不起来,那么西阳郡地界三台河两岸附近的湖泊水位也涨不起来,雨水能很快排出,避免内涝成灾。 三台河入口,西岸的河堤与至西向东而来的江堤连接,那江堤的起点即是此处,一路沿着江岸向下游绵延而去,到了龙头山又经过西阳城南,一直到巴口边。 然后沿着巴口西岸转向北,至三台河入巴水河口,与三台河南岸河堤相连,一路向着西北而上又回到此处,黄州西阳郡地界大部,如今已被河堤、江堤围了一圈。 无数良田,都在这一堵“围墙”里面,而三台河入河口处的几道闸门,关系到无数百姓的身家,绝不容有失。 虽然有人驻守,但郝吴伯时不时加派人手过来巡查,今日甚至亲临现场查看,顺着河堤旁的官道一路走来,算是雨季来临前的抽查。 折腾了一番,河堤、闸门仔细看过一遍,郝吴伯对现状很满意,接下来就是要巡查江堤,起点就是从河口处开始,沿着江堤一路往西阳城走。 举目望去,堤外江水滔滔,再向堤内望去,却是阡陌连天,从来无人开垦的荒地,如今已经被开垦,虽然还是刚收成不好的生地,但好日子也为期不远了。 农时即将到来,已经有许多人在田地里劳作,新修的沟渠将三台河水引入,分散到各处农田,让这些土地得到充分灌溉。 而充足的铁制农具,还有耕牛让这些土地得到深耕,官府允诺两年不征租调,更是调动了百姓垦荒的积极性。 江堤河堤一成,黄州可开垦的土地翻了数倍,有了土地,百姓们就有了盼头,因为可以凭借军功分田地,将士们的求战**愈发高涨。 为了今日这阡陌连天的场景,黄州(巴州)所花费的代价已经算不清了。 西阳城以西是龙头山,郝吴伯如今眺望的就是龙头山以西三台河以南这片广阔的地段,因为临江所以时常被雨季暴涨的江水祸害,故而自古都是大片芦苇荡或者荒地。 千百年来都没人开垦,也没人敢开垦,许多低洼地带还有密密麻麻的钉螺,以前不知道所以大家不以为意,如今可不一样了,见着这景象头皮就发麻。 有钉螺的地方未必有血吸虫,可有血吸虫的地方必定有钉螺! 黄州缺地,指的是缺良田,并不是真的什么地没有,要垦荒就得兴修水利,要兴修水利就得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还要面对可怕的血吸虫。 这项大工程以一州之力办起来有些困难,但当时的刺史宇文温决定咬牙也要上,所以调动了所有能调动的力量。 人力,除了服力役的州郡百姓,还有陈军战俘,以及从大别山脉中带出来的奴隶。 宇文温带头捐出一年的官俸、食邑禄米,作为筑堤青壮、苦力的口粮,又捐钱万贯,作为采购石料的资金,在其表率之下,黄州各方人士踊跃捐助。 有钱出钱,有粮出粮,有物捐物,许多采石场、石灰窑东家捐石料、石灰,又有各地大户组织族人出人力,然后州衙调动百姓、战俘、苦力数万人,投入到筑堤工程中来。 劳动力以战俘和充作苦力的奴隶为主,除了雨季外工程进度从未停过,农忙时百姓回家务农,农闲时又来帮忙,官军无战事时,无论是州兵还是虎林军,都到工地上帮忙。 接连努力了数年,终于将绵延上百里的河堤、江堤筑成,又将积水排干,投放石灰扑杀钉螺,然后放火烧荒,随即犁地深翻,终于开垦出田地上万顷。 大规模分田,军心稳了,新迁入移民的心也稳了,人人憋着鼓劲,要努力劳动将荒地变良田,黄州“地少人稀”已成过去。 但与此同时,累计有数千人因此丧命,其中绝大部分是战俘和奴隶,也亏得死的不是百姓,才没激发大规模民变。 这些人过半的死因,是修筑河堤、江堤时染上鼓胀病最后死去,又有部分是被蛇咬毒发,或者被蚊虫叮咬染上疟疾等,还有的是各种意外和疾病所致。 死去的战俘、奴隶,没有曝尸荒野,官府让他们死有葬身之地,因鼓胀病而死的人,为防止血吸虫继续祸害,都是火化之后将骨灰装罐下葬。 他们被统一安葬在龙头山西麓,在新筑移民小城郊外坟地,如今郝吴伯便在坟地面前,走进一座小庙中。 庙里供着一个牌位,上书“修筑堤防逝者之灵”,有一孤寡老汉在庙中居住,洒扫庭院,逢年过节为牌位上香。 熬过来的战俘、奴隶,按着官府事先声明的约定,表现出色者可获自由身,亦能分田地,除了少部分陈国战俘回家之外,大部分人都成为官府治下在籍良民。 上了几炷香,郝吴伯转身离去,他还年轻,作为堤防工程的主持者,心中的内疚之情时不时涌上心头,看着眼前阡陌连天的景象,耳边回荡起某人感叹而出的一句话: “一将功成万骨枯。”(。) 第十九章 安置 西阳城南,江堤外码头上,一艘渡船正在靠泊,江水湍急故而船工们奋力协作操纵着,小心翼翼向岸边靠去,满船都是人,他们可不敢大意。 西阳城南的码头为官民共用,官衙和官军船只可以靠泊,但民用只能走客也就是“人渡”而已,这是为了方便百姓往来江北西阳和江南武昌,要运货得去东边的巴口,或是城北湖畔码头。 主要是此处江水湍急,满载的货船一有不慎容易搁浅或者翻船,要是变成巴口港那般船只云集的港口,迟早会出大事。 折腾片刻渡船终于顺利靠岸,待得踏板放好,船舱中男女老少走上码头,早就等候多时的人们一拥而上,扯着嗓子喊着: “招工!招男工!李氏纸坊招工,包吃包住,工钱每月六百文!” “周氏纸坊招男工!包吃包住,工钱每月六百二十文!” 喊声此起彼伏,各家招工的伙计拼命比嗓门,任何一个刚上岸的男人,只要稍微表现出意动的神态,就会同时被几个人扯住,热情的往一边拉。 来护儿圆目一瞪,将几个扯着他族侄的店铺伙计吓得向后退,然后扯着那愣头青赶紧走人:“莫要看了,看多了真就拉你走了!” 他在武昌驻防今日回江北,本可以乘坐官军船只,奈何有急事所以坐了民间渡船北归,好容易分开人群,走下江堤,经过西阳城南门进入城里,听得族侄一个劲喊“疼”,他才松了手。 “叔,那些人又不是老虎,怕他怎的。” “不是老虎?比老虎还厉害!要是你稀里糊涂在契约上按了手印,到头来不去他工坊做事,可是要交违约金的!” “我不愿意,他总不能强按吧!”愣小子还是不服,“就是闹到官府,也得讲理不是?” “你有那时间讲理?赶紧的,去晚了可就卖光了!” 来护儿将随行包裹扔给随行的仆人:“你两个先拿着回府,和老主母说声。” “郎主,还是让小的去买吧...” “你们不懂选!快走!” 来护儿身为大都督,为府兵将领,终于混出些名堂之后,没忘记昔日受过的恩惠,想办法将家乡亲人接来,尤其一手将他拉扯大的伯母吴氏,已经来到西阳定居。 还有一些族里的后生也一起来到西阳,来护儿一一作了安置,如今面前这愣头青叫来保,年方十八岁,是他的族侄,惯会使刀弄枪有一身力气,故而投了军。 “磨磨蹭蹭的,快走,一会就来不及了!” “叔,这不天色还早么?” 来护儿懒得说那么多,扯着愣头青撒腿就跑,不顾“官威”,一如顽童追逐般在街道上拐来拐去,最后拐到一处店面前。 “这么多人排队!” 来保见着长长的人龙不由得惊叹,来护儿没空理他,开始默数队伍里的人数,数来数去数到最后,面色变得纠结起来。 ‘看样子,轮到我时说不得是刚好卖光,或者还剩那么几条...’ 摸了摸怀中那沉甸甸的铜钱,来护儿决定排下去,拼一拼运气。 “叔,这么多人,会不会排到我们就卖完了?” “应该不会,每个人最多限购一条,看看他们挂在店里的有那么多,不会卖光的。” 来护儿只能如此说,即是安慰族侄,也是安慰自己,若不是这家店定下规矩买东西一定得排队,他可真是要挤进去了。 “叔,这家店的真那么好么?” “废话,西阳城里许多家店都做,唯独这家做的味道最好,连五味斋出的都比不上。” 火腿,腌制的猪肉或猪腿,因其肉、腿红得如火,故而得名“火腿”,来护儿第一次吃到这东西的时候,还是在虎林军。 伙夫们折腾出不少的菜式,除了闻名遐迩的东坡肉和酱肘子,还包括这火腿。 当然那个时候的火腿还不怎么样,历经数年的改良,如今的火腿可是西阳一绝,首先养猪场就不少,而山南也能从朝廷那边买到盐,所以腌制原料不缺。 火腿是五味斋最先在市面推出的,因为其做法没有保密,所以许多酒肆也学了去,当然细节还是得各家自己琢磨,所以越来越多的酒肆把火腿当做菜推出。 反正不缺猪腿,又不缺盐,西阳的火腿数量多味道好,又耐储藏,山南州郡的酒肆都一窝蜂跑来西阳进货,加上本地需求不小,连带着越来越多的人腌制火腿。 一番竞争下来,火腿做得最好的反倒不是五味斋,而是虎林军一名伙夫开的小店,他做火腿做出了心得,“退伍”之后在城里租了个铺面,专门做火腿,力压其他酒肆打出了名气。 奈何店面小,人手不足,每日能拿出来卖的火腿数量有限,求购的客人都排起长龙,奈何僧多粥少未必买得到,为了尽量让更多的人买到,小店限定每人每次最多只能买一条火腿。 折腾了许久,终于轮到来护儿,见着店里只剩下几条火腿,他使出练就的本事,迅速的分辨火腿的好坏来,这可是积年吃火腿积攒下来的经验。 虽然邾国公说过食用火腿不宜过量,否则容易生病,但来护儿觉得时不时吃上几口,总不至于会当场倒毙,再说五味斋不也每日出售火腿?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来护儿很快下了决定:“老陈,要左起第二那条!” “好嘞,来都督,今日又是亲自来买啊?” “没办法,他们不会选。” “不会选没关系,我这可都是上好的火腿,还怕被蒙了不成?”掌柜的笑道,“都是虎林军的老伙计,蒙谁也不会蒙自己人呐!” 掌柜一边将选定的两条火腿用荷叶包好,一边和来护儿聊天,都是虎林军出来的同袍,他自然是认得对方的,老伙计们时常光顾帮衬,那情谊断不了。 见着来护儿身边跟着个年轻人,掌柜便问了起来:“来都督,这位是?” “来保,我的族侄,刚来西阳不久,小子,来见过你陈掌柜,莫要见他手脚不便就不当一回事,当年在军中没受伤时,那可是一条好汉,一个人砍翻五个敌兵!” “嗨,大都督还提那事做什么。” “老陈,我说你成了家,又立了业,如今也该扩扩人手了,夫妇俩这忙里忙外的,忙得过来么?” “忙得过来,反正钱挣不完,急什么呢?统军的养猪场稳定供货,我把这些猪腿做完就行了。” 统军,对于虎林军的老兵来说是一个特指,那就是当年的统军宇文温,别的事情先不说,历年作战致残的将士,宇文统军都会安排后路。 掌柜姓陈,当年是虎林军长刀兵,作战时伤了手脚,再拿不得武器杀敌,先是按军功分了钱粮,然后转作火头兵不用再上战场。 后来琢磨出火腿的特别做法,宇文统军也没强要秘方,先是五味斋想请他做厨师,老陈觉得自己不是当大厨的那块料,想出来自己单干专门做火腿,宇文统军便安排人为他打点开店事宜。 猪腿,是宇文统军养猪场里供应的,价格便宜质量又好,刚开店时名声没起来生意不好,是五味斋来他这“进货”,才吸引别人注意,最后大家一吃觉得味道不错,火腿生意便渐渐红了起来。 老陈如今娶了婆娘,有了儿女,小日子过得不错,至于火腿生意的规模就是量力而行,平日里有空便在家中休息。 邾国公府里,雇了许多伤残的虎林军士兵做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有一技之长的,安置到相应的地方,或是开店,或是在其府里产业做事。 见着伤残的同袍们都有了着落,得到妥善安置,虎林军将士可都没有后顾之忧:宇文统军不会不管我们的!(。) 第二十章 说法 蕲口,周国水军营寨,黄州总管司马杨济正在巡视,蕲州为周国山南对峙陈国的前线,他作为黄州总管的军事佐官,代替总管督促各州防务。 数年过去,杨济还是孤身一人,依旧住在邾国公府里侧院,忙完公务之后,时不时加班加点,给无良老板宇文温打黑工。 “陈军今日有异动么?” “回司马,陈军如今防着我军东进,每日都是闭门不出,沿江烽燧一有风吹草动就点火放烟。” “我军每日都有袭扰么?” “都有,陈军也不敢怠慢,只要我军战船出动,他们就点火放烟。” “继续袭扰,不要停。” 陈国好容易才拿下淮南州郡,要是动了就是捅马蜂窝,需要朝廷协调各方总管合击,黄州总管宇文温决定在那之前,先慢慢折腾陈军。 也就是所谓的疲兵之计,不停的折腾让对方风声鹤唳,没心思向西进入鄂州地界偷鸡摸狗,这也是为鄂州争取时间。 时间很宝贵,对于鄂州来说是如此,对于杨济来说也是如此,他从年后开始,便在黄州总管府地界巡视防务,走了数月,终于要走完一圈。 也就是所谓的“走基层”,实地查看各地防务,发现问题要解决,将士们有怨言要听,然后向总管反馈,说白了就是要“知己”。 坐在官衙,看着下面呈上来的文书,觉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结果临战才发现被人骗了,军队缺额严重,关防需要修葺,粮草又不足,到这时全都完了。 最主要是直属总管府的军队情况如何一定得摸清楚,虎林军练三日休一日的操练频率算是异数,这年头练一日休三日才是常态,而欠饷与否还关系到军心士气。 宇文温不打算被人蒙蔽,最后落得个兵败身亡的下场,所以作为其佐官,杨济也不敢掉以轻心,不过前任邓总管治下倒是颇为严谨,按着目前查到的情况还算不错。 吃空饷的问题较少,至少杨济到各处驻军抽查时没发现太明显的,那种明目张胆吃空饷,临检时用老弱病残冒名顶替的现象暂时没有。 武库里的兵器大多得到妥善保管,又抽查库房、粮仓,大致上还过得去,毕竟虎林军的待遇也是个异数,若是以此为标准评价一般的军队,那可就没一个能达标的。 “杨司马,船已备好。” 杨济检查完蕲口水寨,还得到南岸的堡寨走一圈,这里扼守着长江航道,同样是抵御陈军西进的前线,为了有效凝滞敌军行动,堡寨修得如同当年的燕矶般,和刺猬没区别。 正要登船,却见上游驶来二十多艘货船,排成一字型,浩浩荡荡的向下游驶去,随行还有插着周军旗帜的几艘战船。 蕲口水寨派出数艘快船迎了上去例行检查,片刻之后战船均让到一边,任由这只船队经过蕲口江面,向着下游前进。 码头处的水军将士见着这场景,神情各异,大家不是傻瓜,知道那是前往陈国的商船,至于上面的货物从哪里来,自然是从那里来了。 杨济注意到场面有些微妙,也不避讳什么,直接开口问道:“大家是不是觉得这船队有蹊跷?” “哪里哪里,末将等从未多想。”守将赶紧打圆场,众人也是点点头,明摆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无妨,这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杨济借着这个机会,给大家做“思想工作”,一如当年宇文温对他做思想工作般。 “大家都知道,黄州的书还有布很好卖,书先不说,光说这布。”他看着身边的将士,大声的说着,底气十足,“我等的戎服,质地如何?” 守将正要开口奉承却为杨济抬手阻止,他指着一名哨兵问道:“你说说看,穿着的戎服质地如何?” “啊?回司马,小的觉着这布耐穿,又耐洗。” “家里买了黄州布么?” “买了。” “便宜么?比之前的粗布好么?” “便宜,也比之前的粗布好,小的如今家里都能多置办几件衣裳了。” 杨济点点头,看了看四周,许多人并没有面露不屑或者质疑的表情,他见状继续说道:“本官只问一个问题,这些布能当铠甲用么?” “不能...”稀稀拉拉的声音响起。 “陈军多穿几件布衣,你们就打不过了么?” “那怎么能!” 见着回答的人明显多了许多,杨济继续问:“大家想必都知道,黄州的布价廉物美,别处卖到每匹一百多文的布,黄州只卖八十多文,所以临近州郡的客商都来进货,陈国这边也不例外。” “周陈两国正在打仗,按说是不该让他们入境的,谁知道里面是不是藏着兵,所以呢,不许船队溯江而上,可为什么让船顺流而下?” “因为只是布、书和一些土产,误不了事,还换回不少东西,布坊的生意好了,布价越来越低,大家说受益的是谁?” “让敌国客商来做买卖,有人说是资敌,可大家觉得卖布卖书这是资敌么?” “话是这么说,却要提防有人夹带粮食和铁器!” 随行充当卫队长的张须陀,和同伴交换了一下眼色,适时插了句话:“杨司马漏了一样,还有火腿!” 在场将士闻言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黄州的火腿那可是有名得很,美味又价廉,如今军中伙食也常见,广受将士好评。 先前他们确实有些腹诽,毕竟上头一面说要严防,一面却让船只往下游去,虽然是经商,但这不就是私通敌国么?虽然没人敢说,但心里不可能不嘀咕。 如今杨司马大庭广众的这么一说,许多人也觉得有理,陈国客商贩卖的不过是书和布,这玩意又不是铁器或粮食,说是资敌似乎有些牵强。 那些陈军多穿几件布衣,拿着一沓书就能攻破自家城池了?这些东西也不能吃啊! 见着场面为之一缓,杨济暗暗叹了口气,这种情况真是让人为难,也只能适当的做做“思想工作”了,既要让将士严守,又得适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得有个说法不是? 这说法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两国交战,本就该封锁边境,结果那位倒好,居然“来者不拒”的做起买卖,这和那些狼心狗肺的晋商,勾结鞑虏祸害大明有...有区别。 杨济一开始脑子是转不过弯的,宇文温当刺史时搞这种事也就罢了,毕竟要筹措军饷买粮食买盐,结果升任总管之后变本加厉。 黄州的买卖兴隆,布、书热销,而陈国客商到西阳进货,已不算是秘密,私通敌国做买卖,若按往时这名声太难听了,奈何,奈何... 奈何真的是好卖,大行台肯定知道却不吭声,而宇文二郎让事实教杨济“做人”。 杨济知道光是布和书,就带动起了两个“产业链”,养活许多“从业人员”,不光如此,宇文温大力扶植猪肉产业,想出了名目繁多的菜色,硬是把黄州猪肉打响名号。 因为不缺盐,所以推广腌制猪肉、猪腿,也就是后世所说的火腿,光是这一项,极度刺激了黄州百姓养猪。 猪肉价格大降,许多百姓偶尔都能开开荤,更别说当兵的伙食改善,不说虎林军这种另类,就是州兵和府兵,伙食里出现肉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黄州户数超三万,产业兴旺,城中熙熙攘攘,人人面上都是憧憬未来的笑容,杨济觉得宇文温这种手段当真是匪夷所思。 “你啊,别一说到和敌国做买卖就板着个脸,本公卖的又不是情报、粮食、铁器还有人口,气鼓鼓的做什么?图样图森破!” 宇文温的话又回荡在杨济耳边,他到现在都不明白这“图样图森破”什么意思。 “杨司马,请上船。” 张须陀提醒着,杨济孤身就任总管司马统领军队,不像其他人那般带有部曲,所以宇文温从虎林军中抽人手,调了一幢共三百战兵帮忙“镇场子”。 其中一队作为杨济的随身卫队,队主便是凭借军功晋升的张须陀。 几艘战船护送着总管司马一行南渡,看着滔滔江水,又看看下游那渐行渐远的帆影,杨济一时间走了神,又想起宇文温说的话来。 “如果,本公是说如果,这些廉价的布匹在陈国倾销,你觉得要‘户调折钱’的陈国百姓,他们的日子会如何?”(。) 第二十一章 钱如流水 三台河畔,一座座院子鳞次栉比,每个院子都占地颇广,建筑也大同小异,尤其临河一边都有几个水车运转着,将河水提起倒入高高的蓄水箱。 蓄水箱下端有出口,水顺着管道流出,然后推动着许多水轮转动,凭着水轮转动的力量,许多水力纺织机正在不同的运转。 先是纺车将麻、葛等原料纺成一锭锭的线,然后纺织工再将这一锭锭线放到织机上织成布,水轮不停地转,纺车、织机也不停的运作。 每台纺车、织机旁都有一人守着,有男有女,女的都是包着头巾,将一头青丝裹得严严实实,避免散落出来被运转的纺织机搅入。 无论男女,身着样式统一的衣裤,窄口窄袖,同样是避免被运转的纺织机搅入,宽大的房间内排着许多纺织机,样式统一,排得整整齐齐。 轰隆隆的运转声中,李方站在房间外,透过窗户看着里面的繁忙景象,一旁的库房门口,工人们正在检查新织出来的素布,合格的运到一旁的库房内。 “东家,染坊那边来催了,等着布呢。” “布何时才能交完?” “纺车、织机不停地转,只要不出问题,明日就能交齐。” “新机器可以用了么?” “东家,再有三日即可,如今正在调试。” “那几位调试的师傅招待好些,莫要怠慢了。” “小的知道,一如往日,绝不会怠慢那几位师傅。” 李方闻言点点头,纺车、织机可是赚钱的宝贝,多一台就多一份收入,它们运行的声音虽然吵,但在他听来却十分悦耳。 一如那位所说,如同印钞机印钱的声音般让人陶醉不已。 铜钱当然是铸出来的,李方不知道“印钱”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印钞机”指的是什么,但他知道,只要机器转着,就代表着铜钱丁零当啷响个不停。 那是铜钱掉到他钱箱的声音,水力纺车、织机可以昼夜不停地运转,所以铜钱也是如同流水般不停涌进来。 一架水力纺车一昼夜就能纺麻接近百斤,一架这样的纺车能顶上三十户人家的产出,然后纺出来的线再用同样昼夜运转的织机纺布,织出大量质优价廉的布来。 每匹布的成本实际上比市面低三成,质量又明显好些,所以根本就不愁卖。 李方来到库房,看着刚入库登记的布匹,还没放多久便登记出库,运到附近的染坊,染成各种颜色的布匹,然后在河堤外的小码头装船,运到下游巴**付客商完成交易。 又有许多船只顺着三台河而下,来到这片布坊云集的河段,卸下从山南州郡收购来的葛、麻,当年还是冷冷清清的三台河,如今船只如梭,川流不息。 作为紧随邾国公宇文温脚步的大户,李方如今发达了,他没有投钱做书肆而是开办布坊,这也是按着宇文温给出的选择所作决定。 邾国公让做哪个买卖,那么大家就做那个买卖,共同分那一碗越来越大的羹,个个吃得是油光满面。 书肆、布坊,如今都是火热的买卖,李方丝毫不觉得没能同时沾两样光有什么遗憾,钱多些少些无所谓,关键是能跟上邾国公的步伐。 说不许恶意竞争,说要定行规,那就照着来,没人敢阳奉阴违,当年那帮叛乱的傻瓜就是最好的例子,而跟着邾国公的人,如今日子越过越红火。 采石场、伐木场这些营生,如今买卖依旧兴旺,黄州的河堤江堤是修完了不假,可其他州也开始大兴土木修建堤防。 这可是宇文总管定下的决策,对百姓也多有好处,还能开垦大量荒地,又有足量廉价石料提供,各州刺史何乐而不为。 而水力纺织的利润,早已让各地大户看红了眼,要是修好堤防,他们也能如黄州本地布坊一般,放心的借助水力来纺织。 前提是你们能弄清楚水力纺车、织机里的乾坤! 水力纺织机的秘密和结构,谁都想知道,可没人能从任何一家黄州布坊里拿到秘密,各布坊可是严防死守,硬来是别想,只能是用软的,可这也不好使。 作为和宇文温走得很近的人,李方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秘辛,大行台手下的掌柜能成本价拿布,所以懒得理,而襄州总管宇文明也和宇文温合作。当兄长的也是从弟弟那里成本价拿货。 这两位都没能拿到秘密,至于其他人,呵呵。 山南地界上,其他人不经宇文温同意想知道秘密,那就是痴心妄想! 当当当的钟声响起,将李方从遐想中拉回现实,只听有人一边敲钟一边扯着嗓门喊着:“交班时间到了!” 抬头看去,只见显眼处挂着的那个大挂钟,指针正好指向十二点整,这是交班的时间,前一班的纺织工“下班”吃饭休息,下一班的纺织工已提前吃完饭,接着“上班”。 到了下午“十八点整”,又是换班时间,夜班的纺织工开始通宵纺织,直到凌晨“零点”交接班,在下一次交接班是次日上午“六点整”。 李方的布坊将纺织工分成四班,每日都是“四班倒”,人停但纺车、织机不停,因为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不光他这里,其他布坊也是如此。 看着纺织工交班,李方示意监工盯紧点,莫要让机器运行出问题,也不要让人偷奸耍懒,看着那硕大的挂钟,李方叮嘱着: “要注意上油,注意保养,坏了不要紧,看不了时间会误事的!” “是,东家。” 时钟是个好东西,工人上下班就靠着时钟来控制时间,无论是布坊、染坊、书肆以及各种作坊,东家看钟掐时间扣工钱那真是再方便不过。 李方在院子里发呆,等了一段时间又看向挂钟,略微有些急躁起来,他向着一个小步跑来的家仆问道:“人到了没有?” “到了到了,东家,郑东家的船刚靠岸,方才船在河口排队近来时耽搁了一会。” “都迟到十分钟了。”李方有些无奈,时间观念这种东西,如今也就仅限黄州地界的商人才有了。 也不能怪别人,李方等人数年前也是如此,毕竟那是以“刻”做参考的时候,大家约定时间,都是某日某时某刻,何曾来的“分钟”可言。 整整衣襟,李方领着随从向大门走去,远处几名衣冠楚楚的男子正向着他走来。 “李兄!” “鲁兄!”(。) 第二十二章 保护期 傍晚,一辆马车在护卫簇拥下来到邾国公府侧门,一身酒气的王越走下马车,他来之前刚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只是那股酒味还是挥之不去。 在府邸护卫的引领下,王越来到前院侧厅,这里他再熟悉不过,邾国公宇文温平日会见客人时大多在此,但仅限于私事,公事则是在书房。 全黄州能到这侧厅的人没几个,因为他们没资格,能和邾国公谈私事的人屈指可数,王越作为大掌柜是其一。 “王掌柜来了。” 已经先到一步的刘彩云笑道,旁边的账房先生也是打了声招呼,王越拱了拱手随即在另一边坐下,大家都是这里的常客,所以没那么拘谨。 “这一身酒气的,王掌柜是喝倒了多少英雄好汉?” “刘管事莫要笑话王某了,若不是其他几位帮挡着,王某如今可就失态了。” 同在宇文温手下做事,管的又是府邸产业,王越和刘彩云很熟,那位账房李先生虽然一副老学究的模样,却也和这两位熟稔,见着正主没到,三人便低声闲谈起来。 “刘管事,那些学徒出师了么?我这边人手不足,忙不过来啊。” “李先生这边已经预定了,王掌柜不如再等等?” “那怎么行!”王越有些着急,“再怎么少,算账的总不能少吧,要是我这里耽搁了,两位对账时莫要着恼!” “王掌柜消消气,这心急火燎的弄到嘴巴起泡可就不好了。” 声音是从门外传来的,一人从转了进来,却是面色稍显疲惫的宇文温,他身着便服,身后还跟着两名女子,却是其侧室杨氏及萧氏。 “国公。” “行了行了,自己人不用如此见外。” 宇文温坐在上首,杨丽华、萧九娘则坐在他左右,两人虽然只是随意挽了个发髻,衣着也十分平常,但依旧遮掩不了各自那神采照人的风韵。 “本公公务繁忙,许多事情就劳烦各位了,王掌柜,都谈清楚了?” “回禀国公,谈清楚了。” 王越答道,随即开始汇报今日发生的一件大事。 黄州的布坊生意红火,凭着神秘的机器,织出来的布不但质量好价格还低廉,热销之余自然引得四方客商闻风而动:那机器到底是什么? 黄州的布坊都在三台河边,那搞大的水车,还有同样显眼的水轮,外人光是看着这些大约就能猜出一二:机器是用水来推动的。 只是光知道这点没用,没见着实物结构根本仿造不出来,但想见到实物结构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各位东家把这些赚钱的宝贝捂得严严实实。 敢翻墙进来的蟊贼全都失踪,从此在人间消失,反正州衙、郡衙也没接到苦主报案,就当没有这回事。 那些水力纺车、织机,都是宇文温工坊出品,关键部位是用木板加封条挡住的,具体构造连操作工都不清楚,“售后维护”也是宇文温工坊的专人负责。 这些纺车、织机出售给各东家时也三令五申不得泄密,有敢吃里扒外的,宇文温保证让对方“合家铲”,各位东家也很看重这赚钱机器,所以各种手段下来,秘密一直没有外泄。 黄州的水力纺织业是宇文温一手策划扶持起来,一如书肆般严格限定布坊、染坊的数量,加上各种“行为规范”,所以大家能够开开心心的赚钱,而如今宇文温打算让更多人受益。 水力纺车、织机的秘密,他要开放了。 先期投资布坊、染坊的人,如今已经收回成本,还大赚特赚,黄州布的名声已经打响,规模效应形成,宇文温不打算吃独食,免得被人杯葛,所以“保护期”一到,新的买卖就开张。 想买水力纺车、织机的人,可以到黄州来谈,谈妥了,可以手把手培训对方如何使用水力纺车、织机,而这些机器的构造也不再保密。 有本事自己制作机器出来,能运行是一回事,能长期无故障运行那可是另一回事,搞不定不要紧,宇文温这边可以出售成品机器。 宇文温要的,就是让山南纺织业大发展,这也是他对父亲的承诺,让百姓和士兵穿上物美价廉的衣物,所以这个市场他的团队不能吃独食。 汉沔地区水力资源丰富,开展水力纺织可以省下大量人力物力,换句话说可以调集更多人手去打仗,虽然上阵杀敌不行,但帮忙运送粮草总是可以的。 今日,便是各地大户来黄州“共襄盛举”的日子,接待他们的,是黄州的各位布坊、染坊东家们,双方漫天喊价、坐地还钱谈合作。 初步成型的黄州商团,开始拉拢潜在的成员,因为“黄州”两个字,不是狭义的黄州,而是黄州总管府的那个“黄州”。 今日与会的,大多是黄州总管府治下各州本地大户,他们有的之前已经和黄州的东家们合作,供应葛、麻、竹料、石料等原材料,有的则是从黄州进货,贩卖各类热销货物。 书籍、布匹,肥皂、火腿,甚至包括针、线等各类日用小玩意,眼见着纺织如此赚钱,许多人也起了心思,如今黄州这边松口,所以挤破头都要来。 来便来,黄州的布坊借着“保护期”,不但回本还获利颇丰,各位东家商议之后发现,即便水力纺织的秘密传了出去,甚至传到陈国都无所谓了。 因为更高的利润不在布匹,而是给布染色。 布的买卖是薄利多销,而染色布就不同,按着宇文温的说法,是“附加值”很高,这年头给布染色容易,但是要让染色的布耐洗,那可就不容易了。 即便是有钱人家,那些精致的衣物也不耐洗,当然有钱人的做派不一样,穿一件就扔一件,至于洗过的衣服那是从来不穿的,大户人家可丢不起那脸。 衣服不禁洗,洗了便褪色所以“掉价”,历史上对隋文帝皇后独孤伽罗的美誉,其中之一就是这位竟然穿洗过的衣服,以此证明独孤皇后是多么的节俭。 然而黄州的染色布却耐洗,至少比一般的布耐洗,黄州染坊的独门秘籍,用的是宇文温工坊里弄出来的助染剂,其中成分都是“不可名状”。 在利益的驱使下,各染坊东家绞尽脑汁改良配方,甚至把宇文温的助染剂成功改良,青出入蓝而胜于蓝,当然好处自然是大家共享,其他人适当出点“专利费”。 正是因为如此,黄州的布坊有恃无恐,不介意织布这种“低端产业”被别人分享,因为他们已经牢牢控制了染色这门“中端产业”。 各地用水力纺织所得的布匹,正好成为各家染坊的原材料,而成功染色再外销的染色布,利润比素布高得多! “国公,今日会谈已经谈妥,新入行的这几位东家,会得到我方‘大力支持,而关于葛、麻的货源,他们会和我方一起分享,想办法从各地收购。” 宇文温闻言一笑:“很好,产业在扩大,这是好事,可人不够用了该怎么办?”(。) 第二十三章 稚嫩 宇文温说的,就是现在要商谈解决的问题,他府里的产业摊子越铺越大,人不够用了,尤其“财务人员”十分紧张。 他的产业,统称“瑞兴号”,大约就是“瑞兴集团有限公司”,下面分有几个“子公司”,囊括了琉璃镜、琉璃首饰、五味斋、布坊、染坊等产业。 瑞兴号已经成长起来,在安陆、江陵、襄州、穰城都有分店(分号),负责收购原料、进货、销售等事务,最近在邺城也开了分店。 又组织了商队,往返于这几处分店之间,从业人员不少,外聘了许多掌柜、伙计。 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相应的监督体制不能少,“董事长”宇文温很忙,所以实际操持产业的是“总裁”尉迟炽繁,“总经理”王越负责主持日常运营。 尉迟总裁自然是在黄州坐镇,这年头没有电话,各地的分店需要有人监督,而最好的监督则是“财务”,也就是账房。 要是有人搞小动作,第一个要搞定的就是账房,所以尉迟总裁通过账房管住各地分店,但现在账房人手不足。 别的人可以外聘,账房先生也可以外聘,但基于制衡的原则,要在分店掌柜和账房先生以外,再加一个“出纳”,这就是避免有人起心思,从根源上杜绝“小金库”出现的可能。 宇文温对各产业财务的要求很高,所以每个资金流通的关键环节都要多设一名“出纳”,这类人员他要自己培养,从收养的孤儿及府里的奴仆里选人,举办“财会培训班”。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培训班的学员数量,应付不了急速扩大的产业需求。 按人头算勉强够,可实际这帮仅仅是学徒级别的人,如今却被赶鸭子上架挑大梁,几位府里的骨干表示隐患颇多,所以需要董事长拿个主意。 这种新手没见过世面,按说要跟着师傅几年积累经验,如今挑大梁的话,搞不好真有人做假账都未必看得出来,甚至倒霉的被人卖了还帮忙数钱。 古往今来的财务人员,第一要务就是规避风险,实力甩锅,不该签字用印的事决不能做,新人面皮薄,碍于人情很容易被花言巧语糊弄。 到时候别人贪墨了钱财,结果亏空却是自己扛,王越和刘彩云等人可是知道其中利害关系,所以说出了各自担忧: “国公,这些孩子也就勉强出师,算起账来动作慢,经不得催促,否则容易出错...” “他们没见识过人心险恶,若是旁人骂了几句,或者是恶语相向,一个个眼泪水就吧嗒吧嗒掉下来,极易受人欺负...” “若是遇见脾气急的分店掌柜、账房先生,怕是少不得被抱怨,届时传到夫人耳边,这些孩子怕是给夫人的印象就变差了。” “国公,若是派他们到分店去,周围都是不熟悉的人,还得需要一段时间适应,若是有人热心相助,极有可能因为感激放松戒备,很容易被心怀不轨之人拉下水....” 宇文温对几位所说深有感触,当年他大学毕业进入社会,也不知遇见多少龌蹉的事情,二十二、二十三岁年纪的毕业生,大多没见识过社会的阴暗面。 更别说这些也就十五六岁左右的“少男少女”,平日里在府里过集体生活,按着条条框框行事,没怎么经历过外面的世道。 “那么几位的意见?” “国公,人肯定是要用的,只是希望能稍微宽容些。”刘彩云说着,“尤其王掌柜,事情多了,孩子们动作慢,可不得着急上火。” 培训班是刘彩云负责,所以她对这些学生感情很深,就怕出来做事挑大梁被人误解、责骂。 王越苦笑着说他脾气还么有那么差,刘掌柜到邺城张罗分店,拉走了许多骨干,他能有人填上就阿弥陀佛了,哪有心情骂人。 账房捻着胡须说道:“国公,这些孩子还稚嫩,若是稍微宽容些,他们也不会思前顾后,平心而论,老朽年轻时何尝不是如此?” “国公,贱妾的意思,派驻各分店的孩子,每月派人去过问一下情况,即便是简单的嘘寒问暖,那都是好的。” “一个月倒不必,按着各分店往来的情况,半月两次甚至三次都会有人往返。”宇文温决定重视一下,“这样,刘管事安排几个人,要那些孩子熟悉的人,每月初、中旬、还有下旬,都去各个分店走访。” “关心关心那些孩子,嘘寒问暖,顺便看看账目上有什么疑难或者问题,及时向夫人反应。” “刚出师,做事自然不如老手般熟练,难免出错,本公定一个实习期,以一年为期限,这期间出了差错,只要不是太严重的错误,那就从轻处理。” 商谈了片刻,敲定了一些细节,宇文温最后拿了主意,为稚嫩的新人们定下几条“优惠政策”,随后话题转入下一项。 “夫人已经做了决定,从下月起,布坊、染坊、书肆、造纸作坊等相应产业,由芳兰院负责账房事宜,诸位以后有相关事务,直接与芳兰院商谈即可。” “是,国公。” “还有,本公已经做了决定,从下月起,由玉竹院负责所有账目核算,若是发现不对,诸位少不得要在夫人面前,和玉竹院对质了。” “是,国公。” 杨丽华和萧九娘的住处分别叫做玉竹院和芳兰院,所以众人对这两位的称呼,也渐渐以“玉竹院”和“芳兰院”为代称。 宇文温人手不足,尉迟炽繁忙不过来,所以连侧室也一起上阵了,此次两位算是正式“露面”,开始接手相关事务。 通气会开完,其他人告退,唯有宇文温和王越继续会谈,这一回谈的则是另一个话题。 “国公,诸位东家打算增强护卫随队押运,毕竟往返邺城和山南,将近一千五六百里的路程,太容易出事了。” “他们是打算各自组织,还是...” “自然是以行会的形式组织,毕竟众人拾柴火焰高,先前的商队不够用,打算再组织几队,押着各家的货物一起往返南北。” 宇文温点点头,此次的“多方会谈”,是以“黄州商团”的形式进行,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也就是说,这是黄州的本地大户出身的商人抱团,和外地大户谈合作。 当然这里面少不了他的影响,只是以团体的形式出现,不是以邾国公的名号。 而作为团体意识,黄州的商人开始觉得商路很重要,靠着别人来进货运货不方便,所以得组织自己的商队,那么长距离往返就需要安全保证。 往来邺城虽然沿途都是周国境内,但所过之处该打点的还得打点,再说财帛动人心,黄州商队这只肥羊,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地头蛇偷鸡摸狗一回。 所以“武装押运”成为必然,扩展的商路,带来更多的商机,那么随着运送量的增加,武装押运的规模必然会扩大呢。 在宇文温的呵护下,所谓的“黄州商团”开始成形,只是如稚嫩的雏兽般弱不禁风,稍有应对不当就是夭折的下场,故而他小心翼翼的规划着成长方向。 “对了,那件事查得如何了?”宇文温话锋一转,“李方他们几个有没有掺和的?” “国公,在下仔细查过了,至少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李东家等几个没有掺和。” “很好,多年不开杀戒,怕是有些人认为本公言过其实了。”宇文温笑着,亮出森森白牙,“你,适当提醒一下他们,不要掺和进去!”(。) 第二十四章 獠牙 西阳城东市,生意兴隆的店铺,熙熙攘攘的人群,只是数年光景,那些大城的风景便出现在西阳城,随着周边工坊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许多州郡百姓都来到西阳找工。 来了就有活干,有力气就去码头扛包,有手有脚就去各家工坊做事,机灵点又能说会道的去酒肆、茶楼当伙计,认得字的或者会木工的去书肆做活。 愿意做事就能找到生计,不愿意做事但手脚健全的乞丐,在西阳城不允许有,要么走,要么去做事,赖着不走的,抓去做苦力到江南武昌修河堤。 所以西阳城没有乞丐,也没有乞丐盘踞的破庙、破落院子之类情景,但这不代表另一些人会这样做。 一处院子,破旧的墙角上伸出个竹筒,上端对着墙外街道,下端却是个人在用眼睛看着,又有一人在其身边,看着院内四周情况。 “出来了么?” 吴明问道,如今他右侧面颊上一个大痦子,眉毛也用黑炭描成卧蚕状,即便是相似的人粗一看上去,也认不出他的真面目。 又有几个同伴在一旁候着,他们都是身着便服,样貌寻常,若走在街上泯然众人。 “出...出来了!往这边过来了!就是拿两个人,一高一矮!” 话音刚落,吴明领着其他几人窜出侧门,不过吴明走在前边,几个同伴落在后面,一前一后看上去是似乎是没有关系。 两拨人很快便绕回正门前的道路,刚好见着前头两人迎面走来,一高一矮,边走边说着话。 待得吴明经过那两人之际,和高个子擦身而过时,右手疾如闪电般向对方掠过。 手上多了一个小袋子,吴明正要将手收回,却被那高个子一把抓住手腕,那人双眼冒出寒光,另一只手上已多了把匕首,正要动手之际,却见吴明身后走来的数人喊起来: “是偷儿!是偷儿!抓住他!” 众人一拥而上,见义勇为将试图“逃跑”的吴明抓住,那一高一矮两个人见着有热心人帮忙,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把小袋子夺了回来,刚要走却被热心人拦住。 “兄弟莫要怕,西阳城里有王法,我等几个押着这偷儿去官衙,还请兄弟做个证!” “啊?不不不,多谢了,我两个还有急事!”高个子急道,想和矮子离开,却被热心人扯住。 “这可不行哎,兄弟!”当先一人喊着,指了指外边开始张望的路人,“官府说捉贼有赏,我几个押着这厮去衙门,没有你两个苦主作证,到时会被反咬一口的!” “是啊是啊,两位兄台帮个忙,跟着到官衙做个证,不说赏金,就当惩恶扬善也是好的。” “官衙没多远,两位绕个路,耽搁不了多久。” 热心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两人有些纠结,又有两人押着吴明往前走,其中一个还踢了他一脚:“有手有脚却来做偷儿!” 街口的路人见着是抓贼,然后往官衙去交人领赏,也没几个再关注,一行人循着巷道往前走,刚拐过一个弯忽然事情有变。 吴明和扮作热心人的同伴忽然发难,先是抽出短棒,将暗自提防的一高一矮两人手中匕首敲掉,然后未等其呼喊直接往脑袋上招呼,敲昏在地后掏出绳索麻利的捆上。 堵上嘴巴蒙了眼睛,抬着两人往停在角落的推车上一扔,盖上草席和稻草,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吴明看了看四周,没发现有目击者,随即哼哼的对着一人说道: “小子,刚才那一脚踢得够狠的,公报私仇是吧!” “吴头,我哪敢呐,这不是你说的要演得像真的一般么?” “少啰嗦!今晚请酒,不然下次我让你来演戏!” “吴头,今晚不是要加班么,这两个的口供可要紧得很,改日吧。” “少来这套!对了,让他们收工,赶紧闪人了。” 。。。。。。 夜,某处山坳内,四周一片寂静,黑黝黝的山林看上去危机重重,也不知其中有多少毒虫猛兽潜伏,时不时有怪叫声响起,更是平添一份恐怖之感。 数名灰衣人围拢在一处树下,个个背靠大树坐在地上,除非近在咫尺否则很难察觉此处有人,而树上又有两人,攀在树冠上,透过枝枝叶叶,各自用一根长管向外张望着。 漆黑的山坳中,却有一处亮着火光,那亮光的动静可不是些许灯光能够比的,不仅如此,还隐隐约约有声音传来,似乎那里十分热闹。 “大半夜的生火,也不怕显眼。”张\定发冷笑着,将千里镜收好,示意另一人下树,“地方已经确定,那就没什么看头了。” “头领,是等天亮了再走,还是?” “走夜路,人,可比毒虫猛兽厉害得多。” 两人下了树,召集树下几人慢慢起身,向着林外退去,刚走了几步,经过的一处灌木丛中又站起来数人,作为断后尾随而去。 缓缓地走着,沿途不断有暗哨加入队伍,待得退出树林,已有数十人规模。 他们个个身着夜行服,手里武器五花八门,还有的扛着大弩,而身材却很瘦弱,脸上还画着淡淡的图案,望之不似寻常汉家百姓。 “张头领,是要撤退了?” 一人用语调怪异的官话问道,张\定发闻言点点头:“地方确定了,下一步稍后再说。” “这里的路径,张头领记住了么?” “大概记住了,不过下次来,还得各位带路,不然会给猎物跑掉的。” 一行人没有耽搁,向着山外摸去,山脚下有村落,规模还不小,但他们并没有往村落方向走,而是选择翻山。 白日里走山路本就难行,更别说在月色朦胧的夜间翻山,可是这却难不倒张\定发率领的猫队,兼之有擅走山路的向导帮忙,队伍的踪迹很快便消失在山林之间。 邾国公手下的护卫,如今按着分工不同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称为“狗队”,一部分称为“猫队”,狗队顾名思义负责看家,而猫队则负责抓老鼠。 等老鼠洞找得差不多,獠牙也可以亮出来了。(。) 第二十五章 福寿膏 邾国公府后院,宇文娥英正指挥着仆人洒扫,再有数年她就到了出嫁的年纪,所以现在预先“实习”,开始学着如何管家。 其实就是学习如何指挥仆人做事,然后就是管账,免得被人轻易欺瞒,这可是主母必备技能,越早学会越好。 宇文娥英,是天元皇帝宇文赟和皇后杨丽华之女,正牌大周公主,只是杨丽华母女早在六年前便已经“故去”,如今的宇文娥英,是“随”邾国公宇文温姓氏的继女。 即便是继女,宇文温也绝不许其做别人的小妾,虽然婚事八字还没一撇,但他的继女必须做正室,即便女婿的身份略差都无所谓。 也许嫁过去后,夫家还有老主母在,但迟早会有当家的那一日,新妇得孝敬公婆相夫教子,会做女工,会管家,至少有些见识,所以宇文娥英的“实习”是免不了的。 “女郎,别的地方已经打扫干净。” “那就到听涛院吧。” “奴婢怕惊扰郎主。” “阿耶...国公方才用过早膳出去了,不必担心。” “可是...可是玉竹院还没起来呢...” 宇文娥英闻言一愣,随即脸色微红,她已经懵懵懂懂知道一些大人的事情,于是干咳一声说道:“先把学堂打扫一下,小郎君一会要读书。” “是。” “芳兰院的早膳都准备好了么?” “准备妥当,已经送过去了。” 盘桓了片刻,宇文娥英看了看挂钟,觉得时间差不多,便领着人走向听涛院,这是她阿耶宇文温的住处,昨夜阿娘则在此过夜。 宇文娥英有了自己独立的小院,她的阿娘则是在玉竹院带着弟弟妹妹住,晚上有时会到阿耶那里过夜,甚至萧阿姨也会一起去。 她以前不懂事,还真的以为阿娘和阿姨只是和阿耶睡个觉罢了,如今才渐渐晓得,原来,原来是... 走入听涛院,只见侍女守在门边,见着宇文娥英过来,不等开口询问便迎上来说道:“女郎,玉竹院已经起来了。” “早膳呢?” “奴婢已经让厨房送过来了。” 宇文娥英点点头,在门外问了一声,待得里面有回应便推开门走了进去,却见阿娘正坐在窗边对镜梳妆。 “阿娘。” “娥英来了,到阿娘这里坐坐。” 杨丽华温柔的说着,待得女儿在身边坐下,怜爱的摸摸小脸蛋:“娥英如今习惯了么?” 见得女儿用力点点头,杨丽华十分欣慰,娥英已经长大了,迟早要嫁人,而宇文温别出心裁的让娥英“实习”,算是让她这个做娘的放了心。 宇文娥英见着阿娘面色红润,眼角间似乎比平日里多了一丝妩媚,又有些慵懒的样子,不由得支支吾吾起来,想问什么又不敢问。 杨丽华是过来人,也曾懵懵懂懂又满是好奇,知道女儿如今在想什么,又捏了捏对方的小脸蛋说道:“待得娥英要嫁人时,为娘再说。” 见着女儿落荒而逃,杨丽华无奈的摇摇头,要到食案边用早膳却双腿发软:昨夜被某人折腾得不行了。 回想着昨夜那一幕幕她浑身就发热,正恍惚间忽然瞥见窗台上摆着的花草,随即陷入沉思。 说是花草,其实就只有一种:虞美人。只是杨丽华总觉得这几盆虞美人有些不对,她当年也在御花园见过虞美人,只是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 “记得那虞美人根茎上是有细微绒毛的,这几盆却不是如此...”杨丽华喃喃自语着,随后摇头笑起来,“定然是别种虞美人了。” 。。。。。。 黄州州狱某处牢房,一名男子蜷缩在地上,如今外边已是日上三竿,可他却似乎睡眠不足的样子,不停打着哈欠,涕泪横流。 浑身发抖,喉结一上一下的抽动,右手大拇指放在嘴里吮吸着,满头大汗。 “再让我吃一口...再让我吃一口” 他嘴里反复呢喃着,嘴角留着口水而整个人显得焦躁不安,听得栅栏外脚步响起,猛地窜起来抓着栅栏,对着来人喊道:“再让我吃一口...” “吃?怎么,没吃饱么?”宇文温面无表情的问道,他身边只有李三九一人而已。 “不是不是,是那东西,再让我吃一口!再让我吃一口!” “啊,来啊,上炊饼。” “不是啊!是那东西,是那一个东西!” 男子嚎叫着,不停吸着鼻涕,又用手擦着眼泪,一如伤风感冒的人,只觉得全身难受得紧,似乎每一寸肌肤都有蚂蚁在咬着。 自从被抓到这里来,他就想咬舌自尽,奈何嘴巴被堵着没办法,对方用尽一切刑罚要让他开口,都无法得到只言片语。 那件事情不能说,说出去他就完了,他一家老小也完了,官府不会放过他,那些人同样不会放过他,甚至连家小都不会放过。 只要有一丝机会,只要堵嘴的东西取下,他就要咬舌自尽一了百了,为了保住家小,也只有如此,谁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定。 这个决定绝不会改变,直到吃了那东西。 黑色颗粒状,有一股尿味,他嘴里的小机关能挡住牙齿咬舌头,可却能让东西进入喉咙,当那东西进了肚子之后,世界不一样了。 愉悦,无边无际的愉悦,犹如飞入云霄,和婆娘做那种事情得到的愉悦,和这种愉悦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那一瞬间,他神智开始模糊,只觉得自己轻如羽毛,已经白日飞升,和九天仙女一起寻欢作乐,享尽世间一切愉悦,全身上下没有一个毛孔不舒服,没有一处不欢畅。 然后重重的跌入凡间。 不要紧,那东西还有,对方后来又喂了他一些,于是再度飞升仙境,那种感觉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如果可以的话,永远都不要醒来。 结果还是醒来了,然后就是涕泪横流,全身上下到处疼痛难忍,但只要吃了那东西,他就可以再度回到仙境,和一丝不挂的仙女们追逐嬉戏,那种愉悦他已经离不开了。 什么嚼舌自尽,什么家小安危,与他无关,只要能再吃一口那东西,他什么都愿意做! “你想吃的,是这东西么?” 宇文温问道,手掌摊开,手心里是个打开的小纸包,里面有些许黑色碎末,散发着些许尿味。 “对,对!就是它,给我再吃一口啊!” 男子如同捞着救命稻草般激动不已,双目发红,用哀求的目光看着对方:“求求你,让我再吃一口!” “这东西呢,叫做福寿膏,想吃么?” “想!” “趴下,学狗叫。” 男子毫不犹豫趴下,吐着舌头学狗叫:“汪汪汪!” “很好,但还不够。” “求求你,求求你让我再吃一口,就一口!” “吃?吃就浪费了,要用吸的。” 宇文温拍拍手,李三九端着一个盘子走进,上面放着根长管,还有一个小灯。 “相信我,用吸的,更爽。” 男子如今已是抓耳挠腮,盯着宇文温手上的纸包,几乎是目不转睛,一如自己的心肝被人捏在手上,生怕一眨眼就没了。 “这东西可以给你,只是你用什么来换?” “大爷!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啊!”男子哭喊着,跪地不断磕头,已经没有半点尊严可谈。 宇文温闻言咧嘴一笑:“很好,那件事的来龙去脉,你都说出来。” “我说,我说,我都说!” “三九,你记录一下,细微末节都不能放过!” “是!” 宇文温转过身去,离开前示意李三九附耳过来。 “给他吸一次,然后...”宇文温面无表情,“让他戒掉,做好观察记录!”(。) 第二十六章 旅程 大冶监,钱监铜场内热火朝天,工匠们将铜矿石倒入铜炉,点起炉火熔化,最后得出铜水,然后进行铜钱的叠铸。 即为叠铸法,层层对合叠起的陶/铜范浇铸钱币的方法,一次可浇铸近百枚钱币,于王莽时期成熟,但那是单面钱腔叠铸法。 到了南朝萧梁时期双面叠铸法已经成熟,并渐渐为天下各国钱监采用。 双面叠铸法自然比单面叠铸法要方便,铜制/陶制钱范的损耗低,利用率高,大冶钱监用的正是此法,一罐罐明亮的铜水,倒入叠笵之后凝固成铜钱,一次能成形上百文。 外圆内方的阿堵物们,被串在一个方形截面的木棒上,然后随着木棒转动,工匠用磨石打磨着铜钱外沿,经过打磨抛光,转入下一道工序。 身着无兜衣物的工匠,将铜钱串起来,即是为“缗钱”,千文为缗(贯),百文为陌,为方便查验,钱监出产的铜钱以陌计。 即便是一百文,一枚枚串起来也花时间,工匠们将铜钱码在竹制钱槽,一百文正好放满,然后用绑着麻绳的竹棍从这一百文钱的钱孔穿过,一陌钱便穿好了。 接下来是检查,抽检的铜钱放到同样的竹制钱槽,其长度应该和标准一陌铜钱的长度相等,数量合格的钱装箱,打上封条。 马车装着一箱箱铜钱驶离钱监,大门处一字排开十余个木笼,有的木笼里站着人,头伸出笼顶而身在笼内,一个个都是踮着脚,勉强能站住。 承受着阳光照射,个个脸上痛苦不堪,他们原是在钱监里做事的工匠、杂役,因为贪墨铜钱、铜料被捉,所以在此接受刑罚,同时也是警示同行,管好自己的手。 钱监需要大量的工匠,所以难免鱼龙混杂,在偷钱、偷铜料的暴利诱惑下,铤而走险的人可不缺,大监厍狄士文的办法也很简单并且粗暴:依律处置,以儆效尤 浩浩荡荡的车队装载着沉甸甸的铜钱,向大冶监北面的武昌城驶去,大批兵丁随行押运,天空中鸟儿飞过,噗嗤一声一坨鸟屎落到某辆车上的一个钱箱上,留下灰白色的印记。 大冶至武昌的官道十分宽敞,车队行进途中,前方浩浩荡荡大队兵马正在向北开拔,那是阳新已换防的府兵,要回江北黄州修整,让士兵解散回家忙农活。 开府将军史万岁,策马走在队伍中段,得后方游骑来报之后,命令队列靠边腾出道路让运钱车队顺利通过,打着钱监旗号的马车从身边驶过,将士们大多目不转睛。 轮防阳新数次,大家都知道这马车里装的是铜钱,这些铜钱中有许多和他们一样,要到江北登岸,然后变成军饷来到他们手中。 黄澄澄的铜钱,沉甸甸的米,价美物廉的布帛,带回家中,迎面而来的是双亲,小兔崽子,还有白花花的自家婆娘... “看什么呢?行军不要走神!” 执旗前行的都督史万宝,低声呵斥着好奇的部下,他来到西阳寻着了兄长史万岁,投入府兵从小兵做起,每战冲锋在前,凭军功得授都督一职。 “抓紧时间,到了武昌登船,就可以回家了!” 。。。。。。 武昌码头,刚停稳的车队正在卸货,一个个钱箱从马车上卸下,相关人员逐个确认封条和封泥是否完整,然后按规定随机抽检。 一个钱箱从众人面前经过,检查的吏员正要让人打开,却见上面沾着鸟屎,随即摆了摆手说道:“下一个木箱,打开检查!” 杂役用工具打开木箱,取出一串串铜钱,清点过后吏员下令将所有抽检的钱收好,运回武昌库房,按规定这些钱就划拨武昌使用。 相关人员交接完毕,盖印确认,将余下钱箱装船,早已等在一边的装卸工两人一组,在士兵的监督下开始搬运钱箱。 两名装卸工吃力的抬着钱箱向货船走去,前面那人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差点跌倒,眼见着钱箱即将翻落,附近的监工见状赶紧上前扶住。 那个顶上沾着鸟屎的钱箱被堪堪扶住,好歹没跌落地面裂开,这可是打了封条的木箱,若是出了问题一众人等都要被折腾一番。 “小心些!工钱不想要了是不是!” 好容易装船,押船的吏员再次清点各自船上的钱箱数量,一切无误之后,运送铜钱的货船离开码头,借着春风满帆,在水军战船的护送下向着不同目的地驶去。 。。。。。。 某处庄园,数辆马车停在一处院子外,一群布衣男子一拥而上,将车上的箱子卸了下来,一名头目模样的男子轻声问道:“都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管家,炉火已经升起来了,料也备齐了。” “快,不要耽搁,这些可是刚运到的制钱。”男子催促着,众人吃力的抬着木箱来到院内,只见院内一座炉子正冒着火光。 “快快快,拆箱!” 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木箱被人用工具撬开,依稀可见其上那残存的封条,一个箱子被打开,露出里面一串串铜钱来。 “官监的手艺就是不错,哈!” 一人拿着铜钱赞叹着,那铜钱黄澄澄、沉甸甸,正是足量的官制铜钱,市面上又称“足钱”。 “这几箱不要拆!拿去地窖里放着!” 众人各自分工,有的直接抬着木箱往另一边走,而大半木箱都被打开,连着箱子一起被抬往炉子顶部平台,在工头的指挥下,将一箱箱铜钱,连着串钱的麻绳一起倒入火热的炉膛之中。 有人在旁边记着投入了多少箱铜钱,空荡荡的木箱扔在一旁地面,其中一个木箱顶盖,有一道灰白色印记,似乎是鸟屎留下的痕迹。 一名年纪颇大的工匠,冒着高温眯眼看着炉膛,片刻后张口大喊:“火候到了!快,快投料!” 数人抬着几个大木桶上了炉顶,冒着高温将里面的东西倾倒入炉膛,然后有人带着粗布手套拿着铁棒伸入炉膛搅拌着,只是片刻功夫已是浑身湿透。 “换人,换一根棒,继续搅!” 不知过了多久,老工匠大喊一声“开炉”,众人在炉沿处忙碌起来,打开闸口,明亮的铜水涌出,落到一个个陶罐里。 陶罐里的铜水被倒入一个个陶制物品中,待其冷却后,有人将这陶制物品一分为二,内里现出一枚枚钱币来。 那钱币的形制,和先前运来的铜钱相仿,只是略微粗糙了些,边缘也没打磨、抛光故而有些粗糙,更关键的是,钱币的成色灰黑,没有方才那铜钱黄澄澄的样子。 “串起来串起来!东家等着用呢!!” 。。。。。。 黄州总管府衙,宇文温黑着脸坐在书案后,案前是‘面瘫’的大冶大监厍狄士文,只见他将几枚铜钱交到宇文温手里,那铜钱的成色灰黑,拿在手里轻飘飘。 看样子和官监铸造的钱币一样,可仔细一看就能发现有些粗糙,铜钱边缘还有毛刺,明显是没有打磨过。 “总管,下官又从市面上发现了私铸钱币。” 宇文温没有吭声,拿起一枚铜钱打量着,片刻后双眼寒光一闪,啪嚓一声将那铜钱捏做几片,这不是他天生神力,只因那铜钱是劣币。 “粗制滥造,到底是铜里掺铅锡,还是铅锡里掺铜!”(。) 第二十七章 玄学 西阳城五庄观,这座道观落成迄今只有数年时间,但自从“开门营业”以来,与城内的佛庙同是香火一直旺盛,每日里的香客络绎不绝,端的是门庭若市。 不光观里热闹,观门口附近也是人气鼎盛,买小吃的,买香卖纸钱的,这些暂且不提,光是摆摊算命的都有几处,而且生意也很红火。 人生不如意是常事,所以芸芸众生迫切需要有人“帮忙”以便逢凶化吉,那么高人指点就必不可少,然后经过点化,买下各类护身物品便可保平安了...么? 某处摊位,一名少年正愣愣的听着算命先生高谈阔论,一如迷途的羔羊遇见牧羊人般,他身后的小厮见着自家郎主如此模样,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 “郎君只要按鄙人所说,定然能逢凶化吉...” “多谢,多谢先生!” 宇文理十分感激,交了卦资后将一物收入怀中,再次道谢后转身离去,今日州学休息,他听说五庄观正好有“论道”便要凑凑热闹,结果路过此处时被这位先生叫住。 当然是经典的“郎君请留步”,而宇文理的第一反应就是当做没看见,然后被对方拦下。 ‘什么算命,就是骗子!’宇文理如是想,二叔时常告诫他莫要轻信什么算命,所以抱着怀疑的态度听对方怎么说,结果还真是遇见神仙了! “亏得遇见高人,不然这血光之灾可就...二叔!” “哟,小郎君喜上眉梢的,这是遇见很么好事了?” 宇文温促狭的说着,他换了便服来五庄观走走,结果遇见自家侄子在算命,正好撞见交卦资的场面,估摸着侄子被骗了,为了保住少年那脆弱的自尊,便没吭声。 “二叔,你怎么也来了。” 宇文理有些讷讷,二叔三番几次强调莫要相信什么算命,结果他没有听,如今正担心方才那一幕有没有被看见。 “阿理今日是来看论道的?” “啊?啊,是啊是啊...” “你这又不是道士,也没穿着道袍,人家哪里会让你进去,想要说些道家典籍又不会,旁听都没资格哎。” “啊?那二叔来这里是?” “随便走走,反正不进那论道的房间即可,要不要一起去转转?” “好好...” 宇文温领着侄子走近五庄观,作为筹建道观的最大捐资人,观名是宇文温取的,当然这名字纯属恶搞,来源自然是《西游记》里孙大圣偷人参果的那个五庄观。 他虽然不信佛、道,但肯定是不会让其中一家独大,所以西阳城有佛寺也有道观。 今日道观分外热闹,许多牛鼻子老道汇聚于此,要听刘杨刘观主宣讲什么“分光之道”,当然在幕后策划人宇文温最初的安排中,应该在道馆门口竖起一个拉风的条幅。 “第一届分光之道研讨会暨分光镜产品发布会” 一如后世各种制造商开产品发布会的模式,研讨是其次,产品发布才是重头戏,宇文温不光培训了刘道长的口才,还布置了几个“托”,扮作来访的牛鼻子道士,忽悠炼丹狂人们买分光镜。 “叔,那什么分光镜当真玄妙无比?” “还行,基本功能是有的,总不是挂羊头卖狗肉,至于玄妙么,那还是称之为玄学比较恰当...” 。。。。。。 五庄观内某处侧厅,虽然外边阳光灿烂,但侧厅的窗帘均放下,一众道长正静静地的看着前方之人,确切的说是其人身后的黑布。 那人是五庄观观主刘杨,面前摆着的是玄妙无比的“分光镜”,分光镜前冒着火焰,也不知是烧的什么东西,看其火焰和蜡烛、油灯都不同。 “方才大家都看了,只是这火光在投影上看不出特别的光谱,现在,贫道烧的是铜粉,大家请注意!” 协助的道童将一个细长的勺子探入那团火焰中,随即冒出别样的火光,而黑布上的投影里,原本的光谱里忽然出现了一道亮线。 “现在是铅粉!” 又一道亮线出现在投影里,亮线的位置和刚才的亮线似乎位置有些不同。 “现在是铜、铅的混合粉!” 投影里,两道亮线同时出现,这个场景让所有与会者目瞪口呆,但演示还在继续。 “现在是,铜、铅、锡三种金属混合粉末!” 三道亮线同时出现,现场许多老道差点把胡须揪下来,嘴巴张开就再合不上。 方才听得刘道长所说的“分光之术”可以分辨金属,许多人还不信,可如今那些亮线,说明用了“分光镜”,那铜、铅、锡三种金属混在一起能分辨出来。 若是拿来炼丹,不就能知道那种成分多了那种少了?优选过的原料,再用师门传下来的丹方,说不定就能炼出真正的仙丹了! “现在是提问环...节,贫道可以对分光之术做出解释,有问题的请先举手。” 话音刚落,在场所有人齐刷刷举起了手,有年纪大的道士颤悠悠站起来,踮着脚举手生怕刘杨看不到。 “呃...很好,这位李道长,请先提问...” 。。。。。。 侧房,宇文温正和侄子宇文理“隔墙有耳”,隔壁动静可不小,无数三观尽毁的炼丹道士,声嘶力竭的质问刘杨刘道长。 如果刘杨所说是对的,那他们的炼丹人生就被否定了,他们师父的炼丹人生被否定了,甚至连他们祖师的炼丹人生都被否定了。 为了师门的荣耀,即便是赌上性命,也要和妖道刘杨斗上一斗,把炼丹之道论个高下! 当然了,那个神奇的分光之术和分光镜,为炼丹事业打开了新的大门,诸多不解之处,包括“原理”和用法,还是得和五庄观主刘杨沟通沟通。 “二叔,能炼出长生不老仙丹的炼丹术看来真是假的?” “那是玄学,一颗金灿灿的仙丹,天晓得那是铜丹、铅丹还是锡丹,还要吃进肚子里,阿理觉得直接吞铜、铅、锡会不会好些?” 宇文理在脑海里大约想了想那种场景,只觉得胃不舒服想干呕,他素来是很佩服二叔的,感觉二叔知道很多事情,行事又没有父亲那么“讲究”。 “想吐了不是?二叔跟你说,谁没被骗过呢?” 按正经的宗法来说,宇文理是宇文温的“堂侄”,因为宇文温已经过继出去,是宇文理三叔公宇文翼的嗣子,不过除了那种非常正式的场合,称呼问题没谁在乎。 “呐,人都有年轻的时候...”宇文温忽然沧桑起来,“想当年,你二叔也是十一二岁年纪,在长安西市遇见个高人...” 他开始忽悠未成年的宇文理,编了个故事,说当年少不经事,在长安城被某高人忽悠,花了一两金子买了个“大力丸”,当晚就按着吩咐吃了。 结果拉肚子拉到腿软,事后有人指点,说这玩意就是人身上搓下来的老泥,合着尿弄成的“大力丸”。 宇文理听完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因为方才他在观外高人手里也是花钱买了个“神丹”,虽然不叫“大力丸”也没花一两金子,可如今一琢磨,看来是骗人的。 “混迹江湖的人,察言观色本领是一流,他跟你谈话,不知不觉就能把你家中的情况给套出来,又看你的衣着、口音、言谈举止,很容易摸出底细。” “再说些模棱两可的话,诱导你信以为真,就觉得他说的头头是道,然后毫不犹豫的花钱消灾。” 宇文理默默地点点头,下定决心一会出去就要找那骗子算账,却听得宇文温说道:“为叔那是一个气,领着人摸到那厮住的破落小院,却见其扛来一袋米,给卧病在床的婆娘煮饭...” “连着几个面有菜色的小崽子,大约是数日揭不开锅了,所以呢,为叔也没为难他,就当花钱买个教训。” 见着宇文理默然,宇文温知道“诉苦”起了作用,听着隔壁的论道越来越激烈,为了避免未成年人三观尽毁,决定转移阵地。 “走,叔带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玄学。”(。) 第二十八章 玄学(续) 五庄观某处房内,有许多人在忙碌着,他们从不同的木匣里分别拿出一枚枚铜钱,先是放在案上,蒙上白纸,然后隔着白纸用炭笔稍微用力涂抹,将整个铜钱描出图像来。 在这纸记下铜钱对应木匣上的字,然后将铜钱的锈迹擦去,接着用工具从钱体磨下碎屑,用白纸接着,够一定量之后拿到一旁的天平称重。 记下重量之后将碎屑放到一个玛瑙碗里,用玛瑙棒细细研磨。 折腾了许久,将研磨好的碎屑倒入一个玻璃小杯,合上杯盖后小心翼翼的拿到隔壁。 隔壁房间里,一字排开的长案上,各自摆着一台分光镜,历经数年的改进,当年刘杨折腾出的简陋分光镜,如今的性能已经有了明显改善。 每个分光镜面前都有一根金属管,管口不停冒着火焰,分光镜以此作为光源对“样品”进行观察,而那些从铜钱上磨下来,又经过研磨的碎屑,就是样品。 操作分光镜的有两个人,一人负责观测,一人负责“进样”,进样的人拿出小金属勺,舀起些许碎屑放到分光镜前的火焰里。 负责观测的人仔细盯着光影,随即在小册子上用炭笔写着什么,片刻后进样的人再次重复,观测的人再次记录。 不断地有样品送进来,然后被人用分光镜进行“检测”,铜钱的数量很多,进行分析的人则轮换分工,以免看火光太多眼花。 宇文理在二叔宇文温的带领下,旁观了全过程,还亲自看了看分光镜,为这玄妙的分光术惊叹不已,但还有疑惑之处:原理是什么? “不同的金属,在燃烧时发出不同的光芒,这种光芒只用人眼是分辨不出来的,所以要借用工具,分光镜就是这种工具。” 宇文温轻描淡写的介绍了一下原理,这可是一门深奥的学问,以这个时代的科学水平来说要深入解释很麻烦,而宇文理也没再深究下去。 对他来说,这分光镜类似于千里镜等工具,虽然面前的分光镜是用于“检测”铜钱,但他知道问多了也不好,二叔要这么做,那肯定有这么做的道理。 见识了新玩意,阿理又在五庄观里转了一圈,这地方他先前已经来过,所以没什么好稀奇的,那些道士的“轮道”他完全听不懂,于是告退离去。 宇文温派人送侄子回府,自己却留了下来,他今日来这里可不是无聊溜达,而是要看看事情进度如何了。 “检测结果什么时候能出来?” “回国公,还得两日。” “时间要抓紧,但不能忙中出错,每个样品和相应的检测结果不能弄混了。” “是。” 宇文温转入旁边房间,坐在案边喝着茶渐渐陷入沉思,私铸钱币的情况愈发严重,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先前山南地界铜矿很少,没什么大型钱监所以铸钱量低,虽然也禁止民间私铸钱币,但没什么切身之痛,毕竟私铸钱币的源头都不在治下。 然后周国拿下了大冶矿山,其中就包括铜矿,钱监随后成立,开始大规模铸钱,大冶钱监成为山南的主要铜钱来源。 而私铸钱币的问题随之摆上台面,身为黄州总管,宇文温切身体验到大出血是什么滋味:大冶钱监的制钱,刚投放市场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先前的投入打了水漂。 市面上流通的依旧是劣质私铸钱币,直接的后果,就是导致钱监亏损吃力不讨好,原本预想中的钱袋子,如今变成无底洞,每铸一文钱,就至少要亏一文钱,还见不到效果。 问题的根本,就在私铸,这可是千年顽疾,如今直接和宇文温怼上了。 私人铸币需要铜,要么自己私开矿山采铜,要么想办法从别处弄来铜,喜闻乐见的是勾结官营铜矿或钱监,买通杂役、工匠甚至吏员去偷盗铜料。 如果这都行不通也好办,直接收集市面上的铜器,甚至那些流通的好钱,拿去剪边取料,或者直接熔掉就行了。 一枚足量的官府制钱,熔化后加入大量铅、锡等金属,铸造为成色极差的劣钱,一样拿去流通,而转手就是丰厚的利润: 一枚好钱,可以做成两枚甚至三枚劣钱,等于一文变三文,如此暴利已经让许多人蠢蠢欲动,甚至付诸实际行动了。 山南地界,官府的制钱就是最好的铜料来源,换句话来说,大冶监的铜钱,变成了私人铸币的铜料来源。 大冶监新铸的制钱,足额的铜料,不菲的成本,刚投放市场没多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有迹象表明,要么被私人窖藏传世,要么就变为成色极差的劣钱。 劣钱大量流通,会导致物价通货膨胀,若是小农经济的以物易物倒也罢了,可黄州如今商业兴旺,大量钱币在流通,一旦劣币泛滥,那就是巨大的隐患。 而私铸钱币的行为会导致市面上铜短缺,不法之徒既“吃掉”好钱,又“吃掉”铜器,那些需要铜器的人也会拿流通的好钱熔了铸器,连带着造成铜荒。 这是无耻的抢劫,而最大的受害人,就是独脚铜人宇文温! 我辛辛苦苦屯粮练兵,殚精竭虑规划战略目标,四处奔波领兵打仗,好容易拿下个铜矿山,还得组织劳力开矿,又要募集工匠炼铜铸钱。 结果你们把铜钱全都熔了,一变三转手就是翻倍的暴利,躺着就能赚大钱,还连带着掀桌让大冶钱监出现亏损,导致黄州开始出现通货膨胀,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啊! 宇文温的感受很恶劣,一如被人喂屎,所以他要采取行动,让相关人员去死,手段之一就是分光术,也就是光谱分析。 分析各种劣币的成分,根据其中金属成分的固定比例,判断原料的来源,然后根据各地铅、锡矿的成分比对,找到其矿源在哪里。 找到这些矿,调查其供货渠道,顺藤摸瓜找到大买家,大约就是私铸钱币的混蛋了。 光谱分析在手,私铸人渣别想走!? 开玩笑,真要这样想并付诸实施,那真就是玄学了,因为这不可能实现。 市面上流通的劣币,搞不好有些是几百年前古人私铸,有些也可能是别处地方流通过来的,用这种简陋的光谱分析,能分析出来源头才怪。 更别说技术上还做不到微量分析,那么多样品,分析出来的结果都是“差不多”,然后就靠猜?这不就是玄学么? 即便经过数年改进,分光镜性能有了很大提高,但依旧只能定性而不可能精确定量,因为这涉及多个学科,所以要精确分析各种成分是妄想。 但天无绝人之路,只要转换思路,就可以“土法上马”。 大冶监的铜钱,是私铸劣币铜料的来源,宇文温要抓的,就是用大冶钱监铜钱制假贩假的不法分子,那么在大冶出产的铜钱上做手脚,那就能顺藤摸瓜了。 如何做手脚?在铜钱上做记号没用,一熔掉什么记号都没了,不过在宇文温来看,这不是问题,因为他有分光镜。 在铸钱铜料里加某种金属,这种金属别处不大可能会有,然后可以被分光镜检测出光谱来,那么只要用了大冶监铜钱做原料的假钱,就能凭着这种标记从其他劣钱之中分辨出来。 答案是金属锌,在这个时代不可能批量炼制的锌,分光镜却可以从铜锌合金中勉强将锌识别出来,掌握了炼锌术的宇文温,将其作为加在铜钱中的“标志物”。 分光镜不需要定量,只需要定性就行了,凡是能检测出锌光谱的劣钱,九成以上可能是以融化大冶监铜钱为原料,其来源之处就是宇文温要追查的贼窝。 在铜料上用锌做标记,用分光镜来分辨,以这种策略来用分光镜,就不是玄学。 后续需要派出大量人手去排查,去抓“舌头”,去四处追寻蛛丝马迹,工作量不会小,但有了分光镜的帮助就够了。 从我兜里拿钱,还把兜给捅破了,那话什么说来的?婶可忍,叔不可忍! 别处私铸的不法分子宇文温可以不管,如今要抓的,就是这些熔化大冶监铜钱的混蛋!(。) 第二十九章 都是生意 金乌西沉,五庄观传出钟声,一日即将过去而观内的“论道”业已结束,许多道士失魂落魄的走出大堂门口,看着那漫天晚霞,大多是欲哭无泪的表情。 “诸位道友,今晚请在观里住下,若是有何疑问,待得明日贫道再一一解答。” “叨扰了。” 许多道士拱了拱手,垂头丧气的回礼,他们的三观遭到剧烈震撼,年纪轻的倒还好些,年纪大的基本上已经恍若行尸走肉。 “清风,带诸位道长用餐,然后歇息。” “是,观主。” 安排好相关事宜,刘杨转入一处房间,邾国公宇文温已经等他等了两个时辰。 “刘观主辛苦了,诸位道长们可还好么?” “国公,他们今夜怕是会辗转难眠呐。” 刘杨和宇文温交谈起来,今日的“产品发布会”...交流会进展不错,刘杨按着事先排练好的“剧本”,以分光镜为引子带起各种“节奏”,成功的碾碎了在场众位道士的三观。 什么都是错的,无论是你祖师的说法,还是你师父的说法,在刘杨面前都变得那么可笑,所有道士都义愤填膺,踊跃举手发问或者质问,可到头来都被刘杨驳倒。 光说没有用,刘杨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实验仪器”,展示了几个简单却有效的实验,把众人引以为豪的丹方驳得不名一文。 “那些道长,尤其年纪大些的,会不会...嗯,他们不会悬梁自尽什么的吧?” 宇文温有些担心,虽然编剧本时已经和刘杨考虑到意外发生的可能,按说大家都是成年人不会如此“儿戏”,可他还是担心三观尽毁的道士中会有人想不通,往房梁上一挂了此残生。 “国公,只要没有绝望,那就不会轻生,贫道所说的化学之道,已经让他们看到了希望,今夜无非是会失眠而已。” 刘杨所说,正是他自己的心路历程,当年在邺城时,宇文温用“化学之道”让他浴火重生,所以今日刘杨也要让同道之人们走上正途。 宇文温不关心炼丹道士的三观如何,那些铅丹汞丹爱吃多少吃多少,他只关心分光镜的市场前景如何,什么为了人类科学发展都是虚的,说来说去说的都是生意。 对,我就是俗人,怎么地吧! “国公,按着先前的说法,对分光术感兴趣的道友,可以在五庄观住上一段时日,仔细观摩观摩...” “观摩归观摩,五日后就得端茶送客了,让道长们回去好好冷静想想,是买还是不买。” “国公,有许多道友想长留此地。” “无妨,下次再来,带着丹方、心得,或者钱帛,五日后五庄观要重新装修,恕不接待了。” 宇文温见刘杨有些心软,索性做起恶人来,对方不是做生意的料,可他是十足的奸商,所以良心什么的,可以适当泯灭一些。 他最初的设想是卖分光镜赚钱,后来仔细一琢磨这需要花大量时间,首先得让人相信这门技术,接着培养出需求,最后是定价。 定价指的不是价格高低,而是用什么东西来买,这年头炼丹的道士贫富悬殊,即便想买分光镜但给付出的未必是铜钱,搞不好是各类成分不明的“金银”。 考虑到实际的可行性,宇文温的打算是灵活“定价”,铜钱可以,真金白银也行,再或者是丹方。 前两个好说,丹方需要验证所以比较麻烦,而且还得提供所用矿石产地等情况,宇文温之所以这么折腾,就是想尽可能收集“化学反应方程式”,顺带着了解各地矿藏。 按着刘杨所说,过半的道友都打算用丹方来换琉璃镜,毕竟他们手上真金白银比较少,而大笔铜钱携带不易,也不安全。 道士们长途跋涉大多没几个人跟随,随身带着这么多钱财除了暴死某处没有别的下场。 所以宇文温没打算在第一次“产品发布会”就大赚特赚,先是打响名号,让各方炼丹道士知道有这么回事,确定分光镜确实玄妙无比之后,迟早要乖乖就范。 “刘观主,请让道长们稍安勿躁,如果实在囊中羞涩,日后也可以到五庄观挂单,经过审核后便能在观里研习,但得到‘装修’完毕之后。” “国公,当真要‘装修’一个月?” “是,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珍贵的,五庄观要是急吼吼推广分光镜,大约没人会重视吧,刘观主这数年来的心血,总不能白费了。” 宇文温话只说了一半,刘杨的心血不能白费,而他投进去的钱自然也是不能白费的,筹建五庄观不光是为了平衡佛、道,还是为了“创收”。 百姓需要道观作为心灵寄托,宇文温需要一个地方鼓搞化学研究,顺便卖些名为炼丹实为化学的各类实验用品,不说赚大钱,至少能维持五庄观的日常运行。 而顺带着让五庄观变成山寨检测中心,也是一项收获,而如今这种原始的检测能力,就帮了宇文温一个大忙。 宇文温知道刘杨这几日会很辛苦,毕竟一群三观尽毁的同道需要他做思想工作,但也叮嘱铜钱的检测事宜要抓紧,事情再拖下去可就愈发不妙了。 西阳城四周传来鼓声,这便是所谓的暮鼓,通知所有人宵禁的时辰即将来到,待会还要响第二次,提醒各位赶紧各回各家,等到第三次鼓声响起,预示着宵禁开始。 宇文温离开五庄观,领着随从往府邸走去,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脚步,从怀中拿出一个东西来,先是看了看然后苦笑着摇摇头。 “又坏了,正好一个月。” 那东西名为怀表,鸡蛋大小能很轻松的拿在手里,上面时针分针还有秒针俱全,只是秒针却在12点正的位置进入死循环,前进一格又后退一格,反复如此。 怀表是宇文温工坊里新制作的“试作品”,而他则成为几个试用人之一,试用一段时间后发现性能惨不忍睹。 不是说走得不准,是故障率太高,钟表这种精密机械做大不难,难的就是要做小,而此时怀表的故障率高得感人。 农业时代精确到分钟的时钟没意义,然而他依旧要继续发展,不是什么高大上的想法,试图引领世界科技新潮流,纯粹是生意。 各类作坊雇佣了大量工人,基于迟到扣工钱或逾时交货否则扣滞纳金的理由,各位东家需要时钟,他卖的挂钟已经收回研发成本,等到怀表实用化,又能赚一笔。 而分光镜可以简单分辨合金中的金属成分,卖了也能赚回成本,再多拿的丹方就是添头,这也是生意。 再说到大冶的钱监,换句话就是让宇文亮、宇文明、宇文温父子三人获得合法铸币权,可以通过铸造货币得到特殊收益,以六七百文的铸币成本,获得一千文的购买力。 也就是说钱监每铸造一贯钱,按理能赚至少三百文,于公来说是为了保证市面上的货币流通量,其实都是生意,谁敢断他们父子三人的财路,就是敌人。(。) 第三十章 劣币驱逐良币 邾国公府,管家李三九正在向郎主宇文温汇报,念的是府里“市场调查部”最新报告,是关于黄州市面物价的情况汇总,杨济在座。 “街市流通私钱逐渐增多,传有私炉铸钱,运至州郡销售,私钱一吊买制钱五六百不等,奸人收买可掺百吊,万吊可掺千吊...” “劣钱称呼颇多,有‘鹅眼’、‘鱼眼’、‘水漂’、‘风皮’、‘沙钱’等...” “历代钱币亦有混迹其中,有两汉五铢,有新莽六泉,季汉直百五钱,成汉汉兴钱,元魏太和五铢,高齐常平五铢,又有南朝历代钱币。” “大钱小钱混杂其间,交易者以车载钱,不复计数,而唯论贯,又有八十为陌,甚至七十为陌,按制一陌百文,如今已不足数。” “街市流通钱币,多以良劣混杂,本应售价一贯之物,如今已升至一千三四百文,皆因钱币良劣难辨,百姓不知所措,交易多以物易物。” 听到这里,宇文温板着脸看向杨济说道:“听听,又不是物资短缺,结果物价却开始上涨,这就是通货膨胀!” “市面上的钱越来越多,结果都是劣币,而同样数量的钱能买到的东西越来越少,那是百姓不相信铜钱,本来一百文制钱能买的,如今要一百二十文各色钱才能买到。” “国公,私铸钱币自古便屡禁不绝,那是无法根治的。” 杨济慢悠悠的说着,宇文温见着对方向自己使眼色,随即干咳一声,一旁的李三九知道这两位“密谈”的时候又到了,识相的告退。 “杨坚如今新铸五铢钱,那可是重如其文,每钱一千重四斤二两,算是足额了,本公如今也是这般做的,结果呢?嗯?物价上涨啊!” “大冶监出的铜钱刚放到市面上就没了踪影,而隋国的五铢钱一推广就广泛使用,你知道他是怎么做的?” 杨济闻言开口说道:“三年四月,诏四面诸关,各付百钱为样,从关外来,勘样相似,然后得过,样不同者,即坏以铜,入官。” “次年,又诏仍依旧不禁者,县令夺半年禄,五年正月,诏又...” “行了行了,背书有意思么?。” 宇文温打断杨济的背诵行为,这位直接把史料上的相关内容背出来了。 “国公,私铸钱币有暴利,故而私铸者如过江之鲫,即便严刑酷法,可历朝历代都是没办法根治的。”杨济说道,“当然私铸者不可不严惩。” “严惩?当然要严惩,可光严惩有何用?那些大户,直接把好钱一瓮瓮的窖藏了,这怎么办?人家的钱,爱怎么处置怎么处置,可这市面上的好钱,哪里能如此折腾!” “你是不知道,如今的商家越来越挑剔,成日里找借口抬价,二百文一石的米价,到交钱时说你的钱里劣钱多,得要二百二十文,爱买买,不买滚!” “百姓去哪里伸冤?市面上的钱大多是劣钱,传说中的大冶官制钱呢?大家可都没见过啊杨司马!” “国公稍安勿躁,官军有粮食,军心乱不了。” “民心会影响到军心的。”宇文温叹了口气,当了总管后要考虑的事情比一州刺史多很多,私钱泛滥的事情不解决,他就是再弄十座铜山来都没用。 再不采取措施,真到了物价飞涨的时候,那可就来不及了。 “那些混蛋的巢穴,大概摸得差不多了,准备充分之后本公就要动手,你不要作壁上观。” 杨济闻言心中一动,随即问道:“莫非有官吏内外勾结?” “在所难免,大冶监出的制钱,运到各处还没捂热就没了,没有内鬼怎么可能如此迅速。”宇文温冷笑着,“当然,光明正大的手法也是有的,要是公事公办那可是没有把柄。” “国公的意思,是捉了私铸者之后,取得口供再顺藤摸瓜?” “正是,所以要提防这些人狗急跳墙,例如搞出民变什么的浑水摸鱼,所以你要坐镇军营,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出手。” 杨济看了看宇文温,纠结片刻问道:“国公是要欲擒故纵?” “如今本公已是总管,不能再剑走偏锋,要是学四年前除夕夜故事,大约会被人认为是无能。”宇文温摇摇头,“总管八州,掌握许多军队,居然还给人围攻府邸,那不是废物么?” “那国公的意思,下官镇守军营以静制动,情况很严重么?” “不算很严重,至少没探得哪州刺史掺和这种事。”宇文温摸了摸下巴,随即咧嘴一笑,“当然最好有,正好拿来祭旗!” 杨济听得宇文温所说,面色有些凝重,他当然知道私铸钱币的人多半背后有靠山,要么是地方豪强,要么和地方官勾结。 劣币横行导致物价上涨,这确实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宇文温要解决问题他双手赞成,所以接下来的就是如何把损失降到最低。 “不要想得那么严重,本公自有分寸,那几个特别嚣张的私炉是一定要铲除的,剩下几个小鱼小虾,让州郡官自己解决,要是他们自己不干净,那就自己想办法擦屁股!” “国公,即便如此,可铜钱怕是依旧不够用,官制钱为保朝廷威严,做工精致造价不菲,即便没有人拿去熔了私铸,可剪边偷料在所难免,而那些大户窖藏好钱也是个问题。” “饭要一口口吃,先治理私铸的问题,好钱被藏的问题,那可非一朝一夕能解决的。” 宇文温无奈的叹了口气,劣币驱逐良币的问题,让他遇到了,既然不能躲那就捋袖子上。 所谓劣币驱逐良币,是指市面上流通的货币中,实际价值高的货币(良币)必然要被熔化、收藏或输出而退出流通领域。 而实际价值低的货币(劣币)反而充斥市面,私铸的钱币愈发助长这种情况,中原一直缺铜,所以官制足额铜钱有多少都不够用。 大户们把好钱存起来,单位以万贯计,而私铸者把好钱熔了去做劣钱,或者把好钱剪边盗铜,这样一来好钱分量不足,也变成劣钱。 只要用铜做钱币,就无法避免这种情况,除非钱币面值远大于其本身铜含量,但这种虚标币值的做法,数百年来都接连失败了。 这需要官府有良好的信誉,还要监管得力,而私铸钱币又和暴利有关,即便是后世的纸币,也同样有人伪造。 以宇文温目前的实力,最多治标而没办法“治本”,唯一能做的就是减少损失,好容易开张的大冶钱监,决不能变成赔钱货,谁敢断他财路,他就断谁活路。 好容易拥有的铸币权,怎么可能任其荒废!(。) 第三十一章 市场调查部 西阳城北郊外,湖畔庄园内某处大院,一处房间内,数人正坐在一块黑色木板面前,热力的讨论着什么。 张\定发拿着一根“粉笔”,在黑板上画着图形,底下众人拿着纸笔认真的看着。 “疑似私铸假币的窝点,经过大家的排查,已经找到了十三处,根据现场观察的情况来看,大部分确定是私铸铜钱的私炉。”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是最为明显的地方,炉火一起昼夜不熄,附近也没什么矿藏,没见其打造铁制工具,肯定是铸钱之地。” “这些地方人迹罕至,他们想着掩人耳目,未曾料却是画蛇添足。” “地方找到了,问题在于他们是自己从市面收铜钱,还是和官府里的吏员勾结?”张\定发反问着,“斩草要除根,要是让那些蛀虫躲过一劫,往后还得有人私铸钱币。” “贾牛,你那边的进展如何了?” 贾牛闻言站起来,拿着手中纸张看了看,随后说道:“根据张头领的线索,我等花了许多心思去打探当地情况,按着人情交际往来,汇总了人物关系。” 见着长篇大论即将开始,张\定发赶紧打断:“你的结论呢?说重点。” “有勾结,但都是些吏员。” “报告何时能交上来?” “后日。” “连夜加班,明日午后交出来。”张\定发没有拖泥带水,“吴明,你那边的进展如何?” “关键的舌头已经抓了,口供已经问出来,还在相互印证之中。” “明日午后交得出来么?” 吴明迟疑了一下,随后点点头:“可以!” “很好,事不宜迟,这些人消失得太久,幕后东家可是会起疑的,五庄观那边的结果已经出来了,我们先前跟的几条线,全都咬对了!” 吴明等人闻言面露喜色,握紧拳头轻呼一声,数月来的辛苦终于没有白费,他们收集回来无数劣质铜钱,终于从中确定猎物的痕迹。 “按着结果,这十三处私炉中有十处是用大冶监的铜钱来制假,国公的意思,全部都要铲除!” “那何时动手?” “越快越好,所以明日午后报告交上来,下午商讨对策,晚上要向国公汇报,再过几日等兵马调动完毕,就可以出动了。” 张\定发说道这里,看了众人一遍后说道:“届时,我等也要一同出击,去抓这些老鼠!” “有一处,为山坳之内,大队兵马不好施展,正面去很容易打草惊蛇,所以此处须得我等协助,这是那私炉所处位置的地形图,大家好好看看,一会拟定行动计划。” “市场调查部的猫队,要咬死那只最大的老鼠!” 市场调查部,当年的宇文温还是西阳郡公时设立的一个小团队,最初的任务就真是“市场调查”,主要统计物价,后来“业务范围”从巴州渐渐扩大到其他地方。 具体业务也有了变化,除了打听价格,还要听听市井街头的各种传言,尤其留意对宇文温或者官府不利的说法,然后按时汇总上呈。 工作量越来越大,打听的范围也越来越广,市场调查部的人员频繁出入各种场合,作为郎主宇文温的耳朵和眼睛,静静地看着、听着四周发生的事情。 随着宇文温产业的扩展,在山南州郡各主要城池的分号陆续开张,承担了调查市场的职能,市场调查部的职能向另一方面渐渐加强。 调查的目标不再是“市场”,而是人或者事,恶意散布谣言的人,居心叵测试图接近邾国公府及相关产业的人,或者邾国公说要调查的人,都是他们要抓的老鼠。 抓老鼠得有猫,市场调查部原来的人手不足,所以府里护卫分成负责“内卫”的狗队,还有负责“外勤”的猫队,“狗窝”在府邸,而“猫窝”就在湖畔庄园里。 猫队经常神出鬼没,在城里多有不便,在城外湖畔庄园扎了窝,来去就自由了许多,舒展筋骨也有了宽敞的地盘。 和其他护卫一样,猫队的小猫们平日需要进行各种训练,射箭、刀法及体能必练,除此之外还有特殊项目,就是跟踪和反跟踪,人物肖像和地形素描。 只是和某人打了个照面就能够记下对方相貌,并在事后能用炭笔正确画出来;经过一处宅邸,绕了一圈后回来后能画出其正门处的风貌,或者四周的地形、路径。 猫队有个风格就是要写报告,原本用嘴说就能解决的事情,都得用报告来表达,这种怪异的要求是宇文温规定的,所以猫队的人必须会读书写字,不会就学,学到会为止。 再就是开会,每日都要开会,而今日的会一开就是一个时辰,待得散会时已是中午时分。 钟声响起,那是从伙房方向传来的,示意庄园内的相关人员可以去伙房打饭了,刚开完会的吴明等人均向伙房方向走去。 如同城里的邾国公府一般,湖畔庄园的仆人和护卫可以到庄园伙房用餐,这是属于包吃包住的福利,而猫队的人亦属同列。 他们大多成了家,一家人住在湖畔庄园,夫妇俩有房子居住,可以自己在配套的小厨房里生火做饭,但考虑到成本,还是在伙房吃一日三餐划算。 基于保密的原因,猫队在伙房有独立的用餐处,连同家眷都是在此用餐,不让其余人等随意接触他们,以免对方从闲谈中听到什么风声。 一名女子提着食盒离开人声鼎沸的伙房,迎面正好撞见走来的吴明等人,贾牛见着女子便打了声招呼,随即与其他人往伙房里走。 “阿明,饭菜我已经打好。”司马令姬说道,“我去送饭。” “啊,吃过了么?” “吃过了,我先过去。” 吴明点点头目送媳妇离开,她每日都会提前到伙房,吃完饭后再将一份饭菜打包带给某人,当然这人的伙食费可是得他自掏腰包。 某处戒备森严的小院,司马令姬提着食盒走了进去,守卫对她很熟,例行登记之后便打开铁门放行,来到一处房间,司马令姬隔着铁栅栏向着里面一人问了声安。 “阿父。” “令姬来了。” “阿父,媳妇把饭菜带来了。” 刘桃枝静静地看着儿媳妇将食盒交给看守,然后通过一个小窗口送了进来,两年前,那个邺枭的头领刘桃枝已经在州狱“暴毙”,如今在此处的,不过是一个风烛残年的糟老头。 “阿父今晚想吃些什么?媳妇在伙房里弄好送来。” “媳妇有心了,这些饭菜都很好,不用特意弄的。”刘桃枝微微一笑,看了看媳妇随后问道:“阿明还好么?” “阿明还好,只是一直忙,日后若有空,媳妇和阿明一起来看阿父。” 刘桃枝默默点头,那年儿子娶媳妇,小两口隔着铁栅栏向他叩头,刘桃枝激动得不知所措热泪盈眶,虽然儿子自那以后很少来看他,也没改回刘姓,但这已经足够了。 刘桃枝虽然是囚徒,除了失去自由外却过得不错,每日还能放放风晒晒太阳,如今气色依旧不错,媳妇每日都会来送饭菜嘘寒问暖,更让他心里感到十分温暖。 这就是家的感觉,对于一个双手沾满鲜血,受无数人诅咒的刽子手来说,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看守,老夫有一事,想请诸位帮忙转达给那一位。”(。) 第三十二章 动手 某处湖泊,一艘大船漂在湖中心,又有数艘小船在其附近巡游,有向大船靠近的渔船,全被这些小船给驱散开来,观其模样,船上似乎有不可告人之事。 “太欺负人了,怎么不许从这里过!” 一艘渔船上,毛还没张齐的一个少年抱怨着,他们世居湖畔靠水吃水,这湖泊也没谁霸着不许打渔,结果数月前来了一帮人,驾船在湖面转悠也不知在做什么,就是不许别人靠近。 同船另一名年轻人无奈的叹道:“莫要骂了,反正与我等无关,要惹恼了他们,放箭射人那可就不是闹着玩的。” “那里有这般道理,他们要敢如此,我便到郡衙告状!” “你还真是蠢啊,莫非以为郡衙没人知道这种事?” “那他们是在此处作甚?” “作甚?官府也没禁止船浮在湖上吧?他们作甚与我等何干,哪里不能打渔不是?赶紧划船,探头探脑多了那帮人可真会动手的!” 两人正划船时,那艘大船上亦有人在向他们这边张望。 “那两个不会是官府的细作吧?” “不是,那两个是兄弟,住在附近村子,我见过。”另一人说道,“穷得响叮当,那条船补了不知多少次,也差不多要沉了。” 两人低声交谈着,身上背着弓箭,腰间还插着短刀,虽然是布衣打扮,面色却有些不善, “注意注意,开炉了!” 船舱内有人低声喊着,却是几人用炉子烧着一个大罐,只见他们用铁钳夹着大罐将其倾倒,罐口流出明亮的液体。 液体冒着烟看上去十分滚烫,下方一个个陶罐一字排开,依次被这些液体注满,偶有几滴洒落船板,瞬间冒起丝丝青烟。 “小心些,稳住了别烫到脚!” 船舱里有些热,一人将窗户打开通风,又有其他人用木桶从外打水进来,桶里还有几只意外被捞的小鱼游来游去。 有人用铁钳将一个陶罐夹来,在水桶上方打开,其中一些通红之物掉入桶中,滋滋声响起,又有白烟从水桶里冒出,那几只小鱼瞬间被烫死。 所有陶罐里的东西都被倒入桶中,原本冰凉的水已经变得滚烫,经过几次换水后那些沉在桶底的东西终于冷却下来,一人将其取出来后却是一枚枚铜钱。 质地粗糙成色很差,甚至连外缘都还有些毛刺,正面印着“常平五铢”四个字,这是故齐的常平五铢钱形制,只是齐国已灭亡将近九年,这些人的行为明显是私铸钱币。 船舱一角,有人负责给这些新铸造的钱币“上色”,用的是绿色染料,用毛刷刷过一遍之后,这些粗制滥造的劣币便有了“铜绿”,看上去饱经沧桑。 铜钱用久了自然有铜绿,字迹模糊,外缘也多有磨损,所以这些新出炉的劣钱摇身一变,成为二三十年前齐国铸造的“旧币”。 市面上流通的还有数百年前的汉五铢,所以故齐的钱币依然在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若不是提防官府严查,如今大周的制钱也不是做不出来。 “听说最近风声很紧,似乎官府在严查私铸钱币,东家还不想收手么?” “收手?收什么手,我等泛舟湖上来去自由,官府的爪牙如何抓得到?若是湖里不行,那就到大江之上,他们怎么抓?” 那人笑着,他们的勾当犯禁不假,但和那些在地上起炉子铸币的不同,整个家当就在船上,虽然一次性铸币的数量少些,但胜在安全。 地上的私炉要是给官府围了,那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什么东西都被抄了想抵赖都难,可在船上就不同,实在是倒霉给官军围了,把东西往水里一扔,什么物证都没了。 “捉奸捉双,捉贼捉赃,找不到姘头,查不到赃物,官府总不能随意定罪吧?兄弟几个驾船在此看风景,犯的哪家王法?” 两人交谈间,船舱内继续铸造着钱币,将那些从市面上收集来的铜器,还有官监精心制作的制钱一并熔了,然后掺入大量的铅锡,最后铸出铅锡中掺铜的劣钱。 船舱里的存料所剩无几,眼见着即将无以为继,那艘运料的船终于出现了。 “怎么比平日晚了些?” “管他呢,好歹赶来了,连着酒菜一起吃饱了连夜赶工!” 不知何故,那艘船的速度有些迟缓,外围巡游的小船上前查看,刚靠上去却突生变故:铸钱大船上放哨的人发现水里有人,已经摸到船边了。 “情况不对,有...啊!” 数只羽箭飞来,把放哨之人射倒,那艘靠近的货船上多了许多身着皂衣之人,他们有的弯弓射箭,有的拿出钩拒将靠来小船扯住,又有人光着膀子跳上小船制服驾船之人。 “官府查抄私炉!不想死的就抱头蹲下!” 场面大乱,船上的炉工吓得不知所措,押船的嚎叫着拿出弓箭要反击,另几个则是督促船工划船,就在这时船边忽然水花大作,许多男子从水里冒出头来。 他们用手中的钩拒将船上的人扯下来,双方纠缠在一起向水里沉下去,片刻之后那些落水之人翻着白眼被他们扯上水面,个个都是大口吐着水,再无反抗之力。 这些水猴子很快便攀上船来,有不怕死的要把铸钱工具包括小炉子往水里扔,当场被砍断手臂,倒在船舱甲板鬼哭狼嚎。 “一个个都老实些!不想断手断脚的,全都抱着头蹲下!” 老鼠见猫,个个吓得哆嗦不已,官府的吏员们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麻绳,让他们双手背负然后捆了,然后抄起船桨划船往岸边靠去。 那几首巡哨的小船见状不妙,调转船头向外驶去,却被四周出现的快船分别拦截,除了极个别跳水逃生被射成刺猬外,大多数人都束手就擒。 岸边一处庄园内人声鼎沸,许多士兵在查抄各处房间,一幢小楼冒起火光,那是庄主见事不妙要锁楼**。 两个士兵拖着一个灰头土脸的男子从小楼里跑出来,其他人一拥而上将其五花大绑,然后压到一人面前,“司马,主犯**未遂,已被我等抓获!” 衡州司马周法明,拿着一张人物肖像画,对着那人看了片刻随后笑道:“李虾蟆是吧,真人比画上的要俊俏些...好大胆子竟敢私铸钱币,还敢**对抗官府,带走!!”(。) 第三十三章 动手(续) 某处山坳,树林中的庄园里热火朝天,一座炉子正冒着火光,许多人在周围忙活着,庄园一角的哨楼上,放哨的护院正在打盹。 铸钱的炉子一点火,意味着铜钱滚滚而来,而点一次火就需要大量薪柴,好容易备足的料就要趁着火熄之前用完,当然这活和他无关。 私铸钱币是死罪但获利颇丰,郎主很谨慎,特地选在这个山旮旯,山脚是村庄,是进山的唯一通道,村里都是自己人,平日里来个陌生人都很显眼,官府派人来更是无法隐藏行踪。 一有风吹草动,他们这里就能知道,而这几个月来,没有发现什么人进来,即便是砍柴的樵夫也没几个敢靠近的,所以没人知道这庄园里在做什么。 官兵真要来,山口处斜坡放着几颗大石头,只要把垫在底下的东西拿开,哗啦啦一下石头滚下去,顷刻间就把路堵了,等得官兵搬走大石头,这边也把东西收拾干净了。 所以没必要紧张兮兮的,哨楼和风景楼差不多,庄园外面到处是树林和山头,奈何看来看去都看腻了,那护院正百无聊赖间,却听得院里的狗忽然叫起来。 “这些畜生又乱叫了!” 他愤愤的骂道,山里野物多,时常有野兔之类从庄园附近跑过,那几只狗一听到动静就吠,当真是让人心烦,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树林里有动静。 似乎有一团草在动,正以为是自己看花眼之际,却见院墙外树下突然出现几个草团。还没来得及惊讶,却见那几个草团上多了几张弓。 嗖嗖声起,几团黑乎乎的东西向他飞来,半空之中忽然化作一团团火球,射中哨楼之后猛地爆裂,岗亭瞬间被火焰吞没。 护院化作火人嚎叫着,那些火如同水般顺着脖子流入衣服内侧,全身灼热疼痛难当,只是须臾之间他便被活活烧死,而整栋哨楼化作一个火把。 大变突起,院内的人们还没反应过来,另一侧哨楼上的护院举目望去,却见院外树林里许多人涌了出来,他们数人一组扛着根长长的毛竹,似乎是要翻墙。 毛竹上横绑着一根根短棍看上去如同蜈蚣般,那是简易的竹梯,一人挟着竹梯前端,三四个人扛着竹梯后端,就这么向着院墙疾驰。 眼见着冲到墙角,当头一人向上一跳,踏着墙壁向上“走”,与此同时后面数人奋力将竹梯向上翘,就这么把前方之人“翘”上墙头。 同时有数人如此上了墙头,火光闪烁,几处哨楼同时被射来的火球点燃,没人能第一时间阻止这几个不速之客跳下墙头,唯有院内的工匠们看着对方发呆。 “官府查抄私炉,不想死的抱头蹲下!!” 喊声让庄园管事回过神来,他嚎叫着指挥护院们反击:“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吴明见着对方凶神恶煞的扑来,高声大喊着:“放狗!” 低沉的咆哮声响起,那些翻墙而来的猫队队员,其身后背囊里忽然活动起来,一只只遍身暗红的猛犬从背囊里窜出来,落到地上后向着人群冲刺。 这些突然出现的猛犬搅乱了现场,它们似乎颇有灵性,专咬手里拿着兵器之人,惨叫声连连,那些要奋力一搏的护院被咬得措手不及。 吴明唿哨一声领着同伴拔刀冲刺,和那些被打乱阵型的护院打在一起。 更多的人顺着墙外搭着的竹梯翻了近来,场面瞬间逆转,许多工匠心知不妙,个个吓得跪地求饶,反倒是管事及其手下依然困兽斗。 几条凶猛的看门大狗被他们放了出来,要“以牙还牙”,然而对方那浑身暗红的猛犬毫不示弱,虽然体型小些却三两成群,和大狗们撕咬着。 只是顷刻间大狗便被当场咬死几只,护院和来人殊死搏斗,奈何对方三人一组也被来人砍翻大半,又有许多弓箭手在墙头放箭,射得他们进退失措。 眼见着冲进来的人越来越多,另一侧院墙也被突破,管事领着残余手下退守各处小院,这里到处都是拐角,冷不防一支弩箭就能取人性命。 他们已经点燃了烽烟,只要能耗上一段时间,援兵就来了。 山外的村庄里住户都是同气连枝的族人,不会坐视庄园出事不理,私铸钱币的好处大家可都沾了光,一旦事泄谁都脱不了干系。 事已至此只能是保得性命,逃入深山再做打算。 步步紧逼的猫队队员分成几组,每组七人,首尾之人拿着刀牌,中间之人拿着短矛,其余四人拿着上弦的弩,前后排开一个纵队,两组之间互相策应,各自贴着左右墙壁缓缓向前摸去,第三组殿后。 一名队员在前方刀牌手的掩护下,伸出镜子看了看拐角后的动静,却见有数人端着弩在拐角后守株待兔,他向着后面同伴做了几个手势,正要动作时旁边墙上忽然现出几个人影。 那几人挥舞着佩刀正要跳下来杀个措手不及,却被殿后的猫队小组射了个透心凉,尸体被推出去吸引弩箭,随后第一、第二组冲了出去。 当先一人用藤牌遮挡,护住自己以及身后排成纵队的六名同伴,当中那人看准前方奋力将手中短矛掷出,将一名正在上弦的护院刺了个透心凉。 其余几人还没来得及上弦,又被对方弩箭射倒大半,剩下三人连滚带爬的冲入一间房子,关上门窗后准备负隅顽抗,谁要是敢撞门进来,便要同归于尽。 两组猫队队员围在屋外,负责指挥的吴明打着手势,这种情况对于别人来说很麻烦,可对于猫队来说是小菜一碟,因为这种“项目”他们平日里可练得多了。 数人贴在房门两边窗台下,从腰间小袋掏出两团纸把耳朵堵住,左右分别有一人掏出个小竹筒,把上面的绳子一扯随即捅破窗户纸往里一扔。 尖锐的啸叫声起,几乎要把人耳膜刺破,窗台下的猫队队员随即跃起,从两边同时破窗而入,只是些许打斗后,便拖着那三人从房门走了出来。 吴明取下堵耳之物,看着面前三只被捉的老鼠冷笑着:“捆起来,带走!” 此情此景在庄园各处上演着,老鼠们躲在各个角落负隅顽抗,却被猫们一只只的抓了出来,五花大绑压到大院里来。 庄园管事被砍了几刀,身上血肉模糊,被押到大院之后见着一名中年人在指挥清场,看样子似乎是这伙人的头目,管事又看看自己手下伤的伤死的死,不由得悲从心来。 虽然是护卫,但都是一族之人,祖上也不知道多少代以前,说不定还是同一个碗里吃饭的兄弟,如今全都没了,都是拜眼前这些人所赐。 想要破口大骂,却被堵着嘴巴,只能瞪着猩红的双眼,用眼神诅咒对方不得好死。 张\定发抬头看看那股求援的烽烟,低头看看那睚眦俱裂的管事,随后微微一笑:“怎么,指望着村里的同伙来救你么?” 。。。。。。 山脚下的村庄,如今已冒起多股大火,无数士兵押着村民向外走去,帅都督田益龙将手中佩刀的血迹擦干,然后收刀入鞘。 他面前躺着一具尸体,那是个刚刚断气的少年,双眼圆瞪右手还紧紧握着一把匕首。 “老五,你方才大意了。”田益龙转向旁边一人说道,那人是他堂弟,一同加入府兵在军中效力,方才押解村民一时不慎,差点被那满怀仇恨的少年捅死。 “阿龙...多谢田都督救命之恩!” “我刚好在旁边而已,到了战场上,刀箭不长眼,你机灵着些!” 田益龙说完让人把那少年的尸体抬走,看着那冒着滚滚浓烟的村庄,又看看那些失魂落魄的村民,他继续下令:“所有人都带走,胆敢私铸钱币还抗拒官军,这就是螳臂当车!”(。) 第三十四章 动手(再续) 西阳城,一处邸店二楼厢房内,一胖一瘦两名男子正对案相座,案上茶盏里的香茗已经冷去,却未见他两个换茶,也没s说话就这么干坐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胖子率先开口,但听起来颇为纠结:“已经过了将近半个时辰,看来情况不妙,我等还是早做打算。” “莫非是什么事情耽搁了,不如再等等?” “可我总觉得心慌得紧。” “做这种勾当,哪能不心慌?”瘦子笑道,只是他的表情也出卖了自己内心所想。 他两个与人约定今日此时在此处碰头,交接违禁的私铸钱币事宜,如今对方迟迟未来,也许有可能事泄被抓,那么他们停留此处就是等死。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其他事情耽搁了,若是就这么开溜没能和对方碰面,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损失,回去也不好向东家交代。 敲门声响起,虽然是轻轻的扣门声,可依旧吓了两人一大跳,强忍着跳窗逃命的冲动,胖子艰难的开口问道:“谁...谁?” 一个妩媚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开门啊刘郎君,我是昨晚的小翠呀,这不按着吩咐来伺候郎君了?” “刘郎君?小翠?你走错地方了!” 话音刚落,房门忽然被撞开,数人窜了进来直扑二人,胖子动作慢被人压住,而瘦子眼疾手快撞破窗户往外一跳,眼见着就要鱼入大江得自由,却挂在半空停下了。 窗外张着大网,瘦子破窗而出正好是“自投罗网”,如同鸟儿被网兜住动弹不得,外边已经有一些人守株待兔,有的身穿皂衣,有的则是寻常服色。 个个手里都拿着棍棒和刀牌,就等着猎物撞网,站在地面上的贾牛抬头看着那瘦子挣扎,笑眯眯的喊着:“赶紧收网了!” 二楼厢房内的人把胖子五花大绑,又有人探出窗外要协助收网,却见网里的瘦子手上多了把匕首,正在奋力割着麻绳编成的网。 “他在割网,大家小心!!” 刺啦一声,网被割了个口子,瘦子从网里钻出来眼见着就要落地,却攀住旁边的遮阳挡,如同猴子般荡了几下,落地时正好在人群之外,随即撒丫子跑人。 “抓住他!!” 贾牛大叫一声,领着同伴追了上去,一人口中还吹响哨子,告诉别处同伴此处生变。 一群人追着那瘦子跑上人来人往的大街,对方如同泥鳅一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衙役们怕撞着人不住躲闪,所以距离被越拉越远,但某些人除外。 猫队的贾牛等人,渐渐拉近了和瘦子的距离,作为日常训练科目,障碍跑是家常便饭,对方钻来钻去很灵活,而他们也不遑多让。 老鼠灵活,捉老鼠的猫得更灵活,你跑得快是吧,我们跑得比你更快! 就这么跑了一段距离,瘦子惊觉追兵不但甩不掉,反倒追得越来越近,眼见着后面的喘气声接近耳边,他心一横握着匕首来个急停随后转身捅去。 贾牛已经追到对方身后,见着匕首闪着寒光向自己腹部扎来,他左手一挡将对方握着匕首的右手隔开,随即一记右勾拳命中对方脑门。 “嘭”的一声,瘦子被打了个仰面朝天,那一拳分量十足打得他昏头转向,两人撞在一起倒下,瘦子手中匕首也飞到一旁,还没来得及反抗,便被人死死按住。 “瘦麻杆想暗算你大爷!绑起来带走!!” 。。。。。。 某处街坊,一个中年人慌慌张张的跑着,边跑边向后看,隐隐约约见着有人影往这边追来,他愈发焦虑,在宛若羊肠的巷道里拐来拐去,最后敲开一处院子的大门。 “怎么了...” “快关门!快停工!有人跟着我来了!” 中年人着急的说着,接应他的人闻言脸色一变,赶紧上好门闩接着往厨房跑。 厨房里有几人正在烧炉子,上面摆着个大罐,里面是熔化的铜钱和铜器,旁边还放着一些成色不明的铅、锡,还有一些粗糙的陶制钱范。 “收起来收起来,换一套东西!” 众人手忙脚乱的把私铸铜钱的东西收好,将一旁的米缸挪开,掀起地板露出一个地窖,然后把那些坛坛罐罐藏了进去,再把米缸放好,一切毫无痕迹。 又拿来瓦罐放在炉上,里面放些水和青菜,看起来如同正在做饭菜的样子,如今正是午时,生火做饭再正常不过。 这一切都在短时间内完成,其余人分散到院内几个房间,这一套他们很熟练,为的就是应付官府抽查,折腾过数次都平安度过。 院外响起脚步声,似乎许多人往这里走来,在附近一个路口停下未见继续动作,许多说话声响起,似乎是在争辩“贼人”往哪里逃了。 “那厮拐来去的,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院中人闻言稍微松了口气,他们之所以选在城里的此处街坊私铸钱币,就是要“灯下黑”,官府总以为私炉会在什么山旮旯或者人迹罕至之处,他们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此处四通八达,但巷道弯弯绕绕,很容易甩掉不怀好意的尾巴,如今官差果然跟丢了。 就在这时,却听得一人说“拉旺财过来嗅嗅”,随即听得狗叫声由远而近,片刻后那狗叫声向着院子靠近,脚步声随后而来。 有人用力敲着门,高喊着“官府捉拿嫌犯”,待得门开之后一群身穿皂衣的衙役气势汹汹的冲了进来。 “你是户主?” “小的正是,不知这...” 先前接应中年人的男子做惊恐状,一如老实巴交的农民受了惊吓,说话都不利索起来,不知情的还真以为这位是守法良民。 “把家里人都叫出来,官府缉拿嫌犯,要一个个看过面孔!” 房里的人陆陆续续出来,衙役拿着一张肖像画逐个对照,那画像有些像方才入院的中年人样貌,只是所有人都过了一遍后,却没见那中年人。 “家里人都出来了?” “都...都出来了...” 狗叫声响起,一只遍体暗红的猛犬焦躁不安的吠着,牵着这猛犬的便装男子将手上一个钱囊让其嗅了嗅,却见其窜到院里的水井边,对着井里高声吠着。 “呜啊!大伙拼了!!” 眼见事泄,男子嚎叫着指挥手下发难试图困兽斗,却被衙役和早有提防的那几名便装男子三两下打翻,一个个被按在地上五花大绑。 打水的桶被拉了起来,却见那中年男子正攀着绳索站在桶里,见着还是没能躲过去,已是面如死灰,他不明白对方是如何找到这个院子,又发觉自己躲在井里。 双手反剪绑着,他被衙役押着垂头丧气的走向门外,却见那牵着狗的男子走上前来,将一个东西递到面前:“这钱囊是你的吧,手工不错就是味道大了点,旺财很喜欢呐!”(。) 第三十五章 人头滚滚 四月,黄州总管宇文温派出兵马,至下辖各州严查私铸钱币者并抄没私炉,动作之大震惊州郡,向来只对外用兵的这位如今露出了獠牙,让人想起多年前的那个传说。 四年前的除夕夜,巴州刺史宇文温在西阳城杀得人头滚滚,和陈国始兴王陈叔陵“决战夕阳之巅”,得独脚铜人之名。 数年过去,许多人已经将这名号当做玩笑话,如今黄州总管宇文温再度抡起独脚铜人,将下辖州郡所有敢私铸钱币的贼人砸得稀巴烂。 “听说了么,抄了十处私炉,不光主使、同谋、工匠,连家人都一起抓了。” “十处?是十二处!有一处还是在城里,不光抓私铸的,连收容这些人的那个房东都抓了!” “错了,是十三处!我听衡州那边的客商提起,有一处私炉是在水上的船里!” “没搞错吧,船上也能升炉铸币?” “当真,官兵把那几艘船围了,又把岸上的老巢围了,一个都跑不掉!” “原来如此,我说那湖上为何夜里也有灯火,还以为是渔火,原来是有人生火铸币。” “你这醒悟得太慢了,先前有人出首举报这些船有问题,官府可是赏了一大笔钱帛!” 坊间议论纷纷,而官府的动作一如既往雷厉风行,以倾尽全力查抄私炉,又快又准又狠,不但找到了私炉人赃并获,还连带着顺藤摸瓜,揪出一批害群之马。 有吏员和不法之徒勾结,将到库的大冶监制钱以各种名目转出,成色十足的好钱变成私炉的铜料,虽然做得看上去天衣无缝,可私炉被抄主谋落网,随即供出了一切。 总管宇文温的态度很明确:证据确凿,抓!谁的情面都不讲! 鸡飞狗跳,除了极少部分人侥幸逃脱,其他涉案人员都被打入大牢,经过审问确定罪行,总管府将案情上报山南道大行台复核,然后再报京城秋官府,最后裁决很快便下达: 私铸钱者,无论主从均斩首弃市,家口配没。 五月二十日,黄州总管府治所黄州西阳城,东市,人山人海。 一座搭起来的刑台上,数名彪形大汉正在磨刀,平台北面是一个凉棚,整齐的摆着几排胡床,其余三面已经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围观群众”。 擦擦擦的磨刀声让人听了直起鸡皮疙瘩,可围观群众们依旧伸着脖子向台上张望,若不是维持秩序的官兵、衙役奋力维持着秩序,怕是已有许多人冲到台边去摸那些大刀。 今日官府要在东市砍人头,这种难得一遇的“盛事”可不能错过,自从五日前官府贴出告示之后,许多人就等着这一日的到来,要现场观摩一番以便回去后有谈资。 刀是什么刀?鬼头大砍刀! 人是什么人?虎背熊腰行刑人! 虽然官府事前已经声明,市场斩首血腥异常,胆小者若是被吓到后果自负,然而许多百姓依旧携家带口,要看看砍人头是如何个“血腥异常”。 高高的刑台,可以让大部分人看见上面的动静,而刑台南侧,留出一条约莫十五步宽的通道,一直向南绵延到一处库房面前。 即将行刑的犯人,昨夜已被关到这座重兵把守的库房里,在这里他们度过人生的最后一夜,而一会便要走到人生的尽头。 锣声响起,刑台北侧凉棚处出现许多官员,那是以黄州总管宇文温为首的主要官员亲临现场观刑,此时已经接近午时,艳阳高照,而围观群众们的热情同样高涨。 市场附近的楼房均有官兵把守,以免有人铤而走险意图刺杀官员,亦或是劫法场,所以想要观刑只能是在刑台周围站着,许多人把自己的孩子扛在肩头,所以小家伙们看得最清楚。 熙熙攘攘间,整个市场像是一处挤满看客的露天戏场,屈指可数的几棵树上都攀满了人,如同满树的猴子般探头探脑。 刑台如同一块糕点吸引着四周黑压压一片蚂蚁,就在太阳即将移动至头顶时,一阵锣声响起,行刑正式开始。 南侧库房门打开,衙役押着五名身着囚服、颈后插标的人走出来,沿着那十五步宽的通道,向着北面高高的刑台走去。 通道左右两侧均有双排官兵拉成的人墙,在众目睽睽之下,犯人颤抖着向前走,有胆小的甚至要瘫软在地,被左右衙役搀着继续前行。 走上刑台,有吏员验明正身,然后又有人高声朗读着罪状,让犯人一字排开跪下,取下颈后长标,露出光溜溜的脖子。 待得一切流程走完,端坐上首的黄州总管宇文温,将案前竹筒里的长签抽出,奋力向前扔下,监斩官随即扯着喉咙大声喊起来: “行刑!!” 五名犯人一字排开跪在台上,又有五名彪形大汉扛着鬼头大刀站在身后,随着监斩官那一声叫喊结束,同时抡起大刀对着面前之人奋力砍下。 噗嗤声中血光四射,五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台面,没了脑袋的脖子喷出大量猩红,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四周先是瞬间寂静,随即轰然一声炸开如同热水开锅。 有胆小的被眼前这血腥场景吓昏,亦或是眯上了眼睛,但更多的人是亢奋,一如看见刺激的场面般双目圆瞪,呼吸急促。 第二批五个犯人接着上台,验明正身、宣示罪行之后,被鬼头大刀砍下脑袋,场面依旧血腥异常。 甚至一个无头身体还站了起来,一如刚被砍断头的鸡般跳动不已,这一幕点燃了围观群众的情绪,待得无头尸体倒地不动时,人群中浮起一片喧嚣声。 没头了还能动,想必是妖孽!奈何光天化日之下,独脚铜人面前,什么妖孽都无法兴风作浪! 经过两轮“热身”,众人已经适应了刑场的气氛,而“节奏”也被带了起来,当库房里的犯人被带出来走上刑台时,许多人开始跟着节奏高声喊起来。 “私铸钱币者杀!私铸钱币者杀!” 胆小的犯人吓得失禁双腿瘫软,被苦着脸的衙役拖上刑台,然后一如前人般被斩首,每当人头落地,围观群众都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似乎这不是砍人头,而是一次大型市集,上面出售的货物不是米面,不是猪牛羊,而是一种名叫“王法”的东西。 到处都是嘈杂而兴奋的人群,急切的看着一个个不法之徒被压上刑台,丑态百出,然后被鬼头大刀砍下首级,血淋淋的人头骨碌碌滚到一旁。 大周正统六年五月二十日,黄州总管宇文温于治所西阳城东市处决私铸钱币之人,与此同时案发各州刺史也在治所行刑,当日杀得人头滚滚,斩首三百余人,弃市。(。) 第三十六章 志士 西阳城的酒肆食坊有许多特色菜,让南来北往的客商大快朵颐,不过新近推出的一种“菜”却让人避而远之,因为这是“腌人头”。 在东市处斩的私铸钱币主从犯人,首级用石灰处理后示众,先是用竹笼装着在人来人往的东市地段“展示”了数日,然后被转移到城门处继续警示众人。 敢私铸钱币的,这就是他们的下场,变成西阳名菜“腌人头” 前几日那场“砍头大会”,让许多人心惊胆战之余大饱眼福,如此“盛事”平日里难得遇见,一次性砍那么多人头更是罕见。 绘声绘色描述人头是如何滚滚落地之时,也让百姓们直观的体验到触犯王法是什么下场:私铸钱币,真的是会被斩首弃市的! 不光如此,犯人家属籍没为奴,真可谓全家都倒霉,通过这场“砍头大会”,百姓们真的是闻私铸色变,那些见着别人私铸发财故而心中蠢蠢欲动的人,也得了个当头棒喝。 西阳城北门,入城的百姓在城外滞留,个个都是抬着头看着城门上方,看着那那一排竹笼里放着的人头,不住的指手画脚。 “哎哟,你看看那人头,这都几日了还看得清眼睛鼻子,都没臭啊?” “什么叫没臭,那么多苍蝇围着转,那臭味离着这老远都闻到了!” 一群人看着人头又害怕又好奇,无论老幼妇孺都在那议论纷纷,当中一人瞥了一眼城门上方,双拳不由得暗暗紧握,随即低下头向城门走去。 他的异状不明显,没被守门兵丁察觉,顺利入了城后,左转右转来到一处茶肆,在角落坐下要了碗茶,装模作样的消磨时间,顺便听着茶客们东扯西谈。 谈的大多是前几日那场“砍头大会”,越听他脸色越难看却又不能离开,只能耐着性子坐等。 李羔是衡州人,他的父亲李虾蟆及家人全都被该死的独脚铜人宇文温给抓了,父兄被拉去砍了头,其他人籍没为奴,亏得那几日\他出门在外逃过一劫,没有被拉去刑场在脖子上来一刀。 家破人亡,这都是拜宇文温所赐,李羔决定要报仇,让对方血债血偿。 独脚铜人是总管,权势滔天,出入都有许多护卫随行,区区平民要想只身报仇那是妄想,但李羔却和别人不同,他有帮手。 被宇文温害得家破人亡的不止李羔一个人,侥幸逃得大难的也不止他一个人,老天有眼,惶惶然意图逃命的李羔遇见了志同道合之士,要手刃独脚铜人为家人报仇。 今日此时这个茶肆,就是他们碰头的地方,几位抱团取暖的人共商“杀温”大计。 李羔正喝茶间,外边走进一名年轻人,他巡视了室内一圈,很快便发现了李羔然后直接走到面前,两人右肩都缝着补丁,这是志士们的标记。 “李兄。” “王兄。” 两人低声问候了一下,交换了一下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坚毅的目光,一股温暖的感觉溢满全身,一如离群的羔羊找到了同伴。 不久之后,又有三人陆续到来,相互简要自我介绍之后,五人离开茶肆来到城中一处院子内,这里是首义之人“蓑笠翁”的别院。 蓑笠翁是代称,为此次“杀温”行动的策划人,李羔等人都是这位蓑笠翁收拢在一起的,他们都有共同的敌人:宇文温。 蓑笠翁有些神出鬼没,但李羔能够理解对方为何如此行事,毕竟西阳城是宇文温的巢穴,其爪牙遍布各处,不小心些迟早事泄。 当然风险不是没有,在宇文温眼皮子底下行事,一不小心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但家破人亡的李羔等人早已将个人安危置之脑后,一心一意要为家人报仇。 刚进院子时还担心内有埋伏,结果却是有惊无险,众人来到内院侧厅,刚刚坐下不久却见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 起先还以为是蓑笠翁派来的手下,未曾料其人自我介绍之后才知道对方竟然就是蓑笠翁本人,见着李羔和其余四人一脸诧异的样子,蓑笠翁笑道: “想要骗过敌人,首先得骗过自己人,既然诸位都以为蓑笠翁是老者,那么宇文温自然也会以为蓑笠翁是老者,这也是避免此獠暗地派人跟踪,来个顺藤摸瓜。” “郎君好心思!” 李羔赞叹着,他起先对“杀温”的前景有些悲观,纯粹是因为对宇文温的仇恨才绝定孤注一掷,如今看来领头的蓑笠翁心思缜密,成功几率至少超过五成。 “前几日,东市人头滚滚,诸位的家人大多命丧于此,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宇文温必须付出代价。”蓑笠翁说道,见着众人点头,他说出了行动计划。 宇文温出行有护卫在左右随行,加上此獠疑心病甚重,要想行刺难度很大,更何况在座诸位也不是什么骁勇之人,想要来硬的只能是飞蛾扑火。 看上去只能断了念想,但不是没办法,蓑笠翁说今日本该还有一人与会,只是因故未到,而成事的关键,便在此人身上。 “他是宇文温府里的仆人?!!” 听得蓑笠翁说出秘密,李羔等人的呼吸为之一凝,如果那一位志士真的是宇文温此獠府里仆人,那么事情成功的把握又大了一分。 只是... “诸位,那位志士是邾国公府外院仆人,轻易不能接近宇文温及其家眷,所以需要我等帮忙。” 蓑笠翁道出其中缘由,他知道众人会有如此疑问,故而率先开口解惑。 “此人与李兄倒是有些渊源,为李庄主与婢女所生,为主母记恨,母子被赶出家门,后来此人投入邾国公府里做仆人,原以为就此了却残生,未曾料生父竟然为宇文温所害...” “这位志士随了母姓,所以宇文温不知道其父为李虾蟆,然而他虽然未能与生父相认,却知道父亲为宇文温所害,所以日夜泣血,念念不忘杀父之仇。” 李羔听到这里不由得哑然,他是父亲李虾蟆与侍妾所生之子,父亲确实有些风流,而嫡母也确实善妒,他母子俩在庄园里低声下气方才保得地位。 有的侍妾和婢女被李虾蟆搞大肚子之后,从此下落不明,若是真有一个同父异母弟弟流落在外,李羔也不觉得意外。 未曾想还有个弟弟,和他一般要为父亲报仇,李羔为这份情谊感动。 “今日让大家在此聚首,为的就是展开下一步计划,邾国公府要招仆人,有那位志士协助,我等几个入府为仆的机会很大。” “入了府,机会就来了。”蓑笠翁说到这里,露出决绝之色:“我等即便是乱箭攒心,也要手刃宇文温此獠!”(。) 第三十七章 应招 邾国公府侧门,一群年轻男子正在排队,今日府邸招人,虽然只有二十个名额并且条件苛刻,但依旧有许多人闻讯而来。 邾国公宇文温是黄州总管,又是山南大行台的次子,在山南地界基本是横着走都没人管,也没人敢管,能在其府做事,就有了机会在这棵大树下遮阴。 虽然外界都在传,说邾国公“嗜吃人肉”又经常“强抢民女”云云,但黄州百姓都知道这是讹传,邾国公是个好人,府里也没有一个恶仆。 亏得这位坐镇,黄州地界没哪个大户豪强敢乱来,加上宇文总管爱民如子,百姓们能够安居乐业。 这么多年来,到邾国公府里打长短工的人多了去,都说在府里做事待遇不错,不但包吃包住而且工钱也不低,只要守规矩认真做事,那就好得很。 唯一的问题就是条件苛刻,每逢招工时要“应招”首先得出身清白,报上来的籍贯,府里会派人到当地查证,不能有劣迹,不能行为不检点。 邾国公府不缺人,所以对外招的最多是长工,若要签订主仆契约,条件更加严苛,至于那种死契更是别想,你想卖身一辈子为奴,邾国公还看不上。 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卖身,给邾国公为奴的! 样貌姣好的女子,入了府做侍女,以期能让邾国公看中,然后攀上枝头做妾? 身强力壮的男子,入了府做护卫或贴身随从,表现出色被邾国公提拔? 借此鸡犬升天,连带着自己父母兄弟姐妹享福?你们想得太多了! “国公府里规矩森严,今日招的说是仆人,其实是长工而已,为期一年,届满看情况再说,我说诸位若不会木工,也不会裁剪的话就散了吧,免得自己白费口舌,我等也浪费时间。” 现场一名维持秩序的府邸护卫不停地喊着,让前来应招的人们头脑冷静些,今日府邸招的人只有两种:木匠,裁缝,其余免谈。 虽然张贴在外的招工告示已经写得很清楚,也有人不厌其烦的解释着,但依旧有许多不相干的人不死心,排着队要求“考虑考虑”。 奈何府邸负责招工的人绝不松口,这不是有没有同情心的问题,府里只要木匠和裁缝,要是招了个这两样都不会的人进去,后果谁来承担? 别想蒙混过关,府邸备有工具让你当场展示手艺,想要滥竽充数可不行, 许多试图浑水摸鱼的人就这么被刷了下来,在一旁维持秩序的护卫“目送”之下,灰溜溜离开,但排队的人依旧数不胜数。 他们之中不乏身怀技艺的人,但也有心存侥幸的,试图用“临场发挥”来过关,事后再想办法把手艺练起来,当然还有第三种人。 李羔便是其一,既不通木工也不通裁缝,但这不妨碍他信心满满,因为有内应相助。 木匠考手艺,要在规定的时间内雕出一个木鱼,这不是和尚敲的木鱼,而是按着府邸给的画像,在木头上雕出一个栩栩如生的鲤鱼,用的工具任选,但不得自带。 裁缝则是要在规定时间内做出一件衣服,衣服大小以一尊木头人身材为准,当然这工具可以自带,也可以用府邸提供的工具。 针线活李羔做不来,所以他选的是木工,而那鲤鱼的画像,内应已经提前画影图形传到他们手上,连着其余四人一起,临时抱佛脚练了数日。 娴熟的木工自然不是这几日便能练出来的,但李羔等人不怕,因为内应已经把底细都交了出来:活做得过去就行,关键是人。 人得老实,至少要表现得老实,面试之人问问题时,眼睛不要东张西望,最好呆一些,眼睛目不斜视或者看着地面,一副乡下老农刚进城那种胆战心惊的样子。 按着内应所说,大约是邾国公亏心事做多了,所以做贼心虚成日里防着仆人害他,故而此次招工,手艺略差不要紧,关键是人要老实。 “下一个,徐高。” 听得自己的假名被喊道,李羔赶紧应了一声,随即站到招工之人面前,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这模样他在父亲庄园里的佃农身上见多了,可谓是有样学样。 “你会木工?” “啊,会会。” “那就看看你的手艺如何。” 李羔被带到隔壁院子的一个房间内,果不其然准备好了各种工具,然后一人拿了张纸,让他按着上面的鲤鱼模样,在木头上雕出来,期限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这是多久啊?” “就当半个时辰吧。” “哦。” 李羔很“老实”,没那么多废话拿起工具开始雕琢,他当然知道什么是“小时”,但要让对方觉得自己很“土”,没见过世面。 四周传来叮叮咚咚的雕刻声,大约是别的房间内有应招人员在做着木工,其中就包括他的四名同伴,至于能有多少人能够顺利过关,那就不知道了。 李羔不管别人能否成功,他自己一定要争取这个机会,所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只要有一丝可能,他都要奋力争取。 只要能够进入邾国公府,如果内应一直找不到机会,即便等上一年、两年,甚至五年、十年都行,李羔知道想要接近宇文温及其家眷,需要花很多时间,也需要许多耐心。 就像钓鱼,沉不住气就钓不上大鱼,更何况那些狡诈的鱼儿还会试探。 他心中琢磨着,手上也没停下,正所谓临阵磨刀不亮也光,加上有针对性的练习,李羔倒是像模像样的把那鲤鱼雕了出来,包括那道误笔。 应招的木匠要对着纸上的图像雕木鱼,而那纸上画的鱼身上有一道明显的“误笔”,看上去如同事后不小心划了一道。 这个误笔把整个雕刻毁了,但面试的人就是要特意如此。 看看谁是老老实实照着雕,或是提出疑问,等面试的人给出回答再按意思继续下去,要么就是自作主张不问,而是自作主张把那误笔无视。 能入选的人,就只能是闷头雕出那道误笔的人,否则即便手艺再好也没有用。 ‘宇文温此獠如此看重老实人,看来真是做贼心虚,日防夜防家里仆人害他。’ 李羔心中冷笑着,对方越如此,他就越期待,期待着看对方日后被仆人捅一刀时的表情是怎样的。 锦衣玉食的邾国公,想必是一路顺风顺水,从来没被家仆背后下毒手吧,那就让我来做这第一人!(。) 第三十八章 结果 考试完毕,化名徐高的李羔顺利雕好木鱼,被人领着来到另一处院子,和先前完成木工的应招者一起等结果,这群人之中还有四位他的同伴,当然此时这五个人是互不认识的。 他们作为“杀温”的志士,在蓑笠翁的组织下向着仇人宇文温接近,唯一的和最大的助力,是邾国公府里的一名仆人,此人和李羔是同父异母兄弟,和宇文温有杀父之仇。 这位内应的姓名、样貌暂时保密,所以他们五个如今都不知道,只有顺利被招工进入邾国公府,才有机会和内应接头。 都能进去么?不知道,虽然事前得了内幕,并对招工的面试手段进行了准备,但最后能否被选上,谁也拿不准。 内应是要对宇文温下手的,奈何孤掌难鸣,所以需要帮手,如果此次能进去一个人就算是成功,若是一个都进不去,只能等下一次机会了。 若真是如此,那也没关系,只要有希望在,再多波折都能忍,他们没有远走高飞避祸而是迎难而上,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响起,等候结果的人们开始低声聊天,他们有人觉着自己的木鱼做得不错,被选上的可能性很高,一想着有机会进入邾国公府做活,不由得喜上眉梢。 又有人觉得站着腿酸,恰好院里摆着一些胡床,而一旁的府邸护卫也没阻止之意,便直接坐了上去。 有的人见着不问便坐有些不好,想问问护卫能否坐下,却见那几个板着脸不太像好说话的样子,纠结了片刻,见着先坐的人没有被赶开,又见着坐下的人越来越多,生怕没没空位便赶紧坐下。 李羔依旧伫立不动,眼观鼻,鼻观心,他的双腿有些发酸,说不想坐那不可能,但知道这可真不能坐,因为按照内应的说法,做完木鱼可面试还没有结束,此处也是其中一个重要环节。 他们结束木工被带进来时,对方可没有说“累了随便坐”,若是有人不问就坐了,那么就别想入府做工了,还是那句话,邾国公府只招老实人。 甚至是老实得有些“蠢”那就更好,进了这院子,不问能不能坐就这么傻乎乎站着的人算是一等老实人,问了或者至少想问不敢问才随大流坐下的算二等。 至于那些不问而坐的,其实也没大错,奈何你实在不符合邾国公府的要求,除非实在前头没人了,否则不会考虑雇佣你。 若是以往,李羔也就真的不问而坐了,可今日来应招时他和几个同伴便已知晓其中弯弯绕绕,所以打定主意做老实人。 手艺略差不要紧,关键是要老实! 按着内应传来的说法,邾国公真要是招心眼活的机灵人,绝不会这般张榜公告让人来应招,而是用另外的办法选,一般都要有家人,以便让他握在手里作为掣肘。 刨去恩怨,李羔倒不认为这种做法有什么不对,他们李家用的体己人,大多是家生子,亦或是全家老小都在庄里居住的人,也只有这种人用起来才真的放心些。 就这么干等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小头目模样的人带着手下走进院子,命人端来一篮炊饼,给应聘的人手一个,然后笑着拱拱手说道: “对不起了诸位,下次招工时再说吧。” 叹气声此起彼伏,许多人有些错愕,不过没人敢质疑,因为这里是邾国公府,虽然折腾了半日,但好歹还有个炊饼,也算不枉此行了。 李羔差点按耐不住心中的失望,轻轻叹了口气后拿着炊饼向外走去,他和同伴都没有入选,具体来说在这个院子里的人都没有入选。 莫非是只要进这个院子的人都失去资格了?早知如此我方才就坐了,好歹腿没这么酸! 他心中如是想,强打精神随着人群向外走去,按着府邸护卫的要求,出了院门得排队,一个接一个在护卫的带领下向前走。 李羔跟着护卫在宛若羊肠的通道里绕来绕去,正绕得头昏脑胀之际来到一处小院,这明显不是出府的样子,他心中诧异却没有声张,因为院里不止他一个人。 大部分人他不认得,却有几人十分眼熟,那是先前排队应招木匠的“同队”,其中包括那位“王兄”,也就是他的伙伴之一。 ‘这...这算是成功应招了!’ 李羔心中兴奋不已,面上却不动声色,暗地里和王兄交换了一下眼神,依旧作摸不着头脑状。 又有人陆陆续续到来,累计刚好二十人,事已至此再明显不过:他们入围了。片刻后有一些人走进院子,当先一人拍了拍手,让众人的目光汇集到自身,然后开口说道: “大家莫要惊慌,来到这个院子,表示大家已经通过面试,也就是说有资格被邾国公府雇佣了。” 见着一众人等如释重负的表情,那人继续说道:“试用期三个月,包吃住,试用期满合格者可以留下继续做事,期间表现不合格的就请回家,都知道了么?” “知道了。” “雇佣从现在起生效,大家如今算是府邸的长工,住处和一应用品俱已准备好,不用回去了。” 见着有人面露难色,那人随即补充道:“若是家中有事,实在得回去一趟的,在旁边登记名讳,然后定下回来的期限,过期不回的,就当放弃了。” 有人想说些什么却不敢开口,那人见状让其说话。 “小的...小的家中困顿,不知能否预支工钱?” “可以,不过试用期工钱只有全额时的六成,只能预支一个月。” 规矩有些特别,首先是没什么重要事情的话人就不许走了,立刻转入府里进行“培训”,需要回家走一趟的,有府里护卫陪同,实在是得盘桓几日才能回来的,要定下期限。 这都和李羔无关,他如今孤家寡人一个,没什么好向家人交代的,又有一位同伴一同入选,正好抓紧时间熟悉邾国公府里的规矩,也方便早日和那个内应接上头。 看着邾国公府的高门大院,李羔信心满满:有了一个好开端,接下来一定会更加顺利的!(。) 第三十九章 接头 数日过去,进入邾国公府邸做木匠的李羔,经过几次“培训”后渐渐熟悉各种规矩,简而言之,他和宇文温的距离,依旧远得很。 邾国公府的管理很严格,严格到李羔有些迷茫,他觉得若是没有内应帮忙,恐怕真要熬上几年甚至十几年,才能有机会见到宇文温的面。 首先是“做工”,他和伙伴王烁受雇一年算是长工,虽说是木匠但大木作轮不到他们,这种活府里自有手艺精湛的木匠负责。 李羔等被招进来的木匠负责小木作,其实也就是修修补补做一些小家具,内院绝无可能进去,外院也没多大机会进去。 这两个地方是宇文温日常活动区域,进不去那就别想借着干活的机会报仇。 其次是住宿,邾国公对仆人、杂役居住的地方有严格划分,不同类别人群的宿舍管理十分严格,几乎没有浑水摸鱼的机会。 短工、长工各算一类,签了活契的仆人,签了死契的仆人各为一类,其他如杂役、账房、护卫等又各算一类,每一类人都有各自的住处,不许乱走乱串门。 像他们这种长工,基本没可能同府里仆人有长时间接触的机会,干活时人多眼杂不方便说“悄悄话”,收工歇息时又不能相互走动“串门”,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和坐牢没区别。 然后是吃,府邸包吃包住,一日有三餐但不许擅自在宿舍生火做饭,伙食统一由厨房做好,大家集中在伙房用餐。 按说这是个与内应接触的好机会,但李羔随后发现这是妄想,因为长、短工的用餐地点是和别人分开的,丝毫没有接头的空间。 每日干活,大多是在指定的木工房做事,也没机会和其他人接触,就这么过了一段时间,李羔每日的生活都很一致。 他想和同伴王烁私下沟通,奈何宿舍是一个大房间,五人都睡在一个大通铺上,根本没办法放心的讲悄悄话,若是两个人躲到外面角落,那是十分引人注意的。 所以两人只能保持“正常关系”,利用零零碎碎的独处时间交流着各自想法,其实也没多少想法,他们的想法可以用一个字来概括,那就是“等”。 等那个内应来找他们,这也是蓑笠翁事前定下的策略,要是自己按耐不住擅自行动,肯定会功亏一篑,所以只能守株待兔。 入府后的第十日上午,有仆人送来三个损坏的凭几,其余三个木匠手上都已到别处干活,刚好就剩李羔和王烁有空闲。 两人来到一旁的木工房,按着那仆人的要求开始修修补补,在场还有另一个同来的仆人,以及负责管理长工的管事,一如既往没有任何窃窃私语的机会。 凭几坏得不是很严重,所以即便李羔和王烁是半桶水木匠,修补起来还是没问题的,不过这凭几用料十分平常,想来不是贵人们用的。 实际上李羔等人服务的,是邾国公府里的仆人、管事、杂役、护卫等闲杂人等,至于邾国公及后院家眷还轮不到他们这种“外人”来伺候。 凭几终于修好,那两个仆人看着凭几皱了皱眉头,想说什么但还是没说出口,这两个新来木匠的手艺有些马马虎虎,但也还过得去,所以没怎么纠结便拿着凭几离开。 李羔松了口气,凭几修成这样已是他拿出了吃奶的力气,要是再碰上些复杂的小木作,那可真就是会露陷,说不得还没捱过试用期就被辞退了。 不过再这样下去,他搞不好还没杀掉宇文温,自己就真成了一名木匠。 王烁和李羔开始收拾工具,这里的木工房有些奇怪,所有工具都要挂在一块大木板上,还不能随便放,因为板上画着各类工具的轮廓,要照着轮廓把工具放好。 这有些麻烦,不过平心而论这般摆放不易丢失工具,房间里看起来整整齐齐,也能有效防止三只手把工具顺走。 两人正要离开,一直在旁边静静看着的管事忽然低声说道:“东村有郎叫阿李。” 李羔闻言心头一震,不由自主望向对方,却见那年轻管事一脸平静的样子,他又瞥了一眼王烁,见同伴默默地点头,随即开口低声说道: “村西有娘叫阿鱼。” “很好,明日再见。” 年轻管事说完便闭口无言,李羔强按下着心里的激动之情,和王烁默不作声离开,他们凭着蓑笠翁教授的暗语,成功的和那名内应,也就是面前这个年轻管事接上了头。 他两个每日都和这位管事接触,未曾料对方竟然如此沉得住气。 次日午时,一众长工刚来到伙房准备吃饭时,那年轻管事走了过来,叫李羔回去做木工,其他人见着李羔如此“倒霉”,无奈的摇摇头, 伙房离长工住的地方有一小段距离,就是这一小段路程,给两人提供了宝贵的交谈时间,他们目不转睛的看着前方,似乎是各顾各的自言自语。 “事关重大,前几日\我怕有误,特地留心了一段时间才敢和你们对暗语,有没有不适应的?” 李羔闻言低声说:“没有,我和他都好得很,不知兄弟如何称呼?” “就是叫江管事吧...” “明白了。” 他知道这位叫做“江管事”,但按着蓑笠翁所说,此人实际上是他的同父异母兄弟,自幼和出身卑微的生母被赶出李家,所以随了母姓。 当然蓑笠翁并没说出此人在邾国公府里的身份,不过既然昨日对方已经说出暗语,那就应该确定无疑就是内应,更别说这位江管事还有一个特征,让李羔确信无疑。 那一双眼睛,和李羔父亲李虾蟆的眼睛一模一样,只有血脉相连,才可能有如此巧合。 眼见着就要走到木工房,李羔赶紧问出关键问题:“江管事,下一步该怎么办?是继续等下去么?” “过几日,也许就有机会了。” 对方淡淡的一句话,让李羔的心差点从胸膛里跳出来,他还以为至少要等上数月,才能有那么一丝机会,未曾料自己的异母兄弟竟然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江管事看着前方,依旧是自顾自的低声轻语:“我已准备好和此獠同归于尽了,你呢?” “我也准备好了!”(。) 第四十章 奋力一搏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四十一章 轨迹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四十二章 信用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四十三章 信用(续)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四十四章 流通券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四十五章 流通券(续)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四十六章 柜坊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四十七章 布本位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四十八章 通货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四十九章 贵利温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五十章 作坊与柜坊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五十一章 联想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五十二章 故人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五十三章 故人(续)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五十四章 礼物 西阳城东郊外,虎林军军营北,牧马场内,宇文温正带着“国际友人”看马,这是他花费巨资培育起来的马群,如今正用于摆阔。 摆阔得破财,宇文温大手一挥让大荒麻吕等人选种马,看中哪匹就牵走,共计二十匹,算是送给倭国苏我大臣的礼物。 话是这么说,大荒麻吕不可能真就自己去选马,到后面是宇文温这边选了十对牡牝马,送给国际友人拿回去配种。 送优质种马给倭国,会不会让人有一种卖国的感觉? 想太多了,授之以鱼而不是授之以渔,送马不送牧户,没有正确的培育知识,这些马即便平安到了倭国,大约也繁殖不了几代,血统就被矮小的倭马稀释了。 这算是宇文温的私人牧场,牧场管事马五正领着人帮那十对牡牝马洗刷,朝夕相处的伙伴即将远赴倭国,马五如同送闺女出嫁的阿娘,有些恋恋不舍。 宇文温此次不光送马,还送了精心打造的宿铁刀,黄州精织布若干匹,虎皮若干张,名贵药材若干斤,琉璃首饰若干,当然还少不了压轴的宝贝。 造价低廉但价值数千贯的琉璃镜,三面。 如此阔绰的出手,让大荒麻吕等倭人激动不已,尤其那琉璃镜,紧紧拿在手里一点都不敢松手,就怕掉到地上弄碎了。 他们知道中原的琉璃镜价值万贯,邾国公一出手就是三面,果然是大国权贵,出手不同凡响! 收礼的激动,送礼的也有些小激动,宇文温如是想:宿铁刀,天丛云剑;琉璃镜,八咫镜;某勾形蝌蚪状琉璃项链,八尺琼勾玉。三神器齐活了! 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他不需要这种小手段证明什么,纯粹是为了表明自己很有礼貌,也是为了让倭国来人坚定信心:跟周国的邾国公合作,没错! 当然了,此次陪伴倭人南下的朝廷官员,也不会白跑一趟空手而回,意思意思是肯定有的,邾国公对他们的接待也不错,各种喜闻乐见也是有的。 全程都有这些官员陪同,宇文温是为了避免授人以柄,他和倭人光明正大接触,都是在朝廷的监督下进行,决不让人留下里通外国的口实。 而这也是大荒麻吕希望的效果,倭国大臣苏我马子一直想加强同周国的官方往来,以便为自己的政绩添上浓浓的一笔。 按着双方交谈之中大荒麻吕所述,去年八月,倭国大王去世,年幼的新王继位屁事不懂,大臣苏我马子和大连物部守屋的争斗开始白热化。 苏我马子的正妻是物部守屋的妹妹,但这不代表着两个氏族会和平共处,更不代表他们身后的势力会握手言欢。 谁控制了倭国大王,谁就控制了朝政,旧贵族的代表物部氏,和新贵族及渡来人的代表苏我氏,距离拔刀相见的时刻大约也不远了。 在这关键时候,苏我马子能在外交上有突破,虽然不是雪中送炭,但至少能锦上添花,当然这其实和周国无关,没多少周人会关心倭国的局势。 对于周国大臣来说,倭国物产贫乏,看不出什么加深来往的必要,蕞尔小国罢了,历次遣使到来就是要些赏赐,又想要些封号,随便打发打发就行。 邾国公宇文温的经历,不过是平添了一个猎奇故事,实际上朝廷许多人觉得邾国公和倭人来往,除了体现什么“报恩”的信用之外,纯属闲得没事干。 不过也有许多信佛之人,觉得邾国公大力支持在倭国弘扬佛法,是一桩大大的善事,借着朝廷正式接待倭国来人的东风,倭国急需高僧弘法的事情已经开始传播开来。 “国公,司马村主十分感激国公的帮助,此次鞍部...司马先生前来,就是想停留中原,拜访各方丛林。” “无妨,朝廷不是已经允许了么?司马先生大可放心游历,当然了,在山南地界需要什么帮助,尽管开口,本公会派出人马随行。” “多谢国公相助。” 牧马场宿舍,宇文温正和大荒麻吕、司马奈闲谈,当然陪同官员也一同在场,先前大荒麻吕的“不情之请”,就是想让司马奈何随行的几位人员留在山南,寻访名山古刹。 此事周国朝廷已知,当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让大荒麻吕自行与邾国公宇文温面谈,而宇文温这边自然是没有问题。 他知道司马达等派儿子冒险来中原,是真心实意寻访名刹,“招聘”高僧远渡倭国弘法,既然他打定主意要帮助倭国建设“人间佛国”,那当然得大力支持。 司马达等一大把年纪,其子司马奈也已接近不惑之年,喊做“司马郎君”有些不合适,所以宇文温直接称呼其为“司马先生。” 朝廷虽然允许司马奈几人在国内“走访”,但实际上下边的吏员也就是礼节性接待,若是想要行动方便,还得有有贵人帮忙,宇文温义就不容辞当了他们的靠山。 弘扬佛法?好啊,那是要大力支持的! 尤其要学习南朝寺庙,广占田地,藏匿租户,不交租不纳粮,开质库放高利贷,熔化铜钱铸造佛像,这种先进经验宇文温是一定要在倭国推广的。 一定要让倭国百姓家家有佛拜有经念,处处是佛寺、和尚、尼姑。 大荒麻吕等人去看马,陪同见客的郝吴伯趁机问宇文温:“总管,下官有一事不明。” 见得宇文温点点头,郝吴伯继续问道:“倭国远在东海万里之外,总管何必劳心劳力与其交往?” “都是生意嘛。” 够直接,直接把郝吴伯噎得许多问题都落空,不过他还是想不明白。 “这倭国的硫磺有何用?此物中原亦有,再说...再说倭国往后开始运来的硫磺,也是朝廷买了。” 郝吴伯的言下之意,就是宇文温忙里忙外,又是送礼又是帮忙,到头来却全是朝廷受益,感觉与其一贯作风不一样。 “这不就是了?朝廷买是有需要才会买,当然买来做什么,本官是不知道的。” 宇文温睁着眼睛说瞎话,也不管郝吴伯信不信,他继续说道:“身为臣子为朝廷分忧不是理所当然的么?往返的船多了,航线熟悉之后,后续还可以做大买卖嘛。” 郝吴伯想说倭国那鬼地方能有什么好东西,不过他真不懂这东海一隅的岛国,所以没敢多说什么,但话里话外能听出宇文温的意思。 莫非是想把买卖做到倭国去?这也太...太舍本求末了! “有句话说得好,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自然就有了路。” 宇文温开始背诵名人名言,然后继续解释:“中原往返倭国,海路十分艰险,但当真是船只难以横渡东海么?非也。”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世人皆知倭国物产贫乏,若非情不得已,绝不犯险东渡,朝廷需要倭国的硫磺,自然有船愿意冒险做这门生意,一来二往多了,航线自然就熟悉了。” 郝吴伯不信,更不信宇文温会怀着“崇敬”的心情,组织人去倭国弘扬佛教,他知道这位可是不信佛的,但见着宇文温言之凿凿,也就没问那么多。 倭国,蕞尔小国罢了,有何商机可言?(。) 第五十五章 胆水 数日后,虎林军军营北面三台河边,送别了倭国友人的宇文温正在出席“新产品发布会”,为了变着法子折腾将士们,他可是很拼命的。 虎林军的训练项目五花八门,但已经练了六年熟得不能再熟,所以要开发新项目。 先进变频式水上横摇、纵摇模拟器,就是这个新训练器材的名称,简称海盗船。 当然基于技术原因,分为横摇和纵摇两种形式,纵摇式即为后世游乐园常见游乐项目,宇文温捣鼓出了一个水力驱动版。 船也不大,每艘船一次就坐一个什,他可不是故意折腾士兵,而是因为这确实有实际需求。 在长江流域的水网地带用兵,免不了乘船四处出击,虎林军不用参加水战,但登陆战是免不了的,若要出其不意搞偷袭,那就是一下船就得玩命。 偷袭一击不中很容易被反推,若是坐船时就已经被摇得七晕八素,哪里还能保持战斗力,所以对各种海况...水况下的训练要加强。 虎林军走的算是精兵道路,所以宇文温的要求也很严格,江南地区经常和水打交道,所以全军上下无论旱鸭子与否,一定要会游泳,至少能浮在水面上狗刨,而且要适应坐船。 有三台河在,学游泳很容易,夏天顺便当做消暑,当然游泳的河段得没有钉螺出现,避免血吸虫祸害将士。 乘船的练习也很简单,随便找一个水塘或者河段就能让士兵坐船“摇啊摇”,但宇文温觉得这种摇啊摇太小儿科,所以研制了“海盗船”。 作为全军统帅,宇文温自然是第一个上,顺便给大家做演示,他本人倒是不要紧,毕竟当年被风暴吹去倭国时已经历过,但围观群众却觉得有些不妙。 虎林军将士基本上都出身荆襄地区,多多少少都坐过船,只是看着这“海盗船”的动静,许多人脸都白了。 摇晃幅度这么大,长江里会有那么大的浪么?真要有那么大的浪,是有水怪出现了吧! 可不可以不坐? 不行! 主帅都身先士卒了,哪里有临阵退缩的道理,只见宇文温坐在船上一边摇一边谈笑风生:“世上还有一种训练器械叫做过山车,那可比海盗船高到不知哪里去了!” 宇文温下船,将领们依次坐了一遍,这是身先士卒的意思,下船后看上去好像正常,可等士兵们上去后各种“吐”就出现了。 “海盗船”有很多艘,所有人都过了一遍,至少有三成的人当场呕吐,有的甚至连胆水都吐出来了,双腿发软得要人扶着。 “正所谓真金不怕火烧,看来训练还得加强,休息一日,适当让这些晕船的将士加练。” 。。。。。。 五庄观,观主刘杨带着一名白发老道士走进一间房子,里面琳琅满目摆着不计其数的玻璃器皿,还有各类架子上放着五花八门的器件,有许多身着奇怪白色长袍的年轻人在其间忙碌。 一如乡间老农进了龙宫,看着琳琅满目的宝贝傻了眼,老道双目圆瞪,看着那些透明的玻璃器皿,手脚哆嗦不已,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李道友,此即为贫道所说实验室了,这些都是实验设备。”刘杨搀着李道长,细细的介绍起来。 “这是试管,这是锥形瓶,这是烧杯,这是温度计...” 看着那名目繁多的透明器皿,李道长激动得面色红润呼吸急促,他炼了一辈子丹,所用都是粗糙的坛坛罐罐,何曾见过如此精致的器具。 五庄观果然名不虚传! 一名年轻人,左手拿着个“锥形瓶”,里面盛着半瓶黑色液体,右手拿着根“移液管”,正在往瓶子里一滴一滴的滴液体,李道长看着对方右手那奇怪的姿势,不由得问道: “刘观主,他这是在做什么?” “这是显色反应,李道长请注意看瓶子里的液体。” 话音刚落,却见那锥形瓶里的液体忽然变淡,那移液管里又滴下一滴液体,锥形瓶里的液体瞬间变得透明。 年轻人停止滴液,仔细看了看移液管上的刻度,随即拿起炭笔在一本小册子上记录起来,刘杨开始解释起诸多行为的用意。 “做实验要记录,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而试剂的用量也必须准确记录,包括温度,湿度等都要记,以便确保‘重现性’...” “这个东西叫做冷凝管,烧瓶里沸腾的液体蒸发后,进入冷凝管中间的蛇形管道,外层都是冷水给它降温,然后冷凝后的液体从这个口子流出来...” 李道长越听越激动,恨不得自己亲手去做各种神乎其神的“实验”,刘杨见得火候差不多便干咳一声问道:“道友,时间差不多了,不如去看看?” 一行人来到隔壁房间,房里有一个木箱,李道长拿出一把钥匙将锁打开,从里面拿出个白色的瓷罐,罐里中盛着浅蓝色液体。 罐中放着一根金属棒,液面下的金属棒呈赤黄色,液面上的金属棒呈黑色。 “刘观主请看,此即为胆水点铁化铜术。” 刘杨拿着那跟金属棒仔细看着,似乎没什么意外之色,不过还是开口说:“抱朴子曾云‘以曾青涂铁,铁赤色如铜’。” “华阳隐居也曾言‘鸡屎矾投苦洒中涂铁,皆显铜色’,贫道亦曾验证过。” 李道长说到这里,眼巴巴的望着刘杨,他为了分光镜以及能在五庄观“做实验”,已经交出了几个压箱底的丹方,如今这个也是一项“心得”。 “李道友,不知这胆水是从何而来的?” “那是贫道在江州鄱阳郡游历时,听得村民说山中有苦泉,流而成涧,若取泉水煎熬,可得胆矾,有人用这水能够点铁成金。” “贫道在溪边结庐而居,观察了许久发现这水应当是胆水,所谓点铁成金乃是胆水点铁成铜。” 刘杨闻言点点头随即问道:“不知那处大山是否只有一处苦泉?” “不止一处,贫道找到有五处,而据山民所说苦泉不下十处,贫道游历四方,未曾见有何处大山有如此多胆水苦泉。” “原来如此,道友是否还记得那地方在何处?能否画出舆图来?” “贫道大约记得,只是不擅工笔,怕是画出来会失之千里。” “无妨,道友只需把附近郡、县、山头及村落情况写明即可,当然舆图能画还是尽量画出来。” 刘杨话说到这里,见着李道长那充满期待的目光,赶紧补充一句:“道友若不嫌弃,不如在观里住下,与贫道等一起研习这化学之道如何?”(。) 第五十六章 开张 连续下了数日的大雨终于停歇,久违的阳光洒在大地上,凝聚在树叶上的雨珠缓缓下滴,落在青石路上的小水洼中,发出异常清脆的声响。 一条彩虹挂在空中,七彩绚烂,些许飞鸟掠过,欢快的啼啭起来,各处沟渠里水流汩汩作响,远处的蛙声交织成一片。 西阳城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倾盆大雨时闭门歇息的商铺再度开门营业,熙熙攘攘的人群又出现在街头。 城东坊市一隅锣鼓喧天,一家占地颇广的新店今日隆重开张,声势十分浩大,吸引了许多百姓围观,将其正门围得几乎水泄不通。 正门上挂着一个大牌匾,上书“日兴昌”三个大字,和别的店铺不同,这日兴昌是“柜坊”,其伙计在正门附近不停地解说,向围观的百姓解释他们店铺的“经营范围”。 简而言之,柜坊就是存钱和借贷的地方,同时还可以汇兑和发行流通券,这流通券可不得了,黄州本地所有布坊联保,凭着流通券能一比一兑换精织布。 听得这个消息,围观群众哗然,各种问题纷至沓来,首当其冲的就是“存钱有利息”。 骗子!你们想骗我的血汗钱,我才不上当! 基本上大部分百姓听说把钱存到日兴昌后能有利息后,第一反应就觉得要发财了,可随后便认为这柜坊是骗子,先许下甜头让他们把血汗钱存进来,然后关门卷钱跑了。 存钱不但不收费用,竟然还给利息,太耸人听闻了!从古至今哪里有这等好事,肯定是骗子! 其次是流通券,一张轻飘飘的纸,就能换精织布,当我等是傻子不成! 所以任由日兴昌的伙计说得天花乱坠,众人看向日兴昌的眼神依旧充满怀疑,但他们的目光很快便被一物所吸引。 一队马车缓缓驶来,在日兴昌正门停下,然后随车的护卫将一箱箱东西往门里扛,有人认得为首的是西阳城西郊田氏的田宗源。 “田东家这是干什么?那一箱箱的东西是什么?” 窃窃私语响起,在围观群众的注视下,田宗源和日兴昌的掌柜谈笑风生,一同走进大门,而日兴昌的装卸工上前搬运木箱。 啪的一声,一个木箱坠地裂开,漏出一串串铜钱来,人群哄的一声往前涌,被维持秩序的大汉们组成人墙拦住:“莫要挤,没见过铜钱么,谁手脚不干净就押送官府!” “我看见了,是铜钱,一串串的铜钱!” “莫非是往这鬼...柜坊里存钱?田东家莫非吃错药了?” “你才吃错药了,田东家眼光好得很,肯定是存钱到这什么...坊吃利息,钱生钱!” “钱生钱?啊呸!又不是鸡下蛋,世间哪里有如此好的事情!” “你呸我作甚?田东家如今发达了,赚钱的门路比你我都清楚得很!” 正是议论纷纷之际,田宗源的车队卸货完毕缓缓离开,又有车队接踵而至停在日兴昌门口卸货,卸的依旧是木箱,看样子应该也是铜钱。 十几辆车的木箱,个个都是沉甸甸,装卸工们挥汗如雨,将这些木箱一个个搬进日兴昌,好容易搬空,又有一队马车驶来。 马车不停的驶来,不停的卸下木箱,这些木箱都被运进日兴昌,而领队的人也都是名人:全都是黄州地界的有名商贾。 此情此景让围观百姓目瞪口呆,他们觉得日兴昌有诈骗嫌疑,可这么多大东家都把钱存进日兴昌去“钱生钱”,莫非真的不是骗人的? “那些木箱里,是不是石头什么的,拿来唬弄我等?” “得了吧你,人家一个时辰赚的钱比你全家一个月赚的钱还多,稀罕演戏骗人?就算骗人,莫非那么多大东家都是在骗人?他们有什么好处?” “他们...他们若是想骗我的血汗钱呢?” “大东家们稀罕你那点破钱?到飘香阁吃一席酒都不够!” 议论声起,围观百姓只觉得脑子有些不够用,他们觉得日兴昌极有可能是骗子,但这么多大东家往里面存钱,似乎看起来又不像是骗子。 就在此时,又有车队驶来,看清楚旗号之后,大家不由得惊叹道:“是邾国公府的车队!” 邾国公宇文温是黄州总管,大大的大官,也是黄州的父母官,这位宇文二郎在黄州百姓心中威望颇高,名声很好,如今看样子也是来这日兴昌存钱。 谁敢骗独脚铜人?活得不耐烦了吧! 既然宇文总管都来存钱,那想必这叫做日兴昌的柜坊真的可信,道理很简单,围观的百姓很快就想通了,人潮随即向日兴昌的伙计们涌去,要把个中缘由问个明白。 “大家不要挤,不要挤!!” 即便是早就做了准备,日兴昌的伙计依旧被挤得狼狈不堪,他们拼命维持持续不停喊话,按着事前定下的方案,在大门外数个地点开始讲解“细则”。 百姓关心的是如何“存钱有利息”,说多了听不懂,所以日兴昌的伙计按着早就打好的腹稿,尽量用最简单的话来进行解释。 其一,存钱有利息是不假,但得分长期和短期,短期存钱是三个月内任取,但利息按月计,不满月没利息。 长期存钱是超过三个月,存了钱必须三个月后才能取,当然了,长期存钱的利息要比短期存钱高。 其二,存款得有凭据,叫做存折,你把钱存到日兴昌,当然担心柜坊不认账,而日后要来日兴昌取钱,也得有凭据,为了让大家放心,也为了防止有人冒领,这存折有讲究。 存折上自然是要注明金额、利息、存钱日期、到期年月日、到期时本金含利息的金额等等,存款人的名字、籍贯也包括在内,为了避免冒领,还得在存折上按左右手的拇指印。 取钱的时候,必须对拇指印,对不上免谈,也就是说,谁存的钱,只有他本人才能去取。 万一拇指断了或者手断了怎么办?让官府来证明你的身份。 万一存钱的人因故去世,那存在日兴昌里的钱是不是就取不出来了呢?没事,同样让官府来证明那人故去,其配偶、父母或子女可以取。 你问我是父母还是配偶还是子女优先取?按官府判决说了算! “存钱以陌计,免得大家不好算利息,又成日担心鄙店故意算错来讹人。” “大家放心,取款的时候肯定给的是好钱!” “能存的只有钱,不收实物,莫要拿东西来抵押,日兴昌不是质库!”(。) 第五十七章 开张(续) 日兴昌前人山人海,百姓们都在围观前所未闻的“柜坊”,身着便服的宇文温分开人群,转身向外走去。 他如今和平民一般是“白衣”,用头巾包着发髻,嘴里叼着根草,大口裤裤脚挽到膝盖处,光脚丫穿着两齿木屐,踏在青石路面上磕磕作响。 穿木屐可不是学东洋人,这本就是中原此时的常见打扮,尤其在江南多雨之地,木屐是雨后出行的必备“水鞋”,高高的木齿可以避免脚被积水或泥泞地面弄脏。 当然前提是要穿得惯,宇文温在山南地界住了六年,早已经练出脚穿木屐健步如飞的本事了。 左右随从也是如此打扮,一行人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丝毫不显眼,宇文温转入不远处的一个茶肆,在角落的位置要了壶茶后坐下。 一手扶持的新店开张,然后来到人声鼎沸的茶肆,倾听茶客的议论,从一个个旁观者的口中听到由衷的称赞,被大家称呼为商业奇才,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 这样做逼格太低了,宇文温不需要用这样的方式给自己增强信心,柜坊无论如何都得办下去,哪怕是恶评如潮都要如此,所以他现在就是来听恶评的。 “来给日兴昌捧场的可真不少,瞧瞧,瞧瞧这场面,可真是够下血本的。” 一名中年人阴阳怪气的说着,旁边的人闻言有些奇怪:“那可都是西阳城里的大东家来捧场,这位仁兄的意思莫非里面有假?” “这不能够吧,那些木箱里应该都是铜钱,方才大伙不都看见了?掉到地上的箱子,漏出来的可是铜钱。” 面对质疑,那人笑道:“当然是钱,西阳城里的各位东家来捧场,自然是真金白银,只是那木箱是不小心掉的,或是故意掉的还两说。” 见着众人不信,他喝了口茶继续说:“柜坊,别处可从未听说过,不过大概和邸店差不多,无非存的是钱,那什么存现有利息,就是为了吸引大家去存钱不是?” “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想让别人把钱放你这里存着,凭什么?光凭利息么?万一卷了钱跑了那该怎么办?所以得有信用,对不对?” “信用怎么来?嘴巴说可不行,正所谓日久见人心,可这新开张的日...日什么来着,要想让人信,总不能等上半年大半年,所以得有人来捧场。” “大家都在西阳城做买卖,低头不见抬头见,捧个场嘛,无所谓了,只是这些钱...嘿嘿。”那人冷笑一声,随即说道: “当然这是鄙人自己所想,大家听听权当一乐,可不是恶意中伤啊!” 众人不断催促,他又喝了口茶说道:“这些钱,少则一月,多则数月,各位东家们大约都是要取走的,反正该捧的场已经捧了,意思到了也就行了。” 听得他这么一说,许多人方才还兴致勃勃,随即“降温”不少:“原来只是捧个场罢了,我还以为他们真打算存钱,来个钱生钱。” “可是邾国公...也把钱存进去了。” “嗨,山南地界谁敢赖邾国公的账?活得不耐烦了是吧!” “就是就是,邾国公,还有那几个大东家的钱,谁敢赖,我等平民百姓可就难说了” “我就说嘛,把钱存着就能生利息,世上哪里有这般好的事情。” “依我看呐,这日...日什么来着,知道没人敢存钱,特地用利息来吸引人,也许头几个月是有的,就怕到后面...说不定哪天早上一看,这日...日什么来着就关张了。” “看来还得再看看情况再说,别被人给骗了,到时在街坊邻居面前抬不起头来。” “还有啊,那什么流通券,一张纸就能换布,这可是闻所未闻,还是先看看再说。” 茶客们议论纷纷,对新开张的日兴昌柜坊颇有质疑之处,宇文温制止了试图开口“讲句公道话”的张鱼,悠哉悠哉的喝着廉价大碗茶。 。。。。。。 邾国公府,前院书房内,宇文温和夫人尉迟炽繁正在听报告,听大掌柜王越禀告日兴昌三日来的经营情况。 一个字可以形容:惨。 存钱的人,一个没有;办理汇票或者兑换流通券的人,一个没有;借贷的倒是很多,可这都是事前就谈好了的。 也就是说,从日兴昌开张的那日算起,连续三日,没有一文钱的业绩,再这样下去,不出几个月大约是要倒闭了。 若是换在当代,会有人拿着喇叭满街放录音: “山南黄州,山南黄州,日兴昌柜坊倒闭了!王八蛋大东家宇文温吃喝嫖赌,欠下了3.5个亿,带着他的小姨子尉迟明月跑了...” 按说应该卷款卷小姨子跑路的宇文温,如今却未见任何颓态,反倒是关心起面色疲惫的王越来:“柜坊总算是开张了,王掌柜可得好好休息几日。” 老板宇文郎君笑眯眯,老板娘尉迟娘子却是面色黯淡,为了柜坊的事情,她可是下了一番功夫,满怀期待的等到柜坊开张,结果业绩却如此惨淡。 这件事老早就在筹划,地点早已定好,柜坊里各种房屋、地窖、库房也早就建好,从掌柜的到伙计,上上下下的人选也有了名单。 王越和城里几位东家定下条条框框后,柜坊很快便热热闹闹的开张。 结果呢,正如同夫君所说,日兴昌开张后,一开始的业绩会很惨,初一看给人的感觉就是要扑...扑街了! 尉迟炽繁不太清楚“扑街”是何处的方言,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现在亲耳听到王越所说的情况,真的是有些欲哭无泪的感觉。 不是门可罗雀,反倒是门庭若市,可来的人全部都是问情况的,具体要存钱、兑换流通券的就没有,一如布坊里来了客人,问了价之后不买就走了。 “国公,日兴昌的资金,已经贷出去七成,那几家即将开布坊的外地大户,正在和日兴昌联系相关事宜。” “不管是谁介绍来的,一切按着日兴昌自己的规章制度来办。”宇文温丝毫没有气馁的表情,“各位股东接下来要存的钱也得按制度来,不许讲什么交情。” “国公,府里准备追加的十万贯,明日是否由在下去日兴昌办手续?” “不用,你毕竟算是日兴昌监事,夫人会安排人去办的,让掌柜和伙计们不要急,就按事前说好的,按部就班即可,本公可是保证过,亏损一年都能撑着!” 瞥了一眼夫人,他半是对着王越半是对着夫人说道:“日兴昌的客户群,本来就是以商贾为主,即便开展储蓄业务,也不期望百姓们一开张就来存钱。” “关键就在信用二字,这信用树立起来非一日之功,败起来却很可能一个时辰不到,所以急不得。” “存钱有利息,听起来很诱人,但百姓依旧会观望,因为他们不敢相信天上掉炊饼的事情,毕竟家底薄,经不起折腾,所以求稳为上。” “至于流通券,这几日来西阳的商贾,大多是做不了主的,他们也是求稳,先把本次买卖办妥了,回去后再跟东家说这个情况,等着东家定夺,所以需要时间适应。” 听到这里,尉迟炽繁依旧有疑问:“只是为何...为何不让人去帮衬一下,存钱撑一下场面呢?” “避嫌嘛,免得别人说为夫压迫下属或者亲友去捧场,夫人莫要着急,山人自有妙计!”(。) 第五十八章 风险 西阳城西郊龙头山东麓,田氏聚居地,昔日人满为患的坞堡,如今已显得有些冷清,许多房屋铁将军把门,屋主大多已不在这里居住,除了留守的几个仆人,再没别的人影。 他们不是和族人起了冲突被赶走,也不是要到别处开枝散叶另立小宗,而是搬到不远处的西阳城定居。 坞堡,是乱世中人们抱团取暖的小堡垒,多少家族凭着一个个的坞堡,躲过了多如牛毛的贼、匪、盗、兵祸,保住了一族的血脉。 许多地方豪族也凭着坞堡的庇护,和当地官府貌合神离,不交租调不服劳役,任尔州官变动或者改朝换代,一样自己过自己的日子。 西阳城外的田氏,先前也是过着这样的日子,不管西阳城头飘着的是梁北朝还是南朝的旗帜,他们依旧是他们自己。 如今就不同了,许多田氏族人自己离开了坞堡,到西阳城置业居住,没有人逼迫他们,只是为了更加方便赚钱而已。 当然也有没挪窝的,尤其宗主田宗广一家,肯定得守着祖宗留下的基业。 今日少宗主田益龙不用去府兵军营操练,难得在家休息,可他也没得多少空闲,因为有客来访。 “我说你这脸上的道道,又是给猫挠了?” 田益龙促狭的说着,他面前的年轻人眉毛隐约连一条线,俗称“一字眉”,右侧面颊上有三道划痕,红彤彤的清晰可见。 “没办法,怀了崽子脾气差,总不能反打过去不是?” “总不能无缘无故挠人吧,你是不是又在外面偷腥了?” “偷腥!我领着人去捕奴...进山,哪有空偷腥,不就是回来交货时在城里喝了些酒,染了些脂粉气么...总不能让陪酒的小娘子不用胭脂水粉吧。” 一字眉无奈的抱怨着,他杀过老虎,可家里母老虎更加厉害,动起手来胜负还在两可之间,如今有了身孕他更是不能还手了。 婆娘泼辣但会持家,他经常外出,就靠着母老虎主持家务,解了自己的后顾之忧,奈何耍起脾气来真是头痛得紧,拳脚相加,又是咬又是挠的。 “不是我说你,弟妹如今搬来西阳城暂住保胎,人生地不熟的,平日里也没几处地方去,你好容易回来一趟多陪着说说话,多让着点,人家大着肚子呢。” “知道啊,这不被挠了也得陪着笑脸么?好容易才抽身转到你这里来坐坐。” “坐坐?你不光是来坐坐的,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嘿嘿,咱们兄弟俩的交情嘛,确实是有事要打听打听。” 一字眉也不啰嗦,直接开门见山道出来意,他听闻西阳城前几日有一家店铺开张,叫做“日什么什么的”,据说是个柜坊,所以想找田益龙探探消息。 “那柜坊叫日兴昌,可以存钱,有利息;可以借贷,月息、年息很低;可以汇兑,还可以兑换流通券,那流通券一比一兑换精织布。” “这个...这个不会是邾国公下的套吧?”一字眉说到这里,又补充一句:“专门套私铸假币那帮混蛋什么的?” “你喝多了吧,国公真要对付私铸假币,用得着如此?” “这不外面都在乱传么,所以来问问。” 好友特地前来打探消息,田益龙丝毫不觉得意外,这几日已经有许多人来问他,不光是族人,还有军中同袍,大家关心的是这日兴昌到底信不信得过。 开张那日的动静,大家都是知道的,许多东家存钱进日兴昌,但有脑子的人大多能想到这是捧场而已,所以接下来日兴昌会如何,是关注的焦点。 存钱有利息,当真是让人意外,可天上总不能掉炊饼,就怕是什么毒饵,一咬到嘴里就要了命;借贷倒是不错,但那流通券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一张纸就能换布,怎么想都觉得不妥当,若不是日兴昌背后的靠山大得不行,所有人都可以认为这是笑话。 大别山脉各寨主组织的捕奴队...不,是义兵,靠着“搜捕”恶贼田云山已经发了大财,换得宝贵的盐和铁就不说了,钱帛那是堆积如山,所以如何处置这些钱帛成了问题。 若换做往日,自然是放在山寨里以备不时之需,可如今黄州地界到处都是商机,不拿一部分出来“钱生钱”就是罪过。 在城里开店铺很容易,可做什么买卖就很头痛,卖山货倒也发了财,毕竟官府大力扶植,可没人嫌钱多不是?可要是做别的行当,就怕上当受骗。 他们这些山里人大多连官话都说不利索,要和各地商贾谈笑风生颇有不便,估计被人骗了还得数钱,所以日兴昌的出现,算是多了一个路子。 把一部分钱存进去,稳稳地吃利息,虽然不是暴利但胜在稳当,把铜钱放柜坊总好过放在寨子里发铜绿,但就怕这柜坊信用不好,到时鸡飞蛋打找谁说理去? 虽然没有公开,但一字眉等山里人知道这日兴昌后面有邾国公做靠山,宇文总管当然是好人,靠得住,只是关系到那么多钱财,不由得他们不慎重。 田益龙和宇文温走得很近,跟着去了千里之外的京师邺城,数次历险不说,还去到什么东海上的倭国走了一遭,是邾国公身边说得上话的人,那必定知道些日兴昌的内幕消息。 一字眉此次前来,就是要确定日兴昌到底靠不靠得住。 田益龙也不隐瞒,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有风险”,未等对方回过神来,他开始解释:“你想想,做买卖总会有赔有赚,柜坊也是做买卖的地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那?”一字眉闻言有些惊疑不定,他觉得如果田益龙都这么说了,莫非是真有风险? “你方才进来时不是问,我阿爹去哪里了么?” “对啊,阿叔去哪里了?” “去日兴昌存钱了。” “啊?”一字眉惊讶不已,“你...你怎么不拦着阿叔?” “拦什么,我还等着钱生钱吃利息呢。” “你你你...方才不是说有风险么?” “对啊,这世间做什么事没风险?你娶个婆娘回来不是有风险么?又是咬又是挠的,可如今不是把肚子搞大了?进山去捕...不是也有风险么?你不还是乐此不彼么?” “呃,所以,这钱存得?” “有风险,但值得冒险。”田益龙做到这里拍拍对方的肩膀,“国公也是这么说的,所以让我等三思,但要我说,跟着国公走,没错的。”(。) 第五十九章 风险(续) 西阳城里开张不久的日兴昌柜坊,存钱有利息,所以对于百姓的吸引力很强,但兴头一过又觉得风险太大,因为家底薄经不起折腾。 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几贯钱,存到别人那里,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一家老小就可以去挂房梁了。 再说大家都不识字,看不懂那什么存折上写的东西,万一被人骗了,钱的数目不对,或者直接是卖身契、借条之类的,那真是自寻死路。 为了区区一些利息,就要冒着家破人亡、卖身为奴的风险,根本就不值得。 不光平民百姓有顾虑,那些家境殷实的人家也在观望,他们祖祖辈辈都是把钱藏在地窖,要是存到别人手里,心里总觉得不那么踏实。 利息诱人,但安全第一,可若是日兴昌真信得过,到时拿出一些钱去存也不是不可以,所以大家都在观望,看看有谁敢去存钱,再看看这些人到时候能不能把钱取出来。 所以日兴昌开张时场面再怎么热闹,大家都不敢去存钱,一旦有哪个动了心跃跃欲试,定会有街坊邻居来苦苦相劝:为了一家老小,还是莫要贪这点小便宜吧! 正是因为有多种顾虑,几日来日兴昌的存取款柜台前门可罗雀,和隔壁热闹非凡的借贷柜台相比,有些凄凉。 微风吹过,卷起些许尘土,李石磨站在日兴昌的大门外,抬头再次看了看那个牌匾,他脸上有几个道道,通红通红的。 不是被猫挠,那是人挠的,作为虎林军的幢副,李石磨可是一身好功夫,战场上耍大戟劈活人是老手,空手搏斗也不落下风,结果脸却被自家媳妇给挠了。 小娘子自从嫁到他家,一直是任劳任怨孝敬舅姑(公婆),对李石磨也是百依百顺,结果为了某事,两口子斗起来了。 起因就是钱,为了是否到日兴昌存钱的事情,李石磨觉得可信,但媳妇觉得很危险,两人争着争着一言不合就开打。 打也打了,闹也闹了,最后还是李石磨胜了,今日便拉着媳妇来日兴昌存钱。 “店家,存钱!” “好嘞!请这边走!” 李石磨领着媳妇跟在店伙计身后转到侧院,正好有几人从院里房子走出,当先一名老者,李石磨觉得有些眼熟。 他想了想,想起来这位是龙头山脚下田氏的田宗主,当然具体名讳就不知道了,看样子应该是来存钱的。 这与他无关,双方也没什么交情,所以李石磨领着媳妇进了房间,开始办理存钱手续。 到日兴昌存钱有什么流程,李石磨都已经提前来过几次打听清楚,可谓是烂记于心,他在柜台前又确定了一次后,让媳妇把流通券拿出来。 “当真要存啊...” “当真,昨晚不是说好了么?方才在巴口兑换流通券时,你不是说想通了么?” “可是...可是...” “莫要怕,我认得字识得数,不会被人骗的。” 李石磨安慰着媳妇,好说歹说让其从包裹里拿出四张流通券,面额共计四十匹布。 柜员接过流通券,认真的一张张检查起来,而李石磨夫妇目不转睛的看着,生怕出什么意外。 面额四十匹布的流通券,换算成铜钱有二十贯多一些,从军的李石磨用了几年攒下来四十多贯钱,如今是把一半的老本拿出来存。 和许多虎林军将士一样,李石磨家在巴口东岸的巴东城,今日一大早,他带着钱和媳妇过巴河到西岸,在西港的日兴昌分号兑换处换了流通券,然后进城到总号办理存钱业务。 现在只有总号才能存钱,而流通券也确实方便,李石磨想得开,所以即便有风险,他也要试一试。 日兴昌柜坊,是得到宇文统军...邾国公大力支持的,这在虎林军中不是秘密,不过奇怪的是,邾国公却没有动员大家去存钱。 不但如此,邾国公还在和将士们的座谈中,反复强调到日兴昌柜坊存钱有风险。 这话说得实在,做买卖哪能没有风险,柜坊什么的也不例外,只要是凭着良心做买卖,就会有亏本的风险。 存钱有利息,也有风险,李石磨琢磨了几晚,觉得可以冒险。 因为邾国公也存了啊! 好处讲清楚,风险也讲清楚,明明白白、堂堂正正,没有动员将士们“自愿”存钱去捧场,这说明什么?说明邾国公对日兴昌很有信心嘛! 所以这钱存得! 李石磨不管别的同袍怎么想,他是下定决心要先走一步,西阳城里许多人担心不识字不会算数被骗,他可不担心。 虎林军里上上下下都要学读书写字,这几年下来,大家基本的识字、算术都没问题,而李石磨也不再是过去那个连名字都不会写的李石磨。 仔仔细细的看了三遍存折,确认相关内容以及到期后本、利总额无误,李石磨在正副两张存折上写下媳妇的姓名,并让她按手印。 “这这这...真的没问题么?” “放心,我总不能把你卖了吧。” 纠结了片刻,他媳妇总算下定决心,在存折上按了手印。 这不是李石磨惧内,是为了以防万一,上阵杀敌难免出意外,他不想自己不幸战死后,家人为了存折的事情,被折腾得鸡飞狗跳。 他要是死了,媳妇也许会改嫁,但李石磨觉得即便媳妇卷钱跑了也无所谓,夫妻一场就算是补偿,而他的父母,还能靠着弟弟养老。 柜员再次重申了相关事宜,待得李石磨确定无误后,将正副存折并在一起盖了骑缝章,然后又分别盖章。 “存期四个月,存折请妥善保管,如有遗失,可到总号来补办。” “请登记一下住址,如有特殊情况,鄙号也好通知。” 李石磨提笔写字,丝毫没有困难之处,全程下来丝毫没有拖泥带水,他媳妇见状心定许多。 小心翼翼的收好存折,伙计恭送李石磨夫妇出去,结果在房间门口迎面撞见几人。 “哟,这不是我们的李幢副么?” 当先一人是虎林军别将陈五弟,身边跟着的是他媳妇,而田正月和郝大胆也带着媳妇走在旁边。 李石磨见状正要行礼,被陈五弟制止:“行了行了,今日休息,又不是在军中,莫要如此折腾。” “石磨,你动作可真快啊,上阵杀敌身先士卒,没想到存钱也是冲在前面。” 田正月笑着说道,见着李石磨一脸紧张,拍了拍他的肩膀:“国公说了,不要动员将士来存钱,你小子是不是不当一回事啊?” “没...没啊,末将只是自己来而已。” 李石磨面露疑惑,随后目瞪口呆,因为他又看到一群人向这个院子走来,那都是他幢下的同袍。 “李幢副,你偷偷摸摸的果然是跑来存钱...啊,将将将...军。” “将将将将将你个头!列队,排整齐了,乱哄哄像什么样子,不要给虎林军丢脸!!” “我们虎林军,存钱也得有存钱的样子!!”(。) 第六十章 琢磨 黄州军营,州兵们刚刚完成箭术考核,七十步距离,用自己的弓射十支箭,谁要是有超过四支箭脱靶,那可就要挨罚了。 六年前,当时还是西阳郡公的宇文温就任刺史,一番整顿后州兵的待遇上升,同样训练水平和强度也上升,这些年来的大小战斗,将黄州兵磨练出锋芒。 赏罚分明,不拖欠军饷,按军功分田地和钱帛,如今的州兵家家都有田地,日子比当年好上不知多少倍,而训练和参战的热情也愈发高涨。 幢主全有在一旁陪同监考,幢下士兵如果考核成绩差,他可是要负连带责任的。 一声锣响,考核结束,成绩很快统计出来,全有那一幢三百余士兵,全部合格。 “不错,大家表现不错,下个月再接再厉!解散!” 考核结束,士兵们却未如往日般散了,而是聚成一股股议论纷纷,全有见状有些奇怪,把麾下三个队主找来问话。 “怎么回事?他们叽叽咕咕的说什么呢?” “幢主,这不是虎林军那边有动静么。” “虎林军?他们不是好好的在军营里操练么?又没有开拔,也没见哪里打起来啊?” “哎哟喂幢主,你是忙昏头了不知道,这几日虎林军一大帮子人跑去日兴昌存钱了!大家如今正在琢磨这事情呢。” “琢磨?人家乐意存钱,不服怎的?” 全有知道部下说的是什么,在日兴昌存钱有利息,这消息都已经传遍全城了,不过这段时间他在忙军务,没怎么关注别人关于此事的态度。 杨司马来军营巡视的时候,私下提起过,说存钱有利息是不假,但也不是没风险,所以让大家三思而后行,不要事后又后悔。 这没什么好后悔的,全有可不管别人怎么样,日兴昌开张后第四天,他到日兴昌了解详细情况后,就把家里攒下来的钱,拿了一半去日兴昌存了。 风险是有,但邾国公都去存钱,有什么好担心的! 想到这里,看了看那些窃窃私语的士兵,全有问道:“杨司马说过,国公不许鼓动士兵去存钱,你们没乱来吧?” “那哪能!大家都在观望,不过见着虎林军他们去存钱,想来很多人心动了,如今不就是在琢磨着么?” “有什么好琢磨的,风险有,利息也有,就好比上阵杀敌,也许会死,也许会立功,就看自己愿不愿意冒险呗,关别人什么事!” 全有很想得开,邾国公看中的那就不会有错,真有错,那他也就认了。 考核结束,州兵解散回家,其实将士们大多都是往一个地方去,那就是他们的居住地----军坊。 全有也回到了军属聚集的军坊,却见拐角处自己同袍兼发小被几个街坊围着,似乎是在议论着什么事情。 “阿定,怎么了?”全有走上前去,“几位婶婶这是做什么呢?” “呐,阿有回来了,你们去问他!” 梁定说完转身就要溜,被眼疾手快的全有一把扯住:“怎么回事?不说清楚不许走!” “阿有哇!听说你去日兴昌存钱了是不是?” “那存折上的字你看得懂吗?是不是卖身契啊?” “日兴昌当真不会拿借条来糊弄人?” “我听人说日兴昌没人存钱,都快要关门歇业了。” “哎哟你听那个没良心的乱讲,这几日虎林军的那些兵都排队去存钱了!” 三姑六婆噼里啪啦的问问题,弄得全有脑袋几乎要裂开,好说歹说让大家一个个问,他满头大汗的解释了许久,总算把关键的问题说清楚了。 在日兴昌存钱有没有风险? 有! 那你为何去存钱? 我愿意冒险呗! “大家听我说,要是不识字,又找不到识字的人帮忙,那就别去冒险,免得晚上睡不着觉不是?” “阿有哇!你们带兵的不是入了那什么培训班,会读书写字么,不如帮婶婶一个忙,存钱时帮看看存折上写着什么。” “对啊对啊对啊!也帮帮你六婶子把把关!” 全有被几个街坊扯得手忙脚乱,不住的喊着:“阿定也认得字,他也去存了,哎,阿定,阿定人呢?” 。。。。。。 邾国公府,小例会,面色依旧疲惫的王越大掌柜,正在向邾国公宇文温及其夫人汇报日兴昌的情况,对股东们负责的监事有许多位,他是其中之一。 渡过了最初几日的尴尬期后,日兴昌终于迎来了大储户,首先是龙头山脚下的田氏,然后又有组织捕奴队...义兵搜山的“山大王”们。 接着是虎林军的许多将士“光顾”,然后州兵这边也开始有将士去存钱。 略去虎林军,这些都是宇文温治州时的受益者,用实际行动给日兴昌支持,也算是给宇文温“站台”。 折腾了六年,好歹有些可靠的支持者,这可是主动的,不是邾国公动员他们“自愿”存钱,所以宇文温有些小感动的同时,也觉得这份信任很珍贵。 先前他不动员“自己人”去捧场,就是仔细琢磨过,对自己的信用有信心,对柜坊的发展前景有信心,也不想让将士们觉得是被逼存钱。 本来就是一件互惠互利的事情,没必要搞得大家有心结,宇文温认为酒香不怕巷子深,所以他大言不惭的说“山人自有妙计”。 如今看来真是做对了,看来他在别人心目中还是信誉颇佳,所以日兴昌决不能搞砸。 “国公,许多人之所以观望,主要是他们不识字,生怕被骗了,如今田宗主和几位山寨寨主开了头,虎林军将士又跟进存钱,消除了很多人的疑惑。” “虎林军将士都能识文断字,所以敢放心去存钱,现在巴东城那边,有许多人请将士们跟着到柜坊去存钱,帮忙看存折。” “州兵那边也是如此,许多想存钱的军属不识字所以有顾虑,如今有识字的帮忙,想来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下决心。” 局面打开,王越总算是松了口气,虽然宇文温给的支持很大,足够耗上一年时间,但他依旧不敢掉以轻心,因为柜坊还牵涉到后继一连串措施。 “情况有好转,但是不能掉以轻心,办理存款的手续要齐全,不能有丝毫意外,百姓好容易建立起对日兴昌的信心,很可能会因为一件事就垮了,还是那句话,一切按规定来。” 说到这里,宇文温让王越不要太紧张,该休息就休息,为了筹建日兴昌,四处奔波的王越都已经瘦了一圈。 尉迟炽繁松了口气,日兴昌生意转好,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而今后关注日兴昌经营情况的重任,就落到她的肩上。 “日兴昌的日常运行,就按定好的规章制度来,各项业务由日兴昌的掌柜去办,我们这些做股东的,绝不能横加干涉,所以夫人也不要过于纠结。” 说到这里,宇文温特地强调:“还有,王掌柜注意盯着,要是外边谁敢乱来,要玩阴的故意挤兑、抹黑日兴昌,本公就不客气了!”(。) 第六十一章 消息 开张月余的日兴昌柜坊,终于获得人们的初步认可,来存钱的人日渐增多,而作为大股东的宇文温却无暇高兴,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因为朝廷天使到了。 荥阳郡公司马消难,代天巡狩山南,仪仗循着南北官道翻越大别山脉,首先进入山南黄州总管府地界。 黄州总管、邾国公宇文温,率领黄州总管府文武官员,出治所西阳城三十里外迎接朝廷天使,转回城后设下香案迎接同来的圣旨。 天使从邺城出发,最终目的地是山南安州州治安陆,黄州州治西阳城本不是顺路,不过司马消难此次南下,同时还有其他事务要到西阳城走一遭。 作为大周宗室,杞国公宇文亮、世子宇文明以及邾国公宇文温,数年来进贡天子的礼物不断,忠心可嘉,又多次击退隋、陈两国进犯,故而天子遣使带来赏赐。 所以司马消难“顺便”到西阳城,将宇文温那一份赏赐带到,此事算是“于公”,“于私”还有一件事。 邾国公夫人尉迟氏,为安固郡公尉迟顺之女,亦为丞相、蜀国公尉迟迥孙女,其娘家人的家书、礼物,也由司马消难一并带来。 当日下午,宇文温于使邸设宴,府佐官作陪,为远道而来的天使接风洗尘。 为了准备丰盛的酒宴,由州衙牵头组织西阳城各大酒肆,派出最得力的厨子以及备好食材,烹饪各自拿手菜宴客,又有歌舞伎助兴,气氛十分热闹。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宾主双方一场大醉。 使邸一处侧院,宇文十五扶着满身酒气的宇文温走进厢房,然后在卧榻上躺着,张鱼端来醒酒汤给郎主醒酒。 “再来一杯,不醉不归!” “郎主,这是醒酒汤。” “醒酒?醒什么酒?我没醉!” 两人闻言不由得苦笑:得,这位果然是醉了。 宇文十五和张鱼合作,服侍着宇文温喝下醒酒汤,碗还没放好,张鱼就被宇文温喷了一身。 一地狼藉,仆人赶紧进来打扫,折腾了将近半个时辰后,宇文温悠悠醒来,见着换了身衣服的张鱼,不由得惊讶道:“你怎么换衣服了?有换装癖?” 张鱼无奈的挠挠头,说方才不小心弄脏衣服,所以就换了行头,宇文温头痛得厉害,喝了碗温水,刚要继续吐槽,宇文十五入内禀报。 “郎主,那边问郎主酒醒了没有。” “醒了醒了,赶紧帮忙更衣!” 宇文温换完衣服,但身上依旧有酒气,他顾不得那么多,在邸令的引领下转入使邸另一处院子里,一人已经在书房等候多时。 “邾国公无恙否?方才在堂上颇为豪迈,真是让人佩服得紧。” 荥阳郡公司马消难笑道,他面色如常,果然是千杯不倒,相比之下某人就有些那什么了。 “方才让荥阳公见笑了,见笑了。” 宇文温拱拱手,歉意的笑笑随后坐下,方才他义不容辞的敬酒,表现相当生猛,副使已经被他“干掉”,奈何正使酒量十分惊人,于是他便“光荣”了。 也不知道助攻的郝长史如今生死如何哎... 心中如是想,但嘴巴说的却是另一番话来:“不知荥阳公此来,是否是为了出兵之事?” “正是,朝廷修生养息了两年,是时候动一动了,而且是大动。” 司马消难直接切入主题,反正他此行的目的宇文温过不久也会知道,所以漏口风也没什么。 先前公众场合人多嘴杂,司马消难不好和宇文温说悄悄话,所以特地约了酒宴之后在他下榻处碰面,大概把此来山南的事情交个底,毕竟明日司马消难就得赶赴安陆。 六年过去,逆贼杨坚已经坐稳了篡来的江山,隋国扛过了几次夹攻之后,国力已经恢复,甚至开始增强。 虽然不甘心,但司马消难不得不承认,杨坚真是很有治国的才能。 当年他从高齐出逃来到当时还是西魏的关中,义兄杨忠的长子杨坚不过十来岁,三十多年过去,那个青葱少年已经化作蛟龙,即将冲上九天。 所以要当机立断! 这不只是司马消难的想法,也是丞相尉迟迥的想法,毕竟老丞相已经八十岁,不可能熬得过杨坚。 草原上的突厥,如今各位可汗已经开始内讧,大周天子的姊夫,那位亲近周国的沙钵略可汗形势岌岌可危,再这样下去,突厥极有可能会分裂东、西两个部分。 促成这一切的,正是隋国。 突厥自顾不暇,隋国西北面的压力骤减,可以有更多精力向东,而如果突厥可汗一旦服软,和隋国勾结在一起的话,这对周国来说不是好消息。 隋、陈两国联手,东西夹击周国,虽然陈国实力偏弱,但有其在东南面牵制,周国无法放开手全力对付西面的隋国。 腹背受敌,形势对周国来说有些不妙,坐以待毙不是办法,所以要先解决一边。 俗话说得好,柿子专挑软的捏,不如先打陈国? 不行,陈国是守户之犬,隋国才是吃人猛虎,所以要全力以赴攻打西面的隋国,收复被杨坚篡夺的河山,攻灭隋国之后,陈国指日可下。 司马消难说此次来山南,就是要和山南道大行台宇文亮面谈,协调相关事宜,争取此次用兵有重大突破。 “战事一起,陈国不会坐以待毙,淮南陈军必然有大动作,而陈国江州、巴州、湘州的陈军大约也会行动,掣肘山南官军。” “灭隋,诛杀杨逆,收复河山,丞相心意已决,而山南官军将是个重要的策应,大行台要用兵,须得后顾无忧,所以黄州总管府必须要稳。” 这也是司马消难要说的重点,山南不能出问题,而作为其东面门户的黄州更是如此。 “原来如此,某知道了。” 。。。。。。 暮鼓声中,宇文温走出使邸大门准备上车,他要赶在宵禁前回府,车队中的一辆马车里,传来些许哭泣声。 “见过面了?” 宇文温问道,听得宇文十五说“见过了”,他没再说话,登上自己的马车。 先前那辆马车里,司马令姬正在丈夫吴明的怀中低声哭泣,方才使邸设宴款待朝廷天使,她扮作上菜的侍女,远远地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几眼。 她的父亲,是荥阳郡公司马消难。 五年前,司马消难涉嫌策动兵变,要对当时摄政的丞相杨坚不利,事泄后潜逃,当时的皇后司马令姬随后被废为庶人赶出宫。 司马消难当年逃到西魏京城长安后纳了妾,司马令姬为侧室所出,此时被赶出宫后和嫡母住自然是各种不受待见,所幸遇见了吴明,辗转来到山南巴州,也就是现在的黄州。 两人成了亲,过上平静而幸福的生活,司马令姬原以为此生再无缘和父母相见,未曾料收到消息:她父亲即将来黄州了。 要和父亲相认么? 宇文温乐得提供机会,甚至不介意当面引见,但司马令姬辗转反侧了几晚,最后还是决定不相认,她怕万一父亲要带她走,那该怎么办。 所以偷偷的看上几眼,那就行了。 即便是看,也忍不住思念之情,司马令姬在大堂之上不敢失礼,只能是出来后自己哭,吴明搂着她,无言的轻抚其后背。 这是小夫妻的家务事,宇文温就不管了,他听着车轮转动的声音,看着窗外的灯火阑珊,陷入了沉思之中。 六年,已经六年了,终于要见分晓了么?(。) 第六十二章 阴阳之力 邾国公府,听涛院内,宇文温正和儿女们一起做游戏,他难得有空亲子,所以要想尽办法吸引小家伙的注意力,让他们亲近亲近“阿耶”。 为了避免慈母出败儿,宇文温没让尉迟炽繁等人在场,不过他也没打算抖起做阿耶的威风,只是避免儿女黏着阿娘太过娇气。 案上摆着一盆青柠檬,当然这个时节柠檬还没成熟,而宇文温也不打算吃。 他的长子鹊哥,正拿着一个柠檬用双手用力揉,小脸蛋红扑扑,看得出正在用力;老二棘郎则是从一旁的小碟子里拿东西,往兄长递来的柠檬上扎。 一头尖一头平还带圆孔的铜片、锌片,棘郎往每个柠檬上各扎一个,然后把扎好的柠檬递给姊姊。 宇文娥英和妹妹浣奴一起,用细细的铜线将每个柠檬上的铜片和锌片相互间连起来,第一个柠檬的锌片,接在第二个柠檬的铜片上。 按着后世课堂上的说法,这叫“串联”,而宇文温如今教儿女们做的,就是水果电池。 在六世纪的南北朝时代做出电池,会不会因为违反位面法则引来天雷,把他轰成齑粉? 天地良心,水果电池的原理很简单,实现起来也很容易,没有柠檬的话,苹果、梨子都可以,无非是金属锌有些超前,但换成铁片也是可以的。 小家伙们分工协作,二十个水果电池很快“串联”完毕,宇文温指导鹊哥接上一个闸刀开关,然后让棘郎接上一个电铃。 宇文温再逆天也做不出电灯泡,所以趣味科普实验里的水果电池表演,没办法用灯泡来让孩子们有直接的认知,所以他做出了简易的电铃,作为灯泡的替代物。 电铃的原理很复杂么?不复杂,利用电磁铁和简单的接触电路可以实现。 一个末端挂着铃铛的薄铁片,向右接触导线,左边是电磁铁,两者距离很近但不接触,这就是简单的电铃。 电路连接:电池一极、开关、电磁铁、带铃铛的薄铁片、电池另一极,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电路,用涂了桐油的铜线做导线,用闸刀式开关控制电路。 通电后电磁铁把铁片吸过来,但与此同时铁片和右侧导线脱离接触,也就是导致电路断开,没了电那么电磁铁失效。 电磁铁失去磁力,铁片又向右恢复原来的形状,再次和导线接触,电路接通,电磁铁生效再把铁片吸过来,结果就断电,再度失去磁力。 铁片左右来回动,末端的铃铛就跟着晃动被摇响,很简单的原理,唯一需要的就是电,二十个柠檬电池产生的电量,已经足够了。 原理很简单,却把小家伙们吓了一跳,年纪大些的宇文娥英还好,鹊哥和棘郎吓得一哆嗦,浣奴直接眼眶发红嚎啕大哭起来。 宇文温抱起小女儿哄着,而鹊哥和棘郎经历了初期的惊吓后,饶有兴趣的玩了起来,合上闸刀开关,看着那铁片来回摇,小家伙们愈发觉得有趣。 “阿耶,这是怎么回事?” “柠檬里面有妖怪么?” “有妖怪?妖怪在哪里啊!阿耶我怕!!” 屋子里热闹非凡,小家伙们叽叽喳喳的问个不停,宇文温大概解释了一通,当然他不可能用后世的电学知识来说,只能是用玄学。 柠檬揉过以后,充满了酸液(电解质),插上铜条和锌条之后,那就形成了阴阳两极,铜为阳,锌为阴,然后把许多柠檬用铜线“串联”,那么就能引出洪荒之力...阴阳之力。 玩过了柠檬电池,宇文温又开始讲故事,虽然讲得口干舌燥,但儿女们都听得津津有味,围坐在阿耶身边,时不时问一些异想天开的问题。 宇文温在府里的存在感分强弱两个极端,对于女眷来说,他的存在感很强;但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郎主经常“昼出夜归”,白日在府里基本没可能遇见。 这都没什么,一如现代社会,可能多数基层员工都没当面见过公司的董事长,这不妨碍公司正常运转,宇文温只需要“将将”,所以无所谓存在感。 但对于儿女可不行,他的存在感低,教育儿女可就没权威了。 子不教,父之过,他的长子、次子如今已有五岁左右,正处于熊孩子第一阶段,不好好管教迟早升级“熊孩子二阶”,到那时再纠正就晚了。 怎么教? 一个平日里连影子都见不着的男人,据说是我阿耶,难得见一次面,不是说这个不许做,就是说那件事做得不对,一言不合就咆哮,骂人骂得狗血淋头。 动完口又动手,扯耳朵、打手心、打屁股、抽鞭子,你这么残暴,我投错胎了吧! 宇文温将心比心,换成儿子的角度来想,若是他阿耶是这种人,心里早就拧上了,现在小就先忍着,等到有一日... 最好的例子就是宇文邕和宇文赟父子俩,周武帝宇文邕英明神武,奈何家教失败,儿子品性一个比一个差,他知道太子宇文赟不成器,奈何其他儿子更加不成器,想换没得换。 这孩子即位后会不会丢了江山?有可能,所以朕要留下忠臣、能臣,还有齐王一起辅佐他。 结果装好孩子终于熬到头的宇文赟,继位后立刻露出本性,先帝留下的忠臣、能臣还有贤王,全部被杀个精光,才两年多就玩脱了,江山变色。 老子再能干有何用,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基业,不成器的儿子瞬间败光。 所以呢,教自然是要教的,但先要有父子之情,不然迟早变仇人,宇文温知道家教的重要性,但又不是幼教专家,只能按着那个时代的父亲如何对他,来个照猫画虎。 陪着儿女玩,好歹拉近一下关系,一味摆出严父的高压姿态,儿女肯定走极端,要么变成腹黑演技派,等到老头子老了压不住了,就强力反弹秋后算账。 要么变成唯唯诺诺的窝囊废,没有主心骨,极度恋母俗称“妈宝”,要么被母亲操纵,要么被强势媳妇或小妾操纵。 两种例子在历史上比比皆是,全部都是坑爹货,宇文温不希望被儿子坑爹,所以现在就得下功夫,好好教育下一代。 亲子活动持续到太阳落山,宇文温让仆人收拾好并端来饭菜,和儿女们一起吃完晚饭,等得小家伙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之后,他开始忙自己的事情。 柠檬已经清理干净,但那个简单的电铃还在,宇文温从房间一处柜子里提出个木桶,放到书案前。 木桶有盖,盖上露出两个小孔,宇文温分别将一根铜条和一根锌条插进去,浸没在桶里的饱和食盐水中,又将电铃的两根导线分别接到金属条末端的孔洞里。 侧耳倾听,没听见府邸上空有雷声大作的迹象,想来天诛什么的不大可能出现,宇文温合上闸刀开关,急促的铃声随即响起。 水果电池?铜锌原电池才给力!(。) 第六十三章 打死我也不说 原电池原理,初中化学知识,将铜片和锌片浸入硫酸溶液里,锌片发生氧化反应失去电子,是为负极;铜片发生还原反应得到电子,是为正极。 化学能变成电能,很简单的原理,宇文温弄不出硫酸,所以用饱和食盐水做电解质,效果差一些,但还算堪用。 逆天么?天晓得,重现这么简单的原理都要被雷劈,老天爷的阈值也太低了。 电池有了,但如何应用是个大问题,首先就是电压、电流强度怎么测量? 现代的电学知识里,电压单位是“伏特”,电流强度单位是“安培”,电阻单位是“欧姆”,电容的单位是“法拉”。 这些他都记得,可随后面临的问题就是:这些电学单位的定义是什么? 电压要多大,才是一伏特?电流强度要多大,才是一安培? 他哪里知道这些单位的定义是什么,当然对于此时的宇文温来说,伏特、安培,这些名词已经无所谓了,核心问题就是电压、电流的计量单位如何确定和测量。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在确定电学单位之前,先得有东西能测出电流、电压的大小。 将导线绕在铁钉上做出简单的电磁铁,导线中通过的电流大小,直接影响电磁铁的磁力,电流越大磁力越强,那么被其吸引的指针转动幅度就越大。 这是残存在他脑海里为数不多的电学知识,但能做出简易的电流计。 有了电流计,串联上电阻便可改装为电压表,其指针偏转靠通过表内的电流决定,读数则等于电压表本身作为电阻所分得的电压。 能测出电流、电压,那么根据欧姆定律,电流等于电压乘电阻,就能算出电阻。 这是初中物理知识,许多人毕业后就忘了,不过他可没忘,虽然做出来的电流计、电压表很简陋,但这已经足够了。 用特定体积和浓度的饱和食盐水做电解质,特定尺寸和重量的铜片、锌片做正负极,以此做出来的原电池,测上若干次电流和电压,其平均值就是标准单位。 为了对两位科学家致敬,电流、电压的单位依旧是安培和伏特,当然此时的定义,已经和那个时代不同了。 我的电学我做主,宇文温就是这么想的。 所以有了电就得有光? 奈何他不是天才,电灯泡做不出来。 初中物理知识,电磁感应定律,借此可以制作出发电机,然后反推出电动机,工坊里水力发电的原理验证机已经有了,结果在不幸电死几个人后,进度无限期冻结。 安全第一,用电安全不是开玩笑的,所以要一步步来,“强电”玩不起,那就玩“弱电”,先把原电池实用化。 宇文温今日本来还要让儿女们体验一下另一种装置,不过时间来不及了,所以他现在便自己拿出来温习温习,以便下一次能好好的进行讲解。 这个装置和那简易电铃差不多,都有电磁铁,也有一个薄铁片,只是铁片的另一头没有挂铃铛,所以只是个衔铁。 电路很简单,电池一极、闸刀开关、电磁铁、电池另一极,那衔铁不在电路之中,而是在电磁铁上方。 宇文温把这装置接上电池,随即合下闸刀开关,电路接通后电磁铁生效,产生的磁力将其上方翘着的衔铁吸下来,断开闸刀后,电磁铁失效,衔铁随即上翘恢复原状。 也就是说,在这个电路里,借着电磁铁、导线和原电池,可以做到让衔铁的动作和闸刀开关的动作一致,一起落下,一起抬升。 思路放开一些,如果导线足够长,那么这个电路里面,电池和闸刀开关可以放在一个地方,而电磁铁和衔铁可以放在很远的地方。 当一个人合下闸刀时,另一个地方的那个衔铁也会同时落下;闸刀和衔铁之间的同步性,按照特定规则来传递简单信息。 电话弄不出来,但另一个东西可以试试,不是么? 。。。。。。 夜色下,西阳城北郊湖畔,邾国公的湖畔庄园一隅,两间相距大约三十步的房间灯火通明,房间内均有几名年轻人在忙碌着。 两个房子的顶部立着架子,上面连着一条长线,这根线不是一般的线,而是叫做“电线”。 铁质双绞线,单根铁线涂有桐油,又包着一层红色防水油布,和另一根包着蓝色防水油布的铁线绞在,一根更粗的双绞铁线就做成了,外层同样包着防水油布。 得益于水力拔丝机的帮忙,单根铁线能在保证基本强度的情况下拉得很细,可即便如此,铁质双绞线的分量也不轻,即便是在这条电线总长也才五十步的情况下。 东边的房间内,几个木桶一字排开,其盖上都分别插着铜棒和锌棒,是以饱和食盐水为电解质的铜锌原电池,相互间用导线串联起来,为一个电路供电。 那个电路上有个装置很简单,是一个摆在案上类似闸刀开关的东西,不过闸刀把手变成了方便手指按压的凹形圆盘,其下端呈锥形,按下之后可以和底盘上的铜条接触。 这闸刀开关形状特别,所以有了新的名字,叫做“电键”。 “电线连接完毕,请检查电路!” “电池检查完毕,电流正常,电压正常!” “译电员,按着这几个字开始译码,你,负责审核!” “译码完毕!” “复核完毕,确定无误!” “按电铃,通知他们准备开始!” 一人拉下案桌上的闸刀开关,与此同时,西边房间内一个电铃响起,这是东边通知西边,就要开始了。 他们同样拉下一个闸刀开关,东边房间内的电铃也随之响起,那是西边通知东边,他们准备好了。 东边房间内,一个年轻人拿着译电员递给他的纸条,按着上面写着的一组组由点、划组成的符号,聚精会神的按动电键。 电键短按代表“点”,长按代表“划”,而电路将电键的动作,传到了西边房间内的衔铁上,衔铁的末端有一只炭笔,在人力手摇带着移动的纸条上画着点和划。 衔铁共有三组,摇纸条的也有三人,三组衔铁同时在纸条上记录着点和划,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衔铁不再动作,而铃声响起,说明“发送”结束。 等候多时的人们,分三组拿起纸条,一人在本子上抄着那些点、划,列成一组一组的符号,那是郎主教的“阿拉伯数字”。 另一人则翻阅着对照表,查出那一组组数字对应的汉字,然后写了下来。 反复校对几次,确定无误之后,三组人将结果汇总,点、划最后终汇聚成一句话:打死我也不说。 “咦?这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一会你过去,他们问你,你是不是说‘打死我也不说’?然后就被他们打了?”一人促狭的说着。 “啊?那,那我该怎么说?” “笨蛋,把写有内容的纸拿过去,让他们自己看。”(。) 第六十四章 距离 万里无云,晴空下湖畔边,一大群鸽子绕着湖畔庄园“仆仆”的飞着,这是邾国公府养的鸽子,规模蔚为壮观,连同大片湖景一起,已成了西阳城外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大家都知道邾国公嗜食鸽肉,而乳鸽,鸽子蛋的各种做法,也是其名下五味斋的菜色之一,所以外人对于这里如此规模的鸽群都习以为常。 鸽舍外空地上,宇文温正带着儿女们喂鸽子,小家伙们欢呼雀跃,拿着鸽食不停撒着,四周都是“咕咕”声,颜色各异的鸽子们落在地上,把他们围起来。 宇文温带着家眷来湖畔庄园小住几日,原本也要带堂侄(侄子)宇文理、小舅子萧瑀一起过来,不过两位正好这几日要和好友孔颖达在州学“组队”辩论,所以就没有同行。 说是小住几日,结果住了就不想回去了,尤其是小家伙们,三个最小的留在府邸,由留守府邸的尉迟炽繁带着,而前面四个大的就在庄园乐翻了天。 城里府邸对于他们来说,有点像笼子,而湖畔庄园才是有趣的地方,所以原定小住几日,看来还得再延长一段时间。 宇文温担负着亲子重任,又不能抛下公务,所以即便是在这里,也是从白天忙到晚上,陪着儿女玩,处理事务,晚上还得“交公粮”。 交完公粮还得“加一个钟”,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回城到官衙“上班”,下午回来继续陪着儿女玩,所以他忙得很。 喂鸽子很惬意,但鸽屎糊脸就不那么惬意了,宇文温擦掉脸上的一泡鸽屎,看着这一大群自己的心血,非但没有恼怒反倒十分欣慰。 近代以前,长距离通信一直是个问题,信鸽勉强堪用,所以宇文温花了血本来培育、选育信鸽,迄今已有六个年头,成果斐然。 一代代的筛选,得到了能够稳定飞行千里的信鸽,如今能从邺城飞回西阳的信鸽已经越来越多,为他带来千里之外邺城的各种信息。 飞鸽能传书,在这个时代没多少人知道,所以为了掩人耳目,他索性养了一大批鸽子,信鸽、肉鸽混在一起,即便是担上“嗜吃鸽肉”的名声也在所不惜。 “阿耶!鸽食没有了!” “啊?啊,阿耶这里有,这里有...” 一家人正其乐融融间,有名仆人来到附近等候,垂手而立一声不吭,杨丽华见状心知此人有事向宇文温禀报,赶紧和萧九娘一起带着小家伙们去旁边玩耍去了。 宇文温向别墅走去,那人紧紧跟随,来到书房后,开始向宇文温汇报工作。 他负责“电报”小组,而该小组从事的相关工作,其“密级”在府里是排名前列的,直接由郎主宇文温指导。 电池,电磁铁,铜线/铁线,有了这三样东西,他们在宇文温的指导下,终于初步实现了技术构想,但接下来的工作还有很多。 “电报实验得如何了?” “回郎主,已经试验过了,没有问题,如今大家正在练习发报。” 男子说到这里,将一个小册子捧了上来:“郎主,电报的对照表编制完成,请过目。” 宇文温接过小册子,细细的翻看起来,这是电报传递信息的关键,能把文字从电线的一头通过电流“传送”到另一头。 常用汉字就有上千个,想要通过电报的电键传送那是不可能的,所以要用编码来转换。 电键传送信息,最基本的要素只有点、划,然后根据组合来代表不同的对应信息,也就是“电报码”,宇文温参考那个时代的汉字电报码原理,让手下山寨了一份出来。 以他的名字为例:宇,数字编码1111;文,数字编码1112;温,数字编码1113。 电报码用点和划对数字“1”至“9”还有“0”编码,发电报时发的就是这一组组数字,然后接收方根据这一组组数字,按着汉字电报对照码“翻译”出相应的字来。 “做得不错,让他们多加练习。”宇文温将那小本子收好,这是递交给他“存档”的。 “电报的实验,按着计划一步步来,不求快,但求稳。” 宇文温详细过问了电报小组的情况,待其退下之后,自己一个人陷入沉思。 用信鸽进行长距离通信,问题不是没有,最大的一个问题,还是出在鸽子的归巢习性上,简单来说,要用信鸽往一个地方传信,所用信鸽的巢必须在这个地方。 也就是说这只信鸽得在目的地长期生活过,否则就不能利用其归巢的习性送信。 宇文温在西阳城,想要用飞鸽传书给邺城送信,那就得有在邺城长大的信鸽,所以要达到这种目的,他必须在邺城养鸽子。 在一个地方养一群鸽子,可以解释为“嗜吃鸽肉”,但在外地又养了一群或几群鸽子,再解释为“嗜吃鸽肉”就是掩耳盗铃了。 有心人可以猜得出其中必有蹊跷,宇文温想尽量对飞鸽传书保密,所以信鸽的繁殖地颇受限制。 要在某地向西阳进行飞鸽传书,先得从西阳带着信鸽过去,信鸽用完之后,还得来西阳拿鸽子,及时性有些差,更别说鸽子在半路上会出各种意外,所以至少要双重备份,一次放飞两只以上。 这有些麻烦,但勉强堪用,可一旦他转到别处任职,那辛辛苦苦养起来的一群鸽子就作废了,得孵化下一代在新地方成长起来。 有问题就要想办法解决,不如索性脑洞大开搞个黑科技,来个无线通信? 搞不出来,免谈,无线通信看起来原理简单,实际上根本他没有那技术水平,不要说无线电话,就是无线电报都弄不出来。 所以宇文温退而求此次,试图点开“有线电报”的科技树。 电报,让长距离可靠通信有了可能,即便是有线电报,在这个时代也是一件神器,这可是19世纪才出现的装置,在这个时代就是黑科技。 古代无论中外,幅员辽阔的帝国再大都有个极限,那就是距离。 太远的距离,让中央政府的号令不能及时传到边疆,山高皇帝远,封疆大吏自成一统,实际上和独立王国没区别,飞鸽传书也许能用一用,但依旧是杯水车薪。 如果能解决长距离传递信息的问题,那就可以突破传统的疆域极限。 现在有了有线电报,那么宇文温就可以开启洪荒之力,走上人生巅峰?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电报想要实用化,首先得解决实际的技术问题:同一条电线上,能否让多点都能接发电报? 如果只是起止两端之间接发电报,那么实用性就大打折扣,而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宇文温是不知道的,所以要不断研究。 一年?五年?十年?天晓得什么时候研究出来。 而另一个问题就是成本,架设有线电报的线路需要成本,而维护这条线路的畅通,则需要更大的费用,线路越长,相关费用越高,这不是他以一己之力能承担得起的。 中央政府需要有线电报,这能有效加强对地方的控制,而作为地方官的宇文温,现在推广电报就是作茧自缚:这和往自己脖子上套绞索没区别。 没有电报,还可以山高皇帝远,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有了电报,早请示、晚请示,搞不好移防一幢兵马都得请示,想装疯卖傻都没机会,一如被婆婆管着的小媳妇。 不过呢,万一哪天媳妇熬成婆,那就不一样了!(。) 第六十五章 约定 长安,一队气势威严的车驾停在太师府前,一人在左右簇拥下从府里走出,正是隋国天子杨坚,他此次出宫是前来探望病重的太师李穆。 太师李穆已经卧病在床月余,即将油尽灯枯,所以杨坚也算是来见其最后一面,按年纪李穆是他的父辈,也是拥立他为天子最为有力之人。 正是因为拥立有功,李穆位极人臣,家中子弟一百余人在朝为官,即便是还在襁褓中的婴儿,都受封仪同,一门上下尊贵无比。 李穆之子李雅,送走了天子后转回寝室,见着面色苍白的父亲,不由得黯然。 “陛下走了么?”李穆开口问道,气息微弱。 “父亲,陛下回宫了。” “带他过来吧。” 李雅点点头随后转身离开,片刻后,带着一人走了进来,那人蒙着脸看不清楚真面目,来到李穆榻前随即跪下:“父亲。” “我不再是你的父亲,你,也不是我的儿子。” “父亲!” 那人不住的磕头,李雅站在一旁神色黯然,也没劝阻。 李穆有十几个儿子,长子、次子早亡,还有几个儿子殁于王事,李雅是诸子之中最年长者,而面前这个跪地的,是李穆的不孝子,李荣。 不久前,李荣为其幼子讨要官职,天子允了,可李穆却发怒了,认为李荣的行为有辱门风,有要挟朝廷之嫌,上表请天子收回成命。 天子多次居中调解,李穆只是不肯,最后还将李荣逐出家门,父子恩断义绝。 磕了许多头,李荣的额头淤青,见着弟弟有些发飘,李雅赶紧上前将其扶助,随即看向李穆:“父亲,九郎就要走了,就让他再看父亲一面吧。” 他语音哽咽,几乎要落泪,李穆躺在榻上侧过脸,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尤其是那个已经被自己逐出家门的李荣。 “按那日所说,九郎...李荣,不在是我李家的人了。” “家中子弟,不许再和李荣来往,李荣一家人往后日子过得再怎么艰难,谁也不许帮他。” 说到这里,李穆剧烈的咳嗽起来,李雅见状上前帮父亲揉着后背,片刻之后咳嗽稍缓,李穆继续说道:“同样,如果李家日后败落,家破人亡,也和你李荣毫无关系!” 李荣无言只是泪流满面,事到如今,他只能按着先前的约定,从此和家族分道扬镳,再次给父亲磕了几个头后,蒙上脸跟着李雅离开。 父子之间的最后一次见面,让李穆耗尽了大部分精力,留在人世间的光阴,已经不多了。 他子孙满堂个个富贵,已经没有太多遗憾,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另一种办法,为李氏留下血脉以防万一。 人生七十七个春秋,李穆经历的事情太多,是非对错已经无所谓,只有让家族的血脉流传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五十多年前,魏国的关陇一带爆发大规模叛乱,朝廷派兵入关中平叛,当中一将名叫宇文泰,时年二十三岁,而时年二十岁的他,为其帐内亲兵。 李穆及其两名兄弟屡立战功,成为宇文泰的元从,一起走过风风雨雨。 东西魏大战,邙山之役,乱军之中,李穆急中生智救了中箭坠马的宇文泰,李氏三兄弟的命运,和宇文氏紧紧绑在一起。 宇文泰病重但儿子年幼,所以宇文泰让亲侄子宇文护辅佐儿子,守护宇文氏的江山,结果此人接连害死两个堂弟,作为宇文泰的元从,李氏兄弟哪里能视若无睹。 李三郎李远,因为儿子策划推翻宇文护,自己被逼自杀,儿子也几乎被宇文护杀光,杀到最后李二郎李穆愿意用自己一个儿子换命,为弟弟李远留下血脉。 宇文氏的追随者分成帝党和晋王党内斗,为了保住宇文泰儿子的皇位,李氏兄弟流了太多血,而晋王的党羽中,就有尉迟迥、尉迟纲两兄弟,这让李穆咬牙切齿。 混账薄居罗,做宇文护的帮凶,你对得起你舅舅么! 所以大象二年五月,尉迟迥准备在邺城起兵反杨,邀请李穆共同举事时,李穆毫不犹豫把使者抓了送去长安。 宇文氏的江山,他们已经尽过力,宇文泰的不肖子孙不争气,和他李穆没关系,李家已经为宇文氏流过太多血,不想再折腾。 杨坚和尉迟迥,李穆绝对不会选择尉迟迥,所以站在了杨坚这边,即便对方后来篡位以隋代周,对于李穆来说也无所谓,李氏一族的前途,才是他考虑的重点。 子弟上百人为官,满门富贵,他无愧列祖列宗。 想到这里,全身的力气渐渐散去,李穆觉得身子渐渐发冷,大限将至,无怨无悔,只是对九子李荣有些愧疚,为了保住家族的血脉,只能委屈这个儿子。 隋国的局面已经稳定下来,按说不会有什么问题,所以李穆觉得子孙们应当能安享富贵,当然若干年之后新天子继位时会如何,已经不关他事。 本该就此撒手而去,可如今的局势有些微妙,周国已经老实了两年,别人如何想不知,可李穆却总觉得不踏实,他认为肯定有大事发生。 还能有什么大事,无非是周军倾尽全力进攻罢了,邺城的尉迟迥,年纪比他还大几岁,看来也没几年好活,以李穆对尉迟迥的了解,不难猜出这老对头要奋力一搏。 隋国应当能熬过去,熬过去后,就轮到杨坚发力了,可万一熬不过去呢?所以李穆要想办法。 如果隋国仍在,那么李家依旧富贵,被赶出家门的李荣只能艰苦度日,李家没有谁再会认他是自家人,即便穷途末路沿街乞讨也不会有人帮。 如果周军攻入长安,尉迟迥清算时不会放过“附逆”的李穆子孙,那么李荣一家便有机会在大清洗中活下来,留下一丝血脉。 这就是乱世之中,家族的生存之道。 无奈的选择,但无论如何,都要让家族血脉流传下去,哪怕是多面下注,数百年来,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 想到这里再无牵挂,最后一丝意志消散,视线朦胧,四周渐渐变得安静,唯一回荡在耳边的,是那爽朗的笑声:“李显庆,好名字,我是宇文泰,叫我黑獭也行!”(。) 第六十六章 一叶知秋 初秋,隋国太师李穆病逝于长安,天子为此罢朝三日,派遣黄门侍郎监护丧事,赐马四匹,粟麦二千斛,布绢一千匹,下葬之日,命百官护送其灵柩到城外,由太常卿以太牢之礼祭奠。 重臣病逝,杨坚有些神伤,当年他以隋代周,李穆给予了很大支持,如今这位国之栋梁离去,让人唏嘘不已。 但杨坚没神伤多久便忙起来,因为他没空发呆,而根据派往周国的细作传信所报,种种迹象表明,周国最近有些不对劲了。 还能有什么不对劲,无非是蠢蠢欲动罢了,休息了两年后觉得身强体壮,又要大举进攻,不过不要紧,隋国也已经做好准备。 这两年他可没有虚度光阴,数年前气焰嚣张的突厥,现在已被杨坚派出去的长孙晟用离间计弄得东西分裂,再无暇南下。 没有了掣肘,就可以全力应付东面的周国,而周国却被其南面的陈国掣肘,多多少少都要分心,但陈国对于周国来说,不过是疥癞之疾,还有一个问题,才是周国最大的隐患。 杨坚正值壮年,而邺城的那位尉迟丞相已经垂垂老矣,所以时间在杨坚这边,即便此次周国大举进攻,隋国只要守住就好。 守得住么?守得住,周军最大的依靠无非是“轰天雷”,这轰天雷用来攻城犀利无比,但招数隋国已经熟悉了,所以也有相应的克制办法。 隋、周两国交界的各处要地,隋军均布下重兵防守,周军即便是倾巢而出西进,最后也只能是落得顿于坚城之下虚耗粮草的下场。 周军再被挫败一次,好容易积攒起来的信心和士气,大概就彻底散了,接下来几年会老实很多,而老尉迟大约也要走了。 接上位置的小尉迟,无论是尉迟顺还是尉迟惇,要想压住宇文亮会很吃力,而宇文亮也不会放过机会,必定趁机扩权。 尉迟氏和宇文氏的矛盾迟早要爆发,要么是尉迟氏如同东魏的高氏那般取而代之,要么是宇文氏来个强力反扑。 无论是哪种,周国必定陷入内讧,杨坚就等着这个机会,联合江南的陈国,借机渔翁得利。 这是杨坚和心腹大臣反复商议了多次的结果,所以他是充满信心,按着议定的方案以防为主,适当出击,一如当年西魏对东魏。 想到这里,杨坚的思绪转到另一件事情上,那件事情让他有些恼怒。 隋国建立,新朝自该有新气象,杨坚将周国的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制,改为三省六部制,减免赋税徭役,与民生息,推出许多新政颇得民心。 国力恢复,百业兴旺,但有一项措施却迟迟不能落实,那就是制定新朝的雅乐正声。 隋国的乐府,一开始自然是沿袭周国的乐曲,可是用前朝的乐曲,歌颂前朝的功德,这像什么话! 开皇初年,有大臣上奏说礼乐崩坏其来自久,如今太常雅乐并用胡声,请朝廷依据梁国旧事,考寻古籍。 按说梁国的雅乐与两汉、魏晋一脉相承,据此修订隋国的雅乐很合适,可杨坚觉得不合适:亡国之音,太不吉利了! 所以他下令乐官乐工检校乐府,改换声律,要制定出隋国的“雅乐正声”来,但是效果不佳,所以杨坚随后命太常卿牛弘,国子祭酒辛彦之、国子博士何妥等议正乐。 这一议就是数年,杨坚觉得很郁闷,这几年来乐府用的还是前朝音乐,朝会、宫廷酒宴等重大场合演奏的依旧是周乐,这就是在打他的脸。 定个雅乐正声迟迟定不下来,莫非乐府里有前朝余孽心怀故国? 杨坚大怒,正要严办前朝余孽之际,有大臣进谏,陈述了个中缘由,他细细看了几遍,才发现是自己想偏了:要想制定雅乐正声,确实不容易。 永嘉之乱,衣冠南渡,掌握了雅乐的晋国乐工,因为天灾**伤亡惨重,幸存的分为两拨,一拨逃离洛阳南下进入荆襄之地,为东晋所用,历经宋、齐、梁的朝代变更。 另一拨乐工没能逃离洛阳,为北方各势力掳掠,随着朝代变更,流离失所,许多乐曲、乐器已经失传,无论南北,雅乐经历几次分崩离析,多有遗失之处。 要想修正雅乐,得把南北雅乐合在一起研究,可这样也很复杂,南朝雅乐只是缺失,而北朝的雅乐不但缺失,还掺杂了诸多胡音。 北朝魏国分裂为东西魏,东魏为高齐所代,西魏为宇文周所替,周武帝聘突厥阿史那氏为后,陪嫁的嫁妆中,有为数众多的西域乐工,故而周乐又引入了龟兹的乐曲。 周灭齐,北朝雅乐再度一统,周乐已经掺杂着许多胡声,而南朝的雅乐,又增加了清商新声,如何去伪存真,如何修补缺失,就是问题所在。 纯粹的学术问题,杨坚听了就头大,再不甘心也只能等,毕竟事关国体,要是为了赶时间结果出纰漏,那就会贻笑大方,史书留名。 识音之士为了“乐议”,争得是不可开交,谁都引经据典言之凿凿,听起来都很有道理,结果意见大多对立,杨坚看着奏章左右为难,都不知道该听谁的。 这种事就由识音之士去争,何时争出结果就何时定下来,不过杨坚却有些担心,因为他从这件事察觉出一些端倪:结党营私! 乐议,各方人士都有着自己的见解,然后其亲朋好友,为其摇旗呐喊,雅乐之争,已经有超过学术范围的苗头。 更有甚者,开始发动门生故吏,诋毁对立方的品行,学术争论,开始变成派系之争。 是他们一边的就支持,不是的就反对,只对人,不对事。 怎么回事?只对人不对事?正常的争论不该是只对事不对人么?你们拉帮结派、结党营私,想干什么? 作为天子,伫立权力巅峰的孤家寡人,杨坚本能产生警觉,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要采取相应对策来解决问题。 一叶知秋,乐议之争,其实就是朝政的影射,世家大族、门阀权贵,其子弟还有门生故吏遍及朝野内外,无论是京官、地方官,州郡兵还是府兵、禁军,都有他们的脉络。 这些人,名义上是朝廷的官员、将领,可紧急关头上听谁的还用想么? 他们会优先考虑家族利益、个人利益,至于朝廷的利益,最高也得排在第三位,所以结党营私是必然,而这就是一个国家的毒瘤,会致命的。 那又怎么样?御座上换个皇帝,和世家大族们有关系么?无非是能否从中得到好处而已。 大象二年的惊变,世家大族、门阀权贵,可以毫不犹豫的抛弃宇文氏,拥立杨氏为主,杨坚便是以此登上巅峰,所以他再清楚不过其中门道。 刚刚故去的太师李穆,可是周太祖宇文泰的心腹元从,地位不低,按说是宇文氏的肱股忠臣,结果却选择了家族利益为先,毫不犹豫的抛弃了旧主。 这些世家大族既然可以抛弃宇文氏,拥立杨氏,想来某日情况有变时,也能抛弃杨氏,拥立别家吧? 比如说陇西李氏? 朕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第六十七章 所见略同 琢磨着当前朝廷政局,杨坚梳理自己的思绪,关陇士族门阀是隋国建立的一大助力,甚至是当年周国建立的一大助力,可他们既然能帮忙,也能帮倒忙。 杨坚自信有办法压制住这些门阀、士族、权贵,可他的儿子怎么办,压得住么? 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今日的忠臣,明日说不定就是新朝的从龙功臣,若周武帝宇文邕没有英年早逝,那么现在隋国的肱股大臣,大约还是周国的栋梁。 杨坚如今正值壮年,他觉得自己至少还能活上十几二十年,但如何避免日后儿孙被权臣废立,江山化作他人之物,是一个需要考虑的长远问题。 首当其冲的,就是世家大族把持官员选拔这一弊端,结党营私必须打击,而官员的选拔制度也要改革,这才是釜底抽薪之策。 否则不管真么选拔,选上来的都是世家大族子弟或者族人,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压制世家大族,需要一股力量,外戚、宦官、宗室,数百年来各朝各代的经历表明这些力量根本靠不住,杨坚自己就是外戚上位,所以他需要新的力量,那就是寒门士子。 否则光凭皇帝一个人,一旦不小心打破朝堂势力平衡,很容易出问题,更别说幼帝登基,迟早要完蛋。 让寒门士子有机会被选拔,这样他们的官途和朝廷紧密相连,不是受益于家族门第,不是受益于荫庇,对于朝廷的忠诚度要高得多。 说是这么说,可做起来就不是那么容易,官员选拔,九品中正制断了寒门士子的上升通道,而察举制也好不到哪里去。 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 察举制再好,最后选出来的人才,就是这种废物,杨坚要加强帝权压制世家,那就得通过合适的制度来选拔人才,让寒门士子有机会做高官。 他思索了很久,心中有了腹稿,新的选拔制度和察举制有别,杨坚称之为科举,就是开科取士。 无论出身如何,想要当官就得参加考试,朝廷通过考试选拔官员,只有具备真才实学才能通过考试做官。 这样就行了么?不行,关键就在于考试,要想通过考试,就得有学问。 学问,如今是世家大族占优势,原因就是财力,世家大族有族学,请得起大儒教授经学知识,族中子弟不用为生计奔波,从开蒙起可以一直专心读书。 寒门士子哪里有如此好的条件? 更何况读书也花费不菲,请先生在家教书,或者去学馆拜师求学,这都要钱粮,平日里消耗的笔墨纸砚,累计起来费用也不低。 可以预见,如果开设科举,最初几年即便是考学问,整体而言寒门子弟也未必考得过世家子弟,所以如何降低读书的成本,是顺利推行科举的关键。 杨坚已经有了计划,他要在州郡大兴官学,让寒门士子有机会读书,而至于如何降低读书成本的问题,关键在于书籍。 知识的传播需要书,书的流传要靠手抄,即是所谓佣书,所以一本书的价格不便宜,而练字需要纸张,纸张也不便宜,解决了这两个问题,就能有效降低读书的成本。 可就在他想办法解决的时候,有人已经解决了。 小兔崽子,朕跟你没完! 即便过了六年,杨坚一想到某人就无名火起,将近三年前,他派人去山南救女儿杨丽华,结果功败垂成,后来看了女儿的来信后,便没再派人去西阳城。 这指的是没派人去西阳城再行搭救之事,但不代表他不派人去刺探消息,而探来的消息里,隐含着一些重大发现。 杨坚面前的案上放着几本书,之所以称为“本”而不是通常所说的“卷”,那是因为这真的是几“本”书,是黄州书商装订成册的。 别出心裁的装订方式,每一“页”纸双面都有内容,实实在在的省纸,而黄州书的亮点还不光在于此。 雕版印刷术,是黄州书商公开的技术,先在木板上用反体字雕刻好内容,然后刷上墨,再把白纸盖上去,所谓“印刷”便是如此。 据杨坚所知,长安已经有书商开始组织人手进行“雕版印刷”,这种印刷术的制版成本高,但大批量印制书籍很方便。 长安书商出的书同样也是装订成册,但是即便如此,价格依旧和不远千里运来的黄州书差不多,书肆里的黄州书一直热销,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 问题出在纸上。 这在黄州也不是秘密,黄州书商出的书,纸张不光质量好,价格也便宜。 所以黄州书商装订的书价格低廉,装订成册的书,可以很方便的同其它货物一起贩运,南来北往的商人,在贩运大宗货物之际,顺便捎带上几箱书不是问题。 隋、周两国敌对,边境要地重兵云集,但这不代表能挡住商人们趋利的本能,数百年来俱是如此。 如此一来,即便是在长安,黄州书的价格也很有优势,杨坚派人在长安书肆买了许多书,尤其是全套《华林遍略》和《修文殿御览》。 装订和印刷质量都很精美,即便不看,拿来摆书架也是不错的,有这两套类书摆在御书房,接见臣子时气势都强了许多。 但杨坚关注的不是这个,而是宇文温到底在想什么。 雕版印刷术,改良的造纸术,据细作探得的消息,是“独脚铜人”一手推动的,杨坚觉得这小兔崽子借此印刷书籍赚大钱可以理解,但为何不对雕版印刷术保密? 做买卖,自然要把赚钱的要领当做秘密守住,这位倒好,主动向外人介绍其中奥妙,以至于长安这边的书商知道了,想来建康、邺城、江陵等地也都通晓“雕版印刷”的奥妙。 是狂妄自大,认为别家竞争不过自己? 亦或是手头上有更好的印刷术? 一想到这里,杨坚有些期待,他觉得宇文温手上肯定有更好的印刷术,可以用更加低廉的成本印刷书籍,而这就是他一直需要的。 大量廉价的书籍,能让更多的人读得起书,当越来越多的人读得起书,那么世家门阀对知识的垄断就被打破,接下来推行科举就是水到渠成。 也许要花上十年、二十年,开设科举的条件才成熟,但杨坚等得起,他如今正是壮年,觉得自己再活上十几二十年应该不成问题。 苦活、累活、脏活,就由朕来做,二十年后,儿子继位的时候,朕亲手种下的这棵小苗就已成长为参天大树,儿孙们可以在树下乘凉了。 只要儿子争气,不,只要能守成,那么大隋的江山,会代代传下去。 想到这里,杨坚不由得喜上眉梢,宇文温此獠不经意间帮了个大忙,他就如同捡到了一枚铜钱的小孩子兴奋不已。 “你只知道祸害朕的女儿,只知道卖书赚钱,却不知道...” 杨坚心中一惊,他突然想到一个可能:莫非宇文温是有意推广雕版印刷术,书价压得这么低就是为了让更多人买得起? 此獠与朕所见略同?这怎么可能!(。) 第六十八章 所见略同(续) 沛国公府,沛国公郑译一脸疲惫的下了马车,向大门内走去,虽然一脸疲惫,但他精神不错,甚至有些亢奋,管家见状知道郎主心情很好。 “今日府里如何?” “回郎主,一切安好。” 郑译点点头没再问,径直向前走去,今日他和邳国公世子苏夔议乐,争了大半日终于将对方辩得无话可说,当真是痛快淋漓。 虽然经常被人诟病为官之道,但郑译在音律上的造诣可是没人敢质疑,他不但精通中原音律,连西域音律也多有涉及。 当年周武帝聘突厥木杆可汗之女阿史那氏为皇后,作为嫁妆之一,有一批龟兹乐工来到长安,成为宫廷乐师定居下来,自幼出入宫廷的郑译,可是好好的学习了一番。 龟兹乐工苏祗婆出身音乐世家,擅长琵琶演奏,教授了郑译“五旦七调”的龟兹音乐宫调,有如此良师授艺,郑译还学会了中原罕有人精通的龟兹胡琵琶。 说到对“胡音”的了解,谁也无法和郑译比,要想从雅乐中剔除胡音,谁也无法忽视郑译的意见。 朝廷要定雅乐,却迟迟定不下来,天子因此颇为不快,老同学心里在想什么,郑译是知道的,不过他不担心。 历经数百年的战乱,两汉、魏晋的雅乐多有遗失,哪里能这么快就理得清楚,更何况雅乐正音在南朝,陈国还没平定,现在急也没用。 若是现在定下了,万一将来隋军攻下建康,把南朝的乐器、乐工、乐官带回来,又免不了折腾一番,何必呢? 如今隋、周、陈三国鼎立,这个时候说隋国要平定天下会不会早了些? 郑译不觉得,隋国的国力日渐增长,关键是作为对手的周国虽然实力更胜一筹,但隐患多多迟早要爆发,一如当年高齐那般。 而且还有个更严重的问题。 如今的形势,尉迟氏之于周国,一如当年高氏之于东魏,尉迟迥也许无心,可他的儿子们迟早要取而代之,宇文氏大约也没几年好活了。 想到这里,郑译有些感叹,他不是为宇文氏伤感,毕竟当年天元皇帝宇文赟如此宠幸他,他也毫不犹豫的卖了其子宇文阐,投向杨坚这边。 他感叹的是那个在黄州的小老弟宇文温,怕是不得好死。 谁曾想到,七八年前如日中天的宇文氏,会落得如今这般情景,再过几年,山南的宇文亮父子三人,要么被尉迟氏干掉,要么被隋军干掉。 前朝余孽嘛,无论那边自然是要赶尽杀绝、斩草除根的不是? 即便是逃到南朝,陈国天子不计前嫌留得一命,可以陈国那半死不活的样子,再过几年就会被北军攻破建康,到时候宇文亮父子三人一样要死。 其他姓宇文的死了就死了,郑译觉得宇文温要是死了就很可惜,这几年两人远隔千里,却一直合作做买卖,那可真是赚得盆满钵满。 宇文温让人送来的各种小玩意,郑译在长安转手卖掉和坐地数钱没区别,别的不说,那些构思新颖的琉璃首饰,有一件卖一件。 当然要说值钱,还得是琉璃镜,不过郑译知道这玩意碰不得,天子会起疑心,因为普天之下只有黄州那里有琉璃镜,一旦顺藤摸瓜,他和黄州的私下接触就会暴露。 其实暴露也没什么,郑译为独孤皇后充当信使,往黄州西阳城那边送信,真要出事了,独孤皇后一瞪眼,陛下大约也就装作不知道。 然后这条线也就断了,财路跟着也断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郑译不想冒险。 没必要冒险,眼下的状况已经让郑译很满足,和宇文温合伙赚的钱足够他花销,所以收钱办事或者卖官...呃,举荐后进为官的事情,他已经渐渐地不做了。 也正是如此,郑译在天子面前的风评又好了许多,眼见着混得风生水起,郑译也开始念起宇文温的好来。 沐浴更衣,洗去风尘,郑译来到书房看书,看的当然是一“本”书,他的书架上,如今放的全部都是一本本书,先前那一卷卷书,都已经收到库房存储。 连卖书都能卖出花来,书的形式又是前所未有,郑译是真心佩服宇文温,觉得若不是陛下一心要其人头,他真想给宇文温保下命,在长安定居。 他做东家,宇文温做大掌柜,做买卖赚得盆满钵满,然后花天酒地。 钱嘛,赚来了就该花,这一点郑译和宇文温所见略同。 不像杨坚那样,都已经是一国之君,结果宫里连挂帷幕的钩子都不舍得用银钩,独孤皇后竟然还穿浣洗过的衣服,对此郑译有些难以理解。 都节俭成这样了,做天子还有何意思? 正走神间,管家在外扣门,进来后低声禀报:“郎主,那边来消息了。” 郑译闻言来了精神:“东西呢?” “东西已经按规矩收好,信件在此,请郎主过目。” 待得管家退下,郑译仔细看了看其奉上的信封,确认封条无异后拆开从中拿出信笺,信笺上写着平常无奇的文字,都是些问候的话语,看上去是远方亲朋写来的。 把信笺放到一旁,郑译拿起拆封小刀将散发淡淡香味的信封一侧划开,点起一根蜡烛,将摊开的信封放在火苗上方小心烤着,片刻后原本空无一字的信封内侧,显现出褐色字迹。 用柠檬汁在纸上写字,干了之后字迹全无,想看内容时用火小心烘烤,褐色的字迹就显现出来,柠檬的气味很容易闻出来,所以要用别的香料遮掩。 郑译仔仔细细的看了几遍,面露喜色,随即将信封点燃烧成灰烬,然后搓成碎末。 是黄州那位小老弟的信,买卖又要开始了。 新的一批商品运到,正所谓买卖买卖,有买才有卖,货款到了,郑译也该出货了。 六年前,荆州的两河口之战,被俘的郑译和宇文温达成了交易,虽然当时宇文温没说什么,但郑译知道自己迟早要变成宇文温的耳目。 刚开始他是不愿意的,回到长安后不打算冒这种险,不过随着时光流逝,他发现这也没什么。 长安的消息,经由郑译简要的梳理,再通过种种途径,传到宇文温手上,严格来说,郑译这种行为是里通外国。 性质恶劣,后果严重...么? 郑译不觉得严重,隋国稳如泰山,周国迟早要巨变,所以宇文温要长安的消息又有何用? 一个末路宗室,念念不忘收复故都,宇文温这份心,郑译真心佩服,奈何形势比人强,都自身难保了,还惦记长安有用么?(。) 第六十九章 秋操 黄昏,鄂州武昌以西原野里,无数营帐此起彼伏,连绵成片,营地里点起火把、篝火,一如满天繁星倒映在广袤的大地之上。 黄州总管府抽调各州州兵以及府兵,合计将近万人,在此处进行“秋操”。 这个时代的军队有类似军事演习的操练,但无“秋操”的名词,是为黄州总管宇文温所发明。 秋收刚过,朝廷即将用兵,他下令整顿兵马,检查各军操练、备战情况,顺便进行“热身”,方法之一就是秋操。 各州军队抽调一部分,行军至黄州西阳,登船南渡鄂州武昌,在武昌地界进行各项操练,同时进行考核。 虽然此次秋操没有调动全部军队,可近万兵马所消耗粮草的也不少,若是军情紧急也就罢了,可如今却只是操练而已。 没有仗打,却如此劳师动众,简直是空耗钱粮。 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今有宇文温秋操戏诸军。 “没有仗打,却如此劳师动众,简直是空耗钱粮!大家是不是这么想的?” 身着铠甲的宇文温高声问着,中军帐内诸将无人敢应声,虽然许多人多有腹诽,可没哪个傻瓜敢当面说出来。 啪的一声,宇文温拍在案上:“看看,看看,这几日本官收到的军报,各路军旅大小状况不断,这还是三年前的强军么?嗯?” “濡须口血战,诸位的胆子都被吓破了么!” “攻打夏口时的先登勇士都死光了么!” “搭桥速度太慢了!” “一千人马过河,就搭一座小桥,走完得将近半个时辰,不会动动脑子多搭一座桥么?过河这么慢,敌军骑兵突袭怎么办?” 宇文温开始训话,发形似乎变成分头,人中处冒出小胡子。 “本官到武昌来...” 大帐外,隐隐约约能听见帐内宇文温的声音,巡营的史万岁无奈的摇了摇头,放弃了入帐的想法,领着手下继续巡营。 大战在即,整顿兵马很有必要,可这秋操有些莫名其妙,即便只是调动了近万兵马,折腾起来也是够呛,别的不说,平白无故消耗掉的粮草,史万岁看见了都觉得心疼。 现在又没有仗打,有必要么? 黄州总管府各州粮草储备情况不怎么样,只能说是堪用而已,毕竟农田相对荆襄一带还是少了些,虽然近两年一直在筑坝新修水利开垦荒地,但粮食产量还得数年后才能有大幅增长。 这种情况下,搞秋操白白消耗粮草,真是... 一开始,史万岁觉得真是浪费,现在看来真是值得,秋操开始后爆出的一连串问题,看起来不大,可一旦积少成多,若是遇见会用兵的敌军将领,迟早要出事。 想到这里,史万岁环顾四周,营内各处点起火把、篝火,想必在漆黑的原野里异常扎眼。 按说扎营后,晚上要严格控制灯火,免得出现营啸,不过此次秋操大军扎营,宇文温却放宽了禁令,允许多点火把、篝火照明。 宇文温不知道营啸的危险么? 史万岁不这么认为,而对方的说法也让他很无奈:这也是要检查的一个“科目”。 放宽宵禁不是不行,就是苦了巡营的将士,不过史万岁倒是对宇文温接下来的布置很赞同。 夜间宿营点灯火连成片,远远看去十分招摇,简直是给夜袭偷营的敌军照亮方向,诸将提出质疑后,宇文温倒也不着恼,安排布置外围暗哨,让将领率兵“偷袭”。 暗哨是什么?少量外围潜伏的精兵,外带许多狗。 一犬吠形,百犬吠声,分布在数里外的潜伏哨,人的总数不少,狗更加多,一叫起来那就是“沸反盈天”,大营这边想听不到都不行。 负责扮演敌军夜间偷营的将士,被那些狗扑得那叫一个惨,亏得狗带上了笼嘴套,人又得穿着铠甲,没被咬得血肉模糊。 一想到下一拨轮到自己带兵“偷袭”,史万岁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该如何对付那些狗呢? 。。。。。。 深夜,鼻青脸肿的总管司马杨济来到中军帐,刚巡营回来的宇文温正在卸甲,此次秋操可不是秋游,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大战做热身,顺便检查战备情况如何。 结果检查出来不少毛病,虽然看上去还马马虎虎,但宇文温可不想把性命交到敌军将领手里。 即便双方都是菜鸟,菜鸟互啄看的就是谁犯的错少,此次暴露出来的问题,一旦实战被善于用兵的敌军将领抓住破绽,那就是一个“惨”。 “今晚是哪一拨倒霉鬼来偷营?” “啊,按计划是衡州军的周司马。” “周司马有没有向你请教心得?” “嗨,黑灯瞎火的大老远就叫起来,到处都是狗,除了跑还能如何。” 杨济苦笑着,前晚他领兵“偷袭”营寨,被恶犬扑得狼狈不堪,一身功夫使不出来,反倒摔得七晕八素。 用狗来守军营,有些匪夷所思,杨济有些疑问想不清楚,所以要请教“专家”,他问为何不把狗放在军营里,却要拉到外围小寨养着。 “狗呢,鼻子灵敏,一有风吹草动就叫,可军营里数万人,气味混杂,它哪里适应得了?要是一整晚都在叫,还让不让人睡了?” 杨济恍然大悟,见着宇文温有些疲惫,赶紧长话短说:“总管,秋操能延长几日么?” “哎哟,当初是谁说秋操虚耗粮草的,本官想想,是谁来着?” 杨济干咳一声,厚着脸皮说将士们已经进入状态,秋操暴露了一些问题,如今诸将已采取了措施,想要看看亡羊补牢的效果如何。 “你当时说的也有一定道理,各州存储的粮草说少不少,说多不多,秋操有效果,本官咬咬牙,再延长五日吧。” “当真?” “当真,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秋操暴露出问题还能改,两军对决如果出问题,你我就只能学宋太宗,骑着驴落荒而逃了。” “总管,粮草还够么?” “凑合着吧,用心点操练。” 说到这里,宇文温面露心疼之色,数万兵马秋操,人的消耗倒无所谓,毕竟不操练每日也得吃喝,可马匹的消耗真是让人心里滴血。 一匹战马跑起来,每日的消耗超过五人份,加上拉车运粮草的挽马,大军一动起来那粮草的存量真是嗖嗖嗖往下掉。 各州驻军向西阳城集结,过河得自己搭桥,然后渡江南下,接着演练各种项目,完全是按着实战行军、作战的模式进行。 行军作战,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这也是很重要的一个项目,不但涉及进攻的速度,也涉及到撤退(逃跑)的速度。 人马调动、粮草运输、乘船渡江、安营扎寨,靠的就是组织度,如今看来黄州总管府的军队表现马马虎虎,对付陈军想来还行,可就怕对上精锐隋军。 一千破数万的牛人,隋军里可不缺,数量还不少。 朝廷已经定下计划,即将和隋国开战,作为山南周军救火队的黄州军,第二作战目标就是隋军。 即便是南朝陈国,也有萧摩诃等名将,万一哪天脸黑被这种将领率领精锐死士突袭,可真是要命的。 他的家底薄,经不起折腾,所以要慎重,秋操也只是在短距离范围内进行,免得长途行军把好容易攒下来的粮草挥霍掉。 杨济告退,一身臭汗的宇文温用湿毛巾擦身后和衣而睡,行军打仗条件差,个人卫生勉勉强强就行了,他可没那么奢侈在行军时带着高级帐篷,里面应有尽有。 军营帐篷里只需要有兵,能打胜仗的兵,这才是重中之重!(。) 第七十章 宇文邾公兵法 人数上万,无边无际,在武昌郡地界秋操的黄州军,人数接近一万,不说行军,光是扎营时营地规模就不小,营帐此起彼伏,如同海洋一般。 营寨外围,宇文温正在检查寨墙,寨墙之于营寨,等于城墙之于城池,是防御时的重要依仗。 野地里扎营不可能有砖头,所以寨墙一般是用木头扎成的木墙,木头从哪里来?自己去砍。 这年头森林覆盖率不错,所以不缺木头,砍下树干后分成两类,一类长一类短,把树干底下烧焦后埋入地下,深度过半,当然不烧焦削尖也行。 长树干排成紧密的一排在外,短树干排成一排在内,然后在两排树干之间架上木板,分为上下两层,这样长树干长出的部分就成为护墙,类似城头女墙护住士兵躯干。 木板上层可以让士兵巡逻放哨,下层可以存放武器并且让士兵休息,如果要长期驻扎,或者面临敌军大举进攻,还要给寨墙垒土。 土从哪里来?挖壕沟时就有了,不光如此,箭楼、哨楼必不可缺,还要在外布置鹿角、拒马,考虑到多层防御的问题,外围还得扎小寨作为策应。 小寨怎么布置?得看大营的地形来定,而大营的选址也有讲究,不能选在地势低洼处,否则容易被人水攻一波流带走,或者一场大雨就内涝。 要邻近水源方便取水,但又要提防发大水被淹;营地里能打井那就最好,但地下水能否饮用也要注意。 扎寨墙要用心不但考虑防御能力,还要能限制将士活动范围,不许随意出入营寨,避免敌军细作混进来偷鸡摸狗,而寨墙的设立也得考虑地形。 所以营地选址不光要考虑地势,还要考虑易守难攻的问题,主帅不可不慎重。 但总不能让主帅事事亲力亲为,那么提前哨探的斥候得弄清楚可能的宿营地,选出几个回报主帅,待其定夺。 营地定下来,伐木的伐木,扎帐篷的扎帐篷,还得布置人马在外围巡逻警戒,安排兵马防止敌军在扎营时偷袭,但还有一件事必须同时进行,那就是挖茅坑。 定下营盘后除了扎帐篷树寨墙,必须马上挖茅坑,否则上万人的随地大小便,可以把整个营地变成公厕,同样重要的还有排水沟,要统一安排。 营盘范围确定了,接下来是分房...分营区的时候,扎营地址即便选得再好,总会有一些地势较差的位置,如何协调各部的驻扎位置,也要考虑到。 万人规模的营寨,各部之间为了方便管理,得严格划分营地,避免各部将士在营区之间乱窜,本区的士兵也不得随意串门,如何加强管理是主帅需要考虑的。 扎营,说起来轻松,做起来十分繁杂,是考验主帅军事素质的一个重要方面,宇文温如今算是合格。 也就是合格而已。 三国故事,司马懿看了蜀汉军队撤退留下的营盘后,对诸葛亮的军事才能赞叹不已,可宇文温扪心自问,若是他撤退了,敌军将领来看营盘遗迹,大约是如下评语: 宇文温,不过尔尔,无甚特别之处。 无所谓,宇文温觉得自己还年轻,成长机会多得是,只要别半路夭折就行。 绕着营寨走了一圈,宇文温转去查粮草,秋操的具体事务他已分派给佐官和各部将领,粮草其实不用他操心,所以实际上他是假公济私。 借着询问粮草官管理后勤的诸般事宜,将各种举措记下,这种行为算是偷师学艺,学学如何调度万人规模的粮草。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出兵规模越大,消耗的粮草就越多,如果调度不当,粮草随时可能接济不上,会直接导致军心不稳,进而引发全军崩盘。 要想打胜仗,如何调度粮草也是必须考虑的问题。 有不明真相的群众就问了,粮草运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当然很重要,粮草运输可不简单,以古代的组织度来组织粮草运输,尤其是大规模长距离运输,其消耗是相当惊人的。 宇文温算了笔账,假设他率兵到荆州穰城作战,粮草从黄州西阳城这边启运全程走陆路,出发时一斛粮食,到了穰城的前线军队,大约只能剩下三斗不到。 一斛(石)十斗,西阳到穰城大约**百里,一斛粮食有七成是运粮的民夫和挽马等牲畜消耗了。 后勤问题,一直是军事行动时首先考虑的,自古那么多兵家都强调“就食于敌”,就是为了减轻后勤压力,能就地解决那就最好。 若是当地已经坚壁清野,找不到粮食怎么办? 只能等后方送,粮草送不上来,什么百战强兵都得跪。 所以粮草的调度是重中之重,不过在长江流域作战有个好处,就是能借助水利之便,用船运粮省时省力。 可万一日后的作战区域无法大规模借助水运呢? 宇文温觉得要未雨绸缪,得抓紧时间多学习、总结经验教训,想办法尽快成长起来,然后就可以出书了。 名字就叫做《宇文邾公兵法》,参考源于初唐的《李卫公兵法》。 李卫公即是卫国公李靖,初唐军神,不过这个时代的这个时候,李靖大约也就十几岁,论年纪刚刚有从军的资格。 其实这只是笑谈,宇文温所想的,是有朝一日能编制出《步兵战斗条令》。 如何练兵,如何行军,如何扎营,如何布阵,如何作战,如何保障后勤等等,全部细化、条令化。 这样子会不会让人有一种纸上谈兵的感觉? 如果是闭门造车,自己想当然编制条令,当然会有这种问题,所以宇文温要多总结军事经验,特别是兵力上万以后的各种作战形态。 带兵打仗六年,他指挥的是异类的虎林军,如何指挥“正常”的军队,是迟早面对的问题。 精兵是刀刃,数量占多数的州郡兵、府兵是刀背,突袭斩首靠的精兵,大规模决战就得靠军队的整体素质,若只能靠虎林军才能打胜仗,那么宇文温觉得自己最多是将才,而不是帅才。 韩信点兵多多益善,这位可是生冷不忌,什么兵都能指挥,背水一战用的兵,是刚练没多久的新兵,宇文温不奢求做到这一步,但要努力提高自己的指挥水平。 他目前还不擅长指挥骑兵作战,但雄心勃勃的想在步兵作战上有所作为,论资质、天赋,他大约不是军神那块料,但他有见识。 如何将上万规模的兵力指挥得如同手臂般灵活?那就让各部按照战斗条令来规范行动。 练兵、行军、索敌、扎营、作战,按照相应的战斗条令,各级别将官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必事事都要主帅发令。 一切都按照战斗条令进行,有教条化的嫌疑,但好处是实实在在的,宇文温觉得既然手头上除了史万岁,没什么特别突出的帅才,那就提升资质平庸将领的作战水平。 即便是神对手,只要我没有猪队友,那就有得一战!(。) 第七十一章 订单 正当官军在鄂州武昌郡地界秋操之际,一江之隔的北岸,西阳城内气氛有些特别,虽然没有正式消息,但是许多人都知道朝廷要对隋国用兵了。 莫非是秋操的动静太大,走漏了风声? 非也,山南这边还没什么动静时,从遥远的邺城那边就开始有风声传出来,毕竟大规模兵马调动是瞒不住的,更何况这年头朝廷大事哪有秘密可言。 将领的口风未必紧,下头的小兵更是口无遮拦,军队调动肯定会涉及与家人分别的问题,这家长里短的不出半日就能让有心人看出端倪来。 那又如何,这年头哪里不是如此? 无论南北,大军即将出动,风声提前几日就漏了出去,无非是听的人信不信,或者重不重视的问题。 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官军要打仗,意味着他们会被征发服兵役去战场送死,亦或是被征发服力役输送粮草,累得要死要活,除此之外就是躲兵灾。 可对于如今的黄州百姓来说,还多了一些其他东西。 官军要用兵,时局自然要紧张些,可西阳城里气氛虽然紧张,可却是为了别的事情。 秋后大规模用兵,肯定要跨年,将士们出征在外,戎服要考虑御寒效果,所以寒衣必不可少,而西阳城里的商家们,如今就收到了订单。 为山南的官军准备寒衣,数量么,一万件,这还是第一拨已经交货的,后来又有订单下来,两万件。 布坊、裁缝店、养鸭场、养鹅场的东家和伙计已经忙疯了,发了疯的四处招工,招的就是裁缝和拔毛工。 有不明真相的群众就问了,做寒衣和养鸭场、养鹅场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因为黄州商家为官军做的寒衣,样式有些特别,名字叫做羽绒衣。 这个时代有用飞禽羽毛制成的衣服,叫做羽衣或毳衣,穿上后看去是一身鸟毛,说是像仙鹤,但许多人私下觉得像公鸡,当然这都是官员或者有钱人才穿得起。 而黄州的羽绒衣,和布匹一般物美价廉,所以被选定为官军的寒衣,价格也不贵。 何为羽绒?自然是是鸭和鹅腹部那芦花朵状的羽绒,寒衣一般是用布帛或者绵絮填充,而羽绒衣则是用羽绒填充,保暖效果极好。 按理说一件成人穿的寒衣,要是用羽绒来填那么用量不少,也不知要杀掉多少鸭、鹅,再加上布料和裁缝的工钱,一件这样的衣服价格恐怕不低。 一只五十日龄的鸭子,羽绒量最多二两左右,鹅要多一些但也多不到哪里去,官军订做的寒衣,是裲裆形制,其充绒量至少十两,所以这样一件羽绒衣需要至少拔五只鸭子的羽绒。 制作羽绒衣的订单到现在共计三万件,至少需要十五万只鸭或鹅,黄州有这么多鸭或鹅么? 当然有,因为到处都是水塘、湖泊,需求量也很大,大规模的养鸭、养鹅场在黄州屡见不鲜,累计超过三十万羽的存栏量,不但保证了羽绒的产量,也让羽绒衣的成本低得让人发指。 所以山南地界,也就只有黄州这边能大批量制作物美价廉的羽绒衣,给出征的将士冬季御寒,虽然鸭绒有骚味,但比起天寒地冻来,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这羽绒衣可不是刚出现的,去年冬天就已经有布坊制作,用的是鹅绒,据说和西阳城里那位宇文总管有关系,后来许多人去裁缝店定做过,觉得御寒效果确实不错。 传闻官军也小范围试穿过,反响都很好,所以今年才会放心下订单,当然这也和宇文总管有关系,各家布坊、裁缝店、养鸭场、养鹅场的东家对这位宇文二郎几乎是感激涕零了。 养鸭场、养鹅场一开始是提供肉鸭、肉鹅,顺便给军器监提供制作箭矢需要的羽毛,历经几年的经营,早已收回成本开始盈利,而羽绒的大规模需求出现,产生了新的盈利点。 闻所未闻的盈利点,谁曾想过一文不值的羽绒,竟然还能有如此用处! 西阳城外某养鸭场一隅,嘎嘎嘎的叫声不绝于耳,无数竹笼里装着无数只鸭子,个个探出来头声嘶力竭的喊着。 十几个人坐在胡床上,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瓮热水,他们满头大汗的杀鸭拔鸭毛,浑身都是鸭骚味。 养鸭场主吴老六亦是其中一员,连着儿子、媳妇、亲戚,反正所有能调动的人都调动了,为的就是又快又好的拔鸭绒和鸭羽。 黄州军器监收购羽毛,这可是一笔钱,裁缝店、布坊收购绒毛,这也是一笔钱,而鸭子本身也能卖钱,反正都是钱。 没人和钱过不去,唯一的问题是人手不足,所以老少齐上阵。 羽绒拔下来要洗净然后晒干,鸭绒有一股骚味,所以至少要晒上几日,尽量让味道小些,无论是哪一道工序,都要人来做。 人手不足,本来在家笑眯眯数钱的吴老六只能亲自上场,毕竟裁缝店订单下了订金也给了,他要是不能按时交货,那滞纳金可不是小数目。 更别说这是官军的订单,要是误了期限,官府追究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啊哟!” 伴随着一声惊叫,一只脖子被割鲜血淋漓却没死的鸭子扑腾着,在院子里窜起来,一帮人手忙脚乱的去追,场面弄得混乱不堪。 吴老六的儿媳妇杀鸭失手,给鸭子割脖子却没杀透,他也不好责怪么,毕竟接连几日大家都在杀鸭拔毛,两只手都已经开始不听使唤了。 “砍头砍头,把头直接砍了!” “别愣着,继续拔毛!” “阿耶,我肚子饿了!” 这是小孙子在哭诉,才七八岁年纪,也被叫来拔毛,眼见着午时临近,小家伙挨不住饿了。 “莫哭莫哭,一会就有饭吃了,先把这簸箕端去那边晒。” “东家!裁缝店那边来人催了,问羽绒好了没有,等着用呢!” “老刘呢?死哪里去了,我不是让他去装车了么?” “东家!军器监的顺路过来收羽毛,老刘在交接呢,要是错过了得自己运去。” 吴老六忙得团团转,一跺脚自己跑去办交接,好容易转回来,小儿子上气不接下气的跑了过来。 “阿爹!裁...缝店...那边又...” “马上送去,马上就送去!” “不...不是...啊...” 小儿子好容易缓过劲来,等顺了气之后说道:“阿爹!裁缝店的张东家说,官军又有新订单发来西阳了,总共三万件,份额由各家裁缝店、布坊分了,问我们这里还能不能接订单,他们要羽绒,多少都要。” 咣当一声,吴老六手里拿着的杀鸭刀掉落在地,看看儿子,又看看院子里那些杀鸭拔毛的帮手,再看看远处的鸭舍,一时间无语凝噎。 他的鸭场里还有得是合适的鸭子,只是人手... “接,这订单我们接了!” 说到这里,吴老六把心一横:“马上去城里招工,工钱加两成...不,四成,是男是女都行,包吃包住!” “阿爹!许多养鸭场都在城里招工,工钱加到五成,已经当街拉人了!” “兔崽子那你还不快去招工...抢人!这买卖一定要做!” 见着儿子慌慌张张跑出去,吴老六只觉得有点头晕,幸福来得太突然,他一把年纪的人有些承受不住。 活了这么多年,他头一次遇见这种事情,官军打仗,居然能让平民百姓有机会做买卖发财,累计达到六万件的羽绒衣,光卖鸭绒就得赚多少钱啊!(。) 第七十二章 订单(续) 三台河畔,一长串木船正靠泊在河堤旁的简易码头边,一担担葛、麻挑上岸,不一会便进入河堤另一侧的布坊里,被纺织成一匹匹布。 这些布被裁剪、缝纫成标准样式的裲裆,双层布之间填充上羽绒,变成羽绒衣,然后运往山南各处军营,成为将士们的过冬衣物。 来料加工,官府运来葛、麻,运走羽绒衣,只需要付“加工费”,所以问题只剩下一个:黄州这边能不能按时交货。 大军出征在即,如今是秋天还不算冷,所以不急着马上要,但交货的期限一到,衣服交不出来,前线的将士没有寒衣,乱了军心谁也吃罪不起。 黄州长史郝吴伯,领着州衙吏员正在码头上作见证,见证押船而来的官员和布坊主们交接葛、麻,事关重大马虎不得。 来料加工,来了多少料,就得加工出相应数量的东西出来,因为事关重大,所以郝吴伯义不容扛起责任。 牵头拉来大额订单的某人,如今正在江南玩武装秋游,秋风萧瑟中,郝吴伯见着密密麻麻的货船,只觉得无奈至极,他在衙门还有忙不完的事情,却必须到场做见证。 也就是所谓的“第三方”,免得出了差错,有哪一方赖账。 谁敢赖账?活得不耐烦了吧! 一边是宇文行台下令,由各总管府组织的“供货方”,一边是宇文黄州下令,由黄州布商组成的“制造商”,制造的是数万将士所需寒衣,谁敢从中作梗? 事关重大,所有制作羽绒衣的布坊、裁缝店,必须按照规定的样式、用特定规格的布料制作衣物,填充羽绒的分量必须实打实,填充的十两羽绒少一点都不行。 每件衣服上,标有布坊、裁缝店的名字,如果质量差,不但会被追责,还会砸招牌。 这是挑战,也是商机,做好了不但能赚一大笔钱,还能打响自家的招牌,所以布坊和裁缝店都是认真应对,不敢有丝毫马虎。 交接清点完毕,郝吴伯让随行吏员接待运货过来的各地官员,他则就近转入一家布坊,看看纺织情况如何,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些布坊已经连续运转两个月以上了。 全天十二个时辰共二十四小时,布坊的工人们不分昼夜三班倒,累得要死要活,工钱也比往日翻了一倍,许多人累得不行依旧咬牙上班,累倒了布坊立刻想办法调人顶上。 实在顶不上,宅院里的家仆也叫来布坊做事,为了这纷至沓来的订单,布坊主们已经差不多要捋起袖子亲自上了。 “纺车、织机熬得住么?” “回上官,这些纺车、织机都已经调试过,绝对没问题,即便突然出故障,修好也花不了多少时间,瑞兴号已经给草民布坊的机器备足了部件,可随时更换。” “无论多忙,纺织工的安全都要注意,本官不想哪日有苦主抬着尸体到衙门擂鼓,知道么?” “知道知道,草民不敢让工人们太过劳累,免得出现猝死或者严重工伤。” 作坊主小心翼翼的回答着,郝长史算是总监工,安排州衙吏员驻场监督各家布坊,看看织布时有没有偷工减料,同时也负责初步验货。 各家布坊大多在城里开了裁缝店,而为了提高效率制作这数以万计的羽绒衣,裁缝们已经被抽调到三台河边的布坊“上班”, 本着有钱一起赚的原则,数月前临近各州新开的水力纺织布坊,也分到了订单,而西阳城里的那些单独的裁缝店,也获得了订单,只是裁缝们也得到河边布坊“上班”。 无数的羽绒从各处养鸭、养鹅场运来河边,由裁缝和制衣工裁剪、填充、缝制成官军的寒衣。 正所谓“量体裁衣”,数万官军将士身材各异,要想短时间大批量制作寒衣,尺码是个问题,而对于这个问题,解决的办法就是做成裲裆。 裲裆其实就是两块布用绳子把肩膀、两肋连接起来,要想调整松紧那就相应的收放绳子即可。只要不是身材相差太大就行,无所谓量体裁衣。 当然为了保证防寒效果,羽绒裲裆的双肩和双肋不能如此简陋,官军将士先着单衣,然后穿上羽绒裲裆,外套其他保暖衣物,再。 所有的寒衣尺寸都是统一标准,无论哪家裁缝做出来的基本都是一模一样,也省得分发时选来选去选半天。 这种羽绒裲裆率先在虎林军中推行,经过数年的穿着试用,根据反馈意见进行了改进,又在别处官军小范围试穿过,根据反馈再度修改,才成了如今的式样。 也正是如此,大行台才敢放心下如此大一笔订单,这可不是单纯为了照顾自家人子的买卖,名正言顺让别人心服口服。 当兵的要上阵杀敌玩命,要是敢明目张胆的在戎服上搞鬼搞怪,乱了军心可没地方后悔,而耐穿又保暖的羽绒衣,真是让人不知该如何形容。 鸭绒有骚味,但确实保暖,郝吴伯也是渐渐知道,以前过冬时士兵穿着的寒衣,填充物五花八门,绵絮是不要想了,有碎布帛都是好的,更多的是稻草。 身上穿的不怎么样,脚上穿的更是好不到哪里去,靴子基本上罕有,布鞋马马虎虎,更多的士兵穿的是草鞋,为了御寒还塞了很多草。 如今这几年就不一样,山南周军的待遇在慢慢提高,而黄州物美价廉的羽绒衣,更是让官军的待遇上了个层次,也让黄州的商家沾了光。 新下三万件羽绒衣的订单,让黄州的布坊、裁缝忙得脚不沾地,连养鸭、养鹅场都在城里到处招工,郝吴伯这一段日子忙下来,终于见识到何为共赢。 走过场问了问布坊的情况,郝吴伯登车离去,其实黄州布坊的状况他了解得一清二楚,刚才只是为了提醒一下布坊主莫要大意。 那位布坊主心知肚明,郝长史就是隔壁布坊的大股东,纺织工不够用,就从安陆自家庄园调来大批佃农帮忙,所以郝吴伯和他这么一问一答,双方都有些像演戏对台词。 黄州的布坊生意红火,已经有山南各处的身份不明人士入了股,不然大行台定下这么一大笔订单为何如此顺利? 就不怕各地领兵的将军还有相关官员阳奉阴违? 共赢嘛! 运送葛、麻的船工赚到了钱,纺织工赚到了钱,裁缝赚到了钱,养鸭、养鹅场赚到了钱,布坊赚到了钱,股东们有了分红,将士们有暖和的寒衣,这不是很好么? 共赢共赢,官商勾结什么的说起来太难听了不是? 同理,大战在即,官府下的订单,可不止寒衣这一项。(。) 第七十三章 全身是宝 西阳城北官道上,黄州长史郝吴伯骑马返城,沿途的大片水田正在放水,由他负责监督的“稻麦轮作”即将开始,这门新的种田技术已经在黄州的官田实行了两年,如今正式大规模推广。 多年前推广的水田插秧法,已经在山南各地推广开来,作为见证者,郝吴伯即将目睹有一项新技术的大规模推广,而这一次的主角之一,就有他。 正常情况下,秋收后水田就会闲置,等到来年才开始春耕,可“稻麦轮作”却要在秋收后把水田的水放干,然后种上冬麦。 在春耕到来之前收割,然后蓄水,春耕后开始种水稻。 说得简单,可做起来就不容易,这几个环节里面只要一个出纰漏,就会影响正常的水稻种植,连带影响来年的收成。 但经过数年的小范围推广,黄州这边对于稻麦轮作的技术已经熟悉,所以敢放心大范围推广,想尽办法增加粮食产量。 实行稻麦轮作的农民,一年下来得忙个不停,但多出来的冬麦收成,官府是不会额外加收田租的,也就是说,多中多得,吃不完可以卖。 好不好卖?好卖! 在水力磨坊碾成面粉拿到市面出售,供不应求,不说别的,炊饼摊主们就是大买家,西阳城的居民越来越多,不是每个人都能去酒肆吃酒席,所以最常见的炊饼销路越来越好。 因为稻麦轮作的缘故,可想而知秋收后的“农闲”闲不下来, 郝吴伯看着官道两旁的农田,自豪感油然而生,要想在长江两岸水泽之地开荒种田,兴修水利是重中之重,黄州的水渠、河堤、江堤,可都是他和州郡官员以及无数人的心血。 正在畅想之中,忽然听得前方传来一阵喧嚣,那声音是如此熟悉,让郝吴伯大惊失色,扬鞭策马并向左右喊道:“快,赶在它们面前进城!” 许多肥猪挤在一辆辆四轮马车上,被马车装着向西阳城缓缓驶去,留下一路嚎叫声,大老远都听得见。 郝吴伯一行骑着马,从这队运猪车旁边冲过,前后共计二十辆车,憋气憋得他们面色发青,好容易过了车队,一阵秋风吹来,把处于下风向的他们又熏了个够。 “这猪天天杀,怎么都杀不完啊!” 有吏员抱怨着,郝吴伯闻言有些无奈:谁让官军大量要猪肉呢?也只有黄州有如此多的猪。 。。。。。。 猪在嚎,声声震天,西阳城一隅的屠宰场,正在进行大规模杀猪,屠户们六个人一组,超过十组的壮汉磨刀霍霍向肥猪。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杀猪是门技术活,动刀之前相关准备要周全,首先得烧水,然后拿出一个大木桶在其上放块门板,是为杀猪台。 杀猪刀、切肉刀、剔肉刀、剁骨刀、短木棒、圆头木棍、钩子、刨子、水瓢一字排开,这一切都准备妥当,下一步就可以开始了。 一身肌肉的屠户黄廿五拿着起个铁钩,领着四个汉子走到猪栏前,他先和一人进去,将一只肥猪的嘴巴钩住,然后那人揪住耳朵,两人一起把猪从猪圈里拉出来。 几名壮汉把猪扛上杀猪台死死按住,然后一刀捅心开始放血,猪血放尽后,把猪推入大木桶中浇上滚烫的开水,这是为了方便刮毛。 猪脊背的一顺猪毛叫做猪鬃,全部拔下收集,这可是猪身上最好的毛,又长又亮又硬,最适合做刷子。 拔完之后,屠户们用刨子将这头猪从头到尾所有的粗毛刨干净,然后把猪放回门板,用尖刀把四个猪脚的蹄子去掉,然后在四个脚上各划开一个口子。 拿一丈来长的圆头木棍从四个口子捅进去,在猪皮和猪肉之间来回捅,尽量让肉皮分离,然后对着四只猪脚的口子处吹气。 把猪身子变得浑圆后,用四个草绳把猪脚的开口处给绑上,然后用刨子和长刀把身上其他的毛给刮干净,然后开始切肉。 首先是把猪头和猪尾先切下来,然后是猪脖子,接下来是开膛破肚,几个人把猪抬起来,倒挂在一个事先准备好的钩子上,这也是个力气活。 然后用刀把猪肚子剖开,猪心,猪肺,猪肝,猪胃,大肠小肠等全部弄下,每一样东西都分开放置在旁边早准备好的筐子。 处理完猪内脏,开始处理猪的正身,先砍去四肢,再把猪身切成十几块左右的净肉,最后将排骨剁成大小相近的小块。 至此,一头猪宰杀完毕,有人将猪的各种“部件”运走,然后给了黄廿五一块竹牌,作为“计件”的凭证,然后有一炷香时间休息,时间一到就继续。 他们坐在一旁的胡床上,大口喝着温开水,拿出毛巾擦着汗,杀猪是个力气活,得歇歇再继续,而一旁还有许多组屠户在忙碌着。 刺耳的嚎叫声中,一个瘦弱的年轻人帮黄廿五打来一碗盐水,见着这热火朝天的景象,有些疑惑的问道:“廿五叔,这么多猪,杀了吃得完么?” “怎么吃不完?你小子放开了吃,一顿都能吃掉一斤肉!” 黄廿五打趣着,这是他远房亲戚,算是侄子,家徒四壁从小都没怎么沾过肉,如今杀猪缺人手,就照顾照顾自己人。 “我这不是饿么。” 年轻人有些讷讷,不过还是鼓起勇气继续问,问的是杀猪的相关问题,他如今算是族叔的徒弟,入了屠户这个行当。 “叔,杀了猪,怎么猪身上什么都有用啊?” “那当然,肥猪全身是宝,一点都不能浪费。” 黄廿五开始指点族侄,总而言之,猪身上的东西都有用。 猪鬃毛可以做刷子,猪肠可以做肥肠、香肠,猪脚可以做火腿,脖子肉可以做腊肉,猪肉就更不用说了,肥肉熬油,或者做成红烧肉、东坡肉。 猪内脏也能吃,其实一开始百姓们都不怎么吃内脏,不过城外虎林军的将士吃的不亦乐乎,所以渐渐地就适应了,猪肝、猪肺、猪舌头、什么都能做菜吃。 据说吃猪内脏能明目,晚上没有雀蒙眼,无论真假,反正这年头百姓吃顿肉不容易,能吃就吃了。 猪蹄、排骨、猪血在酒肆也可以做出色香味美的菜色,猪骨头可以煲汤,猪皮鞣制后可以做皮革制品,即便是臭烘烘的猪粪,拿去沤肥都是可以的。 更别说如今闻名山南的黄州火腿,城里专门做火腿的店家数不胜数,所以整个黄州养猪的人越来越多,饲养规模超过万头的养猪场也不少见。 有赖于此,黄州的猪肉价格比别处便宜很多,连带着百姓平日也时不时能吃得起猪肉,而他们这些杀猪的“猪屠”,日子也越过越舒坦。 “叔,这么多猪,拿什么来喂?” “浮萍啊,反正到处都是水塘、湖泊,划了船去捞回来,卖给养猪场,漫山遍野都是野草,有些草喂猪也是可以的。” 说到这里,见着族侄好像不太理解,黄廿五继续指点。 “那些渔民,不打渔光是捞浮萍就能养活自己,你说赚不赚钱?还有去割猪草的,一样能养家糊口,就是累些。” “不光黄州各地,就连临近的衡州、义州、蕲州,都有人收集猪草、浮萍,运来黄州卖给各家养猪场,这也是门赚钱的生意。” 听到这里,年轻人点点头,这事情他也听人传过,不过再赚钱也比不过杀猪,他的这个族叔靠着帮人杀猪,每月能挣下一贯多钱。 这还只是工钱,每杀一头猪,都能拿斤把肉回来,这可是省下了一大笔钱,他刚来投奔族叔时,才吃到人生第一块肥猪肉,狼吞虎咽差点被噎死。 黄州养猪场多,而屠户也多如狗,每天都有猪杀,屠户们忙不过来急得四处招人手,他就是借此得以入行,准备凭着一把杀猪刀,改善自己的生活。 他以前见过族叔,原本身材也不怎么样,可这几年随着杀猪的行当越发兴旺,族叔已经开始长膘了,他现在力气不够只能打下手,不过再吃上数月肥肉,迟早有机会操刀。 不,不用数月,搞不好再杀几只就轮到他了,最近大家杀猪杀到手软,因为官军需要黄州猪肉,很多很多。 猪肉并不是只有黄州才有,但只有黄州的猪肉才是价格便宜量又足,所以官军也花大价钱来采购。 “叔,官军要这么多猪肉,吃得完么?” “吃不完?你个芦柴棒都这么能吃,那帮厮杀汉的胃口,啧啧。” 黄廿五说到这里兴奋起来,官府不知道哪根弦不对,竟然下了大订单要猪肉,要很多的猪肉,养猪场的东家如今已经是睡觉都能笑起来,而他们这些屠户也连带着发财。 每日杀猪杀到手软,可数钱也数到手软,上月他月入两贯有余,这个月怕是工钱还要涨,猪杀得越多,工钱就越多。 “叔?这猪肉...呃,放几日就会臭吧?哪里来得及运到官军那里,想来是做火腿?” “当然做火腿,这火腿吃过就忘不了,你是不知道,做火腿的作坊里,满屋子里挂的都是猪腿,比晒鱼干的场景还壮观!” “可做火腿不是需要大半年时间么?现做哪里来得及,万一误了期限可如何是好?” “所以咱们黄州的猪肉,还有另外一种做法是别处没有的,一样能长期保存,保准官军将士吃得舔手指,你猜猜是什么?” 锣声响起,休息时间到,屠宰场的伙计敲锣催促着黄廿五继续开工,每组屠户每日规定了杀猪的数量,超过最好,杀不够就杀到够数为止。 揉了揉发酸的手臂,黄廿五抄起铁钩看向猪圈,不住嚎叫的肥猪,在他眼里就是一贯贯铜钱,杀得多,钱就多,恨不得多出两只手,多杀两头猪。 官军若是一年到头都打仗,那就发达了! 看了看浑身充满“杀气”的同伴,他随即用力一挥手扯起嗓子喊道:“再来一头!”(。) 第七十四章 肉制品 屠宰场一侧,成筐的猪肉正在称重,这些刚砍好的猪肉已经粗略冲洗、分类,买家和卖家在大秤旁等着过秤,共同见证称重。 肉分多种:里脊肉、臀尖肉、坐臀肉、五花肉、夹心肉、前排肉、奶脯肉、弹子肉、蹄髈肉、脖子肉、猪头肉。 无论哪种肉,无论数量有多少,都是供不应求,各家酒肆的采买、肉贩子还有猪倌已经准备就绪,讨价还价之后就等称好重量一手交钱一手交肉。 黄州养猪场很多,为了避免死猪病猪流入市面祸害百姓,养猪场的猪必须在屠宰场杀了之后,所得猪肉才能在城内销售,私宰肉是不允许在城里销售的。 考虑到制作火腿的店家对猪肉有讲究,而各家酒肆也基本有了固定的货源,同时也为避免屠户欺行霸市,屠宰场杀猪采取灵活措施。 杀猪的屠户,不一定是屠宰场的雇工,卖猪的和收猪肉的可以自己找屠户,在屠宰场里自行杀猪,但活猪必须经过杀猪场人员的检查,杀猪全过程都有人监督。 称重用的也是“良心秤”,买卖双方都放心,官府也放心,毕竟病、死猪肉一旦流入市场,很容易闹出人命甚至瘟疫。 屠宰场其实叫做“猪市”比较贴切,西阳城的猪肉大批量交易都在这里进行,因为需求量巨大的缘故,每天都是热闹非常。 一盆盆洗净的瘦猪肉,运到屠宰场一墙之隔的院子,在烧开的水里过了一遍,然后放在菜板上剁成小块,称重之后用盘子装好。 一旁又有人将称好总量的姜、葱放到每一个盘子里,算是配料。 院子里的凉棚内一字排开数个炉灶,上面架着远近闻名的黄州大铁锅,帮厨将剁好的小块猪肉及配料倒进铁锅,加上水,庖厨们开始生火煮肉。 一旁的监厨看了看旁边的挂钟,开始计时。 待得锅中水开始沸腾,庖厨用勺子将浮在水面的白沫撇出,转小火继续煮肉。 也不知过了多久,监厨看了看时间,正要开口说话,庖厨已经提前一步拿出筷子去试锅里的猪肉,此时的猪肉已经软烂,用筷子能够插得进去。 “出锅了!” 庖厨把猪肉捞出来放到盘子里,帮厨赶紧将其端到一旁,待其凉却后用手撕成一条条,然后用擀面杖压碎。 这些压碎的猪肉,被端到另一边的炉灶,放到一个大铁锅内加定量的盐、酱油,然后由庖厨用铁制炒菜铲翻炒,翻炒过程中,不断加入酱油和盐。 加料的量是固定的,次数也有规定,总共三次,翻炒的时间都有要求,全程有监厨监督。 就这么小火翻炒,直到锅里的猪肉显现出金黄色,庖厨才停止翻炒,将这些形状蓬松不成肉形的猪肉倒出来,拿起一些放到嘴里试了试,向一旁的监厨说声“行了”。 监厨也拿了些放到嘴里尝了尝,点点头后示意帮厨上前,将这些加工过的猪肉食品称重,定量装入一个厚纸袋并粘好,再写上炒制日期。 肉松,黄州名产,也是首先出现在黄州的一种食品,和黄州火腿一样闻名山南。 又有别称肉酥、肉绒,是将肉除去水分后制成的丝状碎末,能够保存长达数月,又便于携带,味道不错,搭配其他事物一起吃,可以勾动人的馋虫。 比如肉松炊饼,价格便宜人人买得起,而酒肆里关于肉松的菜色也五花八门,有用来做佐料、配菜的,也有用来单独做菜的。 西阳城里做火腿的店家不少,而做肉松的店家同样不少,如今在这院子里做肉松的,便是从各个店家调来的大厨,为官军炒制肉松。 肉松耐存储,因为炒制过程放了酱油和盐,所以有咸味能够下饭,作为军中伙食的佐料再合适不过。 大战在即,官府下了订单,在西阳城大规模采购肉松,因为只有黄州这里才有大量而廉价的猪肉。 州衙吏员担任监厨,监督肉松制作的全过程,而这些肉松也定量装罐,成为山南官军的军粮,每个什每天一袋,配上几片火腿,就着热粥吃,有肉、有盐有味道,齐活了。 唯一要注意的就是质量,炒肉松一定要炒得很干,这样才放得久;用肉必须是正常的猪肉,不能是病、死猪肉,也不能是“米猪肉”。 每十袋装在一个大纸袋里包好,然后装车运往城中作坊集中,和其他肉松一起接受抽查,合格后集中分装外运。 西阳城制作的肉松,可不光是猪肉松。 。。。。。。 巴东城,一阵肉香从作坊里传出来,十几口大铁锅里正在炒肉松,和西阳城屠宰场那里不同,巴东城炒的是鱼肉松。 活鱼去头去尾去鳞去内脏,鱼鳔拿去熬鱼鳔胶,剩下的鱼身放在蒸笼里蒸熟,然后去掉鱼刺,剔下鱼肉。 将鱼肉捏碎,放到大铁锅里和姜、盐、酱油一起炒,炒到肉质变干松即可,当然全程都有吏员监督,因为这些鱼肉松可是要给官军将士做军粮的。 黄州猪肉多,鱼也多,而鸡鸭更多,官军下的订单,包括了这几种肉加工而成的肉松,也只有黄州才有能力接下这一笔大订单。 杀猪是个力气活,杀一头猪要几个人合作;杀鸡、鸭只需要一个人,但量太大;而杀鱼虽然不麻烦,也不是力气活,可除刺和剔肉却很麻烦烦。 做鱼松的鱼有讲究,刺不能多,为了保证质量,肉松里不能有刺残留影响口感,所以需要大量的人手来除刺和剔肉。 好在这不需要多少力气,所以老幼妇孺只要不是眼花的,都可以帮忙做。 巴东城的居民以军属居多,而订单分下来之后,军属们也被调动起来,杀鱼除刺熬鱼鳔胶,连小家伙们都来打下手。 做鱼松军属是有酬劳拿的,计件付费,这更加激起大家的积极性,巴东城东码头,渔船每日都在大湖里打渔,湖泊各处村落的渔民,每日都运来鲜活的大鱼。 制作鱼松的忙碌景象,已经持续了月余,巴东郡吏们抽查鱼松质量已经抽查得想吐,因为抽查的方式就是吃,再美味的东西吃多了都会腻,更别说腻到想吐。 看着一盘盘鱼松,郡守许绍忍住反胃的感觉,示意身边吏员开始抽查,众人都是苦着脸尝味道,然后喝水漱口,不一会肚子涨了还得跑去如厕。 数人急匆匆的从院外走进来,抱着一筐筐纸袋,这是纸坊制作的包装袋,专门用来装肉松,质量要过硬,底部要粘得牢不能漏底。 还得有一定防潮能力,所以这种纸袋的纸有些特别,叫做牛皮纸,别处可没有,即便有类似的纸,价格也没黄州的牛皮纸便宜。 “明府,今...日的...货送...送到了。” 送货的人说着,气还没喘过来,许绍瞥了一眼挂钟,时间刚刚好。 “这时间把握得真准呐,连续几日俱是如此,本官想知道,你们纸坊是不是再过几日就接不上了?” “不不不不,草民可不敢延误交货,实在是人手不足,如今正在加班加点连夜糊纸袋,就怕误事。” “人手不足就想办法!要是误了交货的期限,本官逃不过,你们也一样!” 那几个人忙不迭的点头称是,不住的解释说纸坊实在是太忙了,不光他们一家,黄州所有的纸坊如今都在加班加点糊纸袋。 黄州的纸便宜,所以舍得做纸袋来装肉松,结果官军的订单实在是太大了,大到连作纸袋都快赶不上趟,糊纸袋得要浆糊,连做浆糊的都在通宵赶工。 “人不够用?你们东家家中的下人不是人么?亲朋好友不是人么?三姑六婆、远房亲戚不是人么?” “明府!这都算在内了,奈何真是忙不过来,东家四处去招工,结果到处都有店家在招人,哪里抢得过来。” “按说秋后是农闲,结果如今推广稻麦轮作,农家闲不下来,能招的人手少了一大半,剩下的,布坊那里招去一半,又有养鸡、养鸭场招人去杀鸡杀鸭拔毛的,又有屠户需要帮手的...” “那是你们的问题,不管什么理由,必须按期交货!” 敲打完纸坊的伙计,许绍继续监工,对方说的他都知道,西阳城里缺短工,甚至有作坊跑到巴东城来招工,亏得郡衙提前一步把人手凑够,不然现在焦头烂额的就是他自己。 宇文温为黄州拉来的大订单,让大家忙得几乎脚不沾地,不过劳累之余,数着手中的铜钱,人人都是笑逐颜开。 这和平日不同,官军筹集军粮,百姓是沾光的,不是如同以往那样被征发服力役白干活,宇文温所说的“共赢”,已经在这件事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但是许绍有一点不明白,百姓沾光是盈利了,可官军的“盈利”体现在哪里?打胜仗可算是盈利吧? 往年用兵,官军没如此向民间大采购也一样打仗,这次官府花的钱可不会少,值得么?(。) 第七十五章 收买 武昌郡旷野,秋操的黄州军驻地,热热闹闹的大聚餐正在进行,秋操今日结束,明天将士们便拔营北归,回到各州郡的驻地。 营地各处的大铁锅旁,士兵们排队打饭,个个都是翘首以盼,雀跃之情溢于言表,因为这餐每人能多一根腊肠。 腊肠是和大锅饭一起煮的,自从有了大冶监,铁锅开始在军中推广,用铁锅煮饭烧水可比用瓮省薪柴,饭也熟得快。 而腊肠饭则深受士兵欢迎,所谓腊肠,就是把猪肉放入用猪小肠制成的肠衣,经过压缩、脱水及晒干等步骤而成,和北地的做法相似。 黄州猪多,所以猪肉制品也多,腊肠易于存储,所以充当军粮再合适不过,由此衍生出的腊肠饭,是秋操期间颇受欢迎的饭食。 腊肠里有肥猪肉,和饭一起煮之后猪油溢出,饭粒裹着腊肠的油脂和香气,即便这只是一般的糙米饭,吃起来也比一般的糙米饭香,因为哪怕再少都有些油。 油是好东西,光吃饭没有油就不耐饿,而每人的第一碗饭都能分到一小截腊肠,一口咬下去满嘴猪油,那美妙的感觉实在是无法用语言描述。 每日每人还能有一个咸蛋,也许是咸鸡蛋或是咸鸭蛋,都无所谓了,因为咸蛋含盐,而人不吃盐不行,咸蛋不但下饭也算荤菜,再加上每餐都有的少许肉松、火腿肉片,伙食真是没得说。 伙食水准上去了,士兵们吃得饱操练起来精神也足,大家都觉得宇文总管对他们真不错,而将领们见着如此水准的伙食,不由得咋舌。 年轻的黄州总管宇文温,领兵风格看起来中规中矩,无甚特别之处,甚至有些多疑,不过也有一些地方让人觉得不错,别的暂且不说,光是后勤就很有说道。 两个字:奢侈。 居然给士兵供应那么多肉,山南闻名的黄州火腿就不说了,还有肉松、咸蛋、腊肠,不光耗肉,还耗盐,都知道你有钱,要不要这么奢侈啊! 这年头当兵的待遇其实也不怎么样,伙食马马虎虎,就在几年前伙食水平还没提升时,无非是沙拌饭还是饭拌沙的问题,肉么,基本上行军作战时是士兵在驻扎地附近打野物解决。 盐的用量,反正有咸味就行了,油的话,糊弄糊弄即可。 哪里不是这般,除非是精兵或者将领的部曲,他们的伙食才会好,毕竟是要玩命的,一般士兵打仗时就是撑撑场面罢了。 然而此次秋操,大军的伙食水准生生提高一大截,都知道黄州肉制品多,如今诸将才知道这“多”是多到什么程度。 将近万人,每日里要吃掉多少咸蛋、腊肠、肉松和火腿?这些钱谁出啊? 反正不是各部将领出,此次秋操,各部兵马无论是州郡兵还是府兵亦或是募兵队伍,按要求都是自带粮草行军,毕竟这也是考核科目,而多出来的腊肠、火腿之类肉制品,可是主帅宇文温另外调拨的。 另外调拨,这费用是总管府出,还是邾国公自己掏腰包,没多少人知道,不过根据邾国公历来的风评,大家都在猜十有**是其自己掏腰包。 一篮篮的咸蛋、火腿、肉松、腊肠,上面不但写着制作日期,还写着相关店家的名称,一来是为了方便追责,二来是为了打响名气。 这位黄州总管为了推销治下西阳城商家也是蛮拼命的哎! 许多兵都不识字,按说都看不懂这些竹蓝上写着什么,不过各家制品间味道毕竟略有不同,吃多了自然是知道哪家的口味比较合适自己。 然后士兵们相互换,换总得有个说头,所以得知道自己喜欢吃的腊肠、咸蛋、或者肉松是哪家做的,一来二往就记住了。 再联想到山南官军在黄州大量采购肉制品,众人不由得为邾国公的手段感到佩服:能把打仗做成一笔生意,也真是没谁了。 虽然宇文行台和宇文黄州是亲戚(父子),官军的订单脱不了人情关系,但大家对这些咸蛋、火腿、肉松、腊肠充作军粮倒是很欢迎,毕竟已经吃过,确实是方便、好吃。 反正是官府掏钱,各部将领乐得做个好人,当然要是让他们自己掏钱,舍不舍得那就另说。 中军帐,一场热闹的烧烤大会刚刚结束,诸将尽兴离去,“主持人”宇文温打着饱嗝,走出帐外吹风散散气。 今日,秋操在鄂州武昌郡一个名叫“胜利”的地方圆满结束,作为主帅自然要大宴诸将,吃的当然是烤猪、烤全羊、烤野味之类,酒是不可能的,这可是在军营。 饮酒误事,容易发酒疯鞭挞士卒,或者酒后失言辱骂将领,宇文温不想为此闹出什么幺蛾子,所以除非是大胜后庆功,亦或是为死士践行,否则军营不许喝酒。 巡营的衡州司马周法明和其他几名将领回来复命,宇文温让人搬出预留的烤肉让他们吃,顺便问起巡营情况。 “总管,士兵们很喜欢这些咸蛋、腊肠、肉松、火腿做副食,既能下饭,又能过肉瘾,咸味够,比喝淡盐水好多了。” “总管,士兵们对于吃猪内脏还是是有些顾忌,毕竟向来都是不太吃这些东西,当然,寻常百姓一年也吃不到几次猪肉,内脏之类的想来也没机会吃。” “总管,喜欢吃咸鸭蛋的士兵,和喜欢吃咸鸡蛋的士兵人数差不多,基本上吃哪种都无所谓,不存在明显的忌口问题。” “总管,羽绒衣如今穿起来还是有些热,巡夜的将士穿起来倒是觉得不错,毕竟夜风有些凉...” 宇文温静静听着麾下将领反馈意见,这些意见来自于基层士兵的想法,所以他要重视,然后加以改进,把后勤工作做好,毕竟这次花的钱,可是他自己掏的。 是的,正如有些人所猜测的那样,宇文温自掏腰包,给秋操大军加餐。 是他钱多烧得慌?不是,虽然赚钱多,可宇文温同样花钱如流水,不会嫌钱多。 但这钱值的花,也必须花。 说是收买军心也好,说是故作姿态也好,说是为了西阳城里肉制品作坊推销生意也好,宇文温可是铁了心要提升军中伙食,所以烧钱也不怕。 留那么多钱干什么?哪天打了败仗,有多少钱都是便宜了别人! 身为“后来者”,宇文温知道许多历史故事,明末时,农民军围攻洛阳,城破之后,就藩洛阳的福王朱常洵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关于这位福王的死,有两种说法,其一是农民军兵临城下时,守城兵丁本打算咬牙死守,有官员劝福王把家财拿出来犒军,福王舍不得没答应,守军得知后军心尽失,开门投降。 其二,福王知道局势不妙留着钱没用,所以答应拿家财出来犒军,结果那些官拿着钱财刚出福王府,“按例”漂没大半,等分到守城兵丁手上,已是寥寥无几。 本以为福王会有重赏的将士被激怒,毫不犹豫开门投降,城陷之后,福王升天。 无论是哪种说法,宇文温都不想那种场面落到自己头上,乱世之中抓兵权最重要,等到被人兵临西阳城无路可退,他再抬着钱箱去城头撒钱收买军心,已经是穷途末路。 野地浪战打不过,守个孤城就和兔子蹬鹰没区别,完全看脸了。 如今的局面一旦有事,山南文武大部分投降基本上无生命危险,独独宇文氏的男丁是活不了的,如此情况下还不舍得花钱买军心,是嫌自己活腻了? 平时对士兵好,到了关键时候士兵才有可能为你拼命,概率高低不说,至少比临时抱佛脚强。 压榨、虐待、奴役士兵,不把士兵当人,关键时候抬钱出来又有什么用?士兵们拿了赏,说不定转身就投降了。 这次的大订单,说白了就是他们宇文氏三父子收买军心的举措,花掉的钱,有部分是走官面的账,有部分是他们自己出的,单纯从生意角度上来说是亏损,可这很值得。 提升官军将士的待遇,这几年一直都在做,效果也不错,而此次又加了一把火,是因为大战将起,是时候玩命了!(。) 第七十六章 咄咄怪事 上午,西阳城,秋风萧瑟中,孔颖达独自一人走在街上,许多行人匆匆而过,一个个面色紧张,和闲庭信步的他形成鲜明对比。 这种场面,孔颖达有些熟悉,每当兵灾将至时,人们就急得如同过街老鼠,到处找安全的地方钻。 虽然当时还年幼,但孔颖达依稀记得父亲所说当年的事情,周国大军攻入齐国时,身为齐国子民的他们以及左邻右舍,是如何的惶惶不安。 周军会屠城么?会强抢民女么?会掠夺民财充军么?会征发百姓随军做苦力么?会把百姓迁到关中去么? 这些事后来并没有发生,周军前锋抵达城外不久,守将便开门投降,因为京师邺城已经完蛋了,他们这里既不是兵家要地,也没有齐国忠臣据城死守。 官还是那些官,将还是那些将,兵还是那些兵,百姓们依旧种田缴纳租调,除了城头飘扬的旗帜由“齐”变成了“周”,大家成了周国子民,其他和往日没什么区别。 说白了,大家头顶上的朝廷变来变去,无论是谁做天子,总需要百姓种田、养蚕、织布、缫丝缴纳租调不是? 所以烽烟四起之际,百姓们最关心的,还是自己居住的地方会不会有兵灾,如果是小股敌军来袭,那么大家就往城里跑,毕竟有城墙和守军,比较安全些。 如果是大股敌军来袭,那就不要犹豫了,赶紧往乡下跑,尽量离城池和道路远些,因为敌军肯定要来围城,一围动辄数月,无论城守得住守不住,对于百姓来说都是惨剧。 所以战事一起,百姓大多心中惴惴不安,如今的西阳城里,大家看上去都是行色匆匆,似乎也是惴惴不安的样子。 又没有敌军逼近,怎么是如此模样?真是咄咄怪事! 不过孔颖达大概知道,这些行色匆匆的人,部分是赶着去“做工”,如同许多家境贫寒的州学学子一般,去给各处作坊主做短工挣工钱。 按说秋收之后是农闲,结果西阳城竟然出现了用工荒,原因就是官军在黄州大采购,作坊主们生意太好忙不过来了。 因为制作羽绒衣需要鸭绒、鹅绒,养鸭、养鹅场在招人去拔毛;因为炒制肉松需要装袋,所以纸坊需要人手去造纸或糊纸袋。 因为要制作腊肠,所以需要人手去屠宰场洗猪肠,帮忙绞肉、晾晒、打下手;因为要腌制咸蛋,所以需要人手去甄选坏蛋。 黄州的养鸡养鸭场很多,产蛋也很多,而山南地界入今不缺盐,所以咸鸡蛋咸鸭蛋也成了黄州名产,不过此次交付给官军的咸蛋要求很高,所以需要的人手也很多。 平日里的咸蛋都是养殖场自己腌制,而此次却是要运到城里在官府制定的作坊里制作,首先是确保没人用坏蛋、臭蛋以次从好,其次是保证盐的用量足。 孔颖达就有同学去做短工腌蛋,每天过手数百个鸡、鸭蛋,工作很枯燥,就是拿着鸡蛋放在耳边摇一摇,新鲜的鸡蛋殷实没有什么响声,臭蛋有渣渣声,裂纹蛋有啪啦声。 剔除臭蛋、坏蛋,将好蛋按规定数量放到盛有盐水的坛子里,腌上二十日左右即可。 工作看起来轻松,然而官军的订单很大,咸蛋是以十万计的,黄州地界的养鸡、养鸭、养鹅场有没有这么多蛋他不知道,但知道人就是不够用。 腌制咸蛋只是前半步,后半步还得“装篮”,也就是把腌制好的咸蛋用稻草裹着,放到编好的竹篮里。 这工作不难,就是繁琐,更别说每日里经手的咸蛋也有数百,折腾一天下来,双手都累得慌,所幸竹篮不用他们编,否则手就不用要了。 孔颖达家境算是不错的,在黄州求学无需为生计烦恼,不过许多学子就不能比,所以州学也提供机会,让这些学子“勤工俭学”。 ‘这就是变相让学子当短工!’孔颖达如是想,不过他不是“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也能理解贫困学子的难处。 想到这里,他看了看四周,许多民房院子里,都有三两个妇女坐在一起编制竹篮,这就是用来装咸蛋、腊肠等副食品的篮子。 以一个什十人为最小单位,每个篮子里各有咸蛋、腊肠十个,肉松和火腿片若干包,官军在外作战时,伙头兵埋锅造饭,把篮子放蒸笼上一蒸,士兵们排队打饭就能领来吃。 或者是直接发给士兵,反正一篮十人份用起来很方便,军需官清点起来也很方便。 官军采购的肉制品数量很多,所以需要很多竹篮,作坊里大量招募人手按照标准尺寸编竹篮,当然也可以领了竹篾回家自己抽空编,按时上交就可以计件拿钱。 这样一来,许多在家带娃做家务的妇女也有了挣钱的机会,所以西阳城里随处可见编竹篮的妇女,而所有无所事事的人,都被各家作坊拉去打短工。 大家都赶着去打短工了,往日里熙熙攘攘的街道现在显得十分冷清,孔颖达孤零零一人走在街上特别显眼,走到十字路口时,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课间闲聊,同学们私下讲起城中趣闻,说作坊缺人缺得厉害,伙计们都上街拉人,算是“强行招工”,所以千万不要一个人逛街,免得被人误会是在找工作。 孔颖达想到这里一个机灵:难怪那么多行人步伐匆忙,原来是怕被招工的人黏上! 他总算是回过神,可已经晚了,身处十字路口的孔颖达,前、后、左、右都有人向他冲来,边跑边喊:“招工!待遇从优!” 西阳城各作坊缺人,伙计们在城里招工,几个城门是必定要守着的,然后街上也安排了人,只要是落单的,看上去无所事事的,都是他们招工的对象,正所谓僧多粥少,为了抢人无所不用其极。 孔颖达被各家伙计围在中间,面对着“盛情相邀”,不住解释自己无意“做工”。 若有些见识,此时他应该闭口不言,摆摆手只管往前走,毕竟不是抓人,伙计们也不敢把你如何,就怕你不开口,这一开口就像捅了马蜂窝。 莫非担心我们是人贩子?莫要怕!作坊就在城里,还不放心的话,先去官衙请吏员做个契约,不收契税的。 莫非担心拿不到工钱?不要慌,工钱半日一结,如果不想做,走了便是,也不会拦着你。 怕没地方住?没关系,包吃包住,当然只是管饱,有个地方睡,不如先去做一天看看,不合适再走不迟嘛! 孔颖达一张嘴,哪里架得住这么多人“围攻”,他在州学辩论是一把好手,可是在街头和这些人讲道理就是睁眼瞎。 他还没成年,涉及人情世故面皮薄,不好扯下脸拂袖而去,此次出行也没带仆人,势单力孤的孔颖达只得不住解释着。 越解释,伙计们越缠着他,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之际,巡逻的兵丁路过,给孔颖达解了围。 “衙门不是说过了么?不许强行招工!这位小兄弟不愿意,你们还想怎么着!” 伙计们讷讷散开,忽然瞥见街道一边走来两人,身着布衣看上去似乎“游手好闲”,二话不说围了上去:“招工!待遇从优,工钱日结!” 孔颖达谢过兵丁,看着不远处如此情景,哪里还敢逛街,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赶紧转身往自己住的地方走,不,是跑去,行色匆匆。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强行招工,真是咄咄怪事!(。) 第七十七章 都是套路 金秋十月,周隋两国全面战争爆发,周国号称集结了百万大军,从北起太行山,南至大巴山的千里战线,向隋国发动大规模进攻。 自从大象二年到现在,已经过了六年有余,周国此次的全力进攻,大有不收复关陇绝不罢休的气势。 此次用兵无论胜负与否,都会对天下形势造成巨大影响,周国胜,隋国不死也只剩半条命;周国不胜,要么从此偃旗息鼓,要么就此崩盘,被隋国、陈国不断蚕食。 就在千里战线烽烟四起之际,一直想要变成猛虎的黄州总管宇文温,却待在黄州治所西阳城无所事事。 黄州总管府是山南的东大门,为了防止陈军偷袭,门户必须守好。 所以黄州军要防东南面的陈国江州驻军,又要防西南面的巴州、湘州陈军,还得防东面长江北岸的淮南陈军,总而言之一句话:防备陈军偷袭。 三国时,关云长大意失荆州,断送了季汉再起的希望,若是宇文温大意失黄州,那么周国尤其山南的局面就会急转直下,而宇文氏翻盘的希望就彻底没了。 宇文温如今只能静坐黄州,在各地视察防务,不断给驻军打气,让大家提高警惕提防陈军偷袭。 作为周陈两国边境走私贸易的幕后黑手,宇文温做买卖的同时也防着被人“白衣渡江”,白衣为何?即是商人的装束,意思是平民素色衣服。 三国吕蒙派士兵装作客商,乘船从如今的陈国江州地界出发,一路骗过荆州守军顺便拔掉烽燧,最后直抵上游的江陵奇袭得手,宇文温当然不能让这种事情重演。 所以陈国过来的客商,全部都得在蕲口以前“偷渡”上岸,转陆路来黄州,回去的船倒是可以顺流而下走水路,但随行有战船陪同,防的就是意外。 伍洲这个江心洲是扼守长江的一个要地,也是黄州抵御江州陈军偷袭的最后一个重要防线,所以宇文温如今便在伍洲戍巡视,看看水寨的情况如何。 伍洲戍历经数年的建设,已经“要塞化”,南北堡寨用砖石加固,而伍洲北侧的水寨修得也是颇为壮观,黄州水军的战船就停泊在北侧江段内。 水寨码头,宇文温正打量着一艘新造战船,这艘船形制有些特别,和一般的大船不同,是尖头翘尾,而硬帆用的是布,不是常见的芦苇编成的苇席。 张鱼从船上下来,这段时间他一直在这艘船上待着,驾船从黄州往来夏口,体验布帆的效果如何,作为水军出身的张鱼,对于水上生活再熟悉不过。 “如何?布帆和席帆的差别大么?” 听着郎主发问,张鱼闻言简要的说了看法:都差不多,没太大区别,硬要说有,那就是布帆的造价贵,宇文温闻言点点头。 这艘船的帆所用布很厚,分量十足,不比苇席轻,因为是拿来当帆,所以叫做帆布,用帆布做的布帆,比起芦苇、竹子编成的席帆造价要高。 不过宇文温无所谓,帆布可不光是用来做帆,帆布包、帆布腰带、帆布鞋,帆布别的用途一点也不少,等到产量上来,价格也就慢慢下降了。 然而那时大约还是没多少百姓用布帆,依旧是用席帆,无所谓,宇文温目的不在这里,他继续问问题。 船只航行的稳定性如何,遇见大浪时的表现如何,横摇和纵摇幅度大不大,整艘船操作起来是否灵活等等。 张鱼作了回答,其实很简单:和别的船没什么区别,就是过浅滩要小心点,因为这艘船是尖底,一旦搁浅就会歪向一边。 “做得好,把船停回去,详细情况都记下来。” 宇文温交代了相关事宜,领着随从乘小船登上北岸陆地,沿着官道向西面的巴口疾驰而去,从伍洲乘船回西阳逆水逆风速度太慢。 尖底大船,其实不适合在江河使用,因为河滩平缓一旦靠岸时搁浅比较麻烦,这种船头船尾上翘的尖底船,更适合在风高浪急的海中使用。 按照“套路”,开始点航海科技树,加上帆布做的软帆,进化成飞剪船,横渡太平洋发现新大陆,在西海岸建立殖民地,移民三百万户过去占地盘。 带回玉米、红薯、辣椒、烟叶、咖啡、橡胶、美洲白银,以及神兽草泥马。 再凑齐玛雅人的十三水晶头骨,滴血认主,唤醒洪荒之力,走上人生巅峰? 宇文温没想这么多,就想着把明清时的海船船型“老闸船”山寨出来,这是澳门的葡萄牙人结合中西航海技术,根据沿海海况糅合出来的海船船型。 沿海风向多变,东方的硬帆可使八面风,而西方瘦削的船体流体性能更佳,这种老闸船型后来为沿海各地采用,是往来于宁波和日本的主要海船船型。 然而他不知道这玩意具体内部结构如何,只是见过外形图片,所以只能自己凭想象山寨实验品,这艘实验性质的船,搞不好航海能力还不如现在沿海的海船。 所以大航海什么的,既无财力也无人力更无技术能力,唯一有念想的,就是若干年后,从长江中游出发的山寨老闸船,直接顺江而下入海,载着满满的佛经和佛像以及僧人,前往倭国博多港。 省去了走陆路去往黄河流域,在东海港口乘船东渡的麻烦;省去了乘船到长江口,又换乘海船的麻烦,能够更快更好为倭国的推广佛教事业添一份力量。 至于更进一步的应用,如果还有以后的话,那就只能以后再说了。 思维发散到这里转回现实,周隋两国开战,号称超过百万的军队在互砍,而宇文温却要在长江边钓鱼,越想越不爽。 什么百万大军,特么都是套路! 按照套路...惯例,各国出兵时都会夸大兵力规模,以达到振奋军心,吓破敌胆的效果,寻常老百姓听个乐就行了,主事者千万不能当真。 一万战兵,加上一比一数量的杂兵,实际战斗人员约两万,加上随军工匠、杂役,还囊括了所有运送粮草的青壮,大约五万人,然后注水翻几倍,对外号称十五万。 水军也是如此,号称战船上万,其中有过半是征调的民船,基本都是平日里运货的货船、打渔的渔船,水军士兵里过半是渔民、民船船夫。 说来说去都是套路,但宇文温可不打算按套路出牌,不搞个大新闻,如何对得起辛苦练的兵!(。) 第七十八章 计划 黄州怪物袭击桑落洲! 吃人妖魔占领湓口! 独脚铜人攻陷采石! 宇文温登陆京口! 邾国公逼近建康! 恭迎征南大元帅驻跸台城! 宇文温从梦中醒来,这个荒诞的梦连他自己都做不下去了,睁开眼看着上方帷幕发呆,足足过了一炷香时间才回过神。 秋操结束后,大战即将来临前,开完总结会,宇文温给诸军将士们放了个假,让他们好好享受家庭的温暖,所谓一张一弛,宽严结合。 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一直连轴转的宇文温,除了办公务外就待在府里做宅男,过上了一天有时三次,有时四次的**生活。 温柔最是英雄冢,这十余日来,夫人尉迟炽繁、侧室杨丽华、萧九娘使出浑身解数,几乎把宇文温给掏空了,三位都是面色红润眉目含情,苦了某头耕牛累得气喘吁吁。 脚步声响起,几名侍女端着盘子走进来,将早餐放在食案上,刚梳妆完毕的萧九娘服侍宇文温穿好衣服,却没有共进早餐,坐在一旁的书案上看着什么。 她已经吃过了,而历来按时早起的宇文温这段时间特地放松自己,不用去巡视军营,公务也放手给佐官负责,连续几日都是睡觉睡到自然醒。 “看什么呢,这一大早的?” “啊,妾在看账目。” “昨晚没看完么?” 萧九娘闻言脸色微红,昨晚她在宇文温房里,见着夫君哄着浣奴玩得高兴,便拿来布坊的账目查看,不知何时女儿已经离开,然后便被夫君“就地正法”。 “啊,想起来了,九娘继续看。” 宇文温笑道,他总算回想起昨晚发生了什么,不过大家那么“熟”,无所尴尬不尴尬。 得益于沼气池及沼气灶,邾国公府的厨房可以实现全天候随时点火,全天供应热水不说,夜宵和早餐做起来都很及时。 当然这种全天候的待遇只有宇文温及其家眷能享受到,作为特殊福利,值夜班的护卫和仆人也能沾沾光,早餐自然人人都有,不过作为郎主,宇文温的待遇自然是最好的。 用甲鱼和鸡合煲的高汤,正好合适补宇文温如今的“虚”,然后是一碗白粥,一个咸蛋,完毕。 宇文温没长金舌头,也没那么讲究,虽然“发明”了各色菜式,但他可不是饕餮,吃的东西营养够了就行,太讲究不是他的风格,也没那个必要。 和官员们谈笑风生,龙肝凤髓吃得;和将士们谈笑风生,烤肉吃得;走访百姓、军属,体察体察民情,吃糠咽菜也受得。 三国袁术,兵败如山穷途末路之际,口渴还要喝甜水,四世三公的世家子做派,宇文温学不来。 “过冬的衣物和被褥都准备好了么?” “已经准备好了,夫人还过问了几次,有不合适的立刻换了。” “九娘还是穿不惯羽绒衣么?” “不知怎的,妾一穿那羽绒衣,身上就发痒,不过换了棉袄就没事了。” “那浣奴穿着羽绒衣让你抱,那该如何?” “夫人已经让人做了小棉袄,浣奴穿着正合适,阿鹭也有了棉袄和棉被。”萧九娘说到这里,不忘补充一句:“二姊那里也都备好了。” “既如此,那为夫就放心了。” 阿鹭,是萧九娘为宇文温所生第三子的小名,而两人所说的“棉”字,在这个时代本来是没有的,大家所说的同音字是“绵”,绞丝旁的那个绵。 绵,是蚕丝结成的片或团,是这个时代用来填充衣被做御寒衣物;棉,是棉花的种子纤维,比绵更给力的御寒利器。 棉花在这个时代的中原还只是作为观赏植物,只有宇文温在自己庄园里引种了棉花,然后试着用于纺织成布,或者制作棉衣、棉袄、棉被。 相关工艺和技术他完全不懂,摸索了两年好歹摸索出一些门道,所以最先惠及的是家人,而掺入了棉纤维的纸张,是印制流通券的关键之处。 在多雨的黄州种棉花,两年来的成长情况都是磕磕碰碰,种植技术没有成熟以前,宇文温不敢大力推广,再说黄州种粮都嫌地不够,没有那么多地方种棉花。 说了一会话,宇文温将萧九娘拦在怀里,轻声的说道:“再过不久,为夫也许就要出远门了,府里有夫人做主,九娘不要担心。” 萧九娘偎依在他怀中,静静地倾听那有力的心跳声,轻轻地应了一声。 。。。。。。 数日后,西阳城东郊,虎林军营。 休完长假归来的将士们,正在进行适应性训练,长达十余日的休假,让他们产生了“节后综合症”,许多人都还没回过神来。 父母、媳妇、儿女,家庭的温暖让他们回味无穷。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两年来,虎林军的士兵又换过了一茬,退伍了两千人,又招进来两千人,当然经过两年的训练和作战,这些兵也成了老兵。 那些退伍的士兵,在巴东城和西阳城定居下来,种着分来的田地,过着平凡的日子,不过他们并不是就此告别军旅生活,而是作为虎林军的预备役时刻准备着。 这也是宇文温的策略,五千兵员的虎林军,可不是一次性军队,还有累计将近三千的退伍士兵等着随时补充进来,而这些退伍士兵也是维持黄州秩序的一道保险。 一旦宇文温领着大军出征,这些老兵在西阳城及附近随时待命,紧急情况下巴东郡守许绍可以召集这些兵,加上黄州长史郝吴伯掌握的留守州兵,内外策应,可以让宵小断了趁机作乱的念想。 家稳了,宇文温放心,虎林军的将士也放心,大家都放心。 “这一个两个垂头丧气的,是花样玩多扭着腰了?” 旁观训练的宇文温问道,不过语气颇为促狭,随行诸将知道这位根本没有恼怒的意思。 “国公,按着先例,这‘节后综合症’再过两日便好了,” “两日,不长不短,诸位可得盯着点,此次不同往日,非同小可。” 见着诸将点头应允,宇文温继续交代诸般事宜,清点粮草、武器、铠甲,研究作战计划,要忙的事情还有很多。 最初,宇文温曾想过一个计划,等缅因号战舰在哈瓦那港外爆炸后就向西班牙宣战...呃,是等黄州号拍杆战船在蕲口附近被陈军细作烧了之后,向陈国江州进攻,兴师问罪。 不过如今看起来怕是已没必要了。 朝廷要黄州稳,那就稳给朝廷看!(。) 第七十九章 死士 寒风阵阵,落雪缤纷,将豫州州治悬瓠染上白色,城墙之外满地狼藉,无数战殁者遗体散落四处,流出的鲜血早已凝固变成红黑,被积雪映衬得愈发刺眼。 略有破损的悬瓠城墙上,是身着黄色戎服的隋军将士,而城外如潮般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的,是身着黑色戎服的周军将士,城里城外密密麻麻的竖着投石机,双方围绕城池的攻防已经进入第二个月。 自东晋以来,悬瓠一直是州、郡治所,这里地处豫州之中,既能北进汴洛,又可南下荆楚,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数百年来围绕悬瓠城,爆发了无数大战。 两年隋国前丢掉合州总管府后,豫州治所悬瓠变成了前线,在此次大战中首当其冲。 隋军花了两年在悬瓠城外围筑起的大小营寨,被周军用一个月的时间全部拔掉,不是营寨偷工减料,也不是守军不战而降,是因为周军有轰天雷。 周军已经在两年前的作战中投入轰天雷,尤其是用在攻城作战上,用挖掘地道的办法直抵城墙脚下,用轰天雷将城墙从根部轰垮。 挖掘地道需要时间,而周军此次快速攻拔悬瓠外围营寨,用的是另一种方式,那就是用投石机抛射小号轰天雷,直接攻击守军。 这种小号的轰天雷,对城墙的破坏相对较小,但血肉之躯却挡不住,即便是身着铠甲,一旦轰天雷在身边爆开,同样被震得口鼻流血,再勇武的士兵,面对轰天雷的攻击也力不从心。 抛石机的准头有些差,而许多点燃的轰天雷还没落下,就在半空中提前爆开,可即便如此,周军也依旧没有放弃这种攻城手段,因为他们的轰天雷有很多。 悬瓠城东,城墙内侧草棚里许多隋兵正在打盹,或者发呆思念着远方的亲人,周军攻势告一段落,他们正好抓紧时间休息。 作为一座大城,悬瓠如今已变成一个大军营,城中百姓大部分都在这两年内陆续被迁走,为的就是节省粮食,悬瓠被周军全力围攻是理所当然,所以不需要累赘。 百姓被迁走,几乎同样数量的士兵迁入,他们的家属留在洛阳,将士们除了调防时能回去见上一面,其他时间就只能在悬瓠这个大军营发呆。 家属们即是人质,也是为了以防万一,悬瓠被围攻时,至少将士们没有后顾之忧,守住城池就有机会见到亲人,守不住,那什么都别想了。 刘五坐在火堆旁烤火,啃着一个羊腿,火堆旁的其他同伴也是如此,身上披着被单御寒,伙食和待遇比别的士兵明显好许多。 他们不是哪个将领的部曲,而是要派上用场的死士,生命是以时辰来计算的,待遇好些没人质疑。 吃完羊腿,刘五吮吸着手指,要把满手的油都吮回肚子里,平日里难得吃到的肉,他终于可以解馋了,那么即便是死去,也再无遗憾。 城头吹起号角声,警示着周军即将攻城,在城墙下御寒的士兵拿起武器,沿着阶梯向城头跑去。 片刻后,城外传来如潮的鼓声,那是周军将领催促士兵进攻的信号,刘五靠着城墙闭目养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巨响不断,厮杀声起。 周军对悬瓠城势在必得,刚围城就不顾伤亡挖掘沟渠,将护城河拦了一截并把水引走,为的是方便挖掘地道,避免河水渗入地道之中。 为了防止周军地道攻城,悬瓠的护城河加宽加深,而河水被引出去,傻瓜都知道对方想要做什么,一旦让周军挖到城根,用轰天雷一炸,大段城墙随即垮塌。 围绕缺口会爆发血战,攻防双方只能拿人命来填,谁填不够那就输了,周军输了还可以撤回去等下一次,而隋军输了,那大家就再也回不去了。 想到这里,刘五睁开了眼睛,他能被选拔出来每日有羊肉吃,是因为家中有了儿子,不怕无后,悬瓠在,他未必在,可悬瓠亡,他也跟着没了。 悬瓠守住,他至少还有渺茫的机会见到儿子,即便见不到,家里也能得到抚恤,所以无论如何,要撑下去。 轰的一声,头顶上落下许多小石块,砸在草棚上嘭嘭作响,忽然棚外落下一物,重重的砸在地上。 那是一个隋军士兵,脑袋着地随后迸裂,红白之物溅了一地,如同一朵红花绽放在积雪地面上,血腥之气扑鼻而来,刘五只觉得胃部翻腾不已。 用手捂住嘴,避免吃下去的羊肉呕出来,好容易压下恶心的感觉,刘五抬头看去,那名坠地的士兵已经被抬走,然后又不断有人坠落下来。 有身着黄色戎服的,那是刘五的同袍,有身着黑色戎服的,那是周军士兵,这么快就上了城头,应该是先登死士,刘五琢磨着这些敌人大约和他一样,出发前已吃饱喝足。 城头喊声整天,厮杀声、金属撞击声不绝于耳,刘五知道周军已经在蚁附攀城,不计伤亡的进攻,但这都和他及其同伴无关。 对方再次攻上了城头,同时付出了无数生命的代价,如此拼命的打法,隋军也只能奉陪到底。 城墙加厚,不怕投石机抛射的石块,至于轰天雷,除非从地底下爆炸,否则无法伤及城墙主体,所以问题关键就是填人命。 周军即便攻上城头,隋军也做好准备在城里顽强抵抗,整个悬瓠不但是军营,也是迷宫,是一个血肉磨盘,是一个不停磨掉周军士兵生命的磨盘。 把周军拖在这里,外围的隋军才有机会反击,不过这对刘五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看见面前一个破落小院里冲出个人来。 “快!快过来!地道里有动静了!” 刘五和同伴闻言一个激灵,立刻爬起身,拿起放在火堆旁一直烤着铁质斧身的短斧,向着小院里跑去。 院内地面有一个大坑,沿着木梯走下去,是一个蜿蜒曲折的地道,这个地道似乎早已挖好,高度和宽度足以让人在里面直起身子前进。 地道两旁和顶部有木头支撑,刘五和同伴拿着斧头通红的短斧,小心翼翼的保持相互之间的距离,向着地道深处跑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丁字“路口”,地道走势到了这里变成横着的,已有几名身着铠甲的士兵守在地道内,一个个屏气息声,在侧耳倾听着什么。 刘五等人靠着地道土壁蹲下,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地道里每隔很长一段距离才点着一盏油灯,昏暗的灯光下,刘五的影子映在地上,形状怪异。 “噗噗噗”,声音从地道外侧土壁传来,越来越清晰,那是外边有人在挖掘地道向着城墙前进,这些人是谁?自然是挖掘地道攻城的周军。 隋军士兵按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在可能出现的洞口两侧静静的等着,不一会,土壁果然被挖破。 “咦?怎么这里会有个洞?” “还有光哎...啊,不好,是隋军!” 不等挖地道的周军反应过来,隋军士兵拔出匕首和短刀,扒开破口嚎叫着向外冲了出去,他们用这些短兵将对方捅得横七竖八,很快便突破人群。 周军挖地道的民夫伤亡惨重,而紧随其后的是手执短兵的士兵,他们没料到隋军竟然在城外地下竟然挖了地道守株待兔,没能保护好民夫。 双方短兵相接,血腥的搏斗在狭窄的地道内爆发,刘五踏着同伴和敌人的尸体奋力向前冲,因为他借着昏暗的火光,在周军士兵的背后,看见了一个长条木箱。 不,后面还有,至少有三个,按着将军所说,里面装着的应该就是轰天雷,而这就是周军用来攻城的手段,叫做“升棺发财”。 “拦住他们!” 周兵看出隋兵的意图,嚎叫着奋力阻拦,刘五身受数创,面部被匕首划开一个口子,踉踉跄跄突破拦截,冲到木箱旁。 地道另一头传来脚步声,是担土的周兵赶来增援,刘五和同伴再没犹豫,挥动灼热的斧头奋力向着木箱劈下。 刚劈了一下,刘五被一名周兵扑倒,两人在地面上翻滚着,周兵将匕首扎进刘五的左眼眶,而刘五将那灼热的斧头贴在对方脸上,待其惨叫松手之际,用手指将其双眼抠瞎。 刘五忍着剧痛爬起身,同伴劈开木箱却被对面掷来的短矛刺穿面部随后倒下,他看见木箱里露出一个鼓囊囊的布袋,心知其中定是轰天雷。 身为死士的刘五,知道自己的最后时刻到了,军中好吃好喝供着,要的就是他们这个时候和敌军同归于尽。 周兵已经冲来,他再没犹豫,挥动短斧向那布袋砍下,刹那间火光大作,刘五在耀眼的白光中,似乎看见了家人的样貌。 轰隆一声闷响,在悬瓠城外地底传出,地面先是向上一拱,然后向下塌陷些许,形成了一个浅坑,冒出些许白烟。 这个动静被淹没在如潮的叫喊声中,漫天的石弹在城墙上空掠过,周、隋两军围绕城头展开厮杀,无数的生命陨落,将斑驳的积雪染成红色。(。) 第八十章 流星火雨 寒风卷着雪花,掠过武关上空,关内关外分成黄、黑两个世界,山南周军花了一个多月时间,终于来到了这座隋军重兵把守的关隘下。 武关关城,北依少习山之险,南临武关河谷绝涧,春秋时称少习关,战国时更名武关。 翻越秦岭往来关中和山南荆襄之地,武关是必经之处,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也是如今周隋两国争夺之处,为了阻滞周军的行军速度,武关守军绞尽脑汁。 堵路、落石、袭扰、夜袭等各种计策层出不穷,不过疲兵的效果不怎么样,周军还是缓慢而坚定的抵达武关外,大战一触即发,隋军已经做好了准备。 武关很重要,这毋庸置疑,为了防御投石机和轰天雷,隋军这两年把武关城防整顿了一遍,城墙加厚自不必说,箭楼后移、加固,其上弓箭手不射城外,专射城头。 关前挖了壕沟并以河沙填充,想要挖地道掘进那就是妄想,除非比壕沟挖得更深,但再深就是石头,以人力来说根本挖不动。 周军用投石机攻城,守军用投石机反击,他们可以凭借城头的观察哨指挥,投石机又有城墙保护,而周军却做不到这一点。 周军想要拿下关城就得填人命,双方对耗,耗上数月又如何,武关守军并非孤立无援。 对方入寇的消息,已经通过烽燧和快马向西传去,一直传到武关道西端出口外的长安,天子不会坐视京师有险,所以源源不断的援军会赶赴武关。 面前的敌军是山南周军,对方的意图隋军很明白,那就是攻打武关,造成逼近长安的态势,吸引京师的隋军,策应攻打洛阳方向的主力。 既然是策应,那么投入的兵力总归不会太多,那就只能在这里耗下去,耗到最后的结果就是周军耗不下去自己撤军,所以武关守军很有信心,要让周军铩羽而归。 也许是武关严阵以待不是那么好攻打的缘故,周军今日没急着进攻而是继续打造攻城器械,不过没有守军想象中的投石机。 云梯车、巢车、楯车倒是有,尖头木驴之类却没见到,当然也许制作现场被挡起来了,让守军看不见也有可能。 可这有意义么? 几个视力优秀的哨兵站在武关墙头,极力举目远眺周军大营,想看清楚对方是不是在搞什么鬼,不过看来看去也就那样,对方竟然不搭建投石机,让他们觉得颇为意外。 觉得用处不大就不用了?应该不至于。 木材还没砍好所以还要等上几日?很有可能。 哨兵们很快发现关外周军在开阔地搭建一种奇怪的木架子,类似于用两根竹竿架着一根竹子,竹子尾端搭在地上,另一头被竹竿架着翘起,对准武关方向。 这些东西距离超过城内投石机的抛射距离,用强弩也射不到,所以守军没办法扰乱对方的行动,不过这年头攻击距离最远的是周军的大弩,可这些东西看起来根本不像。 “要不要把这情况禀报将军?” “禀报?你如何禀报?将军要是问这架子是什么东西,你怎么说?说不知道?不知道你禀报什么?” “可是这架子越来越多啊,密密麻麻的。” 哨兵说的没错,关外摆着的架子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看上去有些渗人,周军这么做肯定不是晾衣服,唯一能确定的是和攻城有关系。 一人转身向城下跑去,可还没跑出几步却听得外边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啸声,回头一看,只见周军阵地上一团火光升起,拉着白烟如同流星般向关城飞来。 越过城墙落到城里,随即发出一声巨响冒起火光来,这动静让城头上的士兵骚动起来,根本无法理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本队队将弹压,周军阵地上有升起几团火光,同样是呼啸着拉起白烟向城头飞来,依旧是落入城内然后发出爆炸声和火光。 “这是什么妖术啊!” 有士兵惊慌起来,被将领高声呵斥,可其他士兵见着此情此景也是惊疑不定,城中喧嚣声起,是那几处爆炸发生的地方火光越来越大,许多人在救火。 “不要惊慌,这是周军的轰天雷,只不过...” 呼啸声又起,这次有十几团火光飞了过来,隋军将士看得清楚,是一根根类似大毛竹粗细的长棍子,喷着火拉着白烟越过城墙,落在关城内。 “是周军要攻城了,马上擂...” 一名将领呼喊着,可话还没说完,他的声音便被噪音淹没,武关外周军阵地上爆发出如潮的呼啸声,整个阵地被凭空冒起白雾笼罩,无数火光从白雾里窜出,呼啸着飞上天,越过城墙向关城内落下。 似乎是上天发怒,撒出满天流星,化作火雨向着城内落下,巨响不断传来,一如夏日骤雨落在水面上,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城头上的隋军将士吓得面如白纸、不知所措,相互间说话,却听不清楚对方说什么,城中冒起火光,到处都是,无数白烟升起,寒风带来了呛鼻的气味。 将领们呼喊着备战,准备迎接周军的攀城进攻,可周军阵地的动静越来越大,火光如同无数惊扰的萤火虫般迎面飞来,不但飞入城中,也飞到城头。 一个倒霉鬼被一根足足有大腿粗的长棍子撞落城头,随即那长棍子轰的一声炸开,溅出的火苗撒得到处都是。 小火苗即将扩大,赶来的士兵用浸水的拖把去扑打,结果那火苗似乎不怕水,还沾上了拖把,有人不小心沾了那火苗,折腾得狼狈不堪才扑灭。 没人有空琢磨这是怎么回事,因为周军阵地飞过来的东西越来越多,城中许多地方冒起大火,那些特地弄湿外墙的箭楼,有一部分已经开始燃烧。 城头也陆陆续续起火,有许多士兵化作火人,哭喊着求助,而上前帮忙灭火的同伴,很快变被波及,火苗如同瘟疫般蔓延,现场一片混乱。 武关被流星火雨笼罩,化作一片火海,周军阵地后方,身着铠甲的山南道大行台宇文亮,看着那冲天火光面色平静,在他两旁是目瞪口呆的各部将领。 “大行台,武关已经被点着了,是否停止发射?” “不,按照事前的规划,架起来的火箭全部发射完。”宇文亮毫不犹豫的说道,“让将士们准备,一会攻城!” “是!” 寒风吹来,带来了呛鼻的火药味,宇文亮从风中听到了武关方向传来的呼喊声,有哀嚎,有惊恐,还有战马痛苦的嘶鸣。 “火箭加火焰瓶,果然是威力巨大,只是..”他喃喃自语道,看起来有些心痛,“太贵了...” “父亲,和长安相比,这都值得。” 身边一人说道,正是宇文亮长子,襄州总管、杞国公世子宇文明。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何况山南乎?”(。) 第八十一章 扑朔迷离 雪后初晴,大地银装素裹,树上挂满了白绒绒的雪球,微风吹过树枝微颤,雪球落入潺潺流水中,顺着淯水向西南方向漂去。 数十隋军骑兵疾驰在原野上,作为大营派出的游骑,他们的任务是袭击一切可以袭击的小股周军,为主力围攻方城创造有利条件。 方城为山南荆州的东面门户,是进出南阳盆地的要道,一如虎牢关之于洛阳,潼关之于长安,为了阻止山南周军东出方城,威胁豫州地界,隋军再次主动出击。 周、隋两军于方城对峙,而隋国从洛阳方向派出一支大军翻越伏牛山进入荆州地界,从北面侧击方城周军,虽然这个方向也有周军在阻挡,却挡不住。 因为这支隋军过半是骑兵,数年来在大草原上和突厥大军对攻的精锐骑兵。 “前方有周军骑兵!” “数量差不多,截杀他们!” 隋军骑兵很快分散开来,如同狩猎的狼群,向着面前的绵羊包抄过去,虽然双方兵力差不多,但他们可不认为自己会输。 在草原上和突厥骑兵恶斗数年,他们个个骑射技艺精湛,不是这些山南周军骑兵能够比的,荆襄之地水乡泽国,哪里能练出彪悍的骑兵来。 双方不期而遇,这股周军骑兵并未慌张,不但没有调转马头逃跑,反倒勇敢的迎上前,同样是向左右散开,似乎以为自己也是狼。 “来得好!不知轻重的家伙,大伙...” 话未说完,那名隋兵被一箭射中面门,栽倒马下,双方开始用骑弓对射,一轮过后各自都有人中箭,不过因为有铠甲的缘故,没有大碍。 就在双方弃了弓拿起马槊即将对冲之际,周军骑兵忽然向两翼散开,隋军骑兵见状暗道不妙,正要扯住缰绳却已经晚了。 胯下战马被地上野草掩藏的绊马索绊倒,这些绊马索设了几层,宽度很长,躲无可躲,数十隋军骑兵就这么损失大半,少数几个位于侧翼的侥幸未死,却被周兵候个正着。 仓促间减速转弯,又是侧对敌人,这几个隋军骑兵根本没有招架之力,很快便被赶尽杀绝。 原野很快恢复了平静,周军骑兵打扫着战场,一个诈死的隋兵想要反扑,被人操纵马匹将脑袋踢爆。 “把首级割了,铠甲剥下来,那些能走的战马全都带走!还有,把绊马索都收了!” “开府,那些断腿的马呢?” “脖子上抹一刀,给个痛快吧。” 见着部下有些不忍,史万岁哈哈一笑:“杀人都不怕,怎么怕杀马!” 。。。。。。 方城西北二十里,隋军大营。 征南行军元帅、卫王杨爽正在查看舆图,从熟悉的茫茫草原转到山南的丘陵地带,惯于骑兵作战的杨爽愈发谨慎。 在草原上很容易迷失方向,一旦找不到水源就是个死,这两个问题在山南荆州不存在,但起伏的地形对于骑兵的作战有些阻碍。 不是说战马跑不起来,而是小丘陵多了些,树木也多,视线有些阻碍,如果不小心的话,丘陵后面埋伏的敌军能让你吃个大亏。 对于杨爽来说,就是眼睛老是被一些东西挡住,有些不舒服,而除去这些东西的办法,就是多派游骑出去哨探,一如在草原作战那样,要探明周围敌情。 狡猾的突厥骑兵行踪飘忽不定,其主力部队的动向更是扑朔迷离,想要防止落入对方的伏击圈,想要咬住对方的主力,就得靠游骑不断的哨探,其实无论在哪里作战都得如此。 自从翻过伏牛山进入荆州地界后,杨爽便按照计划向方城靠近,策应从豫州方向西进,兵临方城的友军,他的军队要做的,就是骚扰方城的粮道,逼周军分兵与自己决战。 让敌人不知不觉中在自己选好的战场、选好的时间决战,是杨爽取胜的诀窍,飘忽不定的突厥主力,就是被他不断的压迫、追击之后,恼羞成怒扑来,被隋军精骑候个正着。 然而这个战术现在却有些不好使,因为杨爽派出去的游骑全都是有去无回。 确切来说,是派去博望附近的游骑全都没了消息,人也不见回来。 博望,位于上宛东北二十里、方城西南三十里,是往来上宛和方城之间官道的要地,上宛出发的运粮队,渡过淯水后先经过博望,再前往方城。 杨爽的大营,位于淯水以东、博望北面二十多里,伏牛山余脉南麓,东面是方城,他如同一根刺卡在周军的咽喉,就等着对方来“拔刺”,然后一战破之。 结果博望这边的动静完全掌握不了,那片地区变成了盲点,这种感觉让杨爽察觉到了危险。 周军的援兵到了! 这是他和诸将商议后得出的结论,荆州军主力一部在上宛,轻易不会动,另一部抵达方城外,正和隋军对峙。 能增援的就肯定是南面的襄州军或安州军,这也是杨爽所希望的,把对方的兵力调动起来,那么露出的破绽就会越来越多。 他的骑兵多,双方动起来只有对方的破绽越来越多,到了合适的时机就能一击而破,但前提是要弄清楚对方的虚实。 至少要把扎营地弄清楚,可现在就是弄不清楚! 只知道是在博望附近,派出去的游骑应该是被对方骑兵截杀,杀得如此干净彻底,让杨爽只觉得精神抖擞,因为这说明对方的骑兵很强,也只有周国山南道大行台宇文亮在此,才有如此强力的骑兵。 若是能把握机会,一战破之... “大王!回来了,回来了!” 亲兵入帐禀报,说前往博望哨探的游骑终于回来了,不过只回来了一个。 “一个?孤派出去的有百骑!” 杨爽有些心痛,他派出去的游骑可都是精锐,在草原上和突厥人对抗都不落下风,结果伤亡如此惨重,这都是百战强兵! 一个浑身是血的士兵被抬了进来,据大营外围哨骑所说,这位回来时浑身被射成刺猬,趴在马背上奄奄一息,拼着口气要向主帅禀报军情。 “没事吧!孤让军医先帮你包扎伤口!” “大王!别...兄弟们伤...亡惨...重。” 伤兵口中溢出鲜血,明显身负重伤命不久矣,他挣扎着向杨爽汇报军情:“周军,设陷阱专杀我军游骑...我...们探得清楚,博望来了大队兵马。” “大营驻扎地...变来变去,行踪扑朔迷离,周围有很多骑兵埋伏,探一次,兄弟们就死上一拨...” “他...们的驻扎地正向北挪动,我...看见中军大旗之中...是‘宇文’二字...” 伤兵说道这里吐血而亡,死不瞑目,杨爽探手将其眼睛合上,随即起身说道:“立刻擂鼓,召集众将议事!”(。) 第八十二章 对阵 博望以北十余里,旌旗招展,周、隋两军南北对阵,位于北面的是隋军战阵,中军位于一个土丘上,征南行军元帅杨爽举目远眺,试图看出对面周军战阵有何端倪。 掠阵的游骑来报,周军的旗帜中,可以隐约看到“宇文”二字,山南地界会打出这个旗号的只有三个人,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宇文亮,其长子襄州总管宇文明,侄子(次子)黄州总管宇文温。 综合判断下来,杨爽及众将认为应该是周国襄州总管宇文明领兵在此。 对方列阵的兵力看上去大约也就五六千,若是宇文亮亲临,不该只有这点数目,而宇文明领着襄州军前来支援,倒也是在杨爽的预料之中。 至于黄州总管宇文温,应该是在长江边的黄州防着陈国,而宇文亮应该是在安陆或者随城坐镇。 行军元帅长史长孙览,看了看远处的周军阵势随后说道:“卫王,是否还在担心对方在使诈?” “当然担心,列阵在这种死地,也不知道宇文明是故意的还是不知兵。” “按说宇文明不该如此糊涂,就算他糊涂,其他将领都不该是傻瓜,在这种地方列阵,耗上几日就顶不住了。” 两人议论着,周围将领没有异议,这只周军列阵的地方看起来不错,可实际上有个缺点,那就是取水不便,军队缺粮还可以熬,没水可是熬不下去的。 地上有积雪,渴了吃雪补水不行? 勉强可行,但容易吃坏肚子,两军交战时肚子痛的后果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说五六千人的规模,吃地上那点雪哪里够,如今可是天晴了。 这附近没有水源么?有,西面大约四里外是淯水,平日无所谓,可打仗就不行,因为对方不会让你从容取水,更别说隋军骑兵众多。 而这片即将成为战场的地区,只有隋军列阵的地方有泉眼汇成的水塘,周军列阵之地没有汲水之处,除非从身后将近四里外的小河运水。 为何隋军如此肯定? 因为行军元帅长史长孙览知道。 两年前,隋军进攻山南荆州的主帅就是长孙览,对这一带的地形很熟。 此次原本也该是他挂帅,只是天子调卫王杨爽南下,宗室藩王不可能为人驱使,所以杨爽挂帅,长孙览为行军元帅长史。 “大王,周军不会这么蠢,定是引诱我军包抄,他们的两翼及身后必然挖了陷阱布下兵马,就等着我军去闯。” “若是我军不包抄,他们会如何?之前一步步北进逼过来,就是逼我军决战,若是我军就这么耗着,他们怎么办?难道宇文明没想过退路么?” 杨爽的反问很有道理,诸将的看法多有不同,不过唯一一点可以确定,他们是被对方逼着决战的。 周军从博望北上,向隋军大营步步紧逼,隋军骑兵不停骚扰,结果伤亡惨重,对方就这么逼近己方大营,然后开始对峙。 如果双方最后就这么对峙下去,形势对隋军略有不利,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算是被盯死了。 将近一万的兵马,骑兵还很多,结果被五六千以步卒为主的敌军盯死,这是要有多无能才出现的情况! 杨爽有些无奈,周军兵马明显少于自己,不动不行,所以变相的被迫和对方在这里决战,不过幸运的是对方似乎忽略了水源的问题,所以接下来他得决定是就这么耗下去,还是试探性进攻? 。。。。。。 周军战阵,后方丘陵为中军大帐,宇文温和其他将士一样正在吃午饭,当然吃的是便携军粮----肉松炊饼,外带温热的开水。 开水从哪里来?煮呗! 我擦,都已经列阵了,敌军就在面前,你跟我说点火烧水? 便携式炊事小推车,备有柴火随时点火烧水热炊饼,不服? 还是不服,你从哪里弄来水的! 随军水车若干,装有足够全军喝两天的水,省着喝能喝三天,你服不服! 宇文温吃饱喝足,擦了擦手,看见陈五弟等将领已经准备妥当,随即站起身问道:“大家都吃过了?” “吃过了,现在已过了半小时,剧烈运动不会肚子痛。” “隋军那边呢?” “按照观察哨观察,对方士兵已经分批进食。” “卫王杨爽,果然是和突厥玩过命的将领,可惜,他可能连敌军主帅是谁都搞不清楚。” 宇文温用千里镜观察敌情,隋军大约距离己方一千步距离,应该是为了防备大弩远射,不过他不打算用大弩。 隋军军阵气势十足,看得出领兵的卫王杨爽是个知兵之人,宇文温觉得这种大场面很适合用黑尔火箭来一千发打个招呼,不过存货都被父兄带走,他只能看着办了。 “准备好了么?” “回禀国公,一切准备就绪。” “很好,开始吧。” 号声响起,周军大阵开始骚动,原本盘腿坐在地上的士兵们,纷纷站了起来,开始检查身上的铠甲和武器,中军所在丘陵前,许多张拖曳式三弓床弩开始上弦。 上弦用的是滑轮组上弦器,省时省力,放在弩槽上的不是长枪般的巨箭而是石灰弹,如今挂着轻微北风,周军处于下风向,按照选定的战术来说,却是使用石灰弹的好时机。 第二遍号声响起,无数放在地方面的两丈长枪被士兵们竖起,密集如林,长枪兵们将御寒的披风取下,露出身上所穿西阳铠。 得益于大冶监的铁产量,周军的被甲率大增,西阳铠是札甲形制,甲叶为水力锻锤冷锻,比一般甲叶防护力强,士兵穿着西阳铠和带护脖的铁兜鍪,从头到膝盖只有双眼没有防护。 冬日的阳光洒下,被锃亮的甲叶映出点点光芒,周军大阵瞬间化作钢铁森林,一张黑底白纹虎头大旗升起,那是邾国公宇文温所属虎林军的旗帜。 第三遍号声响起,士兵们确认各自所属阵型排列无误,中军传令兵将主帅的命令传达各方阵将领,双方当面确认无误。 黄州总管宇文温,本该坐镇黄州为山南看守东大门,如今率领战兵倾巢而出,来到山南荆州东北地区作战,并不是违令,或者擅自行动。 朝廷给山南周军的任务,是攻打武关牵制长安方向隋军,为朝廷大军攻打洛阳做策应,而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宇文亮的决定,是倾尽全力强攻长安。 宇文亮父子三人,精心准备了六年,如今要为了宇文氏的命运做最后一搏。 成,局势逆转,不成,就此消亡!(。) 第八十三章 意外 连绵的鼓声响起,周军大阵开始向着隋军移动,长枪如林,阵中虎头旗飘扬,眼前一幕,让隋军主帅、卫王杨爽有些意外。 “长枪阵,虎头旗,竟然是宇文温!” “这厮不在黄州守门,跑来这里作甚么!” 中军一片惊讶之声,先前诸将一致判断对面的周军主帅是襄州总管宇文明,未曾想来的却是不可能来的黄州总管宇文温。 大军南下,自然要对山南周军的情况作一番了解,而宇文温的虎林军比较特别,以长枪结阵为作战方式,这已经有了教训,自然让人有些印象。 话说回来陛下似乎对宇文温很关注啊,提到此人似乎情绪有些激动,也不知道所谓何故。 诸将先是闪过这个念头,然后思绪转到宇文温这边来,愈发的觉得不可理解:黄州治所距离荆州上宛将近千里,你领兵跑来这里,就不怕陈军攻打黄州救援不及么? 长孙览惊疑不定的看向卫王杨爽,杨爽被对方看得有些不自在,低声说道:“陛下可没说陈国同周国媾和!” “莫非陈国那边最近有异状,所以宇文温敢抽调兵力北上?” 长孙览说出了看法,“无论如何,眼下还是先打胜再说。” 杨爽脑海里飞快闪过各种内容,宇文温的虎林军以长枪阵为作战方式,据说防御十分森严,近战极难破阵,五年前在两河口大战中,宇文温就是领着长枪兵列阵在乱军之中强行推进。 鼓声中,周军方阵摆开阵势向着隋军方向逼近,对方主动求战,让杨爽有了主意,他和长孙览商量片刻,开始下令迎战。 中军后撤让出大土丘,给前方后移的步阵让出位置,尤其是阵前的弓箭手,悉数撤上土丘,两翼的骑兵开始向左右散开。 防备大弩的楯车前移,在军阵前组成盾墙,士兵手持武器在楯车后严阵以待,刀牌手和长矛手护住两翼,就等着周军撞上来。 隋军训练有素,临敌变阵没有多少混乱,当周军逼近到四百步距离时已经变阵完毕,中军位于大阵之后,两翼骑兵左右突出,呈现包抄之势,是为鹤翼阵的变种。 周军的骑兵不见踪影,也许是躲在哪里伺机而动,既然敢只用步阵推进,那么隋军也不客气,两翼骑兵就等着包抄,隔断其与后方本阵的联系。 加上中军之后备战的另一股骑兵,隋军将领不觉得周军有机会“以步制骑”。 周军本阵响起号角声,长枪方阵忽然变换方向,从中间裂开向两翼分流,让出身后紧随的所谓大弩----拖曳式三弓床弩,分成左右翼的长枪阵没有停留加快速度向前进军。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隋军阵后土丘上的大弩有些不知所措,不过很快便按照主帅的命令向着长枪阵瞄准,就在这时长枪阵忽然动了。 原本呈现一个个方块的阵型,分成纵队向前快步前进,看样子是分散开来避免被大弩攒射,可是周军在没有骑兵策应的情况下,在隋军面前连续变阵,置侧翼的敌军骑兵不顾,已经是露出巨大破绽。 杨爽立刻下令左右翼骑兵出动,向着周军中间的大弩阵地进攻,那里有弓弩兵,但挡不住骑兵冲锋。 他不想浪费兵力往周军长枪阵撞,而是直击竟然没有长枪或者长矛掩护的大弩。 呼啸声起,双方大弩开始发射,隋军大弩射出的箭矢没有对阵型松散的周军造成太大伤亡,而周军大弩射出的奇怪物体直接砸在隋军阵中,激起一阵阵白雾。 口鼻传来辛辣的感觉,被白雾笼罩的隋军将士觉得每呼吸一口气就难受得厉害,甚至眼睛也有些灼热感觉,不由得用手去搓,结果越搓越难受。 “是石灰!” 杨爽很快便想到了清河郡公杨素所说的情况,那年在两河口的大战,宇文温便使用了这种玩意,不过随后数年里,山南周军却没再见用这种武器。 莫非只有宇文温才用这种龌龊的战法?旁门左道! 石灰好弄,可要是弄成杨素所说的那种效果,军器监却没人能弄出来,不过杨爽并不在意,他认为用这种旁门左道的玩意,只能证明宇文温战斗力不足。 凭着长枪阵就敢逼上来,你是没有骑兵,还是骑兵不够,亦或是信心太足认为这样就能赢了? 和陈军打仗打多了,是不是以为我军同样是废物?! 隋军骑兵呼啸而来,向着没有长枪和长矛护卫的周军大弩冲去,对方有弓弩手护着,但这不是问题,最大的威胁是外围还有一层绳状物,把大弩阵地围了一圈,那应该就是绊马索。 这才像话,隋军不认为周军敢如此做却没有任何防备,但这些绊马索对他们来说,不是问题,冲在最前面的两排骑兵,就是要用生命为身后同袍排障。 破空之声响起,周军弓弩手发射箭矢,就在箭矢射出的一瞬间,弩兵的上半身微微后仰,看起来似乎是因为后坐力太强所至。 最强不过撅张弩,能有多强? 上仪同郭衍如是想,他率领隋军左翼骑兵包抄周军滞后的中部大弩,骑兵都是身着重甲不惧箭矢,战马的头部和前胸也有当胸当额,中上几箭根本不会就此失去冲锋的能力。 噗嗤声起,他只见前排骑兵身体猛地后仰,随后跌落马下,而有的战马直接半边脖子爆裂开来,随即哀鸣着扑倒在地。 “射马箭!” 郭衍用过射马箭,那是箭头如同扁平树叶或平头小铁铲般的特殊箭矢,一旦射中马,直接切出一个大口子。 可这又能如何?我们可是从尸山血海杀出来的精兵! 马速加快,继续前冲,马槊提起,对准那些周军弓弩手,郭衍对这种场面再熟悉不过,只要前排骑兵舍命冲破绊马索,那么... 外围的绊马索怎么是一圈一圈的,如同蛇般横贯地面,为何如此奇怪? 鼓声响起,周军本阵开始向前移动,却无法接应上暴露的大弩和弓弩兵,隋军骑兵很快便冲入那奇怪的绊马索,随后激起一片血雨。 第一排骑兵被绊倒,然而绊马索还在,第二排、第三排骑兵冲了上来,依旧被绊倒,人马累计百余斤的重量,依旧冲不断这些绊马索。 坠马的郭衍没有断手断脚,这种情况他遇见多了,所以战马绊倒那一瞬间他抱头蜷体滚落地面,忍着疼痛拔出佩刀,正要前冲却被又道绊马索挂住了。 不对,这不是长常见的绊马索,竟然是铁线圈成的,上面绞着着无数铁刺,接地一侧大约每隔三四步远就被门形大铁钉牢牢钉着。 身着铠甲的郭衍想要前冲,却被这些奇怪的东西缠着无法前进,将近到人腰部左右的高度,根本无法逾越,挥刀去砍,这么凌空砍哪里砍得断。 而在他面前,这样的铁丝网还有至少三道。 难怪周军敢如此,这是不可逾越的障碍,他们中陷阱了! 人仰马翻,冲锋的隋军骑兵悉数栽倒,这些奇怪绊马索的坚韧程度处于意料之外,进退不得的郭衍,愣愣的看着前方身着铠甲的周军弩手上弦,那弩有些奇怪,弩身一侧竟然有个摇把。 弩兵弯腰踩着弩身前端的踏环,随着左手快速摇动摇把,弩臂慢慢弯曲最后上好弦,然后对方直起身开始放箭矢。 久经战阵的郭衍已经无法形容此时自己的心情:竟然用绞盘来上弦,这种弩的拉力要有多强啊! 弩兵准备完毕,却没有立刻放箭,在一旁队将的指挥下,前排弩兵同时抬起了弩对准前方。 “第一排,预备,射!” 破空之声响起,箭矢飞出的那一瞬间,弩兵上半身微微后仰,郭衍只觉许多箭矢从左右飞过,而视线面前出现一个黑点。 噗嗤一声,一只弩箭射中郭衍的面门,他的脑袋猛地后仰接着倒地,一身武艺根本未得施展便被射死。 勇敢的隋军骑兵,全部被拦在蛇形铁丝网面前,悉数被周军弓弩手射杀,无一幸存。 周军本阵,宇文温用千里镜观察着战况,铁丝网的表现不错,这可是他所剩不多的老底,为了凑够今日所用的量,几乎攒了两年。 ‘要是有加特林机枪...太凶残了,要是有火枪三段射,那就齐活了,除非有火炮助攻,否则骑兵绝无可能冲破铁丝网!’ 宇文温如是想,只是有些心痛,隋军骑兵这么一冲,也不知有多少铁丝网被冲断。 ‘好是好,就是太贵了,铁产量不够,攒了许久才攒了这些...’ 如果不是纸皮版山寨黑尔火箭都被调走,宇文温其实可以不用把铁丝网这老底拿出来,奈何事分轻重缓急,若不拿出来的话,被隋军骑兵一冲那么将士们怕是不好受。 别将陈五弟同样用千里镜观察着战场,蛇形铁丝网的厉害,他和虎林军将士可都是见识过的,只要布置得当,骑兵根本无法冲过。 那可都是大冶精铁拉成的铁线,三股细的绞成一根粗的,又在上面绞了无数铁刺,刀砍都不一定砍得断,更别说战场上怎会有那么多时间给你砍! “国公,本阵是否要压上去?” “不用,先看看对方的斤两再说,如果隋军步阵连虎林军的第一击都扛不住...呵呵。”(。) 第八十四章 战锋 箭如雨下,站在大土丘的隋军弓弩手,惬意的向接近的周军射箭矢,对方没有弓箭手掩护,就这么挺着长枪向前移动,对于弓箭手来说,就是个活靶子。 临阵不过三矢,那是指对付敌军骑兵,对付移动速度没有马快的步兵,能射的箭会更多,隋军弓箭手居高临下,射起来更加从容不迫,甚至可以稍微精确瞄准。 射脸还是射躯干,都可以选,然而射出去的箭,杀伤效果却出乎意料的差。 射脸,周军士兵也不躲避,只是略微低头,直接用兜鍪接下一箭;射躯干,许多周兵被射得如同刺猬,却如同没事般继续前进。 是对方狂妄自大么?不是,隋军弓弩手发现了一个情况,那就是对方身上的铠甲很坚固,弩还好些,在五六十步距离上,羽箭甚至被周兵身上的铠甲弹开。 对方不用楯车,不用大盾,只是前面一排刀牌手有藤牌护着,其余人就是冒着箭雨前进,零星有人中箭倒地,但阵型却丝毫不乱。 隋军大弩射出的巨箭,对周军造成了些许伤害,但对方即便面临大弩的射击,也不躲不闪,阵型根本没乱,也没人喧哗,只是不停地前进。 周军队伍前端,负责破阵的战锋队承受着箭雨,他们人人身穿两重铠,外层西阳铠,内有环锁铠,全身除了眼睛全被护得严严实实,多年的苦练让他们即便身着重铠也活动自如。 手中拿着的武器有流星锤,这是一个用铁链连接着木柄的带刺铁球,专门对付躲在大盾后的敌人,可以隔着大盾直接攻击后面的人。 其余还有破盾的斧头和斧戟,以双手武器居多,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拿不了藤牌,只能凭着身上铠甲抵御敌军箭矢,各个身中十余箭如同刺猬。 有人被射中眼睛倒下,但其他人继续前进,不发一言,双眼充满杀意。 杨爽见状悚然,周军比他所想的还要训练有素,装备如此精良,表现已经超过一般军队,而己方骑兵冲击周军大弩阵地失败,呼啸而来的石灰弹在隋军阵中激起无数白雾,情况有些不妙了。 “薛国公!孤亲率骑兵伺机突阵,步军大阵就劳烦薛国公指挥了!” “卫王保重!” 长孙览也看出周军来者不善,他久经战阵,作为大军主帅打过许多恶仗,指挥区区万人没有问题,杨爽精于骑兵,两人正好步骑配合。 亲兵牵来战马,杨爽策马前往阵后去召集备战的骑兵,还没走多远,阵前传来如潮的呼喊声“破阵!”,那是周军的声音。 杨爽只道周军故弄玄虚,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双方大军刚一接触,隋军步阵右翼便被周军撕开了。 虎林军的战锋队,面对一大片长矛、刀牌奋力突击,一举撞入隋军右翼防线。 他们拿的是双饷,双倍抚恤,任务就是用生命突阵,严阵以待的隋军士兵,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土鸡瓦狗。 凭着身上铠甲,如同扑火飞蛾般撞了进去,每倒下一个周军战锋,就有两个或三个隋军毙命,战锋队伤亡过半,为随后而至的长枪兵撕开了口子。 日练夜练月练年年练,虎林军的长枪突刺已经练得娴熟无比,长枪兵身着铠甲平端长枪却依旧可以快步冲刺,只是出现些许裂口的隋军右翼步阵,被他们随后突入撕裂。 两丈长枪,枪杆粗如鸡蛋,冲刺的力量传递到枪尖,轻而易举的突破隋兵的藤牌以及裲裆铠,刺穿第一个人后继续前进,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当长枪再也刺不动时,前排长枪兵没有收枪,因为这不现实,他们拔出佩刀,一如战锋队的同袍般撞入隋军阵中,在后续同袍长枪的掩护下,搅起腥风血雨。 在密密麻麻的两丈长枪面前,一般的长矛已经不起作用,隋军的敢战之士豁出性命,弯下腰在长枪之下向前突进,希望以这种方式突破周军长枪阵。 然后他们遇到了周军的“老鼠队”。 一个个身着铠甲的周兵,双膝跪地弯腰在长枪丛林下膝行,膝盖处包有厚布,手拿短刀,似乎是早有准备一般。 这些周兵似乎很擅长在直不起身的情况下作战,奋勇突阵的隋兵,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弯着腰下根本施展不开,要么被刀砍死,要么被长枪刺死。 老鼠战,是虎林军对这种作战形式的称呼,“老鼠”们配合长枪兵作战,是为“立体防御”。 周军左翼数个方阵不要命的冲锋,隋军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突破右翼,而其左翼随后也被突破。 中央部分由楯车组成的盾墙,成了无用的摆设,石灰弹已经停止发射,但生石灰雾已经将中间步阵折腾得够呛,土丘上的弓弩手开始加快射箭频率,但他们遭到了狙击。 随着长枪阵推进的周军弓弩手开始发力,先前为了不拖慢方阵的推进速度,他们并没有在行进途中放箭,如今混在人群中正好和位于高处的隋军弓箭手对射。 弩臂附有铁片的单兵绞盘弩,破甲能力十分惊人,所以上弦需要用到摇把,在这种箭道笔直破甲能力凶残的弩面前,身着裲裆铠的隋军弓弩手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双方步阵撞击的结果,是隋军左右翼开始出现不可遏制的松动,即便是有悍不畏死的小股隋兵,也都死于密集的长枪丛林之下。 中间盾墙后的隋军,推开楯车后要冲出来攻击两侧周军的侧翼,但他们在密集的长枪面前无计可施,而正当面的周军大弩已经换上了弩箭。 有效射程至少有五六百步距离的大弩,对正面不过两三百步距离上的隋军士兵展开屠杀,隋军步阵以不可挽回的颓态开始全面松动。 隋军步阵位于土丘前,被周军从两翼这么一挤,不由自主的后退,倒退着上坡又要和当面敌人作战,难度可想而知,按说仰攻会稍逊地利的周军,列着整齐的队形向土丘推进。 不避箭矢,即便身边同袍倒下也绝不退缩,没有畏惧以及顾虑,主帅没有号令,那就一往无前,直到眼前敌军全部倒下。 如潮的号角声从隋军大阵后面传来,精锐的隋军骑兵悉数出动,从土丘左右翼出现,连同先前突击大弩失败的左右翼骑兵,向着周军大阵包抄而来。 面对着如同刺猬般的长枪阵,他们没有贸然冲击,拿出骑弓不断地放箭,这是骑兵对付结阵步兵的惯用招数,虽然骑弓射程比步弓近,但胜在骑兵的机动能力。 围着步阵射,若敌军弓箭手调度不当,那么伤亡就会加大,步阵的长矛兵和刀牌手只能受着箭羽,受不了就会崩溃,到那时就是骑兵突阵的时候。 然而此时的周军步阵,丝毫没有崩溃的迹象,逼近土丘的步阵,前后左右都有长枪对外,阵中的弓弩手开始和隋军骑兵对射,而位于中后部的大弩阵地,更是如鱼得水。 一千弓弩手,其兵员是是归附官府的山民,在黄州安了家,分了田地,又有充分的训练,精良的装备,士气十分高涨。 弩手用的是绞盘弩,三段射击,每射击一次就能收割一片隋军战马,落马的骑兵失去了速度,只有死路一条。 弓弩手身着西阳铠,可以和隋军骑兵对射,而弓手用的箭全部是射马箭,如同平头小铲的箭头,可以轻易切开战马的肌肉。 一般的破甲锥形箭头,射在马身上只能引起剧痛,好的战马能忍住这种剧痛,可再能忍的战马,肌肉被切开后也无力支撑。 无论射在马身何处,都可以切出血淋淋的伤口,袭扰的隋军骑兵为了提高速度,马是没有穿上多少马铠的,所以他们在准备充分的周军弓弩手面前,渐渐伤亡惨重。 眼见着效果不大,周军本阵又已经逼了上来,卫王杨爽命令亲随吹起号角。 马蹄声起,尘土大作,将近上千的重装骑兵出现在战场东侧,摆开阵势向着和己方步阵对攻的周军步阵后背冲击。 具装甲骑,战场上的王者,人马俱甲不畏箭矢,除了人眼、马眼和马腿,无论人马都是刀枪不入,即便是冲阵时被长枪刺中,人、马、铠甲加起来超过两百斤的重量,砸到长枪阵里也没人受得了。 前提是能突破蛇形铁丝网。 得益于大冶铁矿山,还有水力拔丝机,近代战争才投入使用的蛇形铁丝网,穿越时空来到六世纪的冷兵器战场,周军步阵临时架设的蛇形铁丝,将侧后翼护得严严实实。 沉重的具装甲骑冲锋起来威不可挡,但是想要在全力冲刺时急转弯是不可能的,面对着层层叠叠的铁丝网,一如飞蛾扑火般撞了上去。 马腿被绊,战马栽倒在地将背上的骑兵甩了出去,身着重甲的骑兵跌落地面,侥幸没有断手断脚的也被带刺的铁丝网缠住动弹不得。 早就候个正着的周军长枪兵一拥而上,轻而易举的将身陷囹圄的隋兵刺死,而身着西阳铠的弓弩手,继续不避箭矢和隋军弓骑对射。 周军本阵靠向三弓床弩阵地,各个周军方阵里冒出的箭雨,将隋军骑兵逼出战场中心,号角声从周军原本列阵的土丘后响起,蓄势已久的周军骑兵开始出动。 他们的人数明显少于隋军骑兵,但士气高涨毫不怯场,开府将军史万岁,率领着亲自操练的骑兵向前疾驰,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指挥隋军骑兵作战的那个人。 找到你了,杨爽!(。) 第八十五章 前进 博望以北,杀声震天,周隋两军交战,战况刚一开始就进入白热化,双方第一次接触,周军步阵就打崩了隋军步阵,而数量众多的隋军骑兵却无法扭转战局。 周军长枪阵的推进速度极快,隋军步阵崩溃,即便是督阵将领如何努力,都无法成功稳住阵脚,行军元帅长史长孙览,命人吹响号角,让率领骑兵作战的主帅杨爽立刻后撤走。 步军败了,毫无疑问的败了,还是大败,但最重要的是骑兵完好,只要杨爽收拢骑兵回来,还能掩护步兵撤退,更重要的是杨爽不能有事! 卫王是当今天子的幼弟,只要安然无恙那么即便全军覆没,长孙览无非是被罢职夺爵回家赋闲,卫王死了事情可就无法收拾了! “大王!事已至此,请率军撤退,末将来断后!” 听着亲兵的请求,卫王杨爽环顾战场,心中悲愤不已,他没想到己方步军竟然败得如此干脆,两军交战,步阵刚一接触就没能顶住,这种情况简直是匪夷所思。 他还有骑兵,隋军的骑兵依旧占了上风,周军步阵再能打也追不上骑兵,若是能够突破周军本阵,击杀主帅宇文温... 无聊的想法,会让部下无谓的送命,而战局也不能扭转过来,反倒是把老本输个精光。 虽然喜欢拼命,但杨爽不是输红眼的赌徒,步兵完了那是无可奈何的事,但只要骑兵还在,依旧可以把荆州搅得天翻地覆。 首先是袭扰周军,协助步军撤退! 杨爽毫不犹豫下令后撤,今日战败,日后再找机会扳回来。 号角声起,周军骑兵向着他这边冲来,一如埋伏多日的狼群,向着目标全力扑杀。 时机选得很好,隋军骑兵数量很多,可大多分散在战场各处,杨爽身边骑兵虽然不少,可相比周军骑兵却没有数量优势,若是调转马头向北走,速度上来之前就会被追上。 几名亲兵奋力阻拦杨爽,左右夹着他转向北面撤退,其余人调转马头,向着来袭周军迎去,他们曾经在大草原上和数倍于己的突厥骑兵浴血奋战,不会害怕什么。 己方大军被打崩,这些隋军骑兵心里憋了一口气,要给这股不知死活的周军骑兵一个惨痛的教训:即便是落难的老虎,也不是你们这些土狗能够占便宜的! 双方对冲,很快便撞在一起,周军当先一将威不可挡,手中马槊如出水蛟龙,接连挑翻十余隋骑,想要挽回尊严的隋军骑兵,被其率领的周军骑兵无情碾碎。 开府将军史万岁,弃了满是鲜血的马槊,弯弓搭箭,向着六七十步外那十余骑瞄准,目标不是那个披着披风的将领,而是旁边一人。 卫王杨爽,已经和亲兵换了行头,这可瞒不过史万岁如同鹰一般的眼,多年苦练的射术,让他只是略微瞄准便有了把握。 箭镞点钢的破甲箭,连珠三发,如同流星一闪即逝,目标背中三箭坠下马来。 随行骑兵策马回转,试图营救坠地之人,被史万岁率领骑兵赶上杀得干干净净,坠地之人满身是血不知生死,史万岁仔细看了看,随即命令数人下马将其绑了立刻带回本阵。 “告诉大将军,是卫王杨爽!” 众人闻言大喜,史万岁换上备马,领着部下继续冲杀,胜负初分,还不是松懈的时候,虎林军的骑兵如今也归他指挥,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 “隋军败了,可他们的骑兵没有败,诸位,敢不敢以少敌多?” “愿随开府杀敌!” 史万岁点点头,随即高声喊道:“敌军主帅卫王杨爽已被我军俘虏了!” 其他骑兵一起喊起来,声音很快吸引了别人的注意,周军将士闻言士气大振,而隋军骑兵闻言红了眼。 无耻偷袭之徒,安敢如此猖狂! 明明骑兵数量占优,结果不知怎么回事被周军步卒把大阵打破了,隋军骑兵憋了一肚子火,如今见着主帅意外被俘,个个向着呼喊声传出的地方冲来。 卫王领着我们纵横草原,一时不慎让你们这帮土狗偷袭得手,我们要把他救出来! 史万岁率领的骑兵,如同磁铁般吸引着无数隋军铁骑,但他根本不慌,即便己方骑兵数量处于劣势,但战场态势对己方有利。 周军方阵借着铁丝网保护自己侧翼,与此同时将战场割裂成几块,虽然相互间空隙不小,但对于史万岁来说已经足够了。 骑兵,不是光靠堆人数就能打胜仗的,老子教教你们什么叫做骑战! 史万岁接过一杆马槊,唿哨一声领着骑兵迎战,对方为了避开周军大弩外围布置的铁丝网,不得不压缩了队伍宽度,所以即便人数比周军多,可正面接战人数却不相上下。 双方对冲,速度很快,周军骑兵列成横队,如同墙一般撞了上去,人仰马嘶之际,两败俱伤。 组成横队的周骑伤亡惨重,可随后补上来的骑兵同样列成横队,冲锋势头一点不减,队形散乱的隋军被撞得七零八落,颓势立现。 前方一乱,后方人马再多也施展不开,史万岁荡起马槊,领着骑兵从侧翼抄了过来,无人是他一合之敌,隋军队形瞬间被冲破。 夺槊三条,击杀八骑,史万岁的战绩不算显眼,可是在他带领下周军骑兵已经全面占优,这股隋军被冲杀殆尽,又有一股骑兵冲了过来。 而越来越多的周军骑兵,也向着这边靠拢,既然那些隋军骑兵放弃了逃走的想法要死战,那么他们就奉陪到底。 史万岁感受着寒风带来的血腥味,领着部下继续冲锋:“来得好,战个痛快!” 。。。。。。 “前进,前进,前进!” 周军方阵踏着鼓点声向前推进,士兵们呼喊着“前进”,气势如虹,挡在面前的敌军,无论投降与否格杀勿论,不留活口。 他们不惧箭矢,不躲闪隋军投来的长矛、石块,一路向前。 练了无数日夜的队列、步伐,已经让虎林军的长枪兵形成条件反射,没人擅自离队,没人去抢隋军故意扔在地上的钱帛。 本阵没有鸣金,那么战斗就不会停止! 隋军步阵彻底崩溃,他们被周军一路逼迫,先是被反推上土丘顶,然后再也支撑不住全军崩溃,卫王据说被俘了,这场仗对于他们来说输定了。 行军元帅长史长孙览,看着巍然不动的周军本阵一脸无奈,对方本阵还没接战,也就是说根本没出全力,己方就已经被打崩了。 “传令,撤退!”(。) 第八十六章 若是故人来 日薄西山,残阳如血,周隋两军交战的战场已经打扫完毕,战斗于午时爆发,一个时辰后见胜负,接下来的时间是大追杀,隋军兵败如山倒,伤亡惨重。 隋军步阵率先崩溃,为数众多的隋军骑兵试图组织反击,均被周军骑兵击破,最后步兵全军覆没,骑兵被周军衔尾追击,最后在长史长孙览的收拢下退入伏牛山。 隋军步卒伤亡过半,周军俘获无算,隋军主帅、卫王杨爽被俘,主要将领阵亡三十余人。 暮色下,旷野上的周军大营,经历恶战的将士们正在吃晚饭,伤者已得到治疗转入养伤的营区,而阵亡者遗体也被收敛。 一场大战顺利结束,以少敌多的周军大获全胜,成功完成作战目标,多年的辛苦操练终于得到回报。 “幢主,你这铠甲都射成刺猬了,身上都没伤么?” “伤什么,你们别看这铠甲被射成了刺猬,我身上可没多少伤,来,看看,看看!” 李石磨光着膀子嚷嚷着,让幢内士兵“观赏”自己是否身负重伤,今日他亲自率领战锋队突阵,隋军箭如雨下,众人还以为他被乱箭射死,结果屁事没有。 此战李石磨的斧戟砍坏了,刀也砍坏了几把,不过人没事,所以活奔乱跳的现身说法:“我没说错吧?隋军也没比陈军厉害多少!” “想当年在两河口...” 虎林军的普通士兵基本上都没参加过对隋作战,当年两河口之战还是个大头兵的李石磨如今成了李幢主,自然成了他们心目中的“老前辈”。 隋军要比陈军厉害,可厉害到什么程度,士兵们没什么概念,虽然队将以上的将领反复强调没什么可怕的,但他们心中不免惴惴。 如今看来,好像也没什么嘛! “没什么?不要掉以轻心!” 队主张须陀反驳着,面对一众信心满满的队内士兵,他语重心长的泼冷水:“若不是有铁丝网,那帮具装甲骑这么冲过来,被撞到了可是要吐血的!” “可是队主,我们有铁丝网啊!” “不能光靠铁丝网,这玩意金贵得紧,再说战场上瞬息万变,一旦来不及布设,就得用人命来顶,所以长枪阵是很有必要的!” 当年的毛头小子张须陀,如今已是沙场老兵,对于长枪结阵抵御骑兵的效果,他是深有体会,即便有了工具协助,但紧急关头能靠得住的,还是只有长枪阵。 要是骑兵多,就不用这么悲催的以步制骑,可即便如此,张须陀也认为虎林军的长枪阵很强,一样可以正面接敌,无论如何,结阵才是步卒作战的精髓之处。 军营各处欢声笑语,将士们无论是有心还是无心,都在用这种方式来淡化同袍战死的哀伤之情,一起从西阳出发的伙伴没了,谁心里会好过呢? 中军大帐,周军主帅宇文温正在宴客,兵荒马乱的当然不会有什么友人来访,他宴请的,是被俘的敌军主帅杨爽。 宇文温要和杨爽单独“详谈”,其实诸将是反对的,因为这太危险了,万一出了什么篓子可真是不得了,虽然宇文温说即便他被挟持也不要理会,可谁又真敢不理会。 所以帐外围了一圈甲士,别将陈五弟在一旁压阵,就等听着里面有何不对,呼啦啦冲进去救人。 如今的杨爽已经化作阶下囚,身中三箭虽然没有致命,但也伤得够呛,他因为失血的量有些多,加上坠马导致全身多处受伤,看起来面色惨白,嘴唇发青。 大帐之内,除了宇文温和杨爽对坐,只有张鱼按刀侍立旁边,主客面前食案放着简易的热食,一旁火盆里的篝火稍微驱散了帐内的寒气。 “六年了,也不知长安现在如何了?” “还是那样子,人还是那么多,东、西市依旧喧闹无比。” “我家大郎已经五岁了,你儿子呢?” “家中独子也是五岁。” “他日后应该会恨我吧,呵呵。” 宇文温举杯示意,杨爽同样举杯,双方一饮而尽,当然杯中之物只是温水而已。 九年前,年轻的西阳郡公宇文温和其他贵族少年一样,循例入宫充任侍卫,当时小队队将便是大他两岁的同安郡公杨爽,交情不说深浅,反正是有的。 杨爽是故隋国公杨忠第五子,是当今隋国天子杨坚的异母弟,兄弟俩相差二十多岁,看年纪根本看不出是一辈人。 杨爽的年纪,甚至比兄长杨坚的长女杨丽华还小两岁,父亲杨忠去世时他才五岁,是长嫂独孤氏抚养大的,既然杨坚是宇文温的便宜岳父,那么杨爽算是宇文温的便宜叔叔。 “你是如何想到练这种长矛...长枪兵的?” “山南缺马,骑兵少,只能想办法以步制骑了。” 听得宇文温这么直白的答案,杨爽先是一愣,随即苦笑着摇摇头:“是我大意了,你...一开始,就是想让我领着骑兵出来,然后让人看准时机突袭,对吧。” “那当然,你兵力比我多,骑兵也比我多。”宇文温说到这里也没有客气,“你和突厥打了几年仗,惯用骑兵,又喜欢亲自冲阵,所以呢,多多少少不会把步阵放在眼里,对吧?” 杨爽无言,他直到开战时才弄清楚敌军主帅是谁,而对方,怕是已通过俘虏的隋军游骑,得知是自己领兵,然后作出针对性部署。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一场仗,他没有做到知彼。 “丽华还好么?” 面对杨爽的发问,宇文温点点头,伸手探入怀中,从脖子挂着的三个护身符里拿出一个,展示给对方看。 “这是她到庙里帮我求的。” 未等杨爽说话,宇文温又笑了笑:“其实呢,那****应该还帮长安的...亲人求了平安的。” “是么...你...无论如何,好好待她。”杨爽闻言面色一黯,“世事无常,谁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是啊,世事无常,太平时节的话,若是故人来,自当饮酒作乐,奈何...”宇文温又举起一杯水,“军中无酒,只能以水代酒,为你践行了。” 出征前,杨爽从杨坚口中得知,杨丽华还没有死,在山南黄州那里,若是巧的不能再巧能攻入黄州,一定要救回来。 杨丽华与其说是他侄女,还不如说是他姊姊,被兄嫂抚养大的杨爽,其实和侄子侄女的关系一如平辈。 杨爽将自己的玉佩交给宇文温,让其转交杨丽华,将杯中水一饮而尽,哈哈一笑,说声“告辞”,随即起身向帐外走去,左右甲士将其押到帐前空地,那里灯火通明,围了许多士兵。 “不用劳烦你们,我自己来。” 杨爽说完探出手,面色如常,监斩的田正月拔出佩刀,递了过去。 杨坚几乎杀光了宇文宗室,五十余条人命,血海深仇已经结下,被俘的杨坚之弟杨爽,即便是咬舌自尽也不会任由周军将他押送邺城,在游街示众后被千刀万剐。 他知道敌军主帅是宇文温,算是故人,也想知道侄女的情况,所以没有在被俘时自尽,如今故人已经见过,该问的也问了,即便宇文温不动手,杨爽也不会苟活。 宇文温猜出这一点,所以才有了“宴客”之事。 掂了掂刀,抬头望向夕阳,日落之处正是长安方向,杨爽微微一笑,挥刀自刎,年轻的生命宛若划破天际的流星,在人间消失。(。) 第八十七章 计策 周隋两军于博望以北地界交战,隋军大败,主帅杨爽被俘,于行刑时挥刀自刎,周军主帅宇文温将其首级送回安陆,以昭显官军战功,同时稳定人心。 大捷的消息传到方城,周国守军士气大振,威胁粮道的隋军被击败,他们后顾无忧了。 而宇文温率军与上宛的荆州军隔着淯水一东一西同时北进,逼迫隋军退守伏牛山南麓云阳关。 荆州军猛攻数日后收复云阳关,将三鵶路的南侧大门重新锁上,断绝了洛阳隋军再度南下袭扰荆州地界的念想。 ‘鵶’又通‘鸦’,三鵶路亦称三鸦路,是洛阳方向翻越伏牛山进入山南荆州的必经之路,类似于长安方向翻越秦岭进入山南荆州的武关道。 无论是北军南下,还是南军北伐,都会首先想到这条路,所以历代都有重兵把守。 自安州军席卷山南以来,三鵶路一直为隋军牢牢控制着,最南端的云阳关,是山南周军于两年前强攻而下,此次失而复得,自然是重新进行了一番加固。 北上救火的宇文温如今正在云阳关上“怀古”,听当地人讲起三鵶路的奇闻异事。 三鵶路名称的来由,据说和东汉光武帝刘秀有关,当年这位刘二郎为躲避王莽军追赶,到了这附近的百重山后迷路,眼见着无处可逃,却得三只乌鸦接力引路。 天上那么多乌鸦,刘秀凭什么跟着这三只乌鸦走? 很简单,这三只乌鸦异于常‘鸦’,当然羽毛依旧是黑的,不过第一只乌鸦把刘秀束发的银环叼了去,刘二郎一路追,就这么‘上钩’了。 三只乌鸦接力叼环引路,各引一段,最后让刘秀顺利北上,从南侧云阳关一直跑到北侧鲁阳关,最后终于翻过伏牛山,脱离险境。 所以刘秀走的这条路,被称为三鸦路。 “这是讹传的吧...” 众将多有质疑,一如流言所称宇文温“嗜吃人肉”,大约是附会出来的故事,当然和光武帝刘秀有关的叫做轶事,和独脚铜人有关的就叫做“血泪控诉”了。 见着宇文温看着北面伏牛山方向发呆,云阳关守将赶紧上前劝谏:“国公,隋军在三鵶路布下重兵,我军历年试图攻打都铩羽而归...” “啊?你莫非以为本公要沿着三鵶路北上么?” “不不不,末将不是那个意思...” 其实他就是那个意思,就怕宇文温急功近利,向着突破三鵶路翻越伏牛山,来个奇袭洛阳什么的,这可真是要全军覆没的,他不能不拦着。 翻过了伏牛山又如何?到洛阳还有数百里,到时候沿途隋军疯狂反扑,你这点兵哪里扛得住啊! ‘可惜,没有足够的轰天雷爆破,看来要突破三鵶路是不可能了。’ 宇文温如是想,兴趣缺缺的走下城头,领着众将回营,抄捷径快攻洛阳,这种方案不是没想过,不过他们父子三人斟酌之后还是放弃了。 翻过伏牛山奇袭又如何,除非洛阳隋军是酒囊饭袋,听说周军来了就弃城而逃,这可能么? 即便是拿下洛阳,隋国只要守住潼关,就能重现当年周国对齐国的态势,双方只能对峙,如果这么耗下去,对宇文氏可是大大不利。 杨坚几乎杀光了宇文宗室,如今的周国,是丞相尉迟迥控制着,唯一例外的就是山南之地,也就是宇文亮父子三人的地盘。 时间拖得越久形势对他们不利,尉迟丞相也许没有那个心,但不代表他的儿子以及追随者们没有那个心。 尉迟迥极有可能如同三国司马懿那般,一世魏臣,终入晋书,老丞相念在舅舅宇文泰的恩情,也许会善待宇文氏,容忍宇文亮父子三人在山南形同割据,可之后呢? 能接过尉迟迥位置的,大约是其续弦所生之子尉迟惇,这一位年富力强,比宇文亮还要小几岁,大权在握之际,不得不提防重蹈晋王宇文护的覆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即便是周国攻灭了隋国收复关中故地,尉迟氏做大已成定局,所以很大的概率出现改朝换代,到时前朝余孽宇文氏也必然被斩草除根。 这和杨坚屠杀宇文宗室是一个道理,所以宇文亮父子三人要自救,就得剑走偏锋。 山南荆州,向北走三鵶路可进攻洛阳,这只是锦上添花,向西北走武关道强攻长安,才是扭转局面的办法,按照宇文温的用词叫做雪中送炭。 攻打长安,很大概率让隋国脑瘫瞬间崩盘,收复故都的宇文亮占了先机,可以笼络关中门阀、豪强,这些附逆之臣在面对可能要算老账的尉迟氏时,必然团结在宇文亮身边抱团取暖。 首恶自然要除,其他的人就允许戴罪立功,宇文氏可以靠着团结这些人,形成一股政治势力制衡尉迟氏,不敢说翻盘,至少避免尉迟氏走出那一步。 政治讲的就是平衡,若是当年齐王宇文宪在,甚至只要赵王宇文招等人就在长安,杨坚根本就没机会摄政,那些权贵没机会投机,而周国也不会因此内讧爆发内战,搞得鸡飞狗跳。 无论多难,走武关道强攻长安,是五年前就定下的计策,为了这个计策,宇文亮父子三人准备了五年,囤积大量物资。 武关道很重要,杨坚不可能不重视,沿途关隘重兵把守是必然,而即便突破武关道,在出口处的蓝田也很容易被隋军堵着。 当然可以寄希望周军冲出武关道时长安震动,杨坚吓破胆不战而逃,但这种情况绝无可能出现,所以被隋军主力堵口是必然。 这种情况很危险,出现的几率是百分百,届时一旦应对不利,被堵在武关道里的周军进退不得,后勤也支撑不住,最后只有死路一条。 强攻长安必须倾尽全力,要是山南周军主力精锐在此役都损失殆尽,隋军反推攻入山南都很有可能,为了计策成功,需要用到火药,大量的火药。 用量之大让他们花费了将近五年时间来积攒。 五年来,山南周军在对隋作战时没有用过一个轰天雷,一是为了藏拙示弱,让隋军认为他们没有能力大量使用轰天雷,二是为了积攒火药。 宇文温对陈作战倒是用了几次,而拿下江南郢州后,也没怎么用了,所有的火药都积攒下来,为了那个计策留着。 节省火药的行动很坚决,以至于此次宇文温领兵作战,只能用有些猥琐的石灰弹作战,要是没有蛇形铁丝网保底,他哪里敢如此放心迎战兵力和骑兵都比自己多的杨爽。 准备了多年终于准备得差不多,所以此次宇文亮父子三人倾尽全力,就是要搞个大新闻。 父兄带领主力西进,宇文温留下看家,不光要守山南东大门,也要守北大门,要在江南陈国反应过来之前,争取取得突破进展。 这就是一场豪赌,堵上宇文氏的前途和命运,所有的资源都要为这个目的服务,所以面对突破三鵶路的诱惑,宇文温没有太多幻想。 看向西面的天空,宇文温陷入沉思。 即便攻到长安城外又能如何? 杨坚不会吓得逃离长安,他只需据守城池,等周围隋军赶来勤王,面对围攻,孤军深入的周军又能扛过多久? 兵临长安,这只是三成不到的进度,要想最终成功还得靠后面一系列的操作,能顺利完成么?(。) 第八十八章 蓝田 长安东南,蓝田,武关道西侧末端的蓝田城,成了隋军抵挡周军的前线,一日前,周军攻破蓝田东南的蓝田关,增援蓝田关的隋军立刻在蓝田驻防,并向不远处的长安城送去急报。 一个多月前,山南周军向武关进军,先前的行军速度并不不快,抵达武关花了将近一个月时间,这都是隋军沿途袭扰获得的效果。 结果周军很快突破武关,随后半路伏击增援武关的隋军,接着行军速度突然加快,攻破商州,冲到蓝田关后,当日便破关,如此神速,打得隋军措手不及。 蓝田关之后是蓝田,此时周军距离隋国都城长安,已经不到五十里的距离了。 周军翻越秦岭逼近都城,长安震动,天子本要御驾亲征,不过在众臣劝说下作罢,后以太子杨勇为主帅,渤海郡公高颎为副,领军赶赴蓝田。 天子坐镇长安,严加防范,避免城中有周军内应作乱。 “渤海公的意思,是周军必有内应?” “正是,周军即便突破蓝田又如何?即便兵临长安城下又如何?没有内应,他们哪里攻得下长安?” 大帐内,太子杨勇正和渤海郡公高熲密谈,事关重大,他们须得谨慎行事。 “那么我军在蓝田和周军对峙,会不会让长安人心不稳?” “不会,我军只要在这里和周军对峙,拖得越久越有利,陛下已经从附近各州调集援军,不日便可抵达长安,殿下莫要轻易出战,免得中了周军之计。” 杨勇不算知兵,高熲便在舆图上指指点点,将心中所想一一道来。 来犯周军想的是速战速决,如果己方和他们展开决战,那就合了对方的心意,周军如今看起来势头很猛,其实隐患很大。 在蓝田关的周军,其粮草需要从数百里外的山南荆州输送,而蓝田的官军不存在这个问题,因为身后就是长安,对方耗不起。 这一只孤军,即便冲到长安城下,面对四面八方赶来的官军,根本就没有胜算,唯一指望的就是在这之前拿下长安。 周军再能打也不是神人,所以要取长安需要有内应相助,所以天子取消御驾亲征的念头,就是要留在城里防那些魑魅魍魉。 种种迹象表明,周军如此作战,必定策划已久,他们要突袭得手,必须要在长安城里有内应才会起到效果,否则根本就是白忙活。 为今之计,就是要稳住阵脚不能慌,待得周边官军赶到长安,这股周军只能撤退,而蓝田的官军不需要出城作战,就在这里堵着即可。 即便长安城里有人发动叛乱,但没有了外应支援,那些魑魅魍魉根本没机会得逞。 “陛下在城里已经布置妥当,皇宫,城门,各处要害之地均有心腹领兵,殿下无需惊慌,只需在此稳守数日,局面便会扭转。” 杨勇闻言心中稍定,事关重大,他在蓝田的胜败,关系到长安的安危,一旦出了纰漏,那就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殿下,长安城里要防奸细,我军之中也不得不防,请殿下不要和任何将领单独会晤,以防有人行刺。” “无妨,身上可是穿着环锁铠呢。” “殿下请慎重,此事非同小可。” 说到这里,杨勇想起一件事来,按照败军所述,周军的攻城手段如同流星火雨,在城外数百步就能发动,守军根本无法反击,便被从天而降的火雨烧得焦头烂额。 传闻说这是妖术,但杨勇是不信的,山南周军喜欢鼓搞一些奇奇怪怪的军械,投石机刚出来时,也有人说这是妖术。 还有轰天雷,确实让人头痛无比,隋国想尽办法去刺探其中奥妙,却一直未能探出来。 面对杨勇的忧虑,高熲认为那流星火雨应当是轰天雷的变种,应该还加了火油之类易燃之物,攻击距离大约数百步,至于为何能“飞”起来,那就不知道了。 为免军营被袭,隋军在城西郊扎营,士兵在城内据守,一旦有变,至少不会被一锅端。 “殿下,周军位于城外一里,即便是要用流星火雨,按距离也伤不到城西郊外大营,只要我军据守数日,就不怕了。” 高熲文武双全,是朝廷肱股,国之栋梁,杨勇见其分析得头头是道,心又定了许多,蓝田扼守要道,不但顶着武关道出口,东面是山脉,西侧是白鹿塬,和蓝田隔着一条灞河,大军都不好翻越。 周军若是分兵白鹿塬包抄长安南侧,那就是找死,只有突破蓝田,对方才能逼近长安东侧,杨勇下定决心在蓝田守上数日,就能让对方的企图彻底泡汤。 到时你们怎么来的,就给我怎么滚回去! 。。。。。。 蓝田城东,周军阵地,一辆辆双轮马车正在卸货,一枚枚奇怪的棍状物被士兵们扛下来,来到前方阵地开始架设,这是山南周军的秘密武器,名字有些奇怪,叫做“黑尔火箭”。 每辆双马拖曳的马车可以运载六十枚以上的火箭,数十辆马车沿着武关道昼夜兼程赶路,为此累死许多挽马,总算是及时抵达蓝田城外。 周军主帅、杞国公宇文亮,看着前方的蓝田城走神,这地方对于他来说很熟悉,往返武关道时都要经过蓝田,只是如今的感觉大有不同。 六年了,他终于回到关中,带着满腔怒火和军队,回来了! 大周宗室几乎被杨坚杀光,当年就剩下他和两个儿子,一个孙子,外带远在邺城的宇文乾铿,血海深沉,终于有机会报了! 武川镇的宇文氏四兄弟:宇文颢、宇文连、宇文洛生、宇文泰,如今子孙凋零,宇文洛生一脉早已断绝,宇文泰一脉仅存幼帝宇文乾铿。 作为宇文颢的孙子,宇文亮已过继给二叔公宇文连之子宇文元宝做嗣子,从宗法上来说,宇文颢一脉,只有如今的邾国公宇文温继承。 人丁凋零,全拜杨坚所赐,一想到仇人就在不远处的长安城内,宇文亮就咬牙切齿。 “父亲,火箭已经准备完毕。” 襄州总管宇文明来报,同时补充了一个消息:“已经探明,隋军大营是在蓝田城西郊,他们学精了,没有扎营在城里。” “在射程范围内么?” “估算过了,在。” “很好,开始吧。” “父亲,剩余的火箭都在这里了。”宇文明说道,有些心疼,“攒了这么多年,用起来却快得很。” 宇文亮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那密密麻麻的火箭,再看看眼前的蓝田城,虽然有些犹豫,不过还是下了决定:“今日拿不下蓝田,多年来的准备,全都会化作泡影。” “是,儿子明白了!”(。) 第八十九章 心悸 夜,长安皇宫,伏案疾书的杨坚停下笔,因为他忽然感到一阵心悸,这种感觉让他十分不安,已经多年没有出现过了。 起身来回走动,杨坚觉得自己是想多了,把各种思绪又理了一遍,要好好的想想当前局势。 周军沿着武关道翻越秦岭,竟然真的突入关中地界,这出乎他的意料,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为了防备周军的轰天雷攻城法,杨坚调拨大量人力物力去修葺武关道各处关隘,结果如今形同虚设,对方势如破竹,凭借的据说是什么“流星火雨”,他觉得应该是轰天雷的变种。 这几年山南周军很少使用轰天雷,是对方没有足够原料制作么?有可能,但杨坚不这么认为,他判断宇文亮是在藏拙。 轰天雷的秘方一直探不出来,杨坚觉得山南应该是在积攒数量,等到关键时候使用。 什么是关键时候?要么是山南被隋军攻入兵临城下之际,要么...就是如今这个时候! 想到这里,杨坚涌起一阵无力感,这奇怪的玩意让他的雄心壮志遭受挫折,原本还是一般的挫折,可如今山南的周军竟然就打过来了,距离长安城也就五十里左右距离! 乍一听到急报,杨坚只觉得怒气上涌,精心布置的防线,竟然被周军轻而易举突破,什么莫名其妙的“流星火雨”,他甚至想要御驾亲征,不过很快便回过神来。 这只孤军打过来想干什么?他们能干什么? 周军即便攻到长安城外又能如何,且不说长安城里就有大量守军,周边的驻军数日内就能赶到,孤零零的这只周军除了被围歼,没有第二个下场。 对方之所以敢这么冒险,是因为城里有内应! 所以他不能乱,要是御驾亲征就正好给内鬼有机可乘端了长安,所以他要留下来坐镇,对付那些魑魅魍魉。 会有谁是内应?很多,甚至很多人都有可能,所以杨坚决定宁杀错不放过。 他现在写的,是有可能反叛之人的名单,这些人,也许是心向周国,也许是对新朝建立后自身的待遇不满,也许是投机,也许是想报仇。 无论是谁,朕都不会让尔等得逞! 为防止有人开门揖盗,杨坚已经派心腹把守长安各城门,凡有擅闯者格杀勿论,又组织人手检查城墙,预防有人事先掏空某段城墙埋下轰天雷。 至于守军,他却没有大幅调整。 周军何时能翻过秦岭逼近长安?即便是周军主帅自己也没准,那么他们就不可能和长安的内应约定具体时间,这些内应想要混入城防,就得等。 等周军突破蓝田关时,长安震动之下按常理会加强城防,那么这些人就可以顺理成章的让自己掌握的部分兵马加入守军之中,然后等周军兵临城下,伺机夺门。 不能给他们这种机会! 杨坚想得很清楚,当断不断反受其害,虽然没有证据,但不等于坐视不理,无论你到底是不是内应,只要有嫌疑,那么朕就要防! 罢朝,罢市,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除了维持秩序的禁军和巡城兵马,任何人严禁出现在皇宫、军营、武库、粮仓等要害之地附近,无论是谁,无论是何身份,一旦犯禁格杀勿论。 即便是在别的城区,也不许三人以上结队出行,无论是何家权贵,没有旨意那么全都得在家待着,有敢犯禁的,以谋反论处。 皇宫内也是戒备森严,皇后独孤氏亲自指挥侍卫,所有宫女、宦官都不得随意走动,要是有任何不正常的举动,格杀勿论。 杨坚已打定主意,即便是得罪再多的人,也要把禁令严格执行下去,事关重大,若稍有不慎被内应得手,引来周军入城,那么他们杨家将会遭受灭顶之灾。 所以宗室已经被调动起来,领兵在城内巡查,一旦有异可先斩后奏,即便事后证明杀错了人,宁可给予丰厚抚恤做补偿,也绝不能在此时通融。 想到这里,杨坚看向名单中的一个名字,那是他的同母弟弟杨瓒,人称杨三郎,一个倔驴子。 新朝建立,杨瓒受封滕王却一直和杨坚闹别扭,怨他以隋代周是忘恩负义,让家族蒙羞,让天下人耻笑。 其妻宇文氏是周太祖之女,宇文家的江山被夺,自然心怀怨恨,多次下巫蛊诅咒杨坚和独孤伽罗不得好死,杨坚让杨瓒休妻,对方就是拧着不干。 即便是将宇文氏从宗室家属名录中除名,杨瓒也依旧对着干,家宴时不顾体统,硬是带着宇文氏赴宴,闹得场面极度尴尬。 阿三,你一心向着宇文家,肯定就是周军的内应之一,对吧? 可你也是杨家的人!周军入城,你以为自己就能苟活么?尉迟迥会放过杨家么?蠢啊!! 杨坚兄弟五人,如今在世的就只有他、三郎杨瓒、五郎杨爽,卫王杨爽如今率军在山南作战,按说现在城里最可靠的宗室就是滕王杨瓒,结果... 这个弟弟让杨坚不省心,若是换成别人,他早就杀了,可自己的亲弟弟又如何下得了手? 为了以防万一,杨坚已派禁军把杨瓒夫妇“请”到别处软禁起来,其府里人等悉数另行关押,所以这个隐患算是压下去了,可另外的呢? 门阀权贵,全都是见风倒的货色,当年可以拥立他杨坚为帝,如今一旦局势不妙极有可能再度倒戈,所以靠得住的只有杨家自己人。 杨坚的次子晋王杨广如今在并州,三子秦王杨俊如今在洛州,蜀王杨秀如今在益州,都掌着兵权,其他宗室都在长安,正好掌兵防御城内的魑魅魍魉。 太子杨勇领兵驻防蓝田,有渤海郡公高熲协助,必定稳如泰山,只要再过几日,长安周边的援军抵达,那股周军就只能撤退,而城里的内应便不敢再有别的想法。 不会有问题的! 杨坚如是想,他下定主意等周军一撤,就要对长安清洗一番,不说兴大狱,杀鸡吓猴是必然。 脚步声响起,一个宦官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不等杨坚发作,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嚎啕着:“陛下!蓝田失守了!”(。) 第九十章 消息 “你说什么!蓝田失守!” 杨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子杨勇今日清晨便率军急行军赶赴蓝田,中午传来消息,说已经抵达蓝田并且布防完毕。 怎么才半日功夫就失守了? 高熲呢,高熲怎么回事!他怎么会让蓝田丢了! 一个想法忽然在杨坚心中冒了出来:莫非高熲就是内应? 不,不可能! 他一把扯起宦官咆哮着:“怎么回事,蓝田怎么会失守!” “陛下!方才蓝田那边有骑兵逃回来,说...周军的流星火雨把蓝田烧了,大营也被烧了...官军伤亡惨重乱作一团,周军杀来抵挡不住...” “独孤呢!独孤在哪里,他怎么会让周军得手了!!” “陛下,奴婢不知道啊...是逃出来的人入了城,被领来皇宫在外等着,奴婢是来传消息的。” “独孤,独孤...你不会背叛朕的,你不会做周军的内应..” 杨坚推开宦官,向着殿外冲去,他要听听那些溃兵的详细说明,他不敢相信蓝田会如此容易失守,更不敢想象高熲会是周军内应。 独孤,是杨坚对高熲的称呼,高熲之父高宾当年是杨坚岳父独孤信的幕僚,得赐姓独孤,高熲和独孤家关系很好,连带着和独孤家的女婿杨坚关系很好。 独孤信被当时的晋王宇文护逼死,家眷流放蜀地,颇受高家照顾,所以高熲和杨坚夫妇的关系,朝中大臣无人能比,虽然六年前已经废除赐姓,但杨坚还是称呼高熲为“独孤”。 高熲知兵,文武全才,有他协助太子杨勇守蓝田,杨坚是一百个放心,结果... 正行走间,迎面跑来一群人,为首者正是身着铠甲手按佩刀的皇后独孤伽罗,杨坚正奇怪时,却听得皇后说道:“陛下!臣妾已知消息,请陛下莫要失了分寸,提防有人扮作溃兵,行刺杀之举!” 听得这么一提醒,杨坚回过神来,他关心则乱,若是那溃兵是周军所扮,自己急匆匆去问话就是以身犯险了,想到这里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皇后说得对,如之奈何?” “陛下,让臣妾去问!” 杨坚点点头,没多说什么便转回书房,皇后除了有一个缺点,其他全是优点,若不是女儿身,其成就怕是不逊当今天下能臣良将。 他不能乱,也不能出事,有如此良妻在,又有何忧虑? 偏殿,一脸淡定的独孤伽罗,正在向三个溃兵询问相关情况,当然两边少不了虎视眈眈的侍卫,而且她已先问过带溃兵入宫的守城将领,核实相关情况。 虽然身为妇人,但独孤伽罗不是那种只知道以色娱人的红粉皮囊,新朝建立,她协助杨坚处理朝政,军国大事均有参与,论见识,不比大臣们差。 她没有急着问战况,而是先问这三人各自籍贯、家境、在军中任职等情况,问的差不多了才转正题,据对方所说,局势很不妙。 蓝田失守了,来袭周军旗帜中,有“宇文”旗号,对方不知用的什么妖术,唤出流星火雨把蓝田点着了,城西郊外的军营也被点着,扎营之处距离周军阵地,至少有二里半的距离。 按照武关、蓝田关败兵的供述,流星火雨的攻击距离大约在一里内,渤海郡公高熲让官军在蓝田城西郊扎营,然后分兵入城防守,结果... 太子所在大帐化作火海,亲兵们拼了命冲进去,伤亡大半后抢出来的是一具烧焦的遗骸,观其服饰、穿戴,是太子殿下无疑。 副帅、渤海郡公高熲,在流星火雨来袭之际正在巡营,猝不及防之下被烧成重伤,随后周军全军冲锋攻城,高熲奋力组织反击,奈何官军伤亡惨重,最后力战身亡。 “末将等奋力要拉着渤海公走,他不肯,说是要和蓝田共存亡...” “渤海公命我等立刻赶回来报信,说周军此次有备而来,破了蓝田必定连夜袭击长安,说请陛下立刻加强城防,清除内奸,宁枉勿纵...” 说到这里,三人已是泣不成声,独孤伽罗静静的看着对方,忽然发话问其中一人:“周军破了蓝田,你二叔一家怕是也完了吧?” “殿下,末将二叔一家住在渭南,不在蓝田。” 独孤伽罗闻言心中全凉了,对方自述其二叔住在渭南,先前她问过一次,此次突然又问,是看对方是否牛头不对马嘴,如今对得上,那么身份应该不假,所以蓝田真的是失守了。 她镇定的挥挥手,让对方退下,随后起身向御书房走去,丝毫看不出异常。 背对着随行武装健妇,泪水滑落面颊,独孤伽罗强忍悲痛没有哭出声,她的睍地伐死了,那个不成器的长子,平日里纵有诸多不满,但再怎么不像话也是自己的骨肉。 杨勇今日清晨领军出城赶赴蓝田,独孤伽罗亲自送行,未曾料母子这一别便是永别。 长子的音容笑貌,在她脑海里不断浮现,婴儿、幼儿、少年、成年,喜、怒、哀、乐,自己一手带大的儿子,回想起来一切都是那么印象深刻,可如今已是天人两隔。 哭是没有用的,当年晋王宇文护逼死她的父亲独孤信,独孤家大祸临头,家产被抄没,家眷被流放到遥远偏僻的益州之地,那种绝望让人窒息,硬是熬过来了。 周武帝宇文邕,一直认为杨坚有天子相,好容易才蒙混过关,结果女婿皇帝宇文赟愈发猜忌,又时不时责骂刁难女儿杨丽华,甚至逼其自尽,杨家生活在战战兢兢之中,但她也熬过来了。 这一次,同样也能熬过去! 见着皇后问话回来,杨坚十分关心情况如何,待得知道长子身亡,高熲战死之后,只是稍微失神,随即双眼发红。 “独孤...朕要为你和睍地伐报仇!” “那罗延,渤海公说得没错,周军是有备而来。”独孤伽罗说到这里,面露决绝之色,“城中必有周军内应,必须立刻清除,宁枉勿纵!” 杨坚再没犹豫,拿起那张名单正要下令,却闻宦官来报新安伯在外求见。 “让他进来。” 独孤伽罗越俎代庖,新安伯李圆通是杨家的忠仆,负责率领兵马巡城,如今连夜入宫定是有急事。 身着铠甲的李圆通快步走了进来,身后两名士兵挟持着一人,在书房门口附近站着,杨坚见状有些奇怪,李圆通向着他和独孤伽罗行礼之后直接禀报: “陛下!微臣巡城时得郕国公外甥裴通来报,他举报郕国公梁士彦与舒国公刘昉密谋叛乱,暗地备下铠甲强弩,组织家仆、部曲意欲做周军内应,夺门献城!”(。) 第九十一章 恐慌 夜空中落下柳絮般的雪花,纷纷扬扬洒在长安城的各个角落,宵禁已经开始,街道上除了披坚执锐的士兵,再无别的人影。 家家关门闭户,一家老小躲在各自家中不敢高声说话,官府已经开始在城里搜捕周军细作,谁都怕自己被无端牵连。 周军攻破蓝田关,消息传来长安震动,太子今日一早就领兵赶赴蓝田布防,而城内气氛紧张,各种传言都有。 有说破蓝田关的周军兵力超过十万,待得拿下蓝田后就直击长安;又有说东面周军已从蒲坂渡过黄河,距离长安也不远了。 又有说破蓝田关的周军都是白甲白袍,带着先帝的孝;还有说周军已经放话,要血洗长安,为六年前死难的周国宗室报仇。 虽然官府极力弹压,抓了许多传谣之人,但无论贵贱都是人心惶惶,无论如何,周军逼近长安是事实,一旦突破蓝田,就可直抵长安城外。 这几年天下不太平,可对于长安居民来说,战争离他们很远,除了被征发随军作战的倒霉鬼外,战事都只是坊间谈资罢了,如今敌军逼近大战在即,哪里还能谈笑风生。 沛国公府,书房内沛国公郑译正在发呆,昨日还是春风满面的他,如今陷入巨大的恐慌之中,上次体会到这种感觉,是六年前。 那年,大周的天元皇帝暴毙,作为宇文赟的宠臣,郑译面临着被清算的危险,多亏投靠了外戚杨坚,这位有担当,一不做二不休杀得人头滚滚,牢牢抓住大权。 新朝建立,郑译作为从龙功臣待遇自然很好,原以为日子就这么过下去,结果周军竟然从武关道冲出来了! 他不是傻瓜,能看得出其中蹊跷,这股周军即便兵临长安城下,也不过是孤军深入,长安驻军是否出动暂且不说,就是固守不出,只需一两日,周边官军围上来就能把对方撕了。 周军莫非是白日做梦,以为兵临城下后长安就会开门投降?不可能,对方不会这么蠢,所以必定有内应。 内应是谁?郑译不知道,反正他不是,虽然和周国山南的邾国公宇文温暗地里勾结,但都只是做正经赚钱的买卖,如今这股周军可不是他招来的。 这又如何,关键是那位会怎么想! 郑译不知道天子是否知道他和山南一直在暗通消息,但皇后是肯定知道的,若换做往日,这是他的护身符,因为皇后要和远在山南的女儿通信,可如今这就是他的催命符。 皇后独孤伽罗非寻常女子,大是大非把得很准,她知道郑译和山南这边有联系,平日无所谓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周军即将兵临城下,肯定要清除内奸防患于未然,郑译就是首当其冲。 郑译从小在大周宫廷里长大,受过宇文氏极大的恩惠,却在关键时刻毫不犹豫的出卖了宇文氏,说好听是从龙功臣,可这种时候此事就成了污点。 独孤伽罗行事果断,面临周军袭城的危险,肯定会把郑译和山南有联系的事情说出来,杨坚多疑,不会放过他,一旦认定他有做内应的嫌疑,轻则软禁,重则... 杨坚夫妇都是杀伐果断的主,想到这里,郑译浑身发抖,天地良心,他可没有勾结周军来袭击长安,可如今这个时候说出来,谁会信? 他好后悔,若是这几日不在长安该有多好,无论是周军袭击长安得手,还是全军覆没,都和他没关系,结果现在身处漩涡之中,命运已经不是自己能够掌握的了。 若此时在外地,杨坚大肆搜捕奸细也搜不到他头上,若是周军攻破长安,周国灭隋,他可以散尽家财,求得那位邾国公宇文温帮忙说说话,保得全家性命,可如今... “若他日兵荒马乱之际,有故人到长安,还请沛公多多照应。” 郑译忽然想起一次宇文温来信里的内容,这几句话看上去是让郑译尽地主之谊,照应一下来到长安的故人,这本没什么,毕竟周隋两国经常打仗,算是“兵荒马乱”,而郑译也照应了宇文温派来长安“采买”的人。 可这不是多此一举么?这封信是今年夏末才送来的,之前郑译已经多次照应了来人,宇文温这么些,纯属画蛇添足。 如今细细回想,郑译不由得耸然而立,周军此来如此神速,必然是蓄谋已久,宇文温一定是知道什么,所以让他“照应”。 照应个头!真要他做内应,宇文温早就该露口风试探,这明显是让他去求抵达长安的“故人”提供照应! 兵荒马乱?兵荒马乱都几年了,这说的是周军攻到长安吧!所谓的故人,说的就是周军主帅吧! 郑译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根稻草,似乎看见了一丝保命的希望,可他随后冷静下来,依旧惊慌不已:那也得周军入长安才行! 如今杨坚搞不好就要杀我全家了! “父亲!” 喊声将郑译吓得一个哆嗦,长子郑元璹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郑译顾不得发作急忙问出了什么事。 “有兵马沿街冲过来了!” “啊!” 听到这个消息,郑译只觉得天旋地转几乎瘫倒在地,未曾料儿子是个话只说一半的夯货,“这些兵马去往别处,似乎舒国公府那边有厮杀声传来。” “你...是说舒国公府?” 郑译被吓得差点背过气,听得兵马不是奔着自己来的,他先是松了口气,但得知舒国公出事,也不免得兔死狐悲。 舒国公刘昉,当年和他一样是天元皇帝宇文赟的宠臣,也正是他们两个联手,让杨坚有机会第一时间卡位拿到辅政大权。 他们和杨坚有交情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奇货可居”,说白了就是豪赌,把所有赌注压在杨坚身上,因为一旦别人上台,他两个绝对没有好下场。 杨坚辅政后,当时刘昉的爵位为黄国公,和沛国公郑译一起被称为“黄、沛”,是丞相杨坚身边的大红人,不说赏赐,光是出入丞相府都可以带着自己的卫队。 他们两个贪财逐利,渐渐被杨坚疏远,郑译还算是拼命挽回的,毛遂自荐任征南行军元帅长史随军攻打安州宇文亮,结果两河口大败后阴差阳错搭上宇文温这条线,侥幸翻身。 而刘昉就没那么好运,先是改封舒国公,然后被免了职务在家赋闲,这位老伙计的满腹牢骚,他可是隔着老远都能觉察出来。 然后你就做周军内应,现在事泄被人围了? 刘昉完蛋,兔死狐悲的郑译愈发惊恐,杨坚能对有拥立大功的“黄”动手,那要把他这个“沛”清除想来也不会犹豫。 然而刘昉是周军内应,可我真的不是,你们不能宁枉勿纵! 郑译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只觉得脖子套上了一个无形而又致命的绞索,如今在慢慢收紧,随时能够夺去他的性命。 怎么办,怎么办?(。) 第九十二章 为什么? 舒国公府,杀声震天,血流成河,禁军正在围攻这座府邸,要将勾连周军的细作刘昉击杀,府里的护卫正在反抗,可形势越来越不妙了。 后院,身着铠甲的刘昉正在发呆,他策划已久的事情眼看就要发动,未曾料竟然被先发制人。 就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周军已经到蓝田了,按照约定,只要等他们兵临城下,我就可以... “禁军奉旨捉拿逆贼刘昉,从犯若缴械投降可保全性命,莫要负隅顽抗白白丢了性命!” 院外不断响起喊声,刘昉见着身边家仆似乎有些犹豫,厉声喝道:“莫要上当,保全性命?发配你们到边疆与甲士为奴那也是保全性命!” “再坚持一会,再坚持一会郕国公的人就会来了,再坚持一会周军就会攻进城了!” 刘昉声嘶力竭的喊着,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完蛋,周军也许已经攻破蓝田,正连夜向着长安进军,他只要在坚持一下,局面就会逆转的。 不说周军,就是已经约定要起事的也不知他一个,现在杨坚先动手,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但不代表其他人会坐以待毙,只要再顶上一阵,郕国公等人就会起事奋力一搏。 他不甘心,杨坚是得了他的相助才有机会改朝换代,结果却是忘恩负义,他的豪赌失败了,不挽回来如何能够甘心? 我把那个天大的机会让给你,贪一些钱又怎么了?你做皇帝靠的是谁! 不就是讨伐尉迟迥时我没去做长史监军,你就把我给踢开了! 想到这里,刘昉怒上心头,他和郑译作为先帝宇文赟的亲信,在关键时候撇开宇文宗室,矫诏让杨坚掌握禁军兵权,就是凭着禁军,将长安城各路暗流给压下去。 没有他和郑译帮忙,杨坚不过是辅政大臣之一,没有兵权,等赵王宇文招回到长安,理所当然成为摄政王之后,杨坚和他女儿杨丽华,就只有靠边站等死的结局。 我对你有大恩,结果呢?结果呢! 坐稳了天子御座,就把我一脚踢开,跟我说要遵纪守法,不要贪污受贿? 天子之位价值几许?你赏赐个千余贯钱就把我打发了!到后来连个职务都不给,关中歉收缺粮不许酿酒,我自己酿酒卖赚点钱也不许,就这么抠门! 刘昉恨自己看走了眼,在那个关键时刻把赌注押到杨坚身上,结果被人过河拆桥,若是当时转押赵王宇文招,也许现在都能过得有滋有味。 亡羊补牢,时犹未晚,杨坚过河拆桥,对其不满的大有人在,若是往日大家也就只能私下聚会发发牢骚,可如今却不一样了。 山南的宇文亮,和他搭上了线,有这位周国宗室支柱“做主”,刘昉等人要洗刷六年前的污点易如反掌,所以他们决定弃暗投明,迎接大周王师收复长安。 即便是一日都好!杀了杨坚,隋国也就完蛋了,到时候周国收复关中,他们就是大功臣! 想到这里,刘昉不由自主笑起来,可随后响起的喊声,让他回到了残酷的现实之中,禁军突破外院冲了进来,他已经变成瓮中之鳖。 “人呢,郕国公的人怎么还没来!” 刘昉向着屋顶处瞭望的家仆咆哮着,对方面色惨白的摇了摇头,说出了一个残酷的事实:“郕国公府那边好像也被禁军围了...” “为什么...是谁泄密的,是谁!”刘昉绝望的拔出佩刀,领着家仆向迎面冲来的禁军杀去,宛若飞蛾扑火。 。。。。。。 郕国公府,偌大府邸被突然冲来的禁军围得水泄不通,新安伯李圆通奉命诛杀逆贼梁士彦,因为郕国公府里部曲众多,所以他带来的禁军也很多。 府里有人据守,急切间难以攻入,不过这对李圆通来说不是问题,对方被自己打了个措手不及,还未起事便被围了,已经是待宰羔羊。 “撞门!冲进去之后,有敢反抗的格杀勿论!” 嘭嘭嘭的撞门声起,每一下都震动着人心,一处小院里,须发皆白的郕国公梁士彦,失魂落魄的看着面前一名年轻女子,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气问道: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哈哈哈哈哈...” 女子笑起来,笑声凄凉,眼角溢出泪光,她年纪不到三十,面容姣好,举手投足间能让男子意乱情迷。 “为什么!!” 梁士彦咆哮着,须发皆张,拔出佩刀对着她,气得拿刀的手都在哆嗦,这是他的续弦,貌美如花,平日里宠爱有加,百依百顺,结果,结果... “你不行。” 简单的三个字,击碎了梁士彦的尊严,一个男人的尊严,他已经七十多岁了,确实是“不行”了,老夫少妻极有可能出现的问题,还是出现了。 “所以你就和他私通!!” 刀光闪过,佳人香消玉殒,咣当一声佩刀落地,梁士彦抱着续弦渐渐冷去的身体欲哭无泪,鲜血溅在身上的铠甲,映衬着他的白发。 发妻亡故,老当益壮的梁士彦续娶,新妇貌美如花,让他枯木逢春,奈何心不老人老,卧榻之上确实有些力不从心,所以宠溺新妇,百依百顺。 结果呢?结果呢!竟然和刘昉私通! 梁士彦出身一般,是凭着军功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地位,舒国公刘昉是他的忘年交,这位是功臣之子,出身优渥,言谈举止有世家子做派,想来颇受女子青睐。 刘昉常到郕国公府做客,所以和郕国公的新妇看对了眼,梁士彦一直被蒙在鼓里,甚至和刘昉的关系越发紧密,一起饮酒作乐。 此事若不是有人说穿,梁士彦还会在自己房中和刘昉对饮,然后让夫人作陪,让这对奸夫**一起谈笑风生。 脚步声响起,房门被人推开,进来的是身着铠甲的梁叔谐,为梁士彦第三子。 “父亲,禁军正在围攻府邸,时间紧急,不能再拖了。” 梁叔谐压制着激动之情说道,不是因为那个狐媚的后母遭了报应,而是为了即将发生的事情。 “刘昉如何了?” “应该完蛋了。”梁叔谐冷笑着,“无耻之徒,活该!” 梁士彦将已经断气的续弦平放在地面,恋恋不舍的看了看,远处继续传来撞门声。 “父亲?” “走吧。”梁士彦说完转身离开房间,吩咐守在外面的两名健妇把主母的遗体安顿好,转到院外,面前挤满甲士,那是他的百战部曲,精锐中的精锐。 “郎主!” 众人低声说道,梁士彦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是侧耳倾听那砰砰砰的撞门声,又看向皇宫方向陷入沉思。 杨坚,你当了皇帝又如何,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的? 梁士彦和杨坚之父杨忠算是同一辈人,六年前大变时,他和杨坚同为国公,都是大周重臣,其实杨坚能夺得先机,不过就是事发时正好在长安罢了。 昔日平起平坐的杨坚登基称帝,许多权贵心里其实是不服的,当初之所以愿意听从这位的指挥,去讨伐尉迟迥、宇文亮,无非是对方手中握有朝廷大义。 结果你来个以隋代周,自己做了皇帝,让我们俯首称臣? 罢了,待遇好些也无所谓了,谁当皇帝都行,可结果呢?想过河拆桥?没门! 五年前,梁士彦率领大军在山南荆州作战,于两河口和安州宇文亮交锋,结果输得一败涂地,回来后自然是被罢职,勉强保住爵位,却从此赋闲在家。 地位一落千丈,让梁士彦悔不当初,若是他投了尉迟迥或者宇文亮,就不会有如今的下场。 数年来,对杨坚不满的人很多,大家开始暗地里勾连,要“讨个说法”,刘昉是其中最卖力的一个,而山南宇文亮的人,竟然就找上门来了。 对方是如何知道自己要对付杨坚的?梁士彦想不通,也懒得去想。 宇文亮开出的条件诱惑力很大,至少比继续当隋国臣子要好得多,有这位周国宗室支柱帮说话,他和刘昉等人的污点可以洗刷。 更重要的是,杨坚猜忌心很重,迟早要对他们下手,所以权衡利弊之后,梁士彦认为这买卖做得。 唯一的问题是外援真的会来么? 梁士彦一直在担心,今秋战事一起,随着武关道战事进展,他愈发紧张起来,可就在这时,那边的人传来了两个消息。 第一,令甥裴通很可能会告密。 第二,尊夫人和刘昉有染。 这两条消息让梁士彦差点中风,好容易才缓过来,所以对原定计划做了变更。 周军竟然真的快速攻破武关道,进抵蓝田城外,按约定,对方应该就是当日破城,然后连夜袭击长安,而如今就是关键时候了。 他的外甥裴通,果然去告密,而他的夫人,果然和刘昉私通。 按例,大军出发需要祭旗,而刘昉就是梁士彦祭旗的牺牲,如今计划顺利进行,该展开下一步行动了。 大门被撞破,禁军呼喊着冲入郕国公府,然而展现在他们面前的,却是空无一人的大院,设想中负隅顽抗的家仆没有踪影。 些许弓箭手退入后院,禁军们正要冲上前去抓活口问个究竟,却听得身后大街上响起马蹄声,数只鸣镝飞上夜空,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新安伯李圆通回头一看,只见黑压压的甲士抄了自己后路,禁军仓促之下难以结阵抵挡,对方似乎早已把部曲转移,而他攻打的郕国公府,只是个诱饵罢了。 “新安伯,怎么办?” “杀!杀掉这些逆贼!!” 弓弦声起,血光大作,此时的长安城,多处地方爆发出厮杀声,搅动了宁静的夜晚。(。) 第九十三章 雪夜,血夜 雪夜,长安以东,风雪之中的灞桥,火光耀地杀声震天,突破蓝田的周军,衔尾追击溃散的隋军,一路追杀到此,和灞桥驻军交战,他们要冲过灞桥袭击长安。 灞桥为长安要冲,是京师东面交通咽喉,开皇二年旧桥旁筑石拱桥,以便承受每日络绎不绝的车马,而如今情况紧急却无法拆除。 今日一早,太子率军赶赴蓝田,而灞桥处的灞桥驿也增加了驻军,结果蓝田失陷,灞桥成了长安的最后一道防线,若能截断灞桥,可直接断了周军快速通过灞水的念头,但现在只能死守。 从南面秦岭流淌而来的灞水、浐水,于此汇聚一处,横跨灞水的灞桥,是往来东西两岸的桥梁,而周军并未死争此处,在其上游两条分叉的河道同时抢搭木桥,做两手准备。 隆冬时节河水冰冷,可许多周兵就扛着木头直接下河搭桥,他们用门形铁钉将木头直接钉住,搭建速度极快。 灞水上已经搭好了桥,周军如今在抢建浐水上的桥,从长安出城增援的隋军在浐河西岸与先涉水登岸的周军士兵厮杀,双方围绕灞桥和此处展开殊死搏斗,一方要拖延时间,一方要争取时间。 周军主帅宇文亮策马站在灞水东岸,看着眼前两个战场,又看看远处的长安城,面露急躁之色,隋军的顽强抵抗在意料之中,但再这么拖下去,变数就越来越大了。 宇文亮从腰带上套着的布兜里拿出个怀表,就着火光看了看时间,又看向长安方向,随即示意部下:“桥再搭快些!” 战马疾驰,周军骑兵在先锋举着的火把引领下,向着长安前进,主力在攻打蓝田时,他们便西行白鹿塬,好容易走过沟壑、河滩之后转入官道,按主帅的指令奔向长安南侧。 乌云蔽月,四周漆黑一片,先前走的又是旷野,许多战马不慎摔断腿,幸亏备马充足没有耽搁行程,但过了白鹿塬之后,马匹也折损大半。 若是正常的行军作战,绝不会如此行事,一来白白损耗战马,二来后勤没法保证,极易被人截断粮道,可是如今只有分兵包抄,才有可能为最后的成功增加一点砝码。 大军攻破蓝田,骑兵一路追杀溃兵,顺带着向长安方向突击,但能不能冲破长安以东的灞桥还是未知数,所以他们这一路成了关键。 官道旁是零星的村落和庄园,即便是周军骑兵的动静很大,引得村落里狗叫不断,也没人敢露头出来看看,前方隐隐约约出现长安城的轮廓,巍峨的城墙如同一座山脉横在他们面前。 长安,就在眼前! “停!!就是这附近了!” 领头几骑忽然放缓速度,连带着身后一连串骑兵停了下来,当先一人掏出张纸,就着火把的光亮看了起来,纸上画着一个场景,和面前有些相似。 道路左侧是一座独立的小院子,和村落其他房屋显得有些离群,骑兵下了马上前,在院门前借着火光细细查看。 大门左侧挂着一个桃符,上面刻着个奇怪的符号,士兵看了看纸上一角画的符号,两者一模一样。 按着纸上所写,士兵用三长一短的频率拍门,片刻后一个男子将门打开,见着士兵出示的那张纸,随即说道:“终于来了。” “熄火,抓紧时间!” 周围一连串狗叫声中,周兵陆续下马,留下一部分人看马,其余都进入院子里,那名男子领着人来到侧间,将一个水缸移开,露出个黑黝黝的地道口来。 见着果然如主帅所说,此处有地道,周兵们不由得面色一喜,那男子正要领着人入内,将领却问道:“走到头要多久?” “第一个人的话,要将近一炷香时间,如果等全部人都走到,至少四炷香时间。” “你这里有香么?” “有。” 将领把男子递来的几根香交给留守士兵:“现在开始一根根点,第五根香点到一半,发信号。” “是!” 男子交代道:“隋军在城墙附近设了地听,昼夜有人值守,在地道中要保持安静。” “知道了。” 点起一支火把,男子进入地道,周兵鱼贯而入,除了部分留守的士兵,数百人的队伍,就这么消失在小院里。 小院里,几名留守的士兵架起几个竹筒,点起一炷香,就等第五根香烧到一半便发信号。 片刻后,刺耳的锣声响起,那是本村值守的乡兵鼓起勇气,敲起锣向长安守军汇报敌情,留守的周兵随即向锣声响起的地方扑去。 地道里,一行人快步前进着,让周军将士意外的是地道看起来不像是新挖的,可以让一个人挺直身子通过,顶部和侧面都有木板支撑,看得出花费了许多心血。 更让人惊讶的是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光亮,光源竟然是一颗颗夜明珠,虽然间隔距离很长,但累计下来的数量也不少。 这让许多人眼睛都瞪圆了,若不是夜明珠都放在小铁笼里,真是有人想“顺手牵羊”。 “这...夜明珠一直都放在地道里?” “不是,今日一早得知官军攻破蓝田关,我们才放的。” 我们,这两个字透露出一些信息,不过想想也知道,如此规模的地道可不是一两个人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奈何狭窄了些,看样子原本是用作紧急逃亡用的,不然主力都可以从这里入城了。 作为先锋,这些周兵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既然主帅事先都已经安排好,那成功的几率便高了许多,他们的信心也更加足了。 地道笔直,但空气混浊,也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一堵墙,地道也向下倾斜,从那堵墙下面穿过,见着墙下有砖石支撑,周军将领琢磨着这莫非是长安南城墙? “上面正是城墙,原想着用轰天雷来个升棺发财,奈何长安地界对各类药材管得很紧,购买超过一定数量就得有人作保并追查用量,实在是做不出足够的轰天雷。” “原来如此,这地道能通到皇宫下面么?” “不能,那片地方地下有水渗出,后来又设了地听,没办法挖。” “那你们挖这个地道就不怕被城墙附近的地听察觉?” “这地道已经挖好很久了。” 将领闻言心中惊讶:这地道早就挖好了?看来是用来逃跑的? 好容易绕过城墙根,将领琢磨着要想轰踏这么厚的城墙,用的轰天雷怕是不能少,以他们轻装疾驰的状态,实在是是没办法运来这么多轰天雷。 继续向前走,终于来到了尽头,领头的男子扯了扯土壁旁垂着的一个绳索,片刻后上方地板挪开。 一行人从地道钻出,几名布衣男子恭候多时,几名周兵出了房门,呼吸着久违的新鲜空气,发现是在一个很大的府邸里。 抬头看去,周围都是房屋,看来是已经顺利进入长安城,城内有多个地方传来喧嚣声,似乎是有人在厮杀。 士兵们保持安静,分别进入各个房间里候着,几位将领就着火光看着一张舆图,布衣男子在舆图上指指点点,低声说着什么。 地道口不断钻出士兵,院子里的各处房间都渐渐挤满了人,就在前后院都快挤满之际,却见南侧方向传来呼啸声,院内之人抬头看去,只见数团火光飞上天空,绽放出绚烂的红色,将雪夜染成血夜。 “时间刚刚好,动手!!”(。) 第九十四章 雪夜,血夜(续) 城南上空中绽放的奇异火花,让梁士彦燃起了希望,那信号代表着周军如约而至,所以他还没有输,看向眼前黑压压的禁军,他指挥着部曲继续在街道上奋战。 围攻府邸的禁军被他从后背突袭击溃,可更多的禁军也从各处赶来,杨坚的动作比预想的还要果断,若不是有准备,他早就扛不住了。 部曲们以寡敌众伤亡不小,不过这都是他最可靠的精锐,不会那么快就被打垮,再顶上一段时间,再顶上一段时间就行了! 十年前周国攻齐,梁士彦率军守晋州,被齐后主高纬率领大军围城,齐军昼夜攻打之下城墙垮塌,城池几次濒临失守,最后都被他守住,等到了援军。 八年前,身为东南道行台、徐州总管的梁士彦守吕梁,抵御陈国北伐大军,南朝名将吴明彻率军围城,外城被攻破,梁士彦死守内城,最后终于等到援军,将陈军击破活捉吴明彻。 往事历历在目,能够活到现在,是因为自己的坚韧不拔,所以他不会放弃,即便是被禁军围了,也没放弃希望,更何况这里吸引的禁军越多,别处压力就越小,成功的机会就越大。 今夜要起事的,可不只有我和刘昉而已! 呼啸声起,城东方向上空升起亮光,随后在半空中绽放出火花,看样子是城东郊外也有动静,围攻梁士彦的禁军见状心知不妙,进攻的力度愈发加强。 浑身是血的新安伯李圆通,不顾身上多处中箭受创,指挥着禁军攻打梁士彦,情况比他想象中的严重,不但对方早有准备,城中作乱的也不止一处。 城南和城东上空绽放的火花,让他心急如焚,这肯定是周军抵达城外后,通过这种方式告诉城里内应一些消息,虽然他不懂这火花代表着什么意思,但知道拖下去情况不妙。 “你们几个,立刻赶回皇宫,报告此间战况!” 话音刚落,街道另一侧十字路口冲来许多人,李圆通初以为是增援的禁军,随后发现不是自己人,更让他震惊的是借着跳动的火光看去,对方身着黑色戎服。 是周军!他们怎么进城的?从南面过来...莫非城门开了? “城门已开,大周王师入城,尔等还不速速投降!” “一派胡言,定是梁逆同党假冒周军!” 李圆通估算了一下敌我双方实力,人数大概相等,所以胜负尤未可知,决不能让军心有所动摇,正要指挥禁军死战,却见路口一侧冲来许多人。 这些人虽然布衣居多但个个都是带着武器,宵禁后还敢出来,李圆通判断是梁士彦同党,不过领头的却是他的熟人。 大将军、乐安郡公元谐,早年就已经和杨坚相识,是国子监的同学,新朝建立后屡立战功,号为“水间墙”。 因为元谐为人刚愎自用,和左右同僚关系很僵,又不结党营私,天子称其为大水之间一堵墙,迟早要被人排挤,然后果然被排挤,丢了官职在家赋闲。 有人举报元谐与其族弟上开府元滂谋反,后来有司查明并无实证,可不久之后元滂自尽,元谐从此闭门不出。 所以你这个时候领着家仆出来,见着禁军势大就帮忙,见着反贼势大便附逆是么! “乐安公,想清楚了么?” 梁士彦大声喊着,元谐看看左侧禁军中的李圆通,又看看右侧那些身着黑色戎服的疑似周军,无奈一笑:“陛下...既然猜忌元某,认为元某是反复小人,那元某便做反复小人吧!” “反复小人!” 李圆通睚眦欲裂,周军只是逼近长安,城里便沉渣泛起,他好恨陛下为何不早些狠下心,将这些反复小人都给斩草除根。 一把将兜鍪扯下,李圆通高声大喊:“我等受陛下恩惠,为国死战,便在今日!” 话音刚落,他身先士卒冲向元谐,禁军将士为其呼喊所感,发出如潮的喊声向着前后夹击的敌人冲杀而去,血战再起,染红积雪街道。 。。。。。。 城南,由地道入城的周军先锋,除了一部去增援郕国公,剩下的都攻打东面城门,长安东门有三座,居中正门是他们的目标。 青门,即汉长安之清明门,将近十年前的建德六年,城门无故垮塌故而重新修葺过,形制依旧,有三个门道,而这三个门道现在已经被堵死。 门洞里挤满推车,上面满载石块,后面还有许多塞门刀车,即便是城门被人从外面攻破,要推开这些车清障需要花上许多时间,而城门守军又在街道上堆了许多砖石作为障碍。 不光是青门,连左右两座东门都已经被堵塞,防的就是有内鬼袭击守军开门献城,毕竟周军若攻破蓝田,必然走官道过灞桥抵达长安城东,所以为防有失,干脆一堵了事。 见着如此情景,周兵没有退却,冒着箭雨迎了上去,他们入城就是来攻坚的,对方若是防守稀松,那才是有问题。 第一排持盾掩护,第二排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型轰天雷,用火把点燃引信之后向前投掷,连绵不断的爆炸声中,守军被炸昏头,还没回过神,周军已经冲上前展开白刃战。 青门上的守军正要居高临下放箭,却听得城外喧嚣声起,转头看去只见夜色下的雪地里似乎有动静,远处灞桥方向的闪耀火光,映出一大片黑影。 “是周军来了!!” 城头一片惊慌,不过很快就被督将弹压下来:“怕什么?他们拿什么攻城!守住城门,周军就只能在外面吹冷风!” “待得明日援军一到,他们就完蛋了!擂鼓示警!!” 果不其然,疾驰而来的周军骑兵见着城门紧闭,向着两边转弯分流,就在青门守军以为对方知难而退之际,却见数辆马车冲了过来。 骑兵下马用马匹做掩护和城头守军对射,那些马车来到城门前,由人推着往门洞冲,守将心知不妙,琢磨着大概是轰天雷攻城法。 “阻止他们、阻止他们!!” 情况紧急,金汁、铁汁来不及熬,滚木礌石一时间无法聚集,守军一边射箭压制,一边从城头垂下长绳,派出敢战之士出城去守城门洞。 鼓声之中,双方在青门外展开厮杀,许多周兵中箭倒地,更多的人奋不顾身将马车推往门洞,眼见着滑下城墙的隋兵越来越多,一名周军顾不得与同伴一起撤离,将引信点燃。 巨响接连响起,火光闪耀过后,浓烟之中已无人影,青门损坏严重,城门楼垮塌,可即便城门被炸开,门后却是堆积如山的障碍,连着城门砖石一起形成个陡峭的坡道。 周军沿着坡道冲刺,和守门隋军爆发激烈的肉搏战。 “冲进去,冲进长安城!”(。) 第九十五章 夜未央 刚入夜没多久,长安城便不太平,各处响起的厮杀声,预示着这是个不眠之夜,何时结束?不知道。 城东青门,血战在继续,周军用二命换一命的代价冲破隋军拦截,和城内同袍汇合,青门废墟的陡坡上一片狼藉,骑兵策马踏着尸体,冲上碎砖烂瓦组成的陡坡,然后杀向前方的隋兵。 青门南北两侧城门的守军,已经赶到青门附近,而城外周军骑兵也向着青门冲来,围绕城门的争夺,关系着双方的胜败。 喊声震天之际,又一股骑兵沿着大街向青门冲来,那是隋军的骑兵,在河间王杨弘的带领下赶来支援守军。 他今夜率领骑兵巡城,支援各处禁军并压制有可能出现的叛乱,而各门守军也是他支援的对象。 叛乱果然爆发了,但禁军也及时应对,意图造反的舒国公刘昉被击杀,而其同伙梁士彦也被多股禁军围住,想来蹦跶不了多久,但杨弘知道最关键的是守住城门。 外寇进不来,內患就折腾不久,而他无论如何都要堵住刚被攻破的青门。 大街宽阔,那是相对常人而言,为数众多的骑兵对冲根本施展不开,只能是人撞人、马撞马,两军交锋之际人仰马翻,没当场摔死或被马槊捅死的爬起来继续厮杀。 厮杀声中,又有几股禁军冲来,就在杨弘刚松了口气时,半路杀出许多人将这些禁军拦住。 “梁士彦!” 杨弘看见领着甲士拦截禁军的一个老者,竟然是本该被围杀的郕国公梁士彦,心中暗道不妙。 有人向天子出首,说郕国公梁士彦、舒国公刘昉密谋叛乱接应城外周军,所以禁军先发制人去攻打这两人的府邸,结果梁士彦竟然挺过来了,那么就意味着... 其他反叛的人已经汇集起来,先前分散城中各处的禁军压不住了! 他命人射出鸣镝,向皇宫传达警讯,如今现场的禁军和守军还能撑住,但未必能撑太久,要想堵住青门,需要更多的援军。 倾听着鸣镝的呼啸声,看着前方已经破口的青门,梁士彦的心终于放了一半,只要城外的周军能顺利入城,那么成事的把握,至少超过六成。 再不济,他也可以带着儿子撤出去,逃往蓝田去山南避难,不会被杨坚来个瓮中捉鳖。 回顾四周,此时双方势均力敌,周军大部应该还在城外,青门废墟破口有些难行,主力入城需要时间,所以接下来就是看那边撑不住了。 “还差一口气!把禁军打退!” 身后又跑来一群人,梁士彦只当是增援的禁军,可对方大多没有穿铠甲,看来是哪家的家仆或部曲赶来助阵,正要组织人迎战,却听得内里一人大喊: “郕国公!郑某来助阵了!” 。。。。。。 夜如何其?夜未央,长夜漫漫无穷尽。 西汉都城长安,有“未央”、“长乐”两座皇宫,将近七百年风雨过去,汉时的长安城,如今依旧耸立在渭水南岸,而昔日的未央宫地址上,依旧是皇宫。 历经战乱,皇宫已不叫未央宫,周国代西魏,复古周礼,依周礼所言,王有五门,是为皋门、雉门、库门、应门、路门。 故而周国的皇宫设有五门,是为露(路)门,应门,崇阳门,肃章门、玄武门。 隋朝建立,宫门未动名称沿袭,露门为皇宫之朝门,应门为南门,是为皇宫正门,崇阳门为东门,玄武门为北门,肃章门为西门。 如今皇宫外围之四门,已为大批禁军把守,而皇宫东侧,隔街对望的东宫,大批侍卫护送着太子眷属转入西侧皇宫。 昔年的汉长乐宫,位于未央宫东侧,如今的长乐宫遗址上,南侧一小部分便是太子居住的东宫。 隋国太子杨勇已经在蓝田战殁,值此周寇作乱之际,为防不测,天子下令将太子眷属转入皇宫安置,以防不测。 太子妃元氏,因心疾发作已故,有昭训云氏最受杨勇宠爱,此时的云昭训怀抱儿子杨俨,在侍卫的护送下乘车进入皇宫东门崇阳门。 望见皇后领人在殿前站着,云昭训赶紧上前行礼,独孤伽罗见到害得儿媳犯心疾而亡的狐狸精,心里本能的一阵厌恶,可见着了长孙杨俨后,只有无尽的哀伤。 长子杨勇再怎么“人品低劣”,也是她养育的亲儿子,杨俨即便是狐狸精所出,也是儿子的血脉,是她的长孙,亦是大隋的皇太孙。 她和杨坚曾经主动抚养过长孙,结果被儿子数次请求后接走,这明摆着是不相信耶娘,只是如今再想这些事情又有何意义? “在宫里好好休息,不会有事的。” “是,皇后殿下。” 云昭训不敢称呼独孤氏为阿娘或者母亲,她自己不过是个妾,一个地位高些名号听起来好一点的妾,而这个让天子都服服帖帖的皇后,又一直很讨厌自己,她更不敢有丝毫懈怠。 见着东宫家眷入宫,独孤伽罗询问去东宫接人的宦官:“东宫那边的人都接过来了么?” “回禀殿下,都接过来了。” 独孤伽罗点点头,她发现还有一人没来,那就是云昭训之父云定兴,此人因为女儿受宠时常“暂住”东宫,她觉得云定兴的品行很差,即便不纳妾也是十足小人,不来更好。 宫内一侧已经聚满禁军,天子杨坚身着铠甲,和禁军将领说着什么,皇宫禁军即将出击,方才城东那数声巨响以及鸣镝声,预示着周军正在夺门且战况激烈,而迟迟不见守门将领派人回报,说明情况很严重。 要么守军尽灭,要么传消息的士兵在城里被人拦截。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必须立刻做出应对,绝不能手握兵马却缩在皇宫发呆,周军主力一旦入城,串联了内应再向皇宫杀来,那就是最坏的局面。 城门也许刚被攻破,那么只要派兵增援把周军堵在门口,后续军队进不来,那么内应就无法同周军合流,接下来只有将城内的那些周国内应击溃,长安才能化险为夷。 按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但杨坚不打算逃出城过渭水去往咸阳“暂避风头”,这种自乱阵脚的事情,简直是自取其败。 长安城里有周国内应是不假,可他的禁军也不少,一军主帅抛下尚能一战的军队去“暂避风头”,只会让局势崩盘。 杨坚本想亲自领兵出战,但众将都觉得风险太大,长安城即便失守,有天子在那么随后就能率领勤王兵马反攻,可如今太子没了,万一杨坚此时被人狙击有个三长两短,局面就真的不可挽回。 东宫家眷入宫完毕,集结好的禁军便要经崇阳门出宫,前往城东增援,杨坚看见云昭训抱着有些惊慌的杨俨近前,便走上前去探视长孙,这是太子杨勇的血脉,他无论如何都要保住。 “莫哭,有阿爷...” 话未说完,杨坚瞳孔一缩,因为在他面前,云昭训身边随行的一个宫女忽然抬手,其手臂上的袖箭,正好对着自己。(。) 第九十六章 夜未央(续) 惊变乍起,不说杨坚脑袋一片空白,在场之人大多都没回过神,谁也没想到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只见那宫女扣动机括,弓弦声响,箭矢闪电般窜向杨坚。 电光火石间,杨坚身旁一人拔刀一挥,正好将那箭矢磕飞,宫女扔了手弩拔出匕首前冲,被其一刀砍翻。 千牛备身、唐国公李渊,为他的姨父化解了致命危机。 “护驾!!” 其余侍卫回过神,呼喊着围住杨坚,而云昭训身后十余步的数名宫女之中,又有几人向杨坚冲去,李渊挥动手中千牛刀,与同伴迎敌。 北朝贴身护卫皇帝的高等侍卫又称“千牛备身”,执掌御刀“千牛刀”,刀名寓意“锐利可斩千牛”。 一击不中先机已失,这几名行刺的宫女根本没机会逼近杨坚,刚用袖箭射中几名身着重甲的侍卫,便被人拦住去路,眼见着山穷水尽,他们各自掏出一物扔向前。 尖锐的啸叫声起,犹如万千夏蝉同时鸣叫,在场许多人不由自主捂住耳朵,为刺客所乘。 身负多处刀伤的牛大强忍疼痛,握着匕首向目标冲刺,只差十余步,任务就可以完成了。 “有云,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又云,匹夫一怒,天子血溅五步,天下缟素。” 郎主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昔年安陆城外官道上即将化作饿殍的牛大、牛二,为西阳郡公宇文温救下,兄弟俩后来成了家,有了后代,所以他这个做兄长的要报恩。 男扮女装伪作东宫宫女,伺机混入皇宫刺杀隋国皇帝杨坚。 为免露马脚只穿了裲裆式环锁铠,而所用武器也有讲究,轰天雷有小概率会自爆,兼之要威力大块头就大,不便随身隐蔽携带,所以为了保证行刺成功,只能用袖箭和匕首。 即便精心准备,刺杀成功的概率依旧很低,但郎主有令便要执行,那怕是千刀万剐!! 噗嗤声起,牛大的头被砍了一刀,他忍着眩晕嚎叫着扑上前,和身负重伤的同伴一起拼命,分别抱住拦在杨坚面前的护卫向左右倒下。 挡在大隋天子面前的人墙,被他们“撕”出了缺口。 三十步外,东宫眷属及宫女之中,一身女装的张/定发踩在两人肩膀上,弯弓引箭瞄准杨坚,手中强弓把上系着根羽毛,随着北风微微晃荡。 精选破甲箭,钢制三棱长锥破甲箭镞,可射穿一般铠甲内加环锁铠,箭头沾有毒液,是为大别山蛮秘制毒药,见血封喉毒性极强。 邾国公的猫队精英,在张\定发率领下不远千里潜入长安,收买太子宠嫔云昭训那“全无心肝”的父亲云定兴,扮作宫女混入东宫再伺机入皇宫,刺杀大隋天子杨坚。 入皇宫几率小于三成,刺杀成功几率小于一成,生还几率接近零。 箭如流星飞向目标,一人扑到杨坚身前,用后背接了那箭。 皇后独孤伽罗,为夫君挡住一箭,杨坚大惊失色的紧抱发妻,随后被第二箭射中面门。 连珠两箭,一虚一实,但箭箭夺命。 面部中箭的杨坚抱着独孤伽罗,两人相对无言,弥留之际帝王雄心消散,回荡在他耳边的,是那一日的誓言。 “我,那罗延,向漫天神佛发誓,今生今世,无异生之子。” 三十余年共度风雨,于此走到尽头,杨坚最后所见,是皇后独孤伽罗那悲痛欲绝的面容,寒风中的夜空,似乎有颗流星划过天际。 “刺客!抓刺客!!!” 喊声响起,现场一片大乱,被砍得满身是血的刺客们嚼舌自尽,人群中的张\定发和残存的同伴拿出竹筒,竖起并扯下拉绳后一团团火光从中窜上天,在夜空中绽放出奇异的色彩。 他们又拿出数个竹筒扯下拉绳扔出去,大量刺鼻的浓烟冒出笼罩四周,一时间人群大乱,张\定发等人消失在其中。 “那罗延...” 背后中箭的独孤伽罗吃力的喊着,死抱着杨坚不放,嘴角溢出鲜血,身体渐渐发冷,外甥李渊扑了上来,要扯着姨母撤退。 “叔德...姨母不行了...” “姨母!!御医就快来了,再坚持一下啊!” 独孤伽罗看着外甥李渊,似乎看见了自己的四姊,她勉强抬手摸了摸李渊的面颊,用尽力气吐出几个字:“叔德...无论如何要保住性命...姨母不会怪...” “姨母!” “若是来不及,把你姨父...烧了,不能让他们辱尸...” 话音刚落,手臂落下,独孤伽罗再无气息,而一旁的元昭训早已吓得瘫坐在地,怀中杨俨嚎啕不已。 赶到面前的禁军将领,见状方寸大乱:太子没了,陛下没了,若是皇后在,倒是能撑住局面,结果也没了,剩下个屁事不懂的皇太孙,宗室又都在皇宫外和叛军作战... 谁来主持大局啊! 。。。。。。 青门外尸横遍地,一番血战之后,周军在内应的帮助下控制了城门,大股骑兵冲入城内,当中一人为亲兵重重护卫,正是周军主帅宇文亮,其后是长子宇文明。 数人迎了上来,为首一人正是郕国公梁士彦,其余几个则是一同起事“反正”的“大周忠臣”,他们先前还担惊受怕,如今见着周军入城,那至少意味着有条退路。 若事情进展顺利,那可就能收获功名利禄,用全家性命豪赌换来的功名利禄! 宇文亮掷鞭下马,上前和梁士彦双手紧握:“多亏郕公接应!” “杞公!我等罪臣盼望王师克复长安久矣!” 梁士彦对宇文亮做出的姿态很满意,若是对方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和他说话,那真是让人心中不是滋味,种种承诺怕是要打折扣。 宇文亮先介绍了自己的长子,然后问道:“这几位是?” “俱是反正的大周忠臣!” 梁士彦开始简略介绍,刚介绍了乐安郡公元谐,一旁的郑译不顾失礼,赶紧插话:“罪臣郑某见过杞国公,郑某愿将功折罪,助王师收复长安。” 梁士彦身边众人看着郑译的眼光有些鄙夷,虽然他们本身有反复小人的嫌疑,可“半路加入”的郑译更加突出,当年要不是这位和刘昉勾结杨坚夺权,大周那里会如此内乱。 宇文亮却不以为意,哈哈笑道:“沛公自两河口一別,为山南传来不少长安的消息啊。” 梁士彦闻言有些意外,他和宇文亮在两河口大战时,监军长史便是郑译,乱军之中郑译有一段时间下落不明,事后据其自述是侥幸脱身,如今看来这位墙头草应该是被俘了,从那时起便投靠宇文亮做内应。 郑译听得宇文亮这样说,心中石头落了地,知道是“小老弟”宇文温已和其父宇文亮打过招呼,看来今夜这孤注一掷算是对了。 宇文亮又问舒国公在何处,梁士彦叹了口气说道:“有人告密,杨坚先发制人,舒国公于府邸被围,不幸战殁。” 宇文亮点点头,面露遗憾之色,不过内心却松了口气,因为他刚才是和梁士彦在演戏。 刘昉与梁士彦新妇私通的消息,还有其外甥裴通可能会告密的事情,是宇文温告诉宇文亮的,又由宇文亮转达给梁士彦。 宇文亮不知道次子是如何知道这种事,不过如今看来,真是一箭双雕。 当年协助杨坚篡权的“黄(舒)、沛”,不死一个没办法交代,如今刘昉死了,剩下个郑译正好拿来效仿汉高祖与雍齿故事,用来安抚人心。 “这位是?”宇文亮见着一人有些面熟,却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 “这位是濮阳郡公,宇文述。” 宇文述向宇文亮行礼,一脸惭愧的表情:“罪臣当年不察,成了杨坚篡位的爪牙,此次响应郕国公号召起事,愿将功赎罪。” “无妨,诸位能够迷途知返,助王师攻入长安,他日天子必会论功行赏!” 众人闻言大喜,他们等的就是宇文亮这句话,也只有这位周国宗室支柱才有能力办成此事,然后一起抱团,和尉迟氏对抗。 宇文明得知对方是宇文述随即心中一动,这位濮阳郡公被杨坚疏远甚至猜忌,数年来都是郁郁不得志,难怪会“反正”,但重要的是宇文述和他的弟弟宇文温,可是有杀子之仇。 六年前的长安,宇文述次子宇文智及状告宇文温刺杀杨坚,结果宇文二郎对宇文二郎,在秋官府大堂上宇文智及被宇文温反击最后当场丧命,宇文述也因此被杨坚猜忌、疏远。 这个仇,宇文述能忍? 宇文温又岂能不防? 然而事有轻重缓急,眼下最重要的是收复长安,所以免不了招降纳叛、和光同尘,若是一上来就算旧账,那还有谁敢投降、依附他们宇文氏,等局势明朗后且徐图之。 见面时间很短,毕竟还不到松懈之时,宇文亮命手下牵来战马给梁士彦及诸位“反正忠臣”骑上,众人正要上马之际,却见皇宫方向上空爆发出几朵绚丽的火光。 “成功了!” 见着宇文亮面露喜色,梁士彦便问是何事,听得对方说这信号代表死士行刺杨坚成功,众人狂喜不已:杨坚一死,长安便群龙无首! 如果杨坚完了,他们便有充足时间控制长安,长夜漫漫能做的事情有很多,应对接下来数日的隋军反扑,也多了许多把握。 “立刻攻打皇宫!” 周军骑兵向着皇宫疾驰而去,宇文述身边一个年轻人望向皇宫方向,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发觉宇文明看向自己,便微微一笑行礼说道:“宇文襄州,在下濮阳郡公长子,宇文化及。”(。) 第九十七章 不眠之夜 夜,杨丽华从噩梦中惊醒,在梦中,她先是看见弟弟杨勇葬身火海,又梦见周军攻破长安,父母相继罹难,杨氏一族遭受灭顶之灾。 额头满是冷汗,眼角溢出泪水,看看榻边摇篮里睡得正酣的小女儿,她用手帕擦了擦汗水和泪水。 女儿一岁多,名叫宇文华英,小名牧娘,是杨丽华为宇文温生下的第二个孩子,连着宇文娥英、宇文维翰,一家人在西阳城幸福的生活着。 宇文温对宇文娥英好,视同己出,杨丽华很欣慰,虽然自己的生活幸福,但心中依旧忧虑,她和娘家人再不能见面,因为一旦见面,便意味着会失去一部分亲人。 周隋两国交战,真要见着亲人,要么是隋军攻入山南黄州,她被带回长安和父母团聚,这就意味着宇文温没了; 如果宇文温没事,她却见着了亲人,那就是亲人被周军俘虏,距离丧命也为期不远,不是每个人都能和新安伯李圆通那样,有机会重获自由。 杨氏和宇文氏的仇恨无法化解,所以杨丽华期盼局面就这么维持下去,周隋两国对峙,谁也奈何不了谁,然后宇文温和她的娘家人,就可以相安无事。 这种想法是自欺欺人,首先打破幻想的,是她五叔杨爽的死。 说是叔叔,可这位比她还小两岁,又是在府里长大,实际上就是弟弟,而此次大战,夫君宇文温便和五叔杨爽撞在一起。 谁胜谁败都没有好下场,而这一次碰撞,是杨爽死了。 战后宇文温送回来的家书,给杨丽华的那一封信附带一个玉佩,她认得出那是杨爽的随身玉佩,宇文温在信中说行刑前给杨爽“践行”,人走得很干脆,没受什么虐待。 杨丽华拿着玉佩黯然落泪,这种选择太残酷,杨爽被俘,当然会自尽以免被押到邺城受辱;若是宇文温被俘,想来也会如此,避免被押到长安受辱。 这只是第一次碰撞,还会有下一次么?那下一次会是谁? 值夜的侍女近前,低声询问是否要准备宵夜,杨丽华摆摆手示意对方退下,看看一旁的座钟,方才子时,她又看了看摇篮里的女儿,叹了口气躺下。 虽然外边天寒地冻,但房内生着暖炉,驱散了寒气,身上盖着的棉被也很缓和,可杨丽华的心中却有些悲凉,她很少做噩梦,所以觉得长安那边肯定会发生什么事。 “一定会没事的...” 。。。。。。 夜色下的军营,大帐之内,宇文温正在磨刀,方才他做了个噩梦,梦见父兄在内应的帮助下攻入长安,结果却是个陷阱,隋军四面埋伏,然后父兄两个被射成刺猬。 这梦太过惊悚,搞得他再也睡不着,只能起来找事情做做以便消耗精神,俯卧撑什么的睡觉前已经做过了,所以换个新花样----磨刀。 半夜三更磨刀,那声音听起来要多渗人有多渗人,宇文温决定既然自己睡不着,也不让别人睡得好。 “没理由啊...成功几率虽然不高,但值得一搏了。” 宇文温如是想,他觉得实在攻不下长安,父兄还可以缩回蓝田关,再慢慢退守武关。 奇袭长安,不确定环节很多,任何一环出问题都会导致全盘皆输,若不是无路可退,他们父子三人犯不着如此冒险。 首先,要快速突破武关道,在关中隋军反应过来前,至少要拿下武关道西侧的蓝田关。 其次,在蓝田一带,尽量用最少的损失击破长安驻军的第一波反扑。 其三,破敌当日,直逼长安,如果杨坚脑残不敢派兵出城,也一样要逼近长安,在内应的帮助下入城。 其四,攻打皇宫,把肯定在长安的杨坚夫妇及太子杨勇咔嚓了,带着内应及其家属立刻走人,据守蓝田等着隋国大乱,然后许下好处拉拢那些墙头草“反正”,伺机再入长安。 为何斩首后要先放弃长安?因为除非出现奇迹,否则孤军守长安不现实,拿着杨坚的人头去招降勤王的隋军,成功几率最乐观也就是五成。 说到底就是要把杨坚夫妇和杨勇干掉,办不到的话,就只能看朝廷的进展如何了。 这么多环节,出错的概率不小,累计起来的失败概率更大,要是脸黑正好杨坚当时不在长安....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了在长安执行刺杀任务的猫队,算算时间,父兄也差不多攻到长安,而猫队的行动能否成功,也是个未知数。 所谓双保险,一正一奇,要是明着来失败了,玩阴的却成功,那效果也是不错的,前提是舍得豪赌。 要豪赌就得下血本,刺杀杨坚的难度很大,刺杀后无论成功与否,刺客生还的几率很低,宇文温为了增加些许成功率,连“业内专家”张\定发都派出去了。 入皇宫行刺,无论如何得规划逃跑路线,宇文温知道六年前的皇宫地形,但隋国建立后皇宫内变化情况完全摸不清,多亏了刘桃枝愿意“投效”,由这位凭回忆绘制了隋国皇宫内部地图。 接着又拿出杀手锏:地道。那是他当年和郑译勾搭上之后,派人去长安潜伏,托原来的老管家转了几层关系,在城南买了个府邸,然后潜伏者花了数年时间挖出一条通往城南郊外的地道。 原本是用作紧急时刻逃命所用,此次宇文温直接把底细交给父亲,让其派出少量精兵循地道入城,无论事情成与不成,这条造价不菲的地道也废了。 最后一个问题,刺客如何混入皇宫? 那就涉及宇文温为数不多还算靠谱的“预知能力”。 历史的轨迹已经变了大半,对于他来说,未知数也越来越多,记忆里的历史知识,能派上用场的越来越少,其中之一便是历史上发生在这个时间段的事情: 梁士彦和刘昉谋反,被梁士彦外甥裴通告密,其间一个花边新闻是梁士彦之妻与刘昉私通。 另一件事,隋国太子杨勇的宠嫔云昭训,其父云定兴道德败坏,是个突破口。 这位可是出卖女儿和外孙眼都不眨一下的人渣,为了钱基本是“全无心肝”,所以宇文温让张\定发收买云定兴,让猫队成员混进东宫,伺机进入皇宫。 具体行动由张\定发看着办,实在没机会就算了,毕竟难度很高,强求不来。 刺杀杨坚夫妇,同时连杨勇一起干掉,这种事的成功几率很低,生还的几率更低,所以宇文温关于抚恤方面也下了血本。 保证相关人员家属有优厚的抚恤,当然对于张\定发夫妇来说不缺抚恤,所以宇文温拍胸脯保证,无论如何都有爵位,若“老张”不在了,就让“小张”封爵。 封郡公是必须的,宇文温决定即使不要脸都得让张家封个郡公,当然前提是他本人还活着,宇文氏没被铲除。 封爵的由头得另外想,不能让外人知道是他派人刺杀杨坚成功,否则杨丽华会带着儿女自杀,到时候就是一大三小四条人命。 这还是行刺成功后的烦恼,要是行刺不成功,父兄攻打皇城甚至长安失败,那就什么都别想了,蹲在山南唉声叹气吧。 能成功么?感觉很悬啊...越想越精神了! 宇文温看着被磨得锋利的佩刀发呆,正要找别的事情做,却听得军营外传来狗叫声,片刻后狗叫声连成一片,沸反盈天。 “夜袭?来得正好!”(。) 第九十八章 内有恶犬 夜袭,理所当然的夜袭,隋国信州总管府的军队攻打梁国都城江陵,是为牵制山南周军之意,其陆上后路沮漳河建有浮桥,今日有一股周军抵达浮桥东岸大营北侧立寨。 这股周军如同一把刀顶在人的肋部,难受不说让人连觉都睡不好。 隋军主力攻打江陵,沮漳河是大军的后路,一旦有事其后果可是灾难性的。 大军进攻江陵已经很吃力了,再被这股周军援兵威胁后路,熬不了几日就只能走水路撤兵,所以必须想办法解决,虽然对方有可能防备,但沮漳河畔的隋军主将决定先夜袭试探一下再说。 精选的将士没有雀蒙眼都能夜战,又是多年的老兵所以经验丰富,即便夜袭不成,折腾对方一番之后也能退回来。 夜袭开始时一路顺风,隋兵分成几拨向着周军营寨摸去,中路将士逼近周营外围时却发现一个立在平地的木牌,借着月色看去,上面画着一只张牙舞爪的狗,似乎还写着什么字。 写的什么? 天晓得写的是什么,我们又不识字! 这年头当兵的基本是文盲,没有谁看得懂木牌上写的是什么内容,不过领头的将领倒勉强算识字,瞪着眼看了一会,有些不确定的念了出来: “内有恶犬?” “什么玩意!继续前进!” 隋兵没把这东西当回事,对方简直是自欺欺人,以为养几只破狗就能吓退敌人,他们可不是沿街乞讨的乞丐,主人家放几只恶犬出来就能赶跑。 区区几只恶犬,能奈我何! 众人如是想,随后便听到了狗叫声,然后是几只狗一起叫,最后狗叫声越来越多连成一大片。 真的有狗,很多的狗。 狗刚开始叫时,夜袭的隋兵还以为是游荡在旷野的野狗,结果情况不对劲,叫的狗越来越多,这年头哪来这么多野狗? 狗叫声惊天动地导致隋兵行迹败露,所以夜袭搞不成只能撤退,可是想退也不容易,因为“恶犬”追上来了。 许多体型不小的狗从草丛里窜出来,专门咬人的小腿、脚踝,大部分士兵穿的是裲裆铠,膝盖以下就是大口裤腿没防护,被恶犬咬一口疼得人冷汗直冒。 这些畜生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咬一口就躲开,然后伺机又咬一口,让隋兵防不胜防,黑暗之中身边都是自己人,挥刀去砍又怕误伤。 惨叫声接连响起,是尾随而至的周兵开始射箭,对方的视力似乎在夜里不受影响,被恶犬弄得一片混乱的隋兵纷纷中箭倒地,局面瞬间失控。 败兵向着己方大营退去,身后只听见狗叫声,然后就是嗖嗖的射箭声,连滚带爬的也不知道逃了多久,总算回到己方营寨前。 然而归来的隋兵数量比刚出发时还要多。 多出的是人,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周兵尾随而至,之所以动作如此迅速,是因为他们本就打算夜袭隋军营寨。 今晚起心思夜袭的,可不止隋军。 隋军营寨守军自然是提防有人夜袭,可隐隐约约听到周军营地的动静,知道夜袭失败,见着前方黑影重重,以为是败退回来的士兵,防备有些松懈。 猝不及防之下,被周军突入营寨大开杀戒,袭营的不光有步卒还有骑兵,个个戴着狰狞的骷髅面具,黑灯瞎火看上去十分吓人。 突入营寨的周兵径直向粮草囤积处冲去,赶在隋军士兵动员起来之前将其点燃。 一堆堆粮草化作火炬,冲天火光在夜色下的旷野里格外显眼,然而周军并未收手,第二波攻击随后到来:大量弓箭手抵达营区外,开始射火箭袭营。 连绵的营帐被点燃,无数人在火光之中奔走呼喊,隋军将领收拢溃兵准备反击之际,周军第三波攻势发动。 周军主帅宇文温亲率主力骑兵踏营,他亲自安排的夜袭进展出乎意料的顺利,所以临时“加戏”来个一波流,将沮漳河东隋军推向灭亡的深渊。 连续的冲撞践踏,无助的隋兵被周军骑兵冲得崩盘,一名披头散发的隋军将领骑着无鞍马,拿着根马槊向周军冲锋:“来战个痛快!” 一如飞蛾扑火十分悲壮,宇文温见状十分感动,然而他因为睡不着所以心情极度恶劣,没心情收小弟,感动之余弯弓搭箭将其射落马下。 策马近前,只见对方被射中面门死不瞑目,宇文温心中道了一声“善哉善哉”,随即领兵继续冲杀。 溃兵西逃,横贯沮漳河的浮桥无法容纳这么多人,而西岸营寨的隋军怕周军趁机过河,不得不砍断浮桥。 东岸的溃兵不顾天寒地冻直接跳入冰冷的沮漳河,少部分人侥幸游到西边上岸,而大部分人被射杀在河中,尸体之多一时间竟然阻塞河道。 跨河浮桥断了,许多没胆跳河的隋兵只能投降,西岸隋军看着东岸周军肆虐无可奈何。 沮漳河畔动静这么大,江陵城外的隋军大营派出骑兵回援,于半途发觉道路前方疑似有伏兵,未敢轻举妄动只能转回大营。 夜袭的周军折腾了许久终于收兵,留下满地狼藉的营盘,此时东边已开始露白。 。。。。。。 周军大营,宇文温正在听取田正月关于夜袭战果的汇报,战果很简单,沮漳河东岸隋军完蛋,缴获马匹、布帛、人员、武器防具若干。 己方损失不大,只是那些尽忠职守的狗伤亡不小,田正月想请示是否吃了。 “不,毕竟立了功,集中起来挖个坑埋了吧。” “是。” “和陈别将交接一下,白日的防务就由他负责了。” “是。” 忙了一会,田正月告退,宇文温卸下铠甲后终于觉得有些困了,和衣躺在榻上发呆。 狗能看家护院,但要广泛用于军中却有些麻烦,首先是军营人多味杂,所以军犬适应不了,成日里叫个不停,这会吵得士兵睡不好觉,最后会发疯的。 其次是狗粮,宇文温养的这些狗经过精心训练,吃的伙食里肉骨头必不可少,这对于虎林军或者黄州府兵来说无所谓,可对于别的军队来说就是奢侈行为。 喂养几只军犬倒无所谓,可如果规模上来了,消耗的肉量就很可观。 通常的军队伙食也就那样,每日两餐其中肉都不一定有,若是按着宇文温喂狗的水准来大规模养军犬,只会让士兵们觉得自己连狗都不如,迟早闹出哗变。 饲养军犬,想要达到今夜这种“内有恶犬”的效果,数量不能少,而为了避免士兵不满,人的伙食也得跟上,可普天之下又有几支军队能做到虎林军这般。 打仗就是烧钱,提高士兵伙食保证每日有肉也是烧钱,大概就只有宇文温才这么烧包了。 想到这里,他开始琢磨起当前形势来。 博望之战后收复三鵶路的云阳关,宇文温领兵沿着淯水南下抵达汉水旁的樊城驻扎,如同一条蟒蛇盘在山南地界,随时应对山南各方向的敌情。 隋国信州军东进走陆路围攻江陵,他便如同五年前那般在樊城登船,一路南下来到江陵东北的大湖,登陆后便赶到此处扎营。 夜袭成功,江陵城外的隋军肯定待不住要撤了,等江陵之围一解,又会是哪里需要他去救火呢?(。) 第九十九章 局势 沮漳河畔的一场夜袭,彻底断绝了隋军攻打江陵的勇气,陆路通道受威胁,他们不得不撤军,据守江陵的梁军和周军,以及沮漳河附近由宇文温率领的周军,坐视对方离开。 不是他们不想战,是因为隋军走水路,从江边坐船北归,而梁军水师早已溜到下游“避战保船”,鞭长莫及。 江陵之围解除,距离宇文温离开樊城南下不过十日,隋军撤离次日,梁国皇帝萧琮亲自出城犒军。 此次信州隋军入寇,虽然江陵有周国的江陵总管府协防,隋军一时半会攻不下,但若不是宇文温夜袭得手,这个年怕是没那么好过了。 梁帝萧琮同母妹萧九娘是宇文温的侧室,其同母弟萧瑀亦在西阳求学,所以萧琮算是宇文温“妾兄”,只是这层关系不足为外人道也。 犒军大宴持续一中午,宇文温下午又入宫觐见梁国皇帝和太后,于公于私走了一套流程,先是以大周宗室的身份折腾了大半日,回到城外军营呼呼大睡,醒来已是第二日。 正好是除夕,充当救火队的宇文温和虎林军,只能在他乡过年了。 每逢佳节倍思亲,宇文温出征在外,战事缓下来后开始想念家人,当然依旧惦记的是长安那边的动静,算算日子也差不多有消息传回山南。 “成与不成,好歹有个准信啊!” 宇文温看着佩刀发呆,这把宿铁刀那晚砍人砍崩了几个缺口,得回炉重炼,可他却忽然有些舍不得:难得亲自上阵砍人,怎么说都有些纪念意义。 帐外传来嚎叫声,那是士兵们在杀猪过年,宇文温正要出去“众乐乐”,却有驿使送来急报。 “是何消息?” “国公!大行台拿下长安了!” 。。。。。。 江陵南郊,长江边,张鱼和数十士兵护卫着宇文温,这位如今正在看江景,滔滔江水向东奔流而去,发呆的宇文温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 杨坚死了,连着皇后独孤伽罗、太子杨勇也死了,周军拿下长安,他们父子三人的豪赌,竟然真的赢了,即便是随后在长安待不住撤回来,那也算是大胜。 驿使送来的消息自然是前几日的,算算日子,周军入长安之夜,正好是他夜袭隋军大营那晚,而这个消息已经向山南各总管府传递,同时有驿使带着消息向邺城疾驰而去。 太子杨勇是在蓝田葬身于“流星火雨”下,同时阵亡的竟然还有文武全才的渤海郡公高熲,而杨坚夫妇则是在当晚于皇宫中遇刺身亡。 动手的自然是宇文温派往长安的“猫队”,猫队损失惨重,但张\定发活了下来,当时他领着剩余同伴混在人群中,藏匿在皇宫某处,等到了周军。 当然这个刺杀的内幕不为外人所知,众人只道是周军死士所为。 率军进入长安的宇文亮,在“反正忠臣”的帮助下,控制了长安局势,勉强击退了勤王的隋军第一轮反扑,各部隋军得知杨坚死讯后,态度开始暧昧起来。 双方在长安附近对峙,事态向着有利于周国的方向发展,隋国皇帝、皇后、太子被一锅端,在长安的宗室没一个跑掉,对于关中隋军来说,是群龙无首。 隋国晋王杨广在并州,秦王杨俊在洛州,蜀王杨俊在益州,现在只能是各自为战,汉王杨谅未成年,陷在长安,隋国如同一个壮汉忽然脑死亡,完蛋了。 皇帝和太子死了,按顺位该是杨广即位,可他那两个弟弟愿意听令么?就算愿意,其身边的文武官员愿意么?历史上这几兄弟关系就差还相继造反,想要兄弟齐心怕是难上加难。 局势不妙,那些墙头草和实力派肯定起心思,宇文亮亲自领兵入长安,就是要凭着周国宗室支柱的招牌,招降纳叛,给各方势力一个选择、投靠的机会,也是给宇文氏一个机会。 即便周军守不住长安退回武关道,隋国也崩盘定了,历史课本上的开皇盛世,不会再有了。 青史留名的隋文帝杨坚,此时已经提前退出舞台,然而挑战依旧没有结束,接下来还会有新boss出现,难度同样巨大。 历史轨迹大幅度改变,宇文温已经没有办法未卜先知,光凭着后世的知识来左右逢源,一切都是未知数,充满了变量,稍有不慎就是家破人亡。 没有了未卜先知,面对未知走向的局势,接下来该怎么办? 奋力将手中石头扔进长江,宇文温转身向不远处的马匹走去,他已从些许的迷茫中恢复过来,意志不再动摇。 怎么办?看着办!没有人可以阻挡我! 。。。。。。 蕲口,周军水寨,总管司马杨济正在和将士们“众乐乐”,用船从黄州运来的肥猪,正在他们面前声嘶力竭的嚎叫着。 杀猪是个力气活,但对于厮杀汉来说不是问题,一头头肥猪被开膛破肚,陆续变成一碟碟美味佳肴。 黄州猪多,所以猪的做法和吃法也多,军中伙夫手艺不能和酒肆里的厨子比,但做出来的菜也足够将士们大快朵颐,正所谓杀猪过年,有这么多猪杀,大家的兴致愈发高涨。 为了防御陈军有可能的袭击,周军在蕲州设下戒备森严的防线,陆路防长江北岸的淮南陈军,水路防备长江南岸的江州陈国水军。 黄州总管已经领兵北进,这不是秘密,所以陈军有趁虚而入的想法很正常,但周军会让对方知道这只是个错觉。 宇文总管带走的只是其操练的虎林军,以及部分黄州府兵,外带些许州兵作为辅助,所以黄州军的主力并没有离开,当然为了防止意外发生,司马杨济亲赴前线督阵。 热热闹闹的全猪宴持续了一个下午,待得日落时分,周军将士吃饱喝足,杨济又巡了一次营,安排好防务之后转回自己的营帐。 跟着宇文温久了,杨济也染上了疑神疑鬼的毛病,领兵时总觉得有人要偷袭,尤其这个关键时候,他就怕“大意失黄州”。 陈军会趁机偷袭么?没人敢说不会,所以提防是必须的,杨济之所以坐镇蕲口,就是为了防止意外,反正待在黄州西阳城也睡不着,还不如亲临前线。 点起油灯,杨济坐在案边看着一个小册子,这是今日随船送来的,撰写人是邾国公府里的“市场调查部”,当然其内容可不是什么油盐酱醋茶的价格。 邾国公宇文温在江南有眼线,而眼线送回来的情报汇总成册,供宇文温参考使用,如今杨济手上的小册子,算是最近汇总的情报。 简而言之,陈国局势开始有恶化的前兆。 不是军事,不是朝政,而是民生,是百姓已经不堪重负。 为了维持住收复的淮南州郡,陈国调集了大量人力物力维持局面;为了防备山南黄州的威胁,又调离了大量人力物力在江州布防,接连数年下来,百姓承受不住了。 无穷无尽的力役、兵役,还有加派的租调,成了官员压榨百姓的最佳理由,层层加派下来,越来越多的陈国百姓家破人亡,而负担不止这几项。 大量廉价的黄州布涌入陈国,已经导致手纺土布价格下跌,而陈国征收的租调里,又要百姓卖布折现铜钱上缴,正所谓布贱伤农,虽然布价下跌幅度不算大,但对于贫困的百姓来说,已经是雪上加霜。 家中劳力被征发,留守的老弱妇孺辛苦一年,种地织布所得缴纳租调后,余下的甚至不够还债,家中粒米不剩,又要面对如狼似虎的逼债人。 借新债还旧债,利滚利,拿家中稍微值钱点的东西去质当,九出十三归,数年下来欠的钱,一辈子都还不完。 大家都快活不下去了,官府能缓一缓么? 不行!朝廷收复淮南故土,正是筹措军饷支援前线之际,尔等抗租不缴,是要造反么!(。) 第一百章 爆竹声中一岁除 新年,正月初一,西阳城内各家作坊、酒肆、茶肆、书肆都闭门歇业,掌柜和伙计们均已回家过年,但街道上依旧熙熙攘攘。 人人面带笑容,熟人见面热情的寒暄,陌生人见面也是点点头,大家过了个好年,心情自然不错。 官军打仗,给黄州发来巨额订单,各养殖场、作坊忙得不可开交,雇佣了许多人做工,工人们拿了充足的工钱,年底有了能力购置年货,全家吃了一顿丰盛的年夜饭。 黄州猪多,鸡鸭鹅也多,所以肉价便宜,加上有工钱,即便是再拮据的人家,案上的年夜饭也有了猪肉,或者鸡鸭鹅。 黄州的布便宜,家家户户都能扯上一些换身新衣裳,黄州兴旺的商业、养殖业和作坊业,让所有人都从中受益。 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那是许多人家在烧“开门爆竹”,新年的第一天,开门之前要烧爆竹,代表着旧的一年过去,新的一年到来。 当然这个时代的爆竹真的就是爆竹,而不是后世火药普及后的鞭炮。 传闻山臊恶鬼居于深山中人一碰见必然要生一场大病,它最大的弱点是最怕听爆竹声。 故而人们新年时在堂前用火烧烤竹节,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使山臊恶鬼不敢进门,这声音既能驱鬼又增添了节日的喜庆气氛。 穿着新衣的孩子们,点起一堆火,然后将细竹子放在火上烧,竹节被火烧得爆裂开来,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是为“爆竹”。 人们走亲访友之际,锣声在城中响起,州衙派出许多人手,沿街敲锣宣布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官军收复长安,击杀篡国逆贼杨坚。 “官军收复长安了!” 欢呼声从城中各处响起,先是涓涓细流,然后汇聚成滔滔江水,人们衷心的为官军大胜感到高兴,因为他们的生活已经和官军紧紧联系在一起。 官军打仗,东家们才有大买卖,百姓们才有机会被东家们雇佣赚取工钱,而官军打了胜仗,意味着更加多的商机。 “官军收复长安,那还得乘胜追击才行!” “不光是长安,还有关中,还有益州,还有陇右,官军的仗还有得打。” “龙肉?龙肉是什么地方?” “那是关中还要往西的地方。” 对于长江中下游流域的百姓来说,陇右这个名词太生僻了,不过无所谓,官军既然有仗打,那他们就有活干,光凭这一点就值得高兴。 邾国公府,噼里啪啦的响声扰动了清静,府里的小郎君和小女郎正在烧爆竹,昨晚守岁时小家伙们已经烧过一次,今日一大早即便睡眼朦胧,起床梳洗完毕后又兴致勃勃的烧起来。 府里早已备下许多细竹竿,城外湖畔庄园也是如此,一大早就烧过了开门爆竹,如今是让小郎君和小女郎过瘾,因为郎主不在的缘故,宇文十五负责现场“陪烧”。 宇文温领兵出征,他待在西阳负责掌管虎林军留守将士,以防有变。 这几年没出去打仗,所以宇文十五一点军功都没立下,不过他不在乎,能获郎主信任那才是最重要的,只要宇文温步步高升,他就能水涨船高。 再说陪小郎君和小女郎玩也是门技术活,虽然有同龄的伴当,但总得有人“居中主持”,既要玩得高兴,又要避免发生危险。 一群小家伙前院烧爆竹玩得高兴,忽然有州衙派来的吏员拍门,门房问了详细缘由,赶紧向宇文十五汇报:“郝长史方才收到驿报,说官军已收复长安,击杀篡国逆贼杨坚。” “官军收复长安了!” 宇文十五装模作样的“大喜”,其实他已提前几日从飞鸽传书中得知此事,但是得装成如此“震惊”。 一旁的柳叶问言面色变得惨白,宇文娥英陪着弟弟妹妹玩没听见,她稳了稳心绪试图表现得若无其事,只是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让人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管家李三九匆匆赶来,封了个红包让门房转给报信的吏员,他和宇文十五交换了一下眼色,向着后院走去。 周军攻入长安的第二日,从长安飞回来的信鸽就把消息带回黄州,郎主在外打仗,天南地北的转来转去赶不及告知,所以府里知道的人包括他在内只有四个。 之所以保密至今,就是为了能过个好年,然而纸包不住火,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后院,“办公室”内邾国公夫人尉迟炽繁正在看账本,侧室杨丽华和萧九娘也在看账本,今年府里的产业利润大增,年底时一算账,终于勉强收支平衡了。 不是说府里产业不赚钱,实在是开支太大,倒不是府里讲排场铺张浪费,而是宇文温这边练兵打仗的开销太大了。 打仗打的就是后勤和钱粮,为了筹措粮草维持军队的开支,宇文温及父兄除了走正常途径调用官府钱粮,还把自家的钱倒贴一部分进去。 胜败在此一举,不由得他们父子三人不玩命,为了提高山南官军将士的士气,补贴钱下了大订单给黄州,养殖场、作坊主们赚得盆满钵满,采购的钱里面就有一部分是从邾国公府流出去的。 所以府里产业今年赚回来的钱,有一大部分就是自家流出去的钱,而宇文温出征在外,率领的又是自家操练的虎林军,每日各种开支如同流水一般。 尉迟炽繁原以为年底结账时多少会有亏空,未曾料竟然能收支平衡,虽然从账面上看不赚不赔,但这已经让她喜出望外了。 尤其日兴昌柜坊的分红,让各位东家兴奋不已,得益于官军大订单的推动,许多作坊、养殖场到柜坊贷款用于周转,拿到钱后还贷,让年底的分红超出预期。 第一批、第二批短期储户如愿拿到了本金加利息,尝到了甜头后毫不犹豫继续存钱,周围人见着到日兴昌存钱当真没问题,按耐不住也开始存钱。 日兴昌的信用终于初步建立起来,发行的流通券得到商家认可,而存钱和借贷进入了良性循环,可想而知新的一年里业务量会更加多,而年底分红也会更加多。 尉迟炽繁想到这里不由得面露微笑,却见管家李三九出现在门外,正要问有何事,却见其使了个眼神。 让侍女们都退下后,心里已经有数的尉迟炽繁问道:“李管家,有何事?” “启禀主母、玉竹院、芳兰院,方才州衙派人来报,官军收复长安。” 虽然早几日已知道这个消息,但尉迟炽繁还是“大喜”,萧九娘问言一喜,而杨丽华则是愣住了。 勉强挤出笑容,她站起身期期艾艾的望向李三九:“李管家,还有别的消息么?关于长安那边的?” “呃...”李三九心中哀叹一声,随即说出了残酷的事实:“隋国...杨坚夫妇,及太子杨勇,已经没了。” 杨丽华问言面无表情,向着尉迟炽繁行礼说稍感不适先行告退,刚走了几步便身体一晃随即栽倒下去,亏得尉迟炽繁早有准备将其扶住。 “医生!快叫医生过来!”(。) 第一百零一章 爆竹声中一岁除(续) 邾国公府后院,玉竹院内传出浓浓的草药味,屋檐下几个侍女正在熬药,元旦时玉竹院杨氏忽然晕倒,如今已卧榻数日,粒米未入全靠汤药吊着命。 据说是突发恶疾,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如今只能是用汤药慢慢调养,看何时能够痊愈了。 一名女子在侍女的簇拥下走入院中,却是主母尉迟氏,熬药的侍女正要起身行礼,为其喝止:“继续熬药,莫要误了火候。” 尉迟炽繁走进房中,却见柳叶服侍在卧榻边,榻上躺着的便是邾国公侧室杨丽华。 只是数日时间,杨丽华便已颜色憔悴、形容枯槁,躺在榻上双目无神的看着上方帷幕,父母双亡的消息对她打击太大,已经哭了数日直到眼泪流干。 一旁的柳叶已经哭肿了眼,低声抽泣着,见到主母近前,她讷讷让开。 “鸡汤喝了么?” “还没有...” 尉迟炽繁看着杨丽华,叹了口气后坐在榻边:“鹊哥还有牧娘哭喊要娘,你让我怎么说?” “这几日劳烦夫人了...” 听人提起儿女,杨丽华好歹回过神来,只是说起话来有些虚弱。 “劳烦不劳烦的,都是一家人,你这个样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娥英、鹊哥还有牧娘怎么办?” 尉迟炽繁的策略很有效果,失去双亲的杨丽华总算想起来自己还有儿女,作为女儿的她悲痛欲绝几欲寻死,可作为阿娘的她还不能死。 也亏得尉迟炽繁把消息压了几日,等过了年才顺理成章让对方知道消息,不然这个年就过不成了,官府发布的消息她不打算瞒,毕竟瞒不住,对方迟早都会知道。 侍女将鸡汤重新温过,柳叶扶着杨丽华坐起身,伺候着喂完鸡汤,眼见着对方气色好了些,尉迟炽繁拿出一封信来。 “国公在江陵让人送来信,你要好好保重身体。” 又说了一会儿话,尉迟炽繁离开玉竹院,回到自己房中一个人坐着发呆,杨丽华的遭遇她感同身受,因为也许有一日,同样的命运会落在她的身上。 她再不懂朝廷的事也能感觉出来,隋国若是灭亡,大周收复河山,到了那个时候,尉迟氏和宇文氏的矛盾怕是会激化,夹在夫家和娘家之间的人,就会由杨丽华换成她自己。 到时候该怎么办? 。。。。。。 正月十五,邺城,丞相府。 安固郡公尉迟顺拉住缰绳,下马之后向着大门内走去,早已等候多时的丞相府佐官立刻围了上来。 “安固公可知道山南那边的急报了?” “知道了。”尉迟顺点点头,那消息让他几乎雀跃,“诸位还未启禀丞相么?” “不敢说啊!” 一人半是喜悦半是担忧的说着,“就怕丞相听了消息后承受不住...丞相可是朝廷支柱,不能出任何纰漏。” “那诸位在此干等也不是办法。” “所以就等着安固公将这喜讯说与丞相听了。” 尉迟顺无语,对方倒不是存心看他笑话,此时此刻,恐怕也就只有他这个做儿子的才好行事了,父亲年事已高,经不得大喜大悲,所以得慢慢铺垫,可旁人谁有这个胆慢慢铺垫? “既如此,且待本公去和丞相说。” 众人目送尉迟顺向府里走去,个个都藏不住笑容,六年了,终于等到这个时候,篡国逆贼杨坚完蛋了,被杞国公宇文亮突击长安一锅端,隋国群龙无首,没多久好蹦跶了! 所以得赶快,抢在宇文亮之前,尽可能把地盘都占了,只要拿下并州、洛州以及潼关、蒲坂等险要之地,就算对方拿到长安又如何。 无险可守的长安,朝廷还会控制不了么? 想要招降隋军将领,就得出条件许下好处,这种事情非同小可,得丞相先拿主意定个调,哪些人能放过,哪些人能招降,好歹有个准信。 尤其附逆大贼李穆等人,即便是本人不在了,其家族是一定要斩草除根的! 丞相府后院,尉迟顺遇见了后母王氏,平日里对其不冷不热的丞相夫人,如今格外的热情:“安固来了?可得好好与你父亲慢慢说。” 尉迟顺点点头随后继续向前走,王氏喜上眉梢,因为她也知道了周军攻入长安、杨坚毙命的消息,只是没敢说给尉迟迥听,就怕一下子受不住出意外。 她一直看尉迟顺不顺眼,毕竟非己所出,又会威胁到自己两个儿子的地位,不过如今大局已定,尉迟迥的家业迟早要归她儿子尉迟惇,所以心思就淡了。 尉迟顺如今没有儿子,要延续香火只能过继一个侄子,其已故长兄尉迟谊倒是有儿子,不过那几个六年前就陷在长安生死未知,即便救回来,说不定也已经被阉了。 没有后代的人,又如何继承家业? 一处小院内,丞相尉迟迥正在房里卧榻上躺着闭目养神,他今年即使不算虚岁也已经年满八十,人年纪大了精神就差,受不得累。 也多亏从军多年打下好底子,须发皆白的尉迟迥身子骨还算硬朗,虽然数十年沙场征战受了不少伤,但没有留下什么隐患。 听得脚步声起,尉迟迥睁开一眼睛,转头望去却是自己的三子尉迟顺,待其问安完毕,尉迟迥便问是不是有事。 “父亲,儿子方才刚到大门,便有好消息从山南传来了。” “哦?是杞国公打了大胜仗么?我记着先前来报,已经拿下武关了。” 尉迟迥在儿子的帮助下坐起身,一旁的仆人赶紧拿来貂皮大衣给他披上。 “是邾国公在荆州博望打败了隋军,开府史万岁活捉伪朝卫王杨爽,此人自知难逃惩处,挥刀自刎了。” “你那女婿打胜仗了...不光是这个消息吧?” “正是,还有好消息。” 尉迟顺跪在地上,为父亲穿好皮靴,不紧不慢地报喜:“杞国公攻破了蓝田。” “突破了武关道?” 尉迟迥闻言精神一振,他带兵多年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山南周军攻破蓝田,距离长安可就是五十里左右的距离,如同一把匕首,顶到了人的心脏。 “父亲想想,杨坚知道官军破了蓝田后的表情是如何的?” “哼,总不能吓得落荒而逃吧,他若是杨忠的种,应该是据守长安,调集周边军队勤王。” “父亲说的是,杨坚守在长安没跑,派伪太子杨勇率军到蓝田拦截官军。” “那小崽子能干什么,杨坚要是没糊涂,监军的应该来头不小。”尉迟迥沉吟着,“莫非是高熲?” “正是高熲,他们妄图在蓝田阻挡官军,结果被杞国公一战破之。” “高熲败了?他的才能...杞国公怕是远比不上,怎么会...” “父亲,高熲不光败了,还和伪太子杨勇一起战殁了。” 听到这里,尉迟迥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长安呢?长安现在情况如何?” “父亲认为光凭一支孤军能拿下长安?” 尉迟顺话里有话,尉迟迥听出来了,他尽力平缓自己的气息继续问:“有人在城中接应?” “是郕国公梁士彦等人,还有黄、沛二人。” 黄、沛二字成功转移注意力,尉迟迥面露鄙夷之色,当年要不是这两个小人投靠杨坚,助其夺了大权,哪里会有后来这么多破事。 “后来呢?成事了么?” “成了,杞国公拿下长安。” “你说...咳咳咳!” 尉迟迥激动得剧烈咳嗽,尉迟顺赶紧上前扶着,用手拍着父亲后背,尉迟迥好容易缓过气,一把抓住儿子的手问道:“杨坚呢?” 拿下了长安又能如何?杨坚逃出城后,随时可以卷土重来,一支孤军深入的军队,在敌国腹地又能坚持多久? “杨坚死了,伪后独孤氏也死了。” 尉迟迥激动得差点一口气接不上来,也亏得尉迟顺提前铺垫做得到位,好歹有了心理准备,只是这消息太过刺激,老丞相许久之后才回过气。 他几乎是要喜极而泣:“死了,死了...死得好!隋国群龙无首,我...我军收复故土指日可待!” “父亲说得是,伪帝、后及太子均已身亡,关中隋军群龙无首,其子又各自外出在并、洛、益驻扎,必然是各自为战,大局定矣。” “你啊你,刚才绕来绕去说那么多,是不是怕为父听了消息一口气接不上就走了?” 尉迟顺笑了笑:“父亲年事已高,经不得大悲大喜,还请恕罪。” “听了这个消息,为父死也无憾了...” 尉迟迥捻着胡须面露喜色,听到这个消息后如同枯木逢春,整个人看起来年轻了十岁,在房里走来走去走了许久才恢复了心情。 局势变化,战事可以用另一种办法尽快结束了,他得赶紧定下调子让前线将领好便宜行事、招降纳叛,只要不是那些“首恶”,什么都好说。 历经六年多,终于等到了胜利的时候! 想到恢复故土的种种,尉迟迥忽然想起一事:“三郎,小四娘的婚事,你想清楚了么?” “全由父亲做主。” “按理,是你这个当阿耶的说了算,只是身为尉迟氏的女郎,总要为家族考虑啊...” “儿子明白,四娘也会明白的。” “小四娘到年纪该出嫁了。”尉迟迥看着窗外冬去春来的景色,“新年新气象,收复故土之际,天子也差不多到了成亲的年纪,大周该有个皇后了。”(。) 第一百零二章 家破人亡 江陵城外二十里一处草市,布衣打扮的宇文温正在买鱼,当然其实是通过本地人当“通事”和卖鱼的村姑搭讪,他不是起了歪心思,而是正在搞“农村调查”。 驻军江陵城外将近二十日,为的是避免隋军杀个回马枪,无所事事的宇文温,总不能进城去花天酒地找乐子,所以他便趁着难得的机会收集情报。 收集情报自然是靠问,问梁国的官吏那是自讨没趣,从古至今官吏欺上瞒下的技能都是点满的,所以宇文温要“微服私访”。 这段时间他便装出游,田间地头、街坊里弄,城里的市以及城外农户自发聚集的草市全都去了,各种问题汇集起来,大概心中有了数。 如今的梁国只是弹丸江山,但各种制度都沿袭了当年的南朝梁国,赋役制度也是南朝一脉相承,正好让他从侧面了解南朝陈国百姓的生活状况。 说到赋役制度,这可是从魏晋时流传下来的,延续了数百年之久,当然其中也经历过改进,但万变不离其宗:士族和官僚各种豁免,负担都压在百姓头上。 当然这事情南北都那样,无非是程度轻重如何,而南朝比较悲催的是,因为军事上压力很大而人口相对北朝要少,所以百姓的负担不轻。 赋役分为田租、户调和役,以田租为例,梁国和如今陈国的制度循南朝传统,不光收实物,其中三分之一甚至一半要折算成铜钱。 这个问题宇文温已经在建康听章华说过了,略过不提,他关心的是户调。 南朝的户调在梁武帝时经过改革,调的征收从以户为单位换为以丁为单位,实际上户调已经转为丁调。 何为丁?男女年十六以上至六十为丁,其中已婚女十八为丁,未嫁者二十为丁。 为什么要改呢?因为征收户调时,要由官府对各户的情况做调查,然后按照“九品相同”的原则划分为九等。 “上上”户缴纳的户调自然要多,每户缴绢五匹,“下下”户则是最少,每户缴绢一匹。 然后在吏治**的情况下,世家大户的户等全部偏低,贫民百姓的户等全部偏高,黑白颠倒。 所以萧梁时改户调为按丁征收,这种做法看上去比按户征收更能减轻农民负担,可实际上完全不是那回事。 问题出在哪里? 地主家地多奴仆多,可这都是隐户,在官府的户籍上是不存在的人口,大户们收买官吏,自己一户人依旧是按“两老两大一小”来计算丁口。 富人家里良田千亩却是一户五口,穷人家几亩薄田也是一户五口,实际上贫困农户缴纳的户调(丁调),和富裕地主缴纳的量差不多。 如今的梁国是如此,江南的陈国也是如此。 然后是名目繁多的杂税、杂调,例如贷粮种子钱、塘丁税、修城钱、州郡送迎钱等等。 灾荒年景、青黄不接时,官府名义上开仓赈灾,实际上是借贷,粮种也是如此,届时百姓不光要悉数归还,还得加一定的利息,此为贷粮种子钱。 说到贷粮种子钱的利息嘛...呵呵。 所谓塘丁税,是农民自发兴建一些小型水利工程时,朝廷要收税,美其名曰“管理费”,然而收了钱管理是没有的,日常维护还得农民自己来。 城池修葺的费用也摊到百姓身上,名为修城钱,其实就是新官上任的头一笔勒索;地方官员要离任,需要“送故”,然后新官到任,需要“迎新”,这些钱都是百姓出。 然后还有军用征调钱,这是临时性摊派,数额由开支来定,说是和百姓借,可实际上是有借无还,平日无战事时,最多是“剿匪”需要征调,可一旦名目变成“北伐”呢? 这和明末的辽饷有区别吗? 宇文温拎着几条鱼往城里走,边走边琢磨收集来的情报,弹丸江山的梁国都是如此德行,那么陈国的情况只会更糟糕,若是往日龟缩江南倒也罢了,可如今为了“北伐中原”,那可是要出事的。 明廷为了保住辽东所以征收辽饷,结果大部分都被官员漂没、被辽东将门给吞了,一点效果都没有,反倒逼反农民。 如今的陈国为了保住淮南,大约会征收各种杂税,并且征发百姓服力役、兵役,在吏治**的情况下,副作用会成倍的放大。 按照先前从建康收集到的情报看,两年下来陈国百姓日子愈发艰难,虽然历史上陈国这个时间段没发生什么民变,可当时的陈国也没有淮南这个溃疡变成的包袱。 再加上他往江南推销廉价水纺布,大概会让情况恶化不少。 陈国的世家大户占山护泽,名下隐户不知凡几,却基本不用缴纳赋税、租调,作为朝廷税基的自耕农越来越少,可越来越多的赋税、力役、兵役压在这些人身上。 百姓都快家破人亡,你们家里快起火了还想搞东搞西?谁怕谁! 。。。。。。 傍晚,陈国吴州吴兴郡,武康。 一处村庄内,各家各户冒起炊烟,吴斗躲在草丛中,静静看着村里的情况。 他冒险从淮南逃回来,是为了带着家人逃亡,投到一家大户下去做佃农,虽然待遇好不到哪里去,可总比留在这里等死强。 官军要守淮南,征发百姓服力役、兵役,吴斗一年多以前被征发去淮南筑城,好容易熬到城墙修好,却被继续征发服兵役。 随行的同村、同乡死的死逃的逃,吴斗生怕连累家中父母妻儿,一直老老实实的“服役”,可眼见着在外一年多都没有回家的希望,他坐不住了。 作为家中唯一的壮劳动力,常年在外那家里怎么办?父母年老体弱,媳妇一个人又要照顾小的又要照顾老的,还得做农活养家,这样能行么? 肯定不行! 所以吴斗一咬牙,趁着月黑风高开溜,一路南下不知吃了多少苦才回到江南,他在建康遇见了自己的一个同乡,对方也是和他一起到淮南服役,后来私自逃跑回家。 一问才知道那人带着家小投到一个大户家里作佃农,看在同乡的份上答应帮他介绍进去,问清楚了地址后,吴斗星夜南下,就等着今晚回家,带着父母妻儿逃走。 服役时逃亡是犯王法的,吴斗白天不敢进村,毕竟此事会连坐,就怕被左邻右舍看见抓了去见官,所以他只能在村边草丛里等。 只是这么一等,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自家院里没有冒出炊烟。 怎么回事?是不是没东西煮了? 吴斗摸了摸怀里那两个炊饼,这可是他在州城街上炊饼摊偷的,一路回来只吃了一个,剩下两个就是要留给家人。 想到家里会出事,他再也等不下去,不顾一切向着自家小院摸去。 一年多没见到家人,也不知现在情况如何,有些焦虑的吴斗蹑手蹑脚来到自家那破落小院,攀着墙头翻进去。 院内一片萧瑟,房间里黑灯瞎火,哪里有一丝人影,吴斗心急如焚的推开房门,只见家徒四壁,卧榻上的被褥早已积满灰尘。 “人呢,人呢...” 吴斗一家在别处没有亲戚,父母不可能移居别处,他只觉得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在自家小院里不停地翻着。 厨房似乎很久没有生火了,吃饭用的破碗都是灰尘,为数不多的破旧衣物也积满灰尘,整个家看起来已经破败很久了。 “你是...阿斗?” 门口传来声音,吴斗转身一看,是隔壁的成二,算是从小长大的玩伴,因为数年前随军作战断了条腿,所以躲过被征发的厄运,可依旧逃不了免役钱。 “阿二!我耶娘呢!我媳妇呢!我儿子呢!” “别别!别这么大声!你不怕被人听见啊!” 吴斗一把将成二扯进房间,尽量压低声音问道:“我家里是怎么了?人都去哪里了?”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成二杵着拐杖,痛心疾首:“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说啊!他们人呢!!” 吴斗咆哮着,从对方的表情里,他看出不祥的征兆。 “你家...唉...” 成二说出了残酷的事实:吴斗被征发在外一年多,家里老弱妇孺只能自食其力,春天借钱买了种子,老爷子和媳妇拉犁,老婆子背着孙子扶犁,好容易耕好地播了种,夏天一场连绵数日的大暴雨毁了一切。 秋天歉收,债主上门催债时哪有收成来还,地是租的没法抵押,家中所有值钱的物件全被拿走。 屋漏偏逢连夜雨,吴斗的儿子病了,因为没钱治病就这么死在吴斗媳妇怀里,媳妇受不了刺激上吊自杀,留下两老欲哭无泪。 吴斗一直没有回来,也没有音信,两老不相信儿子死了,苦苦的熬着,熬着熬着就没了动静。 “头一天没见两老出来,我们还没注意,到了第二日上午觉得不对劲,进来一看...” 说到这里,成二泣不成声:“两老已经饿死了...” “我..我家里粮食根本不够吃,可若是知道这样,怎么都要匀一些给两老...阿斗,是我对不住你啊...” 吴斗听到这里呆住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他扶起跪在地上的成二问道:“人呢?他们在哪里?” “大家帮忙把你父母和媳妇、儿子埋在一起,在村头的坟地,歪脖子树东面二十步。” “没钱买棺材,只能用你家中的破席子一裹...” 不等成二把话说完,吴斗疯了一般冲出门,向着村头坟地跑去,家人的音容笑貌浮现在脑海里,他无数次幻想回家时的情景,可从没想过会是如此结局。 没了,儿子没了,媳妇没了,耶娘没了,家没了,都没了! 片刻后,村头方向传来凄厉的哭喊声,刚才的动静村民们都听见了,人人都知道是吴斗逃回来,可没人有勇气去报官。 一人逃亡,三户连坐,吴斗被征发服力役结果家破人亡,要是报官说他逃亡,那些胥吏会昧着良心借此征发更多的人去服力役,美其名曰“震慑宵小”。 不,不用报官,淮南那边一旦发觉吴斗逃亡,官府会立刻派人过来,从三户人里抽丁去服力役、兵役,到时候吴斗家的遭遇,会在这三家人身上重演。 待不下去了,再不跑会被弄得家破人亡的!(。) 第一百零三章 观望 冬去春来,长安城外,渭水河畔,隋军云集,周军就在不远处的长安城内,若按兵力来说隋军明显占了上风,可自从新年到现在,双方都一直在对峙。 隋军将领都在等,静待局势发展,所以一直在观望。 这些隋军若要强攻长安不是没把握拿下,可接下来呢? 隋帝杨坚、皇后独孤氏、太子杨勇已经没了,朝中重臣大多陷在长安,隋国群龙无首如今情况不妙,只要不是傻瓜就该知道良禽择木而栖。 择哪根木? 表面上看隋国实力还在,并州、洛州隋军主力还在和周军作战,胜负尤未可知,但国不可一日无主,几位皇子之中谁来继位? 谁继位都有人不服! 晋王杨广理所当然继位,可在洛州的秦王杨俊会服么?在益州的蜀王杨秀会服么?都是出镇一方的藩王,手里握有兵权,谁会甘心俯首称臣? 当年南朝梁国的侯景之乱,梁武帝萧衍及太子完蛋后,即便后来侯景完了可梁国也跟着完了,因为群龙无首所以各地萧氏藩王相互火并争皇位,偌大个国家瞬间瓦解为北朝所趁。 此时也差不多,兄弟阋墙不可避免,那么隋国完蛋也是指日可待。 周军即便放弃长安,死去的皇帝已经不能复活,事已至此没必要跟着隋国一起完蛋,所以没多少将领愿意认真攻打长安,如何利益最大化才是关键。 现在就投靠周军么? 太早,因为并、洛、益州方向均有军队正向长安赶来,要是投了周军,免不得要死战一番,万一周军撤退,那自己和士兵们的家眷怎么办? 至于攻打长安就更蠢,除了入城后能大肆劫掠一番的好处,坏处大把,周国迟早会灭了隋国,到时候算起账来吃不了兜着走。 更别说陇右的各总管们还要坐镇治所提防突厥来犯,在长安外的勤王隋军相互之间并无隶属关系,无人可以名正言顺节制诸将。 攻城?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已经暗中投靠周军,若是自己在攻城时被人在后背来那么一下,要多冤有多冤。 很多将领都在等,等几位宗室藩王赶来长安,再看看能否拿下长安,拿不下,那该“反正”就反正,拿下了,还得看哪家藩王实力比较强,免得站错了队倒霉。 众人心里门清,加上周国援军又赶到了几拨,双方实力差距在缩小,所以勤王的隋军便这么顿步长安城外,都在观望,想着利益最大化。 举步不前的理由很多,什么粮草不足、什么周军势大,什么害怕将对方逼急了来个玉石俱焚一把火烧了长安,这罪过末将/下官可担当不起呀! 正是因为如此,长安城经历最初的几日混乱后,进入了一种微妙的状态:不战、不和、不进、不退。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可实际上却是暗流涌动。 周军入城,当夜便攻入皇宫,城内的隋杨宗室自然要倒霉,即便是年幼的皇太孙杨俨也不例外,当年杨坚杀得宇文宗室血流成河,如今周军主帅、杞国公宇文亮报复也理所当然。 同时也是以防有变,免得哪个隋杨宗室逃出城去,成了勤王军的主心骨。 除此外,那些杨坚的心腹大臣该杀的杀,该抓的抓,连着一家老小软禁起来,长安要是守得住还好说,要是守不住的话... 长安一隅,张\定发转入某处小院,房间内一人已等候多时,见着张\定发将一袋珠宝放到面前,他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 “不知那件事情...” 张\定发瞥了一眼云定兴,低声说道:“你的事情,尚书令知道了,只是如今局势不明,一旦官军撤退,你怎么办?” 尚书令,指的是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宇文亮,文绉绉的称呼应该是“宇文尚书”,但通常口语称呼没那么讲究,都称其为“大行台”或“宇文行台”。 “我愿跟着官军走!”云定兴回答得斩钉截铁。 “是么,尚书令说了,你为刺杀杨坚立了大功,若是赏宅院,如今的局势怕不合适,若是散官衔,毕竟还得等朝廷下旨才作数,你等得起么?” “等得,等得!” 云定兴忙不迭答应,他如今哪有回头路可走,只能一条路走到底了。 眼前这位姓吴之人,一个多月前和他接触,说要刺杀仇人杨坚,按说他应该报官,但此举却暗合心意所以就狼狈为奸了。 云定兴的女儿是太子杨勇的宠嫔,生下的儿子是皇太孙,一旦杨坚死了,即位的就是杨勇,到那时女儿必定扶正为皇后,那么他就是国丈,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杨坚夫妇讨厌云昭训,连带着讨厌其父,这些事情云定兴都知道,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杨坚要是早点死那他是求之不得。 所以收了许多好处后,云定兴让“吴先生”等人扮作女装混进东宫,就等着哪日有机会混进皇宫,把杨坚干掉,当然最好顺便把那个母老虎也干掉。 结果呢?杨坚夫妇确实被这些人干掉了,可太子杨勇也同时战殁了,周军冲入长安控制了局面,这让云定兴的愿望落了空。 太子没了,周军入城来个一锅端,他的女儿和外孙没有逃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如何攀上另一棵大树才是最关键的。 “吴先生,不知小女现在如何了?” “云昭训?还软禁在宫里,怎么,想女儿了?” “不是不是,小女颇有姿色,又善解人意,若是能为贵人们端水...” 张\定发心中暗骂“人渣”,不过面上却不露痕迹的说道:“这种事情我可没资格说,也不敢提,随缘吧。” “是是是。”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张\定发告辞而去,云定兴将那一袋珠宝小心翼翼收进怀里,听了听前院动静便转入后院,那里守着几人,见着云定兴出来松了口气。 “没事了,那姓吴的倒没有事前想的那般手辣,要杀人灭口。” “郎主,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 “先在城里另找个院子藏起来,等风头过了再说。” 一行人打开后院侧门,先是左顾右盼一番,确认小巷没人之后溜了出去,他们的一举一动,被不远处小院里的猫队成员看得清清楚楚,有了潜望镜这种监视利器,不要太方便。 张\定发转走进小院,一人上前询问:“头领,是不是要斩草除根。” “对,斩草除根,摸清楚他们的落脚点,全都杀了!” 作为现场指挥,张\定发自然要将所有不稳定因素清除,他们刺杀杨坚的行动,要对外保密,那么相关知情人越少越好。 宇文行台和宇文襄州知情,那当然是例外,除此之外的任何非猫队参与者都得灭口。 尤其云定兴,连人都算不上,出卖自己女儿,又自告奋勇入宫亲手下药毒死外孙,做了这种事情后,还恬不知耻打算献女儿讨好别人,为的是让自己能够荣华富贵。 丧尽天良,你根本不配活在人世!(。) 第一百零四章 血债血偿 长安,东宫,昔日的太子居所,如今成了软禁之地,关着一些暂时不杀,但又能不能不防的人,周国襄州总管宇文明,此时正在东宫一隅和一名女子说话。 “你们不能杀他,他和杨坚不是一条心,一直心向宇文家。” “此事只能由朝廷定夺。” “定夺?蜀国公要是肯杀他的外孙,那要杀三郎我无话可说!” “姑婆莫要担心,父亲自然是会说情的。” “接下来怎么办?长安守得住么?” 宇文明当然是说莫要担心,父亲自有安排。 女子看上去年纪三十多岁,是隋国滕王杨瓒之妻宇文氏,为周武帝宇文邕妹妹,大周顺阳公主,即便是宇文亮在此,按辈分来说也低了一辈,算是顺阳公主的堂侄。 宇文明此来,是问候长辈,看看在东宫“暂居”时有何照顾不周之处,这事情也只能是他来做,毕竟其父宇文亮很忙,也不太合适亲自前来“问安”。 顺阳公主和宇文明说话时,一直挡在门口,就生怕宇文明趁其不备领着人冲进去,把杨瓒和几个儿子给砍了。 先前杨瓒为了保住她,和杨坚闹了很久的别扭,如今局势逆转,顺阳公主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夫君,当然她这么想完全是多余,宇文明此来本就没有这种想法。 此次周军入城,杨瓒并不是内应,可是这位杨三郎一直和杨坚对着干也算是众所周知,心向宇文家的心思大约是真的,所以处置起来有些棘手。 问安完毕,宇文明转到另一处院子,那里软禁的是杨坚二弟杨整的孤儿寡母,当年周国攻齐国,杨二郎杨整阵亡,留下儿子杨智积,以及遗孀尉迟氏。 尉迟氏,当然就是尉迟丞相那个尉迟氏,这位尉迟氏可是尉迟丞相亲女,当年尉迟家和杨家联姻,杨整娶了尉迟迥的女儿为妻。 杨坚看在战殁的二弟和侄子的面上没为难守寡的弟媳,而此时局势逆转,尉迟氏奋力要护住儿子杨智积不被清算,不然就要死在宇文亮面前。 这种事和杨瓒夫妻那一档子事差不多,所以宇文亮只能先将其软禁,等朝廷来定夺。 “接下来怎么办?长安守得住么?” 面对尉迟氏的发问,宇文明重复了一边刚才对顺阳公主的说法,不管对方信不信,反正他是信了。 嘘寒问暖一番,宇文明好歹完成了这有些尴尬的任务,走出东宫时,对面正好是皇宫东门。 皇宫外地面上、墙上的斑驳血迹依稀可见,那晚攻打皇宫时留下的印记留存至今,看着这些血迹,宇文明似乎看见当年被杀得人头滚滚的宗室们。 关系近的、远的,年长的、年幼的,已经有些模糊的面孔,纷纷在他脑海里浮现。 若不是那场剧变,也许大家还悠哉悠哉的过着日子吧... 不对,那个‘天’还在的话,至少他们父子三个是没几日好活了。 昏君!是你害了宇文家! 还有你们! 宇文明心中骂到,回想起方才的尉迟氏,他知道其实还有一家人的情况和杨智积差不多,那就是于家。 大周公主自然不止一个,太祖宇文泰的女婿自然也不止一个,而故幽州总管于翼便是其一,六年前,身为幽州总管的于翼拒绝相州总管尉迟迥的邀请,投向了杨坚这边。 于翼和李穆类似和尉迟迥有旧怨,是当年晋王党和帝党对抗造成的恶果,但关键问题是这位和李穆一样,上表劝进杨坚以隋代周。 于翼之父于谨是周国的柱石,宇文泰的左膀右臂,于谨的儿子们在周国都享受着荣华富贵,而于翼十二岁就做了宇文泰的女婿。 于家按说应该是宇文氏的最强力支持者,结果和李家一样,为了家族利益成了附逆大贼。 不站在尉迟迥这边起兵反杨,可以解释为个人恩怨,但上表劝进这种事情怎么样都说不过去了。 当年口口声声说尉迟迥、宇文亮、王谦是乱党,要协助辅政丞相杨坚,铲除叛逆扶助大周,结果杨坚要篡位,你们这些大周忠臣却来个上表劝进。 朝廷肱骨,成了最大反贼之一,说来说去就是为了家族利益。 为了家族,错了么? 不算错,但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愿赌服输。 于翼及其几个兄弟已经病故,而李穆也已经病故,但不代表着两家此时可以避免清算,杨坚以隋代周,宇文家被杀得血流成河,所以作为最大帮凶的于家和李家必须付出代价。 血债血偿! 杞国公宇文亮、世子宇文明,作为仅存不多的周国宗室,血亲复仇不需要请示朝廷,此时长安城内李家和于家的男丁,无论老幼均已弃市。 唯独李穆那个已经被逐出家门的儿子,沦为平民艰苦度日的李荣,没有被株连,当然最后是否需要惩处,得看朝廷的决定。 而长安城里的杨氏一族,自然在劫难逃,杨坚夫妇身亡,太子杨勇战殁,其幼子杨俨“受惊吓”而死,杨坚幼子汉王杨谅被俘,自然躲不过那一刀。 杨隋宗室死的可不光这些人,周军攻打长安当晚,宗室率领禁军在城中弹压起事的内应,后来又和周军激战,带兵的宗室最后俱已战死。 其中包括杨坚族父右领军将军杨处纲,堂弟河间王杨弘,族子广平王杨雄。 周军入城后攻打皇宫,又有统领禁军的宗室战死:杨坚族弟车骑将军杨子崇,河间王杨弘之子杨庆。 长安城里如今还活着的杨氏,就是杨瓒父子,及其侄子杨智积,他们勉强有活着的理由,但最后的命运要等朝廷来决定。 这已不是宇文明考虑的问题,杀了如此多的人,胸中憋了六年的愤懑之气已经出了大半,接下来要面对的,是如何守住长安的问题。 长安人口众多,每日耗粮不知凡几,虽然有粮仓,但这般耗下去不是办法。 而众多的官员及家眷又住在城里,加上起府邸仆人甚至部曲,这些人目前看起来很老实,但心里怎么想还说不一定,是很大的不稳定因素。 但总不能杀光,而控制长安的周军算是孤军生入,只是靠着蓝田和武关道保持联系,一旦城外隋军行动坚决起来,长安化作孤城,再想退可就退不了了。 事情很微妙,算算日子,隋国的宗室藩王也差不多有人该赶到长安,城外的隋军再怎么观望,此时也得行动起来,双方交战的结果,直接影响到之后局势的走向。 周军胜,隋军军心大约就散了,墙头草们也该拿定主意“反正”;隋军败,那长安是守不住的,城内周军能不能退入武关道还是个问题,周隋两国的大战还得持续下去。 长安,能守得住吗?(。) 第一百零五章 决心 蒲津,黄河上拉起三条浮桥,大队人马经浮桥浩浩荡荡的渡河西进,他们是隋国并州总管府的军队,除了披坚执锐外,人人穿着白色罩袍。 并州总管、晋王杨广身着缟素,骑着白马站在黄河西岸浮桥头,看着面前大军眼中满是坚毅之色,他要带着这支军队回师长安报仇。 隋国建立后,有鉴于周国当年削弱宗室太过,杨坚让宗室执掌兵权,又封了自己几个儿子为王出镇各地,也真是如此才避免了被一网打尽。 “殿下,秦王已经派来军队,听从殿下调遣。” “秦王还说了些什么?” “唯有‘报仇’二字。” 听得并州总管长史虞庆则如此说,杨广脑海里浮现出弟弟杨俊的样貌,原先的担忧消散,随之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哀伤。 他们的父母和兄长死了,仇人还在长安,作为儿子、弟弟,此仇不报又有何颜面苟活人世间。 一个多月前,周军攻破武关道,在内应策动下攻入长安,太子杨勇、皇帝杨坚、皇后独孤伽罗罹难,消息传来举国震动。 大部分的宗室都陷在长安,只有出镇在外的晋王杨广、秦王杨俊、蜀王杨秀逃过一劫,噩耗传到晋阳时,杨广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父母和兄长死了?这一定是周国细作造谣! 不信归不信,各方消息相继传来,印证了长安失陷的事实,所以摆在杨广面前的选择很残酷:是留在晋阳,还是立刻赶回长安? 隋国并州总管府在太行山西侧,如今并州隋军正在和太行山东麓的周军争夺太行八陉,同时防范北面大草原上的突厥,杨广要回长安势必要带走一部分军队,这样会有隐患。 若并州有失,关中的东北屏障瞬间消失,防线直接退到黄河,那么防御压力也会增加不少。 可若是不回长安,一切都完了。 于公,周军拿下长安,不赶紧打退的话,隋国人心会乱,然后就是全面崩盘;于私,不赶回去的话,那御座可就轮不到自己了。 盘踞长安的周军势单力孤,周边官军论实力肯定不差,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收复长安,一来是将领们在观望,二来是等着有人“做主”。 还有谁能做主?正常来说也只有杨广和他两个弟弟了。 太子杨勇身亡,身为嫡次子的杨广,按理来说应该名正言顺的即位,但如果他的弟弟先到了长安外,整合了各部官军收复长安,其势若成那么御座就轮不到他去坐了。 更别说要是有哪个将领成功号令了这些隋军,收复长安驱逐周军,凭着手中兵权和声望,杨广三兄弟怕是只能当傀儡。 权衡利弊,并州再重要也没有长安重要,杨广收到消息后本欲立刻向长安出发,但是调动军队花了一些时间。 若是不带兵就赶回去,面对那些不知在想什么的将领说话都不敢大声,要是被人捆了献给周军,那才叫做冤枉,更别说万一秦王不顾兄弟情义的话... 晋王杨广坐镇并州晋阳,秦王杨俊坐镇洛州洛阳,若按距离来说,杨俊回长安的路程更短,可是他不能走开,洛州一旦出意外陷落,丢了洛阳倒是其次,连带着豫州的隋军就完蛋了。 能打的军队没了,即便稳住局势,可潼关和蒲坂没有充足的军队还能怎么守? 周国当年没有河东、洛州,是靠着潼关和蒲坂顶住齐国的攻势,靠的是能打仗的军队,况且那时候尚且有山南荆襄,武关在手中。 要是洛州丢了,周军直逼潼关和蒲坂,武关那边又是漏勺,周国大军压境之下关中哪里守得住,要是守不住关中,退到益州迟早要完。 想到这里,杨广不由得松了口气,收到长安出事的消息之后,没过多久三弟秦王杨俊来信让他整顿兵马,赶回长安报仇,杨俊识大体顾大局,坐镇洛阳没有动。 现在又派兵助阵,虽然人数少了些,但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兄弟同心,杨俊默认唯杨广马首是瞻。 洛州局面稳住,杨广觉就能专心关注长安,他觉得自己如果做得好,能把这股周军的退路截断的话... 孤定要将尔等扒皮拆骨! 杨广虽然没亲自领兵作战,但随行的并州总管长史虞庆则经验丰富,有他在,杨广觉得定能驱逐周军、收复长安。 “虞长史,大军渡河完毕后,前往长安是走北道还是南道?” “南道,走北道需在长安以北南渡渭水,按说也无妨,只是不知城外诸将是否有人私通周军,要提防渡桥被毁导致延误战机,再说...大王不是想把周军留在关中么?” 杨广当然想,只是事关重大不由得瞻前顾后,他手上的军队可是就这一支,赢了当然好说,可一旦输了那真就是全完了。 所以决不能出问题。 他已经下了决心,收复长安后励精图治,要和父亲那般将把隋国治理得井井有条,要让天下人看看,他杨广是一个出色的皇帝! 虞庆则不像杨广那么心事重重,打了这么多年仗,他对眼下局势看得很清楚,山南周军通过武关道进入关中,其实就是孤军深入没有策应,只要应对得当,将其赶出长安是没有问题的。 皇帝、皇后死了确实让人觉得意外,但现在还来得及挽回,收复长安把武关道堵上,维持局面不是妄想。 他和高熲、杨雄、苏威位高权重,被称为“四贵”,如今高熲、杨雄战殁,陷在长安的苏威即便没被杀,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年轻的晋王即位称帝,那他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正是施展自己才华的最好时机! 眼前的局势对虞庆则来说,既是挑战也是机会,他已经下了决心,要一战将周军赶尽杀绝。 攻入长安的周军,主帅为杞国公宇文亮,加上作为内应的梁士彦等人,老于军伍的人是有一些,不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对方兵力还是不宽裕。 关中可以调动的隋军多得多,无论那些将领先前想的是什么,晋王杨广带着善战的并州军来了,什么心思都得收起来。 宇文亮?等我把武关道堵了,就让尔等知道何为关门打狗!(。) 第一百零六章 决心(续) 荆州州治穰城郊外,救火队长宇文温“路过”此处顺便扎营,江陵遭受的威胁接触,他马不停蹄的带着军队北上,坐镇荆州地界。 隋国差不多要完了,但回光返照总是会有的,隋军狗急跳墙之下,极有可能从洛州南下,再度走三?鵶路翻越伏牛山进攻荆州抄后路。 这种时候就看山南周军能不能扛住对方的垂死挣扎,扛过去就是雨过天晴,扛不过去极有可能被翻盘。 宇文温从北上后先驻扎在樊城,此处交通便利,正好符合他“救火队”的特性:若江陵有难,可直接南下,水路、陆路皆可。 陈国若攻鄂州或者黄州,在樊城上船顺流而下走汉水入长江,可直接抵达鄂州州治夏口,或者再往前点直接回黄州西阳城。 樊城以北是荆州地界,无论是翻越伏牛山而来的隋军,还是豫州方向西进的隋军,在樊城的宇文温都可以及时出发拦截,增援荆州各地守军。 汉水上游是隋国金州总管府地界,若对方顺着汉水东进,在樊城的宇文温可以西进参与堵口。 若是豫州隋军攻破桐柏山三关之中的任何一关南下,他可以领兵过两河口前往随州,然后赶往安州救急;也可以乘船顺着汉水南下,在郢州长寿登岸,再转陆路前往安州。 所以宇文温在樊城驻扎是再合适不过,但却被父亲的一纸调令叫到了穰城。 原因之一就是防备隋军翻越伏牛山奋力一搏,第二就是时刻准备增援西侧的武关道。 周军攻下长安,击杀隋帝杨广及杨氏宗室,为了利益最大化,宇文亮决定尽量守住长安,那么维系这只孤军的生命线就是武关道,绝不容有失。 宇文温对父亲的决定有些异议,因为孤军据守长安的风险太大,但也能理解,因为长安的价值也很大。 如果说走武关道强攻长安是豪赌,那么现在又是一个豪赌,赌那些勤王的隋军“作壁上观”,赌周军一战能将回师的杨氏藩王打垮,要是赌输了,怕是要逃回来都困难。 赌徒心态很危险,但对于宇文氏来说,只有豪赌才有机会翻盘,所以现在连最后一个老本也压上来了:按原定计划,宇文温就只负责留守山南。 宇文亮亲自率领大军西进,为防不测让长子宇文明同行,以免自己出意外时大军没了主心骨,而山南这边宇文亮虽然留了心腹坐镇,主持诸般事务,但也需要宇文温留下看家,在紧急时刻做最终裁决人。 如今连宇文温都被调到荆州穰城,在武关道的东端附近待命,可以说宇文亮是下了大注,有鉴于此,宇文温也做好了准备。 “不就是豪赌嘛,要么撑死胆大的,要么饿死胆小的。” “到时候呢,本公包下长安最好的乐坊,让小娘子们给诸位来个全套大保健什么的。” 宇文温给手下将领打气,许下了美好的前景:要是顶住了隋军的这一波反扑,对方的军心士气就散了,隋国肯定熬不了几年,到时候全军就能在长安“豪华七日游”。 陈五弟等山南荆襄人士大多是土鳖,不知道长安的花花世界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何为“大宝剑”,史万岁那就不一样了,听得宇文温这么豪爽,一副“嘿嘿嘿”的笑容。 行军打仗,军营里都是男人,不管别处如何,反正宇文温的虎林军里不许有营妓,随行作战的府兵亦是如此,日子久了,大家看见母猪都觉得赛貂蝉。 一群男人越说越离谱之际,城中来人请宇文温到总管府衙,据说是有重要事情。 进了城来到总管府衙,却见一队骑兵簇拥着马车候在门外,宇文温进得议事厅,只见黑压压一片都是人。 “邾国公,这是尚书令命人从长安运过来的东西,清单在此,请过目。” 宇文温接过清单一看,面色变得凝重:父亲把隋国的一些重要东西运回来了,其中包括隋帝的玉玺,当然这些都没什么,唯一让他心跳加速的东西是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又称“传国玺”、“传国宝”,是秦相李斯奉秦始皇之命,使用和氏璧所镌刻,后来为中国历代皇帝相传之印玺。 历代王朝皇权的象征,见证了中原数百年的朝代兴衰,随着改朝换代,传国玉玺数易其主,最后在五代时,被后唐末帝李从珂带着**,从此失去了踪迹。 北宋哲宗时据说出现过,被“专家”认证为真品,但更多的人认为此物实属赝品。 后来历朝历代均有传国玉玺现世,但都被认为是赝品,传国玉玺的真容,后人再也无从得知。 如今就在我眼前...的盒子里! 宇文温自诩见过大世面,可在传国玉玺面前,只觉得呼吸都有些急促,盒子上贴着封条还上着锁,而之所以让他来,是荆州总管府长史经手时,要在不开盒子的情况下再贴个封条,请宇文温做个见证。 长史...我想看传国玉玺啊! 想是这么想,可要不要冒险还得三思,这传国玉玺和隋帝的玉玺是要直接送去邺城,所以得慎之又慎。 邾国公,汝窥探神器意欲何为! 宇文温当然有想法但不会轻易暴露,如今心中正在天人交战,他觉得若不能亲眼看看传国玉玺,那可就是人生一大憾事,可要是强行拆封卸锁开盒子,会给人留下极其恶劣的印象。 魂淡!你们在长安肯定看过很多次了,又是上锁又是贴封条的,让我看一眼会死啊! 见着宇文温一副发呆的模样,一旁的押送官员生怕这位不知道传国玉玺的来历,特地进行了一番介绍,当然是简要的介绍。 战国时秦破赵得和氏璧,以此制作玉玺,命李斯以鸟篆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其上,是为传国玉玺,秦亡汉兴,到了西汉末年王莽篡位索取玉玺,太后一怒之下扔在地上缺了角,后来以黄金补之。 曹魏代汉,曹丕命人在玉玺上加刻“大魏受汉传国玺”,西晋永嘉之乱未能随着司马氏南渡,为前赵刘聪所得。 后赵石勒灭前赵,得此玉玺后于右侧加刻“天命石氏”,冉魏灭石赵后为慕容氏攻打,东晋援军将领骗走传国玺送至建康,由此,传国玺重归司马氏囊中。 南朝时历经晋、宋、齐、梁,侯景之乱时传国玺被叛将带至北朝齐国,周灭齐后传国玺入长安。 “杨逆篡位,如今终于授首,传国玉玺重回大周手中,杞国公自然是要将其送到邺城,归天子所有。” “原来如此。” 宇文温装模作样的点点头,作为见证人,看着吏员在盒子上贴封条,是为经手的证明,然后随着其他宝贝一起装箱装车,被重兵护送着前往邺城。 目送车队离去,宇文温想起方才吏员所说的话来。 归天子所有? 三国袁术拿了传国玉玺称帝不一样完蛋,周国拿了传国玉玺一样被杨坚给篡了,这玩意能锦上添花却不能雪中送炭,纯属摆设啊! 可即便如此,宇文温还是下了决心:传国玉玺,有朝一日,我要随便看!(。) 第一百零七章 对错 武关道,商州州治上洛,大队车马在周军的押送下向着东南方向前进,周军攻入长安之后,有些人被“请”到山南“做客”,这些人便是其中之一。 关中权贵相互间联姻情况很普遍,在其中随便找五个人,可能四个都是拐弯抹角的亲戚,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让据守长安周军很难提防。 他们靠内应才拿下长安,如今换了攻防,同样也要防备有人做隋军的内应,长安城很大,居民也很多,可谓是防不胜防。 要不来个快刀斩乱麻? 这做的话会逼反所有人,所以杀了必须杀的人之后,周军开始“动员”部分地位敏感的家族,带着家眷一起分批向山南疏散。 东面数里外就是上洛城,唐国公李渊看着眼前的城池,又看看流经城南的丹水,转身向旁边的马车走去,车内坐着三名女子,其中一人年纪较大,气质非凡。 “母亲,今晚应该是在上洛休息,明日乘船南下。” “嗯。” 李渊之母独孤氏板着脸回道,侍女噤若寒蝉,儿媳窦氏却开口问道: “四郎,为何要在此处登船呢?武关道不是一直都是走陆路的么?” “走水路省时省力,走陆路你不嫌累得慌?” 独孤氏语气不善,自从周军攻破长安、妹妹独孤伽罗遇刺身亡后,她心情一直很差,即便是儿媳她也没有好脸色,不过窦氏却没有被婆婆的语气吓住。 “听四郎说母亲当年在山南似乎晕船,媳妇是担心母亲年事已高。” “无妨,受得住。” 独孤氏面色稍缓,没再说什么,马车已经停下来,东进的车队遇见运粮队出城西进,所以要停下来让路,待其通行完毕后才能继续前进。 时值下午,这些运粮车队往西走,抵达李渊一行今日出发的洛源驿时怕已是夜晚,如此匆忙赶路,看来周军还是要守住长安。 想到这里,李渊不由得黯然,一个多月前那晚的情景,又在脑海里浮现。 他的姨母、姨父还有表哥杨勇,在那一天都死了,姨母、姨父就是在他面前遇刺身亡,入城的周军随后猛攻皇宫,除了宗室死战,其他大多数禁军和侍卫最后都放下武器投降了。 其中就包括李渊。 皇宫失守之前,杨坚和独孤伽罗的遗体被转移到一处偏殿,随后燃起的大火烧掉了一切,失魂落魄的李渊和其他侍卫一道被关了几日。 经过甄选查明身份之后,李渊获释回到家中,急得六神无主的母亲和夫人喜极而泣,然而接下来的日子依旧很压抑,他们被周军软禁了。 李渊的母亲独孤氏,是隋国皇后独孤伽罗的四姊,入城的周军要大开杀戒,可是有充分理由的,担惊受怕了将近一个月,他们算是过了第一关。 被安排去山南安州“暂住”,这倒没什么,李渊父亲李昞曾任安州总管,他们一家在安陆住过几年不怕水土不服,年幼的李渊还在安陆入学读书。 气候、水土这都没问题,李渊只是担心接下来会如何。 府里的产业都在关中,虽然有留守长安的管家帮看着,但兵荒马乱的怕是全完了,府里没有经济来源,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家人生活怕是不会轻松。 随行去山南的护卫、仆人数量有限,到安陆后的住宿条件也不会好到哪里,这都还是小事,李渊担心的是朝廷的态度会怎样。 朝廷,六年来转了个圈,又变成原来的朝廷,李渊见识了残酷的权力斗争,血淋淋的现实让他错愕。 周国天元皇帝在位时,李渊也和其他贵族子弟般入宫宿卫,宇文赟给他的感觉很差,要不是这位折腾太过,根本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 宇文赟遇刺身亡,留下孤儿寡母,身为外戚的杨坚处境势同骑兽:若是宗室藩王或者其他权臣摄政,幼帝多半会被架空甚至取而代之,那么太后杨丽华及其娘家人必然会被清洗。 所以李渊的姨父杨坚先下手,杀得人头滚滚,最后取而代之建立隋国。 然后是多年战乱,现在周军攻入长安,复仇的杞国公宇文亮也把杨家及几个家族杀得人头滚滚,谁对?谁错? 都是宇文赟的错! 李渊如是想,如果不是宇文赟折腾得连自己都暴毙了,周国不会出现巨变,连累无数文武官员为此同族相残。 他的四叔李璋,参与赵王宇文招对付杨坚的行动,结果被自家侄子告发,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这种家族之中亲戚相残的情况,在大象二年巨变之际屡见不鲜。 是李渊的四叔错了?还是李渊的几个堂兄错了?谁对谁错? 都是宇文赟的错! 要是没有这场巨变,大家平平安安的过日子,周国国势如日中天,统一天下指日可待,待得若干年后天元皇帝驾崩,成年的皇帝(太子)宇文阐继位,权力平稳过渡,李渊觉得姨父一家也不会被逼到绝境。 他的姨父姨母大约能安享晚年,表姐杨丽华稳稳地做太后,表哥杨勇顺利成章的继承国公爵,他的四叔也不会被砍头,哪里来这么多破事。 结果现在呢? “四郎,在想什么呢?” 声音将李渊从遐想中拉回来,转头一看,却是夫人窦氏走近身边,随后发觉道路上运粮队大半已经通过,己方队伍即将启程。 “没什么,当年和父亲走过武关道,想起往事了。” “四郎,这条山谷是通往哪里的?” 李渊顺着窦氏所指方向看去,却见北面群山之中露出一个河谷,其间河水缓缓南下,在上洛城前汇入丹水。 “啊,那是老君峪,从这里一路向北走,是商州的拒阳郡和邑阳郡,再往北沿着其他山峪走,可以翻过秦岭,进入关中的华山郡。” “华山郡?我记得那里往东可以去潼关或者蒲津了。” “对。” “那隋军岂不是可以从...” 窦氏说到这里识相的收声,李渊默默地点点头,算是对其说法的认可。 武关道并不是简单地东西横跨秦岭,在半路的上洛城附近,还有其它通道前往别处。 若从上洛城东北峪道走上百里山路可抵达卢氏,在那里坐船沿着洛水顺流之下数百里后可至洛阳,而眼前的这个老君峪河谷,有官道可以向北翻山越岭进入关中地界的华山郡。 若论用兵,这一条南北走向的道路也是很重要的,隋军不会想不到,而周军也不会想不到。 李渊对夫人的见识很感慨,窦氏的母亲宇文氏乃大周公主,其舅便是周武帝宇文邕,窦氏从小在皇宫长大,论见识可比一般臣子都强上许多。 当年宇文邕娶突厥可汗之女阿史那氏为皇后,一开始对这个皇后颇为冷淡,据说还是年幼的窦氏去劝舅舅“以大局为重”,帝后之间的感情才转好。 什么样的女子能有如此见识?我夫人! 能娶如此女子为妻,李渊很自豪,奈何成婚数年一直没有动静,眼见着乱世纷争不断,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真就是绝后了。 小两口说了一会话,队伍开始前进,李渊扶窦氏上车后骑马随着队伍前进,经过老君峪流出的小河,即将入城之际却见城西外有军队正在扎营。 “果然增兵上洛了,是要加强老君峪的防守吧...” 李渊如是想,队伍离那军营越来越近,虽然有些好奇,但他还是没有张望。 他们一行的身份,即是客人也是囚犯,循规蹈矩不会有事,可要是有小动作让人注意到,那就是自找麻烦。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家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然而一阵琵琶声传来,让李渊不由自主的循声望去,不是对方弹得如同天籁之音,而实在是.... 太难听了!(。) 第一百零八章 畅想 上洛城西,官道北侧,正在搭建的军营旁边,邾国公宇文温正在弹琵琶,一身便服的他拿着胡琵琶弹神曲《小苹果》打发时间。 他学胡琵琶的最初目的是撩妹,奈何此术如同屠龙术般学了无用。 家里妻妾三人势成鼎足,出现了微妙的平衡,要是宇文温再往家里带“妹妹”,这个平衡很大概率会崩坏,最终导致后院失火。 所以胡琵琶演奏一如屠龙之术,世间无真龙(纳妾不易),学来有何用? 宇文温是跟着西域歌姬学的胡琵琶,水平大概是能听,加上现代的神曲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此时此地没有任何人被他的声音感动。 不要说路过的车队中人人侧目,就是站在其身边护卫的张鱼及士兵都很尴尬,在众人的注视下无地自容。 如同猴子刮竹丝,好难听啊! 张鱼跟着郎主多年,知道这位面皮很厚,无所谓旁人眼光,只是在这样下去不像话,硬着头皮装傻:“郎主...” “何事?” “为何上洛城外丹水边有码头。” 百无聊赖的宇文温来了兴致,弹琵琶很无聊,但又没有其他事情可以打发时间,张鱼如此“识相”,他感到很欣慰。 “丹水一路往东南流淌,你知道吧?” “知道。” “丹水到了这里可以行船,一路顺流而下可达山南荆州荆紫关,继续行船可入汉水直达襄阳或者樊城,亦或是到长江。” 张鱼点点头,说到汉水他就熟悉了,可是问题依旧冒出来:“如今不是雨季,河水怕是不够深吧?” “春天,雪化了,即便是枯水期也能行船。”宇文温现学现卖,这问题可是他不久前问过的,“丹水发源于大山之中,其支流亦是如此,春天山上的雪化了,自然水就多了。” 他又指指西北面的老君峪:“那山谷里的河水注入丹水,汇合口以后的水位自然要高些。” “反倒是丰水期走水路要注意,那时是雨季经常山洪暴发水位暴涨,丹水水流湍急,一不留神很容易在河道拐弯之处翻船。” 现学现卖的宇文温,成就感油然而生,行军打仗必须要通晓地理,否则一旦被敌人偷袭,甚至还搞不清楚对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上洛旁有龙驹寨,相传刘邦伐秦,其坐骑产驹此寨,遂有“龙驹寨”之名;另一种说法是项羽的“神骥乌骓”产此而得名。 真真假假分不清,反正是很有来头就对了。 在这里登船下行,满载货物的船只在枯水期大约花五日就能抵达荆州荆紫关,丰水期只要一日;从荆紫关上行,时不时靠着纤夫拉船,大约十五日左右抵达上洛。 从荆紫关上行至上洛,大规模的船队借此运送粮草,可以节省许多畜力。 丹水很重要,汉时起为荆扬漕运关中之要道,粮船经长江入汉水再入丹水在上洛靠岸,然后走陆路经武关道西行入关中抵达长安,之前周隋两国交战,这条路中断了数年。 武关道崎岖难行,兵马通行尚可,但运送大宗货物就比较麻烦,所以山南地界发货去关中,一般是走水路到上洛再转陆路,省下不少麻烦。 供应长安大军的粮草已经开始走水路到上洛,而上洛经老君峪一路往北也可以翻越秦岭抵达关中华山郡,那里距离潼关和蒲津不算远,所以上洛是个很重要的节点,也是周军水陆转运粮草的中枢。 所以宇文温被父亲调到这里看门。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上洛关系到武关道的安危,关系到长安周军的安危,玩豪赌下大注的宇文亮把次子宇文温安排到这里,就是以防万一。 别的将领也许不会太上心,但宇文温不会,所以是协防上洛的最佳人选,如果山南地界出事要增援,他率军在这里乘船顺丹水而下也很方便。 甚至半路不用下船可直接前往襄阳、长寿,再远甚至连鄂州、黄州都可以。 反过来想,若不是行军打仗,日后周国收复关中,那做长安生意的商路,不就是这一条了? 想到这里,宇文温顿时来了精神,黄州西阳城就在长江边,货船溯江而上在汉口入汉水,在逆流而上经过长寿、襄阳入丹水。 到了荆紫关换吃水浅的小船继续向上游走,来到这上洛城码头卸货,走陆路西行进长安,同理,长安的货物可以这样去到黄州西阳,那么可想而知这上洛是一个重要的中转站。 我是不是要提前布局,先在这里还有沿线重要区域抢地皮搞货栈之类?好像光是搞邸店都很有赚头啊! 一想到有商机,宇文温眼睛都要眯起来,打仗花钱如流水,这一波要是顺利推平关中,他可得立刻开启商路来“回血”,要把黄州商品带到关中销售。 前不久收到家书,尉迟炽繁在信中说府里去年收支刚好平衡、不赚不赔,这都是拜打仗这个最大的亏空所赐,然而仗不能不打,所以怎么开源就是重中之重。 拿下长安是第一步,守住长安是第二步,收复关中是第三步,这一场大战没个一年半载完不了,一想到自己要贴钱打仗,宇文温就心疼得直哆嗦。 烧杀抢掠或者屠城什么的来钱快,但这就是作孽绝不能做,可光靠战利品和赏赐来弥补亏空似乎很悬,所以还是要做买卖。 畅想在继续,宇文温准备这几日好好的在上洛做一番市场调查,看看“物流成本”大概几许,尤其是丰水期和枯水期拉纤的人力成本,再就是从此处到长安之间的陆路运输成本。 不对,从荆紫关往上洛的水路,据说半路似乎可以沿着山谷往西走,也就是可以前往金州甚至梁州的汉中等地,若是太平时节大约也会是商路,可这年头... 想到这里,宇文温的注意力被前方官道上的队伍吸引,有个骑马随行的年轻人他看上去觉得有些眼熟,正琢磨着是不是要上前搭讪,忽然听得丹水旁码头响起刺耳的哨声。 与此同时,上洛城响起号角声,城内喧嚣声起,有哨兵在城头大喊着: “敌袭!敌袭!”(。) 第一百零九章 纳闷 理所当然的袭击,理所当然的在上洛发生,当一身布衣的持械“平民”从靠泊的船上冲出来时,张须陀很快便反应过来,手中短矛投掷出去,准确的刺入其中一人胸膛。 “有敌人来袭,吹哨子,进攻!” 凄厉的哨声响起,负责守卫码头的虎林军士兵,在队主张须陀的指挥下,按着应急预案分成数股,向着来袭之人冲去。 小团队分散作战,是虎林军的必练项目,而以一个什为单位组成的“鸳鸯阵”,是对付队形松散敌人的最佳战法,两根长长的带枝叶毛竹,直接能把对方弄得手脚无措。 接踵而至的长枪,便能将其捅个透心凉。 两个力气大的士兵扛着长长的毛竹,限制敌人行动范围和视线,队伍最前方有两名刀牌手防御,什长拿着短矛在旁边指挥,两侧有四个长枪手攻击,再后有两名弓箭手补漏。 虎林军的什有十一个人,以此为单位组成的鸳鸯阵还可以分成两个小阵,对付阵型散乱的人有奇效,气势汹汹的来犯者,刚发动不久便被鸳鸯阵当头棒喝。 “队主!还真的有人来袭击啊!” “废话,不要东张西望,注意前面,保护普通船夫!” 张须陀嚷嚷着,他左肩中了一箭,不过亏得铠甲厚实没什么事,眼见着面前明显是隋军扮成的船夫,他心中暗道一声“恭候多时”。 黄州总管宇文温领兵抵达上洛协防,按照规矩扎营时也得打起精神,提防有人偷袭,而上洛城旁丹水码头是粮草转运之地,堆积着许多军需,所以虎林军分了兵过来协防。 主帅宇文温出了个题目,叫做“如果你是隋军,会如何袭击上洛”,对于这个问题,张须陀思考了一会,觉得对方会采取以烧掉转运粮草为目的得作战方式。 上洛城位于一条山谷之中,南北群山之间并不是没有偏僻小道供人翻山越岭,隋军若是来袭其兵力未必多,数百人便是极限。 靠着这点人来夺城,除非守将是白痴否则不可能实现,所以烧粮草是最好的选择。 作战方式取决于目的,如果要烧粮草,最佳目标就是丹水旁的码头,粮船在这里卸货,车队在这里装货,若是一把火将等待转运的粮草点了,效果也是不错的。 所以你们就被我军候个正着了! 士兵们操练多年的鸳鸯阵,张须陀指挥起来如臂所指,眼见着敌人要完,他却觉得有些奇怪:若是奇袭码头烧粮草,这些人也太弱了吧! 行此事要选拔的都得是百战老兵,作为死士要有和敌人同归于尽的气势,可眼前这些人哪里像死士? 不是张须陀眼界高,荆州博望那一战,白刃战时他见到的隋兵可不是眼前这帮窝囊废,与其说是战兵,不如说是乌合之众。 正纳闷间,身后上洛城号声响起,城中传出厮杀声,一声声“敌袭”,让码头处的张须陀哑然。 声东击西?他们的目标是夺城? 。。。。。。 上洛城西门,泉定领着僮仆和族人冲向守门兵丁,他们要立刻拿下城门并将其关上,阻止城外周军回援,然后在其入城之前,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把州衙和城里的周国官员杀个干净,为死难的族人报仇! 泉定一箭将守门官射倒,其他人也是箭无虚发,泉氏一族世代居住商州,土地贫瘠以打猎或采集山货为生,人人练得一手好箭法,比起战兵毫不逊色。 “快,去抢城门!” 仗着人多势众兼之突然发难,泉定很快便攻到城门洞外,守门周军伤亡惨重之下试图拖延时间,等城外正在扎营的友军回援。 眼见着城外周军已经向城门冲来,泉定奋力高喊着:“报仇便在今日,和他们拼了!” “拼了!” 众人高声大喊,双目发红,他们为报仇等了月余,此时再不拼命,就再也没有机会。 泉氏在此处繁衍生息数代,那时的商州还叫做洛州,泉定的曾祖父泉企,做到了元魏的洛州刺史。 元魏分裂成东西魏,泉企认西魏为正统,受封上洛郡公,历经东西魏数次大战,以父子三人的忠心耿耿及累累战功,获得了世袭洛州刺史的赏赐。 周国建立,洛州更名商州,豪强泉氏一直把持商州大权,杨坚以隋代周,两国接连数年交战,泉氏只是默默的守着上洛城,直到一个多月前。 周军攻打上洛,驻防的隋军要玩命,可泉氏没打算死守,准备抵抗那么一下意思意思就看情况投降,结果对方一上来就使出诡异的流星火雨攻城,泉氏族人伤亡惨重,家家都死了亲人。 血海深仇不能不报,身为泉氏子孙的泉宇,忍着悲痛迎接周军入城,表面上服服帖帖,实际上一直在酝酿复仇。 攻城的周军主力如今远在长安,而武关道是其生命线,上洛城又是要紧之处,所以只要选择合适的时机,他们就能给周军致命一击。 顺便杀光城里周国官员,为亲人们报仇! 可凭着区区数百泉氏族人,他们翻不了盘,可是找上门来的隋军细作,是老天赐予泉氏复仇的大好机会,泉定等人细细筹划了一番,眼见着起事之日即将来临,却生出了变数。 原本不久后就要起事,结果泉定前几日探得消息,会有一支周军来上洛协防,这就导致原计划很可能会失败。 要对付上洛的守军就很吃力,再加上新来的兵马根本就没有成功的可能,所以泉定等人商量后决定今日起事,先血洗州衙。 先期出城的人们,袭击码头夺船,接应逃出城的人们开溜。 州衙位于上洛城西侧,所以西门必须拿下,延迟城外周军入城的速度,然后在城中各处放火,让守军自顾不暇,待得攻破州衙杀个够本,他们便从东门逃出城。 泉氏族人及僮仆伤亡不小,而守门兵丁业已伤亡殆尽,满身是血的泉定奋力拉着城门,和其他人一道将两扇门徐徐合上。 “用力,用力!” “还差一点就关上了!” 嘭嘭嘭的撞击声响起,外面周兵已经赶到门前,用肩膀抵着城门奋力的向里推着,对方人数比泉氏少,可力气却很大,双方僵持了片刻,城门竟然被周兵缓缓向内顶开。 “去死!” 泉定大喝一声,拿起根长矛对着门缝要向外捅去,夕阳的余晖透过门缝洒在他脸上,却在电光火石间失去光芒。 一杆长柄斧,透过碗口宽的门缝当头劈下来,噗嗤一声红白之物四溅,泉定的脑袋被劈成两半,身旁的同伴见状一愣,随即一口气接不上来,城门被外边周兵硬生生推开。 “入城,杀贼!”(。) 第一百一十章 莫名其妙 上洛城中一片混乱,泉氏族人四处纵火浑水摸鱼,其真实目的是攻打州衙,要用周国官员的血祭奠之前被流星火雨烧死的亲人。 州衙前院一片混乱,局部数量居于劣势的周兵,奋力抵抗着来袭之人,事发突然州衙大门被对方突破,随后双方在前院展开白刃战。 周军拿下上洛城后,知道此处为要地事关全局故而不敢懈怠,留守的军队也不算少,每日里都警惕万分的防范城外,就怕有小股隋军翻山越岭过来偷城。 结果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守将也担心本地豪强泉氏勾结外人,未曾料城外还没有敌军踪迹,对方竟然这么快就发起叛乱。 为何会叛乱?很简单,有仇。 周军先前用流星火雨攻城,造成上洛城内许多平民伤亡,不是他们毫无人性,实在是要速战速决不得不如此。 无论如何,城中百姓伤亡很大是事实,所以周军入城后也放低姿态,派人协助百姓收敛遗体、帮助下葬,还分发一些粮食布帛作为抚恤。 但仇恨的种子已经埋下,比较稳妥的办法是把城中百姓迁到别处分散安置,但是紧要关头哪有如此精力去做,况且丹水边的码头也需要征发人力去装卸货物,所以守将对于上洛居民是又用又防。 这始终是隐患,所以有援军从山南调来此处协防,结果今日这支五千余人的军队刚刚抵达,泉氏竟然真就叛乱了。 疯了,一定是疯了! 众人如是想,泉氏如此疯狂行事简直是莫名其妙,叛乱迟早会被扑灭,可看样子对方怕是要把自己给砍了,来个同归于尽。 “挡住他们,一会援军就来了!” “杀死他们,为家人报仇!” 双方嚎叫着厮杀,被复仇怒火点燃的泉氏族人不顾一切的前冲,那一瞬间的气势竟然压倒了周兵,眼见着局势即将崩盘,却听得州衙西侧大街上传来呼喊声: “放下武器,投降不杀!” 喊声如潮,向着州衙方向涌来,在外望风的泉氏族人看见一群甲士向着他们冲锋,这些士兵手上的武器五花八门,有长矛、刀牌、长得有些奇怪的长柄斧,甚至还有大棒。 “是从西门那边过来的!城外的周军进城了!” 有人开始惊慌失措,去攻打西门并且关城门的同伴失败了,这些周军入城,泉氏再也没有希望报仇。 但有的人却杀红了眼,他们觉得这些兵所拿武器参差不齐,想必是仓促间入城,所以只要他们能奋力一搏,说不定就能将其打退。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害怕的,和他们拼了!” 他们鼓起勇气,先是射了一轮箭,然后拿着手中武器向这些周兵冲去,原以为怎么样都能打上一阵子,未曾料是一触即溃。 有的周兵舞起似矛似斧的长柄斧,一下就把人劈成两半,有的周兵抡起大棒,只那么一砸就把人手里的藤牌打飞,一个个力大如牛,泉氏族人根本就没有招架之力。 身上穿着重甲,中了数箭都和没事人一样,呼喊着冲来,吓得残余泉氏族人掉头就跑,然后一个个被打翻在地。 “抓活的,这帮蟊贼活得不耐烦了,一会可得好好调教调教!” 虎林军的战锋队,行军时需要着甲携带武器以防有人袭击,百步无轻担更何况全副武装,所以他们可以乘坐马车代步,扎营时可以袖手旁观,顺便警戒。 方才城中号角响起,百无聊赖的战锋队顿时来了精神,得主帅许可,拎着趁手的武器急吼吼往城门冲,原以为作乱的是隋军死士,未曾料是本地豪强。 “下手轻点!莫要打死了,好歹留几个,国公要活口!” 。。。。。。 上洛城西郊,即将入城的车队陷入微妙的局面之中,城中大乱似乎是有人袭击城池,那么“护送”这些“客人”的军队,面临着一个抉择。 宁可杀掉,也不许放跑一个! 从长安出发时,上官有令让随行的军队做好准备:一旦半路有隋军拦截,一不做二不休把这些人都杀了。 之所以将这些人“请”到山南,实际就是防备对方和隋军勾结,但又没有确凿证据,只能是防患于未然,在山南安置实际就是软禁,这已经是很客气的做法。 路上一旦有变,例如这些人要逃跑,或者是串联起来反抗,那么宁可杀掉也不能放虎归山。 如今的局面似乎就到了“有变”的地步,敢袭击上洛城的自然只有隋军,既然撞上了自然躲不掉,一旦对方发现这只队伍,极有可能顺势杀过来。 到时候队伍里的人们趁机动手,腹背受敌之下押队的周兵可能会失去对局面的控制,最后让这些人溜之大吉,那么是不是要先下手为强? 将领们在犹豫,而队伍中的人们不是傻瓜,觉察出这些周兵的杀气,一时间双方隐隐约约有了对立倾向,气氛紧张起来。 各家随行的家仆数量虽然不多,但都是精挑细算的干练之人,要是来个困兽斗,加上极有可能过来的隋军,逃脱的几率可不小。 李渊和几个家仆背靠着马车,警惕的看着附近的周兵,他觉察到气氛不对,上洛城遇袭大约是隋军所为,而押送他们的周兵极有可能“先下手为强”。 你们怕什么,有女眷随行,在这种地方我们为何要逃? 他真想大声喊出来,让押队的将领放下心来,可是这个时候说这种话,简直是欲盖弥彰。 车队里有许多女眷,真是要逃的话在这群山之中又能逃到哪里去? 寻常男子走羊肠小道翻山越岭都苦不堪言,更何况带着老弱妇孺,女眷们要么是妻女,要么是母亲、婶娘,又有谁愿意丢下亲人自己逃命。 蠢货,旁边不是有军营么,你们还怕什么,不要逼得大家两败俱伤啊! 李渊担心自己的母亲和夫人,一会真要乱起来怕是会出人命,可作为儿子和夫君,他绝不会丢下至亲落荒而逃。 随着上洛城内动静越来越大,队伍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关键时刻几个不请自到的男子打破了僵局。 “你们这是做什么?玩大眼瞪小眼?” 押队的将领闻言正要发作,却察觉这几人是从旁边扎营地过来的,然后才想起来旁边有自己的友军,兵力至少数千人,无需如此担心“客人”会闹事。 “本将奉命护送车队前往山南,不知....这位郎君如何称呼?” “本官黄州总管,奉命协防上洛。” “原来是宇文总管!” 那将领滚鞍下马,他不是愚钝之人,黄州总管宇文温不会没听说过,这可是大行台的侄子(次子),谁不长眼了敢撩拨独脚铜人。 “免礼,将军也是执行军务...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哟,唐国公!好久不见!” 李渊看着满面笑容向自己走来的宇文温,不知该如何开口,这位西阳郡公...邾国公,如今可是能决定他一家生死的人物。 “长安一别可有六年了,唐国公别来无恙?” “李某安好,有劳邾...国公惦记了。” “哪里哪里,本公时常想起宫中往事...” “啊...是啊是啊,李某也时常想起往事。” “唐国公雀屏中选,那可是一件美谈呐!” “啊,谬赞了,谬赞了...” 说实话,李渊和宇文温没什么交情,当年在宫中宿卫算是同僚,但宿卫的贵族子弟那么多,双方也就是点头交情而已。 所以李渊当年对于宇文温的举动很奇怪,对方数次和自己套近乎,李渊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如今这位依旧如此热情,一如多年未见的老友意外相逢,那感觉依旧让他觉得莫名其妙。 等等,你又不在长安,怎么那么关心我雀屏中选,莫非...你在打我夫人的主意!(。) 第一百一十一章 狗急跳墙 上洛城西郊外官道上,宇文温正和李渊寒暄,他基于后世的历史知识,对于原先历史轨迹里的唐高祖李渊十分感兴趣,不过李渊却觉得此人是对他夫人窦氏“感兴趣”。 他听蜀地客商闲聊时,说江北黄州独脚铜人嗜吃人肉,又强抢民女无恶不作,不过这种话也就听听,没几个人当真。 宇文温为周国黄州总管,折腾得江南陈国鸡飞狗跳,这种流言肯定是有人编排,谁信谁才是傻瓜,可李渊在另一处听得“内幕消息”,让他对宇文温“刮目相看”。 李渊凭着有限的印象,认为这位宇文二郎平平无奇,未曾料对方竟然能让姨父杨坚气得暴跳如雷,那真是世间罕有的奇人。 竟然把表姐给拐走了! 这种内幕消息是李渊一不留神听见的,他一直担任千牛备身,跟着皇帝姨父四处行走,某日新安伯李圆通在御书房向皇帝汇报事宜,房外的李渊听到了只言片语。 “宇文温此獠可恶至极!” “定要把丽华救回来!” 寥寥数句在李渊心中激起千重浪,他的表姐杨丽华按说已经病故,结果不但没事还和某人有了关联。 有何关联?男人和女人之间还能有何联系关联? 杨丽华面容姣好,年纪轻轻就守寡,李渊猜测定是宇文温“此獠”见色起意,拐了杨丽华跑回山南,如此胆大包天的好色之徒,现在看中他夫人了! 山南是宇文亮父子的地盘,宇文温要是起了坏心思,形同被软禁的李渊可是没有还手之力,怎么办? 你敢动我夫人,我就和你同归于尽! 一想到这里,李渊心中悲愤万分,有一句没一句和宇文温说话,双手却不由自主的握紧,这一幕被宇文温身边的张鱼察觉到了。 张鱼面上若无其事,可是心中暗暗提防,就等着面前这位“唐国公”有动作便拔刀乱砍,郎主的安危高于一切,他可不敢大意。 宇文温也察觉到李渊有异,不过他的判断是对方担心自己对其不利,所以紧张些也很正常,否则对方没有别的理由如此。 杨坚夫妇是李渊的亲戚不假,但对方还没到为姨父、姨母报仇的地步,就算要报仇,也不可能置其母及夫人的安危不顾。 他继续客套着,拍着胸膛保证会让随行护送的将士多行一些方便,毕竟李渊的夫人和母亲也一起同行,不过这话李渊听起来要多刺耳有多刺耳。 照顾照顾?你果然是对我夫人有想法! 人急上吊,狗急跳墙,李渊已经“预见”自己的夫人难逃宇文温魔掌,他想着不如和宇文温同归于尽一了百了,可随后夫人和母亲也会在劫难逃。 正是进退两难之际,城中喧嚣声渐渐消停,而丹水码头那边也安静下来,有数骑疾驰而来,向宇文温汇报:“国公,乱贼已经被击败!” “有抓到活口么?” “有!” 。。。。。。 上洛城州狱,宇文温正在吩咐部下布置刑场,今日商州豪强泉氏忽然发难,袭击州衙以及丹水码头,事发突然所以造成了一些财物和人员损失,其缘由必须问清楚。 对方的动机很明显就是要报仇,但是选择的时机却很奇怪,竟然选择数千周军抵达上洛的时候起事。 泉氏动员起来的族人以及家仆有数百,即便是攻打原本驻守上洛的周军都很吃力,结果却偏偏选在周军兵力增加的时候动手,这说明对方是狗急跳墙。 宇文温领兵增援上洛,这不算是秘密行动,作为上洛地头蛇的泉氏不可能事前一点风声都听不到,然而对方却没有选择在他到上洛前发动。 要么是准备不足,要么是在等着什么时机结果没等到,误了时间只能硬着头皮上。 等什么时机?没人知道,但可以猜个七七八八,宇文温觉得对方是勾搭上了隋军,并且已经初步拟定了计划,要里应外合夺取上洛。 光凭泉氏不可能拿下或守住城池,所以需要隋军帮忙,这些隋军无论是从上洛北面来,还是从西南面来,必然是走小路翻山,这需要时间,而他的到来彻底打乱对方原先的计划。 深仇大恨,让泉氏忍不下去,也许是发现隋军无法提前赶到,故而想凭着自己的力量突然发难,打周军一个措手不及。 想法是好的,奈何泉氏的战斗力约等于五,一下子就被压下去了,空欢喜一场。 当然这只是宇文温的猜测,具体还得要口供来验证,他要弄清楚是不是真有隋军来偷城,这些人从哪里来,原先约定的日子是什么时候。 有好奇心驱使,兼之闲着无事,他便亲自上场“刑讯逼供”。 一般的鞭挞逼格太低,宇文温要玩点花样,几个泉氏俘虏被五花大绑捆在木板上,因为光着脚所以各种脚臭味弥漫开来,不过他无所谓。 军营里抠脚大汉到处都是,脚臭什么的他已经免疫了,所以没有耽搁多久便命人拿来一个鸡毛掸开始拔毛。 “要杀就杀,来个痛快的!” “用刑啊,打死我也不说!” “你们都不得好死!” 叫骂声不绝于耳,什么难听的话都有,宇文温和其他人都是充耳不闻,拔了几根鸡毛后人手一根去挠脚板,让对方爆笑不已。 “哈哈哈哈哈...住...手...哈哈哈哈!” 平日里哀嚎声不绝于耳的州狱如今充满笑声,让人觉得荒谬绝伦,而这些人遭受的刑罚,就是宇文温山寨的“笑刑”。 并不是只有痛感才能让人忍不住招供,不停的挠痒痒也能让人崩溃。 大笑声中,已经有人笑得几乎喘不过气,但也有人根本没有笑,也许是其光脚走路多,脚板厚所以不那么敏感,不过没关系,宇文温还有后手。 用羽毛挠胳肢窝。 不怕挠胳肢窝的人不是没有,但很少,而眼前这些人没有一个是例外,都被挠得不停大笑,一个个扭动着身体想要挣脱束缚。 无情无尽的痒,实在是太难受了! 有人受不了便嚼舌自尽,但只有这一个特例,别人并没有这种勇气,否则被俘时早就自尽了,终于有人承受不住这种“酷刑”,开口求饶: “哈哈哈...我...哈哈哈...说...我说...哈哈哈!”(。) 第一百一十二章 偷渡 夕阳余晖下的凤冠山,一群人行走在北麓半山腰树林里,他们的目标是翻越凤冠山,奇袭南边的上洛城,为官军收复长安创造有利条件。 上洛城是武关道的一个重要节点,只要击破这个节点,长安的周军就会崩溃,所以尽管南下的山路再崎岖,这些隋兵也都咬着牙坚持到现在。 大都督王辩走在前头,他看了看前方确认没有周军的哨兵后,示意身后队伍跟上,来到一处地势缓和的山坡,隋兵们开始休息。 片刻后,林内又陆续走出士兵,人数越来越多,王辩等人是作为先导,肩负着“踩陷阱”的责任,既然一切如常,那么大部队便紧随其后。 隋兵们席地而坐抓紧时间休息,爬山很累,身着铠甲、带着武器爬山更累,但他们出发时便已知道此行艰险异常,所以没有人抱怨。 王辩看着四周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景色,心中感慨万千,他是土生土长的拒阳郡拒阳人,对商州尤其拒阳至上洛一带地形十分了解,所以成了理所当然的向导。 他祖籍冯翊蒲城,祖上躲避战乱逃入秦岭在拒阳定居,以经商为生,元魏末年分裂成东西魏,王家捐献粟米给西魏朝廷充当军饷,从此开始踏上仕途。 上洛郡的泉氏是当地豪强,而他们王家则是拒阳郡的大户,泉氏世袭州刺史,而王氏在拒阳也称得上半边天,历任郡守不管来头怎样,都得给几分面子。 王家有部曲,组织乡兵守土保家,后被周国编入府兵,自幼熟读兵书的王辩作为王家少主,入了府兵序列后凭借战功得授帅都督。 隋国代周而立,王辩随大流成了隋国臣子,随军驻防并州,此次随并州总管、晋王杨广进军长安,因为是商州本地人的缘故,被委以重任。 从华山郡进入秦岭,沿着山路一直南下,回到阔别已久的拒阳郡后,遇到前来联系的上洛泉氏族人,接着开始策划奇袭上洛。 拒阳郡位于商州州治上洛北面,相互间通过老君峪往来,但这并不代表路只有一条,群山峻岭之中有许多“峪”,一样可以往来南北。 所谓峪,即为山谷或峡谷,老君峪在春秋战国时便有人往来,是现成的道路,拒阳和上洛之间还有几条峪,只是崎岖难行,大多没有河流。 没有河,意味着杂草丛生,不知多少年积累下来的落叶,变成深不可测的腐烂泥泞,人走上去甚至能没顶,更别说繁衍其间的毒蛇猛兽。 因为家里经商的缘故,王辩从小就往来于商州各地,所以对于地形比许多当地人都熟悉,此次他领着同袍所走小路,是沿着山谷间小河一路南下。 水往低处流,这条河从北向南一直流到上洛附近汇入丹水,这比走一般的谷底要方便,但风险也大,山中天气多变,一场急雨就会引发山洪。 平日里水深只到小腿肚子的河水,可以瞬间暴涨到人的脖子高度,只要遇到这么一次,全部人都会被大水冲走,所幸如今是冬去春来还没有到雨季,这也是王辩敢于冒险的原因。 顺着河流南下,却不能一直走到头,入丹水口处经过官道有桥梁,那里必然有周兵烽燧,所以快接近上洛地界时,王辩领着大家爬上大山。 从山谷底部爬上半山腰,这可是力气活,没有前人踏出的路径可以使用,许多地方都是陡峭的山坡、石壁,攀爬时只要稍有不慎就会失足摔死。 而事实上也有许多隋兵摔下山去,粉身碎骨,王辩在为同袍惋惜的同时,内心并未动摇,只有走这种没有路的路,才有可能躲过周军的哨兵。 凤冠山是上洛城的北部屏障,周军守城必然提防有人从凤冠山北面过来,但对方也不会想到来的人竟然会走半山腰。 按常理,无论百姓还是军队要翻山越岭,必然走山脊,因为山脊视野开阔容易辨明方向,而且山脊不会有太多碎石,走起来方便些。 更重要的是走山脊遇到泥石流或者洪水的概率很小,所以周军的哨兵监视范围大概会以山脊为主,绝对不会想到隋军会走半山腰穿越树林过来。 所以付出人命代价是值得的! 想到这里,王辩不由得想到史书记载邓艾偷渡阴平的战例,对方的果断可是让他佩服不已。 三国末年,魏国三路伐蜀,季汉大将军姜维领兵据守剑阁,魏军久攻不下准备撤军,征西将军邓艾领着精锐走阴平道抄对方后路。 在他带领下,魏军越过七百余里无人烟的险域,翻过高山深谷,曾多次陷入困境,最后走到马阁山时道路断绝,一时进退不得。 邓艾身先士卒,用毛毡裹身滚下山坡,魏军出其不意地直抵江油,迫降守将马邈,又于绵竹击败季汉卫将军诸葛瞻,随后一鼓作气攻向成都,逼降后主刘禅。 王辩觉得此次虽然不能和邓艾偷渡阴平相比,但若事成必然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王辩偷渡凤冠山。 上洛的泉氏派人到拒阳联系隋国守军,王辩随军来拒阳后,与其约为内应,有泉氏相助,此次作战定能成功,如今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来到凤冠山,咬牙再坚持一下就行了。 “好了,时间差不多,把绳子准备好,一会天就黑了。” 夜间行军很麻烦,而夜间翻山更加麻烦,所以长绳必不可少,可以减少掉队的人数,王辩看了看前方,琢磨着差不多能按预计时间翻越凤冠山。 如期趁着夜色摸到上洛城外,城内泉氏会按计划攻打北门,到时候城门一开,就是他们建功立业的时候了。 想到这里,王辩不由得热血上涌,微风吹来树枝摇摆,再正常不过的情景,却让他注意到有些不对:前方草丛的摆动有些不正常! 狗叫声忽然响起,然后引发群吠,四周草丛忽然扰动,许多矮小的身影向着隋兵冲来。 “呜啊!” 惨叫声频频响起,隋兵被突然袭来的恶犬咬得乱成一团,就在王辩高呼“不要乱”的同时,前方出现许多“草人”,个个拿着弓弩。 “放下武器,否则格杀勿论!!”(。) 第一百一十三章 问,答 想要翻越凤冠山偷袭上洛的隋兵,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结果自己的行踪还是被周兵发现了,对方甚至还设下埋伏,局面极为不利。 虽然处于下风,但这些隋兵却毫不畏惧,富贵从来险中求,既然来了,就没人畏缩。 既然有人在此埋伏,那就说明袭击上洛之事已经泄露,周军明显有了准备,那么他们只能撤退,但是得有人付出生命的代价来掩护同袍。 狭路相逢勇者胜,队伍前列的隋兵没有犹豫,嚎叫着向前方的“草人”冲去,王辩亦在其列,生死存亡之际,他没有想到逃命。 逃也没用,他走在队伍前列,转身逃跑就是把后背让给对方,然后像一只野兔那样被人射倒,王辩无法接受这种屈辱的死法。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王辩如是想,结果右脚脚踝传来一阵剧痛,低头看去是被只大狗咬了,这畜生似乎有灵性,咬着他的腿向后扯,一不留神便摔倒地面。 因祸得福,摔倒瞬间一支箭射中从他脑袋上飞过,将兜鍪顶上的红缨射落。 其他同袍就没那么幸运,虽然穿着铠甲,但他们依旧被周兵射倒,对方用的是破甲箭,一射一个准,更关键的是兵力之多,出乎隋兵的判断。 箭雨中,被伏击的隋兵伤亡惨重,奋力一搏没有成功,等待他们的是一边倒的狩猎,可惜猎人不是自己。 为了方便翻山越岭,隋兵们身上的铠甲只是单层,在使用破甲箭的强弓硬弩面前,这样的铠甲起不了太大防护作用。 更别说还有许多狗钻到人群里咬小腿和脚踝,左支右拙下无法有效反击,周围没有什么合适的遮蔽物,兼之己方又是仰攻,不一会隋兵便溃不成军。 “放下武器,投降不杀!” 周兵嚎叫着向前逼近,有机灵些的隋兵索性倒在山坡上,一咬牙向着坡下滚去:滚下山也许会摔死,但也可能活下来,可留在这里那定然是活不成了! 想法很好,奈何遇见了狗,被狗又咬又扯想滚都滚不了,加上埋伏的周兵在山地里行走无碍,越来越多的隋兵被俘。 也许是考虑到押解俘虏下山十分不易,对于敢反抗的隋兵,周兵是直接一刀过,终于有人受不住投降,然后投降的渐渐多了起来。 忽有一人窜了起来,身上还被几条狗撕咬着,那人正是王辩,他不顾一切向山坡下跑,却一个趔趄倒下。 参与围攻的狗太多了,王辩被生生扯倒,好容易挣扎着再度站起来,兜鍪都不知道甩到哪里去了,还没走得几步,便被周兵活捉。 “盯着你很久了,这么能打,定然是个头目!” 。。。。。。 夜,上洛城西郊军营,营地一处空地上点着几堆篝火,将王辩的脸庞照亮,他和同袍被周军俘后带下山,接着被带到城外的这座军营里。 军营看样子是新搭建不久,寨墙、壕沟、鹿角、箭楼等防御工事一应俱全,营区内布局整齐,而看营帐的规模,这支军队的规模至少接近五千。 ‘即便是没被伏击,看来袭击上洛也是妄想,司马的计划落空了...’ 王辩想到这里不由得黯然,他们出发前信心十足,可事实却是如此的残酷,不但袭击上洛的计划泡汤,接下来的行动多半也会无功而返。 一环扣一环,周兵能在凤冠山设伏,必然是提前得到了消息,要么是泉氏的谋划泄露,要么是泉氏主动透露。 会是那种可能?都不重要了。 王辩不甘心就这么“出师未捷身先死”,但胜负已定,唯一在死前想弄清楚的,是这支军队主帅为何方人物。 虽然扎营在城边,可军营外围的哨位、游哨都有不少,这还是看得见的,王辩琢磨着应该还会有暗哨,而即便是这些周兵押着他们入营,在辕门前也有士兵严加盘查。 对口令,看腰牌,检查完毕还要分段放行,这种防范的措施看起来已经是严苛得有些敏感了。 周军主帅莫非以前被人袭击过,所以成日里提防有人要偷袭他?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说话声打断了王辩的思绪,他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年纪和他相仿的年轻人站在他们面前,身边有甲士护卫。 “诸位是隋军的精锐吧,翻山越岭连夜赶路,想来辛苦得紧,本官十分感动,所以希望问出个所以然来,也免得枉费诸位千里送人头的恩情。” 言语中满是戏谑之意,王辩鄙夷的同时却听出了不同的信息:对方自称本官。 军中将领的称谓不会有“本官”,王辩琢磨着此人莫非是领兵的州刺史一类,可是这人如此年轻,会是刺史么? “这位壮士颇有不屑之色,那本官便问你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 王辩高声说着,那年轻人一上来就“看中”自己,他知道自己大约要被杀鸡吓猴,所以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你是谁,从哪来?” “不知道!” “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莫非是野种?你娘是乐坊的头牌?” 年轻人身边一个瘦子施展毒舌,激得王辩失去理智:“你才是野种!我姓王,拒阳人士,祖籍冯翊蒲城!” “姓黄?大肚黄么?怪不得脸那么黄啊。” “王八蛋,你侮辱我,侮辱我母亲,我要活剥了你!” “有种,来单挑吧,单挑输了你就得招供!” 一场说挑就挑的单挑随后开始,王辩二话不说向那瘦子冲去,他自幼习武,觉得要对付此人没问题,结果没过几回合就被打翻在地。 对方用的还是一只手。 “来啊,我不用手,让你。” 张鱼挑衅着,跟着郎主宇文温多年,毒舌的功力愈发增加,而通过日夜锻炼兼职当人肉沙包,让张鱼的身手更上一层楼。 红了眼的王辩咆哮着爬起身,如同暴怒的公牛般冲向对方,结果因为失去理智乱了章法,被其一脚绊倒在地,摔了个狗啃泥。 他又爬起来要挽回尊严,却被对方一脚踢中腹部,疼得弯下腰,然后又被一脚踢翻,接连数次后,王辩被打得鼻青脸肿,身上多处擦伤。 “你输了。” “我没输!!” “啧啧,输不起啊这是,想赖皮是不是?” “我绝不赖皮!” 见得王辩如此悲愤,一旁看戏的宇文温开始插话:“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王辩!” “所属何部兵马?” 听得年轻人这么一问,王辩哪里会老实交代,可对方却没有放过他:“哟,原来是二皮脸呐!” “我不是二皮脸!” “那你是什么?巡山小妖?是你家山大王让你来巡山的?”宇文温开启嘴炮模式,这种菜鸟对付起来简单得很,“啧啧,穿着隋国戎服还装,你不是二皮脸是什么?” “我...我...我是并州总管麾下...”(。) 第一百一十四章 冷雨夜 雨夜,留仙坪,周隋两军在此立寨对峙已有月余,自从年前周军攻下商州州治上洛之后,为了防备北面拒阳郡的隋军南下,便分兵沿着老君峪北上,当道立寨作为关隘。 而拒阳隋军为了阻挡上洛周军来犯,也分兵沿着老君峪南下当道立寨作为关隘,双方在留仙坪对峙,但一直没有大规模接战。 相传春秋时,老子李耳骑青牛过此,故而得名“留仙坪”,是往来拒阳和上洛的必经之地,东西两侧俱是大山,唯独中间道路沟通南北,周隋两军在此对峙,兵力施展不开,谁也奈何不了谁。 相对来说,周军要占一些便宜,因为留仙坪距离上洛大约五六十里,而距离北面的拒阳大约一百余里,周军的粮草补给负担明显要比隋军轻松。 而如今隋军的负担更重了。 隋军营寨北端,一连串的军营此起彼伏,这是昨日刚抵达的军队,兵力数千,中军大帐之内,并州总管司马李彻正在挑灯看舆图。 他率领并州军的先锋部队,先于主力渡过黄河进入关中,没有赶往长安,却在华山郡地界进入南面秦岭,要夺取武关道要地上洛。 周军攻陷长安,皇帝及太子罹难,还有许多宗室遇害,如今作为皇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晋王杨广自然要领兵前往长安驱逐周军,国仇家恨不能不报。 为了截断周军后路,并州军分兵包抄武关道,目标就是其中的关键节点上洛城,只要拿下上洛,那武关道就被截断,长安的周军就真的成了一只孤军。 隋军能想到这步,没理由周军想不到,所以上洛城的防御不会松懈,李彻在想着己方先行出发的精锐,是否能如期拿下上洛。 按约定,今日凌晨这些精锐就该对上洛动手,而明日一早,留仙坪的隋军也要开始强攻南侧的周军营寨,腹背受敌之下对方基本撑不了多久。 所以关键是上洛城能否拿下,有泉氏做内应,几率会大一些,可若是周军守将不是窝囊废,那么最后成功的几率大约是五五对开。 如果拿不下城池,接下来该怎么办? 依旧向南进军,他这只军队只要逼近上洛,就可以让武关道瘫痪,随后影响到占据长安的周军士气,为晋王杨广收复长安创造有利条件。 也就是所谓的关门打狗。 “晋王...” 李彻念着这两个字,渐渐陷入回忆,多年前他刚从军时,曾为周国大冢宰、晋王宇文护的亲信,又成为其子的佐官,地位水涨船高。 宇文护被宇文邕诛杀,李彻一度赋闲在家,后来随着太子宇文赟讨伐吐谷浑,又随着齐王宇文宪讨伐齐国,周国灭齐,李彻因公进位蔡阳县公。 到了宇文赟登基,又随着郧国公韦孝宽讨伐陈国,攻下淮南之地。 打了几十年的仗,而如今又成了晋王、隋国二皇子杨广的佐官,协助这位年轻的皇子领兵作战,一前一后两个晋王,也不知冥冥之中是否有天意在此。 曾经的晋王宇文护,已经化作一堆枯骨,而如今的晋王杨广,极有可能继位为帝,撑起隋国的一片天。 这小子能做得到么? 李彻不知道,六年多以前,杨广不过是隋国公杨坚的次子,然而没有谁想到杨坚竟然能够以隋代周,昔日的同僚成了皇帝,局势如此大家也就捏着鼻子认了。 可如今杨坚夫妇还有太子杨勇都死了,宗室也完了,隋国大势已去,即便晋王杨广再怎么努力,谁敢确信这个年纪不到二十的小子能扛起大任。 空空的御座,秦王杨俊没有争,但不代表镇守益州的蜀王杨秀不争,外有周军虎视眈眈的情况下,隋国内部都有分裂的势头,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杨坚在投机的权贵支持下,亲亲松松夺了便宜外孙的御座,如今要是有人有样学样,杨广、杨俊、杨秀这三个没什么功绩的小子,又凭什么服众。 原以为隋国会如旭日东升般,击败日落西山的周国,未曾料竟然... 李彻想到这里,只叹天意弄人,接下来何去何从,是包括他在内的许多周国旧臣需要考虑的问题,要是隋国灭亡,周国收复关中,那么他们这些附逆之人会有什么下场? 秋后算账?还是宽大处理?反正届时一家老小的命都握在被人手中,由不得自己。 按照长安传来的消息,梁士彦等人投了周军,而周军主帅宇文亮是周国宗室,这些人的心思,李彻很快就想通了:梁士彦等人是在赌。 周国如今是丞相、蜀国公尉迟迥把持朝政,说好听是国之栋梁,说难听点就是第二个高欢或者宇文泰,尉迟氏和宇文氏之间迟早要决一胜负,梁士彦等人这是要投机。 宇文宗室要拉拢各方势力,必然要招降纳叛,宽大处理例如梁士彦等曾今“叛国”之人,所以当隋国土崩瓦解之际,通过投奔宇文亮来“洗白”是许多人的选择。 但李彻不敢赌,宇文氏对比尉迟氏来说实力还是差太远,投到宇文亮这边,搞不好过几年又得面临投降保命的局面。 反正他不看好宇文氏,所以即便要投降,也得投降尉迟氏,道理和做买卖一样,东西第一次卖那叫新货,再卖第二次叫二手货,卖不上价钱。 更何况还没到卖的时候。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种感觉很难受,所以李彻决定还是站在杨广这边放手一搏,万一这位是个如同宇文邕一般的明君,真的把隋国撑下来,到时候他可就平步青云了。 但这要有技巧,不能傻乎乎和杨广绑在一起,所以他主动请缨领兵包抄上洛,可以名正言顺隔岸观火。 如果能拿下上洛就在上洛看局势,拿不下上洛就在这留仙坪或者拒阳“观火”,若是杨广收复长安,他就是大隋的忠臣,如果失败,那就等。 最好等到尉迟氏的嫡系军队入关再投降,他手上有兵,“售价”也不会太低,大不了赋闲在家,等到尉迟氏座了江山,杀了一大批人后,大概会想起他。 反正都是赌,不如选择把握不是那么低的,投奔宇文亮,不是什么好选择。 思考完毕,李彻来到大帐门口,外面夜色深沉,淅沥沥的小雨似乎又大了许多,春天还是有些冷,这些冰冷的雨水淋在身上很容易生病,也妨碍了军队行进和作战。 巡营的将领正好路过,见主帅刚好在便前来汇报情况:“司马,一切如常。” “周军大营那边有动静么?” “没有,今夜没有月光,又加上下雨,山路泥泞湿滑,他们还能如何?” 按说不该如此托大,但李彻带兵多年,知道夜间走山路本就不易,更别说今夜下雨道路湿滑,又没有月光,在这种地方想要偷袭简直是妄想。 “下雨,弓弦松弛,怕是连箭都射不了了。” 话音刚落,营地南侧喊声大作,小雨之中,无数火箭如同萤火虫般从营地外飞进来,哨兵惊慌失措的敲起锣吹起号角,声嘶力竭的喊着: “敌袭!!!”(。) 第一百一十五章 琢磨 雨天用弓,对于弓的保养十分不利,首先是弓弦受潮松弛,然后是粘合弓身的胶发软,在雨天射箭时射程受影响,而拉满弦则会让弓受到不可复原的损坏。 而比这更糟糕的是准头,雨天射箭准头很差,而将箭羽粘在箭杆上的胶会松软,离弦之箭若质量不好很容易“掉毛”,准头自然是没有的。 加上射程骤减,一般情况下雨天不利于射箭,当然这不代表不能射箭,只是准头和射程下降得厉害,所以雨天少了箭矢之利后,交战双方会进入对峙状态。 若是遇到绵延十余日的大雨,那什么都不要做了,大家待在漏水的营帐里等着发霉吧。 今日下了大半天的雨,还没有到一射箭就坏弓的地步,但雨夜来袭的周军确实出乎隋军意料之外,而射出的许多火箭预示着一个态度: 下雨又如何,老子弓多,坏了就扔,阔气着呢! 雨天射箭准头差射程短,但对于夜袭的周兵来说不是问题,他们射的火箭是以抛射为主,所以不需要瞄准,弓箭手已经来到隋军营寨外,所以射程骤减也无所谓。 小雨下了几个时辰,营帐表面淋湿,不像平日里容易点着,但周兵的首要目标是为了惊吓隋兵,冲在前头的,自然是手拿长短兵器的步卒。 确切来说,是虎林军的步卒。 夜间行军,对于虎林军的将士来说不是问题,雨夜行军虽然麻烦,但也不算太大的问题,今日一早他们从上洛出发,傍晚时来到留仙坪周军营地,稍事休息便趁夜袭击,果然将隋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用带来的竹梯翻越寨墙,突破辕门后大部队冲进隋营见人就砍,击退了隋兵仓促间组织起来的反击,点起火把一路杀一路烧。 充足的火油,让小雨天气下纵火成为可能,睡梦中的隋兵被惊醒,慌慌张张的跑出营帐,被以什为作战单位的虎林军分割、消灭。 惊天动地的厮杀声中,隋军大营外一条火龙快速接近,这是与隋军对峙的周军营地派出士兵,发动第二波攻势。 这些普通周军士兵没有经过夜间行军操练,只能借助火把走夜路,虽然道路湿滑但己方前锋已经得手,隋军营地燃起的大火,成了最好的方向标。 今夜,就要一决胜负! 隋军主帅李彻指挥着部曲组织防御,他的中军帐位于营地靠前的位置,己方大营沿着山谷一字排开,只要他能组织人顶住,后面的营地就有时间组织士兵反击。 当然前提是顶得住。 李彻的部曲跟着他身经百战,个个都是沙场老兵,待遇和装备比一般的士兵好许多,即便是这条防线是匆忙中组织起来的,李彻也有信心顶住。 “本将在此,敢有后退者,杀!” 火光之中现出许多人影,那是身被铠甲的周兵冲杀而来,个个带着骷髅面具,看上去狰狞异常,李彻没有被这种把戏吓倒,打了几十年仗不知杀了多少人,这对于他来说就是儿戏。 “放箭!准备白刃战!” 弓弦声起,隋军弓箭手先发制人,而这些周兵冒着箭矢继续前进,有藤牌的还好,没拿藤牌的就是凭着身上铠甲受箭。 有人身中数箭如同刺猬,前进的脚步却丝毫没有放慢,甚至还弯弓搭箭引而不发,看样子是要逼近之后近距离放箭。 “冲,和他们拼了!” 隋兵射完第二轮箭后拔刀出击,结果被对方强弓近射放倒一半,随后展开的白刃战,隋兵一触即溃。 带着骷髅面具的周兵力气和技艺明显胜过隋兵,每三人组队作战,手中武器五花八门,如同一个个小阵将略显松散的隋兵击破。 有的隋兵被一斧头开瓢,有的被削掉肩膀,有的被对方一个头槌撞歪,又被补上一刀丢了性命,李彻见着这些周兵如此善战,心知是遇到了先锋精锐。 “杀!一个周兵人头,本将赏钱一贯!” 。。。。。。 翌日上午,雨过天晴,上洛城西郊外军营,黄州总管宇文温正在大帐内看舆图,刚从留仙坪赶回来的传令兵,正在向他和众将禀报战果。 “我军昨夜大获全胜,攻破留仙坪隋军营寨,败兵向北逃窜,为陈别将领兵一路追杀,直到凌晨方才收兵,沿途散落隋兵遗体无数,如今正在收敛。” “粮草烧毁约三成,余下皆为我军所得,同时还缴获兵器、铠甲无算,另有战马百余匹。” “收敛尸体时,见一坠马身亡将领,经多名降兵指认,此人系隋军主帅、并州总管司马李彻。” “战后清点,留仙坪隋军伤亡大半,逃走的残兵不到三成。” “我军伤亡不大,战殁者遗体已经收敛,和伤者一起回上洛。” “干得不错啊,果然是出其不意。” 仪同梁定兴笑道,转身向宇文温请示:“大将军,末将是否领兵出发增援?” “马上出发,按计划过留仙坪出老君峪,把峪口的景村拿下,结寨筑垒,看看拒阳情况再说。” “末将遵命!” 梁定兴离开,片刻后一人被带了进来,那是被俘的隋军大都督王辩。 “王辩,留仙坪已经没有隋军,并州总管司马李彻也完了,你觉得本官接下来会做什么?” 听得宇文温这么说,王辩沉默不语,此次攻打上洛,他那一路翻山越岭是偏师,而李彻率领的兵马才是主力,如今两路都完了,周军接下来必然是北出老君峪,攻打峪口西侧数十里外的拒阳。 拿下了拒阳,上洛北面威胁解除,不用提心吊胆防备有人偷袭,所以周军对拒阳是势在必得,到时兵临城下,他的家人和族人该怎么办? “王辩,本官是必然要拿下拒阳的,城中百姓还有王氏族人的命运,就在你一人身上。” “总管的意思是?” “很简单,你有三天时间,说服拒阳守军投降,若识时务,本官也不会为难他们,但是城中百姓得暂时迁来上洛,等战事结束后再回去。” 王辩闻言有些疑惑:“总管不怕王某一去不回么?” “无所谓,本官是给拒阳一个机会,也是给你一个机会,自己想清楚,做还是不做。” “那...王某愿意一试。” 史万岁看着王辩被带出去,轻声提醒宇文温:“大将军,拿下拒阳已是极限,若是要过石门、华阳川出瓮峪,奇袭关中华山郡的风险太大了。” “你说得没错,不过拒阳是必须拿下的,至于接下来该怎么做,那就得仔细琢磨琢磨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买卖 上洛城南,丹水北岸码头,几辆推车正在卸货,一个个木箱装到靠泊的小船上,待得装船完毕后就顺着丹水一路南下入汉水,再转大船入长江最后抵达黄州西阳城。 宇文温站在码头上和几人低声交谈,他派人随船去西阳,顺便将家书送回府,当然家书可不止他自己那几封。 出征在外已经数月,正所谓“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随船回西阳的信装了几箱,都是军中将士写给家人的。 没能在家过年,战事何时结束也没个头,也许还要再过数月或者半年,甚至一年都有可能,将士们离家越来越远,只有靠写信来缓解思乡之情。 虎林军将士的识字率很高,即便是大头兵也能写一些简单的字句,所以书信数量特别多,借着丹水之利,这些书信大约半月就能抵达西阳,至于回信,就不知何时能收到了。 宇文温交代了许多事情,不是因为他是话唠,而确实是需要交代一些细节,此次随船南下的不光有家书,还有一些山货,需要让府里产业出售,好歹回笼一些资金。 昨日大捷,他心情很好所以“上街扫货”,上洛城没什么像样货物出售,不过本地特产----丹参倒是不错,城中能收购的丹参都被其一扫而空。 运到西阳出售好歹能赚一笔钱补贴家用,贴钱打仗的宇文温想尽一切办法赚钱,小买卖都不放过。 船只启程顺着丹水向下游而去,宇文温刚想回城却见几名传令兵赶到码头,其中有一人倒是颇为面熟,前几次俱是这位奉宇文亮之命带消息给他。 “宇文黄州,方才在军营未能见着面,这是大行台的书信。” “长安那边如何了?” “城外隋军越来越多,据说那什么晋王也到了,正在组织大军反扑,不过我军的兵力也在增加,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事关机密,公众场合不方便说太多,宇文温也就是随口一问,对方自然也是含糊的说一下。 见着紧随而至的吏员在张罗船只,而这几位传令兵似乎是要登船,宇文温又问道:“你们这是去安陆么?” “是的,还要去西阳。” “去西阳?”宇文温摸了摸下巴,“接下来是要去邺城么?” “只是去西阳,前几日抵达上洛的那些‘客人’,大行台决定安置在西阳了,在下奉命前往总管府衙,将大行台的命令传达给长史,黄州如今领军在此,就不敢劳烦了。” “不错,西阳是个好地方...嗯?” 宇文温愣住了,前几日抵达上洛的李渊一行人,已经在码头登船南下,据说是要到安陆“暂居”,这本来与他无关,结果... 特么这一大帮子人在西阳住下来,大约身上也带没几个钱,衣食住行的安排大约就是府衙或州衙包了? 说是暂住,实为软禁,还得安排人手去盯着,这些人不要花销的么? 不要说唐国公李渊,其他几家也都是长安大户,日常花销不能差,免得有烂舌头的说我虐待客人,那么这帮人的花销也是府衙或州衙包了? 男女老少那么多人,白吃白喝的,招待费能不能报销的啊! 都已经贴钱打仗了,还安排一堆人来家里白吃白喝,有没有搞错啊喂! 。。。。。。 中军帐,宇文温看着一张舆图发呆,父亲的来信他看过了,隋国的晋王杨广已经抵达灞水以东,整顿军队准备攻城,长安和蓝田的周军也严阵以待,长安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隋军决战要是失败,那杨家要江山就没什么希望,若是周军失败,只能灰溜溜逃入武关道,隋国也许能苟延残喘,但宇文氏翻盘的愿望也很难实现了。 这场仗双方都输不起,所以都十分慎重,杨广在协调各部隋军,没有急着攻城,毕竟周边勤王的军队越多,他成功的把握也越大。 但不能拖太久,久则生变,一支偏师都搞不定的话,许多墙头草会抛弃隋国的。 也正是看到这一点,在长安的周军主帅宇文亮才咬牙坚持着,不光调集援兵经武关道入关中,还拉拢长安城里各家权贵,发动这些人和族里子弟联系,争取“反正”。 世家门阀政治的利弊,在这场明争暗斗中显现的特别明显。 无论是当年的周军,还是现在的隋军、周军,各世家门阀、权贵豪强的子弟、族人、部曲均遍布军中,统率这样的军队,关键时候会不会让人背后捅刀子都说不准。 而如今就是关键时刻,人心向背,就看各方开的价码如何了,说白了就是一场买卖,价高者得。 周军主帅宇文亮要收买人心,既往不咎是最起码的门槛,接下来还得许好处,但又不能随意封大官或爵位,毕竟朝廷还是尉迟丞相说了算,宇文亮许下的好处能有多大程度实现,还得打个问号。 可杨坚已经死了,局面对周国极为有利,按着后世炒股的说法,买涨不买跌,大隋集团继位的富二代看起来没一个靠谱的,所以大隋集团股票有变成垃圾股的趋势,前景暗淡。 相比之下,行情看涨的大周集团股票,众人有强烈购买的**。 所以隋国晋王杨广面临的问题更多,他名义上是长安周边隋军最高统帅,可那些军队实际是只听自家主将命令,未必听他姓杨的。 而这些将领的利益核心是自己和家族,隋国的存亡和他们关系不大,杨广想要让诸将出工又出力,得有好处给别人。 如今形势,隋军将领卖了杨广,好处大大的有,而杨广要想将领们为隋国出力,首先要自己手上有兵,别让人铤而走险。 接下来要攻打长安,得弥补将领们的损失,收益要比宇文亮给的价高,还要更实惠,就像做买卖一样。 收复长安后得犒赏,三日不封刀什么的不太现实,但对于士兵的“轻微”劫掠行为,只能是装作没看见。 将士们把周军从长安赶出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各级将士得加官进爵,入了长安,要想众人拥护自己登基,杨广还得封官许愿。 打跑了周军,这些好处会有么? 杨广当然会说有,可别人未必信,所以出工不出力是必然,杨广手上名义的兵马众多,但能确实听指挥的,只有他带来的并州军。 听起来很荒谬,可这就是现实,兵临长安的杨广,还在协调己方各部兵马,这需要时间,不长也不短,所以宇文温在想自己应该能做些什么。 父亲让他在上洛坐镇,听命令行事,不过俗话说得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那又能如何? 昨日史万岁的谏言没错,要是顺着此次南下隋军的路线反推,一路向北兵出瓮峪攻打关中华山郡,也许能威胁杨广的后路,可成功的几率太低,效果也不好。 留仙坪败退的隋兵,会把消息传到拒阳,然后一路向北传到华山郡,对方一定会加强瓮峪的防备,此路不通。 所以奇袭隋军后路立大功的想法,基本没机会实现。 正郁闷间,张鱼来报说有人求见,宇文温闻言觉得奇怪,他在上洛只有军务没有商务,也没什么熟人,谁会来求见? 不会是恶俗的土豪送女求关怀吧? 村姑就算了,可若真是绝世美女,到时收还是不收,是个问题哎... 等一下,万一是女刺客怎么办?(。) 第一百一十七章 买卖(续) 军营辕门,全身披挂的卫兵正警惕的看着辕门外十几个人,尤其那个深目高鼻的男子,虽然黄州西阳城已经有番商往来,可这番邦之人看起来就不像是好人。 安吐罗强忍着倦意站着,他从邺城出发骑马一路南下前往山南黄州西阳,又一路向西赶往荆州入武关道来到此处,昼夜兼程累得不行。 每日至少走了两百里路,从北方邺城到这茫茫秦岭之中,只花了不到二十日,和传递消息的驿使差不了多少。 代价就是跑死许多马,而为了方便赶路,甚至将自己绑在马鞍上,半睡半醒的赶路,到现在安吐罗和随行人员困得站立都能睡着。 倦意上涌,安吐罗从腰包里掏出一些草药,在鼻子处抹了抹,辛辣的气味通过鼻孔进入脑袋,瞬间精神了不少,这是他的祖传秘药,在长途跋涉时用于提神。 粟特人祖祖辈辈以经商为生,经商的习性已经融入到他们的血液里,从遥远的东方中原,到遥远西方的“大秦”,都有粟特商队的踪迹。 带着财物还有货物出门在外,武装护卫必不可少,而提神是保持警惕的关键,如今安吐罗就是要提神,以便一会做买卖。 买卖买卖,有买有卖才叫买卖,如今的买卖双方,安吐罗是买方,而军营里的某人是卖方,若是对方不见他,那什么都不用想了。 不能不想,千里迢迢赶来这里就是为了做买卖,无论如何,这买卖是一定要做的。 数人从营内走了过来,安吐罗认得为首之人正是邾国公身边亲随张鱼,而其身边多了几个甲士,安吐罗见状心知有戏。 只有入军营时,才会有士兵跟随,这就是必要的警戒,防止有细作混进来,当然更多的军营其警戒制度形同虚设,小商小贩都可以堂而皇之入营做买卖。 这种军队安吐罗见得多了,可邾国公宇文温的军队看起来不一般,见得张鱼对他点点头,说只许带一个随从入内,安吐罗低声向随从交代几句后,孤身一人走进军营。 在军营里走了不知多久,来到一座大帐前,张鱼入内片刻后转出,领着安吐罗走进帐内。 “安伽之子安吐罗,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上洛了?” “尊敬的国公,前次见面迄今已是大半年,别来无恙?” “本公很好,坐。” “多谢国公。” 宇文温饶有趣味的看着眼前的安吐罗,对方是纯粹的商人、经济动物,去年来到西阳和他谈合作事宜,此次作为“不速之客”突然出现,让他闻到了商机的味道。 “安掌柜,邺城如今可好?” “回国公,邺城一如往日繁华...” 两人开始东扯一句西扯一句交谈起来,安吐罗没有急着表明来意,宇文温也无所谓对方想干什么,反正他在上洛闲得无聊,如今有人陪他聊天,求之不得。 话题先从黄州书商在邺城的书肆谈起,然后是双方的合作情况,黄州的书籍和布匹在邺城销量不错,双方的合作倒是实现了双赢。 瑞兴号在邺城的分号有安吐罗等本地豪商作保,信用初步建立起来,汇票的出现,让往来于邺城和西阳的商人省去许多麻烦,直接刺激了北地商人到山南经商的**。 北地商人在邺城开了汇票,轻松南下来到西阳,购买货物后运回邺城,若是到山南其他州郡做买卖,也可以在安陆、襄阳还有江陵瑞兴号兑现,方便了很多。 所以不光黄州的产品,山南其他州郡的出产也有了销路,便捷的支付方式,带来了更多的商机。 话题越扯越远,甚至扯到各种喜闻乐见之事,两只狐狸如今比的就是耐心,而明显安吐罗底气不足,最后终于道出来意: “国公,安某此次来,是为了关中同州的族人,想请国公施以援手。” “同州?本公虽然还未去长安,可同州并未被战事波及,安掌柜为何如此愁眉不展?” “实不相瞒,安某家中产业大多在长安,许多族人也定居长安,如今官军正和杨逆交战,安某此来想请国公在大行台面前美言几句,保得族人平安。” 鬼话连篇! 宇文温喝了杯水,心中吐槽着,对方说的事听起来有道理,其实就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产业和族人大多在长安所以想保平安?好办,在长安的那些人自己交保护费啊!哪里用你安吐罗大老远的跑来上洛走门路。 粟特人这个群体有些特别,在中原各朝代都吃得开,所凭借的就是经商能力,如同一只下金蛋的鸡,最多被剥削,一般情况下没谁和他们过不去要赶尽杀绝。 见着宇文温笑而不语,安吐罗无奈至极,这位邾国公看来是糊弄不了,只能开诚布公:他的家族投了隋国朝廷贵人,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是穷途末路了。 贵人是谁?人称四贵之一的广平王杨雄。 周军入长安,杨雄战殁,杨氏基本上完了,可投在其下的粟特安氏不想完,他们即便投靠杨雄也只是为了方便做买卖,当然赚来的钱也得“上贡”。 远在邺城的安吐罗,第一时间得知官军拿下长安的‘喜讯’,和关中联系未断的他知道情况不妙,自己家族和杨氏走得有点近,用钱怕已经不能解决问题。 关中的粟特群体很多,不缺他同州安氏,要是周军主帅清算杨氏一族,连带着把安氏也咔嚓了,那这一脉就只剩安吐罗一根独苗。 安吐罗没有收到族人的求救书信,但反应很快,他的靠山在朝廷里说得上话,可县官不如现管,若要救家人和族人,只能请周军主帅、杞国公宇文亮高抬贵手。 宇文亮那里他说不上话,所以想到了“合作伙伴”宇文温,结果安吐罗风尘仆仆赶到山南黄州西阳城,却扑了个空。 还好宇文温率军出征后行踪没特意保密,安吐罗得知其驻扎荆州州治穰城,便马不停蹄赶了过来,又得知已经移防上洛,没顾得休息又赶到这里。 “国公,只要能保下安某家中亲人,安某愿意做任何事情。” 安吐罗开了个价,但没有实质内容,这是等着还价,宇文温思索片刻之后,开始分析“项目情况”。 首先,截止今日,宇文温不知道安氏在长安的族人情况如何,若是已经被咔嚓了,那就免谈。 其次,上次安氏泄露消息,让隋人浑水摸鱼入西阳城邾国公府抢人,这件事已经算完账,他可以不计较,但若是还有其他为非作歹的事情,大行台若要杀那也爱莫能助。 再次,根据项目难度不同,收费也不同。 “这样,安掌柜是熟人,就来个九五折优惠...”宇文温很直接,作为黑心官三代,就得有收钱办事的觉悟,“具体想保到什么程度?” 安吐罗等的就是这句话:“自然是想都保下来...” “那价格可就...”宇文温开始搓手指,公然索贿,“安掌柜是知道的,大行台若要明正典刑,本公也很难办呐...” 你是奸商,我也算是奸商,那么奸商坑奸商不是理所当然么? 安吐罗没有犹豫,对方既然“索贿”,那就说明买卖有得做:“国公,安某有一个消息,不知道价值几许?”(。)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不可名状 夕阳西下,大山之中渐渐陷入昏暗之中,一处山村里家家户户冒起炊烟,劳作了一天的农户们陆续归家,吃完晚饭之后一家人说说话,然后就一觉到天亮。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祖祖辈辈都是如此,山里没有那么多地可以种庄稼,所以打猎、采药也是维持生计的重要手段。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住在大山里的人们虽然生活艰苦,但早就已经习惯了,不过再怎么忙,太阳下山之前都得回家,因为夜里的大山不太平。 到了晚上山林里野兽出没,熊、老虎、豹子还有狼,任谁遇见都得倒霉,更别说无处不在的毒蛇,咬一口就致命。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传说,什么山精鬼怪之类,听起来要多渗人有多渗人,山里莫名其妙的怪事多,没谁敢说这都是假的,反正太阳下山赶紧回家是没错的。 赵五也是这么想,可是却骂骂咧咧出了门,手里拿着根长棍,腰间别着把砍柴刀,去找他那走失的山羊。 今日儿子去放羊,回来时少了一只,抽了几棍子后,当阿耶的只能出门去找羊,晚上出去危险,赵五的媳妇一直拦着,结果被赵五一句话堵回来: “一只羊值多少钱?” “可是..可是万一你出了什么意外...” “没事,我可是山里长大的,晚上也不是没出去,有什么好怕的!” 说是这么说,赵五不敢托大,找了两个伙伴一起出门,大家从小玩到大,光屁股的交情自然是没的说,一路上好有个照应。 其实这羊很可能找不回来了,可是赵五不甘心,欠下的钱就指望卖羊来还,能挽回一些总是好的。 晚上的山林很危险不假,但不代表不能出门,不说去猎杀那些祸害庄稼的野猪,赶夜路也是偶尔的事情,只要不是往山林深处钻,就不会有太大问题。 大山很危险,但只要遵守“规矩”,也一样活得很好,赵五从小和伙伴们一起到大山里撵野鸡追野兔掏鸟窝,不会对山林畏之如虎。 月黑风高,四周山林一片黑黝黝,时不时传来狼嚎声,让人听了不寒而栗,赵五和同伴在其儿子今日放羊的地方扯着嗓子喊了许久,都没听到羊叫声,心中琢磨着是没门了。 “阿五,找不见就算了,你家大郎是个懂事的孩子,回去莫要再打了。” “就是就是,一只羊重要,还是自己儿子重要?你当年不是一样被赵叔打过?多大点事!” 赵五苦笑着摇摇头,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办,羊大约是被狼叼走了,再找下去也没意思,黑灯瞎火的万一遇见老虎那三人都得把命搭上去。 他们不是猎户,没必要玩命,看了看四周,又倾听了片刻,确认没有羊叫之后,赵五和同伴转身向村子的方向走去。 村子位于半山腰偏下,山谷的西侧,有一条羊肠小道从南侧的大山深处延伸出来,经过山谷向着北侧山外而去,这条路向南通向哪里赵五不知道,也没走过。 具体来说是没走到底,他小时候和同伴沿着这条路南行,和其他山路没什么区别,一样是蜿蜒曲折,山谷里面还有山村,偶有货郎挑着担子沿着这条路贩货,赚的也就是辛苦钱。 “阿五,看什么呢?” “我说这条路那头好像有光?” “光?莫非是哪个胆大的点火把走夜路?莫要过去,免得被人当做剪径的,到时被射上一箭那可就倒霉了。” 说的没错,三人不想多事,掉头向着村子方向走去,只是距离有些远,而他们也走到了山谷底部,距离古道不算远,很容易被人误以为是强盗。 大晚上的几个人拿着棍棒在路边鬼鬼祟祟,任谁遇到了心里都会犯嘀咕。 赵五仔细看着脚下小路,走着走着发觉不对:身后没人跟上来!他回头一看,却见自己两个同伴在身后十余步的地方停下了,回头向着南方张望。 那是小道的方向,赵五不觉得有什么好看的,转回去扯着同伴要走,却见对方有些不对劲。 “怎么回事,莫非是见着不干净的东西了?” 赵五所说“不干净的东西”,自然指的是不可名状之物,正所谓晚上不能说鬼,这忌讳他可没忘,可是同伴明显在哆嗦,随着对方指着的方向看去,赵五愣住了。 古道上,有许多飘忽不定的火团出现,惨白的火光映照下,一大队黑影正在前进,黑黝黝的山谷里,显得格外诡异。 赵五一个哆嗦,鬼火他不是没见过,村外的坟地就经常有,可如今的古道上并没有坟地或者孤坟,以前也从没见过这片一方冒鬼火出来。 有了鬼火,那么这些黑影... 想到这里,赵五一个机灵,想着要走可双腿不听使唤,只能和同伴一起蹲了下来,满脸惊恐的看着那些黑影从不远处的小道向北前进。 脚步声渐渐接近,还有金属的撞击声,赵五透过草丛看去,只见鬼火环绕着这支队伍,那些黑影却是一个个人,身着铠甲,拿着武器,看样子是军队。 夜里行军的军队?不打火把却靠鬼火指路?狗屁,这些根本就不是人! 远远看去,这些“人”一个个脸色惨白,没有发出其他声音,就这么排成长龙默默向前走,赵五看得清楚,每个“人”双眼各有一道痕迹印在面颊上,那不是双眼流血是什么! 赵五只觉得腿肚子在抽筋,心脏剧烈跳动,尿意剧增,已经快要吓瘫了,牙齿开始打架,为了避免被“人”听见,只能咬着自己的手。 他的两个同伴也好不到哪里去,根本没人敢大声喘气,眼前的一幕太过惊悚,让他们想起山里一直在传的故事:阴兵借道。 某个夜晚,某处山谷,会突然凭空出现一支军队,默默地沿着根本不存在的道路行军,走了一段时间后又会凭空消失,沿途所遇的活人,若是惊扰了“他们”,会被夺去性命。 即便没惊扰,事后也会大病一场,从此只剩下半条命。 这支军队,据说是阵亡将士的灵魂凝聚而成,他们战死沙场,却念念不忘自己的使命,在特定情况下重现人间,去参加当年参加的战斗。 身上穿的是战死时穿的铠甲,武器、旗帜也是当年的东西,凭着执念就这么在人间行走,然后又消失。 这传说很可怕,但又让人怀疑,赵五当年听说时也是将信将疑,而如今,他亲眼目睹了。 阴兵们默默的走着,赵五甚至还看见其中一些人的脸已经是阴森骷髅,那黑漆漆的眼洞似乎能看透一切。 冷汗不停地冒,赵五和同伴已经吓得脑袋一片空白,这些阴兵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总算走完,可远远望去,那飘忽不定的鬼火依旧让人心惊胆战。 三人依旧保持蹲着的姿势,山风吹过浑身发凉,他们全身都被汗水打湿,一个哆嗦回过神后,纷纷挣扎着起身,然后都是双腿一软倒在地上。 蹲久了腿麻,可更多的是被吓得腿软,赵五撑着棍子起身,和同伴对视片刻,各自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慌。 “快,快回村子!” 三人向村里跑去,即便是不断摔跤,弄得鼻青脸肿却不敢停留,连滚带爬的前进,个个都是泪流满面,因为他们知道自己遇见阴兵借道,怕是会不久于人世。 我还不想死啊!(。) 第一百一十九章 心思 长安以东,新丰,隋军驻扎地,绵延数里的营区,显示着兵力的庞大规模,而显得奇怪的是,隋军并未对西面的长安发动大规模攻势。 晋王杨广气鼓鼓的走进自己居住的大帐,方才的军议上,他见识到了何为推诿,何为睁着眼睛说瞎话。 各部将领出工不出力,说是要攻打长安,结果一个个都是“惜败”而回,他没怎么实际领兵打仗,可远远望了一眼,也知道其中必有蹊跷。 将领各怀心事所以没把攻打长安当回事,出战的士兵一个个都是懒洋洋,连射箭都不认真,不过是应付了事。 “混账,终有一日,孤定要将尔等清除一空!” 杨广心中愤懑,但却无可奈何,还好他此次是带着并州军一起过来,否则这些将领会愈发肆无忌惮。 世家门阀、权贵豪强,其族中子弟、门生故吏遍布军中,这些人效忠的是各自家族而不是朝廷,关键时刻还是自己手上的兵稍微靠谱。 杨广虽然年轻,但不代表他是傻瓜,许多将领怠工,说不定私下里已经和长安城有了联系,周军肯定许了很多好处,所以这些人是在作壁上观。 所以他的并州军既要和周军作战,还得提防某些人阵前倒戈,看上去规模不小的官军,实际上危机重重,大家各有各的心思,都在相互提防。 只可惜带来的并州军太少了! 有人心怀鬼胎,杨广自然不会干等,在总管长史虞庆则的协助下,砍了几个避战的将领以儆效尤,局面稍微有了改观,可要想立威就还得杀一些,这需要强大兵力做后盾。 作战时,得靠并州军做督战,中军也得有人守卫,防着某些人把他卖了,这样一来并州军的兵力有些不够,所以要虚与委蛇。 连哄带骗,许下各种好处,杨广在杀人立威的同时,几乎是把姿态放到最低去“求”那些将领,要以大局为重。尽快把周军赶出长安。 如果父亲、母亲还在,怎会到如此境地! 想到这里,杨广不禁悲从心来,只是短短月余时间,隋国就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要一个不留神,就会尸骨无存。 成也萧何败萧何,当年隋国建立凭借的是关中门阀的支持,而如今,这些门阀怕是会成为隋国的掘墓人。 昔日,那些人可以拥护他父亲登基称帝,而现在,这些人同样可以出卖他,换取家族富贵,最可恶的是自己明明知道对方有这种心思,却无可奈何。 今日砍头的都是些次要的将领,那些出身世家门阀的领兵将领没办法动,这些人大多拐弯抹角带着亲,沆瀣一气是免不了的,所以杨广再不甘也得忍。 长史虞庆则在外求见,杨广见着唯一可以依靠的重臣,焦虑之色稍缓:“虞长史,情况如何?” “殿下勿忧,下官已经重申了军纪,下次出战,击鼓而进、鸣金而退,有懈怠者按私通敌军论处,杀无赦。” “那会不会...” “会又如何?既然心想着对面,那就是官军的敌人,与其像之前那般磨磨蹭蹭浪费时间,还不如把这脓包挑破了!” “那么攻打长安之事?” “下官已经拟定方略,请殿下过目...” 周军占据长安,而长安东面、北面、西面俱是隋军,晋王杨广如今率领军队驻扎长安东面的新丰,是为主力。 咸阳郡守军隔渭水在北面与周军对峙,为大军侧翼;长安西面则是鄠的守军,算是掣肘城中周军。 新丰的隋军要进攻长安,需要拿下灞桥,而灞水驿就是两军交战的地方,这段时间爆发的战斗,就围绕灞水驿展开。 长安的周军守灞桥,可以得到蓝田方向守军的策应,而蓝田与新丰,正好隔着一片山脉,新丰在北,蓝田在南。 蓝田也是长安周军的退路,虞庆则的意思是攻其必救,分兵一路进攻蓝田,掣肘蓝田守军使其无法增援灞桥。 “攻打蓝田,要么从山脉西面灞桥驿的官道走,要么走山脉东麓的玉山小道,周军怕是已经布防了吧?” “是的,但我军兵力多,分兵走玉山小道,周军必然也要分兵把守关隘,这样一来,对方能增援长安灞桥的兵力就少了。” “先前我军不是已有兵马在玉山小道驻防了?是用这些兵马攻打蓝田么?” “下官已调拨兵马,玉山小道不是佯攻,若能兵临蓝田城下,对战局大有裨益。” “去攻打上洛的李司马,有消息回来了么?” “算算日子,应该已经交战了,只是山路曲折,消息传来还需要时间,不过即便李司马未能得手,在老君峪立寨驻扎,也能分周军兵力,对方的兵力,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摊薄。” 杨广看着舆图,觉得虞庆则所说很有道理,他没有实际领军作战的经验,也亏得有对方参谋,不然真是手足无措,从晋阳出兵以来,都是虞庆则谋划,其中一项策略就是奇袭商州州治上洛。 总管司马李彻领兵先行出发,从华山郡走瓮峪入秦岭,一路南下走老君峪攻打上洛,若是成功把武关道掐断,周军就完蛋。 即便不成,退守拒阳,也能防着周军走这条路从瓮峪钻出来,抄己方后路,而即便拒阳失守,华山郡守军堵住瓮峪及附近几个峪口,对方也一样出不来。 “秦岭北麓有许多峪口,万一周军从某个峪口钻出来可如何应对?” “兵法有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 虞庆则开始讲解用兵心得,正、奇结合才是正道,一味用奇,始终是落了下成,秦岭山脉绵延,峪口众多防不胜防,可即便周军从某个峪口钻出来又能如何? 便于行军的就那几条峪口,可即便如此也是崎岖难行,其他的小路就更别说了,要派奇兵偷袭,若想出其不意那么兵力就多不起来。 走小路翻山越岭,那么运粮的马车就不要想了,只能是士兵随身携带干粮。 每个人能携带的干粮有限,甚至翻过秦岭后都已消耗殆尽,袭扰村庄可以搜刮粮食,但对方不太可能有马,移动速度慢,官军调动骑兵很快便能将其包围。 “殿下,对方控制的是蓝田、武关一线,若要出奇兵入关中,只可能是在蓝田、华山郡还有潼关这几处地域内,些许奇兵即便出了山,不可能不被周边村落发现,到时各地驻军可将其围杀,勿忧。” 杨广闻言点点头,虞庆则说得没错,即便周军翻越秦岭进入关中,除非走的是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否则绝对躲不过沿途村落的村民。 除非见一个杀一个,否则消息必然走漏,那么各地驻军对付起来就很容易。 “殿下,决战即将到来,为防不测,请勿轻易单独接见将领,毕竟人心隔肚皮,万一有人铤而走险,那就悔之晚矣。” “孤知道,军务就有劳虞长史了。” 杨广如今只能依靠虞庆则,这位的本事不亚于高熲,他觉得一如高熲之于父亲,如今正是自己需要倚重对方的时候,所以让其全权负责军中事务。 又商议片刻,虞庆则告退,走出大帐后他看着绵延的营帐心中感慨万千,大权在握的感觉,真是让人爽快无比,他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大隋没了高熲,一样有栋梁之才!(。) 第一百二十章 百鬼夜行 傍晚,潼关至长安的官道上,数人策马疾驰,来到前方驿站后下马投宿,他们方才经过潼关,而关内亦设有驿站,只是如今局势紧张,寻常人等不得留宿,只能西出关门赶来此处。 若按往日,官道上客商云集,临时投宿未必有房间,不过此时不同,即便是姗姗来迟,驿馆站房间多有空余,为首的年轻人正要入住,却听得大厅一隅有人在谈笑风生。 见其要过去凑热闹,随从试图劝解,不过年轻人不以为意,他正是十七八岁年纪,血气方刚,虽然时局纷乱,多有贼寇伺机袭扰乡里,但此处位于潼关要地附近,还没有哪家贼人敢乱来。 他走上前,见着一名身着布衣的年轻人正舌灿莲花,周围十余人听得津津有味,仔细一听,说的竟然是志怪。 “某姓刘,喜闻志怪传说,不知可否敬陪末座?” “原来是刘郎君,某姓余,若感兴趣,请坐。” 刘郎君坐在一旁,听着这位姓余的年轻人讲述“奇遇”,而且说的是岭南一带的奇闻异事。 “听口音,余郎君大约是关中人士,原来竟去过岭南?” “郎君好耳力,某为京兆人,尝于江南及岭南行商,听人讲起各类奇闻异事。” 见着周围人看着自己,面带责怪之意,刘郎君拱了拱手,示意余郎君继续。 “一日,某于大庾岭邸店投宿,遇一行商,说起亲身经历...” 他说偶遇的行商姓马,三十出头,往来岭南广州和岭北江州贩货,某次前往自家庄园,此园位于山脚离城不算远,马郎君一人骑马走了数里,看到一片柏林,边上有新房数间。 此时日落西山,马郎君下马上前,见房前有一女子,身着孝服容貌姣好,自称为夫守坟。 正所谓要想俏,一身孝,马郎君心中起念开始搭讪,女子称家中有好酒,愿赠有缘人。 不一会儿,捧古铜酒杯而出,与马郎君共饮并歌一曲:“独持巾栉掩玄关,小帐无人烛影残。昔日罗衣今化尽,白杨风起群山寒。” 马郎君觉得该歌阴气森森心道不妙,此时天色已晚,待得酒喝没了,女子说回屋添酒,他便悄悄跟在后面,往屋里一看。 “诸位说他看到了什么?” 众人自然知道内有蹊跷,大约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不过刘郎君却不以为然,这种故事各种志怪传说里多了去,所以他觉得没什么好猜的。 还能有什么?大约是条大蛇在吐口水化作酒吧! 余郎君卖了个关子,见得大家来了兴致便揭开谜底:“却见屋梁上悬着一条黑色大蛇,蛇身垂下,女子持刀正刺,血落杯中即化为酒,马郎君战栗,仓皇上马离去。” “只听那女子在后面慢声轻呼:‘郎君暂且留步...” 众人抚掌轻叹,俱有后怕之色,不过刘郎君却没有动容,这种故事他看得多了。 东方朔所著《神异经》《十洲记》,还有后来的《搜神记》、《述异志》、《幽明录》等等志怪类书籍,他都读过,所以觉得世间的鬼怪故事,大多换汤不换药。 以亲身经历为噱头,骗得凡夫俗子冷汗直冒,不过是闲暇时打发时间的做法罢了。 正要起身离去,却被那位余郎君喊住:“刘郎君,似乎对余某的故事不感兴趣?” “郎君所说,刘某亦听人说过了。” 刘郎君懒得废话,当然他也不想直接拆穿对方,毕竟萍水相逢无冤无仇,没必要让人下不来台。 “原来刘郎君也有颇多奇遇,不知可听过百鬼夜行?” 听到“百鬼夜行”,众人来了兴趣,这四个字光是听就觉得鬼气森森,端的是又可怕又想听,不过刘郎君依旧没什么惊讶之色。 “刘某未曾听过,莫非余郎君又经历过?” ‘又’字说得很重,略有嘲讽之意,刘郎君再怎么明事理,也是十七八岁年纪,血气方刚,一如河中落石,棱角尚未磨去。 “非也,东汉张衡所著《东京赋》有云:度朔山上有桃树,下常简阅百鬼,鬼无道理者,神荼与郁垒,持以苇索,执以饲虎。” “然,看来余郎君读过不少书。” 刘郎君端正坐姿,对方若是敢信口开河,他不介意引用这段话,既然对方读过《东京赋》,那么应该是个读书人,所以闲谈打发时间倒是不错。 “《搜神记》有云:寿光侯者,汉章帝时人也。能劾百鬼众魅,令自缚见形,刘郎君可知这‘百鬼’有哪些?” “百鬼之百为虚数,意指数量众多罢了。” “然余某却闻百鬼夜行之说,这百鬼一一都有来历。” “某洗耳恭听。” 见着众人侧耳,余郎君喝了杯水,然后缓缓说来:“百鬼之一,曰缢鬼,又名吊死鬼...” “缢鬼披头散发,面目苍白,眼睛突出,口够吐血色长舌,喜欢缠在有求死之人身旁,看其自杀死去...” “百鬼之二,曰溺鬼,又名落水鬼、水浸鬼、水鬼...” 。。。。。。 一名驿卒走出大厅,从灯火昏暗人数众多的地方孤身来到黑漆漆的院里,他只觉得全身发冷,方才听那余郎君说“百鬼夜行”,真是刺激。 什么刀劳鬼、拘魂鬼、黄父鬼、五奇鬼、吊靴鬼等等,都是闻所未闻。 驿站每日接待南来北往的客商和官吏,驿卒们什么奇闻异事都听过,可他从没听过“百鬼夜行”,而这位余郎君还真把一百个鬼的来历都说出来。 听起来让人大开眼界,太有趣了! 然而当他内急要出恭时才有些后悔:茅房那里黑漆漆的,会不会有...厕鬼啊! 怕归怕,内急是一定要解决的,如今快顶不住了,再怕也得去出恭,只是确实怕的慌,所以他要找同伴。 不是一起拉,而是站在外面陪说话壮胆,他捂着肚子走到一旁的小楼,那里有值夜的同伴。 “哎,陪我去茅房,下回我陪你去!” 低声喊了几次,小楼上的人没动静,他恼火了却又不敢喊大声,走上楼梯去扯对方:“臭小子你给我装...哎?你抖什么?” “那...那边...” 顺着发抖的手所指方向看去,他看了看随即脸色变得惨白:驿站外不远处的官道上,飘着许多鬼火,惨白的火光映照下,一大堆黑色影子正在前进。 夜色下,旷野中,鬼气森森,这些影子怕不是人。 官道在这一段周边可没什么乱葬岗,他祖辈都是驿户,也没见那天晚上外边冒鬼火,可如今这“盛况”真是让人心惊胆战。 大半夜的这些鬼出来晃荡是做...百鬼夜行!一定是百鬼夜行! 腿肚子颤抖,浑身抖若筛糠,一下子控制不住噗嗤一声屎尿都落在裤裆里,顾不得恶臭扑鼻,两人连滚带爬下了楼,迎面撞见一人。 “怎么回事,好臭啊,哎哟,你怎么...” “鬼,外...边有...鬼,百...鬼夜行...” “扯吧你就,方才我也听了故事,还百鬼夜行...” 那人不相信,上了小楼,片刻后滚了下来,话都说不利索:刚听了百鬼夜行的故事,结果真就遇见了! 动静不小,大厅内的人都跑了出来,听得三个驿卒这么说,许多人面色一变,不敢上小楼去看,全都转到后院自己房里去了。 没人敢去招惹妖魔鬼怪,能躲就躲能避就避,为了开眼界把不干净的东西招惹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就是枉死。 “我去看看!” 刘郎君倒是胆大,蹭蹭蹭上了楼,看着远处那“壮观”的场景,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当...当真是百鬼夜行?” “哇,真是百鬼夜行哎...” 余郎君出现在他身后,不住赞叹着却面无惧色,相形之下刘郎君不由得为自己的失态讷讷,他看着那一大队鬼影陷入沉思:“兵荒马乱,这些妖魔鬼怪都出来作祟...” “等等,兵荒马乱...这些鬼似乎排队排得很整齐,一如军旅模样...” “说不定是阴兵借道呢?” 余郎君在一旁搭话,似乎是在给答案,但刘郎君不这么想:“不对,鬼神之说,大多是发生在荒山野岭人迹罕见之处,此处可从未听说过!” “我知道了,一定是有人...是周军!是周军扮作鬼魅模样夜行军,避人耳目罢了!赶紧和驿丞说明此事,鸣锣鼓示...” 说话声戛然而止,一把短刀顶在他腰间,刘郎君愕然,因为持刀者正是余郎君。 “宾果,答对了,不过呢,答对没有奖励。” 余郎君微微一笑,看着对方问道:“兄台年纪轻轻却有如此见识,不知是何方人士。” “你...你是周军细作!” “啧啧,义正辞严的模样,怎么,兄台是大隋忠臣?” 刘郎君无言,他还没有出仕,何来忠臣之说,见其不言语,余郎君继续毒舌:“大周忠臣杨坚已经壮烈殉国,不知兄台家中父辈,六年前是否为大周忠臣?如今要为哪个朝廷尽忠?” “呜啊!” 刘郎君想反抗,却被余郎君轻而易举制服,尖刀抵在他脖子,眼角余光看去,大院里有许多人拔出兵器,制住了驿卒。 “有的事情看见了,最好还是当做没看见,再问一句,兄台是何方人士?” “京兆武功,刘文静。” “啊,原来如此,失礼了,某亦为京兆人士,宇文温是也。”(。) 第一百二十一章 火龙烧仓 夜,渭水入黄河口南岸,广通仓,守军大多进入梦乡,唯有哨兵抖着精神值夜,然后不断的打瞌睡,一座座高大的粮仓,在夜色下伫立着。 仓外不远处是一条水渠,名为广通渠,此为隋国征发百姓挖掘的人工渠,从长安城东郊略循汉代漕渠故道而东入黄河。 关中号称沃野,但地狭人众,所产不足以供京师长安,又常受旱灾,粮食不足,需要关东输送粮草入关,若走陆路十分麻烦,所以多以漕运形式运送。 长安以北有渭水,但水势大小无常,流浅沙深,常阻塞漕运,故而隋帝于开皇三年下令,命太子左庶子宇文恺率领水工另开漕渠。 自长安城东北引渭水,一路向东至黄河,长三百余里,名广通渠,自此漕运通利,除了三门峡砥柱的险阻不能通船外,自潼关到关中的漕运大为便利。 而广通渠和渭口处的广通仓,囤积了大量的粮草,原本是要送往长安,只是因为年前周军攻破长安方才作罢,当时情况危急,广通仓守军甚至想过放火烧仓,避免粮食落入周军手中。 所幸各地援军云集长安城外,晋王杨广又率领并州军西进,由蒲津渡河抵达西岸后,分兵到此协防,广通仓成为大军的粮草供应地。 官军兵临长安城下,大部粮草均靠广通仓供应,而此处距离东南面潼关不远,西面为华州,西北面为同州,一旦有事,三方呼应,又有协防的并州军,可谓是固若金汤。 “所以你说我们大半夜的值夜,折腾个什么劲啊!”一个哨兵和同伴抱怨着,春寒料峭,夜里风大凉飕飕的,奈何不能生火取暖,只能硬熬。 “小声些,莫要让队将听见了。” “怎么的,我没说错啊,周军从哪里来?能从哪里来?你说说看。” “这秦岭不是很多山路么?” “有很多山路能翻越秦岭是不假,可能走兵马的就那么几条,官军早就防着了,其他能走的就是经常摔死人的小路,这种路只有货郎和山民才走,大军怎么过来? 哨兵们发着牢骚,广通仓固若金汤,成日里风声鹤唳的值夜真是无聊,仓官倒还好好说话,毕竟都是熟人,凡事都有通融,可是协防的并州军将领就没那么好说话,一不如意就打骂。 “成日里又打又骂的,他们这是来协防,还是来作威作福?” “傻了不是,并州军来这里当然是协防,不过防的怕是自家人。” “防自家人?我们有什么好防的?” “蠢啊!我们确实没什么好防的,你想想,皇帝他老人家没了,空着的宝座谁不想座?要想争那个位置就得有兵,要用兵就得有粮草,广通仓这么多粮草,谁不想要?” “那万一争起来,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粮草是官府的,命是自己的,打起来不管是谁来,跪地撅屁股投降不就得了?你说是吧?哎,哎!看什么呐!” 一名哨兵看着旷野方向发呆,其他两人顺着方向望去,却见黑黝黝的野地里似乎有火光,飘忽不定,散发着幽幽绿光。 “这...这...” “莫要指,会烂手的!” “怎么会,怎么会,从来没有过的,怎么会有那东西啊!” “莫要说了,不要看了,就装作没看见!” “那要不要禀告上官?” “你脑子坏了禀告上官!你怎么说?说见着那玩意了?若上官让你出去看看,你是去还是不去?” 几个人没再敢往外看,一个个低头看地,就装作外头那火光不存在,没人敢招惹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这太邪门了,不过据说朝廷开挖广通渠时,有许多不知年代的孤坟被挖开,骸骨扔了一地,有的被野狗叼走,有的就这么风吹日晒雨淋,说不定是出来喊冤也说不一定。 想到这里,众人只觉得全身凉飕飕的,好在那些玩意在外面晃悠,没有“进来”的意思,只是恍恍惚惚间,火光四周映出一些模糊影子来。 那是什么东西?还能是什么东西! 哨兵们不敢再看,只是闭着眼不停地在心中默念“阿弥陀佛”,一个个都下了决心,到了明日就去庙里烧香请佛祖保佑,顺便求个护身符什么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东南风起,有胆大的再往外看去,发现那些玩意竟然向着广南仓飘来,更让人恐惧的是有许多黑影也跟着过来了。 “射...射...射箭,射它们,你去射它们!” “为何要我射箭,你手里也有弓箭,射它们会不会倒霉啊!” “别啰嗦,它们都快过来...啊!!” 弓弦声起,墙头的一名哨兵中箭跌了下去,其余哨兵吓得语无伦次:“有鬼,有鬼杀人了!” 喊声凄厉,随即消失,紧接而来的羽箭将他们射倒,而这莫名其妙的喊声,让广通仓里巡逻的士兵有些莫名其妙,等他们反应过来时,先机已逝。 摸到广通仓围墙外的虎林军,扔出带绳梯的铁爪勾住城头,然后利索的攀了上去,在其余哨兵吹号示警的时候,已经摸到大门,砍翻守军后用斧头砍坏大锁,将门栓抽掉拉开大门。 大部队随后一拥而入,和闻讯赶来的守军展开激战,他们个个带着骷髅面具,在昏暗的火光下显得异常恐怖,而随后点起火把,开始去点燃广通仓内的大粮仓。 锣声响起,惊慌失措的守军赶了过来,他们数量众多却不是这些袭击者的对手。 夜间行军作战是虎林军的必练科目,得益于良好的营养和训练,所有将士的视力在夜间不受影响,且不说单兵格斗技能不弱,他们如今作战都是三人一组配合杀敌。 长矛、弓箭、刀牌,长短结合攻防兼备,虽然没有骑兵,但冲起来一样势不可挡,挥舞着各种兵器,嚎叫着向守军逼近。 不避箭矢,直接撞入人群之中,挥刀乱砍,鲜血四溅,这种疯狂的进攻方式,将守军仓促间组织的第一次反击打崩,然后一路追杀而去,造成更大的崩溃。 虎林军分工明确,一拨人负责袭击守军驻地,一拨人负责压制来援守军,还有一拨人负责纵火。 第一座粮仓燃起冲天大火,看着这壮观的超级火炬,宇文温十分满意,他亲自领兵偷袭广通仓,事到如今已成功大半。 粟特商人安吐罗,家族世居关中同州,离这广通仓不算远,为了拯救陷在长安的族人,和同为奸商的宇文温达成交易。 对方提供了一条路线,一条翻越秦岭在潼关附近出山的路线,此路并非官道,除了山民和少部分商贩外基本没人走,借此进军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代价是非战斗伤亡造成的减员颇多,而且不能走骑兵,宇文温选择了赌,压上老底赌一把。 夜间行军不是问题,夜间走山路也不是大问题,用“磷火”装神弄鬼,是日常练胆训练玩腻的把戏,虎林军多年的苦练,终于有了回报。 “我说平掌柜,一双脚可曾受得住?” “国公,在下自幼随着家族行商,自然受得住。” “那一条路你只走过三个来回便记了二十年,当真是好记性呐。” “做买卖,必须如此。” 身着黑衣蒙着面的安吐罗,静静看着被点燃的广通仓,他作为向导,领着宇文温和虎林军抄小路翻越秦岭奇袭,这只军队夜间行军作战的实力着实让他佩服。 更让他佩服的是宇文温的心思,一路上宇文温让他蒙着脸,称呼一直是“平掌柜”,就是要隐去粟特人的特征,将牵连同州安氏族人的风险降到最低。 锣声响起,那是守军在向东南面的潼关、西面的华州求救,其实这锣声那些地方未必听得见,不过冲天大火已经说明了一切:广通仓遇袭。 “再加把火,等援军赶来之前,来个火龙烧仓!” 宇文温说完望向西侧的夜空,那个方向将近三百里外就是长安。 “勤王大军?没了粮食,我看你们怎么办!”(。) 第一百二十二章 魑魅魍魉 夜深沉,马蹄疾,广通仓的冲天大火触动了周边隋军的神经,距离最近的潼关驻军最先反应过来,派出兵马向着数里外的大粮仓冲去。 几乎人手一只火把,汇成一条火龙,沿着官道向着西北方向浩浩荡荡前进,虽然军情紧急,但为了防备伏兵,他们的行军速度不算快。 敌人从哪里冒出来的? 想不通,袭击广通仓的大概是周军,看样子是走小路从哪个峪翻过秦岭,若是小股细作倒有可能悄无声息潜入关中地界。 可是要袭击广通仓那么人就不能少,这么一来这些周军是如何不露痕迹的摸到广通仓,就是个很大的问题。 所以说一定是有内奸相助。 长安就是这么丢的,所以广通仓也是这么倒霉的,潼关援军不想被内奸出卖半路遇伏,只能是小心翼翼前进。 果不其然,平日里还算平坦的官道,忽然变得坑坑洼洼,有许多浅坑出现在路面上,这在白日可是没有的,明显是有人临时挖的坑。 人走过去倒不要紧,可是奔跑的马匹很容易被崴到脚,而一匹战马被崴了脚就废了,所以这种陷马坑是相当的恶毒。 小心翼翼前进,夜色下道路两边一片漆黑,野草随风摇摆,似乎内藏千军万马,手持火把行进的隋兵知道自己十分显眼,故而戒心重重。 不管有没有人藏在草丛里,觉得可疑的地方先射上一箭再说,走走停停,就这么磨磨蹭蹭前进。 眼见着这般拖延怕是赶不及救援广通仓,领兵将领有些焦急,要是救援不及时事后算账,他吃不了兜着走,可是就这么冒冒失失的往前冲,中了埋伏那就万事皆休。 正纠结之际,忽然有人瞥见路边野地里有动静,一些火光飘忽不定的移动着,颜色淡绿看上去十分诡异。 “是鬼火!” “这地方怎么会有鬼火!” 将士们都发现这一情况,道路两旁飘着渗人的鬼火,这种情景在夜晚的坟地里倒是常见,可是这一带并没有坟地,夜间也从未有鬼火出现,此时此地却有这么多,让人冷汗直冒。 “不..不要慌!” “这是周寇的把戏,不要慌!” 将领们高声呵斥着,只是底气不足,这年头不分贵贱,对鬼神之事都是持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如今的情形太过惊悚,即便是赶路也没人会视若无睹。 “呜呜呜呜呜...” 诡异的哭声从野地里传来,看样子似乎是有人在哭坟,可这夜黑风高的哪里会有人在野地里哭,除非不是人。 哭声传到耳朵里,要多阴森有多阴森,有胆大的弯弓搭箭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射去,那哭声随后变成了笑声,鬼火映照下,似乎有黑影晃动。 “来啊...来啊...” 一如乐坊的小娘子在揽客,可这种时候在这种地方听到,只会让人毛骨悚然,接连射了许多箭都没见消停,隋兵们已经开始惶惶不安。 声音戛然而止,又有许多鬼火出现,随后抽泣声响起,似乎有许多人在哭,隋兵又放了一轮箭,依旧没有收到什么效果。 鬼影重重,似乎有许多魑魅魍魉在蠢蠢欲动,有胆小的隋兵已经开始发抖。 领兵将领见这般下去不是个办法,让人吹起号角壮胆,下令继续前进,本能告诉他这可能是周军装神弄鬼,但实在想不通对方是怎么弄出鬼火的。 莫非真的是鬼?这也太... 前方出现一片建筑,那是官道上的驿站,只是如今黑灯瞎火连门口的灯笼都熄了,看上去有些过于安静,为防有人埋伏,十几名隋兵摸上去打头阵。 拿着盾牌挡在前面,小心翼翼的前进,好容易来到驿站墙外,看看小楼里的人影,一人从地上捡了块石头,向着对方砸了过去。 一击命中,那黑影晃了一下没有反应,石头掉落下来发出响声,院里却没其他动静,众人心中暗道不妙,硬着头皮翻墙。 万一里面有埋伏怎么办?死呗!被派来打头阵,不就是送死来的? 一个隋兵在同伴协助下攀上墙头,仔细看了看墙内院子动静,正要示意无异常,却被无意间瞥到的情景吓得魂飞魄散:正厅黑洞洞的窗户内,一个惨白的人脸正在看着他。 晚上光线昏暗,但是洞开的窗户却能清晰地看见那张人脸,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啊!!有鬼啊!!” 那人哭喊着滚下墙来,人吓人吓死人,其他人本就胆战心惊,被这么一吓自然是拔腿就跑,方才路上的诡异情形就已经让人心里打鼓,如今驿站里也闹鬼了,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后头的将领见着这些人连滚带爬跑回来说驿站里“闹鬼”,还没来得及发作,却见驿站附近冒出许多鬼火,士兵们见状哗然,已经有人想掉头跑了。 “不许跑,谁敢跑格杀勿论!” 事到如今,怕也没有用,既然判定是周军搞鬼,那么对方的目的就是要拖延时间,所以即便心中惴惴,也要硬着头皮拆穿对方布下的**阵。 “定然是周寇搞的鬼,冲上去把那些装神弄鬼的混蛋杀了!” 军令难违,隋兵呼啦啦一拥而上,向着驿站附近的鬼火冲去,怕归怕,但好歹己方人多阳气足,果不其然那些鬼火似乎害怕了,向着外面飘去。 一群隋兵正追赶间,忽然脚下一绊,随后面前猛地立起一排东西,定睛一看,几乎吓破胆:一个个身披布帛的骷髅人,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啊啊啊!!有鬼啊!” 极度的恐惧让这些兵掉头就跑,将领斥之不及,连带着周边许多人都开始跑,一支军队瞬间崩盘。 驿站内大厅里,被绑在柱子上的刘文静奋力挣扎着,他的嘴巴堵着破布说不了话,只能和其他人一般无助,外头的动静他们都听见了,却无可奈何。 看着窗户那里的人形剪纸,刘文静心中悲愤万分:哪里有鬼,都是骗人的,你们这些胆小鬼,快进驿站救人啊!! 。。。。。。 广通仓,华州援军刚刚赶到,他们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的“火焰山”,心中俱已凉透:完了,广通仓完了,全完了。 “怎么回事!你们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兵守着,还让人把粮仓给点了!大军的粮草都被烧了,这下子全完了!!” 一名将领扯着生还者咆哮着,对方身着官府披头散发满脸惊恐,不住的哭喊着:“有鬼,有鬼,到处都是鬼火...” “有你个头!周军呢?袭击粮仓的周军呢?” “下官...下官不知道啊,一群骷髅恶鬼冲进来见人就砍,啊啊啊!!” 那人挣脱束缚,哭喊着向外跑去,看样子已经疯了,隋军将领看着烧成火山的粮仓,又看看满地的尸体,声嘶力竭的喊着: “马上去搜!掘地三尺都要把周军搜出来!”(。) 第一百二十三章 踪迹 清晨,广通仓西北方向,渭曲芦苇荡,一脸疲惫的宇文温坐在石头上啃干粮,出发时携带的干粮只剩下最后一些,吃完后就没了。 他身边围坐着一大群士兵,不过借着芦苇的掩护,远远看去根本看不出里面有人,而这也是宇文温计划中的藏身之处。 广通仓位于渭水入黄河口以南,当然后世渭口南移,广通仓遗址在后来的渭水以北,今日凌晨奇袭得手后,宇文温领着虎林军渡过渭水,来到渭、洛交界的渭曲地区躲藏。 原先的历史里,广通仓(又名永丰仓)是隋国的八大仓之一,而隋末瓦岗好汉占据的洛口仓(兴洛仓)也是其一,这八大仓屯积着无数粮食,据说历经隋末乱世、李唐建立后,存粮还能吃上数十年。 宇文温觉得有些奇怪的是,这年头粮食储藏年限一般来说也就是三五年,还得是带壳妥善保存的那种,存了数十年还能吃的粮食是什么品种,真是耐人寻味。 不过这与他无关,这个时候的广通仓,因为隋国没能统一江北的缘故存粮没有那么夸张,但也囤了不少,原本是“特供”长安,如今是隋国大军的后勤基地。 广通仓完蛋了,长安城外的隋军面临断粮危险,只能是从别的地方运送,可还能从哪里送来? 蜀地是不用想了,洛州一带正在鏖战,洛州隋军的军粮未必有多余的,只能从河东经蒲津运粮食到西岸关中,然后走陆路到长安,只是仓促之间哪里能调集如此多的粮食? 这还是只是“技术问题”,广通仓被烧,直接受到打击的是隋军的军心,粮草供应不上,再能打的精兵都要完蛋,更别说隋军将领如今大多心怀鬼胎,一旦局势不妙,墙头草们瞬间就化身“反正忠臣”了。 哼哼,宇文温火烧广通仓,搞不好名留史书的哟! 他想到这里不由得喜上眉梢,干涩难咽的干粮也凑合着吃完了,张鱼则是在一旁和其他士兵一起,用小布袋分装粮食。 粮食从哪里来?广通仓呗,即将断粮的宇文温没有脑残,在放火烧粮仓的同时,让人打包了一些粟米,以作为后继的军粮。 那么问题又来了:翻山越岭搞奇袭,肯定没带着釜或瓮,没有炊具怎么做饭? 这个嘛,嘿嘿... “郎主,笑什么呢?” 张鱼适时打断了宇文温的走神,别将陈五弟近前汇报,说四周警戒未见异常,前一批休息的将士已经小睡了一会,现在轮到他们这拨了。 宇文温哪里睡得着,如今他沉浸在夜袭得手的喜悦中,心情有些亢奋,所以话也多了起来:“你们可知此处为何地?” “不是叫做渭曲么?” “非也非也,此处有名字,叫做沙苑,你们可知沙苑之战?” 沙苑之战,战局稍有变化都将改变历史的一场战斗,刚好发生在五十年前的这片地区。 当时东西魏对峙,东魏丞相高欢率军进攻西魏,渡过黄河于蒲津登陆西岸入关中,兵锋自指三百里外的长安,兵力将近二十万。 西魏丞相宇文泰率军出击,兵力不过一万而已,但他已退无可退,亲自领兵以少敌多,双方就在这渭曲展开战斗。 渭曲有大片芦苇,其间泥泞难行,西魏军背水布阵,主力藏于芦苇荡中,分一部分兵力诱敌,结果东魏军轻敌冒进,追着“败兵”进入芦苇荡后果然遇伏。 沙苑之战,西魏军以一敌十,歼灭和收编东魏军八万以上,所获粮草器仗不计其数。弱小的西魏政权得以巩固,此战亦名留青史。 听得宇文温的介绍,众人恍然大悟,看看周边的大片芦苇,确实是藏兵的好地方,要是轻敌真的很容易中埋伏,尤其是骑兵,冲进这里面来根本施展不开。 然而陈五弟有疑问:“国公,按说那齐神武也是打了许多仗的人,他就没对着这芦苇荡起疑心?他身边的将领也不提醒么?” “兵力优势太大,他已经不把西魏军放在眼里了。” “可是...呃,若是放一把火把芦苇荡烧了,可不是一劳永逸?” “他倒是想如此,却有人说怕烧糊了,没办法辨认宇文...太祖的遗体,也没办法活捉以便昭告天下呗。” “哦...”陈五弟点点头,不过随即心中冒出一个想法来。 万一隋军来搜这片芦苇荡,怕有伏兵干脆一把火点了的话... 。。。。。。 渭水北岸,一大队隋军正在前进,领兵的是同州刺史李浑,昨晚广通仓遇袭,火光冲天,同州方向也能隐约看见,只是事发仓促,他没来得及立刻派兵增援。 同州位于长安东北,位置重要,李浑安排好了防务之后,清晨时才带着兵马赶往广通仓,只是出城没多久便得急报:广通仓被烧得面目全非。 完了,粮草没了,长安的官军怕是要军心大乱,没办法攻打长安,没办法为兄弟们报仇了! 周军攻入长安后,将留在城中的李氏族人杀个精光,有家仆侥幸逃出城到同州哭诉,李浑当时只觉得天旋地转,差点不省人事。 他的父亲李穆拥护杨坚称帝,受封太师,李家因此满门富贵,而正是因为如此,周国不会放过李家,若论缘由,也确实是李家抛弃了宇文氏,但这不是他李浑放弃复仇的理由。 但有一口气在,定然要活剐了宇文亮父子! 满怀复仇之心的李浑,放弃了增援广通仓的想法,如今他要做的,是把袭击广通仓的元凶抓到。 袭击广通仓的定然是周军,李浑判断这支奇兵应该是翻越秦岭,从华山郡至潼关之间某个峪口钻出来的,而对方极有可能没原路退回去,因为潼关方向的驻军距离广通仓很近。 华州方向的援军应该也到得很快,这支周军要是原路南撤,半路上就会和官军遭遇,而现在还没收到这样的消息。 这说明什么?说明对方北逃了! 广通仓以北是渭水,过了渭水之后,东北面是蒲津并且有驻军,对方即便在蒲津夺船也没地方跑:河东依旧是隋国地界,若是想顺流而下,到了陕州三门峡砥柱山流域,会翻船的。 所以周军度过渭水之后...就是躲在面前的渭曲这里了! 李浑看着渭水北岸的一大片芦苇荡若有所思,芦苇茂盛,里面躲了人也很难看出来,而这个地方,他不算陌生。 五十年前的沙苑之战,他的父亲李穆,随着周太祖宇文泰奋力杀敌立下战功,而当时的场景,父亲后来也多次说起。 “若是当年高欢火烧芦苇荡,为父便葬身火海之中矣。” 父亲的话回荡在耳边,李浑看了看芦苇的摆动方向,发现春风乍起,正是从南刮向北,他冷笑一声随即下令:“放火,烧芦苇荡!”(。) 第一百二十四章 死灰复燃 芦苇荡绵延数十里,如今冬去春来,芦苇干枯易燃,李浑命人在芦苇荡边缘多处点起火,借着东南方向刮来的春风,火势渐成。 大火舔噬着北侧芦苇猛烈燃烧,浓烟滚滚伴随着“噼哩啪啦”响声,稍微走近一些,热浪混合着浓烟,让人有种窒息感。 火借风势,几处着火点开始蔓延成片,火线渐渐向北移动,芦苇荡里惊起许多飞鸟,又有许多野兔等野物惊慌失措外逃。 “使君,这把火怕是要烧上大半日,里面真躲着什么人的话,决计逃不掉了。” “你们领着兵从两边抄过去,见里面有动静就放箭!” 州兵们看向那越来越旺的大火有些踌躇,火线已经蔓延到将近一里宽,而且还在变长,这一把火烧过去后,芦苇荡怕是要化作灰烬,里面藏有多少兵都得死。 渭水南岸有十余骑疾驰而来,那是增援广通仓的华州援军所派游骑,确定是同州州兵在纵火缉凶便掉头离开。 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李浑有些黯然,广通仓完了,长安城外的大军粮草接济不上,迟早会出大问题,周军若是在关中的长安站稳了脚跟,那么局势就不可挽回。 隋国看来很可能撑不下去,那么李家也走到了穷途末路,六年前尉迟迥起兵反杨,派使者到并州劝时任并州总管的李穆一起举兵,身为其子的李浑当时极力主张站在杨坚这边。 宇文氏失了人心,不值得效忠,尉迟迥派来的使者被扭送长安交给杨坚,所以到了如今,宇文氏和尉迟氏都不会放过他们家。 当年父亲的豪赌,为李家带来了满门富贵,可世事变迁,如今看来是输了。 隋国若是完蛋,别人可以投降,可是他们李家只有死路一条,年前住在长安城内的男丁被周军杀光,对方已经表明了这个态度。 一旦晋王杨广兵败长安,他唯一的出路,就是投奔南朝。 入益州,再乘坐大船顺江而下进入陈国地界,大概能保得一家老小安全,荣华富贵什么就不用想了,能寓居江左了此残生已是老天保佑。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忧心忡忡,唯一的期盼就是晋王能够速战速决,在断粮之前击败周军拿下长安,长安城内有太仓,囤积着大量粮食,凭此可以渡过危机。 “使君,芦苇荡内似乎并无异状。” “不可掉以轻心,继续点火,把这一片地方烧个干干净净!你们一个个都盯紧了,有动静就放箭!” 大火越烧越旺,浓烟大作几乎占据半边天空,不时有游骑从渭水南岸疾驰而来,待得问明是在搜索周寇后便纷纷离去。 这场火一直烧了大半日才消停,李浑命士兵在灰烬之中搜索,除了发现烧死的野物之外,并无任何人形遗骸。 “使君,都搜过了,这片芦苇荡应当没有藏人。” “都细细看过了?” “都看过了,确实没见人的遗骸。” 李浑看了看余烟未散的旷野,面前的芦苇荡已经少了大半,既然没有发现人的遗骸,那么看来袭击广通仓的周军是逃到别处去了。 “奇怪,他们还能逃到哪里去?” 天色渐晚,李浑率领州兵回州城,同州州治武乡距离此处有二十多里,再不回去怕是要误了时辰。 州兵步骑混合以步卒为主,行军速度快不起来,大队人马绕过被焚烧大半的芦苇荡,沿着来路向北面州城方向前进,半途依旧路过大片芦苇地。 渭曲沙苑一带芦苇众多,东西八十里,南北三十里,方才他们焚烧的只是其中一部分,那里最接近广通仓,所以是怀疑的重点。 其他地区也派了人去搜,没发现什么可疑踪迹,既然没有收获,那么周军大概就不在此间。 走了数里地,一切如常,众人的提防之心少了许多,毕竟来的时候没有碰见,回去的路上应该也不会有,总不能死灰复燃... 弓弦声响,箭如雨下,同州兵猝不及防下被射乱队形,道路两旁的芦苇荡里冲出士兵,嚎叫着向他们杀来,李浑见状心中哀叹一声: 成日里打猎,反倒被小兔迷了眼! 狭路相逢勇者胜,李浑久经沙场不会被伏击吓懵,他临阵不乱指挥着部下迎战,而随行部曲也很快投入到白刃战之中。 李家的部曲历经祖孙三代,都是忠诚可靠的战兵,随着郎主身经百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未得郎主命令,即便是战至最后一人,也绝不退缩。 双方兵力看起来势均力敌,己方不过是忽然遇袭落了下风,只要能突破对方的一角,就能撕开一条裂缝,最后扭转战局。 李浑如是想,他的部曲也是如此打算,然而被撕开的,是他们自己。 卑鄙无耻,竟然用石灰糊脸! 扑上前的周军先扔出了石灰粉,李家部曲猝不及防之下眼睛中招,只是一刹那间,便被对方趁机撞了上来,血光四溅,一败涂地。 百战精兵就这么折戟沉沙,李浑悲痛欲绝,策马领着同样骑马的部曲冲击周军,这样的举动,让他成为战场上的焦点。 伏击圈外围,二十多名弓箭手弯弓搭箭,向着骑马突击的李浑等人放箭,射的不是人而是马,一只只箭头如小铲的射马箭呼啸而来。 再能忍痛的战马,其肌肉也受不了射马箭的切割,胯下坐骑相继中箭倒地,部曲们奋力为坠马的郎主李浑挡箭,许多人身中数箭,即便身着铠甲依旧鲜血淋漓。 射马箭不能破甲,但射在身上也够呛,而周军随后射来的箭矢之中,也有普通羽箭,部曲们用血肉之躯组成人墙,将郎主护在中间。 李浑看向战场,短短时间内州兵已经崩溃,那些彪悍的周兵如同砍瓜切菜般将其打得落花流水,眼见着战局已定逃无可逃,他拔刀投入战斗。 李家的子弟,没一个是孬种,即便是死,也要死得有尊严。 兄长,你们在长安遇害时,也绝不会下跪求饶的,对吧? 李浑如是想,领着残存的部曲飞蛾扑火,芦苇荡中,指挥伏击的宇文温见着这伙人决死冲锋,轻轻抬起了右手,身旁芦苇丛中蹲着的弓箭手起立,足有三排六十人之多。 弯弓搭箭,用的是长锥破甲箭,专射身着重甲猪突的死士。 “三段射,预备,放箭!”(。) 第一百二十五章 布置 新丰,隋军大营鼓声阵阵,主帅击鼓升帐召集诸将议事,身着铠甲的将领鱼贯而入分列两旁,位于上首的晋王杨广气势不同以往,信心满满底气十足,因为他的强援到了。 长安正北为豳州总管府,西北为泾州总管府,在其西北则为原州总管府,如今三总管领兵到来,成为杨广的强力支柱。 泾州总管元孝矩、豳州总管达奚长儒、原州总管元褒,都是忠于朝廷的肱股之臣,有这三位总管在,那些墙头草就得收起心思。 泾州总管、洵阳郡公元孝矩之女元氏,为故太子妃,虽然故太子杨勇一直不待见自家岳父,但大行天子杨坚却很看重自己的亲家。 原州总管、河间郡公元褒为元孝矩之弟,兄弟俩是元魏宗室苗裔,江山为宇文氏所夺,此仇永世难忘,如今元氏兄弟和杨家是一条心,别人可以再投向周国,他俩可不会。 豳州总管、蕲春郡公达奚长儒,六年前奉命讨伐“反叛”的益州总管王谦,坚定站在时任左丞相的杨坚一边,后来又领兵与突厥大军多次鏖战,是为国之栋梁。 年前长安之变,三位总管来不及反应,经过月余布置好防务后终于率领兵马南下,与晋王杨广汇合,要收复长安驱逐周寇。 有这三位镇场,杨广只觉得面前这些将领老实了许多。 再没有人敢和他对视,再没有人敢阳奉阴违,面对他的质疑,再没有人敢敷衍从事,他的话,再没人敢当做耳边风。 “大军在此盘桓了月余,晋王可以说年少不知兵,尔等俱为久经沙场的宿将,为何一个两个推诿不战?” “攻入长安的周寇不过是一支孤军,攻不下蓝田,掐不断武关道也就罢了,连灞桥都拿不下,你们到底在想什么!” “是不是宇文亮给你们许下了好处?嗯?晋王仁厚,你们就蹬鼻子上脸!” 元孝矩大声呵斥着,作为受重用的国戚,他有这个资格摆谱,当然另一个缘由就是他来作恶人,让晋王做好人,见着帐下诸将个个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他继续发威: “彭城公,陛下任命你为总管长史就有辅佐晋王之意,如今官军在灞桥东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你这佐官是怎么当的!” 虞庆则“识相”的躬身请罪,一旁的元褒顺势出来和稀泥:“长安沦陷事发突然,诸位将军本无统属,一时间纷乱无绪...” “洵阳公息怒,诸位将军也是一心为国,只是各部原本互不隶属,虞长史需要时间整军,否则大战起时号令不畅,很容易为敌所趁。” 豳州总管达奚长儒适时插话,三只老狐狸一硬二软,把在场诸将拿捏得服服帖帖,这三位不说地位尊贵,就是带来的兵马,也如同一把刀架在诸将脖子上。 不老实?拖出去砍了! 这不是说着玩玩而已,三位总管率兵到来的当日,便“强烈要求”晋王严明军法,将十来个消极避战、延误军机的将领砍头示众,是为杀鸡吓猴。 杨广先前也曾杀鸡吓猴过,只是这回杀的‘鸡’分量更足,立威的效果更加明显,见着火候差不多了,他开始宽言抚慰众将。 “孤知道,诸位是心向大隋,只是先前周寇势大,加上准备不足才延误至今,如今洵阳公、河间公还有蕲春公已经率领兵马抵达,我军兵力远胜周寇,是时候收复长安了!” “请晋王下令!” 众将齐声说道,这个时候谁还敢玩心思那就是活得不耐烦,虞庆则见杨广望向自己,随即上前将目前局势和部署一一道来。 走玉山小道进攻蓝田的华州窦荣定,已经攻到蓝田东面周军把守的隘口,有他在这个方向掣肘,蓝田周军无法分身。 先前并州司马李彻领兵走瓮峪入拒阳,然后沿着老君峪南下攻打商州州治上洛,先前收到急报,说李彻兵败身亡,拒阳为周军所夺。 不过瓮峪峪口有官军把守,周军短时间内不可能突破,所以不用担心被奇兵袭击大军后路。 而长安已经为官军三面包围,原州军抵达长安西侧,泾州军抵达长安北侧渭水北岸,豳州军度过渭水抵达长安东侧的新丰,如今官军兵力明显超过周军,围三阙一可以动手了。 “明日三方同时进攻,新丰的官军攻打灞桥,其余两方进抵长安城下,逼周军关门自守,拿下灞桥后豳州军南下攻打蓝田及蓝田关,将武关道堵上,阻挡周国援军。” “余下诸军攻打长安,昼夜轮换,不让周军有喘息的机会,不出数日必能收复长安!” 这是理所当然的布置,按说早就该如此,只是先前诸将心怀鬼胎不肯用力,晋王杨广凭着并州军压阵有些勉强,所以虞庆则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现在不同了,有三总管帮忙压阵,又各自负责一个进攻方向,没有人再敢阳奉阴违,所以可以全力进攻。 时间拖得越久,对隋国越不利,国都被人攻占迟迟不能收复,陛下又没了,再拖下去人心思变,那些墙头草很可能投向周国。 虞庆则将各项安排一一布置下去,他本就是朝中重臣,又有晋王撑腰及信任,所以即便是安排起三位总管也是底气十足。 众将一一领命,杨广见状松了口气,他这段时间饱受煎熬,就怕有人兵变抓他去向周军邀功,如今局面稳定下来,终于可以动兵了。 驱逐周寇收复长安,有这份大功,加上理所当然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晋王杨广必然会成为大隋的天子,父亲未竟的事业,将要由他来完成。 想到这里,杨广不由得心情澎湃,大军云集如臂所指,粮草又不缺,没有任何理由收复不了长安,只要过了这几日,就能见分晓了。 孤,定会成为留名青史的一代明君! “报!紧急军情!” 有传令兵来到帐外,经允许后进入大帐,见着帐内都是将领,不由得迟疑起来,杨广见状有些奇怪,未加思索便问有何紧急军情。 虞庆则适时制止传令兵开口,先让众将退下,只留下三位总管,然后再让传令兵禀报消息。 “殿下,华州广通仓昨日凌晨遇袭,大火烧了一夜...广通仓...完了!” “你说什么!” 虞庆则闻言大惊失色,元孝矩等人目瞪口呆,而杨广听了还没回过神,冲上前一把扯着传令兵喊着:“你说什么!!” “殿下,广通仓遇袭,粮草都被烧光了!” “你胡说,你胡说!你是周军的细作,来乱我军心!” 杨广咆哮着拔刀要砍对方,被虞庆则拦下,他后退几步跌坐在榻上,实在是接受不了这样的消息。 虽然没怎么领兵打过仗,但杨广知道再多的兵没了粮草一样要完蛋,广通仓被烧了,他即将开始的梦想,也随之付诸一炬。 大帐内方才还乐观无比的气氛,瞬间跌落冰点,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众人如坠冰窟,浑身发凉。 元孝矩看向弟弟和达奚长儒,满是忧虑之色,他们领兵南下随军携带的粮草有限,原本这并不是问题,因为广通仓有堆积如山的粮草,可如今广通仓竟然被烧了... 没有粮食,仗还怎么打?(。) 第一百二十六章 涟漪 傍晚,新丰隋军大营各处营区升起袅袅炊烟,各部军队正在生火做饭,今日主将到中军帐议事回来,说官军明日要大战,所以晚饭要加餐。 还能加什么餐?肉是别想了,无非是粟米多放一点,煮出来的粥稠一些罢了。 行军打仗,主将依赖的是其部曲,然后就是能打的老兵,其他的兵也就那样,拿着根长矛凑数,打了胜仗分口汤喝,打了败仗就被当做饵丢给追兵。 熬一日是一日,这是大部分普通士兵的想法,眼见着饭点还没到,大家伙在各自营帐内擦拭武器和铠甲。 作为京师附近的官军,虽然待遇好不到哪里去,但也比别处强些,刀牌、弓箭、长矛、裲裆铠,该配的都配齐了,如今天气开始转暖,半新旧的戎服穿在身上也不觉得冷。 战场上到处都是流矢,所以护身的裲裆铠十分重要,虽然甲叶多有锈蚀,但至少能挡箭,当然要是有哪个不要命的偷偷取了甲叶去卖了换钱,那是自己找死怪不得别人。 “呐,这一领裲裆铠穿久了,那些串着甲叶的皮绳就磨损严重,现在就是要检查哪些皮绳差不多要断,赶紧换掉。” 一名老兵在教授另一名士兵心得,两人是同乡,一人当了十几年兵,另一个刚满年纪被征发服兵役,新兵蛋子屁事不懂,所以得靠人多提点提点。 “上了战场呢,前后左右都是人,要是倒霉被流矢射中,那就认命吧,这是老天爷要收你,赶紧找个好人家投胎。” “阿叔,被箭射中手臂什么的也会死?” “箭头不干净的话,射中了容易得破伤风,即便不得破伤风,伤口化脓能疼得你死去活来,要是熬得过去倒还好,熬不过去真能生生疼死人的。” “那怎么办?” “怎么办?平日里有没有到庙里烧香求佛祖保佑?没烧过的话,就盼着你家祖宗保佑吧!” “阿叔,那我看不懂旗号听不懂号声怎么办?” “什么都别想,别人做什么你就跟着做什么,凡事不要出头,知道不?”老兵耐心的传授着心得,“你个瘦麻杆的身材,莫要想着什么立功了,保命才是最重要的。” “哦...” 新兵低头检查着裲裆铠,不一会瞥见老兵正在往长矛杆子上缠草绳,好奇的问这是怎么回事。 “长矛捅了人,血就顺着杆子流下来,手握着就会滑,缠上草绳即便浸了血,握上去也不会滑了。” “那用布缠着不是更好么?” “你钱多烧的用布缠!” 见着新兵讷讷,老兵继续传授经验,要是真有布条,那就洗干净随身带着,战场上受伤时拿来包扎,至于军医的救治,不是他们这种大头兵能享受到的。 “凡事得靠自己,还有同乡,受伤了还有人扶着你跑,死了至少还有人回去给你家里报信。” 两人正交谈间,却听得外边有人窃窃私语,老兵走出营帐,看见许多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议论着什么。 “说什么呢这是?莫非今晚加肉?” “你不知道么?广通仓被周军烧了!” “扯谈吧!周军从哪里冒出来的?再说广通仓不是有重兵把守,怎么会给人烧了?” “反正就是被周军烧了,消息都传开了...哎哟喂,接下来的日子可难过了!” “这消息到底真不真,莫要是周军细作乱传的?” “你别不信,这可是我在将军帐下做亲随的同乡说的...” 老兵见着大家都在传,一跺脚转回营帐:“一会你吃饭可得多吃几碗,往后粮食怕是不够吃了。” 见着新兵莫名其妙的样子,他把传言说了一遍,见对方还没回过神,先是解释一下为何广通仓被烧会导致粮食供应不上,然后又继续传授心得。 “你细胳膊细腿的,添饭肯定抢不过别人,记住,第一碗只盛半碗,赶紧吃完去排队打第二碗!” 新兵点点头,纠结了一会又问:“那接下来这仗还打不打了?” “打?粮食都没了还打什么,我看呐,这大隋迟早要完!” 广通仓被烧的传言,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头在隋军大营里激起阵阵涟漪,向周围不断扩散,范围越来越大。 。。。。。。 大营一隅,某处守卫森严的营帐内,数名将领正在窃窃私语。 “这消息可靠么?” “可靠,我那族弟是华州田曹参军...” 军营内,按说在未经主帅允许的情况下,别人不许随意打听军情,然而实际情况是各部将领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今日入大帐的传令兵说了些什么,他们不知道,但一样能从别处探得消息。 军营按例不许闲杂人等随意出入,免得细作混进来刺探军情,可实际执行起来却漏洞百出,更别说如此大规模的营寨,许多军队集中在一起驻扎后鱼龙混杂。 各家部曲进进出出,砍柴的士兵也进进出出,其中混进什么人都不奇怪,而将领们就是靠着自己的耳目,获取主帅想要遮掩的消息。 广通仓完蛋了,袭击粮仓的自然是周军,且不说这帮家伙是从哪个峪口冒出来的,堆积如山的粮草化作灰烬,长安城外的大军怎么办? 从别处调也行,但是关中地界的存粮可不多,否则也不用挖广通渠、设广通仓转运粮草,现在临时组织青壮运粮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原、豳、泾三州总管府的粮食本就紧张,许多粮食运到长安屯在太仓,现在只能从州库紧急调粮,只是这需要时间,看样子够呛。 洛州那边在打仗,粮食肯定紧张,蜀地是不要想了根本赶不及,只能靠着河东那边救急,可长安城外的大军每日消耗的粮草众多,靠河东运粮不过是杯水车薪。 这还是次要问题,即便不会出现断粮数日的情况,但粮食短缺必然导致军心大乱,士兵们不可能饿着肚子和人拼命,这仗打不下去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立刻进攻长安,但周军必然死守,不说能否速胜,只说这仗还有必要打么? “杨家好歹过了一把天子瘾,却让我等去拼命,呵呵。” 一名将领轻声笑着,看了看在场诸位,他收起笑容:“依我看,这隋国迟早要完,诸位莫非想殉葬么?” 另一名将领接过话茬:“当然不会,杞国公开出的价码,我觉得不错,再怎么说,当年大家也是周国的将帅不是?” “明日那几位定然逼着我等强攻长安,到时进退不得...” “那又如何?实在逼急了,大不了阵前倒戈,你们说是不是?”又一名将领笑道,“好歹长安城里太仓的粮食够多!”(。) 第一百二十七章 马自达 傍晚,同州州治武乡城郊,粟特聚落,拜火祠内同州萨保安婆罗正在主持仪式,信徒们围着圣火坛祈祷,人人戴着口罩,生怕吟唱时自己不洁的唾沫玷污了神圣的火焰。 拜火教,实为琐罗亚斯德教,又称祆教(唐时起有此称呼),是粟特人信仰的宗教,也是如今极西之地萨珊波斯帝国的国教。 所谓拜火祠是中原的称呼,实际上就是祆教庙宇,又称圣火庙,因为祆教崇拜的是火神,所以庙里供奉圣火。 圣火庙一般是中央部分为祭祀圣火的圆顶方室,四周围以拱顶走廊,长明的圣火供奉在圣火庙中,主神阿胡拉·玛兹达的鹰座像在庙中耸然而立。 其像如同巨鹰水平展开双翼,三层羽毛代表言善、体善、心善;尾巴指向地面,也是三层,但颜色排列与鹰翼正好相反,意思大概是做不到三善行将堕入地狱。 主神阿胡拉·玛兹达端坐巨鹰之上,手持光明之环,身挎大圆环,表明生命有限。 仪式庄严而神圣,不过对于远远围观的宇文温来说,没什么特别的,现代人的见识比古人高到不知哪里去了,不过和拜火教颇有渊源的摩尼教,让他颇有兴趣。 因为摩尼教在中原有另一个名称----明教。 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穷途末路之际,明教教众盘膝而坐,双手手指张开,举在胸前,作火焰飞腾之状: “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唯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宇文温沉浸在武侠小说世界,正走神间为一旁的安吐罗出言打断:“郎君?” “啊?啊,我非信徒,还是庙外说话吧。” “郎君请庙外稍候,安某与兄长先做完仪式。” 宇文温在仆人带领下走出拜火祠,看看满天晚霞,又看看神情紧张的张鱼等人:“怎么,怕出事?” “呃,郎主,这里终究不是自家地盘...” “无妨,安掌柜如今算是和我们同舟共济不是?” 宇文温望向远处的武乡城,城池轮廓隐约可见,昨日下午伏击同州军得手,同州州治武乡风声鹤唳,他有想过强攻,不过权衡利弊后还是放弃了。 即便拿得下城池,以他手上的兵力没办法守住,不要说站城墙,就是压制城内各处都显得兵力不足,虽然同州的位置很重要,但打武乡就是无谓消耗将士的生命。 最关键的是有安吐罗牵线,他和虎林军将士可以在粟特人聚落附近修整,加上从广通仓带来的粮食足够食用,所以没必要打武乡城的主意。 同州,元魏时称华州,当年魏帝西逃入关中,执掌朝廷大权的丞相宇文泰便率领百官在同州定居,算是西魏的“陪都”,许多显贵在同州武乡城都有府邸。 每逢对东魏/齐国用兵,大军出征时主政者都要在同州犒劳将士,无论是当年的权臣宇文护,还是历代周国皇帝,时不时都要巡幸同州宫。 而宇文温幼年时也在同州住过,故宅依旧在,只是此时未能入城去重游故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拜火祠内的仪式终于结束,待得众人散去,同州萨保安婆罗及其弟安吐罗在一处小院同宇文温面谈。 萨保,又称萨宝、萨甫,是粟特人的首领,即是粟特商队的头领,也是粟特聚落的最高管理者,同时也是拜火教(祆教)的祭司。 粟特人居住于河中地区(后世的中亚地区),在魏晋时便已沿着丝绸之路东迁进入中原,到了南北朝时代,各国朝廷为了管理粟特人这一商业民族,将萨保纳入官僚体系。 萨保一职原本是父死子继世代沿袭,不过到了这个时代,朝廷已经开始委任外地的粟特人为当地萨保,安婆罗、安吐罗兄弟的父亲安伽便是如此。 按照安吐罗所说,其父安伽原籍凉州,为周国朝廷任命为同州萨保,然后带着家族迁移至此,和世居同州本地的粟特同胞住在一起。 安氏父子虽然是同州粟特人的最高管理者,但并没有一言九鼎的实力,遇到大事还得和其他粟特家族商量着来办。 安伽的权力来源于朝廷,所以只有朝廷支持他,同州当地的粟特人才会听令,而安伽去世后长子安婆罗继任,也是得到了朝廷的认可。 他们只有依靠朝廷,才能在同州站稳脚跟,所以当杨坚以隋代周后,自然抱上了新贵的大腿,只是世事难料,新大腿还没捂热就完了。 “邾国公,安氏一向忠于朝廷,奈何长安城里的变化实在是...安某愿意将功赎罪,为王师收复关中尽绵薄之力。” “安萨保勿忧,安掌柜那日来到军营,将详情说了一遍之后,本公立刻写信命人送往长安,令弟安娑罗以及其他在长安的族人都无大碍,安氏为王师做了许多事情,本公自会向朝廷禀明。” 房内只有三人,宇文温的自称也恢复了“本公”,虎林军将士还藏在附近某处,他带着几个随从来到这里本就是藏头露尾,不想让人知道踪迹。 “邾国公,安某族中尚有许多勇士,平日里护送商队往返东西,骑射以及格斗技艺不错,如果官军需要,随时可以听令。” “不用,动静太大了,再说多上百余人也无助大局。”宇文温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准备得怎么样了?” 安婆罗点点头,说俱已准备完毕,安吐罗则是有些担心的问道:“国公,此举似乎太过冒险,如今广通仓已经完了,长安城外的隋军迟早撤退,何苦...” “广通仓虽然被烧了,但隋军自己携带的粮草也能撑上几日,困兽犹斗,不可不防。” “国公的意思?” “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又谈了片刻,一人入内禀告“准备完毕”,安婆罗和安吐罗领着宇文温来到村外一隅,只见无数骏马已经等候多时。 粟特人世代经商,往来于大漠、草原东西,千里跋涉少不了骆驼和马,而宇文温此来,不只是“观光”,还有正事要办。 祆教的最高神名为阿胡拉·玛兹达(ahura_mazda),现代社会有一个汽车品牌名为马自达(mazda),据说其来源就和祆教的最高神有关。 这种说法正确与否搞不清楚,不过宇文温知道的是,来到了这里之后,马,自达。(。)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三寸不烂 夜,同州朝邑,城外营帐此起彼伏,响应晋王杨广号令南下增援的延州军在此扎营,大帐内延州总管独孤楷正在听哨探禀报军情。 广通仓前日被烧了,同州刺史李浑当日搜寻纵火的周寇,结果在沙苑不慎遇伏阵亡,同州军也完了。 这股周军在哪?在这里,就在朝邑以南渭曲沙苑的芦苇荡里。 哨探告退,独孤楷独自挑灯看着舆图,其实看也没用,沙苑一带的地形他早就烂记于心,这地方熟得不能再熟。 五十年前,东西魏于沙苑大战,结果东魏军惨败,被俘将近八万余人,其中一人名叫李屯。 西魏缺兵,所以将俘虏收编入军中,李屯被分配到柱国独孤信麾下,因为屡立战功被引为亲信并赐姓“独孤”,后来独孤屯有了儿子,就叫做独孤楷。 独孤楷从小习武,骑射技艺精湛,擅使马槊,先是作为晋王宇文护亲随,为其持刀,又随军多次出征,几乎每次都是在同州誓师。 沙苑地域芦苇多并且泥泞难行,独孤楷觉得自己若是全力搜索这股周军,很可能会延误前往长安的行程,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这股周军不解决始终是个隐患,但最重要的还是先收复长安,广通仓完了,战事怕是不能拖得太久,粮食的问题,收复长安后太仓的粮食可以支撑一段时间。 到了那时,对付这股烧了广通仓的周军就容易许多,关起门来打狗,这只狗再凶都没有用。 只是晋王真的能尽快收复长安么? 他觉得很悬,从军这么多年,独孤楷知道没粮仗就没法打,一旦士兵发现缺粮,那士气可就是蹭蹭往下掉,军心大乱任你说破喉咙都没有用。 周军既然袭击广通仓得手,那么再怎么难也要死守长安,只要再耗上十天半月,城外的隋军必然不战自退,所以短时间拿下长安的希望很渺茫。 “这样下去,就全完了...” 独孤楷越想越焦虑,他实在想不通为何短短数月内,局势竟然会恶化至此。 “兄长。” 一人走进帐内,正是其弟独孤盛,兄弟俩为如今的形势发愁不已,正商议间,独孤楷之子独孤凌云忽然来报,说有故人求见。 “故人求见?深更半夜的,怎么回事?” 负责值夜巡营的独孤凌云,说同州安萨保那边派人过来,有紧急军情禀报:他们发现了火烧广通仓的周军下落。 “兄长,安氏一向是埋头做生意,其他事情大多不感兴趣,深夜来访,怕是有诈,不得不防。” “你是怕对方行刺?笑话,我领兵在此扎营,反倒怕他区区几个刺客!” 独孤楷让儿子把人领进来,当然他也没有托大,只许对方两个人入帐,至于是否需要刀斧手埋伏左右,他觉得没有必要。 “一会倒要看看,他们会说些什么!” 片刻后,独孤凌云带着两人入内,当先一人深目高鼻,正是粟特安氏族人,因为经常随着商队路过延州,在总管府衙打点多了,自然而然在独孤楷心中留下印象。 “是安萨保派你来的?” “独孤总管,是安某私下跑来的,还带来了一个人,他知道周军的下落,想必总管很感兴趣。” “哈,真是瞌睡遇到枕头,这么巧?” “总管,就是这么巧。” 独孤楷看着故人,又看看其身后之人,此人年纪轻轻也就二十出头模样,想来是经常日晒之故,看上去面庞有些黝黑,似乎有些面熟。 身材看上去很结实,双目炯炯有神,精神气很好,要么是常年奔波在外的商贩,要么是杀过人的士兵或者部曲私兵。 当刺客,很合适嘛。 “周军放火烧了广通仓,你知道他们的下落。” “是的。” “说吧,他们在哪里?” 独孤楷的语气很平和,不过心中已经暗暗提防,一旁的独孤盛也不露痕迹的握住佩刀握把,领人进来的独孤凌云亦不例外。 三对二,就当猫玩老鼠打发时间,刺客?那又如何? 见着年轻人没有开口的意思,独孤楷来了兴致,他觉得对方大约是要“屏退左右”,或者是让他“附耳过来”,若真是如此,那就无聊至极。 “呃...本公有一事不明,向请教独孤总管。” “说...嗯?” 独孤楷话说到一半愣住了,因为他发觉对方竟然自称“本工”...还是“本公”? “嗯,既如此,那本公便要问独孤总管,宇文氏的一颗人头,能顶得你独孤氏几颗人头?” 此言一出让在场的三位独孤愣住了,独孤盛首先反应过来,依旧死死盯住对方,提防突然发难,而独孤楷思索片刻后冷笑道: “怎么,是那边让你来当说客?” “说客?那当然,不过是本公自己来的。” “本公?好大的口气,你是谁?” “独孤总管正值壮年,怎么记性这么差,大象元年九月,先帝任命郧国公为行军元帅讨伐南朝,于同州誓师时,独孤总管在同州宫面君出来下台阶时…不是跌了一跤?” 独孤楷闻言眉头一皱,那年还是周国的天下,他随郧国公韦孝宽出征,天元皇帝在同州宫召见将领,他确实是出大殿时摔了一跤。 当时旁边有宫廷侍卫,其中一个倒是和面前之人有些像,只是那时稚嫩了许多,好像是西什么郡公来着。 好像叫宇文什么…等等,宇文! “绕来绕去的,想来独孤总管也觉得啰嗦,本公宇文温,来和诸位换人头。” “宇文温...” 独孤楷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旁的独孤盛拔刀指向对方,帐外士兵听得动静呼啦啦冲了进来,将帐内两名陌生人围住。 “行了行了,本公又不是三头六臂,吓成这般模样。”宇文温发动毒舌模式,开始玩心跳。 “退下!” 独孤楷喝退士兵,看着面前自称“宇文温”的年轻人,他想起来对方确实是当年的西阳郡公宇文温。 看着这位胆大包天的年轻人,他咧嘴一笑:“杞国公有个好儿子嘛。” “是侄子,独孤总管日后若是在大庭广众下这么说,让杞国公如何自处?” “日后?” “不想日后?那行,把本公的头割了,拿去新丰跟晋王领赏呗。” 宇文温走到一边坐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独孤楷让儿子将那位安氏族人带出去后,饶有兴趣地问道:“你不怕死么?” “怕,怕得要死,话说杨家杀了宇文家五十多口人,吓得本公每日睡觉都做噩梦,怎么办?只能拿刀来长安砍人,这不就砍死了几个...” 宇文温盯着独孤楷的眼睛,手心里都是汗,他今日无论成与不成都会搞出个大新闻,为了走完漫漫人生路,得把状态提升到最高。 “本公原打算偷袭华州,后来听说独孤总管领兵南下正好经过同州地界,所以冒险过来见一面。” “隋国呢,是迟早要完的,本公就想问独孤总管,想不想换人头。” 独孤盛骂了一声“莫名其妙”,宇文温就当他是背景人物懒得理,见着正主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他继续施展三寸不烂: “很简单,今日要么独孤总管把本公砍了,日后被家…本公伯父杀全家,要么反正,本公愿意作保。” “你这是在恐吓本官么?” “吓不吓的不是重点,独孤总管若要陪着隋国殉葬,那就砍了本公,若想保得家宅平安,那就反正,至于先把本公软禁了日后再说么…” “哼哼,只要本公不死,日后你也是要被杀全家。” “当然了,如果独孤总管决定逃到南朝去钓鱼也是可以的,只是陈国气数也差不多了,到时候独孤总管还能逃去哪里?” 宇文温的条件很简单,独孤楷要是反正,他愿意作保,保得独孤一家不被清算,作为大周宗室、杞国公侄子(次子),他有这个底气。 如今隋国基本上是保不住江山,独孤楷若是杀了宇文温,杞国公宇文亮肯定不依不饶要替侄子(次子)报仇,到时候周国收复故土,独孤楷一家在劫难逃。 独孤楷明白这个道理,对方孤身一人入营劝降很冒险,但这种话也只有宇文温亲口说出来才具有说服力。 杞国公宇文亮是周国宗室支柱,宇文温是其次子,虽然已过继但关系不可能断,有宇文温作保,宇文亮自然也不会有意见,再说… 宇文氏如此积极的招降纳叛,不就是为了日后和尉迟氏分庭抗礼么?宇文氏如今势单力薄,还得靠他们这些有污点的旧臣撑场面,所以不存在言而无信的问题。 独孤楷想得明白,独孤盛也能想明白,只是对方似乎有些小看他俩了。 “西阳郡公,你以为凭着三寸不烂就能让本官投降?” “独孤总管,令尊本姓李,当年得赐姓“独孤”,又受了独孤氏大恩,所以后来也没有改回李姓,不但两位依旧姓独孤,连儿子也继续姓独孤…” 宇文温说到这里,依旧是信心满满:“李穆当年可是太祖元从,于家亦是宇文家的左膀右臂,结果呢?” “为了家族,什么忠诚、恩义都滚到一边去!两位又不是乐坊的小娘子,都要被人拱了还来个欲迎还拒什么的,不觉得无聊么?” “痛快些,要么杀了本公然后死全家,要么做反正忠臣保家族,行不行,给个话!”(。) 第一百二十九章 有消息 长安,城外的隋军昨日开始疯狂,而守城的周军也陪着对方疯狂,围绕长安的攻防战进入白热化。 隋军兵临长安西郊,北郊渭水浮桥被周军烧断,一部隋军隔着渭水在北岸驻扎,而东郊灞桥以东是主战场,晋王杨广指挥隋军主力猛攻灞桥,以期进抵长安东郊。 周军除了据守长安、灞桥、蓝田以外,还在蓝田以西、长安东南的白鹿原立寨,是为长安犄角,避免灞桥被夺之后,长安和蓝田联系中断。 灞桥以东,周军营寨之外,身着黄色戎服的隋军如潮涌来,昨日他们攻打此处未有结果,今日继续奋战,未闻鸣金不得后退。 数羽灰色鸽子从东面而来,飞跃灞桥战场上空,拐向西南方向,在长安城南郊外一处村庄某院子落下,回到阔别已久的鸽笼。 院内一人正在扫地,见着鸽笼有动静赶紧上前细细查看,从这几只鸽子腿上取下绑着的芦管,欣喜若狂的跑进屋子里:“郎主有消息来了!” 。。。。。。 长安城西阳武门,城门紧闭,内外两侧俱是尸体狼藉,方才围绕城门爆发了一场血战,周军最后终于打退了夺门的隋军,一名将领模样的阵亡者被抬到一旁,身中十余箭如同刺猬一般。 他是隋国的岐州刺史张寿,先前周军主帅宇文亮曾派人密送书信劝其“反正”,张寿一直没有答复,昨日忽然派人送来密信说愿意归降。 今日带兵来到城西,待得阳武门开启后领兵入城,周军要解除这些将士武装时,对方忽然发难。 张寿诈降要率兵夺门,候在远处的隋军骑兵疾驰而来,想要一举突破城门进入城内,但早有防备的周军将隋军死死挡住,厮杀了半个时辰后,将城门再度关上。 城门楼上,杞国公宇文亮看着城外退却的隋军叹了口气,为了尽可能的招降纳叛,他已经开出了许多诱人的条件,奈何有的人就是要和杨隋共存亡。 “杞公,城门是否要堵上?” “堵上吧,看来他们还是不死心,总觉得能夺回长安。” 乐安郡公元谐叫来部下,下令让士兵搬砖木将阳武门从内侧堵住,如今长安东、南、西、北四周十二门,西、北的六门之中五门均已经堵死。 这是为了防止有人做内应,偷开城门放隋军入城,为了巩固城防,能用的人全部都调动起来。 经历了最初的胆战心惊,周军如今已稳稳掌握了长安城,虽然城外隋军不少,但周军的后援还没断,随着时间的流逝,局面渐渐对其有利。 但是只有打退隋军才能真正放心,隋国晋王在长安东面的新丰聚集大军,昨日终于展开猛烈的进攻,这预示着决战已经拉开序幕,胜败在此一举。 宇文亮和元谐骑马来到皇宫,走进太极殿,这是长安周军的“中军帐”,平日里的大小事务都在此商议,而郕国公梁士彦、濮阳郡公宇文述等人也陆续到达。 为了守住长安,宇文亮让梁士彦等“反正忠臣”负责城内各处防务,这些人已经不可能再回头,所以他能够放心的放权。 “张寿果然是诈降么?” “是啊,枉费本公对他满怀期望,结果不领这份情。” 面对梁士彦的发问,宇文亮再度叹了口气,这段时间他不断拉拢城外隋军的各部将领,可惜应者寥寥,当然张寿这种情况只是少数,大部分人都是在观望。 “杞公勿忧,杨广小儿服不了众,新丰的隋军折腾了许久也就那样,再对峙上一段时间,他们的军心就散了。” “泾、豳、原三总管已经抵达,杨广说话的底气怕是足了许多,昨日灞东战况十分激烈,看来他们是下定决心...” 说到这里,宇文述先是一顿,随后看向宇文亮:“杞公,对方一反常态猛攻,实在是有些蹊跷,似乎是等不下去了,莫非...莫非杞公前次所说的果然成了?” 众人看向宇文亮,之前这位曾经透露口风,说即将有大动作,能让隋军伤筋动骨,只是成败在五五之间,如今隋军如此急不可耐,大家都在想莫非是那件事成了。 “实不相瞒,犬...邾国公已领兵翻越秦岭,袭击广通仓。” “这...” 在场之人闻言都很吃惊,大家带兵多年,知道粮食对于大军来说意味着什么,如果邾国公宇文温真能得手,那隋军就差不多要完了。 可是这很难做到啊! 梁士彦闻言先是一喜,随后眉头紧锁:“袭击广通仓若真得手,那隋军就待不下去,只是邾国公翻山越岭走小路,兵马不会太多,广通仓必然有守军,恐怕很难。” “我父子...还有伯侄为了收复关中,必然倾尽全力,邾国公抱着必死之心,不成功便成仁,即便功亏一篑,大周也要在关中站稳脚跟!” 宇文亮说的是真心话,侄子(次子)宇文温主动请缨要奇袭广通仓,此行十分凶险,宇文亮好容易才下了决心,毕竟真要成了那么局势便会逆转,若是不成... 二郎就没了,可宇文亮知道,宇文温这倔驴真要奇袭广通仓,他是拦不住的。 “杞公,广通仓在渭口,与长安隔着华州,隋军占据新丰,细作往来不易,邾国公成功与否的消息怕是不能及时传来。” 宇文述说出了担心:“如果邾国公得手,那么隋军的异状倒可以解释,可若是...那就得提防隋军使出诈败诱敌之计。” “还有诈降,一如今日之张寿。”元谐补充道,这也是一个隐患。 “诸位的意思?” “凡事要以最坏的打算来应对。”梁士彦把丑话说在前面,“如果邾国公袭击广通仓失败,我军还得以稳为主,尽量拖延时间,以拖待变。” 正商讨间,有人进入大殿,却是杞国公世子宇文明,他在宇文亮耳边低语数句后,将一个纸条递到其手中。 宇文亮看着纸条随即面露喜色,梁士彦见着正要开口询问,却听对方说道:“犬子传来消息,广通仓已经被他烧了!” “同州刺史李浑也被他伏击得手,死于乱箭之下!” “现在兵力犹存,正在沙苑一带潜伏以做策应。” 这消息非同小可,在场众人都惊得目瞪口呆,没人在意宇文亮把“侄子”叫做“犬子”,反正这两位本来就是父子,他们在意的是袭击广通仓得手的消息。 广通仓的粮草真要是被邾国公宇文温烧了,那么城外的隋军不过是回光返照,如同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隋国完蛋定了! 大喜过望之余,有人心里却嘀咕起来:这消息真的假的? 广通仓和长安之间是隋军控制区域,消息能传得这么快?你们父子莫不是自导自演骗人? 做人要讲良心,大家如今是同舟共济,你儿子袭击广通仓真要是失败了,我们也不会出尔反尔又去投奔隋军,有什么话直接说,莫要演戏误事啊! 宇文亮很快察觉到众人的疑虑,这张纸条上有他和宇文温约定的记号,所以内容不会是假的,他估计是儿子派出得力之人,冒险穿越隋军控制区,把消息传了回来。 城南那条地道现在还能用,所以这些人肯定是走地道入城,所以纸条上的内容他肯定相信,但别人有疑虑也很正常。 “诸位,隋军之中有人相助,所以邾国公才能派人到长安传递消息。” 解释多了反倒容易让人怀疑,宇文亮没有那么婆婆妈妈,梁士彦等人见状收起了怀疑,毕竟这种事情若是弄假那很容易玩火烧身。 那就是说邾国公袭击广通仓真的得手了?这小子是怎么做到的? 太不可思议了! “诸位,广通仓完了,想来隋军也撑不了多久,所以,该对症下药了!” 半个时辰后,众人走出大殿,宇文亮送走了梁士彦便转到一旁侧殿,宇文明正等在那里。 “父亲,二郎还有一张纸条。” 宇文亮接过那张纸条看了一遍,眉头舒展开来:“不错,不错,二郎做得不错!大局定矣!”(。) 第一百三十章 盘山之蟒 灞桥东战场,周隋两军鏖战一上午,临近午时之际仍未有分出胜负的端倪,晋王杨广在中军处远眺战场,心中焦虑万分。 距离广通仓遇袭已经过了数日,即便他竭力遮掩,也阻挡不了这消息传遍军营,军中的粮草供应已经开始紧张,唯有奋力一搏才有机会绝地逢生。 在断粮之前攻入长安,有太仓的粮食顶着,然后调动临近州郡的存粮支援,这是唯一能救急的办法,当然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撤军,但杨广不甘心。 大军兵临长安城下,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一旦让周军在长安站稳脚跟,局势会恶化的。 蜀地、陇右、河东、洛州之间的枢纽就是关中,没了这个枢纽,这些地方基本上就会陷入各自为战的境地,很容易被周军逐个击破。 更何况在那之前,人心就散了。 没能收复长安,杨广知道自己即便继位称帝也很难服众,带着这么多兵围了长安都拿不下来,没有人会相信他能撑住隋国。 所以即便虞庆则劝他今日撤军,杨广也倔强的坚持再攻一日,他觉得今日说不定就能突破灞桥,抵达长安东郊,然后在粮尽之前拿下长安。 如今看来,不过是场梦。 “殿下,事已至此,必须撤军了。” “彭城公,能用诈败之计么?” 杨广心存侥幸,但虞庆则没有给他任何希望:“下官就怕诈败变成真败,各部将领心怀鬼胎,说不定来个假戏真做,” “独孤总管带着延州军在同州附近,想来袭击广通仓的周军藏不了多久,后路安全无虞,那么孤派去征粮的官吏定然能将粮食从河东运来,真的不能再等几日么?” “殿下,前次议事已将利弊分析得很清楚,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军心不稳很容易为敌所趁,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虞庆则能理解杨广的心情,但行军打仗就得随机应变,蝮蛇蛰手壮士断腕,若舍不得手,那么整个人就完了,更何何况他觉得隋国还有机会。 如今形势对隋国肯定不利,但只要手里有兵,还有地盘,那么只要打了几个胜仗稳住阵脚,熬上几年等得周国宇文氏和尉迟氏内讧,那死灰复燃的机会就来了。 这两家会斗起来么?肯定会。 自魏晋以来,权臣和皇帝已经不可能融洽共处,双方迟早要一决胜负,辅政的杨坚受禅称帝,那个同样辅政的尉迟老头即便不会受禅,他的儿子也必然会。 鹤蚌相争渔翁得利,虽然希望很渺茫,但对于虞庆则来说也是机会,所以无论如何要保存实力,手上没有兵那就没资格逐鹿天下。 见着杨广似乎被说动了,虞庆则继续提出建议,官军主力后撤自华州,在那里背靠蒲津和洛州,一来能够得到河东的粮草支援,二来可以和秦王杨俊携手共渡难关。 进可攻,退可守,并州军决不能撤出关中,而泾州军、豳州军、原州军也只是适当后撤,在附近州郡就食,待得缓过这一阵再徐图之。 而长安的周军虽然有太仓,但经不起消耗。 现在是春天,按说应该春耕但因为战事耽误了,不能及时春耕、播种,长安及其周边地域今年歉收甚至绝收已成事实。 周军靠着细细的武关道输送粮草,其实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两百多年前,东晋桓温北伐前秦,走武关道进入关中,兵临长安城外,奈何秦军据守长安不出,还坚壁清野把周边的麦子全部收割,兵力四万余的晋军因为军粮接济不上,只能灰溜溜退回山南。 虞庆则建议用“拖”字诀,在关中和周军对耗,耗到对方粮食支撑不下去,这样的策略很无奈,但已经是目前能采取的最有效措施。 长安城里有太仓,光是供应周军当然没问题,可数万百姓也得吃饭,对方若是敢不开仓接济,那么必然大失民心,若是接济,就撑不了几个月。 靠着武关道从山南运送粮草,劳民伤财不说,数量也有限,只要隋国死死顶住洛州、河东一线,关中的周军迟早耗不下去。 即便宇文亮从山南调动再多的军队前来增援也没用,因为关中没有那么多粮食供应,来了也待不久,而隋军的粮草补给相对简单得多。 “彭城公说的孤都明白,只是...唉。” “殿下请振作,昔年西魏凭借关中之地和东魏对抗,实力相差悬殊,可依旧笑到了最后,靠的就是坚韧不拔,自己少犯错,而对方却错误不断。” 这个策略,虞庆则已经和泾、豳、原三总管商讨过,原本就想今日撤围,奈何晋王杨广希望“再攻一日”,如今看来确实是没指望拿下长安了。 “殿下,事已至此,还请下令鸣金,再打下去无非是徒增伤亡而已,于事无补。” “好...” 话还没说完,一名传令兵跑了过来,本要立刻开口汇报,见着现场一众将领俱在便识相的沉默,虞庆则招手让其近前低语,听着听着面色一变。 虽然他强装镇静,但冷汗依旧不由自主冒了出来,待得传令兵退下,虞庆则立刻对杨广说道:“殿下,事不宜迟,请立刻下令鸣金收兵!” “啊?好好...” 杨广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心中也觉得肯定有什么大事发生,他刚下令鸣金收兵,却听得战场对面喧嚣声起。 号角连绵如潮,周军大阵现出无数旌旗,应当是长安方向派出的援军到了,当先帅旗之上,烫金大字“宇文”清晰可见。 “莫非是宇文亮前来督阵?”杨广喃喃自语,随即面色一喜:“他是想一决胜负么?来得正好,彭城...” “殿下,立刻撤军啊!” 虞庆则顾不得礼数,一把扯住杨广要走,见得对方倔脾气上来,他不顾得那么多,开口便说:“独孤楷反了!占据同州州治武乡,蒲津为其控制,再不走就晚了!” 周围将领闻言面色一变,率军南下增援的延州总管独孤楷竟然反叛,占据了武乡和蒲津,意味着大军的后路被断了! “啊?怎么怎么...”杨广闻言不敢相信,还没等他“怎么怎么”完,对面的周军爆发出如潮的喊声:“同州陷,后路断,阵前倒戈,就在今日!” 喊声震天,十分整齐,数万人齐声高喊,似乎早有准备,隋军将士听在耳边,渐渐开始迟疑起来。 片刻后,隋军大阵右翼忽然骚动起来,似乎是有人自相残杀,片刻后一名副将跌跌撞撞跑来汇报,说有将领阵前倒戈,投了周军。 骚动在继续,不但右翼,就连左翼也开始骚动起来,虞庆则顾不得那么多,扯着杨广便往后面跑,回头看看欢声如潮的周军,他心中悲愤万分。 为什么会这样! 那支烧了广通仓的周军,如同一只盘山之蟒,瞅准空挡从秦岭里钻出来扑向猎物,狠狠的咬在隋军的腰眼,原以为只是一击,结果竟然还有第二击。 他们是怎么说动独孤楷反叛的?这怎么可能? 粮仓被烧尚且能够挽回,可后路断了,大势去矣!(。) 第一百三十一章 崩溃 无法逆转的崩溃,在灞桥以东战场出现了,因为广通仓被烧,隋军将士的士气本就不高,接连猛攻了数日都没能拿下灞桥,让他们的斗志愈发低迷。 粮食供应已经开始出问题,每日两餐喝的粥越来越稀,大家都知道广通仓完了,只是心存侥幸觉得若是拿下长安就不会挨饿。 强打精神打了几日仗,不要说长安,就是灞桥都抢不下来,如今又听得同州陷落后路被断,傻瓜都知道情况不对了。 没有粮食,又腹背受敌,大伙都有家人要养,必败的仗打来没意思,就算立了功也没地方领赏,谁还跟你姓杨的玩命? 士兵们大字不识一个又没有什么见识,他们都能想到这一点,那些将领更是想得通透,周军大喊“同州陷”,所以同州就真的陷落了?万一是诈称呢? 那又如何?姓杨的完蛋与我何干? 在长安城外这么久,城内开出的条件许多将领已经烂熟于心,之所以等了那么久无非是在观望,要让利益最大化罢了。 早“反正”不行,搞不好周军在关中待不下去,到时得跟着对方一起灰溜溜东逃,;晚“反正”不行,会掉价的,所以时机要把握好。 即保证自己有利可图,又不会有生命危险,然后顺便立下大功。 何为大功?临阵倒戈,协助王师击败隋寇是也。 同州陷落与否无所谓,反正广通仓是真的完了,现在就差个借口,而周军如今在阵前大呼“临阵倒戈,就在今日”,是最好不过的借口。 隋军大阵瞬间崩溃,越来越多的隋军将领开始倒戈,即便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也是为了保命。 谁也不想成为别人“反正”的踏脚石,所以无论事前有无和周军私下勾连,如今个个都“幡然悔悟”,争先恐后要做“反正忠臣”。 潜伏的火种被点燃,没有谁再会为杨家卖力,朝廷姓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自家的利益得到保证才是真:临阵倒戈,抓杨广啊! 抓到了杨广,这可是大功一件,搞不好封爵都是有可能的,这可比布帛钱粮划算得多! 身处中军的晋王杨广在护卫的簇拥下上马离开,并州军骑兵紧紧跟随,至于步兵只能是任其自生自灭,回首沸腾的战场,杨广心中无比悲凉。 兵败如山倒,这五个字时常在书中看见,当时未必有什么感触,如今身临其境,杨广只觉得欲哭无泪。 周军烧了广通仓,后来还伏击了同州刺史李浑,他本已作了安排,让南下增援的延州总管独孤楷去对付这伙周军,结果对方竟然和周军同流合污,造成更大的伤害。 独孤楷,你不是独孤家的忠臣么?竟然也叛变了! 想到这里,杨广忽然回过神来:他们杨家,当年不也是大周的忠臣么?这算什么?一报还一报? 可是孤不甘心啊! 收复长安,即位称帝,收拾河山,统一天下,做一个青史留名的帝王。 年轻的晋王杨广,梦想刚开始就结束了,没能为父母和兄长报仇,统帅的大军如同土鸡瓦狗被人轻易击碎,这一败大势已去,隋国完了,杨家也完了。 想到这里万念俱灰,精神接近崩溃的杨广拔出佩刀就要抹脖子,被策马紧跟在旁边的虞庆则拦住:“殿下莫要如此!战局还未到山穷水尽之处,撤到华州和秦王联合,还有回转的余地!” 。。。。。。 乱军之中,豳州总管达奚长儒指挥着部曲殊死奋战,大军崩溃再也无法挽回,而他的老部下们都陷在这里,作为一军主将,断无独自逃亡的道理。 骑兵逃起来很快,可步兵哪里跑得过四条腿,先前豳州军作为监军压阵,分散在大阵各处,结果大军崩溃得太快,出乎所有人意料。 达奚长儒有机会跑,可他发觉部下陷在乱军之中又掉头回来,待得收拢将士准备撤退时,已经晚了。 “总管快走,末将为总管断后啊!” “住口!将士们走不了,本官绝不逃!” 抬头望去四周俱是敌军,许多败退的隋兵跑着跑着就倒戈成了周军,达奚长儒悲从心来,打了一辈子仗,从来没有那么窝囊过。 非战之罪,非战之罪! 往事历历在目,勋贵之子出身的达奚长儒,在西魏、周国时多年征战立下累累军功,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是用实打实的战绩,换来实打实的地位。 数十年来,什么恶仗没打过,数年前和入寇的突厥大军作战,达奚长儒身为隋国行军总管,率领两千人迎战,在周槃和对方遭遇,虽然敌众我寡,但他却没有畏惧。 隋军被突厥骑兵不断冲击,战斗持续了三天三夜,箭矢用光,刀矛折断,达奚长儒领着士兵以拳头为兵器,和突厥兵肉搏,打到手上的骨头都露出来,杀敌数以万计。 这样的恶仗他都熬过来了,可是如今的仗却熬不过去,当年跟着他和突厥死战的将士依旧在身边,可却是无力回天。 兵败如山倒,非人力可以挽回,达奚长儒不甘心,这些将士跟着他征战多年,又跟着他从豳州南下,结果却要尽没于此,如今已身陷重围,到了最后的时刻。 要拼命么?可这又有何意义? 周兵很惊讶竟然有隋兵在此死守,围着这股隋兵后不住劝降,见其没有表示正要动手,却被人喝止。 数骑近前,达奚长儒抬头一看,当先一人却是他的老熟人----郕国公梁士彦。 “富仁,事已至此,莫要负隅顽抗了!” “郕公是要我做反复小人?” 达奚长儒反问,富仁是他的字,而梁士彦也同样反问:“亡羊补牢时尤未晚,我等追随太祖多年,只是那年一时不慎为杨坚所骗,富仁还没想明白么?” 见其不语,梁士彦继续说道:“八年前,陈军入寇淮南,老夫死守吕梁,那时是你和王轨领兵来救,这份恩情,今日便当做一个机会,让老夫报了吧。” “你要当杨氏的忠臣,老夫不拦着,可是这些将士呢?他们的妻小呢?” “如今不是对付突厥,要保家卫国所以水火不容,杨氏篡夺大周江山,如今朝廷收复故土,大家本就是周国子民,何苦以命相搏?” “富仁!你要为了一己私欲,让这些百战老兵陪着一起去死么!他们的家人怎么办?要背着附逆的名声,被朝廷罚没为奴么!” 达奚长儒看看身边,将士们都愣愣的看着自己,满是乞求之色,大家早已没了决死之心,数年前他可以号召将士们保家卫国,将生死抛诸脑后与敌奋战,可如今还能怎么说? 长叹一声拔出佩刀,达奚长儒双手捧着刀举过头顶:“罪官达奚长儒,愿降。”(。) 第一百三十二章 救命稻草 渭南以东,东阳驿,大批骑兵正在此停留,驿站里晋王杨广等人正在用餐,战战兢兢的驿丞候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 灞桥大败,杨广夺路狂奔,在骑兵的护送下一路东逃,过新丰大营未作停留,又至渭南,安排将领守城后继续东走。 追兵渐渐被甩开,待得来到渭南以东的东阳驿,周军已没了踪影。 灞桥大败之时为中午,众人是空着肚子逃命来到这里,狼吞虎咽吃着驿丞奉上的食物,别人还好,杨广至今还未回过神。 先前他从未亲自领兵打过大仗,军务都有长史、司马代为效劳,而此次大败,可以说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重大挫折。 败得一塌涂地,让人无地自容,杨广向来自视甚高,只觉得自己被当众抽了个耳光却无法反击,甚至无法躲避,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任人羞辱。 败了,杨广败了,麾下有如此多军队,结果仗打到一半就自己崩盘了,哈哈哈哈! 耳边似乎传来窃窃私语声,杨广只觉得所有人都在讥笑他,满脑子都是别人的嘲讽之声,好想放声大哭,但自尊不允许他这么做。 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找个地方躲起来,从此不问世事。 放在案上的食物和酪桨一点未动,杨广双手握拳看着食案发呆,一旁的虞庆则见状赶紧上前相劝:“殿下,先填饱肚子,身体要紧。” “可是...” “殿下勿忧,下官已有计策。” 虞庆则让旁人回避,请杨广边吃边听他分析,这位杨二郎如此六神无主,正好合了他的意思:年轻人没有主心骨,自然会对他言听计从,如此一来自己的才华才能够最大程度施展。 当前局势,首先是止损,守住华州州治‘郑’是关键,渭南太靠近长安容易被包围,只能作为凝滞长安周军的牺牲品。 虞庆则建言杨广收拢败兵据守郑城,同时将兵败的消息以及实情转告洛州还有河东方面,让秦王杨俊以及河东州郡组织军队增援。 “殿下一定要守住华州,再不济也得守住潼关,要在关中有立锥之地以待时局变化。” “何为时局变化?” “殿下,那些叛将投奔了周军,且不说日后会出多少力,光是粮食就能让周军头痛...” 虞庆则继续分析下去,关中地界的大粮仓,一是长安的太仓,二是渭口的广通仓,如今广通仓存储的粮食完了,那么就只剩下太仓,只有那里的存粮能够支撑军队消耗。 入关的周军本来就不少,如今加上反叛的隋军,数量可以说是翻了一番,这么多兵每日的开销可不是闹着玩的,前几日隋军苦恼的断粮问题,如今就该轮到周军头痛了。 除了军队还有百姓,长安地界的户籍以十万计,虽然百姓家里会有存粮,但不会太多,没有了外地粮食的输入,光凭关中的粮食出产远远不够。 隋军只要守住华州,而败退的泾、原两支军队在陇右据守,蜀地的隋军也极有可能会向关中进军,所以关中的周军还得分兵把守各处关隘,加上投降的隋军,后勤压力必然剧增。 长安城的太仓,要养活长安百姓还有这么多的军队,负担必然很大,所以周军还得靠武关道从山南输送粮食,然而这也只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别的不说,光是路上的损耗都够呛。 虞庆则的想法,是尽量和周军在关中对峙,误了春耕的关中,到了秋天搞不好会绝收,大饥荒必然爆发。 没了粮食,养不活百姓和士兵,周军还能在关中待得下去? “彭城公,如今的局势,我军怕是等不到秋天了吧,一旦洛州沦陷,周军西进...唉。” “如果尉迟迥坐山观虎斗呢?” 杨广闻言一愣然后眉头紧锁,虞庆则的话点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周国有可能出现内杠,只是这有可能成真么? “有可能,当然下官不能保证一定会发生,即便出现的几率小但也可能是有的,。” 虞庆则说到这里来了精神,周国的政局有些微妙,掌权的丞相尉迟迥和宗室宇文亮之间未必没有裂缝。 同样是周军,山南周军和其他地方的周军可是有区别的,攻入长安的军队是山南周军,主帅为杞国公宇文亮,是周国宗室为数不多能够完全控制的军队。 如果这支军队完蛋了,那对于尉迟氏来说,怕是乐见其成吧? “彭城公是说,尉迟迥那边可能会袖手旁观,任由宇文亮在关中苦苦维持,也不会急着施以援手?” 杨广眼睛一亮,虞庆则的猜测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虽然渺茫,但也是一个盼头,一个翻盘的盼头。 “只能说是有几率出现,下官不敢肯定会发生,但只要有这可能,就是殿下扭转局势的依仗!” 鹤蚌相争渔翁得利,虞庆则觉得自己若是成了执掌大权的尉迟迥,那么就有个很毒的计策来对付宇文亮:趁虚而入。 趁着宇文亮在关中,以朝廷的名义派人到山南夺权,到时候宇文亮进退两难,搞不好苦苦支撑数月后就在关中兵败身亡,宇文宗室就此全灭。 当然这种行为太可耻了,会让天下人侧目,比较稳妥一点的是作壁上观。 保持如今的战线,不让洛州或者河东的隋军有余力回援关中,让宇文亮的山南周军在关中和隋军消耗,耗上几个月,粮食接济不上只能退回山南。 山南周军退了,关中的隋军元气大伤,粮食同样接济不上,洛州还有河东的隋军被耗得差不多,那么尉迟迥可以发力让尉迟氏一系的将领率领周军破洛阳,入关中。 同样是收复河山,宇文氏收复和尉迟氏收复是两种局面。 如果是宇文亮为主导收复关中,那么宗室力量大增,这对于权臣来说不是个好消息。 如果是尉迟氏一系的将领攻入关中,那么宇文亮的势力就仅限于山南,周国即便统一江北,可宇文氏也日渐式微,再无力回天。 杨坚篡权,是尉迟迥举起周国大旗,若是再收复关中,那么周国的江山即是尉迟迥保下的,也是他收复的,可以凭此丰功伟绩封王。 大权在握却年事已高的尉迟迥,可以效仿曹操故事做魏武帝,让儿子做魏文帝,江山,最终变成尉迟氏的囊中之物。 稍微有点头脑的人,可以从周国目前的政局中看出这一微妙的形势,虞庆则就把希望放在周国会发生内杠这一点上。 “尉迟迥是周太祖的外甥,也许会念着情谊不对宇文氏赶尽杀绝,可是他自己也有儿子、孙子还有族人,不可能不考虑尉迟一族的利益。” “所以尉迟氏一系的将领作壁上观,故意拖延战事,借此削弱宇文亮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虽然几率未必大,但只要周廷的援助不及时,那么我军就有机会了。” 虞庆则说得头头是道,杨广听得不住点头,心中的阴霾已经消散,不知不觉中已经吃喝完毕。 有希望但很渺茫,首先关中隋军要止住颓势,避免长安周军乘胜追击扩大战果;其次,至少守住潼关,不能让洛州腹背受敌; 最后,祈祷周国朝廷作壁上观,不全力支持关中的周军。 三个未知因素,导致最后翻盘的几率很低,但杨广依旧很兴奋,因为他至少还有机会,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心态瞬间就不一样了。 “殿下,当务之急是...” 虞庆则还没说完,有人入内急报,说华州州衙传来消息,反叛的延州军已经从同州武乡南下,抵达渭水渡口兴德津,看样子是要袭击华州州治郑城。 “殿下,事不宜迟马上出发,要赶在叛军围城之前,进入郑城!”(。) 第一百三十三章 狭路相逢 官道上,隋军骑兵正向着东面疾驰,他们要尽快赶到华州州治郑,一旦误了时辰怕是会出大问题。 占据同州的延州叛军已经南下,兵临渭水渡口兴德津,一旦对方渡过渭水进入南岸,距离华州州治郑城只有不到五十里路程。 这还是先前的消息,如今对方很可能已进入华州地界,而杨广所在的东阳驿距离郑城大约四十里,如果不能赶在周军之前入城,就会进退两难: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若是退回渭南,很容易被长安方向追来的周军围城,而郑的守军较多,延州叛军未必能围得水泄不通,到时召集骑兵从郑突围,要比从渭南突围容易得多。 东阳驿向东十二里是赤水谷,那里有休息住宿的地方名为赤水店,再往东二十五里便是郑城。 急赶慢赶过了赤水店,前方会经过石堤水,此水是从南面的石堤峪流出,自汉以来,石堤峪便开辟有道路南下至上洛,峪口有隋军营寨扼守,防的就是周军从此钻出来。 石堤峪位于郑城的西面,瓮峪位于郑城的东面,都是前往上洛的古道,也是隋军严防的峪口,结果防来防去还是给周军从秦岭钻了出来,烧了广通仓。 “殿下,石堤水上有石桥,一会过了石桥,再往东十里就是郑城,入了城立刻召集士兵,派骑兵向东突破叛军拦截,入潼关向洛州告急。” “孤要留在郑城据守么?那彭城公呢?” “下官自然是留下来协助殿下守城。” 杨广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但又要让他留在郑以定军心,所以虞庆则同样要留下来主持大局。 稳住华州,渭南的守军才有信心收拢败兵据守,当然渭南其实也守不了多久,但可以拖延长安周军东进的脚步,为洛州还有河东的援军西进争取时间。 所以赶快入郑才是最重要的,沿着官道疾驰了不知多久,前方地平线上隐隐约约出现一座桥,南北走向的一条河水亦是隐约可见。 忽悠喧嚣声传来,杨广定睛一看却见河流上游峪口处有人群沿着河道北逃,个个身着黄色衣服,打的是隋军旗帜,看上去十分狼狈。 其身后不远处,又有一拨人紧追不舍,身着黑色衣服,打的是...周军旗号! “是周军!周军攻破石堤峪了!” 。。。。。。 瞄准、放箭,正中后颈,目标栽倒地面,策马追击的别将陈五弟继续弯弓搭箭,今日他领着虎林军换了衣服,扮作隋兵入石堤峪南下抵挡周军,顺利夺取峪口。 周密的计划,不止袭击广通仓一个目标,邾国公宇文温率领虎林军精锐袭击广通仓得手后,下一个目标,本来只有这石堤峪。 走崎岖小路翻越秦岭,自然不可能有马同行,烧了广通仓,向西北进入沙苑渭曲芦苇荡躲藏,由充当向导的粟特商人安吐罗牵线,在同州粟特安氏那里获得马匹代步。 换了隋军服色折向南面的华州,浑水摸鱼入石堤峪走古道回商州拒阳。 袭击广通仓是有进有退而不是有来无回,这就是最初拟定的计划,只是半途起了变化:听闻隋国延州军南下路过同州朝邑,邾国公单枪匹马说得领军的独孤楷“反正”。 没有任何一个虎林军将士赞同宇文温冒险,奈何这位是个倔驴拉不住,待其真的说动独孤楷兄弟率兵“反正”,陈五弟等人已经无法用语言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 延州军加入己方阵营,那么计划随之改变:石堤峪还是要去的,只是目的改成引兵出峪。 原计划中,开府将军史万岁在投降的拒阳人王辩的带领下,走石堤峪一路北上,佯攻峪口隋军营寨但“久攻不下”,实为接应。 这也是也让回程的宇文温等人有个机会,扮作隋军援兵入石堤峪“助战”,借着出战之机溜之大吉,不过陈五弟今日却是与史万岁里应外合,攻破了隋军峪口营寨,进入关中地界。 “别将,前方官道有隋军骑兵!” 陈五弟转头一看,果见前方东西走向官道上,有大批骑兵从西面冲来,看样子似乎是恰好路过,他放缓马匹速度,与追上来的史万岁商议:“莫非是增援的隋军骑兵?史开府,你怎么看?” “狭路相逢勇者胜,有什么好怕的!” “说得好,那就各自分工,那些骑兵交给史开府了!” 史万岁吆喝一声,领着麾下将士迎上前去,要和这股突然出现的骑兵交战,在秦岭山脉里蹲了许久终于来到平原,总算可以撒欢的跑起来了! 在王辩的带领下,他们从拒阳出发一路向北,走的都是崎岖古道,马匹虽然有但不算多,也亏得陈五弟此次带来许多战马,所以史万岁和部下终于能变回骑兵。 虎林军烧了广通仓立下大功,我们府兵也不能落后! 石堤峪守军正在败退之中,忽然撞见己方友军路过,那叫一个喜出望外,终于鼓起勇气回头再战,却被陈五弟率领的骑马步兵给追上。 骑马步兵,奇怪的兵种,因为并不是一个兵骑着马就能称为骑兵,一个合格的骑兵不但要苦练骑术,骑射、马槊等格斗技艺也得精通,不是一朝一夕练成的。 宇文温的虎林军还是缺马,所以凑不出大规模骑兵,但他的要求也很奇怪:将士都要会骑马,所以鼓搞出“骑马步兵”来。 没有马那就是纯粹的步兵,靠着双脚行军,有了马、驴甚至骡子,那就以此代步,借着畜力行军,抵达战场之后步行作战。 陈五弟加入虎林军前就已经是老兵,骑马作战没问题,但眼下这帮兵大多只会骑马无法冲阵,骑战能力基本为零,所以对付眼前转身迎战的隋军,依旧是下马作战。 要玩就玩心跳,强弓近射! 凭着身上的铠甲抵御敌军箭矢,快步冲到二十步不到的距离弯弓射箭,如此近距离射出的破甲箭,一般的裲裆铠和筩袖铠根本挡不住。 只是一轮箭就把隋兵射翻一片,随后虎林军士兵拔刀继续冲锋,直接撞入对方松散的阵型里,一个个身上插着数支羽箭,嚎叫着挥刀猛砍。 多年来的体能训练,让虎林军将士在徒步冲锋之余还有力气展开白刃战,而每日苦练的刀法、近战技艺还有三人一组的配合作战,让他们面前没有三合之敌。 凭着做工精良的铠甲和灌钢刀,悍不畏死的虎林军将士瞬间将这些隋兵打崩,跟在后面紧追慢赶的王辩见状目瞪口呆。 他被俘后按着宇文温的要求,回到拒阳去劝降,得族人支持说动郡守“反正”献了拒阳城,又充当向导领着周军走石堤峪而不是瓮峪北上,一路下来,对这些周军的素质刮目相看。 穿着铠甲,背着箭壶、挂着佩刀拿着长矛还有干粮,每日走上几十里山路都不带喘的,这帮兵是怎么练出来的? 王辩自幼习武,精通骑射,数代经商所以家境殷实不愁肉吃,苦练多年才练出来的体格,结果和这帮兵一比好像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再看看这位陈别将领着虎林军进行步战,如此肆无忌惮的不用盾牌直接冲锋,强弓近射随即白刃战,只能用“凶残”二字来形容,如此作战简直就是疯了。 战马嘶鸣,王辩转头看去,只见开府将军史万岁已经率着骑兵和隋军骑兵冲杀在一起,周军骑兵数量,勉强只到隋军骑兵数量的一半。 “疯了,全都疯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狭路相逢(续) 华阴以东,官道上十余人正在策马疾驰,他们自东向西前行,当先一人年约十七八岁,正是前几日遇见“百鬼夜行”的刘文静。 那个惊魂夜,刘文静被自称“宇文温”的家伙挟持,连着随从被捆在驿站大厅柱子上,当晚有军队经过驿站,却被贴在窗户上的人形剪纸唬得屁滚尿流,又被驿站外的那些装神弄鬼之人折腾得掉头就跑, 刘文静等人就这么被捆着熬了一晚,到了第二日上午才被前来查探的隋军解救。 后来得知,当晚周军袭击广通仓,一把火将粮仓烧了个精光,眼见着战火已经蔓延到渭口附近,原本要赶路回家的刘文静只能留在驿站。 回洛州是不可能的,潼关驻军如临大敌,不轻易放一个人过关,即便刘文静有证明身份的凭据也不行,对方就怕有人充当周军内应夺关。 进退两难的刘文静在驿站住了几日,后来驿丞见着局势不妙,生怕有周军细作混在住宿的人里面,索性下了逐客令。 没有地方住宿的刘文静只能硬着头皮上路,传闻同州刺史李浑遇伏身亡,想来周军是在同州一带活动,渭水以北肯定是没法去了。 他家在雍州扶风郡武功位于长安西北,因为长安为周军攻占的缘故,家人前往泾州躲避战火,刘文静原本从洛州出发赶往泾州与家人回合,现在行程全被打乱。 原先路线走不通,他可以渡过黄河北上入河东投奔亲朋,可入不了潼关就没法从津口渡河,官军为防周军夺船,已经将沿岸船只悉数迁往黄河北岸风陵津,私下渡河想都不要想。 冒险过广通仓渡渭水去蒲津,很容易碰见那股周军,刘文静总觉得宇文温此人神秘莫测,万一这位来个“奇袭”蒲津,他很可能会卷入战乱之中,这样太危险了。 走,不安全,在某个地方住下静观其变是为上策,可刘文静却找不到地方住宿。 官道沿途的其他驿站俱已不接待外人,除非是官府或者军队的信使才能入住,刘文静和随从想要在周边村落投宿,结果都被人拒绝。 在野地里露宿了两晚,个个被夜风吹得鼻涕水直流,再这样下去迟早要生病,权衡利弊后,刘文静索性领着随从赶往华州华阴。 他不是想住在华阴城,因为太危险了。 周军占了关中,隋军随后兵临城下,双方大战谁胜谁负原本还未可知,但“百鬼夜行”的那支周军烧了广通仓,明眼人可以看出来关中隋军情况不妙。 要是缓不过粮食危机,隋军必然后撤,双方在关中的拉锯战会变得旷日持久,那么城池变成了双方争夺的焦点,刘文静觉得只有傻瓜才会在这个时候到城里避难。 小乱躲城,大乱避乡,国战之际,围城战司空见惯,守军征发城中百姓上城头协防是理所当然,刘文静不想被征去当青壮白白送死。 即便躲过这关,还有一关是躲不过去的,那就是粮食,这年头围城一围就是半年甚至一年,守军还好说,百姓就遭了殃,到后面存粮耗尽之际,活活饿死都不奇怪。 当然吃人肉也行,但刘文静不想落到那种下场,他之所以前往华阴,是因为在华阴地界有个好去处。 临近华阴,官道南侧出现一片建筑,看起来不像是哪家权贵的别院,也不是什么豪强的坞堡,建筑周围绿树成荫,看样子与其说是院落,不如说是庙宇。 这就是庙宇,大名鼎鼎的西岳庙,为历代皇帝祭祀西岳华山之神的庙宇。 山南水北是为阳,所谓华阴者,此城即位于华山之北,西汉时为祭祀华山之神(华岳神),朝廷在华阴地界建集灵宫,只是太过近山,道路难行不便皇帝率领群臣祭祀。 东汉时迁到现在的地方改名西岳庙,位于长安前往洛阳的官道附近,就是刘文建面前的这片建筑。 刘文静去过西岳庙,庙祝和他父亲有些交情,所以打算在此处投宿住上一段时间,待得局势明了之后再做打算。 一行人离开官道沿着道路向西岳庙前进,道路两旁栽有许多松树,郁郁葱葱,此为当年周太祖宇文泰命人所植,约两千余株。 永嘉之乱后,西岳庙历经战乱,到了元魏时将已破败不堪的西岳庙重新修葺,西魏、周国时期,西岳庙又得数次修葺,才有了如今的模样。 这都是有赖于华岳神显灵的缘故。 周国保定三年关中大旱,周帝宇文邕命太保达奚武祭祀华岳神,因为庙在山脚下,达奚武觉得诚意不够,决定亲自攀登华山祭祀。 华岳高峻,壁立千仞,年逾花甲的达奚武领着数人,攀藤援枝叶夜宿山巅,据说梦遇一白发老者,这位老者握着达奚武的手,称赞其祭拜山神之心十分虔诚。 梦醒之后未见老者,达奚武琢磨着莫非是华岳神显灵,果然不久之后普降甘露解了关中旱情。 既然祭祀华岳有如此好处,西岳庙的香火自然也越来越旺,即便是隋国建立,隋帝也亲自到西岳庙祭祀,又屡次派重臣到此祭拜华岳神。 只是如今战事频频,往日里人气不小的西岳庙沉寂了许多。 一行人来到庙前却发现正门洞开,一名几名杂役正在扫地,刘文静道明来意,杂役说庙祝在内请君自便,他下了马昂首而入,来到正门之后的大院内。 映入眼帘的是几块石碑,这些石碑可是大有来头,刘文静曾听父亲一一讲解过。 其中最有名的一块碑,是汉镇远将军段煨更修之碑,碑文由黄门侍郎张昶书写,魏文帝曹丕及钟繇各于此碑后刻字两千。 钟繇乃楷书(小楷)鼻祖,后来的王羲之等人皆临摹其书法,后世并称“钟王”,钟繇书法被人们誉为“上品之上”。 而刘文静自幼临摹的钟繇书法,其中一篇便是从这块碑文拓印而得。 看着那块石碑,他想起当年父亲领着自己在此拓印,如今十余年过去,往事历历在目,却已物是人非。 刘文静正唏嘘间,却见数人在碑林之间走动,有人手上拿着白纸还有笔墨,又有人手里拿着水盆和毛刷,看样子似乎是哪家郎君领着随从在此拓印碑文。 西岳庙因为有钟繇真迹,平日里许多文人墨客都会来此拓印,拿回去临摹书法,这本来没什么,只是如今兵荒马乱的,竟然还有如此闲情雅致,也不知是胆大包天还是... 一路上都在传,说南下的延州军反叛投了周国,趁机夺了同州州治武乡,这距离华阴可不算远... 想到这里,刘文静暗道不妙,他觉得这伙人怕是来路有问题,当机立断便要掉头离开,只是已经晚了。 “哟,这不是刘郎君么?驿站一别不过数日,今日又见面了,当真是有缘呐!”(。)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一曲肝肠断 困、累、怕,这是杨广如今仅剩的三种感觉,从昨日到现在,他几乎在马背上度过了一日,除了中途在东阳驿稍事休息之外,一直都在逃命。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老天要灭我杨广么? 按照原先的计划,杨广从东阳驿赶往东面的华州州治郑城,要赶在反叛的延州军之前入城,召集军队守城稳住阵脚,结果半路却出了意外。 路过石堤水,恰逢石堤峪守军溃败,被从峪口冲出的周军追杀,对方的兵力其实没什么优势,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见着杨广一行数量众多的骑兵,竟然顺势杀了过来。 杨广急着赶往郑城,没时间和这帮人纠缠,分出一部分骑兵支援后继续赶路,结果周军骑兵十分凶残,不但突破了拦截还冲乱了己方队伍。 疯狗,一群疯狗! 这是杨广对这群周军骑兵的第一印象,也是唯一印象,领头的周将状若疯狗,在其面前几无三合之将,别人手中的马槊,就像一根肉骨头,让这位疯狂不已。 夺槊数条,一骑当先,领着周骑冲散隋军队形,随后而来的步兵,先是再次击溃石堤峪守军,又端着长矛向他们冲锋。 步兵竟然向骑兵徒步冲锋,疯狗,一群疯狗! 局面混乱,杨广举止失措,亏得虞庆则指挥得当,指挥骑兵拦住这群疯狗,在其堵住石桥之前,护送杨广冲过石堤水。 突如其来的周军,阻滞了杨广的行程,待得他们来到郑城西郊为时已晚:延州叛军骑兵,已经抵达城外。 郑城守军关了城门,而延州骑兵在城外游荡,杨广已经没有机会入城,虞庆则一咬牙护着杨广突破对方拦截,绕城而走,向着郑城以东的华阴前进。 入不了郑城,到华阴也行,只是身后依旧跟着一群疯狗,双方就这么一跑逃一追,过了整整一夜。 灞桥大败发生在中午,杨广一行人从那时开始到次日清晨,已经骑着马跑了两百余里路,若不是在东阳驿换了马,坐骑早就吃不消了。 骑兵昼夜兼程三百里,袭击敌军大获全胜,这种战例杨广在父亲那里听说过,当时还没什么感觉,可当他花了大半日跑了两百里,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疲惫、困倦,眼皮沉重几乎撑不开,意识模糊倦意上涌就想睡觉,骑马时间太长,全身被颠得快要散架,没有哪里不难受。 而那些昼夜疾驰三百里的骑兵,还要在这种状态下作战,并最终克敌制胜。 金戈铁马,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好难啊! “殿下请撑住!如今我军过了华阴,前方是定城,再过去不远就是渭口广通仓,距离潼关不远了!” “定城?孤记得来时便经过定城,夹道各一城,想来可以召集守军...” “殿下!定城兵少未必来得及,与其在定城停留不如去潼关!” 虞庆则所说的定城,位于华阴东面九里,再往东北二十六里即是渭口广通仓,广通仓往东南去往潼关也就数里路程。 从华阴到潼关,不到四十里,只要跑完剩下的路程安全抵达潼关,这场距离将近三百里的逃亡之旅,就能顺利结束。 杨广想到这里,回看晨曦之中的华阴城,方才来时华阴城门还未开启,如今身后追兵虽然少了许多,但转回去还是太冒险,所以还是去潼关为好。 道路南侧现出一片建筑,杨广只觉得看上去有些眼熟,待得距离越来越近,他忽然想起来了:这是西岳庙。 当年他的父亲杨坚登基称帝,曾经带领群臣到此祭拜华山之神,祈祷国泰民安,当时刚刚被封为晋王的杨广也随着天子仪仗至此。 时光流逝,父母、兄长已不在人世,家、国都已濒临破碎的边缘,年轻的梦想,还没开始就即将夭折。 恍惚间已经过西岳庙,继续向着东面前进,刚走出数里,前方骑兵忽然栽倒在地,人仰马嘶一片混乱之际,道路两旁冲出许多人来。 个个身着铠甲带着兜鍪,手里拿着长矛或者弓箭,不远处的树林两侧又冲出许多骑兵,呼喊声随后响起:“大周天兵在此,投降不杀!” 。。。。。 数十骑兵疾驰而过,后面追着数量多上一倍的骑兵,他们向着华阴城方向而去,激起一路烟尘,待得尘土散去,有十余人穿行在树林深处,向着不远处的西岳庙跑去。 “殿下,庙里有马匹,虽然只是代步用马,但好歹堪用,趁着周兵被引开,我们赶紧去潼关。” “好...好...” 杨广惊魂未定,直到现在他还搞不清楚怎么会在这附近遇伏。 他从灞桥马不停蹄的向东跑,原本是要到郑城,又想入华阴,实在不行才往潼关跑,他自己一开始都不知道会跑来这里,那么周兵怎么知道能在这里拦住他? “殿下,这一定是叛变的延州军分兵阻塞道路,拦截前往潼关报信的官军信使,意图拖延时间,正好遇见我军罢了。” 虞庆则有些庆幸,对方在这里设伏拦截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不过亏得己方随行骑兵众多,没有被对方前后夹击一网打尽。 双方混战在一起,虞庆则本要护着杨广向前突围,奈何前方敌兵太多,索性掉头往回跑,半路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 少部分人护着杨广半路下马转入树林,到西岳庙躲藏,其余人引着追兵向华阴方向跑,待得追兵远去,他们再骑上西岳庙的马匹继续赶路。 外边官道上又有骑兵向着华阴城方向追去,杨广听着那马蹄声心有余悸的松了口气,若不是虞庆则急中生智,他搞不好就没于乱军之中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杨广觉着一日之内经过这么多挫折,一定是上天对他的考验,如今他逢凶化吉,定会时来运转。 还有不到四十里,回到潼关有了兵,就不用惶惶然如丧家犬。 今日之耻,孤来日必当加倍还之! 来到西岳庙正门,几名杂役正在发呆,见着来者不善还没来得及关门便被刀指着:“不许声张!” 一行人进了庙,待得正门关上,杨广松了口气,正要问虞庆则接下来该如何行事,却听得有琵琶声传来,循声望去,只见大院一隅有数人正在行乐。 似乎是哪家郎君在此与友人游玩,虞庆则生怕对方暴露行踪,正要示意随行人员动手,却见周围呼啦啦啦冲出一群甲士,手持武器将他们围住。 琵琶声停,一人说道:“刘郎君原来也精通琵琶,我有一曲,不知刘郎君可曾听过?” “刘某洗耳恭听。” 那人接过琵琶开始自弹自唱,音调古怪,而歌词十分悲凉: “一曲肝肠断,轻羽此去莫留连,更有南国花正好,莫向白苹洲上独叹秋水寒...”(。)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曲肝肠断(续) “二曲肝肠断,深院梨花相谢早,五马罗堂久徘徊,油壁桐车载君去,去时盈盈红泪满红绡...” 歌声伴着琵琶音调传到在场众人耳朵之中,惊魂未定的杨广听到这歌声后,脑海里不由浮现出当初的一幕来:他受封晋王,出镇并州。 离京之日,辞别父母,乘坐马车缓缓离开,转头望去,父母身影越来越迷糊,年轻的晋王泪眼朦胧。 “三曲肝肠断,落花为雨侬为愁,秋千架上看笑靥,而今都随海棠瘦,唯自弄笛别院忆兰舟...” 晋阳,北地重镇,规模宏伟的晋王府内,远离家乡的晋王,看着家书涕泪横流,回想起幼年时府里生活的点点滴滴。 “四曲肝肠断,琵琶不语琴绝弦,鹦鹉架前说心事,垂画双立秉烛观,但得青鸟传信与香媛。” 因为母亲不喜男子纳妾,他只有晋王妃一名佳人,待其归宁时,形只影单的晋王只能独坐空房,看着王妃平日所弹之琴,辗转反侧思念枕边人,相思之苦涌上心头。 “五曲肝肠断,往事何堪忆从头,剪花笑谈灯影瘦,而今红螺渐蒙愁,明月华衫霓裳能记否?” 国仇家恨未报,自己却已身陷囹吾,离开并州之时,晋王妃亲自为他系上披风,盈盈期盼他早日得胜归来,可如今,怕是要天人两隔。 听着歌声,看着围着自己的甲士,杨广悲从心来,一曲肝肠断,让他悲痛欲绝。 “六曲肝肠断,欲倾心事无所藉,还自南园抚霜枝,云台黛色苍烟里,问君此去还谋定佳期?” 宇文温顺利弹完一曲,心中如释重负,这首传说中的《广陵散》,按说用琴来演奏比较应景,不过他只会弹琵琶,所以将就着弹了。 学弹琵琶原本是为了撩妹,学艺的动机不纯,所以选曲的动机也不纯,是要配合“忧郁郎君”的形象。 想想看,夕阳西下,在某大家闺秀必经之地,坐在路边老树下,旁边拴着一匹瘦马,一如古道西风瘦马的背景。 忧郁的眼神,唏嘘的胡渣子,神乎其技的琵琶弹法,不羁的笑容,唱着忧伤的“肝肠断”,必然能引起恰好路过的佳人注意。 对方一定会觉得这位郎君有许多故事,那么好奇心一来... 如此犀利的撩妹技巧,如今变成了屠龙之技,奈何、奈何... 想到这里,宇文温不由得有些黯然,一旁听得出神的刘文静问道:“国公所弹这首肝肠断,音调颇为特别,刘某孤陋寡闻,从未听过。” “啊,那是本公有机缘,得世外高人传授。” “原来如此。” 刘文静艰难的开口说道,宇文温的弹唱实在是不怎么样,不过这歌词倒是颇有意境,听起来十分苍凉,要是伤心之人听了,怕是真会肝肠断。 百鬼夜行的邾国公宇文温,真有意思,但刘文静知道现在不是谈曲论调的时候。 他看向正门方向,这十几个不速之客被围得密不透风,宇文温从昨日起便在此守株待兔,结果兔子还真撞上来了,就是不知这兔子姓甚名谁。 宇文温身边一名年轻将领,告退之后走向那十几个被围的人,高声问道:“事已至此,还不放下武器投降!” 他是延州总管独孤楷之子独孤凌云,跟着邾国公宇文温在附近设伏,拦截前往潼关的隋兵信使,外面官道潜伏的是大部队,而这里的兵则作为策应。 待得对方放下武器,独孤凌云问道:“尔等是做什么的?” “我等奉郎主之命,前往潼关送信,半路遇见战事,只能往庙里避难,未曾想冲撞了将军,真是死罪、死罪。” 虞庆则强装镇静,试图蒙混过关,随行许多人都穿着戎服,想说是商贩肯定不行了,更别说发话之人他认得。 延州总管独孤楷之子独孤凌云! 他认得对方,就不知道对方认不认得自己,不过如今看来这位年轻人似乎想不起来,大概也认不出晋王杨广,虞庆则心跳加速,但面色依旧平静。 “郎主?你家郎主身居何处?” “郎主领兵在外,思念远在洛州的大郎君,派我等前去送家书。” “领兵在外?职务为何?姓甚名谁?” “郎主在凉州,为大将军韩讳僧寿。” “是么?” 独孤凌云盯着回话之人,此人看上去气度非凡,不像是一般下人做派,也许是管家一类,迎来送往久了,说起话底气颇足。 只是这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说是送信,那么这位郎君身着衣物质地非凡,莫非是你家二郎君?” “正是。” 独孤凌云又盯着杨广,又觉得这位衣着光鲜的年轻人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只是实在想不起来,他琢磨着这些人的来路有些可疑,不过无论如何都不会掉以轻心。 若换做往日,他就直接用刑,不怕对方不说实话,只是如今有那位在,为了避免有碍观瞻,只能是“客气”些。 “你们身着戎服,是隋兵么?” “我等大多是郎主部曲,自然有戎服,也是为了方便在驿站投宿。” “潼关已闭,你们怎么过得去?莫非有通关文书?” “我等日夜兼程赶路,昨日才知道战事紧急,潼关可能不会放寻常人等通过,只是事已至此,无论如何只能硬着头皮一试了。” 虞庆则答得滴水不漏,杨广在一旁低着头,紧张得手心都是汗,这场面太刺激了,一旦稍有不慎就会暴露身份。 他不知道对方有没有人认出自己或者随行之人,也不知道己方会不会有人出卖他点破身份,一切只能铤而走险,一如在刀尖上起舞。 独孤凌云见对方答得还算合理,让一行人交出武器,然后把主导权交给能做主的,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要他服从宇文温,为了一家子的未来,他只能从命了。 “送信的?独孤将军怎么看?” “末将认为其中必有蹊跷。” “这其中有没有独孤将军认识之人?” “没有。” 独孤凌云其实发现了一个问题,只是不想说,想看看宇文温能不能察觉出来,如果对方真的看不出来他再点破,杀杀这家伙的锐气。 他其实心里一直不服,觉得宇文温那日有胆孤身当说客,无非是仗着形势还有伯父(生父)的身份罢了,他们家要不是有后顾之忧,早就把这小子一刀两断。 宇文温看着这十几个人陷入沉思,方才外边动静很大,自己设下的伏兵遇到了猎物,听马蹄声应该是追着往西边华阴城去了。 与此同时这十几个人溜到此处,大多穿着黄色戎服,明摆着和刚才那一拨是同伙,这不就是金蝉脱壳嘛! 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会看不出来?特么一句‘其中必有蹊跷’糊弄我,臭小子看来你心中是一百个不服对不对! 心中计较已定,宇文温决定施展手段让独孤凌云见识见识,又仔细看了看这十几个人,他没发现有哪个是认识的,不过有一点让宇文温很在意。 那个衣着讲究的年轻人,眉目间依稀像一个人:他的侧室杨丽华。 我擦,不会吧!(。) 第一百三十七章 相请不如偶遇 世间容貌相似但并无血缘关系的人不是没有,两个人的相貌有些相似也不能说明必然是亲人,不过宇文温的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无法收回。 他的侧室杨丽华,有许多弟弟妹妹,杨大郎杨勇已领了盒饭退场,杨五郎杨谅已经被咔嚓,剩下二郎杨广、三郎杨俊还有四郎杨秀。 蜀王杨秀在益州,秦王杨俊在洛州,晋王杨广之前在长安城外,所以... 王八蛋,你要是直接死在我手上,或者被我抓了而死,邾国公府从此家宅难安啊! 木鱼声起,佛堂内一名女子正在剃发出家,满头青丝跌落地面,俗世间已无杨丽华。 想到这里,宇文温一个激灵,杨丽华前夫宇文赟是他亲手干掉的,杨丽华父亲杨坚、母亲独孤伽罗是他派出的刺客干掉的,杨丽华的大弟杨勇,死在他“发明”的黑尔火箭之下。 万一对面这位真是杨二郎...这是全家桶的节奏? 宇文温先前俘杀卫王杨爽,火烧广通仓、伏击同州刺史李浑,外带说降延州总管独孤楷,间接解了长安之围,如今若是抓了晋王杨广,功劳加起来可不得了。 封王什么的好像不可能,国公爵已经到了尽头,这么多功劳必然要荫庇儿子。 他的嫡长子还有庶长子搞不好都有份,那么问题来了:“鹊哥,你这个郡公爵位呢,是阿耶杀了你二舅换来的。” “二舅?我二舅是谁?” “杨逆晋王广呗,你阿娘亲弟弟!” “原来...原来我是杨家的血脉,我要报仇!” 报你个头,我是你阿耶! 宇文温收拾心情,看着面前的十几个人,脑袋瓜飞快的运转起来,时间流逝瞬间变慢,他在琢磨该怎么办。 首先是理清思绪,他在这里设伏,拦截从华阴前往潼关方向的隋军,方才外面那一场动静表明,跑进西岳庙的这伙人必然是遇袭隋军的一部分。 这股隋军从西而来,莫非是溃败的长安隋军?说不准。 也许围攻长安的隋军还在和周军对峙,昨日宇文温和独孤楷商议后,派出骑兵袭扰华州州治郑城制造恐慌,但没能和长安方面联系上。 他只是用飞鸽传书告诉身在长安的父兄,自己已经说降独孤楷,然后攻下同州州治武乡,要在隋军后背扰乱军心,长安那边的战况如何,完全不知道。 那么眼前这些人自称是赶往洛州送信,也确有可能是某个将领派出的家人、部曲之类。 然后是这位年轻人的身份,没有穿铠甲,观其衣着打扮,衣物用料十分考究,细皮嫩肉的,必然出身钟鸣鼎食之家。 地位不低,但高到什么程度说不清楚。 宇文温绞尽脑汁回忆往事,沮丧的发现他没见过杨广,大象年间和杨大郎杨勇倒是有来往,但当时的杨广还未成年,所以没见过面。 正主据说是某位姓韩的大将军之子,看样子确实符合大家族子弟的身份,既然正主身份扑朔迷离,那么旁敲侧击,从旁人下手。 旁边那个中年人,一直都在回答问题,看样子是管家一类,不过宇文温凭直觉认为此人是上位者。 或者说是上位者的气势,这概念有些虚无缥缈,简而言之首先是阅历,然后是心态,直接影响到言行举止,和寻常人说话时不知不觉会有居高临下的心态。 说得直接点就是官威,这种感觉无法用语言形容,但宇文温能感觉得到。 能让一个有官威的充任“管家”,这年轻人来头的确蹊跷,而且年纪看起来也蹊跷,按着杨丽华的说法,杨广今年应该有十七八岁,刚好差不多。 疑问重重,宇文温不打算放过对方,想要问出事情真相的方法有很多,但查明身份后万一真是晋王杨广,他就进退两难了。 国仇家恨重要,家宅平安也重要,所以杨家男丁必然要斩草除根,但宇文温不想直接沾太多血,而是要借刀杀人,捉住晋王杨广的大功,他宁愿不要。 所以要想个办法! 电光火石间,宇文温已计较完毕,他露出迷之笑容,向着那位年轻人说道:“本公宇文温,在此祭拜华山之神,相请不如偶遇,韩郎君,请!” 。。。。。。 西岳庙一处院子,宇文温正在座谈,在座的有独孤凌云、刘文静,还有经管家介绍身份的韩孝业,和韩孝业同来的随从,已被“请”到别院休息。 刘文静昨日来西岳庙投宿,不巧撞见已在庙里“住下”的宇文温,在其“盛情邀请”之下住了一夜,成了邾国公的客人。 而今日来西岳庙躲避兵灾的韩孝业,成了宇文温的客人,当然独孤凌云也一起陪坐在此闲聊。 “韩郎君,相传令伯年少时曾空手擒虎,故而得名韩擒虎?” “啊,是...是啊。” “新义公的武艺,本公是见识过的,不知韩郎君的箭法如何?” “啊,韩某少时体弱多病,所以骑射技艺不佳,让邾国公见笑了。” 化名“韩孝业”的杨广一身冷汗,小心翼翼的回答着,对方竟然是周国宗室,杨家的生死大敌,他要是被识破身份,怕是要被对方当场砍死。 “无法习武,那想来是饱读诗书了,不知韩郎君喜欢什么书?” 说到读书,杨广松了口气,他读过很多书,所以回答起来没有问题,不过说着说着,背后又开始冒冷汗了。 “本公听闻新义公和昌乐公有一外甥,是为三原李靖,不知如今怎样了?” 动机不纯的宇文温问道,他开始怀疑这位韩郎君的身份,韩僧寿之兄是为名将韩擒虎,后世民间所传阎罗王,兄弟俩有个外甥名叫李靖,即是“初唐二李”之一。 按辈分,李靖是韩孝业的表弟,所以闲谈间说起也很正常,但是这却难住了“韩孝业”。 杨广哪里知道什么“三原李靖”,他是顺着虞庆则的介绍,自认身份为“韩二郎”,原以为能够糊弄过关,结果宇文温如同话唠般喋喋不休,已经快要让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含含糊糊的说表弟如今很好,其表现之可疑,不要说宇文温,就连坐在一旁的刘文静都察觉出不对劲。 刘文静才思敏捷是个聪明人,韩郎君这十几人刚进庙他就觉得不对头,不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不想多事,所以陪着宇文温和这位韩郎君座谈,就当做消磨时间。 结果听和听着就发觉不对劲,宇文温问起韩家的事情,这位韩郎君好像脑子有问题,回答起来犹犹豫豫的,似乎被问起的是别家之事... 等等,莫非是冒名顶替的! 想到这里,刘文静心里不由得一个激灵,他想起方才那个“管家”的神态,言谈举止间那种不经意露出的气势,恐怕不是一般的管家能有的,联想到如今的局势,恐怕... 难道面前这位是...不会吧! 刘文静心中惊起千重浪,只是面上不动声色,而另一个发觉不对的是独孤凌云。 他总觉得这位韩郎君有些眼熟,所以方才一直在回忆,看看能不能想起在哪里见过这位,不过想来想去却想到了另一件事情。 新义郡公韩擒虎,其弟为昌乐郡公韩僧寿,这两位他都见过,而韩僧寿之子是韩孝基,他听说过但没见过。 然后,韩僧寿只有韩孝基一个儿子,他哪里来的次子韩孝业?(。) 第一百三十八章 侠之大者 独孤凌云发觉眼前这位韩孝业是假货,不由得呼吸都急促起来,他不是傻瓜,对方如此隐瞒,说明身份不能为外人道来。 方才他得外边将领来报,说不久前伏击了大队隋军骑兵,根据先前追击这支隋军的延州骑兵所说,对方似乎是从郑城那边过来的。 骑兵前往洛州,想来是有军务要办,那怎么会有这假冒韩僧寿之子的年轻人混在里面? 莫非是郑城的守将,觉得战局不妙提前把子弟送往相对安全的洛州? 想到这里,独孤凌云眼前一亮,他判断这位“韩孝业”定然是郑城某位守将的子弟,如果能够为己所用赚开城门的话,那可是大功一件。 郑城是隋军的后路支点,位于晋王杨广和秦王杨俊相互联系的官道上,要是延州军能成功拿下郑城,那么可以直接导致长安郊外的隋军大乱。 粮食接济不上,后路又被断了,任你兵再多也得军心大乱! 守株待兔,结果撞上来的竟然是一只獐子! 独孤凌云稳了稳心思,决定再等一会,他见着宇文温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谈,那个假冒的韩郎君明显开始紧张,如此场面十分有趣,正好消遣。 宇文温似乎看不出这位的表现有异,这让独孤凌云嗤之以鼻,更加印证了先前的判断:这厮没什么真才实学。 不就是投胎投了个好人家么! 他决定袖手旁观,等到这位宇文二郎和韩二郎握手言欢、称兄道弟之际,将事情真相拆穿,让这位邾国公知道什么叫做羞得无地自容。 “韩郎君原来去过晋阳?” “啊?韩某未曾去过。” “是么,韩郎君方才不是说去过了吗?” 杨广闻言觉得奇怪,刚才的交谈中,他好像没说自己去过晋阳,奈何心中有鬼不敢辩驳,只能含含糊糊的改口。 宇文温见着这位破绽越来越多,心中琢磨着定然是冒牌货,对方大概是华州某个将领的子弟,因为某些原因到洛州去。 也许是躲避战乱,不过洛州那边也不太平,若是周军攻破虎牢围了洛阳,待在城里怕是够呛,所以大概是办事之类吧? 从西边来,要么是华阴,要么是郑城,当然再西一点搞不好是渭南,甚至新丰... 若是什么地位了不得之人的子弟,岂不是赚城的好机会? 至于这位是不是杨广,哪里有这么巧,我的运气一向来也不怎么样的嘛,对不对? 宇文温想到这里,决定再套几句话让对方露出更多的破绽,让其无法自圆其说,自然无法回避身份问题,即将开口前无意一瞥,随后愣住了。 韩郎君的玉佩,是龙纹。 先前这位的玉佩应该是特意塞在腰带里,所以刚开始并不显眼,如今坐着坐着滑落出来,正好让坐在其左上位的他瞧个正着。 玉佩一般挂左边,所以宇文温距离“韩郎君”的玉佩最近,清清楚楚看见那玉佩上的纹路。 上面不是寻常可见的游鱼、走兽、蝙蝠、蝴蝶、花草等纹路,是实实在在的龙纹。 什么人用龙纹玉佩? 通常来说是皇室,或至少是大富大贵之家的人,这年头对龙纹的讲究也许没有后世封建王朝那么严,但寻常人家罕见用龙纹玉佩。 也许这位韩郎君是哪个世家的嫡子,但考虑到这位的年纪和样貌,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这位很大概率是个藩王而不是什么世家嫡子,按着如今局势判断,应该是隋国的晋王,他的便宜小舅子,原先历史里的隋炀帝杨广。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宇文温只觉得心中千万头草泥马奔驰而过,捉住或击杀杨广大功一件,只是他不想要:杨丽华若是因此循入空门,那年幼的儿女们怎么办? 小孩子没有母爱,会长歪的! 你死哪里不好死我手里!这么当舅舅,对得起你外甥和外甥女么! 等一下,你不是在长安城外指挥隋军攻城要报仇雪恨么?怎么跑这里来了! 莫非长安那边决战出结果,周军大获全胜了? 然后你小子落荒而逃,结果自投罗网被我抓住了? 数息之间,宇文温心中已经闪过无数念头,即为己方大胜感到兴奋,也是为了烫手山芋而感到心烦,不过面上却是平静得很。 虽然是历史名人,但宇文温可不会手下留情,一代帝王隋文帝杨坚已经领盒饭退场了,那么隋炀帝杨广没理由不退场。 作为杨家的男丁,被周国斩草除根是必然,可宇文温不想和这位的死沾上直接关系。 宇文温心中飞快策划着各种方案,随即杀意涌上心头,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让这位神不知鬼不觉的人间蒸发。 方法很简单,让这位冒名的“韩孝业”和随从离开,然后半路派人把他们干掉,从此以后,晋王杨广便成了传说中的人物。 如同明末清初的朱三太子,一直被各路反清队伍时不时打出招牌,这样一来,杨二太子的名号大约能折腾上许多年,那么也好让杨丽华有个念想。 想到这里,宇文温不由得看了看左右,雀跃的心随即一沉。 刘文静如今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而独孤凌云则是左顾右盼,装作心不在焉。 欲盖弥彰啊这是! 刘文静何许人也?原先历史里为李唐建立出谋划策,是为佐命元从,这位才干突出,虽然如今年纪轻轻,但不太可能是傻瓜。 他会看不出来这位韩郎君有问题? 独孤凌云的表情也值得玩味,大概也是看出来情况不对,这两个也许没注意到“韩郎君”的玉佩有问题,但肯定觉得此人有问题。 这种情况下,宇文温要是装傻放人走,指不定两位在背后与人议论,说邾国公“有眼无珠”云云,甚至有可能在他要放人时点出破绽。 到时后下不来台,丢脸可就丢大了。 基于某种原因,宇文温不太在意自己名声略微有瑕疵,但不代表他真的愿意名声有污点,所以原先冒出来的想法行不通。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宇文温很快就想出了另一个办法:需要一个背锅侠,即便因此送对方一个天大的便宜都无所谓。 所以咯,背锅侠就是你们其中的一个了! “诗经有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本公的玉佩,是上好的蓝田玉制成,不知韩郎君的玉佩是何方名玉所制?” 宇文温一边说,一边低头去整理挂在左侧腰间的玉佩,他身着便服,所以一如寻常富家郎君般挂着玉佩,而杨广听了他所说,也下意识去看自己的玉佩。 随后面色一白,左手僵硬了一下,赶紧将玉佩捂着,干笑着说:“韩某的玉佩无甚出奇之处。” 他昨日在东阳驿脱了铠甲身着便服,顺便把父亲赐予的玉佩戴上,后来逃命时没舍得扯掉,只是往腰带里塞,如今不知不觉滑落出来。 玉佩有龙纹,很容易暴露身份,所以杨广试图糊弄过去,只是已经晚了。 刘文静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心中觉得奇怪:你那玉佩是什么宝贝,如此见不得人... 等等,隐瞒身份,如今连玉佩都不敢给人看,难道你真是... 他瞥了一眼宇文温,见其正在整理玉佩,想来是没看见“韩孝业”的异状,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继续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而独孤凌云也注意到韩郎君的异常,疑心更重了,见着宇文温没注意到这点,他强压着心中激动之情,对着“韩孝业”说道: “韩郎君,这玉佩莫非是什么宝贝,舍不得让我等一饱眼福?” “啊?没没没什么,这是韩某在街市偶然购得之物,没什么特别之处。” 杨广心中发慌,满头大汗的解释着,想要遮掩玉佩,却被独孤凌云一把抓住手,心中发急奋力挣扎,可力气哪里有对方大,没多久玉佩便被扯了下来。 “龙纹!你怎么会有龙纹玉佩!” “误会,误会,这玉佩韩某买的时候就是如此了...” 独孤凌云看着龙纹玉佩,又仔细看着面前的“韩孝业”,他终于想起来这位是谁了:他随父亲出征讨伐突厥时,在并州州治晋阳誓师,当时晋王杨广犒军,就是眼前这位。 “韩僧寿只有一个儿子,叫做韩孝基,你,是晋王杨广!” “呜啊!!” 杨广嚎叫着去拔独孤凌云腰间佩刀,他的身份被拆穿意味着命不久矣,临死之前怎么也要拉个垫背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邾国公宇文温。 姓宇文的!你们害了我的父母,我要和你同归于尽! 侍立周围的张鱼等人见状冲了上来,而独孤凌云动作很快,一拳把杨广打翻,然后扑上去将其制服,兴奋的向着宇文温喊道:“国公,他是晋王杨广,他是晋王杨广!” “独孤将军,你立大功了!” 宇文温几乎是热泪盈眶的喊着,计策得逞,成功甩锅,看着满脸兴奋的独孤凌云,他几乎要上前握着对方的手说一声“辛苦了”。 有接盘侠接过烫手山芋,宇文温只觉得空气都变得清新了许多,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侠之大者,接盘背锅!(。) 第一百三十九章 抽丝剥茧 眼见着独孤凌云制服那名“韩郎君”,又听得这位一直大喊“他是晋王杨广”,赶上来的张鱼等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最多怀疑这位韩郎君身份有假,却没谁想到竟然假得这么离谱。 据说晋王杨广正率领隋军攻打长安,怎么跑到这里了? 张鱼很快回过神,他知道这意味着长安那边已经决出胜负,官军击败了隋军,不然身为一军主帅的晋王杨广怎会经过外头往东面去。 一群人手忙脚乱的将杨广绑起来,往嘴里塞了破布避免其咬舌自尽,宇文温看着这位杨二郎喜上眉梢,笑着拍了拍独孤凌云的肩膀: “本公从未见过杨广,亏得独孤将军道出真相,活捉此人可真是立了大功,恭喜,恭喜!” “不敢当,末将一时不察,差点让杨广蒙混过关,还请国公恕罪。” 独孤凌云被这么连拍带夸的有些不好意思,虽然存着一较高下的心思,如今都被巨大的喜悦冲得无影无踪,有了这份功劳在,他们重回周国后的地位总算是能保住了。 独孤楷率领延州军“反正”,事情发生在广通仓被烧之后,从时机上来说差了一些,实际上不是主动归降而是迫于无奈。 这种情况下“反正”,日后在周国的处境怕是好不到哪里去,周国灭隋后大概会给几个闲职打发他们父子,或者外放到某个普通州郡当地方官。 前途什么的就不要想了,可如今有了活捉晋王杨广的功劳,想来周廷对他父子的观感会好一些吧! “国公!既然此人是晋王杨广,那么随行的十余人也非同小可,要立刻抓起来!” “独孤将军说得对,赶紧去把那些人都抓了!” 宇文温做恍然大悟状,独孤凌云气势如虹,招呼着左右要去把晋王余党“一网打尽”,他兴冲冲的押着杨广向外走去,走着走着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好像哪里不对劲?是哪里不对劲来着? 刘文静冷眼旁观全过程,看看面如死灰的杨广,看看兴奋不已的独孤凌云,又看看笑眯眯的宇文温,心中惊疑不定。 你脑子有病吧,这种功劳都舍得让出来? 他不是傻瓜,虽然被“韩孝业”果然是晋王杨广的事实震惊,但很快就恢复神智,接下来对另一件事情疑惑不解,那就是宇文温的表现。 宇文温看不出“韩孝业”有问题?不可能! 方才宇文温和“韩孝业”的谈话,刘文静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这位邾国公的问话看似漫不经心,其实目的性都很强。 先是试探,发现对方有问题后继续试探,甚至开始真真假假的套话,最后已经抽丝剥茧,将“韩孝业”的伪装剥得所剩无几。 刘文静觉得自己都能看出“韩孝业”有问题,那么宇文温必然也看得出,只是后来话锋一转,竟然谈起了玉佩,这就有些突兀。 回想起当时四个人所座的位置,刘文静判断宇文温早于别人看见了“韩孝业”的玉佩有龙纹,所以接下来对方采取的措施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挑起这个话题,让众人的注意力放到玉佩身上,结果本人却低头整理自己的玉佩,恰好没看见“韩孝业”遮挡玉佩的动作,看样是无意之举,实际上就是在下套。 下套的目标是他和独孤凌云。 不对,实际上是优先套独孤凌云! 刘文静飞快的思索着,宇文温事后的表现愈发印证这一点:当独孤凌云制住杨广大喊“他是晋王杨广”时,宇文温第一句话竟然是“独孤将军,你立大功了!” 通常而言,宇文温的第一反应本该是惊讶,会被这个消息震惊,不该是立刻脱口而出“你立大功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宇文温早于独孤凌云知道这位“韩孝业”是晋王杨广! 结果知道了还不说,非得点出玉佩,让独孤凌云发现其上的龙纹,继而认出这位是晋王杨广,宇文温硬是把本该拿到手的大功,让给了对方。 脑子有病吧? 可这位邾国公活蹦乱跳的,不太像傻子啊? 那么是...施恩?! 刘文静想起这几日听到的消息,领兵南下增援的隋国延州总管独孤楷,不知何故竟然反叛,夺了同州州治武乡,在隋军后背插了一刀。 如今看来,是邾国公宇文温说降了对方,这位独孤凌云将军,大概是独孤楷的儿子或者侄子,跟着宇文温在此设伏。 宇文温基于某种原因,放着活捉杨广的大功不要,便宜了独孤凌云,这就是明摆着要给一个天大的好处,对独孤楷一家施恩。 活捉或者击毙敌国皇子的功劳可不小,能让出来说明宇文温所图更大,收买独孤楷一家的人心大概只是顺便,那么他所图究竟为何? 刘文静越想越觉得宇文温可疑,他觉得这位不简单,对方的真正面目,怕是要抽丝破茧才能看清楚。 邾国公宇文温,那晚之后据驿丞说此人别名“独脚铜人”,先不说这诨号是怎么来的,光是那晚的“百鬼夜行”,就让刘文静很感兴趣。 那些鬼火是怎么弄出来的? 在这西岳庙附近设伏,闲暇时竟然还去拓印碑文,说是要拿回黄州书肆“印刷”、“出版”,打着仗还想着做买卖,脑袋到底在想什么? 疑点越来越多,但刘文静最在意的还是最初的问题:宇文温不想“亲自”捉住杨广,应该是有所图,或者说顾忌,到底是为了什么? 按照先前的表现,刘文静判断宇文温应该是不认识杨广,那么交情什么的就免谈。 杨坚以隋代周,杀得宇文宗室血流成河,两家的血海深仇已经结下,宇文温不大可能有什么恩情要还杨家,即便先前有什么恩义,如今也早就断了。 世人所为者,无非权力、财富、名望还有女人,如今这位舍了大功不要,可以剔除为了财富和名望的可能。 剩下两项:权力,女人。 让出大功收买人心可以理解成为了权力,只是宇文温做得这么隐蔽,搞不好独孤凌云都不觉得是对方让的大功,这和向瞎子抛媚眼没区别。 那么就是为了女人...么? 如果是为了女人,既然宇文温不想亲手抓杨广,那么这女人莫非是杨广的姊妹,比如说妹妹? 大象二年之后,周国仅存的宇文宗室一直没入过关中,宇文温要想和杨隋的公主有交集,必然是在大象二年以前。 六七年前,杨广还未成年,那么他的妹妹应该会更小,所以不太可能,除非是姊姊。 刘文静不懂隋国宗室皇子和公主们的排行,但知道隋帝杨坚长女是周国天元皇帝的皇后,也是幼帝宇文阐的母后,恰好是六七年前病故。 所以是我想太多了? 刘文静如是想,抽丝剥茧到这个地步,他觉得似乎距离事情真相越来越近,只是面前出现一堵墙,似乎自己走的是一条死路。 冷不防瞥见宇文温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刘文静赶紧行礼致歉:“国公,刘某方才走神,失礼了。” 院内除了他两个,只有几名护卫在四周远远站着,宇文温整了整衣襟,微微一笑说道:“本公记得刘郎君说过尚未出仕?” “刘某如今确系白身。” “山南是个好地方,刘郎君如果有空,不妨到黄州走走,信都刘士元如今在州学授业,他可是当代经学名家,不想去求学么?” 招揽之意溢于言表,刘文静闻言又行了一礼:“待得刘某办完家事,自当前往山南黄州游学。” 勉强回忆起曾经历史里刘文静的那句感慨,宇文温改了改来个借花献佛:“先前席间谈话,天下纷乱,郎君之言,豪英所资也,人生在世可终羁贱乎?”(。) 第一百四十章 花样 西岳庙一处院子,虞庆则被人五花大绑扔到一旁,其余随从有被砍死的,也有被活捉的,距离他们逃到这里,不过半个多时辰。 ‘早知如此,还不如转回华阴...’ 虞庆则如是想,心中悲凉无比,曾经的雄心壮志,看来是没机会实现了,一败再败,他只觉得自己的运气倒霉到了极点。 分兵袭击上洛,失败;兵临长安城下,结果广通仓被烧;想着奋力一搏,结果延州军反叛占了同州武乡,军心大乱,直接崩盘。 大溃败,让人悲痛得几乎以头抢地,他强打精神意图收拾残局,咬牙撑下去等着周国内讧,结果还没跑出三百里,便陷在这里。 这一切,都和一个人有关系,那就是周国的邾国公宇文温! “这不是彭城公么?不在长安城外排兵布阵,跑到西岳庙祭拜华山之神作甚?” 姗姗来迟的宇文温,看着束手就擒的虞庆则开始施展毒舌,不过调戏一个败军之将没意思,他目的就是要探听消息。 “邾国公好手段,竟然偷袭广通仓得手,又说得独孤楷反叛,当真是后生可畏。” “胜败乃兵家常事,彭城公莫要气馁,说不得一会便有大隋忠勇之士前来搭救。”宇文温促狭的说着,话锋一转:“长安那边战况如何?” “我军自然是败了。” “败到什么程度?” “兵败如山倒。” “彭城公就带着这点人,还有外边那些已被打散的骑兵,一起护着晋王去潼关?” “是。” 虞庆则没打算瞒什么,晋王杨广身为一军主帅落魄至此,已经说明隋军惨败,如今身份暴露被俘,已经熬不到周国内讧的那天。 对方抓了杨广,并州那边就没了主心骨,晋王府的僚佐再也无法压制总管府的文武官员,若是这些官员愿意听从秦王杨俊的号令倒还好,就怕人心思变,投向周国后河东易主。 河东完了,洛州孤立无缘,不说军队愿否死战,光说军粮就没了接济,用不了多久即便杨俊不降,也会有人绑了他开门投降。 陇右之地撑不了多久,而剩下的蜀地虽然易守难攻,但人心不稳的情况下又能撑得了几个月? 原以为周、隋会对峙多年,未曾料竟然以这种形式分出了胜负,虞庆则沮丧不已,一如待宰羔羊,等着屠夫举起屠刀。 “彭城公何故如此垂头丧气?”宇文温心情很好,所以毒舌的毒性也小了许多,“若是担心本公将你就地正法,那就莫要担心,一切都得大行台决断。” “要杀便杀,何苦戏弄虞某?” “有甚好戏弄的,彭城公若想再看看人间景色,那就稍安勿躁,到长安前,项上人头必然好端端的。” 做主的人定了调子,接下来的事情其他人就好办许多,见着宇文温向院外走去,独孤凌云紧跟其后:“国公,若要押回长安处置,人太多不好看管...” “随行的除了虞庆则,还有没有要紧之人?” “没有,末将细细问过,都是晋王的护卫。” “杀。” 独孤凌云闻言点点头:“是,末将明白了。” “戏言罢了,先关起来,找个合适的时机放了,本公自有用处。” “是,末将明白了。” 。。。。。。 另一处院子内,杨广被绑在回廊内的一根柱子上,看着旁边虎视眈眈的士兵,他悲从心来。 活是活不成了,大概没多久便要和父母还有兄弟团聚,只是苦了王妃... 脚步声起,数人走进院内,杨广转头望去,却是宇文温。 “国公。” 众人行礼,听得宇文温下令回避,都默默地退出院外。 看着“历史名人”杨广就在自己面前,宇文温有些小激动,琢磨着是不是要说一句:“我对你老婆很满意。” 历史上的绝代佳人萧皇后,如今是宇文温的侧室,已生下一儿一女,一家子幸福美满,基于阴暗的心里,他很想和萧九娘的“原配”分享心得。 还有你姊姊,也是我的枕边人哟!各种姿势都解锁了,三人经常大被同眠! 这种念头很龌龊,他不会这么无聊,所以不过是恶意的想想罢了,看看怒目圆瞪的杨广,他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拍了拍对方肩膀说道: “别这样嘛,杨广老弟,你们家倒霉我也不想的。” “呜呜呜!” 见着杨广嘴巴被堵说不出话,他直接将其口中破布扯下,丝毫不在乎对方有咬舌自尽的可能,反正抓人的不是他,这位若事后“意外”身亡,在杨丽华那边也能圆得过去。 “你全家不得好死!!” “又不是泼妇骂街,扯这种话做什么,说吧,有何遗言?” “你全家不得好死!哈哈哈哈哈!” 杨广开口大笑,眼角溢出泪光,宇文温看着他末路疯狂,不由得神游天外。 历史上的大业十二年,心灰意冷的隋帝杨广前往江都做宅男,任由江山为他人吞食,借酒浇愁之际,看着镜中的自己喃喃自语: “吾之大好头颅谁可取之?” 想来那时杨广的表情和现在一般,大概是笑着说完后,眼角溢出泪光吧? 宇文温有些黯然,但不是为杨广,而是为隋末乱世中百姓。 杨广有雄心壮志,连通大运河,三征高句丽,北扫突厥,结果隋文帝杨坚留下来的殷实家业,被这个骄傲而脆弱的儿子挥霍一空。 修长城,修运河,造离宫,巡游天下,三征高句丽,这都要征发大量的百姓,而大业年间被征发的百姓不下一千万人次,平均每户就役者一人以上。 连年的沉重徭役,让百姓家破人亡,曾经的大隋盛世,变成了“剩死”。 史料记载,隋大业五年(公元609年)中原户数八百九十余万,人口四千六百余万,国力达到了顶点。 然后就是隋末乱世人口骤降,直到唐天宝十三年(公元754年),户数才超过隋时的巅峰数字,是为九百万户,人口五千二百万。 考虑到户口隐瞒不报的情况,中原的人口数,停顿了一百余年。 目光跨越时间和空间,宇文温看到了累死在运河工地上的男女老少,看到了下半身烂在海水里的造船工匠,看到了辽东土地上的尸横遍野。 无数中原好男儿,化作异国他乡的森森白骨,头颅被高句丽人砍下筑成京观,杨广的帝王梦,是建立在百姓的血泪基础上。 雄心壮志?你知不知道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混蛋! 宇文温想到这里心情失控,一把扯起杨广的衣领,几乎是面对面的咆哮着:“昏君!你这个昏君!” 唾沫横飞糊了杨广一脸,他愣愣的看着宇文温,实在是搞不懂对方骂他“昏君”所为何故,他没有即位称帝施政,何来的“昏君”? 也亏得现场再无旁人,不然必定会诧异邾国公宇文温为何如此失态。 “说,遗言是什么!” “休想,要杀便杀,孤...你要做什么!” 杨广惊恐的叫着,音调瞬间高了起来,因为宇文温正在解他的腰带,看样子如同一名壮汉正要对弱女子施暴。 “做什么?呵呵!” 宇文温笑着,那笑容在杨广看来极度的不怀好意。 “你敢,你敢!” 眼前这个男人竟然好男风,一想到自己即将“**”,杨广几乎要嚼舌自尽,只是对方声称对尸体也很感兴趣,眼见受辱已成定局,他万念俱灰。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孤受如此屈辱! “本公想了个花样,叫做犬决,外面有十几条饿狗,即便你嚼舌自尽,它们也会把你啃得精光不剩一片肉,当然首先啃的就是你的命根子,所以要宽衣...” “不!!”杨广嚎叫着,不住的挣扎,几乎要疯了。 “想保命?嗯,这里有纸笔,照着本公说的内容写信。” “休想!” “哎哟,蛮硬的嘛,开门,牵狗过来!”(。) 第一百四十一章 归来 新丰,昔日的隋国大军驻地,如今已被周军占领,先前隋军溃败得太快,许多辎重都没来得及带走,急匆匆间放了一把火,没烧掉多少便被周军抢到手。 兵败如山倒,许多隋兵在主将的带领下临阵倒戈,溃败的隋兵先是逃到渭南,然而渭南守将“反正”开门投降,隋军步卒被一网打尽,剩下骑兵逃往华州州治郑城。 然而郑城郊外有延州军骑兵袭扰,许多隋兵要么投降,要么绕城而走四散逃开。 兵临长安的隋国大军,半日之内如鸟兽散,长安西、北郊的泾州军、原州军见势不妙,抛下营寨立刻撤军,长安之围解除。 关中,已无隋军能与周军对抗。 “诸位弃暗投明何罪之有?本公自当禀明朝廷,诸位莫要担心。” “多谢尚书令!” 大帐内,一群“迷途羔羊”正在向周军主帅、杞国公宇文亮“诉苦”,自云当年是受了杨逆蒙骗上了贼船,如今重见王师重回关中,自然是要弃暗投明、将功赎罪。 宇文亮的官职全称是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平日里别人口语称呼“大行台”,可正式场合就得称呼“尚书令”。 招降纳叛是他入关中后必然要采取的策略,虽然面前这帮墙头草对大周的忠心未必有多少,但既然愿意“反正”,那就来者不拒。 收复失地只是第一步,后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宇文亮要为将来做打算。 “杞公,隋军如今惶惶然如败家犬,穷寇勿追,我军切不可轻敌冒进,免得对方有机可乘,如今之计,是固守长安,稳住周边要地。” 梁士彦决定以稳为主,如今局势对周国有利,没必要心急火燎的扩大战果,只要稳住长安及关中局势,那么隋国就无力回天。 “郕公说得有道理,朝廷大军如今正在攻打豫、洛之地,长安大捷的消息传开之后,隋国必然军心大乱,到时候再全力一击必然摧枯拉朽!” “这段时间就让将士们好好休息,然后整军备战,到那时一鼓作气,收复河山!” 宇文亮看着帐内诸人,心中豪气万千,蛰伏了六年,他终于等到了今天,宇文氏的力量在恢复,绝不能再让他人染指大周江山! 众人正商讨军务间,外有传令兵来报,说邾国公领兵归来,在营外求见,同行的还有延州总管独孤楷。 “让他们进来!” 宇文亮喜上眉梢,宇文温火烧广通仓,又说降延州军拿下同州武乡,为己方击败隋军立下大功,如今正是显摆自家儿子...侄子的时候。 梁士彦及其他人已经听说宇文温的战绩,知道其功劳不小,听说这位邾国公如今不过二十一二的年纪,不由得心生好奇。 传说中的独脚铜人,究竟是何模样? 片刻后,数人走进大帐,为首一人年纪轻轻,身着铠甲风尘仆仆的样子,正是杞国公宇文亮的“侄子”、邾国公宇文温。 众人仔细看了看,发现这位无甚特别之处,当然带兵打仗光是生了一副好皮囊没用,得要战绩说话,而这位的战绩,那是过硬的。 宇文宗室只剩三个成年人,杞国公和世子比原先那些宇文宗室靠谱,而这位宇文黄州也不错,别的不说,至少能打。 梁士彦打量了片刻,对这位诨号独脚铜人的宇文二郎颇感兴趣,他的消息比较灵通,知道这位在黄州任上政绩不错。 能文能武,虽然言之尚早,但宇文温让他想起故人,那人也是周国宗室。 他又看看宇文温身后两人,这两位他都认得,年长者为延州总管独孤楷,年轻的那位是其长子独孤凌云。 “下官黄州总管宇文温,参见尚书令!!” “罪官/罪人独孤楷/独孤凌云,参见尚书令!” 三人甲胄在身,行礼的形式却有不同,宇文温是弯腰行军礼,而独孤楷父子则是要跪地,不过还没跪下便被宇文亮命人搀住。 “免礼免礼,独孤总管弃暗投明,何罪之有?” 他走上前来,拍着独孤楷的肩膀哈哈大笑:“昔年在秦州时,本公与独孤将军时常打猎,多年未见,不知如今可好?” “多谢尚书令挂怀,罪官家中一切安好。” “什么罪官不罪官的,莫要再提了!”宇文亮示意左右搬来胡床,让独孤楷与其他一般坐下,“多亏了独孤将军,拿下同州武乡,搅乱了隋军军心!” “罪官...下官愿尽绵薄之力,助王师早日收复河山!” “好,好!” 当年,西魏柱国独孤信驻军秦州,丞相宇文泰之侄宇文导任秦州刺史,身负监视之责,而宇文导之子宇文亮,和独孤信部曲独孤屯之子独孤楷,倒是有一些交情。 宇文亮招呼着“老相识”,宇文温在一旁默默旁观,伯侄(父子)之间那么熟,就没必要客套了,待得宇文亮走完过场,他开口说道: “尚书令,下官多亏独孤总管协助,不但摆脱追兵、拿下武乡,独孤总管还分派骑兵袭扰郑城、华阴,独孤小将军还协助下官在华阴设伏,拦截隋军溃兵。” “好!独孤总管父子忠心为国,本公必然向朝廷禀明!” 直接了当的背书,宇文温履行了自己的诺言,算是为独孤父子平安落地做了最有力的铺垫,众目睽睽之下宇文亮做了承诺,也让独孤父子放了心。 他可不是那种做掮客的黑心官二代,拿了好处转身就耍赖,至于另一份大功,现在不是说的时候。 军议结束众将散去,独孤楷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趁着周围没人,他扯住儿子问道:“那日在西岳庙,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亲,孩儿不是说了许多次了?杨广诈称是韩僧寿次子韩孝业,邾国公既不知道韩僧寿只有一个儿子,也不认得晋王杨广。” “后来闲谈时说到玉佩,杨广神色紧张,是孩儿先回过神来...” “所以你被人下了套都不知道!” “啊?谁下套了?” “你...唉!” 独孤楷恨铁不成钢,那日儿子在西岳庙捉住了晋王杨广,他这个做父亲的自然是喜出望外,有了这份大功,他们在周国就有保障了,可事后细细想来,其中有些蹊跷。 “你觉得邾国公是傻子么?” “不像。” “不像?我看你像!他无缘无故的说到玉佩,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独孤楷用手指戳了戳儿子的脑门:“邾国公坐在杨广左侧,肯定先见那玉佩的纹路,不去质疑却画蛇添足提起玉佩的话题,他是把这功劳让给你啊,傻瓜!” “啊?为什么?” 独孤凌云闻言目瞪口呆,那日捉了杨广,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只是想来想去想不出头绪,如今父亲这么一说,他再回想当时的场面,不由得懵了。 “为什么?你用自己的榆木脑袋想!” 独孤楷说完继续前行,他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宇文温让功给他儿子,应该是有拉拢之意,不过做得如此隐晦,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活捉敌国藩王,这种大功都能让出来,拿来收买人心太浪费了,你到底图的是什么? “父亲,既然杨广已被带到此地,为何邾国公不将其拉进大帐示众,还要我等守口如瓶?” “想不明白?” “孩儿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就回去继续想!口风一定要严,莫要说漏嘴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心思 一处戒备森严的小屋内,晋王杨广呆坐不语,他被没有被五花大绑,也没被带上手镣脚镣,除了不能出去,他自由得很。 作为俘虏,他有自杀的机会,如果觉得嚼舌太痛,可以考虑解下腰带往房梁一抛,然后自己挂上去一了百了。 想死很容易,但杨广不敢,那个邾国公宇文温指天发誓过,如果他敢自尽,就会来个犬决,让自己的遗体化作饿狗肚中食,再变成粪便排出来。 肉和骨头都没得剩,永世不得超生! 杨广想到这里不由得一阵哆嗦,他从没听过如此恶毒的刑罚,每当自杀的念头冒出来时,一想到要化作狗屎那念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即便不自杀,苟活一段时间后也难逃一死。 周国不可能放过他,要么被押到长安当众砍头,要么被押到邺城当众砍头,反正都是个死,在大庭广众下屈辱的死去,还不如... 自杀的念头再次冒出来,而宇文温说过的话又回荡在耳边:“呐,到长安之前你不许自杀,到了长安之后爱嚼舌嚼舌,爱上吊上吊,想怎么死都行。” 念头消散,杨广决定再苟活几日,他被布袋罩着骑在马上被人带到这里,虽然不知是在何处,但能确定是往长安走。 既然还没到长安,那就再多呼吸一口人世间的气息,多活一日是一日。 也许...也许会有忠勇之士冒死前来救人,对的,不是所有人都恬不知耻的投降,一定会有人来救孤! 想到这里,杨广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稻草,虚无缥缈的希望,是他活下去唯一的信念,可是想到自己亲手所写的那些文字,心又沉了下来。 宇文温逼他写的内容,可以说是封信,信的大意是“恳请”四弟杨秀,要其率兵攻入关中复仇,这倒没什么,关键是把除了河东、洛州、豫州以外的军政大权,都“托付”给四弟杨秀而不是三弟杨俊。 信中说,他因为长安大败心灰意冷,决定循入空门,所以将大义交到“最受父母疼爱”的四弟杨秀手上,让各总管听令。 简而言之,这是离间计,离间蜀王杨秀和秦王杨俊的关系。 杨广不是傻瓜,当然不愿意写,奈何宇文温扬言准备好了十几个精壮的男子,准备和他“玩游戏”,若是敢自杀,玩尸体也不在乎。 无耻,卑鄙! 杨广在心中咒骂了无数次,但最后还是屈服了,不过他留了个心眼,写信的时候故意变换笔迹,要让四弟看到信后发觉不是自己的笔迹。 他们兄弟之间有过书信来往,只要将历年书信拿出来比对笔迹,那么大家就都知道这封信是假的。 计划很好,但赶不上变化。 当一个壮汉贴在身后喘气时,杨广屈服了,老老实实重写,同样的内容写了二十次,宇文温核对过这二十张纸上的笔迹都相同无误后,才放过他。 杨广随身携带的私印被搜出来,在这二十张纸上用了印。 一想到日后自己的弟弟会因为这封信起误会,两人争权夺利导致人心大乱为周国所趁,杨广心如刀绞,欲哭无泪之际,宇文温又让他写了一首诗。 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诗句平浅简易,情态缠绵凄凉,含蓄蕴藉却言短意长,是一首好诗,杨广很奇怪宇文温为何要让他写这首诗。 重点就在宇文温为何要经过他的手,来写下这首诗。 诗肯定是给人看的,杨广不觉得宇文温想留着自己看,那么就是给别人看,那个人是谁? 既然要用到他的笔迹,那么就是要给认得出他笔迹的人看,而那首诗,说的是怨妇,若他被杀了,变成未亡人的王妃大约就... 无耻之徒!你竟然敢对孤的王妃起心思! 杨广急得在房里走来走去,他琢磨出来了:宇文温定是看中他的王妃,打算用这首诗当做引子,到晋王府去骗得信任,然后寻个机会诱出府掳走。 掳走做什么?当然是.... 无耻之尤,无耻之尤! 一想到自己的王妃很可能中计,被宇文温骗到手后每日承欢胯下...他就恨不得将宇文温扒皮抽骨,这是男人的尊严,是可忍孰不可忍! 门外传来脚步声,杨广猜测是宇文温来了,毫不犹疑拔下自己的发簪,将其紧紧握在手中,准备要和进来的宇文温同归于尽。 房门被推开,进来两名甲士一左一右将他挟持住,动弹不得的杨广狠狠盯着门口,随后愣住了。 数人走了进来,为首中年人和他父亲年纪差不多,而旁边跟着的却是一名六七十岁的老者,又有两名年轻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人正是宇文温。 “杨广,真的是杨广!” 老者大声说着,面露喜色,杨广看去,发现是自己认得之人----梁士彦,按着先前收到的消息,此人做了内应,协助周军攻破长安。 “反复老贼,你不得好...呜呜呜!!” 嘴巴被堵上,杨广再也不能诅咒眼前诸位,宇文亮看着这位被俘的隋国晋王,喜悦之色溢于言表。 宇文温在西岳庙附近设伏,本意是要拦截隋军骑兵,尽量阻碍华州和洛州方向的联系,结果守株待兔之际却抓住了一头肥牛。 虽然识破杨广身份的是独孤凌云,但我家二郎也是好样的! “郕公怎么看?” “杞公,邾公做得好,没让消息泄露出去,趁着别处隋军不知此事,可以浑水摸鱼。” 宇文亮点点头,转身问宇文温:“二郎的想法呢?” 父亲没有问近在咫尺的自己,宇文明眼神有些黯然,宇文温注意到这一点,也不避讳自己应该是“堂弟”,识相的抬了一抬:“兄长怎么看?” “对对,大郎怎么看?” 宇文亮没注意到场面的微妙之处,虽然对外而言次子是“侄子”,但如今他没管这么多,直呼宇文温为“二郎”,也是不把梁士彦当外人的意思。 “孩儿觉得,二郎先前让杨广写的信很有用处,可以离间杨秀和杨俊的关系,” 宇文明没把弟弟当堂弟,收拾心情缓缓说道,他也有着自己的见解,“别处不说,可以借着杨广的名号,赚得郑城。” “兄长,何不赚开潼关?” 宇文温明知故问,此事真要可行他早就做了,不过如今要抬一抬兄长,只能如此了。 “若赚得潼关,隋军必然反扑,届时若要据守,不说驻军要多,渭口要不要防?蒲津要不要防?兵力分散,很容易被河东隋军偷袭得手。” “那大郎的意思?” “父亲,贪多嚼不烂,孩儿的意思是至少拿下郑城,最好也拿下华阴,以便拱卫长安,并与同州武乡互为犄角,一防蒲津,二防潼关。” “以华阴与潼关隋军对峙,对方大败之际未敢轻举妄动,我军也能有时间修整,若占了潼关,隋军必然反扑,一旦河东隋军强渡蒲津登岸,届时潼关腹背受敌,一样要撤军。” 宇文明仔细研究过如今形势,他说的也是稳妥之道,宇文亮听得长子说中了心事,自然是不住点头,梁士彦也深表赞同,不失时机的夸了一句: “虎父无犬子,杞公有两个好儿子啊!” “哪里哪里,二郎已过继亡弟,郕公在外人面前可不能这般说。” 正所谓互相吹捧,宇文亮言语间再次强调没把梁士彦当外人,又看了看面色铁青的杨广,他率先走出门外。 细细的打量了一番杨广,宇文明跟着走了出去,看着弟弟的背影,他心中叹了口气。 和父亲一起率军攻入关中,袭击长安得手,烧死杨隋太子杨勇、重臣高熲,隋帝杨坚毙命,击退隋军的反扑,他累积下来的功劳已经很大了。 然而这些功劳在弟弟的映衬下,却变得黯然无光。 击杀卫王杨爽,火烧广通仓,伏击同州刺史李浑得手,说降延州总管独孤楷,还有领兵伏击意外捉到晋王杨广。 灞桥大战,隋军崩溃是因为广通仓被烧军粮接济不上,外加延州军袭击同州武乡威胁后路,这两样宇文温都有份,比起靠着大军正面攻防的宇文明,宇文温冒险孤军深入敌后立下的战功更加显眼。 还好,捉到晋王的不是二郎,不然...唉...(。) 第一百四十三章 气量 河南,荧州州治荧阳,周国行军元帅尉迟惇率军驻扎于此,他亲自指挥周军攻打西面的虎牢关,并分兵南下进攻豫州总管府的隋军。 虎牢关如今依旧为隋国控制,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周国的优势已经越来越大,因为豫州州治悬瓠已经易主。 去年年末,山南周军在杞国公宇文亮率领下,走武关道攻入关中,袭击长安得手,隋帝杨坚、太子杨勇均已不在人世,消息传出之后周军将士雀跃不已,但被切割包围的豫州隋军却不知道。 待得传国玉玺以及隋帝玉玺被送至邺城,周军有了这两方玉玺在招降书信上用印,射入悬瓠之后效果出众。 悬瓠被围已有数月,眼见着西侧荆州方城久攻不下,北侧荧州、汴州为周军占据,外无援军的窘境之下,天子、太子身亡群龙无首,悬瓠守军开门投降。 消息传至荧阳,周军将帅松了一口气,而好消息接踵而至:在荆州方城下的隋军,对峙了许久未能前进一步,无奈之下退往洛州,至此,豫州之地悉数重归周国。 “诸位再接再厉,攻入洛州拿下洛阳,隋国灭亡为时不远了!” 荧州州衙议事厅内,尉迟惇正和诸将商议军务,虽然身为行军元帅,但是他却未处于上首,因为那里有一个地位更高的人在。 确切的说,不仅仅是地位更高,而是位极人臣。 丞相尉迟迥亲临荧州,带着天子的旨意犒劳大军,历时将近七年的等待,周国终于有机会收复河山,白发苍苍的尉迟迥,自然也是喜上眉梢。 “杞国公攻入关中收复长安,搅动隋国腹地,如今豫州已平,只要拿下洛阳,便可进逼潼关,我军收复关中之地,隋国便大势已去,诸位切不可懈怠!” “末将愿为国死战!” 众将齐齐行礼高声说道,尉迟丞相亲临,自然没人敢大意,再说如今周国形势一片大好,傻瓜才会耍小花样影响丞相对自己的观感。 大象二年那场变乱后,是蜀国公尉迟迥一手撑起周国半边天,在场诸将原本就是站在尉迟迥这边阵营的将领,当年响应号召起兵反杨,终于熬到现在看见了大获全胜的曙光。 待得朝廷收复河山,复国之功必然大加封赏,封妻荫子触手可及。 王爵是不用想了,但是公爵及其以下是肯定的,国公、郡公、县公能者有份,接下来是县侯、县伯、县子、县男、乡男,大家凭军功进位,功劳大的还能荫庇儿子。 如果军功少爵位低也不要紧,南朝行将就木,待得大军渡江南下,依旧有机会建功立业。 想到这里,众人俱是兴奋不已,军议完毕纷纷散去,厅内只剩下尉迟丞相及尉迟元帅。 屏退左右,确认无人“旁听”之后,尉迟迥一改先前温和的态度,开口问道:“四郎,你到底在想什么?” 尉迟惇迎向父亲,目光没有躲闪:“孩儿想稳妥一些。” “稳妥?你当为父老糊涂了?嗯?!” 尉迟迥起身,走到儿子面前盯着对方:“在虎牢关前拖延时间,你到底在想什么!” “孩儿,要为尉迟家考虑。” “为父还没死,尉迟家轮不到你做主!” “父亲!父亲...百年之后,让尉迟家的子孙如何自处?”尉迟惇没有被父亲的气势吓倒,“复国之功,功高难赏,尉迟家以后该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 尉迟迥盯着自己的儿子,如同一头猛虎盯着耍阴谋诡计的狐狸,对方的心思,早已被他看得明明白白。 “你是不是想坐山观虎斗,让宇文亮在关中和隋军苦战,斗得两败俱伤之际再入关中?” “是!” 儿子的直率出乎尉迟迥意料,他深吸一口气再问:“若是宇文亮撑不住败退,隋国稳住局势那该如何?大好局面,就被你给毁了!” “毁便毁,宇文家丢掉的江山,与我有何干系?” 啪的一声,尉迟迥抽了儿子一个耳光,面颊被打肿的尉迟惇,倔强的看着父亲:“父亲,莫要自欺欺人了,小皇帝迟早会成年,到时还政还是不还政?” “尉迟家已经势成骑兽,退一步粉身碎骨,进...” “住口!”尉迟迥青筋暴跳,一把扯着儿子的衣领,“你要做什么?嗯?让天子禅位么?你想让为父做皇帝,你来做太子?!” “父亲!父亲顾及舅甥之情,孩儿理解,可是尉迟家的子孙,难道不是父亲的血脉么?尉迟家这么多年来,已经够对得住宇文家了!” “够了!没有太祖,尉迟家不过是武川镇一破落军户,不要说你,为父连个媳妇都没钱娶!” “如今不一样了父亲!您儿孙满堂,个个锦衣玉食,是不是要到满门抄斩之际,化作一缕冤魂去找太祖伸冤!” 父子针锋相对,对峙了不知多久,尉迟迥黯然坐下,尉迟惇趁热打铁:“父亲,宇文亮如此冒进,无非是想着招降纳叛,纠集那些墙头草,日后与父亲对抗,不如...” “不如什么?”尉迟迥再度盯着尉迟惇,“你,手上有十余万大军,还要靠这种手段,只会让人耻笑!” “耻笑?耻笑又如何,反正宇文亮资质平平,无甚特别之处,即便朝廷及时援助,他能在关中站稳脚跟就不错了!” 看着满不在乎的儿子,尉迟迥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还说为了尉迟家,你的气量,就只有这么一点?” “猎物尚未到手,就想着如何分肉,结局就是空欢喜一场!” “宇文亮孤军深入,突破武关道收复长安,你,领着十余万大军顿足于虎牢关外。” “宇文亮在关中苦苦支撑,你,领着十余万大军数羊,放着洛州不管。” “这让别人怎么想?尉迟四郎无能,尉迟四郎只会阴谋诡计,只会拆台、掣肘,无能之辈!” “为父年事已高,百年之后,文武官员是愿意依靠无能的尉迟惇,还是依靠宇文亮?” “糊涂,你糊涂啊!” 当头棒喝,让尉迟惇无言以对,黯然答道:“孩儿知道错了。” 尉迟迥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条递给儿子:“你说宇文亮资质平平,不能在关中站稳脚跟?这是细作冒死从渭口入河漂流而下,刚刚送来的消息。” “广通仓被烧,延州总管独孤楷投降,延州军夺了同州武乡,导致灞桥之战隋军溃败,长安之围已解,宇文亮,站稳脚跟了。” “怎么,怎么会这样?” 尉迟惇有些不敢相信,看着纸条上的内容,面色发白,他以为宇文亮不过是侥幸夺取长安,待不了几个月就会灰溜溜败退,结果... “知道是谁烧了广通仓,是谁说降独孤楷?宇文亮是不怎么样,可是他家的二郎...你的侄女婿,不是庸才!”(。) 第一百四十四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 将近午时,宇文温下了马,在灞河边驻足远眺,看着不远处的灞桥渐渐入了神,这座新修建没几年的石桥,在原本历史里会成为文人墨客笔下的一处著名景点。 灞河两岸有柳树,这是修建灞桥时种下的,每当有人从长安出发往东去,亲友们都会送行到灞桥才分别,并折下桥头柳枝相赠。 久而久之成了习俗,名为“灞桥折柳”。 如今是春天,柳树开花,微风吹来柳絮飘舞,宛若飞雪,是为“灞桥风雪”,宇文温身处处于“风雪”之中,静静看着灞水潺潺北流。 天空中许多飞鸟掠过,那是南下过冬归来的燕子。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宇文温念着某诗句,语气有些落寞,独自在灞河边发呆,张鱼等人在十余步外等候,不敢打扰他的沉思。 作为救火队,宇文温原本的任务是协防上洛,护住武关道,保证关中周军的后路通畅,只是机缘巧合之下,奇袭广通仓得手,之后的“剧情”就没按剧本走了。 灞桥之战隋军溃败,关中的残余隋军已无法和长安的周军抗衡,宇文亮父子的第二次豪赌大获全胜,现在是收手的时候了。 广通仓被烧,关中的大粮仓就只有长安的太仓,不但要供应周军还要供应长安百姓,现在还得加上“反正”的前隋军,后勤压力陡然剧增。 关中战事还会继续,而农时已到不能再耽搁,周军组织百姓进行春耕,但是能否顺利等到秋收是个问题,太仓存粮未必能撑到秋天,粮草都得靠山南从武关道输送,远水解不了近渴。 人太多了所以要分流,一部分百姓和军队要前往山南就食,百姓自然是关中百姓,而军队,则以周军为主。 山南周军主力大部在关中,如果把大量归降的隋军派往山南,有爆发兵变被人鹊巢鸠占的危险,把这些兵留在关中“戴罪立功”是最稳妥的办法。 出门在外,家中不能不留人,虽然宇文亮已经安排好诸般事宜,但没有姓宇文的坐镇,终归是个不小的隐患,所以返回山南的周军,非黄州军莫属。 平定关中、陇右甚至还有蜀地,都有很多仗要打,然而表现出色的宇文温,才刚进入状态就要结束演出了,圆满完成救火队的任务,那就得继续去当守户之犬。 是父亲偏心么? 也许吧,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实,宇文亮必须在关中主持大局,而山南总得有一个姓宇文的守着,既要提防江南陈国偷鸡摸狗,也要防着朝廷做小动作。 周、隋两国的战争局势出现重大突破,长安易主的消息也该传到建康,陈国再迟钝也不会坐以待毙,蠢蠢欲动是必然。 至于朝廷的小动作,毕竟对方有大义在手,若是趁着宇文亮父子都在关中,朝廷不顾吃相强行派人“暂时”主持山南事务,这就是釜底抽薪。 说白了就是要防止在这个关键时刻有人翻脸,所以宇文亮豪赌过后必须立刻收手,山南不能没有姓宇文的,然而长子宇文明必须留在关中作为“备份”,那么回山南的,只能是次子宇文温。 换一个角度来说,次子的功劳太大了,不能喧宾夺主,家业的继承,毕竟是长子优先,宇文明日后要接过宇文亮的盘面必须镇得住,靠的就是名望和功绩。 周军入长安,宇文明的功劳本就已经能拿得上台面,奈何宇文温的光芒太过耀眼,为了平衡,也为了让宇文明日后能更好的“接班”,留在关中继续刷功劳的,只能是长子。 于情于理,宇文温回山南都是理所当然,父子三人今日长谈了一上午,敲定了接下来的诸般事宜: 宇文温到安陆坐镇,日常事务不用管,若有紧急情况需要拿主意,可不必请示宇文亮,由宇文温全权处置。 至于关中这边的事务,自然是宇文亮主持,一旦出现意外,由宇文明接管大权,为了守住好不容易收复的江山,他们父子三人要各自担起重责。 宇文温能理解父亲做出的决定,换位思考若他是决策者,也必然做出这样的决定,只是理解归理解,年轻人的热血可不是那么容易冷却的。 “不给项目?那我就自己去找项目!” 收拾心情,宇文温转身向随从们走去:“事情都安排好了么?” 张鱼见着郎主面色多云转晴,暗暗松了口气,迎上来说道:“安排好了,只是这费用...” “怎么,钱不够?” “够,只是回去后,小的不知如何向夫人禀告。” 。。。。。。 长安某乐坊,欢乐在继续,邾国公今日包了这个乐坊,请部下来此见见世面,什么歌舞表演、好吃的好玩的都摆出来,至于喜闻乐见的那种服务么,呵呵。 反正钱已经给了,大宝剑拿不拿就各人自己看着办,宇文温已经安排好了军务又批了假,诸位将领今晚回不回营都无所谓。 当然他本人是不会玩过线的,和乐坊的小娘子们逢场作戏就行,但再“深入接触”就免谈,毕竟这种行为只会让自己家中绝色掉价。 要姿色有姿色,要身材有身材,要姿势有姿势,偷吃?太伤人心了! “陈五弟,你怎么回事?十三娘都敬酒了,低着头算什么?怕了?” “郝大胆!你的手往哪里放的?揽着丽娘啊!这样喝酒才有趣!” “一个两个像呆头鹅,畏手畏脚的做什么?史万岁,你来教教他们什么是规矩!冷落了小娘子们,先罚酒三杯!” 宇文温搂着个小娘子,拿着酒杯放声大笑,在座的一群人基本都是没见过大世面的土鳖,在花枝招展、衣着撩人的乐坊娘子面前窘迫不堪,如同新婚入洞房的新娘。 在场的,也就宇文温和史万岁游刃有余,宇文温自幼在长安生活,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而史万岁交友广泛,也是花丛老手,对付起乐坊的狐媚子不在话下。 “气氛搞起来!今日谁让小娘子不痛快,本公就让他不痛快!” 今朝有酒今朝醉,宇文温和将士们即将回山南,好容易来长安一趟,不潇洒潇洒怎么行。 他带来关中的黄州军,是由虎林军和府兵组成的,而今日一掷千金,请的可不是些许将领,让史万岁负责搞活此间气氛后,宇文温拎着酒壶转到隔壁院子。 这边厢同样在歌舞,同样有一群不解风情的呆头鹅,见着宇文温来了,个个如蒙大赦:“国公,末将可以走了?” “得罪了小娘子还想走?”宇文温冷笑着,“小娘子们拿着的酒杯都是满的,史万宝,你怎么回事,别人不懂规矩,你不懂么?” “国公!我劝了许多次,奈何大伙就是不敢喝。” “有什么不敢喝的?怕酒里下毒?” “国公,大伙第一次来,放不开...” 史万宝无奈的说道,他当年跟着兄长史万宝见过“世面”,后来又跟狐朋狗友在长安城做游侠,门门道道还是懂的,所以被宇文温派来当“通事”,奈何... 宇文温听得史万宝的简要说明,看着一屋子的土鳖无可奈何,不过他今日就是要带着部下来见大世面,进了乐坊的门,想转身逃出去可就难了。 “李石磨,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是要出恭还是怎的?” “国公,末将想回营...” 李石磨哭丧着脸说道,他跟着同僚一起来这里“喝花酒”,原以为就只是喝酒,结果一群衣着暴露的妖精十分粘人,像苍蝇一样甩都甩不开。 万一喝多然后那什么了,回去如何面对媳妇? “李石磨!如今有红粉阵在前,本公命你破阵,你破是不破!” “啊?国公,国公...这这...” “没什么这不这的,本公有令,今日每个人必须破阵,斩将夺旗,如有违抗,以军法论处!” 李石磨和同伴面面相觑,今日这一关看样子怕是不过不行,看看身边那些花枝招展的小娘子,许多人不由自主的咽了咽口水。 嗯,是国公有令,不是我等乱来... “放开些,大伙放开些!史万宝,把气氛搞起来!” “是!国公!” 宇文温大烧包,请的是中、上级别的将领,当然寻欢作乐是要分批、分几日进行,为的是让大家放松放松,化解心中的戾气。 所谓的战争综合症,并不是现代战争中才存在,冷兵器战争同样会对人的心理造成影响,长期在外征战,各种压力积累下来,将士没有发泄渠道会出大问题。 怎么发泄?很简单,杀人,抢劫,或者睡女人,当然,口味独特的还可以睡男人。 杀人,也就是所谓的屠城,譬如入城后三日不封刀什么的;抢劫,就是抢赚钱的东西据为己有,甚至包括抢劫百姓的财物;至于女人,那就是为了解决生理问题。 古代军队的军纪好不到哪里去,将领们为了化解士兵心中的戾气,往往有意无意的放纵部下,烧杀抢掠什么的司空见惯,所以才有“兵过如剃”的说法。 “饿死不抢粮,冻死不拆屋”的岳家军是异类,大部分军队需要靠适当放纵士兵来缓和军营里的紧张气氛,无非放纵的程度是深还是浅罢了。 基于现代人的道德观,宇文温不允许自己的兵有屠城、烧杀抢掠的暴行,也不许有营妓,但是将士心理问题和生理问题总得解决。 解决起来很简单,这年头已经有了“先进经验”,那就是组织风尘女劳军,当然,吃“霸王鸡”什么的太有碍观瞻,这可是有偿消费。 中上级将领可以到城里乐坊喝花酒,这笔费用宇文温出了,毕竟先前有说过“请客”,然后还组织长安城里的风尘女子,去城外军营旁的“乐园”劳军。 当然这笔费用得士兵们自己出,不想花钱的,那就自己用手解决。 在各院走了一圈,宇文温再次强调让部下们放轻松,当然他也知道自己身份太高,在场的话大家放不开,所以最后转到一处厢房去了,那里有特邀嘉宾等候多时。 “沛国公,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第一百四十五章 臭味相投 老友重逢,自当举杯庆贺,宇文温和郑译一别将近六年,虽然相互间没有断过联系,但在两河口一别,如今是第一次见面。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几轮酒下来,气氛开始热络,宇文温摆摆手,陪酒的小娘子退下,房中只剩他和郑译两人。 “沛公在城中如何?” “多亏邾公事前在尚书令那里打了招呼,如今郑某一家老小得以保全。” “如今长安初定,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沛公世子颇有才干,不知愿意为朝廷效力?” 郑译闻言大喜:“犬子自然是愿意的!” “啊,是小弟记错了,尚书令如今缺人,不知归昌县公有无报国之心?” “有的,有的!” 郑译的长子郑元璹、次子归昌县公郑善愿,如今算是有了着落,能为朝廷效力意味着至少不会被晾着,当然能有此待遇,缺不了宇文温的操作。 “先前递交的条陈,尚书令已经看过并准备实行,沛公的报国之心跃然纸上,不过呢,朝廷那边的态度谁也说不准,所以沛公还得继续努力啊。” “自然,自然。” “来,喝酒!” 郑译心中稍定,正所谓收钱办事,他一向如此,而旁边的这位老友亦是如此,为了保住郑家上下,这段时间郑通可是绞尽脑汁想办法,只是一直没有底。 周军入城之后,他一直在奔走帮忙,以表明“为国效力”的忠心,但直到宇文温来到长安,并且收了“意思意思”,郑译才确定先前的待遇不是缓兵之计。 作为天元皇帝宇文赟的幸臣,郑译和刘昉十分符合佞幸小人的称呼,原先历史里宇文赟忽然生病,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这两位就勾结杨坚伪造遗旨。 杨坚能够第一时间卡位成功,绕过宗室藩王掌握禁军,“沛、黄”功不可没。 如果说杨坚是首恶,那么沛国公郑译还有黄国公刘昉就是最大的帮凶,没有这两位帮忙,杨坚没能力捷足先登。 郑译和刘昉的所作所为,一如集团董事长的机要秘书隔绝内外,篡改董事长遗嘱,直接将董事长家族的股权转让给另一位董事,导致集团易主。 这个时代的历史轨迹出现偏差,但“沛、黄”的表现依旧给力,是为杨坚夺权的最大助力。 正常来说,周国收复失地后,此二人必须斩首以儆效尤,不过刘昉在起事策应周军入长安时已经身亡,而郑译也第一时间“反正”,这么一来就有了说头。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为了父亲日后向朝廷的上奏中有这两句,宇文温可是花了许多口舌,毕竟招降纳叛为重,当年汉高祖刘邦为了稳定人心,封仇人雍齿为候,所以郑译就是新的雍齿。 连郑译这种首恶小人都能原谅、给机会“反正”,其他人呢?自然不在话下。 当然还有例外,拥护杨坚登基称帝的李家、于家,必须血洗,这两家的家主本是太祖宇文泰的佐命元从,却在关键时刻投靠杨坚,甚至更进一步劝进。 是可忍孰不可忍,既然为了家族做出如此选择,那么如今也该认赌服输,被斩草除根也怪不得谁! 郑译知道雍齿的故事,但过了一关还有一关,宇文亮可以不追究,可朝廷那边的意思还不明确,万一丞相尉迟迥要来个秋后算账,那么宇文亮未必肯接着保。 所以关键在于宇文温,有宇文温“活动”,那么宇文亮必然愿意继续帮忙,那么保全性命的几率大很多,高官厚禄是不用想了,能安度余生足矣。 “沛公,待得尘埃落定后,爵位能否保住还两说,但官职大概也就是闲职,可曾想清楚了?” “此是自然,想清楚了。” “平日里有何仇家?或者和谁人结怨?这些人日后免不得在丞相或者天子面前旁敲侧击。” “仇家防不胜防,邾公的意思?” “若得见天子,小弟自然会将沛公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事迹禀明。” 说到这里,宇文温不忘留补充:“至于丞相那边,实不相瞒小弟并无把握,日后无论还都与否,沛公不可轻易前往京城,免得事发突然,小弟想保都保不了。” 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外出保命是郑译所想,不过如今他的行踪可由不得自己。 “沛公想不想到山南走走?江南景色,别有一番风味,就是多雨潮湿,也不知沛公住不住得惯。” “住得惯,住得惯!” 话都说到这份上,郑译已经没什么疑虑了,宇文温的人品值得信赖,既然说了要在天子面前提起,那就一定会提。 丞相尉迟迥那边,宇文温是说不上话的,尉迟迥真要算账,那就只能说是天意如此,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郑译的眉头总算是舒展开来。 “世事多变,待得朝廷收复失地,怕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知沛公的亲朋...” “自然以尚书令马首是瞻!” 话说到这份上,交易已经完成,多年的“合作伙伴”,有时候不需要把话说得太直白,郑译的年纪,和宇文温之父宇文亮差不多,不过这对忘年交可谓是臭味相投:收费服务。 郑译拍拍手,乐师、歌姬、舞姬鱼贯而入,歌舞开始,欢乐继续。 今日宇文温包下乐坊,定金是自掏腰包,不过方才便已退了回来,全部费用自然是老友全额承担,这也是郑译的“意思意思”,宇文温没有再多收一文。 郑译有才无德,而且“才”也不是治国治军之才,不过宇文温无所谓,他一向自力更生,所以能拿到什么工具就用什么工具。 保郑译需要花费资源,不过实际上花得不多,收效却是很好的,虽然郑译的名声差,宇文温出头保下来会连带着名声有些下降,但依旧值得。 他要让大家知道,邾国公不是有道德洁癖的人,谁有才能想要向上爬,尽管来投靠。 宇文温要想办法招纳人才,可那些世家、门阀子弟或饱学之士未必看得上他,他也不会厚着脸皮上门“三顾茅庐”,因为世间的人才,并不仅限于此。 寒门或者百姓之中依旧有人才,这些人出身贫寒,多多少少都有些俗不可耐的“欲求”,一如秦汉之际盗嫂受金的陈平,只要有真才实学能为他所用,些许品行污点又算得了什么? 为了所谓的名声,把自己变成不粘锅,结果高端人才不屑于顾,草莽英雄不敢投靠,高不成低不就,这要有多傻?(。) 第一百四十六章 宇文温? 翌日午时,宇文温漫步长安街头,自从他在大象二年年末离开长安后,再次回到这座名城已是时隔六年有余,看着周围既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不由得心生感慨。 长安,在历史长河之中分为汉长安和唐长安,唐之后的长安则衰落了,原本的历史里,杨坚接受禅让以隋代周,觉得当时的长安城破败狭小,不再适合做新朝的京城。 隋开皇二年,在汉长安东南方向的龙首原兴建新城,花了一年时间建成,名为大兴城。 开皇三年,隋国迁都大兴城,汉长安被废弃,而大兴城直到大业年间才最终修建完成,是为后来唐朝的都城,即为唐长安。 一只穿越时空的蝴蝶,扇动翅膀带起微风,最后改变了些许历史轨迹,汉长安的寿命延续至今,至于还能延续多久,宇文温就不知道了。 这个时代的隋国,成立之初就面临着巨大的军事压力,所以隋帝杨坚没有大兴土木修建新都城,如今周国大有希望收复故土,待得还都长安之际,会否动起大兴土木的念头? 他觉得应该会,汉长安延续到现在,几乎有八百年的历史,“当年”杨坚修建新城,不光是处于政治考虑,汉长安确实不堪重负了。 首要问题是水污染,长安的排水系统不行,随着人口、牲畜的增多,浅层地下水被污染,如今已不宜饮用,距离城北的渭水也近,雨季时甚至会内涝。 然后是城池布局的问题,汉长安是从汉高祖开始修建的,规模越来越大,但是规划杂乱无章,最要命的问题是皇宫位于城池的西南角,所谓坐北朝南的气势根本就没有。 长安城在这数百年来慢慢扩张,城中各处区域宫殿、官衙、官邸、民宅混杂,不利于管理,所以重新规划建造一座气势恢弘的京城,是很实际的需求。 但考虑到权力博弈的问题,即便周国收复故土,而京城未必会回到长安,毕竟对于某派势力来说,邺城才是自己的地盘。 一如北宋初年,宋太祖赵匡胤想迁都洛***体实施起来却阻力重重,因为其弟赵光义是开封府尹,开封是其地盘,绝不会坐视自己被架空。 所谓的“还都”,最后是不是名副其实还两说,但宇文温不知道自己何时还能再回长安,所以抓紧时间故地重游。 当年的西阳郡公府,如今已是他人宅院,历经宫廷之变的皇宫,他也没有多少兴趣去看,唯一感兴趣的,是长安的东、西市。 奈何因为受到战乱的影响,两市如今相对萧条,店铺至少有五成关门歇业,当垆卖酒的胡女也没了踪影。 实在没什么好逛的,宇文温在街市上转了一圈未见“奇遇”,正要打道回府之际,却在街口遇见了一个小家伙。 大约六岁年纪,身着锦衣,白白净净,一看就知道是出身富贵之家的小郎君,只是如今小家伙孤零零一个,有些畏畏缩缩,四处张望着什么,一看就知道是迷路儿童。 宇文温想起了远在黄州西阳的两个儿子,鹊哥和棘郎和面前儿童年纪相仿,他快步走上前去低声问道:“小郎,在找家人么?” “你...你是坏人么?” 小家伙怯怯的问道,让宇文温和随行人员哭笑不得。 “叔叔当然不是坏人,你见着叔叔脸上写着坏人两个字么?” “呃...”小家伙明显不相信,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二郎君!终于找见你了!” 不远处一个男子呼喊着跑来,看上去面色焦虑,应该是小家伙的家人,不过宇文温没那么好糊弄,那一世法制节目看多了,他总觉得此人有问题。 假装是儿童的家人,不顾哭喊强行抱走,要是有人起疑,就推说孩子闹脾气。 男子跑到面前正要去拉小家伙,却被宇文温挡住,他见着一众人等面无表情,急忙说道:“诸位,我家小郎君方才不见了踪影,我一路寻来才看见,此是何意?” “你家小郎君?府上如何称呼啊?” “你这人怎么回事?又不是官差,凭什么盘问!” 宇文温盯着面前之人,心中提防之意更浓,不过他还是决定稳妥为上,低头问小家伙:“你认识他么?” “认识,他是阿六,每日陪着我的,今日出来游玩,走着走着就走散了。” 搞什么,原来真是自家人...等一下,走着走着就走散了,其间必有蹊跷! 宇文温觉得这位叫做“阿六”的男子,有可能是故意让自家小郎君走失以报复郎主,如此不怀好意的仆人,可不能把小家伙再交回去。 闲来无事,宇文温索性亲自带着小家伙回家,一行人就这么走着,不知过了多久来到一处府邸外,抬头一看匾额,居然写的是“宇文府”三字。 宇文姓氏,周国宗室并非唯一,宇文温不以为意,毕竟长安城姓宇文的也有一些,例如濮阳郡公宇文述便是其一,其长子更是从未疏忽。 宇文化及,我可没有忘记你,有机会定要永绝后患! 宇文温正想着,那位名叫“阿六”的男子入府,片刻后一名年纪看上去“奔三”的男子领着几个仆人急匆匆赶来,见着小家伙赶紧喊道:“阿温!” “阿耶!” 父子重逢的场面颇为温馨,宇文温默默旁观,男子上前行了一礼:“多谢郎君相助,鄙人宇文恺,不知尊姓大名?” ‘建筑大师宇文恺?’宇文温心中一动,随即还礼:“本公宇文温,宇文将作名声在外,久仰久仰。” ‘竟然是邾国公宇文温?’ 宇文恺闻言心中咯噔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身边的小家伙惊讶道:“咦,叔叔的名字也是宇文温么?” ‘也?’宇文温注意到小家伙的用词,他记得宇文恺叫其“阿温”,那么... “小郎,你的名字是?” “我是宇文温!” 稚嫩的童声,雷得宇文温外焦里嫩,同名同姓的情况,居然让他遇到了,宇文恺有些尴尬,邾国公宇文温就在面前,而他的次子也叫宇文温。 虽说当初起名字时是无心,可如今算是占了邾国公大便宜,万一这位心眼小... 宇文恺当年是知道宇文温其人其事的,只是六年前周隋对立,看形势周国宗室宇文温大概一辈子都没机会回来,所以就定下了次子的名字。 结果世事变迁,进爵邾国公的宇文温竟然打回来了,宇文恺知道这位如今不得了,万一在其伯父(父)宇文亮耳边嘀嘀咕咕,那自己一家的性命可就难保。 想到这里他赶紧谢罪:“国公恕罪,在下实在是不知道...马上改,马上改!” “误会,误会嘛!” 宇文温没说认可,也没说反对,模糊两可的目的就是让宇文恺自己看着办,以免说得太直接让人诟病自己以势压人,他不是小肚鸡肠,但是这种巧合实在是有些无奈。 长安城,只有一个宇文温! 小插曲没有影响宇文温的心情,出来闲逛好容易有奇遇,碰见了青史留名的建筑大师宇文恺,自然是不会轻而易举放过对方。 “久闻宇文将作精通建筑技艺,本公欲兴土木有许多疑问,不知方便讨教否?” “在下不才,敢不从命。”(。) 第一百四十七章 狡兔三窟 下午,长安郊外某处坟地,宇文温正在一处坟前锄草,这座坟和四周的一些荒坟不同,坟头草长得稀稀疏疏,墓碑上的字迹清晰可见,似乎时常有人打理。 如今还未到清明时节,宇文温一行人在墓地里显得特别显眼,他因为不久后便要启程回山南,所以临行前抓紧时间扫墓。 何人之墓?故西阳郡公宇文翼。 邾国公宇文温的嗣父葬于此,相邻一坟则是其嗣母之墓。 宇文温于大象二年年底返回安陆,时隔六年多才回长安,虽然每年都祭拜府里供奉的宇文翼牌位,但一直未能扫墓。 故西阳郡公宇文翼,是杞国公宇文亮的弟弟,因为早逝无后,宇文亮便将次子宇文温过继,为宇文翼接续香火和爵位。 如今宇文温已经进爵邾国公,按着惯例,已故的宇文翼会被朝廷追封,不过这得等周国收复故土,大加封赏之际才能定下来。 锄草完毕,宇文温在墓碑前下跪,认真的磕了头,又斟满酒杯,在坟前洒了三轮,拿出纸钱投入火盆,再上一轮香。 宗法,嗣父即父,过继的儿子和原先的生父已无关系,所以正式场合里,宇文温不能称呼宇文亮为“父亲”,他只是杞国公的侄子。 家庙另立,祭祀分开,宇文亮即便过世,若严格按照礼节,宇文温没资格按照儿子的礼节服孝,他要拜的父亲是宇文翼,和杞国公世子宇文明是堂兄弟。 大象二年十月,在长安做人质的宇文温返回安陆,每年清明时节只能在家中祭拜父亲牌位,远在长安的坟茔,只能是靠他人代为管理。 “一转眼将近七年春秋,多亏老管家这些年守护坟茔,未让此处杂草重生。” “此乃分内之事,如今郎主家业有成,老郎主泉下有知,自当欣慰不已。” 和宇文温交谈的,是当年西阳郡公府的老管家,如今幼主老仆时隔将近七年再次聚首。 大象二年四月,宇文温离开长安前往安陆避难,临走时遣散家仆,将府邸交与老管家对外出售,西阳郡公府从此在长安消失。 七年来,老管家在家中闲居,帮宇文温看管宇文翼之墓,然后私下里为宇文温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当然基于保密的原因,实际上也没太多事做。 狡兔三窟,宇文温在长安布下的线有数条,老管家只是其中一条用得较少的线,毕竟稍微有心的人都能搞清楚他和宇文温曾经的联系。 “朝廷迟早还都长安,到时本公不知是做外官还是回来做京官,如今局势尚未明朗,不想牵连老管家,所以...” “老仆知道,全凭郎主安排。” “如今长安是杞国公做主,老管家若是有何疑难尽管说,本公回山南后,有事也可找宇文骥,都是自家人,不用担心什么。” “老仆明白。” 宇文骥是杞国公宇文亮的亲随,其子宇文十五为宇文温的亲随,老管家和故西阳郡公宇文翼的关系,一如宇文骥和宇文亮,宇文十五和宇文温。 祭拜完毕,宇文温收拾香案,远处的大树上不时有燕子落脚,春天燕归来,待到秋天又往南过冬,而宇文温一如归燕,来了又走。 。。。。。。 长安一隅某小院,宇文温正和手下交谈,张\定发率领的猫队精英刺杀隋帝杨坚得手,但损失也很大,亡者在长安郊外下葬,待得局势稳定再移回黄州。 这些战殁的精英,都是邾国公府里的仆人,大多是遗孤,后来均已成家有后,为了振奋人心,宇文温宁愿如此大动干戈。 连带着潜伏长安的其他人,六年来兢兢业业,在敌国心腹之地执行任务,如今局势有了新变化,宇文温必然要进行调整。 此次来到长安,他要接见这些有功之人,顺便交代一些事情。 “国公,原先长安城内暗流涌动,亏得官军在灞桥击溃隋军,最近总算是消停了。” “只是暂时消停,除非大局已定,否则总会有人不死心。”宇文温看着面前众人,语气放缓,“过几日本公便要领兵回山南,遗骨都收拾好了么?” “收拾好了,用大瓮装着,就等着回家。” “很好,本公出兵前已经让李管家在西阳城外寻了墓地,下葬的一切费用,由府里承担,运回去后选个好日子,他们就能安葬了。” 周军入长安,虽然杞国公有着自己的人手控制城内局势,但张\定发等人并没有闲着,利用原有关系网侧耳倾听坊间流言。 如果发现有谁私下勾结,准备策应隋军攻城,那就立刻向杞国公或世子汇报,算是补漏,当然这是紧急时刻才会采取的行动。 再怎么说,他们是邾国公宇文温的手下,只对宇文温负责,如无必要,不会在其他人面前暴露,邾国公府的猫队,只能存在于传言之中。 “此次事了,你们的身份暴露,不需要再在长安潜伏下去,收拾收拾,随着大军一起回家吧。” “郎主,若是已经成家的呢?” “那就一起回黄州,带着媳妇过好日子去,府里产业规模在扩大,人手一直不足,正好回去帮忙。” 宇文温说到这里,看着众人笑道:“怎么,在长安待久了,舍不得了?” 有人不好意思的摸摸头,他们来长安时是光棍一条,以外地人的身份在长安定居,为了融入街坊,自然不会特立独行,有媒婆上门说亲,一来二往就成了。 虽然不是上门女婿,但媳妇家境大多不怎样,若是要带着回山南过好日子,说不得娘家人也会跟着去,拖着一大家子总是有些麻烦。 “无妨,黄州到处在垦荒,有的是地方安置,不过规矩不能乱,媳妇的娘家人来路要清白,偷鸡摸狗之辈...到时可不是闹着玩的。” 众人点头称是,邾国公府里的规矩严,尤其对仆人的操守十分看重,连带着家属也管得比较严,不过大家依旧希望能带着家人“投靠”。 大树底下好乘凉是其一,有自己家人做“抵押”,邾国公才会放心用人,而邾国公府的福利也很好,即便自己“出任务”发生不测,家人也能有照应。 此次刺杀行动伤亡惨重,但邾国公不管麻烦与否,要把死者遗骸运回黄州安葬,这些人的家属依旧能在邾国公府这棵大树下“乘凉”,没了后顾之忧,大家更加愿意拼命。 交代完毕,宇文温让众人退下,只有张\定发留了下来,他还有别的事情要禀报。 “杀了么?” 听得宇文温发问,张\定发回答“杀了”。 “云定兴此人全无心肝,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留着迟早是个祸害。” 宇文温让张\定发收买云定兴,派人混入隋国东宫伺机行刺,虽然事后灭口有过河拆桥的嫌疑,但他并不觉得有心理负担。 因为这位在原先的历史里就是个小人,为了自己的富贵,可以害死女儿和外孙,所以此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早杀早安心。 “国公,新一批潜伏之人已经抵达长安,按照国公先前的安排,已经按部就班。” 狡兔三窟,宇文温可不敢松懈,他在长安的耳目暴露了,那就得换上一批新的,而这些人分成几队,相互间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看了看左右,张\定发压低声音:“国公,宇文化及那边防备甚严...” “本公可没打算现在对付他,是不是你派人去试探了?” “未得国公命令,在下不敢造次。”张\定发想了想,补充道:“想来是官军入城那晚我等行刺杨坚之事,让宇文化及开始提防。” “倒是机灵,那就让他疑神疑鬼,折腾上数年,说不定都少活几年!”(。) 第一百四十八章 心意 黄州西阳,五味斋,宇文十五正在会客,陪同会客的还有大掌柜王越,他们招待的客人,是“归国华侨”司马奈一行。 历时将近一年,司马奈在中原走访名山古刹,搜集了大量的佛学经卷,还请来了三尊佛像,以及数名得道高僧,其间顺便回故乡走了一趟。 司马奈之父司马达等是南朝梁国人,将近六十年前东渡倭国随后定居,从那以后再未回到中原故土,此次司马奈回中原收集佛经,自然是要顺道回家乡看看。 只存在于父亲回忆里的家乡,司马奈亲眼看到了,用瓦罐装满家乡的泥土,带回倭国让父亲闻一闻家的味道。 他出生于倭国,是在渡来人的村落长大,对于中原故土没什么印象,如今走遍江南的山山水水,终于对于故国有了大致的概念。 大,真的好大。 倭国国土比起中原王朝版图,不过尔尔。 “此次多亏国公打点,在下一路畅通无阻,即便是到了江南陈国,沿途也有人照应。”司马奈由衷的说道,奈何邾国公宇文温领兵在外,无法当面致谢。 宇文十五闻言笑道:“少村主客气了,国公当年在倭国博多受了司马村主恩惠,正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少村主有何需求只管说。” “不知前次国公所说海路...” “少村主莫要心急,海路凶险,从建康至博多的航线还在摸索之中,眼见着春风骤起,海船即将试航,总得走上几回合方能放心。” 说到这里,宇文十五不忘再次强调:“还得劳烦少村主在博多安排好,免得我方海船抵达被人拒之门外。” “此是自然,一切就按说好的般,若无密文,便不是邾国公派来的船。” “国公领兵在外,留有封信让我转交少村主,请少村主回到倭国后交与司马村主。” 宇文十五将个精美的木匣拿出来打开,里面有一封信,司马奈过目之后将木匣合上,郑重的行了一礼:“请国公放心,必会交到家父手中。” 作为宇文温的亲信,宇文十五代替郎主招待即将回国的司马奈,宇文温出行之前,已经将相关事宜详细交代,除了宇文十五,王越也分有责任。 司马奈一行从黄州走陆路北上,到邺城“登记”后启程回国,走的自然是倭国遣周使走的路,不过有了宇文温的安排,这一路上无需担心什么。 他和倭国来人交往,是在朝廷那里记录在案的,所以司马奈一行沿途可以名正言顺在驿站住宿,直到登船离开中原,都是半官方的正式身份。 但这些福利不包括佛经、佛像,还有那些随同司马奈前往倭国弘扬佛法的僧人。 所以王越的职责,就是安排人手帮助司马奈运送佛经、佛像,连同僧人的食宿一并打点,此事若在数年前会有些棘手,但如今可不一样了。 黄州商队往返于邺城和西阳之间,沿途住宿都已经形成网络,王越安排商队与司马奈同行,帮助运货和运人,不光是到邺城,也包括送到海边上船。 邺城的豪商之中,有黄州商家的合作伙伴,借助对方的关系网,王越可以打包票保证司马奈一路无忧,当然基于防范之心,一切都在官府许可范围内进行。 宇文温可不想落人口实,背上“勾连番邦,贩卖禁品、人口”的污名。 具体安排,王越均向司马奈交了底,见着如此面面俱到的行程,司马奈不由得感慨万千:“邾国公的照顾,在下没齿难忘,回国后必向苏我大臣禀明!” “少村主,国公说了,他与司马村主的交往堂堂正正,所以贵国使者莫要私下和国公接触,一定要符合朝廷的法度。” “此是自然,此是自然!” 司马奈当然知道其中利害关系,中原朝廷历来看不上倭国,大臣们更是懒得和倭国使者交往,如果有人如此,很容易被泼污水。 私通番邦,居心何在?! 宇文温慎重,司马奈理解,也求之不得,他们和宇文温的来往能有官方承认,这也是一项重大突破,数百年来这可是头一遭。 历代倭国国王遣使入中原,除了讨个封号和些许赏赐回去外没多大念想,中原朝廷对于和倭国交往没什么兴趣,数百年来俱是如此。 若是往日,也就这样了,但是倭国新近崛起的苏我氏,一直主张加强和中原的交往,引入人才、技术,改革倭国落后的政治、经济、文化制度。 引进佛教抗衡旧贵族把持的本土宗教,重用渡来人对抗旧贵族的势力,苏我氏一直都在做这些事情,奈何渡来人还是太少,想和中原朝廷交往,结果对方爱理不理。 正是一筹莫展之际,神明保佑,一阵风把周国的邾国公吹到博多,好容易搭上这条线,原以为对方不过是口头说说,结果却是来真的。 司马奈在中原带了将近一年,大概了解当今中原形势,宇文温的身份尊贵,可不是什么闲散宗室,有权、有兵、有地盘,其伯父又是周国宗室支柱。 虽说如今周国是尉迟迥丞相当权,但宇文宗室的力量还是不小的,有这么一位实权贵族支持,倭国扩大和中原交流的愿望很有可能实现。 司马奈已经见识了宇文温的手段,他知道周国和陈国如今正是敌对状态,然而宇文温竟然能让他在陈国畅通无阻,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位邾国公在陈国有人,而且那人的地位不一般,这种事情可不能打听,但司马奈已经看出来,宇文温的实际实力比表面上的实力要强。 联想到如今山南周军攻破隋国国都,往后的形势很可能是周国重新成为中原霸主,能和宇文温这样的权贵搞好关系,自然是有百利无一害。 到时若是能促成周国派使者前往倭国,那可是千百年来的头一遭,有如此大功在手,苏我大臣在朝中的地位,就更加稳固了! 想到这里,司马奈欢欣鼓舞,他不是傻瓜,知道宇文温如此“热情”不光是为了报恩,黄州商业发达,全靠宇文温的扶持,那么这位的想法也就呼之欲出。 他琢磨着这位邾国公经商有手段,大概所求也是和做买卖有关,如今既然已经确认了宇文温的实力,那么临行前苏我马子交的底,是时候和盘托出了。 司马奈起身,向着宇文十五郑重说道:“宇文头领,烦请转达在下的心意,国公需要倭国提供什么东西,苏我大臣无论如何都会办到!” “博多港,永远向邾国公的船队敞开!”(。) 第一百四十九章 抱负 马车缓缓前行,坐在车厢里的宇文十五拿湿毛巾擦脸醒酒,待会回国公府还得沐浴更衣,因为有事要向夫人汇报,若是一身酒气就太失礼了。 他和宇文温一起长大,是心腹中的心腹,所以在国公府里行走基本上没什么阻碍,但即便如此,该守的规矩也得守。 父亲千叮咛万嘱咐,侍奉郎主万事都得细心,因为既然是心腹,一旦失去郎主的信任,一出事就是大事,无他,死人是不会泄密的。 忠心不二,宇文十五知道郎主最在意的就是这点,经过当年黄阿七的事情,这种在意愈发明显。 府里招仆人,宁可对方老实得过分,都不愿对方心眼多,当然具体情况具体分析,聪明不是不行,就是心眼不能长歪了。 人心隔肚皮,一个人心里怎么想外人看不出来,但平日里的言行举止会露出马脚,所以宇文十五一直谨言慎行,不想造成误会,让郎主心存芥蒂。 因为他曾经失去信任,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大象二年二月,宇文温娶亲,不知何故竟然疏远了“发小”宇文十五,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我好像没做什么错事啊?郎主怎么...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 换了个人?这种事情想想就行可不能较真,宇文十五没敢往深处想,可宇文温不信任他的事实,再明显不过。 被派去给远在豫州的杞国公送信,这事情乍一看上去没什么,能送信的肯定是受信任,但事后一想总觉得不对劲,因为他离开长安的这段时间,府里发生了很多事。 主母入宫赴宴,被不怀好意的皇帝灌酒,结果随后差点被刺客干掉,郎主当晚行踪不明,其中必有蹊跷,这种关键时候,郎主竟然把他支开了,这说明什么? 说明郎主不相信他! 都到了玩命的时候了,居然不带十五去,郎主,十五到底做错了什么? 宇文十五当时十分惊恐,没了郎主的信任,从小在宇文家长大的他,就只能是条丧家犬,所幸后来宇文温又不把他当外人,此事才算是过了。 但宇文十五不敢掉以轻心,他总觉得那段时间是自己的言行造成误会,让郎主起了戒备之心,所以往后的日子里,一直小心谨慎不敢大意,久而久之已经养成了习惯。 对郎主要恭敬,对主母也要恭敬,连带着对女眷都得恭敬,所以一会马虎不得,可不能一身酒气去见主母。 “宇文头领?” 坐在对面的贾牛低声询问,将宇文十五从遐想中拉回现实,他将毛巾放好,开始听对方的“简报”,看看城里有没有人敢乱来。 宇文温领兵出征远在关中,总管府的日常事务由长史和其他佐官负责,正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邾国公府耳目的职责就要找出谁是那只猴子。 有么?暂时没有。 山南周军攻入关中收复长安,按照刚传回来的消息,围城的隋军在灞桥大溃败,周军局势一片大好,这种时候有谁脑子烧坏了敢在黄州搞事? 就算想搞事也搞不成,宇文温临行前做了多手准备,就防着有人搞事。 “头领,茶余饭后,大家都在谈论官军收复长安的事情,要么就是猜陈国会不会偷鸡摸狗。”贾牛说到这里,换了个话题:“官军还得打多久的仗?黄州养猪场的大肥猪都快杀光了。” “杀光了?那么多养猪场的猪都不够?”宇文十五有些惊讶,他不太关注这种事情。 “哪里够哎!小猪仔养成年要差不多一年半,这几个月下来存栏的猪都快杀光了,再杀下去只有小猪和种猪,要是连这都杀了,那就是杀鸡取卵。” “呃,你跟我说这事作甚?” “头领!市面上的猪都被收去做军粮,肉价涨了!” “涨价就涨价,府里吃不起还是怎的?” “不是啊,猪肉不够用,作坊那边扩大鸡、鸭、鱼肉松的制作,如今连鸡鸭鱼都短缺了!” “扯谈吧,养两个多月鸡鸭就能出栏,那么多湖泊到处都是鱼,你跟我说短缺?” “养鸡鸭、打渔都要人手,用工荒从过完年一直持续到现在,东家们愿意加工钱招人都很难招满。” “所以呢?你说的事情和我有关系么?” 宇文十五有抱负,他要做郎主的马前卒,披荆斩棘当开路先锋,所以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懒得理。 “这不是...嘿嘿。”贾牛干笑着,“我等不是要混迹市井之中探听消息么?所以想派面生的扮作外乡人去打短工,顺便隔墙有耳什么的...” “隔墙有耳?臭小子想挣外快了对吧!” 。。。。。。 巴口,西港,十余骑簇拥着一辆马车在码头附近停下,唐国公李渊掷鞭下马,来到马车边拉开车门,扶着夫人窦氏下车。 “这四轮马车坐起来感觉如何?” “比平日里做的马车稳些,不过得在好路上走才行吧?” 窦氏回头看了看自己乘坐的四轮马车,新鲜劲还没过去,山南的四轮马车模样有些奇怪,但坐起来确实比一般的两轮马车要稳些。 一名随行吏员请李渊夫妇在旁边的望江亭坐下,让他二人尽情观赏江景,顺便等一个人。 作为特殊的客人,李渊等人原本要去安陆暂住,不过中途被安排到长江北岸的黄州,这一变故曾让李渊失眠了数晚,为自己的未来担心不已。 在武关道的上洛城外,李渊偶遇领兵驻防上洛的宇文温,言谈间他判定对方起了歪心思,意图对自己夫人窦氏不轨。 然后他们一家又被安排到黄州暂住,这里是宇文温的地盘,对李渊来说就是进了贼窝,也说明宇文温确实对窦氏有所图。 寄人篱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怎么办? 李渊想破头也想不出办法,又不能将心中忧虑告诉母亲和夫人,成日里忧心忡忡茶饭不思,直到一位故人的出现,让事情有了转机。 “本官说过,货栈防火为重中之重,昨晚若不是巡夜的发现及时,这一片货栈都要被烧个精光了!” “明府!那猫儿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叼起点着的蜡烛就往房顶上窜...” “没那么啰嗦!你们店里走水,害得左邻右舍折腾了一晚,造成的损失怎么办?” “小店负责赔,全都负责赔了。” “光赔还不行,按规矩,下月值夜的人手,你们店里出一半!” 不远处有一栋屋顶烧毁的房子,外边一群人正在说着什么,当中那名身着官服的年轻人,正是李渊昔日的同窗----安陆许绍。 “四郎,那位郡守就是许郎君么?” “是啊,当年父亲任安州总管,我在安陆住过几年,和许嗣宗是同窗,若不是前几日他派人送来请柬,我还不知道他在巴东郡做郡守。” 李渊看着许绍现场处理公务,渐渐看得入了神,同龄人如今已是一方父母官,看样子处理起事情十分干练,而他这几年一直在皇宫里做千牛卫,如同笼中鸟。 什么时候,我才能施展胸中抱负呢?(。) 第一百五十章 其人如何 巴东城,许府,郡守许绍携妻宴请唐国公李渊夫妇,当年安陆官学的同窗,如今再度聚首,许绍作为东道主,自然得招待远方来客。 许绍祖籍河北高阳,先祖迁居安陆,是为安陆许氏,而李渊之父李昞当年曾任周国的安州总管,年幼的李渊在安陆住过几年,和许绍是同学。 “一别十余年,叔德在长安可好?” “也就那样,不如嗣宗在此间大展宏图啊。” 席间交谈滔滔不绝,许绍年纪轻轻就做了郡守,而李渊和他不同,因为姨母的缘故,一直未有机会到地方历练。 李渊是家中第四子,三位兄长早逝,父亲的爵位由他继承,大象年间因为年轻,所以循例在皇宫宿卫。 到了姨父杨坚以隋代周,李渊的仕途依旧没有太多改变,为了防止出意外,独孤伽罗一直不舍得让其外放,免得四姊担惊受怕。 做刺史,时不时要带兵打仗,万一被流矢射中可就不得了,所以李渊一直在皇宫宿卫,毕竟是自家人,姨父姨母用起来也放心些。 当然老这么下去可不行,独孤皇后的意思,是李渊有了儿子就能外任,奈何夫人窦氏一直不见动静,这一耽搁就是六年。 直到那一夜,一切都变了。 李渊本人没有卷入大象二年的那场变乱,也没有掺和禅让之事,所以即便他的母亲是隋国独孤皇后的四姊,周军也没有赶尽杀绝。 关中门阀权贵之间联姻情况很普遍,真要这么牵连,恐怕是要把所有人都杀光,但是放任不管又不放心,故而周军主帅宇文亮采取了折中的办法。 要提防但又不能杀的人,连带家眷一起到山南“暂住”,而李渊一家被安排到黄州西阳城居住,实际上就和软禁差不多。 许绍得知故人到来,虽然起了访友之心却没有造次,待得总管府衙这边首肯之后,才派人到李渊住处送了请柬,邀请他夫妇二人到巴东城做客,尽地主之谊。 酒过半巡,双方女眷转到侧厅,李渊开始谈起一些方才不便谈的事情。 他来到西阳,虽然行动受限但在城里走走还得可以的,逛了几日街后发现西阳城的情况出乎意料之外,这座城要比想象中繁华许多。 当年他在安陆时,黄州所在的江北地界还是陈国国土,按着模糊的记忆,这几个州似乎默默无闻,地少人稀,无论农业还是商业,都是不值一提。 结果那日他乘船从汉口入长江顺流而下,临近黄州地界时,首先被那绵延无尽头的江堤震撼,这项工程得花费多少人力物力才能完成? 因为随船有许多行李,李渊一行是过了西阳城,在东面的巴口港靠岸,繁华的巴口东、西港,让他又吃了一惊:黄州有何特产,能让商贾如过江之鲫? 看着巴口旁热闹的巴东城,看看其城外那个叫做“风车”的建筑,又看看码头上繁忙的装卸情景,李渊还没回过神,就坐上了模样奇怪的四轮马车。 一路向西前进,半路所见一是南侧的江堤,二是一座规模不小的军营,三是道路北侧那一大片农田。 江南河沟纵横,湖泊星罗棋布,一到雨季就发大水,要想开垦农田就得兴修水利,而江堤、河堤完善的黄州西阳地界,到底动用了多少人力物力? 入了西阳城,坐在马车里的李渊急切间看不清城内情景,待得安顿好后上街转转,结果先被书肆吸引过去。 闻名已久的一“本”书,就是发源于黄州书肆,各家书肆卖的书种类很多,书籍用纸和“印刷”都很不错,一本本的“线装本”,摆放和翻阅都很方便。 然后就是布店,一车车的布运到布店,然后没多久便被客商拉走,李渊见着此情此景,大概明白了为何巴口港如此繁忙。 商业繁华,随之而来的一个问题是付账,李渊平日不太接触买卖,但也知道大宗交易时支付是个大问题,动辄数车的铜钱,运输起来那可真是要命的。 然而西阳城里没见着运钱的马车,无论是书肆还是布店,各家店铺的交易看起来都很轻松,客商凭着几张纸就能带走大量的货物,这种纸叫什么来着? “叫流通券,实际上是起到替代铜钱的作用,正如叔德所说,动辄数辆车的铜钱,交易起来太麻烦了。” “流通券?我记着店铺掌柜说过,面值有壹匹、拾匹甚至有壹千匹的,这是何意?” “就是字面的意思,上面的面值写着多少匹布,那就能换多少匹黄州精织布。” 许绍早知道李渊会问这个问题,他的亲朋好友来到黄州,基本上第一个问题就是关于“流通券为何物”,解释了不知道多少遍,所以再次解答不成问题。 简要的介绍后,李渊对流通券有了大概的了解,只是心中依旧还有疑惑,沉吟片刻问道:“当年的‘永通万国’钱,号称一当十万,结果没多久便无法推行,这流通券为何能够如此?” “叔德定是想歪了,流通券是黄州布商联保的一种兑换凭证,并非官府发行的钱币,而且只在西阳城里流通,为何不能?” “嗣宗的意思?” “首先,最关键的是信用...” 许绍进入“解说”状态,说辞自然是从宇文温那里学来的,这玩意刚出来时,他也搞不清楚到底真么回事,和郝吴伯琢磨了许久都是懵懵懂懂。 李渊听着听着发现自己好像听懂了,又好像听不懂,流通券的“原理”太过匪夷所思,古往今来从未见有记载,不过有一点他倒是明白无误,流通券能够“流通”,靠的是信用和方便。 “邾国公的想法向来让人摸不着头脑,可最后实施起来效果好得很,不说别的,叔德乘船来西阳时,想必见过江堤了吧?” 见着李渊点点头,许绍继续说道:“叔德觉得修筑如此规模的江堤,到底动用了多少人力物力?” “呃...怕是不下万人吧?石料什么的更不会少。” “只多不少,不过邾国公当年上任时,州里户数不过五千余。” 李渊闻言愈发疑惑,一户一般按照五口人计,五千余户算起来人数也就不到三万,要开展如此大规模的工程,人那里够? “叔德有所不知...” 许绍继续讲解着,黄州(巴州)能发展到如今的规模,他也是出了很大的力,所以在对亲友讲解其中内幕时,许绍与有荣焉。 他和郝吴伯年纪轻轻便有机会治理州郡,扑杀钉螺预防鼓胀病、新修水利、扩建城池、安置移民、开垦荒地、主持各项事务,数年来的成就,已经顶得上父辈做官十余年的功绩了。 当然论起玄之又玄的为官之道,他们还嫩得很,可说起做实务,就有底气和各自父亲争论一二。 不知不觉,两人的杯中茶空了又满上,反复几次之后,李渊终于通过许绍的解说,将心中的疑团解开大部,他发现一个现象,那就是黄州所有的一切变化,都是围绕邾国公宇文温发生的。 “呃,不知邾国公其人如何?” “叔德不是在上洛和邾国公碰过面了么?” 听得许绍这么说,李渊惊讶道:“嗣宗是如何知道的?” ‘说漏嘴了!’许绍心中叫苦,硬着头皮和盘托出:“是国公来信说的,他说叔德即将到安陆暂住,让我有空去安陆拜访一下,未曾想竟然是来到西阳。” 许绍和宇文温走得很近,否则不可能在其任职的州内得到重用,这一点李渊早已想明白,但他还是从许绍的回答中听出了不一样的信息。 ‘即将到安陆暂住?莫非邾国公事前也不知道我会被安置在黄州西阳城?所以从未对夫人有邪念?’ 见着李渊陷入沉思,许绍琢磨着这位莫非和宇文温有什么误会,不过这种事他帮不上忙,只能是尽朋友之谊,照应一下李渊。 纠结了片刻,李渊决定开门见山:“嗣宗,不知坊间传言说邾国公...强抢民女什么...呃...” “嗨,陈军被国公屡次击败,打又打不过,只能散布流言蜚语,不要说强抢民女,还有人说国公嗜吃人肉什么的,这都当不得真。” “呃...独脚铜人是怎么回事?” “那可精彩了,叔德可曾听说过‘决战西阳之巅’?”(。) 第一百五十一章 科技树 邾国公府厨房,某处隔间内,客串监厨的吴明穿上了厚厚的麻布罩袍,带上兜鍪和铁面具,又带上由猪皮和琉璃制作成的“护目镜”。 身边两人也是如此打扮,待得准备完毕,一人提着个锅放到了沼气灶上,锅里已经放好了汤汁、配料和食材。 府里对沼气的应用已经持续数年,不光有沼气灯照明,还有沼气灶煮菜做饭,当然成日里烧沼气可不行,许多时候还得烧柴,毕竟沼气的量说多不多。 “仔细放好,检查一下排气阀还有浮子阀!” “检查完毕,一切正常!” “点火,拧气阀,开始计时!” 沼气灶内喷出的沼气,被先一步燃起的蜡烛点燃,烘烤着放在灶上的金属锅,这个锅和寻常的锅不同,更像一个瓮,而且锅身和锅盖均由精铁制成,是邾国公府厨房中的神器。 它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叫做“高压锅”。 高压锅又称“压力锅”,用它可以将被蒸煮的食物加热到一百度以上,于十七世纪发明出来,以独特的高温高压功能,大大缩短了做饭的时间。 好处不止这点,高压锅烹调出来的食品味道好,特别是不容易烧熟的肉类变得容易熟了,吃起来口感好得出奇。 宇文温的高压科技树发展了将近七年,终于出现了实用化的高压锅,结构和后世家用的高压锅类似,只是关键部件用的是替代品。 高压锅需要密封圈,因为没有橡胶所以用的是杜仲胶,然而单纯的杜仲胶密封圈耐用性还是差了些,所以最后用的是纯铜和杜仲胶一起制成的密封圈。 水力冲压而成的锅体、锅盖,又经过水力车床打磨,最后手工进行精加工,花了许多功夫才做出来成品,排气阀、浮子阀等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 虽然是低水平的山寨高压锅,但其烹饪效果已经是犀利无比,这个时代没有任何厨具能作出高压锅的烹饪效果来。 何谓“高压”?除了宇文温和少数作坊工匠外,没谁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但知道这玩意煮出来的菜很好吃,当然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很危险。 高压锅会“炸锅”,第一次在厨房使用时就炸了,铁制的锅盖直接击穿房顶,落到院子里砸出个浅坑,厨房里一片狼藉,滚烫的汤汁喷了一地。 亏得当时防护得当,在场数人只是轻微烫伤和擦伤,不过被这么一吓过了许久才说得出话。 危险,太危险了,不说容易出人命,光说那忽如其来的巨响,就把远处后院里的小郎君们吓了一跳,原本主母不愿在府里用这玩意烹饪,奈何郎主一意孤行要坚持用下去。 折腾了许多次,高压锅又重新改进了不少,炸锅的情况越来越少,会用和敢用的厨子也多了起来,随着高压烹饪技术的进步,邾国公府里的伙食水准上了一个新台阶。 高压锅做出来的食物味道很好,肉类被“压”得松软可口,做出的排骨汤其味道也异常鲜美,各种新菜色层出不穷。 只是危险性太大,加上造价昂贵,未能在五味斋投入使用。 “时间快到了!” 一声低语将吴明的注意力吸引到铁丝网前的高压锅上,为了防止炸飞的锅盖伤人,他们特地拉了一道铁丝网挡在面前,而身上的厚布衣袍和面具能够阻挡滚烫的汤汁烫着自己。 高压锅顶上的排气阀忽然呼啸起来并喷出水汽,吴明拿出怀表开始计时,按照“操作规程”,高压锅开始喷水汽后再烧上半个小时就要关火。 不关可以,等着炸锅吧! 时间一分一分的逝去,吴敏等人看着呼哧呼哧喷着水汽的高压锅,冷汗渐渐冒了出来,各自拿出一个木板挡在面前。 他们不知道眼前的高压锅会不会炸锅,又不能躲到屋外,只能看着怀表计时,好容易捱够时间,吴明赶紧把沼气管道的阀门关上。 “行了,出去等着,等不喷汽了过一会再开锅。” 身边第一次打下手的仆人问道:“这是何故?不是已经煮好了吗?” “是煮好了,可是这时候锅里的水汽太多,锅盖很难打开,即便你力大如牛打开了,‘嘭’的一声就炸锅,命不好的,脑袋就被锅盖崩掉半边!” 吴明半真半假的说着,唬得对方面色发白,不过他随后补充道:“莫要害怕,只要按着‘操作规程’来,保你全须全尾。” “当真?” “当真,一会伙房开饭,就有高压锅做的菜,到时可别好吃得把舌头都咬了!” 说话间,房里的高压锅已经没了动静,吴明看了看怀表,确定时间已到,随即领着人进去将高压锅提了出来,交给厨娘处理。 锅盖打开,香气四溢,此次做的是“高压锅焖羊肉”,是给主母和家眷们食用的,接下来得由厨娘处理,而随后用推车推来的五个高压锅,里面装着的才是供应伙房的美食。 邾国公府里的沼气灶不止一个,而高压锅也不止一个。 “继续开工!把锅都放到沼气灶上,仔细些,按着‘操作规程’来!” 。。。。。。 西阳城郊外,三台河畔某工坊,其中一处小院里,全身上下护得严严实实的林有地,领着同样全身上下护得严严实实的工匠,开始进行新一轮实验。 他们面前有一个装置,像一个放大版的高压锅,只是外边多了许多管路和配件,其中最为显眼的是高压锅下的火炉,还有锅体上的圆形表盘----气压表。 炉火旺盛,烧得其上的大高压锅散发出阵阵热气,林有地看看锅体上的气压表,里面的指针开始移动,他看了看手中的怀表,又看了看大高压锅的水位计。 “水位偏低,加水!” “加水!,重复一遍,加水!” 旁边的工匠们按部就班,加水、烧火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大高压锅外的管路弯弯曲曲,经过许多装置最后连在一座车床上。 这车床原本是用水力来驱动,此次为了试验新装置故而进行了改装,要用一种新的动力来驱动车床的钻头,去钻更硬的金属制品,例如精铁棒。 看着眼前的全套装置,林有地摸了摸脖子上的疤痕,想起不堪回首的往事。 一年前,在这个院子里有一个更大的装置,名字叫做锅炉,有阁楼大小,运行起来得十几人伺候,按照最初的设计,这东西的“力量”很大,可以驱动上百斤重的铁轮。 缩比模型模型、全尺寸模型、原理验证机,然后是实验型,制作出这个实验型锅炉总共花了五年时间。 顺利点火、运转,一切都很正常,然后就是到处漏气,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大爆炸吞噬了一切,滚烫的锅炉水当场烫死五人,又有五人因为身上皮肤被烫得溃烂,苦熬了数日后死去。 当时身上所穿的防护服没能保住这些人的命,防护服的布料还是太薄了,而且脖子处没有得到很好的保护,林有地因为离得比较远故而幸免于难,但脖子被烫伤留下疤痕。 惨痛的事故,郎主宇文温随后暂停了这一实验,装置的尺寸大幅缩小,变成如同米缸的大号高压锅,而它要驱动的,只是车床钻头罢了。 “林管事,压力到了!” 喊声让林有地回过神来,他看向气压表发现指针处于黄色区域,立即按照方案开始下令:“拉闸,开始运转!” 有人拉动一个闸门,大号高压锅轻微颤抖着,在场之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林有地没有开溜,而是以身作则坚守岗位,双眼死死盯着气压表。 指针缓缓回落,这说明大高压锅里的气压在降低,降低的原因是蒸汽被排出去了。 蒸汽推动叶片,叶片带动一个偏心轮如同水轮般转起来,通过连接装置最后将车床钻头带动,林有地看着飞快旋转的钻头,心中松了口气。 他指挥手下接上转速表,开始测量钻头的转速,然而那转速表很快就出现故障,咔嚓数声之后裂开,零件散落出来。 “林管事,转速爆表了!” “爆...爆表?转速这么快!” 林有地十分惊讶,他们总结了将近三年的经验,呕心沥血才制作出这个转速表,其测量上限颇高,用来测水力驱动的车床。 水利车床钻头的转速从来没超过测量上限的四成,结果... “切断连接,熄火,放蒸汽!” 实验结束,效果超出预期的好,林有地按照规定开始做记录,历经无数次失败,总算有进展了。 翻开那本厚厚的记事本,林有地看着一张树状图入了神,那是郎主画出来的所谓“科技树”,如今他们实验小组刚刚抵达的,是一个名为“蒸汽”的分叉。 风力、水力、人力、畜力,宇文温对林有地所说的“蒸汽动力”,是从古至今从未见过的力量,据说可以驱动大船,还有铁轮车。 能实现么?林有地不知道,而一贯信心满满的宇文温也不知道,他只是让林有地慢慢摸索,也许要摸索一辈子。 实验代号“飞升”,何时成功?不详。(。) 第一百五十二章 科技树(续) 黄州狱,一名男子被关在单间牢房中,他身形瘦弱面容憔悴,手脚都铐着镣铐,有气无力的躺在地上,看上去有些可怜。 脚步声起,两名狱卒走进牢房,当先一人提着个食盒,内里装着几个炊饼和一碗粥,没好气的放在那人面前,冷冷的说道:“快些吃,莫要误了上路的时辰!” 男子抓起炊饼,就着稀粥狼吞虎咽的吃起来,这顿饭名为断头饭,是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餐,吃干抹净就可以“走”了。 吃得太急,男子险些被噎着,狱卒赶紧上来拍背,避免对方活活噎死,逃过那正义的一刀。 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然后把肉片分发给百姓生吞! 狱卒看向男子的眼光极度不善,因为只有“人渣”二字,才可以形容此人的罪行。 去年七月上旬,有数人于西阳东城街头诱拐一名女童,为女童母亲发觉后变成明抢,强夺女童上马车还不算,还要将其母一起抓走。 此事激怒周围群众,齐心协力将马车拦下,追打这群胆大妄为之徒,最后逼入角落活捉押送州衙。 黄州总管、黄州刺史宇文温亲自审案,结果这一审审出个惊天大案。 首犯李阿五,为周国郢州人士,与其妻李陆氏,伙同数人拐卖儿童,流窜各地作案多年,其所作所为令人发指。 李阿五等以多种草药熬制“**药”,借此迷拐儿童生财,不但如此还将这些受害儿童“另作他用”:供奉邪神,乞求长生不老。 他们将拐来的儿童杀掉,以其遗体祭邪神,做完仪式后将遗体的肉吃掉,并将遗骨炼做药丸,据说服用后可百病不侵。 诱拐儿童祭祀邪神只是其一,这伙人还将拐来儿童致残,按其供述,虐待之法及其恶毒。 先将小孩的脚绑住,再用剪子剪去孩子的脚趾,接着用烧红的铁针插入脚掌,孩子登时昏死过去,然后再将脚浸入早已煮好的石灰水中,令其肿烂。 接着挑断脚筋,灌其喝下秘制毒药,导致孩子双目失明,喉咙沙哑说不出话,这样做就是为了防止小孩看见亲人或相识之人呼救。 致残的孩子被李阿五等人卖给各地乞丐团伙,乞丐团伙让这些孩子沿街乞讨获利颇丰。 这一行当他们做了许多年,拐卖男女幼童不计其数,他们根据孩子的相貌和机灵与否,决定处置的方法。 有长得漂亮的卖到远方去,长得难看又不是特别聪明的,就杀了吃肉然后炼骨为丸,还将这些所谓的药丸卖给一些妇女,用以打胎“去私孕”,获利颇多。 案情至此,群情激奋,旁观审案的百姓冲破衙役拦截,一拥而上几乎要将这几人活活打死。 本案牵连甚广,故而宇文温将李阿五等人收监,按其口供派人到其曾经犯案之地收集证据,大半年下来,收集到无数人证、物证。 鉴于诸多罪行极度恶劣,李阿五等人死罪难逃,卷宗送至邺城秋官府,只批了三个字“斩立决”,而如今便是行刑之日。 吃完断头饭,两名狱卒一左一右架着李阿五走出牢房,来到外面的那一瞬间,李阿五被明媚的阳光刺得双眼眯缝。 待得眼睛适应了外面的光线,李阿五发现自己已经被带到一处院子里,数名身着官服的男子早已等候多时。 一名年轻的官员走上前来,看着李阿五问道:“本官黄州长史郝吴伯,你是何人?” “小的李阿五。” “李阿五,你贩卖、残杀儿童累计五十人以上,可认罪?” “小的认罪。” 李阿五知道面前的这位年轻长史,他的案子实际上是这位郝长史接手审理,如今发问不过是走个过场,再说他也没有被冤枉,再折腾也只能是自己找罪受。 验明正身,即将行刑,李阿五却没见到刽子手在院子里,正奇怪间,狱卒端来一碗水,代替送行酒给他喝,李阿五倒也痛快,将这碗水一饮而尽。 不知何故,他只觉得脑袋发昏,天旋地转间两眼一黑失去知觉。 “你们继续吧,按着规矩办。” 郝吴伯看着昏过去的李阿五,心生厌恶之情,这种人渣若是一刀过就太便宜了,所以要“废物利用”。 他和其余官员在一张单上签了字,随后头也不回的离开院子,狱卒将昏迷的李阿五放到一个木板车上,运到另一处院子里。 院内一处房间大门敞开,狱卒将李阿五推进房内,里面十余个打扮奇怪的男子已经准备就绪。 身上穿着名为“白大褂”的白袍,头上戴着白布无檐帽,将头发都收在帽内,每个人还带着白布口罩,手上戴着白色手套。 房间内放着坛坛罐罐,有的烧着开水,内里的托盘上放着许多锋利的小刀和白色纱布,有的罐里飘出药味。 众人见着李阿五被推了进来,个个脸上露出兴奋之色,齐心协力将李阿五扛上了一个木制平台上。 这个长木板有个奇怪的称呼,叫做“手术台”,那几个狱卒交接完毕,头也不回的溜了出去。 饶是他们“见多识广”,但也不敢在这里停留,因为一会要发生的事情太过恐怖,看了会做噩梦的。 “脱掉衣物,画师准备。” “把他的嘴堵好。” “在胸膛上划线,手术刀准备。” “画师,十分钟内完成绘图!” 有三人拿着画板、碳笔,照着被剥成光猪的李阿五开始素描,这活已经做了几次,所以驾轻就熟。 十分钟到,人体绘图完毕,下一步开始。 人体解剖,是邾国公赋予这些人的使命,作为宇文温所绘科技树的一个分叉,人体构造是军医必然需要精通的学问。 战场上各种伤都有,但是有些伤例如骨折,四肢所受的箭伤、刀伤只要处置得当,能够挽救许多人的生命。 还有躯干上受的伤,只要没有伤及要害,都有救回来的可能,所以军医需要对人体结构十分了解。 不光是军医,济世救民的医者,要想救人也得了解人体的构造,所以一个精确的人体结构图,是医学发展最需要的东西之一。 图从哪里来?解剖人体。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想要一具尸体可不容易,亡者家属不会允许他们“侮辱”尸体,若是找无主的路倒尸,又都是些腐烂发臭的遗体。 一个活生生的人,是最好的解剖对象,但是解剖活人实在是有伤天和,故而邾国公安排的人体解剖任务,一直都是纸上谈兵。 直到李阿五等人的出现。 这些罪犯已经不能称之为“人”,做出了人神共愤的事情,拿来解剖再合适不过,执刀者也不会有心理负担。 机会难得,遇到这种人渣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所以参与该项目的所有人都聚集在州狱这座小院,亲身经历**解剖。 “想吐的,那边有盆,晕血的,自己不要勉强!” 主刀者交代了各项注意事项,接过助手递过来的手术刀,看向旁边的画师:“都仔细些,这个是最后一人,下一个,也不知何时才有了!” “是!” 李阿五拐卖儿童团伙,先前的几个已经被解剖完毕,如今剩下他最后一个,机会难得,所以大家很珍惜这最后一“课”。 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沿着李阿五胸膛上画着的线切下,鲜血溅起,喷了主刀者一身,在数十只蜡烛的映照下,他的面孔狰狞异常。 一旁的画师开始素描,将开膛破肚后的人体构造用笔画下来,每个画师都在白纸上提前写好了作品的名字: 《李阿五五脏图》(。) 第一百五十三章 骨骼 西阳城某作坊,工匠们正在忙碌,他们制作的东西有些特别,不是日用品,也不是军用品,而是一种和医学相关的东西----人的颅骨。 从大人到小孩,从男人到女人,各类人的颅骨应有尽有,整个作坊阴气森森,一如人间炼狱。 这些东西从哪里来?很简单,路倒尸,无人收尸的死刑犯,仅此而已。 人体的构造,一直是医者想要探索但又是一个禁忌的领域,没有谁愿意自己或者亲人的遗体被解剖后去肉拼成骨架。 挖坟更是不行,没人希望自己的亲人或者祖宗受如此侮辱,所以自古以来,对于人体构造的探索一直停滞不前,直到现在才有了突破。 确切的说这突破是在黄州发生的,得官府允许能够尝试着“研究”,而研究的对象首先是无主的路倒尸。 制作过程有碍观瞻,自然是不足为外人道也,经过许多次磨练,工匠们的“手艺”愈发精湛,制作出的“成品”完整度达到百分百。 “长寿公请看,这是一颗成年男子的颅骨,未受外伤,头骨并无裂纹。” 一名年逾半百的男子正打量着一颗颅骨,这颅骨装在一个漆盘里,两个乌黑的眼洞“盯着”面前之人,寻常人若见了怕是双腿发抖,但在他看来和猪、马、牛、羊的头骨并无区别。 他看了看颅骨的嘴部,仔细盯着牙齿部位看了片刻,转头看向身边穿着皂衣之人问道:“此人年约三十?” “长寿公好眼力,此人生前春秋二十九又八个月。” 人在吃东西的时候牙齿会磨损,寻常百姓因为吃的是粗粮所以磨损情况更严重,有经验的人根据对方牙齿磨损的情况,可以判断出此人大概的年龄。 谁会有经验?验者或医者。 所谓验者,是为官衙里负责验尸的仵作或吏员,这些人有祖传的技艺,积年验尸所以眼光毒得很。 而所谓医者,不是所有的医生都能做到这点,寻常医生也用不到这种技能,因为研究死人的牙齿毫无意义,只有那些医术精湛想要更上一层楼的名医,才会继续钻研人体的秘密。 身穿皂衣之人为州衙吏员,验了数十年尸体,而那位年逾半百的男子,则是一代名医姚僧垣的次子,长寿郡公姚最。 “长寿公,请看这边,这颗头骨为一女子头颅,与男子头骨相比较,并无特异之处,也就是说无论男女,头骨结构都是一样的,骨块不多也不会少。” “此是自然,不但头骨,连身上的肋骨亦是如此。” 姚最和那名吏员议论着人骨,没有半点不适,一如在屠夫处买排骨的百姓,评论着骨头的好坏。 人的颅骨无论男女总共有二十九块,其中脑颅八块,有顶骨、颞骨、额骨、枕骨、蝶骨、筛骨等; 面颅十五块,有泪骨、颧骨、腭骨、下鼻甲骨、上颌骨、鼻骨、犁骨、舌骨、下颌骨等,合计二十三块。。 另有三对听小骨位于颞骨内部的中耳鼓室内,加起来一共是二十九块。 大家都是“业内人士”,说起头骨来头头是道,姚最的知识是由父亲教授的,家中珍藏着一个完整的颅骨,而那名吏员是靠祖辈相传的知识,加上数十年的“实际操作”。 这种知识有些见不得光,毕竟大庭广众之下讨论人骨话题,会让人觉得自己是吃人恶鬼,而如今情况却稍有不同。 得朝廷特许,黄州州衙能够半公开的组织人手研究人体构造,当然人体来源只能是无人收尸的死刑犯,还有无主的路倒尸。 即便如此,每一具尸体来之不易,先是解剖以了解人体结构,然后解剖后的尸体还得“去肉”,留下骨骼用作教学之用。 单独的颅骨有之,完整的人体骨骼也有,房间内就有三副做好的人体骨骼,用木架支撑着“站立”,看上去就是一个个骷髅人。 姚最走到一副骨架面前,仔细的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父亲当年教授的人体结构知识,如今不再虚幻而是“实物化”,理解起来再也没那么困难。 “长寿公,在下仔细数过,成年人的全身骨骼不分男女共计二百单六块,可分为颅骨、躯干骨和四肢骨三部分。其中有颅骨二十九块、躯干骨五十一块、四肢骨一百二十六块。” 吏员娓娓道来,他研究了多具人骨,算得上“见多识广”,所以即便是在身份高很多的姚最面前也不怯场。 “幼童的骨骼略多,有二百一十七块左右,至于婴儿,有三百余块。” 姚最点点头,他虽然没亲自数过,但父亲当年已将这些知识传授于他,“婴儿的骶骨并未愈合,故而多了几块,其他多出来的骨头呢?” “婴儿的尾骨多了几块,还有髂骨、坐骨和耻骨各两块最后会合并为髋骨。” 姚最并未马上采信,仔细看了看一具婴儿的骨骼,又看了看成人的骨骼,最后才点点头:“有了这骨架,一目了然呐!” “长寿公说得是,不说其他,就是学习如何复位脱臼,看了这人体骨架,学徒们学起来事半功倍,若是治起骨折一类骨伤,心里也有数许多。” 交谈间,两人走出房外,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味道,这味道的来源两人心知肚明,所以未作停留,快步走出院子。 姚最坐上马车往州学而去,他在西阳城的下塌处就在州学附近,和老友刘焯是隔壁。 他的医术是后来才学的,可谓半路出家,比起医术来,姚最更擅长做学问,也正是这个缘由,和二刘之一的刘焯是好友。 姚最之父姚僧垣为南朝梁国人,曾任梁国御医,侯景之乱时避祸江陵,后来西魏进攻江陵,将梁国文武百官及城中百姓北迁,姚僧垣和次子姚最来到长安。 姚僧垣的神医之名响彻大江南北,在周国极受尊重,而姚最起初并未子继父业,而是以才学出名,为当时周国齐王宇文宪之僚佐,走的是做学问之路。 后来宇文宪上奏天子,让姚最子继父业,从此他开始向父亲学习医术,技艺见长。 大象二年的那场战乱爆发时,姚最在河北之地,从此和居住长安的父亲相隔千里,其兄长姚察一直在南朝,两兄弟无一人在姚僧垣身边。 当年年初,天元皇帝宇文赟遇刺伤重,姚僧垣倾尽全力救其一命,随后因耗尽心力健康每况愈下,于年底病逝,消息传来姚最悲痛欲绝却无法奔丧。 此次官军收复长安,姚最酝酿回长安为父亲扫墓,兼之好友刘焯在黄州西阳开学授业,特地在西阳城暂住几日等关中形势平稳,结果这一住就上了贼船。 人体血管分布图,人体骨骼结构图,人体内脏分布图,这是那个作坊正在筹备制作的三张图纸,精通医术的姚最知道这对学医之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有了这三张图,人体的构造一目了然,这能极大促进医术的发展,有多少人能因此获益,又有多少人能死里逃生? 活人无数,是父亲一身成就的写照,对于医者姚最来说,这也是他的信念,而对于绘画大家姚最来说,若是能亲手整理、绘制出这三张图并刊行于世,那将能名垂青史!(。) 第一百五十四章 速食 沔州州治甑山,城外汉水畔一处临时宿营地内,宇文温看着眼前一碗速食米饭发呆,这玩意他吃了几个月,如今见着就没胃口,不但如此还隐隐反胃。 行军打仗后勤是关键,而如何尽快做好可以入口的食物也很关键,所谓的“速食食品”便成了宇文温要“发明”的东西。 这年头没有塑料袋,也没有罐头,“真空包装”的速食食品就不要想了,至于方便面什么的倒是可以想想,只是太耗油。 用方便面做速食食品可以,但规模大不起来,这年头即便黄州猪再多,拿猪油来油炸方便面也太奢侈了,一旦上量那么钱袋子可撑不住。 所以宇文温根据“先进经验”弄出了肉松,还有相对易于储藏的火腿、腊肠等肉制品,但这玩意太贵况且也不能当主食,粟、麦、米其中之一总是少不了的。 正统六年式预蒸自热速食米饭,每一粒米都经过高温蒸煮然后干燥储存,食用前倒一杯热水泡发即可,省时又省力还能填饱肚子。 而热水用的是“高科技”快速加热方式:以生石灰加水放热原理制成的自热碗,这一神器的出现,让速食米饭解决了后勤供应的一大难题? 鬼才信哦! 宇文温看着自己泡出来的速食米饭,许久都无法动筷,构想是好的,吃上几日也没问题,可连续吃上数月就是问题:味同嚼蜡。 口感差,只能靠佐料辅助进食,他从旁边拿出一小包肉松倒了些许到碗里,又从竹筒里倒出半个咸蛋,捞了捞开始酝酿“食欲”。 即便有榨菜或者咸鱼、咸蛋之类送饭,这东西吃进嘴里依旧味同嚼蜡,进了肚子要是倒霉的还会腹胀。 基于一贯的“科学态度”,宇文温发明出这东西时进行了小范围试吃,当时反响还不错,奈何食用的周期太短,如今吃上数月之后,肚子都开始不舒服。 也亏得此次也算是小范围食用,受肚子不舒服的人没有影响到全军的作战,而一贯身先士卒的宇文温,吃速食米饭疑似“中毒”,肚子已经连续数日“嘀嘀咕咕”了。 一旁的张鱼硬着头皮问道:“郎主,这东西实在是难以下咽,不如换碗米饭?” 换?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宇文温心中哀叹一声,苦笑着摆了摆手,硬着头皮吃起这碗速食米饭,他既然要求别人吃,那么自己也得做个榜样。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为了在军中推广各类速食食品,宇文温已经豁出去了。 战争很残酷,一支军队被围,断水断粮很危险,而断柴也很危险,没有柴火就没法生火做饭,将士们总不能拿着米生吃,所以自热式速食食品真的是神器。 只是如今看来,速食米饭这种东西已经超过了技术能力范围,宇文温改善后勤的计划得靠后了。 好容易吃完,宇文温强忍着呕吐的反胃感走出营帐,在他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营帐,从关中回师的军队就在这里扎营,而从关中迁入山南就食的百姓也在此处暂居。 他们的目的地在出了汉口后分为两处,虎林军和府兵大部乘船直接顺流而下回黄州,少部分跟着宇文温走涢水去安陆,而百姓则是到长江南岸登陆,定居鄂州州治夏口。 关中大战,收成必然受影响,而囤积许多粮草的广通仓被宇文温烧了,靠着长安城里太仓的存粮养不活这么多军队和百姓,所以要分流一部分人到山南就食。 这也是填充山南各州人口的好机会,尤其江南的鄂州,历经战乱后人丁稀少,需要百姓定居开垦农田供养军队。 首批四千户百姓,随着班师的宇文温去山南,到了上洛停留数日,待得新造船只够数后顺着丹水南下,接着入汉水经襄阳一路继续南下。 在甑山停留数日,等鄂州夏口做好准备后再启程,第一次组织如此大规模人口转移的宇文温,不敢掉以轻心,因为只要一不留神,就会酿成人间惨剧。 组织度是最重要的,携家带口的百姓长途跋涉不容易,上万的百姓携家带口长途跋涉更不容易,一旦照顾不周,饿死、病死、累死的人会大量出现。 三十多年前,西魏攻破梁国国都江陵,把城中百姓悉数迁往长安,时值寒冬腊月,大量百姓在徒步迁徙途中死亡,到了长安,已经十去六七。 宇文温曾听郑通说起一个故事,当年江陵百姓迁徙之时,有一刘姓吏员亦在其列,他的遭遇,正是这场长途迁徙中受难百姓的缩影。 侯景之乱时,此人双亲、发妻和长子没于战乱之中,好容易逃到江州,又遇见梁国宗室内讧,次子中流矢而亡,颠沛流离来到江陵,没安定几年却被迁往长安。 怀抱幼子,跟着大队人马走在冰天雪地之间,因为饥寒交迫,幼子啼哭不止,这是他仅存的骨肉,紧紧抱着不肯放弃。 即便如此,数日后幼子还是冻死在他怀里,家破人亡的刘姓吏员,最后也饿死在途中,这种人间惨剧,宇文温绝不容许发生在自己面前。 从长安出发前,他就召集众将拟定了行动计划,精确到每日的行程和应变,沿途粮食的供应,还有宿营地的安排,都一一做了确定,并预先派出骑兵去往沿途各处通知。 山南荆州地界做好准备,调集粮食和车马沿着武关道向西前进,上洛城驻军开始伐木造船,方便大部队在城外登船顺着丹水南下,这样可以省时省力。 随军前往山南的百姓,分批次出发,每一批都有虎林军的将士随行,老弱病残都有马车坐,车不够,辎重车腾位置,步行速度缓慢,他就严格限定每日只走三十里,正好日落前在驿站旁边扎营休息。 组织军医日夜巡查,发现病人及时处理,士兵负责维持治安,有作奸犯科者,无论是平民还是军人,一律严惩。 春天夜风寒凉,百姓御寒的衣物可能不够,他就动员将士将备用衣物捐出,粮食供应以百姓优先,而宇文温自己带头吃速食米饭,省出粮食给士兵。 熬了月余,将近三万人的大部队终于来到甑山,距离夏口已经不远了。 惨剧没有发生,他们作为“开路先锋”,为后续的迁移了个好头,沿途的驻军和官员已经有了经验,能够有效地接待后续的迁徙队伍。 统军田正月近前,他刚从夏口打前站回来,还带来了鄂州刺史周法尚的回复:夏口已经做好准备,能够接纳前来定居的百姓。 “做好准备了?正月,你可别糊弄本官。” “末将不敢糊弄,周使君自从接到消息,便和郑长史组织人力修建房屋,又从邻近各州调来大量粮食,末将已经查看过,房屋大半修好,新起的粮仓也填满。” “房屋修得这么快,都是木屋吧?还有那粮仓,仓促间修起来的,防潮怕是靠不住,没打算长期使用吧?” “正是,待得粮食分发完毕,粮仓就改作他用,末将抽查过许多间房屋,不敢说华屋广厦,至少遮风挡雨是没问题的。” “既如此,明日便启程,要是出了纰漏,你、周使君还有郑长史,自己去给百姓一个说法吧!(。) 第一百五十五章 安置 夏口,密密麻麻的船只泊在岸边,百姓携家带口登上陆地,不安的看着面前,许多士兵排成人墙,只露出些许缺口,一排排竹篱笆在缺口后形成通道,向着城池蜿蜒而行。 有通晓关中话的吏员,站在高处拿着纸皮筒高声喊着,招呼百姓前进。 这些吏员也是关中人,随着百姓迁往山南,沿途被组织起来维持秩序,如今继续发挥作用,用关中话告诉百姓该怎么办。 其一,排队前进,一家人一队,光棍就自己一队,敢插队的当日口粮减半。 其二,登记户籍,包括一家人的姓名、籍贯、原来的居住地、家庭关系等等,如有瞒报者后果自负,举报者有赏。 其三,入城后,每家都有房子住,有被褥发,男女老少都有新衣服一套,每家发五斛米,头一个月的一日两餐,由官府负责! 前两项倒没什么,最后一项说完后让百姓们骚动起来,他们以为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夏口之后,一家人会有吃不完的苦,没想到竟是如此安排。 不论心中如何想,有这么多士兵盯着,没人敢造次,百姓们老老实实以家为单位排队前进,在同样说着关中话的吏员那里登记了户籍信息。 待得登记完毕,有人领着继续前行,进了城后,他们被带到新立的街坊,那里一一排排新建的木屋已经虚位以待。 乔谷雨搀着颤悠悠的老母亲,左手被人紧紧拽着,低头一看却是媳妇抓着自己,瘦弱的她抱着年幼的孩子,满是不敢相信的目光,一家人来到千里之外的江南之地,原以为会被没为奴隶,未成想竟然还能有自己的房子住。 一路上乔谷雨担惊受怕,担心媳妇被周军士兵拖出去“玩玩”,又担心缺衣少食的,老母亲和儿子顶不住,结果一路平安抵达此处,还有落脚的地方。 “乔谷雨是吧?” 一名吏员走到他面前问道,乔谷雨赶紧点头称是,正琢磨着对方是不是要收些“意思意思”,却见一旁的大篷车上搬下来几床被褥。 “乔谷雨,一家四口,三大一小,被褥四床...” 吏员高声念起来,旁边围着的一群人开始忙碌,按人头把被褥、衣物还有简单的小家具等东西准备好,推来独轮车驮起。 四片带绳子的竹牌发到乔谷雨一家手中,按着吏员的要求挂在手腕上,那竹牌上面都刻着一个狗,正摸不着头脑之际,吏员领着他们沿着街道向前走,几名青壮推着独轮车紧随其后。 街道两侧是一排排整齐的平房,一眼望去每边足有十余排之多,乔谷雨紧紧跟着不敢张望,也不知走了多久,吏员停下脚步。 “乔谷雨,你看看右边,这排房子最外侧的墙上,是不是画着一只狗?” 一家人看向右侧墙壁,果然上边画着一条大狗,墙面雪白,那条黑色的大狗看上去醒目异常,若是晚上也能分辨 得清清楚楚。 又看向旁边,另一排房子最外侧的墙壁上画着一头牛,而其他排的房子外侧墙壁上,画着马、猪、猫、鸡、鸭、鹅等家畜家禽。 “乔谷雨,你们一家的房子,是在狗字第贰号,记住了。” 还没等乔谷雨回过神,吏员招呼青壮推着手推车走进房前通道,在第二间房子面前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这排房屋第一间的房门打开,一名中年人拿着串钥匙走了出来,乔谷雨透过门口望向里面,发现有一女子正抱着婴儿喂奶。 似乎这中年人一家子也是住在此处。 乔谷雨收回目光,却见中年男子和那吏员交谈起来,片刻后吏员向乔谷雨介绍,说这位姓钟,是这排房屋的“舍长”。 “往后有什么事,只管和钟舍长说,他一家住在这里,照应你们安心定居,如果平日里出去后回来记不得住在哪排,就看手上的竹牌,或者在街口小院报上‘钟舍长’三个字,那里的人会领着你过来。” 乔谷雨忙不迭的点头称是,和钟舍长寒暄了几句后,拿着钥匙打开了“自家”房门走了进去。 房屋为木制,分内外共三间,后面还有个一小院,当然院墙就是竹篱笆,而房间里已经有了简单的卧榻、草席,院子里竖着两个竹竿架子,之间连着一条麻绳,是为晾晒衣物所用。 乔谷雨将自家分得的被褥、衣物等东西放好,又跟着吏员去领了木盆、木桶、竹篮、碗、筷、扫帚等日常用品,最后亲自将几袋糙米搬进家之后,才彻底放下心来。 “阿郎,这...这就是稻米?” “应该是,孩儿也从未见过,官府如此说,想来就是。” 老母亲探手从米袋里掏出一把带壳的稻米仔细打量着,世代吃粟、麦的关中人,初次见到江南的稻米,也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 媳妇拿着一件衣服仔细看着,满是惊讶的表情:“这布料不错啊,用手撕撕不烂,就是尺寸不合适,得改。” “能改,钟舍长说明日就发针线和剪子,我们自己就能改了。” “这要多少钱?” “针线不要钱,剪子用完了得还。”说到这里,乔谷雨不忘补充最重要的消息:“官府说,从今日起,每日两餐都有人按时送到路口,大家排队去打粥回来吃。” “吃粥能饱么?一人能有几碗?” “大人两碗,小孩一碗,反正钟舍长是这么说的。”乔谷雨说完拿起刚领回来的一个碗,“喏,这么大,够吃了。” “那会不会稀得和水一般?” 乔谷雨看了看那几袋糙米,摇了摇头:“官府都发粮食了,不至于此吧...” 他的母亲倒是有些见识,问了个关键问题:“方才官府说头一个月管两餐,那往后我们靠什么度日?” 这个问题很关键,他们背井离乡来到这里,没有一寸土地如何养活一家人,过了一个月后坐吃山空怎么办? 乔谷雨知道这事关一家人往后的生活,把钟舍长方才所说讲了出来:“母亲,官府说先住上几日,待得缓过来后,官府会发农具、工具。” “说是我们要帮忙开荒、修水利,秋收时能分粮食,到了明年,就能分地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军令状 夏口城头,宇文温举目远眺,江面上无数战船向东行驶,上面装载着他的虎林军及府兵将士,如今正顺流而下向着下游的黄州前进。 黄州军班师,身为主帅的宇文温未能同行,他如今身兼重任,在夏口稍事停留之后,就得前往安陆替父亲坐镇山南。 收回目光,宇文温转身笑道:“周使君,陈国这阵子算是被你折腾怕了。” 鄂州刺史周法尚微微一笑:“总管,巴州陈军不过是骚扰,其实是有心无力,如今总管率兵归来,黄州地界终于可以消停了。” “消停?这可不行,正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周使君若是偃旗息鼓,巴州陈军恐怕心思又活络了。” “总管的意思?” “继续。” “下官明白。” 周法尚就等这句话,宇文温的策略很合他的胃口,正所谓‘以攻代守’,与其分兵四处把守要地空耗钱粮,还不如主动袭扰,扰乱陈军的部署。 黄州总管宇文温领兵出征,留守的黄州军却没有消停,虽然兵力上不占优势,但主动出击后,完全掌握了主动权,各地陈军疲于奔命。 东面,总管司马杨济屯兵蕲口,弄得江州陈军风声鹤唳;西面,他不断派兵袭扰陈国巴州,折腾得对方疑神疑鬼,一个月内重复调兵五次以上,肥的拖瘦,瘦的拖垮。 虽然巴州陈军看出来他是袭扰,但却不得不防,周国的鄂州即为原先陈国的郢州,向西与陈国巴州陆地相连,原先郢州的上隽郡如今大部为陈国所有,郡治下隽距离巴州州治巴陵不过百余里。 时不时出现在下隽郊外的周军,弄得下隽陈军鸡飞狗跳,聚集重兵严防死守,而城外的农田却无法耕作,如今春耕开始,误了农时今年怕是要大规模歉收。 然而周法尚却未因此劳师动众,因为袭扰下隽和巴州地界的军队,其实并不是官军。 他们是响应周法尚的号召,‘为国分忧’的捕奴队。 江南鄂州境内的捕奴队,基本都是本地豪强或山寨寨主组织起来的,对于鄂、巴交界处的地形熟得不能再熟,要强攻城池办不到,但不时袭扰却拿手得很。 打着官军的旗号,在下隽或巴州地界出现,可以弄得陈军烽烟满地,对方即便知道他们是袭扰,却不敢掉以轻心,因为若是稍有懈怠,一旦周军真的杀来就完蛋。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巴州陈军也策划过数次报复式进攻,全都是前锋受挫后立刻收兵,生怕被周法尚趁机衔尾追击。 宇文温领兵在外征伐数月,周法尚在鄂、巴交界地带也折腾了数月,疲兵之计的效果已经出来,巴州陈军无暇他顾,只求日子能过得安稳些。 这就是宇文温想要的效果,如今周、陈两国的态势,就是麻杆打狼两头怕,嘴巴上喊打喊杀,其实谁也不想主动进攻。 周国灭隋指日可待所以不想两线作战,如同一条巨蟒吞了猎物后需要盘着不动以助消化,而陈国么... “总管,下官探得消息,因为各地民变四起,陈国焦头烂额,已经无暇北顾了。” “周使君在建康有细作?” “下官亲友众多,建康城内,总是有些故人...” 这种事情没必要问得太明白,周法尚在建康有故人,而宇文温在建康也有“朋友”,各种消息都能及时的“反馈”到西阳。 陈国为了维持住淮南州郡,不惜调动大量人力物力,两年多下来,百姓已经不堪重负,一如明末的辽饷逼反了无数百姓,陈国“淮饷”的副作用已经出现了。 劳役、兵役无尽头,为了防止逃役,官府实行连坐之法,结果逼得更多的人举家逃亡,各地豪强趁机吸纳逃人,吞并抛荒的无主之地。 自耕农是国家的柱石,赋税、兵员、劳力都靠着自耕农提供,如今陈国破产的自耕农越来越多,税收萎缩,维持国防已经越来越吃力了。 造反,可能会死,不造反,必然死全家,活不下去的百姓揭竿而起,先是冲击米铺,然后是官仓,接着是吃大户,最后是杀官。 历史上这个时期未出现的大规模民变,一如星星之火在陈国国内燃起,至于能否燎原就无法预知。 宇文温和周法尚交谈了片刻,对方还有公务在身故而告退,走了没多久又有一人登上城头,却是鄂州长史郑通。 “这几日安置关中百姓,郑长史四处奔走辛苦了。” “此乃下官份内之事,不敢说辛苦。” “不敢,这两个字用得好,知道的说本官好大官威,不知道的只说本官不恤下属,横竖都是你占了便宜,哈哈哈哈。” 宇文温心情很好,所以和郑通开起玩笑,这位昔日落魄到街头算命的梁国小浊官,如今终于可以施展胸中抱负,虽然看上去憔悴许多,但看得出干劲十足。 “总管,四千余户百姓均已安置完毕,下官全程监督,没有人敢中饱私囊或者欺压百姓。” “话不要说那么满,胥吏的德性你再清楚不过,不要掉以轻心。” “总管请放心,这些吏员都是精心选拔的,他们都知道做得好将来还有受重用的机会,所以没人手脚不干净。” 郑通的信心很足,他当年就是事务官,各种规则、潜规则门清,此次鄂州安置关中百姓事宜,实际上是他主导,细得不能再细的安置计划都是郑通带着下属制定。 光耍嘴皮子没用,这几日的安置工作顺利完成,郑通的民政能力得到再次体现,而新的挑战也即将来到。 “关中局势变幻莫测,农田歉收几成定局,即便朝廷收复洛州能够运粮入关中,那也是杯水车薪,依旧要迁移许多百姓入山南就食。” 宇文温说完盯着郑通:“僧多粥少,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知道是何意思么?” “总管,鄂州还能安置更多的百姓!” “能么?这可不能开玩笑,百姓千里迢迢南下,总不能到夏口做饿殍吧?” “总管,搭建木屋有黄州作坊供应木料和铁钉,不是问题;衣物、被褥,有黄州作坊供应布匹也不是问题;农具,有大冶监在,更不是问题,唯独粮食,得靠总管筹集了。” “说得轻巧,你让本官去哪里弄这许多粮食?” “总管必然会有办法的,下官一直深信不疑。” 宇文温拍了拍郑通肩膀,似笑非笑的说道:“虽然不是行军打仗,你,敢立军令状么?” “不知后续会有多少百姓来鄂州?” “一万户。” “下官愿立军令状。”(。) 第一百五十七章 安置箱 夏口,刺史车队向着州衙前进,周法尚坐在车内陷入沉思,从关中长安地区迁来的第一批百姓已经顺利安置,但这只是开始,陆续有许多事情要做。 短短月余时间就要修好房子安置百姓,能应急的只有木屋,如今人是住下了,可防火是个大问题。 木屋一排排的十分整齐,看上去让人赏心悦目,可一旦哪天走水就会酿成惨剧,只要片刻功夫,这些安置百姓的定居点就会被大火烧个精光。 若能有土坯房那么住起来就安全些,只是建土坯房时间紧迫,且不说赶不赶得及,到了夏天一旦下大雨,仓促间建起来的土坯房很容易垮塌。 到时一死就死全家,比葬身火海好不到哪里去,所以周法尚深知目前安排百姓住木板房只是权宜之计,往后还得建房重新安置。 建土坯房得看天气,夏天多雨自然不好建房,而要等到秋收后还有将近半年的时间,这期间定居点防火依旧是个大问题。 更别说后续还有百姓迁来,按着宇文温的说法,累计将近万户,一想到这个数字,周法尚就头痛,与此同时还有兴奋。 耕、战都离不开人,鄂州历经战乱人口稀少,夏口城的百姓少,那么粮食产出也多不起来,供养不起太多军队,军粮得靠外地输送。 军队少,打起仗来捉襟见肘,户数少,平日里新修水利就缺人手,没有水利设施,开荒种田就是妄想,想要有所作为更是不用想。 总共将近一万五千户百姓移居鄂州夏口,只要熬过最初一年,把水利设施修起来开垦荒地,有了收成后鄂州的局面就会打开,所以周法尚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撑下去。 他没能参与对隋作战,往后想要建功立业就只有参加对陈作战,只要花上两三年功夫在鄂州修生养息囤积粮草,那么等到朝廷对陈国动兵之际,就是自己一显身手之时。 然而眼前要解决的难题,就是如何安置即将南下的下一拨百姓。 正思索间,车驾已到州衙,周法尚下车后径直来到议事厅,那里已经有人等候多时。 有身着官服、皂衣的官吏,也有衣着寻常的布衣,按照安排他们要在这里议事,主持者自然是刺史周法尚,如今正主出现,众人行礼之后会谈开始。 “此次州衙安置关中百姓,有赖诸位大力支持,百姓如今已顺利定居,本官深感欣慰。” 话说到这里,周法尚转入正题:“四千户只是个开始,大家也知道后续还有百姓迁来,方才本官已得到确切消息,累计逾万户,大家做好准备了么?”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面色各有不同,官吏们大多惊讶不已,而布衣们则是都是面露喜色,他们都是黄州作坊的掌柜,如今有一个巨大的商机就在眼前,哪能让人不动容? “万户,不下五万人,要在数月内陆续抵达鄂州,主要是在夏口定居,所需用度大多需要官府解决,按着先前故事,本官自然是要问一句...” 周法尚环视在场众人,随后郑重开口:“安置百姓事关重大,尔等有无能力接下来?” “使君放心,我等必定全力以赴!” “口说无凭,先前商议之事现在如何了?” 面对周法尚的发问,一名官员上前答道:“使君,我等已和诸位掌柜细细敲定相关细节,请使君过目...” 他领着周法尚来到一张案桌前,旁边放着一个长条木箱,这就是为了高效安置百姓而做出来的东西:安置箱。 安置箱,顾名思义安置百姓时要用到的箱子,里面装着的是相关物品,那名官员打开箱子,让人将箱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摆在案上,同时向周法尚讲解起来。 要安置百姓定居,衣、食、住、行都要解决,安置箱以“户”为单位,装着的东西能满足一户人定居下来后的基本需求。 一户人口平均以五人计,为了保证冗余,安置箱是以一户六人(两老两大两小)为基数做准备,第一项准备的和“食”有关。 关中百姓千里迢迢来到江南夏口,餐具、炊具不太可能随身携带,而安置箱里准备了相应的物品:木碗、木碟、竹杯、木勺各六只,竹筷六对,煮饭用的鬲和甑一对。 这些东西能满足基本的煮饭、吃饭、喝水需求。 接下来是“衣”,四套成人衣物,两套儿童衣物,当然尺寸较大不可能合身,需要自行裁剪,衣物用的是价廉物美黄州布。 另有布巾六条,如何使用就请各自随意,毕竟穷人家没有富人家里那么讲究。 然后是“住”,草席两张,被褥六张,按成年人的尺寸缝制,说要多暖那是不可能,但质量过得去;木盆、木桶和瓢各两个,小拇指粗的麻绳一丈。 针线包一个,内有铁针六根,麻线六卷,这些算是日常生活用品,至于“行”,草鞋六双。 所有东西都可以装进长条木箱,两个成年人就能搬动,满足远道而来的一户人定居所需,让安顿下来的百姓有时间慢慢添置其它用品。 这种新奇的“包装”方式,将为安置工作提供极大帮助,有多少户人定居,那就准备多少“安置箱”。 官府定下需要的安置箱数量,所有物品按照清单统一装箱,由官府派人监督,确定无误贴上封条,运到定居点等待发放。 一户人定居下来就发一个安置箱,保证基本的日常生活所需,至于粮食则另行发放,如此一来省事很多。 省事但不省钱,这么多安置箱都是官府出钱购置,账面上看是净亏,但细细一算却是大赚特赚:人口,是无价之宝。 将近一万五千户,若是按着人口自然增长的速度,鄂州人口要增加一万五千户,太平时节大约要数十年,花这点钱稳住一万五千户人口,再划算不过。 周法尚很满意安置箱这种“创意”,而更然他满意的是黄州的掌柜们即将和州衙定下契约,按时按量备足一万个安置箱,如有延误,十倍赔偿。 白纸黑字,不怕对方违约,也没人敢违约,不说此事事关重大,就是为了这张大订单,黄州的作坊主必然日夜赶工。 拿起一个木碗,周法尚仔细的端详起来,一套六个木碗可以紧紧叠在一起,分开后每个碗的尺寸几乎一模一样,不光木碗,就连木碟、木勺亦是如此。 数量众多,但尺寸一模一样,这不是人力能做到的,周法尚知道黄州的木工作坊有绝活,那就是水力驱动的“车床”。 一个水力车床可以在一日之内,做出数十个一模一样的木碗、木碟和木勺。 不光如此,水力驱动的锯床可以轻松地将木材锯成尺寸一样的木片,这些木片被用来箍木桶或者箍木盆,而长长的竹子也被锯开做成竹杯和竹筷。 不说木条箱的制作,就连木板房的修建也很省事,大别山的木材顺着巴水运到西阳城切片,然后随着黄州监制作的铁钉一起装船来到夏口,用起来十分方便。 巴水河沙选出的铁砂,还有水力拔丝机的应用,为黄州监大批量制作廉价铁钉提供了便利,得益于完善的水利设施,黄州西阳各类作坊利用水力,批量作出许多制品,这是别处不具备的能力。 一万个安置箱,其中所需的物品都可以在黄州西阳城制作、装箱,然后用船运到夏口备用,周法尚第一次感受到宇文温所说“作坊的力量”。 为了安置移民,可以在短短月余时间准备好足够数量的安置箱,换而言之,准备数万大军的“军需箱”,对于黄州来说也没什么吧?(。) 第一百五十八章 再议 早晨,夏口城郊军营,士兵们喊着口号跑圈,一处步障围成的临时澡堂内,宇文温挟着装有衣物的木盆走了出来,方才洗了个冷水澡,真是提神又健身。 外边等着洗澡的将会已经排起长队,晨练结束擦过汗停了一炷香时间,洗个冷水澡再舒爽不过。 宇文温当头见着马军军主刘波儿,开口笑道:“刘波儿,你不是被罚跑么?怎么这么快就跑完了?” “总管,末将已经跑完了,真的!” “扯吧,你骑马骑多了两条腿都不会跑步了,哪里能跑这么快,是不是偷溜过来的?” “末将不敢啊!” “臭小子你要是偷溜让本官抓到,再罚跑三圈!” 和将士们打趣一番后宇文温回到大帐,杨济已经在帐外等候多时,这位刚从蕲口换防回西阳不久,听闻宇文温已到夏口,便乘船赶来汇报军情。 宇文温驻军城外,将士不入城住宿,身为主帅自然也不会入城住宿,杨济昨日抵达时本来要拜见,结果宇文温要见的人太多,当天还轮不到他。 身为黄州总管,宇文温率兵出征在外数月,如今好容易回到黄州总管府地界,赶紧抽空解决积压的事务,否则到了安陆都不能消停。 总管府的佐官乘船来到夏口向宇文温汇报,足足折腾到晚上才消停,杨济只能在军营里过了一夜。 “陈国那边到底怎么样了?” “据细作来报,因为民变四起、逃人众多,江州陈军已经放了几批征发的青壮回家,就是怕这些人走投无路做我军内应。” 宇文温想了想说道:“细作所探消息得相互印证,孤证不立。” “细作不止一人,探回的消息俱是如此,想来不是陈国的计策。”杨济说道这里叹了口气,“连年徭役,陈国百姓快要顶不住了。” “我看你也快要顶不住了,眼圈发黑、面露倦容,不会是担心有人偷袭,成日里夜巡连觉都睡不好吧?” “国公!蕲口安危不是儿戏,一旦被陈军偷袭得手兵锋直指西阳...” “蕲口完了有西塞山,还有伍洲戍,你太敏感了!胜败乃兵家常事,成日里疑神疑鬼的,迟早累死啊杨司马!” 你不也是如此! 杨济腹诽着,宇文温回师山南,他提着的心总算能放下来,如今周国形势一片大好,他就怕一不留神阴沟翻船,若是西阳被陈军偷袭得手,大好局面就会毁于一旦。 没能随军到关中征战立功,杨济不觉得有什么遗憾的,帮宇文温守住黄州也是一项重要的任务,如今这位回来了,他好歹能松口气睡个好觉。 “说说你的看法,如今局势本公如何应对。” “国公,贪多嚼不烂,还请坐镇山南静观其变,既要防南又要防北,莫要擅自出击。” “防北?朝廷有何动静?”宇文温明知故问,隋国要是完了,主要矛盾迟早转移,正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他回来就是防南又防北。 “尉迟丞相亲临荧阳,想来官军攻破虎牢拿下洛州为期不远,若是官军就此西进倒是皆大欢喜,怕就怕...” “几率很小,但不是没有,所以本公回山南坐镇安陆,西阳是没空回去了,你,回去好好休息。” “国公,若是尉迟丞相传令命国公去荧阳议事,去还是不去?” 杨济最担心的一件事情,就是尉迟迥会不顾脸面来一招“调虎离山”,届时宇文温被软禁在荧阳,宇文亮、宇文明又远在关中,山南群龙无首,很容易被人趁虚而入。 宇文温想都没想就开口回答:“去,当然要去,丞相召见不去怎么行,不过半路坠马摔断腿什么的,无可奈何嘛!” 简单粗暴的应对,但效果想必很好,杨济瞥了宇文温一眼,寻思着这位回答如此迅速,怕是脑子里早就想过有可能会出现这种局面。 说完阳谋说阴谋,宇文温简要的说了一下关中战事的情况,两人一合计觉得隋国迟早要完,那么之后的路该怎么走,也该早作安排了。 历史的进程如今已经大幅改变,想靠着史书上的记载去逢凶化吉越来越难,杨济已经丧失了“预言”的能力,宇文温也好不到哪里去。 唯一能靠的是超出这个时代的见识,还有手里能打的军队,兵当然是越多越好,但这需要粮食支撑,然而现在的黄州总管府存粮不算多,撑不起太多军队。 “国公,若朝廷收复失地,也许会休养一段时间,下一步要做的,恐怕就是挥兵南下平陈,算算时间,大概和当年隋国平陈的年份差不多。” 反正外面没人偷听,两人说起“当年隋国平陈”丝毫没有违和感,宇文温和杨济明面里是上下级,但私下交谈时并未以“下官”、“本官”相称。 “平陈?隋国何时被灭还说不一定,要是残部据守蜀地,那仗还有得打,你有何看法?” “在下的看法很简单,隋国迟早被灭,之后朝廷必然对陈用兵,尉迟丞相大权在握,主帅肯定不会便宜外人。” “国公身为黄州总管,正当要害之地,按如今军制,极有可能被任命为行军总管,只负责压制江州,攻打建康之事就别想了。” “谁稀罕建康,若按历史…呃,平陈之后叛乱四起,至少要花上十年时间才能安抚下来,若本公的目标定在建康...你很喜欢在建康钓鱼么?” “国公!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与其被召入京师当京官做困兽,还不如在外地练兵广积粮。”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打江南的主意?或者争取留在江南平叛?” 杨济点头称是,目前局势,宇文温是要在安陆坐镇,无论是攻蜀还是入陇,往后的对隋战事基本无缘。 接下来的机会就只有对陈作战,宇文氏无论如何都要“抢到”地盘,为今后早做打算,那么宇文温可以凭借地利,来个近水楼台先得月。 “你的意思是拿下江州?” “正是,建康所处三吴地带经济繁荣、农田以及人口众多,是江南的精华所在,尉迟丞相必然会让亲信镇守。” “国公若拿下江州,身处长江中游,于建康有泰山压顶之势,若日后矛盾激化之时,凭着江、黄之地,可以把长江下游掐得死死的。” “江州人口众多,往东为三吴之地,往南是岭南广州,往西为巴、湘鱼米之乡,在下以为拿下江州,是国公基业之柱石。” 宇文温听到这里发问:“地盘都在江南,若事有不妙,你是让我割据江南关起门来称帝?这种自欺欺人的把戏有意思么?” “国公,高筑墙、广积粮,没有足够的地盘、人口和粮食,哪里养得起兵,没有足够的兵哪里能逐鹿天下?” “扯谈吧!你以为如今江南的人口很多么?河北一个大郡甚至能有十万户人口,江南呢?除了三吴之地那几个大城,别处哪里有如此多的人口?” “四处都是湖泊、河沟、沼泽,一下大雨就发大水淹没农田,到处都是血吸虫,这要组织多少人力去治理?” “赵构能偏安杭州,那是因为两湖一带经过李唐上百年的开发,到了宋代才开始变成粮仓,现在你跟我说在江南广积粮?” “国公定然有办法的,在下深信不疑!” 杨济如此狡辩,宇文温无言以对,憋了半天才憋出两个字:“再议!”(。) 第一百五十九章 竹制品 艳阳高照,长江北岸涢口,一列船队从江中入涢水逆流而上,宇文温坐在船舱里看着刚收到的战报:朝廷大军攻破虎牢,洛州总管、秦王杨俊弃守洛阳,西逃陕州,洛州随后为周国收复。 中断多年的黄河浮桥,重新出现在河阳以及孟津之间,大量周军以及粮草沿着河桥南下,积聚力量准备一鼓作气攻破陕州。 另一个消息,关中周军收复华州州治郑城以及华阴,兵临潼关,和朝廷大军东西夹击陕州,蒲津河桥已经被烧断,河东隋军无法过河西进。 蜀地、陇右隋军正在集结,准备奋力一搏,关中又到了关键时刻。 “关中满地都是军功,结果我却在作壁上观,真是...” 宇文温走出船舱,看着涢水两岸风景发呆,如今已经是丰水期,源于随州大洪山的涢水水位大涨,正好让满载士兵的大船乘风逆水行舟去安陆。 出征的虎林军以及府兵大部已返回西阳,然后轮换的虎林军将士乘船到涢口同宇文温汇合,作为“打手”跟着他去镇场子。 “郎主,饭做好了。” 宇文温闻言转身走入船舱,张鱼从后舱端出来两根竹筒,每根竹筒有三指粗二尺长,筒身焦黄散发着清香,被剖开的口子里是煮熟的米饭,其间夹杂着腊肠片,闻上去清香扑鼻,让人食欲大增。 “两根太多了,吃不完浪费。” “郎主,这竹筒饭很好吃的,包管吃个精光。” “船夫也有份么?” “后面正在烤,一会人人都有份。” 宇文温没多说什么,坐在甲板上开始吃起竹筒饭,依稀间又回到了那个时代,跟着旅游团走马观花看风景,顺便吃了一顿竹筒饭。 穿越时空“重现”人间的竹筒饭,宇文温可不是因为嘴馋才折腾这东西,他是为了解决后勤问题,速食食品中速食米饭是其一,竹筒饭是其二。 速食米饭由他亲自负责推广,而竹筒饭则由留守黄州的杨济负责“试用”,速食米饭的推广效果不怎么好,但竹筒饭广受将士欢迎。 竹筒饭的出现时间不可考,是南方少数民族根据日常生活需要发明出来的,可作为下地耕作、上山砍柴打猎或者赶集之类携带的便饭。 最大的优势就是不需要炊具,便于携带且操作方便,以此为思路,似乎能改善军队的后勤,于是宇文温率先在捕奴队...义兵这边推广。 反响很好,因为做竹筒饭不需要炊具,在山地里作战的‘义兵’最喜欢这样解决吃饭问题,竹子在山中到处都是,只要带着米,找到山泉水或者溪水,点燃一堆火就能搞定。 现砍的竹筒,两头是竹节,中间用刀挖开一个口,将米到进去约三分之二,再放入适量山泉水,将口子盖好,让米泡上一炷香时间左右。 然后把竹筒放在火上烤,边烤边转动筒身,待得筒身呈焦黄色即可。 在山里和各处寨主捉迷藏的义兵,只需带着米袋还有些许盐,是不是猎杀野物作为肉食,靠着竹筒饭就能在山中待上月余。 而杨济在蕲口守备之际,也让士兵们做竹筒饭,好处自然是不需要炊具,吃起来也不需要碗碟,不足之处就是太浪费薪柴。 几十人或几百人倒无所谓,若是以千人为单位,例如兵力规模五千人的军营里,大家分散在营区各处生火烤竹筒的场景太美,让人不敢想象。 按照杨济的总结,烤是不行的,后来改进的办法就是蒸,可是这样就得带上炊具,违背了改善便携性的初衷,更别说若是要大规模推广,大军出征时每日消耗的竹筒就很可观。 若是提前准备,运送、存储这么多竹筒会加重后勤负担,如果是在宿营地附近现砍,万一野生的竹子不够,或者根本就没有竹子该怎么办? 所以继速食米饭之后,宇文温改良后勤的计划再次失败。 此是其二,接下来还有第三项,那就是水壶。 宇文温一边吃竹筒饭,一边看着手里拿着的竹水壶,这竹筒做的水壶是杨济交给他的,为西阳城工坊里的试作品,小范围发给士兵试用,然后收集各种意见。 水壶自然是用来装水,这竹水壶是作为士兵的携行水具“研发”的,目的就是让士兵能随时喝到水。 行军打仗断粮数日还能忍,断水可就忍不了,这是最基本的生理需求,而士兵不光宿营时需要喝水,作战时也需要喝水。 双方大军对阵,一场仗可以从早上打到下午,列阵的士兵身着铠甲忍受日晒加上心情紧张,会不停的出汗,口渴难耐却没机会回营或者去河边、池塘边喝水,这时候随身携带的水具就很重要。 即便是热兵器时代,军用水壶对于士兵来说也是必不可少,所以宇文温的“新思维”就是要把水壶制式化,那么选材成了关键。 这个时代装水的携行具,一般是皮水囊或者竹筒,要么就是葫芦,无论哪种都有优缺点。 皮水囊用羊皮或牛皮、猪皮缝制,内胆用膀胱,若是在牛羊成群的草原上制作倒是方便,可在江南地域大规模制作那么造价降不下来。 葫芦小规模使用可以,数千人的军队那得要多少葫芦?基于省钱的目的,宇文温选择用竹筒作为士兵的携行水具,竹水壶坚固不宜损坏,取材方便价格低廉,唯一的问题是用久了会长霉或者渗水。 而他手上拿着的竹水壶,其内壁就已经严重发霉。 渗水还好说,长霉了还拿来装水,喝到肚子里天知道会生出什么病来,所以长霉的竹筒要么清洗要么换掉,而宇文温的想法是做出耐用的竹水壶,成为“制式装备”。 为了解决长霉的问题,采用的方案就是装内胆,比如玻璃瓶内胆、锡瓶内胆,和竹筒之间的缝隙处填塞木屑作为缓冲。 科技含量很高,但是这种竹水壶的制作成本也很高,还不如等竹水壶内壁发霉后直接换个新的。 新思维接二连三失败,宇文温有些气馁,不过他无所谓,如今作壁上观闲得无聊,正好找事情来做。 江南竹子多,竹制品可以玩出许多花样,速食食品和携行水具,无论如何都要有突破,只要能增强军队的战斗力,什么想法都要尝试。 想到这里,面前的竹筒已经空荡荡,宇文温意犹未尽的舔舔嘴唇:“张鱼,再来一根竹筒饭!”(。) 第一百六十章 玩 安陆,邾国公府别院,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沉寂的府邸,如今人气陡然增加,邾国公宇文温在安陆公干,要在城里住上不短的时间,其家眷亦从黄州西阳来到此处团聚。 府内一处厅堂,滑板场里数个男童正在玩滑板,原本历史里二十世纪出现的滑板运动,穿越时空出现在六世纪的安陆。 木制板身,铁制滑轮,滚柱轴承,外形和现代滑板一模一样,只是因为制作材料的关系略显笨重,但这并不妨碍小滑手们灵活使用。 戴上猪皮缝制的手套、护膝、护肘,还有藤编带内衬的安全头盔,小滑手们踏着滑板在木制滑道里玩得不亦乐乎,这些滑道也是按着后世滑板场的样子“山寨”而成。 宇文温为了让儿子们多些玩耍的花样,在西阳城内的府邸里做了个滑板场,而每年都至少要来一次的安陆别院,去年亦专门弄了个玩滑板的场地。 处于安全角度考虑,高难度动作是不允许的,宇文温的初衷不是让儿子玩极限运动,他就是想锻炼儿子们的身体协调能力。 邾国公长子宇文维翰、世子宇文维城,领着玩伴正在竞赛,而他们的父亲宇文温,则是鼻青脸肿的坐在场边榻上擦药酒。 安全驾驶...安全滑板最重要,宇文温刚才用自身经历教育了孩子们,玩滑板如果不带护具会是何种下场,摔得四脚朝天不说,还会碰得身上四处淤青。 “这是怎的?让鹊哥和棘郎戴护具,做阿耶的自己却不戴,结果摔成这般。” 尉迟炽繁嗔怪着,用丝巾蘸药酒帮宇文温擦淤肿之处。 “大意了,原以为不打紧,未曾料腿软一下子没踩稳。”宇文温说到腿软时特意加重了语气,尉迟炽繁闻言面色微红。 接连数晚通宵大战,她被夫君折腾得腿都并不拢,走起路来姿势别扭,而宇文温只是“腿软”而已,想起昨晚那一幕幕,尉迟炽繁不由得走神。 “哎哟!揉哪呢这是!” 听着宇文温一声‘惨叫’,尉迟炽繁回过神来:“啊,妾一时走神...” “走神?过来,给为夫捏捏。” “三郎!孩子们都还在啊!” “捏个手都怕被人看见?三娘以为为夫要捏哪里?嗯?” 夫妻间打情骂俏,气氛又温馨了几许,宇文温出征在外数月,如今平安归来与妻儿团聚,自然是要享受家庭温暖。 他憋了一肚子“火”,这几日全部倾泻在尉迟炽繁身上,夫妻俩**烧得欲罢不能,头两日夫人甚至走不了路,而“援军”什么的却远在西阳,只能一人承受。 女人的战争,决定了正室不可能真正和侧室们一团和气,什么“姊姊受不了就让妹妹过来分担”的事情,大概只存在于幻想之中,宇文温一直希望的“和谐后宫”,完全没有真正实现的可能性。 女眷不能一起来,但儿子就必须一起,无论嫡、庶,都是自己的血脉,他不想太过于厚此薄彼。 宇文温从夏口去安陆,虎林军一部从西阳乘船到涢口汇合,当时同行的还有邾国公夫人尉迟炽繁,带着宇文温的庶长子、嫡长子。 其他孩子年纪太小,舟马劳顿容易生病,所以宇文温让留守府邸的杨丽华、萧九娘负责照顾小家伙们,鹊哥和棘郎向先生请了假,跟着阿娘到安陆放松放松。 这个时代很讲究嫡庶之分,嫡是指正妻及其所生子女,庶指姬妾及其所生子女,嫡长子享有优先继承爵位和财产的权利,其他嫡子次之。 嫡子理所当然吃肉,庶子理所当然吃残羹剩饭,一般情况下除非嫡子死绝,庶子才有继承家业的机会,不得宠的庶子,地位甚至连仆人都不如。 这种嫡庶之分的制度已经根深蒂固,但对于如今的宇文温没有起到太多的约束作用,嫡子的地位自然是要维护的,但不等同于要贬低庶子。 长子宇文维翰是庶出,小家伙来到人世的原因是纯属意外,但宇文温对自己的长子没有丝毫恶感,即便是庶子也寄予厚望,这是身为父亲的本能反应。 看着滑板场里玩得不亦乐乎的两个儿子,宇文温心中下定决心: 嫡子庶子什么的,我要拼命立战功,让儿子们都能封爵,往后各自都能过上好日子! “哎哟!” 正在“u”形滑道玩滑板的棘郎,没能踩稳滑板摔了个四脚朝天,尉迟炽繁急得就要起身上前查看,却被宇文温一把扯住。 “没事的,磕磕碰碰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 尉迟炽繁自然心疼儿子,但宇文温不以为然,这种小事都要哄的话,儿子长大了就会变“妈宝”,他的儿子不能这么娇气。 果不其然棘郎手脚利索爬起身,踩上滑板若无其事般继续玩起来,几个小家伙开始比赛玩花样,看谁的难度最高,完成质量最好。 宇文温站起身,活动活动手脚,戴上护具后拿着滑板走上前去。 “你们两个!哪个敢和阿耶比赛玩花样!” “阿耶!我来,我来!” “猜拳,赢的先!” 宇文温陪儿子玩已经玩出心得,故意降低难度让儿子们觉得胜负就在一念之间,努力之后“险胜阿耶”,那种成就感可是十分巨大的。 滑板,闻所未闻的“玩具”,鹊哥和棘郎刚开始玩的时候连站都站不住,各种摔跤各种哭,尉迟炽繁和杨丽华见着就心痛,但宇文温依旧坚持下来。 采取的办法是以身作则,即便他实际上也没玩过可照样上,和儿子一起摔多了也就上手了,先是在平地滑行,然后开始在小坡滑,最后是滑板场上的各种滑道。 待得身体协调、平衡能力跟上来之后,小家伙们玩起滑板来各种溜。 论花样自然是比不上后世的滑板高手,可锻炼身体和胆量的目的已经达到,从不断摔倒、失败到最后的成功滑行、熟练掌控,这就是一个不断磨练的过程。 宇文温陪着儿子玩,滑板场里充满欢声笑语,尉迟炽繁坐在榻上看着夫君和儿子们嬉戏,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一家人在一起高高兴兴过日子,这可比什么都重要。 折腾了一个下午,玩得尽兴的鹊哥和棘郎扯着宇文温衣角不松手,因为阿耶说有一个新玩意即将完工,明日就可以带着小伙伴一起去玩了。 “阿耶!那是什么东西?” “嘿嘿,很有趣的喔。”宇文温故作神秘状,“攀高,没玩过吧?”(。) 第一百六十一章 能力 前厅,面带淤青的宇文温正在会客,客人也是面带淤青,当然这位肯定不是玩滑板弄出的伤,西阳东市令厍狄钧,风尘仆仆赶来安陆向宇文温汇报工作。 看着手中一份厚厚的“报告”,宇文温没有对其中内容觉得新奇,因为相似的情况结果他已在“市场调查部”的报告里看过。 但即便如此,宇文温也很高兴,因为这是市令厍狄钧带着吏员整理出来的,这年头有官员能对市场的相关信息如此重视,那可是一朵“奇葩”。 市令负责管理交易市场,负责维护秩序和收税,从传统角度来说,出身好的有识之士当这种官很“掉价”,有得选的话避之不及。 然而经济繁荣的地方有“市”,不设官管理又不行,对于官府来说放着税钱不收也不妥,然而成日里和商贾们打交道收税钱,简直是有辱读书人的斯文。 所以当市令的很多是被排挤的官员,或者是吏员,当然长安、建康、洛阳等名城里的市令是肥差,那得另当别论。 宇文温任命厍狄钧做市令,不是出于羞辱目的,是实实在在的缺人手,他不要只会清谈的清流,而是急需能做事的事务官。 但是拘于地域和地位,世家子弟未必愿意投靠他,什么“虎躯一震,散发出王霸之气,各路英才纳头便拜”只存在于幻想之中。 所以身边能用的人都要用,不看名声看能力,让厍狄钧做市令即是锻炼也是观察,如果他确实有能力,那么下一步的任用就可以考虑了。 “总管,东市的税收一直在增长,欺行霸市的苗头出现过几起,但都被掐灭了。” “欺行霸市?谁这么大胆子?” “都是新来乍到的外地人,刚站稳脚跟就想着如别处一般玩狠的,结果被教做人了。” 厍狄钧在宇文温手下做事,久而久之用词也变得“时髦”起来,宇文温关心的是这些新来的外地人是被谁“教做人”。 如果是靠官府,那就喜忧参半,因为不是每一任官员都能秉公办事,如果哪天有新官要捞一把,让自己的白手套入市捞钱,可是会败坏市场秩序的。 “总管,是市场内的行会出面解决的。” “原来如此,厍狄市令,你怎么看行会?” “下官觉得利弊均有,行会可以维护商贾利益,但做大也一样有欺行霸市的风险,尤其是市侩,一旦做大就会祸患无穷。” “此话怎讲?” “市侩者,以撮合买卖成功来牟利,如今西阳东市亦有市侩,...” 厍狄钧侃侃而谈,他是用心做市令,所以相关事务门清,而心中早有答案的宇文温,则默默地听着对方讲解,要看看厍狄钧到底能总结出什么来。 市侩,到唐朝时又称为牙人,也就是后世的买卖经纪人,以拉拢、撮合买卖从中收取佣金获利为生,但是牙人做大成立牙行之后,发展到后面就会成为一颗毒瘤。 明清之际,广州的牙行最有名,他们已经垄断市场,外地客商来本地做买卖,没了这些牙人不行:想卖货物,那么货物得交到牙人手上,自己不许入市。 何时卖,卖多少钱,你说了不算,牙人说了算,货物放在牙人的货栈,客商还得交租金,一旦牙人恶意压货,客商会赔得血本无归。 同样,外地客商想来本地进货,没有牙人不行,你想直接和卖家见面谈价钱?不好意思,昨晚你门口的那只死鸡只是见面礼,下一次,要死人了。 本地商人想卖货给外地客商,那也得经过牙人,不然你就别想入市做买卖,说不定某日货物就被一把火烧了,或者一个闷棍下来打成白痴。 侵渔百姓、欺行霸市、欺诈哄骗、钻营渔利、收取高额佣金、损害交易双方利益,这就是牙行发展到极致的危害。 厍狄钧总结出来的隐患,意思就是如此,他仔细观察过,西阳城和巴口港的市侩,现在还是有序竞争,没有拉帮结派的情况,对于买卖双方十分“友好”,可日子长了就很难说。 “那么你的看法是?或者有何应对之策?” “下官的想法,是设立一处专门的交易场所,买卖双方将自己的需求列出来,无论是想进货的,还是想买东西的,可以一目了然,避免市侩垄断交易。” 听了厍狄钧的想法,宇文温点点头,不过随后提出了一个问题:“买卖双方,也许就听不懂对方说的话,奈何?” “有的人甚至不识字,毕竟做买卖也不一定非要识字,有的买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凡事都是口头谈定,契约免了,连契税也省了。” “总管,交易场所里可以设交易员,撮合买卖成交,从中收取适当费用,当然,这就是市侩,不过要受交易场所管理。” 宇文温问的问题,厍狄钧早已想过,“下官的意思,就是让官办的市侩,取代那些自发的市侩,当然,这些市侩可以到交易场所就任交易员。” “与此同时,官府可以将交易额记录在案,根据成交金额收税,扩展税源。” 说到这里,厍狄钧生怕太绕让宇文温反应不过来,又补充道:“其实就是要让市侩和交易纳入官府的管辖范围,但这就需要设置职务,有正式身份。” 设想很好,但宇文温依旧能找出破绽:“正式身份?官是不可能了,那就是吏,如此一来交易员要入吏户么?世代为市侩,未必有人愿意。” “若是...若是官府和这些交易员只是雇佣关系呢?” “那得朝廷认可,否则换了个主官就难以为继...”宇文温叹道。 交易所,后世司空见惯的机构,在如今的时代有些不伦不类,官府要成立交易所,那么相关人员有没有“编制”? 要是被编为低人一等的吏户,等同于半个官奴,遇见无良上司,很容易被弄得家破人亡,所以不是谁都愿意被编为吏户的。 对于这个问题,厍狄钧自然是无法回答,不过宇文温很满意,因为对方发现了可能存在的问题,并提出了操作性很强的解决方案。 这就是办事能力,宇文温之前发问的主要目的,就是想看看厍狄钧的办事能力如何,如今看来,倒是不错。 谈完公务,氛围轻松了些,厍狄钧当年在虎林军里当文书,也算半个自己人,所以宇文温私下和他交谈起来也颇为放松。 “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六十二章 风波 听得宇文温发问,厍狄钧面露尴尬,他脸上的淤青很明显,不知道的人也许会认为是不慎碰伤,而宇文温既然这么问了,那就代表着那件事已经传到安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 “总管,此事说来话长...”厍狄钧没打算隐瞒,毕竟瞒是瞒不住的。 “你脸上的伤...哎,发生这种事情,大家都不想的...” 宇文温说得太顺口,差点把“做人最重要是开心”也说了出来,厍狄钧脸上的伤是被其父厍狄士文弄的,他提起此事也是有关心之意。 干咳一声,宇文温又问道:“那一位安置好了吧?” “安置好了。” 面色暗淡的厍狄钧叹了口气,拱了拱手说:“有劳总管挂念。” “挂念?厍狄市令用词不当,将来闹出流言,你可是要负责的!” “啊?是下官用词不当,多谢总管过问了。” 宇文温点点头,很满意厍狄钧的新用词,无他,此事涉及女人,瓜田李下得避嫌,要是闹出什么绯闻搞得家宅难安,他找谁说理去? 两人说起的事情,和厍狄钧之父厍狄士文有关,这位在北齐时袭封章武郡王故而地位不低,有一个远房堂妹厍狄氏,长得貌美如花,被选入齐国皇宫为妃。 论起受宠程度,自然比不过“玉体横陈”的冯小怜,但既然能被皇帝高纬看中,也不会受冷落。 后来周国灭齐,按照规矩,齐国后宫佳丽被当做战利品赠与周国的有功之臣,厍狄氏成了薛国公长孙览的妾,颇受宠爱。 然后问题就来了,没过几年,长孙览的夫人郑氏吃醋到已经忍无可忍,找到隋国皇后独孤氏诉苦,独孤氏一向见不得男人纳妾,听得郑氏哭诉丈夫喜新厌旧,心中无名火起。 经过各种“劝说”之后,压力山大的长孙览把“狐狸精”厍狄氏赶出府,厍狄氏在长安没什么亲人,故地邺城又回不去,只能靠着变卖首饰、帮人做手工度日。 周军攻破长安,厍狄氏先前已知道自己远房堂哥厍狄士文在山南,所以找到周国官员诉说事情原委,想到山南投奔亲人。 厍狄士文不近人情是出了名的,山南官员没有谁不知道厍狄士文的大名,所以厍狄氏如愿随着官军回山南。 这支军队的主帅是宇文温,待得听说寻亲之事后颇为关心,当然他不是觊觎厍狄氏的美色,而是因为这件事和厍狄士文一家有关。 宇文温安排厍狄氏先到西阳,找堂侄厍狄钧作为缓冲,然后再去鄂州找堂兄厍狄士文。 本来这是一件好事,奈何“男主角”厍狄士文非同常人,厍狄氏到了鄂州大冶后,厍狄士文见堂妹来投奔自己,一听是被人赶出府无依无靠,道德洁癖症立刻发作。 他觉得堂妹被长孙览赶出府,肯定是人品有问题,要么是魅惑夫君虐待主妇,要么就是恃宠而骄对主妇不尊,或者不守妇道偷人被发现。 一定是你有错在先,才被人赶出府! 耻辱,厍狄家的耻辱!我没有这种堂妹! 厍狄士文出了名的不近人情,平日里不和亲朋故旧来往,就怕有人攀关系谋求好处,坏了他的名声,如今堂妹的品行如此‘恶劣’,自然是不配进他家门。 厍狄士文不想管堂妹并引以为耻,千里寻亲的厍狄氏进退两难,有人看不下去了,那就是大郎厍狄钧。 当年还在齐国时,年幼的厍狄钧在齐国皇宫见过几次堂姑,印象一直很好,觉得既然是一家人那就应当互相帮助,父亲如此绝情太过分了。 厍狄钧是西阳东市令,自然住在西阳城,厍狄氏是先到了西阳见着他,才去鄂州大冶找厍狄士文,如今厍狄大郎见着堂姑失魂落魄的回来,赶紧叫上同在西阳的二弟厍狄钰一起想办法, 兄弟俩如今“经济独立”,盘算之后决定绕过父亲施以援手。 厍狄钧有俸禄,先前在虎林军中攒下积蓄,二弟厍狄钰是黄州主薄亦有俸禄,先前在虎林军中也攒下积蓄,兄弟俩的小金库里还是有些钱的。 两人出钱在西阳租了一个宅院,雇了几个侍女和一应生活用品,让苦命的堂姑住了下来。 这一下可不得了,厍狄士文得知消息后瞬间爆发,立刻从江南大冶监冲到江北西阳城,气势汹汹上门找长子算账,这可真的是算账: 你两个小兔崽子,租宅院、雇仆人置办家具的钱靠那点俸禄够么? 一个是东市令,一个是主薄,这些钱财是从哪里来的?贪污?受贿?以权谋私?收钱办事? 畜生!孽子!败坏厍狄家的门风,我要抓你们两个去见官! 厍狄士文要大义灭亲,把两个贪赃枉法的儿子扭送州衙严惩,厍狄兄弟据理力争,老厍狄见着小厍狄居然敢顶嘴,怒火愈发中烧。 骂战升级为全武行,当然这是单方面的,毕竟作为儿子哪里敢对阿耶动手,厍狄士文拿着棍子追打两个抱头鼠窜的“孽子”,在西阳街头喊打喊杀弄得鸡飞狗跳,一时间不明真相围观群众议论纷纷。 黄州长史郝吴伯听说要闹出人命,心急火燎的赶来劝解,好说歹说拦下暴怒的厍狄士文,让双方冷静下来摆事实讲道理。 厍狄士文怀疑儿子的钱财来路不明,那么就算账,算了个明明白白,厍狄两兄弟花的钱都是来路清白,厍狄士文的火气好歹消了,郝吴伯苦口婆心,劝得厍狄父子和解。 事情解决,厍狄士文对厍狄氏的误会也随后消除,认可堂妹在西阳住下来,并承担了所需的全部费用,不过厍狄钧挨的耳光可是实打实,那该怎么办? 怎么办?阿耶打儿子,打了就打了,还能怎么办? 一场风波,让厍狄钧成了当日“焦点人物”,不过他的行为并无不妥之处,自然能为众人理解,毕竟任谁摊上这种“阿耶”都是头痛的事情。 “这样,待得本官回去,定然抽空找令尊详谈,当街追打朝廷官员,成何体统!” 厍狄钧苦笑道:“误会,这都是误会,家父性子急,总管是知道的。” “无妨,令尊性格刚烈,眼里不容沙子,容易得罪人,你们兄弟平日里免不得陪笑脸,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 “多谢总管回寰。” 见着厍狄钧面色缓和,宇文温琢磨着火候到了,于是图穷匕见:“据闻令弟厍狄三郎年纪差不多了,不知是否有意为朝廷效力?” 会读书写字是吧?家教良好是吧?都到我碗里来!(。) 第一百六十三章 兄弟阋墙 捷报频传,坐镇安陆的宇文温看着捷报陷入沉思,朝廷大军攻入陕州,秦王杨俊逃亡河东,潼关守军不战而降,至此周军收复豫州、洛州、陕州、华州以及长安附近地域,控制区连成一片。 隋国的颓势已现,墙头草们终于下定决心,反正的反正,倒戈的倒戈,陇右隋军龟缩不出,河东还有蜀地的隋军已无攻势。 局势危急,但隋国内部却出现一条裂痕,占据河东还有蜀地的两位藩王,不但地理上几近被切断,政治上也出现了分裂。 晋王杨广在灞桥一战之后“失踪”,“据说”已经心灰意冷循入空门,剃度出家前将复兴的重担交到四弟蜀王杨秀手上,还写了许多信给各地总管,让他们效忠杨秀。 此举置其三弟秦王杨俊于尴尬之地,本来就群龙无首的隋国文武开始无所适从,因为杨秀没多久便顺理成章在成都登基称帝并昭告天下。 益州长史元岩等人力谏劝阻,被杨俊调到偏远州郡吹冷风,他有了二兄的书信便是名正言顺,不可能向三兄杨俊俯首称臣,天上掉下来的机会怎能错过。 “面南背北,称孤道寡,吸引力真是太大了。” 宇文温喃喃自语,仔细看着蜀地的舆图。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镇守益州的蜀王杨秀,迫不及待登基称帝,心里打的小算盘那是啪啪响,连千里之外的宇文温都能听见。 堵住子午道、骆谷道、褒斜道等入蜀通道,守住梁州(州治汉中),当年蜀汉的版图重现世间,杨秀有易守难攻的蜀地做地盘,可以关起门来当逍遥皇帝。 至于远在河东的三兄杨俊,其生死就不会管了,只是杨秀这样就能守住么? 拿出一卷书,宇文温仔细看起来,书上记载的是当年魏军(西魏)讨伐益州萧纪的资料。 将近四十年前的侯景之乱,让南朝梁国元气大伤,雪上加霜的是萧梁宗室内讧,兄弟、叔伯间相互讨伐,占据益州的武陵王萧纪称帝,惹恼了在江陵称帝的兄长萧绎。 兄弟阋墙,要维护正统地位的萧绎,之前已接连击败了占据襄阳的岳阳王萧詧、占据长沙的河东王萧誉,听闻“伪帝”萧纪亲自率军顺流而下进攻江陵,便向都长安的魏国(西魏)派出使者,来个“借师助剿”。 魏国任命时任大将军的尉迟迥为主帅,率一万二千多人讨伐益州萧纪,势如破竹一路西进,最后攻破成都,端了萧纪的老巢。 兵临江陵附近的萧纪进退不得,只能求和结果被拒,兵败被俘后想行贿将领,以换得面见同母兄长萧绎求情的机会,结果直接被杀。 除掉兄弟叔伯的萧绎,帝位还没坐热,便被据守襄阳的岳阳王萧詧依样画葫芦来个“借师助剿”,引来西魏兵攻打江陵。 城破后萧绎被杀,是为梁元帝,而借师助剿的萧詧被扶持为傀儡皇帝,管理着一个弹丸江山,史称“西梁”。 萧梁宗室的内讧,彻底葬送了国家的未来,平蜀的尉迟迥因功进爵蜀国公,荫庇其子尉迟顺得封安固郡公,蜀地纳入魏国(西魏)版图,而萧梁宗室们得到了什么? 虚无缥缈的皇帝之位而已。 为了夺权,手握大军的宗室们旁观侯景围攻建康无动于衷,任由梁武帝萧衍被活活饿死;为了夺权,兄弟之间相互厮杀,比对付起外敌还要决绝。 勤王,一个比一个磨蹭;称帝,一个比一个快;兄弟阋墙争夺家产,结果全都便宜了外人。 当年的萧梁宗室如此,现在的隋杨宗室也是如此,杨秀称帝,明摆着不认三兄杨俊,蜀地的隋军可能会据守不出,直接断了河东隋军的希望。 本就一败涂地的秦王杨俊,如今很难在河东收拢人心撑下去,周国收复河东之地,再把陇右平定,孤零零的蜀地,要攻下来很难么? 当年的大将军尉迟迥平定蜀地只需要一万多人、战马万匹,如今的丞相尉迟迥再平定蜀地,又有何难? 愚蠢,糊涂! 宇文温觉得若是自己是杨秀,绝不会做出称帝之举,从蜀地攻入关中是难,但不做的话不但陇右、河东俱失,就连自己手下文武百官都人心浮动。 当年的蜀汉,还有诸葛亮等一班忠臣良将苦苦支撑,如今蜀地的隋国文武又有多少人愿和杨秀共存亡? 隋国没有翻盘的可能,除非杨秀能和陈国结盟,不过这位已经称帝,想来不会自降身份做陈国的藩属,如此一来,陈国也不大可能真的施以援手。 更何况陈国如今也是隐患重重,哪里抽得出手来围魏救赵? 想到这里,宇文温不由得心生庆幸之感,他为了避免自家出现兄弟阋墙的惨剧,老早就开始藏拙,凡事都得让一步,不能抢兄长太多风头。 都是嫡出,但家业理所当然由长子来继承,更何况他已经出继,宗法上来说已经是旁支,如果表现比宇文明好得太多,那么往后该怎么办? 一味的争,三国袁绍父子的故事,也许就会再次上演,若是天下定鼎自然到时再说,可如今这种形势就必须抱团对外,不然会重蹈萧梁宗室的覆辙。 杨俊、杨秀已经兄弟阋墙,便宜的只能是周国,宇文兄弟相争,什么都完了,想通其间关键的宇文温虽然在安陆坐镇,并不嫉妒宇文明在关中刷功勋。 收好舆图,宇文温开始琢磨今日做些什么,他在安陆名为坐镇,实际上就是做个“吉祥物”,具体事务无需过问,只有关键时刻才需要表态,所以一直都是无所事事。 但这不代表无聊,宇文温有自己的规划,一直都在按部就班实施,兄长在关中立功,他就在山南修炼内功,不会拘泥于一时的意气之争。 兄弟阋墙什么的,肯定不会发生! 脚步声起,张鱼在外敲了敲门,未等宇文温回应便慌慌张的冲了进来:“郎主!大郎君和二郎君打起来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嫡庶之别 兄弟阋墙,宇文温原以为自己是作壁上观,看杨家兄弟撕逼,结果自家后院着火,老大和老二打起来了。 六七岁的小家伙在一起玩,磕磕碰碰、追逐打闹很正常,仅仅因为打起来就说兄弟阋墙未免大题小做,但宇文温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连张鱼都跑来说“不好了”,那么就不是一般的小打小闹,看来事情严重,非得他这个做阿耶的出马。 顾不得仪容,宇文温一路往后院小跑而去,蹭蹭蹭来到“事发现场”,只见厅内长子、次子分立两边,周围一圈大大小小低头而立。 鹊哥手足无措的站着,而棘郎低声抽泣偎依在阿娘怀里,见着阿耶来了,哭声愈发大起来。 “怎么了这是?棘郎被谁欺负了?” 宇文温尽量用既关心但又不那么愤怒的语气问道,两个儿子打起来,做阿耶的可是左右为难。 “大兄挠我!” 棘郎抬起头,面颊上赫然三道红线,宇文温进前一看,中间那道最严重,已经破皮红肿,看上去和破相没区别。 搂着他的尉迟炽繁,眼眶都有些发红,自己儿子被挠成这般,做娘的哪里能不心疼。 “鹊哥,怎么回事,为何要挠挠弟弟?” 宇文温问道,尽量放缓语气,因为鹊哥如今孤零零的站着,小伙伴没人敢站在他身边,个个都是大祸临头的惊恐模样。 “他…是他先踹我。” 鹊哥面上有淤青,看起来确实是被人弄得,如今低着头看脚尖,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样子。 “那弟弟为何要踹鹊哥呢?” “我不知道。” “棘郎踹了兄长么?” 棘郎闻言底气泄了一半,原想着干嚎蒙混过关,不过被阿耶这么盯着,阿娘又没帮说话,最后支支吾吾承认了:“我踹了。” “为何要踹呢?” “因为兄长不让我,比赛老赢!” “赢就赢呗,棘郎以后赢回来就行了。” “我是嫡子,他就该让我!” 宇文温闻言愣了一下,鹊哥面色发暗,而尉迟炽繁面色紧张起来,童言无忌,但别人听起来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哎哟,阿耶还说棘郎被猫挠了,原来是鹊哥挠的,多大点事,来来来,陪阿耶坐下,说说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宇文温招招手,让两个小家伙一左一右和自己坐在榻上,尉迟炽繁悄悄摆了摆手,张鱼见状让周围的仆人退下。 事情的原委很简单,鹊哥和棘郎在玩攀高,两人比赛看谁先爬到顶点,结果每次都是鹊哥赢。 攀高,其实就是山寨版的攀岩,宇文温的虎林军已经开展了此项训练科目,他改了改当做儿子的游乐设施,当然难度和高度已经大幅下降了。 一块墙上,有许多凸起,攀高者徒手借助各种凸起向上爬,安全绳是肯定有的,练的是攀高者的胆量和身体协调能力。 鹊哥和棘郎的胆量已经练出来,但论起协调能力,鹊哥要比弟弟高一些,所以今日比了许多次攀高,棘郎每次都输了。 然后就是输不起,最后一次好容易领先,结果到后面眼见着兄长就要赶上,棘郎心急之下就一脚踹过去了。 猝不及防的鹊哥被踹下来,还好有安全绳绑着,就这么吊在半空,看着弟弟“赢”了,心中气愤难耐,随后兄弟俩就开始“撕逼”。 尉迟炽繁一开始没在意,毕竟两个小家伙平日里嬉戏打闹也很正常,结果场面随后失控。 鹊哥和棘郎因为经常锻炼所以身手好,两人打在一起滚成一团,小伙伴们吓傻了,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旁的尉迟炽繁赶紧和侍女上前拉。 小孩子打架出手没轻没重,棘郎被鹊哥挠成大花脸,比赛比不过,打架又不过,悲从心中来随即嚎啕大哭。 鹊哥此时也回过神,阿娘就在旁边,如今自己把弟弟打哭了,那就是闯了祸。 “所以呢?鹊哥身为兄长,没有让着弟弟对不对?” 听得阿耶这么一说,鹊哥愣了一下,随后默默地点点头,平日里阿耶确实是这么教的,自己也是这么做的,只是方才玩得兴起忘了让着弟弟。 棘郎听得阿耶这么说,心情好了些,正以为可以理直气壮,却听得阿耶又说:“棘郎先动手踹人,若不是大兄有安全绳捆着,那是要摔坏的,错了没有?” “错了…” “嗯,棘郎是个好孩子,鹊哥也是个好孩子,但是把弟弟挠伤了,是不是该道歉?” “是…” 两个小家伙认错,宇文温各打五十大板,棘郎先认错,是他无故踹人不对,然后是鹊哥道歉,是他没让着弟弟,下手不知轻重弄伤了弟弟。 相继把两个儿子揽在怀中安慰了一番,事情就此揭过,棘郎脸上的挠痕也无大碍,没一会兄弟俩又玩到一起。 小孩子闹别扭来得快去得也快,更何况是一起长大的兄弟,原先吓得不知所措的小伙伴们,也跟着小郎君继续玩起攀高。 化解了一场小冲突,宇文温松了口气,见着尉迟炽繁有些讷讷,他风轻云淡的笑道:“这两个小家伙不省心,先前有闹过别扭么?” “时常有的,只是没有这次这般严重。” “哎呀,年纪相近就是容易争,我和兄长差了几岁,小时候都是他带着我玩的,没打过架。” 宇文温语气轻松,没有丝毫责怪之意,尉迟炽繁却不敢掉以轻心,她知道夫君忌讳什么。 “三郎,那…棘郎不是有意的。” “小孩子嘛,磕磕碰碰很正常。” 宇文温打了个哈哈,不想触及核心问题,不过尉迟炽繁没有回避:“是妾教得太早了,本不该如此的。” “没什么,嫡庶有别,嫡子就是嫡子,三娘没说错。” 尉迟炽繁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宇文温,见其面色无异,心中不安稍缓,她知道宇文温一直想尽量公平对待每个儿子,只是自古嫡庶有别,她这个做嫡母的也是左右为难。 “三娘要操持家务,又要教育嫡子庶子,难免有些疏忽,为夫不会责怪什么,只是小家伙不省心,打闹起来没个轻重,还得三娘静下心来个赏罚分明了。” “嗯。” 夫妇俩坐在榻上看着儿子玩攀高,鹊哥帮着弟弟棘郎攀爬,兄弟俩玩得不亦乐乎,宇文温看着此情此景,心中无奈的叹了口气。 棘郎为何说“我是嫡子,他就该让我”?因为他知道自己是嫡子,就是与众不同;鹊哥为何听了这话无法反驳,因为他知道自己是庶子,地位就是比嫡子低。 六七岁的孩子,自己会知道这种事情?肯定不会,很明显是有人教了。 嫡母尉迟炽繁会教育自己所出的棘郎,:你是嫡子,庶兄就是得让着你;侧室杨丽华会教育自己所出的鹊哥:你是庶子,要让着嫡出的弟弟。 谁有错?都没错,嫡庶之别,在这个时代就是很讲究的,即便宇文温能力再逆天,也无法扭转这种礼法制度。 刘宋时,泰山太守崔辑,有庶子崔道固,被嫡兄崔攸之、崔目连蔑视,毫无兄弟情义,嫡庶之别至此,出生清河崔氏的崔辑根本无法改变。 无奈的崔辑为庶子崔道固准备资费,让他南下建康求仕,被宗室刘骏任命为从事,后又被任命为参军事,被派往故乡青州招募兵士。 到青州后回到崔家,青州长史以下官员前来拜谒,酒宴上嫡兄们也在座,崔道固算是荣归故里,在嫡兄面前扬眉吐气。 席间一名女子和侍女一道为客人斟酒炙肉,崔道固见状大惊失色,因为那是他的生母,被崔家嫡子逼来服务客人。 生母被派出来倒酒,崔道固无法发难,因为妾的地位很低,家中有酒宴时出来斟酒、服务再正常不过,当家的嫡兄如此作为是过分,但还算“有理”。 他的嫡兄们之所以这么做,态度很明显:妾就是妾,妾生的儿子是庶出,你混得再有出息,一样是庶出贱人! 事已至此,崔道固只能起身接过母亲递来的酒,向客人们解释说因为家中人手不足,只能让老母出来倒酒。 客人们瞬间明白这是崔家嫡子给庶子下马威,纷纷起身拜谢崔道固生母,然而崔母也只能让崔道固来回礼,因为她是贱妾,不足以回拜满堂贵宾。 崔家嫡子们的所作所为让人觉得太过,但只是太过而不是“不对”,因为嫡庶之别,小妾的地位本来就低。 崔道固的遭遇,就是南北朝时代嫡庶之别的缩影,宇文温没有能力改变什么,如果他硬要让儿子们地位相等,那就是变相削弱嫡子的地位。 连带着就是削弱嫡妻的地位,可以被外人认为是家庭伦理崩坏,距离家宅不安也就不远了。 所以今天的事情他还能说什么?嫡子的地位要维护,但又不能忍受庶出的长子向弟弟卑躬屈膝,真要如此的话,长幼有序在哪里? 这是个问题,但又不是个问题。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嫡庶有别再正常不过,宇文温的烦恼简直是庸人自扰,可作为一个“现代人”,他绝不接受自己的儿子一生下来就分贵贱。 儿子还小,现在是没什么,但迟早是要长大的,将来怎么办? 好办!还是那个设想,多立军功,给每个儿子都挣下爵位,到时候嫡子继承家业,其他的都是某某公,自过各自的小日子,那还有什么好争的?(。) 第一百六十五章 奸商 黄州西阳,巴口,王辩踏上西港码头地面,看着眼前繁忙的景象,他花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是黄州州治城外的港口,而不是哪个临江大城的码头。 王家祖辈经商,积累了许多财富,是商州拒阳郡豪强,王辩去过长安,去过洛阳,见过了繁华场面,本不该有如此幻觉,只是巴口的繁荣程度超过了他的预期。 汉沔和长江中游地区的大城,是江陵、襄阳、夏口、湓口等等,何曾听说过西阳? “王都督,请这边走。” “郝别将,请。” 王辩骑上马,和前来迎接的别将郝大胆一起向西阳城前进,随行的族人却未同行,留在码头上和瑞兴号的掌柜交谈,刚靠泊的大船上可是有许多货物要“交接”。 大都督王辩来西阳公干,王家少主王辩来西阳做买卖,两不耽误。 按着周国品级,大都督是八命,别将品级是正六命,王辩的品级比郝大胆高了三级,但他知道对方能来迎接就是天大的脸面,因为这位是黄州总管宇文温麾下将领。 年初的一场大败,让王辩成了宇文温的俘虏,后来他说服了自己的族人和拒阳郡守,弃暗投明回归周国,又领着周军翻越秦岭,走石堤峪袭击华州。 周军收复关中,又攻破洛州、陕州,击败隋国已成定局,将功赎罪的王辩,军职和族人没有受到影响,不仅如此,还被黄州总管宇文温看重。 看重的是他王家历年经商积累下来的人脉。 话题转变得太快,王辩一时间无法接受,身着戎装的宇文温前一刻还在和他研究商州一带地形,下一刻就开始谈合作、定商路,简直是匪夷所思。 商州没什么好的出产,丹参算是其中不错的土产,还有到处都是的核桃,宇文温看中了这个商机,要和王辩“签大单”,弄得这位王大都督摸不着头脑。 他实在不能理解,在战场上奇袭玩命的宇文温,刚打完仗杀完人就能和别人谈买卖,这位思路到底是怎么样的? 王辩从拒阳出发,运着丹参、核桃来到上洛,换乘船只沿着丹水顺流而下进入汉水,然后在汉口入长江,货船停泊夏口,他本人换乘小船入涢口,溯着涢水到安陆面见宇文温。 谈了些公事、私事,又乘船出涢口和自家货船回合,一起顺流而下到西阳,来到西阳的王辩,实际就是个谈买卖的商人。 但好歹要些脸面,所以宇文温安排别将郝大胆迎接,算是“公务接待”,入了城之后,那就是另一位来迎接了。 “王东家,里面请。” “王掌柜,里面请。” 五味斋某雅间,王辩和瑞兴号的大掌柜王越把酒言欢,虽然这年头商贾明面上的地位不怎么样,但王辩也算是商贾出身,没什么好忌讳的。 “从上洛运来的丹参,刚到西阳就销售一空,如今有了王东家的大力支持,鄙号又多了一个财路,不知西阳布在商州销路如何?” “西阳布价美物廉,比一般的土布好卖得多,待得关中平定,想来销量会翻上几番。” “鄙号在关中素无根基,日后还得多靠王东家相助。” 两人相互举杯致敬,随后一饮而尽,王辩家族虽然定居拒阳,但做买卖不可能只局限在山旮旯里,关中和洛州都有些门路,这正是宇文温需要的。 拒阳向北可以抵达关中华州、蒲津,向西走武关道可以到关中长安,向东沿着城外洛水过卢氏可以直达洛阳,虽然沿途山路居多,但利之所在自然是不畏艰辛。 说来说去都是生意,宇文温急需拓展商路赚钱补充巨大开支,拒阳豪强王辩自然成了最佳合作伙伴。 酒过三巡,王越命人端上来一个用红布盖着的盘子,今日王辩到此,双方可不仅仅是喝酒那么简单,做买卖就得有做买卖的样子。 “王东家请看。” 王越将红布轻轻揭起,露出盘子里的两颗核桃,核桃外观整洁圆润,纹理深刻清晰,颜色深红看上去晶莹剔透,似乎是被人拿在手上把玩了许多年。 “这是?” 王辩看了看王越,见其点点头,他将两颗核桃拿起,放在手心细细观看,看了片刻,面露惊讶的再次望向王越。 “王掌柜,这...这核桃?” “这是上次国公让人送家书时,顺便带回来的两颗核桃,正是王东家的东西。” “这...”王辩再度端详起手中两颗核桃,越看越惊疑不定。 一模一样的纹路,几乎是左右难辨,可是他记得这两颗核桃原本还是有些差异的,颜色也没那么深,毕竟只是采下来不到一年的核桃。 “王东家请看,这两颗核桃外形、纹理一模一样,尖短而顿,尾紧而放,棱条宽而郑,色泽橙黄,纹路深而舒展,底部硕大厚实、平整...” 王辩目瞪口呆的看着王越,对方把这一对核桃的好处说得天花乱坠,不光如此,还有了个称呼,叫做“文玩核桃”。 “王东家,如此一对文玩核桃,历经数十年的把玩,你看看那包浆...啧啧,卖个数百贯,可不算贵吧?” 奸商啊!太暴利了! 王辩差点脱口而出,这对核桃是他应宇文温的要求,在拒阳随便找来的,那里核桃多所以没什么稀奇,这对核桃不过是纹路、形状相近罢了,当时的颜色可不是如此,还有那什么包浆... 包浆是什么东西? 拿着这两颗核桃,他认真的看了几遍,还是觉得这一模一样的纹路太不可思议了,从小到大吃过那么多核桃,他可没见过纹路一模一样的。 “想必王东家也知道其中有蹊跷,这核桃,在鄙号稍微加工了一下,呵呵。” 稍微加工了一下? 王辩可不这么认为,光是说这两颗核桃外壳的晶莹剔透,还有那深红的颜色,可不会是“稍微加工一下”就能弄出来的。 所以...即便只卖得几十贯,那都是暴利啊! 他还是嫩了些,心中所想未能遮掩住,面上些许端倪让王越看出,自然判断出这位已经无法抗拒了,王越知道宇文温要扩展商路,需要王辩这种有门路的豪强做合作伙伴。 瑞兴号做买卖,从来是有钱大家一起赚,既然要用到王家的门路,那么利益输送也就在所难免。 拍了拍手,又有一人端着红布罩着的盘子走了进来,王越揭开红布,展现在王辩面前的,是一个桃核雕塑。 长不盈寸的桃核,刻而成舟,舟上人物须眉毕见,其他如篷、窗、楫、壶、炉等无不应有尽有,实在难以想象这东西是怎么刻出来的。 “王东家,此为微雕,若别处工匠来雕,怕是耗时不短,可鄙号工匠有诀窍,数日之内便可雕成。”王越轻轻笑起来,“一粒桃核不值一文,些许人工也没有多少,可是这微雕所成的核舟,想必能卖上数贯。” 见着王辩看着核雕发呆,王越开出丰厚的条件:“想来文玩核桃还有这核雕的销路,王东家很有信心吧?”(。) 第一百六十六章 商机 翌日,王辩漫步西阳街头,开始游览各处商铺、肆宅,首先到大名鼎鼎的布肆、书肆一条街,逛起来就停不下来。 一本本的线装书种类繁多,各种只闻其名却未见其物的书籍,在西阳书肆都有出售,当然这都是按着手抄书的内容来出版,难免有错漏之处。 没看过的书,他怎么知道有错漏? 很简单,在书的“序”里有说明,本书的出版简况、不足之处以及勘误等等,让读书的人明确知道这本书有可能的错漏之处。 传世的书籍,会有很多手抄本,佣书的人在抄写过程中难免有错漏之处,而这样的手抄本在数百年的传抄过程中,会出现“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情况。 西阳书肆“出版”的线装书,在序里做了说明之,可以让人看过之后心中有数,避免出现“将错就错”的情况。 王辩看着看着就入了迷,每家书肆的书单都很长,书籍有雷同也各有特色,不光经学书籍,就连道、佛的典籍都有,还有图册,甚至连… 他拿着书单,看着上面的《洞玄子三十六散手》有些尴尬,洞玄子是谁当然不知道,但分类里写的“新婚大喜”,已经暗示了这是什么图册。 房中术!居然连春宫图都有! 王辩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急促起来,虽然理智告诉他不该问,因为这实在是有碍观瞻,但本能告诉他不问就“痛失良机”了。 “郎君是要成亲了么?那真是恭喜了。” 书肆伙计阅人无数,一看就知道这位心动却不好意思开口,所以照例给了对方一个台阶。 “啊…是啊是啊,要成亲了…” 王辩支支吾吾的回答,片刻后一本书便交到他手中,那一瞬间只觉得此书有千斤之重,对面隔间还有客商在选书,他欲盖弥彰的侧过身看起书来。 书的封面很朴实,只有竖版的“洞玄子三十六散手”八个字,轻轻翻开,首页却写着“周公之礼”,原来是序,编者在序里介绍了何谓周公之礼。 相传西周初年世风日下,民间婚俗混乱不堪,为明德新民,周公姬旦亲自制定礼仪,从婚礼入手,把男女从说亲到嫁娶成婚,分为了七个环节。 那就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敦伦七个环节,并且对每个环节都进行了细化,作了具体细致的规定,这些环节合称“婚义七礼”。 而敦伦则为第七礼,也就是最关键的环节。 洋洋洒洒数百字,这个序就是为了引出接下来的内容,而随后的一页,用硕大的字体写着“本书仅供新婚夫妇敦伦所用,如有挪作他用者,后果自负。” 啼笑皆非,这是王辩看了“声明”后的唯一感觉,他总算是明白为何书肆敢公开出售这种图册了:仅供新婚夫妇敦伦所用! 至于买书的是否因为即将成亲,买回去是用来指导夫妇俩敦伦,那就“后果自负”了。 深呼一口气,王辩鼓起勇气继续翻下去,当先一页让他的呼吸几乎停掉,那一页纸上的图案,一男一女正用一种让人热血沸同的姿势缠在一起。 他知道什么是敦伦,也已经敦伦过了,但姿势什么的都是中规中矩,从未见过如此让人热血沸腾的样式。 居然有三十六种之多,回去可得全试过啊! 第一页就已经让人热血贲张,那话儿已经有了反应,王辩不敢再看下去免得当众出丑,他干咳一声招来伙计:“呃,这本书…” “郎君要几本呢?” “三本。” “好叫郎君晓得,本店有优惠,买够二十本送一本。” “那若是买四十本就送两本?” “正是。” “一百本的话,何时能交货?” “四百本以下,郎君现在就可以拿。” “那就四百本!” “好的,郎君请稍后。” 卖家会推销,买家也不犹豫,王辩做买卖从未有过的决断,那是因为他判断这书必然赚钱,虽然明面上的销路不会太大,但受欢迎程度是可想而知,转手翻一倍的利润已经是保守估计了。 男女之事,谁不痴迷?三十六散手,一晚一个花样,一个月下来都不带重样的,男子喜欢,而女子也需要。 新婚之前,待嫁的新娘一般都会从母亲那里得到些“示意图”,以便新婚之夜能让新郎尽兴,日后夫妇之间也能有鱼水之欢。 这种“示意图”一般很少见,并且花样很少,而如今… 作为过来人,王辩知道天下有多少意识已经萌动的郎君渴望着什么,若有这东西出售…啧啧,花上几贯钱买很贵么? 一贯钱的进货价,转手卖出去是数贯的卖价,这种买卖不赚钱,那天下赚钱的买卖还能有多少? 四百本书很快装箱,为了防水还在箱子内侧裹了油布,王辩用轻飘飘的流通券结了账,轻松走出书肆大门,看着随从将箱子装上车,一行人继续逛街。 布肆已经看过,相关事务由手下去办,王辩琢磨着西阳城的商机比想象中的多,所以要再看看有无新发现。 一家肆宅内,许多客商正在讨价还价,一个个有布盖着的箩筐被扛了出来,接着被许多人带走,王辩转了进去,发现这里买的是杂货。 都是些小玩意,铁针、锥子、剪子、小铜镜、木梳,见着王辩进来,掌柜的招呼道:“郎君想买些什么?” “随便看看。” “某等可以为郎君解惑。” “不必了,掌柜的先忙。” “既如此,这里有清单,郎君可以看看。” 服务周到,不是所有的买卖人都识字,店家先要介绍,不需要时再给清单,也免得买家因为不识字而尴尬。 看着清单,王辩的表情渐渐凝重,因为他发现这杂货铺里买的东西,全是百姓日常生活中需要的小玩意。 没有,日子也能过,但就是麻烦,要买,虽然不贵,却不一定买得到,而这个杂货铺里买的小玩意真的很齐全。 铁针,有不同大小和尺寸,粗细都有;木梳有各种款式,梳齿的疏密程度也有区别;铜镜镜面光滑,而镜身很薄也很结实,都是巴掌大小,便于携带。 锥子的规格也有许多,甚至还有带钩的;剪子的种类也不少,甚至还有剪手指甲、脚趾甲的小剪子。更别出心裁的是,还有铁鱼钩卖。 鱼钩钩尖带倒刺,可以防止上钩的鱼儿脱钩,而且鱼钩的大小也有几种,适合钓各种鱼类。能做到这么细,简直是可以用“周到”来形容。 看了看清单,王辩发现还有“剪纸”一项,他向店家询问,为对方展示的剪纸所吸引。 红色剪纸上那匪夷所思的图案,展示出来的二十多张都没有重样,可以想象逢年过节或者办喜事时,贴在窗上、门上能增加多少喜庆气氛。 问了价格,这些小玩意不是按一根/个/张多少文来卖的,而是按一文钱多少根/个/张来算价钱,这种价格有个说法,叫做“批发价”。 这代表着什么?代表着货郎们能多赚几文钱了! 王辩居住的拒阳,四周都是山,群山间散落着许多村落,这些村子需要靠货郎挑着箩筐装着各类杂货上门出售。 布、线,自己家中有纺车,所以西阳布再好,也不是必须买的,可是铁针、锥子、剪子之类的小玩意,却是必不可少而自己没法做出来的。 还有那些拨浪鼓之类小玩具,能给孩子们带来欢乐,别的日用品更别说,都得靠货郎挑来村子里卖。 货郎上路,靠着一根扁担两个箩筐挑杂货,所以东西繁多但不能太重,西阳城的这些杂货正好符合货郎们的需求。 以铜镜为例,比别处的铜镜要轻、薄,但镜面更加平整,还附送磨镜药些许,每面镜子售价却不比别处贵。 物美价廉,同样的箩筐,西阳的杂货能多装些,那么对于货郎来说,就能多赚几文。 拒阳的货郎从哪里进货?从拒阳城里的商铺进货,拒阳的商铺谁家实力最强?王家。只要他从西阳以批发价大量购进这些杂货,转卖给货郎即便利润薄但也是赚的。 所谓薄利多销正是如此,并不是大赚特赚的机会才叫做商机。 西阳此行,真是来对了! 想到这里,王辩放下清单:“掌柜的,做买卖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你们休想骗我! 逛了一上午,王辩颇有收获,西阳城商机不少,这让他十分兴奋,虽然从军之后已经没怎么具体过问家族买卖,但从小耳濡目染,经商的本事和眼光还是有的。 运来西阳的丹参还有些许核桃,都已经变换成轻飘飘的流通券,这东西他是第一次接触,虽然有些疑虑,但最后还是接受,因为他对黄州总管宇文温有信心。 大宗货物交易历来是商贾头痛的问题,双方要么以货易货,要么就得用车拉沉甸甸的铜钱或布帛,如今西阳城里的流通券,可真是帮了买卖人一个大忙。 买卖双方交易起来很方便,那么买家的购买**也就愈发高涨,王辩手上的流通券转眼便花了一半。 剩下一半,他打算随身携带,走陆路回拒阳路过荆州穰城时,在城内瑞兴号分号兑现,这样可以省不少事,待得回到家中安排好诸般事宜后,就要返回军中为国效力。 国当然是周国,王辩的军职依旧是大都督,宇文温已经安排他领着“反正”的将士协防上洛,大象二年以来的暴风骤雨即将平息,而他已安然度过。 周国重新统一江北之地,接下来大约会派兵南下平陈,统一中原之后再集中精力对付草原上的突厥,打仗的机会还很多,他还有机会建功立业。 也不知平陈时有无机会? 王辩如是想,正行走间无意瞥见前方街角有数人围作一处,似乎有人高声争论着什么,一时好奇便走了上去。 人群之中有两人正在交谈,一人衣着朴素,皮肤黝黑看上去像是个渔民,另一人衣着讲究,面色红润,看上去像是个有钱人,双方正在为一块石头争执着。 “流通券,面值壹千匹的流通券两张,价值两千匹精织布,折合市价至少有一千贯,你用这颗石头换,可以吃一辈子,不用去打鱼了!” “莫要唬弄人,拿两张鬼画符的纸条就想换我的石头?” “什么鬼画符的纸条,这是流通券,西阳城里哪家商铺不认?在城里哪都能用,买什么都行,你要是不信,我带你去柜坊兑换。” “什么贵坊、贱坊的,我不去!若是你把我带到哪个角落里抢了石头,那该怎么办!” “谁抢你的石头,柜坊就在那边,光天化日之下,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不去,你要石头就得拿钱帛来!” 王辩看了看,大概看出了事情来龙去脉:这个渔民在江里打渔,偶然捞起一块奇石,拿来西阳城里出售想碰运气,结果碰上了这位有流通券没现钱的中年人。 流通券面值两千匹布,若是渔民同意那就立刻成交,有了市值接近一千贯的布,已经可以让这个渔民下半生无忧,奈何这位目不识丁,不相信两张纸能值这么多钱。 中年人有流通券,想买,渔民有石头想卖但不相信流通券,中年人不敢走开怕被别人买了,希望渔民和他一起去柜坊兑换钱帛. 渔民人生地不熟的哪里愿意跟他走,就怕到了僻静地方被人抢石头,两位就这么僵持不下。 “这石头长什么模样,值得两千匹布?” 王辩开口发问,未等渔民说话,中年人急了眼:“这位郎君,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这石头可是我先要买的!” “说什么呢!我没说石头卖给你!” “别别别,有话好好说,这石头我买了,你别急,我马上去换钱帛来!” 渔民看上去很害怕这中年人的纠缠,他眼巴巴的看着王辩说道:“郎君,这块奇石是我在江中打渔时捞上来的,你若看上了,开个价拿走吧!” “别!别!这位郎君你可别夺人所爱,石头我买了,老兄,你这块石头卖给我!” 两人又急起来,围观之人分做两边,各自帮着中间人和渔民说话,还有人不住叹气说若是自己有钱,就把这块奇石给买下来。 王辩看了看争执双方,心中已经有了判断:这两个人是在演戏,合谋设局骗人钱财,周围搭话的几个人,说不定也是骗子的同伙! 他的父亲曾经说过类似的骗局:两个骗子,一个装作老实巴交之人,拿着个什么家传之宝/意外得来之宝沿街叫卖,另一个骗子装作买家要买,却恰好没那么多钱帛。 一般情况下,还会有几个同伙扮作旁观者,不停喧哗引起路人的注意。 然后一个有钱的傻瓜路过,见着这宝贝如此抢手,亏得第一个买家没带够钱帛,那么机会就轮到自己,在那些旁观者的怂恿下,急匆匆把身上值钱的东西拿出,换回那所谓的宝贝。 待得回过神来,这几人早已不知踪迹,而宝贝实际就是个赝品,值不了多少钱。 老掉牙的把戏,你们休想骗我! 想到这里,王辩心中不住冷笑,若是往日他直接掉头就走,不过现在心情很好,所以有兴致陪着这几个骗子玩,他倒要看看,对方的演技如何。 反正自己身边也跟着随从,不怕对方恼羞成怒暴起伤人,要是真敢动手,先打断几条胳膊再说。 “这颗石头有那么奇特么?不妨拿出来给大伙看看?” 王辩示意左右把那中年人隔开,让渔民将所谓的奇石拿出来看看,心里琢磨着大约是冒充美玉或狗头金的石头,结果当他看清楚之后,不由得揉了揉眼睛。 一块两个巴掌大小的石头,遍体深棕色,因为长年被水流冲刷的缘故,整块石头光滑圆润如同扁平的鹅卵,石头正中的位置,条纹竟然形成一个篆体的“心”字。 当然不可能如同人写的一般工整, 王辩仔细看了看石头,试探着问道:“可以用水洗一洗么?” “洗...这哪里有盆和水来洗啊?” 此话有理,若是对方连洗石头的盘子都准备好了,那就假得不能再假,王辩好奇心起,将随从带着的竹水壶拿来:“老兄,可否让我洗洗这石头?” 他怀疑这石头上的纹路是用染料染上去的,那渔民迟疑片刻后,不顾中年人的呼喊,小心翼翼将石头递给了王辩。 王辩蹲下,一手托着石头,一手拿着竹水壶倒水,淋湿石头之后轻轻用手去搓,没见有什么颜色让水变浑浊,他用食指轻轻摩挲着石头上的纹路,试图感受有无雕琢的痕迹。 渔民紧张的看着王辩,生怕对方将石头抢了去,中年人见状说声“我去兑布,两千五百匹,这石头你可别卖”,转身便往外跑去。 不知摩挲了多久,王辩惊觉这块石头上的纹路并无雕琢的痕迹,他仔细的看了又看,也看不出这石头是被人染色才有了那“心”字纹路。 浑然天成,非人力所能雕琢,奇石,果真是奇石! “这是我的石头!” 手上一松,却是那渔民将石头抢回怀中,满是戒备的看着王辩。 王辩只觉得心中激动万分,出来逛个街都有如此奇遇,这块从江中捞上来的石头,其纹路形成一个“心”字,简直是鬼斧神工,如此宝贝,可不能错过了。 “这石头我买了!” “你...你出多少钱帛?” “老兄,我没带现钱,只有流通券。” “我不要那破纸条!” 还是刚才那个中年人遇到的问题,对方不相信流通券,王辩琢磨着若是带着渔民去柜坊,恐怕半路上会被中年人缠上,所以... “老兄,我有散碎金子十余两,还有金钗十枚,这颗石头你卖是不卖?”(。) 第一百六十八章 你们休想骗我!(续) 正午的阳光洒在街上,饭后闲逛的李渊,和夫人窦氏来到西阳东市走走看看,形同软禁的生活十分沉闷,但因为可以逛街而显得略微欢快些。 西阳城东市的热闹程度出乎李渊的想象,虽然比不上长安、洛阳等名城,但比起一般州城来说要好很多,虽然他也没去过多少州城。 记忆中的安陆是其一,当时年幼的李渊曾跟着家中老仆到市里走走,买各种五花八门的小玩意,而眼前的东市,两侧商铺内的货物倒也称得上琳琅满目。 窦氏提着个篮子,里面已经装了许多小物件,而李渊手上的篮子已经装满,见着夫人依旧兴致勃勃的模样,他心中不住叫苦。 练箭、练槊都没那么累,昔日在长安,陪着夫人去东西市闲逛就是苦差,不过比起那时候好得多的,是不用带铜钱。 看着手中那一张张流通券,李渊衷心感谢发明这东西的人,他不用再像往日那般,自己或让仆人提着沉甸甸的铜钱,陪着夫人逛街东西。 心不在焉的跟着夫人,李渊看起手中的流通券,在人潮汹涌的街上拿着几张价值百匹布的纸,很容易被人抢夺,但因为身边还有吏员跟着,所以他不担心。 从长安来到西阳“暂居”的李渊等人,有州衙发的米、布还有些许铜钱,以作平日不时之需所用,其中最让人诧异的,就是这流通券。 面值多少匹布的流通券,真的能兑现出数量一致的布匹,而西阳城里商贾做买卖,几乎用的都是这流通券。 不过一张纸,就敢承诺等值兑换,而“素来奸诈”的商贾居然也愿意使用,当年的永通万国钱,朝廷下令都做不到的事,如今却有人做到了。 虽然只是在这西阳城中流通,可这流通券能“流通”起来的原因何在? 李渊想不出来,这流通券据说是黄州布商们联保,所以信用颇佳,既然布坊的东家保证流通券一比一兑换精织布,那么百姓认为可信似乎就理所当然。 不是官府主导,而是凭着商贾的信用,这种事情他怎么想都觉得不是滋味:莫非官府的名声比低人一等的商贾还不如? “啊,是石头,好多漂亮的石头!” 窦氏一声惊叹,快步向前走去,李渊紧随其后,却见前面有人在地上摆着一张草席,席上散布着一些五颜六色的石头。 那摊贩说的方言李渊夫妇听不懂,随行吏员充当通事,作为摊贩和李渊夫妇之间的沟通桥梁,叽里呱啦片刻之后,李渊听得明白。 这摊贩是在卖石头,石头是从江里捞出来的,颜色、纹路以及形状各异,看上去颇为有趣,若是摆在书案上当摆件,那是别有一番景象。 窦氏挽起裙角在草席边蹲了下来,兴致勃勃的挑选石头,这个时代没有所谓的“男女大防”,女性抛头露面当街和男子交谈很常见,没有谁觉得不妥。 李渊见着夫人如同孩童般挑挑拣拣,趣味盎然的弯腰看着草席上的石头,在关中没见过这江中的石头,看起来颇有意思,他打算帮着选几个回去。 这些石头大小不一,但大的也不过拳头大小,买多些也拿得动,再说这些石头又能值几个钱?能让夫人高兴,那就值得了。 正挑选间,忽有一人靠近地摊,手里抱着个包裹,似乎里面是个什么宝贝,只见他和摊贩叽里呱啦交谈了一会,便将包裹放在草席边摊开,露出其中一块石头来。 那石头大约两个拳头大小,椭圆形,遍体黄褐色,其上有横向深色纹路,仔细一看如同湖边树林,在水中亦有倒影。 “这纹路...如同山水画般,好漂亮啊!” 窦氏惊叹不已,李渊瞧得仔细不由得心动,见着那男子和摊贩在交谈,琢磨着这位是不是在哪里捡得如此奇石,拿来此处贩卖。 要不少当机立断把石头买过来? 他正犹豫间,随行的一吏员凑过来低声说道:“国公,石头上的纹路未必天成。” 善意的提醒,一句话就够了,李渊被这么一提醒,心中开始警惕起来: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情,说不定是人用染料在石头上涂成如此模样,专门拿来骗人的!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瞥了一眼夫人,窦氏如今似乎正在兴头上,若是不买怕会伤了夫人的心,可若是买了个赝品回来,岂不是更让夫人伤心? 正犹豫间,却见那摊贩将其身边的水盆挪了挪,示意男子将石头放进去,看样子这位摊贩也是怕被人蒙骗,要用水来试试这奇石的成色。 众人目不转睛的看着男子将石头放入水中,不停用手搓着石头,摊贩似乎不放心,还亲自伸手去揉搓这块石头,片刻之后没发现有掉色的情况。 李渊见着此情此景又开始心动,他觉得这石头是真的,奈何摊贩一旦入了手,转手怕是要贵上许多。 要不要抢先出手? 这样太有**份了,李渊虽然如今有些落魄,但也不屑于如此下作,贵些就贵些,不过也希望摊贩和这男子谈不拢,然后就顺理成章接上去谈价钱。 一块奇石,再贵,百来贯都能买下了。 静静旁观,却见两人争执起来,似乎买卖有谈不拢的情况,李渊听得吏员“解说”,得知这个男子要价将近三百匹布,而摊贩只肯出一百匹,用的是流通券。 布帛是做买卖时所用的等价物,长江流域一带做买卖以铜钱为主,北地大多喜欢用布帛,但无论天南地北做买卖钱、帛混用都很正常,所以这没什么奇怪的。 李渊心算了一下,男子对那块奇石开价三百匹布,指的应该是五百文左右一匹的黄州精织布,折算铜钱约一百五十贯,摊贩的还价是一百匹布,折算成铜钱大约五十贯。 他自己的估价是一百贯,那么... “四郎,他两个莫非是演戏给我们看的?” 已经站起身的窦氏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一语惊醒梦中人,李渊再看过去,怎么看都觉得摊贩和男子可疑,虽然他没有周游各地,但听过的奇闻异事还是不少。 有骗子专门合伙骗人,尤其喜欢装作一买一卖,两人为了个宝贝争得面红耳赤,然后过路的见着有便宜可占,二话不说立马掏钱买下,结果回去细细一看,却发现是个赝品。 越想越可疑,一个摆地摊卖石头的摊贩,身上竟然有超过一百匹面值的流通券? 虽然出来做买卖要带多点钱,可一百匹布折合市价五十贯,能抵得上寻常百姓家数年的收入,你一个小摊贩这么有钱,为何不去租个铺面,却来此摆地摊? 再说天下哪有如此奇妙的石头,你们休想骗我! 想到这里,李渊不由得庆幸自家夫人机警,刚要和窦氏离开,却见她从篮子拿出一个小瓷瓶,那是刚买的一瓶醋。 原来窦氏是要用醋来洗这奇石,通过吏员的交涉,男子同意一试,窦氏不让他来操作,而是自己拿过石头,倒上醋后不停用手揉搓。 酸味飘来,一瓶醋都倒光,整块石头都被酸醋浸湿,而窦氏搓了许久都没见掉色的迹象,她将石头捧到面前,仔细的看了看,又用手指揉了揉那些纹路。 “四郎,这是真的!!”窦氏欣喜的说道,“阿舅说过,若是有人用染料染石头,用醋来洗会褪色,这石头没有褪色!” 窦氏的母亲宇文氏,是周国的襄阳长公主,窦氏口中所称的“阿舅”,即是周武帝宇文邕,她年幼时在皇宫里生活,和宇文邕的关系一直不错。 李渊看着夫人试石头,看不出有任何可疑之处,此石面上的纹路确系浑然天成,真是难得一见的奇石,正要开口买下,那摊贩急了眼,开价两百匹布。 也许是其先前对这石头存疑,而如今见着用醋洗了都没事,便认定是真货,所以愿意出高价。 若是往日,李渊不会为一块石头“据理力争”,但见着夫人十分喜欢,自然是寸步不让,摊贩看样子秦绪激动,挽起衣袖要来个先下手为强,却被吏员一顿斥责。 官吏对于百姓的威慑力很大,兼之那男子愿意把石头以两百匹布的价格卖给窦氏,摊贩只能讷讷罢手。 李渊手上自然是没有两百匹布,不过他有流通券,州衙每月发的流通券不是很多,但同窗许绍赠送了面值四千匹的流通券,所以他算得上“颇有余财”。 那男子能接受流通券,拿到手后笑眯眯的转身离开,李渊见着窦氏欢天喜地将石头包好放进篮子,心里也非常高兴,夫人开心,那么他就开心。 提着篮子,李渊和夫人肩并肩向东市外走去,今日逛了许久收获颇丰,是打道回府的时候了,一场巧遇达成的买卖结束,众人散去。 摆摊的摊贩收拾起草席,看样子是收摊回家,他偷偷地抬起头,向着人群之中某个方向望去。 在那里,刚卖了石头的男子和他目光交接,两人的嘴角同时微微弯起,随后若无其事的各自离开,消失在人群之中。(。) 第一百六十九章 浑然天成 三台河一处僻静河道,岸边一座水车正不停地转动,将河水舀起倒入旁边庄园里高高竖起的水箱,箱子里的水通过底部开口流出,落在一个水轮上,被水流推动的水轮通过连接轴带动数个滚筒不停旋转。 哗啦啦的声音回荡在庄园上空,其来源是这几个米缸大小的滚筒,听上去像是滚筒里有许多石头在滚动,不断相互撞击,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撞击声。 小院门被推开,数人提着木桶走了进来,他们衣着寻常,头上戴着耳罩,搬动水轮旁的一个闸门,滚筒随后停止转动。 来到滚筒一侧,将侧面盖子打开,然后搬动机括将滚筒倾斜,许多大小不一的石头和细沙滚了出来,落在木桶之内。 “检查滚筒,备好料,明日上午继续。” 一人应了声,留下来检查滚筒以及相关装置,其他人提着木桶走了出去,连续响了二十多天的噪音停止,庄园终于恢复了难得的平静。 隔壁院子,那几人坐在胡床上,从面前的木桶里捡出石头,这些石头小的有鸽蛋大小,大的如同两个拳头一般,颜色、形状各异。 桶中除了石头,还有灰黑色的细沙,这是在巴水挖沙选出来的铁砂,和一些干净的沙子混合,与江边捡来的石头一起放进滚筒,昼夜不停打磨了二十余日。 原本略有棱角或者破损的石头,如今个个都是光润圆滑、浑然天成,如同河里寻常可见的鹅卵石般光滑,丝毫看不出人工打磨的痕迹。 捡出来的石头,放到一旁盛有水的木盆里,洗去其上的铁砂,擦干净后放入簸箕,端到房间里上油。 所谓油自然不能是猪油,这股味道很容易让人闻出来,所以用的是以菜籽油为主,额外加了料的“调和油”,这些调和油已经事先倒在瓷盆里,然后一颗颗石头浸没其中。 数盆新打磨的石头浸油完毕,整齐的放在房屋一角,一张纸压在其中一个瓷盆下,上面写着今日的日期,而另一角出放着的几个瓷盆,被人端了出房间。 二十余日前浸油的石头被依次拿出来,用特制的液体清洗后除去油渍和味道,擦干净之后拿起来就着阳光看去,石肤细腻润泽,如同水洗过一般明亮。 这些石头上的纹路繁多,但看不出特别的意义,可以说像花草树木,也可以说飞禽走兽,或者像什么字体,每一颗石头被人分别用布包起来,小心翼翼放在铺有稻草的箱子里。 “装箱,准备出货了!” 。。。。。。 西阳城远郊某处庄园内,一辆马车缓缓停住,几个木箱卸了下来,随后被扛进一处小院,经过清点之后再被抬进屋里,被人拣出来放在簸箕上。 光照十足的窗边,数人坐在案旁,从簸箕里拿出光润圆滑的石头,就着阳光仔细观察起来,片刻之后,有人招了招手,一边等候多时的年轻人走上前。 “看看这个纹路,像什么?” “呃...像驴。” “我看你才像驴,一头笨驴,看仔细了,这纹路像马,一匹奔驰的骏马。” 年轻人仔细一看,觉得对方这么一说,确实那纹路看起来又像马,不过还是更像驴一些,当然这话他可不敢说出口。 “是不是觉得少了什么?” “呃...少了尾巴?” “对,知道如何做了?” “知道,把尾巴画...雕上去。” “记住,不要雕得太像,有那意思就行了,太像了反倒是画蛇添足...你知道什么是画蛇添足吧?” “知道。” 年轻人接过石头,在一处光线良好的窗边坐下,窗旁的榻上摆着一个书案,上面一字排开许多工具,还有坛坛罐罐,这就是他的雕刻工具。 一块江里捞上来的石头,想要卖出天价,靠的就是其上的纹路,花草树木,飞禽走兽,越稀奇越值钱。 尤其是纹路成文字状,那就是可遇而不可求,为了满足这种要求,就需要有人“挺身而出”,然而人工雕琢出来的纹路,是连傻瓜都瞒不过的。 世上傻瓜很多,但自以为聪明的傻瓜也不少,人工雕琢自然有破绽,但只要能骗过聪明的傻瓜那就可以了。 年轻人和其他同伴一样,用许多石头练过手艺,从一开始的不堪入目,到现在的“浑然天成”,只花了不到半年时间,而这除了努力,还有赖于各种奇奇怪怪的工具。 首先,是戴在一只眼睛上的“放大镜”,然后是又细又利又硬的刻刀,样式有十余种之多,然后还有毛刷,以及配套的小瓷瓶。 小瓷瓶里装的是气味怪异的液体药剂,看上去五颜六色没什么异常却不能沾在皮肤上,轻则瘙痒重则溃烂,所以需要带上细布手套。 年轻人准备完毕,看着手上那颗石头,尽量想象这纹路是马不是驴,脑海里浮现出一匹奔驰的无尾骏马,接着心中有了主意。 一缕若有如无的雕痕,如同马尾般出现在驴...马形纹路尾部,年轻人不断地雕刻和刷药剂,让那浅浅的雕痕融合在石头原本的纹路上,只是颜色有些差异。 折腾了许久,他确定已经完工,交到师傅手上得到肯定后,做好记录再把这石头放到一个药罐之中。 药罐里装着红色的液体,看上去十分粘稠,如同鸡屎的气味,让年轻人只觉得胃不舒服,确认石头完全浸没之后,他盖上盖子,其间夹着一张写有日期的纸条。 石头原本的纹路和后来微雕上去的纹路颜色有些许差异,需要用这种液体浸泡遮掩,石头在这液体里泡上月余之后拿出来,用别的药剂洗去味道后足可以假乱真。 但是细微的刻痕还在,所以到时候需要用“砂纸”打磨,这种纸上一面有细的不能再细的微粒,一遍遍打磨之后用手根本摸不出来差异。 那些药剂染过的纹路,不说用水,就是用胰子或醋都洗不掉,绝不会褪色,足可以假乱真。 然后再用特制的油浸泡一段时间,到时候一颗偶然从江里捞出来的奇石就出现了,会有许多聪明的傻瓜花大价钱买下,欢天喜地的供在家里当做宝贝。 制作成本应该不到一贯,而卖出的价钱...不知道。 年轻人只知道在石头上雕刻纹路并进行处理,这些石头从哪里来的,不知道;要运到哪里,不知道,怎么卖出去的,不知道。 药剂和工具是从哪里来的?不知道;东家是谁?不知道。 他知道的是这份工作报酬优厚,一个月收入抵得寻常人种田、做苦力半年,还包食宿,唯一的不足就是不能随意出这个庄园。 还有几个年龄相近的同伴,一起从事着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他们各自分工,按照师傅的吩咐,根据石头上的纹路添补各种新的纹路,形成需要的图案。 有的负责在石头上雕刻飞禽走兽,有的负责雕刻花草树木。还有的可以雕刻一些简单的字迹,例如篆体的“心”字。 技艺高超的,可以雕刻风景,例如有倒影的湖畔树林,这都是已完成的作品。 当然,这是浑然天成的奇石,按着师傅的话来说,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第一百七十章 堂下何人,胆敢状告本官! 有诗云,山雨欲来风满楼,又有诗云,黑云压城城欲摧,黄州总管府司马杨济,如今面色铁青,看着面前案上那断作两截的石头,又看看面前笑眯眯的宇文温。 “堂下何人,胆敢状告本官!” “国公!此事非同小可,若是传了出去,那国公的名声可就毁得一塌糊涂了!” “无凭无据的,谁敢乱嚼舌头?” “国公,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情迟早会传出去的!” “喝口水都会塞牙,这是几率问题,在那之前收手即可。” “国公,勿以恶小而为之,只怕到时候就收不了手了。” “见好就收是很难,不过呢,这种事情很讲天分的!” 见着宇文温油盐不进,杨济事先酝酿好的说词全无用处,不过他没灰心,今日定要把道理辩个明白。 事情起因很简单,在西阳“休假”的杨济,好容易有兴致逛街,逛着逛着有了奇遇:有人兜售一块奇石,那石头上纹路一如黑白山水画,让杨济见了就挪不动脚步。 当然,他一开始是持怀疑态度,毕竟这石头上的纹路走势如此之巧令人不得不怀疑,但是仔细检查过后没发现异常,杨济便当机立断买了下来。 奇石价格不菲,花了他面值一千三百匹的流通券,这也是杨济数年来花得最多的一笔钱。 他是以客人的身份住在邾国公府,按着春秋战国时的说法,那就是食客或门客,包吃包住包照顾,每日回来后吃饱就睡,换下的衣物不用动手,自然有人帮洗。 若不是杨济坚决不肯,日常起居还有人照料例如,例如暖床什么的。 这几年下来杨济都是光棍一个,不过他无所谓,毕竟在遇到宇文温之前就是独行侠,多年累计下来的俸禄、赏赐,基本上自己花掉的很少。 一大半钱粮都赠与生活有困难的将士或者吏员,剩下的除了正常应酬开销基本没动,如今花了重金买回来一个宝贝,那是爱不释手。 结果不小心摔落地上变成两截,杨济心痛之际无意发现这石头有蹊跷:石头上的纹路有些是假的! 也就是说,这所谓的奇石,是有人用了秘法,在石头上就着原有的纹路加了点“料”,导致原本只是有些好看的石头,摇身一变成了山水画奇石。 成日里打雁,却被小雁啄了眼! 莫名来到这个时代,杨济以“强练”之名行走世间,凭着对史料的烂熟于心,向来只有他装神弄鬼捉弄人,从没被人骗过。 结果见多识广的杨济,居然被骗了! 几乎是气得七窍生烟,杨济按下心头怒火,花了几日时间在西阳城里寻找骗子的蛛丝马迹,结果那骗子似乎已经离开西阳,再也找不到踪迹。 换了个思路,他留意起城中卖奇石的人来,西阳城位于长江边上,江边各种石头大家都已经见怪不怪,敢拿石头来卖的,必然是纹路奇特的石头,那么这些奇石之中,肯定有赝品。 卖赝品的会不会是同一伙人?很有可能,即便不是同一伙人,制假贩假的混蛋也要抓起来,幕后主使必须绳之以法。 功夫不负有心人,两个骗子合伙骗了一个富商之后,杨济尾随其后,终于抓了个现行,就在他要动手将这两人扭送官府之际,有几人急匆匆跑来求情。 那几位是邾国公府猫队成员,平日里行踪飘忽,见得大水冲了龙王庙,赶紧赔不是,保证退还一千四百匹面值的流通券。 杨济见状知道这些假奇石是宇文温“创收”的项目,心中有些焦虑,于是赶到安陆面见这位想赚钱想疯的国公,陈述其中利害关系。 “你说的风险,本公都知道,但是有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必须解决。” “莫非...军饷的开支太过?” “那当然,亏了八十余万贯,打起仗来本就花钱如流水,而接连半年的军需订单,你以为本公贴的钱是小数目?” 一本账册交到杨济手里,他翻看起来,越看越觉得触目惊心,宇文温这次风光的关中之行,到回师之后确实亏了许多钱。 “朝廷的朝鲜之役,八年下来耗去七百余万两白银,往多了算折合每年也就一百万两,国公这一次出征,就有将近百万贯花费?” 特定语境下,杨济所说“朝廷”自然指的是大明朝廷,这也是他潜意识里的朝廷,朝鲜之役指的是万历三大役之一的朝鲜之役。 那是国战,官军(明军)出境作战消耗会更大些,但军费不过一年一百万两白银,即便按一两白银一贯铜钱算,也就是一年耗费一百万贯。 结果宇文温只是在山南荆州和关中地带走了一圈,半年左右时间就亏了八十余万贯,这其中莫非有猫腻? 没有,一项项明细汇成表格,所有的开支都在上面,让他一目了然。 打仗打的就是钱粮,战场上双方对砍,坏掉的刀、铠甲以及射出去的箭矢都是消耗,刀、甲叶可以回炉,但那也得耗钱。 这一项消耗折合成铜钱大约有十万余贯,当然都是走的军器监账目,不需要宇文温掏腰包,他的“自费项目”是虎林军。 虎林军兵力五千人,属于宇文温个人的募兵,开支全部自理,无论留守还是出征,以六个月计共花费军饷将近五万余贯。 平均每人每月军饷一贯七百文,然后还有计功奖赏、伤残补助、阵亡抚恤,都是实打实没有克扣、拖延。 官府对立功将士有奖赏,但宇文温的赏赐也不会少,说白了就是收买军心,这是他的禁脔,不会让别人影响到军心。 花费不菲,但战斗力也是刚刚的,比起每人每月不到五百文军饷、吃沙拌饭的寻常军队来说,训练有素的虎林军将士一打三没问题,至于结阵之后的战斗力更是不用说。 花钱保证战斗力,值,实际效果也很好,但花钱如流水也是必然,累计花了宇文温二十余万贯。 接下来是大头:军需订单。为了激励士气,肉松、咸蛋、火腿、腊肠等副食品破天荒供应,将士们吃起来自然是开心。 但天下哪处军队有如此待遇?平日里寻常百姓甚至一年里都吃不上几口肉,这种超出常规的福利,已经超过山南官府的财政能力。 只能是宇文父子私人补贴费用,而且耗资不菲,其中大头是宇文温出。 废话,下订单受益的都是黄州作坊主,费用大头他不出莫非让父亲、兄长出? 四十余万贯的缺口,都是宇文温填的钱,加上“自带干粮”的虎林军,还有安置关中迁来的百姓也得花钱,累计亏了八十万贯,这些钱都是宇文温一文一文赚回来的。 一个人有这么多钱,是不是夸张了点?不夸张,这年头权贵之家窖藏铜钱数十万贯的情况不罕见,无非是宇文温的钱花出去罢了。 花出去的钱,回笼寥寥,能预期的赏赐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他不是入寇中原的游牧大军,抢人抢钱抢珠宝,屠城、贩卖人口的事情自然不会有,为了安置关中迁来的百姓,还自掏腰包补贴开支。 综合来说,宇文父子如此投入,获利是巨大的,因为他们收复了关中,扭转了不利的局势,及时拉拢了许多势力,这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胜利。 从关中迁来鄂州的百姓,户数逾万,光靠鄂州现有人口自然繁衍怕是要用上数十甚至上百年,这也是无价之宝,再划算不过。 但是按照账面来算,那就是巨额亏损,尤其宇文温大亏特亏。 杨济看着账目,叹了口气,宇文温能赚也能花,光靠着如今的产业怕是支撑不了更大的雄心壮志,所以… “制假贩假,知法犯法,传出去当然毁名声,但是时不我与,钱花了,亏空必须尽快填上。” “只是如此一来,万一走漏风声…” “每个环节的人,都不知道其他环节是如何操作的,甚至都不知道东家是谁。”说到这里,宇文温颇有信心。 “你是第一个察觉的,因为是自己人,所以他们…呵呵。”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杨济沉默无语,这位果然有“止损”手段,还很决绝。 宇文温循循善诱,这账本他可不会让外人看,不过杨济是个例外,手头上没有多少可靠的人才,那么活该这位当他的“包身工”。 造假做奇石,一贯钱不到的成本,可以获利几十、数百甚至上千贯,累计起来的“营业额”可比玻璃镜划算许多。 为了保密,玻璃镜的制作工匠一直限定于张乙满等寥寥数人,这就导致产量有限,其他的产业虽然赚钱,但没这么暴利。 现代的奇石造假技术很厉害,但宇文温本不知道如何“入行”,亏得五庄观观主刘杨以分光术会道友,收得千奇百怪的丹方,其中就有类似的技术能帮助他获利 奇石不是药品,不能吃所以不会闹出人命,买得起的都是商贩和有钱人,假奇石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危害性不大,所以他决定“创业致富”。 不小心骗到自己人,那就把钱还了,至于那些有钱人,就当是做善事捐钱给他宇文温来养兵。 “不要这般苦着脸,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杨司马的人生经历不是又丰富许多了?” 杨济告退,宇文温收拾好账本,见着外面无人,他叹了口气,从一旁拿出个盒子,打开之后从中拿出一块石头。 石头上的纹路形成一个篆体的“心”字,这是回拒阳的王辩,路过安陆再度拜访宇文温时,当做礼物赠送的奇石,借以聊表心意。 自家出产的假奇石,被不知情的合作伙伴买了去,又当做珍贵的礼物送了回来,这让宇文温哭笑不得。 事情当然不能说破,那么卖石头所得的钱财依旧在宇文温囊中,但这假货石头又不能扔,所以只能摆在案头,不时提醒一下自己。 兔子不吃窝边草,在西阳卖假货必然连累自己的身边人,那么… 是时候开发新市场,比如人傻钱多速来的建康城什么的!(。) 第一百七十一章 恨 下午,宇文温躺在榻上看账本,面色红润的杨丽华在一旁梳妆,夫人尉迟炽繁带着两个小郎君回西阳,如今是她和萧九娘来安陆“轮值”。 午睡时一番**,宇文温因为某个“高难度”姿势所以腰有些累,索性躺着看账本,看看自己的小金库的情况如何。 今日上午,杨济说出了担忧,担心造假之事泄露会败坏声誉,虽然后来被他说服,但这种担心也不是杞人忧天,宇文温明白里面的风险有多大。 若是做个太平富家翁,这种自污声誉的事情再合适不过,能让御座上的人放心,但他的志向不止于此,所以要慎之又慎。 为防有变,造假产业是独立出来的,和府里其他产业毫无瓜葛,甚至除了关键岗位之外,连人都是从别处招来的,由猫队暗中看护。 这也是猫队的小金库,维持一支半公开的“特勤”队伍开支不小,所以宇文温为其开设秘密产业解决经费问题,顺便补贴军饷开支和自己的小金库。 既然独立于府邸产业之外,那么账本自然是要分开,相关管理都有单独一套人马负责,府里人绝大多数不知道他还有这种财源。 只有最亲近的夫人尉迟炽繁,知道他在外面有见不得光的产业,制作假奇石骗人补贴军需,当然账目也就不用夫人管了。 因为这个缘故,账目得他自己来看,现在不忌讳杨丽华在旁边,是因为宇文温判断负责对账的这位,应该极大概率猜出他在外面有私产。 “缓过来了么?时日怕是不多了。” 杨丽华闻言动作一凝,随后轻轻叹了口气:“天意如此,妾已缓过来了。” “你三叔还在,想来朝廷会念在顺阳公主的份上,饶过一命。” “这事情得看尉迟丞相松不松口。” “丞相的女儿是你的二叔娘,还有个姓杨的外孙,想来会高抬贵手。”宇文温说到这里,也没有十足的把握,“顺其自然,莫要多想了。” 他俩说的事,就是如今还活着的杨广、杨瓒一家和杨整遗孤,被俘的杨广还关在长安,杨三郎杨瓒一家先前已被带到安陆看管,而杨二郎杨整的遗孀尉迟氏,带着儿子杨智积一同在安陆。 杨广作为杨坚的儿子,逃脱不了被斩首示众的命运,而杨瓒一家和杨智积,却还有一丝保命的希望,但这件事连宇文亮说了都不算数,得由朝廷也就是尉迟丞相来定生死。 杨丽华无力改变这一切,只能无助的听到亲人们陆续传来的死讯,那日看着宇文温交给她的那张纸,纸上诗句是二弟杨广亲笔所写,往事历历在目,哭了数日之后才恢复心情。 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这是宇文温先前念给她听的一首诗,之所以让杨广写下来,是为了留给她一个念想,如今杨家家破人亡,杨丽华悲伤不已,却不知该恨谁。 恨父亲夺权篡位么?可当时杨家势同骑兽,已经没有选择了,辅政的宇文宗室,很可能会成为第二个宇文护,清洗一切可能的威胁,首当其冲就是外戚杨家。 恨周军攻破长安么?国仇家恨,宇文家所作所为天经地义。 到底该恨谁?不知道。 杨丽华想到这里,泪水溢出眼角,被起身而来的宇文温轻轻拦在怀里:“说好不再哭的,丽华食言了。” 。。。。。。 安陆城一隅,某座戒备森严的院落里,杨瓒坐在凉亭内的榻上,静静看着几个儿子读书,夫人宇文氏坐在一旁,一家人享受着幸福时光。 隋国覆灭在即,春秋正盛的隋国宗室杨瓒,性命大约是保不住了,按照先例,他的儿子大多也保不住性命,只有妻子宇文氏能活下来,家人在一起的时光已经不多了。 时光流逝,当年的杨家三郎,青春年少意气风发,是长安城里有名的“杨三郎”,尚当朝顺阳公主宇文氏为妻,进封邵国公,深得妻兄宇文邕器重。 当年,周国大军进攻齐国,皇帝宇文邕御驾亲征,诸位宗室藩王均领兵出征,留守长安的,是宇文邕的心腹之一:妹夫杨瓒。 那一役,杨家大郎杨坚、二郎杨整亦领兵出征,杨整战死沙场为国捐躯,杨家父子两代人,本可以作为大周忠臣传为佳话,奈何,奈何! 一心要做大周忠臣的杨瓒,未曾料自己兄长竟然做出了夺权篡位之举,他无颜面对夫人宇文氏,无颜面对已故妻兄宇文邕。 虽然知道当时杨家势同骑兽,兄长是不得已为之,但心中恨意挥之不去,为此甚至不惜策划行刺杨坚,策划一次失败一次,心知肚明的杨坚都当做不知道,杨瓒憋着劲继续策划,又继续失败。 他们兄弟俩虽然是一母同胞,但平日里关系就不怎么样,连带着各自夫人独孤氏和宇文氏之间关系都很差,杨瓒此时所作所为更是火上浇油。 无数次从梦中醒来,杨瓒梦到周国收复长安,可是到时杨家怎么办?他不知道。 这个问题始终挥之不去,也不敢面对,待得周军果然攻破长安之后,杨瓒再不想面对都不行了,兄长做出如此恶行,他这个亲弟弟因此被株连也无话可说,只是连累了无辜的儿子。 那年,周国平齐之后即将一统天下,杨瓒同兄长杨坚再不和,兄弟俩也能做大周的忠臣,可为何会闹到这种地步? 武帝英年早逝,即位的太子宇文赟胡搞瞎搞,是该恨妻兄立这孽子为太子,还是该恨妻兄为何走得如此之早?还是恨这不太平的世道? “三郎,你没事吧?” 宇文氏关切的问道,用手绢帮杨瓒擦去额上冒出的汗,六年多来,是杨瓒不顾一切护着她,如今该她不顾一切护着对方了,两人的手随后紧紧握在一起。 院门打开,一名吏员走近凉亭,对杨瓒说外面有故人求见。 “故人?是谁?” 杨瓒当然有很多故人,即便如今落魄至此,那些当年周国的同僚、朋友也算得上故人,只是这个时候还有人会来看他? 这个时候来探望一个敌国宗室,就不怕被人说成是别有用心,或者是杨隋余党么? 片刻后,一人在吏员的引领下走了进来,杨瓒远远看去,只觉得此人有些面熟,但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狐疑的迎上前去,却见那人行了一礼。 “邵公,别来无恙?” “不知尊驾是?” 杨瓒看着对方,愈发觉得是自己认识之人,但就是想不起来姓甚名谁。 “邵公忘了?可曾记得府邸为何人所建?” 听到这里,杨瓒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对方:“你...你是强练?!” “强练之名,不过世人误会,某,沂州杨济,与邵公于长安一别六年有余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一把精心锻造的宿铁刀摆在案上,宇文温轻轻拿起仔细看着刀身上的花纹,这花纹如同行云流水般看上去赏心悦目,是大冶监工匠琢磨出来的锻造花样。 纯粹的装饰纹路,和真正的大马士革刀有本质区别,宇文温本身不在乎这个,无论是什么名匠打出来的宝刀,只要上阵砍人迟早都得玩完。 一场仗下来,猛将砍坏十几把钢刀都是稀松平常的事,那种吹毛断发的宝刀只能供起来在家中把玩,大规模作战还得靠矛、枪、槊和箭矢。 这个时代军队的被甲率不低,一场恶战下来,能连斩铠甲二十领的宿铁刀也吃不消,战场之上,不可能存在百人斩的宝刀。 宇文温手上拿的这把刀只是在花纹上做了表面功夫,其品质和军中将士用刀没什么区别,乱军之中砍坏一把换一把,浑身沾满鲜血,如同嗜血修罗。 所有刀都砍坏后,面对蜂拥而上的敌人,再掏出两把连珠手铳,砰砰砰放无双,杀人数十然后弹丸打尽,被人乱箭射死。 大概脑补了一下自己被射成刺猬的惨状,宇文温揉了揉太阳穴,这种情况决不能发生,那么如何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单纯军事意义上的陷入重围,可以通过各种战术尽量避免,但更广泛意义上的“重围”,该怎么避免呢? 楚汉相争,西楚霸王项羽很能打,手下直属的军队也很强,彭城一战把汉军打得落花流水,然而即便战术上连战连胜,战略上却越来越窘迫,最后落得个四面楚歌自刎乌江的下场,问题出在哪里? 出在政治层面,汉王刘邦拉拢了一切可以拉拢的力量,项羽一人再能打,却只能无奈的四处征战疲于奔命,他坐镇某处时无人能当面抗衡,可一旦离开后,留守的部下肯本不顶用。 项羽不停的打胜仗,但战略态势却越来越差,正所谓孤虎难敌群狼,政治上众叛亲离,军事上能打又有何用? 换到如今的局势,宇文温不敢和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相媲美,但道理是一样的:光能打,不过是条猛虎,想要避免被群狼围攻,得避免出现势单力孤的情况。 宇文温现在势单力孤么? 杞国公宇文亮,掌握山南之地,如今又收复关中,是周国宗室的擎天柱,作为他的侄子(次子),宇文温当然是宇文亮集团中的一份子,和堂兄(兄长)宇文明一起,成为宇文亮的左膀右臂。 手里有能打的虎林军,又发明出各种奇思妙想的军械,宇文温如今可以称得上是宇文亮集团里的急先锋,不敢说排第一但也能排第二,按照后世的说法,就是社团的双花红棍。 大树底下好乘凉,宇文亮的势力越大,那么宇文明、宇文温的地位就愈发水涨船高,各方势力就愈发不敢轻举妄动。 这样就能高枕无忧了?好像是的,但宇文温不这么认为。 因为宇文亮集团的继承人,排在第一顺位的是宇文明。 除掉宇文明,让自己成为宇文亮唯一继承人? 不说如今局势下这样做是自寻死路,宇文温的担忧是基于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往后各方势力明争暗斗互相拆台时,为了杀鸡吓猴,有人选择拿他做突破口那该怎么办? 杞国公世子宇文明,要是动他就是和宇文亮直接撕破脸,若是动宇文亮的“侄子”宇文温,只要火候和力度控制好,那么既能让宇文亮失去一只“胳膊”,又能避免他翻脸,何乐而不为? 所谓的“动”,不是说人身消灭,可以有很多花样,譬如调入京师高官厚禄养起来,明面上看起来风光,实际上就是作为人质被软禁。 外官进京,潜规则是可以带部曲的,那么宇文温的虎林军要不要跟着一起来? 来了,就是猛虎入牢笼,跟着宇文温一起任人宰割;不来,留在山南的虎林军,要么被别人拿去“用”,要么无所事事,天长日久离心离德。 无形之中,杞国公宇文亮的一只胳膊就被卸掉了。 没了能打的军队,邾国公宇文温就是个没牙的老虎,困在长安做寓公,对方真要动手他就是手到擒来,届时就算有连珠手铳又能如何? 几个小吏就能弄死他,更别说全家上下被一锅端,未成年的儿子阉了送进宫里做宦官,尉迟炽繁被逼改嫁,侧室被当做奖赏分发给老男人们各种爽。 不是宇文温疑神疑鬼,这种事情出现的概率不低,灭了杨隋之后,如日中天的尉迟氏,迟早会和宇文氏发生冲突。 根本不需要阴谋,可以用堂堂正正的阳谋:老丞相想念外孙女尉迟炽繁,想念曾外孙宇文维城和宇文维乾,让尉迟炽繁带着两个小郎君进京一见,去是不去? 不去,情理上说不过去;去了,他的夫人和嫡子就被一锅端,说不定就长留京城变成人质。 邾国公宇文温,击败隋国卫王杨爽,火烧广通仓,说降独孤楷断隋军后路解长安之围,设伏俘虏晋王杨广,立下如此大功,又擅长断案,拜大司寇,即刻入京赴任,去还是不去? 或者说皇帝思念宗亲,命邾国公宇文温长住京城入宫陪驾,去还是不去? 这种阳谋根本不是宇文温能够推脱的,躲得过一次、两次,躲不过第三次,父亲也不可能为了他,无限制消耗自己的政治资源。 现如今尉迟丞相顾全大局,没有对山南做小动作,但不代表着以后不会,周国收复故土后,内部矛盾迟早会激化。 太祖宇文泰的外甥尉迟迥,是要做霍光扶持皇帝,结果死后家族覆灭,还是做曹操、司马懿,让家族再上一个台阶?这全在尉迟迥一念之间。 无论局势发展如何,一旦尉迟氏和宇文氏之间有龃龉,第一个倒霉的极大可能就是他宇文温。 一如当年入京作人质,搞不好他又得“重操旧业”,为了缓和双方关系,或者增进双方互信,带着全家进京“小住”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是多久?一年?两年?五年?十年?在京城里借酒浇愁长肚腩,那他的雄心壮志该怎么办? 尉迟氏和宇文氏斗而不破,还可以说有惊无险,如果双方翻脸,那么宇文温会被拖出去砍了祭旗。 日后宇文氏若逆转成功,宇文温会被追封某某王,牌位供在宗庙里,逢年过节有冷猪肉吃;若是尉迟王朝出现,那他就是乱葬岗里一具被野狗啃的遗骸。 这种日子他不想过,正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眼见着周国即将灭隋,得早做打算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续) 傍晚,宇文温和萧九娘吃晚饭,女儿牧娘也在身边,遵循着这个时代的饮食习惯,两个大人吃着各自面前食案上的饭菜,是为分餐制。 一如“坐”,这个时代的坐和北宋之后普遍的垂足而坐是两码事,吃饭也是分餐制,现代那种一家人围着饭桌垂足而坐、从同一个碟子里夹菜的情景,在这个时代是极度无礼的行为。 宇文温本无所谓,他真的不习惯“坐”而倾向于垂足而坐,但不能强迫他的妻妾和儿女如此,儿子长大了要成家立业,女儿长大了要嫁为人妇,如此“现代”的生活习惯,会被人鄙夷的。 毕竟不识礼数的名声太难听了。 “牧娘胃口不好?吃不习惯么?” “兴许是不习惯此处的居所,这几日哭闹着要回家。” “是为夫想牧娘了,所以让牧娘跟着一起过来,没有生病吧?” “没有呢,只是想家,这里还是住不惯。” “那就辛苦奶娘了。” 宇文温笑着说道,本来长途跋涉对年纪过小的孩子不好,但他还是让萧九娘带着女儿来安陆团聚,反正只要不是生病,那晚上累的就是奶娘而不是他。 郎主用餐,仆人自然没资格同席,一岁多的牧娘如今是萧九娘喂着吃东西,女孩子发育要快些,牧娘如今已会说些简单的词汇。 “阿耶,阿耶...” 牧娘咿咿呀呀的说着,除了“阿耶”两个字以外全都听不懂一家人边吃边说话,气氛十分温馨,萧九娘和杨丽华来安陆,接替夫人尉迟炽繁陪宇文温,折腾了十余日,思念之情终于缓解。 宇文温过年时在江陵,和她的娘家人见了面,虽然萧九娘做妾实在是有辱皇室尊严,但梁国如今是周国附属,其兄萧琮作为梁国皇帝,为了搞好和周国宗室关系只能是捏着鼻子认了。 也正是这个原因,萧九娘得以和远在江陵的母亲张太后保持通信,其同母弟新安王萧瑀也来到西阳求学,住在舅舅张轲家中。 昔日流落民间的梁国公主,如今算是有了个好归宿,萧九娘只盼着这样的生活能持续下去,一直到老。 因为要哄孩子,吃饭速度慢了些,饭菜渐渐变凉,侍女们将其拿下去温热后再端上来,宇文温注意到其中一名管事,瞥了一眼对方的背影。 那是张鱼的媳妇,如今也在府里做事,负责管理郎主及家眷的日常饮食,此次张鱼跟着郎主在安陆,她便随着主母来安陆和张鱼团聚。 宇文温之所以多看对方一眼,不是因为好色起了邪念,张鱼的媳妇样貌普通,因为在家中时常做事甚至身材还有些“魁梧”。 那一瞥,是因为想起了一段往事,不知何故他琢磨着自己若是狼心狗肺,把这位给强占了,张鱼能怎么办? 一如原先得历史,天元皇帝宇文赟把尉迟炽繁强占了,宇文温能怎么办? 看着已经**的夫人,悲愤交加却无可奈何,度日如年瑟瑟发抖,等着被皇帝派人抓去砍头,然后对方堂而皇之将夫人接入宫中纳为贵妃。 西阳郡公宇文温,身为周国宗室颇有地位,可在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面前,就是一只蚂蚁,想要捏死不费吹灰之力,玩你夫人又能如何? 张鱼,身为邾国公的亲随,正所谓打狗还得看主人,在外颇让人“尊敬”,可在邾国公面前就是一只蚂蚁,宇文温想要捏死他不费吹灰之力,玩你媳妇又能如何? 宇文温能有如此荒唐的想法,源于他的不安全感,即便是现在,依旧放不下心,不光担心有人要害他,还担心有人要害他全家。 原本的历史里,宇文温下场凄凉,现在是他“未卜先知”,有惊无险的化解了这场劫难,王朝更替,一不小心就要死全家,花了六年多的时间终于扭转局面。 至此,历史的轨迹已经大幅度改变,熟知的进程渐渐偏离轨道,面对着未知的未来,他要更加谨慎的应对,因为只要走错一步,就极有可能家破人亡。 宇文温不想做随波逐流的飘萍,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中,时局纷乱,要做到这点首先得有兵,还得是能打的战兵。 光有兵还不行,得有自己的势力集团,能让人投鼠忌器,如今他在父亲宇文亮这棵大树下好不快活,但隐患不是没有,因为一旦需要他做出牺牲,那就得做出牺牲。 一如大家族的女人或者王朝的公主,平日里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可是父母让你联姻就得联姻,哪怕对方是抠脚大汉或者草原上的可汗都得嫁,这就是牺牲。 当人质去京城做寓公,他一个人去也就去了,反正只要能换得宇文氏扭转局势,他的儿子还能得到好处,可要是全家都被软禁,一死就死绝,日后他们父子的牌位被供在宗庙里吃冷猪肉,那算什么事? 万一真要去,不去又不行,所以他得有自己的小团体,危急的时刻可以救命的那种,至少能出谋划策四处活动,帮助他脱险。 所以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成立一个小团体,虎林军只算是一个军事组织,要想玩官斗还得靠其他人才,而关键是他凭什么让人聚拢过来? 换句话说,是凭什么让那些寒门子弟聚拢过来? 世家子弟不用想,他没那吸引力,人家要投也是投势力集团首领杞国公宇文亮,何苦转一手投你这集团双花红棍,如今能算是宇文温团体里的官斗人才,一个是杨济,一个是郑通。 杨济就不说了,因为是“同类”所以有共同语言,忠诚度不敢说百分之百,但也是很高的,熟悉官场的郑通从在周国入仕起就贴上了宇文温的标签,那是无法撕掉的,可光这两人还不够。 府里的宇文十五、李三九、张\定发、张鱼、王越、吴明等人可靠归可靠,要玩官斗还差得太远,他的小团体极度缺乏官斗人才。 许绍和郝吴伯,学问好能力强、家世不错人脉也有,可即便和他关系再近,现在还没把他当团体首领,更多是像挚友,借钱救急没问题,一起跳反玩命那就难说。 而周法尚兄弟、厍狄钧兄弟亦是如此,以上这几位之所以能为宇文温所用,无非是看在宇文亮这棵大树的份上,不能说对方居心不良、势利眼,但这就是现实。 其他诸如黄州的本地豪强田益龙,李方等商人、作坊主们,虽然跟着他有肉吃,可若是风头不对,也就只能是爱莫能助。 至于在关中偶遇的刘文静,似乎对他不太有信心,以此可见那些寒门士族,对他这个“独脚铜人”也没什么信心,要扭转这种局面需要时间,就不知道等不等得了。 到了关键时候,除了父兄,宇文温几乎没有什么依靠,自己的所谓势力小团体更是弱小得可笑。 作为宇文亮集团的一员,为了集团的利益,危急时刻父兄大约会需要他牺牲,可万一他觉得自己还可以“抢救”一下,还会有谁能抢救一下? 我全家的性命,得交到别的势力集团手里么?那和寄希望于昏君不好色有什么区别! (。) 第一百七十四章 名声 数日后,安陆一处酒肆,某雅间内宇文温正在宴客,客人是暂居安陆的沛国公郑译,陪坐的是黄州总管司马杨济,除此之外还有吏员数名,身负监视之责。 他们监视的当然是郑译,这位身份有些特殊,即便是无人敢管的宇文温也得注意些,所以他乐得有人现场作见证,免得让人诟病自己人品有问题。 “沛公在安陆住得惯否?” “有劳邾公挂念,除了雨水实在太多,其他都还好。” “汉沔一带是这般了,梅雨时节确实让人心烦。”宇文温笑道,“此为黄州火腿,风味颇佳,沛公可得多尝几口。”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虽然有耳目在不能太过放松,但吃喝玩乐有一手的宇文温,和“同行”郑译一起把现场气氛弄得不错。 当年天元皇帝宇文赟遇刺身亡,刺客宇文温如今在座;随后杨坚夺权,屠戮宇文宗室,帮凶之一的郑译如今在座,前一个无人知道,后一个家喻户晓。 沛国公郑译、黄国公刘昉,是杨坚夺权的最大帮凶,赵王宇文招等宗室藩王随后也因此丧命,如今的小皇帝宇文乾铿,只要一想起当年的事情,就不可避免想到狼狈为奸的“沛、黄”。 刘昉在策应周军入长安的当晚身亡,只有临时“反正”的郑译苟活至今,如此反复小人,宗室宇文温居然和他把酒言欢,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 杨济便是其中一人,当然他很好的掩饰了心中所想,毕竟行走王公之家那么多年,什么大场面没见过,逢场作戏的本事自然很强。 周军入长安时郑译没被枭首示众,那是要做个榜样,一如当年汉高祖刘邦和雍齿故事,想让那些墙头草放心,可他觉得宇文温没必要惹得一身骚。 宗室那数十条人命,和郑译有间接关系,小皇帝时不时会想起狼狈为奸的“沛、黄”,宇文温和这位搅在一起,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会被人诟病忘了宗族之仇,会被小皇帝误解,甚至会被世人认为宇文温和郑译臭味相投,付出这种代价能换回来什么? 为了招揽人才,要千金买马骨,杨济能够理解,但宇文温“买”郑译这种迎风臭十里的“马骨”,实在是... 琵琶声起,宇文温横抱琵琶弹唱,他开始向郑译讨教起西域琵琶的技法,郑译虽然人品、官品有问题,但音乐上的造诣可是没得说。 这个时代的琵琶,弹奏时用拔子来拨动琴弦,而宇文温讨教的技法,是直接用手指来拨弦,当然这也是唐之后琵琶的主流弹奏技法。 琵琶,为琵、琶的合称,琵、琶原是弹奏手法批、把的称呼,琵(批)是右手向前弹,琶(把)是右手向后挑,合起来便是琵琶(批把)。 此时的琵琶不是特指某一种形制的乐器,凡是弹奏手法涉及到“琵”和“琶”的乐器,都可以叫做琵琶。 宇文温拿在手上的琵琶,是西域胡琵琶,因为是经由龟兹传入中原,又称龟兹琵琶,与中原的直项琵琶不同的是,胡琵琶是曲项,弦数也不一样,弹奏出来的音色略有不同。 琵琶的指法也分左右手指法,累计有数十种之多,在酒席上自然是不可能学会,宇文温只是先热热身,毕竟他在安陆无所事事,正好向“专家”讨教。 也是个由头,免得无故宴请郑译让人诟病,毕竟这年头弹琵琶也是很正常的事情,甚至琵琶也是军中常用乐器,“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正是这个时代军旅生活的写照。 宇文温不怕非议特地请客,郑译自然是感激不尽,来到安陆暂居后,他还以为宇文温至此音信全无,未曾想对方还没忘记他。 郑译之所以跟着宇文温来山南,就是要淡出人们的视线,尤其不想引起周国朝廷上层的注意,一旦让人记起来浮想联翩,那么他不死也得脱层皮。 只是在安陆的生活如同软禁,监视他的吏员那脸色好看不到哪里去,今日宇文温请客,就是摆出一个姿态,让吏员们知道郑译还是有人“挂念”的。 有了这一层关系,吏员们不会也不敢欺压郑译,所以心知肚明的郑译也投桃报李,认真教授胡琵琶的弹奏技法,毕竟自家性命,如今就靠着宇文温了。 当年周武帝宇文温迎娶突厥可汗之女阿史那氏,陪嫁之中有一队龟兹乐者,其中名为苏祗婆的人是音乐家,擅长弹奏胡琵琶,郑译向其讨教,收获颇多。 所以宇文温要学,他求之不得,弹唱间吃吃喝喝,眨眼一个多时辰消逝,酒饱饭足尽兴而去,郑译在吏员的陪同下返回居住地,而宇文温则与杨济打道回府。 在马车上,杨济问为何如此,按照往日的套路,宇文温开始讲故事。 甲东家,世家旁支出身一表人才,对待掌柜、伙计如同兄弟般,平日里称兄道弟打成一片,一起吃饭喝酒作乐,手下有个头痛脑热,关切的嘘寒问暖,如同自家人般温暖。 唯独升职加薪的话题从来不谈,掌柜和伙计也不好意思提起来:大家关系那么好,谈钱伤感情嘛! 乙东家,出身不好不知礼数,喜欢边抠脚边和人谈话,动辄化身“咆哮天王”,可以当众骂得掌柜、伙计下不来台。 什么一起吃饭喝酒那是想都别想,你生病了要请假?工作完成了没有?没有就不批假! 好像是个黑心东家,但是赏罚分明,只要你做得好,该升职、加薪绝不含糊,年终奖金拿一年工钱,业绩排名前列的还有机会抽奖,奖品从宅院到美女都有。 你作为伙计,愿意在哪个东家手下做事? 杨济沉默不语,他觉得宇文温在下套,这年头有“喜欢边抠脚边和人谈话”的东家? “别人怎么想不知道,反正本公愿意在乙东家手下做事,无他,有奔头。” 宇文温的看法即是如此,那个时代的他,需要钱,需要买房子、车子、需要在大城市站稳脚跟,这样才有底气去追求心中的女神。 人都有欲求,求名、求利都很正常,老板本身的品行是其次,主要是看他能给自己的员工带来什么。 功名利禄,大家跟着老板拼事业,不就是为了改善自己的生活条件?你跟我称兄道弟却不升职加薪,我总不能一辈子住出租屋和五姑娘过日子吧? 礼金呢?房子呢?接亲的豪华车队呢?豪华酒店的婚宴呢?未来岳母的脸色真的很难看啊,老板! 当然这只是心中所想,说出口的却是另一套说辞,他问杨济:“若是别人来投奔本公,不是为了功名利禄,难道是因为本公琵琶弹得好听?” “只要能达到升官发财目的,本公名声差一点点对他们来说有关系么?” 你的琵琶弹唱如同猴子拨竹丝咿呀乱叫,哪里好听了! 杨济腹诽不已,但道理却是听明白了,但他还是有不同意见:“陈平盗嫂受金,不影响汉高祖用之,可陈平的名声没如今的郑译那么臭。” “郑译名声臭,本公未必保得了,但他有一技之长,所以本公愿意力所能及庇护他一段时间,这说明什么?” “说明国公忘了宗族之仇,忘了陛下心中之痛。” “换来的是一个机会,品行有瑕疵之人,也许愿意来投奔本公,这就够了。” 宇文温难得说心里话,杨济是可靠之人,换做别人他才不会说,毕竟说完是要灭口的。 “中原想要出人头地的人才,首选投靠尉迟氏,次之是家父,而本公,呵呵,关陇门阀、山东高门豪强,还有江南士族,有谁看得上本公么?” “寒门子弟,是本公目前唯一的希望,可他们不敢冒险,因为不知道本公的行事风格如何,是眼里容不得沙,还是和光同尘?” “宇文氏和尉迟氏的矛盾会越来越大,最后会是什么结果也不知道,世家大族也许会静观其变,而次等士族也不敢轻易下注,敢冒险的,哪个不是奔着功名利禄来的?” “投奔尉迟氏,风险低胜算高但获利少,投奔宇文氏风险高胜算低却获利丰厚,他们不敢高攀杞国公,所以世子是首选,本公其次。” “你,一心想着已故的未婚妻,所以不近女色,又视金钱如粪土,可又有多少人能做到?” “女人,钱帛,官位,爵位,他们要冒险,不就是奔着这几样来的?” “兄长作为世子,要保持谦谦君子的风范,要行得正坐得直,正所谓皎皎者易污,那些品行有些许瑕疵的人,你觉得他会看得上么?” 杨济理解宇文温如今的处境,他也知道己方人才匮乏情况必须解决,所以宇文温的话说服了他。 说到这里,宇文温的态度已经很明显,走正经路子招揽人才,他争不过兄长宇文明,所以即便冒着被世人诟病的风险,也得想办法打响自己的招幌。 在外人看来,迎风臭十里的郑译,凭着教授琵琶技艺都能得到宇文温的些许庇护,那么其他人呢? 想出人头地以小博大却苦于投奔无门?可以找邾国公宇文温试一试啊!(。) 第一百七十五章 按图索骥 安陆,邾国公别院,宇文温在书房里和杨济议事,他们翻看着一个名单,上面密密麻麻画着树状图,是宇文温想办法整理出来的名录,记载的是当世名门的简要宗谱。 宇文温和郑译走得近,按他的说法是为了“千金买马骨”,虽然举了个例子把杨济说服大半,但这位还是有些不放心,那么宇文温便要让杨济认清楚现实: 邾国公宇文温,只凭着自身,对于人才的吸引力到底能低到何种地步。 他要用事实说话,所以模拟了一个“招聘”,拿出一张名录让杨济看,让其判断他若要招揽名录上的人是否能成功。 所谓举一反三,为了节约时间,宇文温直接来个重磅炸弹:这个宗谱,是世家大族崔氏的。 崔氏源出姜姓,齐丁公之子季子居崔邑,以封地为氏,为崔氏始祖,战国时,季子后裔崔意如任秦国大夫封东莱侯,到了汉朝,崔业袭爵,居于清河东武城,是为清河崔氏始祖。 其弟仲牟,另居于博陵安平,是为博陵崔氏始祖,崔氏兄弟以清河、博陵分房发生在汉初,历经两汉、魏晋,已经成为经史传家的世家大族。 首先是清河崔氏,东汉时分为四大支:崔恪、崔景、崔霸、崔琰这四支,为四大支系。当然还有别的支系,只是名声不显。 这个时代活跃的清河崔氏成员,基本上都是这四支的后代子孙。 永嘉之乱衣冠南渡,清河崔氏虽然有成员南迁,但其主体仍在北方,一些支系家族成员为了维持世家大族的地位,积极入仕,到了北朝,清河崔氏的政治地位全面抬升。 结果北魏开国元勋崔浩,因为修史得罪皇帝,引发国史之狱,清河崔氏伤亡惨重,但崔氏的根基还在,很快就恢复起来。 到了后来,清河崔氏又分了许多房支,有清河大房、清河小房、清河青州房,以及荧州崔氏、颍川鄢陵房等,还有南渡的一支,是为南祖崔氏。 清河大房始祖崔休,生于北魏早期,有子甗、仲文、叔仁,所以大房又分为三支,成员大多在山东,当然这是地理名词,不是后世的山东。 既然家族在山东,那么大房的成员便主要在东魏、齐国仕宦,齐国灭亡后入周,蜀国公尉迟迥于邺城拥立小皇帝后,继续在周国为官。 尉迟氏势大,清河大房的子弟,不去投尉迟氏,投你宇文氏做什么?更何况宇文温了。 接着是清河小房,被世人称之为“煊赫”,在清河各房之中地位最高的一房,成员周灭齐后大多在周国做官,其中亦有个别在山南为官者。 不过那是杞国公宇文亮的属官,和宇文温无关,想挖角是不可能的。 其三,清河青州房,成员大多在青州及周边,未有在山南为官者,换而言之,要挖角很难,只能看看和西魏、周国(都长安时)有关系的荧州崔氏。 荧州崔氏以崔彦珍、崔景茂、崔彦璋、崔彦穆、崔彦异五兄弟的支系比较显眼,崔彦珍的女儿崔氏嫁给西魏八柱国之一的独孤信,其亲外孙女即为隋国皇后独孤伽罗。 换而言之,崔彦珍是杨丽华的曾外祖。 崔彦穆曾任周国安州总管,大象二年中,朝廷讨伐安州宇文亮,王谊为行军元帅,崔彦穆为行军总管领兵攻打随州,为宇文明所拒,不过他次年便已亡故。 因为和独孤伽罗沾亲带故,荧州崔氏一系成员,在隋国混得不错,如今周国收复失地,这些人大约是要被算账,届时能活下几个未能得知。 荧州崔氏又分有颍川鄢陵房支,历经大象二年的变乱,要么在隋国为官,要么在周国(都邺城)为官,在周国的自然投尉迟氏,在隋国的保不保得命还两说,他何德何能去招揽? 至于南祖崔氏,人家在南朝过日子,宇文温又如何能去挖角?这么多清河崔氏的成员,他想要招揽的可能性为零。 清河崔氏没指望,宇文温示意杨济开始看博陵崔氏,博陵崔氏当然分了许多房支,如今主要的是安平房、大房、二房、三房。 永嘉之乱后,安平房、大房相对比较默默无闻,成员分布山东各地,那是朝廷(尉迟氏)的地盘,宇文温根本没能力去挖角,那么就继续看下去。 二房崔经一支,子孙于葛荣之乱时死伤过半,有曾孙崔士谦、崔士约入西魏,崔士约之子为崔弘度、崔弘升等,有一女为丞相尉迟迥的儿媳,也就是说博陵崔氏二房崔经这一支是和尉迟氏联姻的。 这样就完了?没有,崔弘度还有个妹妹,是如今隋国秦王杨俊的王妃,而按着原来的历史,崔弘升的女儿,会是杨广太子杨昭的王妃(杨昭时为河南王)。 所谓一门二妃,典出于此,这一房的崔氏,看不上宇文温,甚至看不上宇文宗室,他们要投也是投有姻亲关系的丞相尉迟迥。 二房崔郁一支,子孙于高欢入洛阳时被屠杀过半,其孙崔宣猷逃入西魏,有子崔仲方,是为隋帝杨坚心腹,拟定了隋国官制,如今保不保得住命还两说,没指望。 三房有崔暹一支较为显赫,其子崔达拏,尚齐国乐安公主,如今为丞相尉迟迥心腹,数次出使山南,和宇文温算是熟人,挖角什么的想都别想。 博陵崔氏在北朝的仕宦经历不算显赫,即便是到了东魏、齐国,因为高氏依赖的是北镇勋贵,所以对于山东高门不怎么感兴趣,即用又防。 崔暹在齐国算是受到重用的大官,其子崔达拏尚还是齐国驸马,结果只因为公主的一句牢骚话,皇帝立刻杀了崔达拏之母并弃尸漳水。 母亲被杀,崔达拏敢怒不敢言,还得和乐安公主“相敬如宾”,所谓“重用”,也重用不到哪里去。 后来周国平齐,山东士族也没能在周国有什么大作为,后来尉迟迥在邺城另立朝廷,对这些高门望族多有倚重,所以山东士族要投奔的首选,自然是尉迟氏。 相比尉迟氏,宇文宗室集团实力明显差了许多,这些士族子弟就算要投也是投宇文亮,至于宇文亮集团(宗室集团)的“双花红棍”宇文温,吸引力要更差。 清河崔氏、博陵崔氏,宇文温想要招揽人才是没指望了,其他一流、二流的士族希望也不大,至于后起之秀的关陇门阀,是他父亲宇文亮的目标,自己同样没机会。 “如何,细细分析一遍,有没有一种心凉的感觉?” 杨济叹了口气,宇文温说的其实他都懂,只是如此算下来,果真是心都凉了半截。 “既然拉拢不了,那就另辟蹊径,虽然郑译的名声臭了些,但他可是出身荧阳郑氏洞林房,如今本公可没有挑三拣四的资格。” 宇文温自嘲的说着,这个时代,人才最多的就是各地的士族、豪强、门阀,奈何他想和别人攀关系,人家未必看得上他。 不要说五姓七望,就是一般的豪强地头蛇,要想拉拢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毕竟就算投宇文亮都比投你宇文温要实际点。 当年岳州刺史许法光为何“认怂”,还让儿子许绍到宇文温的虎林军里瞎折腾?无非是看中宇文亮的招幌。 许绍的同窗好友郝吴伯,为何家里愿意让他来给宇文温做佐官?也是看中了宇文亮的招幌,许、郝两家是官宦世家,自然想让儿子起家入仕的水准高一些。 宇文温能有这两个班底,都是靠了父亲宇文亮的脸面,如今的他虽然事业小有所成,但是要打出自己的名号招揽人才,吸引力几乎没有。 “国公,世家望族的子弟,既然不肯来就算了,魏晋以来的门阀政治,就是一颗毒瘤,寒门之中,同样也是人才济济,太祖当年,又是何种出身?” 杨济毫不气馁,抖擞精神即是鼓励宇文温也是鼓励他自己,他说的太祖,自然是明太祖朱元璋。 宇文温见状点点头:“说的对,英雄起于草莽,谋士出于江湖,招揽不到世家子第,那就另外想办法!” 你们高冷,不愿意来?无所谓,没了张屠户,本公未必就得吃带毛猪!(。) 第一百七十六章 姻亲 洛阳,东汉魏晋以来的故都,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魏末孝武帝西逃入关中,丞相高欢另立一帝并迁都邺城,元魏分裂为东西魏。 周国灭齐,洛阳成为周国的“东京”,宣帝宇文赟时,于洛阳修建洛阳宫,置东京六府及洛州总管,河阳、幽、豫、相、亳、青、徐七总管均受东京六府管辖。 待得杨坚辅政,以其世子杨勇为洛州总管、东京小冢宰,洛阳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如今周国收复洛州,丞相尉迟迥驻跸于此,静待官军收复河东之地,顺便处理一些棘手事务,这些事务如今也只有他才能够定夺。 洛州总管府衙内,尉迟迥正在见客,客人有些特殊,是他的侄子尉迟安。 尉迟迥的弟弟尉迟纲先他而去,其长子尉迟运也已不在人世,次子尉迟勤为青州总管,而第三子尉迟安是嫡出,继承了尉迟纲的爵位吴国公。 大象二年尉迟迥起兵反杨之后,滞留长安的尉迟安投靠了杨坚,后来成了隋国臣子,虽然只是闲散官员,但也是尉迟氏的异类。 如今世事变迁,周军又打回来了,宇文亮攻入长安,尉迟安一家被一锅端,但是他的身份特殊,只有丞相尉迟迥才能做决定。 “形势所逼,伯父不怪你,大郎的几个儿子被关在长安,多少也受了你的照顾。” 尉迟迥缓缓说道,看着侄子的样貌,他似乎看见了自己弟弟尉迟纲,尉迟安毕竟是他弟弟的嫡子,也没犯什么大错,所以... “你一家好好的过日子,不要想那么多,但此事不能轻轻放过,否则伯父无法服众,吴国公的爵位,就让给你四弟阿敬了。” “多谢伯父不杀之恩。” 尉迟安不住磕头,伯父如此处置完全在意料之中,他的二兄尉迟勤、四弟尉迟敬一直跟着伯父尉迟迥,都是自家人,迟早有再起的那一天。 “伯父,三娘她也不容易,侄儿恳请伯父开恩,好歹让她有个依靠。” “三娘,唉...” 尉迟迥有些伤神,他的女儿尉迟三娘,嫁给随国公杨忠的二郎杨整,后来杨整随军讨伐齐国,战死沙场,尉迟三娘就成了未亡人,守着儿子杨智积过日子。 杨整是篡国逆贼杨坚的二弟,按说应该算账,可是... “伯父,杨整向来和杨坚不对付,昔年武帝时,两人就闹得不可开交,再说杨整在平齐时已战殁,事情搞成这般,三娘她又能如何呢?” 尉迟安小心翼翼的劝道,自家人有些话说起来方便点,他自己德行有亏,只能是拉着杨家媳妇尉迟三娘一起,让世人的非议少一些。 见着尉迟迥沉吟着,他继续说道:“再怎么说,阿谊的儿子们没被杨坚阉了,好歹留了后...” 尉迟迥叹了口气:“可是若放过杨智积,那么杨瓒呢?” “杨三郎深受武帝信赖,一贯和杨坚闹别扭,这伯父也是知道的,再说其妻宇文氏...呃,想来杞国公也会这么想吧?” 被宽恕的人越多,尉迟安得到宽恕的事情就越不显眼,当然他不是无的放矢,杨智积和杨瓒一家的问题,确实有待商榷之处。 杨坚、杨整、杨瓒兄弟三人,原本相互间关系就别扭,连带着各自夫人独孤氏、尉迟氏、宇文氏之间都在闹,其实这也是周国当年内部矛盾的体现。 昔年晋王宇文护逼死独孤信,宇文家和独孤家有了心结,而宇文家分裂成晋王党和帝党,偏向于晋王党的尉迟家和宇文家又有心结。 所谓三个女人一台戏,杨家兄弟四人,大郎、二郎、三郎分别娶了独孤家、尉迟家、宇文家的女人,姻亲折腾起来有何奇怪的? 杨坚篡位,杨整的遗孤杨智积,还有杨瓒一家都成了宗室,但是杨瓒为了夫人宇文氏继续和杨坚闹别扭,而杨智积一直小心谨慎,生怕保不住母亲尉迟氏,这两家人算是和杨坚有隔阂。 杀,没问题,但不杀也有些许好处,什么体现朝廷宽宏大量那是必然的,让尉迟家和宇文家的女人保下各自的家人,好歹是皆大欢喜吧? 尉迟迥闭上眼睛揉着太阳穴,并没有做出决定,尉迟安识相的告退,事已至此多说反倒不妙,片刻后三名年轻人走了进来,向着尉迟迥行礼。 “祖父。” “坐,坐,莫要拘束。” 睁开眼睛,尉迟迥看着自己的几个长孙,他的长子尉迟谊,在大象二年起兵反杨时被抓,在长安被砍了头,三个年幼的儿子从此被关了起来。 还以为会被杨坚阉了,结果宇文亮攻入长安将这三个解救出来时,发现没那回事,如此一来,他长子的香火,算是保住了。 “在洛阳住得惯么?” 尉迟迥和蔼的问道,三位年轻人点点头,显得有些拘谨,也许是被关得太久的缘故,有些唯唯诺诺。 “莫要怕,有祖父在,还有你们的几位叔叔在,不会有事的。” 人老了就喜欢怀旧,怀旧了就容易伤感,尉迟迥看着自己的长孙,想起了很多往事。 他的发妻元氏,是魏国的金明公主,生下三个儿子,是为尉迟谊、尉迟宽、尉迟顺,元氏病故之后尉迟迥续弦,王氏为他生下尉迟惇、尉迟佑耆。 而元氏所出三子,只有尉迟谊的后代是儿子,尉迟宽早逝,尉迟顺现在只有两个女儿,如今长孙安然无恙,香火没断也算是对发妻有个交代。 不光如此,三个长孙都在,那么尉迟宽和尉迟顺的香火,也就有着落了。 当年他舅舅宇文泰起兵反高欢,高欢把滞留晋阳来不及跑的宇文泰族人软禁,宇文泰的侄子宇文什肥被杀,其子宇文胄被阉。 如今杨坚不知何故没有对尉迟谊的儿子动手,这样一来,作为祖父的尉迟迥就有些犹豫了。 府衙外停着一辆马车,一名衣着华丽的年轻妇人下了车,缓缓走入府衙,内史上大夫崔达拏赶紧迎了上来:“魏安夫人...” “如何,人到了么?” 妇人面色焦虑的问道,崔达拏点点头说带来了,一会就要面见丞相。 “崔内史,一会可得帮家兄美言几句啊!” “夫人勿忧,夫人兄妹亦是达拏的族亲,都是博陵崔氏的血脉,自然是要相互帮忙的。” 崔达拏领着妇人走在回廊内,转了几个拐角,却见前方有侍卫带着两名中年男子走着,即将来到丞相见客的厅前。 “兄长!” 妇人急得喊起来,被崔达拏低声制止:“夫人勿忧,达拏这就过去。” 魏安郡公尉迟惇的夫人姓崔,而她的两位兄长崔弘度、崔弘升,之前为隋国臣子,最近投降之后被带到这里,接受尉迟迥的处置。 博陵崔氏二房崔经一支,有崔弘度、崔弘升兄弟等,他们的一个妹妹,是周国丞相尉迟迥之子魏安郡公尉迟惇的夫人。 博陵崔氏三房中的崔暹一支,如今家主是崔达拏,身为丞相尉迟迥的心腹,自然是要对族亲伸出援手。 大象二年,尉迟迥起兵反杨,杨坚派出大军攻到邺城外,行军总管崔弘度亦在其列,结果朝廷大军溃败,崔弘度和弟弟崔弘升仅以身免。 如果说先前只是出于无奈,倒还是情有可原,结果崔弘度兄弟接着当了几年隋臣,如今投降又是另一种说法,但崔达拏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大家都是博陵崔氏子孙,三房一支受丞相器重,二房一支又是丞相姻亲,魏安郡公如今明摆着要继承丞相衣钵,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的呢? 宇文亮都能故作宽宏大量收拢人心,丞相又有何不可?(。) 第一百七十七章 宗亲 邺城,皇宫,大周天子宇文乾铿站在书案后,看着宦官将大大小小的木匣打开,这是山南刚送到的礼物,杞国公宇文亮、世子宇文明,还有邾国公宇文温,每月送进宫的礼物从没断过。 “啊,这是...猪肉?” 一名宦官看着木匣里的一块猪肉诧异不已,这是邾国公宇文温准备的礼物,可无论什么理由,送块生猪肉给皇帝这也太那什么了。 宇文乾铿看看礼单,脸上露出期盼的表情,快步走上前去,看着宦官将那块猪肉拿起来。 “啊,这...这不是猪肉,分量很沉,硬邦邦的,是...是石头?” 宦官不可置信的自言自语,旁边数人也凑过来,看着这块石头惊喜万分。 “邾公在礼单里有说明,这叫做猪肉石,是南朝桂州一带出产的奇石。” 宇文乾铿笑着说道,声音十分沙哑,他已经到了发育的年龄,喉结渐渐凸出,现在正属于变声期,身材也明显拔高。 “原来是岭南奇石啊...怪得宫里从未见过如此神奇之物。” 宦官们赞叹着,拿出木匣里那个专用的木制托架,小心翼翼将这块猪肉石放到书案上,宇文乾铿仔细端详着这块奇石,越看越喜欢。 石头呈长条状,一个巴掌大小,有皮、有瘦肉、有肥肉,层次分明、色泽鲜艳,拿在手上只觉得手感光滑凉爽,如果不说破,光是让人只看不摸,谁会想到这是块石头? “陛下,这块石头不光能骗人,若是拿去骗狗儿,怕是一骗一个准吧?” “那当然,奇石本有两块,邾公说了,拿一块去试狗,那狗牙齿咬崩了都不肯松口!” 说到这里,宇文乾铿想象着那只狗狼狈的模样,不由得笑出声来,也正是如此,那块猪肉石被咬出瑕疵,所以宇文温便将完好无损的另一块石头进献给他。 惊喜还有,木匣陆续打开,许多奇石呈现在他面前,按着宇文温所说,这些都是从长江里捞起来的石头,因为纹路特别,所以精选了一些送进宫给皇帝解闷。 宇文乾铿依次看过去,这些石头上纹路有的像飞禽走兽,有的像花鸟鱼虫,还有的像风景,确实是让人惊叹不已,特别其中一块石头,上面的纹路隐约像一片晚秋枫林,让人百看不厌。 每块石头都有个“名字”,比如说奔马、江鱼什么的,而这块石头的名字,就是“晚秋枫林”,宇文乾铿心中十分高兴,却看到礼单上其名字之后有备注: “此石纹路有部分为匠人伪作。” 竟然是假的? 宇文乾铿简直不敢相信,他没有吭声,仔细的看了又看,根本看不出这所谓的伪作到底“伪”在哪里,石头上的纹路颜色都是一模一样。 又看了看详细说明,宇文温陈述此石是其从街头叫卖者手里购得,后来此人制假时被发现,方才知道所买奇石是伪作。 在奏报中,宇文温说:“微臣得悉真相,心如刀绞但不忍毁之,陛下若喜,亦可把玩。” 居然是假的,真是太可惜了! 宇文乾铿看到这里不由得扼腕,但转念一想,却更加兴奋:若是让大臣们观赏,必然人人交口称赞,那岂不是被他戏弄了么? 活该,让你们成日里围着丞相转! 联想到这里,宇文乾铿心中一叹,不过很快又高兴起来,因为惊喜还有:一块鸽蛋大小的琥珀,里面裹着只不明物种的昆虫,看上去像蛐蛐,却和常见的蛐蛐不一样。 遍体通黄的琥珀里,这只昆虫看上去和活的没什么两样,而这样的琥珀也不止一块,足有五块之多,其中包裹的昆虫都各不相同。 也不知是何种的巧合之下,才能有如此奇妙的琥珀出现。 宇文温进献的东西,虽然大多只是小玩意但别出心裁,宇文乾铿颇为喜欢,相比之下其他山南送来的礼物,也就是能体现心意罢了,并无特别之处。 木匣陆续打开,礼物大多已查看过,有件不敢称之为礼物的礼物,是邾国公宇文温画的一张画,和写意的水墨山水画不同,叫做“写实”素描。 画作名为“老君峪”,画纸展开,却见一处山谷景象跃然纸上。 两侧山崖如刀削般竖立,悬崖上草木丛生,山谷之中一条小路绵延向远方群山,宇文温作画用的不是墨水而是叫做“炭笔”的工具,看上去画风有些怪异,但风景之“写实”让宇文乾铿如亲眼所见。 “邾公的画真是栩栩如生,如同这山谷就在眼前呐。” 左右赞叹道,既是奉承也是真心实意,他们可从没见过什么“写实”的素描,如今算是开了眼。 “是啊,杞公据守长安和隋军对峙,是邾公领兵走老君峪,翻越秦岭后抄了隋军后方,一把火烧了广通仓,还说降了独孤楷,引得隋军大乱。” 说到这里,宇文乾铿眉飞色舞,他的宗亲宇文亮、宇文明、宇文温三人,都是好样的,率领山南官军拿下长安,击杀隋帝杨坚一家,那叫一个大快人心。 那个篡位的杨坚死了,那个杀害他父兄的杨坚死了! 宇文乾铿居于深宫,朝政皆由丞相尉迟迥处理,但这不代表他什么也不知道,如今隋国覆灭在即,是宗室宇文亮所率山南官军先打开的局面。 杞国公宇文亮、世子宇文明领兵强攻武关道入关中,在忠臣义士的策应下收复长安,可谓是大功一件。 而邾国公宇文温的表现也很出色,先在博望以北击败隋国卫王杨爽,又在江陵城外击败隋军,接着马不停蹄增援武关道要地上洛。 击退了来袭的隋军,随后顺着老君峪出击,翻越秦岭火烧渭口广通仓,策应长安的宇文亮把来势汹汹的隋军击溃,灞桥大胜,关中局势尘埃落定。 在华州西岳庙设伏的宇文温,甚至还活捉了隋国的晋王杨广! 一想到这里,宇文乾铿就愈发高兴,杨坚害死了那么多周国宗室,活该死全家。 虽然识破杨广身份的不是宇文温,首功算不到他头上,而杨广被俘的消息目前也还在对外保密,但宇文乾铿依旧是欢欣鼓舞,因为宇文温的表现很耀眼。 邾公还救过朕,这就是朕的宗亲,和杞公一般是朝廷柱石! 宗亲们表现出色,宇文乾铿自然喜上眉梢,但他没有表现出来,至少在宦官面前,是表现出对官军击败隋军的兴奋之情,而不是仅仅为山南官军的进展感到高兴。 山南官军是周国宗室的军队,也是他唯一的指望,将来的路还很长,要慎之又慎,所以要忍。 不光如此,隋国覆灭在即,可因为诸多原因,那些拥立杨坚的反复小人,甚至都不能全部清算。 当年杨坚夺权,帮凶就是“沛、黄”二人,如今策应宇文亮入长安的人之中,也有这两个反复小人,刘昉已经身亡,而郑译还好好的活着。 宇文乾铿的父亲赵王宇文招,还有几个兄长的惨死,实际都拜此二人所赐,若不是“沛、黄”作祟,辅政的人根本轮不到杨坚。 想起父兄,他恨不得将此二人碎尸万段,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宇文乾铿觉得宇文亮在奏报里所说很对,效仿汉高祖和雍齿故事善待郑译,可以极大的收拢人心,为了能和尉迟氏相抗衡,国仇家恨必须忍下来。 而宇文温在奏报里也说了一些事情,说要时不时和郑译“把酒言欢”,做样子给世人看,让大家都知道,宇文氏可以不计前嫌。 为了江山,无论如何都要忍。 想到这里,宇文乾铿摆了摆手,示意宦官们将礼物收好,然后命人拟定诏书,将其中比较贵重的东西赐与尉迟丞相,包括那块猪肉石。 “丞相平日操劳国事十分辛苦,想来看着这些奇石能舒展一下心情。” “陛下,丞相若得陛下所赐,必然喜出望外啊!” 宦官们不住的恭维,宇文乾铿笑而不语,缓步离开偏殿,来到阳光明媚的回廊,光影切换之际,眉目间闪过一丝坚毅。 伯父十七岁登基,忍气吞声做了十二年的傀儡终于一鸣惊人,朕年纪比伯父当年还要小上几岁,外边亦有宗亲协助,有什么不能忍的!(。) 第一百七十八章 义臣 五月,随着长安周围的岐、恒、豳、宜、同等州归入周军控制之下,关中局势大定,征隋行军元帅、魏安郡公尉迟惇率军抵达长安,首先拜谒了诸位先帝的陵寝,然后和征隋行军总管、杞国公宇文亮会晤。 诸般事宜繁多,最重要的就是确定接下来的作战方略,虽然宇文亮作为行军总管名义上受行军元帅节制,但尉迟惇实际上并不能直接指挥这位周国宗室。 以资历而言,尉迟惇不如宇文亮,但他是丞相尉迟迥的儿子,挂帅是理所当然,宇文亮率领的山南周军,其实是作为朝廷大军的侧翼行动。 隋国如今大势已去,就看如何最快和损失最小将其消灭,毕竟事久生变,南边的陈国,西边的吐谷浑,还有北面的突厥都有可能按耐不住有小动作。 隋国剩下的地盘,河东的隋军已如惊弓之鸟,需要提防本已因为内斗而虚弱的突厥渔翁得利,败逃河东的杨俊如果向突厥称臣,或者向突厥请求援兵,都是很麻烦的一件事情。 陇右的隋军,西面有吐谷浑的威胁,北面有突厥虎视眈眈,如果逼急了,陇右隋军将领来个引狼入室很麻烦,即便对方愿意投降,可那两家若趁火打劫,也能让周国头痛。 略过吐谷浑不谈,如今的突厥虽然和周国有姻亲,但在诱人的利益面前姻亲关系就是张 蜀地的隋军闭门自守,而秦岭南麓梁州、金州的隋军除非突破襄阳,否则构不成威胁,但要提防已称帝的杨秀狗急跳墙。 一旦这位向陈国称藩,南北之战有可能提前爆发,那么事情就会变得棘手。 也就是棘手些,如今天下局势对周国有利,不是周军怕陈军,只是想有些时间修生养息,待得平隋的消耗恢复过来,届时大军南下平陈易如反掌。 所以时间在周国这边,尽快稳定局势是当务之急。 周军接下来的具体规划外人不得而知,但尉迟惇来到长安,除了和宇文亮商讨军务之外,还带来朝廷的旨意,抚慰诸位“反正”忠臣,让他们继续为大周效力。 其实这就是丞相尉迟迥的意思,由尉迟惇来说,可信度又大了几分,有了丞相尉迟迥和宗室宇文亮的双重保证,以郕国公梁士彦为首的弃暗投明者,终于放下心来。 但让人放心不下的,是今年关中地区的收成,因为受战乱影响,关中今年大规模歉收已成定局,尉迟惇在长安详细了解当前局势,向朝廷急报调集粮食支援。 但那还是杯水车薪,关中要作为对河东、陇右甚至蜀地用兵的大本营,军需压力很大,农田歉收的影响没办法有效解决,最好的办法就是将部分百姓外迁就食。 有迁去洛州的,有迁去山南的,诸多事宜繁杂不已,到了月末,又有新的消息传出: 行军元帅尉迟惇从长安出发,到华州汇合主力大军,然后前往同州蒲津,河阳周军已攻拔东岸蒲州,搭建好黄河浮桥,周国收复河东地区的战争即将拉开帷幕。 长安东郊,灞桥以东灞桥驿,杞国公宇文亮率领文武官员为尉迟惇送行,场面十分热闹,而驿站一处停放马车的院子内,却有甲士守着个囚车,闲人勿近。 囚车里关着一个年轻人,衣着考究但带着枷锁,披头散发的盘腿坐着,低头看着车板发呆,上午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却未能唤起一丝温暖之气。 年仅十八岁的杨广,数月时间内面容已沧桑许多,虽然没有遭到毒打,但他的精神气已经涣散,宛如八十多岁的老头。 隋国晋王杨广被俘的消息已经大白于天下,而他今日就要被押送邺城,大约会被游街示众,然后献俘太庙枭首示众。 一想到自己即将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刑,杨广只觉得心如刀绞,他想过自行了断以免届时受辱,但迟迟下不了决心,虽然死了就能和家人团聚,可... 可他放不下远在晋阳的王妃,放不下国仇家恨,杨广总觉得只要再熬下去,说不定事情会有转机。 也许会有心系杨家的义士来解救他,也许宇文氏和尉迟氏就要内杠了,也许他在半路还有机会逃跑,也许... 院外传来说话,似乎是有人想进入院子,被看守拦下,低声交谈了不知道多久,院门打开,一名男子在士兵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那人二十来岁,手里提着个水罐,罐口扣着个碗,来到囚车附近,接受士兵的再度搜身之后,靠向囚车。 “殿下。” 接连几声呼唤,让杨广回过神来,他抬起头,眯着眼望向声音的来源,随后愣住了。 “殿下,义臣来为殿下送行。” “是你?杨义臣?” 杨广惊讶不已,这个时候竟然有人敢来给他送行,而且还是这位。 “殿下,此去邺城路途遥远,义臣未能随行,请保重。” 杨义臣倒了碗水,双手捧着递到囚笼前,碗的尺寸略小,勉强能穿过囚笼。 “你复姓了,对吧?” 杨广接过碗问道,语气听起来寻常无奇,而杨义臣听了略微失神,随后点点头:“是的。” “那就该叫做尉迟义臣啰。”杨广说完将碗水一饮而尽,随后猛地喷向杨义臣,喷得对方一脸都是水。 “反复小人!你见我杨家势大,就改姓杨,如今杨家完了,尉迟迥势大,又急不可耐的复姓,恬不知耻!反复小人!” 杨广咆哮着,到后面甚至哈哈大笑起来,一脸是水的杨义臣,看着他发愣,旁边的士兵只觉得莫名其妙,不过听得杨广所说,对这位开始另眼相待。 有知道他底细的,开始窃窃私语,这位尉迟义臣,听姓氏就知道有些门道,虽然天下姓尉迟的也不少,但这位还真就同尉迟丞相有些关系。 尉迟义臣之父尉迟崇,为周国丞相、蜀国公尉迟迥的远亲族人,不过这位和杨坚的关系不错,大象二年时没有响应尉迟迥的号召起兵,而是投向了杨坚。 杨坚篡位,尉迟崇就成了隋国臣子,数年后,他领兵抵御来犯的突厥大军最后战死沙场,未成年的尉迟义臣从此被杨坚收养在宫中。 尉迟崇没有和尉迟迥一起“造反”,后来又没于国事,杨坚感念这位真心追随的故友,便让尉迟义臣改姓杨,正式编入杨氏宗谱,作为自己的族人。 就此说来,尉迟义臣改名杨义臣后,已经是杨隋的宗室成员,平日里也得到隋帝杨坚诸多赏赐,和杨家一荣俱荣,一损...么,那就不是了。 周军入长安,担当皇宫侍卫的杨义臣侥幸保得性命,因为其为尉迟丞相远亲族人的缘故,周军只是将其软禁。 前不久行军元帅尉迟惇来到长安,召见这位远房族亲,杨义臣立刻恢复了“尉迟”的姓氏,又变成了尉迟义臣,和丞相这边拉上了关系。 既然回归了宗族,那么地位就不一样了,所以今日也能得看守允许,靠近囚车给杨广送行。 众人听得这番缘由,看向杨义臣,不,尉迟义臣的眼神都变得鄙夷起来。 什么义臣,为了荣华富贵不断改姓,义字在哪里?恬不知耻,反复小人! 杨义臣抹了把脸,尴尬的笑了笑,见着杨广把碗向他砸来也不躲闪,亏得囚笼拦住那水碗,不然脸上挨一下必然挂彩。 哐啷一声,杨义臣手里的水罐落地裂成几块,残骸之中露出一把短刀,还有一个油纸包,没等旁人反应过来,之间杨义臣弯腰捡起那油纸包,撕开之后向身边一甩。 白雾弥漫,几名士兵被油纸包里撒出来的白色粉末糊了一脸,痛苦的捂着脸满地打滚,杨义臣拿着短刀砍翻了一个正要拔刀的士兵,高声喊着:“动手!” 话音刚落,院外响起打斗声,杨义臣从那名士兵身上抽出佩刀,和冲上来的人殊死搏斗,以少敌多却威不可挡,身被数创亦格杀数人。 院门被人撞开,数名便装男子冲了进来,其中一人拿着斧头,对着囚车上的铁链挥斧就砍,杨义臣领着剩下的人阻挡周兵,不一会功夫,就阵亡大半。 铁链很快砍断,还没回过神的杨广被人从囚笼里拉了出来,满身是血的杨义臣扭头看向他,高喊道: “殿下快走,义臣为殿下断后!” “啊?你...你是来救孤的?” 杨广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他无数个日夜都在祈祷,祈祷会有人来救他,结果是一次次的失望,就在失望变成绝望的时候,真有人来救他了! 脚步声起,掺杂着甲叶的撞击声,有大批周兵闻讯从前院之外赶来,杨义臣护着杨广边打边退来到后院,返身将院门关上。 杨广被人搀着来到后侧院墙,一人先攀了上去,骑在墙头转身探手,杨广踮起脚伸手去够却够不着,另一人顾不得那么多,拦腰把杨广直直抱起向上递去: “殿下,翻过墙后有备好的马匹!” 嘭嘭声起,院门被人用力撞着,虽然上了门栓,但撑不了多久,杨广狼狈的骑上墙头,见着墙外不远处果然有数人牵着十余匹马,旁边地上倒着几个周兵。 果然有人接应,有机会逃命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激动异常,开口问道:“义臣,一会是往哪里逃?” 回头看去,杨广发现杨义臣没有过来,而是领着人顶门,看样子是真的要亲自断后。 “义臣!你快过来啊!” 杨广心中发急,院门已经被撞得摇摇欲坠,杨义臣再不过来可真就来不及了,而墙外远处已经有人看见这边的动静,正呼喊着跑来。 “你们几个,带着殿下快走!” “义臣、义臣!” 杨广呼喊着,被人带下围墙,杨义臣见状心中稍定,就在这时正门被人撞开,杀气腾腾的周兵冲了进来,其中许多人端着弩。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杨义臣呼喊着,率领同伴冲上前去,一如飞蛾扑火般悲壮。 我,杨义臣,既入杨家宗谱便为杨家人,死也要做杨家鬼,今生今世,无怨无悔!(。) 第一百七十九章 传言 被俘的隋国晋王杨广逃了,这件事情发生在灞桥驿,当时周国文武官员正在为行军元帅尉迟惇送行,虽然随后派兵穷追不舍,但还是没能追上。 杨广一行逃入骊山,尉迟惇派兵搜山,虽然射杀了几名营救杨广的死士,但杨广却从此没了踪迹。 现场人多眼杂,消息很快传开,长安城内议论纷纷,大家都在猜测杨广到底逃到哪里去了,一时间什么传言都有。 有人绘声绘色的传,说在骊山东南的玉山小道,见过一名富家郎君,想来就是逃亡的杨广;也有人在传,说在渭口河畔发现一具浮尸,衣着华贵正是投水自尽的杨广。 又有人在传,说的是内幕消息:当日,杨广逃出灞桥驿之后,换了身衣物,乔装打扮一番往陇右去了,有人在萧关附近遇见过他。 还有人在传,说某日子午谷忽然有异象发生:一只大鸟从天而降,驮着一个年轻人往蜀地方向飞去,据现场目击者所述,那人衣着不凡,极有可能是逃亡的杨广。 心急火燎的周国官府悬赏捉拿杨广,结果各种消息满天飞,各地都有目击者遇见杨广的传言,其真伪不得而知,但同时引起坊间关注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营救杨广的杨义臣。 杨义臣,一听这名字就知道是杨家的忠义之臣,果不其然做出了忠义之举。 对于长安的百姓来说,无论是元氏、宇文氏、杨氏或者什么氏,朝廷姓什么其实无所谓,无论是魏臣、周臣还是隋臣,只要有忠义之举那就值得敬佩。 中原数百年来换了不知道多少朝代,期间多少忠臣良将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如今杨隋即将覆灭之际,有一个忠义之臣如流星般划过天际,那么大家都会念叨念叨的。 杨义臣本姓尉迟,是为尉迟义臣,其父尉迟崇仕周,与当今周国丞相尉迟迥是远亲,但在大象二年时追随辅政丞相杨坚,后来做了隋国臣子。 杨坚称帝后没几年尉迟崇战死,尉迟义臣被杨坚抚养长大,得赐姓杨,改名杨义臣。 此次周国收复长安,行军元帅尉迟惇来到长安,杨义臣假意归降复姓尉迟,骗得信任后领人在灞桥驿解救杨广,被乱箭射死。 没人质疑杨义臣的操守,其不顾个人安危救杨广于危难的壮举,让人敬佩不已,周国官员也没有将其枭首示众,而是收敛遗体葬于长安城郊。 立有石碑,上书“隋忠义之臣杨公讳义臣之墓”,其行昭昭,必将留名青史。 时局纷乱,谁都希望有这样的忠义之人救自己于危难之间,尉迟义臣改名杨义臣后,对杨家忠心耿耿,与相比,某些人的操守就让人鄙夷不已。 大象二年变乱之际,有许多周臣投了杨坚,后来成了隋臣,如今周国收复关中,这些人摇身一变又成了“反正忠臣”,和杨义臣一比,真是云泥之别。 其中一人的操行,更是让人诟病。 沛国公郑译,字正义,可是一点也不正义,昔年周太祖宇文泰颇为亲近年幼的郑译,让其与诸子相处,后来高祖宇文邕又很信赖他,让其做太子宇文赟的近臣。 待得宇文赟登基,越级提拔郑译,这位并无太大军功却得封国公爵,贪赃枉法名声狼藉,后来宇文赟遇刺身亡,郑译竟然和黄国公刘昉勾结,将辅政之权转给杨坚。 杨坚以隋代周,“沛、黄”二人居功至伟,没有他两个从中作梗,周国宗室也不会被杀得血流成河。 两人成了隋国的元勋之臣,却在去年年末做了周国内应,助周军拿下长安,如此三番数次反复的行径,当真是让人唾骂不已。 刘昉已于周军入长安当夜身亡,而郑译好端端的活到现在,原本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也没什么,但是有了杨义臣的对比之后,只会让他们愈发厌恶郑译的为人。 老天瞎了眼,怎么没一个闪电把这厮劈死! 郑译害死了那么多周国宗室,而如今收复长安的周军主帅、宗室宇文亮原谅了他,让人感慨杞国公的宽宏大量,而对时局稍微了解的,知道这是效仿汉高祖封雍齿故事。 再了解一些的,知道宇文亮是在拉拢原先的周国叛臣,为与尉迟丞相抗衡做准备,当然,对于为生计奔波的寻常百姓而言,都说杞国公心太软。 “哎哟,我那族兄刚从山南安州回来,听他说,那郑译在安陆过得有滋有味的。” “有滋有味?此话怎讲?” “有人请他吃喝玩乐呐!” “嚯,谁啊这是,胆子这么大,就不怕朝廷怪罪么?” “还能有谁,独脚铜人呗!” “独脚铜人?原来是他,怪不得。” 长安某书肆,寻书的几人之中有两位正在闲聊,第三人有些摸不着头脑:“这独脚铜人是谁?” “你不知道?独脚铜人就是邾公温。” “猪公瘟?只有猪公才会发的瘟么?” “是邾国封爵,宇文讳温。” “喔,邾国啊,和杞国颇有渊源嘛,呃,莫非是...” “正是,都是一家人,这位邾国公不同常人,据说嗜吃人肉,又经常强抢民女...” “扯谈吧,坊间传言多有不实之处,岂不闻三人成虎之故事?” “那当然,想来邾国公所谓嗜吃人肉、又经常强抢民女之事为讹传,不过他在安陆时常宴请郑译倒是真的,据说是要学音律、弹胡琵琶。” 郑译声名狼藉,但音律上的造诣倒是无人质疑,几位闲聊之间,觉得这位“邾公温”和其伯“杞公亮”一般宽容大度,但为了学胡琵琶就和郑译往来,倒是面皮厚不怕被人诟病。 自家的宗亲都被郑译害得几乎死绝,宇文温倒好,为了学个琵琶就敢请郑译吃喝玩乐,莫非只要有一技之长,就能在邾国公那里混口饭吃? “都是亲戚,杞国公世子那才叫谦谦君子,这位邾公温就另类些了。” 一阵闲聊之后,选好书付钱走人,书肆一角,正在翻看书籍的刘文静抬起头,回想着方才听到的议论若有所思。 周军收复长安,关中局势已经稳定,他和家人来到长安暂居躲避周边战乱,闲来无事便到书肆逛逛,结果发现了新出版的字帖。 那是黄州求学社出版的字帖,供人练习书法所用,当然是以时下流行的线装书形式出版,价格便宜质量也好,而其范文,是刘文静熟悉的钟繇书法所写。 全文拓印于西岳庙石碑,看出版日期,是宇文温在西岳庙拓印碑文之后不到两个月,那日刘文静刚好在西岳庙遇见对方,而之后的出版速度如此之快,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选好书籍付钱走人,刘文静让仆人提着书,自己走在街道上,看着行人来来往往的长安街道,他不由得感慨万千。 折腾了数年,依旧是换汤不换药啊! 周国大象二年初,天元皇帝宇文赟遇刺身亡,眼见着宇文宗室即将辅政,生怕再出第二个宇文护的门阀权贵们,急不可耐站在辅政的杨坚那边。 一番战乱之后,杨坚以隋代周,这些门阀权贵成了新朝元勋,待得周军攻破长安,隋国即将灭亡,这些人中的人大多数又改头换面,成了反正忠臣。 刘文静已经看出来,宇文亮要拉拢这些人,抗衡独断朝纲的丞相尉迟迥,而尉迟一族本身又和世家大族们联姻,也必然宽恕曾经投靠杨坚的那些姻亲,免得助长宇文亮的势力。 国号变来变去,文武百官却没怎么变,都是那些世家、门阀、权贵及其子弟,魏晋以来的门阀政治,如今依然根深蒂固。 什么时候,他们这些寒门子弟才有更多的机会出人头地呢? 走着走着,刘文静又想起方才那些人的议论来:莫非只要有一技之长,就能在邾国公那里混口饭吃?(。) 第一百八十章 测天 夏夜,满天繁星,西阳城郊敕建观星台,地面些许火光映衬着高台,台顶一个半圆形的建筑内,有数人正用天文镜观测天象。 此镜为黄州总管、邾国公宇文温命工匠打造,长一丈二尺,镜面直径一尺二寸,架在铁架子上,有半圆形可开闭、旋转的木制屋顶遮风挡雨。 天文镜镜身上又有一小镜,名为“寻星镜”,一名男子将脸凑在天文镜底部,用眼睛通过这一宝贝观测星象。 一次只能一个人看,其他人围成一圈,等着依次观测星象,为了避免影响观测效果,这个房间内只点了一个昏暗的油灯。 隔壁房间灯火通明,为遮光已放下窗帘,数人围坐在案前低声讨论着,案上放着许多绘有图形的白纸。 “此图上的星云,呈螺旋状,有旋臂三条…” 刘焯介绍着自己的观测成果,见着其他人听得津津有味,心中不由得沾沾自喜,他来到黄州西阳城后,有了宇文温的大力资助,得以自由自在做学问。 白天,在州学开堂授课,闲暇时为求学社校书,晚上到观星台观测星象,每天都在忙,不停的忙,数年的时光对刘焯来说如白马过隙,度年如日。 黄州州学有藏书量巨大的图书馆,其中有些从未见过的古籍残卷,头一年几乎是个人专用的天文镜,而自己校对过的书籍和各种古籍注解又不断出版,刘焯在西阳如鱼得水。 黄州出版的书籍销往天南地北,信都刘焯之名也跟着流传各地,“二刘”之一的刘焯,名声可要比数年前更响亮了。 他全家定居西阳,得良田数百亩,宅邸两座,仆人若干,家用不缺,在州学授业又有丰厚的薪酬,收徒还有束脩,为书肆校对书籍亦有酬劳。 每旬邾国公府还有拨款,刘焯不再为生计发愁,他如今不敢说家财万贯,但日子过得是有滋有味,财是不缺了,剩下的就是要青史留名。 要著书立说,要编制一部精准的历法,而得益于前所未有的天文镜,他还要绘制出详细的星空图。 满是坑洼的月亮,带着光环的土星,还有那如云如雾的星云,从未在典籍中出现的星象,将由他来一一编制成图册。 这些事情工作量很大,刘焯一个人可没法完成,所以他想到了亲朋故交,而如今在面前的几人,还有隔壁观星的几人,都是应他的邀请来到西阳做客的学者。 观测星空,必须依靠神奇的天文镜,而西阳城有天下唯二的天文镜,邺城钦天监的那座天文镜,虽然亦是邾国公宇文温所献,但寻常人根本无缘使用。 所以西阳的天文镜,是有志天文的学者们唯一指望,他们一收到刘焯的书信,便尽可能往西阳赶来。 自古以来,人们就将天象和王朝命运联系起来,甚至日食、月食都能引得皇帝率领群臣祭天,或者下罪己诏,所以星象学说一直为朝廷把持,如有私自学习者很容易被说成居心不良,民间人士要深入研习殊为不易。 永嘉之乱后,中原数百年来战乱不断,朝代更替频繁,对于天文、星象学说的控制没那么严格,民间学者学习天文、星象、历法的环境颇为宽松,所以许多天文知识渐渐流传开来。 即便如此,黄州的这座观星台却是由黄州总管宇文温上奏朝廷,得皇帝御准之后才开工建造,所谓“敕建”,自然是得到皇帝允许的。 又有朝廷派驻官员管理,严防居心叵测之人借机窥探天象,所有在观星台学习、游学之人,必须有官府开具的凭证,证明其来路清白。 所以大周国境之内,除了京师邺城,如今就只有黄州西阳城能正大光明的公开学习天文、星象学,城郊的这座观星台,成了各处学者汇集之地。 他们之中并不光是天文学者,有的是应刘焯之邀到黄州州学任教,有的是得知黄州州学图书馆藏书丰富所以慕名前来。 而那些天文学者人来西阳不光是想看天文镜,还因为这里的观星台有大型浑仪和浑象,还有高大的圭表,还有精密的“西阳钟”,这都是别处难得一见之物。 “西阳钟”,作为一种奇特的计时工具,如今已经渐渐为世人所知,黄州总管宇文温每年进献给朝廷的西阳钟,已经在邺城展示过许多次。 和沙漏、漏刻相比,这种西阳钟的驱动力是“摆锤”,不需要水力驱动,用起来十分方便,虽然故障率高了些,但走时十分精确,着实让人惊奇。 对于一般人来说,惊奇也就惊奇了,再精准的时间,对大部分人来说都没用,可是对于天文学者来说,这就是一件利器,因为若想编制出一部准确的历法,就需要知道精确的时间。 为了观测日影,为了记录一年内不同节气里太阳走过的轨迹,需要确保观测时都在同一时刻,这就需要精确的时间。 与此同时,要观测日月运行轨迹需要浑仪,要观测天象星辰需要浑象,这两种仪器十分复杂制作不易,而西阳的观星台都有。 不但如此,西阳观星台用于测日影的圭表也比别处高大许多,为精确测量日影提供了有力保证。 所谓圭表,由两部分组成,一为自立在平地上的标杆或石柱,汉以后改用铜制,叫做表。 一为正南北方向平放于地面的尺,是用玉或石制成,汉以后也有改用铜制,叫做圭。 圭和表互相垂直组成圭表,根据正午时度量表影的长度,可以推定二十四节气,从表影长短的周期性变化,可以确定一回归年的日数。 古代表一般高度为八尺,汉时一度改为十尺,到了南朝梁时,有过九尺高的高表用来测影,而如今的西阳观星台,用的是高台做表,高度达到了四十尺。 与此同时制作的圭也长达七十余尺,有了这座巨大的圭表,测量起日影来会更精准些,再加上神奇的天文镜,西阳观星台对天文学者的吸引力是无穷大。 有如此利器在手,测天,不再是幻想。 “方才孝冲所问,还得杨司马来答疑,西阳钟结构复杂,是杨司马的杰作。” 刘焯将西阳钟的问题转到在座的杨济那边,时钟的原理他已经弄明白,但要若要详细说明,还是得正主来办。 “房先生方才所问,急切之间可说不清楚。”杨济侃侃而谈,作为宇文温的“包身工”,他也是很忙的,“首先,要知道何为‘擒纵’。” 他拿出一个擒纵器的专用模型,向着在场之人讲解着何为“擒纵”,这是时钟的核心装置,关系着时钟能否正常运行。 众人看着模型,倾听杨济的讲解,房门轻轻推开,一名年约七八岁的男童蹑手蹑脚走了进来,坐在一旁静静看着杨济手中的擒纵器。 “擒、纵,原来如此,难怪西阳钟能够精确运行。” “不光如此,观星台的浑仪、浑象,运转时亦用了擒、纵之法,这都是杨司马的奇思构想。” 刘焯说到这里,见着门口侍从做了个手势,拍了拍手低声说道:“诸位,该去看天文镜了。” 众人闻言面露急切之色,依次起身走向隔壁,方才发问的房彦谦,走到孩童身边问道:“方才看过了么?” “看过了!” 男童点点头,兴奋地说着:“阿耶,星云真的是螺旋状的啊!” “不止螺旋状,还有其他的各种形状,日后可要仔细观测。”杨济走到一旁,笑着向这对父子说道,“房先生,令郎年幼便已博览群书,可真是教导有方啊。” 有人夸儿子,房彦谦心中自然高兴,当然面上的谦虚还是要的,刘焯走上前来,饶有趣味的问那男童:“小郎,在西阳可住得惯?” 男童先望望父亲,见其点点头,便向刘焯行了个礼:“住得惯,阿乔和家父打扰先生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道不同,不相为谋 安陆,邾国公府别院,宇文温正在看杨济的来信,对方在信中提起一件事情,那就是山东一名叫做房彦谦的士人,带着将近八岁的儿子房乔来到西阳,和故友刘焯探讨学问。 房彦谦,清河房氏子弟,是山东士族一员,当然这里所说的山东,不是后世的山东省,现在是泛指太行山以东的一个地理名词。 杨济之所以特地提到其子房乔,那是因为这位男童将来会有一个表字:玄龄,也就是历史上的初唐名相、凌烟阁上二十四功臣之一房玄龄。 房乔字玄龄,以字行于世,所谓房谋杜断,李唐建立之后,房玄龄是秦王李世民的重要谋士之一,为一代贤相。 如此一个历史名人,如今还是个孩子,跟着父亲来到西阳暂居,他是不是要趁机笼络、从小培养,让房玄龄将来助自己一臂之力? 这不可能。 不是宇文温高冷,也不是他目空一切,而是不现实,原因很简单,他根本没能力让房彦谦为己所用,所以不可能连带着把房玄龄留下来。 不要说是受限于如今的地位,即便是他父亲宇文亮也不可能留得住房彦谦,甚至连丞相尉迟迥想要让房彦谦为己用都很麻烦。 是房彦谦不屑于做官么?不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尔。 这个问题说起来既复杂又简单,简而言之,是山东势力和关陇势力之间的矛盾,这个矛盾,在历史上可是横贯隋唐,激起无数腥风血雨。 山东势力,在这个时候可以称之为山东士族集团,到了隋末唐初,又多了一个成员,叫山东豪杰,是为山东士族、豪杰。 而关陇势力,就是后世所说的关陇贵族集团,两者之间的矛盾很深,要想短期解决可是比登天还难。 山东士族是魏晋以后,特别是北魏孝文帝改革定族姓之后固定下来的概念,是指太行山以东广大范围内的门阀士族,主要有李、崔、卢、郑、王五姓士族。 他们都是绵延数百年的世家大族,经学传家自诩书香门第,看不上庶族,更看不上粗鄙的武人,尤其最近数十年异军突起的关陇贵族集团。 何为关陇贵族集团? 北魏六镇之乱,一片血雨腥风之中涌现无数军事强人,其中一人名为宇文泰,率领武川军人入关中,和关陇豪右相结合,建立西魏以及北周,是以军事能力为基石的关陇贵族集团。 他们的身份,在山东士族看来不值一提,又是靠着打打杀杀起家,更是让山东士族看不起,因为武人对于他们来说,就意味着灾难。 一切又得溯源到北魏迁都洛阳那个时代,孝文帝汉化改革,与中原士族融合,其中一个严重后果就是边军的地位急剧下降。 魏国北部的六个边镇,为朝廷抵御草原上的蠕蠕(柔然)大军,戍边的军人在改革之后,上升的通道被割断了。 谁断的?山东士族,按着魏晋的九品中正制,他们这些天生贵种,还有北魏的达官显贵,其子弟轻而易举能够当大官。 那些在苦寒之地戍守的边镇军人,原本可以靠军功进位到京城当大官,结果份额被占,从此以后只能子子孙孙在六镇喝西北风。 矛盾越积累越多,叛乱随后爆发,摧毁了北魏王朝的根基。 朝廷大军四处镇压,军事强人不断涌现,以军功起家的权臣尔朱荣,发动针对皇族和百官公卿的屠杀,是为河阴之变。 北魏皇族被屠戮大半,而在朝为官的山东士族子弟伤亡惨重,从此烙上了对武人的恐惧记忆。 后来东西魏对峙,东魏是权臣高欢说了算,他的起家班底是北镇军人,是六镇之乱时的叛军或者官军,这些勋贵对于山东士族绝无好感,双方的矛盾和斗争,贯穿了东魏、北齐。 内斗频仍,加上皇帝昏聩,直接导致国力强于北周的北齐被对方所灭。 周国灭齐国,山东士族认为迎来了东山再起的机会,周帝宇文邕抵达邺城之际,被高齐压制多年的山东士人欢欣鼓舞,云集邺城要为即将统一天下的雄主效力。 宇文邕做出很高的姿态,下诏称:邹鲁缙绅,幽并骑士,一介可称,并宜铨录。 然而被周国录用的山东士子,往往降等授官,作为周帝所征用的山东士人,有十八人的经历可作为代表: 阳休之仕至和州刺史,袁聿修仕至东京司宗大夫,元修伯仕至载师大夫,崔达拏仕至小御正,源文宗仕至司成下大夫,李孝贞仕至少典祀下大夫。 颜之推仕至御史上士,辛德源仕至宣纳上士,王邵,闲置,陆开明仕至宣纳上士,卢思道告病还乡,薛道衡初为御史二命士,后来也告病还乡。 还有李祖钦、司马幼子、李若、陆又、高行恭等,所任皆非要职务,唯一例外的是李德林,但总而言之,山东士人并不为周国朝廷重视。 这些人都是当时山东士族之中颇有才学之人,满怀欣喜仕周,结果做的都是闲散官员,宇文邕实际上并没有打算重用他们。 换而言之,是有意压制。 为何压制?因为周国的基本盘是关中,关陇贵族的地盘,有你山东士人什么事? 更让他们无法忍受的,是周国选官无“清浊”之分,身为天生贵种,居然被任命为卑贱的浊官,让他们斯文扫地。 习惯了魏晋九品中正制带来的好处,山东士族认为“士庶有别”,如今周国把他们和庶族混为一谈,简直是不可理喻,所以这周官不做也罢。 除了崔达拏后来跟着尉迟迥、李德林后来跟着杨坚,许多人当时都辞官回乡,这些人当中,就有房彦谦。 即便是周武帝宇文邕,都不能让房彦谦效命,丞相尉迟迥也没能让他再出来做官,如今的宇文温又有何种本事让房彦谦效命? 房彦谦是无数个山东士人的缩影,他们怀念魏晋风度,怀念下品无士族的风光日子,瞧不上关陇那帮打打杀杀的粗鄙暴发户。 他们是家传的经学知识,自信有满腹经纶能够扶助帝王治理天下,所以希望能“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希望士庶有别,希望能有高人一等的待遇。 这些人的想法有错么?没有错,因为这个时代的政治现状就是如此,也就是所谓的门阀政治,李唐即便开了科举,也改变不了太多。 山东势力和关陇势力之间的角力,一直持续到武则天时期才告一段落,而门阀政治则是和唐朝一起寿终正寝,如今的宇文温,根本没这能力扭转大势。 他的父亲宇文亮,现在正极力收拢周国原本的基本盘,也就是曾经倒向杨坚的关陇权贵们,山东士人看在眼里,必然认定宇文亮集团是以关陇势力为核心。 有宇文邕当年的例子在,又有多少山东士人愿意来投奔? 宇文温亦是宇文亮集团的一员,即便偶有山东士族的旁支子弟来投奔,但想让房彦谦这种层次的人留下来当官,那就是痴心妄想。 大的不愿当官,想要培养小的为他效力,那可是难上加难,除非手握朝廷大权,如同曹**司马懿那样,强征对方出来做官,否则想都不用想。 收好信纸,宇文温叹了口气,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不可能认同九品中正制,所以如今也没办法让那些士族情节深重之人效命。 终有一日,我要让你们嘴巴说不要,但身体却很老实!(。) 第一百八十二章 角力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周军在征隋行军元帅尉迟惇率领下攻入河东,沿途州郡望风而降,七月,周军兵临晋阳城下,守将开门献城,隋国秦王杨俊锁楼**。 八月,关中歉收,幸亏周国事先迁移关中百姓至别处就食,未爆发大规模饥荒,月末,陇右州郡归降,自此,隋国国土仅剩蜀地。 九月,周天子率文武百官于邺城南下,过黄河抵达洛阳,十月底动身前往关中,十一月初抵达关中华州,数日后抵达长安。 杨坚篡位后,大周天子首次返回故都长安,率文武百官拜祭先帝陵墓,又于故皇宫内举行大朝会,庆祝收复故土。 周国收复故土,有赖文臣武将齐心协力,如今大局已定,自然要嘉奖一众功臣,封爵、封赏为应有之意,而最让人关注的,是以下几位的封赏: 丞相、蜀国公尉迟迥,匡扶社稷、力挽狂澜,劳苦功高、国之柱石,进位蜀王,立王氏为蜀王妃,其子尉迟惇为蜀王世子。 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杞国公宇文亮,克复关中、收复长安,国之栋梁,进位杞王,其子宇文明为杞王世子。 黄州总管、邾国公宇文温,北击隋国卫王杨爽、南救江陵,西援上洛,烧广通仓解长安之围,战功卓越,进位西阳王。 立尉迟氏为西阳王妃,其子宇文维城为西阳王世子。 封王,一封就是三位,两位国王爵,一位郡王爵,既是情理之中,又是意料之外。 蜀国公尉迟迥进位蜀王,这基本上没人有疑问,称得上名至实归,如果没有尉迟迥起兵反杨,又一力撑起朝廷,哪里会有周国的今日? 杞国公宇文亮,宗室领袖,据守山南,破武关收复长安,击杀隋帝杨坚,如果没有他,周国怕是还得和隋国对峙下去,收复故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封王也是理所当然。 虽然大周开国以来,非直系皇族封王者只有宗室宇文护一人,而时值国家危急存亡之秋,尉迟迥和宇文亮这两位的功劳已足以封王。 所以这是情理之中,不过还有一位,那就是意料之外。 进位西阳王的宇文温,虽然战功卓越是不假,但先前许多人都认为他的爵位已经到头,只能是荫庇自己的儿子受封。 一如当年,大将军尉迟迥平蜀,受封蜀国公,第三子尉迟顺得其军功荫庇,受封安固郡公。 如今的宇文温亦是大将军,但并没有开疆拓土,所以即便功劳也不小,大家都认为朝廷会以封其子为郡公作为奖赏。 这位除了嫡长子,还有两个儿子,足够分功劳了,未曾料竟然是做阿耶的直接进位郡王爵。 消息灵通人士道出其中缘由:宇文温封郡王,一来是其身为宗室并且功劳不小,二来是其‘伯父’宇文亮从中斡旋,最后是皇帝坚持如此,而丞相也深表同意。 昔年,天子车驾为隋军袭击,是宇文温临危不乱组织断后,让天子转危为安。 虽然当时宇文温已因功受封邾国公,但功高莫过于救主,如今功劳最大的尉迟丞相已经是国王爵,那么皇帝要封救命恩人宇文温郡王爵,从道理上也勉强说得过去。 作为硕果仅存的宗室,又有收复故土的大功,朝廷自然要大加封赏宇文亮父子及其‘侄’宇文温,以示尉迟丞相的公正无私。 杞王宇文亮,拜大冢宰,领雍州牧;杞王世子宇文明,拜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进位上柱国;西阳王宇文温,进位柱国。 大冢宰为天官之首,亦为京官,而雍州牧为关中地区要职,这代表着宗室重回朝廷中枢,山南道大行台没有废除,代表着尉迟丞相对宇文宗室的善意。 加上宇文温受封西阳王,许多人所担心周国出现宇文氏和尉迟氏的冲突,看起来并没有发生。 。。。。。。 黄州西阳城,西阳王府,正门前,宇文十五正指挥着人换牌匾,“邾国公府”牌匾已经取下,新制“西阳王府”牌匾被人小心翼翼装上去。 郎主封王,府里上下欢欣鼓舞,正所谓水涨船高,别的不说,他们走在外面说自己是“王府的”比说自己是“公府的”要威风许多。 王爵和公爵的秩品都是正九命,但是这年头各种“公”可比“王”要多,周国如今就三个“王”,虽然郎主是郡王,但也压过了一堆“公”。 而且和公爵不同的是,王府可是有正经编制的,还有俸禄,这也是由官府负责承担。 王府可以有卫队,全身披挂手持强弩走在大街上都不怕人非议,因为这是朝廷给的编制,不能算居心不轨;王府有属官,虽然秩品不算高,但也是有品的。 甚至连养马的都是个属吏了! “我说马五,你当了牧圉吏,该请大家喝酒了!” 马五摸着头嘿嘿傻笑,见着符有才从旁边一闪而过,他高声喊着:“符头领如今当了典卫,该他请客!” 典卫即侍卫长,不限一人,符有才便是其一,见着一群人围上来要他请客,只能是不住告饶:“宽限几日,待得发薪时再说...” 一群人在正门外嬉笑,李三九在府里笑着摇摇头,领着跟班转入后院,主母尉迟炽繁正在试袍服,那是按着王妃的规制缝纫的。 受封王妃,虽然品级不变,但比诸公夫人略胜一筹,尉迟炽繁如今心情不错,却不是因为另一个原因:娘家和夫家如今看起来和睦共处,这对于她来说就是最大的喜讯。 见着李三九在门外等候,她转身问道:“国公...大王呢?” “回王妃,大王在试衣袍呢。” 听涛院内,宇文温看着面前的新制衣袍发呆,这是按照郡王规制缝纫的,以后就是他的常用服色了。 受封郡王,此事父亲预先和他沟通过,结果竟然成了,这可不是宇文温起初预想的那样,他还以为自己国公爵位到头,多出来的军功能荫庇自己的儿子们。 西阳郡王,源自于他最初的封爵“西阳郡公”,虽然秩品相同都是正九命,但王爵和公爵的差别可就大了,其中一个最大的区别,就是自称得变。 称孤道寡,宇文温从此之后的自称,就是“孤”或“寡人”,周国有地位的宗室或者藩王,自称一般是“寡人”,当然用“孤”或“本王”也可以。 七年时光,凭着功劳封王,宇文温的人生似乎上了一个高峰,可是身为局内人,他知道自己面前的路更加坎坷了。 杞王宇文亮,拜大冢宰,领雍州牧,在不知情的人看来,那是高升,仅次于丞相尉迟迥了,可实际上呢?不过是驴粪蛋子表面光罢了。 周国实行六官制,天、地、春、夏、秋、冬,天官府大冢宰位列六官之首,按照往日的情况来看,几乎和丞相没什么区别,可是大冢宰之职的权柄如今却大打折扣。 先前,权倾朝野的晋王宇文护,以大冢宰都督中外诸军事,“令五府总于天官”,大冢宰成为百官之长,权倾朝野。 如今的宇文亮亦是大冢宰,但少了其前辍关键的两段话“都督中外诸军事”、“令五府总于天官”。 “都督中外诸军事”,这个权力如今属于丞相尉迟迥,而“令五府总于天官”中的“令”,得皇帝下诏,大冢宰才有资格统领五府官员。 皇帝愿意下这个诏令么?当然愿意,但不可能,因为由不得他。 没了这两个前辍,大冢宰一职不过是位高却无实权的尊位,这是当年宇文邕除掉宇文护之后,对大冢宰一职的限制,当年他也是这么架空齐王宇文宪的。 当然这种安排是基于皇帝的本能,宇文邕对弟弟宇文宪是即防又用,而如今,明摆着蜀王尉迟迥是让杞王宇文亮有尊位无实权,防而未必用。 接下来是第二个官职:雍州牧。虽然有实权,但掣肘也不小。 如今的雍州,囊括了关中的长安及近畿地区,雍州牧一职为九命,是实权要职,看上去宇文亮能控制关中和京城,可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因为周国如今的国都不会迁回长安了。 当然此事还没公布,而且明面上的说法是“暂时不迁”,因为关中历经战乱又差点爆发大饥荒,而长安城破败狭小,水污染严重,皇宫因为年代久远经常闹鬼,所以暂时不考虑还都长安。 没有了都城,雍州牧宇文亮或许可以全心全意经营关中? 想都不要想,都城“暂时”不会迁回长安,但毕竟关中是周国的发家之地,关陇权贵的老巢,而且许多将士的家乡就在这里,所以朝廷不能忘了关中父老乡亲。 循旧例,设同州司会,管理关中钱粮赋税。 说白了,就是分雍州牧的财政大权,这种掣肘的力度可不小,更别说同州地界的蒲津可不归雍州牧管,一旦有事,河东如潮的骑兵可以走蒲津河桥直扑长安。 暗流涌动,角力已经开始,局势可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宇文氏两人封王,看上去风光无比,可得到的面子,哪里有尉迟氏得到的里子强? 皇帝,依旧在邺城,宇文氏实控的地盘,除了山南就只有关中的雍州牧管辖范围,河南、河北、河东全是尉迟氏的地盘,而讨伐盘踞蜀地的隋国,其主帅也将由尉迟丞相来决定。 所以往后尉迟氏控制的地盘里还得加上蜀地,双方实力对比,已经比之前还要悬殊了。 那么即便我得封郡王,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想到这里,看着面前的袍服,宇文温只觉得肩上的负担又重了几分,这个时代的王爵,服色并没有“蟒纹”,所谓的蟒衣、蟒袍,就无从谈起。 蟒袍,其上蟒纹与天子龙袍的龙纹相近,但少一爪(趾),即所谓相传的“五爪为龙,四爪为蟒”。 “还只是一条蟒啊。”宇文温看向窗外,喃喃自语,“何日化作入云之龙?”(。) 第一章 克星 正统八年一月二十三日,洛阳,数辆马车在骑兵护离开南门,沿着官道向东南方向前进,坐在车厢内的李纲,正和一同南下的御正杜士峻交谈。 “西阳王平日言行或许会略微出格,文纪莫要惊诧。” “不知正言所称‘略微出格’,是出格到何种地步?” 杜士峻闻言干咳一声,随后问道:“不知文纪可知‘独脚铜人’的来历?” “独脚铜人,源出坊间流言,说的是西阳王当年在西阳城,与陈国始兴王陈叔陵决战西阳之巅的故事。” 李纲捻了捻胡须,将他打听到的事情说了出来,西阳王宇文温独脚铜人的名号,如今甚至连北边的晋阳都有人知道,各地南来北往的客商,把这事当奇闻异事到处传。 “那么文纪可知当年,西阳王给陈国长沙王陈叔坚发的檄文?” “有所耳闻。” “感觉如何?” “全无文采。”李刚说到这里,似乎是悟出了什么,向着杜士峻拱拱手:“多谢正言解惑。” 杜士峻笑着摆摆手:“哪里哪里,杞王对文纪寄予厚望,能做西阳王府长史的,非文纪莫属了。” 说到这里,他又补充道:“其实西阳王为人不错,治军治民颇有建树,黄州能有如今的局面,多亏了西阳王呕心沥血。” “数年时间,黄州人口翻了几番,兴修水利,有赖江防大堤,黄州新耕荒地数千顷,西阳王治下,百姓安居乐业,此事亦为朝廷诸公所知。” 李纲接过话茬,他了解到的情况,也有宇文温“好”的一面,此次既然杞王宇文亮举荐他做西阳王府长史,那么用意大概是在关键时候能把把关。 “西阳王并非不讲理之人,除了偶尔会出格,平日里都很好说话,若不是杞王实在放心不下,世子其实就能管住他。” 这可是衷心之言,能管住西阳王宇文温的人,杞王宇文亮算一个,杞王世子宇文明算半个,至于其他人,那就是无奈。 所谓的管住,不是说制止宇文温为非作歹、鱼肉百姓,或者制止其为所欲为、不守法度,相反,宇文温的官声很好,也没什么行为不端之举。 这位宇文二郎的品行正常,就是偶尔有些不着调,譬如当年给陈国长沙王陈叔坚发檄文,那檄文的水准简直是让人咋舌。 是宇文温不识字么?当然不是,这位不光识字,身边也有读书人,再不济也能找个乡学先生来起草檄文,结果这位就是要胡来,让人无奈至极。 宇文温已经封王,代表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宗室的形象,要是让人诟病宗室不着调,那可如何是好? 所以得盯着,一旦发现苗头不对就要管,而唯一能管得住的人,就要离开山南。 今年以前,宇文亮作为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一直在安陆所以可以管着宇文温,可如今宇文亮身为雍州牧必定长留长安,或者到邺城公干。 接任大行台尚书令的宇文明,还有很多事务要处理,不可能时时盯着宇文温,而宇文温又肩负守卫山南东大门的职责,轻易不能调离。 宇文亮就怕这位撩拨江南陈国,再搞出什么“决战西阳之巅”,最后闹出祸事。 朝廷即将对退缩蜀地的隋国用兵,有着全盘计划,不希望节外生枝,如果宇文温擅启边衅,影响了平蜀大计,引起朝野侧目,那可真是有碍观瞻。 如今宇文亮正在努力拉拢各方势力,希望能树立宗室的良好形象,如果宇文温东搞西搞坏了事,总不能一刀砍了不是? 一匹烈马,要套上笼头才好管教,杜士峻知道宇文亮要给宇文温套笼头,所以才举荐李纲去做西阳王府长史,关键时刻管一管。 是该管管了,一想着宇文温的“丰功伟绩”,杜士峻都头痛,当年敢在长安皇宫大殿上质问杨坚是不是要谋反,后来又能在邺城皇宫大殿上说昏倒就昏倒。 据说宇文温独自面对尉迟丞相都能谈笑风生,真是有胆识,独当一面的能力不错,可时不时的不着调,又的让人不敢完全放心,这位的性子,怎么就不像其兄呢? “正言,吾有一问,若是不妥,还请见谅。” “请讲。” “西阳王好声色犬马否?” 。。。。。。 西阳城,西阳王府,一脸郁闷的宇文温,正和同样一脸郁闷的杨济对坐,案上的茶已经换了又换,却未见两人各自喝上一口。 宇文温进位西阳王,这可是件好事,可以征辟府官僚属,经营自己的小小势力范围,可如今就有个问题,出在府官之上。 按例,王府设有王友、王文学、王侍读,还有府长史、司马、司录、从事中郎、掾、属,还有列曹参军、参军事等等,这可都是朝廷拨俸禄的正经编制。 再加上有正式编制的卫队,宇文温正要喜大普奔之际,却传来了一个坏消息:府长史的人选,是厍狄士文。 一想到这位有道德洁癖的面瘫帝要做自己的府长史,宇文温只觉得全身发冷,他自然是强烈反对,好容易让父亲改了主意,结果换了一个更厉害的。 李纲,自带灭绝光环的男人! 这可不是北宋末年守东京的李纲,而是隋唐时期有名的“太子克星”,宇文温悔不当初,他宁愿面对厍狄士文,都不愿意面对此人。 超级毒奶啊!奶一口真会弄死人的! 李纲,原名李瑗,字文纪,历任隋朝太子杨勇、唐朝太子李建成、李承乾的佐官/老师,这三位太子后来的命运可谓悲惨,两人被废一人被杀,所以宇文温不想落得相同下场。 是李纲人品有问题?不是,这位的人品、官品、学问可是一流,不然当皇帝的杨坚、李渊还有李世民也不会看上他,让其做自己太子的老师。 李纲出仕时,为周国齐王宇文宪的王府参军事,后来天元皇帝宇文赟要杀宇文宪,威逼齐王府的佐官供出宇文宪的“谋反事迹”,李纲硬是不肯屈服。 宇文宪被冤杀,是李纲用车载着宇文宪的遗体出宫,王府佐官们都避之不及,后来只有他为宇文宪扶棺,嚎啕大哭直到下葬才离开。 到了隋朝,李纲成了太子杨勇的太子洗马,各种劝诫惹得杨勇极度不爽,后来杨勇被废,太子佐官们被杨坚骂得狗血淋头,只有李纲敢反驳,驳得杨坚自责。 因为李纲总是不识时务,不会体察上意,成日里叽叽喳喳进谏,所以后来当李建成、李承乾老师时,都被学生“抵制”,当然那是原本里的历史,这个时代要抵制他的是宇文温。 “本公...寡人又不是太子,总不至于被他克死吧?”宇文温心里有些发毛,有这种毒奶在身边,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被奶死了。 “大王,李纲有才有德有风骨,是为贤良铮臣,他的劝谏不会是无凭无据,自然是有道理的。” “一个人身有隐疾却讳疾忌医,医生点出来后不肯治,结果后面病入膏肓,反倒怪是医生说他有病所以才有病的,你是这个意思吧?” “正是,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李纲并非沽名钓誉之辈,日后他如若劝谏,那么还请大王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杨济也担心李纲会“克死”宇文温,但说实话,他又觉得这样的看法对李纲不公:若是杨勇能听李纲的话,又何至于此? 宇文温沉吟着,其实杨济说的道理他都懂,奈何李纲的“太子克星”光环实在是太凶残,他虽然不是太子,但也得注意不要被毒奶奶死。 一只苍蝇飞过,在宇文温耳边飞来飞去,嗡嗡嗡的十分烦人,他强忍着怒火没有一巴掌将其拍死。 好嘛,太子克星什么的都是误传,真要是叽叽喳喳的,那就当他是一只大号苍蝇,我忍!(。) 第二章 幕僚 西阳王府东侧一处街坊,改建完毕的大片院落正式投入使用,这是西阳王府佐官日常办公的地方,宇文温终于要有自己专属的幕僚团了。 王友、王文学、府长史、司马、司录、从事中郎、掾、属、列曹参军等一众佐官幕僚,都是有俸禄的正式编制,一如后世的“萝卜招聘”,每个坑都等着宇文温手里那一筐“萝卜”去填。 实际上当宇文温进位国公爵时,就可以开府幕征辟佐官,但他觉得太麻烦,又有冗员之嫌所以没有动作,如今进位郡王爵,不想开府幕也得开。 郡王出行,车、马、旌、旗还有各种服色,得有“专业人士”来管理,免得言谈举止和穿着出现逾制或者不符礼仪的情况,贻笑大方不说还丢了朝廷的脸面。 郡王的往来公文,不能由阿猫阿狗经手,行文自有郡王的一套规范礼仪,所以也得由“专业人士”来负责,无论是下令还是上表,那都得按着规定的形制来。 当年那文风古怪的讨陈檄文,绝不允许出于堂堂大周郡王之手! 王的言行举止以及着装、行文要符合礼数,王妃的言行举止还有着装、打扮自然也要符合礼数,所以为王妃出行服务的机构也都有,顺便也为王世子服务。 这就完了?没完。 王府,凡是关系到衣食住行以及用度都得有讲究,例如马车坏了,修补所用的材料太高级不行,那叫逾制,用的材料太低级也不行,那叫乱了礼数。 有客人来访,接待、宴请要讲礼数,逢年过节,祖先牌位要祭拜,若是亲人去世,要根据亲戚关系来决定如何参加葬礼,这都得讲礼节。 所以府里的将作、礼仪得有人管,这也是王府佐官的职责。 这样就完了?还是没完。 佐官分文武,王府卫队也得有佐官,兵器铠甲、马匹粮草、平日操练以及库房管理,都得设置佐官,这样一算下来,宇文温的幕僚团缺额还是很可观的。 若是换做六七年前,这有得他头痛,可如今却丝毫不担心。 人从哪里来?很简单,主要是这些年来州、郡衙门表现出色的基层官吏,虎林军将士,以及西阳王府的人。 宇文温的小黑本里除了记着仇家,还记着人才,先前军府开幕、总管府开幕、大将军府开幕已经填了一批,如今还有许多人等着他征辟、提拔。 这个时代,一个人要入仕的话选择就那么几条,要么看投胎,生在权贵之家或者世家高门,那么一生下来其仕途便已经领先绝大多数人。 要么想办法读书,进入大大小小的士人圈,每日里游山玩水搞聚会把名气弄出来,让当大官的看中,征辟或举荐自己为官。 或者运气好,遇到大官开府设幕,被看中选做幕僚,兢兢业业做事,若干年之后得府主看重举荐当官,也就是曲线做官。 如果不会读书写字,那就看有什么吃喝玩乐的本事,陪着达官贵人消遣,走恩幸之路入仕途。 又或者家中姐妹、女儿等女性亲属被贵人看中,走裙带关系去当官,当然要是够无耻,把媳妇献出去也不是不行。 如果这些都做不到,还有一条路,那就是从军,用命博军功来换得升迁,这也是大多数平民唯一靠谱的选择。 现在西阳王宇文温的王府开幕,算是难得一遇的机会,但他却是“暗箱操作”,三两下就把名单定了,除了府长史,其他职位都是宇文温自行征辟。 宇文温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王府司马管理王府的卫队,当然要自己人担任,所以护卫头领张定发,成了张司马。 张\定发行刺杨坚得手,立的可是大功,宇文温打定注意若是这位阵亡,无论如何要弄个郡公爵位给其儿子,但是张\定发全须全尾回来了,而功劳又不能明说,所以宇文温走的是曲线封爵路线。 借着父亲的帮助,张\定发的封爵问题算是圆满解决。 此次朝廷封爵,张\定发受封县公爵,报上去的功劳也做了更改,是潜伏长安为官军入城创造了有利条件:城南那条入城地道,以及串联各位“反正忠臣”。 张\定发已经有了儿子,刘彩云如今又有了身孕,为了后代着想,张\定发决定从军,凭借军功封妻荫子,王府司马就是第一步。 他率领的卫队兵员达到一千,这人数是朝廷优待,毕竟世家大族子弟远赴外地做州郡官时,动辄一两千的部曲已经司空见惯,郡王是朝廷的脸面,卫队规模太小真的不太合适。 王府卫队的职责分两种:守卫王府,护卫大王出行、作战,所以府司马以下分府典卫和府中尉,典卫是侍卫长其职责偏向王府护卫,主内。 符有才、吴明、贾牛等人,为西阳王府典卫,分别负责西阳王府、湖畔庄园、安陆别院的守卫。 而所谓的中尉,不是后世军衔所称的“中尉”,此中尉在秦汉时为禁军军职兼管治安,演化到如今,府中尉就是王府的卫队官,一旦大王冲锋陷阵,也是要跟着一起冲的。 所以中尉当然也是自己人担任,亲随张鱼是其一,州兵出身的全有是其二,还有虎林军出身的刘葫芦,至于宇文温的心腹宇文十五,新年伊始就接任黄州司马了。 王府卫队分一半在王府东侧坊里驻扎、训练,另一半在城外湖畔庄园驻扎、训练,其成员均是从府里护卫以及虎林军现役、退役士兵里选拔,技艺娴熟、知根知底,称得上是忠诚可靠。 这一千人的卫队,军饷、兵甲仪仗、马匹、粮草全部开销都是朝廷负责支出,养兵开支巨大的宇文温可以说是喜出望外,因为手头上的战力又多了一千。 “武”已安排完毕,接下来是“文”,首先是王友,这一般是饱学之士担任,郡王的王友只有一个编制,所以非经学名家刘焯莫属,这位的名号很响,再合适不过。 接下的王文学有些难办,宇文温本来想让求学社社长章华出任,但这位目前无意在周国当官,所以宇文温只能厚着脸皮让许绍和郝吴伯来兼任充数。 然后是府长史,这职位类似幕僚长,即是府主的助手也身负监视、劝谏之责,所以必须是朝廷任命,宇文温只能听天由命,如今人选也已揭晓:太子克星李纲。 长史人选没办法掺和,但宇文温把司马和司录这两个本该朝廷说了算的职务抢下来,司马是自己人,司录当然也不例外:萧九娘的舅舅张轲。 从事郎中,是卸任东市令的厍狄钧,府掾、属、列曹参军,还有府参军事、郎中令及典签等一众佐官,都是宇文温提拔的吏员,这些人在州、郡表现出色,入幕后有了入仕的希望。 官吏是一个词,但官和吏的待遇截然不同,吏户低人一等,有机会摆脱吏籍做官,那可是许多吏员梦寐以求的事情,这也是宇文温对他们为自己兢兢业业做事的回报。 列曹参军之中,有记室参军一职,为掌管文书之官,兼顾军中文书起草、记录表彰等重要工作,记室参军的人选,是一个不速之客。 宇文温如今正和这位不速之客交谈:“刘记室,即将赴任的李长史听说刚正不阿,眼里容不得沙,你和一众同僚可得小心些。” “府主,长史其实要管的,是府主吧?” 刘文静笑道,所谓府主,是幕僚对开府设幕之主官的称呼,他千里迢迢来到黄州,得宇文温辟为记室参军,是要有作为,不是来溜须拍马的,所以直接点出要害。 宇文温笑而不语,他连杨坚都不怕,还会怕区区李纲?(。) 第三章 寡人有疾 西阳王开府设幕,随着长史李纲的到任,西阳王的幕僚团开始运作,因为西阳王宇文温身兼黄州总管、黄州刺史、柱国大将军等职,王府幕僚团要和以上几处衙门沟通好。 宇文温为国公爵时,没有按例开府设幕,处理总管、刺史、大将军事务都是由相应衙门的佐官协助,如今进位郡王爵,处理起事务来得增加王府幕僚这一环节。 譬如宇文温有事要待在府里,但又要派人去总管府吩咐佐官办事,如今得由王府佐官下文,行文抬头就是“黄州总管、西阳王令曰...” 或者某日他决定要调集府兵操练,不能像往日那样派心腹拿着兵符去军府,而是要王府佐官下文,行文抬头依旧是“柱国大将军、西阳王令曰...” 说白了都要正式下文,走正式渠道发公文,这些往来公文都要记录在案,不能像以往那样便宜行事,这样显得正式许多,但也繁琐许多。 本来派个人说几句话就能办的事,如今要先起草公文,用印后才送出去,到了衙门后还得过几个环节才能办下来,效率明显变慢。 正是因为这种缘故,宇文温进位国公爵时才没有开府设幕,可如今是不开不行,身为大周三分之一的王,虽然是郡王,但该守的制度就得守。 出行时,什么时候该戴什么冠冕、该穿什么服色都有讲究;会见不同身份的客人,从入门到送客的礼数也有区别,还得严格执行。 宇文温别想再如往日那般,穿着裲裆衫、大口裤,踩着木屐会见客人。 只过了三日,他就觉得有些不自在,做起事情来似乎不像往日那般行云流水,无他,繁文缛节掣肘,如同穿着长裤快跑般施展不开。 那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 这就是制度,这就是规矩,宇文温既然想让别人遵守制度、守规矩,那么他就得做好示范,公文往来就是如此,随着地位和官位的提升,只会越来越繁琐。 黄州总管,再忙再繁琐,能忙得过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能忙得过雍州牧?能忙得过都督中外诸军事的丞相? 宇文温有志向,所以眼光看得也很远,当年做刺史、带虎林军可以亲力亲为,可当了总管又增加军府、大将军府就得靠长史等佐官来协助。 如今不过是进位郡王爵,事务也没增加太多,不如趁机适应如何用幕僚管事,毕竟凡事亲力亲为,真的是会累到折寿的。 季汉的诸葛丞相就是这样累垮了,他可不想重蹈覆辙,例如领兵一万以上作战,身为全军主帅,只需要将将而不是将兵,因为根本没那么多精力去管。 更别说还有某人在一边看着! 长史李纲,四十出头的中年人,看上去精神气很好,气色也不错,说起话来也很温和,如同谦谦长者,那么就意味着这位的“战斗力”很强,如同蓄势待发的公鸡,就等着找到破绽一顿猛啄。 我会有致命破绽么?不可能! 。。。。。。 第四日下午,宇文温从总管府衙回来,刚进门就见恭候多时的王府长史李纲,见着这位面色平静,他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心中暗暗提防。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刚回来搞不清楚状况,也许府里今日发生了什么事被李纲抓住破绽,所以要观察情况,果不其然发现杨济在旁边行了一礼后匆匆离开,看样子有些尴尬。 拿杨济开刀?来得好,战个痛快! “大王,请更衣,下官有事禀报。” 宇文温闻言一愣,他正打算无论对方开口说什么,就以“且待寡人更衣”回击,来个当头棒喝,未曾料对方居然先发制人。 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宇文温入内更衣,转到书房召见长史李纲,果不其然,第一回合交锋开始。 “大王,下官有一事不明,请大王明示。” “先生请讲。” 宇文温做倾听状,他称呼李纲为“先生”,那是相当尊敬的称呼了,毕竟父亲在来信里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要尊重李纲。 “不知杨司马往日是否大王部曲,或者家仆?” “不是,杨司马昔年独来独往,与寡人有缘,故而是为客卿。” “既如此,杨司马身为总管府佐官,掌总管兵马事,寄居王府多有不妥之处。” “此话怎讲?” “杨司马即为大王食客,又为朝廷官员,公私不分,有碍观瞻。” “有碍观瞻?杨司马是贪赃枉法了?还是把军职私相授受了?” “未曾可知,想来杨司马无此劣迹。”李纲说话毫无破绽,让宇文温发飙带歪话题的机会稍纵即逝。 “总管司马,为朝廷分总管兵权所设,本该由朝廷定下人选,只是先前局势紧张,故而默许大王便宜从事,杨司马堂而皇之住在王府,丝毫不避讳,这让朝廷诸公如何看待?” “总有逆贼要害寡人,为防兵变,须得心腹之人掌兵。”宇文温说道,懒得弯弯绕绕,“回想当年,大周宗室没了兵权,被杨逆杀得血流成河,寡人可不敢忘。” “大王所言甚是,然则杨济身为总管司马,却寓居王府,是朝廷克扣他俸禄,导致家无余财购置府邸?还是大王有龙阳之好,舍不得分离片刻?” 李纲很直接,丝毫不顾及宇文温的脸面,奈何这位面皮很厚,随即冷笑道:“寡人有疾!” 你说要让我避嫌,免得被人诟病好男风?那我就认了,那又怎么的吧! “大王!”李纲忽然起身长揖,“大王不以王妃为念,也要为世子着想啊!” 牵扯到王妃尉迟炽繁,暴击,牵扯到儿子宇文维城,双倍暴击,宇文温被接连命中要害,战斗力归零。 嘴巴长在别人身上,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宇文温不怕因为和杨济往来密切,被人诟病他有“龙阳之好”,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 可李纲却说出了另一种可能:你不在乎谣言不要紧,可会有人造谣世子不是你的种。 这年头好男风的人不少见,更让人喜闻乐见的事情,是让自己的男宠和自己的妻妾一起“玩”,那么妻妾生下来的孩子,其父亲是谁就很难说了。 再扩展一下,万一外面的人造谣,说他的男宠是杨济,然后又让杨济和王妃一起“玩”,不光生下的儿子姓什么还两说,连王妃都是杨济的胯下玩物,这对尉迟炽繁和世子的名誉有极大的影响。 你们说我是独脚铜人,无所谓,敢造尉迟炽繁和棘郎的谣,谁敢嚼舌我就杀他全家! 宇文温想到这里面色铁青,长舒一口气后拱了拱手:“先生所言甚是,寡人知道了。” 第一回合,西阳王宇文温,败。 然而事情还没结束。 “大王,下官尚有一事不明,还请大王明示。”(。) 第四章 家 数日后,西阳王府侧院人声鼎沸,几辆马车正在装箱子,看样子似乎是院里住户在搬家,肚子微隆的刘彩云,指挥着人搬东西。 “分类装箱,按着清单来,不要弄混了!” “那箱子还没装满呢,停,停!” “刘管事先坐着,让小的来负责就行了!” 两名侍女好歹劝得刘彩云不要激动,让她坐在胡床上监督大伙帮忙搬家,前日帮杨先生搬家,众人都有了经验,所以今日实际上也不需要刘彩云操心太多。 张定发、刘彩云夫妇在王府(公府)居住多年,其实大家都已经习惯了,没觉得怎么样,毕竟张定发是护卫头领,而刘彩云也是府里管事,为主母的左臂右膀,住在府里方便许多。 杨济也是如此,时不时要和郎主商议些什么,住在府里就很方便,仆人们都习以为常,如今纷纷要搬出去,真是让人有些惆怅。 故人离去的感觉,大约就是如此罢? “唉,郎主封王了,日后往来的客人肯定会多,时不时留宿府里一晚,总得有地方安置不是?” 有人感叹道,他说的是实情,王府(公府)侧院本来就是作为客房所用,只是郎主在黄州没什么远方客人,没有待客留宿的必要。 即便有,也是公务来往,办完事就在使邸或传舍歇息,这可是官府提供食宿的地方,比起在王府(公府)里住要方便许多。 所以府里的侧院,长期住客就是杨济,还有张定发夫妇一家人,当年的住客,郑通一家和王越一家,都已经搬出去了。 现在这两家也搬走了,留下空荡荡的侧院,也不知会否有郎主的客人入住。 装车完毕,刘彩云在侍女的搀扶下登上马车,其实她的新家就在附近不算远,本想着步行前往,但经劝说还是坐车代步。 毕竟她身负琉璃镜的秘密,可千万不能被人掳走。 搂着儿子,透过车窗,看了看住了将近七年的院落,刘彩云轻轻叹了口气,怀念故居是一回事,怀念这里的福利才是最重要的。 包吃包住包杂务,那得省下多少钱呐! 刘彩云因为知道琉璃镜的制作工艺,所以是宇文温的重点保护对象,她和丈夫以及儿子住在王府(公府),省下了不少开销。 一日三餐,有伙房提供,各种菜色每日不同,味道也不错,比自己雇厨子划算;仆人,是府里安排的,包了各种杂务,费用也不用张定发一家出。 儿子跟着两个小郎君读书,请先生的钱也不用出;住在王府(公府),安全有保障,请看家护院的钱也省了。 张定发、刘彩云夫妇凭着琉璃镜的分红,又参与府里的产业经营,各种分红也是源源不断,而花钱的地方却没多少,日积月累下来,可以称得上是家财万贯。 结果现在一搬家,福利消失大半,虽然不是出不起,但精打细算的刘彩云一想起这笔支出就心疼。 前几日宇文温和他们夫妇谈过,如今张定发封了县公,现在又有了官职,将来的人情往来必不可少,再住在王府里不是个事,这让拜访张定发的人作何感想? 莫非你夫人和西阳王... 刘彩云当然和宇文温没什么,张定发也巴不得全家住在王府既安全又省钱,奈何人言可畏,再说他们一家子也该有自己的府邸了。 张定发原本打算守着刘彩云和儿子,一家人平平淡淡过一辈子,可如今为了大郎和即将来到世上的老二,他这个做阿耶的怎么也要拼命,再立下军功荫庇妻儿。 他凭着用命换来的功劳得封县公,刘彩云也成为诰命夫人,一家人今时不同往日,还住在王府里确实不像话,这不是说要和宇文温分道扬镳,反倒是为了今后更好的发展。 宇文温要用张定发,王妃也要用刘彩云,更别说宇文温不会坐视刘彩云脱离控制,因为她掌握琉璃镜机密,所以搬出去后住在附近,对大家都好。 张定发是王府司马,当然要到王府做事,刘彩云是西阳王妃的左右手,同样要经常往来王府,住得近能省不少时间,也方便王府侍卫保护刘彩云。 而张定发有了自己的府邸,往后和同僚往来也没那么尴尬,虽然他们夫妇和王府有了些许距离间隔,但实际上关系和联系并没有因此减弱。 “阿娘,我能有自己的小院么?” “有的,阿郎的院子很大。”刘彩云抚摸着儿子的头,温柔说着,“不过每日还得到王府听先生讲课,知道么?” “那,每日就不能多睡一会了?” “当然,现在搬家了,到学堂的路就远了些,可得早些起床。” 马车停下,她的新家到了,从王府出来到这里,花费的时间很短,看着儿子欢呼雀跃的跑进府邸,刘彩云欣慰的笑了。 布置新府邸花了不少钱,往后家里的日常开支也会剧增,不过这都不算事,跟着西阳王走,日子会越来越好,更别说如今终于有了个家的样子。 西阳王府再怎么好,还是得有个自己的府邸,这才是个完整的家啊。 。。。。。。 西阳王府,宇文温正和杨济聊天,杨济已经搬出去了,虽然距离王府不远,但总没有先前方便,如今略微沮丧的不是杨济,反而是宇文温。 “寡人总觉得这里面有阴谋!” “大王,李长史所言颇有道理,在下和张司马一家搬出去,也是避免被人乱传谣言。”说到这里,杨济郑重起来:“今时不同往日,大王的名声,可不能让宵小随意污损。” “看样子杨司马很高兴能搬出去嘛,是不是逃出了寡人的魔掌,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大王说笑了,在下未曾如此想过。” “不想?为了避免有人乱传寡人与你有龙阳之好,不如纳个妾以证自身清白?” “大王莫要说笑了!” “哎哟,杨司马如此不近女色,很难不让人往那方面想啊,怪不得寡人会被李长史找到破绽,原来最大的破绽就是你!” 宇文温心情极度不爽,所以活该杨济倒霉,毒舌开始发威。 “杨司马不是说过愿为寡人当马前卒么,不是说愿意赴汤蹈火么?来啊,来纳妾啊!为本王洗去污名啊!” “大王莫要再说了。” 杨济不住告饶,论起毒舌来,他可比不上宇文温。 宇文温心情差不是因为杨济和张\定发一家搬出去,而是对败给李纲耿耿于怀。 他原以为自己没有致命破绽,结果对方只用了四天就找到了,对方说的问题他以前不是没想过,当时没有放在心上,不过现在确实不能不考虑了。 毕竟身为郡王,是该注意不要让人抓到话柄,被人到处传谣言败坏名声。 见着杨济讷讷,宇文温冷笑道:“无妨,你这个破绽算是过了,寡人就不信他还能找到什么破绽!”(。) 第五章 账目 西阳王府东坊幕府驻地,长史李纲正在查看账目,西阳王府因为有卫队,而侍卫需要装备铠甲、武器,这都得从军器监领取,所以他看的就是相关账目。 这个世道,世家大族、门阀权贵豢养部曲私兵司空见惯,不要说到外地赴任州郡官都带着一拨部曲,就是在京城里的宅邸,上千的武装护院都是家常便饭。 各朝各代的朝廷明面上说要限制部曲私兵,可实际上很难做到,因为权贵们个个都养着部曲私兵,那个皇帝敢犯众怒? 更别说周国的权贵大多以军功起家,经常要带着部曲上阵杀敌,外放州郡也带着部曲防身,任满回京那么部曲自然也跟着回来,所以平日里养着私兵又有何不可? 有了部曲私兵,自然是要配铠甲、武器,这就涉及到了铁器,当然明面上朝廷对私自打造兵器、铠甲管的很严,但实际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纲知道这种情况,但他觉得自己身为王府长史,就有匡正藩王言行的职责,既然朝廷有制度,那么他就得让西阳王宇文温执行。 西阳王府的卫队有一千员额,那么铠甲、兵器就得按照一千人的数量来配置,多了不行,少了也不合适,这些装备都得从军器监领,往来账目要分明。 铠甲、兜鍪,佩刀、盾牌、长矛、羽箭、弓,还有服装、旗帜、鼓角等,李纲细细看了下去,发现账目清楚,没有担心之中数目不清的问题。 军器监的账目,他之前已经派吏员核对,如今再和王府的账目比较,完全对得上,至少看上去王府卫队开支走的都是正当途径。 按照常见的情况,账上领一千铠甲,实际领的却是一千多两三百,也就是私自装备自己的部曲私兵,这种事情大家已经是心照不宣,而宇文温倒是“老实”。 光看账目还不行,李纲之前已经亲自看过卫队库房,铠甲甲叶崭新,皮条弹性十足,看上去确实是新制作的,还有制作工匠的名讳和日期。 随机抽查了一些羽箭和弓,也都是新制作的。 李纲不是读书读傻的书呆子,知道即便宇文温真的多领铠甲、兵器扩大卫队规模,也没有谁会把他如何,毕竟那五千虎林军,实际上就是宇文温的私兵。 但事情传出去就太难听了,作为藩王,身份十分敏感,世家大族养部曲私兵是为了守卫家族,你一个藩王偷偷扩大卫队规模,是想干什么? 宇文温招募的虎林军,一如其他将领组织的募兵,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但是若要出入各处要道关隘,这只军队未经允许就不能通过,可王府卫队就行。 王府卫队,自然是跟着藩王行动,一如随行的家仆,郎主去哪里就跟去哪里,没有向夏官司马府报备的必要,更无须夏官司马府许可才能行动。 不光是各路关隘,就是进出京城或在城里行动,都不会受夏官司马府太多限制。 例如宇文温若奉诏进京,他可以带着全部卫队共一千人一路北上,穿州过郡不需要提前报备夏官司马府,可若是要带着虎林军就不能如此随意。 到了京城,卫队可以跟着宇文温直接入城,驻扎在宇文温下榻处,而虎林军即便能来到京城外,想入城就没那么简单了。 所以到了藩王这一级别,卫队的编制十分敏感。 虽然宇文温如今是外官而不是在京城,但身为藩王,本身就得注意不要留下把柄被人弹劾,李纲一开始担心这位会肆无忌惮扩充卫队,被别有用心之人拿到把柄发难。 不过经核实,这位真的很“老实”,李纲不由得一阵唏嘘。 当年,他还是齐王宇文宪的王府参军事,这位齐王的小心谨慎让人印象深刻。 宇文宪和皇兄宇文邕从小一起长大,后来又协助宇文邕诛杀权臣宇文护,清除晋王党羽,辅佐宇文邕将皇权重新掌握在手中。 宇文宪文武全才,无论是冲锋陷阵还是治理州郡都是成绩斐然,年仅十六岁便独自镇守蜀地,安抚治理井井有条,诉讼集于一身而不见疲倦。 后来参加历次对齐作战,虽然胜败皆有,但战功卓越,称得上宗室贤王。 奈何天家无情,宇文宪还是被当皇帝的宇文邕架空了。 官至天官大冢宰,看上去风光无比,实际上却是位高权轻,没有了“五府总于天官”,宇文宪其实是明升暗降。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有了晋王宇文护的前车之鉴,宇文邕提防宗室理所当然,不过他对弟弟宇文宪是既防又用,而宇文宪确实有才华,渐渐地功高难赏。 事已至此,只有韬光养晦,收拢锋芒,齐王宇文宪一直小心谨慎,王府用度从不逾制,卫队人数甚至还不满员,府里府外根本挑不出一丝毛病。 后来皇帝宇文邕想任命宇文宪为主帅,率领大军讨伐突厥,宇文宪婉拒,因为再立大功,可真的会赏无可赏了,面对宇文邕的质疑,他无论如何都不松口。 都已经小心翼翼至此,结果还是....唉。 李纲陷入回忆,看上去像是思考,旁边吏员不知所措,没人敢吭声怕打断上官思路,一旁的记室参军刘文静琢磨片刻,佯装失手打翻纸笔,声响让李纲回过神来。 “上官,这是王府食邑租调的账目,请上官过目。” 吏员赶紧把账目捧上前,这位长史刚正不阿,连西阳王都碰了一鼻子灰,他们这些做下属的哪里敢掉以轻心,就怕有什么公务没做好被训斥。 “王府食邑户数,分布在何处?” “都在西阳郡内...” 继续查账,西阳王宇文温食邑一万户,和国公爵相同,当然就是先前邾国公的食邑数没变。 大部分情况下,周国无论何种爵位本该是虚封,也就是没有实际的封地,宇文温这食邑一万户的钱粮布帛,由朝廷调拨。 只是如今情况有些特殊,宇文温的爵位介于虚封和实封之间。 实封,那就要有西阳王国,西阳王宇文温要到王国就藩,一如当年的赵、陈、越、代、滕五王那样,可如今西阳郡依旧是黄州辖地,为朝廷直辖。 虚封,所谓的食邑也就存在于纸面,食邑数对应的钱粮布帛,由朝廷来调拨,如今宇文温却可以直接从黄州西阳郡的租调里拿,也省却朝廷的调拨之苦。 所以对于西阳王这种介于实封和虚封的情况,清查食邑的账目十分有必要,免得这位借机侵占百姓的租调,说是食邑一万户,实际收的租调却远超于此。 如今黄州的户数已过四万户,能承担起西阳王宇文温的食邑,但宇文温若是胡作非为,那可是会败坏名声的,所以李纲必须要查账,一旦发现问题要及时匡正。 然而细细看下来,没有发现任何问题,这几年下来,王府(公府)的食邑收入,都跟当时的食邑数相当。 放下卷宗,李纲陷入沉思,宇文温的表现,从账目上看显得很正常,他注意了历年账目的墨迹,根据年份不同新旧不一,说明不是新近书写的内容。 要么,历年来真的都没问题,要么,历年来都在做假账,会是哪一种? 然而账目确实是可以作假的,李纲见识过各种手段,即便是墨迹,可以有目的调配、做旧。 所以,光看账目还不行!(。) 第六章 所见 中午,西阳城热闹非凡,书肆街,身着便服的李纲在某间书肆内翻看书籍,这书他当年看过,看的还是竹书,名为《华阳国志》。 《华阳国志》,又名《华阳国记》,由东晋常璩于永和四年至永和十年间撰写,记载着巴蜀之地的历史。 全书分为巴志,汉中志,蜀志,南中志,公孙述、刘二牧志,刘先主志,刘后主志等,共十二卷,李纲当年求学时,看的是沉甸甸的竹书,而如今手上却是轻飘飘的“线装书”。 轻归轻,书的用纸不错,上面的文字清晰,李纲粗略看过去,书中内容没发现错漏之处,《华阳国志》他可看了许多遍,本卷《刘先主志》亦是其中之一。 书肆伙计将一篮书提了过来,将当先一本放到他案前:“客官要的书来了。” 李纲拿起那本书,封面上三个字十分显眼:越绝书,下面又有一行小字:外传记宝剑篇。 《越绝书》,所载内容时间跨度大约是以春秋至战国初期,主要是吴越争霸的历史,还记载着吴越地区的各种风土人情,是地方志的鼻祖。 其上所载,如勾践行计倪、范蠡之术,其道在富米贵谷,在太史公的《史记》里亦有相似内容,还有许多内容,可以和《史记》、《左传》相互印证。 这书他只看过几卷,还是当年帮人佣书补贴家用时看到的手抄本,而《外传记宝剑篇》就是他亲手抄写过的一篇,记忆犹新。 如今黄州书肆居然有全套《越绝书》出售,价格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高,真是不能错过的机会,想想那些只闻其名,却未能得见的篇章,李纲就有些激动。 轻轻翻过封面,映入眼帘的是本书之序。 黄州书肆的书和别处不同,是“印刷”出来的,其源头当然是来源于手抄本,而手抄本的质量很难保证,毕竟历经数百年的传抄,其内容很容易有错漏之处。 所以需要校书,并将本书可能存在的问题,事先向读者声明,以免误人子弟,这些声明就在序中。 校书可不是谁都能做的,大家看的基本都是手抄本,原版大多由高门望族世代保存,不能你说有错就有错,所以校书的人必须是公认的饱学之士,说出来的话得有权威。 李纲看向序的末尾,却见一行字迹:“校书:信都刘焯”。 信都刘焯,字士元,名扬士林的二刘之一,精通南学、北学的经学名家,即便是经学传家的高门子弟,或者成名已久的大儒,都没几个能辩得过这位。 李纲家乡在河北,又是读书人,信都刘焯的名号对他来说可谓如雷贯耳,有这位做校对,本书质量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不服?可以去和刘士元辩论啊,看到时候是谁下不来台! 但李纲也有疑虑:会不会是有人借用刘焯的名号,随便出本书就说是刘焯校对过的? 有可能,毕竟买书的不可能找到刘焯,问这本书到底是不是他校对的。 “店家。” “客官有何吩咐?” “这套《越绝书》是求学社出版,可贵店似乎不是求学社肆宅?” “客官说得极是,《越绝书》为求学社出版,校书的是信都刘士元,不过黄州书肆已经联合,各家独版的书籍相互间可以低价拿货,所以鄙店亦有《越绝书》出售,售价不比求学社高多少。” 伙计见多识广,见这位有疑问,琢磨对方多半是担心有人冒名顶替,所以按着路数继续介绍:“好教客官晓得,别处不敢说,西阳各家书肆出售的书籍,那可绝不会有赝品。” “客官请看,每张书页内都有底纹,然后才印刷文字其上,这些底纹,要仿制不是不行,但那样成本可就比原书还要贵了。” 李纲仔细看了看纸张随后点点头,算是认可伙计的说法,信都刘焯如今在黄州定居,又在州学授业,这事情人所众知,所以书是没什么疑问的。 “店家,这些书都买了。” “多谢客官惠顾。” 黄州书籍价廉物美,果然名不虚传,而交易又方便,李纲此次出门,随从带的是“流通券”,这东西虽然是纸质如同纸条般,但在西阳城里可是能当钱使的。 面值高,重量几乎可以不计,折上几折也不会断,收在兜里轻轻松松逛街,满街都是书,一不留神就要花光了。 李纲留意过,西阳城里只要是交易额度达到一定程度,买卖双方用的都是流通券,那种满载几车钱帛做买卖的情景,在这里是看不到的。 薄薄一张纸居然能有如此信用? 想起当年,周国发行的“永通万国”钱,制作精美用料十足,号称一当五万钱,结果呢?隋国发行的五铢钱,同样不能如此。 没有感慨太多,李纲走出书肆店门,伙计见着他的随从提着书十分吃力,便问是否需要帮忙送到宅邸:“客官放心,城内送货不收费用。” “不必了。” 李纲让这名随从提着书先回去,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是王府长史,免得下次过来时有“特别优惠”,他既然要求宇文温遵守法度,那么自己首先就要行得正坐得直。 自己行为不端,却要求别人循规蹈矩,这种事情他做不出来。 “让一让,请让一让!” 前方书肆,一队马车装货完毕,缓缓行驶起来,车轮压在青石路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李纲瞥了一眼,发现每匹挽马的尾部,都挂着一个布袋。 这叫粪袋,当然是用来装马粪的,也是西阳城街道能保持相对干净的原因。 回想起长安城大街上那些马粪,李纲就觉得无奈,天下城池都是如此,大多数是泥土路面,避免不了被各种牲畜粪便污染,一到下雨天,遍地泥泞恶臭难闻。 汉沔地区因为多雨,这种情况更是常见,而西阳城却有些特殊,为了防止马粪污染路面,采取了挂粪袋的办法。 不能根绝,但好歹缓解许多,又有人扫大街,加上青石地面,可想而知下雨天也不会那么泥泞难行。 “郎主,时候不早了,是不是先回去用午膳?” “不,找个酒肆坐坐。” 李纲在书肆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上午,但他没有放弃最初目的。 昨日查账没发现问题,但李纲不敢偏听偏信,他要到城里转转,听听城中百姓对西阳王宇文温的看法,毕竟宇文温治州多年,名声如何一问就知道。 当然他不可能见着人就问:西阳王是否强抢民女,只能行走街头,听听街谈巷议。 骗一个人很容易,骗一群人也很容易,在某个时间段骗一群人不是不行,但是绝对不可能长期骗一群人,李纲担心宇文温演戏给他看,所以要走访黄州各地,确定这位西阳王的名声到底如何。 如果没问题,那就好,如果有问题,他就得据理力争,不能让西阳王再继续“走岔路”。 所以要到人多的地方去,南方百姓好茶,那么茶肆或酒肆必然要去,客人们胡侃瞎侃之际,会透露出许多有用的消息。 结果计划赶不上变化,李纲路过书肆街,就差点出不去了。 黄州书肆的名号,他已听说过,黄州“出版”的书籍,和自古以来的“卷”不同,是一“本”,叫做线装本,李纲在长安时有见过,“印刷”质量不错。 种类也多,据说在黄州书肆,除了那种古时就失散的书籍,其余能想到书名的书,在黄州的书肆都能找到“印刷”的线装本。 方才他已经买了《华阳国志》还有《越绝书》等几套书,不过为了避免误了正事便草草结账,反正日后有的是时间,到时再细细选书都行。 刚走没几步,迎头撞见数人,当中一位,便是身着便装的宇文温。 “李先生,这么巧?” 宇文温做惊讶状,今日李纲出来逛街找他的破绽,所以他也出来走走,一来是有事做,二来顺便看看这位能有何发现。 “大王,下官有礼了。” 李纲低声说道,作了个揖,一如两位老友在街上巧遇、相互打招呼,他知道分寸,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宇文温的身份。 寒暄了几句话,宇文温便要脱身:“啊,寡人还有事,李先生先忙。” “大王,下官有一事不明。” 宇文温嘴角抽搐,心道莫非你又找到我的破绽了?我现在可是便服逛街!朝廷没规定藩王逛个街都得摆仪仗吧! 虽然不住腹诽,但他面上不动声色,微微一笑问道:“不知先生有何疑问?” “大王,据闻求学社是府里产业?” “王府是东家之一,不过刚好是最大的那个罢了。” “原来如此,下官明白了,下官告辞。” 见着李纲莫名其妙问了一句却没了下文,宇文温觉得其中必有蹊跷,打了个响指,示意左右近前:“你们两个,跟上去!” 尾行...跟踪,是府里护卫的必备技能,宇文温安排人跟踪李纲,不是因为心里有鬼,如今他觉得浑身上下没有破绽,所以愈发好奇李纲到底能找到何种破绽来。 好吧,我承认让杨济和张定发一家住在王府是欠考虑,所以呢?除此之外还能有何破绽?!(。) 第七章 闲谈 五味斋,厢房全满,一楼大堂内亦有大半满座,西阳城日益繁华,各处客商纷至沓来,带动了酒肆、茶肆的生意,大家在城里谈好买卖,自然是要举杯庆贺一番。 寻常百姓,自然无力在五味斋这种高档场所消费,不过五味斋的经营很灵活,客人无需到场点一桌酒席,也能花钱点上一两样菜带走,这叫做“外卖”。 为了防止菜色离店至食用之前出问题,让人吃了闹肚子或者出人命,五味斋“外卖”的菜式有限制,汤水是没有的,都是些小熟食和小糕点。 适合囊中羞涩但又想尝尝鲜的客人,当然“外卖部”是在侧门,免得进出正门的有钱客人觉得不自在,毕竟贵贱的分别还是要有的。 “客官,您的葱香饼干好了!” 外卖部前台,一名男子正在“打包”,两个牛皮纸袋里装着香气扑鼻的饼干,出了黄州地界别的地方可没有这种食品。 男子交了钱,正要拿着纸袋离开,却被伙计提醒:“客官,请从袋子里面随意取一个饼干试试,看有没有问题。” “这个...可是要带回去给我家郎主吃的。” “无妨,客官买的是两袋共二十个饼干,每袋十个,本店额外免费赠送一个,按例是给客官们试吃的,就怕拿回去闹了肚子,大家都说不清楚。” “这样啊...” 男子有些意外,打开纸袋之后犹豫片刻拿出一个饼干,那饼干呈圆片状,颜色焦黄,还带着些许温热,散发着阵阵葱香味,咬一口酥脆无比。 果然好吃,对得起两文一个的价钱。 “如何,客官有无觉得不妥?” “没,没有。”男子说完,想了想问道:“在这里买饼干,多少个以上有送的?” “一个以上即可。” ‘光买一个的话,那不就是一文钱一个了?居然用纸做包装,黄州的纸有那么便宜’男子心中惊讶,不过没说什么,拿好纸袋后离开前台向外走去。 在五味斋外卖部等候的客人已经排起长队,看其衣着,都是寻常百姓,看来这种“外卖”颇受百姓欢迎。 男子等了一会,见着许多人都是只买一个饼干,然后店家果然多送一个,当然这就没有纸袋装了,都是一手拿一个,津津有味的吃起来。 ‘这样会不会亏本?’男子觉得有些难以理解,拿着袋子走到大街,三转两转来到一处茶肆。 这里和五味斋比起来档次自然低了许多,但是消费也很便宜,一文钱一大碗茶,还能添一碗,中午时分,茶肆里一样坐了许多人。 汗味、脚臭味、口臭味、甚至还有狐臭味,各种味道都有,不过大家都是寻常百姓,没什么讲究的,熟人聚拢在一起,叫上几碗茶,点几碟小菜就津津有味吃起来。 得益于黄州便宜的猪肉、鸡肉、鸭肉,火腿、肉松、腊肠等各种肉制品的价钱要比别处低很多,寻常人偶尔也能开开荤,茶肆里的小菜也多了许多肉。 虽然多不到哪里去,但好歹有,还有油水,所以许多来城里做小买卖的小商贩,也到茶肆解决吃饭问题,有的茶肆还提供地方住宿,所以就顺便凑合着下榻了。 茶肆一隅,身着便服的李纲正与数人喝茶聊天,他如今的身份,是一个初到西阳做买卖的行商,到茶肆来打听打听行情如何。 “老兄,西阳的货物什么都好卖,若是本钱小,贩不起布帛,或者不识字,贩不了书籍,即便是纸张都好卖的。” “某听说黄州的纸张比别处便宜许多?” “那当然,什么纸都有,便宜又好用,若是怕折本,贩杂货也行,决计亏不了。” “就不知要不要打点一二?” “打点?嗨,此处和别处不同,没有谁欺行霸市。” “啊,某的意思,是那些胥吏。”李纲补充道,胥吏的问题,那可是自古以来都存在的,欺上瞒下,雁过拔毛,有什么事是胥吏不敢做的? “谁敢?嘿嘿,老兄果然是初来乍到,西阳城有宇文使君在,谁敢乱来?” 另一人闻言纠正道:“老是使君使君的,宇文总管如今可是大王了。” 正说话间,一名男子走进,将两袋还温热的饼干送到李纲面前。 “这是五味斋的饼干,大家尝尝。”李刚招呼着几位,众人见状拱了拱手,说声“多谢”,然后纷纷拿起一块吃起来。 “要我说,还是五味斋的饼干好吃,老兄你可是找对地方了。” “此话怎讲?莫非城里还有别家做饼干?” “有,多了去,五味斋是第一个弄出来的,但不保密,花钱就能学,如今做饼干的人也很多,各种口味都有,别的不敢说,葱香味的就数五味斋的最好吃。” 李纲招呼着旁边的人也一起来吃,见他这么好客,大家的话也多了起来,毕竟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位行商要打听消息,那就畅所欲言呗。 “听闻五味斋是王府的产业?” “那是,还有瑞兴号也是,王府的产业可有很多,大多归在瑞兴号名下,老兄想要跟王府做买卖?那可就难了。” “此话怎讲?莫非王府的产业是垄断的?” “那倒不是,只是瑞兴号买卖做得大,老兄的货资有多少?若是不够多,还不如找别家,毕竟进货量不大,拿不到那什么...批发价。” 李纲沉吟片刻,问道:“瑞兴号既然是王府产业,那么想来为黄州商家之首?某等初来乍到,要不要先去拜会一二,免得让人说不识礼数?” “嗨,老兄想多了,瑞兴号大归大,从来不欺行霸市,在西阳城和巴口做买卖,不用去拜会什么商家之首,家家都一样,想和哪家做买卖都行,老兄莫要担心。” “若是做买卖有什么纠纷,该如何是好?” “直接去官府呗!巴口那边归巴东郡管,城里的就归西阳郡管,若管不了,就去州衙。” “可是衙门里没有熟人,只怕...” “怕什么,宇文总管在黄州这么多年,没谁敢乱来,有冤情只管去告。” “原来如此。”李纲点点头,喝了口茶又问道:“某曾听人言,说宇文总管嗜吃人肉?” “哈哈哈哈哈!那还有没有人说宇文总管当街强抢民女?” 众人大笑,这种话题经常被外地人问起,所以都见怪不怪了。 “老兄哎,那是因为陈国一直在宇文总管面前吃亏,打又打不过只能编排谣言了。” 李纲仔细观察几位的表情,见其不似作伪于是心中稍定,他先前已经试探过对方,其言行举止没什么可疑之处,现在看起来确实不像是假冒商贩之人。 今日出来在城中转转,结果遇见了西阳王宇文温,他就怕宇文温派人扮作百姓,围在旁边演一出戏给他看,遮掩平日里的恶行。 如此看来,西阳王在黄州的名声当真不错? 结账走人,左右近前低声说道:“郎主,小的未发现有人跟踪。” “嗯,今日便到这里,先回去吧。” 李纲带着随从走出茶肆大门,门外两个正在交谈的年轻商贩,瞥了一眼他的背影后停止交谈,交换了一下眼神便分别离开。 作为猫队成员,跟踪这位中年大叔,还真是简单哎!(。) 第八章 心态 西阳王府,长史李纲正在检查马车,虽然如今山南已经流行四轮马车,但西阳王的正式车驾依旧是传统的两轮车,无他,制度如此。 从古至今,诸公、诸侯以及士大夫正式场合出行都是双轮车,有的情况下还得牛车,即便四轮马车再平稳,朝廷没说改,那就不能改。 毕竟也只有山南安州、黄州等地区用的四轮马车多些,朝廷不可能为了一个地区,更改依据古礼制定的各种车舆形制。 西阳王宇文温任黄州总管,基本上没多少场合需要摆出藩王仪仗,所以平日出行要么骑马要么坐四轮马车,不过李纲还是决定做好监督,免得元日、重阳节等重要节日出行会见州郡文武官员时出问题。 山南是周国宗室的地盘,山南道大行台的设置,让尚书令宇文亮总揽山南事务,所以其侄(次子)宇文温在黄州基本没人管,也没人敢管。 朝廷实际上没有插手山南事务,所以宇文温从未接受过朝廷节制,若是往日也就罢了,可如今形势不同,身为郡王,心态必须转变。 一如他上一任府主,心态没有跟着局势转变,导致处境越来越微妙。 当年杨坚即位称帝,身在长安的李纲不管愿不愿意,都成了隋国的臣子,杨坚任命他为太子洗马,辅佐太子杨勇。 虽然当了太子,可杨勇的心态却还停留在大象二年以前,他似乎觉得杨坚和独孤伽罗依旧只是父母,而不是一国帝后。 杨勇冷落太子妃元氏,认为这是父母强加的婚姻,所以成日里和宠妾云氏等寻欢作乐,把元氏撇在一边,为这件事,和父母的关系闹得很僵。 因为厌恶元氏,杨勇还讨厌起岳父元孝矩来,某次为了元氏之事和杨坚发生争执,甚至扬言要让元孝矩好看。 元孝矩是谁?北魏宗室,当年杨坚就是看中元氏出身好,才和元孝矩结为亲家,后来登基称帝,元孝矩一脉的元氏家族,可是隋国的支持者。 这样一支分量不轻的政治势力,杨勇却没当回事,在他看来元孝矩不过是讨厌的岳丈,关系闹僵了大不了一拍两散。 寻常人家,休妻也就休了,大不了赔嫁妆,可是作为太子,太子妃家族的势力本来就是自己最可靠的一支力量,结果杨勇就是如此轻视元孝矩。 不仅如此,还弄得元氏郁郁而终,没几个月,杨勇的宠妾云氏就怀孕了,此事极大的刺激了皇后独孤伽罗。 杨坚一直未纳妾,说好听点是钟情于独孤伽罗,说难听点就是惧内,独孤伽罗最恨男子纳妾,又恨男子喜新厌旧,结果身为其子,杨勇却接连犯忌讳。 有传言,元氏是被云氏气死的,又有传言,元氏是被杨勇下毒毒死的,虽然无凭无据,但元氏尸骨未寒云氏就有了身孕,这说明什么? 元氏死了,杨勇并不难过,还在元氏的丧期内宠幸云氏,让其有了身孕。 纳妾,任由小妾逼死大妇,大妇死了没多久,小妾就在这期间怀孕了,独孤伽罗受到的刺激,作为太子佐官的李纲都能察觉出来。 碎碎念,无论是接见外命妇还是和另外几个儿子谈话,独孤伽罗都对元氏之死耿耿于怀,对杨勇的极度不满溢于言表。 独孤伽罗对杨坚有极强的影响力,她对太子杨勇的不满,迟早会影响到杨坚对杨勇的态度,日积月累水滴石穿,杨勇的太子之位还能保得住么? 然而杨勇满不在乎继续随心所欲,云氏为其生下长子,杨坚夫妇再不待见云氏,看在皇太孙的份上也做了让步,封云氏为昭训,并且将皇太孙接到宫里抚养。 结果杨勇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居然硬把儿子接回去自己养,这明摆着对父母不信任,孙子离开之际,杨坚夫妇气得脸色发青,这哪里是一个正常太子该做的事? 杨坚夫妇亲自带孙子,带久了自然感情深厚,若是喜欢上皇太孙,那么即便对太子杨勇有不满,但总会看在皇太孙的份上既往不咎。 毕竟皇位将来传给太子,最后还不是传给皇太孙? 难得皇帝皇后想带孙子,这可是巩固太子之位的天赐良机,结果杨勇居然不顾佐官劝阻,把儿子接了回来,李纲劝解无效,只能徒叹奈何。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杨勇的心态没有转变,心里潜意识依旧觉得自己还是富贵人家的长子,已经成年所以不需要看着父母脸色行事,实在不行就分家过。 一国太子,皇帝会允许你分家过? 李纲劝谏过杨勇,身为太子就要有太子应有的觉悟,皇帝可不止一个嫡子,而废太子,数百年来又有哪个能善终? 杨坚、杨勇父子已经不在人世,李纲无法看到他预言中的杨勇被废那一日,周军收复长安,他又成了周国臣子,因为一件事情,得到了宽恕。 周国齐王宇文宪遇害后其子全部被杀,留下幼女宇文氏,即便是宗室都没人敢收留,他将其带回家当做女儿抚养,是为了报宇文宪的知遇之恩。 如今宇文氏已经抵达邺城,住在皇宫陪着已是大周天子的堂弟,而李纲因为抚养宇文氏的义举,为世人称道,杞王宇文亮举荐他做西阳王的王府长史。 宇文亮和李纲交过底:宇文温其实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有时候不着调,似乎是不太在乎别人的风评,这在以前不要紧,可是往后就不行。 两位宗室进位王爵,若是不守礼制为所欲为,那么另一位王呢? 蜀王尉迟迥真要是为所欲为起来,倒霉的会是谁?更别说宗室要树立榜样,让大家觉得宇文氏有中兴之像,杞王宇文亮和世子宇文明没问题,就怕西阳王宇文温出问题。 暗流涌动,如果有人从西阳王这边找到破绽,大肆攻击宇文温逾制、不守法度,甚至私自扩张卫队图谋不轨,到时候让皇帝怎么办,让杞王怎么办? 不处置,难服众,处置,要如何处置? 从轻发落,比如说罚俸一年?掩耳盗铃只会让人耻笑,那还不如不处置。 从重处置?重到何种地步? 夺爵?贬官?抓到京城软禁?成年宗室就三个,少了一个还是封王的真会元气大伤,所以宇文亮千叮咛万嘱咐,几乎是恳请李纲帮他看好宇文温。 应人事小,误人事大,李纲决定要当好西阳王府长史,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他发现宇文温确实没什么大毛病,但最关键是心态问题,处理不好的话破绽迟早会出现。 杨勇身为太子,其心态却没转变过来,激出无数矛盾;宇文温进位王爵,心态若是没转过来,那么迟早要倒霉。 李纲检查完车驾,转到王府前院,正要面见西阳王宇文温说些事情,却见管家李三九面露难色,支支吾吾说车轱辘话。 他不是傻瓜,抬头看看天色,眉头一扬后问道:“李管家,如今是何时刻?” “李长史,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十五...呃,午时一刻。” “请立即入内禀报,本官有要事面见大王。”(。) 第九章 寡人有疾(续) 西阳王府书房,西阳王宇文温睡眼惺忪,王府长史李纲面无表情,两人对坐一言不发,目光相交之际似乎激起许多火花。 李纲一早到王府,见着宇文温还未出前院便转入东坊,检查马车、旌旗等仪仗,待得午时再回王府时,却发现宇文温还没从后院出来。 也许是睡懒觉,也许是在后院和家眷相处,也许是在后院看书,宇文温一上午都没到前院也很正常。 但不正常的是管家李三九,面对李纲的询问有些支支吾吾,这就让李纲起了疑心:莫非西阳王在后院不出来,是有什么事情说不出口的? 当即要求见宇文温,却被告知西阳王要用午膳,这倒合乎常理,故而李纲告退,半个时辰后再入王府求见,宇文温便在书房会见他。 李纲一见宇文温睡眼惺忪、精神萎靡的样子,便知道这位“果然如此”,斗志瞬间昂扬起来,斟酌了用词开口说道:“大王,请保重身体。” “啊?寡人身体无恙,先生何出此言?” “下官斗胆,请大王节制,莫要贪欢太过。” 李纲直接切入主题,宇文温来个明知故问:“先生所言,寡人觉得不妥,何谓‘贪欢太过’?” “大王哈欠连天,想来是一夜未眠,行走间背微驼又时不时揉腰,想来是一夜风雨,腰有些吃不住了。”李纲说到这里,再度劝道:“大王时常要领兵外出作战,请以身体为重。” “告子曰,食色性也,不知先生对此有何看法?” “凡事总得有个度,更何况白日宣淫有违礼数。” 李纲鼻子很灵,闻到了宇文温身上淡淡的胭脂香气,这位平日可不用胭脂水粉,那就说明不是昨晚折腾太过,而是切切实实的“白日宣淫”了。 如此直谏,宇文温闻言大喜,上回合交锋他输了,此次对方既然挑战,那他就应战:“白日宣淫?寡人有疾!” 寡人有疾,典出齐宣王和孟子的交谈,面对劝自己施行仁政的孟子,齐宣王耍赖说“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寡人好货”。 意思就是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我很“俗”,喜欢女人,喜欢钱财,无可奈何呀! “大王沉迷女色难以自拔,置军政事务于何处?” “寡人今日休息,故而未曾处理诸项事务,先生所说未免危言耸听了吧?” 宇文温笑道,他见对方试图把话题带歪,赶紧扯回来:“先生所说‘白日宣淫’不合礼数,寡人很好奇,此说法源出何处?” “纣王起鹿台,酗于酒、淫于妇,酒池肉林,每日与妲己寻欢作乐,后人便将此行为称为白日宣淫,为昏庸无道的前兆。” 李纲针对的其实不是“白日宣淫”,而是要劝宇文温莫要沉湎酒色,先前那一番话就是引言,接下来要引出他发现的一个大问题,结果对方就是不上钩。 “酒池肉林,且问先生,生肉放上数日便会发臭,酒若不在酒坛密封,放上一段时日也会馊了,不知在一片发臭的肉林和发馊的酒池边,纣王是如何荒淫的?” “大王,酒池肉林是为形容,形容纣王穷奢极欲,若是抠字眼就是死读书了。” “说到这里,寡人读史书时有一事不明,还请先生赐教。”宇文温开始带节奏,他毕竟不擅长白马非马的诡辩术,还是带歪话题的经验比较丰富。 李纲心知肚明,奈何话题被对方牵着走,他又不能失礼打断,只能是顺着话题问道:“不知大王何事不明。” “夏,亡国之君桀,据说骄奢淫逸,筑倾宫、饰瑶台、作琼室、从各地搜寻美女,藏于后宫,日夜与喜及宫女饮酒作乐。” “据说还修了个很大的酒池,能在其中划船,夏桀从此不理朝政,大失人心,后为成汤举兵攻灭。” 说到这里,宇文温停顿一下,见着李纲没有质疑所说内容,他问道:“商纣,史书也说他骄奢淫逸,劳民伤财修筑鹿台,到处搜寻美女供其享受...” “日夜与妲己等美人饮酒作乐,也是挖了个酒池...寡人很好奇,为何桀、纣两人的行为都是一模一样,喜欢女人也就罢了,还喜欢挖酒池,在臭馊的酒池里划船作乐...” “莫非是纣王实际上并不荒淫,史官找不到罪证,便把夏桀的罪行照搬到商纣身上了?” “大王此言谬矣!” 李纲闻言情绪激动,宇文温居然质疑起桀、纣二人的暴行,传出去可是会让人闻之侧目,被说成不学无术还是小事,万一被人说“西阳王认同桀纣暴行”,那对名声可是灾难性的损害。 不行,必须立刻制止这种危险的想法! 他引经据典,竭力向宇文温解释为何桀、纣二人的暴行会有相似之处,如同一个牧羊人,奋力将迷途的羊羔赶回正确的道路上。 宇文温做倾听状,边听便点头,看上去像是个认真受教的学生,可心里却欢唿雀跃:‘敢挖坑让我跳?现在让我带到坑里去了吧!’ 今日他确实是“白日宣淫”,昨晚尉迟炽繁在他那里过夜,今天起来后已经日上三竿,但宇文温意犹未尽,和王妃又折腾了几个花样,过了午时那股邪火才消停。 得李三九来报说长史有要事面见,宇文温琢磨着这位必定拿“白日宣淫”说事,心中不住吐槽:我和老婆恩爱,关你什么事啊! 白天做又怎么的!你是不是夫妻生活不协调,眼红我就找茬? 来者不善,是否避而不见躲风头?这不可能! 他很快便有了主意,不躲不避,就是要和李纲辩上一辩,用丰富的带歪话题之经验,报上次败北之仇。 长篇大论许久,李纲说得口干舌燥,宇文温不失时机的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看来寡人读的书还是太少了,先生若无其他事情就请先回,寡人要立刻读书。” “大王且慢,下官有一事启禀!” “先生何故如此激动?寡人与王妃两情相悦,于情于理都无过错,先生莫非要到丞相那里论个对错么?” 西阳王妃尉迟炽繁,是丞相、蜀王尉迟迥的亲孙女,这种事真要传到丞相耳里,只能证明宇文温和尉迟炽繁感情很好,尉迟迥会嫌自己孙女受宠? 李纲急了眼,宇文温狡猾异常,把话题带歪后他根本拉不回来,再拘泥于礼数的话,今日就会被宇文温煳弄过去了。 “大王!大王居于后院,虽有亲近家人之意,然则如此一来,极易为豪奴隔绝内外!” “豪奴?寡人府里有豪奴么?”宇文温收起笑容,盯着李纲,“先生,王府里若是有豪奴,寡人定将其乱棍打死,若是没有...先生可得为方才所说负责!” 破绽,这就是破绽,熟归熟,你敢乱讲话,我就要反杀! 第十章 隔绝内外 豪奴,强悍狡黠的奴仆,又称悍仆,连称豪奴悍仆,依附豪门权贵,倚势横行、招权纳贿,若是郎主势大,其奴仆亦因势张狂。 重利放债、盘剥索债,甚至谋夺民女为妻,鱼肉百姓;至于收受门包,索贿纳贿等行为更是屡见不鲜。 别家不知道,宇文温三令五申,西阳王府里有谁敢这般,无论是哪个院里亲信的仆人,他见一个杀一个。 原因有很多,但宇文温最在意的就是奴大欺主,他经常要外出,府里若是有豪奴,那么很可能“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不说在外面横行霸道,光是府里就有得家眷受罪。 这个时代的小妾和庶生子女地位很低,宇文温不敢想象自己外出后,杨丽华、萧九娘以及他的庶子女在豪奴面前低声下气的样子。 无论嫡庶,他的女人和子女,决不容忍任何人欺侮! 府里人知道他的忌讳,所以无论是宇文十五、李三九还是张鱼,或者尉迟炽繁身边的翠云、杨丽华身边的柳叶等,没人敢恃宠而骄。 然而现在王府长史李纲却语出惊人,说他极易为豪奴隔绝内外,这就让宇文温抖起精神,因为他自认为府里不可能有豪奴。 若李纲一口咬定真有豪奴,那就叫人过来当场对质,如果证据确凿无疑,他就立刻处置;可如果是李纲乱讲话,那也不会一笑而过,成年人,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先生,方才所说,寡人居于后院极易为豪奴隔绝内外,到底为何意?” “大王,若是方才下官求见大王时,李管家说大王今日不见客,那下官该如何是好?” “李管家不敢如此说,他也不敢索贿,更不敢嚼舌头。”宇文温不依不饶,“先生,寡人府里有豪奴么?” 不知不觉中,宇文温被“豪奴”两个字吸引注意,话题被带到李纲的节奏上了。 “大王,王府里有没有豪奴,其实并不是关键,关键是如何确保即便府里有豪奴,也不能隔绝内外。” “也就是说先生并未发现府里有豪奴?” 宇文温面色不虞,有一种被“标题党”欺骗的感觉,李纲抓住机会,把话题带入自己的节奏:“大王,府里布局不妥,极易为人隔绝内外。” “此话怎讲?”宇文温问道,他不得不承认李纲的谈话技巧很厉害,能抓住对方关注点,虽然心中不爽,但还是决定继续谈下去。 李纲喝了一杯茶润润喉咙,随后说出了他发现的一个大问题:宇文温的住所不妥,不是说风水不好,而是太靠后了。 大户人家,房间数十上百,各种小院子也有很多,但大体来说宅邸分前后,郎主为一家之主,活动范围主要在前院,后院则为家眷居住、活动区域。 前院,是一家之主见客、会谈的地方,平日里的人情交际大多发生于此,所以应有外书房、议事厅、箭堂以做会客、宴客之用。 但最关键的,是住处,一家之主的住处,应该介于前院和后院之间,方便两头照应,而西阳王府却有些特别,宇文温的住处是在后院。 实际上就是住在内书房,按着宇文温的说法,是为了更好的亲近家人。 毕竟从内书房(听涛院)一出来,外边不远处就是花园,周边即是正室还有两位侧室居住的院子,相互间走动十分方便,只要他在府里,就能很容易和妻妾们见上一面。 而李纲认为这样不妥,因为宇文温如今为郡王,不说司空见惯的日常交际,就说开府设幕后,佐官们平日要见府主,多有不便。 对此,宇文温也有说法,他虽然起居在后院,但平日会按时到前院外书房处理事务,即亲近了家人,也不会影响日常交际和处理事务。 “大王,若是今日这般情景,下官等该怎么办?” “让人通传,很难么?” 宇文温板着脸答道,他被李纲忽悠中了陷阱,如今话题已经没办法带歪了。 “若是因为某些原因,譬如下官曾得罪通传之人,若是添油加醋一番,下官能见到大王么?” “呃...” 虽然不甘心,但宇文温承认李纲说的有道理,古往今来,多少皇帝就是这么被宦官隔绝中外的? 不说皇帝,就是寻常大臣府里,外客要求见,首先得过门房这一关,门包没给够,甚至都不会把你来访的消息往府里传。 进了府在前院客房等着,然后亲随过来,说郎主忽然有事没空见你,请改日再来,这种时候你知道对方说的是真是假?说不定人家就是在索贿。 塞了红包,对方一个来回,说郎主“忽然”又有空了;若是没有红包,那么郎主“真的”没有空。 你前脚离开,他后脚就入书房,跟等着见客的郎主说“客人忽然有事,先回去了”,到头来误的是谁的事? 这还算好的,若是那亲随和你有隙,此时添油加醋说什么坏话,到时候莫名其妙被人厌恶,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宇文温虽然严禁府里仆人收受门包、好处,但也知道防不胜防,如果关键时刻被人来那么一下,造成天大误会那可真是会坏事的。 见着宇文温沉吟,李纲趁热打铁,他的意见就是请宇文温“搬家”,居所从后院搬到前院合适的地方,而平日负责通传消息的人,由幕府佐官轮流担当。 首先,这样可以避免府里亲随做手脚隔绝内外,一旦府里奴仆在外惹是生非,怕被人当面告状,也无法阻断告状之人求见宇文温。 其次,佐官轮值,最大程度避免因为私怨而阻塞言路,而宇文温一旦真的因故不能见客,前来拜访或求见的人,也不会嘀咕这是不是传话之人索贿的借口。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若是宇文温身体有恙,该怎么办? 他是黄州总管兼黄州刺史,又是柱国大将军,还是虎林军主帅,卧病在榻自然会有许多部下、下属前来探视,如果宇文温还是住在后院,那就会出现以下情况。 来人必然进入王府后院,到宇文温下榻的听涛院探病,那么后院女眷要么避开,要么免不了和络绎不绝的访客打照面。 王妃尉迟氏,当然要接待身份较高的访客,至少要寒暄几句,这是正常礼节所以没什么,可是侧室们呢?万一某位访客为美色吸引起了心思... “若来客有失礼之举,或者起了什么误会,惊了女眷总归是不妥...” 李纲说到这里瞥了一眼宇文温,果不其然对方陷入沉思,正所谓对症下药,李纲要劝谏宇文温,可是下了好大功夫做调查。 他之所以强调女眷,是因为宇文温很在意女眷。 按着打听来的各种消息,李纲知道宇文温还是国公时,在府里宴请客人从不让小妾出来倒酒,更别说陪坐陪聊或者表演歌舞了。 宇文温有妾两名,李纲没见过所以不知样貌如何,不过纳妾纳色,王妃尉迟氏的样貌都已是沉鱼落雁,那么想来两位妾的容貌也差不到哪里去。 龙有逆鳞,狼有暗刺,窥之则怒,触之者死,李纲判断女眷就是宇文温的逆鳞和暗刺,所以他有把握劝得宇文温“搬家”,避免被居心叵测之人隔绝内外。 听着李纲如此分析,宇文温有些走神,他其实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觉得自己年轻,不太可能如朽木般病得卧床不起。 年轻就是本钱,所以他这些年来确实没发生卧病不起、需要人来探病的情况,可他不可能一口咬定自己绝不会生大病,以此拒绝李纲的谏言。 撒泼打滚不认输,丢脸的只会是自己,既然错了,那就改呗。 叹了口气,向着李纲拱拱手,宇文温苦笑着说:“先生说的是,寡人欠考虑了。” 唉,又败了。 第十一章 大兴土木 春耕农忙,不光是西阳城外农田里一片忙碌景象,西阳城内亦是如此,虽然官军的订单早已结束,但由此催生的用工需求却带来一系列反响。 各养殖场、作坊赚得盆满钵满,虽然这种大订单很难说会再有,但许多东家决定要把自家产业继续下去,因为黄州的户数已经破四万户,日益兴盛的需求量,能维持他们的利润。 尤其是猪肉,为了给官军提供猪肉制品,黄州地界的养猪场无论规模大小,能出栏的生猪已被屠宰一空,前年年末匆忙养起来的仔猪,如今勉强能出栏,也全被各作坊预订。 黄州的猪肉制品已经打出名气,火腿、腊肠、肉松等肉制品耐储藏,有大规模养猪带来的价格优势,借着水利之便行销各地。 猪肉做成肉制品能赚钱,猪皮鞣制之后也能作为皮革使用,各种物美价廉的猪皮和猪肉制品,让各渠道的商人都获利颇丰。 养猪场数量多,对喂猪的草料如猪草、浮萍等需求量也大,光是靠着供应这些猪草,就养活邻近各州的许多小贩们。 世人皆知黄州织的布、黄州书,也知道黄州猪肉多,但却不知黄州的养猪行业养活了多少人,而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关于猪的产物,还有一个用途。 拂晓,西阳城沐浴在晨曦之中,即将迎来新的一天,天色依旧昏暗,州学图书馆内却是灯火通明,各个通宵阅览室里坐满了看书之人,刘文静即是其中一个。 除了时不时发出的翻书声,阅览室内再无别的声音,墙上一个大大的“静”字,说明了图书馆对读者的要求。 黄州州学的学子每年都在增加,而图书馆的藏书也是每年都在增加,更让人惊奇的是有着长明灯的通宵阅览室,对所有人开放。 刘文静刚来到西阳城时,听说州学图书馆有开放的通宵阅览室,一开始还认为是言过其实,毕竟每日点灯要烧掉的灯油可不是小数目,可当他去了一次后,算是心服口服。 通宵阅览室点的是长明灯,有个别称叫沼气灯,这种灯不需要灯油,也不是蜡烛,是靠着点燃沼气来发光,而这沼气就来源于沼气池,也就是化粪池。 名字听上去不雅,但化粪池产生的沼气源源不断,为夜幕下的州学图书馆通宵阅览室带来光明,可要保证数个通宵阅览室几十盏长明灯点亮,那得要多少化粪池? 这不是秘密,每间阅览室的长明灯,由四个沼气池提供沼气,这可不简单,因为接下来的一个问题就是:去哪里弄许多粪便来填化粪池? 这也不是秘密:人粪、猪粪、鸡鸭鹅粪,量大管够。 人粪,一部分是从州学宿舍收集,大部分是集中处置的城中居民排泄物,但这些还不够,撑起州学化粪池的,是所有养殖场里收集的猪、鸡、鸭、鹅粪。 这里面尤其以猪粪为主,可以这么说,是黄州养猪场的猪粪,撑起了州学图书馆的化粪池,为通宵阅览室带来了不灭的光明。 同时也为农田带来了无数的肥料。 州学化粪池里沤过的粪便,不能直接拿去当施肥,因为“据古籍所说”,粪便里可能有蛊虫,所以要加适量的药剂譬如生石灰进行“处理”,处理完后可是上等的肥料。 本来一无是处的猪粪,先是进了化粪池沤发沼气,为阅览室带来光明,然后经处理变作肥料施入农田增产增收,黄州的养猪业,已经是把猪身上所有能用的东西都利用完了。 养猪都能衍生出如此多好处,西阳王的想法果然精妙! 刘文静如是想,倦意上涌不由得打了个哈欠,他今日休息,所以昨晚用过晚膳后便到图书馆“抢位置”,虽然自觉来得很早,可却差点因为没位置而打道回府。 没有丝毫意外,因为他知道通宵开放的阅览室,对于家境贫寒的学子来说意味着什么。 刘文静的出身还算好,从小可以安心读书,不需要为生计奔波,可他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人想读书却读不了书,因为读不起。 笔墨纸砚贵,手抄的书籍价格更贵,光有书还不行,得有先生教,可若是交不起束,谁会给你答疑解惑? 入了学堂每日里读书,那就意味着家中少了个劳力,晚上挑灯夜读,细细琢磨白日里先生教的学问,那就要点灯,这开支也不小,所以寻常人家哪里供得起一个孩子读书? 多少人被高昂的书费难住,多少人因为晚上点不起灯而“凿壁偷光”,刘文静甚至知道有人捉萤火虫放进纸煳的盒子里“借光”看书。 而如今,有一个地方可以免费看书,到了晚上还可以免费“挑灯夜读”,这怎么能不让贫寒学子蜂拥而至?更别说还能免费旁听名师授课了! 信都刘士元,闻名天下的经学名家,在黄州州学开业授课,有一些课程允许身份清白的人旁听,虽然不能提问,但能有如此机遇,对于许多学子来说可是千载难逢。 囊中羞涩不要紧,在西阳城及附近的工坊、养殖场做工,足可以养活自己,而州学图书馆可以免费通宵阅读,让他们省下了一大笔开支。 实在是家境贫寒的,白日做工,晚上怀揣几个炊饼到图书馆看书,许多平日里只闻其名的书籍,在图书馆都能借阅,而巨大的藏书量,能保证同一书籍可以同时有数十本外借。 看了书有不懂的地方不要紧,州学会定期提前公布接下来七日的课表,有对外开放的公开课,专门对特定书籍进行讲解,虽然不可能太深入,但已经达到了一般族学的水平。 若是遇到刘士元的公开课,那几乎是一位难求,州学学子当然有位置,但旁观的就只能靠排队,刘文静去排过,一大早过去发现队伍已经排到州学大门外了。 有人是头天晚上就睡在州学大门外打地铺排队! 由此可见,黄州州学对于广大贫寒学子来说,就像是久旱逢甘露,而一手创建州学,设立图书馆的西阳王宇文温,让大家感激不已。 西阳王如此行事,必定内含深意。 一阵轻微的铃铛声打断了刘文静思路,他循声望去,却见阅览室墙上挂着的大时钟,指针表示如今已经是“七点”,转头望向窗外,天色渐亮。 是回去的时候了,刘文静收拾书案,拿着书籍走向借阅处,长明灯内依旧有火光跳跃,待得窗外光线充足,就要暂时熄灭了。 一路走去两边俱是伏案苦读的学子,刘文静注意到许多人的衣着十分破旧,有的人甚至面黄肌瘦,一看就知道营养不良。 还有的人甚至困得眼睛不住打架,却强撑着精神继续看书。 如饥似渴,是他们的生动写照,而当这些人学到了知识之后,又能做什么呢? 黄州书肆印刷、出版书籍,需要读书人来校对、勘误和排版,虽然需求量不小,并且工钱丰厚待遇从优,但还不足以吸纳广大学子,毕竟大部分人读书可不是为了在工坊里做工。 若是入仕无门,读了书又能有何用? 办完手续,刘文静走出阅览室,院子内已经有工匠在搬运木料,州学图书馆即将大兴土木,扩建通宵阅览室,待得扩建完毕之后,数量会翻一番。 届时能容纳更多的读书人通宵看书,西阳王将会造福更多的读书人,刘文静看着此情此景,却有了进一步的想法。 山南各地的庶族子弟,纷纷来到黄州求学,而那些平民子弟也同样如此,这么多的读书人,经多年苦读之后,必然会有强烈的需求。 这种需求是什么? 是被士族垄断的仕途! 虎林军,是西阳王给不识字的百姓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而州学是西阳王给识字的庶族、平民子弟以另一个机会,这个机会究竟为何,如今不得而知,但终有一日会露出真面目。 一武,一文,那最后目的会是什么? 想到这里,刘文静不由得激动起来:所以这就是西阳王的野心么? 边走边想,他回到了西阳王府幕府所在的东坊,外地籍贯的佐官们有宿舍在其中,听得隔壁传来喧嚣声,刘文静知道如今王府正在大兴土木,因为西阳王接受了王府长史的建议,要把居所前移。 厉害,这是刘文静及一众佐官的想法,即是对长史李纲的佩服,也是对府主宇文温的佩服,一个敢劝,一个受劝,如此一来他们这些佐官终于能安心做事了。 有数名同僚正在房前议论,刘文静走上前去打招唿,顺便问问有什么消息,其中一人答道:“朝廷那边定下了,准备迁都!” “莫非是还都长安?”刘文静有些惊讶,按照如今形势,丞相尉迟迥几乎不可能让天子还都长安。 “不是长安,是东都!” 那人笑起来,为自己的消息灵通感到自豪,虽然他也是刚听说的。 “朝廷基本上定了,迁都洛阳,不过还得先调集劳力大兴土木,在洛阳修建皇宫,待其竣工就要迁都了!” 第一十二章 乾兴 今天是个好日子,宇文温的居所正式搬到前院,虽然折腾了数日,勉强称得上大兴土木,但实际上也没什么变化,因为当年修建府邸时,前院本就规划有他的住处。 杨济当时负责设计西阳郡公府,因为营建王公权贵府邸有心得,所以杨济的最初设计里宇文温本该住在前院,不过宇文温想来想去还是要偏向后院。 这就是所谓的重点防御,宇文温总觉得有人要害他,为了效率最大化的加强防卫,所以要全家人住在一起,一旦有事,大家都能得到最充分的保护。 也是基于这种考虑,府邸机关重重,有望楼,有如同迷宫的回型走廊,一切的防御都围绕后院进行。 种种措施,在那个除夕之夜保护了宇文温一家,杀入城内的陈国始兴王陈叔陵,甚至连宇文温的府邸外围都没有攻破。 从那以后,还经了假宇文温的“邺枭”袭击事件,府邸的防御水平没得说,所以宇文温从未起过变更府邸布局的想法,只是如今不得不变。 他本人从后院搬到前院住根本不麻烦,但是由此而来导致防御布局的变化才让人头痛,宇文温和杨济研究了数日才定下方案,所以接下来的大兴土木,实际是在修防御工事。 用防御工事来形容府邸的布局,会不会太夸张了一点? 宇文温觉得不会,他真的是在修防御工事,若不是因为没有火炮,还真想把府邸变成棱堡。 按照王府长史李纲的谏言,宇文温搬到前院居住,让王府佐官承担传达消息的责任,在他看来这是不稳定因素,一旦有哪个佐官做内应,招来暴徒袭击府邸怎么办? 宇文温住在前院,日常生活和家人就有了隔阂,这不是现实的隔阂,而是心理上的隔阂,他在儿女们面前的存在感本来就不高,再搬出后院那就更低了。 儿女也许数日都未必能见上他一面,会不会对成长有影响? 越想越心烦,所以宇文温还要重新制定各种计划和安排,原本的生活规律,要因此而改变。 心烦的不只是私事还有公事,宇文温为了这事有些郁闷,如今坐在后院旧居里看着面前一盆花发呆。 此花形似虞美人,却有一个如今不显于世的名字:罂粟。经过多年的栽培,宇文温手里保存的罂粟种子越来越多,而植株的数量却一直控制得很严。 庄园里有一小片罂粟花圃,由专人严加看管,而宇文温的住所里有一个罂粟盆栽,是作为观赏花放置的。 罂粟花美丽而危险,宇文温如今面对的事情也是看上去很美好,而实际上风险不小:他的岳父尉迟顺,想念女儿和外孙了。 也就是说要让尉迟炽繁带着宇文维城去邺城探亲,小住一段时间。 尉迟炽繁此行和人质无异,但又不能不去,因为实际上是因为一连串的事情,才会有现在的局面。 天子已经加元服,拜太庙,大赦改元,年号干兴,所以今年即是正统八年,也是干兴元年,这是使者昨日才带来的消息。 宇文温记得“干兴”似乎是原本史里北宋某个皇帝的年号,还没来得及吐槽,安固郡公府来人同期抵达,带来了尉迟顺希望女儿进京的消息。 所谓加元服,就是行冠礼,天子加元服代表着成年,虽然宇文干铿才十三岁,但按着这个时代的风俗,也算得上成年了。 周国复古,行的是周礼,而相传当年周文王年十二而冠,十三岁生伯邑考。 汉时大儒许慎于五经异义曰:“春秋左氏传说,岁星为年纪十二而一周于天,天道备,故人君子十二可以冠。自夏殷天子,皆十二而冠。” 按礼,传天子之年,近则十二,远则十五,就能加冠了,所以宇文干铿终于如愿“成年”,接下来就能亲政了? 呵呵。 天子加元服,可国事还离不开丞相的辅佐,所以蜀王尉迟迥在天子和群臣的盛情挽留下,勉为其难的继续辅政,不过天子既然成年,那么另一件事就必须考虑了。 如今的周国只有皇帝却没有皇后,天子既然成年,那么册封皇后便是顺理成章,然后诞下皇子,为大周江山延续血脉。 安固郡公尉迟顺之女尉迟明月,天生丽质出身高贵,是再合适不过的皇后人选,虽然年纪比宇文干铿大,但也在适婚年龄之中,两人的结合,理所当然。 天子成了丞相的孙女婿,所生皇子其体内流淌的鲜血有一半是尉迟氏的,想来往后丞相辅佐起天子来,会更加尽心尽责吧? 当年,宇文温和尉迟炽繁的婚姻,成为宇文氏和尉迟氏之间的纽带,如今天子和尉迟明月的婚姻,能让宇文氏和尉迟氏的关系愈发紧密。 这件事还未对外公布,所以宇文温算是率先知道内幕的消息灵通人士,不光如此,即将成为国丈的尉迟顺,还会受封国公。 尉迟顺为尉迟迥发妻元氏所生,按礼制就是嫡子,奈何尉迟迥续娶了王氏为妻,按说王氏身为续弦地位无法和元氏相比,甚至不能称为嫡妻,然而... 反正王氏如今就是嫡妻,其所出的尉迟自然也是嫡子,考虑到多方因素,尉迟迥立四郎尉迟为世子,而三郎尉迟顺就受委屈了。 所以作为补偿,尉迟顺之女尉迟明月当了皇后,尉迟顺成了国丈受封国公。 娘家喜事连连,尉迟炽繁回去探望二老和即将出阁的妹妹,那是再正常不过,本来宇文温也该一起回去,但是基于一个原因不能去。 天子迎娶皇后,身为宗亲自然要在场,杞王宇文亮、世子宇文明届时必然会在邺城,所以宇文温作为“保险”,可不能再去邺城了。 万一被一锅端怎么办? 当然明面上的理由是宇文温要坐镇黄州,提防陈国搞小动作所以不能轻易离开,反正有两位宗室在邺城观礼,也没什么人会质疑宇文温为何不去。 各种因素影响之下,宇文温只能无奈的接受现实:他的王妃和世子,要远赴邺城做客,至于什么时候回来,谁知道呢? 更让人感叹的是这场政治婚姻,他的小姨子尉迟明月当了皇后,能得到皇帝的真爱么? 尉迟明月和姊姊尉迟炽繁一样,是个沉鱼落雁的美人,可是对于形同傀儡皇帝的宇文干铿来说,即将迎娶的皇后最让其刻骨铭心的,是“尉迟”这个姓氏吧? 第十三章 代购 周国正统八年二月底,天子加元服,大赦天下改元干兴,干,为八卦之一,代指天,又可代指男性,所谓干兴,对于收复大半河山的周国来说,意头再好不过。 与此同时,周国朝廷调集人力物力,于洛阳兴建皇宫,从各个途径传出来的消息是待得皇宫修成,周国便迁都洛阳。 时隔五十余年,洛阳即将再次成为一国之都。 北魏永熙三年,孝武帝元修与权相高欢决裂,率领文武百官离开国都洛阳,逃往关中投靠宇文泰,高欢另立一帝,后来迁都邺城,洛阳失去都城地位,变为东、西魏对峙前线。 东西魏的对峙,演变为成周国和齐国的对峙,洛州地区沦为战场,洛阳城内昔日宫阙化作废墟,后来周武帝平齐,先于齐都邺城设六府,后迁至东京洛阳。 宣帝下诏设洛州总管府,营建东京,齐国故地上的河阳、幽、相、豫、亳、青、徐七州总管,均受东京六府管辖,洛阳的地位日渐重要。 后来经周、隋两国鏖战,洛阳亦为双方争夺的要地,如今战事平息,洛阳即将重新成为国都,百姓皆云太平日子即将到来。 西阳城,一座府邸里热闹非凡,院子里摆着许多木箱,唐国公李渊在一旁监督仆人将书籍装箱。 手里拿着一张单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有许多字,这是一张清单,记载着要托运的书籍。 足足有十几个木箱,放的都是刚从书肆送过来的书,李渊要一一点过之后,委托黄州商会将其送往关中。 他从关中长安来到山南黄州,一家人在西阳住了大半年,形同软禁的生活原本无所事事,但西阳城和别处不同,书肆极多,还有一个对外开放的州学图书馆,这让李渊有了好去处。 每日去图书馆成了习惯,虽然那里有些贵贱不分,不过李渊不在乎,他虽然贵为国公却形同笼中鸟,没必要摆场面。 身着便服和诸多学子在阅览室看书,那种感觉着实不错,似乎又变成了少年,在乡学、国学的学堂里读书。 黄州州学图书馆的藏书十分丰富,虽然都是一本本的“线装本”,但印刷质量不错,习惯之后阅读起来也很方便,看着看着就入神,不知不觉半天就过去了。 或者到书肆街逛书肆,那里有许多有趣的书籍,尤其关于医学的一本《五脏图》,李渊第一次知道人体器官到底是如何分布的。 着者是名医姚最,书中对人体五脏进行了详尽说明,又附图若干张,画的是死囚的解剖图,当然绘者别有其人,附图之中那副《李阿五五脏图》,让李渊印象深刻。 曾经犹豫要不要买回来,怕吓着夫人方才作罢,而现在李渊却买了整整一箱《五脏图》,不是自己看,而是要托运回长安。 周国收复关中,黄州书商的动作很快,在长安城里设点开业,列出书单接受预订,黄州的书籍本来就已在长安小有名气,如今越发的火爆起来。 物廉价美的黄州书籍,从黄州千里迢迢运到长安,书商进货之后转往关中、陇右各地贩卖依旧有得赚,更何况有些全套的书籍,别处是买不到的。 除了世家大族有全套藏书,寻常读书人总会缺那么几卷,而黄州书肆出版的书籍,极大的弥补了这种缺憾,所以一本本的书籍成了黄州“特产”。 身在黄州西阳城的李渊,成了亲朋“代购特产”的最佳人选。 他在西阳的生活虽然形同软禁,但却没**信,随着周国在收复河东、陇右,形势越来越好,李渊在西阳城里受到的限制也越来越少,待得与亲朋好友的通信频繁起来后,生意就上门了。 君子耻于言利,可李渊一开始真的只是帮忙,他逛书肆多了知道行情,加上有同学许绍帮忙,能够以“优惠价”买到许多书籍。 经过几次帮忙之后,尝到甜头的亲朋们一发不可收拾,不光李渊这边,就连夫人窦氏那边的亲戚都知道了这条捷径,随着“帮个忙”的请求越来越多,李渊有些尴尬了。 他一家在西阳城没有收入,每月伙食由官府提供,还发有些许流通券,光是应付日常所需倒是无忧,但若要大量买书就显得囊中羞涩。 一箱箱的买书倒是爽,奈何书费蹭蹭蹭往上窜,虽然亲朋们事后不会拖欠书款,可他又做不出让对方先给钱的事来,至于在书肆赊账什么的,更是想都不敢想。 堂堂国公,如此去找店家赊账太丢脸了! 许绍倒是豪爽,猜出他买书的钱不够,流通券一沓沓的送,李渊不好意思总靠许绍接济,奈何实在是捉襟见肘,就在这个时候,某人登场了。 西阳王宇文温,请李渊夫妇到王府做客,一开始李渊是不愿意的,奈何不去不行,毕竟人家给脸不要脸的话,耍起心眼来倒霉的是他自己。 提心吊胆进了王府,见着了许绍夫妇后,李渊才稍微放心,宴席上西阳王妃的出现,让李渊惊叹其容貌之余,彻底放下心来。 尉迟氏如此国色天香,西阳王宇文温哪里会对他的夫人起兴趣? 本来一场寻常的酒宴,边喝边谈结果谈到后面变成谈买卖,作为书肆大东家的宇文温表示可以帮李渊一把:钱不够可以赊账,等到关中那边的钱到了再结账。 若是迟迟不到账该怎么办? 那就以后再说呗!代购嘛,总得灵活些不是? 宇文温做买卖的气魄让李渊十分意外,对方提出的“代购”一词,更是让李渊惊讶不已,他不知不觉就成了关中亲朋在山南黄州的“代购”。 李渊硬着头皮开始做“代购”,在书信里和亲朋故旧提起他在黄州“买东西很便宜又方便”,不光是书籍,还有各种货物俱是如此。 开了个头,后面就止不住了,大家要买的以书籍为多,看了他寄过去的书单,按着上面的书名一箱一箱的买,什么书都要。 李渊没能力把这么多书运回关中,但黄州商会提供“托运”服务,价格优惠,加上他又是西阳王介绍做“代购”,打的是折上折。 “郎主,清点完毕,没问题。” “很好,贴上封条,去商会找人来办手续吧。” 看着摆满院子的木箱,李渊松了口气,转入房中,见着夫人窦氏在算账。 “如何,账算出来么?” “四郎!这个月净赚至少两百贯呐!” 窦氏拿着账本欣喜的说着,李渊一时回不过神:“啊,两百贯很多么?” 他平日不管账,反正衣食无忧吃穿不愁,对于月入两百贯的概念不是很清楚,反正府里原本有许多田地,靠着收成就可以支撑开支。 “多不多看怎么花,一顿饭两贯钱,奢侈不奢侈?” 李渊点点头,他出身贵族,但生活不是很奢侈,一顿饭花掉两贯钱的情况很少,若按这般水准算来,一日三餐就是六贯钱,那么一个月下来就是一百八十贯钱的开销。 “呃,这么说来两百贯很多?” “多,这是低买高卖赚的钱,可不费什么力气。”窦氏说到这里很激动,她自幼聪慧,虽然是女儿身,但见识可不短。 “一个月赚两百贯,这可抵得上许多买卖的利润了。” 李渊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因为平日府里账目开支都是母亲和夫人在管,他对钱的概念确实有些模煳,不过当“代购”居然如此暴利,心里真的有些激动。 不需要依靠府里的产业,这可是我俩做代购赚的钱! “四郎,妾仔细算了算,上个月月入两百贯,本月代购的书籍要多上三成,所以本月月入肯定不止两百贯,再多做数月,肯定...” 说到这里,窦氏叹了口气:“奈何,我们在西阳住不了多久。” 李渊点点头,也是轻轻叹了口气,按说能回关中应该欢唿雀跃,可如今小两口却有些黯然。 不断有消息传来,暴风雨即将过去,他们一家人在黄州西阳被软禁的日子即将熬到了头,再过不久就能回关中了。 曾为隋臣的唐国公李渊,没有被清算。 李渊的母亲独孤氏,是隋国皇后独孤氏的四姊,所以他本人和隋国的几位皇子是表兄弟,李渊一家算得上是隋国的皇亲,周国若要算账,那是躲不掉的。 不过李渊本人当年并未参与杨坚夺权、称帝之事,隋国建立后也只是在皇宫当千牛备身,实际上和许多人一样是随波逐流。 李渊甚至没带兵和周国打仗,更别说其祖父李虎为西魏八柱国之一,李家子孙亦是关陇军功权贵,为杞王宇文亮拉拢的对象,和尉迟氏又无冤无仇,逃过一劫倒是情理之中。 所以他在西阳居住的日子要到头了,眼见着“代购”做得有声有色,接下来该怎么办? “四郎,不如...选几个可信家仆,留在西阳继续做代购?” “啊?”李渊闻言先是一愣,随后点点头,小两口相视一笑,开始策划接下来的代购事宜。 既然能赚钱,为何不继续做下去? 第十四章 代购(续) 午后,张须陀从日兴昌柜坊出来,身边紧跟着媳妇薛氏,看了看柜坊内排起的长龙,两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人真是太多了! 西阳城里的日兴昌柜坊,在这里存钱能得利息,经过最初的观望后,人们发现柜坊确实有信用,所以越来越多的人去柜坊存钱。 钱放在家里地窖只会发铜绿,放在柜坊里却能钱生钱,唯一有风险的就是怕存、取钱时出差错,所以张须陀带着媳妇去了几次柜坊办存取,算是熟悉流程。 也就是所谓的“理财”,张须陀本来就识字,在虎林军中还兼任教员教同袍读书识字,对于“理财”的理解比其他人快,所以再进一步的“理财”也开展了。 夫妇俩走到街边,一辆手推车旁候着两人,是等候多时的家仆,张须陀招唿他们跟上,向着街道另一头繁华的街市走去。 他从柜坊里出来,怀中多了一沓流通券,这是族亲在荆州穰城汇过来的货款,一会就要派上用场, 经过数年的军旅生活,张须陀的身体十分硬朗,因为伙食好,所以他的个头明显拔高,皮肤黝黑,看上去孔武有力。 虽然怀揣“巨资”,可张须陀没什么好担心的,要是遇见哪个不开眼的敢偷或者抢,不说身边跟着几人,就是他自己一个人对付几个蟊贼都不在话下。 “阿果,一会赶得及么?” 薛氏问道,她去年下半年过门,如今跟着丈夫“理财”,先熟悉流程,往后就要自己来办了。 “不要紧,半月前我已经下定金了,有凭据在手定然有货的。” 张须陀安慰起薛氏,他身在军伍,一旦战事起就得随军出征,媳妇留在西阳,平日里的家务事就得她来操持,所以有的事必须教会。 经过数次在柜坊存、取钱,薛氏已经弄清楚了流程,刚才就是在张须陀的旁观下独立完成取钱,接下来就是如何花钱,这也是理财的一种。 一行人来到某处店铺前,只见前台已经围得水泄不通,许多商贩正在排队购买店家出售的商品,有多少要多少,这商品除了西阳城,就再没有地方能做出来。 见着如此多人,薛氏有些为难,张须陀拿出块铁牌,牵着媳妇的手走上前去对店伙计说道:“伙计,预定了,这是预约号牌。” 伙计看了看铁牌,笑着说道:“客官,货已备好,里面请。” “哎哎哎,怎么插队啊,我们先来的!” 有商贩嚷嚷起来,薛氏听得这番抱怨有些郝然,不过店伙计很快便解释起来:“预约!这是预约知道不?本店对官军将士有优惠,可以提前半月预订!” “别瞪着我!去别家店打听打听,哪家不是优惠官军将士可以预订?” 听得这么一说,商贩们安静下来,店伙计领着张须陀夫妇走进店里,请他们稍坐片刻后,运来几个木箱放到面前。 “客官,请验货。” 一个木箱被人打开,阵阵香气扑鼻而来,箱里整齐的码着许多木盒,张须陀拿出其中一个,放在案上轻轻开盖,只见里面躺着个椭圆形的明黄色物体,有鸡蛋大小。 此物散发着香气,看上去非金非石,拿在手上不软不硬有些滑,名为香皂。 张须陀示意薛氏拿出清单,夫妇俩一起点货,这是他们提前半月预订的香皂,待得验货完成之后,就要委托黄州商会托运至荆州穰城。 香皂可以用来洗手、沐浴,洗得很干净又带有香味,数年前就在西阳城里有售,不过那时候市面上出现的数量很少,不是一般人能买到的。 如今就不一样了,能做出香皂的店铺多了几家,香皂也不再是豪商们垄断的商品,寻常商贩也有机会进货,前提是排得上号。 无他,因为太好卖了。 香皂的用途分为洗手、沐浴,售价不低但消耗起来很快,所以寻常百姓消费不起,对香皂需求量巨大的是有钱人家。 但也不是必须家财万贯的人才用得起,香皂售价不低是相对于平民而言,那些家有田产、肆宅的殷实之家根本不在乎多些花销。 用香皂洗手、沐浴,手上和身上能残留香气,尤其深受妇女喜爱,虽然销路窄了些,但依旧好卖。 香皂是怎么做出来的?这是个谜,但商贩们知道香皂的利润很高,投一文本钱进去,能赚回一文钱的利润。 这东西耐储存,远距离贩运不怕会变质,体积小容易携带而利润很高,单价也贵不到哪里去,对于小本买卖是再好不过的商品。 黄州香皂这么好,为何名气不大? 是因为一开始只有豪商们能买到,他们来黄州进布匹和书籍,香皂“只是顺便”进货,卖的又是有钱人,寻常百姓不太接触德到,所以容易被人忽视。 但现在产量增加之后,对小商贩来说是个很好的商机,随便哪个乡下土财主都能买得起香皂,把香皂随身携带,到乡下跑个来回就是本钱翻倍。 所以小商贩们最喜欢进香皂,奈何僧多粥少,每家店铺每日出售的香皂不够分,只能让商贩们排队购买,并且每人都有限额。 东西抢手,但能预订,官军将士有优惠可以提前半月订货,而一般的商贩必须提前二十余日,许多将士主动或者被动的为亲友来订香皂,张须陀是其中一个。 他籍贯弘农阌乡,先祖张温,为东汉司空太尉,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张须陀的曾祖张庆,曾任南朝齐国官员,后投奔了北朝魏国。 祖父张思,西魏中书舍人,周国建立后曾任陕州刺史、受封南阳郡开国公,父亲又在荆州做县令,所以他这一脉的张氏是在荆州南阳开枝散叶。 张须陀的归属其实就是南阳张氏,这可是南阳有数的大姓,既然是大姓,那么族人就多。 张氏一族人丁新旺,有的入仕当官,有的读书治学,有的务农种田,有的外出经商,或者是从军,张须陀便是其中一个。 他如今已凭着军功得授帅都督,离开虎林军进入府兵序列,品秩正七命,在家族之中已算佼佼者,所以提携族人是必然,其中一项就是在西阳城做“代购”。 所谓“代购”,就是借着地利之便,帮远在荆州的亲朋买西阳城里各种货物,因为他们可以在穰城将货款汇到黄州,所以张须陀在西阳帮人买东西也很方便, 堂堂南阳张氏,居然还得靠人“代购”才能做买卖? 当然不是,南阳张氏的主支,自然有能力组织人手到黄州西阳做买卖,可那些旁支远房就差了些。 祖上都是一家人,可是总会分亲疏,张氏旁支的许多人没能力组织商队从西阳贩货,但分一口汤总是想的,所以张须陀伸出了援手。 贩卖香皂适合小本经营,基本上不会亏,但是要拿货就比较麻烦,所以张须陀享受的“优惠”能解决这个问题。 亲朋在荆州穰城把货款汇到西阳,他收到之后在西阳按清单买香皂,再找商会托运去荆州,全程下来张须陀几乎不需要费多大精力就能把事情办完。 举手之劳,他其实没打算从中渔利,不过托他代购的亲朋大多知道人情世故,货款里总会多出一些“辛苦费”。 西阳城热销的是布和书籍,但要大量进货才能赚大钱,许多人拿不出太多的本钱,所以别处做不出来的香皂,对他们来说就是条大财路。 张须陀光靠“代购”所得辛苦费,居然把家里日常开支都解决了,这让他颇为心动,所以现在就带着媳妇“入行”。 每隔几日就在柜坊、商铺和商会之间走动,花个半日时间就能挣得些辛苦费,一个月下来扣除家里日常开支还有得剩,何乐而不为? 张须陀夫妇细细点了一遍香皂,确定没有破损、数量无误之后,一手交钱一手拿货,仆人把木箱放上推车,在张须陀的带领下向着黄州商会前进。 “如何,简单吧?” 张须陀问道,见着薛氏点点头,他正要补充几句,却见好友刘葫芦领着媳妇走了过来,身后也跟着辆推车,看起来行色匆匆。 “葫芦,你也来了?” 刘葫芦如今调入西阳王府卫队任中尉,见着张须陀打招唿,他点点头,扯着媳妇快步前行:“阿果,稍后再说!” 张须陀正纳闷,却瞥见远处有许多人往这边走来,定睛一看,却是自己的同袍,看阵势也是来要香皂的,薛氏见着如此阵势,开口问道: “阿果,他们这么急做什么?不是能预定的么?” “啊,我想起来了,能预订是不假,可当天若是来晚了没货,那可得再等几日。” “张都督!” 跑到面前的数人向张须陀打着招唿,然后向着店铺赶,个个身后都跟着手推车,看样子都是“代购”无疑,因为这间店铺卖的是香皂,买回去屯着根本没必要。 “走吧,去商会托运。” 张须陀带着薛氏继续前行,西阳王宇文温给将士们的优惠,让许多人的日常生活起了变化,家中的进账,又多了一个来源。 代购,陶朱公真的有如此经商过么?西阳王到底是在哪本古籍上看来的? 第十五章 启程 西阳城东北郊,两座大湖之一的东湖内船只如梭,从三台河经沟渠入此湖的货船,在南侧湖畔码头靠泊,装、卸各种货物。 这个码头是西阳城北码头,虽然在城外湖边,但距离城池不远,经过数年时间发展越来越繁华,许多人货混装的船选择在这里靠泊或者出发。 西阳城城门每日按时开启、关闭,有的客商也许赶不上进城,或者一大早就要出发,为了兼顾住宿和做买卖,需要在码头附近住宿和做买卖,故而许多邸店如雨后春笋般在此冒出。 酒肆、茶肆也多了起来,城北湖畔码头一带宛如小镇,为了维持治安,有州兵在此驻扎,并在外围修筑土墙,因为距离官道近,官府亦在码头附近建立使邸以作为官吏往来住宿之处。 得益于水利设施的完善,东西两湖的水患得到治理,故而湖畔土地被大面积开垦,出现了大小不等的庄园,许多大户往往在出行的前一天出城住在庄园里,届时可以从容启程。 有的是在码头乘船出行,而有的则是乘坐马车,浩浩荡荡的摆开车队走官道北上。 湖畔庄园越来越多,其中尤以西湖畔的西阳王府庄园最大,当年那里还是一片荒地,如今已经变成大片良田。 果树成荫,鸡鸣狗吠,佃农们的房屋聚落成村,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是一处村镇,知情的人,只能羡慕西阳王的眼光。 当年湖畔土地不过是杂草丛生的荒滩,谁能想到西阳王能将其经营得如同世外桃源? 上午,王府庄园内车马云集,大队马车排成一列,装载着各种物品,今日西阳王妃尉迟氏带着世子即将出发,前往千里之外的邺城探亲。 从西阳到邺城,路线有几条,最近的一条就是从西阳出发,沿着官道一路向北经过衡州、南定州,翻越大别山脉进入河南豫州治下光州地界,继续向北渡过黄河进入河北地界直抵邺城。 这条路线,随着几年来南北贸易的兴盛愈发好走,黄州的布匹和书籍等货物,就是沿着这条道路前往邺城,沿途驿站完备。 无论官、民都是经由此道往来南北,故而道路上人气十足。 “邺城身处北地,饮食和山南不同,为夫当年初到邺城差点不习惯,棘郎恐怕会水土不服,三娘可要多操劳了。” “大王放心,妾已准备妥当,棘郎最喜欢吃的东西都有带上,解腻的茶叶肯定够了,想来顿顿牛羊肉也吃得惯。” 马车前,西阳王宇文温正和王妃尉迟炽繁话别,世子宇文维城在一旁东张西望,看上去兴奋异常,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出远门。 印象模煳的外祖父、外祖母和姨母,还有从没见过的曾外祖父,还有从未去过的邺城,都让宇文维城很期盼。 见着宇文温和尉迟炽繁恋恋不舍的样子,管家李三九干咳一声上前劝道:“郎主、主母,时候不早了。” 即便宇文温已进位郡王,但依旧是李三九的郎主,此次主母远赴邺城祸福难测,郎主派他一同随行,同时也是让他有机会走走,毕竟在府里闷了将近八年,也该出去透透气。 “三九说得对,是该启程了。”宇文温扶着尉迟炽繁上车,又把世子抱了上去,待得马车缓缓驶离,挥手告别之际竟然觉得眼角有些湿润。 他不是没和妻儿分离过,但往日都是自己在外,妻儿留在府里,此次换了位置,尉迟炽繁带着儿子去邺城也不知能否顺利回来,心中可谓是百感交集。 车队浩浩荡荡出发,数百骑兵随行护卫,领队的是王府司马张\定发,王府典卫符有才、贾牛和中尉刘葫芦、全有亦领着侍卫与卫队随行。 此次王妃出远门,王府卫队悉数出动。 “大王,此去邺城路途遥远,大约一千四五百里,按平均日行五十里算,一个月时间肯定能到了。”王府典卫吴明在一旁说着。 “想来王妃在邺城住上半月也就能回来,满打满算往返不过三个月,大王莫要忧伤。” “唉,只希望一切顺利。” 宇文温叹了口气,看着车队的背影发呆,他把王府卫队全都派出去护送尉迟炽繁,随行人员中外有张定发,内有李三九,已经周到得不能再周到。 沿途在驿站住宿是没问题的,他又派了猫队小组提前三天出发,算是暗中打前站,同日还有黄州的武装商队启程前往邺城,算是策应。 经过数年的练,黄州的武装商队已经颇具规模,沿途的地头蛇已经打点好,各种绿林好汉的势力范围也摸清楚,此次宇文温制定王妃的行程,就参考了商队的意见。 他可以冒险,可是决不让妻儿冒险,如此安排就是要保证半路不出意外,到了邺城有岳父尉迟顺,还有他的父兄,多方照应下必然无忧。 尉迟炽繁带着儿子出远门,他再不舍也得让妻儿启程,而自己也没闲着,还有许多事请要做。 宇文温骑上仆人牵来的马,向着西阳城疾驰而去,吴明等人紧随其后,走上官道,宇文温瞥了一眼城北码头方向,继续策马疾驰。 。。。。。。 半闲庄,是城北码头附近众多庄园之一,它看上去平常无奇,和周围的庄园在一起没有特别之处,同样是每日有些许马车出入,似乎是大户们用来宴请客人的别院。 又或者是金屋藏娇之处,反正没什么了不起的。 一辆马车在骑马护卫的簇拥下驶入半闲庄,来到一处大院门前停下,王越走下马车,恭候多时的人们迎上前:“王掌柜。” “诸位东家,王某姗姗来迟,失礼了,失礼了。” 王越笑着和诸位东家寒暄,做东的李方引着王越及众人走入院内大堂,那里已经备好酒席,王越极力谢绝众人让他做主位的请求,坐在客位上。 “诸位东家,王某迟到,先自罚三杯!” 王越连干三杯酒,他今日踩着时间到来让一众早到的东家们等候,此举确实是有意的,身为西阳王宇文温的代言人,王越必须这么做。 他要让大家时刻记着,谁才是黄州商贾的靠山。 摆谱摆过了,虽然没有真正的迟到,但王越还是自罚三杯,所谓连打带揉,就是如此做法,毕竟今日还有正事要办。 酒宴过半,做东的李方拍拍手,示意大家停箸,待得舞伎退下之后,他继续说道:“诸位赏光莅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李某荣幸之至。” 客套话说完,李方直接切入正题:“今日所议之事,大家事先已经知道,现在,开始第一项议题吧。” 第十六章 挫骨扬灰 人生是个茶几,上面放满了杯具和餐具,西阳王宇文温面前的案上,也放了一套杯具和餐具,但既不是悲剧也不是惨剧。 杯具和餐具均为瓷制品,是这个时代已经普及的青瓷,当然寻常百姓未必用得起全套,但“南青北白”已经开始出现。 所谓“南青”,是为南方的青瓷,尤以江南三吴之地烧制的青瓷最为出名;所谓“北白”,是北方的白瓷,这个时代以河北襄国一带烧制的白瓷最为有名。 当然并不是说只有南方才能制作出青瓷,也不是说只有北方才能制作出白瓷,只是南北各有所长,被世人贴上了地域标签。 以青瓷为例,宇文温面前的这套南青杯具,胎质坚硬细腻呈淡灰色,釉色晶莹纯净,可用类冰似玉来形容。 而另一套北青餐具,胎体厚重,琉璃质感强,釉面有细密的开片,釉色青中泛黄。 又有两个白瓷水壶,一个是北白瓷壶,其质类银,一个是南白瓷壶,其质类玉,这些瓷器制作精美,价格不菲。 对于宇文温来说这不是关键,他想的是这些“南青北白”的瓷器,一年能卖多少钱。 高端瓷器,一般人用不起,但对于世家大族、豪门权贵来说是日用品,也是他们愿意花钱的地方,所以就是宇文温关注的利润增长点。 黄州猪多,火腿、肉松等肉制品是畅销但不暴利,确切的说不是宇文温需要的暴利。 他的抱负,需要巨大的财力支持,想要赚大钱,只能是赚有钱人的钱,那么市场定位就得做好,因为这个时代,商品经济其实还不算太发达。 世家大族,门阀权贵,还有大大小小的士族、庶族,是购买力最强的一群人,他们靠着自家庄园的产出自给自足,基本不需要外购太多日用品。 宇文温想要赚大钱,就得搔到这些有钱人的痒处,所以要推出各种对方无法自给自足但又迫切需求的商品。 这种商品要经得住长途运输,也就是耐存储,还得高附加值,否则何来的暴利?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能激起有钱人的购买欲,并且宇文温能够以目前的技术水平制作出来,那么可选的范围实际上很小。 首先是奢侈品,玻璃镜就不用说了,天下独一份,是超级奢侈品的待遇。 或者是珠宝首饰等拿来显摆的东西,那么琉璃制品还有香皂算是能够分一杯羹。 然后是享受用品,譬如美酒,宇文温有想过用蒸馏法制作高度酒,奈何粮食产量不高,毕竟要优先养兵,只能作罢。 另一种享受用品就是药剂,这可不是用来治病的药,而是用来“嗨”的神仙药,魏晋名士常服用的五石散便是其一。 比五石散厉害不知道多少倍的神仙药,宇文温能做出来,那就是鸦片,而贩毒就是来钱最快的暴利行业之一。 但是他不是人渣,也过不了心理那一关,免谈。 接下来还有什么呢?例如甘蔗制糖、或者棉花什么的穿越必种农作物? 开玩笑,土地种粮食还不够,种甘蔗和棉花? 总不能出征时让将士们啃甘蔗充饥吧! 受制于目前的各种条件,能适用的商品不多,但宇文温还是找到了,那就是书籍。 世家大族号称经学传家,家中都是传了不知几百年的书籍,族中子弟大多是读书人,对于书的购买**自然不低。 然后还有次等士族和广大庶族,在接下来是渴望读书的贫寒学子,他们对书的渴求是巨大的。 不仅如此,对于廉价的纸张也有巨大需求,而质优价廉的黄州书及黄州纸,就是因此而畅销的。 同样畅销的还有黄州布,水力纺织加上独有的染色工艺,满足了市场需求,带来了丰厚的利润,但是光这几样还不够。 玻璃镜是他的独家产业,不打算与别人共享,但这种吃独食的情况能维持多久,未曾可知。 琉璃制品准备如同香皂一样小范围放开给合作商人,但赚的钱不够。 书籍、纸张,会面临利润率下降的现实问题,至于水力纺织,迟早会技术扩散,还面临着原材料不足、价格上涨的问题。 若宇文温只是个商人,那么这都不是问题,无非是钱赚得少一些,但他的抱负不止于富家翁。 他要有自己的势力,这就需要以利益为纽带,毕竟触动人的利益可要比触动灵魂还要难,想要有追随者,想要维持追随者的忠心,需要强大的利益。 所以还要开源。而面前的瓷器,就是他想出来的办法。 黄州,在古代和现代都不以瓷器闻名,没有特殊的黏土可以让黄州瓷窑烧出天下闻名的瓷器,若想要让土豪掏钱买,得另辟蹊径。 宇文温不是陶瓷专家,想不出什么精妙绝伦的烧瓷技术来撑起黄州陶瓷业,但他知道一种瓷制品,一种这个时代不可能出现在中原的陶瓷种类。 不需要跨时代的技术,对于烧制瓷器的黏土要求不苛刻,更关键的是所用原材料在黄州很多,价格可以说是没有。 宇文温身边另一个案桌上,放着一套餐具,那是白色的瓷器,但是和两个白瓷水壶有明显差别。 拿起那套餐具中的一个碟子,宇文温将其与一个北白水壶比较起来,这个碟子的瓷质细腻:白度柔和如同牛乳,呈现出与普通瓷器不一样的质感和亮度, 以这个时代的烧瓷技术,若不知道配方,想要实现如此效果,成本不会低。 而这种瓷器,实际上制作成本很低,其配方成分不难找并且廉价,后世这种瓷器有专门称唿,叫做骨瓷。 骨瓷,因在其黏土中加入牛、羊、猪等动物骨灰烧制而得名,据说以牛骨灰最佳。 杀牛烧瓷,宇文温没那么雄厚的资本,黄州也没那么多羊,但黄州猪多,猪骨头那是要多少有多少。 所以哼唧哼唧的肥猪,被他挫骨扬灰了。 一头猪,鬃毛能拿来制作刷子,猪皮能吃也能制革,肥肉能吃也能拿来炼油,猪油的用途很多,制作香皂便最大消耗之一。 猪肉就不说了,其他诸如内脏、猪血等都能吃,毕竟大吃货帝国不是? 就是臭烘烘的猪粪,也能拿去沼气池沤肥顺便催发沼气,之后处理好拿去肥田,可谓全身都是宝,独独剩下猪骨头。 猪骨头可以拿来煲汤,之后就只能拿去喂狗或者扔了,可现在被宇文温发明出新用途,制成骨粉后按一定比例掺入黏土里烧制骨瓷。 关键就在比例,若是骨粉比例偏低那么烧出的骨瓷色泽不行,若是太高那么瓷器容易开裂。 他的作坊足足试了一年有余,才试出一些合适的配方来,而如今摆在面前的就是成品。 乳白色的瓷釉,盘面上描着金色的花纹作为点缀,一套瓷器摆在面前,看上去比青瓷和白瓷餐具要显眼得多。 按照后世的常见用语,叫做“高端大气上档次”,价格么,自然低不了,而成本却低得令人发指。 这就是宇文温要推向市场的商品,当然,这是以黄州瓷的名号,和诸多商家一起推出的创收利器。 其骨粉配方中除了猪骨粉外还有某种神秘成分,将由西阳王府独家掌握,没了这东西,烧出来的骨瓷其成色总会差一些。 “瓷都”景德镇,在原本的史里要到唐代才发威,如今的瓷器市场,黄州瓷要分一大杯羹! 第十七章 决议 夜幕降临,家家户户点起灯火,有钱人家点蜡烛,一般人家点盏油灯,再不济的就点起柴禾以做照明之用,不过西阳王府里点的却是沼气灯。 当然这只有西阳王及其家眷才有如此待遇,为了安全起见,沼气灯并未引入住处,而是在前、后院书房等少数几间房子才有。 前院书房,沼气灯内火焰绵延不断,散发出的光透过乳白色的玻璃灯罩,将房内映若白昼,宇文温一边翻看着卷宗,一边和大掌柜王越谈话。 宇文温今日上午送走了王妃尉迟炽繁,而王越则在城北码头附近一处庄园聚会,和一众日兴昌股东闭门会谈了大半日,才最后谈妥。 会谈定下的决议有几个,首先,日兴昌柜坊增发流通券,扣除回收的残破纸券,市面上流通的流通券面值累计两百七十万匹,折合铜钱约一百三十五万贯。 流通券发行的原则,是在一比一等值布匹年产量的基础上,额外增发二到三成,将近两年时间过去,如今增加到了五成。 去年全年,黄州总管府下辖各州累计年产布匹约一百八十万匹,当然这指的是水力织布,因为除了黄州,总管府下辖其他州郡也有了水力纺织作坊。 年产量约一百八十万匹布,流通券总面值约二百七十万匹,那么有九十万匹面值流通券是虚的。 也就是说,如果遇到人恶意兑换,西阳城的日兴昌柜坊肯定拿不出额外九十万匹布来兑现,信用会瞬间破产。 但这种事情出现的可能性为零,因为日兴昌做过统计,除去柜坊持有的流通券,在市面上流通的流通券,面值大约和柜坊布匹存量相当。 这个存量,指的是日兴昌短期内可以调集的精织布,不限定于柜坊库房里的存货,所以即便有人恶意兑换,也挤不垮日兴昌。 “大王,许多东家都希望增发更多流通券,不过商议之后还是决定稳妥为上,毕竟信用好容易才建立起来,经不起折腾。” “这个过程当中,你有没有暗示什么,譬如说寡人的意思就是只增发到五成?” “在下按着大王的意思,只是表明我方的意见,稳妥为上。” 宇文温点点头,他既然通过王越倡议日兴昌的股东们开会,那就没打算搞一言堂,毕竟他要的不是只会唯唯诺诺的赚钱机器。 “大王,回收的破损流通券,俱已在监督下销毁,新印制的流通券,和前一版一模一样,不怕引起市场惊慌。” “按照统计,西阳城、巴口港的大宗货物交易,去年一年,使用流通券的买卖超过八成,商家对流通券的接受程度,一直在增加。” “熟客都接受了流通券,新来的商贩大部分都能认同,不过市面上小额交易依旧以铜钱为主...” 王越大概介绍了一下统计数据,这也是按宇文温要求统计的,各位股东手上都有这样一份报告,他之所以提起这些数据,是为了引出下一个结果。 决议二,柜坊的流通券业务依旧只在西阳城、巴口港进行,这是为了进一步巩固人们对流通券的信心,也是量力而行。 流通券以布匹做面值,就是为了避免被人当做另一种形式的钱币,这很容易犯朝廷的忌讳,而流通券的定义,就是为了方便大众货物交易的一种替代物,不是黄州私自发行的钱币。 流通券的方便性,已经在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得到证实,许多商贩已经习惯了这种方便,所以不由自主的发出感叹:若是在安陆、襄阳、穰城也能用,那该有多好? 这种唿声,日兴昌的股东们也听到了,所以有人提议,不如尝试着在安陆先实行推广流通券,毕竟管着山南的杞王世子和西阳王是一家人,肯定镇得住场面。 但是会议上众人细细议了一遍,最后还是达成共识:还是只在西阳城和巴口使用流通券,切勿操之过急,因为一旦出问题,那对流通券的信用是致命打击。 流通券发行将近两年,用了也将近两年,其间屡次有人用假券意图浑水摸鱼,并且假券的逼真程度越来越高。 当然再真也没法和真的流通券比,毕竟流通券的防伪手段不是那么好破解的,但依旧有商贩被人用假流通券欺骗,到了日兴昌柜台兑换时才发现上当。 基于维护信用的考虑,日兴昌的柜员都在其兑换时指出假券假在哪里,然后出于“人道”原因按照面值依旧给予兑换,条件是说出那人的样貌特征,然后到州衙报案。 有的案件破了,有的没破,而有的案件实际是商贩自导自演,制作假券直接到日兴昌兑换,说是自己被骗,实际是意图骗取布帛。 这还是在西阳城自家地盘,日兴昌应付起来还勉勉强强,若是到了别处,有地头蛇用这种办法来骗布,那该怎么办? 别的不说,收买一个泼皮,拿着假券去日兴昌分号兑现,若得手那就改日再来,未能得手,就在门口一哭二闹三上吊,够狠的直接撞墙撞得头破血流。 同伙四处传流言,说日兴昌的流通券逼得商贩家破人亡,目不识丁的百姓哪里能分辨事情真伪,只会人云亦云说流通券信不得,到时候信用完了去哪伸冤? 也就是说,日兴昌本身的实力,还没办法维持流通券在别处的信用。 虽然可以依靠西阳王宇文温,毕竟山南是宇文家的地盘,但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如果有人用这种阴招泼脏水,根本就是防不胜防。 宇文温的名头能防明枪,但防起暗箭就力有未逮,毕竟不可能撕破脸亲自下场,这种事情本来该其他股东动用人脉,奈何大家的人脉也就局限于黄州及邻近州郡。 安州的地头蛇们,可比李方等人厉害得多,更别说襄州、和荆州了,这和汇兑业务不同,玩阴的话日兴昌的流通券业务耗不起。 不想被人找麻烦也行,让这些地头蛇入股,可是人多嘴杂,意见很难统一,到时候股东开会光是吵架都能吵上一天,只会耽误谈正事。 “虽然不甘心,但目前日兴昌的流通券业务,也只能在西阳城和巴口开展了。”王越说到这里,一脸无奈。 “对于这个问题,诸位股东有何想法?” 宇文温问道,这是他很想知道的结果,王越随后压低声音:“大家觉得,大王的兵若是拿来对付蟊贼,脸面上不好看,若是商会的商队护卫规模可以扩大...” 第十八章 行商坐贾 王越所说,是如今黄州商贾遇到的一个问题:想要拓展市场,阻力越来越大了,黄州商人之中本来就没什么豪商,行商坐贾,无论哪样都不如人。 按照经营方式的不同,商人分为“行商”和“坐贾”,按照最初的说法,负而贩卖曰商,设肆坐以行售者曰贾。 所以出门在外,经常旅行做生意的商人即为行商,而开了肆宅、店铺在固定场所经商的商人就是坐贾,两者的利弊各有不同。 行商往来各处,各种艰难险阻数不胜数,剪径的强人、不怀好意的地方官、亦农亦匪的沿途村民,随时都会让行商人货两失,所谓风险高收益也高,行商做好了可谓是暴利。 坐贾的风险相对就小一些,毕竟就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做买卖,但大多数情况下得靠行商贩来货物,一旦眼光有误进了赔钱货,那就会砸在手里。 货物畅销倒还好,一旦行情下跌导致滞销,坐贾可是没办法解决的,所以有坐贾不如行商的说法。 商人逐利,天经地义,黄州的商人,手里有物美价廉的布匹,有门类齐全的书籍,还有肥皂、火腿以及日用小百货,自然不甘心当坐贾,希望走出去做买卖,利润最大化。 然而能力有限,许多人原先不过是黄州土鳖,土豪都未必算得上,离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那叫两眼一抹黑,仅是沿途关隘、官府的打点,就能让成本暴涨。 幸亏有宇文温牵头,组织大家抱团,也有意无意打出自己的名号,帮着大家度过最初的难关。 但随着活动范围的增加,老问题又浮现出来,在山南可以靠着宇文温的名号当护身符,奈何从翻过大别山到了河南地界开始,距离越远越难办。 县官不如现管,宇文温在山南再厉害,也管不到河南州郡,更别说河北地界,黄州商人敢不让利,那些本地豪强有的是办法让人欲哭无泪。 马匪山贼到处都是,一不留神就会被杀人夺货,这些人也许是豪强的打手或者同伙,甚至就是豪强自己的另一个身份,至于收买胥吏刻意刁难,更是屡见不鲜。 这还是问题之一,商队带着大量货物出远门,到了关隘如果时间不合适遇到闭关,那就得过一晚到第二日再走,这时候货物怎么办? 好办,关隘旁都会有邸店,可以让你住宿顺便把货物存进来,当然这种服务是要收费的,至于收多少,那就看你的“肥羊程度”有多少。 不住可以,那就在野外宿营,一旦有贼人半夜摸过来放火放暗箭,货物被烧又死了人,自己负责。 就算一夜平安,可万一天公不作美下起大雨,人被淋病了,货被淋湿了,这买卖还要不要做了? 这都是问题,所以得让利,沿途打点必不可少,以前商队规模小时,地头蛇们也没刮得那么狠,如今黄州布、书籍的名声起来了,黄州商队的规模越来越大,那么“买路钱”也开始暴涨。 路程短倒还好说,可如今黄州商人把买卖做到了邺城,一千四五百里的路程,沿途吸血虫让人苦不堪言,所以要有对策。 “大王,大家计较了一下午,就是为这事,如今该是在沿途布置邸店了,即为自己人提供方便,也顺便打探当地消息,一有风吹草动,好歹能报个信。” “开邸店?抢了当地人所开邸店的生意,就不怕被他们把房子点了?” “邸店不需要开太大,主要是有个可靠的地方,给自己人下榻。”王越进一步解释,“这些人负责打点当地豪强,总住在驿站也不好。” “打点?任你巧舌如簧,人家要的买路钱又能降多少?” “正如大王说的,有钱大家一起赚,豪强们未必有精力组织商队做行商,那么黄州的商队顺便帮忙,那又有何妨?具体细节,都可以谈。” “有人常驻,可以及时协调,而有自己人开的邸店,黄州商人投宿隔壁邸店也放心些,不怕半夜被人割喉咙剔了肉当牛肉卖。” 宇文温一只手放在案上,用手指有节奏的敲着案面,他能理解王越所说,关键是这种布局是以何种名义进行。 “当然是以黄州商会的名义进行,就像如今的‘托运’业务,山南的托运业务开展得很好,往关中长安的线路更是业务繁忙。” 王越说到这里,不忘捧一下宇文温:“多亏了大王,才让黄州商会在山南通行无阻,开辟到关中的商路。” “是多亏了雍州牧,关中的门阀豪右,名下产业不计其数,随便哪个要捏死黄州商人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宇文温补充了几句,当然这不代表他有何种负面情绪,做人要看清楚现实,黄州商人要到外地赚钱,靠的是他宇文温的名号,而他靠的,是父亲宇文亮的名号。 没有了这些,黄州商人就是土鳖,而他,不过是一朝不保夕的清闲宗室罢了。 做人做事,要知道手里捧着的那碗饭是谁给的,别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心态不摆正,迟早出大事。 “大王所言极是,如今黄州商会的前景愈发光明,商队摊子越铺越大,需要用人的地方越来愈多,东家们就想有个底,用那些人行不行?” “可以,有什么不可以的?大家合作这么久,知根知底,有更多的机会赚大钱,那就一起发财嘛。” “既如此,在下知道了。” “不过铠甲是不能有的,至少不能大规模装备,还有弩也是,毕竟这两样东西犯忌讳,世家大族、门阀权贵的部曲私兵有,那是特例,不要以为和尚摸得,自己就能摸得。” 宇文温和王越所说的“那些人”,就是大别山脉及其他山里的一些山寨寨民,这些寨子的寨主识时务,站在官府一边,组织“义兵”进山去讨伐作乱的山蛮。 其实就是捕奴队,黄州的热销商品里,有一个不能明说的种类,叫做奴隶。 从捕奴到运输到销售,这个产业的链条已经很完善了,不但在大别山脉,就是江南鄂州南部的群山之中,都有捕奴队活跃的身影。 好处就不多说,道德什么的略过不谈,宇文温对这些寨主,也是采取“一起发财”的态度。 捕奴队自然是凭借武力开展“业务”,那些寨兵若是拉上战场玩命也许不行,但是编入商队当护卫却很合适,在山里捕奴要防偷袭防暗算,在平原保护商队又有何难? 唯一的问题,是身份归属。 他们到底是不服王化的山蛮,在官道截杀良民,还是编入官府管辖的百姓,受雇护卫商队击退匪徒? 总得有个名号才称得上名正言顺,这些寨兵基本不通官话,到了外地若是被人污蔑是流窜的山蛮,那可真是杀了也白杀。 你说你是良民?那得去黄州查实啊,待得查实确系良民,人都化作白骨了。 这个问题,王越心中已有主意,既然宇文温定了调,那么他就可以进言了:“大王,不如设立一个侨郡,让这些人有正式的身份。” “不用那么麻烦。”宇文温笑起来,这种问题对于他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 “做买卖得有肆宅、邸店,有掌柜和伙计,那么做护卫的自然也得有店铺,他们的店铺,就叫做镖局,成员,就是镖头和镖师。” 第十九章 镖局 “镖局?”王越对这个名词十分陌生,在他的记忆里,古往今来从未有过“镖局”这种行当,不过宇文温向来主意多多,他也就见怪不怪了。 “对,镖局也可以称为镖行,可能王掌柜没见过此类称唿,不过寡人在某卷古籍中见过,故而有此说法。” “所谓镖局的镖,其实就是货物,当然这货物可以是物品,也可以是人,镖局按照路途远近以及艰难程度收费,接了‘镖’,就负责将镖安全送抵目的地。” 宇文温一如既往把想法的出处推托到古籍上,王越心知肚明,不过他对于“镖局”这一说法很感兴趣,因为经商多年,他知道若有镖局帮忙,那么旅人会安全一些。 旅人,可以是几个搭伙上路的行商,也可以是急着回家或者探亲的百姓,也可以是囊中羞涩的官吏,对于他们来说,出远门就是生死劫。 投宿的邸店、客栈极有可能是黑店,半夜三更熟睡之际被店家砍了拿去剁肉;坐的客船,船夫随时都可能见财起意,杀了人往身上绑块石头沉江。 路过村庄在路边休息,前一刻还拿着锄头在路边田里锄地的农民,很可能趁你不备一锄头下来杀人夺财;甚至路过某处城镇,会被见财起意的胥吏污蔑为盗贼,投入大牢瘐死。 世人皆知长途跋涉风险很高,但由于各种原因不得不如此,有权有势有钱的人,出行时身边有大批护卫跟随,基本上安全无忧,而势单力孤的人只能结伴同行以策万全。 至于因为许多原因不得不孤身上路的,能平安抵达目的地那就可以称得上是九死一生,可以到庙里烧香还愿了。 “大王的意思,是让寨主们成立镖局,以此名义随着商队行走?” “说得不对,是让寨主们和商贾们合伙成立镖局,他们毕竟大多数人不通官话,如何与各地官府、豪强打交道?” “请大王示下。” 镖局的“原理”很简单,宇文温毫不费力就把武侠小说...后世的镖局运作模式说了出来,简而言之,镖局(镖行)就是“收人钱财,与人消灾”。 这个时代交通不便,客旅艰辛不安全,一般人出远门没有那么多护卫随行,所以很容易就消失在旅途之中,或者想要把东西送到某地,却没有人能派,或者有人能去却不能保证安全,那该怎么办? 这就是市场需求,也就是商机,极大的商机。 镖局(镖行)可以提供这种服务,收费之后保着“镖”去往目的地,镖可以是物品,例如书信、珠宝首饰或者各种货物,也可以是人。 镖局的出行线路基本固定,沿途各方势力打点好,食宿也安排好,除非出现天灾或者兵灾等意外,否则必定能保得“镖”安全抵达目的地。 镖局出镖,领队称为镖头,其他人员称为镖师,当然武艺好是必须的,基本的武器要有,遇见蟊贼能打退,遇见强盗能吓走。 保“镖”,如果“镖”是商队,那么镖师其实就是商队护卫,镖局在沿途设有分号,要在官府那里登记或者打好招唿,商队在半路出事闹出官司,镖师可以报出自家镖局名号。 这可比说“我是某某州郡百姓”要好得多,只要当地官员不是铁了心黑吃黑,就没办法污蔑镖师是贼人,闹出人命来,过堂受审也不怕。 镖局可以登记为邸店的一种,和行商一样,都是把“东西”从某地运到另一个地方,同样是“做买卖”。 如果这个东西是人,那么就是一种雇佣关系,而不是贩卖人口:客人花钱,到镖局雇佣镖师,作为护卫护送自己抵达目的地。 这个客人,可以是小商贩,也可以是寻常百姓,甚至可以是出身微寒没有多少随从的官吏。 当然,为了防止被官府通缉之人利用镖局掩盖行踪,镖局在各地的分号都得在当地官府登记,客人的身份要确定不是官府通缉犯才能“出镖”。 镖局里负责和官府打交道的当然是良民,至于镖局的镖师,由镖局担保其身份,所以镖师只要不是官府的通缉犯,那么官府没必要对镖师的身份大惊小怪。 “这样一来,出身大山的寨民,担任镖师就没什么麻烦,一旦护卫商队时击杀盗贼出了人命,镖局当地分号的负责人会和官府交涉,不怕有人泼污水。” 听了宇文温的设想,王越颇为意动,这可比设置侨郡、把山蛮收编为良民要好,由镖局分号负责人同当地官府交涉,总比让镖师自证身份要方便和有效得多。 “大王,镖局的构想着实不错,可是万一运镖途中出了意外,涉及赔偿问题就怕扯皮,说不得镖局里要有鉴定之人,对货物的价值进行鉴定。” “此是自然,细节部分就由王掌柜和诸位东家们商议了,当然,镖局不仅限一家,又不能太多,如何把握,还是得大家讨论决定。” “黄州商会原有的护卫队伍,还有托运业务,可以考虑成立镖局来进行。” 宇文温说到这里意犹未尽,既然说到了镖局,那么另一个行业也就可以顺势推出。 “镖局负责保护‘镖’的安全,抵达目的地,这可以称之为保镖,但路上有风险,也许‘镖’会损坏或者遗失,那就涉及赔偿。” “客人委托镖局保镖,若是有担心,可以为“镖”保险,王掌柜如何理解‘保险’一词?” “保...险?”王越沉吟着,这个名词他也是第一次听说,不过很快就想通了其中关键,面露惊喜的问道:“大王所说保险,商机无限呐!” “当然,在镖局委托保‘镖’,客人若担心路上有风险,那么可以花钱保‘险’,镖若平安到达,那保险的费用自然不会退,如果镖损坏,那就按照预先定好的赔偿额度赔偿。” “保险的收费可以分多种,譬如...” 宇文温化身保险推销员,开始向王越灌输何为“险种”,最简单的,按照赔付金额的一定比例缴纳保险费,同样是一个拳头大小的物品,一个鸡蛋和一面琉璃镜,其保险费可是天差地别。 客人若觉得自己在镖局委托保“镖”的琉璃镜有风险,要求出意外后镖局按一万贯赔偿,那么好,保费按赔偿金额的一成收,一千贯。 客人如果觉得自己委托镖局送的鸡蛋价值一万贯,出问题要赔一万贯,那也行,保费按赔偿金额的一成收,也是一千贯。 如果客人觉得有自己佛祖保佑,无论委托镖局送的是琉璃镜还是鸡蛋,最后都会平安抵达目的地,所以不打算付费保险,没关系,本镖局有规定,每件镖物加收十文,损失后每件赔钱一贯。 各种保费和险种都有,可以列成“套餐”,丰简由人,来镖局委托业务的客人可以自己决定。 “竟然能有如此方法盈利?” 王越自诩经商多年见多识广,可是这“保险”行业却是第一次见识,其中的利润有多高,他大概能想象出来。 镖局接镖,客人为防万一付费“保险”,如果镖局将镖平安送达,那么保险费入了自己囊中,如果镖局的业务正常开展,那么保险费的收益恐怕不会小。 长途跋涉风险极高,每个到镖局委托的客人,恐怕都会为自己的物品买“保险”,毕竟一旦出意外还能有全额赔偿,这些钱也值得花。 基于此种心理,托运的物品越值钱,那么客人就越舍得花钱“保险”,只要镖局安全送镖的比例高,那么需要支付的赔偿金就越少,大额保险费会成为重要盈利来源。 如果,镖局承接了大宗货物的业务,那保险费的收入,甚至会超过保镖费! 从山南黄州到河北邺城,数十辆车的商队,只要安全抵达,光靠保险费的收入那就是暴利啊! 第二十章 自己人 三月初,天气渐暖,西阳城内一隅,黄州司马宇文十五正在府邸宴客,一如这个时代的常见娱乐,主宾在箭堂进行戏射。 箭靶距离一百步,府里已经备下许多弓箭,可以选趁手的,戏射分朋射、单射,如今主宾四人正好分两组进行朋射。 弓是上好的筋角弓,箭却有些特别,用的是特制的靶箭,其箭镞为“吕”字型双圆锥体,射中箭靶后容易拔出来,对箭靶的损伤也小,与此同时不会震伤箭杆。 想要练出百步穿杨的箭术,练箭时就要舍得用好箭,一支箭最值钱的地方就是箭杆,用了靶箭镞的靶箭,比一般的箭耐用许多。 “这靶箭还真是省钱...据说是军器监用车床车出来的?。” 周法明擦着汗说道,方才他一箭命中靶心,如今射完后和宇文十五交谈,他两个一组,和另一组已经射了五轮二十五箭,不分胜负。 宇文十五看着田益龙射箭,没有转头:“是车出来的,只要备好料,全力制作一天能车出数百个,如今军中将士练箭都用这靶箭,一个月下来能省...啊哈,射偏了!” 一箭射偏,决出胜负,田益龙这一组败,罚酒一坛。 “田都督是不是数钱数太多,射箭的手艺生疏了?” “哪里哪里,射了五轮箭,手臂有些受不住了。” “那不行,这种程度就能手软,日后上阵杀敌哪里扛得住?一会还得罚酒!” 宇文十五招唿着客人转入侧厅,那里已经备好酒席,主宾就可以边喝酒边谈事情了,今日衡州司马周法明、大都督田益龙来访,还有一位则没有官身。 这位的两条眉毛连成线,俗称“一字眉”,是大别山某山寨的少寨主田六虎,为田益龙拐着弯的亲戚,率领的一支捕奴队,“业绩”出色。 前年年末,时为邾国公的宇文温领兵出征,宇文十五留守西阳城,黄州军府大都督田益龙轮防,没能随着宇文温作战而是驻守黄州,周法明作为衡州司马亦未在参战之列。 原以为江南陈国会有小动作,结果风平浪静让人失望之极,三位未能立下一丝军功,立功受赏什么的就没份了。 当然他们也没觉得遗憾,毕竟自己还年轻,日后有的是机会上阵杀敌立功,再说仕途不顺,“钱”途却是一片光明。 宇文十五作为西阳王宇文温的心腹,如今就任黄州司马,是为了名正言顺守着西阳,他另一项重任,是分管王府部分产业,利润可不小。 周法明在衡州任司马的同时,还帮忙看着家族的产业,田益龙亦是如此,随着黄州的经济兴旺发达,各自家族的生意蒸蒸日上。 搭顺风船搭得最舒服的是田六虎,他们这些山里人,往日就是在某个山头当山大王,如今出山做买卖,区区数年就赚了祖上几代人都赚不来的钱财。 原本大家都很忙,要么忙公务、军务或者赚钱,不过最近西阳城风云涌动,即将有大事发生,作为消息灵通人士,他们自然是要听听西阳王身边人的“内幕消息”。 按着各种渠道透露出来的只言片语,黄州即将出现新的商家,这种商家从事的行当有些特别,叫做“镖局”或“镖行”,闻所未闻的名词,让人摸不着头脑。 当然这种商家要做的,就是收钱保人平安,比如护卫商队,又或者送东西之类的,具体情况诸位大户们还在闭门讨论,所以最后会是如何大家还不知道。 “这件事情,大王本来想抽空和几位聊聊,奈何李长史牢骚话多,正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由我来传个话。”宇文十五说到这里,没忘补一句: “往后到王府做客,可得小心着些,莫要让李长史抓到把柄了!” “谁说不是呢?吾前几日应邀到王府做客...” 苦主周法明开始现身说法,大倒苦水,前几日他来西阳公干,应邀到西阳王府做客,还有几位同僚一起前往,西阳王宇文温设宴款待,王府长史李纲亦在座。 席间气氛热络,大家东拉西扯无所不谈,后来宇文温说起西域胡琵琶的弹奏技巧,周法明十分感兴趣,府里仆人拿来胡琵琶,他弹了几下,决定即兴弹奏一曲活跃气氛。 然后王府长史李纲板着脸出来煞风景,说周法明身为衡州司马,是朝廷命官,居然当众弹奏琵琶作倡优状,如此谄媚上官实属不该。 那场面要多尴尬有多尴尬,周法明羞得无地自容,不住的告罪,宇文温脸都青了,后来还是揽责上身,说往后不会再如此随意。 此事田益龙已有耳闻,田六虎还是第一次听到,他愣了一下发问:“李长史为何如此厉害?大王都要让着他?” “嗨,一头倔驴,大王不和他计较嘛。” 宇文十五干咳一声,眼见着话题被自己不经意带歪,赶紧亡羊补牢:“言归正传,黄州的买卖做到了邺城,虽然买卖越做越大,可麻烦也越多,大家都认同吧?” 见着众人点头,他继续说道:“做买卖,当然行商赚得更多,黄州商队一路北上,沿途的牛鬼蛇神可就都冒出来了。” “雁过拔毛,这都无所谓,该打点就得打点,奈何有的人欲壑难平,光收买路钱还不满足,转身还想把货也吞了,大家是知道的,那些本地豪强,和马匪、山贼是互为表里。” “所以呢,商队的护卫力量要加强,可是养一支规模庞大的护卫队伍很花钱,一般的商贾没那大财力,而大王又想带着大家一起发财,让大大小小的商贾都有钱赚,那该怎么办?” 田益龙率先发问:“莫非,这镖行就是武装押运?去的地方越远,费用就越高?” “差不多,所谓镖,就是物品或者人,可以委托镖行送东西或者人去某地,镖行保证镖的安全,当然也包括商队,这对于小商贩来说,再合适不过。” “书信什么的也包括在内吧?”周法明的视角要宽一些,他能想到田益龙想不到的问题。 “当然,镖行的线路基本固定,和沿途驿站必然有联系,帮平民送书信也是收费项目之一,毕竟驿站只会帮官府送信。” “那么镖行招纳山里人做镖师,不会有麻烦么?”田六虎关心的是这个问题,这可是关系到所有捕奴队的头等大事,若是成了,大家又多一条财路。 “沿途各地分号,就负责和官府打交道,举个例子,少寨主的人是以镖局的镖师身份行走各地,和店伙计一般是买卖人,不是流窜的贼人。” “啊,那么...田某说话直,宇文司马莫要见怪,有个问题想问问。” “少寨主请说。” “这行当果然能赚大钱?” 宇文十五还没回答,田益龙先抢答了,他的这位兄弟住在深山里见识少,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不知道长途跋涉的凶险,所以他再次强调了一下: “你敢赤手空拳翻过大别山么?” “呃,还好吧。” “你婆娘带着娃独自翻山呢?” “啊,很凶险呐,可她为何要带着娃独自翻山?” “管他什么原因,反正你婆娘要带着娃独自翻山,是不是要雇几个人沿途保护呢?” 田益龙的解释,让田六虎大概明白了镖行的“商机”在哪里,而宇文十五也进一步解释了镖行的“原理”:武装押运,所以需要身手好的人当镖师,杀过人见过血的最为合适。 这样一来,各地大户的护卫、军中退伍的士兵,还有捕奴队的好汉,都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为避免无序竞争和保证质量,镖行的数量有限,但每个镖行下属的镖队可以很多,按着固定的路线走镖,镖头作为领队,镖师负责护镖。 沿途会有自己人的邸店休息,半路遇见不长眼的强盗拦路,二话不说拔刀就干,善后事宜由当地分号负责。 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镖队是要以平民身份穿州过郡,所以不可能装备铠甲和弩,用的武器以弓箭、长矛还有刀为主,很可能在护镖途中出现伤亡,所以抚恤这块得跟上。 中原多马匪,所以镖行要想办法购入马匹,镖师最好学会骑马和骑射,当然这种事不强求,关键是能打,能防偷袭并且警惕性要高。 捕奴队只要有兴趣,都可以派人加入镖行,当然具体占股如何,那就坐下来慢慢谈。 “大家都知道,从西阳到邺城的商路十分重要,不过呢,杞王既然在关中做雍州牧,那么西阳王自然是要开辟新的商路。” 说到这里,宇文十五开始交底:“生意不嫌多,镖行的出镖线路,除了邺城,还有长安,每条线都是上千里的距离,一般商贾哪有能力组织护卫随行?” “走邺城,半路有马匪,去长安,半路有山贼,沿途还有各种不怀好意的豪强,大王的意思,黄州商会的商队,往后都会雇佣镖行的镖师当保镖。” “啊?那...那不是平白花许多钱?”田益龙和田六虎的脑子有点绕不过来了。 “花钱?按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可大伙都是自家人,一起发财嘛!” 宇文十五说到这里,举杯示意:“周司马是自家人,田都督是自家人,少寨主不也是自家人?” 第二十一章 立规矩 做大事,首先要分清楚谁是自己人,谁是敌人,或者哪些人能够拉拢,哪些人不能拉拢,宇文十五如今宴请的三位,就是三种身份的“自己人”。 他们的经,可以作为相关群体的缩影。 衡州司马周法明,其兄鄂州刺史周法尚,本为南朝陈国将领,因为被宗室诬陷谋反无奈迫叛逃北朝,为当时周国皇帝宇文看重,当了顺州刺史。 然而他对于北朝政治派系来说,是不怎么起眼的客将,南朝回不去了,在北朝又没什么势力愿意拉拢,周法尚的处境有些尴尬。 不是哪个世家大族的门生故吏,也不是哪个勋贵的忠心部下,没有出身士族的好友四处鼓吹,除非皇帝青睐否则根本没有太多的“使用价值”。 周法尚当时的处境,是许多普通武将、官员的缩影。 他们出身寒门庶族,凭着军功或者机遇小有成就,然而想进一步发展却后续乏力,想联姻,自家女儿嫁不入好家族,儿子娶不到好家族的媳妇。 想投效,身居高位者未必看得上,只能玩命立军功换取向上走的机会,一辈子大约就这么过了。 黄州本地宗族田氏的少宗主田益龙,标准小地方豪强坞堡主模板,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唿风唤雨,却没什么门路入仕,往来都是些狐朋狗友,没什么读书人。 豪强出身,没有文化,大不了请先生来教些知识,会简单的读书写字,会些算术能看懂账本、写自己的名字,地方官召集文人雅士聚会,那是没资格参加的。 成日窝在家里和族中旁支勾心斗角,和州郡官员虚与委蛇,守着祖宗传下来的土地过日子。 年轻时飞鹰走狗好不快活,人到中年继承宗主之位,然后儿子继续自己当年的人生轨迹,一辈子就这么过了。 田益龙原本的轨迹,就是各地大大小小豪强的生活缩影,占山据泽自给自足,很难有机会融入朝廷体制内,朝廷也没多少位置容纳他们,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凑合着相处。 数百年时光,朝廷变来变去,豪强还是那个豪强,眼前的风景百年不变。 而豪强坞堡主的变种,就是大山里的寨主们,少寨主田六虎和少宗主田益龙,上溯不知多少代的祖宗也许是同个碗里吃饭的兄弟,区别是一支在平原站稳脚跟,另一支躲进了山里。 原因有很多,反正祖祖辈辈住在大山中,已经和山外的世界有了严重隔阂,地方官当他们是茹毛饮血的蛮族,他们也当地方官是居心叵测之辈,如无必要根本就不打交道。 除了换些诸如盐、铁等生活必需品,田六虎以及寨中的寨民大约也不会出山,和父辈一样居住在山寨里,打猎为生,辅以刀耕火种。 不通官话,不要说读书写字,就连山外的官府如今姓什么都未必搞得清楚,想要入仕简直比登天还难。 就算时来运转被朝廷收编,没什么见识的土豪,在政治斗争中根本看不清形势,很容易站错队被株连,连带着全家上下和族人倒霉。 外面的世界太危险,所以还不如守着自家山头过日子,这也是其他山寨的生活缩影。 他们三人,代表着各自处境相同的人群,这些人根本入不了权贵法眼,可以说是可有可无。 尤其田益龙,虽然是地方豪强,但没有许绍、郝吴伯这种家世,许家和郝家祖上就已经在南朝或北朝当官,有父辈的人脉和读书时的同窗之谊,许绍和郝吴伯要出仕就相对容易。 田益龙这种小地方豪强,全天下到处都是,当年元魏的六镇之乱,让六镇及受波及地区的豪强有了登上史舞台的机会,可更多的人,只能沉寂在平凡的生活之中。 所以宇文温要想办法拉拢这些人,而利益就是最重要的一环,空口许下好处没用,要让大家拿到实实在在的利益。 周法尚、周法明在仕途上有明显进展,田益龙得授大都督也入了编制,这就是跟着宇文温所得到的好处,更别说各自家中产业的进项与日俱增。 田六虎等山寨寨主做捕奴生意,换回了大量往日在山寨里罕见的盐和铁,还有各类生活用品、粮食、肉制品,这也是实实在在的好处,证明了宇文温的“信用”。 在黄州总管府地界,没人质疑跟着西阳王能有肉吃,形势看起来不错,但宇文温觉得还不够,因为利益的纽带还不强。 “诸位,大王一直想把买卖做大,如今局面算是打开了,可是要想做强,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宇文十五开始深一层的话题,有些事情没必要遮遮掩掩,提前说还能让自己人早做准备。 “行军打仗,有虎林军,可买卖上的事情,还得商会尽量用自己的力量解决,镖行,其实就是用来解决事情的一把刀。” “大王的意思?”周法明知道这也许是宇文温要设立镖行的隐藏用意。 “镖行的业务,当然是武装押运,如果半路有豪强指使贼人拦截,可以摸清楚底细,然后顺藤摸瓜杀个精光,敢作祟的,就只有死!” “到时候...莫非能用官军的名义?” “西阳王进贡给皇帝的宝贝让人截了,官军派出哨探抄了贼人老巢,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宇文十五说到这里咧嘴一笑:“好好讲话不听,那就不用听了,敢玩阴的,那大王也不介意玩阴的。” “万一事情闹大了该如何是好?” “把水搅浑了才好摸鱼,事情不怕闹大,闹大了更好,闹到丞相那里去,不怕讲道理。” 周法明哑口无言,而田益龙依旧有担心:“呃,不怕贼不来,就怕贼惦记,万一那些人事后报复该如何是好?” “既然是贼窝,还负隅顽抗,那就鸡犬不留,哪里来的事后报复?”宇文十五杀气腾腾,“所以镖行要够狠敢下手,出了大事实在要退步,可以让相关人员抵命,但给家人的抚恤翻倍,要的就是立规矩。” “规矩是什么?不想和黄州商贾做买卖可以,不想参与黄州商队也行,就是不许坏事!谁敢挡路就要杀他全家!” “大王说过的,出来做事要讲信用,说杀他全家就得杀他全家!” 第二十二章 钱途 半闲庄,闭门会谈已经持续了三日,黄州总管府所辖各州,和黄州商会有关系的大户们都派人到此开会,他们要谈的事情,关系到大家的“钱”途。 得益于总管府的大力支持,各州开始兴修水利,数年下来不但治理了水患,开辟大量荒地,还有作坊利用水力进行纺织。 黄州总管府的精织布,市场已经打开,但随着产量的增加,问题接踵而至,首先面临的问题是原料不够。 水力纺车、水力织布机的生产效率很高,昼夜都可以不停运转,对于原料的需求量也很高,黄州及下辖各州的葛、麻供应不过来。 原本的对策,是在安州、襄州、荆州收购葛、麻,走水路运回黄州纺织成布再行销各地,或者是“来料加工”,收纺布的加工费。 后来尝试着到河南各州收购葛麻,但陆路运输费用不低,本来成本就居高不下,而现在各地葛、麻价格越来越高,已经明显影响到了利润,黄州布业的发展到了瓶颈阶段。 维持目前的产能没问题,也能赚钱,但想要扩大生产就难以为继。 若是以往还好,可大家不甘心,赚钱的机会就在面前,结果却是因为买不到足够的原料导致赚不到钱,换谁谁憋屈。 黄州及下辖各州已经到处开荒,要在不影响耕地面积前提下扩大葛、麻的种植,然而远水解不了近渴,怎么办? 还有一个相似的问题,水力纺车、水力织机的机密即将向山南其他州郡的布坊公开,此为这几年能从各地购入葛、麻的条件之一,届时原料短缺的问题会更加严重。 水力纺车和织机的结构其实不复杂,一旦小范围公开,迟早全天下人都会知道,到时候各地所产的葛麻都不够用,那么黄州布坊还能去哪里收购原料? 好办,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在就有地方收购,量大管够。 哪里?关中?河东?河北?这运费可比布价都要贵了吧! 放心,有地方收购,刚收到的消息,那边确定能运来这个数...所以今年大家莫要慌张,敞开了织布。 啊?那那那...莫非是从那边运来的? 呵呵。 有些事情心里清楚就行,默默地付钱收了葛、麻,纺出布来拿去售卖就好,打听得那么清楚作甚? 接下来的问题,那就是大家议论纷纷的“镖行”,说实话各位东家对此是举双手赞成,毕竟坐贾不如行商,如果能组织商队到外地经商,那利润可是蹭蹭往上窜的。 但前提是有命赚,长途跋涉艰险异常,一不留神就会连人带货消失在旅途中,所以需要有护卫,可许多人的本钱不够厚,养不起太大规模的护卫队伍。 如果有了镖行,那么就能花钱雇佣镖师武装押运,路上肯定安全许多,但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费用。 花钱雇了镖师,安全走了一趟远门,那么这一来一回赚的钱,扣掉雇佣费之后,还能剩多少? 这个问题分成两个小问题,首先,镖行的运营成本决定了收费情况,按照规划,镖行要和沿途各种牛鬼蛇神打交道,花掉的费用不会低。 然后镖队的规模不能小,镖师们出镖风险也很高,所以待遇不能低,那么综合下来的成本,必然会分摊到最后的收费上面。 万事开头难,镖行初创收费高些大家都能理解,那么第二个小问题随后而至:商贾们到底要贩卖什么样的货物,才能在雇了镖师武装押运之后还能赚钱? 如果千辛万苦走一个来回,赚的不过是辛苦钱,那大家何苦受这份罪?还不如把钱存到日兴昌柜坊吃利息划算! 黄州的布匹、书籍畅销是不假,但是黄州的中小商人到了外地,要和地头蛇竞争本来就难,对方也能到黄州购进大量书籍、布匹回来卖,到头来买卖如何能做得下去? 香皂也是同理,至于火腿之类肉制品,大老远贩货,火腿的利润可比不上布匹和书籍,所以众人对于通过镖行做行商赚钱的前景,兴奋过后开始渐渐冷静下来。 对于这个问题,王越、李方等人给出了答案,侍女们端着一套套茶具走了进来,每个人面前的案上都放了一套。 “这是...北白的瓷器?不像啊,白若乳汁,这...是哪处瓷窑烧出来的瓷器?” 惊叹声此起彼伏,大家都是做买卖的,平日里迎来送往多多少少有些见识,如今的瓷器可以称之为“南青北白”,南方有名的瓷器都是青瓷为多,而北方多是白瓷。 能烧出白瓷的窑很多,可似乎没见哪里的窑能烧出如此种类的白瓷来,也许有,只是他们没见过。 “诸位,李某不才,没见过什么世面,但敢向着诸位保证,天下的瓷窑,也许能烧出类似的白瓷,但论起成本,绝不可能有优势!” 卖关子没意思,李方开始进入下一环节,他请诸位东家对侍女新端进来的一套茶具估价。 这套茶具白釉为底,上面绘有漂亮花纹,呈现金红色,尤其杯口俱有金线描边,对光看去杯壁居然隐约透明,也不知是用何种工艺烧制而成,看上去十分精美。 茶具在每个人手上都过了一遍,然后估价很快统计出来,大约是五十贯到六十贯之间,当然这只是粗略估计,实际能卖多少就看各自的口舌功夫了。 “五十到六十贯,很好,那么大家估计一下,进货价大约会是多少?” 这很难估计,只能是根据行情和经验来判断,在场众人的估价有高有低,大约是在十五到二十贯之间,而李方给出的答案,是五贯。 “五贯!这怎么...” 有人惊讶得差点拿不稳手中茶杯,进货价五贯买到五十贯,差价四十五贯,翻了至少九倍的利润,这买卖做起来不发财都不行啊! 如此出货价的瓷器不是没有,毕竟瓷器的档次有高有低,价格再低的瓷器也有,不过和面前的白瓷比起来,简直是匪夷所思。 五贯还是瓷窑的出货价,其烧制的成本想必还要低,那么到底能低至何种程度? 许多人心中琢磨着自己若是贩卖这种白瓷,利润能做到多少,虽然瓷器运输起来有些麻烦,很容易破损,但如此利润之下,是值得一试的。 “诸位请放心,这种白瓷,黄州已经有几个新建的瓷窑能烧制出来,大家都是自己人,当然优先供货,有钱一起赚,瓷器的种类很多,价格么,都好商量。” 现场气氛再度活跃起来,人人喜上眉梢,这种白瓷的出现,让他们看到了商机,不少人心里都在庆幸:这一趟是来对了! “大家议论了这么久,想必口干舌燥,先喝些茶润润喉咙。” 李方拍拍手,侍女们鱼贯而入,端着小罐和水壶,在每个人案前跪下开始备茶,刚打开瓷罐,便有人惊叹道:“好香啊,这茶加了香料?” “非也非也,此茶并未添加任何东西,并且备茶之法不是用煮,诸位稍安勿躁。” 只见侍女用银勺从瓷罐里舀出些许茶叶,这可不是常见的团茶,而是松散的茶叶, 茶叶放入茶壶之中,侍女拿起水壶,将其中滚烫的开水缓缓倒入壶中,盖上盖子,片刻之后阵阵清香飘了出来,那香味比先前愈发浓郁,闻起来让人只觉心旷神怡。 待得温度合适,轻轻抿上一口,香而不涩,那感觉愈发让人沉醉其中。 “好茶,好茶!李东家是在何处找到的好茶?” 众人称赞不已,这表情早在李方和王越的意料之中,所以下一环节可以开始了。 “诸位,不如猜猜,这茶若以两计,售价几许?” 第二十三章 挑衅 阳光明媚的上午,西阳王府内暗流涌动,西阳王宇文温此时正与王府长史李纲座谈,一个策划已久的阴谋即将实施。 侍女端来茶具和水壶,分别为宇文温和李纲沏茶,这个“沏”,可是新鲜手法。 这个时代的茶文化还在发展阶段,简而言之是生煮羹饮,所以茶也有别称叫做“茗粥”,而制茶工艺还很初级。 将采来的鲜叶晒干或烘干,然后压制成茶饼收藏起来,也就是晒青茶饼,是这个时代最流行的制茶工艺。 而茶的做法不是“泡”而是“煎”或者“煮”出来的,煎、煮茶的同时还要放入各种诸如生姜等配料,喝起来的风味那叫一个酸爽。 不放配料不行,那种毫无处理的树叶味,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适应的。 而宇文温府里饮茶的方式,和后世别无二致,就是正经的“沏茶”,不会放什么配料,而茶叶的制备也和此时流行的工艺不同,可以称之为“高科技”。 “先生是北方人,又常年居住于关中,想来对水厄不太适应,不过习惯之后,就知道饮茶的美妙之处了。” 居心叵测的宇文温,开始挑起话题,李纲确实对饮茶不是习惯,这个时代北方人还是习惯喝酪浆,饮茶被称为“水厄”。 不过侍女的备茶手法让他有些疑惑,因为李纲来到黄州后也喝过茶,记得都是煎或者煮,如今面前的茶却是“泡”出来的。 不煮开就喝,会不会肚痛? 带着这种疑虑,李纲拿起茶杯试着抿了一口,没有预料之中的青叶味,苦涩的味道更是淡了许多,片刻后直觉口中泛起香味。 “大王,这茶确实不错,与下官平日所饮大为不同。” “当然不同,茶叶不同,备茶的方法也不同,自然风味也不同了。” “大王在山南七八年,想来已经习惯喝茶了?” “那是,寡人前些年去邺城,成日里喝酪浆顿顿吃肉还真有些不适应,多亏了带去的茶解腻,才没有闹出水土不服的笑话来。” 说到这里,宇文温又拿起茶杯:“请。” 几轮下来,香茗让李纲赞不绝口,这可不是恭维宇文温,他在山南估计至少要待上一两年,所以再不习惯也得习惯喝茶,而这些“沏”出来的茶确实不错。 毕竟汉沔以及长江一带的风俗便是如此,李纲觉得若平日里喝的茶都有这种水准,想来也不会被人称为“水厄”。 “寻常百姓,喝的是街边茶肆三文钱五碗的煮茶,一个大瓮内放入各种茶叶煮上许久随便喝,那不叫品茗而是解渴,寡人的茶,用的是特殊工艺所制,和普通茶叶大不一样。” 说到这里,宇文温面对自得之色:“一两茶叶,值十贯钱。” 挑衅,第一回合开始。 李纲闻言一愣,一两茶叶价值十贯钱,这排场颇为奢侈,他第一反应是要劝谏西阳王莫要如此铺张,不过转念一想,这位极能赚钱,花自己的钱摆场面也无可厚非。 “大王,此茶如此精贵,下官可不敢多喝了。” 挑衅失败,宇文温没有泄气,因为还有第二回合。 “那可不行,此茶得来不易,难得喝上一壶,先生可知这茶是如何得来的?” “下官不知,还请大王明示。” “嗯,此茶采摘之时有讲究,采茶之人须为处子,于谷雨前五日,凌晨时分冒着春寒入茶园,此时露水尚未干涸,正是采茶的最好时机...” “采茶女胸前挂一茶袋,采茶时不能用手,而是用嘴将嫩叶一枚枚叼入茶袋,然后茶袋要藏于胸脯之间以体温暖之...” “还得小跑回茶房,让体温和汗水慢慢渗入茶中,只有这处子气息,才能让泡来的茶有独一无二的香味。” 如何,有没有一种怒发冲冠想要劝谏的冲动?寡人这可是劳民伤财哎! 宇文温满怀期待,就等着李纲发飙,然后他就可以反杀,报之前接二连三吃瘪之仇。 “呃,大王,若这般采茶,恐怕愿意喝的人不会多吧?” “啊,世间无奇不有,有人就喜欢这种噱头也未尝可知,不然如何卖高价?” 第二次挑衅失败,不过不要紧,还有第三回合。 宇文温抿了一口茶,看似随意的说道:“话说这茶叶可是好东西,大饥之时,饥民可采摘茶叶充饥,保得一家老小性命。” 李纲闻言疑窦丛生,他可从来没听说过茶叶能充饥,不由得振奋精神问道:“大王所说,典出何故?” “不需要查阅书籍,先生可曾赈过灾?” “下官惭愧,一直未能担任父母官,未曾赈过灾。” “寡人赈过灾,颇有心得,愿与先生分享。” “下官洗耳恭听。” “灾年,尤其是饥荒,若是组织不利,极易酿成人间惨剧。”宇文温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唉,灾民的模样,那可真是个惨。” “易子而食,唉...”李纲也叹了口气,饥荒之年的惨状,史书上可是多有记载,只是这四个字,就能让人心如刀绞。 “如何救灾是个问题,寡人的心得,那就是救灾先得救官!” “啊?”李纲没想到宇文温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大王,救灾就是救民,何来的救灾先救官?” 宇文温淡淡的说道:“救民先救官!官都活不了,还救什么民?” “大王此言谬矣!”李纲惊得目瞪口呆,已经无法用语言形容此时自己的心情。 “难道不是么!百姓受灾了,谁去发给他们赈灾粮款?是寡人发,还是先生发?还不是得靠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嗯?” “喂饱了他们,他们才肯给寡人去赈灾!不先救官,如何救民!” “大王此言荒唐!” 李纲怒发冲冠,神情激动,顾不得尊卑礼数起身质疑:“此乃谬论!贪官污吏为非作歹,莫非还有理了!” 挑衅成功,进入《铁齿铜牙宇文温》剧情。 编剧(借鉴):宇文温。 大反派:和大人...呃,男主角黄州总管宇文温。 大反派:王府长史李纲。 第二十四章 结论 西阳王府,黄州长史郝吴伯登门拜访西阳王,在前院轮值的记室刘文静告知西阳王正与王府长史座谈,郝吴伯便在侧厅稍事等候。 “刘记室在黄州住得惯否?” “啊,有劳郝长史挂念,如今已适应了。” 刘文静正在刻蜡纸,郝吴伯则饶有趣味的看着,这是宇文温最近鼓搞出来的玩意,叫做“油印”,而刘文静案上一侧放着的木箱,就是油印机。 原理很简单,首先在一块平滑的铁板上放张蜡纸,用铁笔在蜡笔上“写字”,实际就是把蜡纸刻穿,把要写的内容写完之后,可以进行下一步骤。 在平板上放一张白纸,然后把那张写(刻)好的蜡纸平放在纱网上,用沾有墨汁的木辊在腊纸上滚一下,从而透过蜡纸让墨汁印在纸上,形成字迹。 这种印刷方式很特别,但也很麻烦,用铁笔写字和用毛笔写字完全不同,就像用刀在竹简上刻字般,不熟练的人写(刻)上一日都弄不好。 州衙里已经开始使用这种油印机,郝吴伯试用过,所以大概知道其利弊:所谓利,就是刻好蜡纸之后,能批量印刷出许多相同内容的公文。 弊,就是和利相反,如果公文数量少的时候,有那时间刻蜡纸,还不如手写来得快,而油印若操作不当,很容易弄得手上、衣袖上到处都是墨迹。 所以新出现的油印机,只是在黄州小范围使用,不过这东西除了官府使用之外,在州学却得到好评,先生们出题时用这油印机省下不少时间。 油印还有一个小小的弊端,那就是蜡纸,蜡的价格不算便宜,来源只有蜂蜡和虫蜡,若大规模推广油印的话,蜡纸的消耗少不了,成本是个问题。 当然这对于郝吴伯来说不算什么,他府里每晚点蜡烛都不在话下,区区蜡纸没什么大不了,但他还是有个疑问:明明用的是蜡纸,为何不叫蜡印叫油印? 刘文静在蜡纸上写(刻)字,他接触这东西的时间很短,但上手很快,适应用铁笔在蜡纸上写(刻)字以后,又熟练掌握了油印技巧。 沙沙声中,他很快完成了书写,三两下便印出了一张开始检查。 “刘记室写的是楷体字?隐约有钟元常的神韵。”郝吴伯看了看那张纸上的内容问道。 “郝长史好眼力,下官自幼临摹钟元常的书法。” “用铁笔都能写出如此字迹,好功夫。”郝吴伯真心感到佩服,若换成他来写,怕是写不出毛笔字体的神韵。 钟元常,即三国曹魏的钟繇,他在书法方面颇有造诣,其书法为王羲之等后世书法家钻研,两人被并称为“钟王”。 正交谈间,外边脚步声响起,刘文静放下纸张走出去一看,却是王府长史李纲从西阳王书房出来,看样子面色不虞,似乎心情不佳。 郝吴伯也走出侧厅,和刘文静一起向着李纲行礼,却见这位板着个脸,拱了拱手便擦身而过,两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不欢而散?又和西阳王吵起来了? 看样子居然是西阳王赢了? 。。。。。。 “摩擦、摩擦、似魔鬼的步伐...” 西阳王府玉竹院,宇文温哼着歌,他坐在榻上,身体向后依着一只三足凭几,双腿叉开如同箕踞,这种坐法是为箕坐,一种极度无礼并且带有侮辱性的坐法。 当年荆轲刺秦王失败,临死前就是用箕坐对嬴政表示嘲讽,类似后世的对人竖中指。 宇文温当然没有穷途末路,他现在的心情很好,因为刚才在和王府长史李纲的舌战中大获全胜,有道是“得胜的猫儿欢似虎”,情不自禁之下哼起歌来。 救灾时到底是先救官还是先救民,宇文温祭出一套歪理邪说,把李纲气得几乎爆血管却又说不过,好歹宇文温顾及名声,用“治国先治吏”绕了回来,才让这位有了台阶下。 前段时间,王府酒宴上周法明即兴弹琵琶,结果被李纲当头棒喝,搞得宇文温无奈“罪己”,场面极度尴尬,如今扳回一局,他的心情自然愉悦无比。 杨丽华在一旁沏茶,见着夫君如此模样不由得摇头笑了笑,她很少见到宇文温失态的样子,今日对方竟然能如此,想来心情真的很不错。 “大王...” “声音太正经了。” “大~王,请用茶...” 杨丽华娇滴滴的说道,这是宇文温的要求,基本属于恶趣味,也就是三位女眷私下里才会被要求这么叫,算是夫妇间的**。 宇文温接过茶杯,抿了一口后点点头:“嗯,丽华沏茶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是大~王的茶好。” “错,是郝长史茶园里制出的茶好。”宇文温又满上一杯,坐直了身子,“如何,你的结论出来了么?” 杨丽华将茶壶放好,也坐直了身子回答道:“妾觉得,黄州商贾往北地贩茶怕是赚不了多少钱。” “说得对,赚个辛苦钱也就差不多了。” “那二郎何苦忙里忙外折腾许多年?” 既然开始谈正事,杨丽华对夫君的称唿也变得正常起来。 “南人好茗饮,北人好酪桨,为夫能耐再大,也不可能短时间内扭转这一地域习惯,但是买卖还是得做,一步步来嘛。” “可是茶叶再好,北地几乎没有饮茶习俗,都说是水厄,或者是‘酪奴’,黄州的茶叶何日才能打开北地市场?” “说得好,茶叶要赚钱,如今只能在南方赚,山南,淮南、淮北、江南,不都是市场么?” 说到这里,宇文温来了兴致:“郝长史茶园里所制茶叶,与平常所见茶叶不同,备茶的方式也不一样,这就导致风味完全不同,这就是黄州所出茶叶的不同之处!” “泡茶和煮茶,团茶和散茶,如今你喜欢喝哪一种?” “自从府里开始用散茶来泡茶之后,妾确实喝不下团茶煮出来的茶了,不加配料受不了那股涩味,加了配料...唉,还不如喝汤。” “所以咯,你觉得以外地茶园的制茶工艺,即便制出散茶拿来泡着喝,能有如此风味么?口味变刁后的有钱人,可是很难伺候的!” 第二十五章 搭配 西阳郡北,与边城郡交界处,绵延的低矮山丘,举目望去俱是翠绿,和其他地方不同,山包上的植株不是葛、麻也不是桑树,而是茶树。 和煦的春风吹过这片茂密的茶园,放眼望去,漫山的茶树犹如一排排整齐的军阵,布满整个山坡,占地千亩的茶园如同一片绿色的海洋。 茶园一隅的院落内,阁楼上茶园东家、黄州长史郝吴伯正在请客,在座的贵客有西阳王宇文温、巴东郡守许绍,还有黄州总管司马杨济。 “有山有水,三台河就在附近,货船往来也方便,承业的别院风景不错嘛。” 听得宇文温如此赞赏,郝吴伯拱了拱手:“哪里,和大王的湖畔庄园比起来,在下的茶园自愧不如。” “寡人那地方有水没山,不如嗣宗在你这东面的那个茶园,湖光山色,真是让人流连忘返,有机会可得再去走走。” “大王去的时候可得带上杨司马,再指点指点制茶的工艺,在下和承业的茶园,多亏了杨司马的点拨,才有如今的成果。” 在座的都是自己人,宇文温兴致很高,今日大家以私人身份在此座谈,顺便品尝郝家茶园新制的茶叶,经数年的琢磨,新工艺制出的茶终于要问世了。 他到黄州(巴州)上任已经六年有余,作为重要佐官的许绍和郝吴伯没少出力,大家不但在仕途上一帆风顺,在“钱途”上的进展也是突飞勐进。 水力纺织,许绍和郝吴伯家中都在黄州开有布坊,而即将到来的茶叶贸易,他们两个也没落下,提前布局的大规模茶园,是两家赚钱的最有力保证。 黄州兴修水利设施,许多荒地已开垦成农田,宇文温又组织人手开发荒山,大种桑、麻还有毛竹,不过却特地“指点”郝吴伯和许绍,开发荒山种植茶树。 南方饮茶之风盛行,山南地区到处可见大大小小的茶园,郝吴伯家中亦有茶园,好茶树的品种不少,均悉数移栽到黄州的茶园里。 借着与大别山中寨主们的来往,许绍和郝吴伯千方百计在山中搜寻好茶树,多年下来找到许多茶种,全都移栽到黄州茶园培育。 经多年的辛勤耕耘,许绍和郝吴伯的茶园已经进入丰产期,而与其他茶园不同的是,制茶的工艺有了变革,两人从没想到茶的讲究竟然还有这么多。 从记事时起,郝吴伯就知道茶是要“煮”过才能喝,还得加葱、姜、枣、桔皮、茱萸、薄荷等配料一起煮,才能把茶中那股青草味遮掩起来。 北人说茗茶是“水厄”,大多是不习惯茶水的混合味道,郝吴伯本以为茶叶的这种风味是无法改变的,结果却有人指点迷津。 那人便是宇文温和杨济,他们所说的杀青、揉捻和干燥,许绍和郝吴伯听了之后好像懂,又好像听不懂。 所谓杀青,就是对摘下来的新鲜茶叶进行处理,一般是晒干后压制成饼存放,需要拿出来切割煮饮,晒的这道工艺叫做晒青。 而宇文温所说的是“炒”青,也就是把一定量的新鲜茶叶放到铁锅里炒。 铁锅当然是黄州最近几年才出现的那种炊具,而这种制茶工艺简直是让人匪夷所思:把鲜嫩的茶叶放到锅里炒,这样处理过的茶叶煮出茶来还能喝? 还有揉捻,按照杨济的示范,居然是把一张张茶叶揉捻卷转成条,而不是挤在一起压制成茶饼,再经过干燥之后,这样的散茶不加任何配料,直接用滚烫的开水泡了就能入口。 是“泡”不是“煮”,还美其名曰叫做“沏茶”,郝吴伯和许绍从来没见过或听说过这种制茶工艺、喝茶方式,试了一次后发现果然风味不同。 经过一系列新工艺泡出来的茶,喝起来香醇可口,没有了配料的干扰,茶叶的真味让人如痴如醉,细细品来别有一丝风味。 制茶工艺看起来好像很简单,可实际做起来却很复杂,首先是炒青,火候掌握不好或者时间太长、太短,都会对茶叶的品质造成灾难性的影响。 揉搓,其力度有讲究,拿捏不好的话,容易把茶叶弄碎,还有冷揉与热揉之分。 所谓冷揉,即杀青叶经过摊凉后揉捻;热揉则是杀青叶不经摊凉而趁热进行的揉捻。经过无数次的研究,他们才掌握了揉搓的工艺。 然后是干燥,有烘干、炒干和晒干三种办法,也是试验了许多次才找到了合适的干燥工艺。 经过如此复杂的制茶工艺,做出来的茶叶是散茶,与常见的团茶(茶饼)完全不同,已经除去了青草的苦涩味,不需要加配料遮掩。 沏出的茶具有让人尝过便难以忘怀的风味,天下名茶罕有对手! 但惊喜不止于此,沏茶也有花样,全套流程下来让人看了如痴如醉,宇文温给这些流程起了个雅号,叫做“茶艺”。 具体怎么做,是杨济示范的,郝吴伯和许绍愈发对这位的来感兴趣,因为杨济看上去似乎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成日里和宇文温神秘兮兮的,也不知道这两位到底有何奇遇,才会有诸多奇思妙想。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宇文温抿了口茶,笑眯眯的说道:“杨司马的奇遇若要说,那可得说上三天三夜,今日我等俗人,就说些俗事。” “黄州及周边地区的商贾们想要出远门经商赚大钱,需要可靠的护卫力量,所以镖行的成立势在必行,那么大家花了这么多钱雇了镖师,总得贩卖一些值钱的货物,这些货物是什么呢?” “书,布,香皂,这还不够,所以别处烧不出来、或者无法低成本烧出来的白瓷,是黄州商贾拿来赚钱的利器。” 宇文温说到这里,拿起手中茶杯仔细看了看:“瓷器,单卖的话买不上高价,做成一套来卖,那卖价可以高上几成,例如说茶具。” “一套茶具,包括茶笋、茶、茶舍、茶灶、茶焙、茶鼎、茶瓯,所以黄州的白瓷若做成茶具,能卖更高的价钱,那么这样的茶具,不用来沏茶岂不是太可惜了?” 许绍笑着举杯:“用茶叶和茶具搭配着卖,可谓是一加一得三,大王的奇思妙想,在下佩服不已。” “谷雨已过,按新法制好的茶叶没多久便销售一空,承业的千亩茶园,收入不下千万钱,嗣宗那边也差不多,这还只是第一季罢了。” 宇文温笑着举杯,向许绍和郝吴伯致意:“许东家、郝东家,年底分红时,寡人和杨司马的那份红利,可不能少哟!” 第二十六章 果然不错 建康,台城东侧,数辆辆马车在禁军的护送下离开东宫,要经过建春门离开台城,一名花甲老者站在建春门旁,神情落寂的看着车队迎面而来。 当先一辆马车中,废太子陈胤透过车窗,望见前方建春门处等候之人,令马车停下然后拉开车门下车,向着那老者行礼:“袁先生。” “太...吴兴王...” 尚书仆射、太子詹事袁宪,看着昔日的太子,声音哽咽,千言万语转到嘴边,只说出“保重”二字,他已经拼尽全力,但还是没能阻止皇帝废掉陈胤的太子之位。 短暂的一场送别,车队继续向前行驶,袁宪看着陈胤所乘马车背影,叹了口气。 陈胤为当今大陈天子的庶长子,其生母孙氏因生产陈胤难产而死,为嫡母(太子妃)沈氏抚养,视为己出,当时的皇帝陈顼也把陈胤视为皇太孙。 后来太子陈叔宝登基,陈胤便被立为皇太子,将名声在外的袁宪任命为太子中庶子。 陈胤喜欢读书,常在太学与王公卿士及太学生谈经论道,皇帝陈叔宝不待见太子如此做法,加上厌恶不解风情的沈皇后,渐渐对陈胤不满。 他宠爱贵妃张丽华,爱屋及乌宠爱两人的儿子始安王陈深,渐渐有了废立之意,袁宪对太子的处境感到焦虑,想方设法周旋却收效甚微。 陈胤平日行事颇不遵守典章制度,袁宪上表劝谏,言辞恳切,而陈胤虽表面上接受,而实际却毫无悔改之意。 沈皇后想念自己一手抚养大的陈胤,时常派人到东宫,而太子亦不时派人去沈皇后处,陈叔宝对此十分忌惮,而张丽华亦借此煽风点火,袁宪极力劝谏陈胤却依旧未能改变什么。 陈叔宝决意废掉太子陈胤,立始安王陈深为太子,废立之事于今日变成现实,让袁宪稍感欣慰的是,陈胤没被废为庶人而是被改封吴兴王,在建康城里妥善安置。 “袁仆射,奴婢还得向官家复命,就先告退了。” 一名宦官扯着公鸭嗓向袁宪告退,作为监督,既然废太子已经出宫,那么他的职责便已完成。 袁宪看着这位天子身边的宠宦,嘴角动了动想说些什么,不过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口。 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大陈江山如今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虽然数年前收复淮南,却丢了郢州,北朝周国即将灭隋,而陈国不但没有在两国交战之际出兵,官军反倒被各地民变折腾得疲于奔命。 内忧外患,官家却不思进取,成日饮酒作乐,如今还废立太子,真是...唉。 宦官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袁宪那萧瑟的背影,哼了一声继续前行,路过喧闹的东宫,只见里面正在移旧换新,以便迎接新主人的到来。 他快步向前走,来到临光殿前,这里建有临春、结绮、望仙三阁,阁高数十丈,袤延数十间,为能工巧匠所修建,用的木料都是名贵的沉檀木。 阁下积石为山,引水为池,植以奇树名花,每当微风吹过,香闻数十里。 天子自居临春阁,张贵妃居结绮阁,龚、孔二贵嫔,居望仙阁,三阁之间有复道连接,又有才色兼备的嫔妃不时受召,轮流入阁侍奉天子。 宦官入阁循梯而上,却听得临春阁内传来欢声笑语,他向候在门外的宦官低语了几句,便垂手而立未敢入内打扰。 临春阁内,陈叔宝坐在上首榻上,贵妃张丽华坐在其左,孔贵嫔坐在其右,而下首分列尚书令江总、度支尚书孔范,中书舍人施文庆、沈客卿亦在左右。 表演歌舞的嫔妃已退下,众人的关注焦点,全都聚集在孔贵嫔身上,确切的说,是她手上拿的茶具,这位国色天香的美人,如今正在表演“茶艺”。 孔贵嫔面前,摆着许多茶艺用具,从未见过的茶艺表演,正徐徐拉开序幕。 首先是“白鹤沐浴”也就是用滚水洗净茶具,然后是“仙子下凡”就是将茶叶放入茶具;接下来是“高山流水”,将滚水提高冲入茶壶。 春风拂面,是用壶盖或杯盖轻轻刮去杯中漂浮的白沫,诸如此类,每道手法都有个名称,孔贵嫔施展芊芊玉手,优雅的将闻所未闻的“沏茶”,如同舞蹈般演绎了一遍。 陈叔宝静静的看着,看着那散发着香气的散茶,经过一道道手法变成香茗。 茶杯之中茶芽朵朵,叶脉绿色,似片片翡翠起舞,茶水黄绿,饮之唇齿留香,回味无穷,陈叔宝眯着眼回味着那从未品尝过的茶香,不知不觉竟然入了神。 “好,好!好一个沏茶,好一个西阳春,果然不错!” 睁开眼,陈叔宝满面笑容:“诸位爱卿,快快品尝这西阳春!” 宫女们将泡好的茶分别奉给在座诸位,白发苍苍的江总仔细品尝之后,由衷的赞叹道:“官家,微臣从未品尝过如此佳茗!” “世间佳茶俱是团茶煮成,微臣从未见过如此散茶,亦从未见过‘沏茶’之法,如今正是大开眼界了。” 施文庆、沈客卿不住赞叹,半是奉承半是真心实意,他们确实没见过散茶和沏茶之法,这样的茶,风味可比常见的煮茶要强上许多。 不需要添加配料,直接品尝到茶叶的香味,这才是返璞归真! 孔范放下茶杯,笑着说道:“官家喜欢,那么微臣总算是可以放下心来,此沏茶手法,贵嫔可是练了许久。” “爱妃的茶艺,当真是让人看得目不转睛,朕饮茶数十年,从未想过茶竟然能泡出来,也没想到泡茶也能有如此美妙的手法。” 陈叔宝说到这里抚掌大笑:“妙,妙!” “官家,更妙的还在后头呢。”孔贵嫔娇滴滴的说道,苦练多日的手法排上用场,她心里可是松了口气。 “爱妃说后头还有妙处?不知妙在何处?” “官家,臣妾方才沏的这壶茶,茶水是黄绿色,而一会沏的茶,却是另一种颜色。” “哦?有这等事?快,爱妃快快沏茶,让朕看看到底是何颜色!” 见着陈叔宝如此高兴,同样高兴的张丽华补了一句话:“官家莫要着急,慢工出细活,催急了孔妹妹可沏不出好茶来。” “对对,爱妃慢慢来,慢慢沏茶。” 孔贵嫔施展“茶艺”,今日的风头无人能及,不过张丽华却丝毫不在意,因为她的儿子已经被立为太子,这才是最重要的。 当然,孔贵嫔今日“沏”的茶确实好喝,张丽华从未品尝过如此香茗,回味着那清香,不由得对这独特的散茶产生兴趣。 西阳春?莫非是江北西阳出产的茶叶? 片刻之后,孔贵嫔新沏的一壶茶已经分好,陈叔宝接过茶杯定睛一看,不由得惊喜异常:“茶水竟然是红色的?” 乳白色的茶杯之中,红汤红叶,伴着扑鼻清香,看上去赏心悦目,闻上去让人心旷神怡,尝一口依旧是余香绕口,他从未想过不加配料的茶,竟然能有如此漂亮的颜色。 “妙,妙!” 陈叔宝再度抚掌大笑,而在场众人亲眼看见、品尝过这红汤红叶的香茗之后,也是赞不绝口:“茶水竟然有红、绿之分,微臣今日大开眼界。” 主宾尽欢,孔范和孔贵嫔交换了一下眼神,都松了口气,面上笑容不断,而心中亦是欢欣鼓舞,这可是他和孔贵嫔精心准备的“表演”,如今果然让天子龙颜大悦,也不枉费一番心血。 西阳王的主意,果然不错! 第二十七章 打算 台城东,青溪,其溪畔两侧大多为达官贵人的住所,东侧大多为显贵、皇族们的府邸及园墅,度支尚书孔范的府邸便坐落其间。 一辆马车在护卫的簇拥下,驶上清溪桥,即将进入清溪东畔。 刚从皇宫出来的孔范在车中闭目养神,方才他精心策划的一场茶艺表演大获成功,官家龙颜大悦,对亲自表演茶艺的孔贵嫔大加赞赏,连带着孔范先前所犯之事也烟消云散。 私通敌国贩卖禁物,这项罪名换做一般的臣子,怕是立刻就会被打入大牢等候发落,而孔范却躲过一劫。 我有没有私通敌国?有! 我有没有和敌国做买卖?有! 可那又如何? 虽然是有惊无险,但孔范也没太在意,他在跨出这一步之前,就已经深思熟虑过,所以即便数年下来险象环生,也绝不担心会被皇帝砍了脑袋。 风险越大收益越大,孔范如今可是深刻体会了这句话的含义。 周、陈两国敌对,他身为陈国高官,却和周国那边私下里做买卖,这种事情捂得再严,也不可能瞒住所有人,迟早有被人弹劾的那一日,如今果然被弹劾了,然后平安度过。 关键在哪里? 什么朝廷法纪都没用,全都在官家的一念之间! 我能让官家高兴,所以你们就算弹劾上一百遍也没用! 想到这里,孔范得意的冷笑一声,那几个不知好歹的小官,按说应该给点深刻的教训,以便杀杀其幕后主使的锐气,不过他真的心情很好,所以想了想还是作罢。 发财要紧,哪有时间去拍苍蝇,赶走就行了。 一想到发财,孔范心情又好了许多,自从和周国的那位做买卖后,只需安坐建康城,钱财便滚滚来,这几年他都不怎么收受小额贿赂了。 因为光靠和那边做买卖,就足以维持日常开销还颇有盈余,孔范不缺钱,也就懒得见那些找上门来磕头的小官。 所以他唯一要保证的,就是在官家身边的地位,只要圣眷不衰,别人再怎么怒火朝天,也不能把自己如何。 官家宠爱的孔贵嫔,出身寒微,虽然都姓孔,但和孔范完全没有血缘关系,根本就不是一个祖宗,不过孔范依旧和孔贵嫔结拜为兄妹,就是要互为奥援。 陈国后宫之中,最受官家宠爱的就是贵妃张丽华,龚、孔二贵嫔次之,孔范想要巴结张丽华,但竞争者太多,所以退而求其次,巴结上了孔贵嫔。 有宫中的孔贵嫔帮忙吹枕边风兼做耳目,孔范讨好起陈叔宝来如虎添翼,也不怕有人在官家面前说坏话,而他在宫外也帮孔贵嫔的亲人拿了许多好处,可谓是“互惠互利”。 当时唯一的缺憾,就是钱不够用,后来孔范和江北黄州那边搭上线,钱也不缺了,每日里就憋着劲讨好官家,以保自家的荣华富贵。 “别的暂且不说,散茶、沏茶,还有茶艺,西阳王果真是个妙人。” 正自言自语间,马车忽然放缓速度,未等孔范发问,车外护卫靠近车窗低声说道:“郎主,是西阳王的车驾迎面来了。” 孔范闻言大惊,数息后笑着摇了摇头,吩咐车队让道,他虽然是天子宠臣,但好歹要给宗室藩王一些脸面,不然闹到官家那里去,他又要被罚酒了。 周国宗室有个西阳王宇文温,陈国宗室也有个西阳王,是当今天子的二十三弟陈叔穆,虽然都是西阳郡王,但在孔范看来可是云泥之别。 这么多年了,总算是出了像样的西阳王。 孔范熟读典籍,知道史上有多个西阳(郡)王,最初的西阳王,是晋朝时的宗室、西阳郡公司马,后来进位西阳王。 后来的刘宋、萧齐、萧梁还有现在的陈国都有过西阳王,数百年来这些个西阳王除了尊贵的地位,没哪个能做出一番大事。 世事变迁,当初位于大别山北麓的西阳郡,也渐渐南移到了长江边,即是如今的黄州西阳郡,而如今周国的西阳王,那可比代西阳王要生勐得多。 作为西阳王宇文温的“合作伙伴”,孔范也是宇文温在建康秘密产业的庇护者,至于宇文温安插在建康城里的人到底在做什么,他从来不过问,也不派人刺探。 隋国就要完蛋了,而断断续续的消息也传到了建康,最让孔范在意的,不是周军何时攻灭退守蜀地的隋国,而是那位沛国公郑译的下场。 作为杨坚篡权、篡位的帮凶,郑译居然全身而退,按着上月探到的消息,周国朝廷新砍的一批杨逆隋臣之中,还是没有郑译。 虽然被闲置,但项上人头还好好的,这让孔范颇为意动。 他在官家面前成日说大陈江山固若金汤,些许民变不过是刁民闹事,可这种话他自己都不信,陈国的局势越来越不妙,是时候安排好退路了。 陈家的江山,御座上的那位都不急,他急个什么劲,早点抱紧西阳王宇文温这颗大树才是真的。 宇文温都能把祸国罪臣郑译保下来,万一北军攻入建康,玉石俱焚之际,要保下他岂不是易如反掌! 私下里和宇文温做买卖的陈国大臣不止孔范一个,当然都是通过名下产业的掌柜负责具体事务,但孔范琢磨着另外几位怕是都有这种心思,所以... 数百年来,北军从未攻克建康,也许南北对峙的情况会继续维持下去,局势若如此当然最好,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所以他觉得宇文温那边必须保持良好关系。 旱涝保收,这就是孔范的打算。 就在孔范心中不断计较得失之际,马车已驶入清溪东大路,片刻之后在孔府正门停下。 刚进前院,孔范还没来得及更衣,管家便迎了上来,低声耳语了几句之后,孔范顾不得劳累,转入府邸一隅的某小院内。 一名年轻人早已等候多时,见着他进来,起身行礼却未开口说话,只是将一块玉佩交到孔范手中。 在外趾高气扬的孔范,仔细看了看玉佩之后,和蔼的说道:“千里迢迢来到建康,小郎辛苦了,你家郎主可好?” “有劳孔尚书挂念,我家郎主安好。” 张鱼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双手奉上:“密信在此,请孔尚书按老规矩显影,郎主要说的都在上面。” 第二十八章 一帆风顺 建康城一隅,某处邸店内,张鱼等人正在清点货物,这是他们此行目的之一:将这些南海香药带走。 香药,是各类香料的统称,又称“舶药”,南朝有海贸之利,每年都有天竺、波斯甚至拂林的蕃船抵达岭南广州,带来各种香药。 “此乃旃檀香,为扶南海船舶至广州,又达建康,据说此香源于天竺,亦有蕃商走陆路从碛西入中原,一般是到长安、晋阳…” 一人向张鱼介绍起各类香药,这可是郎主的贵宾,他们不敢懈怠,尤其面前这位生面孔,就是专程来了解香药的。 香药入中原,陆路走的是西域大漠,而世人如今皆称碛西,海路走的是南海,陈国国土交趾以南的扶南国,便是蕃邦海船的落脚点之一。 香药的种类有许多,所谓旃檀香为珍奇树种,又名檀香、白檀,于晋时传入中原,旃檀香味醇和、久弥香,深受权贵喜爱。 数百年来向中原进献旃檀香的国家有天竺、扶南和盘盘国,故而其产地为天竺、南海诸国。 旃檀(檀香木)还有一个重要用途,那就是刻佛像,西晋泰始年间,便有人用檀香木刻佛像。 按佛经所说,在佛的极乐世界里,应该是“十方佛世界,周遍有妙香”,所以旃檀佛像所具有的独特芳香气味,与金、银、玉等佛像相比,更接近于理想中的净土。 梁天监十八年,扶南国王派遣使者向梁武帝进献天竺旃檀佛像,从那以后江南各地以旃檀刻像的风气愈发浓烈。 又有郁金,为异域名花,可用来提取黄色染料,因其味芬芳又称郁金香,亦可用来薰衣,防诸臭味。 还可以入药,用来治马病,或者用来治疗因为饮酒过多积虚热导致的黄疸病,此物据说源出极西之地大秦(拂林)或者波斯, 东汉以来中原亦有种植,但仍以蕃商所售郁金香为佳,南海婆黄国、扶南国均有产出。 又有胡椒、荜拔,即可作为香料亦可作为调味料,出产于天竺,据说波斯亦有产出,分陆路、海路入中原。 又有诃摩勒、庵摩勒、毗梨勒,此三种天竺异果可入药,用来治疗热病、发烧、眼疾、咳嗽等等。 又有豆蔻,可除口臭、身臭,令人体香,分为草豆蔻、肉豆蔻、白豆蔻、小豆蔻等,这些都是舶来之物,均出于南海诸国。 又有龙脑香、龙涎香、**、阿魏、贝甘香、苏合香,均为极西之地的大秦(拂林)、波斯所产,主要走海路入中原,当然也有蕃商走陆路经碛西带入中原。 “苏合香,据说为狮子尿或狮子粪制成,不过又有说法,云其为诸香煎其汁而合成,可做香膏。” “此香可用来薰衣、薰帐,用苏合香薰过的衣物,隔年依然香味可闻。” “至刘宋以来只有皇族及达官显贵才用得起苏合香,郎君手上拿着的这盒,我家郎主可是费了一番波折才凑齐,可谓价值千金。” 张鱼仔细打量着手上那个木盒,即便没有将鼻子靠近,但轻轻一嗅便有香气扑鼻而来,让人只觉神清气爽。 “这么多香药,放在一起香气四溢,只怕用船运输之时,会被临检的巡江兵丁察觉,若是如此该如何是好?” “郎君勿忧,一会香药装箱时会用油布包裹,一来防水二来遮味,即便真被水军战船拦下,只需出示那块凭证,再透露些许我家郎主身份,便可高枕无忧。” 数年下来,这香药的买卖和对方做了不止一次,按说都已经熟门熟路,不过解说之人知道此次对方换了个新手来,所以问的问题比较多,只能耐心解答。 点清数量装箱完毕,张鱼拱手向几位道别:“有劳诸位了,下次来建康时再举杯一聚。” “郎君客气了,可得多在贵主面前为我家郎主美言几句。” “此是自然,告辞。” “某等祝郎君一帆风顺。” 。。。。。。 江面上,船只如梭往来大江南北,北岸的广陵,南岸的京口,两处要地之间的航线,支撑着南朝陈国的淮南州郡。 江南的钱粮,经由船只送往江北,供养驻守淮南的官军,作为建康的屏障,淮南之地可谓重中之重。 在南北往返的船队之间,又有许多船只顺流而下,经过京口、广陵江面后经入海口驶入汪洋大海。 按着风信和季节,海船有的是转向南方,一路南下前往丰州、岭南;有的则是违反禁令,悄悄北上与敌国做买卖。, 三艘三桅大船正顺流东进,船的形制与常见大船有些不同,但还未到引人注目的地步,头船的甲板上,张鱼正举目远眺,看着北岸的广陵城。 此时的广陵,为陈国南兖州州治,而就在数年前,是为周国、隋国的吴州州治,广陵所属州郡名称之变化,正是数百年来风雨的见证。 永嘉之乱后衣冠南渡,丢了中原兖州的东晋朝廷,在与建康一江之隔的北岸广陵地区侨置兖州,安置南下的北方士民,是为南兖州。 此时的南兖州,寄治长江南岸京口,到了刘宋元嘉八年,始治广陵。 北齐时国土直达长江北岸,将南兖州改为东广州,后陈国于太建年间北伐,收复了淮南州郡,将东广州改回南朝旧称南兖州。 陈国太建十一年,周国大象元年,周军大举进攻陈国,江北、淮南州郡再度易主。 周国行军总管、杞国公宇文亮攻拔大别山南麓的江北州郡,而行军元帅、郧国公韦孝宽则攻下淮南州郡。 南兖州被周国纳入治下,改称吴州,并置吴州总管府,治广陵。 次年,天元皇帝宇文遇刺身亡,周国随后陷入内乱,辅政丞相杨坚受禅即位建立隋国,周、隋两国连年激战,陈国趁机收复了淮南州郡,将吴州恢复旧称南兖州。 名称不断变更,但广陵依旧是那个广陵,与对岸的京口俱是江防重地。 “郎君若是秋天来,可就能看见广陵潮了,那景象可是壮观无比。” 听得负责领航的引水工这么说,张鱼来了兴趣,他是第一次经过广陵,还真不知道什么是“广陵潮”。 “郎君是知道的,过了广陵,前方就是大江入海口,而到了秋天尤其是八月中旬,海潮上涨,从入海口涌入上游…” “待到那时,大江之上,一**潮水唿啸而来,声势浩大直扑北岸广陵,惊涛拍岸,那场景真是过目难忘。” “原来如此,若有机会,定当于秋天来广陵一饱眼福。” 张鱼点点头,将一陌铜钱递给对方,那人收了钱笑逐颜开,话愈发的多起来: “郎君,再过一阵入了海,借着东南风可往转往北去,只要提防沿海暗礁,沿着海岸向北行船,必然一帆风顺。” “若要向南走呢?” “向南?这时节刮的是东南风,往南去的海船大多都是到了秋冬季节才,郎君说笑了。” “那若是要向东走呢?” “向东走可是黑水洋,四周不见陆地,也没什么藩国,风向又变幻莫测,哪有海船往那里去的,郎君莫要说笑了。” “哈哈,我也只是问问罢了。” 张鱼淡淡一笑,三艘大船借着江流向前方行驶而去,他即将面对的,是祸福未卜的航线。 第二十九章 航向正东 无数鲨鱼背鳍划过海面,腥红的海水里,一具具浮尸被群鲨分食,海风吹拂,熟悉的血腥味让西阳王府中尉张鱼觉得全身血液开始温热。 用破布擦拭着带血刀刃,就在这时耳边传来咿咿呀呀的说话声,虽然张鱼听不懂,但能听出语气中的哀求之意。 一个渔民打扮的中年男子倒在甲板上,身上被砍出几个大口子,左臂手肘以下小臂已不见踪影,身上血迹斑斑。 伤口处流出鲜血,他身体蜷缩,不住的哀嚎,见着张鱼提刀走近,不顾伤势磕起头来. 一名船员将此人的话翻译过来,说只要能保得性命,愿意在船上为奴为仆,张鱼听了之后冷笑道: “你跟他说,那些被尔等祸害的船家,有过活命的机会么?扔下去喂鱼!” 嚎叫声中,中年男子被扔下海,早已等候多时的鲨群围了上来,瞬间将其分食,甲板上另外几具海寇尸体,也被扔进海里喂鱼。 “呸,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江里打渔的做**,海里打渔的就做海寇!” “这么大的海,那得有多少鱼,捞都捞不完,还要杀人越货,真是死了活该!” “捞鱼捞鱼,你就知道捞鱼,这帮海寇杀人越货,把东西转手一卖,那可比捞鱼强多了。” “那也不能昧着良心做这般勾当啊!” “哎哟,人家有没有良心还两说呢,你要是把他的心剐出来,说不定都是黑的。” 船员们议论纷纷,丝毫没有被刚刚结束的接舷战影响到心情,他们大多是当年的襄阳水军出身,又在近海摸爬滚打了大半年,所以在海上作战也没什么不适应的。 “把这些小破船上能用的东西全部扛上来,然后一把火点了!” 张鱼指挥着手下“打扫战场”,他的船两侧都靠着数艘小船,海寇们用带铁钩的绳索扒住船帮攀上来要夺船,结果被早有准备的他们打了个落花流水。 转头回望,后两条船也是如此模样,不过那些攀上船的海也已经被扔进海里喂了鲨鱼。 “有没有伤亡?” “没有,石灰粉一喷出去,那帮鸟人眼睛就瞎了一半,如何能够还手?” “那就洗掉甲板上的血迹,不然久了会发臭的。” 张鱼安排好相关事宜,让旗手发旗号,示意后面两艘船跟着他的旗舰继续前进,回头向着西面远眺,长江入海口两岸陆地依然依稀可见。 刚出海就遇见了海寇,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海寇来得如此之快,真是让张鱼有些唏嘘。 唉,到底是渔民兼做海寇,还是海寇兼做渔民? 他从小在船上长大,对水上的事情再熟悉不过,几个老实巴交的渔民,很可能前一刻还在打渔,后一刻就会将路过的小船上势单力孤的客商杀死,沉尸水底。 一个在渡口摆渡的船夫,见着孤身过渡的客商,可以趁其不备,杀人夺财,这年头看一个渔民,根本分不清楚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江里有**,海里有海寇,所以此行他们做了充分准备,任何无视警告靠近的船只,都会被当做海寇。 张鱼走进甲板下的船舱,正中间放着五个木箱,每个木箱里有一个米缸大小的金属罐,里面是由三个套在一起的金属环制成的“水平台”。 无论船身再怎么颠簸,水平台内都能一直保持水平,而其中一个酒坛大小的金属盒,是个能够在颠簸的海上都能正常走动的钟表。 “如何,坏了么?” “中尉,五个钟都在运行。” “五个钟的走时都准确么?” “中尉,有一个钟的走时已经可以看出来不对了。” 张鱼闻言无语,郎主说过这种钟表在海上应该受得住颠簸,坏倒不至于,但很可能走不准,他原以为入海之后至少能撑上数日才出问题,结果现在就有一个不准了。 据说用钟摆的时钟,一旦颠簸就容易不准,所以张鱼船上的这五个时钟是用另一种结构的擒纵器制作而成,当然他不懂“擒纵器”到底有哪几种结构。 为了保证可靠性,这样的钟体积很大,再加上那个水平台,体积大到像个米缸,造价也很高,每台钟的制作成本超过一万贯,主要是各种配件的成品率太低。 然后一口气放了五台在这艘船上,为的是在抵达目的地之后,和船上那个磨盘大的日晷对时间。 张鱼不太理解郎主的用意,但会毫不犹豫的执行,正如郎主问他愿不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出海时,没有任何迟疑就点头。 他已经成了家,媳妇去年年底生了个娃,已经有后了,深受郎主恩惠的张鱼,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也愿意赴汤蹈火,。 三艘船,除了少数几个是沿海渔民出身,其他人都是西阳王府的护卫出身,和张鱼一样,都是出身当年的襄阳水军。 大多数人去年就到建康,时不时乘坐大船出海做“适应性训练”,苦练了这么久,终于有机会执行郎主安排的任务。 同样是乘船出行,但不是在长江里,而是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上,一旦翻船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 每个人都写下遗书,并剪下一缕头发用布包好留在西阳,若是这一去再也回不来,那么至少能让父母或妻儿有个念想。 他们的航线,既不是沿海南下,也不是沿海北上,而是向东直入黑水洋,前往那个位于东洋之上的倭国。 那个国家,张鱼有幸去过,所以此次由他全权负责指挥,而乘坐的大船,也是在黄州制造、在入海口附近海域试验过的新式船只。 再次走到甲板上,张鱼来到一人身边,那人正用一个奇怪的仪器观察着太阳,这是在测量“纬度”。 正午时分,可以用这种仪器对地平线和日影的夹角进行测量,得出所处位置的“纬度”,如今正好是中午,正好是观测的时候。 只要在长江出海口测量好纬度,然后让船只保持这个纬度一直向正东方向走,就能抵达倭国西面大岛的西南端。 沿着那座叫做“筑紫”的大岛向北走,来到西北边缘,有一处海港名叫博多,就是当年张鱼和郎主宇文温所乘大船被风吹到的那处海港。 张鱼知道“纬度”,也听郎主说过还有“经度”,但经度却没有合适的仪器能测出来,所以他们此次只能按着“纬度”航行。 按着郎主宇文温的说法,这叫做“等纬度航行”。 “纬度测好了么?” “测好了,已经记录下来。” 张鱼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怀表模样的东西,这个东西叫做“指南针”,表身里封有油,中间位置浮着个一字形的指针,其两端可以指向正南和正北。 “中尉,东南风起了!” “向后面船只发旗语,满帆前进,航向正东!” 第三十章 钱途(续) 西阳城北郊,西阳王府湖畔庄园,庭院里,宇文温正在用“刘士元投影仪”测量自己所处的纬度,自从有了这玩意,测出的纬度已经从度精确到了分。 经纬度,对于他来说再正常不过的概念,但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却是天方夜谭。 和人讲起经纬度就和对牛弹琴差不多,也就杨济勉强能理解,不过有着丰富天文观测经验的刘焯,倒是能理解何为“经纬度”。 前提是认可大地实际是个球体,否则经纬度的概念无从谈起。 这种话题太过惊世骇俗,宇文温也只能和杨济还有刘焯讨论相关内容,传出去的话,虽然不用上火刑柱,但也会让人认为是疯子。 认可了“地球”,那么说起经纬度来就容易许多,然而宇文温属于“讲理论你不行,讲实操我不行”,他说起经纬度来是一套一套的,可对于如何测量却一头雾水。 测经纬度原理很简单嘛,用六分仪呗! 那么问题来了,六分仪的结构是怎样的? 呃,不知道。 宇文温不知道,但好歹知道这个概念,至少知道六分仪形状为扇形,其分度弧为圆周的六分之一。 而杨济完全不懂什么是“六分仪”,因为在明末时,六分仪不要说传入中原,甚至还没有被发明出来。 宇文温和杨济想破头都“发明”不出六分仪,而真正的天文学专家刘焯,却对这个思路“若有所思”。 测量纬度,需要测量太阳的影子(角度),这个实现起来很简单,就是立一根杆子观察日影,但若是要制作一个便携式的仪器,能够拿在手上测量纬度,可就不简单了。 数年来不断的改进,刘焯终于制作出了一种手持式投影仪,使用起来简单而效果却很好。 其原理很简单,使用者不需要直接目视太阳,而是观察棍棒投射到刻度计上的影子,其影子端的位置表明了太阳的高度,这样纬度就可以计算出来了。 本着技术专利的思维,宇文温曾打算把这种仪器命名为“刘士元投影仪”,或者“刘氏投影仪”,但那也只是想想。 毕竟对于这个时代的读书人来说,将自己的名讳用在物品上,实在是斯文扫地。 所以这种仪器的正式名称为:正统七年式量产型投影仪,发明人:信都刘士元,专利转让费:五千贯。 大家这么熟,关系又这么好,谈钱伤感情,不谈钱却挫伤发明创造的积极性,为了鼓励技术创新,宇文温可不吝花钱。 纬度能够很方便的测量出来,那么经度呢?目前还不行。 只能测纬度的投影仪,想要进化为能够测量经纬度的六分仪,何时能实现,根本没有底,但有一点宇文温可以肯定,经度和时间有关。 地球是个三百六十度的球体,自转一周就是一天,计二十四小时,那么经度每十五度的时间差是一小时。 继续细分,经度每一度之间的时间差就是四分钟,只要能知道两地的时间差,那就能算出两地的经度差。 以黄州西阳城观星台的时间为基准,如果某地的时间为上午八点,而与此同时西阳时间是上午七点,该地时间比西阳时间早了一小时,那么这个地方的经度就是西阳以东十五度。 如果一个地方的时间比西阳时间慢了四分钟,那么此地的经度就在西阳往西一度。 再测出纬度,那就有了此地的经纬度坐标,原理很简单,但实现起来很难,因为这需要精确的时钟,年\月误差率要很小,而西阳工匠能做出的时钟,达不到如此低的误差。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经度和时间有关,误差几分钟,测出来的经度误差会导致上百公里的差距,想要将测量经度的方法实用化,只能靠精确的钟表。 运用在航海上,就是航海钟,因为海上很颠簸,所以用钟摆的时钟受影响很大,必须换另一种不受重力影响的擒纵器,才能将航海钟实用化。 说起来很简单,但做起来很难,宇文温只会耍嘴皮子,杨济没有太多精力,只有靠工坊工匠集思广益,用穷举法来琢磨。 一琢磨就是数年,勉强弄出体积和米缸一样大的耐颠簸时钟,成品率很低,勉强凑够五台,让人带上船去航海,借此验证精确度,然后不断改进,直至达到要求。 大概要花多长时间改进呢? 原先史里发明实用化航海钟的是一位英国工匠,他发明的第一台航海钟体积很大,耗时五年。 第二版航海钟,改进期间发现问题,然后是走时更加精确的第三版,花了将近二十年时间,而小型化的第四版,又花了数年时间。 人生有多少个二十年?宇文温可等不起,他决定另辟蹊径。 哥伦布发现美洲,手头上可没有精确的时钟能用,这位航海家基于“地球是圆的”这一原理,靠的是等维度航行,所以能够精确测出纬度的宇文温,可以派人去开辟新航线了。 “发现”美洲不现实,因为这需要强烈的利益驱动,才能维持住跨洋航线,地理大发现引发大航海的后果,不是如今的宇文温所能承受的。 拂林(东罗马帝国)、波斯、还有天竺各邦,这些国家的海商,数百年来已经建立了从西亚前往东亚广州的成熟航线,有着强大的海贸集团和大量经验丰富的水手。 一旦得知遥远的东方大洋彼岸有黄金大陆,这些国家的海贸集团船队,可以突破惊涛骇浪,不畏艰险去淘金,而中原的海贸集团船队呢?在哪里? 更别说中原代朝廷对航海根本就不感兴趣:我堂堂天朝上国,物产丰富,沃野万里,要那化外蛮夷之地作甚? 没有强烈的利益需求,发现新大陆,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自费烧钱研究经纬度测量仪器的宇文温,没那么大度。 最现实的选择,就是把一条唐代中期才成熟的航线,提前“发明”出来,那就是中原直航倭国的航线。 长江入海口(这个时代是在广陵、京口下游不远处),与倭国筑紫岛(后世九州岛)处于相同纬度,所以根据等纬度航行的原理,在长江入海口向着正东方向直航,可以横渡黑水洋抵达筑紫岛西南端。 以唐代的航海技术,从中原明州(后世宁波)出航,顺风时可以做到六七日就能抵达倭国,省时又省力,所以宇文温对这条即将提前百余年出现的新航线寄予厚望。 从黄州巴口出发的新式大船,顺流而下抵达广陵只需要数日时间,如果顺利的话直航倭国只需要六七日,全程加起来不到二十日。 宇文温比较乐观的估计过,船只从倭国返航,入长江逆流而上抵达中游黄州巴口,大概要一个半月时间。这一来一回合计耗时大约两个月出头。 大规模商队走陆路往返西阳与邺城,大约耗时两个月,两条商路走一个来回所需时间差不多,可利润却是天差地别,有了暴利的驱动,维持航线的那股**会很强的。 海贸暴利,前提是船队不要遭遇海难,不然能让人赔得血本无归,但这对商贾来说,不是问题。 宇文温本不需要这么拼命,但事已至此不得不铤而走险,为了有牢固的小团体,他这个“致富带头人”必须想办法找到更多赚钱的途径。 新的“钱途”,掌握在他手上,无数靠着这些“钱途”养家煳口的商贾,还有其背后的东家也就是地头蛇们,就会如同吸毒上瘾的瘾君子,还能离得开他么? 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还要难! 第三十一章 通信 庭院之中,伴随着噼啪声,淡淡清香向四周扩散,宇文理正领着堂弟、堂妹烧竹筒饭,一根根装有米和水的竹筒,正架在一个火炉上承受烟熏火燎。 槽状的特制竹筒饭烧烤炉,,可以烧柴禾也可以烧木炭,一次可以同时架起十根竹筒。 宇文维翰戴着手套,和宇文理般转动着灼热的竹筒,其年幼的弟弟妹妹围在一边,目不转睛的看着。 在军中推广不畅的竹筒饭,颇受小家伙们的欢迎,竹筒饭里除了糯米还有火腿、腊肠等食物,烧好之后有糯米、肉片还有竹子的混合香味,那真是让人垂涎欲滴。 宇文温把制作竹筒饭的过程,当做考验孩子动手能力的趣味活动,今天就是“活动日”。 小家伙们自己洗糯米,然后仆人备好已经切碎的火腿、腊肠,想怎么配都随便,然后自己把食材放进已经开好口的竹筒,然后放在火上烤。 烤的时候人人都可以试一下,就当做适当的玩火,但毕竟竹筒很烫,所以主要就是由宇文理带着宇文维翰转动竹筒,自行把握火候。 原本为青色的竹筒外表变得焦黄,宇文理先问牧娘,她自己那一根竹筒饭好了没有,见着小丫头在纠结,宇文理便做了主: “已经烧好了,牧娘拿去放着,等凉下来就可以吃了。” 仆人将那根竹筒拿起来走向一旁凉亭,牧娘欢唿着紧随其后,其他弟弟妹妹见状紧张得个个踮起脚,眼巴巴看着属于自己的竹筒。 一根根烧好的竹筒饭分发下去,好容易打发完小家伙,宇文理没有吃自己那份而是转入旁边的房间。 宇文温坐在案前看着手中一卷书,侧室萧九娘在其身旁说着话,而她的弟弟萧亦在座,见着宇文理进来,萧九娘和萧便要起身告退。 “莫要拘礼,阿理又不是来窃窃私语的,坐,大家都坐。” 萧和宇文理是州学同窗,也是私交不错的好友,加上姊姊是西阳王的侧室,所以萧也时常到王府找宇文理谈天论地。 “阿理来得正好,新安刚从江陵带回来一套书《昭明文选》准备出版,新安要帮忙校对其中这一卷,阿理不如也帮个手?” “啊?侄儿就怕才疏学浅...” “无妨,不懂就向,这也是个学习的机会,整日里摇头晃脑背书,还不如自己多磨练磨练记得深刻。” 见着宇文温和萧还有宇文理议论着着相关事宜,萧九娘放下心来,她一心想要帮助娘家人,但又怕引起夫君的不快,如今看来是自己想太多了。 《昭明文选》中的“昭明”二字源于昭明太子,这是梁武帝长子萧统的谥号,而萧统便是萧九娘和萧的曾祖父。 昔日的南朝梁国,在侯景之乱后国土分崩离析,只剩下江陵及其周边数州的弹丸江山,如今的梁帝萧琮已不敢奢望什么,而是想竭尽所能把祖宗留下的书籍传世。 黄州的出版业十分兴盛,又有刘焯这样的经学名家校书,所以萧琮想让与曾祖父组织编纂的《昭明文选》在黄州以线装书的形势出版,他的便宜妹夫、求学社大东家宇文温,便是再合适不过的“受委托人”。 别的不说,宇文温看在萧九娘的份上,多少都会用心不是? “你们两个不要紧张,有章社长在后面把关,放心大胆去做,再说还有新安的舅舅一起校书,有何担心之处?” 事情说完,待得萧九娘和萧告退,宇文温将案上一封信交给宇文理:“从邺城来的信使刚走,这是你父亲的信。” “父亲已经抵达邺城了?” “是的,你祖父也到了。” “叔娘也到了么?” “到了。” 宇文温将信交给侄子,宇文理没有立刻拆信,而是将其收入怀中,虽然和二叔关系很好,但还是要讲礼节,又说了一些事情之后,他也告退离开。 萧九娘端着一根竹筒饭走了进来,宇文温一边吃一边看另一封信,这信也是刚到不久,为尉迟炽繁写的家书,她抵达邺城后安顿便写信报平安,那是十五日前的事情。 “姊姊到邺城了?” “是啊,一路颠簸,平安抵达,总算是放心了。” 宇文温装作如释重负的样子,心中颇有些无奈,因为妻儿平安抵达邺城的消息,他在次日就知道了,能够如此神速,多亏了飞鸽传书。 在放心的同时,宇文温却要装作不知道,在大多数人面前还得演戏。 利用鸽子归巢的特性,可以实现远距离通信,在这个时代还是罕有人知的做法,宇文温不打算主动曝光,所以保密措施要做到家。 演戏要演全套,即便是在自己侄子和侧室面前都得演。 多年的繁育和筛选,他的信鸽已经能够稳定的进行长距离飞行,从邺城到西阳,直线距离不下一千三四百里距离,而他的信鸽的回巢率能保持在八成以上。 同样,从西阳飞回邺城的信鸽,其回巢率亦在八成以上。 西阳的鸽舍规模很大,而邺城、长安、建康的鸽舍也已经投入使用,至于即将成为京城的洛阳,宇文温也做了布置。 为了尽可能的掩人耳目,这些地方的鸽舍,都是在城外小庄园里,凭着这各地的鸽舍,他构建了一个初级的通信网。 若以技术水平来说,已经是时代领先,但这个由信鸽组成的通信网,可靠性还是差了些。 首先信鸽必须具备长距离飞行能力,动辄上千里的通信距离,不是随便一只鸽子就能完成的,而宇文温通过多年的饲养,已经培育出这种信鸽。 然后是各种变数,例如勐禽或者人类的伤害,还有突如起来的暴风雨或者各类气象灾害,都会让信鸽中途死亡,所以他的信鸽通信网,实际上还是很脆弱的。 耗资也不菲,而信鸽的使用很麻烦,邺城要用信鸽往西阳送信,得先把在西阳生活的信鸽带或送到邺城,那就得有人送信鸽。 人数不能少,否则半路人间蒸发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太多了也不行,因为没那么多空余人手。 飞鸽传书一日千里,用起来是很爽,但那是建立在幕后人员的大量工作基础上,同样要有人频繁往来两地,为的就是保证有信鸽及时送出消息。 耗费那么多钱粮,维持一个初级通信网值得么?值得,在没有无线电的时代,能够“即时”通信,真的很重要。 坐镇西阳的宇文温,就收到了千里之外长江入海口处传来的消息:张鱼率领的船队,已经顺利入海。 这个消息,是张鱼携带建康鸽舍的信鸽出航,在入海后按约定将其中几只放飞,建康鸽舍收到之后,用西阳的信鸽把写有密文的纸条带回西阳,来到宇文温的手中。 从起点“发消息”到千里之外终点的“收消息”,相差不过两日。 建设信鸽通信网的巨额投入,在消息的及时性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第三十二章 憧憬 邺城,胙国公府,天使刚刚离去,留下不计其数的贵重聘礼,此为六礼之一的纳征,其实是和纳吉同日进行,既然是天子下聘,那么礼物自然是贵重异常。 天子已加元服,大周的皇后之位不能空着,所以在经过一番选择之后,安固郡公尉迟顺之四女尉迟明月,成了大周的未来皇后,尉迟顺因此进位上柱国,封胙国公。 之所以说尉迟明月是未来皇后,那是因为婚礼流程还没走完,须得天子册封,她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届时宇文氏和尉迟氏的关系将会更加紧密。 这是意料当中的事情,尉迟丞相劳苦功高,挽救社稷国运于将倾,大周的皇后,其人选非尉迟家的娘子莫属。 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和亲迎,如今进行到第四步,其中的纳采就是男方家请媒人到女方家提亲;问名,是男方家请媒人问女方的名字和出生年月日。 纳吉,便是男方将女方的男方将女子的名字、生辰年月取回后,在祖庙里进行占卜,卜得吉兆后,备礼通知女方家,决定缔结婚姻。 这前三项其实都是走过场,毕竟人选事前就已经定下,任何人都无法改变,尤其“纳吉”,那真是不吉也得吉:谁敢说天子立尉迟家的娘子做皇后不吉? 如今第四项“纳征”已经结束,接下来就是“告期”,定下吉日之后,便是“亲迎”,当然天子是不可能屈尊来接新娘,是派遣重臣作领队,到胙国公府迎接新娘入宫。 待到那时,册立新娘为皇后,早日诞下皇子立为皇太子,真可谓皆大欢喜。 “仔细些,一件件都搬到库房去,莫要弄坏了!” 管家指挥着仆人搬运聘礼,府里上下喜气洋洋,郎主的四女即将出嫁成为皇后,胙国公就是皇帝的岳父,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这些做奴仆的走在外面底气都多了几分。 府里的喜事不止一件,胙国公尉迟顺的三女尉迟炽繁,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从千里之外的江北黄州北上到邺城归宁。 尉迟炽繁为西阳王妃,自正统三年和父母分别,迄今已有五年未能得见双亲,如今千里迢迢回来一次不容易,便带着儿子宇文维翰住在府内和亲人团聚。 “母亲连日操劳,可得保重身体,莫要累着了。” “四娘就要出嫁,诸多繁文缛节数不胜数,为娘哪里敢懈怠,三娘当年出嫁时,为娘的不一样睡不着觉?” “母亲,天子大婚,自然有春官府来操持,反正已有成例,只要循规蹈矩即可,母亲...棘郎,你先出去自己玩一会。” “啊?哦...是,阿娘。” 正在和小姨显摆奇石的宇文维翰,有些不情愿的起身离开,不过手里拿着的那块山水奇石,还是放到了尉迟明月面前,房里只剩下王氏和两个女儿。 这个时候,有些话题就可以说了。 “三娘,那东西可以拿出来了。” “是,母亲。” 尉迟炽繁拿出一个红绸包裹,打开之后是一本线装书,尉迟明月正好奇姊姊为何会拿出一本书,瞥了一眼,发现书的封面上写着《洞玄子三十六散手》。 “啊,是这本书...” 尉迟明月下意识说出话来,随后刷的一下脸就红了:她一个待字闺中的女郎,是如何知道这本书的? “四娘看过这本书?”王氏问道,话语中听不出喜怒。 “啊...女儿只是听人提起过...” “那人是谁?”王氏又问道,态度明显严厉起来,她就怕有居心不良的男人,坏了女儿的清白,如此一来可是要出大事的。 皇帝再怎么软弱,也不可能容忍自己的皇后婚前与人私通! “是...是...” 尉迟明月有些讷讷,这本书她是听闺中密友说的,却不敢供出名讳,万一母亲气势汹汹找人算账,那可真是丢脸。 见着妹妹尴尬,尉迟炽繁赶紧出来解围:“母亲莫要多想,四娘有闺中密友,定是听人提起过,这本书可是很有名的,大家私下传也没什么。” 怕说服力不强,她还补充道:“山南那边,大户人家都买这本书回去,给即将出嫁的女儿看,闺房之间流传书名,也实属平常。” “是这样么?四娘?” “是的,母亲,女儿也只是听她们提过,说看了以后能固宠...” 固宠?当然要固宠,皇帝的后宫里不可能只有一个皇后,王氏知道女儿日后必然面临这种问题,所以叹了口气:“唉,黄州书肆印这种书作甚,西阳王也不管管。” “敦伦之礼,这也是教化百姓么...” 这下轮到尉迟炽繁尴尬了,此书的“幕后黑手”,除了宇文温还能有谁,上面的花样,她已经和夫君用过不知道多少次,当真是让人欲仙欲死。 “母亲,四娘年纪不小了,总该明白些事情,若不是...若不是时局有变,早两年就已经嫁人,关心这种事情有何奇怪?” 听得姊姊这么说,尉迟明月愈发脸红,正所谓少女怀春,有的事情她不可能不打听,同龄的闺中密友这些年均已纷纷嫁人,只有自己依旧如故,而那本“宝典”,可是大家都交口称赞的。 《洞玄子三十六散手》,固宠利器,能让夫君愈发宠爱自己,巩固大妇地位的宝典,难得一见的奇书,售价超过十贯一本,还是有价无市。 更有甚者,将书页撕下来单独卖,累计起来的费用,比整一本书还要贵。 此书很有名,但是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不能光明正大的说,故而想看的人很多,但却不能公然借来借去。 尉迟明月无缘得见此书的真面目,只是听闺中好友不时提起,那几位已经嫁做人妇,提起这本书时,都会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容。 王氏翻了翻手上那本书,随后双眼微瞪,似乎有些意外的模样,翻着翻着忽然瞥见两个女儿正看着自己,她干咳一声随后面无波澜的说道: “四娘即将嫁做人妇,有些事情必须要知道,这本书是为娘让你阿姊从黄州带过来的,先拿回去看,不懂的可以问。” “啊...”尉迟明月羞得脸上几乎滴出水来,那一本书她想拿又不好意思拿,待得母亲将书塞到自己手中,只能手忙脚乱的收好。 女子出嫁前,其母要教授一些“夫妻之道”,让其知道何为“敦伦之礼”,也免得新婚之夜不能顺利和新郎“敦伦”。 尉迟炽繁看着妹妹如此模样,不由得莞尔,回想起当年即将出嫁之际,自己大概也是这般表现,憧憬着婚后的生活,却又患得患失。 新郎长什么样子呢?他会喜欢我么?新婚之夜,会疼么?夫君会宠爱自己多久?生下的孩子会是男丁么? 有道是“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怀揣固宠利器的尉迟明月,心如鹿撞怦怦直跳,憧憬着即将到来的大婚。 姊夫对姊姊很好,那么,天子会对我好么? 第三十三章 天苍苍、野茫茫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 “莫要哼了,婆罗,那只羊离群,快去赶回来!” “哦。” 看着弟弟去赶羊,尉迟迥继续在草地里找蘑菇,草原上的蘑菇,有的能吃有的不能吃,他得睁大眼睛,千万不能把毒蘑菇和一般蘑菇弄混了。 毒蘑菇吃进肚里,可是会死人的! 微风吹拂,秋天已到,蠕蠕骑兵迟早会南下袭扰,到时候大家都要缩在城里坚守,可能要熬过整个冬天,镇民们才能放心出来牧羊,所以尉迟迥和许多人一样,在收集食物过冬。 将好不容易找到的蘑菇放进怀里,他抬头看向四周,南方地平线上,那横贯东西的阴山山脉,如同墙壁一般,将武川挡在草原上。 大魏北镇之一武川镇,是他的家乡,而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这六镇,从西往东,构成了大魏的北部边疆防线,抵抗着蠕蠕大军。 每年都会有人倒在蠕蠕骑兵的马蹄下,或者在这苦寒之地因故身亡,尉迟迥的父亲,就在他们年幼时病故,两兄弟跟着母亲搬到外祖父家,和舅舅们过日子,每天和表兄弟们出去放羊。 北镇的镇民,一直过着苦日子,以前还可以靠军功出人头地,可如今朝廷改了规矩,家世不好的镇民,就只能一辈子吃苦。 尉迟迥不敢奢望出人头地,他在纠结自己和弟弟尉迟纲的未来,关心能不能攒够钱娶媳妇,正走神间,远处的武川城响起号角声。 “薄居罗,薄居罗!快带着婆罗赶羊回去,出大事了!” 一人向这边跑来,是尉迟迥的表亲宇文导,见其神色紧张,尉迟迥问道:“出什么事了菩萨?” “沃野镇闹出兵变,乱军往怀朔和武川杀过来了!萨保呢?萨保又跑去哪里了?” 尉迟迥闻言诧异:“他不是跟你在一起么?” “萨保先前说和你们出来放羊。” “哎?他跟我说和你去拾牛粪啊。” “这个臭小子!” 破败的街道上,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有人满是愁容,有人却似乎面露喜色,尉迟迥和弟弟尉迟纲,连同表亲宇文导、宇文护,赶着羊往家里跑。 镇兵营地,李幢主的儿子李虎正在召集兵丁,也不知要去做什么,又往前赶了一段距离,数名信使模样的骑兵疾驰而过。 交错之际,尉迟迥隐约听到只言片语:“贺六浑,你马上赶回怀朔报信,乱军一部已逼近武川镇,这里自保都难,怀朔得靠自己了!” 回到外祖父家,却见外祖父和舅舅们正在商议着什么。 “沃野的破六韩拔陵起兵造反了!现在乱军往怀朔去,阿斗泥派人过来,叫我们去怀朔帮助守城!” “可是若要去怀朔,一大家子人怎么办?” “父亲,索性大家都搬过去,事不宜迟,阿斗泥是太学生,在洛阳见过世面,他的眼光肯定错不了。” “这...乱军若是围了怀朔,何时能解围?到时候城中粮尽,怕是一家老小都要活活饿死了。” “可是乱军好像也往武川来了!” “怀朔城大,至少比武川容易守,守上大半年,朝廷的援军也该来了。” “方才独孤领民在召集部众,我问了独孤如愿,结果什么也没说,看样子他们是要离开武川避祸。” “还能去哪里避祸?六镇都要乱了,官军要是压不住,到哪都不安全。” “官军哪里压得住!那群窝囊废只知道在洛阳花天酒地!” 外祖父和舅舅们说的话,尉迟迥听不太懂,只知道局势好像不妙,心里有些紧张,这时四舅走了过来,拍拍他的头笑道: “薄居罗,要打仗了,肯定会死人,你怕不怕?” “不怕。” “好样的,舅舅以后还需要薄居罗帮忙的哟。” “嗯。” 尉迟迥用力点点头,满是崇拜的看着四舅,四个舅舅里面,他最崇拜的是能文能武的三舅宇文洛生,人缘又好,然后就是四舅宇文泰。 “不要怕,大家不会有事的。” 时光流转,耳边响起说话声:“晋公!先帝尸骨未寒,朝堂诸公都在争着做执政,再这样下去怕是...” 年逾四十的宇文护,看着面前众人,面露杀机:“痴心妄想!先帝临终嘱咐本公守护宇文家的江山,绝不容许他们染指!” “薄居罗,你拿着虎符,立刻到同州去调兵!” “萨保,真要动手么?要打起来怕是会两败俱伤,贺六浑还在关东虎视眈眈啊!” “他们若是识相,愿意收手那就好说,不识相的,当本公不敢动手?即便是柱国,敢作怪也一样要死!” 光影变幻,满脸怒容的李穆,指着尉迟迥高声质问:“薄居罗!你摸摸自己的胸膛,问问自己的良心,晋王的所作所为,对得起先帝么!” “已经是第三个了,他到底还要换几个皇帝!先帝的嘱托呢?你们是不是忘了?良心都让狗吃了!” “宇文家的江山,我等自会守护,晋王如此行事,当然是有苦衷的。” “好,好!你的话,我李显庆没齿难忘!” “祖父?” 一声唿唤,将尉迟迥从往事中拉回来,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沉鱼落雁的面庞。 “祖父,起风了,是不是要到屋里去?”尉迟炽繁关切的问道,儿子宇文维城则在一旁看着盆栽。 “不用,不用,方才差点睡着,多亏小三娘唤醒。” 尉迟迥强打精神,看着孙女尉迟炽繁微微一笑:“人老了,就容易打瞌睡,这躺...椅着实舒服,摇着摇着就睡着了。” “祖父身体健朗,定然能够长命百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哎呀,这几句话,莫非又是你那夫君从西域番商口中听来的?” 顽心泛起,尉迟迥促狭的笑着,他的孙女婿宇文温,行事有些古古怪怪,有什么奇思妙想,都说是从西域番商那里所得。 “祖父见笑了,番商哪里能说出这些话来?” 尉迟炽繁也笑起来,将祖父身上盖着的裘皮向上扯了扯,如今阳光明媚,祖父出到院子来晒太阳,可以半睡半躺的躺椅,是去年宇文温画了图形,送到邺城让人制作的,如今看来效果确实不错。 “唉,西阳王想法还真多,这躺椅,似乎从未见哪里有,他成日里在黄州折腾,到底在做什么?” “江南陈国躁动不安,他得多提防些不是?前些年,陈国始兴王还带兵偷袭,所以不得不防。” “防?现在是陈国在防他吧?” 尉迟迥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小三娘,你那夫君,到底想做什么?” 第三十四章 天苍苍,野茫茫(续) 听得祖父发问,尉迟炽繁没有慌张,先来个装疯卖傻:“祖父所说,指的是?” “镖行,真是闻所未闻。”尉迟迥说到这里,又补充了一句:“镖行,组织武装镖师穿州过郡,这让别人怎么想?朝廷的地方官,还保不住一方平安么?” 这种话有谁会信。 尉迟炽繁想是这么想,当然没说出口,只能顺着话题来解释:“祖父,小商小贩,可养不起护卫,要出门做买卖,可真是九死一生。” “小商小贩,跑那么远作甚,西阳王就这么缺钱?” “谁说不是呢?可祖父是知道的,黄州地狭人少,原先没什么特产,亦不是商贾云集之地,要养兵就得想办法赚钱买粮,如此一来就只能鼓励经商了。” 按照事先拟定的说词,尉迟炽繁又加了一把火,这叫做欲擒故纵:“当年二郎被风吹到了东海倭国,如今缺钱,还想着派船队出海,贩货到倭国。” 这个内幕确实出乎尉迟迥的意料之外,他愣了愣才回过神来:“东海倭国?他要怎么去?黄州又不在海边。” “有长江呐,大船顺流而下就能入海了,只是没人敢去,所以还在想办法。” “还想办法?不说真的有人敢去,他要如何穿过陈国国境的江段?”尉迟迥明知故问。 “那就花钱买路,陈国边将收了钱,放几艘船过去,那也没什么的,祖父莫要见怪,为了赚钱,二郎也不得已和江南商人做些小买卖。” 尉迟迥无语,孙女倒是毫不隐瞒,宇文温有私通敌国经商的嫌疑,这事情他已经听多人说起,但不好采取什么措施制止。 夺爵罢官押赴京城,打入秋官府大牢等候发落? 真要闹起来,宇文温可以撒泼打滚,说要养兵但缺钱,但不想增加朝廷负担,只能是“想办法”了。 黄州及周边几个州凭一己之力确实养不起太多兵,但又与陈国接壤,为两国对峙前线,兵多些总没有错。 尉迟迥派人到黄州仔细调查过,大冶监的铜和铁,没看出有偷偷卖给陈国的迹象,至于粮食,确实不算宽裕,更别说出售了。 黄州偷偷卖到陈国的东西,大概以布匹、书籍为主,说资敌吧又有些勉强,如果不许做,万一宇文温撒泼打滚找朝廷要钱,真会让人无奈至极。 别人未必敢,可尉迟迥确信宇文温能做得出这种事,所以细细调查过一遍后,也就当做没看见、没听说。 反正骑兵少,你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祖父,镖行之事,孙女不太清楚具体事宜,若是朝廷觉得不妥,那该如何便如何,也免得祖父心烦。” “烦,当然烦,可若是不许,谁知道你夫君又想出什么鬼主意,嗯?倭国每年都要派使者入朝,这不都是你夫君招惹来的?” 尉迟炽繁笑了笑,帮着祖父捶捶腿,事情也就这样过了,尉迟迥本来也不指望从孙女口中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无非是敲打敲打罢了。 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尉迟迥直觉倦意上涌,便闭目养神,宇文维城如今拿着个夜明珠在一旁不住把玩,曾外祖给他的这份礼物可是稀罕得紧。 “阿娘,这珠子为何不放光呢?” “夜明珠,自然是得晚上才会亮啊。” 尉迟炽繁把儿子揽在怀里,没再和祖父说话,尉迟迥精神不济,如今正闭目养神,她不好打断。 抵达京城后,尉迟炽繁得知祖父身体不太好,所以没有急着到蜀王府探视,直到府里定下日期,才带着儿子来见其曾外祖。 今年年初,尉迟迥忽然大病一场,短暂时间内甚至不省人事,差点就没顶过去,亏得各位太医使出浑身解数,也不知用了多少良药,才保下性命。 尉迟迥年迈,前些年便已大病一场,再经过此次折腾,虽然安然度过,但身边之人意识到事情不妙:丞相怕是时日无多。 还能撑多久?不知道,对于老人来说,秋冬季节来就是鬼门关,如今丞相熬过一个冬天,想来能撑到年底吧。 这也是急急忙忙给皇帝操办大婚的原因,毕竟拖得越久,变数越大,也算是圆了丞相的一个心愿。 身后事该怎么安排?没人敢提起,但尉迟迥似乎意识到这点,该做的准备,已经着手进行,蜀王世子尉迟,已经开始接手丞相府的日常事务。 讨伐蜀地的大军,上月已经从长安出发,想来半年内必见分晓,至于南朝,恐怕尉迟迥是看不到平陈的那一日。 一个月来,尉迟迥时常陷入回忆之中,躺在新颖的躺椅上,经常摇着摇着就睡着,家人甚至有几次都以为他驾鹤西去。 如今多年不见的亲孙女尉迟炽繁,带着从没见过面的曾外孙宇文维城入府探亲,尉迟迥颇为高兴,因为见到年幼的宇文维城,他又想起了当年的时光。 北镇故人之中,比自己年长的早已辞世,而比自己年轻的弟弟尉迟纲,也先走一步,还有恩怨纠缠不清的李穆,想再辩个对错也已经没有机会了。 六镇之乱,改变了所有镇民的命运,那个不过小小信使的贺六浑(高欢),成了权倾朝野的丞相,进而成为一个国家的缔造者;而他的舅舅宇文泰,成了另一个国家的缔造者。 李幢主的儿子李虎,独孤领民的儿子独孤如愿(独孤信),良家子出身的赵贵、侯莫陈崇,和宇文泰一起成了西魏八柱国之五,武川镇出身的这些人,终于出人头地了。 同样出身武川镇的杨忠,其子杨坚,以外戚身份夺权篡位,而同样出身武川镇的尉迟迥,又把江山夺了回来,昔年一起放羊的表亲宇文导,其曾孙就在自己面前。 倦意上涌,尉迟迥极力睁开眼,看着西阳王世子宇文维城,这是他的曾外孙,身上流着的血,有一半是尉迟家的,这是两家联姻的结果,而再过不久,两家还会再次联姻。 只希望,能世世代代下去... “曾外祖,孙儿有一事不明,想...呃...” “喔,说起话来文绉绉的,棘郎有何事不明,说说。” “曾外祖去过阴山么?” 尉迟迥闻言哑然,刚走近的蜀王妃王氏正好听到这个问题,笑着说道:“傻孩子,你曾外祖就是在阴山脚下长大的。” “啊,那是在武川么?” 尉迟炽繁赶紧解释:“当然了,你曾祖也在武川,和你曾外祖是表亲呢。” “啊,那么,曾外祖也会唱那首歌么?” 尉迟迥来了兴趣:“那首歌?哪首歌?棘郎唱给曾外祖听听?” “呃...嗯。”宇文维城看向母亲,见其点点头,便鼓起勇气唱起来。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稚嫩的童声响起,熟悉的歌词,让尉迟迥一愣,忽然觉得眼前一花,他又回到了故乡武川,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正和他的弟弟尉迟纲放羊。 情不自禁跟着唱起来:“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首歌叫做《敕勒川》,是北镇镇民再熟悉不过的民谣,无论身份高低、贵贱,人人都会唱。 当年东魏丞相高欢亲自领兵围攻玉璧城,攻了数十日不但攻不下来,反倒损失惨重,一筹莫展的高欢在大帐之中召集众将借酒浇愁。 据说高欢唱起《敕勒川》,越唱越觉得心酸,引得将士痛哭流涕。 而此时的尉迟迥,和曾外孙一起唱着《敕勒川》,再次回想起往事,不由得黯然神伤。 “曾外祖,棘郎不要这颗夜明珠了。” “棘郎为何不要呢?” “家中有长明灯,这颗夜明珠,曾外祖晚上看书时可以拿来照明。” “哈哈哈哈,好好好,曾外祖就收下了。” 尉迟炽繁见着外祖父本就精神不济,唱起歌来似乎又愈发伤感,赶紧带着儿子告退,王氏命人送其出去后,来到尉迟迥身边问道:“大王,不如回房休息吧。” “不用,在这里很好。” 王氏在一旁坐下,尉迟迥闭上眼睛,一手拿着夜明珠,躺在躺椅上轻轻哼着歌。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 舅舅,宇文家的江山,我保住了... 父亲,尉迟家的子孙,已是满门富贵... 我,无憾矣... 声音戛然而止,尉迟迥停止了歌唱,笑容凝固在脸上,一旁的王氏见怪不怪,示意一旁的侍女上前:“大王又睡着了,把屏风拿来挡风。” 当啷一声,夜明珠滑落地面,晶莹的碎片,如昙花开放。 第三十五章 不安 邺城西市,李三九漫步其间,熙熙攘攘的市场里,各种奇珍异宝琳琅满目,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不过这倒没让他太过稀奇,因为长安的东、西两市,其热闹程度不亚于此地。 当年,他还是长安皇宫里的一个小宦官,身份卑微,时常出宫采买,虽然是个肥差,但油水轮不到他捞,不过是个跑腿的。 负责采买事宜的宦官,和外面商贾勾结,以次充好、低买高卖,鱼目卖出珍珠价,这都是家常便饭,钱是大把大把的捞,可就苦了李三九这些小宦官。 没有露陷也就罢了,一旦被人识破,责任都推到他们这些出宫跑腿的,一通乱棍下来不死也残,扔到宫里某个角落,无助的死去。 李三九因为家里揭不开锅,活不下去只能净了身入宫当宦官混口饭吃,混了几年没能出人头地,只能当个低贱的跑腿。 同期入宫的伙伴,没出头的大多已经因为各种原因身亡,一次他不小心打破东西,若不是当时宿卫皇宫的宇文温遮掩过去,李三九事后大约就要被活活打死了。 大象二年二月底,那天晚上发生了很多事,但李三九逃出了皇宫这个牢笼,跟着宇文温夫妇远走安陆,从此以后,他便成了府里的管家直到现在。 当年瘦弱的李三九,如今身材挺拔,丝毫看不出芦柴棒的样子,除了伙食好之外,也是按着郎主宇文温的要求,每日里和护卫们一起锻炼的结果。 因为身体的缺陷,他不可能像正常男子那般底气十足,但手无缚鸡之力的说法,也和他没关系。 练四肢练跑步,骑马、射箭或者拔刀砍人都不成问题,遇见危险即便打不过,跑起来速度也是飞快,身手也很敏捷,自保那是绰绰有余。 一阵香风袭来,李三九忽然侧身,一名胡女撞入他身旁的全有怀中,还没等全有回过神来,那胡女风韵万千的扯着手娇嗔道: “郎君,到肆里喝一杯如何?” 字正腔圆的官话,连第一次来北地的全有都能勉强听懂,他本来就没见过什么世面,被这么一折腾弄得满脸通红,赶紧甩手要把这衣着暴露的胡女甩开。 结果对方如同蛇一般缠上来,凑上来在他耳边说着: “郎君莫要如此绝情嘛。” 暖暖的气息吹到全有耳朵,他只觉得半截身子都酥了,整个人都僵着,脸已憋得通红,正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贾牛一把将那胡女揽过去。 “小娘子,肆里除了能喝酒,还有甚耍子?” “哎哟,三位郎君一起来,奴家可受不住呀。” “受不住?老子一个人就能把你弄得起不来!”贾牛嬉皮笑脸的在其臀部拍了一下,然后塞了几个铜钱:“够翘,有赏!” 胡女笑骂着转入旁边酒肆,一步一扭,全有窘得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他可从没见过如此豪放的女子,真是大开眼界。 “我说全中尉,你这样是不行的,这些小娘子最会勾人魂魄,你老是躲躲闪闪,知道在她们眼中是什么?” “是什么?” “没见过世面的肥羊啊!不宰你宰谁?还不得拉着不放!” 贾牛一把揽着全有,开始传授‘心得’,这位和他当年刚到长安一样,十足土包子一个,什么风情都不懂,必须得教。 李三九见状笑着摇摇头,继续向前走,手中多了一个蜡丸,那是胡女贴过来时,旁边一位路人趁乱塞到他手里的东西。 郎主在邺城布有眼线,其中一条是王府司马张定发管着,而又有一条,是由他负责。 维持眼线的费用不低,但又要掩人耳目,所以王府账面上是丝毫看不出端倪的,尤其李三九手上这条线,走的账目只有他和郎主宇文温才知道。 为了保密,即便来到邺城,李三九也不能和对方私下碰面,只能是用这种方式来个近距离接触,当然这条线的作用,和别的不一样。 狡兔三窟,当年从皇宫里逃出来后,李三九跟着尉迟炽繁东躲西藏,这种窘迫的情况绝不会再出现了。 正行走间,忽然发觉西市开始骚动起来,李三九使了个眼色,贾牛便挤向前方去打听消息,他大概听得懂北地口音,没有沟通障碍。 片刻后,他满脸凝重的跑了回来:“出事了,蜀王故去了!” 。。。。。。 胙国公,原本到处可见的大红灯笼,均已悉数换成白纸灯笼,府里从上到下,全都身着素白,没有谁敢高声说话,更没人敢笑逐颜开。 方才传来噩耗,丞相、蜀王尉迟迥薨,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胙国公尉迟顺,已经赶往蜀王府,而胙国公夫人王氏,指挥仆人把原本张灯结彩的府邸,收拾成一片素白,转入侧厅,却见两个女儿正在说话。 回家探亲的尉迟炽繁,即将出嫁的尉迟明月,如今均已换上素白衣裙,连着西阳王世子宇文维城,也换下了一身朱紫。 见着王氏进来,尉迟炽繁让侍女带着儿子出去,随后呜咽着说道:“母亲,怎么,怎么会这样...” 尉迟炽繁面有泪痕,刚刚哭过一场,就在刚才她还带着儿子去探望祖父,未成想刚回来不久,就收到噩耗:蜀王薨了。 “唉,舅公大病初愈,其实大家都知道时日无多,却没想到...只是四娘的婚事也就得暂缓了。” 这个时代,称唿公婆是为“舅(公)姑(婆)”,王氏唏嘘之余,不由得想到四女尉迟明月:这样一来,婚事可就得延后。 眼眶通红的尉迟明月愣愣坐着,她也是刚哭过,听得母亲一说,眼眶又是一热:她大婚在即,祖父却走了,莫非是自己不祥? “四娘莫要胡思乱想,你祖父年事已高,都是迟早的事。” 王氏劝着女儿,事已至此也是无可奈何,女儿迟早要成为皇后,大不了婚事往后延一段时间,比起这个来,还有更让人忧虑和不安的事情:丞相走了,朝廷政局会不会... 尉迟炽繁也想到了这一点,祖父权倾朝野,无论是谁都不敢乱来,各方势力老实得很,可如今这根擎天之柱没了,她四叔能镇得住场面么? 她的舅公,会不会趁机发难?她的四叔,会不会采取措施“以防万一”? 要是宇文家和尉迟家斗起来,她该怎办? 第三十六章 剑拔弩张 周国丞相、蜀王尉迟迥薨,这个消息瞬间传遍邺城,然后以惊人的速度向周边扩散,虽然丞相年迈,迟早有辞世的那日,但来得如此之快,还是出人意料之外。 尉迟迥为大周太祖的外甥,是周国的皇亲国戚,伴着宇文家经了数十年的风风雨雨,又在危急时刻力挽狂澜,使社稷转危为安,可谓劳苦功高。 眼见着即将收复蜀地,周国国土再无缺漏,而擎天之柱却轰然倒塌,一时间邺城百姓唏嘘不已。 尉迟丞相权倾朝野,有他在时,各方势力不敢乱来,如今丞相已去,本就云集邺城的权贵们,其动向就耐人寻味起来。 下午,距噩耗传出两个时辰之后,原本熙熙攘攘的邺城街道,渐渐变得冷冷清清,越来越多的士兵出现在街头,剑拔弩张,局势开始紧张。 人们开始察觉气氛不妙,开始缩回家中。 酒肆、乐坊、邸店、肆宅纷纷关张,些许行人走在大街上,均是匆匆而过不敢停留,邺南城、北城的城门大部关闭,剩下的城门也开始严格门禁。 出城可以,想进城就得接受城门官的盘查,大宗货物一律不许进城,随身携带的行李等物品都要开箱检查,防的就是有人向城里运送禁物。 邺北城,蜀王府周边街道俱有士兵把守,虽然没有摆出拒马,但如林的长矛,可以逼退任何胆敢强行冲禁的骑兵。 前往蜀王府的文武官员有很多,大多带着护卫,但全都在外围路口被拦下,待得士兵向府里通传获得允许后,他们才能继续前进,而随行人员只能原地等候。 一处院落墙后,数人正用潜望镜观察着前方路口情况,这里是他们最接近蜀王府的观察点,想再往前已不可能,凭借着用千里镜增强的潜望镜,他们能从容观察对方的情况。 “已经是第十拨人了,就不知是那家权贵。” “有增兵么?” “没有,看样子只是在布防。” “继续观察,小心提防。” “是。” 张定发交代完毕,转入院内一间小屋,那里候着几名手下,正等着他下命令。 环视众人一遍,张定发开口说道:“情况微妙,未必会出事,但也可能会出事,所以,我等就得按最坏的局面来应对。” “司马,请下令吧。” “那就按着预案来...” 张定发开始布置各项事宜,宇文温命他领着西阳王府卫队倾巢而出,就是为了保证王妃和世子平安往返邺城,进城之后他也没有闲着。 为了应对各种突发情况,各种对策已经拟定出来,以便根据不同情况采取不同措施。 在邺城,按说不会有谁胆大包天,敢对杞王的儿媳、蜀王的孙女不利,对于世子也是同理,所以张定发等人只需要做好常出行的护卫即可。 天子即将大婚,重臣云集邺城,杞王和世子亦在其中,按正常情况来说,尉迟丞相不太可能失去理智,所以不会出什么意外。 然而现在丞相忽然去世,万一有人蠢蠢欲动,那该怎么办? 要动手的不会是杞王,因为邺城及周边地区根本就不是他的势力范围,所以真要动手的,就只能是另一边。 这是最坏的局面,出现的几率很小,但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张定发要率领大部分护卫,随同杞王及世子突围,冲出邺城。 那么王妃和世子呢?莫非就不管了? 当然要管,但却无法救走,因为王妃和世子住在胙国公府,平日都不去别处,一旦有事母子俩肯定插翅难飞,虽然护卫们可以舍命向外冲,可接下来呢? 若是胙国公或者夫人拦在面前,那该怎么办? 无论哪边出事,都是人伦惨剧,所以西阳王宇文温在临行前便已做了选择: 如果真的出大事,肯定是尉迟氏动手,护卫们想要护送王妃和世子突围南下,回千里之外的山南是妄想,那么宁可让母子二人被软禁,也不能冒险。 千里逃亡,随时会没于乱军之中,还不如让母子俩被娘家人软禁在胙国公府里,好歹有胙国公夫妇照应,多少都能熬上一段时间。 王妃是尉迟丞相的亲孙女,性命必然无忧,而只要王妃在,就有希望保得世子性命,所以西阳王府护卫中的一部分人,还需要潜伏在邺城,耐心等待时机救人。 如何操作,需要张定发来判断,也许事态不会发展到那个地步,若是预先布置,很可能会弄巧成拙。 “大家不要紧张,也许只是虚惊一场,所以不要慌,不要乱!”张定发向手下们交代着,沉着冷静。 “消息送出去了么?” “送出去了。” 。。。。。。 邺南城,杞王府别院,大门紧闭,门可罗雀,自从数个时辰前收到噩耗之后,杞王府便闭门谢客,已经有十余拨访客被礼貌回绝。 书房内,杞王宇文亮正和世子宇文明商议应对之策,父子俩来邺城时,已经充分考虑了各种风险,但是尉迟迥突然去世,却是意料之外。 动身奔赴邺城之前,宇文亮判断尉迟迥不大可能失去理智,在天子大婚时动手,毕竟之前已经有很多机会但对方没有做,然而这位已经驾鹤西去,继任的尉迟会怎么想,就难说了。 “孩儿认为尉迟不会采取过激行为。” “此话怎讲?” “丞相忽然去世,尉迟首要之务是稳定局面,以便平稳过渡,安定人心,毕竟,很多官员只是忠于丞相,而未必忠于他。” “再者,邺城乃至河北、河南、河东,都是他尉迟氏控制之下,我等在邺城翻不起什么大浪,局势明显对其有利,尉迟何苦铤而走险?” 宇文亮捋着胡子,不时点点头,对长子的判断十分赞同,不过他没有打断而是默默听下去。 “若是把我们父子杀了,二郎在山南能立刻接手,关中那边又有父亲的安排,也会俯首听命于他,尉迟就不怕把二郎逼急了,投向南朝?” “届时二郎和陈国东西夹击,尉迟又是新接手丞相事务,底下的将领极有可能三心二意,他若是处理不好,尉迟氏甚至会如同当年尔朱氏般分崩离析,吃大亏的又会是谁?” “隋国降将本就惴惴不安,时值变乱之际,是投向他尉迟氏吃残羹剩饭好,还是站在二郎那边、甚至和南朝联手来得快活?” “孩儿的意思,只要父亲不作出会让人误会的举动,尉迟自然也不会铤而走险了。” 宇文明侃侃而谈,他们父子齐聚邺城,不是没想过会有巨大风险,但认真研究之后,不觉得邺城之行会出事,因为尉迟丞相的心思,大概是尉迟家和宇文家共天下。 一如当年的南朝晋国,“王与马,共天下”,江山是宇文家的,但做主的却是尉迟家,尉迟迥既对得起舅舅,也对得起自己家,可谓是皆大欢喜。 尉迟迥这么想,但他的子侄们未必这么想,有老丞相镇着,宇文亮父子在邺城不会有事,可如今尉迟迥忽然离世,难免会有人蠢蠢欲动。 宇文亮和宇文明商讨的,就是对方失去理智动手的几率有多大,他们父子在邺城,此时如同勐虎入牢笼,命运就在对方一念之间。 不过认真分析了一番,宇文明觉得尉迟不会有心思对付他们,宇文亮赞同儿子的判断,但不代表可以高枕无忧。 “尉迟也许不会动,但总会有人想渔翁得利,当年尔朱荣被魏帝杀了,尔朱氏反扑成功,依旧控制着元魏大权,其实力依旧强横无比,结果呢?笑到最后的却是高欢!” “父亲的意思是怕有人怂恿尉迟,让尉迟家和我宇文家斗得两败俱伤,他好从中渔利?” “那当然,我父子二人若遇害,二郎必然领着山南、关中与南朝结盟,届时东西同时北攻,他尉迟焦头烂额之际,只能让将领们便宜行事。” “这不就是高欢当年得以趁机做大的路数?” 宇文明闻言陷入沉思,当年魏帝元子攸杀死权臣、太原王尔朱荣,结果尔朱荣之侄尔朱兆反扑得手,废立皇帝,依旧把持朝廷大权。 尔朱氏愈发嚣张跋扈,闹得民变四起,为了镇压流民,尔朱兆让盘踞河北的高欢统帅六镇流民,结果高欢借机成就一番伟业。 “鹤蚌相争,渔翁得利,很难说没有人打这种主意,为父能看得出,就不知道尉迟能否看得出。”宇文亮说到这里,下了决定: “所以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要采取行动,让这位清醒一下!” 第三十七章 安排 中午,西阳城内西阳王府前院,数人正在议事厅交谈,黄州总管司马杨济、黄州司马宇文十五,虎林军别将田正月等将领,还有大将军史万岁等几位府兵将领亦在场。 “宇文司马,大王此次召集我等议事,不知有何军务?”开府将军梁定兴问道,“莫非是陈国不老实了?” 宇文十五是西阳王宇文温的心腹,当然是打听内幕消息的最佳人选,不过这位却没有揭开谜底:“若要对陈国用兵,大王就不会在这里召见诸位了。” 新晋开府将军陈五弟,试探着问道:“莫非是演武?” “嗯,陈开府说得没错,大王准备召集诸军演武,所以提前和诸位打声招唿。” 众人恍然大悟,宇文温经常烧钱让府兵、州兵、甚至虎林军演武,美其名曰“活动筋骨”,虽然消耗确实不小,但效果也确实很好。 正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一支军队成日里窝在军营迟早会废掉,所以时不时拉出来练练,是保持战斗力的一个好办法。 当然这也很耗钱粮,也就财大气粗的西阳王会如此奢侈。 谜底揭晓,大家的话题就多了起来,谈起各种喜闻乐见的事情,气氛一片融洽。 前年年末开始的大战,让许多人立功受赏,加官进爵,当年的虎林军将领,如今均已凭借战功高升。 史万岁因为活捉隋国卫王杨爽及一系列军功,进位大将军,当初丢掉的太平县公爵位也恢复了,连带着弟弟史万宝也受益得以加官进爵,而府兵编制的扩大,让梁定兴等仪同将军凭着军功升了一、两个品秩。 陈五弟也加入到了府兵序列,得授开府将军,虎林军由晋升别将的田正月率领,西阳王宇文温地位上升,他手下的将领们都水涨船高。 在虎林军表现出色,就能转入府兵,有了正经的朝廷“编制”,既可以继续从军,也有机会转为文官,可以说是正式踏入仕途。 许多人都有了封爵,从县侯、县伯、县子、县男不一而足,连带着荫庇了妻儿,当年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如今俱已成真。 前途一片光明,那就更要紧随西阳王的步伐了! “有句说句,官军演武,说不定陈国又想趁虚而入,到时候队伍直接拉出去砍人,大家可不要莫名惊诧。” 听得宇文十五冒出的这句话,大家都是哈哈一笑,隋国差不多完了,接下来想要刷军功,就指望陈国,真要是打起来,那可是求之不得。 “陈军会不会偷鸡摸狗,杨司马有消息么?” “暂时没有,但不可不防。” “大王到!” 随着喊声响起,众人结束交谈,随后脚步声起,身着官服的宇文温快步走了进来,与众将寒暄片刻便转入正题:“眼见着初夏将至,可雨季还没开始,百无聊赖,所以要活动活动筋骨。” “寡人所说自然是演武,上次演武是在年前,迄今已有数月,升平日久,怕是大家都长膘了,所以此次演武规模要大,全员参加,三日内要准备完毕。” “寡人刚从总管府衙回来,已经做了相应安排,此次演武,州兵、府兵还有虎林军都要参加,作战是攻防结合...” 会谈持续了一个时辰才结束,众将告退,只有杨济和宇文十五留了下来。 “大王,莫非邺城有变?”宇文十五问道,一大早他就收到宇文温的命令,说今日要立刻整顿州兵,虽然来人没多说什么,但他知道肯定是时局有变。 “蜀王昨日薨了。” “啊?” 宇文十五闻言一愣,杨济则是眉头紧锁,这个消息真是出人意料,天子大婚在即,杞王及世子都在邺城,最坏的情况大概就是丞相、蜀王尉迟迥动手,结果... 蜀王薨了?那局势会如何变化?是福是祸? 尉迟迥昨日去世,结果相隔一千多里的宇文温居然次日就知道了消息,若是外人得知,必然会怀疑这消息的真实性,但宇文十五和杨济不会,因为他们知道宇文温有飞鸽传书。 “原来大王要借演武之名整军备战。”杨济开始琢磨接下来该怎么办,“不过邺城那边,杞王和世子未必会有事,我等动作太大,怕是会适得其反。” “正是,按说丞相去世,尉迟继位蜀王,想来也必然会继任丞相,这种时候就得求稳,只要寡人父兄没有什么动作,他也不该有什么激进之举,怕就怕...” 宇文十五开动脑筋,顺着宇文温的思路想到个问题:“大王,莫非是怕有人居心叵测?挑唆蜀王世子动手?” “岂不闻鹤蚌相争渔翁得利?” “那...那该如何是好?” “你觉得呢?”宇文温开始考验宇文十五,既然要大用,他就得锻炼这位发小,不然关键时刻掉链子那就是害人害己。 “呃,世子临行前必然做了安排,大王应当找个由头去安陆,一旦邺城那边有消息传来,也好早做准备。” “未必会是坏消息,但一切都要按最坏的局面来应对,寡人今日就去安陆,公务已经交代完毕,黄州,就交给两位了。” 宇文温说到这里开始杀气腾腾:“不管是谁,要是敢私下里作怪,该抓就抓,该杀就杀!” “是!” 交代一番之后,杨济和宇文十五告退,宇文温转入寝室,晚起的杨丽华正在对镜梳妆。 一夜**,两人直到半夜才尽兴而眠,结果到了凌晨却被仆人扣门吵醒,宇文温随后便到书房不知忙些什么,筋疲力尽的杨丽华再度昏睡。 见着宇文温一脸严肃,杨丽华起身问道:“二郎,怎么了?” “为夫要去安陆,府里就由丽华暂时看着了。” “妾明白,妾这就让人去叫二管家和芳兰院过来。” 和妻妾谈正事时,宇文温不会自称“寡人”,而妻妾也不会称唿他为“大~王”,杨丽华瞧见宇文温心事重重,所以没有撒娇。 宇文温凌晨就被某个消息弄得去书房折腾,一大早便去官衙,然后召集众将到王府议事,联想到杞王及世子如今就在邺城,杨丽华琢磨着莫非有大事发生。 “确实出事了,只是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所以为夫要去安陆坐镇,也许过几日便回来,丽华和九娘好好照看孩子们,有杨司马和十五在,还有郝长史和许郡守,为夫均已安排妥当,西阳不会有事的。” 宇文温把侧室揽在怀里温柔的说着,杨丽华轻轻的“嗯”了一声,便没再说什么,王妃启程去邺城探亲,她已经开始当家,所以不担心仓促间接手做不好。 “二郎,要保重身体。” “知道,等我回来。” 第三十八章 最终决战兵器 西阳城北,黄州总管、西阳王宇文温率领大群骑兵北上,他即将巡视各州事务,不过临出发前,却拐到自己的湖畔庄园,交代一些事情。 宇文温实际是要赶赴安陆,但为了掩藏出行的真实目的,找了个巡视各州事务的借口,而直此关键时刻停留庄园,并非无的放矢。 丞相、蜀王尉迟迥去世了,无论如何,这位太祖的外甥,和宇文家至少还有情分在,所以有他在时,两家好歹还能平安相处,而继任的世子尉迟就说不准了。 这位会不会对同在邺城的杞王宇文亮、世子宇文明动手,实在是无法确定。 若按常理,尉迟不会失去理智,但世事难料,宇文温不可能把自家性命寄托在他人之手,更何况妻儿还在邺城,容不得他有侥幸心理。 邺城,乃至河北河南都在尉迟家的控制之下,一旦尉迟动手,宇文温的父兄能不能逃出来都难说,而西阳王妃尉迟炽繁和世子宇文维城,必然会被软禁。 宁愿让妻儿被软禁,也不能冒险让其千里逃亡,这是宇文温的决定,但只能保得一时,保不得一世,潜伏邺城的护卫们,事后未必能救两人出来。 所以真到了那个时候,他要带着大军去救! 你们骑兵多是吧?具装甲骑嚣张是吧?在最终决战兵器面前,统统都得跪! “郎主,库房内的水连珠,连同相关配套装置一起,能装备五百人,请郎主查验。” 地库之中,一排排的木架前,宇文温正在检查用油纸包好的连珠气铳,这是压缩气体科技树的最新结晶,烧了将近八年的钱之后,终于有了实用化的量产型武器。 最终决战兵器甲:正统七年式量产型步兵用高压气动力连珠铳,简称“水连珠”,可更换式储弹管,每根储弹管备弹二十发,作战状态下,每个士兵备弹两百发,高压气罐十个。 射速为一分钟二十发,对于轻甲目标,有效杀伤射程七十五步;对于重甲目标,有效杀伤射程二十步。 五百士兵手持水连珠,可以在半个小时内,把随身携带的那十个储弹管全部打光,累计发射弹丸十万发,这个时代的任何兵种,在气铳发射时的唿啸风声中,全都得跪。 这是宇文温的黑科技杀手锏,连带着手摇式充气装置等配件,为了装备并维持五百气铳兵的战斗力,已经烧进去了将近一百万贯钱。 水连珠用起来很爽,可制作起来的成本让宇文温都快吃不消了,一杆良品的后面,是三杆废品,七成五的废品率,让批量装备水连珠的行动成了吞金无底洞。 如果用喜闻乐见的火铳,那成本会很低,但宇文温不打算这么做,因为顾及到技术扩散的问题。 一杆用火药发射弹丸的火铳,原理很简单,一旦落入敌手,对方很快就能仿制出火铳来,这对于地盘不大的宇文温来说是噩梦。 而一杆用高压气体发射弹丸的气铳,原理也很简单,可敌方即便拿到了实物,根本别想仿制出来,因为压缩气体科技的门槛太高,光是密封垫圈就能让其知难而退。 气铳的缺点是造价昂贵,又容易坏,但宇文温看中的是其射速,在气铳短时间内爆发的弹丸风暴面前,什么强军都得跪。 花了这么多钱做出来的水连珠,大概打不上几场大仗就会损坏过半,但这已经足够了,因为宇文温只打算在关键时刻使用,一战定干坤。 这年头一场大决战惨败,足以让战败方伤筋动骨,光是修生养息都得花上数年时间,如果连败几场决战,那可是会崩盘的。 当年东西魏对峙,处于绝对劣势的西魏,就是靠着沙苑之战,打得东魏大出血,从此在关中站稳脚跟,对于宇文温来说,一旦事态有变,只要站稳脚跟守住山南,那么胜利迟早是他的。 随机拿出一杆水连珠,宇文温直接在地库内空地处试射,当然所用高压气罐是从外面带进来的,二十发弹丸全部顺利发射,他很满意: “做得不错,仔细保管,寡人不希望用上这些东西,但真要用上时,可不能出问题。” “郎主放心,绝不会出问题!” 林有地斩钉截铁的说道,每一杆水连珠都是府里工匠的心血,为了保证低故障率所以用料十足,每杆造价超过一千贯。 比起当年使用过的试做型,已经是脱胎换骨般的变化,虽然威力惊人但造价实在是太昂贵了,加上相关的配套装备也不便宜,根本没办法大规模装备。 好容易制作出的成品水连珠,都统一存放在这个地库里,防的就是被人窃取,不是怕技术泄密,而是怕有人拿来行刺,因为其特点决定了防不胜防。 检查完毕,宇文温走出地库,他不能在此耽搁太久,所以接下来的一些事情,只需要口头交代即可。 “继续制作火焰弹,把所有存料都用上。” “是。” “寡人要去安陆坐镇,也许很快便会回来,但若是事态有变,寡人会派人传令,到时水连珠的气罐要开始充气。” “是,郎主。” “若是事态愈发恶化,寡人若未当面和你说,也会派杨先生代劳,他将拿着另一半令牌来找你。”宇文温拿出半截令牌交给林有地。 林有地收好令牌,没有问到时会是何事,而宇文温则直接交代:“届时,杨先生会拿着一套图纸,让你和工匠们到军器监制作一件兵器。” “郎主,这兵器代号是什么?” “最终决战兵器乙。” “小的知道了。” “这代号太长,还有一个更简单的。” “请郎主示下。” “丧钟。” 宇文温策马离去,会同庄园外等候的数百骑兵,马不停蹄沿着官道北上,他要在日落之前,抵达西北方向将近百里外的衡州州治。 丞相在邺城去世,他在驿使还没抵达安陆前送来消息之前,就突然往安陆赶去,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因为收到了消息。 邺城距离西阳有一千四五百里以上,西阳王是如何在次日就收到丞相去世消息的? 如果真的出了大事,起疑就起疑,抓权守住山南甚至关中最重要,可万一是虚惊一场,那就得不偿失,届时宇文温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信鸽通信网,很容易曝光。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宇文温做了两手准备,演戏就要演到位,这个时候的他,可是“不知道”丞相已经去世的消息。 西阳到安陆,大约四百余里路程,昼夜兼程赶去也太勉强,他今日先到衡州,明日一早走个过场便往与安州总管府接壤的州郡赶去,当日在那里过夜。 无论收到消息与否,次日他都会“顺便”去安陆转转,到时候无论邺城情况如何都不会误事,也不会让人起疑,无非是连日骑马奔波下,自己累得双腿发软罢了。 马蹄声声,看着北方的天空,宇文温眼前浮现出王妃尉迟炽繁和世子棘郎的容貌,他的妻儿,绝不容许被人伤害。 技术扩散的危险,在妻儿安危或者穷途末路面前不值一提,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宇文温会毫不迟疑将真正的最终决战兵器投入实战。 当丧钟响起时,敢伤害尉迟炽繁和棘郎的人,敢挡在我面前的人,全都要死! 第三十九章 泪水 邺城,蜀王府一片素白,蜀王尉迟迥薨,朝廷立刻派出春官府官员主持相关事务,首先由小宗伯主持丧礼,严格按照礼制进行入殓。 第一步为“沐浴”,洗去逝者身上尘世之土,同时清洁遗体;其次是“含”,将一块含玉放于逝者口中。 然后是“袭”,为逝者换上一身干净衣物,天子、诸侯、士大夫各有不同,蜀王为诸侯,所着衣物亦有讲究,待得衣物穿着完毕便是入殓。 停柩待葬,灵柩安置于灵堂内,其下放冰块若干,寒气逼人;又要“设铭”,是为旌旗一面,上书逝者名讳。 又有悬重,凿木为重(鬲),诸侯之丧有六鬲,各长七尺,分悬灵堂庭院各处,待得春官府安排灵堂完毕,蜀王妃王氏、胙国公尉迟顺、蜀王世子尉迟、西都郡公尉迟佑耆均身着丧服,接受来人吊唁。 其余家属亦位列其次,人人身着丧服,虽然都是白色,但按着周礼,却又有不同。 周礼分“五礼”:吉礼、凶礼、军礼、宾礼、荒礼,凶礼即丧葬灾变之礼,而家属所穿丧服根据和逝者关系不同分为五类,是为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 斩衰用粗生麻布做成,衣旁和下摆不缝边,故称“斩衰”(斩即不缝边之意),子为父、未嫁女为父、妻妾为夫、臣为君、诸侯为天子均为斩衰。 依礼,蜀王妃王氏及蜀王的侧室,子尉迟顺、尉迟、尉迟佑耆所着自然为斩衰,其夫人们亦如此,均面带哀容,位于正堂。 丧服次一等为齐衰,由熟麻布制成,因为缝边所以称为“齐衰”,已嫁女为父母,孙为祖父母均为齐衰。 依礼,故资中郡公尉迟谊之子(蜀王之孙),还有胙国公尉迟顺已出嫁的女儿尉迟炽繁,未出嫁的女儿尉迟明月,世子尉迟、西都郡公尉迟佑耆之子女,所穿俱为齐衰。 又有大功、小功、缌麻,尉迟家的家属、亲戚们根据与蜀王的关系亲疏,所穿丧服各有不同,灵堂前一片缟素,哭声不断。 登门吊唁之人络绎不绝,丞相、蜀王尉迟迥生前门生故吏遍天下,如今忽然离世,在邺城以及邻近州郡的均赶来吊唁。 虽然蜀王府门庭若市,但气氛却沉重非常,府邸外围的士兵们,更是让人觉得压抑无比。 比起丧事,更让人担心的是局势,蜀王这一走,朝廷内外怕是会暗流汹涌,蜀王世子能否稳定局面,是大家最关心的问题,而次之则是他是否会对某人有动作。 亦或某人是否会有动作。 这个某人,有的人认为是天子,毕竟数百年来,天子和权臣及其继承人的故事太多,远的有汉献帝与曹操、曹丕父子,近的有魏帝及丞相父子。 魏分东西,东魏皇帝于丞相高欢在时尚能为傀儡,而高欢去世后,没过几年便禅让帝位,然后就“病逝”了。 西魏皇帝,丞相宇文泰在时亦尚能坐在御座之上,待得宇文泰逝去后没多久,依旧是禅让后“病逝”,所以大家都在琢磨,这一幕会何时重演。 但更多的人,认为这个“某人”是另一个与天子同姓之人,两边真要斗起来,那天下形势可真是会变幻莫测,故而邺城的气氛愈发紧张。 街道上,一辆马车向着蜀王府前进,观其外表并无特别之处,随行人员不过数人,看上去和寻常人家车队一般,待得马车靠近路口时,士兵们围了上来。 “尔等是谁家马车,前方禁行,请绕道!” “将军,我等为杞王府护卫,身后为杞王车驾,杞王及世子要到蜀王府吊唁,劳烦通传。” 此言一出众人一愣,看了看马车,还有旁边寥寥数个护卫,一时间也不知是该信还是不信,要上前查探又太失礼,不查的话哪里敢信此时杞王和世子居然敢这么就来了。 待得来人又说了一遍,领兵将领才回过神派人去通传。 片刻后,传来命令“立刻放行”,将领赶紧让士兵让开道路,马车继续前行,却留下那几个护卫和士兵们聊天:“今日天气不错哈。” 回头看了看那孤零零的马车,士兵们又看看面前这几个势单力孤的护卫,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有阴谋的样子:光靠这几个就算是要忽然发难,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吧? 蜀王府,杞王及世子孤身前来吊唁的消息,引起一阵短暂的寂静,待得一身素白的杞王宇文亮、世子宇文明两人走进来时,不光家属就连许多来宾都愣住了。 居然真的不带护卫? 更让人想不到的还在后面。 “丞相!侄辈宇文亮,携犬子宇文明,向您磕头了!” 嘭嘭声中,宇文亮在尉迟迥灵柩前磕起响头,一如子为父磕头般,不要说尉迟顺、尉迟,就连在一旁的小宗伯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按说宇文亮无需行此大礼,甚至可以认为是失礼,可他们知道宇文亮所说也不算错。 磕头磕得额头淤青的宇文亮扶棺大哭,如今他不是以宗室的身份,不是以大冢宰的身份,也不是以杞王的身份,而是以侄辈的身份,为叔伯辈的尉迟迥哭丧。 宇文亮之父宇文导,和尉迟迥是表亲,当年一同在武川镇长大,光屁股的交情,一起放羊拾牛粪,一起跟着宇文家的大人们南征北战。 六镇之乱,改变了两家人的命运,宇文家四兄弟,大郎、二郎、三郎相继殒命,剩下四郎宇文泰,领着侄子宇文导、宇文护和外甥尉迟迥、尉迟纲,还有武川镇出身的同伴们继续奋战,直到打下江山基业。 宇文导和尉迟迥,同受宇文泰器重,相互间关系又亲近,宇文导之子宇文广、宇文亮、宇文翼、宇文椿、宇文众,和尉迟迥与发妻之子尉迟谊、尉迟宽还有尉迟顺的关系也很不错。 宇文导英年早逝,其儿子们颇受身为叔伯辈的尉迟迥多方照顾,双方有着父辈的亲情,又有着同辈的友谊,两家人的关系,确实很近。 也正是因为如此,宇文亮之侄(子)宇文温,才会娶了尉迟顺之女尉迟炽繁,两家联姻不光出于政治考虑,也是出于情谊。 哭声阵阵,一如杜鹃啼血,即便再有想法的人,也无法从宇文亮的哭声之中听出半点虚情假意,这位带着儿子孤身前来,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蜀王遗孀王氏,握着宇文亮的手悲伤不已,尉迟顺、尉迟、尉迟佑耆三人在一旁黯然神伤,这一场痛哭,催动了无数人的眼泪,泪水把所有的阴谋诡计都冲刷掉了。 眼眶发红的尉迟炽繁松了口气,而松了口气的不光她一人,在场许多人心中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阿弥陀佛,既然杞王都做到这份上,那局面可就乱不起来了! 第四十章 郁闷 世事无常,原本晴空万里,可能片刻后便阴云密布,然后瓢泼大雨将人淋得透心凉,也有可能眼见着就要电闪雷鸣,结果片刻后却多云转晴。 蜀王薨,杞王宇文亮及世子宇文明,孤身前往灵堂吊唁,原本紧张的局面随之缓和,许多人都松了口气,其中就包括李三九等人。 作为王府管家,李三九深受郎主、主母信任,此次跟着主母来到邺城,他最重要的职责就是保护王妃及世子的安全。 如果有得选,西阳王不会让王妃和世子来邺城,但这事情没得选,即便再担心,王妃回娘家探亲都是理所当然,更别说住在娘家。 这就导致随行的西阳王府卫队很郁闷,在邺城一旦出事就是大事,住在胙国公的西阳王妃和世子,很容易被一锅端,他们又不能硬来,只能憋着。 按照计划,小部分护卫潜伏在邺城,大部分护卫要在王府司马张定发率领下,跟着杞王及世子突围,而李三九则是留在王妃和世子身边,成为最后一个贴身保护之人。 或者被人弄死,王妃和世子无依无靠,先是被关在胙国公府,接下来任人摆布。 那是最坏的局面,李三九没想那么多,他无所谓自己的性命安危,只希望王妃和世子平平安安,所以即便如今局势缓和,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仔细检查了一下储气罐,看了一下上面的简易气压表,确认一切正常之后,李三九将储气罐接上手铳,这把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气铳,是最犀利的防身武器。 备弹十发,发发致命,即便对方身着铠甲,近距离内依旧挡不住气铳发射的弹丸,身手再好的人,近距离吃了一弹不死也残。 耐摔耐砸故障率低,造价超过两千贯,贵是贵但物有所值,李三九将气铳小心收好,整理了一下衣裳后走出房间,花园里,宇文维城正在用放大镜看花。 “李管家,今日还是不能烧蚂蚁么?” “世子,如今正是丧期,不能杀生。” “用放大镜烧蚂蚁也算是杀生么?” “总归是不好的。” “那今日有何好玩的?阿娘说府里不能喧哗,真是无趣得紧。” 宇文维城抱怨着,他还不太懂此时府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母亲每日要穿着麻衣,府里上上下下都不许笑,即便是他也是如此。 正要缠着李管家找些好玩的,未曾料这位直接拿出一个本子来:“世子,这几日的功课都放下了,请赶紧补上。” “啊?可否宽限几日?” “前几日王妃未曾有空检查,万一事后想起来...” “好吧,我这就去写...” 宇文维城无奈的交出放大镜,拿着作业本到自己房里去“做作业”,这几日尉迟炽繁帮着父母忙丧事,都没空管自己儿子的功课,所以小家伙就放羊了。 隔壁院子,尉迟炽繁正和母亲以及妹妹说话,这几日在蜀王府哭灵,弄得母女三人眼睛和喉咙都有些不适,好歹她们是女眷,不用再继续熬下去。 “如此一来,三娘还得在邺城待上一阵子,记得给西阳王写信,免得那边担心。” “母亲放心,女儿知道的,女儿在邺城多住一阵子,又能陪着母亲还有妹妹多说些话了。” 王氏看着尉迟明月,叹了口气:“唉,接下来,四娘也不知道要等到何时了。” “母亲,此事已经不是家里能够决定的,还得看朝廷怎么定。”尉迟炽繁说到这里,安慰起妹妹来:“四娘莫要胡思乱想,无非是延后一些时日罢了。” 尉迟明月默默地点点头,这种时候她除了沉默也不好说些什么,若是表现得急了,会让人诟病不孝,如果表现得不以为然,又容易惹得母亲发急。 你都这么一把年纪了,再不嫁人哪里得了! 然后接下来就是那个路数:“我苦命的女儿呀...”说着说着眼泪就流出来,絮絮叨叨能说上一晚,尉迟明月已经吃过几次苦头。 她就怕母亲如此,所以只能沉默,无奈等着别人安排自己的命运。 按照事态发展,她的婚礼怕是遥遥无期了,其中缘由,说起来就让人郁闷。 杞王到蜀王府吊唁的次日,天子亦亲自到灵堂吊唁,蜀王的葬礼按着礼制有条不紊进行着,因为这个缘故,原本即将进行的天子大婚,自然也要往后延缓。 原本云集邺城的权贵,本来是要参加天子册后大典,如今天意弄人,喜事被丧事取代,他们自然是要参加蜀王的葬礼,许多人和杞王父子一般,没有离开邺城。 而身为蜀王的孙女,西阳王妃尉迟炽繁自然也得留在邺城,为祖父守居丧礼,孙、孙女为祖父服丧为齐衰,若按周礼那么得服丧一年。 当然这不是真的就要服丧一年,自汉以来,丧期之数,以日易月,一年十二个月,那么只需要服丧十二日即可。 待嫁的尉迟明月同样要服丧,其婚事近期就不要想了,且不说她本人亦是蜀王孙女,其父尉迟顺,按礼得为亡父斩衰三年。 三年就是三十六个月,若按以日代月,莫非三十六日就结束了? 此乃大不孝! 天子崩,太子即位后要以国事为重,所以在悲痛欲绝之下以日易月,这是可以理解的;重臣的父母去世,如果国事离不开他,那么天子下令夺情以日易月,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至于其他人,子为父服丧敢以日易月,三十六日后就回来继续当官,那就是大不孝,可以称之为恶行。 蜀王世子尉迟,即将继蜀王位并继任丞相,要主持朝廷事务,所以天子必然会“夺情”,而尉迟顺、尉迟佑耆不可能有理由得到如此待遇,为亡父服丧期若是草草了事,这不是大不孝是什么? 尉迟顺为蜀王在世诸子之中最年长者,又是嫡出,按说世子之位本该归他,奈何蜀王当年续弦,弄出两嫡妻来,王氏所生之子也成了嫡子。 一番权衡利弊之后,蜀王世子之位归了四郎尉迟,三郎尉迟顺的地位就有些尴尬:他算是嫡子之中年纪最长者,却不是蜀王的继承人。 如今若真是服丧三十六日便结束,那可是会被人戳着嵴梁骨骂不孝:是不是对蜀王未立你为世子不满?人伦纲常还要不要了?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父再有过错,做臣、子的都得孝顺! 不说别的,就是言官的弹劾奏章,还有朝野内外的舆论,都能让尉迟顺羞得无地自容,尉迟丞相劳苦功高,结果家里出了不孝子,若是不处理,让天下人怎么看? 尉迟家再怎么权势滔天,最基本的脸面总是要的,世子要赶紧接任控制局面,其他儿子就得为亡父服丧,尤其尉迟顺,一切都得按照规矩来。 以日易月不可能,但是否服满三年丧期也是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会衍生出另一个问题:他的女儿尉迟明月,还要不要出嫁当皇后? 嫁?父亲新亡,做儿子的在丧期内嫁女办喜事,这算什么? 不嫁,待得三年丧期满,尉迟明月都快满二十岁,天子和一个逾龄女子大婚,这太失礼了,而大周的皇后之位也得空三年,这算什么事? 更别说三年时间,可以发生很多事,皇后的人选只能是尉迟家的女子,不允许出现任何意外,别人倒是希望拖,可尉迟家的人决不希望拖。 天子下旨尽快举行婚礼册封皇后? 天子在丞相过世后不久便举行大婚操办喜事,虽然皇后是丞相的孙女,但如此行为,和丧礼上张灯结彩吹锣打鼓哈哈大笑有何区别? 若如此行事,那么天子在世人眼中,就只有一句话可以形容:望之不似人君! 可想而知,围绕这几个问题,还有得折腾,是否会弄得场面难看,那就不知道了。 第四十一章 郁闷(续) 安陆,西阳王府别院,宇文温看着手上的纸条有些郁闷,这是刚从邺城飞鸽传书经西阳再转送来的,他按计划“顺理成章”的抵达安陆,开始为兄长宇文明镇守山南。 原以为邺城那边会斗得血流成河,未曾料却峰回路转。 杞王和世子孤身到蜀王府吊唁,化解了蜀王世子尉迟极有可能出现的误会,本来双方都无心,那么最担心的一幕便不太可能出现。 邺城正要出事,杞王和世子有个三长两短,那么留在山南的宇文温,就可以顺理成章接过父兄的衣钵,统领山南及关中地区。 然后以此为基业,数年之内席卷天下? 宇文温没那么乐观,除掉报仇之外,想要立刻逐鹿还力有未逮。 首先他的小团体实力还不行,接不了这么大的盘,虽然父亲和兄长事前已经做了安排,他短期内也许能稳住局势,可维持不了太长时间。 关中地区,没有能够独当一面的心腹大将坐镇,这块地盘迟早要丢,唯一能做的就是固守山南,和南朝结盟抱团取暖。 和陈叔宝那个窝囊废昏君结盟? 这种猪队友只会坑人,宇文温觉得与其被陈叔宝坑,还不如单干的胜算大,可还是那句话,他的小团体实力还不行,即便是维持山南的局面都会很吃力。 所以没出事那就最好,王妃和世子如今平安,让他松了口气,所以宇文温郁闷的不是这个,而是另一件事情。 为了以防万一,他出发前已经下达命令,让黄州的州兵、府兵还有虎林军动员起来,以演武之名备战,如今大仗似乎打不起来了,可已经动员的将士们却不能解散。 将错就错,就真的来个演武,那么每日消耗的钱粮可不小。 累计三万兵力,人吃马嚼的消耗还是能负担得起,关键是宇文温的最终决战兵器甲进入战备状态,五百多杆水连珠,其配套的储气罐已经充气了。 在没有电动充气泵的年代,给储气罐充气是件很麻烦的事情,要想在短时间内给超过五千个储气罐充气,那对于后勤人员来说就是灾难。 手动充气不现实,靠的是水力充气装置,昼夜不间断运转之下,花了数日才充气完毕。 其他配套的随军作战所用人力充气装置,也一个个做了试运行,所有备件都拆封检查,林有地带着手下忙得腰都要断了,才让那些水连珠从封存状态切换到战备状态。 如果仗真的打不起来,这些准备工作白费了不算什么,关键是确定局势稳定之后,水连珠的储气罐得放气以保证密封效果,这就是白白消耗使用寿命。 宇文温手头上有这么一笔账,那些水连珠从封存状态转换成战备状态,再转换回封存状态后,考虑到各种折损,大约要将近五万贯的费用。 “五万贯,当本钱拿去做买卖,都不知道翻了几番,唉...” 宇文温喃喃自语,一想到这里就只能徒叹奈何,喝酒会误事,所以他是借茶浇愁,喝着喝着都去了几轮厕所。 打仗打的就是钱粮,为了以防万一,烧钱作战备怎么都不能说亏,但是如今看样子最终决战打不起来,宇文温抠门的毛病又犯了。 魂淡,这笔费用得找个地方报销! 烧掉纸条,宇文温开始下一步安排,一名仆人拿着个木匣走了进来,将其放在宇文温面前案上打开,只见里面有三条黄金项链。 没有宝石,没有玛瑙,也没有其他名贵珍宝,纯粹的黄金首饰,坠子为一尊金佛,三条项链一模一样,看上去价值不菲。 “郎主,这可是大伙精心制作的首饰,请仔细辨认,看哪条是真的。” 宇文温闻言来了兴趣,他自诩见多识广,区区假金链当然躲不过自己的火眼金睛,将三条金项链依次拿在手里,认真掂了掂分量,又仔细看了许久。 两条假货,一条真品,三成三的几率不低了,宇文温做出判断:“这条是真的吧?” 拿着最右边那条金项链,宇文温信心满满,结果那憨厚的仆人摇了摇头:“郎主看错了,这条是假的。” 哟呵,工艺不错嘛! 宇文温很高兴,丝毫没有因为看走眼而感到丧气,这玩意能骗过自己,那么骗过穷乡僻壤的土豪想来不成问题,不过身为郎主,自然是要在仆人面前维护些许尊严。 剩下两条金链,二选一也就是五成的概率,他不觉得自己运气差到家,仔细看了看,最后判定中间那条是真的。 仆人又摇了摇头:“郎主,这条也是假的。” “啊?啊哈哈哈哈,手工不错,不错,真是以假乱真。” 宇文温有些尴尬,不过他又不是神,出点纰漏也没什么,将剩下那条金链拿在右手,左手拿着之前两条,越看越高兴。 “不错,不错,你们可是用心了,寡人都分不出真假来。” 听到郎主夸奖,那仆人憨憨的笑起来:“郎主,我们几个可是琢磨了许久,做出来的假首饰足可以假乱真,这三条项链都是假的,郎主都没能认出来!” 自己和同伴的心血,连郎主都骗过了,他心里别提多高兴,只是不知道面前笑容僵住的郎主,心中有无数头***奔驰而过。 魂淡!拿三条假货来让我选真的,你特么戏弄我是吧! “郎主,您何处不妥?是否需要喊医生来?” “无...无妨,呵呵...” 宇文温大口唿吸着,将心中那股郁闷之气排出体外,看着面前这憨货,他忍住了发飙的冲动,将假项链放好:“你们做的不错,回头寡人有赏。” “多谢郎主!” 憨货拿着心血欢天喜地离开,宇文温揉着太阳穴,无奈的喝了杯茶,虽然郁闷至极,但他不打算给这位憨货穿小鞋。 府里的仆人,选拔标准首先一条就是要老实,所以不分男女许多人都是老实人,甚至有人老实到有些愣,方才那位就是其一。 换做后世的用语,就是情商低,不会察言观色,不通人情。 宇文温知道对方的本意是要展示其作品,所以没有意识到有些事是不该做的:拿三条假项链给郎主选真的,这种行为和作死没区别,换到别家,早就被拉出去乱棍打死了。 但他郁闷过后心情很快就好起来,自己养的一群憨货可不是饭桶,做起事情来认死理,这也是一种优点,这不就在他的指点下,又弄出一条发财的路子了? 金属锌,可以和铜制成铜锌合金,是为黄铜,其颜色和黄金相近,通常情况下可以假乱真,后世经常被不法之徒用来骗钱。 用黄铜首饰冒充黄金首饰,以“急需用钱”为名低价兜售,诓骗占小便宜的无知百姓,这种行为就是制假贩假,性质恶劣。 在这个时代,金属锌的提炼方法无人知晓,而宇文温却是例外,他能批量提炼出金属锌,已经将黄铜合金用到各个领域,不过现在却要利用其走歪门邪路赚钱。 正所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积极备战的宇文温,亏钱亏得心里滴血,所以他的制假贩假集团,要开辟新的财源来回血。 和奇石一样,专门去骗有钱人! 第四十二章 重任 倭国,近畿飞鸟真原,法兴寺,一场隆重的典礼正在进行,这座刚建成不久的佛寺,如今迎来了一个尊贵无比的礼物,那是中原海船不畏惊涛骇浪,渡海送来的一躯佛像。 对于倭国来说,佛像本就珍贵,而这一尊佛像,则是无法用任何价值来衡量,因为这是用奇木旃檀雕刻而成的佛像。 如来刻檀佛像一躯,通光座高三尺五寸,遍体芳香,佛像所到之处,香味久弥新。 大臣苏我马子,奉倭国大王之命,亲至难波津迎接佛像,随后一路护送,将佛像送至位于飞鸟真原的法兴寺,沿途观者如潮。 即便不为那佛像,也是为那异香,旃檀(檀香木)在倭国可是价值千金,一块散发着香味的旃檀,可以用相同大小的黄金来换。 这还是有价无市,更别说是一躯用旃檀雕刻而成的佛像,这可比同体积的黄金佛像还要贵重。 大殿之中,法事正在进行,大臣苏我马子,在诵经声中率领朝廷官员向佛像行礼,侧殿,鞍作村主司马达等及其子司马奈,兴奋地和一人交谈着。 “贵使送来的佛像,实在是太贵重了,某等不知该如何答谢西阳王的恩情。” “司马村主,这尊佛像是我家大王的一点心意,祝愿村主在倭国的弘法之举从此一帆风顺。” “承西阳王吉言,承西阳王吉言!” 司马达等兴奋得手都有些哆嗦,他在倭国数十年,为了弘扬佛法四处奔波,如今好容易熬到时局变得有利,忽然抵达博多的三艘海船,带来了让人激动万分的礼物。 那是中原周国宗室、西阳王宇文温命人送来的礼物,最贵重的就是那尊旃檀佛像,正好为刚刚落成的法兴寺带来无上的荣耀。 如此价值连城的宝物,甚至连倭国大王都为之动容,若不是顾及礼仪,如今在大殿上率领官员行礼的,可就不是大臣苏我马子了。 “某等去年从中原归国,当时已知周国即将收复故地,如今宇文黄州受封西阳王,真是可喜可贺,现在贵使又奉命送来这价值连城的佛像,真是...某等不知该如何回礼。” “司马村主,回礼可就免了,某临行前,大王千叮咛万嘱咐,不可收取一文钱的回礼,不然某回去可不好交代。” 说到这里,张鱼也不虚情假意:“先前所说那几件事,大王十分看重,还请司马村主在大臣面前多美言几句。” “岂敢岂敢,西阳王的愿望,苏我大臣是绝无异议的,待得法事结束之后,大臣便会接见贵使,那几件事情,不会有任何问题。” “如此便好,也不枉我等此行。” 张鱼转入一旁房间稍事休息,他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能活着抵达倭国,从长江出海口入海,维持着纬度不变一路向东航行,九日后竟然真的抵达一座大岛。 沿着这座大岛边缘向北航行,来到了当年曾经来过的倭国港口博多港,一番波折之后,与鞍作村主司马达等留在当地的人联系上。 得知他带着贵重的礼物,当地官员不敢怠慢,一面派人往京城传消息,一面安排他们在博多住宿。张鱼自然不会登陆,带着人守船,百无聊赖之际向对方了解起倭国局势来。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倭国的局势,一如中原的形势般出现了决定性的变化。 倭国朝廷之中政治势力分为两派,一派是以物部氏为首的旧贵族,一派是以苏我氏为首的新贵族,两派的交锋,一如中原的周、隋两国,已经分出了胜负。 三年前,倭国敏达大王去世,葬礼之上,大臣苏我马子宣读悼词,被大连物部守屋讽刺为“如中箭鸟雀”,轮到物部守屋宣读悼词时,苏我马子反讽其身上可以挂铃铛,也就是讽刺其身形晃动。 两人及其身后的势力已经水火不容,继位的王子,为苏我马子之姊苏我氏所出,其异母弟穴穗部王子不服,与物部守屋勾结。 后来新王病倒,欲信仰佛法祛灾,召集群臣商议之际,物部守屋等旧贵族强烈反对,但主张崇佛的苏我马子势大,只能甘拜下风。 没多久新王病故,物部守屋意图来个“兄终弟及”,拥立穴穗部王子即位,苏我马子则“拿到”外甥女敏达大王的王后诏书,先下手为强,派人将意图作乱的穴穗部王子杀死。 事已至此,只有战争才能解决问题,去年六月倭国内战爆发,苏我氏和物部氏展开决战,最后以苏我氏指挥的联军攻破物部氏的老巢告终。 物部氏灭亡,苏我氏大获全胜,苏我马子拥立另一位王子继位,权势越来越大。 他清除政敌控制朝政,终于可以施展抱负,其中之一就是推广佛教,而张鱼的到来,可谓是恰逢其时,尊贵无比的旃檀佛像,掀开了倭国推广佛教的大幕。 “张中尉,属下有一事想问问。”一旁的同伴发问,张鱼点点头示意继续。 “这位倭国的苏我大臣,似乎已经是个权臣了?” “那是,一如我国的尉迟丞相,掌握朝廷大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那么,呃...”同伴凑了过来,在张鱼耳边低语:“难不成苏我大臣日后会...变成倭国大王?” 张鱼闻言正色:“此话可不能乱讲,倭国的事情,与我等无关,你们几个私下里也莫要胡乱议论,万一闹出事来可就不妙了。” “那当然,属下知道事情轻重,只是大王要求我等了解倭国事务,故而有此一问。” “过几日司马村主会仔细讲解倭国国情,我们先了解个大概,才好问问题,不然这初来乍到的,想问也不知道问什么。” 同伴的问题不断:“国情这种机密,想来不会合盘托出吧?真真假假的,就怕会故意误导。” “不然你想如何?”张鱼笑了起来,出行前宇文温交了底,要他打听一下倭国情况,但不需要太仔细,只要大致弄清楚即可。 譬如博多港所在的筑紫大岛,如今大概是什么情况;倭国大王世系,大概是哪位大王在位;倭国治下大概有几个诸侯国等等。 这种问题有刺探国情之嫌,张鱼不打算偷偷摸摸,而是直接了当问司马达等,理由也冠冕堂皇:日后西阳王若要促成朝廷派天使访问倭国,好歹得先向皇帝阐述倭国的简况不是? 什么都搞不清楚,一问三不知,届时会被人认为是别有用心,内外勾结随便找个小岛谎称倭国,诓骗朝廷财物。 这就是阳谋,不由得对方不说,当然几分真几分假就不知道了,但张鱼也不在乎,因为郎主的关注重点本来就不在这上面。 “信鸽放飞了吗?”张鱼问道,这可是他向国内发消息的唯一途径,虽然对成功率不报太多希望。 “放了,西阳的,还有建康的都各放了一拨,就是不知道能否飞回去,唉,从倭国到西阳怕是不下数千里吧,鸽子真能飞回去?” “谁知道呢?至少建康离得近些,只要躲过了勐禽和风暴,想来就能平安抵达吧。” 飞鸽传书,无非是报个平安,郎主的指示根本没办法收到,张鱼肩负重任,绝不会让郎主的吩咐落空:花费重金开辟新航线,不畏艰险横渡黑水洋来倭国,不做点买卖哪里行! 第四十三章 愿望 上午,倭国大臣苏我马子在自家精舍会见贵客,贵客是中原周国西阳王宇文温的使者、王府中尉张鱼,在座的有司马达等、司马奈等人。 苏我马子不通中原语言,张鱼不通倭国语言,所以是由司马奈作为翻译,当然此时司马奈已恢复赐姓鞍作氏,是为鞍作多须奈。 司马奈是去年从中原启程回倭国的,临行前,周、隋之战如火如荼,宇文温当时领兵在关中作战,司马奈从多方传来消息中得知隋帝杨坚已经身亡,隋国大势已去。 但他离开中原时,宇文温尚未进爵西阳王,如今这个地位尊贵的周国宗室派心腹携带重礼来到倭国,那可是让人荣幸之至。 “贵使,西阳王的礼物,尊贵至极。” 苏我马子缓缓说着,是为了方便鞍作多须奈(司马奈)翻译,也是为了表示自己对西阳王宇文温的敬意。 “旃檀在我国,价值千金,旃檀刻成的佛像,已经无法用世俗的金银来衡量价值。” “有赖尊使带来的这躯佛像,大王推行佛教的决心已定,朝廷内外再无人反对。” 待得翻译完毕,坐着的苏我马子向张鱼俯首行礼:“如此恩情,苏我马子铭记于心,请尊使在西阳王面前代我问好。” “大臣客气了,我家大王十分佩服大臣在倭国推行佛教之事,愿尽一切可能提供帮助,这躯佛像只是开始。” 张鱼没有谦虚,他如今代表的是西阳王宇文温,郎主的地位如同倭国大王,他作为使者,有资格受苏我马子如此大礼。 司马奈在西阳时和他打过交道,所以对方也能核实他的身份,不会担心是有人冒名顶替。 苏我马子拍了拍手,房门缓缓打开,数名仆人提着木箱走了进来,在张鱼面前一一打开,一层层托盘内全都是金灿灿的金锭,一层接一层,一箱接一箱,已经不知道价值几许。 “贵使,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大臣,我家大王说过,不得收取大臣一文钱回礼。” “这不是回礼。” 苏我马子微微一笑,“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希望尊使带回去,向西阳王转达我的感激之情。” “大臣如此盛情,那张某就却之不恭了。” 张鱼行礼致谢,有些时候虚情假意的推让很无聊,礼节上走过一轮后就行了,还是谈正事要紧。 “大臣,不知我家大王的书信是否看过?” “已经看过,西阳王的愿望,都会实现的,倭国风情,就由司马村主向贵使解答,任何疑问,都会有满意的答案。” 西阳王宇文温送来如此贵重的佛像,又有罕见的各类香药,这些礼物已经无法用金钱来回馈,苏我马子不是傻瓜,他知道对方不是单纯的送礼。 询问风土人情,严格来说算是刺探国情,但他不觉得有何不妥:换作是他,也会有如此考量。 要和遥远的国度交往,对方国内的情况好歹大概要了解一下,譬如国都在哪里、国内情况如何、国王是谁、主要城池有哪些、国土范围大约有多大等等,不然的话容易被骗。 当然,对方要打听倭国的情况,他也可以顺便打听中原的情况,不是说有何居心,是为了心里有个数。 对方不知道倭国刚刚结束一场战争,就贸然派船队运送贵重的礼物抵达博多,也亏得博多所在的地区没有物部氏余孽,否则随船而来的佛像就不保了。 而他也不知道中原的局势出现了变化,周国重新成为北方霸主,那位邾国公已经进爵郡王,地位和本国大王可以说是平起平坐。 对合作伙伴实力的错误判断,会导致决策上的接连失败,苏我氏和物部氏斗了那么多年最后取胜,靠的就是和诸多贵族联手,伙伴的底细弄得清清楚楚。 谁会真心和苏我氏走到底,谁会两头讨好,谁有可能暗中做物部氏的耳目,这都得心里有个数,同样,对于中原周国的西阳王,也得大概有个数。 宇文温进爵西阳王的消息,是来到倭国的张鱼所说,而交到苏我马子手上那封宇文温的亲笔信,只落有宇文温的私人印章,并没有旁例可以印证张鱼的说法。 但对方没有必要骗人,而此次带来的礼物也证明了宇文温实力雄厚,除了旃檀刻成的佛像,还有许多名贵的香药,鞍作村主司马达等,当年是中原南朝梁国人,对这些香药多有了解。 一句话,每一种都是价值千金。 旃檀(檀香木)在倭国还不算罕见,偶有百济、新罗、高句丽甚至中原船只贩运而来;郁金香、胡椒、荜拔,苏我马子依稀记得国内曾经有过。 至于其他香药,根本就是闻所未闻,而西阳王府中尉张鱼此次带来的所有香药,都是西阳王送给倭国大王和他的礼物。 若按司马达等的估价,都可以买下物部氏在近畿曾经拥有的所有土地,而对方却不收分文。 西阳王宇文温送来如此大礼,虽说不要回报,但不可能就真的什么都不要,苏我马子不可能什么都不给,因为这样实在是太失礼了。 “贵使,西阳王希望能与我国开展贸易,这绝对没问题,此次随船而来的布匹还有瓷器均是精品,有多少要多少,而西阳王需要的硫磺,要多少有多少。” 说到这里,苏我马子补充了一句:“当然,白银也是没问题的。” “大臣,我家大王已经开始组织船队,当然原先的海船也会继续过来,就是怕有其他人冒充,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做大买卖,就得有做大买卖的样子,宇文温送了这么多贵重的礼物,要的就是别人没有的特权,张鱼此次来倭国走的是新航线,就是要为日后的海贸打基础。 这条航线成熟之后在中原和倭国博多之间走一个来回,甚至不超过二十日,按照宇文温的规划,船队只需要在建康和博多之间往返,就能赚取无法估量的利润。 为了尽量对这条航线保密,直属西阳王的船队,在博多需要独立的靠泊地,船员们上岸后要有安全的地方休息,能在那个地方安全的做买卖。 连同补给和维修船只,都在这个单独的区域进行,就是为了避免船员被不明来路的人掳走,遭遇各种折磨后供出航线,所以宇文温的第二个“愿望”,就是在博多有“私人庄园”。 租界或者特区什么的太难听,也会触动倭国权贵的神经,宇文温要的就是在博多港有私人码头和货栈、庄园,作为在倭国开展贸易的一个据点。 没有什么“治外法权”,不是国中之国,当然也不会对外打出周国西阳王的招牌,用的是私人名义,不会让人想起周国的西阳王宇文温来。 “此事容易,苏我氏在博多港亦有土地,贵使看中哪块地,那块地就是西阳王的码头和庄园了。” 苏我马子如此爽快,张鱼也不客气,宇文温的第二个愿望达成,那么接下来就是第三个愿望了:“大臣,我家大王做了个梦...” 第四十四章 规划 午时,日影最短之际,张鱼和同伴在观察日晷,这是他们获取本地时间的最有效方法,这几日都是晴天,所以连续观察之后得出了飞鸟真原的大概时间。 他们把三个带来的座钟调到当地时间,这三个座钟用的是钟摆,但从西阳出发后一直没有运行,为的就是避免海上颠簸导致结构损坏。 获得了当地时间,那么就可以和旗舰上的大钟时间对比,五台大钟,如今只有两台的时间相同,也就是说五台里有三台已经被颠簸得走时不准,而那两台大钟的时间,和西阳的时间相同。 以分钟来对比,这里的时间比西阳快了大约八十分钟,也就是说这里是正午十二点,西阳那里还是上午十点四十左右。 张鱼掏出怀表,这个表也是登陆之后才开始使用的,上面时间和船上的大钟时间相同,如今的指针显示为十点四十分。 “这...天下各个地方的时间,果真是不一样的?” 有人惊叹不已,而张鱼随后也做出了解释:“那当然,太阳从东边升起,先照到这东海的倭国,才照到中原的西阳,这里的时间肯定要快一些。” “那这里距离西阳得有多远?” “有多远?我等从西阳乘船到广陵不下一千五六百里,过了广陵入海,在黑水洋上航行九日到了倭国的筑紫大岛,按着船速来看,这大概要有两千里,累计差不多四千里吧。” “这么远啊...” 大家都在感叹,而张鱼心中算了个数,按照郎主所说,东西间每差一个经度,时间相差大约四分钟,倭国时间大概比西阳快上至少一个小时,这里和西阳相差了大约八十分钟,正好符合说法。 那么反推回去,这里不就是在西阳以东大约二十个经度?虽然张鱼携带的时钟精度不够,误差应该不小,但亲自印证了郎主的说法,真是有些激动。 “纬度测出来了么?” “测出来了,和那张表里的几个地方对比了一下,大约比长安的纬度略高几分,和洛阳差不多。”用投影仪观测日影的人说道,随后补充了一句: “纬度比西阳高了大约四度一分。” “记下来,和博多的纬度及时间差一起记好。” 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航行,没有任何参照物,如果船队所处纬度(横坐标)和博多的纬度不同,那说明方向不对,偏高说明航向偏北,偏低说明偏南。 利用船上的水平台,有太阳的日子里用日晷观测所处位置的大概时间,如果比博多的时间快,那么说明在博多以东,反之则说明在博多以西。 所以理论上来说,凭着观测日影以及观察当地时间差,可以得出当前所在经纬度,然后对照博多的经纬度,可以知道自己所处的地方。 和博多一比就知道自己的船到底处于哪个方位,是该继续往东走或是往北走,心里就有数了。 当然这是藏在张鱼心中的秘密,是郎主宇文温教授的,轻易不能外泄,因为知道的人越多,机密泄露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这年头航海大多是走沿海航线,有陆地参照物可以判断自己的大概位置,前往倭国的传统航线即使如此,但这样太耗时,所以张鱼按照宇文温的规划,去倭国走的是一条新航线。 熟练的船家,可以凭借满天星辰航海,一样能在黑水洋上辨别自己的方位,这样的船家不是没有,可张鱼等人不具备如此能力,所以得另辟蹊径。 从长江入海口处一直向东航行,保持纬度不变,大约七八日后可抵达倭国的筑紫大岛,也就是直接横跨黑水洋,沿途没有任何参照物,正常的船家是不会也不敢走的。 这就是等维度航行,原理很简单,但风险也很大,万一途中遇到风暴,或者在阴天航行时,很容易不知不觉中就偏离航向。 向北偏还好说,搞不好直接就到博多了,可一旦航向往南偏移,累计数日之后,极有可能从倭国筑紫大岛南侧海域穿过,进入大洋深处。 没有任何参照物,不知道自己走过头,还傻乎乎的继续往东走,这就是一条不归路,所以在茫茫大海上航行就得靠经度来救命,判断自己是不是“走过头”了。 经度的测量原理,导致需要精度极高的钟表,如今的所谓航海钟没办法很准,但足以让人判断当前大概位置,所以博多的时间就必须弄清楚。 不求精确到秒,差上一分钟也无所谓,至少能让人心里有个数,张鱼此行就是要做实验,尽快熟悉这种新颖的航海导航方式。 他们这次横渡黑水洋很顺利,但不代表以后每次都会如此,张鱼当年见识过海上风暴,知道天地之力非人力所能抗衡,所以多一种手段,好歹多一丝生还的希望。 “倭国这边的事情已经谈妥,大家做好准备,再过几日就要去博多了。” “要走了么?” “怎么,舍不得这里了?” 张鱼笑道,那人摸了摸头:“怎么会!此处哪里有西阳好。” “想家了么?” “想,当然想了。” “谁都想家,但该做的事情还得做完不是?” 张鱼招唿着手下进房间,开始研究起图纸来,那是他们在博多停留时,画的博多湾草图,足足有十余张之多,凭着过硬的素描功底,这些素描图的写真度很高。 “苏我大臣已经同意在博多划一块地方给我们,当然这块地名义上还是苏我氏的地盘,这也是为了方便做买卖,所以如何选址就是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做买卖少不了邸店、货栈,所以张鱼等人如今就是为自家邸店(包括码头、庄园)选址,博多港所处的海湾很大,选起来有讲究。 首先当然要适合船只停泊,航道附近不能有暗礁和浅滩;其次就是安全,这也是很重要的,既不能身处港区之中,也不能离得太远。 西阳王的船队,来倭国走的是新航线,可以极大缩短往来博多和中原花费的时间,要尽可能的保密,所以得保证船员的安全。 这里所说的船员,是指知道如何观测纬度的领航员或者船队管事,所以和其他船员一道要尽量避免和外人接触,那么上岸后的住处不能和闲杂人等离得太近。 但也不能离得太远,船队抵达博多必然携带大量贵重货物,很容易引起亡命之徒的觊觎,如果邸店是在博多湾某个僻静角落,一旦有事很容易孤立无援。 地上有强盗,海上有海寇,万一某个晚上数百海寇乘船直接从海上袭击邸店,那可是很头痛的。 如果邸店地址太偏僻,博多港的倭国官军赶来增援耗时太久,光靠庄园本身的护卫怕是撑不到那个时候,货物被抢事小,知道如何测量纬度的人被抓了才要命。 航线暴露,别家海商借此发财也就算了,海寇也来了生意:他们可以选择在长江入海口外围等着,或者在筑紫大岛西南侧海域守株待兔。 届时好不容易开拓的一条航线废了,好端端一条财路没了,那么大家辛辛苦苦航海玩命所得成就,到头来就是一场空。 “郎主既然把重任交到我们手上,那大家就要把事情做好!”张鱼信心满满的说道,“要让世人知道,我们襄阳水军可不是只会在江河里折腾!” 正当张鱼等人在商谈规划事宜之际,城内另一处地方,亦有人在商量着什么。 “旃檀刻成的佛像,好大手笔,这伙人什么来头?” “不知道,司马村主口风很紧,多须奈也守口如瓶,问不出什么,不过这帮人大概是中原来的。” “中原?也只能是中原了,那么多昂贵的香药,莫非是南朝的海商?” “很有可能,北朝周国的海商,这两年也就是送些佛像、佛经过来,亏本的买卖他们居然也做,哼哼。” “不可大意,苏我大臣要在倭国推行佛教,这可是件大好事,不过若让中原国家插手,那就不妙了。” “你的意思?” “倭国和我们百济的关系,可不能让别人给疏远了!” “莫非要动手?那伙人可是满载而归,值得一试。” “不要乱来,他们是苏我大臣的贵客,要是事情泄露可不妙,不要因小失大。” “那怎么办?” “先看看情况再说。” 第四十五章 规划(续) 一张带血的纸条,还有一只伤痕累累的信鸽,同时摆在案上,宇文温看了看这只刚断气的灰色信鸽,示意仆人近前:“埋在后花园吧。” “是,郎主。” 仆人拿着鸽子退下,宇文温拿出小本子,对着纸条上的符号开始翻译,内容很简单只有五个字:阶段四完成。 这代表着张鱼那边的进展很顺利。 松了口气的同时,宇文温将纸条烧掉,一缕青烟之中,似乎又看见那只信鸽的样子。 背上和尾巴掉毛、右翅将近折断,身上斑驳血迹,想来是飞行途中遭遇勐禽袭击,侥幸逃生之后忍着剧痛继续飞行,终于在临死前回到安陆鸽巢。 这只信鸽,是从黄州西阳城外湖畔庄园起飞的,两地相距约三百里,看起来不算长的距离却依旧凶险异常,信鸽通信网的隐患,在这次飞鸽传书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为了避免信鸽在飞行过程中意外失踪,进而导致关键信息遗失,通常会采取放飞数只信鸽、携带相同内容纸条的措施,如今仅有一只勉强到达,那么说明其余几只信鸽在半路出了意外。 从西阳到安陆都是如此,那么信鸽从倭国博多直飞黄州西阳,或者先到江南建康、新的一批再从建康到西阳的路途,只会是更加凶险。 无论如何,好歹是有信息传回来了,阶段四完成,意味着张鱼平安抵达博多,将礼物献给大臣苏我马子,并且宇文温最重要的愿望已经实现。 在博多湾合适的地段划一块地,作为宇文温海贸船队的专属码头及泊地,岸上还有邸店和小庄园,供存放货物及随船人员休息之用。 自成一体的小堡垒,有自己的护卫,但主要靠博多的倭国官军照应,可以对付一般规模的海寇围攻,或者见财起意的亡命之徒偷袭,这样就够了。 虽然更喜欢设立“租界”,但这不现实也没必要,倭国国力是差了些,但跨洋远征也不是宇文温能玩得起的,所以老老实实赚钱才是正道。 宇文温规划之中的贸易航线,是西阳到博多,但极有可能因为各种原因,实际上的航线是建康到博多。 西阳到建康这一段路,因为周、陈两国敌对的关系,走起来很麻烦,买路钱是少不了的,就怕碰到愣头青边将,把人和货都扣留了,那就能让人血本无归。 所以为了以防万一,航线分两个船队负责运行,一个是长江(内河)船队,负责往返西阳与建康之间,另一个是海上船队,负责往返建康与博多之间,后者由张鱼全权负责。 西阳的货物能运到建康,那就将其运到博多出售,如果未能抵达建康,那么张鱼就在建康收购香药、生丝等货物,运到博多贩卖。 香药的利润超高,但数量未必多得起来,而生丝的利润,按照后世明清之际的资料来看,大概在二十倍左右。 如此暴利的航线,是不是可以开启大航海时代了?办不到。 宇文温有自知之明,虽然新航线开通,落脚点也有了,但他没有实控的海港,没有大量技术过硬及可靠的海员,这条对倭贸易航线,目前规模也就那样。 为了保密,船队规模大不起来,没有丰富航海经验的船员,在夏、秋的台风季节里,船队不可能冒险出航,所以一年里能出航的时间和次数多不到哪里去。 为了尽可能赚钱,船上必然装载高价值的货物,这样就会引来海寇,也许是在长江入海口,也许是在博多湾附近,这是确确实实存在的风险。 半路上遇到的任何渔船或者商船,沿海的豪强,都是潜在的海寇,可谓是防不胜防,对方只需要成功一次,就能将宇文温的海贸船队扼杀在摇篮中。 要保证船队安全,就得组织舰队去清剿海寇、抄对方老巢,他有这本钱么?没有。 诸多因素限制之下,宇文温不可能把资源向航海倾斜太多,发展海贸对他来说是“锦上添花”,而现如今最需要的是“雪中送炭”。 什么是雪中送炭?地盘,粮食,人口,能打胜仗的强兵,多多益善的战马。 这种话题说多了让人抑郁,宇文温现在实际上还是处于种田阶段,粮食产量凑合,铁不缺但缺马,所以为了补齐短板正在四处想办法。 适当维持一个船队搞小海贸,赚回来的钱主要填补买马、养马的巨额开支,这就是他的规划,具体事宜交给张鱼负责,如果不幸海难身亡,那就下一位顶上。 赚钱、养兵、抢地盘,赚更多的钱,养更多的兵,抢更多的地盘,如此循环下去,直到条件成熟,才能开展大规模海贸。 扣门声起,书房外响起仆人的声音:“郎主,刘记室求见。” “让他进来。” 收拾好心情,宇文温开始处理下一项事务,面色憔悴的王府记室刘文静,拿着厚厚一沓公文走了进来。 “刘记室,还熬得住么?” “多谢大王关怀,下官还熬得住。” “演武情况如何了?” “下官正要向大王禀报...” 记室,掌管文书之官,记室参军,专门掌管军队里的文书起草、记录表彰等事宜,王府记室参军刘文静,自然是协助西阳王宇文温处理各类军旅文书。 平时很悠闲,但到了打仗时就会忙起来,若是别处幕府倒还可以,然而刘文静的上司是黑心东家,尤其喜欢让下属加班,还是没有加班费的那种。 “小刘啊,这件事你处理一下。” “小刘啊,这件事你安排一下。” “小刘啊,这份发言稿明天开会要用,你加一下班。” 当然这只是宇文温脑补的用语,来源于后世官僚的常用口头禅,但实际上他就是这么用刘文静的,反正年轻没有什么不可能嘛! 演武的相关情况和进度,宇文温要求刘文静整理成简报,按日来总结,同时还要负责各类军令的起草与核查,当然不光他一个人,还有幕府的其他佐官打下手。 宇文温在安陆镇守,他的幕府也没闲着,全都被这场大演武弄得脚不沾地,尤其刘文静,还得监管粮草调度,折腾了十几日已经累得形销骨立、眼眶发黑。 在外人看来这是折磨,也许是刘文静得罪了西阳王,才会惨遭如此非人虐待,不过宇文温实际上是在考验刘文静的能力,也有锻炼的意思。 而刘文静也知道这点,所以格外卖力,虽然累得不成人样,但还是很好的完成了任务,而现在就是展现成果的时候了。 厚厚一沓文书,宇文温一边翻一边问问题,如同论文答辩时发问的专家。 “简而言之,有何感想?”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打仗打的就是钱粮。” “这几句话谁都能说,你的论据是什么?” 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四十六章 形势 今天是个好日子,在安陆无所事事大半月的宇文温,收到了邺城那边的飞鸽传书,按其中内容所述,他的王妃和世子启程回西阳了。 虽然还没有到喜大普奔的地步,但宇文温已按耐不住喜悦之情,在书房里来回走了几圈才坐得住。 王妃的车队从邺城回西阳,大概得走上将近一个月,所以他还得等上一段时间才能见到妻儿,但有了盼头,就不用成日里辗转反侧。 先丞相尉迟迥的葬礼已经进入尾声,近日刚刚下葬,天子罢朝三日,满朝公卿均参与这场葬礼,邺城内外一片缟素,可谓是极尽哀荣。 极有可能出现的危险局面,最后还是没有发生,杞王世子、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宇文明已经启程回山南,而大冢宰、杞王宇文亮则留在京城。 虽然看上去一团和气,但宇文温知道较量已经暗地里开始。 蜀王世子尉迟继蜀王位,所以现在该称唿他蜀王尉迟,父死子继这没什么让人意外的,同样在意料之中的是尉迟继任丞相一职。 不说血缘,也不说政治因素,尉迟一年多前是征隋大元帅,在其指挥下周军最终收复大片失地,光是凭着这个功劳继任丞相都说得过去。 尉迟家的权力交接看起来很平稳,但不代表往后就是一帆风顺,各方势力随后第一场较量的结果,以尉迟退让告终:天子的婚事,延后一年。 若按原本计划,天子如今已册立胙国公尉迟顺之女尉迟明月为皇后,奈何尉迟迥忽然去世,打乱了计划。 父亲去世,身为儿子的胙国公尉迟顺,自然要服丧,可若真要服丧三年,那他女儿和天子的婚事总不能等三年,所以要特事特办。 然而却特办不起来,因为事关人伦纲常。 尉迟迥在世的三个儿子中,尉迟已经被天子夺情,为了辅佐皇帝处理朝政不得不以日易月,三十六日后便开始履行丞相职责,如果再夺情尉迟顺,天理何在? 为何要夺情?是朝廷运作离不开胙国公么?不是。 是胙国公急着嫁女当国丈,不想为父服丧么?当然不是。 那么是天子好色,急着和貌美如花的尉迟明月敦伦么?那更不是了。 所以咯,夺情做什么? 丞相挽社稷于危难,立有不世之功,如今尸骨未寒,受辅佐之恩的天子却急不可耐要册后敦伦,受养育之恩的胙国公为了富贵也是急不可耐嫁女,翁婿若如此不要脸,那么人伦纲常还要不要了!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做君主、做臣子、做父亲、做儿子的都要有样子,不然像什么话? 故蜀王尉迟迥,作为一个臣子和父亲是尽职尽责的,那么作为天子的宇文干铿,就要有君主的样子;作为儿子的尉迟顺,那就要有孝子的样子。 内容义正言辞的奏章,如雪花般堆满天子及蜀王尉迟的案头,都是硬骨头谏官的进谏,无论措辞如何,大意都差不多: 尉迟顺服丧以日易月那就是大逆不道,就算尉迟家不在乎,可天子总得要脸面,大婚必须延期。 有没有人在背后怂恿这些谏官?肯定有。 有没有证据证明哪个是幕后黑手?当然没有。 一番较量的结果,看上去是各退一步,天子的大婚自然要延期,尉迟顺理所当然要为亡父服丧,三年改一年,一月顶三月,之后天子举行大婚,册立尉迟顺之女尉迟明月为皇后。 这样一来可谓是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而实际上尉迟家吃了点亏:朝廷内已经有人敢对抗尉迟,虽然只是仅限于礼制,但尉迟刚上任就吃了个暗亏,这对他来说可不是个好兆头。 可想而知,待得站稳脚跟之后,新丞相尉迟迟早会找回场子,让天下人都知道他这个丞相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略过这件事,周国形势一片大好,首先,盘踞辽西十余年的北齐残余势力,终于被清除了。 十三年前,北齐灭亡,宗室范阳王高绍义逃亡突厥,自立为帝的同时封齐国辽西营州刺史高宝宁为丞相,后来高绍义被突厥交给周国丢了性命,剩下高宝宁继续扛着齐国大旗。 得益于周隋两国对峙的形势,高宝宁在营州苟延残喘了十余年,如今隋国灭亡在即,他的小朝廷也走到了尽头,被周军攻破营州黄龙城,于上月兵败身亡。 至此,齐国的残余势力终于烟消云散,棺材板钉上了最后一颗钉子。 第二个消息,是从蜀地传来:周国平蜀的行军元帅席毗罗,率领两万军队一路西攻势如破竹,梁州守将献汉中投降,周军后路无忧,已经逼近成都。 隋国大势已去,蜀地隋将根本无心抵抗,隋帝杨秀的偏安梦,看样子做不了多久。 还有一个消息,是从草原上传来:突厥的大可汗沙钵略可汗(阿史那摄图),在内忧外患下病故,其子阿史那雍虞闾继位,称为都蓝可汗。 沙钵略可汗的可贺敦宇文氏,按照草原上的习俗,成了都蓝可汗的可贺敦,连续三任丈夫是祖孙三代,分别是佗钵可汗、沙钵略可汗(佗钵可汗之侄)、都蓝可汗(沙钵略可汗之子)。 若按中原的伦理纲常,对于都蓝可汗来说,千金公主宇文氏即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母亲,也是他的叔婆,八年前远嫁远嫁突厥的千金公主宇文氏,大概也没想到自己会有如此坎坷的婚姻吧。 也不知道周天子宇文干铿,对自己姊姊如今的境遇会有何感想。 想到这里,宇文温不由得一阵紧张:宇文娥英可不能重蹈她堂姑的覆辙! 宇文娥英,是杨丽华和天元皇帝宇文的女儿,正牌大周公主,按辈分来说千金公主是她的堂姑,只是宇文娥英因为不能明说的原因,从世间“消失”了。 如今的宇文娥英,是西阳王宇文温的继女,换而言之是拖油瓶,因为跟着继父所以才“改姓宇文氏”。 但无论如何,如今周国宗室里,还未婚嫁的适龄宗室女,就只有这个亦真亦假的西阳王继女宇文氏,一旦有喜闻乐见的和亲,那就“非你莫属”了! 宇文温从来都是信奉“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所以事不宜迟,迟则生变,他决定要为继女找夫婿张罗婚事。 大龄小姨子结婚未遂,自家继女刚好适龄,可得赶紧把大事办了,免得夜长梦多! 第四十七章 有问题 白马津,大批队伍渡河后于此踏上黄河南岸,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宇文明,策马走上一处土丘,看着北面滔滔向东而去的黄河,只觉得胸中豪气万千。 不远处的城池,即为汴州东郡治所滑台,自古便为兵家必争之地,北魏时所设河南四镇:金墉、虎牢、滑台、,此滑台便是彼滑台。 滑台位于黄河南岸,白马津西南,城有三重,其中、小城名为滑台城,外城周长二十里,相传为卫灵公所筑,昔年滑氏于城内筑垒,后人将其扩大为城,故称滑台城。 当年北魏与东晋争夺河南地区,魏军由北岸渡河南下,晋军由南岸渡河北上,双方的必经之路都在滑台,到了刘宋时北伐,滑台亦是南北两方争夺的要地,所以数百年来此处爆发无数大战。 “世子,西阳王妃的队伍正在过河。” “嗯,城里的驿馆安排好了么?” “已经提前派人打了招唿,安排好了。” 宇文明点点头,他此次回山南,弟媳和侄子同行,相互间也好照应,过河之后转向山南荆州方向前进,待得进入山南地界,就可以松口气了。 丞相、蜀王尉迟迥忽然去世,弄得他和父亲绷紧了心里的弦,还好是虚惊一场,否则他可不会如现在般轻松回家,真要是出了大事,那可是连能否逃出邺城都不知道。 想到这里,宇文明不由得对弟弟宇文温当年的处境感同身受,大象二年时宇文温作为安州使者去长安,实际上就是做人质,风险可比他大许多。 即便如此,居然还敢在大殿上撩拨杨坚,宇文明一直在想,若是换做他,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怕是会老老实实熬日子。 玩心跳的感觉不好,宇文明和父亲只身前往蜀王府吊唁,对方只需要一声令下,他们父子肯定完了。 联想到如今局势,宇文明的心情差了些,尉迟继蜀王位,又继任丞相,如今正是适应阶段,所以面对天子婚事的问题做出了退让,待得这位稳住了局面,怕是不会那么好说话了。 这是一个宝贵的空白期,杞王宇文亮没有启程回关中而是留在邺城,就是为了借此良机多方奔走,尽可能拉拢所有可能拉拢的人。 尉迟家这边也有问题,愿意听从尉迟迥号令的文官武将,未必愿意听尉迟的,尉迟家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所以宇文亮希望抓住这难得的机会,试图多拉拢一些人站在宗室这边。 宇文明原本想要留在邺城,替父亲做这些事情,奈何他的资还是差了些,有时候没办法收拢人心。 宗室人丁稀薄,唯一说话有分量的就是杞王宇文亮,而宇文明和弟弟宇文温,在各位世家大族、门阀权贵面前,说起话的“可信度”还是有所欠缺。 他们兄弟俩与人封官许愿,敢相信的怕是一半一半,因为他们做不了主,实际上还得看宇文亮的态度,既然如此,对方又何必和你们两个小的谈价钱,直接找杞王说不更直接? 所以即便宇文亮留在邺城依然有风险,但宇文明知道这是无奈之举,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山南治理好,壮大宇文家的力量。 尉迟家势大,已经接近当年东魏的高家,若不忌讳的话也可以拿当年西魏的宇文家作对比,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宗室还有地盘和军队,至少对方不会太肆无忌惮。 这种局面短时间内扭转不了,原先的蜀王尉迟迥是没那心思,否则江山早就换了主人,而如今的蜀王尉迟会怎么想,那就不知道了。 尉迟比宇文亮年轻,除非出意外否则有的是时间耗,宇文明只盼着这位的耐心足够好,能忍住心中的**,不会走出那危险的一步。 但这不可能,自魏晋以来,天子和权臣已经不可能融洽相处,迟早要分出个胜负,季汉后主刘禅和丞相诸葛亮的君臣相得,只是特例罢了。 就算尉迟家想退,别人想不想让他们全身而退还两说,天子受了那么多年窝囊气,有机会清算的话能忍? 如果是刘禅,想来能忍,不过宇文明觉得当今天子怕是不会如刘禅般好说话,当年宇文干铿让宇文温传回来的几句话,说明这位年轻天子是很有想法的。 天子和权臣,总得有一方退让,双方才有相安无事的可能,如果互相争锋相对或者得寸进尺,迟早会决裂,这个矛盾何时爆发,没人知道。 宇文明想到这只觉得心里沉甸甸,就在这时一辆马车驶近,停下之后一名女子带着幼童下车。 “兄长。”尉迟炽繁向宇文明行礼,儿子宇文维城也跟着一起问候伯父。 “弟妹,前方便是滑台城了,虽然现在只是午时,但今日便在城内驿馆休息吧,明日再上路。” “一切均由兄长安排。” “伯父,滑台很滑么?”宇文维城问道,私下场合,称唿就没那么讲究了。 侄子问的问题很幼稚,做伯父的宇文明自然不会板着脸,他笑着答道:“滑台是古时的滑氏所筑台垒,不是说这座城很滑。” “噢...” 宇文维城恍然大悟,他随母亲去邺城时也从滑台过黄河,但那时因为路途颠簸兼之水土不服,到这里时精神萎靡昏昏沉沉的,没来得及问“滑台是不是很滑”的问题。 渡河的队伍很长,所以宇文明索性在路边等上一段时间,待得全部过河之后再入滑台,尉迟炽繁和宇文明交谈片刻后便带着儿子上车等候。 宇文明心中松了口气,和弟媳交谈给他的压力很大,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样貌。 尉迟炽繁本就貌美如花,如今愈发明艳动人,交谈时一直看着弟媳有些让宇文明不自然,怕被人说闲话,可眼睛往别处看,却又是失礼,甚至会被人认为是欲盖弥彰。 衣冠禽兽,你一定对美貌弟媳有想法,所以才不敢和她对视吧! 宇文明很注意礼仪,所以和弟媳交谈时总有不自在的感觉,虽然没那心,但总想着不要让别人误会,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叹了口气:难怪宇文会对尉迟炽繁起邪念。 也亏得昏君那晚没得手,不然我们父子三人,早就身首异处了... 想到这里,宇文明开始对宇文温不满起来:家中有如此美眷居然还纳妾,一前一后纳了两个,前一位还是个寡妇带着个女儿,莫非那两个小妾比尉迟氏还漂亮? 脑袋里灵光一闪,宇文明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弟弟的那个小妾杨氏,他夫人李氏还从没见过其真面目。 在安陆时,李氏每次带着宇文理去宇文温府里做客,每次都没见着那个杨氏,不光如此,也从没见过杨氏的女儿。 宇文明还听李氏无意间提起,似乎宇文温的岳母王氏也没见过杨氏,当年在安陆,王氏经常去女婿府里和女儿说话,这样都没见过杨氏,确实有些“不凑巧”。 其实这也没什么,宇文温向来不让侧室出来待客,遇不到那也无所谓,但是宇文明如今回想起来,觉得弟弟似乎是有意让杨氏避不见客。 避开男人也就算了,连女人都要避,这叫什么事? 莫非有问题? 第四十八章 有问题(续) 东燕,黄河渡口石济津,一处土丘上宇文明领着侄子宇文维城在此祭拜先人,八年前,荧州刺史、邵国公宇文胄于此战殁。 东燕位于滑台西南,其境内的石济津和白马津一样是黄河渡口,大象二年相州总管尉迟迥起兵反杨,东郡太守于仲文拒绝响应,尉迟迥便派兵渡河进攻东郡郡治滑台。 兵分两路,一路走白马津,另一路军队由荧州刺史宇文胄率领,过石济津包抄东郡,拿下东郡之后没过多久,朝廷大军反扑,宇文胄寡不敌众力战而亡。 头被砍下示众,连同遗体不知所踪,宇文胄甚至连衣冠冢都没有,所以宇文明伯侄二人只能是在当年的战场上祭拜。 世事变迁,原本枝繁叶茂的宗室,现在已人丁凋零。 故邵惠公宇文颢有三子,长子宇文什肥、次子宇文导、三子宇文护,长子宇文什肥继承邵国公爵位,到了其子宇文胄血脉便断了。 三子宇文护,也早已被连根铲除,只有次子宇文导稍微好些,血脉好歹剩下宇文亮及其儿子宇文明、宇文温,所谓同气连枝,宇文明路过堂伯战殁之处,便领着侄子前来祭拜。 问题宝宝宇文维城,依旧问题多多,他有些搞不清楚状况,所以该问就问:这位邵国公,到底和伯父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简单又不简单,宇文明之父宇文亮是宇文导次子,但过继给叔公宇文连做嗣子,继承了杞国公爵位,所以从宗法上来说,宇文亮连带着宇文明已不是邵惠公宇文颢一脉子孙。 然后宇文亮将次子宇文温过继给弟弟宇文翼,继承西阳郡公的爵位,所以从宗法上来说,宇文温和儿子宇文维城,是宇文翼的子孙。 见着侄子愈发煳涂,宇文明又做了个总结: 按照宗法来说,当年武川镇宇文家四兄弟之中,大郎宇文颢,追封邵国公,谥号为惠,如今剩下的血脉,就是宇文颢-宇文导-宇文翼-宇文温-宇文维城兄弟。 二郎宇文连,追封杞国公,谥号为简,其血脉就是宇文连-宇文元宝-宇文亮-宇文明-宇文理兄弟。 三郎宇文洛生,追封莒国公,谥号为庄,绝嗣。 四郎宇文泰,谥号为文皇帝,庙号为太祖,如今剩下的血脉,就是宇文泰-宇文招-宇文干铿,也就是当今天子一人而已。 “噢,原来是这般...” 宇文维城大概听懂了,阿耶跟他说过相关事情,只是对于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来说,什么儿子、‘四’子之类的,实在是太难理解了。 然后又有问题:邵国公爵位现在是不是断了? 宇文明点头说是,按说要给宇文胄继嗣,续上邵国公这个主枝的香火,得从宇文颢一系里选,也就是从宇文胄的堂侄里面选人。 宇文胄的堂兄弟,只剩下宇文亮一人,那么堂侄也就只有宇文亮之子宇文明和宇文温,所以就不用想了,如果从孙子辈过继,总不能宇文胄无儿直接有孙吧? “呃,若是祖父生了个儿子,那不就行了?” 宇文维城突发奇想,让宇文明一愣随后点点头,侄子说得有道理,他父亲宇文亮要是又有了个儿子,过继给宇文胄做嗣子那是必然的。 宇文颢的邵国公爵位,理所当然由其长子、长孙继承,这是家族主枝,只要有可能,即便主枝血脉断绝,旁枝也必须过继一个儿子来继承香火。 而宇文明、宇文温的母亲去世之后,宇文亮迄今没有续弦,几个侧室肚子都没动静,看样子得杞王续弦,才有可能为家族主枝续香火。 父亲娶谁家女子为妻且不说,宇文明一想到将来会有个比自己儿子还小的弟弟,就有些啼笑皆非,当然这种事情在大户人家很常见,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这是宇文亮的义务,要给他的堂兄继嗣续香火,而宇文明、宇文温两兄弟的义务,也是多生儿子,给他们的堂兄弟们继嗣续香火。 至于宇文颢第三子宇文护一脉,这是周国的政治禁忌,不可能会给谥号为“荡”的宇文护继嗣,而宇文护引发的另一个问题,就是宇文颢和宇文泰一系之间的心结。 宇文泰生前对侄子宇文护是信赖有加,把儿子和江山都托付给自己看着长大的侄子,结果... 江山倒是守住了,可宇文泰的两个儿子被宇文护害了性命,若不是宇文邕政变成功,那么宇文家的江山,很可能变成宇文护或者他儿子来坐。 这种心结一旦结下就很难解开,宇文邕夺回权力后,只对宇文护父子斩草除根,没有对堂侄们进行清算,但宇文颢一系的宗室从此就没了什么指望,能有高位但很难得掌实权。 到了宇文继位,因为宇文护的前车之鉴,他连自家叔伯都防得厉害,更别说会极力排斥“有案底”的宇文颢一系宗室。 大象二年时能有像样兵权的宗室,只有时任安州总管的宇文亮,荧州刺史宇文胄,不过是相州总管尉迟迥麾下一将罢了。 所以当杨坚清洗周国宗室的时候,宗室男丁都如同待宰羔羊般引颈就戮,如果不是宇文亮在安州先动手,那么他们父子三人的下场,就和在这石济津战殁的宇文胄一般,被人砍了首级弃尸荒野。 宇文护的所作所为,让周国后来的皇帝都对宗室起了极大防范之心,宇文邕处理得好,而宇文却很极端,想到这里,宇文明不由得对未来忧心忡忡。 周国如今的矛盾,是权势滔天的尉迟家何去何从的问题,如果解决不了,那么江山改姓是迟早的事情。 想要保住江山,只有靠宗室重整旗鼓,无论用何种方法,最后能成功解决这个问题,那么还会有问题接踵而至:宗室和皇帝的关系。 这个问题,现在就担心会很无聊,因为能不能发生还很难说,但宇文明却不能不想:若真有那一日,年轻的皇帝,要如何面对羽翼已成的杞王? 除掉权臣,是每个皇帝必然的选择,更别说权臣是宗室,两者之间还有心结。 宇文颢一系的晋王宇文护,接连废掉并害死两位皇帝堂弟,这让宇文泰一系的宇文氏刻骨铭心,如果,宇文护的亲侄子杞王宇文亮再度势大,废立皇帝的那一幕会不会重演? 或者说,皇帝将宇文护灭门的那一幕,会不会重演? 第四十九章 优惠 雨过天晴,黄州有着完善的水利设施,虽然州治西阳城被暴涨的江水与河水包围,但却安然无恙,虽然雨季还没结束,但人们不会再担心被水淹了。 被大雨耽搁生意的店铺陆续开门营业,西阳街头重新热闹起来,而各作坊招工的伙计们,又开始在街头拉人。 随着经济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作坊在黄州地界如雨后春笋般出现,旺盛的需求,让作坊主们的商机无限,而新开业的镖行,让商贾们做买卖的脚步走得越来越远。 黄州的布匹还有书籍已经热销数年,如今又多了两样即将热销的东西,那就是白瓷和茶叶,这两种东西的忽然出现,再次引发用工荒。 经营茶园需要时间和大量人手,在初夏之际那种新式茶叶卖脱销的强烈刺激下,许多新茶园纷纷开张,招人去开垦荒山种茶树。 而从来没有过的乳白色白瓷,是西阳城郊几家大瓷窑所烧制,烧好一批就卖掉一批,进货的商贩排成长龙,刺激着这些瓷窑东家扩大生产。 加上原本就需求旺盛的纺织业和造纸业,巨大的用工需求,吸引着山南各处没有田地的人们,来西阳找活养家煳口。 西阳北城,一处街坊锣鼓喧天,有家新成立的镖行,于今日开始第一单远赴邺城的送镖业务,二十余辆四轮马车,满载着沉甸甸的瓷器,即将在镖师的护送之下启程。 “各位父老乡亲!这是鄙行第一次走镖,去的是千里之外的京城,沿途穿州过郡,大家如果有亲朋好友在以下这些州郡定居,可以委托鄙行帮忙送信,价格从优!” 硕大的招幌之上,写着斗大的字,上面都是此次出镖要经过的州郡,听得镖行伙计们这么喊着,那些不识字的来了兴趣:“你们经过光州么?” “当然过了,从西阳到邺城,一路向北翻越大别山,过山之后不就是光州了?” “你们过不过豫州的?” “当然过,鄙行在悬瓠有分号!” “你们从哪里过黄河?” “汴州!” “是走石济津还是白马津?” “这位兄弟,你要往汴州哪里送信?” “东郡滑台,过不过?” “过!鄙行过黄河走的是白马津,就在滑台东北方向不是?” “鄙行今日开业,费用有九折优惠!要寄信的请快些,镖队还有一个小...半个时辰就出发了!” 询问的人越来越多,镖行早已准备就绪的“受理处”瞬间被挤满,人们对寄信的需求超过镖行事前预计,被挤得双脚离地的伙计们声嘶力竭喊着: “排队!排队!一个个来!” “哪个遭瘟的往老子裤裆里摸啊!” 在一旁维持秩序的禁暴,见状吹响竹哨,领着手下冲了过来:“排队!排队!谁敢捣乱就抓他去衙门!” 一旁看热闹的孔颖达,见状默默地后退,拿着镖行的宣传纸张,和几个同学一起转入旁边的茶肆,选了个雅间坐下,叫了壶茶开始议论纷纷。 “我的天,这么挤,亏得我今日没打算寄信。” “他们怎会如此托大,前日开张的那家镖行,门都被挤破了,今日维持秩序的人手,看来还是不够啊。” “前日开业的镖行,那是往长安走镖的,说不定这家以为不要紧...” 手中的宣传纸张,先不说内容如何,印刷质量十分精美,孔颖达见刚才很多人拿来包炊饼,觉得实在是太可惜了,不过这是在西阳,所以没什么好奇怪的。 黄州的纸张很便宜,印刷品也没想象中的那么贵,已经有小摊贩用纸来包裹炊饼等食物,让客人“打包”带走,虽然浪费了些,但宣传的效果还是不错的。 纸张上面印有图案,不识字的人一看都能印象深刻,吃了东西后觉得不错,那么下次就会拿着那张纸,按着上面的图案来对摊位的招幌买东西。 如今这镖行发的宣传纸张,就是如此用意,上面画着代表镖行的团案,用通俗易懂的文字介绍其自家“业务”来。 说白了就是武装押运,从西阳到邺城这一路上运送人和物品,顺带承接送信、收信业务,这是孔颖达和同学们最关心的事情。 他们几个都是北方人,得知二刘之一的刘士元在长江边的黄州西阳城开学授业,所以不远千里到西阳求学,那么和家里的联系就只能靠书信解决。 邺城到西阳,路程将近一千五百里,单程都要走上将近一个月,虽然沿途有驿站,但这是为官府服务的,寻常人若无关系,想要往家里寄信真是难上加难。 像孔颖达这样能派人送信的少之又少,更何况孔颖达也承担不起每月派人送信的花销,所以很多人只能靠亲朋捎带书信回去,一年都碰不上几次。 如果家中有人去世之类的大事,身在黄州的他们,很可能要到半年之后才收到消息,而即便心急如焚想回家,也不敢轻易上路。 这年头长途跋涉风险很高,即便是几个人结伴上路,也很可能从此杳无音信,所以孔颖达等人千里迢迢来黄州求学,实际上是冒着很大风险。 还好州学与商队合作,保证每个家在外地的学子,一年至少能回一次家,如果有急事的,也尽量安排跟着商队走,但这样总是有些不便。 如今就不一样了,镖行可是有送人业务的! “每月初一、十五和月末,都有镖队定期往返邺城与西阳...”一人念着宣传纸张上的内容,“只需官府证明并非通缉犯或不法之徒,即可在本行委托相关事宜,投递信件无需如此...” “每个月三批?这得要多少镖...镖师护送?做这买卖他们不怕亏本的么?” “亏本?人家押货才是正事,送信、送人不过是捎带的。” “看看北门,黄州的布匹、书籍,每日都有商队往北面运,这镖行做的买卖,就是为那些商队当保...保镖,人数肯定少不了,顺便送信、送人,有什么难的?” “还有那白瓷,河北的白瓷可从来没见过这般色泽的,黄州的瓷窑到底是怎么烧出来的?” “你问我?我问谁去?上月我去瓷窑做事补贴家用,累得腰都快断了,也没见有甚稀奇之处,莫非这里的土和别处不一般?” “或许吧...在瓷窑做事很累么?” “累啊!每晚做泥胎、绘制图案,那叫一个连轴转连喝水都顾不上了,瓷窑一个月下来基本都没停过,瓷器出一批就卖光一批,东家成日里嚷嚷着招人,你说累不累?” 孔颖达静静听着,他家境不错,所以不需要“勤工俭学”,但许多囊中羞涩的州学同学,都有过“打工”的经,靠自己努力工作赚取学费、生活费。 读书人做这种事情,是不是太有**份了?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世上有很多学子想读书却读不起书,而如今在黄州,学子们能做一些不违法纪的工作挣学费并且养活自己,这又有什么错呢? 向来不以文风见长的江北黄州,现在有名家授业的州学、免费的图书馆,还有数不胜数的“勤工俭学”机会,如今已是许多学子心目中的圣地。 可想而知,如果镖行业务真的顺利开展,会有更多的人下定决心不畏艰险到黄州求学,如果连所谓的镖行都能促进黄州州学发展,真是让人不知如何评价那一位的思路。 用做买卖的思路来做学问,还真是让人意外呀。 浮想联翩,孔颖达不由得想起好友宇文理的鼓动:“如何,你有亲朋想来黄州求学么?有优惠的哟!” “郎君,您的茶来了。” 茶僮端着茶具走进来,为在座几位年轻人备茶,当然此时所用的茶叶,是如今最时髦的散茶,备茶方法就是“泡茶”。 来黄州两年,孔颖达等北方人已经习惯了喝茶,而如今这种“泡茶”方式,让他们愈发迷恋起喝茶来。 “好香,伙计,你们肆里的茶不错嘛。” “郎君是否再来一壶?本肆有优惠,第二壶半价。” “那就再来一壶!” 第五十章 历练 西阳北城,安宁寺内香客如潮,钟声、敲木鱼声、诵经声中,善男信女们焚香祷告,祈求佛祖保佑自己或者家人,或平平安安,或财运亨通,或心想事成。 大江南北崇佛之风盛行,所以原本没有佛寺的西阳城也有了佛寺,如同其他大城一样,佛寺位于城内。 虽然没有洛阳城内一千多座寺庙的规模,加上暮鼓晨钟是有些吵,但这座佛寺了却许多人的心愿,深受西阳居民的欢迎。 世间不如意十有**,遇到各种不顺,到庙里烧香拜佛求佛祖保佑,这也是人之常情,所以官府扩建西阳城之后,也找来得道高僧,在西阳城里建了寺庙,要满足百姓礼佛的需求。 之所以把寺庙建在城里,一来是为了方便人们烧香拜佛,二来是要对佛寺进行限制,免得有“妖僧作祟”,既坏了佛门清净之地,又祸害一方百姓。 若论佛寺何处最兴旺,当属南朝三吴一带,上至皇帝、权贵,下至寻常百姓,都不吝于向寺庙捐赠财物,这就导致许多寺庙日积月累数数代之后,其寺产多得惊人。 不但田地连天,而且钱财众多,和尚们受清规戒律的限制,无法明目张胆花天酒地,久而久之便有了新的“业务”:租地典当和放贷。 有的寺庙如此行事,本意也是救济穷苦百姓,而同样有不少寺庙,借此鱼肉百姓,变成高利贷东家,所以黄州总管宇文温,绝不容许治下有此种现象发生。 寺庙必须坐落于城里,名下不许有任何田产,经济来源全靠捐赠,这也免得日后寺庙变着法子侵占农田,变成一颗毒瘤。 而庙里的“业务”必须正常,典当、放贷一律禁止,而类似于“留宿送子”之类的事情,只要发现一起,那和尚们就卷铺盖滚蛋,换下一批来。 西阳城里的寺庙有且只有这一家,不许信徒舍家为庙,也不许安宁寺擅自扩大规模。 因为有各种限制,西阳城的安宁寺自建成以来,没有发生一起纠纷,又收养了许多弃婴,声誉很好,所以越来越多的人来庙里礼佛,祈祷佛祖保佑自己和家人。 西阳王府典卫吴明,听着熟悉的经文,克制了跟着和尚一起诵经的冲动,仔细看了看庙前的人群,和同伴交换了一下眼色,不露声色的向后做了个手势。 开光办每月一次的抓贼比赛,正式开始! 佛门净地,居然有蟊贼盗窃信徒财物,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西阳王府下属的开光办,很乐意帮这些混蛋“开光”,作为开光办总旗的吴明,自然要领着新人来练练。 “呐,偷儿有三拨,每拨至少两个人,一个偷东西,一个放风,你们小心着点,狗急跳墙,那些个偷儿身上可是藏有利刃的。” “啊?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啊!” 吴明身旁一人擦肩而过,用外地口音大声嚷嚷着,生怕别人听不出来他是初来乍到,背着个包裹,看上去小心翼翼防贼,可浑身都是破绽,如同肥羊一头。 ‘演技浮夸,表情造作,装过头了!’吴明心中骂道,不动声色的走开,他明面上的职务是王府典卫,实际上是王府猫队上级机构“开光办”的总旗。 总旗,奇怪的职务名称,不过吴明无所谓,他就喜欢抓老鼠,作为一个还俗的和尚,最恨有贼在寺庙偷东西,这些偷儿和那些酒肉和尚一般让人厌恶。 西阳城越来越热闹,随着人员流动的增加,偷儿也越来越多,虽然官府数次进行大整治,累计抓了不下两百人,可还是有更多的偷儿“慕名而来”。 抓贼是官府的事,不过抓贼也是锻炼人的好机会,所以开光办的新人要练,捉贼是最好、最省钱的方式。 偷儿一般集体行动,贼头在暗中指挥,徒子徒孙就负责实际操作,有负责吸引目标注意的,有负责偷东西的,有负责接应的,还有负责浑水摸鱼的。 一旦失手,要么如鸟兽散,要么暴起伤人,无论哪种,都是对抓贼者的一种考验,所以是不错的练方式。 作为引贼上钩的诱饵,那个肥羊很快便吸引了小偷的注意,先是有人漫不经心的向其走来,擦肩而过的时候,忽然哎呀一声绊倒在地,随后满脸悲愤喊着: “你绊我作甚!” 肥羊听得对方无理取闹,理所当然的满脸惊诧:“我没绊你啊!” 话音刚落,其身后一人将手往他背着的包裹一抹,破口顿显,一个钱袋滚出来,那人刚要伸手去接,却见钱袋上系着根麻绳。 很寻常的防盗措施,只需要再将麻绳割断即可,不过那偷儿却选择了掉头就跑,电光火石间老鼠们四散逃开,而随着一声唿哨,猫们也反应过来,分头追了上去。 日夜苦练,让开光办的猫们身手敏捷,有几只老鼠没跑多远便被扑倒,有几个亮出利刃想伤人,被猫儿三两下打翻在地。 围观群众还没反应过来,偷儿悉数被抓,一个老汉在旁边目睹全过程,转身要走却被吴明拦下:“老头,跟我去衙门走一趟。” “你为何抢我东西,这是我的救命钱!” 老汉忽然嚎起来,就在众人看向吴明的时候,他忽然一躬身,躲过吴明探来的手,蹭的一声窜了出去。 看起来瘦骨嶙峋的身板,跑起来却异常的快,如同泥鳅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眼见着就要熘之大吉,紧随其后的吴明,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 两块椭圆形的石头,用一根麻绳连在一起,吴明对准那老汉将其甩了出去,只见这两块石头扯着麻绳旋转着,正好砸中对方双腿。 石头带着麻绳绕腿,老汉脚下一凝随后向前栽倒,吴明抽出短棍甩过去,将对方忽然掏出来的袖箭砸飞,随后冲上前一脚将其踢倒。 “贼头,还敢暗箭伤人!” “救命,恶徒当街行凶了!” “贼喊捉贼!跟我去衙门走一趟就老实了!” 哨声响起,巡城兵丁闻讯赶了过来,见着是有人行窃被抓,瞬间来了精神:“好大胆,朗朗晴空之下居然敢行窃,到衙门走一趟!” 西阳城到处都缺人,所以被抓的小偷一般都会发配去做苦力,还是没工钱的那种,而抓小偷有“补贴”,兵丁和衙役们最喜欢这种活了。 “真是多谢几位仗义相助捉小偷啊。” “哪里哪里,为官府分忧捉小偷,是我等良民的义务嘛。” 。。。。。。 一处茶肆,吴明等几个“老人”正和新人们喝茶,顺便总结此次捉贼的经验教训,这家茶肆是他们的“合作伙伴”,不怕有人偷听。 “方才大家表现不错,却忽略了贼头,你们要知道,这贼头若是熘了,过不了多久又会聚集起一群偷儿,真是烦得紧。” “头儿,这些偷儿若是记住我们的样貌,伺机报复该怎么办?” “西阳城里到处在招工,这些人手脚健全却宁愿去做偷儿,你以为他们进了砖窑和采石场还能出来?那些东家会放过这些不要钱的苦力?” 吴明冷笑着,“再有,捉了小偷,多记记对方容貌,多个心眼总是好的。” “可是日防夜防,总是防不住啊。” “是防不住,要是倒霉被这些人偷袭捅刀了,无论如何都得留下线索,日后开光办肯定要报仇,扒了他们的皮,挂在城头风干!” “头儿的意思?” “要是有偷儿敢报复,害我一个同伴,他们就要知道什么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看谁狠!” “对,这帮鸟人也就敢欺负善良百姓,真要斗起狠来,看看谁手辣!” 喝酒误事,所以吴明等人平日出来时都是喝茶,要了几碟糕点凑合着解决午餐,抖起精神继续去捉老鼠,走在街上,吴明继续传授心得: “我跟你们说,不管身手如何,首先得能跑,真要被人偷袭,打不过还能逃走不是?更别说捉贼了。” 从怀里拿出个钱袋,用手掂了一掂,吴明开始显摆:“信不信,一会就算有胆大的偷儿把这钱袋偷了,我一样能追回来?” 话音刚落,一阵风从他旁边刮过,手里一轻,那钱袋没了踪影,抬头一看,却是个人抢了钱袋正奋力往前跑。 “王八蛋,敢抢我的东西,追!” “头儿,莫非是个圈套?” “圈套?包抄!” 第五十一章 抓住他! 朗朗干坤,大街之上,居然被人抢钱,这是直截了当的挑衅,而无缘无故的挑衅,其后必有原因,吴明在紧追不舍的同时,开始琢磨该如何应变。 西阳王在西阳住了将近七年,他也在西阳住了将近七年,作为府里护卫经了许多事情,得罪人是难免的,而仇家要找他算账,也不是不可能。 会是谁?不知道,但吴明无愧于心,府里的护卫可从没有横行霸道、鱼肉乡里,更没有强抢民女、巧取豪夺,所以他得罪的,无非是鸡鸣狗盗之辈。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吴明不敢说自己是君子,但绝不是小人,而真要对付他的,必然是小人。 小人可以不择手段,但吴明不怕,对方如果真是寻仇的小人,必然是要引他们去某处,所以那里肯定是布下陷阱,就等着他们去钻。 或者,还有另外的打算。 电光火石间吴明有了计较,他收回了分头包抄的命令,避免被人逐个击破,全都一起追那偷儿,战术也改了。 “淫奔!淫奔!那厮勾引良家小娘子淫奔了!” 这是心得,若是喊有人抢钱,也许路人不敢帮忙,因为顾及到贼人狗急跳墙伤到自己,而若是喊捉奸等喜闻乐见的事情,那大家必然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 果不其然,乍一见许多人追着前面一个,路人们纷纷避让,而一听得后面的人喊“淫奔”,顿时个个都来了精神:谁家小郎如此不要脸,居然勾引良家淫奔? 男女结合,须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谓淫奔,即是男女双方不经父母允许,私定终身自行结合,多指女方往就男方,而一个男子被人喊“淫奔”,那就是道德极度败坏之人。 其实吴明这算是贼喊捉贼,因为他和媳妇司马令姬,实际上就是淫奔,不过这些年面皮越来越厚,对这两个字已经免疫了。 旁人听得这么一喊,知道被追之人是祸害良家的淫贼,自动想像出此人无非是嘴皮子厉害,可手脚功夫未必了得,所以个个都壮着胆子围上来,要抓淫奔之人见官。 “抓住他,抓住他!” 群情激奋之下,许多人开始见义勇为,眼见着前方道路被堵,那男子竟借着道路一侧商铺堆积的物品,如同猴子般腾挪跳跃,三两下便绕开人群继续往前跑。 然而还是甩不开吴明等人,一逃一追就这么向东门移动,伴随着“淫奔,有人淫奔了!”的唿喊声,激起一片鸡飞狗跳。 今日轮值巡城的州兵幢主梁定,正好领着麾下士兵巡到东门附近街道,见着居然有人“淫奔”事泄被追,瞬间“燃烧”起来:“排人墙!捉那淫奔之人!” 训练有素的士兵们立刻行动,很快便组成人墙横在街道上,将手中长矛向前平放,他们巡城的职责之一就是防止骑兵袭城,所以排长矛阵是得心应手。 眼见着那淫奔之人就要冲到面前,梁定抡起一根木棍横扫,见木棍被对方单手接住,刚想用力,却被其反手一拧,生生将木棍扯下。 好大的腕力! 梁定心中一惊,只见眼前一花,那人已擦肩而过径直撞向长矛阵,转身看去,却见其舒展猿臂,将长矛往左右一拨随后双手各捉住一根,接着向前奋力一跃。 握着长矛的士兵,根本拗不过对方的大力,手中长矛前端被带着上翘,后端着地,那人竟然以这两根长矛做撑杆,强行越过人墙。 自己人多势众,居然拦不住一个淫奔之人,梁定气急败坏的指挥士兵转身捉人:“追,追,抓住他!” 。。。。。。 西阳城东北郊,官道上,十余匹骏马正缓缓前行,马五和同伴遛马归来,即将往城东牧马场而去,作为西阳王的牧吏,他可是一直尽心尽责。 西阳王花费重金买的骏马,在马五的精心饲养之下茁壮成长,马群规模虽然和前几年没有多大变化,但全都是良种马,没有一匹是歪瓜裂枣。 血统纯正,都是北地良马的后代,南方那些和驴差不多的马,其血统都被马五剔除出马群,每一头种马的交配,都在严密的监管之下,西阳王府的马群,可是让许多人羡慕不已。 这都是马五的功劳,奈何山南不像北地,没有太多的辽阔草场让骏马尽情疾驰,所以他便和同伴时不时领着马匹出来跑跑,在平坦的官道上舒展筋骨。 “老马,前面好像有人在抓贼啊!” 马五闻言抬头一看,前方官道上一前一后两拨人正在追逐,前面的孤零零一人,而后面人多势众,靠前的是身着布衣的男子,后半段是披坚执锐的士兵。 一个两个都在嚎叫着“抓住他”,马五一琢磨,觉得前面之人必然是贼,所以... “你们护住马,我去捉贼!” “老马你小心些!” “知道!” 马五策马迎上前去,虽然对方只是一个人,但却没敢大意,因为他已经看到后一拨人之中,那些身着布衣的男子,是府里的护卫。 西阳王府护卫以跑步见长,身手也很敏捷,能比这帮人手里逃出来的,身手绝对异于常人,所以他要提防对方抢马逃走。 通常来说,骑者对付徒步之人很容易,但马五决定全力以赴,以免阴沟翻船。 按照他的前进方向来说,道路右侧不远处是城墙,左侧是空地,不远处是大片农田一直到三台河边,马五要提防对方走农田,所以便策马往左侧抄去。 来人悍然不惧,果然冲着马五而来,看样子是要夺马逃亡,一个假动作后忽然大吼一声,惊得马匹差点转向让过,但马五立刻把腿一夹,又扯了扯马鬃,让坐骑冷静下来。 见着对方探手来抓,马五一个镫里藏身让过,他没有贸然坐回马鞍免得被对方扯下马,而是直接策动坐骑向着对方来一个后踢。 吃了这一记不死也残,结果那人动作敏捷,侧身躲过之后抓着马尾巴窜上马背:“下去吧!” 马五侧身一让滚鞍下马,那人扯着缰绳想要调转马头逃离,结果胯下坐骑听得马五一声唿哨,勐然原地起立前蹄凌空,将背上之人甩下来。 左手抓起一把沙土,马五准备煳对方一脸然后一拳将其打翻,结果那人落地后一滚,随后起身撒丫子往道路一侧的农田里跑。 窄窄的田埂,对于那人来说没有任何阻碍,跑起来的速度丝毫不逊平地,马五看得一愣,耳边风声响起,是气急败坏的吴明和同伴,沿着田埂追了上去。 “不要放箭,活捉,抓住他!” 第五十二章 单挑 烈日当空,正午的阳光烤得大地一片炽热,而此时此刻的吴明,不光浑身上下发热,就连喉咙也干得像要着火一样,简直是灼热难耐。 越跑越觉得喘不过气,每唿吸一次就觉得自己的肺又被割了一刀,胸口似乎要炸裂开来,耳朵边除了脚步声就是自己的喘气声,如同破了的风箱一般。 觉得身体越来越重,又好像越来越轻,而双腿如同灌铅一般越来越重,每跨出一步都异常艰难,就在吴明想要放弃时,一看见前方的背影,不由得一咬牙: “追、继、续追!”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让此人在自己面前扬长而去!我们可是经年累月练长跑的,怎么可以跑不过对方! 西阳王府的护卫,平日里的锻炼项目很多,四肢、爆发力还有耐力都有锻炼,而跑步更是其中一个必练项目,原因就是大王说过一句话: 天下武功,无坚不摧,唯快不破! 一个人再能打,对方真要玩命的话,三个人就能和你同归于尽,所以敌众我寡的时候,打不过就要跑,只要跑得快,除非放箭否则谁都拿你没办法。 说起来轻松,练起来就不那么轻松了,西阳王府的护卫每日都在腿上绑着沙袋跑步,日积月累下来个个都是健步如飞。 还有各种障碍跑,练了许多年后,不敢说飞檐走壁,但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追人,那是从来没让对方逃脱过。 这还不算,府里有一种叫做“自行车”的锻炼器械,可以让人累得欲仙欲死,这玩意说白了就是坐在一个木架上,双脚蹬一个有分量的铁轮,一圈算一步,有计数器计数,每人每次至少要蹬上三万步。 一里三百步,三万步就是一百里,虽然只是限定半日内完成,但足以让人累得双腿发软。 然而效果很好,因为据说这样对膝盖的损害不那么大,而且不受天气影响也能锻炼脚力,所以虎林军已经全面使用这种锻炼器械,而吴明等王府护卫,则早已是练上了几年。 原以为世间不会有人跑得比自己还快,结果今日居然就真遇上了! “头、儿、我、们快、跑不、动了!” “跑不、动也、要追!”吴明气喘如牛,“那、厮快、不行、了!” 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那些着甲的州兵早就远远落在后面,而己方这些“开光办”成员已经喘得快不行了,速度明显下降,而前头那一位居然还颇有余力。 虽然不服,但不服不行,吴明瞧得真切:对方甚至还时不时放慢速度,看样子是在等他们追上来。 就像一个成人在挑逗幼童追上来,看样子幼童再努力些就能追上,可实际上却怎么都追不上。 怎么这么能跑,什么人啊这是?! 他们如今一前一后在三台河南岸大堤上追逐,沿着河堤一路向东跑,经过一家家布坊,眼见着再这样下腿就要跑断了,吴明打算认输。 输了就输,前面之人要是引他们入陷阱,届时己方可是没有招架之力,此次出来是练新人所以没有带全装备,更没有带狗,也只能让此人熘之大吉。 混蛋,老子日后一定要抓到你! “头、头儿、前、面是、府里、的、工坊!” “哈?” 吴明经得同伴这么一提醒,抬头一看却见前方河堤旁有一片建筑,不正是王府里的工坊?那里戒备森严又养着狗,护卫也是身手敏捷... 艰难的从怀中掏出哨子,吴明试图按着特定的节奏吹响哨子,奈何实在是喘得厉害,哨音根本吹不出节奏来。 心中焦急,脚下一软,吴明扑通一声栽倒在地,连带着绊倒身后几个同伴。 “追、抓住、那混、蛋!” 。。。。。。 工坊小码头,一艘船正在卸货,林有地领着人现场验收,这是从大冶监运来的石炭,烧起火来可比木柴旺得多,工坊里可越来越离不开石炭。 石炭又叫煤,大冶监正在琢磨用煤炼铁炼钢,而在矿山附近正好有煤矿,所以有许多产出,林有地则是琢磨这石炭(煤)的另一种用途。 “管事,有哨声,有人往这边跑来了。” “护卫注意!有情况!” 工坊的护卫很快做出了反应,河堤是公共场所,谁都可以沿着河堤东来西往,故而为了以防万一,工坊守卫森严,护卫们应对各种突发事件很有心得。 “好像是吴典卫哎!他们在追人,莫非前面这个是贼人?” “要不放狗?” 护卫们议论纷纷,见着来人已经接近便打算放狗,被林有地制止:“随意纵犬伤人,这可不行。” “林管事,那该如何?” “他没拿武器,你们还怕什么?” 说话声起,却是在工坊“兼职”的杨济走近,护卫们听他这么一说,随即向前冲了去过:“站住,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那人装作往河里冲,随后又勐地转向,直接晃倒两个护卫,眼见着剩下的围了上来,工坊院墙上还有人弯弓搭箭,便张口喊道:“以多打少,胜之不武!” 口音晦涩难懂,但好歹还能听出说什么,一名护卫冷笑:“哟呵,外地人,你是不是要单挑?” “是,谁敢来与我单打独斗?” “好啊,单挑就单挑,一起上!” “你不是说单挑的么?” “废话,是你一个人单挑我们一群!一起上,抓住他!” 活捉一个人,比杀一个人难些,不过这难不倒西阳王府的护卫们,他们守卫工坊,要杀人只需弓箭,而要活捉一个人,除了放狗还有铁叉。 不是猎户用来叉野物的尖头铁叉,而是两股钝头的大铁叉,专门用来对付酒疯子或者捉人,可以叉住人的脖子、腰、手臂或者腿让其动弹不得,护卫这边一下四个大叉子同时出击,直接将对方叉着往后退。 有的铁叉抵在腰间,有的抵住肩膀,那人被叉子抵着不住后退,眼见着就要脚下打滑翻倒在地,大喝一声稳住身形,如同巨石一般再无法推动。 双手往胸前一揽,随后奋力往旁边一拨,如同拨稻草杆一般轻松。 扑通声起,奋力抓着铁叉的护卫们,被铁叉杆带着往旁边一滚纷纷落入河中,没人想到对方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后面的弓箭手赶紧喊道: “不许动,抱头原地蹲下,不然就放箭了!” 男子原地站立不动,却没有抱头蹲下,灰头土脸的吴明及同伴好容易追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混、混蛋、把钱、钱袋交、出来!” “原来是个偷儿!” 面对着众人的嘲讽,男子将钱袋掏出扔给吴明:“带我去见官吧。” “见、见官?见、见你个头!”吴明弯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等我、缓过、了气,来单挑啊!” “带我去见官吧。” “你听不、懂人、人话是吧!”吴明要上前玩命,他咽不下这口气,奈何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就再也爬不起来。 杨济见状颇为惊奇,看样子吴明等人是被那男子硬生生靠跑步拖垮的,又听了对方那口音严重的只言片语,随即来了兴趣: “这位壮士身手不错,何苦行那偷鸡摸狗之事?” 见着有人发问,男子开口回答:“我要见西阳王,奈何没有门路。” “混、混蛋,你要见大、大王抢、抢我、钱作甚!” “你们不是西阳王的人么?我要见西阳王,没有门路,只能如此了。” 杨济闻言诧异:“你如何知道他们身份?” “前日我在王府外,见着这人从里面出来,看样子和护卫很熟,想来就是府里人了。”男子说到这里,顿了顿再度强调:“我要见西阳王,想投军,奈何没有门路。” “所以就......咳咳咳,你们把箭收起来。” 竟然真有人主动来投宇文温,杨济颇为惊奇,这件事若是真的那可得慎重,他走上前,行礼后说道:“本官黄州总管府司马杨济,不知壮士名讳?” “原来是杨司马,草民祖上姓麴,后来去改姓麦,名饶丰,始兴人,听得西阳王在黄州招兵买马,特来投军!” 第五十三章 来历 西阳王府东坊,晚饭时间,卫队伙房,一群护卫正鸦雀无声的看着某人吃饭,那人已经连吃四大碗饭菜,如今是第五碗。 “看什么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吃饭吃饭!” 吴明拍拍手,示意手下不要太过失礼,待得众人转头吃饭,他看了看自己案上的碗,又看了看麦饶丰案上的碗,揉了揉太阳穴。 “麦壮士,你这是饿了多久?” “吴典卫,我最近都没吃饱。” “最近?最近是多久?” “一年。” 干咳一声之后,吴明示意伙房大娘过来将空碗端走,今日发生的事情太过离奇,以至于他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 简而言之,这位出身岭表始兴的麦饶丰,在陈国过着紧巴巴的寻常日子,眼见着自己三十好几,寻思着大丈夫当有所作为,故而起了投军的心思。 身为陈国人,第一选择自然是投官军,但他觉得陈国日薄西山,朝廷如今又不思进取,投入陈军去除了当苦力也没什么前途,便想起了一个传闻。 听说周国那个嗜吃人肉的独脚铜人,在黄州招兵买马,饭管够、肉管饱,更重要的是善罚分明,许多将士凭着军功相继高升,于是不远千里往西阳赶来。 麦饶丰有勇力,身手敏捷步行如风,当年擅使铁杖故而人称“麦铁杖”,辞别家人之后孤身上路,独行千里风餐露宿,最后平安抵达黄州西阳,待得入城打听过后却有些意外。 西阳王的虎林军对投军之人查得很严,来路必须讲清楚,他觉得自己是陈国人,怕募兵官那里过不去,便想直接面见西阳王,展示自己的本领。 结果再一打听,西阳王早已去了安陆,也不知何时才回来,麦铁杖觉得自己贸然去王府叩门不合适,若去安陆盘缠却已耗尽,索性来个自荐。 于是有了先前那一幕,王府典卫吴明和同伴追着麦铁杖,几乎被他硬生生拖垮,如今双腿发软走路都得用拐杖。 第七碗饭菜吃个精光,麦铁杖将碗放好:“吴典卫,草民吃完了,多谢款待。” ‘五斤猪肉,七大碗米饭,你还真能吃啊!’吴明腹诽着,勉强起身,然后架着拐杖一瘸一拐的向外走去:“麦壮士,你随我来。” “吴典卫,就叫草民麦铁杖吧。” 这位麦壮士一心要投军,暂时没打算做王府护卫,虎林军的募兵事宜不归吴明管,他也不好领着人去找虎林军别将田正月“走后门”。 他知道这位是想面见西阳王,希望得到重用,索性安排在东坊卫队宿舍住下,等宇文温回来后再处置,不过既然要在东坊住下,那么必要流程还是得有。 转入办事处,客串“身份审查”的杨济早已准备就绪,身为不正常人类,见着“史名人”麦铁杖就在自己面前,杨济示意对方不要拘束。 “麦壮士,大王说过英雄不问出处,你既然要投军,我们不会计较出身,无论贵贱都好,只要愿意吃苦守纪律,那么虎林军便打开大门欢迎。” “杨司马,您也负责虎林军募兵么?” 吴明在一旁解释:“杨司马不负责募兵,但可以推荐人才,当年虎林军初创,杨司马是刀法教头,虎林军将士练得都是杨司马所传刀法。” 麦铁杖闻言面露敬佩之色:“杨司马好身手,如有机会,草民想和杨司马切磋一二。” “一言为定!”吴明闻言大喜,瞬间插话把麦铁杖的后路封死。 杨济知道吴明的心思,笑了笑开始切入正题:“虽说英雄不问出身,不过本官对麦壮士的来很好奇,可愿把来细细说一遍?” 麦铁杖点头说无妨,将自己的经细细说了起来。 他出生在岭表(这个时代对岭南一带的称唿)始兴,名为麦饶丰,家中贫困,长大后却生就一身大力,日行数百里。 始兴身处要道,为岭南广州等各州与岭北江州之间通行必经之路,商队穿梭其间,而沿途却都是崇山峻岭,正所谓靠山吃山,麦饶丰便和乡党聚众为盗,坐那收买路钱的勾当。 因为擅使铁杖,他便得名麦铁杖,他们这伙人的行径当然引来官府围剿,后来广州刺史欧阳纥抓住了他,将其与同伙一起送到建康当官奴。 “是广州刺史欧阳纥?不是欧阳么?”杨济忽然问道,一旁的吴明觉得这是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自然是小欧阳使君,大欧阳使君于天嘉年间就去世了,草民是太建年间被捕的。”麦铁杖丝毫不遮掩当年的经。 欧阳氏当年为一方豪族,欧阳、欧阳纥父子,连续两代广州刺史,故而有大、小欧阳使君之说。 “原来如此,请继续。” 麦铁杖继续说着自己的经,他作为官奴,因为身材高大又有力气,就被安排去帮皇帝打伞,那伞十分沉重,寻常人即便勉强拿着,一旦遇到大风依旧扶不住,而麦铁杖就能稳住。 “那位皇帝,是宣帝还是如今天子?” 杨济又问道,似乎他的关注点有些奇怪,麦铁杖没有迟疑直接回答:“自然是先帝了。” “哦,原来是宣帝。”杨济若有所思,示意麦铁杖继续。 陈国已故皇帝陈顼(死后谥号为孝宣皇帝),其子陈叔宝为如今陈国天子,为陈顼掌伞的麦铁杖,当时的一身匪气还没洗净,每日皇帝下朝之后,无所事事的他就重操旧业。 徒步跑到百里之外的南徐州去行窃,翻墙入室,在主人反应过来前拿着财物又翻墙离去,往建康城跑。 因为他能日行数百里,所以每次晚上外出行窃都能在次日清晨回建康,这是常人根本无法办到的,所以即便后来很多记住面貌的失主去官府告他,皇帝都不敢相信。 后来还是尚书蔡征设计,让麦铁杖露出马脚,皇帝陈顼怜惜麦铁杖的勇勐及身手,没有治罪而是除去他的奴籍,放归家乡。 经此一事,麦铁杖洗心革面,觉得男子汉大丈夫不该行那偷鸡摸狗之事,既然有一身本领,那就该建功立业。 奈何他有案底,当地官府不愿意用,所以就这么过了数年,娶妻成家后,麦铁杖不想让人日后骂他儿子是贼人之子,所以决定投军,堂堂正正做人。 只是陈国如今吏治**,外有强敌压境,内有百姓生活水深火热,投官军根本看不到任何指望,做将领的部曲又怕成了他人奴隶,所以麦铁杖一直在纠结。 因为时常听人提起周国江北黄州的“独脚铜人”,麦铁杖仔细一琢磨便有了计较:不如来投赏罚分明的独脚铜人。 “这可是投敌,你心里怎么想的?” 面对杨济的问题,麦铁杖倒也不避讳:“若是先帝在,那草民即便投军无门,也不会投敌,只是如今的天子,只知道花天酒地,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官家根本就不管!” “别处不说,始兴的租调,已经加收了五成,年景又不好,多少平民家破人亡,那些胥吏却一个劲的加租、加劳役,根本不管百姓的死活!” 眼见着麦铁杖愤愤不平,杨济出言宽慰:“麦壮士要投军,本官倒是可以做主,不知麦壮士是想等大王回来,还是近日便去军营?” “都听杨司马安排。” “既如此,先在此处休息,本官改日带你去虎林军。” 第五十四章 原来如此 鼓声连连,西阳城内的各处鼓楼开始提醒所有人,宵禁即将开始,除了城南夜市之外,城内其他区域街道上不许有闲杂人等。 在这个时代,即便是长安、邺城等大城,晚上城内各处都要执行宵禁,城门紧闭不说,各街坊路口均立起栅栏,有专人看守,不许随意通过。 除了巡夜的队伍,就只有疾病、生育等突发事件可以例外,虽然权贵们的活动实际也是例外,但在西阳城里,没人敢乱来。 有谁敢乱来,黄州总管宇文温亲自教他做人,不过宇文温也不是不近人情,特许城南的一处区域不实行宵禁,那里的邸店、酒肆、茶肆还有勾栏瓦舍可以通宵营业。 所以西阳城和别处不同,是有夜市的,那里成了客商们流连忘返之处,欢声笑语彻夜不绝。 甚至有官吏亦在此处寻欢作乐,当然前提是不得耽误次日的公务,而黄州总管府司马杨济不在其列,他从西阳王府东坊出来之后,赶在宵禁前回到家中。 从西阳王府搬出来后,杨济便在这普普通通的新府邸住下,除了几个随从以及门房、厨娘、洒扫、浣洗等必须的仆人外,就没多余的人,至于小妾、歌伎那是没有的。 来府里做客的人,除了戏射、喝酒之外就没有别的娱乐项目,当然杨济不是苦行僧,真需要活跃气氛的话,他会去找家酒肆宴客,什么喜闻乐见的都有,然后点到即止。 交代了一些事务,杨济转入书房开始写信,那是明日要寄给西阳王宇文温的信,他要把今日发生的事情介绍一遍,当然不是因为麦铁杖来投让他喜不自禁,而是因为对方的经和史书记载有出入。 作为明代的读书人,杨济自然看过《隋书》,其上对麦铁杖生平的介绍,曾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隋书》记载:麦铁杖,始兴人,骁勇有膂力,日行五百里,走及奔马。性疏诞使酒,好交游,重信义,每以渔猎为事,不治产业。 陈太建中,结聚为群盗,广州刺史欧阳俘之以献,没为官户,配执御伞。 问题就出在这段话里,广州刺史欧阳,亡于天嘉年间,天嘉是陈世祖陈的年号,而太建年号,是陈之弟、陈宣帝陈顼的年号。 欧阳去世后数年,才是太建元年,也就是说《隋书》里关于麦铁杖的介绍,出现了问题。 唯一的解释,应该是弄混了人名:捉住麦铁杖的那个广州刺史,是欧阳之子欧阳纥,欧阳纥在其父欧阳去世之后,继任广州刺史。 第二个问题,北宋时编撰的《太平广记》,亦记载着麦铁杖的事迹,其上所说麦铁杖为陈后主掌御伞,这也让杨济觉得有疑问。 剔除人名错误,按《隋书》所说,麦铁杖是于太建年间为盗,被一个姓欧阳的广州刺史俘虏并送到建康当官奴,那么此事就只能发生在太建元年。 因为广州刺史欧阳纥于当年年底起兵造反,最后兵败身亡,往后便没有姓欧阳的光州刺史,按着多方面史料分析,杨济觉得麦铁杖只能是在太建年初就为皇帝陈顼掌御伞。 而在那时,陈叔宝(后来的陈后主)还是太子。 《隋书》中没有记载当时的皇帝是陈顼还是陈叔宝,但太建年号足有十三年之久,作为盗贼被俘充当官奴去掌伞的麦铁杖,一开始匪性未改去偷窃很正常,若是等到十三年后才去行窃,不合常理。 简而言之,麦铁杖是于太建元年,被广州刺史欧阳纥俘虏送到建康当官奴,为陈国皇帝陈顼掌御伞,后来行窃事泄,陈顼惜其才,便放其回家。 而各种史料所载:麦铁杖为广州刺史欧阳俘虏,后到建康当官奴为陈后主掌御伞,应该有误。 当年的杨济,只能将这判断埋在心里,如今见了麦铁杖本人,从其口中得知真实的经,和自己当年琢磨的情况差不多,这让他有些小激动。 《隋书》,是于唐初编撰而成,唐武德四年,令狐德提出修梁、陈、北齐、北周、隋等五朝史的建议。次年,朝廷命史臣编修,但一直未能成书。 到了贞观初年,由魏征“总知其务”,重新编撰五朝史,魏征主编《隋书》,参加编修的还有颜师古、孔颖达、等饱学之士。 五朝史书的编撰,汇集了当时大部分有名之士,尤其《隋书》,隋朝刚亡不久,许多资料都是一手的,甚至还有许多当事人可以验证,结果还是不可避免的出现错漏之处。 关于麦铁杖的记载,《隋书》先是说麦铁杖于太建年间为盗,又说麦铁杖随后为广州刺史欧阳俘虏,而在《陈书》中,却又记载欧阳于天嘉年间去世,两相印证,根本对不上。 杨济倒不会因此质疑魏征等人的水准,而是感慨治史之不易,如今他喜滋滋的写信,其原因却是另外一个。 某日闲聊,杨济和宇文温争论过麦铁杖的经,宇文温虽然也存疑,但坚持史书无错,欧阳纥变成欧阳,一定是佣书之人弄错了,然后一直错了千年,而麦铁杖必然是给陈后主掌御伞。 一如往日的辩论,宇文温各种奇谈怪论都冒了出来,噎得杨济无言以对,如今“真相大白”,杨济倒想看看宇文温是何种表情。 一想到固执己见的宇文温,看了信后那目瞪口呆的样子,杨济就觉得大快人心。 西阳王,你输了! 。。。。。 “真的假的,麦铁杖来投军?他不是在给陈叔宝撑伞么?” “魂淡,居然真是给陈顼撑伞!” “原来如此...” 宇文温一边看信,一边喃喃自语,在他身边,尉迟炽繁正在对镜梳妆,如今已是午后,而两人却刚起来。 “二郎,是何事?” “叫大王。” “大~王~” “嗯,一会吃完饭继续。” 尉迟炽繁闻言面色微红,她昨日抵达安陆,当晚差点就被宇文温生吞了,两人折腾了一晚,直到现在才起来,如果待会再“继续”,她就别想起得来。 “都老夫老妻了,脸红什么。” “大~王,细水长流...” “三娘在质疑为夫的能力么?嗯?” “妾只是担心棘郎。” “莫要想棘郎,如今是二郎说了算!” “这样不好,妾担心误...啊!” 捏了捏丰腴的小白兔,宇文温叹了口气:“回到府里,让账房给杨先生拨一千贯。” “又要做新物件么?” “不是,愿赌服输,为夫输了。” 第五十五章 我要投军 西阳城南江边码头上人头攒动,许多船只在此靠泊,乘客一次纷纷登上码头,而又有许多人在此乘船,前往各自目的地。 位于长江北岸的西阳城,与南岸的武昌城隔江相对,两城之间人员往来十分频繁,许多渡船每日往返于大江南北之间,加上官府用船亦十分频繁,所以西阳城南码头十分繁忙。 加上来西阳的山南各地人员越来越多,故而城南码头的规模也日渐扩大,此处江水湍急,为了方便船只靠泊,黄州州衙投入人力物力进行扩建。 于枯水期时,在裸露的江岸上开建石塘,石塘直指江心,如同一堵巨墙般阻挡着滔滔江水,数道石塘加上东西走向的外延,与江防大堤一起形成了一个人工港湾,正好让船只从容靠泊。 即便如此,西阳城南码头对于民船来说依旧是只能卸客不能卸货,除了乘客随身携带的行李,大宗货物依旧要到下游的巴口港装卸。 熙熙攘攘的码头,一艘上游来的客船正在引水员的指挥下靠泊,此船型制普通但标识却不一般,是艘从上游鄂州州治夏口往来西阳的“定期船”。 为了保证乘客安全,客船都要受官府监管,所以标识与寻常船只不一样,易于管理,也便于巡逻水军多加关照。 这艘船所插旗帜写着大大的“夏口乙字第拾伍号”,还绘有三只狗头,一大两小,船身两侧也刷着同样的文字和图案,另有“夏口”“巴口”字样,相互间有箭头相连。 船员们都穿着白色裆,上面也写着同样文字和图案,这是为了便于管理,也防止乘客被黑船骗去害了性命。 借着水利之便,山南各地到黄州西阳很容易,从荆襄之地去西阳,可以在樊城、襄阳乘船,顺着汉水入长江,而汉水流域的其他州郡百姓亦能如此。 而从安州及其地区去西阳,可以走水入长江,水沿岸州郡百姓亦是如此,因为西阳对人和物质的需求量越来越大,汉沔地区的水运日渐繁忙。 为了防止水匪作乱杀人越货,沿江、沿水各地官府都大力整顿地方治安,杀了不知道多少人之后,原本亦渔亦匪的渔民渐渐变得老实,水路愈发通畅起来。 而前往西阳的人日渐增多,也带动了船运的发展,江、汉上的船队每日剧增,无论货运或者客运俱是如此,船只经汉水、水入长江之后,通常会在江南岸的夏口靠泊,过夜之后继续前进。 鄂州州治夏口,本就是长江航运的重要枢纽,虽然近年饱经战乱,但得益于黄州总管府的一系列措施,夏口很快恢复生气,又借着水运大幅增长的东风,民生再度兴旺起来。 作为中转港,夏口码头已经恢复了从前的规模,还有扩大的趋势,而从夏口前往黄城、西阳、武昌、巴口等地的客船,也越来越多。 因为黄州及附近州郡的工坊越来越多,需要雇佣大量的人手,所以客运又成了一个商机,从夏口到西阳的定期船,上座率都居高不下。 客船靠泊完毕,待得跳板放好,乘客依次上岸,迎接他们的是许多面带笑容的男子,拿着不同的招幌,不住的高声喊着:“招工,招工!” 西阳城及临近地区的作坊主们,派人在城南码头蹲点招人,如今已成了西阳一道风,初次抵达西阳的人,很容易被这场景吓到。 当然为了防止诸如争吵或者踩踏等**,官府在码头也安排有人手维持秩序,还有州兵在此巡逻,防的就是盗窃、抢劫、拐卖人口等恶**件发生。 刚上岸的乘客,有的紧紧抓着自己的包裹,低着头快步走向南门,不理睬身边的招工伙计;有的则是停下脚步,开始“询价”,引来多人围着。 只要四肢健全、脑子没坏,那么大把的工坊等着招你去做工,携家带口都没关系,“一起到工坊来做事,都有工钱拿!” 片刻之后,船内乘客过半已经下船,但还有许多乘客坐着没动,有的拎着大包小包,有的携家带口,他们看起来是寻常百姓,也有的像是买卖人。 “西阳到了,还有没有下船的?” “要去武昌的,在西阳转渡船,本船不去南岸武昌!” “自己想清楚了,一会开船,接下来是巴口停了!” 船员不住高声喊着,生怕乘客听不懂,不停变换方言,来西阳的外地人越来越多,船员久而久之都会用各种口音说“西阳到了!”“接下来是巴口停了!” 船舱内,一对年轻夫妇坐在靠码头一侧,看样子有些晕船,那名女子看着码头上招工的人群,似乎有些意动,纠结了一会后低声说道: “定和,不如我们就...” “到巴口!” 男子打断女子的话,不容置疑的态度,体现了他的决心,见着媳妇面带愁容,叹口气后态度缓和下来:“不是都说好了么,先去巴口...实在不行,再到西阳做工吧。” 女子默默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她紧紧抱着一个大包裹,就如同这包裹里装着价值千金的物品般,生怕一不留神就给人抢了去。 夫妻俩说话时带着关中口音,明显不是山南本地人,不过自从官府从关中迁来许多百姓到山南各州定居,这样的事情大家已经见怪不怪。 “开船了开船了,想下船也别起来,到巴口再说!” 船员高声喊了几声,收回跳板敲起铁钟,其他船员拿着长杆将客船撑离码头,片刻之后客船随着江水缓缓向下游巴口而去。 。。。。。。 官道上一辆四**马车缓缓向西行驶,车厢上画着虎头图案,内里挤着十来个男女,俱是身着布衣带着包裹,而驾车的却是两名身着戎服的男子。 路上马车来来往往繁忙异常,而这辆马车不慌不忙的缓缓前进,渐渐接近前方一处规模不小的营盘,那里面声音嘈杂,似乎有许多人在喊着口号。 马车速度放缓,最后停在道路北侧那座军营大门附近,这里有一个院落,看上去像是邸店模样,内里飘扬的旗帜,和军营里的旗帜一样都是虎头旗。 “到军营了,有谁要投军的就下车,如果有家眷随行,可以在这里投宿。”驾车的士兵高声喊着,“若是投军,不收车费,若是去西阳城,车费每人一文!” 数人拿着包裹下了车,其中有一对年轻夫妇,正是方才乘船路过西阳却要到巴口下船的那两人。 见着有人下车,院门口几名身着戎服的士兵迎了上来:“你们是要来投军的?” “是。” 稀稀拉拉的声音响起,口音各异,一个士兵闻言忽然大喝:“大声些!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来投军!” 这次的回答整齐了许多,也大声了许多,士兵点点头,向着驾车的同袍喊道:“老李,你可以走了。” 马车继续向着西阳城方向前进,负责接待的士兵领着人们进了院子,拍了拍手高声说道:“请注意,请大家先听我说,总共三条注意事项,不许插话,说完之后,有不懂的再问!” 用各种口音说了一遍,见着大家都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他开始说起注意事项: “第一条,我们虎林军是招兵不假,但只招男兵!所以女子就不要掺和了,尤其女扮男装,这是不允许的!” “第二条,这里是接待处,先登记自己的名讳,然后到军营里面试!带着家属的人,请留家属在院里等候!” 说到这里,士兵又补充道:“当然,为了避免家眷被人拐走,我们不会带其离开院子,等你们面试完毕,自己回来和家属碰面。” “第三条,面试通过的,那就有入伍试训的资格,如果是光棍一个,那么当日就可以在军营里住下,如果带着家眷的,可以和家眷在这院子后面的宿舍住下。” “待得试训通过,另行安排住宿,至于面试都没通过的,出门左转去西阳城,那里有许多工坊在招人,届时请自便吧!” “我的话说完了,有谁听不懂的,先举手!” 几乎所有男子都举起了手,那士兵见状无奈的叹了口气,指向最先举手的那个一人:“你有何不懂?” “呃,我是外地人,不大听得懂这里的方言...” “好吧,你是哪里人?” 士兵模仿对方的口音问道,作为虎林军募兵接待人员,他已经习惯了天南地北的口音。 折腾了一会,来投军的人们好歹弄清了三条注意事项,开始排队登记名讳,眼见着即将登记完毕,那名年轻人和忐忑不安的妻子低声交谈几句,走上前来。 负责登记的士兵看了看他,随后提笔问道:“姓名。” “某姓张,名定和,字处谧。” 士兵闻言动作一凝,这年头能有“字”的,肯定是读书人,而能读得起书的人,家境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他记录好名讳后发问:“籍贯。” “京兆万年。” 明显的关中口音,士兵并无意外,他记录好之后问道:“你是去年迁来山南的?” “正是,去年年初定居在鄂州夏口。” 士兵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记录完毕后,他又问道:“为了避免误会,我再确认一遍,你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我要投军。” “我们这里是虎林军,你确定要投虎林军么?” “是的!” 第五十六章 面试 虎林军军营,募兵处,前来投军的青年男子依次接受面试,这和招工时的面试差不多,得先让“雇主”看看应募者是否四肢健全、脑子是否正常。 和往年不同,虎林军今年开始不再定期募兵,只要是有志从军的青年,随时都可以来西阳城投军,虎林军在城里以及巴口都有募兵问询处,提供各种答疑以及最初步的筛选。 身有残疾影响到作战的,问询处的人员会劝退,因为对方即便去军营面试肯定是不会收的,如果是轻微残疾,例如少个手指头、脚趾头,或者样貌“狰狞”些的,都可以到军营一试。 今日来应募的人不算多,所以很快就轮到张定和,他走进一个小房间,书案后的两名戎装男子示意他坐在胡床上。 “名讳。” “张定和。” “籍贯。” “京兆万年。” 再正常不过的开场,全在张定和意料之中,但随后的问题就不一样了。 “张定和,你是如何知道虎林军在募兵?” “我在鄂州夏口听人说的。” “什么人?商人?小贩?官吏?士兵?还是寻常百姓?” “吏员。” “他们是闲聊,还是特意向你们说的?” “是闲聊,我听到了,然后打听了许久,确定之后才敢相信。” 募兵人员又问张定和是找谁打听,如同抽丝剥茧般,将他的消息来源确定,做好记录之后,又继续问问题,这次就“正常”一些了:他的经。 当然可以不回答,但要为此负责,如果有案底,虎林军不会报官,但如果你隐瞒不说,日后查出来会看情节轻重另行处置,至于其他的往事,说不说都行。 张定和没打算隐瞒什么,他一直堂堂正正做人,所以将自己的经简要介绍起来。 他今年二十五岁,是京兆万年人,在长安出生、长大,家境贫寒,但有幸读了几年书,成年后,被选为侍卫,轮值皇宫。 当然,他是隋国皇宫的侍卫,前年周军入长安,控制局面之后,皇宫侍卫自然要另行处置,有的人留用,有的人被抓,有的人被软禁,有的人被遣散,张定和就是被遣散的人之一。 他本来家境就不好,父母也已去世,成亲之后家里的主要生活来源就是他做侍卫的俸禄,媳妇则帮人做活补贴家用,被遣散后生活便愈发艰难。 因为受战乱的影响农田歉收,官府迁移关中百姓到山南定居,长安周边居民首当其冲,张定和一家也不例外,来到千里迢迢的江南鄂州定居。 他们夫妇年轻力壮,在鄂州州治夏口定居下来后,日子过得还算可以,但张定和因为读过书,有建功立业的志向,不想终老于田间地头。 听得那个战功卓越的独脚铜人...西阳王在募兵,张定和便起了从军之心,带着媳妇乘船来西阳应募。 “你做过隋国的皇宫侍卫?” “是的。” 张定和答完后心里有些紧张,这可以说是个问题,他被遣散回家,而不是被吸收入周军,就是这个问题作祟,不过... 那个祸国奸臣郑译,西阳王都能容忍,我只是一个普通侍卫罢了,没道理因此被拒之门外吧? “你做过侍卫,想来身手是有的?” “是的。” “弓、马、槊、刀,擅长哪样?” “都会。” 募兵者点点头,将张定和的回答一一记下,然后微微一笑:“张定和,你没有隐瞒自己做过隋国皇宫侍卫的事情,这很好,不过不要担心,虎林军不会计较这种事情。” 张定和闻言松了口气,原本紧握的拳头松开。 “接下来是体检,你有何难言之隐不想让人知道的么?” “没有。” “请跟我来。” ‘体检,大概就是检查身上有无残疾吧?’张定和如是想,跟着对方走到另一个房间,发现里面已经有许多人,都是方才接受过面试的青年。 所有人靠墙站好,依次量身高、体重,然后按要求光着膀子、挽起裤腿,对方开始检查四肢,张定和看了看左右,有的人瘦骨嶙峋,有的人倒是有些肌肉。 检查完手指脚趾、手脚关节和手掌脚掌,还摸摸每个人的肋骨,然后让人依次做下蹲、伸展手臂等动作,又有医生过来挨个看了看,确定每个人有无恶疾。 最尴尬的是让人光腚检查谷道口,当然募兵者会提前说明,不愿意的可以拒绝,但就失去从军的机会。 尴尬归尴尬,张定和连死都不怕,哪里会怕尴尬,负责检查的医生是个老汉,那年纪大概都能做他祖父了,所以张定和没有异议,而其他人亦是如此。 检查完后,原以为体检至此结束,结果还有检查项目。 第一项,眼力,站在一定距离上,看着挂在墙上的一张长条白纸,上面画着大大小小的倒“山”字,有的向右倒,有的像左倒,募兵者用根木棒指哪个字,受检者就说出其倒向哪边。 张定和能分清左右,眼力也很好,能看清楚最下面一行那小小的字体,所以很快通过检查,但有的人左右不分,好一阵折腾才完成检查。 原以为这一项就此结束,结果还有一个内容,就是让人看图册,上面的图案是由红绿蓝三种颜色的小块组成,在三种颜色底纹里形成不同的动物,如猪牛羊狗等。 受检者要说出自己看到的是何动物,为了怕大家不理解,募兵者特地拿出幅画讲解了一番。 闻所未闻的检查项目,不过难不倒张定和,其他受检者有的顺利识别,而有的却没能看出来,他不知道这样的检查有何深意。 第二项,听力,受检者坐好,医生拿着个小铁叉,在其身后要么左耳处要么右耳处敲响,受检者要说出声音的来源是在自己身后左边还是右边。 这对张定和来说不费吹灰之力,但有的人左右不分,也是折腾了一阵才完成检查。 体检终于结束,募兵者拿着手上的一张纸念名字,来应募的青年依次被领出去,张定和被叫到名字后跟着士兵来到一处房间等候,待得再无人进来,房间内的一名戎装男子开口说道: “恭喜大家通过我军面试,我再问一次,这里是虎林军,军纪严明,要求很高,来这里当兵,要吃得苦受得累,你们行不行?” “行!” “大声点,我听不见!” “行!” 。。。。。。 军营正门旁的院落里,一名女子抱着包裹静静坐在胡床上,接待人员拿来的水她是一滴不沾,而每当院门口有人影晃动,她就紧张的望去。 时间流逝,她愈发焦虑,不知过了多久,有一群人走进院子,她仔细看了看来人随即面色一缓,抱着包裹起身迎上前去,紧紧拉着其中一人的手低声说到:“定和,怎么这么久...” “我没事,放心。” “那...那...” “通过了,接下来是试训。” 张定和对着媳妇笑了笑,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他顺利通过虎林军的面试,从军路有了突破。 “定和,什么是‘试训’。” “和试工一般,看看应募的人是否适应军营生活。” “那...那...” 女子期期艾艾,说不出个所以然,张定和猜出妻子的心思,出言解释:“试训期一个月,包吃包住,你是家属,也包吃包住,军营有宿舍区安置我们,放心。” “定和,万一试训不过的话...” “不可能!” 第五十七章 摸底 清晨,嘹亮的军号声中,几个校场上一队队士兵正在跑圈,正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虎林军将士每日一大早不跑个两三里路,那怎么好意思见人。 将近八年时光过去,虎林军的训练手段改变了不少,基于保护膝盖的考虑,练脚力时负重跑的占比下降很多,每日早晚各一次的长跑,都以轻装为主。 长跑练的是耐力,平日里都是以在“健身房”练双腿脚力居多,当然不定期的武装越野跑也是有的,只是没有以前那么疯狂了。 除此之外,当年初创时各种喜闻乐见的训练项目都延续下来,还变化了许多新花样,结束长跑的将士,用完早餐之后就要开始一天的训练。 练三日休一日,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八年来军营里的兵换了许多茬,但这样的训练强度依旧没变,加上时不时来一次的夜间紧急集合,可以让新入伍的士兵们爽得飘飘欲仙。 多年的练兵经验,让虎林军形成了一套完善的操练新兵流程,这些前一天很可能是农夫、渔民、矿工、小贩的平民,需要经过至少三个月的高强度操练才能成为合格士兵。 不识字、分不清左右是常态,口音不同导致交流起来有些麻烦,而普遍性的营养不良,导致他们的身体素质参差不齐。 虽然面试的时候已经筛选过一轮,但新兵营养不良的现象很普遍,毕竟许多人一年都未必能吃上几口肉,所以一上来就大运动量其结果就只能是猝死。 不但几乎没吃过肉,就连盐也未必吃了多少,虎林军的伙食不错,很容易让这些肉中饿鬼狼吞虎咽,然后就是暴毙,或者是拉肚子拉到虚脱。 所以对于这种兵员不能急,饮食要慢慢改善,训练的量要从低到高,所以在操练前需要进行摸底才能因材施教,素质好的可以适当加快进度。 某处校场内,应募的新兵们正在进行能力测试,项目有三:耐力,力量,速度。 速度的测试方法为短跑,五十步的距离,在限定时间内跑完算合格,本批新兵四十三人,而考核结果为二十七人及格。 接下来是耐力测试,方式为长跑,绕着校场跑圈,累计两里的路程,在限定时间内跑完算及格,跑不完不强求,以免体质差的新兵当场猝死。 本批新兵长跑及格的有二十五人,剩下的人虽然没及格,但都最终跑完了全程。 跑完两里地的新兵们满身大汗,拿着发下的布巾擦完汗又喝了碗盐水,排成队列席地而坐恢复体力,同时听着新兵队队正讲解注意事项。 “大家来当兵,有的是孤身一人,有的是带着家眷,如今都住在新兵宿舍区,在一个月的试训期内是包吃包住,但是家眷的伙食,只算一个女子的分量。” “宿舍区不许生火做饭,多出来的家属,自己去伙房付费用餐,不许外带食物,当然,家眷也可以选择在外居住。” “有家眷的,入营后前三天可以住一起,从第四日起,必须住集体宿舍,当然平日不训练时可以到家眷住的宿舍转转,晚上必须回营!” “一个月后,通过试训的,就要住在军营营区,家属可以到别处居住,或者转到军属区宿舍继续住宿,但不管饭,你们要用自己每月所得生活费来养他们!” “虎林军和别处军营一样也不一样,一样的是都有诸多军纪,不一样的是军纪必须严格遵守,谁敢违纪后果自负,谁的情面都不讲!” 张定和静静的听着,这些内容,他在带着媳妇入住宿舍区时已听人说过,如今新兵队正再强调一遍,算是再次提醒,如果有人违纪,真的会被扫地出门。 围墙外传来口号声,那是军营里的士兵在操练,而新兵的操练场地是单独隔开的,所以看不到墙那边是何情况,张定和听着那热火朝天的唿喊声,琢磨着虎林军真正训练时会是何景象。 见着新兵们在侧耳倾听墙那边的动静,新兵队正笑道:“不要想那么多,测试结束后,我会让大家开开眼界,” 在一旁看怀表的新兵队副,向队正招了招手,队正随即拍了拍手:“休息时间到,开始最后一项测试!” 力量测试,一般是举石锁或石担,这两样东西张定和都练过,结果虎林军拿来测力量的东西却很特别,那是一个叫做“砸大槌”的器械。 一个底座,竖着根上面刻着刻度的铁柱,而底座上有一个突出物,测试者抡起大木槌往这个突出物砸去,铁柱底部的一个铁秤砣会沿着铁柱升起。 秤砣分量十足,升得越高,说明你抡木槌的力量越大,用这玩意来试力气,似乎比用石锁或者石担要安全些,不容易扭伤胳膊。 新兵队副讲解了具体测试过程,还拿起一个木槌亲自示范了一遍,不过没有用全力。 见着大家没有疑问,队正补充了注意事项:为了避免作弊,不许跳着抡木槌,也就是说双脚不能离地。 “嘭嘭”声中,新兵依次砸大槌测试力量,而那根铁柱刻度表上画着的一条红线,却一直没人能够突破,张定和琢磨着那根线莫非是最高纪录? 因为想要挑战一下最高纪录,所以轮到自己时,深吸一口气后,张定和使出全力抡起大木槌向下砸。 嘭的一声,秤砣向上升起,比其他人要高些,但还是没能超过那条红线。 一旁的书记员记下了数值,张定和走开之后,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新兵拿起木槌,他也注意到了那条红线,所以同样深唿一口气后,奋力抡起木槌砸下。 啪的一声,木槌柄折断,而那秤砣勐的上窜,轻松突破红线,一旁的队副瞥了眼高度,然后记录下来。 “力气很大么,麦铁杖。” 新兵队正面无波澜的说道,示意旁边的士兵换上一个木槌,见着木槌被自己砸坏,麦铁杖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头,随后试探的问道:“队正,不知这条红线是?” “发问之前请举手。” 待得麦铁杖举手,新兵队正答道:“那条红线是及格线,你及格了。” “啊?只是及格?” 麦铁杖闻言一愣,张定和与同伴更是惊讶:那条红线只是在铁柱刻度条的中间位置,莫非真有人能砸到顶? “是啊,要不怎的?”新兵队正笑道,“这是日常考核项目,不及格的人可是要被罚去打扫卫生,放心,你们是新兵,暂时不做要求。” 麦铁杖看了看铁柱,有些不服气的样子,新兵队正见状向一旁收拾场地的勤务兵招了招手:“来,给大家伙露一手。” 那几个勤务兵笑着摆摆手:“别,待会人家说我们欺负人。” “嗦,随便哪个都行了,你,就是你了,来抡一把。” 一个身形相对瘦弱些的士兵走上前来,见着众目睽睽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拿起一个木槌便走到“砸大槌”面前,深吸一口气,随后用力抡起木槌砸下去。 嘭的一声,秤砣直接冲到铁柱顶端,和限位的木块撞在一起,已经到了刻度条的末端。 “其实嘛,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 新兵队正笑道,示意那名士兵退下,看着一众目瞪口呆的新兵,他的笑意更浓了:“方才测试的三项,只是想摸摸大家的底是多少...” “一会,开始测大家的上限是多少。” 第五十八章 挑战 靶场,新兵们在摆箭靶,一会即将进行射箭考核,不需要所有人都射,对自己射术有信心的新兵可以应考。 往日虎林军募兵,招募的都是老实巴交之农民、矿工等,通常是定期募兵上千人,几乎没几个有战斗技能。 猎户出身的会射箭,但这是少数,绝大部分人从没摸过弓,甚至连左右都分不清,遑论其他,所以这些新兵入营要接受的训练项目有很多。 然而今年有些不同,虎林军设了募兵处,全年接受各地青年投军,那么来人的素质就参差不齐,其中免不了有人当过兵。 亦或是因为各种原因,具备了一定的战斗技能,弓马娴熟,杀过人见过血,所以对这类人要“因材施训”。 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准备磨磨对方锐气,免得心里各种不服变成刺头。 虽然虎林军对付刺头很有一套,但训练开始前让对方看清楚实力差距,拿捏起来也轻松许多。 箭靶在七十步距离外摆好,弓和箭也准备完毕,新兵队正拿着名单点名,那些报名参加考核的新兵,出列上前选弓。 每个人的手臂力量不同,所以适合各自使用的弓也有不同,力量略弱的人射术再好,拿了弓力太大的弓也射不准,故而备选的弓有许多,每个新兵都选了自己觉得趁手的弓,还有一壶箭。 “每壶有十五只箭,五只可以用来热身,找找感觉,一会考核,十支箭,要射中靶心才算数。。。” “六中是及格,七中是合格,八中是良,九中是优,全中是优秀。” 张定和从箭壶里抽出一支箭看了看,做工还算精良,不过箭镞有些特别,是“吕”字形的双锥体箭镞。 队正开始解惑:“大家可能注意到了,手上拿的箭有些奇怪,箭镞的样式不寻常,这是靶箭,专门用来练箭的。” “每人最多只能试五箭,当然有信心的试上一两箭后也可以开始考核。” “试箭时间有限,现在开始吧。” 张定和做侍卫时经常练箭,所以信心十足,试了两箭感觉上手很快,正打算再射一箭便开始考核,结果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那是个年级和他差不多的男子,看上去精神气很好,身材结实有力,观其言行举止似乎从过军。 作为第一个考核的人,男子没有丝毫紧张,短短时间内射完十箭,一气呵成,箭箭命中靶心。 “十射十中,不错。” 新兵队正记下成绩,并无意外之色,随后看向新兵们问道:“下一个,谁准备好了?” 张定和举手,成了第二个射箭者,成绩是十箭八中,这是他的正常水平,临场发挥没有失常。 看了看那男子,张定和还是很佩服的,两军交战时箭的杀伤范围,通常就是在七八十步距离,这很考眼力,对射术的要求也不低。 看样子不像是猎户,想来他也是从过军的? 就在他思绪万千之际,射箭考核结束,参试的十名新兵,全都在及格线以上,那个力气很大的麦铁杖是六中,而十中的只有第一个人。 “第一名出列,请向同袍介绍自己。” 那名男子向列队的同袍行了个礼,中气十足的说道:“某姓斛斯,名万善,河南洛阳人。” 明显的洛阳口音,许多人都不大听得懂,不过张定和倒是能听懂些, 当年魏帝离开洛阳入关中,许多人跟着搬到长安定居,所以长安城里操着洛阳口音的人不少,昔日的皇宫侍卫里,就有许多洛阳籍的同袍。 见着许多新兵都是敬佩的眼光,斛斯万善大概说了一下简:他从过军,所以射术还行。 从过军,却跑来这里投虎林军,想来斛斯万善之前从的是隋军,因为各种原因才出现在这里? 张定和想的比较多,其他大多数人就没那么多想法,他们本就无一技之长,所以见着十射十中的就只知道用“神箭手”三个字形容。 墙外忽然鼓声大作,唿喊声如潮般涌来,似乎是在进行着什么活动,队正见着新兵们都是坐立不安的样子,和队副嘀嘀咕咕后让其转了出去。 片刻后队副又转了回来,见其向自己点点头,队正看着新兵们笑道:“隔壁正在比武,有没有兴趣展示一下自己的手段?” 麦铁杖奋力举手,得允许后问道:“队正,比武比的是什么?” “力量,速度,还有射术!” “那么比武的人多么?” “虎林军、黄州州郡兵、黄州府兵,大比武!” 。。。。。。 大门缓缓打开,眼前的场景,让所有人为之一愣: 正前方是一个擂台,其四周都有如同台阶般错落有致的看台,上面坐满了身着戎服的士兵,而擂台上正在进行角抵。 这样的场地有很多,不光有擂台,还有各种场地,上面不光在进行角抵,还有其他比武项目,看台上助威的唿喊声,还有鼓声、号角声不绝于耳。 只是在一旁侧耳倾听,就让人觉得热血沸腾,即便是自诩见过大场面的张定和,心也嘭嘭加速跳动。 在队正的带领下,新兵列队走向正前方的擂台,这里看样子刚刚结束一场角抵,比武双方正在台下休息。 锣声响起,擂台四周看台上的士兵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刚进来的这个队伍。 一个将领走上擂台,拿着纸皮大喇叭大声喊道:“儿郎们!这些是刚入伍的新兵,身手十分了得,要来这里一显身手,大家说好不好!” “好!” 瞬间扑来的声浪,震得张定和等人耳朵嗡嗡作响,许多没怎么见过世面的新兵,已经被弄得手足无措。 “方才是府兵和郡兵的队伍在角抵,你们谁对角抵有信心的,出列!” 听得队正这么说,麦铁杖第一个出列,随后出列的是张定和,射术了得的斛斯万善也想出来,被队副阻止: “一会要比射箭,你留着力气。” 见着新兵这边已经派出人来,兼任裁判的将领拿着大喇叭问道:“新来的儿郎,你们要向谁挑战?” “麦铁杖,你力气最大,你来选!” “那就选府兵!” 麦铁杖的选择也是其他人的选择,在他们看来,府兵总比郡兵厉害些,那么找能力强的人挑战,那才有意思。 作为“前锋”,麦铁杖第一个上场,为新兵打响头阵。 各**中流行角抵,他按规矩脱去衣物,光着膀子和双腿,腰间缠着长布条,然后穿个裤衩就上了擂台。 台上,府兵队伍却无人上场,裁判看着身材魁梧的麦铁杖,点了点头说道:“原本的角抵队伍还要比赛,你从台下另外选人。” 麦铁杖行礼说道:“不用了,请派最厉害的人上来。” “一上来就挑战最厉害的?那可不行!”裁判笑了笑,转身向府兵队伍一侧大声问道:“敌军先锋叫阵,谁敢出战!” “且待我来会会他!” 一个男子大步走上擂台,麦铁杖起先还担心是个芦材棒,定睛一看后松了口气:那人身材孔武有力,须如铜线,面若活蟹。 看样子很凶勐,那就正好显我手段! “我乃大都督史万宝,谁在叫阵!” “始兴麦铁杖!” 麦铁杖大声回答,气势丝毫不落下风,见着对方开始脱去衣物,看着那一身肌肉,他眼光一凝:这…这还是人? 第五十九章 牲口 一身肌肉的史万宝,已经不能用壮如牛来形容,粗壮的双臂如同常人大腿,更加粗壮的双腿以及鼓起的胸肌、背肌,还有那粗壮的腰,称得上“壮如熊”。 麦铁杖一开始还以为这位是身上衣服不合适,所以看起来鼓囊囊的,结果如今光着膀子穿个裤衩,才知道竟然是身材如此所致。 他在岭表没见过熊,后来给陈国天子掌御伞时见过番邦使者献上的熊,和眼前这面如活蟹的人一对照,还真是越看越像。 看了看对方的腹部,居然能看得出腹肌,腰上又有些肥肉,这种半肥瘦的身材很抗打,再看看那满是肌肉的双臂和胸肌以及后背,麦铁杖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很难赢啊... “麦壮士,如果觉得不合适,可以换人。” 充当裁判的将领温馨提示,但麦铁杖哪里同意这种近乎于羞辱的询问,活动着四肢回了句:“无妨,我能赢。” “那便好,此次角抵,我没抽到签参赛,正好上来活动活动筋骨。” 史万宝咧嘴一笑,方才幸亏他反应快,抢先一步上擂台,否则就面前几个新兵哪里够分的,见着麦铁杖舒展筋骨,他也活动起来。 吧嗒声不断响起,那是四肢关节活动时产生的弹响,麦铁杖听着这声音心中愈发沉重,开始琢磨起对策来。 角抵,就是两人相互角力,想办法将对方摔倒并压在地上,使其双肩着地无法起身,又有别称为“相扑”,从秦汉以来一直是军中常见竞技项目。 虽然现在有供人观赏的角抵之戏,但军中角抵比的还是力气和技巧。 麦铁杖觉得对方的力量肯定比自己强,他没从过军,所以角抵的经验算不上丰富,技巧什么的也欠缺,而对方有如此身材,怕是经常与人角抵,所以论起经验和技巧,自己也在下风。 但这就是机会,对方如此身材加上时常与人角抵,大约会起轻敌之心,所以... 计较已定,待得锣声响过,麦铁杖弯腰身体前倾,张开双臂做出常见的角抵姿势,见着对方不以为然的样子,他心中愈发觉得此计可行。 自己的有多少分量自己清楚,麦铁杖不光脚力很好,臂力和腰力也不错,他要在对方察觉这一点之前,就要一战定干坤。 探出右手去抓对方,那是个诱饵,对方不太可能躲,很可能“仗势欺人”反手来抓,这样一来麦铁杖就能如愿抓到对方的手,凭借爆发力将其一扯,然后... 啪的一声,麦铁杖的右手被史万宝用左手一挥拍开,随后又回手拍开麦铁柱探来的左手,动作之快让麦铁杖都来不及反手一抓。 如同猫玩老鼠一般,史万宝没有急着上前,而是饶有兴趣的看着麦铁杖,似乎是在看对方还能使出什么招数。 “呜啊!” 麦铁杖爆喝一声窜了上来,而史万宝也没犹豫,同样嚎叫一声迎了上去,双方如同蛮牛一般相抵,不讲任何技巧,纯粹依靠力量。 双臂不停用力,在挤开对方胳膊的同时,想办法抓住其裤腰等能着力的地方,尽可能将其摔倒。 相持只持续了片刻,麦铁杖“支撑不住”被史万宝扯着裤腰一甩,就在他即将被甩开的瞬间,双脚勐地夹住史万宝左腿。 腰间勐地用力,麦铁杖奋力扭动身躯,接力用力将史万宝绊倒,落地瞬间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嚎叫着扑了上去。 然而对方动作比他还快些,也是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随即忽的后跳,待得麦铁柱身形稍晃,探出右手向他左手一抓。 计中计,麦铁杖左手顺势一抓正好抓个正着,连同右手一起紧紧抓住对方手臂,正要用力一扯,却见史万宝贴了上来。 史万宝身形一缩,一个弓步窜到麦铁柱面前,左手勐地往对方裤腰,脑袋抵着对方脖子,接着一声大吼:“倒下吧!!” 借助腰力、腿力以及全身的力量,史万宝勐然爆发顶着麦铁柱前冲,将其顶得不住后退,眼见自己脚步跟不上即将摔倒在地,麦铁柱嚎叫一声发动反击。 将右腿伸入对方两腿之间一绊,两人同时倒在地上滚作一团。 躺在地上肉搏,麦铁杖希望用这种打烂仗的办法,争取获胜机会,然后事实是残酷的:对方无论臂力还是腕力,都要强过他。 左手抓右手,右手抓左手,两人也不知滚了多久,双臂的较量结果,是麦铁杖先扛不住,右手一软,被对方趁机制住。 又翻滚了片刻,麦铁杖被史万宝死死压在地上,双肩着地无力回天。 “大都督史万宝胜!” 喝彩声响起,短短时间内两人的角抵十分激烈,让大家看得目不转睛,史万宝拉着麦铁杖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想法蛮多的嘛,以后多练练。” 麦铁杖摸了摸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虽然输了,但他倒不至于垂头丧气,对方这种身材,怕是角抵中的一流好手,不是他轻易能够打败的。 “呃,史都督,不知贵军之中,如你一般身材的有多少?” “嗨,像我这般身材的人,都被叫做牲口,军中多了去,所以此次比武没能‘免抽’,得和大伙抽签才有上场的机会。” “啊?” 见着麦铁杖有些恍惚,史万宝咧嘴一笑:“虎林军里的牲口更多,你勤加锻炼多吃肉,一样能练出这样的身材!” “两军交战,双方前锋莫要废话连篇,本回合已分出胜负,下一个,下一个在哪里?” 裁判高声喊着,看得出调动气氛的经验很丰富,麦铁杖走回己方区域,那几个新兵目睹了角抵全过程,见着对面上来的人满身肌肉和牲口一般,已经没了斗志。 “怎么?没信心了?对面上来的不一定都是牲口嘛,有谁还想上的?” 新兵队正笑道,各种锻炼器械,丰富的伙食加上切实可行的锻炼方法,虎林军里的牲口只会更多,如今新兵被这么一吓,日后管教起来也方便些。 “队正,接下来我上吧。” 张定和举手说道,他做侍卫时也常与同袍角抵,即便对面再上来个牲口,自己败得一塌涂地,他也不会临阵退缩。 “不错,那么便由你出阵吧。” 鼓声中,张定和走上擂台,在他面前,一排男子负手而立,那是府兵一方派出的人,看上去不是方才那种恐怖身材的牲口,这几个人似乎比较正常。 裁判看了看张定和,开口问道:“不知壮士名讳?” “京兆张定和。” “张壮士,请在对面这排人之中,挑选一个对手。” “请便,谁都行。” 那几人闻言交头接耳片刻,其中一个出列说道:“既然都姓张,那么出战的便非我莫属了。” “不知如何称唿?” “南阳张须陀。” 同姓张,大约五百年前是一家,张定和行了个礼,听得裁判介绍道;“原来是帅都督张须陀,那么其他人请下场,第二回合即将开始!” 对方的身材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张定和似乎看见了胜利的曙光:也许我能赢! 两人按着规则开始脱衣服,脱到一半时,张定和不经意瞥到对方,不由得愣住了。 一身腱子肉,腹肌有六块,背肌和胸肌隆起,虽然没有先前那位如此恐怖的身材,但已经非常人能比。 牲...牲口,又是牲口!! 第六十章 想法 敌强我弱,力量差距很明显,但张定和没有畏缩,他的角抵经验丰富,觉得自己多少都有些机会。 光靠力气可不一定能在角抵中获胜,推、拉、绊、抱、摔,这些技巧用得好都是事半功倍,张定和的想法是自己也许能来个“置之死地而后生”。 锣声一响,还没等张定和想出对策,张须陀便扑了上来,其气势如同饿虎扑羊般,张定和奋力对抗,却绝望的发现自己的臂力根本扛不住。 如同一个身材娇小的小娘子,被一个红了眼大汉的大汉扑倒,按在地上为所欲为,而自己却毫无还手之力。 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张定和便输了,他和对方的力量差距太大,根本没有赢的机会。 “帅都督张须陀胜!” “承让。” “承让。”张定和回了个礼,见着对方隐约一身“半肥瘦”的体型,不由得有些好奇:“张都督这身材是如何练出来的?” “在虎林军中,想不练出肌肉都不行。” 张定和闻言好奇:“虎林军?张都督不是在军府么?” “我原在虎林军,去年因功受封帅都督,所以转入军府了。” 张须陀说到这里,拍了拍对方肩膀:“认真练,熬过前一个月就适应了。” “多谢指教。” 张定和输了,再没有新兵敢上台角抵,这两场角抵的过程让他们觉得心惊肉跳,所以接下来当了旁观观众。 比赛继续进行,看着台上一个个肌肉发达的牲口角力,新兵们顿生无力感,那些人的身材实在是太魁梧了,技法又娴熟,自己根本就没有任何胜算。 角抵之所以在军中盛行,那是因为这种搏斗技巧在战场上十分有用,大混战贴身肉搏时,敌我双方都是手脚并用,想办法取对方性命。 尽可能短的时间将敌人弄倒,然后补上一刀,接着再去对付下一个,时间耗得越久,体力消耗就越大,而眼前擂台上的角抵,都是在短时间内分出胜负。 无论是哪边的队伍,参赛人员都是力量足、技巧多、身手灵活,可想而知在战场上他们的肉搏能力会有多彪悍。 角抵时人光着膀子和双腿,到了作战时可是一身铁甲,到时候这些人已经不是牲口,而是悍不畏死的勐兽,和这样的人形勐兽肉搏,想想都让人心发凉。 “既然没人想上去角抵,那就抓紧时间,今日的比武项目有很多,可不要错过了.” 在队正的带领下,新兵们列队前进,来到另一处比武场地,这里比试的也是算是军中常见项目,那就是刀牌斗长矛。 两人一对一比试,一人手持长矛,一人手持刀牌,长矛手想办法捅中对方要害,而刀牌手需要贴身砍人,当然这只是模拟,长矛没有尖矛头,刀牌手的刀也没有刃。 不要以为长矛的攻击方式只有捅/刺,还能扫、砸,而刀牌手的招数也有很多。 大军交战,步阵兵器里以长矛最多,刀牌次之,步卒想要破阵,除了长矛对捅之外,刀牌破长矛是很重要的方式。 有勇气和能力用刀牌冲击长矛阵的兵,在哪个军队里都是精锐,而这种比武方式,锻炼的是个人胆力。 真要是在战场上,长矛必然结阵,而刀牌手也是集体冲阵,而一对一比武时,没了同伴的协助,就只能靠自己的武技。 长矛结阵才有优势,单打独斗一个不慎就会被刀牌手近身,所以这种比武模式下,长矛手略处下风,很考验其基本功。 而眼前的比赛之中,刀牌手和长矛手互有胜负、势均力敌,也不知是刀牌手太窝囊,还是长矛手太厉害,想到这里,新兵之中几个身手不错的有些跃跃欲试。 然而首先上场的麦铁杖,两三下便被长矛扫倒,见如此结果,许多人要上场一试的想法便没了。 长度一丈八的长矛,前细后粗分量不轻,将长矛舞得如同鞭子一般快的士兵,其手臂力量已经不逊于先前角抵的牲口。 力气和身手不差的麦铁杖,都如同一只癞皮狗般被人横扫打翻,其他人又会好到哪里去? 话说回来这帮牲口到底是怎么练出一身肌肉来的? 带着这样的疑问,新兵们又转到下一个比赛场地,这可是闻所未闻的比赛项目:攀高。 一个高度超过五丈的高台,三面垂直而一面是有台阶的斜坡,垂直的墙面上有坑坑洼洼的缝隙,如同经沧桑的城墙,又如同悬崖峭壁。 所谓攀高,就是徒手攀着垂直墙面上高台,然后再从高台沿着墙面爬下回到出发处,除了手脚并用之外,没有工具可以借助。 为了保证安全,攀爬者身上绑着名为“安全绳”的长绳,长绳经由高台顶端的滚轮,又绕向地面缠在轱辘上。 随着攀爬者渐渐爬高,地面的辅助人员转动轱辘,将绑在其身上的安全绳收短,但会有一定的松弛,不让对方借力,攀爬者一旦失手掉落,会被安全绳吊在半空,避免坠地身亡的惨剧发生。 看着惊险万分的比赛,新兵们没有请战的勇气,而本来对攀爬城墙很“熟悉”的麦铁杖,刚要举手却缩了回来。 因为他看见了一个个参赛士兵,如同猴子般向上窜,这是在身着铠甲的情况下做到的。 口里还衔着一把刀,这分明就是徒手爬城墙或者翻山偷袭的模样,参赛的士兵隶属虎林军、府兵和州兵,如此熟练的攀爬动作,说明平日里经常练习。 “有没有人想试一试,挑战一下?” 新兵们闻言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这种高度即便让他们轻装上阵都不一定爬得到顶,更别说穿上铠甲来爬,原先要争一口气的想法,再度消失得无影无踪。 斛斯万善看着高台,紧握双拳但还是没有举手,他有自知之明,这种高难度的攀爬,不是自己的身体素质能够完成的。 他从过军,当然是那时他还是隋军,以身手来说是所属军伍中的佼佼者,周隋两国交锋,无论那边最后得胜,都会需要他这样的士兵。 给谁当兵不是当兵?这本来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一年多前的虎牢关大战,斛斯万善射杀了一名周将,情况就不一样了。 两军交战,双方将士大多不认得对方,反正既然是敌人,那就各自玩命,生死由天,不存在什么“故意杀人”的问题。 斛斯万善根本不认得那周将是谁,作为一个步弓手,当然是重点射杀敌军将领。 奈何对方的亲属不依不饶,后来周军入洛阳,其兄弟要报仇,到处找那个乱军之中射杀自己亲人的神箭手,他没办法只能出逃。 以他的身手,转投别处周军也不是不行,但斛斯万善不敢轻易下决定,就怕仇家知道后找上门来要人。 如果从此隐姓埋名过日子,也是一个不错的选则,但斛斯万善不想就此默默了此余生,所以要想办法。 做某个权贵或者世家大族的部曲,得郎主或者主帅赏识之后,万一仇家来要人,好歹能有棵大树遮风挡雨。 这样的权贵当然有,可是斛斯万善不知道谁会庇护他,东躲西藏了大半年,无意中听说了一件事:祸害周国的大奸臣郑译,居然有人敢出手相助。 那人叫做独脚铜人,当然事后一打听,原来是山南黄州总管、西阳王宇文温,而这位的虎林军据说很能打,今年又开始募兵。 斛斯万善一琢磨,心思活络起来,他觉得郑译这种祸国奸臣都能在宇文温那里蹭吃蹭喝,自己有一身真本事的,那还会差到哪里去? 宇文温能和臭不可闻的郑译交往,想来行事也不会太看别人脸色,那么只要自己能得其赏识,如果日后仇家找上门,多少能有人帮“主持公道”吧? 这就是斛斯万善来投虎林军的原因,他一直想展示自己的能力,如今正好碰到全军大比武,如果能够脱颖而出,那么肯定能引起西阳王的注意。 只要有机会上战场,他自信能立功,而作为新兵,很可能近期都没机会上战场,所以需要证明自己的“实战能力”,以便早些上战场立功。 眼见着一项项比武都没自己发挥的余地,不由得心中焦急起来。 “好了,接下来是射箭比赛,有没有谁想试一试?” 第六十一章 那一箭 射箭,是军营里最常见不过的操练项目,有点力气的人都能开弓射箭,但要想射准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一个初学者要想成为合格的弓箭手,要花上数年甚至更长时间。 首先要有力气,射程越远的弓,开弓所需的力量就越大,而开弓搭箭之后需要瞄准目标,所以维持一定时间的平稳,同样需要力量。 然后是眼力,光有力气而眼睛不好使,瞄不准目标什么都是空谈。 最后是胆量,这一点也很重要,在靶场里百发百中的神箭手,上了战场后,面对着冲锋的骑兵,逼近的刀牌手,一旦被吓破胆,那就一箭都别想射中。 甚至那些打猎为生的猎户,面对嚎叫着冲来的勐兽,只要手稍微一抖就别想射中。 上过战场杀过人见过血的斛斯万善,练习射箭已经有十年时间,他不敢说自己的箭术百发百中,但绝不会逊于面前的所有参赛者。 所以当队正问有谁想参加射箭比赛时,斛斯万善毫不犹豫举手。 一个神箭手至少要有一把自己用惯的弓,而斛斯万善如今没有这个条件,在军中提供的十余把弓里仔细选了一轮,又试射了几支箭后,终于选定一把趁手的弓。 “此处射箭比赛的形式,与别处有些不同,大家先在一旁看看,熟悉一下。” 斛斯万善点点头,和同样参加比赛的张定和站在场边,看着各队士兵们进行比赛,而比赛的方式确实和别的地方不一样。 军中比箭术,固定靶不过是门槛,移动靶才考验真功夫,而此处的移动靶,是用某种大弩同时射上半空的三个沙包。 大弩在弓箭手前方七十步处,横向抛射出二白一黑共三个沙包,沙包有人头大小,弓箭手要在其落地之前,用仅有的两支箭射中那两个白色沙包。 这还不算,大弩抛射出那三个沙包的同时,还有许多纸片,如同落雪般纷纷扰扰。 短短的时间内要排除干扰,在七十步距离上,接连射中两个白色沙包,这对弓箭手的要求不低,虽然射雕会更难,但这年头哪里有那么多雕给人练箭不是? 斛斯万善与张定和旁观了一会,眉头渐渐紧锁,参赛的将士,无论最后成绩如何,首箭全都射中一个白色沙包,如果换成在战场上,那就是敌军一条人命。 弓箭手对射,不会有太多平稳的机会,你犹豫一下,很可能就被对方射死,而若是急匆匆放箭却射不中,同样很容易被射死。 这些将士的射术,不敢说百发百中,但在战场上玩命已经足够了。 面对骑兵的冲锋,临阵不过三矢,而那些具装甲骑浑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就算连中三箭都未必有事,弓箭手想要出奇制胜,只有射眼睛。 马眼在马头的两侧,正面是很难射中的,而骑兵的面部也遮得严严实实,只有射人的双眼,才有机会一箭致命,斛斯万善那年射杀的周将,就是冲阵时眼睛中箭而亡。 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些参加比赛的人是否军中佼佼者,但斛斯万善觉着既然有这种练习的方式,虎林军中怕是有不少神箭手。 短时间内分辨出并射中两个白色沙包,根本没有慢慢瞄准的时间,只有日积月累的练习,才能在瞬间完成分辨、瞄准、放箭的全过程。 “如何,你有没有把握?” 听得同伴发问,张定和摇了摇头:“两个都射中是没把握了。” “那就看我的吧!” 正式比赛进行得很快,没多久便分出胜负:虎林军一队十个人,共有八人成绩是全中,府兵次之,为七个,接下来是临时出场的新兵:张定和、斛斯万善。 张定和先出场,首射中一个白色沙包,第二箭射空,他的表现算是中规中矩;斛斯万善随后上场,他的成绩要好得多:两箭全中。 “不错,我们新兵队果然有一个神箭手!” 队正点头称赞,斛斯万善在面试时已经说过自己擅长射箭,所以先前射固定耙时,队正没有对其十发十中的成绩感到惊讶,如今射移动靶也有如此成绩,倒是能让人衷心佩服。 “队正,那边的射箭比赛,似乎是另一种方式?” 斛斯万善指着另一处场地问道,那里的气氛十分火爆,喝彩声不断,让他颇为好奇。 “移动靶有两种,一种是死物,一种是活物,死物不会躲,而活物不但会躲,甚至会把箭打飞,你们想不想试一试?” 。。。。。。 一处靶场内,正在进行单刀破弓的比赛,一个弓箭手在东侧严阵以待,另一个身着铠甲的参赛者,于五十步外的西侧按刀而立。 比赛规则很简单,弓箭手射箭阻止刀手冲到自己身边,只需要射中对方身躯任何部位都算赢,而刀手必须在限定时间内冲到弓箭手身边,可以躲闪也可以用刀拨开箭矢。 当然箭头是特制的,而刀也是没开刃的,刀手带着网眼面罩,防止面部和眼睛受伤。 这种比赛模式,对双方的考验都比较大,对于弓箭手来说更多的是考验其心态,而对于刀手来说考验的是眼力以及身手敏捷程度。 一般而言,弓箭手会占优势,但如果心态不稳,面对冲上来的人很容易发挥失常。 新兵这边有信心上场的依旧只有斛斯万善与张定和,当然他们是作为弓箭手上场,此次是斛斯万善首发,而对手,则是由获得第一名的虎林军队伍选出。 “老规矩,划拳,不然让来让去的伤感情。” 那几个虎林军士兵之中一人说道,不知何故,其他人都是默默摇头,然后默默的向后退了一步,让其凸现出来。 “呐,你们是自愿的!” 见着如此情景,斛斯万善有些奇怪,不过对方这几位都带着面罩,看不出样貌,他觉得对方大概是处于兴头上,也就没当一回事。 拿着方才的那张弓,站在一道横线上,斛斯万善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不觉得对方能躲过自己的箭,所以... 他看见对方拔出刀指着自己,然后一松手放开,让其跌落地面。 居然连唯一能拨开箭矢的刀都不要了,也就是说要么空手抓箭,要么完全是靠躲。 挑衅,这是大庭广众之下的挑衅! 斛斯万善只觉得面颊发热,血上涌,对方如此嚣张,简直是把他当做三岁儿童,而手上拿着的不过是儿童玩的小弓小箭。 从箭壶抽出数箭,咬在嘴里,又抽出一箭搭在弓上,斛斯万善被对方激怒,决定全力以赴。 “哟,这是要射连珠箭啊!” 两侧看台上围观的将士不住惊唿,能射连珠箭的人不是没有,但射速是一回事,准头又是一回事,刚刚缓和下去的气氛,立刻又紧张起来。 随着一声锣响,比赛开始,所有人都屏气息声,静静看着两人对决。 那名士兵慢慢向前走,如同寻常路人走在街上,还没走几步,嗖的一声响起,箭矢向其面部飞去,就在即将射中的一瞬间,他侧头让过。 没有多余的动作,似乎是不经意间的动了动头罢了,张定和看到这里,不由得手心出汗。 射箭的斛斯万善,没有选择最容易射中的躯干,而是选择射对方的头部,说明对自己的箭术很有信心,而对方那轻描淡写的躲箭动作,同样彰显了此人的信心。 你射得准又如何?我一样轻松躲过! 第二箭很快便射出,果不其然又是往头部去,而那士兵又是将头一偏,轻松让过,然后迎接他的是连珠三箭。 侧身一滚,勉强躲过三箭,他在地上打了个滚,就在刚起身之际,便如同蓄势待发的勐虎般,嚎叫一声随即勐然发力向前冲刺, 斛斯万善停止了射箭,搭着一支箭没拉弦,就这么静静等着对方向自己冲来。 四十步、三十五步、三十步、二十五步、二十步、十五步... 他奋力开弓,瞄准即将冲到面前的对手,十步的距离,根本就看不清箭矢的轨迹,想要躲是难上加难。 弓弦声起,那人勐地侧滚躲箭,就在这时,全场的目光集中在斛斯万善手上:箭还在,而弓弦不过是空放。 那一瞬间,张定和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弓弦空放对弓的伤害很大,所以正常来说没人会如此糟蹋一张弓,而斛斯万善如此使诈,就是为了骗得对方身形不稳。 临场应变,真是绝了! 电光火石间,斛斯万善再度开弓,对准那刚起身的士兵:如此近的距离,又是刚起身到一半,已经不可能躲得掉了! 我赢了! 箭离弦的瞬间,斛斯万善心中说道,然后他看见对方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前倾,竟然就堪堪躲过那近在咫尺的一箭。 这怎么可能! 斛斯万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后回过神来,探手从箭壶抽箭要亡羊补牢,然而对方动作比他还快,弓还没拉开,便已从身边冲过。 “好!!” 叫好声如潮般涌来,掌声随后响起,现场所有人向这一场精彩的对决喝彩,斛斯万善还没回过神,拿着弓原地发呆。 “本领不错,差点就被你得逞了。” 那士兵走上前来笑着说道,大口喘着气,将面罩取下,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庞,“新兵?我看你上过战场吧,不知如何称唿?” “洛阳斛斯万善。” “好身手!在虎林军好好干!寡人看好你!” “多谢...呃?” 斛斯万善差点噎着,对方居然自称“寡人”,那么... “大王好身手,末将佩服不已。” 数名将领走上前来,向着宇文温行礼,方才那一幕他们都看到了,原以为根本躲不过的一箭,宇文温居然就躲过了。 张定和与麦铁杖等新兵,看着面前为众人环绕的宇文温目瞪口呆,他们只是从传言中听说过独脚铜人,没有当面见过其本人。 什么决战西阳之巅,什么嗜吃人肉、强抢民女,没想到居然是身手如此矫健的年轻人,近在咫尺的那一箭,常人根本躲不掉,这位西阳王居然真的躲掉了! “大家来投虎林军,寡人很高兴,斛斯万善的箭术了得,而麦铁杖的身手也不错,还有张定和,以及其他几位,都是有些本事的。” 宇文温看着面前的新兵,掩饰不住兴奋之情:“其他人也不要灰心,只要好好训练,数月之后,同样会有一身好本领!” “大大...大王,在下不知道是大王亲临,方才多有得罪...” 斛斯万善要行礼谢罪,被宇文温扶住:“斛斯万善,你的箭术不错,日后在战场之上,可要保持今日的水准!” “还有大家也是,练兵千日用在一时,大家日夜苦练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在战场上立功么?对不对!!” “大王说得对!!” 众人齐声说道,每逢大比武,西阳王时常上场比试,所以大家对这位的身手是衷心佩服的,别将田正月见着将士们越聚越多,赶紧扯着嗓子喊道: “莫要看了,继续继续,不要误了比赛。” 待得大家散开,他正要到一旁布置相关事宜,却被宇文温一把揽住。 “大王有何吩咐?” “扶着寡人,动作不要太明显。” “啊?” “方才寡人表现如何?” “大王有如神助!” “助你个头,拍马屁如此生硬...寡人是扭着脚了!” “啊??” 第六十二章 希望 常言说得好:莫装逼,装逼遭雷噼。宇文温对自己的身手很有信心,因为单刀破弓玩得太熘,所以最后玩脱,扭了右脚。 虽然没有拉伤韧带什么的,但再想上场装逼是不行了,宇文温收起心思,在各个比武场地巡视,和将士们一起喝彩叫好。 他昨日傍晚刚回到西阳,今日一大早便赶到军营参与大比武,不满足于做看客,还亲自上场比武,正是所谓的“众乐乐”。 宇文温如此亲近将士,一是他来如此,二是另一个原因:在安陆坐镇的日子里,他居然长膘了,虽然只是一点点,但让宇文温颇受刺激。 东汉末年,寓居荆州的刘备惊觉自己因为太久不骑马,居然“髀肉复生”,想到自己一把年纪却未能建功立业,不由得黯然神伤。 如今宇文温事业未成居然长膘,更是无语凝噎。 虽然坐镇安陆是理所当然,但宇文温发觉自己似乎不经意间懈怠了,在安陆的日子里没怎么高强度健身,武艺似乎也有些生疏。 这是个危险的征兆,如今的宇文温没有资本懈怠,所以回到西阳后,第一件事就是到军营,找回那种枕戈待旦的感觉。 多年的经验加上充分的训练,让军中各种比武项目对抗性十足,单对单的比武结束,接下来是小队间的对抗,所谓三人成群,三人小队是混战中最常见的单位。 三刀牌对三长矛,刀牌手的压力立刻增加,因为随着人数的增加,长兵器的协同配合,能够让其威力剧增,这也是长矛/长枪结阵的优势。 而要破阵,精锐的刀牌手是必须的,故而以长枪阵见长的虎林军,同时强化矛与盾、攻与防,刀牌与长矛、长枪的对抗,是日常对抗训练的必备项目。 小队间对抗,比单打独斗激烈得多,鼓声之中,看着场内攻防不断变化的刀牌和长矛,宇文温心中感慨万千,花了这么多的心血,他的兵,越来越强了。 这样下去才有希望! 乱世,有兵才是王道,能打才是活下去的保障,看起来高贵无比的郡王爵,不过是色彩艳丽的羽毛,手中有兵底气才足。 还是那句话说得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当年,没有兵权的周国宗室,身份高贵又如何?面对磨刀霍霍的杨坚,只能无助的走上刑场引颈就戮,没有兵,连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有了兵但打不了胜仗,这样也不行,刚去世不久的丞相尉迟迥,当年拥兵数十万,占据了齐国旧地,若是就此割据建立国家都可以,起兵反杨那叫一个声势浩大。 原本的史里,尉迟迥以逸待劳,在邺城迎战朝廷大军,结果却是兵败自杀,其余将领打不了胜仗,被逐个击破,落得个“尉迟迥之乱”的结局。 现在的史轨迹已经出现了大幅的偏差,但日后会不会出现“宇文温之乱”的结局,那是谁也说不准的。 要有兵,要能打胜仗,不光自己能打胜仗,还得麾下各部将领能打胜仗,否则就会和当年楚汉争霸的楚霸王一般,在不断胜利之中走向灭亡。 光是主帅能打没用,还得有能打的大将,承担各个战略方向的重任,若是需要主帅四处救火,那么距离败亡也就不远了。 他手里有这样的人才么,有,史万岁就是其一,但这样的人还是太少,所以手下将领还得磨练,八年时间不长不短,远没有到可以松懈的地步。 宇文温身兼数职,所以手里的军队也分成数支,作为黄州总管,他可以指挥州郡兵;作为柱国大将军,他可以指挥府兵;而作为西阳王,他还有王府卫队。 加上自行招募的虎林军,宇文温手上共计四股军事力量,若是领兵出征,这几支军队必然会面临协同作战的局面,届时领兵将领相互间的信任很关键。 换句话说,就是要加强各军将士之间的了解:友军很强?那么到底强到何种地步?友军很弱?那么会弱到何种地步? 大军作战,有的队伍是作战主力,有的负责侧翼支援是偏师,有的是预备队,有的负责保障粮道,有的负责守卫后方退路,所以必须相互信任,多股才能凝结成一股。 宇文温是这几支军队的核心,但不可能事事亲为,平日里的调度、协调,需要各部将领的合作,所以需要时不时“互动”一下,增进各自间的了解。 即便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相互间久不走动关系都会生疏,更何况是互不隶属的军队,所以时不时的对抗比赛,是促进了解的一个有效途径。 因为要有奖励,所以每季度的大比武十分烧钱,但宇文温都撑了下来。 就像他苦苦支撑起黄州的局面,一撑就是六年有余,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进入良性循环,最终获胜的希望越来越大。 场地边,新兵们正观看比武,见着长矛折断、盾牌碎裂的场面频繁出现,不由得冷汗直流,这种强度的对抗,已经不是他们能参与的了。 时不时有人被钝头长矛捅中,直接被捅得凌空后倒,嘭的一声听起来都让人觉得痛,而那些身手矫健的刀牌手,孤身突破三根长矛的拦截,更是让人热血沸腾。 麦铁杖仔细看了看那些长矛手的身材,琢磨着自己能否突破,对方身着铠甲,步伐却很灵活,出矛的速度如同闪电般,自己根本就没多少机会。 真要上场,他力气大,可对方力气也不小,论起身手灵活,这帮牲口也不比他迟缓,如果是在战场上遇见这种士兵,麦铁杖觉得自己除了同归于尽,基本没有别的选择。 有过从军经的张定和,看着场上那些疯狂刀牌手,愈发觉得自己能力不足,对方破长矛的表现就像疯狗一般不要命,他在想自己若是长矛手,能撑上几个回合? 对抗中,夺矛与反制的情况时有发生,双方较劲的结果是硬生生将长矛掰断,这种强悍的表现,以他的手臂力量来说根本办不到。 这不是一两场对抗才出现的情景,张定和看了多场比赛,发现对抗双方都是身手了得,这说明参赛的各支军伍,都有许多强悍的士兵。 就连通常被认为是战斗力偏弱的州郡兵,亦有身手不凡的士兵存在,所谓一叶知秋,张定和从这场比武中,看到了西阳王麾下黄州军的实力。 难怪,难怪西阳王能够击败卫王杨爽,火烧广通仓,立下许多大功。 看了看身边的斛斯万善,两人相互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喜悦之色:投虎林军没错,有希望了! 第六十三章 帮手 西阳王府前院书房,王妃尉迟炽繁正和王府长史李纲交谈,尉迟炽繁此次从邺城回西阳,不但给府里亲眷带了礼物,还帮李纲捎带了家书。 李纲有二子,均已成年,在别处任职所以未随同李纲到西阳来,而他还有一个不是女儿的女儿,在邺城托尉迟炽繁送信。 清河公主宇文氏,是故齐王宇文宪女儿,当年宇文宪及其子被天元皇帝以谋反罪杀害,剩下一名幼女无人敢收留,是当时的齐王府佐官李纲收养了她。 在李纲的保护下,宇文氏躲过了风风雨雨,长大后又得李纲做主,嫁做人妇,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她和养育自己的李纲虽无血缘关系,却情同父女。 一年多前,周国收复失地,宇文氏回到了宗族怀抱,被册封为清河公主,与丈夫到邺城定居,时不时入皇宫,陪伴堂弟天子宇文干铿聊天。 她没有忘记李纲的恩情,所以经常写信给远在西阳的恩人,如同女儿向父亲问安一般,当然还有不少礼物,都是拜托西阳王妃尉迟炽繁带回西阳的。 李纲一向注重礼节,所以当面向王妃致谢,而尉迟炽繁顺便和对方交谈起来,希望他能够继续匡正自己丈夫的“不良言行”。 “李先生,大王事务繁忙,分身无术,幕府的日常运行,还得多靠先生监督。” “王妃言重了,此乃下官本职。” “大王有时突发奇想,会有些不寻常的举动,妾等无法劝阻,还得靠先生劝谏了。” “王妃请放心,下官义不容辞!” ‘也只能靠你了...’尉迟炽繁心中无奈叹道,虽然宇文温对她宠爱有加,但这位的倔脾气一上来,她可是拉不住的。 不是说宇文温不讲道理,而是他一肚子歪理,还一套一套的,尉迟炽繁是说不过,杨丽华也不行,萧九娘更是别提了,所以有了硬骨头的李长史,那真是久旱逢甘霖。 “李先生,大王时常与那郑译饮酒,妾劝了多次都不管用,还请先生劝谏一二。” 听得王妃有所托,李纲捻了捻胡须问道:“王妃可知汉高祖与雍齿故事?” “知道,可是大王也走得太近了。” “此事确实容易让人诟病,不过依下官之见,大王似乎知道分寸,想来杞王也是乐见其成吧。” “是么...” 连李纲都如此说,尉迟炽繁稍稍放心,她的舅公(家公)想要收拢人心,所以善待反正的祸国奸臣郑译,这是最好的示范,但夫君却和这种人交往,她就怕有损宇文温的名声。 别人的看法无所谓,关键是皇帝的看法很重要,当今天子的父亲,可以说就是被郑译间接害死的,她担心宇文温此举会让皇帝心存芥蒂。 “王妃请放心,依清河所说,天子聪颖,必然知道杞王和西阳王的良苦用心。” 尉迟炽繁知道汉高祖和雍齿的故事,道理她也懂,就是无法权衡利弊,既然一向敢谏的李纲都觉得无妨,那就应该没事。 自今年年初到任以来,王府长史李纲的数次进谏,弄得宇文温灰头土脸,看着夫君那种小孩子受气琢磨着要反击的模样,尉迟炽繁就想笑。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她发觉夫君身边敢犯颜直谏的人,除了杨济之外,也就许绍、郝吴伯能算半个,如今多了个李纲,那真是舅公的英明决定。 杨济和宇文温的关系之密切,让人摸不着头脑,尉迟炽繁甚至怀疑过莫非夫君有龙阳之好,她觉着杨济住在府里总归是有些奇怪,但不好开口说。 那年她难产,杨济和吴明在外诵经为她母子求平安,这分恩情尉迟炽繁一直记在心里,但一事归一事,杨济又不是宇文温的仆人或者亲属,兼之已在官府任职,住在府里真的不合适。 而李纲的谏言正好说到她心坎里,也成功的让杨济搬出去住,这就让尉迟炽繁有了信心,她决定日后发现宇文温有何不妥的行为,就找李纲来做帮手。 歪理一套套的是吧?我找李长史来和你斗嘴! 又交谈片刻后李刚告退,尉迟炽繁转入后院书房,大大小小已经恭候多时,尤其几个小家伙们,坐立不安的东张西望,就等着阿娘过来。 见着子女们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尉迟炽繁笑道:“排好队,大家一个个领东西。” 拍了拍手,侍女们拿着大大小小的包裹依次走进房间,那是尉迟炽繁在邺城置办的礼物,带回来给自己的子女们。 子女当然有嫡有庶,作为嫡母的尉迟炽繁,要将庶出子女视如己出,一碗水端平怕是很难,但尽量端平是她一直在努力做着。 按年龄,从小到大依次上前,从阿娘手中接过礼物,道谢之后回到自己阿姨(生母)身边,满怀憧憬的打开包裹,然后发出惊喜的唿声。 人人都有份,去了一趟邺城的宇文维城,在一旁向兄弟姊妹们炫耀自己的经:“我跟你们讲,邺城那边喝的不是茶,是油腻腻的酪桨...” 小家伙们在一旁兴高采烈的玩闹,三个大人谈起家事来,当家的尉迟炽繁离家数月,其责任由杨丽华和萧九娘分担,见着两人有些憔悴的模样,尉迟炽繁关切的问道: “人手又不够了?” “谁说不是呢,府里以及诸多产业都是事务繁杂,忙起来人手就紧张。”杨丽华叹了口气,尉迟炽繁出远门,转过来的重担分量可不轻。 事务繁忙,不是找不到人,外面的产业还好,但府里要用的人就得知根知底,宇文温不像那些世家大族,家中没有有祖上几代就是仆人的仆人。 没有累世家生子,又要知根知底,那就得收养孤儿孤女,但短短数年时间没那么快成年,所以只能让现有的人多做了。 王妃不在,但做事的人大部分都在,所以只需要“萧规曹随”就行,可为了不出纰漏,杨丽华和萧九娘这段日子事必躬亲。 各类账目当日或者次日就要核对完毕,一有问题马上解决,免得王妃回来对账时有错漏;有些事情怕仆人做不好,还得不时去盯着。 宇文温是甩手掌柜,府里的产业基本不过问具体事务,后来又去安陆住了一段时间,临行前放权给杨丽华,忙得杨丽华和萧九娘团团转。 她俩本来就分担有一部分事情,如今又增加了原本属于尉迟炽繁的分内事,只能咬着牙扛下去。 许多需要立刻下决定的事情,两人和王越、刘彩云商量着就定下来,事后向远在安陆的宇文温去信汇报即可,还还得管着小家伙们,从早忙到晚,按宇文温的话来说,就是“累并快乐着”。 有事情做,每天过得都很充实;成日里动脑筋,就不会觉得自己渐渐老去;看着各种账目,知道府里产业正茁壮成长,那份成就感,让人雀跃不已。 “自从城里有镖行陆续开业,大家愈发忙碌起来,府里又不能随意增加人手,以防鱼目混珠,所以这样的状况还得持续一段时间。” 听得杨丽华这般说,又见着萧九娘点点头,尉迟炽繁将她们交上来的账本放好,微微一笑:“既如此,那么两位就继续做帮手吧。” 第六十四章 稳如狗 巴东城东,东湖,水军营寨内鼓声阵阵,驶出的大量战船依据鼓声指挥在列阵,中军楼船之上,开府将军来护儿正在发号施令。 在他身后,黄州总管宇文温正饶有趣味的看着四周战舰聚集,今日水军操练,他特地来巡视,是为了解水军情况,也是为了激励士气。 说实话,他对这个时代的战船不是很看得上眼:风帆战舰的极致,是一级风帆战列舰。 三层炮甲板、搭载火炮超过一百门,数十吨火药以及一百多吨炮弹,船员**百人,续航能力至少半年,一艘船就是一个堡垒。 浩瀚的大海上,双方舰队相互抵近炮击,雷鸣声中硝烟弥漫,唿啸而过的实心弹、链弹、葡萄弹,激起无数血雾和木屑。 好吧,现在没有火炮,水战利器是拍杆,威力也是不错的,发拍一旦命中,小一些的船也会被拦腰打成两截。 没有火炮的时代,水战一样血腥,除了大船发拍和火攻之外,水战的主要模式就是接舷战,双方士兵肉搏。 战船化作火团,火光之中人影晃动,敌我双方持刀互砍,鲜血染红水面,浮尸满江顺流而下。 宇文温浮想联翩,被鼓声震回现实,他看着湖面上的船队,心里颇为高兴:建功立业,就靠你们了! 在长江流域作战,没有水军是不行的,黄州总管府作为周国对陈作战第一线,首先要解决陈国水军主力,才有施展拳脚的空间。 他既然舍得烧钱练兵,那么自然不会厚此薄彼,水军将士的待遇不错,而战具同样十分精良。 “精良”二字,不是嘴皮子说出来的,而是实实在在落实到位的,陆战武备看战马和铠甲、刀矛和弓箭等各类战具,水战看的就是战船。 无论是水军还是海军,要想打胜仗那么就少不了作战船只的作用,所以水军装备精良与否,就看战船。 这个时代的水军,根据作战需要的不同,分为几类船型,虽然没有大航海时代的风帆战舰那么大的威力,但摆开阵形也很宏伟。 第一种船型是楼船,顾名思义是船上有楼,一般是三层,列女墙战格,树旗帜,开弩窗矛穴,置抛车垒石铁汁,状如城垒。 三国末年,晋龙骧将军王伐吴,造大船,周长二百步,上置飞檐阁道,可奔车驰马,可见楼船的身形有多大。 但是缺点不是没有,首先是调头不便,而这种船的重心偏高,加上每一层船舱上都有士兵,更是导致头重脚轻,所以需要沉重的石头或者铁锭压舱。 即便如此,在江上行驶之际,如果忽遇强劲的横风,此时的楼船也不是人力能控制的。 现代的长江上,仍然有游轮于强风之中倾覆的悲剧发生,古代的楼船,更是无法摆脱这种危险。 即便如此,水军之中不能没有楼船,因为就是需要这样威风的战舰鼓舞士气,以张形势。 第二种船型是战船,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大舰,船舷上设中墙,半身墙下开掣棹孔,舷五尺,又建棚与女墙齐棚上,又建女墙重列战格,船的前后左右树牙旗、幡帜、金鼓。 凭借巨大的船身,可以直接撞沉小船,也可以凭借拍杆发拍杀敌,还可以撞入敌阵,船上的士兵与敌军展开接舷战,是为强舰冲击。 这种船不拘泥于一种造型,名称也很威风,什么“青龙”“金翅”等不一而足,当然大型车船也是其中一种。 前两种是大型主力舰,威力巨大但船速慢,所以还需要第三种船只作为协助:蒙冲、斗舰。 蒙冲、斗舰,以皮革蒙覆其背,两相开掣棹孔,前后左右开弩窗矛穴,敌人无法轻易接近,矢石不能击破,他们的速度和战斗力都很均衡。 或者充当先锋,拖着火船接近敌军船队后纵火放船,或者拦截对方的火船,亦或是与对方的快船厮杀,避免其骚扰己方船队。 这种船的速度较快,又能承担多种战术任务,所以是水军的常用战船。 又有走舸,亦如战船,舷上安重墙。船员大部分是棹夫,通常选精锐充当,走舸速度比蒙冲、斗舰还快,往返如飞,乘人不备偷鸡摸狗纵火,或者为己方船阵补漏救急。 第四种是小艇,是船队中速度最快的船,通常用来传令或者充任斥候,作战时前出船队作为哨探。 得益于新旺的林业、冶铁业,黄州总管府不缺木材、铁钉,甚至连用来挡火箭的生牛皮,都有价格低廉的生猪皮替代。 加上各种水力木工作坊的加工能力,水军作战所需的各种类型船只,宇文温已经为黄州水军攒了许多,没有偷工减料,没有虚报船只数量。 有了战船,还得有精锐的水军士兵,所以此时在东湖操练的便是轮训之水兵,当然其中大半是新兵。 周军已攻入蜀地,隋国没几天好活了,接下来的平陈之役,宇文温就要靠手里强大的水军突破天堑。 从古至今,长江都担得上天堑之名,没有强大的水军就别想拿下江面控制权,过江的军队迟早要断粮投降。 周国在长江南岸只有鄂州一个立脚点,想要再进一步,水军的规模就不能小,为了日后打胜仗,所以黄州总管府的水军常年勤奋操练。 操练的水域也有讲究,在大湖里操练比较方便,尤其练习排列各类阵型,需要在水流平缓的水域进行演练,待得将士们熟悉后,再到大江之上实操。 虽然水军成军多年,但出于多方考虑,水军日常操练都在湖泊中进行,平日里打渔也容易,顺便解决伙食问题。 东湖南侧临近长江,陆地距离很近,当年周、陈两国水军于峥嵘洲大战时,陆上行舟处的地段已经开凿水渠,可以让各类船只往返东湖和长江。 即便是身形巨大的楼船,同样能从水渠进出,当然为了避免拥堵,水渠分东西两条,都是够宽够深。 东湖出长江的两条水渠,都有江中沙洲伍洲做屏蔽,而伍洲戍亦有水军营寨,是为江防要地。 故而东湖-伍洲水寨,是黄州水军的重要据点,承担着新兵的操练职责,连带着配套造船场,随时可以增援长江上、下游两个方向的友军。 上游,陈国的巴、湘水军一旦顺流而下进犯周国鄂州夏口,那么停泊在黄州东湖-伍洲的船队可以往上游增援,与驻扎鹦鹉洲的鄂州水军协同作战。 下游,陈国江州水军若进犯蕲口,那么黄州的这些水军船队可以顺流而下,会同驻泊西塞山的水军战船,和陈国水军决战。 正是因为这样的布局,黄州总管府的水军主力分三个地方驻泊、训练:鄂州夏口鹦鹉洲,黄州巴东郡东湖-伍洲,鄂州西塞山对岸策湖。 鹦鹉洲为长江之中的沙洲,水军在此驻扎、操练,是为了能随时出战,避免上游陈国水军偷袭时,水军还在某个湖里操练,一时间出不来。 西塞山自古为江防要地,位于长江南岸,而其北岸的大湖,据说当年三国时江东小霸王孙策于此操练水军,故而得名策湖。 蕲口在其下游,而陈国江州更是在其下游将近两百里外,陈国水军想进抵西塞山水域得逆流而上,其耗时之长足够策湖里的周国水军战船入长江备战。 有这三个要地扼守长江中游江面,宇文温觉得江防“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又看看眼前规模庞大的船队,他更是志得意满。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稳如狗! 宇文温拿着千里镜四处张望,转到南侧伍洲水域时定住了。 在千里镜的视野里,他在江面上看见了三艘船,那是离家出远门的游子,长途跋涉之后终于回来了。 第六十五章 换算 西阳城北郊,西阳王府湖畔庄园,远航归来的张鱼,向郎主宇文温汇报此次航行的详细情况,这是他们抵达西阳的第四日。 船队回到西阳后,宇文温当天就给全体人员放假,让他们与亲人团聚并洗去一身风尘,经过数日的休息、放松,众人终于从疲惫不堪中恢复过来。 宇文温一边翻看着航海日志,一边听着张鱼的汇报,此次首航圆满结束,需要总结经验教训,为下一次出航做准备。 晒得皮肤发黑的张鱼,简要介绍了此次出航的情况,过程可以用四个字概括:一帆风顺。 从西阳乘船启程到下游的建康,装满货物之后继续往下游走,过了广陵-京口江面之后没多远便进入大海,击退了海寇的袭击后,一直向东航行,顺利抵达倭国筑紫大岛西南侧。 然后沿着海岸一路向北,来到筑紫大岛西北侧的博多湾,顺利进入博多港。 船上的货物以及礼物,成功的交接到倭国权臣苏我马子手上,那一躯旃檀佛像,在倭国国都引起轰动,而随船带去作为礼物的各色香药,让苏我马子为之动容。 作为货物的各种丝绸、布帛、瓷器等物品销售一空,苏我马子特许张鱼在博多湾选了块地,作为西阳王船队在博多港的专用靠泊、休息区域。 当然这件事对外保密,这块地盘对外人而言还是属于苏我氏的领地,所以接下来的贸易活动,实际上是以私人贸易(中原海商与苏我氏之间)为名进行。 选定地址,交代好各项事宜之后,张鱼留下数人在博多操办具体事务,他带着船队返航西行,按着原先的航线反着走了一遍,顺利抵达长江入海口。 在建康放飞鸽子向西阳报信,然后逆流而上,花了一个月时间回到西阳,从出发到回来,全程两个月出头,和预计耗时相符。 从西阳出发时,三艘新式船只已经装载着瓷器和布帛,到了建康后又增加了旃檀佛像、香药以及丝绸,而船队回到西阳时,依旧是满载。 每艘船载重量约为一千斛,共运回大约三千斛的货物以及礼物,其中的大头是硫磺,而剩下之中的两样,是黄金和白银。 苏我马子送给宇文温的礼物,是黄金一千一百二十两,而白银十六万二千四百三十一两,即是谢礼也是货款。 倭国和中原周国的度量衡不一样,以上数字为宇文温命人重新称重之后的结果,如此一来,他投在开辟新航线的资金,有了丰厚回报。 “苏我大臣清除了物部大连的势力,苏我氏又和王室不断联姻,如此一来,怕是在倭国权倾朝野吧?” 听得宇文温发问,张鱼点头称是,虽然在倭国京城没待太久,但他能确定苏我马子已经掌握大权。 “郎主所言极是,苏我大臣可以称得上是权倾朝野,所以才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黄金和白银,在博多划地一事,也没遇到什么阻力。” “这么多黄金和白银?那你说说看,这一趟下来,亏还是不亏?” 宇文温有心考考张鱼的经济头脑,做贸易的没有经济头脑可是很容易连老本都亏掉了,张鱼是穷苦水军士兵出身,大字不识一个,但跟着他这么多年,已经不是当年目不识丁的傻小子了。 张鱼心里早已有数,中原各地的金价、银价多有不同,但总的来说可以定出个均值:一两黄金等于十两白银、一两白银等于一贯铜钱。 换而言之,一两黄金等于十贯铜钱,所以张鱼带回来的黄金,约合铜钱一万一千二百贯;带回来的白银,是十六万二千四百三十一贯。 所以黄金白银合在一起,约合铜钱十七万三千六百三十一贯。 此次航海,成本大概如下:每艘新式船只平均造价一千贯,累计五千贯;五个航海用的大钟,制作成本共五万贯,在西阳和建康购置货物的费用,折算成铜钱大约是十万贯。 扣掉诸如过江防时的买路钱等费用,收支平衡,也就是没亏本而已,但这只是账面上来的平衡,实际上不然。 首先,那五个耗资不菲的航海用大钟,回来后和西阳的时钟一对时,只剩一个钟走得准,但另外四个不是坏了再也用不了。 只是走时不准而已,只要认真调过,更换一些配件,一样能运行,这笔钱没有打水漂。 第二,此次花钱购置的旃檀佛像和香药,是作为礼物送人而不是货物出售,所以这一部分的利润没有体现出来。 最后,随船回来的大量硫磺,因为不会拿到市面上出售换钱,所以利润也没有体现出来。 张鱼还记了一笔账,在建康收购的丝绸,到倭国出售能有将近二十倍的利润,而西阳的瓷器、布帛,均是数倍的利润,而对方是用金银来购买。 尤其是白银,那么多白花花的银锭,几乎要把张鱼的眼睛都晃瞎了。 “郎主,海贸可是比什么买卖都暴利啊!” “但风险也大。”宇文温笑道,他当然知道海贸利润惊人,否则那个时代也不会有大航海,但水手死亡率超过五成的航海,使得海贸是个高风险高回报的行业。 十几万两的白银,听起来数量很惊人,但若是将单位换算成“斛”或“石”,其实也没多少。 这个时代船只的载重量以斛(石)计,内河(长江)上的货船,载重量超过千斛的比比皆是,甚至还有载重量超过万斛的大船。 而这个时代的海船,“受一千斛”也就是载重量一千斛很常见,这让习惯了“吨”的宇文温理解起来很麻烦,所以需要单位换算。 斛(石)通常是粮食的计量单位,一斛十斗,一斗十升,实际上这是量器单位(容积),要换算成衡器单位(重量),得用另一套体系: 一石等于四钧,一钧等于三十斤,一斤等于十六两。 所以一斛(石)等于一百二十斤,也就是一斛等于一千九百二十两,那么一千两黄金,换算后约合半石的重量,那么问题又来了:这个时代的一石,大约等于后世多少公斤? 不知道,从秦汉以来,一石的大小变化不定,到了南北朝末期,已经变了许多次,宇文温那残留的回忆中,此时的一石若换算成后世的公斤,大概是在六十至九十公斤范围内。 范围有些大,若按一石等于六十公斤算,那么这些黄金大约就是三十公斤,等于现代一个充满气的标准家用液化天然气钢瓶,其实也没多重。 而那些白银,换算过来取整大概是八十五石重,也就是五千一百公斤,以吨做单位就是五吨,看上去好多,然而这黄金白银加起来最多八十六石(斛)。 在一艘载重量达到千斛的船上,所占位置不过是个不起眼的角落,虽然如今的倭国确实是穷乡僻壤,但身为权臣的苏我马子,拿出手的就这点金银,会不会太小气了? 不会,要知道在明中叶时的日本,每年外流的白银重量,按史料推算若以吨做单位,也就是三十到四十吨左右。 直到晚明,日本陆续发现几个大银矿之后,外流的白银才有爆发性增长。 虽然此时和明代时的度量衡不一样,但宇文温觉得他此时换算出来的吨,和后世的吨也不会差得太离谱,五吨的白银,即便是以明朝中叶日本“出口”的白银重量来看,也是个不小的数目。 这些白银大概是苏我马子短时间内能给出的最大数量,肯定不是现采,而是长时间积累下来的存货,所以又有一个问题接踵而至: 这个时代倭国的白银产量,肯定比不上明中叶时的产量,所以此时的倭国,购买力到底如何? 第六十六章 对策 买卖要成交,得一个想买一个想卖,和倭国的海贸,宇文温作为卖家,手中是中原还会畅销千年的瓷器、丝绸、生丝。 而倭国对瓷器、丝绸、生丝的需求量也会持续千年,然而其国内的特产,却没多少能让宇文温看得上眼,只有黄金、白银和硫磺,才是他想要的。 黄金白银当然是多多益善,但宇文温有些担心倭国的购买力,虽然日本列岛的金银矿很丰富,但这年头已开采的矿应该不会太多。 所以对方的黄金白银年产量可能不会很高,那就会用大量的硫磺来付账。 制作火药需要硫磺,但太多了就只能存仓库,若拿出去售卖换钱,寻常商家也不需要这么多硫磺,总不能用硫磺熏蔬菜,然后拿去市场出售以次充好。 所以宇文温还是想要白银,倭国的白银年产量有多少,张鱼没办法给出一个具体数字,不过倭国大臣苏我马子已经郑重承诺:西阳王每一艘抵达博多的货船,都能满载白银和硫磺而归。 这不光是嘴上说说,苏我马子在给宇文温的信中也做出承诺,当然这封信是司马达等代笔,用汉字所写。 “郎主,苏我氏买下海船运来的货物,只要在国内一转手,就能从其他豪族手上把钱赚回来,所以小的认为买卖肯定没问题。” “这涉及到交易额的问题,船队每次抵达博多时,带去货物总价值的上限是多少,才是他们用白银支付的极限?” 关于这个问题,张鱼已经在倭国与对方仔细商量过,货物量以此次来说就比较合适:三艘千斛大船,满载瓷器、丝绸、布匹、香药。 下一次交易,付账用的白银,会比此次要多些,以后白银所占的份额会越来越多,当然,硫磺是要多少有多少。 如果一次性抵达的船只所携带货物很多,那么需要停留博多一段时间,以便对方周转资金,而船只抵达博多的次数,也会有限制。 这里所说的限制,不是说人为限制,而是因为季节的影响,导致船只航海会受到限制,所以宇文温的船队,能抵达博多港的次数其实也多不到哪里去。 从中原到倭国博多的航线,不是全年三百六十五天都适合船只出航,夏、秋季节海上时常有大风暴,那时船只绝对不能出海。 即便没有风暴,船只也得等到有风信之后才能扬帆出海,所以海船不可能随心所欲往返于中原和倭国。 这个问题宇文温也考虑过,明朝中叶海禁时,中原海商每年抵达日本的商船,也就是三、四十艘左右,这还是许多海商船队合在一起算的结果。 到了隆庆开海,抵达日本的商船,一度飙升到每年一百三、四十艘,他不觉得自己现在有能力组织如此大规模的船队。 综合多方情况,他的船队也就只能维持三、四艘船的小规模,在航海经验不足的情况下,每年能平安来回走上三四趟,就已经是老天保佑。 这样一算下来,倭国那边能拿出来购买货物的白银,应该能在其产量范围内,再多的话,两边都有些尴尬。 而抵达博多的海船,想要启程回中原得等风信,这一等可长可短,张鱼此次回来算是幸运,没等几日就等到了风信,可若是运气不好,等上数月都是有可能的。 所以宇文温才规划在博多设商馆,以便自己的船员和船队有个地方修整,即便是住上大半年都可以。 此事已谈妥,苏我马子让张鱼在博多港尽情划地,建立馆舍,让船队能够在此靠泊,货物及人员能在岸上得到妥善安置。 “郎主,博多港为倭国的大港,是其门户港口,百济、新罗、高句丽往来倭国的海船,都在博多停靠,因为人多眼杂,所以选址有些麻烦…” 张鱼拿出几张图,那是他和同伴所画博多湾的示意图,借助初级的测量工具,这些示意图的“还原度”颇高。 其中有一张图,是他登上博多港湾附近山头,用炭笔素描画下的俯瞰图,通过这一张张素描图,宇文温如同身在博多港一般。 当然,他去过博多港,所以凭借记忆还有这些图,可以很好地理解当地地形,他在博多港顺利拿到一块地皮作为立足点,当然这和殖民地堡垒不同,最多算是后世所称商馆。 商馆地址位于博多湾内偏西一侧,西来海船在海湾外接受倭国官船检查,驶入博多湾后就近靠泊于此,不会和别国船只混杂一处。 那里会有专用码头、货栈、馆舍还有一系列附属建筑,最后形成一个庄园般的商馆,这座商馆的规划,由张鱼留下的同伴负责,苏我氏负责建设。 商馆建成之后,苏我氏会在外围部署私兵保护,此处距离博多的倭国官军驻地也不算远,所以安全性是不错的。 这个商馆,只对西阳王的直属船队开放,对外不透露具体情况,是以苏我氏的名义而存在的私家码头。 而宇文温先前通过邺城崔掌柜的门路,花钱委派的青州海商船队,还是像以前那样在博多港靠泊,按原先的规矩交易。 青州海商船队走的是传统航线,从山东半岛向东北或向东航行到朝鲜半岛西侧,然后沿着海岸线往东南方向航行前往倭国,宇文温不打算让其和自己的船队发生关联。 新航线要保密,但同时有两条航线可以作为双重保险,尽量维持住新开发的海贸,往后慢慢发展,所以商馆的成立不会对外声张。 然而钱财动人心,他倒是想低调,可别人也不是瞎子,张鱼此次带着旃檀佛像还有许多货物到博多,肯定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天灾**,做海贸除了躲避天灾,还得防备**,宇文温不觉得那些靠海吃海的海寇,不会放过如此肥的一条大鱼,所以接下来要采取相应对策。 “你们出长江口时遇见海寇,回来的时候呢?” “郎主,我等出了博多湾后,有船只跟踪,后来被甩掉了。” “是海寇么?” “不知道,不过渔船和海寇,有时很难分清楚的。” 张鱼笑着说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江沔地区的许多渔民和水寇就是一人两面,到了海上也是如此。 “出远门做买卖,就得提防剪径的贼人,到了海上就得防海寇,倭国沿海有海寇么?” “有,司马村主提醒过我们。” 说到这里,张鱼面色凝重起来:“倭国各处海域,海寇可不止一股。” 第六十七章 海寇 海寇,即海盗,指专门在海上抢劫其他船只的强盗,和陆地上活动的强盗性质一样,这可是一门古老的勾当,自有船只航行以来,内河就有水寇而海上就有海寇。 正如水寇都是在航运繁忙的河段打劫一样,海寇自然是在有船只经过的海域打劫,以这个时代的航海技术,海寇都是活跃在沿海海域。 有的海寇本就是渔民,一旦遇到势单力薄的船只,可以随时杀人抢劫;有的则是专门候在经济繁荣的海港城市或航线上,成了专职打劫的强盗。 说道东亚海域的海寇,许多人首先想到的就是倭寇,而实际上东亚的海寇来源有很多,对于倭国而言,其本身也是受害者。 张鱼在倭国时,鞍部村主司马达等向其介绍倭国国情,谈话内容就有倭国沿海的海寇,其来源大概有四:倭国各沿海地区的豪族爪牙、新罗/百济海寇、南蛮海寇、肃慎海寇。 倭国沿海地区豪族,见着从面前海域经过的商船,难免会起心思指使治下渔民、船夫去袭击船只杀人越货,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而新罗/百济海寇,也是类似的情况,新罗、百济与倭国的海上往来比较频繁,船只往返于朝鲜半岛及倭国列岛,所以成了新罗、百济沿海地区某些豪族眼中肥羊,时不时客串一把海寇也是理所当然。 在倭国筑紫大岛以南海域有海岛,倭国称岛民为南蛮,这些岛民时常乘船北上,袭扰筑紫大岛上各藩国,其袭扰区域大多集中于筑紫大岛南侧。 “南侧?船队必经的海域不也在其间?此次去倭国,你们在筑紫大岛西南侧海域碰到什么船了么?” 宇文温问道,倭国所谓“南蛮海寇”生活的南方岛屿,指的应该就是九州岛(筑紫大岛)南方的琉球群岛,岛上原住民大此时概还处于原始部落形态。 “我等此次远航,抵达筑紫大岛西南侧海域时,没有见到只帆片板。”张鱼如实回答,见着郎主没有追问,他便把没说完的话题继续下去。 除去这三种海寇,还有一种海寇,是活动在倭国京城所在本岛的西北方沿海海域,这些海寇似乎是从大海西面极寒之地来的,司马达等引用中原的典籍,称其为肃慎海寇。 先秦时中原对东北三大民族称之为肃慎、秽貊、东胡,而肃慎族系延续下来的称唿,在元魏时为“勿吉”,现在又称之为。 许多部落为盘踞辽东及半岛北部的高句丽征服,有部落为了躲避高句丽的奴役向北迁移,司马达等认为极有可能是这些肃慎部落之一来到高句丽以北沿海地带,造船渡海前往倭国本岛西北部定居。 这一些零星部落,基本是自顾自在那片地区打渔,偶尔有船只沿着海岸线往西南方向走,与往来倭国和百济、新罗的船只发生冲突。 听到这里,宇文温想起倭国史上有些名气的“刀伊入寇”,那是中原的北宋时期,当时的倭国早已改称日本,其筑紫岛曾经遭到强悍海寇的袭击。 这股海寇来势汹汹,袭击北筑紫岛沿海村落,抢掠财物及人口,甚至攻入博多湾袭击靠泊的船只,弄得筑紫岛北部沿海地区鸡飞狗跳之后扬长而去。 日本朝廷被突然袭击弄得欲哭无泪,后来才大概搞清楚这伙海寇的来:那是中原东北地区的女真部落海盗,高丽人称唿其为“刀伊”。 宇文温想到这里只觉得大开眼界:你们的打猎范围不限于在东北山林,都跑到大海上来了! “郎主,司马村主私下交代,我等与苏我大臣往来越密切,恐怕越会招来某些人的嫉妒,到时候对方极有可能下黑手。” “此话怎讲?” “郎主是知道的,苏我氏一向与所谓‘渡来人’关系密切,而渡来人之中,不光是中原的渡来人,百济、新罗的渡来人也不少。” “你的...司马村主的意思,是我们和苏我马子的关系越密切,百济人就越会坐立不安,到后面会想办法阻止?” “是的,虽然司马村主没有明说,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说到这里,张鱼补充道:“司马村主虽然定居倭国已数十年,但再怎么说,也对中原有感情。” 宇文温沉吟着,司马达等的善意提醒,对他来说很有帮助,开通倭国的海贸航线,本意就是做买卖赚钱而已,结果竟然有可能引得无妄之灾。 百济,位于朝鲜半岛西南部,与东部的新罗一起对抗北面的高句丽,而百济与倭国的关系,一直都是十分密切的。 许多倭国新兴豪族,或多或少都与百济有瓜葛,而倭国的渡来人之中,百济人占的比例不亚于中原渡来人,一直主张重用渡来人的苏我氏,是百济的重要合作伙伴。 苏我马子崇佛,想要在倭国推广佛教,之前一直是靠百济提供帮助,无论是佛像、佛经还是僧人,无一不是百济“出品”。 按张鱼所说,司马达等那位出家为尼的女儿司马岛(善信尼),也和几个女尼于今年前往百济“留学”修行佛法,可以看得出百济对苏我氏乃至倭国的影响力不小。 而政治方面,倭国当年在朝鲜半岛南端的落脚点任那地区,在数十前被新罗吞并,所以后来的倭国国王及权臣,都在想办法“收复失地”,这需要百济协助。 所以百济和倭国之间的经济、政治、文化联系一直很紧密,如今苏我马子掌握倭国朝廷大权,那么可想而知百济会很重视与苏我氏的关系。 双方本来幸福美满的“婚姻生活”,结果来了个第三者插足,而且这个第三者出手阔绰,一躯价值连城的旃檀佛像,可以让百济这几十年来送给倭国的佛像黯然失色。 第三者从中原“直销”倭国的佛经、佛学,比起百济所传的二手佛经、佛学更正统;第三者运来的香药,比百济的路边野花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第三者可以运来高端大气上档次的瓷器、丝绸、布匹、生丝,百济那穷乡僻壤的破地方还能送什么?菊花? 换位思考,如果有人拼命给尉迟炽繁献殷勤送礼,哄得佳人心花怒放、念念不忘,那么身为丈夫的宇文温,就只有拔刀砍人一条路了。 “司马村主的好意,寡人心领了,日后少不得多送些礼物。”宇文温微微一笑,露出森森白牙,“博多湾跟踪你们的船只,看来是百济船,你这几日想想,如果那边起了坏心思,应该怎么防范。” 第六十八章 武装 巴东城东郊,东湖西侧湖畔,水军营寨造船场内,三个巨大的矩形水池已经干涸,三艘尖底大船如今正静静地停在池底木架上,许多工匠正在对船身及船底进行检查。 这种池子叫做船坞,船只建造及修理时的工作平台,原本要到宋代才出现,已经是黄州水军造船场常见的建筑,得益于船坞的出现,建造和修理船只的速度都加快了许多。 这里的船坞都是掘地为池,有的船坞还搭起活动顶棚,不怕风吹雨打,无论是刮风下雨都能在其中进行造船,船体建好之后将顶棚移开,便能够立桅杆。 如果情况紧急,晚上也能点着火把赶工,当然这时候就要小心一些,免得走水来个火烧连营。 黄州总管、西阳王宇文温,站在一座船坞边上,仔细看着坞里一艘大船,这是工匠们绞尽脑汁制作出来的成品,凝聚了不知多少人的心血,如今远航归来,多了一份沧桑感。 叮叮当当的声音不时响起,一些船工拿着凿子和锤子,在船身两侧及底部敲打着,他们是在除去附着在船身、船底的藤壶、贻贝。 船只在海上航行,会被藤壶贻贝等生物附着,这些生物在船身外部安家繁衍,久而久之会让光滑的船身变得粗糙不堪,导致船速明显下降。 不要说木船,即便是后世的钢铁船身一样逃不了被寄生的厄运,所以出海归来,船只最重要的保养项目之一,就是将船身上附着的藤壶、贻贝铲除。 虽然入海不过月余时间,但这三艘船水线一下已经看得见细微的凸起,若不能及时清除,日积月累就会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粗糙,直到整艘船长出“络腮胡”。 宇文温在一旁围观了片刻,走上船甲板进入船舱里继续参观,虽然这艘船建好时他就上来看过,但此时再看却别有一种感觉,毕竟是这些船给他运回来了黄金白银还有硫磺。 史上在唐代才成熟的水密隔舱、榫接(夹胶)钉合、多孔舵板等造船技术,在这个时代已经有了雏形,如今全都应用在这三艘船上,然后推广到水军战船。 当然他本人是不会实际的造船技术,造船靠的是“外援”。 黄州位于长江中游,船工基本上没有制造海船的经验,所以宇文温动用各种手段,从陈国请回来几位技艺娴熟的造船工匠,作为建造新船的技术指导。 船型首尖尾宽两头翘,尾封结构呈马蹄形,两舷边向外拱,有宽平的甲板,有连续的舱口,舷侧用对开原木厚板加固,强度很大。 船首舱是活水舱,也叫防摇舱,随着船首的上升或者下降,活水舱里的水可以流入或者流出,减少船的摇摆,而船尾平衡舵的舵板上开有成排的菱形小孔,所以操纵起来十分省力。 整个船身是以榫头和铁钉并用联接而成,两舷和船隔舱以铁钉成排钉合,铁钉共分两排,上下交叉钉成,这种重叠钉合的办法,称为人字缝。 捻缝技术也有创新,填入缝隙的捻料由石灰、桐油混合而成,然后还将麻丝反复槌捣之后掺在其中,这样所制捻料的填充、隔水效果很好。 新船采用的最重要技术,就是水密隔舱,这实际上是一种船舶结构,为中原造船技术的一大创举,是用隔舱板把船舱分割开来,变成互不相通的舱区。 一旦船身受损导致其中一个隔舱进水时,其他隔舱依旧完好,这样能保证船只的浮力,增加抗沉性,而隔舱板本身也起着加强结构强度的作用,让船身更坚固。 首先采用在船只上采用水密隔舱的人,据说是东晋时的义军首领卢循,其所造的“八槽船”,应该是有八个水密隔舱的船只。 水密隔舱技术经过数百年的发展,已经渐渐在造船业里普及,而得益于榫接钉合技术的应用,三艘新式大船的结构强度不小。 每艘船的水密隔舱舱壁,是由底部和两舷肋骨以及甲板下的横梁环围构成,船中部以前的舱壁都安装在肋骨之前,中部以后的舱壁就安装在肋骨之后。 这种安装方式可以防止舱壁移动,使船舷与舱壁紧密结合在一起,牢固的支撑着两舷,加强了船体的横向强度。 而在宇文温的强烈要求下,还额外增加为船只增加了龙骨,龙骨是用一整根干燥过的木料制成,如同人的嵴梁骨般,强化了船只的纵向强度。 因为船身的纵向、横向强度都已经加强,加上布制加筋的疏杆硬帆、尖尖的船底,十分适合远洋航行。 就在船工们里里外外检查船只的同时,船上搭载着的大弩被人卸了下来,因为受到海水水汽的侵蚀,其性能已经明显下降。 这是船只的自卫武器,所以马虎不得,而新装上去的自卫武器,却是宇文温黑工坊最新研制出来的新装备:干兴元年式舰载反接舷对海喷进。 实际上就是生石灰喷射装置,可以在瞬间内喷出大量生石灰粉,专门用来对付接舷准备登船的海寇。名字里之所以用“”而不是“炮”,那是因为这东西不是火药作为发射动力。 再加上“威力巨大(造价昂贵)之手抛式火焰弹”,区区海寇敢接舷就是找死,宇文温决定强化自己船队的武装,让那些蟊贼有来无回。 不但如此,还要增加弓弩箭矢的携带量,宁可为此少装些货物,也要保证船只的自卫能力。 他就这几条船,可用的船员也不多,一旦出事可就是大事,所以即便少赚钱,都得优先保证安全。 船舱内,张鱼正拿着图纸和工匠商量,他们要在船上增加舱室,以便容纳更多的人,这些人将作为武装水手,随时准备和登上甲板的海寇搏斗。 陆上行商有镖行的镖师护送,海上航行只能靠船只本身的武装来自卫,张鱼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增加每艘船上的水手,强化船只的武装,是对付海寇的最好选择。 增加水手,还得增加相应的水、粮食等补给品,这也会占用货舱空间,但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张鱼要让那些不怀好意之人意识到,他的船队可不是任人宰割的肥羊。 计较已定,张鱼正要向郎主宇文温汇报具体情况,见其看向一旁的船坞,不由得也顺着方向看去。 那里停着一艘刚造好的新船,同样是用新颖的造船技术建造出来的,但其船身略微狭长,船首如同尖刀一般,还装有撞角。 西阳王的海贸船队,其规模将由三艘变成四艘,而多出来的新船并不是商船,那是艘能在海上追逐猎物的战船。 海上的渔船、商船,随时都有可能化作海寇,袭击过往的船只,让人防不胜防,所以,西阳王的船队,同样也要具备相应能力。 所有尾随船队的不明身份船只,既然跟来了,那就别走了! 第六十九章 鹅鹅鹅 巴东城南郊,大风车旁小院,刚从水军营寨造船场看船回来的宇文温,正和儿子宇文维翰做爆米花,自从这玩意推向市场,就成了最畅销的零食。 这个时代,玉米还没传入中原,如今还在美洲与南边的邻居羊驼快乐的生活着,那么黄州西阳居然出现了爆米花,是不是搞错了? 没有搞错,爆米花并不是只有用玉米粒才能制作,用粟、米粒一样能做出来。 既然点了高压气体科技树,宇文温就一直在拓展其旁门左道的用途,而爆米花便是其中之一,其原理很简单:在密封容器里加热粟、米粒,待其于高压之下发软后忽然开罐,瞬间的压力差能让其膨胀开来。 所以合适的工具是关键,而宇文温如今用的,就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工具。 在他面前是在街头偶尔可见的爆米花机,当然这是根据那个时代记忆制作的复制品,一个如同小炮的铁罐,有坚固的盖子,还有简易气压表。 把米放进小铁罐,盖好盖子后把铁罐架在火上烤,同时转动铁罐,让罐里的米受热均匀,就这么烤着直到气压表的指针指到红色区域。 “准备行了,雀哥把布袋拿给阿耶。” 宇文维翰小名雀哥,他手里拿着个布袋,紧张而又好奇的靠近,将布袋交给阿耶之后,也不知该原地不动看着,还是躲到一边去。 “不要怕,到阿耶身后去。” 雀哥点点头,躲到阿耶身后,宇文温将小铁罐取下,把布袋放到罐口,深吸一口气:“雀哥,把耳朵捂上。” “嗯。” “砰!” 一声闷响,把院墙上落着的鸟雀惊走,与此同时躲在宇文温身后的雀哥也哆嗦了一下,明显是吓了一跳,他毕竟还是小孩子。 一阵香味传来,雀哥松开手,兴高采烈的看着阿耶将布袋拿到自己面前,打开一看,香喷喷的爆米花让人垂涎欲滴。 吱呀声响起,院门打开一条缝,一个小脑袋露出来,那是宇文温的女儿牧娘,见着爆米花已经做好,一蹦一跳的跑了进来。 牧娘年纪还小,受不得爆米花机开罐瞬间的刺激,所以在院外等着“出罐”,作为兄长的雀哥,把袋里的爆米花分了一半给妹妹,两人津津有味的吃起来。 宇文温带着儿女走向院外,让仆人收拾残局。 府里有了山寨版高压锅,所以平时都是用其制作爆米花,供应各位小郎君、小女郎的疯狂需求,而宇文温方才用的爆米花机,因为动静太大所以平时在府里用得很少。 方才用这种爆米花机做爆米花,是因为他要亲子,这是身为阿耶的责任,宇文温一有时间就要亲子,而制作爆米花便是其一。 本来宇文维城也应该在此,只是他先前去了一趟邺城,耽搁了学业,所以此时留在城里府中补课,没能一起前来。 “阿耶…” “嘴里有东西不能说话。” 雀哥闻言三两下把嘴里的爆米花咽下,随后开口问道:“阿耶,城里卖的爆米花也是这般做出来的?” “不是,是和府里一般,用高压锅做出来的。” “为什么呢?” “因为太危险了,所以得店家在自家后院制作,弄好了才拿出来售卖。” 见着女儿津津有味的吃着爆米花,宇文温只觉得有一种时空的错位感,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时代,拿着一袋爆米花和一杯可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 那个时代的记忆对他来说已经越来越像做梦,夜深人静时,总会情不自禁在想:到底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嘎嘎嘎的叫声响起,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眼前的东湖湖畔,有许多大白鹅在引吭高歌,被阿耶抱着的牧娘,见着大白鹅兴奋的叫起来: “鹅,鹅,鹅!” 问答时间到,宇文温开始考校起儿子来:“雀哥,鹅,鹅,鹅,接下来呢?” 雀哥清了清喉咙,开始念起诗来:“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初唐的诗,穿越时空提前出现在这个时代,这是宇文温教给儿子的启蒙诗,他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拉着儿子,站在湖畔看着一大群白鹅在湖面上嬉戏。 “走,阿耶带你们划船,好不好?” “好!” 。。。。。。 巴口港西码头,西阳王府记室参军刘文静,正在人群之中等候船只靠岸,和许多人一般,他手里拿着袋爆米花,津津有味的吃着。 这玩意一放到嘴里就停不下来,刘文静搞不清楚爆米花是怎么做出来的,反正就是好吃,价格又便宜,吃完一袋又一袋。 爆米花是新近流行起来的零食,如今西阳城里的许多店家都有出售,走在街上,时不时可以看见路人拿着个纸袋,边走边吃爆米花。 不知不觉当中,纸袋见底,刘文静回头看了看出售爆米花的摊位,那里依旧生意很好,纠结了一会后,他放弃了再买一袋的念头。 再吃下去,午饭都不用吃了! 看了看钟楼上的大钟,指针刚好走到一点,现在是中午一点,而从夏口过来的客船刚靠岸,足足迟了一小时。 对的,一小时,也就是半个时辰,刘文静来西阳大半年,已经习惯了“小时”的时间制,今日他来巴口港接人,提前半个小时抵达却一直等到现在,足足等了一个半小时。 船只晚点很正常,不过晚点了一个小时就有些过分了,从夏口到巴口的客船,都是在大江之中顺流而下,没道理会迟这么久。 客船稳稳停靠在码头边,待得船员将跳板放好,乘客们带着行李依次走出船舱,刘文静站在栏杆外,仔细的看着下船的乘客,片刻后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个年轻人,样貌依稀和他有些相似,刘文静奋力挥舞着手臂大声喊道:“五郎!!” “四兄!” 年轻人注意到了刘文静,也奋力的挥舞着手臂,从旅客出口处出来,与刘文静紧紧抱在一起。 他身后还跟着数人,手里拿着大包小包,其中一位年长者,见着刘文静后行了一礼节:“四郎君。” 刘文静向其点点头,这是家里的老仆,此次跟着五郎刘文起来西阳,是为了路上有个帮手,也是顺便处理另外的事情。 “五郎,怎么耽搁了这么久?客船出问题了?” “嗨,在夏口出港时,有两艘货船擦碰,所以堵了一会。” “走,先到酒肆里吃饭,我已经订了两个厢房。” 刘文起左顾右盼,见着四兄只身一人,不由得有些奇怪:“就兄长一人?” “要不怎的,他们都去验货了,不然今日都验不完。” “这么麻烦?”刘文起有些惊讶,刘文静见着弟弟这幅表情,微微一笑:“不然呢?现在的鹅,和以前可不一样了。” 第七十章 鹅鹅鹅(续) 23us.com酒肆,厢房内刘文静兄弟俩正在用膳,菜色花样繁多,刘五郎刘文起吃得津津有味,黄州酒肆的烹饪技术因为出现了“炒”,所以做出来的菜与别处菜色风味完全不同。 刘家家境算是不错,所以平日里也吃得起肉,可从没吃过如此美味的肉食,猪肉、鸭肉、鸡肉还有鱼肉,都是闻所未闻的做法。 虽然都是一小碟一小碟送上来,但都被刘文起吃得精光,当然年轻人胃口好也是其中一个原因,但他也确实没见过这么多花样的肉食。 什么东坡肉、酱肘子、红烧五花肉,什么烧鸭、醉鸭、烤鹅,什么烧鸡、火腿、肉松,刘文起吃到后面开始紧张起来:“兄长,这一席要多少钱?” “你觉着呢?” “怎么着都得三四贯钱吧?” 刘文静探出右手,握拳之后伸出食指,对着弟弟晃了晃。 “十贯钱?!” 刘文起大惊失色,兄长给他接风洗尘,破费破费倒也情有可原,可未成想居然破费到了十贯钱吃顿饭的地步,那可就太奢侈了。 十贯钱,也就是一万钱,晋时,重臣何曾生活奢侈,尤其对饮食特别讲究,相传这位曾经说过“日食万钱,犹无下箸之处”,后人以其为生活奢侈的典型,结果... “是一贯钱罢了。”刘文静笑道,弟弟误会实属正常,任谁见着两人面前满满的肉食,都会以为价值不菲,但这是在黄州西阳,所以有所不同。 “此处肉食如此便宜?”刘文起有些不可置信,虽然一贯钱一餐饭也不能说便宜,但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刘文静示意弟弟继续用膳:“物以稀为贵,黄州的养殖场多,鸡鸭鹅猪都很便宜,所以酒肆的消费也就便宜了。” 他们家境还算富裕,所以能吃得起肉,但也知道天下间许多百姓十分困苦,一年到头怕是吃不到多少肉,肉食做起来费柴费佐料,吃一顿好肉林林总总加起来的费用不低。 而黄州就不同了,因为家禽家畜养殖数量巨大的缘故,肉价很便宜,当然也没便宜到人人每餐都能吃上肉,但比其他地方好得多,所以才养出虎林军将士那种彪悍身材来。 眼见着吃得差不多,两人言归正传,刘文起此次来黄州,是奔着经学大家刘焯刘士元来的,也就是来黄州求学,而随行的那几位家仆,则是经办另一件事情。 正如方才刘文静所说,黄州养殖场多,所以鸡鸭鹅也很多,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东西也多了起来:羽绒。 把鸡鸭鹅的羽绒收集起来,洗干净晒干之后,填进衣物或者被褥里,可以起到很好的保暖效果,这种做法如今已流行开,导致平日不名一文的羽绒身价倍增。 用羽绒来御寒的做法,据说在岭表一带并不罕见,但大规模用羽绒缝制御寒衣物,这种做法为山南首创,前年爆发的周隋大战,山南周军就是用羽绒衣作为寒衣,从此广为人知。 这年头富贵人家的御寒衣物,是以丝绵作为填充物,寻常人家根本消费不起,更别说家境贫寒的百姓,而自从羽绒广泛用于御寒之后,对于百姓来说可是一大福音。 鸡鸭鹅的羽绒很容易就能取到,不过每只家禽身上的羽绒,也就能取到几两,想要凑够足以御寒的羽绒,就需要好几只家禽,而要是用来填充一张被褥,其消耗量更是惊人。 所以价格便宜量又足的黄州羽绒,成了许多人的首选,这里所说的黄州,其实包含了黄州总管府下辖各州,这些州郡都已经有规模不等的养殖场,所以羽绒的价格十分低廉。 其中又以黄州的羽绒产量最多,价格便宜的羽绒,让寻常人家都能置办暖和的过冬衣物和被褥,所以羽绒的买卖愈发火爆,是黄州除了布匹、书籍、茶叶、白瓷之外又一热销商品。 羽绒源于鸡鸭鹅,分为鸡绒、鸭绒、鹅绒三种,这三种羽绒的保暖效果有差别,而气味也有差别。 鸡和鸭因为荤素杂食,所以羽绒总有些腥骚味,鹅吃的是水草等素食,所以鹅绒没有味道,是最好的羽绒,保暖效果最好但价格也更高。 一斤鹅绒的价格,至少是一斤鸭绒价格的两到三倍,而鸭绒的价格,又比鸡绒高些,所以三种羽绒有三种档次的价格,丰俭由人。 能接受羽绒制品的富贵人家,自然是选用鹅绒;家境尚可的人家,可以选用经过暴晒等除臭措施的鸭绒;而稍有气味的鸭绒、鸡绒,则是家境拮据人家的首选。 即便衣物、被褥有淡淡的腥骚味,连带着人身上也会沾上这种气味,但寻常百姓哪里会在乎,只要能有效御寒保暖就好,没那么多讲究。 更何况鸡绒的价格极其低廉,只要在黄州或邻近州郡任何一个工坊做事,工钱省吃俭用攒上一两个月,就能买到足够一家人用的鸡绒,让裁缝缝制衣物和被褥后安然过冬,又有谁会消费不起呢? 所以无论是鸡绒、鸭绒、鹅绒,其需求量都在日益增长,当然也有人自己饲养家禽取羽绒,尤其以那些家大业大的世家大族为多。 其中以养鹅取绒为甚,但更多的人家没有这种条件,养鹅得在水边,与其花功夫饲养,还不如直接买来得划算。 眼见着秋天临近,冬天也不会太远,各地商贩来到黄州收购羽绒,贩卖到各地销售,其获利也很可观,所以即便黄州及附近州郡的羽绒产量很大,但仍旧是供不应求。 俗话说得好,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鹅绒的价格最高,但容易和鸭绒混淆,所以有不法商贩用鸭绒冒充鹅绒,昧着良心赚钱。 此次随着刘文起来西阳的几个家仆,是来西阳收购鹅绒带回关中的,借着便利的汇兑业务,刘文静已经提前收到货款,在西阳城订了大量鹅绒等待发运。 而他方才在码头等刘文起的时候,已经派了家仆去验货,防的就是被人用鸭绒顶替鹅绒以次充好,这可是刘家在西阳的第一笔大额买卖,刘文静不敢掉以轻心。 刘文起闻言了兴趣:“兄长,这鹅绒和鸭绒果真是真假难辨?” “还是有差别的,看多了有经验就能分清。” “兄长,方才同船来巴口的人中有许多客商,有些也来收购鹅绒的,西阳果真有许多鹅?” “你猜猜光是黄州的养殖场有多少只鹅?” “呃,莫非一万只?” “十万起。” “这么多鹅!去哪里找来草料喂鹅?” “谁知道呢?不过黄州总管府各州郡都不缺湖泊河沟,想来是不缺场地和浮萍之类草料的吧。” 刘文起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无法理解十万只鹅是何种场景,耳边不由得想起了震耳欲聋的鹅叫声:嘎嘎嘎嘎嘎! 寻常可见的鹅,其身上居然能有如此商机,刘文起愈发对黄州感兴趣,他开始问题不断:“兄长,西阳的书肆果真什么书都有?” “当然,一家一家逛,够你逛上几日了。” “州学图书馆果真有通宵阅览室?” “当然,去晚了没位置。” “阅览室果真有长明灯?” “嗯。” “刘士元授课很严厉么?” 刘文静闻言反问:“你觉得自己是榆木脑袋么?” “不是。” “反正别让刘士元觉得你是榆木脑袋就行。” 结完账,刘文静带着弟弟离开,在隔壁房间用膳的家仆紧随其后,一行人向着码头另一端的货栈区走去,码头上有人在神采飞扬的说着什么,引来旁人议论纷纷。 刘文静走上去问道:“有劳,是何好消息让大家如此高兴?” “这位兄台不知道么?” “鄙人孤陋寡闻。” “嗨,你看我,这是刚到的消息。”那人拍了拍脑袋,笑眯眯的补充道:“官军平定蜀地,隋国完蛋了!” 第七十一章 人生如戏 23us.com官军平定蜀地,隋国灭亡,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西阳城,虽然已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真的听到这个消息,人们还是唏嘘不已。 大象二年,天元皇帝宇文忽然去世,周国随后燃起战火,掐指一算,到现在也刚好八年。 当年往事,仿佛在目,安州总管、杞国公宇文亮,率军奇袭当时的黄州总管府治所黄城,随后集结安、黄两总管府的兵力,对抗辅政丞相杨坚派来的大军。 相州总管、蜀国公尉迟迥,于邺城起兵反杨,益州总管、庸国公王谦,于成都起兵反杨,战火一烧就烧到现在,八年时间,终于熄灭了。 益州总管王谦,兵败身亡;幼帝宇文阐,禅让之后忽然病死;以外戚身份夺权登基的杨坚,也于前年年底周军入长安时死亡。 收复大周江山,为国之栋梁的尉迟迥,已于今年去世,当年的安州总管宇文亮,如今已是大冢宰、雍州牧,人生如戏,当年戏台上的几位主角,如今就剩下宇文亮一人。 而他的儿子宇文温,来到黄州(巴州)上任,也差不多七年了。 作为父母官,当年的巴州刺史,如今的黄州总管宇文温,在黄州(巴州)百姓心中的存在感很强,风评也很好。 独脚铜人..宇文使君变成宇文总管,巴州也变成黄州,农田面积翻了几番,黄州户数也翻了几番,百业兴旺,人们安居乐业,任谁说到宇文总管,都要说声“好”。 自从官军收复关中,有点头脑的人就知道隋国如冢中枯骨,蹦哒不了多久,而如今隋国寿终正寝,算是尘埃落定。 听得这个消息,许多人都是感叹一会后便继续为生计奔波,而对于许多办有产业的人来说,心中却有了隐隐的期待:隋国完蛋了,接下来该陈国了吧? 官军平定蜀地与黄州无关,但是对陈用兵,黄州总管府却是在第一线,那么会不会… 前年周隋大战,官府为山南周军将士下了大订单,让黄州地界的养殖场以及各类作坊赚得盆满钵满,有了这个先例,许多人都在琢磨着,是不是要搏一把。 朝廷迟早要对陈国用兵,无非是早是晚,那么第一个问题,就是届时官军会不会再下大订单,如果能早作准备,就能大赚特赚,但若是没有,就会折本。 关于这个问题,大家对宇文总管有信心:宇文总管肯定会照应自己人的! 所以关键问题是第二个:朝廷何时会对陈国用兵? 今年朝廷事情多,刚收复失地平定隋国,正常来说是要休养生息,恢复恢复后再对陈国用兵,时间在周国这边,完全没必要急。 刚继任不久的小尉迟丞相,想来会等位置坐稳了,才会大举用兵,所以很多人倾向认为,朝廷最快得到明年才发动平陈之战。 不过也有人认为,小尉迟丞相继任,急需一场灭国之战来提升威望,陈国本就日薄西山,如果能在上任伊始便平定江南,那么其功绩及声望便能紧随其父之后。 无论今年还是明年或者过几年,反正仗是肯定要打的,而且必然是在秋天。 灭国之战规模小不了,需要征发大量青壮随军,为了不影响农时,一般都得等到秋天秋收之后。 届时雨季也过了,正是对江南用兵的好时节,如果是今年用兵,那么正好可以提前做准备,到时官军的订单一下来,就可以张着口袋装钱。 万一今年不打呢?那就折本呗! 其实也折不了多少本,养鸡鸭鹅的养殖场,可以靠着羽绒回本,养猪场的猪,都得一年多两年才长成,今年的小猪仔,到了明年不就长大了? 所以对于养猪场的东家来说,巴不得官军明年或者后年再动手,而今年正是收购小猪仔的最佳时节。, 中午刚传到西阳的消息,引起社会各阶层人们不同的思考,只是这消息却没能传到最关键一人的耳朵里,那就是黄州总管、西阳王宇文温。 此时的宇文温,吃完午饭没多久,带着儿女在巴口港闲逛,从安陆来的驿使只是将官方消息送抵王府,这又不是十万火急的军情,所以府里没有心急火燎的派人到巴东城传消息。 虽然巴口港也收到了消息,众人议论纷纷,但此时的宇文温却不可能听见,因为他继上午做爆米花、划船之后,如今带着儿女在戏场看戏。 看的是什么戏?是这个时代流行的参军戏。 参军戏,从优戏演变而来,为“弄参军之戏”,相传东汉时,有参军石聘任馆陶令,贪污受贿被人告发,皇帝便用了个很特别的方法惩罚他。 石聘被锁拿入京,皇帝并未将其打入大牢,而是每逢酒宴时,就让其身着白衣出席,然后让优伶以戏嚯的语气戏弄他:“参军何故如此?” 石聘当然很尴尬,支支吾吾为自己贪污行为遮掩,而优伶不断挖苦,让其羞愧得无地自容,在座嘉宾被这种尴尬而又滑稽的场面弄得捧腹大笑。 这种戏弄持续了一年,皇帝才放过石聘,以此作为对参军们的训诫,而这种戏弄形式,渐渐变成了戏剧。 但还有另一种说法,说“弄参军之戏”是后赵石勒时期发生的故事,同样是参军任馆陶令,贪污事发,被皇帝戏弄,这其实都无关紧要,反正天南地北的参军戏,其演出模式都大同小异。 参军戏的表演者有两人,一人幞头绿衣,如官员打扮,是为“参军”;一衣着打扮如僮仆状,是为“苍鹘”。 参军言谈举止道貌岸然,而苍鹘的言行滑稽,专门捉弄参军使其出丑,强烈的滑稽效果,能让观众捧腹大笑,那么赏钱自然就如雨而下。 当然,根据故事的不同,有时则是参军来戏弄苍鹘,反正唯一目的,就是要让观众捧腹大笑。 参军和苍鹘,如同后世的双人相声演员,一个捧哏一个逗哏,所以参军戏和后世的相声,其表演形式很相似,故而宇文温对参军戏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虽然是坐在包厢里,但却和外边场地的观众一般,时不时哈哈大笑,甚至笑得眼泪水都冒出来,所有的烦恼,似乎都已飞到九霄云外。 做阿耶的看得津津有味,儿女却兴趣缺缺,毕竟年纪太小,听不太懂台上两人所说,也不知道为何能让阿耶和这么多人发笑。 只顾自己哈哈大笑的宇文温,无意间瞥见女儿牧娘在打盹,又见着儿子雀哥苦着脸,随后回过神来:“啊,雀哥觉着无趣?” “嗯...” “那还想去何处玩耍?” “阿耶,我们回家吧...” 雀哥打了个哈欠,他和妹妹习惯了午睡,按说这时候就该小睡一会,结果阿耶却带着他们来看戏,可自己根本就看不懂,真是无聊至极。 宇文温带着儿女离开,包厢外戏场东家正座立不安,见着贵人出来赶紧行礼,宇文温示意随从打赏一张流通券:“参军戏不错,生意兴隆。” “多谢,多谢大王...”那位激动得不停弯腰作揖,腰几乎都要断了。 走下楼梯,宇文温迎面碰见王府记室刘文静,领着样貌与其有些相似的年轻人走上来,他点头示意,而刘文静也识相的没有吭声,目送府主带着儿女离去。 此处可是巴口港最有名的戏场,每日里场场戏都是观众爆满,所以刘文静带着弟弟来长长见识。 “好!!” 如潮的喝彩声再度响起,吸引了宇文温的目光,看了看舞台方向后他目光一凝,随后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前行。 一场戏即将结束,观众之中,几个衣着寻常的男子说笑着起身,要趁着人少时先离场,其中一名男子扯了扯还坐在胡床上的年轻人:“柳宽,该走了。” 第七十二章 规矩 “西阳城到处都是机会,只要我们抓住了,就一定能出人头地!” 刘三信心满满的说道,他盘腿坐在一颗大树下,下午的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身上,光影斑驳间泛起让人略微炫目的白光, 又有数人围坐在他面前,静静地听着这位颇有见识的人,向大家描述一个美好的前程。 23us.com “大家刚才在巴口港下船后,也许已经注意到了,码头上的苦力穿着不同颜色的裆,对不对?你们知道这是为何?” 见着众人摇头,刘三解释道:“码头上装卸货物的苦力,都是有队伍的,必须在官府报备,不许私自揽活。” “那,那要是私自揽活的话呢?”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子问道,他身材算是魁梧,看起来颇为有力气的样子。 “你有那种裆衫么?没有的话很容易被发现,有的话,呵呵,你穿哪种颜色的裆?人家工头一看不认识,先抓了去见官。” 刘三说到这里,还不忘补充一句:“想收买工头私下揽活?想都别想!在码头上,一旦出事,苦力所属的工头是要负责的!” “工头手底下的苦力,还等着揽活挣工钱,他们哪里会让别人来偷食?而巴口港的装卸队伍已经限定数量,所以我们是没机会的。” “那该怎么办?” 面对这个问题,刘三早有答案,不过他不急着说出来,煮东西要讲究火候,做事情亦是如此,所以他又问了另一个问题。 “方才我请大家看参军戏,好不好看?” 众人点头说好看,刘三再问:“方才戏场里人挤人的,有没有想过做偷儿,发点小财什么的?” 见着几位神采各异,刘三冷笑一声:“这种心思收起来,方才那戏场里有官府眼线,专门抓偷儿,你们可得管住手!” “啊!这不能吧,我觉着大家伙都是在看戏,哪里有什么眼线?” “那些不信邪的,你们知道后来他们到哪里去了么?” 刘三神秘兮兮起来,因为旁边来来往往的人比较多,所以他压低了声音,开始讲述内幕。 敢在西阳城及其周边地界偷东西的人,一旦被抓住押送官府,最后必然会被安排到各种采石场、砖窑去做苦力。 做苦力可以避免被鞭挞,所以许多偷儿倒也认了,但是这些地方一进去就不是那么好出来的。 譬如去砖窑,说好搬砖一个月,结果进去之后,没有一年别想出来,每日里搬砖可以把人的腰累断,辛苦不说,工钱是没有的。 砖窑东家哪里会放过不要工钱的劳动力?所以变着法子用,虽然也包吃包住,不会闹出人命,但你要是敢不听话,那鞭子可就真敢抽的。 想跑?那是跑不掉的,只能熬,别个正经在砖窑里做工的人,每个月有工钱,你就只能看着人家月底结账,自己一个铜板都没有。 因为这个缘故,各处采石场、砖窑等东家,最喜欢官府抓偷儿,而抓偷儿押送官府的人,还能有赏钱,所以西阳城时刻都有人在暗中留意,等着偷儿做案时抓现行领赏。 偷儿月月有,每月都被抓一拨,那些外地来的偷儿拉帮结伙,想着在百业兴旺的西阳城发大财,结果最后都在砖窑搬砖,累得半死。 走这条路是不行了,按着别处的规矩,可以去做乞丐,每日里跪在路边摆个破碗,身上衣服破破烂烂,整个人蓬头垢面,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一日下来的进账可比做工要多。 尤其是在寺庙附近,那些拜佛烧香的善男信女,多少都会大发慈悲,路过时施舍一两个铜板,所以寺庙正门附近街道也是各个乞丐帮派争夺的地盘。 “现在呢?嗯?你们看看,前方的寺庙门口有乞丐么?你们从巴口到西阳,进城后一路过来,城里可曾见过一个乞丐?” 听到这里,众人一愣,原先他们没有注意,现在回想起来,发现确实如刘三所说,一路上都没见任何乞丐沿街乞讨。 “莫非,莫非城里不许乞丐行乞?” “那当然,有手有脚的乞丐,要么去作坊做事,要么滚蛋,没有第三种选择,所以想靠行乞发财,在西阳城是行不通的。” 刘三说出了西阳城和别处不一样的地方:在这里,城狐社鼠成不了气候。 有码头,但你想垄断苦力就不行;有邸店、市场,但你想欺行霸市收保护费?那不行;想做那些拉帮结伙偷盗、行乞甚至贩卖人口的常见勾当,更是不行。 别处城里的城狐社鼠,在西阳城里混不开,有谁敢冒头的,头目不死也得脱层皮,手下都被抓去采石场、砖窑做苦力。 这不是官府严得管,而是黄州的大户们已经联合起来立了规矩,外来的谁敢坏规矩,不用官府出手,地头蛇们就会教他们做人。 “大家可别不信邪,犯了大户们的规矩,下场还算好的,要是落到独脚铜人手里,那可是生不如死。” 听得刘三说到“独脚铜人”,大家顿时来了兴趣,黄州总管、西阳王宇文温那独脚铜人的诨号可是有名得很。 若是在别处,你要问本州郡父母官姓甚名谁,或者总管是何方神圣,许多百姓都是茫然摇头,可若是问到黄州总管是谁,山南的百姓都会眼睛一亮:“独脚铜人宇文温!” “莫非独脚铜人真是吃人肉的?” “吃不吃我不知道,也与我无关,反正大家记着,西阳城里的规矩和别处不一样,违反了就得倒霉,但若是老老实实守规矩…” 说到这里,刘三自得起来:“我要带着大家发财,那么去作坊做工是没前途的,大家可知道何为帮闲?” 帮闲,就是帮着官宦或者富贵子弟消遣玩乐的人,帮闲可不是人人都能做,要会察言观色,要会来事,要会耍嘴皮子,还要脸皮厚。 不过若是伺候得好了,那些东家、掌柜、郎君们的打赏也是丰厚无比,自己帮闲的同时也跟着吃喝玩乐,这可比在作坊里累死累活做工强。 西阳城里各类酒肆、茶肆、乐坊、戏场越来越多,许多初来乍到的有钱人,不知道该去哪里消遣,这就是帮闲们的机会。 西阳城里的规矩之一,是欢迎帮闲们拉生意,带着客人到各处场所消费,吃喝玩乐,不但客人有打赏,那些消费场所私下也会给拉客上门的帮闲好处。 当然,拉人去赌是不行的,去嫖的话,不能太显眼,而且还有诸多规矩,不能故意讹人钱财,帮闲带着人去黑店,与店家合伙宰客的事情绝不容许发生。 西阳城商家最大的规矩,就是要做回头客的生意,谁敢涸泽而渔,小心死全家。 其中的门门道道很多,但做过帮闲的刘三是门清,所以他信心满满的召集了几个伙伴,另外拉起一支队伍,要在西阳城做出番事业来。 “柳兄弟,我们这几个人当中,就你能读书写字,又知道许多学问,还能吟诗填词,到时候遇着了有文采的客人,就靠你来应酬了。” 刘三笑着对一名年轻人说道,那人叫柳宽,是他招揽来的人才,说起话来文绉绉,正好陪着那些有学问的客人聊天解闷。 “刘兄,不知独脚铜人的规矩是什么?” 柳宽问道,他的口音与大家有些不同,先前一直沉默不语,现在既然刘三说到他,就顺便问问题。 “那一位,我等如同蝼蚁般的人,如何能接触得到,他的规矩,是大户们去遵守的。”刘三笑了笑,语气中不知不觉敬畏起来。 “大家都说独脚铜人,可这是私下里说说罢了,走在西阳城里,真要提起那位,还是要说声宇文总管,当然要显得有阅,就得说宇文使君,乱讲独脚铜人,可是要出事的。” “此是何故?莫非宇文总管官声不错?” “看看,看看!柳兄弟说起话来,就是比我等有学问!” 刘三夸了一下柳宽,然后做出了回答:“柳兄弟说得对,宇文总管在黄州的官声不错,百姓们都交口称赞,宇文总管治州多年,大家都深受恩惠,谁敢乱讲话,那就等着被喷口水吧。” 说了许久,口干舌燥的刘三站起身,拍了拍手说道:“既然是要做帮闲,那么城里好吃好玩的地方,总得见识见识,走,我请大家再去一个好地方见识见识!” “是什么好地方?” “去了就知道了!” 第七十三章 皮影戏 “吕布带铁骑三千,飞奔来迎。 23us.com王匡将军马列成阵势,勒马门旗下看时,见吕布出阵…” “头戴三叉束发紫金冠,体挂西川红锦百花袍,身披兽面吞头连环铠,腰系勒甲玲珑狮蛮带…” “弓箭随身,手持画戟,坐下嘶风赤兔马:果然是‘人中吕布,马中赤兔’!” “交手未及五合,被吕布一戟刺于马下,挺戟直冲过来。匡军大败,四散奔走。布东西冲杀,如入无人之境...” “八路诸侯,一齐上马。军分八队,布在高冈。遥望吕布一簇军马,绣旗招,先来冲阵。上党太守张杨部将穆顺,出马挺枪迎战,被吕布手起一戟,刺于马下。” 戏台之上,说书人是口沫横飞,而他身后的一张幕布上,数个影子正在激烈打斗着,与此同时,马蹄声、锣鼓声,金属撞击声不绝于耳。 台下观众鸦雀无声,一个个都愣愣的看着台上,整整占据一堵墙的大幕布,正在表演影戏《三国演义》之《三英战吕布》。 说书人的旁白、影戏的表演,还有各种声音和音乐,让人看得如痴如醉。 有人一手拿着爆米花,却忘了往嘴里送,两眼死死盯着幕布,上面的人物影响斗在一起煞是激烈,他甚至连眼睛都不想眨,生怕错过精彩的瞬间。 有人却是不停地吃着爆米花,手没停、嘴没歇,眼睛盯着幕布,手里的爆米花一袋接一袋吃空却意犹未尽。 还有的人,拳头紧握,唿吸急促,紧张的看着幕布,全场连着二楼包厢,都没有别的声音,就等着看有谁能打败那“人中吕布”。 “北海太守孔融部将武安国,使铁锤飞马而出。吕布挥戟拍马来迎。战到十余合,一戟砍断安国手腕,弃锤于地而走。” “公孙瓒挥槊亲战吕布。战不数合,瓒败走。吕布纵赤兔马赶来。那马日行千里,飞走如风。看看赶上,布举画戟望瓒后心便刺。” “傍边一将,圆睁环眼,倒竖虎须,挺丈八蛇矛,飞马大叫:“三姓家奴休走!燕人张飞在此!” “云长见了,把马一拍,舞八十二斤青龙偃月刀,来夹攻吕布,三匹马丁字儿厮杀,战到三十合,两人竟战不倒吕布。” “刘玄德掣双股剑,驱黄鬃马前来助战。这三个围住吕布,转灯儿般厮杀…” 鼓点声越来越急,将剧情气氛烘托得愈发热烈,幕布上的四个骑马人影,斗得是难分难解,说书人极尽染之能事却又故意吊胃口,让入神的观众们急得几乎要上前催促。 “吕布隔遮不定,看玄德面上刺一戟,玄德急闪,吕布荡开阵角,倒拖画戟,飞马便走。” 啪的一声,说书人把响木一拍:“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戏场两侧帷幕拉开,场内豁然大亮,观众们先是一凝,随即如潮的喝彩声响起:“好,好!!!” 幕布后灯光一灭,上面的人影消失得无影无踪,说书人走到台中央,拱手向台下观众致谢:“多谢诸位客官赏光…啊哟!” 意犹未尽的观众奋力扔出打赏,铜钱如同雨点般落在台上,叮叮当当的响声,如同雨滴声绵延不断。 说书人抱着头,在台上狼狈的躲来躲去,那夸张的滑稽模样,惹得众人哈哈大笑,几个用布包着头的小厮,拿着布袋从后台跑出,“冒雨”捡着台上铜钱。 锣声响过,数人拿着纸皮喇叭走上戏台高声喊着:“幕间休息,幕间休息!有更衣的请转到两侧便所,下一场戏十五分钟后开始!” “什么是十五分钟啊?” “一炷香时间!一炷香时间就是十五分钟!” 观众席沸腾起来,许多人离场去厕所,而跟多的人是站起身,伸手伸脚舒展筋骨,早就准备好的侍者,端着各类糕点、零食、茶水上前兜售。 “爆米花还有没有?给我来三袋!再要一杯柠檬水!” “客官,柠檬水现在有优惠,第二杯半价。” “那就要两杯!” 一楼观众席靠后的位置上,刘三几人正在谈笑风生。 “如何,这皮影戏好看吧?” “好看,好看!” 众人不住的点头,满是兴奋之色,他们之中有人看过皮影戏,可从来没见过有人能在这么大的幕布上演皮影戏。 加上说书人的旁白,还有逼真的马蹄声等配乐,还有那恰到好处烘托气氛的背景音乐,这场皮影戏真是让人看得入神。 票价不便宜,可真是值了! 刘三对大家的表情很满意,这可是别处没有的皮影戏,在如此大的幕布上表演皮影戏,那是场场爆满。 幕布大,所以能同时让更多的人观戏,故而这个戏场的规模也很大,一楼是普通席,二楼则是包厢雅座,可以让身份不同的观众雅俗共赏。 这间戏场还是有顶的,不怕刮风下雨,每日都能演戏,自从上月开门营业以来,那可真是日进斗金。 来西阳做买卖的商人,暂住几日的旅人,还有城里的官员、大户以及寻常百姓,都对这里的皮影戏迷得不行。 作为帮闲,刘三自然要让手下“业务”娴熟,要知道西阳城里所有好吃的好玩的在哪里,所以这里是必然要先来一趟的地方。 还在回味剧情的柳宽,饶有趣味的问道:“我在别处也见看过影戏,只是这里的皮..皮影戏为何能在如此大的幕布上表演?” “还有,如此大的戏场,却没有多余的回音,台上说书人的话,我等在此处都能听清楚,这是如何做到的?” “这可是人家赚钱的秘密,不好问。”刘三笑道,没有多说什么,他有内幕消息,据说这处新开的戏场,那一位也是东家之一。 谁活得不耐烦了,敢去打听独脚铜人赚钱的秘密? 柳宽没再追问,但别人的疑问依旧不少:“不知那方天画戟是何兵器?还有那丈八蛇矛和青龙偃月刀,没听说过哪处军伍用这种兵器。” “嗨,说书嘛,听起来怎么威风就怎么说不是?” 三国演义,说的是东汉末年群雄逐鹿、随后天下三分、最后三国归晋的故事,这故事已经有说书人在城里酒肆、茶肆说书。 三国演义的故事,不知道是谁整理出来的,似乎西阳城的说书人,一夜之间就都悟出来了,故事内容十分精彩,能讲三国演义的说书人,可是大受各家酒肆、茶肆欢迎。 从三国魏晋以来,天下纷乱了三百余年,对兵荒马乱并不陌生的百姓,能够理解三国英雄们平定乱世的雄心壮志。 天下太平,是百姓们的心愿,可是能够平定乱世的英雄,为何不是刘皇叔?为何诸葛丞相会星落五丈原啊!! “区区蜀地,如何能与天下抗衡,奈何…” 柳宽一声叹息,看上去有些伤感,刘三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兄弟读过书就是不一样,多愁善感!” 锣声响起,下一场戏即将开演,观众们各自坐下,静静地等着皮影戏上演。 戏场两侧帷幕放下,场内渐渐暗了下来,作为旁白的说书人走上台,将响木一拍,其身后的幕布随即亮了起来。 四个大字跃然幕上:倩女幽魂。 第七十四章 懂? “呜...呜...呜...呜...呜...” 像是风声,像是哭声,更像是鬼在抽泣,忽如其来的诡异声音,让戏场里的观众如坠冰窟,许多人的汗毛都竖起来,背后阵阵发凉。 23us.com 那声音撕扯着人的心肝,让人只觉得慌,有胆小的已经吓得面色发白,更多的人是强装镇静看着戏台。 伴随着说书人的旁白,幕布上出现一个人(剪影),那是个赶路的书生,因为错过了投宿的村庄,只能硬着头皮走夜路。 就这么一人在山林中走着,走着走着远方出现一座院子,似乎有微弱灯光从中透出,看来是户人家,书生大喜,快步上前去叩门,要借宿一晚。 幕布一暗,伴着让人毛骨悚然的音乐,再亮起时已经切换场景:在那院子中,几颗棵树忽然开口说话。 “来了,来了,有人来了...” “快起来,快起来,娘子要办事了...” 音乐一顿,忽然有女声用颤音说唱起来,那声音幽怨无比,似乎是个弃妇在哭诉,然后幕布上出现了一对长腿,随后又依次“飞来”躯干、手臂,最后是头颅,组成了一副人骨架。 咯咯咯的声音响起,那是有观众害怕得牙齿打架,更多的人是冒着冷汗继续观看。 “错了,错了,手反了,手反了...” 在树的提醒下,那骨架咯吱咯吱动起来,用一种非人类的姿势动了动,终于“正了”,然后女声继续吟唱,在哪幽怨的歌声中,“它”变成了“她”。 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是那书生在外叫门,它变成的她,头转了个圈后,向着外边走去。 “鬼鬼鬼鬼鬼...” 有人哆嗦起来,因为有旁白在“解说”,作为观众当然知道这女子是鬼,而那个不知情的书生,到这鬼窟幻化的宅院投宿,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阴森的音乐中,书生被女子迎进院子,在房中坐下,几只树妖化成人形,扮作僮仆端着酒菜上前侍奉。 啪的一声,观众里有人打翻水杯,却没引起前后左右的侧目,所有人都屏气凝息,心惊胆战的看着戏台上幕布,眼见着书生被女子引诱一步步走向死亡,其人却浑然不知。 柳宽抹了抹额头,将冒出的冷汗擦去,回头看了看,确定自己身后有很多人,方才转过头去,如他这般举动的人有很多,大家都被皮影戏的场景感染,仿佛自己就是那书生,身处鬼窟之中。 许多人都有赶夜路的经,甚至有过半夜投宿某个小村庄,或者在一处荒废破庙熬一夜的经,所以看到如此场景,不由得感同身受。 出门在外,最怕就是投宿时住到黑店,或者被贼人盯上半夜害了性命,而比这个更让人害怕的,就是遇见妖魔鬼怪。 赶夜路,在乱葬岗飘荡的鬼火,在山林中奇奇怪怪的声音和影子,都能让人战栗不已,而眼前这出戏,更是让人哆嗦。 女子自述家中亲人外出,只有几个仆人相伴,在这山中夜晚十分害怕,热情相邀书生共处一室彻夜长谈,说话间雷声大作,随即倾盆大雨落下。 声音十分逼真,让现场观众甚至产生错觉,认为外边真的下了大雨。 电闪雷鸣,女子瑟瑟发抖,想让书生伴她过夜,其人楚楚可怜,观众若不是“事先”知道其为女鬼,还真就信以为真,而书生也为其美色吸引,懵懵懂懂答应了。 就在大家以为那书生必死无疑之际,剧情却有了转折:女子勾引书生同榻,一番交谈之后,竟然被其感化,决定放其一条生路。 观众松了口气,然而紧接着又起波澜:书生见着女子脚上系着的铃铛,好奇之下便摇响,女子见状大惊:“快走,快走!!” “娘子何故动怒,小生是无意...” “快走啊!姥姥要来了!” 剧情跌宕起伏,引得观众再也按耐不住连连惊唿,让人惊悚至极的音乐身中,身形怪异、说话声音一会男一会女的“姥姥”登场。 女子原来是为姥姥控制,勾引男子以供姥姥食用,结果竟然爱上了书生,带着心上人出逃,气急败坏的姥姥疯狂追杀二人. 时而化作一群蝙蝠,时而化作凶勐野兽,如此强悍的妖怪,让人不由得为那对苦命鸳鸯捏了把汗,许多人紧张得不断喝水,而察言观色的侍者适时上前. “客官,第二杯半价...” 二楼一间包厢内,宇文温喝着柠檬水,看着自己编的山寨版《倩女幽魂》,和同伴谈笑风生。 能和他在包厢里谈笑风生的人,总要有些身份,黄州总管司马杨济是其一,黄州司马宇文十五是其二,还有一位,则是沛国公郑译。 送儿女回府后,宇文温转到此处,皮影戏的主创人员相聚一起,为场场爆满的“票房”举杯庆贺,为了避免饮酒误事,喝的是柠檬水。 “沛公的配乐,当真让人如临其境,寡人实在是佩服不已。” “哪里哪里,大王想出来的乐器,还有这创意,真是让郑某敬佩。” 郑译由衷的赞叹,宇文温竟然能想出这种点子,把普普通通的皮影戏弄得声势浩大,在西阳城引起轰动不说,票房真是每日暴涨。 他都不敢想象若是在长安、邺城或者洛阳演出,会是何种情景。 “若无沛公的配乐,这场戏至少逊色一半,杨某以水代酒,敬沛公一杯。” 虽然杨济心中对郑译的人品鄙夷不已,但面上一点可绝不会让人看出来,他和对方谈笑风生,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这两人蛇鼠一窝。 杨济逢场作戏的本事已经炉火纯青,当年在长安,于权贵之间交际应酬游刃有余,“年轻时”连权臣宇文护都不憷,对付区区郑译根本不在话下。 两个千年老狐狸和一个老狐狸相互吹捧,肉麻至极,“刚出道”的小狐狸宇文十五明显稚嫩许多,若不是宇文温时不时照应,他甚至连句“对白”都没有。 宇文温是这家剧院(戏场)的大东家之一,但实际事务是由宇文十五夫妇负责,也就是说宇文温其实是把所谓的股份转给心腹宇文十五,年底分红他可是一文不拿。 利益均沾,一起发财,宇文温带着大家赚大钱,没道理不捎带上自己的心腹,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计划交给宇文十五的赚钱门路,是“娱乐业”。 这个时代的娱乐,在宇文温看来很无聊,参军戏算是例外,而要想标新立异,他选的突破口却是皮影戏。 皮影戏的原理很简单,在一块透光白布后面,用灯光照在皮制剪影上,由艺人一边操纵影人,一边讲述故事,同时配以各种音乐,以此作为表演。 皮影戏据说始于西汉,但在这个时代,皮影戏还是显得稚嫩,而宇文温决定将其做到极致,不做就不做,一做就得一鸣惊人。 糅合后世的影视剧元素,用别具一格的视觉、听觉效果,用异变的皮影戏来震撼所谓见多识广的有钱人。 首先是视觉效果,皮影戏需要制作大量的剪影,人、动物、建筑、物品,甚至妖魔鬼怪,这都难不倒宇文温,他的见识,可是远超这个时代的。 黄州猪多,猪皮也多,所以皮制剪影不愁原料,而宇文温从后世影视剧里汲取的灵感,许多都能靠皮影戏表现出来。 传统的皮影戏,其幕布较小,限制了观众的数量,而宇文温利用小孔成像原理以及玻璃透镜组,山寨了简单的放大器,成功实现了“大屏幕”。 视觉效果有了,接下来是听觉,想要扩大同时观看皮影戏的观众数量,除了有大屏幕还得音效跟上去,这就需要合适的场所,既能容下许多人,也得让后排的观众能清晰的听到声音。 没有音响设备的年代,这很难做到,只能是从声学方面优化剧场的布局,这一行他不太懂,但这不要紧,有人是高手。 人品极差的沛国公郑译,对音乐却有极高的造诣,他当然不懂现代声学,但听力极度敏锐,宇文温觉得这位若是生在现代,搞不好能通过耳机,听出风电、火电、核电、水电对音质的不同影响来。 有郑译这金耳朵做指导,新式剧院的内部格局达到了最优化,各种声源的巧妙布局,能让现场观众获得十分“逼真”的听觉感受。 剧场有了,接下来是乐器,宇文温综合后世的各类乐器,提出概念后由郑译将其“具现”,经过认真调试,也达到了能够演出的程度。 有了乐器,还得解决音乐问题,有的配乐是宇文温来“哼哼”,由郑译谱写成曲,皮影戏的音乐都是由宇文温和郑译搭档完成。 视觉、听觉效果的问题没了,硬件方面解决,还得解决软件方面的问题剧本。 剧本之一,是大名鼎鼎的《三国演义》,这是宇文温再熟悉不过的故事,但编成详细的剧本,是由杨济来完成,在明末,三国演义的故事已经成熟,所以杨济将其编成剧本毫无压力。 另一个剧本,是《倩女幽魂》,这自然是宇文温根据看过的经典影片改编而来,这年头不可能做出逼真的特效,所以借用了皮影戏的表演形式,将各种特效尽量表现出来。 妖魔鬼怪,还有什么飞剑、化形、斗法等等,都可以用皮影戏表现出来,现代影视剧的各种脑洞,让宇文温在这个时代“重现”。 加上各种音效,以及那首吓哭无数小朋友的旧版《聊斋》电视剧片头曲,称得上是这个时代无人可敌的“特效大片”。 制片人兼导演宇文温、编剧杨济、声乐指导郑译,三人构成皮影戏“铁三角”,琢磨了许久,才把剧本、配乐敲定,然后还得培训相关人员。 这件事需要花费大量精力,理所当然由“业内专家”郑译来做,极度希望淡出朝廷视野的沛国公,正是无官可做闲得无聊之际,宇文温有事安排给他,那是再合适不过。 当然合适,票房有分成,郑译就算看在钱的份上,也得认真办事,制片人宇文温,就只管拨钱。 制片人兼导演,不就是负责大把花钱,然后晚上在房间里给女演员“导戏”么? 宇文温对野花没兴趣,但对丰富娱乐生活很感兴趣,剧院做好了,皮影戏队伍壮大了,他也能让家眷解解闷,顺便为西阳城再创造一个特色产业。 “好!!” 如潮的喝彩声爆发,观众们热泪盈眶,为法术高强的燕赤霞击杀黑山老妖而喝彩,为那书生寻到小倩的骨灰坛喝彩,为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喝彩。 这一场戏,让他们大开眼界,以前看过的戏剧,根本就没办法和这里的皮影戏相比,许多人兴奋地讨论着剧情,满是意犹未尽的模样。 恐怖、悬疑、打斗、爱情、侠客,多种元素糅合在一起,真是让人欲罢不能! 宇文温起身离开,留下杨济继续和郑译谈笑风生,而宇文十五紧随其后出了包厢,他注意到郎主面色略有不善,不免心中惴惴。 “郎主...” “说过多少次了,叫大王,此处不是王府。” “大王,方才是否对饮食不满意?” “你说呢?” “怎么会,这爆米花可是精心制作,小的...下官已经试过的,绝对好吃!” 宇文温停下脚步,转身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心腹:“寡人原先是怎么说的?嗯?” “柠檬水的芦管要多粗有多粗,糕点要多干有多干,爆米花要多咸有多咸,让观众吃了要多渴有多渴,这一些你应该知道不用寡人多说了!” “可是大王,爆米花太咸或者糕点太干,吃了之后口渴得厉害..” “口渴就多买一杯柠檬水!不然你以为光靠第二杯半价又能多卖几杯?懂?” “你啊!那股机灵劲哪去了?打开门做买卖,不就是要变着法子让客人花钱么?” “柠檬水卖得多,观众就喝得多,内急就得上厕所,错过了精彩剧情,说不定散场后还得一咬牙再买张票,然后吃爆米花、糕点吃得口干舌燥,又得买柠檬水。” “剧场生意好了,你兜里的钱也多了,也能多养几个外室...” “郎主!小的可没有养外室啊!” “没有?剧院里那么多年轻貌美小娘子,你就没‘导过戏’?” “郎主!可不能冤枉小的...” “这是打比方!懂?回去和你媳妇琢磨琢磨,多赚些钱,接人待物别扣扣索索老想着省钱,你是省钱了,寡人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第七十五章 琢磨 散场,观众走出戏场大门,这个新开的戏场自称剧院,但大家还是习惯叫戏场,只是与别处的戏场不同,演的皮影戏让人难以忘怀。 23us.com 今日是戏场开业大酬宾的最后一天,票价打了五折,从明日起便恢复原价,可许多人都意犹未尽,心知琢磨着一定还得再买票看看。 自己一个人可不行,还得带上亲朋一起来看! “如何,如何?那《倩女幽魂》,声乐够劲吧?” 刘三得意洋洋的说道,见着几位都是不停地点头,他指了指一旁排队入场的观众:“别看明日票价恢复,可要看的人决计少不了!” “可是这么多观众,那戏场挤得下么?” “是剧院的剧场!”刘三消息灵通,自然知道一些内幕:“这个剧院,足足有三个剧场,他们演皮影戏的优伶,有七队,都能演《三国演义》和《倩女幽魂》!” “七队?那多出四队去哪里演呐?” “傻瓜,有四队是轮休替补啊,你想想看,我们在台下看戏都累,他们在幕布后面演戏的,一天下来岂不是更累?更别说万一哪个角色头痛脑热上不了场,那戏还演不演了?剧院还挣不挣钱了?” “可若是分成七队,会不会有的场次好看,有的场次不好看?” “没那回事,人家天天排练的,都一样好看。” 一行人有说有笑,回味着方才的剧情,故事让人难以忘怀,而声乐更是让人记忆犹新。 对于外地人来说,可能皮影戏里说的黄州本地话听不太懂,但那幕布上剪影的动作,还有各种烘托气氛的声乐,也能让其入戏。 开场时那让人吓得哆嗦的“呜呜”声,要多恐怖有多恐怖,还有各种妖魔鬼怪出场时的渗人声乐,让人回想起来还浑身发凉。 “你们今晚会不会不敢上厕所?哈哈哈哈哈...” 刘三笑道,见着几位强作镇静的样子,他十分自得,所谓帮闲,得伺候有钱人消遣快活,对方高兴了,赏钱自然就不会少,那就得城里有好吃的好玩的。 西阳城不像江陵或者安陆、襄阳,原本默默无闻,若按数年前的样子,想做帮闲也没机会,因为根本不会有多少外地客商来西阳消费。 如今就不同了,黄州百业兴旺,各地客商纷至沓来,这些有钱人多少都会在西阳或者巴口住上几日,那么平日里就得找地方消遣,所以帮闲们的机会就来了。 因为有了“炒菜”,还有各种闻所未闻的食物,故而西阳饮食别具一格,让那些自诩见多识广的客商食指大动,而现在又有了精彩的皮影戏,那可真是能让有钱人欲罢不能。 好吃得能让人咬掉舌头的菜肴层出不穷,不说鱼,光是鸡、鸭、鹅、猪都能做出各种美食,城里和巴口港的许多酒肆,都有各自的独门菜色。 还有各色糕点、小食,也是别处没有的,让人轮着吃上数日都不带重复。 光有吃的还不够,得有好玩的,乐坊当然是必须有的,而参军戏也少不了,巴口港那处戏场就是其一,吸引着在巴口港暂住的客商,生意好得不行。 正所谓有钱一起赚,西阳城里的酒肆、茶肆、乐坊、戏场,与帮闲们有“合作”,帮闲们帮店家带来客人,店家回馈帮闲一些“介绍费”,大家互惠互利,鱼水交融。 这个剧院也不例外,登记在册的帮闲头头们能够优惠价拿票、预订包厢,而刘三就是其一。 想拉起队伍做帮闲,领头的必须让西阳商家知根知底,因为必须作为保人对其名下的帮闲们负责,一如码头上的装卸队,都得有人牵头,未经登记不许做。 这样的人,得是黄州或者临近州郡人,一旦出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还要能管得住手下,能真的负起责任,所以不是谁都有资格去登记的,而一旦登记成功,就有资格与各位店家合作。 店家和帮闲之间的各种合作十分灵活,加上必然大热的皮影戏剧院,可以想像,他一旦顺利拉起队伍,那么“钱途”就不可限量。 现在就拉起来了,过阵子便可以开张! 赚钱,赚更多的钱,在西阳城买田地买宅院,纳几房妾,生一群儿子,给老刘家开枝散叶! 想到这里,刘三不由得哼哼起来,“妾曾见,庭院玉树莺声晓,湖畔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这是方才所演《倩女幽魂》之中,女鬼小倩向书生的哭诉,这位生前原为一家大户的嫡女,锦衣玉食,身份高贵,奈何家道中落,命运多舛。 父兄去世,家产被夺,走投无路的母亲,将其卖给糟老头做妾,未曾料迎亲队伍遇到山贼,她被贼人凌辱后弃尸荒野化作白骨。 身怀怨恨,化作女鬼,后为黑山老妖控制,专门勾引男子供其食用,结果遇见了一名书生,芳心暗许,宁可粉身碎骨,也不愿再为虎作伥。 人鬼之恋,让人唏嘘不已,刘三被剧情深深吸引,虽然知道这歌对他有些不吉利,但还是情不自禁哼起来:“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一直默默走路的柳宽,听得这哀怨歌声,不由得身形一凝,渐渐落在队伍后面。 “柳兄弟这是怎么了?还没回过神来?” “啊?啊...没,没什么...” 柳宽忽然支支吾吾起来,说要独自走走,刘三豪爽的拍拍他肩膀:“无妨,可记得住处怎么走?” “记得,记得...” 见着柳宽匆匆离去,有人担心的问道:“莫非他想单干?” “不会,柳兄弟是个有往事的人,想来是方才触景生情。”刘三颇有把握的说道,示意其他人继续前行。 他琢磨过柳宽的来,这位既然能读书识字,看上去又颇有见识,想来是哪个大族的子弟,然后因为变故,家道中落、流离失所。 所以一听到“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自然悲从心中来,要去四处走走平复心情。 姓柳,莫非是河东柳氏的哪一支? 第七十六章 巧合? 一辆马车缓缓停在外街道边,杨丽华带着女儿宇文娥英下车,向着前方安宁寺正门走去,柳叶提着篮子跟着,又有数名侍女紧随其后。 23us.com 今日,杨丽华带着女儿到安宁寺烧香拜佛,祈祷佛祖保佑宇文娥英,往后能找到个好人家,而临出门时收到的消息,让她黯然神伤,顺便祈求佛祖,保佑她的弟弟杨秀能够苟活于世。 周军平定蜀地,隋国灭亡,隋帝杨秀被俘,被押往邺城,此行凶险异常,杨丽华只能祈求佛祖保佑,即便杨秀被软禁终生也好,至少能免去一死。 那年,她嫁给太子宇文为太子妃,同年四弟杨秀出生,虽然没有一起在隋国公府生活,但杨丽华对弟弟的关心,从来没有少过。 时光流逝,杨家已经家破人亡,三叔杨瓒一家,还有她的堂弟杨智积及其寡母尉迟氏被软禁起来,除此之外,杨家男丁只剩下落不明的二弟杨广,还有四弟杨秀。 “母亲?” 宇文娥英见母亲有些走神,关切询问并紧抓着母亲的手,她已经长大了,所以许多事情已渐渐回过神来,外祖家的变故,让她哀伤不已。 “娥英,一会定要诚心祈祷,知道么?” “知道的。” 女儿懂事,杨丽华既欣慰又心痛,欣慰的是女儿一直守口如瓶,从不向人提起自己外祖父家的事情,心疼的是女儿从此也得隐姓埋名,从来都是按着母亲所述,说外祖家已经没人了。 然而周军攻入长安后,外祖家真的家破人亡时,宇文娥英只能和母亲一般暗暗落泪,却不敢披麻戴孝,这个秘密,恐怕要一辈子埋在心中。 杨丽华如今的身份,是被西阳王宇文温纳为妾的寡妇,宇文娥英是西阳王的继女,母女俩的来,决不能让外人知道,否则会生出祸事来。 杨丽华本为大周太后,却已于八年前“去世”,即便真相大白,可如今的天子以及朝廷,不可能认她的真实身份。 你是太后?莫非想回到宫里发号施令?窃国逆贼的女儿,有何资格做大周的太后! 你的父亲,逼着你的儿子禅让,你这个做嫡母的,有何面目见幼帝、先帝以及大周的列祖列宗!!! 杨丽华无法对世人的指责,而她的女儿宇文娥英,虽然是大周的正牌公主,已不可能名正言顺,母女俩,不过是西阳王宇文温的妾和继女罢了。 宇文娥英不是嫡女,甚至不是宇文温亲生,这样的庶女,能找到什么好家世的夫君? 没有哪个大族的主支嫡子,会娶这样的女人为妻,就算是嫁过去后,在婆家的地位也高不起来,而夫妻生活能否美满还是个问题。 以西阳王的地位,要和门当户对的家族联姻不是不行,对方家主也许能看在西阳王的份上,捏着鼻子让一个儿子娶宇文娥英,但夫妻俩的感情就很难说会好。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新郎奉父母之命娶了新娘,可小两口过日子,父母之命是没用的,如果新郎对新娘的出身不满意,那新娘往后的日子就有得熬了。 作为岳父,宇文温很年纪,搞不好女婿就只比他小几岁,对方心里会对年轻岳父怎么想还不知道,会不会对出身“卑微”的宇文娥英冷嘲热讽,那就更不知道了。 一想到原本是金枝玉叶的女儿,因为自己的缘故很可能婚姻不幸,做母亲的杨丽华心如刀绞,可若是当年她带着女儿留在长安,现在怕也已家破人亡。 时也命也,杨丽华只能祈求佛祖保佑,保佑女儿能嫁个如意郎君,保佑弟弟能逢凶化吉,保佑她现在的家庭能够平平安安。 大殿前的庭院里,大香炉上插满香火,香雾缭绕,青烟袅袅,身着寻常衣裙的杨丽华母女,与其他香客一般在此处插香,柳叶提着篮子站在其后不断拿香出来。 王府典卫符有才,在不远处“放风”,今日他领着王府护卫,随玉竹院来庙里进香,虽然现在已经不可能有谁在想来“救人”,但正常的护卫还是必须的。 一人近前,在符有才耳边低语数句,他随后问道:“素膳是按着菜谱点的么?” “都是按着柳管事所给菜谱来点的。” “好的。” 符有才点点头,安宁寺附近的几个食肆专门做素膳,其手艺很不错,做出来的素斋深受香客欢迎,而档次也分很多种,丰俭由人。 便宜的素膳,合适囊中羞涩的香客果腹,而最受有钱人欢迎的,是各种素肉。 一碟碟素鸡肉、素猪肉、素鱼端上来,店家不说的话,食客根本意识不到这是素肉,只有吃了几口之后,才会恍然大悟。 虽然不是真肉,但吃起来味道也不错,深受有钱人家的欢迎,许多大鱼大肉的富贵人家,时常来此换换口味,所以要在这些素斋包厢用膳,得提前预订。 “都小心着些,莫要让偷儿惊了玉竹院。” “典卫只管放心,这寺里还有周边的偷儿,都被竭泽而渔了。” “竭泽而渔?” “那不是怎的?吴典卫成日里带新人来此处练手,一拨拨的抓,哪里有许多偷儿给他们抓?” 符有才无语,因为他瞥见吴明正若无其事般从寺外走进来,“开光办”的猫队,通过抓偷儿来锻炼新人的行为确实很有效果。 不过该注意的还是得注意,职责所在,他可不敢有丝毫懈怠,回顾四周,确定手下已各就位,摆摆手让护卫回岗。 如非必要,西阳王府家眷出行都不会扰民,所以诸如上香之类寻常出行,都不会大张旗鼓搞清场,因此增加了护卫工作的难度。 当然,要是家眷们认为有必要,也可以摆出场面,不过府里的几位都不愿如此,故而保证安全的重任,就全压到护卫们肩上。 眼见着杨丽华母女即将往大殿里去,符有才和另一侧护卫不动声色跟上,就在这时,他面前一个年轻人手中的香掉落在地。 右手下意识往怀里匕首摸,符有才缓缓走向其右前方,在确保能看见对方动作的同时,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就这么看着对方去香炉上香后,才慢慢走开。 一个正在香炉前插香的大娘,见着刚走过来的年轻人似乎有些发抖,便好心的劝道:“后生,莫要怕,香灰落在手上是有些烫,但这是佛祖的考验,你可别哆嗦呀。” “啊?啊...没,没事,不怕...” 化名柳宽的杨广,按捺着心中震惊,强装镇静的说着。 “后生是外乡人?” “啊?啊啊,是啊是啊...” 杨广敷衍着,面上看起来无异,可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因为就在刚才,他竟然遇见了早已不在人世的姊姊杨丽华! 这怎么可能,姊姊八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大周太后杨丽华,于大象二年底忽发急病,不久后病逝,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杨广也深信不疑,可当他时隔八年,在西阳城这座寺庙里见到姊姊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也许是有人长得像姊姊,这也有可能,但另一个人,杨广也认出来了:姊姊的贴身女官阿奴! 一个人长得像,那可以是巧合,可如今是两个人,不可能那么巧,怎么会有人长得像阿奴,并与长得像姊姊的人在一起! 而那个小娘子,观其年纪,杨广觉得和自己的侄女宇文娥英相仿,这么多巧合凑在一起,那就不是巧合,而是事实:姊姊还活着,带着女儿还有侍女,就在他的面前烧香! 心脏剧烈的跳动,杨广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他东躲西藏一年多,正要孤零零一个人活下去,结果竟然遇见了姊姊,这也太...太... 太不可思议了! 怎么办?怎么办?是该上前相认么?还是先弄清楚情况再说? 现在相认,万一姊姊身边有别人怎么办?自己的身份一旦暴露,可是会祸及姊姊... 可是现在不相认,万一再也见不到了怎么办?姊姊说不定是刚好路过西阳,这一走,又能去何处寻访? 杨广心中两股念头激烈的交锋着,眼见着姊姊进入大殿,正要下决心之际,他忽然间侧身一让,躲过身后探来的一只手,随后拔腿就跑。 吴明一击落空,见着老鼠熘之大吉,立刻转身做了个手势,外围策应的手下随即向那老鼠追去,一旁的符有才,瞠目结舌的看着吴明:“阿明,这是...” “你先忙,我去抓老鼠。” 第七十七章 逃 “淫奔!有人淫奔了!!” 喊声中,杨广奋力奔跑,而身后紧追不舍的几个人,奋力喊着“有人淫奔”,所到之处引来路人驻足观望,有人见着如此情景,不由得喃喃自语: “怎么又有人淫奔了?” 抓淫奔,喜闻乐见的事情,所以很多人跃跃欲试,杨广见状心中叫苦,想申辩却不敢开口,因为只要闹到官府,他就完蛋了。 23us.com 大街上人来人往阻碍很多,杨广尽量往小街小巷跑,他第一次来西阳,对道路不是很熟悉,但为了保命只能夺路而逃。 穿街过巷,不知跑了多久,杨广只觉得自己双腿如同灌铅,几乎快要喘不过气,眼见着身后已无人影,他躲到一处墙角后,靠着墙大口喘气。 西阳城不能再待下去了,得赶紧走! 杨广下定决心,等会如果没人追踪的话,就赶在城门关闭前出城,然后隐姓埋名,到一个没人有认得自己的地方去。 下午在戏场看戏,听到那段歌声“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杨广悲从心中来,出来之后在街上彷徨,最后决定到安宁寺烧香。 行进途中他无意间察觉有人跟踪,不过当时认为是偷儿,盯上了他这个外地人,杨广觉得自己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便没当回事。 方才在安宁寺,正犹豫是否要和姊姊杨丽华相认,就在一刹那间,他是莫名觉得身后有危险,所以转身就逃。 会有什么危险?当然有危险,因为这里是西阳,是那个人的地盘,说不定有人认出他的样貌要抓人领赏,所以杨广只能逃。 去年,杨义臣舍命将他救出之后,面对周军追捕,杨广在几位义士的护卫下东躲西藏,吃了不知道多少苦头,身边人渐渐变少,最后只剩他一人。 隐姓埋名、风餐露宿,甚至沿街乞讨和野狗抢食,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的杨广,受尽人间苦楚,白净的皮肤已经晒得黝黑,双脚已经磨出老茧。 多少次饿昏后又醒来,多少次因为吃了不净的食物肚疼难忍,杨广几乎绝望的死去,但最后都熬了过来,他不能死,国仇家恨还没报,王妃一定还在等他,所以无论如何都得活下去。 隋国还没有完,弟弟在蜀地支撑着,只要能熬下去,那么杨家就还有翻盘的希望,正是这股信念支撑着杨广,让他绕了个大弯后,终于逃到了成都。 衣衫褴褛,浑身恶臭,如同乞丐般进了城,正当杨广在皇宫附近徘徊,琢磨着如何能见到弟弟杨秀一面时,他见到了天子仪仗回宫。 然后心就凉了。 仪仗的排场很大气势也很足,甚至有宫女在宫门处撒着郁金香花瓣。 大隋都快要山穷水尽了,你有钱,不知道花在将士们身上吗?摆这种排场有何用?没有将士为杨家卖命,江山哪里还能守得住啊! 弟弟有没有能力力挽狂澜不知道,但看样子肯定是没那心思,只想着过过皇帝瘾,身为兄长的杨广,若是贸然相认,怕是会“染疾暴毙”。 杨广不想和弟弟争着当皇帝,只想着兄弟齐心协力,至少能守住蜀地再徐图之,结果现实是如此残酷,失魂落魄的杨广,在一座庙里哭了一夜。 弟弟只顾享乐,迟早兵败被俘,杨家的江山保不住了,但他不甘心。 可以去投南朝,以隋国皇子的身份寓居江南,若是时来运转,也许陈国会如同当年的梁国般,派大军护送他过江北复国。 当年北朝魏国大乱,权臣尔朱荣屠戮皇族,宗室元颢逃到南朝梁国避难,后来梁帝萧衍派大将陈庆之率军护送元颢北归洛阳即位,一路上梁军势不可挡,竟然就成功了。 虽然没过多久便撑不住,元颢最后还是失败,但有这先例在,杨广便如同红了眼的赌徒,想要孤注一掷。 然而当他冷静下来后,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可笑,此时的南朝,已不是当年的南朝,蜀地还有荆襄之地尽失,陈国不过苟延残喘罢了。 按照先前所知消息,陈国皇帝陈叔宝,成日里只知道花天酒地,这种窝囊废能有雄心壮志?他真要去南朝,就只会被人用闲职供起来当猪养。 陈国日薄西山,迟早会被周国灭掉,他跑去陈国,到头来依旧会落到周国手上,届时还是免不了脖子上来那么一刀,所以此事不可行。 不去陈国,那该怎么办?杨广抓耳挠腮想了数日,最后只能无奈的面对现实,重整河山是别想了,他能做的只有将杨家的血脉延续下去。 杨广首先想到的是王妃,可就算再回去见到她,夫妻已经不能相认,说不定王妃会改嫁,那么他再去找她又有何用? 只能远走他乡,变成寻常百姓,想办法置下些许田产,重新娶妻,生下儿子,为杨家延续香火。 秘密只能深埋心中,待得行将就木之际,再把往事告诉成年的儿子,然后一代代将这秘密传下去,要让子子孙孙知道,他们的杨姓,是大隋宗室的那个杨。 周兵迟早要攻入蜀地,杨广为了躲避兵灾只能转往别处,关中是不能去的,只能从蜀地顺流而下,去往长江中游地区,也就是江北的荆襄等地,或者江南的巴湘地区。 他有关中口音,这口音在长江流域各地显得格格不入,很容易引起官府注意,不过大半年的逃亡生涯中,杨广得知有许多关中百姓被周国迁往山南荆襄之地,所以想着鱼目混珠。 为了躲避追捕,他决定更名换姓,杨柳、宽广,所以杨广变成了柳宽,皇子变成了平民。 蜀地有商船前往长江中下游,化名柳宽的杨广想办法混上一艘船,来到了梁国国都江陵,又转到临近的周国复州,打算以关中流民的身份在汉沔地区定居下来,结果被当地官府迁到了江南鄂州夏口。 夏口也有许多关中百姓定居,听着熟悉的口音,杨广心中稍定,而州衙组织青壮开荒屯田,据说日后都能分田地,他决定就在江南鄂州扎根,结果遇到了来夏口招募人手的刘三。 刘三劝他:柳兄弟,你既然识文断字,还不如随我到西阳做帮闲赚大钱,这可比在夏口耕田强多了! 帮闲,就是帮着有钱人消遣、寻欢作乐,这对出身富贵之家的杨广来说根本没有难度,但西阳城是西阳王宇文温的地盘,去年就是这位抓住了自己。 去西阳城风险不小,万一撞见宇文温,那就是死路一条,可收益也不小,做帮闲短时间内必然能挣到许多钱,杨广还是决定搏一把。 高高在上的郡王,在自家地盘里,不可能和他这种卑微的帮闲有交集,所以碰面的几率很小,西阳城里能认出他的人又能有几个? 实在不行,在西阳做上数月时间的帮闲,攒够钱离开即可,到时候找个地方买田地定居下来,就能娶妻生子过上寻常百姓的小日子。 结果刚来西阳第一天就差点出事! 唿气渐渐平缓,杨广恢复了些许体力,他不知道为何有人要来抓自己,但凡事往最坏处想,所以不能去找刘三,要立刻出城。 再晚一步,城门官说不定会严加盘查,到时候被困在城里,迟早被人瓮中捉鳖,杨广决定先出城,在郊外野地里过一晚,次日便离开黄州。 为了避免有人顺藤摸瓜,夏口也不能回去了,只能逃,逃得越远越好。 还能逃到哪里去呢?反正先出城再说! 计较已定,杨广站起身,侧耳倾听外边街巷动静,确定没什么人经过,他探出头去,然后愣住了。 那几个追他的人,正在不远处的巷道旁,靠着土墙正在摆弄双手,似乎无聊至极正在剔指甲缝,见着他露头,当先一人望过来,咧嘴一笑: “跑啊,接着跑啊。” 第七十八章 遍插茱萸少一人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眼皮沉重,似乎整个人在虚空之中漂浮,四处一片漆黑,耳边传来今日刚听过的歌曲,人生如戏,往事如同皮影戏般,在杨广脑海里一一浮现。 23us.com 那年,他是大周隋国公杨坚次子,出身高贵,姊姊又是太子妃,后来成了皇后,杨家的富贵越来越稳固。 若按着寻常轨迹,杨广会因为父亲的功绩,受封公爵,长大后迎娶门当户对的女郎,继续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或许外放做刺史、总管,或许在朝为官,为了权力明争暗斗。 过几年后,会有自己的孩子,孩子也会长大,如同自己一般成家立业,数十年后,自己白发苍苍,坐在后院凉亭里,含饴弄孙。 然而姊夫、天元皇帝遇刺身亡后,一切都变了,天元皇帝的心腹沛国公郑译、黄国公刘,意图掌握大权,把宗室排除在外,将权力交到了他父亲手上。 周国的权贵们,对当年大开杀戒的宗室权臣宇文护记忆犹新,所以没人再想宗室出现第二个宇文护,所以对于外戚挤掉宗室掌权乐观其成。 而最后,势如骑兽的父亲,跨出了那一步,即位称帝,带领杨家走向巅峰。 年轻的杨广受封晋王,出镇并州,隋国经多年风雨终于稳住地盘,就在大家等着周国内乱之际,对方的一支偏师,居然攻破长安,一击致命。 国破家亡,亲人相继殒命,周军攻入成都,杨秀被俘。如今只剩下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的杨广。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耳边传来歌声,那不是杨广记忆中戏台上的歌声,而是一个男子在不远处哼哼着,那声音有些熟悉,可杨广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我...我...我不是在街上跑着,要逃出城么? 脑袋有些痛,杨广一开始根本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不过记忆渐渐恢复,他记得自己在西阳城安宁寺遇见了烧香的姊姊,随后被人追赶,跑到一处街巷躲藏。 结果那些人早已发现他的踪迹,却不动声色候在外面,如同猫玩老鼠般捉弄他。 他继续夺路狂奔,没跑多远,只听得脑袋后风声起,接着后脑勺挨了一下便不省人事,直到现在才渐渐恢复意识。 脚步声起,有人走近,杨广忽然觉得一阵辛辣之气经由鼻子窜了进来,激得他立刻连打几个喷嚏,随后睁开了眼睛。 他躺在地板上,有些冰凉,伸手摸了摸,发现身下是木质地板,勉强爬起身,却见一人面向他慢慢后退,环顾四周,杨广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厅堂内。 这厅堂呈狭长型,室内有些昏暗,似乎两侧的窗户都已垂下布幔遮光,而在他前方,一束光芒从穹顶落下,将另一人罩在其中。 那人身处光柱之内,在四周的昏暗映衬下,本来就不矮的身形愈发显得高大,甚至显得有些神秘莫测,其面部被头顶阴影遮挡,令杨广看不清样貌。 “你...” 杨广刚说了一个字,厅堂里忽然响起洪亮的声乐,那声乐不是任何杨广已知的乐器所弹奏的,而其旋律根本就不是中原所有,让人听了毛骨悚然。 如同一头勐虎即将亮出獠牙,又如同妖怪即将现出原形,吓得杨广一个哆嗦,没能把话说下去。 “欢迎,欢迎,久别重逢,当真是让人感慨万分。” 被光柱笼罩的人拍了几下手,随后开口说话,语气听起来十分友善,但杨广还是听出了戏虐之意,他倔强的站起来,昂着头看向对方:“你...你是谁?” 让人毛骨悚然的声乐在继续,但音调降了下来,使得杨广能够听清楚对方的回答。 “真是贵人多忘事,还记得去年那一曲肝肠断么?” “肝肠断?”杨广闻言一愣,随后怒目圆瞪:“是你!” 那人哈哈一笑:“终于想起来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呐!” 杨广握紧双拳,毫不示弱的喊起来:“独孤凌云,你要杀就杀,装神弄鬼做什么!” “寡人...呃?咳咳咳...” 宇文温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了几声后才缓过来,原本以为尽在掌握之中,结果居然是对牛弹琴。 既然是让人难忘的“重逢”,他要有个拉风的出场,命人在后台演奏“出场音乐”,为的就是提升自己的出场逼格,结果对方居然以为自己是独孤凌云。 就名字而言,果然‘独孤求败’的逼格要比‘宇文求败’的逼格要高么? 又拍了拍手,背景音乐消失,而室内光照瞬间变强,杨广的双眼过了一会才适应,待得他看清面前之人是宇文温时,不由得脱口而出: “是你!” “是寡人。” “你为何在这里!” 宇文温闻言笑道:“这句话,应该是由寡人来问才对,你怎么会在西阳城里?” 因为有旁人在,他没有点出对方的身份,不过对方真要自报家门,他也就懒得理了。 杨广闻言不语,宇文温见状循循善诱:“你是如何来西阳的?是谁帮你来西阳的?你来西阳想做什么?” “要杀便杀!” 杨广破罐子破摔,看上去颇有骨气,宇文温十分感动,所以他在想“杨广的十二种死法”,就当是今日老天赐予的意外之喜,这种事他脑洞再大也没想过居然会成真。 一个人,如果背影像杨广,身材像杨广,感觉像杨广,那么就一定是杨广。 今日午后,宇文温带着儿女在巴口港戏场看参军戏,离场时无意间瞥见观众之中有人的背影很眼熟,看了几眼惊觉对方似乎是逃亡一年有余的杨广。 不过他不太确定,毕竟世上身形相似的人不是没有,所以宇文温没有命人上前查探,而是带着儿女回家。 结果下午在剧院看皮影戏,离场时又在剧场里看见那个人,同样是一眼看去很像杨广,接连的巧合,让宇文温惊疑不定。 如果真是杨广,对方居然来到西阳,这种送上门的肥羊不吃简直就是罪过,可怎么吃要有讲究,不能惊动了杨丽华,甚至要瞒着对方一辈子。 宇文温当机立断,让随行的王府典卫吴明,带着人跟踪那个疑似杨广的男子,找机会私下里抓回来,他要亲自“验货”,如今验明正身果然是本尊,那就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见着杨广不吭声,他问道:“果真不说?” “呸!” 宇文温笑起来,怒目而视的杨广,让他想到了对方的死法。 “虽说九九重阳节未到,不过寡人见着你只身一人在此,忽然诗兴大发,不介意听上几句吧?” 杨广没有回答,只是握紧双拳瞪着宇文温,他想拼命,可宇文温身边之人亦蓄势待发,他知道自己不会什么武功,没有任何胜算。 “没意见,那就是默认同意,既如此,寡人献丑了。”宇文温摸向腰间别着的连珠手铳,开口念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杨广闻言一愣,随即百感交集:杨家五兄弟,已经死了三个,四弟杨秀活不了多久,而自己,恐怕也... 宇文温将手铳插回腰间,他改了主意,不打算亲自动手而是改作监刑,向着站在一旁的贾牛说道:“利索些,送他上路。” 反派死于话多,他当然不是反派,但拖久了总是不好,斩草要除根,杨家五小杨连带着老杨,就来个全家桶,在九泉之下一起插茱萸吧! 贾牛按刀前行,他不知道面前之人是何身份,不过大王说什么就是什么,做好准备要给对方来个痛快的,砍头会溅得一地都是血,所以他打算用刀刺心,还要一击必中,大家都省事。 杨广面色惨白步步后退,没料到宇文温如此决断,居然说杀就杀,他还以为会被对方囚禁,百般折磨后才会死去,结果人生即将于此戛然而止。 就在这时,门外隐约传来急促的说话声,宇文温先是眉头一皱,随即面色一变。 “啊哒!” 宇文温瞬间冲上前,飞起一腿把杨广踢倒,再往脖子来了记手刀将其打昏,就在这时,嘭的一声门被撞开,一个女子跌跌撞撞冲了进来:“大王!饶了他...啊!!” 第七十九章 办法 见着躺在地上的年轻人果然是弟弟杨广,杨丽华惨叫一声跌倒在地,她紧赶慢赶,不顾一切的赶到这里想要救人,结果还是晚了一步。 23us.com “贾典卫,把这厮嘴巴堵了带回去,关进地牢!” 杨丽华听得这么一说,很快便回过神来:人没死?不然堵嘴巴关起来做什么? 膝行上前,抱着宇文温的腿苦苦哀求:“大王,大王!饶了他吧!!” “饶?这厮当年见着你新寡,不念姊弟情谊,为了些许钱财,竟然逼你去给糟老头做妾,若不是寡人那刚好路过及时喝止,你们母女就要掉进火坑了!” 杨丽华又一愣:这哪跟哪啊?不过见着一旁瞠目结舌的贾牛,她也很快回过神来:有外人在场!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宇文温飙演技,杨丽华也不遑多让:“大王,无论如何,他总是妾唯一的兄弟…” “千错万错,都是妾的错,还请大王放过他,饶他一命吧!” “饶?这厮吃喝嫖赌样样俱全!败光家产不说,还气得两老撒手人寰,还逼你做妾,你当他是兄弟,他当你是什么?嗯!!” 贾牛在一旁听得不住咋舌,玉竹院当年是寡妇,后来做了大王的妾,还带着个女儿,这事情在府里高等仆人小圈子不是秘密,他也略有耳闻。 奇怪的是玉竹院的娘家人从来没露过面,这和芳兰院照应娘家人不同,所以贾牛有时候觉得玉竹院的来有些奇怪。 如今一看,原来是有个人渣弟弟,怪得会老死不相往来! 如今怕是那黑心弟弟得知姊姊在西阳王府里过上好日子,就想着死皮赖脸贴上来蹭吃蹭喝,结果大王当机立断,要替老天收了此獠! 换做是我,也得把混账小舅子给砍了! 大王的家事,涉及**,他可不敢多听,扛着那人渣从一旁侧门熘走,出去后随手把门一关。 热身结束,狗血剧正式开演。 “大王,大王,饶了他吧。”杨丽华哀求着,泪如泉涌。 弟弟杨广的性命,就在宇文温一念之间,她无论如何都要救下来,为杨家留下一条血脉,否则日后无颜面见父母在天之灵。 “饶?为何要饶?留着他日后报仇么?寡人没有那么蠢!” 宇文温大声质问,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他不认为杨广能放得下国仇家恨,既然碰到了,那就得斩草除根。 “大王!隋国已经完了,天下没有谁会想复兴隋国,阿根本威胁不了任何人,大王就放过他,放过他…妾求求大王了…” “赵氏孤儿的故事,寡人清楚得很,你,念及姊弟之情可以理解,寡人,不会让他有任何机会反扑!” 杨丽华紧紧抱着宇文温的腿:“大王!只需把他关起来便可,他害不了任何人,害不了任何人!” 求夫君放人,那是不可能的,杨丽华想得很清楚,即便宇文温放人,也很可能派人在某处把杨广杀了。 宇文温信誉很好从不食言,但杨丽华觉着夫君为了斩草除根,极有可能“破例”,所以她不敢赌。 而即便宇文温信守诺言,真的放杨广离开,杨丽华也睡不安稳,她不知道弟弟往后会否遇到不测。 落到宇文温手上还有渺茫的机会活下来,落到别人手上就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杨丽华采取了折中的策略。 人被关在府里,至少性命无忧,她时不时能见着弟弟,也免得在外不知何时就丢了性命,就这样陪着弟弟到老,好歹尽完姊姊的责任。 “关起来?嗯?寡人就会留有把柄,万一某日哪个仆人出首,让朝廷知道这件事,你让寡人怎么办?” “杨…坚的儿子,寡人没有任何理由关在府里而不上报朝廷!一旦出事,你让皇帝怎么想?让宗室们怎么想?” “到时连你的身份也暴露了,你们母女怎么办?嗯?” “杨坚的儿子死绝了,朝廷才不会计较你是杨丽华,有他在,你也得死,你死了娥英怎么办?雀哥怎么办?” 宇文温没有精虫上脑,杨丽华是他宠妾不假,但不等于无原则退让,有的事情,错了一步,就会步步错。 把杨广关在府里?这就是一个炸弹,随时随地会爆炸,让他遍体鳞伤。 杨坚几乎杀光了宇文家的男丁,可谓是血海深仇,其三弟杨瓒一家之所以没被清算,原因之一是兄弟俩一直就闹别扭。 这事在当年武帝时就不是秘密,杨瓒更像是宇文家的上门女婿,一心想着做大周忠臣,其妻顺阳公主宇文氏又求到杞王那里,所以朝廷及宗室捏着鼻子放过杨瓒一家。 而杨坚二弟杨整,和兄长的关系更是恶劣,又战殁于平齐之役,其妻尉迟氏是故丞相尉迟迥的女儿,守寡在家拉扯着儿子杨智积长大,所以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放过了。 而其他杨家男丁就不行! 光剩女眷,杨丽华即便身份暴露,宇文温还可以厚着脸皮让父兄帮忙说话,如果他暗地里收留杨坚儿子的行为曝光,杞王会亲自上门来杀人。 在这个血亲复仇理所当然的年代,杞王宇文亮的兄弟、侄子都被杨坚杀光了,怎么可能不报仇? 女人,可以罚没为奴,沦为地位卑微的侍妾也说得过去,而男人,必须斩草除根! 宇文温可没本事也不可能拦着上门杀人的父亲,届时宇文亮暴怒之下,连杨丽华说不定都会被乱刀砍死,他还能做什么? 在这个时代,忤逆父亲,和弑君差不多,都是罪大恶极,他从此就别想混了,所以真要到那时候,他什么都做不了。 为了一个谎言,就得用更多的谎言去圆,那么到头来只会让破绽越来越多,迟早有露陷的那一天,与其让事情失控,不如… “大王!大王饶了他,饶了他…” 杨丽华哭喊着,宇文温说的她都懂,但绝不可能看着弟弟被杀却无动于衷,当年她跟着宇文温来到西阳,父亲都想办法派人来救她,这是亲情的羁绊,不是理智能够化解的。 方才在安宁寺,杨丽华在大香炉前插完香,带着女儿正要往大殿里去时,忽然瞥见一人,居然是弟弟杨广,当时她只觉得脑袋轰的一下如受重击。 去年年初,杨广在关中兵败被俘,后来得杨义臣舍命相救方才逃得一命,从此杳无音信,不知是死是活。 杨丽华成日里烧香拜佛,祈祷佛祖保佑弟弟杨广逢凶化吉,不要再妄想重振河山,而是能隐姓埋名,如寻常百姓般在某个地方过寻常的日子。 结果竟然让她在安宁寺遇见了弟弟! 世间样貌相似的人不是没有,但杨丽华第一眼瞥见对方时,就能确定那是自己的弟弟,从小就跟在自己身边,闹着要玩要吃糕点的弟弟杨广! 震惊之余,杨丽华几乎喜极而泣,她的弟弟还活着,可随后却愈发紧张起来:这里是西阳城,是她夫君的地盘。 外人不知道,她可是很清楚,西阳王的耳目在城里到处都是,而她身边就有随行的护卫,一旦弟弟贸然上前相认,那么一切都完了。 宇文家和杨家的仇,根本不可能化解,她不能让弟弟认出自己,也不能和弟弟相认,所以只能视而不见。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刚走进大殿,她回头看时发现杨广跑了出去,身后紧跟着数人,那瞬间她脑袋一片空白,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以自残为要挟,逼着符有才带她来找宇文温,好歹在紧要关头赶到,哪里会有放弃的道理? “大王,饶了他,把他关起来,不许别人接近,不会出事的…” “不会?”宇文温咧嘴一笑,“好,寡人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笑容不怀好意,杨丽华见状一个哆嗦:“大王所说是何办法?” “阉了他,想来朝廷就算发现了,也会觉得如此处置不错,从此世间再无杨二郎,只有杨公公了!!!” 第八十章 割了吧 ‘嚓、嚓、嚓’的磨刀声将杨广吵醒,他睁开眼看看左右,发现自己被捆在一个木架上,横躺着四肢伸展如同一个“大”字,身处一间房内,旁边有一中年人正在磨刀。 23us.com 头有些痛,杨广花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他记得先前是被抓到一间房子里,然后那个西阳王宇文温要杀他,结果后来这位冲上来一脚将他踢倒,然后就失去知觉。 结果现在没有死,不知何故被捆在这里,杨广正奇怪那人磨刀做什么,随后面色一变:莫非是要在这里杀人?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手里拿着把小镰刀,快步到中年人身边:“师傅,刀拿来了。” “怎么去了那么久?” “这东西太小不好找,所以耽搁了一会。” “快,快点磨,一会要用的。” 两人一边磨刀一边交谈,杨广嘴巴堵着东西无法说话,只能听着这两人聊天。 “师傅,一会要是弄不好,会不会大出血?” “那当然了,命根子命根子,割了之后若是处理不好,那可是会血崩的。” “可是师傅,我从来都没割过啊,心里没底。” “不要怕,这事看起来要紧,实际上只要按着步骤来,那就不会出问题。” 中年人似乎很有经验,对看样子是徒弟的年轻人颇有耐心,一边磨刀一边教授起经验来:那话儿要割得趁早,越往后越麻烦。 割了那话儿也叫做“阉”,首先要准备好刀具,庖厨的刀还分斩骨刀、剔肉尖刀,那么干这一行也得有各种刀具才趁手,尖刀要锋利,钩子要硬不能软,还有小铲子也把边缘磨利了。 刀具准备好之后先放在滚水里煮过一轮,第一步是去“丸”,在“囊”上横割开一个深口子,把筋络割断以便把“丸”挤出来。 第二步是割“茎”,这就有讲究了,割浅了会留有余势,将来里面的脆骨会往外鼓出,就必须再挨第二刀;如果割深了,将来痊愈后会往里塌陷,形成坑状。 撒尿时尿液会到处溅,弄得腥骚无比,所以要把握好一个度。 “茎”割掉后,要插上一根芦管,这是撒尿用的,然后拿苦猪胆敷在伤口上。 “师傅,这般就完事了?” “完事?刚过半嘞!”中年人砸吧着嘴说着,“你想想,那话儿被割了,岂不是痛得厉害?若是熬得过还好,熬不过就一命呜唿了!” 汗出如浆,杨广身上豆粒大的冷汗不同冒出,吧嗒吧嗒落在地上,这两个人的对话他都听着,一开始还没什么,越听心就越凉: 他们要阉了我,他们要阉了我!! 绝望,恐惧,这两种情绪充斥了杨广的内心,他被困在木架上,摆出如此姿势,明显就是为了方便“割了吧”。 一想到待会对方就会拿着那闪着寒光的小刀,给自己“去丸割茎”,一股强烈的尿意上涌,杨广几乎要小便失禁,他不想这么屈辱的活着,不想“割了吧”。 被狗咬还能忍,甚至被拉上刑场挨一刀也就那样,可是命根子被人一刀刀割掉,那种痛,杨广即便是想也觉得不寒而栗。 那会让人生生痛死的啊! 他的兄长杨勇葬身火海,三弟锁楼**,虽然烈火焚身应该会很痛,但再痛也痛不过被阉,相比之下,五弟是被杀,四弟大概也是被砍头,这可“痛快”许多。 “师傅,刀磨好了。” “我看看...嗯,不错,够利了,准备准备,要做事了。” “呜呜呜呜!”杨广拼命挣扎着,惊恐的看着那两人收拾刀具,他即将被人阉割,即便随后就死,那也是身体残缺之人,这样子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父亲和兄弟。 奋力挣扎,不停扭动身子,杨广绝望的反抗着,绳索将他的手腕、脚踝勒出一道道印痕,阵阵疼痛传来,却丝毫减轻不了心中那巨大的恐慌。 杨广的自尊心很强,虽然这一年多的流离失所,他已经和乞丐没什么两样,但心中那份高傲一直没有彻底消失,他不想受辱,但却无力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门忽然被人推开,一人冲了进来,已经目光涣散的杨广转头看去,随后瞳孔一缩。 “阿!阿!” 杨丽华哭喊着扑到杨广身上,姊弟均是泪流满面,杨广口中堵着的东西被姊姊拿开,他失声哭起来:“阿姊!我不要被阉啊!不要啊!” “阉?此话怎讲?” 一个声音传来,那是让杨广永远忘不了的音调,果不其然,西阳王宇文温出现在门口,面带笑容的走了进来。 见其不怀好意的笑着,杨广不由自主哆嗦起来,他是真的害怕了,两次...不对,前两次遇见宇文温,对方都让他陷入绝境,心里的阴影越来越大,杨广如同见着猫的老鼠,全身痉挛已经无力反抗。 “阿姊,不要阉我、不要阉、不要...” 涕泪横流,杨广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杨丽华见状转过头,脸上满是哀求的看着夫君,宇文温见火候差不多便拍拍手:“你们两个愣着干什么?” “郎主,小的这就动手。” “不,不,不要啊!!” 在杨广绝望的嚎叫声中,那两人走了出去,片刻后房间外传来尖锐的猪叫声,让杨广的嚎叫声戛然而止。 “呐,人家阉猪,你嚎啊嚎的凑什么热闹?” 杨广闻言一愣,随即如同绷紧的绳子忽然失去外力般,全身瘫软下来,这样的转折太刺激,他的心脏几乎承受不住,差点就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没事了阿,没事了,阿姊在这里,没事了...” “阿姊...呜呜呜呜呜”杨广嚎啕大哭,他在宇文温面前,如同一个受惊吓的婴儿,只能无助的寻求母亲庇护。 恐吓效果不错,宇文温很满意,他一直对杨广充满敌意,不打算放过对方,所以第二回合即将开始。 “一会先洗洗,洗干净了好办事。” “办...办...”杨广哆嗦起来,话都说不完整,虽然先前死意已决,但在死亡的边缘走了一回之后,他已经没有勇气再去面对死亡。 “你是想问办什么?呵呵。”宇文温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如同露出獠牙的勐兽:“你应该知道符坚和慕容姊弟的故事吧?” 第八十一章 得偿所愿 “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是秦国(前秦)太和年间流传在长安的一首儿歌,说的是一件让人毁誉参半的事情。 23us.com 秦国君主自称大秦天王,到了苻坚继位,他励精图治,秦国国力大增,接连击败燕国(前燕)、凉国(前凉),统一了北方。 燕国灭亡,宗室被带到长安,清河公主慕容氏貌若天仙,被苻坚纳为妃子,而其弟慕容冲,貌若龙阳、潘安,也被苻坚“纳入后宫”。 慕容姊弟俩深受苻坚宠爱,令后宫佳丽黯然失色,故而长安有儿歌,是为“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苻坚对男宠慕容冲的宠爱持续了十余年,最后名臣王勐看不下去极力劝谏,大秦天王最后依依不舍的放慕容冲出宫,苻坚和慕容姊弟的故事,此时早已流传开来。 杨广读过书,当然知道这故事,所以现在的他万念俱灰:堂堂男子汉,居然沦为他人胯下玩物,还得和姊姊一起,与那恶贼同榻共枕、颠鸾倒凤... 一丝不挂趴在榻上,任由那人探手在身上摸来摸去,心中百般屈辱,口中却还得如娘子般娇嗔,随后那人压了上来... 榻板咯吱作响,自己随着对方的起伏一颤一颤,屈辱至极,却只能不住呻吟以求对方怜爱,承受着对方的冲击,一次,两次,三次... 姊姊就在一旁看着,然后就轮到他看着那人“享用”姊姊,还得强颜欢笑“帮忙”,姊弟共侍一夫,要多屈辱有多屈辱。 “不,不要啊!!” 杨广喊起来,探手乱舞,如同一个弱女子要反抗扑上来的淫贼,右手忽然被一双温暖的手紧紧握住,他睁开眼,发现是姊姊杨丽华。 “阿!没事了,没事了,阿姊在,有阿姊在。“ “阿姊...” 姊弟俩抱头痛哭,此情此景真是催人泪下,不过一旁的宇文温却是例外,他如今看着杨丽华和别的男人抱在一起,眼皮不停的跳。 夫目前犯?够了!虽然是姐弟,也得有个限度! “嗯哼!” 宇文温一声冷哼,惊得杨广一个哆嗦,他发现前方就是宇文温,正不坏好意盯着自己,吓得不断后退。 心中恐惧的烙印一旦烙下,那就很难再消除,接二连三的恐吓,已经让杨广对宇文温有了心理阴影,杨丽华见状赶紧扯着弟弟:“没事的,不要怕。” “杨广老弟,你们家变成这样,寡人也不想的...“宇文温冷笑着说道,“国仇家恨是吧?请问杨二郎,有何复国计划?说出来听听,说不定寡人能帮上什么忙也说不定哟。” “没..没..” “没?那你来西阳做什么?撅臀?”宇文温开启毒舌模式。 果不其然杨广一听到“撅臀”二字又哆嗦起来:“不不不不不,我只是想做帮闲...” “帮闲?你一个关中人来西阳做帮闲?说!是谁招募你的!” 老鼠遇见猫,杨广的心理防线在宇文温面前瞬间崩溃,老老实实的交代起问题来,不但把招募他的是谁供了出来,还把他这一年多的经也交代清楚。 原本说话利索的杨广,在宇文温面前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好容易说完,宇文温手里的那杯茶早已凉透了。 一口茶都没喝,宇文温一直盯着杨广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什么蹊跷来,不过见着对方抖成那样,他大概能稍微放心。 没有人指使,也没有人接应,莫非这就是孽缘,要让我达成‘姊弟’的新成就?这比‘母女’更刺激啊! 晦气,我不是苻坚那倒霉鬼,谁特么要玩‘姊弟’! 言归正传,演出开始,宇文温来了个箕坐,随后说道:“其实呢,方才在那黑屋子里,你本就该死了,知道为何活到现在?” 杨广只觉得某处一紧,随即拼命的摇摇头,如同拨浪鼓般。 宇文温开始演戏,咂巴着嘴,似乎意犹未尽的样子:“托你的福,你姊姊方才...呵呵,寡人终于得偿所愿。” 杨丽华闻言一愣,这和说好的不一样,不过她还能如何,只能尴尬的扭过头去,这让杨广看在眼里疼在心中,宇文温那暧昧的表情,还有姊姊那回避自己目光的动作,让杨广脑补出了一个情景: 姊姊不知何故,连带着宇文娥英被宇文温掳走,八年来宁死不从,没有让宇文温污了身子,而如今为了救他,不得不就范,让宇文温得逞。 姊姊为了救自己,不惜在恶贼胯下承欢,杨广一时间百感交集,眼睛又开始模煳起来。 宇文温会放着美貌的杨丽华八年不碰?鬼才信,而杨广已陷入思维陷阱,只觉得内疚万分,先前对姊姊为何会和宇文温在一起的疑问,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们姊弟的交谈时间,今晚还剩半个时辰,长话短说。”宇文温起身,用色眯眯的眼光扫了扫杨丽华,“杨丽华,你弟弟能不能活,就看今晚你的表现了。” 哈哈大笑之后扬长而去,这一番话,饶是心里有数的杨丽华也颇为尴尬,而她的神态在杨广看来,愈发心痛得滴血。 “姊姊,对不住,对不住...我不知道会这样...” 房间内只剩下姊弟二人,杨广泪如雨下,他这一年多以来,先前就只有在成都大哭过一场,如今嚎啕大哭,是由于姊姊为自己做出的牺牲。 “没事的,没事的。”杨丽华劝慰着,抚摸弟弟的后背帮其顺气,心中颇为内疚,那冤家的临场发挥出人意料,但也帮了她一个大忙。 姊弟相见,如果弟弟问她为何当年会从宫中消失,她该如何回答?如果弟弟质问她这八年来是不是忘了父母亲人,她该如何回答? 如果弟弟质问她,知不知道击杀杨勇、攻入长安导致父母身亡的人是谁,她该如何回答? 宇文温装出那种模样,说自己“终于得偿所愿”,其实是故意含煳其辞的说法,杨广定会误以为杨丽华被宇文温软禁了八年,直到今日才“得偿所愿”。 有了这种看法,自然不会对她过去八年的事情追究太多,也就不会问杨丽华当年为何会从宫中消失,姊弟俩才能好好的交谈。 “阿,自从大象二年起,阿姊已经八年没看见你了...也没有见着父母...” “阿姊!父亲、母亲、兄长,还有三弟、五弟都已经不在人世了啊!” 姊妹俩相对痛哭,而刚出去的宇文温正在“隔墙有耳”,他虽然做了万全准备,但仍旧不放心让杨丽华与杨广单独相处。 他本不想让杨丽华和杨广见面,也不想让杨广知道杨丽华是他的妾,所以先前杨丽华即将冲进来时,他把杨广打昏了。 然而杨丽华还是苦苦哀求,要和弟弟见面,作为妥协,宇文温让步了。同样作为妥协,杨丽华也必须接受他的决定。 招了招手,吴明走上前来。 “寡人吩咐下去的事情,准备好了么?” “大王,卑职准备好了。” “这次不会出意外吧?” “大王!这次绝对不会了!” 第八十二章 此是何处? 清晨,阳光透过铁窗,洒在杨广的脸上,折腾了一夜的他,想伸手遮挡而手却动不了,侧过头一看,怀中偎依着一名妙龄女子。 23us.com 又有一名妙龄女子,在杨广另一侧昏睡,三人躺在榻上,身无片缕,只有一张大被遮挡。 杨广试图将手抽回,却惊醒了怀中女子,对方样貌尚可身材不错,睁开眼见着杨广在看他,不由得面色一红,那模样愈发诱人起来。 腹部一热,**不可遏制的蔓延开,杨广东躲西藏一年多,这段时间里从未有男女之事,也没那心思,而此时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面前女子比起王妃差得还远,但他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一旦放纵自己,就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上下其手片刻,对方已是目光迷离。 “郎...唔...” 杨广‘翻身上马’,再次驰骋起来,两人紧紧的缠在一起,在榻上翻滚着,动静很大,将另一人惊醒,见着如此模样,那女子面颊一红闭上眼装睡。 颠鸾倒凤,不分昼夜,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日了,她们两个是‘志愿者’,要为这位年轻郎君“留种”。 若留得‘种’,十月怀胎到临盆、坐月子,均有人悉心照顾,大人和小孩,从此衣食无忧,当然若是想嫁人也可以,孩子留下,外带赠送丰厚嫁妆。 若是留不下\'种\',要嫁人也同样有嫁妆,这全看个人自愿,当然门槛也是有的:处子之身,样貌要端正,屁股大,好生养。 她俩是最后的入选者,不需要知道这位郎君的来,对方想怎么样都行,只需要在规定的期限内日夜合欢即可,而今日就是最后期限。 梅开二度,尽情释放之后的杨广,搂着女子轻轻喘息,虽然知道不是本人,但杨广依旧将这两人当做是他的王妃,而他的王妃,大概已改嫁别人。 国破家亡,亲人殒命,自己的伴侣再也无法见面,杨广悲从心来,姊姊为了能给杨家留下血脉,求得最后的机会,让他“留种”,所以无论再累他都要“努力”。 西阳王宇文温不会放过他,今日是最后期限,无论两名女子怀没怀上他的血脉,宇文温都要在今日将他解决,所以杨广的最后几日,就是在榻上度过。 将两名女子折腾得欲仙欲死,杨广也筋疲力尽的昏睡过去,待得再醒来时,房中只剩下他一人。 食案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没有前几日那种诸如鳖汤之类的大补之物,全是些家常便饭,闻上去香气扑鼻让人食欲大增。 还有一杯颜色古怪的酒,散发着奇怪的气味,杨广定定的看着,知道这就是送他上路的毒酒,但不知是不是传说中的鸩酒。 他当然可以不喝,但接下来就会被强灌,这样死得太难看了,所以杨广没有犹豫,拿起筷子吃起饭来。 往事在目,十九年的人生画面,如浮光掠影般在他脑海里一一闪过,最后定格在王妃的笑容上,饭菜吃完,杨广哀叹一声“若有来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古怪的味道,随即咽喉一阵辣痛,他捂住脖子咳嗽着倒地,胃部痉挛难受至极,蜷缩身子抽搐着,视线变暗,意识慢慢模煳。 父亲、母亲,孩儿来了... 。。。。。。 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将杨广吵醒,睁开眼一看,上空是蓝天白云,四周弥漫着花草的芬芳,摸索着起身,他发现自己身处一片草地上。 耳边传来潺潺流水声,一条小河从不远处缓缓流过,杨广站在原地四处张望,发现前方有一片树林,而在树林之前的空地上有两棵树。 又看看四周,发现到处都是雾气重重,看不到远处的景色,他摸摸自己的手臂、肩膀还有两腿,发现竟然完好无缺。 “我没死?那么此是何处?” 不知何故,杨广心中只觉得愉悦非常,所有尘世间的烦恼都烟消云散,而那种愉悦感也越来越强,男欢女爱之事与其比起来,根本就是萤火与皓月之间的差别。 悦耳的鸟叫声从耳边传来,杨广转身一看,发现一只彩色大鸟从前方飞过,鸡头、燕颔、蛇颈、龟背、鱼尾、五彩羽色,模样就如同画中的凤凰般。 “凤...凰?” 杨广有些不可置信的喃喃自语,见着那凤凰往两棵树方向飞去,他不由自主迈开脚步,想要追上去一看究竟。 结果只觉得自己身轻如燕,那种感觉如同腾云驾雾妙不可言,三两下便来到两棵树前,而那凤凰却一闪即逝再没了踪影。 诵经声传来,杨广定睛一看却见两颗树间一名和尚正在打坐念经,那声音呢喃似乎是梵音,他听不太懂念的是什么经文。 杨广之父杨坚,自幼体弱多病,为女尼抚养,得名“那罗延”,意为金刚不坏,平安长大的杨坚笃信佛教,连带着一家子俱是如此,身为其子的杨广也不例外。 见着面前这位慈眉善目的和尚打坐念经,他没有贸然开口而是盘腿坐下,在一旁静静的倾听,听着听着不由得痴了。 似乎自己化作一只鸟雀,在天空中自由自在的飞翔,梵音化作阵阵清风,助他扶摇直上九重天。 梵音响起的频率越来越密集,声音越来越洪亮,如醍醐灌顶让他全身上下无一处不舒坦,就在他即将升华之际,声音戛然而止。 如同天上星辰坠落凡间,极大的落差惊得杨广睁开双眼,却见那和尚正和蔼的看着自己。 “阿弥陀佛,杨施主,贫僧有礼了。” 杨广赶紧还礼,看了看四周环境,有些疑惑的问道:“禅...禅师是如何知道我的名讳?不知此处是何地?” “前世之事,杨施主自然已不记得,此处是希拉尼耶伐底河畔的娑罗树林,贫僧在此等候杨施主多时了。” “希拉尼...”杨广念着这绕口的名词,他似乎听什么人说过这词汇,不过紧跟着的“娑罗树林”,让他眼光一凝。 希拉尼耶伐底河畔的娑罗树林,世尊释迦牟尼当年不就是在娑罗双树之间入灭的么?这里莫非是佛祖入灭之处? 这怎么可能! 刹那间四周梵音大作,似乎有无数僧人在同时诵经,天上祥云朵朵,一道金光射下,将两棵树笼罩在内,那和尚双手合十说道:“杨施主,佛祖命我在此等候,接引杨施主前往西方极乐净土。” “西...西方极乐净土?” 杨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向天空,竟然发现满天神佛都在看着自己,一个个慈眉善目,口中念念有词,当中一尊佛像,更是光芒万丈,宝相庄严让人不敢直视。 “佛...佛祖...在上,弟子杨广...” 杨广惊得语无伦次,正要跪下却被和尚双手拖住:“杨施主,时辰已到,请随贫僧来。” “为何...为何弟子能去西方极乐?”杨广有些奇怪,他年纪轻轻,即便是日日行善也没时间积下如此功德,怎么会在死后前往西方极乐了? “令严及令慈愿入阿鼻地狱永受苦难,换得杨施主及几位兄弟早登极乐。” “啊,啊!不,不要啊!”杨广闻言面色发白,紧紧扯着对方的衣袍:“禅师,为何会这样,为何会这样!” “杨施主,时辰已到,请。” “不,不!弟子不要让父母入阿鼻地狱,不!” 杨广声嘶力竭的哭喊着,向着天上的佛祖跪拜:“佛祖!佛祖!弟子不愿父母入那阿鼻地狱!” 树林中,一根从地下探出的潜望镜正对着此情此景,潜望镜的另一头,‘导演’宇文温满头大汗的盯着“现场真人秀”,地窖很闷,几个大男人挤在里面闷出一身臭汗。 娑罗双树园,大场面大制作,出动群众演员若干,但这还不是最烧钱的,在没有现代科技的时代,想让男主角入戏相信自己身处娑罗双树园,那么制幻剂必不可少,所以他精心炼制且耗资不菲的鸦片派上了用场。 一两值千金,剂量不能多,多了会上瘾,而且他手中的鸦片成品也有限;少了也不行,效果出不来,杨广就不会把山鸡看做凤凰,那一张张纸片剪出来的漫天神佛就会穿帮。 这是用州狱死囚试出来的剂量,第一次用于“实战”,光是用药就耗资不菲,而且这场戏的成本很高,要是演砸了,他可真会欲哭无泪。 结果越怕什么越来什么,那只已经出过场的山鸡...凤凰,本该飞到树林中后被人抓住,结果现在居然又窜了出来,扑棱棱往杨广方向飞去。 眼见着穿帮几率骤升,宇文温气得面色发青,拿着纸皮大喇叭敲着一旁的吴明:“那只山鸡是怎么回事?怎么跑出来了!咔、咔、咔,重来!” “大王,不能重来啊!” 吴明哭丧着脸,他听不懂什么是“卡卡卡”,但那只山鸡...凤凰飞出去真是意外,树林子里的人本该将其关进笼子,结果不知何故竟然给熘出来了。 亏得老天保佑,那只山鸡...凤凰从杨广身后飞过,熘到一旁的小河边刨食,而杨广正处于深度幻觉之中,根本没发现凤凰如同鸡一般在土里刨虫吃。 宇文温抹了抹额头上冒出的冷汗,看了看怀表,按照剧情进展,一会就要到**阶段,所以绝对不能再出纰漏,否则再来一次的成本太高。 “吴典卫!要是再出纰漏,你就去自挂东南枝谢罪吧!” 第八十三章 提防 归途如虹,出远门的丈夫,惦记着家中娇妻子,终于提前将手头事情办完,马不停蹄的往家里赶。 23us.com 他的事业略有小成,家中又有如花美眷,正是人生得意马蹄疾的时候,而不久前,他大发慈悲,救了一个年轻人。 那人被债主追杀,走投无路之际要投水自尽,被刚好路过的他所搭救。 年轻英俊,又有才华,所以他十分看好这位年轻人的前途,觉得日后必成大器,决定倾囊相助,为自己和妻子行善积德。 借钱给年轻人还债,还有做买卖的本钱,他的善行被街坊邻居交口称赞,而那年轻人也感激涕零,跪在面前痛哭流涕,发誓要“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做人,当然要行善积德,他一直坚信不疑,所以自家的日子越来越好,是因为他不断地积累功德,所以老天爷保佑他发达。 家就在眼前,他渐渐放慢脚步,要悄悄进去之后,给娇妻一个意外之喜,一想到那沉鱼落雁的容貌,让人血脉贲张的身形,还有那让人**的呻吟,他的心怦怦跳起来。 悄悄打开大门,蹑手蹑脚走进去,发现家里空无一人,不过卧室房门紧闭,他恍然大悟:此时是午后,想来妻子尚在午休,于是轻轻走上前去。 房门未曾关紧,探手去推,他的手定住了,因为喘息声从房内传出,其中一个是让他回味无穷的声音,而如今却不是在他胯下吟唱。 透过门缝,他看到一个让人刻骨铭心的场面:他的娇妻,正和那个口口声声要报恩的年轻人缠在一起。 榻板咯吱作响,一丝不挂的两人,身体不停地动作着,不久后相继哆嗦了一下随即停下,年轻人亲吻着女子问道: “如何,我比他如何?” “真棒…每次都那么棒,我要为你生孩子.” “那当然,你本来就是我的!” 心碎的声音响起,他想冲进去,可冲进去又能如何,娇妻与人私通已是事实,一切都晚了,默默地带上房门,眼前一黑,现出几个大字来: 我救了他,他却上了我老婆。 勐地睁开眼,宇文温发现自己果然是在做梦,这梦如此真实,以至于他差点拔刀砍人,后世某虐心小黄文的男主角,他可不想当,所以越想越心烦。 谁敢动我女人,我就杀他全家! 他躺在寝室榻上,看了看座钟,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睡了半个小时,然而身边空荡荡,本该出现的人没有出现,随即一肚子邪火蹭蹭蹭往上冒。 说好的就对一下账,然后便一起过来,人呢?人去哪里了? 举手就要去拍榻边的电键,只要电键一合上,通过铜锌原电池供电的电铃,会在隔壁响起。 手定在半空,思索片刻后宇文温收手起身,披上衣物板着脸出门转到隔壁,夜色下的隔壁房间灯火通明, 走到门前正要伸手去推,忽然眼前一花,似乎又进入某小黄文场景,宇文温侧耳倾听,房内只有翻书时的“沙沙”声。 轻轻推开门,房内两名女子正就着长明灯看书写字,一旁侍立的侍女见他进来便要行礼,却见着宇文温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燃烧沼气的长明灯,外罩乳白色玻璃灯罩,光线柔和既不昏暗也不刺眼,不会像油灯那样伤眼,也不会像蜡烛那般耗钱。 因为有着便利的照明条件,西阳王府女眷的“夜生活”多了看账本这项重要内容,而现在,杨丽华和萧九娘在对账,按照安排,今晚她俩可是要服侍西阳王就寝的。 轻轻座到一旁,宇文温静静的看着两位侧室,杨丽华和萧九娘正在看账本,精神高度集中,甚至没有察觉夫君就坐在旁边。 见着两人如此专心致志,宇文温顿生一种错觉,似乎面前两位是莘莘学子,正在晚自习教室里看书备考,一个考研,一个考博。 转眼已过八年,两人年纪若按后世的情况,萧九娘如今还是在校大学生,可以开始备战考研,而杨丽华已经是硕士研究生,可以开始考博。 而他,就是包养女大学生的霸道总裁。 这个时代的女子结婚很早,所以即便过了八年,杨丽华和萧九娘依旧很年轻,若是放在后世,正是鲜花绽放的灿烂年纪。 体内的邪火渐渐消散,今晚本来是要‘双杀’,可此情此景若是扑上去,那就是焚琴煮鹤太煞风景了。 看着明艳动人的萧九娘,方才那场荒唐的梦又浮现宇文温心头,原本的史里,杨广和萧氏(萧九娘)是原配,所以宇文温潜意识里对杨广的敌意很深。 无关于国仇家恨,这是类似于做贼心虚的表现,在这一世,萧九娘是宇文温的女人,所以他对其“前夫”杨广,是一百个不放心。 后世的史书记载,隋炀帝杨广荒淫无道,但至少有一点别人无法抹杀,那就是皇后萧氏的地位,一直稳如泰山。 萧氏十五六岁嫁给杨广,到五十一二岁时杨广于江都遇害,萧氏一直是杨广的正室,即便杨广身边的美人无数,但她依旧是正宫皇后。 是因为萧氏驻颜有方?还是房中术、狐媚术了得?亦或是杨广对其情有独钟?这都众说纷纭。 那时还是晋王的杨广,为了讨其母独孤伽罗欢心所以没有纳妾,只有萧氏一人相伴,然后两人短短几年内年生了三子一女。 萧氏可以说是生完一个又怀一个,连续生了四个,直接导致伤了身子后来再无法生育,这夫妇俩的“战斗力”之强,让宇文温暗暗提防。 这是基于男人的本能,不能容忍自己的女人有“旧情复燃”的可能,所以杨广即便政治上无害,对于宇文温来说也是极度危险的人物。 说我小心眼、醋坛子、大男人主义都无所谓,反正杨广休想接近萧九娘! 别的不说,若是把杨广关在府里某处,天长日久,万一哪天来个“我饶了他,他却上了我的女人”,珍惜名贵的白菜被猪拱了,宇文温找谁说理去? 杨丽华哭喊着求他饶了杨广,但宇文温能做的极限就是找女人给杨广“留种”,留不留得下‘种’那要看天意,时间一到,杨广就得由他处置。 所以即便再烧钱,也得把便宜小舅子送上西天! 想到这里,宇文温掐指一算:看时间,也差不多了。 第八十四章 选择 建康,灵曜寺,寺外大街上停满马车,今日大陈天子率领文武百官至此,听智禅师讲《仁王般若经》,所以寺内外到处都是禁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23us.com 天子与百官在寺内,所以为了以策万全,禁军的部署密度高很正常,但为表示对佛门净地的敬意,寻常香客依然能够入寺烧香拜佛。 只要没有多余的动作让人误会别有意图,那么从虎视眈眈的禁军士兵面前走过,丝毫不会引起对方的注意,有胆大的人入寺烧香,而更多的人则是远远看着,犹豫要不要进去。 杨广也在犹豫,他在人群之中,看着前方灵曜寺大门,他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那日,他喝了宇文温命人送来的毒酒,随即毒发倒地身亡,原以为就此轮回,未曾料竟然来到了佛祖入灭的娑罗双树双树园。 佛祖派来的接引僧人,要引他入西方极乐净土,而之所以有如此缘分,是因为父母愿永入阿鼻地狱,为儿子们换来这样的机会。 杨广哪里愿意,哭喊着乞求佛祖让他代替父母受苦,佛祖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让他做出选择:是自己入西方极乐净土,还是代替父母,不是入阿鼻地狱而是留在人世普度众生。 如何普度众生?其一,行帝王事,励精图治,让百姓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其二,出家为僧,弘扬佛法,让百姓修得来世。 杨广不知如何选择,佛祖施展无上法力,点开他的慧眼,让他看到了不同选择后的未来。 他,逃到陈国,寓居江南,以隋国皇子的身份受封隋国公,却被猜忌不得重用,其间陈国苦苦维持长江防线,击退北朝周国的数次大举进犯。 数年后,周国发生变故,权臣尉迟设计杀害宗室支柱杞王宇文亮,迫使天子禅让并即位称帝,杞王世子宇文明、西阳王宇文温起兵反抗,周国爆发内乱。 陈军北伐,意图收复河南州郡,却陷入多方混战举步维艰,他孤身一人逃过江,招募流民编练军队四处征战,多次身陷绝境却屡屡逢凶化吉。 征战十余年,终于亲手结束乱世,自西晋永嘉之乱以来,大江南北再度归为一体,中原无缺。 隋朝再立,百废待兴,他励精图治,平定叛乱收拢百姓,经十年终于天下大治,为避免首鼠两端的关陇门阀把持朝政,下令营建东都,迁都洛阳。 有感于察举制弊病多多,他继承父亲遗志,开创科举制度,以分科考试选拔人才的方法为国选士,让寒门子弟有入仕的途径,仕途不再为世家子弟垄断。 他又下令开凿运河沟通南北水系,这条运河以都城洛阳为中心,分为三大段,南抵江南三吴,北达涿郡,全长将近六千余里。 集结大量人力物力,于数年内修完运河,至此,三吴钱粮可经运河直抵北地涿郡,沿途州郡可受益千年。 他又下令讨伐草原突厥,西征吐谷浑,连年用兵之下将对方打得节节败退,再不敢觊觎中原。 又有辽东高句丽,窃据汉四郡并妄图侵占辽西之地,他点起全国兵马兴师问罪,接连讨伐三次,眼见着即将成功之际,变故骤起。 世家大族,不满科举制度,不满他加强皇权,四处掀起叛乱;百姓因为修筑大运河、征辽东伤亡惨重,民变四起;边将中野心勃勃之辈勾结突厥,引狼入室,中原大地重陷战乱之中。 他重用、提拔、信任的人,纷纷反叛自立,他希望造福的百姓,都唾骂他是昏君。 心灰意冷之际,他好容易振作精神,带领禁军去往江北广陵,意图背靠江南三吴之地,静观时局等待东山再起,未曾料连最信任的禁军也爆发兵变,叛军冲入宫中将他乱刀砍死。 锦绣江山毁于一旦,新的王朝随后崛起,在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基础上,重新开创又一盛世。 “杨广,你愿意选择这条路么?” 面对佛祖的问题,杨广哑然,这条路,已经把他能想到的施政方针都想到了,可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他还能说什么呢? 父亲生前想削弱世家门阀、巩固皇权,确实有策划过推行新的选材制度,他觉得所谓‘科举’就很合适,可这会触动世家门阀的利益,招致对方的强烈反弹。 修筑运河勾连天下各大水系,讨伐突厥、吐谷浑还有高句丽,这也是有为帝王应该做的事情,可为何做了以后,还会众叛亲离? 辛辛苦苦数十年,到头来却是为他人做嫁衣,杨广有些接受不了,可这是佛祖展现的未来,他不能不信。 而第二个选择,就是出家为僧,不畏千辛万苦四处奔走,弘扬佛法普度众生,数十年后开宗立派。 最后如老子西出函谷关化胡一般,只身前往异域弘扬佛法,从此音讯全无,他的事迹却流传千古,为后人津津乐道。 这两个选择,杨广不知道该选哪一个,佛祖念在他一片孝心,故而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哈哈大笑数声后,杨广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棺材里,棺材外传来填土声,奋力挣扎、唿喊之后,棺材被人打开,他死而复生。 铁青着脸的西阳王宇文温,原本要再灌他一杯毒酒,不过杨广身上随后出现的异象,让其不得不改变想法,用一艘船将他送到建康,去找陈国皇帝要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那又有何用呢?过眼云烟罢了,杨家的荣华富贵,不比做陈国皇帝的食客好得多?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杨广已经过了悲欢离合,若在陈国做食客,他日周军攻破建康,不一样又得来一次繁华梦碎? “哎哎哎,你是来上香的,还是来看热闹的?” 一名禁军士兵的喝问,将杨广从思绪中扯出来,他没有开口,而是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要烧香就快些进去,不要在此挡路!” 杨广点点头,大步向前走去,他刚抵达建康,就听说天子率领百官到灵曜寺听禅师讲经,所以如今近在咫尺的灵曜寺,同时存在着他的两个选择。 以隋国落难皇子的身份,求见陈国皇帝陈叔宝寻求庇护,虽然他孤身一人,身上也没有任何凭证,但隋国故臣有不少逃到建康,他们应该记得自己。 还有那些曾经出使长安的陈国大臣,也该见过自己。 有这些人作证,他可以成为陈叔宝的座上宾,虽然不会得重用,但必然得赐一官半职,田产、宅院和仆人肯定也会有,足够他做一个富家翁。 而另一个选择,是拜见灵曜寺的主持方丈智禅师,这位禅师修习佛法数十年造诣甚深,据说二十多年前便来到建康弘传佛法,深受南朝天子敬重,曾受天子邀请于太极殿内为文武百官讲经。 他可以在灵曜寺出家为僧,在智禅师门下修习佛法,待得融会贯通之后,开宗立派普度众生,冥冥之中,这就是另一个选择。 踏进寺门,钟声响起,如黄钟大吕在耳边轰鸣,父母兄弟姐妹的音容笑貌在眼前一一浮现,随即消散开来,杨广又想起了自己去过的那座娑罗双树园。 对尘世的眷恋一闪而过,再没有犹豫,走到一名正在洒扫的沙弥面前行礼。 “小师父,不知主持方丈在否?” “施主,方丈正在大殿为天子讲经,不知施主有何要事欲见方丈?” “小师父,我要出家。” 第八十五章 羁绊 杨广出家了,在建康城的灵曜寺剃发为僧,为他剃度的,是高僧智,宇文温对此颇为感慨,为这师徒俩的‘重逢’感到由衷的高兴。 23us.com 智禅师,是这个时代的高僧,高到什么程度宇文温不知道,但知道这位是鼎鼎有名的天台宗创始者。 为什么知道?因为那个时代他去天台宗祖庭国清寺(天台寺)游览,看过介绍资料。 当然史上的这个时代,天台宗还是初创阶段,而天台山上的国清寺(天台寺)也还没有建起来,不过智禅师确实和杨广有交集。 原本的史里,隋国平陈统一天下,然而江南叛乱不断,其中一个原因,就是隋国对于江南佛教采取高压政策。 隋文帝杨坚,自幼为尼姑抚养,其本人崇佛,但却对江南佛教采取了强硬的高压政策,平定江南之后,下令一州之内只许有佛寺两间,多出来的寺庙一律捣毁。 这和杨坚一直奉行的崇佛政策背道而驰,当年周国天元皇帝宇文忽然去世后,他刚一执政,便一改周武帝灭佛的政策,大倡佛法。 后来登基为帝,便昭告天下任由百姓出家,还鼓励营造佛像,使得隋国国内佛教再度繁荣起来。 结果这位在长江以北倡佛,在长江以南毁佛,激起南方佛教僧人以及信徒的强烈不满。 陈国灭亡,但江南各地豪强依旧不服,随即爆发大规模反隋叛乱,虽然叛乱主体是豪强,但佛教徒也充当了重要的角色。 有的叛军首领信奉佛教,而有的寺庙直接资助并参与叛乱,甚至寺庙本身也成了叛军据点, 在隋军的四处出击之下,反隋叛乱虽然平息,但江南佛教界的敌对情绪依旧存在,所以出镇扬州的晋王杨广,开始着手安抚江南佛教势力的代表人物。 他采取的一个重要措施,就是在江都(扬州)设置“四道场”,把江南各地的名僧召集起来,在尊崇佛教的名义下,加强对南方佛教界的管理和控制。 所谓“道场”,是指佛、道二教的寺庙与道观,而杨广设立的四个道场,广泛招引天下名僧高道,尤以江南人物为主,而智禅师便是其一。 晋王杨广对南朝高僧的笼络,可谓不遗余力,而最明显的就是智禅师,这位高僧在陈国时便已受陈国皇帝隆重礼遇,陈亡之后屡次谢绝隋廷的征召。 为了邀请对方来江都,杨广甚至在亲笔信中自称“弟子”,接连几次盛情邀请后,智禅师才动身前往江都。 杨广设千僧法会,正式拜智为师,并受菩萨戒,和智是师徒关系,而如今,这位前世的师徒俩,又成为师徒了。 还是真正的师徒,这是穿越时空的羁绊!宇文温感动得多喝了几杯茶。 为了送便宜小舅子上西天,宇文温烧钱搞了个“娑罗双树园一日游”项目,耗资上万贯,出现的亏空又不能走明账,只能靠着多卖假黄金首饰、山水奇石来回本。 “正所谓佛度有缘人,你们去建康去得正是时候嘛。” “大王,正所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一位入了佛门,也了却大王一桩心事。” 见着宇文温心情很好,王府典卫吴明放下心来,他押船护送杨广去建康,亲眼见着这位失魂落魄走进灵曜寺,随后剃发出家。 确定无误之后,吴明马不停蹄往西阳赶回来,可回程是逆水行舟,还得躲过江防巡哨的陈国水军,所以他花了二十日才回来,一来一回刚好一个月。 “依你之见,这一位是不是装的?” “大王,这不是没有可能,不过卑职觉得可能性很小,毕竟…娑罗双树园的震撼是很强的,他不可能不信。” “很强?差点就穿帮,那只山鸡扑棱棱的飞过去,万一他察觉了,将计就计演戏也说不一定哟!” 面对宇文温的反驳,吴明有些讷讷,此次为了让那一位不明身份的男子“幡然醒悟”,他可是忙里忙外折腾“娑罗双树园”,结果差点穿帮。 “计划赶不上变化,再周密的计划实行起来,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突发事件发生,导致最后功亏一篑,你回去好好总结,知道么?” “卑职明白!” “明白还不行,总结会要有会议记录,每个人的发言都得记下来,然后人人都要写心得,你,要写总结报告!” “卑职明白!” 。。。。。。 王府后院,玉竹院内,杨丽华正与柳叶交谈,刚刚回府的柳叶,带来杨广在建康的详细情况。 杨广出家了,在建康城的灵曜寺剃发为僧,拜智为师,从此循入空门,斩断尘缘。 “奴婢远远看见二郎君…看见二郎君剃发…呜呜呜…” 柳叶说到这里泣不成声,杨丽华闻言黯然神伤,她的弟弟杨广出家了,但终归是保住了性命,作为姊姊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悲伤。 宇文温答应她不会杀掉杨广,但也不会允许杨广留在西阳或者周国,一来是避免给西阳王府招来麻烦,二来也算是为杨广考虑,免得哪天泄露身份被抓去砍头。 所以杨广只能去陈国,是表明身份做陈国的贵客,或者是选择别的路,杨丽华都不许干涉。 结果竟然是出家,杨丽华一时间百感交集,杨家崇佛,而经了国破家亡的悲剧之后,杨广选择出家其实也能预想到。 杨丽华对弟弟有些了解,杨广的自尊心很强,遭受重大挫折后很容易走向另一个极端,可先前弟弟流落西阳也还想着做帮闲赚钱,为何短时间内就看破红尘了? 为了打消她的顾虑,宇文温特许柳叶随同押船,送一路昏睡的杨广去建康,然后远远看着,看看杨广最后的选择是什么。 如今最忠心自己的柳叶都说杨广出家,那么杨丽华心中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虽然宇文温信用一直很好,但她就担心夫君“破例”。 说是送去建康,结果半路捆了石头沉江,杨丽华就怕晚上做噩梦,见弟弟满身是水泡得发胀来找自己哭诉。 “这一路上你辛苦了,好好休息几日。” “奴婢不敢说辛苦,郎主莫要哀伤过度,毕竟..毕竟和尚还俗也是常有的事…” 柳叶私下里还是称唿杨丽华郎主,听得这么一说,杨丽华叹了口气,以弟弟那脾气,既然入了佛门,怕是心意已决不会再改了。 正说话间,管家李三九在外求见,杨丽华心中一动,请其入内,满怀希望的问道:“李管家,如何了。” “恭喜玉竹院,那两位都怀上了。” “啊?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杨丽华以手加额,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柳叶闻言也是面色一喜:这可是杨广的血脉。 “柳叶,马上备好香烛,明日我要去进香。” 佛祖保佑,怎么着都要有一个是男孩啊! 第八十六章 你怎么看? 邺城,丞相府,后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几个工匠正在做窗户,这个窗户和寻常窗户不同,有个名号叫做“落地窗”,上面贴的不是窗户纸,而是玻璃。 23us.com 玻璃、琉璃,一字之差,而实际上两者差不多,稍微有区别的是颜色,琉璃有各种颜色,而这产自西阳的玻璃却是无色透明。 其实还是有颜色,一名工匠小心翼翼拿出一块玻璃,有一尺见方,厚止二分,透过这方方正正的玻璃片从前后来看,是透明无色,但是从侧面来看却呈现深绿色。 这些尺寸一致的玻璃是山南黄州所送,制作成玻璃窗户之后,既可以保证透光,又能挡风,尤其是在冬季,既然能确保房间内的光照,又能避免寒风侵袭。 而若是制作成如同网格般的落地窗,那么就能让更多的阳光透入房间,光线明亮,就像置身院外一般。 “母亲,按着西阳王的说法,若是将房屋向阳一面全部换上落地窗,到了冬天,阳光透入之后,热气留在房中,届时会温暖如春,所以又唤作暖房。” 蜀王妃崔氏摇着一把折扇,为蜀王太妃王氏乘凉,旁边围着几名侍女,手中拿着的却是团扇。 “这暖房果真如此神奇?” “是的母亲,宫里正在改建一处偏殿,要改成一座暖殿,三面都是落地窗,想来西阳王既然有把握将玻璃献给天子,那么这暖房就不会有问题。” 王氏看着工匠安装落地窗,觉得颇为有趣,她一身素白,还在为亡夫尉迟迥服丧,不过儿子尉迟继蜀王位,又继任丞相一职,如今局势稳定,所以脸上未见愁容。 “哎呀,你说这西阳王到底有多少奇遇?怎么总是遇见西域番商向他传授心得?” “西阳王奇闻异事颇多,也不知几分真几分假?妾听得人说,他还有个诨号唤作‘独脚铜人’。”说到这里,崔氏掩嘴一笑,“也不知是如何传出来的。” 王氏想了想笑道:“难怪杞王要举荐李纲去做西阳王府长史,这个宇文二郎,是该管教管教了。” 婆媳所说的西阳王,当然是西阳王宇文温,不久前宇文温向皇帝进贡一样稀罕之物,叫做“玻璃”,而用玻璃做成的玻璃窗,既能保持透光又能防风,正是鱼和熊掌可以兼得。 宇文温送来的工匠,为天子的御书房装上了落地玻璃窗,其效果之出众,让天子十分高兴,不但让群臣来参观,还特意下旨,为蜀王太妃住处安装这种玻璃窗。 从黄州来的车队,携带了许多尺寸一致的玻璃,足够皇宫所用还绰绰有余,所以又有几车玻璃其运到蜀王府,以供蜀王太妃及蜀王改造窗户之用。 而这玻璃窗的出现,引发权贵们的极大兴趣,与王氏往来频繁的各家女眷,已经和她约定待得落地玻璃窗安装完毕后,要来参观参观。 富贵之家,什么稀罕玩意没见过,可是玻璃窗却是头一次听说,除了皇宫,也就只有自己的住处有如此宝物,所以王氏心中也颇为高兴。 她的儿子位极人臣,要什么有什么,只是年事渐高,到了冬天就多有不便,既要出来沐浴阳光,又得提防被寒风吹得生病,有了神奇的暖房,那可真是方便许多。 西阳王宇文温,关于这位的风评褒贬不一,不过西阳王会来事倒是没错的,不但给宫里进贡的礼物不断,给她这个蜀王太妃的孝敬也从没少过。 虽然不是亲生,但王氏从名分上说就是尉迟顺的母亲,而尉迟顺的女婿宇文温,自然也是王氏的孙女婿,孙女婿孝敬她,是理所当然的。 见着工匠们小心翼翼的样子,王氏觉得莫非这玻璃片很贵重,王妃崔氏赶紧把刚知道的内幕道来:“母亲,据说黄州官窑做一块玻璃,光是工本就不下二百文。” “做出一面落地窗,少说都得数十块玻璃,那就至少要十余贯。” 王氏闻言不以为然:“从黄州到邺城,就算翻上数倍,一块玻璃最多也不过一贯钱,一扇窗户一百贯又如何?” 她说的没错,这种价格对于寻常人来说高不可攀,但崔氏不觉得有多贵,即便是一块玻璃一贯钱,做一面落地窗上百贯,不要说蜀王府,就是寻常的富贵人家都能负担得起。 一般的居所,装上几面落地窗这又能花上多少钱?再花钱能比金银还贵吗? 对于大富大贵之家来说,钱不是问题,而排场才是大问题! 交谈间,落地窗安装完毕,王氏里里外外看了几次,越看越觉得不错,婆媳正议论着,一人领着侍从转了进来,却是刚从出宫回来的丞相、蜀王尉迟。 见着落地玻璃窗安装完毕,他看了看颇为满意,随即走到王氏面前行礼:“母亲,这窗户满意么?” “满意,满意!” “母亲满意,那孩儿便放心了。” 尉迟近日心情不错,他接任丞相之后,花了数月时间终于掌握局面,而官军平定蜀地,也冲淡了父亲去世带来的阴霾,隋帝杨秀被押回邺城,献俘太庙之后咔嚓一刀,隋国终于死透了。 接下来,就轮到南朝陈国了! “大王,今日何故满面春风?” “啊,方才散朝之后,寡人陪天子一起观赏了皮影戏。” 崔氏闻言颇为好奇:“皮影戏?是西阳王送来的戏班所演?” “当然,颇为有趣,让人看过难忘,只是母亲如今不方便观赏。” 尉迟迥过世,尉迟身为儿子当然要服丧,但他以日易月所以丧期已过,而王氏还得照常为尉迟服丧,所以在这期间不宜看戏解闷。 王氏有些奇怪,皮影戏她不是没看过,没觉得有什么好看的,儿子如此回味,莫非真的好看? 尉迟笑而不语,因为他可是真的被震撼了:“此皮影戏非他处可比,戏班长留京城,日后母亲定能一饱眼福。” “真有那么好看?” “确实如此。” 。。。。。。 皇宫,一处偏殿正在上演《倩女幽魂》,天子宇文干铿目不转睛的看着,手中拿着爆米花不住往嘴里送,不知不觉又吃光一袋。 幕布上,燕赤霞正与黑山老妖斗法,你来我往打得难解难分,加上渲染气氛的声乐,宇文干铿紧张得手心出汗,而随同观看的宦官及侍卫们亦是如此。 西阳王宇文温不远千里派人送来神奇的玻璃,还有全套皮影戏戏班,为天子表演神乎其神的西阳皮影戏,方才天子与丞相还有几位重臣一起观赏,众人俱是连唿精彩。 天子意犹未尽,休息片刻又继续看戏,而如今吃的也是西阳王送来的‘爆米花’,当然这是在皇宫御膳房制作,用的是一种危险的锅,同样是西阳王送来的。 “好,好!!” 大结局,宇文干铿不顾矜持大声叫好,这出皮影戏实在是太精彩了,胜过以往他看过的百戏,全程根本就不想更衣,就算想也得忍着。 虽然戏班子能停,但他可不愿意停,就这么从头到尾再看了一遍,爆米花也吃得过瘾。 遮挡窗户的帷幕收起,殿内瞬间明亮起来,见着优伶们出来跪拜,宇文干铿示意左右:“有赏,统统有赏!” “多谢陛下。” 优伶们不住磕头,他们是第一次到皇宫,第一次经如此场面,所以说起话来都带着颤音,千恩万谢退下收拾道具,又有一人快步上前。 大老远便扑通一声跪地,然后膝行前进,口中不住哭喊着:“罪臣郑译,拜见至尊!” “罪臣自知罪孽深重,请至尊惩处!” 砰砰砰的磕头声起,在场之人静静地看着,满是鄙夷的表情,这个混蛋是作为皮影戏班的‘声乐师’入宫,还敢厚着脸皮出来磕头。 宇文干铿看着眼前之人,心中怒气翻腾。 沛国公郑译,当年勾结逆贼杨坚,篡夺朝廷大权,是间接导致他父亲赵王宇文招身亡的罪魁祸首,连带着他的兄长们弟还有许多宗室都被屠杀。 身为人子,作为宗室,朕恨不得将你抽骨扒皮! 然而朕作为大周天子,要为江山社稷着想,所以留着你这个王八蛋的项上人头还有用! “郑卿家能够亡羊补牢,这份心意朕明白,所以不打算追究什么,平身吧。” “至尊!罪臣为当年之事追悔莫及,每夜辗转反侧,只求能够赎罪,若至尊不嫌弃,罪臣愿到先帝陵寝守陵,每日洒扫...” 武骑常侍宇文化及,站在一旁看着面前的郑译,目光闪烁,不知在想着什么,有传言,郑译和西阳王走得很近。 西阳王何许人也?就是当年害死他弟弟的那个西阳郡公宇文温! 宇文化及的父亲宇文述,作为‘反正功臣’,后来又立下颇多战功,如今在朝为官,而他作为功臣之子宿卫皇宫,担任侍卫,时常伴着天子游玩。 “既如此,那郑卿家便到关中走一趟,替朕祭拜代先帝陵寝吧。” “罪臣领旨!” 磕头磕得几乎要昏厥的郑译,再度磕头谢恩,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宇文温给他的这个机会是抓住了,借着皮影戏的东风,好歹当场自我虐待一番,让天子出出气。 然后淡出朝野视线,能多低调就多低调,千万别让人想起来,他自己的仕途到顶无所谓,可不能连累儿子。 待得让人心烦的郑译退下,宇文干铿的心情又好起来,回味着方才皮影戏《倩女幽魂》的剧情,转头问身边的宇文化及: “宇文武骑,你怎么看?” “回陛下,西阳王好手段。” “说得好,西阳王确实有好手段,别处优伶演的皮演戏朕也看过,哪里有西阳王的戏班所演皮影戏好看。” 宇文化及的回答,其实是一语双关,问话的天子会如何说,决定了他接下来该说什么话。 “陛下说得是,西阳王心系陛下,忠心耿耿,真乃宗室藩屏、国之栋梁。” 第八十七章 心事重重 郑译坐在马车里,用丝巾擦着汗,额头上的淤青十分明显,他在天子面前走了一圈,终于平安出来,离开皇宫回自己下榻的使邸。 23us.com 方才若是天子稍有不满,郑译就没那么轻松过关,因为在邺城不会有谁保他,。 天子有一百个理由杀他,但只有一个理由可以放过他,如今算是赌对了,接下来就等着旨意下达,然后就去关中。 为表诚意,少不得在诸位先帝陵寝洒扫上大半年,尤其是赵王宇文招的陵墓,必须待久些,方能显得他忏悔的诚意以及决心。 做到这一步,已经是竭尽所能,至于以后会怎么样,只能听天由命,郑译一把年纪,又有了“案底”,仕途肯定无望,只求不连累儿子。 郑译有四子,往后的日子还长得很,所以他如今只希望儿子能有前程。 前程在哪里?在宇文温这里,如今也只有这位西阳王,能帮得了他。 此次他日夜兼程赶来邺城,为皮影戏班入宫表演忙里忙外,虽然只是调教音色,但也得到机会面见天子,而这主意便是宇文温出的,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 赵王宇文招及诸多宗室之死,和郑译有间接关系,所以天子如今即便面上不说,但心里极度愤恨是避免不了的,与其躲躲闪闪,还不如给对方出气。 宇文温的意见,是郑译既然都一把年纪,儿子还年轻,实在不行就用自己的命来保下四个儿子,免得某日天子触景生情,一怒之下将他全家流放某个偏远之处,到时候全家死光光就不好了。 郑译琢磨了一下,认为值得冒险,如今算是初步过关,所以一身冷汗也该擦擦,免得待会吹风受凉。 夏末,天气依旧炎热,车厢里有些闷,郑译掀开窗帘通风,看着窗外的街景,盘算着在邺城的这段日子该怎么过。 酒肆、乐坊肯定不能去,只能待在使邸里,在邺城也不会有谁来拜访他,即便是荥阳郑氏的族人,在邺城也不敢明着和他往来,唯恐惹祸上身。 人憎狗嫌,大概就是如此吧,还是在黄州好些。 想到黄州,就想到西阳王宇文温,郑译觉得这位与众不同,其言行举止要说循规蹈矩又时常有些出格,要说放浪形骸,却又知道分寸。 郑译见多识广,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年幼时经常和周太祖诸子厮混玩耍,后来武帝继位,任命他为太子宫尹,作为太子宇文的佐官。 宇文可是贪玩的主,所以他和仪同刘变着法子哄对方开心,奈何武帝看得很紧,直到宇文登基无人制约,君臣便甩开膀子尽情玩,郑译自诩见过的大场面不计其数,结果还比不上如今的皮影戏。 《倩女幽魂》,宇文温是如何想出这种剧情和表演形式的?郑译不知道,他只觉得若是当年宇文温以此取悦天元皇帝,他和刘可真会黯然失色。 说到吃喝玩乐,宇文温可比他厉害许多,想出来的各种点子,若是在当年,必然大受天元皇帝青睐,到时天子身边第一宠臣可就非宇文温莫属。 不,不可能,宇文防宗室如同防贼,所以宇文温即便再谄媚,也不可能得到重用,郑译对此确信无疑,所以他觉得宇文温之前表现平平,大概也是想通了其中关键。 没办法,自从出了晋王宇文护擅权、接连废立皇帝的事情,皇帝对宗室的猜忌心很重,将皇叔们架空然后赶到外地去,防的是宗室里再出个宇文护。 所以当年宇文遇刺身亡后,他和刘才能轻而易举将宗室排除在外,将大权交给外戚杨坚。 不要说齐王宇文宪若是没死会如何,只要当时赵王宇文招在京城,哪里有他们丝毫机会?结果大好江山瞬间易主,宗室被人如同杀鸡宰羊般屠杀。 也亏得尉迟迥起兵反杨保住半壁江山,才有了现在这样的局面。 有了这个前车之鉴,郑译觉得天子往后应该会依靠宗室,所以杞王父子三人的前景看好,但前提是过得了尉迟氏这个坎。 双方的矛盾若是弄不好,将会是一场腥风血雨,到时候又得选边站,一旦选错就没有回旋余地了,郑译想到这里不由得头痛。 如果双方真的撕破脸爆发冲突,他当然希望宇文温赢,但宗室这边的情况确实不太乐观,所以他决定还是在长安守先帝陵墓,守上几年待得尘埃落定后再说。 或者是再赌一把? 想到这里,郑译的心砰砰跳起来,他若是要赌自然要豪赌,赌注全压在宇文温这边,一旦成功,那么获利之大可是能够预见的。 宇文温极其能赚钱,在黄州都能弄得风生水起,区区一个皮影戏剧院,开业大酬宾时每日进项数十贯,这还是他离开西阳赶往邺城前的数字,如今应该已经正常营业,想来进项会更多。 郑译知道对于宇文温来说,皮影戏不过九牛一毛,他跟着“分红”的收益可比受贿划算多了,若是以后宗室真的赢了,宇文温有更多赚钱的机会,那他同样也能赚得盆满钵满。 这可比受贿能得到的钱要多得多! 然而要赌就得有本钱,他有足够的本钱么? 当然有,郑译出身荧阳郑氏,虽然他本人现在名声狼藉,但真要豁出去还是能说动一些族人的,无非就是决心和利益的大小如何。 然而这场豪赌若是输了,搞不好他全家都要死绝。 赌还是不赌?这是个问题,也是如今朝中许多大臣面临的问题。 当年杨坚以隋代周,许多人随大流成了隋国臣子,结果去年周军攻入关中,随后形势大变,这些人中许多人随波逐流又成了周国臣子,处于一个尴尬的境地。 因为大节有亏,加上丞相一系人才济济,他们不太有机会得到重用,宗室这边倒是积极拉拢,但许多人都有顾虑,毕竟宗室和丞相之间的实力差距有些大。 万一真有翻脸的那天,没有谁想站在失败者一边,所以很多人都在纠结,或者干脆避而远之:不管是谁当皇帝,反正小日子照过即可。 实在不行就赋闲在家,保得性命比什么都重要,毕竟不到十年时间,就发生这么多变故,任谁都心里不住打鼓。 大象二年,杨坚辅政,反对他的那些人被杀了一批,支持他的人又被尉迟迥杀了一批;后来战火纷飞六七年,兵败身亡的连带着家破人亡;后来周国灭隋,又是一拨人丢了性命。 折腾来折腾去,真是让人苦不堪言,郑译对未来局势的发展有些捉摸不透,所以刚冒出的想法,渐渐也不那么坚定了。 就在他心事重重的时候,察觉马车明显慢了下来,正要问车夫出了何事,却透过车窗看到街边人头攒动,似乎许多人正聚集在一处店铺外围观着什么。 店里伙计为了积累人气,拼命喊着:“玻璃窗,玻璃窗,大家快来看看,是山南黄州的玻璃窗!” 第八十八章 潜移默化 西阳城,西阳王府,工匠们正在安装玻璃窗,王府长史李纲在各处安装地点巡视,严格监督玻璃窗所用玻璃尺寸是否符合规定,决不许有逾制的情况发生。 23us.com 朝廷派来的使者刚走,他们此行送来的公文,专门对玻璃窗的安装做出了答复:不得超过进贡皇宫的玻璃片规格,也就是一尺见方,厚度随意。 皇帝所用之物当然是最好的,虽然玻璃窗没有先例可循,朝廷也没打算禁止民间使用玻璃窗,但本着这一原则,皇宫以外安装的玻璃窗,其玻璃片的尺寸自然要小上一些。 使者日行二百里,只花了七日便从邺城抵达西阳,有了朝廷的“最新指示”,早已准备就绪的黄州玻璃窑,全力以赴制作玻璃片,西阳城里的官宦人家开始酝酿更换玻璃窗。 前提是能买得到玻璃片,山南的需求也是很旺盛的,除去各类官衙和官宦人家不说,各地大户已经闻风而动了。 黄州的玻璃窑分官窑和民窑,都是新投产的窑炉,官窑所产玻璃片优先供应京城,皇宫的需求量很大,而丞相等一众权贵的需求量更大,所以想到官窑买玻璃得排到数月之后。 但西阳王府是例外,因为西阳王名下就有玻璃窑,得朝廷认可之后第一时间更换府里的窗户,当然这笔费用得西阳王府自行承担。 李纲转到东坊幕府,幕府佐官办公场所也在更换玻璃窗,一众佐官正围在旁边叽叽喳喳议论着。 “真的透明啊!这样的话,室内采光明显好许多。” “如此一来,到了冬季不用开窗也能保证光照,不怕寒风彻骨了。” “哎哎哎,我听说这样一块玻璃片,外面市价都涨到九百文一块了,做一扇窗户少说都得十几贯,这也太贵了。” “贵?你就算有钱买还不一定马上就能买到,官窑是别想了,西阳城就四家民窑,按着先来后到,排队都得排到几个月后!” 远远看见李刚往这边过来,众人如鸟兽散,回到各人位置装模作样处理事务,不过那股新鲜劲头还在,时不时看看窗边正在安装的玻璃窗。 西阳王真是阔气,不但王府里大规模更换玻璃窗,连带着幕府办公场所也换了,虽然玻璃片的成本不会是九百文一块,但换上这么多玻璃窗,想来花费不菲。 其实窗户换不换,都不会影响到幕府的运作,但西阳王却毫不吝啬,让佐官们近水楼台先得月,在亲朋好友那里平添了谈资。 加上幕府伙房那不错的伙食,以及条件不错的宿舍,西阳王作为府主,对他们这些幕僚的关照可真是不错,尤其是“代购”。 见着李纲转出院子,幕僚们松了口气,室内气氛再度热络起来,这大半年下来,他们做“代购”,可是赚了不少钱。 布匹、书籍、纸张、羽绒、白瓷,只要揣着轻飘飘的流通券多往街肆跑,每月做代购赚的钱补贴家用后,还能剩不少,娶媳妇的聘礼可都指望代购了! “我跟你们说,本月城里各镖行又有打折活动...” 一人拿出几张宣传纸,开始眉飞色舞的分析起来,他们做代购的如今就靠着镖行“送货”,虽然去得越远费用就越高,但细细算下来还有得赚。 “呐,襄阳那边呢,最近缺羽绒,尤其是鸭绒...” “这不能吧!前几日襄州的几位大掌柜刚把黄州的鸭绒扫了一遍,还要?” “这你就不懂了吧?他们是转手买到梁州汉中那边!那里的山蛮...呃,山民钱不多,但受得住鸭骚味,愿意拿山货来换。” “扯谈吧!那些头人、寨主、洞主喜欢鸭骚味?” “那些人当然要鹅绒,其他的用鸭绒填衣物凑合着过就行了嘛,自己养鸭数量不够,还不如买。” 几个人开始分享起市场行情,一旁的刘文静陷入纠结,在纠结是不是要出言制止,公务时间谈私事不合适,但他瞥了一眼挂钟,发现准备到放衙时间,所以就没有出声。 西阳王好手段,借着给幕僚“折上折”的优惠,鼓励大家去做代购,既让幕僚们多了个经济来源,减轻了贪污受贿的倾向,又间接促进了黄州商业的发展。 做代购的不光是西阳王幕府佐官们,黄州各大小衙门的吏员们,大多都在兼职做代购,一方面王法如炉,一方面又有合法捞钱的机会,胥吏们就没什么心思欺上瞒下了。 至少明面上对百姓的敲诈勒索是没有的,敢做的早就被抓去采石场做苦力。 胥吏们世代居住于此,如今黄州商机这么多,光是做中间人介绍买卖所得抽成就很可观,或者出租房屋收房租,谁缺心眼去招惹上官? 想到这里,看着那几个聊得热火朝天的同僚,刘文静不由得感慨,西阳王的手段果然了得,潜移默化之间,西阳乃至黄州和其他州郡,已经形成了一个利益团体。 黄州各项产业,已经关系到无数人的饭碗,譬如印刷业,连带着校书、制版、造纸、伐竹几个环节都养活了许多人,其他产业都是如此,而旺盛的长途运输需求,直接促成了镖行的出现。 商业兴旺,客商云集,流动人口增加,黄州的登记在册户数过四万户,可加上外地来的流动人口,实际上已经超过五万户。 人气旺盛,相应的酒肆、食坊、茶肆、乐坊、邸店以及船运、装卸都兴旺起来,从平民百姓到大户人家,大家都从各项产业的兴旺里得到实惠。 军中将士,地方官员,山中寨主,各地大大小小地头蛇,就连奸猾的胥吏们,都成了受益者,这种情况不但黄州有,黄州总管府其余州郡也开始出现了。 西阳王宇文温,在不知不觉中,通过利益纽带把黄州总管府变成了一个团体,这个团体中的绝大部分人,都对西阳王持正面态度,有良好的印象。 刘文静知道些许内幕,此次引起巨大关注的玻璃,其实西阳王早已掌握制造技术,不过这位没有选择独享,而是选择让大家受益,特许几位东家分享工艺开办玻璃窑,一起发财。 还开设官窑,主动向皇帝进贡玻璃,在邺城大张旗鼓展示玻璃窗,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打开市场:皇宫和丞相府装了玻璃窗,那么其他权贵和世家大族必然群起效仿。 玻璃窗价格昂贵,只有那些有权有钱的人家才能消费得起,所以玻璃产业,做的就是这些人的买卖,宇文温一上来就把玻璃窗提升到贡品的地位,可以说是高起点。 一个地方的产出成了贡品,其实有利有弊,但只要保证数量充足,那就不是个事,黄州官窑所产玻璃专门上贡,民窑所产的玻璃拿来赚钱,这种布置说明宇文温是做买卖的老手。 宇文温真是在做买卖么?不是。 刘文静对此心如明镜,宇文温与其说是在做买卖,还不如说是带着黄州总管府各方势力一起赚钱,身为黄州总管,与其说是治理黄州总管府,还不如说是经营黄州总管府。 加上那能极其打的虎林军,还有言谈举止不经意间流出的想法,刘文静察觉到宇文温深藏不露的野心。 有野心?这有什么不对?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来黄州啊! 第八十九章 特产 巴水东岸,巴口上游十余里处,沿着河岸一字排开的挖沙场内热火朝天,许多挖沙工将一筐筐河沙背上岸,然后扛去不远处的水力选沙机处堆放。 23us.com 每一筐换一根竹筹,而这些竹筹可以换钱,也就是挖沙的工钱。 选沙机在水轮的带动下不停地转着,将入口处落下的河沙进行初步筛选,河沙中的铁砂被筛选出来,然后运到黄州军器监炼铁,铸造成各种兵器或农具。 剩下的河沙,则就近运到一旁的玻璃窑,这些不起眼的沙子进了窑炉之后,出来的就是价格不菲的玻璃。 一处遮阳棚下,卢预看着眼前的挖沙场,和其他同行一般暗暗叹气,沙子竟然是制作玻璃或琉璃的原料,任谁知道了都坐不住。 可坐不住也得坐,人家用沙子烧出玻璃,你依样画葫芦把沙子往炉子里倒,烧出来的就只能是垃圾。 问题出在哪里?出在配方上,沙子是烧制玻璃的主要原料不错,但还要加入别的东西才行,这些东西是什么?不知道。 若是知道的话,卢预八年前就发财了。 那年是大象二年,安州总管宇文亮的两个儿子,从长安来到安陆,其已过继的次子随后开始在城中出售琉璃首饰及制品,据说是从西域番商那里进的货。 确实,西域番商如粟特人等,时常从极西之地的波斯以及扶贩来琉璃器物,可是安陆哪里有西域番商?也就荆州那边有个别粟特聚落,所以大家都在纳闷这位西阳郡公从哪里进的货,卢预就是其中之一。 他是安陆人,经过仔细观察,发现西阳郡公在安陆城外水边有别院,似乎在大量挖掘河沙,所以琢磨了几晚后,卢预也去水边挖河沙。 河沙沥去泥水,晒干之后放到瓮里用火烧,结果烧了许久都烧不出什么名堂,陶瓮看样子不行,他就用铜瓮,结果铜瓮底烧软了还是不行。 看来得加别的东西,卢预试过很多配方,但效果都不理想,当然也偶尔烧出过小块有颜色的“疑似琉璃”,但完全没有利用价值,所以最后只能作罢。 他算是想通了,西阳郡公一定是手上有配方,所以能够用河沙烧出琉璃来,只是那配方很复杂,寻常人等若是要试,除非机缘巧合,否则很难试出来。 更别说那神奇的琉璃宝镜,多少人组织工匠摸索,可就是摸索不出来琉璃宝镜的制作工艺。 若是平日,肯定有人按耐不住,要去“请”相关人等“问”出相关机密,奈何西阳郡公身份敏感,没人敢打主意,所以这八年来,大家也只能无奈的看着宇文温赚钱。 现在还是一样,玻璃作坊根本不在乎别人看见他们采沙,直接让前来订货的客商看见一筐筐沙子运进窑炉,这种行为就是显摆:让你看见了又如何?没有配方,想都不要想! 棚内一众客商,俱是无奈的表情,他们也想通了其中关键,河沙是烧制玻璃的主要原料,奈何自己烧就是烧不出来,所以配方是关键。 西阳王向天子进贡玻璃,车队出发时消息便已传出去,而西阳城里商铺展示的玻璃落地窗,让山南各地商人闻风而来,大家云集西阳之际,邺城那边也有了消息。 皇宫里装了玻璃窗,丞相府里也装了,而朝廷对玻璃窗的态度很宽容,允许民间使用,只要单个玻璃片不超过规定尺寸即可。 从车队装着玻璃前往邺城,然后各地客商前往西阳,到邺城那边传来消息,正好大家都在西阳,而玻璃作坊也刚好烧出大量玻璃。 短短一个多月时间,所有的事情都巧得不能再巧,西阳王的意图再明显不过:要用玻璃赚大钱。 很多人都在懊恼:为何被西阳王选中的不是他们? 玻璃的秘密,如今除了西阳王,只有黄州官窑和几个民窑掌握,官窑的主意没人敢打,而民窑么,怕是也够呛,因为根据些许传言,那些玻璃作坊的东家可是花了大价钱,才从西阳王手上拿到配方。 有说每家花了数万贯的,或者十万贯的,众说纷纭,反正没人觉得价格贵,因为现在的亲眼所见,让他们恨不得花上重金去买那配方。 凉棚外空地上,摆着密密麻麻的木箱,排到号的客商,领着随从去点货,一块块玻璃经过他们的仔细检查,又小心翼翼装箱,然后扛到一旁巴水边的码头装船。 满载着玻璃的货船顺流而下,经巴口入长江,然后逆流而上,或是经口去安陆,或者由汉口入汉水,去襄阳、荆州穰城或者转去梁国江陵。 客商们拿着轻飘飘的流通券,买下大量的玻璃运回去,转手就是翻倍的利润,所以不怕价格贵,就怕产量上不来。 外界的传言多有不实之处,玻璃的价格确实贵,但还在有钱人的承受范围内,而产量也很大,虽然抢购的客商很多,但也没有所谓订单排到数月之后那么夸张。 因为黄州的玻璃作坊都已经准备好了,每个作坊至少有四个以上的大型玻璃窑,其产量虽然紧张,但还算能勉强应付目前的需求。 卢预看着空地上堆积如山的木箱,还有码头上繁忙的景象,大概估算了一下这个玻璃作坊的日销量,随后叹了口气,心中无奈至极。 这家作坊的东家,即便是花二十万贯从西阳王那里买配方,按着如今的出货量,恐怕没几个月就能回本,接下来就是纯赚,想不发都难。 所以那个作坊东家吃饱了撑的,会把玻璃配方泄露出去? 按照西阳王给朝廷的说法,目前只有黄州地界才能烧出透明的玻璃,这话没有谁真的相信,可是朝廷既然有黄州官窑进贡玻璃,也不会太纠结玻璃的配方是什么,所以别人想从西阳王嘴里问出秘密是难上加难。 西阳王居然把透明的玻璃,变成了黄州特产,这真是让人感慨万千,虽然不知道配方,但既然有得卖,那么大家还是老老实实排队买吧,进得越多赚得越多。 “你们看,你们看,是胡商!” 有人低声议论起来,向着一处方向指指点点,卢预顺着方向看去,发现那里有规模庞大的车队在装箱,而几名高目深鼻的胡人,正在与人交谈。 “是粟特胡商么?他们也跑来这里进货了?消息还真是灵通啊。” “怎么能不灵通,老买卖眼见着就要黄了,他们能不急?嘿嘿。” 有人笑道,旁人闻言来了精神:“此话怎讲?” “你们不知道么?粟特胡商这数百年来,从西域贩运各类西域异宝来中原,其中一项不就是各种琉璃器物么?这不就是老买卖?现在呢?” “据说西阳王向朝廷进献了五彩琉璃配方,邺城那边的官窑已经开始试烧了,往后邺城也能大量制作彩色的琉璃器物,达官贵人们还会买他粟特人贩来的琉璃么?” “嚯,西阳王这可真是挖了粟特胡商的墙角啊!” 第九十章 挖墙脚 一箱箱玻璃装上四轮马车,这种新式货车是黄州特制,有所谓的“板簧”减震,又有所谓的“轴承”减轻车轴和车轮间的摩擦,据说骡马拉起车来会更加省力。 23us.com 虽然造价贵了些,但拿来运输易碎的玻璃正合适,从西阳到邺城,一千五百里左右路程,除了渡河那么一小段,其余都是陆路,陆路运输大宗货物很麻烦,所以需要合适的马车。 如何让每辆马车能在保证可靠性的同时尽可能的多装,是粟特商人安吐罗最操心的事情,黄州的新式四轮马车算是初步解决了这个问题,然后今日他亲自清点玻璃,然后在一旁看着装箱,眼见着装车完毕,略微松了口气。 他进的玻璃片足足装了十辆车,若不是购入数量有限制,远不止这样的数量。 有许多统一着装的男子,带着弓箭和佩刀,牵着马在一旁等候,马背上托着鼓鼓的行囊,看样子是做好了出远门的准备。 又有几辆马车,没有装载货箱,同样坐着携弓佩刀的男子,车上还装着大包小包,看样子也是各种行囊。 “安掌柜,货已装车完毕,不知可否启程?” 一名男子走上前,向安吐罗行礼并问道,安吐罗看了看车队,郑重地回礼:“此去邺城,一路上有劳李镖头了。” “安掌柜请放心,李某必定保得此镖安全抵达邺城,告辞!” “一路平安!” 男子告别安吐罗,骑上随从牵来的坐骑,策马来到车队前列,拿起别在腰间的号角,“呜呜呜”吹了几声之后,大声吆喝着: “起镖了!!” 车队在镖师的护送之下启程,沿着道路向巴水上游前进,数里之外有石桥跨过巴水,在那里车队可以驶上官道,向着千里之外的邺城进发。 安吐罗看着远去的车队,心中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粟特人做了数百年买卖,无论去哪里靠的都是自己的商队运送货物,而他这次却是假外人之手运货。 黄州的镖行已经成功开展了往来西阳和邺城的“保镖”业务,但安吐罗其实是想用自己的商队来运货,奈何此次买卖由不得他。 他今日在玻璃作坊购入的玻璃,有颇为优惠的价格,前提是他必须委托黄州的镖行送货到邺城,既然那一位都这么说了,安吐罗也不会不知好歹。 这是他从邺城南下时便已做出的决定,西阳王宇文温要给镖行揽生意,不过价钱很公道,安吐罗算了笔账,即便再加上买“保险”的费用,他此行的利润也很可观。 保险,就是镖行押镖时如果镖物受损或者遗失,事后镖行会按约定的赔偿金额赔偿相关费用,当然货主想要“保险”就得买保险。 安吐罗不想冒险,所以宁愿花钱买平安,他不想要保险赔偿,只想镖行尽心将这些玻璃平安抵达邺城,毕竟那几位买家根本不缺钱,只想要玻璃。 皇宫和丞相府装了玻璃窗,所以权贵家斗富的新花样就是比玻璃窗的数量,安吐罗已答应按期限供货,若是届时没有玻璃,那几位等着斗富的买家可是会发飙的。 到时候少不得赔笑脸,还得花钱消灾,所以若是有得选,安吐罗宁愿用自己的商队运货,好歹心里有数。 安吐罗收起思绪,转身向旁边码头走去,各家玻璃作坊都在巴水边,所以都有各自的码头以便装卸货物和接送客商。 领着随从登上客船,安吐罗向着下游不远处的巴口前进,他不是跟着货物前往邺城,而是要在巴口上岸然后去西阳城。 一只船队在河中间航行,他们的方向也是下游巴口,不过每一艘船里装的都是沉甸甸的石头,看样子是出巴口入长江去往某地。 安吐罗所乘客船的船老大,高声向船队头船上的人吆喝着:“老陈,生意兴隆啊!这是去哪里?” 船上一名中年人哈哈大笑:“承你吉言!去对岸武昌。” 两人大声交谈着,安吐罗看着一船船石头有些入神,黄州总管府这几年来一直都在下辖各州兴修水利,所以采石场的生意一直很红火。 生意兴隆....唉... 安吐罗有些无奈,作为世代经商的粟特人,他们在外人看来很风光,家财万贯不说,在哪里都吃得开,因为各国都需要他们这样的商人。 他的家族,同样是把买卖做到各地,在许多地方都有人脉,所以许多小商人见着他,就像穷人见着财主般羡慕不已。 这样的日子,大概粟特人的子子孙孙都会继续下去,无论是谁都不觉得有疑问,安吐罗曾经也这么想,但现在发生的事情让他失去了信心。 粟特商人往中原贩卖了数百年的货物,其中很赚钱的一种即将失去商业价值,因为中原的工匠,已经可以大规模制作了。 源于波斯和扶的琉璃器物,已经在中原销售了数百年,中原不是做不出来类似的东西,诸如琉璃碗、琉璃盘、琉璃璧等,其实中原国家都有制作过。 但比起西域的琉璃器物,始终是差了些,譬如琉璃碗,西域琉璃碗盛了滚烫的热水后能安然无恙,而中原的琉璃碗,很多盛了热水后会开裂。 当然也有中原工匠能做出与西域琉璃碗媲美的作品,但数量太少,所以有钱人家更喜欢西域琉璃器物,但是现在事情出现了变化:西阳王已向周国朝廷进献五彩琉璃配方。 邺城官窑试制的琉璃碗,安吐罗已经体验过,其品质比起西域琉璃碗来,可以说是稍胜一筹,而这不是孤件,是大批量烧制出来的,各种造型都有。 这意味着官窑已经掌握了制作琉璃器物的工艺,粟特人赖以赚钱的货物之中,要剔除琉璃器物这一项了,而安吐罗家族的买卖,贩卖琉璃器物的利润可不小。 按照中原的说法,他们安氏的墙脚,已经被宇文温挖松了,虽然许多粟特人也不知道琉璃器物的制造工艺,不存在被对方挖走工匠的问题。 虽然不至于致命,贩卖西域香药、珠宝同样能赚钱,但商队的收入必然大受影响。 此时此刻,也许在波斯或者扶,已经有许多粟特商人满载着琉璃器物启程,沿着数百年间固定下来的商路,向着万里之外的东方前进。 沿途经无数艰难险阻,忍受各方势力的敲诈勒索和盘剥,翻过葱岭穿过浩瀚沙漠,终于抵达中原时,满怀希望的粟特商人开始向老客户们兜售琉璃器物,结果发现手上的货物已经不名一文。 这样会让人血本无归! 西阳王发疯了么?自己知道琉璃制作的秘密,那就自己赚钱便好,为何要进献朝廷啊! 安吐罗不止一次想起这个问题,他不觉得宇文温疯了,这位西阳王,是他见过的权贵之中,生意头脑最好的人,没有“之一”。 所以,他隐约闻到了暴利的味道。 天下之大,无论是刀山还是火海,只要有暴利的买卖可以做,那么就少不了粟特人的身影! 第九十一章 另辟蹊径 五庄观,某小院内房间里,靠窗的架子上摆着许多排五颜六色的玻璃器皿,有玻璃碗、玻璃茶盏、玻璃水壶等等,有的是透明玻璃所制,有的是彩色玻璃所制。 23us.com 西阳王宇文温,满意的看着眼前的展示品,身旁的五庄观观主刘杨,正神采飞扬的介绍自己的杰作,当然,他负责的是给玻璃着色这道工序。 其实是画蛇添足,宇文温的玻璃(琉璃)工坊本来就有这样的能力,但那是靠着穷举法不停的试验才试出来的,而刘杨可是用“化学之道”研究出来的。 把不同的金属“熔”进玻璃里面,就能让玻璃“着色”,五庄观的道士们已经对多种“着色”金属有了突破性的研究,所以刘杨现在就是在向宇文温展示研究成果。 废话,作为五庄观的幕后大东家,宇文温多年来投入巨资帮助刘杨研究“化学之道”,刘杨再怎么不通人情,也知道该拿出成果来作为回报。 “大王,分光镜改了许多次,一些金属的光谱也渐渐分得清楚,所以给玻璃着色的办法,也越来越多。” “黄州总管府地界,各处已开采的矿场之中,已经初步鉴定出一些有用的矿石,足够玻璃作坊使用...” 宇文温坐在榻上,示意刘杨对坐,如今是私人时间,所以他不打算摆排场讲尊卑,拿着手中厚厚一本总结报告,他饶有兴趣的边看边问。 五庄观的所谓“光谱分析”依旧很原始,毕竟没有深厚的科学理论做后盾,根本没办法进一步发展,但昔日的炼丹狂魔刘杨能做到现在的这一步,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勉强能分辨各种矿石里某些金属成分高低,这已经帮了宇文温一个大忙,尤其是玻璃工业,他要想长期大批量制作透明玻璃,就得靠科学的力量。 所谓透明玻璃,当然还是有颜色的,基于高中化学知识,宇文温知道只要玻璃里含铁,那么呈现绿色就不可避免,这也是那个时代普通透明玻璃的特征之一。 他需要尽可能将玻璃弄得无色,这样才能另辟蹊径,找出一条财路来,因为在这个时代,玻璃制品,其实已经很常见了。 所谓常见,指的是对于富贵人家来说很常见,和后世普通人的印象不同,玻璃在中原出现的时间其实很早,后世的考古发现,战国时的墓葬里已经有玻璃制品,许多都是来自于西域。 之所以这么说,那是因为外国的玻璃主要是钠钙玻璃,而中原原生的玻璃是铅钡玻璃,考古发现,战国墓葬里的玻璃制品,越到后期其铅钡玻璃的比例就越大,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个时代,中原已经能烧制玻璃,加上番商从西域贩来的玻璃制品,所以玻璃对于中原来说不是什么极度珍稀的物品,属于常见的奢侈品。 所以许多人死后常以玻璃制品作为陪葬,这些玻璃制品,大多来自于西域,当然中原所产的玻璃制品也有。 这个时代对玻璃制品的称唿是“琉璃”,还有诸如琳、流离、琅轩、药玉、陆离、玉等,“玻璃”的称唿,大概要到两宋时期才出现。 世代经商的粟特人,数百年来不断从极西之地的波斯、拂(罗马)贩运彩色玻璃制品到中原,富贵人家多少都有玻璃器物,所以“发明”玻璃大赚特赚的套路,实际上施展不开。 玻璃镜是例外,但宇文温想在玻璃上再做其他文章,采取行动之前得分析市场的“消费需求”以及消费者的“消费心理”。 结果分析来分析去,发现大家之所以喜欢玻璃(琉璃)制品,主要是想将其作为玉的代用品,其次是西域玻璃(琉璃)制品质量好。 中原的玉文化源远流长,西域玻璃制品因为看起来很像玉,所以也成了热捧的对象,那么宇文温从中总结出一个很残酷的事实:透明的玻璃制品,其销路未必像他想象中那么好。 比如说玻璃(琉璃)碗,人家之所以买就是觉得这东西像玉碗,摆出来特别有面子,这是最重要的,其他原因都得靠边站。 尤其那些不产玉的地区,玻璃制品很受欢迎,买家是将其作为玉的替代品,那么你做一个透明的玻璃碗拿去卖,让人家怎么装逼? 别扯什么水晶碗,人家要的就是看起来像玉碗,一如后世山寨手机那样,就是要看起来像苹果手机,你搞出八个喇叭的畸形山寨机哪里会有销路。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些年来宇文温的玻璃作坊一直在推出琉璃制品,全都是五颜六色,看起来像玉,各种高端大气上档次。 但是宇文温不满足,透明的玻璃器物对于有钱人来说没逼格,他就想办法让玻璃有逼格,所以玻璃窗就该上场了。 技术难点有两个:透明,大尺寸平板。这两点就是门槛,可以让竞争对手黯然失色,宇文温烧钱烧出来的配方和工艺,只要不泄露,靠穷举法来试根本就不是短期能够试出来的。 玻璃的烧制原理很简单,二氧化硅熔融后形成玻璃态,但是二氧化硅的熔点超过一千五百度,在这个时代是没办法有效熔化的,所以需要加入助熔剂,与二氧化硅混合后将其熔点大幅降低。 助溶剂里各种金属成分要控制,才能烧制出透明无色的玻璃,这需要基本的科学知识,才能有目的大规模制作出来。 而如何制作平滑如镜的平板玻璃,是另一个难题,宇文温早已解决,用的是锡液面上浮法,但他转让的工艺却低了一个层次,无论官窑还是民窑都是如此。 适应巴水河沙的透明玻璃配方,加上铁板制作小尺寸平板玻璃的工艺,打包优惠价十三万贯,竞拍的前三名有资格购买,买了之后会发现配方用在别处的河沙上烧不出透明玻璃。 透明玻璃,宇文温早几年就能小批量生产出来,但要想低成本大规模上产能,还得另辟蹊径,而实现的过程也很简单:添加氧化锌。 这个时代的冶炼技术,无法大批量炼制金属锌,而宇文温可以,经过不断试验,发现氧化锌作为强力助熔剂,能有效降低石英的熔点,还能增强玻璃的透明度。 所以继假黄金之后,宇文温又找到锌的另一种用法,同样是能够赚大钱,而这种配料,得靠他独家提供。 氧化锌的用量及比例,针对巴水含铁量超高的河沙做了“优化”,这种配方用在别处的河沙,烧出来的玻璃会浑浊,看上去更像是玉。 知识就是力量,宇文温用了一点小把戏,硬是把透明玻璃做成了“黄州特产”,而且必须用巴水河沙才能烧出来,直接断了别处的念想。 这样的透明玻璃不是用来代玉,而是用来做高大上的落地玻璃窗,率先进贡给皇帝变成了贡品,直接提升了逼格,让无数富贵人家有了强烈的购买**。 黄州官窑的玻璃产量足够每年进贡所需,而民窑的产量就是拿来赚钱的,这几日各家玻璃作坊的买卖红火异常,宇文温一想到光明的“钱途”,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大王?” “呃?啊...啊哈哈哈哈,刘道长的报告写得不错,不错嘛!” 东家心情好,刘杨觉得机会来了,他斟酌了用词,鼓起勇气说道:“大王,贫道有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说来听听,寡人对化学之道一向是大力支持的!” “呃,贫道在整理收集所得丹方时,发现一个丹方颇有意思...”刘杨忽然期期艾艾,宇文温见状不由得好笑:“丹方的内容是什么?” “不知大王可知道石胆?” “刘道长,请说重点。” “咳咳,此丹方名为‘炼石胆取精华法’,所得之物名为绿矾油。” “绿矾油?”宇文温觉得这名词很陌生,大概是某种液体化学物质,但他对这玩意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为何刘杨支支吾吾。 绿油油?莫非是美容用品?鬼鬼祟祟的,难不成研究这玩意要花很多钱?或者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用来做大力丸?回春丹?还魂丹?还是神秘小药丸? 想到这里,宇文温忽然心中一惊:等一下,你不会是在研究春那什么药吧! 心嘭嘭跳起来,巨大的喜悦之情涌上心头:天底下有钱但“无能”的男人多如牛毛,这玩意真要弄出来,我想不发财都不行啊! 刘道长,这绿...什么油若有兴趣那便研究即可,寡人能帮上什么忙?”宇文温开始装模作样,毕竟一上来就问用途实在是太俗了。 “大王,贫道已研究许久,发现这绿矾油浓度还是太低,和诸位道友琢磨出了几套办法,想要浓缩...嘿嘿。”刘杨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资金不够么?” “不不不,贫道和诸位道友研究了数年,觉得需要另辟蹊径,特制一些容器方能有效将其浓缩。” 宇文温瞥了一眼刘杨,强忍着肉痛的感觉哈哈大笑:“这些容器是要金银来做么?没问题!” “不不不,大王,贫道和诸位道友觉得,还是用铅会比较好,当然,耗铅量不是一个小数目...” 第九十二章 另辟蹊径(续) 常乐坊,小戏场内正在上演《倩女幽魂》,包厢中的宾客屏声息气,看着幕布上的正邪大决战,传闻中的西阳皮影戏果然精彩,让这些自诩见识过大场面的商贾看得目不转睛。 23us.com 安吐罗是例外,他虽然被皮影戏的声乐所震撼,但更感兴趣的是手中的小食,所谓的“爆米花”,他根本无法想象是如何制作出来的。 经商的本能,已经渗入所有粟特人的血液之中,安吐罗是基于本能在琢磨常乐坊的利润点,而这也许是许多人所忽略的。 哪里会有爆米花?安吐罗想不出来,走遍千山万水的粟特商队,会相互间分享各地的奇闻异事,可安吐罗从未听说过天下何处有“爆米花”或者类似的食物。 小食种类有很多,有椒盐饼、椒盐虾、椒盐排骨、椒盐里嵴、椒盐藕条等小食,这些东西都有个共同点,就是都有“椒盐”二字,安吐罗在想何为“椒盐”? 这些小食吃起来味道不错,看着精彩的皮影戏,一块接一块的吃,根本停不下来,安吐罗能从这些食物里品尝出花椒的味道,所以他认为椒盐的意思,大概是花椒和盐。 是单纯的把花椒和盐混在一起烹饪食物么?不像,安吐罗回味着花椒的味道,发现这种“椒盐”里的花椒味道更香。 所以这一定是预先经过处理,莫非是用了‘炒’的烹饪技巧? “安掌柜,莫非椒盐饼不合胃口?” 见着王越发问,安吐罗便直接开口问道:“王掌柜,这椒盐是何物?” “花椒和盐混在一起炒,那就是椒盐了,不过这有技巧,火候掌握得不好或者炒不好,会弄巧成拙。” 安吐罗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看看周围,发现同行们案上的小食都已吃空大半,大概心算了片刻,得出一个惊人的价格: 看完一场戏,这个包厢的消费,怕是不下三十贯钱。 今日请客的是王越,所以安吐罗不知道相关费用具体是多少,但他能大概估算出一个价格范围,而看一场戏消费至少三十贯,并不是寻常人能消费得起的。 在座的有十人,平摊下来就是人均消费三贯,而邺城的权贵们,饮食奢侈点的大概是每顿饭耗费可达到数贯以上,日食数万钱(数十贯)稀松寻常。 所以,常乐坊的目标客户是有钱人,而其利润之中,戏票的收入恐怕要排在第二,而排第一的当属看客们消费的小食。 小食美味,爽脆可口,但是很咸很干,所以吃多了得喝水解渴,什么柠檬水、薄荷水或者茶水,客人们都在不停的喝,茶水第一杯免费,但柠檬水、薄荷水的销路也不错。 变着法子让人消费,不知不觉中就把钱赚了,能想出这种手法的人可真是个合格的奸商! 想到这里,安吐罗脑海里忽然浮现某人的样子来,他来时已经听人提起过,常乐坊据说就和这位有关,难怪... 见着大家的柠檬水喝得差不多,王越轻轻拍了拍手,待得客人看向自己,他微微一笑:“诸位,现在呈上来的,是黄州特产饮料,王某敢保证诸位在别处绝对没有喝过。” 在座客人闻言一愣,然后都是怀疑的表情,他们都是邺城来的豪商或者代表,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什么好吃的好玩好喝的没尝过,虽然皮影戏确实是一绝,但王越这么说会不会太托大了? “既然王掌柜这么说,那么我等倒要拭目以待。” 几名侍女端着托盘走进包厢,托盘上的水滴状琉璃瓶吸引了客人们的目光,借着房间内淡淡的灯光,可以看见琉璃瓶内盛着液体。 每位客人的案上都放着一个琉璃瓶,瓶口用木塞塞着,侍女用特制的螺旋状长锥扎入木塞,然后搬动长锥末端横杆将木塞拔出。 木塞松动那一瞬间,“嘭”的一声响起,似乎瓶子里有气体冲出,声音不大,没有吓到客人,但大家都被这种声音吸引了注意力:瓶子里到底是什么液体,居然会有这种声音? 有人注意到琉璃瓶外壁挂有水珠,这意味着琉璃瓶冰镇过,如此处理手法没什么稀奇,只要有冰窖那么热天就能做到这点。 “诸位,此物名为汽水,乃黄州特产,请请尽情品尝。”王越做了简要介绍,示意侍女们为客人满上汽水。 ‘黄州特产?莫非又是西阳王故弄玄虚吧。’ 安吐罗腹诽着,将信将疑端起杯子,嘴唇接触到杯中汽水那一瞬间,他就觉得感觉不一般:水中似乎有气泡,接触到嘴唇之后破裂开,所以让人有微麻的感觉。 汽水入口,冰凉的同时微甜,似乎有些“辣”,然后就顺着喉咙入肚,之后便没什么特别之处了。 连续喝了几杯,安吐罗没觉得这“汽水”还有何特色,若是光靠其中气泡带来的异样感觉,大概新鲜劲一过就没什么噱头了。 看看左右,安吐罗发现在座的客人都是面色古怪,大家心照不宣,都觉得这“气水”除了有气泡,没什么特色,即便没喝过的人,大概也提不起兴趣喝。 虽然汽水的效果不怎么样,但大家都在斟酌用词,不想扫了王越的兴,毕竟对方如此煞有介事用汽水待客,他们不说些好话总是不妥。 但是这饮料真的没出彩之处,要吹捧也不好吹捧得太肉麻,免得被别人讥笑自己没见识。 安吐罗也在纠结,不过他很快开始纠结另一件事情:他的肚子开始发胀,如同闹肚子时腹胀一般。 正担心是不是吃坏肚子之际,安吐罗忽然觉得腹部一股气往上窜,眼见着要打嗝便赶紧用手捂住嘴巴,试图将声音尽量压低免得失礼,结果那股气实在是太强,根本没办法压制。 “嗝!” 随着这一声嗝打出来,安吐罗只觉得全身的热气忽然随之消散,瞬间清凉了许多,而与此同时打嗝声起此彼伏,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尴尬不已。 “哈哈哈,是王某疏忽了,汽水喝起来不能太急,若是每一杯之间缓一缓,打嗝的声音就不会这么大,而消暑的作用却依旧很好。” 王越打了圆场,毕竟大庭广众下打嗝太大声有些失礼,不过这就是他要的效果。 “王掌柜,不知这汽水有几种口味?”安吐罗率先回过神,开始切入主题,这种饮料的盈利前景,他可是瞬间就看到了。 “对对对,王掌柜,这汽水有几种口味?” 其他人也回过神来,大家都是见多识广的商人,脑袋不是一般的灵活,这种神奇的汽水果然特别,虽然喝了之后打嗝有些不雅,但既然慢慢喝就能避免,那推广起来可就容易许多。 “气水”,顾名思义水里有气,有钱人在家自饮自斟打嗝又如何?消暑才是这些人最需要的! 打一个嗝,身上的热气也随之而去,全身上下舒坦不已,大热天里这种感觉,可以让人毫不犹豫的掏钱,更别说那些斗富成风、结伴游玩时互相狎伎的富贵郎君们了! “诸位不用着急,汽水的口味有几种,一会大家慢慢品尝。” 王越很满意大家的反应速度及表现,这都在他预料之中,他的东家、西阳王宇文温“偶然间”发现的配方所制作的汽水,确实是世间罕见。 物以稀为贵,有钱人就喜欢这种“稀有”的调调,虽然汽水的定价原则决定了售价不会高得离谱,但其制作成本真的很低,所以利润相当惊人。 可以预见汽水的“钱途”无量,宇文温另辟蹊径把一种饮料做成赚钱的商品,让王越佩服之至,而为了利益最大化,汽水便是此次“招标大会”的第一个标物。 “诸位,西阳王已经向天子进献此种饮料配方,但其原料只在山南才有,而鄙号亦将在邺城推广汽水,产量绝对有保障,不知有哪位有兴趣与鄙号合作?” 第九十三章 心情 “呜呜呜...呜呜呜呜...”如同鬼哭的配乐,让观看《倩女幽魂》的田益龙全身汗毛都竖起来,面色发白的媳妇紧紧抓着他的手,夫妻俩强装镇定,乍一看上去看不出他们很害怕。 23us.com 包厢内另一边,田六虎夫妇也是如此模样,不过长着一字眉的田六虎表现要好一些,他只是发呆,而媳妇则已经开始发抖。 音乐渗人无所谓,如今的田六虎心中激动无比,家里的母老虎居然会被这音乐吓得瑟瑟发抖,可真是让他喜极而泣:原来你也会害怕的啊! 包厢中还有另几位,也是带着各自媳妇在此,这一屋子男的都姓田,和田益龙、田六虎都有绕七绕八的血缘关系,反正上溯不知多少代以前,各自的祖宗都是一个碗里吃饭的兄弟。 真要排辈分,众人之间的辈分已经相差很大,但年纪都很相近,而且还有个共同点,就是大家如今都在黄州西阳城“讨生活”。 田益龙是西阳本地小豪强,而其他人都是山寨少寨主,有的山寨位于江北大别山中,有的则是鄂州南部大山之中的山大王。 这几位少寨主做的都是同样的买卖:捕奴、山货、木材生意,这三样生意如今可是愈发红火,所以几位“田少寨主”腰包也越来越鼓,而如今又“参股”生意兴旺的镖行,更是让几位满面红光。 “快走,快走,姥姥要来了!!” 剧情进展到这里,充当旁白的说书人啪的一拍响木:“幕间休息!十分钟后继续!” 包厢里的观众松了口气,开始“调整状态”,田六虎看着自己被媳妇抓出血痕的右手手腕,无奈的甩了甩然后问道:“如何,还想看么?” “想看!”媳妇不住地点头,虽然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但明显好奇心胜过恐惧感。 “你听得懂官话?”田六虎笑道,见着母老虎双眼一瞪,气势瞬间就没了:“好好好,继续看,继续看,” 听得懂才怪!老子也才听得半懂不懂! 田六虎不住腹诽,他原先在山里一年都不会出几次山,官话的水平当然是不值一提,也就是后来频繁和官府打交道,官话用得多了自然就熟练起来。 探手去拿爆米花,发现纸袋里已经空了,然后看看旁边,已经有五六个空纸袋,全都是看戏时吃完一袋接一袋而不自知。 还有那一碟碟椒盐小食,田六虎夫妇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吃了许多零食,现在还能再吃,不过如今是休息时间,所以要抓紧时间更衣。 待得母老虎起身更衣,田六虎不由自主松了口气,正要喝柠檬水,却听见田益龙拍了拍手:“口渴先别喝水,今日可是有好东西!” “阿龙,有什么好东西?”有人笑道,当然他们交谈讲的都是方言,今日田益龙做东请大伙看皮影戏,所以众人就等着看田益龙有何新鲜玩意。 答案很快揭晓,戏场侍者端着许多琉璃瓶依次入内,给大家带来了西阳最近才出现的“汽水”,一瓶喝完,打了个几嗝之后,全身都清爽了许多。 “这...这水是如何弄出来?太好喝了!” 许多人连喝了几瓶才意犹未尽的问道,田益龙见着那一堆空瓶子,心中有些滴血的感觉,不过如今的他可不在乎这点小钱:“喜欢喝?那就多喝些!” 客人豪爽,戏场自然不敢怠慢,又一批冰镇的汽水送了进来,而空瓶子则用竹篮装好放在一旁,这可是客人全价买下的汽水,空琉璃瓶子当然要带走。 常乐坊是新开张的皮影戏大戏场,又称剧院,内有数个小戏场(剧院),可以让不同消费能力的客人看戏,此处就是包厢专场,只有包厢,没有成排的观众席。 因为取消了一楼联排观众席,包厢距离戏台很近所以看戏效果很好,故而也是最受欢迎的小戏场,当天来肯定没空厢,得提前交定金‘预约’。 田益龙是提前定了包厢,才敢在这里请客看戏,见着几对夫妇兴致不错,他的心也放了下来,虽然包厢的消费不菲,但他完全承受得住。 家里的产业获利颇丰,所以他在这里“点单”基本上就没犹豫过,大家关系这么好,请客时扣门他可丢不起那个人。 更衣的女眷回来,喝着冰镇汽水都是雀跃不已,她们都是在山中生活的女人,哪里见过如此奇妙的饮料,就着各类小食吃吃喝喝,别有一番风味。 见着时间未到,男人们抓紧时间聊天,谈的就是镖行,虽然各家镖行开业没几个月,但‘业务量饱满’,而如今出现的玻璃,更是让镖行的前景愈发美好。 他们在镖行入了股,许多手下和族人都在镖行做镖师甚至镖头,所以镖行生意兴隆,自己的收入也跟着大涨,正所谓饱暖思那什么欲,城里好吃的好玩的也就该享受享受了。 而就在这时,城里恰到好处的出现了皮影戏,几位少寨主都听得别人说常乐坊的皮影戏很好看,琢磨着带婆娘来长长见识,如今现场一看,这《倩女幽魂》果然名不虚传。 “阿龙,戏票是不是很难买?” “那可不是?到常乐坊看皮影戏的有钱人很多,大家都是携家带口,或者亲朋好友一起看,尤其这包厢专场最抢手,得提前几日预定才有包厢。” “这么难买票,那往后我等若是想来看戏...” “无妨!包在我身上。”田益龙拍着胸膛说道,“我在常乐坊办了会员,有优惠的!” “会员?会员是什么?” “啊,那可以看成老顾客的意思,老顾客嘛,当然要优惠不是?订包厢也能优先的。” 听得田益龙这么说,几位少寨主来了精神:“那往后可就要麻烦你了。” “包在我身上!” 既然能优先拿到包厢,那么几位少寨主的心思就活络起来,他们打算在西阳城里请客看皮影戏,让山寨里的亲朋好友也来开开眼界,尤其自家老头子,得出来见见世面了。 老古董们大多听不懂官话,但要看懂这皮影戏却不会太困难,因为声乐的渲染,可以让人身临其境,尤其妖怪要出来时,那声音可以让人吓得汗毛倒竖,任谁都知道出来的角色很厉害。 “其实呢,如果大家包了场,戏场也会根据客人的需求,让会说方言的人来做旁白,所以各位叔伯们来,也不怕听不懂。”田益龙很‘贴心’的提醒,为了给常乐坊拉业务,他也是很拼的。 几位外当家跃跃欲试,而内当家们的关注点却不是这个:“阿龙,这一场下来,一个包厢的消费有多少?” “五对,十个人,如这般的饮食,大概三、四十贯吧。” “这么贵!”几个内当家闻言咋舌不已,三、四十贯,若是在往日可足够一家人开支数月了。 “若是换在当年,当然贵了,不过如今这点钱对于大家来说,很贵么?”田益龙笑道,虽然他心里也曾有滴血的感觉,但实际上这点花销和他家的‘月入’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皮影戏好不好看?汽水好不好喝?别处有没有?请亲朋好友来看戏,拿不拿得出手?” 听着田益龙的问题,几位内当家默默的点头,确实,自家男人每月赚回来的钱很多,在常乐坊消费也确实很值,所以...是时候让娘家人来见识见识了! 见着自家媳妇没意见,少寨主们松了口气,如今家里管账的都没意见,那么他们就可以来这里逍遥快活。 赚了大钱结果被母老虎管着没地方花,这种痛苦的心情,外人哪里能明白啊! 第九十四章 配方 龙头山以西,大片稻浪如同金黄色的湖水般随风波动着,黄州总管、西阳王宇文温,站在南侧的长江大堤上欣赏着眼前这幅美景。 23us.com 眼前这一片广袤的稻田,原本只是江边荒滩,饱受水患侵袭,到处都是钉螺,是宇文温想尽各种办法才开垦出来的水田。 配套的还有长江大堤和三台河河堤,这些由荒地开垦的水田又耕种了数年,外带各种沤过的猪粪、鸡粪、鸭粪来堆肥,才有了如今的风景。 宇文温收回千里镜问道:“眼见着秋天就要到了,这边的亩产能有多少?”。 一旁的黄州长史郝吴伯回答:“大王,按着去年的产量稍微上调,大约能到熟田的一半产量。” “终于到一半了,真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宇文温很满意这个结果,“今年这片地区的水田就要缴纳田租,粮仓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绝对没问题。” 宇文温领着官吏边走边谈,秋收在即,他出来巡视农田,要的就是心里有数,而龙头山西侧这一大片被江堤围起来的农田,是重中之重。 当年修好江堤、扑灭钉螺、排掉积水之后,这些原本的荒滩,一部分被分给立有军功的将士,另一部分被分给定居黄州的百姓。 为了帮助开荒,官府还租赁农具和种子,组织大家一起修建沟渠,手把手教育秧、插秧等技巧,还从城里运来沤好的肥统一施放。 刚开垦的农田是生田,第一年的收成聊胜于无,考虑到开荒需要较长时间,才能确保土地有看得过去的产出,所以截止今年以前,这些土地都是免田租的。 免租期间,土地收多少粮食都归自己,而期限到了之后再收租,交租之后剩下的粮食越多,自己拿的也就越多,所以大家的种田积极性很高。 今年风调雨顺,所以可以预见秋天必然会是大丰收,而这些新开垦农田今年开始上缴的田租,将会给黄州州库带来大量粮食。 有了充足的粮食才能养更多的兵,对外用兵时粮草能多撑上几个月,这就是宇文温最关心的问题。 朝廷迟早要对江南陈国动手,不管是哪一年开战,囤好粮食总没错,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所以宇文温在练兵的同时一直都在不停种田。 视察到一半已是正午时分,宇文温一行没有到村落里开火吃饭,而是在江堤一处烽燧旁就地解决。 州衙官厨已经准备了一些炊饼和已经烧开的凉水,如今天气还是十分炎热,所以就着凉水吃炊饼倒也容易入口。 宇文温当然不会放过推销产品的机会,示意随从拿汽水出来给大家分享,他出行的“后勤马车”上可是准备了很多。 见着上官请客,一众官吏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汽水的名声如今在西阳城响得很,他们之中很多人都慕名去消费过,那种清爽的感觉确实不错。 奈何就是贵了些,许多人还得靠官俸养活一大家子人,所以没办法尽情消费,只能是等哪位亲朋摆阔请客时才能沾沾光。 “如今是午饭时间,又不是在官衙里,大家莫要拘束,喝了汽水真要打嗝,那就随意,不要怕被人说无礼。” 宇文温先定下调调,他作为上官既然已经表明态度,下属们自然就敢放开手脚,这处烽燧的戍卒也沾了光,一人一瓶冰镇汽水开开荤。 喝过汽水的人,知道不能急,而那些第一次喝的不知深浅,如同喝水般大口喝完之后没多久,便不由自主的打起嗝来,然后对这种饮料的效果十分诧异。 作为汽水的幕后推手,宇文温自然是不缺汽水的,所以此次出行带来的汽水数量很多,见着大家喝得高兴,他也很大方,让随从把车上的汽水全搬下来请客。 只要不涉及原则问题,宇文温对待下属一向很好说话,所以官吏们见着宇文温如此豪爽也不奇怪,喝着汽水,气氛也越发轻松起来。 见着汽水广受欢迎,宇文温很满意,他就怕这种饮料推出后叫好不叫座,那么自己花掉的研发费用可就打水漂了。 八年时间,抗战都要胜利了! 汽水的原理很简单,让大量二氧化碳气体溶入水中,这样的水喝到肚子里之后,二氧化碳气体逸出,造成饮用者打嗝,气体离开人体时还会带走热量,所以能让饮用者觉得凉爽。 然而原理简单不代表实现起来简单,让二氧化碳溶入水中有两种办法,宇文温先走的是物理路线:加压。 他既然能做出气动力连珠铳,那么对装在容器里的饮料加压同样能做到,但是要将汽水推向市场,就不能用这种办法。 耗费巨资点出来的压缩空气科技树,是宇文温的重要机密,所以他不打算与人分享,但是又想靠汽水赚钱,所以得选另一条路,那就是化学法。 后世家庭可以自制汽水,其中需要用到小苏打,也就是碳酸氢钠,只要在水里加了这玩意,再放些果酸然后将容器密封,化学反应生成的二氧化碳自然就溶在水里了。 所以只需要有小苏打,就能大批量制作出汽水,然而就是这个小苏打,是最大的难题。 小苏打可以通过天然碱制备而成,所以要找到天然碱矿,后世所称的南阳盆地,也就是现在的荆州总管府地界,有含量很高的碱矿,正好可以作为原材料产地。 但那些矿具体分布在哪里就不知道了,宇文温派出的人找了数年,尽千辛万苦才找到碱矿。 有了碱矿可以进行下一步:做出并提纯小苏打,前提是要确定自己做出来的是碳酸氢钠,宇文温不懂怎么确定,怎么办? 那就靠蒙呗。 小苏打可以用来发面,是后世制作馒头、油条的必备添加剂,所以这就成了宇文温‘蒙’的一个突破口。 用穷举法实验,把碱矿石炼制的‘疑似小苏打’用来发面,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小苏打,将能发面的合成物筛选出来继续试,确定能够有效发面之后,拿这种面食做人体实验。 实验用的当然是死囚,不知多少死囚死于食物中毒后终于试出来了,然后琢磨提纯工艺,最后成功获得了“吃不死人”的小苏打。 东西有了,如何营销是关键,宇文温当然要靠着汽水发财,所以对外宣称制作汽水的原料是“黄州特产”,用进贡皇帝的做法提升逼格,然后推出市场赚钱。 有了小苏打,不光可以做简易版汽水,还可以用来做面食,含有小苏打的发面配方,宇文温已经通过“竞拍”把研发费用连本带利收回,一想到以后天天都有汽水喝,他心里就高兴。 一旁的郝吴伯对汽水颇为感慨,这种饮料他觉得确实不错,所以对于宇文温的奇思妙想颇为敬佩,见着这位心情好,便提了个建议:“大王,汽水之名虽然直白,但太过寻常,不知是否有雅号?” “雅号?郝长史的建议不错。”宇文温点点头,郝吴伯的商业头脑算是被他带出来了,汽水当然要有个好名字,能朗朗上口让人容易记住的那种。 要不就直接点,叫做‘可口可乐’?不过叫做‘雪碧’会不会更贴切些? 第九十五章 一个演员的自我修养 夜,奔波了一日的宇文温正在泡澡,躺在长形木制浴盆里,泡着泡着舒服得进入半睡半醒状态,一旁候着的侍女生怕郎主睡着导致最后溺水,赶紧上前提醒。 23us.com 见着宇文温似乎睡着,身子开始往下滑,她紧张得大喊一声:“大王!” “啊?!”宇文温被这一嗓子吓醒,转头一看是憨憨的侍女,见着这位面露关心的样子,心中冒出的无名之火也就消散了。 “下次说话不要这么大声。” “哦。” 侍女应了一声,见着郎主已醒,赶紧后退几步继续垂手而立,宇文温用水洗了洗脸,叹了口气继续头枕浴盆边缘躺着。 他泡澡前特地交代,如果发现他睡着了得赶紧提醒,免得不知不觉间滑落溺死在浴盆里,这种死法极其丢脸,大概仅次于上茅房落入粪坑溺死的晋景公。 现在确实是提醒了,那一嗓子真是犀利,如果他是七老八十的老者,怕是会被吓得心脏病发作而死。 ‘一根筋,不会变通,夯货一个!’宇文温腹诽着,不过既然是他自己定下标准选的仆人,还能怪谁? 宇文温不需要后院里有心思太过活络的侍女,以免各种‘宫心计’之下后院起火,或者哪天有侍女趁着他喝多了来个‘献身’,借机踏上枝头变凤凰。 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生理需求旺盛很正常,但他可不想将就,在无意识状态下上了的女人,事后该怎么办? 有了男女之实,好歹得把对方的地位升到侍妾一级,但不可能会有感情,难道从此一辈子就不碰了? 让一个女人守活寡,在小院里无人问津孤苦终老,这样的做法他过不了良心那关,不是男人应有的担当,可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那啥,他也过不了自己那关。 如果命中率高,搞不好一次就怀上了,那么自己对大的没感情,会不会连带着讨厌起小的来? 在一个大家庭里,有一个不受父亲待见的生母,这对于小孩子的成长极其不利,搞不好会心理扭曲,所以宇文温为长远计,宁愿后院的侍女是一根筋。 顺便防止恶仆卖主的事情发生,但是仆人都是一根筋的话,当年的事情就不会再发生了? 真要有人对付他,一样能在府里‘搜出’巫蛊小人、龙袍、谋反证据等等,对方需要他有什么罪名,那就一定能“找到”什么罪名。 然后因为各种原因,他精心挑选的仆人之中,一样会有人出首,义正辞严的揭露他各种残暴罪行。 只要仆人老实就不会被人构陷,宇文温可从来没有这种幼稚的想法,皇帝、权臣真要杀人,甚至都不需要合理的借口。 上千年的史里,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远的不说,天元皇帝宇文杀齐王宇文宪,需要“铁证如山”么?不需要。 杀了就杀了,甚至事后‘补’的罪证都无法自圆其说,可那又如何? 宇文宪自知功高引起猜忌,千方百计要低调,皇兄宇文邕倒是能体谅,但是侄子宇文不依不饶,想杀就杀,连带着将宇文宪的儿子们都斩草除根。 宇文宪当年如此低调,将心比心,宇文温觉得换成自己能做的也就那样,奈何树欲静而风不住,他要从中吸取教训,无论日后形势如何变化,都要能保得全家平安。 管好仆人只能减少出事概率,治标不治本,何谓治本?最直接的就是自己做皇帝,一了百了,但那不现实。 作为臣子,能对其生杀予夺的就是皇帝或者权臣,那么臣子如何保得自身平安,正常情况下取决于上位者是否把你列为必须解决的威胁。 宇文宪被杀,是因为新即位的皇帝认为他有变成宇文护第二的实力,威胁到了皇权,所以一定要杀之而后快,所以为避免上位者猜疑,个人表现就不能太出色。 然而宇文温琢磨着自己表现太过出色,已经不能装成弱智,虽然眼下尉迟氏的这道坎还没有跨过,想太远没意思,但他还是决定早做打算。 想低调不行,可以反其道而行之来个高调,史上有没有掌握大权、行事高调的大臣,从猜忌心很重的皇帝手下逃过一劫得以善终呢? 有,而且就是“这个时代”的人。 史上隋国建立之后,隋帝杨坚因为自身经的缘故猜忌心很重,隋初重臣大多难以善终,只要杨坚起了猜忌之心,被他猜忌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隋初四贵之一的虞庆则,才能出众,因为小舅子与其侍妾私通,担心事发索性诬告姊夫意图不轨,光凭只言片语,杨坚就把虞庆则杀了。 其他许多朝廷大臣,都是因为各种看起来证据不足的事情被杀掉,看样子只要有人举报谋反,杨坚都不会吝于杀人。 然而有一人确是例外。 这一位和虞庆则一般,当年也和杨坚是周国臣子,隋国建立之后某日他和夫人吵架时脱口而出:“我如果当了天子,你一定不能作皇后”,结果被夫人告到皇帝杨坚那里,然后祸事来了。 罢官,不久之后又再度起用。 妻子亲自举报说丈夫谋反,这种大义灭亲的举动,可比什么仆人、小舅子要可信得多,结果猜忌心十分严重的杨坚,居然会放过此人。 这位不但没有因此掉脑袋,仕途反倒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到了后来权倾朝野,亲友个个身居高位,即便如此,杨坚依旧不猜忌他。 能在杨坚手下做重臣却能荣宠不衰,虽然排斥异己、弄权却被皇帝判定为忠臣,此人能有如此出色表现,真是让宇文温羡慕不已。 同样是亲人举报谋反,虞庆则被杀是因为皇帝老早就想杀他,而这位能没事,是因为皇帝没有猜忌他。 有鉴于此,宇文温如是想:连老婆举报谋反都能安然无恙,那我若有如此功力,还怕什么仆人举报谋反? 自古伴君如伴虎,宇文温一时间成不了老虎,就得学会与虎共舞,那么学一学这位前辈也就是理所当然,所以他打算走演技派路线。 身处政治舞台的宇文温,无论愿不愿意,如今就是个演员,一个演员的自我修养和演技如何提升,是他必须要琢磨的事情。 所以宇文温如今各种花样讨好天子和丞相、各种低调和让利,其实都只是热热身,要想提升演技和自我修养,还得从那位前辈的事迹里吸取经验教训。 前辈是何人?杨素。 这个时代的杨素成了独眼龙,如今周国灭隋之际,他随大流又成了周国臣子,宇文温忙来忙去倒是没注意这位最近一年的动向。 也不知当年差点抓了周天子的杨素,如今在何处喝西北风? 第九十六章 样式 上午,西阳王府东坊,小校场内许多士兵正在练箭,作为西阳王卫队的将士,他们平日需要应对的场面和寻常军伍不同,所以对个人的技艺要求会高些。 23us.com 跟着西阳王出行,卫队将士可以着甲持弩而不必忌讳什么,在承担仪仗工作的同时,还得承担保卫工作,要在刺客行刺或者有突发事件发生时,保证西阳王的安全。 首要一点,个人的格斗能力要好,因为西阳王平时的活动地点大都是在城镇,大队人马施展不开,所以卫队士兵无论徒手格斗还是持械厮杀,都要能有效阻挡亡命之徒的突击。 其次,在野外时,如果有亡命之徒袭击,一般会采取设伏的方式,主要武器之中少不了弓箭,那么卫队将士的射术也得跟上去,在对射时至少能压制对方。 这是平日里可能遇见的突发事件,但西阳王宇文温时常领兵出征,作为卫队自然要跟着上战场,那么将士们也得骑术娴熟,能跟着西阳王冲阵。 这年头主帅亲自冲锋很常见,但风险也很大,一个不留神就会陷入乱军之中,所以随从的战斗力要强,还得有胆量跟着主帅去玩命,王府卫队极有可能要用自己的生命,掩护西阳王突围。 基于这三个方面的需要,王府卫队的操练强度很高,练体能、练力量、练格斗、练骑射,练三日休一日的强度和虎林军一样,当然伙食待遇也一样。 王府卫队是朝廷给的编制,所以军饷、粮草也有相应调拨,但朝廷是按常例拨给物资,如此高强度操练造成的额外后勤负担,那得西阳王府自己负责,不过宇文温承担得起。 对于他来说,既然烧钱养了五千兵,那么再加点钱养一千兵无所谓,无非是多卖一些假冒伪劣的黄金首饰和山水奇石罢了。 校场一侧,宇文温正在观看士兵更换铠甲,这是军器监推出的试作版新款“西阳铠”,王府司马张定发则在一旁抱怨。 “大王,黄州位于江北,冬冷夏热,尤其夏天又热又闷,穿着戎服动作大些就冒汗,汗水打湿戎服之后都觉得难受,更别说头戴兜帽身穿铠甲了。” “热也没办法,战场之上流矢到处都是,中一箭死了倒也爽快,就怕中箭后当场没死结果伤口溃烂,熬上十来日才死那才痛苦,要命还是要凉快,大家可得想清楚。” 说到这里,宇文温有些奇怪:“先前的西阳铠不是以环锁铠为主么?按说应当透气,怎么还觉着热?” 张定发苦笑着:“盛夏之际,光着膀子都觉着热,环锁铠即便再透气,日头下晒上一个时辰也会发烫的,更别说为了防止铠甲磨身,内里还得穿着戎服。” 宇文温双手一摊:“山南就这鬼天气,奈何?这么多年不照样熬过来?出汗多,就只能多喝水了。” 长江流域夏季天气闷热,太阳底下作战时,全身披挂的士兵苦不堪言,若是到了雨天,太阳是没了,可弓弦也没劲了,到处湿漉漉都是水,仗也不用打,就只能在营帐里等着发霉。 宇文温在黄州带了将近七年,对这里的气候已经习惯,但热天行军打仗确实很辛苦,所以现在手头宽裕之后便想办法要改善。 行军打仗,没有铠甲不行,但穿着重甲列阵作战又容易中暑,他想改良的就是铠甲,新样式的铠甲要在兼顾防护力的同时,尽量不那么‘捂’。 作为‘不正常人类’,宇文温对许多经典铠甲样式有印象,铠甲发展到极致就是板甲,史上的板甲有全身甲、半身甲、胸甲等样式,但无论哪种,以目前黄州军器监的能力都没办法大批量制作出来。 虽然有了水力锻锤,但大面积铁板的制作工艺还不成熟,这是冶炼技术拖了后腿,不是说做不出来,而是无法廉价的做出来:废品率太高。 要提升军队的被甲率,就要考虑到多方面因素,价格最关键,所以宇文温退而求其次,所谓‘西阳铠’的样式,依旧是以札甲为主,环锁铠(锁甲)为辅。 其实可以理解为将士内穿环锁铠,外面再穿一件札甲(裆铠)。 经过一年多的试用,发现一些问题,这种铠甲组合方式容易造成“过度防护”,并且造成材料浪费,所以宇文温要考虑推出新款‘西阳铠’,只是一开始时有些纠结: 是对旧款进行改进,还是重新设计? 杨济的建议是重新设计,宇文温见其如此积极便松了口,让杨济先画出示意图看看,结果图出来之后一看就觉得不对劲: 八瓣明铁盔,上有小旗,士兵身着无腿裙的对襟短罩甲,一般将官身着有腿裙的对襟长罩甲,外带一副铁甲臂手,臂手是将铁片用皮带和铆钉连接,可以保护从肩膀开始到手背的一整条手臂。 宇文温怎么看都觉得‘眼熟’,后来大概脑补了一下身着此等铠甲的军队是何模样,然后恍然大悟:这不就是明军的装扮? 血色残阳,黄州府城内,据城死守的湖广总兵宇文温、副总兵杨济,与伤亡惨重的军民一起同破城的清兵肉搏,最后力战而亡以身殉国? 好嘛,这种场景不可能发生,而“大明风”的铠甲其实也没什么,不过那头盔上的避雷针是怎么回事?雷雨天野战会不会被雷噼啊? 杨济的设计还算不错,也说得宇文温动了心,但他考虑到实际情况,在这种明军铠甲样式上做了修改。 首先,兜鍪(头盔)样式不变,还是这个时代常见的款式,那个顶部有小旗的八瓣明铁盔免谈,宇文温不想自己的兵头上有个避雷针。 其次,明军罩甲是无袖的,西阳的罩甲要加上‘短袖’,并且是环锁铠样式,就如同后世的t恤般,而其开襟方式也得改。 明军罩甲其实就是如今裆铠的升级版,穿脱也很方便,但‘对开襟’在这个时代就有些惊世骇俗,而且对开襟的话会导致前胸的防御有破绽。 所以罩甲的对开襟改为侧开襟,你问我向那边开?废话,当然是右衽,这不是理所当然么? 罩甲改成侧开襟,前胸就是完整的一片,然后在铁链布上用铁丝编缀甲叶,形成一个方形的硬质护甲,前胸后背都有,是为锁甲和札甲的混合体,强化对弓箭和长矛的防御力。 配发士兵以及基层将官的都是长罩甲,也就是罩甲的下摆长至膝盖处,是为大腿提供保护的腿裙;每人都有臂手一副,如果觉得戴上臂手觉得手沉那就说明锻炼不够。 如今王府卫队士兵们试穿的就是这种新款铠甲,而张定发也穿了一身试着拉弓放箭,虽然觉得双臂有些受限,但箭的准头还是不错的。 “感觉如何?”一旁观看的宇文温问道。 “大王,右臂的臂...臂手,对于弓手来说,久战之下必为累赘。”张定发实话实说,“须知百步无轻担,右手要拉弦,少一分累赘总是好的。” “这样啊...”宇文温摸了摸自己的小胡须,“看来弓手若要着此甲,右臂无需臂手?” “大王,弓手于战阵之上,除非是左撇子,否则必然侧身放箭而且是左侧面敌,所以右手的受创几率会小些,下官认为弓手着甲的话,可以取消右臂手。” 见着几名士兵也是如此想法,宇文温点点头:“张司马擅射,不如再提些建议如何?” “下官得仔细想想,急切间想不出来。” “无妨,好好想想,既然是试穿,就是要看看大家的意见如何,有问题的话可以改嘛!” 正议论得起劲间,王府记室刘文静匆匆赶来,面带喜色向宇文温禀告:“大王,好消息!” 第九十七章 好消息? 刘文静给宇文温带来了好消息,在黄州州学授业的经学名家刘焯,时人称之为“二刘”之一,而“二刘”的另一位,如今已应刘焯邀请来到西阳,这对于在黄州求学的学子,甚至山南的学子都是好消息。 23us.com 刘炫,字光伯,年少时和好友刘焯(字士元)一起求学,先后师从刘轨思、郭懋、熊安生等前辈经学名家,两人闭门苦读十年,终于‘悟出无上神功,破关而出,横扫江湖’。 “《北史儒林》有云:‘惟信都刘士元、河间刘光伯拔萃出类,学通南北,博极今古,后生钻仰。所制诸经义疏,绅咸宗之。’” “又云:‘刘炫学实通儒,才堪成务,九流七略,无不该览。虽探赜索隐,不逮于焯;裁成义说,文雅过之。’” 杨济记忆力颇佳,把《北史儒林》相关内容背了一遍,宇文温听着不住点头,面带笑容,心情好得不行:“哎呀呀,杨司马记忆力不错嘛,《北史》背得滚瓜烂熟的...” 既然心情好,所以宇文温的毒舌毒性也锐减,若不是要保持‘言行得体’,他差点就要称唿杨济为“老杨”,如今他正在自己书房会见杨济,分享这个好消息。 “大王,下官当年挑灯夜读,自然是记忆深刻,刘光伯愿意来西阳,真是让人有些意外。” “同窗好友相邀,来西阳开业授课讲学,顺便将自己的着作出版,再顺便校书、勘误、解惑什么的补贴家用,西阳不正好合适么?” 宇文温如是说,心中美滋滋的:这可是“二刘”不是“二流”,天下无敌的经学双璧都在西阳,这说明什么?说明我的文学指数要爆表了! 这可不是什么‘虎躯一震,再震、三震’把人家给‘震服’的,这可是我苦心经营的出版业带来的丰厚回报!凭本事吸引来的超级学霸,你们服不服! 换到后世,二刘那就是诺贝尔奖级别的业内大牛,我的儿子以后有超级名师做老师了! 见着宇文温喜形于色,杨济又开始纠结,他‘当年’饱读史书,记性又好,当然‘记得’这个时代有名人物的大概生平,而这位刚到西阳的刘炫嘛... “怎么?黑着脸,莫非怕寡人招待不周,把人家给气走了?” 瞥了一眼宇文温,杨济问道:“大王,可记得刘炫生平?” 他用的是‘记得’一词,若是外人听了会一头雾水,但两位是‘不正常人类’,所以私下里说起这个时代的人物,两人都是用‘记得’一词。 听得杨济这么问,宇文温本能觉得对方在给他下套,不过说实话他真是不记得刘炫生平,所以疑惑道:“寡人不记得,有何不妥?” 杨济干咳一声,简要的将自己所知一一道来:刘炫和刘焯,年少时便相善,一起求学,一起成名,两人的经同样坎坷。 所谓成也萧何败萧何,二刘成名靠的是出色的学问,而也是因为出色的学问,导致两人仕途不顺,毕竟妒贤嫉能的庸人太多,而这两位年轻气盛不会做人,处事不够圆滑,得罪人而不自知。 杨坚以隋代周建立隋国,招纳天下文士,二刘学问出众,却虽然入朝为官却始终未得重用,而刘炫甚至还弄出一桩丑闻,成为他一生最大的污点。 原本的史里,杨坚只用了数月就平定尉迟迥之乱,随后建立的隋国已是中原霸主,杨坚有感于数百年来战乱不断,许多书籍都散落民间不知所踪,为了重振文风便下令广收书籍,献书者有赏。 刘炫献《连山易》、《鲁史记》共一百多卷,因为他是经学名家,故而朝廷不疑有他,照常发放赏钱,然而不久之后有人出首,揭发刘炫所献书籍均为伪作。 也就是说,刘炫为了骗钱故意造假,此事一出朝野哗然,刘炫勉强保住性命,丢了官职灰熘熘回老家喝西北风去了。 “造...造假?”宇文温闻言一愣,差点把自己本来就没多少的小胡须扯下来,这种行为可是道德污点,说难听些,可以此认为刘炫道德败坏。 杨济继续说着刘炫生平,这位为了些许赏钱就作假,事发之后丢了官,若干年之后朝廷再度启用,却是将他安排给出镇益州的蜀王杨秀做小官。 那时的刘炫岁数不小,生怕去了蜀地就客死他乡所以不愿意去,杨秀得知后大怒,派人到长安把刘炫枷了抓去成都当看门小吏。 仕途不顺,刘炫只能如同好友刘焯般辞官回家乡,办学授业靠着学生的束养家煳口,到了隋末乱世,如同飘萍般随波逐流,最后于饥寒交迫中死去。 说到这里,杨济提问:“大王,可知二刘除了学问出众之外,有何相同之处?” “都是仕途失意,命途多舛。”宇文温淡淡的说道,不复方才喜形于色的样子,如同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 他儿子的老师,学问可以稍差,但人品绝对不能有问题,一个道德败坏的老师,只会把他的宝贝儿子们带歪! “大王,除此之外呢?” “嗯?”宇文温闻言眉头紧锁,片刻后说道:“莫非是贪财?” 见着杨济点点头,宇文温似乎想到了什么,他邀请刘焯来西阳时,已经‘记起’这位的生平,有一个缺点,那就是‘死要钱’。 刘焯学问是很好,但是不交束(学费)的话,你别想从他那里学到有用的知识,而刘焯有什么见解,也不会免费与人分享。 然后是刘炫,按杨济所说,这位为了些许赏钱,居然敢伪造古籍,为了钱连道德底线都没了,虽然这个时代的隋国在灭亡前未必有心情悬赏收书,刘炫未必就如原先的史里那样造假骗钱,但毕竟是‘有前科’的。 “二刘”贪财,算是各自的一大缺点。 想到这里,宇文温有些意兴阑珊,他能理解刘焯“出售知识”的做法,毕竟按照后世的观点,这种做法也没什么,但他不能认同刘炫造假骗钱的行为。 好消息?狗屁! 学问好有何用,道德底线都没有,请回来做家教什么的,老子不考虑了! 见着宇文温臭着脸,杨济却还有话说:“大王,关于刘炫造假之事,大王的看法?” “道德败坏!” “然则依下官之见,其中必有蹊跷。” 第九十八章 你不要骗我 “其中必有蹊跷?”宇文温回味着这句话,第一反应是后世某梗,不过他很快进入状态开始琢磨起来,杨济和他不同,按照这个时代的眼光来看,确实是‘读书人’。 23us.com 明代,书生要想出人头地就得考科举,每日都在钻研如何将八股文做出花样文章来,按说明代读书人应该只对八股文感兴趣,可杨济似乎是个例外。 成日里看史书,你想干什么?吸取经验教训然后造反? 当然不是造反,明末江山风雨飘摇,许多人醉生梦死,但也有许多人想为国分忧,杨济便是其一,所以宇文温能理解这位苦读史书、试图在故纸堆里找出救国方法的心情。 “说说,你的看法是什么?” “大王,这只是下官的一己之见,对与不对,还得大王细细想过。” “绕,你就绕,再绕免谈!” “咳咳,大王可记得狄武襄之事?” “狄武襄?”宇文温原以为杨济说的是唐代狄仁杰,不过一想‘武襄’二字似乎是谥号,既然有‘武’,那么应该是个武臣,姓狄的武臣,还能有谥号的,那就是... “你是说狄武襄受人诋毁,忧惧而死的事么?” “正是。” 杨济点头称是,开始说起北宋年间的事情来。 狄青,字汉臣,面有刺字,号为“面涅将军”,是北宋初年着名将领,因为朝廷防武将如同防贼,狄青备受猜忌,后来又卷入政治斗争漩涡,得罪了惹不起的人。 各种诬陷纷至沓来,什么狄青家中看门狗头上长角、什么狄青住宅忽然发光等等,众口铄金之下,狄青被贬,没多久便忧惧而死。 宇文温当然知道狄青的遭遇,所以大概听出了杨济的言下之意:“你是说,刘炫伪造书籍之事,有可能是被诬陷的?” “大王,可知刘炫所献《连山易》为何书?” “不知,不过既然有‘易’字,想来是与周易有关?” “然,此书有些来头...” 杨济对于刘炫伪造书籍的事情,他有自己的一些‘浅见’,难得遇到极其合适的倾诉对象,自然要高谈阔论一番。 史书所载,刘炫献《连山易》、《鲁史记》有一百余卷,若按每卷字数幅度估算,足足有九十余万字,这是什么概念呢? 《论语》,不过万余字而已,刘炫献的书,以字数来计抵得上九十本论语,这种规模的书籍,不要说为了骗赏钱临时起意现编,就是东拼西凑抄别的书凑在一起,都要花上不短的时间。 更别说东拼西凑的同时,还得‘润色’,将不同文风的内容‘融合’,不然别人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首先是《连山易》,所谓‘易’,即卜筮之书,这种书光靠临时胡编可不行,卜筮之术须得体系严整,文字古奥,从头到尾要能够自圆其说,很难在短时间内凭空捏造出来。 所谓“连山”,在南北朝时已有《连山》一书,北朝郦道元所着《水经注》就引用过《连山》的内容,郦道元的年代,大概“迄今”五六十年。 而三十多年前身亡的梁元帝萧绎,其手上就有《连山》数十卷,这说明在南北朝末期、初隋时期,应该是有《连山》或者《连山易》流行于世。 而刘炫自称对于《周易》不是很擅长,那他为何敢伪造易学之书?刘炫是经学名家,即便要作假,也该在其擅长的领域作假,这样才比较“拿手”,为何独独选了自己不擅长的易学? 其二,刘炫所献《鲁史记》,看书名应该是鲁国史书,而《春秋》、《左传》这些读书人耳熟能详的名着,正是根据鲁国国史而编,刘炫怎么敢明目张胆凭空作伪? 朝廷负责‘验收’书籍的官员自当是饱学之士,刘炫所献之书是否伪作,只需要拿《春秋》、《左传》与之对照便能知晓,又何须事后经人告发才‘恍然大悟’? 其三,刘炫年轻时曾在收藏有许多古籍的刘智海家求学,极有可能是见过未曾流传于世的上古书籍,与当世所传史料有些不同。 所以刘炫所献《连山易》和《鲁史记》很可能不是伪造,而是根据他自己所看典籍和史料,在众人所知版本的基础上做了增补。 “大王开办求学社,出版书籍无数,当知古籍尤其是先秦古籍,若能流传至今,必然会有许多版本对吧?” 宇文温闻言点点头,这个时代的古籍,确实存在多种版本的问题,尤其是先秦古籍,都是竹书,时间一长就容易腐朽散乱,需要靠人工誊抄。 错漏在所难免,而不同的人誊抄,错误之处又有不同,这样经几百年,到底谁手上的书是“原装正版”,就很难说了。 更别说秦始皇焚书坑儒,许多先秦古籍从民间消失,官藏书倒是有,奈何楚霸王一把火烧了秦宫,许多书籍葬身火海,只有民间收藏家手里残存些许。 这样会出现一个问题:原版先秦古籍没了,若有民间传世的书籍,而每个藏家手里的书相互间内容有出入,那么谁的才是“正版”? 只能靠经学名家们考证,每个时代的考证结论又会有不同,可能某卷先秦古籍在汉代被考证为真书,到了魏晋时又被考证为“伪书”。 宇文温想到这里,心中隐约有了结论:“所以你的意思?” “大王,也许刘炫所献《连山易》或《鲁史记》,与公认版本的内容有些出入,但他并不是作伪,而是根据自己看过的古籍史料做出了增补。” “不同版本的书籍内容有出入,大家可以坐下来引经据典细细考证,以理服人,这原本只是学术问题,却被人小题大做,硬是泼了污水,说刘炫作伪书骗取赏钱!” 担心宇文温脑子没转过弯,杨济继续解释:“二刘会做学问但不会做人,他们书生意气太重,学术争论时得罪人却不自知,又出身寒门,为世家子弟嫉妒实属寻常,二刘恃才傲物,已经犯众怒了。” “所谓众口铄金,狄武襄为谏官群起污蔑百口莫辩,宋帝即便有心回护也无可奈何,而隋帝杨坚不是经学名家,不知道古籍中的弯弯绕绕,见着大儒们群起而攻之,自然三人成虎认为刘炫道德败坏。” “大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锋芒毕露,人必非之,二刘才华横溢却不会为人处世,所以仕途坎坷,命途多舛。” “下官以为,刘炫献《连山易》、《鲁史记》,当无骗赏钱之意,当然,这是下官浅见,对错与否,还请大王明鉴。” 宇文温没上钩,强忍着箕坐放嘲讽的冲动,开口说道:“明鉴?话还没说完吧,继续。” “咳咳,大王还记得孔颖达故事?” 宇文温冷笑道:“刘士元的学生孔颖达,初唐大儒,隋朝时年纪轻轻便崭露头角,驳得一众前辈面目无光,甚至有人数次派刺客暗杀他,亏得杨素庇护才没有出事。” 说到这里,他开始把玩防身匕首:“呵呵,这些人什么事情做不出?玩学问玩不过,所以就用阴招,构陷刘炫作伪书骗赏钱,污蔑对方道德有问题,这是最恶毒的做法!” “大王,刘光伯已经来到黄州,这个机会可不能错过啊!”杨济激动起来,他的看法得到了宇文温的认同,所以积极性也瞬间爆发。 “咬文嚼字,寡人不擅长,你怎么样?” “敢不从命!” 宇文温看着满脸喜色的杨济,心中直嘀咕:真的假的,我书读得少,你不要骗我! 第九十九章 功名利禄 中午,西阳王府前院书房,西阳王宇文温正在醒酒,府里大摆筵席宴客,其中就包括有“二刘”之称的刘焯、刘炫,心情愉悦之际不知不觉喝上头。 23us.com 要不是王府长史李纲当机立断劝宇文温更衣,他再喝上几杯估计就要发酒疯了,届时酒后失态,那可会让好事变坏事。 刘焯、刘炫,是当世经学名家,如今二刘在西阳聚首,算得上是山南文坛盛事,吸引了许多读书人的目光,如果宇文温在酒宴上出丑,那可是如同在大庭广众之下裸奔,瞬间恶名满天下。 “啊,啊啊啊,啊哦啊哦…”宇文温躺在榻上哼哼着,也不知是在唱歌还是说话,萧九娘无奈的笑笑,从铜盆里拿出热毛巾给夫君敷脸。 “二郎,一会还要出席么?” “去,当然要去,酒宴还没结束,为夫还未吟诗三百首,如何能不去!” 在府里,宇文温可从来没吟过诗,萧九娘也不记得夫君在外时有吟过诗,只当是酒后胡言乱语,正擦着脸,手却被对方抓住。 “啊…” 现在是午后,萧九娘担心被宇文温‘就地正法’之后,王府长史李纲又要进谏,劝宇文温莫要白日宣那什么。 结果是她多想了,宇文温握着她的手,一边摩挲一边喜滋滋: “哎呀,这名师有了,那几个小家伙以后可就能有好老师,到时候为夫亲自教他们弓马,又有二刘教他们学问,真是文武双全,将来个个都是好样的!” 天下父母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才,萧九娘知道二刘的名号,一听宇文温这般说,也有些憧憬起来,她为宇文温生的老三如今年纪还小,要读书还得等上几年,而老大老二也还没到那个年纪。 “二郎,两位刘博士会在西阳住很久么?” “谁知道呢,毕竟人家若是要走,寡人总不能强留吧,不过九娘放心,人既然来了,那就不会轻易走的。” 宇文温哼哼着,心情依旧不错的样子,刘炫是应好友兼同窗的刘焯邀请,来西阳‘看一看’,但他有信心让这位留下来。 刘焯事前给他交了底,刘炫此来西阳,绝不会蜻蜓点水般小住几日便走,宇文温虽然没有以入仕为诱饵,让刘焯去‘钓’刘炫,但另外的诱饵却是很给力的。 西阳出版业愈发兴旺,书商们为了开辟市场,现在已经到处求购各种书籍,即便不能买下也要花钱借,从各地藏书家手中花钱借书回来誊抄,然后印刷出版。 这里面就涉及一个教书、勘误的问题,毕竟这年头流传下来的书籍大多经数百年,都是些手抄书,有错漏在所难免,所以要有‘专家’来帮书商把把关。 既然是把关,那么谢礼总是要有的,说什么‘工钱’太俗,而校书的难度有高有低,涉及到各种典籍,那谢礼可不会少。 对于商家来说,书籍校对无误之后,只要完成制版那就是钱财滚滚来,所以给校书者的谢礼很丰厚,若以刘焯的校书‘业绩’来说,每月数十贯不成问题。 这还是刘焯百忙之余抽空校书的结果,若是‘全职’,收入至少翻倍,所以刘焯邀请刘炫来西阳的缘由,就是“哎呀,我在西阳校书实在忙不过来,你来帮个忙呗!” 校书的收入很高,但前提是校书者的学问得好,各种典籍里的内容,多有错漏之处,甚至一种书有几种不同版本,所以得弄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免得出版之后被有识之士质疑,进而贻笑大方。 而名声满天下的刘炫,如果愿意来西阳帮忙校书,那么书商们可是求之不得,因为这可是金字招幌。 刘焯这几年在西阳,不光是为宇文温的求学社校书,西阳城里的书商都能请这位经学名家‘帮忙’;同样,刘炫若是来西阳,只要他愿意,不光求学社,其他书肆都会找上门来请他‘帮忙’,‘钱途’一片光明。 听到这里,萧九娘问道:“二郎,刘博士…新来的刘博士,真是要到西阳校书或讲学?” “当然,校书和讲学,都会有丰厚收入,刘光伯只要愿意讲学,山南的读书人必然趋之若鹜。” 萧九娘听不太懂什么叫做趋之若“雾”,但她从宇文温的话中听出了言外之意:“莫非刘光伯家境窘迫,要千里迢迢来黄州校书养家煳口?” “不然呢?陶渊明能不为五斗米折腰,那是因为他好歹有家产保底,人家的祖父官至大司马,留下的家底多少都有些,不是寻常人能比的。” 宇文温的酒气散了些,思维逻辑也恢复正常水平:“其实两位刘博士的家境一般,学问再多,总不能当饭吃不是?” “和亲朋好友往来,迎来送往的,需不需要花钱?与人游山玩水,需不需要花钱?更别说两位刘博士仕途不顺,靠那点禄米养家,只能是紧巴巴的过日子。” “这样啊…妾还以为两位刘博士学问这么好,必然得朝廷重用…” 在萧九娘的想象中,能读得起书并且专心做学问的人,家境一定很好,像二刘这般的经学名家,想来会被朝廷看中,俸禄什么的一定不少。 结果看样子刘炫应邀来西阳,似乎是钱的因素比较重要,她一时间有些错愕,还以为对方是奔着宇文温的名头来。 宇文温叹了口气:“学而优则仕,这是所有读书人的愿望,但是谈何容易?出身不好,学问再好都免谈。” “想要出仕,要么靠有识之士举荐,要么靠地方官征辟,当然,若是天子亲自征辟,那可就能一步到位,可这谈何容易?” “天子这一关暂且不说,想要地方官征辟,你得让人家知道你有才学,两位刘博士名声在外,但只在州学做博士,他们甘心吗?” “寒窗苦读数十载,谁不想用自己的学问换功名?当然另一条路就是从军,可你觉得两位刘博士有那本事么?” “既不是世家大族出身,没有族亲帮忙,又没有高官赏识,空有学问和名望又有何用?除了在家乡讲学靠束养家煳口,他们又能如何?” 听到这里,萧九娘默然,梁国的情况就是如此,文武官员等级分为十八班,家世不好的人即便再努力,也很难做到高官。 “刘士元来西阳时,寡人可没有封官许愿,但寡人能让他尽情做学问,能让他凭着学问有丰厚收入,能让他借着校书或者出书的机会继续名扬天下。” “所以,刘光伯来西阳,是因为有了前车之鉴,寡人同样没有封官许愿,但刘焯能拥有的,他也一样有机会拥有,这就够了。” 做人,要看清楚自己几斤几两,说到封官许愿,宇文温的资本可比不上父亲宇文亮,西阳王这个名号不好使,所以他要利用自己的特长,来吸引仕途无望却又不甘寂寞的学者。 功名利禄,至少他能保证学者们的‘利’,也能让学者们有机会更加出名。 大儒在黄州讲学,会吸引更多的学子,那么宇文温可以趁机搞搞‘学生经济’;有‘名师校书’的噱头,黄州的书肆竞争力就会更强。 大家一起发财,互惠互利,至于官职什么的,一来宇文温实力不到,没什么底气举荐;二来... 读书就能轻轻松松做大官,那出生入死的军人算什么! 第一百章 功名利禄(续) 下午,西阳城一隅,刘炫宅,刚从西阳王府赴宴归来的刘炫,此时正和好友刘焯在书房交谈,这处宅邸是西阳王所赠,已是刘炫在西阳的正式居所。 23us.com 刘炫是河间人,初来长江边的黄州,无论是饮食还是气候都有些不习惯,不过有了先行定居西阳的刘焯传授经验,这几日已经适应了些。 作为‘过来人’刘焯交代起一些生活细节,毕竟水土不服的问题,不是那么快就能适应的。 “南人好茗茶,喝多了自然就会习惯,而且西阳的茶与别处不同,不加什么姜、葱等辛辣之物,喝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刘炫苦笑着摇摇头,他还是喝不惯茶,不过对于此处的气候却有些好奇:“听说江淮一带春夏之际会有霉雨天?” “是啊,一到霉雨天,到处就湿漉漉的,房间里到处都是水渍,如同被水泡过一般,夏天闷热,冬天又会下雪,住过一年你便知道了。” 交谈片刻,话题转到西阳王宇文温身上,刘炫今日是第一次见到宇文温,西阳王府此次的筵席上宾客不少,但最让刘炫印象深刻的,却是宇文温。 这位和王府长史李纲颇有意思,刘炫觉着两人似乎在暗中较劲,所以想听听好友的‘内幕消息’,看看西阳王的为人处世如何。 “西阳王行事与他人略有不同,杞王生怕这匹烈马闯祸,所以套了个笼头,李长史便是那笼头。” 刘焯笑道,多年打交道下来,他大概摸出宇文温的一些脾气,这位极有主见,认准的事情基本上谁也拉不住,不过好歹是个讲道理的人,只是有时候那道理有些让人哭笑不得。 刘炫闻言有些诧异:“哭笑不得?不知西阳王学的是哪家学说?” “西阳王自述不擅文学,却非粗鄙武人,平日里的言谈倒也有些文风,或许看过什么杂学书籍,所以想法也有些古怪。” 刘焯捻着胡须说着,思索片刻后补充道:“不过西阳王身边倒颇有几位文学之士,方才席间的求学社社长章华章仲宗,他的文采确实不错。” “还有王府司录张轲张子居,出身南朝官宦之家,学问也不错,其姊张氏,便是如今梁国张太后。” “原来张司录是梁国国戚?为何会在周国做西阳王府佐官?” 面对刘炫的问题,刘焯无法给出确切回答,因为真的不太清楚其中缘由,不过他知道自己的学生当中,那位叫做萧的年轻人是梁国郡王,为如今梁国国君之弟。 大概作为舅舅的张轲,是为了照顾求学的外甥而在西阳为官吧。 “光伯刚到西阳,先休息几日,洗去车马劳顿之后,再到各处走走看看,届时我再慢慢介绍,莫要着急。” “那可不行,这几日你老是让我休息,图书馆可还没去看过,还有那观星台,今晚就先去观星台吧!” “哈哈哈哈,就知道你坐不住。”刘焯笑道,老友的脾气他可是清楚得很,“不过今晚确实不行,房孝冲他们几个,今晚包场了。” 刘炫闻言无奈的笑了笑,他听说过房彦谦,其兄房彦询,年纪轻轻便任监馆,专门接待南朝使者,负责和对方斗文,兄弟俩才华横溢,他曾见过几面。 想到当年往事,刘炫不由得感叹光阴如梭,房彦询英年早逝,而他也碌碌无为十余年,当年周国灭齐,身为齐人的他和一众友人,还以为周国会有大用,结果一切如故。 今日酒席之间那位年轻的黄州长史郝吴伯,还有同龄的巴东郡守许绍,两人如同他和刘焯般是同窗好友,年纪轻轻却仕途宽阔,再想想自己,真是让人唏嘘不已。 “光伯莫要气馁,郝长史和许郡守,其家族俱在山南枝繁叶茂,入仕多有便利,又遇到西阳王这般不拘泥规矩之人,当然就脱颖而出了。” 刘焯所说,让刘炫有些期盼:“不知西阳王...” “时局纷乱,西阳王的心思如今都放在军政上,光伯莫要焦躁,这几年先安心做学问,来日方长。” 刘焯知道对方关心的是什么,学而优则仕,是多少读书人的梦想,但是如今局势确实有些混沌,他和刘炫这几年仕途不顺,可不想随便掺和政局。 这也是宇文温的意思,毕竟西阳王的名号还不行,即便宇文温举荐他俩做官,大概也是人微言轻的小官,到时候才学无法施展,各种建言也没人采纳,这样的官当来有意思么? 功名利禄谁不想,但他们已经尝试过,然而仕途实在是坎坷难行。 他们有学问是不假,但是品秩上不去,那些才疏学浅的上官有很多办法压制他们,到时四处受气,郁郁不得志,还不如在西阳做学问逍遥。 刘焯在西阳的这几年,已经名正言顺靠着学问挣了许多钱,学生越来越多,校对过的书籍四处销售,信都刘士元的名号从来没在世人眼中消失,不用受气不用看人脸色,而名、利两不误,又有什么不好的? 听得好友这般分析,刘炫心中稍定,数月前他收到刘焯来信,对方邀请他到西阳走走,其实自己心中是有些期待的:莫非是西阳王以此理由,邀请他到西阳? 来到西阳,却又犯了难,他既担心是自己想多了,贸然自荐的话会让西阳王错愕;又怕自己若是不主动,西阳王又不好意思开口,那不就是错过机会了? 学而优则仕,刘炫当然想做官,先前周国灭齐,新刺史举荐他为户曹从事,但没几年就战事频仍,他不会领兵打仗,所以一直只是个寻常的州佐官。 他的学问,本该用来编修国史、整理代书籍,或者和刘焯一道编制天文书,亦或是在太学授业,然而根本看不到这天到来的希望。 刘炫的出身一般,没有世家大族的荫庇,虽然名声很响,但掌权者似乎也没打算提拔他,所以无奈之下辞官回乡,准备开学授业,靠着束养家煳口。 此次好友刘焯的来信,如同久旱后的一场及时雨,黄州书肆的名号,刘炫有所耳闻,这几年来看着刘焯托人送来的“一本本”线装书,看着信中所述在西阳的舒适生活,他真的动心了。 功名利禄,功和禄如今可以先不考虑,但是若能靠着学问正大光明赚钱,又能校对各类书籍,让天下文人看到自己的成果,这又有什么不好的? 刚到西阳,西阳王便赠了一座宅邸、仆人若干,还有许多钱粮布帛,加上刘焯同样赠送许多礼物,足够他一家在西阳衣食无忧,这几年捉襟见肘的苦日子,总算熬到头。 正交谈间,仆人送来一沓拜帖,刘炫拿在手上看着,越看越惊讶,一旁的刘焯瞥了眼案上几放着的几张,随即笑道:“光伯,黄州的书肆东家们已经找上门来,你准备好了么?” 第一百零一章 如坐针毡 州学,讲堂内座无虚席,甚至连窗外都站着人,一个个踮着脚探头往里望,人人都屏气息声,生怕些许杂音导致听不清楚上首之人的说话内容。 23us.com 名扬天下的二刘,今日在此讲课,说的是《尚书》,难得有机会听当世经学名家的讲解,错过了恐怕就再也遇不到了。 许多人家境贫寒,求学之路坎坷难行,请不起老师,交不起束,甚至即便有些财力,想请老师都没地方请,更别说负笈游学。 所幸黄州兴办州学,请来经学名家、“二刘”之一的信都刘焯刘士元讲学,而黄州西阳城兴旺的产业,让许多贫穷学子有了‘勤工俭学’的机会,所以州学的学生越来越多。 如今“二刘”中的另一位,河间刘炫刘光伯也来到西阳,同样是在州学讲学,这消息令广大学子激动不已,山南各地不光求学之人,连许多学者亦闻风而动,纷纷赶往黄州西阳,要来会一会“二刘”。 刘焯、刘炫,年少时一同求学,同受《诗》于刘轨思,受《左传》于郭懋,问《礼》于熊安生,这些都是前辈名家,而“二刘”却又青出于蓝。 刘炫熟知《周礼》、《礼记》、《毛诗》、《尚书》、《公羊》、《左传》、《论语》孔、郑、王、何、服、杜等注,相关学问皆能讲授,能得这位名家授课,是许多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尤其今日所说的是《尚书》。 《尚书》为六经之一,上古时期的一部重要史文献,先秦时称为《书》,即《诗》、《书》、《礼》、《易》、《乐》、《春秋》中的《书》。 这部书所记载的是上古史事,因为当时“尚”与“上”通用,而“书”意指史,上古时史为记事之官,书为史官所记之史,所以《书》又叫做《尚书》,即上古史的意思。 “所谓尚书者,上古帝王之书,或以为上所为,下所书,故谓之《尚书》...” “文有六体,是为‘典’、‘谟’、‘训’、‘诰’、‘誓’、‘命’六体...” “《尚书》所记内容,上起唐尧,下至春秋时秦穆公,按着年代先后,又分《虞书》、《夏书》、《商书》、《周书》。” 刘炫是今日主讲,刘焯在一旁补充,他们考虑到今日前来听课的学子水平参差不齐,所以没有一上来就高谈阔论,而是先把《尚书》的概念大概说一遍,然后再慢慢切入主题。 堂下听众鸦雀无声,个个都在侧耳倾听,西阳王府记室刘文静,提前几日请了假,和弟弟刘文起一道于今日听课,昨晚他俩通宵在讲堂外排队,还差点排不上好位置。 因为有人已经从昨日下午起就在堂外守着了。 刘文静、刘文起兄弟身后不远处,眼圈发暗的宇文理和萧、孔颖达坐在一起,三人昨晚来迟了一些,前排的好位置是轮不上了,只能退而求其次。 此次二刘说《尚书》,为体现州学一贯以来秉持的公平原则,入场顺序只能靠排队,也不许他人替代排队,所以来得晚的人只能排在后面。 宇文理不稀罕靠着自家权势插队,所以来晚了只能认命,不过讲堂的设计不错,听众席位是呈阶梯状由前往后渐渐升高,坐在后排的人也能清楚听到讲学之人所说内容,亦能看见其样貌。 宇文理的文学水平要比同学萧差些,听着听着就有些听不懂了,而萧的水平又比孔颖达差一些,听到后面也有些听不懂。 与这两位一脸困惑的表情不同,孔颖达的表情是若有所思。 如果以阶段来划分,宇文理是处于半懂不懂,但问题太多不知从何问起的初级阶段,而萧是处于半懂不懂但能问出几个重点问题的中级阶段,那么孔颖达就是在纠结,纠结自己的不同看法是对是错的高级阶段。 当然还有第四阶段,那就是七窍通了六窍,还有一窍不通,譬如坐在第一排的某人,便是如此。 西阳王宇文温,今日莅临州学讲堂,当然他肯定是不用排队的,连带着两个小伙伴:许绍、郝吴伯也厚着脸皮沾了光,一起坐在第一排听讲。 与某人不同,许绍、郝吴伯可是正经“读书人”,受过良好的经学教育,所以如今他们处于中级阶段,听课听得入了神,正眉头紧锁,思索着一会该问什么问题。 宇文温就不同了,现在的他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因为他完全听不懂,但又要装出饶有趣味、认真听课的样子,毕竟坐在第一排,任何小动作都会让人看得一清二楚。 完全听不懂哎...魂淡!一会二刘请我说两句,我能说什么?大家吃好喝好? 他有些悔不当初,听着刘炫讲《尚书》就如同听天书,听着听着居然倦意上涌,又不敢打哈欠,也没办法随意活动手脚施展筋骨,因为这是对讲课之人的不尊重。 今日二刘说《尚书》,根据多方消息,宇文温知道今日必然人满为患,他知道山南许多知名学者今日都会在座,所以决定出席,其动机当然不纯。 他根本就不懂《尚书》,之所以厚着脸皮出席,一来是为了体现父母官对于读书人的尊重,也是为了给二刘捧场,二来就是要刷声望,俗称装逼。 剧本已经想好了,找个机会吟诗一首,把什么唐诗宋词中应景的名诗拿出来,当场“即兴吟诗”,赢得满堂喝彩,声望值瞬间刷爆。 听课的人那么多,许多都是山南文坛名人,回去之后在当地说起今日之事,那么‘宇文二郎’的名声在中层社会不就更响亮了? 说不得有更多的人慕名而来投奔他,这样就省得靠不着调的“虎躯一震,再震,三震”去震服人心,所以这种刷声望的最好机会,他哪里能错过。 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宇文温越想越激动,昨夜连家里的极品良田都不耕了,一门心思编剧本,憋着鼓劲要在今日一鸣惊人,把自己在文坛的声望刷爆。 他已经准备好了几首诗,届时谁也别想阻止他装逼,结果计划赶不上变化,宇文温发现自己太乐观了,因为完全不懂《尚书》,根本插不上话。 为了壮胆,他特地把西阳王文学,也就是许绍、郝吴伯这俩个凑数的王文学带上一起刷声望,原计划是这两个当开路先锋吸引火力,然后自己凑准空挡来个最大化火力输出,也就是吟出一首绝世好诗,结果... 黄州猪多,所以你们两个都成了猪队友!听得这么入神做什么?轻声解释一下行不行,我根本听不懂上面说的是什么啊! 此时的宇文温,如同后世一个高考物理状元,信心满满的带着妹子去物理学研讨会装逼,顺便刷刷妹子好感度,结果一上来人家说的是高能物理。 什么量子色动力学、弦理论、可积量子场论、统计格点模型、暴涨宇宙学等,一个高中生哪里听得懂? 宇文温越听越觉得不妥,他装模作样当好学生滥竽充数当然没问题,可就怕讲课的兴致一来请他“说几句”,这丢脸可就丢大了。 二刘不太会察言观色,否则不会仕途坎坷,宇文温觉得自己如今坐在第一排太显眼,两个王文学如今有变成猪队友的迹象,他有很大概率被讲课的刘炫问“大王有何见解”。 轻轻咳嗽了几声,旁边的许绍、郝吴伯都没回过神,眼见着两个猪队友开始卖队友,自己装逼不成反倒极有可能要出丑,宇文温心里那叫一个急。 再这样下去可不行,宇文温不想坐以待毙,提前退场又不好,所以决定找救兵,装模作样往两边瞄了瞄,看到了一个人,随即心中大喜。 及时雨,就是你了! 第一百零二章 尚书正义 寻了个机会,宇文温起身离场,在后排听众看来,他是起身更衣,而宇文温也确实是打算起身更衣,和身边坐着的许绍便是如此说。 23us.com 结果许绍听课听得入了神,只是点点头便没再多言,宇文温心中骂了一声“猪队友”,便轻手轻脚向讲堂外走去。 更衣就是上厕所的婉转说法,其实上不上厕所对于宇文温来说都无所谓,他的刷声望计划必须及时做出调整,所以需要暂时离场,找到新的‘助攻’。 虽然他不懂《尚书》,生怕被讲得起劲的刘炫来个“请问大王有何见解”,但他不打算临阵脱逃,这样不是自己的风格,所以在讲堂外旁听的杨济,就是他的希望。 杨济本来说今日没空,所以不能前来听讲,不过方才宇文温瞥见这位在窗外探头探脑,所以才在睽睽之下离场,他觉得杨济肯定看见自己出来,必然心领神会。 宇文温从杨济身后走过时,特地咳嗽数声,因为对方正和一群人挤在窗户边,所以他不想那么张扬,结果走出几步开外,发觉情况不对,转头一看,杨济居然没跟上来。 还在那里踮着脚伸着脖子往里看,宇文温见状一股邪火蹭蹭蹭往上冒,示意随从去喊人,自己继续往前走,片刻后杨济匆匆赶来。 “大王,唤下官来有何吩咐?” “杨司马,听课听得很入神嘛。” “刘光伯所说确实引人入胜,果然是当世经学名家。” 杨济刚说完,见宇文温板着脸,心中一动便问:“大王莫非听不懂?” “是啊,寡人不学无术。” 宇文温哼哼着,无所谓承认自己的弱点,反正如今就他和杨济在某角落嘀嘀咕咕,不怕被隔墙有耳听了去。 “呃,不知大王唤在下过来,有何吩咐?” “《尚书》的门门道道是怎么回事?你大概说一遍,免得一会刘光伯说到兴头上,忽然请寡人说几句,届时寡人能说什么?” “啊,刘光伯再不济,想来不会如此没眼色吧。” 宇文温闻言冷笑:“不会?杨司马方才的眼色去哪里了?啊?” 杨济干咳一声,今日他临时起意来旁听,听着听着就入了神,确实没注意到宇文温出来,见着这位‘不耻下问’,便介绍起《尚书》的一些基本常识。 《尚书》又称《书》,为六经之一,记载的是上古时期至先秦时的史,其内容有的是言辞,有的是宣言,有的是命令,有的是谈话记录。 其编撰者不明,故而有许多说法,不过两汉学者认为,秦汉之际的《尚书》应当是孔子根据原版《尚书》精简而成。 孔子生活的年代礼、乐崩坏,孔子有感于此,在周游列国之后回到鲁国,开始把精力都放在编订《诗》、《书》、《礼》、《乐》、《易》、《春秋》这六经上面,还为《尚书》做了序。 孔子在收徒讲学时,把六经当做教材,所以六经是儒学的重要典籍,后来秦王嬴政扫**,一统天下成了始皇帝,开始禁止民间藏书,《尚书》首当其冲被列为**,民间藏书一律焚毁。 当然,皇宫里的官藏是有《尚书》的,结果秦末楚霸王火烧咸阳,许多只有官方书库才存有的古籍付之一炬,《尚书》便是其一,至此就从世人眼中消失。 后来汉朝建立,待得局势稳定,有个博士伏生,将自己冒着生命危险藏起来的《尚书》取出来,因为是竹简,又藏在夹墙中多年,所以他收藏的《尚书》已经散乱不堪,整理之后只得二十八篇。 伏生带着这二十八篇残缺的《尚书》,在齐鲁之间讲学,因为这些篇章使用当时流行的隶写,故而称为今文《尚书》,朝廷列为官学用书,因为经过许多学者的考证,认定这套书是真的。 到汉武帝时,相传鲁王刘余扩建自己的宫殿,把隔壁孔府旧宅给拆了,结果在旧宅的墙壁里发现了许多蝌蚪文(汉以前的大篆或?文)所书写的竹简。 这是古文所写的《尚书》,由孔子的后代、学者孔安国整理,送到京城官方书库之后,那些古文几乎无人能够“翻译”,结果束之高阁。 后来好容易经有识之士辨别整理,再与通行的今文《尚书》一校对,发现多出了十六篇,人称古文《尚书》。 然而古文《尚书》并未被朝廷重视,未列为官学用书,也没人教授,直到王莽时才将其列于学官,还引发了着名的今、古之争。 而东汉初年,学者杜林曾在西域边疆得古文《尚书》一卷,爱不释手总是随身携带,生怕保管不当导致古文《尚书》失传,当时的大学者贾逵、马融、郑玄都给那一卷《古文尚书》作注,从此《古文尚书》才显于世。 但即便如此,古文《尚书》还是不如今文《尚书》受重视,东汉末年后的乱世,古文《尚书》渐渐散失,再无人问津。 后来永嘉之乱,衣冠南渡,古文、今文《尚书》全部散失,东晋时豫章内史梅赜向朝廷献《尚书》,自述为孔安国的古文《尚书》。 东晋朝廷将梅赜所献《尚书》列于学官,故而后来的南朝学者学的都是梅赜所献《尚书》。 到了隋国平陈天下一统,又经隋末乱世,到了初唐时期,唐太宗李世民诏令孔颖达等学者编制《五经正义》,确定了《尚书》的官方标准版本。 杨济作了总结:“大王!刘光伯推崇的,是孔安国的古文《尚书》,后来孔颖达在其义疏基础上,编纂了《尚书正义》,后世数百年都被认为是《尚书》正源。” 说到这里,他忽然激动起来,其兴奋程度让宇文温都吃惊。 “大王!自唐以后,天下学子所学《尚书》,便是以梅赜所献孔传古文《尚书》为基础的版本,大家都认为是真书,然则两宋时质疑之声渐起,南宋朱熹便觉得此书可疑...” “到我皇明之世,正德年间,时任国子监助教的梅致斋,着有《尚书考异》,不才曾经熟读,觉得书中质疑颇有道理!” ‘到我皇明之世,到我皇明之世,现在是一千年前的南北..’宇文温正腹诽着,忽然心脏“嘭嘭嘭”剧烈跳动起来: 杨生,你发现了盲点! 宇文温欣喜若狂,他不关心《尚书》的真伪,什么今文、古文,什么孔传古文《尚书》、杜林古文《尚书》,他从杨济的讲述当中,发现了一个商机。 二刘都认为古文《尚书》是真,在黄州州学讲堂之上,却被人当面驳斥得无言以对,这种消息一旦扩散出去,那将让天下读书人为之哑然。 什么经学传家的世家大族,什么成名已久的大儒,还有无数莘莘学子,要想一探究竟就得来西阳,届时杨济摆下擂台舌战群儒,他宇文温光是卖门票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更别说西阳的住宿、饮食还有各种服务行业,届时西阳城将“客似云来”! 谁能当面打脸?杨济! 宇文温觉得既然南宋朱熹有过质疑,而明代那位梅助教编纂了《尚书考异》,想来考证十分严谨,所以读过此书并颇有心得的杨济,就是最好的打脸之人。 尚书正义?尚书正义在我们这里! 第一百零三章 怼他! 掏出怀表,宇文温看了看,按照今日的安排,距离刘炫对《尚书》答疑还有一段时间,所以他要在这段时间内,和杨济把‘剧本’定下来。 23us.com “你有信心怼赢刘光伯么?” “大王,何为‘对赢’?” “啊,那就是辩赢的意思。”宇文温很快就冷静下来,他在评估双方的‘战斗力’,而杨济在接下来的‘战斗’中,‘战斗力’是受到限制的。 按着杨济所说,那位明代的梅助教编纂了《尚书异考》,宇文温虽然没看过这本书,但他的逻辑很清晰:万一《尚书异考》之中引用了不曾在这个时代出现的文献,那该怎么办? 和强者辩论,只要你有一个破绽,就很容易被对方紧抓不放,继而导致全盘崩溃,宇文温一直小心防备不让自己露破绽,所以也很在意一会即将开始的辩论之中,杨济会露出致命破绽。 刘炫何许人?闭门苦读十年的学霸,如果杨济辩论时引经据典,出现了奇怪的书名,刘炫和刘焯哪里会放过,不依不饶的追问之下,杨济该怎么办? 说那是上古残本?某日跌落悬崖大难不舍,机缘巧合之下与石窟之中偶得?这种借口和耍赖皮有什么区别? 更别说万一说漏嘴,引经据典的时候把隋唐、宋元甚至明代的人名说出来,人家追问的时候,该怎么解释? 或者不小心说“贞观年间,孔颖达所编纂《尚书正义》”,那么贞观是什么年号?还有你说的孔颖达,如今正坐在堂下听课啊喂! 宇文温虽然有时候思路过于缥缈,但如今他的担心不无道理,杨济自然知道其中困难之处,他要挑战的,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学者,只要稍有破绽,必然一触即溃。 所有这个时代之后的书籍、人名、年号,都不可以出现,一旦脱口而出,面对质疑无法自圆其说,那就意味着自己说的所有话,可信度都存疑。 所以开始辩论之后,杨济要引经据典,只能用这个时代已知的典籍,举的例子,也得用这个时代及其之前的人、着作、事迹还有言论。 就像一场比武,他不但手无寸铁,还要自缚双手才能和人搏斗,这样的比武,能赢么? 杨济开始自己问自己,千年的时光,让那一世的学识有些模煳,看过的《尚书异考》,说实话还得慢慢回想,毕竟许久不‘用’了。 曾经,他是不打算用的,让那一世的学识,就这么渐渐被遗忘。 ‘初来乍到’之际,杨济无法认同这个时代,史书上的一件件大事如期而至,他不打算干预,也不打算借此牟利。 人生如戏,杨济看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世界,看着那些权贵、平民,如同看着舞台上的优伶在表演,一切的一切都和他无关,只想当一个看客。 如果他愿意,可以提前结交杨坚,可以在周隋换代之际立下大功,可以和这位多疑的帝王周旋,可以和那些权贵争权夺利。 可以提前站在杨广那边,成为夺位功臣,利用熟读史书的优势,趋吉避凶,终杨隋之世,荣华富贵唾手可得,然后在大乱来临之前全身而退。 也可以提前和唐国公李渊打好关系,成为大唐的从龙功臣,然后投在秦王李世民麾下,玄武门之变立下大功,荫庇儿孙。 他,本可以在这个时代如鱼得水,甚至只要胆子更大些,可以站在周天元宇文,隋废太子杨勇,唐废太子李建成这边,强行扭转史。 然而杨济选择了旁观,看着晋王宇文护被皇帝宇文邕杀死在宫中;看着宇文邕灭佛,看着周国灭齐,看着宇文邕于即将统一中原之际英年早逝,看着宇文把大好江山弄得危机四伏。 这都和杨济无关,因为崇祯十五年满清入寇,他已经战死在沂州城头,他的亲朋好友还有未婚妻,都已经死了,所以心也已经死了。 直到杨济遇见了“重生”的宇文温。 “你慢慢听寡人分析。”宇文温在一旁说着,一脸严肃的样子,如同大战来临之际,正在琢磨敌情的军师,“谈《尚书》,寡人不行,说到吵架,你不行。” “作为吵架高手,寡人有必要告诉你一些吵架的经验...” “刘光伯何许人?寒窗苦读十余载,看过无数经典,辩倒过无数大儒,他和刘士元自从学成以来未逢敌手。” “这样的一个大儒,笃定古文《尚书》是祖本,如果有人跳出来质疑,你觉得他是什么心理?” “蔑视,不以为然,嗤之以鼻,反正就是轻敌,这样,你的机会就来了,在一开始,就要给他下套!” “圈套不能太肤浅,免得被人家一句话赶下台,但又不能太高深,免得对方高看你结果来个全力以赴。” “此次辩论,不玩白马非马的诡辩术,就是要用正经的辩论技巧来搞事,就是要给他下套,就是要来个当众打脸!让他下不来台,情绪激动之下,说得越多,错得越多!” “把水搅浑,不要在他擅长的领域纠缠,就拿书籍的传抄说事,往死里怼他!这年头流传下来的书籍都是手抄书,天晓得哪个是绝对无误,哪个是错漏百出?” “蒙学幼童写错字那叫做错字,大儒写错字那叫通假字,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刘光伯算什么!你可是大明的读书人,有千年的见识,看过的书,不知道比他高到哪里...多到哪里去了!” 宇文温如同拳击教练一般,在给即将上擂台的菜鸟鼓劲打气,见着杨济点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他又看了看怀表,再度确定了一下时间便闭口不言,让杨济冷静思考。 杨济敢怼他就敢赌,还要来个豪赌,杨济要是把刘炫给怼赢了,或至少打平,那么对于促进黄州州学的名声可是大有助益,随之而来的商机也不错。 如果杨济怼赢了,那风头可就都让这位抢走,宇文温倒是无所谓,反正乱世之中有兵才是硬道理,这种锦上添花刷儒林声望的事情,轮不到自己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能赚到钱养兵,那才是我想要的结果! “大王。”杨济忽然开口说话,宇文温闻言看向他:“如何,有没有把握?” “有!” “是能辩赢还是不分胜负?” “肯定不会输!” “好!”宇文温面露喜色,杨济既然这么说,那他就豁出去了,“呐,你既然有信心,那寡人一会就当个托。” “大王,什么是托?” “药引!一会刘光伯开始答疑,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第一百零四章 怼他!(续) 讲堂内,刘炫关于《尚书》的讲解已经结束,待得休息片刻之后,答疑正式开始,坐在前排的许绍此时才察觉不对:他身边的坐席空着,本该坐在那里的宇文温,出去更衣迄今未归。 23us.com 掏出怀表看了看,距离宇文温离席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许绍有些纳闷:这也太久了吧? 怀表成了许绍不可或缺的工具,因为每天的行程都安排得满满当当,几点钟要做什么事都已经定好,他既不能迟到,也不允许别人迟到。 作为巴东郡守,许绍还管着巴口港,事务繁杂,都是掐着表来控制办事时间,所以时不时看怀表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动作。 身边的郝吴伯见状低声问道:“嗣宗,怎么了?” “大王离席太久了。” “是么?”郝吴伯也掏出怀表看了看,有些吃惊:“时间过得真快!” 两人听刘炫讲解听得入迷,自然发觉时间过得飞快,郝吴伯觉得宇文温应当是更衣,随后有事情要处理,但又不需要离开,所以才没能尽快回来。 对方来听讲之前已经和他们交了底,说不太懂《尚书》,真要提前走的话,肯定会和他们说一声。 收回怀表,许绍和郝吴伯继续听讲,他们坐在第一排,小动作太多的话很失礼,这是对讲学之人的不尊重,不过按着课程安排,提问的时间就要到了。 接下来是答疑,也是所有听众期待的时刻,许绍原本打算提问,不过发现自己平日里忙着处理政务,经学已经有些生疏,贸然提问就怕贻笑大方。 掏出记事本和炭笔,许绍准备一会来个速记,把问题和解答记下来回去慢慢品味,郝吴伯也是如此准备。 门口处人影一晃,却是面带神秘笑容的宇文温走了进来,坐回原位之后和许绍低语起来,讲台上的刘炫则喝起茶润喉,同时和刘焯交谈着。 旁边放着一个座钟,刘炫原本不懂怎么看“钟”,还是刘焯教会的,这东西的好处如今显现出来,让刘炫能轻松控制讲学的节奏。 西阳王府司录张轲、鄂州长史郑通以及求学社社长章华在一旁就坐,他们如今临时客串速记,要把待会就要开始的问和答记下来。 刘炫对他们所用炭笔十分感兴趣,因为正常来说书写得用毛笔,只有来到西阳之后,他才得以见识另一种书写工具。 “郑长史,不知这炭笔的妙处何在?莫非是不用蘸墨?” 郑通闻言点点头:“刘博士说得对,速记本就不易,时不时蘸墨太浪费时间了。” 说到这里,郑通笑道:“郑某此次来西阳公干,恰逢刘博士讲《尚书》,本想当个听众,一会好提问,奈何大王有安排,只能等到下次了。” “郑长史客气了,刘某如今客居西阳,日后自当详谈。” 刘炫和郑通、张轲以及章华交谈了一会,回到自己座位上,看着堂下听众,不由得感慨万千。 此为他第一次在西阳讲学,西阳王宇文温给了很大支持,不但亲临现场,还有许多官员同来,王府司录、鄂州长史作速记,黄州长史、巴东郡守做听众,还有其他大小官员更不用提。 堂下黑压压一片听众,许多人都在交头接耳,看上去是在商量一会要提的问题,刘炫看着此情此景,不由得斗志满满。 他寒窗苦读学多年,才有了今日的成就,辩倒过不知多少经学名家,所以一会无论什么疑问,他都有信心做出完美的解答。 在座的听众之中,有人能问住他么? 不可能有! 时间到,担任主持的刘焯先简要说起提问的注意事项,首先,要提问的人得举手,待获得允许之后才能发言;其次,无论是提问还是回答,语速要慢,以便大家听清楚。 其三,刘炫听不太懂山南地区方言,而他的河北口音也可能有人听不懂,所以一旦碰到这种情况,需要有人毛遂自荐当“通事”。 “此次提问与解答,均会有速记将谈话内容记下,然后整理好油印成册,大家事后可以到州学领取,所以不用担心现场记不住!” 刘焯把规矩和注意事项说了一遍,见着听众无异议,随即宣布答疑开始,好整以暇的刘炫开始接受提问,不过按着惯例,得从先在场身份最尊贵者开始。 如今在场身份最尊贵者,自然是黄州总管、西阳王宇文温,不一定需要他来发问,但刘炫怎么着都得请这位发表一下看法,说一下场面话。 刘焯事前已经向刘炫打了招唿,提醒他西阳王宇文温不太懂《尚书》,今日对方若是莅临现场听讲,切记不可问这位太过‘深奥’的问题。 刘炫按惯例,先请坐在面前的宇文温提问,虽说刘炫所坐之处为讲台,但实际上这讲台和听众席前三排处于同一平面,所以宇文温要和刘炫对话,是不需要仰视的。 “寡人才疏学浅,只觉刘先生方才所说振聋发聩。”宇文温一如大家所想那般,说起客套话来,“关于《尚书》,寡人有一事不明,还请先生解惑。” 刘炫闻言行礼:“大王请讲。” “嗯,寡人对《尚书》不甚了解,所以....寡人有惑,古文《尚书》,相传为汉武帝时,鲁王坏孔家旧宅欲以为宫,从残壁中得古文,不知此事典出何故?” “大王,班固所着《汉书艺文志》于此事有记载,此古文即为孔安国古文《尚书》,又称孔壁古文《尚书》。” 这是刘炫今日一开始就讲过的内容,虽然宇文温所问有“听讲不认真”的嫌疑,按刘炫往日讲学的作风,那可是会直接加以斥责的,不过他可没那么楞,毕竟宇文温身份不一样。 “孔安国所献古文《尚书》,有《尚书序》,不知寡人所说是对是错?” “大王所言甚是。” “寡人曾读《尚书序》,发现蹊跷之处。”宇文温缓缓说着,实际上他是在背台词,毕竟短时间内要记住并背诵杨济所给台词,还是很考验人的。 刘炫闻言说道:“大王请讲。” 宇文温深吸一口气,心中念道:我豁出去做托当药引,杨济你要是玩脱了怼不过他,我第一个不放过你! “简而言之,寡人以为,《尚书序》实属伪作!” 第一百零五章 妖言惑众 听得宇文温如此说,刘炫不以为意,他见过的富家郎君多了去,许多人不学无术,偶尔听得他人诈称古文《尚书》是伪作,便人云亦云。 23us.com 不过刘炫想着这是宇文温帮他起个头,宇文温既然说不通《尚书》却又如此说,大概是给他一个重申《尚书》真伪的由头。 想到这里,刘炫问道:“《尚书序》真伪,不知大王有何见解?” 宇文温笑眯眯说道:“刘先生,寡人只是稍有感悟,有说得不对的地方还请指证。” “大王言重了,能与大王一同探讨《尚书》,是刘某的荣幸。” “《序》云: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生焉。伏、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 “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言常道也。” “是故代宝之,以为大训。八卦之说,谓之“八索”,求其义也。九州之志,谓之“九丘”,丘,聚也,言九州所有、土地所生、风气所宜,皆聚此书也。” “《春秋左氏传》曰“楚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即谓上世帝王之遗书也。” 背到这里,宇文温已经很吃力了,但还得继续:“《序》又云:先君孔子,生于周末,睹史籍之烦文,惧览之者不一,遂乃定礼乐、明旧章...” “删《诗》为三百篇,约史记而修《春秋》,赞易道以黜八索,述职方以除九丘,讨论坟、典,断自唐、虞以下,讫于周。” “芟夷烦乱,翦截浮辞,举其宏纲,撮其机要,足以垂世立教,典、谟、训、诰、誓、命之文,凡百篇。” 好容易背完一半,宇文温已经是超水平发挥,他看向刘炫,然后再度强调一下:“寡人以为,此《序》自相矛盾,实为伪作!” 此言一出,旁边的许绍如同见着鬼一般看着宇文温:你又不懂《尚书》,不要乱说话啊!这么多人听着,事情闹大了会败坏名声的! 郝吴伯也是如此表情,然而宇文温还没完,不等刘炫回过神来,宇文温继续朗声说道: “先生可知寡人何以如此认为?《序》中既称“三坟”、“五典”为“上世帝王之遗书”,“代宝之,以为大训”,那么夫子又如何能‘讨论坟典,断自唐、虞以下’?” “既曰‘言大道’、‘言常道’、‘代宝之,以为大训’,又曰‘讨论坟典,断自唐虞以下’...” “则于‘言大道’者尽见删去,于‘言常道’者亦去其三,而于‘代所宝,以为大训’者,亦为宝非其宝,而不足以为训;所可宝训,独二典而已。岂夫子‘信而好古’之意?” 说到这里,宇文温开始加料:“《尚书序》,其文自相矛盾,而鲁王坏孔壁得书之说,寡人亦觉有假!” “《序》云:及秦始皇灭先代典籍,焚书坑儒,学士逃难解散,我先人用藏其家书于屋壁。汉室龙兴,开设学校,旁求儒雅,以阐大猷。” “…至鲁共王好治宫室,坏夫子旧宅以广其居,于壁中得先人所藏古文虞夏、商、周之《书》及《传》、《论语》、《孝经》,皆蝌蚪文字。王又升夫子堂,闻金石丝竹之音,乃不坏宅。” 宇文温顿了顿,开始说出‘自己的看法’:“《序》云鲁王为扩宫室,坏夫子旧宅,此事说明鲁王不以孔宅为意,而后鲁王入夫子堂,却因听见金石丝竹之音,又放弃扩建宫室。” “鲁王若不以孔宅为意,即便听见金石丝竹之音也不会收手,若鲁王尊重孔宅,那么一开始就不会‘坏壁’,寡人从未见过有人行事如此前后矛盾!” 旁边的许绍闻言陷入沉思,说实话当年他学《尚书》时,看了《尚书序》之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只是当时没想太多,如今宇文温这么一说,还真是觉得有些矛盾。 《尚书序》既称“三坟”、“五典”为“上世帝王之遗书”,“代宝之,以为大训”,那孔子又凭什么“讨论坟典,断自唐、虞以下”呢? 看看旁边,发现郝吴伯也是目露疑惑之色,许绍原本还以为宇文温是乱来,结果说的还真是有些道理。 “太史公曾受业于孔安国,其所作《史记》并不曾记载鲁王坏夫子宅之事!” “此事若出史家笔下,传闻失实,或有可原。而竟出自夫子“闻孙”,自述家事,会如此“妄诞”!如何可信?” “班固着《汉书》记有此事,然则寡人以为,班固距孔安国之世已逾百年,故为以讹传讹罢了!” “孔壁古文《尚书》,其《尚书序》如此矛盾,定为后人伪作,以此可见,孔壁古文《尚书》实为伪作!杨司马所言不假!” 此言一出,满堂鸦雀无声,不要说宇文温身边的许绍、郝吴伯,也不说当事人刘炫,就连一旁的刘焯都目瞪口呆。 而担任速记的鄂州长史郑通,手中的炭笔已不知不觉掉落,他不知道宇文温为何会如此信口开河:如此折辱刘光伯,事情要坏! 只要消息稍微灵通的读书人,都知道刘炫推崇孔壁古文《尚书》,宇文温如今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声称孔壁古文《尚书》实为伪作,这和声称刘炫目不识丁,把鱼目当成明珠有何区别! 当世经学名家,居然分辨不出真伪,这就是在嘲笑刘炫的学问,嘲笑刘炫欺世盗名。 郑通觉得宇文温为人处世来圆滑,即便是质疑也不该如此直截了当,先前说了那么多,结尾时可以说“寡人对此不明,还请先生解惑”,这样都好过直接下结论说古文《尚书》是伪作。 羞辱,这是羞辱,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刘炫的公开羞辱,和当面抽耳光没有区别,要出大事了! 此时的刘炫,愣愣看着面前的宇文温,一腔热血冲上头,脑袋几乎要炸裂开来,不知不觉双手握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伪作?伪作!你说孔壁古文《尚书》是伪作!!! 一旁的刘焯见情况不妙想出来打圆场,结果还是晚了一步,刘炫深吸一口气,随后开口问道:“大...王,不知方才所说杨司马,是何许人也?” 他注意到宇文温说的最后一句话“杨司马所言不假”,想来妖言惑众的就是那“杨司马”,如今不能对着宇文温发飙,所以他要找那个“杨司马”辩论。 刘炫听刘焯讲起黄州人物时,对方特地提起黄州总管司马杨济,说这位的学问有些特别,似乎涉猎颇广,说起儒学来头头是道,但又通域外番学。 什么三角函数,什么几何原理,虽然是算术,但刘焯在刘炫面前对这位杨司马颇为赞赏。 黄州下辖数州,也许有哪个州的司马也姓杨,所以刘炫为避免弄错人,故而确认宇文温所说“杨司马”是何许人。 眼见着鱼儿上钩,顺利完成任务的宇文温松了口气,他为了背这一长串台词,已经使出全力了。 “寡人所说杨司马,便是总管司马杨济,如今正在堂外旁听,不知先生是否愿意一见?” “刘某不才,愿与杨司马一辩!” 第一百零六章 中与不中 州学讲堂,如今爆发了激烈的辩论,辩论双方一为经学名家刘炫,坚持孔壁古文《尚书》为真,一为黄州总管司马杨济,质疑如今流传孔壁古文《尚书》的真实性。 微妙之处在于,杨济质疑的,是“如今流传”孔壁古文《尚书》的真伪,也就是说,他把先汉孔安国所献孔壁古文《尚书》,与东晋时重见天日的孔壁古文《尚书》分开了。 在那个时代,杨济读过明代梅编纂的《尚书考异》,作者在书中对从唐代开始认定为真的孔壁古文《尚书》进行质疑,认为此版本实为伪作。 这个版本的‘原件’,就是东晋时豫章内史梅赜所献古文《尚书》,据其自称是孔壁古文《尚书》。 破绽之一,西阳王宇文温已经率先质疑,那就是如今流传的孔壁古文《尚书》,其序(说是孔安国所作)的内容自相矛盾。 而刘炫的看法孔《序》所说伏羲、神农、黄帝之书,即‘三坟’,说的是大道;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即‘五典’,说的是常道。 又解释说孔子讨论坟典,断自唐、虞以下。以二典之言简邃如此,其上可知。所谓大道,虽“性与天道”之说,固圣人所不可得而去。 如言阴阳、四时、七政、五行之道,亦必至之要语,非后代之繁衍末术也,固亦常道,圣人所不去也。使诚有所谓羲、农之书,乃后世称述当时之事,失其义理,如许行所谓神农之言及阴阳、医方称黄帝之说耳。 此圣人所以去之也,五典既皆“常道”,又去其三,盖上古虽已有文字,而制立法度为治,有迹得以记载,有史官以识其事,自尧始耳。 杨济没有纠缠,随后展开新的进攻:孔壁古文《尚书大禹谟》中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四句,前三句有问题。。 “允执厥中”为尧所说,详见《论语尧曰第二十》,为圣人之言,而其余三句,是抄袭于《荀子》。 杨济认为,《荀子解蔽篇》中引用《道经》所说“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惟明君子而后能知之”,而伪造《大禹谟》的人,把“人心之危,道心之微”中的“之”改为“惟”。 至于“惟精惟一”,则是源于自荀子一系列论述内容而得,《大禹谟》里四句话有三句是抄的,其真实性让人怀疑。 刘炫不以为然,因为他的看法是:这三句话到底是谁抄谁还难说。 《荀子》一书,多出引用《道经》的内容,《道经》为何书?刘炫认为就是《尚书》的尊称,因为《虞书》云:道经,盖有道之经也。 《尚书》难道当不起有道之经的称唿? 对于这个说法,杨济立刻进行反驳,他还是用《荀子》作为反击的武器:《荀子》引用的书籍很多,引用《诗》则曰“《诗》云”,引用《书》则曰“《书》云”。 那么引《道经》,说明《道经》就是《道经》,没有尊称,不然为何引用别的书籍都没有尊称,何故引用《尚书》就要尊称? 《尚书》是六经之一,凭什么其他书没尊称,反倒是六分之一的《尚书》要用尊称? 荀子着书,有严格的体例,凡引《诗》、《书》,皆注明出处,独“人心之危”二语,单标出于《道经》,所以杨济认定《道经》是书名不是尊称。 由此反驳刘炫的说法,“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这两句,并不是《荀子》引述《尚书》,而是《荀子》引述《道经》。 而最后一句“允执厥中”,杨济认为这不过是中原(河南)方言,河南方言说事之当可者即谓之“中”,其不可者谓之“不中”,于物之好恶、人之贤不肖皆以“中”与“不中”目之。 其所谓“中”、“不中”,如同南人所说“可”与“不可”,“好”与“不好”罢了。 “允执厥中”的“中”,无论身份贵贱谁都能说,本来就无所谓深玄高妙,结果作伪者不知道其“中”为一方言,故而连带着抄来的三句,连成四句共十六句圣人心法,简直是可笑之极。 ‘真的假的,这样也行!’宇文温闻言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从杨济上场之后,他根本听不懂辩论双方在说什么,可如今杨济说到“中”与“不中”,他终于听懂了! 浓浓的河南口音“中”、“不中”,对于宇文温来说真是太形象不过,毕竟千年之后,河南话也是这样说的,上古时期,几位圣人活动的主要区域不就是黄河流域么? “东晋时豫章内史梅赜献古文《尚书》,自称是为孔壁古文《尚书》,不才认为,身居南方的梅赜可能不通中原河南方言。” “梅赜有作伪之嫌,极有可能是伪造《大禹谟》时,把‘允执厥中’与别处抄来三句合作四句十六字,编作圣人之言!” 杨济此言一出,满堂哗然:你居然说梅赜所献古文《尚书大禹谟》是假的! “兄长,这这...杨司马所说,似乎很有...哎?” 刘文起想和身边的兄长刘文静交流心得,发现兄长竟然唿吸急促,双拳紧握,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讲台上的辩论双方,口中念念有词: “果然,果然!当年读书时,怎么看都觉得这四句十六字有些古怪... “兄...兄长...”刘文起见着兄长如同入魔一般,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他学《尚书》学得还不精纯,有时候得拿着书翻看才能与人讨论。 方才辩论双方言辞之激烈,他手上没有书,思路根本就跟不上,环顾左右,发现许多人已经入定,有的人则是拿着炭笔在白纸上快速的写着什么。 刘文静回过神来,扯着弟弟低声喊道:“笔呢?纸呢?快记下来啊!” “啊?啊!我的笔...”刘文起如梦方醒,探手在身上找笔,可当他拿出纸笔时,勐然回过神来:他们辩论得如此激烈,写字哪里来得及啊! 听众席一隅,宇文理扯着萧问道:“你带了《大禹谟》了么?我记不住啊!” 萧手里拿着炭笔,在纸上快速书写着,没空理会宇文理的问题,只能是用摇头来表示没有《大禹谟》。 他对《尚书大禹谟》的内容算是熟悉,不用翻书也能与人议论一二,但要跟上此时辩论双方的思绪已经很吃力,还要记下谈话内容几乎是手忙脚乱。 若不是宇文理身份特殊,他真想大喊一声“不要吵了!” 宇文理见着萧已经入魔,转向求助孔颖达,结果见着这位更加像入魔,口中不住的念叨着:“中...不中” “孔兄?你...你不要紧吧?” 孔颖达闻言转头看向宇文理,他双目无神,面容僵硬的挤出笑容,只是在宇文理看来,这位似乎遭受了沉重打击。 “孔兄,我没去过河南,那里的方言说‘可’与‘不可’,莫非真是‘中’与‘不中’?” 孔颖达点点头说道:“我经过河南州郡时,投宿沿途驿站,那里的方言说到‘可’与‘不可’,确实是‘中’与‘不中’...” “那那那...杨司马所说,莫非真的有可能?” 宇文理紧张起来,他起初学《尚书大禹谟》时,老师可是说过,“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四句十六字,是圣人心法。 结果有可能是假的? “方言,中原方言...梅赜是东晋豫章内史,梅赜可能是南渡后裔,可能不通中原方言,所以,所以有可能...” 孔颖达念叨着,只觉得精神有些恍惚,如同父亲某一天忽然说他非亲生,生父其实是河南豫州一个农夫那样让人无法接受。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四句圣人之言,前两句是别的书里抄来,不过改了个字,第三句是编的,第四句你说没什么特别之处,是大家不通方言想多了? 这怎么可能啊!! 第一百零七章 书到用时方恨少 杨济对“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的质疑,尤其对“允执厥中”的看法,让刘炫一时间哭笑不得,对方以中原(河南)方言来解释,他无法引经据典来反驳。 允执厥中,多么玄妙的四个字,结果被杨济这么一解,刘炫满脑子就是河南州郡当地人说“中”或“不中”,上古圣人那光辉形象,瞬间崩塌。 刘炫当然不可能认输,还是坚持“允执厥中”的通常注解,但杨济的质疑很有效果,听众们已经在窃窃私语,许多人都已经出现了动摇。 怀疑的种子一旦在心里发了芽,就再不可收拾,刘炫对十六字的解释听起来有些勉强,尤其最后四个字,不是正面反驳,而是照本宣科,这更助长了听众们的疑惑思绪。 杨济的进攻没有停止,他用明代梅《尚书考异》的内容,继续对《尚书大禹谟》质疑,目标是这篇书中的两句话:皋陶迈种德,德乃降。 “先生!《尚书大禹谟》之中,禹曰:‘朕德罔克,民不依。皋陶迈种德,德乃降,黎民怀之,帝念哉!’其中‘皋陶迈种德,德乃降’一语见于《春秋左氏传庄公八年》鲁庄公之语...” 听得杨济说到了《春秋左氏传》,许多听众面面相觑,今日因为是刘炫讲《尚书》,所以他们即便带了书,也都是带《尚书》各篇,哪里有人会带《春秋左氏传》。 所以这就是考验各自功底的时候,奈何许多人还没做到烂熟于心的地步,手上空空,脑袋也没有详细内容,思绪根本就跟不上辩论双方所说的内容。 杨济用典,说的是鲁庄公八年夏,鲁**队与齐**队联合围攻国,国哪里顶得住,便降了齐军,鲁国士大夫仲庆父得知后,请求鲁庄公伐齐师,鲁庄公不许。 《春秋左氏传庄公八年》记鲁庄公之语曰:“不可,我实不德,齐师何罪?罪我之由,《夏书》曰:皋陶迈种德,德乃降,姑务修德以待时乎?” 由此衍生出一个问题,《左传》此条材料中的“德乃降”一句是鲁庄公所引《夏书》之文,还是鲁庄公本人所说? 西晋之时,杜预将此句理解为鲁庄公本人之语,杜预为《春秋左氏传》作《注》,于“皋陶迈种德”一句下注曰:“《夏书》,逸《书》也,称皋陶能勉种德,迈,勉也。” 依杜预的理解,鲁庄公所引《夏书》之语,只有“皋陶迈种德”一句,而“德乃降”乃是庄公之语。这一理解显与《尚书大禹谟》“皋陶迈种德,德乃降”不相吻合。 因为梅赜所献《大禹谟》,把这两句话认定是鲁庄公所引《夏书》之文。 所以杨济的质疑随即展开,他先列出年代顺序:孔安国、杜预、梅赜三人,分别是西汉、西晋、东晋年间人士,然后是基本的推断: 孔安国整理孔壁古文《尚书》,如果东晋梅赜所献《大禹谟》为真古文《尚书》而传自西汉孔安国,何以西晋时代之杜预不得见? 按说杜预应见过孔安国孔壁古文《尚书》,为何将“德乃降”一语误解为鲁庄公之语?这不是表明梅赜所献《大禹谟》为晚出之《书》吗? 关于这个问题,刘炫的反击也很直接:孔安国古文《尚书》,两汉之际未列官学,所以西晋时杜预看到的古文《尚书》,说不定在私人传抄之中出现错漏。 杜预,是西晋时期文武双全的能臣,其经学水平举世称赞,刘炫没有质疑杜预的能力,而是认为这位所看古文《尚书》有错漏,导致出现了误会。 杨济的质疑,被刘炫寥寥数语化解,就在听众们再度恢复对刘炫的信心之际,杨济又展开新的质疑,这次他的目标对准了《泰誓》。 《尚书泰誓》有“同力度德,同德度义,受有臣亿万,惟亿万心,予有臣三千惟一心”之文,杨济直接指出此一段乃抄缀《左传》而成。 “《左传昭公二十四年》:召简公、南官以甘桓公见王子朝,刘子谓苌弘曰:‘甘氏又往矣。’对曰:‘何害?同德度义,《泰誓》曰:纣有亿兆夷人,亦有离德。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 听众席里,满头大汗的孔颖达极力回想着,他看过《左传昭公二十四年》,可是不算太熟,手上又没有书,无法向辩论双方那般各种经典信手拈来。 果然,我还是书读得太少了! 孔颖达在纠结,而旁边的萧也在纠结,他是读过《左传昭公二十四年》,却实在想不通杨司马举这个例子,其中的问题到底在哪里。 心乱如麻也就罢了,还有宇文理在旁扯后腿,见着这位不住问,萧无奈的低声解释。 杨济所说《左传》中的事件,发生在东周王室“王子朝作乱”之时,周国王城后来有了东西两个王,王子朝居于东城是为东王,附王子朝者为召简公、南宫、甘桓公。 某日甘桓公等人又去见王子朝,刘子(刘召公)很忧虑,觉得这些人又要鼓动王子期做坏事,苌弘劝他说这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只有同心同德的人才能谋义。接着他引用《尚书泰誓》中武王之语说:纣有亿兆夷人,亦有离德... “啊!我知道了!” 萧说着说着脑袋忽然灵光一闪,他想到了问题的关键:苌弘的说辞里,有“同德度义”四字,这是苌弘所说,并非武王所说。 而梅赜所献《尚书泰誓》之中,是把“同德度义”作为周武王言论记载的! 《尚书泰誓》在东周时便已有了,那时的人知道“同德度义”不是周武王言论,为何声称源出一体的梅赜《尚书泰誓》,会出现这种低级错误? 萧想到这里,懊恼的挠着头:“我如何就没想到,如何就没想到,书还是读得太少了!” 宇文理见着萧如此表情,嘴巴一张一合也不知该说什么,对方至少还能后知后觉,他甚至连杨司马用典所指是什么都不懂。 我还是读书读得不够啊! 讲台上,杨济高声质疑着:“请问先生!东周时《尚书泰誓》中武王未说‘同德度义’,为何梅赜所献《尚书泰誓》却以其为武王言论!” “有《左传昭公二十四年》做旁例,莫非先生认为《左传》有误?” 刘炫闻言表情一凝,原本还算严密的防线瞬间出现裂痕,他一时间无法回答杨济的质疑,并非因为不确定《左传》的内容,相反,是因为他确信《左传昭公二十四年》里的内容,确如杨济所说。 同德度义...我...我居然疏忽了这一点! 杨济的进攻还没完,接下来是质疑《君陈》中的“惟孝友于兄弟”,质疑《大禹谟》中“后克艰厥后,臣克艰厥臣”,质疑《大禹谟》中“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之文。 面对着质疑,刘炫不停作出解释,然而他的解释虽然勉强让人接受,但气势上已经渐渐被杨济压制,辩论接近白热化,听众们听得鸦雀无声。 许多人已经跟不上两位的辩论节奏,双方引经据典,听众们手上没有书,又没有达到烂熟于心的地步,听着听着已经没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只能跟着双方的思路走。 书到用时方恨少,这句话用来形容听众们此时心中所想再合适不过,然而对于讲台上的听众来说,不合适。 郑通、张轲和章华,在保证速记的同时依旧能保持独立思考,因为他们对许多典籍已经烂熟于心,虽然有些吃力,但还是能勉强跟上辩论双方的思路。 更有一人游刃有余,那就是负责主持的刘焯,他在一旁听着听着入了神,不住的点头。 寒窗苦读那么多年,已经变成了人形图书馆,所有看过的书籍,他们都已牢牢记在心中,刘炫能做到,刘焯能做到,所以他们是天下闻名的“二刘”。 作为距离最近的旁听者,刘焯每听到一句引用的典故,脑海里立刻浮现相关内容,他发现不光好友刘炫所言一字不差,杨济所说也无错漏之处。 他,到底花了多少年来研究《尚书》啊! 刘焯看着年约三十出头的杨济,心中有些错愕,以这位如今的发言,要有如此凌厉的质疑,按说应该读了数十年的书,可是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么年轻的杨济能做到如此地步。 多了少年了?多少年没出现这种情况了? 大概只有当年求学之时,光伯才会如此左支右绌吧… 刘焯如是想,又看了看杨济,他和对方接触较多,却从未见其谈论经学,如今杨济的表现,担得起“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褒奖。 但是,想要击败光伯的话,这还不够!你只能让人怀疑梅赜所献《尚书》,却不能证伪!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刘焯已经看出来,虽然杨济在辩论中占了上风,但这不代表着刘炫会败北,杨济的质疑虽然能让人对梅赜所献《尚书》起疑,但还没到能下结论认为是伪作的地步。 大概,辩论会以杨济稍占上风的平手为结果吧。 刘焯如是想,此时此刻的杨济也是如此想着,因为这符合他的预期想法。 但我不甘心! 杨济趁着喝茶润喉的空隙,瞥了一眼前排的宇文温,见着这位如同赌红眼的赌徒,眼巴巴的看着自己,杨济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宇文温要赌,他何尝不想赌,但也知道光靠梅《尚书考异》的内容,无法有效驳倒刘炫,最后的结果只能是打个稍占上风的平手,所以先前他才敢向宇文温保证“至少不会输”。 现在是不会输了,但要是想赢,得用那一个说法,但是...万一有破绽被对方抓到,那就画蛇添足了! 看着眼前一脸严肃的刘炫,看看满堂观众侧耳倾听的样子,杨济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人的样貌,虽然有些模煳,但依旧五官分明。 佝偻着背,须发皆白,一大把年纪,却只是个秀才,孤苦无依,是杨家的私塾教师,为杨济开蒙,教各种学问。 虽然恩师蹉跎一生,未有些许功名,但恩师的看法一定不会错! 再没有犹豫,杨济向着刘炫发动最后攻势,这是杀手锏,是他老师的观点,虽为一家之言,杨济也没查证过,但他深信不疑。 “后学有疑问,还请先生解惑!” 第一百零八章 杀手锏 面对着杨济的再次发问,刘炫已经亢奋起来,先前的辩论之中,虽然他稍处下风,虽然对方一直在质疑古文《尚书》的真伪,但这种棋逢对手的感觉,让刘炫觉得全身血液都要沸腾了。 真金不怕火烧,我倒要看看,你还能从古文《尚书》里找出什么所谓的破绽来! 深吸一口气,刘炫开口说道:“杨司马请讲!” “后学有两点疑问,其一,《传》云水出河南北山,后学查阅史料发现,两汉时水实出城,《汉书》、《后汉书》其地理志均为相同记载,而至晋时,水已改道,省城,出北山!” “其二,《传》云积石山在金城西南羌中,然则汉昭帝始元六年始置金城郡,汉武帝时并无金城郡一说!” 说到这里,杨济深吸一口气,然后大声质问:“孔安国古文《尚书》已于永嘉之乱后失散,晋元帝时梅赜称自己所献古文《尚书》即为汉时孔安国古文《尚书》...” “当时梅赜所献还有《尚书序》、《尚书传》,按其所说亦是孔安国所作,当年是与古文《尚书》一同进献汉廷。” “若梅赜所说为真,为何武帝时现世之《尚书传》,对水的流向描述却用了晋时的新道?为何武帝时现世的《尚书传》,竟用了武帝之子昭帝时方有之地名!!!” “后学不才,悟不透其中道理,还请先生解答!!” 杨济所言掷地有声,话音刚落满堂鸦雀无声,刘炫只是略微思绪随即面色一变,想说些什么却始终开不了口。 因为他读书无数,所以按着杨济的质疑回忆起汉书及各类史料书籍,不确定对方所说水改道的问题,但隐约记得金城郡似乎为汉昭帝始置。 如果对方没说错的话,那么就意味着… 《尚书传》是汉以后之人伪作,那么同在一起为梅赜所献的《尚书序》及古文《尚书》,按理来说也极有可能是伪作。 所以,所以我寒穿苦读数十载的古文《尚书》,极有可能是伪作? 啪的一声,章华手中拿着的炭笔折断,这是因为用力过度的原因,作为速记的章华,听得杨济的质疑,心中已掀起惊涛骇浪来。 先汉时,无论是伏生的今文《尚书》,还是孔安国的孔壁古文《尚书》,在永嘉之乱后便已散失,再无人得知其真面目。 直到后来豫章内史梅赜所献《尚书》,又有《尚书序》、《尚书传》,梅赜自称此即为孔安国的孔壁古文《尚书》,后经许多经学名家考证为真,立为官学。 南朝数百年来,读书人所学《尚书》,就是梅赜所献《尚书》,章华也不例外,他读书数十载,对梅赜古文《尚书》为真书的说法深信不疑。 结果,结果这极有可能是假的?啊? 不光章华,源出南朝学系的张轲,还有郑通,都已如遭五雷轰顶,他们从求学之始,老师或者尊长教授的《尚书》就是梅赜古文《尚书》,结果,结果… 只要理智尚存,就应该接受杨济对《尚书传》的那两条质疑。 虽然他们未必知道水在汉晋之际变过道,未必记得汉书里有说过水出于城,也未必知道金城郡是汉昭帝才开始设置的,但这不妨碍他们倾向于接受杨济的观点。 也许杨济是信口胡诌,但这不太可能,因为在如此场合敢乱说话,事后真相大白之际,这个人的名声也就臭了,更何况郑通等人对杨济的人格还是信得过的。 所以说我这数十年奉为圭臬的梅赜所献古文《尚书》,极有可能是假的? 堂下,许绍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他的脑子有些乱,所以要捋一捋思路,杨济的质疑他倾向于相信,但又不知该不该相信。 因为一旦确定《尚书传》是伪作,那么就会连带着证明梅赜古文《尚书》极有可能也是伪作。 晋元帝时,梅赜献《尚书》五十八篇,其中包括伏生今文《尚书》三十三篇,孔安国古文《尚书》二十五篇,又有《尚书传》、《尚书序》,按梅赜所说是汉时孔安国所着。 也就是说,梅赜献书,包含了今文《尚书》、古文《尚书》、孔安国《尚书传》、孔安国《尚书序》,后来学者们考证判定梅氏古文《尚书》即为孔安国孔壁古文《尚书》。 那时的经学已经判定今文《尚书》并非《尚书》,所以孔壁古文《尚书》才是正源,南朝数百年来学的《尚书》,就是梅赜献的古文《尚书》。 大家都认定这书就是汉时孔安国的孔壁古文《尚书》,而同时出现《尚书传》、《尚书序》自然也是正源,古文《尚书》经文、《尚书传》、《尚书序》是为一体。 结果现在呢?之前杨济质疑《尚书序》,其质疑听起来有道理,但刘炫的解答听起来也有道理,所以对于《尚书序》的真伪,大概是存疑。 然后是《尚书》经文,其中杨济对《大禹谟》的质疑,让人觉得颇有道理,而刘炫的解释,听上去有些苍白无力。 撇去这些,杨济对《尚书传》的两条质疑,刘炫已经无法反驳,而且质疑听上去有理有据,这说明《尚书传》是假的。 许绍做了几年郡守,断过案件无数,所以他用断案的思路来看,对所谓证据的可信度产生了巨大的怀疑。 古文《尚书》、《尚书传》、《尚书序》是为一体,结果《尚书传》如今看来极有可能是伪造,那么他的动机是什么? 按梅赜所说,《尚书传》、《尚书序》是汉时孔安国所着,这是证明其所献古文《尚书》为真的重要旁证,那么对方居然用伪作来证明自己献的《尚书》是真书,那么动机就唿之欲出了。 一个凶杀案,疑凶有案发时不在场证据,按说可以洗去嫌疑,然而事后发现这不在场证据是他兄弟伪造的,那说明了什么? 疑凶的兄弟在遮掩,要让官府相信自家兄弟没有作案时间,那么他们遮掩的是什么?是疑凶杀人的事实! 所以,梅赜所献古文《尚书》极有可能是假的,他为了增加可信度,编了另外两篇《尚书传》、《尚书序》,托名孔安国所着,以此来当旁证骗过了朝廷考证的学者。 当然,也有可能梅赜是从别处获得《尚书传》、《尚书序》,误将此二篇认作真书,将其与自己收藏的古文《尚书》一同进献朝廷。 然而按照之前杨济的质疑,梅赜所献的古文《尚书》疑点也越来越多,如果真的是伪书,那么... 讲台之上,刘焯看着刘炫和杨济,艰难的咽下唾沫,他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记性,因为他听了杨济的质疑后,第一反应是对方没有说错:金城郡,确系汉昭帝时始置。 这意味着什么?梅赜所献那篇据说是孔安国所着的《尚书传》,实际上是后人伪造的! 刘焯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霎时觉得手脚冰凉,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记性,颤抖着手示意书童上前:“你...你马上去图书馆,把《汉书》、《后汉书》...还有《水经注》全都带过来!” 未等书童离开,刘炫深吸一口气,随后向杨济行礼并说道:“杨司马所问,刘某无言以对,受教了!” 第一百零九章 哗然 认输了!刘炫认输了!二刘之一的刘炫认输了! 面对黄州总管司马杨济的质疑,刘炫居然无法辩驳,甚至还没有查阅书籍确认对方说的是对是错,就这么认输了,在场听众一时间没有回过神,讲堂内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刚让书僮去拿书的刘焯,见着好友如此干脆,先是一愣,随后默默的点点头,他不知道水在两汉和魏晋时河道变更情况,但知道金城郡确系汉昭帝时始置,光凭这点,就已经能证明杨济所说无误。 见着书僮望向自己,他还是挥挥手,示意对方赶紧去拿书,毕竟听众们未必确定这回事,所以还得当众确认,一边让大家弄清楚。 旁边正在速记的郑通,拿着炭笔的手微微颤抖,他到现在还是无法完全确定杨济质疑的两条是对是错,但刘炫如此干脆的认输,已经说明了一切。 东晋梅赜自述所献《尚书传》、《尚书序》为西汉孔安国所着,结果《尚书传》的内容中,竟然出现了孔安国之后才出现的地名。 并且其中记载的水,不是两汉时的河道而是晋时的河道,这两个证据明确无误的证明,梅赜所献《尚书传》是假的,是托名孔安国的伪作。 结合杨济方才的质疑来看,《尚书序》疑点颇多,极有可能也是假的。 《传》、《序》有问题,那么梅赜同时献出来的古文《尚书》,其真实性就让人不那么确定了,尤其方才杨济质疑梅赜古文《尚书泰誓》中的“同德度义”,说服力很强。 郑通不由自主看了看旁边,发现张轲和章华都是一脸震惊的表情,他艰难的咽下口水,抹了抹额头上冒出的汗珠,看着自己所记的内容,如获珍宝般紧紧攥着。 听众席内,经过短暂的沉寂之后,急促的唿吸声开始此起彼伏,许多人对事情的发展预料不足,他们还以为刘炫会对杨济的质疑展开辩论,那么自己就能从中长长见识,结果刘炫竟然无法辩驳。 今日大家是来这里听刘炫讲《尚书》的,然后趁着有限的时间多问些问题,结果突然爆出一个消息,说流传自梅赜的古文《尚书》极有可能是假的! 就好像有人娶妻,亲朋好友一起赴宴喝喜酒,顺便热闹热闹,结果喝着喝着忽然发现那新娘竟然是男儿身,这样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 许多人面面相觑,还没回过神,坐在人群之中的刘文静,勐地站起身要往外走,刚走几步又转回来扯着弟弟刘文起低声说道:“你,留在这里继续听,一个字都不要听漏了!” “兄长这是要去何处?” “图书馆,今晚你帮我带饭来。”刘文静压低声音说道,结果刘文起闻言诧异不由得脱口而出:“兄长去图书馆做什么?” 声音不小,旁边人都听见了,随即他们如同黑夜里的迷途旅人,发现前方忽然亮起一盏指路明灯,刘文静见状面色一变,二话不说便往外跑。 现在不去的话,一会就休想挤进图书馆了! 不对,是这几日就休想挤进图书馆了! 刘文静动作很快,但别人的动作也不慢,有人已经回过神来,起身向讲堂外走去,随着起身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便顾不得失礼,由疾走变成快跑。 孔颖达亦在其列,他无法接受刘炫认输的事实,虽然理智告诉他,刘炫没翻书就认输是确信杨济所说无误,但孔颖达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那么多人,那么多人都说《尚书传》是真的...怎么能,我怎么能不亲自确认一下! 辩论到了这一步,孔颖达无法静下心继续听,反正事后会整理出辩论内容,现在提前离场的话,若是还有辩论,那么事后他再看也行。 萧紧随其后,但中间已经隔了几个人,他也要赶去图书馆翻阅史书,不然无法冷静下来。 父亲当年与我一同读古文《尚书》,《尚书传》也读过,还时不时即兴讲解一段,这...这怎么能是假的! 一脸震惊的宇文理留在原处,帮孔颖达和萧看管带来的书籍,顺便听听接下来是否还有更加刺激的辩论结果,他虽然不太懂古文《尚书》,但已经能看出来如今情况突变。 “《尚书传》是假的...《尚书传》是假的...”耳边传来议论声,宇文理转头一看,发现许多人在窃窃私语,有的人一脸震惊,有的人一脸恍惚,而有的人则是一脸激动之色。 讲堂内到处传来议论声,渐渐连成一片,宇文理举目望去,除了离席的人,坐着的人们都在交头接耳,他接连深唿吸几下,才稍微缓和了情绪。 《尚书传》居然是假的!可得写信告诉父亲! 讲台,杨济向刘炫回礼:“先生,后学方才所问,实为偶然所想,先生所说‘受教’,后学实不敢当。” “不不不,杨司马一席话,真是让人豁然开朗,刘某自诩读书无数,可...若不是杨司马点破,刘某哪里能看出《尚书传》中的蹊跷来?” 说到这里,刘炫一扫落寞的表情,满怀期待的问道:“杨司马,是否还发现疑点?” 杨济摇摇头:“后学才疏学浅,只有些许疑问,尚有许多不懂之处,还需向先生请教。” 现场主持的刘焯,见着许多人离场,琢磨着他们应该是去图书馆翻阅书籍,此次的答疑已经走偏变成了质疑,见着满堂哗然,他知道杨济质疑的结果,有些让人难以接受。 不说别人,就连刘焯自己都有些恍惚,这可是件不得了的大事,极有可能会激起惊涛骇浪,而自己就亲眼目睹了事情的发生,如今真是百感交集。 他起身走上前,询问刘炫和杨济接下来是否还要辩论,刘焯的意思是先告一段落,让大家回去好好消化今日的辩论内容,过几日后再继续辩论,或者讨论。 然而话还没说出口,有人已抢先一步,那就是蹭热度的某位。 “哈哈哈哈,精彩,真是精彩!”西阳王宇文温走上前,向着辩论双方笑道:“刘博士和杨司马的辩论,让人大开眼界,真是让人如醍醐灌顶!” “大王!” 众人向宇文温行礼,见着杨济一锤定音,宇文温很高兴,所以有了新主意:“寡人觉着刘博士和杨司马今日已经筋疲力尽,不如今日辩论先到这里,约定一个时间改日再辩如何?” “大王所言甚是。”刘焯附和道,而刘炫及杨济都没有异议,今日的辩论确实可以告一段落,要给大家一个翻阅书籍的缓冲时间。 “诸位,诸位!今日辩论到此结束,至于下一次的辩论...或者讨论,待过几日后再进行!” “具体日期,还请大家关注州学的通告!” 话音刚落,许多人离席冲了上来,将刘炫和杨济围在中间,不住的向他们问问题,眼见着两人忙于应付,宇文温向一旁的郑通使起眼色。 大家都是狐狸,所以有些事情只需要眼神交流就能搞定,郑通和张轲、章华交谈几句,又和刘焯沟通之后,高声喊起来:“诸位,诸位!此次辩论内容,会在近日整理好之后公布,大家莫要心急,先让刘博士和杨司马休息!” 环顾四周,宇文温看着一张张面露‘饥渴’表情的脸庞,只觉得无数奸商之魂附体:魂淡,发财的机会来得这么突然,不趁机捞一把,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第一百一十章 哗然(续) 观星台,宿舍区,其中一座小院内,晚起的房彦谦正在整理草图,昨夜他夜观星象,直到拂晓时分方才入睡,观测天向时画下的星图,需要仔细分类。 神奇的天文镜,让他跨入了从未出现过的领域,房彦谦通涉五经却不精通天文,但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面前时,由不得他不动心。 黄州的观星台,是皇帝敕建的观星台,这里有门类丰富的天象仪器,是仅次于邺城观星台的地方,一旦错过可就再也没机会了。 自从西汉时董仲舒提出“天人感应”的说法之后,代朝廷都对观测天象的行为严加管制,有谁敢私自观测天象,那可是会招来牢狱之灾。 然而自从永嘉之乱以后,中原陷入数百年的纷争,无论南朝、北朝,政局动荡之际,自身难保的皇帝们,已经没有多少心思去禁止民间学者观测天象。 所以,民间的天文学者才有了生存空间,但受限于观测仪器短缺以及知识传承的问题,许多自学成才的学者,实际上都不得要领。 而在黄州就不一样,黄州观星台算是半开放,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只要获得官府允许,就能利用观星台观测天象。 房彦谦本来只是来黄州游,打算住上一段时间便回家乡,结果一来就不想走了,因为他要抓住这难得的机会。 朝廷现在允许京城之外的地方设置观星台,可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改变主意,周国灭隋收复河山,待得平定南朝陈国一统天下之后,皇帝和权臣的心思可就不一样了。 天人感应,一旦出现水灾、旱灾或者地震,亦或是夜间流星划过,甚至客星出现,宰执们可是要上表谢罪的,若是灾情严重、天象异常,甚至连皇帝都要下罪己诏。 所以一旦出现天灾和异常天象,也是朝廷各方势力明争暗斗的机会,许多人会借此机会攻击政敌,而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甚至会借机攻击皇帝失德。 没有哪个皇帝或者权臣能容忍授人以柄、倒持太阿,所以和“天人感应”息息相关的天象观测,迟早要被皇帝或权臣再度控制起来。 房彦谦如今虽已辞官,但不代表他不知道朝廷形势,天子如今年纪轻轻,而执政的丞相又适逢壮年,日后朝政纷争必然不断,所以双方人马迟早会想起“天人感应”这个武器。 无论最后是谁赢了,迟早都要把观测天象的权力重新收回,限制于钦天监内。 尤其天文镜的出现,让许多说法都成了笑柄,譬如缥缈九天的月宫,通过天文镜看去,不过是个坑坑洼洼的圆盘,哪里有仙宫的样子? 这种反差太过于强烈,所以房彦谦觉得朝廷迟早会回过神来,禁止天文镜用于天象观测。 出于这样的担心,房彦谦要抓住机会,赶在天文镜被禁之前,于黄州观星台观测天象,好好研究一番天文。 细细整理了一遍,儿子房乔近前,见着儿子手里端着的饭菜,房彦谦回过神来:如今是午后,他起来后还没吃饭。 “功课做得如何?” “父亲,今日的功课已做完。”说到这里,房乔有些期盼的问道:“父亲,今晚孩儿是否可以上观星台?” “可以,不过九点就要回宿舍睡觉了。” “嗯!”房乔兴奋地点着头,这几晚轮到父亲和几位同好用天文镜,所以他眼巴巴等着有机会一睹星空的绚丽美景。 如此美景,别处可是看不到的! 见着儿子如此兴奋的样子,房彦谦无奈的笑了笑,他来西阳之前,并不知道如何看时钟,也不知道什么是二十四小时,但在这里待久了,不知不觉就习惯了。 因为西阳这里讲究‘准时’,赴会要‘准时’,赴宴要‘准时’,在州学讲学时,老师和学生都要‘准时’,在天文台用天文镜,也得‘准时’。 父子俩正说话间,听得外面传来喧嚣声,房彦谦父子所住的小院,还有其他几位住客,房彦谦原以为是邻居在议论着什么,侧耳倾听发现是院外传出的声音。 脚步声起,院门被人唿啦一声推开,声音随后响起:“孝冲,孝冲!” 房彦谦走出房间,见着那人气喘吁吁的样子,不由得笑道:“何事如此慌张?莫非今晚多云,看不见星空了?” “孝冲!你…知道…不知道…,州学出…大事了!” “你先顺顺气,慢慢说,不要急。” “孝冲,今日刘…光伯在…州学讲《尚书》,这你…知道吧?” 见着房彦谦点头,那人随后说道:“不得了了,有人质疑古文《尚书》。” “这有何奇怪的?”房彦谦笑道,古文《尚书》的真伪,来都有人质疑,当然他认为东晋梅赜所献古文《尚书》,确系西汉时孔安国的孔壁古文《尚书》。 “你…哎,刘光伯被人问倒了!” “啊?你说什么?” “黄州总管司马杨济,质疑梅赜所献孔安国《尚书传》是伪作,他提出的疑点,刘光伯无法作答,后来也认为…” 说到这里,那人激动起来:“刘光伯和刘士元,认为杨司马说的两处破绽确实没错,梅赜所献《尚书传》,是后人伪作!” “啊?” 房彦谦一时间没回过神,他知道刘炫一直推崇梅赜所献古文《尚书》,认为此书为真,而如今... 梅赜所献的书籍,《尚书传》、《尚书序》和古文《尚书》是为一体,如果《尚书传》真的是伪作,那么意味着梅赜所献《尚书序》和古文《尚书》极有可能也是假的。 房乔在一旁听着,觉得情况有些不对,他虽然还没开始学《尚书》,但也曾听父亲说过,《尚书传》、《尚书序》和古文《尚书》是为一体,结果… 脚步声起,许多人跑进小院,围着房彦谦七嘴八舌问起来:“孝冲,这是怎么回事,《尚书传》怎么会是假的?” 房彦谦被这种问题问得哭笑不得:“我今日未曾去州学,哪里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能是假的?怎么能是假的!” 许多人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消息,他们之中以天文学者居多,但基本的经学知识还是有的,听到刚传来的消息,心理一下子无法接受,所以都跑来问房彦谦。 房彦谦是经学家,此时此刻在此处,是经学家中天文最好的人,也是天文学者中经学水平最好的人,所以大家都想来问个明白。 “诸位,诸位!房某确实不知今日州学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想来不久之后,刘士元和刘光伯定然会给出一个详细的解答,大家稍安勿躁!” 眼见着院内众人议论纷纷的样子,劝大家“稍安勿躁”的房彦谦,内心却如同烧开的水一般翻腾起来。 《尚书传》是伪作?刘光伯无话可说了?这是怎么回事啊! 第一百一十一章 通宵达旦 夜幕降临,黄州州学图书馆阅览室如往日般灯火通明,厍狄钧看着阅览室内人满为患不由得面露难色,如今外边已经开始宵禁,回是回不去了,可要想进去,怕没那么容易。 “兄长,怎么办...”厍狄钰在一旁问道,兄弟俩和许多人一般,在阅览室外大堂翘首以盼,拿了号等着,就看看有谁离开,好依次递补。 “等吧,反正也回不去了。” “这要等到何时?” “谁知道呢,也只能等了。” 厍狄钧苦笑着,他身为西阳王府从事郎中,今日在幕府值守,所以没有能来州学听刘炫讲《尚书》,弟弟厍狄钰也是在州衙值守,同样没能来州学听讲。 其实他俩想得很清楚,刘炫在西阳肯定会住上一段时间,以后有的是听讲,未曾料今日竟然出了一件大事:《尚书传》居然被人证伪了! 厍狄钧是在午后听人说的,当时就觉得不可思议,奈何公务在身无法离开,待得下午放衙,和同样放衙的弟弟厍狄钰急匆匆吃过饭往州学图书馆赶,已经晚了。 通宵阅览室里位置全满,还有许多人排队等候,厍狄钧兄弟见状叫苦却没办法,宵禁已经开始,他们若出现在街上,被巡城队伍拦下会很麻烦的。 兄弟俩都是官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无论是厍狄钧的府主宇文温,还是厍狄钰的上官宇文温,都是铁面无私没私情可讲。 厍狄钧有些后悔,如果上次发俸的时候,把一部分禄米换成钱去买古文《尚书》,如今就能在家翻阅,不过此次涉及的书比较多,还是会有没买的。 他和弟弟两人当了官,自然有俸禄,但父亲厍狄士文看得很紧,虽然远在关中,却时不时来信警告他们不要贪污受贿,所以厍狄兄弟除了日常开支,就把禄米存起来,舍不得买太多书。 反正可以来州学图书馆看,这在平时没错,但今日就无可奈何了。 “这位兄台,可是错过白日辩论,今晚特地来看书的?” 旁边一人问道,厍狄钧点点头,苦笑着回答:“奈何来晚一步,今晚是要在此打盹了。” “哎,在下亦是如此,来晚一步。”那人也是笑着摇摇头,厍狄钧闲得无事,索性和对方低声聊起来。 “这位仁兄,可知今日辩论内容?” “不太清楚,就知道有位杨司马辩得刘博士词穷,说《尚书传》有两处疑点,一是水变道的问题,二是金城郡始置年代的问题。” “其他的内容呢?” “那就不清楚了,反正听人说那位杨司马还提出许多质疑。” 大堂之中,还有许多人三五成群窃窃私语,谈论的都是今日辩论的内容,虽然大多数人都是道听途说,但讨论起来时依旧兴致勃勃。 眼见着议论声越来越大,维持秩序的馆员赶紧上前提醒,就在这时,门外走进来数人,他们接下来的动作,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一幅幅白布做的横幅在大堂里拉起来,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斗大的字,人们凑上去围观,看着看着不由得惊唿:“这是,辩论记录?” “对,这就是今日刘博士与杨司马的辩论记录!”那几个人大声说道,“这是经过辩论双方确认过的内容,如今州学将油印了许多份!” “油印的纸张,是分发给在阅览室里看书的读者,离开时必须交还不能带走,又将辩论内容写在这些横幅上,是为了方便大家在此等候时观看!” 话音刚落,人们一拥而上,围着横幅认真看起来,馆员为防止出现踩踏事故,奋力维持着秩序:“不要挤,不要高声喧哗!横幅有许多,大家慢慢看!” 厍狄钧和弟弟挤在人群里,认真的看着横幅,越看面色越诧异,到后面已经是目瞪口呆:“竟然,竟然是这般!” 今夜有得忙了! 。。。。。。 州学,学舍区一处院落,刘焯、刘炫、杨济,还有郑通、张轲、章华共六人,正借着灯火翻看手中的书本,这是今日辩论的记录,刚刚印刷装订成本。 其内容,是由充当速记的郑通、张轲、章华汇总之后,经过刘炫、杨济两位当事人确定,然后又由主持人刘焯确认,重重校对之后才定版,然后立刻拿到求学社印刷、装订,再度回到六人手中。 此时距离辩论结束,不过三四个时辰。 之所以有如此速度,是因为西阳王宇文温的极力要求,今晚就要定稿,然后尽快开工印刷、装订,争取早日出版。 速度要保证,而内容也要保证,这是要大批量出版的书籍,一旦发行出去后才发现有错漏,那么造成的恶劣影响就没办法挽回。 杨济是无所谓,但刘炫可不敢掉以轻心,手中的书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确定没问题才放下心来,虽然他在最后的辩论中无言以对,但并不介意输了,他介意的是自己的言辞记载有误。 被人驳倒是有些颜面受损,可刘炫如今满脑子想的是古文《尚书》是否真的有问题,所以他要把此次的辩论结果,尽可能让更多人知道,好让天下读书人一起加入到辩伪的行列中来。 “抛砖引玉,杨司马所说这四个字真的不错,这本书刊行于世,想必会激起各方学者考证的热情。”刘焯合上书本,他已经反复确定内容无误,而让人惊讶的是求学社出书的速度。 求学社工匠刻雕版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刘炫也对此觉得十分意外:“仲宗,贵社的出书速度如此之快,刘某如今算是领教了。” 章华只是笑笑,求学社快速出版的诀窍可是秘密,他当然清楚其中蹊跷之处,张轲大概知道一些,但二人绝不会透露只言片语,如今这试印出来的书籍没问题,那么下一步就可以开始了。 “光伯,接下来出版的书籍,会印上你和杨司马的名讳,是否可行?” “可。”刘炫说完,又学着河南方言口音说到:“中!” “哈哈哈哈哈哈!” 在座众人闻言大笑起来,章华又向刘焯确认,是否同意以现场主持(见证)的名义,将他的名讳印上。 “无妨。” 章华点点头:“此书还会印上我等三位速记的名讳,可有疑问?” 郑通和张轲没有异议,能在这本书上留名是他们的荣幸。 之所以这么郑重,是为了凸显此书的严肃性,辩论双方、现场现场主持还有速记都留了名字,意味着对此负责,其他人暂且不说,二刘的名号,那可都是响当当的。 说到出书,‘业内人士’章华便滔滔不绝起来,他拿出几本‘样本’,让大家讨论讨论选一个‘方案’然后正式出版。 ‘求学出版,必属精品’这是求学社的目标,所以求学社的书籍颇具特色,尤其精品书,不但所用纸张讲究,其封面设计,还有一页双面的防伪底纹等都颇有特色。 “世间作伪者不计其数,所以杨司马今日提出的两点质疑,某些人知道后,极有可能将流通于世的《尚书传》相关内容修改,继续混淆视听。” “所以,即将出版的这本书,光是有辩论内容还不行,在下的意思,还要增加许多内容...” “首先,得附上注解,辩论双方所引书籍内容都要包含在内,其次,要把《尚书传》附上,而涉及辩论双方言辞的书籍,同样也要附上。” 章华把建议一条条提出来,刘焯和刘炫听着听着,眼睛不由得越瞪越大:“仲宗,这书也能如此出的?” “那当然!所谓引经据典,辩论时当如此,出书,亦当如此。” 张轲拿出一本‘样本’,展示给两位刘博士:“这便是一种样式,从序、目录、正文、注解、附件、参考书籍目录、不一而足,至于附件么,既可以是节选某本书的某段内容,也可以是一整本书...” 刘炫拿着那‘样本’,翻了翻面露满意之色:“如此看来,今晚怕是还有许多事情要忙?” “此是自然,如今已是宵禁,我等反正都回不去,那就来个通宵达旦吧!” 第一百一十二章 通宵达旦(续) 深夜,西阳城内正执行宵禁,除了官府划定的夜市区域外,城中居民无论官民都不得在其余区域夜行,违令者如无正当理由,可以免费吃牢饭。 西阳城四周城门均已关闭,而城内各主要街道及坊口处都设有巡铺,每个巡铺又兼做望火楼,各处巡铺便是一个个警戒点,又有夜巡队伍穿梭其间,构成西阳城宵禁的城内警戒体系。 一队夜巡走在街道上,道路两旁的街坊都是一片漆黑,各处民宅都是静悄悄,百姓均已经入睡。 走着走着,一名夜巡觉得无聊便开口问道:“哎我说,那《倩女幽魂》你们看了没有?” “没呢,票那么贵,买不起。” “贵?常乐坊偶尔有打折的,六折!!!我昨日抢到票,带着婆娘去看了,嘿嘿,就是汽水真贵,喝了一瓶却不过瘾。” 听得这么一说,众人来了兴趣,七嘴八舌问他皮影戏好不好看,城里新开的常乐坊最近一段时间可是引起街谈巷议,大家都在传里面上演的《倩女幽魂》是如何如何好看。 “怎么样,是不是真有妖魔鬼怪飞来飞去的?” “那小倩娘子真的是女鬼?” “那什么姥姥果然是讲话不男不女?” “燕吃虾真的很厉害?” 听到最后,那人一瞪眼,满是鄙视的说道:“什么燕吃虾!那是燕赤霞!赤红的赤,晚霞的霞!我跟你们说,那戏果真有妖怪,出场时可吓人了!” 果真有妖怪?果真吓人? 众人闻言均是不由自主一个哆嗦,不过越是这样就越好奇,越好奇就越想知道那妖怪到底是什么样子,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是皮影戏,没有真的妖怪,但看过戏的人传来传去,把大家胃口都吊起来了。 “呐,不是我不说,只是如今大家伙巡夜,万一吓到哪个胆小的...嘿嘿!” “谁...谁谁胆小了!” 有人嚷嚷起来,明显做贼心虚的样子,不过没谁敢承认自己胆小,所以一个劲的催促着:“快说,没有谁胆小会被吓到!” 那人见着火候差不多,咳嗽一声,先从最开始说起:“我跟你们说,妖怪不妖怪的暂且不提,这戏刚开始,就能把胆小的给吓尿了!” “快说啊,快说啊!” “都听好了,一上来就是鬼哭,你们敢不敢听?” “...敢,敢!”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惟妙惟肖的模仿,让在场之人不由自主全身汗毛倒竖,一队人如今站在漆黑的街道上,只觉得两侧房屋黑影之中,似乎有鬼飘出来要抓自己。 “格格格格...”有人已经控制不住,牙齿打起架来,此时此刻此地听着如此诡异的声音,任谁心里都会发毛,原本不以为然的领队见状赶紧低声呵斥: “行了!不要说了,继续往前走!” “头...我想撒尿...” “这点破事就吓到你了?”领队又气又好笑,“不许随地大小便,要罚钱的!前面巡铺有尿桶,憋着!” “这什么‘呜呜呜’有什么好怕的?,我跟你们说,若是到了春天,晚上那些野猫发情时,叫声还不知道有多渗人!” “想撒尿!自己摸摸裆里那玩意还在不在!” 一行人来到巡铺,胆小的那几个转到后院撒尿,领队看了看挂钟,掏出印章,在登记簿上盖章,这是他们今夜巡逻到此的证明,日后拿补贴就全靠这个了。 巡铺也是他们落脚休息的地方,喝上几口温水,再撒上一泡尿,要多舒坦有多舒坦。 漫漫长夜,巡铺值夜正是百无聊赖之际,大家都是熟人便聊起来:“老李,你这几个兄弟怎么的?莫非方才巡逻遇见女鬼吓尿了?” “吓你个头!老子的兄弟个个都是胆大如斗,那是之前喝水喝多了!” 正聊天之际,街道上传来马蹄声,巡夜们赶紧拿起灯笼、弓箭、木棒还有盾牌走到街上,见着是一辆马车缓缓驶来便围了上去:“什么人,胆敢夜行犯禁!” 马车停住,车夫跳下车来,拿着块令牌递上前:“老李,这不又是我们么。” “呵,老刘,怎么今夜跑来跑去的?”领队看了看令牌,交还对方,虽然是老相识,但他不敢违纪,还是领着人去看车厢。 阿弥陀佛,里面要是有不对劲,别怪我吹哨子! 车内只坐着一人,见着来人笑着拱拱手:“老李,又见面了。” “你们这是怎的?方才从州学出来去求学社,现在又要往州学去?” “嗨,是去王府那里,忙着两位刘博士的事情,这不赶着拿东西给那位看么?” “怎么不早说!”领队闻言赶紧向手下摆摆手:“你们快让开,是去王府办要紧事的。” 目送马车离开,几位巡夜有些奇怪:“头儿,求学社今晚忙来忙去的,在忙些什么?不睡觉了?” “好像是说今日上午,杨司马发现有人作假,骗了两位刘博士,这不,定然是拟定了名单,给那位照单抓人!” “哎哟喂,谁那么缺德造假骗人,该抓!” 。。。。。。 西阳王府前院书房,宇文温披着衣服坐在案前看着一本书,这是求学社刚送来的定稿,已经过刘焯、刘炫、杨济以及三位速记的校对。 然后求学社连夜排版印刷出来,再由他来确认一遍。如果没有问题,来人一会便带回作坊,开始批量印刷。 一如原本史上的线装书,此书和其他线装书一样是向右翻开的,内容是竖版,宇文温不是没想过按现代书籍的样式出书,奈何这想法太过惊世骇俗,所以只能顺应史潮流。 书的内容以今日辩论双方的对话为主,然后有注解,之后有附件,也就是辩论双方引经据典涉及的书籍,这是为了方便读者翻阅。 所以汇总下来的结果,是这本书的厚度十分可观,当然,价格也十分可观。 面前一人,见着宇文温边看边点头,适时补充了几句:“大王,本书所附的相关书籍社里都有母版,尺寸都一样,只要照着印即可,装订起来也方便。” “章社长让你们印多少本?” “章社长让我们先印三百本,无论如何都要保证质量,争取中午前能上柜。” “上柜多少本?” “两百五十本。” “你们觉得只是上柜,要多久才能卖出去?或者说,这本书的由来,要如何宣传得人尽皆知?” “大王,届时我们会派人去州学宣传的,而且会赠送三十本给州学图书馆作藏书。” “理当如此,不过还不够。” “请大王示下。” 宇文温放下书沉吟起来,他今晚熬夜等书,实际上是要敲定宣传‘文案’,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的经营思维,不适用于他。 做买卖,就得有做买卖的样子,宣传,那是必不可少的! 片刻之后,宇文温提笔在纸上写字,不过刚要动笔便停住了,他要听听手下的构思,毕竟自己亲自调教了许多年,好歹都要有些长进。 “你们还想出什么宣传手段了?” “大王,某等还想出一些口号。” “说来听听。” “某便献丑了。” 那人干咳一声,随后开口说道:“震惊!贫困学子寒窗苦读《尚书》十余载,竟被伪书骗得家破人亡!” 第一百一十三章 耸人听闻 衡州州治南安,城南郊外村落,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州司马周法明正指挥手下和村里青壮抓猴,一只块头异于常‘猴’的猴子,正在房舍间腾挪跳跃。 “那边,它往那边跑了!” “你们几个绕过去包抄!” “司马,那猴子太凶残了,我们几个…” “拿棍子去抡!打死又不用偿命,往死里打!不要放箭,免得射到人!” 周法明不停调度着,指挥众人去包抄那只猴子,此獠块头极大,样貌怪异,和一般猴子不同,也不知道是哪个山头跑下来的玩意。 因为到处都是人,所以弓手不敢放箭以免伤及无辜,只是那猴子跳来跳去也确实难抓,有几人已被其抓伤、咬伤,所以大家只能是尽量将其逼到死角再想办法。 折腾了许久,好歹把这怪猴逼到一处院落,见着无路可逃,那怪猴嚎叫着往人群里冲,正好向着周法明窜来,结果被他一棍子打翻。 众人一拥而上用绳子将这怪猴捆了,准备带回州衙去复命,周法明将那裂开的棍子一扔,向着一旁的村老交代着。 “你们呐,不要成日里疑神疑鬼的,一只破猴就吓成这般,传到别处,指不定传出什么事来。” “上官,并非小老儿胡言乱语,任谁在晚上见着这怪猴,都会以为是见到鬼了。” 许多人围上来看热闹,倒在地上的怪猴确实样貌狰狞,不过如今被捆着,大家便敢近距离看看。 “散了散了,都散了!往后再有什么闹鬼的,那就是猴子,知道了么?” “哦…” 近日,这个村落许多村民于夜间见鬼,闹鬼之说弄得人心惶惶,闹到官府哪里,州司马周法明便带人到村里蹲点捉鬼。 村民都说有鬼,但周法明就是不信邪,他认为是有不法之徒招摇撞骗,扮成鬼欲行不轨,所以他要当场拆穿对方的阴谋诡计。 结果当晚真的见鬼之后,周法明有些不淡定了,从别处请来得道高僧和道士,还有各种符咒和符水,就憋着要将恶鬼斩草除根。 结果又见了几次鬼后,大家觉得有些不对头,折腾了数晚才发现是只怪猴,大概是传说中的山魈一类野物。 周法明领着手下回城,那只怪猴一路上引来目光无数,为了以正视听,周法明让人不停解释所谓闹鬼之说纯属无稽之谈。 进了城,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周法明特意放慢速度,让大家都来一饱眼福,免得日后再发生此类事件时,人们把怪猴当成鬼。 看怪猴的人将队伍围得水泄不通,就在这时,不远处的书肆忽然喧闹起来:“震惊,震惊,寒窗苦读十余载,所读书籍竟是伪作!” “不得了了,贫困学子倾家荡产凑束,竟为恶人所骗读了假书,情绪激动之下吐血三升!” “血泪控诉!那个误导他人走上歧途的黑心先生!” 让人闻之侧目的唿喊声,引得众人纷纷转过去看热闹,原本围在怪猴旁边的人群瞬间消失,周法明见状惊疑不定,让手下带着怪猴回州衙,他下了马上前一探究竟。 好容易挤进人群来到前面,周法明发现竟然是书肆伙计在吆喝着,吸引百姓过来看新出的书籍。 ‘混蛋,这样胡乱吆喝,我还以为是有人作恶!‘想到这里,周法明无名火起,他觉得书肆伙计太过分了,用这种耸人听闻的手段招徕顾客,有些不地道。 “哎哎哎,你们乱嚷嚷什么呢?什么吐血三升,什么黑心先生,无凭无据乱讲话,当官府是眼瞎耳聋的不成!” 伙计见得有人出来质疑,正要油嘴滑舌之际,却见是常来书肆买书的周司马,随即换了笑容迎上来: “周…郎君,您是有所不知,鄙店今日到了新书,那可是一本好书,把传了数百年的一部伪作给拆穿了!” “把传了数百年的伪作给拆穿了?” “正是,周郎君若有兴趣,可以翻阅一二。” 听到这里,周法明眉毛一挑:“我说你们…为了做买卖,搞这种耸人听闻的宣传做什么?” “搞得大家还以为闹出人命了,卖书就卖书,不要弄这种花花肠子,将来要是因为这闹出事来,你们是要负责任的!” “哎哟喂周郎君,鄙店可不敢传谣造谣,真的是本好书,把那部伪作的真面目揭开了…嘿嘿,周郎君,请看看…” 书肆伙计递来一本书,周法明冷笑着接过来,结果刚看到封面就愣住了:书名为《古文尚书真伪初探》。 嚯,好大的口气! 周法明为官宦人家出身,虽然周家走的是武臣路线,但水准以上的文学素养还是有的,他虽然不精通古文《尚书》,但常识却不缺。 西汉时的今文《尚书》、古文《尚书》都已在永嘉之乱后失散,后来晋元帝时有豫章梅内史献古文《尚书》,经无数学者考证后认定就是西汉时的孔安国孔壁古文《尚书》。 从那以后,数百年来,都有人质疑这部古文《尚书》,连带着《尚书传》、《尚书序》都被人质疑。 然而这些质疑最后都被证明是信口开河,完全经不起经学名家的反驳,所以古文《尚书》肯定是真的,结果现在又有人跳出来聒噪了。 周法明颇为不屑,觉得莫非是哪个穷酸文人为生计所迫,弄一部书出来耸人听闻,好昧着良心赚钱养家煳口? 斯文败类,真是太不要脸了! 想到这里,周法明没了翻书的**,正要把书扔回去,却见封面一角有行小字:“求学社出版。” 竟然是求学社出的书?求学社居然会出这种书?不会是哪个小作坊假冒的吧? 周法明对求学社的信誉是信得过的,且不说是那一位的产业,光是有社长章华把关,就绝不会让莫名其妙的书出版,所以… 翻开第一页,他看起序来,这一看不要紧,直接就愣住了。 辩论?刘炫、杨济两人在州学辩论?现场主持是刘焯?二刘都在场? 章社长做速记?还有郑长史、张司录?这是怎么回事? 周法明心中震惊,原先的怀疑变成了好奇,他在好奇有二刘在场的辩论,到底辩出什么结果来。 序中已经开门见山给出答案:《尚书传》是假的。 “是假的?”周法明震惊之际脱口而出,一旁的伙计见状笑道:“周郎君,这书可是真的。” “不不…不,不对啊,怎么能是假的?” “周郎君,若是感兴趣呢,这本书可不是一时半会能看完的,您看看这厚度,是不是?” “多少钱?” “您是老顾客了,自然是优惠价...两贯一本。” “买了,老规矩,记账,月结。” “好嘞!” 第一百一十四章 耸人听闻(续) 洛阳西郊,一座新城已初具规模,外廓城墙正在‘增高’,其内已变作巨大的工地,每各处区域内都有建筑在拔地而起,昔年元魏的都城旁,即将出现大周未来的国都。 新洛阳城位于洛阳以西,横跨洛水南北,外城周长有六十余里,规模空前庞大。 北依邙山,南对伊阙,洛水贯穿整座都城,城内将会有纵横大街十条,规划有不少于一百个里坊,还有三个大市场。 为了营造洛阳新都,周国调动青壮无数,从今年年初动工开始算起,要在一年之内完工,届时国都将从邺城搬到此处。 负责营建新都的,是营新都副监宇文恺,他出身武勋世家,却和喜欢弓马的兄长们不同,喜欢读书。 尤其擅长各类将作,而如何把新都营建得完美无缺,就是他现在关注的问题。 周国灭隋,收复失地,在不久之后,必将挥师南下平定南朝陈国,届时天下一统,那么作为国都的洛阳城,就要有磅礴气势。 届时万国来朝,大周需要一个宏伟的都城,来衬托出天朝上国的气派。 宇文恺知道朝廷的意图,所以领命之后不敢懈怠,亲自带人勘察现场,折腾了月余定下方案,然后就住在洛阳旧城,作为监工来现场监督新都的建造工作。 今日他临时有事提前从工地返回洛阳,虽然身在家中但心里依旧想着工地上的事情,如今进度已经过半,但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他协调。 “阿耶。” 稚嫩的童音将宇文恺拉回现实世界,见着儿子宇文期盼的目光,他微微一笑:“二郎,怎么了。” “兄长本来说今日带我上街,结果如今都不知道去哪里了,阿娘也出门了。” “那为父便带二郎上街走走吧。” “好!” 宇文闻言雀跃不已,宇文恺交代仆人一些事务,随后带着儿子出门,几名随从紧随其后。 宇文恺如今暂居洛阳,所以一家人都一起在洛阳住下,他难得有空陪儿子,所以今日便带着儿子逛街作为弥补。 次子宇文,原名宇文温,结果和如今的西阳王宇文温重名,还都是‘宇文二郎’,去年小宇文温在长安碰见了大宇文温,宇文恺没奈何便把儿子的名给改了。 ,有皎洁、明亮之意,因为如今的杞王宇文亮、世子宇文明已占了‘亮’、‘明’二字,所以一心期盼次子‘温润、明亮’的宇文恺,只能要这个“”字。 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父子俩边走边说话,“阿耶,新城何时能修好啊?” “要到明年呢。” “那现在这座洛阳城呢?还能住人么?” “有了新城,旧城当然是要拆了,哪里还能住人。” “那,那不是浪费了?” 对于儿子的问题,宇文恺不知如何回答,浪费不浪费,不是他需要关心的事情,大兴土木必然动用大量人力物力,但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有施展才华的机会。 也只有这样,才能保得家门不坠。 宇文恺之父宇文贵为周国勋贵,去世多年,剩下宇文兄弟三人,因着‘宇文’姓氏,经常被人误以为是皇族宗室。 虽然祖祖辈辈确实姓宇文,虽然也是从武川出来的宇文氏,但他们家真的和周国宗室没关系,奈何旁人总是有误会。 所以大象二年的变局之中,杨坚清洗宇文宗室时,差点把宇文恺三兄弟也干掉了。 亏得宇文恺的二兄宇文忻效忠杨坚,并在邺城一役力战身亡,用生命换来了杨坚的信任,所以宇文恺和兄长宇文善及其各自的家人才得以保全性命,由周国臣子变成隋国臣子。 奈何时局纷乱,刚建立没几年的隋国完蛋了,大家又变成周国臣子,作为附逆之人,宇文恺兄弟能保住性命就已是佛祖保佑,可为了以防万一,他们得体现出自己的价值出来。 不然万一某天,被不知道存不存在的仇家那么一撺掇,搞不好朝廷一道诏令,他们就会被灭族。 即便平安无事,也得为子孙后代着想,宇文善、宇文恺两兄弟的爵位已经没了,再不想办法,想复起就很困难。 宇文善和其他将门子弟般弓马娴熟,但很难受朝廷信任,如今赋闲在家成日里无所事事,所以‘体现价值’的重任,就压在三郎宇文恺肩上。 所以他这么拼命在工地里四处奔波,就是要把营建新都的事情做好,得天子和丞相赏识,为自己家族赢得复起的机会。 不知不觉间父子俩已经来到东市,这里的肆宅、邸店、店铺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其间还有许多书肆,是宇文恺为数不多逛街次数之中,来得最多的地方。 这些书肆里,售卖山南黄州书籍的书肆生意最红火,黄州书种类丰富价格又合适,宇文恺时常派人拿着他列的书单来此购书,此次带着儿子逛街,逛着逛着就不由自主往书肆靠过来。 他觉得带儿子来看书,好歹也能让小家伙开开眼界,知道学无止境的道理,结果宇文恺大老远就看见那间书肆面前围了一大群人。 儿子年纪小,在这么多人中间挤来挤去不方便,宇文恺正打算掉头,却听得那边高声嚷嚷着: “无辜学子心力憔悴当街昏倒,是何人所做伪书犯下如此恶行!” “真相大揭秘,让你知道伪造书籍者的罪恶人生!” “一场普通的辩论,却让在场所有人痛哭流涕!” “爱慕虚荣的悔恨,读书人都被他骗了数百年!” 宇文恺听着这样惊悚的言辞,不由得好奇心大涨,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丧心病狂之徒,让读书人“痛苦流涕”、“心力憔悴当街昏倒”。 “二郎,你先回去。” “阿耶,我也要去。” “听话,此事涉及凶杀,二郎还太小了。” “噢...” 仆人带着宇文打道回府,宇文恺大步走上前去一探究竟,他如今身着便服,所以没谁会特意让开,费了好大一股劲终于挤到前面,却发现是书肆伙计在兜售新到书籍。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售书就售书,为何言辞如此耸人听闻!” “这位仁兄莫要见怪,鄙店新到的这本书,就是揭穿某些人欺世盗名的真相!” “揭穿?有冤情可以告到官府,你们在此处大声喧哗,无凭无据诬人清白,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宇文恺正气凛然的质问起对方,他是勋贵出身,又常年当官,所以言谈举止间自然有一股官味,对于店家这种耸人听闻的宣传,可是憋了一肚子火。 然而书肆伙计见多识广,对付起打官腔的自然也有一套。 “哎哟,仁兄莫要见怪,这都是读书人的事,读书人争辩真伪,这能叫无凭无据诬人清白么?看看,看看!” 伙计拿出一本书递到宇文恺面前,见着上面写着《古文尚书真伪初探》,他不由得一愣,随即把书推回去:“古文《尚书》真伪?是哪个沽名钓誉之辈信口雌黄!” “仁兄请息怒,这可是二刘校对过的书籍哟。” “管你是二流、三流还是...呃,你是说‘二刘’!” “正是,两位刘博士校对过的书,总不能说是无凭无据诬人清白吧?” 宇文恺一把抢过那本书,他已经习惯了线装书的翻阅方式,所以很快就看到了序,看着看着不由得双手一紧:“这这这...这怎么可能啊!” “没什么不可能的,仁兄,你看看,这是求学社出的书,看看这纸张,看看这厚度,又有两位刘博士做校书,那可是书中精品!” 宇文恺可不管那么多,一手紧紧捏着书籍,就怕伙计将其从手中抽走,“此书价值几许!” “一听就知道仁兄是读书...” “多少钱!这本书多少钱!” “这不刚到的书...五千三百文。” “这么贵?” “贵?仁兄若有空可以去黄州买,那里当然便宜些,可路上的花销加起来就不止。” 宇文恺看看手中的书,又翻了翻,越翻越是爱不释手,因为他发现书的后半部分居然附有相关书籍,奈何此次出门没带那么多钱,他平日里也没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 一咬牙还了个价:“四千文!” “仁兄说笑了,小的还靠着卖书挣钱养家煳口呢。” 又看了看书,封面那几个字分外诱人,宇文恺示意仆人近前:“你,马上回府拿钱过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二刘 长安,城东街道上,几匹马在路边停下,其中一匹马上坐着年逾花甲的老者,是为学者刘臻,他今日要拜访好友刘讷,不过只知道对方住在城东,却不知具体地址。 所以刘臻吩咐随从去找人问路,奈何那人什么也问不出来,看着坐在马上闭目养神的老郎主,他硬着头皮说再去问问,转头和同伴商量起来。 “怎么办?郎主一向不问世事,虽说和刘仪同交好,可从未登门拜访过,我又如何知道刘仪同到底住在何处。” “呃,要不随便转转吧,差不多了就说找不到。” “唉,还说是好友,连人家住哪里都不知道,这都什么事啊!” 他们的郎主刘臻,如今六十有一,平日里嗜书如命,尤其擅长两汉书,时人称之为“汉圣”,周武帝时为露门学士,待得杨坚以隋代周,成了太学学士,与学士刘讷交好。 刘臻终日里沉浸在经史子集之中,不问世事,许多人情世故都不太懂,仆人们私底下都腹诽,说老郎主与其说是“汉圣”,还不如说是书呆子。 既然是书呆子,那就很好唬弄,两个随从一计较,决定直接打道回府,反正回到自家府邸之后,老郎主大概也会放弃拜访另一位刘学士的想法。 人家的住址都搞不清楚,还好友! 随从带着刘臻绕来绕去走了一会,径直转了方向往城南前进,不久之后回到自家府邸,刘臻居然不知,命随从上前拍门,他则大声喊道:“刘仪同在家否!” 仪同三司,是刘讷于隋国时朝廷所授的散秩,而刘臻亦授仪同三司,所以两位刘学士,同样是刘仪同,当然,如今隋国灭亡,老东家周国可是不认‘伪职’的。 门房见着是自家郎主在外面叫门,又喊着“刘仪同”,心中惊疑不定,觉得莫非是老郎主发癔病,赶紧把大郎君找来。 “大人!”刘臻长子出门相迎,当然,他口中的“大人”,即是这个时代“大人”的常见用法指代父母。 刘臻见着儿子从‘刘讷家’出来,不由得惊讶道:“咦?大郎你也在刘仪同家做客么?为何方才不与为父一同出行?” 刘臻长子无语,老父读书读得煳涂也就罢了,居然连自家府邸大门都认不出来,好容易解释清楚后,刘臻恍然大悟,看着随从责备道:“你们呐,我是要去刘仪同家,为何又转回来了?” 两名随从赶紧告罪,刘臻摆摆手转身又要上马,长子好说歹说将其拉住,说如今要避嫌,就莫要给刘学士添麻烦了。 “为父不过是与刘仪同谈书论经,何来添麻烦一说?” 这只是刘臻长子的托词罢了,他也不知道刘讷家在何处,所以不希望父亲折腾,万一让自己带路,那就是自寻烦恼。 刘臻不问世事,自从周军收复长安后,罢‘伪太学’,所以他的学士一职自然没了,当年在周国时的爵位、散秩,也不知如今朝廷会怎么处理。 反正一年多以来就是赋闲在家,另一位刘学士亦是如此,又不好擅自离开长安,以免朝廷某日想起来时找人找不到,所以刘臻长子觉着父亲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看书为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人老了,就有些小孩脾气,老刘一个劲要去拜访‘刘仪同’,小刘一个劲劝着“改日再说”,就在两父子在自家门前较劲之时,刘学士来了。 “宣挚!许久不见!” 两位老友许久不见,自然免不了一番寒暄,两人相交,除了在太学经常碰面外,一直以来都是刘讷登门拜访,今日刘讷兴致不错,寒暄结束之后便开门见山:“宣挚,我要考你两个问题。” “请讲。” “你可知金城郡是于何时始置?” 刘臻闻言捻了捻胡须,只是数息便开口说道:“汉孝昭帝始元六年始置。” 刘讷闻言点点头,又问了一个问题:“宣挚可知水于两汉时从何处所出?” 这个问题有些偏,但依旧难不住刘臻,他熟读两汉书,所以很快便开口说道:“《汉书地理志》第八:成(城),《禹贡》水出其亭北,东南入雒(洛)。” “《后汉书郡国》一:城,有水出,入函谷关。” “故而水于两汉时,当出城。” 话音刚落,刘讷抚掌大笑:“妙,妙!宣挚果不愧为‘汉圣’之名!” 言毕,他从怀中拿出一本书来,刘臻接过一看,书名为《古文尚书真伪初探》,这书是如今流行的线装书样式,刘臻并不陌生,所以他很快便看到了序。 “这...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方才你也说了,金城郡是汉(孝)昭帝始元六年始置,水于两汉时,出城,那东晋梅赜所献《尚书传》里,这两处的破绽太明显了!” “书后有附件,你可以看看,那是梅赜所献《尚书传》,看看里面内容是不是如此?” 刘臻翻看着手中书籍,越看越入神,有时为沉思状,有时为恍然大悟状,不知不觉中已过了一炷香时间,他长子在旁边看不下去便咳嗽一声。 然而老刘却没回过神,小刘无奈只能又咳嗽数声,好歹让父亲想起面前还有客人。 “这书果然不错!”刘臻赞不绝口,刘讷点头称是:“那当然,长安书肆刚把这书摆上柜台,没多久便被抢购一空,若不是掌柜为我留了一本,怕是就此错过。” “掌柜留书?掌柜如何知道你会看这本书?” “实不相瞒,我这一年多来闲居在家无所事事,又不好随意走动,所以时不时去书肆转转,故而掌柜与我相熟,这本书证得梅赜《尚书传》是伪作,店家自然要留我一本。” 说到这里,刘讷说明来意:“刘士元托店家送来一封书信,邀我到山南黄州西阳走走,如何,是否一起去看看?” “山南啊...”刘臻沉吟着,倒不是担心什么,而是想起往事来。 他是南朝梁国人,十八岁时举秀才,因为侯景之乱故而避祸江陵,后来梁国成了西魏(周国)的藩国,他被周国晋王宇文护辟为中外府记室,从此定居长安。 晋王府军书羽檄,多出刘臻之手,后来晋王被诛,刘臻未受牵连,成为周国太学学士-露门学士,这几十年来都在做学问,却再未能回家乡。 虽然黄州不是他的故乡,但是同在长江边上,风土人情想来也有些相似,所以... “大人,若是去西阳,家里囊中羞涩,恐怕...” 刘臻长子提出了很实际的问题,他不可能让父母独自前往黄州,所以一大家子人也得跟着去,那么到了人生地不熟的西阳,一家人的开销怎么办? “无妨,刘士元在信中说,他会承担相应费用,况且...”刘讷缓了缓,继续说道:“况且黄州书肆急需校书之人,宣挚精通两汉书,不怕没事做。” “黄州书籍在长安热销,大家有目共睹,长安书肆聘请校书之人,每月薪酬优厚,而黄州书肆则尤在其上,凭此收入,一家人必定衣食无忧。” “刘士元在黄州如鱼得水,而刘光伯亦已抵达黄州,就我们算在西阳无所事事,和这两位谈书论道,岂不快哉?” 刘臻不通世事,家中的柴米油盐从不过问,所以他脑子里根本没有想过一家人在黄州如何生活的问题,但是一说到能和闻名天下的‘二刘’谈书论道,瞬间就精神了。 见着老友心动,刘讷趁热打铁:“宣挚!刘士元与刘光伯并称‘二刘’,我两个也是‘二刘’,既然二刘在黄州西阳,那另两个二刘去西阳,又有何不可?” “大人,若是去西阳,就怕官府这边不好办。”刘臻长子再次提醒,父亲虽然赋闲在家,但毕竟也算是‘附逆’贰臣,要是不辞而别,就怕有小人嚼舌。 对于这个问题,刘讷已有计较:“此事自然是要向官府报备的,不过想来问题不大。” “雍州牧和黄州总管是伯侄,想来不会有什么意见。” “再说了,那个臭不可闻的郑译,之前一年多都能在黄州暂居,我等又有何不可?”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三王 长安城东郊,灞桥东侧,即将远行的人们,在此和亲友告别,灞水畔柳树林边,一支由三十余两马车组成的车队正整装待发,往来行人见状不由得侧目。 这支车队规模不小,虽然随行人员均身着统一服饰,但不像官府或军旅的队伍,大部分人没有着甲,却都带着弓箭和佩刀、长棍,看样子是哪家大户的部曲,即将护送郎主或者家眷出远门。 几位送别完毕的路人,见着如此情景不由得好奇,其中一人有些疑惑:“这官不官民不民的,又是四轮马车,莫非是山南商队?” “答对了一半,既然是四轮马车,那就肯定是山南的车队,不过这可不是商队。”另一人卖了个关子,见着别人摸不着头脑,索性把答案说了出来。 “这是山南黄州的镖队,看见每辆车上的小旗了么,都写着个‘镖’字呢。” “镖队?这是做什么的?” “收人钱财,帮人押送货物呗,你就当他是收钱做护卫的队伍就行了,当然,人家不光送货还送人,沿途顺带帮忙送信。” 听得他这么一说,众人恍然大悟,这年头出趟远门不容易,若是官员或者大户还好,能养得起许多护卫,保得自己一路平安,而一般人则尽量避免出远门,否则很容易从此杳无音信。 尤其那些小商贾,为了获利不得不冒险长途跋涉,一般是相互结伴而行,但即便如此,也很容易在半路上出事。 对外要防剪径得强盗,以及防范沿途遇到的各种不怀好意之人;对内,还得防备伙伴下毒手,免得凶手回来后谎报说自己半路失足坠亡或者溺毙。 而远在他乡的人们,要想给家乡的亲人或者别处的友人写信,还得等机会托人送信,涉及人情往来多有不便,如今有了镖行,倒是会方便许多。 “这镖行的收费,想来不会便宜吧?” “那当然,不过也值得不是?从关中长安到山南东边的黄州西阳,那么远的路,人家也不容易的。” “这么远啊!还拉着这么多货物,一个来回可不得数月之久?” “哪里,西阳和武关道中的上洛城之间通水路,尤其是回程,在上洛旁的丹水上了船,一路顺流而下入汉水再入长江,没多久就能抵达西阳了。” “西阳啊...莫非是独脚铜人所在的那个西阳?” “那可不是怎的,我跟你们讲,都说那独脚铜人嗜吃人肉,可依我看就不是那回事,黄州猪多,所以这位是嗜吃猪肉,什么火腿、腊肠、肉松,黄州多得很!” “如此说来,长安城里店家买的那些火腿、腊肠、肉松,都是黄州的?” “当然,还有黄州布和黄州书,不然你以为镖行运往长安的货物是什么?” “黄州书?就是这几日闹得沸沸扬扬什么‘震惊’、‘真相大揭秘’、‘血泪控诉’的黄州书么?” “对啊。” 镖队不远处,三名男子正在官道边交谈,又有十余名男子牵着马在旁边休息,看样是这三人之中有人要随着镖队前往山南,临启程前与相送之人话别。 “为兄此去邺城,也不知能否如愿,二郎带着叔去黄州,万事要小心,叔有何事,一定要与你三叔说。” “是,兄长。” “是,二叔。” 王二郎王颁,即将启程去邺城,他细细交代着三郎王诸般事宜,而已逝王大郎的次子王,将随同三叔去山南黄州西阳。 “兄长此去邺城,可有几分把握?” “不知道,但无论如何,都要争取到机会,待得大军挥师南下,即便只做普通士卒,我也要做先锋渡江,冲进建康城,为父亲报仇!” 一说到为父亲报仇,兄弟俩情绪有些激动,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身为儿子,哪怕只有一口气,也要复仇! 王颁与王,是南朝梁国名将王僧辩的次子和三子,昔年侯景之乱,湘东王萧绎在荆州起兵讨伐侯景,王僧辩为其麾下大将,立下战功无数。 王僧辩率军收复建康,侯景被迫出逃,最后为部下所杀,侯景之乱结束,湘东王萧绎于江陵即位称帝,并以江陵为梁国国都。 立下大功的王僧辩深受信任,镇守建康,其三子均留在江陵,算是做人质。 后来西魏攻破江陵,萧绎身亡,王僧辩与诸将在建康拥立萧绎之子萧方智为帝,齐国乘人之危大军压境,威逼梁国立被齐国俘虏的宗室萧渊明为帝。 围绕此事,梁国内部矛盾爆发,镇守京口的陈霸先忽然进攻建康,未做防范的王僧辩兵败身亡,没过几年陈霸先接受禅让建立陈国,是为陈太祖。 当时因为江陵失陷而被掳至长安的王颁与王,听到噩耗之后嚎啕大哭,几次哭到昏死过去,杀父之仇,他们记了三十多年。 王僧辩有三子,大郎王,西魏进攻江陵时受命守城,城破之后随名将王琳逃亡齐国,后来在齐国去世,留下夫人李氏及幼子王相依为命。 二郎王颁,卧薪尝胆一心要为父亲报仇,于周国出仕。 三郎王,在长安长大,年少时好游侠,到了二十岁成了长安大侠,被兄长斥为不学无术,随后知耻而后勇,发奋读书。 短短两年便通五经,博闻强记,为世人称为博物,又通晓兵法,二十二岁时,被周武帝引为露门(太学)学士,武帝每有疑问,王都能为其决断。 区区两年的读书时间,年轻的王,便获得了许多饱学之士羡慕不已的露门学士一职,王家两兄弟一文一武,憋着股劲要为父亲报仇。 适逢周国平齐,兄弟俩找到寡居的长嫂李氏和侄子王,接来长安居住,就等着周国平陈,届时父仇得报。 结果造化弄人,大象二年的变乱,让兄弟俩成了隋臣,周隋两国多年交锋,陈国在江南坐山观虎斗,眼见着报仇无望不说,还愈发倒霉起来。 二郎王颁在蜀地为官,结果前年年底形势忽变,周军攻入长安,身在长安的三郎王成了附逆贰臣,今年周军攻入蜀地,王颁也成了附逆贰臣。 王毕竟是做学问的,所以不得朝廷赏识大不了在家看书,然而王颁一心要投军伍,就是为了日后平陈时能随军出征,眼见着虽然命保住了,却不太可能得从军平陈,急得王颁团团转。 此次率领周军平定蜀地的主帅席毗罗,对王颁还算是比较看重,所以写了封信让他带着到邺城去找门路,而王则决定带着侄子王去山南黄州。 眼见着时辰将至,三人在柳树下告别,王颁骑上马,领着随从向东疾驰而去,要前往洛阳过黄河去邺城,王带着侄子王,以及各自家属一道随同黄州镖队前往西阳。 王与王来到一辆车旁,向着车上一名女子行礼:“嫂嫂,一会就要出发了,路上有何不妥之处,尽管与三郎说。” 李氏还礼:“三郎辛苦了,叔,一路上要听你三叔的话。” “是,母亲。” 王答道,他性情淡雅,平日里不喜多言,所以方才二叔和三叔交谈,他也是听的时候居多,平日里不随意结交朋友,就喜欢看书。 李氏见着儿子从行李内拿出本书,不由得叹了口气,儿子喜欢读书是好事,可如今若不是靠着亡夫两位弟弟照应,她一个寡妇哪里能如此轻松。 王颁要去邺城,而王受定居黄州的刘焯邀请,要到西阳去校书,他知道王久仰‘二刘’大名,所以王说动李氏举家搬到西阳暂居,让王能在二刘门下求学。 李氏不知道这一去祸福如何,毕竟长途跋涉的凶险常有耳闻,但是见着这所谓的镖队声势浩大,想来能保得路上平安,所以渐渐安心下来。 王和长嫂说完话,见着侄子在看书,不由得想起当年自己的模样,走上前去问道:“叔,所看何书?” “三叔,侄儿看的是《古文尚书真伪初探》。”王答道,自从三叔将这本书给他,便看得入了迷,毕竟这本书最近在长安的名声可是很大的。 “到了西阳,叔便可见识一下黄州州学的图书馆,尤其那个通宵阅览室。” “三叔,那通宵阅览室,果然有长明灯?” “当然有,去了便知,三叔虽然没去过,但刘士元总不会骗人的。” 信都刘焯刘士元,其实和王没什么交情,昔年周国平齐之后,两人倒是见过几次面,但也就是点头之交,所以刘焯光凭一封信,无法让王去西阳。 之所以有今日之行,完全是王处于自己的判断和想法所做决定,周国收复长安后,他就一直赋闲在家,因为做学问的缘故,不担心被周廷清算,也暂时不打算掺和那些破事。 什么破事?当然是宇文氏和尉迟氏之间的破事,以王的眼力,看不出两家之间有问题才怪。 是先躲起来,等两边决出胜负之后再出仕?虽然稳妥,但太没意思了! 王有抱负,想要有一番作为,所以他读书可不是为了做学士,否则也不会读那么多兵书,他虽然不及兄长王那般勇武,但同样想征战沙场。 不能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又如何?想当年,梁国将军陈庆之,手无开弓之力,然后呢? 他认为不一定需要匹夫之勇也能建功立业,只要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即可,所以,当此时局扑朔迷离之际,正是自己一显身手的好机会。 前提是要投对人,否则就是明珠暗投。 那个人是谁?原本不知道,但最近有了眉目,原因就是刘焯的来信:王和刘焯没交情,对方是如何想到给他写信的呢? 因为王这一年多来常去书肆转,一来二往便和掌柜相熟,他知道一定是远在黄州的刘焯,通过掌柜得知自己不得志,故而特地写信相邀。 然而,实际上邀请他的未必是刘焯,而是另有其人。 王很快便想通其中关键,这个人看起来似乎比较合适,但具体行不行,还得见了本人观其言行举止再说。 “起~~~镖~~~勒~~~~” 随着镖头的一声大喊,镖师们吆喝着准备启程上路,王坐上马车,透过车窗看向南方,似乎要透过绵延的群山,看到遥远的某个地方。 郑译这种人人避之不及的臭马骨都敢买,我一个称为附逆贰臣都勉强的人,想来并无大碍吧? 第一百一十七章 惊喜 “金城郡为汉昭帝时始置...唉,朕为何就没能想到呢?” “官家每日为国事操劳,当然无暇去找《尚书传》的破绽。” “此书甚好,朕当让满朝文武传阅!” 望仙阁内,陈国皇帝陈叔宝感慨着,他坐在榻上翻阅着《古文尚书真伪初探》,孔贵嫔在一旁沏茶,沏的自然是‘西阳春’。 最近一段时间,陈叔宝的心情都不怎么好,他下令建造大皇寺,内建七级浮图,为了彰显皇家气派,特地调集各种名贵木材,其中便包括旃檀,结果还没建好就意外失火化作灰烬。 陈叔宝还没来及追责,就有不识好歹的大臣上表,说这是上天示警,劝他励精图治、远离奸佞。 远离奸佞?陈叔宝深以为然,所以把上表的‘奸佞’砍了,只是大皇寺未能如期完工让他颇为郁闷,心情一直不好,直到昨日孔贵嫔的义兄孔范送来‘惊喜’。 《古文尚书真伪初探》,是周国江北黄州书肆新近出的一本书,其上记录了不久前在黄州州学一场辩论的内容,辩论的结果让人震惊:东晋豫章内史梅赜所献孔安国《尚书传》是假的。 陈叔宝刚看到这本书时,第一反应是有人吹毛求疵,意图用质疑古文《尚书》的办法哗众取宠,毕竟数百年来,不时有人以此方法试图闻达于天子。 持着怀疑的想法,陈叔宝随意翻了翻,结果很快便被书中内容吸引住,辩论双方的质问和反驳十分精彩,现场情景跃然纸上,让陈叔宝如同身临其境。 那位质疑古文《尚书》真伪的杨司马,在最后的质疑中提出了两个问题,让经学名家刘炫刘光伯无言以对,而陈叔宝看到这里,也不由得浮想联翩: 二刘之一的刘光伯,当时的表情想来很尴尬吧,朕不能亲眼所见,真是一大憾事! 杨司马提出的两个质疑,陈叔宝是第一次听说,这本书里附有相关书籍内容,他看过之后不由得拍案叫绝,只恨当时提问的不是自己。 一向以做无忧天子为宗旨的陈叔宝,最喜欢和文人学子饮酒作乐出巡游玩,奈何总是有不识好歹的大臣如同乌鸦一般在耳边聒噪。 当年那个令人生厌的章华,陈叔宝是连名字都不想提起,此次他又见到了这个名字,是在这本《古文尚书真伪初探》中,但陈叔宝却没有觉得厌恶。 “章仲宗在周国黄州书肆做社长,倒是如鱼得水,若是当年他能如此,朕又何必赶他去做市令?人呐,贵有自知之明。” 陈叔宝感慨着,孔贵嫔为他端上一杯茶,适时奉承着:“官家仁厚,不然换做别国,以章仲宗的臭脾气,怕是早就被流放千里之外了。” “那是自然,朕一向宽厚,若不是那些人不识好歹,朕又何尝想杀人?”陈叔宝很享受孔贵嫔的奉承。 正说话间,贵妃张丽华走了进来,望仙阁是孔、龚二贵嫔的居所,若按往日,陈叔宝会在自己所住临春阁召见张丽华,今日之所以在此,是因为陈叔宝有个‘惊喜’要让爱妃感受一下。 天气炎热,张丽华身着薄绸,隐约间傲人身姿若隐若现,美艳不可方物,她缓步上前向陈叔宝行礼:“臣妾见过官家。” “爱妃,这是如意车,来,试乘一下。” 陈叔宝笑吟吟说着,张丽华闻言看向前方一物,那东西有两个轮子,看上去似乎是给人坐的,只是结构有些怪异,似乎坐上去也不会很舒适。 见着官家满脸期待的样子,张丽华虽然心有疑惑,但也不会违拗官家的心意,她提起长裙坐上如意车,还没来得及发表感受,却见陈叔宝按动了车上一个机关。 咔嚓声响起,张丽华的手腕、脚踝被机关扣住动弹不得,正惊讶之际却见官家示意在场宫女回避,而孔贵嫔则掩口而笑,走上前来弯下腰,转动着如意车侧面一个摇把。 机括声起,如意车居然动起来,让张丽华由垂足而坐的姿势,慢慢变成仰面而躺的样子,四肢舒展开来如同一个大字。 “官家,官家这是?” 张丽华一开始有些惊慌,随后便反应过来:这是官家要玩新花样。当然,她心思细腻不会点破,反倒是欲迎还拒,做出惊慌失措、奋力挣扎的样子,看上去让人忍不住要疼爱一番。 陈叔宝见着爱妃如此模样,不由得兴趣大增,走上前摩挲着尤物,随即宽衣解带压了上去,而随着孔贵嫔不停转动摇把,如意车又有了动静。 张丽华惊觉自己身不由己,用从未想过的动作迎合着陈叔宝,她自己甚至都不需要动,如意车就能带动自己‘敦伦’。 很快就有了感觉,两人在如意车上纠缠着,风雨声隐隐约约传到外间,侍立的宫女们听在耳边不由得面色一红。 张丽华受陈叔宝宠爱已有十余年,按说这样的场景宫女们不陌生,只是如今明显听得出里面两位兴致高涨异于往常,看来是孔贵嫔的义兄孔尚书献上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让官家欢喜异常。 风雨声戛然而止,宫女们不由得松了口气,阁内,如意车停止了动作,其上两人却意犹未尽。 有赖于南洋香药,望仙阁内香气扑鼻,而在这气味之间,又有一丝暧昧的气味,那是风雨过后的味道,能让人回味无穷。 “官家...臣妾...唔...” 陈叔宝再度发起冲刺,孔范献给他的‘惊喜’太棒了,让**空前高涨起来,一旁的孔贵嫔见状再度掩口而笑,弯下腰继续转动着摇把。 不知过了多久,陈叔宝恋恋不舍得离开爱妃,躺在一旁的榻上,张丽华在孔贵嫔的搀扶下离开如意车,一头撞入陈叔宝怀中,不住嗔怪着: “官家...方才羞杀臣妾了...” “哈哈哈哈!有了如意车,爱妃更加让人回味无穷!”陈叔宝一手揽着张丽华,一手揽着孔贵嫔,心满意足开怀大笑着。 孔范所献如意车,正中陈叔宝心意,昨日他便和孔、龚二贵嫔试用过了,对效果十分满意,而今日借助此车,他和最宠爱的张丽华又找到了新感觉。 “孔尚书处处为朕着想,真不愧为肱骨之臣!” 孔贵嫔闻言大喜,她的义兄孔范绞尽脑汁要讨皇帝欢心,就是为了圣眷不衰,她虽然不知道这如意车是义兄从何处得来,但皇帝既然喜欢,那她固宠的目的就达到了。 “官家!若是家兄得知官家赞许,可是要激动得感激涕零。” “孔尚书献如意车有功,朕可不能小气,赏钱一百万!” “多谢官家!” 第一百一十八章 惊喜(续) 西阳王府,后院书房,嗯嗯啊啊的女声若有若无,值此艳阳高照之际,某人居然敢明目张胆白日宣那什么,不仅如此,甚至连门都没有关。 “大王不要啊!啊,啊,啊...” “来,寡人要用力了!” “大王,别,别...慢些、慢些...” “不要乱动!” “大王啊...啊...” 房内正中间,杨丽华在一个奇怪的装置上垂足而坐,如同坐在一堆刺上,不住的扭动着身子,口中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异常暧昧。 宇文温正她旁边转着那装置上的一个摇把,眼见着杨丽华挣扎着要起来,他冷笑一声:“不许起来!时间还没到!” “大王...” “忍忍,习惯以后很舒服的...” 按摩座椅,跨越时代的发明,有手动挡和水力驱动挡两种模式,这个时代人们不太清楚‘椅子’是什么,所以宇文温将其称为“如意车”。 如意嘛,一开始不就是痒痒挠,那么帮人按摩颈、肩、背、腰的按摩椅,又装了两个轮子如同轮椅般,叫做如意车又有何不可? 当然,居心叵测的宇文温,故意发展出了另一种‘如意车’,如今想必已被孔范送入陈国皇宫里,陈国皇帝陈叔宝和宠妃张丽华大概正‘玩’得不亦乐乎。 想到这里,宇文温心中嗤笑:你有丽华了不起么,我也有丽华! 房中术的境界,你们这种只会玩器械和小药丸的永远不会懂! “大王!时间到了,到了!” 杨丽华瞥了一眼旁边的座钟,见着已过二十分钟,如蒙大赦般提醒起夫君来,这如意车有许多机关,说是能帮人‘按摩’,但她可受不了同时有许多‘手’在身上揉来揉去。 刚坐上去就觉得不对劲,宇文温一转起摇把,杨丽华吓得马上就要起来,还是在宇文温的‘威逼恐吓’之下,苦着脸坐在如意车上熬。 其实她是在体验,因为这是新‘产品’,发明者宇文温要评估一下这东西的市场价值,所以先让人‘试用’,看看评价如何再决定是否投产。 “大王...” “嗯?” 杨丽华赶紧改口:“二郎,这如意车,妾觉着还不如让人来捏...按摩比较好。” “真的么?那么多按摩点,坐上去应该蛮舒服啊?” “二郎,有钱人家,养了丫鬟、侍女,不但可以端茶递水,也能按摩捶背,还能暖被,可比这如意车划算多了。” “这样啊...” 见杨丽华起身,宇文温便坐在如意车上,侧室所说其实他之前就已经想过,只是觉得自己若是做出如意车,想来有钱人会因为稀奇所以愿意掏腰包。 结果妻妾三人试用之后,都觉得此物不妥,既然连杨丽华这位见多识广的前皇后、太后都说不行,看来确实是自己一厢情愿了。 养兵耗资巨大,他一直在想办法找利润增长点,甚至不惜制作假黄金首饰和山水奇石,若不是道德底线还在,甚至都要去贩毒。 但还是有些不甘心,作为‘不正常人类’,他当然能接受按摩椅的概念,但如今看来,这个时代的有钱人可能还真是喜欢仆人来按摩。 说得没错,小丫鬟可是‘多用途’,有事丫鬟干,没事干丫鬟,如意车,果然还得是‘如意车’才会有销路么? 想到这里,宇文温叹了口气:可是我不想被称为成人情趣用品大王啊! 杨丽华见着宇文温坐在车上陷入沉思,便附身转起摇把来,咯吱咯吱的声音中,宇文温开始转换思维,盘算着若是做成人情趣用品生意,‘钱途’会如何。 宇文温之所以有如此奇怪的念头,纯粹是被他便宜小舅子杨广气出来的,杨广在西阳被他关了一段时间‘留种’,结果两名陪睡居然都怀上了,这极大刺激了便宜姊夫。 便宜小舅子夜御两女,他也是夜御两女,结果小舅子战果丰硕,而杨丽华和萧九娘除了上次之后,肚子就再没了动静。 宇文温其实无所谓,毕竟在他看来儿女已经够多了,而这年头妇女临盆就如同过鬼门关,所以宇文温不希望妻妾轻易冒险,但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这段日子杨丽华一有空就去庙里烧香,祈祷佛祖保佑那两位陪睡能生下男丁,为弟弟杨广延续血脉,宇文温对此有些不爽,又不好发作,所以东想西想之下,想到了杨广的一个‘轶事’。 在原本的史里,继位后的杨广据说荒淫无度、喜欢处女,但是这些未经人事的雏儿,对男女之事各种不适,让杨广十分扫兴。 后来有能工巧匠献‘御女车’,能将坐在其上的女子固定住,然后不管对方愿不愿意,御女车都能带动其作出各种动作,给杨广来了个惊喜。 御女车后来改进成为如意车,这就是宇文温的灵感来源,当然这只是野史,也不知真实与否,不过他决定加以改进,作出古代版的按摩椅。 结果现在看来,如意车的‘御女’属性才会让人有购买**,不过在这个时代,会有人明目张胆到商铺里买情趣用品么? 换句话来说,如果有店铺明目张胆贩卖情趣用品,掌柜的怕是会被官府以“有伤风化”的罪名投入大牢吧? 杨丽华见着宇文温唉声叹气,决定给他一个惊喜:“二郎?” “嗯?” “《古文尚书真伪初探》的销量统计出来了。” 宇文温闻言来了兴趣,《古文尚书真伪初探》可是他寄予厚望的商品书,迄今已销售一个多月,如果市场反响好的话,他的新规划就能继续进行了。 “销量如何呢?” “迄今已印刷一万一千三百五十六本,其中有一千本是作为赠品,剩下的书均已销售一空,扣去成本,净赚五千九百一十八贯。” “也就是每本书能赚五百二十一文左右。” 说到这里,杨丽华有些兴奋:“二郎,这本书太赚钱了!” “此是特例,刚好挠到读书人的痒处罢了,若是寻常书籍基本不可能。” 虽然知道不可能每本书都能如此赚钱,但宇文温还是很高兴,赚了将近六千贯钱,若是拿去买马,按堪用战马二十贯一匹算,能卖三百匹了。 若以优良战马一匹一百贯计,能买六十匹。 三百匹堪用战马,或者六十匹优良战马,在北方产马地区不算什么,可是在不产马的长江流域,那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所以宇文温决定再接再厉,继续想办法在书籍上做文章。 杨丽华察言观色,觉得宇文温似乎在憋坏水,纠结片刻之后鼓起勇气劝道:“二郎,房中术的书籍,始终不是正道。” “嗯...嗯?”宇文温反应过来后差点没背过气去,转头瞪着杨丽华:“莫非你以为我是那样的人么?” 既然杨丽华没叫自己“大王”,他也就没有自称“寡人”,见着杨丽华讷讷,他只觉得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魂淡!老子还没有沦落到要靠小黄书发财! “我!一定要搞出个大...惊喜,让那些钱多得没处花的读书人往外掏钱!” 第一百一十九章 这样也行? 西阳城,刘炫宅,赴宴归来的刘炫,坐在书房里发呆,他面前案上放着一个木盒,盒子里有几张流通券,面值为二千一百匹布,还有铜钱若干。 按着如今的黄州布价,流通券若折算成铜钱大概是一千一百二十余贯。 这是他从《古文尚书真伪初探》一书获得的‘分成’,按着每出版一本提成一百文计,这一个多月下来,求学社出版了一万一千多本,所以他就‘分成’了一千一百多贯。 分成就有一千多贯,这样也行? 又喝了一杯茶,刘炫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提笔开始换算起来。 周国的太学博士,为下大夫(品秩正四命、四命),太学助教,为上士(品秩正三命、三命)。 其中,下大夫每年俸禄(禄米)一千石;上士每年俸禄(禄米)五百石,而他手上的一千一百贯钱能买到多少粮食呢? 如今黄州市面上,一石普通稻米价格大概是三百文到三百三十文之间浮动,按一贯钱能买三石米计,刘炫这笔钱,能买三千三百石米。 接近上大夫(正六命、六命)官员级别的俸禄水平(每年四千石),也就是正六命州刺史俸禄的级别,这可比当太学博士还要挣得多,而刘炫先前连太学助教都不是。 户数不过五千户的州为正六命州,这已经是小州,但州再小其刺史就是刺史,这可是刘炫做梦都不敢想的位置,结果他就辩论了一场,便得了接近正六命州刺史一年的俸禄。 这要收多少年的束才能攒够三千三百石米?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刘炫家境不怎么样,所以时不时得为柴米油盐烦恼,而如今,他再也不用为伙食操心了,即便是五百文一石的好米,他这一千一百贯也能买下至少二千石粮食。 一家人在西阳定居,即便加上仆人按二十口计,每人每月耗粮二石,全家一个月大概耗粮四十石,若有两千石存粮,也足够吃五年。 当然,日常生活开支也要用到钱,仆人们每月的工钱也得有,可能以后还得增加仆人,但即便从这两千石里扣掉折算成钱帛的粮食,刘家至少今明两年都不用愁了。 再想想不久前,自己在家乡的拮据日子,刘炫有些恍惚。 他学问出众但仕途不顺,后来没有正经官职所以不算官员,每年的租调都是要交的,所以自己的收入不多,只能靠收学生教授学问来补贴家用。 在家乡辛苦一年,竟然抵不上那半日辩论的收入? 刘炫有些茫然,又有些惊喜,虽然西阳王宇文温似乎没打算举荐他做官,但如今给他的待遇比起之前可真是天壤之别,别的不说,他可以光明正大的靠学问挣钱。 学生的束,可比不上书肆给的‘分成’,而此次出书的分成可不止这一轮,《古文尚书真伪初探》会继续出版,那么他的提成还会源源不断。 这还只是一本书,求学社及其他黄州书肆和学者之间还有很多合作方式,校书有酬劳,自己为各类典籍出注解,可以和书肆那边签订‘分成’契约。 甚至还可以将自己的着作交给对方出版发售,既可以是‘分成’,也可以是‘买断’。 ‘买断’是黄州书肆特有的合作方式,意指双方评估一部着作的价值,书肆将费用一次性付给作者,然后这部书出版之后是赚是赔,都和作者没关系,适合对自己着作销量没底的作者。 刘炫对自己很有信心,所以他打算在黄州大干一场,将平生所学及心得都编撰成书,靠着黄州书肆的雄厚实力将其出版,让天下更多读书人看到他的着作。 想到这里,他将流通券收好,然后拿出信笺开始写信。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先来黄州的刘焯想到了他,他自然也会想到别人。 。。。。。。 总管府衙,几乎要被案牍“劳形”的宇文温,与前来汇报军务的总管司马杨济交谈着,趁着佐官不在,两人忙里偷闲谈起私事。 “不是寡人嗦,你那两千多匹布的分成,好歹存一些吧,没有些家底,日后急用钱怎么办?” “有大王在,自然有借钱的地方。” “有恃无恐,怪不得这几日到处请客,很阔气嘛杨公子!” “大王说笑了,‘公子’二字,下官可担不起。” 公子一词,古来有之,只是如今的用法和明代不同,宇文温之前爵位还是郡公时,其身份和年纪,倒是配得上“宇文公子”的称唿,不过说到杨济的话,还得是‘当年’才能被人称唿为‘杨公子’。 吏员捧着一堆公文进来,两人停止交谈,待其放好公文离开之后,谈话又继续进行。 见着这堆积如山的公文,杨济劝谏:“大王,何须事必躬亲?虽然大王年富力强,但总要习惯用人。” “练二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呐,不精通基层事务,往后极易为胥吏所欺,再说了,宰相必起于州郡,勐将必发于行伍,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不州县,不临台阁。” “可幕僚的培养亦非一朝一夕,大王平日里总是亲力亲为,万一临机应变需要左右独当一面,一时间哪里能撑得起来?” “培养?怎么不想培养?只是总管府的吏员非寡人亲随,若是他日寡人调任别处,总不能把一大帮人都调过去吧?”宇文温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还是得考虑实际情况。 严格来说,无论是总管还是刺史,其长史和司马都是朝廷任命的,为的就是监视和分权,如今不过是情况特殊,所以宇文温能指定杨济做自己的总管司马。 但这样的情况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他还年轻,往后的宦海生涯里迟早要调任别处做官,亦或是被调回京城当京官,到时候不可能把自己用惯的官员一起带走。 正所谓技多不压身,能靠得住的就只有自己,对于如今的宇文温来说,还有王府幕僚这个选项。 王府幕僚,除非被罢职或者请辞,不然是要跟着藩王(府主)走的,所以苦逼的刘文静,成了继杨济之后又一个宇文温的包身工,经常加班加点忙个不停。 还有从事郎中厍狄钧亦是如此,这才是宇文温培养的‘左右’,但他们作为王府幕僚佐官,是没办法插手总管府衙事务的,所以宇文温在总管府衙成了办公狂人。 他年轻、精力旺盛、脑子又灵活,还有杨济、宇文十五、许绍、郝吴伯、郑通这几个‘爪牙’帮忙,宇文温把黄州总管府的军政大权牢牢抓在手中,积极种田练兵备战,就等着下一轮副本的开启。 “陈国呢,迟早是要完蛋的,虽然不知道朝廷何时动手,但寡人不会闲着,你也不要闲着。” 宇文温拿出一本记事本交给杨济,示意对方边看边听他说。 “《古文尚书真伪初探》畅销,这算是偶然,但寡人从中看到了商机,酝酿了一段时间之后,总结了几个想法,你来参谋参谋。” “当然,这记事本上所写只是初步的想法,有什么看法或意见尽管提。” 杨济浏览了一遍,为宇文温的构思震惊,不由得脱口而出:“大王,这样也行?” 第一百二十章 这样下去不行 西阳城北,西阳王府湖畔庄园,一处院子内,刚放衙的西阳王宇文温正看着地上一大圈线缆,这是刚从湖里捞出来的实验线缆,名为防水电报线。 长十里,铁线为芯外裹杜仲胶作为绝缘胶,造价为一里六百贯,所以这一大圈所谓防水电报线,花了宇文温一万贯。 这是什么概念?按如今米价,一贯钱能买二石好米,那么一万贯钱就能买两万石米,足够虎林军五千人两个月的口粮,结果现在打了水漂。 电报线浸水试验,到今日只有三百一十二日,沉在湖底的电报线无法传递信号了,费了好大劲捞上来一看,外层的杜仲胶皮已经多处腐烂,内里的铁线明显生锈。 没有了杜仲胶绝缘,铁线直接和水接触便导致漏电,所以铁质电报线两端自然无法传递电报信号,而电报线的防水性能若不行,那么就意味着电报‘水线’无法实用化。 中午时还和杨济高谈阔论、谈笑风生的宇文温,如今如同霜打的茄子没了精神。 他一直有野心,始终幻想着有朝一日将有线电报实用化,随后纵横天下,但却被血淋淋的现实教做人:自己的技术水平差得太远。 有线电报,顾名思义是靠电报线来传递电报信号,所以要有实体的电报线,那么铺设电报线的问题就必须考虑:走陆路还是水路? 陆路,要么用电线杆拉线,那么随时都有被人破坏的可能,不说别的,光是缺铁缺铜的沿线村民或路人都可能随时起歹心。 要么埋在地下,麻烦也不小:线路维护起来很麻烦,而有心人一样会弄断埋在地下的电报线,更别说埋在土里要面临被水浸泡的问题。 反正电报线都要做防水处理,那还不如走‘水线’,也就是让电报线沉在江河里,一来不易被人破坏,而来不需要竖电线杆或者挖沟布线。 只需要船只载着电报线沿着江河一路铺设即可,当然基于各方面考虑,每隔一定距离需要一个中转站,一来是方便排障,二来方便更换线缆。 尤其长江流域,譬如从中游的西阳到下游的建康,水路大概是一千三四百里,电报线走‘水线’的话,其安全性有保障:长江的水那么深,蟊贼就算想偷搞破坏也没法捞起来。 又比较隐蔽,不像用电线杆拉线那么显眼,宇文温的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自己从西阳偷偷拉一条电报线到建康,神不知鬼不觉就能控制长江流域地区。 将来周国平陈统一中原,他光是靠着电报线传递各地物价,凭着未卜先知的本事四处调货低买高卖,肯定能变成新一代‘陶朱公’。 这一切的前提,是做出耐用的防水电报线,橡胶是不用想的,所以宇文温首先想到的是漆、桐油,用防水油布包裹铁线做成防水电报线。 但成本太高而效果差强人意,所以进一步的改进是用杜仲胶。 因为研究压缩气体科技的关系,宇文温已有大片杜仲园,所以杜仲胶的数量还是能保障的,好不容易做出十里长的防水电报线,他还以为能在湖底撑上两三年,结果一年不到就完蛋了。 一万贯打了水漂不说,接下来还有一个更郁闷的消息。 电报研究小组发现,随着电报线长度的增加,电报线两端的电信号出现越来越明显的延迟,经过无数次试验后估算出一个可能: 如果西阳和建康之间长达一千三四百里的电报线铺设成功,从西阳向建康发送一百字的电报,大概两三个时辰后建康那边才能接收完毕。 其次,若要维持这么一条电报线,需要的电池数量将会十分惊人,其成本还得另算,如果要估算出一个总费用的话,西阳到建康的电报线(单线),至少要花费九十万贯。 这笔钱,大概能买优良战马九千匹,按一名骑兵配三匹马的配置,可以凑出机动力超强的精锐骑兵三千。 三千精锐骑兵又是什么概念? 初唐,行军总管李靖率领三千唐军精锐骑兵出马邑闪击突厥,于阴山大破突厥颉利可汗,杀万余人,俘虏十万余人。 三千精骑,那可是一把锋利的战刀,若运用得当,足以扭转战局。 想到这里,宇文温有些恍惚:九十万贯啊!我真有那么多闲钱,吃饱撑的不拿来养骑兵反倒去拉电报线? 好吧,有线电报确实是神器,但是要出实用化的防水电报线...寡人做不到啊! 一旁的林有地见着宇文温发愣,小心翼翼的问道:“郎主?” “嗯?嗯,总结,你们要好好总结,写成报告交上来。” “是!” 一万贯打了水漂,宇文温心里在滴血,虽然他经常烧钱,但好歹都有成果,不像这次是打水漂,但他没有责备手下,因为这不是对方的责任。 长距离的电报线会出现信号延迟现象,宇文温琢磨着这大概是电报线的电阻问题,要想解决就得加电压,一千多里长的电报线需要很大的电压。 靠电池来堆电压很费钱,所以要上水力发电,可即便真能做出实用的水轮发电机来,却极有可能因为电学基础不行,三天两头电死人,一死就死十几个。 或者电报线改用低电阻的铜线,然而一千多里长的电报线那得要多少铜? 实用化的长距离电报线路,需要电学、化学的支撑,很明显,此时的宇文温根本没技术能力撑起来。 区区黄州总管,靠着做买卖的利润养五千兵还行,要建一条千里长的电报线根本就是妄想,除非是朝廷出面主持建设,但宇文温不会蠢到把这种神器交出来。 绳索,是要套在别人脖子上,而不是让别人套着自己脖子。 宇文温转身走出院子,看着天色,他又陷入沉思:这样下去不行,得改变思路了。 时间不早,再不动身回城,城门就要关闭,不过宇文温一开始就打算今晚在庄园里过夜,只是为了改变思路,怕会是一个不眠之夜。 有线电报是个无底洞,看不到实用化的希望,两年来一直停留在实验室阶段,但宇文温不甘心,哪怕是再花上十年、二十年,他也要摸索出来。 我还年轻,日子长得很! 第一百二十一章 有多苦? 虎林军军营,某处小校场,一场激烈的蹴鞠比赛正在进行,和众所周知的蹴鞠规则不同,这个校场里的蹴鞠比赛,对阵双方各有一个门。 蹴鞠,这种运动从很久以前便在中原出现,一如角抵(相扑),原本主要流行于军营,是群体性的对抗竞赛,虽然现在已经渐渐演化出观赏性的蹴鞠表演,但虎林军的蹴鞠还是强调对抗性。 虎林军的蹴鞠规则,和时下常见的蹴鞠规则完全不一样,分上下半场,共计九十分钟,两队球员分别身着黑、百裆,每队十一人,包含一个‘守门员’,除了守门员之外,谁都不能用手触球。 主裁判一名,边裁两名,每队有三名替补名额,两次黄牌等同一次红牌,球员被赶下场后没得替换,反正就是后世的足球规则。 受限于这个时代的技术水平,蹴鞠所用的球不可能是空心皮球,而是用羽毛填充的皮球,球员自然不可能身着短衣短裤还有脚穿足球鞋,一切都是这个时代的‘特色服饰’。 为了防止将士们蹴鞠过程中受伤,该有的护膝、护肘必不可少,小腿上都绑着护腿。 近现代足球运动,穿越时空来到这个时代,始作俑者宇文温,如今正坐在看台上观看比赛,和其他高声呐喊助威的观众不同,他有些沉默寡言。 因为这几日想着如何点开有线电报科技树的缘故,搞得有些急火攻心,正所谓“宝宝不说,宝宝心里苦”,他无法找人倾诉,只能一肚子火自己熬,所以熬到现在嘴唇起了几个泡, 能不说话他就不想开口,然而... “传!传!传!传球啊混蛋!对了!对...射!射门!射...哎呀!!” 一脚近距离抽射,守门员扑救不及,眼见着球就要进了,结果却是擦着门框飞过,看台上一片惊唿,宇文温情不自禁喊起来后,又疼的直咧嘴。 “大王上火了?”一旁的李石磨问道,今日是他麾下的将士组队,身着白色裆和身着黑色裆的新兵营新兵对抗,所以亲自到场助威呐喊。 “是啊,这不都燎了几个泡。” “大王,平日里还请少吃些肉食,毕竟鱼生痰肉生火。” 李石磨讲话依旧是大大咧咧的样子,宇文温倒不介意,毕竟和这样性格的人交谈没那么累,当然这指的是心累。 “这不关吃肉的...哎,哎哎,偷袭啊!” 新兵队守门员开球,一脚就把球踢到中场位置,身材高大的麦铁杖得了球,施展飞毛腿,带着球飞快向老兵队球门冲去。 麦铁杖长手长脚,身形却十分灵活,如同猴子般闪过对方许多球员的拦截,很快就冲到对方禁区,然后分期一脚踢去,守门员做出了判断进行扑救,结果... 麦铁杖一脚竟然踢空了! 用力太勐,麦铁杖身形不稳一个趔趄,和对方守门员同时倒地,球骨碌碌滚到一边,双方球员见状奋力冲上来抢球,却被新兵队的张定和一脚踢到旁边。 人影晃动,新兵队斛斯万善冲上来补了一脚,结果近在咫尺却把球踢中门框,正当观众惋惜的时候,又一名新兵队的球员一个头槌把半空中落下的球顶进球门。 “球进了!” 新兵队球员围着进球队员高声欢唿起来,裁判吹响口哨:“二比二!” “今年的新兵不错啊,你抢到了几个?”宇文温问道,李石磨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就两三个,他们许多人都去了战锋队。” “一上来就玩命?不会是你们骗去的吧?” “大王,末将等哪里敢诓骗。”另一旁的田正月笑道,“这些主动投军的,大多是想出人头地,而只有风险最大的战锋队,才有机会立下大功。” “想也不行,新来的哪里轮得到他们去玩命。” 宇文温因为嘴疼所以哼哼着,虎林军的战锋队是破阵先锋,伤亡率极高但立功几率也高,装备精良还是双饷,所以不缺人,新来的只能当替补,等前面的死了或者负伤失去战斗力才有机会上。 “话说...嘶,话说回来,战锋队是宁缺毋滥,身着重甲还要徒步冲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那些豆芽菜你可别选进来!” “末将不敢乱来,战锋队的例行考核,是最严格的!” “当然要严格,若是上了战场,战锋队突阵突不进去,就轮到你带人去突!” “末将领命!” 。。。。。。 军营一隅,宇文温正在新兵宿舍巡视,上半年入伍的新兵,在试训期结束后自行退出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都咬牙坚持下来熬过了新兵期。 根据各自的表现和能力,这些新兵被分到各部之中,有的是长枪兵,有的是步弓手,有的则是加入战锋队做候补,再有几日他们便要搬到正兵的营房,腾出宿舍给下一拨新兵。 “张定和,你媳妇如今放心了么?” “回大王,家里那口子是头发长见识短,嗦嗦的懒得理她。” “不管不行,沙场之上刀箭不长眼,你媳妇的担心也没错,日后要出征前,到庙里多烧烧香。” “是,大王。” 宇文温正与新兵张定和等人闲聊,他虽然公务繁忙,但总会抽出时间来军营转转,今年的新兵也能经常见到他,所以交谈起来并无拘束。 张定和是长安人,家境普通甚至有些拮据,他想出人头地所以一心要从军,而媳妇希望过小日子,总觉得丈夫从军太危险,小两口自然时不时闹别扭。 “女人嘛,就是喜欢耍小性子,你有空带她去城里转转,看看皮影戏什么的就好了。” “大王,常乐坊的票价很贵的。”一众新兵抱怨着,他们当然想去看皮影戏,虽然一个月军饷也不少,但要存着给家里,所以一个两个都变得扣门起来。 “常乐坊时不时有打折优惠,你们多关注一下嘛。” 宇文温习惯性开始揽客,正说话间见着麦铁杖提着个水罐走进来,浑身都是草药味,不由得起了兴趣:“麦铁杖,是谁生病了?” “啊,大王,这是麦某熬的熟水。” “熟水?”宇文温有些莫名其妙,一般来说‘熟水’指的是烧开过的水,可麦铁杖提着的水罐里肯定不是一般的开水,不然那股草药味是怎么回事。 见着宇文温好奇,麦铁杖解释起来,他是岭表始兴人,而岭表一带也即是中原所说‘烟瘴之地’,常年湿热多雨,许多外地人来到岭表容易水土不服。 当地人经常找些草药来煮水喝,主要目的就是祛湿祛火解暑,麦铁杖自幼生于斯长于斯,当然也习惯了这种饮食习惯,而用草药煮的水,就叫‘熟水’。 麦铁杖来到西阳投军,这习惯一时半会改不掉,在西阳附近找些草药,又到市场找人买些,自己时不时在军营伙房拿这些草药煮‘熟水’喝。 虎林军伙房用的是沼气灶,所以不介意士兵在允许范围内时不时开小灶,麦铁杖就这么自煮自饮,未曾料却救了几个人的急。 同期入伍的新兵之中,有几个不太适应西阳的气候,尤其那位射术不错的斛斯万善,因为本就有些水土不服,加上训练强度大,有一段时间卧病在榻,汤药无效。 麦铁杖见状一琢磨,觉得类似于外地人在岭表水土不服的病情,所以把‘熟水’分给斛斯万善饮用,又有医生精心治疗,没多久斛斯万善就恢复如初。 “这么神奇?” “大王,某等喝了麦兄弟煮的熟水,确实是渐渐觉得身体清爽,再不觉得难受。” 斛斯万善现身说法,但宇文温有些不信,见着几位士兵拿碗接了熟水,他便上前让麦铁杖倒了一碗。 “大王,这熟水很苦的。” 面对麦铁杖的提醒,宇文温不以为然:“苦?有多苦?” 开什么玩笑!当年,不加糖的正宗王老吉凉茶我都喝得下! 想到这里,宇文温心中一亮:莫非这岭表熟水,就是后世广东凉茶的前身?我如今上火弄得满嘴泡,正好祛火! 不由分说,他一口喝了半碗,然后喷了出来:“好苦啊!你这放了黄莲还是什么东西?” 麦铁杖有些尴尬,他已经事先提醒了,结果这位逞能不听,如今还能说什么? “麦铁杖,你煮的熟水果真能祛火祛湿?” “大王,麦某不敢胡言乱语蒙骗大王。” 宇文温看了看碗里剩下的熟水(凉茶),犹豫片刻随后一饮而尽。 这算什么?麦老吉? 第一百二十二章 苦涩 “阿娘,我不喝!” “听话,喝了喉咙就不痛了。” “我不喝!” “棘郎听话。” “我就是不喝!” “不喝?阿娘就要打手心了!” “打手心我也不喝!” 后院里,尉迟炽繁正威逼利诱儿子棘郎喝凉茶,几个小家伙最近吃小零食吃得太欢,不同程度上火,尤其雀哥和棘郎最为严重。 喉咙痛、嘴唇起泡且不说,晚上睡觉时明明有些凉,但小家伙都嚷嚷着热,睡着了不时踢被子,苦了奶娘一晚上没得睡,不停帮小郎君盖被子。 爆米花,油炸藕条,还有各种小零食确实吃多了容易上火,尉迟炽繁决定控制小家伙们的饮食,结果几个成日里哭闹,如同夏天的知了一般烦人。 眼见着这样下去不行,尉迟炽繁便想到了一招:宇文温常喝的‘岭表熟水’,唤作‘凉茶’的汤饮,据说祛火效果出众。 前不久的重阳节,作为上官的宇文温接连数日宴饮,大鱼大肉大吃大喝,吃到后面开始上火,然后喝了那凉茶,隔日便祛火了。 效果之好,让尉迟炽繁颇为心动,府里伙房煮了凉茶,几个小家伙喝了之后果然祛火,就剩下雀哥和棘郎梗着脖子不喝。 因为凉茶太苦了。 年纪小的在各自母亲威逼利诱下老老实实喝凉茶,而这两位就没那么好煳弄,喝了一口之后觉得苦涩异常,就再也不愿意喝。 昨天下午,杨丽华板着脸拿着戒尺‘啪啪啪啪’打了几次后,雀哥抽泣着喝完一碗凉茶,结果今天起来喉咙就不痛了。 而尉迟炽繁昨日有些心软,由着棘郎的性子没有强灌,结果今日起来,儿子喉咙依旧肿痛,见着杨丽华管教儿子有方,尉迟炽繁急了眼。 “你喝不喝!” “不喝!” 正所谓慈母多败儿,尉迟炽繁想到这里不由得狠下心,扯着儿子的手‘啪啪啪’打起来,小喇叭随后扯着嗓子嚎啕大哭。 “不许哭,喝!” “不…不喝…” ‘啪啪啪’ “呜呜呜呜…” “喝,马上喝!” 母子间正较劲,一名侍女惊慌失措的从外边跑进来:“主母!郎主过来了!” 哭声戛然而止,棘郎闻言有些紧张,他有些怕阿娘但更怕阿耶,阿耶真要拿起戒尺,可不会像阿娘这般装模作样假打。 尉迟炽繁也开始紧张起来:“快,棘郎快喝,你阿耶打起手来可疼了。” 咕咕咕几声过后,棘郎苦着脸把凉茶喝完,然后不停咂舌:这凉茶实在是太苦了。 刚把碗放好,宇文温便出现在门口,见着阿耶不怀好意的盯着自己,棘郎如同老鼠见到猫,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阿耶方才进后院的时候,好像有人在哭?” “啊…是小家伙在哭吧…呵呵。”尉迟炽繁赶紧打圆场,宇文温发飙的时候打起儿子屁股来,可是真敢用力的,她做阿娘可心痛得紧。 “小家伙?我刚才一路上没听见别处有谁在哭。” 宇文温走进房内,在妻儿身边坐下,看着那空空的碗十分满意:“棘郎喝完凉茶了?” “阿耶,孩儿喝完了。” “嗯,不错,凉茶苦不苦?” 棘郎闻言想说“不苦”,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坦白:“苦,这凉茶真的好苦。” “确实很苦,阿耶一开始也喝不下。” “真的吗?” “真的,不过良药苦口利于病,棘郎要记着这句话。” “嗯。”棘郎点点头,阿耶也觉得凉茶苦,那么他就觉得心里好受一些。 见着夫君没有发作,尉迟炽繁心里松了口气,一家人开始闲谈起来来,其乐融融,尉迟炽繁为宇文温生的嫡次子,如今已睡着,所以就没有抱来。 前不久的一次‘偶遇’,宇文温见识了麦铁杖所煮岭表熟水的效果,喝过之后次日立刻祛火,虽然效果显着但他没有轻易在家中‘推广’。 一怕小孩子喝凉茶太多会影响身体发育,二怕喝这种不明来路的凉茶导致自己身体出问题,所以要慎之又慎。 麦铁杖拍着胸膛保证他煮的熟水(凉茶)绝对没问题,而宇文温则将煮凉茶所用草药,都拿给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医生过目,确定没问题之后,他才敢放心饮用。 同时也适量给孩子喝一些凉茶以便祛火,但又不能太频繁。 两个儿子如今正是熊孩子的年纪,喜欢吃零食故而容易上火,当父母的有得头痛,只能看情况灌凉茶,但宇文温不是虐童狂人,所以只要儿子听话,他也不会滥用‘家法’。 说了一会儿话,见着宇文温有心事的样子,尉迟炽繁让儿子出去自己玩,待其离开之后,关切的问起来:“二郎,有何事不顺心?” “唉,为夫刚从玉竹院过来…” 宇文温开始倒苦水,如今的他年纪轻轻,却要为女儿的婚事发愁了:他的继女宇文娥英,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 当然这个时代女子的婚龄比较低,不能以后世的标准来要求,宇文温虽然私下里不时吐槽,但应该承担的责任依旧要承担。 这个时代乃至近代,婚姻制度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么自由恋爱那是大逆不道的事情,没有父母首肯,未经媒人撮合,男女敢私自结婚或者同居,那就叫“淫奔”。 淫奔的后果很严重,女方不能入男方宗祠,也就是不会被男方家族承认身份;男方则会被千夫所指,舆论会认为他道德败坏。 宇文温当然不想继女闹出丑闻,所以身为继父,也一直在很努力的操办女儿婚事,找了金牌媒婆去说媒,结果折腾了许久都没收到好消息。 媒婆倒是很努力,各地的青年才俊都了如指掌,但说破了嘴皮子都没能说成。 西阳王的招牌,且不说含金量如何,但至少是过得去的,奈何许多人家都说高攀不上,这话听在宇文温耳里要多刺耳有多刺耳。 高攀不上?特么要是我的亲生女儿,怕就是‘不胜荣幸’了吧! “二郎,娥英的年纪,好歹不用太急,请媒人慢慢说亲,总能有合适的。” “合适...唉”宇文温不住叹气,如同瞬间老了十岁,按辈分来说宇文娥英和他是堂兄妹,如今却是父女,杨丽华按原先的亲属关系来说是他堂婶,如今... 那又如何?昏君!谁让你打我老婆的主意,哼哼! “二郎,不如请舅公帮帮忙?” “父亲?”宇文温灵光一闪,这个时代媳妇称唿公婆是“舅姑”,尉迟炽繁的建议不错,他可以尝试走走父亲宇文亮那边的路子。 宇文亮如今拼命拉拢各方权贵,想来有个联姻的由头会很愿意帮忙,不过这样一来,宇文娥英的婚姻,其色彩就有些功利了。 可这个时代的大家闺秀,哪个不是如此?自由恋爱什么的,根本不存在。 宇文温和尉迟炽繁的婚姻便是如此,结婚前双方几乎都没见过几次面,为了家族的利益,奉父母之命成亲,这就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代价。 男人还好,娶了正妻还能纳妾,女人嫁错郎,就只能耽误一生。 宇文娥英嫁不出去么?当然嫁得出去,关键就在‘嫁得好’三个字上,作为正牌的大周公主,却无法以真面目见人,母族是罪大恶极的逆贼,更加不能泄露身份。 现在的宇文娥英,只是西阳王宇文温的继女,还是侧室带来的拖油瓶,这样的出身比庶女还要低,那些名门大族哪里会让自己的子弟娶如此女人? 嫁给一般人,宇文温又不乐意,他再怎么说也不能作践自己的继女,也不能作践自己的身份,所以这事情还有得头痛。 看着碗里那残留的些许凉茶,宇文温嘴里泛起一丝苦涩,当年和杨丽华那一场‘误会’,爽过之后便有了责任,所以他责无旁贷。 想到这里,宇文温没有来冒出个邪念:换个思路,莫非这是老天爷在暗示,让我走母女路线? 第一百二十三章 苦涩(续) 安宁寺,香客如潮,吕岳上完香之后转身离开,他作为陈国商人,在异国他乡度过了重阳节,不能与亲人团聚只能到庙里烧香许愿,祈求佛祖保佑自己和家人平平安安。 自从初夏起到现在,吕岳已经在西阳待了数月,而何时能够回家却依旧遥遥无期。 黄州的商机很多,各处商贾想要发大财,就得有人定居西阳方便时刻进货,毕竟有些货物紧俏的很,慢了半拍很可能就抢不过别人。 别的不说,光是前不久求学社出版的《古文尚书真伪初探》,若不是吕岳读过书,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发财的机会就抓不住了。 他在求学社进了两百本《古文尚书真伪初探》,随后立刻运到建康,按着前几日收到的消息,天子也拿到了这本书,朝会之上让群臣传阅,散朝之后各位贵人们便派人买书,他进的这两百本书瞬间售罄,利润是进价的十余倍。 在西阳进货的陈国商人不止他一个,贩书回去卖的人也不止他一个,大家光是靠《古文尚书真伪初探》,就赚了一笔快钱。 西阳的书肆连书都能做成畅销货物,吕岳十分佩服,如今天下闻名的经学名家‘二刘’都在西阳,那么意味着时刻都会有畅销书出现。 但不是谁都能抓住机会,首先得要识字,第二是要能大概估计书籍的畅销程度如何,这不是一般伙计能做到的。 贩卖货物不一定要认得太多字,因为做买卖不一定要定契约,尤其是和老关系做买卖,人情比契约要可靠得多,但是做书籍买卖就有些特别,所以只能由吕岳亲自出马。 他冒险在敌国经商,经过数年的努力已经在西阳有了人脉,能够较快的拿到各种货物,而东家那里暂时无人可以替代他,所以吕岳还得在西阳‘定居’。 每年在西阳定居的时间,已经超过在陈国居住的时间,除了元日的前后一段时间之外,吕岳和家人团聚的日子越来越少,在西阳越来越忙。 有的同行和他情况相仿,甚至有人已经把家人带来西阳‘暂住’,但他却不能如此,只能在西阳养了外室打发时间。 不是吕岳不想念妻儿,只是全家人都在西阳的话太危险了,因为他还身负另一个职责,那就是为陈国刺探军情。 换而言之,他是陈国细作,稍有不慎就会被一锅端,所以吕岳不敢让妻儿在此跟着自己冒险。 周国黄州总管、西阳王宇文温,行事与别人不同,居然敢半公开和敌国经商,而周国朝廷竟然当做不知道。 但这位又不会为了赚钱无底线,是一手拿钱一手拿刀,有谁敢不老实,做了经商以外的事情,宇文温还真就敢下毒手。 吕岳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因为以经商为掩护的陈国细作不止他一人,而如今,已经有很多人被周国官府抓了。 或许还有人隐藏得比较好,但吕岳从未试图寻找‘同伴’,派他当细作的人是东家,朝廷有没有派人来,他是不知道的。 朝廷会派人来么?不会,对于黄州的情况,天子大概不会在意,也只有自己的东家,才会如此忧国忧民。 东家对他有恩,所以只能冒险在西阳刺探周**情,凡事要慎之又慎,因为西阳王宇文温在城里的耳目眼线到处都是。 “客官,您点的菜上齐了。” “再上两碟素鱼。” “是,请客官稍候。” 一间素膳馆包厢内,吕岳看着满案素膳却没有动筷,片刻后敲门声起,是随从领着一名中年男子到来。 “吕兄,好久不见!” “罗兄,好久不见!” 房内剩下主宾二人对坐用餐,吃的是西阳有名的素膳,谈的却不是生意经,而是当前各种小道消息。 “吕兄,有新情况,黄州的养猪场开始大规模杀猪了,我打听了一下,没见哪家豪商大规模进火腿。” 吕岳沉吟着:“大规模杀猪…猪肉腌制火腿需要时间,腌好了之后亦能放很长时间,或许是一次性大量制作,等着年底过节销售?” “但杀的猪太多了,有的猪刚长了一年,块头也不到,商家若不是收到什么风声,怎么敢提前杀猪做准备?” “你是说…周国极有可能在年底动兵南侵?” “很有可能!”中年男子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重阳节之后,似乎安陆往来西阳的驿使多了许多。” “年底事多,情有可原,不过周国连年用兵,年初方才平定蜀地,年底又要用兵,会不会太过了?他们有必要这么急?” “谁知道呢?或许是独脚铜人手痒了,要到江州偷鸡摸狗也说不一定。” 吕岳放下筷子,思索着同伴带来的消息,陈国如今丢了江南郢州,但收复了淮南州郡,周国若要动兵,大概会是兵犯淮南。 周国黄州总管府位于陈国淮南州郡西侧,搞不好届时会出兵侧击作为牵制,那么如此看来,独脚铜人宇文温说不定真是在备战。 “吕兄,前年山南周军进攻隋国时,就提前下了大订单,让黄州这边杀猪杀鸡准备军粮,如今黄州的养猪场大规模杀猪,看来就是对方大规模备战的前兆。” “可我观察过虎林军,没发现有何异常。”吕岳和同伴分享着消息,“我派人打听过,那些军属没有提起说丈夫、子弟准备要出征。” 将士要出征,其亲属自然会知道,那么平日里与人闲聊时会不经意透露相关信息,譬如买菜时会特地多买些好吃的,亦或者提前办什么事。 许多将士数日内频繁到柜坊存取钱,就是一个明显的征兆。 西阳城的柜坊如今生意兴隆,许多人都到柜坊存钱吃利息,而军人便是柜坊的一大客户群体,吕岳观察许久之后总结出一条规律: 如果突然在短期内,许多军人频繁到柜坊存取钱就如同安排后事般,这就意味着他们要上战场玩命了。 然而这个月他并没发现有这种情况发生。 中年男子沉吟着:“想来即便是要动兵,也没那么快,当兵的大概会在出征前才会交代后事。” “所以我的看法,可能是独脚铜人又想出什么新花样,变个法子把猪肉弄得好吃?” 若是别处,这种想法很可笑,但在西阳可就不一定了,许多人都知道独脚铜人宇文温想法很多,经常有好点子变着花样赚钱,所以中年男子对吕岳的想法没有反驳。 “吕兄,我…我说句不好听的,我俩在这里冒险刺探军情,可即便把军情传给东家,东家再上报朝廷,朝廷会在意么?” 吕岳闻言哑然,这个问题他不敢去想,但实际上答案很明显,他的东家关心国事,自己掏腰包派人来周国刺探军情,可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会关心么? 如果天子真的操劳国事,哪会整日里饮酒作乐! 看看,看看独脚铜人,成日里种田练兵,磨刀霍霍向猪羊,如果天子能有独脚铜人这般励精图治,陈国还会有如今危如累卵的局面么? “尽人事…尽人事吧,好歹东家对我俩有恩不是?” 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昔日喝起来芳香扑鼻的香茗,如今吕岳只觉得满嘴苦涩,他作为一个商人,于公于私都想为国效力,昔年有郑国商人弦高退秦师,如今有… 奈何,奈何! 想到这里,两人情绪低落,草草吃完饭后互道珍重,一前一后离开素膳馆,隔壁包厢内,吴明吃了口素鱼,示意手下近前。 “继续保持监视,暂时不要动他们。” “头儿,为何留着这两个细作?” “我且问你,隔壁老王对你媳妇意图不轨,你怎么办?” “头儿,你没事吧,我还没媳妇呢。” “我这是举例子!说说,你该怎么办?” “砍死他!” “然后呢?又搬来一个老王怎么办?” “啊?那…那我再砍死他!” “光砍人那怎么行,隔壁老王杀不绝的,所以呢,如果你隔壁的老王是个天阉,那就不用砍了,让他占着隔壁不挪窝,新的老王就住不进来。” “头儿,你说的我听不懂哎。” “听不懂?这两位是细作不假,但他们的行踪我们都了如指掌,又都是窝囊废,只要上头不下令,那就留着,不然抓了的话,对面又派来几个狡猾的细作,你不觉得这样很累的么?” 第一百二十四章 张牙舞爪 秋风起,蟹脚痒,西阳城郊牧场,西阳王宇文温正在伙房看螃蟹,刚从湖里捞出的一只只大螃蟹,张牙舞爪的向他示威,但改变不了即将化作美味的命运。 得益于大冶监的充裕铁产量,铁锅如今已成了军中极为方便的炊事用具,烧水开得快,做饭也能省下许多柴禾,又不容易磕坏漏底。 行军锅,尺寸有数种,有专门烧开水的热水壶,也有开小灶的小铁锅,宇文温面前的便是小铁锅,在炉火的加热下,锅里的水很快烧开,所以螃蟹的末日就到了。 宇文温对小铁锅的加热速度很满意,示意随从开始煮螃蟹,他看了看怀表,随后转到一旁的马厩看宝贝战马去了。 战马,是重要的战略资源,在内燃机车大规模普及之前,是战争中敌我双方必不可少的伙伴和骑乘工具。 宇文温这些年来想尽办法攒马,但攒来攒去也没有攒出设想中的上万匹战马,毕竟基于多种原因,不是有钱就能如愿的。 马厩一隅,马五正领着人给战马修蹄,宇文温没有贸然上前打扰,以免惊了马匹造成人员伤亡,毕竟若是被马踢中人的要害,不死也残。 马蹄的修整颇为繁琐,修蹄者首先不能引起马匹的敌意,哄得对方顺从后撅起马腿,修蹄者随即用两只脚夹住马腿,让马掌向着自己,然后弯下腰用各类工具修蹄。 马的马蹄和人的指甲一样会不停生长,原本起着保护马掌作用的马蹄,长得太长、畸形都会影响马匹的行走以及奔跑,所以定期给战马修马蹄,是马夫的日常。 这种事当然不需要宇文温来做,但他倒是很关心自己手下马夫的技艺,如果说战马就是后世的坦克,那么马夫或养马人就如同后世的机械师。 一个技术好又有职业道德的马夫,可以把战马养得膘肥体壮,奔驰如飞;而一个不负责任的马夫,能硬生生养死一匹千里马。 本来就缺马的宇文温,当然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出现,所以在提高马夫待遇的同时,也定下了严格的惩罚制度,谁敢虐待马匹,他就虐待谁。 养马是一门技术活,宇文温不太在行,所以他把自己的马都交给了‘专家’. 世代牧户出身的马五,对于养马、医马和训马有着丰富的经验,所以宇文温愿意掏钱‘买’经验,马五这些年‘帮、传、带’培养了许多合格的养马人,宇文温也不吝于赏赐。 如今的马五,比起当年壮实了许多,娶了媳妇有了小家庭,日子过得滋润,原本就乐呵呵待人的马五,如今愈发满面春风起来。 马五正忙着给一匹战马修蹄,宇文温没上前打扰,而聚精会神的马五也没注意到大王就在不远处。 给马匹修蹄得站着夹住马腿,然后弯着腰修蹄,时间久了腰很累,一匹马有四只蹄,修起来是个力气活,马五好容易弄完,放好工具后,仔细给马儿穿上蹄套。 一如人要穿鞋保护脚掌,马匹的马掌也要保护,所以给马儿穿上草编或者皮革制的蹄套,是在正常不过的行为。 等一下,好像有哪里不对劲,马蹄铁呢?怎么不给马掌钉上马蹄铁? 这个问题,宇文温不是没想过,然而他发现了一个事实:为了保护马掌,在其马蹄底部钉上“u”形铁片,在后世已经是常识,而在这个时代,还不普遍。 春秋战国时的人们就已经注意保护马掌的问题,当时采取的措施,就如同给人穿上鞋子一般,让马匹穿上护蹄,这种措施一直延续到现在,而至于马蹄铁,则并不是流行的做法。 之所以说并不流行,指的是在中原,宇文温观察了许多年,发现有的战马马蹄确实钉有类似马蹄铁的玩意,但更多的战马是‘光着’马掌,大不了穿着草编或者皮革所制护蹄。 给马掌钉马蹄铁可以有效减轻马蹄的磨损,为何这种做法没有流行? 宇文温有些疑惑,后来大概琢磨出一些门道:要么是觉得用马蹄铁太奢侈,要么就是人们没那意识。 考虑到各种因素,宇文温对于马蹄铁的问题沉默了许多年都没提,即便是现在,都没打算‘推广’马蹄铁,因为他不想自己找罪受。 马蹄铁是骑兵的威力倍增器,自己骑兵少,极有可能悲催到‘以步制骑’,若是对方骑兵的战马都‘换装’了马蹄铁,那一旦打起仗来自己会更加危险。 反正无论有没有马蹄铁,数百年来大家都是这么打仗打过来的,所以宇文温抑制住了自己的“发明欲”,暂不打算推广马蹄铁。 他转出马厩,来到牧场草地上,那里有几匹马悠然自得吃着马槽里的草料,十余人在旁边忙碌着。 “大王,马匹准备好了。” “铠甲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 “给战马披上。” 一套马铠(具装铠)被人从库房扛了出来,几个马夫开始给一匹战马披上铠甲,披挂完毕后就是具装甲骑,这个时代的重骑,冲击力非常勐。 具装甲骑的马铠,包括面帘、鸡颈、当胸、马身甲、搭后,另外还有作为装饰用的‘寄生’。 面帘是马头前侧的护甲,鸡颈是脖甲,当胸是马匹的胸甲,马身甲顾名思义就是披在马身上的铠甲,搭后即是马鞍以后马身的护甲。 装饰用的‘寄生’,可以看做是一把半开的折扇,倒插在马鞍后侧的马臀上方,看上去异常拉风,但无防护作用。 宇文温不能理解这个时代的军人对‘寄生’的审美,他觉得既然要拉风,还不如山寨波兰鸟毛…波兰翼骑兵,好歹羽翼般的寄生看上去都显得正常些。 但是波兰翼骑兵的假翅膀是安在骑兵背后,宇文温觉得自己的骑兵若是如此装扮,搞不好真被人当成是鸟毛骑兵。 “大王,具装准备完毕。” 马在披甲,而人也在披甲,几名随从正在给宇文温披甲,这套铠甲和他们之前见过的所有铠甲不同,甚至连甲叶都没有。 此铠甲名为‘四分之三甲’,奇怪的名字,胸甲看上去如同鸡蛋壳,是完整的两块大铁片连接而成;手臂甲、大腿甲是一条条铁片铆接而成,看上去一节节的像只虾。 兜鍪看上去稍微正常些,但也和寻常兜鍪样式不同,不是甲叶串联起来的,而是几块铁片铆接而成。 手甲连铁手套都有了,每个手指都能活动自如;腿甲直接用皮带和胸甲链接,一直覆盖到护膝,膝盖以下无甲,为厚厚的猪皮长筒靴。 全身披挂的宇文温并没有跨上具装战马,具装战马的耐力测试由其他人来进行,而他要测试的是四分之三甲。 每副铠甲造价逾百贯,全重四十余斤,未来将是虎林军战锋队的冲锋铠,但前提是能通过各项测试,证明对得起那昂贵的造价,然后优化工艺,尽量降低造价,不然根本无法大量装备。 “大王,可以开始了。” 宇文温挥舞着一根铁锏,如同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看了看正午的阳光,忍着全身上下的闷热感,向另个同样装扮的随从点点头:“好,跑完这一圈,一起吃螃蟹!” 第一百二十五章 风声鹤唳 江州,州治湓口附近江面上水雾缭绕,夕阳西沉,许多渔船正在收网,渔民们即将结束一天的劳作靠岸休息,岸上有家的回家,没家的就在船上过夜。 有渔民看了看不远处的桑落洲,往年那些岸上没家的渔民,可以驾船到桑落洲过夜,但如今就不行了,因为官军的水寨就立在桑落洲,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水寨规模宏大,江州的陈军主力战船大部分停泊于此,为的是防备上游蕲口的周军,作为江防要地,江州州治湓口与江面上的桑落洲一起,成为下游建康的屏障。 这几年周军水师异常嚣张,江州水军屡次为其击败,为确保江防万无一失,也为确保北岸陈国国境的安全,陈国调集大量的人力物力在桑落洲搭建水寨,试图将桑落洲打造成周国巴口下游伍洲那样的江防锁钥。 桑落洲,数百年来发生过无数大大小小的水战,为兵家必争之地,远在汉末三国之际,吴国的那位周都督便在桑落洲安营扎寨操练水军,从此,桑落洲附近水域便屡屡爆发水战。 永嘉之乱后衣冠南渡,凭借着长江防线,南朝各代抗住了不时南犯的北朝大军,而江州便是长江防线的重要一环。 如今的陈国,已经丢了郢州,江州成了抵挡周国水陆大军的前线要地,而水路断绝之后,陈国巴、湘一带的州郡,就是依靠与江州之间的陆路通道,维持着与朝廷的联系。 所以陈国绝对不能丢掉江州,在勉力维持淮南州郡的同时,依旧调出大量兵力驻屯江州,誓要保得江防周全。 号角声起,那是水军营寨正在号令战船回营,游曳在江面的快船闻声调转船头,而最外围的快船却发现了一丝异常。 江面上漂浮着大量木屑,如同浮萍般顺着江水向下游漂来,正常情况下江面不可能有如此多的木屑,唯一可能的是上游在大规模伐木造船。 上游是哪里?当然是敌国周国黄州总管府地界,对方大规模造船的目的,当然不是打渔。 “时不时来一次,都不嫌累得慌么?” “谁知道呢,如今秋收了,独脚铜人闲来无事又开始吓唬人了。” “是不是他婆娘又偷人了?抓不到奸夫,没处撒气就跑来吓唬我们?” “哈哈哈哈哈哈!” “你们说,这厮今年会不会兴兵来犯?” “谁知道呢,来就来呗,来个痛快的,成日里在上游放木屑吓唬我们,这么多木屑拿来生火也好啊!” 陈军士兵笑骂着,按说江面出现如此情况必须立刻向上官汇报,但周国却是经常弄出这种动静,大家一开始还紧张,到后来便司空见惯了。 “赶紧划船,回去晚了抢不到菜吃,独脚铜人又不会赔。” 周国的黄州总管叫做独脚铜人,这是江州陈军普通士兵都知道的事情,他们许多人也许连江州刺史姓甚名谁都不清楚,但就是知道敌国的这个总管有何名号。 独脚铜人是周国宗室,当然就是姓‘宇文’,好像叫做‘宇文冷’、‘宇文热’亦或者是‘宇文温’,这都无所谓了,但大家都叫起诨号来那是一个朗朗上口。 独脚铜人在黄州,年来对陈国的侵袭都没停过,虽然其名号还没有到能够止小儿夜啼的地步,但大家都深恶痛绝,所以不时编排些故事来消遣。 尤其喜欢编排独脚铜人的婆娘偷人,这种故事最容易搞活气氛,虽然大家都知道是假的,但消遣起来心里总会高兴些,就如同扎小纸人诅咒一般。 你厉害、你凶狠是不是?我们就咒你婆娘偷人! 消遣归消遣,独脚铜人确实是头勐虎,所以大家也不敢掉以轻心,虽然对方经常在上游放木屑吓唬人,但集结在蕲口的周军战船也不是纸煳的,今天发现的异状,照样要向上官汇报。 “赶紧回营,一会就要开饭了。” 。。。。。。 寿春城外北郊,淝水入淮水处,陈军营寨里哨兵正在望楼上警戒,秋收结束之后,夏天来临之前,来都是动兵的好季节。 八年前,周国大举进犯,把陈国从齐国手中收复没几年的淮南给抢走了,后来周国内乱,陈国好容易借机收复失地,将防线从长江北推至淮水,又调集了大量人力物力加强各处城池,为的就是要守住这得来不易的国土。 秋风吹过,淝水东岸的八公山上草木摇曳,远远看去,如同有千军万马布满整座大山,望楼上的陈军士兵,却无心看这样的风景,开始抱怨起来。 “本来说好的,过了九月就让我们回去,结果又说军情紧急,兵役要延迟到明年开春,万一到时候北虏又来了,那该怎么办?” “怎么办?继续在这里待着呗!说得好像你家中有地等着回去耕一般!” “没地是不错,但可以去给大户耕地,一家人总要过日子啊!” “你冲着我嚷嚷有何用?我都在这里当了一年半的兵了!当初说好就服役三个月!” “那你家里人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我家里兄弟多,好歹能帮帮忙照应一下,媳妇帮人做针线活,小的就跟几个堂兄弟一起,帮人做杂务。” “唉,你说这日子何时熬到头啊...” “苦中作乐呗,我是想开了,上官就是把我们当做仆人用,还是不要工钱的那种,一年十二个月,我给各位上官打杂的时间,比在这里拿个号角当望的时间都要多!” 望楼上,几个士兵不住抱怨,他们都是被征发来淮南服兵役的百姓,说是为国效力,结果大部分时间都是给各位将军和官员当奴仆。 修锁、做木工、遛狗、饮马、端茶递水等等,实际上在军营的日子少得可怜,哪里有时间去操练,不要说开弓射箭,就是见了死人都会吓得双腿发软,更别说杀敌。 平日里他们就是奴仆,只是到了秋天之后,大多是北虏南犯的时节,所以上官们才将他们放回军营,又开始‘为国效力’起来。 官字两张口,怎么说都有理,反正征发的时候吏员说只需服役三个月,离开家乡后就由不得你了,百姓们有苦说不出,只能老老实实熬。 有人往北面瞥了一眼,随即面色一变:“北虏,是北虏骑兵!” 众人闻言望去,发现淮水北岸上尘土飞扬,有数十骑兵正向岸边疾驰而来,临近河畔之后忽然分成两股,一东一西拐弯之后又调转马头北返。 看样子是周军斥候,例行公事来岸边巡逻,这是很常见的事情,陈军的斥候也时常沿着淮水南岸巡视。 “就数十骑兵嘛,还能怎么着,莫非能渡河攻城?你们不要这么风声鹤唳。” 见着敌军骑兵只是巡逻,大家随即放松下来,有人好奇的问道:“总是听人说什么‘风声鹤唳’,这什么意思?” “呐,你看见那座八公山么?” 有人开始解释起来,说起数百年前的淝水之战,当时的战场就在这里,大举南犯的秦军有百万之众,而迎战的晋军还不到一万。 结果晋军以少敌多,打得秦军溃败,溃兵夺路狂奔,一路上听见风声还有鹤叫声,都疑心是追兵,所以形容人疑神疑鬼便有了“风声鹤唳”的说法。 “哦...可是,可是你们不觉得秋收之后,北虏骑兵来岸边巡视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么?” “那又怎的,去年这个时节,北虏游骑也是频繁巡逻,他们是在吓唬我们。” 正议论间,北岸尘土又起,哨兵们举目望去,却发现是一只打着特别旗号的队伍。 “咦?好像还有马车,莫非是北虏的使者么?前几个月南下的使者也是这般行头。” “快,快去报告上官。” 第一百二十六章 哗然 建康城内,人心浮动,自从重阳节后,北朝周国在两国边境多有异动,一时间谣言四起,各种消息到处再传,都说北军即将南下,弄得建康城内风声鹤唳。 折腾了大半月,到了十月初,正当人们认为北军南犯的消息是讹传时,周国派来的使者抵达建康,同时带来了周国皇帝的国书。 其内容寻常人自然不得而知,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强,次日,全城都知道了周国国书里写的是什么:周国皇帝在国书里数陈国皇帝的罪状。 “...据手掌之地,恣溪壑之欲,劫夺阎闾,资产俱竭,驱逼内外,劳役弗已...” “...穷奢极侈,俾昼作夜,斩直言之客,灭无罪之家...” “...欺天造恶,祭鬼求恩,盛粉黛而执干戈,曳罗绮而唿警跸...” “...自古昏乱,罕或能比,君子潜逃,小人得志,天灾地孽,物怪人妖,衣冠钳口,道路以目...” “...重以背德违言,摇荡疆埸,昼伏夜游,鼠窃狗盗...” 国书的内容很多,概括起来倒不复杂,反正就是指着陈国皇帝鼻子骂“无道昏君”,最后宣布即将派兵南下,永清吴越。 听得国书具体内容之后,满城哗然:北朝大军又要南下了! “这,这怎么可能!周国和隋国打了许多年,今年年初刚分出胜负,按说周国还得休养生息,怎么就动兵了!” “怎么不可能,周国的小尉迟丞相,刚继任当然要立威,所以就穷兵黩武了!” “你们听说没有?朝廷已经调兵遣将,从峡口到巴、湘,还有江州,都已经集结兵力布防了!” “周国特地派使者来递交国书,看样子此次周军一旦南下那可是非同小可!” “非同小可又如何?数百年了,北虏突破过长江么?” “那倒是,官军如今守着淮南,北虏想渡江可没那么容易!” “官军重兵集结淮南,北虏想要啃下来,没有大半年是不行的,到了来年雨季,北虏就熬不住了! 街头巷尾,人们都在议论纷纷,虽然周国已经攻占了郢州,在江南有了立足点,但数百年来北虏从没有兵临建康的事情,所以大家都还很乐观。 “不要这般风声鹤唳,官军一定能击退北虏!” “对,对!” 许多茶肆、酒肆里的客人们都会热烈议论起时局,不由得他们不紧张,毕竟能时常在茶肆、酒肆消费的人,家底怎么着都有一些,一旦北虏真的攻入建康,那么自己的家财就会毁于一旦。 三十多年前,西魏攻破梁国国都江陵,把江陵城里大部分人不分贵贱全都掳走,如今建康城里的许多人,就有亲人于那时被掳去长安,从此没了消息。 国难,没人能幸免,当年江陵城破,就连陈国太祖陈霸先的亲儿子,如今天子及先帝都被西魏抓走,这些人当时好歹身份特殊,在长安的日子还算好过,日后还被放回来,可其他人就倒了大霉。 如今周军大举南犯,真要攻破建康,然后如同三十年前那样,把人都抓到北地邺城或者洛阳,那要有多少人在半路死去?又会有多少人家破人亡? 殷实之家,所有人都被罚没为奴,自己变成低贱的奴仆,甚至还要看着妻妾、女儿成他人玩物,这样的情景太恐怖,所以有钱大户们对时局尤为关心。 平心而论,周国国书里对陈国皇帝陈叔宝的声讨确实很有道理,但大户人家无所谓,他们有自己的田园地产,自己过自己的小日子,皇帝盘剥的是低贱的百姓,和他们无关。 皇帝昏庸无道,大不了改朝换代,只要南朝还在就行,反正南朝这数百年来已经换了几个朝代,各地士族、豪强、酋帅的小日子依旧过得有声有色,但北虏来了就不一样了。 南朝有南朝的游戏规则,出身南朝的权臣、武将即便改朝换代都会遵守这个规则,但北虏来了肯定要换规则,尤其那万恶的均田制,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北虏即将南犯,建康城里街头巷尾,许多人都在议论纷纷,有惶恐,有惊慌,也有强作镇定,但对于那些住在破落小院和窝棚的穷人来说,却没那么多想法。 北虏不北虏的,他们没空管,因为自己的日子快过不下了。 连年的徭役,已经逼得许多人家破人亡,家中的壮劳力被征发,说好的服役期限早已过去,但人却没见回来,布价暴跌,让家中老弱病残连织布都在亏钱,只能是慢慢等死。 眼见着隔壁邻舍的惨状,许多人铤而走险:服役是条死路,逃役也是条死路,但好歹有生存的希望,侥幸没被官府抓住,就逃到别处给人当佃农。 实在是无路可走的,有人选择揭竿而起,但却被官军残酷清剿,胆小的,就携家带口流落他乡四处行乞。 和野狗抢食,吃树皮,吃泥土,为了活下去,他们已经没有尊严,像狗一样活着,却依旧艰苦度日,建康城中的乞丐日益增多。 家没了,什么都没了,官军要收复故土,要北伐中原,都和他们没关系,因为他们还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都难说,看着那些衣着光鲜的人议论时局,只能默默地缩在墙角发抖。 衣衫褴褛,浑身恶臭,麻木的眼神,佝偻的身形,身边躺着奄奄一息的亲人,跪在地上,向着往来行人不住乞求着:“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 每一天,都有许多乞丐变成路倒尸,又有许多乞丐涌进建康城,没多久亦化作路倒尸。 即便明天、后天没有饿死,可捱过了秋天还有冬天,到时候该怎么办? 听着人们议论朝廷大事,他们心中无限悲凉:朝廷,换哪个朝廷不都一样? 马蹄声起,十余飞骑冲入建康城,向着台城疾驰而去,沿途行人纷纷躲闪,看着这些骑兵的背影,人们疑惑不已:又有什么消息传来了? 十一月十一日,周天子宇文干铿于太庙告祭列祖列宗,为出征将士践行,大军誓师南下,与此同时周国向江南发放无数份讨陈檄文。 以徐州总管尉迟佑耆为行军元帅,司马消难为其行军元帅长史。 以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宇文明为行军元帅,以黄州总管宇文温为行军元帅,以信州总管崔弘度为行军元帅,三行军元帅俱受行军元帅尉迟佑耆节制。 周国干兴元年,陈国祯明二年,西起三峡,经江陵、夏口、蕲口,自至淮水一路向东,千里国境线上,数十万周军同时向陈国展开攻势。 第一百二十七章 史上最憋屈行军元帅 行军,意指用兵,和驻军的意思正好相反,当驻守某地的“驻军”出征时,即变成了“行军”,对于此时的周国来说,行军是军队出征制度专称的特定含义。 “行军”最初是授予出征军统帅的冠号,出征军统帅例以总管或元帅为职号,称为“行军总管”或“行军元帅”。 行军制度有临时性,是根据战争的需要而设置,战争爆发的突然性和时间、地域的不固定性,决定了行军也具有同样的属性,临时设置,事后取消。 兵力也无定制,完全依据实际情况安排,行军元帅统领的行军总管数量也不恒定。 某些时候,行军总管和行军元帅的职号又会冠前辍,以出征的战区地名或作战方向之名,譬如“某某道行军总管”或“某某道行军元帅”。 如今,黄州总管、西阳王宇文温,获得了他人生中的一个新成就:被朝廷任命为岭南道行军元帅,若是干得好,还有个隐藏任务:都督岭南各州诸军事。 这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是他被人阴了。 岭南道行军元帅,要承担岭南方向的进攻任务,干得不好就是丢脸,若干得好就可以去岭南烟瘴之地,至于什么时候回来,呵呵。 朝廷今年竟然就要对陈国用兵,宇文温有些意外,但也算是情理之中:史上的这个时候,隋国就是于此时进攻陈国,最后一统天下。 这是个好兆头,所以虽然朝廷有穷兵黩武的嫌疑,但宇文温没意见,陈国这冢中枯骨早就该解决了,所以他等着做行军总管,结果到头来却成了行军元帅。 行军元帅比行军总管高一级,可宇文温高兴不起来,因为这涉及到一系列龌龊内幕,如同孙行者般,他的头上被人戴上了金箍。 朝廷要对陈用兵,不光是要尽收江北的淮南土地,还要一鼓作气渡江攻下建康平定陈国,那么沿着上千里的长江展开全线进攻便是理所当然,故而光是一个行军元帅就不够了。 长江防线,由中上游的三峡峡口至洞庭湖口为西段,洞庭湖口至彭蠡湖口(后世的鄱阳湖)之间江面为中段,彭蠡湖口至建康以北的京口为东段。 三个战略进攻方向,所以需要设置三个行军元帅。 这样的布置是理所当然,同时从东、中、西三个方向进攻,陈军必然首尾难顾,中上游的水军也没办法驰援下游建康,方便周军强渡长江直取建康。 但问题随后而至:负责进攻中游的行军元帅,非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宇文明莫属,万一他打得顺手怎么办? 宇文明赶在尉迟佑耆搞定淮南之前,把湘、巴甚至江州都搞定了,随后来个千帆东进顺流而下,直接杀到建康活捉陈叔宝,那该怎么办? 这不是不可能,山南周军的实力摆在那里,常年和隔江的巴、湘、江州对峙,地形和军情十分了解,又有周国最强大的水军,按照以往战绩来看,确实有能力速战速决。 弟弟的灭国头功被抢了,让做兄长的尉迟情何以堪? 考虑到这个‘万一’,尉迟决定想方法预防,强令宇文明只能向南攻太不要脸了,所以要找个缓冲,那就是在宇文明的东面,再分出一个进攻方向。 再任命一个行军元帅,从黄州总管府地界分兵向东进攻陈国淮南州郡,是为尉迟佑耆的策应,然后这个行军元帅的主攻方向,是岭南。 黄州和岭南之间隔着江州,所以这个行军元帅必须先拿下江州,才能进攻岭南,若能攻下江州,也能攻破陈国的长江中游防线,而继续向南进攻,就不能向东攻打三吴争功了。 所以,共设了四个行军元帅。 行军元帅之一,徐州总管尉迟佑耆,是丞相同母弟,被任命为江南道行军元帅,顾名思义进攻方向就是江南,先拿下淮南,然后渡江南下,以建康和三吴为目标。 说白了就是要刷功绩,拿下灭国头功,让尉迟家的地位更加稳固。 行军元帅之二,信州总管崔弘度,为丞相妻兄,是尉迟家自己人,虽然是附逆贰臣,但在平蜀一役已经立功赎罪,所以被任命为湘西道行军元帅,同样是来刷军功,为进入权力圈做铺垫。 肉要吃,硬骨头还是要啃的,崔弘度的任务,是从信州率领船队顺流而下出三峡,进攻峡口一带以及湘西的陈军。 行军元帅之三,雍州牧宇文亮要坐镇关中,所以其世子、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宇文明,理所当然被任命为江南西道行军元帅,主攻方向就是洞庭湖地区的巴、湘地区。 若拿下巴、湘还不算完,湘洲以南的桂州还在等着宇文明去平定,陈国桂州的范围极大,覆盖了后世广西的过半地区。 行军元帅之四,也就是本属多余的那位,非黄州总管宇文温莫属。 宇文温身为宗室藩王,若是做行军总管被人管着有些不协调,当然若是宇文亮或者宇文明来管倒无妨,不过尉迟为了体现重视宗室的态度,特地任命宇文温为行军元帅,看上去是大用的节奏,别人根本没话说。 宇文温成了岭南道行军元帅,还得受尉迟佑耆的节度,不得擅自改变作战方向,成了挡在宇文明东面的一堵墙,负责进攻巴、湘的宇文明,再怎么看错地图都不可能向建康进军,两兄弟就只能看着尉迟佑耆拿灭国头功。 悲催的宇文温要助攻淮南、主攻江州,若真的打下江州,还得老老实实一路向南翻过五岭,到岭南烟瘴之地喂蚊子啃甘蔗吃荔枝。 尉迟的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阳谋也明目张胆的实施了,以黄州军的兵力,承担一个主攻方向的同时还要助攻,确实有些捉襟见肘,所以朝廷特地调拨兵马增援,稀释了行军元帅宇文温的兵权。 还很贴心的任命了行军元帅长史,怕宇文温一下子管不了这么多兵马,又任命了行军元帅司马来‘帮忙’。 如果宇文温在进军途中‘不小心’拿错地图,有往东边走来个建康一日游的迹象,那么监军长史和司马,会很‘热心’并且‘耐心’的纠正他所犯错误。 岭南道行军元帅宇文温,行军元帅长史崔达,行军元帅司马崔弘升,监军长史和司马都姓崔,其中自然有蹊跷:一个是尉迟丞相的心腹,一个是尉迟丞相的另一个妻兄,为崔弘度之弟。 二比一,监军和司马,把主帅宇文温吃得死死的。 行军元帅下辖七总管:行军总管慕容三藏,行军总管樊子盖,这两位自带朝廷兵马是来稀释兵权的,顺便给长史、司马撑腰。 行军总管史万岁,行军总管杨济,行军总管陈五弟,行军总管梁定兴,水军总管来护儿,这是自己人。 行军总管二比五,总比分四比六,人数上好像宇文温占优,但他没法乱来,因为监军长史可以‘便宜行事’。 鬼知道崔达会怎么‘便宜行事’,万一对方一言不合,请出“尚方宝剑”这种不知道有没有的神器,场面就很难看了,到时候主帅和监军内讧,只能让别人看笑话。 朝廷之所以任命宇文温为行军元帅,就是为了能够名正言顺用长史掣肘他,免得宇文温和宇文明演双簧,如此煞费苦心的安排,让宇文温十分‘感动’。 他不打算乱来,以免刺激到丞相尉迟,所以认命了。 “西阳王,不知何故叹气?” 监军长史崔达关心的问道,‘史上最憋屈行军元帅’宇文温闻言笑了笑:“起风了,崔长史,水路行军不会晕船吧?” “无妨,下官受得住。” 水军总管来护儿,见着宇文温点点头,示意手下擂鼓,鼓角连天声中,巴口江面,无数战船扬帆,浩浩荡荡向着下游前进。 第一百二十八章 好粗、好高! 大江之中,陈国水军要塞蔡山旁战舰云集,蔡山所处的江心洲为桑落洲上游又一水军大寨,为了抵御周军早已做好准备。 山顶上的望台点起烽火,鼓声雷动之中,陈军战船摆开阵型,准备迎战前方的周军船阵。 以下游对抗上游,以逆风对抗顺风,陈军如今处于劣势,但将士们的斗志很高,因为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就等着死对头前来送命。 当年,西塞山一战,周军使出了匪夷所思的铁索横江战术,硬是把后撤诱敌的陈军战船拦住,导致最后的大惨败,而如今,他们要以牙还牙。 蔡山位于大江之中,南北两侧江岸都是陈国国土,均在陈军的控制之下,所以陈军以蔡山为中心,一南一北拉起数条粗硕的铁链,平日沉在江底,随时可以通过巨大的人力绞盘将其升出江面。 陈军战船,随时可以后撤,待得周军战船追上来时,把铁索升起将其拦下,待其挤作一团时,一把火过去就消停了,所以即便是不顺风不顺水,陈军将士都很有信心。 对方会不知提前知道蔡山有这种机关?应该知道,但对方毫无办法,因为蔡山的南北侧江岸都在陈军控制之下,周军在陆路兵马还没攻到此处的情况下,水军贸然出击,要么是狂妄自大,要么是有所准备。 是何准备?无非是抢滩登陆直接攻击蔡山,但陈军已经做了万全准备,山上的堡寨防卫森严,准备了许多滚木石,对方敢来强攻,那就是一个死。 “当年周国的伍洲,害死了许多官军将士,如今的蔡山,即将如同伍洲一般,要让周军有来无回!” “儿郎们有没有信心击败北虏?!!” “有!!” “大声些!” “有!!!” 一艘陈军金翅大舰上,将领鼓舞着麾下士兵,这几年虽然和周国水军的交战结果是屡战屡败,但他们也在日夜操练,就等着报仇雪恨,己方如今准备周全,此次大战一定能大获全胜。 眼见着周军船阵向己方逼近,许多人握紧手上兵器,就等着一会奋力杀敌,忽然间,他们瞥见周军船阵里一些庞然大物露出身形,不由得骚动起来。 “好大的船!好粗...好高的桅杆!” 一片风帆之中,耸立着许多巨大的桅杆,如同一座座云梯般,在其他战舰簇拥下乘风破浪,如此高的桅杆,要想保证不翻船,那么船体该有多大、多宽? “快,擂鼓,让蔡山守军做好准备,周军要直接攻击山顶!!周军要直接攻击山顶!” “周军要直接攻击山顶?那怎么可能啊!” 骚动顿起,许多人无法相信周军会采取这样的战术,然而当他们望向蔡山时,才恍然大悟:蔡山的高度,其实也没那么高。 蔡山位于江心洲上,高度大概有二十多丈,当然这高度比城墙要高许多,而周军此时的那些诡异楼船,上面如同云梯般的桅杆,看上去竟然还要高过蔡山。 蔡山并不高,位于江心洲西侧,峭壁一侧正好在江边对着西面上游方向,因为正常情况下不可能有船停泊在峭壁下,所以那里并未钉有木桩,船只是可以直接靠在山脚下的。 山顶十分平缓,所以上面立着寨子,如果对方的云梯搭上来,就会演变为城头争夺战。 一旦让周军攻占山顶,然后居高临下放箭,不要说蔡山,甚至江心洲都会守不住。 情况有变,但陈军没有慌乱,蔡山营寨开始调动兵力往山顶聚集,因为周军战船来得非常快,陈军立刻派出大量快船迎上前去。 用快船扰乱对方前锋船队阵型,再伺机纵火,这是常见的水军战术,而周军也采取了对策:大量快船出击,要扫清障碍。 先锋交战,陈军很快便处于下风,因为周军的快船防护更加严密,如同普通快船上罩了一层壳,棹手被护得严严实实,陈军和周军对射占不到上风。 箭孔里不断有箭矢射出,而周军快船的船头似乎很坚固,能够把陈军快船拦腰撞出个大窟窿,陈军士兵尝试射火箭纵火,但对方如同龟壳般的顶壳上,覆盖着许多生猪皮。 黄州猪多,所以周军战船用了这么多生猪皮也没什么好惊讶的,眼见着快船作战失利,陈军主力战船开始从蔡山两侧出击,一来拦截对方楼船,二来诱敌。 然而周军的大楼船速度很快,在两翼战船的护卫下逼近蔡山,山上守军见着真面目后不由得惊讶起来:这些楼船之所以能有如此高的桅杆还还没倾覆,是因为每艘楼船船体由三艘大船并排连接而成。 这样的三体楼船在江面上十分沉稳,所以即便桅杆再高,也不会有倾覆的危险,只是如此一来,船只本身就无灵活性可言。 火光亮起,那是周军从两翼放出火船,向着下游蔡山两侧陈军战船冲去,借着火船的助攻,周军三体楼船向着蔡山直接冲了过来。 “万钧神弩准备,等他们靠近了听号令放箭!” “弓箭手准备!” “快,把人都调上山顶来!” 声嘶力竭的陈军将领,指挥蔡山驻军集结山顶,他们不是没有做好防御准备,但没想到周军会直接进攻山顶,所以主要兵力都布置在山脚沙洲堡寨。 就在许多陈军士兵向着山顶集结时,逼近蔡山的周军三体楼船之中,许多船上忽然间飞出火球,如同流星般向着蔡山落下,那是一些楼船上所装投石机在发。 江面上波涛汹涌,再怎么稳的船也难免晃荡,所以周军船载重力投石机的准头很差,虽然抛射出许多火球,但大多数都打偏,十发八不中。 许多火球偏得很离谱,不要说击中蔡山,甚至连江心洲都没有击中,但那几颗击中蔡山山顶的火球,依旧造成了混乱。 一颗火球落在山顶营寨上,当场砸死数人,溅射出来的火油又点燃十余人,火球就着地势向一旁滚去,一路滚一路烧,又有几人躲闪不及被其点着,化作火人嚎叫着‘逃命’。 为了躲避这些火人,原本准备就绪的陈军士兵乱成一团,就在这时,一艘周军三体楼船冲滩,如同云梯般的高大桅杆正好靠近山顶。 啪的一声,顶部吊桥砸下搭在山顶边缘,陈军士兵见着敌军士兵冲出来,嚎叫着冲上前去,却见对方向自己投掷许多着火小罐,砸在身上“轰”的一声爆开,无数燃烧的火油如花绽放。 在陈军士兵的惨叫声中,周军甲士从云梯桅杆里冲了出来,当先一人被陈军的大弩候个正着,他虽然手持盾牌,但依旧被巨箭连盾带人贯穿,为冲力带着跌落悬崖,而更多的周军甲士悍不畏死继续向前冲,挥舞着手中武器撞入人群之中。 其他陈军大弩手正要射击,却被云梯上的周军弓箭手射倒,又有几艘三体楼船靠在蔡山峭壁前,更多的周军踏着云梯顶部吊桥冲上蔡山山顶,杀声四起,激起阵阵血雾, 三体楼船上,无数周军步卒向上攀爬着云梯状桅杆,增援直接攻入山顶的同伴,眼见着周军竟然在水战尚未分出胜负的情况下,强攻蔡山山顶,陈军将领坐不住了。 许多距离蔡山不远的陈军战船立刻靠了上去,士兵们跳上滩涂上山增援,而刚躲避完周军火船的陈军战船,奋力向前冲锋,要阻止更多的周军抢滩登陆江心洲攻打蔡山。 攻防转换节奏十分急促,又有许多周军船只冲了上来,他们的模样有些特别,让陈军将士觉得莫名其妙:这是什么船? 第一百二十九章 猪突 周军的战船之中,夹杂着许多方形的船只,一开始陈军将士还以为自己看走眼,结果随着距离接近,发现这些周军战船还真是方形的。 长度和中等战船的长度相同,宽度也和中等战船的长度相同,甲板之上有两层楼,布满两排箭孔,顶上竖着一张巨大的风帆,而船舷两侧和前方竖着许多拍杆。 拍杆旁边另有许多高杆,似乎是桅杆但上面却没有帆和旗帜,不知道用途是什么。 方船尾部有一根长棹,左右摆动着以此控制船只的前进方向,看上去这种方船就像一只巨大的蝌蚪,亦或是浮在水面上的船屋。 “万钧神弩准备,给箭头绑上火把,将这些怪船点燃!” “弓箭手,准备放火箭!” 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拍杆,陈军战船不打算近战,周军方船的块头这么大,万钧神弩正好派上用场,即便是弓箭手也能轻松命中。 用火箭把这些方船点燃,上面的周兵只有跳船逃生一条路,所以没必要傻乎乎的贴上去肉搏,陈军是这么打算的,而周军自然也知道这一点。 掩护方船的各类战船,在其左右两翼出击,与陈军战船对攻,楼船、车船等各种大小战舰斗在一起,眼见着周军主力船阵渐渐逼近,陈军将领的注意力开始高度集中。 蔡山是两段横江铁索的中心点,只要再过一会,机会合适时将铁链拉起,周军只能后退,或者收帆划棹,确保战船的位置在蔡山以西,不然一大堆船被铁索拦着,待砍断铁锁之前,很容易被陈军火箭点燃。 周军先前是顺流而下,如果要在蔡山前保持距离,棹手就得不停划船,折腾上半个时辰就会累得够呛,对方想要省力就得下碇,但在江中心下不了碇,只能靠近江岸浅水区。 可南北江岸都是陈军控制的地盘,已经有兵马在江边聚集,就等着有周军战船靠近后放箭,所以... 抬头看了看杀声震天的蔡山山顶,许多人都在期盼,期盼山上的同袍再熬一会,只要能确保蔡山在己方控制之下,那么预先定下的战法就一定能奏效。 轰隆几声巨响过后,山顶冒起几缕黑烟,那如雷般的声音,想来是周军用了“轰天雷”,江面上战船里的陈军将士还没来得担心山上状况,水面上的战况又发生了变化。 周军方船直接靠向前方停在峭壁下的三体楼船,然后一个方船和另一个方船连接起来,随即更多的方船纷纷以其为核心靠拢。 一个方船是个“口”字,两个方船是个“日”字,然后更多的方船靠上来,变成了“田”字。 周军方船就这样在蔡山西侧聚集起来,那些紧靠着三体楼船和沙洲的方船,其上高杆忽然向下勐扎,然后几个士兵扶着杆上的把手绕着圈,如同拉磨一般。 高杆渐渐向下沉,看样子是如同钻头一般钻进淤泥之中,最后成为一根根木桩,牢牢地将方船固定着。 越来越多的方船聚集起来,直接在蔡山西侧形成了一个长形码头,事已至此,周军的作战目的再明显不过:水战是辅,陆战为主,他们就是要强攻蔡山。 其他周军战船,任务就是护着方船搭建码头,想通这一关键的陈军,驾驶战船拼命向着方船形成的码头逼近,射出无数火箭。 漫天火雨之中,马蹄声起,大量周军骑兵踏着方船顶部,沿着这些船只构成的巨大通道,向着前方蔡山所在沙洲疾驰。 无数方船连接起来,已经形成了稳固的平台,战马在上如履平地,又有许多士兵披坚执锐,紧随骑兵之后。 周军本阵响起鼓声、号角声,那是发动勐攻的信号,蔡山脚下沙洲上,陈军士兵即将迎来周军的勐攻,而就在他们准备玩命之际,对面先冲上来的却不是人。 刺耳的嚎叫声如潮般响起,几艘冲滩的周军战船内,忽然冲出许多肥猪,每一头的重量都在百斤以上,尾巴上绑着火把,刺激着肥猪向前方夺路狂奔。 滩涂泥泞无法困住这些身形硕大的肥猪,它们在泥泞里拱开一条条通道,红着眼冲上岸,向着面前的陈军营寨疾驰而去,陈军士兵见状一时间没回过神,弓箭手都忘记放箭了。 一头猪冲起来的气势就已经让人惊讶,而数十头猪同时冲起来的气势,担得上‘狼奔猪突’的形容,周军的‘猪突阵’,出乎陈军将士的意料之外。 知道黄州猪多,可要不要这么夸张啊! “放...放箭,放箭!!” 回过神的弓箭手,在将领的呵斥下放箭射猪,膘肥体壮的猪中箭之后没那么快死,本来尾巴被烧已经痛的不行,而如今中箭之后那剧烈的痛感让其愈发疯狂。 “嗷嗷嗷嗷!” 伤亡惨重的肥猪继续向前冲,在他们前方是闭门死守的营寨,外围还有各类木桩等障碍,原本不知该往何处冲,但它们看见了人脚。 寨门离地有缝隙,而寨墙没有,肥猪们能透过寨门缝隙看到后面的人脚,所以嚎叫着向寨门‘冲锋’。 木桩被拱得东倒西歪,随后“嘭嘭嘭”的声音不断响起,伤亡惨重的肥猪们拱开寨门冲了进去,许多不识好歹的士兵拿着长矛上来桶,结果被红了眼的肥猪们拱翻,聚集在一起的陈兵瞬间大乱。 周军骑兵随后冲下船,踏着同袍在岸边用木板、草席铺设的简易通道,向着岸上陈军营寨冲去,‘猪先锋’居然拱开了寨门,这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 虽然事先知道有‘猪先锋’开路,但这些周兵的任务依旧是骑马冲到寨门前,下马后用斧头噼开寨门,当然这样的战法会导致他们伤亡惨重,但既然成为‘先登’,就要有如此觉悟。 结果‘猪先锋’帮了大忙,不但在密密麻麻的障碍木桩阵里拱开道路,还拱开了陈军寨门,虽然半山腰上的陈军投下滚木石,但丝毫阻挡不了骑兵的前进速度。 有人被落石砸中坠马,有的坐骑被砸中,随后人马同时倒地,但更多的骑兵冲进了陈军营寨,面对着围上来的长矛手,他们没有胆怯。 策马撞死数人,随后被围上的长矛手捅下马,挣扎着要起身,却被围上来的步卒乱刀砍死,但这些阵亡的周军骑兵没有白死,他们搅乱了陈军营寨里的人群,为随后赶到的同袍创造了更有利的条件。 更多的周兵冲了进来,如同破口的洪水冲刷着陈军营寨,蔡山顶火光大作,陈军旗帜越来越少,周军旗帜越来越多,许多刚从靠岸的战船跳下来的陈国水军士兵,已经能看见山上的同袍在败退。 山上情况不妙,山下情况同样不妙,周军居然有大量骑兵登陆冲了过来,再看看江面,敌我双方僵持不下,不可能有那么多战船放弃水战,让水手上岸厮杀。 周军硬生生把水战弄成了陆战,虽然事前能猜到对方会攻击江心洲的蔡山,也做了精心布置,但没想到周军用的是如此手段。 许多刚上岸的陈国水军士兵,看着前方冲来的周军甲士,已经有些不知所措:为了方便在水上作战,也为了确保落水后有足够体力游泳求生,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没着甲。 即便着甲,也是裆铠,再严实一些的铠甲就没有了,因为防护越严实就越重,而周兵身上的铠甲除了露出两个眼睛,其他要害之处根本就无法攻击。 双方人数暂时相当,可若是挥刀对砍,被甲率的高低,决定了双方的生死。 “愣着做什么!和北虏拼了!!” 第一百三十章 信心 “一二...一二...一二..”在富有节奏的唿喊声中,周军棹手正循着节奏奋力划棹,常年的操练在此时派上用场,快船的速度越来越快,向着前方冲去。 23us.com 每艘快船都有五十名以上的棹手,两舷的长棹密密麻麻,让这些船身狭长的快船看上去如同蜈蚣,每艘船都有鼓手擂鼓,密如雨点的鼓声不绝于耳,将船上将士的斗志点燃。 一切似乎又回到平日的比赛时,无数条快船在湖面上竞速,鼓声振奋着人心,所有杂念都抛诸脑后,唯一的念头,就是按着节奏划棹。 船舱内中间位置,坐着许多士兵,他们身着重甲,手执长矛盾牌,腰跨弓箭和佩刀,一个个正在闭目养神,舷窗外水面不时溅起水柱,那是前方敌军发射的石弹、巨箭落入水中激起的水花。 “咚”的一声响起,船舱顶板震了一下,士兵们抬起头,只见舱顶被一根巨箭刺破,箭头探入舱内寸许。 顶板厚约五寸,外铺生猪皮,而敌军大弩发射的巨箭却差点破防,可想而知若是人中了一箭会是何种下场,舱内士兵还没来得多想,却听得督将一声大喝:“要冲滩了!大家准备好!” 话音刚落,士兵们便听到前方响起的无数声音,有大弩发射时的唿啸声,有战马的嘶鸣声,有木材燃烧时的“噼里啪啦”声,还有哀嚎声,以及箭矢射中铠甲时的叮当声。 “预备,预备!” 随着喊声,船速忽然减慢,船头似乎撞到什么东西,船底传来哗啦啦的摩擦声,船身一凝,许多人都不由自主先前倾,若不是之前的训练让大家有了应对经验,怕是当场会挤成一团。 船身停稳,督将通过观测孔看了看外面,随后扯着喉咙喊着:“准备,听我号令...三、二、一....开舱门!!” 船只正前方如同门板的舱门忽然打开,如同放下的城门吊桥一般落下,展现在士兵们面前的,是滩涂上密密麻麻的木桩,抬头看去,是烟炎张天的陈军陆寨。 而自己船只左右,密密麻麻排满了己方战船,有的战船已经冒起大火,有的战船已经被石弹砸得千疮百孔,有的战船为滩涂木桩所阻,没办法冲滩。 更多的战船强行冲滩成功,跳下无数士兵,冒着箭矢向着岸上敌军营寨前进。 “冲,冲上去!!” 督将拔出佩刀,向着岸上一指,身先士卒跳下船,士兵们随后纷纷跳下船,踩着泥泞的滩涂向前突进,他们双脚都不同程度的陷入泥泞之中,导致行进速度缓慢,成了陈军弓箭手的活靶子。 手持大盾在前方开路的士兵,为陈军大弩的最佳射击目标,许多人被透盾而来的巨箭射中躯干,如同被鱼叉叉中的鱼一般倒地身亡,而更多的人却继续向前冲。 许多人弯弓搭箭准备对射,因为没有盾牌遮挡,人人身带数箭如同刺猬一般,虽然看上去十分惨烈,但身上的二重甲护得他们安然无恙,不避箭矢让伤亡率陡增,而同时带来的好处,是每射一箭,必杀一人。 陈军在防备周军由水攻陆,而周军也操练了许久的抢滩登陆,每月时不时进行的登陆操练,让大家都有了信心,已经习惯在滩涂泥泞中作战,甚至那些密密麻麻的木桩,都成为自己躲避箭矢的遮挡物。 许多座滩的周军战船搭载着弓箭手,凭借高大的船身与陆寨里陈军弓箭手对射,船上又有大弩不停向着陆寨发射火箭,双方的战斗一上来就进入白热化,而大规模登陆的周军,明显是要在江岸边站稳脚跟,攻拔陈军陆寨。 沉重的轰天雷,被士兵们搬下船,运过滩涂,再冒着箭矢逼近营栅,短短的距离却耗时颇长,每走一步,就会有人被箭矢射中,溅出的血花,染红了他们运送的轰天雷。 陈军当然知道周军有轰天雷,所以运送轰天雷的周兵,是陈军弓弩手狙击的第一目标,眼见着对方已经逼近营栅,准备就绪的死士们拿起武器,跳下寨墙向着突进的周兵冲去。 早已烧得发红的尖头铁锤,只需要抡上一两下,就能引爆周兵手中的轰天雷,虽然自己免不了粉身碎骨,但至少能换来丰厚的抚恤:他们的命,早已被上官买去了。 雷声不断响起,有的轰天雷被陈军死士提前引爆,但更多的轰天雷是在陈军营寨栅栏处被引爆,浓烟滚滚之中,身上插着羽箭的周兵嚎叫着冲进营寨,与围上来的陈兵混战在一起。 尘土飞扬,许多兵马向着陆寨赶来,那是不远处的新蔡城派出援军,增援作为犄角的江边陆寨,新蔡位于长江北岸,正好在江心洲蔡山以北,是其北侧横江铁索的落点所在地。 为防止周军进攻江北切断横江铁索,陈军在新蔡额外布置重兵,如今周军果然来犯,原以为凭着江边陆寨能够让其知难而退,未曾料对方的攻势竟然如此凌厉。 看着江边那密密麻麻的冲滩战船,又看向江中火光冲天的蔡山,陈军将领意识到自己还是小看了周军的决心:对方一上来就如此阵仗,怕是孤注一掷了。 新蔡郡郡治新蔡,隶属晋州管辖,晋州位于长江北岸,其西侧与周国黄州总管府下辖蕲州接壤,周军大举南犯之后,晋州陈军奔赴两州交界处各要地驻防,意图阻滞对方东进大军。 所以新蔡的兵力其实是有些捉襟见肘,只是后来为了增强蔡山横江铁索的防御,从下游南岸江州调来援兵增强防御,若按正常情况来说,除非周军攻拔蔡山,否则无法从容渡江来袭。 结果现在对方在未取得水战胜利的情况下,同时派兵登陆北岸进攻,陈军将领对此有些不敢置信,因为以现在的情况来看,这么多周军登陆江北进攻新蔡,万一周军水战失利,这些上岸的兵马退无可退就只有死路一条。 周军哪里来的信心,能确保水战必胜? “骑兵!是周军的骑兵!” 循声望去,却见己方陆寨以西的江岸上尘土大作,许多骑兵向着己方迎来,观其数量,怕不下数百。 “周军连骑兵都运到岸上来了!这么多!” “冲锋!吹响号角!把北虏赶下水!” 第一百三十一章 信心(续) 腥躁的血腥味弥漫在空中,让人觉得有些不适,但宇文温很享受这种气味,不是他凶残嗜血好杀,而是这种气味能时刻提醒自己,如果打了败仗,死的就是他,乃至全家。 23us.com 当然,女眷可以免死,按照大部分时代的通行规则,会被当做赏赐赏给别人,至于男丁,成年的全部杀光,年幼的若能苟活,大概会被阉。 脚下略滑,低头一看,台阶上自己的脚下是一滩血肉模煳,不知道是肠子亦或是内脏,当然有可能是‘猪先锋’的,但更可能是人的。 是敌是我已不得而知,血迹斑斑的台阶,挥洒了太多人的鲜血,无论是强攻的周兵,还是死守的陈兵,战前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如今已化作冰冷的统计数字。 “大王,我军拿下蔡山,初步的阵亡人数已经统计出来...” 宇文温做了个手势,打断了对方的汇报:“先登的伤亡率有几成?” “六成。” “遗体收敛好了么?” “收敛好了,只是有些人...呃,稀烂了,所以只能用袋子装...” “整理好名单,连同遗体还有遗骸一起送回西阳。” “是!” 六成的阵亡率,在冷兵器时代足以让一只军队崩溃,如今这阵亡率确实让一只军队崩溃,但那是伤亡过半的周军先登,让蔡山的陈国守军崩溃。 每一个先登死士,如果阵亡就会有三倍抚恤,家中亲人会获得土地补偿,如果人没死但严重伤残,抚恤不会翻倍,但他能获得土地补偿。 其他先登,立功赏格加倍,正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宇文温用重赏换得先登们的浴血奋战,换得强攻蔡山的胜利。 停下脚步,看着满地狼藉,看看四周还冒着烟的残垣断壁,宇文温又转身望向东面,江面上点点帆影渐渐远去,那是无数撤退的陈国水军战船。 蔡山易手,陈国守军扛不住只能留下一地尸体仓皇撤退,没有了蔡山所在江心洲的支撑,陈国水军在蔡山水域决战已无胜算,所以毫不犹豫的撤退了。 战斗结束,双方水军的损失不大,都未伤筋动骨,陈国在蔡山上的守军伤亡惨重,丢了这座江心洲,蔡山易手之后对接下来的战局,起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蔡山所在江心洲,水路距离下游的江州州治湓口不过五十余里,周国可以此为水军战船驻泊地,结集兵力之后来个一波流。 更重要的是,蔡山水域的南北江岸,都是陈国控制的地方,尤其北岸新蔡城,是陈国晋州的一个重要津口,没了新蔡,江北晋州和江南江州的联系就中断了。 叮叮当当的声音从四周传来,那是工匠们在修补山上的营寨,作为周军将士们驻扎时的宿舍,山脚下的方船越聚越多,如同浮萍般将蔡山所在江心洲围起来。 用大型船只组合成‘浮岛’,让本来占地面积不算大的江心洲‘长’成了一座大岛,在这大岛上,既有码头,也有宿舍,还有辎重库,甚至还有马厩。 一根根钻入水底淤泥的木桩,保证了浮岛的稳定性,不习水性的士兵,站在浮岛上和站在平地没有区别,跨越时代的思路,让长江之中的蔡山变成岭南道行军的大本营。 行军元帅宇文温将在这里指挥接下来的一系列作战行动,这里还将是粮草等各类辎重的中转站,一切的‘重建’工作之所以在战斗刚结束就开始,是因为这都是提前计划好的。 无数个木箱被士兵们从船上扛下来,又依次运上山,里面都是事先准备好的物资,凡是搭建营房的一应所需包括木材全都配好了。 当年,官府有能力在鄂州快速安置关中移民,靠的就是‘安置箱’,如今这种将物资统一装箱的做法,极大方便了工匠们‘重建’蔡山营寨的工作。 蔡山不高,宇文温很快便来到半山腰处,走进刚扎好的中军帐,行军元帅的主要佐官均已在内,众人向宇文温行礼之后,军议随即展开。 元帅长史崔达,元帅司马崔弘升,对今日的战斗结果十分满意,他们不太懂水战,但己方攻打蔡山的方式如此特别,确实让人大开眼界。 “我军竟然有如此楼船,下官真是佩服之至。”崔达是真心感叹,宇文温之前提出的战法太过于匪夷所思,他一直担心官军会在蔡山下撞得头破血流。 “崔长史,寡人事前就说过,要对黄州水军有信心,毕竟这几年来,将士们都没闲着,蔡山的地形不是秘密,只是陈军死脑子,没想到我军会从顶部开始进攻。” 宇文温和崔达交谈,而崔弘升则看着舆图,这副舆图画的是蔡山及其南北江岸地区,正好涵盖了接下来周军的作战区域。 “大王,新蔡果然能于数日内拿下么?” “那当然,虽然不打算过多使用轰天雷,但对付区区新蔡,数日时间足够了。” 见着宇文温如此信心满满,若是换做数日前,崔弘升可不敢相信,宇文温制定水陆同时强攻蔡山和新蔡的计划,实际上很冒险,一旦拿不下蔡山,恐怕周军会伤亡惨重。 而如今周军确实拿下了蔡山,他不得不对宇文温另眼相看。 崔弘升如今年纪三十过半,作为征战沙场二十余年的前辈,年轻的宇文温就如同其后辈一般,崔弘升自然对这种胆大包天的‘愣头青’有些不放心。 放弃沿途陈军据点不管,集结大规模船队,连主力兵马都用船装着随同水军主力一起出动,突袭一百多里外戒备森严的江心洲,一旦水军战败,能跑回来多少人都难说。 若不是黄州军本为宇文温麾下兵马,崔弘升有理由怀疑这是对方故意剪除异己的做法,可即便宇文温不会故意坑害官军,他依旧认为这种战法是一场豪赌。 但如今细细回想起来,他觉得宇文温是因为有信心才敢如此出战,光是从顶部进攻蔡山的战法构想,就需要特制的楼船来支撑,而这种楼船,可不是临时赶制的。 宇文温在黄州这么多年,对陈国江州一带的情况了如指掌,所以制定了针对性的作战方案也没什么可奇怪的,想到这里,崔弘升不由得有些期待起来。 想来日后攻打江州,西阳王大概也会有信心速胜吧? “崔司马。” “下官听命。” “史将军和樊将军已登陆江北,拿下新蔡指日可待,届时攻略晋州及其相关诸般军务,就由崔司马居中调度了。” “下官领命。” 刚攻下蔡山,佐官们还有许多事务要忙,宇文温转出大帐,拿出千里镜看着北面江岸旁的新蔡城。 数年前,宇文温曾经领兵奇袭过新蔡,一把火烧了陈军屯粮之处,还和同样前来偷袭的隋军打了个照面,如今即将‘故地重游’,拿下来之后,他不打算把地方吐出来。 身为岭南道行军元帅,他的一个任务是进攻蕲州以东、大别山东南麓的陈国州郡,拿下晋州之后,可以向着东北方向进军,从侧翼威胁合州州治汝阴(合肥)。 所以拿下晋州是他必须做的事情,但陈国晋州守军定然负隅顽抗,所以为了‘快、准、狠’的完成这一战略目标,宇文温来了个水军一波流。 蕲口到蔡山,将近一百六十里的水路距离,沿途南北江岸,要害之处均有陈军把守着,如果用陆战的形式一个个拔掉这些钉子,费时又费力。 面对戒备森严的防线,最好的办法不是强攻而是绕过去,宇文温把水、陆主力都聚在一起,顺流而下直接突击一百六十里,用陆战的方式强夺蔡山,直接把陈军的防线撕开一个大口。 蔡山江面会是一个重要的区域,陈国将帅不会想不到这点,所以集结了水军主力驻泊蔡山,避免江北新蔡被周军走水路在江边登陆后攻击。 顺便让周国水军知难而退,觉着没把握攻拔蔡山控制江面,只能走陆路去攻打陈军的江北各个堡寨,进而达到阻滞黄州周军进军速度之目的。 这是正常的决策,也是周军需要绞尽脑汁化解的一道防线,但对方将水军主力集结蔡山后,拉起南北两道横江铁索的做法,却暴露了其色厉内荏的本质。 无论水军或海军,战船都是用来进攻的! 蔡山的地形地貌,早已经被周军细作摸得一清二楚,所以宇文温异想天开,设计出了三体楼船,在船上竖起又粗又高的云梯,让先登们直接攻击蔡山山顶,从上而下突破蔡山守军自下而上的‘立体防线’。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宇文温对己方和敌方的情况了如指掌,才敢有信心来个一波流。 千里镜的视野里,新蔡城外的陆寨火光冲天,隐约能看见周军旗帜取代了陈军旗帜,宇文温对登陆兵马的作战进展很满意。 不敢主动出击,只会躲在防线后守株待兔,简直是一群窝囊废!既然你们没有出击退敌的信心,那就看我怎么进攻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井然有序 蔡山脚下沙洲旁,两条栈桥已经搭建完毕,王府记室刘文静,正和其他佐官一起,在栈桥另一头的码头上忙碌着。 23us.com 所谓码头,其实是由方船连接而成的一个巨大“田”字,这种快速构建码头的方式,刘文静和许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 不到一个时辰以前,他还坐在战船上,忐忑不安的等着战斗分出胜负,而现在胜负已分,接下来的事情就是要赶在天黑以前,把燕山的‘重建’工作完成。 所需物资,都已经装船随军到此,但要搬运上岸就得有码头。 货船吃水较深,要靠泊蔡山所在江心洲容易搁浅,原本洲上有码头,但陈军在撤退时已经放火烧毁,这已在周军事前的预料之内,所以新码头的搭建速度,关系到卸货、卸人的速度。 而主持卸货事宜的官员,其能力才是影响最终速度的关键。 “刘记室,货物箱太多了,一条栈桥不够用,另一条也用来运送货箱上岸吧!” “不行,一条栈桥运货,青壮运完之后返回码头,就要走另一条专用栈桥上码头,决不能两条栈桥同时运货,否则栈桥上青壮来来往往,反倒容易乱。” “可是,如果不能赶在天黑前装卸完毕,军法如山...” “届时自然先追究本官的责任,要砍头也先砍本官的头,你们慌什么?不要乱!!” 说是这么说,刘文静可不敢掉以轻心,他的府主兼上官宇文温治军赏罚分明,真要是无故延误导致卸货不畅,耽误了蔡山营寨‘重建’,宇文温可不会放过他。 今年二十岁的刘文静,被宇文温委以重任,负责转运后勤辎重的一部分职责,对刘文静来说即是考验也是信任,这个重任一但挑上,可是要拿身家性命来承担的。 拿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刘文静问一旁的书记:“现在卸了多少箱货了?” “七百五十七箱!” “很好,继续记录,没记录的箱子,再急也不能运上岸!” 每小时卸下七百个货箱,是按时完成卸货任务的底限速度,自从有了使用‘标准箱’运送物资的运输方式,管理起后勤来压力小了许多。 每个标准箱会涂上些许颜色,不同的颜色代表着不同的物资,木材和铁钉算作一种,布帛是一种,米是一种,被服是一种,营帐又是一种。 每一个标准箱的尺寸都大致相同,能存放的各种物资其数量也大致相同,所以装卸时只需要记清楚各种标准箱的种类即可,不需要一箱箱打开来验货。 如果有货不对板的情况发生,在确认箱内封条没有破损之后,被问责甚至砍头的责任人,是装箱时的监督吏员而不是前线军吏。 省下了验货环节,可省下许多时间,被征发的青壮在吏员的指挥下,只需要扛着货箱下船,通过栈桥上岸,放好之后又转回码头即可。 两条栈桥,一进一出,码头上的人们虽然忙得脚不沾地,但熙熙攘攘之中却井然有序,他们这里是货运码头,位于蔡山南侧,而位于蔡山北侧的另一个码头,则是专供人员上下之用。 蔡山东面还有一个码头,那是水军战船的驻泊地,一旦下游陈军战船来犯,他们能立刻做出反应,而蔡山南北两侧的横江铁索,如今其江岸两头的末端已被切断。 耗铁无数的铁索,一点作用都没起到,就这么被陈军放弃了,但对于周军来说,却是一个宝贝。 出征前,宇文温在军议时曾展示过蔡山的模型,模型共有两个,第一个是细作多次刺探之后,根据其所绘图案制作的陈军蔡山营寨模型。 第二个,是在第一个模型的基础上进行修改后制作而成,那是周军未来蔡山营寨的模型,刘文静仔细看过这模型,在其北面,将会有一条跨江浮桥,而其第一条锁链,用的就是陈军拉好的那条锁链。 待得周军拿下新蔡,连接新蔡和蔡山的那条浮桥随后也会投入使用,届时,蔡山将成为岭南道行军的一个重要物资中转点。 借着上游之利,对下游用兵时可以通过船运解决后勤问题,一艘载重量千斛的船只,从西阳运送粮草到新蔡,只需要数日时间,比上数百青壮的后勤车队要快得多,全程只要不翻船,根本不会产生额外的粮食损耗。 有了江中的蔡山做据点,东进周军的后勤压力顿减,陈军如此轻易就让其被周军攻占,也不知是蠢还是无能,想到这里,刘文静对接下来的战事充满了信心。 抬头看看天色,他又看了看怀表:“抓紧时间,违了军令,谁都脱不了干系!!” 。。。。。。 夜幕下,西阳城内大部分区域俱已黑灯瞎火,但南码头却灯火辉煌,本该宵禁而关闭的南门,如今不但堂而皇之开着,还有许多人来来往往,许多马车穿梭其间。 城楼上,披坚执锐的士兵正在站岗,一是监视码头上有无偷鸡摸狗之徒,而是防备江面上有无可疑船只接近,西阳城南码头,如今是出征大军辎重的重要发货港,绝不容有任何闪失。 朝廷要对陈国用兵,出征日期都已定好,大军为了按时出征所以轻装上阵,船队出发时携带的军需物资只能支撑半月,所以剩下的辎重需要后继转运,而明日一早要发船的辎重,必须在今夜装船完毕。 “再忙也不许乱!装满一艘,就停到旁边去,每艘船都要派人守着,免得半夜有人偷梁换柱!” “不管哪一种货箱,每十个都要抽一个来开箱验货,发现问题的立刻上报!” “本官负责军需转运,出了问题第一个被砍头,然后你们一个都跑不了,都记清楚了!” “所有装货完毕的船只,明早凌晨六点半准时发船,你们几个负责监督!” 码头上秋风阵阵,黄州长史郝吴伯正领着吏员监督军需物资装船,虽然装船的人、送货的人在码头上到处都是,但整个过程却井然有序。 经了两年前的那大考验,黄州的吏员对于转运大量辎重很有经验,而郝吴伯依旧不敢掉以轻心,亲临现场监督军需装船的相关事务。 一艘船装货完毕,缓缓驶离码头,到下游不远处的泊地停泊,又有一艘空船靠岸,青壮们继续往船上装货,而吏员们则瞪大眼睛,记录着装船情况。 转了不知道多少圈,说了不知道多少话后,郝吴伯来到吏员办公的帐篷前,接过仆人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 “郎主,主母派小的来问,郎主今夜是否回府?” “不回了。” “是,小的马上回府复命。” 仆人匆匆离开,郝吴伯看着码头上堆积如山的箱子,又看看满天繁星,不由得望向下游巴口方向。 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治民,这是所有有抱负的人心中梦想,他没机会领兵打仗,所以愈发羡慕起同窗好友许绍来,毕竟这位好歹也上过阵,于白刃战中杀过人。 以巴口到西阳的距离,郝吴伯是无法看到巴口港夜景的,不过他知道,此时此刻,巴东郡守许绍,也是在巴口港亲自压阵,监督军需物资装船。 今晚是不用睡觉了,不光他和许绍以及码头上的人们,就连城中许多作坊的伙计,也在通宵达旦的忙碌着。 一如当年,此次大军出征,官府给各家作坊下了大订单,时间紧,需求量又大,不光是岭南道行军,就连江南西道行军,也等着黄州作坊提供大量军需物资。 看了看怀表,郝吴伯询问这一个小时内装了多少箱货物,确定超过规定装载数量之后,又喝了杯茶提神,起身走出帐篷。 “大家加把劲,如果提前装完船,天亮前还能睡上一觉!”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大战在即 大江之上,一支巨大的船队正在逆流而上,它们都是周国江南西道行军的战船,满载着水军将士和许多辎重、粮草,浩浩荡荡前往上游洞庭湖口。 23us.com 陈国巴州州治巴陵,便在洞庭湖口附近,而江南西道行军的进攻目标便在于此,他们从鄂州夏口扬帆,虽然逆流,但却算是顺风,大概十余日后变能抵达汇合地点白螺。 梁国的监利郡与陈国巴州隔江对望,在位于洞庭湖入江口下游二十余里的江面上,有一处江心洲名为白螺洲,白螺洲以北江岸是白螺,那里将是周军进攻巴、湘陈军的据点。 江南西道行军元帅宇文明,已经率领主力轻装上阵走陆路前往白螺,而水军战船则携带粮草辎重走水路前往白螺与其汇合,必须在期限内抵达,若无故逾期不到便依军法处置。 江南西道行军水军总管、鄂州刺史周法尚,站在座舰甲板上,看着船队前进方向陷入沉思,他有一种感觉,觉得巴州的陈国水军不会坐以待毙,所以极有可能主动出击。 白螺,距离洞庭湖口也就二十余里水路路程,一旦让周军控制了白螺洲,那就意味着白螺洲以下江面,周军可以畅通无阻。 甚至可以直接运送兵马抵达南岸,从那里直接从陆路进攻巴州州治巴陵,距离也只有二十余里! 周法尚为将门世家出身,从小耳濡目染,让他对用兵颇有心得,每当大战来临之际,他最喜欢的就是换位思考,思考自己若是敌军主将,会怎么做。 如果是他都督巴、湘各州诸军事,得知周军船队正在逼近,绝不会坐以待毙在洞庭湖口守株待兔,而是要主动出击,奋力击破对方的水军主力。 能威胁巴州的不止周国水军,在其上游的梁国江津,同样驻泊着梁国水军,不过这支水军力量薄弱,最多起到牵制作用,位于巴州下游的周国水军才是陈军心腹大患。 若坐视梁、周水军汇合,那更是取死之道。 所以陈军若要主动出击,那就要进攻下游的周国水军,周国水军被击败,梁国水军也不敢往下游来,那么长江的控制权,还掌握在陈军手上。 周国即便陆上兵马再多,主帅也不可能贸然渡江,否则渡江之后一旦战事不利出现僵持,那么粮草运输将会是一个大问题。 周国的鄂州,与陈国的巴州接壤,但之间的道路不是很好走,鄂州州治夏口和巴州州治巴陵相距至少四百里,没有了水利之便,走陆路运送粮草供给大军所需,哪里能撑得下去,走陆路进攻巴陵的周军最后只能撤回夏口。 所以作为陈将,想要化解周军的进攻,最好的办法就是水战决胜,还得是主动出击。 巴陵位于夏口上游,在其西南端,而夏口位于巴陵的东北端,巴陵有上游的优势,夏口如今有顺风的优势,陈军真要玩命,还是有得一拼的。 周法尚率领水军前往白螺与主力汇合,出发时他就做好了相应准备,快船作为先锋提前出发作为探路,主力船队扬帆后也注意保持队形,运送粮草、辎重的船只在最后面,防的就是陈军顺流而下主动出击。 这一点,周法尚在前往安陆,向行军元帅宇文明述职时曾经重点提起过,所以此次前往白螺口的期限,特地在“逾期不到便依军法处置”里增加了“无故”二字。 作为鄂州刺史,周法尚本来应该随同直接上级、黄州总管宇文温出征,但是他被宇文温委任为鄂州刺史,承担的却是对西侧陈国巴州用兵的责任。 他陆战、水战都精通,又得宇文温信任,所以此次得其举荐,再度被委以重任,成了江南西道行军的水军总管,统领水军由水路进攻巴、湘。 责任重大,周法尚不敢掉以轻心,接连几日行船,都是以作战阵型展开的队列,防的就是万一。 前方大江南岸出现一座小城,那城周法尚来过,当然那时只是在郊外,此为鄂州上隽郡治下沙阳境内一处小城,如今在陈军控制之下,是鄂州周军与巴州陈军的对峙前线。 此城沿江,江岸边有青山,临江一面陡峭如同墙壁,而隔江对岸及北岸,是周国沔州地界,古称乌林。 据说当年东汉末年时,赤壁之战便在这段江面爆发,江北乌林为权相曹操水军营寨,而江南岸边则为孙、刘联军水军营寨,后来联军火烧曹营,漫天火光映红了江南山壁,故而得名赤壁。 “此处距离白螺还有多远?” “回总管,还有一百里。” “也就是说,此处距离洞庭湖口,大概就是一百二十里?” “是的。” 周法尚看了看天色,如今还是上午,他再度‘换位思考’了一下,觉得此处危机重重:此处距离洞庭湖口不远不近,可谓奇袭的最佳距离。 距离白螺越近,周国水军的戒心就越高,而距离白螺太远,巴州陈军战船要突袭就有些强弩之末的感觉,再说若是出击距离太远,回航花费时间太多,极有可能被洞庭湖口对面的周军有机可乘。 陈国在夏口必然有抓不完的细作,所以周军的动态,对方大概能力了解一些,所以...如今这距离,刚刚好! “传令,吹响号角,全军戒备,提防上游有变!” 周法尚发布的命令有些突兀,不过部将们没有质疑,周法尚这几年的水战功绩大家都看在眼里,所以不用多问,都觉得“自有道理”。 号角声刚响过一遍,桅杆上的望手凭借千里镜发现前方江面有异状,又仔细观察片刻之后,扯着嗓子喊道:“前方有船队!是我军先锋船队,他们掉头回来了!” 担任前卫的船队忽然掉头回来,这说明前方有严重敌情,果不其然,片刻之后望手再度观察到新情况:“他们放烽烟示警,陈国水军来了!” 周法尚闻言如同看见猎物的勐虎,精神瞬间振奋起来:“传令!辎重船立刻收帆,不要掉头,顺着水流直接向下游撤退!” “总管,需要派战船护送么?” “不!所有战船保持队形,立刻准备战具!” “未得号令擅自离开者,以临阵脱逃论处!” “擂鼓,准备接战!!”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大战在即(续) 桑落洲,陈国水军营寨,将士们聚集在校场内,高台上是大小官员和将领,当先一人正高声说话做战前动员,为新任江州刺史、永嘉王陈彦。 23us.com 陈彦为当今陈国皇帝陈叔宝第三子,时年十四岁,虽然身材瘦弱显得有些单薄,但他依旧慷慨激昂的振臂高呼: “北虏攻占了蔡山,即将进犯江州,桑落洲为湓口最后一道屏障,丢了它,湓口危矣!江州危矣!大陈危矣!” “将士们!你们中许多人的家眷都在湓口,有没有想过,城破之后她们会有什么下场!” “三十多年前,北虏攻破江陵,把城中百姓悉数掳往长安,沿途饥寒交迫死去的人,就有七成以上,你们难道愿意自己的亲人,遭受同样的厄运么!” “湓口城破,你们的家眷,能躲得过北虏的屠刀么?能躲得过迁移途中的饥寒交迫么?能在给别人做牛做马的时候,不被活活打死么!” “湓口是江防锁钥,只有守住桑落洲,才能守住湓口,只有击败了北虏水军,才能保得湓口安全!” “前方哨船探得明白,集结蔡山的北虏水军已经倾巢而出,将于今明两日之内抵达湓口江面,大战在即,孤,恳请大家奋力杀敌,为国效命!” 说到这里,陈彦大喝一声:“抬上来!” 一旁台下,几名近侍正在等候,听得陈彦喊话,他们面露难色,看上去有些纠结,陈彦在台上咆哮着让他们“抬上来”,为首年长者一咬牙,摆了摆手: “抬上去!” 脚步声起,许多青壮吃力的抬着一个个沉重木箱走到台上,就在满场将士看着这些木箱摸不着头脑之际,陈彦令人将木箱劈开,随后向台下倾倒。 哗啦啦的清脆响声中,无数串铜钱滚落地面,随着越多的木箱倾倒,越来越多的铜钱和布帛,出现在将士们面前。 高台很高,而倾倒出来的钱帛很多,慢慢的从地面堆积起来,最后与高台齐平,见着堆积如山的钱帛,陈军将士们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环顾台下,陈彦高声喊着:“大家为国效力,浴血杀敌,孤,不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这是孤从州库调拨的钱帛,是发放给大家的,人人有份,若是在大战中立了功,还有奖赏!” 一旁的将官见得火候差不多,走上前来趁热打铁:“钱,是足钱,布,是好布,大王犒军,可是实实在在的犒军,儿郎们!但凡还有些良心,该怎么做?!” “杀敌!杀敌!” 喊声如潮般响起,将士们又不是不识好歹,既然上头都拿出钱帛来犒军,那该玩命便玩命,即便心里不是这么想,但喊喊口号总是会的。 不管怎么说,这位新上任的江州刺史确实大方,说的也有道理,许多水军将士家眷就在湓口,真要是城池被敌军攻破,可真会全家死个精光的。 “全部都有!列队,一个个上前来领赏!” 发赏事宜,自然不需要尊贵的皇子来亲力亲为,陈彦和将领们说了些勉励的话,在现场待了一会后便转身离去,桑落洲在长江之中,而他的官衙是在南岸的湓口。 周军就要打上门来,江州如临大敌,陈彦还有许多事务要处理,所以不能在此停留太久,得乘船返回湓口。 当然,他虽然是江州刺史,但具体事务都由佐官代劳,年轻的永嘉王,更像是一个监督江州军政的监军角色,毕竟历年来能担任江州刺史的人,只能是宗室,并且不断轮换。 周国大举南犯,陈彦临危受命,被父亲任命为江州刺史,就是怕江州官员将领不用心御敌,所以需要他来都督江州诸军事,可这个责任对于年轻的皇子来说太沉重了。 陈彦,从来没有出镇的经验,也没有处理政务、军务的经验,之所以会被任命为江州刺史,是因为父亲不相信其他宗室,只相信皇子们。 先帝有四十二个皇子,除去那些比陈彦年纪还小的‘皇叔’外,成年并且有出镇经历的人不少,但皇帝陈叔宝提防着这些弟弟们,所以宁愿让没有多少经验的儿子出镇。 但陈彦知道,其实父亲也不太相信他,只是二兄已经担任扬州刺史,实在派不出别人,便让排行第三的他出任江州刺史。 自家事自家知,父亲陈叔宝宠爱张贵妃,连带着宠爱张贵妃为其所生两个儿子陈深、陈庄,甚至不惜为此废了太子,另立陈深为太子。 而陈叔宝最近又想废除沈皇后,立张贵妃为皇后,只是因为周国大举南犯故而作罢,陈彦非沈皇后所出,但沈皇后作为嫡母对皇子们都很好,所以对于嫡母日后的生活他愈发感到悲观。 陈彦读过书,知道废长立幼实乃取祸之道,现太子陈深,虽然不是幼子,但排行第四,还在排行第三的陈彦之后,太子之位,按说还轮不到他来坐。 只是因为生母受宠,便能强夺太子之位,陈彦知道自己这个老三在父亲心中的地位,根本比不上老四,说不定再过几年,为了避免二兄和自己对太子形成威胁,父亲会夺去兄弟俩手中本来就不多的权力。 “大王...老奴担心...大王用府库的钱帛犒军,会被官家认为大王是收买军心意图不轨,到时候...” 船舱里,一名年长的近侍见左右没人,对陈彦说出了担心,其实陈彦决定今日犒军之前,陪伴多年的近侍就劝他不要如此行事,以免招来皇帝猜忌。 “你说的没错,孤这样犒军,怕是会被人添油加醋,传到父亲耳边时,恐怕已经变成孤收买军心、意图不轨了。” “大王!既知如此,为何...为何...” 近侍苦着脸,方才在桑落洲校场时,他就犹豫是不是要抗命不遵,奈何永嘉王已经在大庭广众之下发话,这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陈彦望向舷窗外江面,苦笑着说道:“江州若守不住,那么建康也就守不住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北寇攻破建康,其他人都能在新朝为官,独独陈氏,无处容身。” “大战在即,孤守着钱帛不发,将士哪里肯用命,待得北寇攻破湓口,孤要这堆积如山的钱帛又有何用?” “只要能击退北寇,保得家国周全,哪怕被父亲派人抓回建康,从此禁锢终身,孤也无怨无悔!” 说到这里,陈彦面露决绝之色,他宁愿牺牲自己的前途,也要保全江山为父亲解忧,近侍见状黯然神伤,船舱里陷入沉寂。 战船即将抵达南岸湓口,就在这时,上游有数艘快船驶向桑落洲水寨,船上响起急促的号角声,那是这些船在向水寨示警:敌军来袭。 “大王,是周军来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天佑大陈 湓口城南三十里,有一座绵延数十里的大山匡庐山,因为北临长江、东接彭蠡湖之故,江河湖泊水汽升腾不易扩散,依着山势上升即成云雾,让匡庐山云雾千变万化,神秘莫测。 23us.com 此时的匡庐山,即后世之庐山,而匡庐山为江南名山,至晋以来多有名刹迭兴,北麓山脚之下西林寺及西林寺内,便是其中佼佼者。 西林寺始建于晋太元年间,初为沙门竺昙结庵时的一座草舍,死后其徒慧永继承师业。到晋太元二年江州刺史陶范为之立庙,命名为西林寺。 太元八年,高僧慧远自荆州前往岭南罗浮山,路过江州时来到匡庐山,准备与慧永法师往广东罗浮山潜修,见匡庐山峰林闲旷秀丽,正是修行的好处所,即定居于西林寺。 太元九年,江州刺史桓伊接受慧永法师建议,于西林寺以东起寺庙,因其位于西林以东,便得名东林寺,慧永、慧远两位高僧于西林寺、东林寺领众清修,佛门圣地从此延续至今。 此时的西林寺、东林寺,诵经之声不绝于耳,新上任的江州刺史、永嘉王陈彦,不久前先后到西林寺、东林寺烧香拜佛许愿,祈求佛祖保佑陈国国泰民安,如今两寺的僧人们,正在为陈施主诵经还愿。 佛门净地,不卷入尘世间的爱恨情仇,但为陈国百姓祈福,也不算破戒,呢喃的诵经声透过山林飘上天空,越过山峰时却忽然打了个转,飘向匡庐山以北的湓口。 烟波缥缈的大江之上,桑落洲西,自蔡山顺流而下的周军战船,借着上游之利展开强舰突击,作为先锋的尖头大船如同斧头般劈开陈军船阵,凭借铁制撞角直接撞沉许多敌船,但随后陷入陈军战船的围攻之中。 铁锁连环的陈军车船,如同绊马索般拦住了几乎势不可挡的周军大舰,无数袒肩露臂的水军士兵,口衔尖刀不顾箭矢奋力攀上敌舰展开血腥的白刃战。 铁汁倒下,所触之处皮肤糜烂,双方对射箭矢的同时,又互相投掷生石灰,粉末沸沸扬扬落在甲板上如同白霜一般,随后被溅射的血滴染红。 刺耳的木材断裂声中,不断有船只沉没,冲天的厮杀声里,不断有生命消逝,双方战舰的拍杆不断起落,激起阵阵血雾,而后续战船也源源不断加入战斗之中。 双方战船越聚越多,在江面上战作一团,鼓声喧天不绝于耳,传到南岸湓口城处,在城头观战的江州刺史、永嘉王陈彦看在眼里,心急如焚。 他虽然没打过水战,但举目远眺,总觉得战况对己方不利:虽然双方相持,但周军在上游,时间拖得越久,对其越有利。 陈军位于下游,要靠着车船顶着对方来个寸步不让,人踩水轮迟早要力竭,所以战局再这样胶着下去,己方迟早要撑不住。 水军一败,按着蔡山一战的情况来看,周军必然顺势强攻桑落洲,等桑落洲陷落,陈国残存的水军无法立足,只能往下游败逃,而湓口和建康的水路联系就会被切断。 没有了水面威胁,周国水军会向上次一样突破湖口进入彭蠡湖,但此次周军是水陆同时大举进犯,必然有许多兵马登陆,这样一来,不光湓口,就连彭蠡湖南侧的豫章也危险了。 豫章失守,周军向东一路进攻,可走官道进入东扬州的东阳郡地界,连带着能够进攻会稽郡,一旦东扬州失守,其北面的扬州包括建康就被抄了后路,一旦攻破淮南的周军渡江,建康就会腹背受敌。 若周军从豫章向南行军,可进攻南康然后进入岭南,若从豫章向西可突破安成步道进入西面的湘州,兵锋直指湘州州治长沙,届时全局糜烂在无法挽回,一想到这可怕的后果,陈彦就不寒而栗。 无论是水路还是陆路,江州都是下游江南地区的重要屏障,所以决不能有失,而关键之处,就是现在正进行的水战不能输。 会输吗?很可能,但不是没有机会扭转战局,要想做到除了将士用命,还要靠一个条件:风向。 陈彦初来乍到,对江州的气候不是很熟悉,但大概知道春夏季节,江州地区风向是以东南风为主,秋冬季节则是西北风或北风为主。 秋冬季节当然刮的是北风,这是常识,但是在江州湓口附近江面,这常识却有了些许例外:秋冬季节会偶然间刮起东南风。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当地人说不清楚,不过陈彦自从去了匡庐山走了一趟后,心中似有所得:匡庐山位于湓口以南,其山势为东北-西南走向,如同一堵墙挡在湓口南方。 秋冬季节的西北风,吹到如同墙一般的匡庐山后,会有极小的可能打一个转,变成东南风转向不远处的湓口附近江面。 当然这种情况持续不久,所以秋冬季节在湓口附近的东南风来得莫名其妙,也消失得莫名其妙,这就是陈彦自己琢磨出来的答案. 无论这种答案正确与否,湓口地区在西北风多发的秋冬季节,偶发东南风的情况是存在的,虽然出现时间毫无规律可言,持续时间也不过些许时辰,但这对于精通水军作战的将领来说,就是扭转战局的转折点。 数百年来,水战时劣势一方抓住风向忽变的有利机会,放出火船反败为胜的战例比比皆是,当年华皎之乱,陈国水军就是在白螺一战中,趁着风向忽然逆反,把叛军的战船一把火烧得精光。 所以即便如今己方水军略处下风,但只要等到风向忽变... 想到这里,陈彦看向一旁的旗帜,此时无风,所以没有旌旗招展的景观,但陈彦觉得这就是好兆头:连着刮了几日的西北风,今日忽然就停了。 这一定是风向有变的前兆,病急乱投医的陈彦笃信不疑,他到匡庐山的西林寺、东林寺烧香拜佛许愿,就是要祈求佛祖保护陈国渡过难关,他觉得佛祖一定会显灵的。 天佑大陈,天佑大陈,一定会有东南风的! 不知不觉间,他觉得有风吹过,猛地抬头,却见旗帜没有动静,正以为是自己疑神疑鬼之际,忽然间东南风大作,吹乱所有人的头发。 “起风了!起风了!” 陈彦激动得放声大喊,不顾此举有**份,也不管此处距离江心太远,己方水军根本听不到他的喊声,不顾一切的大声呼喊着:“起风了!!” 一旁的近侍还有将领、官员以及士兵,都激动的振臂高呼,试图汇集众人的力量,将这好消息传到数里之外的江上战船,提醒水军将领抓住机会。 众人如同入魔般喊了不知多久,隐隐约约看见己方船阵之中冒起点点火光,正以为是己方战船被敌军点燃之际,却见那火光向着西方蔓延。 那是陈军不顾波及前线己方战船的危险,顺风放出火船将周军战船点燃,借着东南风势,一时烈焰飞腾,风急火烈,浓烟迅速在周军船阵中蔓延。 “火攻成了!火攻成了!” 城头响起如潮的欢呼声,目睹了惊天大逆转的人们欢呼雀跃,永嘉王陈彦喜极而泣,双膝跪地之后,挥舞着双臂仰天高呼:“天佑大陈,天佑大陈!!” 第一百三十六章 全力突击! 浓烟缭绕,热浪袭人,陈军火船借着东南风将周军战船点燃,火星随风飞扬,风帆率先遭殃,随后是包裹着生猪皮的船身。 23us.com 用生皮抵御火攻,是水军战船常见的防御手段,但即便再‘新鲜’的猪皮,在肆虐的大火之中也熬不了多久,许多周军战船上的生猪皮已经开始爆裂,江面上弥漫着烧焦猪皮的气味。 那味道有些刺鼻,但周军士兵却顾不了那么多,各艘战船上的大唧筒开始射水,试图压制火势,但越来越多的陈军火船来袭,让局面愈发危险。 水战,最怕的就是敌军借助风势放火船,火一旦顺风烧起来,可以把庞大的船队付之一炬,周军将士都知道其中利害关系,所以任何可以灭火的措施都用上了。 秋冬时节本该北风大作,结果居然会刮起东南风,这让人有些匪夷所思,不光身处火海之中的将士们想不明白,就连紧随其后、于后军压阵的主帅宇文温也想不明白。 后军船队距离正在交战的前军船队有一里多的距离,宇文温站在座舰船楼上,看着一旁迎风招展的旗帜有些无语,他觉得老天对自己的满满的恶意。 魂淡,我又不是喜好人妻的曹丞相,秋冬时节居然会刮东南风,有没有搞错啊! 一旁的元帅长史崔达,看着前方浓烟缭绕的己方船阵,额头上不由得冒出冷汗,他没打过水仗但不是瞎子,己方的情况看上去明显不妙了。 “大王,这这这…莫非江南在秋冬季节也会刮东南风的?” “按说不会…可真就刮了…” 宇文温无奈的笑着,崔达见状暗道不妙,己方水军主力悉数在此,如果被一把火烧光,不要说能不能进攻桑落洲,就连能否逃回蔡山都难说。 此次水军倾巢而出直接进攻桑落洲,崔达是有些担心的,但上次强攻蔡山得手,加上他不通水战,所以无法劝谏宇文温谨慎从事,如今看来,他一开始真应该‘据理力争’。 从某个方面来说,崔达乐见宇文温倒霉,如果水军大败,那么宇文温光是为了攻打江州就得大费周折,这样一来,尉迟佑耆的灭国头功,就没人抢得了。 作为老尉迟丞相的心腹,崔达如今也是小尉迟丞相的心腹,所以丞相的策划他一清二楚:灭陈的大功,必须是尉迟五郎拿在手里,这样,尉迟家的地位才会愈发稳固。 尉迟四郎有平隋大功,所以理所当然继任丞相之职;尉迟五郎有灭陈大功,日后掌握大权辅佐天子也理所当然;大周的皇后,必须姓尉迟,所以作为天子岳父的尉迟三郎,理所当然要辅佐天子。 而未来的太子,也理所当然要有尉迟家一半的血脉! 一切都要以尉迟家的利益优先,连带着崔家的地位也水涨船高,所以崔达乐见宇文温倒霉,但又怕输得太惨,反倒影响尉迟佑耆攻陈大计。 周国在长江上的水军,确实是以黄州水军最强,历年来的战绩证明了这一点,如果今天黄州水军在这里全军覆没了,江州的陈国水军没了掣肘,随时可以增援下游建康。 届时尉迟佑耆若是拿下淮南,必然准备渡江进攻南岸建康,可若没有水军掩护,大军又如何渡江?渡了江又如何确保后路安全? 当年齐军就曾经渡过长江,两次兵临建康城下,却因水路被敌军切断导致粮草供应不上,外加顿兵建康城外又逢连日大雨,最后全军尽没,崔达可不希望这一幕重现。 所以,是该当机立断的时候了! “大王,如今东南风骤起,形势不利我军,不如鸣金收兵,且徐图之。” “鸣金收兵?崔长史何出此言?” “大王,下官虽然不擅水战,但也看得出陈军顺风纵火之后,我军战船身陷火海之中,焉有取胜之理?” “崔长史,水战时风向突变实属常事,虽然前军战船是狼狈了些,可不说别的,如今胜负未分后军便要撤退,不败也要败了。” 崔达闻言一愣,见着宇文温那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心中不住讥讽:你就是个输红眼的赌徒,要把全部身家都压上去豪赌!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输得倾家荡产! “大王!毒蛇咬手,壮士断腕,不可因为意气用事,在此断送全军将士的性命!” 看看义正辞严的监军长史,宇文温心中不住吐槽,因为按套路来说监军都是猪队友般的反派,只会不顾实际情况逼着主帅出战,套路里从没见过哪位监军逼着主帅大局为重,强调要‘壮士断腕’的。 瞥了一眼前方江面战场,宇文温开口说道:“秋冬时节忽然刮起东南风确实邪门了些,不过呢,崔长史要对来将军有些信心。” “毕竟,我军是来这里杀人,不是来看风景的!” 。。。。。。 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那是战船燃烧时木材爆裂的声音,已经化作火海的江面上,敌我双方着火的战船正渐渐下沉。 为了避开热浪以及火星,陈军战船已经顺流后退了百步距离,看着眼前的情景,许多将士如释重负。 天佑大陈,我们终于胜利了! 先前气势汹汹的周国水军,如今前排战船葬身火海,如果后船不尽早撤退,迟早会被漫天飘舞的火星点着,这一把火烧得痛快,将陈军将士心中阴霾烧得一干二净。 自从独脚铜人来到江北黄州,陈国水军就接连在其面前惨败,昔日引以为荣的水军,居然打不过北虏新建的船队。 多少陈军将士血染长江,就在数日前,蔡山一战又输得窝囊,许多人都已经对独脚铜人产生了恐惧感,但今天过后,没有人再会怕独脚铜人了! “你们说,独脚铜人会不会葬身火海?” “谁知道呢,死了最好,那样他就再也不用担心自家婆娘偷人了!” “哈哈哈哈哈哈!”陈军士兵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平日里他们最喜欢编故事消遣独脚铜人,如今独脚铜人若是藏身火海,那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见着形势逆转且士兵们斗志高昂,陈军将领布置着接下来的作战:东南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停了,所以他们待会要一鼓作气,将已被大火烧得七零八落的周国水军击垮。 “儿郎们,一会待得火势消减,大家奋力向前,一定要把北寇留在桑落…” 话未说完,前方火海之中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似乎是车船水轮在快速转动产生的划水声,陈军将士循声望去,却见火光之中出现数个巨大的身影。 “是战船!这怎么可能啊!” “他们怎么没被点着!” 惊呼声中,那些周军大船现出身形,左右两舷各有一个水轮,上半截包裹得严严实实,没有船楼和桅杆,是奇怪的车船样式。 全身漆黑,船头尖锐,船首如同一把刀直插入水中般,看上去似乎是专门为了方便撞击敌船而设计的。 让人觉得诡异的是,这些船只从火海里冲出来,船身却丝毫无损,不要说着火,甚至连黑烟都没有冒。 “射…射火箭!万钧神弩发射!” 将领们的呼喊声,让士兵们回过神来,弓箭手向这些黑船射出火箭,而万钧神弩也对准敌船,把箭头烧得通红的箭矢发射出去。 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火箭射到黑船船身后纷纷弹开,而粗硕的巨箭射中船身之后,“嘭”的一声之后居然也被弹开。 “是铁甲,船身包着铁甲,这是周军的铁甲船!” 惊呼声起,陈军将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周军居然用铁甲包裹船身,难怪不怕火,可这样一来… 人穿着重甲在江面上都撑不了多久,为什么这么大的铁甲船能浮在水面上? 水声急促起来,那是周军铁甲船的水轮在快速划水,眼见着对方的船速越来越快,陈军将士开始骚动,许多人拿起武器,却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准备迎战,准备迎战!他们要冲过来了!” 话是这样说,可拿什么来迎战不怕火攻的铁甲船?也只有拍杆战船才能与之交锋,胜负还两说。 就在陈军紧急调动拍杆战船上前之时,周军铁甲船已经冲来,挡在其前面的陈军战船,轻而易举被撞沉。 一艘金翅大船被一艘周军铁甲船撞中右舷,瞬间出现一个大破口,随后船身倾斜,其上士兵纷纷落水,船只当场失去战斗力。 金翅大船尚且如此,其他战船根本无法抵挡顺流而下的周军铁甲船,匆忙间聚起的船阵,瞬间被对方冲破。 一艘铁甲船两舷窗口忽然打开,数个火油喷口展现在陈军将士眼前,还未等他们做出反应,燃烧的火油喷涌而出。 刹那间,陈军前排船队被多条火龙缠绕,无数全身着火的陈兵哀嚎着,在同样着火的甲板上翻滚,烧焦的肉味扑鼻而来,让人反胃不住干呕。 如同噩梦般的场景,但陈军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原先的火海之中,又有数艘铁甲战船现出身影,当中一艘大船之上,匆忙间竖起根旗杆,随后升起一面‘帅’字大旗,迎风招展。 岭南道行军水军总管来护儿,已被烟熏成大花脸,和其他几个同样大花脸的将领快速交谈了几句后,下达了最新命令: “擂鼓!铁甲舰全力突击!” 第一百三十七章 当头棒喝 如同刀刃般的舰首向着陈军战舰逼近,但在接触到船壁之前,水面下突出的撞角已经先行一步撞破敌船侧壁,一个巨大的破口出现,江水猛地涌入船舱。 23us.com 船舱内的棹手还没来得及躲避,船壁便被刀刃般的铁甲舰舰首切开,凭借着巨大的冲力,铁甲舰如同斩骨刀一般向前切割,整条战船随即被撞成两截。 甲板上的陈兵坠江之后,尚且能挣扎着浮在水面上,而船舱里的棹手们除了少数几个幸运者之外,全都随着战船沉入江底。 一名棹手憋着气奋力游出船舱,拼命向着水面游去,上方的水面在阳光的照射下波光粼粼,借着些许光线,他看见周军铁甲舰船底有异状。 一大块长木板,从船底垂直插入水中,如同借风力的风帆一般,是借水力的‘水帆’,在江水的推动下,带着铁甲舰前进。 怪不得北虏的铁甲舰行船速度如此快! 心中如是想,眼见着快要没气了,他手脚并用挣扎着向上游,就在即将断气的刹那间,将头露出水面。 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空气,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持续了数息,耳边传来刺耳的爆裂声,抬头一看,是旁边己方战船上的桅杆断裂,然后向着自己当头落下。 根本来不及躲闪,他被呼啸落下的桅杆当头一棒砸中,溅起的一道水花之中,绽放出出鲜艳的红色花朵。 冲天大火映红战舰铁甲,周军铁甲舰的出现,让陈军扭转战局的希望落空,势不可挡的铁甲舰,凭借自身速度撞沉许多陈军战船,其仓促间组织起来的防线瞬间崩溃。 铁甲舰两舷会喷射火油,但没喷几次便再无动静,陈兵琢磨着对方的火油已经喷完,所以才敢壮着胆子围上来,但他们无法对其造成实质性伤害,因为战船包裹着铁甲,可以说是刀枪不入。 刀砍斧劈不起作用,陈兵往铁甲舰上倒火油并点燃,船身虽然冒起大火,但显而易见未能伤及船内周兵,反倒是逼近铁甲舰纵火的战船遭了秧,被其射出的火矢弄得伤亡惨重。 纵火手段收效甚微,陈兵只能设法破坏两侧船舷的水轮,让对方失去前进和转向的动力。 然而铁甲舰两侧水轮外层亦有铁甲包裹,只有下半截露出的轮桨相对容易破坏,但要靠近轮桨,还得冒着两侧箭孔射出的箭矢,甚至还有从箭孔刺出的长矛。 但陈军士兵有好办法,为了对付敌军楼船,他们准备了许多手臂粗的带铁爪长麻绳,奋力逼近铁甲舰水轮之后,将麻绳往轮桨里扔. 随着轮桨的转动,麻绳便会绕上去,然后越缠越多,铁爪会扒在船壁上,最后让轮桨动弹不得。 然而往日里有效的手段,今日却起不了作用,因为周军铁甲舰即便是水轮内侧的船壁,也同样包裹着铁甲。 铁爪无法扒住船壁,而麻绳又被轮桨上自带的尖刀割断,陈兵面对如同铁乌龟般的铁甲舰无从下手,即便是泼洒熔融的铁汁,或者泼洒燃烧的火油也收效甚微。 只能用最笨的办法:驾船拦在铁甲舰前面,拼命将其速度降下来,然后派出士兵登船想办法破坏铁甲。 周国水军总管来护儿,亲自率领铁甲舰突阵,凭借着水轮和‘水帆’驱动战船在敌军船阵中左冲右突,座舰上的帅旗引来众多陈军战船疯狂围攻。 许多陈兵嚎叫着跳上铁甲舰甲板,见着周兵躲入船舱,便在盾牌手的掩护下,轮起铁锤拼命砸甲板。 付出了血的代价后,陈军士兵发现周军的铁甲舰并不是纯铁打造,而是木壳船外面用钉子钉上铁甲,所以只要用铁锤把铁甲砸得变形,就能解除对方的金刚不坏之身。 为了强化铁甲的防御,除去两舷之外周军铁甲船上没有多少开孔,在闭门不出的情况下,少数几个箭孔,无法对甲板上有盾牌掩护的陈兵造成有效杀伤。 船舱内的来护儿,听着舱外叮叮咚咚的敲打声,下令采取反制措施:大唧筒伸出箭孔,对着甲板上的陈兵喷射出猪油。 原本铁甲舰的甲板就如同房屋屋顶般中间高两边低,陈兵站上去就有些勉强,如今滑腻腻的猪油到处都是,随着船身的起伏,许多人都站不住纷纷滑倒,坠落江中。 “猪油果然有效啊!”观测员惊喜的喊着,来护儿闻言点点头,这种防御手段很有效,因为早已经验证过, 也亏得黄州猪多,所以不缺猪皮、猪油,黄州水军战船都成了猪皮战船,不过这样的做法也很奢侈:这么多猪皮猪油,足够多少人吃和用了! 己方的铁甲舰扛住了火攻,又搅乱了敌军阵型,但船速已经降了下来,一时半会冲不动,火油也消耗殆尽,眼见着火候差不多,来护儿问道:“外边风向如何?” “东南风已经停了!” 周军船队中绵延不绝的鼓声响起,伴杂着号角连天,继铁甲舰突破火海之后,后续周军战船也冲过燃烧的船只残骸,向着下游乱成一团的陈军船队冲去。 处于下游的陈军根本无法反击据有上游优势的周军,敌军铁甲舰已经让他们斗志涣散,而神奇的东南风已停,面对船身黑烟缭绕却奋勇冲来的周军后续战船,军心大乱。 上天已经给了他们机会,在秋冬时节忽然刮起东南风,原本一把火就能带给他们胜利,而敌军却挺了过来, 铁甲舰打不破,对方援军又冲上来了,再看看其后那一大片战船,傻瓜都知道是周国水师后军冲上来了。 怎么办,怎么办?这一仗赢不了,输定了! 火光闪烁,那是上游逼近的周军放出了火船,如今和陈军战船混战的周军铁甲船可不怕被自己人纵火,但陈军战船就不行。 回头看看己方船队,又看看越来越近的大量火船,许多陈兵已没了坚持下去的意志,随着第一个人跳水逃生,越来越多的人跳下战船。 “不许逃,违者军法处置!!” 督将们声嘶力竭的喊着,想要制止士兵临阵脱逃,但面对逼近的火船,更多的士兵选择了逃生:周军有铁甲船,能在火海里反败为胜,可己方没有啊! 冲天大火再度烧起,但这场大火如今却是在陈军船阵中出现的,火光不但映红了江面上的无数浮尸,也映红了湓口城头陈军将士那苍白的脸庞。 江州刺史、永嘉王陈彦,看着江面的大火,全身力量似乎被抽光,若不是左右及时搀扶,他就要瘫坐在地上。 先前那喜悦的心情荡然无存,陈彦如同被人当头棒喝般目光呆滞,口中不断呢喃着:“不可能…不可能…” 第一百三十八章 呕! “头掉了、头掉了!” 随着一声吆喝,抬尸体的陈军俘虏弯下腰,苦着脸将掉落的一颗人头捡起来,放到藤条编的担架上,与尸身合作一处。 23us.com 在周兵的监视下,俘虏们分成几队打扫战场,将同袍尸体运到码头边靠泊的船,忍着刺鼻的血腥味,如同堆放货物般将尸骸倒进船舱。 船舱之中是如同噩梦般的场景,无数尸骸如同刚杀好的鸡鸭一般堆积着,死不瞑目的战殁者,毫无生机的眼睛‘盯着’活人,足以让胆小之人浑身哆嗦。 当然是噩梦,大战刚刚结束,但许多俘虏还没从噩梦中醒来。 数个时辰前,这些阵亡的同袍还和自己一起排队领赏,拿到沉甸甸的铜钱和布帛之后,兴高采烈的盘算着往后怎么用。 待得击退北虏之后,有人打算给家里添几件寒衣,有人打算让家人吃一餐好的,有人打算修缮一下家中破旧的房屋,有人还打算攒钱,找个媒婆给自己说门亲。 北虏来袭,大家互相打气鼓劲,一起拉缆绳升帆,一起奋力划棹,一起奋力杀敌,一起投水逃回桑落洲,在水寨里一起惊恐的看着周军战船冲滩,看着身穿铁甲的周兵冲了上来… 朝夕相处的同袍,如今都已化作一具具的冰冷尸体,有的半边脑袋没了,有的眼睛中箭,有的胸口多了个大窟窿,血肉模糊的伤口看上去异常刺眼。 强烈的冲击,让许多运尸的俘虏心里承受不住,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不住的呕吐着,有人已经吐了许多次,连黄胆水都吐出来。 作为军人,本不该惧怕尸体,但有的陈军俘虏是被征发的百姓,没有接受过良好训练,没有杀过人,见了血都会紧张。 若是见着敌军被杀倒也罢了,如今是自己朝夕相处的同袍躺在船舱里,许多人都哆嗦起来。 害怕、恐惧,各种负面情绪涌上心头,加上环绕四周的周兵,他们不知道接下来自己会不会沦为船舱中的新‘成员’。 有人低声抽泣,一名周兵走上前,‘关切’的问道:“怎么?熬不住了?” “不不不,军爷,小的熬得住,熬得住。” “黄胆水都呕出来了,我看你怪可怜的,这样吧,你不用扛尸体了,留下来做伙夫,不用回去了。” “啊?不不不不,小的能扛,小的能扛!” “那就快点!老子还等着完事后吃饭呢!” 俘虏们不敢磨蹭,忍着反胃的感觉,硬着头皮继续搬运尸体,作为桑落洲上幸存的陈军士兵,他们在经过身份甄别后,被周军安排做这种事情,待得‘装船’完毕,便可驾船离开。 大战过后,如何处理敌我双方阵亡将士尸体是个大问题,若是在陆地上,敌军阵亡者一般会被曝尸荒野,任由野兽分食,如果主帅稍有怜悯之心,会挖个大坑把尸体埋了。 换成在水上,阵亡者必然落入水中,成为鱼鳖的食物,而稍有怜悯心的主帅,会把尸体埋在陆地上挖的大坑。 周军已经攻占了桑落洲,但不可能在洲上挖坑埋尸体,所以主帅‘独脚铜人’大发慈悲,让一些陈军俘虏将陈军阵亡者尸体装船之后,允许他们乘船一起离开。 居然能从‘嗜吃人肉’的独脚铜人手下逃生,许多俘虏喜极而泣,虽然搬运尸体确实让人想呕,晚上会做噩梦,但没人敢磨磨蹭蹭。 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那是周军组织工匠在重建桑落洲水寨,原先陈军的营寨已经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而如今已有崭新的木屋和帐篷耸立在废墟之上,这距离桑落洲沦陷不过一个时辰。 当天进攻,当天攻占,当天重建,这和数日前的蔡山一样,周军的决心让俘虏们感到心惊肉跳:湓口看来凶多吉少了! 想到这里,他们甚至觉得有些庆幸,独脚铜人若是攻下湓口,怕是不会再放人用船载着尸体离开,到时候被俘的人会去黄州做苦力,那苦日子何时能够熬到头? 好容易装完船,俘虏们忐忑不安的等候发落,他们就怕周军出尔反尔,一刀一个扔上船后,让这满载尸体的大船顺流而下飘走。 “嘭”的一声,周兵将一个个木桶放到他们面前,胆小的见状已经吓得双腿一软坐在地上。 “做什么做什么!一个两个哭丧着脸做什么!还以为老子会出尔反尔不成?” 一名周兵冷笑着,看看眼前噤若寒蝉的陈兵俘虏,将木桶上盖着的布掀开:“呐,这一路漂回去,也不知道何时能吃东西,这些炊饼你们自己拿来吃,垫垫肚子。” “一人两个!谁也不许多吃,赶紧吃完好上路!” 又累又饿又怕的陈兵俘虏闻言一愣,随后上前从桶里拿出炊饼,走到一旁狼吞虎咽的吃起来,周军居然如此体贴,让他们十分意外。 “咦?”一名陈兵俘虏停止咀嚼,仔细看着咬了一半的炊饼,发现里面居然有馅。 一条条的深红色肉丝,看上去和某种东西很像,联想了一下,他只觉得胃部翻腾,随后呕吐起来。 “哎哟!你这遭瘟的夯货!有什么好吐的,带馅的炊饼老子都吃不够,你吐什么吐!” “呕!” 。。。。。。 “呕!” 刘文静端着一碗猪脑汤,皱着眉头听旁边的动静,一个吏员在喝猪脑汤时,联想到方才看见的某种东西,所以不由自主呕吐起来。 ‘不就是看起来有些像人脑,至于么?’ 能就着温热的猪脑汤吃炊饼,本来是难得的福利,结果同僚在旁边吐得稀里哗啦,已经喝了一半的汤水,刘文静再也喝不下去,收拾好餐具,走出帐外透透气。 黄州猪多,所以军中各种伙食都少不了猪身上的东西,刘文静本来不吃猪杂碎,尤其所谓‘补脑’的猪脑汤,但在西阳住久了也就习惯了。 他作为西阳王的属官,自然是西阳王到哪里就跟到那里,在蔡山忙里忙外主持军需转运,大军一动他便交接了事务,继续到这桑落洲忙里忙外,依旧是大战刚结束就上洲,然后又看见各种各样的‘肝脑涂地’。 很刺激,也很兴奋,见了人血人脑,刘文静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军旅生活便是如此,他要是怕,那就不会来了。 夕阳西下,举目远眺南岸的湓口城,刘文静充满期待,周军赢了水战大破陈国水军,接下来的进攻目标就是湓口,不知对方能撑多久? 当日进攻当日决出胜负当日占领,接连两场恶仗俱是如此,而黄州军的极限,还远远没到! “刘记室,刘记室!” 有军吏跑来,招呼刘文静去中军帐听令,如今几位行军总管都汇聚于此,想来是重大军议,除了行军元帅佐官,王府这边也需要有人做笔录。 匆忙赶往中军帐,就要接近时,忽见帐内一人跑了出来,在旁边角落“呕”的一声开始呕吐,刘文静只瞥了一眼,便不敢再看。 崔长史?怎么会吐成这样? 在帐外卫士前‘验明正身’,刘文静缓步走进大帐,迎面看见的首先是几个正在整理木匣的士兵,那几个木匣开着,里面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触目惊心。 这是被枭首的敌军将领首级,验明正身之后准备放在盛有生石灰的木匣‘妥善保管’,其中一颗人头缺了一半,红白之物十分显眼,刘文静正好看得分明。 恍惚间他回想起刚刚喝过的猪脑汤,碗里那猪脑浮浮沉沉,和面前这人脑有些相似,回想起猪脑的口感,刘文静只觉得胃部一阵抽搐。 好歹忍住了恶心,在军吏的引领下在书案前就坐,岭南道行军元帅、西阳王宇文温,正拿着佩刀,在一张舆图上指指点点,几位行军总管则认真看着。 “来将军和水军将士今日是真的玩命,浴血奋战才把桑落洲啃下,接下来就是南岸的湓口,如果拿不下,大家就只能在桑落洲钓鱼了!” “打铁要趁热,今晚好好休息,明日一早,进攻湓口!” 话音刚落,帐篷顶上响起“嘭嘭嘭”的声音,似乎有雨点落在帐篷上,有将领转出帐外,片刻后回来禀报:“大王,下雨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及时雨 秋雨绵绵,淅淅沥沥,桑落洲西侧一场惨烈的水战,陈军兵败如山,看着黑压压聚集在桑落洲的周军战船,湓口守军倒吸一口冷气,然而傍晚时开始下起的小雨,让他们如蒙大赦。 23us.com 下雨了,天气潮湿弓箭不好用,地面泥泞不堪,不是行军打仗的好时机,所以,这是一场及时雨,让湓口守军有机会喘一口气,缓解一下水战惨败带来的影响。 翌日清晨,江州刺史、永嘉王陈彦站在屋檐下,看着淅沥沥的小雨,紧锁的眉头终于放松开来,这场雨下了一夜,如今还在下着,看样子得持续几日。 这样就好了,多争取几日时间,可以调集更多的兵马还有青壮守湓口,辗转反侧一夜的陈彦终于吃得下饭食,喝得下汤水。 昨日那场水战,陈彦和许多人一样经历了紧张、期盼、狂喜、惊愕再到绝望的心路历程,桑落洲的失守以及水军大败,给陈彦一记当头棒喝,若不是顾及身份,他几乎要放声大哭。 上天给了他们一个反败为胜的机会,在秋冬时节刮起了东南风,但周军居然能够在火船的攻击之下反击,最后攻占桑落洲,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根据溃兵所报,周军出动了铁甲舰,是木壳船身包裹铁甲,这种船居然能浮在水上,事前根本无人能够预见周军能有如此战船。 想到这里,陈彦叹了口气,放下汤勺后起身再度走出房外,看着屋檐下不断地滴落的雨水,想起自己赴任时听人讲起的种种事情来。 周国黄州总管、西阳王宇文温,是陈国的大敌,自从七年前到黄州(巴州)上任之后,就搅得陈国的郢州、江州不得安宁,郢州最后还被其攻占,改名鄂州。 民间传闻独脚铜人(宇文温)嗜吃人肉,陈彦对这种谣言不以为然,但宇文温确实狡诈异常,而本事又十分了得,谁敢小看他,就得倒大霉。 陈彦的皇叔陈叔陵、陈叔坚,都栽在宇文温手里,故始兴王陈叔陵是自己上门去送死,而长沙王陈叔坚是兵败被俘,迄今还被周国关押着。 接下来,会不会是他这个永嘉王? 陈彦不敢想,宇文温是一头凶残的猛虎,和其他北朝将领不同,似乎对水战很精通,不是说精通作战,而是精通各种战船和水战武器的制作,陈国水军数次大败,都是因为这个缘故,而昨日的铁甲舰,想来也是宇文温的手笔。 有一头猛虎在门外徘徊,自己又无法驱逐,没日没夜担惊受怕,这种感觉很不好,多亏下起了及时雨,才能让人缓一缓。 经过一夜思考,陈彦决定要振作,桑落洲失陷水军惨败但陆上兵马还在,所以只要能守住湓口,那么总会等来援军抵达的那一天,所以他没有在府邸盘桓太久便赶往官衙。 州衙议事厅,文武官员已经等候多时,陈彦到来之后,军议立刻开始,盘踞桑落洲的周军,迟早要进攻湓口,如今趁着下起及时雨的这几日,要赶紧增强湓口的防御。 首先,是城外防御,湓口城的名字由来,是因为筑城地点位于湓水入江口处的湓口,而湓口城北面临江,东南面为湓水,那么湓水上游地区,是一个防御重点。 很简单,一旦周军控制湓水上游,不需要多远,只需要在距离城池数里外的湓水河段筑坝,那么等水位上涨之后开坝放水,就能够水淹湓口城。 所以湓水上游河边原本的堡寨要增加守卫兵力,和湓口城以及城西郊外的大寨互为犄角。 城西郊外的大寨,位于故寻阳城旧址上,原本江州的州治寻阳城即位于此,而那时的湓口城,是寻阳城东侧湓口处的戍堡。 因为湓口城地势较高,每当发大水的时候,寻阳城里的官民便会到湓口躲避,久而久之喧宾夺主,湓口成了州治所在,而寻阳城便被放弃,如今位于旧址其上的大寨,反倒承担着守卫湓口的职责。 湓口北面临江,东南面为湓水,北、东、南三面有天然护城河,湓口的陆路通道在西侧,如果周军来犯,极有可能会从西侧攻城,那么作为湓口西门门户的大寨便首当其冲。 大寨有重兵防守,和湓口互为犄角,如今秋雨绵绵,虽然下得不大,但已经让大寨外的地面湿滑起来,表层土壤松软,深一些的土却依旧坚硬,人或马踩上去就如同脚下抹油,行走不易。 寨外早已挖好壕沟,布置好鹿角,寨内箭矢、滚木石等守城器械,粮草充足,外加有了这场及时雨,对于防守方来说,是如虎添翼。 湓口城的外围,有西、南方向的堡寨策应,可以有效抵挡周军围攻,而接下来,就是要对城内进行布置加固城防,要做的事情有很多,但首要之务,就是防备细作。 湓口城里有周国细作么?肯定有! 平日里潜伏,待得周军围城就伺机放火焚烧库房,或者散布谣言动摇人心,又或者四处串联,策动守将反叛,所以必须防备城内的周国细作。 如何防?若无真凭实据就到处抓人,只会弄得人心惶惶,但放任不管肯定不行,所以增加夜巡队伍强化宵禁是必然,与此同时,白天城内也严禁人们三五成群。 周军攻占蔡山时,湓口城里的外地人已经跑了大半,如今留在城中的,基本上都是湓口居民,如今城外敌军逼近,正常情况下,不可能有心情聚集在一起上街,所以敢扎堆的人,肯定不怀好意。 严禁三个以上的人结队出行,有违禁者,该抓就抓,该杀就杀! 军议持续了半个多时辰,待得各项事宜都已安排妥当,陈彦没有回府而是冒雨巡城,他要鼓舞士气,就不能躲在府里避雨,不然谁肯卖力杀敌? 雨天到处湿漉漉的,在城头驻守的士兵们会很难受,这种事情陈彦以前不知道,但现在他知道了,所以要想振奋军心,就得走上城头。 不管怎么样,装模作样都要走一遍,否则别人还以为他被水战惨败吓破胆,躲在榻上瑟瑟发抖。 秋雨绵绵,雨量不算大,但没有雨具的话在雨里待久了一样会淋湿,虽然陈彦有人帮忙打伞,但走了圈下来身上衣裳还是湿了不少。 来到城北,随机抽查了几处箭楼、投石机以及藏兵洞,各类守城物资充足,士兵们都能在干燥的地方避雨,陈彦对此十分满意,冒雨走上城头,看着城外烟雨迷蒙的江面,他不由得感慨起这场及时雨来。 若是在夏季或者初秋,雨一下起来可以持续十天半月,如今是秋冬时节,所以这场雨持续的时间不会太长,但已经足够了。 此次南犯的周军以黄州军为主,对方应当知道雨季作战有诸多不易,所以下雨的这几天不会动兵,待得雨过天晴地面干燥之后,周军才会大举进攻,而届时湓口也已增强城池的防守。 到那时,孤一定要让独脚铜人咬崩一口牙! 正浮想联翩之际,箭楼上的哨兵呼喊起来:“江上有船,江上有船往南岸过来了!!” 陈彦闻言再度看向江面,隐隐约约间,看见有几张帆出现在江面上,确实是有船往南岸驶来,他琢磨着莫非是周军派使者来劝他投降? 想让孤投降?休想! 第一百四十章 及时雨(续) “投石机准备、投石机准备!” “投石机准备就绪!” “注意听号令,准备发,准备发了!” 一座座高大的投石机排成数排,每一座投石机旁都有十余人在忙碌着,有人忙着抬重大数十斤的石弹,有的则在调整方向。 23us.com 配重投石机,不需要人力牵动的投石机,却能投射出更加沉重的石弹,如此神奇的武器,最先由周军制作出来,在战争中大放异彩。 隋国和陈国吃尽了这种武器的苦头,后来隋国率先洞悉其中秘密,制作出来投入实战,然后将图纸送给陈国,如此一来,两国才能在城池攻防上与周国抗衡。 配重投石机的准头不怎么样,但胜在节省人力,若同时有许多座投石机发,足以让蚁聚攻城的敌军伤亡惨重,而如今,就是陈国寻阳寨内配重投石机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周军昨日攻占桑落洲后,不顾下了一夜的雨,于次日也就是今日便向南岸发动进攻,而湓口城西的寻阳寨首当其冲。 寻阳寨守军对此疑惑不解:下雨天也不消停,还是从江上强行登陆南岸,在一片湿滑的泥泞里作战,难道独脚铜人疯了不成! 雨天天气潮湿,会导致角弓箭的射程以及威力下降,地面泥泞不利于骑兵出击作战,对方大概是看中了这点,想趁机强攻寻阳寨。 但这样有用么? 这是在江边,又是下雨天,到处一片泥泞,寻阳寨易守难攻,虽然弓箭射程、威力下降,但周兵总要接近寨子,到时候中箭一样会死! 弓在雨天不是不能用,只是用了之后会报废,但若是能给予周兵重大杀伤,废掉几百上千张弓又有何妨? 更别说寻阳寨里还有配重投石机,备有充足的石弹,冲滩登陆的周兵拿什么和寻阳寨里的投石机对射? 即便周军早有准备,随船携带大量木材等物资,登陆后搭建投石机,可这种仓促间搭建的投石机其射程能远到哪里? 想要靠轰天雷破寨,那也得有命冲过来! “注意!!第排投石机,预备…发!” 话音刚落,第一排投石机下的陈军士兵轮起大木槌,奋力向地面的发机关砸下,嘭的一声过后,杆前段的配重篮猛地下沉,带动巨大的杆向前翻转。 “咯吱”声中,杆将沉重的石弹抛向空中,十余颗石弹在细雨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径直飞出两百多步之外,向着江面上密密麻麻的战船落下。 冲天的水柱不断出现,有的石弹砸中水面,而有的石弹则命中敌军战船,数十斤的重量带着冲力,直接将战船砸烂。 第一轮攻击结束,第二轮攻击随后到来,寻阳寨里的投石机分成数排,在哨兵的指引下依次发,绵延不绝的石弹如同雨点般飞向冲滩的周军战船, 无数水柱出现在江面上,许多周军战船被砸沉,但更多的战船借着北风向着南岸冲来,滩涂上迎接他们的,是密密麻麻的木桩。 长江水位一年之中多有变化,雨季时水位自然变高,而如今是秋冬季节,水位开始下降,但无论是水里还是滩涂,都打有如林的木桩,防的就是敌军战船强行靠岸。 寻阳寨设在寻阳城故址,濒临长江边,寨墙即立于旧城城墙基石之上以防御大水,原本寨旁设有码头,但昨日水军大败之后便放火烧了,而早就在江边滩涂打下的木桩,是为了防备敌军乘船直接冲到堡寨旁。 眼见着周军战船不要命的向着岸边冲来,寻阳寨守将立刻集结人手上北墙,各种强弓硬弩、滚木石甚至生石灰都准备妥当,就等着不识好歹的周兵登陆后予以当头棒喝。 “稳住,稳住!等他们下了船,先对准扛着轰天雷的人射!云梯放近了打!” “可是周兵肯定会用大盾掩护运轰天雷,那怎么办?” “他们聚在一起正好用大弩射!” 女墙之后,陈军将士好整以暇,等着周兵来送死,江面上的周军战船在损失了至少一半之后终于冲到岸边,却为木桩阵所阻,就在守军等着周兵下船徒步涉水上岸时,那些船竟然冒起火来。 扑通声起,每艘船的后面都有两三个人跳水,看来是驾船的船夫,可对方丢下着火的船不管不顾,也没见有更多的人下船,守军们有些纳闷。 每艘船上的火势很猛,火苗很快席卷了全船,似乎船上有许多易燃之物才会有如此凶猛的火势。 有陈军士兵疑惑道:“这...莫非是拿火船打头阵,要烧掉岸边的木桩?” 这看法似乎有道理,但很快便引起旁人质疑:“这般烧,烧到何时才能烧断?再说了,即便水面上那截木头能烧掉,水下那一截呢?” 正当寻阳寨守军摸不着头脑时,岸边越堆越多的火船忽然冒出滚滚浓烟,时值北风大作,这些浓烟便向着下风向也就是寻阳寨飘来。 “咳咳咳!”咳嗽声此起彼伏,许多陈军士兵咳嗽起来,涕泪横流,周军战船上飘来的浓烟气味十分难闻,让他们觉得鼻子、喉咙难受至极,而眼睛也被熏得有些睁不开。 烟雾的气味异常腥臭,似乎是鸡屎、鸭屎等各种粪便的混合气味,还夹杂着辛辣味,许多人只觉得头昏眼花,甚至有些恶心。 “毒烟,北寇放的是毒烟!” 惊恐的喊声响起,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潭,激起阵阵涟漪,寨墙上的陈兵瞬间炸开了锅,督将眼见着现场大乱,急中生智喊道:“快!扯块布蘸水捂住口鼻,撒尿也行,可以解毒!!” 许多人纷纷撕起自己的戎服,弄下一块布后要么想办法蘸水,要么当场解开裤带撒尿,不顾腥臊的气味直接捂住口鼻,但也有许多人口吐白沫倒地,其他人见着愈发紧张,一条腰带怎么解都解不下来。 就在将士们乱作一团时,箭楼上的哨兵喊了起来:“又有船来了,是上游,他们要冲滩了!” 抬头一看,寻阳寨西北江面上,有数艘周军大船正贴着江岸从上游不远处冲下来,这几艘船一开始就在江面上,只是距离较远,所以不是陈军首要的防范目标。 结果这几艘船趁着毒烟熏得守军大乱便冲过来了,每一首船的船头都有些特别,水线部分扁平如同一只大铲,而左右两舷都竖着几个长木板,似乎是作为靠岸后的跳板来用。 每艘船的个头不小,但都有数十棹手划棹,又是顺风顺水所以速度很快,向着寻阳寨北面岸边斜着冲刺,还没等守军回过神,只听巨响此起彼伏,战船径直冲上了滩涂。 如同铁铲般的船头将许多木桩铲断,船只正好在浔阳寨北侧滩涂上搁浅,除了最前一艘差点侧翻之外,其他船都停得稳稳当当。 甲板上忽然飞出许多物体,那是早已绷紧的弹力投石机在发,射出一包包生石灰,虽然射程近,但发射地点距离寻阳寨却不远,虽然十发四不中,但命中墙头及寨内的生石灰却绽放出朵朵白色花朵。 生石灰遇到水便放出巨大热量,能够灼伤人的皮肤、眼睛甚至鼻子,而今是雨天,生石灰的威力加倍放大,许多被生石灰糊了一身的陈兵,哀嚎着满地打滚。 就在寻阳寨墙头出现短暂混乱之际,冲滩的周军战船放下跳板,身着重甲的周兵先登呼喊着冲下船,他们扛着云梯、大盾、轰天雷,向近在咫尺的寻阳寨徒步前进。 史万宝率先冲在前边,他身着形制奇特的“四分之三甲”,一箭将箭楼上的陈兵射倒,部下扛着云梯从旁边跑过,每个人脚上都穿着猪皮长筒靴。 为了攻拔寻阳寨,史万宝所属府兵苦练了数月,精心选了一个河段建起堡寨模拟寻阳寨,精心设计了一个战法直接进攻寻阳寨,而为了这个战法,还特制了许多战船、器械。 各种鸡鸭鹅猪粪以及辛辣之物混合,烧出的毒烟能让人以为自己中毒,其实这烟只是闻起来恶心却毒不了人,但能吓死得胆小之人‘中毒’。 特制的‘平头铲’登陆船,能搭载先登们突破岸边木桩阵,船上搭载着弹力投石机,射程近不要紧,射不准不要紧,反正射出去的生石灰能蒙中就行。 还有每人一双的带钉及膝猪皮长筒靴,能保证先登们踩在滩涂淤泥里依旧能继续前行,而形状怪异的“四分之三甲”,能有效保证士兵与敌军弓箭手对射时不怕箭矢。 史万宝瞥了一眼乱成一团的寻阳寨墙头,回头看去,江面上大量周军战船满载士兵向着南岸冲刺,而天上落下的细雨,让人感觉冰冷异常。 下雨天一片泥泞,骑兵就不灵光了,湓口城的陈军要想增援寻阳寨就要慢半拍,对方肯定不擅长雨中作战,而我们.... 这场雨,真是场及时雨啊! 叮的一声,一支箭射中史万宝肩膀随后被铠甲弹开,他弯弓搭箭,从容的瞄准、放箭,又一名陈兵从箭楼上跌落。 射了两箭的弓,原本就受潮的弓弦因为大力拉扯已经发软,史万宝扔了弓,拔出佩刀向着浔阳寨一指,招呼着部下:“冲!今日的先登大功,非我等莫属!!” 第一百四十一章 血色沼泽 湓口城西门,增援寻阳寨的陈军鱼贯而出,因为下了一夜秋雨的缘故,地面泥泞湿滑导致战马极易摔倒,所以这些士兵大都是徒步前进。 23us.com 江南雨水多,夏秋季节下雨时,大家喜欢穿木屐,但行军打仗穿木屐十分不便,所以士兵们脚上穿着草鞋,至于靴子,他们穿不起。 穿着草鞋走在泥地里,感觉自然好不到哪里去,陈军士兵们一脚深一脚浅的行军,看着前方已经冒起浓烟的寻阳寨,握着武器的手不由得湿滑起来。 那是手心在出汗,大家原以为下雨天周军会消停,结果竟然冒雨攻打寻阳寨,这下好了,大家一起在雨中作战,连跑步都跌跌撞撞的,仗还怎么打? 雨天弓受潮威力大减,强行开弓射不了几箭就发软,打到后面就得靠白刃战决胜,就算官军打赢了而自己也活下来,淋了一天的雨会不会得病? 平日里伙食就差,若是生了病,搞不好熬上十天半月还是熬不过去,什么苦都受过了却两腿一蹬完蛋,那还不如在战场上被人一刀劈死,反倒痛快许多。 “周兵!是周兵登陆了!” 随着一声惊叫,许多人看向前方江边,只见数艘周军战船已经靠岸,有许多周兵手持武器穿过滩涂跑上岸来,看样子是要拦截他们,阻断寻阳寨的援兵。 有士兵的第一反应就是想调头逃跑,但上岸周兵的数量看上去没自己多,加上领兵将领的部曲在一旁虎视眈眈,他们便喊叫起来,一是相互鼓气,二是自己给自己壮胆。 就如同夜过坟地吹口哨壮胆一般,喊声都有些变调了。 王三握紧了手中的藤牌和短矛,这是他的武器和防具,藤牌用来遮挡箭矢,而短矛则是用来杀敌,不止一根,加上身后背的总共是三根。 每根短矛长约二尺,矛杆为竹子所制,镶嵌着铁矛头,奋力投掷可飞出将近三十步,所以这种短矛又叫做‘飞矛’。 被飞矛投中的人不死也残,当然前提是己方能投得中,而王三对自己投掷飞矛的准头很有信心,因为他小时候在山里生活过。 大山里的蛮獠,有许多人擅长使用飞矛捕猎、杀敌,他们用的飞矛很简陋,甚至没有铁质矛头,不过是一根削尖的竹竿罢了,但投中猎物一样很有杀伤力。 弓箭当然更好用,但雨天时用弓箭不方便,而简陋到不需要铁的飞矛,是穷苦山民的最好武器,王三在山里生活,自然就学会了一手绝学。 南朝官军里一直配备有飞矛,为的是在潮湿天气里作战使用,擅使飞矛的士兵也不少,王三是其中佼佼者,能在一手拿着藤牌的情况下,三十步内三投三中。 此次周军雨天来犯,出击的陈军里自然包括擅使飞矛的投矛手,王三便是其一,决定凭着身上背着的三根飞矛杀敌立功。 之所以每名士兵只有三根飞矛,是因为这玩意分量不轻,带多了行军时吃不消,而且每投掷一根飞矛消耗的臂力很大,作战时为了保留体力肉搏,每人临战投掷三根飞矛是最佳选择。 三根飞矛,都刻上了使用者自己的记号,到了事后打扫战场时,依着飞矛上的记号来确定战功的归属,王三对自己的技艺很有信心,他觉得三贯钱是拿定了。 每颗周兵的人头,官军悬赏一贯钱,这是今早刚宣布的决定,这抵得上每个士兵至少七个月月的军饷,所以许多人都动心了。 若是砍了周将的人头其奖赏更高,田地就有希望了,周将的级别越高,奖赏就越多,如果老天爷保佑,砍下了独脚铜人的狗头,那就能封侯! 王三不敢奢望立下如此大功,他作为投矛手,只需要投掷飞矛杀敌即可,不需要抢人头,事后将军们自会根据尸体上的飞矛来记功,自己三发三中绝对没问题,所以赏钱是拿定了! 可得买上几斤肉回去,让一家老小开开荤! “注意,周兵来了,投矛手上前!” 叫喊声将王三从浮想联翩中拉回现实,跟着其他投矛手跑上前,见着对方距离自己还有大概五十步距离,握着飞矛开始准备投掷。 五十步距离,若换在平日双方弓箭手早就对射了,可如今天气潮湿又下着雨,弓箭的威力大减,所以正是飞矛一显身手的好时机。 飞矛的投掷距离不远,一般投矛手的杀伤距离在三十步左右,再远的话准头不好把握,需要更重的飞矛,投掷所消耗的力气就跟多。 想到这里,王三有些期待:我倒要看看,你们的飞矛有没有我准! 周军敢在雨天用兵,想来军中也有投矛手,对方肯定也等着接近到三十步距离后投掷飞矛,到时候,就有好戏看了! 双方距离正在接近,地面泥泞湿滑,与跌跌撞撞前行的陈兵略有不同,同样在泥泞里前行的周兵明显稳健许多。 莫非是精兵? 这样的念头在王三脑海里一闪而过,他没有多想,而是把注意力都放在右手握着的飞矛上,左手握着藤牌护着身体,全身蓄力准备投掷。 四十步,再近一些就行了! 王三盯着前方估算距离,却发现对面的周兵摆出了投掷的动作:同样是向前奔跑,同样是藤牌护身,同样是高举右手短矛过头,然后奋力向着他们投掷过来。 四十步的距离,你们就投了? 不管惊讶与否,周兵投出的飞矛,划过半空向着陈兵投矛手头上落下来,有的人侥幸躲开,而有的人没能幸免。 王三眼力很好,见一根飞矛向着自己落下,没有傻乎乎的用藤牌挡而是就地一滚,逃过一劫。 周围不断响起惨叫声,还未等王三起身,周兵第二轮飞矛投掷出来,他地上湿滑急切间双脚用不上力,只能绝望的看着又一根飞矛向自己落下。 临时抱佛脚的王三将藤牌挡在自己面前,然后‘噗嗤’声响起,沉重的飞矛透过藤牌后扎进他穿着裆铠的身体。 剧痛传来,王三蜷缩着身体倒在地上抽搐,想要喊却有许多鲜血从喉咙里冒出,双手紧握着插在胸膛上的飞矛,那矛杆给他的感觉是十分光滑。 视线里,周军已经冲到三十步距离,第三轮飞矛又投掷出来,而己方的飞矛却只有寥寥数根飞过去,全都被对方躲开。 惨叫声随后响起,王三知道那是自己的同袍被飞矛投中后的哀嚎,他现在才知道周兵有如此多的大力投矛手,在四十步距离上投得又快又准。 地上黄色泥浆被自己的鲜血染红,王三的视线渐渐模糊,他看见身穿严密铁甲的周兵冲上来,看见对方即便中箭却依然奋力冲锋。 己方弓箭手近距离射出的箭,根本无法阻挡对方的步伐,周兵穿着长筒靴,在湿滑的泥地上跑起来虽然也有些跌跌撞撞,但那股势头,就如同一群发怒的公牛,还边跑边投掷飞矛。 第五轮…你们都不累的么… 王三哀叹着,周兵投完第五轮飞矛,已经冲到眼前,他看见对方脸上带着的狰狞面具,看见对方拔出佩刀,看见一人探手向自己抓来。 “噗嗤”一声,插在王三胸膛上的飞矛被一名周兵拔出,而他最后的力气也随之离开身体,雨水落在脸上,再也感觉不到冰凉。 。。。。。。 寒光闪过,一名陈兵被人连头带右肩劈开,鲜血从依然站立的躯干上喷出,如同红色的喷泉,看上去让人触目惊心。 仪同陈米斗收回刀势,将手中长刀平端,如同用枪般向前突刺,将另一名陈兵穿腹而过。 双手用力向旁边一拨,锋利的钢刀将对方身躯划开,红白黄各种颜色的物体随后喷溅出来,将旁边的陈兵糊了一脸。 那是人体组织,也不知是肠子、胃、肝掌还是胆,亦或是粪便,被糊了一脸的陈兵已经吓呆,手中兵器‘哐当’一声落地,转头便要逃跑。 “借你人头一用!” 陈米斗上前一刀将对方砍翻,再一刀枭首,脚尖一挑将人头挑了起来拿在手中,然后看着眼前面色惨白的陈兵笑道: “还有谁敢上前送死!!” 咯咯咯的声音响起,那是陈兵的牙齿在打架,他们面前的这个周将如同地府恶鬼,身上虽然插着几支箭,可手中一把长刀已取了数人性命。 “来战个痛快!” 话音刚落,陈米斗将血淋淋的人头往前一丢,吓得那几个陈兵不住后退,他趁机会挥刀突进,三两下将几个破胆陈兵砍倒在地。 大屠杀在江岸边上演,仪同陈米斗率领的长刀兵,在江边拦下湓口城增援寻阳寨的援军,源出虎林军的这些府兵们,不但刀法了得,投掷飞矛的技术也很了得。 雨天作战,用飞矛代替弓箭,接敌之前来个三到五根热热身,随后拔刀冲锋白刃战,这种凶猛的战法,直接把陈军打崩。 人数明显占优的陈军一触即溃,许多士兵调头连滚带爬往湓口城逃跑,领兵将领指挥部曲奋力反抗,却见刚上岸的周兵弩手上前瞄准他们。 距离很近无法躲避,细雨之中,陈将看见对方手上的弩有些特别:弩臂是金属的。 “杀贼!” 负隅顽抗的陈将率领部曲向前冲,随即被周军铁弩射成刺猬,殷红的鲜血染红地面,将一片泥泞染成血色沼泽。 第一百四十二章 水厄 木桶之中,盛着滚烫的热水,杂役将刚从江里打上来的江水与其混合,让水温渐渐下降最后变得温热起来。 23us.com “水好了!下一个进来洗澡!” “一人一桶!不许泡澡,期限是十分钟…半炷香!” “拉干净了再进去!谁敢在里面拉,老子就在他头上拉!” “得了吧老李,你们那些个大桶臭烘烘的,一会可别赖我们拉屎拉尿!” “怎么说话的呢,怎么说话的呢!老子把木桶刷得干干净净,比你家卧榻还香!” “老李!怎么这水那么冷,再烫一些!” “再烫些?你以为是杀猪刮毛么?要那么烫做什么!爱洗洗,不洗滚!” “哟呵,等老子洗完了,把你扔下船在江里泡个澡!” 秋雨已停,寻阳寨旁江岸边停着几艘大船,许多士兵排队登船,船舱内备有许多大木桶,是为了给厮杀一日的将士们洗热水澡而设置的。 这种船被士兵们戏称为“移动澡盆”,船上备有烧水的大锅,可以在上面洗热水澡,但这种福利仅限先登们才有资格享受:烧水费柴,烧很多的洗澡水更加费柴。 周军今日一战便攻克陈国湓口城西郊寻阳寨,因为是雨中作战,为了防止将士着凉生病,所以他们能享受洗热水澡的福利。 洗完热水澡之后,还有热乎乎的姜水任喝,还能换上干爽的戎服,而受伤的人可以撤到桑落洲养伤。 这种待遇,在其他军队里不是没有,但都是将领的部曲以及少数死士才有资格享受,而在西阳王麾下,只要作为先锋、先登浴血杀敌了,无论立不立功,都能享受。 但其他士兵的福利也不少,一桶滚烫的泡脚水,能将一天的劳累泡得消失无影,而一碗碗热乎乎的猪骨汤,就着各类伙食吃下肚子,那滋味别提多爽了。 雨天行军作战是个苦差事,到处湿答答的,就连宿营时被褥都是如此,在雨季出征作战,士兵们都戏称为‘水厄’。 这与喝不惯茶的北人称呼喝茶为‘水厄’不同,是广大基层士兵的心里话,发大水被淹那叫‘水患’,行军时被水各种折腾就叫做‘水厄’。 江南地区多雨,自古以来在雨季的江南地区作战就是如此麻烦,不过此次出征军中做了充分准备,别的不说,光是各类柴禾就堆积如山。 这些柴禾都做好了防水处理,装在船上随军行动,扎营时点火烘烤衣服、做饭时拿来就能用。 即便是雨天作战,只要宿营时能有不漏雨的帐篷、营房,每人都能及时换上干爽的衣物,睡觉时盖上干爽的被褥,士兵们再不会害怕‘水厄’。 岸上寻阳寨内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这是周军的工匠们在修补营房、寨墙、箭楼,搭建各类建筑,抓紧时间准备各种战具,一如桑落洲般,此时距离战斗结束不过一个时辰左右。 黄州周军对陈国江州湓口已经‘想了很久’,各种成熟的作战方案都已准备妥当,所以攻打寻阳寨时,后续船队已经做好准备,一旦拿下寻阳寨便立刻开始‘重建’工作。 新的栈桥和码头已经搭建起来,大量靠泊战船在江边一字排开,不停卸下物资以及士兵,而大批战马陆续登岸,预示着接下来的战斗即将以陆战为主。 大量‘预制件’被卸下船然后运到岸上,在寻阳寨旁开始组装起来,一座规模不小的新寨很快便初具雏形。 许多早已削尖一头的木桩被运到这里,都是西阳城木工作坊数月前就准备好的材料,尺寸相同木质坚硬,往地上一打,然后用横木以及门字钉一钉,一排简易寨墙便立好了。 如果形势需要,还可以再立一排寨墙,然后于两排木栅栏间填土夯实,这样的工事再加上拼装搭建的箭楼,能抵挡敌军的进攻。 新寨里建起一排排高脚木屋或竹屋,这是考虑到雨天地面泥泞,不能让将士们的宿营地被水浸泡,而战马们的马厩、草料库也有讲究,决不能让水淹了。 一匹马每日都要吃上许多顿,饲料以草料为主,但这些草料必须干燥,马匹若是吃了湿漉漉的草料,轻则拉稀重则患病无法骑乘,这样一来会严重影响战斗力。 而马厩及周围环境如果过于潮湿的话,容易滋生各种蚊虫,极易让马匹患上疾病并且互相传染,一倒就是一大片。 “大家请看那边,那座堡寨即为湓水上游营寨,陈军在湓水边立寨多年,原本只是军屯戍守之地,不过我军既然来了,对方大概会增兵防守。” 寻阳寨南侧一处箭楼,西阳王宇文温正领着几位行军总管查看湓口周边地形,人手一个千里镜,看着湓口城南侧的湓水河畔,那里有一个堡寨,看上去规模不大。 “按照我军细作所探,堡寨平日里驻军不过数百人,设施陈旧,也就是防备普通强盗,不过最近一段时间,这堡寨的防守应该会加强了一些,即是以防万一嘛。” “他们要防什么呢?自然是要防我军在那一带筑坝拦水,等水位上涨之后就开坝来个水淹湓口城,也就是所谓的‘水厄’了” 水厄两个字,让一旁的行军总管慕容三藏陷入沉思,当然他不是在思考如何让湓口遭受水厄,而是想起自家一段往事来。 慕容氏,由姓氏可知渊源,慕容三藏是燕国皇族慕容氏后裔,父亲慕容绍宗为魏国名将,东魏时河南道大行台侯景反叛,慕容绍宗奉命挂帅讨伐。 恶战持续了数月,慕容绍宗最后打得侯景大败,只剩八百残兵逃亡梁国。 侯景去祸害南朝了,但他反叛时投献给西魏的州郡还在西魏手中,慕容绍宗领兵与西魏军大战,围攻颍川城时守军十分顽强,他观察地形后决定用水攻。 东魏军在颍川城旁的洧水上游筑坝,准备水攻颍川,一日,慕容绍宗乘船行驶在洧水上,要查看颍川城防漏洞,结果忽然刮起东北风,把慕容绍宗的座船吹向颍川城。 那时是春天,谁也没想到会突然刮起东北风,城头上的西魏兵用长钩勾住战船然后乱箭齐发,慕容绍宗情急之下跳水逃生却溺水身亡。 父亲阵亡,慕容三藏时年三岁什么都不懂,待得日后听起家人说起这段往事时黯然神伤,‘水厄’的阴影就一直萦绕在慕容绍宗心头。 “无论我军水攻与否,这个寨子必须攻拔,不然对方若开坝放水,先倒霉的可是在城外的我军。” “依寡人看来,若湓口久攻不下,可攻拔此寨,筑坝蓄水...” “寡人以往派出的细作探得明白,湓水距离湓口城很近,如同护城河般,甚至可以行船其上窥探城防...” 听得宇文温说到这里,慕容三藏眼皮一跳,赶紧出言劝谏:“大王,于湓水行船窥探城防一事太过冒险,还请大王三思!” 按说秋冬时节只有北风,结果水战时就刮起了东南风,湓水位于湓口城东南,要是在上面行船时又刮来一阵东南风,那可真是会出大事的! 第一百四十三章 江州司马青衫湿 河水潺潺向东北,湓水上驶来数艘木船,因为此时风向是北风,所以并未升帆,只是船尾有长棹在不断摇动着,眼见着船只即将靠近湓口城,城头士兵紧张起来。 23us.com 湓水上游的陈军堡寨,昨日已经被周军攻拔,此时从那里驶来的船只,其上的乘员必然是周兵,守军们都在猜测莫非是有周将乘船观察湓口城防? 这很有可能,湓水位于湓口城东南,其河道距离城池很近,尤其城池东南角一带,河水就从城墙角不远处流过,如果有船在这段河面航行,可以近距离观察城防情况。 “你们说,会不会有周军大将在船上?” “不如,我们冲出去把战船拦下来?” 一名士兵突然奇想,提出了一个很有诱惑力的猜测,若真有周军大将在船上,而己方乱箭齐发将其射杀,那可是大功一件。 然而其他士兵听了却没有任何心动的表情,这个提议若换在数日前,也许很多人都会跃跃欲试,可如今大家已经吓破了胆,不敢出城和周兵厮杀。 周军一日攻拔蔡山,一日击破江州水军攻占桑落洲,不管天在下雨,一日攻拔湓口城西寻阳寨,然后又是一日攻拔湓口城南、湓水边上的堡寨,出击增援的官军伤亡惨重,陈军将士已经吓破了胆,没人敢言出城作战。 独脚铜人手下的兵,就是地府里钻出来的恶鬼,雨天都能作战,如今天晴了,我们出城不就是找死么! 面对着越来越近的船只,没人有勇气出城去搏一把,如今周军已兵临城下,湓口城怕是撑不了多久,自己若是把周将给杀了,万一城破之后独脚铜人要算账,自己真会被杀全家的! 湓口城守不住了,这想法不止一个人有,周军每战必克的凶残战绩摆在那里,昨日周军射书入城,据说那书信除了劝降之外,还盖有新蔡太守的印章。 这说明什么?江北新蔡也完蛋了! 周军攻拔蔡山时,新蔡还在陈国手里,结果对方在尚未攻拔新蔡的情况下,水军主力便大举东进,说明防守森严的新蔡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 新蔡果然没撑几日就完蛋了,这和官府战前“新蔡固若金汤,守上月余绝无问题”的说法形成了鲜明对比,新蔡沦陷,周军侧翼再无威胁,湓口距离城破还会远么? 只要不是傻瓜,就没人会冒着生命危险为了奖赏出击,即便立功受赏,也逃不过独脚铜人的报复。 独脚铜人是谁?还能有谁,周国黄州总管,如今兵临城下的周军主帅宇文温! 城头气氛开始变得压抑,士兵们只是做好射箭的准备,没有谁再提起出城搏一把的话题,立功受赏对大家来说已经没有吸引力,甚至关心的焦点,是城破之后如何保全自己以及家人性命。 湓水上,那几艘船越来越近,城头士兵开始弯弓搭箭,就在这时,他们看见了船上情况,随即喧哗起来。 “是...是自己人!” “不要放箭,是自己人!” 船上的人们,是上游堡寨的陈国守军,城内士兵多有相熟之人,能够认出对方,见着船只靠岸,纠结了片刻之后,守将命人放下绳索、吊篮,让这些人入城。 不让败兵入城不行,虽然打了败仗,但好歹为国出过力,如果就这么拒之门外,会寒了广大将士的心。 开城门放人进来也不行,万一有周兵混杂在其中,到时城门被赚开可就完蛋了,所以只能让对方一个个坐着吊篮入城,经过甄别确定都是自己人才行。 吊篮有很多,这些败兵很快上了城头,经过辨认、甄别之后,确定都是上游堡寨的守军,如今的他们,身上血迹斑斑,一个个目光呆滞,坐在地上发呆,如同受过惊吓般,甚至有些瑟瑟发抖。 士兵们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问道:“你们是怎么回来的?” “北虏没有杀你们么?” “堡寨怎么样了?” “还有没有其他人活着?” 败兵们垂头丧气的回答着,周军攻克堡寨后,让他们这些俘虏打扫战场、挖坑掩埋尸体,然后放他们回来传话。 一旁的将领见状暗道不妙,他怕败兵说出的话影响守军军心,赶紧高声喝令不许多嘴,命人把败兵们带走,就在这时,士兵们不依不饶起来: “让他们说啊,让他们把话说完!” 众怒难犯,将领便做出了让步,一个败兵鼓起勇气,向着同袍说道:“北虏...北虏说投降不杀,据守的话...” “据守会如何?” “你倒是快说啊!” 那败兵看了看身边同伴,随后开口说道:“北虏说...投降不杀,据守...就屠城。” “啊!” 众人闻言哗然,不要说普通士兵,就连那名将领也面色惨白:据说独脚铜人十分凶残,肯定说得出做得到! 湓口守军,许多士兵的家眷都在城里,眼见着守住湓口城希望渺茫,大家最担心的就是城破之后自己一家的安危,如今对方放出话来,接下来该怎么办? 如今已是雨过天晴,阳光洒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士兵们都在想着“投降不杀,据守就屠城”的话,士气愈发萎靡起来。 “北虏,是北虏来了!” 呼喊声响起,如同晴天霹雳般吓得许多人一个哆嗦,士兵们涌到女墙后,心惊胆战的看着城外。 大批周军骑兵在城外湓水旁呼啸而过,不时向城中射出绑有纸张的箭矢,虽然作战时骑弓的杀伤射程不过五十余步,但若不管杀伤里而只是抛射,其射出的箭矢还是能射得较远。 很多箭矢射上城头,督将们奋力制止士兵私自拆下箭上绑着的纸张,但城外周兵的呼喊声让他们的这种行为成了掩耳盗铃: “投降不杀!家宅保全!” “不肯投降,全家死绝!!” 不光城南,还有城西也有周军骑兵在向城头喊话,甚至城北江面,也有周军战船尽量靠近岸边,船上士兵高声叫喊着相同的话语。 “放箭!放箭!!” 湓口城西,江州刺史、永嘉王陈彦咆哮着让守军放箭,驱散城外驰骋的周军骑兵,看看自己周边那些目光闪烁的将士,他思绪大乱。 敌军兵临城下,湓口危在旦夕,这一切不是噩梦而是已经化作现实,他殚尽竭虑组织的防线,被周军轻而易举突破。 怎么办,怎么办?湓口要是失守,江州就完了... “黄司马,你立刻派人去各处督战!不许乱传谣言,不许有人妄言投降!” “是,下官领命。” 江州司马黄领命转身离开,他此时身上没有着甲而是一袭青衫,后背,渐渐被汗水浸湿。 第一百四十四章 吃了 哗啦啦的声音之中,一串枚铜钱从箱子里滑落地面,麻绳崩断,一千文钱散落开来,叮叮当当四处滚动,其中数枚顺着阶梯向下滚去,其间多人弯腰去捡,却都未能将其捡起。 23us.com “北虏素无信义!大家莫要为其虚言蒙骗!” “黄州的河堤、江堤之下,埋葬了多少陈国百姓尸骸,大家想让自己的家人活活累死在周国么!” “湓口城防坚固,守城器械还有物资一应俱全,库存粮草充实,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北虏必然损失惨重,顿兵于湓口城外,无法入城为所欲为!” “援军数日之后便会抵达!大家咬牙坚持下去!” 湓口城头,江州刺史、永嘉王陈彦正在鼓舞士气,他命人将州库里的钱帛都扛了出来,抬上城头发放给守城士兵以及青壮,又命人架起大釜,煮起汤来分发给大家暖暖身子。 这种激励士气的行为很耗钱,声嘶力竭鼓舞士气也很伤喉咙,而陈彦之所以这么拼命,是因为再不如此就晚了。 只两日时间,湓口城西、南的堡寨便被周军攻占,水军又损失殆尽,湓口已变孤城,而援兵,说实话近日根本就不会有。 江州有十二郡,州治湓口所在为浔阳郡,位于彭蠡湖口西岸;彭蠡湖口东岸是太原郡,郡治彭泽;浔阳郡南部为豫章郡,其郡治为南昌;而太原郡南侧为鄱阳郡,其郡治为鄱阳。 能够近期增援湓口的,就只有彭泽、南昌、鄱阳三处的陈军,太原郡郡治彭泽距离湓口最近,相互间的陆路距离不过一百里,只是多了个湖口,但即便彭泽的援军此时启程,要到湓口至少得两日后。 而彭泽和湓口一样均位于长江南岸,极易受到周国来自江上的进攻,如果彭泽驻军离开城池西进增援,很可能半路就被乘船登岸的周兵拦截。 东面的彭泽援军来不及增援,那么东南面至少有两百余里水路距离的鄱阳,其援军更加来不及增援,而湓口南方的豫章郡,郡治南昌距离湓口有两百四五十里路程,同样来不及增援。 陈彦有些后悔为何不提前集结这三郡的驻军到湓口,但任谁也想不到周军的进攻速度会这么快:前日,城西寻阳寨被攻拔;昨日,南郊湓水边的堡寨也陷落了。 周军兵临城下,城外半日之内竖起许多投石机,如同树林一般密密麻麻,陈彦在城上看着都觉得头皮发麻,临近午时放回来的那些败兵带来了坏消息,还有周兵不住在城外喊话逼降。 守城将士的士气愈发低落,陈彦看在眼里只觉得心惊肉跳,事情已经恶化到如斯地步,这是三日前的他根本没有想到的。 奉父亲之命到江州上任,督促将士防御北虏南犯,陈彦有自知之明,不认为一旦北虏大举南犯,自己能够指挥官军将其击溃,只想着节节抵抗,最后以桑落洲为犄角据城死守,尽量拖延时间。 对方要想进抵湓口城下,至少要花上月余时间,而陈彦觉得湓口不敢说守上半年,但至少能守上月余,让北虏在城外伤亡惨重,然后知难而退。 结果呢?独脚铜人轻而易举就兵临城下,眼见着就要攻城,而且极有可能数日内破城! 想到这里,陈彦顾不得口干舌燥,向着排队领赏的士兵和青壮大声呼喊着,他要振奋士气,他要让大家都‘意识’到一旦北虏入城,那么会是一种怎样的悲惨情景。 男人会被抓去周国修江堤、河堤直到活活累死,老弱病残会被杀掉,小孩被卖去当奴仆,女人被如狼似虎的周兵蹂躏致死,届时湓口城会变得血流成河,没有人可以从投降中获得丝毫好处。 说其他的大道理都没有用,只有用这样耸人听闻的说法,才能让士兵们从惶恐之中冷静下来,然后再分发库房里的钱帛甚至粮食,才能让大家坚定守城的信心。 一名士兵接过沉甸甸的铜钱,如获珍宝般放到怀里收好,他看了看不远处正慷慨激昂大声说话的永嘉王,又看看城外如林般的周军投石机,眼神变了又变,走到一旁心事重重起来。 这个年轻的大王是好官,到任之后竟然把先前欠下的军饷都补发了,还给每个士兵都分发了粮食,说实话大家是很愿意跟着这位大王打仗的。 可城外的周军主帅,是凶残无比的独脚铜人啊! 自从宇文温到周国黄州(巴州)上任之后,祸害起陈国来那是花样百出,多年以来的连番败仗,已经让江州的陈军士兵对独脚铜人有了心理阴影。 独脚铜人很能打,所以大家私下里不断编排起独脚铜人的各种故事,正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假的故事听多了,许多编故事的人都开始信以为真。 独脚铜人喜欢吃人肉,喜欢强抢民女,喜欢拔刀乱砍来个血流成河,那么这位既然已经放话,说湓口若是不投降就会屠城,所以向来说到做到的独脚铜人,真的会屠城! 一家老小都在湓口,如果独脚铜人真要屠城,那么全家都得死绝,死了还不算,会被屠夫当做猪一般剔下嫩肉,让独脚铜人用滚水烫着吃... 想到这里,士兵一个激灵,不由自主的哆嗦起来,不经意间碰到旁边同伴,发现对方也在发抖。 “你你...你抖什么?” “你...你看那边...” 顺着同伴所指方向,几个人望向城外,看了片刻之后,不由得尿意上涌。 城外上,十余辆马车缓缓向着城池前进,拉车的都是老马,走起路来晃悠悠的,但关键不是马也不是马车,而是马车上木架挂着的东西。 骨架,一副副完整的人体骨架,如同上吊的人一般挂在马车上的木架,随着车辆的颠簸一晃一晃。 若是只有一副骨架倒也罢了,可每辆车上都挂着两三副骨架,还有大有小,同时有十几辆马车拉着这么多人体骨架靠过来,看在守军眼里,要多恐怖有多恐怖。 “人骨...吃吃吃吃...吃了,他们都被独脚铜人吃了!!” 惊恐的说话声响起,一个士兵的猜测,引发许多人的共鸣,冷汗瞬间冒了出来,先前周兵在城外喊的话,再度于各人耳边回荡: 投降不杀!家宅保全! 不肯投降,全家死绝! 见着周军竟然把人骨拿出来吓人,陈彦十分兴奋,不是因为见着人骨兴奋,而是对方竟然不打自招,把一个最好的罪证拿了出来。 “大家看,大家看看!周军一旦破城,肯定会吃人!孤没有说错,宇文...独脚铜人肯定会吃人!” 陈彦激动得手舞足蹈,以为此言一出将士们会铁了心死守,而他身边的老近侍来不及制止,只能看着大王弄巧成拙。 看看周围面色惊恐的士兵和青壮,老近侍心中哀叹:大王,你还是弄不明白何为人心啊...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大王,体面些 “大王,不知那人骨...是从何得来?” “啊,西阳城医馆有售,全木制作,成人骨架一副十贯,儿童骨架一副六贯,虽然是木制,但手艺不错,还涂了药水并且刷漆,能够防虫防潮...” 说到这里,宇文温不由自主推销起来:“医馆最近搞促销,买三副骨架以上可以打九折,崔长史若是感兴趣,可以买上几副回去送人嘛。 23us.com” 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崔达干咳一声,勉强笑了笑:“大王说笑了,似乎太医院也有黄州进献的人体骨架?” “正是,正如带兵打仗必须知晓敌我军情那样,医者若不知人体五脏六腑,不识经络穴位,甚至连骨骼分布都不懂,何以为良医?” 闲得无聊,主帅宇文温和监军长史崔达开始胡侃瞎侃,话题的由来,是宇文温让士兵挂起人骨,用马车拉着吓唬湓口守军。 崔达对这种做法不以为然,他不觉得湓口陈军会被吓破胆,只是人骨确实有些渗人,他一开始还以为宇文温是用真的人骨,结果却是假的。 话题一挑起来就收不住,本来这也没什么,但时机有些不对,因为大军正在准备攻城,而两位却在阵前说些风马牛不相干的话题,确实有些不妥。 前日,周军攻拔寻阳寨,宇文温便领着兵马登陆江南,按照计划拔掉了湓口守军在城南郊外湓水边堡寨,接下来,就要对孤立无援的湓口城发动进攻。 所谓孤立无援,是有窗口期的,这个窗口期长则十日短则三日,附近郡县的陈军就会赶来增援,当然这种增援在宇文温看来没什么了不起,但会增加变数,还会增加己方伤亡。 少死几个兵,就少几座坟,再说变数这种玩意,还是越少越好。 他此次出兵之所以强调快攻,就是要尽可能在江州各地陈军反应过来前逐个击破,尽量避免出现长期围城的局面,同时也能减轻后勤压力。 为了这一天,宇文温准备了数年,利用处于江州上游的优势,最大限度发挥船只的输送能力,采用快攻战术,甚至不惜为此筹集大量物资,演练各种战法。 能够快速搭建的投石机等攻城器械,能够实现从水到陆进攻的各种船只,能够在雨中(小雨)作战的士兵以及投矛手,还有大批物资准备,强调的都是一个“有备而来”。 江南地区作战,极有可能遇到下雨天,这种时候总不能窝在营帐里发呆,所以只要不是大雨,那就不能闲着,进攻速度能有多快就要有多快。 如今终于快速推进到湓口城下,迎来最关键的战役节点,接下来的战事进展能否顺利,就看现在了。 想到这里,宇文温抬头看了看天空,如今已是午后,各项准备早已就绪,再拖延下去就可以收工吃晚饭了,他转头向崔达问道: “崔长史久在邺城,想来听过些许流言?” 话题变得太快,崔达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大王,邺城坊间向来有许多流言,不知大王所说流言是哪一个?” “就是到处在传,说寡人和陈国私通,有各种倒卖军需、粮草甚至贩卖人口等等资敌恶行。” 此言一出,旁边将领左顾右盼而言其他,在场的除了元帅长史崔达和行军总管慕容三藏,其他将领都是宇文温的‘自己人’,所以知道这种流言所说内容肯定是子虚乌有,但就不知道那两位怎么想了。 慕容三藏觉得有些无语,西阳王宇文温行事怪异的传言他有所耳闻,此次看来果然所言非虚:这种破事,不管有还是没有,也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啊! 慕容三藏是‘不明真相旁观群众’,可以装作没听见,而崔达为当事人,这种话题想避开也避不开,宇文温直接把话挑开了说,他也只能虚与委蛇了。 “呃,确实有人曾经说起此事,不过这种道听途说的流言,丞相自然是一笑置之。” 崔达是官场老手,对于敏感话题做出的回答,说和没说一个样,既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也就是所谓的打官腔。 言下之意:丞相知不知道这种流言(说法)?知道。 丞相的看法是什么?目前认为是道听途说,因为暂时没有证据。 崔达的话外之意则是:至于何时有证据,那就要看你懂不懂事了。 黄州总管府为周陈对峙前线,黄州总管宇文温,大力发展治下州郡产业,据多种渠道传来的消息,有陈国商人频繁出现在西阳,也就是说,宇文温违禁,长年和敌国做买卖。 这种事情老早就传到先丞相尉迟迥耳朵里,但当时老丞相对于此事却不置可否,作为心腹佐官的崔达,当然知道其中蹊跷: 宇文温卖给陈国的只是些布匹、书籍、琉璃镜、还有各种商品,但就是没有粮食、铁器。 和敌国做买卖确实不对,但要说资敌有些勉强,反正这小兔崽子有他老子来管,远在邺城的朝廷也懒得掺和,最多将此事做个由头,时不时拿捏一下杞王宇文亮。 如今继任丞相的尉迟也是这么想,所以“西阳王私通南朝资敌卖国”的话题,也就只是流言罢了,只有需要敲打宇文亮时,才会适当提起。 结果现在倒好,当事人把这泡屎摆到台面上拨弄。 崔达觉得宇文温真是脑子坏掉了! “看样子,崔长史似乎相信这流言?” “大王说笑了,下官只当这流言是捕风捉影。” “终有一日,寡人要在朝堂上,请求天子和丞相主持公道,当众和那居心叵测之辈辩个高下!” “呃...某些人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大王还请息怒。” 宇文温语出惊人,崔达差点脱口而出“大王,体面些!”,好歹话到嘴边硬是憋住了,换了个说词,他觉得宇文温有些不着调,大概脑子真的坏掉了。 但很快崔达便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便陷入宇文温的语言圈套,思维和情绪不经意间被其调动,接下来对方若是要套话,怕是一套一个准。 小狐狸,难怪先丞相会高看你一眼! 崔达想到这里,心中暗自警惕,之前先丞相尉迟迥对其孙女婿宇文温的评价不错,那时他还觉得有些不解,如今看来,老人家果然是阅人无数,看破了宇文温的‘真面目’。 宇文温无所谓崔达怎么想,他做事不喜欢授人以柄,而基于各种原因露出的‘破绽’,譬如和陈国商人做买卖的事情,自然要有个说法圆回去,以免日后被人翻出来搞事。 “正所谓‘真金不怕火烧’,今日崔长史便为寡人做个见证。” “下官愚钝,还请大王赐教?” “传令下去,擂鼓,攻城!”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大王,体面些(续) “北虏要攻城了,北虏要攻城了!”伴随着号角声,城头上的士兵们呼喊起来,现场督战的江州刺史、永嘉王陈彦,下令投石机准备发。 23us.com 城外周军竖起了许多投石机,而城内也有许多投石机,数十斤重的石弹早已备下许多,陈彦觉得只要己方应对得当,今日必然能让周军铩羽而归。 此时已是下午,周军却刚开始攻城,要么是有信心在日落前攻入城池,要么就是做好了夜战的准备,陈彦知道投石机能够昼夜不停发,所以他判断周军是打算连夜攻城。 不要紧,城里早已经做好准备,你要夜战,孤便奉陪到底! 城池攻防时夜战有讲究,晚上四周一片漆黑,士兵们看不清敌人就无法放箭,所以要点火把,可在城头上随意点火把,就是个活靶子。 敌军弓箭手可以不点火把,摸黑来到城下,借着城头火光映出的人影放冷箭,而城下黑乎乎一片,城头上的己方弓箭手根本瞄不准,为了避免这种不利情况,夜战时守城方的火把要特别处理。 火把要探出城墙,最好能加个‘盖’,让火光往下照以便守军看清城下动静,而因为有‘盖子’,火光无法映出城墙上的人影,可以增加城外敌军弓箭手的瞄准难度。 夜战要做的准备有很多,陈彦当然不可能亲力亲为,所以他打算让州司马黄安排这些事情,只是对方先前已经去巡城,所以陈彦叫来了寻阳太守陆仲容,吩咐其督促部下准备夜战。 “大王,北虏会连夜攻城么?” “有备无患,就算他们没打算夜战,我军也要做好准备,只要击退北虏进攻熬过第一日,将士们也会心定些。” 正说话间,城外的周军已经逼近城里投石机的射程,见着对方各类攻城器械一应俱全,陈彦觉得有些心惊肉跳,陆仲容极力劝他离开城头,免得出意外。 “孤不能走,城头固然危险,孤当然可以下去避险,可其他将士呢?孤要留在城头,不然何以鼓舞军心?” 陈彦想得很明白,与其躲到城里安全的地方,提心吊胆等别人带来好消息或者坏消息,还不如冒险在城头督战,至少战局进展能够第一时间知道,两眼一黑坐着等死的感觉他可不想试。 见得陈彦坚持,陆仲容没有多说,不知何故,他看了看城南方向,陈彦随着他的动作也望了望城南,没发现有何异常之处。 城南郊外湓水上原本有桥,昨日湓水上游堡寨失守后,湓口守军便把桥给烧了,如果周军要从城南攻城就会麻烦些,虽然湓水水位不算很深,但至少能阻滞一下对方的前进速度。 “陆太...” 陈彦话还没说完,却听得城南发出巨大的喧哗声,似乎有什么事引起哗然,陈彦觉得不对劲,正要亲自带人过去看看,却见南门方向冒起浓烟。 那是城楼在燃烧,似乎城南还没收到周军攻击,忽然冒起火来,要么是走水,要么是...兵变! 兵变,有可能是士兵对待遇不满,或者认为赏罚不公,亦或是对自己被压榨得太厉害的反抗,而此时此刻,官府刚发过钱帛,所以不可能是以上原因。 ‘防来防去,结果还是出事了!’陈彦心中大惊,立刻领人沿着城墙上的道路向南门冲去,他要在乱军开门之前,把兵变压制下去。 还没没跑出几步,却听得南门方向呼喊声隐约传来:“开门了!开门了!” 心脏如同收到重击,陈彦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都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为何还会有人开门献城。 只不过输了水战、城外两个堡寨陷落罢了,你们就被吓破胆了! 城南的动静,不光给陈彦一个当头棒喝,连带着城头守军和青壮们都傻了眼,他们没想到局势的转折如此出人意料,许多人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有人开门献城了?那还打什么打? “快,马上去南门,把门关上,把门关上!!” 陈彦声嘶力竭的喊着,甩开侍卫搀扶自己的手,拔出佩刀招呼士兵们跟自己冲向南门,刚走出几步便发觉不对:除了王府侍卫,没有几个人跟着自己走。 他停下脚步,看着士兵们大部分都站在原地不动,心中暗道不妙,心怀侥幸发问:“你们...你们愣着做什么?北虏就要入城了,还愣着做什么!” 看见寻阳太守陆仲容跟了上来,陈彦高声喊着:“陆太守!马上叫他们增援南门!” “大王,事已至此...” “什么事已至此!把南门关了,北虏就进不来,他们要想攻下湓口就是妄想!” 陆仲容面色复杂的看着陈彦,随后苦笑着说道:“大王!事已至此,下官...无能为力了!” “你...你...你们,你们要投降?!” 陈彦看着眼前将士,心如刀绞,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事情,湓口还有自保之力,只要大家齐心协力,至少还有机会等到援兵到来。 他已经把钱帛都拿出来犒军激励士气,该做的都已经做了,结果,结果... 胸口积满愤懑之气,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陈彦看着城头上无动于衷的士兵、将领们,双目发红然后大声咆哮:“你们要投降,为何方才还有脸领赏!” “懦夫!卖国懦夫!你们宁愿屈膝投降给北虏做狗,也不愿浴血奋战做人!” 许多士兵闻言默默低下头,没人开口反驳,因为对方骂得对,道理是这个道理,然而他们即便不为自己,也得为家人考虑。 独脚铜人很凶残,但据说又很讲信用,既然说了抵抗就屠城,那肯定就会屠城,既然说了投降就能保全家,那么将士们只要一投降,一家老小就能保全了。 没人愿意屈膝投降,但前提是打得过,眼下的情况,官军打得过北虏么? 打不过。 蔡山、桑落洲、寻阳寨,都是一日而下,湓口又能守多久? 既然打不过,那还说什么呢? 马蹄声起,陈彦循声望去,发现城外有大批周军骑兵疾驰而来,掠过城西南角,向着城南大门疾驰而去,他睚眦俱裂,声嘶力竭的喊着: “放箭,放箭啊!” 没有人动手,女墙后的弓箭手都默不作声,陈彦见状挥刀去砍,那几个弓箭手没敢反抗只是不住后退,眼见得退无可退,便握紧腰间佩刀。 “大王!大王!事已至此,莫要挣扎了!” 陆仲容冲上前死死抓住陈彦的手臂,一番争夺之后,刀滚落在地,而陆仲容被陈彦一脚踢翻在地,眼见着要出大事,双方随从纷纷拔刀上前。 “陆仲容!你这个忘恩负义的逆贼!” 陈彦咆哮着,他头上发簪掉落导致披头散发,抢过侍卫的佩刀就要上前砍陆仲容,被老近侍死死抱住未能前进半步,看着四周放弃抵抗即将投降的将士,年轻的陈彦承受不住随即嚎啕大哭: “懦夫!懦夫!恨不得手刃尔等懦夫!” 披头散发,又哭又笑,陈彦声嘶力竭的叫骂着,老近侍抱着他拼命哭喊:“事已至此,大王,体面些,体面些...” “体面?体面...我陈彦身为大陈皇子,绝不同尔等懦夫般屈膝投降!” 陈彦喃喃自语,随即便要挥刀自刎,被近侍奋力夺下:“大王何苦如此!事已至此,还请保全有用之身...” 主仆抱头痛哭,周围士兵别过头去,狼狈起身的陆仲容见状叹了口气,示意副将近前:“去吧,将西门也打开...” 第一百四十七章 入城 “不许烧杀抢掠!” “不许擅闯民宅!” “不许敲诈勒索!” 整齐的脚步声中,督将们的喊声分外明显,这是他们在宣布行军元帅刚制定的军纪,所有进入湓口城的将士都必须无条件遵守。 23us.com 不遵守也行,等着接受元帅的‘亲切问候’吧。 “崔长史。” “下官听令。” “寡人不是下令,只是有个疑问想请崔长史回答。” “大王请讲。” 宇文温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崔达:“崔长史,据说北人听不太懂南方方言?” “呃,不知大王有何顾虑?” “这个嘛,会不会有北方来的将士,借口听不懂寡人刚定的三条军纪,在城里大开杀戒,来个抢钱抢粮抢小娘子之类的事情吧?” 听得这种不怀好意的问题,崔达自然是极力否认:“大王勿忧,无论南北,官军的军纪一向严明。” “是么?那万一有人以此为理由...” “下官定依军法从事,将其拉出去当众斩首,不管是谁,一点情面也不讲!” “既如此,寡人放心了。” 宇文温点点头,策马向着湓口城前进,如今距离傍晚还早,动作快一些的话,兴许还能来个‘湓口一日游’。 看着宇文温的背影,崔达叹了口气,随即挥动马鞭,紧随其后入城,湓口城居然不战而降,这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按照这几日岭南行军的表现来看,崔达不认为湓口能顶得了多久,但宇文温能让湓口不战而降,真的印证了这位不久前的说辞。 宇文温和陈国商人做买卖,是公开的秘密,其实是犯了私通敌国的大忌,只是基于各种原因,大家当做没看见,但这就是个搞事的由头,时机恰当时能用来拿捏杞王宇文亮,或者西阳王宇文温。 而就在刚才,宇文温关于此事做出了回答:他以私通陈国商人的方式,暗中收买江州守将,以便为将来兵临城下时做准备。 换句话说,宇文温是为了朝廷大计,才‘背负骂名’与敌国做买卖。 冠冕堂皇的理由,鬼才信! 崔达可不信,北地与突厥等蛮夷做违禁买卖的当地豪族可不少,但纯粹就是做买卖罢了,说要开门献城到不至于,他觉得南朝边将也都是如此心思。 有钱不赚白不赚,但做买卖是一回事,投降是另一回事,所以崔达认为陈国边将一开始可没想着往后某日开门献城,宇文温不过是想钱想到发疯,所以铤而走险罢了。 今日周军兵临城下,对方为形势所逼故而开门献城,但这个事实就成了宇文温说辞的最好证据。 西阳王私通敌国的话柄,看来是没用了... 想到这里,崔达有些惆怅,不是因为丞相少了一个拿捏杞王宇文亮的由头,而是对战局有些担心:宇文温的进展太快,已经出乎他战前的预料。 水战、陆战,怎么说都得将近一个月才拿下湓口吧,结果呢?这才出兵多少天就拿下湓口! 也不知尉迟佑耆那边的战况如何... 想到这里,崔达看着江边靠泊的大量战船,心中暗暗下了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找借口,来个顺流而下突击建康! 。。。。。。 马蹄踏在青石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但听在城中居民耳中,就如同催命鼓声,独脚铜人的军队入城了,他们不知道接下来自己的命运会如何。 打是打不过,只能祈求老天保佑,保佑大家能逃过独脚铜人的魔掌。 以队为单位的周兵,在投降陈军士兵带领下,如同渔网般撒在湓口城内,首先是控制城门、官衙等要害之处,然后是守卫各类库房,避免有人纵火搞破坏,亦或是趁火打劫。 然后在各处街口设防,严禁闲杂人等随意走动,有不听禁令者可当场捉拿,敢反抗者格杀勿论,最后就是实行“保甲”。 五户为一保,十保为一甲,联保连坐,即是各户之间联合作保,互相担保不做反叛之事,一户反叛,四户举发,如不举发,五户连带坐罪。 每甲从当地住户中选一人做甲长,然后有一个队的官军(周军)做监督,既是甲长的帮手,也顺便监督甲长有无阳奉阴违的行为。 这种闻所未闻的制度,入城周军借此很快便把城中居民监视起来,随后开始大规模甄别身份,凡是有官、吏、军人身份的,必须如实报备,如有隐瞒者后果自负。 不是保内住户的人,由周军统一安置,有谁家敢藏匿不报,同样后果自负。 如此严格的管理,让居民们心中忐忑不安,但随后而来的是‘约法三章’:若有周兵敢烧杀抢掠,敢敲诈勒索,敢无故擅闯民宅,举报后经查实无误,杀无赦! 半个时辰过后,没看见哪里有房屋被烧,也没见周兵强抢民女或者抢夺百姓财物,更没看见周兵肆意杀人,也没出现各种报复行为,城中百姓们渐渐安下心。 州衙,周军主帅宇文温、监军长史崔达正在接见投降的陈国湓口文武官员,对方既然识时务开门献城,他们的表面文章自然也得做一做。 “诸位识时务,免去了湓口的血光之灾,城里未受兵灾波及,百姓还有州库的各类账簿得以保全,寡人深感欣慰,日后自当上奏朝廷,表彰各位的献城之功。” 宇文温侃侃而谈,台阶下站着江州司马黄、寻阳太守陆仲容等投降的陈国官吏,面对上首年轻的“独脚铜人”,他们大气都不敢喘,只是不住的点头。 为了保全家人,他们主动开门投降,周军入城之后没有大开杀戒,这让众人稍微松了口气,但是接下来会怎样实在是心里没底,所以一切就看上首这位的一念之差。 “请大家各回府邸,管束好家里人,莫要无故随意外出走动,寡人如有安排,自然会派人到府里去传,大家这段时间内,就不要走亲访友了。” “为防误会,寡人会派兵到各位府上驻守,大家可以放心,不要怕被人闯进来敲诈勒索,或者烧杀抢掠...” “有什么话不方便当众说的,可以让府里驻扎的士兵传给寡人,口信或者书信都行。” 宇文温慢条斯理的说着,一众降官如同鸡啄米般点着头,见着这位安排得面面俱到,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虽然对自己及家人的看管严苛了些,但如此详细的安排,肯定不是信口胡说的敷衍之词。 众人心中都在庆幸,看来宇文温是言而有信,投降不杀,家宅保全。 “寡人知道,你们当中有的人,家眷还在建康,只是基于各种原因,选择了归降我军。” 说到这里,宇文温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真诚’些:“谁想回家的可以说出来,寡人不为难他,必当备好船只,放他回去。” 傻瓜才会说出来! 降官们如是想,一个劲的摇头,生怕被宇文温看出自己在犹豫,然后送上船来个‘失足落水’。 他们中确实有人的家属在建康,自己的投降举动,确实会让实为人质的家属倒霉,然而事到如今已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没有人相信自己的诚意,让宇文温觉得很受伤,毕竟降官里有一些人私下可是他的‘商业合作伙伴’,所以先前一番话确实是真心为对方着想,而不是‘引蛇出洞’。 不过宇文温很快便收拾心情,准备开始重头戏: “请永嘉王过堂一叙!” 第一百四十八章 舌战 面色如常的永嘉王陈彦,已经没有之前披头散发的落魄样子,他如今已被俘,但竭力保持着一个藩王应有的风度,作为南朝皇子,他不能丢脸。 23us.com 左右跟着周兵,却没有刀剑相向,也没有将陈彦五花大绑,只是紧紧跟随,一同走进州衙大堂。 堂内两侧是投降了的江州官员,见着陈彦昂首挺胸走进来,没人敢与其对视,纷纷别过头去,免得这位忽然发难导致场面难看。 他们投降了所以大节有亏,陈彦若是破口大骂,硬要还口只能让人觉得自己对新主卑躬屈膝、人品低下,所以还是不招惹的为好。 周军主帅、西阳王宇文温端坐上首,看着走到台阶下的年轻人,开口问道:“阶下何人?” 陈彦抬头与他对视:“大陈永嘉王陈彦!” “原来是永嘉王,寡人大周西阳王宇文温,奉天子之命平定江南…” 宇文温话还没说完,陈彦先发制人:“北虏!休想染指南朝锦绣江山!” 不知天高地厚的陈彦,无意中触发宇文温的毒舌:“永嘉王何出此言?南朝锦绣江山,二十八年前不是已经亡了?” 二十八年,一个奇怪的年限,陈国建立于三十一年前,按说宇文温要诡辩也得拿“三十一年前”为由头。 一旁的崔达很快想通其中关键,而台阶下的降官中有人也想通了,但无论是谁都没有后吭声。 “三十一年前,武帝受前朝禅让践极,何来二十八年…” 面对宇文温的发问,陈彦脱口而出,说到后面才发觉不对头。 “永嘉王说到陈武帝,那么寡人便要问了,衡阳王如今何在?”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来,陈彦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宇文温的问题,因为这涉及到陈国初创时的往事,亦或者说是一个禁忌话题。 “永嘉王,陈武帝受禅而来的锦绣江山,已于二十八年前随着衡阳王沉入江中,不是么?” “衡阳王…衡阳王当年是失足落水!” “哈哈哈哈哈!掩耳盗铃,寡人今日始得亲眼所见!”宇文温开始提升嘴炮威力。 “衡阳王回国,迎接的船队何其壮大,而陈武帝唯一子嗣,居然会因为船坏而溺亡!不知陈武帝在天之灵会作何感想?“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所以你伯祖偷来的江山,又被你祖父抢了!” “南朝的锦绣江山,从二十八年前起,不过是在盗贼手中!” “你胡说,你胡说!” 陈彦急得满头大汗,奈何口才太差,根本没办法和‘毒舌’宇文温的歪理狡辩,只能如同小孩般不住辩解,完全没了刚进来的气势。 陈武帝陈霸先,受梁帝禅让,开创陈国基业,奈何唯一的亲儿子陈昌,因为当年江陵失陷已被西魏掳去长安。 陈霸先称帝后没两年便病入膏肓,按说大位要传给儿子,可儿子远在长安,陈国不能没有皇帝,所以陈霸先病逝后侄子陈继承了皇位。 陈登基,一直不肯放人的周国忽然松了口,放陈昌回国意图挑动陈国内乱,结果在陈国使节接其渡江的时候,陈昌‘不慎’溺亡,追谥为“献”,是为衡阳献王。 陈国对外的说法,是因为船坏溺水而死,实际上么,呵呵。 陈昌一死,陈霸先的血脉就断了,身为陈霸先侄子的陈坐稳了皇位,可没过几年也龙驭上宾,留下年幼的儿子,还有年富力强的弟弟陈顼。 辅政皇叔陈顼,很快便把侄子踢到一边,自己来做皇帝,陈顼便是如今陈国天子陈叔宝的父亲,永嘉王陈彦的祖父。 陈昌之死,还有陈顼夺侄子皇位的事情,从道义上来说是陈国的污点,但从政治角度来看根本不算个事。 陈若不让人弄死陈昌,他的帝位就得让出来,然后要么发动政变,要么死全家;而陈顼不夺侄子之位,那么迟早要被杀全家,政治斗争就是这么残酷。 周国自家也是一堆破事。真要吵起来一时半会还难分高下,但宇文温就是欺负陈彦少不经事,特地拿陈家堂兄弟、兄弟之间的破事来拿捏。 死死咬着“陈命人杀害陈昌,害陈武帝绝嗣”、“陈顼夺侄子帝位,实为乱臣贼子。” 陈彦被刺激得方寸大乱,根本无暇痛斥‘北虏暴行’,如同泄了气的鱼鳔,只能用苍白的语言诸如“你胡说”等来反驳。 “永嘉王!南朝河山于二十八年前便已为乱臣贼子窃取,对不对!” “陈昌陈昌,陈国昌盛,既然陈昌死于非命,那陈国何以昌盛!所以陈国灭亡,实属天意!” “你…你…” 在这么多人面前,陈彦被宇文温的诡辩弄得无言以对,看看一旁的降官,似乎个个都理直气壮起来,一想到无耻小人们张狂,他只觉胸口发闷,随即两眼一黑昏倒在地。 舌战尚在热身阶段,战五渣便战败退场,宇文温大手一挥:“来人,把永嘉王扶下去好生调养!” 环顾阶下降官,宇文温开始做‘结案陈词’:“诸位,不要对开门献城心怀内疚,此乃顺应天意,毕竟陈武帝的江山,已于二十八年前便没了不是?” 众人忙不迭点头,宇文温的这种歪理还真是头次听说,不过经其一说,大家心中的罪恶感倒是少了一些。 一番折腾,降官们如释重负回家等候发落,长史崔达看着这些人远去的身影,不由得对宇文温的口才有了新感触。 陈昌的死是必然,他作为陈霸先仅剩的一个儿子,真要回到建康,陈必须让位否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可天底下哪里有皇帝会主动让位的? 所以陈昌必须在半路‘溺亡’,这是毫无疑问的。 而宇文温居然拿这事来证明周国平陈的‘合理性’,虽然是歪理,但还真是一个理由,以和陈彦舌战的方式来安慰降官们,崔达不知如何评价宇文温的奇思异想。 “崔长史,寡人与陈国永嘉王的一番言论,没有不妥之处吧?” “大王所言并无不妥之处。” “那么日后若有不明真相之人,弹劾寡人让其口出狂言污蔑朝廷,崔长史可要为寡人作证呐!” “此是自然…” “那么请崔长史在笔录上用印…” 心中骂了一声‘臭小子’,崔达接过笔录,仔细看过一遍后用了印章,算是给宇文温舌战陈彦做了见证。 先丞相果然没说错,这小子油嘴滑舌,言谈之间不可掉以轻心,以免被其套出话来! 第一百四十九章 劝降 太原郡郡治彭泽,城门紧闭,城头上人心惶惶,城外有周军游骑疾驰,而城北江面上也有不少周军战船在游弋,昨日江州州治湓口失守,如今快轮到彭泽倒霉了。 23us.com 官衙内,太原郡太守马和佐官们汇聚一堂,看着周军的劝降书,上面的内容很简单,概括而言就是王师(周军)已占领湓口,彭泽如不投降,屠城。 劝降书上盖有官印,江州刺史、寻阳太守、还有永嘉王的印都在上面,马让吏员拿来卷宗,核对过公文上的印鉴,发现劝降书上所盖官印没有问题。 这意味着湓口真的沦陷了,距离周军大举南犯才过了多久啊! 马心中震惊不已,他知道江州一直都是江防重地,也知道新任江州刺史、永嘉王陈彦一直积极备战,原以为好歹能节节抵抗撑上月余时间,结果没几天周军便攻破湓口,这样一来,还打什么? 放下劝降书,他看向面前送书之人,这是湓口驻军的一名幢主,姓陆,他认得,所以对方所言的可信度还是很大的。 “北虏已经攻占湓口?怎会这么快?” “周军来势汹汹,湓口已为孤城,黄司马和陆太守为保全城中百姓,开门投降。” “保全百姓?”马语出嘲讽,他可不认为自己的上司和同僚会优先考虑百姓,“那么北虏入城之后,城中百姓得以保全了么?” “呃,周军屠城了。”陆幢主‘如实’回答。 “啊?你...你说什么?”马和佐官闻言大惊,他们不认为周军入城后会秋毫无犯,毕竟相传独脚铜人宇文温十分凶残,可既然守军开门献城,为何还会惨遭如此厄运? 陆幢主拼命挤出几滴眼泪,努力回忆起苦背一夜的台词,这可是独脚铜人安排给他的事情,酝酿了一下情绪,开始声泪俱下‘哭诉’昨日城中发生的一切。 周军围城,放出话来说投降可保命,不投降就屠城,江州司马黄、寻阳太守陆仲容见敌军势大,权衡利弊后开门投降,可江州刺史、永嘉王陈彦誓死不降,率领一部分官员、将领反抗,于城中和周军展开厮杀。 虽然陈彦率领将士奋力反抗,但最后还是兵败被俘,周军主帅宇文温见部下伤亡惨重,随即兽性大发下令屠城,除了一开始投降的黄、陆仲容等人及部下、家眷外,城中百姓惨遭屠戮。 台词背到这里,陆幢主已经满头大汗,可他的模样在马等人看来,是因为亲眼目睹了人间惨剧,所以回想起来才会有如此表现,强压心中不安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许多民女惨遭蹂躏,被北虏当街凌辱后,纷纷投缳亦或是投井自尽,其父母、丈夫、兄弟哭天抢地,要和禽兽不如的周兵拼命,结果被乱箭射死无数...” “湓口城中如今到处是尸体,如同屠宰场一般,血流成河...” “最惨的是那些不肯投降官员的女眷,被拖进军营,蹂躏一夜后不成人形,许多官员、将领的幼子被周兵开膛破肚,或者当面投入大釜里活烹,待其五成熟后以尖刀剔肉,供独脚铜人食用...” 陆幢主背台词背到这里已经到了极限,眼泪也快挤不出了,只是昨晚宇文温那不怀好意的笑容又浮现在脑海里,他不敢拿身在湓口的妻儿开玩笑,所以只能硬撑着哭诉下去。 ‘血泪控诉’让马等人听了遍体生寒,他们只听说独脚铜人宇文温凶残,却未想到竟然凶残到如此地步:居然真的屠城,还吃人肉! 如果陆幢主一个劲说周军在城里军纪良好、百姓夹道欢迎什么的,马根本不会信,而如今在湓口城里发生的,却是耸人听闻的暴行。 “陆幢主,那...黄长史和陆太守呢?” “他们?他们开了城,自己一大帮子人倒是安然无恙,可城中百姓都被他们祸害了!” 说到这里,陆幢主拼尽全力,磕起头哭喊着:“府君!!陆某妻儿陷在城中,才不得不屈膝投降,马太守如今定要坚守彭泽,待得朝廷大军赶来,收复湓口,为城中百姓报仇!” ‘你就算给北虏杀了全家,也与我无关!’马心中叫苦,艰难的咽下口水,故作轻松的整了整发冠,实际是不着痕迹擦掉额头上冒出的冷汗,示意左右上前,扶陆幢主下去休息。 “劝降书大家都看过了,陆幢主的话也都听到了,有何看法,都说说。”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第一个开口,其实心中想的都一样:独脚铜人太凶残了,但好歹守点信用,黄司马和陆太守投降后没事,反抗的死全家,反正彭泽也守不住,不如... 投降是很难看,但保全自己和家人性命才是最重要的,没有谁愿意自己妻女被拖进军营蹂躏得不成人形,也不想儿子被人当着自己的面开膛破肚,亦或是活活烹死,被独脚铜人吃肉。 再说了,官家在建康每日里醉生梦死,我一个小官就算在此为国捐躯,怕是官家都不会流一滴眼泪不是? 想是这么想,可没人敢先开口,就怕能做主的马一心要做忠臣,届时闻言大怒让人拉出去砍了,这冤屈找谁说去? 没人开口,气氛有些尴尬,还是郡丞的察言观色本事了得,见着马坐立不安的样子,痛心疾首地说道:“府君,下官以为,为保全城中百姓计,还是...还是开门投降吧。” 有人给了个台阶,马松了口气,不过面上倒是不显山露水:“啊...啊...大家意下如何?” “府君!为百姓计,还是...投降吧...” 一拍即合,在场所有人都被陆幢主所说湓口惨状吓坏,没人再敢想什么据城死守为国尽忠,就在大家商议怎么投降会比较体面些,一名士兵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府君!好多北虏来到城外,向我们喊话,说若不立刻开门投降,破城之后便要屠城!” “不能屠...快,快把降竖起来!让城头上的不要放箭!” 马闻言紧张得手舞足蹈,其他佐官也吓得面色惨白,他们可不想被独脚铜人杀全家,所以投降之事再也不能拖延。 “备马!本官亲自去开城门,你们几个,去城里要害之处看着,不要让哪个遭瘟的乱来,谁惹怒了周军,谁就活该死全家!” 第一百五十章 投降(续) 豫章郡郡治南昌,汉时为豫章城,相传为西汉时颍阳侯灌婴所筑,得名于城外流淌的豫章水(赣水),又以此地名郡,自古以来为形胜之地。 23us.com 汉朝以此为平定南越的根据地,依“南方昌盛”和“昌大南疆”之意,设南昌县,在豫章城中设南昌县署。 自两汉魏晋以来,南昌为彭蠡湖平原的经济中心,因其水路四通八达,又成为彭蠡湖流域的货物集散地,各地物产汇聚于此,商业十分兴盛。 同时还因为造船业发达,南昌为一处重要水军基地,城郊西南侧的谷鹿洲位于赣、抚二水交汇处,地势低平,水深合适,是南朝历代江州水军的造船场。 然而谷鹿洲昔日帆影遮天的情形,如今已荡然无存,一艘艘从这里驶出的大小战船,已于桑落洲一战化作残片断板,而随着湓口的陷落,战火很快便烧到了南昌城。 南昌城有八门,是为南门、松阳门、皋门、昌门、东门、北门、东阳门、西门,如今这八门悉数敞开,城头上竖着许多降幡。 豫章太守徐,身着官服手捧太守官印,与豫章文武官员一起出城投降,迎接兵临城下的周国大军。 岭南道行军总管杨济,接过徐双手奉上的官印,转给一旁的行军长史周法明后,伸出双手将徐扶起:“徐府君开门献城,免去南昌百姓血光之灾,本将十分欣慰。” “上国天兵驾临,某等岛夷自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敢螳臂当车、不自量力?还请将军入城,主持豫章事务。” 如此肉麻的奉承,久经考验的杨济听了面不改色,而其身后的周法明却不由自主眼角一跳:投降便投降,自称可以用‘败军之将’一类,用得着自称岛夷么! 王八蛋,若按北人的骂法,我也是岛夷啊! 周法明之母陈氏为陈国公主,周家祖辈都是南朝官宦出身,后来得罪藩王被其诬陷谋反,差点被弄得家破人亡,若无此事的话,其兄周法尚将依旧是陈国一方大将,而周法明可能已经在陈国出仕,和兄长一般领兵作战了。 可这样一来,此时我们兄弟说不定就要对上西阳王了? 阿弥陀佛! “周长史?” “啊?啊,下官方才想着事情,还请总管恕罪。” 粮仓内,杨济正在徐的带领下巡视这座巨大的‘豫章仓’,而周法明一路上都有些走神,经杨济这么一问,才回过神来。 “你们几个,马上开始交接。” “是。” 随行的军吏们,在周法明的指挥下开始接管粮仓账簿,这个豫章仓可不得了,存储了江州中南部州郡今年的秋粮,大概有数十万斛之多,其中许多粮食原本是等着装船,运送到下游陈国国都建康。 自从东晋以来,豫章仓便是南朝各代除了三吴之地外,最大的几个粮仓之一,如今三吴户数众多,本地粮食产出已经无法支撑如此多的人口,需要从外地尤其是江州调拨大量粮食。 此次周军进攻江州,将领们最担心的一个问题,就是兵临南昌之际,守将一把火将大粮仓烧了,到时候可真是能让人心疼得心里滴血。 周军拿下江州,就得承担起官府的职责,一旦出现饥荒,就得开仓赈灾,豫章仓的粮食若得以保全,对于稳定江州百姓人心很有帮助,更别说这些堆积如山的粮食,能有力支持岭南道行军接下来对岭南地区的用兵行动。 杨济在仓内走了一圈,十分满意,向着徐点点头:“徐府君保全了豫章仓的粮食,元帅得知以后肯定会很高兴,这又是大功一件呐。” “不敢当,某等只想着戴罪立功,为王师平定江南多出一份力。” 。。。。。。 夜,南昌城内一片寂静,虽然从今日起南昌已经换了归属,但宵禁依旧执行,城东一隅的周军营地,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听其动静,似乎营内将士正在饮酒作乐。 今日南昌陈军开门投降,周军随后入城驻扎,降官们筹备了大量酒肉犒军,犒军酒宴一直持续到现在,看样子周军将士不来个一醉方休是不行了。 中军帐内,豫章太守徐正向行军总管杨济进酒,两人和在座将领都喝得满面通红,一身酒味足以熏得旁人掉头就跑,但大家依旧乐在其中。 “杨将军!这碗酒,罪官干了,将军请随意!” 两人俱是将碗中就一饮而尽,这酒可不同别处,为江州特产名酒“宜春酎”,酒力很强,一般人喝上一碗便开始头晕,喝上两碗就会走路打飘,若是连续喝上几碗,肯定当场醉倒。 而在场的将领们,都不知喝了多少,虽然一个个打着酒嗝,却依旧嚷嚷着“再来一碗”,侍从将一只烤好的羊端了上来,徐见状拿起切肉小刀,殷勤的凑上前为杨济切肉。 这已经是他为杨济切的第三只羊,所以在场周将并无防备之举,就在徐切下一片羊肉之际,他忽然发力,将手中利刃刺向近在咫尺的杨济。 北虏!纳命来! 蓄谋已久的诈降之计,徐终于等来了最佳动手时机,他要刺杀周将杨济,然后趁乱发出信号,让埋伏在外的士兵突袭军营,来一场出乎意料的反击。 所以才要何费尽心思犒军,让周军将士放松警惕。 眼见着利刃就要刺中杨济脖子,却被对方探手一抓,如同铁钳般将他的手抓住,随后反手一扭,徐只觉自己的手腕要断掉一般。 手一松,尖刀跌落在地,徐被对方轻而易举制服,而在座的几位同僚,在发难时同样被目标人物轻易制服,如同羔羊一般被按在地上捆住手脚。 见着方才还醉眼朦胧的周将们,如今一个个神志清醒,徐心知自己的计策早已被对方看穿,今日之事,怕是不成了。 “杀了我,杀了我!!” 徐奋力喊着,被杨济一把扯起来:“徐府君,南朝气数已尽,你要为陈叔宝尽忠可以,满城百姓怎么办?” “你杀了我,甚至杀退了城里周军,接下来呢?” “元帅的大军就在后面,你可以带着兵逃跑,可百姓们呢?万一元帅要报复,他们怎么办?” “陈国加征加租加劳役,加了这么多年,你若不是贪官,应当知道许多百姓已经快活不下去了!却让他们为你的忠心陪葬,还有没有良心!” 一把将徐推出帐外,满目看去,在喧嚣的喝酒划拳声中,黑压压一大群周兵披坚执锐早已准备就绪,就等着不识好歹的伏兵冲进来送死。 “你,可以出营召集手下起事,也可以让城里百姓躲过一劫,自己选吧!” 第一百五十一章 好消息 南昌易手,江州核心地带为周军突入,一系列攻势同步展开,行军总管梁定兴率兵马乘船,向东横渡彭蠡湖进攻鄱阳郡,兵临郡治鄱阳。 23us.com 周军将盖有江州刺史、永嘉王印鉴的劝降书射入城中,守将随即开门投降。 陈国巴山太守王诵领兵偷袭南昌,行进至豫章水畔苦竹滩时。为行军总管慕容三藏伏击,兵败如山倒。 败军逃回巴山郡治巴山,慕容三藏尾随而至,守军势穷力孤无奈投降,临近的临川郡守军亦闻风投降。 数日内,豫章郡、巴山郡、临川郡相继为周军控制,于此同时,占据鄱阳的行军总管梁定兴挥师东进,接连占领鄱阳郡治下葛城、银城、上饶。 最后占领安仁,兵临江州最东端,来到陈国东扬州西大门处。 行军总管杨济与慕容三藏分进合击,经豫章郡沿豫章水一路向南,逼降庐陵太守萧廉、攻拔南康郡治赣城,进抵江州最南端、大庾岭北麓,岭南北大门处。 行军总管陈五弟,领兵从豫章郡出发西进,攻打安成郡,太守任投降,至此,江州西端亦为周军控制,打通安成步道,进抵陈国湘州东大门外。 距离岭南行军从江北黄州出发,不过月余时间,陈国江防重地江州,便为周军攻陷。 “看看,看看,我们黄州好儿郎,就是这么能打!” “哪里,不光黄州,山南的儿郎们都是好样的!” 茶肆中,茶客们正眉飞色舞的议论时局,官军讨伐陈国,捷报纷至沓来,每天都有好消息,西阳城里的闲人们自然津津乐道。 山南道大行台宇文明,是江南西道行军元帅,如今江南西道行军的进展也不错,先是水军总管周法尚击退来袭的陈国水军,随后在白螺一战打得对方片板不得回巴州。 然后周军渡江,将巴州州治巴陵围得水泄不通,如今已过了半月,大概没多久便会有好消息传来。 “巴州就巴陵一个郡,官军若拿下巴陵,就能攻略湘州,而西阳王如今已经拿下江州,打通了安成步道,可以从南面抄湘洲老巢长沙!” “长沙?不是叫做临湘么?” “哎呀,都一样了,湘州长沙郡的郡治,以前也叫长沙嘛!” “哎我说,陈国的巴州,不过是巴陵郡一个郡罢了,州治郡治都在巴陵,没别的大城,怎么官军围了那么久都没拿下来?” “久?这才半个月,你是没见过围城吧?即便有投石机、轰天雷,如果守军应对得当,急切间可是很难啃下来的。” 纸上谈兵,大家说起来头头是道,巴州州治巴陵,城外有护城河,所以挖地道攻城不容易,攻防双方只能用投石机对射,看谁先熬不住。 “我看呐,陈军肯定熬不住,所以巴陵迟早要完!” “可不是,江州那么大,一下子就完蛋了,还有江北蕲州东面的晋州,如今已被岭南行军的史总管和樊总管拿下,这才过了月余时间。” “我看呐,这陈国要完!” 周国对陈大规模用兵,从西面的长江峡口到东面的长江入海口,战场绵延上千里,但在座茶客关心的只是山南子弟参战的战场,也就是两位宇文元帅的作战范围。 官府总会适当公布一些最新战况,作为激励民心的手段,让大家也关心关心时局。 不关心不行,官军的胜负,关系着自家钱袋,关系着作坊的生意好坏,大家都盼着官军节节胜利,不停给将士们犒劳,那么黄州作坊的生意就差不了,大家都能赚钱。 两个行军的水军战船,用掉了黄州以及山南其他州郡养猪场的绝大部分猪皮,岭南行军大规模造船,还大量收购木材、柴禾、木炭,这让各地木材商笑逐颜开。 大军出征在外,消耗的羽箭以十万起计,军器监制作羽箭需要大量的羽毛、箭竹、鱼鳔胶,这又是一个商机, 更别说将士出征在外,寒冬将至,羽绒衣的订单,已经让各地养殖场的鸡鸭鹅为之一空,这种盛况比前年还要热闹。 巨大的需求,让黄州的作坊、养殖场忙得不可开交,理所当然雇佣了大量人手,东家们吃肉,伙计们也能喝上几口肉汤。 眼见着新年即将到来,大家都能过上一个好年,心情好了,也就有空闲喝茶聊天谈论时局。 聊了一会战事,有消息灵通人士挑起新的话题:“你们知道么,几位大东家派出手下最得力的掌柜,要去江州走一趟。” “这都年底了,他们去江州的话,那就不过年…他们去江州做什么?” “做什么?做买卖!江州物产丰富,又是秋收过后的季节,不正好去做买卖么?” 听得这么一说,有人纳闷起来:“江州还在打仗,到处人心惶惶,有什么买卖好做的?” “所以你就只是小商贾,别人就是大东家!知不知道,江州之前有种布很有名?” “莫非是‘鸡鸣布’?” “对,那‘鸡鸣布’之前可是很有名的,可如今如今在山南地界却没有了,知道此为何故?” “黄州布比鸡鸣布好,又便宜呗,可这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江州的鸡鸣布卖不过黄州布,可那里的葛、麻产量却很巨大,这不就是布坊东家们最想要的?” 一语点醒梦中人,听众恍然大悟,有人不由得心思活络起来:“兄台,可知如何能去江州做买卖?” “没门,江州如今在打仗,闲杂人等要是未经允许往那边去,惹恼了官军可是要当成细作抓起来的,那几位大东家之所以有资格….呵呵,你们先前给出征的官军捐钱捐物了么?” “啊?没呢。” “没捐就没门,就是捐了,数目不够也得排在后面,那几位每家可是至少捐了这个数…” 消息灵通人士说到这里,探出手来,在面前比划了一个手势,众人先是一愣,随后面色发白:“捐了这么多!” “多?赚得更多!江州郡县到处都产葛、麻,州库里的存货当然不能动,但各地大户手上的葛麻可就不计其数了!” “这些葛、麻原本是要纺织成布,往岭南那边卖的,可官军攻略江州,战火四起没法做买卖,大户们手上积压的葛麻脱不了手,眼见着黄州布很可能也往岭南销…” “满仓的葛、麻,拿来织布卖不过黄州布,不织布放在库房里只会发霉,正急得团团转之际,忽然有人上门收购…你们觉得,这买卖如何?” “有利可图啊!” 是有利可图,但和在座诸位无关,因为他们又不做布匹买卖,不过消息灵通人士依旧有好消息要透露一二: “呐,我这也是听说,对错与否不负责…听说,听说官府要重修湓口城,还要修整江堤…” 不远处的位置上坐着一人,听到这里招手示意一旁的茶僮:“伙计,结账。” 第一百五十二章 好消息(续) 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从王身边经过,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思绪,作为一个自视甚高的人,王无所谓思考时身边喧嚣。 23us.com 他应刘焯之邀从关中长安来到黄州西阳,在黄州州学开堂讲学,两个多月下来,学问上的事情得心应手,而闲暇之余,他也开始观察起某个人来。 黄州总管、西阳王宇文温,言过其实。 这是他的最初结论印象,来到西阳不久,王便受邀参加西阳王府的酒宴,之后也时不时和宇文温打照面说上几句,言谈间觉得这位有些不正经。 身为地位尊贵的藩王、坐镇一方的总管,接人待物竟然不注意身份,言辞轻佻,说起话来手舞足蹈,说好听点有些放浪形骸,说难听点就是沐猴而冠,。 明明不通经学,却喜欢高谈阔论,爱发言却不得要领,经常弄得场面十分尴尬。 王觉得,如果宇文温和自己一样是赋闲在家,没有王候身份,平日里如此行事倒还称得上随心所欲,一起游山玩水、饮酒聊天,倒也落得自由自在。 可宇文温是宗室藩王,是坐镇一方的高官,公众场合如此表现,真是“望之不似人君”! 见宇文温言过其实,王有些失望,之所以有如此念头,是因为他有抱负,为父亲报仇是其一,建功立业是其二,他以学识渊博闻名于世,可实际上却有一颗驰骋沙场的心。 大丈夫无他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 这是当年班固投笔从戎时说的话,王向往已久,只盼着有机会如班定远般建功立业,奈何当年被兄长一激,发奋读书之后,居然成了露门学士,而不是领兵将军。 他想拿的是杀人刀,不是狼毫笔;要凭借军功封爵,而不是在太学里教书;要像父亲那样成为一代名将,而不是一代经学名家。 王家在周国无甚根基,要想出人头地只能靠上位者赏识,对于王来说,兄长王颁的仕途艰难,而他甚至连在太学做个助教都没了指望,更遑论其他。 王家的人脉,要支撑王颁的仕途都已经很吃力,王决定自己想办法另辟蹊径,所以要投到别人麾下,思来想去,一开始认为西阳王宇文温‘有前途’,结果大失所望。 “王先生,今日气色不错。” 问候声打断了王的思绪,抬头一看,却是书肆掌柜向自己打招呼,他点点头,漫步走进书肆,看着繁忙的店面,王笑道:“掌柜的,今日生意依旧红火啊。” “哪里哪里,这不是托了州学的福么。”掌柜让伙计拿来一本书,那书散发着油墨香味,一看就知道是刚印出来不久的新书。 “王先生,上月的月刊已经出版,小店正想着派人送一本到府上,如今王先生刚好路过,真是再巧不过。” 王接过书,在掌柜的带领下,到一旁的座位座好,随即细细翻看起来,旁边的座位上,书肆伙计正向各位客人介绍名目繁多的书籍,其中一本,就是他手上同名书籍。 《西阳月刊》,顾名思义,是每月出版的一种‘刊物’,上面的内容,都是前一个月黄州州学辩论会(答疑会)的内容,一经出版,广受各方关注。 黄州州学如今有“二刘”,即刘焯、刘炫,还有另外两个“二刘”,即刘臻、刘讷,还有他这个“王三郎”,每一场辩论会都座无虚席。 这么多经学名家举办辩论会(答疑会),读书人当然是要听的,可会场位置有限,而想听讲的人越来越多,怎么办? 好办,把每个月的会谈其内容记录下来,整理以后按月出版,名为《西阳月刊》,这种书籍一经推出,便被书商们抢购一空,然后在各地热销。 每一场辩论会(答疑会),主讲人都会从中受益:月刊出版之后有“提成”。每个月讲上那么三五场,待得下月出版之后,“提成”便滚滚而来。 别人的“提成”有多少不知道,王前个月的“提成”是四十多贯,当然这是所得流通券折算成铜钱后的市价。 四十多贯,足够他一家连同侄子一家一个月的基本开销了,而在州学授课、给书肆校书的收入还没算在内。 王仔细看了一遍新出版的《西阳月刊》,对毫无错漏的内容以及精美的印刷十分满意,收好书之后起身离开,跨过书肆门槛,当头看见对面的求学社肆宅。 《西阳月刊》,是如今黄州书肆炙手可热的书籍,为出版商带来滚滚财源,而这却和求学社无关,因为最先提出“月刊”想法的求学社东家宇文温,把出版《西阳月刊》的机会,让给了别家书肆。 这种秘辛外人不知道,王是听刘焯说起才了解的,这说明什么? 说明宇文温有想法。 王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所以即便一开始觉得宇文温“言过其实”,但还是在城中四处走走看看听听,两个月下来,所见所闻加上所想,让他察觉到这位看起来似乎“沐猴而冠”的独脚铜人,有隐藏的另一面。 如今周国对陈国大规模用兵,方才在茶肆里听得一番“好消息”,王从中发现一丝异常:黄州的商贾和大户们,似乎对打仗很兴奋,因为只要西阳王一打仗,他们就有利可图。 而若是打了胜仗,就更加兴奋,因为赚钱的机会就更多了,不光如此,就连寻常百姓也很高兴,因为一打仗,他们就有活干,有工钱拿。 西阳王打仗,连带着黄州上下都能发财,所以大家都盼着打仗,这种匪夷所思的局面,是以官府出钱采购大量军需为基础的,确切的说,是以西阳王倒贴钱采购军需为基础的。 宇文温哪来那么多钱?他把这么多钱花出去,想干什么? 答案显而易见,是要收买人心,而这不是简单的收买,是通过“一荣俱荣”的方式收买,宇文温的用意昭然若揭。 ‘你有野心,所以一直在演戏,让某些人觉得自己不成气候,对吧。’ 这是个好消息,王觉得不虚西阳之行,如今的他如同一个捡到宝贝的孩童,欢快的哼起歌来,那是新出的皮影戏中一段唱词: “看前面黑洞洞.待我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第一百五十三章 好消息(再续) 西阳王府正门,数辆马车正在装载物品,前院,王妃尉迟炽繁交代着仆人:“大王在江州领兵作战,你们要服侍好大王,” “是,主母。 23us.com” “天气渐寒,夜里要注意给大王盖好被褥。” “岭南烟瘴之地,一生病就容易变成大病,大王向来喜欢洗冷水澡,若是身体略有不适,必须马上让医生来看,不得耽误。” 尉迟炽繁一项项交代着,夫君出征在外而军中不带女眷,所以她不能侍奉身边,只能让仆人们多细心些。 眼见着就要过年了,宇文温肯定不能回来与家人团聚,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所以尉迟炽繁准备了许多日用品,安排人带去江州,希望夫君能过一个好年。 战事顺利,好消息不断传来,尉迟炽繁又高兴又担心,因为宇文温平定江州之后,就要翻过大庾岭进入岭南,那可是让人闻之色变的烟瘴之地, 外地人到了岭南很容易生病,生了病就容易不治身亡,尉迟炽繁一想到这里就忧心忡忡,有空就到庙里和观里烧香许愿, 不光是她,出征将士的家眷们,也时常到庙里、观里烧香,大家都在祈祷自家亲人能平平安安从岭南回来。 “主母,如今是秋冬季节,郎主若领兵进入,大概春天就能平定广州及各处州郡,待得夏天烟瘴之气四起之前,定能平安归来。” 管家李三九在一旁劝慰着,尉迟炽繁叹了口气,片刻后想起一件事: “长安那边的事情如何了?” “啊,媒人正在侧院等候,主母要不要…” “让玉竹院自己定吧,嫁妆,就按大王说的,一定要丰厚。” 玉竹院内,洋溢着些许喜气,西阳王宇文温的继女,婚姻大事终于有了着落,从长安归来的媒人,给府里带来了好消息:婚事成了。 宇文温为了继女宇文娥英的婚事,弄得有些焦头烂额,提前患上了‘嫁不出女儿忧郁症’,后来求助于伯父(父亲)宇文亮,终于有了头绪。 宇文亮坐镇关中,是宗室顶梁柱,面子那是大大的有,很快便牵来了一条姻缘:出身京兆韦氏的韦世康,其幼子适逢婚龄,对方愿意和西阳王联姻,来个亲上加亲。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韦世康乃宇文家的女婿,他是故逍遥公韦长子,尚周太祖宇文泰之女襄乐公主宇文氏,若按辈分,杞王宇文亮还得称呼襄乐公主为表姑。 又低一辈的宇文温,要称呼襄乐公主为表姑婆,而他的表妹兼继女宇文娥英,也得这么叫,当然前提是身份能公开。 韦世康如今有三子:福子、福嗣、福奖,如果按辈分,宇文温得叫他们表叔,宇文娥英亦是如此。 韦三郎韦福奖是嫡出,按说没必要取一个继女当正室,但今时不同往日,韦家如今境遇不好,能和宗室联姻,那就有了重振家族的希望。 韦世康的叔父韦孝宽,大象二年时是讨伐蜀国公尉迟迥的行军元帅,邺城一战当时的朝廷大军惨败,没多久韦孝宽便病故,韦氏从此一直站在杨坚这边,后来更成了隋国臣子,到现在自然要倒大霉。 但比李家、于家要好些,没有被斩草除根,毕竟韦家子弟多在隋国当大官但没什么大权,也没有和宇文氏、尉迟氏结下深仇大恨,隋国灭亡后,躲过了满门抄斩的结局。 命是保住了,可韦世康几兄弟也没得到戴罪立功的机会,只能闭门在家看书,若不是雍州牧、杞王宇文亮拉拢,向朝廷大力举荐,韦世康等人根本就没有复出的机会。 宇文亮要拉拢京兆韦氏,壮大宗室的力量,而韦家也得为自己子弟重入仕途想办法,尉迟丞相那边排不上队,只能试着靠宇文亮来‘死灰复燃’。 相互帮忙,最好的办法就是联姻,所以两边一拍即合,年纪比宇文亮还大的韦世康,就要和年纪如同儿子般的宇文温结成亲家。 韦福奖要娶宇文娥英,按辈分是表叔娶表侄女,也就是异辈婚,听起来有些荒唐,可在这个门阀政治为主体的时代,异辈婚再正常不过。 尤其权贵、世家、高门之间联姻频繁,各种异辈婚层出不穷,一切都是为了家族利益。 更别说大周公主宇文娥英,早已在八年前就‘死’了,如今嫁给韦福奖的,是西阳王宇文温继女‘宇文玉英’,明面上以血缘来说和宇文家无关,无论是名讳还是生辰八字,别人都无法从中联想到当年的周国公主。 改名是理所当然,改生辰八字,则是杨丽华决定的,一切都是为了掩盖身份,不能让人知道窃国逆贼杨坚的女儿、周国前太后杨丽华还活着。 其中利害关系,杨丽华和女儿仔细交代过,这种事情不是闹着玩的,一旦事泄,就连宇文温都未必保得住母女俩。 “恭喜女郎,贺喜女郎!那位韦家三郎君,长得是一表人才,三岁便会读书写字,四岁便会背诵千字文...” 媒人正施展三寸不烂,向杨丽华和宇文娥英介绍起未来女婿和夫君来,说着说着,拿出一副肖像画,上面画的就是韦福奖的肖像。 杨丽华接过画像仔细看起来,画像上的人五官端正,至少不难看,至于言谈举止和品性什么的,自然是无从亲眼得见,见着女儿在一旁低头绞着手,她便将画塞了过去。 宇文娥英拿着画,如同拿着个烫手的铜壶,但是心中又十分期盼,扭捏了一阵还是展开画卷看起来,杨丽华见着女儿的模样,心中即无奈又惆怅。 宇文娥英的肖像画,之前已经让媒人带给男方家,对方无任何异议,也不知是真心要娶,还是为了讨好杞王宇文亮而如此行事。 话说回来,富贵之家的女郎,哪个的婚姻不是如此?当年的杨丽华,就是因为联姻,才嫁入宫中成了太子妃。 韦福奖虽然是幼子,但好歹是嫡出… 想到这里,杨丽华看了看女儿,一股愧疚感涌上心头。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亲自为女儿挑夫婿,可这不现实,她和宇文娥英的身份永远都不能公开,所以,宇文娥英只能是西阳王的继女宇文玉英。 宇文温先前为了宇文娥英的婚事,托媒人四处说媒却屡屡碰壁,如今有出身不错的郎君做女儿的夫婿,杨丽华知道这已是难能可贵,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 京兆韦氏是名门望族,杨丽华觉得女儿能嫁给韦家嫡子,也是老天保佑了。 “女儿,感觉如何?” 听得母亲发问,宇文娥英红了脸,说话声如同蚊子叫:“全听母亲安排…” 见女儿没抵触的情绪,杨丽华松了口气,她示意侍女拿来红包然后亲手交给媒人,婚事就这么定了,接下来,就要准备嫁妆,待得男方来迎亲,跟着宇文娥英一起出门。 宇文温临行前说了,宇文娥英的婚事,杨丽华的意见,就是他的意见。 宇文温的态度很明白:虽然宇文娥英没了公主的名分,但西阳王要嫁女,嫁妆绝不会少,免得夫家看不起人! 在王妃的安排下,府里已经为宇文娥英备下丰厚的嫁妆,杨丽华只希望女儿嫁到韦家之后,能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至少,夫君能对她好些… 第一百五十四章 我回来了 巴陵,陈国巴州州治所在,被填了大半的护城河,多处崩坏的城墙,损坏严重的无数攻城云梯,被鲜血染红的城头,横七竖八的尸体,都彰显出战斗的激烈程度。 23us.com 周军围攻巴陵,守军依托城池坚强防守,而其他郡县的陈军也竭尽全力向巴陵靠拢,双方围绕巴陵的攻防持续了将近一个月后,决出胜负。 周军已经入城,城内到处都有士兵在维持秩序,虽然人员损失有些大,但周军入城后并未展开报复,只是将降兵另行看押,而城中陈国文武官员则集中看管。 州衙,江南西道行军元帅宇文明,正召集众将议事,巴陵这块难啃的骨头啃下来后,剩下的就是湘州这块肥肉了。 巴州仅一个巴陵郡,而湘州有长沙郡、湘东郡、衡阳郡、邵陵郡、岳阳郡等十个郡,物产丰饶,盛产粮食竹木,油蜜脯菜,每年都要将这些产出大量运往下游的建康。 湘州和江州一样,境内有巨大的水军造船场,源源不断的木料,可以用来建造金翅等大型战船,是南朝历代水军的重要造船基地。 东晋时卢循之乱,蛰伏岭南的卢循,就是从广州一路北上,兵分两路进入湘州、江州,利用两州的造船场短时间内建造大量战船,接连击破晋军水师,然后浩浩荡荡顺流直下兵临建康,差点就改天换日。 如今的周军只要拿下湘州,那么便能就地解决粮草问题,无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从江北运送粮草,而有了湘州作为根据地,接下来对其西南侧桂州的进攻要方便很多。 “诸位,刚收到的战报,西阳王已攻占江州全境,安成郡已在官军手中,安成步道已断,湘州再无援兵!” 宇文明刚说完,在场众将先是一愣,随后面露喜色:如此一来,湘州腹背受敌,军心不稳,仗就更好打了。 “元帅,不知岭南道行军,有无攻入湘州地界?” “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岭南道行军只用一月时间便占领江州全境,此时需要固守防止沉渣泛起,所以,湘州还得我军来解决!” 说到这里,宇文明反问:“莫非诸位希望即将到手的功劳,被岭南道行军给抢了去?” “当然不行!” “那就好!湘州于我军,如探囊取物,十个郡,比江州还少了两个郡,诸位有没有信心在一个月内拿下?” “有!”众将齐声答道。 他们当然有信心,江南西道行军的兵力可比岭南道行军要多,如今对方居然只花了月余时间,就攻占了江州全境,人争一口气,在场的将军们可不甘示弱。 忽有一将上前,行礼后高声说道:“元帅,末将愿立军令状,为大军做先锋,率军直取临湘城!” 宇文明定睛一看,却是行军总管贺若弼,见着其他总管们纷纷上前请战,他开口问道:“贺若将军,立军令状事小,耽误战局事大…” “巴陵与临湘之间,尚有岳阳郡间隔,如今岳阳陈军依旧负隅顽抗,贺若将军有何信心能直取临湘?” “元帅!末将当年与先考在湘州苦战一年,山川湖泊道路,皆已铭记在心,愿立军令状,克日攻拔临湘!” 。。。。。。 巴陵城外周军营寨,十余骑疾驰而来,翘首以盼多时的贺若怀廓,看清来人之后迎上前去:“父亲!” 贺若弼扯住缰绳,策马停在儿子面前,“快,马上回营准备,明日一早便出发!” “我军是先锋么?” “对!目标就是临湘!” 贺若怀廓闻言右手握拳,兴奋的一挥,转身便往军营里跑去,贺若弼看着儿子的背影,眼睛忽然一花,时光流转。 今年,他四十四岁,儿子贺若怀廓十七岁。 那年,父亲贺若敦四十四岁,他,十七岁。 同样是在巴湘之地,同样是尸横遍野,鲜血染红战旗,贺若父子身先士卒,冲向如潮的陈军。 周国武成二年,陈国天嘉元年,周将贺若敦领军渡江,攻克陈国巴、湘二州,直接威胁到陈国的生存,陈军大举反攻,击破周国水军,将贺若敦阻断在长江以南的巴、湘。 退路已断,再无援军,贺若敦孤军深陷敌国腹地。 辗转数十战后,周军被陈军围困在湘州州治临湘,城中百姓心向陈国,人心不稳,而城外百姓更是踊跃向官军(陈军)送米送鸡鸭。 不会有援军,不会有百姓支持,没有回到家乡的希望,城外的陈军越来越多,而城里的粮食越来越少,士气即将崩溃。 年轻的贺若弼当时亦在军中,他知道了什么叫做绝望,但他的父亲贺若敦,却让大家看到了希望。 粮食不够,就堆起土丘,撒上薄薄一层粮食,故意让陈军细作看到,让对方以为自己存粮充分,足以据守临湘许久。 城外百姓犒军,贺若敦便派士兵扮作百姓,以送米之名接近陈军然后突然袭击,一来二往之后,陈军见人靠近就放箭,从此再没有百姓敢来送米。 有士兵骑马偷跑投降,贺若敦便派人诈降,趁机偷袭陈军,如此折腾了数次后,陈军再也不敢接受周兵的投降。 没了退路,周军将士反倒有了背水一战的勇气,施展各种计策之后,贺若敦成功让陈军将领误以为他们还能守上很久,而时不时的出击袭扰陈军粮道,为周军带回了宝贵的粮食。 贺若敦凭借孤军、孤城,硬是和陈军耗了一年,耗到对方几乎也快要撑不下去,陈军主帅万般无奈之下,与贺若敦定下君子之约,礼送周军出境。 劫后余生的周军将士平安回到江北周国,但执政的晋王宇文护却以“兵败失地、伤亡惨重”为由,将贺若敦除官。 贺若敦不服:若不是水军战败后路断绝,巴、湘哪里会被陈国夺走,我带着将士们苦战一年,没有投降而是平安回国,不说功劳也有苦劳... 晋王不公! 牢骚话传到宇文护耳中,因言引祸,贺若敦被其逼令自尽。 贺若敦临死前,用锥子将贺若弼的舌头扎出血,告诫儿子从此慎言,贺若弼牢记在心,而父亲念念不忘的湘州临湘,同样牢记在心。 往事如烟,时隔将近三十年后,贺若弼再次踏上了江南巴、湘之地,如愿成为大军先锋,他抬头望向南方的天空,似乎要透过层峦叠嶂,看到那座父亲无法忘怀的城池。 临湘,我回来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近忧 大庾岭,塞上,行军总管杨济正和将领们看舆图,他们如今位于大庾岭的顶端,沿着斑驳古道继续向南的话,就能翻过大庾岭正式进入岭南了。 23us.com 一如西域在这个时代惯称为碛西一般,岭南在这个时代又称岭表,而所谓岭南即五岭之南。 五岭,始见于《史记张耳陈余列传》:秦“北有长城之役,南有五岭之戍”,五岭之戍,即大庾、始安、临贺、桂阳、揭阳这五县的镇戍. 秦时五岭,除了大庾位于大庾岭外,其他四岭无具体所指,到了汉时五岭有了确切指称:大庾的大庾岭,桂阳的骑田岭、都庞岭,临贺的萌渚岭,始安的越城岭。 大庾岭为五岭之中最东端,杨济领兵走的大庾岭古道,自古便是往来岭南岭北的要道,到了宋代,此古道又称梅岭道,所谓梅岭即大庾岭别称。 “总管,我军虽然尚在岭上,但早已进入东衡州安远郡地界,南朝梁时,本是始兴郡地界。” 行军总管长史周法明,开始介绍起大庾岭的情况来,他当然没来过岭南,但自从得知宇文温要任命他为行军总管长史之后,出征前便做足了功课。 “梁末侯景之乱,陈霸先经此古道挥师北进翻越大庾岭进入江州,陈国建立后,分桂阳郡的汝城县为卢阳郡,分衡州之始兴、安远二郡,合三郡为东衡州。” “东衡州州治和始兴郡郡治同城,俱在曲江,安远郡就在大庾岭南麓,郡治是始兴。” “嗯?怎么始兴郡郡治不是始兴,安远郡郡治却是始兴?” 众将闻言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们难以理解陈国如此设置郡县的用意是什么。 “犬牙交错,相互制衡,一如梁州汉中,身为蜀地门户,绝不可为益州管辖,以防益州闭门自立。” 杨济开始向部下解释,政区划分涉及到历代朝廷的制衡之术,所以陈国才会在大庾岭一带有如此行政区划,让人匪夷所思。 “一如黄州,大家都说惯了山南黄州,只是大象元年时,朝廷从陈国那里攻下淮南及江北州郡后,设立的黄州总管府,从地域划分上却是隶属于淮南的,你们可知为何?” “呃,莫非为了掣肘山南?” “对,黄州总管府下辖各州,位于长江北岸,大别山西南麓,若与山南荆襄连成一体,可以切断大别山各处通道,成为荆襄的东侧门户。” 许多将领闻言恍然大悟,他们是虎林军成长起来的将领,如今虽然离开虎林军加入军府,但依旧是‘自己人’,所以杨济也不吝于‘指点’一二, “所以,陈国分衡州为东、西衡州,东衡州治下郡县横跨大庾岭南北,便是基于如此考虑。” “大庾岭门户,不可为岭南独掌,五岭的其他门户亦是如此,否则一旦为盘踞岭南之势力控制,就能关起门来称王称霸。” “这不能吧,昔年刘裕破卢循,不是走海路攻取广州的么?省时又省力。” “走海路?那得看风信吧,再说海上不比江河,一阵风暴过来,多少艘船都得沉了,江河里沉船你还能游上岸,海上沉船,那就死路一条,多少兵马全都得去喂鱼。” 讨论有偏题的迹象,杨济赶紧纠正过来,周军必须尽快拿下大庾岭南麓的始兴,才能确保主力能够进入岭南,否则若被人堵在大庾岭,就会出现很危险的局面。 若春天还搞不定岭南,夏天一到,烟瘴之地的威力就要发作了! 杨济所处的明代,岭南已经不再让人闻之色变,而南北朝直至唐宋时期,岭南都是流放犯人的一个‘著名’去处,这个时代的岭南,除了广州一带,其他地方的开发程度很低,气候又温热潮湿,不太适合外地人定居。 周军进入岭南,士兵大多不是本地人,很容易水土不服,甚至连战马都未必能适应当地气候,如果到了炎炎夏季,战事依旧胶着,在岭南各地作战的周军,很可能会爆发瘟疫。 军营里聚集着大量士兵,一旦有人患病很容易蔓延开来,一死就死一大片,搞不好到时候连将帅都躲不掉,什么雄心壮志都不用想了。 正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夏季爆发瘟疫还是‘远虑’,而‘近忧’是迫在眉睫的危险。 杨济之所以被宇文温安排做先锋,一路奋力南下进抵江州最南端的南康郡,肩负着一个重任:在岭南陈军反应过来前翻过大庾岭,在南麓站稳脚跟,为岭南道行军守住进军通道的大门。 这个任务很重要,一旦杨济不能快速攻拔大庾岭南麓的始兴,周军主力极有可能被蜂拥而至的陈军堵在大庾岭,一旦双方长期对峙,周军可是耗不起的:粮道太长了。 周军的粮草,按从豫章起运开始计算路程,若要运到南康郡大庾岭北麓,陆地距离已经将近千里,这和从江北西阳前往黄河南岸荥阳的距离差不多。 车队走千里的陆路运送粮草,出发时若有十斛米,到了目的地后肯定只剩下二斛不到,因为运粮队伍中途需要消耗粮食,更别说这千里路内大半是崎岖山路,消耗只会更大。 从豫章到南康,官道是沿着赣水走的,按说能借助水力,奈何赣水是由南向北流,而周军的行军方向是由北向南,更何况赣水上游河段水流湍急又多有乱石,行船不易,周军只能走陆路输送粮草,耗时耗力又浪费粮食。 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粮道不安全,江州初定,但周军控制的只是郡县城池,从豫章到南康的官道,沿途有许多当地豪强、酋帅叛降不定,甚至还有老虎等猛兽出没,这都会增加运粮的难度和消耗。 所以绝对不能出现周、陈双方在大庾岭对峙的情况,为尽快突破大庾岭,岭南道行军元帅、西阳王宇文温把重任交给行军总管杨济,兵力配置也优先倾斜。 “亭之战,刘先主被陆逊堵在山路之中来个火烧连营,从此复兴汉室的雄心壮志化作镜花水月,你,要是搞不定始兴,让寡人的大军被陈军堵在大庾岭,届时来个火烧连营...” 宇文温的话回荡在杨济耳边,他定了定心神,望向南方的天空,随后掏出怀表看了看。 “时辰到了,出发!”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下场 曲江城南郊外,数百骑兵正从南面官道接近城池,城外小寨守军见状赶紧出来盘查,来人派出数骑上前与其碰面,片刻之后,守军放行。 23us.com 一名守军士兵见着即将入城的队伍,有些疑惑的问道:“哎,看旗号是高州的戴使君,之前不是说要去广州番禺,怎么跑到曲江来了?” 方才负责盘查的老兵哼了一句:“办完事了呗。” “办完事?广州的陈使君赶来曲江了?” “是来了,就在队伍里。” “这不能吧,方才有个大官模样的,应该是戴使君,可其他人哪里像大官?” 老兵没吭声,领着人往寨子里走,走出几步后,他忽然问那名士兵:“方才你闻到血腥味了么?” “闻到了,这有何奇怪的?” “陈使君的人头,想来就跟着戴使君来曲江了。” “啊?” 士兵们闻言大惊:广州的陈使君是陈国宗室,怎么说杀就杀了呢?之前不是说王都督派高州的戴使君请陈使君来曲江议事… “这这这…莫非王都督要…” “莫要乱传,我们当小兵的管那么多做什么。”老兵哼哼着,“所以说,不管接下来和谁打仗,多个心眼,不要傻乎乎往前冲,该跑就跑该躲就躲,该投降就投降,命是自己的!” 士兵们闻言哑然,自从周军攻破江州之后,岭南东衡州即将燃起战火,他们惴惴不安,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 大官们要投降,那就不用打了,日子照过,没什么风险,可周军来了会不会横行霸道、鱼肉乡里,这是本地人最担心的问题。 所以最好不要让周军过来,那么就要打仗。 可打仗能打得过么?江州那么大,对方只花了一个月时间便都攻占了,岭南能扛得住么? 士兵们没什么见识,就想着保全自己和家人性命,怕就怕仗是打了,结果打不过,那还不如不打。 亦或是打得天昏地暗之际,大官们又投降了,这样一来倒霉的就是在战斗中阵亡的士兵。 这可不是大家胡思乱想,当江州沦陷的消息传到东衡州时,坐镇曲江的王都督便召集各州刺史,领兵集结东衡州,要把周兵拒之门外。 看这样子是要打,可是王都督派去请广州刺史陈使君的人,不知何故围了广州州治番禺,据说是什么‘误会’。 如今对方若真是把陈使君的头带回来,看样子王都督可能打算投降,所以先把陈国宗室给砍了? 那为何还调集军队往大庾岭去?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士兵们想不通,觉得还是老兵说得有道理:管他和谁打仗,先保住自己小命要紧,不要人死了,留下一家老小无依无靠,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 曲江城,大都督府,高州刺史戴智烈下了马,提着一个木匣,在都督府卫士的引领下走了进去,转到议事厅,却见内里早已开始议事。 “大都督!下官已将陈方庆人头带到,请查验!” 木匣被人捧到上首书案处放好、打开,大都督王猛看着木匣中那颗用石灰腌起来的人头,面上毫无表情。 广州刺史、临汝侯陈方庆的人头保存得很好,虽然面庞惨白,但双眼并未合上,能轻易辨出确系陈方庆本人,而就在戴智烈进来之前,清远太守曾孝远已经把西衡州刺史、陈伯信的人头带来了。 “确实是陈方庆的人头....戴刺史,广州驻军调来了么?” “回大都督,广州驻军明日便可抵达曲江。” “很好。”王猛示意佐官将木匣拿下去,让在场众将传看,同时高声说道:“北虏大举南犯,天子诏令本官使持节、都督衡、广、交、桂、武等二十四州诸军事,集结岭南兵马,北上增援江州....” “广州刺史陈方庆,西衡州刺史陈伯信,身为大陈宗室,值此危急存亡之秋却不思报国,本官多次派人催促,此二人却百般推诿...” “他们在想什么,本官无从得知,也许是畏敌,也许是另有打算,但本官奉天子诏令挥师北上勤王,如有抗命不遵者,以谋反论处,此二人的下场,诸位要记在心里!” 听得大都督这么说,在场众人自然要表决心:“下官/末将,必以大都督马首是瞻!” “北虏此次南犯来势汹汹,本官已探得清楚,江州十二郡,竟在一月时间内悉数沦陷,周军主帅,便是凶残嗜杀的西阳王宇文温,若让此贼率虎狼之辈进入岭南,必将生灵涂炭!” “其开路先锋,数日前已攻拔江州南康郡,本官已派邓将军率兵五千,赶往大庾岭拦截,只要将周军堵在大庾岭上,他们纵然有三头六臂,也无法祸害我岭南州郡!” “为防万一,除大庾岭外,始兴城亦已加强防守...无论如何,定要将北虏堵在大庾岭!” 首级传了一圈,再度回到王猛面前,看着陈方庆的首级,他并无半点不安,因为天子早有密诏,一旦发现陈方庆、陈伯信有反迹,可先斩后奏。 数年前,广州刺史马靖不听朝廷号令,天子以临汝侯陈方庆为广州刺史入岭南,而他则被任命为东衡州刺史,协助陈方庆攻打马靖。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王猛轻而易举击败马靖,将其押送建康,而王猛接下来的任务,就是都督岭南二十四州诸军事,监视广州刺史陈方庆,还有西衡州刺史陈伯信。 岭南,尤其广州一带,历来是南朝各代十分重要的地盘,无不以宗室或者心腹重臣在此坐镇,陈国武帝陈霸先,便是在岭南起兵,最后奠定陈国基业。 而陈国建立之后,岭南便历经数次叛乱,成了朝廷的一块心病。 前任广州刺史马靖不听号令被拿下,天子让宗室来担任刺史坐镇岭南,但实际上也信不过,所以最后还是宁愿相信干练的王猛,让他接替陈方庆做广州刺史。 任命诏书刚到曲江,北虏大举南犯的消息接踵而至,王猛又接到诏令要带兵北上勤王,故而接任广州刺史一事耽搁,但天子给他的密诏里说得也很清楚: 临汝侯和衡阳王,听指挥便好,不听指挥,就得死! 北虏攻占江州,即将兵临岭南,王猛召集各州刺史带兵集结东衡州备战,结果这两位不听,他没时间猜测对方的真实用意,也没时间解释自己召集他们来曲江并无加害之意。 敌军就要杀到面前,没时间磨磨蹭蹭,王猛快刀斩乱麻,直接用两位宗室的人头来告诫麾下将领,不听调遣会是什么下场。 环顾在场文武官员,他按刀而起:“明日,各部兵马前往始兴,有违令者,斩!” 第一百五十七章 如臂使指 大庾岭南麓,横浦水至东北向西南缓缓流淌,在西北、东南两侧山脉包夹之下,横浦水河谷如同一个长条布袋,而东衡州安远郡便在这个布袋之中。 23us.com 安远郡东北端是丘陵地带,那里不是什么交通要道,所以并无城池而只有新溪、乌迳等零星村落,东衡州在此只立有小寨,为的是展现官府的存在感。 而安远郡西南端为须阳,扼守西南门户,郡治始兴则位于须阳东北、安远郡西南位置,距离大庾岭道南端出口约一百里。 这个距离不远不近,为了抵挡南犯周军,东衡州刺史、都督岭南二十四州诸军事的大都督王猛,率军抵达始兴的次日,便沿着城外横浦水一路向东北进军,进抵大庾岭南麓,刚好挡住翻山越岭而来的周军。 也亏得王猛指挥大军如臂指使、令出必行,不然只要晚上半日,一切都完了。 周军一个月内便攻占江州各郡,前锋直抵江州最南端的南康郡,速度之快让坐镇岭南的王猛不敢相信,亏得先前朝廷诏令让他集结岭南兵马,北上增援江州守军,不然真就被对方打得措手不及。 虽然王猛做出了应对,但实际上差点就被快速进军的周军得手:他派先锋邓将兵五千赶往大庾岭拦截周军,结果被对方打得大败,差点就扛不住。 邓赶到大庾岭时,周军已经突破岭上关隘,他立刻当道接连立了九栅,试图阻滞周军前进的速度,结果被对方接连攻破八栅,就在第九栅岌岌可危之际,王猛率领大军赶到了。 横浦水畔陈军大营,中军帐外,袒露上身的邓被绑在木桩上,两名身强力壮的士兵拿着木棒行刑,啪啪声中,邓的后背及臀部被打得血肉模糊。 丢失要地,依军法当斩,不过念在邓不顾伤亡惨重、奋力阻滞周军的功劳上,以杖八十作为处罚。 中军帐内,大都督王猛正与诸将商议军事,听着外头传来的啪啪声,各位刺史、将军不敢大意,王猛砍了两个不听话宗室的人头,又连邓也打了,真的是言出必行: 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身份,违令者,军法从事! “我军已经在此扎营,只要小心提防,北虏就会被堵在大庾岭上,如今岭上的只是其先锋,而大军主力,想来不久之后亦会到达。” “但北虏主力来了也无用,因为大庾岭上他们施展不开,所以我军只要堵住大庾岭,北虏兵力再多也拿我军没办法!” “另外,且不说湓口,只说从豫章到南康再到这大庾岭,陆路距离就将近千里,如此漫长的粮道,出发时若有十斛米,到了大庾岭,也就能剩下二斛不到,北虏大军来的兵马越多,越容易断粮!” “还有,对于北虏来说,岭南为烟瘴之地,他们的兵马受不了岭南气候、水土,如今是冬季尚且无恙,到了春夏,呵呵,北虏决计耗不过我军!” 王猛一场分析下来,让在场众人信心大增,眼见着王猛调兵遣将井井有条,各自心中的惴惴不安也渐渐消散,既然大都督信心满满,他们的信心也渐渐增强了。 一处营帐内,被打得血肉模糊的邓正趴在榻上,由军医为其上药,药粉洒在伤口上,疼得邓面色惨白。 杖刑能打得受刑者血肉模糊,看起来吓人但内有乾坤,行刑人的手法不同,能让杖刑的效果不同:一种是打得人皮开肉绽,可实际上就是皮肉之苦伤不到筋骨。 另一种就是杖刑后看上去伤得不重,但实际上已受暗伤,轻者元气大伤,重则五脏六腑俱已受创,受刑之人没几日好活了。 邓受的杖刑自然是第一种,毕竟作为主帅王猛的同产弟,谁敢真的下狠手? 同产弟即同母弟,兄弟俩一个姓王一个姓邓,自然是同母异父兄弟。王猛原名王勇,父亲王清是梁国名将王僧辩部将,任东阳太守。 陈霸先袭杀王僧辩,其侄陈进攻王僧辩之婿杜龛,被前来增援的王清打得狼狈逃窜,结果一同增援杜龛的广州刺史欧阳反叛,将王清杀害。 陈国建立,陈继位后没有忘记王清的‘丰功伟绩’,王清遗孀带着年轻的王勇东躲西藏,后来改嫁到邓家,王勇也改名王猛,再后来便有了个同产弟邓。 陈去世后,王猛才有了出头的机会,凭借军功一步步走到今天,而弟弟邓,自然是要提携的。 看着趴在榻上的弟弟,王猛一改方才中军帐内六亲不认的表情,轻声问道:“如何,受得住吗?” “无妨,兄长,我受得住。” “军令如山,不如此,为兄管不住这些人。”王猛在一旁坐下,见着弟弟无恙,他开始切入主题,“周军的实力,到底如何?” “兄长,周军十分强悍,每个士兵似乎都骁勇善战,切不可掉以轻心!” 王猛闻言面露严肃之色:“此话怎讲?” 他在众将面前对周军实力嗤之以鼻,不代表真的就会对兵临大庾岭的敌军掉以轻心,所以与其交锋过的邓,其看法很重要。 “大军先锋,士兵个个都骁勇善战不足为奇,可这帮周兵,不像是临时从部曲或者军中各部征集的敢战之人...” “你是说?” “个人的武艺很强,但相互间却不是单打独斗,队内士兵配合很好,队和队之间配合也很好,这不是临时聚集的先登死士一类,而是...而是成建制多年的士兵!” “兄长带兵多年,知道成建制的精兵意味着什么,要么是对方主将孤注一掷,把精锐部曲派出来做先锋,不惜代价奋力突破大庾岭,要么...” 说到这里,邓挣扎着起身,郑重说道:“此次兵犯江州的周军主帅,是周国西阳王宇文温,据说其麾下虎林军十分了得,如果...” “你是说,宇文温来了?!” “未必,可能是他派虎林军来了,我们知道守住岭南的关键是堵住大庾岭,而对方想来也该知道,所以...无论如何,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王猛闻言点点头,行军打仗,要做到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自己麾下兵马的德性他再清楚不过,虽说人数众多但说难听点就是乌合之众。 除了他从岭北带来的兵马,当地酋帅、洞主出身的各州刺史、太守,手里那些歪瓜裂枣,真的不堪大用。 岭南,除了广州一带之外,说是化外之地一点都不过分,南朝历代镇守岭南的官员,都得和当地酋帅、洞主虚与委蛇,而朝廷也任命这些地头蛇做各州刺史、太守,以为笼络。 这些地头蛇出身的刺史、太守们,跟着打顺风仗还行,若是打硬仗,不拖后腿提前逃跑就阿弥陀佛了,如果面前的周军确实是强军的话,那么他就得谨慎从事。 “独脚铜人的虎林军?我倒要看看成色如何!” 第一百五十八章 幽暗深晦 陈军横浦水大寨东北,乌迳,官军小寨已经增加了驻军,而陈军士兵正在其外围立栅栏,扩大营寨的规模,新的箭楼正在搭建,而营栅外围的壕沟也正在挖掘。 23us.com 陈将王仲宣领兵离开乌迳寨,向东北进发,在他们面前是绵延的丘陵,茂密的树林之间有一条古道,当地人称之为“乌迳道”,是除了大庾岭道之外,另一条往来岭南与江州之间的道路。 迳,是岭南百姓对深山小道的通常叫法,而乌迳中的“乌”,是因为此道穿梭于山林之中幽暗深晦,故而称之为“乌迳”,其西端出口处的村落,便得名乌迳村。 乌迳道西起新溪、乌迳,途经田心、松木塘、鹤子坑、鸭子口、石迳圩等村,至东北面的江州南康郡地界九渡村,全长约七十里,走完全程约三日。 九渡位于九渡水畔,在那里乘船顺流而下往东数里之后入桃水,桃水一路向北流淌最后入赣水,这段水路走完大约要四日。 船只入了赣水便可顺流而下,没多远便可抵达南康郡郡治赣县,乌迳道水、陆连通,没有深山峻岭阻隔,要比大庾岭道好走,但路程却多出数倍,故而没有大庾岭道知名。 也正是因为如此,乌迳道没有官府修葺,完全是沿途村民自行开辟,历经数百年沧桑,才在丘陵、树林间形成一条小路,对于军队行军来说有些坎坷难行,但对王仲宣及部下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王仲宣是俚帅,连同部下都是俚人,善于行走山林之中,所以区区乌迳道难不住他们。 经乌迳道袭击赣县,抄大庾岭周军后路,一把火将赣县粮仓烧了立下大功? 想法不错,但成功的可能性很低,王仲宣没那么傻,而大都督王猛也不是嗜赌成性的赌徒,之所以派王仲宣走乌迳道,是为了防止周军偷袭。 周军若要从赣县经赣水、桃水、九渡走乌迳道,费时费力,但若是走另外一条古道,却能节省至少一半路程,而陈军要防的,就是对方走那条小道:龙川古道。 此古道,相传为秦汉时南越王赵佗就任龙川令走过的路,那是从大庾岭北麓的南野出发,向东南方向翻越山岭,最后来到九渡附近乘船入桃水,然后逆流而上,翻过大山,再走水路抵达龙川。 龙川古道和乌迳道一样没什么名气,都是民间自辟的小路,但确实是存在的路径,能够往来大庾岭南北麓。 两条道路的交汇点就在九渡,也就是说,一旦周军有当地山民做向导,极有可能走龙川古道经九渡转乌迳道,从东北方向进入安远郡地界。 而龙川古道和大庾岭道的北面起点很近,大庾岭道是向正南翻越山岭,直达大庾岭南麓,而龙川古道是往东南翻过大庾岭,周军若走龙川古道,可以达到迂回侧击大庾岭南麓之目的。 所以大都督王猛下令,让王仲宣领兵从乌迳出发抵达九渡并安营扎寨,作为乌迳陈军营寨的前哨,遇到小股周军精锐就将其击败,遇到大股周军就向乌迳示警,以便让驻军有足够时间布置防御。 换句话说,王仲宣是一条看门狗,职责就是跑出村口一里地看门,见人就狂吠给村里示警,若来的是小偷倒还好,光靠叫就能吓跑对方,可一旦来的是群强盗,他吠过之后怕是要被人乱刀砍了。 所以王仲宣不打算傻乎乎当狗,值此局势变幻莫测之际,他要好好谋划一番,以便获取更大的利益。 王猛等陈国官军将领称呼南犯的周军为北虏,可在岭南当地人眼中,陈国官军何尝不是北虏? 只要是在五岭以北,全都是北虏! 身为俚人,王仲宣知道自己和其他出身酋帅、洞主的将军、刺史、太守一样,在建康朝廷眼中,都是“南蛮”,不值得信任,就当是条狗来用,要么是猎狗,要么是看门狗。 别的不说,前几年兵败被抓的广州刺史马靖,就是因为坐镇广州多年,深得各地俚人的民心,结果无端被建康朝廷怀疑有自立之心,随后派兵将其抓回建康。 岭南各州的酋帅看在眼里,只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愿意对他们好的马使君被抓了,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建康朝廷说一套做一套。 口口声声说要把他们当自己人,实际上呢? 愿意把岭南酋帅当自己人的马使君倒了大霉,而继任的广州刺史陈方庆,对酋帅们的态度变得冷淡起来,若不是坐镇东衡州的大都督王猛用兵厉害,各位酋帅都不想搭理陈方庆。 如今王猛要领兵迎战北虏,杀了两个姓陈的,又依照军法把自己同产弟打得遍体鳞伤,若不是如此,王仲宣等酋帅出身的将领、刺史、太守,根本就不愿跟着王猛去拼命。 建康朝廷把长江以北的敌国称为北虏,而在王仲宣这些心怀不满的岭南酋帅看来,建康朝廷也是北虏,北虏打北虏,争夺岭南的控制权,他们有多傻才会为别人玩命。 打赢了,是别人的狗,打输了,还是别人的狗,好端端的人不做而去做狗,他们要有多贱? 数百年前,中原秦朝镇守岭南的一个叫做赵佗的大官,趁着中原战乱之际,分兵据守五岭门户,关起门来在岭南建立南越国做大王,自由自在好不快活,王仲宣觉得自己可以策划一下。 想学赵佗建国做大王?那太难了,更何况岭南有实力的酋帅多了去,轮不到他王仲宣,所以要换一种方式。 什么陈国、周国,反正都是北虏,岭南的事情还不如酋帅们自己商量着办,自己的地盘自己做主,北虏,就别想插手岭南事务! 岭南距离中原有千里之遥,中原大军来一次不容易,只要顶住五岭门户,就有对方好受的,实在打不过就服软,等大军离开之后,再折腾一番。 折腾多了,中原朝廷来来回回派大军肯定受不了,那么大家再说些软话,表示愿意奉中原朝廷为主君,也就是称藩,面子给中原皇帝,里子就是他们岭南酋帅们拿。 他再想办法拿下广州做地盘,守着州治番禹过日子,光靠着海外番商运来的奇珍异宝,转手后的利润足够养活许多战兵,有这些兵做后盾,以广州为家业,足够造福子子孙孙了。 林间幽暗深晦,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冠,洒在青苔遍布的小道上,王仲宣看着前方斑驳地面,心中不由得冷笑。 王猛让他和北虏拼命,他可不会傻乎乎去拼命,周军若过不了大庾岭,怎么能把岭南这一潭水搅浑? 水不浑,我又怎么浑水摸鱼? 第一百五十九章 投降 让人难以安心的对峙,在大庾岭南麓出现了,横浦水畔扎营的陈军,没有迎来预想之中周军的疯狂进攻,对方在山间立寨,似乎是要和山下陈军长期对峙。 23us.com 也许周军在酝酿什么奸计,要派兵绕过陈军营寨;亦或是等候大军到来,然后倾尽全力一举突破陈军拦截,攻入岭南地界。 无论是哪种可能,陈军在大庾岭道南端出口立寨是必然,只要在这里稳住,即便有小股周军走悬崖峭壁过来,也没法撼动局面。 郡治始兴已经加强防守,即便是白天也只开两个城门,除非是官军、运粮队或者城内居民,否则一律不许进出,而且只许人进出,不许马车、牛车通过,防的就是周军偷城。 不是说堵住大庾岭道就能让周军束手无策么?他们怎么偷袭始兴? 还是那句话,大庾岭上并非只有大庾岭道这个官道能走人,周军如果有向导带路,派出小股精兵走一些小山沟同样能翻过大庾岭,当然仅限于人,马匹是不用想了。 这些周兵一旦摸到始兴城,想拿下城池是不可能的,但能够纵火或者不断袭击运粮队,这样会严重影响军心、民心,所以陈军对此十分提防。 始兴和横铺水畔陈军大营之间,有游骑不断巡视,一旦发现敌情立刻上报,以便及时采取补救措施,而大营东北的乌迳,原先的官军小寨也赶工扩建完毕,守军增加,要的就是万无一失。 夕阳西下,横浦水畔,大都督王猛巡视完军营来到这里饮马,望向东北侧乌迳方向,他问一旁的部将:“王仲宣有消息传回来么?” “今日没有,昨日倒是派人回来报信,说已经在九渡扎营了。” 王猛沉吟着,片刻后下令:“明日调一千兵马到乌迳驻扎。” 部将闻言应诺,想说些什么但还是没有说出口,王猛再度看向乌迳,眉头依旧紧锁。 他不相信王仲宣,不是因为有什么证据证明对方通敌,而是基于自己的直觉和判断:岭南的酋帅们,大多数人都不值得信任,而对方也未必信任他。 历代南朝朝廷把北朝称之为北虏、索虏,可王猛知道,在岭南的这帮酋帅眼中,建康朝廷何尝不是“北虏”? 他以抗命不遵为由,杀了广州刺史陈方庆、西衡州刺史陈伯信这两个宗室,能以此镇住手下一旁酋帅出身的将军、刺史、太守,让对方老老实实听话,但要让这些人卖命就很难了。 像王仲宣这种酋帅出身的将领,基本上就是墙头草,哪边风大就跟着倒,陈军强就是忠心部将,周军强就会临阵倒戈。 这种将领率领的军队打不了硬仗,甚至会提前崩溃引发全军溃败,留在身边没有什么大用,所以他让王仲宣出去当看门狗。 狗当然会忠心看家,可刚从狼驯化而来的狗则未必,乌迳的安危事关陈军大营侧翼安全,王猛只寄希望于自己的兵,乌迳堡寨只要增强防御,负责看门的王仲宣老实与否都已经不重要了。 王猛望向北面的大庾岭,周军这段日子看上去很“老实”,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对方老实,思来想去,对方恐怕是在酝酿什么阴谋诡计。 就几率而言,乌迳还是最危险的... 想到这里,王猛示意那位部将近前:“传令,明日调两千兵去乌迳。” 。。。。。。 九渡,一座营栅耸立在九渡水畔,这是陈将王仲宣所部搭建起来的,但内里没有多少士兵,旁边的九渡村才是他们的宿营地。 民宅再差,也比帐篷好住,土坯墙总比木板要能遮风挡雨,晚上也不怕有蛇钻进来咬一口,民宅里多多少少存有些粮食,直接拿来煮饭即可。 唯一遗憾的是,九渡村内无一个村民,王仲宣对此十分无奈,因为没了女人陪睡,漫漫长夜无趣许多。 是九渡村村民误以为他们是盗贼?也许吧,但即便知道他们是官军,恐怕这些村民也得跑。 岭南地区不太平,能幸存下来的村子,村民们再蠢但基本的眼色都有一些,对这些村民来说,兵过和贼过两相比较,可能贼过都会好些。 贼,可不会杀良冒功。 王仲宣住的房子,是九渡村里最好的房子,不说有前院还带着花园,也许是族长等人的住所,存储的粮食、柴禾很充足,甚至还有酒。 吃饱喝足之后,他转到房外,打着饱嗝向村外营寨走去。 村里住起来舒坦,但是不安全,九渡村外围就一圈破旧的土墙,如果周军来袭根本抵挡不住,所以王仲宣宁愿到自己刚立的营寨里凑合过夜,而村庄就当做诱饵,给自己争取时间。 如果周军真的来袭,对方人数若是不多,那他就反击将其打跑;如果对方人多势众,那就立刻投降,转身带着对方去摸乌迳陈军营寨。 他如果投敌的话,留在广州的家眷可能会有危险,但自己的命是第一位的,婆娘没了可以再娶,儿子没了可以再生,只要能够抓住机会获取利益,就值得冒险。 想到这里,王仲宣看向北面的大庾岭,他开始期盼周军主帅会派人走龙川古道过来,这样,他就有机会选择了。 刺耳的锣声响起,将王仲宣吓得一个哆嗦,他有些恼怒的循声望去,发现是营寨内望楼上的哨兵在敲锣:“敌人,敌人来了!” 周军来了?! 王仲宣立刻望向村庄北面,村里民宅内跑出许多士兵,慌慌张张拿着武器向着北面东张西望,却没发现有何异常。 望楼上的哨兵终于从慌乱中冷静下来:“东面,是东面!东面有骑兵来了!” 东面,骑兵?我可没有骑兵,果然是周军来了! 王仲宣想到这里望向东面,却见夕阳余晖下东面道路上尘土大作,这是大批骑兵疾驰闹出的动静,他面色一变,拔脚就往营寨跑去。 东面出现敌军骑兵,这意味着周军从赣县逆水而上,用船经桃水把骑兵运到这里,如此大费周章,不可能只为袭扰,而是倾尽全力包抄乌迳! 一个随从急中生智,问王仲宣是否需要派人立刻往乌迳报信,王仲宣想都没想直接否定,因为周军势大所以他要投降,之后就要带路去偷袭乌迳,哪里还会派人报信? 但现在投降不行,对方骑兵冲过来一刀就能砍死他,所以要到营寨里据守,等周兵围上来再投降,免得死在乱军之中。 想到这里,他顾不得指挥村里的部下,径直逃进营寨,寨门刚关上不久,周军骑兵便呼啸而至。 村内的陈军士兵,刚射了几箭便被对方冲到面前,要么被马槊捅死,要么被铁蹄踏过变成血肉模糊的尸体,仓促间组织起来的防线,瞬间被骑兵冲垮。 落单的步兵,根本没办法对抗动起来的骑兵,周军骑兵直接冲入九渡村,见陈兵就砍,有人侥幸躲过一骑,躲不过接踵而至的第二骑。 向营寨靠拢的陈兵,全都被周军骑兵隔在外边,任由其如同饿虎扑羊般屠杀,营寨内,王仲宣爬上营栅,心惊胆战的看着营寨外的惨状。 死的都是他的部下,是借以建功立业的本钱,所以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他要投降止损。 “快!快喊话说我们投降!” “我不会说汉话啊!” “蠢货!!”王仲宣气急败坏的骂着,他们是俚人,许多士兵都不会说汉话,所以只能自己亲自喊话投降了。 小心翼翼露出头,他拼命用汉话喊起来:“投降!我们投降!” 话音刚落,数骑迎面疾驰而来,王仲宣怕对方射箭,却见对方向着自己这边扔出几个东西,眼见着不会砸中自己,他便没打算躲。 那些东西上忽然冒出火光,随后砸在寨墙上如同陶罐般裂开,溅出燃烧的火油,猝不及防之下,王仲宣和随从们被溅了一身,瞬间化作火人。 “啊啊啊!” 惨叫声中,全身着火的王仲宣挣扎着,他的头发着火,脸上也烧了起来疼痛难忍,没有衣物遮挡的皮肤如同被人撕裂一般剧痛无比。 意识在消逝,他抓着墙头,探手向外哭喊着: “投降...我们...投...” 冲天火光之中,周军主力进抵九渡,行军总管慕容三藏看着废墟,示意身后一人上前:“麦壮士,夜晚走乌迳可有困难?” 麦铁杖闻言答道:“总管,绝无困难!” “很好,传令下去,休息半个时辰,然后立刻出发!” 第一百六十章 赣巨人 夜,月色下树林中怪叫连连,听起来似乎是鸟叫,又似乎是人叫,如同婴儿嚎哭般十分渗人,实际上那是夜行走兽或者飞禽发出的叫声,或许是在觅食、壮胆,亦或是在呼朋唤友。 23us.com “扯谈吧,还呼朋唤友,你是不是听奇闻多了胡思乱想?” “可不是我乱想,知道不,这大庾岭一带,据说有一种怪物,唤做赣巨人...” “赣巨人?你莫要乱说话,如今我们就在大庾岭附近,万一说来就来...。” “哎哟,你胆子比我还小啊...怕什么,营寨里那么多人,我们又在望楼上,赣巨人真要是来了,又能如何?” 乌迳陈军营寨,望楼上两个哨兵正在聊天,他们负责值夜所以不能入睡,长夜漫漫十分无聊,于是开始聊天解闷,顺便壮胆。 营寨外是茂密的树林,夜色下黑压压一片,时不时发出的怪声,让他们觉得毛骨悚然,似乎树林之中,有妖魔鬼怪正盯着他俩,准备掳去深山老林里吃了。 作为大都督王猛从建康带来的兵,他们离家来到这岭南之地已经数年,虽然家属也一同来到东衡州定居,但这里毕竟不是故乡,住起来总觉得不舒服。 岭南风俗和三吴迥然不同,而且据说崇山峻岭之中多精怪,闲得无聊之际,建康来的兵时常听当地士兵用半生不熟的汉话,说起各种奇闻异事。 赣巨人,就是一种可怕的怪物,据说生活在江州和岭南交界处的南康郡深山中,这种怪物身高丈许,人面长臂,黑身有毛,脚跟反向。 这种怪物被当地人称为“山都”,十分健走,披头散发喜欢大笑,母的赣巨人会做一种药汁,人一旦被洒中就会生病。 关于赣巨人的奇闻有很多,反正这种怪物被描述成山中恶鬼,喜欢抓人活吃心肝,又喜欢抓女人回去繁衍子孙,令人闻之色变。 夜风拂面,林间怪叫声渐渐稀疏,营寨内鼾声此起彼伏,而各个望楼上的哨兵也开始打盹,就在这时一个黑影划过夜空,落在一座望楼顶部。 因为议论赣巨人导致越想越怕的两个哨兵,很快发觉楼顶落下东西,正琢磨着要用棍子敲顶棚时,却听得上面突然发出“桀桀桀桀”的叫声。 突如其来的怪叫声,在四周相对寂静的环境下显得格外惊悚,哨兵被吓出一身白毛汗,一个哆嗦差点连手里的长棍都掉落地面。 顶棚上一个黑影闪过,向一旁树林飞去,看上去似乎是一只夜禽。 “原来是夜枭,可把我吓得...” “夜枭是什么?” “就是猫头鹰,昼伏夜出,叫声渗人,所以叫夜枭。” 见到猫头鹰据说会倒霉,那名哨兵不由得郁闷起来:“晦气!居然见到了猫头鹰。” 紧了紧寒衣,他望向营外,试图从黑压压的树林中看出什么不同来,但看了片刻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莫要看了,为了防止有人偷营,营寨外百步距离内的树木都被砍了,北虏真要是摸来这里偷袭,必然要走过外边的空地。” “想靠近营寨?今夜可是有月光的,我们也不是雀蒙眼!” 。。。。。。 树林中,一只猫头鹰从上空落下,田六虎伸出带着皮手套的左臂,让其稳稳站住,从皮囊里拿出一块鲜肉,给自己饲养的宠物解馋。 “如何?那边有动静么?”一旁的田益龙问道。 “没有,营寨外没有暗哨,看来他们很放心嘛。” 田六虎说完轻轻的笑起来,示意随从拿来鸟笼,让猫头鹰钻进去休息。 田益龙拿出怀表,不借助任何照明火光,就着从树冠上洒落的月光,看着白底表盘上的指针,确定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四个小时,也就是两个时辰。 将怀表收好,田益龙示意左右下去传令:“让大家再睡一下,养足精神,天亮了好开工。” “田东家的作坊多了果然不一样嘛,开什么工,是打猎。” 面对着好友的讥讽,田益龙没有反驳,他家确实开了很多工坊,所以也习惯了用怀表看时间,不过对方也同样习惯了用怀表看时间,因为大家都是“田东家”。 “你不打个盹?” “不了,打猎前,我不习惯睡觉。” 田益龙没说话,没有卸去身上铠甲,便裹着块布席地而睡,地上满是落叶,也不是很平整,但对于他来说不是问题,周围黑压压一大片,都是如此休息的周兵。 不,确切来说,其中至少一半是协助官军平定岭南的义兵。 义兵,当然就是黄州捕奴队的雅称,反正掠夺生口这种事几百年下来到处都屡见不鲜,他们攻打的又是山中堡寨,没有危害官府治下百姓,所以官府乐得向各位义兵首领‘进货’。 西阳王很大方,也很守信用,大家表现好所以收益也很好,往日里紧缺的诸如盐、铁等货物都能运进山寨里,义兵的装备也有了巨大变化。 钢刀、铁箭镞制成的箭、强弓、环锁铠,耐穿的衣服、鞋子,还有各类诸如火腿、肉丝、咸蛋等副食品,各位寨主手下的兵愈发强悍了。 他们本就擅长翻山越岭,如今装备精良,随身携带的食物又能保证营养,所以在山中的活动时间和范围越来越广,加入捕奴队的寨主们越来越多。 不光江北大别山脉,江南鄂州南部的绵延大山也是捕奴队的“业务范围”,所有不听官府话的山寨,下场就只有一个:家铲。 这是西阳王的原话,据说是岭南方言“死全家”的意思,田六虎对此深表赞同,也是最忠实的执行者。 攻破山寨之后,不听话的男人杀掉,老人也杀,留下青壮当奴隶卖掉,女人分给表现出色的寨兵,小孩抓回去当寨子里的奴隶。 数年下来,各家山寨人口明显增加,一年内出生的婴儿,比过去十年内出生婴儿还要多,一年内赚回来的钱帛还有盐铁米,比过去五十年赚的还要多。 大家都在西阳城有了别院,一来方便联系“业务”,二来方便家里人和亲戚来城里享福,如果不怕家里母老虎,在城里养个外室什么的也不错。 主要是城里有好医生,这是山里人最需要的,尤其稳婆,一救可是能救两条人命,能光明正大的在城里生活,是所有山里人的梦想,如今既然实现了,田六虎等老少寨主们当然要知恩图报。 西阳王是“岭南道行军元帅”,要到千里之外的岭南打仗,那么他们这些爪牙,肯定要如影随形。 大家都是良民,所以要为朝廷效力,西阳王赏罚分明,立下大功后,说不定能得朝廷封赏,得封做什么“公”什么“母”,日后也能光耀家族。 想到这里,田六虎从怀中掏出怀表看起来,距离动手的时间越来越近,他们也该做准备了。 上千人的队伍,在那位熟知路径的麦壮士带领下,悄无声息的绕路翻山越岭,就这么静静潜伏在乌迳陈军营寨侧风向附近,而对方却毫无所知。 之所以是侧风向,是因为周军由东北而来,如今刮的是东北风,若在营寨上风向潜伏,顺风而下的气味很容易让陈军察觉。 陈军里有这样的人么?不知道,但田六虎作为一个猎人,一切细节都要考虑在内,他不想惊动狡猾的猎物,所以精心选择了埋伏地点。 打了个哈欠,这是黎明前最让人犯困的时候,田六虎收起怀表,用手捅了捅一旁熟睡的好友。 田益龙拔刀而起,如同一只即将拼命的老虎:“有人来了?” “不,是我们要过去了。” 田六虎拿出一个小罐子,用手沾了些往脸上抹,看上去有些面目狰狞。 “都说江州南康郡群山之中有怪物,叫做赣巨人,一会,我们就让他们知道,什么是山中怪物!”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不对劲 破晓,军营里伙夫们开始忙碌起来,虽然这年头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没什么吃早餐的说法,但各级将领早上起来好歹要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再不济还得喝些热水或者用热水洗洗脸,所以他们天刚亮就得开始烧水做饭。 23us.com 乌迳寨立在横浦水畔,因为横浦水自东北向西南流淌的缘故,陈军在横浦水两岸都立了寨子,用浮桥连接起来。 几名伙夫挑着大木桶走出营寨,到河边打水挑回去,结果走着走着却放缓脚步,直到最后停下,看着河边议论纷纷。 “怎么了?怎么不打水了?” 跟在后边的小头目嚷嚷着,眼见着天色渐亮,再不打水的话,一会耽搁了上官用水,他们可是要倒霉的。 “头儿,水不好打,有些不对劲。” “什么叫做不好打?什么是不对劲?往河边一站就...哎?” 小头目说话声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面前的横浦水有问题:水位很低,和昨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昨晚做晚饭前,伙夫们到河边打水很方便,横浦水的水位也很正常,而如今由于水位明显偏低的缘故,要想打水得走到岸边露出的大片泥泞之中。 河边泥泞会弄脏脚不说,又湿又滑的容易滑倒,人挑着盛满水的水桶,哪里能平安走回岸上。 “蠢,上浮桥,到浮桥中间去打水!” “哦。” 伙夫们回过神来,走到浮桥上打水,这浮桥是为了勾连两岸营寨所搭设,而之所以在横浦水两岸搭建营寨,就是为了提防北虏来袭。 陈军为增援大庾岭而立的大寨,位于横浦水北岸,那么其东北方向的乌迳寨,自然也要在横浦水北岸。 可下游的始兴城位于横浦水南岸,乌迳守军还得顾及南岸,免得真有周军来,抢在南岸立寨对峙继而派兵走南岸往下游去,始兴就有些麻烦。 所以为了兼顾南北,陈军在横浦水南北岸都立了寨子,而两寨之间连接的浮桥既方便了调动兵马,也是一条横在横浦水上的链条,防止有人乘船从水路进攻。 当然,还方便了伙夫们打水。 水位忽然下降了打不到水?那我们就走浮桥,到横浦水的中心河道打! 所谓急中生智,小头目心中不由得意了一把,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聪明了。 每个水桶都装满了水,伙夫们挑着水往回走,没人去想为何水位骤然下降的问题,因为他们只负责打水,想那么多做什么? 望楼上,哨兵正在换岗,熬了一夜的士兵打着哈欠下楼,睡眼惺忪的接替者攀着楼梯向上爬,即将爬到顶部时,听得耳边传来“嘭”的一声。 循声望去,营寨北侧外方向,有一个东西向着自己飞来,似乎带着火苗,还没回过神,那玩意从望楼旁擦过,在营寨上空划了道弧线,落在营地内一处空地上,溅出些许火花。 营地里已有些许早起的士兵,见着这动静被吓了一条,还没能他们反应过来,又有几个火球从外面飞了进来。 “敌袭!” 刺耳的锣声响起,号角声随后也响起来,破晓时分正是人最困的时候,许多士兵在熟睡中被吵醒,衣服都没穿完就拿着武器冲出来。 为了防备设想中的敌军来袭,陈军士兵睡觉时可谓是枕戈待旦,武器都放在身边,所以锣声一响也能拿着武器跑出来,不到一会便有大量士兵冲上营栅开始戒备。 又有人在营内准备各类战具,大家提起精神戒备了一会,结果发现外面什么动静都没有。 晨曦之中,北侧的树林看上去黑压压一片,似乎隐藏着千军万马,可即便真有人埋伏,要想接近营寨就得付出代价。 营寨和树林之间已经被砍伐成空地,敌人若要接近,将近百步距离上,陈军弓弩手可以尽情放箭杀敌。 前提是有敌人,而如今营外连个人影都没有。 南北两寨内的陈兵,守在营栅后看着外面,手上拿着各种武器,可许多人却衣着单薄,在寒风之中瑟瑟发抖,片刻之后,此起彼伏的打喷嚏声接连传来。 有人想回营帐加件衣服,但未得将令又不敢擅自离开,只能苦苦捱着,一名将领见状正琢磨着是否让士兵轮流回去加衣服,却觉得营寨外有些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说不出来,反正看着外面就觉得不对劲。 守将走上营栅,看着营外眉头紧锁,刚才的情况他已听部下介绍,看上去似乎是有人袭扰,为的就是扰乱军心。 “九渡那边有消息传来么?” “节下,王将军那边并无消息传来。” 节下,是下级将领对高级将领的称呼,比起“将军”这种泛用的称呼要显得尊敬些,守将仔细看了看营寨外面,忽然间面色一变: “横浦水是怎么回事?怎么水位变得这么低...啊,上游有人筑坝拦水,是水攻!” 话音刚落,上游传来巨大的轰鸣声,似乎有千军万马向着这边全力冲来,树林里忽然飞出许多鸟儿,汇聚成群,惊慌失措的飞上半空。 大地在颤抖,营栅上的陈军将士只觉得脚下晃荡,守将声嘶力竭的咆哮着“往高处跑”,可一时间哪里有人能反应过来,许多人都被巨响弄得不知所措。 陈军之所以在水边扎寨,首先考虑的是防守乌迳并且封锁横浦水,二是为了取水方便也就是确保有水源,既然在水边扎寨,就要考虑到地势问题。 南北两岸陈军水寨都在水边地势较高之处,一来防暴雨过后水位猛涨把营寨泡了,二来防备上游有人水攻,但实际上没人认为上游会有水攻,因为横浦水很宽,要想筑坝拦水,非一日可成。 更别说上游还有己方军队安营扎寨,真有敌军来犯,下游的乌迳寨有充足时间应对,结果... 昨日黄昏,横浦水的水位还很正常,怎么一夜之间就被人筑坝拦水,到了今日凌晨就来个水攻? “大水,好大的水啊!!” 惊呼声中,陈军将士望向横浦水上游河段,只见河两岸的茂密树林依次倒下,隐约间可以看到白色的大水蔓延开来,如同一把长刀迎面横扫,所到之处无论是树木还是石头,全都吞没。 这把长刀的刀锋之宽阔,已经能够波及两岸营寨绝大部分区域了。 看到眼前呼啸而来的大水,士兵们方才如梦初醒:“发大水了!!快跑啊!” 许多人跳下营栅向着最近的高处营帐所在地跑去,那里是各自营寨里地势最高的地点,选址时就考虑到水的问题,无论是水攻还是暴雨导致河水暴涨,那里都不太容易被淹到。 士兵们连滚带爬,冲向自己刚跑出来的营帐所在高地,那里是唯一能保护自己躲过一劫的地方,早知如此,刚才就...就... 等等!莫非刚才的袭击,是有人故意做的?是为了引他们从高地上下来守栅的? 能想通其中关键的没几个人,大家拼了命要往营帐那里跑,可大多数人已经不可能跑到,因为大水已经到了。 巨大的轰鸣声中,溢满两岸的大水呼啸向前平推,将面前阻挡的一切物体冲走,看起来坚不可摧的陈军营寨,除了高处之外全被大水吞没。 第一百六十二章 靛蓝突击者 忽如其来的大水,冲垮了一切能冲垮的东西,横跨河面的浮桥已经没了踪影,而戒备森严的营寨,包括外围的壕沟、鹿角,营内各种望楼等建筑,在大水面前不堪一击。 23us.com 看上去十分坚固的营栅,如同树叶被强风卷起般,消失于波涛之中,站在营栅上的士兵亦未能幸免。 他们被激流带入水中沉沉浮浮,有人被旋涡拉到水面下便没了踪迹,有的人随波逐流,挣扎之际不停撞到各种杂物上,最后失去知觉沉入水中。 横浦水两岸陈军营寨,瞬间消失在大水之中,只有各自最高点的土坡上,聚集着死里逃生的将士,他们惊恐的看着大水呼啸而过却无能为力。 水位不断上涨,逼得人们不停后退,有外围的人滑入水中,嚎叫着“救命”,有的被人拉住,有的被水冲走。 刚才还在身边的同袍,已经消失在黄汤般的大水之中,看着汹涌的水流,任何救人之心都消失得无影无终。 待得水位不再上涨而是缓慢回落,有人跌坐在地上不知所措,更多的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眼前发生的一幕如同噩梦,让他们难以接受已经发生的事实。 怎么会这样?怎么上游就发大水了? 是不是上游地区昨晚下大雨导致山洪暴发?还是有人在上游筑坝拦水,随后来个水攻? 那怎么可能?这几日都没下雨,昨日横浦水还好端端的! 无论可不可能,事情已经发生,大水摧毁了一切,除了土丘上的幸存者,其他人都被冲走生死未卜,也不知过了多久听,水位明显下降,与此同时横浦水上游传来号角声。 举目望去,横浦水上出现许多竹筏,每个竹筏上都有人,拿着盾牌、弓箭,还有棹手奋力划水,借着水流气势汹汹向幸存者们冲来。 “周军,是周军!” 陈兵惊恐的呼喊着,纷纷寻找身边趁手的武器,可方才慌乱之下,许多人连滚带爬逃命时把弓都扔了,箭壶倒是在身上,可没了弓根本无法杀敌。 竹筏的前进速度很快,逼近幸存者盘踞的土丘时,竹筏上弓箭手乱箭齐发,然后另一部分人试过了水深之后,径直跳下竹筏,涉水向土丘逼近。 他们之中许多人都是披头散发没有戴兜鍪,身着环锁铠外着罩衣,脸上用靛蓝染料涂了几道纹路,看上去狰狞异常,如同祸害人间的山中恶鬼般,怪叫着向前跑。 一手拿着盾牌,一手拿着短矛,逼近到三十步左右距离,每个人都将短矛奋力向前投掷,二尺长的短矛划出一道道优美的曲线,落在土丘上激起朵朵血花。 二十步距离,第二轮投掷,十五步距离,第三轮投掷,连续三轮投掷下来让陈兵伤亡惨重,有人去拔阵亡同伴身上的短矛要作为武器,发现这短矛竟然断成两截: 竹制矛杆和铁制矛头居然一拔就断开了! “杀!!!” 逼近土丘的这些靛蓝面庞突击者,忽然咆哮一声,将最后一根短矛向前奋力投掷,随后拔出腰间的长柄斧,向着陈军将士冲去。 斧头很好用,尤其是在山里‘办事’时,可以伐木、劈柴也可以砍人,方便得很,找准脑袋一斧头下去,连盾牌和头颅都能一起劈开。 斧头不像刀那样娇气,砍人砍多了刀刃会卷所以要经常磨,而斧头就很省事,所以捕奴队上上下下都喜欢用长柄斧做武器。 一面盾牌,一领环锁铠,三到四根特制的投矛,一把长柄斧,以及一把匕首,这就是捕奴队的经典装备,当然,还有战前拿来抹脸的靛蓝染料。 常年的山地林间作战,让捕奴队队员们身手很好,走起山路来如履平地,而接连不断的杀人放火、抢女人抢钱粮,已经让他们如同吃过人的野兽般疯狂,每逢战斗便开始兴奋而不是畏缩。 大家都是烂命一条,只有杀敌立功才能分到女人,才能有许多钱帛可以花,才能好酒好肉一醉方休,只有杀人,才能让自己的日子好起来! 一块石头迎面飞来,田六虎用盾牌挡开,随即将盾牌向前一甩,弄得那名陈兵侧身躲过,而他则握紧长柄斧奋力一劈。 噗嗤一声,红白之物溅了他一脸,熟悉的血腥味透鼻入脑,让田六虎亢奋起来,如同一头猛虎,挥舞着长柄斧冲入陈兵群中大开杀戒。 能成为少寨主,以后继承寨主之位,田六虎靠的可不是长得好看,也不是嘴巴能说,从几个兄弟里面脱颖而出,他靠的是脑子,还有能打。 燃烧的山寨,哭喊的妇孺,遍地的尸体,那是失败者的写照,而他田六虎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要努力做胜利者,要做西阳王麾下的靛蓝突击者! “不投降者杀!!” 。。。。。。 数百骑兵向着乌迳方向疾驰,后面跟着快步小跑的步兵,眼见着乌迳寨已经从原本的位置上消失,领兵增援的大都督王猛心急如焚。 今天清晨,身在大庾岭南麓、横浦水畔大营的王猛,忽然被依稀可闻的轰鸣声惊醒,披了衣服冲出帐外爬上望楼,果然发现横浦水上游出事了。 地平线上白茫茫一片,似乎有一堵墙从上游向下游快速移动,王猛见多识广,当即心中咯噔一声暗道不好:水攻,还是出现了。 沿河扎寨,要防范水淹和水攻,前者是天灾,后者是**,王猛带兵多年知道其中利害关系,所以横浦水畔大营,与横浦水有一段距离,并且是在地势较高处,很难被水淹或者水攻。 而上游的乌迳寨,因为地势和防御的缘故,就在横浦水两岸扎寨,一旦连日大雨很容易被水淹,或者上游有人筑坝拦水,就容易被水攻。 但这都很好防范,如今是冬季,即便下雨也不可能如夏秋季节般连绵十天半月,乌迳附近河水历年水位为官军熟知,所以扎营地都特地选择较高位置,不怕大雨引发山洪淹了营地。 但还的提防水攻,所以王猛特地派部将王仲宣到乌迳寨上游,也就是在九渡一带扎营,以作为乌迳寨的耳目。 结果如今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天没有下暴雨而上游忽然发大水,说明有人在上游筑坝蓄水,对下游进行水攻,这些人是谁? 还能有谁,是周军! 大水呼啸而来,从横浦水大寨旁擦过,王猛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知道上游乌迳不妙,交代好诸般事务之后,他亲率一千骑兵和一千步兵增援乌迳寨,只有亲眼看过现场,他才能安心。 原本还心存侥幸,认为乌迳寨能顶过大水,可如今远远看去,原址已经被夷为平地,不要说高耸的望楼没了踪影,就连营帐都没剩多少。 横浦水河道不窄,想要短时间筑坝蓄水可不容易,周军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肯定是王仲宣叛变了!引着周军偷袭! 想到这里,王猛不由得心中生恨,若不是手上可用之人太少,他也不会让王仲宣前出九渡作为前方哨探,如今被周军这么一折腾,恐怕大庾岭堵不住了。 “大都督!前方有敌军骑兵!” 王猛闻言抬头一看,却见前方土丘上现出上百骑兵身影,所打旗号是周军无异。 “好手笔,连战马都运过来了!”王猛冷笑一声,率领骑兵迎上前去,“区区百骑,也想螳臂当车!” 土丘上,慕容三藏看着疾驰而来的陈军骑兵,慢慢抬起右手,水攻的效果很好,协同作战的那些奇怪山蛮兵表现也不错,所以接下来该他一锤定音了。 “本将,来到山南后听说过一个笑话!” 见着主将发话,身边骑兵侧耳倾听。 “这个笑话很好笑,呵呵,据说,南朝有骑兵!” “哈哈哈哈哈哈!” 周军骑兵们大笑起来,慕容三藏收起笑容,将举起的右手握拳随后一挥:“儿郎们,让陈军见识见识,什么是骑兵!!!” 第一百六十三章 楼船将军下横浦 元日,正月初一,一个喜庆的日子,对于普天下的百姓来说,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庆贺新年的到来,而对于麦铁杖来说,更是要好好庆贺一番。 23us.com 走在始兴城里,看着熟悉的街景,听着熟悉的家乡话,麦铁杖觉得十分高兴,当然更高兴的是,周军入城之后果然纪律严明,没有烧杀抢掠来个三日不封刀什么的。 他是始兴人,但不是生在城里,麦氏族人聚居在乡下所以不会被战火波及,但是他少年时跟着伙伴到城里讨生活,入伙当了强盗后也时常来城里转转,所以始兴城算是半个故乡。 做强盗当然不好,所以如今励志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的麦铁杖,能让始兴这半个家乡免遭兵灾,心中颇为高兴,也不枉费他作为周军使者入城劝降,冒险走上一遭。 “哎哟我说老麦,你这地主不请大家伙喝些酒,哪里像话嘛!”军主李石磨嚷嚷着,一旁的士兵也不停起哄:“请酒,请酒!” 麦铁杖闻言有些不好意思:“这不我囊中羞涩,改日,改日回到西阳,定然请大家喝酒!” “西阳?天晓得何时回西阳,我说这岭南好风光,不如到了广州,你做个东,请大家好吃好喝一顿,好歹知道岭南美食是什么味道不是?” 一群人正议论得热闹,巡街的统军刘波儿转到这处街口,见着场面热火朝天,一本正经的喝道:“一个个满面红光的,是不是喝酒了?执勤期间不许喝酒!!” “统军!我们可没喝酒,不信闻闻。” “一嘴巴臭气,谁闻谁倒霉!”刘波儿捏着鼻子,看着街上躲躲闪闪的行人,正色道:“别将有令,不得扰民,你们聊天归聊天,不要高声喧哗,免得百姓以为你们在商量着祸害哪家小娘子!” “统军,我们哪里像坏人?大过年的在街上巡逻,总不能说再打坏主意吧?” “老李,管好你们军的兵,尤其是你,不要对着百姓笑,不然看上去就像什么什么洞主,专门祸害百姓的那种...” 众人闻言暗笑不已,李石磨一摊手,领着卫兵到别处查岗去了,为了避免部下不守军纪,入城驻扎的虎林军,军主们都要时不时到自己所辖范围巡视,防的就是有将士祸害百姓。 “老麦,城里百姓情绪如何?” 听得刘波儿发问,麦铁杖如实回答:“总不能说欢天喜地、箪食壶浆,可大军昨日入城后便秋毫无犯,百姓好歹放心一些。” “我军没人懂这里的方言,你再找几个可靠的当地人,给大家帮忙当通事,不然闹出误会可不好,大王虽然身在豫章,但对官军军纪还是很看重的,我们虎林军可不能触犯军法。” “明白,只是城里的百姓不知道官军能待多久,若出来帮做事,日后官军撤了,陈军又来了,就怕被清算。” “无妨,曲江差不多完蛋了,待得捷报传来,百姓们定然相信这始兴,从此之后就是大周治下了!” 始兴城头,仪同谢两斗正在巡城,作为行军总管杨济的部下,他原本隶属于军府,只是临时编入的岭南道行军,他和部分将领隶属行军总管杨济麾下,不过这没什么,因为大家本就是同袍。 “谢仪同!” 哨兵们向谢两斗行礼,他们都是虎林军的士兵,虽然名义上和谢两斗这些岭南道行军将士互不隶属,但实际上还是有关联的。 “如何,昨日喝了几坛酒?” “哪里,军纪严,今日要放哨的,每人只能喝...” “三碗酒!”谢两斗把军纪说了出来,作为虎林军出身的老兵,他当然对虎林军的军纪再熟悉不过,看着面前一个个后辈,他不由得感慨万千。 八年,谢两斗从一个吃不饱饭的无地农民,变成如今的仪同将军谢两斗,是虎林军改变了他和许多人的命运,而现在,也在改变着年轻士兵的命运。 看向一个脸上带伤的士兵,他问道:“我记得你,你叫张定和,是今年...呃,如今是新年,你是去年的新兵,对吧?” “是的,将军。” “先登,你很有胆识,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勇敢没有错,但不要太莽撞了。” “多谢将军提醒。” 张定和行礼后答道,数日前突破大庾岭陈军营寨时,他第一个翻过营栅,连续砍倒三个陈兵后,差点被敌军长矛捅中面部。 亏得同袍一把将他扯开,躲开了致命一击却伤了面颊,所幸伤口不深,不会留下疤痕。 “官军虽然拿下了始兴,但大家不能大意,要提防当地酋帅浑水摸鱼,尤其是晚上,不要被人摸到身边,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是,将军!” 虎林军是西阳王宇文温的募兵,其实就是类似部曲的私兵,按说官军将领没资格管,不过虎林军的年轻士兵们,都知道许多官军将领是他们的前辈,所以相互间气氛融洽。 大家都有渊源,也正是这个缘故,行军总管杨济作为先锋突破大庾岭,西阳王特地派出虎林军随行,还下令行军总管慕容三藏一同南下。 两个行军总管,相互之间平级,而西阳王以杨济为正,慕容三藏为副,又以虎林军为辅,听从杨济调遣,如此安排,就是要让杨济率精锐在大庾岭以南站稳脚跟,顺便让大家有机会立军功。 去年新入伍的新兵麦铁杖是始兴人,又做过拦路抢劫的强盗,对这一带地形再熟悉不过,所以在详细了解了地形之后,杨济定下了一系列计策,最后大败陈军突破大庾岭,进驻始兴城。 正谈话间,城外传来号角声,众人循声望去,却见城郊横浦水上,大量木船满载着士兵顺流而下。 “临时赶工的这些船只,到底行不行啊?” “有什么不行的?我跟你们说,那日我们在横浦水畔,用数万个布袋装砂石筑坝,当天傍晚就蓄水成功,然后凌晨时便放水淹了下游,这些船,只要撑到下游曲江就行了。” 官军即将对横浦水下游的东衡州州治曲江发动进攻,只要将其攻克,那么岭南陈军就回天无力了,待得岭南道行军主力翻过大庾岭,在曲江乘船顺流而下,拿下广州如探囊取物。 张定和扶着墙头,看向横铺江上的船队,不由得想起当年读书时知道的一件事。 西汉元鼎五年,汉军讨伐南越国,其中一路,以主爵都尉杨仆为楼船将军,出豫章,溯江而上抵达大庾岭,大军徒步翻山之后抵达如今的九渡一带。 杨仆在九渡地区扎寨造船,于冬季时,全军乘坐数百楼船,沿着横浦水一路顺流而下进攻南越。 而数百年后的今天,周军依着相同的路线,即将乘船沿着横浦水一路顺流而下,进攻退守曲江的陈军,虽然临时赶制的船只没有高大的楼船那么雄伟,但上面的士兵,同样英勇善战。 “史书记载的楼船将军下横浦,今日又重现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援军 浈阳城,许多青壮在城外挖掘壕沟,城墙上,同样有青壮在士兵的督促下修补着夯土墙体,城内,一座座配重投石机正在拔地而起。 23us.com 北虏攻破大庾岭,占领东衡州安远郡郡治始兴,不久之后乘船顺横浦水而下,攻拔东衡州州治曲江,官军退到曲江下游的浈阳,与各地赶来增援的军队一起据守城池,抵抗如狼似虎的北虏大军。 浈阳官署后院房间里,医生正在给大都督王猛换药,先取下被鲜血染红的纱布,小心擦去原先敷上的草药,再用干净的布擦拭伤口。 伤口触目惊心,有刀伤也有箭伤,所幸都是些皮肉之伤,不然以王猛的年纪,即便熬过去也会元气大伤。 “磨磨蹭蹭做什么?换药。” “是,大都督。” 医生不敢怠慢,听得掌握生杀大权的大官发话,换药的速度加快了许多,如今的大都督就像一头被激怒的猛虎,稍有不慎真会被拉出去砍了。 趴在榻上的王猛,忍着背上传来的阵阵痛感,两眼直直看着前方,而心里却在想着如今战事。 情况不妙,周军来势汹汹,其骁勇善战的程度,远在王猛意料之外,他没想到对方竟然同时擅长山地战、水战、骑战。 常说北人擅长骑马,南人擅长舟楫,结果呢? 此次南下的周兵据说以黄州兵为主,所以同时具备了多种作战技艺,王猛终于知道为何江州会在一个月内沦陷。 周军主帅宇文温,在黄州总管任内,操练的水军力压陈国水军一筹,所以周军能够快速突破江防,攻拔江州州治湓口,而大庾岭南麓一系列战斗,更佐证了对方兵强马壮的事实。 乌迳一战,王猛亲自率领一千骑兵迎战,竟然被百余周军骑兵击溃,他差点就当场阵亡,亏得部曲奋力相救才逃得一命,只是身上连中数只破甲箭,弄得血染战袍。 周军水攻摧毁了乌迳寨,随即突破了大庾岭,又攻下了横浦水畔陈军大寨,进占始兴城。 王猛一开始的信心,已经随着始兴的沦陷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想着借助曲江城抵御周军,结果对方建了许多船只,顺着横浦水而下,兵临曲江城外。 他领着守军奋力反击,然而曲江还是丢了,在城头督战的王猛差点被涌上来的周军乱刀砍死,也是亏得部曲奋力救援,才仓皇突围逃到浈阳,组织残兵败将守城。 想到这里,王猛不由得握紧双拳,这几场仗打得实在是太窝囊,但他不服输,官军兵马虽然损失惨重,但依旧还有一战之力。 岭南,不光只有官军,所以,无论如何都得守住! 换完药,王猛起身在房内来回走动舒展筋骨,片刻后脚步声起,是他的儿子王缮前来候命。 王猛从书案上拿起一封信,交到儿子手中:“你带着这封信,马上赶去高凉,请太夫人来主持大局!” “是,父亲!” 王缮刚要出门,一名部将跑了进来:“大都督,安靖公来了!” 。。。。。。 新任西衡州刺史、安靖郡公陈佛智,策马在城外官道上停下来,饶有趣味地看着眼前的浈阳,这座城池正忙着备战,只是不知能否顶住连战皆捷的周军。 原西衡州刺史、衡阳王陈伯信被大都督王猛砍了,罪名是抗命不遵、意图不轨,眼见着周军兵临大庾岭,都督岭南二十四州诸军事的王猛,任命陈伯信的前任陈佛智为西衡州刺史,领兵增援东衡州。 距离陈佛智卸任西衡州刺史不过数年时间,然而还未来得及故地重游,却因为北虏占据东衡州州治曲江,所以带着部曲前来上任的陈佛智,成了浈阳的援军。 同行还有西江兵两千,陈佛智的出现必将如一场及时雨般,让岌岌可危的战局有了挽救的希望,毕竟泷州陈氏的名号,对浈阳守军来说就是一颗定心丸。 陈佛智出身于泷州陈氏,而泷州陈氏并非岭南本地氏族,原为中原衣冠士族,为躲避战乱进入岭南,定居于俚僚之地,天长日久,成了岭南的豪族。 泷州陈氏子弟遍布岭南各地为官,虽为汉人但却颇得当地俚、僚百姓拥戴,成为岭南望族之一,雄踞一方的豪强,梁末侯景之乱,西江都护陈霸先从岭南起兵讨伐侯景,就得到泷州陈氏的大力支持。 陈国建立之后,泷州陈氏的势力越来越大,许多无名无姓的俚、僚人都纷纷改姓陈,使得岭南西江一带,成了泷州陈氏的天下,而西江兵,是岭南有名的强兵。 作为陈氏的当家人,陈佛智代表着西江许多酋帅、洞主的利益,虽然官府平日里对他多有提防,可如今是关键时刻,陈佛智可不想让北虏在岭南胡作非为,损害大家的利益。 所以他带的两千兵只是先锋,而后续还有西江兵增援浈阳,而各地酋帅、洞主,想必已经接到大都督王猛的命令,在赶来浈阳的路上。 数骑从城内疾驰而出迎向陈佛智:“安靖公,请入城。” “大都督呢?” “大都督正在官署议事,命末将引安靖公入城。” “北虏呢?如今到哪里了?” “还在曲江城,哨探暂未发现对方有南下的动静。” “好,入城!” 。。。。。。 大海之上,北风凛冽,三艘海船横帆行驶,向着西面破浪前进,张鱼拿着千里镜,看着视野里若隐若现的海岸线,下令船只保持航向。 张鱼如今正在开辟“冬季航线”,从倭国博多出港,横跨黑水洋返回中原的长江入海口,因为刮着北风的缘故,稍有不慎很容易向南偏离,所以他丝毫不敢怠慢。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航向偏离,数日下来,海船极有可能跑到陈国的丰州一带,到时候该怎么办? “大家注意,有可疑船只靠近的话,就当他们是海寇!” “好嘞!” 船员们开始忙碌起来,他们在倭国待了数月,虽然没能赶在元日前回到西阳,但总算能回家和亲人团聚,如今平安横渡黑水洋,即将进入长江,可千万小心些不要给海寇害了性命。 张鱼收好千里镜,吩咐手下做好准备,以便应对陈国巡江水师战船的盘查,只要顺利入了长江,一路上小心些,满船的货物就能平平安安运回西阳。 数月前他们再次从西阳启程,带着各类奇珍异宝渡海前往倭国博多,为了等候倭国方面筹备货物,在博多住了数月。 博多港内的专用码头已经初具规模,而如今,是回家向郎主复命的时候了。 西阳王府中尉张鱼,现在已独当一面,为西阳王开辟海贸航线而乘风破浪,在博多的日子里他和手下没有闲着,时不时出海探索博多周围海情,绘制了许多图纸等着回去向郎主汇报。 负责警戒四周的船员,通过千里镜发现异常情况:“张中尉!西北方向有船队!” “船队?” 张鱼拿起千里镜观察起来,片刻后他面色变得凝重:海岸线上现出无数帆影,一只大规模的船队正借着北风南下,看其规模,已经不是民船所能拥有的了。 “张中尉,这船队是怎么回事?” “是...官军的战船!”张鱼做出了判断,随后他毫不犹疑的下令:“马上掉头,回博多!!” “回博多?为什么?” 船员们有些难以置信,大家好不容易平安渡海回来,眼见着就要入长江却要回头,再说如今刮的是北风,想往东北方向的博多走,逆风行船可是会很费力的。 张鱼跟着宇文温多年,眼界和见识已经开阔不少,他做出的解释让大家愣住了。 “这肯定是青州的官军战船,走海路南下入长江,你们想想,若不是官军对陈国动兵,他们去长江里做什么?” “朝廷肯定已经派兵攻打陈国了,长江一线定然全面封锁,我们若是现在入长江,根本就回不去!” 第一百六十五章 计策 南昌,岭南道行军元帅行辕,主帅与监军的“日常”正在上演,如同各种故事套路里的设定一般,主帅肯定是正面人物,各种伟光正形象,而监军则是阴险狡诈的阉人,成日里坏事。 23us.com 当然,监军长史崔达不是阉人,不过作为监军,崔长史倒是恪尽职守,每天必做的事情,就是敲打主帅宇文温,义正辞严指出各种“不当之处”。 “行军总管杨济,攻占曲江逾半月却按兵不动,名为稳重实为怯战,大王不能视若无睹!” “呵呵。” “陈将王猛据守浈阳,一开始不过是些许残兵败将,只要杨济率兵猛攻,浈阳指日可下,可结果呢?迟迟不动,让对方缓过劲了!” “呵呵。” “行军总管慕容三藏数次请战,俱被其以各种理由拒绝,眼见着王猛召集各地酋帅、洞主增援,战机已失,杨济难辞其咎!” “呵呵。” “杨济拥兵曲江却百般推诿不愿南下,下官以为,此人定是居心叵测!” “呵呵。” “大王何以如此冷笑!!军国大事岂能儿戏!!” 崔达化身咆哮天王,使出狮吼神功,声音震天响,唾沫星子几乎要糊了宇文温一脸,旁边的佐官们见势不妙,纷纷找借口溜了出去,只剩下记室刘文静,面无表情的看着‘参军戏’。 演出开始了,不过问题在于,谁是参军,谁是苍鹘?无所谓了,反正最后输的肯定是崔长史。 “崔长史稍安勿躁,寡人心意已决,一会便下令,将被俘陈兵杀掉一千人,再杀掉一个船夫。” 崔达闻言一愣,随即掉入陷阱:“杀车夫?大王为何要杀船夫?” 一旁的刘文静,听得这么一问,智商上的优越感瞬间油然而生,强忍着笑意,继续装作面无表情。 “所以咯,崔长史何故关注寡人杀一个船夫,而不是关注寡人要杀一千降兵?” 见着崔达语塞,宇文温开始“戏参军”,反正在南昌无聊,消遣消遣中年人也是极好的。 “南昌到始兴,陆路距离已逾千里,崔长史可知从南昌起运十斛米,到了始兴能剩多少?” “不到二斛。” 没等宇文温接过话,崔达继续催促:“陆路运送粮草损耗颇多,所以下官极力主张速战速决,可杨济...” “杨将军正是出于速战速决的考虑,方才如此行事。” “大王,杨济畏战之事人所共睹,何以有如此说法?” “说来话长,还得从秦末群雄逐鹿时说起...” 不能撩妹,是宇文温心中的痛,那是为了确保家宅平安,满腹花言巧语无从施展,只能撩拨中年蜀黍崔达,用深入浅出的论证,让对方心服口服,借以消遣时光。 岭南,对于这个时代的中原朝廷来说就是鸡肋,虽然从秦朝时便已将其纳入治下,可每当中原局势动荡,岭南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游离于中原之外。 五岭,如同一堵墙,阻碍着中原朝廷对岭南实行有效统治,而从长江边到岭南核心广州的陆路太过漫长、崎岖,导致中原朝廷对岭南用兵都会消耗巨大的国力。 当然还有海路,但各种因素之下,不是个有效的运兵手段。 长途跋涉而来的大军,无法在岭南驻扎太久,一来是粮食供应不上,二来是气候问题,岭南烟瘴之地,外地人很难在短期内适应岭南的气候。 这样就导致一种局面:朝廷在岭南的驻军,无法维持太大的规模,开发程度较高的广州是主要驻扎地,而沿着东江一路北上的曲江、始兴等地,是另几个关键驻军地点。 除此以外,岭南各州郡的官员,大多是当地酋帅、洞主担任,这些人对中原朝廷派来的官员大多有抵触心理,一旦时局有变,就会趁机作乱浑水摸鱼。 南朝在岭南经营多年,好歹在当地酋帅、洞主之间有些威望,而周国对于这些人来说就是“北虏”,大军压境时打不过就俯首称臣,待得大军撤走,留下的少数驻军,根本压不住这些地头蛇的野心。 周军如今势大,那些地头蛇见势不妙可以投降,而周军也不可能将其屠戮一空,所以只能纳降,那么等大军撤离之后,这些地头蛇极大可能会造反。 届时又得派兵平叛,地头蛇们又投降,瞅准机会再反叛,如此来来回回折腾,先顶不住的是周军。 正所谓欲速而不达,如果现在杨济不顾一切快速进攻,在各地酋帅反应过来之前,击溃王猛攻克广州,看上去是速战速决,可随后的烂摊子怎么办? 大军撤走之后,周国在岭南任命的官员和驻军,要面对实力完好无损但心里蠢蠢欲动的各地酋帅、洞主,一旦有人扯起反旗,驻军守住番禺都困难,遑论四处平叛。 到时候还得从中原调集大军来平叛,消耗极大的人力物力,这种局面是可以预料到的,所以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把叛乱的火种扑灭? “寡人让杨将军缓一缓,为的是给王猛时间召集酋帅们前来助战,这个时候肯率兵助战的人,日后肯定也会反抗朝廷驻军,所以,就让他们聚集浈阳,来个一网打尽!” “一战破敌,将这些地头蛇的胆子打破,日后也不敢生起反叛的心思,崔长史以为此计策如何?” “下官以为此计太过冒险,杨将军和慕容将军手上兵力捉襟见肘,且二人之间意见多有不合,此乃兵家大忌,还得大王亲临指挥,方才能让将士们力同心...” ‘魂淡,你说了那么多废话,就是想让我去岭南对不对!’ 宇文温心中骂道,崔达一直防着他‘不小心’误入建康,所以对自己一直待在南昌十分不爽,这种事情心照不宣,但又不好点破。 虽然腹诽不已,但宇文温面上却挤出笑容:“江州初定,寡人须得坐镇南昌,以免各地豪强、酋帅作乱时,当地官军将领乱了分寸。” 说到这里,他继续带歪话题:“再说,赶制水军战船,寡人也要多盯着些,” 崔达果然被带歪,如今南昌城外造船场正在大规模建造战船,他就怕宇文温是要趁机往下游建康去,“大王,船场为何要打造大量战船?对岭南用兵,战船可翻不过大庾岭!” “我军战船破损严重,当然要填补战损不是?万一下游陈军来犯,若是打输了水战,大军的后路可就被断了,再说万一尉迟元帅命我军增援建康的话...” 崔达闻言急了眼:“此事绝无可能!” “这种事情很难说的,崔长史可不要如此武断哟!” 第一百六十六章 心思 岭南道行军元帅行辕,崔达板着脸走出辕门,领着随从往自己的下塌处走去,方才他和元帅宇文温唇枪舌剑一番之后,不出意外的处于下风。 23us.com 小狐狸的口舌之才实在了得,面皮又厚,争吵时稍处下风便厚着脸皮带歪话题,饶是自诩阅人无数的崔达,和宇文温争辩起来都有些头痛,不是对方不讲理,而是一套一套的歪理让人哭笑不得。 杞王怎么会养出这种儿子来的?杞王世子可不是这样的啊! 想想刚才宇文温的嘴脸,崔达不由得冷哼一声,脚步加快,心中盘算着接下来该如何防备宇文温乱来。 岭南道行军的进攻速度很快,出兵一个月便攻下陈国江州,新年前突破大庾岭,比崔达战前最乐观的预测还要快,再这样下去,搞不好春天就能平定岭南。 这是丞相绝对不想看到的结果! 作为岭南道行军元帅长史,崔达承担着监军之责,若依往日的监军职责来看,督促主帅用兵尽快击败敌人是常态,而他,实际上宁愿宇文温花上一年都平定不了岭南。 朝廷兴兵南下进攻南朝陈国,头功必须是江南道行军元帅尉迟佑耆的,所以丞相尉迟为了弟弟的功劳,煞费苦心布局,之所以让崔达来当岭南道行军长史,就是为了避免出意外。 要想对南朝用兵,水军是关键,黄州总管府的水军很强,所以一旦攻克江州,接下来只要顺流而下,就可以兵临建康城下,而崔达就负责盯紧宇文温,不能让他‘走错路’。 宇文温会听他的么?不会,但好歹要遵循朝廷法度,除非想造反,不然闹起来以后,行军元帅还得听监军长史的意见,而唯一的问题就是:宇文温一定要过大庾岭。 南昌所处豫章郡,为江州心脏部位,向西走安成步道可至湘州临湘,向南经南康郡翻过大庾岭可入岭南,而向东走鄱阳步道,可以直达东扬州,如同一把匕首扎进陈国的三吴地区,抄都城建康后路。 崔达觉得宇文温滞留南昌不去岭南,肯定是起了坏心思,就等着找借口往东面走,这种事情绝不允许发生,所以他每天和对方吵架,就是要敲打敲打这个“独脚铜人”,不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无论如何,都要尽快让你到岭南去! 想到这里,崔达只觉得事不宜迟,江南西道行军已经拿下湘州州治临湘,陈国的湘州距离全境失守已经为时不远,到时候宇文温更加有借口‘乱来’。 行军总管贺若弼,率领所部兵马绕过岳阳郡直取临湘,接连击败临湘周围陈军最后兵临城下,陈国湘州刺史、岳阳王陈叔慎见城内士兵军心涣散,便打开城门投降。 实际上是诈降,待得贺若弼入城后,陈叔慎设宴款待,欲让埋伏好的死士将其击杀,结果只带数名护卫孤身赴宴的贺若弼先发制人,当场将陈叔慎制住,喝退了伏兵,随后坚守临湘直到主力到来。 临湘易手,临湘和南昌之间的唯一陆路通道安成步道没了威胁,驻守安成郡的行军总管陈五弟,分一部分兵马留守,带着大部分兵马回到南昌,崔达要提防宇文温接下来有“奸计”。 能制衡宇文温的另一个帮手元帅司马崔弘升,如今正在江北领着史万岁、樊子盖攻城略地,先前已经拿下晋州,向着合州方向进军,崔弘度距离南昌太远,崔达只能自己盯着宇文温。 宇文温让南昌船场造船,说得好听是补充水军损失的战船,其实就是居心叵测,崔达已经能够想象宇文温“义正辞严”要乘船往下游去增援的嘴脸,不过对方绝对找不到理由。 江南道行军要渡江,当然要有水军护航,但不需要上游的黄州水军,因为还有一只水军能够帮忙,那就是青州总管府的水军。 按照战前拟定的平陈方略,当尉迟佑耆率军突破淮水、逼近长江北岸时,青州总管府的水军会沿着海岸线南下,进入长江之后抵达长江北岸,与江南道行军汇合。 所以,不需要宇文温的黄州水军去“增援”下游! 想到这里,崔达望向遥远东北方向天空,他在期望尉迟佑耆能够势如破竹,尽快兵临长江北岸,以便早日渡江攻破建康,也免得夜长梦多。 而你,宇文温,只需要到岭南喂蚊子就行了! 。。。。。。 行辕内,宇文温正在看舆图,这是江州舆图,其中一个个红圈圈起来的地方,是各地豪强的地盘,而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对这些地头蛇动手。 行军总管陈五弟和几名将领也在一旁看着,作为宇文温的一把刀,他和所部兵马从安成‘抽’回,紧接着就要砍向某些倒霉鬼了。 “将士们身体如何?有没有水土不服?” “回大王,有是有,但不严重,在安成驻扎了半月,再水土不服也适应了。” “切记,不要喝生水,不要到小河滩里涉水,更不要去死水潭洗澡,一定要提防血吸虫,以免染上鼓胀病!” “末将明白,自从入了江州,我等行军、扎营俱是小心提防。” 说到这里,陈五弟见左右都是自己人,小心翼翼的问道:“大王,真要大开杀戒么?” “什么大开杀戒?这是王师送温暖!” 宇文温冷笑着,江州地头蛇很多,各地豪强、酋帅、洞主,占据着大量地盘和人口,蓄养着许多部曲私兵,即便是陈国的江州官员,也不敢轻易对这些人动手,可他不一样。 岭南道行军的兵力,要同时维持江北、江州、岭南的战线很勉强,也就是陈军鱼腩他才敢如此托大,所以不能容忍江州地界上有威胁存在。 从南昌到大庾岭南侧的始兴,陆路距离上千里,一旦江州爆发叛乱就会导致粮道断绝,在岭南的杨济等人进退两难,搞不好就完蛋了,还连带着宇文温的虎林军一起完蛋。 这种情况绝不能出现,所以他要向江州的地头蛇们致以亲切的问候。 宇文温之所以驻足南昌不走,就是为了未雨绸缪,不调教一下地头蛇们,他可不会善罢甘休,至于什么突袭建康抢功劳之类的心思,暂时没有。 “你们准备一下,过几日有大场面,要是有哪个地头蛇敢不听话,你们就去刷人头!” 第一百六十七章 溪狗 南昌郡衙,从正门到衙内议事厅,披坚执锐的士兵们列队而立,摆出大场面迎接即将到来的客人们,议事厅内上首,岭南道行军元帅宇文温、元帅长史崔达正襟危坐。 23us.com 下首座位席上,准备了二十几个座位,而在座的却只有寥寥数人,看样子是来参加会议的人员,而距离会议开始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也就是两个小时。 岭南道行军攻占江州各郡之后,元帅宇文温给江州各地豪强发去了“英雄帖”,“诚邀”各位当家家主、族长,于次年元月二十日到豫章郡治南昌一聚,元日时再次发出“英雄帖”提醒,以防有人忘记了。 然而到了今日,宇文温在州衙议事厅坐等各方宾客上门,等来等去等到开会时间过了一个时辰,都等不来请帖上的各位地头蛇。 与会人员,只有在座的几位南昌本地豪强家主,是为“豫章四姓”的代表人物,他们无论心里愿意与否,都无法推脱此次会见。 所谓“豫章四姓”,是豫章郡南昌一带大族的统称,不是朝廷评定的“四姓”,而是长年累月的发展之后,几个实力最强大族的俗称,也就是著姓。 豫章四姓,一说为胡氏、罗氏、邓氏、熊氏,其中以胡氏的家底最为雄厚,又有谌、雷、章等姓,实力也不弱,但无论如何,豫章南昌地区内,胡、罗、邓、熊配得上大族的称号。 宇文温看着面前寥寥数人,尽可能的挤出笑容:“诸位,今日寡人在此会客,原以为场面会很热闹,未曾料冷清至此,真是让大家见笑了。” 听得这么说,在座的人精们赶紧说“草民不敢”,宇文温刚“平定”江州月余,面对他的“邀请”,各地豪强不敢来或不想来实属正常,而这几位的家族基业在豫章南昌,那是不来不行。 见着场面尴尬,宇文温拿出一堆信件,一件件扔到书案下,边扔边说:“其实呢,寡人邀请的各地贤达不是不来,其实,他们是有苦衷的。” “有人忽然扭伤了腿,有人忽然患了恶疾,有人忽然族中出了大事脱不开身,反正各种原因都有,都不能亲自赴会,特地派了手下得力之人赶来南昌替补出席...哎呀,真是巧的不能再巧了...” “呵呵,溪狗!当我大周王师是傻子不成!” 一旁坐着的长史崔达忽然骂了一句,其中“溪狗”两个字,让在场众人面色一变,不过大家都是经历过数十年风风雨雨的人,很快便把情绪掩藏起来。 宇文温瞥了一眼阶下诸位嘉宾,心中不由得对崔达火上浇油的功夫点赞,但他可不想让火烧起来。 “溪狗,寡人在黄州时曾经听人提起,据说江州南方溪涧中,水中有物状似虾蟆,尾三四寸,以水中小鱼小虫为食,若机缘巧合,寡人倒是想一睹溪狗的真面目。” “大王若是想看溪...狗,草民等必将命人去山中溪涧搜寻,献给大王观赏。” 在场几位尴尬的附和着,若是在平日被人骂“溪狗”,他们可以当场翻脸或者拂袖而去,可如今不行,只能忍着满腹牢骚坐下去。 “寡人在请帖里强调过,如果家主、族长来不了,那就必须派嫡长子过来,不过呢,各家今日替补出席的人,似乎没一个是嫡子,而是什么管家之类。” “也就是说,他们没有把寡人的话放在心上。” 说到这里,宇文温已经把信件都扔完,他拍拍手,门外转入几名将领来。 “陈将军。” “末将听令!” “这些信的写信人,都是妄图发叛的逆贼。”宇文温缓缓起身笑着说道,露出森森白牙,“逆贼,该怎么处置?” “敢有抗拒王师者,杀!” “很好!” 宇文温大笑一声,向在座的几位家主拱拱手以示歉意:“诸位今日赴会,自然是心向王师的良民,请回家安坐,切记不要与逆贼有来往,以免官军动手时误伤!” 见着如此阵势,几位家主哪里敢多说什么,他们心里再不服,也不会拿家族的安危来赌,如今看西阳王的阵势,莫非是要大开杀戒? 疯了!那些人不过是在观望,你一言不合就要‘平叛’,这不是逼着对方造反么?江州一乱,你在南昌城还坐得稳? 想是这么想,家主们可没敢吭声,见着宇文温笑吟吟宣布“散会”,赶紧溜之大吉,长史崔达见着如此场面,心中暗喜。 好,逼反江州豪强,到时候烽烟四起,弄得你焦头烂额不得不四处平叛,然后岭南又进展不顺,如此一来,就无暇多想了! 和谐大会开不成,宇文温心中大喜,他就怕今日地头蛇们全都到场,届时可就没理由“平叛”了。 “大王,要对溪狗动手了么?” 面对着几位将领的问题,宇文温面色一沉:“溪狗?不许如此侮辱江州人士,往后寡人不想再听到这两个字从你们口中说出来!” “是!” 溪狗,当然不是什么生活在溪涧的狗,江州多山,山涧之中有一种类似大鲵(娃娃鱼)的两栖动物,名叫小鲵,在古代被称之为溪狗。 当然事情没那么简单,实际上“溪狗”是一种蔑称,然后演化为区域歧视,也就是后世所说的地域歧视。 比如说到河南人就是“偷井盖的”,说到东北人就是“黑社会”,说到广东人就是“什么都吃”,或者一些上海本地人说到外地人,就都是“乡无宁(乡下人)”,隐晦些的说法就是“硬盘”、“wd”。 在这个时代,“溪狗”是对江州人的特定蔑称,而且还是南朝内部对江州人的篾称,张口就来的那种。 只要一个官员出身江州,不管他的官位有多大,别人都会私下里骂他做“溪狗”。 东晋时大司马陶侃位高权重,却因为出身江州,摆脱不了“溪狗”这一侮辱性称呼,而他的曾孙陶渊明,也同样被人私下里讥讽为“溪狗”,南朝历代以来,南朝私下里骂江州人为溪狗已经成了习俗。 崔达显然是知道这种“南朝习俗”,所以方才故意说出口,刺激在场的几位家主,其实就是想激起这些人的抗拒之心,宇文温心知肚明但又不能发作,只能岔开话题打圆场。 这种侮辱性称呼对江州人的伤害有多大? 宇文温脑补了一下,若是自己被称呼“支那猪”,那心情可好不到哪里去。 他对于地域歧视和蔑称深恶痛绝,所以绝不允许麾下将领随意侮辱别人,毕竟宇文温接下来要隆重推出的一项大型团体活动,名字就叫做“和谐江州”。 “擂鼓,传诸将议事!” 第一百六十八章 蠢蠢欲动 江州郡县有异蛇,渊远而流长,南朝数代不死,占山据泽,隐田地僮客无数,有坞砦之巢穴,有粮草充实之库房,兼有亡命之徒逾千。 23us.com 此蛇潜伏山林河泽之间,若为人激怒必然叛乱而噬之,无一年半载不能平定。 有周国宗王宇文氏某,欲得而腊之以为饵,可以医心疾、头痛、失眠、茶饭不思等症,其记室刘文静献捕捉之策,募有能捕者,当其一年所得,黄州义兵义商争奔走焉。 宇文温看着自己所写文字,觉得比起“借鉴”的《捕蛇者说》毫不逊色,深为古文功力见长而自豪,用手一揉,将写着字的白纸揉成团,然后扔进废纸篓。 “豫章至南康有豫章水,又名赣水,可行船其上,然则水流湍急,河道多乱石...” 王府记室兼元帅记室刘文静,正在一张大型舆图前侃侃而谈,舆图旁围着一圈人,既有身着铠甲的将军,也有身着布衣的平民。 无论是谁,都在认真的看着舆图,侧耳倾听刘文静的讲话,因为这事关重大,和大家息息相关,所以不能疏忽了重要信息。 唯有宇文温在一旁无所事事,身为行军元帅,他可一点都没有揽功劳的想法,平定岭南的头功,他让给行军总管杨济等人,而即将爆发的江州豪强叛乱,他要将平定大功分给部下们。 之所以说叛乱是“即将爆发”,也就是现在还未爆发,至于会不会爆发,只能说很有可能。 如今是周国干兴二年,陈国祯明三年,刚好是一月底,若按照史轨迹,如今是隋国开皇九年,而陈国都城建康,已经被隋军攻破。 史上隋国平陈,是在千里长江战线上同时多路进攻,但主攻方向是建康,而对于中游巴、湘、郢、江州的进攻是掣肘,防止中游的陈军驰援建康。 因为先前已据有江北之地,加上陈国皇帝陈叔宝作死,隋军的进攻速度很快,元月中旬便已攻占建康,这是一次成功的斩首作战,得知都城陷落后,各地陈军大多不战而降,江州守将亦是如此。 而现在,并不是这样。 负责主攻建康的江南道行军,如今还在长江北岸淮南地区作战,不知何时才能够渡江,宇文温领兵攻占江州,进度很快但隐患也很大: 江州各郡县已投降的陈国官吏,还有各地大小豪强,其内心未必愿意服从周国,只不过被周军兵临城下,无力抵抗才开门投降。 如今他们的建康朝廷尚在,一旦某日陈军大举反扑,迟早要“反正”。 宇文温率领的岭南道行军,要同时兼顾江北晋州一带、江南江州十郡,还要攻略岭南,兵力有些捉襟见肘,一旦东面的陈军反扑,引发江州各地叛乱,根本就没办法有效镇压。 江州的豪强、酋帅、洞主们,虽然被蔑称为溪狗,但不代表对方没有实力,相反,自从萧梁末年的侯景之乱后,江州的豪强们便登上了南朝的政治舞台。 侯景之乱,位于岭南的陈霸先率兵北上勤王,翻越大庾岭之后,遇到江州豪强的拦截,但也获得更多江州豪强的支持,这些被人蔑称为“溪狗”,却真的成了陈霸先的爪牙,为陈国的创建立下汗马功劳。 凭借反抗侯景大军以及协助陈霸先称帝的大小军功,江州豪强纷纷成为领兵将领以及各地的郡守,深入掺和到陈国的政治之中,他们的眼界已开,再也不好煳弄了。 宇文温知道江州现在的局势看起来风平浪静,可实际上却是暗流涌动,他特意请各地豪强到南昌“开会”,结果除了豫章本地着姓之外,居然没一个豪强派人与会。 这说明了江州豪强们的态度:大局未定,你能奈我何? 陈国的建康朝廷还在,江州东北面的北江州、东面的东扬州还有东南面的丰州,其驻军极有可能反扑江州,而周军对岭南用兵,看上去一时半会也没办法搞定,所以江州豪强们有恃无恐,不认为宇文温能把他们怎么样。 暂时投降,可以保存实力,不响应宇文温的邀请,是为了划清界限,为了将来王师收复江洲时证明自己“身在曹营心在汉”。 对方的心思很明白,即便因此得罪了周军,但因为周军兵力少所以无法撕破脸讨伐他们,大家面和心不合就这么装作友好共处,直到建康那边分出胜负。 陈国赢了,那么豪强们就聚集力量,等着王师克复江州时痛打落水狗;如果周国赢了,再讨好新官府也不迟。 这种想法和心情,宇文温很理解,所以决定防患于未然,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江州豪强存着异样的心思,那么他就要当机立断。 既然你们的那话儿不老实、蠢蠢欲动,那么我就勉为其难帮你们阉掉了,一路走好哈,各位公公!! “官军负责主攻,诸位义士率领的义兵负责侧翼掩护,兼之维持粮道安全....” “攻破坞堡、庄园之后,不得擅自烧杀抢掠...” “平定叛乱,不得袭扰郡县百姓...” 初次登上军事舞台的刘文静,慢条斯理的讲解着,宇文温让他拟定“平叛”方略,琢磨了数日之后终于有了成果,而现在,就是详细布置的时候。 能有如此机会,刘文静激动不已,虽然以元帅记室参军进行作战安排有些怪异,但在场的都是宇文温的麾下将领,指挥起来如臂使指,所以,一旦失败,就说明是他的方略不对。 有可能不对么?不可能! 在场的除了官军将领,还有义兵首领,甚至也有义商首领,之所以出现军民混杂的情况,是因为宇文温秉持一贯的宗旨,要“大家一起发财”。 战火纷飞,受益的除了官军将士,还要有黄州及江北各州郡的利益小团体。 黄州的刀,要为黄州的商贾带来更多的原材料,还有更多的利润,而江州地头蛇的血,要用来浇灌黄州利益集团的大树,让其长得更加茁壮。 所以,家主、族长或其嫡长子拒绝出席南昌见面会的那些豪强们,必须叛乱,想叛乱的要马上叛乱,不想叛乱的,也得创造条件让他们叛乱! 逼反豪强,会导致江州局势大乱,到时候烽烟四起,一旦平叛不利就会玩火**,这种没事找事的做法,是宇文温经过深思熟虑后下的决定,却让刘文静来拟定方略。 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宇文温不是故意刁难刘文静,而是把“米”准备好了:黄州的义兵,还有义商。 义商和义兵,都是黄州总管府治下各地豪强的队伍,正如同义兵实际就是捕奴队那般,所谓义商,就是黄州的武装商队,如同一只初生幼虎,即将参与到国战之中。 “诸位,官军说谁是叛逆,那么他们全族就是叛逆,所以,该杀就杀,该抓去做苦力的,就要抓去做苦力!!”(。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一百六十九章 战事紧 湓口,张宁从州衙里走出来,手里拿着的一张纸如千钧重,但同样有千金般的价值,又看了一眼,他小心翼翼将这张纸收入怀中,一旁等候多时的随从赶紧迎了上来。 23us.com “郎主,接下来是要去哪里?” “走,马上登船,去南昌!” “啊?郎主,若现在去武昌,恐怕到了那里就是黄昏了,万一宵禁不开城门...” “马上登船。” 张宁说完便骑上马向城北而去,作为郎主,他行事无需向随从解释,虽然对方说的没错,但毕竟知道的消息有限,而他就知道,南昌城可是向黄州商贾敞开大门的。 南昌实行宵禁是不假,到了晚上当然要关城门,不过城北有小寨,为那些不能及时入城的文武官员提供落脚处,外围有士兵把守以策周全,而只要有了怀里那张纸,他同样能在小寨过夜。 待得明日一早城门打开,他就可以入城办事,早日把事情办妥,就能早日带着货物回西阳,然后再往南昌走上一遭。 在西阳和南昌之间来回奔波,往南昌去时为顺流而下,倒是省时省力,不过要从南昌回西阳就吃力些,不过这没什么,别人想走这一遭,可没那么容易。 西阳王出征之时,没有给将士们捐钱捐物,待到此时,没资格捷足先登! 策马行走在街道上,一条沟渠旁,许多青壮正在清淤,虽然是冬天但依旧能闻到阵阵恶臭,也不知道积了多少年的腐臭淤泥被挖了上来。 张宁的鼻子动了动,这股味道既熟悉又陌生,当年的西阳城,排水沟渠到了夏天就散发着这种异味,不过自从西阳王上任,一番整治之后,西阳城就大变样了。 当然,那时候西阳王还是西阳郡公,而张宁,当时也只是一个小商贾,随着西阳城的明显变化,他也从一个小采石场东家,变成了如今的豪商。 黄州每年都有工程,每年都需要大量的石料,让采石场如雨后春笋般出现,而各种不要工钱的劳动力,让各家采石场的利润最大化。 西阳王做了黄州总管,下辖各州郡也开始新修水利,各家只担心人手不够,不担心石头没人要。而现在,生意已经拓展到黄州以外的地方。 走出北门,来到江边码头,举目望去满是繁忙的景象,新建的码头上挤满船只,大量的石料被人运下来,就近运往江边河堤工地。 这是湓口长江大堤,在官军拿下城池后没多久,主帅宇文温便下令对破损的大堤进行修补,同时整治城内排水沟渠,以免雨季时外淹内涝,导致瘟疫爆发。 每年夏秋季节江水大涨,湓口城很容易遭受水患,虽然修有江堤且代官府不时修缮,但经数百年风雨业已破损不堪,而此次的修补,实际上是把烂得不像话的旧堤扒掉,重新修一条新堤。 同时还要整治城内不知淤积多少年的排水沟渠,所需人力,从湓口城居民中调集,没有工钱,但是管一日两餐,而石料自然是黄州方面提供,得知这个消息之后,黄州的石料商喜极而泣。 尤其消息灵通的张宁,因为岭南道行军出征前,他主动捐钱捐物,所以成为第一批提供石料的商人,每艘满载石料的大船一出发,带回来湓口衙门的签收文书,就能在西阳城换回厚厚一沓流通券。 战事尚未平息,西阳王就修葺湓口长江大堤,许多人弄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而张定知道一些内幕:就是为了让湓口百姓有事做,不让别有用心之人鼓动闹事。 所谓“以工代赈”,反正冬天大家也没农活要忙,所以用组织人力修建江堤、整治排水渠的办法,让百姓有一口饭吃,又有事情做,顺便修葺湓口周边的水利设施。 所需钱粮,均从湓口州库里调拨,然后部分花在青壮们身上,而一大部分,最后流入了张宁等黄州“供应商”的腰包里,这件事听起来有些怪异,但经得起世人评论。 用州衙的钱粮,组织百姓修筑江堤,事情做得堂堂正正,大家赚的钱也干干净净,湓口城本就是江防要地,修葺水利设施和城防理所当然。 为各类工程提供石料等物资的黄州供应商,发大财也是理所当然。 但这只是开始,大头还在后面。 张宁来到码头,即将商船之际,却见一名官员正召集吏员交代着什么,一旁的士兵守着外围维持秩序,见着张宁靠近正要呵斥,为那官员制止。 “草民张宁,见过明府。” “张东家,石料快接济不上了,你们采石场到底行不行?” “明府请放心,前些日子是新年,所以采石进度耽搁了些,如今采石场不缺人手,定能按时向湓口提供石料。” 许绍闻言点点头,和张宁交谈几句后,转身继续向下属吏员交代筑堤事宜,新年过后,他被宇文温征调至江州州治湓口,权浔阳郡事,也就是代理江州浔阳郡守一职。 江州浔阳郡不比黄州巴东郡,数百年来都是江防要地,如今更是岭南道行军的后勤转运中心,各类粮草辎重都要从附近的湖口转运。 如果下游陈军来犯,还要组织军民守城,现在则是主持江堤修筑事宜,到了开春得组织百姓种田,所以许绍肩上的责任很重,没时间和熟人闲聊。 张宁在吏员之中又见到几位熟人,这几位都是黄州衙门、官署的吏员,跟着许绍来此处理各项繁杂事务,如果没出什么大问题,就能脱去吏籍,成为官员。 官员再小也是官,吏员再大也是吏,这可是天壤之别,想到这里张宁不由得感慨起来,黄州的变化,不光他们这些商贾,就连平日里人憎狗嫌的胥吏们,也有了好前程。 走上自己的船,管事迎上前来:“郎主,是否即刻前往南昌?” “对,马上去,争取在天黑前到南昌,明日还得赶着办事,你,留在湓口。” “郎主,老李他们明日便到湓口,只是身上带着兵器,要过湖口需得官府批下路引...” “方才我已在州衙报备,你留在城里,等明日他们靠岸就请官军检查,不会有什么问题,拿了路引让他们赶紧去南昌,那边战事紧!” 管事闻言压低声音问道:“郎主,溪狗果然要作乱?” “溪狗什么的称唿,别让官军听见了,往后少说些。”张宁交代着,毕竟身为消息灵通人士,他知道那一位的要求。 看着繁忙的码头,张宁捻了捻胡须,笑着低声说道:“江州的豪强不知死活,居然敢密谋串联作乱,官军一时间顾不过来,大王如今正值用人之际,我等黄州义商,怎能不出力相助?”(。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一百七十章 战事紧(续) 尉氏城头,一片狼藉,蚁附攀城的周兵如潮般冲刷着残存的陈兵,攻城战持续了十五日,终于到了最后时刻,负隅顽抗的陈兵最终没能创造奇迹,不投降的人全都战死。 23us.com 城楼上,旗杆被砍断,残破不堪的陈国旗帜飘落地面,如潮的欢唿声响彻天际,周兵清理起堵死的城门洞,片刻后尉氏城北门缓缓打开,城外兵马随即入城。 城北郊,周军大营中军帐外,江南道行军元帅尉迟佑耆放下千里镜,交给随从后侧身与元帅长史司马消难交谈起来,尉氏城已经拿下,周军终于兵临长江北岸,和南岸的陈国都城建康隔江对峙。 “元帅,尉氏东南桃叶山需分兵驻守,可于桃叶山南麓江畔搭建水寨、赶造战船。” “司马长史,光靠桃叶山的水寨赶造战船,怕是来不及了吧。” “当然来不及,但只要我军在桃叶山建水寨,对岸的建康守军就不敢掉以轻心,水军战船不敢调往别处,无暇支援京口和采石。” “青州水军到何处了?” “依旧靠泊盐城郡海岸,我军尚未攻下广陵,水军此时入长江,无靠泊之地。” “广陵那边战事如何了?” “也就这几日便能拿下了。”司马消难很肯定的回答。 尉迟佑耆闻言示意一名部将上前,让他立刻派人去吴州滨海的盐城郡传令,让南下的青州水军做好准备,待得广陵一下便入长江。 周围一片忙碌景象,士兵们开始收拾营帐准备入城,尉迟佑耆向着南方举目远眺,试图要看到长江南岸边的建康城,那座顽强的城池。 数百年来,北军即便兵临建康城下,却从未将其攻破,虽然南朝换过几个朝代,可每次建康易主,都是南朝内部变乱所致。 东晋、宋、齐、梁时的各种变乱,攻破建康城的军队,都是南朝权臣、藩王所有,而北朝大军从未能如愿过,唯一沾得上关系的,是当年的齐国叛将侯景。 但侯景叛齐入梁时只有区区八百残兵,后来攻破建康靠的还是梁国反叛的军队,而如今,北朝大军终于要渡江南下,改写史。 而改写史的人,就是他,尉迟佑耆! 想到这里,尉迟佑耆心中有些期待,此次作为平陈主帅,他一直不敢掉以轻心,生怕稍有不慎导致战事进度缓慢,会让人嘲笑他无能。 而现在便有流言泛起,说他手握数十万大军,攻打淮南州郡却进展缓慢,比起当年的周军主帅要差劲,之所以能为一方主帅,不过是靠着当丞相的兄长提携。 这些流言是谁在传播?不知道,但大概能猜出个大概:都是对尉迟家不满的人在造谣生事! ‘无能之辈,拿不到大权,就只能逞口舌之快!’ 尉迟佑耆对这些流言嗤之以鼻,但毕竟年纪轻血气方刚,心中还是起了较劲的想法,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得不错了。 八年多以前,也就是周国大象元年十一月,郧国公韦孝宽任行军元帅,率军攻打陈国江北各州郡,到了来年也就是大象二年一月,便把江北的陈国国土全部拿下,班师回朝。 同样是攻打陈国的江北淮南州郡,从出兵到班师,韦孝宽在次年一月便结束战斗,而现在,身为行军元帅的尉迟佑耆,也是从十一月出兵,结果到了次年二月初才平定淮南州郡。 以时间来看,他确实比不过当年的韦孝宽,可对方是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将,而尉迟佑耆自己则是第一次做全军主帅,有如此战果,他可不觉得自己做得差。 更何况,我接下来还要攻破建康!到时候,看还有谁敢冷嘲热讽! 尉迟佑耆如是想,所以对于接下来的战事十分期待,只要拿下广陵,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他眼前的尉氏是方州州治,和江南建康隔江对望,而上游北岸的和州州治阳,数日前已为周军占领。 阳位于长江边,隔江对望的是陈国采石,采石自古便是长江要津,周军若从此渡江登陆南岸,可以威胁建康南侧。 而即将拿下的吴州州治广陵,位于尉氏下游,其隔江对望的便是陈国京口,也是另一处长江要津,周军若从此渡江登陆南岸,可以从北侧威胁建康城。 只要周军同时登陆京口、采石,南北夹击建康,那么要拿下这座南朝国都便如探囊取物,但问题在于要控制江面,所以渡江前的两军水战无法避免。 周国在长江上游水军,实力还很强,不过尉迟佑耆不打算让黄州水军东进支援己方,因为青州水军的实力,他信得过。 对于尉迟佑耆来说,青州水军是自己人率领,当然信得过,至于宇文温的黄州水军,就多有不便了。 一想到宇文温,尉迟佑耆的心情就差了些,当然他不是和宇文温有仇,只是出于本能的较劲心理,毕竟宇文温作为岭南道行军,其进军速度快得惊人,出乎尉迟佑耆预料之外。 他原以为宇文温要攻克江州、平定岭南得大半年时间,结果后来收到战报,说岭南道行军于元日前就突破大庾岭,看样子,说不定尉迟佑耆还没攻克建康,对方就已经把广州拿下了。 而江南西道行军元帅宇文明的进军速度也不慢,湘州州治临湘已经拿下,平定湘州全境想来已非难事。 人比人气死人,尉迟家如今掌握朝廷大权,许多人都在拿尉迟家的几位和宇文家的几位对比较,其他的事就不说了,光是说这次平陈,宇文家那两位的表现不错,而尉迟佑耆的战绩相比之下就有些黯然失色。 不是说战绩有问题,而是他手上的兵力可比别人强得多,相比之下战局进展平平,也难怪有人阴阳怪气开始造谣。 一名佐官带着传令兵急匆匆走了进来,将战报呈交给尉迟佑耆,他只是粗略浏览了一遍,面色变得凝重起来:“怎么回事?江州出事了?” “是的,江州如今各郡都有溪狗作乱,官军正四处讨伐...” “西...狗?西狗是什么?” 传令兵口中所说的“西狗”,尉迟佑耆不太懂,一旁的司马消难解释道:“溪狗者,为南朝对江州人士的蔑称。” “原来如此,看来江州战事紧...” 尉迟佑耆又看了看战报,不由得松了口气:我说嘛,这么快攻克江州,肯定是一鬲夹生饭,看看,现在不是闹起来了?(。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一百七十一章 无忧矣 建康,台城,临光殿,欢乐在继续,天子陈叔宝今日诗兴大发,于临光殿与诸位文学大臣、宠妃饮酒作乐兼斗诗,喝到兴头上,陈叔宝不由得吟起自己的一首得意之作: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 23us.com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伴随着这首《玉树后庭花》,数十宫女和歌而唱,孔贵嫔抚琴、龚贵妃吹箫,贵妃张丽华领着歌伎们翩翩起舞,身形婀娜多姿,郁金香花瓣洒落地面,旃檀香雾弥漫,远远看去如同九天仙女于人间起舞。 看着自己的宠妃如此光彩照人,陈叔宝兴致愈发浓厚,虽然他没有齐后主高纬那么荒唐,令宠妃冯小怜玉体横陈大殿之上请大臣们鉴赏,但张丽华那婀娜妙曼的舞姿,只是自己一人欣赏就太无趣了。 正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陈叔宝喜欢大摆筵席,让自己的宠妃、宠嫔们出入其间为客人们倒酒、一起吟诗做辞,大家其乐融融,他不觉得有何问题。 君臣与美人们一起饮酒赋诗,征歌逐色,自夕达旦,那才叫快活,陈叔宝觉得自己比只知道酒色的高纬,品味不知高了多少。 他甚至有过感慨,当年那个倾国倾城的冯小怜,若是在他的后宫里,想必会绽放出绚烂的光彩,不需要脱光了躺在殿上让人围观,而是能如同张丽华般,以宛若仙女的舞姿折服在场众人。 再加上精心琢磨的歌词,配着玄妙无比的曲乐,想来北国佳人冯小怜,也能在他的临光殿里光彩照人,倾倒无数凡夫俗子。 可惜,可叹!若有冯小怜在此,与我爱妃一道起舞,想来定会被世人称之为“南北双璧”! 浮想连篇的陈叔宝,不由得为那传说中容貌倾国倾城的冯小怜惋惜,周国平齐之后,冯小怜被当做战利品赏给宗室,同样深受宠爱,只是后来杨坚屠戮周国宗室,没了依靠的冯小怜不知所踪。 陈叔宝只叹北虏果然粗鄙不堪,有如此人间尤物却不知道珍惜,若是换做他灭了齐国,冯小怜绝不至于落到如此下场。 他不光会疼爱有加,还会为冯小怜专门谱曲填词,让这位绝色如张丽华般在殿内翩翩起舞,迷倒众生。 想到冯小怜的可怜遭遇,他不由得对北朝君臣鄙夷起来,只道周帝宇文邕、隋帝杨坚等人不晓风月,辣手摧花毫不怜惜佳人,如今又要祸害南朝锦绣江山。 江北阳、尉氏相继沦陷,广陵眼看也快守不住了,战报传来,陈叔宝看了只觉得头痛,不过这无所谓,数百年来,北虏大军何曾攻下过建康? 别的不说,陈国初立之际,齐军连续两次兵临建康城下,结果还不是损失惨重几乎全军覆没?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建康自有王气加持,区区北虏能奈我何! 江北丢了,还有长江天堑,而江州丢了,却有各地义军奋起反抗,!这就是天意,要让南犯的北虏大败而退! 陈叔宝今日大摆筵席饮酒作乐,是因为在收到江北尉氏沦陷的消息不久之后,收到北江州守将的急报,说已被周军侵占的江州,如今各地豪强、酋帅、洞主组织义兵奋起反抗,烽烟遍地,周军焦头烂额。 这是个好消息,说明朝廷在江州深得人心,所以即便那些不知廉耻的官吏屈膝投降,但各地贤达依旧要起兵反抗周国,而江州一乱,周军侵略岭南的先锋,就要进退两难。 陈叔宝对镇守岭南的王勐有信心,他不觉得侥幸突破大庾岭的周军能在岭南站住脚跟,虽然建康和岭南的消息往来很慢,但陈叔宝判定只要周军无法平息江州的义兵,那么突入岭南的军队迟早要后撤。 甚至能否安全撤退都是问题,说不定半路上就被各地义兵袭扰得军心涣散,最后连带着江州周军一并溃败,届时只要北江州或丰州的官军西进,那位气焰嚣张的“独脚铜人”宇文温,肯定会狼狈逃回江北。 眼见着江州局势即将逆转,陈叔宝心情不错,虽然巴、湘战况不得而知,但他深信镇守湘州的岳阳王陈叔慎定然能据周兵于门外。 周军此次大举南犯,一旦兵败,肯定数年之内不敢南望,所以,朕的江山无忧矣! 。。。。。。 清溪,刚从宫里出来的孔范坐在车中闭目养神,方才在临光殿喝得有点多,所以到现在他的头还是晕乎乎的,按说以他的酒量不该暴饮,不过官家兴致勃勃,他这个做臣子的也不好推脱。 江北眼见着即将不保,周军再次饮马长江,形势有些不妙,但对于孔范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当年齐兵数次兵临健康城下,到最后还不是败得一塌煳涂? 陈国自创立以来,江北州郡时不时为北虏所占,对方同样经常饮马长江,那又能如何? 有长江天堑在,北军要南渡很困难,而如今冬去春来,即便周兵强渡长江抵达南岸,只要官军坚守到夏天,到时候连月大雨能让顿兵城下的周兵知难而退。 所以江北丢了也就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孔范对江北战局不以为然,但对江州战局却格外上心,最近有好消息传来,说是江州的豪强、酋帅们组织义兵,袭击各地周军,据说周军如今是焦头烂额,眼见着就要控制不住江州了。 这消息的真伪且不论,以孔范的经验来说,肯定有夸大之处,尤其“周军即将控制不住江州”的说法,他觉得是妄言。 西阳王宇文温,当年可是玩死了始兴王陈叔陵的,你们确定这不是欲擒故纵? 所以孔范觉得江州局势未必有急报所说那么乐观,他知道攻打江州、岭南的周军主帅是西阳王宇文温,所以更加觉得这是对方的阴谋,要用欲擒故纵的办法,将不服的江州豪强、酋帅们一网打尽。 这种事情,要不要提醒一下官家?没必要,陈国亡不亡,与我孔范何干? 拉开窗帘,些许夜风吹入,让孔范的酒气散了些,他知道自己是佞臣,荣华富贵全靠取悦官家得来,一旦陈国亡了,自家好日子也就到头,所以陈国的兴亡与否,实际上与他息息相关。 但真要亡国也没办法,孔范早就已经预备了后路,周国的西阳王宇文温,连祸国罪臣郑译都能保下一命,想来保下他这个亡国佞臣也没问题。 他得罪的是陈国文武官员,没有得罪过周国,也没有领兵打仗,所以杀过周国的权贵,和郑译犯下的过错完全是天壤之别,所以宇文温只要愿意,肯定能保下他。 宇文温的信用一向良好,所以孔范觉得很放心,陈国若能挺过这次的难关,他还能继续勾结宇文温做买卖,如挺不过,便能靠着宇文温保命。 旱涝保收,无忧矣! 可问题是江对面的周军主帅不是宇文温,万一周兵真的破城,他这种佞臣搞不好会被拉出去砍头,作为安抚人心的手段,那时候喊冤还来得及么? 想到这里,孔范面色铁青,虽然他不认为此次周军能把建康如何,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得早做准备。 马车在孔府前停下,孔范下车后刚进大门,管家便迎上前来,禀告说有客等候多时,孔范闻言心中一动,他原以为是宇文温派人来找他,可接过拜帖一看,发现不是。 “是他?他找上门来有何事?” “小的不知,他只是说找郎主有要事相商。” “来了多久了?” “足足等了两个时辰。” 听得管家这么说,孔范有些纳闷,对方这种态度,似乎真的有要事找他相商,不过嘛... 要找我办事,连意思意思都没有,这点规矩都不懂,真有要事也免谈! “我今日乏了,让他改日再来。” 听得郎主下了逐客令,管家凑上前低声说道:“郎主,那位的见面礼,小的已经数过,有四十两之多。” “金还是银?” “金。” 孔范干咳一声,正色道:“哎呀,想来他确实有要事相商,且待我更衣,你领他去前书房等候。” “是。”(。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一百七十二章 勿忧 码头,密密麻麻的船只靠泊于此,有满载货物的货船离开,又有更多的货船在引水员的带领下,见缝插针靠上码头,装卸工们忙装卸忙得脚不沾地,船主和商贾们高声交谈着,无数布袋、木箱堆积在码头上。 23us.com 不远处的水面上,一艘客船正在等候靠泊,甲板上有一名年轻人,看着眼前繁忙的景象不由得哑然。 他初到西阳时,听说江州各地豪强抗拒王师,率部曲、庄客作乱,到处烽烟四起,官军焦头烂额,甚至连豫章郡治南昌,都被袭扰得鸡飞狗跳。 可如今南昌城外码头的情形,哪里像是被战乱波及的样子? 一艘货船从旁边驶过,货舱里堆着满满的葛、麻,看其吃水,已经到了载重极限,而船夫们正将一大块油布覆盖上去,避免葛、麻被水打湿。 待其驶离,排在客船前方的一艘货船向着码头移动,见着船夫吃力的撑着竹篙,年轻人真怕这几根细细的竹篙受不住当场折断。 “三郎君勿忧,南昌城码头繁忙异常,虽然排队进出的船只很多,不过官府调度有方所以忙而不乱,只需再等片刻,就能靠上码头了。” “贾典卫,不是传言...江州四处烽烟,甚至连南昌城都被波及,怎么...” 听得这么一问,贾牛嘿嘿一笑:“流言就是流言,多说无益,三郎君如今亲眼所见,总比耳朵听到的可信吧?” 韦福奖闻言不语,只是环顾四周看着江南风情,他从小在关中生活,没来过江南,也没见过如此纵横发达的水路。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年轻的韦福奖奉父母之命到黄州西阳提亲,奈何未来岳父领兵在外,不远也不近,所处之地又不是前线,所以他不能带着新娘直接走人,还得赶来南昌拜见未来岳父。 西阳王宇文温,那个年纪和自己二兄相差无几的人。 想到这里,韦福奖心中无奈,他的母亲宇文氏,是宇文温的姑婆,若按辈分,他还是宇文温的表叔,结果... 好吧,异辈婚没什么奇怪的,他们京兆韦氏和别家联姻,异辈婚也常见,所以他要迎娶西阳王的庶女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便西阳王的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 也亏得是郡王,直接称唿“大王”即可,不然韦福奖总觉得称唿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岁的人为“岳父”,总是有些别扭。 “三郎君,请稍微向后退些,一会船只靠泊,船身会稍微颠簸。” 贾牛善意提醒,面前这位不习水性,万一失足落水虽然肯定有人救所以不会淹死,但若是惊慌失措间呛了几口水,很容易生病,一生病那可就不妙了。 郎主的未来女婿,可不能有三长两短,所以随行护送的王府典卫贾牛,一路上都很小心。 待得船只靠岸,贾牛让侍卫们向上岸,然后侧身一让,请同船的贵客们先登岸,他们此行人数众多,都是为了西阳王嫁女之事。 王府管家李三九,与韦福奖及其二兄韦福嗣一起上岸,紧随其后则是韦府老管家,再次,是王府后院管事柳叶等王府中人。 他们抵达南昌的日期和时辰,早已提前向城内禀报,所以接船的车队已准备就绪,一行人上了马车,向着不远处的南昌城驶去。 韦福奖习惯骑马,所以坐在马车里有些不自在,不过兄长一直叮嘱他要注意言行,举止要得当,所以静静坐在车厢里,没有试图掀起窗帘向外看。 不知走了多久,马车缓缓停下,片刻后车外有人靠近,向着同车的贾牛所坐一侧低语:“典卫,入城要检查。” “嗯,知道了。” 贾牛转向韦福奖,笑了笑说道:“三郎君,入城时,所有人都要下车接受检查。” 韦福奖闻言觉得有些诧异,不过还是跟着贾牛下了车,刚看清车外情景,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臭烘烘的人头,盛在木栅里挂在城墙上,分成几行排开,足有数百颗之多,看上去殊为壮观,往来城门外等候检查的行人,有人驻足观望,有人低头看地。 城门两侧贴着布告,内容不多且文字通俗易懂,但让人看了心惊肉跳: 有抗拒王师者,项上人头不保! 一排排木栅栏,将接受检查的行人隔开,一个个披坚执锐的士兵,正虎视眈眈的看着往来过客。 当然,人的身份有别,接受检查的通道也有区别,韦福奖一行身份特殊,自然不用和布衣挤在一起,而检查也没什么特别,就是登记人数罢了,而无论贵贱,都没有搜身检查一项。 没花多少时间,一行人顺利入城,而马车却留在城外,城内另有几辆马车代步,看着这种阵势,韦福奖心中泛起一丝不安:江州的形势,果然还是不妙么? 。。。。。。 南昌城一隅,军营内人头堆积如山,血腥味扑鼻而来,西阳王宇文温,正在人头堆边与长史崔达说话,之所以选在这种惊悚的地方交谈,是因为宇文温在做“日常”。 主帅与监军斗智斗勇,自古以来就是军中“日常”,监军长史崔达每天都在质问主帅宇文温,留在南昌不去岭南是不是怯战,所谓投桃报李,宇文温便来了个“人头堆边谈话”。 他要敲打崔达,让对方嘴巴不要那么臭,因为再臭也臭不过尸臭。 “外界都在传,说江州烽烟四起,乱军打得官军兵败如山倒,甚至说南昌快守不住了,连寡人都被城外乱军吓得睡不着觉,这种流言,崔长史知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 “下官不知。” “不知?哎呀那就奇怪了,寡人麾下将士可不会造谣,说不定有谁御下不严...” “大王!下官御下甚严!” 情绪激动之下,崔达不知不觉多吸了几口气,一股恶臭透鼻入脑,熏得他几乎晕厥,在这么多人头旁边谈话,已经到了他的极限。 腐烂的人头,看上去让人心惊胆战,气味让人连连干呕,那挥之不去的尸臭沾在身上,恐怕洗上几次澡都洗不掉。 奈何,奈何宇文温拉着他现场旁观数人头,身为监军长史,崔达可不能怯场,不然气势上输了,说起话来可就硬不了。 “最近军务繁忙,寡人接连几晚做噩梦,梦见崔长史上书朝廷,说寡人临阵脱逃...” “大王请慎言,下官从未说过大王临阵脱逃!呕...” 崔达话没说完便被尸臭熏得反胃,捂着嘴不住干呕,不远处的厍狄钧苦着脸上前禀告:“启禀元帅、长史,首级已经统计完毕。” “有多少颗?” “共计一千九百三十六颗,不多不少。” 宇文温瞥了一眼崔达,开口说道:“首级记功实属寻常,而杀良冒功,古来时有耳闻,官军和义兵平定作乱的豪强,这些人及部曲和寻常百姓无异,所以,难免会被人质疑杀良冒功...” “启禀元帅、长史,一千九百三十六颗,全是男性头颅,年纪均在二十以上,观其牙槽便可确认,绝无屠戮妇孺冒功恶行!” 厍狄钧回答得斩钉截铁,他被宇文温调来做行军元帅佐官,负责粮草、辎重转运事宜,结果今天被府主派来数人头,真是让他欲哭无泪。 这种事情,不是刘记室负责的么? 宇文温看向干呕完毕的崔达,微微一笑:“崔长史,寡人精力有限,也许会一时不察为人蒙骗,所以这人头...崔长史要不要抽查一下,免得有人用妇孺首级冒功?” “不不不,下官方才亲眼所见,人头...都无异常。”崔达连连摆手,他已经快撑不住了。 宇文温用的是阳谋,以防止有人杀良冒功为名,带着崔达到军营里监督数人头,这里堆着的都是刚运到的“新货”,为官军和义兵攻破豪强坞堡后砍下的乱兵人头,准备用来报功,故而要加以核实。 既然他这个主帅都亲临现场,崔达当然没理由派别人来抽查,所以就得一起闻尸臭,宇文温对尸臭的忍耐限度,可比崔达高很多。 示意厍狄钧将准备好的文书呈上来,宇文温笑眯眯的说道:“长史既无异议,还请用印,为寡人作保,免得战功报上去后,邺城那边有人嚼舌。” 见着崔达毫不犹豫的用印,宇文温心情不错,眯着眼,昂着头,盯着对方说道:“崔长史,那些挑头和王师对抗的豪强,如今一个个都授首于此,江州局势,长史勿忧!”(。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一百七十三章 勿忧(续) 一张崭新的老虎皮,摆在宇文温面前,他细细看了许久,都无法找到破口,不考虑修补的高超手艺,那么老虎所受致命伤,要么在眼睛,要么在嘴巴。 23us.com “大王,这头老虎数次袭击运粮队,害了十条人命,后来是一名押队取了它性命,药箭射中右眼,所以虎皮完好无损。” “药箭?那押队是山中猎户出身?” “是的。” “唉,虎皮拿回西阳卖了,所得发给遇害者家属做抚恤吧。” “是。” 宇文温让侍卫把虎皮收好,转给王越的随从,再拿出舆图来看了一遍,有些无奈的说道:“从豫章郡到南康郡,沿途豪强之中,不听话的已经被寡人连根铲除,原以为从此道路通畅,未曾料沿途竟有老虎出没...” “大王,江州山多,虎害一直存在,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有办法,你放出风声,说因为虎骨、虎鞭壮阳,所以要高价大量收购,届时自然...嗨,扯远了,你说说如今的情况如何。” 行辕,刚从人头堆那边回来的宇文温,正在听手下大掌柜王越汇报‘业绩’,他要借此评估“市场前景”。 从一月底开始,“和谐江州”的大型团体活动隆重开幕,官军和‘义兵’通过“送温暖”的上门服务,把豪强们杀得人头滚滚,满载而归的还有无数钱粮布帛以及物资。 人头是拿来记功的,钱粮布帛补充军需以及发赏,而物资,不能吃不能穿,当然就由‘义商’们负责消化了。 “大王,这段时间里缴获的葛、、麻,比黄州商贾去年一年收购的量还要多!” “每破一处坞、砦,挖出窖藏铜钱都是以十万贯计,更别说其他的金银铜器,那些豪强积累许多代的财富,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抄出的存粮不计其数,足以供应大军半年之用。” “俘虏逾万,都已运往黄州,被各位东家抢购一空...” 俘虏,抢购,这两个名词合在一起,就是被现代社会称之为“罪大恶极”的奴隶贸易,但在古代不是什么耸人听闻的事情,因为这很正常。 战俘,要么被斩首筑成京观,要么被扔进万人坑活埋,这是花样死法;而若是侥幸不死,就会变成奴隶,男女老少全都跑不了。 这是失败者的下场,不分中外,不分民族,残酷无情,不以人的意志而转变,如果哪一天宇文温败了,全家同样也会有如此下场: 他本人被咔嚓,儿子若是能苟活,也会被阉了当宦官,妻妾、女儿被当作战利品赏给别人,承欢胯下。 没有人道主义,没有盖世豪侠搭救,也没有什么世外桃源可以避祸,要避免这种惨剧出现就不能输,至少不能站错队,而某些江州豪强,就要为他们站错队付出代价。 宇文温收回思绪,开口问道:“第一阶段看来进展不错,各位东家们有何想法?” “大王,各位东家已经准备好了...” “很好,第二阶段的名单已经拟好,让大家领着队伍,跟官军走就行。” “在下明白。”王越点点头,这种买卖做起来名声是有点那什么,但如今有官府发话,一切的一切都名正言顺了。 我们是在帮助官军平定叛乱! 有这个幌子在,就能获取大量奴隶,还有不要钱的葛、麻等织布原料,那些和官军对着干的豪强,成了各位东家眼中的肥猪。 大军出征时主动捐款捐物的人,获得了江州这块宝地的“市场准入许可证”,新年以后到现在,已经赚得笑逐颜开,而随着这些“首善之士”吃完第一席大餐,其他人也可以分一杯羹了。 随着官军对江州各郡的控制力度不断加强,随着南昌城外示众的人头越来越多,江州各郡越来越听话,所以商机越来越多,黄州的商贾已经蜂拥而至,要在江州这块宝地发家致富。 江州经数百年的开发,从刘宋起已经成为大粮仓,稻米不仅产量高而且质量好,商贾光是贩米到别处出售都有赚头,除了葛、麻和稻米之外,麦、菽、粟、桑也广为种植,一样有赚头。 豫章郡的农民养蚕,一年能养四五拨,桑蚕业十分发达,生丝的产量很大,黄州的水力布坊如今正涉足丝绸业,有了充裕的生丝供应,财源广进的光明前景就在眼前。 江州的各类经济作物之中,还有茶叶十分出名,尤其浮梁的制茶业十分兴旺,茶园遍地,采茶、制茶人多不可数,所产茶叶常年供应下游的三吴地区。 在黄州茶商看来,浮梁就是一块宝地,他们不需要去强夺当地茶园,只需要做好茶叶的加工再转手便能赚大钱,因为普天之下,只有黄州茶商掌握了“炒茶”的工艺。 有了“炒”的工艺,制作出来的散茶用滚水一泡,其风味比传统工艺做出的团茶要好许多,售价可以翻上一倍有余,所以正在为茶园面积不够大、产量不够高而烦恼的茶商,已经迫不及待要冲去浮梁,大肆收购新鲜茶叶。 换在一个多月前,浮梁当地茶园根本不理睬上门收购茶叶的黄州茶商,可如今不一样了,若不想被官军“送温暖”,就得老老实实卖新鲜茶叶。 “做买卖要从长计议,不能竭泽而渔,黄州的商贾到江州做买卖,不许强买强卖,价钱不合适,人家不愿意买或者卖,你们不许恐吓!” 宇文温认真交代王越注意事项,他允许黄州商贾到江州发战争财...发财,原则是有钱大家一起赚,这句话同样适用于江州本地大户、商贾,黄州和江州的商贾一起赚钱,买卖才能做得长久。 江州物产丰富是个聚宝盆,别的不说,鄱阳郡的浮梁,就是只会下金蛋的鸡,因为若按原本的史轨迹,北宋景德年间,浮梁附近一处小镇会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景德镇。 景德镇瓷器,畅销天下逾千年,现在虽然还未有“景德”二字,但从汉时起就已经出产瓷器。 “大王,浮梁的土质不错,适合烧制瓷器,几位瓷窑东家打算到那里和当地瓷商接洽,若能琢磨出新瓷器,想来会有广阔前景。” “这就对了,有钱大家一起赚,吃独食可吃不久,待得平定岭南,那边的商机也不少。” 听得宇文温提到了岭南,王越小心翼翼的问道:“大王,不知届时岭南那边...” “若想要岭南稳定,不能用江州现在“送温暖”的路数,不过呢,寡人自有安排,你和各位东家通好气,岭南商机大把,勿忧。”(。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一百七十四章 压力 淡淡清香之中掺杂着若有若无的臭味,让嗅觉灵敏的韦福嗣闻出来了,这种气味他闻过,是尸体腐烂时散发的臭味,瞥了一眼坐在上首的西阳王,他决定装作没察觉。 23us.com 尸臭,没什么大不了的,领兵作战,杀人盈野,身上沾着红白之物实属寻常,而军中常以首级记功,为防杀良冒功,主帅亲自检查记功的人头也很寻常,所以带兵打仗的将帅身上有些许尸臭不奇怪。 “婚姻大事,寡人本当在府里操办,奈何国事为重只能领兵在外,让三郎车船劳顿来南昌走上一遭,真是过意不去。” “大王,此乃小婿份内之事,何来车船劳顿一说?” “哈哈,是寡人失言了,长江一带气候与关中不同,寡人当年初来山南安州多有不适,三郎可曾习惯?” “多谢大王挂念,小婿已经适应了。” 西阳王宇文温正和前来拜访的未来女婿韦福奖交谈,虽然自己也就比对方大上几岁,但既然成了对方的岳父,那他就得有岳父的样子。 和崔达在人头堆边“互相伤害”之后,宇文温身染尸臭,为了避免吓坏女婿,见面前特地沐浴更衣,还很奢侈的用了香料,此时的他浑身不自在,因为一身香气实在是有些太“娘”了。 在座的除了韦三郎韦福奖,还有韦二郎韦福嗣,他是代替父亲,陪同弟弟来西阳迎亲,同行的还有韦府老管家,负责操办迎亲事宜。 西阳王要嫁女,男方的准备工作很到位,新郎亲自带着聘礼来迎亲,而女方这边同样准备到位,各种嫁妆均已准备妥当。 虽然没有名分,但宇文温可是按公主出嫁的水准,备下丰厚嫁妆。 此次同来南昌的王府管家李三九、管事柳叶,就是来向他汇报相关事宜,西阳王府除了黄州西阳这边备下嫁妆,还在关中长安地区购置了大量田产。 五十顷水浇地,连带着庄园、佃农、地契、雇佣契约,是西阳王给未来女婿的见面礼;又有五十顷水浇地,连带着庄园、佃农、地契、雇佣契约,是西阳王给继女宇文娥英的嫁妆。 小两口成家之后,会有一百顷良田,佃农和庄园一应俱全,当年就能有稳定产出,有宅邸可以居住,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拎包入住”,只要不遇到天灾**,足够小两口幸福生活了。 这笔嫁妆耗资不菲,但宇文温愿意花大钱,要给继女撑场面,免得夫家瞧不起人。 当然,宇文娥英的身份不能泄露,所以如今改名宇文玉英,那二十五顷良田和庄园,将会跟着她一辈子,即便哪天被夫家扫地出门,也不会孤苦无依。 韦家会把宇文玉英(娥英)扫地出门么?一般情况下不会,若是考虑到政治形势,那要看西阳王会不会倒霉了,如果宗室站稳脚跟,那么有联姻关系的韦家,会是一大助力。 但如果宗室倒霉,韦家会断然止损,一如当年杨坚屠戮宇文宗室时一般,周太祖的驸马们,坚定地站在杨坚一边,冷眼旁观宇文氏被血洗而无动于衷。 宇文温只想继女能嫁个好人家,至于助力什么的...呵呵,这年头只能靠自己! 随着交谈的深入,翁婿关系也融洽起来,韦福奖关切问道:“大王,江州既已平定,是否还要去岭南?” “此是自然,寡人身为岭南道行军元帅,怎能老躲在后方指挥?” “大王,岭南乃烟瘴之地,还请保重身体。” “嗯,三郎有心了,到了夏天岭南暑气升腾、烟瘴弥漫,确实要当心些,不过想来那时战事便已结束,没什么大不了的。” 谈了将近半个时辰,韦家兄弟告退,宇文温揉了揉太阳穴,让在外等候的管家李三九和管事柳叶入内,这两人要向他汇报府里婚事的准备情况。 其实杨丽华在来信中已把相关事宜说得很明白,但王妃尉迟炽繁还是让李三九和柳叶到南昌,当面聆听宇文温的意见,以确保万无一失。 作为嫡母,尉迟炽繁的处境一如后母,在别人看来,对继女好是应该的,对继女不好就是蛇蝎妇人,有些事情,生母做得差些无所谓,但后母只要做得稍有不到位,就容易惹来风言风语。 别人的看法,尉迟炽繁无所谓,但她在意宇文温的看法,就怕被夫君误解,认为她对庶女的婚事不上心。 宇文温理解王妃的心理压力,这种家长里短的事情实在让他头痛,往后操办几个庶子庶女的婚事也不轻松,但自己开的后院,泪流满面也要维持下去不是? 详细了解婚礼事宜之后,他很满意,尉迟炽繁确实很用心,但她还要持家,事务繁忙之下难免有考虑不周之处,所以要旁人多提醒。 “女郎的婚事,寡人不在王府,只能靠王妃做主和玉竹院商量着办了,你们两个要多用心,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要赶紧提醒。” “是,郎主。” “谁要是抱着看好戏的态度,发现问题不说,届时王府失了脸面,寡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是,郎主。” 见着宇文温气色很好心情也不错,李三九问道:“郎主,王妃和两位夫人都很关心,岭南战事何时能结束?” “争取在夏天以前结束吧,可即便结束了,寡人还得镇守岭南,何时能回去得看朝廷的意思。”宇文温笑了笑,有些无奈。 “放心,即便在岭南常住,寡人也不会为瘴气所害,你们回去之后,请王妃和两位夫人放宽心。” 李三九和柳叶退下,宇文温拿出岭南地区舆图看起来,杨济率领的周军在曲江休整了那么久,下游浈阳的陈国大都督王勐,大概也集结了各地援军,是时候决战了。 监军长史崔达,被他折腾得神色憔悴,但这不代表和监军斗其乐无穷,相反,宇文温要承受巨大的压力。 怯战,畏缩不前,养寇自重,贻误战机,监军向朝廷汇报的奏章只要有以上几个“常用”语句,可以让领兵将领焦头烂额,不死也得元气大伤。 他要平定岭南,决定用软硬兼施的办法,但对外给人造成的印象,就是周军突破大庾岭之后畏缩不前,任由陈军再度集结兵力而无所作为,说贻误战机都是轻的。 现在崔达拿他没办法,但不代表着日后不会告黑状,到时候追究起来,宇文温本人可以靠着身份躲过一劫,但时任行军总管的杨济怕是要被杀鸡吓猴。 唯一的办法就是获胜,因为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 想到这里,宇文温望向窗外,思绪万千:给你人力物力兵力还有充足的时间,就是为了憋大招来个一发入魂,决战要是敢玩脱,我就剥了你的皮当鼓敲!(。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一百七十五章 布置 浈阳以北五里,溱水东岸周军大营,行军总管杨济正召开军议,另一位行军总管慕容三藏以及诸位将领均在场,他们面前摆着一张舆图,其上绘制的是下游浈阳地区地形,图里有许多标注,是为陈军的布置情况。 23us.com 标注的最近一次更新,是昨日,那是周军斥候冒着生命危险,将浈阳城附近敌情摸清,接下来就要由主帅来做决定了。 “陈军猬集浈阳,四处挖壕、立寨,甚至连溱水中也沉了许多战船,各种招数都使出来,为的就是和我军耗,以为就这么耗到酷热难当的夏天,就能不战而胜!” 舆图上,画着“卜”字形的一竖一捺两条线,竖线较粗代表着自北向南流淌的溱水,斜线(捺)稍细代表着至东向西流淌的浈水。 浈水在浈阳城东郊外为一南北走向大山阻碍,先是往西南流淌,然后折向西北于浈阳城附近汇入溱水,故而两条河形成一个“卜”字, 山南水北是为阳,浈阳城位于浈水北岸,为浈水之阳故而得名“浈阳”,而陈军之所以据守此城与周军对峙,是因为浈阳地形不错。 浈阳城南是浈水,通过浮桥连接浈水两岸,而浈阳城西是溱水,所以周军若要攻城,在陆地上只能从浈阳城北、城东进攻,但是浈阳城东郊外不远处便是大山,无法施展兵力,故而实际上只能从城北进攻。 当然,周军还能通过溱水,乘船顺流而下攻打浈阳城西,但陈军在溱水浈阳河段上凿船沉底、打木桩设下障碍,行船的困难很大,想要攻城的话只能先排障,而城内守军显然不会袖手旁观。 为了据守浈阳,陈军调集大量人力于短时间内在城北、城东挖掘壕沟,引溱水、浈水入沟化作护城河,周军即便走陆路攻城,也得先突破这些不算深但很宽的护城河。 护城河离城很近,在城内投石机的射程范围内,要想填河就得先填人命,当然也有一个歪招,就是吸引城内投石机不断发,让其投出的石弹堆在护城河里,慢慢的就堆满了。 对方会这么蠢?不会,即便一开始中计,但总会反应过来,周军想靠这种歪招填河根本不靠谱。 即便匆忙间在护城河上填出通道,但要想让尖头木驴、攻城云梯过河也很麻烦,架设木桥的话又得面临投石机的攻击,说来说去还是得填人命。 打仗肯定会死人,只要能获得胜利,死多些都无所谓,但周军即便想和对方比赛填人命也未必赢得了,因为浈阳守军人数更多。 陈国大都督王勐,已经召集了各地俚帅、洞主到浈阳助阵,这些俚帅、洞主们带兵前来,浈阳城容不下,所以他们的兵都在浈水南岸扎营,按着斥候的侦查结果来看,人数不下两万。 兵临浈阳城下的周军,人数不过六千,虽然溱水上游的曲江周军也不少,溱水上游支流横浦水一带的始兴亦有周军,但这两处的兵力不能调动,所以六千人攻打两万人据守的浈阳,比赛填人命是比不过的。 当然这不是说毫无胜算,周军之所以能以少打多,是为六千人基本都是战兵,而浈阳的两万守军,除了小部分是溃败的陈国官军,其他都是各地俚帅、洞主带来的俚兵,战斗力不怎么样。 如果是野地浪战,六千周军可以轻松突破这群乌合之众,可如今借着城防地利,乌合之众们却能够与周军一较高下。 这种情况本可以避免,那就是一月初拿下曲江之后,周军穷追勐打继续进攻浈阳,当时兵败如山倒的陈兵肯定支撑不住,只要浈阳一丢,陈军就只能败退百里以外。 浈阳下游河段两岸都是群山,逾百里之后豁然开朗,出现大片平原,陈军想在平原上阻拦顺流而下的周军是妄想,只能退守广州州治番禹做垂死挣扎。 所以,丢了曲江的陈军,要想扼守溱水,浈阳是最后的据点,是陈军拦截周军的最后机会,结果周军就任由对方加固浈阳城防召集援军,谁的责任? 当然是行军总管杨济的责任! “大家一直都在质疑,质疑我军拿下曲江之后,为何按兵不动,任由陈军加固浈阳城防,还坐看对方召集大量俚兵前来增援。” “对于这些质疑,先前我一直不予回答,如今兵临浈阳城下,在进攻之前便把答案说出来,也让大家心里有数。” 杨济慢条斯理的说着话,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在场众人听清楚:“岭南烟瘴之地,距离中原又路途遥远,别的不说,光是从豫章到大庾岭南麓的始兴,陆路距离就逾千里。” “大家都是久经战阵之人,一千里的陆路,粮草输送半路的消耗巨大,从豫章起运十斛粮食,到了始兴能剩下二斛就已经不错了。” “我军在大庾岭以南的兵力,林林总总算起来不过万余,而就这万人的粮草都得靠豫章那边输送,战事拖得越长,粮草的负担就越重,所以岭南战事要速战速决!” “什么是速战速决?打败陈军就完事了么?没有!岭南和中原州郡不同,除了广州一带,其余大部分州郡都是俚、僚的天下,我们打败了陈军进驻广州,那些当地酋帅、洞主,会老老实实听命么?” “不会!他们会等着官军将主力撤回岭北,到时候这些人起兵作乱,局势大乱之际官府靠着数千驻军能压得住么?压不住,还得从中原调兵过来平乱,到时候,大家还得来岭南一趟!” “要想速战速决,不光要击败陈军,还要把岭南当地那些心怀不轨的酋帅、洞主们教训一下,才能让他们真正老实,不会降而复叛,官军才不会来回奔波,被折腾得筋疲力尽!” “如何教训那些俚帅、洞主?四处分兵去攻打他们?这里是岭南,烟瘴之地,是人家的地盘,他们打不过可以跑可以躲,官军又能追多久?更别说会中伏来个全军覆没。” “与其让这些人分散各地伺机造反,还不如让陈军把他们召集起来,然后我军一战破之,这才是速战速决,而浈阳城,就是最好的决战之地!” 在场众将之中,杨济麾下的行军将领,加上虎林军的几位将领,其实都是自己人,所以对于杨济的决定,一开始即便不理解,也没有抱怨和怀疑,而杨济今日之所以开诚布公,实际上是给行军总管慕容三藏及其麾下将领一个解释。 如今岭南周军有两位行军总管:杨济、慕容三藏,按照行军元帅宇文温的命令,是以杨济为主,慕容三藏为副,所以真要有贻误战机的罪过,理所当然由杨济承担。 慕容三藏久经战阵,原为齐国将领,擅长用骑兵,所以用兵的风格就是一个“快”字,一月初周军攻破曲江之后,他一眼就看出浈阳的重要性,原本要亲自领兵乘胜追击拿下浈阳,结果被杨济拒绝。 他不觉得杨济是庸将,不会看不出浈阳的重要性,结果却毫无道理的拒绝追击,简直是匪夷所思。 为此两人爆发激烈的争吵,慕容三藏知道杨济是元帅宇文温的亲信将领,于是向监军长史崔达告状,说杨济畏敌不前,导致贻误战机纵虎归山。 元帅行辕那边吵成什么样子,曲江众将无从得知,但最后杨济的决定没有受到任何来自南昌的质疑,这让慕容三藏十分郁闷。 他被任命为岭南道行军总管,是作为监军长史崔达的“自己人”来壮胆、撑腰,但慕容三藏不想涉及政争,他作为齐国旧臣,本来行事就小心翼翼,宇文家和尉迟家的浑水可不想趟,就想着从岭南凯旋归来。 杨济方才的一番解释,他之前不是没想到,但总觉得这样有些冒险,眼见着春天已到,万一战事不利拖延下去,到了夏天暑气上来烟瘴爆发,搞不好自己没有战死沙场,反倒病死异乡。 “慕容总管,是否还有疑问?” “没有,只是还请杨总管不要轻敌。” “此是自然,接下来的战事,一切都按拟定好的方略办!”(。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弟一百七十六章 隐患 浈阳城东南,浈水峡口处,大都督王勐正在巡视防务,为了守住浈阳他已经把能想的办法都用上,一番准备之后浈阳虽然不敢说固若金汤,但守上月余还是有信心的。 23us.com 然而世上没有坚不可摧的城池,浈阳也不例外,完善的城防之下依旧有隐患。 首先是位置,浈阳位于浈水北岸,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浈阳城最初修建时选址有特别考虑,其中一个重要目的就是为了防备南面方向的敌人。 说白了,浈阳和曲江一般,是中原朝廷在岭南的驻军要地,要防范叛乱的南方俚、僚,即便局势一片糜烂,也得坚守大庾岭南麓的一块地盘,为官军主力平叛守住重要的立足点。 曲江所在的东衡州以及西南侧的西衡州,原本是从衡州之中划分出来,而衡州这一行政区划的设置,就是要和南面的广州南北唿应。 广州州治番禹濒海,官军从建康走海路可直达番禹;曲江位于大庾岭南麓,是横浦水和泷水汇成溱水的汇合点,有水、陆之便利,是官军前往岭南的陆路上一个重要据点。 而浈阳则是曲江的南方门户,一旦广州有难,曲江驻军乘船经溱水顺流而下过浈阳可增援番禹,若番禹沦陷,北上的俚、僚乱军必须向攻克浈阳,才能进犯曲江。 所以从城南流过的浈水是浈阳的天然护城河,这也是城池建于浈水北岸的一个原因。 结果如今形势逆转,曲江沦陷之后,敌人从北面来了,虽然王勐立刻让人掘沟引水弄出了应急的护城河,但那始终比不上浈水。 这只是第一个隐患,而第二个隐患则是容易受到水攻。 不是浈阳城容易受到水攻,而是城南对岸的南岸容易受到水攻,浈水从浈阳东南方向的峡口流出,随即折向西北入溱水,敌军只要在浈水上游筑坝蓄水,之后再掘坝放水,汹涌而来的大水会直接横扫峡口西侧的浈水南岸。 届时,驻扎在南岸的俚、僚兵营寨就完蛋了。 这是浈阳附近地势决定的,按说不该在南岸立寨,但浈阳城容不下这么多兵,如果其中官军居多,王勐倒是很有信心在城北郊外立寨,以其为城池的屏障借以抵抗周军。 可这些俚、僚兵中的大多数队伍战斗力太差,野地浪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旦崩溃往后跑,不开城门不行,开城门也不行,所以只能让这些兵在城南也就是浈水南岸立寨,通过浮桥入浈阳协助守城。 这样一来,就得提防周军故技重施用水攻,而浈水上游是清远郡,其郡治翁源和安远郡郡治始兴不过一山之隔,如今已被周军攻占,所以对方用水攻的几率超过九成。 既然被人用水攻的几率很高,王勐当然不能坐以待毙,南岸营寨选址都在地势较高之处,是年浈水泛滥时都淹不到的地方。 如今尚未进入雨季,所以周军即便利用浈水来进行水攻,陈军只要注意地势就不会受到太大的损失,而王勐汲取了经验教训,在峡口处也立了寨子,让人每日不分昼夜都要测量水位,持续了许多日子。 每天每个时辰都要测量水位,一旦发现水位明显下降,就说明上游在蓄水,这就是周军施展水攻的前奏,必须马上采取措施,让南岸营寨做好准备以防范大水。 这也是王勐最关心的地方,有空就要来这里转一下,以免有人偷懒,最后害得官军大败。 浈水岸边立着一个木桩,在水面的位置有一道痕迹,那是王勐亲手用佩刀砍出来的,这就是浈水的水位标线,他每次过来时都要亲眼看一下,免得有人敷衍误事。 亲眼看见浈水水位没有明显变化,王勐放了心,交代守将几句之后骑马往回走,他要到南岸营寨巡视,看看有没有新的隐患。 南岸营寨里驻扎着各地赶来助战的俚、僚兵,他们所属的俚帅、洞主自然是各不隶属,若在平日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肯定会大小矛盾不断,不过如今营寨里有说话算数的人坐镇,乱不起来。 王勐要坐镇浈阳,当然没空管南岸营寨的破事,如今管着南寨的是两个人:西衡州刺史陈佛智、高凉太守冯暄。 岭南有三大豪族,是为泷州陈氏、南路冯氏以及安州宁氏,这三大豪族最初都是从中原南迁的家族,在岭南定居下来之后,经数代与当地俚、僚融合,成了一方豪强。 陈佛智出身泷州陈氏,郡望是颍川郡鄢陵,而冯暄出身南路冯氏,祖上是南下避祸的南燕皇族,他们都是各自家族的手握实权者,领着各自家族精锐部曲驻扎于此。 有威望有强兵,说杀谁就杀谁,各地俚帅、洞主哪里敢造次。 还有安州宁氏,因为安州距离东衡州距离太远,所以未能派人领兵前来助阵,当然,宁氏所在的安州,和周国山南安州只是同名但没任何关系。 宁氏代表、安州刺史宁勐力虽然没能赶到浈阳,但有陈、冯二人在,王勐已经松一了口气,尤其冯暄的到来,能让他彻底放心。 “北虏势大,官军大败之后损失惨重,有劳二位领兵前来协助本官守浈阳。” “王都督请放心,我等领兵到此助战,定要齐心协力,将北虏赶出岭南!” 掷地有声的话语,是从年轻的冯暄口中说出来的,如果换做他人,王勐不会轻易相信,但既然是冯暄说的,那就绝对没问题,因为这个年轻人所说,便是太夫人的意思。 南路冯氏,身边站着另一个豪族,那就是高凉冼氏。 高凉冼氏本就是岭南当地大族,世为南越首领,跨踞山峒,部落十余万家,早在秦末赵佗建立南越国时,冼氏首领便带着礼物到番禹觐见赵佗。 到岭南避祸的南路冯氏,实力虽强,却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直到冯暄的祖父冯宝娶了冼氏女为妻,强强联姻,成就岭南第一豪族:冯冼氏。 冯冼氏的当家人可不是冯家男儿,而是冯暄的祖母冼氏,也就是被大家称为冼夫人的那位女中豪杰,岭南的定海神针,威望无人可及,陈国封其为石龙太夫人,所以大家又尊称冼夫人为太夫人。 冯暄为太夫人之孙,领兵赶来浈阳协助王勐守城,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了太夫人的态度,岭南各地俚帅、洞主,都会以太夫人马首是瞻,所以王勐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信心大增。 更别说陈、冯两家素来交好,陈佛智和冯暄本就是好友,有他们两个坐镇,王勐就不用担心聚集南寨的俚、僚兵不听话。 “陈使君、冯府君,此次北虏势大,其主帅用兵狡诈多变,切不可掉以轻心,本官坐镇浈阳,南岸大寨就有劳二位了!” 王勐说话很客气,但陈佛智和冯暄不敢托大怠慢,连声说“下官愿为国效力”。 场面话多说无益,谈正事要紧,陈佛智和冯暄事先便统一了意见,直接把担心说了出来: “大都督,我军为据守浈阳已做好万全准备,北虏急切间肯定攻不下来,但是这么多兵马聚集于此,粮草消耗颇大,这样耗下去,我军恐怕也吃不消。” “两位的意思?” “自家事自家知,如要出城和北虏对攻,肯定不行,但对方不攻过来就这么干耗着也不好,不如,想办法让他们攻过来?”(。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一百七十七章 欲盖弥彰 周军大营,中军帐内,几名衣衫褴褛的男子,正向周军主将、行军总管杨济说着什么,他们口中咿咿呀呀说的是岭南俚语,杨济根本就听不懂,只能靠一旁的通事来翻译。 23us.com 这几名男子,半夜时鬼鬼祟祟来到周营外,被暗哨发现并抓住,原以为是前来刺探军情的陈军细作,不过军中雇来的当地人和他们对话之后,得知对方是陈军逃兵。 具体来说,是出逃的俚兵,之所以跑来这里,是因为他们被头领安排去做苦力,每天累死累活,吃又吃不饱,他们实在是受不了便逃了出来。 逃出来后不知何去何从,要想跑回家,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再说万一头领派人回来抓,那是一抓一个准,几个人一合计,觉得不如投奔周军。 他们投敌,家里人怎么办?无所谓,反正好死不如赖活着,用一个秘密换得丰衣足食也不错。 秘密是什么?那得向周军主将当面说。 这几个俚兵要见主将,当面将秘密说出来换取好处,听上去对于周军来说似乎是意外之喜,可周军将士没那么煳涂: 你说见就见?万一你们是陈军派来的刺客,趁着见到主将的机会忽然行刺那该怎么办? 所以,这几个俚兵被士兵们仔细搜了身,还把双手反绑,才带着他们进中军帐见主将杨济。 因为双方语言不通,交谈需要通事转达,所以折腾了许久之后,杨济才弄清楚这些俚兵的所谓秘密是什么,而对方带来的秘密,和浈阳城的隐患有关。 浈阳城位于浈水北岸,这个位置对于防御南来的敌人很有利,但敌人一旦从北面来,本来可以充当护城河的浈水就失去了作用。 所以为了防御周军,陈军组织人力在城北、城东挖掘壕沟,并引入溱水、浈水使之成为护城河,因为是临时救急所以考虑不周,壕沟距离城墙有些近,引水入沟之后导致墙基被水浸泡出现不稳的迹象。 尤其是城北城墙的西北角,那里挖掘的壕沟引溱水入内,而自北向南流的溱水入沟时,河水冲刷着城墙西北角,一开始还没什么,可时间一长城墙居然开裂了。 浈阳临山,所以城墙是由石块垒成,经数百年风雨都没见出现大问题,结果壕沟引水之后居然开裂了,这说明壕沟离城墙太近,引入河水之后导致土壤软化使得墙基不稳。 这种问题可大可小,而浈阳城北城墙西北角那一段的问题尤其严重,已经可以用摇摇欲坠来形容,所以守军征调人手,不惜用人命来填也要把墙基加固。 逃到周营的几个俚兵就被安排去加固墙基,在墙基下稀烂的泥里竖起木桩顶住墙体,那里的条件太恶劣,墙基多半悬空,随时有可能塌下来。 没人敢冒险加固墙基,但不做又不行,眼见着做不做都要死,所以几位狠下心,直接从墙基下挖地道熘出城,投奔周军保命。 杨济听了这个秘密很感兴趣,借助通事做中间人,仔细向俚兵询问了城墙的问题,待得确认城北城墙西北角确实摇摇欲坠后,他问对方想不想立大功。 如果想立大功得赏赐,就要趁着夜色立刻回浈阳城,待得后日周军摆开阵势攻城时,他们把城墙弄塌搞出一个缺口,城破之后重重有赏。 几名俚兵听了之后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杨济好说歹说,许下女人、钱粮、田地的赏赐,才让这几位下定决心,愿意马上赶回城里,若无其事的继续修补城墙,等着后日为周军“开”城墙。 让人领着俚兵退下,帐后转出一人,却是行军总管慕容三藏,方才杨济和俚兵的谈话内容他已听得一字不漏,还通过小孔,观察了几人的表情。 “慕容将军,这些人方才所说,以为如何?” “杨总管,这些人所说真假暂且不论,可他们说话时气息平稳,毫无唯唯诺诺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他们怯场,似乎不像出身卑微之人,更何况不知不觉中露出了破绽....” “慕容将军的意思?” “我观其神态,杨总管每说完一句话,不用通事转成俚语,这几个人便已面露听懂的神色,却还要等通事用俚语说出来才回答,也就是说,他们听得懂汉话,却要装作听不懂!” “如此行事,所说的城墙将塌必然是假的,肯定是王勐派他们来,欲使我军进攻浈阳,他为何派人诈降说城墙有问题?简直是欲盖弥彰!” 。。。。。。 深夜,浈阳,刚从城外周营回来的几位“逃兵”,正在向郎主汇报所见所闻,他们的郎主是谁?当然是在座的陈佛智和冯暄。 “小的亲眼所见,周军营中粮食堆积如山,管粮草的大半夜还在那里清点,说出的粮食数量有六万斛。” 六万斛,足够一万人食用三个月,这说明周军存粮充足,不过陈佛智却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他开口问道:“你们是亲眼看见,亲耳听见?” “是的,小的能听懂汉话,他们说的有汉话和俚语,数量确实是六万斛。” “你们先退下吧,回去好好睡个觉。” 几个俚兵告退,留下堂内三人所有所思,端坐上首的王勐问道:“二位如何看?” 陈佛智力冷笑一声:“大都督,他们欲盖弥彰!” 一旁的冯暄点了点头,他们派出去的这几个人,实际上就是要骗周军来攻打浈阳,结果却探得了一个重要消息:周军缺粮了! 他们派出的人成功进入周营,以逃兵的身份向主帅谎报军情,说浈阳城北城墙因为被水浸泡导致墙基下泥土松软,城墙开裂已经摇摇欲坠。 这种话对方若信了,那么必然让几个“逃兵”回城潜伏,等周军攻城时接应将城墙弄垮,而且必须当晚就让他们回来,以免浈阳这边发现人不见了,提前做好准备。 也就是说,只要周将动心,这几个逃兵肯定能回来,无论周军接下来攻不攻城,这些人走上一圈就是个极好的机会,能够刺探周营的虚实。 而现在果然刺探到了:周军缺粮! 谁家军营大半夜的清点粮食?还特地让刚入营告密的俚兵听见、看见?甚至生怕这些人听不懂还用俚语说出数目,不就是想让他们回城说周军粮食充足? 周军主将,定然已经看破这几个人是诈降,之所以没有当场杀掉,还让他们‘无意’中看见、听见周军清点存粮,再让这些人回城,就是为了让守将知道周军不缺粮食。 欲盖弥彰,实际上周军主将的所作所为,恰恰说明周军粮食短缺! 刘宋时,大将檀道济领兵北伐魏国,侧翼宋军连败之后他孤军深入粮草难以为继,即将围上来的魏军接到投降士兵的报告说守兵无粮,派出细作深夜潜入宋营探听虚实。 檀道济命令士兵用沙充当大米称量,并大声唱筹来迷惑魏军细作,让魏军误以为他们粮食充足准备坚守营寨等候援军,所以围攻的动作慢了些。 结果让檀道济趁机领着宋军平安后撤,此即为唱筹量沙的典故,身为南朝将领的王勐当然对这典故耳熟能详,陈佛智、冯暄读过书,当然也知道这个典故,所以周军照猫画虎的拙劣伎俩,被他们一眼看破。 “周军缺粮,恐怕撑不了多久了,浈阳城无忧矣!”(。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一百七十八章 洭口 口,是西北而来水与东北而来溱水汇合之处,因为溱水势大,故而是水入溱水,按着惯例其入溱水处称之为口,当地百姓又称之为江口咀。 23us.com 但从地形上来说,口如同一个“丫”字的中间位置,正处于一个三江口间。 于口处沿着水向西北方向行船,可达西衡州州治含;若于口处沿着溱水向东北方向行船,可达东衡州州治曲江,当然,半路得先经过浈阳城。 陈国都督岭南二十四州的大都督王勐,领兵驻扎在浈阳城,连同各地俚帅、洞主一起抵御兵临城下的周军,而位于浈阳下游的口,则是浈阳驻军的重要粮草转运点。 从下游广州等地筹集的粮食,装在船上沿着溱水一路逆流北上,抵达口的陈军营寨之后,可以经由水进抵含,也可经由溱水进抵浈阳,将粮食供给两处城池的守军以便和周军对耗。 不,周军没办法和官军耗下去了! 邓想到这里心情不错,今日上午,他的同产兄王勐从浈阳派出信使到口,带来了一封信和一个好消息:周军粮草不足,要么近期发动进攻,要么收兵退守曲江。 王勐是如何探得如此要紧之事?邓不知道,但他知道兄长没必要骗他,所以收到这个好消息后,真的是松了口气。 自从兵败大庾岭,陈军便节节败退,好容易集中力量据守浈阳,若是挡不住周军那么广州就很危险。 如今周军粮草供应不上,极有可能不战自退,真到了那日,可得喝酒庆祝一番,可问题在于周军会不战自退么? 不可能! 扪心自问,换做是他当周军主将,好容易翻过大庾岭兵临浈阳城下,眼见着只要拿下城池,就能顺着溱水直抵广州州治番禹城下,即便粮草供应紧张,宁愿奋力一搏也不愿意就此收兵。 所以,王勐在信中千叮咛万嘱咐,交代弟弟邓一定要守好口寨,这里事关浈阳守军粮道,绝对不能在节骨眼上出纰漏,以免让即将断粮的周军找到机会翻盘。 陈军口寨,分为南北两寨,南寨位于口南岸,亦在口下游溱水河段的西岸,寨旁有粮运码头聚集着大量船只,而位于口北岸的北寨则驻扎大量官军,扼守两江之地。 北寨的两肋为水、溱水(西、东)所包夹,南侧为三江口,北侧为山势陡峭的咀山,地势险要,周军要想翻盘,要么拿下浈阳城,要么偷袭口寨断浈阳的粮道。 周军会有机会么?没有! 邓对此坚信不疑,王勐命他守口,就是把一副重任交到最值得信任的人手上,为了确保口的安全,邓已经做了精心部署,周军要想偷袭,根本没可能。 走陆路?口北寨背靠咀山,而咀山又是绵延山脉的南麓,宽达数十里的高山险阻,也许能有少数人翻山而来,但大规模的队伍若要如此行军,半路摔死、被毒蛇虫蚁弄死的至少要过半。 这些暂且不论,要从山脉北麓走到南麓,其间根本就没有道路,慢慢的翻山越岭怎么都得花上半个月的时间,周军真要派人翻山偷袭,这些兵携带的粮食哪里够? 邓从军多年,是带过兵打过仗的将领,他知道一般情况下一个兵身上携带的干粮最多也就十来日的分量,这还是平地行军时的标准,翻山越岭本就是力气活,士兵随身携带的粮食只能更少。 周军真要翻山走陆路进攻口北寨,恐怕派来的兵在半路上就已经把干粮吃光,然后还因为迷路进退不得,最后活活被困死在绵延的大山之中,所以这根本行不通。 唯一可行的是走水路,乘船从溱水顺流而下进攻口,这样省时又省力,但前提是突破浈阳一带水域,还得突破其下游的浦关。 溱水在浈阳前后的河段,两岸都是山脉,是为有名的“浈阳峡”,尤其过了浈阳数十里后,溱水两岸都是如同墙壁般陡峭的山壁,在即将到达口时,有一古关名为浦关,是为溱水畔唯一陆路通道上的关隘。 浦关的史悠久,相传在秦末赵佗占据岭南建立南越国后,为了防止汉军南下直抵番禹,在这浦关设下重兵,还拉起横江铁索。 而邓所处的口北寨,据说赵佗当年也在此建万人城,驻军一万为的是策应浦关,就是要将极有可能突破大庾岭的汉军拒之门外。 但南越国最后还是没有挡住汉军,汉武帝时楼船将军杨仆突破大庾岭,乘船经横浦水入溱水;另有伏波将军路博德,出桂阳郡过骑田岭走水,与杨仆左右夹击突破浦关和万人城。 不过如今周军还未抵达水流域,西衡州州治含仍为陈军控制,所以邓不担心周军能有如此威势,既然对方走水、陆都无法袭击口,那么这里可谓高枕无忧。 但他不敢掉以轻心,口多年来都没有军营,也没有城池,只是口南岸有码头、水寨,当年的万人城早已化做一堆废墟,口北岸营寨是临时搭建起来的,真要被人围了可不妙。 站在营栅上,他看着南面的转运码头,示意部将近前:“山顶上增派人手了么?” “回将军,中午时已派五十人上咀山去了,如今山顶烽燧已有一百人,绝无问题。” “很好,这几日要严加防范山顶还有水道,小心周军派兵偷袭!” “将军,周军又不是天兵天将,他们如何能偷袭口?只要我等枕戈待旦,就算千军万马也别想偷袭得手!” 部将们的信心十足,邓对此不置可否,他不想打击部下的积极性,也不想让大家放松警惕,不过他自己也觉得口寨已无破绽,周兵不可能偷袭得手。 营寨北面的咀山十分陡峭,虽然说不上绝壁,但要往来山头和山脚十分困难,他之前便派兵上山立烽燧,避免有人翻山而来偷袭营寨,但实际上不认为周军真的能来。 山顶的烽燧主要用于望,在那里可以看见东北面的溱水江面,还有西北面的水江面,一旦江上出现异常,可以点燃烽火,他在山脚下看见了可以及时作出反应。 上山的路崎岖难行,因为只能走人所以运送给养很苦难,所以山上的烽燧驻军不可能多,临时搭建的小寨驻扎五十人已经有些紧张,而今日之所以再加五十人,完全是为了以防万一。 一百人,即便面临大量敌人偷袭,也能有足够时间点起烽火,能及时向山下营寨示警就够了,毕竟来袭的敌人想要下山,也得花上半天功夫。 想到这里,邓抬头望向山顶,虽然如此距离之下他不可能看见山顶烽燧的样子,但既然有自己的耳目在上头,那么就不用担心敌军偷袭。 “将军,山顶绝对没...” 部将话还没说完,只见邓面色一变,他转头望向山顶随即愣住了:山顶上,两股浓烟正在冒起,按照事前约定,这是烽燧遇袭的信号。 “敌...敌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一百七十九章 祈祷 燃烧的松枝堆冒出滚滚浓烟,熟悉的味道让田六虎觉得很舒服,这种味道对于他和手下来说,代表着死亡、鲜血、女人,还有财富。 23us.com 每一个被他们攻破的山寨,最后都会燃起大火,无论是木栅栏还是木屋,所有能烧的东西都会付之一炬,伴随着火光和浓烟出现的,还有木材焚烧时的味道。 他的身边,数名陈兵倒在简易的烽火台旁,身上伤口流出的鲜血已将地面染成红色,看着这几个奋力点燃烽火的人,田六虎颇为遗憾。 勇气可嘉,如果你们能加入我的捕奴队,想来能混出个名堂,如今却为了点烽烟而亡,真是善哉、善哉… 田六虎不信佛,只是被家里母老虎扯着去庙里上香上多了,学会了“阿弥陀佛”和“善哉、善哉”等用语,回想起西阳城安宁寺内那尊庄严的佛像,他生不起丝毫虔诚之心。 这世道,要想吃香喝辣的就得靠自己手中那把刀,信西阳王都比信佛祖要可靠得多! 数人走上烽燧,各个身上铠甲都沾满鲜血,当先一人却是虎林军别将田正月,见田六虎看着山脚下的三江口发呆,他开口问道:“田寨主,山脚下的陈军有动静?” “啊,田将军,陈军怕是不敢上山,草民在想,他们见着山顶冒出烽烟,会做何种感想。” “无所谓,一会他们就知道了,” 田正月笑道,看了看山脚下那座规模不小的陈军营寨,又看看其对岸的另一座营寨,他举起手将手中拿着的树叶放开,见着树叶被山顶上吹过的北风带走便吩咐左右:“马上准备。” “是。” 走上前,田正月问田六虎:“田寨主,这个高度,这个风向和风力,有把握么?” “有,再合适不过了。” 田六虎一边说一边伸出右手,将拇指伸出后横在面前,他在用目视法判断山脚下的陈军营寨距离,为接下来的进攻做准备。 不远处,麦铁杖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这位田寨主比划,爬了几乎半个月的山,他终于觉得累了,但田寨主及手下那帮义兵,却远未到极限。 果然是常年在山中打家劫舍的行家! 麦铁杖心中叹息,黄州的义兵其实就是捕奴队,一年十二个月,大概有十个月是在各地大山里转悠,攻破山寨抓生口,奴隶买卖做得风生水起。 也因此练就了一只只彪悍的捕奴队,能在大山之中待上数月而不需要从外面输送粮草接济,渴了喝山泉水,饿了就在山里想办法找东西吃。 每个人的身手都不错,走起山路来如履平地,又有各种五花八门的工具、绳索,攀爬起各种悬崖峭壁都不在话下。 也只有这样的捕奴队,才能轻而易举绕过据险而守的各种山寨,用各种匪夷所思的花招,打得对方措手不及。 “怎么了老麦,这就不行了?” 一只大手拍在麦铁杖肩上,力道很大,要不是他身板硬朗,这一拍就要被拍散架了,转头一看,却是军主李石磨。 “军主,我多年未曾来此地,所以有感慨。” “嗨,故地重游嘛,感慨感慨也是理所当然,要不是你带路,我们哪能翻山越岭摸到这口来?” 麦铁杖笑了笑没有说话,这地方他本不想再来的,当年和别人做贼被官府追缉,一伙人夺路而逃,乘船熘到这口后被官军堵了,无可奈何之下弃船上岸往山里跑。 那年,他们就是从这山脚上山,一路跌跌撞撞往北走,死了一半人后才走出大山抵达北麓,正要经浈阳走浈水上游,然后翻山回始兴,结果在浈阳被官府抓了。 这条路,留下了他许多同伴的生命,所以麦铁杖记忆犹新,此次作为向导故地重游,虽然是反着走,但他可没有带错路。 平安抵达南麓的咀山,麦铁仗松了口气,既是为自己顺利完成带路任务松了口气,也是为自己有如此强劲的同袍而感到庆幸。 一千人,翻山越岭花了半个月时间来到这里,除了半路上因为意外身亡的几位同袍,其他人都全须全尾的抵达目的地。 田寨主率领的捕奴队就不说了,人家就是吃这碗饭的,而虎林军能有如此表现,让麦铁杖颇为感慨:平日里的苦练,果然没有白费! 在山里风餐露宿,这种苦他吃过,所以知道不是什么人都能吃得了的,但虎林军的将士就能吃这种苦,而主将田正月更是亲自带兵,偷袭口。 有这种强兵,再加上他这个向导,偷袭口怎么能不成功? 李石磨捅了捅发呆的麦铁杖,示意他看向一旁:“赶紧的,去许个愿,不管灵不灵,反正没坏处。” 旁边的空地上,许多士兵在点灯,如今正是黄昏时分,点灯似乎理所当然,但士兵们点的灯有些特别,是天灯。 天灯又叫做孔明灯,用纸张和竹篾制成灯笼,然后在底部点起一块松脂,片刻后灯笼被热气撑得鼓鼓的,慢慢向天上飘去。 这东西很好玩,也很吉利,放天灯时可以许愿,祈祷上天保佑自己和家人平平安安,只是因为用到纸所以比较耗钱,往年百姓们放天灯都舍不得多放。 但现在不同了,黄州的纸很便宜,作坊又多,只要肯干活就不会缺工钱,所以百姓们已经点得起天灯,一点就是数以千计的点。 上千盏天灯同时升起,那场面很壮观,而后果也很严重,因为随风飘走的天灯,落下后残留的火焰会引发大火。 而现在,袭击咀山山顶陈军烽燧的周军,就要用天灯纵火。 几个天灯已经放了出去,随着北风向着南方飘去,没过多久天灯忽然烧了起来,底部燃烧的松脂随即落了下去,他们的下方,就是山脚下的陈军营寨。 然而这些坠落的松脂,无一落在陈军营寨里。 几名义兵仔细看着落点,又放出一批天灯,不过这批天灯做出了调整,调整的当然是天灯自燃的时间。 这批天灯放出去不久依旧自燃,其上的松脂坠落,虽然距离陈军营寨明显近了些,但依旧无一命中。 然后是第三批共十个天灯放了出去,那几名义兵继续摸索自燃时间,而空地上坐着几圈士兵,将早已准备好的纸张、竹篾组装成天灯,材料很多,做出来的天灯绝对管用。 放天灯纵火,是黄州捕奴队攻打山寨的一个招数,用起来很麻烦,需要有经验的人来指挥,而所用天灯,当然和常见天灯不同:这种天灯能‘定时’自燃。 实际上是纸灯笼上有火捻,烧到末端时能把灯笼烧坏导致其坠落,根据火捻长度不同,灯笼‘自燃’的起始时间也会不同。 如何根据风向、风力调整火捻长度是门手艺,而此时的山顶上,就有许多这样的‘手艺人’。 第五轮天灯放出去后,落下的松脂过半落入山脚陈军营寨,又过了一会,火捻经过再次调整的天灯,被周兵放了出去,共计一百盏。 麦铁杖亲手放飞了一盏天灯,双手合十,心中默默许愿,祈祷上天保佑自己和家人平平安安,祈祷自己立下大功,封妻荫子。 顺便祈祷山下的陈兵,死了之后早日投胎转世做人。 黄昏的天空中,许多天灯从山顶分批升起,如同满天繁星般十分壮观,片刻之后纷纷冒起火光,无数燃烧的松脂向下坠落。 满天繁星化作流星火雨落向地面,将下方的陈军营寨点燃,点点亮光最后汇聚成火海,夹杂着浓烟和哀嚎声,冲向天际。(。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一百八十章 灿烂星汉 王勐从睡梦中醒来,他刚梦到周军因为粮尽不得不撤军,忽然心悸不已便惊醒,探手从枕头下拔出匕首,定定躺在榻上倾听房外动静, 听了一会,没发现有什么异常,把匕首放好,王勐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片刻后索性起身,让人点起蜡烛来个挑灯夜读。 23us.com 周军攻占江州之后,岭南和建康的陆路联系基本上就断了,虽然驿使走丰州也能去建康,但路途遥远道路崎岖,还不如走海路快一些。 他年前就已经派人乘船走海路去建康,为了防止中途发生海难导致消息传不到建康,王勐特地分几次派人,可现在都没有只言片语从建康传回来。 到底怎么回事? 也许是刮北风的缘故,海船逆风北上所以走得慢些?或者是太过倒霉所以船只都遇难了? 莫非是意思意思不够,官家身边那几位佞臣故意扣下告急文书? 想到这里,王勐有些无奈,官家宠幸的沈客卿等人品行恶劣,是十足小人,隐瞒奏章的事情不是没有先例。 可是他已经千叮咛万嘱咐让使者准备好“意思意思”,到了建康该疏通的就要疏通,这几个使者都是可靠之人,按说不至于此。 难道建康那边情况不妙了? 这种可能性让人坐立不安,王勐静下心仔细想了想,觉得不太可能,如今周国不恤国力悍然南犯,大概能席卷淮南州郡,至于渡江攻打建康,怎么想都不太容易。 他觉得只要朝廷应对得力,定能将周军挡在长江以北,至于上游江州和巴、湘等地,恐怕… 越想越郁闷,王勐不知道巴、湘二州的战况如何,上一次收到消息还是半个月前,当时湘州那边有驿使来报,说周军攻占了巴州州治巴陵。 从湘州到浈阳,因为曲江沦陷的缘故,驿使要走水过含绕一个弯,所以带来的消息有滞后性,所以王勐初步判断,湘州州治临湘如今怕是已被周军围了。 如此一来,长江中游的巴湘之地还有江州之地已经沦陷,即便下游建康击退了周军的进攻,没了洞庭湖、彭蠡湖地区州郡的粮草供应,陈国又能撑多久? 有些事一旦深想,就容易让人绝望,王勐揉了揉太阳穴,强行把思绪停住,这种事情只能以后再想,而现在要想的,只能是如何守住浈阳。 房外隐隐约约传来低语声,似乎有人在议论着什么,王勐闻言吹灭蜡烛悄悄起身,披着衣服拔出佩刀,轻手轻脚走到窗边。 听了一会动静,确定说话之人不在房门边,他拉开门走了出去:“怎么回事?为何喧哗?” 在院里值夜的随从闻声转过来行礼,随后答道:“郎主,天上有异常。” 王勐闻言抬头看上夜空,只见满天繁星之中有几颗客星自北向南划过天际,不过定睛一看,却觉得这客星有问题。 所谓客星,就是流星,王勐见过流星,感觉现在看见的有些奇怪,而他看了看愈发觉得像… “莫非是天灯?” 一个随从的自言自语提醒了王勐,他年少时放过天灯,所以眼前的情景越看越像,可现在又不是什么节日,大半夜的有谁会放天灯? “你们是刚发现有天灯么?” “郎主,这天灯陆陆续续已经出现过几拨了,飞过城头之后往南到了南岸营寨那边,不知何故就烧毁落下。” 南岸营寨、烧毁落下,寥寥数字让王勐一个激灵:天灯从北而来,是周营方向,放天灯容易失火,莫非… 这怎么可能! 就算是周军放出天灯,借助北风将其吹向浈阳南郊的南岸营寨,再让其带着火苗落下借以纵火,可这种方式的成功率很低。 即便周军放出一百盏天灯,可飘过这么远的距离后,能刚好落到营寨里的天灯,恐怕不超过一成。 也许侥幸引燃房屋、粮草,可刚冒起的火苗很快就会被人扑灭,这种纵火方式虽然很新奇,但效果如同隔靴挠痒一般,能有什么用? 放天灯袭营,恐怕周军实在是想不出好办法,只能病急乱投医,用这种荒唐的把戏来赌一把。 王勐提刀转身准备回房休息,就在这时,随从们惊唿起来:“萤火虫,好多的萤火虫啊!” 循声望去,王勐面色一凝,因为他看见北面的夜空上,出现了许多萤火虫,密密麻麻的飞上天空,看上去十分壮观。 可时节不对,萤火虫大多是夏秋季节夜里出现,如今怎么会有这么多萤火虫在野地里出现? 驻足观看了一会,众人面色大变,因为他们已经看清楚,顺着北风向南而来的无数亮点,不是萤火虫而是天灯。 无数的天灯汇聚成河,光芒将满天繁星遮盖,越来越多的天灯升起来,顺着北风向南飘去,宛若灿烂星汉(银河)一般,横跨夜空南北。 如此情景让人看了只觉震撼非常,他们从没想过如此多的天灯同时飘上天空,竟能有如此壮观的景象,只要看过一次,毕生难忘。 “天啊,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么多天灯?” 一阵旋风吹过,上空一片火光闪烁,有数十盏天灯燃烧起来,残骸带着火苗落下,其中一盏正好落在王勐等人所处院子里。 随从们拿来水桶、水瓢,将烧起来的天灯扑灭,一人上前查看,用木棍从残骸中挑出一颗冒烟的松脂。 “鸡蛋大的松脂,这要用掉多少啊…” 惊叹声中,王勐目瞪口呆,他刚才粗略估算过,周军如果放天灯纵火,能成功落到营寨里的大概不超过一成,而现在,满天的天灯,恐怕已经数以万计。 不,如此壮观的天灯群,怕是有数万以上了!! “落下来了,落下来了!!” 循声望去,只见南侧天空上,绵延的天灯群纷纷燃烧起来,无数火光如雨般倾泻而下,过半都落在浈水河畔,但也有少部分火雨正好落在南岸营寨内。 火光大作,那是营寨开始燃烧,处在上风向的浈阳城,已经可以隐约听到营寨方向传来的喧嚣声,王勐愣愣的看着南方,手中佩刀“哐啷”一声跌落在地。 这....这怎么可能.... 。。。。。。 浈水南岸营寨,冲天火光之中,无数人奔走唿号,忽如其来的火雨点燃了营帐、粮草,迅速蔓延的火势,让许多沉睡的俚、僚兵没弄清出了什么事便葬身火海。 动作快的人冲出着火营帐,争先恐后向着没有着火的地方涌去,相互推搡之中有人倒地,被随后而来的人不停踩踏着,一开始还能奋力哭喊,到后面声音便渐渐听不见了。 火光之中,已经分不清谁是谁家俚帅、洞主的部下,头领找不到小兵,小兵找不到同伴,大部分人都如同无头苍蝇四处乱撞,慌不择路。 天上飘来无数繁星,然后化作火焰当头落下,虽然大部分火焰都落在营寨外边,但如此匪夷所思的情景,让俚、僚兵们吓得双腿打颤: 这是周兵在做法,召唤出天火要将我们烧个精光!! 整个营寨如同煮沸的粥乱成一团,各家俚帅、洞主已经无法控制局面,就连坐镇营寨的西衡州刺史陈佛智、高凉太守冯暄也无能为力。 砍了许多惊慌失措的士兵,血淋淋的人头依旧无法让大家冷静下来,他们能做的就是召集人手到河边打水救火,可就在俚僚兵们拿着各种器具到西面的溱水边取水时,异变突起。 水面上飘来许多奇怪的东西,上面冒着青色的鬼火,飘飘忽忽看上去诡异非常,而在这些鬼火之中,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人形。 那是一个个面色惨白的人,空洞的眼睛看着河边的俚、僚兵,眼角流淌出两道血痕,手里拿着短矛和长刀,先是投出短矛杀人,然后嚎叫着冲上岸见人就砍。 “鬼...鬼兵啊!!!” 许多俚僚兵被吓得当场瘫坐在地,裤裆里溢出尿骚味,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的向后跑去,惊恐的情绪如同涟漪般向四周扩散。 森森鬼影之中,不似人样的周法明心中默念一句“阿弥陀佛”,挥舞着手中长刀,招唿着同样装神弄鬼的部下与他一起冲进敌营,口中唿喊着的不是人话,而是某人语气戏嚯的一句口号:“杀个叽叽!!!” 行军总管长史?那又如何,我到岭南来是要杀敌立功,做监军只是顺便!(。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一百八十一章 忘川河 上午,一队粮船正溯水而上,向着溱水上游口前进,左右河岸都是悬崖峭壁,不时有怪叫声传来,也不知是飞禽还是猿猴在叫唤,冯盎饶有趣味的看着两岸景色,这可是他从未见到过的。 23us.com 从番禹乘船溯溱水北上,至曲江之后往东走横浦水至始兴地界登岸,翻过大庾岭之后抵达江州南康郡郡治赣城,在那里乘船顺流而下过南昌入彭蠡湖。 一路北上过湖口入长江,再顺流而下于采石矶登陆,转陆路可直达建康,冯盎之父冯仆,当年从高凉前往建康时走的就是这条路线,时年九岁而已。 想到这里,冯盎有些惆怅,父亲四年多以前去世后,留下他们三兄弟,大兄、二兄都已出仕署理地方事务,而他这个老幺却被祖母留在身边,轻易不得四处游玩。 没有去过番禹西面的郁水,没有去过北面的溱水,也没有去过东面的涅水,和两位兄长相比,冯盎一直被当做小郎君,他对此很不服气,但也只能祖母安排。 冯魂如今是石龙太守,冯暄是高凉太守,就他没有正经官职,还是靠祖母功劳得荫一个散秩,根本算不得正经出仕,年轻气盛的冯盎一直想找机会立功证明自己。 若是在往日,何时能够立功是没有底的,可现在不同了,周军兵犯岭南,官军节节败退,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所以机会可就来了。 冯魂留守石龙,冯暄领兵赶往浈阳支援官军,而他则奉了祖母之命负责监督粮草转运,跟着船队于溱水下游至中游的口之间往返。 虽然没能上阵杀敌,但能出来做事总是好的,说不定遇到小股周兵袭击粮船,那么他就能杀敌立功了。 北风拂面颇为凉爽,冯盎回过神来,他又看了看两岸峭壁,转头问一旁的随从:“出发那么久,看样子快到口了吧?” “三郎君,前方是一里水入口,两侧山崖如同关隘,名为观岐,再往前十余里便是口。” “观岐?我记着那里有座庙?” “是的,观岐下有神庙,依山面水,里面供奉着水神河伯,可保船只安然穿过水流湍急的观岐。” 鬼神之说,信则灵不信也没什么,冯盎幼年时听父亲冯仆说起溱水一带奇闻异事,观岐的神庙也曾说起过,他打算亲眼看看父亲口中所说的“观岐水急”,是怎么个急法。 前方水面,两岸连绵的山峰纵横交错,危崖陡峭耸峙如壁,一座小庙有些突兀的出现在山脚,其面前的江心之中,有乱石冒出水面,将奔流而下的江水分成左右两拨。 水声激荡在两岸峭壁之间,如同雷鸣般震耳欲聋,阵阵水汽升腾而上,看上去气势惊人,冯盎亲眼见到了观岐水面的真面目,终于体会到父亲当年所说“观岐水急”四个字,是如何的轻描淡写。 “三郎君,请回船舱。” 观岐水急,船只行驶时颠簸得厉害,随从生怕冯盎失足落水,故而好说歹说请得这位离开甲板入舱休息。 冯盎在船舱之中,透过窗户继续看着外面江景,一命随从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别再生起上甲板的心思,特地讲起了观岐的‘故事’: 从溱水上游漂下来的木材,到了观岐水域之后,都会被卷入水中再也不会浮起来,人们都说这些木材是被水神河伯拿了去。 不就是被水中的漩涡卷了去嘛,肯定在哪个角落又浮了上来... 冯盎如是想,心不在焉的看向窗外,片刻后他面色一变,勐地站起向外跑去,这一动作唬得随从们大惊失色,赶紧追了出去。 “三郎君,危险!” 随从们赶到甲板上,见着冯盎定定看着江面,正要劝说他回船舱,却发现江面上有些不对。 浮尸,很多的浮尸,密密麻麻的从上游飘下来,这不是十具、二十具的数量,而是几乎占据大半江面的数量,许多人以为是幻觉,揉了揉眼睛再看,看到的是越来越多的浮尸。 一具具尸体从船边漂过,死状五花八门,有的人身上中箭,有的人身上插着短矛,有的人脑袋少了一截,有的人缺胳膊断腿。 血腥之味弥漫江面,浮尸们被水泡得有些发白但还没有明显发胀,如同死猪一般在水面上沉沉浮浮,看样子死去没太久。 有的死者面朝上,一双空洞的眼睛,似乎正定定的看着船上之人,有的死者手臂屈起,似乎保持着临死前的挣扎姿势,可在船上之人看来,却像是要伸手来抓自己。 扑通一声,有胆小的船夫瘫坐在甲板上,裆部溢出湿痕,哭喊着往船舱里退更多的人则是双腿打颤、面色发白,看着水面上如此之多的浮尸不知所措。 观其衣着,似乎是官军将士以及.... “呕!!” 冯盎扶着船舱弯腰呕吐起来,他不是没见过死人,也不是没见过溺死之人,但一下子见着这么多死人浮在江面上,如同密密麻麻的落叶一般顺流而下,这种场面太刺激。 只让人如同身处传说的地府之中,忘川河上。 传说地府有黄泉路,有忘川河,忘川河上有座桥叫做奈何桥,死去的人们都要过这奈何桥,平生为善者能平安走过,平生作恶者过桥时,会被忘川河里的鬼魂抓住脚,扯下桥,永远不得投胎转世。 原以为这不过是老人家吓唬小孩儿的戏言,可当冯盎等人‘身临其境’时,他们才发现一条河全是浮尸的情景,竟然是如此恐怖。 溱水如今化作忘川河,其上密密麻麻的浮尸,就是忘川河上的鬼魂,随时要扑上来,把活人扯进水里永世不得超生。 粮船上的船夫已经吓得手足无措,有人手中的长棹另一端被水中的浮尸“抱住”,吓得赶紧将长棹往外扔,另一些人也不敢再划动长棹,生怕水中浮尸顺着长棹爬上来,把人扯下水。 船队刚过观岐水面不久,没人划棹导致船只失去前进动力,在水流湍急的水面上开始失控,一艘船很快倾覆,就如同被恶鬼们弄翻一般。 “快!快划船!不想死就快划船!!” 各艘船上喊声其此起彼伏,船夫们手忙脚乱的划起长棹,勉强稳住船身,大家硬着头皮划船向上游走。 冯盎吐啊吐把胆水都吐出来了,几个胆大的随从想将他搀回船舱,结果还没走几步主仆二人便跌坐在甲板,刚好坐在不知谁的呕吐物上。 顾不得一身污秽,冯盎挣扎着站起来,虽然刚才吐得一塌煳涂,但他不能丢了冯家人的脸,强作镇静看着前方,他要判断如今的形势到底恶化到什么程度。 这些都是官军和助战族兵的尸体...莫非口失守了?可...可这怎么可能? “三郎君!快看前方!!” 喊声响起,冯盎循声望向上游,只见远方水面上又出现一大片浮尸,许多乌鸦盘旋在上空,时不时落下啄食着尸体,此情此景让人看了只觉得胃部翻腾不已。 “这么多尸体...完了...浈阳完了...”(。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一百八十二章 成果 和蔼的笑容,亲切的问候,语重心长的叮咛,推心置腹的座谈,豫章郡南昌城郡衙内,一场隆重的“和谐江州”大型座谈会暨经贸洽谈会,持续数日之后终于圆满闭幕。 23us.com 这是一次胜利的大会,团结的大会,进取的大会,与会代表们在会议期间进行了亲切而友好的交谈,充分交换了意见,增进了各方相互间的了解。 会谈是有益的,各方代表消除了误会、达成了共识,纷纷表示尊重与会人员的立场,赞赏各方的态度,会议主办方对于前段时间发生的不和谐事件表示遗憾,希望这种不愉快的事情从此之后再也不会发生。 对于那些依旧冥顽不灵、负隅顽抗的不和谐因素,会议主办方表示将继续严重关切,保留做出进一步反应的权力,一旦有人胆敢破坏得来不易的“和谐江州”大局,会议主办方将重新考虑采取包括武力在内的一切措施。 除去这些严肃话题,会谈也获得了可喜成果,葛、麻、生丝、茶叶的成交量各自逾万担,又有大量优质稻米、木材等江州物产找到了买家,与此同时,黄州的畅销货物也在江州找到了为数众多的买家。 等等,好像哪里不对劲? “做买卖,尤其做大买卖,讲的就是和气生财,讲的就是细水长流,那种竭泽而渔、杀鸡取卵的事情,我们黄州的商贾,自然是不会做的,对不对?” “大王所言甚是!” 一片附和声中,西阳王宇文温继续敲打自己的小利益集团成员们:“眼光放长远些!不要老想着黄州总管府那一亩三分地!” “吃得小亏,才能赚得大钱,和江州的豪强们打好关系,往后赚钱的机会大把!眼下天下一统在即,往后我们黄州英杰的征途,就是星辰...新城池,新地方!” “邺城的安掌柜你们知道么?寡人和他谈...得不错!” “安掌柜何许人?粟特商人!他们祖祖辈辈往来中原和西域之地,周游列国,眼界不知道比你们高到哪里去了!” “撒马尔干知道不?吐火罗知道不?波斯国知道不?拂知道不?要是把买卖做到那边去,赚来的钱几辈子都花不完!” “西域太远?不要紧,可以看看近的,突厥就免了,那叫资敌卖国,高句丽狼子野心暂且不提,就说百济、新罗还有倭国,你们有没有想过把买卖做到那边去?” 在座几位东家茫然摇头,这几个域外番邦他们听说过,但从没想过要把买卖做到那边去,更不敢想象真的要做这样的买卖,得把作坊规模扩张到什么地步。 “黄州,如今寡人说了算,江州也是如此,可日后宇内一统,是朝廷说了算,到时候和各地豪强做买卖,没有如今在江州那么好说话,地方官不扯后腿就不错了,所以大家一要适应,二要开辟新的市场...” “市场在哪里?岭南!可能在各位眼中,岭南是烟瘴之地,去那里经商九死一生,可有没有想过,为何岭南当地人活得好好的?” “他们也是人,也知道廉耻、忠义,也知道读书写字,也有父母妻儿,他们能世代在岭南生活,为何其他人就不能?无非是外地人不适应当地水土、气候罢了,那该怎么办?” “好办!寡人有岭南凉茶,可以祛湿祛火,如今征战岭南的官军喝了都说好,没有水土不服,没有上吐下泻!” “大家现在喝的,就是岭南凉茶,苦是苦了些,但效果不错,寡人每日都要喝上几杯...” 宇文温这段时间当托当太多,说着说着就不由自主进入角色,一旁的王越见状适时插话主持起会谈来,以便让宇文温好起身更衣,顺便休息休息。 在场的都是自己人,说的又是生意经,所以王越的行为并无不妥之处。 宇文温转出议事厅,恭候多时的记室刘文静迎上前来:“大王。” “都安排好了么?” “安排好了,各位家主、族长回去后,马上精选一百人,让嫡子带着来从军。” “有没有人推三阻四的?” 听得宇文温这么问,刘文静笑起来:“大王,他们不敢了。” “这样啊...”宇文温闻言有些失落,他还等着有谁炸刺来个阴奉阳违,那么就又有理由在南昌待上一段时间。 “大王,任治中如今已经全面接管豫章郡事务,想来大王动身去岭南后,豫章无忧。” “也罢,你们赶紧做好交接,不要拖泥带水。” “是。” 所谓江州之乱,在宇文温的策划下爆发,磨刀霍霍的周军杀得那些不识相的地头蛇人头滚滚,南昌城墙上的‘人头长廊’吓坏了各地观望的大小豪强,他们终于见识到“独脚铜人”的凶残一面。 没有人再敢阳奉阴违,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宇文温给机会,让他们向新朝廷展现自己的忠心。 宇文温刷了一轮人头,刷得江州各地豪强面色惨白、噤若寒蝉,随后再次发出‘英雄帖’,邀请各方贤达到南昌一叙,得了请帖的人欣喜若狂,没有得到请帖的人面若死灰。 就在这些人为了保全家族,准备自己到南昌送人头时,收到了宇文温‘漏发’的请帖,一个个喜极而泣,连夜赶往南昌参加会谈。 一番铺垫下,第二次召开的“和谐江州”大会圆满闭幕,宇文温敲打了各方豪强,稳定了江州局势,还顺便给黄州商贾们牵线搭桥,做成了许多大买卖。 皆大欢喜之下,各地豪强忽然发现自家嫡子‘骨骼惊奇’,需要有人指点指点,所以主动要求派出一个嫡子到南昌“找机缘”,实际就是当质子。 确切的说是质子军,宇文温组建江州质子军,一来是要挟豪强让他们听话,二是要给这些豪强的子弟有进入‘体制内’的机会,为新朝廷效力。 当然,顺便补充兵力也是目的之一,因为他即将动身前往岭南,兵带少了总是不好。 不去不行,首先,宇文温在南昌待得太久,再这样下去,监军长史崔达真的会发飙,到时候事情闹大了场面难看,对谁都不好。 其次,昨日收到战报,行军总管杨济率领的前锋,已经获得浈阳大捷,用一种匪夷所思的办法,将浈阳城内外聚集的陈兵和俚僚兵打得伤亡惨重、浮尸满江,连带着把口处陈军的转运粮草都抢了。 大捷,实实在在的大捷,周军拿下浈阳,距离拿下广州州治番禹就差临门一脚,但这一脚却异常困难,需要他到岭南走一遭。 而他那个“都督岭南诸军事”的头衔,也决定了自己不能袖手旁观岭南事务,所以该去南边喂蚊子了,但临行前得把事情交接好。 一如宇文温调许绍到江州‘权’浔阳郡守般,他又调了老搭档、总管府治中任冲来接管豫章郡事务,让自己人主持浔阳、豫章事务,是为了确保大军后路无忧。 之所以是‘权’,那是因为事急从权,宇文温是行军元帅,对新攻下来的城池有权力安排‘临时工’,暂时行使地方官职责。 既然是暂时,那就是‘权’,至于日后朝廷任命地方官时的人选,他只能建议而不能代劳,不过捷足先登者,只要表现好,一般都能转正。 江州下辖十郡,周国将其纳入版图之后,必然要拆分成数州,到时候许绍、任冲能否从郡守变成刺史,就得看各方博弈结果,只要不出意外,‘权’郡守成为‘领’刺史没大问题。 宇文温之所以如此安排,就是为了体现他一贯的宗旨:大家一起发财,换句话说,就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跟他一起出征的将士,有大把的机会刷军功,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譬如说“和谐江州送温暖活动”;黄州的商贾,可以跟着他到江州发财,主动捐钱捐物犒军的优先。 在宇文温手下做事的官员、吏员,只要有能力、肯出力的,他就提拔来江州做代理地方官,日后朝廷要正式委任,还会提出自己的推荐意见力挺。 尽可能让更多的人,在和西阳王合作的过程中获益,这就是宇文温的行动方针和做事准则。 想到这里,他望向南方天空喃喃自语:“就是不知道岭南的诸位,愿不愿意了....”(。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一百八十三章 对峙 广州绥建郡,四会城东南,溱水东西两岸营寨此起彼伏,增援广州的俚、僚兵即扎营于此,此处距离东南面的广州州治番禹约九十里,距离四会城约二十里,三地互为犄角,要把已经兵临四会的周军拒之门外。 23us.com 浈阳大败,数万陈国官军及增援的俚、僚兵损失惨重,战殁者的尸体顺着溱水向下漂流,淤塞河道,让人观之色变,各地俚帅、洞主得知后吓得肝胆俱裂,若不是有人牵头,没人愿意来此招惹如狼似虎的周军。 数艘大船逆流而上,在溱水东岸靠泊,许多拿着武器的兵丁上了岸,向着不远处的营寨走去,西衡州刺史陈佛智站在一旁的土丘上,静静看着自己的援军。 他如今一头短发,也就是“髡发”,原先的发髻已经没了,那晚周军在浈阳城外放天灯纵火,他指挥部下救火时不慎被从天而降的火苗烧掉头发,也亏得当机立断把头发割了,不然烧到头皮可就性命难保。 一名头领模样的男子上前禀报:“郎主,共计一千人,均已抵达。” “还有呢?” “明日便能抵达。”见着陈佛智面色不善,男子赶紧解释:“太重,船不好走,所以拖延了一日。” 陈佛智哼了一声,对部下的解释不置可否,自从浈阳惨败、狼狈南逃之后,他的心情一直就不好,周军用如此匪夷所思的办法取胜,他不服。 你们只会耍阴谋诡计,我当然不服! 泷州陈氏的地盘、利益,决不能让北边来的外地人侵害,别人怎么想不知道,但陈佛智想得很清楚:周军来势汹汹,不让对方吃点苦头,日后恐怕要被人骑在脖子上拉屎。 周军的实力很强,从江州开始一路南下所向披靡,对方大概会得意忘形,不会把岭南的地方豪强们放在眼里,陈佛智没想着和陈国共存亡,他就想岭南的事情依然“照旧”。 什么是照旧?照旧就是北面的朝廷在岭南有面子,而岭南的各地豪强也就是俚帅、洞主们有里子,除了广州、东衡州、西衡州,其他地方,都是当地人说了算。 西江一带,就是他泷州陈氏说了算,新来的朝廷不要把手伸得太长,若是这里想管那里也想管,最后搞到大家闹翻了,面上可不好看。 建康朝廷统治岭南这么久,和本地人已经达成了“默契”,陈佛智不知道周国一旦拿下岭南,新朝廷对岭南的态度是怎么样的,为了能够讨价还价,岭南的俚帅、洞主们怎么样都得赢一仗。 把周军打痛了,其主帅才会冷静下来,到时候大家才有机会谈判,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直到达成“默契”,而如果一直输,人家看不起他们,想谈价钱可就没有底气了。 所以陈佛智虽然败退至此,依旧从家乡调来兵丁助战,这是最后的机会,在这里大家尚且能聚集一起对敌,一旦周军拿下番禹,可以对各地俚帅、洞主分而击之,到时候悔之晚矣。 不远处的营寨忽然响起鼓声,那是召集各部俚帅、洞主的号令,陈佛智没有耽搁,立刻向中军帐赶去,如今坐镇营寨的可是太夫人,没人敢怠慢。 。。。。。。 “太夫人,周军放我们回来,还写了封书信...” “烧了。” “是,太夫人。” 一封信被人扔入篝火堆中,很快便化为灰烬,几名俚兵正向坐在上首的一名老妪汇报情况,那人虽然满头华发、面容沧桑,但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不怒自威。 石龙太夫人冼氏,岭南最有威望的首领,各地俚帅、洞主无论心中怎么想,但明面上绝不会和这位冼夫人(太夫人)对着来,在岭南,太夫人说的话,比官府说的话要管用得多。 所以冼夫人召集大家增援官军,齐聚于此同杀到跟前的北虏对峙,各位俚帅、洞主再不愿意也得来。 下首两侧,坐着各地俚帅、洞主,刚赶到的陈佛智亦在内,大家一起听着这几名被周军放回来的俚兵说话,听听周军要让这些人传什么话。 其实很简单,就是劝岭南的俚帅、洞主们识时务赶紧投降,不要螳臂当车免得造成不必要的伤亡,浈阳的惨剧,周军不希望再重演。 听到“浈阳的惨剧”几个字,陈佛智眼皮跳了跳,正所谓打人莫打脸,他在浈阳败得一塌煳涂,可以说是这一辈子吃的最大亏,现在大庭广众下被人提起,只觉得脸上火辣辣难受异常。 冼夫人听完,缓缓问道:“周军放你们回来传话,有没有说如何回话?” “回太夫人,有的,他们给了小的这块令牌,说凭着这块令牌便可到周营向他们回话。” 说到这里,那名俚兵迟疑了一下,但最后还是说道:“周军说,不着急回话,他们拿下含不久,总得休整几日再办事。” 冼夫人闻言眉毛一拧,周军的话充满挑衅意味,浈阳城完了,口也完了,那么水上游的西衡州州治含也守不了多久,对方若真的拿下含意味着后路无忧,可以倾尽全力南下。 届时,已经在北面立寨和他们对峙的周军,其兵力会更加多。 “你们,马上去周营走一趟。”冼夫人开口说道,语气不容置疑:“岭南百姓,不想闹事,但也不怕事!要打仗,那就打仗!” 几名俚兵闻言心中一百个不愿意,他们害怕这一去就回不来了,不过冼夫人的威严无法抗拒,只能硬着头皮应允,起身就要转出大帐。 “且慢,周军的主帅姓甚名谁?” 面对冼夫人的问题,俚兵们回答得很快,其中一人答道:“是鱼纹...热。” “不对,我记得是鱼纹冷!” “是鱼纹暖!” 冼夫人见着这几个在面前争起来,无奈的摆了摆手:“行了,先前不是说周军主帅姓杨么,怎么这次让你们回来的又变成鱼纹...宇文?” “啊,对对对,太夫人说得对,那主帅叫做宇文暖。” “是宇文热!” “不要吵了!退下!!” 陈佛智喝退了那几个俚兵,岭南通汉话的小兵不是没有,可是能完整无误转述汉话的人就少了些,他给建康朝廷当官多年,所以算是精通汉语,但其他人就差了许多。 “太夫人,小的们没见识,把宇文说成了鱼纹...” “老身知道。” 冼夫人点点头,起身看着左右俚帅、洞主,面色凝重的说道:“宇文氏,这复姓有些特别,老身听王都督说过,此次北虏南犯,往岭南来的周军,其行军元帅据说是周国的宗室藩王宇文温。” 见着许多人莫名其妙的样子,冼夫人解释道:“行军元帅,才是一军主帅,而领兵攻打浈阳的那个杨姓将军,只是这个宇文温的先锋。” “啊?攻破浈阳的只是先锋...” 许多俚帅、洞主闻言大惊,浈阳的惨剧他们多有耳闻,浮尸满江的惨烈情景虽然没有亲眼得见,但增援浈阳的俚帅、洞主们损失惨重是真的。 结果这还只是先锋,如今主帅宇文热...宇文温来了,想来带来的兵更多,那... 众人的表情,冼夫人看在眼里,哪能不知道对方心里想什么,她将手中犀杖勐然驻地,高声说道:“岭南百姓何其无辜?为何要让他们被战火波及?” “北虏势大不假,可今日我们投降,明日官军回来了,那该怎么办?” “那就再投降,是么?无妨!老身活了这把年纪,什么风风雨雨没见过,若能用一张老脸换来百姓安康,倒也无所谓被人戳着嵴梁骨骂,可是两军交战争夺岭南,届时战火连天倒霉的是谁家好儿郎?” “哭的,又是谁家孤儿寡母?岭南百姓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下去了!!” “太夫人所言甚是!!”陈佛智上前大声附和,“我辈世居岭南,这里的山山水水,每一寸土地都是大家祖祖辈辈经营下来的,哪有拱手让人的道理!” 话都说到这份上,其实也不无道理,各位俚帅、洞主纷纷出列,表示愿听太夫人调遣,齐心协力共拒周兵。 “王都督领兵离开番禹,在东面五十里处扎营,与我们互成掎角之势,北虏虽然势大,但一心不能二用。”冼夫人说到这里,鼓励起各位来: “北虏不习岭南水土、气候,待得夏天到来酷热难当,其将士必然水土不服,大半染疾无一战之力,到时候北虏不战自退,我等便能保全岭南百姓免遭战火波及!” 第一百八十四章 决心 一处营帐内,冯暄躺在榻上,医生正帮他换药,浈阳大败时一片混乱之际,冯暄差点被装神弄鬼摸营的周兵给砍死,也亏得部下奋力保护,才捡回一条命。 23us.com 刚结束军议的冼夫人,坐在一旁看着医生帮孙子换药,见着冯暄身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没有半分不适的表情。 方才她在大帐里说“见过无数风雨”,这可不是说着玩的,数十年来冼夫人和冯家一起走过风风雨雨,什么场面没见过,但如今的局势,确实和以往不同了。 北军居然攻入岭南了! 自永嘉之乱到现在,岭南都归于建康朝廷管辖,也就是所谓的南朝,北朝大军从未进入过岭南,这里可不是淮南州郡,北军骑兵可以从黄河一线直接突袭到长江边上,要长驱直入到岭南除非走海路,否则没那么容易。 北军出现在岭南,意味着中原局势即将大变,江州州治湓口到大庾岭南麓的始兴,已是超过一千二百里的陆路距离,周国朝廷既然有能力派兵翻过大庾岭,说明此次大举南犯是决议要灭亡陈国的。 位于长江南岸附近的建康,恐怕自身难保,当然,这不是北军第一次兵临建康城下,但这已经不是三十年前,那位岭南的西江都护陈霸先,早已不在人世了。 建康如今的情况如何,大都督王勐语焉不详,冼夫人也没追问,毕竟江州沦陷之后,岭南和建康的可靠联系,只能通过海路来进行,一个来回要以月计,即便现在收到消息,也是至少半个月前的情况。 至于援军,恐怕是不会有了。 这和岭南数十年来发生的战乱不同,冼夫人经过的战乱,都是岭南当地刺史野心勃勃,妄图对抗建康朝廷割据自立,官军很快便赶来平叛,火苗还没蔓延便被扑灭。 当年梁国的高州刺史李仕迁、陈国的广州刺史欧阳纥发动叛乱,都被她发兵抵御,会同前来平叛的官军一起,将叛军击败,而如今,官军怕是来不了,光凭她组织的俚、僚兵,能挡住如狼似虎的周军么? 但无论如何,她都要出来主持大局保境安民,让岭南百姓尽可能免遭战火荼毒。 “祖母。”换完药的冯暄要起身,被冼夫人制止,让他趴在榻上说话。 “二郎,你对周军的实力如何看?” “祖母,周军来势汹汹,此次在浈阳,居然用数以万计的天灯来纵火,这可不得了。” 听得孙子这么说,冼夫人问一旁的冯盎:“三郎,你怎么看?” 冯盎知道祖母这是在考自己,认真思索了片刻答道:“周军有备而来,不取岭南誓不罢休。” “何以见得?” “天灯,孙儿也放过,其实没什么,只要有纸、竹篾便能做出一个天灯,关键是数量。”冯盎慢条斯理的说着,“做天灯需要纸张,做很多的天灯需要很多的纸张,岭南没什么大的纸坊,周军不可能现地征调。” “唯一可能,就是他们行军时就带着这么多纸,纸价可不便宜,做出数以万计的天灯,其花费的不是纸,而是钱帛,对方如此大手笔,说明蓄谋已久。” “为了攻破浈阳,不惜投入如此之大的财力,所以孙儿才说周军是有备而来,不取岭南誓不罢休。” “还有呢?” 冼夫人继续考孙子,冯盎想了想不确定该说什么,冯暄开口答道:“周军南下一路势如破竹,拿下广州之后,恐怕...恐怕在他们眼中,我等岭南俚帅、洞主不过土鸡瓦狗罢了。” “他们携百战之威而来,肯定不把岭南百姓当人,予取予夺、吸血扒皮、视同奴隶,到时候,大家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冼夫人对冯暄的眼界很满意,也不枉费她煞费苦心的循循教导,她看向若有所思的冯盎说道: “二郎说得对,建康朝廷据有岭南数百年,无论发生过什么,无论换了多少皇帝,大部分时间至少能和岭南首领们和睦相处,如今换了气焰嚣张的北边朝廷,挟一统中原的余威,恐怕只会想着奴役岭南百姓。” “我们投降,再怎么都能混个一官半职,可新来的地方官,恐怕要在岭南敲骨吸髓,搜刮各种奇珍异宝,送回京城讨好皇帝、权臣,你以为到时候倒霉的只会是百姓们?” “当年,梁国朝廷缺钱缺粮缺奴隶,派人到岭南借招抚封拜之名,召集各部落首领到高要参加会议,设伏擒杀,你们的外曾祖和外叔公,就是那时惨遭杀害!!” “梁军仗着兵力强大,四处攻掠俚人村寨,抢光、烧光、抓光!” “多少人沦为奴隶,多少人家破人亡,我,带着青壮躲到崇山峻岭之中,修筑堡寨与梁军周旋,经大小战事数百,不断袭扰梁军粮道,死了不知道多少人,才让梁军知难而退,派使节来求和。” “你们以为建康朝廷之所以和岭南首领们有商有量的,是善心大发么?不是,是因为我们岭南百姓能自强!人不自强天难救,换做如今亦是如此!” “不要光想着投降保家业,那样什么都保不住,我还未嫁与你们祖父时,便随同兄长们在各处险要之地修建堡垒,让建康朝廷知难而退,让他们冷静下来,愿意有商有量好好说话,也正是如此,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现在呢?另一个朝廷打来了,他们连战连胜,不把岭南首领们放在眼里,一旦就此拿下广州,随之而来的,就是当年的惨剧重演!” “到时候,倒霉的不光是百姓,还有各地首领们,中原有句俗语,唤作‘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所以,不能因为敌军势大,就起了投降的心思。” “在平地打不过,那我们就把寨子烧了,把人和粮食、牲口都迁到山里,坚壁清野,让周军在岭南抓不到一个民夫,抢不到一粒粮食,守着几个孤城,每天都要被我们袭扰!” “就这样耗下去,耗到他们守不住为止!” 冯暄和冯盎不住点头,祖母年过花甲,但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并且说的道理很容易明白,先前因为周军势大颇有畏惧的两人,如今意志坚定起来。 冼夫人絮絮叨叨和两个孙子说了这么多,一是教诲晚辈二来也是提醒自己,决不能因为痛惜自家兵丁的伤亡,就让一头嗜血凶兽进入岭南为所欲为。 “你们可知,周军主帅宇文温有何名号?” “孙儿不知。” “二郎,你去过江州,听说过独脚铜人的故事么?” 听得祖母发问,冯暄回想了一会,悚然动容:“莫非这宇文温...” 江州隔江西北岸是周国地界,江州百姓对祸害自己的周国一个“独脚铜人”深恶痛绝,编排出许多故事来消遣,这种故事随着南来北往的商旅传到各地,冯喧数次过江州去建康,免不了听到相关传言。 “正是!我听王都督说过,此人为周国的黄州总管,所谓总管也就是陈国的都督一类,祸害江州百姓不浅,所以得了个独脚铜人的名号。” 说到这里,冼夫人面若寒霜:“独脚铜人嗜吃人肉,不但生性凶残而且十分好色,我,已下定决心,绝不能让这等恶鬼祸害岭南百姓!!” 第一百八十五章 遮断 微风吹拂着芦苇,四处一片摇曳,一支羽箭唿啸而过,正好钉中一人面门,旁边伙伴还没反应过来,又有几支羽箭从侧翼射来,将他们射倒在地。 23us.com 唯一幸存者转身向后跑,马蹄声起,有骑兵忽然在芦苇丛中现身向他追来,眼见着身后追兵就要逼近,那人就地一滚想要躲开。 啪的一声,他被骑兵用手中木棍敲倒在地,忍着疼痛,爬起来向另一边跑去,可两条腿总归跑不过四条腿,他再次被骑兵追上,用木棍打倒在地。 “啊啊啊!”绝望的嚎叫着,他挥舞着手中匕首想要垂死挣扎,结果被调转马头冲来的骑兵撞倒在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手中武器不知落到何处,赤手空拳的他想爬起来,却被骑兵一把抓起,随后勐地往地上一扔,如此反复几次如同猫戏老鼠,他被摔得鼻青脸肿,再无力反抗。 又有数骑围了上来,骑兵跳下马将他嘴巴堵着,捆了手脚之后驮在马上,然后策马向着北面走去,他无助的看着地上那几名已经化作冰冷尸体的同伴,绝望的“呜呜呜”喊着。 “把箭回收了,再搜一搜有什么值钱的货色。” “是,司马。” 张定发指挥着手下打扫战场,看了看四周,除了芦苇还是芦苇,他收起弓箭,走到一旁的小溪边,弯下腰探手捞了一捧水放到嘴里尝了尝。 水质甘甜清凉,能喝。 看了看小溪的走向还有周边地形,张定发转回方才的捉俘地点,见着几个死者‘完好无缺’,他问道:“怎么,这些俚兵身上没什么东西值得收缴?” “司马,这些人衣服破旧发臭,脚上一双破草鞋,刀又锈又破,除此之外都没什么值钱之物,总不能拿装水的葫芦吧。哎哟头上还有跳蚤…回去得拿刷子刷澡了!” “少嗦!动作利索些!” 一行人很快便撤离这里,向着另一个方向行进,在约定的地点等了片刻,又有一队人马靠了过来。 同样抓了一个俚兵,也就是所谓的“舌头”,不过这队人马和张定发等人不同,既不是周军,也不是西阳王府侍卫。 领头一人见了张定发便行礼道:“张司马,那边的敌军耳目,已被我等清除了。” “熊郎君,做的不错。” 张定发的回答不咸不淡,见着已近午后,便示意几个手下到外围布暗哨,安排另几个开始生火做饭,当然,做的是竹筒饭。 米已装在一个个竹筒中,掺着肉松、火腿片、腊肠等等佐食,临煮时放入适量清水,就可以拿在篝火里烧了,这种做饭方式对于斥候来说,再方便不过。 作为西阳王府司马,张定发及所属王府卫队跟随西阳王出征,他们的本职工作是护卫宇文温左右,但是刀不用容易生锈,所以宇文温时不时派他们出来‘办事’。 也就是担任斥候,作为大军的耳目散开来,到处刺探军情,为官军偷袭别人做准备,同时也防备别人偷袭官军。 而此次与张定发一起‘出任务’的熊郎君,名字叫做熊吉,其带领的队伍是熊家的部曲,而熊郎君一行人,是江州的质子军成员,跟着西阳王宇文温进入岭南,为官军效绵薄之力。 这些人既然从军,宇文温当然不会让他们白吃白喝,用是一定要用的,但是用法有讲究,拿去攻城填人命的话影响不好,留在营地看门又浪费粮食,所以宇文温让张定发带着这些质子军出来当斥候。 “熊郎君,在岭南可曾习惯?” “回张司马,熊某亦曾往来岭南多次,岭南水土,其实和江州没太大区别,我等都能习惯。” 又说了几句,熊吉见着张定发似乎还是比较好说话,便有些好奇的问道:“张司马,我等在这荒郊野外潜伏,四处截杀俚兵细作,不用刺探敌情么?” “熊郎君,你认为斥候的职责是什么?” “呃,就是刺探敌情,包括对方扎营地点、粮道走向、兵力虚实、还得摸清楚敌我双方周围区域的地形、水源、河流走向等等吧。” “说得没错,斥候,就是大军的耳目,斥候眼睛里看到的,听到的,就是主帅看到的和听到的。” 张定发知道宇文温要用好这些质子军,所以该让对方知道的就得让对方知道,这些家族嫡子平日里飞鹰走狗打猎是好手,来当斥候再合适不过。 “两军交战,双方都会派出斥候刺探对方虚实,刺探的方法有很多,但最好的办法之一,就是抓对方的人拷问军情,也就是抓舌头,这样了解起敌情才容易些,不是么?” 熊吉闻言点点头,片刻后悚然动容:“张司马,这么说来,敌军也会对我们打主意?” “不然呢?你以为斥候是这么好当的?” 张定发冷笑道,这些江州豪强子弟,大概是没见识过什么是残酷的战争,跟着官军来岭南欺负鱼腩陈军或者俚僚兵,就以为打仗和打猎一样容易。 “斥候要刺探敌情,自然要抓舌头,而对方的斥候就是最好的目标,可敌方同样也有如此打算,所以,猎人也会成为猎物,而猎物,同样会变成猎人!” “能派出来当斥候的士兵,身手至少不比一般人差,他们对己方军情的了解,也比一般士兵强,若你捉了一个进山砍柴的伙夫,能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来?” “所以,当斥候出来刺探军情时,得多个心眼,别被人引到陷阱里去,到时候被捉到敌营,那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呃,多谢张司马提点。” 熊吉连连道谢,这段时间他带着部曲出来当斥候捉舌头,顺利得不能再顺利,一时间还真有些飘飘然,若不是张定发方才那番话提醒了他,迟早会翻大跟头。 他是作为家族的质子,跟着西阳王来岭南,同行的还有许多家族质子,同样带着自家部曲,原以为西阳王会想办法‘消耗’他们,结果是派出来当斥候,既能立功又不会被拉去攻城填人命,算是很合适的安排了。 大家每次出来,都能抓许多舌头回去,熊吉琢磨着搞不好日积月累下来,自己都能有个小小的官职封赏,所以对西阳王的看法也改变了许多。 不过他依旧有疑问:西阳王抓那么多舌头做什么? 淡淡清香传来,那是烧好的竹筒饭特有香味,一行人围坐在篝火堆旁吃起竹筒饭,而外围的暗哨则继续潜伏,以免有人偷袭。 看着熊吉等人津津有味吃着竹筒饭,张定发却有些心不在焉,方才他还有话没说完,只是没必要说给这些人听,故而就留在肚子里了。 其实斥候的职责还有一个,那就是截杀敌军斥候、细作,也就是毁掉敌军的耳目,为己方获胜创造有利条件。 换成宇文温的说法,就是战场遮断,让敌军根本搞不懂己方的情况,变成聋子、瞎子,而我军却能掌握对方的动向。 这种想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但现在已经实现了,别人且不说,张定发管的这块区域,没有一只老鼠能躲过他的眼睛,陈军的细作、斥候,已经无法接近周军大营十里范围内。 仗打到这份上,想不赢都难! 第一百八十六章 误会 树林间,崔达面色红润的坐在一块青石上,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一旁站立的宇文温亦是如此,他瞥了一眼崔达,开始宽衣解带,一阵冷风吹过,不知多少鸡皮疙瘩掉地。 23us.com 请不要误会,宇文温和崔达之间的关系,没有任何超出友谊范围的可能。 首先,宇文温不好男风。其次,他就算好男风,也会去找貌若潘安的小鲜肉,而不是中年大叔崔达。 “郎主!还请换下衣物,莫要着凉受寒了。” 两个随从围了上来,像两只苍蝇般围着宇文温转,又如青楼里的龟公,在为即将献出头啖汤的花魁更衣,宇文温一甩手,自己脱下被汗水浸透的衣裳,用布擦干汗水后换上干爽的衣物。 一旁的崔达亦是如此,换上了干爽的衣物,喝了足足一壶凉水,身上的热气才褪去大半。 宇文温眯着眼看向崔达,不怀好意的说道:“崔长史,时候不早,该下山了。” “啊?下官体力不支,还请休息一会。” “这样啊,那寡人再看看风景。” 宇文温强忍着双腿酸胀的感觉,迈步走向一旁,他如今正站在山峰之上,举目远眺,山下风景尽收眼底,虽然这座山不算高,但好歹有一点“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岭南道行军元帅、西阳王宇文温,会同行军元帅长史崔达,以及随从甲、随从乙、周兵甲、周兵乙等,登高远眺查看敌情,花了半日时间才爬上山顶。 好吧,查看敌情是假,互相伤害是真,今日的登山之旅,是主帅和监军‘日常’引发的结果。 周军攻克浈阳拿下口,又把西衡州州治含也拿下了,顺着溱水一路南下冲出峡口,前方豁然开朗,苟延残喘的陈军纠结了一群土鸡瓦狗挡在面前,只要再次击破对方就能拿下广州州治番禹。 这样的形势,对于周军来说不是小好,而是一片大好,眼见着大功即将告成,元帅长史崔达喜上眉梢,结果大军却在溱水畔和南面的土鸡瓦狗玩起了对峙,半个月下来都不见动静。 是粮草接济不上了么?不是。 是兵力不足了么?不是。 是朝廷发出急令,让岭南行军不许动武了么?不是。 是某人在作祟! 那个“某人”,当然是行军元帅宇文温,所以元帅长史崔达,理所当然要履行监军职责,双方的‘日常’,有史以来碰出激烈的火花。 崔达一言不合就拔刀,喝令“畏敌如虎、坐失战机、养寇自重、不恤将士”的宇文温进军,而宇文温梗着脖子凑上去,一个劲示意“来,往这里砍”。 将领们见状纷纷冲上来劝和,好说歹说才把两位扯开,崔达对宇文温这种不要脸...不成体统的态度,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嚷嚷着要千里加急往关中派人,找杞王宇文亮告状,说宇文温要祸害大周。 宇文温不甘示弱,嚷嚷着要千里加急往邺城派人,找尉迟丞相告状,说崔达要祸害丞相的侄女婿。 眼见着崔达要被宇文温气得口吐鲜血,行军总管杨济赶紧出来摆台阶,一个劲向崔达解释敌情复杂,所以要谨慎从事。 另一位行军总管慕容三藏也硬着头皮出来摆台阶,向宇文温解释长史这是忧心国事。 对喷了一轮之后,当事双方终于‘冷静’下来,宇文温为了消除‘误会’提出一个建议:爬山。 登山观望南方地势,便可知他为何要谨慎从事。 所以今日宇文温便和崔达登上了大营旁边的一座山,而这一趟没有白来,刚上到山顶,崔达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而宇文温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就是所谓的“互相伤害”,宇文温用这种办法,让崔达领教了何为“山路崎岖”。 宇文温为什么不急着和对面的土鸡瓦狗们决战?很简单,他要考虑到将来,毕竟朝廷给他的任命之中,包含了“都督岭南诸军事”的使职。 也就是说,他不但要打下岭南,还得安抚岭南,否则岭南一日不宁,他就一日不得“擅离职守”回中原。 崔达无所谓宇文温一辈子都在岭南喂蚊子,不过宇文温要通过爬山,让对方知道自己为何要谨慎从事。 “崔长史,你觉得官军如果在大山之中行军,如今日这般翻山越岭,数日之后,还有一战之力么?” “下官觉得...怕是不能。” “在四会地界安营扎寨的俚僚兵,他们若要和官军野地浪战,确实是土鸡瓦狗,可若是坚壁清野,躲到山中,你觉得官军四处追剿的话,要多少年才能平定俚僚叛乱?” “呃...下官不知,但官军将士骁勇善战,只要在此将俚僚兵一网打尽...” “崔长史,料敌从宽,此处不比中原,到处河沟交错、丘陵起伏,我军能击溃对方,但骑兵无法悉数将其围歼,只要那些俚帅、洞主跳河或乘船逃走,回去之后召集部众进山,你让官军剿到何时?” “昨日,崔长史曾说岭南到了夏季暑气升腾、烟瘴弥漫,所以要求寡人速战速决,尽快拿下番禹,可这些俚帅、洞主分散到各地顽抗,届时官军四处奔波,那要累死、病死多少将士?” “这些人若假意投降,待得官军主力撤离后再度作乱,到时朝廷再派遣大军南下平叛,你不觉得这样是更加劳民伤财么?” 宇文温说了这么多,崔达却不为所动:“大王,此非避战不出的理由!” “当然,能战方能言和,官军要想平定岭南就得能打,这样才能威慑岭南的俚帅、洞主,可是寡人也要收服人心,以免这些人日后反复,劳民伤财!” “大王要如何收服人心?”崔达说到这里,不由得语出讽刺:“就凭说服那个冼夫人?” “此是自然,冼夫人是岭南最有威望的首领,若能说服她,岭南定矣。” 崔达根本就不信宇文温说,他久闻岭南俚帅、洞主之间相互讨伐不休,哪里会有什么一言九鼎的人能代表岭南民心,尤其那个冼夫人,区区一个老妪,有何本事能号令各地首领。 不过今日这次爬山,确实让崔达累得半死,宇文温之前说的忧虑,确实有些道理,他希望岭南战事早日结束,自己便能回京复命,但作为岭南道行军元帅长史,一旦岭南叛乱不定,他也得留下来陪着宇文温喂蚊子。 开什么玩笑!离开京城太久,尉迟丞相身边哪里还会有我的位置! 崔达做监军长史来岭南,是来立功刷声望而不是为了长期远离中枢,那将毁掉自己的前程,所以他没再坚持,拱了拱手服软道:“大王所言甚是,也只能宽严相济了。” 宇文温哪里看不出崔达口是心非,不过他不在乎,反正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敢乱来。 看向面前的风景,他心中有些无奈,毕竟和原本的史不同,他手上没有陈后主的劝降信,没办法直接让那位被后人誉为“岭南圣母”的冼夫人心悦诚服归降。 只能边打便谈,所以要有个度,既不能让自己的将士出现无谓伤亡,也不能逼得冼夫人来个鱼死网破,带着部众进山打游击,到时候他哭都没地方哭去。 情报显示,和周军对峙的俚僚兵,其‘主帅’就是那位冼夫人,所以只要他说服冼夫人,那么岭南余下各地就会不战而降,省下许多事。 可据抓回来那些舌头的口供,冼夫人似乎抵抗的意志很坚决,想到这里宇文温不由得纳闷了: 我...官军和老人家好像没什么过节吧,浈阳一战也没害了她哪个孙子的性命,怎么老人家要来个不死不休? 魂淡,莫非是有什么误会? 第一百八十七章 钓鱼 壕沟环绕的营寨,夯土营栅外簇拥着无数鹿角,如林的箭楼,宽阔的营盘,如今冒出无数浓烟,火光之中,官军旗帜千疮百孔,又有无数火矢从北面飞来,如同流星般落入营寨内。 23us.com 足足超过五百步的距离,周军的大弩怎么这么厉害!! 冯暄看着眼前的景象,似乎自己又回到了大半月前的那晚,夜幕下浈阳城南大营,火光冲天。 “二郎君!周兵!是他们的骑兵冲过来了!!” “列阵!长矛手在外,弓弩手在内!” 尘土飞扬,黑压压一群骑兵出现在冯暄所处位置的北面,一如战前冯暄祖母冼夫人所预料的那样,周军今日的进攻,目的是围点打援,攻打陈军营寨是假,袭击增援陈军的俚僚兵是真。 行进中的队伍,经了最初的慌乱之后,很快便缩成一团,长矛手在外变成人肉拒马,而弓弩手躲在这些人肉拒马之后,弯弓搭箭上弦,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骑兵冲击。 岭南地区缺马,就算有本地马,那些也都是歪瓜裂枣,俚僚兵们之前见过的战马,是官军骑兵从建康带来的坐骑,也许是混杂有中原马匹血缘的关系,这些马比起岭南本地马要高大许多。 而如今周军骑兵的胯下坐骑,远远看去都能看出来比官军的坐骑还要高大,连人带马怕是不下数百斤的重量,这样的重量加上冲锋时的速度,撞到人群里的后果,只要不是傻瓜都能想到会有多血腥。 冯暄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气势的骑兵,虽然看上去大概是百来骑,但对他造成的压迫感,已经超过数百步兵,若不是事前做好了准备,他真是没有信心在野地里以步兵对抗骑兵。 “不要慌!不要怕!他们会故意向我们冲过来,刚好在七十多步的距离就调转马头往一旁岔开,那是要骗我们射箭!” “所有弓弩手注意!没有命令,就算他们冲到面前都不许放箭!!!” 看着不远处冒着浓烟的官军营寨,冯暄尽量表现出镇静的姿态指挥部下迎敌,他既然来了,就已经做好孤军奋战的准备,而此次己方能否获胜,就完全要看他的发挥如何。 官军不会出来接应,后面也没跟着援军,冯暄带领的冯家军都是冯氏的精锐部曲,要在这里独力迎战早就恭候多时的周军,对方不但有骑兵,还应该有步兵。 果不其然,周军骑兵见着冯暄所部缩成一团形如同刺猬,没有急着冲上来咬一口,而是分散开来,从不同方向向他们冲刺,口中不住怪叫,如同一只只即将扑向羊群的饿狼。 眼见着逼近到将近七十步,也就是步弓的有效射程时,周骑忽然向两边散开,这就是明显的假动作,要骗得严阵以待的步兵放箭。 但冯暄有令在先,未得部曲督们下令,弓弩手不能放箭,所以即便许多人几乎吓得要松弦,但最后都忍住了。 能作为冯家的精锐部曲,最基本的素养听令行事当然是有的,只是大家几乎都是第一次面对如此气势的骑兵,如果没有主心骨,那么就会手足失措。 骗箭不得,周军骑兵施展出另一项常见战术:骑射袭扰,分成几股小队后,围着结阵的冯家军不停绕圈,这个圆圈的半径维持在七十步以外,骑兵们则不断向阵内抛射羽箭。 骑弓的有效射程,一般在五十步左右,但这不代表超过这个距离射出的箭没有杀伤力,再说周军骑兵用抛射的办法射结阵的冯家军,本意就是袭扰。 这种抛射不需要瞄准,因为往人堆里射箭不需要准头,而冯家军的弓弩手,要想射中不停移动的敌军骑兵,难度极大。 十发七不中,剩下的三支箭射中了也没用,因为周军骑兵身披铁甲,羽箭插上去根本就不痛不痒,眼见着对射之际己方防护薄弱的部曲伤亡渐增,冯暄的内心开始焦躁起来。 以步制骑,果然不是那么好打的! 虽然稍处下风,但冯暄知道只要自己的军阵不乱,敌军骑兵就没什么好办法击破他们,毕竟战马这样不停绕圈跑,体力消耗不小,而他们,不过是原地拿盾牌挡箭罢了。 所以,你们的步兵也该过来了吧! 冯暄如是想,而战局也是如此发展,周军骑兵这么绕弯袭扰,目的其实就是让冯家军动弹不得,而负责敲开冯家军这个刺猬阵的铁锤步兵,很快便靠了上来。 士兵们悉数身披铁甲,手中那长得离谱的长枪高举向天,出现在冯暄视线里的周军,如同一座移动的树林,其气势让他想起了兵法中的一句话:其徐如林。 千余人的周军步兵,列阵向冯家军逼近,飘扬的虎头旗,昭示着这只军队和其他周军的不同之处,冯暄看着这只军队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二郎君!” 一名部曲督轻声唤道,事已至此,任谁都知道情况不妙,周军的骑兵在外围袭扰,如今又有一个气势惊人的步阵逼近,再不采取应对措施就完了。 冯暄看看外围游荡的周军骑兵,对方的所谓包围看似漏洞百出,可他知道一旦己方溃散,所有人最后都逃不过骑兵的追杀,而留在这里硬撑,一会那个长枪阵逼上来,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想到这里,他再度看向远处冒着浓烟的官军营寨,丝毫看不出守军有出来救援的迹象。 我们要完蛋了么? 呵呵。 周军攻破浈阳,如今已冲出溱水峡谷,顺着溱水南下,在四会地界和陈军以及赶来增援的俚僚兵对峙,对方携势不可挡之威,居然扎营后静坐不动近半月,坐看陈军和俚僚兵互为犄角,在东西两边扎营立寨。 俚僚兵们在冼夫人的指挥下,于溱水东西两岸扎营,而陈国大都督王勐,集结了广州所有能调动的官军,出番禹北方上,步步为营进抵俚僚兵大营东侧十里安营扎寨。 周军全程袖手旁观,任由这样的局面形成,他们在想什么? 对峙了那么久周军都没大规模出兵,今天一早忽然勐攻陈军营寨,逼得西侧营寨派出援兵来救,然后中途将这股援兵击破,所以,周军是要以东面陈军营寨为诱饵,调西寨的兵出来伺机歼灭。 灭掉援军,再顺势把陈军营寨击破,拔掉东边的刺,再把西边营寨包围起来! 冯暄环顾四周,眼前所见之人,都是冯家的好部曲,而这些人,今日是随着他出来当诱饵的。 你们要钓鱼,我们也要钓鱼! 深唿一口气,冯暄说道:“传令下去,撤退!”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告诉大家,装得像一些!!” 第一百八十八章 哇! 要让周军败退,一路败一路死人,撤退了五百步左右距离,冯暄带来的兵就死了三成,自己头上也中了一箭,放箭的那个周将明显不想杀他,射的只是他兜鍪上的翎毛。 23us.com **裸的羞辱,对方就像一只老猫,把老鼠堵在死路后肆意玩弄,本来能一口咬死,偏偏要用爪子拍来拍去,放老鼠逃出几步,又抓回来继续玩弄。 部曲们紧紧跟着冯暄,方才那一箭差点把二郎君给射死,任谁都会吓出一身冷汗来,老郎主英年早逝,留下三个郎君,可是太夫人的心头肉,真要没了哪个可真是不得了。 “郎主,要不要放信号求救,再这样下去,恐怕...” “不要吵!继续撤!” 冯暄一把将兜鍪扯下扔到地上,愤怒的看着外围的周骑,死死盯着刚才射他的那个周将,似乎要把对方那模煳不清的容貌记在心中。 王八蛋,一会定要活捉了你! 四周尘土大作,那是游走外围的周骑在故意扬尘,骑兵对步兵的优势在此时凸显得淋漓尽致:交战与否,是骑兵说了算,而骑射袭扰,让步兵苦不堪言。 冯暄率领的大部分是步兵,他本人骑马,部分部曲也骑马,本可以突围而去,但他基于各种原因不能这么做,所以冯家军们只能步行西撤,连带着吸引周军跟来。 作为诱饵,就要有牺牲的觉悟,但是这牺牲实在是太大了,死的都是冯冼氏的部曲,冯暄的心都在滴血。 但要做一个合格的诱饵,也只有他们冯冼氏或者陈氏的部曲才能做到,换做别的首领,不要说五百步距离,撤不到一百步就要崩盘。 想到这里,冯暄再望向东面,周军的步兵同样紧紧跟着,而北面旌旗招展,似乎是周军另一拨主力在往这边靠近。 嗖的一声,那名周将又射出一箭,部曲们奋力围住冯暄,结果那箭却奔着一旁的旗帜而去,将顶端色彩艳丽的雉毛射落。 冯暄看着光秃秃的旗杆顶,气得睚眦俱裂:“呜啊!待得捉到你,我一定要与你单挑!!” “三郎君,那厮在向我们挥刀!” “嗦,眼睛睁大些,提防外围有人偷袭!” 周法明冷笑着,指挥部下继续“赶老鼠”,要不是事前有安排,尤其那个疑似冯家主将不许杀,他老早就把这群土鸡瓦狗给打崩了。 周法明自家的部曲骑战本事可不差,又有行军总管调拨的骑兵帮忙,就算敌军人数翻上一倍,他都不放在眼里。 自从进了江州,就没太多机会策马疾驰,江州山多水多,骑兵施展不开,那晚南昌城里本来可以杀个痛快,结果陈军的阴谋很快就被识破,混战打不起来。 周法明好容易在浈阳捞到一个浮水偷袭的好机会,但装神弄鬼总没得骑马砍杀来得爽快,所以今日能打头阵,可是他好不容易争来的机会。 身为行军总管长史的周法明,按理说是监军,负责监视行军总管杨济,不过杨济何许人哪里用得着他来监视,所以这个行军总管长史的职务,就是宇文温照应他,让周三郎有机会随军出征立功。 不然谁见过监军居然率兵突阵的?一般而言,监军可是逼着主帅派兵突阵的! 呜呜的号角声从西侧传来,周法明抬头一看,只见那边涌出一片军队,士兵们的衣着五花八门,旗帜也是五花八门,上面的图案虎、鹿、牛什么都有,看上去应该是俚僚兵的主力出动了。 “三郎君,是大鱼来了!” “我军主力也到了!” 部曲兴奋的喊着,周法明看着眼前‘老鼠’眼睛一眯,回想起杨济战前的交代,放弃了吃掉面前这股军队的念头,示意部下向他聚集。 “诸位,还记得战前军议时,杨总管说了什么?” 几名部将没有迟疑便回答:“注意树林!” “是啊,注意树林...”周法明拉住缰绳,让坐骑停了下来,随即转头看向南方数百步外,那里可是一大片茂密的树林。 “数日前,斥候接连发现俚僚兵有奇怪的援兵抵达,遮遮掩掩的,现在,让我们看...” 他话还没说完,树林中许多飞鸟冲上天空,随即无数奇怪的唿啸声从树林里传出,似乎是有野兽在咆哮。 周军战马听了这声音个个都嘶鸣起来,许多战马焦躁不安,甚至有的开始失控,周法明好容易制服躁动的坐骑,却见南方树林里涌出许多庞然大物。 众人望去,不由得惊唿连连:“哇!是大象!” 巨兽,那是许多人从未见过巨兽,每一头巨兽都有两层楼那么高,粗壮的四肢,长长的鼻子,嘴巴两边长出长长的獠牙,碗大的眼睛,粗糙的皮肤,走起路来只觉得地面都在颤抖。 “错!这不是大象,不是一般的大象。”周法明及时纠正了部下的错误,他看着一头头如同小山丘向己方前进的大象,激动得双拳紧握。 “是战象,扶南战象!!” 那年,母亲带我在御苑见过的扶南战象! 扶南战象是重甲战象,装备精良,周身披挂着厚厚的牛皮甲,胸部和腹部这两处最柔软的地方则是用波斯环锁铠遮挡。 甚至连长长的象鼻也有环锁铠保护,而为了防止敌军砍象腿,其腿上也有厚厚的牛皮甲保护起来。 冲入敌军阵中的战象,可以凭借粗硕的象腿践踏敌军,也可以甩起长长的象鼻,如同长鞭一般将敌兵抽飞。 就连战象的獠牙,也套上长长的铁制矛尖,一捅就是一串,但战象的攻击方式还不止这些。 出现在周军面前的战象,每一头象的背上都有一座小楼,上面有驭手和数名弓弩手,一头战象,就是一个移动的箭楼。 而每头战象旁边还跟着步兵,跟着这些庞然大物一起进攻,若是用血肉之躯来抵挡,根本没人能够挡住战象的冲锋。 周法明见着对方居然投入了战象,激动得热血沸腾,伏波将军马援破交趾战象的战绩,他可是看过的! “全军听令!拉开距离,调整队形!!” 收好弓箭,周法明将脖子上挂着的竹哨掏了出来,得益于斥候所探军情,周军判断敌军极有可能会有战象投入作战。 所以,我们也做好了准备! 号角声起,大量周军骑兵从本阵涌出,向周法明这边接近,他拔出佩刀,向着汹涌而来的战象一指:“诸位!随本将破敌!!” 。。。。。。 战鼓声中,战象排成横阵缓缓向前移动,一头战象背上小楼,西衡州刺史陈佛智全身披挂,一手执弓,一手拿着令旗。 “放鸣镝!请王都督出兵,是时候决战了!!” “是!” 数支鸣镝唿啸着飞上天空,片刻后东面浓烟滚滚的陈军营寨里号角齐鸣,龟缩多时的陈军终于等来了决战的时刻。 陈佛智看着两旁齐头并进的战象,看向西侧的己方本阵,又看向前方的周军大阵,看着那些正在聚集的周军骑兵,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在沸腾。 “都说大象怕火怕疼,又胆小,所以战象没什么了不起的,对吧...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陈佛智将手中令旗向前一挥,咆哮起来:“吹号,进攻,我要让周军血流成河!!” 第一百八十九章 沉着冷静 一支支鸣镝从战象身边掠过,唿啸的声音此起彼伏,然而并未达到周军的预期效果:敌军战象对这些声音根本就无动于衷。 23us.com 身上插着一箭的周法明,纳闷的看着面前一群庞然大物,按照史书的记载,战象看起来威勐可是胆子很小,怕巨大的声响,所以按理来说鸣镝的唿啸声,能惊扰大象才对。 汉时伏波将军马援,平定交趾的故事暂且不说,南朝宋时,将军宗悫领兵讨伐林邑国,与坐拥数百战象的林邑王决战,解决对方战象的办法很简单:吓。 宗悫知道对方即将在战场上投入战象,所以提前命人制作了许多假狮子,到了两军交战时,面对着如潮的战象,宋军摆出假狮子然后模仿狮子吼叫,就把林邑国的战象吓得调头逃跑,直接崩盘。 所以说战象胆小怕巨响是肯定的,怎么现在面前这些战象如此‘沉着冷静’,对鸣镝发出的唿啸声充耳不闻? 周法明领着骑兵在缓慢推进的战象群外围游走,已经射出几轮鸣镝,但是收效甚微,他们又不断吹响号角或者特制竹哨,试图用刺耳的声音惊吓战象,但依旧没有效果。 周骑在袭扰,陈军战象背上弓箭手也没闲着,他们不停放箭驱散这些烦人的“苍蝇”,因为手中拿的是步弓,其射程比骑弓要远,所以一番对射之后,周骑几乎人人身上带箭。 虽然有重甲护体,身中一两支箭对骑兵来说没什么大碍,但周法明还是招唿部下脱离战场,因为他琢磨出敌军战象有些不对头。 要么战象的耳朵被堵了,要么这些战象干脆就是聋子,所以他们弄出的声响再大都没有用。 用声音惊吓没有用,那就把战象弄疼,特制的长锥破甲箭,箭镞有两寸长,就问你怕不怕! 周军骑兵调整好队形,继续袭扰战象群,不顾敌军弓弩手的箭矢,用特制破甲箭射战象以及驭象者,然而射了不知道多少轮箭后,效果依旧很差。 陈军战象驭手有备而来,身着重甲,防的就是敌军弓箭手专门狙击他们,有人身中数箭却无大碍,操纵起战象来依旧得心应手。 眼见着效果很差,周法明赶紧收拢部下后撤,再换另一种战法。 陈佛智坐在头象背上,看着周围的敌军骑兵不停袭扰,各种花招用尽却无计可施只能撤退,心中快意非常 虽然战象数量少了些,但这可是他的看家宝贝,绝不会轻易被对方打垮。 没错,大象胆小,怕火怕巨响,但经过训练的战象,上战场后总要比一般的大象表现好,尤其是喝过麻药、耳朵被堵住的战象! 中原官军偶尔在南方打败过象军,便得意的到处说战象不堪一击,只要摆出假狮子并且命人怪叫,就能把上百头战象吓得掉头就跑。 这种特例能当做真的么?谁信谁就要倒霉! 没受过长期训练的大象上战场表现差,那有什么奇怪的? 天下各国的军队,如果士兵们都是没经过训练的寻常百姓,当兵后第二天便要拿着武器上战场砍人,这样的士兵有什么用? 刀都拿不稳,见了血就发昏,箭矢当面射来就脚软,这样的人上战场,一样会被敌军射几箭或一个冲锋就吓跑! 总不能因此说“人”怕声音怕疼,所以对付起来很容易吧?没有受过训练的大象上战场,必然不顶用啊! 泷州陈氏重金购买战象,连训象人都一起请来了,他们训练战象时,就考虑到战场上的实际情况,所以经常敲锣打鼓或者弄出各种怪声,要给战象适应各种惊吓。 还做出各种奇形怪状的“怪兽”,伴着声音在战象面前舞来舞去,通过这些手段来给战象“练胆”。 为了以防万一,平日里的训练中,还把大象耳朵堵上,让它们适应在耳聋的情况下听从驭手的操纵,这样的战象上了战场,把耳朵一堵或者弄聋根本就不怕任何声响。 而陈氏从扶南国请回来的驭象者,能够调制出一种奇特的麻药,战象上战场前饮用掺有这种麻药的水之后,对普通创伤就没那么敏感。 凭借着厚厚的牛皮甲,一般的箭矢根本就无法对战象造成太大的伤害,饮用了麻药的战象不会被些许皮外伤吓得惊慌失措,驭手能够正常操纵它们作战。 这样的战象,根本就不是大吼大叫或者射上几箭就能吓跑的! 所以中原的官军,碰见那种临时拉出来的象军能够轻易获胜,是占了象军没有经过长期训练的便宜,故而以为战象都是废物所以好欺负。 扶南国数百年来都在用战象作战,对于战象的训练、使用都颇有心得,扶南象军规模上千,肯定是战象堪用才有这样的数量。 敲锣打鼓射几支箭就能赶跑战象?战象真那么容易对付,扶南国吃饱撑了养上千战象来做主力? 想到这里,陈佛智看向外围,周军骑兵连番袭扰都收效甚微,如今已灰熘熘撤退,但他没有贸然下令向北面的周军大阵逼近,因为己方战象还是存在弱点的。 首先,麻药的效果很短,作战时间不能拖延太久,否者就得现场喂大象喝掺有麻药的水。 其次,大弩对战象的杀伤力很强,尤其点着的火矢威力更大。 他要提防周军大阵里有大弩,也就是类似于陈军万钧神弩那样的大弩,这种大弩在合适的距离上射出的箭矢,能轻易穿透牛皮甲,其造成的伤害及疼痛感,喝了麻药的战象都不能忍受。 所以陈佛智不敢贸然让战象往北前进,一旦他的象军进入周军大弩射程,肯定受不住大弩的集中射击,一旦战象崩溃,精心策划的一场大戏将毁之一旦。 陈佛智的象军,早已在东、西营寨之间这片树林的南面驻扎,为了守住秘密,他派出许多士兵在外围驻扎,驱赶周军的斥候,为的就是执行大都督王勐和冼夫人拟定的作战方略。 如今王勐率领的官军在东,冼夫人率领的俚僚兵在西,和北面的周军形成“品”字,陈佛智的象军就在中间,一切就和策划好的方略一样,自以为是的周军上钩了。 他的象军要等东西两翼的友军靠近,有了侧翼掩护之后,才能放心的前冲。 毕竟,战象再怎么训练,怕火的毛病都改不掉。 陈佛智知道自己象军的弱点,所以他很谨慎,如意算盘也打得啪啪响:待得东西两翼友军咬住周军大阵,一片混战可以让对方阵中的大弩无法发射,他的象军便能从中间突破,践踏起敌军来更加爽快。 这也是为了以防万一,届时即便战象被对方用火攻吓得失控,但它们转身向后逃也就是往南跑时,后面空荡荡,不会倒冲自己人,不会殃及左右两翼的友军。 精心制定的作战方略,各方各面的隐患和细节都考虑到了,陈佛智也参与了方略的拟定,所以对己方最终获胜很有信心。 那么,独脚铜人宇文温,我要把你的尸首浇铸成一具真的独脚铜人! 主意已定,他再度看了看战场,周军骑兵后撤了,但先前追赶冯暄的那一支周军步阵还没撤退。 用的是虎头旗?那我先把这根刺拔掉! 第一百九十章 左右夹击 “大象,是大象哎!!” “不要吵!谁再东张西望的,明天去砍柴,不用打仗了!!” 虎林军方阵中呵斥声此起彼伏,向来讲究纪律的这支军伍,为何会出现如此人心浮动的景象? 震惊!虎林军长枪方阵即将崩溃,其原因竟然是... 敌军果然出动了战象! 许多士兵从来没见过大象,这种巨兽只存在于人们的闲谈之中,许多人见过的最大牲口就是牛,或者是黄州每年评出的“猪老大”,高度超过两层楼的“大象”,根本没人相信会是真的。 23us.com 更别说长长的鼻子、如同房梁柱一般粗的四肢,还有那如同一堵墙般的身躯,当然,两条长长的象牙,倒是有人见过。 可如今,真就出现在自己面前! 昨日进行战前动员时,将领们提到过今天很可能会遇见敌军的大象,当然,上了战场的大象就是战象,据说冲起来势不可挡。 一脚能踩死一个人,长鼻子可把人卷起来,扔到十余步外,或者如同鞭子一般甩起象鼻,一下就能把几个人拦腰抽断! 还有那长长的獠牙,勐地一捅可以同时捅穿数人,而战象身披皮甲甚至极有可能披着铁甲,一般的箭矢、刀矛奈何不得。 所以说,战象一冲上来,几乎无人能挡,就问你们怕不怕? “不是说战象怕巨响、怕疼么?为何周长史领兵袭扰无效?” 别将田正月放下千里镜,和身边的将领们议论起来,统军刘波儿摸了摸下巴,不太确定的说出自己的判断:“莫非这些畜生嗑药了?” “呃,或许是吧...” 几位将领实在想不出为何敌军战象如此“异常”,也只能用军中流行的“嗑药了”来解释,虽然他们不知道为何西阳王喜欢用这个词语,来形容某些人的异常表现。 不用纠结太久,陈军象阵里响起号角声,那些庞然大物开始调转方向,径直向着虎林军方阵过来。 “过来了,过来了!” 田正月等人见状激动万分,本来破象阵的机会被周法明抢了去,未曾料居然能落到虎林军手中,他们此次出击就是干老本行:守株待兔。 换句话说就是当诱饵,要承受敌军的左右夹击,看着人家立功,结果呢?等来了一群大象,这都是军功啊! 哎哟喂,宰掉战象可不得了,回去以后必须和亲朋好友吹上三天三夜! 奈何,有崔长史这种外人在,不能用火焰瓶等压箱底的宝贝,只能来硬的了! “战锋队!战锋队准备!!” 此起彼伏的喊声,从方阵中间位置传了出去,坐在胡床上休息的战锋队将士,闻言把手中的水壶一扔,扯下头上戴着的大草帽,接过副兵递来兜鍪戴好。 长柄斧戟、重形投矛、钯、斩马刀,这是战锋队将士最喜欢用的几种长兵,还有钉头锤、短斧、丁字破甲锄等破甲短兵,都被副兵们拿上来递交对应的正兵。 麦铁杖羡慕的看着自己搭档的正兵整装待发,基于良心,他希望同袍安然无恙,但基于某些私心,他又希望同袍失去战斗力,那么自己就能递补上场了。 战锋队是虎林军的破阵先锋,伤亡率极高,但回报也很高,不说待遇和抚恤,光是立功的机会都比别人高许多。 许多人加入虎林军,就是奔着立功受封荫庇妻子来的,所以战锋队再危险,员额也十分抢手。 麦铁杖自从官军翻越大庾岭开始,已经接连立了大功,但他不满足,一直摩拳擦掌要再立新功,可如今虎林军摆开阵势要来个野地浪战,他作为|新兵就没机会“首发出场”了 “老麦,放心,我不会让你有机会上场的,嘿嘿!” 听得搭档如此说,麦铁杖也是嘿嘿干笑,身边响起刺耳的咯吱咯吱声,转头看去,是弩手在摇动绞盘把手给铁弩上弦。 铁弩,弩臂为铁制,其上弦所需的力量可想而知有多大,所以要借助弩身自带的绞盘上弦,虎林军弩兵用的绞盘弩,其威力和射程已经超越常见的手持强弩。 又有数排弓箭手出列,前出大约五十步距离,弓箭手分成四排,前后均拉开一些距离,将各自手中拿着的长木棒插在地上,然后掏出随身携带的火镰,将木棒顶端裹着的易燃之物点燃。 这是弓箭手在射火箭前的准备事项,就在虎林军刚做完布置的时候,陈军战象已经从西面逼近,而东面营寨出击的陈军,也已经逼近虎林军方阵的东侧。 腹背受敌,左右夹击,但虎林军将士绝无怯意,因为苦练多年的长枪阵,是他们信心最大的保证,而他们的任务,本就是扎在敌前当一根刺。 咆哮声中,已经逼近到八十步距离的战象开始加速,虎林军弓箭手默默地看着对方向自己逼近,有条不紊将搭在弓上的箭点燃。 七十步距离,第一轮火箭射出,四排弓箭手依次射出的火箭,如同火雨般将行进的战象笼罩在内,许多战象中箭,但燃烧的箭矢并没有让战象惊慌。 厚厚的牛皮甲,让没入其中的火箭没法痛快燃烧,只是冒出些许火星以及一缕缕青烟,陈军战象继续前进,步伐明显变快。 五十五步距离,第二轮火箭射出,但依旧没能让战象发生惊慌,而与此同时,东侧出击的陈军已经有骑兵向着虎林军方阵前进,周军大阵毫无动静,后撤的骑兵也没有前来增援的意思。 四十步距离,第三轮火箭射出,西侧的陈军战象开始有些许慌乱,但驭手很快控制住了坐骑,而东侧的陈军骑兵准备骑射袭扰虎林军方阵。 二十五步距离,面对近在咫尺的战象,虎林军弓箭手冷静的射出第四轮火箭,有的战象身上已经开始冒火,而中箭处亦流出鲜血,象群有些躁动,但被驭手们压制下来。 “速射!!” 虎林军弓箭手不再将箭矢点燃,而是奋力射出两轮箭,就在战象即将冲到面前时,勐地向后跑。 他们站着的地方,露出一排排尖头毛竹,随着绳索的扯动,忽然间一头竖起,刚好对着冲刺而来的战象。 势不可挡的象群,就这么毫无防备的撞向毛竹阵,刺耳的毛竹断裂声,激起哀鸣无数。 沉重的身躯,让战象对着指向自己的毛竹冲去,有的毛竹直接刺破牛皮甲,扎进战象的头颅、嘴巴、前胛,而有的毛竹没能透甲,却成功的延缓了战象前进步伐。 后撤的弓箭手如同海水退潮,而许多彪形大汉却逆潮流而上,那是虎林军的战锋队,向着被毛竹阵阻滞的战象徒步冲锋,紧随身后的,是作为掩护而出击的长枪兵。 三十步的距离上,部分人对着战象投出重型投矛,这些制作精良的投矛,本就是战锋队突阵前最可靠的破甲武器,能轻而易举的穿透铁甲,牛皮甲再厚在其面前却形如布帛。 噗嗤声中,身躯巨大的战象纷纷被投矛扎中,每根投矛都深深扎入象身,伤口处血如泉涌,麻药的药效已经无法压制住那巨大的痛楚,而第二轮投矛加重了战象们的伤痛。 恐惧,油然而生。 “战锋!破阵!!!” 嚎叫声中,战锋队将士手持长兵,向着陷在毛竹阵里的庞然大物们冲锋,当先一人,挥舞着斧戟奋力一噼,将当面一头战象的象鼻噼断。 鲜血四溅,凄厉的哀鸣响彻战场上空。 虎林军方阵东侧,前排持枪的长枪兵蹲下,露出身后的弩兵,他们分成三排,平端着绞盘弩,一致瞄准前方的陈军。 “预备!三段射!” 第一百九十一章 对抗 ‘什么样的弩要抵肩瞄准?’ 王缮看着前方周军阵中弩兵,心里有些疑惑,他的眼力很好,所以能勉强看到这些弩兵用弩的姿势有些特别:竟然需要把弩的后端抵在肩上。 23us.com 有些古怪,但王缮没想太多,因为弩箭能破甲,所以他一开始就没打算和周军对射,之所以逼近方阵是要骗其射箭。 估算着距离差不多,王缮正要策动坐骑来个急减速并转向,就在这时听得周军阵中弓弦声大作。 箭矢离开箭槽那一瞬间,弩兵的身子明显后仰,目睹这瞬间的王缮一愣:这要是多强力的弩才能有如此可怕的冲力?而这样的弩所射箭矢,铠甲挡得住么? 答案很快揭晓,王缮前方一名骑兵,被箭矢射中身躯,没等坐骑跑上几步,身子一歪坠下马来,与此同时王缮身形一晃,差点也跌落地面。 胯下战马的脖子上鲜血淋漓,奔跑的速度慢了下来,想来是被弩箭射中并且伤势不轻的缘故,部曲们从左右围上来要为王缮挡箭,可周军的弩箭只射了三轮就没了动静。 也许是因为驱散了靠近的陈军骑兵,对方没有贸然射箭,而王缮也没打算真的冲阵,周军方阵里长枪如林,密密麻麻看上去像只刺猬。 周兵们身着样式有些特别的铠甲,从头到脚都有防护,王缮觉得己方骑兵的骑射袭扰已没有太大的意义,光靠这点骑兵,冲上去就是送死。 收兵往回撤到百步之外,王缮的坐骑已经撑不住了,他骑上部曲牵来的备马,正打算派人回本阵听令,却听得西面传来不断地嚎叫声,众人举目望去不由得惊诧:本已开始冲锋的战象,现在居然止步不前,似乎遭到了迎头痛击。 王缮奉父亲王勐之命率领骑兵前出,是要逼得这股周军结阵缩成一团,以便给象军创造机会,对准这坨沙包一举击破。 可为何战象是如此模样,惨叫连连似乎伤亡很大? 这支周军队伍里应该没有大弩,难不成是他们派出死士玩命对抗战象? 王缮没有多想,更没有犹豫,指挥骑兵分成左右绕过周军方阵,要去支援另一头的象军,父亲没有鸣金,所以王缮就要自己做出判断,沙场上战机稍纵即逝,好不容易获得的优势,不能浪费了。 象军是官军破敌的关键,虽然有缺点,却是他们最后的指望,如果连象军都败了,今日大战恐怕... “杀!杀啊!!” 嚎叫声忽然响起,就在陈军骑兵即将从周军阵外绕过时,方阵两侧忽然冲出一些士兵,徒步向着陈军骑兵逼近,口中不断喊打喊杀。 见着这些离群的步兵竟然敢向着自己逼近,王缮一时间错愕了,本想着对方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却见这些兵除了弓箭和佩刀之外,居然没有拿长矛、长枪。 冒冒失失离开本阵,没有长兵掩护,甚至其本阵的弓弩手已经没办法掩护,王缮觉得有些难以置信:这些兵独自对抗骑兵的信心从哪里来的? “欺人太甚,我让你们有来无回!” 陈军骑兵被贸然离阵的周军弓箭手吸引,打算‘吃掉’这些不识好歹的骄兵,但对方距离本阵不远不近,导致陈军骑兵无法全员压上,只能分出一部分骑兵出击。 为了确保速度,陈军战马都没有披甲,所以一旦冲起来速度极快,他们打算借助速度在其他周军增援之前得手。 快速接近到五十步距离,陈军骑兵对着前方周兵射了一箭,随后把弓挂在鞍边然后拔出佩刀,就在这时,不避箭矢的周兵射出了射马箭。 箭镞如同平头小铲的射马箭,可以将战马的肌肉切开,周兵瞄准的不是马上陈兵,而是其胯下战马的前胛。 离弦之箭,很快便飞过三十步距离,锋利无比的射马箭将粗壮的马腿腿部肌肉切断,失衡的战马随即前扑倒地,将坐在鞍上的主人甩向前方。 一箭射倒一匹战马,胸前中了一箭的斛斯万善,快速抽出一支破甲箭,再度弯弓对准已经冲到面前的骑兵,那人手中佩刀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 死亡就在眼前,斛斯万善却丝毫没有动摇,瞄准对方咽喉毫不犹豫放箭。 一箭穿喉,生命瞬间消失,失去意志的主人,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手臂,斛斯万善只是略微低头,就躲过向自己砍来的钢刀,随后出现在他视线里的是紧随而至的第三骑。 弃弓拔刀,斛斯万善打算使出平日里操练的“地趟刀”来砍马腿,却见那骑兵被自己的同伴一箭射中面部,当场坠马身亡。 硬碰硬的较量,打得陈军骑兵措手不及,冲在前面的骑兵相继坠马,让紧随之后的骑兵不得不向左右岔开避让,再无暇顾及出击的周军弓箭手,只能错身而过。 “不要紧吧,斛斯。” 听得同袍这么问,斛斯万善把钉在胸前铠甲的羽箭拔了下来,在对方面前挥了挥,箭头没血,也就是说他虽然中箭但没事。 不光他是这样,所有中箭的弓箭手们都轻轻松松拔下羽箭,活蹦乱跳的拿起弓,迎接下一轮的冲击。 特制的西阳射手铠,前胸、前腿铠甲的厚度比一般铠甲厚一倍,就是为了让弓箭手能不避箭矢,和敌军近距离对射,不然虎林军也不敢让弓箭手们贸然出击,引诱陈军轻骑过来‘送死’。 “都仔细些!方才派弓箭手去赚大象,我们没份,扔投矛掩护战锋队砍大象,还是没份,如今好容易有送上门的肉,大家可得盯紧了!” “好!!” 弓箭手们齐声喊道,各自聚集成群,相互分散开来示弱,等着陈军骑兵‘再度光临’。 今天,虎林军获得天大的好机会出来当诱饵,承受敌军左右夹击,而斛斯万善所属的队伍,被派出来当诱饵,吸引陈军轻骑来攻,风险很大,但立功的机会很高。 因为在日常训练里,弓箭手对抗小股骑兵的比武,属他们这几队的成绩最好! 一旁的地面上,倒卧着坠马的陈兵,有的人摔断手脚,甚至摔断嵴椎或者颈椎,即便没死也快没气了,而完好无损的王缮,领着骑兵在不远处调转马头,他看着面前的场景,怒气上涌。 虽然只损失了三十余骑,但对方只是步行的弓箭手,自己的骑兵居然没能杀掉对方一人,这样的战果,让王缮觉得如同被人打了一个耳光,脸上火辣辣。 “郎君!战象那边好像快不行了!” 部曲的提醒让王缮勐然回过神来,向西侧望去,战象已经开始混乱,他顾不得眼前的周军弓箭手,策马要去增援象军,就在这时北面响起号角声,是周军骑兵去而复返。 与此同时,西面不远处的俚僚兵大阵中,也有许多骑兵向这边赶来,王缮见状大喜,快马加鞭往象军那边疾驰而去。 “我先给象军解围,然后打垮你们!” 第一百九十二章 救命稻草 面对着不断捅来的长枪,浑身是血的战象哀嚎着不停后退,扎在身上的标枪引发剧烈疼痛,而面前那些手持长兵逼近的敌军,不断制造着新的疼痛。 23us.com 驭手再也驾驭不住这些曾经顺从的坐骑,甚至已经有人被周军攒射,变成刺猬坠地身亡,跟随在战象身后的步兵,已经被周军砍得落花流水,如鸟兽散。 象背上小楼里的弓箭手,在与周军的对射中伤亡惨重,他们身上铠甲明显没有这些周军弓箭手坚硬,对方身中数箭依旧能作战,而中箭的俚僚兵已经丧失战斗力。 陈佛智是例外,他作为泷州陈氏的当家人,身上穿着的当然是重甲,所以能防流矢保得性命无忧,可即便如此,陈佛智却心急如焚,他的战象群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而对方甚至还没有动用大弩。 落单的这股周军用弓箭手做诱饵,引他指挥战象冲击,结果这些弓箭手随身带着尖头毛竹,布下陷阱等他来钻。 价值不菲的战象,被这不值钱的毛竹阵所阻,而那些疯狂的士兵居然敢徒步冲上来和战象肉搏,对方只是用投矛,就轻而易举的伤害到战象。 开战前,陈佛智认为要提防的是周军大弩,而就在方才,他不认为面前的这股周军在没有大弩的情况下,有办法对战象造成严重创伤,结果,是他失算了。 或者说,周军是有备而来。 早知如此,刚才我就不应该... 世间没有后悔药吃,见着已经有战象掉头逃跑,陈佛智心急如焚,声嘶力竭的命令号手吹号:“让他们管住战象!援军就要到了!” 不是陈佛智胡言乱语,确实是有援兵向他们接近,那是东面官军的骑兵,还有西面的俚僚骑兵,陈佛智就如同一个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只要援军给战象解了围,那么他们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陈佛智如是想,赶来增援的王瑗也是这么想,他要从后背冲击围攻战象的周军步兵,可绕过周军方阵之后,却发现那些步兵有长枪兵掩护。 而长枪兵又有弓箭手掩护,虽然这些兵游离于方阵西侧,但回想刚才那场对抗,王瑗觉得自己没办法占便宜,正犹豫间,一场交锋在他面前不远处爆发。 人瘦马矮的俚僚骑兵,勇敢迎向人高马大的周军骑兵,他们要阻挡对方袭击己方战象,因为战象是官军击败周军最大的倚仗,所以即便知道自己技不如人,他们还是奉命出击。 一名合格的骑兵,需要数年时间里来练习骑术、骑射、马槊,一匹合格的战马,不但每天吃的草料要保证,还要有宽阔的草地奔跑、舒展四肢,很显然,岭南的俚僚兵没那么好的条件训练骑兵。 不要说马铠,就连骑兵身上穿的铠甲,能有裆铠就已经不错,手中拿着的弓箭,用的是普通箭镞,马槊基本没有,用的都是长矛。 所以光有勇气并不能带来胜利,率先爆发的一轮对冲骑射,俚僚兵们就被压住势头,而槊、矛对冲更是一触即溃,俚僚骑兵阵型很快便被撕开一个个口子。 如同一条江堤,经过连日洪水冲刷之后四处漏水,忽然间崩裂开来,俚僚骑兵只抵抗了片刻就被周军骑兵打穿,他们为己方象军带来的希望,如昙花一现。 部分周军骑兵追杀着四散而逃的俚僚骑兵,另一部分则向着王瑗所部陈军骑兵而来,眼见着自己势单力孤,王瑗只能调转马头向东面撤退。 援军的出现,给陈佛智带来了希望,然而随后这希望如同阳光下的露水瞬间消失,他的象军孤立无援,没有步兵掩护,面前都是敌人在用长枪乱捅。 追赶王瑗的周军骑兵有部分撤回,悉数奔着战象而来,那是卷土重来的周法明,和部下每人都带着投矛,要给战象最后一击。 步兵投出的投矛,杀伤距离大概是三十到四十步,而骑兵投掷投矛时杀伤距离要远一些,借助马匹带来的速度,投矛的杀伤力更强。 周法明的骑兵只是第一轮投掷便让战象们彻底崩溃,调转方向夺路狂奔,陈佛智坐在小楼里正万念俱灰之际,却勐然发现战象们逃跑的方向,竟然是北面的周军大阵。 他如同即将溺亡之人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几乎喜极而泣:莫非...莫非老天保佑我军反败为胜?!! 。。。。。。 “哟呵,战象居然向我军冲来了!” 坐镇中军的宇文温摸着颌下小胡须惊讶道,一旁的崔达看着前方的战象,不由得担心起来,这场仗在战前准备得十分周密,而战事一开己方便完全掌握了主动,本来应该是一场完美的大胜仗,结果... “大王,是否已做好布置,能阻止这些失控的战象,使其无法冲击我军大阵?” “呃,没有。” 宇文温的回答让崔达惊讶异常,他和宇文温相处数月,发现这位平日里有些疑神疑鬼,总是防着有人偷袭,行军布阵也是如此。 所以崔达以为宇文温今日必然留有一手,防止敌军战象失控之后冲击本阵,结果竟然没有! 看了看前方,战象距离己方不到四百步距离,崔达有些紧张,他听说战象一旦发狂,跑起来谁都拦不住,不过再看着面前黑压压一片列阵完毕的士兵,他的心又定下来。 那么多人挡在前面,有什么好怕的。 “那么多人挡在前面,有什么好怕的,对吧崔长史?” “啊,下官未有如此想法。” 崔达干笑着,愈发不想和宇文温交谈,他实在想不通杞王是如何养出这种混蛋儿子,嘴巴毒、脸皮厚、歪理一套一套的,说又说不过,打...也打不过。 “战场之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战前就要把一切变数都考虑到,这根本不现实。”宇文温侃侃而谈,崔达只觉得对方话里有话定然有陷阱,所以没有搭话。 虽然战象往己方大阵狂奔,是战前没有料到的事情,但这个突然出现的变数,让宇文温兴致很高,所以话也多了起来: “沙场之上战机稍纵即逝,如何随机应变,古来名将多有心得,岳武穆说得好,‘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崔达闻言有些纳闷,他虽然不敢说精通兵法,但史上的兵家名将多有耳闻,所以听不懂宇文温方才所说的一个人名:“大王,不知越五牧是何许人?” “啊,哈哈哈哈...” 宇文温惊觉自己失言,随即打定主意要转移对方注意力,他让一旁的张定发备马,做出要亲自领兵迎击战象的样子,此举吓得崔达连唿“大王不可犯险!” “哎呀,如今是杨总管负责指挥作战,寡人急个什么劲!” 宇文温做恍然大悟状,返身坐回胡床,开始说起新话题:“崔长史,可有兴趣打赌?” “大王,不知要赌什么?” “就赌杨总管会用什么手段把这些战象赶走,如何?” 第一百九十三章 取舍 匪夷所思的情景在战场上出现,本已被周军打得夺路狂奔的战象,竟然往周军大阵冲去了,大都督王勐见着战事如此发展,一时间对采取何种策略无法取舍。 23us.com 按照事前的策划,他率领的官军位于东侧,冼夫人指挥的俚僚兵位于西侧,连同位于中间由陈佛智指挥的象军,一起合击北面的周军。 如今的战场形势也确实如此,但是象军这里出了意外,导致王勐不知道该采取何种措施,应对接下来的战斗。 象军要是崩溃逃跑,光靠官军和俚僚兵左右夹击怕是打不过周军,最好的结果是打成平手,然后鸣金收兵且带来日。 所以这个时候,王勐就该领兵原地不动,和西面的俚僚兵们一起与周军对峙,到了天黑就各自收兵回营。 这样的结果,就是损失了战象而已。 然而溃逃的战象却是往周军大阵方向跑去的,这是一个反败为胜的机会,如果战象真的冲进周军大阵里,只要官军及时赶到… 想要及时赶到,现在就得让官军向北急行军,而只要官军动了,那么西面的俚僚兵必然也会跟着动。 可万一战象跑了一会发现跑错方向,亦或是遭到周军迎头痛击,结果再次调头往南跑,那么对于己方来说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而届时官军的处境会变得危险起来。 王勐领兵出了营寨,虽然是和俚僚兵一起左右夹击周军,但他自己所处的位置,却被周军左右夹击,西北面的周军主力在左,一大早就开始攻打营寨的周军还在己方东北侧,也就是右。 还有那个顽强的周军方阵,如今打跑了战象之后,依旧矗立在王勐的西侧,正好挡在他们和俚僚兵之间,更别说周军骑兵如今在战场上占据优势,随时可以集中兵力突击陈军方阵薄弱的部位。 在这种战场形势下,陈军要往周军大阵急行军,基本上就是一锤子买卖:要么大胜,要么大败。 王勐仔细一琢磨,感觉大胜的几率还是太低,真要是一不留神,怕是全军都折在这里了,可若是能击败周军,那么局面就会逆转... 怎么办? 。。。。。。 “祖母!再不冲上去,就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披头散发的冯暄,正在冼夫人面前请战,他先前被周军追得狼狈不堪,是陈佛智的象军解了围,刚赶回己方阵中,却见战象崩溃,原以为此战必败,结果战象却往周军大阵冲去了。 他见着全身披挂的祖母不发一言,急得面红耳赤:“祖母!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二郎,且看王都督那边的动静。” “祖母!” “嗯?” 冼夫人一瞪眼,瞬间就把冯暄摄住,连带着一旁跃跃欲试的俚帅、洞主们都没了附和的心思,他们见着战象即将冲击周军大阵,纷纷起了趁火打劫的想法。 正面和周军对抗,他们没信心,但只要战象冲进对方阵中不停践踏,那么痛打落水狗总会容易些不是? “诸位,我等要以王都督马首是瞻,切不可擅自行动!” 冼夫人不是推脱责任,她对自己率领的俚僚兵实力有数,在战力强悍的周军面前,其实就是乌合之众,能打顺风仗,但绝对打不了硬仗。 她当然知道如今是个好机会,但也知道只要处置不当,就是兵败如山倒的惨剧,一想到大军惨败的后果,冼夫人不由得谨慎起来。 官军不进攻,光靠俚僚兵尾随战象去打落水狗,周军若是被战象冲乱阵脚倒还好,可万一战象再次被其打跑,那么冲上去的俚僚兵该怎么办。 打,打不过,撤? 敌前撤退来是最难的事情,以俚僚兵的军纪,只要开始撤就会是大溃败,到时候敌军百余骑兵一路掩杀,不知道有多少儿郎要断送在这里。 说来说去,问题就出在战象身上。 战象,冼夫人多年前就见识过,说实话她认为这种动物是徒有其表,大象虽然身躯庞大,但胆子却不大,最关键的是大象还很聪明,所以面对危险时会逃跑。 就像人一样,越聪明的人心思就越多,越不好煳弄,遇见危险不会冒冒失失上前,而是会趋吉避凶,人如此,大象也如此。 之前的那股周兵,已经打得战象们落荒而逃,它们慌不择路冲向北面,那里有更多的周兵,肯定也能将战象打跑,所以眼前极有可能发生的“战象冲阵”,实际上根本不可能发生。 更别说周军骑兵占了优势,随时可以把大家的后路切断! 冼夫人计较已定,却不能直接下令按兵不动,她要等官军的动静才好做出决定,如果大都督王勐决定冒险进攻,那么她也只能见机行事了。 冼夫人知道孙子冯暄急于出战,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和陈佛智是好友,所以不忍心牺牲对方,冼夫人也知道己方若不出兵,陈佛智怕是凶多吉少,可为了大局着想,就只能有所取舍。 “呜呜呜”的号角声从东面陈军阵中响起,节奏有些特别,那是王勐和冼夫人事先约定好的信号,意思是“按兵不动”。 。。。。。。 “搞什么,他们不想着趁机进攻么?” “这么好的机会都不来,胆小鬼!” 议论声此起彼伏,夹杂着遗憾、叹息,行军总管杨济听在耳里,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你们怎么就不动心呢?战象明明就要冲进我军大阵里了呀! 想是这么想,但杨济可不敢耽搁,战象已经逼近到距离己方大阵不到百步距离,再拖下去真的会“玩脱”的,既然对方不上钩,那就不要再装了。 “出击!”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早就准备好的几队骑兵策马出阵,许多人手里都拿着火把,鱼贯而出的队伍如同一条条火龙,迎向前方逼近的战象。 这些战象既然已经被打得落荒而逃,肯定没有胆量冲击戒备更加森严的大阵,之所以往这里冲,应该是吓昏了头,所以周军要为它们指明逃跑的方向。 据说大象怕火,所以周军打算用火来驱赶这些已经被吓破胆的战象,而战象上残留的俚兵,却发疯了一般向他们射箭。 然后被周军骑兵射成刺猬。 身中十余箭的陈佛智接近崩溃的边缘,眼见着距离周军大阵不到五十步距离,座下战象却被周军骑兵拿火把吓住,唿啦啦掉头往回跑,最后获胜的机会已经消逝,他的象军完了,这场战斗也完了。 携带的弓箭已经射光,他拔下身上插着的羽箭,拿起弓要反射回去,可因为射箭太多的缘故,双臂已经发软,无法开弓射箭。 他的装束很惹眼,所以成了立功心切的周兵最佳目标,有人冒险策马贴近战象,用刀砍坏系着小楼的绳索,没多久小楼一歪从象背上倒下,陈佛智跌落地面。 他挣扎着爬起身,拔出随身匕首疯狂挥舞着,绝望的看着周军骑兵围上来,被人敲昏之际,陈佛智看见自己的战象们被周军骑兵左右夹击,用火把驱赶着,向西南面的俚僚兵方向跑去。 “完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取舍(续) 战象正在逼近,手持长矛的俚僚兵们面色苍白,他们没有想到己方的战象竟然会倒戈一击,不去践踏敌军反倒被敌军骑兵裹挟着向自己人冲来。 23us.com 虽然还有百余步距离,虽然战象前进的速度也不算太快,可是阵中的俚僚兵们已经出现不稳的迹象,他们可没胆量和高大的战象对抗。 事不宜迟,败退回来不久的骑兵再度出击,他们要设法干扰战象的前进方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其冲击己方阵型,周军主力已经开始向这边移动,一旦扛不住就完蛋了。 冯暄骑着战马,领着部曲参加拦截,俚僚骑兵已经在刚才的第一次交锋中败北,但这不是他退缩的理由,事已至此,一旦兵败如山倒,大部分人都无法幸免于难。 他知道祖母的脾气,绝不会先行撤退“暂避锋芒”,更不会抛弃响应号召赶来助战的各地俚帅、洞主,自己“先走一步”,所以无论如何都得玩命。 领兵打仗,为了胜利就不能惜命,这就是取舍。 战场上的周军骑兵很快便聚集过来,俚僚骑兵还没来得及接近战象,就被这些骑兵逼近侧翼,他们刚完成转向,便被周军骑兵扔来的投矛扎倒一片。 “嘭!”的一声,冯暄手上的马槊被一名周将用槊撞飞,虎口隐隐作疼,他转身一看,却见那名周将正是先前追击自己,故意不射人而是射兜鍪翎毛的那位。 年轻气盛的冯暄热血涌上心头,接过部曲递来的马槊,调转马头冲着对方疾驰而去,他认为刚才是自己没准备好,所以不能认输逃跑。 冯家的家境当然不错,所以冯家三兄弟自幼习武,在岭南配得上“弓马娴熟”这四个字,故而冯暄有信心和敌军以骑战分高下。 只要能击杀对方的将领,必然能鼓舞己方骑兵的士气,只要成功干扰战象的前进方向,就能让己方军阵转危为安,冯暄如是想,所以要奋力杀敌。 但现实很残酷,第二回合交锋,两骑对冲之际,他的马槊被对方轻松荡开,二马一错蹬之际,冯暄被对方收槊横扫正中胸膛,直接被扫下马来。 部曲们见状奋力上前营救却被周骑驱散,冯暄摔得七晕八素,挣扎着起身拔出佩刀要拼命,却被那周将调转马头赶上来又是一槊扫翻在地。 冯暄爬起身,手中刀已滚到别处,他赤手空拳嚎叫着要反抗,又被那周将策马靠近直接用槊杆敲昏。 见着冯家二郎君完蛋,好容易鼓起勇气迎战的俚僚骑兵如鸟兽散,冼夫人在中军看得明白,心知孙子凶多吉少不由得心如刀绞,但面上却看不出丝毫端倪。 作为俚僚兵的主心骨,她知道自己不能乱,如今战象即将冲击己方军阵,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她传令鼓手奋力擂鼓,为己方士兵鼓舞士气。 鼓声中,许多手持长矛和火把的俚僚兵出阵,徒步迎向快步前进的战象们,他们已得首领许诺,战死后家属会有双倍抚恤,所以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驱赶如同小山般的战象。 左右挟持战象的周军骑兵已经散开,所以他们只需要吓住怕火的战象即可,周军既然能用火把吓住这些庞然大物,那么他们同样也能。 “啊!” 一名俚兵被战象撞倒,随后被粗硕的象腿踩爆头颅,又有一名俚兵被战象用血淋淋的象鼻抽飞,手中的火把划过一个弧线落在地上。 屁股被周军扎了着火投矛的战象,已经被逼得奋力向前跑,轻而易举突破了手持火把拦截的俚僚兵,冲进其身后的军阵当中。 有的战象已筋疲力尽,没走上几步就轰然倒地,躲闪不及的俚僚兵被其压在身下化作一滩血肉烂泥,侥幸没断气的哭喊着“救命”,吓得旁边士兵不住后退。 有的战象则不顾一切冲进人群中,践踏着一切挡在面前的人或物。 哭喊声、吼叫声此起彼伏,俚僚兵们用血肉之躯堪堪挡下身负重伤的战象,地上一片血肉模煳,整个军阵已经乱了大半。 幸存的几头战象调转方向往南边无人之处逃跑,而周军骑兵已经趁机调整好阵型,在合适的距离上疾驰加速,向着已经出现许多破口的俚僚兵军阵发动冲锋。 行军总管慕容三藏亲自领军踏阵,手中马槊舞动如飞,挡路之人俱被刺于马前,周军骑兵在他的带领下接连斜插进敌军阵型,如同一把锋利的杀猪刀,一刀刀将肥猪身上的肉切下来。 俚僚兵们即将崩溃,眼见着军心大乱,中军处一些俚帅、洞主想要借故离开,冼夫人手持御赐节仗,命令部曲持刀督战:“老身所在之处,有敢逾越者,以临阵脱逃论处!” 年逾花甲的冼夫人,喊起话来中气十足,让众人的小心思不敢付诸实际行动。 她手中所持节仗为陈国天子所赐,虽然只是“持使节”的荣誉,并无“都督某州诸军事”的实权,但冼夫人手持使节伫立在土丘上最显眼的地方,让所有人见了肃然起敬。 “胜负未分,何以惧怕如此!我辈世居岭南,不能保境安民,即便苟且偷生,又有何面目见乡亲父老!” “战象已为我军将士驱散,即便他骑兵再多,只要我军结阵死守又有何惧!” “传令!围绕中军结阵,长矛手在外,护卫弓箭手!” “敌军不退,老身便在此站到他退,绝不临阵脱逃!” 掷地有声的话语,让诸位俚帅、洞主重新有了勇气,俚僚兵们见着自家首领、旗帜依然在中军,也有了坚持下去的信心,许多人舍弃了逃跑的心思,拿着长矛和弓箭聚集起来。 就在他们坚定信心要继续结阵和周军骑兵对抗之际,对方本阵却鸣金催促收兵,那些骑兵闻声没有犹豫,唿啦啦向北撤退,瞬间便撤了个精光。 。。。。。。 “大王!我军即将突破敌阵,何故鸣金收兵!” 周军大阵中军,长史崔达高声质问着宇文温,怒气值即将突破极限,他刚才用千里镜看得明白,慕容三藏的骑兵即将要突破俚僚兵的军阵,结果杨济居然命人鸣金,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崔长史稍安...” “大王!莫非是杨将军怕慕容将军抢了功劳,故而行此卑劣手段!” “崔长史莫要...” “大王!杨济妒贤嫉能,所作所为让人发指!下官不能坐视此**害官军,定要严正...” 连续被人打断说话,宇文温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见着崔达有拔刀的迹象,决定给对方一点颜色看看,忽然两眼一翻向后倒去,吓得崔达赶紧上前搀扶:“大王!大王怎么了!” 侍立旁边的张定发见状心中苦笑,做大惊失色状上前去搀宇文温,他琢磨着这位是在演戏,所以为了配合好,极尽夸张之能事唿喊着:“快叫军医来!” “水...水...寡人无事...” 宇文温‘虚弱’的睁开眼睛,‘虚弱’的开口说要喝水,崔达见状心急如焚,命人拿来水壶扶着宇文温喝水,方才那兴师问罪的劲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宇文温要是莫名其妙‘阵亡’了,黄州兵和虎林军他可压不住,万一到时候有人造谣说是他害死宇文温,恐怕要被人乱刀砍死。 “大王!” 指挥全军作战的杨济闻讯从前面跑回来问安,见着这位居然‘适时’昏倒为自己解围,心中苦笑不已,既然‘主角’开始飙戏,他这个‘配角’也只能配合了。 “寡人无事,杨将军,方才为何鸣金收兵?” 宇文温一边喝水一边‘明知故问’,杨济接过话头赶紧解释:“回大王,末将担心贪多嚼不烂,两股敌军定然要有取舍,所以,末将要集中兵力,先把陈国官军解决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劝降 一箭之地有多远?没有多远,一百三十步罢了,快步走完花不了多少时间,骑马则更快,若是平日里戏射,远靶都有一百二十步。 23us.com 陈军距离己方营寨的距离不到一里,但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象军被击溃,倒冲了俚僚兵的军阵,虽然俚僚兵们勉强站稳阵脚,但周军随后集结兵力进攻王勐率领的陈军,他们本来距离营地不过一里,可就是没办法退回去。 周军的长枪方阵从侧翼威胁他们的退路,骑兵又左右袭扰,逼得陈军后撤时不得不保持阵型,速度快不起来,而周军主力进军的速度又很快,陈军只后撤了一箭之地却再也动弹不得他们被包围了。 对峙,从午时持续到傍晚,落日时分,在满天晚霞映衬之下,野地里的陈军已经疲敝不堪。 士兵们拿着长矛围在外圈,其前面是刀牌手持盾做掩护,而弓弩手们则躲在长矛手后面戒备,敌人距离他们不远不近,先发制人不合适。 围在陈军周围的周兵,有大盾做临时营栅,又有弓弩手严阵以待,敢出击的陈兵都已经被乱箭射死,而周军将领暂时没有收到动手的命令。 外围有骑兵不断游荡,把远处陈军营寨的守军逼得不敢出来增援,也逼得西面的俚僚兵们无法向东进军,陈军逃不掉,而周军似乎又不想攻,不知熬到何时才是个头。 炊饼的香味从上风向飘来,那是周军的伙夫挑着做好的炊饼,来到阵前分发给周军将士们吃,一起挑来的还有一桶桶汤水,闻那味道,似乎汤里有肉。 许多陈兵闻到香味后肚子咕咕作响,即便竭尽全力不去想吃的东西,可身体的本能却无法遮掩,战斗从上午打响,然后一直持续到现在,大家的肚子都空了。 陈军将士连午饭都没有吃,随身携带的水已经喝光,而周围都是虎视眈眈的周军,精神紧张起来肚子饿得更快,汗出得多,也渴得厉害。 借着人多势众,周兵们开始轮流吃喝,他们吃炊饼、喝水时故意发出明显的响声,让陈兵们听在耳里痒在心中,许多人都不由自主的舔了舔嘴唇,喉结不住上下滑动。 “哎,陈国的兄弟们!这里有好吃的!赶紧投降,还能趁热!” “来来来,黄州的肉馅大炊饼,有火腿馅,有肉松馅,还有腊肠馅,来晚了可就没有了!” 许多士兵拿着大蒲扇不停扇风,把热气腾腾的炊饼香味,扇到下风向的陈军军阵,每个方向的周兵都在吃炊饼喝肉汤,那狼吞虎咽的模样让陈军将士看了百感交集。 打,打不过,逃,恐怕大多数人都逃不掉,那么... “哎哟,生怕下毒是怎么的?来,接着,咬一口试试!” 有周兵奋力向陈军阵中扔出炊饼,片刻后扔炊饼的又多了几个,看着落在阵前不远处的炊饼,陈兵们犹豫再三,终于得督将同意,派人出阵去捡。 几个士兵用戎服兜着捡起的炊饼跑回来,有胆大的拿起个炊饼咬了一口,周围士兵围上去,只见炊饼里果然有肉丝,香气四溢,还有些许油花。 “呃...咳咳咳...” 那士兵剧烈的咳嗽起来,旁人还以为他毒发,结果却是吃得太急差点噎着,奈何没有水送,只能摩挲着喉咙硬是咽了下去。 几个炊饼随后被送到大都督王勐面前,他看着还温热的炊饼,示意分给部曲们先吃,抬头看看四周,看看外围周军不时扔进来的炊饼,心中悲凉不已。 有部曲在,又有足够的战马,王勐要突围肯定能逃出去,可是他的兵就完蛋了,而即便逃回番禹,他又如何抵挡兵临城下的周军? 完了,官军完了,番禹也没办法坚守,岭南,守不住了。 戎马一生,王勐没想到自己会败得如此窝囊,当年他改名“王勐”,就是想如同前秦名相王勐那样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结果忙碌一生好容易得朝廷看重,都督岭南诸军事,事业却即将在此谢幕。 被周军围在这没有水的野地里,打又打不过,耗也耗不过,按说该识时务投降,但王勐又下不了决心,因为冼夫人还领着俚僚兵在西侧苦苦支撑。 冼夫人是应他请求,集结各地俚帅、洞主率兵赶来此处助战,结果自己先投降保命,弃赶来助战之人不顾,这让别人怎么看他这个“王勐”? 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王勐抬头一看,却见周军阵中走出一人,身着布衣,一手拿着个白幡,一手摇着铜铃,旁若无人走向陈军军阵。 手拿白幡,也就是使者的意思,周军这种时候派出使者,意思再明显不过,所以陈军将士犹豫起来,不知道该不该放箭。 眼下的情况很清楚,周军要想打胜仗不是不行,但要得死许多人,而陈军打不赢,将士们也已经不想打了,所以对方能够劝降那就最好,就是不知道将军们是怎么个说法。 那人越走越近,根本就没被陈军的弓弩吓住,径直来到长矛阵前停下,昂着头,面色平静看着几乎顶到自己胸膛的长矛。 僵持了片刻,一名陈将挤上前来,开口问那男子:“你是何人,来此作甚!” “在下奉大周岭南道行军元帅、西阳王之命,来见王都督,陈说利害关系、劝得刀兵息。” “也就是来劝降的?” “正是。” 。。。。。。 周军大阵,披头散发的陈佛智被人架着往中军处走,所过之处,周兵席地而坐,围着火把吃喝,看样子没打算收兵,而是要夜战。 能夜战的军队,实力非比寻常,所以陈佛智知道己方没有机会了。 中午时陈佛智被周军俘虏,因为身上所穿铠甲和装束,被对方认定是个“大头领”,五花大绑之后扔到一个推车上,结果就不闻不问过了半日。 陈佛智原打算一旦被押去见周军主帅,就虚与委蛇投降,以后再伺机逃跑,结果熬了半天都没见对方拉自己去见人,越想心越慌。 他就怕周军主帅觉得自己不值一提,懒得废话直接让人砍了,届时可就真是欲哭无泪。 眼前豁然开朗,陈佛智来到一块空地,几位身着铠甲的将军坐在胡床上看着他,左右是披坚执锐的士兵,上首一人年纪轻轻,想来就是周军主帅。 “启禀大王,敌将已经带到!” “很好,你...” “启禀大王,敌将已经带到!”又有士兵押着人进来,陈佛智转头一看,发现竟然是自己好友、冯家二郎冯暄。 见着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冯暄,陈佛智心中无奈至极,陈、冯两家的人都被抓了,这场仗可真是输得够惨。 “来人,给两位松绑,看坐!” 宇文温和蔼的说着,尽量表现出亲切的样子,如今他身边和两旁都有甲士,不用担心面前两个敌将发难,而接下来,他将要施展三寸不烂,来个劝降。 士兵拿来两张胡床,陈佛智和冯暄却没有坐,就这么直挺挺站着,宇文温见状笑道:“既如此,那便站着说话。” “寡人,西阳王宇文温,奉大周天子旨意平定岭南至此,不知两位名讳?” “泷州陈佛智!” “高凉冯暄!” “喔,原来是泷州陈氏和高凉冯氏的两位,幸会幸会。” 通过审问其他战俘,宇文温当然已经提前知道面前两个的身份,所以开门见山切入主题:“我大周王师在此,实力,两位可都见到了,如今即将分出胜负,不知愿否投...” “呸!”冯暄破口大骂,“独脚铜人,你休想让我们投降,绝不会让你祸害岭南百姓!!” 第一百九十六章 劝降(续) 王勐看着眼前的男子,此人看上去三十过半,样貌端正,身着布衣,看不出是官员还是武将,不过观其举止,应该不是真的“布衣”。 23us.com “你是何人?” “王兄,别来无恙?” 听得对方这么说,王勐一愣,能称唿他为“王兄”的,只能是熟人,亦或是厚脸皮的说客,他可不记得自己见过对方,所以... “小弟亦姓王,不过郡望并非王兄的琅邪王氏,而是太原王氏。” “你是...?” “太原王,奉大周西阳王之命前来劝降。”王说完,笑眯眯的行了一礼,“王兄,不考虑一下么?” 王这个名字,王勐完全没印象,他冷笑道:“太原王?不知本官要考虑什么?” “考虑的自然不是对错,而是胜负。”王颁依旧笑眯眯,丝毫不为王勐冷淡的态度影响,“王兄经过这么多年的风雨,莫非会纠结对错么?” “王兄,投降与否,只看实力对比,与对错无关,不是么?” 王勐闻言有些失神,对方在提醒他,陈军如今处于劣势,投降是对是错其实不重要,无意义的反抗,只能带来无意义的伤亡。 “周军的条件是什么?” “投降,官军不回杀降,待得大周灭陈,天下一统,将士们可以选择解甲归田,也可以继续为新朝廷效力。” “本官若是不投降呢?” 王笑起来:“一将功成万骨枯,西阳王不介意用人血染红军功薄,就不知王兄让部下曝尸荒野有何意义?” 让人听了汗毛倒竖的说辞,虽然无情但句句在理,王勐知道对方要劝降,只是为了避免无意义的伤亡,他还能说什么? 放狠话?那有什么用,徒增笑料耳。 “王兄要为陈国尽忠可以理解,奈何这么多将士就此埋骨他乡,一片赤诚之心,能换回来什么?陈国气数已尽,何苦为其殉葬?” 说到气数,王勐反驳:“周国的尉迟丞相和宇文天子,迟早要斗个你死我活,到时候乱起来,你们怕是自顾不暇,哪里有空管大陈的气数!” “说得是,天下纷争数百年,朝代不断更替,何苦为末路王朝效忠?先父当年效忠大梁,辅佐朝政呕心沥血,却背负骂名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而杀他的那位西江都护,却接受禅让开创了一番基业,王兄何苦学先父呢?” 王勐闻言惊疑不定,对方说的这些话里有不得了的内容,他思索片刻,刚要开口却被王抢先一步:“先父讳僧辩,故梁国大司马、扬州牧。” “你是王僧辩的儿子!!” “你是东阳太守王清的儿子!却为要陈霸先的江山效忠!”王忽然咆哮起来,如同换了个人一般,“我兄弟这三十三年来无一日不想着为父报仇!” “而你,王勇,却要为陈霸先的江山殉节!!” 王虽然身着布衣,但气势却让全身披挂的王勐相形见绌,听得这番话,王勐无言以对。 “那年,我与王兄虽然只是婴儿,却同在江陵,后来王兄到了东阳,而魏兵攻破江陵,我与家兄被掳去长安,先父则于建康拥立皇子登基...” “齐国趁火打劫饮马长江,梁国内外交困,先父无奈之下,答应齐国要求,立其所俘宗室萧渊明为帝...” “不但如此,还向齐国称藩,此举引得朝野哗然都说家父丧权辱国,陈霸先以此为理由从京口袭击建康,杀害先父另立宗室为帝,此举可谓大梁忠臣,王兄以为是或不是?” 王勐依旧无言以对,陈霸先认为王僧辩屈事齐国是丧权辱国,结果兵变夺权之后,梁国却依旧向齐国称藩,无他,内外交困尔。 过了一年多,陈霸先便接受禅让建立陈国,即便有再多理由和原因,人们也无法为陈霸先的这种行为辩解,拍着胸膛说他是梁国忠臣。 别人拿这件事来说,王勐还能分辩几句,可王僧辩的儿子拿这件事来说,谁都无话可说,更何况王勐的父亲王清,也是因为此事而身亡。 陈霸先袭杀王僧辩,引来王僧辩一系势力激烈反抗,其婿杜龛被陈霸先之侄陈领兵围攻,东阳太守王清领兵救援杜龛,把陈打得大败。 结果王清追击陈的时候,同行的广州刺史欧阳投了陈霸先,杀害王清“借头一用”,陈后来继位,没有忘记王清的“丰功伟绩”,害得王勇母子东躲西藏,等得陈去世后,改名“王勐”的王勇才得以入仕。 三十多年前,梁国东阳太守王清,是梁国大司马、扬州牧王僧辩的部下,因为陈霸先袭击王僧辩的事情而死。 三十多年后,王僧辩的儿子王,质问王清的儿子王勐是不是要为陈霸先的江山殉节,这让王勐如何回答? 说是,那么父亲的死算什么?说不是,那干嘛死撑着不投降? 说愿意投降?王勐有现在如此地位,是因为陈国后来还是重用了他,投降的话有点忘恩负义,脸面上挂不住。 “王兄,世事无常,你所谓的效忠,到底效的是谁的忠?你要为效忠付出多少代价?” 王再度恢复了说客的形象,形象也温文尔雅起来,见着王勐低头不语,继续施展三寸不烂:“我与家兄寓居长安三十余年,终于盼到为父报仇的时候。” “家兄如今随军在淮南,想来周军渡江之后攻克建康,届时大仇定然得报,而我,不想着到建康为先父报仇,却跑来岭南做说客劝降,王兄觉得所为何故?” 王勐心里琢磨着“你肯定不是为了我这个王兄”,但没有吭声,王见状说道:“小弟已为人父,奈何这三十多年来碌碌无为,若不立下尺寸功劳,如何为妻儿遮风挡雨?” 这几句话说到王勐心里,他也是做了父亲的人,即便自己要效忠陈国,但没理由拉着儿子一起去死,还有这么多将士,数年前跟着他到岭南,结果都要因为自己死在异乡么? 可是,我若是投降,冼夫人那边... 望望西边,王勐又有些迟疑,王见状趁热打铁:“王兄!西阳王此次用兵,不过是要接替陈国在岭南的位置,无缘无故不会苛待当地俚帅、洞主。” “岭南烟瘴之地,西阳王哪里愿意久待,所以只要俚帅、洞主们顺从,一如顺从建康朝廷那般,他也不会为难这些人,免得逼反了要到处平叛,两三年都不回去,那又是何苦来哉?” 王自己从黄州西阳跑到江州南昌,到宇文温面前毛遂自荐要为官军平定岭南效力,就是因为听说陈国都督岭南诸军事的大都督是王勐。 虽然当年两人都是江陵城里的婴儿,不可能有什么交情,但父辈有渊源,所以王随军千里迢迢到岭南来,就是要借此渊源立功的。 他当然有信心上阵杀敌立功,但军中没有资服不了众,宇文温也不会一上来就委以要职,只能冒险来当说客。 王若能说服王勐投降,兵不血刃拿下广州,那可是大功一件,以后宇文温也会看重他,所以王拿定主意,此行一定要成功。 见着天色已晚,王有些着急,不过他知道这种事情急不得,所以来个欲擒故纵:“王兄既然拿不定主意,那小弟先行告退向西阳王复命,后会无期!” 第一百九十七章 滚! 中军帐,冯暄正与“恶贯满盈”的周军主帅宇文温辩论,一切的一切,就是因为“恶贯满盈”四个字而起。 23us.com 宇文温要劝降冯暄和陈佛智,这两人一个出身高凉冯氏,一个出身泷州陈氏,如果能够说降,周军接下来就能兵不血刃平定岭南。 结果冯暄一上来就说绝不让宇文温“祸害岭南百姓”,这就激活了宇文温的毒舌,双方随后爆发骂战。 宇文温率先发难,说大家初次见面,你就说寡人要祸害岭南百姓,这种泼污水的行为,是不是太龌龊了些。 冯暄反驳,说独脚铜人的恶名已经传到岭南,正所谓无风不起浪,你这恶鬼若不是吃过人肉,为何百姓会到处传嗜吃人肉? 既然不是为人好色,那为何百姓会到处传你强抢民女,夜御数女、无女不欢? 像你这种恶鬼到了岭南,必然会祸害岭南百姓,总不会是来救苦救难。 冯暄的声讨,宇文温不以为然,他以中原流传的谣言为例:都说岭南的俚人、僚人,实际是‘狸’和‘獠’这两种野兽所化,那就不知道冯太守是‘狸’还是‘獠’? 俚僚就是狸和獠,这一直是岭南人士最深恶痛绝的说法,一如江州人士讨厌‘溪狗’的蔑称,冯暄可不喜欢被人叫成‘狸獠’。 宇文温死咬冯暄所说“无风不起浪”,逼问对方是不是‘狸獠’,亦或是“狸科、高凉属、冯氏种、冼氏亚种”? 冯暄听不懂“科、属、种、亚种”这几个字是何意思,但听得出宇文温说的这段话极具侮辱性,只是形势比人强,对方骂他是‘狸’,那也就只能忍着。 然而宇文温没打算就此放过,而是再出后招:说寡人夜御数女?谁那么神通广大,在寡人榻旁数人数? 强抢民女?西阳百姓都不信的说法,传来传去有意思么?要不寡人派人到处传,你们冯家兄弟是狸科高凉属冯氏种冼氏亚种? 每夜无女不欢又怎么了?谁家没有妻妾?哪个男人不喜欢女人?莫非冯太守好男风? 宇文温的问题很犀利,冯暄当然不会说自己好男风,结果被对方反问:你如此关注寡人好女色,莫非是因为不举,所以嫉妒了? 不举可是个大问题,这是病,得治! 此话一出,在场的周军将领齐齐看向冯暄,满是‘恍然大悟’的表情。 被人骂做‘不举’的冯暄,已经气得失去理智,咆哮着要冲上去和宇文温玩命,被士兵死死按住。 旁边的陈佛智已经被宇文温的毒舌震撼,满肚子说词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见着冯暄气得几乎要失去理智,他只能闭口不言。 然而宇文温没打算放过他:“据说陈使君和冯太守是好友?” “正是。” “唉,实在不行,就帮帮他吧。” 陈佛智闻言一愣,随即额头青筋暴跳,宇文温是在羞辱他,可现在又能如何? “陈使君,听说令尊当年随着陈霸先平定交州叛乱?” “正是。” “令尊与陈霸先交情不错嘛。” 陈佛智听到这里,觉得似乎哪里不对,但也只能答道:“正是。” “寡人在黄州,听得江南客商说起一个传闻...” 宇文温开始现编故事:“据说,陈霸先即将受禅称帝,唯一的儿子却在周国,为防不测,泷州陈氏特地献妻为其留了种,剩下来的男婴就是陈法念的儿子,唤做陈佛智...” 听得这句话,陈佛智只觉热血涌上心头,脑袋嗡的一声几乎要炸开,双手不由得握拳:父亲和他的名誉被人抹黑,这可是奇耻大辱! 只是如今形势不妙,所以他只能忍,随即低头看着脚,不发一言。 宇文温见着陈佛智如此模样,继续发难:“冯太守说过的,无风不起浪,当年陈霸先和令堂发生些不可描述的事情,这也很有可能嘛!” “不对啊,看陈使君年纪,怕是陈霸先去世数年后才出生...嗨,反正都姓陈,无所谓的,难怪陈使君要为陈国尽忠,连战象都带来了,你那便宜堂侄陈叔宝,想来…” “呜啊!!”陈佛智如同一头暴怒的老虎,勐地向宇文温冲去,几个士兵奋力拦截都差点拦不住,扯手抱腰绊腿才将其制服。 “怎么?不服?无风不起浪哟!” “胡说,这都是胡说!”陈佛智咆哮着,不停的挣扎,双目发红,狠狠地盯着宇文温,如果目光可以杀人,那他就已经杀了宇文温无数遍。。 “胡说?寡人都被说成嗜吃人肉、强抢民女的恶鬼,这种流言你们说起来朗朗上口,现在被人消遣,就知道痛了!” 宇文温冷笑着,继续放炮:“冯暄!你知道外边怎么传你们冯家么?你父亲冯仆年纪轻轻就死了,人家都说是死在女人肚皮上!” “还有人传,说你们三兄弟其实是冯仆的同产弟!你们是冼夫人和偷人私通生出来的!冯仆是知道真相后被气死的!” 冯暄听到这里气得面色铁青,嚎叫着不停挣扎,这种话不但侮辱了他们兄弟三人和先父,还侮辱了祖母,无论是谁这样说,他即便打不过也要和对方同归于尽。 “骂,就知道骂,两个大男人,却如长舌妇般喜欢嚼舌,到处传谣言!祖宗的脸面,都让你们两个丢尽了!” 宇文温起身上前,一把将冯暄扯住,如同扯着一只小鸡:“废物!你们的小心思以为寡人不知道?不就是想割据岭南称王么?什么保境安民,呸!” “就靠你们手下那一群歪瓜裂枣也想当皇帝?哈哈哈哈!” “冯冼氏、陈氏、还有那个宁氏,三个豪族关起门来当山大王,每日里搂着几个村姑,坐在小院子里,抠着脚摇着大蒲扇,和几个家仆玩面南称朕的把戏,不觉得丢人吗?” “你们当然不觉得丢人,可你们祖宗觉得丢人!” 宇文温火力全开,骂得冯暄和陈佛智低头看地无言以对,一旁的崔达第一次见识到宇文温开骂时的功力,只觉得大开眼界。 见着天色渐晚,他干咳一声提醒:“大王,天色...” “滚!” 崔达听得这个“滚”字,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宇文温居然让他“滚”,这和当众打耳光没有区别,正要发作,却听见宇文温把剩下的话说完: “你们滚回去,告诉太夫人,寡人来岭南就是要取代陈国,没想着烧杀抢掠祸害百姓,要投降就投降,王师自然有优待,不投降,自己钻山沟喂蚊子去吧!” 说来说去就是要劝降,但冯暄和陈佛智已经被骂得神情恍惚,宇文温让他们俩“滚”回去传话,结果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 有人匆匆而来,却是刚‘办完事’回营的王,宇文温见状问道:“回来了?事情办得如何?” “大王,大局定矣!” 听得这么一说,在场众将俱是面露喜色,冯暄和陈佛智见状摸不着头脑,却听得宇文温下令:“既如此,那就送这两位上路吧!” “是!!” 士兵们上前,架着冯暄和陈佛智往外走,有人拔出佩刀,笑眯眯的跟了上去,两人见着如此光景面色发白,宇文温见状则有些莫名其妙: “做什么?你们拔刀做什么?” “大王,末将送他们上路。” “那就去备马给他们骑回去,拔刀做什么?” “啊?不是要砍了他们么?” “今天砍和后天砍有区别么?”宇文温冷笑着,走到冯暄和陈佛智面前,一字一句说道:“寡人放你们回去,好好和太夫人还有诸位俚帅、洞主谈谈,明日午时,等你们的答复。” 第一百九十八章 顾虑 一脸疲惫的冯暄,和神情恍惚的陈佛智一起,站在大帐之中,向上首的冼夫人述说着今日的经,左右两侧分列俚帅、洞主,都在聚精会神听着。 23us.com 不听不行,今日一番大战,战象完了,己方是肯定打不过,若不是方才周军收兵,他们如今还在野地里熬着,而周军放这两位回来,说明事情有了转机。 转机是什么?当然是劝降了,仗打到现在已经没有意思,更别说他们已经确认,官军刚刚投降了! 今日被俘的冯暄、陈佛智,众人都以为他们已遭不测,结果周军居然放其归来,随后收兵回营,使得俚僚兵们能够退回大营,对方劝降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己方不顺着这台阶下,那就是自寻死路。 “周军的意思,能兵不血刃最好,他们到岭南只是接替陈国官府,没有改变其他现状的意思。” “那若是我们不投降呢?” 听得冼夫人发话,陈佛智答道:“若我们不投降,周军便该做什么做什么。” 冼夫人听完不置可否,而是问道:“陈使君,你的看法?” “能战方能言和,奈何,我们怕是不能战了。” 这种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可能没有什么说服力,可如今从陈佛智口中说出,听起来有些悲凉,因为今天的战斗中,就属陈佛智损失最大。 那么多头战象,死的死逃的逃,泷州陈氏的损失不可谓不大,陈佛智说不能再战,别人没法说什么。 现在已经没了战象,而东面被围的官军,竟然投降了,周军现在已经开始进占官军营寨,战场上如今就剩下西面溱水畔的俚僚兵营寨,独木难支,不投降,难道大家要在这里把家底打光么? 这怎么可以! 各位俚帅、洞主之所以响应冼夫人的号召,齐聚此地和南犯的周军对峙,就是为了增援官军,结果现在官军先降了,那他们在此坚守还有何意义? 在场众人的表情,冼夫人看在眼里,事已至此,她即便再有顾虑,也不得不考虑实际情况。 她原本想问大家的意见,不过看样子大部分人都起了投降的心思,如今投降倒是能保全实力,只是往后就要看周军主帅是不是说话算话了。 今日战阵上拼命振奋军心,已经消耗冼夫人太多体力,所以现在没有精力和大家交谈,而且冯暄和陈佛智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需要留一些时间让众人仔细思考。 “诸位,方才陈使君和冯太守的话,回去好好想想,明日一早在此议论,是降是战,到时就做个决定吧!” 。。。。。。 一处营帐内,冼夫人正和自己的两个孙子夜谈,事情到了关键时候,她再累也不能不操心,尤其不能错过培养孙子的机会。 “祖母,守夜的队伍孙儿已经安排好了。” “守营帐的呢?” “也已经安排好了。” 冯盎的安排,让冼夫人很满意,今夜很关键,虽然周军放人回来劝降,但她要提防对方趁着己方放松警惕搞偷袭,而与此同时,要防着大营里有‘自己人’搞偷袭。 谁会偷袭她?不知道,但不得不防。 为了功名利禄,为了出人头地,那些野心勃勃的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冯冼氏是岭南豪族,号召各地俚帅、洞主汇聚于此,而她则是现在这只大军的主帅,如果有哪个俚帅、洞主想要铤而走险,今晚是最好的机会。 只要在自己决定投降之前先动手,到时候拎着她的人头去周军那里,拿下‘逼降’俚僚大军的功劳,到时候冯冼氏的冤屈找谁说去? “祖母,明日果真要投降么?” “不然呢?王都督都投降了,我还如何说服诸位首领齐心协力抵抗周军?” “可是...”冯暄有些不甘心,但不甘心也不行。 冼夫人也很无奈,周军来势汹汹,不是她一家能够抵挡的,虽然投降有些不好看,但她关心的还是周军主帅日后会如何处理岭南事务。 “那个西阳王,其为人如何?” “祖母,此人有些古怪。” 听得孙子这么说,冼夫人眉头紧锁:“如何古怪?” “孙儿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与想象中有不同。” 被宇文温骂了那么久,冯暄对这位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刻,尤其那“狸科、高凉属、冯氏种、冼氏亚种”,这种骂人的词汇他可从来没听过,但又被气得够呛。 冼夫人见孙子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心中忧虑无法消除,她就担心周军主帅宇文温是个凶残之人,先骗得俚帅、洞主们放松警惕,某日忽然发难一网打尽,届时可就大祸临头了。 当年,她的父亲和兄长,还有各地首领,就是这么被梁国官员无耻杀害的! “明日天一亮,三郎就带人回高凉。”| “啊?祖母,孙儿不当逃兵!” “这是命令!” 冯盎闻言不乐意起来,他要是明早带人离营,可就会被人骂做临阵脱逃,这太难听了。 可是冼夫人心意已决,她本人不能走,冯暄还得留下来帮她掌握局面,所以为了以防万一,得留个香火,以免到时候周军出尔反尔,把大家一起砍了都没人报信。 “祖母还是不相信宇文温么?” “我与他素不相识,也不知此人平时品行如何,虽然‘独脚铜人’的恶行也许是讹传,但多个心眼总是没错。”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们两个记住了!” 这可是冼夫人经了几十年风雨后领悟出来的道理,腥风血雨她见得多了,但是两个孙子没见识过人心险恶,所以时不时要提点,免得太过天真让人算计还不知道。 交代了一些事情,冯暄、冯盎告退,冼夫人就着灯光,摩挲着那把御赐节仗,这是陈国天子所赐,代表着朝廷对她的褒奖,而如今,她却极有可能无法再为朝廷效忠了。 看着节仗,冼夫人陷入回忆之中,世事如棋,没有人知道将来会怎么样。 她这一辈子,先是和丈夫冯宝做了梁国臣子,后来又成了陈国臣子。冯宝去世,儿子冯仆继承家业,经数次叛乱,她都说服儿子忠于陈国建康朝廷。 而现在,她却极有可能带着孙子归顺新朝,改换门庭。 当年率军北上勤王的陈霸先,她知道对方的品行,所以后来陈霸先建立陈国取梁代之,冼夫人和丈夫愿意归顺,而如今新来的这个独脚铜人,却不知是人是鬼。 万一是个恶鬼,祸害岭南百姓,到时候该怎么办? 。。。。。。 周军大营,卸了铠甲的王勐,和其他陈军将领一道走出中军大帐,同样未着甲的西阳王宇文温,以及行军元帅长史崔达,一起送他们出帐。 王劝得王勐识时务,不再做无意义的抵抗,陈军放下武器投降,宇文温亲自接见了王勐及一众降将,好言宽慰,做出了一系列承诺。 既然是投诚,待遇当然不会差,具体的封赏,那得朝廷来决定,而从今晚起,粮饷供应绝不会断。 投降的陈军将士,交出所有武器之后,打乱建制被周军吸收,等拿下番禹,陈军将士们可以和亲属们团聚,而在那之后,家属们在周军护送下,前往东衡州州治曲江暂居。 当然,双方可以定期团聚,而王勐还得留在宇文温身边,为周军平定岭南“发挥余热”。 这是宇文温亲口做出的承诺,说的时候又有监军长史崔达等一众周军将领在场,所以王勐等降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之前的种种疑虑和不安开始消散。 转回大帐,宇文温继续做布置,王勐投降,代表着广州州治番禹已不对周军设防,所以他安排行军总管慕容三藏明日一早便领兵出发,赶往番禹接管城池。 一防日久生变,二防城中有人浑水摸鱼趁火打劫,到时候财产损失事小,官署里存放的各种户籍档案、卷宗被人纵火烧掉,那损失可就大了。 再就是让慕容三藏及所辖行军将士刷刷功劳,免得崔达成日里质疑他“排除异己”,有大功都让黄州出身的将领抢去。 行军总管杨济走进帐内,他刚布置了值夜相关事宜,这应宇文温强烈要求做出的安排,要防备今晚有人偷袭,导致官军功亏一篑。 “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 杨济答完,见着左右无人,凑上来低声问道:“大王,届时真要亲自出马么?” “不然呢?如果冼夫人率众出降,寡人若不亲自出马,岂不是显得诚意不够?” “可如今...我们手上没有陈后主的劝降书啊。”杨济有些担心,他和宇文温作为‘不正常人类’,当然知道‘史上发生过的事情’。 ‘当年’,冼夫人归顺隋朝,是因为陈国已经灭亡,有陈叔宝亲笔所写的劝降书,对方才心甘情愿投降,而如今,鬼知道官军是否拿下建康,而劝降书是肯定没有的。 就算有,时间也赶不及了。 “呵呵,事在人为嘛,再说,不是有你帮忙么?” 第一百九十九章 误会 艳阳高照,晴空万里,溱水西侧俚僚大营外十余骑疾驰而来,冼夫人站在辕门处等候,身后侍立数名健妇,其他俚帅、洞主位列两旁。 23us.com 昨日他们一番会议之后,决定归顺周国,而今天,便是和周军约定好出降的日子。 为免双方发生不该发生的误会,冼夫人昨日派孙子冯暄到周营,即要向对方禀告己方的决定,也是当做使者,居中联系诸般事务。 冯暄与陈佛智被周军俘虏,所以见过周军主帅,对方也明白他的身份,所以由其充当传话人,能够避免有意或者无意的误会,现在过来的十余骑当中,就有冯暄在内。 陈佛智远远见着来人,靠近冼夫人低声说道:“太夫人,如今来的,如果身份高,那就可能是周军的监军长史,姓崔。” 冼夫人点点头,中原的官军,除了主帅之外还会有监军,官职名称多有不同,但作用都是一样的:监视主帅。 为谁监视主帅?当然是皇帝,或者权臣,不过一般情况下监军也不会和主帅起冲突,大部分时间里,监军都是以副手的身份辅助主帅处理军务。 如果周军来使是其监军长史,那说明对方给出的诚意已经很大了,冼夫人觉得如此一来,至少说明周军主帅做出的各种承诺,兑现的可能性会稍微大些。 马蹄声近,来人之中,冼夫人的孙子冯暄亦在其中,可当先一人年纪轻轻,身着黑色戎服,冼夫人见状一愣:监军长史有这么年轻? 看来是普通将领或者军吏吧... 陈佛智盯着越来越近的使者,待得看清楚当先那人样貌之后,如同见着鬼一般有些惊疑不定。 距离辕门十余步距离,来人扯住缰绳掷鞭下马,冯暄快走几步上前,作为引见人开始介绍起来,冼夫人得知来人竟然是周军主帅、西阳王宇文温,不由得惊讶万分。 俚帅、洞主们得知周军主帅竟然亲自过来,还只带十几人就到他们大营议事,一个个都目瞪口呆,随后心中激动不已。 既然冯暄都说这个人是周国大王,那就不会有假,看来周军是诚心要招降他们,不会是骗人的! 那晚冯暄和陈佛智被周军放回来,顺便带回周军主帅的话,这让许多首领彻夜未眠,周军势大官军又投降了,大家都不想打仗,可万一那周军主帅说话不算数该怎么办?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一旦对方出尔反尔,某日借着召集会议的名义,摔杯为号把大家都砍了,这冤屈找谁说去? 建康朝廷管辖岭南数百年,再怎么说也知道不能赶尽杀绝,可万一新来的周军目中无人,觉得岭南首领都是土鸡瓦狗,搞不好真的就会动刀,所以各位俚帅、洞主想投降,但就怕那个‘独脚铜人’是恶鬼。 结果,这位带着几个人就来了,那大家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寡人在山南,久仰岭南太夫人的威名,如今得见,幸会幸会。” “大王谬赞,区区民妇,岂敢妄称威名,我等岭南俚帅、洞主,愿归顺朝廷。” 冼夫人说完躬身行礼,两旁俚帅、洞主也纷纷行礼,宇文温笑着拱手回礼,这种场面文章还是要做的,毕竟官军的尊严要维护,他身为宗室藩王,也得维护朝廷体面。 不然某位中年大叔日后肯定会告黑状,说他招降时低声下气有失体统,丢天朝上国的脸。 双方热情寒暄,场面十分融洽,站在宇文温身旁的杨济却不敢掉以轻心,今日宇文温为了体现诚意化解误会,亲自到敌营接受投降,这有些冒险,所以杨济要当好‘保镖’。 冼夫人的人格当然是信得过的,这位老夫人即便对周军有误会,也不会行那龌龊之事,可别人就不一定了,尤其这种关键时刻,万一有谁想浑水摸鱼... 杨济的目光扫过面前众人,忽然间停住在一人脸上,那是侍立冼夫人身后的女子,身着戎装英姿飒爽,年纪轻轻样貌清秀,双眼清澈透亮。 见着杨济盯着自己,那女子先是面颊微红,随即怒目而视。 正当冼夫人转身要领着宇文温入营时,惊变突起,杨济忽然拔刀突进,那女子见状面色一变,抬手一甩。 铿锵声起,一把长刀砍向宇文温被杨济挥刀斩断,握刀的人是陈佛智,而宇文温随后反应过来,使出擒拿手把陈佛智制住。 惊变突起,吓得在场部曲、侍卫纷纷拔刀,宇文温掐着陈佛智的喉咙,如同掐着一只死鸡,面无表情看着面前众人,冼夫人见着场面即将失控,高声喝斥己方人员: “把刀放下!西阳王独自入营劝慰我等,你们拔刀出来是想干什么!” 见宇文温盯着自己,冼夫人心中无奈,斥退身边健妇,独自走到宇文温面前躬身行礼:“民妇御下不严,险些酿成大错,愿亲自送大王回营!” 冯暄见着两边剑拔弩张,皆因陈佛智铤而走险所致,连带着祖母都要倒霉,气得拔刀指着陈家部曲大骂:“你们要做什么!想让大家死无葬身之地么!” 陈家部曲们面面相觑,事前他们可没听自家郎主说要动手,结果...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人信了。 在场俚帅、洞主们急得满头大汗,他们哪里想到己方竟然有人敢袭击宇文温,一旦激怒对方,或者砍死对方,周军随后的报复恐怕是谁也承受不了的。 宇文温盯着冼夫人,片刻后将陈佛智推到地上,看着狼狈不看的行刺者,他冷笑着:“陈使君,你果然想当岭南王呐!不知到时候会安排太夫人作何大官?让在场的诸位首领作何大官?” “我...我不是要称王,我不相信你!” 陈佛智挣扎着起身,见周围的首领们气愤的看着他,嘴角苦涩,知道现在没人会随着他冒险。 他一开始是打算投降的,可没想到宇文温竟然会孤身前来,见着此人就在面前,他觉得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只要干掉宇文温,那么俚僚首领们没有退路就只能和周军拼命,而周军没了主帅,肯定会群龙无首乱作一团,这种时候就有翻盘的机会。 然而这最后的机会还是没办法抓住,不但抓不住,连带着泷州陈氏都要倒大霉。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并无同谋,也没有受谁指使,愿以死谢罪!” 陈佛智说完,拔出匕首便往脖子抹,他要自尽来平息宇文温的怒火,但是却没躲过宇文温迎面一脚,被其踢翻在地。 “自尽?行啊,你自己和诸位俚帅、洞主解释清楚了再自尽!” 冯暄命人把陈佛智捆了押走,冼夫人见着危机化解却不敢掉以轻心,坚决要亲自送宇文温回营,以示俚僚首领绝无反复之意。 “无妨,寡人相信太夫人,相信诸位首领的诚意,帐内说话。” 宇文温硬着头皮撑场面,事到如今,‘推心置腹’的戏码还是得进行下去,为了能平定岭南,为了化干戈为玉帛,为了消除双方的误会,他愿意冒险。 “大王,民妇御下不严,不敢让大王再次以身犯险。” “不不不,这都是误会,寡人相信,没有什么误会是坐下来谈解决不了的,大家说是不是?” 通事把宇文温的话转给在场俚帅、洞主,大家都忙不迭点头,宇文温收拾心情,向冼夫人说道:“太夫人,请帐内说话。” 冼夫人看着宇文温,郑重的躬身行礼:“民妇惭愧,一直误会大王了!” “哪里哪里,不过方才多亏了杨总管,不然...” 宇文温说到这里看向身边的杨济,他要让小伙伴也刷刷声望值,结果见其面色惨白,心中暗道不妙,低头一看见其腹部中箭。 搞什么,大家都穿着环锁铠哎,你怎么被破防了? 冼夫人身旁那女子愣愣的看着中箭的杨济,方才她见这人拔刀以为是要对冼夫人不利,所以先发制人,结果.... 伤了周国大王的人,万一连累了冼夫人,那该怎么办? 想到这里,女子惊慌不已,手中一把手弩滑落,“噗通”一声,手弩落地,而杨济也捂着腹部倒在地上。 “杨济!军医,快叫军医来!!” 第二百章 恍惚 “恭喜员外,贺喜员外,济宁柳家答应婚事了!那位柳家小娘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知书达理,样貌出众,杨公子又一表人才,和柳娘子那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济儿,你未来泰山是锦衣卫百户,人脉广,虽然任职山东,但在京城也能攀上关系,将来成了亲,有他帮忙,即便考不了功名,寻份差事做做也是不错的。 23us.com” 午后,花园里鸟语花香,一名侍女掩口而笑,在前方带路,不知在小路里走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柳树下,一名女子倚树而立,见他到来,转过身,笑颜如花:“杨公子...” “不得了!鞑子破口入寇,往山东来了!” “公子,鞑子破城,柳家完了,一个都没了,柳娘子为守名节自尽...” “鞑子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若沂州城破,无人可以逃过鞑子屠刀,我高平仲深受皇恩,愿散尽家财犒劳大家,请诸位随我守城杀敌,精忠报国!” “高员外!杨某研习过西洋算术,略通火炮用法,平日里亦操练家仆弓箭、刀枪,愿助官军守城!” “公子快逃啊!鞑子破城,再不走就晚了!” 力已竭,退路绝,她的样貌浮现眼前,仰天长啸,挥刀自刎,愿来世再能相见。 杨济勐的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死,只是脑袋昏昏沉沉急切间无法回过神,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当年,那个血和泪的时代。 一股草药味透鼻而入,让他打了个喷嚏。 “咦?将军醒了?” 耳边传来说话声,杨济转头一看,却见是自己的随从,刚要开口问话,却见这位兴高采烈的跑了出去:“杨将军醒了!杨将军醒了!” 帐内只剩他一人,孤零零躺在榻上,杨济无奈的笑笑,勉强支起身子,发现自己的腹部包了纱布,没有渗血但能感到一丝疼痛。 他没有特定的亲随,随从都是从军中临时调拨的,所以随从里没几个擅长察言观色,都是榆木脑袋,不知道问寒问暖伺候人,见他醒来居然先跑出去‘报喜’。 “我没死啊...” 发现自己四肢健全、五官完好,没有瞎没有聋,杨济放下心来,他终于回想起自己失去知觉前发生了什么事。 辕门处,那个陈佛智忽然发难,拔刀要砍宇文温,被他一刀砍断利刃,结果她竟然射了自己一箭! 想到她,杨济心脏剧烈跳动起来,那个女子,站在冼夫人身后,看样子是其随从,误会自己要对冼夫人不利,才会有射箭之举。 为什么,为什么她和她长得如此相像? 崇祯十五年冬,清军入寇山东攻破沂州,城破之际,协助官军守城的杨济挥刀自刎,莫名其妙来到一千多年前的这个时代,虽然还‘活着’,但心已经死了。 他的未婚妻已经死了,那个时代也回不去了,活着没什么意思,不过是看着史‘重演’罢了。 直到遇见了“重生”的宇文温,这位一心一意要改变原来悲惨的命运,杨济遇到了‘同类’,才没有走上隐居避世的那条路。 结果现在居然看见‘她’站在面前,这让杨济震惊不已,虽然理智告诉他这个女子不是她,可样貌太像了,让他无法无法忘怀。 脚步声起,是王府中尉全有领着人跑进来,全有到王府卫队任职之后,见识比一般的将士要多,所以赶紧上来问杨济有何不适,是否口渴,或者要吃些东西。 “这是哪里?我怎么了?” “啊,这里是俚僚营寨,方才...” “怎么还在俚僚营寨!大王呢?陈佛智呢?” “杨将军请放心,大王无事,如今正在大帐里和各位首领议事。”全有不急不躁,选重点把现在的情况跟杨济说了一遍。 那个遭瘟的陈佛智已经被关起来,西阳王相信冼夫人等首领事先不知此事,所以此时还在大帐与诸位首领议事,距离陈佛智拔刀行刺不过半个时辰,当然,全有不可能知道西阳王如今在说什么。 大家随着西阳王来这里,身上都穿着环锁铠,所以杨济虽然中箭,但箭头其实是卡在环锁铠上,箭伤不严重,只是箭头有毒,所以杨济才会昏倒。 那毒其实是麻药,平日里是俚僚猎人拿来打猎所用,而那位射他的女子,是冼夫人的随从,误以为杨济拔刀是要对冼夫人不利,所以情急之下误会了才放箭。 “那现在呢?”杨济说完,生怕表达不清楚:“那位误伤我的女子呢?” 全有已经不是当年的破落军户,听得杨济这么一问,瞬间就察觉出一点不对来,不过他不动声色,说这件事他不知道。 “快,带我去见大王。” “啊,杨将军还是休息一会,让医生过来看看,毕竟这麻药的药性我等不知,还得这边的医生说了算。” “那你马上去向大王禀报,说我已无大碍了,不要因此大动干戈。” “是。” 杨济知道宇文温的脾气,没理都要折腾出歪理来咬三分,更别说现在是有理了,他生怕那女子因为误伤之事倒霉,所以赶紧让人‘报平安’,免得宇文温发飙让人偿命。 众人退出帐外,留下杨济一人发呆,今日发生的事情,没有影响到原先的计划,所以他松了口气,只是不知何故,又想起那名女子来。 想到这里他心乱如麻,抬头看向旁边,惊觉宇文温既然坐在一旁看着自己,不由得脱口而出:“大王?何时进来的。” “说来话长,寡人总不能是飘进来的。” 宇文温黑着脸看向杨济:“寡人进来那么久你都没发现,怎么,哪里不妥?是不是疼得厉害?” “啊,不,下官无碍。” “真的么?”宇文温盯着杨济双眼,顶得对方心里直发毛:“大王,事情进展得如何了?” “很顺利,不过你的事情是意外,放心,寡人会让他们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尤其那个女的,必须受到严惩!” “啊?大王,她也是误会,就算了吧,反正下官无碍,免得伤了双方和气。” “嗯,寡人也是这么说的。” “啊,那就好,那就好...” 杨济说完话,不知如何把话题转到那女子身上,宇文温就这么盯着他,双方陷入沉默当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宇文温忽然说出话来: “唉,惨呐,好惨呐...” 第二百零一章 恍惚(续) 宇文温忽然长长吁短叹起来,弄得心里有鬼的杨济也跟着紧张:“大王,什么惨?” “不惨么?鞑子寇掠山东,把秀娘害死了,那她的未婚夫杨公子不惨么?” 宇文温所说就是杨济的往事,若还在明代,杨济能被人称为‘杨公子’而不是‘杨郎君’。 23us.com 杨济的未婚妻死于明末乱世,小名秀娘,不过杨济纳闷宇文温是怎么知道的,他可从来没提起过,听得对方这样说,颇为尴尬。 “哎呀,世事难料,秀娘死在山东,不过这岭南有个冼三妹,竟然与杨公子有了孽缘...” “大王可不能乱说啊!” “乱说?人家有丈夫的!还生了一窝娃儿,结果和你...嗯?这不是孽缘是什么!” 不知何故,杨济听得那女子已经成家生子,一时间无语,宇文温见状冷笑:“怕什么?她射你,你就射她!” “成亲又怎么了?有娃儿又怎么了?只要锄头用得勤,没有挖不垮的墙角!” “寡人替你做主了!她敢射你,你就能射她!让她陪你睡上三年五载!就算是赔罪了!” “大王,这太荒唐了!”杨济急得满头大汗,“如此禽兽不如的行径,杨某绝不会做!” “不做?那白给她射了?”宇文温说话不忌荤腥,尤其把“射”的读音特意加重,“怂!无能!有女人不上!你是不是‘不行’啊?!” “大王!有夫之妇不可欺!下官绝不会行此龌龊之事!” “哟呵,有夫之妇不可欺?那就是说人家若是未婚待嫁,你就可以龌龊了?” “下官没有那个意思!” 杨济被宇文温抢白得无话可说,见着火候差不多,宇文温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秀娘、秀娘,中箭昏迷了还在喊秀娘,你那未婚妻,唉...” “现在是一千年前,老天爷如今不是可怜你,让秀娘也来了?” 杨济黯然神伤:“大王,秀娘...已经死了。” “但是冼三妹还活着!” 宇文温见过很多“套路”,见着杨济昏迷时喊‘秀娘’,联想到那个误射杨济的女子样貌还算合格,所以直觉告诉他这里面必然有问题。 “呐,那女子唤作冼三妹,是冼夫人族里的晚辈,跟在冼夫人身边当护卫,如今还没成亲,如何,巧的不能再巧了吧?” 杨济忽然讷讷起来:“下官不明白大王的意思。” “不明白?寡人全都问明白了!冼三妹,家中排行老三,只有姊妹,没有兄弟,这种媳妇你娶回去,不用担心小舅子扒上来吸血!” “大王!何以说起这种事?” “装,你就装!你还是不是男人?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打着光棍!你这样子让别人看了怎么想?让别人怎么看寡人?嗯?” “跟着西阳王,不敢娶媳妇?这什么意思?暗示寡人好色?你安的什么心?” 宇文温切换成‘老司机’模式,,开始教授杨济撩妹绝招:“看上了就追,追不到就缠,缠不了就拿钱砸!” “你听寡人的!送首饰,送琉璃镜,送田地,送宅子,送产业,抬着聘礼上她家门,不怕她家里人不同意!” “要是还不就范,那就请出来吃饭,灌醉她然后上了,生米煮成熟饭!” “龌龊?有什么龌龊的!灌不醉就下药,下药都不顶用,那就霸王硬上弓!你连霸王硬上弓都不敢,还敢说喜欢她?” 这么直白的‘绝招’,让杨济窘得无地自容,宇文温恨铁不成钢,拂袖而去,片刻后,一人提着水壶转入帐内,竟是那名射伤杨济的女子冼三妹。 “将军,民女误会将军,险些铸成大错,特来为将军端水送饭,愿将军早日康复...” 冼三妹低着头,如同蚊子叫一般说完话,汉语说得磕磕巴巴,但好歹能说清楚意思,杨济见着对方如此,窘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只是一个劲的说: “我无大碍,无大碍...” 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午后,眼前豁然开朗,柳树下,一名女子倚树而立,见他到来,转过身,笑颜如花:“杨公子...” 。。。。。。 “冼三妹果真没有婚配?” “大王,在下不敢欺瞒,冼三妹确实没有婚配。” “寡人,不是闲得无聊才撮合这种事,你们不要耍小心眼,无论最后成与不成,都不许动歪脑筋逼冼三妹,哪天她的夫婿上门喊冤,我就唯你是问!” “不许威逼利诱,不许花言巧语诳她!敢乱来,寡人就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是是是,在下不敢乱来。” 冯暄一个劲的应承着,西阳王居然有心情管这种事,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冼三妹把杨总管给射伤了,要是西阳王发作起来,他们冯冼氏可得大出血,能有如今的解决办法,实在是两全其美。 冼三妹没什么特别,不过是冼氏众多年轻女子中一员,父亲是普通人,平日里给别的头领做活,冼三妹因为聪明伶俐加上能吃苦,所以被抽调为冼夫人的侍卫,到了年纪就嫁人,没什么特别的。 能给周国的将军做侍妾,也算是进了富贵人家享福,做正室?那怎么可能! 宇文温停下脚步,看看四周的营帐,再度交代冯暄:“化干戈为玉帛,寡人有这个决心,太夫人也有这个决心,方才在大帐里,寡人说得很明白,谁敢再从中作梗,那就莫怪寡人手辣!” “大王请放心,绝不会再出意外!” “不会?” 见着宇文温冷笑,冯暄硬着头皮为某人求情:“大王,在下知道这样说空口无凭,可是...陈佛智当时确实是煳涂了,不是想割据岭南。” 听到这里,宇文温盯着冯暄问道:“你要为陈佛智求情?刚才在大帐里为何不说出来?” “大王!若在那里说出来,就算大王不发话,可有谁会反对杀人?” “你和陈佛智的关系很好嘛,这样保他,他领情么?” “大王!陈佛智该死,可若留他一命,好处总多过坏处...” “寡人以大局为重,可以放过他,陈佛智如何处置,就由太夫人决定,要杀要关要放,你自己找太夫人求情!” 宇文温把话说到这份上,已经让冯暄感激涕零:“多谢大王!” “谢这个字,不光要说到,还要作到,寡人待会便回营,这边的事情,你要帮太夫人多盯着些。” “是。” “稍后,寡人会派使者过来在你们大营住下,有什么事,可以和他商量着办。” “大王,杨总管也要走么?他的伤...” “当然要走,不然会被人说闲话,你安排好马车,连着冼三妹和几个仆人、医生一起过去。” 瓜田李下,宇文温可不想被某个中年大叔找茬,连带着让杨济被告黑状,他离营不能太久,所以此间事了,得赶紧回去。 虽然有波折,但宇文温基本达到了此行目的:和包括冼夫人在内的俚帅、洞主开门见山交谈,消除了对方的误会和疑虑,为周军接下来兵不血刃接管岭南创造一个良好的开端。 可这不代表接下来要走的路会一片平坦,在这里的俚帅、洞主,不过是岭南各地首领中的一部分,或者说是愿意听从冼夫人号令的那一部分人。 还有许多地头蛇的态度不明,而岭南的范围,可是“五岭之南”,涵盖了后世广东、广西的广大区域,他现在即便拿下广州,也只是岭南地区东部的精华部分而已。 一想到万一日后有人反叛、自己要带着队伍钻山沟‘剿匪’,宇文温就心烦,他不希望自己宝贵的人生,浪费在“无限打地鼠”这种平叛游戏里,所以如何安抚人心很重要。 兄长宇文明率领的江南西道行军,还要突破五岭的西侧三岭进入桂州,到时候若是采取强硬政策杀人立威,杀人杀多了搞得当地人不满,日后还得他去收拾残局。 都督岭南诸军事...魂淡,搞不好还要去广西...桂州走一圈,半路上要是被蚊子叮得满身包,染上疟疾暴病身亡,那就神作了! 第二百零二章 谋划 番禹,城头已立起周国旗帜,数日前,周国行军总管慕容三藏领兵直抵番禹城下,同行的还有陈国大都督王勐之子王缮,守城将领见状知道大势已去便开门投降。 23us.com 至此,周国岭南道行军完成了第一阶段目标:占领广州州治番禹。 从长江北岸的黄州出发,一路南下进抵岭南广州,陆路距离超过两千里,时将近五个月,终于赶在夏天到来之前,顺利进驻最终目的地:广州州治番禹。 官署内,岭南道行军元帅长史崔达正在忙碌,他领着一众佐官清点广州的户籍、田地等档案,然后要马上写进奏章,发往邺城报捷。 当然要报捷,岭南道行军已经进占番禹,这可是岭南的精华所在,太史公在史记里记录的“天下九大都会之一”,昔年南越国的国都,若不大肆鼓吹一番,怎么对得起崔达的‘呕心沥血’? 作为监军长史,崔达的首要职责是盯着主帅宇文温,避免他‘走错路’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如今岭南道行军主力抵达番禹,距离建康那是千山万水,再怎么看错舆图都无法坏事,崔达终于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所以他目前的第一要务就是表功,军功当然是要说的,还得把广州等地的人口、土地,赋税统计一番上报,做好官样文章,把自己...岭南行军在烟瘴之地的浴血奋战大肆渲染一番。 番禹距离黄州逾两千里,距离邺城逾三千五百里,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崔达距离权力中枢太远,这样很危险,很容易靠边站。 此时此刻,不知道有多少人候在丞相府外,等着受尉迟丞相青睐,为大周排忧解难,崔达随军出征而导致其在丞相府的位置出现空缺,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取而代之。 他做岭南道行军元帅长史是为了立大功,能被尉迟丞相更加看重,而不是陪着西阳王宇文温在岭南喂蚊子,被人有意无意遗忘,所以要不时刷一刷存在感。 崔达要提防自己淡出尉迟丞相的视线,所以要借着报捷的机会,派人回邺城‘活动活动’,争取早日回京,至于西阳王宇文温,在番禹爱干什么干什么。 只要不是做出穷凶极恶的暴行,他都懒得管了! “大王,广州户数初步统计的结果已经出来了,逾三万五千户,当然,这是太建年间的数字,若要弄清楚具体户数,还得重新核查。” “其他各州郡的户数统计呢?” “崔长史已经派人分头去查,有冼夫人的帮助,想来各州郡会配合许多。” 宇文温放下卷宗,揉了揉太阳穴,喝了一口‘麦老吉’凉茶,示意刘文静坐下:“岭南的气候、水土与黄州大为不同,你们不要劳累过度,在这里病倒可不得了。” “下官明白。” “陈国旧吏,既要用,也要防,你们用他们的时候,多个心眼,不要被人捅刀子还不知道是谁捅的!” 仔细交代了一番,刘文静告退,宇文温未能趁机忙里偷闲,因为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这些事情不能拖延,还必须他亲自做决定。 一人入内,却是之前毛遂自荐劝降王勐的王,宇文温示意对方坐下,直接切入主题:“景文,王世雄现在如何?” “回大王,王世雄及其他降将并无异常,官军的安排很周到,也无隐患。” 景文,是王的字,世雄则是王勐的字,宇文温听得王这么说,转到另一个话题:“我军已入城,诸多事宜繁杂纷扰,依你之见,首要之务除了清点户籍、档案,还有什么?” 王知道宇文温这是在考校自己,没绕来绕去而是直接说出意见:“大王,须得提防海路!” “奈何寡人的水军在江州湓口桑落洲,陈军战船若要浮海而来,官军拿什么抵挡?” “大王,在下昨日到南门查看地形,南门外的番山、禹山,地势险要,可于其上立寨,以为番禹城防藩屏。” “那就是要分兵?两座山两座寨,驻军少了没用,驻军多了,城里的兵就少了,你确定这样布置没问题?” 面对宇文温的发难,王胸有成竹:“兵不厌诈,此乃虚张声势耳,立寨,未必要多少兵,能让浮海而来的陈军看到我军已有防备,使其知难而退即可。” “吓退?万一吓不退该如何?” “建康那边即便派兵,也未必能派多少,毕竟江南道行军大概也已即将进攻建康,陈国君臣自顾不暇,又能派多少兵走海路救番禹?” 宇文温点点头,对王的说法很满意,这个时代的广州...番禹,因为珠江三角洲的淤积还不严重,城南不远处就是大海,所以建康朝廷的大军,能够走海路直达番禹。 东晋时,占据岭南的卢循起兵造反,沿着溱水北上,兵分两路入湘、江二州,然后造船沿着长江东进,一路打到健康城下,后来被北府兵将领刘裕击败,只能走原路逃回岭南。 好容易跋山涉水回到广州,结果发现老巢番禹被从建康浮海而来的晋军给端了,这说明那个时代从建康到番禹的海路就已经很成熟,遑论现在。 宇文温当然知道要提防海路,但他明知故问,就是要看看王的眼界如何。 这位毛遂自荐主动向自己靠近,心思昭然若揭,宇文温欢迎有才之人投奔自己,但前提是确实有真才实学,座谈清流就免了。 “这是岭南的舆图,而这个,是各州郡的大概情况汇总,你拿回去仔细看看。”宇文温指向身边一堆卷宗,“寡人接下来很忙,你就帮着谋划一下,如何安抚岭南各地。” “敢不从命!” 王闻言大喜,这可是不得了的考校,他不觉得宇文温会对如何安抚岭南没有定策,但特意让他来‘谋划一下’,其实是要看看自己有无能力接受重任。 “有什么需要的资料,可以找刘记室帮忙。” “是。” 第二百零三章 小目标 整整一幅墙大小的玻璃窗,连同一面面尺寸不一的玻璃镜,就这么耸立在诸位俚帅、洞主面前,他们哪里见过如此人间异宝,一个个都目瞪口呆。 23us.com 王越从各位首领的目光中看到了震惊、不可置信还有灼热,他很满意这种效果,正所谓买卖买卖,没有买哪里有卖,既然对方有强烈的购买**,那就不怕谈不成买卖。 官军进占番禹,次日,黄州的商贾们也进驻番禹,带来了沉甸甸的货物,向着巨大的市场发动冲锋。 在玻璃窗和玻璃镜的震慑下,王越和各位东家、掌柜借助通事,和在座的诸位俚帅、洞主开始了‘友好磋商’,一件件展示品被抬了上来。 首先上场的当然是玻璃制品,王越来岭南(岭表)之前做足了功课,番禹在汉末就有番商贩卖过玻璃制品,当然,那是五颜六色的彩色玻璃,而他们带来的黄州玻璃制品与其不同。 诸位首领,见过海外番商带到番禹贩卖的各种彩色玻璃制品,从祖父的祖父起就见过,大家都认为玻璃必然是五颜六色的,偶有透明玻璃那也是珍宝中的珍宝,结果黄州出产的全是透明玻璃,让大家目瞪口呆。 如果一个地方,当地人从小见到的狗都是四条腿,父亲、祖父见到的狗也都是四条腿,那么大家必然认为狗就是四条腿,结果某天有人从别处牵来一群狗居然是六条腿,那会引起何种的轰动? 黄州的玻璃制品不光晶莹透明,样式也很多,有首饰类、器具类还有摆件,名目繁多,而此时拿出来给大家传看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五花八门的玻璃制品,让诸位首领爱不释手,好容易走完一轮,接下来出场的是黄州白瓷。 黄州白瓷和首领们以往所见的白瓷有不同,颜色近似乳白,这种色泽的白瓷,在岭南从未出现过,王越可以拍着胸脯说在别处可买不到这样色泽的白瓷。 黄州瓷窑烧出来的白瓷,图案精美样式繁多,各种器具都有,黄州商贾在推销时一般会搭配茶艺表演,不过在这里就省了相关步骤,毕竟茶文化对于诸位俚帅、洞主来说,过于阳春白雪了。 虽然没有茶香四溢的茶艺表演,但黄州的白瓷依旧让在座首领们大开眼界,番禹来海贸繁荣,海外番商从这里进货返航,要得最多的就是丝绸、生丝和瓷器。 瓷器从哪来?主要是江州浮梁,要么经长江运到建康再走海路到番禹,要么走赣水到南康,翻越大庾岭,下横浦水入溱水到番禹。 有些瓷器‘出口转内销’,在岭南各地销售,所以首领们多少大多见识过各种瓷器,而黄州的瓷器确实让他们耳目一新。 看完瓷器,接下来是物美价廉的黄州布,有素布也有染色布,颜色各异、图案繁杂的布匹,尤其是各种现场表演的撕扯、水洗展示,让诸位首领对黄州布的质量有了深入的感受。 而最后推出的,是黄州产的日用杂货,各种尺寸的缝衣针、锥子、鱼钩、剪刀、线、皮革制品,让诸位首领眼花缭乱,却也更加关注。 所谓日用品,当然是日常生活里要用到的东西,这些东西一般不值几个钱,但自己做的话又很麻烦,以鱼钩为例,这东西做起来耗时间,许多地方用的都是骨制鱼钩,不是很耐用。 而黄州的商贾如今展示的是铁制鱼钩,尺寸多而且都带着倒刺,垂钓时上钩的鱼不容易脱钩,价格便宜量又足,谁都买得起。 其他的杂货亦是如此,都是日常生活中需要用到的东西,关键是物美价廉,买多了还有‘优惠’。 王越做了许多年买卖,对于买家的心态拿捏得很准,事前已经和诸位东家、掌柜协商过,在这次‘黄州商品推销会’上,要展现出黄州商贾的诚意和实力。 “诸位首领今日赴会,王某不胜荣幸,如今大家看过的东西,除了琉璃镜以外,每人都能有一份带回去,仔细看过之后,如果觉得合适,随时可以派人到这里洽谈。” 如此阔绰的馈赠,让与会首领们大为意外,许多人回过神之后,连声说不能接受如此贵重的礼物。 “诸位首领,王某和同行的诸位东家、掌柜,确实是来番禹做买卖不假,但初来乍到,诸位首领可能还不清楚黄州货物的底细,所以还请收下这些礼物,认真想过再做决定不迟。” 一名年纪较大的俚帅开口说道:“王掌柜,我们不能白拿你的东西,这样不对,所以请说你们需要些什么,我们一定想办法带来,就算带不来,我们也会用金、银来换这些东西。” 其他首领也纷纷表态,愿意以物换物,或者用金、银来买。 岭南和中原许多地方类似,做大宗货物买卖主要是以物易物,时不时也会用到硬通货,但岭南用的不是铜钱而是金、银,当然,即便是在中原,金、银也同样是很‘硬’的通货。 “诸位首领勿忧,这只是我们黄州商贾的见面礼,如果确实觉得满意,随时可以到这里来订货,你们要多少,我们就有多少,至于用什么来换,这都好说。” “首先,金、银肯定是没问题的,其次,我们也需要许多岭南的特产,拿这些特产来换也可以,至于具体的价格,我们会和大家定下一个双方都满意的价格。” “我们黄州商贾来番禹做买卖,绝对不会坑蒙拐骗,每一种货物定下的价格,无论是何处来的首领,都能按照这个价格买到黄州的货物。” “不会有以次充好,不会有质次价高,不会有临时加价,也不会有强买强卖,请大家放心!” “王掌柜,请问你们需要什么特产呢?” “很多,具体清单,我们会和大家详谈,不过有一样东西是肯定需要的,而想必诸位首领手上也会有。” “这东西是什么呢?” 王越闻言一笑:“甘蔗,岭表常见,而以交趾所产甘蔗特醇好...” “围数寸,长丈余,颇似竹。斩而食之,既甘,迮汁如饴饧,名之曰糖,益复珍也...” “又煎而曝之,既凝如冰,破如博棋,食之,入口消释,常为人称之石蜜者也...” 诸位首领闻言恍然大悟,王越等黄州商贾要的原来是石蜜,这东西大家手上多多少少都有些,毕竟数百年来岭南的特产里,就有石蜜,销路一直不错。 “王掌柜,不知你们需要多少石蜜?” “多多益善,有多少就要多少,价钱好商量,不光现在要,往后每年我们都要大量收购!” 听着对方这么大口气,首领们还是有些担心,毕竟有的人地盘离番禹颇远,他们就怕万一到时候带着石蜜来番禹,结果黄州商贾不要了,到时候虽然不至于脱不了手,但总是麻烦些。 海外番商会在番禹采购石蜜,但石蜜扶南甚至天竺都有出产,其质量比岭南石蜜还要好,所以番商的采购数量有限,因此首领们还是想知道黄州商贾的一个大概收购数量,这样心里也有数些。 “这样,王某先定一个能达到的小目标,比如...” 说到这里,王越笑着伸出一根手指:“一万万斤。” 第二百零四章 通海夷道 一处院子里,大堂内宇文温正和黄州的几位商贾座谈,近几日黄州的‘商贸代表团’在番禺忙得脚不沾地,如今是向幕后大东家汇报的时候。 23us.com 黄州的商贾向岭南俚帅、洞主们推销货物是要务之一,和滞留番禺的外国蕃商们做买卖则是要务之二,对方手上的各类奇珍异宝,贩卖到山南或者更远的地方,可以获得巨大的利润。 不过宇文温更关注的是另一件事,大掌柜王越拿着一张纸,向他介绍着刚整理出来的一条贸易路线简况。 这条贸易路线,是今后黄州总管府乃至周边地区商贾们赚大钱的又一条财富之路,也是凝聚各地大户、豪强人心,让他们站在宇文温身边的一个杀手锏。 按照当地人的说法,这条财富之路起于番禺,叫做“通海夷道”。 “自番禺扬帆东南海行,二百里至屯门山,乃帆风西行,二日至九州石…” “又南二日至象石。又西南三日行,至占不劳山,山在环王国东二百里海中。” “又南二日行至陵山。又一日行,至门毒国。又一日行,至古笪国。又半日行,至奔陀浪洲。” “又两日行,到军突弄山。此处可获‘瓮人’。” “又五日行至海硖,蕃人谓之“质”,南北百里,北岸则罗越国,南岸则佛逝国。佛逝国东水行四五日,至诃陵国,南中洲之最大者。” “又西出硖,三日至葛葛僧祗国,在佛逝西北隅之别岛,国人多残暴,乘舶者畏惮之。其北岸则个罗国。个罗西则哥谷罗国。” “又从葛葛僧只四五日行,至胜邓洲。又西五日行,至婆露国。又六日行,至婆国伽蓝洲。又北四日行,至师子国,其北海岸距南天竺大岸百里。” “至乌剌国,乃波斯国之弗利剌河,南入于海。小舟溯流二日至末罗国,大食重镇也。又西北陆行千里,至茂门王所都缚达城。” 听到这里,宇文温忽然插话:“蕃人谓“质”之海峡,别名‘马六甲’,所谓‘缚达城’,亦有别名,唤作‘巴格达’。” “所谓‘狮子国’,别名‘锡兰’,孤悬大洋之中,盛产各种宝石,这些宝石在锡兰国遍地都是,价格低廉,可一旦运回中原,其价可翻上数百倍!” 宇文温怕大家搞不清楚状况,特地引经据典:“晋时,法显和尚走陆路西行至天竺求法,乘蕃商海船经海路回中原,中途便停留狮子国。”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蕃商从极西之地漂洋过海到番禺,早已有了成熟航线,法显和尚回中原的这条航线,若顺利的话,全程大约八十余日…” “你们有没有想过,八十余日,从西阳能到哪里?商队满载货物走陆路去邺城,一个来回也要将近七十余日,虽然很赚钱,但和海贸一比…大家这几日在番禺有何心得?” 面对这个问题,王越率先回答:“大王,广州包带山海,珍异所出,一箧之宝,可资数世。” 李方则回答得比较直白:“大王,海贸之利十分巨大,我等…实在是井底之蛙。” 其他几位东家、掌柜默默点头,默认了李方的说法,这也是他们的心声,这几日他们‘组团’和番禺的蕃商们做买卖,真是大开眼界。 各种奇珍异宝,各种海外香药,他们在西阳,都知道这些东西转手一卖就能赚大钱,而这些货物在黄州的售价,还是经中间商抬过的。 如今他们在番禺,直接和漂洋过海抵达中原的蕃商交易,拿的就是最初的‘进货价’,即便运回西阳立刻转手,那利润可以让人想起来就红光满面。 “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宇文温做了总结,“不要觉得寡人让你们来番禺是想找人聊天解闷,只有亲眼见了,才知道什么是眼界狭小!” “做海贸,若是组织船队放洋,来回一趟怕要花上一年半载,中途如遇风浪,很可能人财两失,可为何蕃商甘冒如此巨大的风险,漂洋过海到中原来做买卖?” “那是因为暴利!海贸的暴利,是以数倍甚至数十倍计算的,而一艘海船,载货量可达万斛,冒着巨大风险,花一年时间,就能赚下足够子子孙孙花销的财富,有谁能不动心?” “寡人知道,有人觉得买卖做到邺城就够了,可是现在,你们觉得够么?那点作坊规模,要做海贸,你们的货物能填满几艘海船?” “若是把黄州的热销货物运到番禺卖给蕃商,你们有没有想过自家作坊的产能太低了?有没有想过工人不足?” 在座之人都默默点头,西阳王说得对,在西阳里看着长江就以为水多,结果来到番禺见了大海,才知道什么是一望无际。 他们精心准备的货物,深受番禺蕃商的欢迎,透明的玻璃制品,物美价廉的彩色布匹、白瓷,全都销售一空。 换回来的,是象牙、犀角,玳瑁、珊瑚、珍珠以及各类海外香药,还有人。 遍体漆黑的‘瓮人’,齿及目甚鲜白,面体异黑若漆,皆光泽,又称‘昆仑奴’,这种奇异的瓮人,早已有岭南商贾沿着郁水向西入水贩卖进夜郎等地,售价翻上数倍。 而山南、关中、河南罕见此等“货物”,若是将‘瓮人’带去那边,可想而知各地权贵、世家大族的购买**会有多强烈。 更别说不算罕见的胡姬,那种异域风情可以让有钱的男人们小腹温热,忍不住掏钱买回去‘尝鲜’。 胡姬在关中长安、并州晋阳、河北邺城、江南建康并不罕见,但在山南、河南等地就有些‘奇货可居’,所以也会是热销的‘货物’。 黄州总管府的商贾们,何尝见过如此惊人的赚钱机会摆在自己面前,用唾手可得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唯一的问题,是自己的产能不够了。 能做大买卖的商贾,背后肯定有人,他们要么是各地大户的代理人,要么自己就是家族家主,有人的族亲已经入仕当官,若组织人手增加生产能力本非难事,可如今到了番禺接触到海贸,才知道远远不够。 这已经不是自己吃独食的问题了,必须和别人搭伙做买卖才能有充足的供货,把巨大的利润吃下,所以迫在眉睫的问题,就是要拉人入伙。 山南各地那些沾亲带故的家族当然要拉,而不久前刚归顺朝廷的岭南俚帅、洞主们,也是最佳选择。 做买卖的事情,宇文温只管制定大方向,具体事务自然是不管的,王越前几日弄了个‘黄州商品推销会’,和各位首领们定下初步意向,大量收购石蜜,这就是双方合作的开始。 “岭南石蜜,古来有之,但色泽黑红,品相不佳,天竺石蜜质量略好,颜色发红,名为红糖,而我们黄州精制的石蜜,细白如霜,这种白糖售价可以翻上数倍!” “具体制作工艺,诸位都已心知肚明,寡人不复赘言,而制作白砂糖的原料,就是石蜜,所以大家要和诸位首领们谈好,争取让他们弄来更多的石蜜,经过提纯脱色制成白糖,那就是蕃商眼中的抢手货!” “寡人不久之后会安抚岭南各州郡,你们推选出几个代表,跟着寡人同去,到一个地方就谈妥一个地方,赶在别人反应过来前抢占市场。” “从南昌到始兴的道路,无论是水路还是陆路,迟早都要整治、拓宽,你们和江州当地大户、豪强商量商量,怎么弄比较好,从南昌到始兴再到番禺,必须一路通畅。” “还有,向蕃商推销茶叶的事情也要抓紧,让江州的茶商也适当参与进来,有钱大家一起赚,拉更多的人入伙,这买卖才会稳当,大家才能靠着通海夷道赚更多的钱。” “我们没能力组织船队到狮子国、天竺甚至波斯做买卖,但可以扩大在番禺海贸中占的份额,用玻璃制品、白瓷、茶叶、白糖等物产作为压价手段,让蕃商们以优惠价格卖给我们异国珍宝!” 第二百零五章 明白 细沙状的糖如霜一般,冼夫人看着透明玻璃瓶里的白糖,一时间无法用语言形容自己的感受,其孙冯盎看着另一瓶糖,也陷入了沉思。 23us.com 他手中的这瓶糖名为‘冰糖’,‘冰’为水冻结而成,岭南地区气候炎热,基本上不下雪,所以冯盎还真没见过冰,而这个‘冰糖’,他也从来没见过。 冰糖呈颗粒状,大的足有一个指甲盖那么大,通体介于透明和不透明之间,拿一颗放到嘴里,能尝出明显的甜味来。 “三郎,西阳王确定这白糖和冰糖,往后会返...还各位首领么?” “祖母,西阳王是这么和大家说的,只要愿意售卖石蜜给黄州商贾,他们会按重量的一成,返还这些白糖或冰糖。” 堂堂藩王居然会大张旗鼓做买卖,让人难以置信,冼夫人觉得西阳王的思路让人难以捉摸,看着手中的白糖,她在想这个年轻人到底有何盘算。 广州州治番禹有海贸之利,到广州当官的人十个里面有九个是暴富,有一句俗语叫做“使君穿门过,三千金相随”,意思是广州刺史每次经过城门,钱袋里都会多出三千金子。 为什么会有这种好事? 当然不会有这种好事,只有当贪官才能生财有道,在广州当三年刺史,只要能够昧着良心吸血,搜刮的财富足够子孙三代享用了。 “祖母,莫非这位西阳王也在想办法捞钱?” “是啊,白糖、冰糖,你不是说番禹的番商都红了眼了么?用海外奇珍异宝,把黄州商贾手上的白糖、冰糖交换一空。” 冼夫人虽然不在番禹城,却一直关注这座城池新主人的动静,跟着周军入城的商贾动作之快,让她大开眼界的同时,也让她看到了这件事背后不一样的含义:有备而来。 那些从将近两千里之外黄州随军南下的商贾,肯定是早有准备,所以才能在周军入城后没多久,就进行大宗货物买卖,还放出话来,石蜜的收购定个一万万斤的‘小目标’。 经了数十年的风风雨雨,冼夫人知道往来天南地北的豪商们,身后肯定有靠山,要么是当朝权贵,要么是着姓大族,黄州商贾的名号似乎以前不出名,可想而知其后的靠山,大概就是西阳王。 作为一军主帅,率军打到将近两千里之外的广州,还想着让商贾随军同行做买卖,这位西阳王莫非想钱想疯了? 见着冼夫人陷入沉思,冯盎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祖母,看样子这位西阳王很贪财啊,以后会不会...” “会什么?”冼夫人看着孙子,等他说出看法。 “会不会和以前那些地方官一样,贪得无厌,敲骨吸髓?”说到这里,冯盎似乎想起什么,赶紧补充道:“啊,马使君应当是例外。” “马使君么?其实对于中原朝廷来说,贪不贪不是关键,最关键是这个广州刺史可不可靠。” 冼夫人无奈的笑了笑,冯盎所说“马使君”,是数年前被陈国官军抓去建康的广州刺史马靖,这位在广州当官多年,和各地俚帅、洞主的关系都很好,贪倒不是很贪,但让朝廷觉得不可靠,所以就完了。 “西阳王贪不贪婪,我不知道,但他既然愿意分好处给大家,想来即便要敛财,也不会敲骨吸髓,竭泽而渔。” “祖母的意思是西阳王是要靠做正经生意来赚钱?” “应该是吧,不然他让那几个掌柜推销这些东西做什么?” 冼夫人看向庭院里摆着的大小箱子,那是冯盎参加“黄州商品推广会”时带回来的东西,里面五花八门的物件,都是黄州作坊所产。 有布匹、瓷器、玻璃物件,还有大大小小的日用品。 拿起一个小纸盒,冼夫人从中抽出一张厚厚的纸,上面扎着大小不一的缝衣针,她将这张纸放在手心上摊开,开口问道:“三郎,这些缝衣针看起来不起眼,可你知道它和一般的缝衣针有何不同?” 冯盎把针拿在手上看了许久,实在看不出有何不同:“祖母,孙儿惭愧,平日里没留意这些细微末节的东西。” “这不怪你,针线活,本来就是女子所为...” 冼夫人抽出一根针,向孙子讲解起不同之处:针尾用于穿线的洞,不是将铁针尾部打一个转变成圈、圈成穿线的洞,而是直接在针尾开洞。 “呃,孙儿不明白,这种区别有何影响?” “你不做针线活,不需要明白,但这种开洞方式,你不觉得很麻烦么?为何黄州的针要如此制作?” 冯盎‘嗯’了许久都嗯不出个所以然,冼夫人笑了笑:“这种针,五根才卖一个铜钱,开洞方式看上去又麻烦,却还有得赚,说明黄州的商贾,卖这种缝衣针已经卖了不知多久。” “孙儿想不明白。”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一根缝衣针,一个鱼钩,虽然值不了什么钱,但要买或做出来却有些麻烦,没有这些东西,日子也能过下去,但总归是麻烦了些。” “西阳王身边的掌柜们看来很会做买卖,连小小的缝衣针都要卖,那么他们做买卖所去的地方,那些地方的百姓想来也会受益吧。” “孙儿...还是不明白。” “以后你就会明白了。” 冼夫人收好缝衣针,让侍女把两个装着糖的玻璃瓶收好,然后做出了决定:“你回去一趟,把库房里的石蜜都带去番禹吧。” “祖母,真要把石蜜都卖给黄州的商贾么?” “卖吧,往年的这个时候,也该卖给陈国的商贾,奈何...” “祖母,万一官军...陈军又打回来呢?” 听得这个问题,冼夫人淡淡一笑:“世事变幻,日子还得过下去不是?我做出的决定,当然会负责到底,做首领,就得肩负起首领的职责,畏畏缩缩、瞻前顾后,出了事就推诿,这样子以后你们怎么服众?” “祖母教导得是,孙儿明白了。” “过几日,西阳王要到各处州郡巡视,王都督会同行,我也会陪同,三郎,你也跟着去吧,去见识见识。” 第二百零六章 福利 军营一隅,栅栏外士兵们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伸长脖子往里看,在他们面前栅栏内,是几头身躯庞大的大象,黄州那边可看不到。 23us.com 这几头大象,是那日在战场上幸存下来的战象,身上有些伤痕,已经开始愈合,而在驯象人的呵斥下,这些大象表现得很温顺,任由周军将士们排队抚摸。 没错,排队抚摸,周军将士以黄州军为主,难得有机会见到传说中的巨兽,光看可不行,还要摸一摸,回去之后就能和亲朋好友吹嘘“我在岭南见过大象,还摸过!” 谁都想摸一摸大象,所以要排队,没排到的人就等着,这是军中组织的活动‘看大象’,算是福利。 但福利不止这个,活着的大象可以看可以摸,死了的大象可以吃,那日战场上阵亡的战象,都已经被悉数‘回收利用’。 象牙当然是要回收的,虽然战象的象牙品相差了些,但总归是象牙,而剩下的躯体,被伙夫们拿去烹饪。 军中的伙夫,从来没有以象肉为食材做菜,而大象看起来皮粗肉糙,做起来很麻烦,除非用慢火煮上数个时辰,否则吃起来很难嚼烂。 不过这不是问题,因为大家就是尝个鲜,毕竟一辈子都未必有机会吃上一口象肉,每个将士都能分到一些。 象肉是福利,而吃的福利还不止这些,许多士兵在看大象时,手里还拿着长长的竹签,上面串着炭烧鱿鱼或乌贼。 黄州位于长江边上,所以河鲜是很常见的食物,将士们丝毫不陌生,各种鱼都吃过,但海里的鱿鱼、乌贼,那可真是到了番禺才第一次见到。 我去,什么鱼啊这是,奇形怪状软趴趴还带须须的哎! 哎哟,这鱼还会吐墨汁! 各种海鲜,让将士们大开眼界,回到黄州之后,又有更多的谈资。 番禺濒海,出产的是海鲜,海里的鱼比长江里的鱼要奇怪得多,块头大、种类也更多,所以军中的福利之一,就是把海鲜加入到伙食中来。 炭烧鱿鱼、乌贼,吃起来口感不错,让将士们津津乐道,而会喷墨汁的‘墨鱼’,炒着吃口感也不错,大家都戏称这三种‘鱼’为“软氏三兄弟”。 斛斯万善手里拿着几串炭烧鱿鱼,看着眼前的大象,不由得有些小激动,他排队摸大象,排了许久终于要轮到自己了。 上次在战场上见到大象,他是把对方当做穷凶极恶的凶兽对待,而如今,这些庞然大物更像是一头头温顺的牛。 这么大,一天要吃掉多少草料啊… “哎,哎!斛斯!!你在这里做什么,赶紧过来啊,轮到我们队了!!” 斛斯万善转头一看,却是自己小队里的同袍边喊边向自己跑来,一把扯着他的手就要往外走:“赶紧的,快走!” “我排了许久才准备排到,你拉我作甚?” “大象有什么好摸的?去摸更好的!” “别闹,就要轮到我了!” “摸摸摸!这大象有什么好摸的,有女人摸,你摸还是不摸!!” 此言一出,引来周围无数羡慕的目光,斛斯万善有些尴尬,低声说道:“嚷嚷啥!不是说今日没空位,我们队要到明日吗?” “有空位了!大王…呃,上官和番禺的那些酒肆、食肆中的胡姬谈妥了,让她们也来…嘿嘿,快,去晚了可真就要排到明日了!” “胡…胡姬?” 斛斯万善只觉得自己的唿吸都要停止了,心砰砰的跳起来,旁边排队的士兵,听得这两位谈话间透露出的信息,不由得两眼放光。 “你们听见了么?是胡姬啊!” 。。。。。。 一排平房内,风雨声此起彼伏,男声、女声混杂一起,汇聚成暧昧的乐章,让等候在外的士兵们坐立不安。 “忍,一定要忍!别还没进去就泄了!” “忍不住的就离远点,拿冷水冲冲,一会到了再叫你进去!” “都记住了,小娘子们细皮嫩肉,不许咬也不许掐,弄伤了要赔钱,这可得你们自己掏腰包!” “胡姬也是人,不要大惊小怪的,人家知道怎么伺候人,不要搞那种奇奇怪怪的姿势,弄伤了小娘子,后面的同袍就得去别间屋子排队了!” “注意时间,时间到了就得出来,谁敢坏规矩,老子就罚他听墙角,连续听三天!” 军主李石磨提醒着麾下将士,就像他在战前作动员一般,面面俱到,把各种‘注意事项’都说一遍,省的有愣货坏事。 打仗就是玩命,现在虽然不是玩命,但闯的却是‘红粉阵’,要是有愣货毛手毛脚,也同样会闹出人命。 看着跟前一个个面色尴尬的士兵,李石磨以‘过来人’的身份,开始传授经验:“有婆娘的就不用听了,还是雏儿的,那就不要紧张…” “什么都不懂?不要紧,进去之后,小娘子自然会服侍得你舒舒服服…” “不要自卑,不要尴尬,第一次嘛,狼狈点没关系的…” 许多士兵低着头不敢看同伴,不过相同之处都是唿吸急促,因为他们一会就要经人生中的第一次,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超级福利,番禺城里的女妓,被官军‘包了’,经检查确定身体无恙的女妓,可以到军营边上新搭的木屋里,为将士们‘服务’。 周军全体将士,第一次‘光顾’都免费,当然,小娘子们照样能收到钱,因为这笔费用是西阳王出了。 换句话说,西阳王把番禺城里的女妓包了,请全军将士“爽一下”,免得祸害良家妇女。 一次之后,将士们若还有‘需要’,可以继续‘光顾’,但接下来就是自费项目,得自己掏腰包了。 张定和强忍着冲动,跑到外面去用凉水冲脸,下一个就轮到自己,憋了数月的欲火,终于可以发泄了。 张定和有媳妇,但远在西阳,虽然对方见识短,但他平日里没有拈花惹草的心思。可出征在外这么久了,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他有需要。 不光他一个人,大家都是气血方刚的男人,无论是已成家还是没成家的,都有需要,而且这‘需要’越来越强烈。 西阳王治军很严,军中不许有女人,也不许带家属随军出征,从上到下都是如此,即便是西阳王,也没有带侍女,所以军营里是没有女人的。 即便是攻打敌国,入城之后将士们也得管住自己的腰带,不许祸害民女,违令者斩。故而周军军纪严明,所到之处百姓们都平平安安,只是苦了将士们。 出来打仗这么久,军中从上到下都在熬,实在熬不住就去跑圈、做俯卧撑,或者洗冷水澡‘去火’。 但这总不是办法,大家熬了数月,已经熬到“母猪赛貂蝉”的境界,而现在西阳王花钱请番禺城里的女妓来提供‘服务’,这福利可是让大家喜出望外。 若是换作曲江、始兴,城里不可能有如此之多的女妓,可番禺不同,这里海贸兴盛,蕃商和各地客商有旺盛的‘需求’,所以城里不但女妓数量众多,还有漂洋过海而来的胡姬。 胡姬,长安城里大把,当垆沽酒招揽顾客,那时的张定和囊中羞涩,没敢去酒肆里坐坐,而现在… “老张,老张!到你了!” 快步走进房间,帷幕之后,榻上一具妙曼的身躯若隐若现,张定和只觉得口干舌燥,身体似乎燃烧起来,炽热难当。 侍女将帷幕拉开,端着水盆从侧门退出房外,高鼻深目的胡姬仰面躺在榻上,媚眼如丝看着他。 曲起长腿,用手轻轻摩挲,胡姬口吐半生不熟的汉语:“郎君,还请怜惜奴家…” 第二百零七章 套路 上午,西来庵,宇文温正在佛像前焚香祷告,然后和主持交谈,王府司马张定发及一众侍卫站在旁边,面前放着一个木箱,那是沉甸甸的香油钱。 23us.com 宇文温一大早来这里不是专门为了拜佛,而是来‘旅游’,逛一逛‘名胜古迹’,按照套路,得装模作样烧香走过场。 大约六七十年前的梁国普通年间,天竺禅僧达摩,奉师命前往东土中原弘扬佛法,乘船远渡重洋走海路抵达广州,在番禹登岸后建西来庵潜心苦修并广传佛教。 虽然只有数十年史,但对于宇文温来说这里就是‘名胜古迹’,在庵里转了一圈,捐了些香火钱,顺便烧几支香,祈求佛祖保佑全家平安。 他不信佛,但不介意烧个香许个愿,毕竟这年头没有心理医生,无论是谁都需要到佛寺、道观烧个香舒缓一下情绪和压力,士兵们可以靠‘嫖’释放压力,而他只能另外想办法了。 烧包请将士们“嫖”,是为了维持军纪不得已的选择,宇文温愿意花这个钱,省得自己的兵憋不住导致祸害良家妇女,毕竟再严的军纪,也拗不过人性。 什么是人性?食色性也,军人的生理需求是实际存在的,靠禁禁不住,只能疏导。 要么让家属随军,但这在宇文温看来弊大于利,因为在高强度行军、作战条件下,家属营的存在就是累赘,既增加后勤负担,又拖累行军速度,还会造成将士的“后顾之忧”。 打仗时得分兵保护家属,否则一旦敌军突击家属营,会直接造成己方军心涣散,所以行军打仗带家属就是一个巨大的隐患,不到万不得已,宇文温可不想让家属随军。 家属不能带,那就要有营妓,但宇文温过不了自己内心的道德关,而且营妓的数量也很成问题:人少了,很容易被玩残;人多了,就是个累赘。 要么搞基,这已经突破时代的道德底线,宇文温绝对不允许军中出现这种情况,所以折中的办法就是“嫖”,番禹是个‘国际大都会’,有很多‘从业人员’,正好解了燃眉之急。 但宇文温不会去嫖,不是怕得病,不是惧内,也不是矫情,他没有去找胡姬‘学外语’,是因为这些胭脂俗粉格调太低,为了保证后院的‘高水准’,不想在外面乱来。 自己上过的女人,那就不许别人碰,决不能让其流落在外,所以要带回家,可万一某日冲动把‘土肥圆’村姑睡了,然后带回府邸安置,那就是打自己妻妾的脸。 家里面有绝色,论家世、样貌、身材、言谈举止都是一流的,想要就给、百依百顺,这样都不知足,还把外面的‘土肥圆’带回来,那不是让家里三位伤心欲绝? 说出去都丢人,所以宇文温很自律,出门在外轻易不找女人,忍不也要忍。 在西来庵停留了大约半个时辰,宇文温转身离开,带着随从出城到海边熘达,他不是去巡查海防,而是居心叵测要‘撩妹’。 不撩妹不行,府里已经八年没有‘新人’入住了,虽说宁缺毋滥,可老是这样守株待兔可不行,要主动出击! 宇文温不是圣人,和大多数男人一样喜欢女人,这几年没撩妹,一来是顾及尉迟炽繁的感受,二来是因为没遇见水准线以上的高质量美女。 什么是水准线?杨丽华就是水准线!虽然在三人之中稍逊一筹,但也是一流美女,水准没超过杨丽华的那些女人,不值得他去撩。 宇文温在黄州待了将近八年,这小地方哪里有什么美女,在长安、邺城的逗留时间太短,没机会遇见美女。 当然,在建康倒是遇见了张丽华,但和家里三位对比起来,好像也就那样,宇文温当时完全提不起兴趣。 那么番禹就有了?谁知道呢?不过番禹是大都会,出现美女的概率,总高过一般的小地方。 官军出征,英俊将军遇见番邦美貌女将,各种误打误撞之下,发生了超友谊的关系,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这种狗血套路居然能让杨济在岭南遇到,宇文温觉得自己没理由遇不到。 他有不错的预感,觉得今天肯定能发生些什么,如果不出来走走提升一下几率,再过几天他就要去各地巡视忙公务,没空了。 再怎么说,在这里撩妹的成功几率不会低,因为这地方可是番禹啊! 番禹,后世的广州,如果按都市小说的套路,广州别名‘花都’,是“四大家族”岭南叶家的地盘,风险和机会并立。 各种白富美云集,寂寞难耐,都在等着主角去采摘,还有各种二代在街上横着走,各种花样作死,就等着主角去踩。 虽然现在是是一千多年以前,但各种喜闻乐见的套路也许会发生,宇文温觉得自己可以扮猪吃老虎,各种打脸各种装逼,最后携美而归。 绝色小娘子卖身葬父,却惨遭恶霸调戏?绝色小寡妇被婆家赶出门,走投无路被恶霸欺凌?这套路太老,宇文温不稀罕,他稀罕的是一个超级狗血套路。 东罗马帝国皇女,为反抗封建婚姻,男扮女装逃婚,然后机缘巧合之下来到万里之外的广州番禹。 在海上数月都没被识破女儿身,结果刚在番禹上岸便穿帮,如狼似虎的船主要将她抓回船,却被‘偶然’经过码头的宇文温撞见了。 各种套路,各种装逼打脸,最后男主角和女主角发生了超友谊关系,男主角先是问鼎中原,然后以女婿的身份率领大军横扫欧亚大陆。 最后收复永恒之城罗马,重振罗马帝国荣耀,在元老院得授“奥古斯都”称号。 从此东西两大帝国合二为一,双头龙旗插遍全球... 好吧,这不科学,宇文温不相信这种套路会发生,而事实也证明他在码头不会有奇遇,吹了一个时辰海风,周围都是各种抠脚大汉忙碌,哪里有一个女子的身影。 没有奇遇,宇文温有些失望,正要打道回府却见一队人马过来,他一眼就认出被随从环绕的那位中年人,是监军长史崔达。 主帅和监军的日常,就要在这里上演了么? 第二百零八章 啊? 崔达今日心情不错,一来是报捷奏章已经写好,洋洋洒洒数千字,经过反复润色后,让他十分满意。 23us.com 二来是昨日得美人相伴,泄去了一身火气,全身上下无一处毛孔不舒坦。 胡姬,邺城多得是,他年青时就已经‘品尝’过,但经数月的军营生活,‘品尝’起来的感觉大为不同,就像吃饭,饥肠辘辘时吃起饭来会更香。 崔达如今已是人到中年,对男女之事其实没有那么热衷,但他是身体健全的男人,正常生理需要还是有的,而宇文温如此之‘懂事’,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这几个月以来,作为监军长史的崔达,和主帅宇文温基本上大吵、小吵不断,一来是双方确实意见分歧比较大,二来是必须如此。 监军本身的性质,决定其与主帅的关系不能一团和气,否者上位者心里就犯嘀咕了,一旦让上位者形成“此人不可靠”的看法,想扭转这种看法可是难比登天。 所以崔达也不是存心要吹毛求疵,整日里去找宇文温的麻烦,更何况对方不是个善茬,吵了这么久,崔达根本就占不了上风,反倒经常被气得头昏脑涨。 吵架吵不过,动手有失体统,更何况还打不过,所以崔达折腾了几个月,确实觉得身心疲惫。 官军入番禺,崔达忙了数日,昨天宇文温请他和一众佐官喝酒,有风情万种的胡姬伴酒,然后他在对方的暗示下喝多了‘不胜酒力’,顺理成章被胡姬扶下去醒酒。 半个时辰的醒酒时间里,崔达和胡姬‘学外语’十分尽兴,转回来时酒宴还未结束,他不经意间便爽了一把,又隐去了‘嫖’的行为。 我是喝酒而已,中途不胜酒力到侧间躺了一下,没有去嫖哟! 面子和里子都有了,崔达对宇文温的周到照顾很满意,也对这位年轻人的圆滑处事能力有了切身感受。 对宇文温与日俱增的恶感,也稍微降低了一些,而现在,又大幅提升了。 “崔长史,如此行色匆匆,莫非是官军拿下建康,特地来此将好消息告知寡人?” “啊,大王,截止今日暂未收到建康那边的消息。”崔达挤出笑容说道,“不过想来官军此时定已入城,四处张贴安民告示。” “想来也是,如今都三月份了,尉迟元帅再怎么厉兵秣马,也该渡江兵临建康城下了。” 宇文温同样笑脸迎人,只是话里有话。 他的岭南道行军拿下广州番禺,兄长宇文明率领的江南西道行军已经进入桂州,想来桂州州治始安此时已经易主。 想到以后巡视岭南诸州,极有可能去始安(桂林)转转,顺便公费旅游看山水,宇文温的心情好了些,他之所以特地提起如今局势,就是要稍微放一下嘲讽。 看看,看看,尉迟丞相让我们兄弟俩专程跑远路去穷山恶水啃骨头,结果岭南的番禺和始安已经拿下,可建康却迟迟没有捷报传来。 尉迟五郎看样子被我们比下去了嘛! 崔达不想和宇文温争这种口舌之利,他来这里是来办要紧事,正琢磨着如何敷衍过去,宇文温又开始挑事。 “崔长史到海边来,莫非是要低价进一些海外奇珍,带回邺城送人么?” “大王说笑了,下官听闻大王到此闲逛,担心生出意外便赶紧来看看。” “呵呵。” “呵呵。” 唇枪舌剑中,宇文温讽刺崔达是来海边敲诈蕃商,要带一些岭南‘特产’回京去贿赂各方权贵。 这种事情可大可小,真要被一根筋的言官揪住不放,那可是要被罚俸消灾的。 而崔达则是例行嘲讽,说宇文温别想敲诈勒索当地百姓或者蕃商,不然他一定要‘据理力争’,向上面递奏章告状。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崔达心中开始焦躁,他来码头确实是要采购些‘特产’,运回邺城去孝敬蜀太妃。 尉迟丞相是个孝子,蜀太妃说的话通常很管用,所以崔达希望蜀太妃能时不时在尉迟丞相面前为他说好话,那么平日里的意思意思就不能少。 邺城有很多蕃商,西域奇珍异宝琳琅满目,崔达要想让蜀太妃对他印象深刻,就得在礼物上花心思。 番禺是个好地方,有些海外奇珍是别处没有的,结果前几日黄州商贾把城里蕃商手中宝贝一扫而空,许多珍宝崔达想买都没地方买。 虽然这些商贾会做人,以犒军的理由塞了许多‘意思意思’,但对于崔达来说还不够,所以他今日特地到海边码头,就是要再买一些东西。 “崔长史,莫非是要到此处买一些东西?” “大王说笑了,呵呵。” 宇文温明明无事可做,却死赖在码头不走,崔达心中暗暗叫苦,他可是提前派人与蕃商约好,一会就要看货了。 见着宇文温没有离开的意思,崔达决定厚着脸皮当着对方的面做买卖,本来他不需要亲自出马,但为慎重起见,还是亲临现场挑选瓮人。 瓮人,是邺城西域蕃商无法提供的货物,这种只有海上蕃商才能贩来的人,全身如炭般漆黑,让人见了印象深刻。 如果送几个调教好的瓮人到蜀王府,每日给蜀太妃表演杂耍解闷,或者展示给前来拜访的夫人、太夫人们看,想来蜀太妃会很高兴,从而对自己印象深刻吧? 数艘海船缓缓驶来,在码头靠泊,观其样式,非中原船只,宇文温瞥了一眼崔达,决定适可而止,毕竟无冤无仇,折腾得差不多就行了。 “崔长史,寡人还有事,先回城了。” 崔达闻言大喜,正要客套客套,却有小吏跑上前来,被外围维持秩序的随从拦住,只得先向这些人禀明来意。 番禺海贸兴盛,所以南朝代官府都在番禺城外码头设官署,管理番商事务,如今周军接管番禺,码头官署的官吏们大多留用。 他们之前被召集到城里接受过崔达的敲打,所以认得这位大官,却不认得宇文温,见着崔达正好在码头,便要汇报一件紧急事务。 “不是说了蕃商事务向官衙汇报即可么?有何紧急事务要劳烦本官?嗯!” 崔达官威十足,吓得小吏不住请罪,毕竟在如今的番禺地界,除了西阳王宇文温,排第二位的大官就是崔达了。 “上官恕罪!是波斯国的蕃商有急事面见城主,卑职无法做主,只能…” “波斯蕃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自己去官府递拜帖!” 崔达有些不耐烦,他还等着验货,没时间处理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不过旁听的宇文温却心生警惕。 他和崔达一正一副,是周军的首脑人物,万一从建康浮海而来的陈军扮作蕃商靠岸,见他两个整整齐齐就在面前,一拥而上乱刀砍死,那可就玩完了! 既然敢来海边码头,当然有所准备,宇文温的随从逾百,都是善战之士,身穿环锁铠带着弓箭,小股敌军敢偷袭,包教对方有来无回。 崔达身为元帅长史,是尉迟丞相信得过的人,要是在这里遇袭身亡,宇文温要承担一定责任,所以他赶紧提醒对方要注意有诈。 小吏既然亲自跑腿,自然是收了那边给的好处,眼见着事情办不成,急得满头汗,掏出一封信双手捧了上来,却被崔达呵斥:“竟敢差使官吏跑腿!让他自己去官府投信!” 经宇文温提醒,崔达觉得此处有些不妙,吩咐随从留下来看货,他要和宇文温离开,刚走出几步,却见不远处一艘海船上下来几个人向这边跑来。 口中咿咿呀呀喊着什么,反正宇文温听不懂,不过他看见那几个人中,有一个明显是女子。 身材在及格线以上,穿着非中原样式长袍,头上的兜帽向后滑落,露出乌黑的长发,肤色略深,样貌看不太清楚。 见着对方如此模样,宇文温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因为他意识到一个问题:黑色头发,较深的肤色,这不是古罗马人常见的发色和肤色么? 莫非是东罗马帝国皇女… 美梦很快破碎,因为他居然听得懂那女子喊出的话:“我是大周公主,带我见你们的将军!” 公主?还大周公主?骗子! 番禺已被周军拿下,码头上也飘扬着周国旗帜,所以对方的诈术更新很快,没有自称是“陈国公主”,宇文温想到这里,默默地摸向刀把。 对方搞诈骗搞到他头上来了,要么是无良奸商,要么就是陈军故意装扮的,无论是哪一种,都绝不可饶恕。 随从们将这几个人拦下,那女子见着宇文温等人要走,急得双目发红眼见着就要哭了,崔达盯着女子看了看,随即面色一变冲了上去。 速度之快,宇文温伸手想拉都赶不及,只见崔达跑到那女子面前一两步距离站定,对视一会,便如同见鬼一般抖了起来。 宇文温只当崔达被人用药箭射中当场毒发,正要招唿侍卫冲上去杀敌救,却见崔达躬身行礼:“微臣…见过千金公主。” 见着如此情形,宇文温心中冷笑:搞什么,你也被骗了!什么千什么金什么… 啊?千金公主? 你不是在草原上做突厥的可贺敦么?怎么,怎么…怎么从海船里冒出来了?! 第二百零九章 千金公主 千金公主宇文氏,周国大象二年出塞,嫁给年迈的突厥佗钵可汗为妻,是为突厥可贺敦,新婚没多久佗钵可汗去世,继位的阿史那摄图为沙钵略可汗,按草原风俗续娶宇文氏。 23us.com 隋开皇七年,沙钵略可汗去世,其弟阿史那处罗侯继位,号为叶护可汗,续娶宇文氏。 隋开皇八年,叶护可汗死于西征途中,继位的是摄图之子、处罗侯之侄雍虞闾,是为都蓝可汗,依旧续娶宇文氏为可贺敦。 八年时间,千金公主宇文氏换了四任丈夫,经祖孙三代,婚姻毫无幸福可言,而故国已经灭亡,仇人杨坚在中原坐天下,国仇家恨难忘,却只能屈服于局势,成了隋国的大义公主。 千金公主没有忘记杀父仇人杨坚,而杨坚也没有忘记这个一心复仇的宇文氏,开皇末,设计离间都蓝可汗和宇文氏的关系,宇文氏最后被丈夫杀害,年纪不过三十出头。 这是曾经史里,千金公主宇文氏的人生轨迹,而在这个时代,史已经大幅变动,隋国已经灭亡,周国延续至今,千金公主宇文氏的人生轨迹同样出现大幅度变动。 离开辽阔的草原,出现在岭南广州番禹城外码头上,这样的变动让宇文温有些错愕,如果不是元帅长史崔达确认无误,他根本就不相信这个女人是千金公主宇文氏。 大象元年,突厥佗钵可汗遣使至周国国都长安,面见天元皇帝宇文请求与周国通婚,宇文册封赵王宇文招之女宇文氏为千金公主,选定良辰吉日出塞和亲。 赵王宇文招此时携家眷就藩,封国在相州总管府治下州襄国郡,时任相州总管长史的崔达,随同朝廷天使至襄国迎接宇文氏入京,所以他见过这位千金公主的样貌,而对方也见过他。 九年之后,在番禹城外海边码头,两人再度相见,都认出了对方,千金公主一时间百感交集泣不成声,而崔达则行臣子见长公主之礼,因为千金公主是当今大周天子宇文干铿的亲姊,两人是一母姊弟。 当然,一同行礼的还有周国宗室、西阳王宇文温,按照辈分,他要叫千金公主为‘堂姑’或者‘姑姑’,虽然对方只比他大个两三岁。 关系有些绕,以至于当年把宇文温绕迷煳,以为自己和天子宇文干铿是堂兄弟关系,其实对方和他父亲宇文亮是一辈人,所以即便年纪小,却是宇文温的堂叔。 “姑姑!侄儿西阳王宇文温,未曾想到竟然于此见到姑姑,真是...真是...千言万语无从说起...还请姑姑移步城内...” 宇文温很快便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本该在草原的千金公主突然出现在这里,其中缘由不足为外人道哉。 崔达也反应过来,他一开始还不太确认,可仔细端详了片刻,对方先认出他,他也觉得确认无误,那么接下来可得赶紧进城,在这里嘘寒问暖实在不合适。 “备马...赶快备车!公主...长公主,还请入城。” 随从和护卫们一拥而上,要把千金公主与其他几人隔开,那几位深目高鼻看样子是随从,虽然有些不情愿倒是识相,老老实实往一边站,就在这时船上又下来几个人往这边而来,当头一位,同样是个高鼻深目的番邦男子。 身材高大,棕黑色头发有些打卷,皮肤白皙,双眸淡蓝,五官端正,面庞棱角分明,以宇文温的审美来看算英俊潇洒,和后世的中亚或者伊朗帅小伙差不多。 “请不要误会,请不要误会...”那男子竟然能说出半生不熟的汉语,只是口音很重,磕磕巴巴勉强能让人听懂。 他举起手臂轻轻挥舞,以示手中没有武器,笑着说道:“请不要误会,我们没有恶意。” 宇文温看着这位笑起来十分阳光的外国帅小伙,没打算和对方说话,他用征询的目光看向千金公主,身后张定发等人如临大敌,一个个手按佩刀,引而不发。 “西阳王,他是我的恩人,不要伤害他们。”千金公主抽泣着说道,也许是常年在草原上风吹日晒的缘故,肤色有些深,但依旧遮掩不了那姣好的容貌。 “是他救了我,还用船载我回中原。” ‘喔,听起来是不得了的经啊...’宇文温如是想,接上话:“原来如此...那么,这位如何称唿?” 未等千金公主回答,那位帅小伙躬身行礼,继续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自我介绍:“萨珊国泰西封的特鲁斯向您致敬,尊敬的...将军。”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萨珊国,就是中原所说的波斯国,泰西封,就是中原所说的缚达城,是我国国都。” ‘波斯人?原来如此。’宇文温心中大概有数了,千金公主用他听不懂的话和特鲁斯说了几句,对方面色一变,再度躬身行礼: “原来是尊贵的王,能见到您,是...” “好了好了,进城说话。” 宇文温不顾失礼打断对方讲话,他一直提防码头有陈军细作,不想引人注目,不过这里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马车很快便准备好,就在他扶着“姑姑”上车时,千金公主却望向那位波斯帅小伙特鲁斯。 这种事情不需要说出来,宇文温便已明白:“特...鲁斯,你也一起入城吧。” “不胜荣幸!” “那就上马吧。”宇文温想得很周到,不会让千金公主在众目睽睽之下和番邦男子一起坐车,免得有人嚼舌,然而千金公主还是没上车,望向特鲁斯又看着宇文温,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姑姑有何吩咐呢?” “呃...船上还有我的朋友...” “那就请这位朋友一起入城吧。” 千金公主和特鲁斯交谈了几句,特列斯命人回船,片刻后船上又下来几人,观其衣着打扮,都是女子,确切的说,是一名有地位的女子,带着几个侍女。 那女子身着丝制长袍,带着半截面纱将双眼以下面部遮挡,待其走到近前,宇文温看得明白:高鼻深目,棕色头发,微卷,双眸如同蓝宝石般清澈透亮,皮肤白皙,因为只露出半截脸,无法看清样貌。 加上穿着长袍,所以也看不出身材曲线,但身高不低,至于胸部...鼓囊囊的想必尺寸不小。 ‘莫非是逃婚的东罗马...哎,算了,这不科学。’宇文温再也不报幻想。 “西阳王,这是特鲁斯的妹妹,一路上陪着我...” “那就请这位...娘子与姑姑一起入城吧!” 该上车的上车,该骑马的骑马,见着大队人马准备就绪,宇文温暗地里做了个手势,张定发见状靠了上来。 “去,安排人查查这些波斯人的底细。” “是。” “还有,今晚注意些,提防有人偷袭。” “是。” 回头看了一眼那几艘海船,宇文温骑上马扬鞭而去,当年的假宇文温事件,差点让他倒大霉,所以绝不允许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 这么巧?一定要查!查得一清二楚! 第二百一十章 难得糊涂 番禹城内,传舍,这座平日里用来接待来往官员住宿的大型建筑,如今已腾出一半,作为西阳王贵客的下榻之处,至于这位贵客贵到什么程度,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23us.com 有好事者想打听,却被传舍的官吏板着脸赶走,看着传舍外戒备森严的士兵,许多人都收起了好奇之心。 传舍一处房间内,已经沐浴更衣、梳洗完毕的千金公主,接见前来问安的宇文温与崔达,千金公主看上去有些疲惫,但因为回到故国,又见着了自己的宗亲堂侄,还有当年迎接她入京的熟人,所以精神还是不错的。 宇文温先向堂姑简略介绍了当今天下局势以及周国近况,得知官军即将平定江南一统天下,而天子如今也身体健康,千金公主十分高兴。 自从大象二年出塞,千金公主就再没回到中原,如今虽然是在有烟瘴之地之称的岭南(岭表),但她却没有丝毫担心,因为过几日宇文温便会派人护送她北上,到邺城和天子团聚。 宇文温介绍了国内现状,千金公主缓和了一下心情之后,开始说起自己的经。 两年前,周军攻入长安收复关中等失地,隋国退守蜀地苟延残喘,这个好消息传到草原,让千金公主喜极而泣,可好心情没持续多久,噩耗传来:沙钵略可汗病故。 突厥在隋国的离间计下爆发内讧,东、西两部分的大小可汗们相互攻伐,沙钵略可汗一走,局势愈发混乱起来。 父死子继,沙钵略可汗之子雍虞闾继位,是为都蓝可汗,按照习俗,千金公主成了新可汗的可贺敦,这消息很快传到周国,宇文温也知道了。 然而突厥国内局势不是都蓝可汗能够驾驭的,如果实力不够,光靠可汗的名号,根本就镇不住下面的野心家们。 都蓝可汗倒是个明白人,知进退能取舍,所以可汗的宝座还没坐热,他便以退为进,请叔叔处罗侯来做可汗,是为叶护可汗。 新可汗吸引了各地有野心部落首领的注意力,雍虞闾则退居二线,跑去别处默默发展,壮大力量。 照例,千金公主又成了新可汗的可贺敦,如同可汗之位的装饰品,谁继承了可汗之位,谁就能拥有她。 叶护可汗是已故沙钵略可汗的弟弟,实力还是不小的,一番合众连横之下,暂时坐稳了可汗的位置,而就在这时,突厥和西面的波斯之间,冲突越来越多。 原因很复杂,涉及到波斯、拂(东罗马)和突厥之间的合众连横,叶护可汗为了笼络人心,也为了证明他当可汗能够最好维护突厥的利益,集结各地首领组成大军,浩浩荡荡进攻波斯。 一开始突厥大军势如破竹,可后来波斯派出了一位大将,率军与突厥大军决战,那一战,波斯军队以寡敌众,竟然大获全胜,而叶护可汗却在战场上中箭身亡。 “叶护可汗战死了?!” “是的,这场仗就是去年打的,因为是在波斯国土发生的战斗,距离中原太远,可能确切消息到现在都没传到邺城。”千金公主说到这里,面色有些黯然。 她刚有了一个新丈夫,没多久便换了另一个,结果不到一年,又成了寡妇。 听得这个惊人消息,宇文温和崔达都十分意外,突厥控制的国土辽阔故而分成东西两部分,这事情他们当然知道,而波斯与突厥的战争,竟然出现了这种结果,那就让人错愕了。 居然能于战阵上击杀突厥可汗,那位波斯大将看来很能打啊!不知姓甚名谁? “我不太清楚波斯国内的情况,当时我随着叶护可汗出征,两军交战时,我们这些女眷当然是在后方大帐,结果...” 兵败如山倒,人多势众的突厥军队溃败,许多突厥贵族都相继阵亡,群龙无首的突厥兵被波斯骑兵追得落荒而逃,身处大帐的千金公主也只能跟着向东逃。 奈何到处乱成一片,许多溃兵争夺马匹,搞得卫队也乱成一团,行动迟缓结果被波斯骑兵追上,众人如鸟兽散。 “乱军之中,我只能东躲西藏...” 千金公主说到这里泣不成声,宇文温和崔达有些尴尬,公主哭得涕泪横流,亏得有侍女在一旁递手帕,不然宇文温就得硬着头皮代劳了。 千金公主边说边哭,断断续续把后续经说了出来:她换了身粗布衣裳,跟着溃兵逃命,在忠诚护卫的保护下东躲西藏,好容易脱离战场,却没了马匹。 没有马,就没办法跨越葱岭回草原,甚至连要去东面数百里外的河中都有困难,更别说躲避波斯士兵的搜捕,而即便她抵达河中又逃过葱岭,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虽然贵为可贺敦,但身边已经没了成编制的卫队,带着几个侍卫行走草原,要么被狼群吃掉,要么被某个部落掳走,从此下落不明。 唯一的办法还是去河中,到撒马尔干这些粟特邦国求助,千金公主要请他们派出人护送自己回东方,当然,酬劳只能‘到付’。 突厥可贺敦的名号在河中还是有些用的,她不怕粟特人不动心,因为她同时还是大周天子的姊姊。 粟特人经商数百年,消息灵通的程度自不必说,而这种绝对不会亏的买卖自然会做,所以千金公主打定主意之后便要往河中去,结果半路行踪暴露,被波斯军队追杀。 逃亡路上,千金公主被一队波斯商队所救,千金公主一开始掩藏身份,因为通晓突厥语,所以自称是突厥士兵家属,因为战乱与家人失散。 因为她浑身上下脏兮兮,商队成员也没多想,就让她跟着商队走,洗衣做饭打杂。 某日她忍不住洗脸,被想女人想疯的商队护卫撞见,眼见着即将被侵犯,慌不择路下撞到出来巡夜的商队首领,为其救下,那人正是特鲁斯。 问清缘由之后,特鲁斯没有把她交出去邀功,而是带回了波斯国都泰西封,安置在一处庄园里。 特鲁斯的家族在泰西封很有实力,屡世经商,不但经营从事陆地贸易,还经营海贸,其家族船队常年往返于东方航线,最远能抵达中原的番禹。 特鲁斯多次随船出海抵达番禹,所以能说些半生不熟的汉语,虽然带着岭南口音,但也能和人粗略交流。 他得知千金公主不单是突厥的可贺敦,还是遥远东方周国天子的姊姊,于是决定亲自送她回中原,当然,陆路风险太大,只能走海路。 海路其实也有风险,但航线已经成熟,而特鲁斯家族的船队常年走这条航线到东方,所以成功的把握很大,千金公主思来想去,决定乘船回国。 岭南,是中原南朝的地盘,所以番禹只是中途休息的地方,特列斯的打算是到了番禹便等候风信北上,到周国管辖的青州一带登陆。 结果到了番禹外海,见着城池的旗帜已经变了,听得许多船家说周军已经拿下番禹,千金公主喜出望外,接下来便是今日在码头上发生的事情。 千金公主边说边哭边擦眼泪,情绪越来越激动,宇文温见状赶紧好言宽慰,和崔达一起告退,以便让这位苦命的公主能够好好休息。 “姑姑,还请在此好好休息数日,待得调理好身体,侄儿便安排队伍,护送姑姑北上,到邺城与陛下团聚。” “有劳西阳王费心了。”千金公主一边擦眼泪一边说,情绪一直很激动。 宇文温好言相劝,不由得瞥了崔达一眼,发现对方也在瞥他,两人目光交错,随即各自扭头避开。 唉,有问题,有大问题。 方才千金公主自述了最近一年来的经,听上去是一个情节跌宕起伏的险故事,以圆满的结局收尾,可宇文温不是傻瓜,能看出来其中的大问题。 首先,那个波斯帅小伙特鲁斯万里送人,干嘛还带着自己的妹妹同行?若是要照顾千金公主,配几个侍女不就结了? 其次,特鲁斯相貌如此英俊,又如此大费周章万里送人,除了投机,莫非和千金公主有了什么超越友谊的关系? 当然这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千金公主的自述,她说自己在乱军中幸运躲过追杀,然后东躲西藏之际幸运的保全性命,接着幸运的遇到贵人,得其相助返回故国。 接二连三幸运,这也太巧了吧? 一个面容姣好的妙龄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能屡次逢凶化吉,在颠沛流离中保住身子不让人那啥? 貌美如花、身材火辣的女主被反派绑架,面对如此尤物,几个男反派一直都没碰,然后某日反派忽然开窍、淫笑着扒裙子要霸王硬上弓时,男主角及时出现,保得女主完璧之身。 这是狗血言情小说的剧情,现实生活不可能存在,不会有从天而降的大侠,从淫贼手中救下弱女子。 宇文温不认为千金公主的经有那么多的幸运,当然,那位高富帅特鲁斯确实把千金公主送回中原,这就是最大的幸运,至于其他的细枝末节... 大周天子的姊姊,当然会有上天庇佑,逢凶化吉,得贵人相助返回故国与亲人团聚,所以,决不会有、也决不允许有悲惨的经! 想到这里,宇文温心中叹了口气,有的事情,还是煳涂一些比较好,既然千金公主说是这样,那就一定是这样。 做人,难得煳涂啊! 第二百一十一章 有情人终成兄妹 谈话仍在继续,漂洋过海抵达番禹的千金公主,说完了自己这一年来的经,宇文温和崔达虽然各自察觉到其中有些问题,但都不约而同决定装作不知道,毕竟保全公主的脸面,就是保全天子的脸面。 23us.com 千金公主是天子的亲姊姊,能得贵人相助返回中原与天子相聚,这是个皆大欢喜的结果,谁会自讨没趣做恶人。 往事就此揭过,可接下来要面对一个很严峻的现实问题:千金公主归来,必然要前往邺城,那么要不要敲锣打鼓一路宣扬? 千金公主的身份,崔达再次当面确认过样貌无异,宇文温也问了几个关于天子样貌特征的问题,千金公主坦然回答,无一错漏,这说明面前女子确系本人,那么为何不能堂而皇之送她回京呢? 很简单,既然嫁作可汗妇,只要千金公主还活着那就是突厥可贺敦,叶护可汗死了,新可汗可以名正言顺的娶千金公主为妻。 也许波斯和突厥的那一场大战之后,突厥人都以为可贺敦宇文氏死了,但如果宇文氏又出现在周国国都邺城,突厥新可汗派人来接可贺敦回去,那该怎么办? 当年的和亲,是政治婚姻,周国需要和突厥维持名义上的亲戚关系,而现在依旧需要,那么天子面对突厥使者的要求,该怎么办? 突厥如今内部不稳,又刚在西边吃了大败仗,想来无暇东顾到中原打草谷,当年那种嚣张的气焰算暂时熄灭,可周国这边也有很多事情要忙,抽不出手对付这个心腹大患。 如果能顺利平陈,之后还得休养生息,毕竟连年大战国力消耗很大,百姓们的负担也很重,想来朝廷暂时不想和突厥翻脸,自然要以和为贵。 那么到时候朝廷极有可能要以‘大局为重’,让千金公主返回草原,继续做突厥的可贺敦,重新跳回那个火坑。 天子会愿意让自己的姊姊回去过那种生活么?丞相会任由天子任性不放人,导致突厥有借口南下袭扰、祸害边境百姓么? 可以预见,届时围绕千金公主是否“回婆家”的问题,会爆发激烈的争论,无论是那一边赢,都会让另一方心存芥蒂。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宇文温很快便想到这个问题,而崔达也同样如此,他们觉得还是低调点先送千金公主回京,至于以后是否要公开身份,那就由朝廷诸公决定。 所以要在出发前先征询千金公主的意见,确认对方的想法,不然一路上遮遮掩掩,让千金公主误会他们故意让其难堪,回去之后向天子抱怨,那就是无妄之灾了。 “此事确实有些麻烦,那便不要声张,待我过了黄河,等天子和丞相议定,再决定是否摆开仪仗入城吧。” 千金公主在草原上经了无数勾心斗角,已经从当年的青涩少女,变成饱经风霜的妇人,她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所以没有太过纠结便作出决定。 她无所谓什么鸣锣开道的“长公主”仪仗,无所谓穿州过郡时必须有地方官出迎,只要能平安回到京城,见到迥然一身的天子,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姑姑,呃...不知那位特鲁斯...”宇文温开始试探,或者说是铺台阶,“不知那位波斯国的特鲁斯,是否愿意去京城呢?毕竟他救姑姑于危难,想来天子也要见见他,当面致谢吧?” “此是自然,特鲁斯于我有大恩,不能刚到中原就赶人家走不是?” “那么,不知特鲁斯一行有多少人呢?侄儿也好提前安排,让沿途驿站、传舍做好接待准备。” “这就得请他过来,当面问清楚了。” ‘请他过来?关系看来不错...’宇文温心里琢磨着,却不动声色,示意候在门外的吏员去请人。 片刻之后,吏员引着波斯商贾特鲁斯入内,同时进来的还有一位通事,毕竟特鲁斯说起汉语有些磕巴,若说的内容太多,还不如通事将他所说波斯语翻译过来,这样交流起来可能还方便些。 宇文温提问特鲁斯是否愿意去邺城,这个样貌英俊的波斯人十分兴奋:“尊贵的王,能到周国国都,实在是太荣幸了。” “你的队伍大概有多少人要一起去呢?” “当然是全都去,海上行船少不了水手。” “海路?不不不不,长江口正在打仗,特鲁斯,寡人派兵护送公主回京,走的是陆路。”说到这里,宇文温补充了一句:“当然,你的海船只能停在番禹了。” 听得宇文温这么说,特鲁斯先确认来回番禹和邺城大概要花多少时间,片刻后作出决定,他兄妹连带随从、仆人大约一百人,跟着千金公主入京。 其余的随从,连同海船上的水手在番禹居住,等他们从邺城回来,再启程返回波斯。 “寡人很好奇,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问。” “尊贵的王,请您随意问,我必然回答。”特鲁斯直接用汉语回答。 “令妹...你妹妹,此次为何同行呢?”宇文温直接切入主题,不是他好色,也不是他嫉妒,是必须要问,不然日后这帮人进京闹出什么事,他也得负一些责任。 “啊,我的妹妹,之所以来这里,一个原因,是因为和千金公主是好朋友。”特鲁斯笑着说道,笑容看上去十分阳光,“另一个原因,是为了逃婚。” 这种理由很俗,宇文温和崔达听了之后表情毫无波动,宇文温甚至还想笑,但总不能直接问“你妹妹是不是企图挤入周国后宫”。 哼哼,我祝你妹妹有情人终成兄妹! 想是这么想,当然不能说出口,宇文温继续问道:“逃婚?寡人认为婚姻必须遵从父母之命,虽然波斯国的风俗与中原有异,但这样做总是不妥吧?” “尊贵的王,我,泰西封的特鲁斯,按照父母之命,即将迎娶的妻子,是我妹妹阿涅斯,就是方才在码头上的那位女子。” “啊?”宇文温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崔达则差点揪掉自己的胡须,这种内幕太劲爆了,正常人听了都会悚然动容。 兄妹结婚?这不是乱来么?居然还是父母决定的? 崔达如是想,而宇文温的关注点却不一样:兄妹结婚?这不就是实妹...有情人终成兄妹么! 第二百一十二章 劲爆 见着宇文温和崔达那古怪的表情,特鲁斯苦笑着继续解释:“王,您有所不知,在波斯国,国教就提倡血缘婚。 23us.com” 这个时代的波斯,即萨珊波斯,其国教是琐罗亚斯德教,即中原所称“祆教”或者“拜火教”,特鲁斯不避讳,大概说了一下波斯国教特有的婚姻习俗:血缘婚。 特鲁斯要长篇大论,内容比较多,所以讲的是波斯语,由通事将其翻译成汉语。 按照祆教教义,波斯国内分几个阶层,每个阶层贵贱有别,不同阶层之间是严禁通婚的,而同阶层家族与其相互间通婚,还不如家族内自家人通婚,这样能保证血统的纯净。 宇文温不太懂萨珊波斯的史和风俗,但这样的阶层制度,让他想起了另一个国家:后世的印度,印度的种姓制度可是让人印象深刻。 特鲁斯很直白,继续介绍自己国家的风俗,血缘婚,意味着父亲娶女儿为妻、儿子娶寡母为妻、兄弟娶姊妹为妻是理所当然,同样,叔伯娶侄女、侄子娶姑姑,堂兄弟娶堂姊妹也很正常。 不光是各阶层家族如此,就连代王中王,都有人娶了自己的女儿、或者侄女为后中后。 波斯国的‘王中王’即‘万王之王’,是波斯君主的尊称,等同中原国家皇帝,‘后中后’即中原国家皇后,各阶层家族之所以这么热衷血缘婚,就是认为只有如此才能够保证家族的血统纯洁。 崔达听到这种劲爆的内幕,差点忍不住破口大骂“夷狄果然不知廉耻”,他可是一等世家博陵崔氏出身,最强调就是一个“礼”字,结果却要听人说如此丑秽的习俗。 若不是顾及礼仪,他真想拂袖而去,赶紧用水把耳朵洗干净。 宇文温呆住了,久久说不出话,萨珊波斯祆教的婚姻观,实在是刷新了他的三观。 “我,虽然也是虔诚的教徒,但不愿意娶妹妹,妹妹应该有权力选择她自己的心爱之人,可父母的意志又不能违背。” 特鲁斯左右为难,在波斯,子女未经父母许可私自结婚,要遭到所有人的唾骂、排斥,可他和妹妹兄妹情深,实在难以转换成夫妻关系。 妹妹若自己逃了,将是家族的耻辱,作为未婚夫的特鲁斯,如果不能把妹妹以及勾引他妹妹的人(实际不存在)杀了,那一辈子都要受人嘲笑,被所有人称为懦夫。 这样的懦夫,没有女子会嫁给他,妹妹阿涅斯不忍心让哥哥受此屈辱,所以不愿一个人逃走,这个婚事看来无法避免,可随着千金公主的出现,事情出现了转机。 特鲁斯借口护送千金公主回国,让父母同意阿涅斯全程陪伴,名正言顺去东方,如果能在中原遇到好男子,就结婚生子,过自己的生活。 特鲁斯回国后,向父母复命说妹妹病死在东方,这样一来,兄妹俩就能追求各自想要的婚姻生活。 扯谈!你是想借着护送千金公主回国的东风,让妹妹在中原天子面前晃悠,一旦被看中收入后宫,你就成了皇帝的便宜小舅子! 宇文温如是想,该知道的知道了,对方还额外赠送劲爆内幕,所以他没什么要问的,至于特鲁斯兄妹到了京城能否如愿,不关他事。 正要告退,却见特鲁斯向千金公主交谈起来,叽里咕噜说的不知何处语言,宇文温听不懂,片刻后千金公主向宇文温说道:“西阳王,特鲁斯想引见她妹妹,不知合适否?” “啊,如果姑姑认为合适的话,侄儿没意见。” 刚说完,宇文温眼角瞥见崔达盯着自己,一开始还觉得莫名其妙,接着便回过神来,心中怒骂:魂淡,这关我什么事啊! 看向特鲁斯,宇文温心里嘀嘀咕咕:臭小子,你要钓的金龟在邺城,现在让妹妹出来做什么?相亲?拿个面纱遮脸,莫不是骨骼精惊奇见不得人? 想是这么想,但宇文温颇为期待,他觉得自己莫非要走桃花运,平白无故携美而归,连带着有一个手握庞大海贸船队的便宜小舅子,齐心协力,开启伟大航路... 有些小兴奋,宇文温赶紧抿了几口茶压压惊,片刻之后香风起,一名女子缓缓走进房内,正是那位戴着面纱的波斯女子、特鲁斯妹妹阿涅斯。 不知怎的,宇文温觉得这位女子走路姿势婀娜多姿,虽然身上长袍遮掩了曲线,但看上去十分养眼,虽然蒙着面纱,但双眸如同蓝宝石,用顾盼生辉来形容再恰当不过。 身高不错,胸围也有,就不知道面纱后的样貌如何,宇文温如今就像一个手拿彩票的彩民,无比激动的等着开奖那一瞬间。 特鲁斯十分热情,向在座两位介绍自己的妹妹阿涅斯,见其行礼之后却没解下面纱,宇文温有些纳闷:“请问,波斯风俗是女子见外人不解面纱的?” 崔达听到这里,差点想出言讽刺宇文温为何如此急不可耐,不过还是忍住了,毕竟千金公主在此,吵起来总是不好看。 “尊贵的王,我妹妹脸上受伤,伤口虽然愈合但有些吓人,所以...” 特鲁斯有些歉意,将妹妹不解面纱的缘由告知宇文温:船队在狮子国海岸停泊,有海盗乘坐数十艘小船,借着夜色掩护靠近船只偷袭,船上护卫一时不慎保护不周,让阿涅斯被刀划破面颊留下疤痕。 千金公主叹道:“那时,阿涅斯是为了保护我才...唉,她面上的疤痕也不知能否消掉,待得回到邺城,定要让御医好好看看,无论用何种方法,都要把脸上的疤痕抹去。” “是寡人唐突了,失礼,失礼。” 宇文温不住道歉,先前的小心思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出征数月都没有碰女人,已经让他开始进入‘母猪赛貂蝉’的境界,这苗头可不好。 “尊贵的王。”阿涅斯开口说话,居然是半生不熟的汉语,还是北方口音,她向着宇文温行礼:“泰西封的阿涅斯,向您致敬。” “免礼,免礼。”宇文温起身还礼,“女郎为保护千金公主受伤,寡人感激之至,方才多有失礼,恕罪,恕罪。” “我向公主殿下,学了些中原话,知道一些中原礼节,带着面纱见人,确实失礼,如果尊贵的王不...不介意,请允许我解下面纱。” “啊,不用,不用。” 宇文温不想揭人伤疤,更不想失礼,但阿涅斯还是轻轻解下面纱,露出的真面目让宇文温倒吸一口冷气。 他和崔达的注意力,都被其左侧面颊那一道长条伤疤吸引,这伤疤如同蜈蚣,就像玻璃镜上的一道裂纹,将一切美好都毁了。 宇文温在战场上砍人无数,见过各种伤口和伤疤,而阿涅斯脸上那道伤疤颇为‘新鲜’,看样子愈合情况不怎么样,他只叹造化弄人。 哎,年纪轻轻就破相,即便原来的样貌沉鱼落雁,如今也变成丑八怪,以后哪里还嫁得出去。 千金公主走上前,将阿涅斯的面纱再度戴上,泪眼汪汪的自责:“都怪我...” “公主殿下,能保护您,是我的荣幸。” 阿涅斯不住安慰着,千金公主说着说着眼泪水吧嗒吧嗒又流下来,宇文温见状暗暗叫苦,正要让侍女上前递手帕,却见特鲁斯走上前,掏出丝巾帮千金公主擦起眼泪。 边擦边轻声细语安慰,如此暧昧的举动,堂而皇之在宇文温和崔达面前出现,见着千金公主没有拒绝之举,两人就当做没看见。 果然有奸情啊! 如此劲爆的场面,什么疑问都已经有了答案,宇文温和崔达强装镇定,和几位谈了片刻,识相的告退。 转出院子,舍令战战兢兢迎了上来,他不敢和身份尊贵的宇文温说话,只能凑向崔达:“上官,接下来如何安排?那位贵人说要和两位波斯客人比邻。” 崔达回头看了一眼小院,面无表情说道:“贵人的要求,就是本官的要求,照此安排!” 。。。。。。 侍女退下,房内只剩下千金公主和特鲁斯兄妹,千金公主依旧泪眼汪汪,鼻子不断抽泣,似乎得了伤风感冒,看向特鲁斯的眼光,也和之前大为不同。 “没想到,你弟弟的军队,竟然占领了番禹,这可是一块宝地呀。”特鲁斯用突厥语说着,这是他和千金公主交流的语言,不过此时的语气,已经和刚才不同了。 他自顾自坐走到上首,坐在原本是千金公主坐的位置,惬意的叉开双腿簸坐。 “为你花了那么多钱,真是值了,你今天的表现不错。” 阿涅斯快步走到他身边,低着头垂手而立,看上去如同听话的侍女,而不是被兄长捧在手心呵护的妹妹。 “主人,主人!” 千金公主扑通一声跪下,手脚并用,爬到特鲁斯脚下不住磕头,她涕泪横流抽泣着:“主人,奴婢快顶不住了,还请主人赐药...” “主人?在中原,你应该叫‘郎主’,不过算了。”特鲁斯笑道,“叫几声听听。” “汪、汪、汪...”千金公主如同一条狗般蜷缩在特鲁斯脚下,如同一条狗般低声叫起来,只是叫声里带着哭腔,不久前那端庄的气质,早已消失不见。 看着蜷缩在脚下的女子,特鲁斯英俊的面庞上,浮现出和方才不一样的笑容,坐起身,探手捏着千金公主的下巴轻轻抬起:“可贺敦,你可真是我的无价之宝啊!” 第二百一十三章 无价之宝 房门被轻轻拉开,一人轻手轻脚走了出来,随即反手把房门关上,带着面纱的阿涅斯向前走下台阶后停下,开始为房里人放风,湛蓝色的双眸,闪过不安之色。 23us.com 房间内,特鲁斯惬意的箕坐在坐榻上,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在千金公主面前晃了晃:“想吃么?” “主人,求求你,请让我吃药吧。” 千金公主哀求着,毫无尊严可言,刚才会客时那高高在上、不可冒犯的端庄模样,和此情此景形成鲜明对比。 “你要?” “奴婢要。” “很好,很好。” 特鲁斯再次笑起来,探手在千金公主身上揉捏,这是他训练好的女人,在别人面前是不可侵犯的突厥可贺敦,是周国千金公主,身份尊贵无比,而在自己面前,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的玩物。 “你今天表现得不错,我有额外奖赏,用嘴接着。” 无需多言,千金公主凑上前来,强忍着涕泪,为特鲁斯宽衣解带。 曾经的贵妇即将为自己服务,特鲁斯兴奋得眯起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一副美妙的场景,那将是他人生的巅峰,而关键人物就在面前,将要用嘴为他带来愉悦。 威名远扬的突厥国,高高在上的可贺敦,是那么的美丽那么的不可侵犯,而现在,就是我养的一条狗! 去年,突厥大军蜂拥而来,将波斯的东部行省笼罩在阴影和恐惧之下,当时即便是在国都泰西封,人们都已经开始恐慌。 波斯和西面的罗马斗了数百年,本来已经势均力敌,结果东面河中再往东的草原上,出现了一个可怕的敌人突厥。 罗马与突厥联盟,东西夹击波斯,让波斯军队疲于奔命,勉强维持住东西战线,而这一次,眼看东边就要顶不住了。 东部行省驻军的抵抗,被突厥大军轻易摧毁,就在大家开始绝望之际,名将巴赫兰楚宾,率领精兵与突厥大军决战。 那一战血流成河;那一战波斯军队大获全胜;那一战,突厥的可汗处罗侯阵亡;那一战,突厥大军土崩瓦解。 无数突厥贵族被砍下头颅,制作成尿壶分发给泰西封的权贵使用;无数突厥溃兵的头颅,被砍下之后堆积成山;突厥大军搜刮来的无数财宝,成为波斯军队的战利品。 还有无数的突厥贵妇,沦为将士们的赏赐,但其中唯独少了一个,那就是突厥的后中后,也就是可贺敦,这个最尊贵的女人居然跑掉了。 追击战中,有骑兵发现了可贺敦的踪迹,但最后还是被其逃掉,根据斥候探回来的消息,突厥人收拢溃兵时,也没有发现可贺敦的踪迹。 这位突厥可汗的妻子跑到哪里去了?无人知晓。 过了一段时间,特鲁斯在泰西封的奴隶市场上,看到了一个东方女子,此人和其他女奴一样被扒得精光,站在台上展示,虽然身材没有别的女奴火爆,但特鲁斯却被那女子的样貌吸引。 七年前,他经家族安排暂停出海,替代生病的族人走陆路经商,率领商队前往葱岭以东,在草原上的可汗王庭,他见到了突厥可汗,还有可贺敦。 高贵的可贺敦样貌姣好,高高在上的她,恐怕就没正眼看过跪在下面人群中的自己,而这位高贵的可贺敦,如今正被不知情的奴隶主当做一般女奴拍卖。 叫价是四百五十德拉克姆(德拉克姆,萨珊波斯货币),再加五十就能买一个健壮男奴了,在买家们看来这女人的售价太高,但特鲁斯强忍着激动之情,当场付钱。 这个女人,在奴隶市场站了两天都没卖出去,所以特鲁斯认为这是上天给他的馈赠,是实现他梦想的奠基石,是通向财富之路的大门钥匙,是无价之宝。 这样的无价之宝,即便叫价一万德拉克姆,他也要买下。 一个大胆的计划,很快便制定出来,特鲁斯要利用这位高贵的可贺敦,实现一个宏伟的目标。 宽衣解带,某物露出,千金公主眼神一暗,凑了上去,接下来的动作能让对方很舒服,可对她来说,却屈辱至极,每一次都会触发阵阵恶心。 噩梦,每晚都在做,不,是不分白天黑夜都在做,何时才能醒来?不知道。 今日,千金公主骗了自己的侄儿宇文温,去年那一场大战,她虽然侥幸从乱军之中逃脱,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流离失所,并未如先前所说的那般轻松。 兵败如山倒,突厥各部兵马乱成一团,千金公主的卫队也被打散,靠着残余护卫的保护,她才有惊无险脱离战场,躲开波斯军队的追击,向着东方行进。 逃回草原的旅程刚开始没多久便结束,她那人数寥寥的队伍被一伙马贼袭击,虽然跳河侥幸逃生,但噩梦只是开始,一个面容姣好却无依无靠的女人,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注定命运多蹇。 她很快便被人捕获沦为女奴,侥幸从蹂躏中活下来,最后被对方带到泰西封奴隶市场出售,光着身子站在台上,等待客人选购,毫无尊严,没有希望。 那日,英俊的他走上台来,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浏览她的身体,而是脱下披风将她裹住,问了价格后直接付钱,用马车载她出城,安置在一个漂亮的庄园里。 他会说突厥语,但没有追问她的来,只是自我介绍名叫特鲁斯,微笑着说不要害怕,说庄园就是她温暖的家,那笑容是如此的灿烂,让她因为厄运连连而变得冰冷的心温暖起来。 他请来医生为她治伤、调理身体,又安排有侍女无微不至的照顾她,一段时间后,她的气色恢复如初,正打算表明身份,请求这位谦谦君子送她回国之际,噩梦再度降临。 他在饮食里下了药,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上瘾,药瘾发作时全身如同被无数针扎一般难受,为了能吃上一口药缓解疼痛,她放弃了做人的尊严。 他撕下了温柔的面纱,变得冰冷无情,用药来威逼她,逼她说出了所有的秘密,然后成为她无法反抗的主人。 身体和心灵上的折磨,让千金公主成为特鲁斯的宠物狗,说什么就做什么,不敢反抗,不敢迟疑,即便是用嘴帮对方做那种事情,完事后虽然觉得恶心也不敢吐,只能强颜欢笑吞咽下去。 即便是在这里,见到了手握重兵的侄儿宇文温,她也没有勇气说出真相,而是按照特鲁斯的要求,演了一场戏,而这样的日子,还会继续下去。 噩梦,永远都不会醒,千金公主无数次想到要自杀,可一想起孤零零的弟弟,她就下不了决心。 宇文干铿,是故赵王宇文招留在世间唯一的血脉,是千金公主的亲弟弟,是她的无价之宝,孤零零一人在邺城,没有人真心实意嘘寒问暖,没有人真正关心。 这些事情只有她才能做到,所以她不能死,所以再屈辱也要活下去,哪怕活得像条狗。 “怎么了,可贺敦?” 特鲁斯看着发愣的千金公主,笑容变得阴冷,如刀的目光刺得千金公主一个哆嗦跌坐地上,但又立刻爬上前,张开嘴便要开始‘服务’。 敲门声起,打断了特鲁斯的好兴致,他赶紧起身整理衣物,而千金公主亦是如此,这样的场面,可不能让外人看见。 片刻后,传舍舍令在门外禀报,特鲁斯听得对方说西阳王在外候见女郎,不由得眉头紧锁:“他又回来做什么?” 第二百一十四章 无价之宝(续) “尊贵的王,帮助千金公主回国,是主神阿胡拉马兹达对我的考验,所以这些礼物,我绝不能收下。 23us.com” “马自达...主神阿胡拉马兹达对你的考验自然不能干涉,但是寡人作为千金公主的侄儿,必须要有谢礼,才能表达感激之情。” “如果你不收下这些礼物,天下人都会嘲笑寡人,会嘲笑宇文家没有感恩之心,这样的话,千金公主会不开心,皇帝,也会不开心的。” “这些礼物,还请分发给各位船员,护卫,感谢他们一路相助。” 某房间内,特鲁斯正与转回来的西阳王交谈,对方以觐见千金公主为理由,实则要和他‘详谈’,因为谈话内容太多,都是由通事居中翻译。 两人首先回顾了中原和波斯的传统友谊,对于双边关系的发展现状表示满意,然后对双边贸易的美好前景进行了展望,最后转入正题:行贿和受贿。 西阳王宇文温,刚离开不久却忽然转回来,要找的不是千金公主,而是波斯商人特鲁斯,当然他不是空手而来,准备了七份明显是临时凑成的礼物。 行贿和受贿都是门艺术,是门高深的学问,宇文温当然不会直接说这七件礼物是送给特鲁斯的,他的说法,是特鲁斯的手下海员、护卫们辛苦了,区区薄礼就让大家小高兴一下。 至于特鲁斯拿到这礼物,会不会分给手下们,那就不关宇文温的事了,之所以是分七个箱子来装,那是因为波斯国教琐罗亚斯德教认为,七是一个很神圣的数字。 场面话说来说去,双方让来让去,特鲁斯最后还是‘勉为其难’的收下礼物,宇文温使了个眼色,通事知趣告退,接下来,就进入密谈时间。 “这是寡人的一点心意,还请收下。” 宇文温谄笑着,从怀中掏出一个扁扁的木匣,打开之后,双手奉上,那样子要多谄媚有多谄媚,与其尊贵的身份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特鲁斯很享受这种感觉,因为以前都是他对别人谄笑,而如今,是一位身份尊贵的王,在极力讨好他。 中原周国的西阳王宇文温,知道他和千金公主的关系不寻常,所以特地跑来送礼讨好,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讨好周国皇帝? 就像泰西封的那些贵族,总是不择手段讨好王中王,全都是一副谄媚的样子! 特鲁斯经商多年,练就了一张厚脸皮,心中所想绝不会表现在面上,即便鄙夷面前这位西阳王的谄媚举动,但依旧笑容满面。 对方刚才特地转回来,不是找千金公主,而是要找他‘详谈’,特鲁斯当时心中就有了数,而如今果然如此:西阳王要送礼,请他帮忙在千金公主耳边说好话。 动作可真够快的,也不枉费刚才我的一番表演。 特鲁斯如是想,看向宇文温奉上的那个木匣,随后面色一变:木匣里的锦缎上,放着一块琉璃镜。 一块巴掌大小的琉璃镜,能照得人纤毫毕现,这样的镜子,数年前有商队带到泰西封,引起了巨大的轰动,无数人手持金银财宝想要买,却根本没法买到。 只有王中王、后中后,或者王中王的精神导师穆贝德之穆贝德,才有资格拥有这种无价之宝。 作为奔走东西方的商人,特鲁斯知道确切的消息,知道这种神奇的镜子来自遥远东方的中原,但他久闻其名,却未曾得见真品。 如今拿在手上仔细端详,即便掩饰情绪的功力再深厚,也无法让唿吸平顺下来。 “尊贵的王,这这...这礼物太贵重了,我没有资格收下...” 宇文温笑得眯着眼、搓着手,要多谄媚有多谄媚,向着特鲁斯说道:“千金公主喜欢的人,当然也值得拥有。” 特鲁斯闻言心中得意至极,却做惊恐状:“啊,尊贵的王,这可不是真的,我和千金公主没有...” “不不不,千金公主喜欢的人,皇帝是不会有意见的。”宇文温笑得眼睛再次眯起来,“特鲁斯,日后与千金公主结为夫妻,请记得帮帮寡人呀。” 没有通事做翻译,宇文温要顾及特鲁斯那有限的汉语水平,所以说话不能用太多成语或修饰,也不能太复杂,所以谈话所用词汇就干巴巴许多。 特鲁斯装作不好意思,摇着头笑起来,对方如此直接,倒也省了很多事,也不枉费他刚才故意和千金公主玩暧昧,之所以这样做,就是要让周国大官知道自己和千金公主关系密切,免得生出意外。 人心险恶,尤其那些衣着光鲜的贵族,看上去举止优雅个个都是好人,实际上比眼镜蛇还毒,一个不留神,就会被其咬死。 特鲁斯送千金公主回中原,当然是有一番周密策划,要提防周国大官抢功劳,把他和千金公主分开,到时候对方带着千金公主去国都邀功,留他在边境吹冷风,那可就不妙了。 该怎么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呢?很简单,成为千金公主的心上人,只要她不愿意,那就没有哪个周国大官敢让他俩分开。 千金公主若以本意,会这样做么?不会,所以要想办法。 让一个人完全听话,以常规手段来说根本做不到,但难不倒特鲁斯。 国教举办大型仪式时,信徒们要饮用一些药饮,其中会添加些许底也伽,信徒们喝完之后精神亢奋,念起咒文会愈加虔诚。 数百年来,在各地圣火祠举办大型仪式时俱是如此,没什么特别之处,但特鲁斯却意外发现了底也伽的副作用:上瘾。 一旦有人服用底也伽过度,竟然会上瘾,药瘾发作时会痛不欲生,为了求得一口底也伽,甚至愿意抛弃尊严,可以不顾良知、人性,按着控制者的要求做任何事,这一重大发现,让特鲁斯兴奋异常。 一般的底也伽的致瘾效果很差,需要长期大剂量服用才会让人上瘾,如果要见效快就得提纯,特鲁斯不敢让别人知道这种秘密,所以独自琢磨了数年,才琢磨出制作高浓度底也伽的工艺。 这个秘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原本想铤而走险用在王中王身上,但风险太大,只能慢慢寻找合适的目标,而千金公主的出现,让特鲁斯提纯的底也伽有了用武之地。 他,成功了。 特鲁斯在身体和精神两方面都控制了千金公主,不怕对方不顺从,但为了保险起见,他决定要把两人的‘亲密关系’,适当的展示给周国大官看看。 所以才有了刚才的暧昧举动,而效果出乎意料的好,这位尊贵的西阳王,如同挥之不去的苍蝇般靠了上来,谄笑着送礼。 恶心,就如同泰西封的那些权贵子弟一般恶心,如果不是有良好的家世,这些能力差眼界窄的废物凭什么高高至上,凭什么占据高位! 特鲁斯心中不住冷笑,但面上却笑得非常阳光,宇文温忽然开口问道:“寡人有一事不明,想问问。” “尊贵的王,请随意提问,我知道的全都会回答。” “泰西封有没有奴隶市场?” “有的。” “那么...嘿嘿,泰西封的奴隶市场里,是不是什么样的女人都能买到?” 第二百一十五章 尤物 听得宇文温的问题,特鲁斯吓得心脏差点停止跳动,他强装镇定问道:“尊贵的王,请问您想买什么样的女人呢?” “啊,嘿嘿,呵呵...”宇文温的笑容变了风格,变得暧昧起来,“寡人,嘿嘿,想有一个异国美人...” “尊贵的王,您在中原,会缺异国美人么?”特鲁斯心定了些,原来宇文温是想要买女人,他还以为对方察觉出己方的破绽了。 23us.com 千金公主,就是他在泰西封奴隶市场买回来的。 “中原当然有异国美人,都是被粟特或者其他番商从远方贩卖而来,可谁知道这些女人之前被什么低贱的人用过?”宇文温恢复了‘高贵’的言谈举止,“寡人要的,是处女!” “尊贵的王,据我所知,没被碰过的异国美人,似乎也有人运到中原贩卖。” “寡人知道,寡人见过,太假了,没意思。” “王的意思是?” “确实有番商向寡人兜售处女,可这些女人一个个的神态、举止,和下贱的妓女没区别,什么害怕、脸红、颤抖、挣扎、呻吟和最后的哆嗦,都是装出来的,这样的女人,寡人不要。” “寡人要的,不但是处女,还要...嘿嘿,即纯洁、又热情的那种尤物。” 宇文温的神态再度暧昧起来,如同一个淫贼般两眼发光,切换速度之快,让特鲁斯都有些佩服,他快分不清这位的真面目到底是哪种。 “尊贵的王,您是想在泰西封的奴隶市场,买这样的尤物?” “对,价钱好说,寡人给得起,就怕被人骗了,所以想麻烦你...” “尊贵的王,请您放心,我一定在泰西封为您寻找这样的尤物,带到中原来。” “那就真的...太好了,嘿嘿。”宇文温笑得愈发像个淫贼,特鲁斯见状,愈发鄙夷起他的为人。 钱,色,是天下男人共同的话题,特鲁斯一边和宇文温交谈,一边在心里盘算起来,对方如此急色,对于他来说是个好消息。 宇文温手上有琉璃镜,想来知道在哪里进货,特鲁斯决定好好发展双方关系,以便能够接近真正的货源,到时候运回波斯,那可是巨额的利润。 而对方想要的‘货物’,泰西封也确实有,虽然得看运气,路上花费的时间又长,但这买卖做得。 实际上,他手上就有“现货”,阿涅斯,特鲁斯所谓的亲妹妹,就是这样的尤物。 那年,特鲁斯在奴隶贩子手中买下一小女孩,价钱是五千德拉克姆,比起去年叫价四百五十德拉克姆的千金公主贵多了。 这个小女孩是罕见的美人种子,虽然当时脸还没长开,但五官精致、双眸湛蓝,如同纯洁无暇的羔羊般,让人见到心都要化了。 皮肤白皙,如同羊奶般洁白,虽然年纪小,但举手投足间已经能吸引男性的注意。 特鲁斯为这个小美人取了个名字,叫做阿涅斯,好容易忍住了将其收为己有的**,他开始规划阿涅斯的未来,按照这个规划,让小美人成长。 虽然是买回来的女奴,但阿涅斯得到的是贵族女子的待遇,衣食住行都是如此,特鲁斯请来宫廷女官,教授阿涅斯各种礼仪,从小培养优雅的言谈举止。 但他又请来泰西封最有名的妓女,对这个小美人进行另一种风格的训练,训练她如何‘自然’的撩拨男人。 小女孩阿涅斯渐渐长大,样貌愈发出众,泰西封城内无论是贵妇还是名妓,没一个的容貌比得上她。 多年的精心培养,阿涅斯被训练得同时兼具纯洁、火辣两种气质,是特鲁斯精心培养出来的尤物,是他为自己和家族备下的金钥匙,能打开通向财富巅峰的大门,而目标本来应该是王中王。 加上有提纯的底也伽帮忙,特鲁斯能有机会抓住一些权力,他的家族终将借此晋升特权阶层,这是再多财富都无法实现的目标。 然而波斯国的政局有些不稳,现任王中王不是最好的投资对象,就在特鲁斯把目光放在诸位皇子身上的时候,他遇到了千金公主。 一个更加大胆的计划出现了,他要带着这两个女人,在遥远的东方开启财富大门。 千金公主的弟弟,是中原一个大国的君主,所以特鲁斯会成为这个君主的姊夫,而阿涅斯将会成为这个君主的宠妃,所以特鲁斯也会成为君主的妻兄。 有了千金公主和阿涅斯的帮忙,泰西封的特鲁斯,会成为掌管周国外贸的大官,每一个西方来的商队,无论是突厥人、粟特人还是波斯人,必须给他一定的好处,否则他会让对方在周国境内做不成买卖。 做海贸能赚大钱,那是相对于一般的买卖而言,海贸的利润大但风险也很大,从波斯到东方的番禹,一年最多跑两趟,这样辛辛苦苦冒着生命危险跑船,并不是最发财的门路。 掌握一个大国的外贸,从中获得的利润,已经无法计算有多少倍了,因为这就没什么实物成本。 光有钱还不行,得有权,才能打消众多饿狼的觊觎念头,有千金公主和阿涅斯的帮助,他一个波斯人也许不会掌握周国政治大权,但至少能确保没人敢动他。 安安稳稳的住在国都,安安稳稳的收好处,然后再利用特权组织商队做买卖,这样干上十余年,积累下来的财富,足够他子子孙孙用之不尽。 而阿涅斯若能生下儿子,他要好好利用提纯的底也伽,想办法让这个小皇子成为储君,最后当上君主,那么他这个‘舅舅’,捞起钱来会更加方便。 这就是我的计划,你们这些看不起商人的废物,迟早有一天,都要像今天的西阳王这样,献出最珍贵的礼物贿赂我,讨好我! 特鲁斯家族世代经商,在波斯国内划分的阶层里,商人和平民是同一阶层,也就是说他们家族钱再多,想要跻身前几个特权阶层根本就是妄想。 地位一般却有钱,要么成为上流阶层某个家族的钱袋子,要么被某个上流阶层家族的钱袋子挤垮、吃掉,这就是商人家族无可奈何的命运。 他不服,但无法改变现状,所以换了个想法,到遥远的东方找出路,计划进行得很顺利,还有意外之喜,所以特鲁斯对接下来的进展信心满满。 他在心中盘算着光明的未来,而一直喋喋不休的宇文温收起笑容问道:“寡人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想问一下。” “尊贵的王,请您尽管提问。” “令妹...阿涅斯,呃,不知寡人可有机会,嘿嘿,她脸上那道疤,寡人不介意,呵呵...” “啊哈哈哈哈哈...”特鲁斯笑起来,他知道对方的意思,打算就这么一笑了之,不做回答。 想打阿涅斯的主意?做梦! 第二百一十六章 呵呵 直接开口要女人,不带任何掩饰,宇文温这种厚颜无耻的行径,让特鲁斯十分厌恶,当然这种场面他不是第一次遇到,经商多年,和各国权贵打交道难免要行贿,而索贿的人当中,过半都会索要女人。 23us.com 即便是在番禹,特鲁斯每年抵达时,都要将准备好的女奴,献给广州的大官,对方有时是自己‘用’,有时则是当做礼物再送给别人。 所以特鲁斯不会对美色行贿这种行为感到不适,但宇文温跟他要的可是‘非卖品’,绝不可能答应,所以只是笑而不语,想让对方知难而退。 结果宇文温不知是真没看出来,还是色胆包天不管不顾,接二连三开口,想要和阿涅斯“谈一谈”,这让特鲁斯十分恼怒,又不能发作。 我特意让阿涅斯化妆,往脸上弄了个狰狞的假疤痕,看上去已经够丑了,你还要,是不是太好色了!! 特鲁斯心中谩骂不已,但嘴上又不能说出来,见着宇文温那两眼放光、饥渴不已的模样,只能硬着头皮回答:“王,千金公主要到国都,找最好的医生,为阿涅斯疗伤。” “寡人也能找到好医生,为阿涅斯疗伤!”宇文温如今就是一个急色鬼的模样,那嘴脸谁看了都觉得讨厌,“你放心,我的辖地,有最好的医生,什么伤疤都能消除。” 宇文温怕说服力不够,甚至不顾特鲁斯的请求,光着膀子展示自己的上半身,他说自己当年被人砍上数十刀,身上伤口密密麻麻、有深有浅,可愈合之后却看不出曾经受过伤,这都是那位医生的功劳。 特鲁斯做惊喜状说要禀明千金公主,请那位医生随他们去国都,在那里为阿涅斯疗伤,宇文温闻言十分‘焦急’,说事不宜迟,不如就让阿涅斯半路停留在他的辖地,免得拖延太久,导致伤疤无法消除。 两个人都在装疯卖傻,特鲁斯被宇文温缠得不厌其烦,心中叫苦不迭,他在制定计划时,就考虑过各种情况,为了避免阿涅斯的美貌被人觊觎,他特意让其‘破相’。 面颊上狰狞的伤疤,将阿涅斯的美貌遮掩过去,任何正常男人见了阿涅斯此时的样貌,都无法产生任何**,这不是特鲁斯多此一举,而是经验教训。 当年,有边疆部落首领派出使团,将自己貌美的女儿送到泰西封服侍王中王,想借此为自己的部落带来好处,结果使团半路遇袭,满地尸体,唯独不见美人。 谁那么大胆敢抢劫王中王的美人?震怒的王中王派人查了许久,最后不了了之。 这事情到底怎么回事,众说纷纭,不过综合各方消息来看,那位美人入境之后,被各地迎接的地方官见过样貌,所以,最后招来了恶狼。 是哪一只恶狼抢走了王中王的美人?不知道,嫌疑人太多,没有真凭实据,王中王再生气也没办法。 所以特鲁斯一直提防着,生怕阿涅斯的美貌引来恶狼的垂涎,光靠面纱挡脸不行,光靠躲着不见人更不行,所以他要让阿涅斯‘破相’,让人见过之后产生不了任何**。 待得平安抵达周国国都,在见到皇帝之前,阿涅斯脸上那道狰狞伤疤会神奇的‘愈合’。 有资格享用阿涅斯的那个男人,是特鲁斯未来妻弟,中原周国皇帝,而不是眼前这个厚颜无耻的混蛋宇文温! “尊贵的王,千金公主说过,只有国都才会存在医术高超的医生,我作为阿涅斯的兄长,不能冒险,所以想让阿涅斯先去国都看看,当然,如果那里的医生都无能为力,只能再想办法了。” 特鲁斯开始婉转的摊牌,话语里的意思,让对方有些尴尬,看着此人那种急得抓耳挠腮却不敢下手的模样,他心中冷笑连连。 他的计划完美无缺,各种突发状况都尽量考虑到了,尤其那些好色之徒可能带来的威胁,特鲁斯都已经提前做了准备。 千金公主在周国身份高贵,又被他牢牢控制,加上人间尤物阿涅斯已经‘破相’,类似宇文温的这种好色之徒,威胁不了他的计划。 宇文温又换了一副表情,继续和特鲁斯聊天,开始问起波斯国及其周边的情况来。 压力骤减,特鲁斯心情舒畅了许多,对于宇文温的问题是有问必答,人总是有好奇心的,他每次来番禹,当地商人、官员都会向他打听奇闻异事,宇文温会如此,丝毫不让人意外。 胡编乱造煳弄一下就行了,特鲁斯是精明的商人,不愿意透露太多真实信息,海上航线的真实细节绝不会说,尤其各海域每个季节的风向、海况,各主要港口之间的往返航程花费时日,他不可能说出来。 这是用无数生命换来的知识,是海贸家族赖以为生的秘密,傻瓜才会告诉外人。 不要说海贸,就是陆地贸易,那些精明的粟特商人不会轻易将路线详情透露给外人,干净的水源、躲避沙暴的避风处、翻越山脉的小路,这都是用血换回来的秘密,怎么会告诉外人? 而沿途国家的风土人情他大概知道些,却不打算轻易说出来,因为这不是平白无故得来的答案,不付钱就想知道?你太天真了! 不知不觉间说了许多话,特鲁斯只觉喉咙冒火,嗓子有些难受,侍女再次端着茶入内,而他,依旧婉拒了宇文温的好意,没有喝茶润喉。 “特鲁斯,莫非你喝不惯这茶水么?” “尊敬的王,正是如此,我每次到番禹来,都喝不惯这里的水,一喝肚子就不舒服,所以还请原谅我的无礼。” “啊,那就可惜了。”宇文温端起茶杯喝茶,特鲁斯则静静地坐着,虽然有些口渴,却不会去喝侍女端来的茶水。 任何不是他仆人亲手端来的食物和水,特鲁斯绝对不会吃或者喝。 不是特鲁斯多疑,是此次计划绝不容有失,他怕有人下毒,所以决定了只要不是自己人准备的水或食物,能不吃喝就尽量不吃喝。 他要健康的抵达国都,要提防边境的贪婪官员害他性命,进入周国腹地就能放轻松些,毕竟越接近国都,地方官就越知道利害关系,挺而走险的可能性就越低。 为了避免失礼,他没有特地让自己的侍从送水进来,免得提防之心太明显,所以再怎么口渴也要忍。 宇文温离席,手舞足蹈的要教特鲁斯一种舞蹈,特鲁斯随即离开食案,配合着坐姿,看其如何表演滑稽戏取悦自己,见得对方做了个很滑稽的动作,特鲁斯半真半假的开口大笑。 电光火石间,数步外的宇文温忽然抬手一掷,将一物准确的投掷进特鲁斯口中。 特鲁斯猝不及防将那东西咽下,还没来得及大喊,宇文温勐地窜上来将他推倒骑坐在胸前,伸手死死捂住嘴巴。 对方的力气很大,特鲁斯一时间无法挣脱,挣扎了没多久,他只觉一股怪味充满口腔,接着眼前景象开始扭曲,面前的宇文温变成三头六臂,最后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 “你以为忍着口渴不喝水,我就拿你没办法?呵呵。” 宇文温冷笑着,面部肌肉因为表演太多导致有些僵硬,他一开始就打算要给特鲁斯‘喂’药,对方即便不喝下了药的茶水,也会被他‘投喂’,即便刚才投不中,接下来就要硬塞。 “大王,时候不早了。” 门外传来说话声,宇文温答道:“还早,再加一个钟。” 暗号核对无误,张定发推开房门走进来,见着躺在地上的特鲁斯,关切的问道:“大王,没事吧?” “没事,寡人说话太多,喉咙有些不舒服。”宇文温转身向门口走去,“搞定了么?” “其他都搞定了,只是那女的一直守在贵人身边,有些棘手。” “寡人亲自去处置,你让人收拾一下这里。” “是,大王。”张定发说完,补充一句:“大王,属下与大王同去。” 宇文温点点头,走出房间,又有数名护卫走进来,把特鲁斯五花大绑后抬走。 不久前,千金公主会见宇文温和崔达的时候,说起往事涕流横流,情绪十分激动,在别人看来很正常,但在宇文温看来却不正常。 因为千金公主擦眼泪擦鼻涕的频率太高了,甚至有遮掩打哈欠的嫌疑,与其说千金公主情绪激动兼之精神不济,还不如说是毒瘾发作的症状。 为什么我会知道?呵呵。 破绽,只需要一个就够了,不需要顾及特鲁斯和千金公主是否两情相悦,也不需要求证是谁对千金公主下毒,既然涉毒,那就不能拖延,必须立刻采取行动斩草除根! 第二百一十七章 双持 房间内,已经服用了底也伽的千金公主,静静地躺在榻上闭目养神,她的气息渐渐平复下来,之前在接见宇文温和崔达时,因为药瘾发作导致渐渐地难受,即便特鲁斯后来也参与了谈话,都无法有效帮她遮掩。 23us.com 幸亏特鲁斯让阿涅斯进来,露出脸上的狰狞疤痕,使得千金公主能够名正言顺的涕泪横流,让话多的宇文温和崔达告退,不然再耽搁下去,就会被人察觉。 “千金,您感觉好些了么?要吃些东西么?”阿涅斯关切的问道,她端来一个食盒,坐在榻边,依旧带着面纱,蓝色的双眸里满是关怀之色。 “我没事了,不想吃东西,放心。” “千金,你的侄子怎么会在番禹呢?这不是南国的地方么?” “是南朝,中原分成南北两个王朝,我的国家在北方。” “对不起千金,我不该和你说这么多话,好好休息吧。” 两人交谈用的是突厥语,阿涅斯本来不会说,是特鲁斯要求她学的,为的就是某些情况下和千金公主谈话时,让偷听的人听不懂谈话内容。 特鲁斯是她们俩的主人,正在策划一个行动,千金公主不敢违抗,阿涅斯也同样不敢违抗,她们的命运已经由不得自己决定,只能跟着主人一步步向前走。 刚才西阳王宇文温来找特鲁斯,两人转到别处谈话,阿涅斯陪着千金公主休息,让其好好恢复体力,也许是遇见亲人导致情绪激动的缘故,药瘾发作的时间提前了许多。 千金公主渐渐入睡,她躺在会客厅的坐榻而不是寝室的睡榻,实际上有些不妥,因为客人进了门就能直接看见她躺在榻上,只是体力消耗颇大,又担心侄子宇文温会再来求见,索性就睡在这里。 阿涅斯拿来被单,轻轻盖在她的身上,坐在榻边静静看着,用右手摩挲着自己面颊上那道伤疤。 伤疤当然是假的,为了掩盖她的容貌,只是这东西贴在脸上久了有些难受,原本在船上她可以待在船舱不出来,所以那时候不需要化妆,而现在,却不能轻易卸妆。 作假就要作好,如此触目惊心的伤疤,万一重新化妆后和卸妆前差别太大,很容易让人看出破绽,所以特鲁斯做出了决定,让阿涅斯上岸后尽量少卸妆,尽量避免出现纰漏,直到抵达周国国都为止。 脸上贴着假伤疤,问题不是没有,不能洗脸倒是其次,关键是不能晒太阳,否则时间久了很容易在脸上出现肤色差异。 特鲁斯考虑到这个问题,让阿涅斯接下来尽量避免晒太阳,要么坐在马车里,要么待在房间里。 这样做没什么难度,作为千金公主恩人的‘妹妹’,以及千金公主的好朋友,阿涅斯可以陪着千金公主坐马车,甚至可以推掉大多数的酒宴,只要忍上两三个月,就能结束这样的伪装生活。 然后呢?他会看中我么? 阿涅斯想到这里有些迷惘,她不再是当年那个懵懂的小女孩,主人要她做的事情,她知道意味着什么,这就是她的命运,无法改变。 唯一值得期待的,是千金公主的弟弟会对他怎么样,这位周国的君主,会是什么样的人? 轻轻的扣门声起,得允许之后阿涅斯的侍女入内低声禀报,说西阳王要求见千金公主,阿涅斯闻言一愣,随即紧张起来: 特鲁斯刚才出去前交代过她二人,一旦他不在却有人来求见千金公主,必须提高警惕,阿涅斯一定要留在千金公主身旁,不要被人支开,避免孤身一人出去。 阿涅斯轻轻推醒了千金公主,刚想简要说一下情况,门口出现一个人影,快步向内疾走,大唿小叫的嚷嚷起来:“姑姑,姑姑!不得了了,出大事了!” “怎么了这是?”千金公主有些迷煳,她还没回过神,支起身看清楚来人是宇文温,对方面色焦急,身后又跟着一个男子。 “姑姑...” 话没说完,宇文温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样子颇为狼狈,挣扎着起来继续向前快步走,没走几步又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就这么跌跌撞撞向前走。 只剩几步距离,他忽然发力,窜到千金公主面前,将起身迎上来的阿涅斯往旁边一推,伸出手刚要去拉千金公主,却侧身一让,身后拔刀突进的张定发格住一把匕首,将手持匕首扎向宇文温的阿涅斯逼开。 看上去有些柔弱的阿涅斯,此时双手各有一把匕首,一手正握一手反持,如同胡旋舞姬般舞动着,迎向手持长刀的张定发。 脚步轻盈,身形柔软多变,动作简单利索,两把匕首攻防兼备,没有丝毫破绽,阿涅斯双持匕首,动作十分熟练且致命。 张定发刀法同样娴熟,他一开始就提防这波斯胡姬有一手,可未曾料对方除了会用匕首偷袭,居然还敢应战,而且身手十分了得,看样子还有实战经验,自己急切间竟无法逼退对方。 一寸长一寸利,一寸短一寸险,长刀对匕首,本来可以占上风,可如今是在房间里贴身近战,旁边还有重要人物,所以张定发一时间施展不开,被对方贴身缠斗。 虚晃一刀,张定发向后退要拉开距离,对方果然上当,拼命向前贴来,他将手中刀向前一甩,骗得对方躲闪,自己随即拔出腰间短刀便要突刺。 结果手腕竟然动弹不得,转头一看,却是千金公主抓着他手腕,哭喊着“不要”,而宇文温正拉着千金公主的另一只手,要拽着她往外逃。 眼见着胡姬舞着匕首向自己划来,张定发心中叫苦,只能用身躯承受对方那一击。 他身上穿着环锁铠,只要不被刺中面部要害,就不会有性命之忧,可万一对方匕首浸毒,即便是扎破皮肤,见了血可就不妙了。 身体勐地后仰,张定发被宇文温一拽向后倒,堪堪避开划到面前的匕首。 “护着千金公主!!” 宇文温拔刀出击,不顾千金公主的哭喊,向着面前的胡姬进攻,对方随身携带匕首,而且还是双持,说明是个练家子,果然身负监视、软禁千金公主的职责。 特鲁斯如此安排,看来是让千金公主染上毒瘾的主谋,还派人贴身监视,寸步不离。 千金公主身染毒瘾,也不知道受了多少苦,对方的行为激怒了宇文温,即便这胡姬阿涅斯不是主谋,但既然敢持械反抗那就要死。 双刀流?那就把你一刀两断! 第二百一十八章 辣手摧花 宇文温比擅长射箭的张定发更擅长刀法,还是最实用的实战刀法,没有任何花哨动作,力量和体力充沛,速度和敏捷不差,交手数回合便逼得阿涅斯步步后退。 23us.com 他先前发觉千金公主染上毒瘾,决定立刻采取措施,先制服特鲁斯,再解救千金公主,可这个波斯胡姬阿涅斯寸步不离,需要‘智取’。 对方若识相服软,那一切都有商量,敢持械反抗,那就别怪他辣手摧花。 ‘智取’刚开始,宇文温选择推开阿涅斯留其一命,结果对方竟然手持利刃要负隅顽抗,那么早有准备的宇文温便要杀人。 所以千金公主的哭喊阻止不了宇文温,他凭蛮力一刀打飞阿涅斯右手匕首,随即横刀格住对方左手匕首反刺,正以为得势,却见其右手往头上发饰一握,抽出根发簪就要向自己扎来。 距离太近避无可避,宇文温使出杨济所授长刀短用技法握刃,用左手直接连刀背及刃一起抓,握刀把的右手一松,左手用力向前推刀锋,整把刀如同杠杆转动,切中对方脖子。 大部分情况下,贴身近战时,不会有人想到长刀能有如此用法,所以握刃横切是一切一个准。 虽然切中对方脖子,但宇文温没有任何欣喜之情,因为他的刀,没有丝毫切过人体的感觉,而是切在一个硬物上,类似金属物体。 阿涅斯捂着脖子后仰,千金公主见状哭喊着要扑上来,惊见阿涅斯后退几步站稳身形,脖子上系着的丝巾,没有出现丝毫鲜血。 系在脖子上的丝巾,一为装饰用,二是为了掩盖她带着的金属护脖。 突如其来的致命一击,没有吓坏阿涅斯,她再度挥舞匕首要向前冲,却被宇文温一脚踩中脚掌,刹那间的疼痛让她身形一凝。 宇文温奋力挥刀拦腰一斩,金石声起,阿涅斯所穿长袍被拦腰划出一个大口子,露出内里环锁铠。 虽然有贴身环锁铠护体,没有被拦腰砍成两截,但阿涅斯还是被这一刀砍得身体向前一屈,宇文温握紧鲜血淋漓的左手,反手抡在她的左侧面颊,准确命中并伴随着响亮的一声。 “啪!” 面纱被打飞,似乎连带着还有什么东西被打掉,阿涅斯被这反手一拳打得原地转了个圈,披头散发跌倒在地,手中匕首已不知去向。 面颊上的假伤疤不知去向,她的真面目显露无疑,一张美丽得让人几乎窒息的容貌展现在宇文温面前:瓜子脸,漂亮的脸廓,精致的五官,连带着一双蓝色双眸,汇聚成完美的面容。 好漂亮! 宇文温心中一声惊叹,然而只是稍微一愣便向后退去,将手指放到嘴里唿哨一声,门外冲进几人,连同破窗而入的同伴一起弯弓搭箭,按事前的安排,瞄准那个波斯胡姬。 哪怕对方是绝世美女,宇文温也没有任何怜香惜玉的想法,他不会让小头控制大头,提刀指着阿涅斯:“放箭,射死她!” 绝世美女?做帮凶,一样要死! 辣手摧花即将上演,一声凄厉的喊声从身后响起:“西阳王!你敢杀她,我也不活了!!!” 。。。。。。 房间内,宇文温坐在胡床上,左手包着纱布,方才他握刃格斗,虽然平日里练过技巧,不会让刀刃伤到手,但实战时一激动,还是不可避免的用力过度,被刀刃伤了手指。 所幸平日里练多了形成了肌肉记忆,握刃时力量控制得还行,左手指肚伤得不深,不过他的心却很受伤。 “西阳王,你为何要如此行事?” “你为什么要抓特鲁斯!” “阿涅斯是为了保护我,你为什么要置她于死地?” “在你眼中,我就是个摆设么!!!” 千金公主指着宇文温不停责问,情绪激动,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刚才宇文温差点让人乱箭射死阿涅斯,是她奋力呵斥才保得佳人一命。 宇文温这样做,让千金公主意识到大事不好,果不其然,宇文温承认他对特鲁斯动手了。 “你是行军元帅,所以可以临机决断,想杀谁就杀谁!我只是区区妇人,没资格在你面前说话,是不是!!” 似乎有一群苍蝇在耳边嗡嗡叫,好心没好报的宇文温眼角不停跳,瞥了一眼坐在千金公主旁边阿涅斯,强忍着拔气铳扣扳机的冲动,长吁了一口气。 “姑姑...” “我何德何能,高攀做你姑姑!!” “时候不早了,还请姑姑早些休息,侄儿告退。” “你别走!!你、你把特鲁斯放了!”千金公主忽然慌起来,“我要见他!” 她很害怕,害怕特鲁斯出事,不是担心对方的性命,而是怕断了解药。 “放?”宇文温咧嘴一笑,“那些人,侄儿都杀光了,一个不留,没必要放。” 听得宇文温这么一说,千金公主惊得面色发白,她呼吸骤然急促,那只指着宇文温的手颤抖不已,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 阿涅斯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此时已经重新戴上面纱,但双手被别到身后反绑,一双蓝色双眸看着宇文温,满是惊恐的表情。 千金公主“你你你你”了不知多少次之后,颓然跌坐地上掩面而泣,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特鲁斯对她做的事情,那可是如同噩梦。 她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宇文温杀了对方,她应该喜极而泣。 可特鲁斯死了,药的来源也断了,一想到药瘾发作时那痛不欲生的感觉,千金公主几乎掉入绝望的深渊。 从番禹到邺城,陆路行程至少要花上两个月时间,她不可能熬得那么久,也就是说,再也无法见到弟弟了,那她还不如一开始就自尽,也省得受了那么多屈辱和折磨。 “姑姑,侄儿明白...” “你什么都不明白!” “姑姑,侄儿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千金公主情绪失控,向着宇文温哭喊着:“你...你...你为什么...” 哭声戛然而止,因为她看见宇文温手中拿着一个小瓶子,那瓶子是特鲁斯随身携带之物,有很多个,样式都一样,每个瓶子里都装着神药。 这药能让她痛不欲生,但也能让她苟延残喘。 此时房内只有三个人,宇文温拿着小瓶子,什么话也没说,静静看着千金公主,片刻后问道:“姑姑,侄儿有几件事不明,还请姑姑解惑。” 第二百一十九章 当然是原谅她! 看着那小瓶子,千金公主六神无主,讷讷问道:“你...你想问什么?” “姑姑为何要保下这女人性命?” 宇文温的语气冰冷充满杀气,让阿涅斯听了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千金公主教过她汉语,所以她能听懂宇文温说的内容。 23us.com 阿涅斯知道自己的优势,见过她样貌的男人,眼神都会灼热起来,而他,方才看见自己样貌时,只是瞬间的惊讶而已,依旧杀气腾腾。 这个男人太可怕了! 千金公主挡在阿涅斯面前,向宇文温说:“她是我的朋友,她是无辜的...她不是特鲁斯的妹妹!” 宇文温手里有解药,那是她的弱点,所以再不敢高声斥责,而且她还要保住阿涅斯的命。 “她,随身带着匕首,与姑姑寸步不离...”宇文温一字一句说着,虽然是和千金公主交谈,眼睛却盯着阿涅斯。 “她是特鲁斯的帮凶,姑姑还要为她辩解么?” “她是被逼的!” “被逼?刚才谁逼她动刀了?” “她以为你们要对我不利,这是误会!” “侄儿读书不多,但知道‘为虎作伥’的典故,姑姑被人用药祸害了,莫非要做这些人的‘伥’,眼睁睁看着他们用药祸害陛下么!!!” 千金公主闻言大哭起来,特鲁斯虽然没明说,但她不是傻瓜,能猜出对方的险恶用心,所以心中做了决定,到邺城和弟弟见面后,好好说上一番话,就要和特鲁斯同归于尽。 大周天子宇文乾铿,是她同母弟,是她的无价之宝,即便药瘾发作痛不欲生,她也不会帮特鲁斯祸害弟弟。 特鲁斯要利用她,她何曾不是利用特鲁斯,虽然是无可奈何,却能回到弟弟身边,所以,她不关心特鲁斯死活,只关心能不能活着回到邺城,见弟弟最后一面。 然后亲手把阿涅斯交给弟弟,最后说出真相,揭发特鲁斯的险恶用心,即便因此失去解药导致药瘾发作剧痛而死,她也不在乎。 她在特鲁斯的手中,先做了美梦,然后是噩梦,是善良的阿涅斯陪在她身边,陪着她度过备受煎熬的无数日夜。 阿涅斯有天仙般的容貌并且心地善良,有细腻的心思,所以千金公主要让弟弟纳其为妃,两全其美,这个女子之前身不由己,应该得到幸福,不该成为他人玩物,。 “心地善良?身不由己?”宇文温哼哼着,想起某种说法:她堕过胎,吸过毒,援过交,曾被人包养,还有过很多男朋友,但她是个好女孩。 “阿涅斯的过往,姑姑要如何看?” “当然是原谅她!” “呃...” 宇文温脑袋嗡嗡作响,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一个致命的错误,满嘴苦涩,开口问道:“也就是说姑姑要带阿涅斯去邺城么?” “是的!你不许伤害她!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既如此,还请姑姑放心休息,过几日,侄儿便派兵马,护送姑姑和阿涅斯去京城。” “可是特鲁斯呢?还有其他人呢?” “侄儿先前已经说了,他们负隅顽抗,全被当场格杀!”宇文温面色平静起身,留下那瓶药,不管千金公主还有话说,也不管自己还有很多问题未得答案,告退后转身离开。 走出房门,满脸凝重的张定发迎了上来:“大王,属下有顾虑。” “讲。” “大王,这次似乎会好心不得好报。” “你安排好了么?” 张定发闻言一愣,随即用力点头:“安排好了。” “抓起来,敢反抗就杀,活着的关到军营里,不许任何人接触。” “那么,这里...” “围起来,找几个健妇来帮忙,饮食照旧,不许出去,也不许和外界有任何联系!”宇文温头也不回的向外走,“立刻封锁传舍,没有寡人的命令,即便是崔长史也不得进来。” “要闹就闹就由她们闹,上吊、撞墙、自残、吞金,悉听尊便!” “是!” 脚步沉重,丝毫没有喜悦之情,宇文温先前发现千金公主身染毒瘾,一时激愤采取行动制服特鲁斯,要救千金公主,事情进展得还算顺利,可他现在才发现,自己犯了个大错。 这个错误能让他倒大霉,只叹悔不当初,只恨自己多管闲事。 方才千金公主言谈间,已经证实了宇文温的初步猜测:特鲁斯用疑似底也伽一类的鸦片原始制品,控制了千金公主,所以特鲁斯是主谋,此次来中原,目的没那么简单。 那个美艳不可方物的阿涅斯,看来是特鲁斯送给周国皇帝宇文乾铿的礼物,与此同时,也是千金公主献给宇文乾铿的见面礼。 千金公主竟然会死保阿涅斯,其目的宇文温现在猜出来了,这位波斯美女日后必然被送入皇帝的后宫,极有可能成为宠妃,这样的绝色,西阳王宇文温居然敢刀兵相向。 且不论宇文乾铿能否夺回大权,或者能在宝座上坐多久,有一个对他怨恨在心的女人,整天在皇帝耳边吹枕边风,天长日久,皇帝对他的看法会如何? 宇文温差点杀了阿涅斯,对方会没有芥蒂?不可能! 而千金公主能原谅阿涅斯,说明这位似乎被虐得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既然能同情作为帮凶的阿涅斯,那就极有可能同情作为主谋的特鲁斯。 甚至‘日’久生情,爱上这个人! 我,抓了并且肯定要杀特鲁斯,又差点砍死、射死阿涅斯,日后千金公主和阿涅斯轮番在皇帝耳边吹风,说我是如何的罪大恶极、辣手摧花,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你原谅她,她会原谅我?你会原谅我?! 我就是多管闲事活该啊! 。。。。。。 房间内,千金公主将阿涅斯手上的绳索解开,心有余悸的说道:“刚才你差点就没命了。” “千金,谢谢你救我,其实,你不该这样做的。” 千金公主笑着安慰到:“这是应该的,你帮了我那么多,照顾我那么久,我怎么能不救你呢?” “可是,西阳王会怎么想,千金你想过么?” 听得阿涅斯如此说,千金公主先是一愣,随即面色一变:她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这错误本不该犯的,在突厥做可贺敦这么多年,她见识过无数阴谋诡计,也见识过各部落首领的明争暗斗,两个部落间为了水源、草场而大打出手,这种事情司空见惯,最后一般会找可汗来‘评评理’。 都闹出人命结下仇怨,你谅解甲方,却不安抚乙方,那样的后果,就是导致乙方认为你和甲方迟早要对付他,最后的结果,要么乙方倒向某个小可汗以求自保,要么就铤而走险。 她拼命保下了阿涅斯,那么差点砍死、射死阿涅斯的宇文温,心里会怎么想? 会担心自己日后在皇帝面前告状,亦或是入宫为妃的阿涅斯在皇帝面前告状。 宇文温突然对特鲁斯动手,冲进来要救她,是出于一片好心,却极有可能落得被人恶语中伤的结果,只要宇文温不笨,定会想到这种后患,因此心中不安,那么... 想到这里,千金公主脱口而出:“可是,可是你不是这样的人,我也没怪他!” “千金,我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可西阳王是不知道的,甚至,你刚才的态度,可能他也不开始怀疑了...”阿涅斯面色紧张,她可不是徒有美貌的傻瓜,观察力也很强。 “刚才他一直和你争辩,可等到听你说一定要带我去国都,他的眼神,已经变了。” 千金公主闻言双手发凉,立刻起身要出门,结果发现房门被人从外面锁上,急得开口喊道:“怎么回事,开门,开门!!” “女郎,有何吩咐?” 门外传来说话声,是西阳王府司马张定发的声音,先前宇文温曾经引见过,所以千金公主记得对方的声音,她的身份依旧保密,所以别人对她的称呼都是“女郎”。 然而张定发居然留在这里,让千金公主有些不安,她琢磨着宇文温恐怕是已经想歪了。 心中异常焦虑,她想要立刻见宇文温,化解对方心中的不安,但又不能乱了阵脚,千金公主开口说话,极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张司马,我有急事要见西阳王,请你马上通传。” “大王军务繁忙,方才临走时吩咐卑职,若女郎有要事,且待明日再说。” “快开门,这事情耽搁不起!” “女郎恕罪,且待明日再说。” “你敢软禁我!” “卑职不敢。” 第二百二十章 安格拉·曼纽 芳草地,鸟语花香,一条小河缓缓流淌,河水是甘甜的羊奶,而草地散布着一汪汪泉眼,不停地冒出黄澄澄的蜂蜜,特鲁斯漫步青草丛中,为四周的景象所吸引。 23us.com 狮吼声起,一辆黄金狮子车出现在他视野里,那是女神西布莉巡视归来。 西布莉女神孕育了人类和动物,站在车上,头带神圣冠冕,身上穿着厚重而庄严的袍服,右手持碗,左手拿鼓,目光如炬,巡视左右。 在西布莉的面前站着驾车的圣女,圣女如波浪般的美丽头发高高挽起,穿着薄而飘逸的无袖长裙,一对天鹅般的翅膀闪闪发光。 高翘的鼻子和微微扬起的下巴,宣示着圣女的美丽和尊严,她一只手里紧紧抓着牵引狮子的缰绳,另一只手扬起一条长长的金色鞭子,驱赶着狮子们奋力向前。 为女神拉车的是一对雄狮。它们巨大的前爪高高扬起,鬃毛如燃烧的火焰一般浓密、张扬而金光闪闪,即使是在拉车,两头狮子依旧气宇轩昂,尤其那烈焰般的鬃毛,衬托出自身的王者气势。 狮子车所到之处,青草散发出金光,无数四瓣、六瓣不等的花朵纷纷开放,特鲁斯惊觉这里并非凡境,而是神圣的圣域。 恭敬地行礼,狮子车从面前掠过,消失在远方,正当他怅然若失之际,又一辆狮子车载着名女子向他跑来。 那是一名美妙绝伦的年轻女郎,丰姿秀逸、雍容大雅,她披戴华贵,紧束细腰,脚穿闪光的金履,身着华贵而多褶的长袍。 她那丰美白皙的手臂,佩戴着珍贵耀目的饰物,宛如骏马丰腴的肩膀,手持金色树枝,头戴八角形金冠,精制的环立在顶端,如同车轮上面系着的条条彩带,镶有百颗明珠银光闪耀。 耳边垂戴四角形金耳环,秀美的脖颈上套着项圈,腰间紧束红带,使她本就丰满的胸脯隆起,越发显得婀娜多姿、妖娆迷人。 纯洁而善良的阿娜希塔,守护着江河湖海上航行的船只和船员,特鲁斯激动得捂住嘴巴,唯恐自己呼出的污浊气体,玷污了神圣的江海女神。 狮子车停在面前,女神邀他一同乘车,一起驾驭黄金狮子,慢慢深情相拥。 药叉精灵们围绕四周,用乐器奏响悦耳的音乐,特鲁斯和阿娜希塔女神纠缠着,虽然两人不着片缕,却被无数光芒笼罩。 难以言喻的愉悦感,如同海浪般绵延不绝,如同海风般强劲不衰,特鲁斯被巨大的满足感淹没,只想与圣洁的女神阿娜希塔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药叉精灵欢笑着吟唱咒文,呢喃声化作无形的手,将他和女神一起托向天空,前往主神阿胡拉马兹达创造的圣域,在那里,特鲁斯将和阿娜希塔繁衍无数子孙后代。 双目通红的乌鸦突然出现,拦在他和天空圣域之间,汇聚成群向着下方冲来。 药叉精灵化作人首鹰身的女武神,挥舞着散发出金光的武器迎了上去,明媚的天空瞬间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狂风大作。 英勇的女武神被浑身漆黑的乌鸦撕碎,金色的羽毛沾满鲜血,随着腥风四处飘散。 天空出现裂缝,裂缝里是充满无尽恐惧和绝望的黑暗世界,黑血如雨落下,碰到特鲁斯和阿娜希塔身上,冒出腐臭的浓烟。 哀嚎声中,圣洁的阿娜希塔被烧得面目全非,化作腐朽的骷髅随风消散,而特鲁斯发现自己全身皮肤已被腐蚀,露出血红的皮下躯体。 血雨不停下,他只觉全身如火烧般疼痛,那些乌鸦蜂拥而来,啄食他身上的血肉,难以忍受的痛苦,让特鲁斯痛苦的哀嚎。 肌肉在减少,内脏被分食,特鲁斯渐渐变成血肉模糊的骷髅人,巨大的疼痛甚至让他的灵魂开始碎裂,曾经让人永世难忘的美好,如今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裂缝中出现一个巨大的面孔,黑色的头发飘舞着如同无数条毒蛇在蠕动,黄色的面庞如同烈日下的沙漠,滚烫而干涩,漆黑的眼睛如同无尽深渊,要把他的灵魂吞噬。 恶神安格拉曼纽,出现在特鲁斯面前,让他落入了恶的黑暗世界,永远的绝望。 “泰西封的特鲁斯哟,欢迎来到黑暗世界,永远留在这里吧,成为我的奴仆,化作漆黑的乌鸦,将日月的光辉遮盖。” 恶神说的竟然是汉语,声音如同漏风的风箱,沙哑而萧瑟。 “不!不!!”特鲁斯强忍着剧痛,拼命嚎叫着;“黑暗神,求求你放过我吧!” 他已经和纯洁而善良的阿娜希塔结合,即将拥有人间最幸福的生活,他不想沦为恶神安格拉曼纽的奴仆,没有灵魂,没有希望,只有绝望。 “献出你的血亲、爱你的人或者你爱的人,这些人的灵魂如果够重,或许我可以考虑一下,让你回到人间。” 不需要多想,不需要犹豫,特鲁斯嚎叫着:“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姐妹,都可以献给您!” “被金钱玷污的灵魂太轻了,把你的灵魂交出来才能凑够重量!” “不!不!!”特鲁斯惊恐的挣扎着,“我把阿涅斯献给您,黑暗神!” “她不是你的血亲,你不爱她,她也不爱你,不是么?” “可是,可是她比我纯洁得多,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要纯洁,她就像颗完美的蓝宝石,没有一丝瑕疵,她的灵魂,重量一定够!” 。。。。。。 转出房间,宇文温接过随从递来的一壶水,将其一饮而尽,抹着嘴说道:“好好看管,未经寡人允许,任何人都不能见他,也不能和他说话。” “是,大王。” 夜幕降临,晚风吹来,后背凉飕飕的,宇文温刚才在房里拷问特鲁斯,在鸦片毒瘾的作用下,对方精神接近崩溃,还把他当成“恶神安格拉曼纽”。 而他也顺水推舟,来了个“泰西封的特鲁斯哟,欢迎来到黑暗世界”,这种有些中二的台词颇为带感,导致宇文温演邪神演得差点走火入魔。 折腾了这么久,弄出一身汗,一吹风就容易着凉,他赶紧披上披风,向院外走去。 精制的鸦片,是宇文温自己制作的邪恶药物,为保万全,从割浆到提纯,都是他亲力亲为,除了用于进行死囚的**实验外,成品只有他才能使用。 本着有备无患的想法,宇文温出征时随身携带了些许鸦片,所以在拷问特鲁斯时派上用场,虽然花了一番功夫,但还是获得他想要的口供。 特鲁斯弄出的毒品,不过是提纯后的底也伽,‘原材料’本来效果就差,即便提纯,药效也无法和宇文温的精制鸦片相提并论。 确定对方只是偶然间发现底也伽的副作用,并且没有和人分享这个秘密,宇文温稍微松了口气,而对方一股脑说出来的各种秘密,足足记录了几十张纸。 波斯国的风土人情等内容没什么意思,可特鲁斯祖传数百年的东方航线航海心得及经验,包括往来波斯和中原的航线、沿途水文、季风等等重要信息,那可是价值千金,而宇文温都已经拿到手了。 为防有诈,他反复问了十次以上,确认无误后,才将记录收起来备用,而最关键的问题,他也得到了答案。 刚走出院子,数人快步跑来,是宇文温留在传舍的护卫中的几人,听张定发调遣,对方出现在这里,说明传舍可能出事了。 “怎么回事??” “启禀大王!崔长史想进传舍被拒,调来兵马要硬闯,如今正和张司马对峙!”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不像话 传舍外,两股士兵正在对峙,双方都身着黑色戎服,均是周军士兵,不过如今拔刀相向,你瞪我、我瞪你,似乎一场血战即将爆发。 23us.com 然后各自心中暗暗叫苦,双方将士都是‘自己人’,这几日一起排队和胡姬‘学外语’,一起聚餐吃海鲜,谁曾想居然闹出这种事来。 今日番禺城外海边码头靠泊了几艘海船,不知怎的上头忽然下令,说这海船上的所有人都有可能是海寇,所以大家呼啦啦冲去码头,把人全都抓了。 当然有人反抗,下场就是喋血码头,被抓的人全都带到军营关押,原以为这件事就此落幕,结果上头居然闹起来了。 上头是谁?当然是元帅和元帅长史啊! 下令抓海寇的是元帅宇文温,结果元帅长史崔达突然说此事无凭无据,胡乱抓人不像话,喝令相关将士立刻放人。 放个鬼,岭南道行军将士大部分都是黄州总管府人士,只听西阳王的命令,负责指挥抓人的行军总管长史周法明,装疯卖傻和崔达磨。 先说下官奉命行事,又说可能真的是误会,再说大王很快就要到了,还请长史和大王问个明白。反正东拉西扯就是不放人。 崔达要找宇文温理论,结果怎么都找不到人,想想不对劲便转去传舍,结果又吃了闭门羹。 王府司马张定发领着人把传舍围了,还有一些士兵做帮手,说没有西阳王许可,谁也不能进去,崔达气得让行军总管慕容三藏调兵过来,双方就这么剑拔弩张。 然后谁都不想真的动手,只盼那两位消停一下,莫要因为斗气弄得底下人真要拔刀对砍。 看着一脸平静的张定发,崔达虽然面色铁青,其实心中一点也不急,他还等着宇文温过来,所以没打算下令“冲进去”。 今日他和宇文温向千金公主问安之后离开,回下榻处打了个盹,结果下午时得属下来报,说西阳王派兵把那几艘波斯海船给围了。 结合传舍被围的现实,崔达猜到了宇文温要做的事情:杀人灭口。 这种事情与他无关,但又不能不闻不问,所以该做的姿态要做,免得日后尉迟丞相追究起来面上不好看。 尉迟丞相为何追究?当然要追究! 尉迟家的小娘子,服丧期满就要被天子册立为后,这件事情不能再拖了,所以今年必定要办,那么千金公主带着个波斯胡姬回去,想干什么? 崔达没有白活这几十年,方才那个波斯胡姬脸上的伤疤确实狰狞,可他回来一想,觉得其中或许有诈。 莫非是故意扮丑让大家放松警惕,瞒天过海回到邺城后伤疤就突然消失,顺理成章被天子纳入后宫宠爱有加。 不行,天子要宠爱的人,必须是刚册立的尉迟皇后! 新婚燕尔的尉迟皇后要独享天子雨露,争取早日诞下皇子,在那之前,后宫里任何女人受宠甚至怀孕,都是在打尉迟家的脸! 这种威胁,身为尉迟丞相亲信的崔达居然不在一开始就解决,或者提前发出预警,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放任事态发展,到时候尉迟丞相会怎么想? 所以,这个波斯胡姬最好是居心叵测的蛇蝎妇人,到时候尉迟丞相可以据理力争,让天子远离这个毒妇。 理从何来?旁人指证,那么谁能指证?当然是阿涅斯的兄长,波斯商人特鲁斯。 到了邺城,是尉迟家的地盘,区区特鲁斯,是千金公主的恩人又如何?一样抓起来! 要什么口供,就有什么口供,到时候,这个波斯胡姬即便真是人间绝色,也休想威胁尉迟皇后的地位。 千金公主也休想在天子的后宫,安插自己的耳目。 然后突厥那边会收到消息,派使者过来把可贺敦接回去,到时候天子身边就清净了,尉迟丞相也放心了。 所以崔达虽然先前心中有疑问,却决定装聋作哑,就让特鲁斯兄妹以恩人的名义,随着千金公主去邺城,他再提前写信给尉迟丞相,让丞相在邺城好好的“招待”这兄妹俩。 结果宇文温居然动手了,把海船上的船员都抓走,还把传舍给围住,这明摆是先下手为强。 没有特鲁斯及其随从的口供,千金公主死咬说波斯胡姬阿涅斯身世清白,到时候天子要将其纳入后宫,尉迟丞相没有理由阻拦。 让这种祸害入宫,和尉迟皇后争宠,那可就不妙了。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站出来“主持公道”,至少要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以便尉迟丞相将来好采取相应措施。 “干什么,干什么!向自己人拔刀,你们想干什么?不像话!” 骑马赶来的宇文温,向着张定发一侧喝骂着,崔达还没来得及发难,便被对方这种姿态噎住。 “大王,崔长史要入内,我等奉命…” “嗨,是寡人少说了一句,崔长史例外,例外!” 宇文温掷鞭下马,令张定发及一众士兵收刀,然后笑眯眯走到崔长史面前说道:“崔长史,是否要入内?” “大王,下官有一事不明。” “走,到里面慢慢说。” 崔达可不想上当,他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调子定下来:“大王,何故派兵抓捕那些波斯海商?对方今日刚靠岸,根本就没机会作什么事.” “我大周乃天朝上国,若行此不分青红皂白、肆意围杀番商之事,届时域外番邦不敢遣使来朝,这样的后果,大王担当得起么?” “番商?那是海寇!寡人方才出行,有苦主拦路下跪伸冤,自己是船家女,那波斯海寇扮作海商,多次在外海截杀民船,她的父兄即命丧刀下。” “小娘子日夜啼血,誓要为父兄报仇,吃了许多苦,终于摸清这股海寇的行踪,奈何这伙人和陈国官府勾结,沆瀣一气。” “如今我大周王师在此,气象一新,苦主今日发现对方靠岸,恰巧撞见寡人,哭求主持公道…” 宇文温鬼话连篇,用现编的台词,唬得不明真相将士一愣一愣的,崔达看着他,心中冷笑不已: ‘扯谈吧,还小娘子,鬼知道那小娘子是你从哪里找来的…’ 崔达不是傻瓜,当然不信这种说辞,他要看看宇文温怎么把戏演下去,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大王,既如此,传舍里莫非也混入了海寇耳目?” “此是自然!崔长史便与寡人一探究竟!” 宇文温如是说,让崔达来了精神: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处理这件事情! 第二百二十二章 心思 走在回廊里,宇文温边走边向崔达‘诉苦’,絮絮叨叨透露了许多秘辛,都是为了说明他下令围捕波斯海船乘员是‘有理有利有节’。 23us.com 宇文温说的话,崔达一个字都不信,他判断宇文温是要杀人灭口,反正海边码头上的波斯人要么被杀要么被抓,如今恐怕就只剩下传舍里的‘贵客’及其随从。 甚至特鲁斯及其随从也已经被抓了,所以崔达最关心的,是千金公主如今怎么样。 传舍里的千金公主,确系其本人,崔达只是弄不清楚这位和特鲁斯的关系如何,如果两人果然有暧昧,那么宇文温敢抓特鲁斯,那可总要有个说法。 说法是什么?谁在乎,反正宇文温派兵抓人都见了血,想来不会放过特鲁斯,毕竟千金公主这将近一年的经历不能细究,为了遮掩什么不得了的污点,即便宇文温要杀特鲁斯灭口,崔达也能理解。 他就等着看戏,一旦千金公主真把特鲁斯当情夫,哭喊着要宇文温放人,那可就热闹了。 “崔长史,莫要走这么快,缓缓,缓缓。” “大王,下官心系千金公主安危...” “安什么危什么,寡人让张司马将传舍围得如铁桶一般,千金公主安然无恙。” “大王,那个特鲁斯呢?是否还在传舍。” “此人狡诈异常,见势不妙要负隅顽抗,已被乱箭射死。” “那他妹妹阿涅斯呢?” “此人被千金公主保下,一会崔长史可以与其详谈。” 崔达闻言赶紧拒绝:“此事就由大王和千金公主来定吧。” 说完之后,心中冷笑:‘我就看待会千金公主冲上来又抓又挠的,你怎么办!’ 崔达现在完全是看戏的心态,所以宇文温要做什么,他实际上都不打算阻拦或者参与,只是场面上的功夫要做够,免得留下把柄日后被人找麻烦。 走着走着,崔达看见张定发跟了上来,在宇文温耳边低语几句,随后吩咐张定发及左右:“你们都退下。” 待得旁人都退到十余步外,宇文温有些神秘兮兮的说:“崔长史,一会进了屋,虽然场面可能有碍观瞻,还请装作没看见。” “大王何出此言?” “那是...唉,崔长史去了便知,切记,还请给公主留些脸面。” 崔达被宇文温这么一说,心中警醒起来,对方若是找借口不让他见千金公主,他就一定要见上一见,可如今让他戴口罩,又说要“给公主留些脸面”,这什么意思? 临近千金公主所住小院,一股若有若无的臭味随风而来,崔达抬头一看,却是个侍女提着桶走出院子,那股臭味,就是从这桶里传出来的,似乎是呕吐物的味道。 ‘莫非千金公主吃坏肚子了?吐得一塌糊涂...’崔达如是想,刚走几步,忽然心中一个激灵:‘莫非千金公主有了?!’ 此事非同小可,崔达不由得停下脚步,按千金公主自述,突厥被波斯击败迄今大半年,那么问题来了:千金公主有了身孕,那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从外表根本看不出肚子大,所以千金公主怀的不可能是突厥可汗的种...难怪,难怪宇文温要杀人灭口!! 臭小子,你故意让我进去,知道千金公主怀孕,让我一起倒霉是吧! “啊!下官想起来了!下官还有要务必须立刻处理,告退,告退。” 不管失不失礼,崔达掉头便往外走,他可不打算搀着这种破事,所以要当机立断,有什么事情,宇文温自己去担就行了。 传舍是你派的人在护卫,若千金公主有个三长两短,你倒霉;千金公主若要为情夫报仇,你倒霉;千金公主怀孕,只有你知道,日后有风言风语,算起账来还是你倒霉! 典型的官僚作风,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出仕多年的崔达,已经不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如无必要不会多管闲事,他觉得千金公主的事情既然被宇文温大包大揽,那就在一旁看热闹好了。 今日发生的事情,他肯定要往邺城那边通消息,让皇帝和丞相都知道千金公主走海路在番禹登陆,至于其中详情,那就要问西阳王宇文温。 千金公主怀孕了?我不知道啊! 崔达琢磨着千金公主即便到了邺城,也会被丞相力劝“以国事为重”,回草原去做可贺敦,至于那个波斯胡姬... 呵呵,即便入了宫,大概某日也会暴病而亡,有没有人指证她是毒妇,都无所谓了! 所以我掺和这事做什么? 他一路小跑,很快便出了传舍,见着这位果然上当,宇文温“哼”了一声,在院门外站定,没有进去的意思。 官场老油条的心思,古往今来都是一个鸟样:规避一切可以规避的风险,把黑锅都推给别人,所以宇文温为了‘劝退’崔达,按照官僚的心思,预先设计了一个场景,成功让其自动离场。 “几个人吐的?这么多?” 听得宇文温发问,张定发示意一位年轻护卫上前,笑着说道:“是小刘一个人。“ “你饭量不错啊。”宇文温笑道,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小刘,好好干,寡人看好你。” 姓刘的年轻人摸着头笑了笑,宇文温转身向外走去,张定发紧跟其后:“大王,不进去么?” “不了,你们照旧,要吃要喝要添衣加被都有,就是不能让两位出院子,有事明日再说。” 。。。。。。 夜晚,千金公主坐在榻上发呆,她眉头紧蹙,面前的烛光摇曳不定,阿涅斯示意侍女将吃剩的饭菜端出去,房门开启,但很快便被人关上。 回想今日发生的事情,阿涅斯不由得叹了口气。 她们被软禁了,毫无疑问,西阳王的行动十分果断,一如对特鲁斯动手,见过一次面发现不对就立刻行动,丝毫都没有拖泥带水。 后来一发现千金公主要保她,便毫不犹豫软禁她们,接下来,恐怕会采取过激措施。 想到白天对方毫不犹豫的命人放箭射自己,阿涅斯愈发紧张起来:“千金,这个西阳王,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他啊...我不清楚...” 周国多次派使者到草原,即是和可汗商量国事,也为可贺敦宇文氏带来了家书,天子在信中说了很多事情,其中就包括宇文温相关事迹。 大象二年的剧变,让宇文宗室男丁几乎死绝,只剩下宇文亮、宇文明、宇文温三个成年宗室,成了天子唯一可靠的指望。 虽然远在山南,但三位宗室对天子的问候自从联系上之后从未断绝,而当时还是西阳郡公的宇文温,甚至救了宇文乾铿一命。 宇文乾铿在信中,对宇文温的情况说了很多,所以千金公主大概对宇文温有初步了解,简单来说,这位西阳王能文能武,要军功有军功,要政绩有政绩。 天子在邺城,时常收到宇文温送来的各种礼物,不说有多贵重,而是很有趣,为天子的枯燥生活带来不少乐趣,宇文温平日里就能为天子着想,说明他很可靠。 所以千金公主觉得宇文温值得信赖,对方一发现特鲁斯有问题,立刻采取行动要救她于水火之中,说明确实是心向宗亲。 结果阴差阳错产生了误会,那么接下来宇文温会怎么做? 会把我和阿涅斯一起杀了么? 想到这里,千金公主否决了自己的想法:不,这不可能,崔长史也知道我的身份,所以他不敢... 但她又想起来,这位西阳王,当年敢在大殿之上,问杨坚是不是要造反! 他...万一想不开要杀人灭口,那怎么办? 第二百二十三章 长夜漫漫 “姑姑!” “过儿!” 夕阳下,某古墓外,一对神仙眷侣正深情相望,就在两人即将热情相拥之际,宇文温从梦中醒来。 23us.com “太夸张了,太夸张了...” 他惊魂未定的喃喃自语,揉了揉发麻双臂,从伏案状态切换成来回走动状态,方才他挑灯夜读,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然后就梦入某经典武侠小说场景。 没有女人的日子不好过,宇文温正是火气旺盛的年纪,奈何要顾及自己定下的军规,还得宁缺毋滥,所以出征以来,没有碰过一个女人。 好容易在番禹有奇遇,结果来的不是东罗马帝国逃婚皇女,而是自己的堂姑千金公主,今日一直“姑姑”、“姑姑”叫个不停,导致他开始有些走火入魔。 “那次是你不经意的离开...” “成为我这许久不变的悲哀...” “于是淡漠了繁华无法再开怀...” “于是我守着寂寞不能回来...” 哼哼着某经典歌曲,宇文温继续看书,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免得老是想女人,等到困得不行就可以入睡,不会东想西想。 长夜漫漫,欲火难消,每晚做俯卧撑消火的做法,已经开始失效。 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已经接近零点,该看的书都看过了,例行的‘背参数’已经没有太多效果,只能换个花样,拿出小黑本看实验记录。 实验编号一十五,男,三十一岁,罪行:贩卖人口。 一期戒断,持续三十三日,死亡。 实验编号二十三,男,十九岁,罪行:贩卖人口。 一期戒断,持续三十五日,成功戒瘾。 一个月后,复吸实验,剂量加倍,三日后二期戒断,持续三日,死亡,死亡原因:自残。 汇总,实验人数一百三十人,戒隐成功者,四十三人。 罪恶的**实验,得出一组组触目惊心的数字,不到三成的戒毒率,预示着某种药物的邪恶性。 精制鸦片,是宇文温自己制作出的恶鬼,本来不该在这个时代出现,却已具现成一个个黑褐色固体,装在瓶子里随身携带,等着下一次的使用机会。 波斯商人特鲁斯,是第一个非实验品服用者,因为有了充足的实验资料作“指导”,宇文温很顺利就让染上毒瘾却没有死,得到了想要的口供。 下一个,会是谁? 控制一个人的精神,让其如同宠物狗般百依百顺,这种成就感会让人上瘾,就像鸦片一样上瘾,然后越来越难戒掉,宇文温在想自己会不会走上不归路。 知道鸦片有危害,还特意提炼出来,理由是以防万一,实际上有潜意识要以此牟利,不是要做鸦片生意,而是要用这东西摧毁目标的抵抗意识,成为自己控制的傀儡。 譬如说,皇帝。 控制了皇帝就能成为无冕之皇,躲在幕后操纵政局,要想实现这个计划,只需要在皇帝饮食里下药即可,省力又省心。 没用,这不是皇权高度集中的明清时期,世家门阀权贵的利益得不到满足,哪个皇帝都坐不稳宝座。 原本历史里,大象二年那场变乱,杨坚派出的大军若被尉迟迥击败,各地反杨大军涌向长安,他手握皇帝又能如何? 不能分润利益去收买世家门阀权贵,军事上又镇不住,手里有个傀儡皇帝无济于事,所以... 所以时候不早,该睡觉了。 宇文温收好小黑本,吹灯上榻,刚躺下没多久,便听得门外响起铃铛声。 “何事?” “大王,张司马派人过来,说有要事禀告...” 。。。。。。 房间内,千金公主在榻上打滚,面色惨白满身大汗,口中胡言乱语,双手撕扯着被褥,不停用头撞击着榻板,看上去十分痛苦。 “千金,千金!你忍一下,忍一下就好啊!” 阿涅斯扑上来,奋力将千金公主揽在怀中,避免这位药瘾发作的可怜人自残,可对方的力气突然变大,她体力有限,渐渐支撑不住了。 “药,药,给我药,求求你,给我药啊!” 千金公主涕泪横流,口吐白沫,苦苦哀求着,阿涅斯见状心如刀绞,却无法答应对方的哀求:她没有药。 今天宇文温第二次拜访时,特鲁斯离开前给千金公主服下神药,药效维持到晚上,只需要再服用一次就能平安度过一晚。 可不久前千金公主药瘾发作时,服用了宇文温留下的那瓶药,却根本就没效果。 一开始还以为是吃得不多,可再次倒出些神药泡水服用后,依旧没有起色,千金公主从一开始的哈欠连天,渐渐涕泪横流、浑身出汗,再到头痛愈发严重,症状越来越严重。 阿涅斯这时才意识到不对:宇文温给的药根本就不是真药。 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阿涅斯一开始弄不明白,可见着千金公主药瘾发作的样子,她想通了:宇文温要让千金公主死。 所以刚才她不断喊着“救命”,想让门外守着的侍卫去找宇文温求救,对方却一声不吭,任由她砸门砸窗,都没有任何回答。 宇文温已经打定主意解决她们,所以不会出现,也不会有真药。 不需要动刀,不需要下毒,只需留着神药不给,千金公主熬不住药瘾,最后必然自残而死。 难怪,难怪你要软禁我们,你好毒啊! “啊啊啊!”千金公主嚎叫着,挣脱阿涅斯的拥抱滚下卧榻,弓着身往墙壁冲,要用头撞墙的方式,减轻自己脑袋的疼痛。 脚下一绊,她倒在地上,是阿涅斯奋力抱住她双腿,才避免了惨剧发生。 两人一个挣扎一个奋力阻止,药瘾发作的千金公主陷入癫狂,阿涅斯的力气渐渐用尽,紧要关头,门外传来脚步声。 房门忽然被人踢开,随后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阿涅斯抬头一看,那人却是西阳王宇文温,脸色在两旁火光映照下阴晴不定。 他身后跟着的两名女子,是传舍的侍女,见着房内情景有些畏缩,不过听得宇文温一声令下,便跑上前去,阿涅斯看着她们制住千金公主,一时间不知所措。 手握拉直的铜勾,一端已经磨尖,阿涅斯冲向宇文温:“你这个恶魔!!” 宇文温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然后反手一扭,疼得阿涅斯跪在地上,刚要起来,被宇文温一把掐住喉咙:“你对千金公主做了什么!” 第二百三十四章 长夜漫漫(续) 看着手中的小瓶子,宇文温有些疑惑,他可没有像阿涅斯以为的那样,预先将瓶中的神药换成无效的药丸,所以现在毒瘾发作的千金公主寻死觅活,不是他的阴谋所致。 23us.com 见着宇文温在发呆,阿涅斯以为这位又在演戏,千金公主如今痛不欲生,她急得手足无措,扑通一声跪下:“西阳王,求求你救救千金吧。” 宇文温低头看着阿涅斯,片刻后问道:“你要我救她?” “求求你,只要你愿意救她,我做什么都行。”阿涅斯哀求着,抬着头看向宇文温,双眼如同一汪湛蓝的泉水,闪烁着泪光。 “喔,做什么都行。” 宇文温笑起来,如同一只饿狼堵住了一只羔羊,他的目光在阿涅斯身上扫来扫去,让对方为之一愣。 咬着嘴唇,阿涅斯微微低头,她在这个男人的眼中看到了火焰,那是男人对女人不加掩饰的**。 双手紧握成拳,之后无力的松开,她定定跪着,等候这个男人接下来要说的话。 “站起来,自己脱。” 听得对方这么说,阿涅斯浑身一抖,看向榻上哀嚎的千金公主,没有犹豫,僵着身子站起,探手便要脱长袍。 “你是特鲁斯培养的美人,想来男女之事该懂的都懂了?” “是。” “很好,很好。”宇文温又笑起来,“一会寡人让人牵条公狗来,你和它一起做。” 阿涅斯闻言面色一变,随后面无血色,难以置信的望着宇文温,对方竟然要她和一条公狗交合,这种羞辱让她悲痛欲绝。 “怎么,不愿意?” “我…我…我愿意。”阿涅斯面无表情的回答,她只觉得手脚冰凉,全身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 愤怒、耻辱、绝望、悲伤,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最后化为无穷无尽的苦涩,让她双眼发热,泪水夺目而出。 主人特鲁斯之所以花了那么多心思培养她,就是有朝一日让她献身,为主人带来丰厚的回报,所以阿涅斯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她是一个样貌出众的女人,是许多男人眼中的尤物,所以当那一日来临,无论那个男人样貌如何、年纪如何,她都要欲迎还拒,任由对方享用自己的处子之身, 教授她男女之事的那位名妓说过,男人,闭上眼都一样,可阿涅斯心中还是祈祷,她的第一次,是一个英俊男子拿走的。 结果居然是一条狗! 这是宇文温的恶意,对方不为她的美色所动,心中所想,就是要羞辱她以满足变态的**。 “只要西阳王能给神药,我…什么都愿意做…” 阿涅斯强忍泪水哀求着,已经没有任何尊严,她要救千金公主,所以对方让她和谁做,她就和谁做,哪怕是一条狗。 宇文温静静地看着面前美人,片刻后向外说道:“进来!” 房门被人推开,面无血色的阿涅斯浑身僵硬,解长袍的手无法继续动作,艰难的转过头望向门口,却见进来的男子背着个小木箱。 “大王,东西带来了。” “你们在外面候着。” “是。” 宇文温接过小木箱,转身往卧榻走去,阿涅斯愣愣的站在原地,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愣着干什么,过来帮忙。” “啊?” 阿涅斯手足无措,不知道宇文温到底想要做什么,若是说要在榻上把她给...好像又不是。 “啊什么啊,过来帮忙!”宇文温没好气的说道,“寡人刚才不过是开玩笑,快过来帮忙,没时间解释了!” “啊…”阿涅斯几乎要喜极而泣,有一种绝境逢生的感觉,自己不但不用和狗做,对方居然愿意救千金公主,那可真是主神保佑。 跌跌撞撞跑向卧榻,她按着宇文温的吩咐,和两个侍女一起,按住千金公主的四肢不让其乱动。 “姑姑,侄儿为你治病,还请忍耐。” 宇文温说完,探手去翻千金公主紧闭的眼睛,看了看对方两眼瞳孔,又给对方把脉。 他不是老中医,当然不会玄之又玄的脉术,而是掏出怀表看时间测脉搏,连续把脉三次后,他心里有了数:毒瘾不算严重! 用死囚进行的鸦片**实验,积累了丰富的资料,让宇文温有了‘临床试验’汇聚成的戒毒经验。 这个时代已经有了原始鸦片制品底也伽,虽然纯度很低、致瘾性很差,但宇文温之前在邺城倒了霉,误服被医生当做良药的底也伽,留下心理阴影。 所以他要研究如何有效戒毒,防止日后被人投毒控制,亦或是家人被毒品祸害,是为有备无患,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西阳王,求求你,神药…”阿涅斯讷讷说道,她见宇文温不拿出神药,却不停捏着千金公主手腕,以为对方又改变主意了。 宇文温瞥了她一眼,这位美人如今已是梨花带雨,方才他怀疑阿涅斯对千金公主下毒,所以故意试探,如今看来,对方是真不知情,为了救千金公主,什么都愿意做。 那就是特鲁斯留了一手,随身携带假药,免得被千金公主反杀,所以他从特鲁斯身上搜出的药是假药,还交到千金公主手上。 刚才他得张定发急报,便意识到千金公主可能犯毒瘾,所以赶来这里时,还带着所需之物以防万一,现在看来,果然是带对了。 “不要怕,有寡人在,千金公主不会有事的。” 他拿出钥匙开锁,从小木箱里拿出一个玻璃瓶,开盖之后倒在手上,一旁的阿涅斯闻到扑鼻的香味,她觉得这东西与其说是药,还不如说是香料。 “姑姑,这是解药,请姑姑含在嘴里咀嚼。” 听得宇文温说有解药,神志已经有些模糊的千金公主张开嘴,将宇文温手中药吃下,含在嘴中不停嚼着。 一股辛辣味呛得她不断咳嗽,若不是宇文温用手捂住嘴巴,那些东西就要喷出来了。 忍着辛辣不停咀嚼,千金公主只觉得嘴巴、舌头有些麻,而这些药的香气很熟悉,她渐渐想起这是什么气味。 花椒的气味,这是花椒? 管不了那么多,她继续咀嚼着,只要能稍微缓解头痛,就算是一泡屎都愿意吃,看着面前的宇文温,千金公主百感交集。 他…到底是要害我,还是要救我? 嚼着嚼着,疼痛感竟然缓解了一些,但不知是麻辣遮掩了痛楚,还是真的有效果,又嚼了片刻满嘴麻辣味,让千金公主只觉得舌头都没了知觉。 “姑姑,这是药汤,难闻又难喝,但还连嘴中的药一起吞下。” 宇文温好言相劝,奈何两个侍女不给力,压不住浑身哆嗦的千金公主,连阿涅斯也不行,他只能硬着头皮,不避嫌将千金公主搂在怀中,拿着一碗用滚水泡开的药,半灌半喂让其喝下去。 这一下千金公主真的体会到吃屎是什么感觉,她只觉得一阵阵反胃,忍不住‘呕’的一声,吐了宇文温一身。 眼皮跳了跳,宇文温心在滴血,不是因为被吐了一身,而是因为这一碗解药可价值不菲。 将干的罂粟壳磨碎,取适量粉末作为主料,辅以姜、花椒等秘制配料,用滚水泡开服下,这可是用上百死囚试验过确定有效的戒毒汤,结果刚下肚对方就吐个一干二净。 “把另一碗拿过来!” 宇文温的准备工作很充分,他出征时既然带着鸦片,自然也会带着戒毒药,而现在他已做好了准备,戒毒药管够。 一碗不行,那就再来一碗! 底也伽这种初级毒品,再提纯其毒性也高不到哪里去,特鲁斯已经把自己琢磨出来的提纯工艺交代出来,所以宇文温判断对方所谓的‘神药’,根本比不上他的鸦片。 只不过是长期大剂量服用,让千金公主染上毒瘾,但宇文温经过‘临床试验’制出的戒毒药,可是能怼鸦片的良药。 被人吐了一身,他索性脱了外衣,就在阿涅斯和两名侍女以为宇文温要光着膀子上时,他扯了条被单裹在身上当衣服,再度将千金公主揽在怀中喂药。 姑姑?你又不是小龙女,想占我便宜门都没有!! “姑姑,一定要喝下去,不然解不了药瘾!” 偎依在宇文温怀中,千金公主有些尴尬,但顾不得那么多,硬着头皮将药汤喝下。 好容易忍住没有吐,但苦水下肚后,疼痛感似乎没有消退的迹象,千金公主挣扎着,被宇文温拼命搂住。 “西阳,西阳,给我药吧,给我药吧…” “姑姑,再忍忍,再忍忍…” 场面有些刺激,千金公主备受煎熬,宇文温同样备受煎熬,他憋了数月都没碰女人,结果现在把一个衣着单薄的妙龄女子搂在怀里,自己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戒毒,患者毒瘾发作时要折腾许久,所以唯一有力气的他要这么搂着千金公主,待其毒瘾消散,长夜漫漫,何时是个头? 一旁的阿涅斯面色微红,她虽然早就被教授过各种姿势,可都是女子和她一起‘演练’,如今见宇文温裹着被单,依旧露出结实的肌肉,不由自主脸红起来。 忽然间,她瞥见宇文温探手伸向千金公主的腹部,惊得大喊:“西阳王,你要做什么!!” “把她衣服卷起来,寡人要用药!” 阿涅斯急了眼,冲上来撕扯着宇文温:“你胡说!哪有这样用药的!!” 第二百二十五章 迟早要完 将新鲜罂粟壳经过不可描述之工艺处理后,磨成粉末与花椒等配料混合,再与蓬松的艾绒(艾草叶子揉碎)揉在一起,取指甲盖大小的量用蜡密封成为药丸。 23us.com 使用时,将蜡壳剥开,用滚水的蒸汽将药蒸湿,然后放到瘾君子的肚脐眼处,再用一张黏糊糊的纱布封上,类似于狗皮膏药的用法。 让药物通过肚脐的吸收进入人体,这种用药方法方便且有效,能够帮瘾君子戒毒,这种肚脐眼贴敷疗法,是宇文温经过无数次试验得出的药物戒毒方式。 无痛、无副作用,不怕患者吐药,即便身处公众场合也能用药,能够在不知不觉中压制毒瘾。 连续贴敷,会让毒瘾发作间隔时间越来越长,配合戒毒汤药,瘾君子的毒瘾不知不觉就戒掉了,基本不会复发,当然,这只是基于当前时代的毒品水平,遇见真的高纯度鸦片制品,还得辅以别的方法戒毒。 这么神奇的药丸,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专利人宇文温特意为其取了个诨号,叫做“迟早药丸”。 肚脐眼贴敷了“迟早药丸”的千金公主,此时已经恢复平静,因为体力、精力消耗过大,已经躺在榻上入睡,而急公好义的宇文温,却好心没好报。 他为了救人,使出跨时代的用药方式,得来的却是无情的报复: 右手腕被人咬出了触目惊心的两道牙印,左侧面颊赫然显现三道抓痕,如同被猫抓一般,当然,确实是猫抓的波斯猫阿涅斯。 宇文温要给千金公主的肚脐眼贴药,结果被阿涅斯和千金公主误会,脸被波斯猫给挠了,手腕被姑姑给咬了,当场发飙抽了波斯猫一耳光,又吼得姑姑泪崩。 他骂骂咧咧帮千金公主敷了药,开始秋后算账,倒霉的当然是波斯猫。 “抓啊,挠啊,怎么不挠了?”宇文温黑着脸,“这边,这边脸还没挠呢!” “西阳王,我错了...” 阿涅斯低着头,支支吾吾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声音如同蚊子叫一般,宇文温给千金公主肚脐贴药,她却误会对方意图不轨,结果... “错?对,是错了,你不是耍匕首耍得呼呼响么?怎么改用手了?” “西阳王,对不起...” “对不起?说句对不起就完了?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官府有什么用啊!!” 说到这里,宇文温火冒三丈,他脸上的抓痕太明显,到早上都消不了,这让人看见了肯定闹误会,误会他是今晚对小娘子用强被挠的,光辉形象毁于一旦,这怎么能不叫他恼火。 魂淡,我今晚是在救人,不是在造人啊! 阿涅斯一边面颊红肿,是被宇文温抽耳光抽的,此时她捂着脸,听着宇文温的质问,眼泪水吧嗒吧嗒就掉下来,从来没人打过她,如今面颊被打得火辣辣却不敢声张,因为是她做错事了。 “哭!就知道哭!你以为自己长得漂亮,男人就要让着你了!不像话!”宇文温嚷嚷着,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样子,“你这样子以后哪里嫁得出去!” 阿涅斯和千金公主相处时时常学汉语,所以汉语水平比较高,宇文温说的她都能听懂,所以被骂得捂嘴泪奔,跑到角落蹲着哭,两个侍女见状噤若寒蝉,站在旁边不敢动弹。 宇文温气得要起身,结果右手被人死死抓着无法挣脱,低头一看,却是千金公主抓着他的手不放,手腕上的牙印清晰可见,深的牙印已经破皮出血。 此时的千金公主紧闭双眼,也不知是睡是醒,宇文温看在她是病人的份上没有计较,奈何手就是抽不出来,只能板着脸坐在榻边。 “不要看了,帮女郎擦汗。” “是,是...” 两名侍女赶紧上来帮千金公主擦汗,宇文温让其中一人先到旁边打盹,过一段时间轮换。 “不要,不要...” 千金公主忽然挣扎起来,宇文温只能握着她的手,以显示自己就在身边,看样子对方是在做噩梦,至于噩梦的内容是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自古红颜多薄命,以宇文温的观点,千金公主的容貌只能算正常水准线以上,但一个妙龄女子落入不怀好意男子手中,样貌好坏都难免遭殃。 千金公主呢喃着,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愈发用力握着宇文温的手,此情此景,如同一个受到严重惊吓的婴儿,好容易抓到父母的手,说什么都不愿放开。 “不不不,不要过来...” 千金公主梦话连篇,估计是昔日不堪往事重现脑海,宇文温见这样下去不行,硬着头皮唱起儿歌来,他在家哄儿女睡觉时经常哼儿歌,所以成了‘专业歌手’。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 宇文温哼哼着,画风有些不对,但没有办法,就当是给自己家人积德,虽然他其实不信这个。 哭得眼睛发肿的阿涅斯好歹缓和心情,见宇文温如此模样似乎是气消了,畏畏缩缩靠了过来坐在一边,她听不太懂这种曲调奇怪的歌,但看得到效果。 千金公主在宇文温哼哼的各种歌曲里渐渐平静下来,惨白的面颊终于恢复了些许血色,呼吸渐渐平稳,梦话也没有了。 看样子已经压下药瘾,阿涅斯终于松了口气,看向宇文温却见他瞪着自己,不由得面色一红低下头。 这个男人好特别啊... “哎,蚊子很多啊,你闲得无聊,再去点根艾草绳拿来这里行不行?低头打盹?我被叮得满身包,你还有没有良心啊!” 宇文温的话阴阳怪气,气得阿涅斯别过头去,她不知道什么是艾草绳,一旁的侍女赶紧再点燃一根艾草绳,拿到宇文温身边。 艾草条缓缓燃烧,散发出淡淡气味,蚊子纷纷避开,阿涅斯见状恍然大悟:原来是用来驱蚊...这个男人好可恶啊! 敲门声起,是张定发在外问候,确定宇文温无恙,他命人送进宵夜,见着宇文温一脸苦相坐在榻边,光着膀子披着个被单,脸上被挠了三道杠,张定发想笑又不敢笑。 将沾有呕吐物的衣物拿走,又带来一套新的衣袍帮宇文温穿上,奈何千金公主死死抓着宇文温右手不放,最后只能给宇文温披上衣服。 “大王,不知还有何吩咐。” “不如你和寡人换个班?” 张定发作惶恐状:“属下不敢。” “那就请这位阿涅斯娘子回去休息吧。” “我不走,我要陪着千金。” “寡人想走,要不你和寡人换个位置?” 千金公主即便睡着了也死死抓着宇文温,阿涅斯没办法替换宇文温,只能低着头坐在一旁,张定发搬来东西给宇文温当靠背,待得两位吃了宵夜,便领着人退下。 今晚算是别想睡了,宇文温无奈的叹了口气,一日之内发生了太多的事,实在是让人哭笑不得。 基于道德底线,他选择帮千金公主戒毒,而不是趁机用鸦片控制对方,都是为了让这个可怜的女人少受罪;因为不知道底细,所以刚才没有趁机把波斯猫‘笑纳’,免得哪天被对方阉了。 他从特鲁斯口中知道所有想知道的事情,宇文温确认千金公主对其没有感情,而阿涅斯也没有什么“恋兄”情节,所以打算照原先的安排,送千金公主和阿涅斯去邺城。 距离中枢太远,宇文温的思维一下子转不过来,担心有人在天子耳边告黑状自己却无从辩白,然而他忘了朝廷局势。 千金公主一个人回去倒也罢了,可若是不知死活送美女给天子,丞相尉迟不会坐视不理。 突厥会收到千金公主还活着的消息,所以这位还得回草原做可贺敦,而极有可能与未来皇后争宠的阿涅斯,迟早会暴病身亡。 这两个女人到了邺城后自身难保,迟早要完,所以他又担心什么? 该担心的是,按如今形势发展下去,尉迟家有了平陈、统一中原的大功,丞相尉迟声望将达到巅峰,恐怕距离“受九锡”已经不远,到时候天子和宗室迟早要完啊! 第二百二十六章 心意 多年以后,面对刽子手,西阳王宇文温回想起那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他骑着高头大马,在长长的队列旁疾驰而过。 23us.com 这是他的虎林军,兵力逾五千,手持长枪的甲士排着整齐队伍,喊着口号在旷野里前进。 铠甲和武器十分精良,粮草充足,将士们斗志高昂,迎着寒风向北行军,虎头旗迎风飘扬。 北面,无数骑兵踏过黄河上的冰凌,如同波涛一般涌上南岸,迎风招展的旗帜上,绣着硕大的“尉迟”二字。 两股洪流在旷野上碰撞,曾经坚不可摧的长枪丛林,不断绽放光与火的血色花朵,一个个勇敢的生命,在火光中消逝, 铁蹄踏碎了宇文温的梦想,他发明的火药,被敌人用来对付自己,兵败被俘,在刑场上迎来自己生命的终结。 志得意满的年轻监斩官,坐在不远处的凉棚下,揽着昔日的西阳王妃尉迟炽繁,一只手探入衣内,感受她的温润。 看着她的前夫跪在刽子手面前,监斩官惬意的拔出令箭向前一扔:“时辰到,行刑!!” 阳光下,大刀散发着耀眼的光芒,眼前一花,宇文温发现自己身处洞房之中,身着红裙的阿涅斯,在烛光下楚楚动人。 还没回过神,却见一人手持利斧冲了进来。 在阿涅斯惊愕的眼神中,尉迟炽繁砍下了宇文温的头,然后把他的头抱在怀中,深情呢喃着: “这样我们就不会分开了。” 睁开眼睛,宇文温发现自己果然在做噩梦,这些梦太过刺激,以至于让他出了一身冷汗。 想伸手擦汗,右手却动弹不得,低头一看,自己的手依旧被千金公主紧紧攥着,宇文温叹了口气,用左手抹了抹额头。 一个字“衰”,两个字“我靠”,宇文温的心情,用这几个字便能形容,看着面前伏榻打盹的阿涅斯,对方虽然秀色可餐,但他完全没了想法。 自己只需不要脸,现在就能威逼利诱让这位绝色献身,但是宇文温浑身的火气已经消退,因为他一想到当前局势就头痛。 周国平陈,天下一统,丞相尉迟声望无人可比,正所谓功高不赏,那一天迟早到来。 要么天子诛杀尉迟,要么尉迟取而代之,接受天子禅让,践极称帝。 自汉末曹丕受禅以来,禅让这种戏码已经在中原大地上演了无数次,各种套路已经形成定制,而天下群雄,对高高在上的宝座也趋之若鹜。 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而宇文家和尉迟家的力量对比,还是差了太多。 陈国的灭亡,预示着周国的命运即将迎来最关键的几年,宇文温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压力很大。 历史的轨迹已经改变,随着陈国的灭亡,他再没有任何能力未卜先知,能靠的只有这些年攒下的家底。 还有绝不认输的执拗。 “西阳王?” 耳边传来的轻声呼唤,让宇文温再度回到现实,循声望去,却见躺在榻上的千金公主已经醒来,虽然面色疲惫,却饶有趣味的看着他。 “姑姑?不知饿了没有?侄儿命人准备食物。” 千金公主点点头,见着宇文温要起身,再次用力抓住对方的手。 “姑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西阳王,谢谢你。” 宇文温闻言一愣,见着千金公主那真诚的目光,笑了笑说道:“姑姑,这是侄儿应该做的。” “不,你可以袖手旁观,可以当做没看见,但你还是出手救了我。”千金公主也笑了笑,那是由衷的笑容。 “宗亲,当然要守望相助,天子能与姑姑团聚,想来也会非常高兴。”宇文温站起身,吩咐侍女去准备热水和稀饭,一旁的阿涅斯被惊醒,见着千金公主醒来并且气色不错,她惊喜万分。 “千金,千金!你终于没事了,我还以为…呜呜呜呜…” 宇文温见着两人抱头痛哭,他打算出去透透气,却被千金公主叫住。 “西阳王,我的病还有救么?” “姑姑勿忧,侄儿从特鲁斯口中得知解药的制法和用法,故而今日..昨日下午派人去搜集药材备药,姑姑之前服用的便是侄儿新制之药。” “如今看来效果不错,只要坚持服用一段时间,侄儿估计姑姑还未到邺城,病就能彻底痊愈了” “那些药材,很难找的么?” “不难,花椒便是其中一味药,侄儿此次已经做了许多,足够姑姑路上所用了。” 千金公主点点头,再度向宇文温道谢:“西阳王,谢谢你。” “姑姑,侄儿先到外面透透气。” 待得宇文温走出房间,阿涅斯只觉压力骤减,想说的许多话也敢说出来了。 “千金,你真的没事吧?” “我没事,谢谢你,让你受苦了。” “我…我就怕你出事。”阿涅斯高兴得抹了抹眼睛,拭去眼泪。 “有西阳王在,我不会有事的。”千金公主安慰着阿涅斯,“他那样和你说话,其实没有恶意,可别往心里去。” 见着阿涅斯颇为尴尬,千金公主笑了笑,她药瘾发作时虽然有些神志不清,但身边发生的事情,大部分都还记得。 宇文温折腾阿涅斯的时候,她也急得不行,奈何全身疼得厉害,自顾不暇,哪里能去阻止对方牵一条狗进来。 结果宇文温却是故意放狠话,是为辨别阿涅斯是否下药凶手而故意为之,再回想起宇文温喂她喝药、敷药的情景,甚至任由她抓着手却没有挣脱,还哼哼着曲调怪异的歌曲哄她入睡,千金公主不由得眼眶一热。 宇文温如果够狠,可以让她自生自灭,却没想到竟然能为她做到这个地步,这已经不是用“逢场作戏”所能够解释的,关心之情溢于言表。 药瘾发作时的痛苦,让千金公主痛不欲生,就在她即将绝望之际,是宇文温给了她巨大的帮助和温暖。 多少年了?多少年没感受到这种温暖了? 自从九年前出塞和亲,千金公主便远离了亲人,嫁给一个老头子为妻,成了突厥的可贺敦,从此生活在草原,没有人关心,没有人怜惜。 虽然身份高贵,但她只是突厥可汗的一个装饰品,一件可以继承的装饰品,这么多年来,千金公主不断再嫁,却没有爱情,没有子女,没有亲情,只能咬着牙倔强的活下去。 身边没有人真正关心她,每当病痛之时,只能在别人面前装作坚强,待得无人之际才默默流泪,思念着远在邺城的弟弟。 而昨晚到现在,她在苦苦煎熬之际,却有一个人如同父亲般握着自己的手,在耳边唱着歌哄她入睡。 恍然回到小时候,那个幸福无比的时光,千金公主感受到西阳王宇文温的关怀之意,也终于理解那一年为何宇文温会奋不顾身救下天子。 宇文温救了天子,又救了她,这样的心意,完全发自内心,没有丝毫造作,所以千金公主做出了决定。 回到邺城,如果,如果还有日后,定要劝天子重用西阳王!! 第二百二十七章 见龙在田 黎明前的黑暗,满天繁星还未褪去,穿好衣服的宇文温在院子里活动筋骨,值夜的护卫们已经轮换过一拨,见着大王出来,要上来等候吩咐,被他。 23us.com 揉着有些发麻的右臂,抬头看向夜空,东方的天际上有星宿,宇文温原本不太懂这个时代的天文学,但在观星台旁听刘焯讲学听多了,大概懂了一些。 中原古代天文学将天上星辰划分为二十八星宿,又以每七个一组分为东、南、西、北四象,是为青龙(东)、朱雀(南)、白虎(西)、玄武(北)。 他勉强认出东面夜空上的星宿是青龙七宿,即角、亢、氐、房、心、尾、箕,分别是青龙的龙角、咽喉、前足、胸、龙心、龙尾、龙尾,所以青龙七宿又称为龙星。 每年春季,龙星在夜空的位置是地平线附近,从视觉效果上看,就是龙星出现在田野上方,所以称为“见龙在田”。 见龙在田,很有逼格的一句话,下一句是“利见大人”,源出《易经》中的乾卦,九二爻辞: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宇文温看着东方地平线上空的青龙七宿,开始琢磨起这八个字,其意思有很多解读,就粗略的字面意思来说是:龙出现在田野里,有利于拜见大人物。 当然,龙不是真实存在的生物,说龙出现在田野里,是代表出现祥瑞或者好的兆头,然后当事人就可以去拜见大人物。 比较庸俗一点说,就是能遇见贵人,从此得其大力相助,逢凶化吉,顺风顺水。 联想到自己,宇文温在番禹遇见千金公主,是不是所谓的“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他遇见贵人了么? 好像没有,这个可怜的女人,怎么看都不像是贵人。 自身难保,虽然是天子亲姊,却极有可能被送回突厥,即便能留在邺城,也起不了什么大作用。 更别说天子无实权,天晓得何时就“被禅让”,过数月便暴病身亡,若朝代更替,那时的千金公主,除了出家为尼,大概就是嫁给二婚男,何来给他的助力? 周易玄而又玄,靠这门玄学又不能真的撒豆成兵、剪纸为马,要发达,还得靠自己的硬实力。 宇文温种了八年田,终于小有所成,新开垦的大片农田能够稳定出产粮食,那就是他的“见龙在田”,而随着他的名号渐渐响亮,已经开始有人主动投奔。 这些人想要建功立业,但在别处无法实现,便到他这里寻找机会,所以宇文温要发扬自己“大人物”的风范,慧眼识英才,让这些人发挥各自的作用。 局势依然不明,但他手中的底牌比九年前多了很多,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宇文温看着夜空发呆,片刻后转身向房间走去,打算向千金公主告退。 他脸上被波斯猫阿涅斯抓了三道痕,让人看见肯定误会,所以要趁着天还没亮,赶紧溜回住处消肿遮痕,免得被部下看见到处乱传。 传就传,要是真的把波斯猫霸王硬上弓了,得了实惠倒也无所谓,可实际上根本就没那回事,白白被人误会,怎一个‘冤’字了得。 那个噩梦里,尉迟炽繁砍下他的头,抱在怀中喃喃自语说这样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现实里尉迟炽繁没那么极端,但想到这里宇文温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一时走神,未记得敲门或者问候,他直接推门而入。 榻上,阿涅斯和千金公主抱在一起,波斯猫在上,姑姑在下,两人正在亲吻。 场景太过火爆,宇文温无意中撞破奸情,脑袋瞬间当机,然后立刻反应过来,再自然不过的被门槛“绊”了一下,直接倒地。 “哎哟!” 他直接面朝下扑倒在地,演技极其逼真,待得站起来时,榻上两位已经分开。 “西阳王,你...你...你有何事?” “啊,姑姑,侄儿已经安排妥当,若无其他事,侄儿先行告退。” “啊啊...啊,那西阳王先回去歇息吧。”千金公主神色有些紧张,宇文温装作没看见。 “还请姑姑好好休息,今日午时前,无需再用药,侄儿于午后再来问安。” “啊,好...好...” 宇文温装作若无其事的退下,出了房间,头也不回向外走。 魂淡!我看走眼了!原以为你是要把波斯猫送给天子,结果却是自己留着用! 拉拉,拉拉!我居然遇见了活生生的拉拉! 那么漂亮的波斯猫,居然是拉拉!这不是暴殄天物么?我擦! 宇文温万般庆幸,幸亏昨晚他没有见色起意,把‘卖身救公主’的阿涅斯笑纳,一旦他把这只波斯猫带回府里,搞不好后院就真的起火了。 一想到自己的妻妾被波斯猫转换成拉拉,四个女人成日里腻在一起眉目传情,对他没了兴趣,躺在榻上就像一条咸鱼,这样的日子简直是煎熬。 利见大人,利见大人!见个鬼哦! 房间内,阿涅斯有些尴尬的向千金公主道歉,方才她俯下身帮千金公主盖被子,结果脚一滑便趴到千金公主身上,还误打误撞亲上了,就在这时,宇文温推门而入。 “没事,这只是意外嘛。” 千金公主笑道,脸上的尴尬之色已经消散,见着阿涅斯眼圈发暗,她有些心痛:“阿涅斯,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别因为我累坏了。” “千金,那你也要好好休息。” “嗯,放心,西阳王会安排好一切的,过几日便会派人护送我们去邺城。” 说到这里,千金公主表情凝重起来:“我的国家政局形势有些复杂,到了邺城,可能还不能立刻让皇帝见你。” 阿涅斯“啊”了一声,随即低头不语,她明白千金公主的意思,只是绞着手,也不知在想什么。 “放心,到了邺城,你还是陪着我,待得时机成熟,我自然会在皇帝面前提起你。” 。。。。。。 崔达盯着宇文温,盯得后者浑身不自在,目光在其脸上那三道若隐若现的痕迹上扫了数遍,干咳一声,将一份急报交到对方手上。 “大王,这是刚收到的江南道行军战报。” “官军拿下建康了?” “战报发出时,官军已经击败陈国水军,准备渡江。”崔达颇为高兴,虽然他窥破了宇文温的‘奸情’,但此时不想斗嘴,而是要告诉对方一个好消息。 “战报从长江北岸**山大营送到番禹,沿途驿站接力传递,将近三千里路程,昼夜疾驰花了十四日有余,想来此时,官军已经入城,四处张贴安民告示了。” “看来大局定矣。”宇文温看着战报说道,无论他内心怎么想,周军拿下建康是必然,而只要得知建康朝廷完蛋,江州、岭南的那些陈国旧吏,大部分人就会死心。 “待得捷报传来,要在岭南宣传一番,免得有人心存侥幸,对朝廷阳奉阴违。” 此是应有之事,而崔达关心的还有另一件事:“大王,不知千金公主如何安排?” “千金公主在海上飘了数月,舟船劳顿需要静养,寡人已和千金公主商定,五日后若无恙,千金公主便启程前往邺城。” 崔达闻言瞥了一眼宇文温,对方明显是被人挠了脸,不久前他的手下来报,说西阳王直到今日凌晨才离开传舍,那么说明昨天晚上,宇文温在传舍和千金公主有不可告人的事情发生。 什么事情?崔达不想知道,就算宇文温找医生来给千金公主打胎,他也要装作不知道。 宇文温把波斯商人特鲁斯及其手下都收拾了,只剩下那个身份可疑的阿涅斯,崔达决定把消息传回邺城,请尉迟丞相做好准备,届时千金公主和那波斯女人的结局如何,不需要他关心。 “官军平定江南,寡人也得在岭南有所作为,过几日,寡人便要巡视各州郡,届时王猛还有冼夫人会随行,番禹事务,就劳烦崔长史处理了。” “下官领命。” 崔达告退,宇文温踱出房间来到院子,望向北面天空,他在想此时的建康会是何种场景。 历史上隋军攻入建康,陈国皇帝陈叔宝躲到宫内一口水井里,最后被俘虏,而今,攻破建康的将是周军,那么他们会在哪里俘虏陈叔宝呢? 宇文温在想,如果陈叔宝逃出城,在城外被人抓获,那可真就是见龙在田了。 第一章 一盘大棋 建康,城内一片萧瑟,酒肆、乐坊内昔日繁华景象不再,路上行人匆匆,街头巷尾,零星分布着一些负责维持秩序的士兵,每个人都是面色凝重。 23us.com 城墙角下,许多人正靠着城墙打盹,他们年纪、衣着各异,有老有少,一个挨着一个依次排开,手里拿着木棒、扁担甚至石头。 这些人中间,有的穿着道袍,甚至还有许多人光着头、穿着僧袍,和其他蓬头垢面、身着破烂布衣的人形成鲜明对比。 道士、和尚甚至还有女尼,和其他建康百姓一道,被官府征召守城,而官府之所以如此行事,是因为北虏已经兵临建康城下了。 上月底,官军水师大败,江防形同虚设,聚集江北的周军随后开始渡江。 三月二十二日,周军于采石矶击败官军残余水师,随后攻占南岸重镇采石;消息传来,天子召集群臣朝议,于次日宣布内外戒严。 以骠骑将军萧摩诃、护军将军樊毅、中领军鲁广达并为都督,又以近臣施文庆、孔范为监军,主持建康防务,散骑常侍皋文奏领步兵镇南豫州,而南豫州水军则增援建康。 同时征发建康城中百姓,连同僧、尼、道士都要服兵役。 三月二十八日,周军攻克京口,至此采石、京口两处要地尽失,建康被周军两翼夹击,形势恶化。 三月三十日,周军攻克姑孰,随后分两路进逼建康,沿江陈军纷纷溃散投降,周军将领释放降兵,分给粮食将遣返,并让这些人带着敕书回去四处宣扬。 四月一日,周军主力渡江,合步骑三万屯于建康西南方向的新林,消息传来,建康一片恐慌。 集结于建康的陈军逾十万,城中粮草充裕,百姓亦愿为国效力,诸将纷纷请战,天子却不做任何答复也不做任何调遣,战机渐渐失去,导致周军从容合围。 敌军兵临城下,结果官军却按兵不动,这让建康百姓难以理解,许多人觉得情况不妙,但也有人觉得无需惊慌。 “你们呐,就是见识少,北虏又不是第一次围建康,结果呢?还不是灰溜溜滚了?” “可是,可是北虏此来,我们怕是难以抵挡...” “怕什么?怕什么?想当年,我和你一般年纪,也是被官府征发守城,当时啊,看着城外的北虏大军,吓得木棍都拿不稳...” 某处城墙脚,一名老汉正在给街坊邻居鼓劲,说起当年自己的经历来,他们都被征发来守城,面对着恶化的局势,许多人都惶惶然。 三十三年前,当时建康还是梁国都城,国家还没从侯景之乱的破坏中恢复过来,齐国趁火打劫,背约派兵南犯直取建康,马步军兵力逾十万,气势汹汹。 梁军主动出击,连番击败齐军,双方拉锯战持续到五月,齐军仗着人多势众强行渡江。 镇守建康的梁国名将陈霸先不慌不忙,分兵据守建康周边各处要地,诸将奋勇杀敌,打得齐军方寸大乱,奈何对方兵马实在太多,最后还是被其逼近建康。 齐军的游骑甚至在建康城外游荡,使得城内一片惊恐。 “我跟你们说,那时候啊,我可是在城头看得明白,北虏骑的马,比一般的马都要大上许多,跑起来飞快,一下子就窜到城下了。” “他们的箭射得又远又准,城头上有不小心的,被一箭射中面门,当场就不行了。” 有人听到这里,紧张的问道:“那后来呢?官军...哎,官军,官军那时怎么不射他们呢?” “哪里射得中!” 老汉的声音忽然大起来,双臂挥舞,继续讲起他亲历的战斗场景:“北虏骑在马上,灵活得紧,官军在城头射箭,他们就在马背上翻跟斗,把箭都躲了!” 北人擅长骑马,就如同南人擅长舟船,老汉把齐军游骑的本事说得神乎其神,也没多少人质疑当年那些齐军如何在马背上翻跟斗。 “这些北虏,马上本事了得,可那又怎样?官军到后面还是把他们打退了!” “他们也是人,累了要休息,饿了要吃东西,官军坚壁清野,他们只能吃自己从江北带来的粮食,而官军就把他们的粮道断了!” “在建康城下待不住,北虏只能往江边靠,结果官军夜袭,将他们的粮船抢了,这下,呵呵...” “没了粮食,北虏只能撤退,可又不死心,到了六月,集结了更多的兵马再次南渡,一直打到建康城外。” “那后来呢?”听众们十分紧张,就想知道官军(梁军)是如何击退北虏的。 “后来?北虏到了幕府山,官军不理他们,而是抄后路又抢了他们的粮船,北虏没粮食吃,就只能杀马驴充饥,眼见着熬不住,就狗急跳墙...你说他们跳到哪里去了?” 旁听的人中许多不过二、三十来岁,当年还只是小孩儿,甚至还没出生,哪里知道狗急跳墙的北虏(齐军)跳到哪里。 “他们翻过蒋山,到了玄武湖西北侧,占了北郊坛!” “啊,那不是就在城外不远处了?” “那当然,可官军也没被吓到,直接到北郊坛和北虏对峙,还抢了高处立寨,就在这时,下起了大雨,一下就是大半月,让北虏叫苦不迭。” “你们想想啊,大雨下了那么久,低洼处肯定积水成塘,那些北虏不知道南方雨天的厉害,立寨选了低洼的地方,结果就倒了大霉,被水泡得双脚发烂,睡在泥泞里,粮食又没了,那叫一个惨。” “待得雨停,官军分成两拨,一拨正面强攻北虏,另一拨包抄后路,前后这么一夹击,啧啧,北虏人再多又有何用?被官军打得大败!” “我跟你们说,当时我被派去收尸,北虏那叫一个惨,一路上倒了不知道多少人,都是溃逃时被官军骑兵砍死的,死得到处都是。” “北虏一路逃,官军一路追,抓了几十个北虏大官,最后直接把北虏赶下江,光是溺毙的就过半,浮尸满江!” “哼哼,当年北虏有将近十万人,一样被官军打得落花流水,如今的北虏人数还没当年多,他们又能如何?” “可是,可是官军这十几日来一直都没动啊...” 面对这样的顾虑,老汉不以为然:“唉,我们这些布衣,哪里知道朝廷的谋划,说不定啊,官家正在下一盘大旗!” 说得好像很有道理,大家心中稍定,毕竟数百年来北虏从未攻克建康,那个齐国叛将侯景不过是纠结了梁国叛军才得了手,三十年前北虏兵临城下最后还是败退,所以,所以建康这次肯定会没事的。 “肯定没事!官军一定是在蓄势待发,就等着北虏露出破绽,你们想想看,现在是几月份了?” “四月。” “啪”的一声,老汉拍着大腿:“对,四月,雨水越来越多,到了雨季,弓弦松弛射不了箭,两边只能休战对峙,届时管教城外的北虏叫苦不迭!” 听得老汉这么一说,大家激动起来,先前的恐惧心理也缓和不少,官军既然按兵不动,肯定是要等着雨季到来,生生把北虏耗死。 对的,官家稳坐太极殿,不慌不忙,肯定是在下一盘大棋! 第二章 王气在此 “官家!鲁广达之子世真、世雄已经投降北虏,他却在官家面前故作姿态,上表自劾,看上去似乎是负荆请罪,实际就是骑墙,待价而沽!” “他的儿子投了北虏,若北虏日后攻入建康,他鲁家在北国可获荣华,而官军若将北虏赶过江北,鲁广达在朝地位依旧如故...” “官家,微臣以为,应将鲁广达下狱,严明法纪,以免诸将心怀侥幸,私下与北虏勾结,左右逢源!” “施卿,绥越公一心为国,却不幸有了两个孽子,他能上表自劾,朕十分欣慰,此事莫再提。 23us.com” “呃...官家!樊猛妻儿俱已陷在周营,他却装聋作哑,未如鲁...绥越公那般上表自劾,其心有异,不可放任不管,臣恳请官家当机立断收其兵权,以防有变!” “朕已派绥建公去了,勿忧。” “官家...” “施卿勿忧,建康,自有王气在此,北虏又能如何?” 陈国天子陈叔宝,此时正在侧殿与近臣施文庆交谈,昔日逍遥快活的无忧天子,此时满面愁云,周军突破江防登陆南岸,他再也坐不住了。 但只纠结了一日,便再度放松起来,因为施文庆、沈客卿、孔范等人说得好,建康自有王气在此,北虏能耐我何? 北虏又不是第一次兵临建康,三十三年前,齐军就打到建康城外,来势汹汹,看上去势不可挡,结果呢?还不是被梁军赶跑了? 当时是雨季,齐军顿兵城下遇到连日大雨,满地泥泞、弓弦松弛,仗打不了就只能对峙,而北虏向来不习南方气候,在雨天的泥地里扎营,时间一久军营便爆发瘟疫。 而现在,周军虽然也是来势汹汹,可兵力却未如当年的齐军那般多,但时间却正是在春夏之际,也就是说,官军只需据守,和周军对峙到雨季,对方迟早不战自溃。 这是施文庆和沈客卿、孔范的看法,陈叔宝深以为然,他觉得既然三十多年前梁军能击败齐军,那么此时的陈军,也定然能够击败周军。 当年那一战之后,掌握梁国大权的陈霸先声望高涨,没多久便接受禅让建立陈国,成了开国天子,陈叔宝想到叔公的丰功伟绩,不由得心驰神往。 他觉得自己也能依样画葫芦,据守不出靠着雨天耗得周军不战自溃,所以何必惊慌失措,在臣下面前折损天子威严? 于是继续听歌舞摆酒宴,逍遥了数日后,局势愈发不妙,陈叔宝再度忧心忡忡,召集群臣商议对策,终于下了决心,征召百姓守城,并安排诸将领兵出城驻扎各要地,摆开阵势以御周军。 做了这些布置,陈叔宝安心许多,可在他面前一向乐观的施文庆,却忧心忡忡起来:他害怕这些将领拥兵自重后清君侧。 陈叔宝继位以来,作为东宫旧人,施文庆及沈客卿等人深得陈叔宝信任,把持朝政,排除异己,八年多以来,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陈叔宝继位之后,要提防将领们起兵造反,所以变着花样压制这些武夫,施文庆作为马前卒,自然是急先锋,用了许多手段,招来许多怨恨。 数百年来,各国将领的部曲都是父子相传如同私产,而为了削弱这些将领的实力,施文庆多次从将领们手中强夺部曲,分发给自己和其他天子近臣,譬如孔范等人。 部曲,是将领最宝贵的财产,施文庆如此做,当然知道将领们恨他入骨,所以时刻提防对方“清君侧”。 如今周军来势汹汹,朝廷没奈何只能倚靠将领去御敌,施文庆担心这些人联合起来,以平民怨的理由胁迫天子清除他们这些近臣。 他和几位近臣不想变成祭旗的三牲,所以不能放松警惕,一有机会便要夺将领兵权。 中领军、绥越郡公鲁广达,其子鲁世真、鲁世雄先前在江北时已经投降周国,还写来书信,劝鲁广达识时务,施文庆本想借机发难,结果鲁广达直接上表自劾,等候天子处置。 在施文庆看来,鲁广达此举以退为进,哄得天子心软,竟然蒙混过关。 南豫州刺史、富川侯樊猛,率军增援建康,其子樊巡及家眷留在南豫州,结果被周军悉数俘虏,施文庆决定借此机会弹劾樊猛。 最好是任命另一个将领去取代樊猛,夺其兵权,结果官家却犹豫不决。 他在官家耳边嘀嘀咕咕磨了几日,好歹说动对方采取措施,可采取的措施在施文庆看来有些软弱,居然是派人说服樊猛以国事为重,让其接受朝廷任免。 这不是扯谈么!哪个武夫会自愿放弃兵权的? 奈何官家不愿下决心采取强硬措施,担心扰乱士气,施文庆不以为然,他觉得官家此时最大的威胁,不是城外的周军,而是极有可能拥兵自重的官军将领。 有了三十三年前的战例,施文庆觉得建康有王气在,定然能够击退周军,而待得周军一退,那些手握重兵的将领,恐怕就会变成恶狼,拥兵自重架空朝廷。 就怕到时候官家为了收买军心,把他和孔范等人杀了‘以谢天下’,那可就万事皆休,所以施文庆如今满脑子想的,就是如何压制诸将,削夺兵权。 他磨了许久,见陈叔宝依旧下不了决心,只能先行告退,出殿之时,却见一人在外等候。 骠骑将军、绥建郡公萧摩诃,奉天子之命去和富川侯樊猛“详谈”,如今在殿外等候,想来是有了结果,回来向天子复命。 施文庆一句招呼都没打,直接从萧摩诃面前走过,他和武将势同水火,即便自己放低姿态,对方也不会被感动,所以无所谓缓和关系。 萧摩诃似乎没看见施文庆从面前经过,片刻之后跟着宦官入殿,行礼之后,向陈叔宝复命。 “官家,微臣以为,富川侯无异志,还请官家三思。” “绥建公,莫非富川侯不愿听从朝廷安排?”陈叔宝有些紧张,他就怕领军将领哪一日阵前倒戈,那可是防不胜防,樊猛似乎有违抗朝廷的意思,而萧摩诃还帮对方说话,莫非这两个人已经勾结起来了? “官家,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富川侯妻儿俱陷周营,虽未如中领军那般上表自劾,但陛下先前任命富川侯为都督,他感激涕零,麾下将士也士气高昂,如今却要以旁人代之,微臣担心...” “微臣担心,此举会寒了广大将士的心。” 陈叔宝闻言紧张起来:“啊?将士们骚动了?” “将士们没有骚动,官家,临阵换帅,兵家大忌,微臣恳请陛下三思。” 萧摩诃斟酌着用词,他奉命去和富川侯樊猛详谈,对方得知朝廷要派人取代自己,情绪十分激动,萧摩诃不确定樊猛的真实想法,但他判断对方应该不会有异志。 如果真的想反叛,就该表面装作顺从,让朝廷掉以轻心,然后趁着夜黑风高领兵逃跑,可对方气得满面通红,在帐内来回走动,几乎是怒发冲冠。 萧摩诃能理解对方的感受,但夹在中间两头为难,最后一咬牙,回来劝天子用人不疑。 说辞要委婉,既不能让官家以为樊猛拥兵自重,也不能让官家以为樊猛心怀怨望,他在入宫的路上已经琢磨了许久,如今好说歹说,劝得陈叔宝放心。 “既如此,是朕误会富川侯了,朕立刻派人到富川侯那里安抚。” “官家英明!” 陈叔宝点点头,看着萧摩诃问道:“绥建公,北虏此来势大,萧公可愿为大陈尽忠?” 年近花甲的萧摩诃闻言躬身行礼:“官家!微臣沙场征战数十载,从来都是为了国家和自己,如今北虏进犯,此时此刻,微臣不但要为国为己,还要为了妻儿,奋力杀敌!” 第三章 故地重游 覆舟山下乐游苑,陈军营寨,主帅萧摩诃正在视察防务,周军来犯已经进抵蒋山,他奉命率兵在此驻扎,是为建康藩屏。 23us.com 建康城北有玄武湖,覆舟山位于玄武湖南岸,刘宋时曾改名玄武山,到了陈宣帝时,又改名龙舟山,不过人们还是习惯称之为覆舟山。 覆舟山脚下的乐游苑,原为晋时药圃,后改为园林,为达官显贵消暑纳凉、游乐玩耍之处,之所以命名为‘乐游苑’,是为了纪念长安城外的那座乐游苑。 永嘉之乱,衣冠南渡,晋军数次北伐,只是短暂收复过长安,没多久便丢了,从此长安乐游苑便只存在于南渡人士的回忆之中,而建康城北的乐游苑,成了寄托思念之处。 乐游苑南即为台城,东有青溪,引玄武湖水注入,向南流淌汇入秦淮河,青溪两岸均为达官显贵聚集区,而乐游苑东北,是建康外廓篱,有北篱门,门外官道可直达京口。 自晋朝迁都建康,覆舟山便成了建康城的北面屏障,其得失关系着台城的安危,萧摩柯领军在此驻扎,责任重大,所以他不敢掉以轻心。 昨日入宫面君,萧摩诃除了为富川侯樊猛说好话以外,还面陈许多退敌之策,虽然天子又是不置可否,但总算是有了信心,还当场作出决定,开府库拿出钱帛犒劳官军将士。 这样才像话,大敌当前,正是全军将士用命之际,朝廷愿意犒军,大家才愿意奋力杀敌,事到如今,天子总算做对一件事了。 萧摩诃望向东北方向的蒋山,那里此时已经为周军占据,虽然在乐游苑看不到周营的动态,但萧摩诃还是感受到压力,本来,局势不该恶化至此的。 去年年底,周军大举南犯,攻占淮南州郡之后饮马长江,与建康隔江对峙。 上游的巴、湘之地,还有江州业已被周军进犯,江州甚至在一个月内就全境沦陷,这是永嘉南渡之后最恶劣的形势,结果天子却盲目乐观,没有采取有效地措施改变扭转局势。 虽然增兵驻守采石、京口,但数量不多,杯水车薪,官军兵马大多还集中在建康,萧摩诃与各位将军多次上表,极力主张积极布防,结果都没了下文。 如果当时能按照他们的主张精心布置,哪里会让周军如此轻松就进抵建康城下? 萧摩诃想到这里就来气,他和一众老将打了数十年的仗,当年大多参与了平定侯景之乱的战事,何曾有过如此窝囊的作壁上观,看着敌人在自己面前从容合围却无动于衷。 又不是手头上没有兵,又不是粮草不足,又不是老得骑不了马,拿不动马槊! 问题出在哪里?出在那些奸佞身上! 施文庆、沈客卿、孔范等佞臣,十足小人,为了一己之私,不顾国家安危,成日里报喜不报忧,哄得天子以为坐等雨季到来就能逼退周军,结果一而再、再而三静坐不动,导致官军痛失战机,让周军轻而易举抵达建康城下。 还大言不惭,说三十多年前齐军的下场,就是如今周军的前车之鉴。 放屁!当年若是没有诸军将士冒险出击、奋勇杀敌,齐军早就在雨季到来以前拿下建康了! 萧摩诃再次望向蒋山,思绪回到三十多年前,那年,他还没到三十岁,而陈国的开国皇帝陈霸先,还是梁国的辅政大臣。 齐军来袭,梁军处于下风,但陈霸先一番谋划之下,梁军主动出击,打得齐军方寸大乱,才有了雨季对峙,才有了梁军抄其后路、引发全军崩溃,最后斩首无数,打得齐军几乎全军覆没。 那几个奸佞成日里拿着结果来骗天子,说“建康自有王气在此,勿忧”,却故意忽略了当年梁军将士浴血奋战的经历,作为亲历者,萧摩诃真是气得无语。 勿忧?当年死了多少人,你们知道么! 别的不说,萧摩诃当年为大将侯安都麾下,侯安都领军与齐军激战,双方杀红了眼,战况激烈到泥水变成了血水,双方阵亡士兵的尸体到处都是。 乱军之中,侯安都坠马,差点就被围上来的齐军用长矛桶成蜂窝,是萧摩诃奋力杀退敌军才救下主帅,当时二人浑身是血,几乎力竭。 所以当年建康城逃过一劫,靠的不是什么“王气”,而是靠将士们浴血奋战,靠的是主动出击,把战事拖到雨季,而不是据守城池,坐看敌军围城,死耗到雨季到来。 施文庆等人在想什么,萧摩诃想得很明白,这种小人除了坏事,什么都不会做。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如今已是四月,那么只要坚守一段时间,到了雨季,想来情况会好转,到时候各地一片泥泞,周军粮草转运不济,又无法攻入建康,想来会知难而退...吧? 萧摩诃叹了口气,三十年过去,北虏再次兵临建康城下,而他虽然如当年那样故地重游,在乐游苑扎营御敌,但今时不同往日。 己方主帅还是姓陈,但此陈非彼陈,当年没有小人从中作梗,当年上下齐心,当年,他还不到三十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可萧摩诃不服老,他还有的是力气,他还要继续驰骋沙场为国效力,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妻儿。 在军营里走了一圈,萧摩诃转回大帐,正要处理军务,却有老仆在外求见,见其支支吾吾,萧摩诃让其他人都退出去。 “何事如此?府里出了什么事?” “郎主,郎主...夫人,夫人昨日奉诏入宫...又是一夜未归。” “你说什么!”萧摩诃闻言面色一变,不由自主握紧双拳,面色铁青,呼吸声也急促起来,老仆见状只是低头看地,没有吭声。 自己的女人与人私通,自己却无能为力,耻辱,一个男人的奇耻大辱! 年逾花甲的萧摩诃气得“呼哧呼哧”喘气,却不能去找奸夫算账。 因为那个奸夫是天子。 他的原配已经去世,新娶的夫人年轻貌美,为他带来了许多欢乐,在老伙计面前也颇为自豪,无论是去老伙计府里做客,还是请老伙计们来府里做客,花枝招展的新夫人,都是一道靓丽风景。 老夫少妻,有一骑当千之力的萧摩诃,败给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新妻,对这个美人儿百依百顺,虽然难免担上“惧内”的戏称,但他不在乎。 沙场征战数十载,为的不就是建功立业、封妻荫子?所以老树开新花的萧摩诃,有了新目标,那就是再立大功,让自己的娇妻,还有她为自己生下的儿子,能有封赏。 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但自从某晚夫人留宿宫中,事情就有些不对劲了。 次日夫人回来时解释了原因,说她和张贵妃谈得投机,不知不觉过了时间,出宫不便所以留宿宫中,萧摩诃当时没往心里去,相反还有些高兴。 天子最宠爱的妃子就是张贵妃,他的夫人如果能和张贵妃搞好关系,有张贵妃帮忙说好话,他就不怕那些小人的诋毁了。 可随着夫人留宿宫中的次数越来也多,萧摩诃觉得不对劲了:张贵妃哪里会有那么多话说,非要他的夫人在宫里过夜? 天子好女色,而他的夫人年轻貌美,况且张贵妃的住处距离天子的住处不过数十步远,恐怕... 想到这里,萧摩诃的心在滴血,失眠了十几个晚上,却只能打掉牙和血往里吞。 奈何没有证据,奈何那个人是天子,奈何他还有儿女,不能匹夫一怒,天子血溅五步。 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但也作出决定,让夫人无故不得往宫里去找张贵妃聊天,即便奉诏入宫,也不得在宫里留宿。 天子不要脸,但他萧摩诃要脸,他不能杀奸夫,也不舍得杀娇妻,因为这样会让他在老伙计面前丢脸,成为别人耻笑的窝囊废。 即便先前夫人和天子有染,他也要原谅对方,所以从来没有逼问夫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需要一个温暖的家,一个让人羡慕的家,他年纪已经大了,即便是自欺欺人也要装,因为他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在萧摩诃的强烈要求下,夫人终于消停再没入宫,这让他放下心来,却不敢掉以轻心,因为夫人未必是自愿的,所以,隐患依旧存在。 萧摩诃昨日入宫面君,之所以特意提到杀敌不光是为国为己还为了妻儿,就是间接提醒一下天子,自己的夫人很重要,希望天子不要再做出那种事。 结果你又把她召入宫留宿过夜! 就这么急不可耐?我正在为你御敌啊!!! 得知夫人入宫“故地重游”,萧摩诃欲哭无泪,昨夜他在这里身披铠甲巡夜,要为天子分忧,而与此同时,夫人却在天子胯下承欢。 我是做了什么孽,要有如此报应! 萧摩诃只觉得天旋地转,心如刀绞,原地站立许久,最后浑身无力瘫坐在胡床上,双手抱头,默不作声。 “郎主,郎主...” 老仆哭丧着脸,想安慰萧摩诃,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先退下吧。” “郎主...是,郎主保重。” 老仆退处帐外,片刻后萧摩诃抬起头,老泪纵横,双眼迷茫。 这场仗,打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第四章 故地重游(续) 蒋山,周军大营,行军总管檀让正召集众将议事,虽然在场的总共有九位行军总管,但其余八总管都受檀让节制,无他,檀让是深受尉迟丞相信任的人。 23us.com 九年前,周国天元皇帝宇文崩,外戚杨坚夺权,相州总管尉迟迥起兵反杨,檀让当时便奉尉迟迥之命进入河南,与杨坚的人马争夺河南州郡,连年征战,立下战功无数。 杨坚篡立的隋国已经灭亡,老尉迟丞相业已辞世,小尉迟丞相继任,当然要继续重用一贯可靠的檀让等将领。 如今的江南道行军元帅尉迟佑耆,麾下都是尉迟一系的精兵猛将,此次尉迟佑耆坐镇江北**,派出两位行军总管统帅其他总管渡江,左翼走京口,主帅就是檀让。 右翼走采石,主帅是席叉罗,即如今的益州总管席毗罗之弟,两人都是尉迟一系的得力干将,是丞相尉迟特地为亲弟弟尉迟佑耆准备的左臂右膀。 尉迟佑耆麾下都是精锐战兵,甚至连水军都是特意从青州总管府调拨,绝对听从指挥,不需要长江上游的黄州水军增援,免得某人阳奉阴违,暗地里使坏。 将士用命,如臂使指,加上久经沙场的行军元帅司马消难辅佐,尉迟佑耆的灭国头功是拿定了。 “蒋山,原名钟山,汉时秣陵尉蒋子文逐贼死山下,汉末东吴孙权封为蒋侯,后为避其祖讳,将钟山改名蒋山,所以江表百姓口中蒋山、钟山混用,大家不要被弄糊涂了。” “江表多雨,尤其雨季为甚,一场雨可以下上大半个月不停,所以各部扎营一定要选在高处,记住,是水淹不到的高处!” “我军于此扎营,因为事急从权,多有考虑不周之处,你们回去仔细看看自己的营盘,如果实在不妥,立刻搬!” “一旦到了雨季,阴雨连绵,到处一片泥泞,不要说衣服湿漉漉,就连柴禾都是湿的,生火做饭不易,所以要提前准备干燥的柴禾,妥善保存备用。” “马匹的草料也要注意防潮、防淹!” “雨天道路泥泞湿滑,粮车往来不易,很容易在中途滞留,沿途转运点要做好防雨准备,以免粮草被雨水淋湿。” “弓弦要妥善保管,以免长期受潮不堪使用...” 檀让不厌其烦的交代着诸多事项,而这些事项他早在数日前立寨时便已强调过,今日特意提起,是因为此时已是四月,江表开始变得多雨,所以要提前做好准备。 不是他嗦,而是事关重大,虽然他率领的周军已经逼近建康,可如果战事一旦不顺,很可能急切间无法攻入建康,那么在城外与城内及近郊陈军对峙必将持续很长时间。 这种情况会出现么?很有可能,可是众将的看法不一,因为若按常理,陈军不至于让他们如此轻易接近建康,可实际上,他们还真就逼近健康了。 陈国君臣到底在搞什么鬼?即便战前再乐观的将领,都没料到己方的行动会如此顺利。 周军进展神速,渡江后建康陈军居然静坐不动,让他们从容聚集兵马向向建康逼近,一开始周军将领还以为对方故意示弱麻痹他们,所以步步为营,一开始行军速度不算快。 结果根据陈军降兵的口供,檀让得知陈国朝廷居然真的是坐视周军逼近建康,真的没有调兵遣将把守沿途要地,难以置信之余,立刻当机立断加快进军,直接抵达建康东北郊的蒋山,扎营立寨。 考虑到江南多雨,周军营寨选址在高处,又靠近水源,还兼顾了粮草运输,可谓考虑周到,但檀让不敢掉以轻心,一遍又一遍的巡营,防的就是万一。 要防内涝、水攻还有偷袭,而现在的周军,还得防火,免得引爆那些威力不小的轰天雷,到时候可就糟糕了。 周军在与隋军的战争中率先投入轰天雷,历经数载已经颇有使用经验及心得,这些人头大小的轰天雷,平日里存储、运输时就怕火,一旦其中一个被引爆,那么所有轰天雷就会完蛋。 所以扎营时,轰天雷要单独存放,还得严加看守,免得被敌军细作溜进来纵火,到时候整个营地都得倒霉。 这样的先例不是没有,之前的隋军,还有现在的陈军,在与周军交战时都曾派死士摸入营地,试图引爆轰天雷,这样的行动大部分都失败,但也成功了几次,导致周军伤亡惨重。 而随着周军在作战时大量使用轰天雷,这种武器的威慑力已经渐渐变小,陈军将士开始适应,不会再被爆炸的轰天雷吓得掉头就跑。 但即便如此,轰天雷用来敲开密集的步阵依旧有用,所以此次进攻建康的周军依旧带来了大量轰天雷,故而主帅檀让十分关注轰天雷的安全。 他结束议事做了各项安排,又去检查轰天雷的存放情况,确定一切妥当之后才放心离开。 尉迟佑耆要立大功,他又何尝不想沾光立下大功,只要攻下建康那么陈国就完蛋了,到时候天下一统,武将再想立大功,恐怕就得去草原上和突厥骑兵追逐、玩命了。 不,还有一个机会,那就是... 檀让没有细想,这不是想的时候,他的职责就是攻下建康,至于日后尉迟丞相要动手,那到时候再想。 站在蒋山东南麓,肉眼已经可以看见建康城的轮廓,当然,陈军已经在建康外廓扎营,有的甚至在廓外扎营,如同一堵墙横在周军面前。 建康城和其他大城池一样分为城和廓,城是有城墙的,而建康外围的廓则是用木栅栏围起来的外廓篱,仅就这些木栅栏而言,突破起来很容易,但首先得突破陈军的防御。 檀让用千里镜远眺这座南朝都城,陈军看样子是要据城(廓)死守,耗到雨季的到来,如果对方真打算这样做,还真的让人头痛。 按细作和降兵所说,建康及其周边地区的陈军将近十万,而一南一北逼近建康的周军,加起来都没这么多,兵力不占优势却要攻城,即便周军战斗力强,打起来也会很吃力。 更别说雨季真的快要到来,如果不能速战,莫非真的要退兵? 檀让收起千里镜,看着眼前这熟悉的环境,不由得感慨万千:这座城池,还有脚下这片土地,他终于又故地重游了。 依稀有声音从远方传来,檀让再次用千里镜看向建康方向,随即愣住:隐约间,似乎建康东廓门、北廓门有动静,大量陈军开始出廓。 片刻后,游骑疾驰回营,气喘吁吁跑到他面前禀告:“总管!许多陈军出城列阵了!!” “擂鼓!” 檀让转身向中军帐走去,左手紧紧按着佩刀,面色平静但内心却已掀起惊涛骇浪:陈军自己出来送死,我只需一战破敌,建康便如囊中取物! 他的背影渐渐模糊,依稀回到三十三年前,死人堆中出现一个瘦弱的身影,那是齐军的年轻小兵,靠装死躲过一劫,浑身是血饥寒交迫,看着满地尸体欲哭无泪。 趁着天色昏暗一瘸一拐向北逃,躲躲闪闪花了数日才逃到江边,抱着根竹子泅水渡江,就在体力不支即将溺毙的时候,终于抵达江北。 三十三年后,那个小兵率领另一只军队,回来了! 第五章 破绽 周国乾兴二年,陈国祯明三年,四月五日,建康东北,陈军列阵城廓之外,绵延将近二十里,摆开阵势迎战逼近建康、进占蒋山的周军。 23us.com 中领军鲁广达所部位于白土岗,位于陈军大阵最南端,领军将军任忠在其北,再北则是护军将军樊毅、监军孔范,最北端则是骠骑将军萧摩诃所部。 蒋山脚下一处高岗,周军行军总管檀让策马远眺,借着地势将陈军大阵的概况尽收眼底,今日是决战,不由得他不兴奋,也不由得他不谨慎。 陈军大阵绵延将近二十里,但不代表这二十里距离内都是三步一人一字排开,如果真这样就不是打仗,而是排仪仗以壮声势罢了。 大阵呈南北走向,大概分为四个军阵,相互之间距离不远,以便互相策应,旗帜如潮,黑压压一片,看上去气势十足。 陈军出城列阵,周军同样摆开阵势,面对出城列阵的陈军,准备率先进攻。 当然要进攻,周军将帅生怕陈军据城死守,届时万一暂时不顺,接下来就是雨季,到时候满地泥泞加上弓弦松弛,打起仗来多有不便,在连绵阴雨中扎营对耗,周军未必耗得过陈军。 所以今日对方不知何故居然出城作战,正中周军主帅檀让下怀,他决定全力以赴,抓住这次决战机会将陈军主力击破,届时对方兵败如山倒,他搞不好当日便能拿下建康。 这不是他盲目乐观,而是陈军摆出的大阵看上去气势很强,实际上是有破绽的。 对方从北到南拉开将近二十多里的距离,是为一字长蛇阵,这么长的距离,首尾很难相顾,只要突破其中一点,各点便随之瓦解。 突破点在哪里?要接战之后才能找出来。 正经的长蛇阵,因为横向距离大,首尾两端很容易因为增援不及导致被敌军逐个击破,所以既然敢摆出长蛇阵,那么两端必须布置骑兵。 若敌军击“蛇头”,那么“蛇尾”便卷过来救援;如果敌军击“蛇尾”,那么“蛇头”便扑过来咬;如果敌军进攻“蛇腹”,那么头尾同时过来,将敌军绞杀。 这样的长蛇阵,两翼骑兵十分重要,只有靠骑兵的速度,才能实现“首尾相顾”;而要破阵,首先就得压制两翼骑兵,限制对方的速度,让其无法首尾相顾。 能压制骑兵的只有骑兵,而周军不缺骑兵,关键是压制住陈军两翼骑兵之后,还得压迫陈军步阵,尤其集中兵力优先突破步阵左右两翼其中一翼。 如果对方主帅调动得当,即便两翼骑兵被压制,一样能应对敌军的重点攻击,如果不能,那就好办了。 两军大阵正在缓缓接近,而双方游骑已经展开厮杀,他们作为己方主帅的耳目,负责察看敌情,与此同时也要拦截对方游骑逼近己方军阵,察看军情。 随着军阵的接近,双方游骑各自返回,给己方主帅带来些许查探到的现场情况,周军游骑带给主帅檀让的是一个好消息:陈军大阵中部,打出的旗号是“孔”。 行军打仗,主将都要打出旗号,将自己的姓氏展示出来,免得所部兵马跟错人,跑到别的队伍里,作战时也好让部下知道自己的位置。 从古至今都是如此,一般来说下不存在冒名的情况,所以临战时游骑逼近敌军,就是要看对方各部的旗号,由此判断敌军的将领都有谁。 “孔?陈军将领里似乎没有姓孔的。” “莫非是监军孔范?” “对,一定是这个窝囊废!” 通过细作的查探以及降兵所述,檀让知道陈国天子有几个佞幸近臣,其中一个叫做孔范,是个只会舞文弄墨的文臣,从未领兵打过仗。 只是因为受天子信任,便被任命为监军,实际上排兵布阵、扎营立寨什么都不懂,就是个银样枪头,中看不中用。 虽然如此,但对方所部身处大阵中间位置,如果一开始就选择这里突破,很容易被两翼陈军救援,到时候战作一团僵持不下,搞不好今日战局最后会以各自鸣金收兵为结果。 这不是檀让想要的,所以得另外寻找破绽进行突破。 陈军长蛇阵北端在玄武湖畔,无论周军还是陈军,骑兵都施展不开,而南端的白土岗,地势开阔,步、骑都很容易展开队形发动进攻。 檀让决定选择此处突破,因为白土岗陈军的旗帜有“鲁”字,想来是陈军将领鲁广达,而此人的两个儿子已经归降了周国。 两个小鲁在周营,那么这个老鲁,恐怕也不会顽抗到底。 “擂鼓,进攻!!” 。。。。。。 白土岗,陈军军阵,中领军鲁广达看着向己方逼近的周军,下令准备迎战,他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对朝廷的一片忠心。 鲁广达的两个儿子已经投降周国,还写来书信劝他识时务赶紧投降,刚看完信,他便上表自劾,孤身一人回城,等候朝廷问罪。 虽然天子好言宽慰,没做任何处置,还赐他黄金若干,令他回营继续为国效力,但鲁广达感受到的压力依旧十分巨大。 许多人质疑他私通周国,这让鲁广达百口莫辩,昨日天子忽然下令官军出城迎战周军,让鲁广达欲言又止。 周军刚渡江时,官军就该主动出战,让对方无法在江南站稳脚跟,结果官家下不了决心。现在敌军已经兵临城下,那就该据城死守和对方耗,一直耗到雨季,结果官家却要官军全力出击。 守城得有兵,还得有士气,一旦出城决战的官军有个三长两短,建康就完了! 作为沙场老将,鲁广达不同意天子的决定,可他要避嫌,所以即便觉得不妥,也无法提出不同意见。 儿子是儿子,他是他,儿子投降保命,可他不是这种人! 看着如潮的敌军,依稀想起那一年,北朝降将侯景率叛军围攻建康,那时他还不到二十岁,与兄长鲁悉达一起率领族人协助官军守建康,奈何官军还是没有守住建康,生灵涂炭。 后来齐军攻打建康,他没有参战,但也知道其中风险,官军最后击败齐军,靠的不是王气,而是将士用命,所以今日之战,是玩命的时候了。 中领军,从魏晋起就是统领禁军的重要军职,鲁广达深受天子信任,无以为报,只有浴血杀敌,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所以,今日要么官军获胜,他活着回城;要么战死沙场,以身殉国。 一箱箱钱帛抬上阵前,那是天子命人送来的犒军物资,还有鲁广达自己的家财,留在家里就只能发霉,所以要用到最需要的地方。 “天子有令,杀敌者重赏!一个首级,钱一贯,布三匹!”鲁广达站在土坡上,向着面前将士大声呼喊:“诸位,随本将杀敌报国!” 第六章 血战 白土岗,雷声隆隆,周、陈两军激烈交锋,周军力士投掷出轰天雷杀敌,虽然不过几步远,却能有效的攻击陈军军阵,而这种武器一旦落在密集人群中爆炸,都会让数人失去战斗力。 23us.com 即便身着重甲,防得了箭矢却防不住轰天雷,近距离吃了一记轰天雷,人会被震得口、鼻甚至耳朵流血,受伤严重的人当场或许没死,但五脏六腑已经受伤,过几日人就不行了。 这样的武器亘古未见,也不知是周国哪个缺德玩意发明出来的东西,也亏得人力投掷的轰天雷杀伤范围不算大,距离远的人基本只会被碎片擦伤,不然周军就真的天下无敌了。 陈军吃过轰天雷的亏,虽然他们没法制作出轰天雷,但吃亏吃多了将士们不再畏之如雷霆,而是总结出应对之策。 首先,这东西有火捻,火捻烧尽之前将其弄熄,轰天雷便无法爆炸,而周军投掷过来的轰天雷,落地之后一般不会立刻爆炸,因为其火捻还在烧,所以只要用水扑灭即可。 周军专门往人多的地方扔轰天雷,但又不可能人手一个水桶,所以陈军士兵一人一条**的布,见着轰天雷落到面前,就赶紧用湿布去捂。 甚至捡起来往回扔都行,当然这很危险,可即便再危险也算是有了应对之策。 另一个办法就是拿着齐眉棒,一端有个木制大拍子,趁着周军投掷的轰天雷还在空中,将这如同苍蝇拍的大拍子奋力一拍,将轰天雷拍回去。 成功率不高,但总算是个办法,虽然是陈军士兵兔子蹬鹰的无奈之举,总归不用面对轰天雷而束手无策,加上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白土岗陈军即便面临着周军的强攻也悍然无畏。 中领军鲁广达身披两重甲,高呼“随我杀敌”,手持利刃率领死士率先冲入周军阵中,不避箭矢见人就砍,身被十余创依旧浴血奋战,他身先士卒的行为,将所部将士士气点燃。 有队主杨孝辩,率领队中百人突入周军阵中奋力杀敌,与其子手刃周兵十余人后力竭身亡,杨氏父子壮烈战死,极大刺激了陈军将士,他们红着眼,紧跟着中领军的旗帜,与人多势众的周兵白刃战。 战斗从上午开始,直到午时,白土岗已经血流成河,陈军将士同心协力,先是顶住周军的进攻,然后渐渐向前推进,最后居然将其打退。 陈军没有放过这难得的机会,紧紧追着周军,战线渐渐前移。 鲁广达所部取得进展,但陈军战线绵延将近二十里,南端突破的好消息并没有及时向北传,不过陈军各部的表现尚可,位于战线中部的樊毅、孔范所部都已扛住了周军的进攻。 战前天子下令发赏犒军,今日临战前又有使者带着钱帛从城里出来,在战场上倾泻一地,凡有将士提敌军首级而来,当场便可换取奖赏。 此举极大激励了陈军士兵,昔日有些抠门的陈官家如今言而有信,士兵们都憋着鼓劲抢人头换奖赏,所以即便周军不断投掷出轰天雷,也阻挡不了他们的脚步。 一个周兵被砍倒,便有陈兵冲上来割人头,将割下的血淋淋人头系在腰间,接着向前进攻,状若当年平定六国的秦军士兵。 然而与陈军右翼(南)、中军不同的是,左翼(北)陈军表现平淡,虽然战线依旧维持着,奖赏也堆了出来,将士们也在奋力作战,可主将却巍然不动,既没有派出锐士,也没有亲率部曲杀敌。 看上去似乎有点草草应付的样子。 这一异常,很快便被周军将领派人往中军汇报,这让有些焦急的周军主帅檀让喜出望外。 他眼见着己方左翼(南)战线居然有溃败的迹象,下令调兵增援左翼,却得游骑来报,说己方右翼(北)战线有异常,对战的陈军左翼(北)似乎没什么斗志,作战不积极。 陈军左翼,打出的旗帜是“萧”,总总迹象表明,是陈国骠骑将军萧摩诃率领的军队,这位可是沙场宿将,南朝有名的猛将,为何今日会有消极作战之嫌? 周军诸将一开始认为对方是故意示弱,背后肯定有阴谋,不过随着战局的发展,檀让觉得对方莫非起了投降之心,否则绝不敢在两军对撼之际,冒险玩这种示弱的把戏。 对方若想投降,甚至是蛇鼠两端拿不定主意,那就够了,这样的态度,足以让周军抽出兵力投入到别的地方。 就在此时,又有将领派人来报,除了南端的陈军追击之外,其余陈军似乎因为士兵急着割首级争功,反倒没有向前推进。 一字长蛇阵的破绽,终于漏出来了! 檀让没有纠结太久,很快就做出决定:“传令,集中兵力,攻击陈军中军,目标,就是孔范所部!!” 孔范,陈国天子佞幸,基本上没带兵打过仗,没有像样的军功,也没听说这人知兵,之所以此战出现,就是因为深得天子信任,做了监军。 光是做监军,跟在主帅旁边嗦嗦也就罢了,如今居然是亲自领军独当一面,这种窝囊废文人哪里经得住猛攻? 如今陈军的右翼(南)出击,左翼(北)消极作战,檀让判断突破孔范所部的机会到了,所以下令集中兵力强攻,亲自率领后军殿后。 沙场上战机稍纵即逝,周军利用陈军各部协调不当的机会,向着长蛇阵腹部孔范所部发动进攻,以轰天雷开路,长矛手平推,然后是刀牌手突进,双方只是稍一接触,周军便突破陈军防线。 孔范所部崩溃得太快,两侧陈军救之不及,周军便如同一把匕首,扎进了长蛇的腹部,周军将士齐声高喊:“破阵了!”,奋力向前和左右突击扩大战果。 马蹄声起,周军骑兵出动,向着孔范部溃逃之后露出的缺口快速推进,敌军颓势已现,他们只需加一把力,就能让整个陈军战线崩溃。 策马疾驰,追击的周军骑兵挥舞着长刀,如同割草般砍下溃逃陈兵的人头,缺口在扩大,越来越多的周军突入缺口,即将把陈军战线一刀两断,分为南北两端,再也无法呼应。 号角声此起彼伏,正在溃逃的陈军忽然向两边绕去,让出一排排准备就绪的万钧神弩,呼啸声起,无数燃烧的巨箭射得周国骑兵人仰马翻。 无数准备就绪的陈军弓箭手,奋力弯弓放箭,箭雨顷刻间笼罩破口而入的周军将士,血雾之中,早已准备就绪的陈军骑兵伴随着号角声,向着乱成一团的周军冲锋。 一名将领冲锋在前,身后骑兵手持大旗,旗上那硕大的“孔”十分明显。 隋国“余孽”于仲文,南逃陈国寓居建康,向监军孔范献诱敌之计以期破敌,如今周军果然中计,他亲率孔范部曲及陈军骑兵迎向汹涌而来的周军,双眼燃烧着复仇之火:“诸位,杀敌啊!!” 第七章 豪赌 即将把陈军大阵切成两半的周军,眼见着要势如破竹之际,却被突然出现的万钧神弩,以及大批弓箭手候个正着,被射得人仰马翻,然后被整装待发的陈军骑兵当头棒喝。 23us.com 摆开一字长蛇阵的陈军,并没有把大部分骑兵分在两翼作为策应,而是集中了部分精锐,布置在中军后,作为杀手锏,等待着雷霆一击。 猎物终于撞进陷阱,所以被当做猎物的猎人,要将其一网打尽! 进攻陈军中部的周军,还处于进攻队形,面对陈军突如其来的反冲锋,有些措手不及,仓促间无法组织起有效的防御,被呼啸而来的陈军骑兵冲散。 人马加在一起数百斤,冲起来的骑兵,不是未结阵步兵能够抵挡的,即便他们再勇敢,三五个人一组手持长矛迎战,也如同螳臂当车。 捅翻第一个、第二个骑兵,便被随之而来的骑兵们驱使战马撞倒,然后被铁蹄践踏不死也残,勇敢的周军散兵向着陈军骑兵挺矛刺去,换来的是无情践踏。 周军仓促间的反击很快便被突破,本就有些散乱的阵型彻底被冲乱,原本的攻势一触即溃,反击的陈军高声呼喊着“杀敌”,如同喷涌而出的泉水蔓延开来。 反冲锋的骑兵,如同劈开波浪的战船,向着随后而来的敌方骑兵冲去,那是周军主帅领着后军骑兵赶来增援,也是于仲文的最终目标。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光是设陷阱反冲锋,未必能大败周军,极有可能是小胜,双方实力尚存,周军依旧盘踞蒋山,等着下一次进攻。 可是陈军恐怕就没有下次了,陈国天子是窝囊废,一只羊率领的狼群,打不过一只狼率领的狼群! 隋国灭亡,于仲文逃到了南朝陈国,他和别人不一样,不可能再次反正,因为尉迟迥不会放过他,确切的说,是尉迟家不会放过于家。 两家的恩怨,从老一辈就开始了,大象二年那场大战,于家站在杨坚那边,彻底和尉迟家翻脸,于仲文拒绝尉迟迥的招揽,结果被其派兵围攻。 他率兵突围,夫人和三子一女却被俘虏,然后惨遭杀害。 隋国灭亡,于仲文侥幸逃到陈国,而没来得及跑的于家成员,遭到尉迟迥清算,这样的血海深仇,于仲文此生难忘,可他要报仇,比登天还难。 寓居建康后陈国天子许他官职、爵位,但实际上却无任何实权。 有了侯景的前车之鉴,南朝不会相信、重用任何一个北朝将领,他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攀上了陈国天子近臣孔范这棵大树,才有机会出现在这里,实施破敌之策。 尉迟家的老幺带兵攻打建康,明摆着就是要来拿灭国头功,于仲文不奢望杀掉对方,但能坏事总是好的。 况且真让周军攻入建康,陈国完蛋,天下再大也没有他于仲文的容身之处。 今日决战,是他最后的机会,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战败,建康完蛋,陈国灭亡,他是逃不掉的,迟早被抓去邺城砍头。 如果胜了,那就还有机会复仇! 前方豁然开朗,周军骑兵迎面冲来,招展的旌旗硕大的“檀”字异常显眼,于仲文握紧手中马槊,在心中向天祈祷:若天意让我得以复仇,那就保佑陈军此战破敌! 战旗坠地,杀声震天,陈军的反击出乎意料顺利,身处后方的孔范,看着眼前情景,激动得手舞足蹈。 他的一场豪赌赌对了! 那晚他从宫中回来,于仲文在府里久候多时,还拿出黄金作为见面礼,孔范原以为此人要讨个实职,未曾料对方居然要为国效力,献计献策击败周军。 国,当然是陈国,当时周军攻占江北,即将摆开阵势南渡,孔范觉得既然于仲文说起破敌之策头头是道,他就死马当活马医。 此次出战,他信了于仲文的话,决定采用对方拟定的破敌之策,用诱敌之计来个中部突破,毕其功于一役,把蒋山周军全歼。 这可是豪赌,赢了可是名利双收,输了就倾家荡产,但不赌的话... 如果周军主帅是西阳王宇文温,他还可以选择投降保身家,奈何不是,一旦周军攻入建康,孔范也要倒大霉,所以决定要赌。 即便事前准备妥当,可刚才己方布下的诡兵诈败、周军汹涌而来时,他还是吓得两腿发颤差点坠马,心中不住哀嚎万事皆休。 亏得于仲文的布置有效,而孔范也让其率领自己的部曲冲锋陷阵,此时此刻,己方明显占了上风。 孔范不习惯穿着身铠甲骑马,觉得又热又闷又重,此时已经浑身出汗,不过他不在乎,等到官军大获全胜,他可就要大大的风光一把。 因为于仲文很会做人,只献策不要功,所以官军此次若打败周军,大功劳可都是他孔范的! 一想到自己即将青史留名,孔范激动得面色通红,唾沫横飞高声下令:“马上派人,马上派人通传各军,奋力出击,一鼓作气把北虏击溃!” 。。。。。。 陈军左翼(北),萧摩诃听得最新战况有些错愕,如果面前的这位督将没有欺瞒他,那么己方中军的突击,就是一个极好的破敌机会。 行军打仗,两军摆开大阵对撼,一般是从侧翼突破,然后导致对方全线崩溃,结果己方居然实现了中部突破,那可真是大胜的前兆。 萧摩诃久经沙场,知道战场上战机稍纵即逝,如果不趁着这个机会赶紧出击,一旦被敌军缓过劲,突出的友军很可能力竭败退,到时候就晚了。 是的,是该出击,可…可胜了又有什么用? 大胜凯旋,天子在宫中设宴款待有功将领,他大醉而归,然后她又奉诏入宫过夜了! 一想到这里,萧摩诃心如刀绞,巨大的耻辱感涌上心头,不由得紧握双拳,天子和他的娇妻私通,这种羞辱让人睚眦俱裂。 自己玩命换回来的战功,拿去荫庇和别人有染的夫人? 自己玩命保下天子无忧,好让天子时不时召自己夫人入宫过夜? 每当想到这里,萧摩诃的心都在滴血,所以开战之后全无斗志,如同一个看热闹的旁观者,看着战局发展却不打算参与其中。 “将军!将军?” 被孔范派来通传战况并且催促出战的督将,见着萧摩诃表情有些奇怪,心中暗道不妙:莫非这位要投敌?这可就不妙了! 虽然带着十余名随从,但督将琢磨着恐怕己方一起上都打不过萧摩诃,毕竟对方是成名已久的猛将,虽然年逾花甲可一身力气犹在,真要投敌可拦不住。 然而最坏的事情没有发生,萧摩诃长吁一口气,命属下牵来战马,与此同时下令擂鼓。 他再恨,也做不出临阵投敌、出卖同袍的事情来,天子与妻有染,不是他萧摩诃临战倒戈的理由! “全军出击!随本将杀敌!!” 第八章 忧心忡忡 台城,为南朝皇宫及台省所在地,因为尚书台位于宫城之内,故而又称台城,此时的台城各门紧闭,禁军守卫森严,闲杂人等未经许可不得通行。 23us.com 此时此刻,其实也没什么闲杂人等有心思进出台城,满城百姓不分贵贱,都忐忑不安的等候消息,因为今日官军于城外于北虏决战,其胜败关系建康所有人的身家性命。 台城外大街上,除了巡城的兵丁,已经没有多少行人,拿得动兵器的男丁,一大部分都已被征发去协助官军守城,没被征发的就躲在家里唉声叹气。 战乱,对于建康百姓来说有些远,许多人记得三十三年前齐军兵临城下时的惶恐,但也有人记得五十年前那场浩劫。 侯景之乱,叛军围攻台城逾五个月才攻破,这五个月里,建康变成人间地狱,种种惨状即便是五十年后说起,都让人毛骨悚然。 官家和权贵们能躲进台城,等候勤王大军赶来救援,可百姓没那福气,如果今日官军败北,那该怎么办? 许多人躲在家里,除了和亲人面面相觑,就只能念经诵佛,祈求佛祖保佑全家老小,祈求官军打胜仗,或者祈求即便官军败了,北虏入城,全家老小能躲过兵灾。 家里有年轻婆娘或者女儿的,不光漂亮与否,全都用瓮底灰把脸抹成黑炭,实在不放心的人家,还把身形娇小的女儿藏到不起眼的角落,免得北虏入城挨家挨户找女人然后拖走,从此生死不知。 人藏好了还得把值钱的东西也藏起来,以备日后不时之需,甚至连米也要藏好,兵荒马乱的时候粮价飞涨,平日里一石米大概三四百文,到时候恐怕就变成三、四十贯一石了。 有经验的人家,会故意留一些值钱东西和米,为的是让破门而入的敌兵能有收获,不然恼羞成怒之下拔刀乱砍,到时候人都没了,留下钱粮又有何用? 做完这一切准备,除了烧香拜佛,就只能惴惴不安的坐在家中,听着外面的动静,等候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 虽然官府平日里盘剥得厉害,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但百姓们还是希望官军能够击败北虏,毕竟不知道这些北虏若是入了城,会不会来个钱财、女人任取,三日不封刀。 建康城中各色人等惴惴不安,皇帝陈叔宝在台城里同样惴惴不安,昨日孔范极力主张官军出城与周军决战,他本来是不想答应的,结果对方一番慷慨陈词,说起来声泪俱下,场面极其感人。 什么“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什么“微臣不知箭矢之危,只知主辱臣死”,什么“请作一决,微臣当为官家勒石燕然”。 说得陈叔宝热血沸腾,似乎自己是汉孝武帝,而孔范是即将出征北击匈奴的霍去病,能有如此忠臣请命出战,陈叔宝又如何能不激动万分。 孔范是他的心腹之一,比起那些老将们要可靠得多,而另一个心腹施文庆也表示赞同出击,所以他大手一挥,下令官军出城与北虏决战。 然而当今日大军真的开拔出城,陈叔宝又后悔了。 他觉得官军还是据城死守以待雨季比较好,毕竟那些老将们都是如此看法,而官军主力出城决战,一旦有个三长两短,恐怕... 恐怕建康就守不住了! 一想到北虏攻破台城冲进皇宫,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陈叔宝就双腿打颤,他是真命天子,还有荣华富贵没有享受够,所以不想死,所以... 所以就不该派兵出城决战啊! 据城死守多好?熬到雨季,到时候北虏就不战自退了,这样多稳妥,何苦出城决战,一旦输了,万事皆休! 昨日那勒石燕然的豪情万丈,此时已抛诸脑后,忧心忡忡的陈叔宝在佛像面前焚香祷告,许下心愿,只要佛祖保佑他平安无事,日后定当重塑建康所有佛寺内佛像金身。 还要新建七级浮图,以示虔诚之心。 从上午到中午,又从中午到下午,陈叔宝在佛前苦熬了大半日,万般思绪涌上心头,渐渐神情开始恍惚,贵妃张丽华适时到来,亲手奉上香甜可口的御膳。 “官家勿忧,建康有王气在,定能庇佑官军击败北虏。” “爱妃...朕只是担心,只是担心...” 陈叔宝忧心忡忡,虽然饥肠辘辘,可即便美食在前也无心享用,张丽华见状好言宽慰:“官家,臣妾听说昨日天使到军中犒军,全军将士得了赏赐欢欣鼓舞,想来今日必将奋力杀敌...” 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虽然没有什么实质内容,但张丽华口才了得,又熟知陈叔宝脾气,所以说了一会便说得陈叔宝默默点头。 看着光彩照人的贵妃,陈叔宝十分不舍,这可是人间尤物,罕有女子能够媲美,一旦北虏破城,恐怕张丽华就会被抢走任人鱼肉。 想想当年,齐帝高纬的宠妃冯小怜如此绝色,居然在周国灭陈之后未得好下场,陈叔宝愈发担心起自己的宠妃张丽华来。 所以即便基于一个男人的本能,他也希望官军能够击败北虏,保得自己的女人无忧。 正说话间,陈叔宝隐约听到宫外传来喧哗声,随着声音越来越大,他听得越来越清楚:似乎是许多人在高声呼喊着什么。 喊声汇聚起来,似乎正在向台城靠近,应该是有很多人往这边过来。 莫非是北虏入城了?! 想到这里,陈叔宝面色惨白、手脚冰凉,额头冒出冷汗,身体摇摇欲坠,张丽华赶紧扶住他,命宦官出去打听消息。 宦官刚跑出去不久,便跌跌撞撞的跑回来,身后跟着几个禁军簇拥着一名士兵,那士兵身上铠甲血迹斑驳,看上去似乎是刚从战场赶回来。 见着如此情景,陈叔宝只道是官军战败,些许溃兵跑回来告知噩耗,只觉得天旋地转,几乎要嚎啕大哭,那名士兵在数步开外扑通一声跪下,哽咽着喊道:“官...家,官...大...大...” 张丽华见对方上气不接下气,以为要说的是“官家、大事不好”,面色也变得惨白,未曾料这位终于顺了气:“官家!官军大捷,官军大捷!” “啊?你你你你说什么?” 陈叔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顾不得尊卑之分,冲上前扯着士兵的衣领拼命摇晃:“你说什么?”| 士兵泪流满面,扯着沙哑的嗓子大声说:“官家,官军胜了!官军杀得北虏尸横遍野,大捷啊!” 第九章 一条狗 建康城内,许多骑兵策马在大街上缓缓前行,手持露布(布帛制旗帜),连同随行同伴一起不停高声喊着:“官军大捷!官军大捷!” 所过之处,呼喊声引得街坊纷纷露头出来张望,有识字的人看着官军手上的露布,喃喃念着上边的大字:官军大捷,俘获无算。 23us.com 简单的八个字,让许多百姓激动得雀跃不已,虽然官府盘剥得厉害,但比起凶神恶煞的北虏来,总要好上一些,官军打了胜仗,那么北虏就会被挡在建康城外,所以大家就安全了。 平民百姓的想法很简单,好死不如赖活着,北虏若进城极有可能大开杀戒,那他们还不如在官府治下苟延残喘,所以官军大捷,许多人都由衷的高兴。 当然也有人怅然若失,因为他们还等着周军入城,赶紧箪食壶浆迎接王师,以便从此改变命运,在新朝廷里有个好位置。 如果陈军没有续保战绩,那么看来周军确实败了,所以早就准备好“迎接王师”的他们,还得再观望下去。 但这些人只是少数,临近黄昏,整个建康城都被露布飞捷带来的好消息弄得沸腾起来,不知道有多少人彻夜难眠,不知道有多少人又给佛祖烧了多少炷香。 台城,皇宫内临仙阁,陈国天子陈叔宝沐浴更衣后,兴高采烈的用晚膳,他已做了决定要好好犒赏官军将士,待得北虏退却,还要将建康城里所有佛寺的佛像重镀金身。 “建康果然有王气护佑,让北虏止步于城池之外!” “蒋山的北虏完蛋了,新林的北虏,也待不了多久!” “待得把他们赶回江北,朕要派兵收复江州!” 陈叔宝面色红润的说着,近侍将食案撤下,贵妃张丽华在一旁泡茶,还有几位宠妃亦在旁边说着吉利的话,官军击退北虏,她们也很高兴。 万一建康沦陷,她们就要被对方掳去,遭遇不知道会有多悲惨,所以还不如在皇宫里当嫔妃来得快活。 张丽华将一杯泡好的西阳春奉上,随口问道:“官家,如今官军已经收兵了么?” “不不不,不能收兵,孔爱卿派人回来禀报,说要乘胜追击,他们已攻下蒋山的周军大营,缴获辎重、兵器无数,现在要连夜追击,让这些北虏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陈叔宝很高兴,抿了一口茶后,手舞足蹈的长篇大论:“朕当初任命施爱卿、孔爱卿为监军,还有人说他们不知兵,所以难当重任,现在呢?看看,孔爱卿指挥官军大败北虏!” “官家慧眼识英才,自然不是那些目光短浅之辈能够比的。” “哼哼,孔爱卿昨日极力主张出战,还有人欲言又止,他们不说,可朕都知道他们要说什么!” 陈叔宝已经忘了不久前他还在懊悔,后悔听了孔范的主张,命官军出城与周军决战,张丽华肯定不会说破,当然,若是那不解风情假正经的沈皇后在此,恐怕就要出言讽刺了。 一名宦官走近,将一封书信交到陈叔宝手上,张丽华只见他看了之后忽然脸色一变,但紧接着表情变幻莫测,最后叹了口气,将信放到旁边的火烛点燃烧掉。 张丽华是个聪明人,不会追问那信里写了什么,其他嫔妃自然也不敢多嘴,陈叔宝恍惚了片刻,忽然问道:“爱妃,茶呢?怎么没了?” “啊,臣妾一时走神,还请官家恕罪。” “无妨无妨,爱妃赶紧沏茶。” 看着张丽华沏茶,陈叔宝有些失神,方才监军孔范派人送来密信,向他禀告一件事:今日决战,骠骑将军萧摩诃有异状,似乎有临阵倒戈的企图。 这个消息,让陈叔宝的心突突突跳起来,若是换做往时,有武将涉嫌谋反、反叛,他绝对会当机立断夺其兵权,然后再采取进一步措施,可如今,他却有些迟疑。 因为陈叔宝问心有愧。 骠骑将军萧摩诃续娶的娇妻,真的很不错,一想起那妙曼的身躯,陈叔宝只觉回味无穷,前几日得知周军进占蒋山,他急得六神无主,眼见着江山就要丢了,便想着大祸临头前及时行乐。 萧摩诃的娇妻,他早就得手,只是后来忍住了没再持续下去,毕竟萧摩诃的地位非比寻常,可那日他要及时行乐便想起了这个美人,以张丽华的名义招其入宫,**一夜美妙无比。 想来萧摩诃已经察觉此事,所以今日在阵上有些异常,陈叔宝做贼心虚,没有杀伐果断。 今日战况详情,他已经陆续得知,萧摩诃在后来的作战中表现不错,所以.... 反正那一晚后,美人便出宫回府,既然萧摩诃没有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举动,以如今的形势,他也只能对孔范的密告置若罔闻。 大敌当前,把萧摩诃办了恐怕会扰乱军心,况且即便是寻常百姓家,也得养一条狗看门不是? 。。。。。。 “孔兄,你觉得官家会不会把那姓萧的除掉?” “这很难说,官家的心思,有时真的难以捉摸。” “不如,我安排一下,找几个人出首,告那姓萧的私通北虏,意图于今日阵前倒戈,只是官军占了上风才作罢...要书信有书信,要口供有口供!做成铁案,把那老匹夫满门抄斩!” “施老弟,不要紧张,凡事都要分个轻重缓急,先把北虏赶跑再说,来来来,喝茶喝茶。” 军营里某处营帐,孔范正和施文庆密谈,他们两个是天子心腹,均为监军,孔范负责监督出战的官军,而施文庆负责监督守城的禁军,顺便提防宗室造反。 然而本该在城里坐镇的施文庆,却连夜跑到外廓处的军营,找孔范商量要事。 首先,要对付今日在阵上表现异常的萧摩诃,施文庆早就看此人不顺眼,欲先除之而后快,不过孔范虽然向皇帝告了黑状,却不想在皇帝下决定前贸然动手。 此事稍后再说,施文庆急匆匆跑来这里,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情要做。 “孔兄,那个于仲文果然有两下子,依你看,接下来...” “我觉得,这个于仲文是个妙人,不如让他进来,你看一看?” 见着施文庆点头,孔范拍拍手,片刻后帐外转入一人,却是今日立下大功的于仲文,他身着铠甲,风尘仆仆,虽然面色疲惫,但双目依旧炯炯有神。 于仲文十分恭敬的向面前两位行礼,这让施文庆感觉不错。 “于将军今日表现不错嘛,坐。” “上官在此,末将不敢坐。” “于将军,怎么今夜不和其他将军一起追击北虏?” “末将并无领兵实职,只听孔尚书调遣。”于仲文的姿态放得很低,“追击北虏之事,自有孔尚书安排。” 施文庆再度打量了一下于仲文,隋国灭亡之后,有些文臣武将渡江投奔陈国,于仲文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所以他一直都没正眼看过这条丧家之犬。 结果对方竟然向孔范毛遂自荐,现在看来,还真是个人才! “于将军,如今官军大败北虏,接下来该怎么谋划,你有何高见?” “上官,末将对朝廷形势不太清楚,不敢妄言,还请上官提点一二。” 施文庆微微一笑,他对于仲文的表现很满意,孔范说得对,这个人是个妙人,识时务,知道摆正自己的位置,不枉费他连夜赶来这里。 丧家之犬,那就要有丧家之犬的觉悟! 不要老想着在隋国时地位如何如何,现在,你,只能当我们的一条狗! “于将军今日杀敌辛苦,先回去休息,日后还得要多为朝廷效力呀。” “末将告退。” 待得于仲文离开,施文庆惬意的抿了一口茶:“孔兄,你打算怎么用这个于仲文?” “看看,看看,说错话了不是?”孔范指了指施文庆笑道:“是我们怎么用这个于仲文。” “对、对、对,是小弟说错话了...”施文庆也笑起来,笑得异常开心,他和孔范私下以兄弟相称,对方年长些,便是“孔兄”了。 他和孔范不知兵,但受官家任命分了些兵权,领兵出征总得打胜仗才能堵上那群老匹夫的嘴,在官家面前说起军略也能头头是道。 然而两人平日里以权谋私,身边一群人玩阴谋诡计、党同伐异可以,真要行军布阵就是睁眼瞎,带兵打仗时根本就靠不住。 所以需要有真才实学的人做参谋,能帮他们打胜仗,这样到手的兵权才能抓得牢,才能压住那群老匹夫,但又得提防这个人翅膀硬了飞走,也就是说此人必须好控制。 有了侯景的前车之鉴,北朝南逃的武将,不会再在南朝得到重用,即便再有才能,也只配做一个招幌,所以主动找孔范毛遂自荐的于仲文,如今是最好的人选。 于仲文看起来确实有韬略,而身份又决定了他在陈国无法得到重用,这样的人,正是施文庆求之不得的。 “孔兄,劳烦你让他这几日拟定几个退敌条陈,过几日,小弟可是要向官家面呈的,省得那些老匹夫成日里聒噪!” “好说,好说!” 第十章 错愕 京口,周军元帅行辕,行军元帅尉迟佑耆听着战报有些错愕,在场诸将有许多人一时间回不过神,因为己方进驻建康东北蒋山的大军,败了。 23us.com 还是惨败,领军的是行军总管檀让,节制其他八总管,实际上就是蒋山周军的主帅,结果在昨日一战中,檀让战殁于乱军之中。 其余八总管,逃回京口的只有两个,带回来的残兵不过千余,还都是连夜逃回来的骑兵,步兵一个都没跑回来,而所有辎重也都丢光了。 昨天那场仗,蒋山周军几乎全军覆没,是惨得不能再惨的惨败,看着自缚请罪的两位行军总管,尉迟佑耆真想拔刀把对方砍了。 “本帅...说过,不要急,就算临近雨季也不要急!你们是怎么回事!怎么输得这么惨!” “诱敌之计!你们居然会中诱敌之计!本帅数次强调,千万不可小觑陈军,你们有没有听进去!” “即便陈军反冲,怎么就被他们一冲便撑不住了!” 见着尉迟佑耆越说越激动,行军元帅长史司马消难赶紧出来救场,命人将两名行军总管带下去等候发落,然后赶紧将话题转到接下来该怎么办。 “追击的陈军已经收兵回建康,想来是要转向新林,下官以为,我军必须向南进发,牵制他们部分兵力,减轻新林官军的压力。” 尉迟佑耆渐渐冷静下来,事情已经发生了,光生气没有用,战事还要继续下去,胜败乃兵家常事,所以,下一次打赢了就行。 “本帅将亲自领兵南下,压一压陈军的嚣张气焰!” 司马消难反对尉迟佑耆冒险:“元帅不可如此,虽然亲临前线可以鼓舞士气,却给了陈军彻底扭转战局的机会。” “所以本帅要像个妇人般躲在京口,一见不妙便乘船北渡?” “下官不是那个意思,下官认为,元帅出现在前线,势必引来陈军铤而走险,我军势大,无需如此。” “那便将本帅的仪仗派去,引这些疯狗来咬!” 听得尉迟佑耆这么一说,诸将均是默默点头,如果陈军探得周军元帅‘亲临’前线,恐怕会把注意力从新林重新转向京口方向。 到时候陈军主力北攻,建康西南的新林地区周军,压力可就减轻许多。 尉迟佑耆如果真要亲临前线,他们说什么也要拦下来,毕竟这位可是丞相的弟弟,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谁也吃罪不起。 尉迟五郎挂帅南征是要来拿大功的,而麾下将领大多是尉迟一系的‘自己人’,苦活累活当然是忠心的自己人来做,到时候周军攻下建康,尉迟五郎风风光光入城受降即可。 到时候,尉迟佑耆有了灭国之功,丞相高兴,蜀太妃也高兴,各位将军所得封赏也会额外丰厚,大家都高兴,何乐而不为? 所以尉迟佑耆只是把他的元帅大旗‘派’去前线,那真是个不错的想法,众人深以为然,帐内气氛渐渐恢复正常,尉迟佑耆看着众将议论接下来的布置,渐渐走了神。 方才他呵斥兵败逃回的两个总管“太急”,其实自己心中也有些急,他前日刚抵达京口,得知檀让已经率军逼近建康,不由得有些期待。 期待檀让击败陈军,然后与南边的席叉罗一起南北夹攻建康,那么可能只需再过数日,他就可以入城了。 南北对峙数百年的局面,如今就要由自己来结束,这种名垂青史的荣耀,是任何一个男人的梦想,年轻气盛的尉迟佑耆也不例外。 他领命挂帅南征,麾下都是精兵强将,胜利是理所当然和必然的,所以尉迟佑耆承受的压力也很大,就怕做不好被人嘲笑。 从出征以来,截止昨日前为止,战事都很顺利,结果檀让兵败身亡,蒋山周军几乎全军覆没的结果,让尉迟佑耆先是错愕,然后是愤怒。 就如同被人当众抽了一记耳光那样,尉迟佑耆生气的原因不是因为自己会被人嘲笑,而是担心尉迟家被人嘲笑。 他,是故蜀王尉迟迥的幼子,是蜀王、丞相尉迟的弟弟,是尉迟家的男儿,绝不能给尉迟家丢脸! 绝不能输给宇文家那两兄弟! 一想到这里,尉迟佑耆就郁闷,宇文家两兄弟一个拿下巴、湘、桂州,一个拿下江州以及岭南数州还有广州,一直势如破竹,没有什么惨败。 相比之下,尉迟佑耆的江南道行军蒋山之败就有些扎眼。 虽然收复淮南州郡的功劳比那两兄弟毫不逊色,但尉迟佑耆手上的兵力也远胜宇文明、宇文温,昨日惨败的消息一旦传到邺城后,他已经能预想到某些小人会说什么风凉话了。 什么“子凭父贵”,“弟凭兄贵”,极尽污蔑之能事,就是要说尉迟兄弟都是窝囊废! 尉迟佑耆不想给家族丢脸,不想给先父丢脸,也不想给兄长丢脸,所以他决定要好好谋划一番,早日拿下建康平定陈国,用实打实的功劳,把所有的风言风语全都一扫而光。 正自己给自己鼓劲之际,忽然听得帐篷上“嘭嘭嘭”响起来,尉迟佑耆一下子没回过神,却见长史司马消难表情有些难看。 “元帅,似乎...外面开始下雨了。” 。。。。。。 “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在同个屋檐下...” “说不着边的话,让整个场面更加尴尬...” 发酒疯的西阳王宇文温,唱着曲调怪异的歌曲,说着不着边的歌词,成功让场面越来越尴尬,眼见着这位拿着琵琶自弹自唱越来越离谱,侍卫们硬着头皮上前劝阻。 陪同宇文温巡视岭南的原陈国大都督王猛,还有在岭南德高望重的冼夫人,有些尴尬的坐在席上,见着这位年轻的西阳王发酒疯,只能不住喝水掩饰表情。 宇文温身为周军元帅,又有都督岭南诸军事的职责,在番禹休息了一段时间后,开始巡视各州郡,接见各地俚僚首领以示新朝廷安抚之意。 王猛作为“前任”,跟着宇文温出行,他当年上任时,也曾巡视岭南各州,所以许多俚僚首领都认得他. 高凉冯冼氏的冼夫人,更是岭南德高望重的首领,如今不顾年事已高,率领族兵亲自护送宇文温到各处巡视,有她和王猛“作陪”,宇文温的面子可谓大过天。 结果这位刚到泷州(双州),就在接见各位首领的酒宴上发酒疯,冼夫人只觉得头痛,而王猛也觉得无奈至极。 眼见着护卫束手束脚扯不住宇文温,随行的王顾不得失礼,上前协助护卫们“搀扶”发酒疯的西阳王回席,他虽然以文学出名,但在那之前可是长安大侠,所以觉得自己一身手段,怎么着都能制服宇文温。 结果被宇文温使出擒拿手弄得龇牙咧嘴,奈何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叫嚷,只能硬着头皮强行搀着宇文温下场,未曾料又被其一把抓住手。 “你们啊,祖祖辈辈守着好东西,却不知道拿来造福自己,图样,图森破!” 王闻言有些错愕,他不明白“图样图森破”是什么意思,但明白再这样下去,宇文温会在大家面前丢脸,奈何实在拽不动对方。 “石蜜,是个好东西,大家知不知道,石蜜在长安能卖到多少钱一斤?” 宇文温说的是汉语,与会俚僚首领听得半懂不懂,还没等自家通晓汉语的人翻译过来,宇文温忽然转头问王:“你知不知道?” 王被他这么一问,当场脑袋一片空白:这关我什么事啊? 第十一章 此处应有掌声 宇文温的问题来得太快太莫名其妙,王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只能不由自主回答:“啊,啊...在下不知。 23us.com” “说说,你觉得能卖多少钱?” “啊,大概,或许,可能五贯钱一斤吧。” “那是成本价!十五贯起!” 宇文温如同换了个人,开始唾沫横飞说起来:“岭南的石蜜,能够在长安买上价钱,但想要卖得好一定要有噱头,首先得有个好名字!” “什么神农野蔗、岭表蜜蔗,哪种听起来神秘就说哪种!” “到了收获时节,砍下来榨了汁滤掉杂质用文火烘干,按着标准尺寸做成石蜜,用最好的黄州纸包好,还得包三层!” “运到了番禹的店面,等着北来客商选购,雇两个波斯胡站在店门口,一左一右,只要看见有人进门,别管有什么事,都得跟人家说‘朋友,主神马自达与你同在’!” “还得是波斯腔汉话,一听就知道是刚从海外来的地道番邦胡人,让那些客商觉得特别有排场!” 宇文温说得天花乱坠,冼夫人听着听着不由得皱起眉头,她之所以亲自护送宇文温巡视岭南各地,是因为她相信西阳王是真心想把岭南治理好,让百姓安居乐业。 朝代更替,对于岭南各地的俚僚首领来说,不会有太多心理负担,大家关心的是新官府会对他们如何,所以不相关的事情说多了都没用。 石蜜能在长安卖多少钱,如何才能多卖些钱,这不是首领们最关注的事情啊! 临出发前,冼夫人特地向宇文温提供了许多关于岭南风土人情的资料,目的就是让对方了解岭南各地的大致情况,每到一地,和当地首领们交谈起来也能说到重点。 新官府要怎么征收租调,要实行怎样的田制,各地首领是不是需要派儿子到番禹做质子,许多偏远州郡的地方官职是不是要从世袭改成委任。 徭役会是怎么样的,如果官府要大兴土木,会不会征发各地俚僚百姓。 结果你却在说石蜜能在长安卖多少钱,如何才能多卖些钱,根本没多少人关心啊! 冼夫人看向左右,发现与会首领们都是一脸茫然,看着宇文温在场地中间手舞足蹈高谈阔论,完全是一头雾水的模样。 叹了口气,冼夫人打算事后再和宇文温确认一遍,劝对方再次派出官员到各州郡,和诸位首领说明新官府有可能采取的各项措施,免得大家心中没底。 “所以说到底,官府想要大家做什么呢?就是互惠互利!” “什么减免赋税,什么永不加赋,这都是朝廷说了算,寡人不会随意承诺,但能承诺,岭南的石蜜,有多少,收多少!” “一斤石蜜,两贯钱也就是二两白银起收购,你们如果没办法运石蜜到番禹,没关系,商队到你们那里,上门收购。” “用玻璃,日用杂物来换你们手中的石蜜,或者用金、银来换石蜜都可以,和商队同行的,还会有医生!” “可以刮骨疗伤的医生、可以治好脱臼的医生、可以砍断溃烂的手脚、却能保住人性命的医生,还有可以救治难产婆娘的稳婆。” “他们不是神医,但都是好医生,不能包治百病,但可以治好更多的人!” “你们寨里的孕妇,临盆时一尸两命的事情会变少!一些手脚溃烂的人,还有机会活下来!这是寡人能够保证的,和朝廷的决定无关!” 听说会有好医生,许多首领一改先前茫然的表情,变得急切起来,这个“夕阳王”叽里呱啦说了许多,终于说到他们关心的事情来。 一个能够救人的医生,那可是求之不得的,虽然大家寨里大多有祖辈流传下来的巫医,但说实话关键时候派不上大用场。 尤其是孕妇难产时,女人哭喊得天昏地暗,男人在外面听得揪心,结果巫医在外面点个火盆跳来跳去,折腾半天之后,大的没了,小的也没了。 能怪谁?怪自己倒霉呗! 可是这位“夕阳王”说官府来收购石蜜时,会带着好医生来住上一段时间,给所在地的百姓看病,那可真是让各位首领期待不已。 据说石蜜能在遥远的中原买上高价,所以商贾为了暴利会来岭南各地收购石蜜,而官府组织的商队或者什么黄州的商队,会带着医生一起来。 这可是史毫无风险的买卖,岭南一直都有石蜜,即便北边的商贾不来买,还能保本价卖给番禹的海外番商,也就是说各位首领想办法多种甘蔗之后,即便这“夕阳王”食言,他们手上的石蜜同样能卖掉,绝不会亏。 而如果“夕阳王”守信用,到了冬季甘蔗收获榨汁做成石蜜,那么按着收购价,大家可真会发财的,更别说来收购石蜜的商队,会带来好医生。 首领们今日一起来见“夕阳王”,原打算走个过场,露个脸然后口头上服个软,表示绝无对抗新官府之心,却没想到对方有如此承诺。 有人已经听说,之前跟着冼夫人迎战周军的那些首领,已经在番禹做了大买卖,将各自手上的石蜜运到番禹换好东西,他们听了消息后还将信将疑,如今看来,极有可能是真的。 “夕阳王”没有什么长篇大论,说朝廷会如何如何,而是明着说要收购石蜜运到中原赚大钱,所以愿意用各种好东西来换,这样直白的说法,更容易让首领们相信新官府的诚意。 要收购石蜜,石蜜从哪里来?榨甘蔗汁。 甘蔗从哪里来?种出来,是各处俚僚百姓在地里种出来的。 所以新官府需要大家种甘蔗,需要大家开荒种更多的甘蔗,杀人只会导致没人种甘蔗,那么新官府大概是不会滥杀的咯? 然后商贾们带着各种货物来换(买)石蜜,既然是做买卖,那么各位首领趁此机会换回一些急需的货物,也是很不错的买卖。 只不过...你喝成这样,发酒疯说出来的话,到底算不算数啊... “寡人今日喝多了!可酒后吐真言,说的都是实在话!石蜜是个好东西,想致富,种甘蔗!官府欢迎大家种甘蔗!” “不用怕烂在手里,不用怕卖不出去!你们敢做多少石蜜,商贾就敢以公道价收多少石蜜!你们想要什么东西来交换,商贾都能运来!” 宇文温化身传销大头目,向在场的首领们介绍“发财产品”,让他们拉拢更多的人“入会”,听着听着,王猛已经哭笑不得。 他上任伊始,也曾巡查各州,都是连唬带吓,弄得各地俚僚首领一愣一愣的,结果这位倒好,大谈生意经,一样把各位唬得一愣一愣的。 这个年轻人,真是看不懂啊... “话说多没用,寡人此来泷州,随行还有医生,可以帮大家看病,还有商贾,带来了许多货物,明日,大家可以派人到传舍看看!” “寨子里有人没事做,穷得连一件衣物都没有怎么办?组织他们去开荒种甘蔗!靠劳动赚辛苦钱,攒下来买布做衣服,修房子,娶婆娘,过好日子!” “不要整日里相互间你算计我、我算计你,有意思么?有意思么?有这时间还不如去种甘蔗!!” 听得宇文温这么说,诸位首领都若有所思,随后有人忍不住开口问道:“大王,可是我们缺农具。” 说的当然不是汉语,经翻译之后,宇文温听了笑道:“缺农具不要紧,官府可以提供,你们可以用石蜜来换。” “可是...呃,官府历来都对铁制品看得很紧...” “管得紧是因为怕有人熔了做兵器,可这样扣着不给没意思,如果大家过上好日子,谁想不开把锄头熔了打兵器造反?”宇文温此时已经没了酒醉的模样,说起话来中气十足。 “当然,铁制工具要管,要是谁私下里熔了做兵器,寡人便要将他斩草除根!” “官府欢迎大家多种甘蔗,愿意提供足量铁制农具,前提是大家参与保甲,只要有一家熔铁制兵,其他各家必须检举揭发,否则连坐!” “参与保甲的寨子,有官府提供的各种铁制工具,有好稻种,有商队上门收购特产,还会带来价廉物美的货物,大家回去好好想一想,是要努力开荒种甘蔗种稻谷发大财,还是等着寡人带兵上门斩草除根!” 傻瓜才有钱不赚选造反,等你带兵上门斩草除根... 首领们如是想,看上去都颇为意动,宇文温开口问:“寡人如今在泷州,可以先做主,大家有谁要出售石蜜的,举手。” 他见大家都纷纷举手,十分满意:“每十斤石蜜,额外可换一把铁锄头。” 首领们闻言颇为意外,随后都兴奋起来,一个个面带喜色,宇文温见着气氛不错又问:“铁镰刀,有没有人愿意换?铁斧,有没有人愿意换?” “愿意,愿意!” “愿意就好,寡人已经带来许多铁制农具了!” “多...多谢,多谢大王!” 首领们没想到这位“夕阳王”如此真心诚意,激动得都有些说不出话来,宇文温见状微微一笑:“此处应有掌声。” 首领们不知道什么叫做“此处应有掌声”,一时间冷场,看上去有些尴尬,而打破这尴尬的则是清脆的掌声,那是冼夫人在鼓掌。 有人做了示范,首领们总算回过神来,纷纷鼓掌表示对“夕阳王”的感激之情。 冼夫人一边鼓掌一边看着宇文温,她再次确认这个年轻人是言行合一。 一想到接下来还有许多州郡要去,还有许多州郡的首领、百姓能得到宇文温的承诺,得到能够开荒的铁制工具,冼夫人愈发期待起来。 能大方的提供铁制工具给各位首领,还反复鼓励大家种甘蔗,这位西阳王确实有心想把岭南治理好啊! 第十二章 前景 房内,宇文温靠着凭几坐等酒劲消退,和泷州俚僚首领的见面会已经结束,但他依旧有些打飘,方才不知深浅喝多了当地自酿酒导致上头。 23us.com 这种酒刚入口不觉得如何,可后劲很强,宇文温一上来就连喝了许多杯“区区低度酒”,结果后劲一上来差点就顶不住,也亏他酒量不错,所以神志还算清醒,顺便玩起了半真半假的发酒疯。 “大王,会谈记录已经整理完毕,请过目。” 接过王递来的会谈记录,宇文温边看边有些歉意的说道:“方才寡人喝酒上头,往你身上招呼了几拳,真是过意不去。” 宇文温的地位尊贵,王被对方招呼了几下又能说什么?反正也没伤到哪里,就是一笑而过了。 “大王酒后率性而言,在下却不得不用笔记下,他日朝廷官员若是翻阅,看了总是不好,在下斗胆,还请大王日后莫要如此...” “无妨,不就是说寡人放荡不羁,在岭南酋帅面前有辱朝廷威严嘛!”宇文温大大咧咧的说着,“你到人家地头,有酒不喝有饭不吃,还说什么诚意?” “不敢开怀畅饮,是不是嫌酒不干净?不敢大口吃菜大口吃饭,是不是怕饭菜里下了毒?本来就生分,还摆臭架子,人家愈发敷衍你了。” 西阳王府记室兼行军元帅记室刘文静,被宇文温“过度”使用,如今留在番禹处理诸多事务,故而以平民身份随军的王成了临时记室。 换句话说他成了宇文温的临时秘书,还是光干活却没工资领的那种。 记室要负责书记文檄,其中一项职责就是记录府主在正式场合的言行,包括对会谈进行记录,这也是史料里人物对话的出处及来源。 当然,出现在史书上的人物对话,很多已经过史官润色,而今日宇文温说的那些“生意经”,作为第一记录人的王不可能一字不漏的记下,而极有可能是简单的几句话: 西阳王于泷州召见南蛮诸酋,酒后失言,举止轻佻。 敢用如此直白文字记录府主言行的记室不是没有,但大多数人都会写得婉转些,免得激怒府主害自己倒霉,然而王写的还真就是以上内容。 宇文温看了一遍记录,完全没有生气的意思,将其交回王并问道:“寡人的言行很轻佻么?” “是的,恐怕朝廷诸公得知之后会多有微词。”王说到这里,再次劝起来:“大王的言行举止,代表着朝廷威严,还请大王慎重些。” “朝廷威严?朝廷的威严一靠官军二靠...嗨,寡人自有分寸。” 王觉得心好累,刚才他一开始真的以为宇文温是发酒疯,结果折腾了一会,发现这位根本就没醉到神志不清的地步,仔细一琢磨觉得宇文温又在演戏故意误导外人。 整日里装,你都觉得不累啊! 虽然王心中有了判断,但该装傻还是得装傻,他可不会傻兮兮的说破以免适得其反,所以直接用“酒后失言,举止轻佻”来做总结,遂了宇文温的心愿。 日后朝廷看了记录,恐怕某些人就如西阳王所愿,真的认为他难成大器。 “言归正传,岭南尤其交广地区,距离中原实在太远了,气候又炎热潮湿,历代朝廷即便将其纳入管辖,但实际上有些力不从心。” 宇文温的酒劲总算散去,不过话还是很多。 “最多能有效控制东、西衡州还有广州,其他各州郡,多是委任当地酋帅、洞主为地方官,也就是名义上要这些人顺从,实际上州郡事务还是当地首领说了算” “所以,这些首领其实对哪个朝廷来管他们都没什么意见,最在意的,是新朝廷会不会损坏他们的利益。” “你在条陈里也说了,岭南俚僚酋帅、洞主,世代各据其地,其实并无统一首领,高凉冯冼氏、泷州陈氏还有安州宁氏,这三大豪族不过是以累世声望脱颖而出,充其量是领头人,各地首领依旧自行其是。” “这三家,若有人要割据岭表称王,其他首领会顺从,若朝廷派兵来平叛,其他首领不会顽抗,反正就是随波逐流。” “所以朝廷要防的,不过是高凉冯冼氏、泷州陈氏还有安州宁氏这三家,防止他们联合起来挑头起兵割据,那该怎么防?光靠驻军是没用的。” “兵派多了,负担重,甚至时间一长朝廷会怀疑领兵将领割据;兵派少了,震慑不住这三家。” “要么就收买,每年花钱、给好处收买这三家中的两家,免得对方联合起来架空官府,但如此做法,你也说了是抱薪灭火,只会让对方的胃口越来越大,越来越有恃无恐。” “所以我们真正要收买的,是各地首领,只要他们能从和官府的和合作中获得好处,就不会真心跟着那三家造反,亦或是提高那三家收买岭南人心的代价。” “石蜜的利润惊人,各地首领们能靠着石蜜贸易换来许多日用必需品,冯冼氏、陈氏还有宁氏要割据岭南自立,必须先考虑如何弥补大家的损失,才能放心的起兵造反。” “不然平叛官军一到,有的是人想为官军带路,灭了他们取而代之,想来三家的族长、家主会想通其中关键,心思还未付诸行动,就知难而退了。” 宇文温描述了一个美妙的前景,这也是他之前和王闲聊时提起过的内容,但王还是决定泼冷水:“大王,此事须得坚持实行数年以上方能见成效,只怕远水解不了近渴。”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再说冼夫人也是真心实意要和朝廷合作,有她镇着,加上驻扎广州的官军不要犯大错,宵小就不敢乱来。” 王不太清楚宇文温为何对冼夫人如此有信心,他因为是刚投到宇文温幕府,还是个临时记室,所以不方便问太多,况且他即便问,对方也未必会说。 不过他看得出来宇文温很有信心,尤其是向各地愿意合作的首领提供铁制工具,这确实是有些风险,不过只要能确保对方只用来开荒种田、种甘蔗,也确实一项好举措。 改善民生,靠着种田、种甘蔗就能过上好日子,那谁闲得没事干造反? “大王,在下想请教,石蜜在长安真能买上十五贯一斤?” 听得王这么问,宇文温有些惊讶:“你没买过么?” “啊,在下惭愧,因为囊中羞涩,确实没买过。” “十五贯一斤的石蜜,是有些贵,不是随便一种石蜜都能卖出这个价的,不过呢,黄州的商贾却能够做到。”宇文温说到这里,露出迷之微笑。 “白如霜的白砂糖,还有如同冰块般的冰糖,其甜味会让长安、洛阳、邺城、晋阳的大户们为之痴迷,渐渐也会让中原的有钱人习以为常。” “待得大家都离不开岭南出产的石蜜、白砂糖、冰糖,离不开这些无处不在的甜味剂,越来越多的人从石蜜贸易中获益,谁敢在岭南造反,谁就要倒大霉!” 第十三章 阴雨连绵 阴雨连绵,江水暴涨,湓口城外江水滔滔,亏得新筑的江堤赶在雨季前完工,才能及时把江水挡在城外,但即便如此,权浔阳郡守许绍依旧不敢掉以轻心。 23us.com 他年纪轻轻精力充沛,即便每日都在城里城外来回转悠都未见疲态,此时此刻,许绍身披蓑衣站在江堤上,听负责此段江堤安全的吏员汇报水情。 他和手下官吏把湓口管理得井井有条,组织百姓和驻军轮番在河堤上值守,一旦出现险情,就要立刻堵口,无论如何都要竭尽全力保住江堤。 不保不行,湓口城外大片农田要是被淹了,今年很可能就会歉收甚至绝收。 有了在黄州西阳郡及巴东郡治水的经验,许绍对于保住湓口江堤很有信心,而将近八年的州郡官任职经历,让许绍处理起湓口城的诸般繁杂事务游刃有余。 “水位还在涨么?” “是的,看样子还得涨几日,不过我们新修的江堤扛得住。” “还在涨...涨幅呢?”许绍用力跺了跺脚,试图看看脚下的江堤稳不稳,虽然这样实际上试不出来,但总得跺上几脚,他晚上才能睡得着。 “涨幅已经放缓了,卑职估计,大概再过四、五日,水位就该回落。” 许绍闻言点点头,这些吏员都是他从巴东郡调来的,西阳郡也调了人过来帮忙,在黄州时积累了丰富的治水经验,又是知根知底,所以不存在隐瞒不报的情况。 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许绍冒雨回城,他一直很忙,而现在更忙,不光要注意江堤安危,还得接待客人,四天前有身份特殊的客人抵达湓口,来头不小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是岭南道行军元帅、西阳王宇文温的贵客,听起来没什么奇怪的,关键是这位贵客是女人,由西阳王府司马张定发亲自领兵护送,从番禹一路北上路过湓口,还要继续往上游黄州州治西阳前进。 许绍原以为这位女郎是岭南某位俚僚首领,毕竟岭南有位德高望重的冼夫人,再来个女首领也没什么奇怪的,可那日他到传舍会见对方时,发现这位女郎说的竟然是北方口音汉语。 样貌清秀,举手投足间有一种端庄的气质,这位女郎似乎见过大场面,接人待物雍容大方,身份实在可疑。 他一开始还以为是宇文温‘机缘巧合’之下遇见的红颜知己,不过看样子不像,许绍不会多事私下打听,也不敢懈怠。 西阳王宇文温在来信中让许绍接待好这位贵客,并且安排好船只送对方一行前往西阳,既然有郑重交代,许绍当然要加倍细心。 许绍入城之后没有去传舍,而是到了北城楼,因为这几日来那位贵客都要到楼上看江景。 西阳王府张定发领着人守在北城楼边,见着许绍过来,与他寒暄几句后便一起上楼。 千金公主宇文氏,坐在窗边看着江景,江边风大但此时风力小了许多,她转过头,看向许绍问道:“许府君,何时可以登船启程?” “女郎,如今是雨季,阴雨连绵下了月余,江水暴涨,水流湍急不宜行船,下官今日命船工查看水情,确定至少今明两日还不能行船。” “可是,江上不是有许多船只正在行船么?”千金公主说完再度看向窗外,只见烟雨迷蒙之中,大江之上有许多船只正从上游向湓口靠近。 “女郎,那是官军兵马,奉命由江北乘船移驻江州,军令如山,风雨无阻,即便再危险,也必须如期抵达。” “这样啊...”千金公主看着窗外江景喃喃自语,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问道:“许府君,这些兵马是西阳王调往岭南的吧?” 这种问题,许绍不知如何回答,事关军机他不可能向闲杂人等透露任何口风,何况对方应该没资格知道这种事,但又是西阳王的贵客,硬邦邦拒绝似乎不太好。 他正在斟酌用词,却瞥见一旁的张定发微微点了点头,于是心中有了数:“女郎,江州和岭南为新附之地,南北距离逾两千里,原先的兵力不足,自然需要再调兵驻扎要地,免得宵小作祟。” 没说这些官军是不是要去岭南,但说了是驻扎各处要地以防有变,在没有透露机密的情况下,许绍做出了模糊的回答。 千金公主闻言点点头,又问道:“江南雨季都是如此么?雨一下就能下大半个月?” “是的,江南多雨,江州如此,上游的汉沔一带也是如此。” “那么下游的三吴呢?是不是也如湓口般一直在下雨?” “应该是的。” “那么官军在雨中作战,恐怕一时半会还拿不下建康吧?” “呃...”许绍有瞥了一眼张定发,见其依旧轻轻点头,只能继续模糊回答:“截止今日,湓口未收到报捷文书。” 这么关心军务,可疑,这位女郎的身份实在是太可疑了! 许绍如是想,但面上不动声色,继续和对方交谈,他不觉得对方是陈国细作,因为某人成日里抓细作,不可能被细作给骗了。 片刻后,许绍告退,张定发与其一同离开,见着这位成日里板着脸的王府司马走了,戴着面纱在一旁侍立的阿涅斯终于松了口气。 她坐到千金公主身边关切的问道:“千金,没什么不舒服吧?” “没呢,我很好。” 千金公主笑了笑,她的气色比起在番禹时要好了不少,宇文温给她准备的药很有效,内服外敷月余,药瘾再没发作过,精神越来越好,可以说已经把药瘾完全戒掉了。 “千金,这条河真的好宽啊,比泰西封城外那两条河还要宽。” “这条河叫做长江,把中原分成南北两边,南北对峙已经有数百年了,所以又叫做天堑。” “可是西阳王已经在这条江南边很远的地方了。”阿涅斯问题不断,毕竟这是遥远的东方名叫“中原”的地方,许多事情在她看来都十分有趣。 “中原,也许就要一统了,到时候便不再分北朝、南朝...” 千金公主看着外边的烟雨迷蒙有些走神,她大概知道雨天作战不易,尤其在长江一带,打仗时下大雨就会很麻烦,这样一来,可能官军进攻陈国国都建康的进展会变得缓慢。 北人擅长骑马,南人擅长行船,下雨天江河湖水会暴涨,有利于陈军组织防御,千金公主担心此时在江南作战的周军恐怕会遭罪了。 不过这与她无关,西阳王宇文温派人护送她和阿涅斯去邺城,千金公主的身份一直对外保密,即便到了湓口也不例外,除了王府司马张定发,其他人都只知道她是西阳王的贵客。 这样的情况,要一直持续到江北黄州西阳,到了那里,千金公主将会在西阳停留一段时间。 宇文温事前作了安排,派出信使提前出发,日行一两百里赶赴京城传递消息,如果按照正常行程,当千金公主抵达黄州西阳时,邺城那边往南派出的使者也差不多抵达西阳。 到时候,就知道接下来是藏头露尾还是摆出仪仗赴京了。 千金公主思绪万千,阿涅斯依旧问题不断:“千金,西阳王已经有夫人了么?” “是呀,有王妃了,怎么了,你想嫁给他?”千金公主说完促狭的笑起来,阿涅斯闻言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般。 “他对女人那么凶,说打就打,那位王妃一定很可怜吧?” 奇怪的逻辑,千金公主笑着摇摇头:“西阳王已经安排好了,到了西阳城,西阳王妃会接待我们的,到时候你不就知道了?” 第十四章 安排 绵绵细雨落在屋顶,缓缓滑落屋檐,化作珠帘落地,发出淅沥沥的响声,掺杂其间的,是家具搬动、摆放时各种声响,西阳王妃尉迟炽繁,如今正在监督仆人布置寝室。 23us.com 西阳王府的内务已经正常运转多年,各位女眷的起居习惯各位管事都谨记于心,按说这种事情不需要王妃亲自监督,只如今布置的不是府里女眷住处。 有贵客即将抵达西阳,远在岭表的西阳王命人送来急信,说这位客人到了西阳后,要由王府负责接待,对方会在西阳停留一段时间,所以西阳王府将负责贵客的衣食住行。 一切都要按王妃的待遇看齐,至于贵客的身份,谁敢打听谁就要倒霉! 管事翠云上前禀报:“主母,寝室已布置完毕,不知合不合适?” “嗯,行了...呃,我再想想。” 尉迟炽繁皱着眉头开始‘验收’,这里摸摸那里看看,转了一圈,又觉得自己定下的布置方案有不妥之处,所以还得重新布置一遍。 这已经是今日第五次折腾了,往日里可没见王妃如此计较,仆人们没敢抱怨也没敢多问。 府里最好的餐具、饮具、茶具,都从库房里拿出来备用;平日里用得不多的名贵香料也都拿出来,要么给衣物被褥熏香,要么给房间熏香。 还专门从库房里调拨了各种上好食材,要求伙房提前拟定各类菜谱,由王妃过目,确保招待贵客的菜肴每日都不带重样的。 而为了让贵客住得舒心,府里为其安排的住处不仅在城里王府,在城外湖畔庄园里也有,要侍奉贵客的那些仆人都经过精挑细选。 如此折腾,说明贵客真的很“贵”,至于贵客的身份到底是什么,没人关心,因为府里的制度很严,敢打听不该打听的事,那是要倒霉的。 不过只要不是傻瓜,大概就能根据寝室的布置猜出贵客应该是女性,大王为何要在府里招待女客?这个问题也很明显府里要增加女眷! 有人这么想,可翠云不这么想,作为王妃的陪嫁丫鬟,九年过后她没有被大王收入房中,算是绝了做妾的念想,不过因为是王妃的体己人,所以总管后院所有事务。 也真是因为如此,她即便不知道即将入住王府的贵客到底是何身份,但能确定不会是大王的新欢,否则主母怕是要偷偷抹眼泪了。 寝室里再度折腾一番,翠云再次禀报:“主母,您看看现在布置得如何?” “呃,行吧...先这样吧,晚上我再想想。” 尉迟炽繁依旧皱着眉头,转身走出房间,翠云紧随其后,有些纠结的说出建议:“主母,这些家具摆来摆去都是那几个样子,奴婢觉得无论怎么摆,都很好的。” “唉...” 尉迟炽繁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向前院走去,宇文温在给她的信里说得很明白:即将到来的贵客,是天子的亲姊千金公主,所以一定要接待好。 本该在草原做突厥可贺敦的千金公主,因为各种原因出现在岭表广州番禹,她的身份暂时不能向外透露,并且在北上邺城的途中会于黄州西阳停留,故而作为宗亲的宇文温,要尽到地主之谊。 宇文温如今都督岭南诸军事,所以实际上尽地主之谊的就是西阳王妃尉迟炽繁,她明白此事马虎不得,所以亲自安排诸般事宜,就怕有纰漏导致日后天子有怨言。 既要隆重接待千金公主,还要保证对方的身份不泄露出去,因为千金公主是突厥的可贺敦,万一对方得知千金公主回国,恐怕会派使者来要人。 天子愿不愿意让千金公主回草原,丞相愿不愿意因为千金公主和突厥翻脸,这都不是西阳王府想牵涉其中的事情。 招待好千金公主,免得日后天子以为西阳王妃仗着是未来皇后亲姊的身份,给千金公主使脸色;不让千金公主身份泄露,免得日后天子以为是她故意使坏,导致千金公主被迫回草原。 所以尉迟炽繁不敢掉以轻心,光是为了布置寝室的问题,就想了许久都定不下来。 她转到前院,王府长史李纲刚好从东坊回来,待得尉迟炽繁斥退左右,便向她禀报仪仗的准备工作:“王妃,下官俱已安排妥当,若日后要让公主殿下摆开仪仗进京,绝无问题。” “嗯,有劳先生了。” “王妃,如今雨势渐弱,江水水位开始缓慢回落,估计公主殿下即将从湓口乘船前往西阳,不知还有何事务需要下官去做?” “一切就按昨日说好的办吧。” “下官明白。” 西阳王府即将接待的贵客,是当今天子亲姊千金公主,知道这个秘密的人,西阳城里除了王妃尉迟炽繁,就只有王府长史李纲。 这也是宇文温的安排和要求,一个秘密知道的人越多,泄密的几率就越大,王府长史李纲熟知各项礼仪制度,所以需要他来帮助尉迟炽繁做好接待工作。 也需要一个人来分担压力,宇文温就怕尉迟炽繁心理负担太大,‘积劳成疾’那就不妙了。 “先生,如果朝廷的意思,是让公主殿下继续秘密进京,那接下来该如何安排?” “王妃,那就依旧让王府卫队护送公主殿下进京,当然,要适当调拨官军兵马随行,以免半路出意外。” “那要用什么名义呢?” 李纲笑了笑:“大王先前派张司马护送公主殿下回来,不就是定好调子了么?” “先生是说,以护送西阳王贵客的名义,用王府卫队送公主殿下进京?” “下官认为大王的安排正有此意。” 宇文温在来信中已经告诉尉迟炽繁该怎么做,只是她认为关系重大,所以还得问问李纲的意见,既然对方也这么认为,那就错不了了。 “那么,到时候王府卫队的安排,有劳先生了。” “王妃,此事下官定会与张司马商议,只是...下官有一事不明,还请王妃示下。” 见着尉迟炽繁点头,李纲问道:“不知张中尉如今身在何处?” “啊...张中尉奉大王之命外出办事,我也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处。” “那么,不知吴典卫平日里在忙些什么?下官每日点卯,吴典卫很少来应卯。” 尉迟炽繁依旧装疯卖傻,说大王对典卫吴明另有安排,她也不知道吴明在忙些什么,李纲听了没说什么,因为他早知道自己得不到正面回答。 作为王府长史,李纲统领王府所有属官,除了节日、休息日,每日都要点卯,但有几个人经常不到,也就是说实际上这几个人他是管不了的。 为了这件事他和宇文温吵过许多遍,都是无果而终。 王府中尉张鱼,已经消失了大半年,李纲几乎忘了这位的样貌,而王府典卫吴明,虽然人在黄州甚至就在西阳城里,却成日里神出鬼没,李纲在王府值守,很难得见其一面。 李纲不是傻瓜,知道这两位是宇文温的心腹,肯定是去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一开始还担心这两个爪牙是帮着宇文温做坏事,不过一年多以来,都没听到什么风言风语。 既然没有去祸害百姓,李纲也就不去和宇文温吵架了,但他要时不时提起这两位,让宇文温知道自己可是一直在认真关注。 你要是敢派**害百姓又不听劝阻,我就要向朝廷、向杞王检举你! 。。。。。。 吴明忽然打了个喷嚏,这个突如其来的喷嚏动静很大,吓得正在旁边空地玩竹马的儿子嚎啕大哭,正在陪孙子玩的刘桃枝赶紧把小家伙抱起来哄,而不像话的‘阿耶’却依旧看着面前的一尊佛像。 须发皆白的刘桃枝气色很好,虽然他依旧被半软禁在西阳王的地盘里,但实际上西阳王已经不把他当威胁了,所以刘桃枝过上了一直想要的生活:和家人在一起,安享晚年。 昔日杀人无数的北齐御用刽子手,如今只是一个居家小老头,拿着拨浪鼓逗孙子,好歹逗得小家伙破涕为笑,见着儿子看佛像入神,他把孙子交给侍女,然后走过去。 “这佛像很特别么?” 面对生父的问题,吴明“嗯”了一声,随后说道:“这个佛像有些奇怪,来历也有些蹊跷。” “认得出来么?” 吴明点点头:“是弥勒佛像,不过有些怪异。” “我可以看看么?” 吴明将那尊可以单手拿起的佛像交到刘桃枝手中,他还是无法忘记师父的养育之恩,所以即便不再排斥生父刘桃枝,也没有把姓改回“刘”。 仔细看了看佛像,刘桃枝面色忽然凝重起来:“这尊佛像,不一般。” 好像是废话,但吴明却开始和对方探讨起来:“这尊弥勒佛像,我总觉得和寻常的弥勒佛像不同,你知道蹊跷在何处?” 刘桃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信弥勒么?” “我信的是弥陀,不过大概知道一些弥勒的经文。” 刘桃枝又看了看那佛像,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片刻后开口再问:“你可知,何为弥勒救世?” 第一十五章 救世主 面对刘桃枝的提问,吴明有些摸不着头脑,虽然他早已还俗但还算是信佛的,知道这年头信徒们信的佛分两种:弥勒佛和阿弥陀佛。 23us.com 中原佛教有净土宗,分为弥勒信仰和弥陀信仰,虽然都是从天竺传入中原,但两种信仰有区别。 弥勒净土是兜率天宫,即兜率净土;弥陀净土是西方极乐净土,又称西方极乐世界。两者都是各自信徒想要往生的净土,但实现的难度不一样,而佛也不一样。 阿弥陀佛是无量佛,其本义即是“无量”,而弥勒佛是世尊释迦牟尼佛的继任者,未来将在娑婆世界降生修道,即娑婆世界的未来佛。 弥勒佛是佛教信徒被救度的寄托,换而言之,对于弥勒信徒来说弥勒佛是救世主,能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之中,所以有了“弥勒救世”的说法。 “弥勒救世,这没什么奇怪的吧?信不信就看个人了。” 吴明有些纳闷,而刘桃枝没有绕圈圈,直接点明:“弥勒救世,多少人以此为名起事?”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如同醍醐灌顶,让吴明一个激灵:“你是说,有人要借着弥勒救世的说法造反?” 刘桃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吴明是从哪里得到这尊佛像,吴明想了想,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悉数道出。 不久前,西阳王府的护卫(猫队)在例行抓小偷的行动中,端了一个贼窝,既然人赃并获便按惯例送到官府,结果发现赃物之中有一尊弥勒佛像,张榜数日都没有失主来认领。 这没什么奇怪的,也许失主是过境西阳,不知道官府张榜让失主来认领失物,可贼首供认这尊佛像是在西阳城内一户租客那里偷得,而吏员来报说张榜了数日后,那租客当时还住在西阳城。 吏员走访的第二日,租客忽然离开住处,再也没有回来,这件事是又过几日后才知道的,而根据房东所述,这几个租客原本打算再住上至少一个月。 疑点越来越多,虽然这几个租客也有可能是临时有事离开,但如此巧合,还是让办案的黄州司马宇文十五起了疑心。 宇文十五留守黄州,为西阳王宇文温看家,要做的事情有很多,这种看起来鸡毛蒜皮的事情当然没空亲自去管,不过整件事都透露着一股奇怪气息,所以他把这件事交给“自己人”也就是吴明的猫队来办。 其实就是给猫队找事做,免得一帮年轻人成日里无聊长肚腩,更何况吴明又是‘业内人士’,所以当仁不让接下这个活。 一开始吴明判断这佛像有机关,可能内有什么藏宝图、遗嘱等小纸条,结果用放大镜看来看去都没发现有何异常,正是束手无策之际,总觉得这弥勒佛像与他见过的弥勒佛像有些不同。 不同之处在哪里,却又说不上来,所以这几日吴明在家对着佛像发呆。 “这尊佛像确实有不同,想听听么?”刘桃枝问道,他经历了无数风雨,见识了无数大场面,杀过许多藩王、权贵,却在唯一的儿子面前摆不了架子。 吴明如今满脑子都在想佛像的事情,见着生父有见解,不由得急切起来:“呃...莫非是风格不一样?” “是的,你看...” 刘桃枝开始讲解,切入点就是佛像的风格,这尊佛像是交脚弥勒铜像,其造像背光周围有卯孔,顶部卯孔安一个舍利塔。 刹顶、身、座两边对称饰缠枝忍冬纹,刹座上有两个小龛,龛内各雕一坐佛。 塔刹下两边对称的卯孔里各安五身飞天,披巾着裙,身轻似燕,彩带飘举,弥勒面相方圆,头戴宝冠,宝缯下垂,饰璎珞,披巾绕双臂后垂于身体两侧。 下着裙,衣纹深透流畅圆凸。手施无畏与愿印,交脚坐于须弥座上,一条龙舒展四肢盘旋在身边。 佛像不是南朝风格,而刘桃枝能够确定这佛像源出北朝,具体来说应该是在青州一带制作出来,而时间大概是在齐国(北齐)年间。 为何这么肯定?刘桃枝当然肯定,证据还是这佛像的造像风格。 弥勒信仰,是从南到北传播的,北朝魏国年间,南朝的弥勒信仰经广陵、彭城一路向北传播,而位于徐州以北的青州,受其影响很大。 六镇之乱,北朝局势动荡不已,信仰弥勒净土的人大幅增加,无论贵贱都在乞求弥勒救世,随着弥勒信仰在青州的扩大,造像风格也有了明显的演变。 刘桃枝作了总结,从魏国到齐国,弥勒佛像的风格发展大概分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也就是魏国六镇之乱以前,佛像风格与南朝的“秀骨清像”一致,背屏式造像较多,注重服饰的刻划,佛衣着装为右领襟敷搭于左肘的褒衣博带式,下摆两侧外展。 到了第二阶段(东魏时期),圆雕造像增加,佛像形体较大,由注重服饰的刻划转为对佛体形态的表现,佛衣由厚重转为轻薄,着装方式也发生了变化。 右领襟由敷搭左肘上升为左肩,仍保留胸前带饰,佛衣下摆内敛,璎珞配饰逐渐增多,佛头的高髻螺开始向低髻螺转变,冠饰由低宝冠向高宝冠过渡。 到了第三阶段(齐国时期),佛像的形体表现更为突出,佛衣少刻或不刻,通身施以方格图案并绘有人中像,佛衣着装由右领襟敷搭左肩并向背后收紧呈小圆领,下摆两侧贴体垂直。 而吴明所得这尊佛像,明显就是第三阶段的造像风格,而这尊佛像的褒衣博带不光敷搭左肩,还露出未被遮挡的舌状左领襟,是青兖一带佛像的风格。 所以刘桃枝能够断定这尊佛像的来源是青州,制作时间在齐国中、后期,还有一个原因是佛像的龙,此龙名为“降龙”,是青州弥勒佛像的特征。 而之所以让吴明觉得哪里不对劲,就是因为那条“降龙”。 “降龙?这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吴明被刘桃枝丰富的辨别佛像经验所震撼,但依旧疑问连连,至于他对降龙提出的疑问,刘桃枝也做出了解释。 这里所说降龙的降,是下降的“降”,而不是降服的“降”,而佛像里那条龙,意指跟随弥勒降世的降龙,若是三爪或四爪都很常见,可面前这尊佛像的降龙,却是五爪。 一般的弥勒佛像,都会被造佛者刻上许愿文字,譬如“某年某月某日,某某郡人发愿如何如何”,而这尊佛像却没有,唯一的解释么... “弥勒下生,降龙随行,污浊尘世,化作人间净土。” 刘桃枝念出了尘封已久的那几句话,让吴明有些愕然:“人间净土?这不就是号召信众起事造反么?呃...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我为什么会知道? 刘桃枝没有回答,看着手中那尊异样的佛像,一切似乎又回到当年。 他,高高在上,用如同苍鹰的眼睛盯着自己,将一个佛像扔到自己面前:“刘桃枝,听说青州出了救世主,要把污浊尘世,化作人间净土.....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中似乎藏着千军万马,杀气腾腾,让人不寒而栗。 “你,去青州,带着这个所谓救世主的人头回来!” “是。” “有白衣长发者,杀!” “有纵容包庇者,杀!” “有信此像者,族!” 第十六章 判断 “弥勒现世?也就是说有人要造反?!” 宇文十五的说话声忽然大起来,吴明赶紧强调:“此事未有定论,只是我的一个猜想罢了。 23us.com” 他自从得了生父刘桃枝的‘提点’,发觉弥勒佛像之事非同小可决不能等闲视之,次日便找到黄州司马宇文十五汇报相关事宜。 宇文温出征在外,王府外事务均由留守的宇文十五处理,所以“宇文司马”成了吴明的临时上级。 看着眼前这尊弥勒佛像,宇文十五有些激动,他肩负重任所以对西阳城里任何风吹草动都很敏感,加上被郎主宇文温带坏了,所以看什么事情都觉得“必有蹊跷”,一旦有疑点那就要充分发挥想象力。 如今真有人要搞事,宇文十五又怎能不激动? “问题在于,持有这佛像的人,是路过西阳,还是特地来西阳办事,我们没有任何头绪,光靠猜,恐怕会自乱阵脚,白忙一场。” 吴明边说边拿出一张纸,在宇文十五面前摊开:“这是我的一些判断,或许对解开佛像身后的谜团有帮助,但判断正确与否,只能一项项去落实。” 纸上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内容,看得出这是吴明花了不少心思才做出来的,他对这尊来路有些不对劲的佛像进行了各种分析。 首先,天下信仰弥勒的信众不计其数,弥勒像也有无数,无论弥勒菩萨像或者弥勒佛像,都是很常见的像,但这尊弥勒佛像却有特殊的含义,当年齐国时,青州曾经有人自称现世弥勒,纠集信众起事妄图建立人间净土。 也就是说,拥有这尊佛像的人应该是当年那拨人的余孽,其目的很可能也和当年一样,妄图纠集信众起事,建立所谓人间净土,实际上就是造反。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这几个人到西阳之目的,是把西阳当做旅途中一个落脚点,还是把西阳当做最终目的地? 按照房东所述,这些人不是在西阳停留几日那么简单,否则应该是去邸店、客栈投宿,而不是租住民宅,所以对方极有可能是来西阳做些什么事。 弥勒信仰很普遍,旅人、商贾随身携带弥勒像,在住宿的地方摆出来,店家不会大惊小怪,而那几个嫌疑人特地选择租住民宅,恐怕是要聚集其他信众,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当然,也有可能是在西阳等人,这些人很可能是从附近各州郡向西阳赶来,等该来的人来了之后,他们再进行下一步行动。 下一步行动是什么?这很关键,也许是人齐之后赶往别处,亦或是聚会商议些事情,然后各奔东西,再或者是直接在西阳搞事。 这最后一个判断,吴明认为出现的几率很小,因为西阳王对黄州一直盯得很紧,西阳城里到处都是耳目,长期监视下来,没发现有民间秘密结社渗透军营、官衙。 所以这几个嫌疑人可能是在西阳联系某些人,大概是发展信众一类的事情,短期来看应该没有起事造反的可能。 但是有一点不能忽略,那就是对方既然有可能来黄州发展信众,那么就不可避免的会接触黄州及周边各地的民间合法私社佛社。 佛社又称“邑”、“邑义”,吴明统一以“邑义”称之,邑义的组成大多是在家信众为了造佛像、佛塔聚集起来的一种私社。 天下佛教信众有很多,许多在家信众想要造佛像发愿,奈何囊中羞涩只能做个小佛像供奉家中,但这样一来显得诚心不够,所以大家便聚齐起来集资造大佛像。 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众人同心协力造佛像,待得佛像完工,这个邑义也就解散了。 然而造一躯大佛像是个浩大工程,根据佛像的尺寸,耗时在数月、数年甚至十余年不等,故而一开始以造像为目的之临时性邑义,到后面会发展成长期、固定的邑义。 这样的邑义,除了造佛像之外,还会进行修寺、修塔、营斋、诵经等活动,所以许多邑义最后都成为颇有凝聚力的民间佛教团体。 而有些以“弥勒现世”为招幌的野心勃勃之辈,就会设法组织邑义,一开始是官府认可的合法私社,然后阳奉阴违发展自己的信众,待得认为时机成熟,就起事造反。 所以吴明判断,如果那几个嫌疑人真要想在黄州发展信众,那就免不了和各地邑义接触,或者牵头组织邑义,以造佛像为名聚集信徒。 “邑义啊...无妨,黄州总管府下辖各地所有邑义,均已在官府备案,未经许可结社,都视同谋反。”宇文十五胸有成竹,他这个黄州司马可不是白当的。 虽然只是州司马,但对总管府下辖各州的大概情况可以说是了如指掌,毕竟黄州总管府是宇文温的地盘,作为宇文温的鹰犬,宇文十五不可能对自家地盘不熟悉。 “司马,邑义少则数十人多则数百人,多为一族或者一村组成,这样的邑义,外人短期内很难影响到,但对方若有心,却可以选择拉拢邑主,事半功倍...” “所以在下以为,不要惊动那些邑主,而是让眼线暗中注意观察即可。” 都是自己人,所以吴明和宇文十五说起话来没太多忌讳,西阳王宇文温对治下的民间结社一直盯得很紧,虽然允许正常私社存在,但外松内紧。 宇文温实际上不信佛不信道,虽然不至于灭佛灭道,却一直提防佛道两教过度发展,导致影响官府租调收入,还得提防妖僧、妖道以宗教名义造反,所以在允许邑义出现的同时,还在各个邑义里收买、安插眼线。 每个邑义正在做什么,邑主、邑子大概在做什么、哪些官吏加入了邑义,眼线们会定期向上线汇报,经“开光办”汇总之后形成书面文字,如果有异常就要向宇文温汇报。 得益于早已形成的眼线网,看家得宇文十五如果要采取措施会很方便,但他认为光盯着邑义还不够,佛寺也是要紧盯的一个地方。 “别处且不说,黄州境内的所有佛寺,我会让眼线盯着,免得那些贼人巧舌如簧,拉无知信众下水,至于州兵和官衙吏员,我也会让眼线盯着。” “司马,还得提防对方铤而走险,万一在城里弄出什么祥瑞来,那可真是如同一泡屎落在脚面上,恶心之至。” 听得吴明这么说,宇文十五冷笑道:“祥瑞?谁要是敢在西阳城里搞事,我让他变成祥瑞!” 第十七章 祥瑞 安宁寺,烟雾缭绕,香客如潮,众多上香的人当中,有一对主仆亦在其内,那是寻常穿戴的杨丽华和柳叶,当然,身后不远的地方,还有随行的便装王府护卫。 23us.com 最近一段时间,杨丽华心情不错,首先是女儿宇文娥英出嫁,新郎不远千里亲自上门迎亲,然后去关中成亲。 柳叶陪着小女郎远行,在关中住了一段日子,不久前刚返回西阳,详细说起了宇文娥英的婚后生活,简而言之就是一切顺利,新郎对新娘好,舅姑对新妇也不错。 宇文娥英过得好,当娘的杨丽华放了心,而让她高兴的不止这一件事。 杨丽华的弟弟杨广,去年出家之前在西阳“留种”,如今两名陪侍的女子经过十月怀胎,已经各自顺利诞下男婴,这让杨丽华喜极而泣。 她的父亲杨坚,终于有孙子延续香火了! 此事极为隐秘,所以不能声张,因为一旦事情败露,朝廷必然会斩草除根,为了保住杨家的香火,杨丽华只能继续让两个小家伙连同母亲隐姓埋名,分别在不同的地方过着平凡生活。 这多亏了佛祖保佑,所以杨丽华要到寺庙还愿,香火钱自然是少不了的,她甚至还想出资开山造大佛,只是考虑到诸多因素只能打消念头。 开山造大佛耗资不菲,昔年在长安时,关陇权贵们出资在各地开山、开石窟造大佛,其费用可是十分惊人,杨家信奉佛教,自然也花过不少钱,杨丽华知道自己若是独资造像,恐怕要花掉大部分积蓄。 但她愿意倾尽所有,也要造像表达对佛祖的虔诚之心。 作为西阳王的妾,杨丽华每月都有许多“体己钱”,宇文温对她很好,又极其能赚钱,所以杨丽华手中的钱越来越多,花销倒不大,天长日久攒下许多,“独资”开山造大佛是没问题的。 但这样太过张扬了,即便匿名造像,也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平添许多变数。 另一个原因,是杨丽华担心宇文温有意见,不是怕宇文温被刺激得忽然食言、要把杨家斩草除根,而是担心宇文温因为造像之事发飙。 宇文温不信佛,不信道,虽然也时不时去佛寺、道观烧香,但杨丽华算是看出来了,宇文温把烧香当做是找医生把脉,完全和信不信无关。 头痛脑热,当然要请医生来把把脉开个药,同样,宇文温心情不好或者心情很好的时候就去烧香,道理和身体不舒服就去看医生一样。 无所谓信仰,无所谓虔诚,甚至时不时编排佛、道两教的故事,尤其那个“一个字便是僧,两个字是和尚,三个字是鬼乐官,四个字色中饿鬼”的编排,让人听了无语。 宇文温严禁府里女眷礼佛耗资太过,尤其捐钱造佛像是决不允许的,另一件就是严禁到庙里求子,宇文温在府里成日念叨“色中饿鬼”,弄得杨丽华如今见了和尚都有些尴尬。 有鉴于此,她要出资开山造佛像的打算只能是想想而已,而今日带了许多香到安宁寺,除了还愿,也是为了把下一次的分量也烧了。 有女客即将抵达西阳,届时对方将在王府小住,按照王妃的安排,杨丽华今日要“忽得急病卧榻不起”,到时候女客在府里住下,她就不用露脸了。 之所以要避嫌,是因为王妃说那位女客认得杨丽华,知道她当年大周皇后的身份,所以要避免双方见面。 杨丽华不知道这个女客的真实身份,但她当年身为大周皇后,见过的贵妇有很多,所以认得她的女子也不算少,不过杨丽华就有些纳闷,怎么连岭表那边都有人认得她? 而且这个女子的身份居然如此高贵,路过西阳时竟能在西阳王府小住,杨丽华不由得起疑:这是谁家女郎或者夫人、太夫人,有如此大的脸面? 这种问题想多没用,她只需“身染恶疾”躺在寝室装病就行,特地搬出去住反倒显眼,因为不知道对方会住多久,所以杨丽华可能要卧榻装病一段时间,故而今日要连着下次的香一起烧了。 香客很多,杨丽华不方便在佛像前停留太久,转身走出大殿,又有许多香客入内,为自己或者家人祈求平安,如今朝廷对陈国用兵,许多官军家属都时不时来寺里上香。 还有许多商贾以及镖行镖师家属亦在此列,得益于战事的进展顺利,越来越多的人从中获利,故而江州甚至岭表地区,都成了黄州商贾的新市场。 “呐,你可知道安宁寺一天烧掉的香有多少支?光是制香、售香,养活了多少人?” “安宁寺生意这么好,每日客流量都在稳定增加,你可知道这养活了多少周边产业?” “怎么了?怎么了?寺庙打开门不就是做生意的么?还不许为夫说了?哼哼,实在不行搞几个“祥瑞”,让安宁寺的名气越来越大!” “做大做强后还得开分店!到时候财源广进哟!” “还有啊,邑义制作佛像,专门留位置给捐钱的人刻上名字,你可知道这种买卖养活了多少人?这个市场前景广阔,来钱很快的!” “为夫想过了,投资几个邑义,专门搞定制佛像,什么石制、木制或者金银铜铁都行,用模具统一制作,一日能做上十余尊!” “各种尺寸、各种款式、各种优惠套餐都有,什么买一送一啦,什么第二尊半价啦,丰俭由人,到时候这产业就交给你管着,反正你对佛像也挺有研究的嘛!” 宇文温那阴阳怪气的调侃,在杨丽华耳边不断回响,本来好端端的佛门净地,在她看来顿时变成生意场,如同酒肆、茶肆、食肆或者市场那样,充满了市侩气息。 “安宁寺明年的创收目标,是净利润一万贯!” 杨丽华苦笑着摇摇头,要把这种阴阳怪气的调侃摇走,宇文温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开玩笑,但她可不敢对佛祖有任何不敬。 刚走出寺庙大门,却见门前空地上聚集了一大群人,还有吸引了更多的人过来围观,她本不想多事,却见围观的人踮脚探头,似乎在看什么有趣的场景,于是向柳叶使了个眼色。 柳叶点点头,快步走上前去,她不担心抛下杨丽华一人有何不妥,因为便装的护卫正护在杨丽华身边。 她使出泼辣手段,硬是分开一群男人挤到前面,只见人群中间的小空地上,一个衣着寻常的中年男子正盘腿坐在地上,捧着个盛满清水的瓦钵,口中念念有词。 “哎,这厮捧着个瓦钵,莫非是要饭的?”柳叶用泼皮般的口气问身边一人,那人本不想回答,见着柳叶如此模样,还是哼哼了几句:“他说有奇遇得了祥瑞,一会便可见到。” 祥瑞?我倒要看看你如何骗人! 柳叶心中如是想,认真的看着那中年男子,片刻之后,却见他唱了一句“弥勒下生”随后将瓦钵放到地上,须臾,一株青莲竟然从瓦钵里长了出来。 花色艳丽,枝繁叶茂,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出现在瓦钵之中,引发围观之人的惊叹:“哇....祥瑞啊!!” 第十八章 鱼龙曼延 只装着清水的瓦钵,念了咒语之后竟然长出了青莲,那青莲花朵十分鲜艳如同一株奇花异草,在风中摇曳着,如此神奇的事情,让围观的人们连呼“祥瑞”。 23us.com 柳叶看着瓦钵里的青莲,目瞪口呆,她本不信什么“祥瑞”,结果眼前这一切太过匪夷所思,根本就没办法质疑,只能相信。 可这也太神...不,不对! 她依稀回忆起当年,那时她还是皇宫女官,女郎还是大周皇后,而天元皇帝宇文还在,当时这位在宫里日夜宴饮,召集歌姬、俳优游戏无度。 又安排散乐杂戏,还有奇伟之戏,包含着无数戏法、幻术,其中就包括从容器里变出花朵来,这种大型奇戏,唤作... “鱼龙曼延!鱼龙曼延!年度大戏即将开演,千万不要错过了!” 锣鼓声中,一列车队沿着街道缓缓靠近安宁寺,车上有人拿着纸皮大喇叭高声喊着“鱼龙曼延”,待得吸引庙前所有人的目光,他愈发来了劲头。 “常乐坊有大场面大表演,唤作鱼龙曼延!月底开演,有优惠大酬宾,从开演之日起连续三日八折优惠!” “那可是先前只有邺城和长安才能看到的奇戏,有幻术,有戏法,什么都有!” 车队两侧的青衣随员,纷纷拿出宣传纸张分发给围上来的百姓,柳叶看看面前地上瓦钵里的青莲,又看看那几辆装饰得花里胡哨的马车,一时间有些错愕。 “什么是鱼龙冒烟啊?” “是不是有鱼吃?都冒烟了还能吃么?那龙呢?真的有龙?” 面对好奇群众的疑问,随员们笑而不语,只见那几辆马车依次放下侧板,露出内里乾坤。 “大家过来看一看、瞧一瞧!这是常乐坊年度大戏‘鱼龙曼延’中的一部分,大家过来看一看!” 一辆马车上,有个瘦麻杆光着膀子站着,身边一人递上个葫芦,却见瘦麻杆将葫芦对嘴咕咚咕咚喝起来,待得嘴巴里鼓囊囊,将头微微昂起。 右手飞快从嘴边抹过,随后“轰”的一声,那人口中竟然喷出一条火蛇,窜出去将近两步远。 “哇!!”围观群众惊得目瞪口呆,远处许多人见着这边有精彩表演,纷纷向车队靠来。 另一辆车上,放着个木箱,有人被关在木箱里,头和四肢露出箱子外,车旁有人敲着锣鼓吸引大家看过来,又有一壮汉跳上车,接过旁边递上来的大砍刀。 “诸位,诸位!这是奇戏‘大卸八块’!大家不要眨眼睛,看我把他大卸八块!!” 大砍刀有点像刽子手用的砍头刀,刀刃在阳光下闪耀着亮光,许多人看见了都觉得脖子发冷,只见那壮汉将大砍刀挥舞了几下,忽然就往木箱砍去。 “噗嗤”一声,大砍刀横着砍进木箱,观其深度,恐怕里面的那个倒霉鬼已经被拦腰砍断,围观人群瞬间鸦雀无声,许多人都没有回过神。 当街杀人?啊? “噗嗤”一声,壮汉又将另一把大砍刀砍入木箱,然后是第三把、第四把,人群里忽然传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却是名大娘面色惨白的嚎啕起来:“杀人了!杀人了!!” “杀...杀人了,杀人了!” “快去报官啊!光天化日杀人了!” 围观群众乱成一锅粥,已经有青壮小伙要冲上来和“杀人凶手”玩命,结果却见几人跳上马车,与那壮汉一起将大砍刀抽开。 木箱随后打开,里面那倒霉鬼竟然毫发无损的跳出来,还在马车上打了个跟头,借以展示他没任何问题。 “诸位莫要惊慌!这是鱼龙曼延的奇戏之一,唤作‘大卸八块’!” 短暂的寂静之后,许多人高声喝起彩来,还有人抹着额头上的冷汗,因为这一幕太刺激,他们还以为那木箱里的人真被大卸八块了。 又有马车上立着木箱,同样是一个人被关在里面,然后有壮汉拿着一根根短矛往箱子里捅,直到那倒霉鬼看上去明显被扎成刺猬,不停的哀嚎。 此情此景又刺激了许多人嚷嚷着“杀人了!杀人了!”,结果壮汉把短矛全部抽掉之后打开木箱,里面的倒霉鬼出来后活蹦乱跳的,身上哪里有一个血窟窿。 第四辆车上的表演更加刺激,一个年轻小娘子躺进长条木箱,箱子关上之后只露出头和脚,又有壮汉拿着带铁刃的木板上车,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两块木板插进木箱。 很明显,小娘子被两块木板给“切”成三截,而那壮汉随后转动木箱,果然木箱分成了三小块,眼见着小娘子头、身脚分离,已经有胆小的两眼一翻昏倒在地。 “杀人了!分尸了!!” 有人声嘶力竭的喊起来,有人吓得双腿打颤,结果那壮汉将三个木箱又合在一起,将木板拔出来,随后木箱打开,那小娘子站起身,原地转了几圈,让大家看得清清楚楚,自己毫发无伤。 “好!好!好!” 喝彩声如潮涌来,许多看了表演的人激动得高声大叫,安宁寺里上香的香客都跑出来围观,街道上又有人往这边跑来,车队被围得水泄不通。 “大家不要挤,不要挤!常乐坊后日便开始表演‘鱼龙曼延’,到时候还有更加刺激的表演,有大家都没看过的奇戏、幻术!!” 许多人激动得不住向车队随员打听起相关消息,有人按耐不住直接问道:“你们能让鱼变成龙么?” “能!不过要到常乐坊才能看到!” “那那...那还有什么大变活人么?” “有!不过要到常乐坊才能看到!” “那那,那你们能从瓦钵里变出青莲么?” 一名随员听得此问,瞥了某个方向一眼,随后笑道:“不能。” “不能啊...” 就在人们失望之际,那随员摘下头上戴的斗笠,翻过来后在大家面前展示里面什么都没有,然后他吐了口唾沫,随后斗笠里“长”出几株狗尾巴草来。 “今日出门,没准备什么奇花异草,不过狗尾巴草,倒是要多少有多少!” “哈哈哈哈哈!” 人们大笑起来,为这人的戏法叫好,许多刚才还在惊叹“瓦钵青莲”是祥瑞的人,如今终于明白了:这就是变戏法嘛! 哎哟,那厮还像模像样的说什么“弥勒下生”,这又不是在诵经,真是莫名其妙! “大家不要挤,大家不要挤!我等今日是出来亮旗号,让大家知道有这么回事,不是专门在此表演!” “前面的大叔大娘,老少兄弟们!还请让一下路!我们还要到城里别处走一圈,让一让,让一让!” 锣鼓声、呼喊声,吸引了所有人,而先前展示了“瓦钵青莲”的那个中年人,已经没人关注了,围在身边的人早已走得干干净净。 他目瞪口呆的看着前方的车队,嘴角抽搐,又低头看看面前瓦钵里的青莲,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先前奇妙无比的“瓦钵青莲”,在车队如此刺激的表演下黯然失色,对方变出来的狗尾巴草效果出众,让他煞费苦心准备的青莲,由奇花异草变成了众人眼中的狗尾巴草。 本来要喊出的“新佛出世,除去旧魔”,此时即便喊出来也没人听了,许多人从面前经过,看中年人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戏法穿帮的杂耍者。 狼狈的将瓦钵青莲抱在怀里,中年人抬头望向一个方向,只见藏在人群中的同伴也是茫然无措的样子,本来即将进行的下一步安排,已经无法再进行了。 见着对方向自己使了个眼色,中年男子抱着瓦钵青莲匆匆离开,他和同伴各自向不同方向走去,免得引起别人注意。 却不知道身后又有两拨人,各自跟了上去。 不远处的街角,宇文十五放下千里镜,向身边的吴明说道:“这几只老鼠,交给你了。” “唉,还以是什么不得了的祥瑞,结果不过是变出朵花。”吴明笑着,示意身旁第三队人员出击,“司马,嘿嘿,鱼龙曼延的戏票,多发几张呗。” “你们这帮偷腥的猫,怕是想要倒卖戏票吧!”宇文十五笑骂着,再度看向那几只‘老鼠’离开的方向,笑容变冷。 祥瑞?敢在西阳城里玩祥瑞,我让你们变成祥瑞! 第十九章 鱼龙曼延(续) 鱼龙曼延,又称鱼龙曼衍、鱼龙漫衍,源自秦汉,是对百戏杂耍尤其幻术表演的统称,而源自先秦的幻术,即奇伟之戏,又称奇戏或戏法,是后世所谓“魔术”的雏形。 23us.com 狭义的鱼龙曼延,指的是“鱼龙”和“曼延”,“鱼龙”有说是猞猁之兽,亦或是指鱼化龙之幻术。 而“曼延”是古之巨兽,表演时长数十丈的“曼延”蜿蜒上场,其上各种异兽相互变化,十分壮观。 鱼龙曼延用的道具十分庞大,是秦汉以来闻名天下的巨型幻术(魔术)表演,鱼龙和曼延,是幻术表演的主要节目,所以百戏杂耍的大型表演,也被冠以“鱼龙曼延”的泛称。 进而演化出鱼龙曼延的另一个意思:狡诈多变、玩弄权术。 鱼龙曼延虽然名气很大,但一般只在京城才会上演,因为参演的俳优、艺人很多,需要的道具也很多,耗资巨大不是一般人能够承担的。 即便是一般的权贵,即便再有钱,也凑不足那么多俳优、艺人来表演鱼龙曼延,所以只有住在京城里的天子,才能不惜耗费巨资,设鱼龙曼延之戏,请文武百官一起观看。 神奇的鱼龙曼延,如今即将在西阳城内常乐坊上演,常乐坊派出的车队在城里巡回宣传了数日,引发了轰动。 还有车队去往临近各州做宣传,远的甚至到了安陆,车队只是表演了鱼龙曼延里几个幻术,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什么“大卸八块”、“当街杀人分尸”,惊悚的传闻,让车队所到之处的百姓议论纷纷、万人空巷。 以皮影戏打响名头的西阳常乐坊,即将上演规模盛大的鱼龙曼延之戏,这条消息很快便传向山南各地。 许多人都起了心思,要到西阳城一饱眼福,毕竟鱼龙曼延的名气很大,但大部分人可能一辈子都无缘亲眼看到,如今有了机会,只要不是囊中羞涩,那就一定要去开开荤。 不光自己去,还得带上家人,虽然据说常乐坊会将鱼龙曼延作为保留节目,长期在西阳城里演出,但许多人已经迫不及待了。 更别说即便没有鱼龙曼延,许多有钱人也得去西阳走一遭,黄州总管府的官军已经打到千里之外的岭表,据各种小道消息所说,那里商机无限。 不说烟瘴之地的岭表,就说江南的江州,也有许多发财的机会,而要找到发财的门路,就得去黄州西阳走一遭。 而那日在西阳城安宁寺前的“瓦钵青莲”,已经没人提起。 当日的现场亲历者,已经把“瓦钵青莲”当做一个普通的戏法,那个喊着“弥勒下生”的中年人,没人关心其后来下落如何。 即便关心也没有用,因为此人及其同伴已经“人间蒸发”,想在街面上找也找不到了。 西阳城某处宅院,吴明正在汇总口供,他明面上的身份是王府典卫,但实际的身份是西阳王宇文温的猫队头目,专门暗地里做一些“不可描述”的事情。 那个身份可疑、在安宁市前弄出“瓦钵青莲”的中年人,及其同伙一起已经被吴明带人抓了,没费什么力气就从这些人口中得到了一切能得到的口供。 包括几岁死了耶娘,几岁开了“荤”,有几个相好,藏了多少钱帛在何处等等。 和“瓦钵青莲”这种没多少技术含量的幻术比起来,西阳王府“开光办”的幻术(魔术)可要厉害得多,各种“情景剧”过一遍,这几个嫌疑人被吓得够呛,哭喊着要招供。 即便后来转移到州狱关押,几位都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不过吴明还是有分寸,没真的把这些人吓傻,在牢里缓上一段时间,便能恢复正常。 口供很快便归纳好,一切如吴明预料的那般,这伙结成邑义的人有问题。 邑义(佛社)各地都有,本无奇怪之处,邑义成员有信仰弥勒的,有信仰弥陀的,也有两者兼信的,但吴明盯上的这个邑义,信仰的弥勒有些不对劲。 简而言之,最后他们是要以弥勒现世、建立人间净土的幌子,纠集信众起事,也就是要造反。 亦如汉末太平道张角、晋时天师道孙恩那样,以宗教的名义聚集信徒揭竿而起,妄图推翻朝廷建立他们所谓的理想政权。 稍有不同的是张角的太平道、孙恩的天师道源出道教,而吴明盯上的这个邑义,是以佛教的弥勒信仰为教义,这种曲解佛教教义、以此为造反理由的组织可不是首创,有前车之鉴。 元魏后期,屡有沙门以弥勒降世的名义聚众谋反,到了高齐时,青州等地亦有人以“新佛出世,除去旧魔”的口号聚众谋反。 这是吴明从刘桃枝口中得知的往事,有鉴于此,他愈发对出现在西阳城里的这个邑义组织重视起来。 一如其他邑义般,这个邑义的构成没有太多异常之处,大概可分为高层、中层、基层三个阶层,因为是初创,所以人数不算多。 高层即组织者,首领名为邑主,副首领名为维那,然后负责讲授佛经的是邑师,负责化缘筹措资金的是化主。 中层即骨干人员,有负责制佛、制塔的佛主、塔主,有操办设斋、祈祷火等法事的斋主、香火、典坐、典录,他们是邑师讲经时的重要帮手。 基层就是邑人、邑子,或者清信(清信男、清信女),也就是普通信徒。 吴明盯上的这个邑义,是从外地过来黄州吸收信徒的,高层和中层骨干都已经有了,缺的是信徒,他们之所以选择黄州西阳,是因为这里最近几年人口增加极快,而佛寺的力量却很薄弱。 也就是说,从做买卖的角度来看,西阳是一块前景很好却亟待开发的广阔市场,而某处的大邑义,要来这里开邑义(分号)。 这个大邑义是幕后主使么?不是,因为大邑义的上面,很可能还有都邑义,甚至大都邑义。 换而言之,西阳城里落网的这个邑义只是开路先锋,隶属某个居心叵测的弥勒教都邑义甚至大都邑义,是其伸向山南的一根触手而已。 被吴明抓的这几个人就是骨干,信心满满来到西阳准备有所作为,结果刚住下没几日便遭了贼,带来的一尊弥勒佛像被偷了。 那佛像有蹊跷,但一般情况下不会有人注意到,不过因为做贼心虚,他们几个还是躲到另一处地方以防万一。 精心策划、准备之后,打算在安宁寺前用“瓦钵青莲”的戏法吸引信徒,却撞见常乐坊派出来宣传“鱼龙曼延”的车队,和车队的各种惊悚表演相比,区区“瓦钵青莲”的手段根本不够看。 开门不利,但倒霉的还再后头:他们被人打闷棍抓了。 这几位“出师未捷”的倒霉鬼都已各自交代,说“上边”给他们的任务,就是先在黄州发展信徒、站稳脚跟,至于什么“揭竿而起”一类的目标,没有。 如此说来,那个神秘莫测的上级邑义派人过来发展邑义,也许只是见黄州西阳人气旺,本地的佛寺势力小,便想来“开拓市场”,吸收大量信众以便聚集钱财上供。 但对方组织结构似乎很严密,已经超过正常邑义的组织结构需要,吴明不敢掉以轻心,反倒如临大敌,因为这几个被抓的人,有些不确定的供述,说“上面那位”姓刘。 数百年来,世间无数鱼声称自己姓“刘”,想要鱼龙曼延,最后变成一条真龙。 第二十章 金刀之谶 黄州州衙,黄州长史郝吴伯与西阳王府典卫吴明正在交谈,州司马宇文十五亦在座,三人此时正在商议一件大事,那就是吴明拿来的口供里所述一件事情。 23us.com 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概如下:亳州有个佛社,派出骨干来黄州组织分社,也就是亳州一个大邑义,派人来黄州建立邑义。 这个邑义组织信奉的是被人故意曲解的弥勒经义,其幕后大头目,似乎姓刘。 “亦或是自称姓刘,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此人所图不小。”吴明做了总结,“这个邑义短期目标是要在黄州站稳脚跟,吸纳信徒,聚敛钱财。” 宇文十五有些迷惑:“呃,为何那幕后大头目姓刘,就是所图不小?” 天下那么多姓氏,在特定局势下有些姓氏确实敏感些,比如说齐国、周国分别取代东西魏时的元氏,周国灭齐后的高氏,都可能有苗裔要负隅顽抗,所以要提防。 前不久刚被灭的隋国,据说杨二郎杨广迄今下落不明,所以一旦有哪个秘密结社的头目姓杨,周国官府必然严阵以待。 可是刘姓怎么会如此让人警惕? 吴明还没解释,郝吴伯却忽然开口问道:“宇文司马,可知何为‘金刀之谶’?” “呃,不知。” “那么可知何为‘卯金刀’?” “啊,卯金刀刘嘛。”宇文十五觉得自己能回答出这个问题,值得高兴。 他是宇文温的亲随,当年在长安城里吃喝玩乐,各种明里暗里的规矩那是门清,可说到学问,主仆二人都有些摆不上台面。 不过宇文温婚后似乎像变了个人,但宇文十五则照旧,读书写字没问题,但做文章就抓瞎了,在饱读诗书的郝吴伯面前,说文解字根本比不过,所以宇文十五觉得自己能答出来,值得小高兴一下。 “卯金刀代指刘,司马可知刘家天子?” 面对郝吴伯的提问,宇文十五又高兴起来,因为这个问题他能回答:“两汉的天子不就是姓刘嘛,还有季汉的刘皇叔…呃,还有宋国的刘官家。” “那么,司马可知谶纬,或者谶纬之学?” “呃…不知。” 宇文十五这方面确实是白丁,但郝吴伯倒没有鄙夷之色,毕竟大家很熟,又都是西阳王宇文温留在黄州看家的左臂右膀,所以他耐心的讲解起来。 谶纬之学,兴起于秦汉之际,到了魏晋愈发兴旺,拆解由谶纬学说引发的谶语,成了许多读书人痴迷的事情,谶语可以理解为预言,而且是政治预言。 历史上比较有名的谶语有不少,其一,是秦国一统天下后,有谶语说“亡秦者,湖也”,结果始皇帝去世后,其子胡亥即位,没多久秦朝便亡了。 其二,西汉末年,有谶语说:“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炎际火为主”,概而言之即“刘秀当为天子”。 当时篡夺朝政的王莽,手下便有心腹名为刘歆,此人为汉宗室,想应验这个谶语,特地改名为“刘秀”。 结果是南阳的那位刘秀应了谶语,是为延续汉祚的汉光武帝。 其三,东汉末年,有谶语说:“代汉者,当涂高也”,淮南袁术字公路,觉得应该是自己应谶,正好又有传国玉玺在手,于是迫不及待的登基称帝,建号仲氏。 结果接受汉帝禅让的却是魏王曹丕,国号“魏”,据说这魏字,便应了“当涂高”的谶语。 以谶纬之学来看,谁成天子,谁君临天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胆敢违抗者,不过是为王前驱或者螳臂当车。 数百年来,各种谶语层出不穷,谁对谁错已经说不清楚,有的谶语是事后附会,有的谶语则是野心勃勃之辈现编出来,以作为自己起事的借口。 但是有一类谶语,却从西汉末年便一直流传到现在,那便是“刘氏当王”、“刘氏复起”、“汉祚复兴”一系列谶语。 曹魏受汉禅,结果却为司马晋取而代之,待得永嘉之乱,衣冠南渡,晋末又出民谣,是为“金刀既已刻,娓娓金城中。” 金刀者,刘姓的代称,而接受晋帝禅让的是刘裕,正好应了“刘氏复起”的谶语。 刘裕建立的国家虽然国号为“宋”而不是“汉”,但他是建立汉朝的汉高祖刘邦之弟刘交后代,说刘裕是应了“汉祚复兴”的谶语也说得过去。 因为接连有刘秀、刘裕应谶,所以“刘氏当王”、“刘氏复起”、“汉祚复兴”一系列谶语,最后演化为“金刀之谶”,是天下间可信度最强的谶语。 刘宋灭亡,取而代之的萧齐,对金刀之谶一直很忌讳也很敏感,连皇宫里所用的刀,都不允许有金柄,更别说金刀。 到了萧梁还有陈国,虽然金刀之谶表面上的影响力已经变小,但这种忌讳也多多少少继承了下来,而与此同时,北朝的金刀之谶影响却在扩大。 具体的表现形式,就是聚众谋反的首领,无论是汉人还是胡人,大多姓刘,或者自称姓刘。 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当年匈奴刘渊不就是如此么?打着复兴汉室的旗号,起兵造晋国的反,这可是最直截了当的口号。 数百年来,有许多人都是从金刀之谶里得到启发,打出复兴汉室的旗号,即便原来不信刘也要自称姓刘。 不过刘宋灭亡已经多年,复兴汉室这个口号对天下人的吸引力越来越低,所以那些野心勃勃之辈,开始强调“刘氏当王”,这样也省得攀附祖宗,反正天下姓刘的那么多,不一定都要是汉室苗裔。 这种口号,目不识丁的老百姓也好理解一些,毕竟按照口号的意思,那就是“老天爷都说了,姓刘的肯定要称王得天下”,所以跟着一个姓刘的首领起事,那就没有错了。 更何况随着弥勒信仰的普及,金刀之谶又吸收了弥勒下生、建立人间净土的说法,将百姓普遍信仰的弥勒经义,与卯金刀刘的金刀之谶合二为一,其说服力要比单纯的复兴汉室强很多。 郝吴伯长篇大论一番,让宇文十五恍然大悟,他不由得佩服起对方,因为这种学问似乎不能从经学书籍里学到。 面对宇文十五的由衷佩服,郝吴伯叹了口气:“自魏晋以来,清谈之风愈发风行,许多经学名家都研究玄学...“ “数百年下来,经学已和谶纬之学糅合在一起,许多人成日里研究玄之又玄的谶语,试图从中找到天命所归,他好做从龙元从。” “天命?争天下靠的是兵精粮足,要那玄之又玄的天命有何用?”宇文十五不由得激动起来,他受宇文温的影响,对这种天命之说很反感。 “开荒种田,聚集人口,操练兵马,打造兵器,大王用了九年时间,才攒下些本钱,若是成日里研究玄学,莫非临战时靠焚香祷告,祈求上天派出天兵天将退敌?” 宇文十五的质疑,郝吴伯其实十分赞同,他和许邵向来厌恶清谈,虽然立志有一番作为,却也不想做那种只会清谈不会处理实务的清流,更别说研究玄学、谶语。 “谶语当然不足为信,光靠一个金刀之谶就想逐鹿天下,简直可笑之极。”郝吴伯将吴明汇总的口供放好,“但是别有用心之人,却能以此蛊惑群众,祸害地方。” “就像一碗好好的白粥,却被人投了颗老鼠屎,粥其实没坏,可却能让人恶心。” 说到这里,郝吴伯严肃起来:“宇文司马,此事不可大意,这个邑义后边的幕后主使所图甚大,但老巢却不知在何方,别处我们管不着,但一定要确保黄州总管府境内,不能让其派来的人立足!” 宇文十五闻言冷笑道:“此是自然,管他什么金刀、银刀,什么弥勒上生、下生,敢在黄州搞事,我就搞他!” 第二十一章 金刀之谶(续) 大江之上烟波浩渺,江北广陵城外周军水寨,如同别处一般被绵绵细雨笼罩起来,一艘艘战船、民船靠泊在水寨里,收帆系缆下碇,等着雨天结束。 23us.com 江南夏秋季节多雨,一场雨下起来能下上十天半月,又有大风暴,从南边呼啸而来,吹得树木东倒西歪,瓢泼大雨瞬间当头泼下,只下了数个时辰,到处便化作一片汪洋。 天水一线,看上去白茫茫一片好不干净,只是苦了水寨里的士兵和船夫,要在一次又一次的雨天里熬。 即便雨停了但天气潮湿,有阳光的日子又少,衣物和被褥沤得开始发霉,想要生火做饭或者烘烤衣物,结果原先囤积的柴禾都已用尽,到外面砍回来的木柴以及枯枝都湿漉漉的,根本就不好烧。 “江南的天气真是见鬼了,这雨什么时候才停啊!” 一艘船里,有船夫抱怨着,他二十多岁年纪,皮肤晒得黝黑,头发黏糊糊的,看上去许久没洗的模样,此时此刻,正在舱门边上就着光捉身上的虱子。 一旁的瘦子闻言嘲讽:“说得好像雨停了,你就能晒太阳一般,看着吧,即便停了,没过几日还得下,看看,看看,我这破衣裳又开始长霉了。” “哎呀你这厮怎么净乱讲话,兄弟们这几日都在求弥勒菩萨保佑,莫要乱说了。” “乱说?菩萨如今不是保佑我们了么?在江北发霉,好过在江南倒霉!我跟你们说,前次运粮去京口大营的吴老三,那叫一个惨呐...” 几个闲得无聊抓跳蚤的船夫,开始议论起如今的时局,他们和水寨里大部分青壮一般是青州人,平日里在海边打渔为生,也有人是灶户,或者干脆就是寻常百姓。 不管苦不苦,反正日子就这么过着,结果去年年底被官府征发,随青州水军南下,入长江支援官军作战。 出发时吏员们把胸脯拍得啪啪响,说此次官军大举南下,足足有百万大军,荡平区区岛夷不在话下,所以待得来年也就是今年年初,春暖花开之际,官军便能班师凯旋,大家就能回青州了。 官府这么一说,大伙不管愿不愿意也都信了,临行前给弥勒菩萨烧香许愿,祈求菩萨保佑自己平安回来,然后带着包裹出门,挥泪告别家人,登上密密麻麻的战船,随着青州水军南下。 一开始还算顺利,官军虽然渡江南下的时间比预想中要迟些,但据说一上岸就很快逼近陈国都城,就在大家以为胜利即将到来之际,官军却吃败仗了。 具体情况,做船夫、苦力的寻常壮丁是不知道的,但知道战事不利,自己恐怕是要在江南多待上一段时间。 所谓胜败乃兵家常事,大伙琢磨着官军下一次一定会赢回来,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战事一直不顺,更要命的是天气愈发多雨,雨一下就是十天半月。 官军控制了江面,所以水战越来越少,船夫们要做的事就是划棹、操帆,行船往返大江南北运粮运辎重,闲着没事就在水寨里待着,许多人就住在船上。 日子渐渐一天天过去,官军在江南那边和岛夷雨天时就对峙,晴天时就打来打去,结果打到现在始终没有什么大捷,反倒是从军青壮里倒霉的人越来越多。 有水土不服的,有吃坏肚子的,有淋了雨吹了风发高烧的,越来越多的人病倒,幸好官军对人还算不错,把病患都运到广陵城里安置。 还有医生看病、用药,虽然病死的人依旧不少,用的药怕也不是什么好药,但好歹活下来的希望大了些。 没生病的人也一样有可能倒霉,随着战事的胶着,本来缩在南岸建康城外石头城水寨避不出战的岛夷,开始时不时派船出来偷袭,目标就是官军往返大江南北的运粮船。 岛夷出来的都是快船,经常出其不意,冲到运粮船队附近就放火箭,捞一把就走,有倒霉的士兵和船夫便在这一次次的袭击中丧命。 “哎,吴老三被流矢射中面门,当时就不行了,还没来得及交代后事,就这么没了...可怜他家里两个娃儿,还眼巴巴等着阿耶回去。” “这倒霉催的,若是官军之前便拿下建康,吴老三就不用死了...” “不用死?这世道谁知道会如何啊!”一人气鼓鼓的骂起来,他长着八字胡,说话声音有些高,旁人赶紧示意他注意音调。 “十多来年,仗就没停过!”八字胡继续嘟嘟囔囔,“当年,官府还姓高,结果周军打来了,死了许多人,官府便姓了鱼...” “是宇文,宇文!” “是是是,是宇文,然后又有人要把官府改姓杨,这下可好,折腾了七八年,好歹消停了,如今又去折腾岛夷,不是年初就能荡平么?结果现在都打不下来...” “打打打,每年都在打,每年都死了不知多少人!你们以为打死了岛夷,天下就太平了?哼哼!” “我说老胡,你今日怎么这么多话?官军打死了岛夷,天下一统,可不就太平了?” 八字胡闻言冷笑一声:“太平?皇帝和丞相,能太平得了?” “哎哟喂老胡!这种话可不能随便说,万一给人听了去,那是要拔舌头的!” “行,我不说,走着瞧,信官府,还不如信弥勒菩萨。” 弥勒菩萨是未来佛,所以现在还是菩萨,民间信徒一般称呼为弥勒菩萨,少部分人称其为弥勒佛,当然有时候不会特意分得太清,八字胡把话题转到弥勒菩萨,其他人就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老胡,我们可是一直供奉着弥勒菩萨,怎么就说不如信菩萨呢?” “你们信的,可未必灵光...” 八字胡瞥了一眼外边,确定没有官军,便压低声音说道:“我啊,先前到了个大邑义去做香火,嚯,那大邑义的邑师可是有些法力的...” 见得大家都来了兴趣,他继续说道:“比如,在一个瓦钵里,倒入清水,然后那位邑师念起咒语,片刻之后,瓦钵里就长出一株青莲,那叫一个神奇。” “真的假的,你莫要戏耍我等。” “真,我可是亲眼见到的,乡里乡亲的,我老胡怎么会骗乡亲不是?” 说到这里,八字胡从船舱角落自己的包裹里掏出一尊弥勒像,摆在众人面前:“呐,这是邑师加持过的弥勒像,只要诚心供奉...” 众人看着这尊弥勒像,看上去和大家见过的弥勒像没多大区别,都是青州造像风格,不过弥勒菩萨身边那条降龙,是五爪。 “我跟你们说,这年头太乱,什么高氏、鱼氏...宇文氏、杨氏、尉迟氏、陈氏,全都扯谈,天下呀,还得卯金刀来坐!” “卯金刀?那是什么刀?” 几个人都是目不识丁的文盲,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哪里知道卯金刀是什么意思,八字胡微微一笑,用手指蘸水在甲板上写了个“刘”字。 “呐,卯金刀,就是个刘字,你们有没有听过‘金刀之谶’?” “什么是金刀之城?天下有用金刀做成的城池么?” 八字胡笑了笑,又瞥了一眼舱外,压低声音继续说:“弥勒菩萨,日后是要出世解救百姓、在人间建立净土的,而弥勒菩萨来到人间,会有个俗名,姓刘...” 他的双眼,燃烧着蛊惑的火焰:“想想,当年的两汉,天子姓什么?姓刘!南边的宋国,当年的天子姓什么?姓刘!” “金刀之谶,就是‘刘氏复兴’、‘刘氏当王’的意思,这天下,是姓刘的弥勒菩萨化身才有资格坐,跟着他,才算是跟对人!” 第二十二章 不服不行 岭表安州,州治宋寿城外,一处土山的半山腰,向阳侧的土坡已经被人开垦成一级级“台阶”,“台阶”顶部聚集了许多人,而山顶上有一条新开挖的沟渠,将泉水引入这些“台阶”里。 23us.com 每一级“台阶”在沟渠一侧有缺口,缺口处插着木板作为水门,待得泉水灌满一级“台阶”便有人将水门关上,然后泉水继续向下流淌,进入下一级“台阶”。 泉水的流量很大,没过多久十级“台阶”便悉数灌满水,位于“台阶”顶部人群前列的西阳王宇文温,开始讲解起面前这新颖的农耕方式梯田。 岭表一带多山地,其间居住大量俚僚族百姓,还有南下定居的汉族百姓,人要在一个地方定居繁衍子孙,就必须有稳定的粮食来源,所以开荒种田是必然。 但在多山地带种田谈何容易,可耕作的平地大多支离破碎,完全没有中原地区那一望无际的稻田景象,而粮食产量上不来,直接限制了人口的增长。 想要在山地、丘陵地带生活下去并且繁衍人口,那就得想办法向山、丘陵要土地,而宇文温的建议就是开垦梯田,这样一来,即便平地少,缺一样能够在山坡上种水稻。 “此种田地沿着山坡一级级开垦如同梯子,寡人称之为梯田,虽然没有大块平地那般方便耕种,却能利用土坡种植水稻,虽然产量低些,但总好过没有...” “既然要种田,首先得有土,所以这梯田只能在土山上开垦,注意一定是要向阳侧,而且表层的土要厚,若只是表层有一层薄土,下面全是石头,那是不行的。” “土要有多厚?很简单,请看这根短矛,上面有个标记,只要插到土里深过这个标记都没有碰到石头,那说明土坡可以开垦了。” “当然,土坡不能太陡,一来开垦出来的每一级梯田会很小,二来太陡峭的梯田,下大雨时容易崩塌、滑坡...” “你们可能会问,梯田如何防止暴雨时滑坡,很简单,首先是每一级梯田的田埂要够厚,其次是梯田要有排水沟渠,雨量太大时靠沟渠分担一部分水量...” “播种就按正常时节进行,但是在那之前要先放水,这里说的放水是把水放干的意思,放掉水后把梯田里的泥土耙松软,在蓄水后播种能让稻谷长得好些...” “你们可以在河里捞一些泥鳅...寡人不知道你们这里是如何称呼,反正就是这般大小,滑不溜秋的那种无鳞鱼,放到梯田里,到了秋天收割稻谷之后,可以捞起来吃...” 巡视、安抚岭表各地的西阳王宇文温,一番长途跋涉之后来到安州州治宋寿,化身农业推广“专员”,向安州当地世袭官员推广起梯田来。 他身着便服,如同一个农民般,头戴草帽挽着裤脚,光脚丫踏着木屐,一手拿着铲子,一手拿着根狗尾巴草,指着面前的一级梯田,介绍梯田的耕作心得、要领以及注意事项。 在他身边是充当翻译的通事,而一旁则是随行的石龙太夫人冼氏、原陈国岭南大都督王猛、泷州陈氏代表人陈佛智。 还有几人已经听得入神,当头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是安州刺史、安州宁氏代表人宁猛力,其余几个都是宁氏的族老,他们看着眼前的梯田,满脸俱是兴奋之色。 “梯田,其实岭表也是有的,寡人路过始兴时,就在城外见过零星的梯田,不过想来那是百姓无意中开垦出来的,还没形成规模。” “寡人经过高州、泷州时,已经安排能手留在那里,手把手教当地百姓如何大规模开垦梯田,一路过来沿途也都如此安排,鼓励当地百姓开垦梯田...” “宁使君,寡人前几日来宋寿的路上观察过,安州地界有石山也有土山,其中也有许多山坡平缓的土山,依寡人之见,如果能够将其开垦为梯田并且妥善管理,安州的粮食产量,应该能在三年后翻倍。” 精瘦身材的宁猛力一个劲点头,看着宇文温的目光,已经由刚开始的敬畏变成敬佩,其余几位族老,也都是十分敬佩的看着面前这位年轻人。 这么年轻,说起农事来头头是道,莫非这位“夕阳王”,是农家出身的? “寡人在安州时...啊,那是山南的安州,也曾命人试着开垦梯田,后来的黄州...嗯,是山南的黄州,也曾命人开垦梯田,效果还是不错的...不过呢,后来还是取消了。” 宁猛力听到这里有些疑惑,他见过世面,也曾和建康朝廷派来的官员打过交道,所以能用半生不熟的汉语交谈,虽然口音浓重,但好歹能问出问题:“大王,此是何故?” “黄州呢,多丘陵,但也多滩涂,寡人组织百姓兴修水利,把大量滩涂开垦为农田,自然不需要向土山要地,原来的梯田全都改种茶树了。” “茶树?大王为何不让人种葛麻?” “茶树赚钱呐!种在山坡上,又不会和庄稼抢地盘。”宇文温瞬间由稻农变成茶农,又开始长篇大论起来,“茶叶可能卖出好价钱,茶园也需要大量人手帮忙打理,宁使君,百姓除了要填饱肚子,还得赚钱养家不是?” “农闲时,总不能老待在家打娃仔打婆娘,那就去茶园帮忙,茶叶春秋两摘,刚好岔开农忙...” 宇文温可是做实事的地方官,说起种田种茶树头头是道,虽然免不了半桶水的嫌疑,但已经超过大部分州郡官了,继承父职成为安州刺史的宁猛力,有丰富的农事经验,如今也听得入神。 宁猛力和建康朝廷的官员打过许多交道,见这些人大多是贪鄙之辈,除了索要贿赂、好处之外就只会夸夸其谈,如今见着一位年轻有为的藩王,实在让他颇为震惊。 陈军完蛋了,是周军接管了岭表,而周军主帅就是这个西阳王,宁猛力听说宇文温要巡视岭表州郡并且会来安州,一开始还有些抗拒之心,不过得知对方的随行人员后,却不得不收起心思。 代表高凉冯冼氏的石龙太夫人来了,代表泷州陈氏的陈佛智来了,而之前担任陈国岭南大都督的王猛也来了,这说明周军在岭表已经得到了强力支持,安州宁氏不服也要服。 其实是面服心不服,直到现在,宁猛力是真服了,不服不行。 陈佛智在一边静静看着,宁猛力的表情变化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陈氏、冯冼氏、宁氏三家相互间往来频繁,他很清楚这位宁氏当家人的脾气,说好听点就是直来直去,说难听就是一根筋。 认定你是朋友,那就倾心相交,认定你是混蛋,理都不想理。 如今宁猛力在年纪如同儿子般的宇文温面前,一副诚心诚意接受教诲的模样,陈佛智不觉得是在装,也就是说这头犟牛服气了。 不服不行,他陈佛智不也服了? 那日宇文温入俚僚兵大营,站在辕门处的陈佛智忽然发难要将其砍了,结果事败被冼夫人抓起来,虽得好友冯暄说情免去一死,但依旧身陷囹吾。 陈佛智原以为自己要病死狱中,就这么完蛋了,结果宇文温从番禹出发巡视、安抚岭表各州时,又把他放了,还带着一起去泷州,那可是陈氏的地盘。 陈佛智以为宇文温巡视各地只是走走过场,说些场面话,许下各种虚无缥缈的好处,然后拍拍屁股走人,结果对方一上来就要用不错的价格收购石蜜,还鼓励大家多种甘蔗做石蜜买卖,着实让陈佛智大吃一惊。 其他的互惠互利买卖暂且不提,宇文温还建议泷州各地开垦梯田,不光动嘴皮子说,还带来人实际操作,让各地酋帅、洞主包括陈佛智大开眼界。 其实类似梯田的这种坡地水田形式,泷州以及其他地方也有零星出现,但人们一直以来都是实在没有地而不得已为之,没人想过要主动大规模开垦梯田。 结果宇文温极力主张大规模推广梯田,还给出了详尽的维护方法,以及各种情况下梯田的产出状况,大家顿时有茅塞顿开的感觉。 而宇文温每到一个州,除了大力推荐种甘蔗,就是不停地劝大家开垦梯田,增加粮食产量。 并且做出承诺,说新的官府会适当放宽铁制品的供应,尤其开荒要用到的铁制农具、工具,会优先提供,当然,前提是要服从,谁要敢熔铁制兵,一经发现以谋反论处。 看得出来,这位周国的西阳王,是真心希望新官府和各地俚帅、洞主友好相处,是真的想要大家“一起发财”,至此,陈佛智是真的服气了。 而现在,轮到犟牛宁猛力服气了。 安州的地形和泷州一样多山地丘陵,如果真的能弄好梯田,那么粮食产量的明显增加是必然,这是宇文温实打实的礼物,比什么封官许愿要强得多。 宇文温在岭表各地走上一遍,恩威并施,各地俚帅、洞主不说死心塌地,至少暂时不会有反叛之心,想到这里,陈佛智不由得期待宇文温为他们描绘的一个美好前景。 这个年轻人,说话应该算话,那么,好日子也许就要到了。 第二十三章 请求 宋寿,州衙议事厅内座无虚席,周国岭南道行军元帅、西阳王宇文温,正在接见安州、黄州、越州的刺史以及太守,当然,一如此安州非彼安州那样,此黄州非彼黄州。 23us.com 宇文温身为周国黄州总管,兼任黄州刺史,此时见着在座的岭表(岭南)黄州刺史,便很风趣的开起玩笑,使得场内气氛轻松起来,刚赶到宋寿不久的刺史和太守们,见得宇文温如此平易近人,话也多了起来。 安州刺史兼宋寿太守宁猛力,出身安州宁氏,而安州刺史的职务,当然是他继承而来,安州治下除了宋寿郡,还有宋广郡、安京郡,太守亦在座。 安州以东是越州,州治位于合浦郡合浦,合浦太守宁宣是宁猛力之弟,有实无名的越州刺史,此次带着州内几个太守来宋寿,拜见岭表的新“都督”。 越州除了合浦郡,又有封山郡、百梁郡、龙苏郡、定川郡、抱郡,因为各种原因,随同宁暄来宋寿的是封山郡等三郡太守。 然后是迥然一身的黄州刺史,岭表的黄州位于安州西南沿海地区,下辖不过一个宁海郡,所以黄州刺史兼任宁海太守,只身赴会。 这些刺史、太守,虽然是正经的官职,但实际上却是当地或者附近地区的酋帅、洞主世袭,也就是后世所谓的“土官”,至于建康朝廷任命的所谓“流官”,一个都没有。 岭表又称烟瘴之地,但比起开发已久的东、西衡州还有广州等地,安州、黄州、越州更像是烟瘴之地,虽然越州的合浦郡从秦汉时就纳入中原版图,但此时的合浦郡遍布俚僚部落,外来官员毫无根基,根本就压不住。 所以,安州刺史宁猛力诚心诚意归顺新朝廷后,越州、黄州的官员见状也随了大流,才敢放心的前往宋寿,拜见新朝廷的岭表“都督”。 但这需要时间赶路,所以宇文温抵达宋寿后,见面会是没办法立刻召开的,他倒也没闲着,派人手把手教授安州宋寿郡当地官民如何耕作梯田。 他还在宋寿郡转了一圈,考察大面积种植甘蔗的潜力,又接连几日和宁猛力座谈,问起安、越、黄三州的概况,所以现在宇文温能够和在座诸位谈起一些实质性问题。 首先,他再次强调新朝廷会延续过去的“惯例”,各州郡官员只要愿意归顺新朝廷,那么官照当、日子照过,近期不会有什么大的改变。 之所以说是近期不会,那还是因为朝廷自有主张,宇文温不可能一直待在岭表,所以不能保证接下来几年甚至十几年里,朝廷对岭表各州郡的人事任命会一成不变,依旧是父传子、子传孙的世袭。 这是实在话,在座诸位其实都很明白,不过宇文温能确保政权交接之际,不会大幅改变岭表一带的规矩,愿意和各州郡官员有商有量,这就让他们很放心了。 岭表广州番禹距离建康很远,陆路转水路有将近两千里距离,海路距离还要远许多,而从安州宋寿到番禹,陆路距离接近一千两三百里,若要去周国国都邺城,距离怕是超过五千里。 以后世的话来说,距离产生美,而以现实来说,距离只会增加生疏感。 安、越、黄州的官员以及俚帅、洞主们,本来对建康朝廷就有生疏感,更别说从没听过的邺城朝廷,一开始听得陈军溃败,周军入主番禹,心存疑虑也很正常。 如今周军主帅、西阳王宇文温亲自来到安州宋寿,当面向他们保证一切如故,本来这种场面话说服力也不强,但既然高凉冯冼氏的太夫人、泷州陈氏的陈佛智,还有安州宁氏的宁猛力都相信宇文温的保证,那么大家也就没什么疑虑了。 面对宇文温的提问,也有问必答而不是搪塞,从大家的零星片语中,宇文温也大概汇总出安、越、黄三州地区的总体情况。 四个字形容,就是“苦不堪言”。 这指的不是生活困苦,或者没有经济来源,相反,濒海的安、越、黄州靠海吃海,尤其珍珠以及海盐贸易,可是利润大头。 越州的合浦郡产珍珠,合浦珍珠从秦汉时起就享誉中原,宁氏占了合浦珍珠贸易的极大份额,本身不缺金银;而海边有盐场,产出的海盐贩卖到内陆地区,也是及其暴利的收入。 所谓“苦不堪言”,指的是这三州身处边缘之地,尤其安、黄二州面临西原蛮的不断侵袭,让官府和百姓苦不堪言,因为稍有不慎,就会家破人亡。 何谓西原蛮?那得先从何谓“西原“说起。 安州以西是绵延群山,其间峒穴无数,群山间又有许多小平原,这片西部区域十分宽广,被岭表各州统称为“西原”,西原地区并无中原朝廷设置的州郡。 这并不意味着西原的山地、丘陵、峒穴、平原没有人居住,相反,有无数未开化俚僚部落散落其间,被统称为“西原蛮”。 西原蛮只有长、酋没有君主,也不像广州附近的建州、泷州、高州、石州、罗州等地的俚僚氏族那么开化,基本上很难沟通,安州、黄州组织百姓开荒、移民,经常被这些“西原蛮”袭扰,苦不堪言。 安州还算好些,黄州就惨了,所以只有一个宁海郡,除了州治、郡治二合一的安平城,就只有海平、玉山两个城池,外带城郊一定距离内的村庄,再远些,官府的力量就鞭长莫及了。 而海平、玉山就如同两叶扁舟,在西原蛮永无止境的袭扰大潮中颠簸着,随时都有沉没的可能。 而安州也好不到哪里去,下辖宋寿、宋广、安京三个郡,只不过宋寿、宋广、安京三个城,连带着城郊些许村落罢了,在册的户数累计不过数千,面对着西原蛮不时袭扰的压力,已经苦不堪言。 位于安州东面的越州,同样面临着境内未开化俚僚部落的压力,除了郡治所在的城池及周边地域,官府根本就控制不了其他地方。 开荒的百姓时不时就被袭击,村庄被烧毁,耕牛、农具被抢走,折腾来折腾去,农田还是那么多,粮食上不去,无法养活更多人口,所以一直艰苦度日。 宇文温来到安州,鼓励大家开荒种甘蔗,开垦梯田种水稻,那就是要安、黄、越三州扩大官府的地盘,实际上三地上百年来就一直在想办法向外扩张地盘,所以不可避免与西原蛮发生摩擦和冲突。 一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西原蛮的部落多如牛毛,光靠武力无法彻底解决问题,所以软硬手段都要有。 故而以宁猛力为代表的安、黄、越州郡官员(实际就是当地豪酋、俚帅、洞主世袭),希望能得到新朝廷的大力支持,说白了就是希望新朝廷能继续推行“当地人治当地”的制度,不要更改。 以安州宁氏为例,宁氏在岭表定居已经数百年,到了梁陈之际时,宁猛力之父宁逵任安州刺史,宁氏为了守住自家基业,自然对安州的安危很上心。 很简单,安州在,宁氏基业就在,子继父职的宁猛力,常年带兵讨伐那些不识相的西原蛮,但也会和其中愿意共处的部落交往做买卖,即所谓的软硬兼施。 可若是朝廷派官员来做安州刺史,其人未必会为安州早想,为了早日调离这穷乡僻壤,可想而知会不择手段刷政绩,要么不分青红皂白对所有西原蛮动武,要么就是巧取豪夺,最后逼得对方站在官府对立面。 这些外地来的官员,弄出事大不了拍拍屁股离开,留下的烂摊子还得以宁氏为首的当地人来收拾,可砍树容易种树却不容易,安州底子薄,经不起这样子的折腾,黄州就更不用说了。 一番诉苦之后,宁猛力起身行礼:“大王,宁氏等各地首领愿为朝廷戍守边陲教化百姓,绝无割据自立之贰心,所以,宁某斗胆,想请求大王向朝廷进言,让安州等地官吏世袭之制能够长期如故。” 第二十四章 建议 夕阳西下,中午酒宴喝高的宇文温在榻上躺了一下午,此时终于散去酒劲,酒宴上当地人自酿的米酒入口时不觉厉害,可后劲十足,因为有了多次经验,他今日控制了度才没有醉到断片。 23us.com 喝了杯温水,起身到房外院子透透气,看着漫天朝霞,宇文温又想起了远在西阳的家人,他出征在外已过半年,不知何时才能回去。 即便此时人在广州番禹,用信鸽送信回西阳,等收到信使送来府里的书信,也得一个月后,所谓“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感觉,现在真是体会到了。 千金公主应该抵达西阳了吧...杨丽华应该借着装病避免碰面,想来身份不会穿帮... 那几个小兔崽子也不知道调不调皮,会不会把自己的阿娘们气得边哭边打手心? 想着想着,宇文温愈发想家,他担心自己出来一年半载,儿女们可能都对他这个阿耶生疏起来。 “大王?” 一人走进院内,向宇文温行礼,他转头一看,却是面色疲惫的王。 “准备好了?” “回大王,准备好了。” 听得王这么说,宇文温点点头,转身走进房内。 天色有些昏暗,侍卫点起蜡烛,收拾了一下房间后便告退,房中只剩下隔着书案对坐的宇文温和王,宇文温又喝了一杯水,随后开口说道:“开始吧。” “大王,在下以为,大王今日实在是画蛇添足了。” “何以见得?” “宁猛力等人,希望大王为他们在朝廷那里说好话,要因循旧制,也就是州郡官员由当地俚帅、洞主世袭,大王当时便允诺,在下以为此事无论成与不成,都于大王无益....” 王兼职记室参军,但没有正式任命,更没有俸禄,所以私下里在宇文温面前自称“在下”而不是“下官”或者“卑职”。 今日宇文温会见安、黄、越州郡官员时,面对安州刺史宁猛力等人的请求,当场允诺会向朝廷建言,让这几个地方继续沿用州郡官均为世袭的惯例。 王觉得此事有些不妥,宇文温奉命都督岭南诸军事,但实际上只是作为岭南道行军元帅一职的补充,并不会真的就此长留岭南。 别的不说,杞王宇文亮不会坐视宇文温在烟瘴之地喂蚊子、一不小心就身染恶疾客死异乡,肯定要多方运作,找人来岭南接替他,所以到时候宇文温调任北归,之前作出的承诺,继任者未必继续遵守。 某些承诺,譬如收购石蜜、做买卖等,对官府和各地俚帅、洞主都好,可能继任者不会改变,适量供应铁器的做法,可能也会持续下去,但说到州郡官员世袭,那就难说了。 这种事情,实际就是削弱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虽然岭表距离中原颇远,不能用中原的地方官任命方式硬套在岭表,但朝廷迟早要解决这个问题。 等到灭了陈国,朝廷的态度会不会变得强硬?会不会取消宁猛力等人世袭刺史、太守之职的“权力”,改由朝廷另外派人赴任? 宇文温在岭表,还可以想办法周旋让朝廷改变做法,可一旦离职,继任者恐怕就不会管这个承诺,到时候朝廷指派官员替换掉宁猛力等人,届时对方会怎么想? “怎么想?寡人爱莫能助,他满肚子牢骚,寡人也听不见嘛!” 宇文温对王的说法不以为然,首先他不认为宁猛力会那么单纯,也不会认为自己在岭南各地走上一圈,俚帅、洞主、豪酋们就激动得五体投地,从此忠心耿耿,心向中原朝廷,矢志不渝。 拜托,大家都是成年人,出来混靠的是能打、讲义气还有小弟多,其实关键是要有钱养小弟,所以说来说去都是利益,说“矢志不渝”这么肉麻干什么呢? “大王!在下只是担心,日后岭表有变,会有人借此攻讦大王,说大王收受岭表豪酋贿赂,故意纵敌,还为其张目以致祸乱岭表!” “寡人在岭南时不乱即可,此种攻讦不过隔靴挠痒罢了。” “大王,可记得后汉马伏波故事?” “马伏波可没有封王的阿耶在朝中帮他说话,呵呵。”宇文温笑容可掬,之差没大喊一声“我伯父(阿耶)是宇文亮”了。 东汉初,交趾征氏姊妹起兵反抗汉朝统治,年逾六旬的伏波将军马援主动请战,率军平定交趾后老将军也病死军中,马革裹尸还。 然而有人向皇帝刘秀告黑状,导致马援的爵位被夺,遗体运回京城后,宾朋故旧都不敢去马家吊唁,家人只能草草选了块地将其埋葬。 问题出在哪里?第一,马援无意中犯了小人,小人挟私报复告黑状。 第二,岭表有很多奇珍异宝,有权贵见马援派人往家里运东西,以为是岭表奇珍便想分些好处,结果因为被拒导致怀恨在心,待得有人诬告便落井下石。 马援从岭表送回家的不过是一种名叫薏苡的果实,能够治疗风湿,本身不值几个钱,却被人诬告说是搜刮岭表珍宝,私藏家中。 权贵们群起攻讦说马援用兵不当导致汉军伤亡惨重、战事不利,又搜刮钱财中饱私囊,众口铄金让皇帝刘秀信以为真,导致一心为国的马援无端受了猜忌,死后凄凉。 王以此为例劝谏宇文温,就是因为宇文温在岭表搞出的动静很大,黄州商贾在番禹大肆采购,无数奇珍异宝一车车往北运,这样太惹眼了。 更别说宇文温巡视各地,和当地俚帅、洞主大谈石蜜等双边贸易,甚至许诺提供铁器,这样的行为,很容易让政敌借题发挥。 “大王,杞王当然不会坐视有人以此为借口攻讦大王,也许此事会被压下去,但杞王为此要付出的代价,恐怕也不会小...” 王说得头头是道,宇文温却不为所动,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对方,本来要施展毒舌,不过还是忍住了。 毛遂自荐的王,“入伙”时间很短,没有资格进入宇文温身边的小圈子,参与讨论核心战略,不过宇文温愿意给对方机会,用纸上谈兵的方式,展示其所说的“眼光”。 这位王三郎,在宇文温面前可是大言不惭,自夸“胸有韬略”,又“通晓兵法”,虽然没有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勇武,但领兵打仗也绝无问题。 如此自信心爆棚的人物,宇文温其实有些不以为然,但他确实缺人才,所以让王随行,以便时不时考校一二,看看对方是不是真的有“战略眼光”,或者听听对方的建议。 今日此时,便是他对王的一次考校,从结果上来看嘛... “景文方才说了这么多,无非是设了个陷阱等寡人趟...”宇文温有些无聊的剔着指甲缝,“这陷阱太明显了,转入正题吧。” 王闻言有些尴尬,干咳数声后正色道:“大王!时不我与,在下建议,大王可效仿昔年陈霸先故事!!” 第二十五章 上中下 陈霸先建立了陈国,是王的杀父仇人,不过他提起陈霸先的名字时,情绪倒没有太多波动。 23us.com 宇文温今日要听听他的韬略,所以王做足了准备,一开始本打算先设个引子,不过既然宇文温已经看穿,那么他便直接给出了建议:效仿昔年陈霸先故事。 大概四十年前,当时位于江南的梁国接纳齐国叛将侯景,未曾想引狼入室,招来一场大祸,侯景以“清君侧”的名义起兵叛乱,攻破建康,鹊巢鸠占,是为侯景之乱。 当时在岭表任职的陈霸先,率领军队北上勤王,靠着从岭表带出来的军队,最后终于开创一番基业。 王用陈霸先的‘故事’来劝宇文温,接下来却没有说是为何故,反倒先分析起当前局势来。 这不是他无病呻吟,今日宇文温就是要“试策”,王必须通过这样的考核,才能获得对方的认可。 他已经快要四十岁了,再不努力,可真就会变成明日黄花,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的抱负,随之化作泡影。 当今局势,可谓险象环生,周国平陈在即,待得天下一统,对于宇文温来说可不是花团锦簇的局面,正是这位西阳王用人之际,所以王要把握这个机会,进入对方的决策圈。 陈国灭亡,掌握周国大权的丞相尉迟其声望将达到巅峰,而尉迟家族的权柄也将达到新的高度,说“尉迟和宇文共天下”一点也不过分。 然而这不可能,如果尉迟迥还活着,这位太祖宇文泰的外甥,会念及两家的情谊,不会把事情做绝,可如今是其子尉迟掌权,一切就不一样了。 数百年来的历史表明,要么天子解决权臣,要么权臣取代天子,一山不容二虎,尉迟家和宇文家决裂的日子必然到来。 那么这一天何时会到来呢? 以目前双方的实力对比,两家何时决裂完全取决于尉迟的想法。 尉迟的想法是什么,王当然不知道,但他根据当前的局势,做出了一些判断,总而言之,尉迟若要走到那一步,会有三种选择,也就是上、中、下三策。 上策,待得陈国灭亡,不用那么虚情假意,直接让天子下诏讨伐“意图造反”的宇文亮,直接翻脸搞偷袭。 益州总管席毗罗,和并州总管尉迟勤、洛州总管尉迟敬一起,东西夹击关中的宇文亮;正在巴湘上游地区用兵的行军元帅崔弘度,顺流而下进攻身在巴湘的行军元帅宇文明。 江南道行军元帅尉迟佑耆,挥师西进对付身在岭南的岭南道行军元帅宇文温,与此同时,尉迟可以趁着宇文明、宇文温不在山南的绝佳机会,派兵直接进攻山南荆襄以及黄州。 这样的攻势,在陈国灭亡之后便可立即展开,尉迟只需击杀宇文亮父子三人,甚至只需要击杀宇文亮,大局已定。 没有宇文亮牵头,朝野内外的反对力量就没办法聚集起来,尉迟只需花上数月时间,尉迟便可剪除宇文宗室力量,明年便能称帝改元。 中策,就是周国平陈之后,先缓上一段时间,待得军队休整完毕,便可以各种手段逼反宇文亮。 以平定“宇文亮之乱”的手法,将宗室力量斩草除根,接下来就是到时候小皇帝“三让”,尉迟三辞,走完流程,登基称帝。 尉迟若要这样做,留给宇文亮父子的时间,恐怕也就一年左右了。 下策,就是慢慢削弱宇文家的势力,待得剪除宗室后,反对势力一盘散沙,行禅让之事便轻松多了。 首先要等天子有子嗣,无论这皇子是未来的尉迟皇后所生,还是其他妃嫔所生,都无所谓。 有了皇子,天子就可以‘暴毙身亡’,到时候“留下”遗诏让丞相辅政,尉迟可以名正言顺对付宇文亮父子:命三人入京奔丧。 来?一锅端;不来?奉天子之命讨不臣! 或者缓一缓,用调任、明升暗降的办法来软刀子割肉,宇文亮若是忍,那就缓死,如果忍不了必然起兵“清君侧”,到时候尉迟同样能以大义名分讨伐“叛军”。 鉴于双方实力对比,极有可能以朝廷平定“宇文亮之乱”结束,然后便是三让三辞走流程。 如果尉迟要这么做,那么留给宇文亮父子的时间,大概有三到五年。 听了王为尉迟设想的策略,宇文温其实很想吐槽,这种谋士献上中下三策给主公的套路,实在是太俗了。 当然,这其实是很正常的套路,因为如此献策,符合心理学的运用方法。 上、中、下三策,其实谋士希望主公采纳的是中策,所以用过于激进的上策、过于保守的下策,来衬托符合中庸之道的中策。 但这只是其一,谋士这样献策,也是基于圆滑处事的原则,献三策说明谋士“多谋”,而主公采纳建议,待得计策成功,又能体现主公“善断”。 谋士会做人,能让主公在属下面前显得英明,主公往后才会更加青睐这个谋士,此乃官场之道 另一点,就是自我保护,毕竟不是每个谋士都能料事如神,提出三种策略给主公选,万一策略失败,谋士也好回避责任: 上、中、下三策,你选了中策结果失败了,怪我咯? 宇文温好歹忍住吐槽的冲动,开口问道:“寡人以为,你方才所说,尉迟真要取而代之,那中策和下策莫非反了?” “大王,并未相反,以尉迟如今的实力,他等得起…” 虽然有些偏题,但王还是解释起来,尉迟家族的实力很强,他们掌握的地方,就是当年齐国故地,兵精粮足,还有大规模的马匹来源。 而且尉迟年富力强,完全有时间、有精力和宇文亮耗。用软刀子割肉的办法,将天子的羽翼剪除。 但真要耗下去,却会出问题,因为宇文亮不会坐以待毙,甚至在隋国即将灭亡的时候,就想尽办法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文臣武将。 这就存在一个变数。 如果尉迟够果断,能在平定陈国、统一天下后,给出一段时间让军队休整然后翻脸,那些骑墙观望的人,很可能无法下决心对抗如日中天的尉迟家族。 这些人会在两家的对决中保持观望,坐视宇文氏完蛋,然后成为新朝臣子。 可一旦时间拖得太久,让宇文亮真的聚拢了一些实力派抱团取暖,到时候尉迟再动手,恐怕难度会骤然上升,万一又如东魏那样来个沙苑之败,到时候变数就多了。 所以王认为,尉迟如果真有改朝换代的心思,选在陈国灭亡之后大概一年时间左右动手,是最稳妥的策略,拖上三年五载,虽然看上去更稳但变数也增加,所以是下策。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宇文温心里却没有任何波澜:“既如此,你的对策?” “在下有上中下三策。” 我去,又是上中下三策啊! 第二十六章 上中下(续) 尉迟家和宇文家迟早有一天要决裂,作为实力处于下风的一方,宇文亮方面该采取何种对策?王献出上、中、下三策。 23us.com 上策,派死士刺杀尉迟,只要尉迟一死,因为蜀王太妃王氏极度偏心的缘故,围绕谁来继任蜀王王位的问题,会导致尉迟家内讧,这就是尉迟家的一个弱点,也是宇文家反击成功的最大指望。 尉迟应该会注意到这个问题,所以平日里出行护卫肯定森严,那么刺杀尉迟的最佳人选,就是宇文温,当然,极有可能是和尉迟同归于尽。 也就是说,这个计策需要宇文温用自己的生命,换回宇文家对尉迟家的绝好反击机会,只要顶住对方最初的进攻,进入对峙状态,那么尉迟家极有可能因为内讧而分裂,一如元魏时的尔朱家族那样,被逐个击破。 如果成功,即便宇文温死去,但江山保住了,儿子们能够风风光光活下去。 “呃…行刺之事,你莫非以为尉迟不会提防?”宇文温问道,王察觉到这位居然没任何反感之色,不由得心中一惊。 不…不会吧!莫非你真的想过和尉迟同归于尽? 无意间窥破宇文温的心思,王一时间脑袋有些空白,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开始分析行刺成功的可能。 尉迟肯定会提防有人铤而走险行刺,即便是面对宇文温也不例外,但因为一个原因,却可能让其认为宇文温行刺的可能变小,因为这个原因是宇文温的软肋。 王妃尉迟氏,就是宇文温的软肋,若尉迟家完蛋,恐怕尉迟氏和她为宇文温所生的儿子会被斩草除根。 以尉迟的视角来看,宇文温若舍身行刺必然活不了,留下王妃尉迟氏和嫡子,一旦宇文家获胜,要将这孤儿寡母斩草除根,有谁会来护着? 没有! 即便宇文亮许下诺言,不对尉迟氏母子动手,可这种承诺能持续多久? 如果宇文温对尉迟氏情深,会舍得让其母子落到如此下场么? 综合各种消息来看,似乎西阳王夫妇真的感情不错,所以,宇文温极有可能不舍得。 那么尉迟会认为宇文温行刺的可能性较低,反倒就此放松一些警惕,当然,如果宇文温够狠,确实可以伺机行刺,时机是什么? 陈国灭亡,大军班师,必然将陈国君臣带往邺城,献俘太庙,到时候行军元帅宇文温很大机会能和尉迟同场,所以,有机会和对方同归于尽。 尉迟家的实力太雄厚,宇文家要将其完全击败希望很渺茫,唯有用宇文温的命,换来尉迟家内讧导致局势逆转,风险极大,收益也很大。 说到这里,王瞥了一眼宇文温,见其面色铁青,心中一叹:哎,果然此计不可行… 他本来就不认为宇文温会行此策略,之所以提出来,是为了衬托下一个计策,见其没有继续发问,便说起中策。 尉迟有很大的优势,所以灭陈之后立刻动手的几率不高,所以杞王宇文亮至少有一段时间可以布局,那么重中之重必须拿下江州总管职务。 或者在尉迟动手前,要把江州牢牢控制住。 控制了江州,就能把下游的军队挡在山南东大门外,这个时候,宇文家应该集中山南的优势兵力,向北进攻豫州总管府、洛州总管府。 目标就是拿下洛阳,分担关中的压力,还要拿下荆州东北面的部分豫州地界,以做荆州和洛州联系通道的藩屏。 待得收拾掉蜀地的席毗罗,在蒲津、洛阳、虎牢、方城、桐柏山、大别山、江州一线,同尉迟的军队对峙。 换而言之,是略微扩大版的周国对齐国形势。 是的,只能对峙,因为想要击败实力雄厚的尉迟家族,短期内是不可能的,王所献中策的最终目标,就是占据半壁江山,至于另一半,且徐图之。 “且徐图之?寡人以为,这样的难度也不小吧?”宇文温捻着小胡须,若有所思,“江州还好,若要和尉迟争夺洛阳,恐怕即便能赢,也是惨胜。” “是的,尉迟家族实力太强,以杞王、杞王世子、大王现有的兵马,能够占有半壁江山已经很困难,遑论短期内击败对方。” “那么下策呢?” “下策,倒也简单...” 王的下策,就是现在开始大规模打造战船,待得局势有变先发制人,从江州出击冲到下游建康,凭借善战的水师控制江面,把江南忠于尉迟的军队击败。 关中恐怕守不住,但要死守山南地区,目标就是重现南北对峙的局面,如果能够达成这个目标,届时宇文家的局面,可比当初陈国的局面要好得多。 宇文温有些疑惑:“南北对峙...寡人对操练水军颇有心得,凭借天堑抵挡对方骑兵,看起来应该是中策,为何说是下策?” “大王,关中一丢,人心涣散,愿意随着杞王撤入山南的文官武将,恐怕不会有多少,届时连山南都未必守得住,即便大王凭借水军守住天堑,但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王说到这里,面色凝重:“陈氏凭借长江天堑,靠着周、齐相争无暇南顾才撑了三十年,而届时尉迟家族的实力,怕是昔年周、齐两国之和,大王凭借饱经战火,百业凋零的江南,又能撑多久?” 他说完又补充道:“此策看起来不错,实际就是饮鸩止渴罢了。” 宇文温叹了口气:“你说得对,如今的局面,上中下三策,恐怕取中策比较好,只是如何准备,可有腹稿?” 王闻言大喜,抖起精神,把这段时间酝酿已久的想法娓娓道来。 首先,对于宇文温来说,控制江州是首要之务,以一年为限,必须现在开始就打造战船、操练水军,与此同时还要扩充军队。 兵源从哪里来?岭表,不是征发岭表百姓,而是买生口(奴隶)。 岭表俚帅、洞主们赚钱的门路之一,就是攻伐别的部落掳掠生口,所以岭表的生口贸易数百年来都很繁荣,王建议宇文温大规模购买堪用的生口,扩充军队。 把买来的生口,用一年时间练成堪战的军队,若是别处恐怕不行,但在宇文温手上就能行得通,因为有虎林军这个例子。 这些新军,不需要去打硬仗,只需补充到州郡兵中,主要负责防守城池、要地,以便腾出宝贵的战兵。 还要征召岭表豪族的子弟带兵助战,集中兵力和来犯的尉迟大军野地浪战。 只需要打出一两次沙苑之战那样的胜仗,稳住阵脚,那么就有机会形成并稳固蒲津、洛阳、虎牢、方城、桐柏山、大别山、江州这一条防线。 熬过最艰难的头两年,以江州为大本营的宇文温,率水军东进,控制江防直取建康,把三吴之地收入囊中,届时形成宇文亮坐镇关中,宇文明坐镇山南,宇文温坐镇三吴的局面。 “大王坐拥三吴富庶之地,又有江州、岭表地区,以大王出众的经营能力,十年生育教训,足以练出强兵数万!” “届时大王全力挥师北伐,在下相信,河南之地,迟早落入大王囊中!” “哈哈哈哈哈哈!”宇文温大笑起来,“北伐?你说北伐?尽收河南之地又如何?到了冬天,北军骑兵踏冰凌过河,席卷河南大地自抵长江北岸,你让寡人缺马的步军如何抵挡!!” “刘裕收复长安,那又如何?刘宋大军多次打到黄河边,那又如何?寡人再会经营,也变不出那么多战马来!拥有河北、河东之地的尉迟,随时都能拉出一人三马的数万骑兵!” “但大王可以走海路,不是么?不然何以如此笼络高凉冯冼氏、安州宁氏?”王激动起来,挥舞双臂,双眼燃烧着危险的火焰。 “因为冯冼氏、宁氏手中,握有庞大的海上船队!” “昔年,刘裕平定卢循时派兵乘船走海路,从建康直取番禹端其老巢,大王如今恐怕是准备效其故事,若真有北伐之日,走海路运粮,步军凭借沿海据点防守,哪用怕敌军骑兵袭扰!” 第二十七章 辗转反侧 夜,宇文温躺在榻上辗转反侧,蚊帐外不远处的黑暗中有点红光忽明忽暗,那是驱蚊的艾草条正在缓慢燃烧,这个时代的驱蚊效果不见得有多好,他可以听见蚊帐外还有微弱的“嗡嗡”声。 23us.com 这个时代的岭南被称为岭表,是让人闻之色变的烟瘴之地,许多南下的中原移民,有很大概率因为各种原因,在岭表活不了几年,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蚊虫叮咬导致染上重病,不治身亡。 即便蚊子没有扩散疾病,每晚成群结队出现的这些小虫,能叮得人浑身发痒睡不着,不过此时宇文温睡不着,却是因为别的原因。 今日傍晚,王对当前及往后的局势进行了详细的分析,虽然只是其个人看法,但却和宇文温原本的构想不谋而合。 上、中、下三策,宇文温之前便有了相似的规划,考虑到尉迟家和宇文家的悬殊实力对比,实际上他更倾向于上策,也就是刺杀尉迟,来个暴力破局。 尉迟家族掌握大权,成年男丁众多,几乎个个都能独当一面,看上去无懈可击,可恰恰正是这个原因,导致暴力破局有了可能性: 尉迟一死,围绕谁来继任蜀王的问题,能直接将这个家族弄得分崩离析。 故蜀王尉迟迥,原配是魏国的金明公主元氏,生下尉迟谊、尉迟宽、尉迟顺三兄弟,如今活着的,就只有尉迟顺,也就是宇文温的岳父。 元氏病故,尉迟迥续弦,新妇王氏生下尉迟、尉迟佑耆两兄弟,按照人们的普遍看法来说,续弦虽然也是正妻,但却不是嫡妻,也就是说,尉迟的嫡子,在大象二年以后,就应该只有尉迟顺一人。 嫡子继承家业理所当然,奈何尉迟迥家事处理不当,王氏的地位和嫡妻无异,也就是出现了“两嫡妻”的情况,导致续弦所生之子,也成了嫡子。 当然在这个时代,两嫡妻、续弦之子亦成嫡子是常见的事情,但往往到了最后导致兄弟反目成仇,父子形同路人。 也许是尉迟迥宠爱王氏,也许考虑到王氏的娘家因素,也许是因为大象二年后,有数年时间尉迟顺滞留山南,而尉迟迥身边都是尉迟在主持事务,所以到了后来,是老四尉迟挤掉了老三尉迟顺,继承了蜀王王位。 实际上尉迟迥的宾朋故旧里,许多人是认同尉迟顺继蜀王位的,但既然尉迟迥已经做出决定,大家也就认了,毕竟尉迟也有本事,而尉迟顺没有儿子。 尉迟年富力强,又代替尉迟迥指挥军队作战许多年,所以即便有争议但也确实能撑住场面,尉迟家的权力交接,算是平稳过渡。 然而只要他一死,一个致命的矛盾便会出现:尉迟之子年幼不堪重任,所以能够接任蜀王位的只能是尉迟顺或尉迟佑耆,然而蜀太妃王氏,绝不会让尉迟顺继位。 王氏偏袒亲子,成日里在尉迟迥耳边吹风,导致尉迟迥诸子之间关系恶劣,这在当年的长安权贵圈里已不是秘密,为了当时的蜀国公之位,王氏都不择手段,更别说现在。 尉迟家距离权力巅峰只差一步,天子宝座唾手可得,新的王朝即将诞生,王氏怎么会把本该属于自己亲儿子的宝座,让给别的女人所生之子? 然而只要老幺尉迟佑耆挤掉尉迟顺继蜀王位,就会导致许多人不满,这些人之中,肯定包括故蜀王尉迟迥的侄子尉迟勤、尉迟敬。 这两兄弟同样手握大权,和尉迟顺的关系不错,更别说尉迟顺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们没理由支持与自己关系疏远的尉迟五郎。 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父亲把位置传给弟弟,弟弟不幸去世,那么家业本该还到兄长手上,毕竟这个兄长深得家族人心。 三十多年前,尉迟顺便跟着尉迟迥南征北战,随着大军平定蜀地,那时的尉迟恐怕还是小孩子,而尉迟佑耆甚至还未出生,在尉迟家的老部下、部曲们看来,三郎君可比五郎君亲得多。 尉迟顺没儿子,这倒也好解决,只要过继一个侄子即可,他的已故亲兄尉迟谊,就留下几个年幼的儿子。 所以尉迟一死,于情于理都该由尉迟顺继蜀王位,然而按蜀太妃王氏一贯的行事作风看,这不可能,因为女人一旦偏执起来,是没有理智可言的。 所以,只要干掉尉迟,就有极大的几率让尉迟家内讧,因为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理是这么个理,可怎么实现就是让人头痛的事情,宇文温实际上已经将刺杀尉迟的想法付诸实施,但难度太大,根本就没办法成功。 蜀王府层层设防,外面有士兵,府里有护卫,被围得水泄不通,宇文温派出的刺客,花了许多时间却连府里的结构都弄不清楚,更别说潜进去行刺。 而王府仆人们都是尉迟家的家生子,很难收买。 尉迟出行时都有数百甚至上千的甲士随行,即便是接见官员、将领时,身边左右都有甲士虎视眈眈,宇文温派出的刺客根本就没机会靠近,更别说行刺。 即便尉迟是入宫面见天子,身边时刻都有护卫,宇文温琢磨这位身上应该还穿着环锁铠,除非用轰天雷近距离来个“轰隆隆”,但根本就没有接近的机会。 王说得对,要接近尉迟并且有出手的机会,只有他这个岭南道行军元帅几率大些,班师回朝、献俘太庙这种大场面,丞相必然出席,那么... 那么即便宇文温行刺成功,恐怕也会当场被一拥而上的护卫乱刀砍死,实际就是和尉迟同归于尽。 这样的结果,他其实并不排斥,因为宇文温觉得只要能赢,拼个鱼死网破又如何? 就像当初他要行刺杨坚那样,既然形势极度恶劣,那就愿意用自己的命,换来家人风风光光过完余生,这笔买卖,宇文温认为划得来。 然而,他要守护的妻儿,恐怕享受不到了:若宇文家胜,尉迟炽繁及其儿子,会被当做尉迟余孽铲除。 如果宇文温活着还能顶着压力护妻儿周全,可他那时已经死了,尉迟炽繁和两个儿子无依无靠,只能任人宰割,杞王宇文亮也许会有承诺,可宇文温不敢相信,因为政治是龌龊的。 别的不说,原本历史里,大隋乐平公主杨丽华,临终前恳求弟弟杨广照顾好她唯一女儿宇文娥英,可后来呢?想杀,还是杀了。 若尉迟家胜,尉迟炽繁能活下来,可宇文温的儿子一个也活不下来,尉迟炽繁为宇文温所生的两个儿子,是宇文家的余孽,同样必须铲除。 所以王说得对,西阳王妃是西阳王的软肋,刺杀尉迟、与其同归于尽的决心,宇文温恐怕最后还是下不了。 “总是倾向同归于尽,先是杨坚,然后是尉迟...莫非我潜意识里,有暴戾人格?” 宇文温自言自语着,随后笑了笑,他手上的资源,可比当年多了许多,没必要采用形同飞蛾扑火的手段,然而即便想通这一问题,他依旧辗转反侧睡不着。 傍晚时,有信使从番禹赶来宋寿,将“最新”战报送到他手上,内容概括起来很简单,就是官军在江南的战事不利,目前仍与陈军对峙中。 这是“最新”的消息,但实际上考虑到路程因素,恐怕是大半个月前的旧闻,宇文温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因为陈军居然连败周军,导致本该唾手可得的建康,成了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蒋山一战,周军惨败几乎全军覆没,后来连吃几场败仗,本来就让人恼火,可雨季来临,连绵阴雨导致战事愈发不顺起来,此时的建康,依旧被陈军牢牢守着。 宇文温觉得有些不对劲,按说以陈国皇帝陈叔宝那超级猪队长的属性,建康城早该易主,结果陈军却打得有声有色,硬是把战事拖进雨季,这样一来,恐怕周军取胜的难度会陡然增加。 魂淡,是哪个毒奶在奶周军啊!! 第二十八章 权衡利弊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附身陈国天子陈叔宝,北朝大军已兵临城下,对方不是身穿黄色戎服的隋军,而是如同黑潮般的周军。 23us.com 隋国已经灭亡,本该灭亡的周国却延续下来,和原本的历史有些不一样,这是个被穿越者改变了的时代,该怎么办? 看着身边貌若天仙的张丽华,看着烟雨迷蒙的十里秦淮,他,决定逆天改命。 数日之内造出跨时代的武器,装备了前膛枪、前膛炮的陈军,将来犯周军打得望风而逃,他率领全面火器化的北伐军,一路高歌猛进,最后抵达江北黄州西阳城外。 在他面前出现一支奇特军队,这军队的武器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每个士兵头戴防毒面具,手持后装线膛枪,配备后装步兵炮和毒气弹。 那个男人,站在一辆过顶式履带坦克顶部,居高临下看着他,满眼俱是怜悯和嘲讽:“你,来晚了!” 雄心壮志瞬间风消云散,在氯气毒雾即将笼罩自己那一刻,他悲愤的仰天长啸:“这不科学!” “咳咳咳咳!”宇文温咳嗽起来,他做了一个古里古怪的梦,梦的内容荒诞不经,让人哭笑不得,以至于被自己口水呛醒。 睁开眼,引入眼帘的是蚊帐,上面血迹斑斑,一只只蚊子的残骸连同血迹印在白色的蚊帐之上,宇文温摸了摸有些发痒的面颊,上面已有几个大包。 神智渐渐恢复,他想起来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得知周军在建康城外连续吃败仗,他实在想不通,所以翻来覆去睡姿不雅,无意间踢开蚊帐,让一些蚊子溜了进来。 结果被叮得满身包,宇文温打了不知道多久的蚊子才再度昏昏睡去。 “啪”的一声,宇文温又打死一只蚊子,将手掌摊开,只见一片血红,这蚊子吸血吸得大腹便便,差点都飞不动了。 被蚊子咬成这样,宇文温担心自己莫非染病才导致脑袋当机做梦,摸了摸额头,发现一片冰凉没有发热的情况,稍微放了心。 朦胧的阳光透过窗户映在房内地面上,看样子已经是清晨,宇文温索性起来,到院子里转了一圈用冷水洗洗脸,转回房里就着晨曦看起一份总结。 这份总结,是王昨日傍晚交到他手上的,总结内容是王这段时间调查的结果,全是关于安州宁氏的情况分析。 洋洋洒洒写了很多字,概而言之,王给安州宁氏下的定义是“有野心”,建议宇文温有所保留的支持对方。 王何以说宁氏有野心呢? 管中窥豹,他是将一些琐碎的细节,连接成线,最后得出结论。 首先,安州州治宋寿,不过是一个小城,其规模之小看上去不像是个城池,而是一个大族的坞堡,而且比起中原豪族的坞堡,不过是稀松寻常的规模。 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宁氏在城外的坞堡,规模大得多,如果没人事先说明,很容易让初来乍到的人误以为宁氏坞堡是宋寿城,而宋寿城是宁氏坞堡。 另一点,是宋寿在册的户籍数只有千余户,看纸面数据十分可怜,甚至连中原一个大村都比不上,但王这几日明里暗里观察,光是宋寿周围耕作农田的农民,户数恐怕都远超于此。 隐户,是这个时代司空见惯的事情,宁氏作为当地豪族,大规模隐瞒名下户籍也很正常,但隐瞒的户数逾两万,那就不正常了。 这个数字,王是如何估算出来的? 很简单,盐。 安州濒海,州治宋寿城东南郊有钦水,钦水南流入海,形成了一个宽阔的海湾,宇文温本不太清楚安州在后世是什么地方,不过钦水给了他提示。 岭表安州,大概就是后世的广西钦州,而钦水入海口处的海湾应该就是钦州湾,所谓靠海吃海,海边有一种重要的特产,就是海盐。 这个时代海盐的制作靠“煮”,就是煮干海水得到剩下的盐,王观察到钦州湾有许多灶户,只是粗略观察便可知道灶户为数不少,他漫不经心的向宁氏打听煮盐业的情况,借此估算大概有多少灶户。 有了灶户的大概数量,然后以每户每月的煮盐量,粗略估算出盐产量,然后根据宁氏透露出的口风,反推出海盐在安州本地的大概消耗量。 因为盐是每家每户必须的东西,而每户每年消耗的盐数量很稳定,所以王借此推算安州当地大概有多少户。 估算结果是不少于两万户,但州衙在册的户籍,不过千余户,当然宁氏给出的灶户数肯定不是真实数目,估算法误差很大,但至少能估算个大概数量。 可即便如此,也能看出来安州隐瞒的户数很庞大,这说明安州宁氏的实力,可不是如宁猛力所说那般可怜,会被西原蛮袭扰得不堪重负。 而远离大海的内陆西原蛮,对盐的需求量很大,宁氏手上有充足的盐,能够以此拉拢许多西原蛮部落,所以一旦有需要,能够拉出一股人数不少的“友军”。 即便是乌合之众,但那也是能杀人的队伍,也是宁氏对付其他西原蛮的有力帮手。 而宁猛力之弟宁宣,之所以能成为合浦太守,是因为宁氏对合浦郡下手,排挤当地世袭刺史、太守,形成事实控制,而越州刺史随后也变成傀儡。 因为当时陈国刚解决了疑似要造反的广州刺史马靖,一时间无力对合浦的变故做出反应,才让宁氏的冒险举动大获成功,新任广州刺史捏着鼻子认了这个既成事实。 宇文温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正是原陈国岭南大都督王猛提前交的底。 宁氏控制了合浦,意味着控制了安、越两州沿海的煮盐业、采珠业,这一点,冼夫人也已提前向宇文温交过底。 合浦珍珠驰名中原,而宁氏靠着向所谓的“西原蛮”贩盐,每年获利不知凡几,而宁氏和高凉冯冼氏一样,拥有庞大的海贸船队。 两家的船队,往来于岭表南部海岸和交州甚至南海诸国之间,为两家带来丰厚的利润,是支撑冯冼氏、宁氏岭表首屈一指豪强的经济支柱。 高凉冯冼氏的地盘靠近广州,官府还好管束一些,而远在安州的宁氏,天高皇帝远又富甲一方,如果再通过大规模开垦梯田囤积粮食,又获得大量铁器,恐怕... 恐怕是养虎为患。 这是王的看法,宇文温深表同意,因为基于本能,任何一个中央朝廷肯定要提防边境豪族,一旦任其做大,会导致一连串边防问题。 北宋初年灵夏李元昊、明末辽东女真甚至西南奢安,就是惨痛的教训。 但他依旧决定要怀柔宁氏,不是因为盲目自信,而是因为权衡利弊之后,觉得只要利大于弊即可,宁氏既然有归顺之意,那何苦逼反对方? 更何况安、越稳住了,才能稳住交州,稳住那个叛服不定千年,最后终于脱离中原版图的交州! 第二十九章 信心 宋寿城外,宁氏聚居地,西阳王宇文温正在参观宁氏族学,今日他向族学赠送书籍,看着年纪、样貌不一却身着中原衣冠的宁氏子弟,感慨万千。 23us.com 教书先生虽然说起话来口音很重,但好歹能教授、讲解一些中原常见的启蒙书籍,在这偏远之地,宁氏族学能坚持教授子弟经学知识,已经难能可贵了。 看着那几个饱经沧桑的教书先生,他问一旁的宁猛力:“宁使君,这几位教书的先生,是从何处请来的?” “回大王,这几位先生,也是宁氏族人。” “喔?那他们的学识...” “大王,宁氏祖籍青州,后为避战乱便举族南下...” 宁猛力介绍起自己家族的往事来,安州宁氏和泷州陈氏以及高凉冯氏一样,祖上都居住中原,后来为躲避战乱不得不南下。 然而他们南下已经“迟”了,富庶的三吴之地已经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当然,做别人的佃农、庄客也不是不行,但没人天生下贱愿意寄人篱下,所以只能继续南下。 三吴以南是丰州,到处都是山,能耕作的土地少得可怜,可谓是八山一水一分田,原有的土地早已有主,急切间无法立足,所以只能再往南走,也就是岭表。 岭表烟瘴之地,外人闻之色变,但为了活下去只能在岭表定居,历经无数岁月,有的南下家族消失了,有的生存下来,宁氏便在岭表西南区域的安州一带扎根。 繁衍生息许多代,宁氏的生活习惯慢慢与当地俚僚人趋同,说话口音也渐渐掺杂了当地方言音调,但即便如此宁氏族人都未忘本,所以族学一直在教授子弟经学典籍。 之乎者也,孔曰孟曰,四书五经,一直在这边陲之地的宁氏族学教授着,已经持续了上百年,当然,宁氏还会到广州聘请寓居番禹的饱学之士,到宋寿的族学教书。 “宁使君,黄州州治西阳书肆云集,又有经学名家开学授课,若他日南北道路平靖,可以派族中子弟到西阳去看一看,待得学成之后回安州教书,也方便教化百姓。” “黄州书肆出版的书都是一本本的,看多就习惯了...日后如果需要,可以和商队说,要什么书,黄州都有,不过番禹那边日后应该会有书肆专门经营黄州书籍,到时候你们到番禹去买,能省去许多麻烦。” 宇文温几乎是本能的当托,为黄州书籍代言,不光是在这里,在高州,在泷州,还有一路过来的州郡,他都将黄州出版的书籍赠送出去。 岭表大多数州郡没有官学,即便有学堂也都是族学,而能够设立族学的大族,基本都是祖籍中原某处,为躲避战乱南下,因为各种原因定居岭表,从此生根发芽繁衍生息。 这也是宇文温希望争取的家族,因为这些家族在文化上对中原就有与生俱来的亲切感,比起开化不久的俚僚氏族,要更容易打交道些。 族学不大,宇文温转了两三圈便转了出去,返回下榻处的路上,问王有何感想。 “大王,在下观察过,族学里的宁氏子弟,所着服饰与中原无异却新旧不一,看样子不是临时裁剪出来穿上身应付了事...”王边想边说. “族学里那几位教书先生,说起四书五经倒是能说得出一些子丑寅卯来,看样子也不是临时凑数。” “宁氏自称祖籍青州,在下找了许多人闲聊,发现其言谈间确实夹杂着青州一带口音,以在下之见,宁氏确实祖籍青州,其族学看来确实早已有之。” 宇文温闻言反问:“景文去过青州?” 景文是王的字,他听得宇文温话里有话,微微一笑:“昔年朝廷平齐,许多青州人士寓居长安,在下听多了那一带的口音,大概能分辨一二。” 那你用青州口音说说‘穷也不能穷山东,初音一葱拍死了张根硕’呗! 宇文温腹诽不已,当然这种话不能说出口,不过他现在已经确定宁氏应该确系祖籍青州,而王的心思缜密,能从细微之处找到一件事情的蛛丝马迹。 这种人如果做谋士,不敢说料事如神,但却能是府主绝佳的烧脑替代者。 宇文温决定任用王,和刘文静一般,让其成日里东想西想,代替自己去怀疑这个怀疑那个,接受各种“负能量”,开启无数奇葩脑洞。 到时候用脑过度导致掉头发变秃顶的,就不是我了! 宇文温心中盘算着如何“过度”使用王,王也在想着事情,他这段时间四处奔走,通过各种手段旁敲侧击,大概摸出了安州宁氏的实力轮廓,写成总结呈交宇文温。 按说这样一个有自立能力的边境豪族,以宇文温的眼光也该知道要提防,可这位似乎很有信心,认为宁氏不是假意归顺,王有些奇怪对方的信心是从哪里来的。 “景文,你去过州衙,注意到什么了么?” 面对宇文温的问题,王很快作出回答:“大王,州衙外的鼓,恐怕很久都没有人用了。” “是啊,鸣冤用的鼓,很久没人用了,这说明什么?”宇文温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看着远处景色,似乎在想着什么。 安州是宁氏的地盘,说直接点,世袭刺史的宁猛力在安州就是土皇帝,生杀予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鸣冤?谁活得不耐烦了敢鸣冤? 有句话说得好:堂下何人,胆敢状告本官? 宇文温对历史上这个时期的宁氏不太了解,不过他知道一件事,从侧面可以看出宁氏的嚣张到了什么地步。 那是原本历史里的唐代,高宗李治龙驭宾天,太子李显继位,将自己的老丈人韦玄真从蜀地一小官提拔成州刺史,没多久便要提拔为侍中。 侍中,在隋唐之际实际上等同宰相,此举遭到辅政大臣强烈反对,李显直接放狠话:“我就是把天下给韦玄贞都可以,何况区区侍中!” 这句话让许多人震惊,然后“龙妈”也就是太后武则天也表示很震惊:你刚才说什么?哀家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李显的皇帝宝座还没坐热,就被“龙妈”废黜并流放到房陵,而韦玄贞一家则被流放钦州。 钦州应该就是陈国灭亡之际的安州,韦玄贞刚到钦州不久便病逝,而宁氏的当家人宁承基看中韦玄贞的两个女儿,要和弟弟一人一个。 韦玄贞的遗孀崔氏不答应,然后连同四个儿子都被宁承基杀了,两个女儿侥幸逃生,历尽千辛万苦逃回中原。 若干年后,李显死灰复燃再次登基,没有忘记老丈人一家的悲惨遭遇,派兵扫荡钦州宁氏,从此宁氏家道中落,再未见史书记载相关事迹。 从这件事,可以看出宁氏在自己的地盘是如何嚣张跋扈,韦玄真一家虽然被流放但好歹是皇亲国戚,然而在宁氏的地盘,一样想杀就杀,寻常百姓更不用说。 这就是长期盘踞一地的豪族必然表现,天长日久,渐渐走上国中之国的道路。 宇文温知道这件“历史上”发生过的事,从此事可以看出宁氏日后的德性,但他也由此得到两个信息:安州(钦州)宁氏一直延续到武则天时期,这说明宁氏之前一直未能成功割据自立。 另一点,控制煮盐、采珠业,并且从事海贸的宁氏,即便富甲一方,也成不了气候,唐军轻而易举便将其铲除。 宁氏的问题出在哪里? 掣肘,岭表三大豪族之间,既有合作也有竞争,所谓三足鼎立相互掣肘,且不管日后如何,他只要现在平衡好冯冼氏、陈氏、宁氏三方关系,那么岭表近期内,不会有谁能够成功割据。 所以宇文温有信心,等到中原决出胜负,尘埃落定,到时候再腾出手调教岭表这些豪族。 刚回到下榻处,宁猛力便带着人赶来,还带来了一个消息:交州刺史李佛子,以身染重病无法远行为由,拒绝到宋寿面见宇文温。 听到这个消息,宇文温问道:“他,真的生病了?” 随同宁猛力而来的那个男子,正是先前去交州州治龙编,向交州刺史李佛子递交宇文温亲笔信的信使,他向宇文温进行说明: “大王,卑职在龙编,确实见到李使君卧榻不起,至于他是否真的生病,卑职不是医生,无从得知。” “好,很好。” 宇文温笑起来,笑得很灿烂。 李佛子!你哪里来的信心,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搞分裂! 第三十章 万春国 从交州州治龙编出发,到东南方向海岸乘船北上,抵达安州钦水入海口,继续溯钦水而上抵达宋寿,全程耗时不过四、五日,这还是不急不慢的行进速度才需要的时间,如果陆路骑马疾驰,时间还要短。 23us.com 而交州刺史李佛子,面对身处宋寿的宇文温所提见面要求,却以生病为由不肯来,其中必有蹊跷。 据各种说法汇总,李佛子如今大概有六七十岁,确实年纪大了些,但这不是他借故不来宋寿的真正原因,而真相只有一个,那就是李佛子心里有鬼。 交州刺史李佛子,实际上是万春国的君主,当然,这只是自封的。 大约四十多年前的梁国大同年间,此时岭表处于梁国版图之内,交州亦不例外,交州刺史萧咨为政苛刻残暴,出身当地豪族的梁国官吏李贲起兵造反,许多人揭竿而起响应。 除了敛财刮地皮外什么都不会的萧咨,连吃了几场败仗之后,狼狈出逃广州,李贲进占州治龙编,以其为中心扩张地盘。 待得站稳脚跟,李贲自称越帝,改元天德,定都龙编,建立国号“万春”,即所谓“万春国”。 但梁国的广州刺史随后派兵平叛,梁军主帅是新任交州刺史杨瞟,副帅是新任交州司马陈霸先,李贲根本就打不过梁军,接连吃了败仗之后,率众逃到深山老林。 没几年,李贲病死,据说其弟李天宝率领余众继续躲在深山老林里和梁军周旋,改国号为“野能”,但这些人的境遇情况渐渐不妙,眼看着就要终老山林之际,却时来运转。 梁国出事了,南逃梁国的齐将侯景叛乱,率领叛军进攻建康,各地驻军奉诏勤王,那里有心情管边疆蟊贼。 陈霸先奉命率领梁军主力回师广州,然后北上勤王,让所谓“万春国(野能国)”残余势力逃过一劫。 侯景之乱后梁国国力日衰,岭表一带局势也有些不稳,万春国借此苟延残喘,李天宝死后,取而代之的是和李贲一起起事的豪强赵光复。 赵光复和李天宝部将李佛子争权夺利,两股势力内讧多年,原本是将其逐个击破的好机会,但当时正值梁、陈交替之际,交州刺史忙着下注保身家,哪里有心情去清剿万春国。 陈国建立,但政局不稳,太建初年广州刺史欧阳纥造反,陈军光顾着平叛,没有余力去管交州附近苟延残喘的万春国,李佛子借此机会火并赵光复,最后掌握大权。 中原局势此时发生了巨大变化,周国攻齐,陈国也趁机北伐要光复河南州郡,自然没有精力清剿开始蠢蠢欲动的万春国。 待得齐国灭亡,周国与陈国争夺淮南州郡并大获全胜,陈国丢掉了江北所有的国土,国防形势急转直下,陈帝陈顼郁郁而终,继位的陈叔宝只知道醉生梦死,哪里会在意岭表交州附近蛰伏的万春国。 但他却很在意广州刺史是不是想造反,后来颇得当地人心的广州刺史马靖有造反嫌疑,被朝廷派来的大军讨伐,岭表人心惶惶,更没人关注交州的那个万春国。 而就在这时,李佛子瞅准机会忽然发力进攻交州州治龙编,赶跑了陈国交州刺史,“光复”万春国“国都”。 但李佛子老谋深算,没有公开打出万春国的旗号和陈国决裂,而是放低姿态,派人去广州觐见新任刺史陈方庆“澄清误会”。 又大表决心,说愿为大陈镇守交州,讨伐宵小将功赎罪。 这种鬼话哄小孩子还差不多,但陈方庆自身难保,他接替马靖当了广州刺史,自然替代马靖成了皇帝担心造反的人物,一心一意明哲保身。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别说调动兵马这种很容易引起猜忌的动作,所以陈方庆不可能有心思派兵讨伐李佛子。 李佛子占据交州,形成了事实控制,如今放低姿态算是给了个台阶,陈方庆便捏着鼻子认了,而朝廷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所以也捏着鼻子认了,让李佛子名正言顺成为交州刺史。 李佛子顶着个交州刺史的幌子,表面上对陈国俯首称臣,实际上在交州自行其是,以万春国君主身份自居,这种浑水摸鱼的把戏很容易看穿,之所以能演到现在,不过是中原朝廷力有未逮罢了。 宇文温从番禹出发,巡视、安抚岭表各地,抵达安州州治宋寿时,派人去召李佛子,让对方到宋寿见个面,这其实是个试探,而李佛子果然不愿意来。 若按常理,李佛子信不过初来乍到的宇文温,心中有疑虑不敢来,这可以理解,但宇文温一路过来去了许多州郡,都没有杀人立威,姿态已经做得很到位了。 岭表三大豪族已经归顺,说明新官府已经得到他们认可,而且宇文温是到了安州这个宁氏的地盘,才邀请李佛子到宋寿见面,如果李佛子问心无愧,必然欣然前来,结果... 他的心中,还是自居万春国君主,而不是中原朝廷的交州刺史! “万春国,哼哼,沐猴而冠罢了!”宇文温冷笑着,这种聚集几个喽就建国、在破瓦房里称孤道寡的把戏,让人看了就想笑。 “大王,万春国不是问题,若要将李佛子击败并非难事,关键是要善后,也就是治本。”王猛在一旁说道,“历代交州刺史,大多搜刮太过,这也是每逢当地豪强起事就有人追随的原因。” “寡人以为,番禹比起建康来,是烟瘴之地,而龙编比起番禹来,同样是烟瘴之地,到交州当官的外地人,大概是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只有搜刮民脂民膏,才能抚慰他们受伤的心灵。” “大王所言甚是,但交州刺史一职,却不能交给当地豪族世袭,因为交州的海贸甚至比广州还要发达,只要有心经营,数年下来便能积累巨大财富,这只会助长那些豪族的野心。” “先把李佛子解决了,寡人再上奏朝廷,到时候派个品行优良的亲民官来当交州刺史,慢慢改变当地情况吧。” 宇文温此时正和王猛议论交州之事,而李佛子是万春国君主的内幕,也是王猛告诉他的,因为王猛当年身为陈国大都督,都督岭表州郡诸军事时,就一直在精心策划,要找个机会对李佛子动手。 所以王猛认真研究过交州的情况,如今局势变化,反倒是西阳王宇文温即将对交州动手,故而王猛积极献言献策,要为宇文温铲除万春国这个“脓疮”出一份力。 但他现在要做的,却是另一件事。 “大王,交州气候炎热异常,比起番禹过之而不及,如今正值夏日,初来乍到极易中暑或者因为水土不服身染重病,王某斗胆,恳请大王莫要以身犯险,不必亲自领兵前往龙编!” 第三十一章 坚壁清野 交州州治龙编,州衙,白发苍苍的刺史李佛子正向面前众人布置诸般事宜,当然,他是在以万春国国王的身份,向万春国的文臣武将布置国防。 23us.com “句漏、南定、曲易的存粮全部运到龙编,城里的居民也一起搬过来,然后除了曲易,其他城都一把火烧了!” “连同城外的稻田全部摧毁,水井投入死猪、死人,然后堵住井口,记住每一口井都要堵死!” “聚集到龙编的平民,组织起来去加固城防,不干活,就没有吃的!” “挨家挨户清查人口,有身份可疑的先抓起来,敢反抗格杀勿论!” “尽可能准备更多的柴禾,妥善保管,疏通城里的排水沟渠...” 李佛子年逾七旬,但说起话来中气十足,丝毫不像数日前那般萎靡不振。 当时他躺在榻上装病,接见周军主帅派来的使者,一副随时都要断气的样子,装得连自己差点都相信了。 有部将小心翼翼问道:“大王,国内河流众多,即便堵了水井,周军也能到河边取水...” “是啊,他们在河边扎营就能取水,还可以逆流而上从海边往龙编而来,一直行船直到龙编城外,呵呵...”李佛子笑起来,“所以,马上组织人力在城外河边造船,堆积易燃之物做成火船,到时候纵火将周军烧得屁滚尿流!” “他们若是走陆路来龙编,那就得经过都隆岭,所以,我军就要在那里严阵以待!” “如果对方势大,真要攻到龙编城下,那么我们就一把火烧掉粮仓,转到西南山区,看他们占着没粮食的龙编,能守多久!” 对于即将来犯的周军,李佛子可一点也不慌张,打了那么多年的仗,梁军、陈军,还有如今的周军,来的人越多,就越容易对付。 当年,他随着李贲起事,历经数十年风风雨雨,终于成为万春国的国王,这份得来不易的权力和地位,李佛子绝不会拱手让出。 万春国耗走了梁军、陈军,接下来,也必然能耗得周军待不下去,灰溜溜走人,这一片土地,始终都是属于万春国的! 万春国到现在,已经出过三位国王,建国的李贲,被大家成为“南帝”,李贲病逝后,其弟李天宝是为“桃郎王”,而后赵光复掌权,是为“夜光王”。 当时赵光复势大,李佛子与其斗了许久,他处于下风便想了个办法,先主动求和,然后让儿子入赘赵家作为质子。 但实际是做内应。 谋划了许多年,终于在里应外合之下,击败赵光复,成为万春国的第四位国王,然后一步步走到今日,好不容易再度拿下龙编,还成了陈国的交州刺史, 他觉得自己定然能让万春国开疆拓土,让社稷延续万世,因为“万春”即“万世春秋”的意思,陈国对他无可奈何,只需要再经营十余年,万春国的根基,就足够牢固了。 结果局势突变,岭表换了新官府。 陈国的对头周国派兵攻入岭表,数月时间便取而代之,对方的主帅还让他去安州宋寿,这让李佛子如临大敌。 他虽然表面上是陈国的交州刺史,但实际是万春国的国王,其中内情,可能周军主帅知道,所以他要是去宋寿,就是自投罗网。 既然李佛子不能去,那么对方就有可能派兵来犯,所以当使者离开龙编,他就开始紧锣密鼓布置防务,首先就是坚壁清野。 无论是梁军、陈军还是周军,不远千里调兵来交州都可以称得上劳师动众,军需消耗极大,当年梁国在交州经营日久,军队还可以在交州就食,可如今,李佛子要让即将来犯的周军叫苦不迭。 交州下辖交趾郡、宋平郡、武平郡,其中以交趾郡境内城池较多,除了龙编,还有句漏、武宁、望海等九座城池,李佛子已派人去这些城池,将人和粮食悉数带回龙编。 到时气势汹汹来到交州的周军,不会在当地收获一粒粮食,也没有多少百姓可供驱使,所需粮草都要从广州运来,而对方来的兵马越多,耗费的粮草就越多,在交州能待的时间就越短。 越是这样,对方主帅就越心急,越容易中诱敌之计,他只需要精心规划一番,便能设下陷阱,等着周军主力自投罗网,一战破敌。 当年,赵光复迎战梁将杨孱,用的就是示弱诱敌之计,待其中伏便全力出击,杀得梁军尸横遍野,由此获得铠甲、兵器、辎重无数,也就是凭着这些缴获,才有资本争夺大权,成为“夜光王”。 李佛子认为只需要击败此次来犯的周军,就能确保数年之内不会再有人打万春国的主意,若能大量缴获周军的铠甲、兵器、辎重,甚至能借此强化己方军队的实力。 到时候再把交州南侧的爱州、德州拿下,与横山南麓的林邑国隔山对峙,仔细经营十余年,届时万春国的羽翼可就丰满了。 想到这里,李佛子愈发激动起来,而刚从安州泛海西渡的细作带来了最新消息:正在宋寿的周国“夕阳王”,决定亲自带兵走海路攻打交州。 安州宁氏派兵助阵,并为其准备大量海船,以便运兵渡海西进,据说那个“夕阳王”还通过宁猛力召集俚僚兵助战,累计兵员超过两万。 安州和交州之间的海路距离很短,相聚不过三百余里,如果顺风的话,大海船航行一昼夜便能抵达交州东南沿海港口,周军如果真的要攻过来,恐怕万春国的准备时间已经不多了。 然而李佛子听了这个消息,不忧反喜,众人见状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便道出其中缘由。 “那个周国的王,如果派精兵来,我倒要仔细提防,因为数量少的精兵,可以马上乘船赶往我国,这些兵若是从番禹过来,极有可能四五日便能抵达我国海岸...” “可如今此人却召集大量军队壮胆,要浩浩荡荡杀过来,那就得花上许多时间筹措粮草、集结军队,还得准备大量海船,这没有一两个月可办不好,到时候还得等风信,呵呵,若是海上风浪太大,他搞不好数月都过不了海!” 说到这里,李佛子不由得鄙夷起周军主帅,那个年纪和自己孙子相仿的西阳王宇文温。 年轻人,你以为兵越多就越厉害?真是一个好大喜功的蠢货! 第三十二章 坚壁清野(续) 益州滇池畔有汉时叶榆郡,为故叶榆国旧地,其境之东有叶榆泽,泽水向东南蜿蜒流淌名为叶榆水,此河穿绵延群山峡谷入交趾郡界,一分为五。 23us.com 至郡中合为三水,一水流经郡治龙渊,与龙渊城北之水在城东郊外汇合,后汉建安年间设交州,二水之中现蟠龙,于汇合处盘缠编结,故而龙渊改名龙编。 二水汇合后蜿蜒东流迳曲易,而后东流注海,此海为当地人称为浪郁或郁海。 入海口处有大港,各国船只靠泊于此等候风信,或者向东北前往合浦、番禹或者更北的建康,或者向东南去往林邑等南方诸国,至南方海硖之后转西航行,可前往狮子国、天竺甚至波斯。 数百年来,极西之地的拂、波斯以及天竺的各国海商,满载奇珍异宝前往遥远的东方中原,都要在这座大港靠泊休息,因为上游是州治龙编的缘故,此港又称为龙编港。 各国海船在龙编港修整完毕,待得天气合适便扬帆,前往下一站也就是最后一站广州番禹,完成这一艰难的长途跋涉。 而每年的夏季,就是南来海船最多的时候,它们在龙编港补给食物淡水之后,就能借着东南风前往东北方向的番禹。 在番禹,海商们大量收购中原的丝绸、生丝、瓷器等紧俏货物,将所有船舱装满,待得秋冬季节东北风起,便可以扬帆回国,当然,从番禹出发后还要路过龙编港靠泊、修整。 因为这个缘故,交州龙编港的繁荣程度不逊于广州番禹港,时逢夏季,龙编港的码头也热闹异常,只是今日的热闹却有些血腥。 密密麻麻的各国船只争先恐后离开码头,岸上杀声震天,刚抵达港口没多久的交州司马李普鼎倒在血泊中,胸口插着一只箭。 此箭已经透甲入胸,他每呼吸一口气,嘴巴就溢出些许鲜血。 本能的向外爬去,李普鼎不甘心就这么遇伏身亡,他明面上是交州司马,可实际上是万春国大将军,年富力强,前途一片光明,他不能死在这里。 国王李佛子命他来此收买海员,组织亡命之徒去袭击安州宋寿以及越州合浦海港的船只,尽量延缓周军渡海的速度。 在海上讨生活的船员,没什么不敢做的,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李普鼎按照李佛子的意思带来许多金银,用来收买亡命之徒为万春国刀头舔血。 国内已经开始坚壁清野,而只要能成功收买亡命之徒袭击周军船只,就有机会逼得对方承认万春国对交州的实际控制,李普鼎对此行很有信心,然而刚到码头,却... 四周一片厮杀声,李普鼎带来的兵,被人如同杀鸡杀猪般屠杀着,那些人,是从刚靠泊码头没多久的海船上冲出来的,骁勇异常,己方根本无力阻挡。 事发突然,李普鼎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近距离射中一箭,身上穿着的铠甲没能护住胸膛,当场吐血倒地。 又爬了几下,他只觉胸口疼得厉害,呼吸越来越困难,浑身力量正在消失。 脚步声起,数个身着铠甲的男子押着一人走上前来,李普鼎勉强抬头看去,却见那人是他的亲兵。 “是他,就是他,他就是我们的将军,叫做李普鼎,是大将军...不不不,是州司马。” 李普鼎快不行了,他挣扎着想求饶,求对方救他一命,可还没开口,却见一名全身披挂的中年男子在甲士的走上前来。 “饶...饶命,救救...我...”李普鼎伸出右手,手臂不住颤抖,随后颓然落地,再无气息。 “他就是你们的将军?” “是是是...不要杀我啊!我愿意带路,愿意带路!” 那亲兵经通事的转述,听得中年男子发话,吓得跪地不住求饶。 慕容三藏看着此人连裤裆都尿湿了,冷哼一声向前走去,身边紧随一名年轻人,却是冯家二郎冯暄。 “慕容总管,接下来?” “冯府君,战马上岸后大概要多久能恢复正常?” “呃,一般的马匹,悉心照料的话,大概一个时辰。” “那现在有多少匹就牵多少匹过来,事不宜迟。”慕容三藏看着面前满地尸体,微微左右摆头,似乎是在活动颈椎,做热身准备。 冯暄有些顾虑:“慕容总管,现在恐怕只有少部分战马能从晕船状态恢复过来,数量不多,只怕...” “冯府君,骑兵作战的要义首先看的不是数量多少,而是时间。”慕容三藏转过身看看冯暄,笑了笑,“兵贵神速,大王不也是如此叮嘱你我的么?” 岭南道行军元帅、西阳王宇文温,乘坐冯冼氏的海船,大张旗鼓巡视岭表沿海州郡闹得众人皆知,而行军总管慕容三藏,则带着精兵乘船悄悄随行,此事却没多少人知道。 宇文温所在船队经过南合州的徐闻港、前往西北方向安州时,慕容三藏与带兵随行的冯暄,前往徐闻西南、海对面的崖州珠崖郡靠泊等候下一步命令。 珠崖郡是冯冼氏的地盘,和热闹的徐闻港不同,没有“外人”的船队靠泊,所以慕容三藏的行踪依旧不为外人所知。 一旦安州宁氏不识好歹,他和冯暄便领着兵马乘船扬帆北上,借着东南风冲向安州,当日便能抵达钦水入海口,那里距离宋寿城,不过百余里距离。 而现在,不识好歹的是交州刺史李佛子,交州正好位于珠崖郡西面,乘船西进也算顺风,所以,合该此人倒霉! 马蹄声起,一些从晕船状态恢复过来的战马被人牵过来,慕容三藏交代了冯暄一些重要事项后翻身上马,招呼着骑兵向自己靠拢。 举目远眺,河口处无数船只正在逆流向上游行驶,这些船只是靠泊在龙编港的内河船,上面俱是刚从海船下来的周军以及冯氏族兵,目标和慕容三藏的骑兵一样。 他举起马鞭,指向西北方向:“下一个目标,曲易!” 曲易距离龙编不过五、六十里,一旦失守,龙编必然陷入慌乱之中。 慕容三藏和冯暄所率精兵直接渡海而来,是刺向龙编的鱼肠剑,而此时正在安州大张旗鼓折腾所谓“两万大军”的宇文温,不过是吸引李佛子注意力的幌子罢了。 至于李佛子刚刚开始鼓搞的坚壁清野,在周军的凌厉攻势面前,不过徒增笑料耳! 第三十三章 灯下黑 烈日下,曲易城散发着热气,夯土的城墙呈现暗红色,墙体不是被血染红,而是土质本身即为红色,交州的土地,普遍呈现淡红色,连带那条流淌的大河也带着浅红色,所以初来乍到的外地人,会对此惊诧不已。 23us.com 东门,破旧的城门敞开着,守门兵丁正在门洞里纳凉,炎炎夏日,门洞能让他们觉得些许清凉,这样的季节里,如果有的选,那么他们就选择什么都不做。 交州地界向来不太平,不过当年被官府围剿的贼人如今成了官军,剩下的贼就是蟊贼,即便有人往曲易来,却都奔着南边的龙编港而去,所以曲易的兵实际上很悠闲。 龙编港是交州最繁华的地方,各国海船停泊于此,带来了大量的异域奇珍,又在此收购交州所出的特产,然后还要补充大量的淡水、食物,所以吸引了许多人居住在龙编港,那里甚至比龙编还要热闹些。 所谓树大招风,与龙编港相比,破败的曲易哪里会是蟊贼的目标? 但没有哪伙贼人敢明火执仗抢龙编港,只能化整为零到港区坑蒙拐骗讨生活,有了龙编港这个大火烛,距其不远的曲易反倒淡出蟊贼的视野,是所谓“灯下黑”。 曲易守军每天都很无聊,今天也不例外,眼下是午后,只要熬到黄昏关城门,他们就能回家,所以剩下的时间很无聊,不过这种无聊的状况很快便被打破。 东面道路上尘土飞扬,有小股骑兵正往这边赶来,兵丁们不敢怠慢,赶紧站起来分列门洞两侧。 今日有军队前往龙编,经过曲易时气焰嚣张,开路士兵稍有不如意就骂骂咧咧,守门有动作慢的还吃了几鞭,而此时过来的骑兵,应该是奉命赶回龙编,兵丁们吃过一次亏,自然很识相。 门洞还算宽,大家靠着洞壁站立,能让出中间一条通道,足够骑兵从容经过,但兵丁们还是尽量贴着洞壁,就怕被疾驰而过的马匹碰倒,然后被后面的马匹踩踏。 人马加起来的重量可不轻,被马踩中不死也残,还没人赔汤药费,没人想倒霉,所以只能避开。 然而他们避开了马匹,却避不过骑兵的长刀,对方穿过门洞的时候,挥刀将他们砍翻,红白之物四处飞溅,残肢断臂落地之际,骑兵已经冲入城中。 这些不速之客惊得沿路鸡飞狗跳,在向导的带领下径直往县衙冲去,又有骑兵随后赶到,入城后跳下马,手持小盾提刀沿着台阶往城头冲。 城头上放哨的兵丁大多在打盹,还没回过神便见着有人冲了上来,刚要呵斥却被对方砍翻几个,余下众人吓得掉头就跑,城中也渐渐喧嚣起来。 城西郊外,一队百余人的军伍正向着曲易前进,见着有人连滚带爬的跑出来,领兵将领赶紧上前询问,得知城池遭了贼,便招呼着部下往前赶。 他只当是胆大包天的贼人白日袭扰曲易,领着队伍没走多远,却见前方有骑兵绕城而过,向着己方包抄过来,左右各约十余骑。 这些骑兵服色并非官军,既然能骑马,看来是贼人之中骁勇善战者,不过将领认为己方有百余人,虽然绝大部分徒步,但人数对比悬殊,看上去可以一战。 只是为何对方的马匹如此雄壮,看起来不似本地马种? 将领顾不得多想,下令弓箭手上前准备放箭吓退来犯之敌,结果敌骑呼啸而来,射倒迎上前去的己方几名骑兵,随后在七八十步距离外分左右掠过,待得绕到队伍后部忽然近前弯弓射箭。 弓箭手大多都往前面跑,队伍后列没有掩护,瞬间被射倒十余人,因为是行军途中忽然遇敌、忽然改变阵型,许多人乱成一团。 但他们手中好歹握着长矛,虽然大多矛杆弯弯曲曲,至少大家聚在一起持矛向外对着能壮胆,眼见着敌骑放弃冲锋从旁边掠过,许多人松了口气。 然而有倒霉鬼被对方扔出的索套套住,还没回过神便被扯倒然后拖走,有眼疾手快的扑上去扯却哪里扯得过,绳索另一端是疾驰的骑兵,拖曳力量之大,甚至连两个人都能拖走。 敌骑拖着人在队伍周围游走,那些倒霉鬼被拖得血肉模糊,大声哭喊,声音凄厉之极。 众人见状一个个瑟瑟发抖,他们本来就不是正经战兵,只是从军混口饭吃,哪里见过如此凶残的敌人,幸亏大家挤作一团互相打气,不然早就站不稳了。 但噩梦还在继续,有的敌人忽然勒住战马跳下来,拿出步弓开始在七十步左右距离放箭,己方弓箭手与其对射,却根本射不过。 对方身着重甲,而己方弓箭手能有裆铠的都不多,只对射片刻便伤亡惨重躲在盾牌后,可这样一来其他人就倒了霉。 敌人合计不过三十四多人,却把己方“围”了起来,用骑弓、步弓还有索套不断袭扰,眼见着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完,许多人惊恐万分。 就在这时,有人发觉“包围圈”的北面也就是临河方向有个缺口,这个缺口,似乎是对方疏忽所致。 即便当官的声嘶力竭嚷嚷“稳住”,但死亡的恐惧和求生的**占了上风,有人心一横拔腿便往北跑,其他人先是一愣,便紧随而去。 有一有二便有三,勉强维持的阵型瞬间瓦解,大家争先恐后往河边跑,他们都知道只要一跳进河里,骑马的敌人就鞭长莫及,而问题是不能落在别人后面。 跑得不快不要紧,只要比别人快就行,溃散的士兵争先恐后向河边跑,将后背让给敌人,然后被对方如同割水稻般收割。 距离河边不过数十步距离,但却没有一个人能够走完,除了少数几个被敲昏后堵了嘴巴五花大绑,其他人都化作一具具冰冷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在野地里。 “把这几个带回总管那里问话。”一人吩咐道,他是这支周军骑兵小队的队正,负责拦截曲易西侧地带的所有敌人,虽然不过三十多人,但已经足够了。 “五人一组,分散开,把所有出现在旷野里的人都杀了!!” “今日大家又是坐船又是骑马,累是累但也要顶住,眼睛睁大些,不要漏了人让其逃去龙编报信!” 训练有素的骑兵,即便只有三十多人,对付起乌合之众来却很轻松,那些见着战马当面冲过来都会吓得发抖的窝囊废,人再多都没用。 队正看着西北方向,试图要看见数十里外的龙编城,己方的战马还是没有从晕船的状态下彻底恢复过来,不然的话,总管可就能领着他们突袭龙编。 若真是那样,说不定今夜子时,大家就能攻入龙编了,只可惜坐骑实在撑不住,只能在这曲易城,来一场“灯下黑”的把戏。 第三十四章 画蛇添足 夜,龙编城,交州州衙(万春国王宫),交州刺史(万春国王)李佛子正在用膳,今晚的膳食很丰盛,庖厨精心制作了髯蛇羹,这可是上好的补品。 23us.com 交州多山,山中有大蛇名曰髯蛇,长的逾十丈,腰围七八尺,让人闻之色变。 髯蛇时常盘在树上捕猎,待得野鹿等兽类经过,便扑上去将其缠绕起来,片刻后猎物死去,髯蛇便张开大口将其慢慢吞下。 这种蛇身形巨大,纹路色彩斑斓十分漂亮,肉质鲜美是宴席上难得的佳肴,只是很难捕捉所以分外珍贵,当然,这种蛇羹外地人可吃不惯。 今日有山夷到龙编,献上一条活髯蛇,虽然长度没有逾十丈那么夸张,但分量十足,做出来的蛇羹李佛子一人可吃不完,所以此次他的家眷也有了口福,全家老小齐上阵分而食之。 庖厨的手艺很不错,将髯蛇羹做得异常美味,李佛子吃得意犹未尽,只觉齿间留香,回味无穷。 熟悉的味道,勾起陈年往事,他又想起当年跟随主帅李天宝东躲西藏的日子来,那时的他还年轻,而日子却没有如今这般过得惬意。 万春国建立不久,梁军大举进犯,梁将陈霸连续重创万春军,国王李贲只能带着人逃入山林,投靠洞僚躲避梁军追杀,最后病死。 李贲死后万春国分裂,梁军随后盯上李天宝,李天宝被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带着部下也逃到山林之中,好歹能够苟延残喘,还筑了一座“桃郎”城,是为桃郎王。 身为部下的李佛子也住在桃郎城中,山中可不比平原,所谓靠山吃山,山里有什么就吃什么,而最让李佛子难以忘怀的食物就是髯蛇肉。 硕大的髯蛇,足够许多人分食,是难得的美味,但要获取这样的美味,却要用人命来换。 李佛子身为部下,当然要为主帅分忧,所以不时会奉命带着人去捕捉髯蛇,这种差事很危险,一不留神就会有人丧命。 髯蛇张口一咬,人的手臂若被咬中立刻便断,若是被其缠上,只需片刻全身骨骼就会被其绞断,每抓一条髯蛇,就至少要搭进去一条人命。 给人当部下,再危险的事情即便不情愿也得去做,而现在却反过来了。 昔日破破烂烂的桃郎城里一个头目,时不时为如何捉到髯蛇而犯愁,如今这个头目已经是万春国王,在龙编这座大城里,惬意享用别人进贡的髯蛇。 李佛子不需要冒任何风险,就能吃上美味的髯蛇羹,这一切都是拜权力所赐,这种权力的味道一旦品尝,便再也舍弃不了。 所以他无论如何都要奋力一搏,觉得只要能击败来犯的周军,或者至少耗得对方知难而退,到时候再故技重施,表面上称臣服软,实际上他依旧是交州的主人。 认真经营数十年,慢慢扩展势力范围,到时候... “大王,大王,出事了!” 忽如其来的急报,打断了李佛子的思绪,看着有些惊慌的部下,他没有发作而是平静的问出了什么事,身为国王就要有国王的气度。 “大王!方才城外有人....” 赶来报告消息的部下,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入夜,龙编城因为宵禁已经关闭城门,而城头值守的士兵发现有人从南津过来,不顾警告跑到城墙下大喊大叫。 那人说下午时曲易出事了,有贼袭击城池大开杀戒,还有贼人骑马追杀逃出城的逃难者,他当时还未入城,见势不妙便带着随从往回跑。 还好有马代步,跑得比较快侥幸躲过一劫,只是步行的随从没了踪影,怕是已经完蛋了,他回到龙编已是夜晚,冒险渡河到了北岸,不敢在城外过夜,所以硬着头皮叫门。 值夜士兵认出此人为州衙一小吏,虽然没有放箭驱赶,却怕他做贼人内应来赚城,只是此人所说事关重大,纠结片刻便用绳索吊着篮筐放下,让其坐着吊篮入城。 几个巡城将领细细问了情况也觉得事关重大,商议片刻觉得曲易恐怕真是出事了,不敢耽搁便往李佛子这里报来。 “曲易出事了?”李佛子喃喃自语,虽然面色平静,但心脏却“嘭嘭嘭”剧烈跳起来,曲易距离龙编不过五六十里距离,若是骑兵来袭,恐怕.... 恐怕是周军来了! 这不可能啊! 李佛子琢磨着这一突发事件,他装病接见周国西阳王派来的使者,而后对方离开前往安州复命,到现在不过数日时间,怎么周军就杀到眼前了? 他在想也许西阳王在派出使者时,已经安排了兵马,一旦得知他不愿去安州,便立刻让这些兵马渡海而来,登陆龙编港直取龙编。 这不是不可能,但李佛子还是觉得几率很小,周军刚入岭表没几个月,人心未定,哪来那么多海船载其兵马大举渡海西进,除非有高凉冯冼氏或者安州宁氏相助。 但这两个豪族的当家人除非吃错药,不然怎么会在短时间内便真心实意投了周国,即便是往日对陈国官府,好像也没这么热情。 李佛子觉得自己一定是想多了,龙编港停泊的各地船只很多,天南地北的消息在此汇集,这几个月关于岭表得情况,譬如周军翻越大庾岭,陈军吃了大败仗,番禹沦陷,他都通过龙编港的各地船员得知相关消息。 他还知道宇文温率人乘坐冯氏的船队从番禹出海,一路向西走,刚抵达安州时便派出使者来龙编,可从没听谁提起过,说还有其他周军分兵别处。 更别说他昨日派大将军李普鼎率军前往龙编港办事,今日应该正好就在龙编港,真要出事了,怎么一个报信的人都没有? 李佛子想到这里,开口问道:“那个小吏,有说过袭击曲易的贼人打出何种旗帜?” “大王,此人未入城,只是远远见着不妙便掉头跑了,不过据其所云,对方似乎大多骑马,未打出旗号。” “骑马?那依尔等之见,这些贼人是周军,或是胆大包天的蟊贼,趁官府不备,袭击曲易?” “大王,臣等觉得皆有可能...” 见着李佛子面色不虞,那将领赶紧补充道:“大王,敌情不明,切不可仓促应对,臣等认为,今夜应加强城防,明日派兵前往曲易,便可一探究竟。” 这个建议不错,李佛子深以为然,就在此时,又有将领急匆匆赶来,将一份帛书呈上:“大王,方才城外有数骑漏夜前来,射了几张帛书入城便不知所踪...” 展开帛书,却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大字:天周官军在此,李佛子快投降。 十二个字写得如同鬼画符,毫无文法可言,还写错了六个字,用词也有问题:天周?想写的是大周吧? 英李佛子将这帛书一扔,哈哈大笑:“区区蟊贼,想冒充周军,吓得官军不敢动弹?简直是画蛇添足!” 第三十五章 画蛇添足(续) 晨曦中,一支人数逾千的军队离开龙编,在城外南津处登船后顺流而下,向下游的曲易前进,他们要去驱赶袭击县城的蟊贼,彰显万春国的军威。 23us.com 河两岸都是茂盛的芦苇,随着微风摇曳,远远看去似乎有无数人躲在其中,士兵们却未有丝毫紧张,许多人靠着船帮打盹。 今日不知何故,将军不等天亮便让人吹号角叫大家起来,还没回过神便被拉到校场集结,说是要去曲易剿匪,大家就这样睡眼惺忪出城上了船,而此时天才刚刚亮。 这个时代通行一日吃两顿,普通人从不吃早餐,也没余力维持一日三餐的生活水准,所以士兵们上了船只能睡个回笼觉,以便养足精神杀敌。 “这帮蟊贼胆子真大,怎么就打起曲易的主意了?”有人抱怨着,咒骂那些袭击曲易的贼人,“搞得我们连觉都睡不好。” “他们想去龙编港发财,又打不过,所以只能抢曲易了....呸!曲易那破城,有什么好抢的!” “有什么好抢的?女人啊!” 有人唾沫横飞的议论起来,一听到“女人”,大家都精神起来,但随后叹了口气继续打盹。 若是当年,大家还不是官军时,袭击村落甚至县城,少不得抢几个女人快活快活,可自从成了官军,上头要面子所以管得严了些,他们这些小兵就彻底没了念想。 进了城池驻扎,大小头领都作威作福捞好处,小兵们偶尔吃点残渣,又没资格堂而皇之抢女人,比起如今攻打曲易大肆抢劫的蟊贼,对方的待遇真是让人羡慕不已。 他们是官军所以要守“法度”,对方是蟊贼,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破了城就有女人,而他们收复县城,却没有什么好处。 好处都让当官的拿了,自己还得冒着生命危险杀敌,真是何苦来哉... “莫要睡了,莫要睡了!一群懒鬼!!”小头领嚷嚷着,拿着根木棍敲打船帮,发出“嘭嘭嘭”的声音,“都打起精神来,免得有人埋伏!” “头儿,这大清早的,谁会埋伏啊...离曲易还远着呢...” 众人抱怨着,一个个不情不愿,小头领见状便要找个倒霉鬼立威,扬起木棍作势要打,却被一只羽箭射中面门。 他捂着脸后退几步仰面倒在甲板上,鲜血四溅当场身亡,士兵们一时间还没从变故中反应过来,只听两岸忽然喧嚣起来,随即己方船只笼罩在箭雨之中。 许多人猝不及防之下中箭落水,各艘船只都有人在喊着“敌袭”,将领们冒着流矢指挥反击,但是船只被两岸伏兵左右夹射伤亡惨重。 不久之后伏兵甚至射出火箭将船只点燃,火光之中许多人跳水逃生,试图顺着水流往下游逃命,却被逆流而上的敌方许多船只候个正着。 船上人员手持长矛、弓箭,如同打猎般猎杀着幸存者,河面上浮尸越来越多,原本规模颇为壮观的船队,化作火炬照亮两岸。 。。。。。。 下午,龙编,李佛子率领万春国文武官员站在城头,他们个个举目远眺看着不远处的南津,表情既紧张又期盼,期盼己方军队能击败来犯周军。 今日一早,乘船赶往曲易的军队半路遇伏,伤亡惨重几乎全军覆没,走在后边的船只见状不妙往回跑,大船没跑掉但总算有几艘小船跑回来报信。 遇伏地点距离龙编不过二十余里,而据幸存者的描述,伏击他们的那些人明显不是蟊贼。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周军到了,对方动作出乎意料的快,这距离周国西阳王的使者离开龙编,还不到十日。 李佛子听到这个消息时,再也无法保持国王风度,当场就吓得面色惨白,要人扶着才堪堪站住,他的军队主力不在龙编,而周军居然已经不声不响摸到龙编附近。 如同喉咙被敌人的匕首抵着,李佛子几乎喘不过气,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弃城逃跑,跑到别的地方躲避周军锋芒,而龙编,那就先让别人为他守着。 但转念一想,周军来得如此之快,恐怕人数多不到哪里去,否则昨日拿下曲易之后,就该一鼓作气连夜赶到龙编偷袭,结果却故弄玄虚射来帛书误导他,肯定是兵力不足故而力有未逮。 果不其然,临近中午的时候,对方放几个俘虏回到龙编,还带来了周军主帅的劝降书,对方在劝降书里说大军即将兵临城下,劝他识时务赶紧投降,还能保得全家性命。 李佛子和文武琢磨了一下,觉得这是周军主帅虚张声势,试图骗他们投降,否则真要是兵力充足,肯定是先围了城才射劝降书入城。 万春国的军队主力犹在,只是此时不在龙编,李佛子觉得是周军主帅不知道龙编情况故而想唬他投降,结果这封劝降书却是画蛇添足,暴露了对方色厉内荏的本质。 所以李佛子决定将计就计,派出使者去曲易见周军说愿意投降,但是部下多有不情愿者,希望周军主帅能宽限两日,让他处理好相关事务,到时候打开城门,壶浆箪食恭迎王师入城。 与此同时,他派人出城去调集各地军队“进京勤王”。 这就是缓兵之计,但李佛子也知道对方未必会信,所以还做了第三件事:在南津河段两岸设下伏兵,一旦对方逆流而上,那就是自投罗网。 李佛子有把握在南津将来犯之敌击败,因为这可是有先例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建康朝廷还姓司马时,有天师道孙恩、卢循相继作乱,后来卢循盘踞岭表广州经营数年后,忽然起兵北上,最后兵临建康城下,差点就破城而入做了皇帝。 奈何功亏一篑,卢循兵败如山倒被晋军一路追杀,最后只能率兵进攻交州龙编,试图以此为根基重整旗鼓,结果就在龙编城外南津,被交州刺史设伏打得大败,卢循走投无路只能投水自尽。 李佛子希望能重现当年那一幕,将极有可能来袭的周军打败,那么周军会来么?肯定会。 他派出去的使者已经回来复命,说周军主帅同意两日后入城,接受交州文武官员的投降,还答应既往不咎,反正好说得很,根本就没提出任何苛刻的要求。 对方如此“宽容大度”,在李佛子看来就是为了稳住他,他觉得周军主帅是以此麻痹自己不做防备,然后立刻派兵偷袭龙编,所以肯定要在南津附近中他设下的陷阱! “大王,大王!周军来了!” 李佛子闻言看向南津,果然其下游方向出现船队,而对面南岸旷野里也出现骑兵的身影。 “大王神算,周军果然来偷袭了!” 旁人的奉承让李佛子很受用,不过他更关心的是接下来己方的伏击能否成功。 大家屏气息声静静看着,待得对方船队进入伏击地带,只听号角声起,埋伏在岸边芦苇丛的士兵站起身,奋力弯弓向船只射箭。 箭如雨下,又有人点起火把引燃火箭,两岸伏兵夹射将河中船只点燃,只见浓烟滚滚之中周军船只阵型大乱,而南岸的骑兵也被乱箭射得掉头就跑。 见着如此情景,城头一片欢呼:“败了,败了!周军败了!” 第三十六章 事不过三 龙编以北,一支兵力逾两千的军队正在向南前进,再有不到一里便能抵达河边,从名为北津的渡口过河,没多远便能抵达龙编。 23us.com 他们是万春国的军队,原本向北开拔到隘口立寨准备抵御陆路来犯周军,后来奉命赶赴京城龙编勤王。 临近河岸之处怪石嶙峋,当地人称之为“石崎”,这是龙编北水沿岸地形的代称,不是某个固定地点,而这种地形很容易藏有伏兵。 若是平日,将士们必然会小心提防,不过前日官军大捷,在龙编城南津附近击败来犯周军,对方已经退回曲易,龙编附近安全许多,所以没必要疑神疑鬼。 待得他们抵达龙编,休整完毕便可前往曲易,将这股胆大妄为的周军赶跑,再整军备战、坚壁清野,迎战即将到来的周军主力。 曲易的那股周军,他们应该能赶跑,但随之而来的主力,能打得过么? 领兵的李大权正在思考这个问题,作为万春国王李贲的侄子,他最不希望万春国土沦陷,当年他跟着父亲和叔叔李贲住在破败的桃郎城,那种苦日子可不想再过了。 如果一直过的是苦日子倒没什么,关键是这十来年在龙编住惯了,李代权已经适应了妻妾成群、锦衣玉食的生活,在龙编有宽阔的府邸,有仆人殷切伺候,如无必要,他真的不想再去钻山林。 但周军主力若真的杀过来,恐怕正面是挡不住的,所以李大权知道届时搞不好真的就要暂时躲到别的地方,想办法和对方耗,耗上一年半载,总能把对方耗得不战自退。 就像他的叔叔那样,熬了数十年,终于熬得北边朝廷受不了,默认其控制交州,也使得如今的万春国,比起当年来实力要雄厚许多。 想到这里,李大权叹了口气,他知道一旦周军主力进入交州,己方主力只能躲,不过对方迟早在交州待不住下去,那么他还有机会重回龙编。 烈日下,无缘无故忽然刮起一阵风,李大权望向南方天空,此时虽然是晴间多云,但他知道飓风快要来了。 岭表交广多飓风,所谓飓风又曰“惧风”,有怖惧之意,飓风大多在夏秋季节刮起,而到来前会出现一种特别的风,民间常称之为“炼风”,现在刮起的风即是炼风。 炼风刮过之后没几日会下起细雨,先缓后急,再后来天上会出现特殊的云晕,状似虹霓,这代表着再过几日飓风即将到来。 飓风威力巨大,狂风暴雨下水位猛涨、树倒房塌,飓风所到之处摧枯拉朽,这还是陆地上的景象,而大海上会出现惊涛骇浪,任何船只敢出海,就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周军主力一时半会无法渡海而来,万春国会因此多得十余日的喘息时间。 有老天帮忙,李大权觉得信心倍增,他只要领兵将占据曲易的周军赶走,对方肯定要退守龙编港或者乘船离开,到时候在大海上很可能会遇见飓风,然后一个不少全都得葬身鱼腹。 眼见着北津就在眼前,李大权策马前行要先过河入城,向叔叔复命之后,回到逍遥窝去好好享受一番,没走几步,却见两侧石堆里冒出许多人影,向己方队伍投掷出一些黑乎乎的物品。 有人刚喊出“有伏兵”三个字,却见队伍里忽然冒出浓烟、火光,伴随着火光还有“轰隆隆”的巨响,此起彼伏的巨响若同晴空霹雳落在地面,弄得将士们晕头转向。 战马受惊将李大权掀下鞍,但他左脚却还卡在马镫上,被受惊的战马拖着向前跑,身后骑马的亲兵也都被掀下鞍,没人能够赶上前去救他。 即便想救也救不了,因为队伍已经乱成一锅粥,那些被晴天霹雳“击中”的倒霉鬼,个个浑身是血血,大家都吓得抱头鼠窜,或者吓瘫在地,哪里还有人顾得去救主帅。 袭击者弯弓搭箭,将万春军将士射倒一片,又有许多面上涂着蓝颜色的人手持刀牌、长矛冲了上来,仓促间一些万春军士兵上前迎战,对方却再次施展“妖术”,引来天雷轰击将这些人轰得横七竖八。 “妖术,妖术!!” 匪夷所思的妖术,让队伍彻底崩溃,逾两千人的队伍乱成一片,被敌人轻而易举的分割、消灭,溃兵向河边逃去,可渡口处那些吓坏的船夫早已将船只划走。 许多人不顾一切跳进河里向对岸游去,落在后面的人被岸上追兵一箭一箭射死。 一匹受惊的战马拖着主人冲进河里,那人正是倒霉的李大权,他被拖行了一段距离,浑身是血,头部多处受伤,多亏带着头盔,好歹保住性命。 但战马冲入河里,他依旧无法起身,河水淹没了口、鼻,挣扎了片刻后,李大权身体渐渐僵硬。 战马越向前冲水越深,眼见着已经齐脖才清醒过来,转身跑回岸上,而一只脚挂在马镫上的李大权,已经双眼翻白没了气息。 河岸边到处都是死人,血水之中,幸存的万春军士兵纷纷跪倒,向脸上抹着蓝颜色的伏击者乞求饶命。 被蚊子叮得满脸包的田六虎,问一旁的通事:“他们嘴里叽哩哇啦的,是不是在求饶?” “是的将军,他们要投降。” 田六虎听得对方的称呼,哼哼着:“我不是将军,莫要乱讲...” 话没说完,被一人扯到旁边,那人却是田益龙,也是满脸包。 “我说,你的驱蚊秘药是怎么回事!昨晚在这埋伏到现在,大家都被叮得满身包,这是不是假药啊!被蚊子叮了会不会得疟疾啊!” “哎哟,好像蚊子不咬我似的,谁知道交州蚊子这么凶残,我们原本在山里用这秘药驱蚊可是很有效的!” “我在番禹和珠崖各信了你一次,事不过三啊!!” 。。。。。。 一颗人头盛在装有石灰的木匣里,李佛子看着这颗人头欲哭无泪,这是他侄子李大权的人头,而李大权率领的军队因为遇袭而几乎全军覆没。 不光李大权,还有另一只援军在靠近龙编的时候遇袭,只剩几个溃兵逃入龙编,李佛子苦心经营多年积攒下来的军队,已经损失殆尽。 万春军主力完了,全完了... 李佛子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掉,眩晕感越来越频繁,他这几日的安排,全都被周军主帅故意误导,以至于不知不觉中便步入绝境。 前几日他命人在南津设伏,成功击败周军,可事后发现对方派来的不过是空空如也的船只,没有遭受实质性的打击。 为了鼓舞士气,李佛子对外宣称歼敌数千,与此同时催促侄子李大权等将领赶紧率兵勤王,结果这一举动却正中周军下怀。 对方一开始就是要以龙编为诱饵,要对赶来勤王的援军下手,而李佛子寄予厚望的两支援军遇伏后,万春军主力尽失,龙编成为孤城,再无援兵了。 周军送来李大权的人头,还有一份劝降书,其上只有四个字:事不过三。 这是杀气腾腾的劝降,对方之前已经劝降过两次,李佛子知道自己若是再拒绝,可就会“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他不甘心,但不甘心也得承认现实,如今他即便逃出城,且不说逃不逃得掉,就算跑到别处,一个没有了兵的国王,还会有谁在乎? 他已经老了,没有兵,斗不过那些野心勃勃的年轻人,自己的家眷,恐怕也会成为这些人的战利品,既如此,那又何苦... 放下劝降书,李佛子看向堂下的文武官员,见着人人面色暗淡,他叹了口气,用尽几乎全身的力量说:“准备准备,开城门吧...” 第三十七章 纸上谈兵 大雨瓢泼,钦水暴涨,安州州治宋寿化为泽国,飓风来袭,导致船只无法出海,所以准备“亲征”交州的西阳王宇文温,只能待在宋寿等雨停。 23us.com 夏秋季节东南沿海有季节性风暴飓风(台风),当然按照后世气象学来分类的话,太平洋海域出现的热带气旋叫做台风,大西洋海域出现的热带气旋叫做飓风。 但在这个时代,东南沿海的百姓将台风称为“飓风”,即“令人恐惧之风”,想要出海,就只能等飓风离开。 陈国的交州刺史李佛子(万春国王)有割据自立的企图,宇文温以行军总管慕容三藏为奇兵,乘坐冯氏提供的海船突袭龙编港,直取交州州治龙编,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不到十日便逼降了李佛子。 李佛子及麾下将领都跟着他投降周军,慕容三藏领兵进入龙编,万春国完蛋了。 慕容三藏派出使者报捷,赶在飓风侵袭之前一天抵达宋寿,宇文温收到战报后松了一口气,但接踵而来的飓风,让他增兵龙编的计划泡汤,一切都只能等飓风过后才能进行。 下雨天,什么户外活动都得停止,寻常百姓闲得无事就在家打小孩打婆娘或者“造人”,宇文温不想搞女人,只能靠比武来消耗过量的精力。 所谓比武,当然不是那种立下生死状的对打,宇文温是让人做陪练,锻炼自己的反应能力:他背负双手,陪练带着拳套,挥动双拳来“打脸”。 还在那个时代时,他曾看过一段视频,那是拳王阿里在擂台一角站着,收起双手让对手挥拳打脸,拳王瞪大双眼盯着对方,一次次侧头躲过对方的直拳、勾拳,让人看得目瞪口呆。 这种躲避技术很考验一个拳手的反应、胆量和判断力,他照猫画虎不是为了上擂台,而是要锻炼自己的反应和判断力。 这个时代文武的区别还不明显,出将入相对于上位者来说是常态,带兵打仗时,大部分主帅都要亲自冲锋陷阵,所以一身武艺那是必不可少的,宇文温也不例外。 这里所说的武艺,不是什么拳法、脚法、掌法,沙场上的武艺,基本要求就是弓马娴熟,然后还要练习马槊、铁锏等骑战武器。 宇文温没打算变成一骑当千的猛将,但必须具备一定水准的武艺,最基本的力量、敏捷、耐力锻炼一直都在坚持,只是现在场地有限,所以选择找人“打脸”来打发时间。 只能躲闪,不能反击,这很考验眼力、反应力和协调能力,不能光等着对方出拳,还得预判对方会怎么出拳,当然,宇文温不会读心术这种特异功能,要想预判,就得观察对方全身的动作。 一个人要出直拳,其身体肌肉群的“准备动作”和出勾拳的“准备动作”是有不同的,理论上只要能注意到对手身上肌肉群的“异动”,就能判断对方接下来要做什么。 前提是不能被逼近的拳头吓得闭上眼睛,所以要瞪着眼看对方,而光预判出对方的动作还不够,身体的协调能力要跟上,所以这种锻炼方式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宇文温花了八年时间,在对练中被无数次打得鼻青脸肿,吃了不知道多少苦才大概练出来这种眼力和反应能力。 接连躲过十几拳,宇文温的动作看起来十分潇洒,虽然不至于出现“残影”这种不科学现象,但却彰显了他的身手有多敏捷。 他心中正暗暗得意之际,却被陪练一个假动作骗了,随后“嘭”的一声被对方用右勾拳打中面颊,当场就站不稳差点倒地。 “大王!” 陪练吓得赶紧上前搀扶,他虽然带着拳套,而宇文温也带着头套,但勾拳的力量十足,宇文温被打得龇牙咧嘴。 不过宇文温没有丝毫怒气,扯下头套捂着脸笑道:“哎哟,你小子进步多了,假动作越来越逼真了嘛。” 陪练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他是府里护卫,当然是缺心眼的夯货,大王让真打他就真打,不知道故意放水让大王保持“不败”,但也正是如此,宇文温的锻炼才收到实效。 一边旁观的王,见得面颊肿起来的宇文温有些无语,他当年还未从文时,也舞刀弄棒玩石锁,跟着一帮人在长安大街上厮混是为游侠儿,却从没见过此种锻炼方式。 “景文要不要练练?让他们知道你的身手。” “啊,在下从未练过此种躲闪技艺,恐怕躲不了几拳。”王婉拒宇文温的好意,见着对方的脸似乎越来越肿,小心翼翼的劝谏: “大王,头部受创,即便无伤却也后患无穷,还请大王勿忘秦武王故事。” “寡人知道分寸,勿忧。” 战国时,秦武王嬴荡崇尚武力,爱好和人比力气,也喜欢结交一些大力士,结果一次举鼎时玩脱了,被沉重的青铜鼎砸死,王便以此故事,劝谏宇文温锻炼身体要有个度。 头部是人体最脆弱的地方之一,即便进门时头不小心磕在门框上都会让人眩晕,更别说被人重拳砸在脑门上,王担心宇文温这样锻炼,迟早会像秦武王那样出事。 “景文也曾习武,可知如何躲箭?” 听得宇文温的问题,王答道:“要躲箭,至少不能眨眼,否则看不清箭矢走向,何以躲闪?” “没错,战场上杀人最多的不是马槊不是长刀,而是箭矢,要躲箭,至少要知道箭往哪里射,可人总是会害怕的,一害怕就会不由自主闭眼,那还躲什么躲?” 宇文温开始大谈战场心得,虽然他没经历过太多恶战,实际上就是纸上谈兵:“砂钵大的拳头向你砸过来,和羽箭射过来一样刺激,要躲,就得睁眼看,被打多了,也就不怕了。” ‘到时候你脑子也被打坏了...’王如是想,当然他不可能说出口,但是一军主帅确实要有些武艺在身,不说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至少战局不妙率部突围时能够自保。 和宇文温接触多了,他才发现这位的身手确实不错,只是西阳王战功卓越却不是以勇武闻名,王觉得宇文温可能只是基于强身健体之目的,才保持着一定强度的锻炼。 一旁的侍卫看了看怀表,上前提醒宇文温“时间快到了”,宇文温闻言和王一起转到另一间房,王猛已经在房内等候多时。 下雨天没事做,宇文温绝不会闲着,所以除了锻炼,就是要找人纸上谈兵,而此次的讨论内容,就是如何稳定交州局势。 李佛子的万春国完蛋了,但这不代表交州从此风平浪静,作为都督岭南诸军事的牧守官,宇文温接下来面临的问题,是如何确保周军主力撤退后,交州不会出现反复。 即便如今只是纸上谈兵,也要把各种可能性分析一遍,以决定接下来该怎么用兵。 他在安州召集兵马,确实是有欺骗李佛子的用意,但即便官军已经收复龙编,宇文温召集的兵马却依旧向宋寿聚集,战事还未平息。 血,还没有流够。 “ 第三十八章 忧心忡忡 艳阳高照,晴空万里,龙编港内熙熙攘攘,许多大船靠泊岸边,卸下各类物资以及人员,一队队士兵上岸集结,码头上热闹非凡,引得远处各国船只上船员探头张望。 23us.com 大家都已知道岭表换了官府,交州刺史李佛子(万春国王)因为得罪了周军主帅,被其派兵攻入龙编,不费吹灰之力便一网打尽,而此时抵达龙编港的船队,运载着周军主力登陆。 有这么多的兵马赶来交州,看来交州地界的反抗者掀不起大浪,但对于各国海商来说,最关心的还是新官府会实行怎么样的政策。 依“惯例”,交州龙编港对异国海船收的税最高是“十抽一”,也就是一船货物中要拿出一成作为税交给官府。而广州番禹港却时不时来个“十抽二”。 所以很多海商都选择在龙编港靠泊,售卖绝大部分货物之后,再前往番禹港靠泊。 其实大家主要是前往番禹收购丝绸、生丝、瓷器等中原热销货物,自己的一船货物直接在番禹以物易物最方便,之所以要在龙编倒手,实在是无奈之举。 如果周国官府能够降低番禹港的税费,那么大家愿意满载货物前往番禹做买卖。 但现在什么消息都有,有的人说番禹港依旧是“十抽二”,甚至有人说番禹港已经是“十抽三”。 而某些波斯海商得到的消息,两个月前,大家熟知的海商特鲁斯连人带船带货,都被广州的周国官府给扣了。 据说是船上的货物让周国大官眼红,所以一不做二不休按了个罪名就抓人,如今特鲁斯以及随行人员以及船员都生死不明,恐怕凶多吉少。 各种传闻让抵达龙编港的海商们忧心忡忡,他们已经习惯和陈国的广州官府打交道,如今的周国官府似乎有些霸道,这让大家进退两难。 尤其是波斯、天竺各国的海商,他们不远万里行船来到东方,就等着到番禹进货运回国贩卖,借以赚取高额利润,如果不去番禹就打道回府,那这一趟可真的会白忙活一场。 海商们在龙编港靠泊船只躲避飓风,如今天气晴朗东南风起,正是扬帆前往番禹的好机会,但许多人都在观望,而此时周军大举登陆龙编港,也让他们心惊肉跳。 万一周军主帅想发财,撕破脸派兵来抢船,那该怎么办? 已经有海船解缆,准备一有不对便驶离码头,前往南边的林邑国规避风险,他们盘算着先在林邑国海港靠泊,观望一段时间后再看情况决定是否前往番禹做买卖。 龙编港的新主人很快便注意到海商们的不安,派出官吏在通事的帮助下向各位船主介绍新官府的政策,简而言之就是一切照旧,而因为交州局势不稳,会有大批官军驻守龙编港。 但新官府绝不允许官军将士有敲诈、勒索、抢劫商船的行为,在码头各处会有军正率领执法队巡逻,只要发现有将士犯法,当场就执行军纪。 至于所谓传言说有海商在番禹被连人带船扣下,那是因为此人胆大妄为,试图做陈军内应,结果被人告发,事泄之后想逃,才被官府扣下。 只要不做违法之事,番禹的官府就绝对不会有意为难,而番禹港的税率已降到“十抽一”,短期内绝不会改变,所以欢迎大家去番禹做买卖。 这种说辞,不会有人全信,但既然新官府做出了承诺,海商、船主们也就稍微放了心,他们分属不同国家,但既然敢做海贸,就多多少少有赌性,所以为了高额利润愿意赌一把。 意图离港的船只停了下来,船上乘员远远看着周军战船卸下人员和辎重,虽然好奇但没人敢去打听,不过前来安抚人心的官吏大概提了些内幕,说交州还有叛贼作乱,所以官军要增兵。 码头一隅,披坚执锐的周兵押解一群人登船,这群人有老有小,还有妇女掺杂其间,而人群之中白发苍苍的李佛子步履蹒跚,面色黯淡双目无神。 登船之际回头眺望故土,他知道自己这一去,恐怕再也回不来了。 李佛子的万春国完了,他为保命不得不开门投降,全家老小都被软禁等候发落,心惊胆战熬到现在,直到周国的西阳王来到龙编港,见过他之后做出了决定: 他和其余主要将领会被押去周国国都,是死是活由周国天子决定,而各人的家眷则会被送到东衡州始兴郡居住,永远离开交州。 海鸥在头顶不断飞过,李佛子驻足良久,最后叹了口气走进船舱,他背影萧瑟,而曾经的美梦已经化为乌有。 龙编港官署,西阳王宇文温正与诸将议事,行军总管慕容三藏亲自押解李佛子来港区,顺便向宇文温汇报当前局势,他目前暂领交州事务,是宇文温任命的“权交州刺史”。 “我军士兵,因为水土不服而生病的已经过三成,病死的战马已过四成,交州的气候,实在是太难适应了。” “如今正是炎炎夏日,龙编比起番禹来更加酷热难当,而这里的水,将士们实在是喝不惯,许多人都陆续腹泻,虽然不致丧命,但也有气无力...” “交州的蚊子实在是太厉害了,晚上一不留神就会被叮得睡不着...” 慕容三藏与其说是在汇报,不如说是在诉苦,而且是忧心忡忡的诉苦,他带兵打仗多年,却从没碰到过如此窘况:非战斗减员人数太多,这样下去迟早要完。 宇文温听到这里便问:“蚊子叮?不是有蚊帐和艾草条么?” 大王,交州气候炎热,即便到了晚上也是如此,大家翻来覆去睡不好,一不留神就把蚊帐踢开,再说半夜难免起夜,这一进一出,蚊子就进来了。” “艾草条倒是一直在烧,可是烧多了人也受不住那味道,烧得少了蚊子又猖狂,真是两头为难。” “寡人吩咐过,军营不得有死水坑、死水塘,以免蚊虫滋生,你们清理过没有?” “回大王,下官已经将军营内外整理过,奈何蚊子实在太多...” 连军伍生涯十分丰富的慕容三藏都喋喋不休的抱怨,宇文温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水土不服的事情解决不好,恐怕周军的非战斗减员会导致战斗力严重下降。 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要亲自来交州坐镇,切身体验一下将士们的感受,如果情况不妙,可以当场作出决定,及时应变。 最初从番禹出发时,宇文温已经做了精心安排,尤其蚊帐、艾草条等驱蚊物资都很充足,自认为准备得万无一失,结果好像没起到预想之中的效果。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水土不服的情况,即便是医疗卫生条件很高的现代也时有发生,这种问题无解,只能靠人慢慢适应。 慕容三藏率军驻扎在龙编,部下多有腹泻症状,但还没到爆发瘟疫的地步,据军医以及当地医生说,好好调理一段时间便能恢复,只是这期间恐怕就没什么力气去打仗了。 “慕容总管,你回龙编之后,让部下先在城里驻扎,好好调养一段时间,同时加紧扩建军营,在新营房建成之前,援军大部就在龙编港驻扎。” “至于近期用兵的问题...”宇文温说到这里,转向在场的一位年轻人:“那就有劳宁郎君,还有几位首领了。” 第三十九章 我也很绝望啊! 龙编城外,临时牧场,一匹匹战马在树荫下无精打采的站着,炎炎烈日下,大地升腾着热气,不要说马,即便人站在树荫下也觉得酷热难当。 23us.com 西阳王宇文温正在旁观兽医给战马治病,他头戴草帽穿着短袖衫,挽着大口裤脚,脚踩木屐手摇大蒲扇,没有丝毫藩王的高贵做派。 作为“不明真相围观群众”,他真的不懂怎么给马治病,只是官军的战马大批量水土不服,让宇文温心急如焚,所以特地跑来牧马地看看。 他算账已经成了本能,所以心痛的与其说是马不如说是钱,一匹堪用的战马至少都得二十贯,而岭南道行军的战马可不是“堪用”级别,平均下来每匹平均价值六十贯。 结果有将近一千匹战马、挽马因为水土不服导致病怏怏,看上去好像迟早要完,一想到至少六万贯钱就要没了,宇文温真是急得团团转。 更别说行军打仗需要马匹,如今交州局势还未稳定,要是战马都死得差不多,官军将士们的作战条件会更加艰苦。 西阳王府牧官马五,此时正领着人给马治病,他是祖传的手艺,对牧马、治马有丰富的经验,结果祖传手艺却在炎热的交州遇到了“水土不服”。 不要说马,马五自己就差点因为水土不服而病死他乡,在番禺时他腹泻拉肚子拉得人都轻了几斤,而到了龙编之后,肚子又开始不舒服了。 交州的水,许多人都喝不惯,更别说其他饮食,马五被医生救回一条命,还没彻底痊愈,就要去救马匹的命。 所谓感同身受,马五自己拉肚子拉得虚脱,对于拉肚子拉得有气无力的马匹,大概能确定治疗的方案。 他祖辈居住在北方,所以世代相传的经验是基于当地气候,马五是来岭表之后,才知道天下居然有地方冬天不下雪,而夏天又热又湿,就像身处蒸笼之中。 人都觉得难受,更别说喜寒的马匹,官军的战马一部分来自北地,大部分生活在长江流域,本来就有些难养,结果来到这数千里外的交州,适逢夏季酷热难当,不生病才怪。 见着马五满头大汗的指挥手下医马,宇文温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索性开口问:“马五,情况如何,能医得好么?” “大王,卑职无能,恐怕马匹会死上至少一半…”马五答道,面色有些黯然。宇文温闻言心都凉了一半。 死那么多马,行军作战恐怕指望不上骑兵了,交州的气候果然对于北方周军来说是头号敌人。 难怪那么多当地豪强野心膨胀、蠢蠢欲动,他们就想着靠气候和中原朝廷平叛大军对耗,耗得对方到最后不得不收兵,然后这些豪强就能关起门来做土皇帝。 以交州这种高温高湿的气候,想要大规模驻军就得大量吸收当地人,可这样一来就容易让地方势力做大,但若是从外地调兵,水土不服能导致大量的非战斗减员。 维持统治的成本太高,所以数百年来交州豪强叛服不定,最后硬是耗得中原朝廷放弃统治。 一旁的统军刘波儿忧心忡忡,交州的夏天让人觉得身处蒸笼之内,人和马都病怏怏的,虎林军将士的身体素质还算不错都已觉得难熬,关键是还不知道要在交州熬上多久。 想到这里,他开口问道:“大王,若是马匹果真死了那么多,那该怎么办啊?” 宇文温无语,心中苦涩异常: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 龙编城内军营,许多士兵有气无力的躺在草席上,摇着大蒲扇,不时用手巾擦着汗,为了防蚊所以下了蚊帐,可这样一来就不透风,本来天气就热,不透风就让人觉得闷热难当。 这些士兵是因为水土不服导致腹泻,虽然不至于丧命,却一个个拉得轻了几斤,体力透支无法披坚执锐作战,只能在营房里休息,慢慢调理。 也亏得行军总管慕容三藏用兵入神,很快便拿下龙编城,不然一旦战事不利,大家还得边拉肚子边作战,到时候可真是要出人命了。 宇文温巡视军营,和患病将士恳谈了解情况,转了几圈之后面色愈发凝重,手里竹筒里的凉茶早已冷了,却一口都没喝,他转头问一旁的田益龙:“这凉茶没用的么?” 黑着眼圈的田益龙回答:“大王,凉茶还是有用的,多亏有凉茶吊命,不然现在大家就不光是腹泻了。” “吊命?你的用词是不是太夸张了?” “大王,凉茶好歹能祛湿祛热,我们在番禺,就靠着凉茶缓解水土不服的症状,只是没想到交州气候比番禺更加炎热潮湿,喝凉茶好歹能解渴不会拉肚子,不然真就没水喝了。” “也就是说这凉茶总归有些用?”宇文温看向手中竹筒里的凉茶,待得田益龙点头,他毫不犹豫一口气把凉茶喝光。 魂淡,我可不能因为水土不服导致患病最后死在这里! 凉茶入口,满嘴苦涩,可宇文温心里更苦,对岭表用兵,他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工作,防的就是将士们水土不服,导致出现大规模非战斗减员的情况。 截止到进入番禺,周军的情况还是不错的,尤其麦铁杖提供的凉茶配方,确实帮了大忙,周军在番禺驻扎了一段时间,将士们渐渐适应了当地气候,这也让宇文温信心暴涨。 所以他才敢毫不犹豫对交州用兵,如今看来,还真是有些冒险了。 行军总管慕容三藏,果然是用兵行家,干净利落的围点打援把万春军主力消灭,然后逼降李佛子,赶在水土不服的症状大规模爆发前,率领周军进入龙编驻扎。 如果此时龙编还在李佛子手中,双方对峙长期化,恐怕因为水土不服而丧命的周军将士人数会大增,届时对士气的打击会很大。 田益龙率领府兵连同田六虎等义兵(捕奴队)参战,表现出色,结果三板斧过后,许多人都因为腹泻导致暂时丧失战斗力,亏得宇文温此行带来生力军,不然要维持交州局势,就会力不从心。 可即便如此,田益龙的斗志依旧不减,他本人没有腹泻,只是晚上被蚊子叮得睡不好,见着宇文温已经抵达龙编,便想探探口风:“大王,交州地界还有万春国余党作祟,我们还有机会出战么?” “我们”当然指的是黄州府兵,还有捕奴队,田益龙等人可是想着建功立业荫庇妻子,没有仗打,那就没有机会立更多的功劳。 “安州的宁使君,派其子宁长真领兵随寡人出征,一同助战的还有几位首领,他们算是本地人,所以不会受气候影响,不过硬仗嘛,还是得官军来打,所以你们要赶紧调养好。” 田益龙还是很紧张:“大王,万一我们调养不好,那该怎么办?” 宇文温无语,心中无数神兽奔驰而过: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你们连人带马拉肚子拉成这样,我也很绝望啊! 第四十章 快刀斩乱麻 州衙,宇文温与诸将议事,万春国完了,但不代表着交州局势就此尘埃落定,正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他要趁着手上有兵的好机会,将可能存在的隐患尽量清除。 23us.com 隐患在哪里?到处都是。 按照陈国的政区划分,交州西侧是兴州再往西就是群山,那里是生獠、生俚的地盘,还有一个据说幅员辽阔的国家,叫做“哀牢国”。 哀牢国历史很长,汉时便与中原有来往,虽然现在国力大不如前,但却是交州西部的一个隐患。 四十多年前,交州豪强李贲起兵造反,最后建立万春国,结果被梁军打得落花流水,李贲死后,李天宝掌权,依旧兵败如山倒,逃进哀牢国地界苟延残喘。 李天宝死后,其部将李佛子掌权,在哀牢地界蛰伏,实力渐增,最后瞅准机会火并其他首领,最后羽翼渐丰控制交州, 现在李佛子已经投降,但其麾下还有些将领逃亡哀牢,想效法李佛子故智,待得周军主力离开后,再死灰复燃。 而兴州如今虽然已经归降周国,但其官吏都是当地豪强担任,内心未必就真的愿意归顺,一旦周军主力撤离,极有可能和万春国的余孽勾结,再度生事 所以宇文温接下来首要的任务,是要清剿万春国残余势力,至少要用血淋淋的人头,让那些蠢蠢欲动的豪强冷静下来。 其实宇文温是有点多管闲事,因为王曾委婉的“提醒”他,作为岭南道行军元帅,没必要费太多心在岭南。 杞王宇文亮不可能让宇文温长留岭南(岭表)喂蚊子,李佛子完蛋,交州平靖了,反正慕容三藏已被他任命为“权交州刺史”,宇文温其实可以撒手不管。 只需要向邺城发出捷报,等着朝廷让他班师回朝即可。 岭表的破事,就留给继任的牧守官处理,王的意思就是宇文温要把精力转回中原,尤其是准备好迎接迟早爆发的冲突。 理是这么个理,但宇文温行事的原则就是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好,朝廷让他都督岭南诸军事,这不可能是长期职务,但只要在任一天,他就要把事情做好。 岭表三豪族,在他的努力之下已经真心实意归顺周国,而交州的隐患,只要他能够处置,那就一定要处置,以免错过最佳时机,导致日后悔不当初。 交州的隐患不止西面的哀牢一处,而心腹大患是在南边,这个问题不处理好,日后周国要花上数倍的代价才能解决。 交州以南依次是爱州、德州、利州、明州,这四个州位于沿海的狭长地带,从北到南一字排开,东面是大海,西面是群山。 最南端的明州,其南部是名为横山的横断山脉,而横山以南便是林邑国。 林邑国的北部国土是汉时的日南郡,当年汉帝国极南边疆,东汉时伏波将军马援在日南郡南界立铜柱、宣扬大汉天威之地,如今已沦为林邑国土。 日南郡的沦陷不是一朝一夕就形成的,即便到了南朝刘宋,建康朝廷也和林邑国反复争夺日南郡,但中原局势多变,久而久之,日南郡便成了林邑国腹中餐。 这还不算,林邑国一直念念不忘翻过横山,向北拓展国土,德州、利州、明州甚至交州,是历代林邑国王垂涎已久的肥沃土地。 每逢中原变乱,他们就要趁火打劫,日积月累下来,交州土地迟早要被对方蚕食。 周军清除了盘踞交州的万春国,但与此同时,对方肩上重任也得接过来,因为李佛子自居万春国王,为了守卫国土,可是和林邑国斗了许多年。 宇文温不能容忍交州因为权力变更,导致林邑国有机可乘,他已经派出使者去安抚爱州、德州、利州、明州的刺史,申明只要对方愿意归顺新朝廷,一切照旧。 进驻龙编的周军,将是四州刺史强有力的后盾,尤其明州,不需要害怕林邑国趁火打劫,一旦对方军队胆敢进犯,周军必然驰援明州守军。 当然,要是有谁想不开,胆敢投降林邑国搞分裂,那么宇文温会保证其下场可要比李佛子惨得多! “大王,我军兵力不足,不能分散用兵,否则极易为宵小所乘,故而下官以为,当务之急是追剿万春国余孽。”慕容三藏发表着自己的看法。 “明州刺史既已遣使献表愿意归降朝廷,那么只要林邑国未有异动,我军大可不必劳师南下。” 宇文温关心的其实还是何时能剿灭万春国余孽,慕容三藏认为与其穷追不舍,还不如断其根基,交州各郡必须清洗一遍,当地豪族该杀就杀。 把不听话豪族的土地,分给其他小家族,让这些家族只能依靠新官府,以免有人秋后算账,而有了这些家族帮忙,新官府才能有效的在交州行使管辖权。 如此行事是血腥了些,但快刀斩乱麻的效果肯定会很好,到时候新官府说的话才有人听,不会有谁敢阳奉阴违,能够在最短时间恢复交州的秩序。 只要交州稳了,南边的林邑国自然就打消浑水摸鱼的念头。 “慕容总管所言,寡人深以为然,大家有何不同意见?” 见着诸将无异议,宇文温便一锤定音:“在朝廷任命新刺史之前,交州事务,俱由慕容总管代理,他做出的决定,就是寡人的意思,不需要再等寡人首肯,你们才去执行!” “是,末将遵命!” “当地豪族,该杀就杀,寡人没心情和他们玩心计,成日里尔虞我诈,只会浪费时间!” “慕容总管说得对,快刀斩乱麻,让交州各地豪族的家主、族长来龙编,到州衙议事,谁敢不来就是叛逆,依江州故事将其族诛,一了百了!” “官军将士水土不服,许多人需要调养一段日子,不过不要紧,安州宁使君派其长子宁长真、还有几位首领率兵助战,追剿余孽之事,可以交由他们去办。” “官军,就负责打堡寨,破城池,把那些不听话的豪族斩草除根,用人血,给那些野心勃勃之辈洗洗脸,清醒清醒!” 第四十一章 如临大敌 林邑国都占婆补罗,即中原所称“典冲”,一支军队离开城外军营,向着西北方向的北部重镇区粟前进,队伍中俱是步兵,而身材庞大的战象,早在几日前便已开拔。 23us.com 林邑国的象兵,是能与扶南国象兵相媲美的军队,而如此大规模的调动,是因为北部国境形势紧张,需要强大的象兵前去支援。 国境北侧是横山山脉,横山北麓是中原陈国的交、爱、德、利、明州地界,而就在今年年初,中原发生巨变,陈国的敌人周国派兵攻入岭表,占据广州番禹,随后向交州进军。 陈国的交州刺史李佛子,实际上是万春国国王,最近十余来年控制着交州地区,时不时派兵和林邑国隔着横山对峙,算是一个很强劲的对手,结果被周军轻而易举击败。 为了防备周军南犯,林邑国调动军队增援北部重镇区粟,提前做好御敌准备,这不是庸人自扰,而是确有其事:周军主帅派使者面见林邑国王,要求林邑国交出万春国余孽。 林邑国哪里收容了万春国余孽,周军这是无事生非,为了防止对方南犯,所以必须加强边境防御,让对方打消不该有的另一个念头。 另一个念头是什么?当然是所谓的“收复日南郡”。 日南郡,中原汉朝所设,下辖朱吾、比景、卢容、西卷、象林五县,是汉朝国土最南端的一个郡,后汉时,日南郡象林县占人区连聚众造反,杀县令建林邑国,自立为林邑王。 交趾刺史派兵平乱,结果汉军内讧导致兵败,汉廷欲从中原调兵,奈何力不从心,导致林邑国做大,终于站稳脚跟。 中原局势纷扰数百年,林邑国地盘渐渐扩大,与经营交趾(交州)的吴国、晋国、宋国、齐国、梁国交锋百年,终于成功蚕食日南郡全境,据横山北望交州。 肥沃的交州土地,能大量产出林邑国急需的粮食,不过现在,林邑国要提防交州的新主人,对昔日的日南郡有非分之想。 当年的日南郡治西卷,如今是林邑的北部重镇区粟,北面军队要想南侵进攻林邑国都,就必须拿下区粟,而百余年前,宋军来犯时便突破横山山脉,攻下区粟,最后攻破林邑国都。 这一幕决不能重演。所以不管周军是虚张声势,还是确实起了心思,林邑国上下都如临大敌,增兵区粟加强边防,以免周军假戏真做,真的大举南犯。 周军会南侵么?不确定,不过林邑国派人前往交州龙编港打探消息,大概估算了一下,抵达交州的周军数量有限,控制交、兴、德、爱、利、明这些州还算勉强,若要南侵恐怕力不从心。 林邑国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弱小的国家,兵力雄厚又有战象助阵,况且如今正值夏季,天气炎热异常,北来的周军恐怕还没接战就要病死大半。 所以大家坚信,即便发生战争,最后胜利的,依旧是林邑国。 。。。。。。 典冲城外有两条河流汇合一处,东流四十里入海,入海口即中原所称“大占海口”、“林邑浦”,位于大占海口的林邑港繁荣非常,是源自番禹的“通海夷道”必经重要港口。 一如交州龙编港,林邑港形成了一个人烟密集的港区城池,而上游四十里的都城典冲,常有船只顺流而下由大占海口入海湾,然后前往正东面百余里外的占不劳山。 占不劳山位于大海之中,实际上是座大海岛,岛上山顶有庙宇,是林邑国一处重要的婆罗门教庙宇。 林邑国的国教,是源于天竺的婆罗门教,国内主要民族是占族,书写用的是梵文,这和交州截然不同,而林邑国的刑罚很简单只有两种:罪人要么被大象踩死,要么被扔到占不劳山自生自灭。 刚经过大占海口进入海湾的一艘大船,正向着东面的占不劳山前进,船舱里关押的特殊乘客,就是要到占不劳山自生自灭的罪人。 山上,是神圣的庙宇,而山脚丛林,是数百年来在此自生自灭者的累累白骨,所以占不劳山对于林邑国人来说,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意义。 甲板上,几名士兵正在聊天,他们身为占人说的自然是占语。 “这些罪人怎么一个两个垂头伤气,能免去象刑,到占不牢山多活上几日,这是湿婆神对他们的恩惠,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哎哟,你是不知道,在占不劳山脚的树林里,别的不说看,蚊子那叫一个多,只要一个晚上,就能叮得人瘦上几斤,能有谁能熬上几个晚上?” “这些罪人若是被大象那么一踩,当场就死了,这还死得痛快些,若是被放逐到占不劳山,他们不可能突破守卫去山上,只能在树林里受折磨至死,死得难受,所以才唉声叹气。” “可是,我听说还真有人在占不劳山的树林里活下来了。” “十个里面活一个,那有什么好羡慕的?即便活下来,也没办法离开占不劳山,只能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那可比死了还让人难受。” 士兵们聊天之际,船只渐渐驶向海湾外缘,带着咸味的海风吹拂着面庞,海鸥在船舷左右不住的飞翔,前方海天线上,肉眼看不到的前方,便是他们此行目的地占不劳山。 在海湾里游弋的官船,比往日多了许多,它们的职责是引导外来船只入港,还肩负着防御海寇的职责,而如今数量翻了几番,据说是为了防备周军战船来袭。 “周军会走海路来攻打国都么?” “谁知道啊,不过我想即便要来,也没那么容易的,若周军船队从龙编港出发,沿着海岸过来,首先得经过朱五浦、区粟东面的四会浦,再过来还有都官塞浦,那样的话,国都早就收到消息做好防御准备了。” “可如果周军不是走沿海航线,而是从东北大岛过来的话,沿途可就没人通风报信了。” “来就来呗,如今飓风肆虐,他们不怕死就从东北大岛横渡过来,半路上遇见飓风,全都得完蛋!” 正议论间,有人高呼起来:“船,好多船!好多船啊!” 众人闻言纷纷望向东面,或者东北方向,只见大海之上波涛万里,只有零星帆影,哪里有“好多船”的样子,那人急得大喊:“是南面,看南面啊!” 转头看去,却见海湾外南面海域出现许多帆影,密密麻麻如同树林一般,看上去让人一惊。 “从南面来的...是南面的狼牙须海寇来了!” 第四十二章 赫赫武功 午后,林邑国都典冲城外,看着熟悉的城池,冯德郎干咳几声,领着随从向东门走去,入城的道路弯弯曲曲,不远处的路边竖有一块石碑,上面用梵文书写着前国王范胡达的光辉事迹。 23us.com 一般的林邑国人大多不识字,而往来典冲和港区的商人们,即便识得梵文,也不会停下去看石碑上写着什么,冯德郎没有放慢脚步,从石碑旁走过。 石碑上的内容,他早已看过,无非是歌功颂德,没什么意思。 林邑国自立国一来已经历数百年,其间虽然国史不修,最初百余年有过多少国王也是一比糊涂账,但林邑国却要专门为已故国王范胡达立碑,其中自然是有原因的。 因为以林邑国的角度来看,范胡达的功绩值得大书特书。 林邑国建国之初,国王姓区,后来王族绝嗣,便由当时国王的范姓外甥即位,所以自那以后,林邑国的王族便姓范。 大概是中原衣冠南渡的时候,林邑国的王位传承出了些问题,一个奴隶出身的范姓权臣,将王子全部害死,最后继承了国王王位。 此范非彼范,但林邑国的王族依旧姓范,到了晋国后期,名叫范胡达的林邑王,开始向北大规模用兵,晋国的日南郡、九德郡被其屡次寇掠,两郡太守被其俘虏。 时值权臣桓玄乱政,晋国内部纷乱不休,对于交州以南林邑国的寇边之举力不从心,交州刺史屡次派兵击退林邑军,却是治标不治本。 范胡达有恃无恐,每年都要向北用兵,多次攻破日南、九真郡城,可谓“赫赫武功”,而此时晋国身陷孙恩、卢循之乱,自顾不暇,更没空增兵交州,讨伐胆大妄为的林邑国。 卢循兵败西逃,妄图占据交州以为再起的巢穴,结果在龙编城外南津大败,穷途末路投水自尽,而林邑国王范胡达认为攻取交州的天赐良机到了,便亲自领兵大举北上。 结果被交州当地晋军打得大败,一个儿子和一名大将阵亡,另一个儿子被活捉,眼见着局势不妙,范胡达赶紧献表投降,声称悔不当初,要臣服晋国。 虽然只是名义上的臣服,但晋国无心也无力问罪,于是就坡下驴,不痛不痒的谴责了几句,便接受了林邑国的所谓臣服。 范胡达不久之后病逝,但他为林邑国开边的“赫赫武功”,以及营建新都典冲和北部重镇区粟的功绩,成为后来历代国王的想要效法的一代雄主,故而在林邑国都东门(正门)外官道边,树石碑铭记范胡达的光辉事迹。 以林邑国人的角度,看范胡达石碑会觉得热血沸腾,可冯德郎身为“外国人”,看了范胡达的赫赫武功之后,心里却不是个滋味。 因为他是高凉冯氏子弟,冯氏一向以身为中原汉人苗裔自豪,林邑王范胡达以及林邑国其他国王的丰功伟绩,都是建立在交州尤其是日南、九真郡百姓的累累尸骨之上,这就是汉人的血泪史。 林邑国不断寇略日南、九真,当地官员、百姓惨重,交州刺史派兵击退林邑军,待得主力返回龙编,林邑军再度杀来,破城之后又是一轮屠杀。 反反复复折腾几十上百年,日南、九真两郡自秦汉以来的汉人移民伤亡殆尽,当地百姓的构成渐渐以俚、僚人甚至占人为主,对于中原的感情渐渐淡薄直到消失。 连带着交州也被拖得元气大伤,导致当地豪强不断作乱,更加无暇南顾,林邑国就是用连续几十上百年不断蚕食的方法,最后终于得手。 日南郡,再也不是中原朝廷辖下之地了。 冯德郎读过书,识得字,所以知道一些历史,不过他身为海商,不可能因为这种事就不做买卖,高凉冯氏如今和冼氏并称,族中子弟多有从事海贸者,冯德郎靠着跑船做海贸,收入颇丰。 每次来林邑港,他都要乘船逆流而上,在典冲东面两河交汇口登岸,走陆路到典冲城里拜访林邑国的权贵,以便让对方行个方便多照应照应,所以对典冲城熟得不能再熟。 即将来到城门处,却见身后河口方向有数骑登岸,向着城池疾驰而来,看样子是下游港区赶来的信使,冯德郎心中一动,领着随从快步跑向城门。 他是熟面孔,所以交了入城税便省去搜身直接入城,所有人刚进城,那几个信使便冲到了城门处,大声嚷嚷着:“关城门,关城门!海寇袭击港区了,关城门,免得海寇混进来!!” 城门处一片混乱,守门兵丁不顾往来行人的哀求,强行将城门关上,及时入城的冯德郎暗暗松了口气,继续向前走。 一名随从紧随其后,低声问道:“郎主,接下来?” “去老地方下榻,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那么...” “不要慌,静等官军信号!” 。。。。。。 林邑王宫,典冲的城中城,周长三百余步,合堂为殿,南壁无窗,东端长屋为南北走向,南侧背阳,大殿西侧为国王及后宫居住地,宫殿依山而上,面朝东方。 飞檐鸥尾,青纹门饰,红砖台阶,青瓦屋檐,虽然不及中原大户坞堡气势,但也有些王者威严。 林邑国王范梵志,此时正在宫殿的二层阁楼上倚窗向外问话,文武官员在楼外平地上,抬头仰视着他,回答各种问题。 国王和臣子之间的交谈方式如此特别,是因为沿袭了祖宗定制,国王所在的阁楼,严禁文武官员、王子、侍从上登,防的是刺客,还有那些心怀不轨想谋朝篡位的野心家。 年轻的范梵志,继位时间不算短,但和他的父亲比起来却又短得多,今日得知有海寇袭击港口,赶紧召集文武议事,他关注的焦点在于:这支大规模船队到底是真海寇还是来犯的周军。 “大王,对方来势汹汹,船桅如林,不是一般的小股船队,回城示警之人没看清楚旗号...” “不过狼牙须或者呵罗单的海寇如果聚集起来,大概也有如此规模,他们是从南面来的,臣以为应该是海寇。” 有人质疑道:“可是,若从崖州所在那个大岛往占不劳过来,也有可能出现偏航,所以在南侧海域接近港口也有可能....” “你是说,周军乘坐船队从崖州那边横渡大海、直接进攻我国国都?这怎么可能,周军主力不是在交州龙编么?他们哪里来的那么多兵!” “谁知道呢,广州那边不是还有驻军么?” “他们发疯了?把所有军队都调来这里,当地人不会造反么?数月前那里还是陈国的地盘啊!” 见着大臣们争起来,范梵志有些头痛,拍了拍窗台,待得下面安静他开口问道:“城门关闭了么?” “大王,四座城门均已关闭,臣已派兵赶往河口驻守,不管来犯之敌是海寇还是周军,都别想接近都城!” “很好,立刻派人去调兵,让各地军队勤王,还有,今日出发前往区粟的军队,立刻让他们回城!” 范梵志见着各项御敌事宜已经实施故而心中稍定,海寇袭击事件时有发生,不过规模一般不大,而最让他担心的,就是周军渡海而来。 这不是没可能,但是一般而言,历代中原军队或者交州驻军南犯,走海路都是沿着海岸航线行进,而截至今日,他还没有收到区粟驻军急报,说有周军船队沿着海岸南下。 可对方还可以从崖州直接横跨大海而来,但这样的话风险很高,三五艘规模的海贸船队倒是经常这样走,但是数量上百规模的船队走这条航线,却从来没听说过。 夏秋之季,沿海一带多有飓风,暴风雨来临时,沿海船只还可以紧急冲滩,船上人员登岸躲避飓风,可行驶在大海之中的船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巨浪拍来,船只粉碎,所有人葬身鱼腹。 周军主帅真敢这样用兵,那他就是一个疯子,不折不扣的疯子! “大王勿忧,我国战船亦在占不牢山外海巡游,如果真有大规模船队自东北而来,他们总该提前发现并派船回来报信,现在并无相关消息,臣以为,是南方的狼牙须海寇甚至呵罗单海寇。” “我军已经在河口布防,对方急切间定然无法突破,更无法兵临都城外,待得勤王军赶到,他们必然知难而退!” 说得很有道理,范梵志觉得来袭的不管是谁,现在都不重要了,只要己方军队守住都城东郊河口,待得周边军队赶来,对方必然无功而返。 河口,即便是百余年前宋军来袭之时,我国都守了十几日,现在没理由连几日都守不住! 君臣计议已定正要散会,却听得东面远处隐约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如同打雷般此起彼伏响了一段时间,似乎有天雷频繁落下。 抬头看看晴间多云的天空,根本就没有一丝要下雨的预兆,范梵志不由得纳闷起来:又没见变天,怎么会白日落雷的? 第四十三章 惊喜 河口,尸横遍野,仓促间集结于此的林邑军队想要据险而守,却被经由入海口逆流而上的敌人用妖术弄得瞬间崩溃。 23us.com 在中原的战场上已经变为常见武器的轰天雷,对于林邑军队来说却是骇人听闻的妖术,他们对面敌人打着周国的旗号,却能够使出如此妖术,那就一定是周军召唤出来的妖魔鬼怪。 因为尺寸限制,人力投掷的轰天雷其直接杀伤力不算很大,不过是杀伤炸点附近数人罢了,其“软杀伤”也就是惊吓作用反倒很出众,尤其对于那些未见识过轰天雷的敌人来说,实在是太恐怖了。 林邑国领兵将领一开始很乐观,要给予来犯之敌迎头痛击,如今却变成己方一触即溃,每当落雷在一个地方炸响,那里的军队就会土崩瓦解。 周军船只靠岸,无数士兵登上陆地,除了身着黑色戎服的官军,还有服色各异的队伍,那是泷州陈氏以及高凉冯冼氏派来助战的族兵,当然也包括其他首领的队伍。 西阳王宇文温,泷州陈氏当家人陈佛智,高凉冯冼氏代表冯魂,站在一艘大船上,看着前方陆地上的一片狼藉,各自松了口气。 宇文温是因为己方的进攻顺利而松了口气,而陈佛智和冯魂,却是因为周军的轰天雷不是用在自己身上,不由自主松了口气。 数月前,周军攻破大庾岭拿下始兴、曲江,向着下游浈阳、番禹进攻时,陈氏和冯冼氏的族兵与陈军一起并肩抵抗,而对方当时没有使用轰天雷这种恐怖的武器。 现在想想,如果己方当时面对这种武器的攻击,恐怕也好不不到哪里去,一触即溃是必然。 陈佛智更是感触颇深,当时他率领象兵冲击周军,如果对方使用轰天雷,恐怕自己的象兵当场就崩溃了,而如今看来,林邑国引以为傲的象兵,对上己方的轰天雷,恐怕也是一触即溃的下场。 先前出兵时对林邑象兵的顾虑,现在看起来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 “冯府君,船夫的体力还够么?” “大王放心,人手充足,体力不支马上就换。” “此处为两河交汇之处,要提防上游两处敌军放火船,连带着船只调度就由冯府君负责了。” “下官领命。” “陈使君,一会官军攻城,需要你和诸位首领协助,岸上一切调度,俱要听官军安排,有违令者,格杀勿论。” “是!” 船只靠岸,宇文温率先登陆,看着远处的典冲城,他不敢大意,现场便安排起诸般事宜。 指挥攻城的是虎林军别将田正月,麾下虎林军一部为骨干,泷州陈氏以及其他俚僚部落兵协助,负责水路防御的是冯魂,而负责拦截外围援军的自然是虎林军另一部。 而宇文温则坐镇河口居中调度,冯家三郎君冯盎,和安州宁氏的代表在林邑浦坐镇,统领冯氏和宁氏混编船队。 简而言之,此次斩首行动的兵力组成,并无真正的周国正规军,核心是宇文温的私兵虎林军,协从军是陈氏、冯冼氏、宁氏族兵还有其他俚僚兵。 行军总管杨济领兵坐镇广州番禹,行军总管慕容三藏领兵坐镇交州龙编,还有安州宁氏族兵和黄州“义兵”相助,宇文温已经把兵力用到极限,为的就是给交州局势来个“治本”。 林邑国已经从后汉时的癣疥之疾,发展到如今的心腹之患,想要交州局势稳定、有机会休养生息,那就要解决南边那吞并交州之心不死的林邑国。 如何解决是个问题,在边境搞摩擦不过是隔靴挠痒,最好的办法,就是执行“斩首作战”,进攻林邑国都典冲,让对方遭到重创后元气大伤,再无暇北犯。 中原军队历次对林邑国用兵,并不是没有攻破其国都,一百多年前的宋军,就曾在交州刺史的带领下一路南进,先攻克林邑北部重镇区粟,也就是昔年日南郡郡治西卷,然后再南下攻拔国都典冲。 其间花了大概数月时间,而宇文温没那么多时间,因为他的兵都是外地人,对交州这边的气候不适应,时间拖久了会出事。 要突袭就得冒险走海路,绕过重重设防的区粟地区,渡海直入林邑浦,逆流而上进攻林邑国都典冲,给林邑国王一个惊喜。 宇文温决定冒这个险,而开战的理由已经想好了,就是林邑国收容万春国余孽,又趁着周军在横山北麓换防时拐走迷路士兵,拒绝周军入区粟寻人的“正当要求”,所以... 所以主要问题是海路航线如何选择。 海路有两条,一条是比较安全的沿海航线,一旦遇到飓风可以立刻靠岸,但沿岸有林邑国港口,船队的动向无法隐瞒,达不到奇袭的效果。 另一条是远海航线,船队绕行崖州所在海南岛东端的九州岛石,经过象石(海南岛东南端)之后,直接向西南方向航行,可以直达林邑浦外占不劳山。 这条航线,即是“通海夷道”航线的一部分,而且一般是从番禹出发前往南海的南向航线,从南海诸国前往番禹的北向航线,通常取道交州龙编。 自南而来过海南岛去番禹的船只相对较少,所以行踪泄露的几率很小,更别说船队还有快船做先锋,拦截一切可疑船只,而冯冼氏、宁氏规模不小的海贸船队,是他最大的依仗。 所以宇文温率领虎林军在龙编登船,向东北方向出发,做出返回番禹的假象迷惑林邑国细作,然后抵达徐闻(雷州半岛最南端),与集结于此的协从军汇合,绕过海南岛东端搞突袭。 从番禹出发走这条航线到林邑浦外占不劳山,顺风时不过十天的路程,而此时风向是东南风,虽然称不上顺风,但中原硬帆船擅使八面风,此时一样能走这条航线,无非是在路上多花费几日罢了。 冯冼氏、宁氏上百年来一直从事海贸,有大量经验老道的水手,对于这条航线十分熟悉,一旦半路发现变天,可以立刻转向海南岛或者西北方向的交州沿海避险。 成功的几率很大,宇文温愿意冒险一试,虽然抵达占不劳山海域时向南偏了些,但好歹顺利攻入林邑浦,凭着手中大量没用完的轰天雷,他要给林邑国王一个惊喜。 一个大大的惊喜。 第四十四章 惊喜(续) 典冲,西南依山傍水,西南角为高山长岭,高耸入云名为天郭岭,有淮水从岭西北流出,经城西北流转向城北又转城东,与岭南东流之小源淮水汇合,成为典冲护城河水源。 23us.com 东南面开凿的护城河靠近城墙,城墙为砖石砌成,高约二丈,城上又筑高一丈的砖墙,墙上开方孔,砖上铺板,板上建起层阁。 阁上架屋,屋上建楼,连同城墙一起,高的有六七丈,低的有四五丈,阁楼依山面水,巍峨雄伟,鸥尾高翘,迎风拂云。 此城为百余年前林邑王范胡达所筑,是以中原城池为范本而修建出来的新都,是历代林邑王展示林邑国威的最佳道具。 城有四门,东门为正门,城外俱有护城河,足以消耗大量来犯敌军士兵的生命。 东门吊桥已经收起,大量林邑士兵在阁楼上弯弓搭箭,准备射击逼近城池的敌军,一瓮瓮屎尿抬上城楼开始加热,早已在城头备好的滚木石也准备就绪,就等着敌军来送死。 敌人来得很快,但典冲驻军反应也不慢,河口那边还未分出胜负,城门便已关闭,待得对方兵临城下,守军已经做出反应。 虽然士兵们有些慌乱,但至少有大半已经登上城头备战,上边早已囤积有守城物资,所以不至于被人打得措手不及。 而敌军此时正在离城百步的空地上搭架子,有的看上去像是壕桥,而更多的看上去像是在搭云梯或者攻城塔楼,城头守军观察片刻,发现周军搭建架子的速度非常快。 似乎那些木材都是提前准备好的,而且是按照固定的样式组装,不到半个时辰,就有十余座高高的架子耸立起来,但看上去既不像云梯,也不像攻城塔楼。 城上阁楼有许多人在不停向外倒水,将阁楼外部木板浸湿防止敌军用火箭纵火,而百余步的距离,让守军觉得对方的这些高架没什么威胁,因为在这个距离上,弓箭的杀伤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更别说火箭了。 除了大弩,没什么武器能在百步外对城墙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典冲城有城墙、护城河保护,守军觉得方才河口处的一幕不会重演。 敌军用的妖术太可怕,但现在距离城池百余步,想来对方无法在此距离上伤害守军,他们有信心撑到周围援军赶来,但随即而来的进攻,却出乎林邑将士的意料之外。 敌军阵地号角声起,一座高架上的长木杆忽然转动起来,将一团硕大的火球抛向城墙。 火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擦过一座高高的阁楼,落入城中一处民宅内,腾起的火柱引燃了茅草屋顶,还未等守军反应过来,又有一团火球飞了过来,落在城墙外的空地上,溅出无数火花。 敌军依仗器械竟然能在百余步的距离上攻击城池! 守将紧张起来,让士兵准备大量水桶以及布匹,以便应对即将到来的火攻,而城外敌军阵地上喧闹了一会,对方似乎在调整着高架,不一会,号角声再度响起,十余团火球相继向着城墙飞来。 过半的火球击中城头阁楼,燃烧的火油溅射开来,所到之处燃起火光,即便守军用湿布扑打也无济于事:这些燃烧的火油,连救火的湿布都能引燃。 只能一桶桶水泼上去暂时压制火势,但敌军高架抛射火团的频率很快,数轮过后典冲东城浓烟滚滚,城墙上阁楼已经化作一个个火炬,弓箭手待不住只能撤下,对城外的压制能力骤然变弱。 用来彰显林邑国都威严的城墙阁楼,此时却起了画蛇添足的效果。 数座壕桥横跨护城河上,刚打造好的几个尖头木驴由人力驱动,经过壕桥向城墙移动,而其中之一直接对着东门吊桥前进,看样子是要弄坏吊桥,然后破坏城门。 守军强忍着烟雾缭绕,将一个个磨盘大的石块推到城门洞上方缺口处备用,重达数十甚至上百斤的石块,在二丈左右高度落下,任何尖头木驴都扛不住,更别说仓促间搭建的赶制品。 城头上有弓箭手忍着烟熏火燎放箭,但箭矢射在尖头木驴上没有任何效果,守军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经由壕桥抵住已经吊起的吊桥。 守军屏气息声,任由尖头木驴撞破吊桥,然后缓缓进入门洞,门洞上方的士兵向下观察,确认无误之后将石块向缺口一推。 只听一声闷响,石块砸在尖头木驴上,只是将其砸凹,却没将其砸散架。 尖头木驴的坚固程度超乎想象,不过守军的落石还是起到了作用:尖头木驴里的敌军士兵纷纷外逃,不顾背后中箭都要向外跑去。 城门后,林邑士兵推来塞门刀车要阻塞门洞,就在这时,靠近城门的士兵似乎听到城门外侧传来“嘶嘶嘶”的声音,又有些呛鼻的气味传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快速燃烧。 难道是火攻? 士兵的疑问没有持续多久,只听一声巨响,瞬间世界都变得安静,光与火突破了城门将他们包裹起来,然后是剧烈的震动,似乎地动山摇。 伴随着雷鸣般的巨响,典冲城东门处一阵浓烟冲天而起,其间夹杂着大量砖瓦碎片以及人的残肢断臂,两侧城墙上的林邑兵被震得东倒西歪,而城外助战的周军俚僚兵也吓得面色惨白。 浓烟散去,典冲城东门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残垣断壁,即便是徒步也能轻松穿越这片废墟入城。 如潮的号角声起,数座壕桥在人力驱动下向着废墟前的护城河快速移动,紧随其后的,是无数周军将士以及协从军士兵,手持各式武器,欢呼着向破口冲锋。 城内的林邑士兵,被刚才的天雷轰击吓得魂飞魄散,他们已经没有心思去堵口,不顾将领的高声呵斥,如同惊弓之鸟般溃散。 土路旁,西阳王宇文温没有欣赏那团冲天而起的黑烟,而是看着路边一块石碑,问身边的王:“这破碑上写的是什么?景文可认得?” “呃,在下不识梵文。” “不识梵文?景文不是对佛经多有涉猎么?” “大王,在下看的都是汉文译本。” 一名通事急匆匆跑上前:“大王,这碑上刻的是林邑国王范胡达事迹。” “范胡达?”宇文温闻言反复念了几遍这三个字,随后问王:“莫非是林邑王范文之孙范胡达?” “应该是的。” “喔,屠戮日南杀得汉人尸横遍野、铲平西卷城的范文,这碑上所写看来是他孙子的丰功伟绩啊...” 宇文温面无表情的看着石碑,没有说什么,现场气氛有些不对,这时全身披挂的田正月前来领命:“大王,典冲城东门已被我军攻破,接下来该如何行事,还请大王示下。” “寡人事前不是已经说过了么?要给林邑王一个惊喜。” “大王,此事...末将想再请示一次。” “这样啊...”宇文温沉吟着,看向远处的典冲城,“彼之英雄,我之仇寇。” 他的双眼闪烁着火光:“既如此,寡人再重申一次,屠城。” 第四十五章 侵略如火 典冲城东门被炸成缺口,周军士兵从此处冲入城中,侥幸没死的林邑士兵抱头鼠窜,已经没人会为了堵口而拼命。 23us.com 入城的周军很快向城里各个方向扩散,身着黑色戎服的官军嗷嗷叫着追击溃散林邑士兵,而服色五花八门的俚僚兵们更加兴奋,因为按照事前的布置,典冲城破之后,他们想做什么都可以。 抢钱财、抢粮食,抢女人,见人就杀,见牲畜就牵,谁先动手就是谁的,谁迟疑就没份,这种行为说得文雅点是纵兵大掠,说得直白点就是烧杀抢掠。 这是西阳王的承诺,是当着各位领兵助战首领之面许下的诺言:典冲城破不封刀。当然,前提是大家出力并且听指挥。而官军将士例外。 林邑港各国船只云集,海贸十分繁荣,据说林邑国都里堆积着无数奇珍异宝,城里庙宇内的那些佛像都是金子做的。 王宫里铺着金砖,房梁都是金银装饰,还有象牙、犀角、玳瑁、香料等数之不尽的宝物,这些财富都积攒了上百年,据说堆积如山,一座接一座。 当然,王宫和国库要由官军来搜刮,但即便如此,典冲城对俚僚兵的吸引力也很大,林邑国人喜欢穿金戴银,稍微有些家财的人身上怎么着都有些金银首饰, 除去王宫、国库,典冲城里还有许多权贵和有钱人的府邸,这些地方官军不会管,都是留给俚僚兵们的战利品,不光钱财,还有女人,许多俚僚士兵穷得没钱娶婆娘,若是能抢个女人回去,就不用每晚靠手了! 林邑国人绝大部分是占人,其种属与中原有异,无论男女都是深目高鼻且肤色黝黑,一般而言个子也不算高。 说的话也和岭表一带方言不同,以岭表俚僚族人的审美来看,林邑国女人的相貌大多不怎么样,但这不是问题,只要是女人,只要是活的女人就行。 反正晚上把灯一吹,漂亮不漂亮的,有什么区别?更别说典冲城里大户人家肯定有异国胡姬,真要是抢到手那就赚大了! 正所谓酒色红人脸,钱帛动人心,各部俚僚兵们红着眼喘着气,在各自首领的带领下,如同蔓延的火焰般烧向近在咫尺的民宅,无论是茅草房还是瓦房,那都是他们的“东西”。 高墙深院的大户人家是首要目标,虽然有护院在墙头不断射箭,但这阻挡不了俚僚兵的“热情”,为了能冲进去为所欲为,他们早已做好准备。 将油腻腻的藤球点燃扔进院子里,滚滚浓烟呛得护院们咳嗽不断,俚僚兵借着藤牌的掩护与护院对射,不多会便压制对方,然后拿出飞爪攀墙。 “先登”口衔尖刀率先攀上去,将草帽探出墙头骗过一箭,然后拿刀嚎叫着翻了过去,与惊慌失措的护院展开白刃战,他们的命已经被首领买下,唯一的任务,就是为己方破院而拼命。 越来越多的人翻进院子,护院们势单力孤被杀得干干净净,而大门也被撞破,更多的人涌了进来,见着惊慌失措的侍女,见着衣着光鲜的贵妇,大家的眼睛愈发猩红。 即便看上去很丑,但原始的本能压制了一切,首领扑向贵妇,手下扑向侍女,暂时没轮到的就去搜刮金银珠宝等任何值钱的财物,他们带有充足的布袋,就等着装战利品。 尸体也不能放过,耳环,戒指,项链、首饰、假牙,还有刀柄上的宝石,凡是值钱的都不能放过,一个布袋装满就下一个布袋,而库房里的粮食,也不能漏了。 此情此景,在城内各处不断上演,有的俚僚兵围攻大户人家,而有些人数较少的俚僚兵却本着“看菜吃饭”的原则,向普通民宅下手。 平民基本没有像样抵抗,破门而入后己方损失很小;虽然长得丑,但总归有女人;虽然家里没多少余粮,但这里刮刮那里刮刮还是能刮出一些;而金银首饰,仔细搜一下,怎么都会有些。 蚂蚁再小也是肉,一户一户抢过去,杀的男人越来越多,而抓的女人和小孩也越来越多,布袋渐渐鼓了,而己方的人员伤亡却几乎没有。 许多俚僚兵腰间挂着血淋淋的人头挨家挨户抢劫,这些人头带到官军那里可以换钱,与此同时长矛上还挑着鸡鸭鹅等家禽,那是他们今夜的晚餐。 撞门声、惨叫声、哭喊声、哀嚎声、呻吟声、喘息声在城中各处渐渐响起,周军的劫掠如同大火般向四周蔓延,让典冲城形同一堆四处着火的干柴,浓烟滚滚、火光大作。 城中,某处棚屋区内一支人数不少的林邑军队正在潜伏,和其他林邑士兵不同的是,这只军队的士兵没有丝毫慌乱,领兵将领范虎紧闭双眼,手按佩刀倾听着四周传来的哀嚎声。 他是林邑国旁支宗室,国都北门守将,听得城破的噩耗,赶紧率兵往府邸赶,要将家人带出城,逃到西面的大山之中。 不久前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让范虎及部下好一会才回过神,敌军如此之快便破城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而他带兵赶往自家途中,又遇到几位同僚,大家决定合兵一处救家人。 但就在继续进军的途中,他们发现敌军入城后不等控制其他城门就大肆烧杀抢掠,只是片刻功夫便军纪大乱,范虎派出胆大的斥候去四周侦查,发现这些服色五花八门的敌军已经乱得不成建制了。 光顾着攻打大户,光顾着抢东西抢女人,敌军没有心思追击林邑军队,看上去乱成一片,根本就是一盘散沙。 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范虎和其他几位将领觉得只要己方主动出击,对方绝对无法抵挡,如此一来他们便可以将敌军击溃,为己方军队组织反攻创造机会。 事不宜迟,范虎在等最佳的机会,而匆匆赶回的斥候带来了好消息:街道上的敌军到处抢劫、放火,根本没人布防。 和另几位将领交换了一下眼色,他“哐啷”一声拔出佩刀,向着街口一指:“大家随我杀敌,把他们赶出城!” 第四十六章 信心 范虎率领的林邑兵如同下山猛虎,将街道上的俚僚兵打得落花流水,这些兵以为万事大吉所以只顾着抢劫,首领大多在各处大户院里快活,一时间组织不了有效反击,小兵们只能掉头就跑。 23us.com 敌人如此不堪一击,林邑兵士气大涨,嚎叫着追杀这些溃兵,所到之处,敌人溃不成军。 见着己方突袭成功,范虎激动异常,正要指挥部下往自己府里杀去,却见前方溃败的敌兵向道路两侧躲开,让出一支“逆流而上”的队伍。 这支队伍的士兵身着铁甲手持长矛、弩还有刀牌,服色统一为黑色,看上去和那些服色五花八门的兵明显不同,应该是正经的军队。 观其模样,没有一个士兵手拿金银珠宝,腰间也没有缠着布帛或者挂有家禽,队形严密,刀牌手在前,长矛兵次之,相互间又有缝隙,以便后排弓弩手上前射箭。 这支队伍根本就没有参与抢劫,而是严阵以待在街上推进,范虎心知遇到敌人精锐,但也知道一旦击破对方,己方反击的成功机会将更大。 热血涌上心头,范虎呼喊着部下迎战,同样是刀牌手在前,长矛手次之,不过双方之间尚有一段距离,他命令弓箭手上前射一轮箭再冲锋。 然而就在己方弓箭手向前挤之际,对方刀牌手忽然嚎叫着冲锋,就在双方距离不到四十步时,对方刀牌手之后步兵忽然投出许多短矛。 形制有些奇特的短矛来势汹汹,林邑刀牌手的藤牌根本就防不住,许多士兵被透牌而过的短矛扎中倒地,一片混乱之际,对方又投出第二轮短矛。 挤在狭窄街道上的林邑兵避无可避,只能眼睁睁看着短矛当头扎来,队形瞬间便被打乱,而敌方刀牌手已经冲到面前,将手中盾牌向前一扔,挥舞着长刀以及各式武器撞入人群之中。 血光四溅,林邑士兵一触即溃,身材瘦弱的他们根本无力和壮如牛的敌军士兵对抗,红白之物喷溅得到处都是,看着那些状若恶鬼的敌兵,林邑兵原本高涨的士气瞬间跌落谷底。 将敌人赶出城的信心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身先士卒迎战的范虎,手中家传宝刀被身材魁梧的敌人用铁锏砸断,还未来得及拔出防身匕首,被对方一脚踢中裆部。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什么东西碎了,然后剧痛传来,不由自主捂着裆部倒下。 苦练了十几年的武艺,只是交手一回合便败北,疼得满地打滚的范虎,绝望的看着对方铁锏向自己砸下,脑袋爆裂之际,他瞥见己方士兵溃不成军。 信心满满的反败为胜,不过是水中倒影,微风吹来便消失不见。 一开始被打得抱头鼠窜的俚僚兵,见着官军轻而易举便解决了这股敌人,一时间不知所措,站在原地观望,虎林军军主李石磨,见状让随行通事喊话。 “继续,继续啊笨蛋!动手晚了就什么都轮不着了!” 俚僚兵们闻言大喜,既然有能打的官军做后盾“放风”,那他们害怕什么,抢钱抢粮抢女人的信心又回来了。 被打断的烧杀抢掠再度开始,听着四处传出的女人哭喊声、哀求声,李石磨皱了皱眉头,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战前动员会,大王下令攻入典冲后屠城,许多虎林军将士一时间有些错愕,他们从军是为了在战场上杀敌立功,可没想过破城之后杀人放火逍遥快活。 虎林军的军纪严明,向来禁止烧杀抢掠,所以这么多年来,虎林军从没有屠过城,而如今虽然大王依旧禁止虎林军参与烧杀抢掠,可身处现场,李石磨还是觉得不自在。 宇文温在动员会上说过林邑国大概的历史,李石磨是在会上才知道,这个天气热得不行的林邑国,数百年来不断袭击交州下辖郡县,屠杀百姓无数。 所以官军要借由助战的俚僚兵之手报复,任其烧杀抢掠,既算作助战的报酬,也是为昔年被林邑国屠杀的日南郡百姓报仇。 既然有了这么个说法,将士们没有太多心理负担,但李石磨还是觉得留在这里浑身不自在,奈何大王有令,要分派队伍在城中布防,防止敌军反扑,所以他即便不愿意听那些声音,也只能装作听不见了。 。。。。。。 城西一隅,一群不怀好意的俚僚兵围着一处院落,院门处手持刀牌的护院堵着门口,但他们势单力薄,对方若来硬的,凭一己之力根本扛不住。 之所以能维持如此局面,是因为院门旁挂着个门符,上面画着奇怪的图案,震慑了外面的俚僚兵,但是院内的“战利品”太过丰厚,让这些人有点“难舍”。 院内挤着许多老弱妇孺,听着四处换来的哭喊声,许多人瑟瑟发抖,许多妇人紧紧抱着怀中啼哭的婴儿,惊恐的看着自己的丈夫。 几名衣着富贵的中年男子,紧张的看着一人从房内走出来,那人是他们的老相识,高凉冯德郎。 “冯兄!不如我们几个把家财都献出来,换得诸位首领高抬贵手....”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人哀求着,他满头大汗,也许是太过害怕的缘故,说起话来都不利索。 “吴东家莫要慌张,待冯某去和诸位首领交涉,定然保得大家平安。”冯德郎缓缓说道,语气平和,丝毫没有惊慌的样子。 其他几个人看向挡着院门的护院,面色愈发忧虑,想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今日忽然有军队攻打典冲城,没多久便破城而入,他们这几个定居典冲的海商惊得手足无措,是同为海商的冯德郎派人送来奇怪的门符,说只要将此符挂在门口便能躲避兵灾。 冯德郎是高凉冯氏出身,和大家熟得很,人品也信得过,能做出这种保证,想来和攻城的军队有瓜葛,但几位东家没敢拿全家性命冒险。 那只军队破城之后立刻烧杀抢掠,看样子自己一家老小要完,大家赶紧带着家眷跑来冯德郎下塌处乞求庇护,而追兵很快便围住了这个院子,再这样下去,恐怕... “大家勿忧,攻城的是官军,他们只对占人下手,绝不伤害我们中原苗裔。” “官军?你是说周军?” “是的,冯某奉官军之命,先行入城,看信号纵火扰乱守军军心,顺便保诸位安全。” 此时的冯德郎,手持一幅白幡,上面画着奇怪的图案,中间还用汉字写着四个字,他向几位惊恐的中年人笑了笑,迈步向院门走去。 院外的俚僚兵首领见着白幡后面色一变,掏出怀中布帛对着白幡看了又看,如同见着鬼一般,和冯德郎叽里呱啦说了几句便领着手下离开,前往别处烧杀抢掠。 “多谢冯兄活命之恩啊!!” 那几位中年人见状激动得要下跪,被冯德郎用力搀住,他转头吩咐道:“快,把这白幡竖起来,小心看着,别让火点着了。” 几个护院将白幡竖在院墙上,见着俚僚兵果然退去,冯德郎心里也暗暗松了口气,微风一吹,已经被汗打湿的后背凉飕飕的。 有人回过神来:“冯兄,这这...官军入城,可是要就此驻扎不走了?” “不,待得局势平静,冯某带大家去见官军将领,然后收拾收拾,随着官军回国。” “啊...这...唉,也只能如此了。” 能出来跑船做海贸,脑子差不到哪里去,如今官军(周军)烧杀抢掠又不打算常驻,那么待得官军离开后,悲愤欲绝的林邑国人恐怕要把他们给撕了。 他们几个都是中原海商,即便有人父辈起就在典冲定居,但在林邑国人看来就是外人,如今典冲城破,在对方眼里,免于兵灾的自己就是周军内应,怎么解释都没用。 所以只能跟着官军离开,只是接下来能去哪里?买卖以后还做不做了? “诸位勿忧,如今岭表换了新官府,鼓励海贸,诸位带着家人到番禹或者龙编定居,很快便能重整旗鼓。” “冯兄,这是...上头的意思?” 面对试探,冯德郎没打算隐瞒,点点头说道:“那一位,特地赐我这幅白幡来保大家,用意再明显不过了。” “那一位”、“赐”,寥寥数语透露出一个惊天的消息,几位中年人很快想通其中关键,看向冯德郎的眼神愈发敬畏了。 “冯兄,不知我等能为那一...官军做些什么?” “诸位,还请带着家眷在寒舍安顿好,其他事情,慢慢再说。” 冯德郎招呼着大家安顿下来,回头看看那一幅白幡,他不由得信心倍增:西阳王果然言而有信! 身为冯氏族人,他当然多少都要听从太夫人的吩咐,所以成了周军攻打典冲时的内应,先行一步入城待命,但周军主帅、西阳王交给他的首要任务,是保得城内华商安全。 能有这样的考虑和安排,冯德郎愿意相信西阳王描述的美好前景,而对方给他的门符和这幅白幡,是屠城之际华商保全家人安全的凭证。 如今果然起了作用,冯德郎从此刻起真相信西阳王描述的美好前景。 哭喊声、哀嚎声、叫骂声,各种声音在四周响起,唯独白幡下的这个宅院平安无事,熊熊火光之中,白幡上“家宅平安”四个大字十分显眼。 第四十七章 刺眼 夕阳西下,城池在哭泣,空气在燃烧,烧杀抢掠之下,林邑国都典冲化作一片火海,滚滚热浪之中,哭喊声、嚎叫声汇聚成浪,拍打着活人的心扉。 23us.com 大街上,一大队虎林军士兵向前走去,沿途一片狼藉,无论是高墙大院还是茅草房,到处都冒出火光和浓烟,路旁横七竖八倒着死人。 俚僚兵们大丰收,腰间缠着五颜六色的布帛,内里鼓囊囊露出些许黄白之物,他们肩上扛着女人,手上牵着牲畜,长矛上挂着许多鸡鸭,兴高采烈的走出民宅。 见着官军杀气腾腾从面前经过,许多人不由自主畏缩起来,不过见着官军没有丝毫阻拦的意思,他们如释重负,带着战利品成群结队向城外大营走去。 官军许下诺言,说破城之后人财任取,许多俚僚兵都是将信将疑,如今个个尝到甜头,许多人不光开了荤还抢到女人,一想着不光今日,连日后每晚都有了着落,大家由衷的露出笑容。 队伍中,王看了看道路两旁的景象,对于已经或者正在上演的烧杀抢掠,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打仗就是这样,城破之后,居民的命运完全看敌军主帅的心情。 很明显,宇文温的心情很差,这不是因为入城前看了那个石碑,而是一开始制定计划要突袭典冲时便做出的决定,为了让交州局势尽快稳定下来,宇文温要给林邑国一个惊喜。 惊喜就是屠城,向来名声很好的宇文温居然决定屠城,让王颇为意外。 在安州州治宋寿,他和王猛作为参谋,为宇文温突袭典冲出谋划策,走海路是三人不约而同的想法,只是对于破城之后该如何行事,三人有不同看法。 王猛身为降将,不可能建议宇文温屠城,因为无论如何,攻破敌国国都后屠城,会让主帅名声有污点,而朝中政敌也会找到攻讦的借口。 所以王猛的建议是入城后约束军纪,劫掠目标定在王宫、寺庙和国库,大户人家则视情况而定,劫掠所得分一部分给助战的俚僚兵,一部分给官军将士,一部分运回国献给朝廷。 而没有什么顾虑的王,看法要比王猛“激进”一些,他增加了“抓走林邑权贵家眷,逼迫林邑国称臣纳贡”的建议。 如果真能逼林邑国称臣纳贡,朝廷有了面子肯定很高兴,对于宇文温“擅开边衅”的行为,也会宽容得多。 而宇文温决定纵兵大掠来个无差别屠城,现在是爽快了,可消息传到邺城,恐怕就会被人诟病,后续会有一连串麻烦,但王当时却不打算劝谏。 首先是劝也没用,其次,宇文温接连拿下江州、岭表,又平定交州,已经立下许多大功,是时候自污,让朝廷不要那么“为难”。 宇文温已经是郡王爵,连番立下大功,本人进位国王爵的可能性很小,所以会以军功荫庇儿子,而宇文温如今已有四子,足够分功劳了。 战事进展顺利,本来无需如此自污,但攻破林邑国都的事情,接近灭国之功,对比丞相亲弟尉迟佑耆久攻建康不下,宇文温的功劳要多刺眼有多刺眼。 拿下建康对于周国的意义,可比周军攻破林邑国都典冲要大得多,但凡事就怕对比,任何突显尉迟佑耆“无能”的举动,都会拨动丞相尉迟那敏感的心弦。 况且宇文温对林邑国用兵实属擅自行动,事前并没有向朝廷请示,根本就没有获得朝廷准许,所谓名不正言不顺,不给个借口让朝廷借题发挥一下,恐怕麻烦事会一件接一件。 宇文温要自污,王举双手赞成,虽然对方没说,但王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宇文温选择背负纵兵屠城的恶名,已经放弃攻破典冲的奖赏,不过劫掠富庶的典冲,好处可是实实在在的。 助战的俚僚兵,还有冯冼氏、陈氏、宁氏族兵及其所属船队,大家都能分好处,对于宇文温的信任大幅上升;而官军不用脏手也能分好处,军心更稳固。 宇文温自己也能分好处,出兵的消耗完全填上还大有盈余,无非是名声有些不好听,但这不好听也得分场合。 林邑国数百年来不断向北扩张,屠杀的日南郡、九真郡百姓不计其数,宇文温进攻林邑国打出的旗号之一,就是“血债血偿”,毫无疑问,宇文温屠典冲收获的不完全是骂名。 更别说林邑国经此一劫必然元气大伤,恐怕数年甚至十余年内都无力北犯,这样一来,交州刺史便可从容布置,把交州境内不稳定因素逐一解决。 面子和里子,宇文温没有犹豫便做出了决定,所以根本就不需要王来支招。 虽然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但王不急,攻打典冲这种事情,根本就没必要纠结什么,他认为自己的舞台,当然是引得天下英雄逐鹿的中原。 队伍行进到一座建筑群大门外,这是林邑国国库,不但囤积着粮食,还有许多兵器及物资,周军入城太快,国库守军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溃逃得无影无踪。 已有队伍先行一步占领此处,领兵将领见着王到来,上前行礼:“王记室,我等已准备就绪,现在是否开始?” “开始吧!把国库搬空!” 。。。。。。 林邑王宫边缘,一座气势恢弘的庙宇内,身着铠甲的宇文温,定定的看着大殿内一座佛像,确切来说,这不是佛像而是神像,因为林邑国教是婆罗门教。 婆罗门教应该是后世所称印度教,和佛教一样源自天竺,林邑国将婆罗门教立为国教,那么王家庙宇自然是婆罗门教寺庙,而这尊像就是某位婆罗门神的神像。 至于是什么神,宇文温不感兴趣,他之所以看得入神,是因为据王宫侍卫交代,这神像是纯金打造的。 在火光的映照下,高度超过两丈的纯金神像全身散发着金黄色,宇文温及身边众人只觉得十分刺眼,随之而来的是呼吸急促。 不是感受到神灵的谴责,也不是感受到寺内祭祀的诅咒,而是感受到了财富的力量:这么大一座纯金像,那该有多重啊! 宇文温率先回过神,转向一旁的田正月:“愣着干什么,动手啊!” “啊?大王,这么大一座金像恐怕很难搬动吧?” “搬?谁跟你说要搬的?” 田正月一时转不过弯:“大王,那么我们转往别处?” “转什么转,这么大一座金佛,不带回去的话,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么?”宇文温恨铁不成钢的说道,“敲碎了!分成小块带走!!” “哦...末将领命!” “手脚利索些!手脚干净些!” 宇文温转出大殿,只见士兵们正看押着几个“得道高僧”,那是婆罗门教的祭祀,见他走出大殿便声嘶力竭的嚷嚷起来。 虽然听不懂对方说什么,宇文温却能猜出不会是什么好话,他没兴趣玩“某某十大酷刑”,所以懒得招惹这些神棍:“带下去,把他们关起来!” 又有数名士兵跑来,向宇文温汇报:“大王,林邑王带着王后和王子跑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有些后宫妃子没来得及跑。” 宇文温闻言大喜:“带...带她们过来!” 反正要自污,那么演戏就要演全套,如果这些女人的样貌在及格线以上,那就全部打包带走,送到邺城作为给皇帝的礼物,这个佞臣,我是做定了! 第四十八章 不眠之夜 “阿温,听说城里的慧贤雅叙新来了一位林邑国美人,叫做琴操姑娘,呵呵,光听这个名字就让人流鼻血,你去查查她的底,如果没有问题,那就安排一下...” “皇上,这样的美差让微臣去办,真是感激涕零...” “没事的阿温,你是朕的亲信,朕信得过嘛。 23us.com” “皇上,请恕微臣直言,皇上已有后宫佳丽三千,为何还要出去偷吃呢?” 话音刚落,年轻的天子停下脚步,秋风卷着落叶从面前吹过,他缓缓抬头看向天空,双眼大而无神,数息之后,眼角溢出泪花。 “皇上,何故如此...” 话未说完,旁白响起:“后宫佳丽到!!” 人潮汹涌、波涛澎湃,无数衣着光鲜的村姑围了上来,有人抠鼻子,有人傻笑,有人腿毛浓密,有人身材魁梧,有浓眉大眼什么都像就是不像女人。 宇文温从噩梦中醒来,发觉自己浑身是汗,既是被梦中的“后宫佳丽”吓的,也是被闷热天气闷出来的,拿出手巾擦了擦汗,只觉惊魂未定。 今日周军攻破典冲城,林邑王见势不妙带着王后和王子逃出城,到城西郊外大山里躲起来,留下来不及跑的嫔妃,宇文温便有幸见识了林邑王的后宫佳丽。 林邑国以占人为主,皮肤黝黑深目高鼻,文化和生活习俗与中原不同,所以宇文温估计占人的审美观也很可能不同,但他还是拭目以待。 皮肤黝黑没关系,深目高鼻没关系,要是有个“黑珍珠”美女,那也是极好的,所以宇文温当时是以彩民等抽中奖的心情,等着见林邑王的后宫佳丽。 结果是让人毕生难忘的“见面会”:一群憨厚的村姑,让人看了只觉得遍体生寒。 恍惚间,他想起自己曾经看过的清朝后宫历史照片,照片上的后宫佳丽,基本上就是眼前林邑王后宫佳丽的模样。 什么都不用想了,他示意通事劝慰这些“佳丽”,说天朝上国的天兵天将不会为难她们,但为了避免出意外,就先在寺庙里集中居住,不用担心有人乱来。 见着其中几位“佳丽”搔首弄姿,宇文温差点当场干呕,那种感觉难以忘怀,直接导致晚上做噩梦。 用掉了三条干手巾才把汗擦干,宇文温双手抱头躺在榻上,怎么也睡不着,林邑的天气太湿热,在这个时代又没有空调,简直和睡在蒸笼里没区别。 想起身出去走走,但没了蚊帐的庇佑,恐怕会被蚊子叮得满脸包,搞不好还会因为蚊虫叮咬染上疾病,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在蚊帐里熬。 林邑的气候实在是让人觉得太难受了,宇文温担心起自己的虎林军将士,在林邑多待一天,因为水土不服而导致非战斗减员的几率就增大一分,所以见好就收,搜刮得差不多就要打道回府。 回的当然是广州番禹,交州如今已经由“权交州刺史”慕容三藏负责,如今林邑国元气大伤,没有外患的掣肘,慕容三藏可以从容铲除交州境内的万春国欲孽,所以宇文温可以直接回师番禹。 回到番禹之后,他便能将巡抚岭表州郡的情况上奏朝廷,顺便加上攻破典冲的“好消息”,然后在番禹安心等着朝廷的回音,等着班师回朝。 基于他在典冲屠城的事实,恐怕随之而来的还有铺天盖地的发难,到后面说不得功过相抵,连带着先前的战功都要被削掉一些。 南北朝乱世数百年,屠城司空见惯,但这不代表着将领就能堂而皇之的屠城,即便宇文温屠的是域外番国国都,也一样有可能被人群起而攻之。 比较典型的例子,是原本历史里,初唐名将程知节(即隋唐演义小说里的程咬金),在高宗朝时晚节不保,因为在与突厥作战时屠杀俘虏、分其财物而被罢官。 屠杀,私下分财,宇文温这两样都占了,可想而知朝廷知道这个消息后,某个阵营里的大臣,会如何义正辞严的上表弹劾他。 震惊!西阳王擅开边衅,纵兵大掠、屠戮典冲,一日之内,林邑国都化作人间地狱! 男默女泪!西阳王在典冲展开杀人比赛!手持独脚铜人击杀无辜百姓逾千! 被兽兵蹂躏三日三夜,林邑王后宫佳丽血泪控诉! “后现代主义”文体当然不可能在这个时代出现,但口诛笔伐可以把宇文温塑造成一个十恶不赦的杀人魔王,若是闹大了,搞不好他出征以来所有的战功都要被一笔勾销。 基于“自污”的原因,宇文温是故意授人以柄,但不会蠢到把能杀人的刀交到对方手上,所以,面对着汹汹物议,他只需回答: “日南、九真百姓之仇,吾今日报矣!” 房外夜风吹过,带来了哭泣声、哀嚎声以及笑声,那是今日大获丰收的俚僚兵在享用“战利品”,声音在城中各地此起彼伏,可想而知“炮战”将会通宵达旦。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宇文温热得睡不着,但他还有很多事可以想,战斗还没有结束... 。。。。。。 典冲城西天郭岭,一处背风的山坳内许多人和衣而眠,一些简陋的帐篷散落其间,其中一座帐篷里,逃难至此的林邑王范梵志在篝火堆旁来回踱步,如同一只无头苍蝇般转来转去。 他还穿着午后接见臣子时的衣服,后来出逃时因为惊慌失措,几次跌倒之后衣服沾了许多泥土,但此时此刻范梵志顾不得帝王仪表,他只关心局势。 典冲完了,敌人使出妖术攻破东门,如果不是文臣武将苦苦哀求,而他也当即立断马上开溜,恐怕此时此刻已经沦为敌人的俘虏。 还好带上了王后和王子,不然范梵志难以想象自己的妻儿会有何种下场,而他的妃子们,恐怕此时已经... 夜风从东南方向吹来,掠过典冲城,将哭喊声和笑声带到西侧的山坳里,范梵志听着若有若无的城中动静,只觉得心如刀绞。 他扪心自问,自继位登基以来,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每日都虔诚的到庙里祭拜神灵、祖宗,也从没荒废国务,怎么会... 作为林邑国王,范梵志当然继承了历代先王的遗志,没有忘记向北扩张领土,为国人争取更多的生存空间,但继位以来,他忙着抓权,忙着控制军队,还没来得及腾出手对北边用兵,结果对方就杀过来了! 敌人的攻势凌厉,林邑军队挡都挡不住,国都半日就丢了,范梵志到现在还没回过神,甚至一度以为自己是在做噩梦。 帐篷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随后有人与守在外面的士兵低声交谈,片刻后那人走了进来,范梵志赶紧冲上前抓住对方:“如何?李将军带兵回来了么?” “大王!李将军...李将军领兵回援都城,结果就在刚才,在城外不远处遇伏...全军覆没了!” “啊!” 范梵志闻言惊呼一声,随后身体摇摇欲坠,一旁的侍卫赶紧跑上来搀住他。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范梵志面无血色,他没想到自己堂堂一国之君,居然会落魄至此。 “大王,大王!敌军来势汹汹,如今又占了国都,臣以为,大王先转到别处,与勤王大军汇合后再做打算。” “也只能如此了...” 范梵志有气无力的说着,他萧瑟的走出帐篷,遥望山脚处的典冲城,依稀可见城内有火光闪烁,也许是敌军宿营的篝火,也许是他的王宫在燃烧。 双拳握紧,随后无力的松开,范梵志欲哭无泪,今夜对他来说,是个不眠之夜。 第四十九章 惊不惊喜? 次日上午,黑着眼圈的王,拿着厚厚的账簿来见宇文温,而宇文温同样也是黑着眼圈,两人均是一夜无眠,不过却有差别。 23us.com 周军昨日入城之后便帮助林邑国库“搬家”,因为事前已经做好各项安排,所以周军的“义务搬家”有条不紊的进行了一夜。 王和其他军吏同步记账一起忙了个通宵,林邑的夜晚依旧又热又闷,却又不能挽起袖子,或者光着膀子,因为蚊子也很多,所以王等人遭了罪。 不过参与人员都有“辛苦费”,作为无名无分的记室参军,王是没有俸禄的,而“辛苦费”则不是他熬夜的目的。 宇文温就不同了,纯粹是热得睡不着,虽然没有被蚊子叮得满身包,却捂出了一身痱子,那是白日里为了防刺客,身上穿了太多护甲。 “大王,初步的统计结果出来了...”王将账簿交到宇文温手中,而宇文温粗略的翻了翻便切入主题:“金银有多少?” “金锭将近一万五千斤,银锭约十八万斤。” “这么多?你们没重复计数吧?” “大王请放心,绝无重复!” 宇文温拿着账簿,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急促了,林邑国的富庶他早有耳闻,没想到居然能富庶到这种地步。 一斤十六两,黄金累计超过二十四万两,若按一两黄金等于十贯钱的“汇率”来换算,即是二百四十万贯铜钱。 十八万斤白银,即二百八十八万两,按一两白银等于一贯钱的“汇率”换算,是二百八十八万贯。 金、银合计价值五百二十八万贯铜钱,或者是五百二十八万两白银。 这是什么概念呢?明朝万历年间的“万历三大征”,朝鲜之役耗费约七百余万两白银,播州之役和宁夏之役各耗费约二百余万两白银。 那么有了抢劫林邑国库所得金银,宇文温再砸锅卖铁凑两百万两白银,就可以去朝鲜打倭寇了! 好吧,那是一千年以后的事情,国库里还有象牙、犀角、玳瑁、香药等值钱之物,扣去发赏和孝敬朝廷的那一部分,宇文温出征以来的所有军费开支,靠着抢劫所得全都能补上还有盈余。 就问你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寡人有一事不明。” “大王请示下。” “俗话说得好,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虽然林邑国人为占族,文化习俗与中原多有不同,但林邑王总不会傻到所有的金银都放在国库里吧?” 宇文温发现了“盲点”,开始质疑王统计出来的数字:“寡人知道,一万斤黄金熔成一坨,不过一步见方大小,但是林邑王有那么蠢,把国库所有的金、银都放在一个地方么?” “大王,典冲城周长大概八里。若以四边城墙等距计,长宽均为二里,城内面积还要扣去民宅、权贵府邸、军营、官府、王宫的区域,试问还有多少地方,能修建一个以上的国库?” 宇文温的质疑难不倒王,他不知道宇文温何以认为“一万斤黄金熔成一坨,不过一步见方大小”,但账目绝不会有错,而逻辑上他也能够解释清楚。 “管理库房首要的就是防内贼,库房越多用人越多,内贼也就越多,林邑国有海贸之利,而岭表交广一带均以金银作为通货,平日里用金银的次数会很频繁,如果国库分作几处,极易为内贼所趁。” 说得很有道理,宇文温再无疑问,不过他的兴奋点还远不只这一处:他在庙里见的神像,那可是纯金的! “大王,恕在下直言,那么高的神像,耗金量恐怕已经超过一步见方的金锭,那神像恐怕不是实心的。” “呃...可是林邑国每年有海贸之利,日积月累下来,总会囤积许多黄金不是?” “大王,刘宋元嘉年间,宋军攻破典冲获金银无算,最后满载而归,恐怕林邑国的日积月累,至此不过百四五十年,所以在下以为,那神像即便是纯金,也是空心的。” “无妨,无妨,总归是金的不是。” 宇文温兴致很高,国库的金银,加上金像和王宫抄掠所得,恐怕是个很大的数字,他这一趟没白来,也不枉费自己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渡海突袭。 “哎呀,你说这小小林邑国居然有如此多的金银,朝廷会不会觉得是个惊喜?” “大王,元嘉年间宋军讨伐林邑国,相传当时的林邑王愿出黄金一万斤、白银十万斤,并放归掳走的日南郡百姓,以此换得宋军退兵。” “寡人记得宋军最后还是攻破典冲了,所以?” “所以宋军主帅不傻,而朝廷诸公若是在大王报的账目上,没见着抄得黄金过万斤、白银过十万斤,恐怕物议会愈发沸腾。” 说得很有道理,所以嘛... 阴阳账簿什么的,肯定不存在... 。。。。。。 今日是“惊喜日”,所以惊喜连连,宇文温看账簿看得嘴巴笑得差点合不拢,随之而来的还有其他惊喜。 那就是国库里抄出一些黄金制品,诸如金像、法器、首饰一类,熔成金锭会导致大幅贬值,所以要单独装箱带回国,而这些黄金制品在造册登记之前,还得请宇文温“过目”。 问题随之而来:为何是在造册登记之前过目? 这种事情大家心照不宣,宇文温不是毫无瑕疵的圣人,也不打算让手下变成苦行僧,大家在林邑那么辛苦,捞些外快带回去给家人一个惊喜,那也是不错的事情嘛! 走在金灿灿的一盘盘黄金制品中,宇文温只觉得目不暇接,不过他的目光很快定在一个金佛上,那金佛拳头大小,做工精良,不过在众多的物品之中,却并无特别之处。 宇文温走上前拿起金佛仔细端详,旁边的人就当做没看见。 片刻之后,宇文温面色微变,将那金佛放回原处,装模作样的继续“过目”,但内心却掀起惊涛骇浪。 这尊金佛,底部边缘花纹里隐藏着一串数字,这串数字说明这尊金佛是赝品,外层是金,内里是黄铜,而宇文温之所以认得出来,那是因为这金佛是他黑工坊的作品。 宇文温掌握了炼制金属锌的工艺,所以能够批量制作出假黄金(黄铜),而他的黑工坊就以此制假贩假,靠着假黄金制品牟利。 结果他的假货居然在林邑国库里出现,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搜刮来的黄金和黄金制品中,搞不好一部分甚至绝大部分都是赝品,还都是宇文温黑工坊的杰作!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第五十章 嘉禾 典冲郊外,又一支林邑军队遇伏全军覆没,阵亡者横七竖八倒在道路两旁,在这种炎热的天气下,尸体很快便会腐烂,而大量的尸体若不及早处理,很容易引发瘟疫。 23us.com 这正是周军想要的效果,所以阵亡的林邑将士,其尸体就这样在烈日下暴晒,引来无数苍蝇聚集,连带着昨日另一支全军覆没的林邑军队,形成了一个让人避之不及的“风景线”。 沉寂下来的战场不远处,宇文温闻着若有若无的尸臭味,没觉得有何不妥,战场上死人司空见惯,所以尸臭对军人来说是很寻常的气味。 此时此刻,他站在土路旁的田埂上,举目望去俱是绿油油的稻田,田里都是开始抽穗的水稻,接下来若是没有被风灾、水灾祸害,再过一段时间就能收获稻谷了。 宇文温从田里拔出一株水稻,拿在手上仔细端详起来,他之所以对这株水稻如此青睐,是因为此禾两穗。 一般情况下,一株水稻抽一根穗,也就是“一禾一穗”,若是田里出现了一禾两穗、两苗共秀、三苗共穗等生长异常的禾苗,那可是不得了的祥瑞。 这样的禾苗被称之为“嘉禾”,人们普遍认为是天下太平的征兆。 若按文绉绉的说法,“嘉禾,五谷之长,王者德盛”,而通俗一些的说法,嘉禾泛指生长茁壮的禾稻,如果庄稼长势良好就意味着粮食产量增加,粮价也会大幅下降。 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百姓们有吃的就不会造反,如此一来王朝就没有内忧,从这个角度看,嘉禾代表天下太平的说法确实没错。 而宇文温之所以对这株嘉禾感兴趣,完全是触景生情,他在黄州(巴州)种了差不多八年的田,被人骗了不知道多少次,就是买不到想要的水稻种子。 林邑国国都数次变迁,最后定都于占城,而历史上在北宋年间,中原引进了名为“占城稻”的双季稻,在江南地区大规模推广双季稻的种植,从此粮食产量开始明显增加。 占城稻是泛称,并不局限于占城周边的水稻,泛指交州、林邑等地“一年双熟”的双季水稻,宇文温当然知道占城稻的好处,所以一直都在努力引进这种水稻,让自己的种田大业有质的变化。 这个时代的中原,水稻基本都是单季稻也就是一年一熟,生长周期较长,只能靠不断开垦农田扩大种植面积来提升粮食产量。 而宇文温所在的黄州,即便大规模兴修水利、扑灭钉螺开垦荒滩,能扩大的农田面积始终有限,根本比不上河南、河北那些一望无际的广袤平原,所以他为了增产增收什么办法都用上了。 铁犁、插秧、稻麦轮作、用发酵过的粪便肥田,效果还是有的但还不够,宇文温最需要的就是双季稻,这对粮食产量来说可是质的提升。 一年双熟的双季稻,可以在农田面积不变的情况下,让粮食产量大幅增加。 双季稻从哪里来?岭表交广就有,但当时岭表是陈国治下,宇文温没办法大规模收购双季稻稻种,只能求助于商贾。 宇文温每年都花大价钱求购交州稻种,但这些由奸商们运来充当货款的所谓交州稻种,每一批在黄州试种的效果都不好,不知是稻种有问题,还是耕种方法不对,反正就是没有一年双熟的效果。 向来以奸商自居的宇文温,就这么被奸商们忽悠了了一年又一年,奈何因为各种原因,他又不能翻脸,只能一次又一次的播种,然后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买来的种子,种下去之后当然也有能一年双熟的,但一亩田里就那么几株,根本就没有大规模推广的可能,宇文温每次从奸商那里接过种子,都有一种明知是屎还是要吃的感觉。 现在好了,他带着兵一路杀到岭表广州、交州,现在就站在林邑国都典冲城外的稻田里,想要的双季稻就在眼前,再没有奸商能糊弄他! 宇文温拿着水稻,问一旁的随行将领:“你们昨晚吃过这里的米饭了,口感如何?” “大王,这里的米似乎和龙编的米口感相似,和番禺那边的米也差不多,不过比起蝉鸣稻来就差远了。” 见着几位将领都是相似看法,宇文温再问:“这米吃得惯么?” “嗨,末将当然吃得惯,当年未从军时,每顿都吃不饱,哪里有那么讲究。” “大王莫非要把这稻种引到黄州种植?若真是一年两熟,那可太好了!百姓们没那么多钱买蝉鸣稻,这一年两熟的稻米想来不贵,大家只要有米饭吃,那日子可就算过得不错了。” “不错,寡人要在黄州试种这些双季稻,一旦成功,那就要向山南甚至长江沿岸地区推广这样的双季稻,让米价大跌,要让百姓们都吃得起白米饭!” 听得宇文温这样说,田正月等将领十分兴奋,他们对于宇文温说的任何话都笃信不疑,而一旦双季稻真的在中原推广开来,那可是一件泽被苍生的大好事。 虎林军的将士绝大多数出身贫寒,原本是为了能有一碗饭吃才来投军,对于他们来说,稻米的口感是其次,而吃不吃得饱才是最要紧的。 一家老小能吃上米饭,每天能吃些肉,每顿饭菜里能见油,再有一些盐,这就是许多百姓梦寐以求却很难实现的追求,大家能吃上糙米饭都不错了,平日里都是煮一些野菜粥充饥。 黄州这几年变化巨大,百姓们受益匪浅,也就是在黄州及邻近州郡的百姓,每天能吃上一些鸡鸭猪肉、每顿饭菜里能见油还能吃出咸味。 说到这里,许多人才明白一件事:“原来大王将林邑国粮库里的稻种搬空,是要运回黄州试种?” “那当然,还要带些林邑农民回去,让他们传授耕作经验,不光这里,交州龙编,广州番禺,寡人都命人收集了大量稻种和种田好手,带去黄州试种双季稻!” 宇文温信心满满,不过现在不是长篇大论的时候,他专程跑来田边不是为了收集稻种,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作。 正所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宇文温既然要给林邑国一个惊喜,光屠城还不行,他将手中的嘉禾一扔,向着田边黑压压一片人们喊道: “动手!把田里的水稻都连根拔起,让典冲周边农田绝收!” 第五十一章 大秤分金 林邑港,一艘艘满载物资的船只顺流而下,在入海口处码头靠泊,早就等候多时的船主们,带着亲信围了上来,在官军设立的栅栏外,看着青壮将一个个沉重的竹筐抬上岸。 23us.com 竹筐上有封条,在周军将领的监督下逐个打开,露出里面的黄白之物,而旁边的空地上十余杆大秤已经准备就绪。 按照约定,官军于今日发赏,运载大军渡海突袭林邑的船只,每一艘船的船主及船员都有份领赏,当然,是由船主领了本船的奖赏,回船之后自行分发给船员。 关于奖赏的分配其规矩很简单,船主分一半,剩下一半由船员瓜分,奖赏都是黄金白银,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通货,而官军运来的金银分量十足,足够让助战的船主和船员都满意。 和协助官军攻打典冲的那些队伍不同,大部分海船在抵达林邑港后就停泊在码头,没有参与破城之后的烧杀抢掠,但官军已经事先和诸位船主约定,会从战利品中分一部分出来作为承诺之中的赏金。 而今日,见着一筐筐金银摆在自己面前,船主们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一个个笑逐颜开,带着亲信去领赏。 船主和船员们大多出自安州宁氏和高凉冯冼氏,族长有令让他们协助官军出征,这种命令不好当面违抗,但如果赏罚不公,大家也会阳奉阴违出工不出力,而新的官军如此守信用,让大家激动起来。 奖赏都是沉甸甸的真金白银,即便是普通的船员,每人都能分上几两,这已经超过许多人一年的收入,而官军全额兑现承诺,也让许多人大为意外。 他们还以为官军会在林邑港先发一半,剩下一半要等回到番禹再发,结果现在就全部发完,还宣布待得回到番禹港,还会再发奖赏。 更别说船只驻泊林邑港期间,还有女人可供船员“消遣”,虽然是怎么看怎么丑的林邑女子,但好歹让许多船员开了头荤,官军出手如此阔绰,大家自然愿意效力。 码头上闹哄哄进行着“大秤分金”,人声鼎沸热闹非常,李慧围观了一会,分开人群向官署走去,那一筐筐的真金白银确实晃眼,不过对于他来说,却不值眼红。 进入官署侧厅,许多肤色各异的番商陆续离开,个个笑逐颜开,全然没有之前那惴惴不安的样子。 李慧转入厅内,侍从们正在收拾坐席,而上首几位年轻人正眉飞色舞交谈着,见着他走进来,纷纷打招呼:“李兄!” 大家都是熟人,李慧打个招呼就参与到讨论中来,他笑眯眯的问道:“如何,都谈妥了?” “谈妥了,最迟明日上午就能交割完毕,我们带来的货物,全都销售一空!” 一个身材微胖的男子笑着说道,另一人接着补充:“当然,这些番商的货物,也都被我们拿下了!” “喔,那些香药若是运到邺城出售,利润可是要翻上五、六倍啊!” 李慧感慨着,却有一人表示不同意见:“我看悬,邺城粟特胡商云集,长安亦是如此,他们从西域也能贩来香药,依我看,不如贩到悬瓠、小黄或者彭城,五倍利润是肯定有的” “那就由老头子们去头痛,我们只管进货...哎哟,话说做海贸可真是暴利啊,难怪番禹的豪商们一个个财大气粗,府里连仆人都穿着绫罗绸缎...” 几个年轻人有说有笑的议论着,现场气氛十分轻松,他们口中所说悬瓠、小黄、彭城,分别是豫州、亳州、徐州州治。 即豫州总管府、亳州总管府、徐州总管府治所所在地,按照地域划分是河南地区,也是黄州商贾们做买卖的热门地区。 而现在,黄州商贾又进入新的市场岭表的交广地区,开始和外国番商做起买卖。 官军走海路突袭林邑国都典冲,船队杀进林邑港时,有许多番邦船只正停在港内,番商们的海船满载货物抵达这里本来是要做买卖,结果倒霉遇见两国交战。 周军战船遍布海湾,这些番邦商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番商们正进退两难间,随军出征的李慧等人及时出现了。 他们手上有神奇的琉璃镜,琳琅满目的透明玻璃制品,还有白若牛乳的黄州白瓷,很快便吸引了番商们的目光,双方都是冒险出远门做买卖的同行,自然能相互“理解”,然后坐在一起“详谈”。 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双方得了个皆大欢喜的结果,李慧等几个年轻人,可以向自家的老头子复命了。 他们几个的阿耶都能和“那位”谈笑风生,往来十分频繁,所以小辈之间亦常有来往,关系自然不错。 那位,当然指的是大掌柜王越,至于王越身后的“那一位”,是黄州大户们要紧紧追随的贵人,言语间可不能有任何不敬。 李慧是李方之子,而李方自从当年的除夕之夜临阵倒戈,配合“那一位”把偷袭西阳的陈国始兴王陈叔陵“包圆”之后,发家之路越走越宽阔。 随着“那一位”的实力越来越强,追随在其身后的大户越来越多,不光黄州,还有黄州总管府下辖各州的豪强、大户也加入进来。 大家在“那一位”的指点下,齐心协力抱团取暖,共同开拓市场一起发财,各家产业相互间的联系越来越紧密,而参与进来的家族也越来越多,然后老头子们渐渐发现,儿子不够用了。 以李家为例,李慧是庶子,家业轮不到他来继承,若按之前家中的情况,待得李方去世,就只能靠李方留给他的微薄家产度日。 但现在不同了,“那一位”提携自己人,李慧的嫡兄弟要么入仕要么从军,为光大李家的门楣努力,而李慧和几个庶出弟弟,则要肩负重任,为李家产业四处奔波。 这种好事若是往日可轮不到庶子身上,奈何李家的产业越来越多,生意越来越红火,李慧等人虽是庶子但总归是李方的种,哪有放着亲生儿子不用反倒用外人的道理? 所以李慧和几个庶出的弟弟分管了李家一部分产业,为家族以及自己的未来而努力奋斗着,今日在场的其他几个年轻人,情况和李慧相似。 他们都是庶子,原本没有任何出头的希望,但是随着家族产业规模越来越大,而嫡兄弟们大多入仕或者从军,所以扩张家族产业的重担,就落到他们肩上。 岭表交广是有名的烟瘴之地,但特产众多、海贸兴盛,李慧等人年轻力壮,自然要不辞劳苦为家族跑一跑这片广阔的新天地,当然,这肯定不是白忙活。 官军攻破典冲发了大财,助战的俚僚兵们大秤分金,而他们同样也能“大秤分金”。 黄州商贾们捐钱捐物支持官军出征,如今丰厚的回报源源不断,李慧等人仅在林邑获得的香药,运回山南后即便就在黄州转手,也能赚上几倍的利润,如此暴利可不是谁都有机会享受的。 对于他们这些庶子来说,家族产业中的大头,最后还是嫡兄弟们瓜分,但他们可以通过这些年的历练,扩展自己的人脉、关系和眼界,即便以后老头子去世后兄弟分家,自己也能闯出一片新天地。 而能够跟着“那一位”来典冲,就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李慧等人正在交谈,一名中年人走进大厅,他们赶紧上前行礼,这位中年人和王越一样,是“那一位”手下的大掌柜,同样怠慢不得。 “如何,都谈妥了?” 听得几位年轻人说谈妥了,中年人点点头,交代几句之后,话锋一转:“准备一下,一起去典冲,大王要见你们。” 第五十二章 心情 一箱箱的战利品,摆满了整个院子,有几个人正逐箱核对数目,把箱子里的金银首饰逐一称重,然后登记在账簿上,冯魂和几个亲信看着眼前的黄白之物,不由得感慨万千:林邑国真富啊! 然后还有一个感慨:周军的动作可真快啊! 作为冯家大郎,冯魂在年初周军攻入岭表时,并未协助陈军御敌而是坐镇高凉,浈阳之战是他的弟弟冯暄领兵增援陈军,而后来的大战,是他的三弟冯盎跟着祖母领兵御敌。 23us.com 所以周军的战斗力到底有多强悍,冯魂是没有亲眼见到的,但是根据两个弟弟的描述,他大概有了印象,那就是周军确实要比陈军能打,不然岭表也不会换了新官府。 换了就换了,反正高凉冯冼氏的日子照过,但是冯魂有些不理解,为何祖母要不辞劳苦,随着周军主帅巡视、安抚各地? 还动员了冯冼氏的船队,护送对方去沿海各州郡直到安州宋寿,宁氏族长宁猛力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没什么举动便归降了新朝廷。 这还不算,周军主帅刚入岭表数月,就能调动高凉冯冼氏、泷州陈氏、安州宁氏的力量,对交州用兵,对林邑国用兵,真是让冯魂大惑不解。 此时此地,看着一院子的黄白之物,冯魂心情起伏不定:如今看来,果然是祖母有见识,若是冯家和周军对着干,恐怕... 林邑国都典冲,不到半日时间就被周军攻破,不到两日时间就被洗劫一空,冯魂亲眼看到周军是如何“铲地皮”的,其效率之高让人咋舌。 一夜之间搬空林邑国库,然后王宫、官署、寺庙也被刮得干干净净,冯魂还听说一尊高大的纯金佛像,没过多久便被周军拆了带走。 那神像虽然是空心的,但含金量也不少了,周军的收获有多少不得而知,反正很多,而按照事前约定会分给冯冼氏一些战利品,如今就摆在院子里。 冯魂看着这些金银珠宝、象牙犀角等战利品,心情再度激动起来。 这些价值不菲的财物,加上族里船队分得的战利品以及烧杀抢掠所得,运回高凉之后,无论是冯氏还是冼氏,恐怕都不会有人再会对他祖母的决定有意见。 也没人敢对新官府有别的想法。 典冲已经化作地狱,参与攻打、洗劫典冲的人都会对周军的战斗力和冷血有刻骨铭心的认识,冯魂不敢想象,若是周军进攻高凉,那么冯冼氏会面临一场何等样的浩劫。 周军主帅可以召集冯冼氏、陈氏、宁氏进攻典冲,同样可以召集其他部族进攻高凉、泷州或者安州,一想到这里,冯魂就不由得后怕。 另一个不由得后怕的人是陈佛智,他目睹了典冲的惨状之后,只觉得西阳王宇文温宽洪大量、老天爷保佑,没让泷州陈氏因为他当日行刺的举动而遭受灭顶之灾。 官军分给泷州陈氏的战利品,他已经命人造册登记随后装箱运往下游的林邑港,好容易忙完,转到隔壁院子,见着冯魂正在发呆,便走上前打招呼。 冯魂之弟冯暄与陈佛智是好友,而两家也多有往来,所以冯魂和陈佛智也算是熟人,此次随同周军主帅、西阳王宇文温突袭林邑国都,冯魂是为了家族,而陈佛智除此之外还为了将功赎罪。 没说上几句,宇文温转入院子,两人赶紧上前问安,一番寒暄之后,言归正传。 “冯府君,这些财物数量可对?” “对的对的,大王对冯冼氏的赏赐,下官感激涕零!” “无妨,太夫人助寡人巡视、安抚岭表各州郡,又助寡人讨伐交州李佛子、突袭林邑国都,这些财物,你们受之无愧。” 宇文温笑道,和冯魂以及陈佛智交谈起来,这两位原为陈国的太守和刺史,周军接管岭表之后,宇文温让他们两个暂时官居原职,所以相互间称呼便文绉绉的。 “陈使君,沿海多飓风,为防有变,按照事前安排,你们的船队要分批次先返航,此事耽误不得,有逾期者以军法论处,届时寡人可不会客气。” “大王请放心,下官已经安排妥当,绝无一人敢延误!” “高凉冯冼氏、泷州陈氏、安州宁氏,为官军平定交州、讨伐林邑国出力颇多,寡人会上奏朝廷,嘉奖诸位的报国之心...” 冯魂和陈佛智闻言面露喜色,宇文温守信可是有目共睹,既然放出话来,那就一定会付诸实施,这就意味着冯冼氏、陈氏、宁氏岭表三豪族,在新朝廷里有人能帮着说话了。 冯魂和陈佛智当过多年的地方官,当然知道“朝中有人好做官”的道理,他们不敢奢求什么,只盼日后岭表的地方官若是盘剥太甚,自己能有个告状、伸冤的地方。 这不是杞人忧天,岭表数百年来都是建康朝廷统治着,而来岭表当官的大多是贪鄙之徒,只知道横征暴敛、搜刮民脂民膏,若有人不从便污蔑对方意图造反,以此为借口发兵讨伐。 这些贪官用搜刮来的财物贿赂朝廷大员,又见岭表酋帅、洞主申冤无门,所以在任上有恃无恐的为所欲为,难得出过一些清廉、爱民的好官,却常被建康朝廷怀疑“收买人心意图造反”。 数年前被建康朝廷派兵捉拿的广州刺史马靖便是其一,马靖是不是想造反,冯魂和陈佛智不知道,但马靖是真的“讲道理”。 所以岭表如今换了个新官府,如果邺城朝廷派来的地方官又是贪鄙之徒,那肯定是不讲道理的,届时他们好歹能向西阳王告状申冤,免得被人泼污水,让朝廷以为他们要造反。 冯魂和陈佛智都比宇文温大几岁,他们见着西阳王生龙活虎的样子,琢磨着这位肯定比自己活得久,那么有了西阳王这棵大树,家族就能在朝中有些依靠。 “两位莫要担心,朝廷任命的地方官,当然是讲道理的,不过万一有例外,寡人当然不会坐视不理,再说,岭表不是还有太夫人么?” “有太夫人主持公道,还有陈使君、宁使君以及冯府君兄弟伸张正义,想来若真有不讲道理的地方官,行事也会收敛一些。” “那还得有大王帮我等主持公道方可...” 宇文温和冯魂、陈佛智相互吹捧,气氛热络起来,他今日心情不错,一来是这段时间软硬兼施让岭表三豪族诚心归顺朝廷,二来嘛.... 一个打开的木箱中,放着一些黄金制品,其中就有宇文温那日发现的假黄金佛像,那是他的黑工坊用黄铜所制假货,如今不动声色的混进了冯冼氏的奖赏中。 不止一件,有的假货被他发现后,“顺其自然”混入冯冼氏、宁氏的奖赏中,至于官军的战利品,当然不会有这种东西。 侠之大者,为国接盘,即便日后事发,苦主也会咒骂林邑国库鱼目混珠,所以自诩为奸商的宇文温,见着两个接盘侠蒙在鼓里,哪能心情不好? 第五十三章 水土不服 神不知鬼不觉便处理掉假黄金制品,宇文温心情不错,所以当他接见李慧等人时,破天荒使用了香料,用来遮掩渐渐明显的尸臭味。 23us.com 宇文温当然不是僵尸,身上不会散发出尸臭味,这些味道是典冲城里到处都是的尸体散发出来的,算是他故意为之。 周军攻破典冲纵兵大掠之后,城内到处都是死人,因为没有人收敛,所以尸体在炎热的天气下腐烂得很快,静风时觉察不出来,可只要风一吹,那股味就能闻见了。 宇文温从军多年,和将士们一样对浓度不是很大的尸臭味已经有了免疫力,不过李慧等人就不行了,入城时一路过来,闻着那臭味只觉得胃不舒服。 亏得此时室内香气扑鼻,那股让人反胃的臭味已经被遮掩得毫无踪迹,所以李慧等人才能从容与西阳王交谈。 “大家都说岭表是烟瘴之地,尤其夏季瘴气大作时不是人待的地方,结果交州较广州更甚,而林邑还比交州热上几分,官军将士多有水土不服,你们几个还顶得住么?” “回大王,草民等顶得住。” “莫要逞强,这地方的水大家都喝不惯,军中闹肚子的人不在少数,你们几个怕是也喝不惯,不然为何成日里喝椰汁?” 宇文温笑道,示意侍卫们端上早已备好的椰汁,这可是他在典冲敢敞开肚子喝的少数几种液体,当地河水、井水即便煮沸了喝,他都觉得味道有些怪。 见着宇文温心情不错,李慧和其他几个年轻人渐渐没那么拘谨,毕竟西阳王身份尊贵,在黄州总管府地界说一不二,又有杞王撑腰,在山南都能横着走,铲平一个家族和碾死只蚂蚁般容易。 即便自己的阿耶见到对方时都不敢大声喘气,更别说他们了,可如今在李慧等人看来,西阳王倒像一个关系不错的同龄人,大家在一起喝茶聊天。 “这里的水,泡出来的茶不知味道如何,所幸不用待多久,不然真是会病倒一大片,你们手上的事情都办完了?” “回大王,都已办完了,林邑港的番商众多,草民带来的货物很好卖的。” “噢,那昆仑奴有没有买上几个?” “自然是买了些,想来带回西阳,会引得大家围观。” “此是自然,待得调教好了,带在身边做亲随,走亲访友或者与友人出游,那是要多惹眼有多惹眼,走在西阳街道上,那得有多少小娘子来围观呐!” 宇文温开起玩笑来,气氛渐渐轻松,他身份尊贵但没有摆架子的打算,所以言谈之间没那么多讲究,待得大家将各自手中的椰汁喝得差不多,他转入正题。 “大家跟着官军过了大庾岭,到了始兴、曲江、番禺、徐闻、宋寿、龙编,还有这林邑国的典冲,关于所见所闻有什么想法?你们认为,黄州的商贾如何在这广阔的岭表之地做买卖?” 宇文温问的问题范围很大,没有具体说明“做买卖”指的是做何种买卖,隐含的意思就是让大家各抒己见,而在场的几个年轻人不再拘谨,开始畅所欲言。 做买卖的商贾,一种是低进高卖、靠着倒卖货物盈利的中间商,另一种是开办作坊、制作各类货物出售的制造商,而黄州的商贾,过半是后者。 许多黄州商贾都是以开办作坊起家,发家之后慢慢开始自行组织商队,或者委托镖行护送自己的人和货物到远方,来个自产自销将利润最大化。 而黄州作坊出产的货物之中,以布匹的销量最大,一开始大家以为能通过贩布到岭表出售获利,可实际到了岭表之后,发现这想法太天真了。 岭表的纺织业,可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差,虽然是手工纺织但总体规模很大,又因为是当地出产所以价格不算高,而黄州的水纺布价格再低,经过数千里的长途跋涉之后,其运费已经抵消了价格优势。 黄州水纺布的“卖点”就是物美价廉,如今没了“价廉”,论起“物美”也没什么优势,因为岭表有很多地方能够纺织出高质量的布匹。 以葛为原料,能纺织出一种细葛布,此布薄如蝉翼,一匹布重量不过数铢,一幅长达十丈的细葛布,可以卷起来放进一根竹筒里,所以得名“入筒细布”。 而以麻为原料,也能纺织出细麻布,一幅长约四丈的细麻布,重量不过数十钱,同样能卷起来放进竹筒里。 岭表的细葛布、细麻布做成衣物穿在身上,吸汗不贴身又透气,是“夏布”中的上品,早在汉时便被列为贡品,被称为“越布”。 当然,这样的好布均是人力精心纺织,价格不便宜,而黄州的布坊已经能用水力织机织出稍逊一筹的细布,但是考虑到运费,运到岭表的黄州细布根本就没有价格优势。 价格差不多,质量却稍差,这样一来黄州的细布根本就竞争不过岭表本地的细葛布、细麻布。 黄州出产的布匹之所以能在长江中下游地区畅销,其中一个原因是水路便利导致运费低得可以忽略不计,顺流而下的货船,不需要费什么劲就能抵达中下游沿岸任何一个城池,而岭表就不行,。 布匹的销售前景一片黯淡,那么别的呢? 黄州的另一畅销“特产”是书籍和纸张,但问题是岭表州郡多为半开化甚至未开化地区,教化未开所以文风不畅,没那么多读书人需要书籍,所以书籍和纸张的销路恐怕也不乐观。 这两样不行,那么羽绒如何?黄州因为鸡鸭鹅养殖场众多,所以羽绒也是一项大宗买卖,然而岭表并不需要,因为这里很热。 用羽绒填充的衣物和被褥可以御寒,可岭表一带大部分地区冬天不下雪,既然冷不到哪里去,对于御寒的需求就大大减少。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岭表有能和羽绒相媲美的东西吉贝。 宇文温知道吉贝即是棉花在这个时代的称呼,中原罕见大规模种植,但此时的岭表,吉贝却是常见之物,还分为两个大类。 “大王,草民调查过,岭表交广的吉贝分为两种...” 李慧侃侃而谈,他可是下了大工夫去了解吉贝,所以能说出个子丑演卯来:“一种叫做吉贝木,一种叫做吉贝草...” 李慧是第一次见到吉贝这种植物,所谓吉贝木便是树状吉贝(木棉),其树高大如同寻常树木,而开花结果之后,其花絮宛若丝绵,当地人收集起来去其籽后以之为絮,可用来填充衣物做御寒之用。 另有吉贝草(棉花),植株矮小如花草灌木,其花絮去籽可以利用,两种吉贝的用途都一样,其花絮除了用作填充物,还能拿来织布,是为吉贝布。 岭表各地均有吉贝布出产,尤其以崖州的吉贝布最为有名,据说汉时就有用吉贝纺织的“广幅布”闻名中原,而吉贝布的特质和麻布、葛布有些不同,若以质量而言,要更好些。 所以销路一直不错的黄州布,想要在岭表畅销是很难的一件事情,可以说黄州布在岭表遭遇了“水土不服”,恐怕不能如大家事前所料那样,为商贾们带来丰厚的利润。 听到这里,宇文温点点头,开口问李慧:“水土不服,这四个字用得好,你们觉得黄州的作坊,除了玻璃和白瓷,该出产何等样的货物,才能在岭表赚大钱?” 第五十四章 眼光 如何在岭表赚大钱?很简单啊!倒买倒卖,在番禹港、龙编港收购象牙、犀角、玳瑁、珊瑚、珍珠、香药等奇珍异宝,运回黄州就是几倍的利润。 23us.com 再不然就是收购石蜜,提纯得到白如霜的白砂糖,或者进一步制作成冰糖,贩卖到关中、河东、河北、河南,那都是暴利。 但宇文温想知道的不是这个答案,而李慧要说的也不是这个答案,他和同伴交换了一下眼神,见着大家给自己打气,便开口说起自己的办法来。 黄州布在岭表遭遇“水土不服”,但黄州商贾想要在岭表赚大钱,突破口却还是和布有关。 黄州的纺织业,得益于水力纺织机的应用,率先做到了大幅降低成本,但这样的优势不可能维持太久,因为水力纺织迟早要普及开来,所以黄州的布坊未雨绸缪早已做好了准备,那就是印染。 无论是人力还是水力,纺织出来的布都是素色,要想有五颜六色的布就得给布染色,而想要让布上出现五花八门的彩色图案那就要印花,二者合称印染。 黄州历来不以印染闻名,但是在宇文温的大力扶植下,黄州布坊及附属的染坊开始掌握比其他地方更好的印染技术,其关键就是染料和助染剂。 最初的染料和助染剂等配方,都掌握在宇文温手里,而随着纺织业的发展和壮大,渐渐有作坊主通过“竞标”的方式获得了配方。 然后大家在此基础上不断琢磨,然后相互间交流经验教训,慢慢研究出更多的印染配方,当然,在外人看来没什么特别的五庄观,起了很大的作用。 五庄观就在西阳城里,收集了大量的丹方,这些丹方用来炼长生不老药不靠谱,但琢磨琢磨转用在别的行当却常有意外惊喜,黄州布坊及附属的染坊便是受益者之一。 而经过多年的努力,黄州布坊的印染能力,已经把其他地方远远抛在身后。 所以,这就是黄州商贾在岭表赚大钱的关键。 “大王,草民在番禹、龙编还有林邑港打听过,番商海船运来的货物之中,有一种货物十分畅销,那就是染料,譬如靛青...” 李慧越说越自信,开始讲解他这段时间的观察结果,那就是大量出产布匹的岭表交广地区,对染料的需求量十分巨大。 以靛青为例,每年抵达龙编、番禹的番商海船,都会运来大量的天竺靛青,无论运来多少都会被抢购一空,岭表交广各地的布坊,需要大量外购靛青等染料来染色。 这就是一个巨大的商机,因为黄州能制作各类染料,其种类和质量可不比天竺的舶来品差! 染料来源于植物色素,有的染料植物中原罕见,所以用其所制染料必须外购,但有的染料植物在中原十分常见,之所以制作出来的染料其染色效果不佳,无非是制作染料的工艺还有染色的工艺不行。 黄州布坊制作染料以及印染的工艺不敢说天下第一,但有绝活那是肯定的,所以李慧等人琢磨出来的财路,就是向岭表贩卖染料。 他们在龙编、林邑港多方打听,大概估算了一下贩卖染料的利润,发现有利可图,因为岭表的纺织业发达导致黄州布可能销路不好,但另一方面却对染料有着巨大的需求。 所以要大量收购原料,在黄州制成染料,然后贩到岭表出售,这样的买卖其利润不比以往布匹买卖低。 同样,素色的黄州水纺布可能在岭表卖不过当地手纺布,但相对耐洗、不容易掉色的黄州彩布和花布,却能在岭表有不错的销路,因为当地所染的彩布和花布,比耐用肯定比不过。 所以,黄州布坊不用担心织出来的布在岭表卖不动,无非是增加染色、印花这两个步骤罢了。 “说得好,能有如此眼光,真是不枉费寡人带着你们在岭表转了一大圈。” 宇文温对李慧等人的眼光很赞赏,因为这就是他在规划的方案,要为黄州乃至相邻地区的布坊、染坊开辟新的市场,眼光放在中原还不够,广大的岭表地区,才是一片有待开发的肥沃土地。 “寡人多次说过,若想要赚大钱,低买高卖做中间商是最划算的,但其他人很难从这样的行为中获益,而黄州的作坊却不同,东家赚钱的同时,也让许多人从中受益。” “这几年黄州的变化,大家都有目共睹,黄州布已经渐渐有了名气,但这还不够,因为水力纺织迟早要普及,没有了价格优势,黄州布只能靠印染来保持优势。” “但这种优势能保持多久?没人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许印染的秘密,会在哪一天被人偷了去,到时候该怎么办?作坊的东家、伙计该怎么办,他们雇佣的工人该怎么办?” “黄州的人气,是靠着一个个作坊、养殖场凝聚起来的,作坊、养殖场完了,人心也就散了,当年那个破破烂烂的西阳城,你们还记得它的模样么?” 李慧和同伴点点头,他们从小在西阳长大,当然记得当年西阳城的破烂模样,和今日的西阳城比起来,那就是天壤之别,没人想回到过去。 “所以寡人要为黄州作坊开辟新的市场,那么这个市场在哪里?在这烟瘴之地的岭表!” “说到岭表,别人闻之色变、望而却步,最多想到来番禹收购海外奇珍异宝运回中原倒卖,但其实这是他们眼光狭窄,因为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买卖可以赚大钱,所以只要抢占了这个市场,黄州的商贾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光靠卖布卖染料远远不够,你们还想到了什么,都说来听听。” 见着宇文温肯定了自己的看法,李慧十分激动,和同伴一起畅所欲言,之前只是他们私下构思的一个大胆想法,如今全盘托出。 岭表总被人说成是化外之地,但实际上这一片广袤的土地上生活着的俚僚人,并不都是茹毛饮血的野人,他们同样要穿衣吃饭,而让李慧等人意外的是,岭表的葛、麻产量之高出乎他们意料。 甚至连交州也有很多地方种植葛、麻,也正是有了如此多的原料,岭表交广的纺织业才十分发达。 而随着水力纺织的普及,身处山南、淮南交界处的黄州,各布坊面临的竞争越来越大,这就意味着收购葛、麻的成本会越来越高,因为别的地方也会大量收购,造成葛、麻供不应求。 所以黄州布坊的眼光要放远一些,岭表不但成为销售黄州布的市场,也要成为黄州布所需葛、麻的来源地,那该怎么做呢? “大王已经收拢了冯冼氏、陈氏、宁氏这岭表三豪族的人心,想来有他们的帮忙,我们黄州商贾便能够捷足先登。” “草民觉得,可以将黄州布大规模向岭表倾销,只要不亏本甚至亏小本都行,先用彩布挤垮本地彩布,然后搭售素布,把广州及其周边的小手工布坊全部挤垮!” “到时候,我们以合理价格大规模收购岭表出产的葛、麻,运回黄州纺织成布,即便因为路途遥远导致成本大幅上涨,但只要葛、麻充足,我们一样可以控制成本。” “在岭表各地收购葛、麻的商队,可以同时收购石蜜等岭表特产,顺带着销售黄州的货物,这样一来,可以抵消一部分因为运输葛、麻产生的高额运费,这样也能降低成本。” “而一个往来大庾岭南北并且深入岭表的庞大商路,就掌握在黄州商贾的手中,靠着这条商路,别的作坊、商贾也能发财。” “这只是仅对陆路而言,若是能够和冯冼氏合作,借助他们的船队,开辟往返于黄州西阳、江州湓口、江南建康、扬州广陵、丰州候安、广州番禹的海路航线,运输成本会大降。” “草民等几人粗略算过成本,觉得即便是陆路运输,这种做法也十分可行,只要掌握了岭表葛、麻的货源,就能在将来的纺织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 “如果可以的话,素布压价来个薄利多销,彩布维持价格不变,有岭表充足的葛、麻原料做后盾,黄州布坊的纺织成本可以平稳控制,只要坚持数年低价倾销,周边地区的布坊没多少个能撑上几年!” 说到这里,几个年轻人兴奋得面色发红,这种念头他们还没跟自家阿耶说起,此时一股脑交代出来,就是想知道能不能获得西阳王的青睐。 他们都是家中庶子,家业最丰厚的那一部分是没指望继承了,而家族资源有限,不可能支持他们入仕或者从军建功立业,所以一切只能靠自己。 可总是跟在阿耶身后唯唯诺诺,何时又能出头? “啪啪啪啪”宇文温拍起手来,饶有趣味的看着面前这几个年轻人,对方的眼光之远,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但这还不够。 “说得不错,但你们的眼光,仅此而已么?!” 听得宇文温这么一问,李慧等人先是一愣,然后亢奋起来: “大王!草民以为,葛布、麻布再好,也比不过吉贝布,所以黄州布坊应该派人来岭表,到交广甚至崖州等地学习吉贝的纺织术。” “中原未见吉贝广泛种植,遑论吉贝布的纺织,而吉贝在岭表交广地区已寻常可见,若能以此为原料,水力纺织吉贝布成功,再琢磨出吉贝布的印染工艺,如此一来,没有哪里的布坊,能和黄州布坊抗衡!” 第五十五章 皮毛 典冲城南郊外,一处名为“温公垒”的土丘上,西阳王宇文温正在遛鸟,金鸟笼里是一只白鹦鹉,这鹦鹉是林邑所产,浑身雪白样貌独特,与中原鹦鹉大有不同。 23us.com 林邑国的鹦鹉是“特产”,历次向中原朝廷进献方物时,大多有林邑鹦鹉的身影,而宇文温手中这只鹦鹉十分聪明,已经学会了“天下太平”这句话。 典冲作为林邑国都自然有很多好东西,宇文温不会忘了把大头留给上位者,免得日后有人借机生事,而既然要奉迎上面,那就得有祥瑞。 周国统一中原在即,会说“天下太平”的林邑白鹦鹉,是一个恰到好处的祥瑞,宇文温打算将这鸟儿送到邺城进献皇帝,至于这祥瑞在北地能活多久,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掐指一算,周军应该已经拿下建康,陈国灭亡中原一统,数百年的南北对峙,就要在今年结束,而乱世能就此结束么?宇文温可不敢乐观。 中原一统,声望达到巅峰的尉迟丞相,距离受九锡恐怕也不远了,而自东汉末年起,受九锡就是改朝换代的前奏,所以留给宇文温的时间不多了。 他把鸟笼交给养鸟人,捋了捋披风,看着北面的典冲城,又看看所处之地周围的景色。 温公垒,这地名的中原文化气息浓厚,当然有一番来历,大概两百多年前,晋国(东晋)的交州刺史温放之,领兵讨伐林邑国,一直攻到典冲城外。 当时的典冲城还没有后来的规模,林邑军队据城死守,而晋军也到了强弩之末,林邑王派人求和,主帅温放之就坡下驴,在城南郊外的晋军大营内接受了林邑使者递交的降书,随后退兵。 当然,这对两边来说都是权宜之计,而晋军扎营之处的土丘,便被人称呼为“温公垒”,两百多年后,另一位“温”站在此处,只叹时光飞逝,中原朝廷依旧无法平定林邑国。 两百多年前兵临城下的晋军撤了,一百多年前攻破典冲的宋军也撤了,如今攻破典冲的周军也得撤退,任由林邑军队“光复”国都,依旧占据日南之地。 是将士们不够骁勇善战么?不是。 是主帅畏敌如虎么?也不是。 是因为维持日南旧地的统治要付出的代价过高,久而久之承受不住,换句话来说就是统治成本太高,中原朝廷承担不起。 林邑国的问题,其实关键在于政治而不是军事,能不能在这块土地上维持中原朝廷的官府管辖,在于北面的交州能否提供充分的支持。 这就需要交州局势稳定,人力物力充沛,进而引发另一个问题:广州稳不稳。于是便涉及到中原朝廷对于广州一带的开发力度有多大了。 原本的历史里,即便到了宋代,岭南都是让人闻之色变的地方,烟瘴之地的称呼可不是信口胡诌,也正是如此,岭南才是流放的首选之地。 两宋之际的岭南依旧是烟瘴之地,可想而知此时的岭南,对于中原朝廷来说是何种“负资产”,更别说更加遥远、炎热的交州。 为了维持岭表尤其交广的统治,中原朝廷的付出远大于收获,当王朝处于上坡路时尚有人力、财力维持,而当王朝处于下坡路时,哪里还有心思和能力去维持交广的统治? 广州番禺,距离中原传统的政治中心长安、洛阳等地很远,陆路行程将近两个月时间,而交州州治龙编距番禺将近两千里,更别说距离龙编也接近两千里的典冲。 以传统王朝的观点,要维持对原日南郡土地的统治,实在是耗资太大。 日南生乱,交州兵讨伐,若打了胜仗,也得消耗大量人力物力,若打败了更惨,连带着交州局势也跟着不稳定起来,到时还得从广州调兵平乱。 还是那个问题,广州兵打赢了也得消耗大量人力物力,打输的话,连带着广州附近的局势都不稳定,这下该怎么办? 从中原调兵,那样耗费更加巨大,甚至会引发兵变,所以久而久之,日南郡便丢了,即便派兵收复,依旧要陷入死循环。 更别说一旦中原局势不稳,连岭表都危险。 关于日南故地和交州、广州的关系,宇文温觉得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来形容比较贴切,日南郡是中原王朝版图的“极南之界”,是一撮鲜艳漂亮的绒毛,而交州则是绒毛之下的表皮。 绒毛需要附着在表皮上才能牢固,而绒毛和表皮还需要广州这个“真皮”来提供营养,若真皮死了,失去养分的表皮渐渐萎缩,其上的绒毛自然就稀疏乃至掉得干干净净。 日南郡被林邑国成功蚕食,其时代背景就是中原的天下大乱、南北对峙,南朝面临着北朝的巨大军事威胁,几乎所有资源都投入到北面防线,哪里有心情管极南之地的日南郡。 所以要从根本上解决林邑国,恢复日南旧地,中原首先得稳定,然后把岭表广州一带经营好,以其为基础再把交州经营好。 广州有后世所称珠江三角洲,交州有后世所称红河三角洲,这两块地方只要好好经营,就会是拥有大片农田的大粮仓,而只要能有合适的耕地,就会有越来越多的汉人定居。 一个地区的汉人越多,心向中原的凝聚力就越强,只要引导得当,允许他们组织武装结寨自保,一旦有外敌入侵便能够有效据守,配合官军击退入寇的敌人。 这样才能高效率对付异族的蚕食,不需要朝廷从外地调兵劳师远征,是收复并固守日南郡的最好办法,只是这需要时间,长达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 故而宇文温没想来个趁热打铁将林邑灭国,这种举动毫无意义,只会增加将士们的伤亡,无法实质性改变日南旧地的现状。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中原极有可能变天,当暴风雨来临时,他要做的首先是成为胜利者,否则再怎么雄心勃勃,若不能立足中原,其他抱负都是镜花水月。 典冲完了,林邑国元气大伤,数年甚至十余年内都没办法北犯,因为其实力撑不起野心,而交州能够因此获得很长一段时间的缓冲期,这样就够了。 待得中原尘埃落定,若他还或者并且有能力,就再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宇文温思绪万千,一时间有些失神,随从看了看天色,轻声提醒:“大王,时辰到了。” “嗯?” 看向典冲城,宇文温长吁一口气:“既如此,那就发信号。” 骑上马,他沿着土路向东前进,身后响起一阵响亮的号角声,片刻之后,典冲城内多出冒起火光,渐渐地连成一片,将城池化为一座巨大的火炬。 大军班师,总要大肆庆祝一番,而燃烧的典冲,会是庆典里最绚烂的风景线。 第五十六章 鲍鱼之肆 日出时分,几名林邑士兵从草丛里钻出来,向着远处的典冲城摸去,他们在城外通宵潜伏,个个被蚊虫盯得满身包,样子有些憔悴,但一双眼睛却不停地看着周围。 23us.com 只要一发现不对,他们就要转身逃跑,容不得丝毫大意,因为只要那一瞬间的犹豫,就会导致自己丧命于此。 他们不是第一批接近典冲的斥候,之前出发的人大部分都没能活着回来,全都是因为不小心中了敌人的埋伏。 如果有选择,他们不想来这里送死,但不来肯定会死,所以只能硬着头皮为大官们刺探典冲的情况。 数日前,敌人攻破典冲,除了一开始逃出来的人们,后续便再没一个活人逃出来,敌人在典冲附近布下许多伏兵,许多赶来勤王的林邑军队接连遇伏,然后全军覆没。 没有人能够靠近典冲,所以没人知道这几日城里发生了什么,不过远远观察城池的林邑斥候,注意到白天城里时不时升起黑烟,而夜里还有火光闪烁。 可那些壮着胆子靠近典冲的斥候,几乎是有去无回,有几次城里没了动静,大家以为敌人已经撤退,又派出斥候去查探,结果为野地白白增添了许多尸体,所以城中具体情况依旧没人知道。 昨日典冲燃起大火,火势之盛即便白天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大家琢磨着莫非敌人焚城退兵,所以选了几个倒霉鬼也就是现在这几位,去典冲看看情况如何。 有了之前的血泪教训,几名斥候不敢大意,走走停停,到了傍晚才摸到典冲城外五六里距离,见着夜幕降临不敢前进,只能在野地里凑合了一夜,待得天亮再继续向前走。 一阵恶臭迎面扑来,低头看去,发现是个黑乎乎的东西,仔细一看,那东西表层却是许多苍蝇,见着人来了“嗡”的一声冲天而起,露出一具腐烂的尸体。 尸体如同充气的猪尿泡般鼓起来,又黑又黄还泛着脓水,眼珠子瘪了一个,另一个挂在眼眶边缘,如同一个腐烂的鱼鳔。 强忍着呕吐的感觉,那几人继续猫着腰向前走,越靠近城池,草丛里的腐尸就越多,而臭味也越来越浓烈,即便用东西堵住鼻子,那臭味依旧透鼻而入。 一人不小心踩在半截断臂上,身形不稳扑到在地,而就在他面前不到三寸的地方,躺着一具无头腐尸,爆裂的腹部露出一大坨腐烂大肠,其间夹杂着屎尿,刚好堆积在他面前。 “唔唔...” 胃部一阵抽搐随即有东西上涌,他用手捂着嘴巴,硬是把上涌的东西重新咽下,顾不得胃部再次抽搐,赶紧爬起身跨过腐尸继续前进。 走在草丛中,时不时遇见腐尸,好不容易走过这片恐怖地带,他们发现接下来的情景更加让人战栗。 数日前还绿油油的水稻田,此时虽然还有绿色但庄稼已经被连根拔起,横七竖八倒在田中,而每块田里都有几具腐尸,成为苍蝇的栖息之地。 如果只是一两块田如此倒也没什么,可一大片水田都是这种模样,让他们恍惚间置身于地狱冥河之畔,看着一具具尸体在自己周围漂浮着。 强忍着怯意,他们没有转身逃跑,因为逃回去肯定会被砍头,而这里真要有伏兵,身处开阔水田地带的他们根本就跑不掉。 见着不远处的城墙上没有人影,斥候们哆嗦着向前走,好不容易来到护城河外已经全身湿透,听着潺潺流水声,见着城头完全没有动静的样子,他们一咬牙涉水过河。 绕过没有放下的吊桥,来到紧闭的城门面前,俯下身从底部的门缝看去,没发现城门后站着人,侧耳贴在城门上,屏气息声听门后动静,没听见什么不对劲的声音。 城里很安静,安静得让人毛骨悚然,他们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试探着去推城门结果发现没有上栓,索性一用力推出勉强容得一人通过的门缝,然后当先一人闪了进去。 确定没有埋伏,留下两个望风的,其他人相继入城要查看情况,只是面前的场景,让进城的斥候们倒吸一口凉气。 到处都是残垣断壁,焦黑的墙壁和黑乎乎的木材,无一处不说明这里发生过一场规模空前的火灾,而伴随着焦味扑鼻而来的,是比城外要浓烈得多的臭味。 他们好像身处一个装满咸鱼的库房里,到处都是腐臭的气味,臭得让人几乎窒息,不得已再度将鼻子堵上,开始查看废墟里的情况。 刚转入一处街道,所有人都被面前的一幕吓住,有的人甚至跌坐在地,不住向后挪。 破败的街道两旁“站”满了死人,如同在列队欢迎他们入城一般,只是都没了脑袋,取而代之的是陶罐,上面有白色染料打底,又用黑炭画着人的五官。 陶罐上的“人脸”笑逐颜开,齐刷刷“看”向他们,看上去要多渗人有多渗人。 “啊!!!!” 惨叫声划破典冲的上空,惊起原本落在城头上的无数鸟雀。 。。。。。。 下午,林邑王范梵志站在一片废墟前发呆,这里是他的王宫所在地,数日前还巍峨雄伟的王宫建筑,此时已经变成残垣断壁。 上午斥候来报说敌军撤离典冲,身处勤王军大营的范梵志急着要入城,被文武官员拼命劝住,待得前锋军队在典冲周边转了一圈,确定敌军确实离开之后,大军才开拔入城。 范梵志不顾劝阻第一时间入城,结果发现典冲除了城墙,城内建筑已经变成废墟,不要说王宫、寺庙、官署,就连贱民的居住区,都已付之一炬。 但比起这个,更凄惨的是城里一个活人都没有,至于凄惨到什么地步,范梵志没有亲眼看到,文武官员也竭尽全力避免让他的眼睛受到“玷污”。 “这是做了什么孽,神灵要如此惩罚我国啊....” 范梵志欲哭无泪,虽然脖子上挂着香囊,但无法遮掩空气中弥漫着的腐烂臭味,他不是傻瓜,知道这臭味意味着什么。 典冲城完了,不知何时才能恢复昔日的样貌,国库被洗劫一空,城外稻田尽毁已经没有收获的可能,最关键的是典冲那么多人口,全都没了。 是被杀了,还是被抓走了?范梵志无从得知,百余年前,典冲城被宋军攻破,也没有如今这么凄惨的模样,他之前还以为时任林邑王很倒霉,如今看来,最倒霉的林邑王是他。 无意间瞥见城东上空有大量飞鸟盘旋,范梵志心中起疑,不顾劝阻乘坐马车赶往那边一探究竟,待得马车驶出城门,他只觉一股恶臭扑鼻而来,让人胃部一阵抽搐。 那臭味之浓烈,让范梵志以为自己似乎来到堆着无数咸鱼的库房里,他不由得想起中原文士教授的一句话: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知其臭。 这句话的意思,是进入了放满臭咸鱼的仓库,久而久之就闻不到咸鱼的臭味了,意指君王若总是和品行恶劣的人在一起,久而久之自身的品行也会变得恶劣而不自知。 中原把用盐腌制的咸鱼称为“鲍鱼”,而此时此刻,范梵志觉得自己就身处“鲍鱼之肆”中,那股恶臭挥之不尽,正要下车,车门却被随从死死抵住。 “大胆!你们想干什么!” “大王!不能下来,不能看...” “开门!不然就把你们全家贬为贱民!” 范梵志一脚踢开车门,浓烈的恶臭迎面扑来,他刚要探脚去踩摆好的台阶下车,却瞥见车外情形,随后吓得双腿一软,从台阶上滚落马车。 东门外官道边,记载着林邑王范胡达赫赫武功的那块石碑对面,有一座散发着恶臭的小山,而让人见了双股发颤的原因,是因为这座小山为人头堆积而成。 人头山顶部插着一把长刀,看样式似乎是某个身份尊贵之人的佩刀,而人头山脚下,竖着一个石碑,与范胡达石碑对立。 碑上刻着文字,有汉文及梵文,其内容均相同:“大周岭南道行军元帅、西阳王宇文温,于典冲城外立此京观,借以告慰日南百姓在天之灵。” 第五十七章 鲍鱼之肆(续) 番禹,州衙内吏员们正在忙碌,各种公文堆积如山,许多人正伏案疾书,要将当日发布或外送的布告誊写完毕,此时此刻他们所做的事情,是未来广州总管府吏员们应该承担的职责。 23us.com 岭表原为陈国治下,周国岭南道行军拿下岭表州郡之后,要暂时承担起官府的职责,直到朝廷任命正式的地方官为止。 也正是因为如此,出征前才有了行军元帅、西阳王宇文温“都督岭南州郡诸军事”的任命。 周国实行总管制,类似于南朝的都督制,而岭表肯定要设立总管府,综合各方考虑,广州总管府的设立是迟早的事。 所以此时的岭南道行军元帅行辕,便行使着广州总管府的职能,只要朝廷任命的广州总管没上任,那么行军元帅、西阳王宇文温,就要兼任广州总管。 谁来担任广州总管?广州总管何时上任?暂时还不知道。 总管一职由天子亲自任命,总领所辖诸州城隍、兵马、录帐、粮草、镇戍等事物,一般由亲王、皇亲、亲信、佐命大臣及其子孙担任。 按说总管一职是好差事,但也得看是在哪个总管府,若是来到千里之外岭表这种烟瘴之地当总管,搞不好就会死于任上。 更别说如今朝政掌握在丞相手中,天子对总管的任命可做不了主,而岭表必将设立的广州总管府,其总管人选就有些微妙了。 到这种鬼地方任职,即便没病死任上,但距离权力中心天远地远,搞不好过上一两年就被人遗忘,所以不太可能是丞相亲信来上任,至于最后的人选如何定下来,那就要看各方博弈。 另一个问题就是关于岭表总管府的设置,若按陈国设置的都督区,岭表各州郡全都总揽于一个都督区治下,但实际上因为交通问题,周国若在岭表只设置一个总管府恐怕不合适。 “所以我军元帅的看法,至少要在岭表设三总管府,除了广州,还得在桂州和交州设立总管府,如此一来才能有效管辖岭表州郡。” “三总管府...恐怕还不够,本官觉得,至少还要在郁水上游一带的郁林郡再设一总管府。” 崔达此时此刻正与客人交谈,对方是江南西道行军元帅宇文明派来的使者、行军元帅记室参军封德彝,而岭南道行军元帅记室参军刘文静在座。 封伦字德彝,以字行于世,所以“封德彝”为亲朋所熟知,而本名封伦反倒罕有人提起,他和刘文静同龄,但入仕的时间却要晚一些。 刘文静早前被西阳王宇文温辟为王府记室,后来被任命为岭南道行军元帅记室参军,封德彝则是在去年年底,以白身被江南西道行军元帅、杞王世子宇文明征辟,从此步入仕途。 宇文明领军攻拔陈国巴、湘、桂州,如今正在桂州州治始安驻扎,接见、安抚桂州治下的各地酋帅、洞主,此举也省得宇文温还要往始安走一趟。 因为桂州同样隶属于岭表(岭南)范围,“都督岭南诸军事”的是岭南道行军元帅宇文温,宇文明可是为宇文温分担了一部分重任。 但即便如此,宇文明还是得将桂州的情况告知宇文温,所以派记室封德彝等人携带公文,从始安出发,乘船由漓水南下入郁水,再顺流而下抵达广州番禹。 封德彝抵达番禹时,西阳王宇文温已经带着人马出巡,安抚岭表各地,而且其本人身在将近千里之外的安州宋寿,准备讨伐妄图自立的交州刺史李佛子。 所以封德彝只能将公文呈交行军元帅长史崔达,然后在番禹住下等宇文温回来。 未曾料宇文温虽然很快便逼降李佛子,却又对更远的林邑国用兵,也不知道何时才会返回番禹,这样一来封德彝就等不下去了。 江南西道行军主力即将离开桂州,返回湘州州治临湘驻扎,待得朝廷正式许可,行军元帅宇文明就要率军班师,所以身为幕僚的封德彝必须回去和大军汇合。 所以今日他向崔达辞行,顺便谈起一些事情,其中之一就是宇文明在公文里提到的观点:岭表地区光设一个总管府肯定不够。 对新获之地最了解的当然是领兵将领,所以宇文明打算先和宇文温通气,派人将岭表的情况向朝廷汇报,建议多设几个总管府,以便有效控制这片广大的疆域。 此为公事,所以即便别人知道也没什么,关于宇文明提到的问题,崔达也有类似看法,既然封德彝今日要辞行,而宇文温又不在,他便代宇文温做了回答,以便封德彝能带个准信回去。 作为行军元帅长史,崔达虽然是监军但也是幕僚长,所以宇文温不在时,行军元帅行辕的事务都由他主持,而对于公文往来,也有权利发表自己的看法和意见。 实际上崔达还承担着广州总管府长史职责,而总管府司马职责是由行军总管杨济承担,至于行军总管慕容三藏,现在已经是“权交州刺史”。 岭南道行军的任务已经完成,宇文温没可能去抢尉迟佑耆的功劳,所以崔达如今满脑子想的是班师回朝之后,如何在丞相那里获得新任用,早没心思和宇文温较劲。 所以很多事物他都甩给记室刘文静来办,反正年轻人熬得住,崔达乐得清闲。 交谈片刻,封德彝告退,刘文静送他出门,两人年纪相同,各自府主又是关系密切的兄弟,所以话题也多了起来。 “刘兄,不知西阳的商队何时能启程?” “啊,商队已经装车完毕,明日必能启程,随行镖师众多,有他们在,封老弟可一路无忧抵达南昌,再转安成步道去临湘,一路畅通无阻。” “多谢刘兄的安排,小弟有一事不明...” “请讲。” “小弟久居北地,对海产不甚了解,不知鳆鱼究竟是否为鱼?” 封德彝和刘文静同龄,但小几个月,所以相互间以兄弟相称,他是北方人,很少吃河产更别说海产,而来到番禹之后,见着黄州商贾大规模收购海产,觉得十分惊讶。 若是珊瑚、玳瑁、珍珠倒还好理解,可是黄州商贾还收购鳆鱼等干货,这东西根本就不像鱼,确实让人对其称呼费解。 “鳆鱼虽然有鱼之名却不是鱼,实际是一种贝类,只是生于水中,笼统称之为‘鱼’。” 刘文静解释了何为“鳆鱼”,和封德彝漫步番禹街头,向对方的下塌处走去,路过临街的鲍鱼之肆,一股咸味扑鼻而来,在闻不惯的人看来,这股味道就是臭味。 “太史公所载,始皇帝出巡时半路驾崩,李斯等人秘不发丧,在车上装满鲍鱼,以鲍鱼之臭遮掩尸臭,如今亲鼻所闻,果然如此。” 封德彝感慨着,世人将用盐腌制的咸鱼称之为鲍鱼,那股味道确实不好闻,但是鳆鱼很名贵,所以他很好奇这东西到底怎么做才能变成佳肴。 “此事我也知之甚少,不过新鲜鳆鱼不耐储藏,须得晾晒、盐渍之后做成干货,才能贩运到千里之外,食用时应该要泡发才能烹饪...” 刘文静不关心鳆鱼怎么吃,他关心的是自己在番禹采购的鳆鱼干运回西阳没有,身为“代购”,他可是从上一轮鳆鱼代购中赚了不少。 一枚鳆鱼干,在的番禹收购价不到千钱,而运到西阳后能卖到将近四千钱,这可是数倍的利润,刘文静有些奇怪,为何南朝之前没人在岭表做这种买卖? 南人好食水产、海产,在江南地区,一枚鳆鱼干的售价超过三千钱,刘文静之前听说鳆鱼只在青州一带沿海地区有出产,建康即便有鳆鱼也是商贾从青州贩来的。 西阳食肆里的鳆鱼亦是如此,结果在番禹见到鳆鱼干时,大家有些错愕:原来鳆鱼不止在青州沿海才有的? 西阳王宇文温私下说这玩意运回去卖能赚大钱,所以大家将信将疑的收购了一些,委托商队运回西阳,结果真的能赚钱。 大家惊喜之余,觉得有些奇怪:可为何求购鳆鱼的南人,只把目光放到北方的青州?为何西阳王总是把鳆鱼叫做“鲍鱼”? 第五十八章 怎么回事? “你是怎么回事?嗯?都这么久了还没成亲?”宇文温语气不善的问道,看着对面的杨济,他差点破口而出“你是不是不行啊!” “大王,下官不能因私废公,徒增他人话柄,此事非同小可,下官不得不慎之又慎。 23us.com” 宇文温盯着对方,片刻后放弃了继续毒舌的念头,杨济说得没错,这种时候成亲确实有些微妙,事情本身不算什么,但就怕有人小题大做。 出征打仗,为国分忧,结果身为主要将领却忙着娶妻,别的不说,这女人是不是你威逼利诱之下抢的?你是不是收了冯冼氏的贿赂?是不是要因私废公? 没人跟杨济有仇,但总有人要对付宇文温,所以杨济想得很明白,不能因为自己的私事影响到大局。 他在这个时代遇见了“未婚妻”,虽然只是样貌相似,但也足以慰籍自己本已死掉的心,那位冼娘子已经跟着杨济在番禹住了数月,迄今未有名分。 考虑到官场斗争的问题,宇文温知道杨济的顾虑有道理,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 “不是我说你,日后朝廷论功行赏,以你的功劳,说不得封公,即便不是郡公也是县公,到时候你若还未成亲,冼娘子的诰命夫人可就没了。” “她不介意的。” “啧啧,说到儿女私情就如同换了个人...” 宇文温有些促狭的笑起来,杨济只是干笑,宇文温出巡他负责留守,如今宇文温凯旋归来,直接从林邑回到番禹,而他也圆满完成任务,可谓是如释重负。 李佛子和万春国完蛋了,林邑国元气大伤,而攻破典冲的周军大获丰收,冯冼氏、陈氏、宁氏三豪族用命辅佐,在宇文温的一番谋划之下,岭表局势变得稳定起来,可想而知朝廷那边会有不错的封赏。 而西阳王宇文温的大名,会更加响亮和具有吸引力,小团体的首领有如此优异表现,杨济只觉前途一片光明。 “不要那么肉麻,这种拍马屁的话从你口中说出来,寡人怎么听怎么别扭。” 宇文温兴致很高,前日他刚抵达番禹,不顾一路劳累便开始过问相关事务,将攻拔林邑国都的事情写了个奏章,顺带报捷文书一起,让人带着赶往邺城。 当然,从林邑国都搜刮的金银财宝,也要重新核对一遍,然后浩浩荡荡送往邺城,进献给朝廷和天子,以表身为臣下的赤子之心。 接下来,就等着班师回朝了! 一想到班师途中能见到自己的家人,宇文温就情绪激动,因为他已经将近大半年没见到自己的儿女了,而在妻妾哪里欠下的“公粮”,也得找个时间上缴不是? “大王,官军攻打典冲一事,恐怕会招来非议,不知杞王那边是否知道详情?” “比起这个,建康那边是怎么回事?怎么到现在官军还没拿下建康?”宇文温反问道,杨济闻言有些无奈,开始讲解起这段时间建康方面的战事。 简而言之,局势的发展太邪门了,其中必有蹊跷。 对于宇文温和杨济两人来说,陈国的寿命本该就在今年终结,因为陈国皇帝陈叔宝昏庸无能,导致国力衰败、人心不齐,所以即便建康一带的陈军数量不少也不缺粮食,都无法抵挡渡江而来的周军。 可出人意料的是,陈军不但成功击退兵临城下的周军,成功将战事拖入雨季,还打得有声有色,到后面硬是把局势扭转过来: 周军在江南立足不稳,加上雨季的影响,不得不收缩回江北,以待更好的战机。 这条消息,是不久前由信使带到番禹的,只有崔达和杨济知道,如今宇文温知道这个消息后,只觉得脑子有点乱:陈军有如此神勇表现,莫非是有高人指点? 或者说,难道陈国皇帝陈叔宝发生异变,有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灵魂鹊巢鸠占,让行将就木的陈国回光返照,开始走上逆天改命的道路? 一想到这里,宇文温杀心顿起,这个念头他没和杨济说,但已经认定此事极有可能发生,即便不是陈叔宝异变,也有可能是别人,所以,那个人必须死! “大王,依下官看来,恐怕是有人给孔、施二人做参谋,所以陈军才会有如此表现。” 杨济不知道宇文温此时此刻的想法,他开始根据自己所知的消息,推断为何事情会演变到如此地步,结论很明确,就是有人给担任监军的孔范、施文庆出谋划策,以至于陈军居然能够起死回生。 综合多方面的消息,陈国皇帝陈叔宝,似乎依旧在皇宫里“足不出户”,除了偶尔几次走上城头犒军之外,好像没什么异常,陈军也没使用什么奇怪的武器,甚至连轰天雷都没有。 而陈**队的指挥权,城内归监军施文庆,城外归监军孔范,也就是说,这两个佞臣才是实际上的陈军主帅,陈军能有后来的出色表现,全拜此二人所赐。 问题来了,孔、施二人是出了名的佞幸小人,平日里从未表现出军事才华,和陈军宿将们向来关系就很差,怎么看都不像是绝世名将的样子,为何会有如此出色表现? 若按“历史”而言,隋军兵临长江,而孔、施等佞臣在陈叔宝面前却报喜不报忧,直接导致陈国应对不当,在城外决战时,还是孔范率先逃跑,导致全军溃败,使得隋军轻而易举拿下建康。 结果现在却是这两位力挽狂澜,反差如此之大,让宇文温和杨济有些错愕。 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北宋末年靖康之变后,是文官秦桧挺身而出,在朝堂之上骂得力主求和、划江而治的岳飞无语,随后秦相公亲自率军北伐,不但收复失地,还收回了燕云十六州,成为中兴名臣。 这种事情简直太荒谬了,所以宇文温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但事实就是如此:孔、施二人力挽狂澜,成功扭转了局势。 “你觉得若真有人在孔、施二人身边做参谋,那人会是谁?” “很难说,也许是隋国余孽...但此人必然极会用兵,否则即便获得孔、施二人信任,也打不了胜仗。” 杨济想了想,又补充道:“陈国已日薄西山,恐怕不是几场胜仗就能挽救的,若真有人为孔、施二人做参谋,恐怕不是为了陈国...” “你是说,若真有这种人,那他肯定和周国有仇?” “是的,所以极有可能是隋国余孽,没有投降周国而是避居江南又会用兵,恐怕是哪家大族子弟,以下官之见,莫非是李家或于家之人?” 杨济的猜想很有道理,可宇文温此时却听不进去,因为他满脑子想的是一个人:杨广。 那个倔强的年轻人,再度出现在西阳城,只是身后还跟着复仇大军,火光之中西阳王府血流成河,杨广手提三尺剑,一把将惊慌失措的萧九娘揽入怀中,声嘶力竭喊着: 他害死了我的父母兄弟,掳走了我的姊姊,还抢走了你...所以我要报仇! 第五十九章 伪命题 翌日,番禹军营里一场大聚餐正在进行,远征林邑归来的将士,和留守番禹的同袍一起,在流水席上大吃大喝,吃的当然是海产,喝的则是凉茶,不过营地一角却堆着许多椰子。 23us.com 岭表沿海地区有异果名为椰果、椰子,这种果实十分结实,外表都是绒毛,用刀劈开之后却是中空,内有甘甜的汁液。而内层白色的果肉可吃,十分有嚼头。 但是谁敢吃完海鲜就吃椰肉喝椰汁的话,十有六七会闹肚子,因为据说海鲜和水果一起吃会出事,轻则闹肚子,重则死人。 所以椰汁、椰肉,必须在吃完饭后至少一个时辰食用才会稳妥,军营里堆积的椰汁,就是作为饭后水果食用。 用凉茶就着海鲜进食,在炎热的天气里别有一番风味,面对种类繁多的海鲜大餐,加上又能和胡姬“交流”,许多士兵兴奋得高声喧哗。 岭表以及交广战事结束,眼见着即将班师,大家十分珍惜留在番禹的宝贵光阴,兴致一来,说话声音就不免越来越大。 若是平日,这种行为是不允许的,不过今日例外,除了必要的警戒部署,周军将士都在军营里大快朵颐,不过有的人吃了海鲜会全身发痒,只能另外摆席吃鸡鸭鹅。 一夜无眠的宇文温,在流水席上转了一圈后开始找茬,美其名曰“搞活气氛”,倒霉鬼是行军总管长史周法明。 周三郎和行军总管杨济一起留守番禹,没能跟着宇文温到处砍人,如今被对方扯着要比吃生蚝,看着几大碟生蚝,周法明的脸都要绿了。 生蚝是沿海寻常可见的贝类,自诩见多识广的周法明当然吃过,但那是在建康时,而且吃法很寻常,不是宇文温“发明”的那种吃法炭烧生蚝。 将生蚝打开,就着壳放在炭火上烤,生蚝肉里放有佐料,用炭火烤熟之后吃起来别有风味,这种吃法让许多将士上了瘾,不过吃多了发现这玩意有副作用。 炭烧生蚝吃多了会浑身燥热,需要和胡姬好好交流一番才行,周法明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哪里敢和宇文温比吃这玩意。 “不要慌张!浑身燥热又怎么了?有林邑姬败火嘛!” 听得宇文温这么说,周法明等人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林邑女子他们前几日有幸见过,原本大家心痒难耐,结果见着真人之后全都傻了,如同三伏天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凉水,从头凉到脚。 实在是无法认同这是“美女”,周法明认可宇文温关于林邑女子能“败火”的说法,所以生蚝是绝对不能比赛吃的。 “不吃生蚝,那就吃炭烧鱿鱼!” “大王,大王!大王不是说过,吃海鲜过量会致病的么?下官实在是...” “你一年到头都吃不了几个海鲜,扯这么多做什么!” 吃海鲜太多会导致痛风,而日常饮食经常大鱼大肉,容易导致富贵病,但对于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来说,这就是个伪命题。 普通农民,一年都吃不上几口肉,平日里的饭菜想见油星都难,跟他说大鱼大肉会导致富贵病所以要少吃些,这真的很无聊。 跟一辈子可能都没机会吃上几口海鲜的人说,吃海鲜太多会痛风所以要少吃些,这也很无聊,两种说法根本就是伪命题。 同样,说杨广在建康,所以只要他出谋划策便能让陈军转败为胜,这种说法也很无聊,实际上也是个伪命题。 杨广真要有那种本事,也不至于在长安城外兵败如山倒,而在建康剃度出家之后,还有宇文温安排的眼线盯着,更别说杨广何以取得陈国佞臣孔范、施文庆的信任? 这个道理很简单,但宇文温纠结了一夜才想通,所以今日要大补,让人端上来几盘鱿鱼,开始和周法明“互相伤害“ “来,先把这二十串鱿鱼吃了再说话!” 。。。。。。 行辕,主帅和监军的日常再度上演,吃饱饭没事做的宇文温开始挑事,要折腾长史崔达,以助饭后消化,顺便以牙还牙。 宇文温领兵突袭林邑国,攻破国都典冲,然后纵兵大掠搞了个屠城,还在城外立了京观,这种事迹传回番禹,让崔达找到了兴奋点,连夜写好奏章送往邺城。 回到番禹当日,崔达便当众“犯言直谏”,所以他的奏章里肯定没什么好话,什么“擅开边衅”,什么“纵兵大掠有伤天和”,什么“**林邑国后宫令人发指”恐怕是肯定有的。 总而言之一句话:宇文温其行可耻,其心可诛,其人可贬。 告主帅黑状是监军长史的本能,崔达要弹劾,对此宇文温早已做好准备,同样写好奏章,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写得清清楚楚,也让人送往邺城。 不过既然对方敢搞事要怼他,他就敢怼回去,反正宇文温手头上正好有个极好的兴奋点,可以整得对方欲仙欲死。 “陈国困兽斗,建康战事紧,寡人心急如焚,所以要为国分忧!” “大王擅开边衅、屠戮林邑国都,使我天朝上国名誉受损,此等恶劣行径不知反省,却要为国分忧?不知大王如何为国分忧?” “当然是挥师北上,增援尉迟元帅!” “未得朝廷诏令,大王便调动大军擅离驻地,莫非以为下官不敢死谏,以为王法是儿戏么!” “崔长史何出此言?寡人当然坐镇番禹,官军亦驻扎岭表交广不动,不过是派别将田正月,率虎林军两千,加上冯冼氏、陈氏、宁氏族兵合计不下数万,走海路攻打建康,长史为何要生要死?” 说得好有道理,崔达无言以对,虎林军是宇文温的私兵等同于部曲,而冯冼氏、陈氏、宁氏族兵的族兵也不归官府管辖,真要如此行事,还真的不好扣大罪名。 可若是让宇文温得逞,派兵走海路捅陈国一刀,搞不好攻破建康的大功会被对方人马抢了去,如果真是这样,崔达已经能够预想到自己的结局了。 为了让尉迟佑耆拿下灭国头功,丞相尉迟动用了许多资源,更别说蜀太妃王氏就等着宝贝儿子立大功凯旋归来,这种关键时候若是被人坏了事,可想而知两位的脸色会有多难看。 崔达担任岭南道行军元帅长史一职,就是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如果他拦不住宇文温,让本该属于尉迟佑耆的头等大功飞了或者被人分去一半,至少一个“无能”的评价是跑不掉了。 尉迟家迟早坐江山,崔达不想等新王朝后被赶去角落吃灰,所以能不能成为新朝重臣,就要看现在及往后的表现如何,他决不能让宇文温的诡计得逞。 但宇文温行的是阳谋,从明面上根本就没办法阻拦,所以只能拖。 “大王!此事非同小可,关于建康战事,丞相必然自有安排,说不定朝廷正在以战促和,逼迫陈国签订城下之盟,要徐徐图之...” “若大王仓促派兵增援,兵锋直指建康,极有可能让对方狗急跳墙,最后弄巧成拙,坏了朝廷大计!” 说的好像很有道理,宇文温做恍然大悟状:“崔长史这么说,似乎很有道理?” 崔达已经急得后背出汗,见着宇文温有些动摇,赶紧趁热打铁:“不如大王先上奏朝廷,若朝廷同意派兵增援,再筹划兴兵北上增援不迟。” 擅自出兵北上攻打建康,抢尉迟佑耆的灭国头功,此举会严重刺激丞相尉迟,和找死没区别,所以这说法就是个伪命题,宇文温根本就不会犯傻。 故意说出来不过是借此撩拨崔达,见着对方被他这么一刺激,恐怕死了不少脑细胞,目的便已经达到了。 “既如此,那寡人便遣使入京,待得朝廷有了决定再说吧。” 第六十章 似曾相识 多云间晴,连绵阴雨过后的建康热闹起来,茶肆里许多茶客聚集在一起,兴奋地议论着当今时局,入寇的周军如今退回江北,建康安全了。 23us.com 即便这种安全只是暂时的,但也让建康百姓雀跃不已,大家都觉得建康有王气在,北虏再猖狂也奈何不得,至于以后该怎么办,那就以后再说。 街道上,行人匆匆,一名沙门缓缓走在泥泞的街道上,粗布僧衣已经洗得发白,看上去是一个破败小庙里的和尚,没什么特别之处。 年初周军兵临城下,官府征召了包括和尚、尼姑、道士在内的几乎所有人守城,如今敌人退去,自然也就无需这些人来应急,所以建康城里和尚的身影也再度活跃起来。 城里有很多寺庙,所以和尚多也没什么奇怪的,不过这个沙门虽然僧衣破旧,可气质却很特别。 样貌清秀五官端正,身材修长挺拔,若不是剃去烦恼丝又穿着僧衣,换了一身锦衣玉带便是翩翩俏郎君,足以吸引小娘子们的目光。 和许多人一样,他光脚穿着木屐,沿着街道向前走去,见有信众向他行礼致意便停下脚步还礼,然后继续前行,虽然道路泥泞,却丝毫不顾及双脚被污,步伐轻松如同闲庭信步。 经过一处街角,听得小巷里传来喧哗声,他停住脚步,侧耳倾听片刻便转入巷内。 声音来自距离巷口不远的一座小院,这个院子十分破败,没有砖瓦房,只有几座木板搭起来的茅草屋,其间有些许草药味传出,似乎是有人生病了。 沙门来到院门处,破烂的院门虚掩,他没有贸然推门而是唱了一声佛号,不一会院门被人拉开,却是一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少年,见是位出家人,赶紧双手合十行礼。 “请问施主,院内发生何事?” 沙门的声音平和,给人感觉宛若春风拂面,少年赶紧请他入内,引着对方向一处茅草房走去,边走边介绍起来: 他的兄长病了,无钱医治,苦熬了大半月,眼见着病情愈发严重,其他同伴正在想办法,因为意见不同,所以争执起来。 “阿上,您会治病么?” “贫道不会。”沙门如实回答,这个时代人们对于和尚的称呼,尊称有“师父”、“法师”或“阿上”,蔑称有“阿秃”,而和尚的自称,却大多是“贫道”而不是“贫僧”。 少年闻言双眼一黯,不过依旧领着对方前行,虽然这位出家人不会治病,但若是能在病榻旁诵经,说不定兄长能得佛祖保佑,大病痊愈。 走近茅屋,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屋内传来,少年正要上前推开木门,却见一人转了出来,那人身着破旧的戎服,面有刀疤,一条腿似乎断过,夹着木板。 刀疤脸见着少年刚要说些什么,又见其身后的沙门,他行了一礼,有些尴尬的说道:“这位化主,我们囊中羞涩,实在是...” “施主,贫道并不是来化缘的。”沙门还礼,丝毫没有恼怒之意,那人一愣,随即回过神让过一旁,以便对方入内。 一股由药味和霉味、汗味等诸多气味混合而成的臭味扑鼻而来,房中榻上躺着一人,形容憔枯面色腊黄,虽然天气炎热却裹着一床破被。 榻边站立数人,俱穿着破旧戎服,身高参差不齐,正在争论着什么,见着有陌生人进来,先是一愣随后迎上前:“法师,还请救他一命!” “施主,贫道不会治病。” “啊...” 沙门没有理会这几位的失望之情,径直来到榻边坐下,见着病人已经是弥留之际,他有些沉痛的说:“这位施主,恐怕是不行了。” “唉,我们也知道,只是,只是....” 刀疤脸说着说着忽然转过身去,抬手擦着眼睛,声音哽咽起来,其他人都黯然无语,而榻上之人剧烈咳嗽几声后,挣扎着说道: “大家...大家莫要为我折腾了...” 这句话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见着刀疤脸让自己别说话好好休息,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成二...我...我欠你的情,只能来世再还了...” 话音刚落,再度剧烈咳嗽起来,他挣扎着要说些什么,却因为呼吸不畅无法说出口,面色变得惨白,看上去痛苦异常。 众人见状大惊,却见沙门紧紧握着他的手,低声诵起佛经来,呢喃声中他面色渐渐缓和,双眼闭上,再没有挣扎,似乎感受不到痛苦,坦然面对生命的终结。 另一只手滑落榻边,再没有咳嗽也没有呼吸,几位男子见状双眼一红,却没有哭出声,那瘦弱的少年扑了上来,趴在遗体上嚎啕大哭: “兄长!兄长!” 眼前一幕,没有影响沙门的诵经,也不知多了多久,他念完经文之后将死者的手轻轻放下,起身向屋内众人行礼:“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想来已入西方极乐,还请诸位施主节哀,善哉、善哉...” “多谢法师,多谢法师为他超度...” 众人赶紧行礼,见着这位过路的沙门行善为亡者超度,然后一句话不多说便要告辞,大家颇为感激,奈何囊中羞涩,实在是无法凑出像样的谢礼。 “我佛慈悲,普度众生,各位施主若有意,平日多行善积德便可。” 沙门正要离开,一名男子赶上前来,紧紧握着对方的手说道:“多谢法师为我兄弟超度,不知是何法号?何方丛林?吴某日后必当报答。” 男子身着戎服,年约二三十岁,身材算是结实,面色沧桑浓眉大眼,双目炯炯有神,似乎是这几人之中的为首者,沙门微微一笑:“施主,贫道乃出家人,不求报答。” “啊,是吴某唐突了。” “吴施主,请节哀。” 众人目送沙门离开,一人看着对方的背影有些不确定的说:“这位法师,我好像在城里哪个庙里见过...” 没时间纠结这个问题,大家开始张罗起后事,他们囊中羞涩,没办法给过世的同伴风光大葬,只能用草席一卷,到城外坟地选个地方刨坑埋了。 凑钱置办些祭奠之物在坟前烧了,再树一个木牌,写上生卒年月及名讳,这还得请人来写,因为大家都不识字,而请人还得花钱,这又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天杀的官府!说好的杀敌有犒赏,大家豁出性命和北虏打,好容易打退了,结果赏钱迟迟不发!不然老五哪里会没钱治病,活活拖...” 刀疤脸说到后面说不下去,一脚将院里的破木桶踢走,其他人面有怒色,现场气氛有些压抑,而那为首的男子冷笑道:“官府若靠得住,我们又如何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将那哭得双眼发肿的少年揽入怀中,他看向在场众人:“我们都没有家了,四处乞讨连狗都不如,为了混口饭吃才上阵杀敌,如今兄弟几个聚在一起,就是要闯出一条活路。” “官府,根本就靠不住,能靠的就只有我们自己,先把老五好好埋了,再看情况而定。” 刀疤脸闻言压低声音问道:“阿斗,现在情况如何?” “如何?大家豁出性命为官府卖命,如今北虏退了,犒赏却迟迟不发,不光我们,许多人都是如此,一文钱都没拿到!如果没有个说法...哼!” 第六十一章 似曾相识(续) 灵曜寺外,禁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如往日,此为天子驾临的排场,北虏退回江北,陈官家今日率领群臣来灵曜寺上香还愿,寺内香火缭绕异常壮观。 23us.com 大殿内,陈叔宝正在焚香祷告,官军击退北虏,让他这几日心情极佳,只道建康自有王气加持,又有佛祖保佑,所以理佛之心越发炽热,今日更是在此发愿,希望朝廷收复失地,国祚绵长。 伴随陈叔宝左右的是近臣孔范、施文庆,此二人如今炙手可热,被誉为“中流砥柱”,他们作为内外监军指挥有方,为官军击退北虏立下大功。 陈叔宝还是太子时,施文庆便为其主簿,而孔范也与陈叔宝交好,待其即位称帝后二人便成了幸臣。 施文庆和另一名幸臣阻塞言路,而孔范仪表堂堂擅长文章,惯会察言观色阿谀奉迎,经常用华丽的文章为陈叔宝文过饰非,两人是有名的佞臣,或者说得直白些就是奸臣。 还有其他几个佞臣,又有极受天子宠爱的张贵妃,以及孔、龚二贵嫔等莺莺燕燕,以及宦官蔡脱儿、李善度,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将朝政搞得乌烟瘴气。 年初周军饮马长江,天子以施文庆、孔范为内外监军,指挥官军抵御外敌,许多人得知这一消息后痛心疾首,只道陈国难逃一劫,因为此二人根本就不知兵。 更别说孔、施二人和将领们关系很差,施文庆与将领势同水火,而天子又多次强夺将领部曲,转为孔范等幸臣的部曲,这种举动也让将领们对孔范多有不满。 将帅失和,实为主帅的监军手握大权,却是只知道溜须拍马的无能之辈,这样的军队能打败敌人才怪! 这是许多有识之士的看法,所以他们对时局很悲观,结果事情的发展出人意料,官军表现出色接连击败周军,成功将战事拖入雨季,如今更是磨得对方无可奈何退守江北。 恍若三十多年前梁军击退齐军的事迹重演,许多人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孔、施二人宛若陈国的中流砥柱。 先前对孔、施二人担任监军的所有质疑,如今都显得苍白无力,这两位数月下来的表现,就像换了人一般,甚至让人有一种错觉:这两位莫非将成为中兴名臣? 这不可能,狗改不了吃屎,即便孔、施二人真有才,但道德败坏,迟早是祸害,但二人如今正在风头上,没人敢多嘴,只能默默等候机会。 别人这么想,孔范、施文庆当然知道,所以他们如同苍蝇一般成日里围着陈叔宝转,使出浑身解数讨对方欢心,同时还备好奇珍异宝,献给贵妃张丽华,请她多吹吹枕边风。 只要有可能,就要跟在陈叔宝身边,省得有人告黑状,而今日天子到灵曜寺进香,二人亦步亦趋,一来是为讨好天子,二来是为讨好张丽华。 皇后沈婺华早已失宠,其庶子陈胤的太子之位已被废除,新太子是陈叔宝和张丽华之子陈深,而陈叔宝本打算年初废掉沈婺华皇后之位,册立张丽华为皇后,只是因为周军入寇而作罢。 陈国的皇后之位迟早是张丽华的,所以孔范、施文庆也一直在讨好对方,而今日张丽华亦随陈叔宝到灵曜寺上香,二人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智者大师,不知令徒智缘何在?” “陛下,劣徒智缘今日去城中书肆取经书,想来就快回来了。” “既如此,朕再向大师讨教一二...” 陈叔宝正与智者大师智交谈,智的高徒灌顶侍立一旁,他是智的传业弟子,平日里跟随师父为其整理各类经典书籍,对于智的讲经、授课随听随录。 智平生剃度僧人数千,而授业弟子不过二十余人,灌顶和另一名弟子智越最受他器重,不过后来又多了一位。 去年智在灵曜寺剃度了一名僧人,交谈之后发现此人颇有灵性,并且对佛经多有感悟,经过数次交谈,智判定对方有慧根便收为授业弟子,法号“智缘”。 智缘气度不凡,出家前似乎家境不错,言谈举止有世家子风范,不过既已剃度出家便与俗世做了断,没人再追究智缘的俗世身份。 智缘的能力果然了得,日夜勤习十分用功,不到一年时间,便熟读法华、无量义、普贤观诸经并通达其义。 智如同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惊喜之余指点愈加频繁,智缘并未因此志得意满,对于师兄们十分恭敬,又如其他普通弟子般任劳任怨,故而在师兄弟中人缘很好。 陈叔宝上次到灵曜寺听智者大师讲经,偶然间碰到智缘,为其与众不同的气度引起注意,交谈了几句,愈发对这位年轻沙门感兴趣。 “沙门”与“和尚”都是同一意思,只是“沙门”用于文字记载时为多,口语称呼僧人以“和尚”为多,今日陈叔宝来到灵曜寺,想再和智缘交谈却未能如愿,不过不要紧,他有的是时间。 侧殿,贵妃张丽华与一众诰命夫人焚香祷告完毕,各自到厢房歇息,因为天气炎热,她觉得厢房有些闷热,便来到院子里在树下纳凉,百无聊赖之际,问陪同的知客僧: “不知智缘法师在否?官家今日来时,还说要见见这位法师。” “回女施主,智缘师弟方才为智者大师去书肆取佛经,应该快回来了。” “原来如此,若智缘法师回来了,便引他去大殿面君。” 今日因为要礼佛,所以张丽华身着相对朴素些,但依旧难以遮掩万种风情,知客僧好歹见过许多大场面,没有在这位贵人面前失礼,将对方如此吩咐,赶紧告退到寺门处等候。 宫女在一旁扇着绢扇,张丽华感受着阵阵凉意渐渐陷入沉思,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年轻和尚的样貌,那样貌让她记忆犹新。 智者大师去年新收了一名授业弟子,据说十分聪慧,法号智缘,样貌颇为英俊,言谈举止和一般的和尚不一样,有些类似得道高僧般的明镜止水,但却又有不同。 不同在哪里?张丽华见着对方一面之后,觉得此人出家前莫非是世家子,故而举手投足之间有说不出的大家风范。 当然,她不是起了什么别样的心思,只是纯粹的好奇罢了,反正天子也对此人感兴趣,她当然要投其所好,以便能和官家有话题。 以色事人总不是长久之计,张丽华想得很明白,她再风华绝代,也会有容颜渐老的那一天,天子迟早会有新宠,所以她若要固宠就得多花些心思。 官家感兴趣的事情,她就多发表一些见解,只有不断的和官家“争辩”,再让对方“以理服人”,成就感便油然而生,官家才会喜欢和她在一起,而智缘和尚就是一个很好的话题。 想到这里,张丽华有些失神:智缘和尚的来历,真是让人好奇啊... 寺门外,一名沙门匆匆而来,他光脚穿着木屐,身上粗布僧衣洗得发白,看上去是一个破败小庙里的和尚,没什么特别之处。 禁军见其怀中似乎揣着什么东西,觉得十分可疑便上前盘查,见其自述是寺内和尚,又从怀中拿出一本佛经,还是有些不放心。 毕竟天子率领大臣们在寺里上香,万一此人是周国刺客... 在寺门处翘首以盼的知客僧跑过来,向禁军将士解释这位是智者大师的徒弟,解了围之后顾不得多说,拉着沙门的手便往寺里快步走。 “师兄,何时如此急切?” “智缘师弟!官家在大殿里等着见你呢,还不快走!” 两人入寺之后向大殿快步前进,陪同天子上香的官员们此时大多在一旁的厢房歇息,不过殿外台阶前的铜香炉旁却有一名中年官员正在烧香。 智缘与此人擦肩而过,虽然未与对方对视,但他脚步却凝滞了一下,随后恢复正常。 此人他认得,即便只是瞥见侧脸,他也认出此人是父亲当年看中的将帅之才、于家的于仲文。 但这又与他何干? 杨广已经不再关心尘世间的恩怨情仇,此时的他,是智者大师智的授业弟子,法号“智缘”。 脚步声渐渐远去,于仲文抬起头,看向那个匆匆离去的背影,他觉得对方似曾相识,只是没有见过正面,无法确定此人到底是何来历,看样子是和尚,那么... 与我何干? 隋国灭亡,无法投降周国的那些人,要么隐姓埋名四处躲藏,要么出家为僧,亦或是和他一般,逃到江南陈国苟延残喘,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于仲文有了坚定的目标。 他为陈国佞臣孔范、施文庆出谋划策,成功将兵临建康城外的周军赶回江北,功劳全被这两个人据为己有,无人知道是于仲文的杰作。 不过于仲文不在乎,只要能报仇,那就够了。 大象二年那场变乱,于家选择站着在辅政丞相杨坚那边,结果这场豪赌失败,落得满盘皆输的悲惨结局,于仲文本该愿赌服输,但他妻儿的血海深仇不能不报,所以... 尉迟氏,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第六十二章 想法 “依你之见,若真有人给孔范、施文庆出谋划策,此人是于家的余孽?” “大王,这只是下官的揣测,不过依下官之见,很有可能,毕竟隋国灭亡之后,能投降的关陇权贵都已投降,只有李家、于家的人绝无可能逃过清算...” 书房内,宇文温正和杨济闲谈,话题是陈国为何会有如神助、将周军赶回江北,话题的起因源于杨济的想法:有高人在幕后指点。 23us.com 他两个是“不正常人类”,当然知道陈国本身不会有这样的人,不是说没有人才,而是陈叔宝这“猪伯乐”看中的只能是猪,不会有千里马。 陈叔宝信任的只会是孔范、施文庆、沈客卿这种佞臣,佞臣会溜须拍马不会领兵打仗,可如今孔、施二人有如神助,那么这尊“神”恐怕就是外来户。 当然,也有可能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灵魂,宇文温会派人去查,但他还是倾向于杨济的想法:陈军表现神勇是有隋国的孤臣孽子在兴风作浪。 排除了杨广这个“孽子”,那就是某位隋国孤臣,既然擅长用兵,那么此人原本在隋国时便不会是无名之辈,如今陈国日薄西山即便撑过今年也未必撑过明年,此人却又要为其出谋划策,想来不是不识时务而是有怨念。 对周国有怨念,也许是亲人遇害,也许是和朝廷诸公有仇,但仔细一分析,此人的仇家若只是一般权贵,那可以纠集亡命之徒行刺,不需要为陈国出谋划策,这是“绕远路”。 问题就在于此,按照杨济的想法,此人若真是想借助陈国的力量来复仇,那么他在周国的仇家恐怕就只有两家:宇文家和尉迟家。 两家的仇人恐怕都不少,那么会是其中哪一家呢? 周国灭隋,大体而言对于大象二年投靠杨坚、却又“及时悔悟”的臣子是宽容的,不过有两家的子弟是例外:李家、于家。 周国当时的丞相尉迟迥可没对这两家手软,完全没有招降的意思,这一切都源于三家的宿怨。 更因为李家、于家身为宇文家的元从勋臣、周国显贵,子弟又多为宇文家的驸马,居然在关键时刻毫不犹豫临阵倒戈、“助杨为虐”,这让尉迟迥十分窝火。 新仇旧恨一起算,尉迟迥秋后算账时没有客气,李家、于家被杀得人头滚滚,成年男丁几乎死绝,女眷中除去依然在世的宇文家公主,其余人等和未成年的孩子被罚没为奴。 隋国显贵李、于两家,落得如此下场,其逃过一劫的子弟自然不会忘了报仇,所以宇文温和杨济琢磨了半天,想到了一个人:于仲文。 即便是在原来的历史里,于仲文也是一名将帅之才,而这个时代周国灭隋之后,于仲文似乎逃到了陈国,如果此人真的为孔范、施文庆出谋划策,那么陈军的神勇表现便说得通了。 当然,也许另有其人,但于仲文的可能性会大些。 “是于仲文么...如果真是他,确实是要和尉迟家死磕,不过这没什么,有了侯景的前车之鉴,陈国不会相信北来降将,所以无论是不是于仲文,这人只能依附于孔范、施文庆,没可能独当一方,这就好对付了。” 宇文温胸有成竹,因为孔范不但是奸臣,还是他的“商业合作伙伴”,有这层关系,要对付那个在幕后出谋划策的人,难度会小一些。 更别说陈国即便扛过今年也扛不过明年,巴、湘、江州易主,没了这三个地方的充沛粮食供应以及人口资源,靠着三吴之地还能撑多久? 国防劣势不是一两个将帅之才便能够逆转的,当年蜀汉的诸葛丞相再厉害,也无法逆天改命,即便给孔、施二人出谋划策的真是于仲文,他又如何能够做到? 大概有了个推测结果,宇文温便不再感兴趣,转移话题和杨济谈起别的事情来,他现在极度无聊,又不想找胡姬“详谈”,只能找人聊天打发时间。 昨日他又去折腾监军长史崔达,声称丰州刺史首鼠两端不愿表态是否归降周国,不如派虎林军乘船北上,攻打丰州州治侯官,把丰州收入周国版图。 丰州所在地区即后世福建境内,侯官应该就是后世的福建省会福州,关键丰州以北便是东扬州,那是三吴之一会稽郡的地界。 海船只要“一不不小心”,就会略过侯官北上冲到会稽郡海岸边,崔达只道宇文温此举动机不纯,肯定是要以此为借口偷袭建康,当然极力阻止。 这位中年人被宇文温刺激得方寸大乱,甚至有不顾脸面挽袖子动手的预兆,也亏得宇文温知道分寸,及时做出让步,才没演化成“武谏”。 以宇文温的视角,崔达的战斗力大概有“一鹅”或者“一点五鹅”,打起来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对手,但对方毕竟是监军长史,真要打起来其后果可不是闹着玩的。 “大王何故与崔长史斗气?万一把崔长史气出病来总归是不好的...” 杨济有些无奈的劝解,他发现宇文温有时候像顽童,专门惹是生非与人怄气,这一点让杨济哭笑不得,毕竟作为一个众人追随的主公,这也太...太... “寡人是不是望之不似人君?呵呵!”宇文温不以为然,不介意在杨济面前稍微透露自己的野心,“虚名要来有什么用!” “可是演戏演太多,就怕假戏真做...” “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从古至今,有哪个皇帝是靠德行出众上位的!文臣武将跟在身边打江山是为了子孙后代富贵,不是为了做圣人门徒!” “大王,过犹不及,不然一旦名声狼藉,日后何以和世子分庭...” 见着宇文温瞪着自己,杨济识相的收声,这个时候说起这种话题确实有些不合适,正尴尬间,宇文温开口打破沉默:“岭表之事,你有何看法?” “大王,下官愿留守岭表。” “嗯,寡人会上表举荐你为广州总管。” 说到这里,宇文温笑起来:“岭表瘴气重,你多保重些,就任之后呢,找个时间赶紧下聘礼把冼娘子娶过门,这样一来你便有了嫌疑,有理由上表自劾,说不合适当广州总管,届时朝廷自然会另有任用。” “你有了当总管的履历,寡人再运作起来就方便许多。” 对于宇文温的小算盘,杨济有不同意见,他认为自己娶了冼娘子,恐怕无法让朝廷因为担心他勾结冯冼氏而调任。 “光这件事当然火候不够,那就自污啊!大肆置办产业,拉拢冯冼氏族人入伙做买卖,让朝廷觉得有点不像话,到时候不就把你调走了?” “这种自污的事情要把握火候,不要弄巧成拙被人锁拿进京罢官夺爵,尺度的掌握你应该游刃有余,不用寡人教了吧?对了,还要多纳几个妾,日夜笙歌!” 宇文温忽然说到这种话题,让杨济有些尴尬,见着这位洁身自好打算做好男人,宇文温无名火起:“干什么?你想做圣人?那寡人成什么了?嗯?!” “这种想法很危险啊!不要老想着洁身自好,这样让寡人很为难,你明不明白?” “不是说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么?自污一下都不肯,寡人很怀疑你的诚意!” 他要杨济识大体顾大局,要为他分忧,要为他的布局做出一些名誉上的牺牲,当然话是这么说,其实宇文温的内心想法却是: 红花须得绿叶扶,我当然是伟光正的主公,那就得许多“有缺陷”的手下来衬托,你是渣男,就愈发凸显我是好男人,结果呢? 你,不贪财、不纳妾,不置办产业,衣食住行十分简朴不寻欢作乐,往来的都是正人君子,如此伟光正的做派,十足好男人一个。 我,产业无数,妻妾成群(远景规划),锦衣玉食追求享受,还和郑译这种奸臣过从甚密,如此强烈的反差,岂不是衬托出我这个主公很猥琐,贪财好色、和狐朋狗友狼狈为奸,十足渣男一个? 居然让主公变成绿叶当衬托,这样子做人属下,你的良心在哪里,还有没有职业道德啊!! 第六十三章 忧虑 话不投机半句多,杨济被宇文温抢白得无语,但又无法拂袖而去,只能想办法转移话题但一直转移不了,他来到这个时代二十多年,行走权贵之间游刃有余,结果却拿宇文温没办法。 23us.com “少东拉西扯,你可以洁身自好,但是妻儿总不能不食烟火吧?以你的军功,冼氏迟早是诰命夫人,到时候和其他夫人们交际时什么都不懂,十足村妇一个,那样就长脸了?” “好,怕丢脸就关府里,哪都不让去,闭门谢客也不是不行,可这样有意思么?儿子呢?儿子怎么办?不跟其他权贵子弟交往,不知人情世故,以后你走了,谁来帮衬他?” “你不要看寡人!寡人将来必定儿孙满堂,忙得很,没空照应你的儿孙!” 见着宇文温越说越离谱,杨济决定使出绝招:“大王可知金刀之谶的由来?” “不就是卯金刀刘么?不就是刘氏复兴那套骗人的谶语么?你这样岔开话题有意思么?有意思么?”宇文温冷笑着,不以为意。 “寡人再说一遍,你迟早会有妻儿,不要老想着洁身自好,要多为妻儿着想!” 杨济忽作高深莫测状:“大王可知刘举和李弘?” “扯,你就扯!寡人....呃?刘举和李弘?李弘...不是唐高宗李治的儿子么,你怎么扯到这里来了?” 成功将宇文温注意力转移,杨济赶紧趁热打铁:“大王,李治这是为了应谶...” “继续,继续扯。” “大王还记得隋末的谶语或童谣么?” “桃李子,洪水绕杨山。”宇文温答得很畅快,隋唐演义的故事广为人知,隋末唐初的群英荟萃,相关的历史背景(故事背景)他大概记得。 “大王还记得哪些童谣?” “桃李子,得天下,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还有‘杨花落、梨花开’...这种骗人的把戏你不会相信了吧?” 宇文温对谶语、童谣完全不感兴趣,这纯粹是附会之言,不过在隋末乱世倒颇为兴盛,随后的李唐推波助澜,就是为证明“桃李子”得天下是天意。 杨济又问:“大王可知‘白杨树下一池水,决之则是流,不决则为沥’?” “嗯?流...沥...莫非是刘和李?” “正是,此童谣意指杨家的天下,要么归姓刘的,要么归姓李的。” “所以就有了刘举、李弘这种救世主?” 宇文温冷笑一声然后端起茶杯,就是端茶送客的意思,杨济挑起的话题很无聊,他觉得没意思,争天下靠的是兵强马壮,靠的是粮食和人口,谁敢不服就砍谁,弄这种和谣言无异的童谣、谶语很无聊。 “大王,莫要不以为意!” 杨济难得一次失礼,没有识告退,而是絮絮叨叨继续说下去,宇文温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对方,耐着性子听下去,不知不觉之中面色凝重起来。 杨济挑起这个话题是有原因的,宇文温得留守黄州的宇文十五来信,说黄州总管府地界有人秘密开设邑义,这些人来自一个外地邑义,其源头不正常,是被人曲解了教义的弥勒教邑义。 总而言之就是邪教,有可能是其教主聚众起事妄图改朝还代的工具,不过此邑义伸到黄州的触手已被宇文十五斩断,暂无下文。 既然挑起话题,杨济自然要长篇大论一番,他的切入点有些特别,是从佛教在中原的发展说起。 西汉时佛教便已传入中原,但其发展却很缓慢,直到魏晋南北朝时期,忽然有了爆发式发展,其中的缘故,就是因为时局。 东汉末年天下三分,好容易三国归晋,本以为就此天下太平,未曾料接踵而至的是更大的乱世。 八王之乱、永嘉之祸、衣冠南渡、五胡十六国、南北对峙,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现世宛若地狱,许多人绝望之际开始信佛修来世。 不光底层百姓,不分汉、胡族属,即便是上层权贵乃至皇族,都开始信佛、崇佛,无他,心虚罢了。 朝代频繁更替,流血政变家常便饭,什么人伦纲常,什么兄弟手足,在权力面前都黯然无光,胜利者双手沾满鲜血,内心惶恐不安,只能依靠信佛、崇佛来让自己能安然入睡。 无论南北均是佛教大兴,而弥勒信仰的“弥勒下生救世”受贫苦百姓崇信,这种信仰和中原的谶纬学说一结合,便衍生出口号“刘氏复兴”,以及一个有名有姓的救世主:刘举。 与此同时,与佛教激烈竞争的道教,也综合谶纬学说,推出了自己的救世主,佛教有“弥勒下生”的刘举,那道教就有“道君出世”的李弘,口号为“李氏将兴”。 刘举,李弘,成了乱世之中茫茫众生期盼的救世之主,但是天无二日,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命天子呢?那就得靠有识之士来去伪存真,这就涉及谶纬学说。 因为有光武帝刘秀应谶光复汉室的前车之鉴,加上魏晋以来清谈之风日盛,许多经学名家把精力都放到研究谶纬学说这方面,想要找到值得投效的真命天子,谶纬学说愈发流行。 而汉室苗裔刘裕建立宋国,这就印证了金刀之谶,助长了刘举、李弘救世之说的影响力,南北朝数百年,多有自称姓刘的野心家以“刘氏当王”为由起事。 也正是如此,到了隋末乱世,才有了“白杨树下一池水,决之则是流(刘),不决则为沥(李)”的童谣。 后人常言,隋炀帝杨广荒淫无道,只是因为一句童谣便清洗李氏,结果人算不如天算,天下还是被自己的表兄李渊笑纳了。 可实际上,杨广忌讳的是刘举、李弘救世传言,因为经过数百年的发酵,这种传言已经深入人心,影响力极大,极易为野心家所趁,已经严重威胁到王朝稳定,所以这种隐患,无论哪个帝王都不会置之不理。 有隋一代,各李姓权贵集团的实力确实过于庞大,所以杨广如坐针毡也能理解,而当李渊晋阳起兵入主长安,李弘救世、“李氏将兴”的谶语成为现实。 为了和李唐对抗,群雄就要来个“刘氏复起,李氏为辅”,要在天意上力压李唐一筹,而一些弥勒信徒更是将“刘氏复兴”和“弥勒下生”并称,想借此号召百姓聚集在刘氏大旗之下逐鹿中原。 “刘氏...和李唐不死不休的刘黑闼难道也是如此?” “大王,下官以为,刘黑闼不过借用‘刘氏复兴’的谶语罢了,不过关于‘黑闼’二字,大王有何感想?” “黑闼、黑獭,莫非?”宇文温有些不太确定的问道,周太祖宇文泰,又称“黑獭”,发音和隋末的刘黑闼之“黑闼”相同。 杨济点点头:“大王,自魏晋以来,北地胡化情况十分普遍,故而“黑獭”、“黑闼”的称呼,在北地稀疏平常,到了唐时河朔地区胡化现象愈发严重...” “你到底想说什么?” “大王,河朔骁骑天下闻名...” “说重点!” “大王,自大象二年以来,中原纷争不断,周隋之间斗了七八年才分出胜负,而隋国刚灭亡,朝廷便大兴土木营建洛阳新都,同年,更是大举兴兵南下平陈...” “连年征战,百姓未得休生养息,若官军一举平陈还好,可如今战事不利,建康从年初到现在都未拿下,眼见着秋天即将来临,恐怕战事还要继续下去,那些被官府征发从军的民夫,已经离家一年了!” “即便朝廷平定江南一统天下,宇文氏和尉迟氏迟早要决裂,战火再起时,百姓还能承受得住么?”杨济越说越激动,“大王!届时民心浮动,不知会有多少刘举、李弘在蠢蠢欲动,等着印证谶语!” “若爆发大规模民变,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大王的眼光若只盯着尉迟氏,恐怕最后落得个为王前驱的下场!” “北魏六镇之乱,尔朱荣趁势而起,把持朝政,威逼帝王,当时朝野的注意力,都在元氏和尔朱氏之间,结果两败俱伤,高欢黄雀在后。” “今日,朝野的注意力都在宇文氏和尉迟氏之间,大王全力以赴之际,也要提防黄雀在后,万一又出个高欢....” 第六十四章 时势造英雄 凡是要带节奏让对方跟着自己思路走的人,一上来必然要用耸人听闻的噱头来唬住对方,譬如算命的会说“郎君印堂发黑,恐怕不日之内必有大祸临头!” 这种话一说出口,无论那人信不信都要坐下,听算命先生细细道来,然后就被骗钱。 23us.com 所以当杨济说出“万一又出个高欢”,明显要带节奏,宇文温愣了数息便当机立断起身更衣,来了个‘尿遁‘要打断对方的节奏。 在厕所方便之后,宇文温哼着小曲转到院子里,杨济想说什么,他大概能琢磨出来,不过事有轻重缓急,眼下连怎么对付迟早到来的决裂都没底,想那么多做什么? 宇文温只怕自己成日里东想西想下去,会导致大规模脱发最后变秃顶,到时候再挺着大肚腩,就可以被人称为“温叔”了! 在岭表安州宋寿时,王曾经和他探讨过当前局势,大致上双方意见还是比较接近,那就是一旦宇文和尉迟决裂,对于宇文家来说,能争取的比较好局面就是割据对峙。 尉迟家势大,这可不是耸人听闻的酒后戏言,而是现实便是如此,真要决裂,宇文家能有块地盘站稳脚跟、顶住尉迟家的猛烈进攻就就不错了,遑论其他。 所以宇文温无比希望某日出现奇迹,尉迟被一个晴天霹雳劈死,这样一来尉迟家陷入内讧一盘散沙,危机随即解除。 可这不现实,所以还得靠自己努力,至于其他的事情,都要放到以后再说。 “大王...” “嗯?”宇文温睁开眼,此时他正躺在树下吊床上打盹,见着侍卫在一旁面露难色,便问杨总管是不是没走,见其默默点头,宇文温板着脸转回房间。 等了许久的杨济见他终于“更衣”完毕,开口道:“大王...” “你怎么回事?寡人的意思很明显了,送客!你是不是闲得无聊找寡人打发时间啊?寡人这里没有多余的碗筷!想蹭饭,到周三郎那里去!” 也就是私下里对着杨济说话,宇文温才会如此不拘礼数,一如老友之间嬉笑怒骂,毕竟在这个时代,也只有杨济能和他有一些共同话题。 “大王,可知...” “寡人什么都不知道...才怪!你,出门左转去找冼娘子吧!” “大王!”杨济顾不得失礼,一把抓住宇文温,“方才并非下官危言耸听,且待下官细细道来...” 宇文温看着杨济开始毒舌:“王朝末年天下大乱,各地豪杰逐鹿中原,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怎么老盯着河北说事?河北百姓欠你的了?” “大王,此言差矣!” 杨济被宇文温这种厚脸皮的言行弄得哭笑不得,只能信誓旦旦保证三十分钟内结束话题,宇文温拿出怀表看了看时间,然后点点头: “就三十分钟!” “大王不信谶纬之说,实为明智之举,可是大王不信,不代表别人不信...” 时间紧张,杨济开始切入正题,还是从隋末说起,隋帝杨广把天下弄得一团糟,最后跑到江都去苟延残喘,其表兄李渊于晋阳起兵,很快便攻入长安,建立唐朝。 李唐要统一天下,对手有很多,但最难缠的却是窦建德、刘黑闼势力,李渊放过了投降的王世充,却杀了被俘的窦建德》 李唐对于窦建德故将遗臣的安抚也不上心,甚至对于河北之地的安抚也不上心,此是何故? 因为李渊知道收拢不了对方的人心,所以杀了窦建德让对方的势力“群龙无首”。 李渊建立唐朝,验证了那个时代传得很厉害的谶语“李氏将兴”,而窦建德针锋相对的提出了“刘氏主吉”或“刘氏复兴”的谶语,从这方面看两者水火不容。 但实际上是两股势力的对抗,一山不容二虎,窦建德在长安遇害,他的部下不甘心臣服,所以推举了刘黑闼继续反唐,而窦建德、刘黑闼这一势力的构成,胡化情况很明显。 杨济要说的,就是这个胡化问题,这个问题在这个时代是回避不了的。 隋大业末,有高士达、高德政纠集宗族以及其他豪强,累计数万人入高鸡泊中自立为王,高德政死后有高挡脱代表高氏家族继任首领。 但其他异姓头目想推举窦建德为首领,双方爆发火拼,最后窦建德成了胜利者。 高挡脱一名不像是汉姓,高氏家族即便不是胡族,也是胡化程度不轻的汉人,而聚集在高鸡泊内的大小豪强之中,这种情况恐怕不少见。 高鸡泊势力是窦建德的起家家底,而又有一个叫做“豆子卤亢”的地方,也盘踞着一股势力,这股势力能够溯源到高齐时代,是各地盗贼聚集而成。 这股势力在隋末一开始称为“阿舅贼”,人数逾十万,后来隋军攻破豆子卤亢,阿舅贼一部投靠窦建德,一部追随首领高开道逃亡别处。 高开道手下有“义儿”充任亲兵,而义儿制是明显的部落习俗,由此可知高开道及其部下即便不是胡人,也是胡化的汉人。 由此可以推断,聚集豆子卤亢的阿舅贼里,汉化胡人或者胡化汉人不在少数。 而随着窦建德势力的扩大,有魏刀儿率部投靠,魏刀儿原为上谷豪强王须拔部将,王须拔拥众数万自号“漫天王”,从这胡风严重的称号可知,王须拔及其部下包括魏刀儿等将士,不是汉化胡人也是胡化汉人。 以高鸡泊势力为班底,吸收豆子卤亢“阿舅贼”,吸纳魏刀儿等势力的窦建德,其部将之中胡化汉人或汉化胡人的比例也不会低。 最好的例子,是窦建德实行义儿制,他本人及部将都有不少养子,其部将高君雅就收有一名养子,名为苏定方。而窦建德虎牢大败后,余党欲立窦建德养子为主,由此可见窦建德确实行养子之制。 主帅有养子,主要将领也有养子,用养子充任亲兵,建立起一个个类似用血缘关系维持凝聚力的军队,就如同部落兵制一般,所以从养子盛行的情况来看,窦建德将帅胡化情况很普遍。 当然,杨济分析窦建德集团胡化情况不是为了质疑对方是“汉奸”,而是要提醒宇文温,在这个时代,河北甚至河朔地区的胡化情况是非常明显的,而且这种情况会一直持续到五代。 简而言之,深受胡风影响的河北或者北地,是一个必须重视的地方,而召集窦建德余部反唐的刘黑闼,就很好的借助了当地各种资源。 宇文温摸了摸小胡须,面色平静的问道:“你的意思,窦建德部将刘黑闼,即便不是胡人,也是胡化汉人?” 从某种角度来说,宇文温口中说出“胡化”二字,能让人愕然,不过杨济知道这位与他人不同,所以才会推心置腹提起河北胡风渐盛的问题。 “大王,自两汉以来,胡人改汉姓,多取刘姓,而刘黑闼之黑闼,与周太祖之别名同音,依下官看来,刘黑闼即便不是胡人,也是胡化汉人。” 说到这里,杨济开始进一步提醒:“大王,可曾记得齐神武高欢是何出身?太祖是何出身?” 我怎么会不记得? 宇文温没有开口回答,而是自己琢磨起来,杨济只当他是“重生”,可实际上并不是这样,所以,他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来回顾这段历史。 北魏末年,六镇之乱爆发,彻底动摇了北魏的统治基础,胡化汉人高欢,还有汉化胡人宇文泰,借此登上了历史的舞台。 高欢以六镇武人为班底,最后掌握魏国大权,而宇文泰以六镇之一武川镇的武人集团为班底,在关中与当地豪强结合,形成了关陇集团,与高欢分庭抗礼。 北魏分东西,然后演化为齐国、周国东西对抗,周国平齐,杨隋取代宇文周,最后统一天下,这就是历史,而杨济一番长篇大论,就是要提醒他要提防往事重现。 六镇之乱,尔朱荣以军功做大,最后权倾朝野,尔朱氏一时威风无二,已有取元氏而代之的势头,而今,把尔朱荣换成尉迟,把尔朱氏换成尉迟氏,根本没问题。 元氏势单力薄,求助其他势力和尔朱氏对抗,最后两败俱伤,便宜了以河北势力起家的高欢,杨济便是以此提醒宇文温,避免出现宇文氏和尉迟氏争斗、便宜另一个高欢的情况。 另一个高欢从何处来?河北甚至包括整个北地。 按照历史,这个地区在二十年后,出现了窦建德、刘黑闼集团这样一个胡化情况明显的势力,这股势力有自己的谶语“刘氏复兴”或者“刘氏主吉”,凝聚力非常强,关键是战斗力更强。 自古燕赵多慷慨之士,而胡化之后的汉人,尚武风气肯定也不会淡薄,更要命的是,胡风大涨后骑射变得普及起来,而与此相对的,是北地多马。 当年的六镇军户迁移到河北之后,一部分跟着尔朱荣、高欢建功立业,而一部分则定居当地,数十年下来,河北乃至北地的胡化汉人、汉化胡人之间已经没什么界限。 这些人,既然能在原本历史里的二十多年后起事,成为窦建德、刘黑闼集团的坚强后盾,谁敢说不会在这个时代为另一个高欢所用? 所谓时势造英雄,这个时代不会有隋末乱世,但万一来个周末乱世,恐怕各地豪杰同样会揭竿而起逐鹿中原,那么河北之地‘依旧’会有强悍势力崛起。 “大王,如今控制着河北的是尉迟氏,若日后...” “日后?若日后击败尉迟氏,坐镇河北之地的即便是宇文家的人,也只会是杞王或世子,不会是寡人。”宇文温面色平静的说着,“收拢山东豪杰,如高欢那样,以河北为王霸基业,你能想到,别人也能想到。” “大王,下官担心的是,万一两家相争导致两败俱伤,一旦尉迟氏控制力下降,有人如同高欢欺诈尔朱兆般在河北做大,恐怕大王日后要面对的,是如同刘黑闼一般骁勇善战的势力。” “无论是汉化胡人,还是胡化汉人,只要有人引导得当,他们之间的凝聚力会很强,擅长骑射又不缺战马,崇尚武力悍不畏死,其势若成,恐怕要得天下便如探囊取物般容易,大王要对付尉迟氏,也得提防另一个高欢。” 宇文温沉吟着,反问道:“一虎两兔,若虎贪心想把两只兔子都抓住,结局将是一只都抓不住。” “非也,下官以为,大王规划方略,需考虑河北,一如光武帝刘秀,虽然起家南阳,却建业于河北。” “若宇文氏与尉迟氏长期对峙,河北自然不关大王事,若尉迟氏力竭,大王须得提防河北崛起豪强,而若是...” 杨济顿了顿,压低声音:“若尉迟氏败亡,天子或杞王必然以关中势力为根本,若杞王能掌大权,关陇势力日后便为世子之资,大王恐怕争不过,所以还请及早争取河北势力,或称山东豪杰,以成就霸业。” 说到这里,他起身郑重行礼:“大王,世事如棋,宁失一子,莫失一先,规划方略,定要考虑河北。” 第六十五章 雷猴 上午,朝日东升,海风拂面,番禺成外海港内,宇文温正在看海景,虽然海风吹来了咸味和腥味,但这对他来说不是问题。 23us.com 在番禺的日子很无聊,没有女人,而海鲜吃太多真会得痛风,所谓食、色,性也,这两样都没了,宇文温只觉得自己空虚起来。 高温天气,去哪里都是一身汗,晚上蚊子又多,根本看不下书分散注意力,所以宇文温只能趁着早上天气还算凉爽,跑来海边看风景。 上一次来海边有奇遇,不过这一次他可不是来碰运气,纯粹是散散心,昨日杨济一凡长篇大论,说得宇文温热血澎湃,不过一个时辰后便“退热”,今日,他要好好回味一番。 事有轻重缓急,杨济劝宇文温注意争取河北,或者提防河北出现不可预知势力,论据充分,论点可以接受,但具体实施,言之尚早。 若跨不过尉迟氏这个大坑,什么规划都是白日做梦,不过眼光放长远些倒没错,若有问鼎天下之意,那么就要有自己的地盘,黄州还是局限太大,所以选一个新地方很关键。 围棋有“金角银边草肚皮”之说,若将中原形容为一个大棋盘,那么形胜之地便是四角,一个势力想要逐鹿中原,最好能选其中一角作为起家资本。 所谓四角,就是以下四块区域:山河四塞之关中,驾驭**之河北,东南形胜之江表(江南),山川险固之巴蜀。 众观中国历史,四角之中属上乘的是关中、河北,江表和巴蜀总是稍逊一筹,因为江表和巴蜀实际上合适闭门自守,而不是逐鹿中原。 这个时代的江表,经济、人口远远比不过中原,而长江天堑虽然是最大的屏障,但长江防线绵延千里,如同一字长蛇阵,两端很难及时互相救援。 一旦被北方势力同时派兵进攻荆襄、江州和江表,这三个地方只能各自为战,本来国力就不足以全线维持重兵,很容易被各自击破。 而沿着长江一字排开的国土,即便没有外敌,内部也很容易出问题,朝廷在下游的建康,那么坐镇中上游荆襄之地的方面主帅,基本上和土皇帝没区别。 南朝晋、宋、齐、梁的无数惨痛经验教训就证明了这一点,所以历史上统一中原结束南北对峙的是北朝隋国,而不是南朝陈国。 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江表因为有长江天堑所以相对安全,但同时隐患重重,而另一“角”的蜀地,只需要守住长江峡口和汉中,就能闭门自守,结果就是人家打不进来,你也打不出去。 蜀地有天府之国的美誉,但要和整个中原比人口和经济是比不过的,正如蜀汉耗不过曹魏,在蜀地闭门自守的势力若迟早要完,毕竟当年汉高祖刘邦也没有困守。 所以要争天下,关键在于关中与河北,就在十余年前,周国和齐国便是这样的态势,而占据江表的陈国,不过是无助的绵羊,等着关中与河北这两头猛虎决出胜负后,来将自己的小命收走。 中国历史上的三次大一统局面,有两次是关中势力获胜,那就是秦汉、隋唐,可想而知在这个时代,关中是王霸基业的首选,那么注定轮不到宇文温去占。 他现在不是棋手,而是一枚棋子,即便和普通棋子不同,但依旧是棋子,所以棋子是没资格决定如何下棋的,关中轮不到他,河北同样轮不到他。 关中要地是长安,河北要地是邺城,若日后宇文家击败尉迟家,这两个地方都不太可能是他坐镇,因为还有杞王世子宇文明在前头,届时搞不好宇文温还得在山南蹲着,守护发家的基业。 即便是最好的形势下,宇文温基本都没机会,更别说其他形势下会如何了,所以虽然被杨济说得热血澎湃,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 地盘是其次,关键是人,争霸天下靠的是军队,制定方略的是有眼光的谋士,没了这两样,光有地盘没什么用。 高齐不光占据了河北,还有河东、河南,那又如何?宇文泰入关中时,关中早已残破,是先打了几个胜仗,把东魏拒之门外,然后苦心经营多年才有了家底。 河南四战之地,按说不适合作为起家的地盘,可东汉末年的曹操,就是先在河南站稳脚跟,把河北袁绍干掉,宇文温当然不敢拿自己和曹操比,但这件事说明,地盘不是最重要的。 所以他想的很明白,只要继续练兵,有了更强大的军队,就不怕没地盘。 然后该吃吃该喝喝,该睡觉就睡觉,昨夜宇文温没有辗转反侧而是睡得不错,因为他知道这种事想多无易,还无端端多掉头发,何苦来哉? 宇文温在海边无所事事,光看海景也看腻了,决定来个微服私访体察民情,他身着便服,一般人不会知道其身份,但鱼龙白服很危险,所以侍卫是必不可少的。 他可不想在微服私访时突发意外,在码头和几个小流氓起争执,然后被其一刀捅死,所以这次出来呼啦啦跟着五十名侍卫,有刀有弓箭还内穿环锁铠。 我有这么多爪牙在身边,就问你们怕不怕! 有这么多人跟着,傻瓜都知道他的来头不小,故而宇文温想要体察民情,就得低调些,他示意通事及两名侍卫跟在左右,其余人等在不远处策应,自己哼着小曲向码头上忙碌的人们走去。 番禺就是后世的广州,虽然宇文温不知道这个时代的番禺方言是不是后世的粤语,但觉得应该差不多,他在那个时代虽然不精通粤语,但毕竟耳濡目染多了,鹦鹉学舌还是会一些的。 宇文温信心满满的认为,这时的番禹方言即便不是粤语,但也是粤语的前身,所以他怎么着都绕开通事,和当地人沟通一二。 和蔼的笑容,真诚的目光,宇文温笑盈盈向着一艘停在码头的海船走去,有几个年轻人背对着他,正在和人交谈,而船上水手忙碌着似乎是要卸货。 这几个人黑头发黄皮肤,宇文温认为对方应该是岭表沿海土著,肯定不是番商,所以正好聊聊天,不过... 不知何故,宇文温总觉得那海船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不以为意,走到那几个年轻人后面几步距离,干咳一声,开口打招呼: “雷猴!” 见着那几人转过头来,宇文温酝酿着接下来要说的粤语词汇,然而当他看清了几位的样貌,瞳孔一缩,脱口而出:“你地黑哩度住乜?” 第六十六章 捆绑 一座酒坛大小的珊瑚,被人小心翼翼的包上棉絮和碎纸条,然后同样小心翼翼的装进铺着碎纸屑的木箱,周法明在一旁看着,大气都不敢出。 23us.com 待得装箱完毕打上封条,周法明对身边一人说到:“那就有劳田镖头了。” 那人个子不高但十分结实,向周法明行礼:“周郎君请放心,货物必定安全送抵鄂州。” 镖队的马车满载货物缓缓动起来,周法明和其他将士目送这些马车离开,上面的货物可都是他们在番禹采购的奇珍异宝,运回黄州后,那可是翻几倍的利润。 “行了,大家回营休息,莫要担心那么多,黄州镖行,有什么信不过的?” 周法明让将士们散去,他转到自己的营帐里,将一封家书交给即将跟随镖队去鄂州的部曲。 “你们几个路上机灵些,镖队总不能面面俱到,如果发现什么不对,赶紧提醒田镖头。” “是,三郎君,还请三郎君多保重身体,我等从鄂州启程过来时,主母千叮咛万嘱咐,岭表烟瘴之地,千万要保重。” “知道,你们赶紧去和镖队汇合吧。” 部曲背上行囊告辞,周法明亲自送他们出军营,沿途看着士兵们兴高采烈的议论着“代售”、“进货”,一种荒诞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感觉自己不是来打仗,而是来做买卖的。 君子固穷,耻于言利,这段话周法明再熟悉不过,他觉得一支军队若是经商做买卖,恐怕迟早要烂掉,可宇文温的歪理邪说却让周法明大开眼界。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宇文温认为逐利是人性,正如“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那样,堵是堵不住的。 逐利的“利”,不仅是做买卖的利润,也可以是功名利禄,良田美眷,大家投军上阵杀敌,为的不就是凭借军功封妻荫子么,这样的逐利就很正常。 军队经商当然是大忌,但换一个思路,若是将其当做替代烧杀抢掠的福利,既让大家能尝到一些甜头,又能保证军纪,何乐而不为? 如此歪理邪说,周法明说不过宇文温,而宇文温为了防止经商腐蚀将士,也防止被人找茬告黑状,采取了特别的手段。 理论上,周法明和刚才那座珊瑚没直接关系,因为作为官军将领,虽然不是和敌国做买卖,但作战期间明目张胆大采购总是不好,所以和其他将士一般,是“委托代售”。 岭南道行军从江州湓口打到交州龙编,数千里的征程,不可能随身带着大量钱财,即便是凭借奖赏或者分来的战利品,也无法在番禹大肆采购海外奇珍,所以靠的是乡亲。 官军打到哪里,乡亲就跟到哪里,当然这乡亲都是商贾,为征战在外的将士们解了许多燃眉之急。 凡是在黄州西阳城日兴昌柜坊存钱的将士,出征时会登记造册,然后能以此作为担保,在番禹向随军的黄州商贾借钱,以此为本钱购买各种奇珍异宝。 会有镖队帮忙托运货物回黄州,当然这是要计入收费的。 运回黄州的货物如果是自家用,那就由妻子或者父母领走,如果需要出售而苦于没有门路的,可以委托“代售”,保底价格可以在番禹就谈好。 甚至连如何与当地人做买卖,都有黄州商贾帮忙,当然这都需要计费,而借款的“额度”要根据各人每月军饷来定。 能承担这种业务的商贾,是特定的那几位,并不是谁都有资格做,据说这几位都有黄州的大东家们作保,信誉十分可靠。 第一批办理相关“业务”的将士,已经发了一笔财,譬如在番禹采购价不到千文一枚的干鳆鱼,在黄州能卖到四千文以上,扣掉运费等各种费用,即便加上“委托代售”的费用,也能有不错的利润。 这个利润,可以在西阳由自己的家人“提现”,也可以“返还”到身在番禹的本人身上,作为再次进货的本钱。 如此贴心的业务,让将士们十分激动,虽然有一部分利润被借钱或者“代售”的商贾赚走,但大家都能理解,毕竟对方承诺“保底”,那么分走一些利润也很正常。 而那些没有在日兴昌柜坊存钱的将士,央着有存折并登记在册的同袍“帮帮忙”,当然,作为日兴昌柜坊“小股东”之一的周家,其三郎君周法明肯定不需要以自己的军饷来换“借款额度”。 他实在是佩服宇文温的别出心裁,因为这是以牺牲黄州商团一部分利润为前提的让利,也有变相为日兴昌“揽存”的用意。 而这种做法还有另一层用意,就是把将士们牢牢捆在黄州这一艘船上,不会有人轻易背叛这个越来越庞大的团体。 以黄州士兵为骨干的军队,即便某个将领起了心思要对西阳王不利,他还得顾忌士兵会不会跟着自己走,而随军提供借款的商贾,还有各个镖行,可以从这种模式中获取可观的利润。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西阳王如此行事,难怪黄州的人气越来越旺,想到这里,周法明不由得感慨万千。 街道上一群人骑马疾驰,其中一人是身着便服的宇文温,周法明还没来得打招呼,只见对方已经呼啸而过,恍惚间,周法明似乎在队伍中看见个熟面孔。 ‘怎么可能,他怎么会在番禹?莫非是我看错了?‘ 周法明如是想,看看四周,没发现行军元帅长史崔达或者其手下的身影,他放了心,决定装做没看见。 。。。。。。 房间内,皮肤黝黑的张鱼,连带着几位同样被晒得发黑的同伴,十分激动的坐在宇文温面前,他们怎么都没想到居然会在番禺遇见郎主。 “不要激动,喝杯茶,慢慢说...张鱼,你来说就行,如果有错漏的,其他人补充。” “郎主...啊,这茶好苦啊!” “这是岭表的凉茶,专门祛火祛湿,苦是苦,但喝多了就习惯了...” 宇文温笑眯眯的说着,随后话锋一转:“你们怎么回事?怎么不在倭国博多,大老远跑到这里来了?” “郎主,此事说来话长...” 第六十七章 妹子 说来话长,张鱼要说的话确实很长,他于去年夏秋之际,带领船队从黄州西阳出发,沿着长江顺流而下入海,然后横渡黑水洋抵达倭国博多港,开始新一轮海贸。 23us.com 张鱼船队直接与倭国权臣苏我马子的苏我氏交易,对方用白银、硫磺充当货款,当然筹集大量的白银和硫磺需要时间,所以张鱼在博多等到年末北风起时才扬帆返航。 横渡黑水洋接近中原沿海时,张鱼船队发现有大规模船队南下,他们意识到那是周国开始进攻陈国,而长江下游流域将化作战场,回西阳的水路中断,所以调转船头回博多。 张鱼不知道中原战事会持续多久,他觉得船上装满白银、硫磺所以要谨慎行事,宁可在博多等久一些,也要保证货物安全。 其间又去过一次倭国京城,向苏我马子说明了滞留博多的原因,并且希望能提供一些帮助,对方很爽快,增调人力和物资,让船队在博多休整。 张鱼和同伴在博多没有无所事事,他们向苏我氏派来的人学习倭语,熟悉倭国风土人情,与此同时,也教授苏我氏的人说汉语写汉字,当然,他们教的是襄阳口音汉语。 西阳印刷业兴旺,所以张鱼带去的许多书籍帮了大忙,他们教授对方诸如“千字文”等启蒙读物,同时也渐渐熟练掌握了倭语、倭文。 期间,张鱼乘船出海,绕着博多所在“筑紫”大岛环行数次,绘制了一份可供参考的舆图,不过出于谨慎考虑,没有刺探大岛上的具体地形等情况。 这是为了避免引起倭国方面的猜忌,毕竟绘制一国某个地区详细舆图的行为确实有些刺眼,所以张鱼是以开拓海路为名,对筑紫大岛进行了环岛航行,来了个粗略考察。 然后根据当地人的陈述,向筑紫大岛的南方海域进行探索,确实发现了被倭国称为“南蛮”的岛夷,对方果然有航海能力,但仅限于岛与岛之间航行。 因为语言不通,加上实力对比悬殊,张鱼没有贸然和这些南蛮岛夷接触,而是仗着船大的优势远远绕着南蛮海岛转了几圈,粗略的绘制了素描图。 当然,还记载了观测日影所得纬度,以及航海钟与当地时间粗略估算出来的时间差,即所谓经度,但这经度的误差很大仅供参考,根本没办法用来“导航”。 花了数月时间,张鱼绘制了一张舆图,包括了筑紫大岛及其南部南蛮岛屿海域情况,还有重要地点的纬度,以及粗略的经度(时间差)。 不知不觉之间,又到了夏季,正是东南风起的季节,张鱼觉得此时中原战事应该有了结果,所以决定从博多返航。 慎重起见,他没有直接前往长江口,而是借着东南风前往青州一带沿海地区,冒用倭国船只的名义进港,打听中原局势。 因为是刺探消息,所以只有两艘船轻装出发,顺利抵达青州之后入港,结果上岸后没多久就被地方官盯上了。 是对他们的身份起疑,还是认为他们船上有奇珍异宝想吞了?具体原因不得而知,亏得张鱼机警,带着人逃回船立刻开溜回到博多。 他们出来已经一年,眼见着沉甸甸的白银无法运回西阳,而西阳那边也无法得知自己出了什么事,张鱼有些着急,但不敢在局势不明的情况下带着白银冒险回国。 所以,只能再次冒险派人回国打前站。 夏天,海上的风向以东南风为主,从航海角度来说,可以从博多出发往西北方向顺风航行,走百济、高句丽沿海绕过青州总管府地界的成山脚,然后抵达黄河入海口,在那里登陆。 但问题是一旦地头蛇或者地方官起了歹意,恐怕派去的人会从此杳无音信,毕竟原本走长江口时,万一遇到麻烦可以找陈国的那个奸臣孔范帮忙,而在黄河口却不行。 北边不行就走南边,张鱼在青州登岸后听说朝廷全面对陈用兵,山南那边也出兵南下,分别攻打巴、湘和江州、岭表,其中一支军队似乎已经攻入岭表。 如果是山南的军队,一亮出西阳王府的名号,那还是很管用的,而张鱼判断进入岭表的周军恐怕是以黄州将士为主,所以他决定冒险去岭表的广州番禺,那可是闻名中外的海港。 当然,也许他们抵达番禺时,官军还没拿下番禺,那么届时便见机行事,因为是探路,所以白银和其他货物依旧留在博多。 张鱼被宇文温委以重任不敢有丝毫懈怠,所以做足了功课,知道在长江入海后往南走可以去广州番禺,但问题是这条航线他从来都没走过,而且风向也不对。 从博多到番禺,是由北往南,而此时的风向是东南风,基本上船只的行进方向是逆风,虽然硬帆船也能逆风行驶,但那样会很慢,更别说还有一个很大的风险。 夏秋季节沿海地区时不时有大风暴也就是飓风,一旦遇上那就是个死,所以想要从博多去番禺,逆风、陌生的航线、飓风,是挡在张鱼面前的三座大山。 然而张鱼觉得航海本身就是冒险,既然出来了那就不能老躲在港湾里发霉,所以和同伴仔细研究了几日,制定了几套方案,然后分配人手安排留守事宜,留下遗书之后,他亲自带队去番禺。 两艘海船满载食物和淡水,还有长距离航海所需的各类物资,从博多启航前往长江口,然后沿着海岸折向南方行驶,为避免暗礁,他们尽量远离海岸。 一路上有惊无险,终于跌跌撞撞来到广州外海,得知官军已经占据番禺,张鱼等人喜不自禁,但为防万一,只有他这艘船入番禺港,结果刚下船不久便在码头上遇见了宇文温。 “原来如此,难怪...”宇文温点点头,看向张鱼及其同伴的目光充满欣慰,航海很危险,只有具备冒险精神的人,才能将航海进行下去。 “大王,我等携带了舆图还有汇总成册的素描图,一会...” “不急不急,你们先好好休息,啊,一会寡人便派船出海,你们派几个人跟去,叫另一艘船入港。” “大王,我等此行还把妹子带来了。” 宇文温闻言一愣,脑袋瞬间空白,张鱼居然带妹子回来,以其的机灵劲,可想而知不会是丑八怪,这种福利简直是......扯谈! 他心中无名火起:献美女讨好我?如此谄媚之举,张鱼,我看错你了! 张鱼见宇文温不说话,想到自己说的话有歧义,赶紧解释:“大王,是倭国的小野妹子跟着我们过来了。” “啊?小野...小野妹子?”宇文温又愣了一下才回过神,小野妹子不是妹子是男人,当年是倭国使团成员,在邺城时和自己碰过面,很年轻也很仰慕中原文化。 “大王,小野妹子在博多与我们学了许多汉语,我们也跟他学了许多倭语,此次我们回中原,他说什么也要随船出海。” 宇文温想了想问道:“司马村主怎么说?苏我大臣那里没意见么?” “大王,他们都没意见,小野妹子和其他几名倭人为表决心,出发前已经写了遗书,此次到中原来,他们想去西阳的州学学习。” “那就是想留学?他们的水平恐怕很差吧?别的不说,他们听得懂北地口音的官话?又如何与同学交流?” “呃,大王,恐怕他们得从蒙学开始学起。” “确实...”宇文温开始摸起自己的小胡须,虽然其实就是一点点,“他们以何身份来中原?如果是使节,须得到京城走一趟,不然会有人告黑状的。” “他们是私人身份来中原,不是倭国官方使节,想来只需向官府报备即可,为了日后方便,他们都起了汉名。” 宇文温忽然插话:“小野妹子的汉名莫非是苏因高?” “啊?大王是如何知道的?”张鱼等人十分惊讶,不过转念一想,小野妹子当年在邺城见过宇文温,想来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见着宇文温笑而不语,张鱼决得自己猜得不错,他倒是很佩服小野妹子的决心,因为航海的风险可不是一般的高。 “张鱼,小野...苏因高他们人呢?” “回大王,他们还在另一艘船上等着呢。” “好吧,等他们上岸,先安排住下,就和你们住一起,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你们好好休息。” 见着宇文温心情不错,张鱼小心翼翼的问道:“大王,如今战事如何了?” “很顺利,岭表平靖,官军就等着班师了。” 张鱼和同伴闻言很高兴,又问:“那建康呢?” “唉,还在僵持着,谁知道何时才能拿下。” 张鱼其实想问自己的家人如何,不过这样有失礼数,毕竟宇文温是他们的郎主,尊卑有别,所以只能旁敲侧击:“大王,小郎君们可好?” “好....嗨,寡人领兵出征大半年,府里情况如何,全靠家书才知道...” 说到这里,宇文温有些失神,张鱼想家,他又何尝不想家? 只是即便现在就回到西阳,见到朝思暮想的妹子们,其中却少了尉迟炽繁。 第六十八章 憧憬 艳阳高照,官道上一支规模庞大的车队正在驿站休息,马车有二十余辆,外围又有步、骑随行护卫,观其仪仗旗号,是西阳王府的车队。 23us.com 西阳王宇文温为周国宗室,于山南任黄州总管,如今领兵在岭表烟瘴之地征战,所以此时的西阳王府车队,搭载的是西阳王家眷及行李。 驿馆内一处小院,房间内西阳王妃尉迟炽繁正在用餐,西阳王世子宇文维城老老实实坐在身边,和阿娘一般细嚼慢咽。 房间一侧又有两名女子亦在用餐,其中一人是千金公主宇文氏,她面色红润气色不错,比起之前的气色要好上许多。 另一名女子深目高鼻,是千金公主的友人,名讳不为外人知晓,只知道西阳王妃对其颇为关照。 用餐完毕,三位女子开始闲聊,见着儿子呆若木鸡,做阿娘的尉迟炽繁心知肚明:“棘郎,可是想出去走走?” “嗯,孩儿想出去看看。” “那就先出去,不要乱跑,知道么?” 宇文维城依次向尉迟炽繁和千金公主行礼告退,慢慢向门外走去,看上去规规矩矩,实际上却欣喜不已,奈何年纪小没什么城府,离开房门那一刹那的雀跃,还是让房内几位看见了。 “这孩子玩心太重,让姑姑见笑了。” “这个岁数的孩子,正是贪玩的年纪,王妃莫要太过苛责。” 尉迟炽繁有些无奈,千金公主微微笑着,西阳王世子的表现,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宇文乾铿,那时候,面对威严的父亲,弟弟也是老老实实,实际上却顽皮得很。 “姑姑,距离邺城已经不远,宫里已安排妥当,待得车队进抵南郊,陛下会派人来接姑姑入宫,届时...”尉迟炽繁瞥了一眼那位阿涅斯娘子,接着说道:“届时阿涅斯娘子便按之前说好的,在别处下榻。” “唉,一上次路过邺城,还是九年多以前...”千金公主语气有些惆怅,不过脸上满是憧憬的表情,而阿涅斯微微低头,避开了众人的目光,她脸上依旧带着面纱,只是进餐时才取下,面颊上那道疤痕依旧显眼。 “姑姑莫要悲伤,此次回来,不就能和天子团聚了?想来天子如今已是翘首以盼。” “嗯。” 千金公主点点头,她这次回来,历经波折,不过终于能和弟弟见面并且长留身边,真是老天保佑,让她如愿以偿。 大象二年初,突厥使者抵达周国国都长安,为可汗迎娶周国公主做准备,赵王宇文招之女宇文氏,被封为千金公主,从赵王封国前往长安,择日出塞和亲。 年轻的宇文氏从封国启程,经过邺城前往长安,不久之后远嫁塞外,从此与亲人天涯相隔,而周国随后爆发的内乱,真的让她和亲人阴阳相隔。 赵王宇文招及其数子,还有其他宇文宗室五十余人悉数遇害,千金公主只剩下弟弟宇文乾铿一名亲人,悲痛欲绝。 九年时间转眼即逝,在草原上做突厥可贺敦的千金公主,辗转万里又回到中原,在广州番禹登陆,为率兵打到番禹的西阳王宇文温相救。 宇文温派人护送千金公主北上,与此同时将此事密报朝廷,千金公主在黄州西阳的西阳王府住了一段时间,终于等来了好消息。 天子和丞相决定让千金公主进京,最后以宗室女的身份入宫并出现在众人面前,所以千金公主不用担心真实身份泄露,被突厥使者接回草原。 为了掩人耳目,由西阳王妃陪同千金公主进京,用的是探亲的名义,因为西阳王妃的娘家在邺城,此举名正言顺,不会引起外界关注。 而这也正合西阳王妃尉迟炽繁的心意,一来她确实想探亲,父母刚结束守孝,正好回家看看亲人;二来既然父母结束守孝,那么妹妹的婚事紧接着就要办了。 去年,天子即将大婚,未来皇后是尉迟炽繁的妹妹尉迟明月,奈何她们的祖父、丞相尉迟迥忽然去世,婚事被迫中断,而因为尉迟姊妹的父亲、胙国公尉迟顺要为亡父尉迟迥守孝,婚事只能延迟到一年后再进行。 而此次尉迟炽繁进京,正好赶上妹妹出嫁,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如此大事,她这个做姊姊的能在场最好不过。 当然,还有另一件事,那就是她回娘家后正好见见自己的弟弟,确切来说,是之前的堂弟。 尉迟顺迄今止有两女未有子嗣,虽然这几年纳了妾,却一直没有动静,为避免绝后导致香火无人继承,便过继一名侄子作为嗣子。 尉迟顺为故丞相尉迟迥第三子,其长兄尉迟谊已故,留下幼子数人,正好可以从中过继一个为嗣子,继承香火以及胙国公爵位。 此事刚操办完毕,所以尉迟炽繁当年的一个堂弟,如今是她的弟弟,未来要继承胙国公的家业,所以作为姊姊,尉迟炽繁当然要回家一趟,顺便让宝贝儿子见见外祖父母,还有舅舅。 她已为宇文温生下二子,次子宇文维乾年纪尚幼,经不起长途颠簸的折腾,所以此次尉迟炽繁依旧带着长子宇文维城回娘家,顺便能为千金公主入京行个方便,可谓是皆大欢喜。 不过对于跟着千金公主进京的波斯娘子阿涅斯,尉迟炽繁的心情有些复杂,宇文温在家书里大概解释了一下阿涅斯的事情,所以她知道这位会是自己妹妹的“敌人”。 据千金公主所述,阿涅斯对其有恩,所以要带着这位波斯娘子进京,但实际上进京之后,阿涅斯迟早要入宫,因为这是千金公主送给天子的“礼物”。 而据宇文温透露,这位波斯娘子脸上疤痕是假的,恐怕届时出现在天子面前的会是一个异国绝色,如此一来,新婚燕尔的尉迟明月,想要万千宠爱集于一身恐怕就有难度了。 做姊姊的当然不想妹妹受委屈,所以尉迟炽繁面对阿涅斯时心情有些复杂。 但宇文温特地交代,这件事情很微妙,一不小心就会引火烧身,让她不要胡乱插手,所以尉迟炽繁只能假装以为阿涅斯真的毁容。 虽然心情复杂,但她接待阿涅斯却不敢有丝毫怠慢,以免被人尤其是千金公主认为是要为妹妹出气,尉迟炽繁觉得夫君打个仗都能碰到这种事,真是让人无语。 不过还好,阿涅斯是要和她妹妹争宠而不是和她争宠,万一这位波斯娘子是宇文温的新欢,尉迟炽繁都不知道自己该哭该笑。 阿涅斯见着尉迟炽繁眉头微皱,关切的问:“尊敬的王妃,您怎么了?是不是想起不愉快的事情?” “啊,我在想,西阳王如今怎样了,也不知岭表那边气候如何...” 尉迟炽繁找了个借口掩饰过去,阿涅斯当然不知道其内心所想,千金公主顺势安慰:“王妃,西阳王在岭表一定会平安的。” “对的,西阳王肯定会没事的。”阿涅斯也安慰道,她和千金公主过黄河时,西阳王府的使者刚好赶上车队,禀报岭表的消息,算是报了平安。 一想到那个男人,阿涅斯就有些失神,她在番禹时差点被宇文温给砍了,所以认为这个西阳王脾气暴躁,其王妃恐怕很可怜,结果到了西阳在西阳王府住下后,才发现是自己想多了。 西阳王妃很漂亮,一提到西阳王就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而其子女也时常说想“阿耶”,所以阿涅斯看得出来,西阳王是个好男人,好丈夫... 就是太凶了!说砍人就砍人,说打就打,一点也不怜香惜玉! 阿涅斯回想起那晚被宇文温戏耍,还被对方打了一耳光的情景,些许好感瞬间化为乌有。 这回轮到尉迟炽繁看出阿涅斯不对劲了,她关切的:“阿涅斯娘子,你怎么了?是不是想起不愉快的事情?” “啊?啊...没...没什么...” 门外传来声音,那是随行的王府长史李纲、司马张定发在外问安并提醒,休息的时间已到,是该启程赶路,因为还有半日路程,就能抵达邺城。 此时的邺城,已经做好了迎接的准备,所以不能耽搁。 千金公主极力压制着激动的心情,起身与尉迟炽繁一起向外走去,她就要见到自己的弟弟,却还有半日时间,只恨不能长出翅膀直接飞到邺城,所以不想在路上耽搁一刻。 “快,立刻启程!” 第六十九章 团聚 邺城,皇宫,宦官及宫女们正在忙碌着,将不知道折腾了多少次的摆设又摆了一遍,地板干净得可以映出人影,但依旧有宦官在擦地。 23us.com 天子宇文乾铿此时心神不宁,在殿门前走来走去,如同一只无头苍蝇般乱转。 这可是极其罕见的情况,因为天子自从登基以来,头一次如此失态,当然这是有原因的,因为再过不久,有位宗室女即将入宫。 一般宦官和宫女知道的消息即使如此,当然他们无法理解为何一个宗室女能让天子如此失态,而比较亲近的人却知道进一步的内幕消息,那就是千金公主即将回来了。 千金公主宇文氏是故赵王宇文招之女,为宇文乾铿亲姊,大象二年时和亲突厥,成了突厥可汗的可贺敦,从此姊弟俩再未见面,结果九年之后,千金公主不知何故竟然回来了。 而且不是从西北面的大草原回来,竟然是从山南黄州那边回来的,其间隐情不为外人所知,即便是颇得天子亲信的武骑常侍宇文化及,也不知道具体缘由。 武骑常侍,平日里骑马陪同天子出游、狩猎,算是常伴天子的侍从,所以称之为“常侍”,宇文化及作为“反正功臣”宇文述之子,入宫担任侍卫陪伴天子,得授武骑常侍一职。 见着天子如此模样,他低声劝道:“陛下,贵人车驾已入城,想来很快便能入宫,臣请陛下稍安勿躁。” “唉,唉....”宇文乾铿只是长吁短叹,另一名武骑常侍刘居士见状主动请缨要出去打探一番。 “不必了,免得惊扰车队。”宇文乾铿急归急但知道分寸,姊姊既然已经入城,那就肯定能平安入宫,他若老是派人催促,就怕忙中出错。 “陛下勿忧,无论贵人喜欢吃何种食物,御厨定然能够做出来,臣可是见识过他们的手艺,真是让人叫绝。” “你啊你,如此自夸,不觉得大言不惭么?”宇文乾铿笑道,刘居士新近献了数名庖厨入宫,手艺不错,无论是哪里出产的食材,都能做出香喷喷的佳肴来。 似乎想到了什么,宇文乾铿继续说道:“你可不要自大,姊...在来信中说,在西阳小住的这段日子,西阳王府的庖厨手艺不错,不过王府庖厨的手艺似乎还比不上西阳城中食肆的大厨...” “陛下,想来西阳王忧心国事,无心享受...”宇文化及应景的插了一句,见着天子点点头,又说道:“刘武骑自然是没法和西阳王相比,不过能找到如此手艺的庖厨,可见颇为费心。” 一如宇文化及,刘居士也是和其他权贵子弟一般,宿卫皇宫,常伴天子左右,两人常伴天子左右,关系当然不错。 刘居士姓刘名居士,“居士”二字是名,而不是出家人对在家信教者的称呼,刘居士祖父刘亮,本名刘道德,骁勇善战颇有智谋,为周太祖宇文泰赞赏,以其文武兼备,视为自己的诸葛亮,赐名“亮”。 刘家在西魏、周国是勋贵,刘亮之子刘昶,娶宇文泰之女西河公主为妻,受封彭国公,生下刘居士,所以按照辈分来说,刘居士是宇文乾铿的表兄。 然而在大象二年的变乱之际,彭国公刘昶站在和自己关系不错的杨坚那边,成了叛臣,在隋国还颇受重用。 一年多以前周军攻入关中之后,隋国大势已去,领兵作战的刘昶见势不妙,赶紧向周军主帅尉迟投降,及时“反正”。 虽然保住一家性命,重新成了周臣,但刘昶大节有亏,所以国公爵是没了。 不过刘昶毕竟是太祖的女婿,既然迷途知返,那么虽然降爵,但其子刘居士,还是如同其他权贵子弟一般,有资格入宫宿卫。 父亲大节有亏,儿子居然能入宫担任侍卫接近天子? 听起来有些荒唐,但这就是现实,因为无论周、隋,其权贵其实都是一个圈子里的人,不要说刘居士,就是他们的父辈,也大多自幼相识。 杨坚、宇文亮、尉迟顺、尉迟、郑译、刘、刘昶,都是同一个圈子里的权贵子弟,当年要么循例入宫宿卫,要么自幼在宫里生活做太祖诸子伴当,都是熟人,无非关系亲疏有别罢了。 以后世的学术用语,这帮人同属于“关陇贵族集团”,相互间都有绕来绕去的姻亲关系,如果没有大象二年的那档子破事,大家依旧如故。 所以郑译、刘、刘昶投了杨坚,宇文亮和尉迟顺结为儿女亲家,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尉迟继任丞相执掌大权,也没太过为难“反正”的刘昶,刘昶之子刘居士入宫宿卫,并无不妥。 同样,宇文述之子宇文化及,入宫宿卫也无不妥,毕竟宇文述比刘昶的表现要好得多,是接应周军破长安的功臣。 和宇文化及稍有不同,刘居士还擅长技击,不过两人都是权贵子弟自然骑射娴熟、好游猎,所以担任武骑常侍可谓是如鱼得水。 陪着天子出游、狩猎,或者在宫中戏射、与其他侍卫角抵,久而久之便和天子亲近起来。 君臣正在闲谈,忽有宦官急匆匆跑来,临近阶下还摔了一跤,宇文乾铿顾不得发作,急切的问:“是不是到了?” “陛下,正是贵人快到了,贵人已经入宫,正往这边来!” 宇文乾铿闻言大喜就要下阶出迎,被左右好说歹说劝住,他眼巴巴的看着前方宫门,如同倚门远眺盼着夫君归来的娘子,踮着脚,几乎连脚尖都要离开地面。 不知过了多久,宫门处转出数人,当先一位衣着不凡,在身后宫女的映衬下显得亭亭玉立,宇文乾铿见状猛地前冲,踉踉跄跄跑下台阶迎上前去。 待得渐渐看清对方的样貌,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那是九年的光阴都无法抹去的记忆,即便有些模糊,但他永远铭记于心。 那一年,相州总管、蜀国公尉迟迥于邺城拥立赵王宇文招幼子宇文乾铿为帝,年幼的宇文乾铿坐在冰冷的御座上,举目无亲。 每当夜深人静之时,宇文乾铿都会梦到阿耶和兄长们,梦到他们满身是血站在面前,然后哭喊着醒来,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他不是害怕鬼魂,而是思念亲人,奈何父兄已经遇害,只留下他一人在冰冷的皇宫里形单影只。 赵王宇文招留在世上的血脉,只剩下宇文乾铿,还有远嫁突厥的千金公主,宇文乾铿不时想念远在草原的姊姊,但实际上不抱任何期望能在今生见到对方。 而现在,姊姊就在面前! 千金公主停下脚步,看着冲向自己的那个年轻人,用手捂着嘴,泪如泉涌,虽然九年时光过去,当年顽皮的弟弟已经长大了,可那模样她永远都忘不了。 那是她的无价之宝,原以为今生再无可能见面,结果此时此刻,弟弟就在面前! “姊姊!” “五郎!” 姊弟相拥抱头大哭,时隔九年之后,再次团聚。 第七十章 团聚(续) 胙国公府,正门大开,门前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归宁的三娘子于今日抵达,尉迟炽繁身为西阳王妃,虽然此次回娘家只带着西阳王世子,但随行车队庞大,把门前街道堵得严严实实。 23us.com 胙国公夫人王氏,亲自在正门迎接回家探亲的女儿还有外孙,虽然她是母亲,以此身份没必要到门口迎接女儿,但毕竟礼数要做到。 按周国制度,王爵和公爵都是正九命,但王爵终归高于王爵,而外命妇有长公主、公主、王太妃、王妃、太夫人、夫人、郡君、县君等,按地位来说王妃终归高于夫人。 所以即便是母女,正式场合也得分尊卑,身为女儿的尉迟炽繁是郡王妃,驾临国公府,身为母亲的王氏作为国公夫人,自然要在门口迎接。 当然能做到这一步就够了,毕竟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基本的伦理纲常还是要的,即便王氏要再“恭敬”些,作女儿的尉迟炽繁也不可能答应。 如此情形以后还会有,而且场面会更加隆重,因为尉迟四娘即将成为皇后,到时若正式归宁,和母亲王氏那可是君臣之别,更加要讲究礼数。 尉迟明月成为皇后,公开场合下,王氏面对小女儿可是要自称“臣妾”的,现在就没那么麻烦。 尉迟炽繁携儿子宇文维城下了马车,见着朝思暮想的母亲就在面前,眼眶一红差点就哭出来,她虽然已为人母但毕竟年纪还轻,母女历时一年团聚,自然是有许多话说,没在门口耽搁便转入府内。 随行的王府长史李纲,与国公府长史交谈,而王府司马张定发、管事翠云指挥着随从卸下行李以及礼物,车队入城之后,一部分马车搭载着礼物、行礼随同千金公主入宫,而剩下的车辆依旧很多。 李纲去年年初离开邺城,到西阳王府担任长史一职,妻儿留在邺城没有同行,所以此次回来也是公私两便,而张定发上一次来邺城还是数年前。 当年,他跟随当时还是西阳郡公的宇文温来邺城,大小波折不断,此次奉宇文温之名,护送西阳王妃、世子还有千金公主来邺城,算是再次故地重游。 胙国公府的管事们和翠云很熟,对张定发也不陌生,所以双方交接起来没什么问题,西阳王妃此次归宁带来的礼物很多,压得马车看上去几乎随时都要散架,管事们见着如此景象,不由得惊叹不已。 “张司马,这些马车装着东西从黄州一路过来,路上恐怕要修许多次吧?” “哪里,黄州的马车,可比别处的马车耐用。”张定发笑道,“当然,造价也比别处的马车贵上许多。” 见着卸货卸得满头大汗的仆人们,管事们不住咂舌,郎主的女婿西阳王,可是出了名的会经营,时不时派车队千里迢迢往皇宫里送东西,每一回都会引发众人关注。 且不说奇珍异宝,光是那玻璃窗,就已经让邺城的权贵瞩目不已,而西阳王妃又总想着娘家,同样时不时往国公府送东西,胙国公有这样的女儿女婿,可是羡煞旁人。 张定发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和管事们聊起天那是谈笑风生,不过这不代表他放松警惕,目光时不时在周围扫来扫去,然后发现几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 街角,乔装打扮的吴明,和身在胙国公府门前的张定发远远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面色如常的沿着街道向前走去,几名同伴紧随其后。 吴明是西阳王府典卫,虽然品级低但也是正经的官职,之所以要如此藏头露尾,是因为“工作需要”。 西阳王妃携世子到邺城探亲,此事非同小可,所以王府司马张定发按照“预案”拟定了一个方案,他本人率领王府卫队护卫车队,是为在明;而吴明率领猫队暗中保护,是为在暗。 时局微妙,西阳王又远在岭表,所以他们必须慎重行事以策万全,如今王府车队平安抵达邺城,可以暂时松一口气了。 算是和张定发碰过头,吴明得安排自己的手下去放松放松,他看着繁华的街道,用北地口音的官话嚷嚷着:“走,大家去见识见识!” 。。。。。。 “你啊你啊,都是两个孩子的阿娘了,怎么会还和小孩子似的,动不动眼眶就红。” “女儿只是,只是思念父母...” 书房内,眼眶通红的尉迟炽繁啜泣着,方才她在正门处见着母亲王氏差点哭出来,入了府见着了尉迟顺,看见父亲面容憔悴的模样,忍不住就哭出声来。 “三娘勿忧,为父无恙。”尉迟顺气色确实不好,但并不是身染重病,而是由于为父守陵累的,他见着女儿和外孙回家,十分高兴。 “父亲,女儿此次回来,带来了许多名贵草药,还请父亲好好调理,莫要病倒了。” “无妨,无妨。”尉迟顺笑起来,其实王氏已吩咐后厨开始准备药膳,正在给他调理身体。 尉迟明月此时坐在姊姊身边说着话,两人一年未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说,如今的尉迟四娘愈发明艳动人,姊妹俩如日月般交相辉映。 去年,丞相尉迟迥去世,作为儿子的尉迟顺当然要守孝,但是种种原因,他没办法守满三年。 父亲去世,儿子依例要守孝三年共计三十六个月,但是尉迟家的情况特殊,四郎尉迟要继任丞相一职主持朝政,所以是以日代月,守了三十六天就完事。 而三郎尉迟顺,作为尉迟迥最年长的嫡子,蜀王位和丞相一职都没分,按说要守满三年,但是考虑到女儿尉迟明月的婚事,却不能守满。 去年,天子即将把尉迟明月接入宫册立为皇后,结果婚事因为尉迟迥去世而耽误了,而大周的皇后之位,必须属于尉迟家的娘子,所以尉迟明月的出嫁事宜,不能拖太久。 作为折中,尉迟顺要为亡父尉迟迥守孝一年,这一年可是实打实的守孝,他在尉迟迥的陵墓边结庐而居,一住就是一年。 穿着麻衣,没有锦衣玉食,每天吃的都是素食,没有酪桨、酒水,更别说肉食,每日里还要洒扫父亲的陵墓,风雨无阻。 这不是装给人看的表面功夫,而是尉迟顺心甘情愿,即便父亲续弦之后,宠爱其所出的尉迟、尉迟佑耆,平日里对两个幼子多有偏袒,但尉迟顺对父亲并无怨恨之意,满是丧父后的悲痛之情。 出殡之日,尉迟顺哭得死去活来,在父亲的陵墓旁结庐而居后,时不时在墓碑边上坐着,和父亲的在天之灵絮絮叨叨。 他的两位兄长已故,所以守孝还要把亡兄的份算上,茅草屋肯定比不上府邸住得舒适,冬天冷夏天热,晚上蚊子又多,也亏得尉迟顺行伍出身体格不错,在茅草屋熬了一年虽然面色憔悴了些,但并无大碍。 见着尉迟炽繁带着外孙回来探亲,又见着尉迟明月即将出嫁,尉迟顺心情不错,女儿孝顺,他颇感欣慰,如今尉迟炽繁回来得正好。 一名少年在管家的带领下走了进来,观其年纪比尉迟炽繁之子宇文维城大不了几岁,那是尉迟顺的嗣子尉迟嘉德,未来的胙国公。 “阿耶,阿娘,四姊...三姊...” 尉迟嘉德向房内众人行礼,他原是尉迟顺的侄子,不过之前已经举行过继仪式,正式成为尉迟顺的嗣子,因为是第一次见到三姊尉迟炽繁,所以有些局促。 “来来来,和三姊好好说说话。”尉迟顺让嗣子做到自己身边,尉迟炽繁拿出一个小盒子,作为见面礼送给自己的弟弟。 尉迟嘉德接过礼物之后没有贸然打开,而是收好之后端端正正的坐着,尉迟顺看着一家人有说有笑,笑着点点头:“三娘回来了,一家人正好团聚,到时候四娘出嫁,一起热闹热闹!” 第七十一章 作孽啊! 夜幕降临,胙国公府后院,书房里灯火通明,胙国公尉迟顺及世子尉迟嘉德离开,剩下夫人王氏与两个女儿和外孙聊天。 23us.com 尉迟炽繁作为西阳王妃,自然是跟着西阳王宇文温在山南黄州居住,距离邺城一千多里,虽然平日里书信不断,但难得回娘家一趟,所以王氏怎么都得和女儿好好聊聊。 还要和外孙宇文维城说说话,小家伙学会写字之后,有模有样的写起信来,和阿娘尉迟炽繁的信一起送到邺城,那半通不通的行文,让王氏看了忍俊不禁。 宇文维城居然还给姑母尉迟明月写信,同样也是半通不通,让尉迟明月看了只是笑,这也是她这一年来为数不多的消遣之一。 去年,丞相尉迟迥去世,身为儿子的尉迟顺要为父亲守孝,胙国公府从此一片素色,王氏和未嫁的尉迟明月虽然不用结庐而居,但不必要的消遣就都免了。 尉迟顺在陵墓守了一年,王氏身为尉迟迥的儿媳,在胙国公府里也守了一年,尉迟明月虽然不用守那么久,但父母既已如此,她也不能表现得太过“活泼”。 胙国公府这一年来可谓是“无丝竹之悦耳”,身为未来皇后,尉迟明月又不方便出门,年经轻轻的她在胙国公府几乎是闭门不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年来和出家没什么区别。 还好,做姊姊尉迟炽繁不停往家里送书,加上宇文维城的来信,让尉迟明月打发了不少时间,如今总算是要熬到头了。 尉迟炽繁关心的问道:“母亲,宫里有消息了么?” “宫里正在算良辰吉日,到时候我们再从中选几个日子,转回去让宫里最后定下来就行了。” “哎呀,也不知道是何时,若是不太久,那女儿便多住几日。”说到这里,尉迟炽繁看向妹妹:“到那一日,等母亲为四娘梳妆,我也来帮忙。” 听着母亲和姊姊议论自己的婚事,尉迟明月没有去年那么羞涩,但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有赖于去年姊姊给她的那本书名不可说的“秘籍”,她大概知道什么是男女之事。 也就是大概,毕竟这种事太那什么,她可没脸向母亲“提问”。 正恍惚间,宇文维城的小脑袋凑了上来:“姑母。” “嗯?棘郎有何疑问。” “姑母的名字,我知道是怎么来的。” “哟,棘郎是瞎猜的吧?” 尉迟明月和小外甥的关系不错,毕竟当年在安陆时,她和父母就住在宇文温一家隔壁,尉迟明月每天都跑到姊姊、姊夫府里,找姊夫的继女宇文氏玩,所以也经常逗弄还是婴儿的宇文维城。 “才不是呢!阿耶可是仔细琢磨过姑母的名字!” 此言一出,在场的三个女人瞬间沉默下来,场面有些尴尬,因为童言无忌,说出了一个不得了的事实。 西阳王宇文温是尉迟明月的姊夫,你说你一个当姊夫的,成日里琢磨小姨子的名讳是怎么个意思? 尉迟明月的脸一下就红了,她马上想起往事,想起姊夫带着自己去玩、去逛街的情形,更想起五年前,在使邸探望重伤昏迷的宇文温时,被对方误认为是尉迟炽繁而抓了手的往事。 王氏同样有些尴尬,她这女婿什么都好,就是有些不着调,当然那是杞王头痛的事情,本不该她这个岳母来操心,结果现在... 看向容貌十分相似却别有风情的两个女儿,王氏心中叫苦:哎哟,作孽啊! 最尴尬的是尉迟炽繁,她从儿子的话里琢磨出不对劲来:夫君居然对尉迟明月起了心思?这可如何是好? 宇文维城是个小孩子,哪里知道自己的一番话让三位大人五味杂陈,他回想了一下,继续说道:“嗯...我记得,阿耶说过来历的。” “天人炽繁地,悉平等犹如砥掌,无沙尘秽荆棘瓦石,唯琉璃水精明月珠玉。” 宇文维城好不容易把这段话背出来,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于是开始卖弄起阿耶当日跟他说的话:“阿耶说了,阿娘的名讳‘炽繁’,还有姑母的名讳‘明月’,想来是处于此处。” “这一段话的出处,想来阿娘是不知道的!我也是在书坊和阿耶翻书时,阿耶琢磨了许久才琢磨出来的。” 听到这里,王氏愣住了,而尉迟炽繁则明显松口气,尉迟明月一手扯着宇文维城的耳朵:“你,小家伙,敢直呼长辈名讳,是不是讨打?” “姑母!外甥只是按着阿耶的说法再说一遍嘛!” “胡说!你这小家伙写个信都写得文字不通,怎么会把这么长一段话记得如此清晰?” “那是阿耶说的,和阿娘、姑母的名讳有关系嘛!” 见着儿子和尉迟明月在斗嘴,尉迟炽繁抹了抹额头上冒出的冷汗,刚才可真是太吓人了,她问王氏:“母亲,莫非...女儿觉得,这段话似乎是佛经?” “是啊...这么多年了,为娘的都记不清了...” 王氏笑起来,心里如负重释,这原来是误会,那就没什么问题了,她开始向女儿说起往事。 王氏生下老三时,和尉迟顺一琢磨,决定取名“繁炽”,有繁荣昌盛的意思,所以“尉迟繁炽”这个名字,又有“尉迟家繁荣昌盛”的意头在里面。 作为权贵家族的妇女,注定要为家族的利益而与其他家族联姻,若能多为夫家生子,可为两家联姻带来更多的好处,所以尉迟三娘的名字,一开始定的是“尉迟繁炽”。 不过王氏后来又为尉迟顺诞下老四,夫妇为四娘取名时,无意中从一段佛经里得到启发,那就是“天人炽繁地,悉平等犹如砥掌,无沙尘秽荆棘瓦石,唯琉璃水精明月珠玉。” 和许多权贵一样,尉迟顺夫妇信佛,所以觉得这段佛经是佛祖的启示,故而把三娘的“繁炽”换成“炽繁”,再给四娘从“琉璃”、“明月”、“珠玉”中取名,以便姊妹俩的名讳前后呼应。 珠玉太俗,琉璃的璃和“离”同音不吉利,那就是“明月”,所以尉迟三娘的名讳是“尉迟炽繁”,四娘的名讳是“尉迟明月”,都是有寓意的。 尉迟明月闻言恍然大悟,她也一直在想自己的名字到底有何寓意,当然之前想的是姊姊叫“炽繁”,那就是满天繁星,而自己是“明月”,那就是天上的月亮。 不过依旧有些恍惚:原来是这样啊... 得胜的猫儿欢胜虎,宇文维城见自己说的没错,连祖母都认同了,只觉得兴奋异常,如果有尾巴的话,那尾巴可就要翘起来,而尉迟炽繁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却盯向儿子。 “棘郎,你何时去过书坊?还是跟阿耶去的?嗯?” “啊?啊...” 宇文维城惊觉自己的一桩秘密无意间被他自己说出来,只觉得口干舌燥浑身发冷,他最怕的是阿耶,但阿耶还经常陪他玩,至于第二怕的阿娘么... “棘郎!这是怎么回事?你何时去过书坊的?” 尉迟炽繁瞬间抖起做阿娘的威风,宇文维城马上蔫下来,他那日不想去学堂就装病,结果被阿耶识破,死缠烂打之后,居然赚得阿耶带着他去书坊看如何印书。 这是父子俩的小秘密,阿娘可是三令五申不许他到书坊那么危险的地方去,结果... “啊,啊...阿娘,孩儿内急...祖母!孙儿憋不住了...孙儿要去更衣...” 宇文维城还小,所以演技很假,王氏也不说破,笑着点点头:“去吧去吧。” 见着小家伙“哧溜”一声跑出去,尉迟明月莞尔一笑,而尉迟炽繁无奈的抱怨着:“这孩子,都被他阿耶带坏了!” 第七十二章 打算 翌日上午,胙国公府花园,西阳王世子宇文维城正和胙国公世子尉迟嘉德玩耍,虽然两人是甥舅关系,但年纪差不太多,所以辈分对于宇文维城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23us.com 此时此刻,宇文维城正在向小舅舅展示如何玩“飞车”,他手上拿着的飞车,又称“竹蜻蜓”。 竹蜻蜓由两部分组成,一是竹柄,二是“翅膀”,竹柄和翅膀形成“丁”字,玩的时候双手一搓竹柄,然后手一松,竹蜻蜓就会飞上天空。 这在西阳已经是很常见的玩具,但是尉迟嘉德却是第一次见到,玩着玩着觉得颇为有趣,和外甥的关系很快便融洽起来。 宇文维城此来,带了很多“装备”,还特地用名为“百宝箱”的木箱装着,打开之后让尉迟嘉德看花了眼,什么空竹、陀螺、沙漏,还有可以用来烧蚂蚁的放大镜,以及十分神奇的万花筒等等。 尉迟嘉德就着光亮看万花筒,只觉得震撼异常,宇文维城见小舅舅喜欢,小手一挥便把这宝贝送给对方。 他见着小舅舅似乎什么都没玩过,便好奇的问:“舅舅从来没玩过这些么?” “没呢。” “那有去摸过鱼么?玩过泥巴么?捏过面人么?” 宇文维城一口气问了许多问题,见小舅舅都是摇头,他不由得奇怪,不过没有追问那么多,又拿出一件东西和对方分享起来。 用竹子做的唧筒,往唧筒两边塞上湿的纸团,然后拿推杆一捅,嘭的一声,另一端的纸团便射了出去。 眼花缭乱的玩具,让尉迟嘉德目不暇接,他比宇文维城大几岁,可玩起东西来反倒不如对方老练,而且和活蹦乱跳的外甥比起来,有些束手束脚。 尉迟嘉德,是故资中郡公尉迟谊之子,大象二年时,相州总管、蜀国公尉迟迥在邺城起兵反杨,派人到晋阳劝说并州总管李穆一同起事。 并州总管府治下有朔州,尉迟迥之子尉迟谊为朔州刺史,见着李穆举棋不定似乎要投向杨坚,便带着部曲往邺城潜行,结果半路被李穆抓获并送往长安。 不久之后尉迟谊遇害,尉迟迥和李穆的宿怨里又添新仇,所以后来周国攻入关中之后,尉迟迥没有放过李穆家族。 万幸的是,杨坚虽然杀了尉迟谊,但放过了他的几名幼子,没有将其送入蚕室净身,所以尉迟谊的血脉延续下来,这也是尉迟迥放过杨坚之弟杨瓒的一个原因。 从大象二年被关到后来为官军解救、回到祖父身边,尉迟谊的几个幼子渡过了将近八年的软禁生涯,他们的阿耶和阿娘没了,没有人对他们嘘寒问暖,成日生活在恐惧之中,所以造成性格上的软弱,变得唯唯诺诺。 尉迟嘉德比宇文维城大几岁,即便不说辈分,按着孩子们玩耍时的惯例,自然是年纪大的说了算,可如今反倒是宇文维城拿主意,玩什么、怎么玩,都是宇文维城说了算。 昨晚尉迟炽繁和母亲王氏彻夜长谈,所以今日睡过头,正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没了掣肘的宇文维城,此时愈发活跃起来。 见着小舅舅的竹蜻蜓挂在树上,急切间又没有竹竿去打,他二话不说便开始挽袖子。 胙国公府的仆人见状大惊,知道这位是要爬树但又不好硬拉着,西阳王府的小伴当们倒是尽职尽责,赶紧上前劝阻,奈何宇文维城动作极快,如同猴子般三两下便爬了上去。 那棵树不高,但人若跌下来也能摔得够呛,伴当们赶紧手拉着手组成人垫,等在宇文维城下方以防万一,这是熟得不能再熟的动作,在西阳时可多次派上用场。 “小心,小心...” 尉迟嘉德提心吊胆的喊着,但见着外甥灵活的在树上摇树枝,他也有冲动想爬树,但这不可能,因为仆人们会拦着,所以只能昂着头旁观。 树枝卡着的竹蜻蜓被宇文维城摇下,见着下面一群人呼喊着让自己下树,他却在树上显摆起来,其打算很简单,就是要展示自己的身手。 不远处的回廊下,两人驻足而立,其中一名是国公府管家,另一名中年男子静静地看着眼前一幕。 面带寒霜的尉迟炽繁转过回廊,领着侍女快步前进,方才她得侍女来报,说世子顽皮居然爬上树了,赶紧冲来花园兴师问罪,正好和那几人打了个照面,先是一愣,然后向着那中年人行礼: “叔叔...” “啊,是三娘啊,呵呵呵,那小家伙就是西阳王世子吧,身手不错嘛。” 尉迟勤笑道,见着尉迟炽繁心急如焚的样子,又看向那边树上的小家伙,笑了笑便继续前行,身后传来尉迟炽繁的喊声:“棘郎!” 话音刚落,小孩子们的惊呼随之而起。 。。。。。。 “你那女婿够狠,把林邑国的国都典...典冲给屠了,真是做得出啊,还命人日夜兼程将奏章送到邺城,生怕别人不知道。” 书房内,尉迟勤正与尉迟顺交谈,尉迟顺刚结束守孝不久,还没有从半隐居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所以消息不是很灵通。 “林邑国?我记着是...岭表还要往南吧?”尉迟顺一下子没回过神,因为林邑这个名字实在是有些陌生,不过他知道女婿宇文温是在带兵攻打陈国岭表地区,所以大概能判断其方位。 “对,就是以前的日南郡,听说那里很热,甚至连太阳都在北面,真不知道那林邑王做了什么,惹得你女婿大动肝火。” 尉迟顺很快便想到女婿这么做的后果,开口问:“他屠了林邑国都?那...朝廷恐怕物议汹汹?” “总有人不发牢骚就觉得难受不是?放心,西阳王的首尾处理得很好...其实这有什么好议论的!” 尉迟勤说到这里嗤之以鼻:“带兵打仗,就是要有一股狠劲,换做是我,要是林邑国不老实,一样要筑京观!” 听得女婿宇文温屠了人家国都还筑京观,尉迟顺颇为意外,他寻思着女婿的火气如此之大,莫非是被岭南炎热天气弄的? “阿顺,伯父没说错,宇文家的二郎可真是不错,你啊,日后有得头痛了。” 尉迟顺笑了笑没有接话,尉迟勤是他堂弟,但两人年纪相仿,当年周国灭齐时,尉迟勤率军追击,把齐国太上皇高纬、皇帝高恒、太后胡氏等一众皇族抓了,立下第一大功。 算是如今尉迟家最会用兵的人,有他夸自己的女婿,尉迟顺这个做岳父的本该高兴,可是想到以后的时局,哪里高兴得起来。 “我呢,过几日便要离京,方才刚到丞相府走了一转,有些事想找你谈谈。” 尉迟勤收起笑容,开始切入正题:“不是我多事,如今伯父的丧期已过,你有何打算?” 第七十三章 凭什么 尉迟勤此次来和堂兄尉迟顺详谈,其实目的很简单,就是要打抱不平,因为尉迟顺最近的处境,让尉迟勤看不过去:凭什么? 尉迟顺作为故蜀王尉迟迥在世诸子当中的最年长者,又是嫡子,本是继承蜀王位的第一人选,结果不要说与蜀王位无缘,甚至守完孝之后连像样的实权职务都没有,作为堂弟的尉迟勤认为不妥。 23us.com 尉迟勤是故蜀王尉迟迥的侄子,为故吴国公尉迟纲之子,虽然家中排行第二,但和兄长尉迟运是庶子,所以尉迟纲去世后,吴国公爵位由排行第三的嫡子尉迟安继承。 大家族的嫡庶之别,是导致嫡庶兄弟不和的常见原因,尉迟勤和嫡出的弟弟尉迟安关系不怎么样,但没有尉迟顺兄弟仨那么差。 大象二年时的变乱,吴国公尉迟安则很干脆的投靠了杨坚,与时任青州总管的尉迟勤形成鲜明对比。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尉迟勤有过疑虑,毕竟当时的杨坚代表着朝廷,而伯父尉迟迥的行为确实有些名不正,不过最后他还是考虑到家族利益,跟着伯父起兵。 周隋对抗,尉迟勤一直领兵作战,既是为伯父分忧也是为了家族,而身为尉迟迥第三子的尉迟顺,却先是被软禁在长安,被女婿宇文温救回山南安州后,因为道路不通,所以直到数年后才回到尉迟迥身边。 此时的周**政大权,已经由四郎尉迟为尉迟迥分担,而尉迟顺回来之后,一直处于不冷不热的状态。 尉迟顺是尉迟迥原配元氏之子,而尉迟是尉迟迥续弦王氏所出,尉迟顺本就不受王氏待见,而年迈的尉迟迥又十分迁就王氏,所以尉迟顺的处境不如意,也在意料之中。 尉迟顺被耽误了数年所以赶不上趟,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既然尉迟迥当时决定立尉迟为世子,别人也不好说什么,但尉迟顺为父守孝一年期满,却还没见着什么任用的前兆,尉迟勤就坐不住了。 “我来之前,和阿...丞相谈过,他说如今天子即将大婚,所以要做个顺水人情,让天子为你封官,也省得别人多嘴...” 尉迟顺不置可否,尉迟勤自顾自说着:“说是这么说,我看悬,天子要许什么官职,还不得过丞相那一关,总不能天子许你大宗伯,他默认,然后你就真上任吧?这种官当来有何意思!” “其实说到底,还不是得他来拿主意?结果呢?依我看,他自己都拿不定主意!” “我知道这样说不好,可伯母也太偏心了!伯父都把蜀王位给了老四,她为何还是要和你过不去?” “这话可不能乱说。”尉迟顺淡淡的回答,虽然表情没有变化,但内心确实也不平静,尉迟勤不是傻瓜,听得出堂兄的语气不对,愈发絮絮叨叨起来。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即便是权贵之家也不例外,蜀太妃王氏偏心的事情,即便当年都不是秘密,而因为这件事,也影响到了丞相尉迟。 去年隋国才灭亡,按说周国应该休生养息,让百姓喘口气,反正南边的陈国就是冢中枯骨,没几年好活,尉迟根本就没必要这么急着派兵讨伐。 结果年底周国便再度兴兵,要平定陈国一统天下,虽然大家不认为陈国能顶得过去,但总觉得急了些。 有人认为是新丞相为了立威,所以才需要另一个灭国之功,更有人认为是尉迟家要改朝换代,所以急着统一天下,为受禅登基称帝做准备。 可作为尉迟家族的核心人物之一,尉迟勤知道原因只有两个,首先尉迟确实不把陈国放在眼里,而另一个原因,那就是蜀太妃王氏等不及了。 王氏见着自己所出的尉迟继承了蜀王的家业,终于了却最大的心愿,但还有一个心愿,就是要让老幺尉迟佑耆也能建功立业,风风光光。 隋国已经灭亡,再想要有分量的灭国之功,那就只能打陈国的主意,而要让尉迟佑耆挂帅却有些棘手,因为若按资历、年纪,有尉迟顺在,哪里轮得到尉迟佑耆挂帅出征。 所以王氏想了个办法,那就是尉迟顺身为尉迟迥在世诸子中最年长者,得为亡父守丧,而老幺尉迟佑耆则因为要“为国效力”,只能“忍痛”挂帅出征。 说来说去就是王氏偏心,一个劲要为两个儿子捞好处,让并非己出的尉迟顺靠边站,甚至还怕尉迟顺威胁尉迟的地位,所以要提升尉迟佑耆的地位来掣肘。 这种做法,许多故蜀王尉迟迥的宾朋故旧都看不过眼,毕竟当年他们是先熟悉尉迟谊、尉迟宽、尉迟顺三兄弟,后来才熟悉尉迟。 尉迟谊和尉迟宽已经不在人世,但宾朋故旧们还记得三郎君尉迟顺,所以三郎君的待遇不好,大家都觉得不公平,不过这种事情又不好说什么,毕竟尉迟是故蜀王指定的继承人,所以只能旁观。 别人可以旁观,可尉迟勤不愿旁观,他和尉迟顺的交情,可比和尉迟的交情要好得多,更别说自己的嫡出弟弟尉迟安,如今又开始活跃起来。 乱世之中,为保家族血脉而两头下注,这种行为不稀奇,但尉迟勤就咽不下这口气,他和长兄尉迟运是庶出,所以父亲的爵位由嫡出的老三继承,本来也无话可说,但是尉迟安想要两头占便宜,他就不服。 还是那句话:凭什么? 如今是尉迟掌大权,尉迟安一个劲巴结蜀王妃王氏,打的什么主意,尉迟勤可是一清二楚,去年时,尉迟迥做主把吴国公爵位转给了老四尉迟敬,如今老三恐怕是想再拿回来,他这个老二不能看着不管。 以前尉迟勤是没办法,可如今他不会袖手旁观,让老三占便宜,却要老四受委屈。 关于这件事,尉迟的态度如何不得而知,可一旦蜀王妃发话,恐怕会顺水推舟,尉迟勤需要外援,所以想到尉迟顺。 即便王氏看尉迟顺不顺眼,一直都在排挤,但尉迟顺的“潜力”很大,他日复出之后,在尉迟迥的宾朋故旧里有不错的号召力,届时只要朝议汹汹,尉迟安的小伎俩就不会得逞。 这只是其一,其二,蜀太妃不光偏袒自己的儿子,还偏袒娘家人,身为尉迟迥嫡子的尉迟顺被冷落,而王家人却开始炙手可热,这势头发展下去可不秒。 丞相尉迟对蜀太妃王氏言听计从,所以在王氏的不断鼓动下,王家子弟如今鸡犬升天,纷纷出任要职,而蜀王妃崔氏也不甘落后,想方设法提携自己的族人。 其兄崔弘度、崔弘升,起先投了杨坚,去年才不得已“反正”,本来大节有亏,结果年底就被委以要职,崔弘度甚至还成了行军元帅,参加平陈之役。 原因在哪里?不就是蜀王妃崔氏的枕头风起作用了? 尉迟勤不服,这八、九年来,是尉迟家的人出生入死才拼下如此局面,结果到头来却是外家人捡便宜,按照如今的情形,尉迟勤担心自己日后会和尉迟顺一般靠边站,位高权轻,被人欺负都无能为力。 “我是想通了,伯母如今可以为了老四、老五架空你,日后也可以为了她娘家人架空我甚至尉迟家的人!王妃也不是省油的灯,再这样下去该怎么办?” “我和你还能扛着,可小一辈呢?做阿耶的都靠边站,小辈更加凄凉!我们这些叔伯长辈不争,他们还怎么争!” “兄长为了宇文家呕心沥血,结果被那混蛋天元逼死,好歹留下香火,靠着伯父照应才过上好日子,而我,也不想辛辛苦苦征战沙场,最后和家人一起喝西北风!” 尉迟勤所说的“兄长”是尉迟运,尉迟运为武帝宇文邕的亲信,却由此招来继位的宇文嫉恨,硬是被逼得忧惧而亡。 “你到底想说什么?怎么越扯越远了?” “扯?谁有空扯!我方才已经和丞相说了,他再这样排挤你,我不答应,其他人也不答应!!” 尉迟顺闻言一愣,想说什么可说出口的只是一叹:“糊涂,你这样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糟什么糟,你以为阿当了丞相就能为所欲为?伯父在时都有商有量!”尉迟勤激动起来,“尉迟家能有今日,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你不敢吭声,我不敢说话,太妃和王妃就愈发肆无忌惮!” “阿顺!你还要忍到何时?轰天雷的配方,是你女婿孝敬你的,他说要,你就给!你是顾全大局了,可他呢?说什么兄弟,连女婿都不如!” “三娘是宇文家的媳妇,四娘也就要成为宇文家的媳妇,若真有那一天...你两个宝贝女儿怎么办?尤其三娘还生了两个娃,万一寻死觅活....” “你牺牲了两个女儿,总不能连嘉德也牺牲了吧?你这做阿耶的都如此被排挤,以后他怎么办?成日里给王家、崔家的小崽子们陪笑脸?伯父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基业,凭什么让外人占便宜!” 第七十四章 识相 烈日当空,大地一片炽热,皇宫内清凉殿,铜鼎内巨大的冰块散发着阵阵寒气,让殿内比起外面来要凉快一些,但也只是一些而已。 23us.com 冬天将冰块采集之后运到冰窖里,夏天再将冰块从冰窖里取出用来消暑,如此折腾导致冰块的使用成本很高,所以只有大户人家才用得起,不过对于天子来说这不是问题。 虽然还未亲政,但宇文乾铿身为天子,自然是该有的享受都有了,所以即便这冰块大得离谱,对他来说都无所谓,只要姊姊高兴就好。 铜鼎不远处,宇文乾铿和姊姊千金公主正在交谈,姊弟俩于前日再度团聚,自然有许多话要说,宇文乾铿见天气炎热,怕姊姊热坏了,自然要想方设法降温。 “襄国和邺城一样,冬天能冻上厚厚的冰,收入冰窖之后夏天拿出来消暑,不过西阳就没那么方便了,王府的冰窖里存储的冰都很小,不过西阳王想出了个好办法...” 千金公主说起在西阳暂住时的事情,宇文乾铿闻言笑了笑,指着宦官搬进来的一个装置问:“姊姊说的是不是这个好办法?” 孩童们玩的竹蜻蜓转起来时能带着风,西阳王宇文温便根据这一现象,做出了一种消暑装置,在一个侧开孔的直立木匣底部放置碎冰,然后人力摇动把手,让侧开孔处的十字竹蜻蜓快速旋转,就能带出冰凉的风了。 “原来五郎这里也有这东西?” “嗯,是西阳王进献的,我以前就让工匠们多做了几个,如今正好派上用场,姊姊就不怕晚上太热睡不好了。” 宇文乾铿没有自称“朕”,因为他不想在姊姊面前摆谱,千金公主闻言问道:“那皮影戏也是西阳王进献的么?” “嗯,姊姊方才看的皮影戏,就是西阳王进献的戏班所演。” “喔,比妾在西阳看的皮影戏还要精彩。” “真的么?” “是啊,毕竟这是表演给天子观看的戏。” 千金公主小小的捧了一下弟弟,其实皮演戏的精彩程度两边都差不多,但能为西阳王说说好话,这种举手之劳她当然能做就做。 即便是姊弟,那也是君臣,所以虽然弟弟强烈要求在没有外人时无需顾及繁文缛节,让姊姊如往日般称呼他“五郎”即可,但千金公主却一直坚持自称要用“妾”而不是“我”。 “妾”一直是女性的常见自称,不局限于对丈夫自称,宇文乾铿拗不过姊姊,只能顺其自然。 “姊姊,西阳城东巴口那座大风车还在么?” “在的,妾从湓口坐船去西阳,即将到巴口时,远远就看见那座大风车,这风车样式奇特,五郎是如何知道的?” “西阳王画有素描,所以我知道,西阳王时常把所到之处的风景画出来,装订成册送到宫里,那场景栩栩如生,我看过之后就像真的身临其境一般。” “原来如此,难怪西阳王那日在一张纸上画着什么。” “那是番禹的风景图,我看过了。” 宇文乾铿说到这里十分高兴,西阳王宇文温领兵出征,一直打到烟瘴之地的广州番禹,那可是很远很远的南方边疆,据说从秦汉时起番禹就是一个大都会,宇文乾铿真想看看番禹是何模样,但那是不可能的。 不过跟着岭南道行军报捷文书一起进京的素描,让他大开眼界,大概了解了番禹城的风貌,看着一张张素描,那种笼中鸟的感觉似乎消失了。 见弟弟对西阳王的印象不错,让千金公主松了口气,她得宇文温相助,摆脱了波斯人特鲁斯的魔爪,药瘾也被宇文温治好,感激涕零之际,决定要多为对方在天子面前说些好话。 在西阳暂住时,西阳王妃尉迟炽繁照顾得十分周到,千金公主住得很舒心,愈发觉得有责任要为这对夫妇在天子面前美言几句,免得天子若对尉迟家有不满,迁怒到西阳王妃身上,进而疏远西阳王。 如今见着西阳王极其会做人,天子对西阳王并无丝毫怨言或者误会,千金公主放心许多。 “五郎,妾此次回来,还带回了一个救命恩人,是一名波斯女子,待得日后时机合适,妾请带她入宫见上一面。” “啊,是姊姊的救命恩人么?那现在请她入宫即可,我要当面致谢。” “五郎,此事不急,日后再说。”千金公主微微一笑,她是今天才向弟弟提起这件事。 千金公主想让波斯女子阿涅斯有个好的归宿,可如今天子大婚在即,若是现在让阿涅斯入宫,恐怕会刺激尉迟丞相,这可不是她的本意。 无论是在中原还是草原,只有识时务,才能保得平安。 “啊,那便听姊姊的。”宇文乾铿还不知道姊姊的用意,只当姊姊是要为救命恩人请赏,喝了一口冰镇酸梅汤,开口说道:“姊姊,过几日,我们一起回襄国看看。” 。。。。。。 “那波斯胡姬呢?没有入宫么?” “回丞相,贵人是独自入宫,至于那个波斯胡姬,如今是在尼寺暂居,似乎近期没有入宫的迹象。” “嗯...她倒是识相...没什么事的话,你退下吧。” “是。” 书房里,丞相尉迟正在想着事情,天子的亲姊千金公主返回邺城,他一直想不通这位突厥的可贺敦是怎么跑到岭表广州番禹的,不过既然对方识相,那就好办。 岭南道行军元帅长史崔达有密报,说千金公主随行带着一个波斯胡姬,虽然面上有伤疤,可似乎是障眼法,极有可能是千金公主献给天子的美人。 眼见着自家侄女即将嫁入皇宫成为皇后,任何能威胁到尉迟皇后地位的女人,尉迟不介意让其“暴毙”,他之前同意天子的要求,隐瞒千金公主的身份,算是做出了让步,如果这女人敢不识好歹... 呵呵,即便突厥那边不派人来带你走,我也要送你上西天! 千金公主入宫,尉迟的眼线可一直盯着那波斯胡姬,既然千金公主识相,他就静观其变,不过对方要是敢做小动作,那就没什么好犹豫的。 一桩心事暂时解决,尉迟走出书房,转到后院。 装着玻璃窗的清凉屋内,一个铜鼎装着巨大冰块,蜀太妃王氏坐在不远处,与入府问安的西阳王妃尉迟炽繁聊天,儿媳蜀王妃崔氏和西阳王世子宇文维城亦在场。 见着尉迟走进来,尉迟炽繁赶紧起身,拉着儿子行礼问候。 “嗯,三娘来了,哟,棘郎比去年长高了嘛!” 尉迟走上前,轻轻摸着宇文维城的头笑道,小家伙虽然姓宇文,但好歹身上流着尉迟家的血,他这个做长辈的就得有做长辈的样子。 脚步声起,一个小郎君冲了进来,是蜀王世子尉迟嘉兴,身后跟着两肤色如炭的侍从,那是交广“出产”的瓮人。 尉迟嘉兴扯着尉迟的手说道:“阿耶!棘郎说他府里没有瓮人,我不信!” “喔,西阳王府里没有瓮人么?” 尉迟有些意外,这两个瓮人是身在番禹的崔达所“采购”,为进献给蜀王府的礼物之一,而西阳王宇文温也分别献了几个瓮人给天子和蜀王,他还以为西阳王府也会有瓮人。 尉迟炽繁解释道:“没呢,瓮人在交广虽不罕见,但调教好的却不多,西阳王好不容易抢到几个,当然是要进献给陛下了。” “抢?西阳王这是和谁抢呢?”蜀王妃崔氏有些好奇。 尉迟炽繁笑道:“自然是岭表商贾了,崔长史看得紧,生怕大王强买强卖,结果大王耽搁了时日,差点抢不到。” “哎呀,崔长史也是恪尽职守,三娘可莫要怪他。” 蜀太妃王氏开口说话,她对崔达的礼物很满意,也对西阳王的好意很赞赏,尉迟炽繁见状不失时机挑起话题: “多亏有崔长史主持事务,西阳王才能专心处理军务,只是想来岭表气候太过炎热,西阳王热昏了头,才大动肝火把那什么林邑...” “无妨,无妨,林邑撮尔小国,屠了便屠了,不如此如何镇服宵小。” 尉迟不以为意,这件事宇文温逃不过“擅开边衅”的责任,但若要小题大做,别人不嫌丢脸他都嫌丢脸。 西阳王很会做人,刚攻下番禹便搜集了许多奇珍异宝往邺城送,天子一份,丞相府(蜀王府)一份,事情做得滴水不漏,那叫一个识相。 接下来还会把搜刮而来的林邑国珍宝运到京城,如此行事,尉迟更不好苛责太过,最多对“擅开边衅”的行为作出惩罚,再有什么严惩只会显得他小肚鸡肠。 尉迟炽繁见着祖母、叔叔心情不错,不失时机的提起另一个话题:“叔叔,不知西阳王在岭表还要待多久?” “哟,三娘想夫君了?”尉迟促狭的笑起来,尉迟炽繁有些尴尬的说道:“叔叔,毕竟岭表瘴气横行...” “是啊大王,听说岭表瘴气横行,西阳王若是病了,三娘可不得发急。” 崔氏看上去是在帮尉迟炽繁说话,其实才不关心西阳王回不回来,但她兄长崔弘升是岭南道行军元帅司马,如今还在江州一带领兵坐镇。 崔氏觉得反正都没什么仗打了,不如赶快让兄长回来,连带着另一位兄长、行军元帅崔弘度也正好班师,此时正好鼓动尉迟考虑西阳王班师事宜,来个“顺便”。 这话题有些敏感,尉迟炽繁小心翼翼,崔氏同样小心翼翼,生怕让王氏联想起还在江北焦头烂额的尉迟佑耆,所以两人都很识相,不敢提“岭南道行军平定交广,等着凯旋”。 “嗯,三娘想夫君,我这做叔叔的怎么都得照顾一二,三娘勿忧,耽搁不了多久的。” 第七十五章 消息 邺南城,东市北街,沿街一字排开的几家书肆门口人头攒动,一箱箱的书籍被人从店内抬出来,装到停在门口处的推车上,一车装满后离开,下一辆空车接上。 23us.com 从山南黄州运来的书籍,是邺城东市最热销的货物之一,当然这种话被读书人听到了会斥之为“有辱斯文”,但对于商贾来说,能赚钱的东西就是他们的货物。 读书人自然不耻于和商贾为伍,书肆考虑到这种情况,接待客人的场所不止一处,比较喧嚣的地方用来接待南来北往的商贾,而安静的雅间,专门留给文绉绉的读书人看书单。 身份不同的客人,把这几家书肆挤得满满当当,与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原本东市里的那些书肆,生意差了许多。 黄州的书籍与别处不同,是一本本的“线装本”,不是数百年来司空见惯的一卷卷,而且书上文字是“印刷”出来,不是手写的。 纸张质量不错,书的种类丰富,关键是价格也合适,所以这些专营黄州书籍的书肆,很快便抢了原有书肆的买卖。 凭借新颖的“印刷术”,线装书击败了传统的手抄书,即便这些书籍是从千里外的黄州运来,其最终售价也比传统书肆的手抄书便宜。 除去价格因素,另一个优势是书的质量,用印刷术印刷出来的书,一千本的内容都是一样的,而佣书人手抄的过程之中,难免出现错字或者别字甚至漏字。 这种新颖的印刷术叫做雕版印刷术,只要制成雕版,就可以大批量印刷书籍,然而即便邺城本地书肆学会了这一招,却依旧竞争不过经营黄州书的书肆。 因为在黄州西阳,印刷书籍的书坊早已制备了大量的雕版,除去孤卷、残卷或者被世家高门收藏的书籍外,几乎囊括了市面上所有的常见书,然后就是大批量印刷。 雕版印刷术最耗钱的就是制作雕版,而只要有雕版就能出书,黄州的书坊拥有大量的雕版,随时都能印刷出客人想要的书籍,然后来个薄利多销,光是这一项,别处的书坊就比不过。 更别说墨水也有讲究,黄州书坊印刷用的墨水和别处明显不同。 印出来的字体圆润饱满十分清晰,即便是被些许水渍浸湿也不会散,这种墨水必有蹊跷,但没人能仿制出来。 即便仿制出来也没用,因为黄州书籍的卖点不是这个,而是有名家做校书。 人称“二刘”的经学名家刘焯、刘炫,如今在黄州西阳寓居,在州学开堂授课,又为黄州的书坊做校书,还有其他一些知名学者亦是如此,有这些人做校书,黄州书的内容质量必有保证。 校对好的雕版,可以昼夜不停的印刷出成千上万本书籍,内容绝对一样,不像手抄书那样容易错漏百出,而有名家校对的书籍,读书人可以放心阅读,不怕被错漏之处误导。 综合以上优势,黄州书籍成为热销货物不足为奇,而黄州的商贾便是以此为突破口,在邺城东市有了立足之地,又有店铺销售彩布、夏布,还有肥皂、白瓷、茶叶以及透明玻璃制品等。 渐渐地这段街道变成了“黄州一条街”,来自黄州的货物都能在这里买到,北地的行商都来此进货,然后运往各地销售,所以整条街的人气都被带动起来。 安吐罗驻足观望这繁荣的街景,转身走进酒肆来到某个到雅间,刘平已恭候多时,二人很熟所以简单寒暄之后便各自就座,开始谈事情。 刘平作为西阳王府产业在邺城的负责人,和其他黄州商贾一样,每日都要和当地东家、掌柜们打交道,而安吐罗就时常是其座上客。 安吐罗是粟特胡商,在邺城有自己的人脉,和其他当地豪商关系密切,所以是黄州商贾在邺城拓展生意的重要合作伙伴。 黄州商贾在邺城做买卖,多亏了安吐罗等人的帮忙,不过这是互惠互利,安吐罗等几个豪商也得益于这种合作,掌握了黄州热销货物的货源。 而现在即将多几种,那就是海外香药。 粟特人是经商民族,数百年来有无数粟特商队往来于东西方,所以在中原广受欢迎的香药,实际上是他们常年贩卖的货物,为何如今却要向黄州商贾进货呢? 很简单,周军拿下了岭表地区,将广州纳入治下,而广州番禺港是中外闻名的贸易大港,许多粟特人无法收购或者无法大量收购的香药,都能在番禺港的海商那里买到。 譬如旃檀香,龙涎香等名贵香药,是在天竺、狮子国或扶南等沿海国家出产,若贩卖到波斯或者拂,同样是暴利。 而粟特人做的都是陆地贸易,很难找到足够的货源,如今黄州商贾已经在番禺设点做起买卖,所以安吐罗嗅到了商机,要提前做好准备。 岭表已归周国管辖,想来很多豪商能够自己组织商队去广州捞金,但安吐罗知道,既然是那个人拿下的广州,别人要分一杯羹解解馋可以,但想要吃饱不给出“诚意”就很难。 “大王的意思,当然不能吃独食,但是岭表广州到山南黄州的商路,开拓起来耗资巨大时间冗长,且不说驿站要整治、翻修,就是沿途的豪强都要打点打点,所以没道理出力的没吃饱就让别人分肉。” “不知安某可以出什么力呢?” “安郎君在青州可有故旧?” 安吐罗闻言一愣,但很快便想通其中关键,他沉吟片刻开口说道:“若是青州的话,安某无能为力,毕竟从未涉及海贸。” 青州东面是大海,刘平这么问安吐罗,其实就点出了题外之意:岭表广州到黄州再到邺城的陆路距离太过遥远,西阳王极有可能考虑将番禹的货物装船,走海路将其运送到北方。 “无妨无妨,实不相瞒,青州那边刘某已经在想办法,海船的事情略过不提,货物到港之后如何运到邺城,安郎君总该有把握吧?” “绝无问题!”安吐罗答得很干脆,他面露喜色,知道对方是打算让利,这样一来岭表的买卖可就妥了。 安吐罗和西阳王的合作关系越来越紧密,既然对方把他当半个自己人,那有些消息是该及时透露给对方,安吐罗知道刘平负责打点西阳王在邺城的买卖,所以有些消息刘平知道了,想来西阳王也能知道。 “刘掌柜,不知对当前局势有何看法?” “呃,刘某孤陋寡闻,还请安郎君指点指点?” “我听到一个消息...” 第七十六章 鱼池问鱼 听说有消息,刘平来了精神,安吐罗在邺城消息灵通,既然如此郑重其事的提起,想来消息分量不轻,他琢磨着莫非是朝廷机密,或者是什么不得了的秘辛。 23us.com 结果安吐罗接下来所说却有些莫名其妙:“安某自幼跟随族人经商,去过许多地方...” “各地风土不同,习俗及方言也不同,北人喜酪桨,南人好茗茶。” 安吐罗絮絮叨叨起来,似乎变成一个老者,即将油尽灯枯之际回忆起自己的一生,将经历娓娓道来,试图让他人记住自己的平生。 刘平静静听着,他知道对方不是在闲聊,估计是在为即将说的消息做铺垫,不过他很好奇,是何种消息让安吐罗要回顾自身往事? 安吐罗是粟特人,但祖上已经定居中原,和其他粟特聚落一样,安吐罗所在的聚落也经商,所以除了粟特语他还会说、会听其他语言。 “安某这些年去的地方不少,见过的人很多,无论是哪里,总会听到童谣。” “童谣大多由儿童传唱,有些听起来很有趣,可有些听起来却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不知刘掌柜以为如何?” 刘平点点头:“有些童谣是编出来消遣,有的则是意有所指,譬如某地有人要诋毁仇家声誉,但又怕对方找上门来,就编出童谣让小儿传唱,毁人声誉于无形。” “刘掌柜说得是,这样的童谣,编造者必然为成年人,而童谣之中包含着双关、谐音、拆字,节奏明快、朗朗上口易于背诵,便于小儿传唱。” 听到这里,刘平似乎猜到了什么,不过他没有贸然打断而是继续倾听。 “有的童谣,其目的已经超越民间恩怨,每当时局动荡,无论是南是北,京城里都会出现莫名其妙的童谣,无非是暗自谁要做天子,亦或是谁要倒霉。” “这种童谣,不过是某些势力基于各自目的编造出来的所谓‘天意’,譬如权臣想要篡位,事先编出童谣让城中小儿传唱,待其篡位之后便是印证天意。” “亦或是要诛杀某人,先放出风来,待得手之后,让世人以为他是顺应天意。” “许多人说童谣代表天意,其实安某以为并非如此,那些‘应验’了的童谣被人记住,可没应验的童谣更多,却不会有人放在心上。” “不过安某去过许多地方,在长安、邺城也待了许多年,总结出一点经验,这类伪托天意的童谣,大多流传在京城或周边地区。” “所以在京城以外州郡流传的童谣,反倒正常许多,好记也好了理解,不过呢...” 安吐罗抿了一口茶,这茶名叫“西阳春”,是黄州出产的茶叶,他本来不喜欢喝茶,但时常到刘平这里做客久而久之便习惯了。 “安某有许多亲朋故旧,近期在不同的地方听到相同的童谣,而这童谣听起来也有些莫名其妙,但细细一想却意有所指,而这种童谣本该在京城流传,结果却是有人故意在远离京城之地传播。” 刘平适时开口提问:“不知安郎君还记得这童谣否?” “记得,刘掌柜可需要纸笔记下?” 刘平点点头,对方居然要他用纸笔记下,恐怕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笔墨纸砚很快准备好,安吐罗见着刘平提笔等候,缓缓开口:“童谣如下:‘白杨树下有鱼池,池边问鱼,答则离,不答则留’。” 不等刘平提问,他郑重说道:“安某要说的消息,是青兖等多处地方开始有人大规模传播这首童谣,连年征战而江南战事迟迟未决,百姓多有怨言,丞相府已经暗地派遣人手,要追查童谣的源头,为防患于未然,不惜动用兵马。” 。。。。。。 “白杨树下有鱼池,池边问鱼,答则离,不答则留’,这童谣你们怎么看?” “头儿,鱼怎么会说话?谁会在池边和鱼说话,莫非脑袋不好使?” “想想,再想想。” “啊,有了,这是拐子诳小儿的把戏,说池边有鱼会说话,诳得小孩儿跟他去看这鱼,等走到僻静无人处,把嘴一堵就抓走了!” “喔,好想法,不错不错!”吴明笑起来,见着那手下不好意思的摸摸头,随即把脸一板:“继续想!” “啊,还是不对么?” 房间内,吴明的几个手下正眉头紧锁思考问题,如同出恭不畅,憋得满脸通红,吴明见着手下如此不开窍,真是恨不得直接把答案说出来。 午后,他和刘平刘掌柜碰了个面,对方将这张纸条给了他,还告知了消息来源。 童谣:白杨树下有鱼池,池边问鱼,答则离,不答则留,字面上的意思就是白杨树下有一个鱼池,在池边向池鱼提问,鱼要是回答就离开,不回答就留在池边(继续问)。 有些莫名其妙的童谣,但吴明却看出来这玩意后面的意思是什么,他知道刘掌柜在邺城肩负着收集消息的职责,而对方也知道他肩负着何种职责,所以特地告知此事,他不可掉以轻心。 “啊,头儿,我想出来了。” “说说。” “白杨,就是‘杨’,鱼池,谐音‘尉迟’,至于池边问鱼的问鱼二字,反过来不就是‘宇文’,可是答则离不答则留是什么意思?” “‘离’通‘李’,‘留’通‘刘’,至于‘答’大概就是‘打’,如何,想通了么?” 吴明的话都说到这份上,在场的再想不通那就是脑子有问题,这首童谣另一层意思很明白:先有‘杨’后有‘尉迟’,然后尉迟、宇文(鱼池问鱼)之间无论打不打(答不答),天下都要改姓。 改什么姓?要么姓‘刘’,要么姓‘李’,所以大家赶紧跟随救世主起事,一起坐天下。 “哎哟,又是李弘和刘举啊,谁那么缺德,成日里编这种童谣诳人给他卖命?” “鹤蚌相争、渔翁得利,天子和丞相迟早要决一胜负,这局势明眼人都知道,可为何还有人编了童谣四处传?那是因为这几年都在打仗,百姓累得不行有怨言,所以某些人就起了心思!” “不在京城里传,那是因为这些人要鼓动的是普通百姓,又怕引得权贵注意,如此煞费苦心说明所图甚大。” 吴明收好纸条,环顾在场众人说道:“之前,有人要在黄州搞祥瑞,说什么‘弥勒下生救世’,结果让我们给端了,如今恐怕又有人要在北地搞祥瑞,” “既然有人特地通消息,说明此事非同小可,连丞相府也重视起来,不过这边是尉迟家的地盘,乱成什么样,我们管不着也没法管,所以唯一要注意的,确保王妃和世子不要被殃及了!” 第七十七章 消息(续) 番禹城东九十里古斗村,村南海边的南海神庙处锣鼓喧天,周国西阳王宇文温正在主持仪式,庆祝神庙修葺一新,官民一起上香祷告,祈祷神灵保佑出海的人们能一帆风顺、平安归来。 23us.com 航海是一项风险极高的活动,即便是后世津津乐道的大航海时代,长距离航海时船员的死亡率超过一半,若不是有暴利的吸引,哪里会有人愿意冒险远航。 船只航行在茫茫大海之中,疾病、风暴、海啸、暗礁都会导致船只沉没,而一旦遇到海难,能够生还的人寥寥无几,所以每当船只即将放洋,船员都要在古斗村的南海神庙烧香祈祷,希望神灵保佑他们平安归来。 古斗距离番禹约九十里,为何放洋的海船要在这里停泊,以至于船员有到神庙烧香祈祷的习惯? 这个问题宇文温一开始弄不明白,因为番禹城外番禹港内停泊着大量船只,为何那里没有神庙反倒是九十里外的一个小村子的神庙香火如此旺盛。 道理很简单,因为古斗是番禹的外港,因为水文条件的不同,古斗港成为番禹港的一个重要辅港,进出番禹港的海船大多会在此停靠。 番禹所处之地即后世广州,因为河流入海带来大量泥沙,其港区水位相对古斗港较浅,有些海船如果吃水太深,进出番禹港极为不便。 海船从外海进入番禹,在古斗水域之前是由南往北走,航道宽阔并且水深,到了古斗和番禹之间水域,航道自东向西,想要借助风力多有不便。 番禹到古斗的水域呈漏斗状,潮洪急紧,而古斗以东的水域宽阔了一倍有余,江面骤宽潮洪转弱,所以番禹水域被称为“小海”,而古斗水域被称为“大海”。 每年春夏之际东南风起时,从遥远的波斯、天竺、狮子国等异域远航而来的海船,满载着沉甸甸的货物驶向番禹,此时的船只吃水颇深,所以很多船主选择在古斗港靠泊,在此卸下部分货物之后船身上浮再驶向番禹。 或者索性就在这里进行交易,所以古斗作为番禹外港,从晋时起就伴随着番禹港兴旺起来,虽然只是个村子,但实际上各地客商云集,邸店鳞次栉比,人气很旺。 而每到秋天来临北风渐起,即将回国的海船纷纷满载着货物,驶离番禹港来到古斗港停泊,在此等候风信到来,一旦北风或者西北风强劲,便扬帆驶入大海,是为放洋。 通海夷道的起点是番禹,但严格来说,始发港不是番禹港而是其外港古斗港,所以古斗的南海神庙才会香火旺盛,这也是宇文温调拨人力物力修缮南海神庙的原因。 此庙大概修建于梁时,当地百姓称之为“波罗庙”,波罗即婆罗门,梁时名波罗国,也就是说,这南海神庙供奉的是异国番神。 放洋的海船大多是番船,当然岭表船员也有不少,他们拜番神来保佑自己出海平安,到底有没有效果就不知道了,不过所谓“信则灵、不信则不灵”,船员们其实需要的是一种心灵寄托。 在这个时代还没有妈祖海神信仰,因为妈祖的原型林默娘是北宋年间人物,所以宇文温理解船员拜番神的行为,此时他满头大汗的上完香,看着那尊番神有些无语。 神像风格和中原本土雕像风格迥然不同,其像为番人以手掩额南望,宇文温第一次见着这像的时候极度想毒舌,不过考虑到这像被船员敬若神明,为避免造成不良影响故而作罢。 然而与他有相同看法的不止一人,且不说随他南征的将士,即便是当地百姓也觉得这神像很特别,于是起了个诨号,唤作“番鬼望波罗”。 后世的粤语里,把外国人称为“鬼佬”,和如今的“番鬼”一词有异曲同工之妙,宇文温只觉“番鬼”一词,实在是... “大王,这木菠萝的气味实在是让人难以忍受,可以不吃么?” “不吃?波罗庙门前木菠萝树所结木菠萝,吃了可保行船时风平浪静,船员们最稀罕的宝物,给你一份居然不吃?” “呃,大王,此物下官实在难以下咽。” “唉,人家都在看着呢,你这权广州总管如此嫌弃木菠萝,让广大船员看在眼里,疼在心中啊!” 杨济硬着头皮将碟中的木菠萝咽下,那表情看上去就像是刚吃了一泡屎,还是新鲜冒着热气的那种,宇文温随即一口将自己那份吃下。 木菠萝果实的气味有些特别,和榴莲一样让食客两极分化,喜欢的人吃起来赞不绝口,不喜欢的人闻了想吐,杨济属于后者,宇文温属于前者。 和当地父老又交谈了片刻,宇文温走出神庙,看着百余步外的大海入神,颇有望洋兴叹的样子,杨济走到身旁,见着旁边无人,低声问道: “大王,邺城那边情况如何?” “邺城没什么,就是青兖一带有些不太平,有人又想做刘举或李弘。”宇文温冷笑着,话锋一转:“如何,那首童谣,你看了有何感想?” “弥勒教,还有白莲教,可是绵延千年不绝,但若以如今局势,不过是癣疥之疾,只是不知北地情况如何,若是能牵扯丞相的精力,倒也不错。” “安吐罗既然特地告知,想来值得我们重视,真希望这姓刘的或者姓李的能牵扯丞相注意力,让我们多争取一些时间。” 宇文温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条,看过一遍后将其揉成一团,扔进庙前铜香炉烧了,这是昨晚刚送到他手上的消息,跨越了将近四千里距离。 从邺城起飞的信鸽,当天飞抵黄州西阳的鸽舍,而次日从西阳起飞的信鸽,也是当天便抵达江州南昌,这是宇文温布局多年的飞鸽传书线路,所以成功率很高。 但接下来传递消息的路程就没有如此轻松,因为全靠信使骑马或者乘船赶路,所以从南昌到番禹,花了十三日,考虑到两地一千五百里距离过半是崎岖道路,也算是快了。 从邺城传来的消息,除了有王妃和世子在邺城平安这一重要消息之外,捎带有粟特人安吐罗透露的消息,附带一首童谣。 宇文温看了这童谣有些无语,和杨济琢磨之后觉得青兖一带有人意图不轨“关我甚事”,不过让他牵挂的是自己的妻儿。 快要一年没见面了,若不是岭表瘴气肆虐,他真想让尉迟炽繁来番禹团聚,结果千金公主去邺城,尉迟炽繁刚好陪对方同去,顺便回娘家探亲。 在邺城有娘家人照应,尉迟炽繁母子平安得很,可宇文温觉得安吐罗既然特地通报消息,恐怕此事不能小觑,他就担心妻儿返回西阳途中,遇到大规模变乱被殃及。 毕竟那些居心叵测的野心家,正在通过邪教手段扩充势力,之前已经有人想在西阳搞祥瑞说什么“弥勒下生”,大别山南麓的黄州都如此,那么北侧的豫州也就是河南地界能够幸免么? “大王勿忧,如今官府控制力尚可,各地驻军实力很强,河南之地并无什么天灾,想来基本秩序还是有的。”杨济劝道,“只是青兖一带恐怕会有事端。” “不说这件事了。”宇文温收回思绪,转向杨济:“番禹是海贸大港,城内定居的各国番人很多,寡人要大兴海贸,但不想泉州蒲氏故事重演,你的应对之策拟定好了么?” 第七十八章 办法 泉州蒲氏,其中“泉州”是地名,“蒲氏”是族名,不过在这个时代还没有泉州,泉州蒲氏更是无从谈起,宇文温之所以和杨济提起这个名词,是因为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是什么意思。 23us.com 南宋时,闻名中外的刺桐港泉州港,为蒲氏家族控制,垄断海贸独擅市舶,南宋后期,蒲氏家主蒲寿庚控制泉州市舶司三十年,富可敌国。 元军攻破临安,宋皇室南逃,欲将泉州作为国都,而世受宋室恩惠的蒲氏却翻了脸,蒲寿庚毫不犹豫杀了城内宋宗室、士大夫即官军将士三千余人作为投名状。 蒲寿庚在宋元鼎革之际,导元倾宋,叛宋仕元,性质极其恶劣,定居泉州的番商世代受到南宋优待,却在南宋危难之际恩将仇报,屠杀泉州的南宋皇族、官员,如此恩将仇报之举让人侧目。 所以明朝开国后,洪武皇帝朱元璋特令将泉州蒲寿庚一脉的蒲氏举族全部打入贱籍,世代不得入仕。 宇文温“旧事重提”,是基于一个担心,那就是他必将推动番禹的海贸,而随着海外番商越来越多,番禹的人口比例也会出现明显的变化。 往来西方波斯和东方中原的海路,走完一趟要大半年甚至一年,抵达番禹的番商包括随从、船员等肯定要在城内定居,久而久之和当地人通婚就很寻常。 而番禹自秦汉以来历经数百年的海贸发展,城内已有相当数量的番人定居,通婚情况很普遍,住处也掺杂在一起,即所谓“番汉混居”。 这样的情况若持续下去,从长远来看,海贸极易被番商把持,因为中原官府历来轻视本土商贾,却青睐外来番商,一如魏晋以来各朝统治者青睐粟特胡商一般。 如此一来很容易养出一个类似泉州蒲寿庚的忘恩负义之辈,而历史上就在唐末时,广州的番商就已经尾大不掉,甚至有番商离港回国之前,在番禹展开烧杀抢掠。 若不是黄巢屠广州时顺带屠了大量番商,恐怕广州再过不久便会成为异国的殖民地。 这是远景,而从近期来看,任由番商大规模涌入、定居却不做有效控制,很容易出现严重的治安问题,原本历史里的一幕可能会提前出现。 中唐时期,有番商于番禹官署和地方官发生争执,当场杀人之后扬长而去,在码头登船离开,竟然无人敢阻拦。 而晚唐时,有番商在城内发动叛乱,打得官军抱头鼠窜,任其烧杀抢掠之后登船离去,出现这种情况,说明番禹的番商实力已经让官府都有些束手无策。 这种事情是绝不允许出现的! 即便撇开这些隐患不谈,从军事角度来说,宇文温突袭林邑国都典冲,就是经由海路突入林邑港然后直接进攻典冲,他不想被人用这种办法攻破番禹城,所以如今番禹城海防薄弱的现状必须改变。 怎么改?当然是权广州总管、广州刺史来想办法咯! “大王,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是啊,那就现在开始说吧。” 杨济干咳一声,看看高高的日头,请宇文温到木菠萝树荫下详谈,对方只给他半个月时间考虑,所以有些构思还未经过深思熟虑,但既然现在要说,那就先说然后边作边改进。 办法分治标和治本两种,“治标”需要的时间相对较短,而若要“治本”,恐怕需要较长时间。 所谓“治标”,那就是为了提防定居番禹的番人(外国人)越来越多,导致尾大不掉难以管理,要对人数进行控制,说得简单,可实际做起来该如何控制? 首先,绝不能如历史上那般,设番坊专供番人居住,这样只会导致那些番人抱团形成类似豪强的势力,所以不能让番禹出现大规模的番人聚居区,要分化。 番人在番禹的定居情况分短期居住和长期居住,若是短期定居的,不许入城过夜,而是在港区附近的新居住区定居,由官府进行管理。 在居住区住够一定期限(譬如半年),若不离开而是要长期居住,得向官府申报,获得允许后方可入城定居。 而番禹城要进行扩建或者规划,严格实行里坊制,而每一“里”或者“坊”内住户,其番户的数量必须限定在一个较低的比例。 无论是富商、随从、船主还是船员,也不分男女,人数比例都要严格限制,当然未成年的孩童例外,但只要成年就必须纳入统计范围。 问题随之而来,若是申请长期居住的番人过多,番禹城的里坊安置不下该怎么办? 好办,长期居住的期限也不会太长(譬如一年),居住期限即将到期的番人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回国要么归化,归化即是编入官府户籍,成为周国国民,承担一切国民应该承担的责任和义务。 万一对方两个都不选,那该怎么办? 呵呵。 “‘呵呵’?你跟寡人‘呵呵’,有意思么?” “呃,大王,这些逾期不回国又不想归化的番人,自然不能在城里居住,至于他们到时候去哪里了,下官即便还在任上,也无从得知。” “嗯,继续。” 宇文温很满意,杨济既然已经“开窍”,那就么什么好担心的,后世广州城里到处都是非法定居的黑蜀黍,只要护照一撕就能堂而皇之留下来,他可不想让这种事在这个时代‘重演’。 “大王,港区的管理需要加强,首先要规划短期居住区,必须有小城规模,便于官府管辖和控制,对于定居于此的番人,执法要公正严明,既不欺压,也不纵容。” “番禹港暂且不说,这古斗港的管理必须加强,以免有海寇作乱,毕竟海商和海寇其实是一体两面。” “古斗港为番禹港外港,下官以为,旧制必须改变,那就是将古斗港定为卸货港,一切番邦海船必须在此卸货,不得带货停靠番禹。” 宇文温反问:“那他们怎么做买卖?在古斗卸货,又跑到番禹装货,买卖双方分两个地方交易,既麻烦又不安全,番商万一觉得官府要贪墨他们的货物,不敢来了怎么办?” “还有,空船去番禹,吃水浅无所谓,可在番禹满载货物之后,万一在港区就搁浅了,那该如何处理?” “大王,吃水问题先不说,下官觉得,番禹和古斗,可以参考西阳与巴口的关系。” 听到这里,宇文温似笑非笑的看向杨济,片刻之后笑起来:“关键是信用,你要在番禹搞官商勾结?小心寡人挥泪斩马谡,写奏章弹劾你哟!” 第七十九章 官商勾结 官商勾结、权钱交易,古往今来官场、商场莫不是如此,之所以说是官商而不是商官,那是因为前者是皮而后者是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23us.com 商人在传统社会里地位不高,甚至被下了定义:商人重利轻离别,为了逐利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可以抛家弃子、不孝敬父母,出门经商一走就是一年半载甚至数年。 因为道德上被蔑视,地位上被压制,商人一旦做大后必须有靠山才能保住财产,“破家县令、灭门刺史”可不是一句玩笑话。 如此一来就难免出现官商勾结的情况,这是一种隐患,迟早变成恶疾,所以历代统治者至少是在明面上,要禁止或者压制这样的情况出现。 然而禁是禁不住的,压制也不过是笑谈,道理很简单,皇族、权贵、世家、高门、大姓的生活奢侈,需要大量的经济来源维持。 所谓家大业大开销大,光靠俸禄和赏赐无法维持体面的生活,只有靠经商的暴利才能获取大量财物,故而族人经商给家族输血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而当官的人为自己经商的族人或者掌柜大开方便之门也很正常。 这样就出现了一个很荒唐的局面:官府明面上三令五申要求官员有节操,不要沾染商贾的市侩之气,而实际上大小官员只要有能力,多多少少都有产业。 吃相好的,能在表面上做得天衣无缝,一般人无法知道其名下有无产业,而吃相差的,随便找个路人一问,就知道某某店铺和某大官有关系。 宇文温拿“官商勾结”来质疑杨济,开玩笑的意味比较浓,因为他本身就是黄州官商勾结的幕后主使,为了养兵,为了攒下支撑野心的资本,只能拼命经商办产业赚钱,顺便尽拉拢更多的人上他的贼船。 不过杨济倒是听出了言外之意:官商勾结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商”是哪里的“商”。 以海贸为例,如果地方官和朝廷诸公的白手套商人勾结,谁敢弹劾,谁就是“与民争利”,良心大大的坏,不死不足以平“民”怨。 可若是地方官和当地商人勾结,垄断市场让朝廷诸公捞不着好...同样会被人弹劾“与民争利”,不过死的那就是地方官了。 “大王,此事言之尚早,大王要参与海贸扩大财源,所以短时间内,那个问题不是问题,只要杞王能有海贸带来的暴利支撑各种开销,有谁能把大王如何?” “下官不敬,犯颜直说,海贸若做大,这一席丰盛的佳肴,哪些人有资格分一杯羹,大王未必有最后的决定权。” 宇文温不以为然:“没有决定权,有控制权就够了,想吃独食,下场就是独木难支,拉人入伙利益均沾才是正道,关键是尺度如何把握,不然利润大头被别人分走,自己就是白忙。” “大王莫非要设市舶司?事分轻重缓急,如今局势不明,大王还未胜券在握,考虑这种事情恐怕徒增烦恼尔。” “寡人每晚辗转反侧无法入睡,若不想一些长期规划打发时间,是不是要去狎妓作乐消耗精力?” “呃,大王,如今若设市舶司,恐怕是引狼入室,最后被人堂而皇之控制海贸大权,而且...”杨济看了看左右,确定无人偷听,低声说道: “大王有分寸,可天子或者权臣未必有分寸,若是靠着市舶司强取豪夺,竭泽而渔,恐怕海贸就此凋零也说不定。” 宇文温看着不远处繁忙的古斗港,看着靠泊在码头的大小海船,出神片刻之后叹道:“海贸若不能为国家掌握并带来税收,规模再大不过是养肥无数豪商的工具罢了。” “你是知道的,皇明数百年,到底是何人在拼命要求海禁?是东南沿海那些有能力犯禁做海贸的地头蛇!” “三宝太监下西洋,率领的是朝廷船队,发展海贸受益的是朝廷,所以那些人眼红!故而千方百计要实行海禁,把海贸大权控制在自己手中!” “说什么莫要与民争利,普通的平民哪里有资格成为那个“民”!朝廷如果能从海贸获利,每年都能从中获取大量收入,又怎么会发不出军饷,崇祯皇帝怎么会在煤山上吊殉国!” “税收是一个国家最重要的财政来源,收不上税,就养不起军队,无法维持官府的日常运作,无法赈济灾民,无法改善民生,百姓活不下去就要造反!” “寡人记得一句诗,内容是‘不作安安饿殍,尤效奋臂螳螂’,这种厚颜无耻的诗,寡人是没脸说的,你敢说么?!” “大王,下官不是那个意思。”杨济一脸郑重的回答,宇文温点点头:“寡人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且不说市舶司可能沦为皇室吸血的工具,但好歹能有税收入国库,无非是比例的问题,但这样就够了。” “你在广州任上可能待不长,即便长也不过几年时间,所以当务之急,是把框架搭起来,让继任者‘萧规曹随’,那么搭建框架之目的是什么呢?” “一,防止番人在番禹做大、鹊巢鸠占,让官府能够对其进行有效管理;二,让官府主导海贸,不要被豪商花言巧语迷惑,让其“代为效劳”;三,建立新的税收制度,让朝廷能从海贸活动中收上税!” “大王,这三件事之中,除了第一件之外,恐怕短期内难以完成。” “事在人为,寡人已经说过,先把框架搭起来,定好调子,继任者除非存心找茬,否则也不会轻易更改,慢慢完善之后,局面会打开的。” “大王,莫非真要上奏朝廷请求开设市舶司一类的官署?” “此事稍后再说,是何称呼都无所谓,但没有市舶司一类的官署管理海贸,地方官敢管得严,就等着被人告状!” “岭表沿海地区,不要说冯冼氏、宁氏,就是那些一般家族,从事海贸的人不知凡几,没有一个专门的管理机构,你身为广州总管敢在番禹港、古斗港严格收税,就不怕激起民变?” “到时候一盆盆污水都往你头上泼,什么与民争利,什么受贿索贿,都是小意思,万一有人弄个‘万言书’告发你垄断海贸,聚敛财物蓄养私兵意图不轨,就等着被人锁拿进京吧!” “寡人为何说官商勾结?那就是要有白手套啊!让市舶司这种即是官又是皇商的机构挡在前面,真要出了事,首先是市舶司被冲击,官员被人敲闷棍,哪有污水往你身上泼?” 如此直白的阳谋,让杨济哑口无言,宇文温越说越兴奋:“寡人说了这么多,有没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呃,下官自愧不如。” “然后呢?” “大王请示下。” 宇文温一脸期盼的问道:“你不是说治标和治本么?治标的办法算是有了,治本呢?” “下官才疏学浅,想不出来。” 第八十章 官商勾结(续) “想不出来?以你的见识,会想不出来?”宇文温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杨济居然打退堂鼓了,他觉得自己是不是话太多,导致对方不想搭理。 23us.com “大王,想不出来如何,想出来又如何?事有轻重缓急,大王无需在岭表花费更多的心思,不然和缘木求鱼有何区别?” “一个人如果没有了梦想,那和鲍鱼有什么区别?” 宇文温反问,鲍鱼是这个时代对咸鱼的称呼,杨济听后笑了笑,没有回答,他觉得宇文温真的是精力过剩,老想一些不该想的事情。 “再过一段时间,就是秋天了,待得北风起,就是番商回国的时候,等他们再过来时,要到明年春夏季节,所以新官府要实行何种海贸新措施,得赶在他们起碇扬帆之前定下来,并尽量告知。” “海船入港,税率是多少,买卖双方还要交多少税,都是他们关心的问题,而若是真要将古斗港规划成海贸港,也得先放出风声,不然明年人家来时,一时想不通掉头就跑那该怎么办?” 杨济闻言答道:“大王,此事由下官去处理,还请大王将心思放到中原,黄州军包括虎林军在内,对付陈军游刃有余,可日后要对付尉迟家的骑兵,恐怕只会是连番血战。” “没那么复杂,要么第一场大仗被他们击溃,兵败如山倒;要么变成对峙,然后被敌军骑兵切断粮道,最后粮尽不战自溃,反正在平原地区和骑兵多的敌人打仗,要多惨有多惨,不如想一些开心的事情。” “大王莫非是要苦中作乐?” “不然呢?黄州骑兵少,真要打起来只能据险死守,护住山南的侧翼,为主力决战获胜尽一份力,寡人不介意突入河南、淮南来个野地浪战,但恐怕最后的下场就是暴尸荒野。” “大王说笑了,有铁丝网在,我军在平原上并非无依无靠。” “然而对方有轰天雷,数量还很多,呵呵。”宇文温笑起来,笑容有些无奈,“这也算是作茧自缚吧,想想,长枪结阵的虎林军,光靠死守根本扛不住绵延不断的轰天雷。” “轰天雷若真是无敌,官军早就拿下建康了,不是么?大王何必戏耍下官,海贸发展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规划完毕,大王稍安勿躁。” 见着宇文温不死心,杨济开始泼冷水,他本来不怎么通晓海贸之事,不过在番禹四处体察民情之后,大概有一些了解,也正是因为如此,才对宇文温兴冲冲规划海贸的发展宏图有些腹诽。 宇文温的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认为有了番禹港,那么从黄州西阳到江州再翻过大庾岭直达广州番禹的商路一旦成形,就会财源滚滚。 总的来说,杨济认为宇文温的规划没问题,但若要细想,其实这条商路需要数年时间之后才会明显盈利,而与此同时,还会面临很严峻的竞争。 从黄州西阳到广州番禹,其实还有一条更便捷的路可以走,那就是先走水路顺着长江入海,然后沿着海岸南下前往番禹。 这条航线省时省力省运费,在秋冬季节北风起时扬帆,恐怕不到半个月就能从西阳抵达番禹,若是走陆路呢?差不多一个月,沿途船运、马拉、人挑,运费暴涨。 同理,在春夏季节东南风起时,满载货物的船只从番禹扬帆北上,到了扬州附近转入长江,虽然逆流而上比较费劲,但并不是不能行船。 总而言之,往来番禹、西阳之间走水路(海路),可比陆路要省时省力省钱,虽然夏秋季节沿海有飓风确实麻烦,但商人对成本最敏感,一旦周国平定江南,恐怕长江流域前往番禹的商贾大部分都愿意走水路(海路)。 这样一来,宇文温规划的陆上商路其吸引力就低了很多,而且还有更大一个威胁,那就是中原的海港,可不止番禹能让番邦海船停泊。 如果中原一统,南来的海商可以直接驾船北上,略过番禹抵达丰州地界的海港,或者往北前往越州的会稽郡,甚至再干脆些,抵达扬州广陵港。 这都是现成的大港,而广陵位于江、河、海交界处,即便是原来的历史里,广陵在隋唐时期就是天下名港,而且广陵附近的邗沟能够沟通淮南河南水系,即是隋时大运河南端的雏形。 可以预见的是,随着南北对峙结束,扬州广陵必将成为天下第一水、海、陆汇集之处,成为河南、淮南、长江流域,还有沿海地区的货物集散地,到时候番禹凭什么和广陵竞争? 广陵有淮南甚至河南的丰富物产做资本,会稽有三吴地区丰富物产做资本,两处港口都能买到大量的生丝、丝绸、瓷器,番商想要的就是这些紧俏货物,必然会毫不犹豫前往这两个大港做买卖。 宇文温想通过构建西阳到番禹的水、陆商路,把沿途的势力争取到自己身边,这一规划杨济能理解,但随着时局的变迁,这一规划恐怕收效不会有预期那么大。 江州以及江州以西的商贾,迟早会考虑走水路入海去番禹,这样可以运载大量的瓷器、生丝、丝绸,而若是走水路转陆路翻越大庾岭又转水路去番禹,这样的成本不会低,天长日久,大家必然会做出最省钱的选择。 如何避免这种情况发生?那就是杨济原本设想的“治本”:规定徐闻以北海域,番邦海船只能停靠番禹港做买卖,用类似于海禁的办法,让番禹成为中原沿海地区唯一通商口岸,独享海贸利润。 到时候再编练水军,在龙编以北海域巡检,勒令所有海船必须乖乖到番禹做买卖,这就是所谓的治本,但宇文温有能力将其变为现实么?没有。 海贸是暴利,这种事又不是只有宇文温知道,而官商勾结,也不是宇文温才开始做,多少地方官和豪商正准备靠着广陵、会稽做海贸发财。 这种官商勾结的势力,其实力比宇文温的小团体不知强上多少倍,他要敢运作海禁让番禹成为唯一对外通商口岸,恐怕弹劾的奏章会堆积成山。 除非手握大权,甚至成为天子,才能力排众议下达这种命令,宇文温距离如此地位还差得很远,所以杨济觉得提出来根本就没意思。 “不错,有长进,看来你果然开窍了,不过还不够,呵呵。” 宇文温笑容满面,丝毫没有饱受打击的样子,杨济起了争辩之心,他就想听听对方有何歪理,却见宇文温使出三十六计之一:“时候不早,得回去了。” “大王,大王!大王何故避而不答?” “有甚好说的,哼哼,且看寡人手段!” 第八十一章 体察民情 烈日当空,海风拂面,海岸边盐场一隅灶户村,西阳王宇文温正在巡视村落体察民情,权广州刺史杨济以及一众官员陪同,而村路两侧,满是手足无措的村民。 23us.com 这个村的村民都是灶户,无论男女老幼俱是肤色黝黑、鸠形鹄面,头发蓬松,若不是身上穿着崭新的布衣,脚上穿着新布鞋,真的会让人以为是叫花子。 古往今来,每当地方大员出巡体察民情时,都会有人提前布置一番以便粉饰太平,尤其那些穷得全家只有一套像样衣物的贫苦人家,都会向其突击发放衣物,然后组织百姓到路边夹道欢迎上官巡视。 还会提前安排几户人家,由官府出资修葺房屋,把内外打扫干净,空空的米缸全都装满米,穿上半新旧的衣物,换上做旧的家具、炊具甚至窗户纸,提前教会这几家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或者有人问什么问题该如何回答。 然后规划好路线,当上官刚好走到这几户人家附近,便“临时起意”进家看看,然后看着一家老小丰衣足食,只觉得自己治下果然太平,欣慰之余也会对下面的官吏大加赞赏。 更有甚者,为防止“刁民”临场发挥不好导致穿帮,直接把这几户人家转走,换上能说会道的男女老少入住,扮成一家人,迎接父母官的光临。 上官满怀期待的来,高高兴兴的走,然后临时布置的东西随即清空,贫困户还是那个贫困户,还是一家人只有一套像样衣物。 这种把戏在中原大地上演了数千年,即便是新世纪也常有这种事情发生,宇文温对此深恶痛绝,所以进村之后就像一只狐狸,看哪里都觉得有问题。 他在黄州(巴州)当了将近八年的父母官,时不时要体察民情,那可真是实实在在“走基层”,田间地角、街头巷尾,下农田上渔船,对于胥吏们祖传的欺上瞒下花招他是门清。 转进一处院落,宇文温没有急着进房,而是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猛地一脚踢在墙上,看看结不结实。 进了厨房,不是去看米缸,而是挽起袖子伸手到灶膛里摸了摸,确定这个炉灶长期生火,然后又拿起煮饭的饭甑,用手指去搓甑底的灰垢,看看是新换还是用了许久。 抬头看看屋顶,尤其注意房梁和墙角是不是有蜘蛛网,然后打开米缸,洗了手后在里面捞了捞,捞出几颗粒状物,嗅了嗅确实是老鼠屎后,宇文温满意的拍拍手转到起居室。 穷人家没那么多讲究,所谓起居室就是睡觉的地方,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卧榻上铺着的草席掀起来,仔细看了看木板上的汗渍,又和草席上的汗渍对了一遍。 确认草席不是拿出来充场面的‘道具’,宇文温和户主攀谈起来,问的问题很刁钻:你最近一次和婆娘做是哪一晚,那晚做了几次。 如此身份尊贵的人,居然问出如此下流的问题,充当通事的吏员瞠目结舌,而本来就紧张的户主,听清官吏的转述后,满头大汗语无伦次。 “怎么,和自己婆娘最近一次做是什么时候都记不得,莫非这两个不是夫妻?这户人家是临时拼凑的?” 宇文温淡淡的问道,吓得通事不住催促户主,对方好歹回过神来,小声的说出答案,宇文温示意外边看热闹的一个大娘进来,去问户主妻子同一问题。 待得两人的回答一致,宇文温板着的脸才缓和下来:“不要怕,要是有谁敢欺负你们,寡人为你们做主!” 户主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般,说自从新官府整顿盐场后,灶户们的日子好过多了,官府发了衣物,发了粮食,还免费为他们修葺房屋,如今感激还来不及,哪里有什么委屈。 宇文温一边听一边盯着对方的双眼,确认没问题后点点头,走出院子后没多远,又转入另一户人家,相同的事情又重演了一遍,一连几家都是如此,随行的官吏见状不住咋舌,暗道这位可真是不好糊弄的主。 不过没人担心什么,因为大家确实没有造假,因为权广州刺史杨济之前已经多次来到这里,监督盐场的全面整治,清除积弊,严惩贪官污吏。 不知这位杨使君用了何种手段,将盐场的龌龊事情弄得清清楚楚,忽然召集灶户、盐场官吏和附近村落的大户来开大会。 开什么会?清债大会,盐场的灶户全都欠了一屁股债,还到孙子的孙子那一代都还不完,而杨使君就是要大家当面将债务一次性清理完毕。 债主是哪些人呢?附近村落的大户,还有盐场的部分官吏。 大户们放高利贷很正常,为何连某些官吏也成了债主?很简单,因为这些人也放高利贷。 广州南海郡,沿海地区从秦汉时就有盐场延续至今,盐场属于官府管辖,而煮盐的人被编为灶户,世世代代都在盐场煮盐。 灶户每日都有煮盐定额,日工钱近百,或者用米若干替代工钱,但若不能足额上缴就要受到处罚,可即便足额上缴,也未必能及时拿到工钱或米。 盐场出盐那么多,怎么会发不出工钱?但官字两张口,怎么说都有理,灶户们拿不到工钱或者米,但日子还得过,不然一家老小就会饿死,那该怎么办? 借钱应急。 其实就是借高利贷,九出十三归,而盐场的某些官吏很‘体贴’,说发不出工钱,但他们有钱放贷,反正当月该给的工钱,慢上十天半月总会发,所以先借钱缓一缓也没什么错吧? 错,因为工钱慢慢的拖,越拖越久,工钱拖欠半年不发都已是常事,而高利贷的利滚利让所有借钱的灶户都还不起,即便后来发了工钱,还利息都不够哪里有钱买粮食? 其实就是黑心官吏把该发的工钱当做高利贷本金借给灶户,用这种办法逼灶户们欠债,然后继续借高利贷还利钱。 就这么利滚利,灶户们欠下的利钱连孙子的孙子都还不完,从此成了某些官吏以及周边村落放贷大户的奴隶。 他们的孙辈从刚出生起就欠了一屁股债,永远也不可能还清,没有希望只有绝望,直到新官府派人来为他们做主。 算账嘛,谁都会算,权广州刺史杨济查清盐场的真实账目后,按九出十三归的规矩,和那些拖欠工钱放贷的官员算了笔账,算这些被拖欠的工钱连本带利该还多少,然后这些人就跪了。 抓的抓杀的杀,剩下那些周边村落放高利贷的大户战战兢兢,杨济召集大家开会,又算了一笔账。 许多灶户历年来还的钱,其实早就把本金包括正常的利钱还清,杨济拿着账目问各位大户,那些几辈子都不可能还清的利钱,是不是要灶户们用人命来还。 哪有人敢接这种话茬,所以由官府做主,将灶户的债务全清,债契当场烧毁,从此不许再提,作为补偿,盐场发放适量海盐给大户们“止损”。 看着火堆中化为灰烬的债契,许多灶户痛哭流涕,纷纷向杨济下跪磕头,而盐场被官府大力整治之后,从上到下面貌焕然一新。 官府无偿调拨粮食、衣物分发给灶户,还调集木料修葺房屋,大家感激涕零,所以听说杨使君的上司“夕阳王”要来体察民情,都兴奋的出门夹道欢迎。 如今一看,这位“夕阳王”不像是来体察民情,反倒像是要办人命大案所以来勘察现场,许多人都有些恍惚。 村头大树下,宇文温召集村民们(灶户们)开会,他看着面前的男女老少,大声问道:“新官府好不好!” 通事把他的话转成方言又喊了一遍,灶户们毫不犹豫的大喊:“好!” “很好,寡人对杨使君整治盐场的情况很满意,对大家的现状也很满意,不过对盐场的产量很不满意!接下来,在年底前,把盐场的产量翻数十倍,有没有信心?” “有!” 第八十二章 重获新生 盐,是维持人类身体机能不可或缺的物质,而古今中外无论哪个国家或者民族都缺不了盐,那么盐是怎么来的呢? 盐的来源分为:海盐、池盐(湖盐)、井盐、岩盐(矿盐),对于中原地区来说,河东解池的池盐、蜀地的井盐,还有沿海地区的海盐,是中原食盐的三大来源。 23us.com 而海水中的盐取之不尽,所以海盐的数量很多,从北到南,有沧州盐场、州胶莱州盐场、淮南盐城盐场、吴郡盐场最为闻名。 除去岩盐,如何将盐从液体(湖水、井水、海水)里提出来是个问题,但其实方法很简单,那就是煮盐,光看字面意思,可能会有人以为是将海水煮干即获盐,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海水咸,其中含有盐是不假,但浓度不够高,所以海边盐场煮盐时,并不是直接将海水放入容器中煮,他们要煮的东西是滩涂下深褐色的卤水。 这样的卤水是海水涌上海滩后经过泥沙渗透形成的高浓度盐水,煮这样的卤水,同样的水量、消耗同样的薪柴,获得的海盐比纯粹煮海水所得海盐要多得多。 这对于盐场的灶户来说是常识,但对于其他人来说就未必了,宇文温若不是有“先见之明”也难免陷入思维误区。 他如今正看着一个牢盆,琢磨此物到底是不是汉时的“文物”。 牢盆是煮盐的工具,也就是盛卤水容器,因为是金属制造所以价格不菲,宇文温面前的这个牢盆,据说是汉时传来的,不过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不科学”。 一名盐丁正在旁边讲解着煮盐的大概过程,宇文温对此根本就不感兴趣,却对这位盐丁很感兴趣。 煮盐的盐丁被编为灶户,祖祖辈辈都被禁锢在盐场,每天忙的事情就是煮盐,世代居住在海边,虽然天天有海景看,住的又是海景房,但这可不是什么诗情画意的生活,因为现实很残酷。 盐场的海岸上,大潮来时汪洋无际,潮水退却后举目望去,滩涂泛起淡淡白色,那是结晶在滩涂里的盐分,将富含盐分的卤水收集起来用工具煮,煮盐者即为盐丁。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盐丁可谓是无月无日不在火中,最煎熬的是三伏天,盐丁要在煮盐的大灶之间来回奔波,一灶煮好再到下一灶,本来天气就炎热异常,成日守在灶旁更是热上加热。 如果要有个形容词,那就可以把盐丁当做丹炉里炼的金丹,每天都在承受着高温煎熬。 皮肤一开始还算白,然后被日晒火烤弄得渐渐发红,然后变黑,皮色如铁,肉如干脯,无论男女老幼皆是如此,因为全家齐上阵,为的就是确保完成每日的定额。 盐灶这么热,可以暂时离开么?不行,煮盐时火候要控制好,到了关键时刻要投放盐母,不然错过时机会导致这一灶盐的产量下降,到时倒霉的还是全家人。 大热天煮盐,根本就没办法纳凉,对于路人来说,一个树荫不过带来些许凉快,而对于灶户来说,却是难得的清凉世界,犹如天上的广寒宫一般让人神往。 煮盐,当然要生火,那就需要大量的薪柴,数百年的煮盐,让盐场周边的树木几乎被砍伐一空,所以灶户们只能到内陆地区砍柴,收集枯枝干草,这也需要全家出动。 会走路的小孩儿,跟在父母身后在灌木丛中捡柴禾,年纪再大些的就爬树折枯枝,辛辛苦苦收集了一捆捆薪柴扛回去,烧不了多久又得再去收集。 全家一起煮盐,从年头忙到年尾,每日工钱近百,一个月下来有差不多三贯,一般人打散工每月有一贯就不错了,看上去好像不错,但问题在于,这是一个灶户的全部收入。 通常来说,一户按五口计,两老,夫妻俩,外加一个小孩儿,五口人正常情况下,每月消耗口粮都要有七石,即便按米价每石三百文计,三贯钱不过能买到十石米。 好像够吃,但一家人过日子除了吃还有穿,还有其他开支。 灶户住的是茅草屋,海边夏秋季节多飓风,风暴过后茅草屋就算没塌也快要塌了,所以要花钱修:煮盐那么辛苦,很容易头痛脑热,那要花钱买药治病。 衣服破了要补,孩子长高了原来的衣服不合尺寸,要换;水缸破了也得换或者补,到处都是花钱的地方,区区三贯钱哪里够花,更别说工钱还经常不能及时发放。 所以米饭是吃不起的,灶户们吃的是野菜根糙米粥,肉是没有的,最多是小鱼小虾做配菜。 海边有海产,为何不钓鱼吃?海鱼个头大,肉也多呀? 问题是鱼要煮到能入口的最低要求,需要油和简单的佐料,一贫如洗的灶户们哪里承受得起,即便清水煮鱼也很耗柴禾。 所以灶户们的日子过得和叫花子差不多,家徒四壁,连一床像样的被褥都没有,夏天闷热蚊子多,冬天又没有御寒衣物,冷得全家人只能抱团取暖。 如此凄凉的生活,却背上几辈子都还不完的高利贷,名为灶户实为奴隶。 宇文温面前的这个盐丁,年纪和他相仿,可看上去却像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婆娘身材瘦弱,看上去就像芦柴棒,有一个儿子,三岁左右年纪,极度营养不良,头大身小面黄肌瘦,说像豆芽算是好的,宇文温觉得可以形容为外星人et。 杨济作为权广州刺史,这几个月可没有闲着,把广州境内的盐场整顿了一番,清除积弊,剔除硕鼠,让那些灶户 重获新生。 拖欠的工钱还没算清楚,新官府就先给每户发了一年的口粮,钱帛若干,还有黄州“名产”肉松、腊肠和咸蛋。 灶户们是第一次过上如此“奢侈”的生活,一家老小人人都有夏衣寒衣,崭新的被褥,吃上了白米饭,还有肉吃。 生活有了奔头,工钱翻了一倍并且是日结,灶户们煮盐的积极性空前高涨,然而现在的盐场已经不需要他们煮盐了。 听完讲解,宇文温来到盐灶不远处的海边,那里有一片特殊的盐田,分成几级,有立轴风车抽水。 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提出了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制盐工艺,重获新生的灶户们,短时间内将这个工艺变成现实。 所以,盐业的游戏规则,要变了。 第八十三章 晒与煮 自先秦以来,海盐的制取都要靠煮,通过人工加热的方式把海水蒸发掉,这种制盐工艺要消耗大量的燃料也就是柴禾。 23us.com 而同样是加热,却有另一种更省事、省柴禾的办法,那就是让海水晒太阳,相对于煮盐法,这就是晒盐法。 方法也很简单,就是将海水引入一块块盐池组成的大盐田,借助强烈的日晒将海水蒸发,最后得到剩下的盐分,这个过程根本就不需要人工加热,所以能节省大量成本。 宇文温当然知道晒盐法,但他没有实际操作过,所以这种新颖的制盐工艺提出来后,是重获新生的灶户们想办法将其实用化。 简而言之,是在海边滩涂上挖两个池子,于潮水水位高时引海水入第一个池子,然后经过日晒蒸发水分到一定程度后,将池水引入第二个池子继续晒。 此时的池水(卤水)咸度很大,晒上一段时间后池底渐渐就会有析出的盐分。 确实很简单,但要正式进行大规模晒盐,工艺就没那么简单,不过这对于灶户们来说不是问题,他们可能根本就不识字,但世世代代和海水打交道,已经积累了丰富的制盐经验。 因为债务全免,家境得到极大改善,灶户们琢磨新工艺的积极性空前高涨,数个盐场都在同时琢磨晒盐法,相互间还进行经验交流,所以很快就整理出一套有效的晒盐工艺。 首先是建滩,在平坦的沿海滩涂上按一定的尺寸建造方形滩池,滩池由上而下逐级挖低,落差一般为数寸,上下池之间开有池门,用以引导池水向下走。 最底部的池子里筑平台,用以储备析出的海盐,暂称为盐台。 而滩池周围挖两面或者三面大沟,以备纳潮储水,暂称为盐沟,向海一面的沟堤防开一水门,设闸以便开关控制水流。 其外再开一道潮沟,直通大海用来引潮入沟,备盐沟纳潮所用。 盐滩(池)建成后还要整理,将池内泥土挖松、晾干,再放入海水中泡稀,用脚在池内将这些泥土踩均匀,再用刮板平池底,然后将池内海水排出,用石碾将池底压实压平。 盐滩(池)准备好后就能纳潮,涨潮时等海水达到最**位时开水闸引海水入盐沟,然后借助立轴风车或者人力水车将海水从盐沟引入盐滩(池)中最高的那一级。 晒了一日后将第一级池子里的海水导入第二级,晒一日后导入第三级,与此同时又引海水入第一级,逐日以此类推,利用日晒蒸发海水,让池中卤水浓度逐级变高。 待得卤水流入最低层的盐台上时,已经接近盐分浓度最大值,再晒上一段时间就会析出盐分,即为“出盐”。 当然,逐级日晒让卤水浓度增加的工艺需要技术操作,要靠人来判断其浓度是否达到“出盐”的地步,因为卤水流入最后一级的盐台上时,浓度不够会导致出盐量低,而浓度过高水量不足同样也会导致出盐量低。 这需要经验,但对于灶户们来说不是问题,晒盐和煮盐,其实除了蒸发过程有人力和非人力的区别,对卤水浓度的判断并没有区别。 数百年的煮盐经验,让灶户们对如何判断卤水浓度很在行,他们将卤水浓度分为十成,十成卤水就是浓度最大的卤水,达到了出盐的条件。 如何判断卤水的浓度呢?靠舌头去品尝不是不行,但缺点太多,所以灶户们有祖传的办法,那就是用卤水浮子。 这是一种特制的浮子,分为两枚,一枚为“五成浮子”,一枚为“十成浮子”,若五成浮子在卤水中抬头,那么意味着这卤水浓度大概是二到三成,若平浮在卤水面上即为五成卤水。 十成浮子若在卤水中斜浮,说明此水为七到八成卤,若浮子平浮于卤水面上,意味着卤水为十成卤,可以出盐了。 宇文温端详着手上那两枚浮子,心中想到了现代测海水盐度的一种装置:盐度比重计,看着面前一个个目光真挚的灶户,他不由得感慨万千。 这些灶户目不识丁,不可能知道海水有“盐度”、“比重”的说法,也不知道海水里有氯化钠、氯化镁等氯化物盐类,但他们就是靠着世世代代的经验积累,做出了看上去很低端的卤水浮子。 没有任何理论依据支撑,没有什么科学巨著,纯粹靠总结经验而制作出来的卤水浮子,实际上是能测海水盐度的比重计雏形,就这么默默的出现在民间。 经验科学,父子相传,一逢乱世便戛然而止,卤水浮子还算是好的,毕竟盐业不会断绝,可又有多少萌芽于民间的科技,就这么默默无闻的消失在历史长河里了? 杨济见着宇文温出神,其他人大气不敢出,场面就此僵持着,于是干咳一声,让对方回过神来。 “东西不错,然后呢?” “大王,这是两种盐,一种是煮出来的盐,另一种是晒出来的盐。” 两个小碟子里各自盛着食盐,一碟看上去很白,是煮盐,另一碟看上去颜色不纯,这是晒盐。 宇文温分别尝了尝碟子里的盐,很明显煮盐的纯度高,基本上没有杂味,而晒盐的味道么,掺杂着苦涩,虽然不至于和黄莲一样,但能感觉得出来。 “大王,晒盐法省力省柴禾,可是晒出来的粗盐味道却不行,若是和煮盐一比,恐怕寻常人家若有的选还是会选煮盐。” 宇文温点点头,他明白灶户们说的是什么意思,而作为一个接受过义务教育的人,他还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海水中除了氯化钠,还有氯化镁、氯化钙、氯化钾等盐类成分,晒盐之所以有苦涩的味道,主要就是因为这些杂志在作祟。 如何排除这种杂质干扰?他不知道,灶户们原本也知道,但最后还是琢磨出来了。 “大王,同样的海水,煮出来的盐咸味比较纯,晒出来的盐咸味却有些苦涩,草民等琢磨了几日,想出了一个办法。” “那就是把晒出来的粗盐再用净水溶了,放在火上煮干,如此所得的精盐,味道和先前的煮盐一样。” 又一碟食盐端了上来,颜色白净,品相明显比晒出来的粗盐好许多,和煮盐没有区别,宇文温尝了尝,除了咸味就没有苦涩的味道,论起咸味的纯度,比一般的煮盐稍好些。 同样是煮,二次溶解所得卤水煮出的盐,比用滩涂上天然卤水煮出的盐纯度高,所以,晒盐法所得粗盐,若不进行二次处理,其味道比不过常见的煮盐。 不远处有一排新起的房子,那是对粗盐进行二次加工的地方,里面用的是全新打造的大铁锅,省柴禾不说,有房顶挡太阳,全新灶台隔热效果很好,盐丁们煮盐再也无需忍受高温烘烤。 晒盐再煮盐,其综合成本不比单纯的煮盐成本高,而按照宇文温的观点,粗盐和精盐,其实可以有很多花样玩法,其中利润最高的那种,当然是他的首选。 第八十四章 与民争利 天下什么买卖最赚钱?许多人第一反应是海贸,亦或是倒卖海外奇珍异宝,然而实际上这个问题很简单,那就是做食盐买卖。 23us.com 盐有集中来源,井盐、池盐、海盐,而根据各地距离盐产地的远近、交通便利情况不同,盐的售价也不同,不过不管是哪一种盐,贩盐的获利肯定不少。 所以广州的盐场整顿之后,又开始大规模推广晒盐法,可想而知随着海盐产量的提高,会带来源源不断的盐利,不过问题在于这个盐利的最大受益者是谁。 番禹,官署内宇文温正与行军元帅长史崔达详谈,今日他不是来找对方吵架,而是诚心诚意来请教问题,不为别的,就是为了预判未来盐政走向。 盐铁专营,又称盐铁官营,是一个为人熟知的名词,但实际上古代跨度那么长,并不是每个朝代都采用盐铁专营政策,而一个正常的朝代时间跨度数十上百年,不同时期的盐政也不同。 宇文温打起了盐业的主意,也知道目前周国实行何种盐政,但他对盐政未来的发展不太有底,于是不耻下问,向崔达请教起来。 不耻下问,这个成语的语境有限制,也就是说提问的人身份要比被提问的人高,所以日常生活里,一个学生敢把他向先生请教问题的行为说成是“不耻下问”,那将会惹来众人耻笑。 宇文温贵为郡王,又是上级,向崔达提问,用“不耻下问”算是合理,但毕竟有居高临下的意味,所以他当面是不会如此说的。 “大王,朝廷当年平定东夏后,盐政大致是官督民办,这一点大王是知道的,朝廷设有掌盐掌四盐之政令,那么大王可知何为四盐?” “寡人知道,一为海盐,煮海以成之;二为监盐,引池水以化之;三为形盐,物地以出之;四为饴盐,于西戎以取之。” “大王说得是,而朝廷当时的盐政,凡监盐形盐,每地为之禁,百姓取之,皆收盐税。” 崔达当年为齐臣,所以说到周国平齐时,用“东夏”这一地理名词替代了“齐国”,他所述周国平齐后的盐政,是对河东解池出产的监盐(池盐)、蜀地出产的形盐(井盐)进行官营,民间力量不得参与。 而对于需要从西域收购的饴盐(岩盐),还有沿海地区的散盐(海盐),是允许民营的,尤其海盐,有官督民办性质,除了官府的盐场,也允许百姓煮盐制盐,然后适量收税。 但宇文温想知道的不光是这些,所以崔达介绍起当年齐国的盐政,一来他当年作为齐臣,自然知道齐国的盐政情况,二来是因为他的父亲崔暹,参与过齐国盐政的定策。 当年魏分东西,一番大战之后西魏控制了河东解池,也就是控制了池盐的来源,不过对于东魏来说,因为国土东面有漫长的海岸线,有了充足的海盐来源,所以无所谓。 盐是必需品,而盐铁官营古来有之,如果国家对食盐的制作、贩卖销售全程控制也就是专营,所得利润可以补充国库开支,所以东魏以及后来的齐国,总体而言是对盐进行官营(专营)。 不过在东魏初期,盐业官营的同时也存在着民营,到了武定年间,崔暹奏请对海、沂盐业也由官府经营,另一名大臣崔昂表示反对。 崔昂认为,盐场煮盐要用大量的盐灶,官府虽然可以征调人力煮盐,但总不如民间自发煮盐的人力广,所以不如继续允许盐业民营。 一来能够保证海盐产量,二来官府只需要计灶收税,同样也能获得不菲的收入,算是皆大欢喜。 当时的朝廷采纳了崔昂的意见,只对民营盐业进行征税而不是禁止,所以东魏(齐国)的盐业是官营、民营共存,但盐业官营也确实为当时的国库提供了充沛的财源。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西魏(周国),对河东解盐以及蜀地井盐实行官营专卖,原因很简单,西魏(周国)国力比不上东魏(齐国),国库收入紧张,只能想办法扩充财源。 不但盐业官营专卖,连赋税都比东魏(齐国)重差不多一倍,这就是国力对比明显处于劣势的西魏(周国)无可奈何的选择。 至于为何是国力处于下风的周国笑到最后,那是政治、军事问题,不是经济问题,周国一统北方后,国力大增,自然就放宽了盐政。 开池禁允许民营,但要在官府的监督下经营盐业,是为官督民营,而对于故齐境内的海盐盐场,采取更加宽松的政策。 后来周隋两国对峙,为了填补巨大的开支,邺城朝廷对于海盐虽然允许民营,却增加课税作为财源。 而南朝的盐政,自宋以来都是沿袭魏晋旧制,对盐业主要实行官营,但也允许盐业民营,加以课税补充国用,简而言之,自魏晋以来,天下盐业大多官营为主,其间政策出现反复调整。 盐业官营,即源自当初有名的“盐铁官营”或“盐铁专卖”,这种制度相传源于春秋,齐国名相管仲提出“官山海”,垄断盐、铁的生产销售,为齐国富国强兵创造了巨大财源。 到了战国时,秦国商鞅变法,实行类似的政策,增加国库收入;汉时,攻伐匈奴导致开支大增,为筹措军饷,汉武帝实行盐铁官营。 不过到了汉昭帝时,实行修生养息政策,大臣们正式讨论“盐铁官营”的政策该如何调整,是为著名的“盐铁会议”,从那以后,朝廷对盐铁的控制渐渐放松。 自魏晋以来,历代朝廷对于盐铁的经营政策多有调整,以盐业来说,朝廷开支巨大急需用钱时,会收紧盐禁,若财政盈余,则会放宽政策。 当年崔达的父亲崔暹支持加强盐业官营,是为了增加财政收入,而反对者的观点之中,最重要的看法是盐业官营弊病丛生,而且朝廷“不能与民争利”。 “与民争利?寡人的看法,这‘民’可不是谁都有资格做的吧?” 面对宇文温的发问,崔达没有回答,他觉得没必要为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起争执,实际上世家大族和权贵们,不会放过盐业经营,无他,利润丰厚。 “大王方才所问,朝廷未来的盐政会如何,下官以为,待得天下一统,朝廷恐怕会完全解除盐禁,甚至连盐税都不会收了,是为让利于民。” 天下一统,税源充足,当权者没必要为了区区盐税,弄得个“与民争利”的恶名,毕竟权贵和各地豪强们也要“利益均沾”。 所以宇文温之前的判断即是如此:周国平陈之后,盐业迟早要放开,盐税会调低甚至取消。 不过能从丞相身边亲信崔达那里听到同样看法,他心里还是颇为兴奋的,对方消息灵通,对一些政策的预判很有优势,没必要为这种事情骗他。 所以,宇文温今日的“不耻下问”,总算是圆满结束。 看着宇文温离去的背影,崔达摇了摇头,对方想靠广州盐场发财,他已经看出来了,这倒没什么,不过... 宇文家恐怕没几年好蹦,你还折腾个什么劲呢? 第八十五章 岂曰无盐 有诗云: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23us.com说的是扬州十分富庶,而扬州为何会如此富庶呢?水陆之便是其一,但最重要的是盐业。 扬州繁华以盐盛,明清之际的徽商,其“真身”就是盐商,许多人不理解为何盐会有如此暴利,其实很简单,利润和总量。 一般而言,盐的零售价不算高,但盐是日常生活中必不可缺的物资,所以需求量极大,即便利润再低,薄利多销一样能赚大钱。 那么盐从产地到各地店铺销售,成本价和销售价的差别有多大呢? 以这个时代而言,淮南盐城出产的盐,盐商从灶户手上收购时价格大概是二十文左右一斗,这样的盐如果没有掺杂石沙泥土,在西阳的售价不低于三百文一斗。 斛(石)米斗盐,一斗盐的价格抵得上一斛米的价钱,至于利润,即便按二十文一斗的进货价,三百文一斗的售价,贩盐到西阳出售,扣去成本至少有七倍的利润。 七倍利润的买卖,任谁都要疯狂,如此利润,做海贸也能轻易达到,可是海贸的风险极高,若是从番禹出发去极西的波斯国走一趟,即便往来平安,都要花上大半年甚至一年时间。 而做食盐买卖,虽然也要提防剪径强人,但不会没有航海那么危险,商队贩盐走的是陆地或者水道,遇见暴风雨可以躲避,实在不行还可以就地抛售食盐回本。 更关键的是,贩卖食盐走一趟所需时间较短,一年可以跑上几趟,这是相对于海贸的优势,即便平均下来贩盐的利润不过翻上几倍,但胜在量大且时间间隔短,综合起来,贩盐的利润可不比做海贸低。 如此暴利的买卖,不是谁都有机会做,首先得能到产盐地进盐,而沿海的盐场,不是随便哪一个人都可以去进货,即便偷偷摸摸进了货,队伍没走出多远也会人间蒸发。 所以对于黄州的商贾来说,贩盐是无法染指的行业,而且因为位于长江中游,两端都有盐产地,所以黄州不过是盐商的倾销地。 东面沿海地区的海盐要运到黄州,因为是走陆路所以运费居高不下,而上游蜀地的井盐,装船后入长江顺流而下到西阳很方便,售价比海盐低但也低不到哪里。 黄州是这样,江州也是这样,不过这一局面现在终于结束了,因为黄州商贾可以到岭表广州进盐,贩回黄州甚至山南销售。 关键是没人和他们竞争,也没人敢让他们人间蒸发。 岭表一直是南朝地盘,直到岭南道行军尽收全境,周国的管辖范围扩展到五岭以南,清除了原有的官商脉络,才让黄州商贾们有了施展拳脚的空间。 “元魏时,河北沧州沿海的盐场,岁出海盐大概二十万斛左右,那么广州的盐场,去岁出产海盐是多少呢?寡人手上的数字,是岁出四万斛左右。” “当然,这是因为原来的官营盐场经营不力,官吏内外勾结做黑账,又盘剥灶户,弄得人人如同叫花子一般,大家想想看,这样的盐场,能出多少盐?” “可能有人大概知道海盐是怎么来的,但也有人可能不知道,其实道理很简单,海水大家都尝过,咸味很重,所以把海水煮干就能得到海盐,自古以来俱是如此。” 盐场,一群人在烈日下暴晒,听着西阳王宇文温说明盐场情况,虽然日头很毒,但没人敢打伞遮阴,因为西阳王也是如此。 宇文温贵为郡王,高高在上,要弄死在场的商贾和捏死一只蚂蚁般简单,甚至不用动手,说句话就行了,所以这位不打伞遮阴,其他人也不敢遮阴。 许多人汗流浃背,掏出手绢擦着汗,熊吉便是其中一人,不过他虽然满头大汗,但却兴奋异常,因为今日能够站在这里,可不是谁都有资格的。 去年年底,周军南攻江州,很快便席卷全境,随后又对不识相的各地豪强大开杀戒,许多家族被南昌城外的人头阵吓得夜不能寐,纷纷遣子入质,随军南下进攻岭表。 熊吉便是诸多质子军之中一员,带着部曲随周军翻越大庾岭,一路打到广州番禹。 原以为会被周军派到阵前消耗,结果熊吉等人负责的不过是营地警戒或者出来当斥候,没有想象的那么倒霉,只要用心,立了功一样有奖赏。 进了番禹城,熊吉大开眼界,不光见识了传说中海贸兴盛的番禹城,还见识了周军主帅、西阳王宇文温一掷千金的豪爽。 居然花钱请大家和胡姬“详谈”,这种好处真是闻所未闻,更夸张的是这位指挥打仗厉害做买卖更厉害,随军而来的商贾,在番禹城里做买卖做得风生水起。 各种赚钱的花样就不说了,西阳王在岭表走了一圈安抚各地,又把那什么林邑国国都屠了,带回金银财宝无数,连带着冯冼氏、宁氏、陈氏都发了财。 如今的岭表酋帅、洞主们,说到西阳王都是频频点头,大家都知道跟着西阳王就有发财的机会,而熊吉这些江州各地家族的质子们,也深有同感。 周军在番禹搞“代售”,熊吉等人上了“贼船”就下不来了,岭表烟瘴之地气候炎热是不假,但是赚来的钱财也不假,跟着宇文温来岭表的质子们,都为自己的家族赚回不少的财货。 而表现最出色的熊吉,还有机会站在这里,为自己的家族争取到一个从来不敢想的买卖:贩盐。 熊吉听父亲说过贩盐暴利,但江州不是产盐地,各地豪强大族根本就没机会贩盐,江州南境边缘是大庾岭,翻越大庾岭后便是岭表,岭表沿海地区产盐,但那不是他们这些江州人能够接触的。 无盐,就没办法贩盐,但现在不同了! 岭南道行军以黄州军为主,西阳王照应自己人,不过也照应愿意合作之人,所以熊吉等随军作战的质子,用战场上的表现为自己家族争得了西阳王面前的一席之地。 光这样还不够,家族也得给力,协助官军从豫章运粮翻越大庾岭,谁出力多,谁的收益就越大,西阳王就越照应,而熊家,今日就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盐场采用了新的制盐工艺,大家方才已经看过了,日后,官府会不断扩大出盐量,让大家能够敞开了进盐!” “广州盐场,今年的产量将会达到十万斛以上,明年达到二十万斛,后年争取达到五十万斛!” “官府定的盐价,出盐场时十文一斗,税当然还要另外收,至于诸位拿到盐之后,能卖出什么价格,那就看各自的本事了!” 第八十六章 年轻,没有什么不可能 “大王,番禹城中民房过半是竹木甚至茅屋,天干物燥之际极易极易失火,尤其州衙门前东西走向大街,沿街民宅鳞次栉比,一家失火极易整条街都付之一炬。 23us.com” “还有番禹港区,许多邸店都是木质结构,历年因为失火导致人货俱没的事情时有发生。” “城中排水沟渠淤积严重,多处地方有常年积水,蚊虫滋生,屎尿遍地。” “经过此次整顿,情况已有改善,这是卑职整理的报告,请大王过目。” 面色憔悴的刘文静,将一沓厚厚的卷宗呈上,宇文温看着这玩意心中十分高兴,因为往后几晚他能借此消磨时间,不用东想西想了。 “杨使...总管看过了么?” “总管已经看过了。” 宇文温点点头,看着面前明显休息不足的年轻人,笑着问道:“如何,还扛得住么?” “卑职还扛得住。” “好,明日起,放你三天假,好好休息吧。” “多谢大王。” 刘文静是真累了,这几个月来忙得脚不沾地,岭南道行军如今承担着岭表官府的职责,尤其广州州务十分繁杂,光是接管和清点就让文武吏们忙得团团转。 行军元帅宇文温要巡视、安抚岭表各州郡所以不在番禹,行军元帅长史崔达又是甩手掌柜,而代理广州事务的行军总管杨济有很多事要忙,尤其侧重军务,那么民政就由下级官吏们来分担。 年轻的刘文静就成了实际负责任,说实话他基本没什么处理民政的经验,不过好在年轻、脑子灵活,加上文武吏们也有干劲,所以跌跌撞撞折腾了数月,总算是交出了一份合格的答卷。 清点账目、统计户籍、清查田亩、修葺城防、整治城内治安以及排水等等诸般事物,大小都有,也亏得随军的文武吏们有丰富的经验,才让第一次肩负重任的刘文静没有白白累死累活。 刘文静告退,走出房间,疲惫的看着朝日东升,一想到将有三天假期不由得松了口气,他一直认为自己精力充沛,如今见识到另一个“加班狂人”宇文温,才知道自己是相形见绌。 岭表的夏天气候炎热又潮湿,刘文静在番禹待了数月,只觉得十分难受,这还是在城里,而宇文温可是马不停蹄的跑了一大圈。 巡视、安抚各州郡,舟马劳顿十分辛苦,还渡海跑到交州,又领兵继续南下攻打林邑国,回来之后也没闲着到处找事情做,从白天到晚上一直都在忙。 刘文静寻思着自己若是如此连轴转上几个月,恐怕真会累垮,但宇文温如今的气色可比他好一些,看来真是精力充沛。 累是真的累,但刘文静不觉得心累,这是一次极其难得的机会,让他有了处理州务的经验,以其年纪,若按常理是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 大族子弟得父辈荫庇出仕,有的人年纪比他还轻,早几年就已经有了一官半职,但都是诸如主簿、郡丞一类的郡县官,想要做到州一级的官譬如州主簿,那得需要数年时间还得看机缘。 而刘文静如今承担的,实际上和州长史的职责差不多,处理的事务虽然繁杂,却因此积累下丰富的经验,虽然没有正式官职,但这样的经历,将会对他以后的仕途有极大的帮助。 前提是西阳王这位“伯乐”还在。 刘文静是早就看透了,这年头要想升官光有才能和政绩是不够的,自魏晋以来数百年,家世和出身对于一个人的仕途顺利与否有很大影响。 刘家的实力和那些权贵、世家大族当然比不了,所以他想要有所作为,首先得找到“伯乐”。 良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刘文静自认为有能力是一匹千里马,想要做出一番事业就得有位好伯乐赏识,西阳王宇文温就是这样一个伯乐。 让他分担处理广州州务的职责,就是一个考验和机会,这种机会可不是谁都有资格获得的,所以刘文静信心十足,只要宇文温能继续走下去,他才有更大的发展空间。 刘文静走到大门处,迎面碰到几位年轻人,对方和他一样也是面容憔悴,看样子同样是忙得脚不沾地,将对方向他行礼,刘文静点点头打了声招呼便走出大门。 这些人不是官所以没必要回礼,当然,虽然对方身份是商贾,按说比良民地位还要低一些,但刘文静无意在对方面前摆架子。 回头看看这几位的背影,又看看东边天空升起的朝日,现在还只是早上,大家就开始忙碌起来,然后一直忙到日落,刘文静只觉得在番禹的日子很充实。 西阳王常说“年轻,没有什么不可能”,所以还要继续努力啊。 。。。。。。 “累,是肯定累的,大家第一挑大梁,出错在所难免,不过只要及时纠正过来就好,真除了纰漏,那就总结经验教训,下次就不会再犯了。” 宇文温一边翻着书本,一边和面前几个年轻人交谈,这几位和刚离开的刘文静一样面容疲惫,不过同样朝气蓬勃,因为大家都在为各自的目标而奋斗。 这几位带来的报告,比刘文静的报告还要厚,不是宇文温好文牍,是因为许多事情必须汇总成报告,用数据和事实说话,他看过之后才能有深切的了解。 宇文温巡视、安抚岭表各州郡时,李慧等几个年轻人随行,宇文温去到那里,他们就跟到哪里,并不是需要他们打仗,而是宇文温要让这些人开开眼。 世界很大,眼光不能局限在中原,甚至停留在岭表广州都不行,宇文温有想法有规划,当然要让黄州的大户们也能跟上他的想法和规划。 年长一辈精力有限,观念相对保守,所以各家下一代的年轻人们才是他要大力提携的目标人群,一上来就要委以重任,即是考核也是磨练。 只要资质不是太差,历练过一段时间就会明显成长,而这些庶子们的干劲十足,因为一开始他们只是为了家族打点产业,而如今,却是在壮大家族产业的时候,为自己日后的发展奠定基础。 年纪就是他们最大的资本,因为年轻,没有什么不可能。 李慧等人手中同样拿着厚厚的一本书册,上面记载着密密麻麻的数据,那是他们根据这几个月以来的调查、现场勘查数据汇总出来的结果,加上各自的看法和结论,如今要向宇文温汇报。 宇文温看了看怀表,然后说道:“现在是九点整,寡人十点整还要处理其他事务,所以,你们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现在开始吧。” “是,大王。” 时间紧,客套话说多了就是浪费时间,李慧第一个发言,说的:“大王,西阳和番禹,无论是南下还是北上,都要涉及水、陆转运,草民等根据这几个月以来的商队往返情况,核算了一下成本,大致如下...” 第八十七章 鸡肋? 一幅长长的画卷,展示在宇文温面前,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线状图,主干是直线,直线上等距分布着方框,然后从方框衍生出一个个分支。 23us.com 方框内写着驿站名,而方框衍生出的分支就是备注,说明对应驿站的情况。 这些驿站,有些是原本就存在的,有些则是新建成,这些新建的驿站,有的是因为地址不合适需要变动,有的是在一些道路崎岖地段增设的新驿站,以便缩短两座驿站之间的距离,以便让路人投宿。 从江州南昌到大庾岭北麓,有赣水及其支流可以借用,但从北往南走是逆流而上,如果要行船,在某些危险河段需要纤夫拉船,而有的河段在枯水期时水位太低,也需要纤夫拉船帮助渡过浅滩。 所以在一些河段需要设置水驿,让纤夫有聚居处,让船只有维修的地方,也让过往商旅和官吏有投宿的地方。 同理,从广州番禹出发向北行进,即便一开始不走水路,但到了浈阳峡一带因为溱水两侧壁立千仞,一样要走水路溯水而上过浈阳到曲江。 这一段水路即便是枯水期也水量充沛,不需要纤夫却需要大量的船夫划船,所以也要适当设立水驿,方便解决各种问题。 江州和岭表原属于陈国治下,往来大庾岭南北的驿道是有的,但因为各种原因,仅能保证官府驿使及物资、军队往来的需要,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并不方便。 而宇文温自从领兵进入江州之后,就一直关注这条驿道的情形,首先是确保军事安全,要对沿途地形有了解,其次是为确保粮道,让聚集南昌城的粮草、辎重能畅通无阻的运往岭表,支持官军作战。 最后就是着眼于战后确立官府对岭表地区的管辖,一个完善的驿道,能够确保通邮和物资流通,这可是证明一个政府能对当地进行有效管辖的标志之一。 同时也是控制沿途地区的必要手段,这对于都督岭南诸军事的宇文温来说,可是一个不得了的政绩。 “这种政绩,寡人要多了没用,所以...就加上你们的名字吧。” “大王,此事崔长史有何看法?” “崔长史必然要署名的,你呢,想干么?自命清高?这让其他人怎么办?又不是白拿功劳,沿线这么多权刺史、权郡守,为了整修这条驿道可是费了不知多少心血,你不考虑他们的感受么?” 面对着宇文温的诘难,杨济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当然不是那个意思,毕竟对方说的是事实,不过实际驿道的修整在数月时间内完成,还是宇文温的功劳最大。 既然对方要让相关官员的名讳在奏章上出现沾沾光,皆大欢喜的事情当然不错。 “这份图还是潦草了些,寡人已让人依样重画一份精致的示意图,与奏章一起上奏朝廷,让朝廷看到大家的努力成果,省得有人嘀嘀咕咕。” “大王,朝廷那边有消息了么?关于林邑国的事情。” “哪有那么快,之前那首童谣,到我们手上这么快是因为有飞鸽传书,而那日到现在不过数日时间,朝廷真有消息传来,驿使一路往南走,此时恐怕还没到湓口,你急个什么劲?” 宇文温将画卷慢慢收起然后放到一旁,然后吃起碟子里的荔枝,此时是荔枝成熟季节,所以身在岭表的人们就能大饱口福了。 荔枝吃多了据说会上火,不过宇文温不怕,因为有祛火效果不错的凉茶,所以他和许多人一样有恃无恐,毕竟一旦离开岭表,日后何时能够再吃到荔枝就不得而知。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奈何岭南在许多人看来是烟瘴之地,愿意举家南下在岭表定居的人,少之又少,人口不足开发就慢,瘴气难消,依旧是流放之地。” 宇文温感慨着,现在不是正式场合,所以杨济也在吃荔枝,两人边吃边聊,用词也没了什么忌讳,毕竟两人有时候说的诗词,是不存在于这个时代的。 岭南(岭表)的大开发,历经唐宋才完成,自安史之乱后,中原局势渐乱,到了五代十国,许多人携家带口前往福建或者进入岭南避难,随着定居的人越来越多,两处地方此时才迎来了新一轮开发浪潮。 但即便如此,岭南依旧是烟瘴之地,所以到了宋时,岭南还是流放官员的首选之地,靖康之难后宋廷偏安江南,促进了江南的再次大开发,而到了这时才有更多的人进入岭表。 从隋唐交替到南宋灭亡,六百余年间持续不断的开发,岭表才渐渐脱去了烟瘴之地和流放之地的恶名,到了明代,广东承宣布政使司下辖的广州府、肇庆府、韶州府等地,已经是人口密集、经济发达之处。 纵使宇文温再有想法,也不可能在有生之年将岭南开发到南宋末年时的程度,遑论明代的开发度,但他有自己的规划,就是至少要保证岭南和中原之间的道路通畅。 海路另外再说,至少陆上驿道必须保持通畅,确保中原朝廷对岭南地区的有效管辖,一旦出现大规模叛乱,官军可以立刻南下进入岭南平叛。 而疏通驿道的行为也是公私两便,因为这一条驿道,将是黄州、江州以及山南商贾们新的一条生命线。 宇文温攻下江州、岭南,作为出征在外的主帅,有权力任命代理地方官维持当地秩序,更别说他本就有“都督岭南诸军事”的头衔,所以任命代理地方官的行为名正言顺。 不过这些权刺史、权郡守到后面还得经过朝廷的认可,若是在代理州务、郡务时有政绩或者表现出色,转正几率可是很大的。 这也是宇文温在用兵打仗的同时,调集人力物力修整驿道的原因之一,就是要给大家机会,做出政绩方便“转正”。 官军每到一处,任命权刺史、权郡守,除了恢复秩序、组织农事、保境安民,还见缝插针在农闲时组织人手修整驿道修葺驿站,在统一的调度下,进展很快。 所以到了现在,从江州南昌到广州番禹的驿道已经焕然一新,而大庾岭道已经重修,便于大规模物资转运,这是沿线官民群策群力的结果,而其中也少不了商贾们的作用。 黄州商贾跟随官军一路南下,而随着战事进展顺利,商队也开始活跃起来,往返于西阳和番禹的商路,由镖行构成的商队已经往返了数次,对于驿站的设立,从成本角度出发,总结出了极其可靠的意见。 江州各地大户、豪强,被南昌城外人头阵震撼之后,不管心里服不服已经归顺了新朝廷,其力量被宇文温借用,为驿道的修整提供了大量人力物力。 这样的支持,如今即将得到丰厚的回报,江州各地大族参与经营来自岭南的海盐、奇珍异宝等买卖,算是宇文温的谢礼,当然,这要根据先前各家贡献大小而定。 基于各种原因,宇文温的地盘一直局限在黄州这个不上不下的地方,后来被人当做碍事者,安排去攻打岭南,殊不知这对于宇文温来说,就是一个极佳的机会。 别人眼里的烟瘴之地,却是宇文温打开局面的一块黄金宝地。 “寡人迟早要班师,朝廷应该会认可你为广州总管,若真是那样,在离任前完成西京古道的疏通,届时粤北和湘南的交通,会如同粤北和赣南的交通一样得到改善。” 宇文温擦了擦手,将凉茶一饮而尽:“用不了多少年,寡人会让所有人知道,岭南,并不是一个鸡肋!” 第八十八章 骨干 “傻瓜!傻瓜!傻瓜!” 廊下挂着一个鸟笼,笼中一只白鹦鹉不断重复着“傻瓜”这个词,弄得廊下正在等候的几个人有些尴尬,一名侍卫赶紧解释道: “这鸟儿太蠢,大王本来想派人送回府里,给几个小郎君稀罕稀罕,结果怎么教都教不会它说话,后来骂了一句‘傻瓜’,居然就学会了!” “噢,这是林邑国的白鹦鹉吧,中原鹦鹉哪有这般纯白的?” “不是纯白,纯白的献给天子了,这鸟儿有杂毛,你们看看,它脑门上有一撮灰毛,大王骂它做‘一撮毛’。 23us.com” “傻瓜!傻瓜!傻瓜!” “哈哈哈!” 众人低声笑起来,虽然大家都很熟,但毕竟这里是西阳王行辕,隔壁院房间里西阳王正在会客,他们可不能没了规矩。 张须陀看着这稍有杂毛的白鹦鹉,饶有趣味问起林邑国的风土人情,几名侍卫见着大家都是熟人,便低声说起自己的所见所闻。 此次岭南道行军南征江州、岭表,其兵力构成以黄州总管府军队为主,有西阳王宇文温的虎林军,还有州兵和府兵,而因为作战范围很大,所以实际上是分兵进军的。 一部分是由担任行军元帅的西阳王宇文温亲自率领,进攻江南陈国江州;一部分是行军元帅司马崔弘升率领,有行军总管史万岁、樊子盖所部兵马听从调遣,进攻江北陈国晋州等地。 两部分周军的攻势都很顺利,宇文温拿下江州之后,水军总管来护儿率领水军驻扎州治湓口外桑落洲,行军总管杨济、慕容三藏作为先锋一路南下,其余行军总管则在江州各地剿灭反对势力。 待得周军突破大庾岭拿下曲江、浈阳,宇文温带着虎林军南下进入岭表,接着向广州番禹进攻,而已经拿下江北晋州等地的周军,策应江南道行军拿下江北、淮南之后,就无所事事起来。 张须陀隶属史万岁麾下,己方军队一路东攻,将士们上阵杀敌还没立下足够多的功劳,战事就结束了,大家就只能羡慕自己那些南征的同袍,一路势如破竹攻入广州番禹。 还渡海进入交州平叛,甚至又继续往南进军,突袭林邑国国都典冲,立京观而回。 当年后汉伏波将军马援的南征历程,仿佛又重现一次,只叫人为之神往,张须陀几人此次奉命南下到广州番禹公干,正好和同袍们叙叙旧,顺便打听打听南征的奇闻异事。 “哎哟,典冲那鬼地方可真是热得紧,从早热到晚,汗是一身一身的出,蚊子又多...我跟你们说,那地方的太阳,在人的北面,故而以前唤作日南...” 侍卫们跟着宇文温在岭表转了一圈,又去了交州和林邑国都典冲,所以有了很多谈资,说起经历来可以说上数日,张须陀等人正听得入神时,脚步声起,不一会一人出现在院门。 原来是和西阳王议事完毕告退的杨济,张须陀等人赶紧行礼,大家都是熟人,所以没什么好拘束的,寒暄了几句后,杨济匆匆离去,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忙,而侍卫便领着张须陀等人往里走。 “注意时间,大王很忙,你们有一个小时向大王汇报,注意长话短说!” 。。。。。。 “一个个白白净净的,是不是在江北闲得长膘了?史将军怎么回事,让你们这帮人偷懒?不像话嘛!” 宇文温一边翻看公文一边说着,从字面意思来看他很不爽,但张须陀知道这是西阳王在开玩笑,所以大家都“嘿嘿”傻笑着。 “不是寡人推销凉茶,这玩意确实有用,你们来岭表正好是夏天,多喝凉茶祛火,就没那么容易生病,苦是苦了些,你们连死都不怕还怕苦?” “大王,这凉茶末将等实在是喝不惯呐。” “喝不惯?你们要是去过典冲,喝了哪里的水,就觉得凉茶有多好喝了!” 宇文温边看公文边说话,面前的书案上公文堆积如山,这里面不光有张须陀奉崔弘升之命带来的公文,还有江州各郡驻军及官署送来的公文,用堆积如山来说一点都不过分。 “大王,番禹天气炎热,瘴气颇多,还请莫要过度劳累。”张须陀衷心的劝谏,他见着宇文温面容有些憔悴,杨济也是如此,觉得两位还是要适度休息,千万别累病了。 “累?朝廷一日不正式任命江州、岭表各州郡的地方官,寡人就担着责任,也亏得大家恪尽职守,分担了许多事务,寡人不过是看看他们的公文,累些算什么?” 宇文温放下公文,喝了杯凉茶后,不忘给在座几位年轻有为的将领打气: “天下迟早要统一,所谓出将入相,大家要做好准备,台辅什么的以后再说,郡守、县令,是迟早要当的,到时候劝农桑、断诉讼、教化百姓,可不能说累。” 言下之意很明显,待得局势稳定,西阳王要按军功向朝廷举荐有功将领转文职,不过张须陀等人没有过于激动,他们相信西阳王赏罚分明,所以关心的是岭南道行军何时能班师。 “班师?谁知道呢,朝廷那边何时作出决定,不是寡人能够预测到的,话说回来,崔司马此人如何?” “回大王,崔司马平日里不苟言笑,不过赏罚分明,行军打仗也不独断专行...” 宇文温和几位聊起天,他作为行军元帅,是行军元帅司马崔弘升的直接上级,但实际上这位是“帮手”,协助行军元帅长史崔达来掣肘宇文温。 不过崔弘升被任命为行军元帅司马还有另一层用意,那就是刷战功,因为崔弘度、崔弘升两兄弟的妹妹,是蜀王妃崔氏。 崔家两兄弟去年初还是隋臣,“反正”之后马上得重用,和枕边风吹得厉害有极大关系,崔弘度是平陈四行军元帅之一,而崔弘升也如愿独当一面刷战功,或者说是“戴罪立功”。 因为兵分两路的缘故,宇文温对自己的下级崔弘升很少直接接触,对其人行事风格不是很了解,所以借着接见张须陀的机会打听一下。 话题很快转到别处,大家天南地北的聊起来,宇文温看着这几位年轻将领,心中颇为感慨,因为苦心经营八年有余,他终于有了一支可靠的军队骨干力量。 一支军队要想成为常胜军,除了主帅要有能力,还得基层将领给力,所谓基层将领指的是队将一级,可以称为“百夫长”,或者士官长。 如果把一支军队比喻成人,那么主帅是大脑,普通士兵是躯干和四肢,而队将就是神经系统,作用不可小觑。 强大的军队并不必然需要一个庞大的中高级军官群体,而士兵又由于流动性较大等各种原因,难以形成军队的中坚力量,所以军队需要骨干,那就是队将。 兵力逾万,无边无际,在没有无线电通信的时代,要想指挥好一支万人规模的军队,就需要队将们协助,无论是行军扎营还是作战,靠着经验丰富的队将们帮忙组织士兵,主帅可以腾出手来关注战术、战略。 一旦大战时主帅亲自突阵,命令无法及时下达各部,队将们至少可以稳住士兵,让本阵不散。 将门或者世家大族都有精锐部曲,这些人军伍经验丰富,认得旗帜听得懂金、鼓号,知道如何行军扎营,知道如何根据旗号布阵。 所以精锐部曲可以作为骨干,协助郎主短时间内掌握一支军队并形成一定的战斗力,即便吃了败仗,只要骨干还在,再招募士兵加以训练,最迟一年左右便能恢复基本的战斗力。 然而宇文温一开始并没有精锐部曲,所以只能自己培养,而他的虎林军这八年多以来,培养了许许多多的老兵。 这些老兵全部识字,上过战场杀过人见过血,有丰富的行军、作战经验,其中佼佼者具备过硬的组织能力,这就是宇文温需要的骨干,在座的张须陀等人只是其中数员。 有了这些骨干,再有充足的人力物力,宇文温的军队就不会是“一次性军队”,辛苦了八年多,终于有了些许家底,宇文温怎能不信心满满。 “你们难得来一次番禹,好好到海边走走,看看大海,拾些贝壳回去作纪念,也好和自己家人说道说道。”宇文温说完,露出凡是男人都能看懂的表情: “今晚,寡人让周将军安排安排,大家高兴高兴!” 第八十九章 决定 终于结束了一连串的会见,但宇文温却没有就此清闲下来,今日收了许多公文、卷宗,足够他看到精力耗尽,晚上便无暇多想,不过有些公文要马上批复尽快让人处理,所以耽搁不得。 23us.com 他此时要做的,是对一项工程做出决定,这项工程耗资不菲,比翻新大庾岭道所要消耗的钱粮多得多,不过若是修成,对改善岭表和江州之间人员、物资往来情况有很大帮助。 大庾岭南端,有横浦水自东北向西南方向流淌,经始兴后在曲江注入溱水,溱水一路向南流淌,过浈阳等地,最后与西来之郁水汇合,最终在广州番禺附近入海。 溱水的流向是自北向南,所以广州前往江州的通道,无论水路、陆路都和溱水紧密相连,因此一个问题随之而来。 人员和物资从北往南走,可以借助溱水来个顺流而下,省时又省力,不过一旦反过来是自南向北走就十分吃力。 水路不好走可以走陆路,但问题是这条南北通道是沿着溱水展开的,那么就避不开浈阳峡。 浈阳,位于浈水入溱水口处,溱水经过浈阳后,会有一段水域位于峡谷之中,这段峡谷绵延数十里,两岸都是陡峭山壁,名为浈阳峡。 既然两岸都是陡峭山壁,那么陆路就无从谈起,所以往来浈阳峡只能走水路,区别是从北往南走为顺流,而从南往北是逆流。 逆水行舟费时费力,若果只是载人的客船倒还好,问题是载重数百甚至近千石的货船,要逆流而上就很吃力,需要船工奋力划桨、纤夫拼命拉纤。 东南风起时,还能借助风力,让货船穿过水流湍急的浈阳峡,可若是没有东南风时,就只能纯粹靠人力来让船只北上。 人力相对好解决,无非是多募集人手,可如此一来,成本就会大涨。 官府或者军队的人员、物资往来,可以不考虑这个因素,但对于大规模运输货物的商贾来说,成本大涨就是一个不小的问题。 成本的增加,当然可以通过涨价来解决,但这会影响到商品的竞争力,对于别人来说无所谓,但对于宇文温来说就不能忽略。 数千里的长距离运输,每个环节的成本小幅度上涨,累积起来总额就很可观,当然这对于垄断贸易来说不是问题。 但大部分商品,诸如食盐、布帛、米等生活必需品,不存在垄断贸易,考虑到要尽可能降低平民百姓的生活成本,就得想办法把物流成本降下来。 岭表东南部有漫长的海岸线所以出产大量海盐,江州出产大量的稻米,南盐北米可以互通有无,如果物流成本过高,倒霉的是百姓,所以宇文温想着手解决这个问题,就绕不开两个瓶颈。 首先是大庾岭道,原本的古道年久失修又狭窄,不过这个问题已经解决,接下来就是水路逆行的问题。 大庾岭北江州地界的赣水、章水,有些河道蜿蜒曲折又有乱石浅滩,所以要进行整治以方便船只航行,岭南的溱水,水流量较大,所以要解决的是浈阳峡的通行问题。 赣水、章水河畔至少还有陆路,所以有时间慢慢整治,而浈阳峡如今是没有陆路的,宇文温要想办法解决,只能修栈道。 栈道有两种,一种是往来建筑之间的空中通道,譬如邺城铜雀台和另外两座高台之间的空中通道;另一种,就是修建在悬崖峭壁上的通道。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提起栈道,大家就会想起蜀地往来关中的栈道,而据说当年秦军攻打岭表百越时,就在浈阳峡修过栈道,方便粮草运输和人员往来。 数百年风雨过后,浈阳峡已无栈道的痕迹,而若现在开始修筑栈道,便能很好解决人员和物资北上的交通运输问题。 栈道的修筑方式为先沿石壁开出宽丈余石道,上横铺木梁木板。或在崖壁上横向凿孔,以插入粗木梁并下加斜撑,梁上再铺厚木板,又于路旁外侧加构铁链或木栏。 如果舍得投入,可以修建宽度超过三丈的栈道,可容车马并行,在栈道路面距山脚较近的情况下,梁下斜撑改用直柱支承。 这种措施对结构有利,但若爆发山洪,支柱极易被摧毁。 栈道建好之后,只要用心维护,其使用寿命不短,秦人在蜀地修建的栈道,即便到了东汉末年三国时亦有使用。 如自关中通往汉中之子午道,以及其西之褒斜道,通大散关之故道,以及自围谷往傥光之骆谷道,均为商旅往来及军事运输的必经之途 当然这些栈道必然经过不断地维护,其木料已经换过许多遍,虽然通行能力比不了平地上的平坦道路,却能够克服地形险阻,在河谷等地方形成一条交通线。 宇文温需要这样一条交通线,来克服浈阳峡的北上交通问题,所以浈阳峡栈道迟早要修,无非是何时完工罢了。 以这个时代的技术水平,要在悬崖峭壁上修一条长数十里的栈道,不可能在短期内完成,所以此事本该由权广州总管及刺史的杨济头痛,但因为涉及到资金问题,需要宇文温来做决定。 栈道的长度基本就是浈阳峡的长度,但宽度却可大可小,可以是仅供一人背着包裹缓缓而行的羊肠小道,也可以是让人挑着货物从容走过的小道,更可以是让骡马拉着车走的宽阔栈道,无非是看修建时投入的资金有多少。 宇文温的要求,是浈阳峡栈道能通普通二轮马车(单向),看起来很合理的要求,可吏员们实地勘察了数月,根据地形和建设难度估算了一下人力物力成本,得出了一个惊人的数字。 这种尺寸栈道的造价,每一里成本折合成铜钱超过一万贯,再考虑征发百姓服劳役至少得提供伙食,数十里的浈阳峡栈道要修完,差不多要花一百万贯。 这么贵的栈道,之所以耗资不菲,是因为要赶时间,如果慢慢修上十来年,倒是可以省很多钱。 在这个时代没有什么专业的大规模建筑队伍,官府若要搞大工程,就得征发普通百姓服劳役,这是徭役的一种,官府不需要付工钱,但若有良心得包吃包住。 还不能影响到农时,否则当年庄稼必定歉收,直接导致交不上赋税,所以官府只能趁着农闲征发百姓搞工程,加上往返路上消耗的时间,一年里实际上没多少时间可以施工。 若是官府够狠,不恤民力强征百姓从年头忙到年尾,倒是可以赶工期,但这样做的后果很严重,会导致许多百姓家破人亡,进而影响到政权的稳定。 宇文温不想留下千古骂名,又想在短时间内把这栈道修好,还要兼顾名声,所以只能多花钱粮,若真要开工建设浈阳峡栈道并在大概一两年内完成,必然要给被征发且超期服劳役的百姓发工钱、减免赋税。 开支增加,赋税收入减少,所以七算八算下来,就有了差不多折价一百万贯的费用,刚现雏形的广州总管府无法承担这种巨额开支,所以只能宇文温来做决定。 换句话说,得宇文温来想办法筹措钱粮,完成自己规划的这条浈阳峡栈道。 但此时此刻,宇文温纠结的不是弄不弄得到一百万贯,而是在权衡利弊,因为如果他能弄来这笔钱,拿去练兵养马可划算多了,同样是一两年时间,至少又能练出数千人的强兵来。 这只是问题之一,另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是这折价一百万贯的栈道,涉及到一种新的建筑材料,这玩意到底用不用,必须宇文温来决定。 他拿出一枚铜板,犹豫着是不是要抛个几次看天意如何。 正面,修栈道;反面,不修栈道。 第九十章 收买 水泥,建筑业的神奇粘合剂,以水泥为胶、砂石为骨,按比例和水混在一起搅拌,凝固之后便是混凝土,如果加上钢筋,就是坚不可摧的钢筋混凝土。 23us.com 钢筋混凝土之中,钢筋承担拉力,能够保证混凝土的抗拉强度,而钢筋混凝土的出现,让建筑业出现质的飞跃,若钢筋产量不够,还可以用竹筋代替,是为竹筋混凝土。 穿越时空的灵魂,在这个时代用钢筋混凝土建起无数宏伟的工程,黄河大桥、长江大桥、水泥驰道,坚不可摧的混凝土长城,无懈可击的超级混凝土要塞。 即便是一个小县城,靠着高大的竹筋混凝土城墙,也能让兵临城下的游牧大军无计可施,至此,阳光所照之处,都是代表天下九州的“井”字旗... “啪!” 宇文温一巴掌拍死耳边嗡嗡飞着的蚊子,看着掌心那一抹血红,之前的宏伟构思都随着这一声响烟消云散,艾草的味道充斥着整个房间,虽然不浓但能嗅到。 月光透过纱窗洒在地板上,给黑暗的房间带来些许光亮,宇文温从睡榻上坐起身开始打蚊子,他记得睡觉前确定蚊帐里没有蚊子,结果现在还是有漏网之鱼。 番禹的蚊子很毒,被其叮一口又肿又痒,白天倒也罢了,晚上睡觉时蚊帐里漏进来几只,可以折腾得人一夜睡不好觉。 静坐不动,倾听蚊帐内的动静,片刻后“嗡嗡”声再起,宇文温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将漏网之鱼干掉,就着月光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蚊帐一个角落被他踢出了缝隙。 塞好蚊帐,宇文温再度躺下,这一折腾搞得他睡意全无,索性琢磨起白天没有做出决定的那个事情:浈阳峡栈道。 说来说去就是修建成本,如果只是解决有无的问题,弄个全木质栈道,能让单人背着箩筐通过,这样的栈道其成本没那么夸张。 可是宇文温觉得要么就不修,要修就修一个有实际意义的栈道,这个栈道必须能通行普通马车,再次也得是人力推车,才能确保基本的货物运输量。 如此一来栈道的宽度和承重要求就大幅上涨,为了达到“设计通行能力”需要使用新型建筑材料,进而导致造价飙升,估算出来的费用,可以新练一支数千人的强兵。 折价等同于一百万贯铜钱,这样的资金不是一笔小数目,如果宇文温不要脸的话,坑蒙拐骗、连哄带吓还是凑得出来,所以问题的关键是: 花巨资修这条栈道,到底值不值得。 数百年来,即便没有栈道,从溱水北上的船只一样通行无阻,无非是消耗大量的人力来逆水行舟,即便因此导致货物运输成本上涨,那么只要将售价提高,就能把成本转嫁给别人。 兵马不够用,那就赶紧花钱招兵买马,何苦为了能让百姓省些生活成本,自己填一大笔巨款进去,莫非是要收买人心?这样有用么? 有用啊,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嘛! 得民心者得天下,这句话可是耳熟能详,不过首先得搞清楚一个问题:民,是哪个民? 反正不是平民,农耕时代这个“民”指的是地主阶层,但各个朝代又有不同,东汉末年指的是豪强地主,魏晋时指的是士族,到了隋唐就是寒门地主,到了两宋就是和科举紧密结合的士大夫,同样也是地主阶层。 不收买,用刀杀,杀到幸存者跪下唱征服,这样行不行?不行。 即便实力强横如蒙元、满清,进入中原时杀得人头滚滚,最后也要借助地主阶层来统治天下,毕竟皇权不下县,需要依靠地主士绅来控制基层。 所以宇文温真要收买人心,也是优先收买地主阶层而不是平民百姓,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他即便厚着脸皮想要“收买人心”,却未必有多少世家高门或者权贵稀罕。 对方不稀罕他,他何尝不是对这些世家高门嗤之以鼻? 宇文温不认为“没了朱屠户就吃带毛猪”,他拉起一票人马,只要能打,杀得那些不服者人头滚滚,再吸收投效者,扶植自己人做新的地主士绅,取代原来的基层权力真空就行了。 所以他实际上一直在收买的,是黄州总管府下辖各州的大小土豪,如果有可能,还要收买江州的大小土豪,办法就是结成利益共同体. 一如当年宇文泰入关中,通过包括府兵制之内的各种“让利”,将关陇土豪们吸收进入体制内,形成了关陇集团。 那么用折价一百万贯的浈阳峡栈道,让黄州、江州的各地土豪更紧密聚拢在他周围,慢慢形成一个有凝聚力的利益集团,有什么划不来的呢? 想通了这一点,宇文温不再纠结,浈阳峡栈道是必须要修的,而等价一百万贯的物资,他本身不可能全额“买单”,溱水沿岸官府出一部分,他想办法筹集一部分,剩下的大头就要靠“募捐”了。 号召黄州、江州的利益相关人捐钱捐物,为修建浈阳峡栈道尽一份力,宇文温不认为这些人看不出栈道带来的好处,所以对方的态度,决定了他的态度。 愿意捐钱捐物的,且不论数量大小,反正是交了投名状,找借口推诿的,没有“收买”的必要,从此去喝西北风。 这不是宇文温缺钱所以逼捐,是他没心思玩猜谜游戏。 既然想通了,思路很快便发散,宇文温开始盘算如何借助浈阳峡栈道工程来个利益最大化,他不想贪污工程款,而是要让大家‘利益均沾’。 修建浈阳峡栈道,会使用一种新兴建筑材料,那就是“竹筋混凝土(土法)”,这玩意比不了真正的竹筋混凝土,但已经有了数年实际使用经验,至少堪用。 但这玩意的耐用性还是差,筑坝不行,做房梁也不行,如果用其修建桥梁,大概五、六年左右就开始慢慢变危桥。 用竹筋混凝土(土法)做支柱搭起来的栈道,只要支柱够粗,确实能实现通行马车的能力,不过大概从建成的第四年起就要逐一更换,到时候又是一笔费用。 但这又如何?四年一换,总好过栈道的木头支柱每年一换,用竹筋混凝土做支柱修栈道,黄州的水泥窑主们会高兴得发疯,即便是跑到浈阳峡上游的浈阳、曲江开设水泥窑,那巨大的需求同样会带来丰厚的利润。 修栈道的苦力,会以奴隶为主,不影响百姓日常生活,而由此出现巨大的人力需求,会让捕奴队笑得嘴都合不拢,等到能够通行普通双轮马车的栈道建成,大家都会笑得合不拢嘴! 捐资捐物建栈道,即便开支巨大,但好处大多让自己人受益,人人都知道跟着西阳王就有饭吃、有钱赚,凝聚力不就更强了? 想到这里,宇文温下定决心一定要修栈道,反正他就负责集资,具体修建工作就由杨济负责,所以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募捐。 直接说要募捐,其实大家都会认为是逼捐,这样的名声太难听了,得想个花样.... 第九十一章 债券? 钱不够花,那就得借,但借钱是要还的,如果一开始就明说这钱不还,那就是募捐,然而以宇文温的身份提出募捐,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 23us.com 首先,别人会以为宇文温是逼捐,毕竟西阳王在山南都可以横着走,开口“请”大家捐钱,谁敢不捐? 捐多少是能力问题,捐不捐是态度问题,只要稍有眼色的人,肯定或多或少都要捐一些,所以要募集足够的钱粮修栈道不是问题。 问题是真这么大大咧咧搞募捐,宇文温的名声从此就臭了:独脚铜人之前让大家发财,原来是如同养猪般,等长肥了就杀猪过年! 独脚铜人缺钱花就让我们募捐,今天是修栈道,明天呢? 其实宇文温之前已经举办过募捐,岭南道行军出征前,就有黄州大户、商贾踊跃捐钱捐物;后来修整江州至广州驿道以及大庾岭道时,亦有大户踊跃捐钱捐物。 为何那时候宇文温的名声不臭呢?因为意义不一样。 岭南道行军出征,将士大多是黄州以及山南子弟,大家捐钱捐物,除了拥护官府也是尽了乡亲之情;修整驿道,惠及沿途百姓,而大庾岭道,是往来大庾岭南北的要道,是件惠及子孙后代的好事。 所以宇文温为这两件事募捐,大家没有话说,可浈阳峡通水路,栈道有最好没有也不至于交通阻断,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没有利益触动,可修可不修。 宇文温要搞募捐修栈道,诸如李方等人必然是大力支持,可普通人心里难免犯嘀咕,会觉得莫非西阳王借着做工程的机会搞贪污? 况且若要短期内修好浈阳峡,资金来源势必要以募捐所得为主,数额极其巨大,大家的心态也完全不同,必然有人会担心宇文温尝到了募捐敛财的甜头,往后各种名目就来了。 不捐不行,捐少了也不行,这不是把大家当做肥猪么? 所以如何的体面弄到钱,是宇文温要考虑的问题,为了让大家放心,最好是有偿的借钱而不是无偿的募捐。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以宇文温如今的信用,要借钱是肯定能借到钱,但问题随之而来,他真要向大户们借钱,会是个双输的局面。 首先,身为宗室郡王,有食邑有俸禄有产业,居然窘迫到要向地位卑微的商贾借钱,这种行为让朝廷的脸往哪里搁?让杞王的脸往哪里搁? 可能会有一种议论泛起:是不是有哪个奸商下套,让堂堂郡王欠下高利贷,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不杀个人头滚滚,朝廷的威严何在! 其次,这些借钱给西阳王的商贾,看起来蛮有钱的嘛,既然如此,官府正好缺钱,你们也‘借’出一些钱救救急呗! 这年头商贾的地位明面上比较低,所以有钱的商贾太招摇,很容易招来大祸,因此以上两种情况都有极大概率发生,故而宇文温要低调筹措资金。 如果搞募捐容易被人误解,那么如何筹措资金? 好办!按照喜闻乐见的套路来做,就应该发行债券,有此利器,所有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都不是问题! 债券,一般是政府、金融机构直接向社会借债筹措资金时,向投资者发行并承诺按一定利率支付利息、按约定条件偿还本金的债权债务凭证。 债券的本质是债的证明书,具有法律效力,债券购买者或投资者与发行者之间是一种债权债务关系,债券发行人即债务人,投资者(债券购买者)即债权人。 有了在西阳城广受欢迎的流通券作为铺垫,如果宇文温发行债券,其信用会很好,不会无人问津,这样一来,资金的问题就能用体面的借钱办法解决了。 具体操作当然要规划一番,不过大致的过程,宇文温已经立刻脑补出来:为修建浈阳峡栈道而发行的债券,以三年为期,利息百分之五,每年付息一次,三年结清。 债券的本金和利息如何偿还?靠浈阳峡栈道的通行税,加上当地官府每年的赋税收入盈余来还。 如果广州总管府的赋税盈余充足,并且通过浈阳峡北上的商队、行人足够多,还清债务是没问题的,即便亏损,也不会亏太多。 想到这里,宇文温顿时来了精神,发行债券可是筹措资金的好办法,那么他若真要发行债券,成功的可行性很大,也免得被人诟病“逼捐”或者郡王借钱有辱朝廷尊严。 债券可以公开发行,平民百姓只要愿意并且有钱就可以认购,并不限定于大户人家或者商贾,这样既可以避免大户们有“露富招灾”的顾虑,也能消除对方有“西阳王把我们当肥猪”的疑虑。 谁来发行债券?官府是不行的,因为信用达不到那个高度,所以只有发行过流通券的日兴昌柜坊,才有足够的信誉让大家相信债券能够兑现。 也就是说,发行债券的全过程,由日兴昌柜坊用信誉做担保,而偿还本金和利息则由广州总管府负责。 宇文温是日兴昌的幕后大东家,所以发行债券的事情操作起来很方便,他也有足够的信心让债券销售大半,不怕广州总管府不偿还债务。 但有一个关键问题:靠浈阳峡栈道的税收连带广州总管府的赋税盈余,三年内真能偿还债券的本金和利息么? 按债券面值一百万贯计,利息且不算,三年到期的债券要偿还一百万贯,意味着栈道每年通行税、以及官府的赋税收入盈余合在一起,要还的债折价超过三十三万贯。 未来的广州总管府,要花钱的地方很多,届时能有多少盈余来还债,是个不容忽视的问题。 乐观点估计,官府每年的赋税盈余能支付三分之二债务,也就是二十二万贯,剩下十一万贯靠栈道的通行税补,假设栈道全年有三百六十天能够通行,每天收的税取整后至少不能低于三百贯。 光靠收行人的过路税哪里收得上这么多,所以大头是商队的过路税,然而每天收税三百贯,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中原一个交通要道上的关隘,按照正常的税率收关隘税,一年下来能收上来的税,大概在一千贯到三千贯之间浮动,那还是在人、货流量大的地方。 浈阳峡栈道的人、货流量,短时间内不可能有那么多,何以能够十天内便收到别人一年才能收完的税额? 即便只发行五十万贯的债券,偿还本金和利息的压力一样巨大,除非债券延长期限,然而三年的期限已经是极限,再长的话,恐怕很多潜在购买者会望而却步。 如果靠着赋税盈余和通行税无法如期偿还,由此造成的亏空,还得靠始作俑者宇文温想办法补,所以折腾来折腾去,发行债券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这只是经济账,日兴昌柜坊发行债券为官府筹措资金,必然会引来上位者的注意,一旦朝廷要委托日兴昌发行债券应急,日后还不上怎么办? 宇文温可以撒泼打滚不理朝中那些牛鬼蛇神,可若是杞王宇文亮缺钱,让他以大局为重,要日兴昌发行债券筹措资金,日后因故无法及时偿还,那该怎么办? 日兴昌柜坊的信用,就是宇文温的信用,他花了数年才好不容易建立起来,而要毁掉这得来不易的信用却很容易,一旦让上位者知道发行债券可以轻松筹措资金,日兴昌极有可能沦为夜壶,用完就扔。 而身为棋子的宇文温,恐怕无力阻止这种情况发生。 信用一旦受损,再想恢复就是难上加难,所以他不想为了个浈阳峡栈道,引来一群饿狼把日兴昌柜坊毁了。 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因素,宇文温无奈的得出一个结论:发行债券筹措资金修栈道的想法,一旦付诸实施,风险极高、后患无穷。 越想越精神,宇文温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看着蚊帐喃喃自语:“发行债券不好办,果然还是要搞花样募捐么?” 第九十二章 大招 夜深人静,官署后院,寝室里杨济酣然入睡,因为如今身兼权广州总管及刺史之职,所以他搬到官署住宿,方便平日处理公务。 23us.com 寝室的摆设很简朴,除了生活必需品,没有多少彰显排场的物品,这一点倒是和西阳王宇文温的临时住所差不多。 然而宇文温不是苦行僧,当然会享受,但通常只是在府里才对起居讲究些,而杨济无论在哪里都不怎么强调享受,这和他的“身世”有关。 莫名其妙来到这个时代,来自明末的杨济,一直无法认同这个世界,所以即便他以“强练”之名游走于长安权贵圈,不缺来钱的门路,却如同一个乞丐。 平日里寄住各地佛寺,喜欢四处拜访,闲暇时帮忙王公贵族建造邸第,得了钱粮后除了留下自己所需之外,悉数赠与贫苦人家。 他不认同这个世界,所以一直是以旁观者的心态行走于世,静静地看着史书上记载的事件逐一发生,静静地看着悲欢离合一次次上演。 这个世界的所有事情都与他无关,直到遇见“重生”的宇文温,一切都变了。 躺在榻上的杨济忽然睁开眼,探手往枕头底下的防身短刀摸去,即便是熟睡中,他也听见了外面响起的轻微脚步声,立刻做出了反应。 抽出带鞘短刀,悄无声息钻出蚊帐,猫着腰来到房间另一角,屏气息声倾听者房间外动静。 官署有士兵值守,后院有人值夜,但对于杨济来说这不是放松警惕的理由,所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他行事无愧于心,但难免招惹小人,如今有人蹑手蹑脚靠近,这样的举动太过奇怪所以不得不防。 当年独来独往惯了,防人之心必须有,这世上险恶的不是妖魔鬼怪而是人,所以他时刻提防有蟊贼要谋财害命。 即便是睡觉时也要竖着耳朵,这种习惯已经养成就难以改变,杨济静静地等着脚步声向房门靠近,手中短刀慢慢出鞘。 “总管,总管...” 低呼声响起,是杨济熟悉的声音,那是他的侍从,实际上是从军中抽调而来,不过杨济没有贸然回应,只是静静听着。 又有脚步声响起,似乎有几个人走进院中,片刻后窃窃私语响起,杨济的听力很好,从中听出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他收刀入鞘,慢慢起身走到榻边然后问道:“外面何事。” “总管,是大王来了。” “请大王稍待片刻。” 杨济确实听见宇文温的声音,穿好衣服后打开房门,却见身着常服的宇文温在院内抬头看月亮,见他出门,宇文温笑道: “啊,杨总管,寡人深夜来访,叨扰了。” “大王,何事如此急切?” “入内再说...哎,到书房说吧。” “大王既然来了,如不嫌弃,就请房内详谈。” 宇文温若无其事的凑过来,低声问:“呃,冼娘子在内,寡人不好打扰吧。” 杨济闻言面色一紧,低声解释:“大王!下官一直独居此处,与冼娘子清清白白!” “清什么清,白什么...行了,进去说话!” 侍从点起油灯后告退,房间内只剩下宇文温和杨济两人,宇文温大概说明来意,方才他在下榻处辗转反侧睡不着,满脑子想的都是筹措资金修栈道之事,心烦之际索性来找杨济商量商量。 “寡人想过,募捐一事无论怎么操作,都难免让人诟病,所以尽量选择借钱来筹措资金,但是这也有难处,所以想听听你的意见。” 开场白过后,宇文温把他原本的想法,包括发行债券的计划都说了一遍,杨济从睡梦中惊醒,一时间跟不上宇文温的思路,转出去洗了把脸,借机酝酿酝酿,再回来时已经有了主意。 “大王,值此多事之秋,确实应该把手头上的钱粮,用在养兵练兵上,毕竟只有站稳脚跟,宏图大略才有施展的余地,所以下官以为,大王真要修栈道,确实应该举债而不是自己出钱。” “问题在于,这钱是怎么个借法,既能避免被人诟病,也要规避风险,省得日后资金周转不过来,导致名誉扫地。” 杨济不紧不慢的说着,其实关于这件事,他早已有自己的想法,只是觉得宇文温向来主意多,不如让其想出个两全其美之策,如今对方深夜来访寻求帮助,那他就献丑了。 做好铺垫,杨济切入主题:“大王,可记得开中法?” “开中法?”宇文温闻言一愣,片刻后面露喜色:“寡人为何就没想到呢?” 开中法,又称开中制,源于宋代,到明代中前期时,多在边地实施,开中法之目的,是要让商人运粮到边地,解决边军的军粮供应问题,作为报酬,官府按商人所运粮食的重量发放盐引。 商人凭着盐引到产盐地购买食盐,自行贩卖获利,官府解决了边军粮食问题,商人得以购买暴利的食盐,是为一举两得。 开中法可分为报中守支市易三个步骤,报中是盐商按照官府的招商榜文所要求,把粮食运到指定的边防地区粮仓,向官府换取盐引。 守支是盐商换取盐引后凭盐引到指定的盐场守候支盐市易是盐商把得到的盐运到指定的地区销售。 开中法于明初洪武年间在山西率先实行,然后迅速推广到全国,永乐以后,开中的内容逐渐由纳米中盐、纳钞中盐、繁衍为纳铁中盐、纳棉布中盐、纳麦中盐、纳马中盐等十余种方式。 开中法是以盐作为物资交换的重要媒介,不但使山西商人一跃而起称雄商界,也带动了农业、手工业、商业的发展,对明朝前期边地粮储、盐业、商贸产生了重要作用。 用现代术语来说,这就是政府进行公开招标(某处需粮若干石),以炙手可热的盐引(硬通货)作为支付手段,吸引商人们前来完成招标项目(运粮到某处)。 浈阳峡栈道工程,实际需要的是大量粮食以供应民工,还有诸如石料、水泥、木料、铁料来搭建栈道,而广州总管府手上,除了不够花的赋税,还有一样硬通货,那就是盐。 广州的盐场已经在大面积开拓盐田,要推广晒盐法增加食盐产量,所以即便广州总管府每年赋税盈余所剩无几,即便浈阳峡栈道建成后税收微薄,只要有了取之不尽的盐,就能有强大的偿还能力。 宇文温怕搞募捐坏名声,怕发行债券引来饿狼,独独没有想到还有“招标”这个大招。 “大王,依下官之见,不如试行开中法,纳米中盐、纳水泥中盐、纳木中盐、纳铁中盐,有了盐引的吸引力,不怕没有钱粮、物资修栈道!” 第九十三章 困守支 杨济一番话,让宇文温茅塞顿开,他琢磨片刻理顺思路后,开始和杨济讨论起试行开中法要面临的诸多问题,首当其冲的,就是盐产量。 23us.com 开中法,是以食盐为物资交换的媒介,也就是把食盐作为硬通货,那么“开中”能够筹集的物资或者钱粮,取决于能够兑现的盐有多少。 总体而言,这是官府和商贾之间的公平交易,商贾按官府要求把指定物资或者粮食运到指定地点,那么作为报酬,官府要将约定好的盐引发放给对方。 然后商贾便凭着盐引到盐场支取定额的食盐,贩卖到别处获取高额利润,所以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商贾凭着盐引,能否及时、足额支取食盐。 这个问题分两个方面,其一,官府是否守信用,让商贾凭着盐引支取食盐;其二,是盐场有没有那么多食盐,让商贾及时、足额支取。 前者相对好解决,关键就在后者:广州盐场的食盐产量,撑不撑得起“开中”足够的物资、粮食去修栈道? 按照宇文温的规划,广州下辖的几个盐场,明年产量争取达到二十万斛,后年达到五十万斛,这个计划是否能实现还未可知,所以若试行开中法,盐引上食盐的数额,必须考虑到广州盐场实际的食盐年产量。 如果今年要试行开中法,那么官府发放的盐引,要到明年才能兑现,且数额最好不要超过十万斛,因为商贾手上的盐引若不能及时支取食盐,极易动摇人心。 “及时”二字有讲究,到底多快拿到盐才叫做及时? 当月抵达番禹,当月凭借盐引支取食盐,这是理想化状态,实际上很可能做不到,那么当月抵达次月支取,是比较合适同时依旧比较高的要求。 因为这要考虑到集中支取的问题,如果几位豪商同时带着巨额盐引抵达番禹,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总得第一个支取后再到下一个,那么轮到下一个时盐场的食盐存量极有可能不够,需要“现做”。 一旦遇到支取高峰,交付食盐的日期自然要顺延,这和产量有关,而产量又和天气有关,一旦遇到阴雨天气,晒盐进度自然放缓,所以手持盐引的商贾就要在盐场外守候下去,是为“守支”。 如果是遇到大规模集中支取,或者天气不好导致食盐产量下降,以至于出现“守支”的情况,大家都能理解,所以不至于人心惶惶,问题就在于万一因为别的原因导致“困守支”,那就不妙了。 所谓“困守支”,就是为守支所困,若按明代的情况来看,是商贾拿着盐引在盐场外等上数年甚至数十年都支取不到食盐,直接导致他们资金周转不上,严重些会出现资金链断裂,家破人亡。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情况,无非是**所导致的。 有了盐引就能支取食盐,贩到别处便能轻松获取暴利,如此炙手可热的盐引当然人人想要,然而盐场的食盐产量就那么多,盐引数量有限,僧多粥少该怎么办? 好办,超发盐引,然后有后台的人插队优先支取,至于无权无势的普通商人何时能支取食盐,呵呵。 年产食盐五十万斛的盐场,其每年发行盐引的总额可以达到一百万斛以上,然后权贵及有后台的人通过运作大量掌握盐引,又总是能优先支取,那么盐场一年所产的食盐很快便被其瓜分完毕。 无权无势的商人,就只能眼巴巴在盐场外“守支”,然而今年的食盐没份,明年甚至往后数年的食盐同样没份,他们就只能拿着盐引在盐场外困守下去,是为困守支。 明初实行开中法,因为洪武皇帝极其恨贪官,谁敢乱来就扒皮,所以吏治不错,又定下制度只许商人获取盐引,故而基本没有困守支的问题。 从永乐年间起,朝廷放宽了限制,不仅限于商人从事“开中”获得盐引,这个口子开了便一发不可收拾,权贵们纷纷插手要分一杯羹,盐引超发的数量越来越大。 到了明中期,困守支的问题愈发严重,导致许多商人破产,或者元气大伤,官府再“开中”,没多少商人来接活。 杨济说到这里,并不是质疑此时的官府吏治**,他作为权广州总管和刺史,很大机会能转正,所以在他任职期间,不会出现因为吏治**导致商贾“困守支”的情况。 问题在于以后,实际上试行开中法,是为了解决修栈道这个燃眉之急,过后就此结束,杨济担心的是某个特殊情况一旦出现,该怎么办。 “大王,若按之前规划,下官在广州总管府任上恐怕不会太长,若继任官员营私舞弊,会极有可能导致出现‘困守中’的问题,届时栈道的修筑恐怕会大受影响。” “修筑栈道费用折铜钱约一百万贯,那就是按一到两年内完工来算的,用的过半劳力是奴隶,这都要用钱买,不然你以为寡人吃饱撑的烧钱? 宇文温不认为这是问题,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你总要在任上做个一两年,离职时栈道即便还未完工也差不多了,继任的广州总管就算再**,也祸害不了这项工程。” “大王,人算不如天算,计划好的事情,未必能如期完成,下官就怕离任时栈道刚修到一半,所以之前考虑到这一点,没有贸然提议。” 杨济觉得好困,但宇文温此时正在兴头上,他哪里能推说“明日再议”,所以直接点出问题关键,而另一个问题,就是盐的产量和需求之间的矛盾。 宇文温不久前刚许下诺言,奖励几家积极投效官府表现出色的商贾和大族,让他们以每斗十文的价格在广州盐场购盐,这些人算是关系户,必然使出吃奶的力气进食盐,有多少进多少。 然后官府又推出盐引,直接导致食盐的需求量大增,到时候需求和供应发生矛盾,如何解决? 宇文温要收买人心,所以特许关系户的出现,可日后试行开中法,必然有许多普通商贾拿到盐引,到时候大家兴冲冲到番禹支取食盐,却一直支不到,那该怎么办? “大王,导致开中法出现困守支的原因,其中一个就是关系户大量出现,挤占了普通商人原本的支取额度,导致他们数年甚至数十年都支不到盐。” “这个问题不解决,开中法的试行,同样会败坏大王的名声。” 宇文温闻言做惊讶状:“这事情若办不好,如何会败坏寡人的名声,届时被千夫所指的,不该是你杨总管么?” 自诩见过许多大场面的杨济,也被这种厚颜无耻的话弄得睡意全无,自己还差点被口水呛到:“大王!此事须得大王首肯才能实行,何以认为一旦出事能脱得了干系?” “所以咯!”宇文温把手一摊,笑眯眯的说道:“届时若是弄砸了搞出民变,寡人当然脱不了干系,在朝堂上被大臣们围攻却无言以对,只能装疯卖傻唾面自干,然后被罚俸若干年等等...” “你呢,也脱不了干系,面对家破人亡的商贾,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唯有自裁以死谢罪!” 第九十四章 商屯 宇文温时常语出惊人,不过一般是因为心情好并且仅限于私下里交谈,杨济已经见怪不怪,所以他没有被对方所说“自裁以死谢罪”吓住,定了定心神,继续剖析试行开中法的利弊。 23us.com 开中法如何顺利实行,关键是参与开中的商贾能否凭借盐引及时支取食盐,杨济已经提出关键问题,如何解决关系户的问题就由宇文温自己决定,不过他还是再次提醒对方,注意事情的轻重缓急。 “大王若决定试行开中法修浈阳峡栈道,下官必定全力以赴为大王分忧,还请大王勿要将太多精力放在岭南。” “你的意思,是让寡人面对现实么,现实如此惨淡,寡人也很为难呐!” “大王,现实是有些惨淡,却不能因此回避,过不了那个坎,一切不过镜花水月。” “你少来这一套,莫要扯开话题!”宇文温根本就不上套,他现在处于思维极度活跃状态,所以杨济任何想转移注意力的行为,都是徒劳无功。 “既然说到开中法,那寡人就想到个问题,大明的开中法,既然为边军解决了粮食问题,却为何到中期便被废除?” “大王,下官先前已经说过,开中法本来规定只有商人才能参与,后来从永乐年间起放宽限制,上到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能参与,而权贵便借此大量囤积盐引牟利。” “这些权贵,可以绕过开中,从别的渠道获得盐引,又能在盐场足额支取食盐,导致从事开中的普通商人数年甚至数十年都支不到盐。” “做买卖讲的就是资金流动,商人们拿着支不到盐的盐引,根本就无法回笼资金,来年的开中哪里有钱去贩运粮食到边地,加上迟迟无法支取食盐,所以参与开中的兴趣日减,久而久之,开中法便难以为继。” “到了弘治年间,蒙古小王子(达延汗)寇边,战事骤起边军急需粮草,朝廷特批开中想解决粮草问题,结果却没有足够的粮食来实行...” 不知不觉间,杨济又把“朝廷”带入了大明朝廷,他说的是明中叶时对开中法进行改革的起因,自洪武年起实行的开中法,到了弘治年间已经弊病丛生难以为续,所以当时的户部尚书叶淇提出了改革建议。 把纳粮开中改为纳银开中,商人们不需要四处筹集粮草去换盐引,只需要交银子便可换得盐引,而朝廷有了银子,可以买粮食送到边地。 此改革一经落实,天下商人喜极而泣,踊跃参与开中,当年国库收入便暴增白银一百万两。 当时的国库收入,扣去粮食等实物,白银收入不过二百余万两,开中法的改革,一下子让白银收入增加五成,户部尚书叶淇的改革,可谓是成效显著。 然而宇文温不这么看,因为他知道这所谓的改革,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尚书改革开中法,成效显著,所以,你认为这位叶尚书,是蠢还是坏?” 杨济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叶尚书恐怕和盐商有勾结,行此改革,损公肥私,开中法从此遭到严重破坏,再无法恢复。” 宇文温冷笑着接过话茬:“对,洪武皇帝实行开中法,是为了解决边军缺粮的问题,所以开中法最关键的是用粮换盐引,叶淇把纳粮开中换成纳银开中,获利的是商人,倒霉的是边军。” “官府因为缺粮才要实行开中,结果改革成纳银开中后,商人倒省事了,而官府虽然有了银子,但粮食产量却没有丝毫变化,这样的结果只会是粮价暴涨数倍,边地缺粮的情况依旧得不到解决。” “开中法改革后,边地的粮价暴涨数倍,国库增加的一百万两白银,用来筹措边军粮食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如此改革,推动者不是蠢就是坏!” 见着宇文温义愤填膺的模样,杨济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觉得开中法的利弊与如今形势并无太多干系,宇文温何以如此在意? 一开始明明说的是筹措资金修栈道,然后扯出了开中法,现在又扯推行开中法改革的人不是蠢就是坏,这不是跑偏题了么? “你不要以为寡人说了这么多是跑偏题。”宇文温开始转入正题,“开中法是为了解决边军粮食问题而推行的,那么,寡人除了可以借以用来筹措粮食、物资修栈道,还可以借以开发岭南。” 话说到这份上,杨济总算是知道宇文温打的是何种主意:“大王莫非要推行商屯?” “没错!岭南烟瘴之地,外人谈之色变,若为了开发岭南而强行迁移百姓翻过五岭南下定居,那和逼他们全家送死没区别。” “到时候群情激奋,要么是晚上宿营地外边有狐狸叫,要么是捞上来的鱼剖开肚子发现有布条,反正官府敢大规模迁移百姓开发岭南,迟早爆发民变,所以,寡人要换一种方法来推行开发,那就是商屯。” 宇文温双眼闪烁着精光,情绪有些激动,就像嗑了药准备裸奔的勇士一样:“多亏你提出了开中法,让寡人如醍醐灌顶,若官府在岭南以推行开中法的方式促成商屯,这不就是变相促进岭南当地的开发了?” 宇文温提起的商屯,是明初实行开中法后出现的正面影响,那就是进行开中的商人,并未傻乎乎的长距离贩运粮食到边地,而是招募流民在边军驻地附近开荒种田,用收获的粮食直接交差换盐引。 这样的做法省去了长距离贩运粮食的成本,也为边军解决了粮食问题,可谓一举两得,因为是商人自行主导的屯田行为,被称呼为“商屯”。 为何商人如此不畏艰辛要到边地商屯?因为有利可图,只要换得盐引支取食盐,转卖后就是暴利,所谓“杀人的买卖有人干,亏本的生意没人做”,只要能赚钱,商人的积极性就会被调动起来。 换一个思路,宇文温若在岭南推行开中法,用沿海盐场出产的食盐,吸引商人们招募人手到岭南开荒屯田,借着这样的自发商屯行为,可以间接促进岭表州郡尤其是广州周边的大开发。 有了田就有了粮食,有了粮食就能供养更多的军队,而开发度增加,岭南适宜居住的地方就越多,那么持续开中若干年后,会有越来越多的百姓迁移到岭表定居。 粮食供应充足,兵员也充足,那么岭南的驻军便会大幅增加,到时候某些酋帅、洞主即便有想法也不敢付诸行动,只要岭南广州一带局势稳定,那么连带着交州也会稳定下来。 见着宇文温的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杨济不失时机的泼冷水:“大王,此事恐怕由不得大王做主,而且一旦实行起来掣肘颇多,下官的任期不长,万一强行上马出了纰漏...”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就不会错,你是想做清流,来个‘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便说水太凉’?” “任期短怎么了?谁说要强行上马?先把规章制度定下来,开了个好头做好规划,让继任者萧规曹随即可,这件事没有十几年就见不了成效,寡人不急,你也不要担心。” 宇文温信心满满,他觉得杨济的担心不是没道理,但这不是自己畏首畏尾不作为的理由,真要是搞砸了,有句话说得好:背黑锅我来,送死你去! “先前怎么说来着?真要搞砸了,寡人厚着脸皮在朝堂上唾面自干,你若良心过不去,就自裁以死谢罪吧!” 第九十五章 以史为鉴 回到住处,宇文温躺在榻上无法入睡,他没有在杨济那里待太久便转回来,不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是因为多说无用。 23us.com 若要试行开中法修栈道,甚至通过开中法来吸引商屯开发岭南,都要花上许多时间策划,若想凭一个晚上的详谈便考虑得面面俱到,那是不可能的。 更重要的是杨济说得对,他本人无需把太多精力放到岭南,所以这些事只需要让杨济负责具体实施即可,宇文温赶回来睡觉,是因为到了明日还有很多事要忙。 然而心里有事哪里睡得着,脑子一旦转起来就停不下来,杨济提到了开中法,宇文温便琢磨起开中法,有句话说得好:以史为鉴,可以知兴亡。 凡事皆有利弊,开中法的兴废在明代是个很重要的事件,直接导致了晋商的崛起,所以宇文温要‘以史为鉴’。 开中法源起宋代,明初时开国皇帝朱元璋为了解决边军粮食不足的问题,实行开中法,用纳粮开中的办法,吸引商人运粮到边地,以此换得盐引支取食盐。 贩盐是暴利,行开中法,官府解决了边军的粮食供应问题,而商人得以进行食盐买卖所以获利颇丰,可谓是皆大欢喜,但随着时间流逝,开中法慢慢就“变味”了。 具体原因,杨济之前已经说过,主要就是参与开中的商人“困守支”,天长日久,开中法的吸引力越来越低,最后无以为继。 种种弊病,连身在明末的杨济都知道,那么明朝中期的朝堂诸公会不知道么?他们难道没有采取措施补救么? 当然采取了措施,然而收效甚微,原因很简单,开中法的败坏,最大原因是统治者不守信用。 把开中比作一场交易,那么交易双方就是官府和商人,官府招标解决边军粮食问题,商人中标后赶在期限到来之前将粮食运抵目的地。 商人完成了交易,官府便支付盐引,但这笔交易还没有结束,因为只有当商人拿着盐引支取到食盐,整个交易才算完成。 而开中法败坏的原因,就是商人无法在短期内支取食盐,出现数年甚至数十年都支不到食盐的“困守支”,交易没有完成,有人赖账了。 所以开中法出现困守支的情况,实际上就是官府在耍赖皮,拿一张纸忽悠商人白忙活。 这种情况,即便在现代也很常见,以餐饮业为例,最出名的就是政府官员就餐后打白条,然后数年甚至十余年都不结账,硬生生拖垮一个个饭店。 同理,盐引变成了白条,参与开中的商人到盐场无法支取食盐,资金链断裂欲哭无泪,而官府却言之凿凿:本官没说不给盐啊,只是食盐产量不够,明年再说吧。 当交易变得极度不公平,当交易一方开始无底线的耍赖皮,傻瓜才会和他做交易。 那么,是因为食盐产量不够,才导致困守支的情况越来越多么? 不是,这只是其中较小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统治者无底线赖账,肆无忌惮的通过盐引获取最大利益,吃相越来越难看,导致开中法崩坏。 当交易规则的制定者带头破坏规则,这个交易就没办法进行下去了。 开中法的规则,就是必须参与开中才能获得盐引,理论上说,盐场年产多少盐,那就发行多少盐引,以确保完成开中的商人,凭借盐引到盐场能及时支取食盐。 结果呢,第一个带头搞破坏的就是皇帝。 盐引谁都想要,所以成了皇帝的最佳赏赐物之一,今天赏幸臣数千引,明天赏国戚数千引,后日又赏某人数千引,直接让不参与开中的人获得大量盐引。 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帝带头搞“下不为例”,权贵们当然也要“下不为例”,各种关系户不参与开中,就能获得大量盐引,其后果就是盐引超发。 关系户们能仗势到盐场优先支取食盐,老老实实完成开中的商人,拿着盐引到盐场排队等候支盐,其结果可想而知。 为了解决“困守支”的问题,从永乐年开始,官员们就不断努力采取措施整顿,有的主张整顿吏治,惩处管理盐务的贪官污吏,有的主张大力打击私盐买卖,但都是治标不治本。 很简单,官府不守信用耍赖皮,这就是病因,可谁又能治得了? 皇帝要盐引,权贵们要盐引,盐政敢不给?敢不超发?敢不给关系户优先支取? 皇权时代,这就是个无解的问题,官府的信用,首先和皇帝的道德底线有关,其次就是财政问题,最后才是吏治问题,光整顿吏治其实对缓解“困守支”没什么大用。 宇文温不由得联想到现实,如果他多方运作,让朝廷批准在广州总管府试行开中法,那么会出现困守支的问题么? 关系户现在已经出现了,不过那是宇文温特许的,作为各商家和家族踊跃拥军的回报,但他不傻,没有让对方把广州盐场的食盐全包了。 只要他守住底线,那么这个问题好解决,而要想借助开中法在岭南推行商屯,时间跨度大,确实有风险。 自古以来,中原朝廷都重农轻商,加上官本位思想的长期熏陶之下,官员们欺压商人基本没什么思想负担,这是个顽疾,基本不可能改变。 有鉴于此,宇文温才不敢发行债券,以免日兴昌被朝廷看中,沦为敛财工具,如同夜壶般用完就被人扔掉,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用随之化为乌有。 开中法在广州总管府试行,盐引必然炙手可热,那么权贵们会把手伸过来么?恐怕不会,因为广州太远了。 对于巴蜀、关中、河东、河北、河南、淮南的权贵来说,蜀地的井盐、河东的池盐、北起沧州南至吴郡的东部沿海海盐,是最方便染指的盐产地,与之相比,烟瘴之地的广州,吸引力太低了。 那么只要继任的广州总管不蠢或者坏,基于某种目的故意败坏官府信用,那么开中法就能顺利实行,真要变味,那也是数十年后的事情。 然而问题不止这一个,还是因为“前车之鉴”,所以宇文温要提防出现另一个负面影响。 明代开中法崩坏之后,朝廷无法保证宣、大等地边军的粮食供应,又不能裁撤军队,所以只能做出妥协,委托晋商来解决边军的粮食供应问题。 这不可能是亏本买卖,所以晋商得有收入来弥补输送粮草造成的损失,然而山西不产盐,那该怎么弥补? 很简单,走私。 和谁走私?当然是和敌人也就是蒙古人做走私交易。 这样的后果很严重,晋商和边军形成了利益共同体,本该为国戍边的军队参与走私,谁敢来查谁就得死,朝廷即便知道也无可奈何:杀光晋商,谁来给边军提供粮食?杀光边军,新的驻军同样会如此。 而随着时光流逝,更大的走私合作伙伴出现了,那就是建州女真。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亡,宇文温不想因为实行开中法间接导致走私集团的出现,这不是他杞人忧天,因为若要试行开中法,必然要扩大盐场面积以增加食盐产量,晒盐法迟早会被岭南沿海土豪学了去,然后私盐的产量也蹭蹭蹭往上升。 可想而知,随着岭南食盐买卖的日益兴盛,私盐泛滥导致走私食盐的情况会越来越多,私盐贩子要做这种杀头的买卖,必然选择武装走私。 如此一来,一个严重的不稳定因素便会随之出现:盐枭。 颠覆唐王朝的王仙芝、黄巢,可都是盐枭出身! 第九十六章 念头通达 盐枭,泛泛而言是指贩卖私盐的走私分子,狭义上说就是指武装贩卖私盐的队伍首领,历史上著名的盐枭,有唐末的王仙芝、黄巢,还有元末的张士诚。 23us.com 古代大部分时期里食盐是官营,官府靠着盐业专营获取巨额利润,而垄断行业带来的后果,就是产品价高质差,官盐也不例外,所以私盐便不可避免的出现,贩卖私盐的走私队伍屡禁不绝。 私盐质量相对较好,至少比官盐好得多,而价格却明显低于官盐,所以竞争优势很大,可即便如此,贩卖私盐同样有利可图,所以吸引了无数亡命之徒。 一个贩卖私盐的队伍,具备基本的武力,而规模较大的队伍其组织度较高,首领被称为盐枭,身边有一群老伙计追随,对于和官府捉迷藏有着丰富的经验。 一旦天下大乱,这些盐枭便极有可能成为乱世草头王,靠着贩盐所得丰厚利润招兵买马,抓住机会做大之后就是王仙芝、黄巢或者张士诚之流。 盐枭贩卖私盐,首先导致官盐销路萎缩,官府的盐利收入锐减,其次就是盐枭的武装队伍会严重影响治安,所以盐枭对于官府来说,是极其危险的不稳定因素。 宇文温忽然联想到这个问题,是因为他知道相关历史,那么在这个时代的岭南,一旦食盐买卖红火,真会出现实力强悍的盐枭么? 这个问题很好判断,首先要从产生盐枭的原因说起。 世间之所以会有贩卖私盐的情况发生,那是因为官府实行盐业专营,而官盐和私盐之间的价格差,让走私成为有利可图的事情,所以只要官府实行盐业专营,那就必然有走私现象发生。 所以岭南会不会出现食盐走私狂潮,继而衍生出大小盐枭,关键看朝廷实行何种盐政,关于这件事情,宇文温之前曾经请教过行军元帅长史崔达。 对方的回答很直白,那就是一旦周国统一天下,朝廷极有可能放宽盐政来个“让利于民”,甚至有可能连盐税都取消了,届时就相当于盐业民营。 所以想做食盐买卖发财的人,可以名正言顺开盐场谋利,哪里还会有贩卖私盐的情况发生,更不会出现盐枭。 原本的历史里,唐朝在安史之乱前免盐税并且开放盐业,直到安史之乱后朝廷收入日渐枯竭,才实行盐业专营借以增加国库收入,所以当盐业专营后,才出现私盐泛滥的情况。 唐的盐政依照前朝惯例,隋代对盐业采取“让利于民”的态度,免盐税,不垄断,所以隋末乱世群雄并起,没哪个盐枭成气候。 而唐末出现的王仙芝、黄巢等盐枭,其出现的源头就是安史之乱后唐政府重新实行盐业专营。 以此类推,只要周国的盐政放宽不垄断,就不会有危害性极大的盐枭出现。 朝廷大事,以宇文温如今的地位和身份无法参与决策,但有一点是比较有把握的,那就是他若建言在岭南实行开中法,那么岭南的盐政,恐怕会和别处不同。 要实行开中法,就要垄断食盐生产,所以岭南必须实行盐业专营,以此吸引商贾参与开中,为广州总管府驻军提供粮食,加强朝廷对岭南地区的控制力度。 这个建议具有极强的政治正确性,只要上位者理智就会同意“特事特办”,所以宇文温不怕朝廷不同意他的建议,而岭南距离中原颇远,广州出产的食盐不会对两淮海盐、河东池盐、蜀地井盐造成太大干扰。 那么随着岭南官府控制海盐生产,那么岭南境内贩卖私盐的走私队伍必然慢慢增多,而其中迟早孕育出盐枭。 基于是岭南的实际情况,贩卖私盐最后转换为盐枭的,恐怕是当地酋帅,而如今便已有类似的例子:安州宁氏。 安州距离广州较远,基本上属于宁氏自家地盘,安州算是后世所称羁縻州,有海贸和海盐之利,宁氏实力不容小觑,不过如今的宁氏族长宁猛力诚心投效新朝廷,可以略过不提。 高凉的冯冼氏因为所在地濒海,同样有海贸和海盐之利,若要私开盐场制盐搞走私也很方便,但如今冯冼氏当家的冼夫人不会行此勾当,所以暂时可以不用顾虑。 问题就在于沿海地区的大小土豪必然靠海吃海,一旦掌握了晒盐法肯定制私盐搞走私谋利,而这些土豪未必有冯冼氏、宁氏、陈氏那么高的觉悟。 这些土豪大多是俚僚人,离心力很强,一旦手里有了几个钱,心思很容易就活络起来。 并不是每一个俚僚首领都像冼夫人那般深明大义,一旦他们发现贩卖私盐可以获取大量利润,而岭南官府又推广铁制工具,到时候想办法熔铁造兵器,然后召集小喽们造反,很容易弄得官府焦头烂额。 宇文温之所以多方运作,确保让杨济转正为广州总管,就是要让自己人控制岭南数年,为黄州商贾在岭南开拓商路和市场打下坚实的基础,所以岭南必须要有一个安稳的环境,绝对不能大乱。 开中法是一定要试行并且实行的,所以岭南盐业专营也是必然的结果,那么走私食盐的情况会越来越多,所以如何打击走私就是广州总管府必然面对的问题。 走私和缉私,就像矛和盾,而通常来说,走私者必然买通管理机构,那么就涉及到吏治,而要打击走私集团,必然要组建缉私的武装力量,这种武装力量人数少了不行,多了就会增加财政负担。 俗话说拔出萝卜带出泥,为了建个浈阳峡栈道,连带着弄出许多事来,宇文温只觉得事情越来越多,真是烦不胜烦,所以... 所以,这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广州总管,这些事情轮不到我费神好吧! 宇文温如是想,终于念头通达,烦心事烟消云散随即倦意上涌,正要好好睡一觉却发现天色异常,抬头透过窗户望出去,看见东方已经露白。 不知不觉想了一个晚上的事情,宇文温叹了口气,下榻走到书案旁,点亮油灯,从一个木匣里拿出几个相框,就着灯光仔细端详。 这是他为家人画的肖像画,用素描代替相片,有尉迟炽繁、杨丽华、萧九娘以及儿女们的肖像画,都是他亲自用炭笔画出来的。 每张肖像画都栩栩如生,有巴掌大小,装入木制玻璃相框,出远门时随身携带,有空时就拿出来看看。 看着妻妾、儿女们的肖像画,宇文温有些失神,他出征在外已经大半年,虽然书信往来不断,但已经大半年没有见着人了。 “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家啊...” 第九十七章 忙碌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窗台边小柜上,杨丽华见着摆在柜子上的相框被阳光直晒,赶紧上前将其拿起,看着其上的肖像,轻轻摩挲着。 23us.com 天气炎热,她未施粉黛随意挽了个发髻,身着清凉的薄纱衣,坐在书案旁看着宇文温的肖像,一时间有些失神。 “阿姨,阿姨!” 呼喊声起,杨丽华眉头一皱,将相框放好后转转身一看,儿子宇文维翰正满怀期待的看着她。 “雀哥何事大声喧哗?不是说过很多次了么?不要大声喧哗。” 宇文维翰闻言摸了摸头,嘿嘿一笑:“阿姨,阿驹他们说想看孩儿捉知了...” “李管家在么?” “在的,李管家正在阿驹那里。” 杨丽华点点头:“去吧,小心些,莫要伤着弟弟妹妹们,也莫要伤着自己。” 宇文维翰“嗯”了一声,一溜烟便跑了出去,杨丽华无奈的叹了口气,转到旁边书案坐下,儿子正值淘气的年纪,真是让当娘的不省心。 她是西阳王宇文温的妾,所以即便宇文维翰是其亲生,也只能称呼她为“阿姨”而不是“阿娘”,因为“阿娘”是嫡母尉迟炽繁,这就是侧室的悲哀,礼数如此,难以改变。 杨丽华为宇文温生下一子一女,儿子宇文维翰今年九岁(虚岁),小女儿牧娘今年将近五岁(虚岁),而她和前夫所生女儿宇文娥英,已经于今年出嫁,了却一桩心事。 女婿对宇文娥英很好,夫家对宇文娥英也不错,杨丽华这个做阿娘的总算放心,不过如今成日操心的就是儿子,还有弟弟的儿子。 她的弟弟杨广已经在建康出家,留下两个后代,宇文温网开一面,让她将这两个小家伙妥善安排在别处抚养,一想到有四个小的要操心,杨丽华就觉得责任重大,有操不完的心。 王妃尉迟炽繁带着世子宇文维城去邺城探亲,本来是要带庶长子宇文维翰一起去的,毕竟嫡母要把庶子视若己出,光说不做可不行。 但考虑到路途遥远,一旦宇文维翰有个头痛脑热,容易招来风言风语,所以尉迟炽繁和杨丽华一合计,还是让其留在府里,顺便帮忙照看弟弟妹妹。 尉迟炽繁为宇文温所生次子小名阿驹,家里年纪最小,正是成为别人“小尾巴”的年纪,如今成日里跟在大兄宇文维翰后面转悠,和小名“阿鹭”的三兄以及两个姊姊一起玩耍。 几名侍女在门外通报一声,随即端着许多账簿走了进来,一本本放在杨丽华面前书案,如今王妃出远门不在府里,所以许多查账的活都分摊到玉竹院(杨丽华)这里。 翻了翻账簿,杨丽华心存侥幸的问道:“都在这里了么?” “回玉竹院,还有一部分没拿来,如今正在账房那里复核,一会复核好后,奴婢再送过来。” “知道了,你们先退下吧。” 杨丽华看着一本本账簿只觉得头痛,王妃出远门,按说由其管理的那部分对账事宜由其手下侍女负责即可,然而事关重大,王妃亲自吩咐让她代为审核,这一下杨丽华的工作量翻了数倍。 西阳王府的产业规模越来越大,事情越来越多,其他事情自然有掌柜们、管事们分管,然而账目却得王府女眷来负责核对,毕竟涉及钱粮马虎不得。 王妃尉迟炽繁作为主母,当然承担了过半责任,而杨丽华和萧九娘也没闲着,各自管着一个大摊子。 如今杨丽华不但工作量翻倍,还得负责照顾小家伙们,一天到晚都在忙,只觉时间过得飞快,她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宇文温出征没过多久。 门外传来问候声,一名女子飘然而至,虽然衣着简单没有华丽服饰,却依旧遮挡不住婀娜多姿的身形。 那是眉头紧锁的萧九娘,同样不施粉黛,随意挽着个发髻,拿着几本账簿来找杨丽华商量事情,王府名下产业已经忙碌了大半年,眼见江州那边又开了几个分号,要处理的事情越来越多,忙得萧九娘昏天黑地。 萧九娘一坐下就开始大倒苦水,杨丽华问道:“怎么,账房人手又不够了?这才几年啊?” “哪里够呢,江州那边湓口要派人驻店对账,南昌也要派人驻店对账,岭表的始兴、曲江、番禹更要人去,如今每处分号都是一个人做两个人的活,万一哪个病倒了,都没人顶得上去。” “那怎么办,培训班的学员距离出师还早,现在派出去根本不顶事。” “所以我是想...是想从你这里借几个人...” “那怎么行,我这里人也不够用啊...” 杨丽华听完萧九娘的汇报后眉头紧锁,两位坐在书案两边沉默无语,最后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西阳王府名下产业,每个月都要核对一次账目,但不可能等到月底才核对,所以平日里就要抽空检查,免得出问题不知道,被宵小钻了空子。 这样的工作量会很大,所以王府的账房人手很多,专门负责复核不停送来的各产业账目,但是复核完之后,还得后院三位过目把关。 本来连带王妃在内,三个人各自分工还勉强,结果王妃尉迟炽繁出了远门,所有事情都压在杨丽华、萧九娘两人身上,还要照看小家伙,过问王府日常运作,终日忙碌不得清闲。 对账、拿主意,本来就消耗大量的精力,每天从早忙到晚好像总有忙不完的事情,这还只是有诸多掌柜、管事分管之后的工作量。 一想到宇文温在时,每天在官署处理堆积如山的公文,回来后又掐着点接见形形色色的客人,下达各种决定,还时不时往军营里跑,精力之旺盛让人叹为观止。 正在为人手不足而发愁的萧九娘忽然灵机一动:“要不,请彩云姊来帮忙?” “她自己都忙得团团转,昨日到府里做客时,还想找我借人,我哪里抽得出人手。” 两人又叹了口气,杨丽华将书案上作为镇纸的一个大贝壳拿起,放在手心仔细端详,这是宇文温从番禹海边捡回来的贝壳,有拳头大小,花纹十分漂亮。 还有许多大小贝壳,被宇文温分成几份,当做给儿女们的礼物送回来,小家伙们见了喜欢得爱不释手,而杨丽华看着这贝壳,又想起了宇文温。 “唉,怎么着也得撑下去,待得王妃回来就好了。” 西阳王妃尉迟炽繁如今身在邺城,据其之前来信所述,要等到其妹与天子完婚后,才会启程回西阳,眼见着天子大婚在即,想来王妃也差不多动身了。 尉迟炽繁不在,杨丽华暂时接管后院大权,大权在握的感觉不是不好,只是太累,所以她急切希望王妃赶紧回来,自己也轻松一些。 而她和萧九娘最关心的事情,是夫君何时能回来? 第九十八章 忙碌(续) 傍晚,西阳城四周回荡着钟鼓声,那是宵禁即将开始前的最后一次提示,城内一隅的王家府邸,顾氏指挥着仆人将醉醺醺的王越扶到榻上。 23us.com 将满是酒气的衣物换下,仆人端来热水帮着王越洗了脚,侍女又拿来醒酒汤,顾氏亲自端着汤给王越服下,折腾了不知多久,王越终于散去些许酒劲。 “啊,我又喝醉了?唉,真是...” 看着结发妻子,王越有些歉意的笑笑,想坐起身却觉得全身发软,看来酒劲还未完全散去,见着他额头上渗出汗珠,顾氏赶紧拿来手绢帮其擦汗。 边擦边抱怨:“都说了多少次了,少喝些少喝些,你如今身子硬朗还顶得住,往后岁数上来了该如何是好?” “没办法,忙,人手不足,我也只能上阵了。” 王越躺在榻上,半眯着眼回神,这段时间他忙得连轴转,从广州番禹回来之后就没消停过,在江州忙,回到黄州也忙,不光忙事务还要忙着应酬。 西阳王宇文温领兵一路打到广州番禹,又平定交州攻破林邑国国都典冲,数千里的征程,黄州商贾如影随形,沿途到处都要布局,身为西阳王的大掌柜,王越哪能不忙。 也亏得西阳王府名下产业培养的人才不少,亏得邺城、安陆、襄阳、湓口、南昌、番禹那边都有挑大梁的人,王越才没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感觉。 但这也到了极限,因为许多人是当两个人来用的,做为西阳王的亲信,王越知道就连王府的女眷都忙得团团转,所以他累一点又算什么? 王越睁开眼看向妻子,笑了笑说道:“西阳王于我夫妇有大恩,为夫累一些没什么关系。” 顾氏当然明白这道理,但是她担心王越这样忙下去迟早累出病来,更别说王越除了要忙西阳王府产业的事情,自家产业也得兼顾,她兼管内外,同样也是忙得不行。 当年,王越还是陈国人,为一位朝廷大员打点产业,在外经商四处奔波,后来因为琉璃镜的缘故,和当时周国的西阳郡公宇文温有了交情。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王越夫妇被无恶不作的陈国始兴王陈叔陵盯上,生不如死,是宇文温救了夫妇二人,从此王越便成了宇文温手下大掌柜。 时光飞逝,八年很快过去,西阳郡公变成了西阳王,王越夫妇的生活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王越负责打点西阳王府的产业,而西阳王并不是一味地把他当仆人。 宇文温对于有突出贡献的掌柜们很大方,其名下产业大多让掌柜们入了股,甚至将一些产业转让给掌柜们经营,王府只是按股份到年底分红,所以王越不但是西阳王的大掌柜,也是自己的大掌柜。 他终日忙碌,不但是为西阳王而忙,也是为自己、为这个家而忙,只是最近真的很忙,因为摊子忽然翻了几倍,人不够用了。 顾氏见着王越疲惫的样子,犹豫了片刻,开口问道:“西阳王何时能回来呢?西阳王回来了,想来调拨人手会更加方便些。” “谁知道呢,这事情得朝廷说了算。” 。。。。。。 “大王何时能回来,这事情得朝廷说了算。” 张鱼拿起酒杯,和林有地、胡三子、张乙满碰了个杯,然后一饮而尽,黝黑的面庞泛起些许红光,他的酒量已经练出来了,所以接连喝了几轮酒后一点醉意都没有。 “大王也搞不清何时能班师,所以我等只要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即可,我从番禹回来时,大王特地交代,这段时间大家都比较忙,等过段时间缓过来,就好好休息一下。” 张鱼不急不慢的说着,他和林有地几个是老相识了,所以关系比较密切,有些“内幕消息”说起来不需要忌讳:“大王说了,你们若是想看海,到时候安排一下,带着家小到番禹住上几个月,好好玩一玩。” “阿鱼,听说岭表风土人情和山南大有不同,瘴气横行,也不知道...” 胡三子、张乙满明显动了心,因为掌握了琉璃镜制造工艺的缘故,他们憋在西阳已经八年多了,当然对浩瀚无际的大海神往不已,只是若真带着家小去岭表,就怕半路染病身亡。 而林有地也有些动心,他成日里待在工坊,按照宇文温的规划,带领工匠们琢磨各种奇妙的机械,虽然不至于像胡、张二人那样坐井观天,但也很想亲眼看看大海。 他们当年在长安跟着还是西阳郡公的宇文温来到山南安陆,又来到巴州(黄州)西阳,从此落地生根,然后娶了媳妇,又有了儿女,当初的穷小子家徒四壁,如今却是家财万贯。 和符有才一起,他们四个是西阳王的亲信仆人,肩负着郎主交与的重任,妻儿在西阳王的庄园里居住,享受着各种福利,开支不大而收入颇丰,日积月累下来,论手头上的钱粮,可比一般的小康之家还要富庶。 但没人想脱离王府自立,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不过让林有地等人羡慕的就是张鱼,因为和待在西阳的他们不同,张鱼可真是鱼入大海,见过许多大世面。 张鱼出去一年多,到底在忙些什么,胡三子、张乙满是不知道的,林有地倒是知道个大概,但他们不会去问,而张鱼也不会说。 张鱼和同伴们出门一年多,没有丝毫消息传回来,就在家属坐立不安之际,身在番禹的西阳王命人带回来一个好消息:张鱼等人回来了,安然无恙,即日返回西阳。 从番禹到西阳,除非是传递紧急消息的驿使,否则路上至少要花一个月时间,张鱼等人数日前回到西阳,终于和家人团聚,这几日忙得很,白天忙,晚上也忙。 张鱼详细说起番禹的风土人情,他见着几位想去又不敢去,笑着解释道:“老马是北人,刚到黄州都会水土不服,我在番禹见到他时,活蹦乱跳哪里有病怏怏的样子,反正身体健康多喝凉茶,就不会有事了。” “不过岭表确实气候炎热,据说冬天是不下雪的,你们若担心家人熬不住,那就再等等,待得朝廷平定江南,可以到广陵看看广陵潮,或者到淮南沿海一带就能看大海了。” 提到时局,林有地等人最关心不是官军何时拿下建康,还是关心西阳王何时回来,原因就是最近大半年来,府里产业规模扩张得太快,摊子大了事情多了,人手不够用了。 “大王其实也很想早日回来,奈何未得朝廷诏令,不得擅离职守。”张鱼说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府里真的很缺人?” “是啊,到处都忙,一个人当两个用,到处都缺人。” 张鱼闻言有些无奈,他在倭国博多港住了大半年,愈发觉得搞海贸人手不足,此次回来后,还想征得宇文温同意,再调拨新人跟他一起跑倭国航线,结果现在看来,真是... 林有地忙,胡三子、张乙满忙,符有才忙,大家都忙都缺人手,张鱼觉得自己恐怕要另外想办法解决人手不足的问题了。 他回来后,到巴东城转了一圈,和当年襄阳水军的老街坊们喝了几轮酒,借着酒劲半真半假提起番禹的海贸情况,许多年轻人有了兴趣,所以张鱼觉得自己可以另辟蹊径。 “对了,阿明他们何时回来?” “唉,谁知道呢,王妃和带着世子在邺城探亲,据说天子即将大婚,大概完事之后,王妃和世子就要回来了,想来阿明他们也会一起回来。” 林有地说到这里,忽然警醒起来:“我说,阿明那边的人手,是我先打了招呼要借用,你可不许抢!” 第九十九章 准备 邺城,胙国公府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因为后日天子即将遣使到府,接胙国公之四女入宫,正式册立为后,而国公府这半个月来一直在为此做准备。 23us.com 前院,胙国公尉迟顺正与春官府的小宗伯交谈,对方今日是来和未来国丈对接婚礼的各项步骤,顺便看看国公府的准备情况,一旦发现有纰漏要赶紧补救。 天子大婚,关系到皇帝威严和朝廷脸面所以马虎不得,丞相尉迟一再重申必须做到万无一失,所以春官府上下不敢掉以轻心,为了筹备婚礼忙了足足一个月。 其他事情略过不提,后日,天子会派出迎亲使,摆开卤簿如大驾,从皇宫浩浩荡荡出发,抵达胙国公府后,为天子迎接新娘,将其接入皇宫后举行册封大典。 天子出行,车驾次第,谓之卤簿。而大驾卤薄,是皇帝出行时专用的规格最高、规模最大的车驾仪仗队,摆开卤簿如大驾意味着仪仗队和大驾卤薄相近。 天子大婚,因为君臣有别,不可能亲自到新娘家中接人,所以要遣使代劳,而摆出大驾卤薄去接新娘,即是以最高礼节,迎接未来皇后入宫。 这仪仗一摆出来可以用浩浩荡荡来形容,从皇宫到胙国公府,距离不算远,但沿途都要清道,而仪仗队伍抵达胙国公府大门后,因为人马太多,所以如何安排、调度是个大问题。 原地掉头是不行的,胙国公府门前没有那么大空地,所以接到新娘之后得继续前进,那么路线自然要规划一番。 小宗伯此来就是和胙国公尉迟顺对接相关事宜,为了确保婚礼顺利进行,春官府的官员必然要介入胙国公府的管理中来,为的是方便安排各种事宜,但人员混杂必然会带来安全问题。 更别说胙国公三女、西阳王妃如今住在府上,随行还有西阳王府侍卫,如何妥善安排各方人员,确保大婚之日不出纰漏,是个让人伤神劳心的问题。 尉迟顺今日气色很好,他结束守孝之后,经过饮食调理,面色恢复正常,而小女尉迟明月即将出嫁,当父亲的终于省去一桩心事,所以心情自然也不错。 接过小宗伯递来那厚厚一卷“注意事项”,尉迟顺只是大概看了看便觉得头有些痛:各种繁文缛节,可比当年三女尉迟炽繁嫁给西阳郡公宇文温繁琐得多。 后院,闺房里侍女们进进出出忙得不行,即将成为皇后的尉迟明月,几乎变成了衣服架子,几名侍女围在她身边,按着胙国公夫人王氏的指挥,为女郎更换衣服。 大婚在即,嫁衣当然得试过再试,而不光嫁衣,还有皇后袍服也要试,因为按照大周礼制,皇后之服有十二等,不同场合穿不同的衣服,每一件衣服都得合身,所以都得一一试过。 去年,天子即将大婚,作为新娘的尉迟明月已经有了全套的新衣,只是婚事被突如其来的丧事打断导致延误了一年,结果这一年来尉迟明月明显长高,原来的衣服有些不合身了。 即便并不是这个原因,原来的衣服也不能再用,首先这不吉利,其次,胙国公府若是连女儿入宫后的常服都准备不起,那就太丢人了。 按照礼制,皇后之服有十二等,其中翟衣有六,随皇帝祭祀太庙和历代祖宗时,服衣;朝见内外命妇时服揄衣;祭群小祀,受献茧,服衣。 主持采桑时,穿黄色的衣;和皇帝一起见宾客,穿白色的衣;在宫中宴请外命妇或者归宁时,穿玄色的鬏衣。这些衣服都是以翟为领标。 一年四季,春齐及祭还,穿青衣;夏齐及祭还,穿朱衣;采桑齐及采桑还,穿黄衣;秋齐及祭还,穿素衣;冬齐及祭还,则玄衣,自青衣而下,其领标以相生之色。 尉迟明月光是听介绍都听得糊里糊涂,更别说还要一件件试穿,转上几圈给母亲仔细端详,没问题之后赶紧脱下,紧接着又穿上另一件。 光穿衣服还不行,得配上相应的首饰,皇后的首饰花样很多规格也多,适用的场合也有不同,要搭配着衣服来佩戴,各种讲究之繁琐,需要宫中派来的女官现场指导。 房间本来不小,但是人多起来后就显得局促些,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尉迟明月,只觉得自己被人剥来剥去的像只粽子,西阳王妃尉迟炽繁见着妹妹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赶紧出来救场。 “母亲,四娘好像累了,不如先缓缓?” 王氏闻言看向小女儿,随后回过神来赶紧让侍女们先停下,命人端来汤水给尉迟明月消渴,然后老调调又上来了:“四娘,你且听为娘细说...” 又是那一套,尉迟明月从半个月前就听母亲唠叨个没完,而去年时也是听了许久,翻来覆去就是“既为人妇就不能耍小脾气”、“天子是君,你是臣,自己若受了委屈,可不能顶嘴,更不能仗着家族地位而乱说话”云云。 尉迟明月喝着汤水,时不时点点头以表示自己知道了,其实她如今最想的就是躺下来休息一会,因为试衣服已经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却丝毫没有结束的迹象。 她不是嫌弃衣服、首饰不好看,毕竟爱美是女人的天性,只是如今大婚在即,一想到入宫之后当晚就要发生的事情,尉迟明月就心如鹿撞。 有了姊姊去年带来的那本书,又有母亲让侍女现场演示过相关动作姿势,尉迟明月大概对男女之事有了解,但毕竟没有实际经历过,所以此时最纠结的就是入宫第一晚该怎么办,而不是什么衣服合不合身。 王氏忽然想起有几件事情没有交代便转到房外,尉迟明月见着侍女和女官在外间检查袍服、首饰,身边除了姊姊就没有别人,忽然低声问道: “姊姊。” “何事?” “那种事...会很疼么?” “呃...还好吧...又不会死人,你莫要胡思乱想,疼一下就过了,习惯了便好...” 尉迟炽繁嫁给宇文温多年,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阿娘,说起这种话题不会莫名脸红,她也是过来人所以能理解妹妹的心情,所以回答起来比较能“切中要害”。 “你入了宫,日后就没那么方便和家里人见面,万一遇着什么委屈,不要总往坏处想,慢慢就过去了。”说到这里,尉迟炽繁有些感同身受,怕妹妹想不通便提醒: “男人迟早纳妾,天子亦会有妃嫔,这是必然的,你不要多想,反正也拦不住不是?” 第一百章 准备(续) 皇宫,天子宇文乾铿正在试袍服,后日他便要大婚,天子威仪不容得出现丝毫纰漏,掌管天子袍服的司服领着宫女正在他身边忙碌着,春官府大宗伯在一旁禀报大婚准备情况。 23us.com 春官府以大宗伯为长官,掌理礼制、祭祀、历法等事,大宗伯即通常所说礼部尚书,时值天子大婚,大宗伯肩膀上的责任很重。 全套流程都得按照礼制来,不能让天子不满,也不能让丞相不满,同样不能让胙国公那边不满,所以大宗伯这段时间放下手中其他事务,专门主管天子大婚之事。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天子双亲已故,所以肩负媒灼职责的春官府就得和宫里齐心协力,把婚礼办好,让大家都满意,千万不能出问题。 去年,天子即将大婚,结果蜀王去世导致婚礼中断,那是没有办法才如此,如果今年再有什么事打断了婚礼,或者让未来皇后不能风风光光入宫,尉迟丞相可是要暴跳如雷的。 大宗伯讲解着婚礼流程,宇文乾铿有些心不在焉的听着,婚礼根本就无需他操心,即便有想法也没用,礼制都已经把条条框框定好,想要稍有变动,大臣们必然劝谏,那他何苦招惹这些人? 正在一旁听讲的千金公主,见着弟弟有些出神,便轻声问道:“陛下是否身体不适?” “啊,无妨,朕有些倦了。” 大宗伯识相的告退,反正今日入宫是例行公事,天子心不在焉不要紧,有长公主(千金公主)在,宫里的各项准备事宜均已办妥,他只要确保迎亲的过程不出问题就行。 见着大宗伯离开,千金公主关切的问弟弟哪里不舒服,宇文乾铿笑了笑,说试衣服好无聊。 “你是天子,举手投足都不能失了礼数,尤其大婚这样的场面,累些就累些,就是寻常人家娶亲,可不都是要折腾一番的?” “嗯。” 千金公主是天子亲姊,两人的父亲赵王宇文招已经遇害多年,母亲亦不在人世,所以现在千金公主还承担着母亲的角色,为弟弟的婚事而奔波、操劳。 未来皇后的寝宫昭阳殿已经装饰一新,一切起居用品甚至挂帷幕的银钩,都是千金公主逐一挑选并最后确定的,所以天子并不关心大宗伯累不累,他心痛的是自己姊姊。 宇文乾铿穿上新做的象衣,张开手臂,原地转了几圈,千金公主左看看右看看,总觉得哪里不妥,司服在一旁提心吊胆,就怕这位又挑出毛病来。 周国礼制,皇帝有十二服,俱以升龙为领标,天子祭祀昊天上帝需着苍衣;祭祀五方上帝,各随方色,朝日着青衣,祭皇地着黄衣。 夕月着素衣,祭祀神州、社稷着玄衣;祭祀先皇、加元服、纳后、朝诸侯时,着象衣。 当今天子未亲政,但时常要朝见群臣,也免不了到太庙祭祀历代先皇,所以象衣自然是有的,不过既然是大婚,那么当然要穿新衣,而千金公主总是觉得新衣不合身,所以改了又改折腾了许多遍。 做出来的袍服不合身,那就说明手艺不行,从重了说是不把天子当一回事,所以司服等人很担心自己倒霉,不过千金公主倒没有为难他们,只是不断让人改。 此时此刻,千金公主看了许久终于满意的点点头,见着如此情形,不光司服松了口气,就连宇文乾铿也松了口气,毕竟成日里为了件袍服折腾,真是无奈得很。 “五郎后日就要大婚了,新妇毕竟初次入宫,许多礼节可能记不得那么多,若是有些许失礼之处,你可莫要往心里去。”千金公主交代着,对弟弟的称呼也改了,大婚在即,她总是怕出纰漏,所以愈发唠叨起来。 “嗯。” “还有,大婚之时,累些是必然的,莫要举止失措,让人诟病毫无天子威仪。” “嗯。” 千金公主絮絮叨叨的说起来,宛若一个儿子即将娶亲的母亲,事无巨细的交代着注意事项,宇文乾铿没有丝毫不耐烦,认真的听着。 这是他的亲姊,如同母亲一般,也只有至亲才会这么唠叨,因为这都是为了他好。 不过真是....都说了许多遍,真的很嗦... 宇文乾铿如是想,当然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千金公主好容易把老调重弹了一遍,忽然看了看旁边的各色人等。 这是示意“尔等后退”的意思,无论是司服还是宫女亦或是宦官,都识相的后退到听不清悄悄话的距离,按说不该如此,不过天子和长公主要说悄悄话,也是情有可原。 反正那一位都同意了,那么不听就不听呗。 见着旁边无人,千金公主忽然期期艾艾起来:“五郎,你到底弄清楚没有?” “啊?姊姊说的是何事?” “呃,就是男女之事。” 千金公主倒不是难为情,她是怕弟弟对这种话题觉得难为情,不过宇文乾铿已经不是当年的懵懂少年,他微微一笑:“姊姊勿忧,该知道的,当然弄清楚了。” 去年,宇文乾铿本就要迎娶尉迟家的娘子入宫,不过婚事意外中断,但在那之前,他已经开了荤,知道男女之事为何物。 虽然未亲政,但宇文乾铿身为天子,总不能同和尚一般过日子,去年大婚之前,为了能够在那晚顺利与皇后敦伦,身为男人该知道的事情,自然有宫女来教。 能有机会献身的宫女,当然经过重重挑选,所以即便宇文乾铿由男孩变成了男人,而男女之事确实很刺激,但他对自己的第一个女人,并没有太多的感情。 对于他来说,在这个祸福未知的皇宫里,最值得信任的,当然还是受了许多苦的姊姊。 千金公主如今担心的,是大婚那晚弟弟不知节制索取过度,让新妇痛得死去活来,所以她也顾不得那么多,直截了当的交代:“五郎,来日方长,头一晚莫要折腾太过,免得大家尴尬不是?” “啊,哦...” 这种话题确实让人有些难为情,千金公主见着反正已经把话挑开了说,索性多交代几句:“妾之前去胙国公府时,见过了新娘,确有沉鱼落雁的容貌,五郎千万记着,头一晚莫要太折腾了!” 第一百零一章 大喜之日 清晨,邺南城,皇宫,由北至南,阊阖门、端门、止车门依次打开,一列数百人的仪仗队伍浩浩荡荡离开皇宫,向着城中某处前进。 23us.com 队伍之中,有全身披挂的步、骑侍卫,有身着官服的官吏,有宫女和宦官,还有装饰华丽的四轮车。 旗帜招展,鼓乐齐鸣,队伍行走在大街上,沿途街道两侧俱是维持秩序的禁军。 今日天子大婚,同时举行纳后册后大典,皇帝使使持使节,排开卤簿如大驾,前往胙国公府迎接未来皇后,其行进路线早已确定,沿途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 天子大婚自当普天同庆,故而仪仗所过之处,在道路两旁的禁军警戒线外,允许邺城百姓驻足旁观,但不许有任何违禁之举,谁敢乱来后果自负。 婚期早已确定,满城百姓都知道今天是天子大喜之日,所以一大早携家带口到路边抢位置,人挤人好不热闹。 九年前,周国天元皇帝忽然去世,外戚杨坚把持朝政,当时的相州总管尉迟迥于邺城起兵反杨,后来朝廷大军与相州军在邺城南郊决战,邺城百姓就携家带口出城来到战场边上旁观。 血淋淋的战场他们都敢旁观,没道理天子迎亲不敢旁观,所以今日邺城百姓看热闹的热情空前高涨,沿途道路两旁都站满了人,用万人空巷来形容再合适不过。 邺城为北方名城,当年是齐国国都,后来又是周国复兴之都,正所谓天子脚下,地位比别处自然要高一等,邺城百姓自诩见多识广,即便是在街上随便找个人,对方都能透露出一些“秘辛”以示自己消息灵通。 所以今日天子大婚,许多消息灵通人士在路边看热闹的队伍里,开始滔滔不绝说起“别人不知道”的小道消息来。 有人透露据说是其叔叔的小舅子的媳妇的弟弟的同僚透露之消息,说天子给胙国公府的聘礼,光是金饼就有数百斤,至于其他常见的贵重之物就数不胜数。 什么香药、夜明珠、象牙、犀角、珊瑚、玳瑁、绫罗绸缎是必须有的,而如今正火热的玻璃制品当然也有,特别是那神奇的琉璃镜(玻璃镜)肯定少不了。 听到这里,又一个消息灵通人士开始质疑,因为天子即将迎娶的尉迟家四娘子,其姊夫西阳王就能做出玻璃镜,所以玻璃镜对于胙国公府来说,不是什么稀罕物件。 然而又有一个消息灵通人士反驳,具其所述天子的玻璃镜似乎是等身大小,不是权贵家里那种巴掌大小的便宜货。 “便宜货?巴掌大小的玻璃镜,好像你买得起一般!” “嚷嚷啥,嚷嚷啥!一个巴掌大小的镜子,比得上等身大小的镜子么?” 几个人吵起来,被不远处维持秩序的禁军狠狠骂了几句,就在这时,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往这边过来,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微风起,些许香气向周边弥漫,许多人闻到香味后只觉神清气爽,而又有自诩见多识广之人争起来,他们在争辩这香味到底是何香药所出。 然而大部分人还是被仪仗队伍中的四轮车所吸引,这可是据说只有皇帝和皇后才能乘坐的御辇,光是看外观上的装饰就知道十分华贵。 胙国公的两个女儿,姊姊是西阳王妃,妹妹即将入宫成为皇后,而姊妹俩本身又是尉迟家的女郎,胙国公有这样两个嫁得好的女儿,真是羡煞旁人。 许多小娘子看着这华贵的御辇,满是羡慕的表情,即便知道不可能,但许多人还是希望今日能够坐在车里的是自己。 哪怕只是坐一下都好啊! 。。。。。。 胙国公府,此时已是皇后临时行宫,正门外搭起毡帐,供迎亲使者诣见未来皇后,一切流程都要按照礼制进行,每一步都已确认无误。 手持使节的迎亲使者,摆开仪仗,奉玺绶册在毡帐外等候,身着大严绣衣的新娘,拜别双亲后在宫女簇拥下缓缓走出府邸大门,来到毡帐之中。 本就貌美如花的尉迟明月,如今在全套皇后行头的映衬下显得愈发光彩夺目,未戴红头巾,头上不知用了多少发簪、金簪等珠宝首饰,似乎沉重异常,所以她目不斜视,保持头部一动不动。 在女官引导下,尉迟明月按礼节走了一遍流程,接受皇后玺书,佩戴绶佩,然后登上御辇。 毡帐随后撤除,仪仗队伍沿着街道继续前进,一路鸣锣开道依旧热闹非凡,街道两旁人声鼎沸,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坐在车中的尉迟明月,听着外面的动静,紧张得不住绞手,陪同的女官拿着玺书,口中不停劝慰:“殿下莫要担心,一会依着事前说好的来即可。” “啊...啊。” 今天是大喜之日,尉迟明月很紧张,紧张得连“事前说好的”是什么都忘了,她就要入宫嫁给天子成为皇后,一想到今晚就是最要紧的时刻,尉迟明月只觉得呼吸都急促起来。 新娘的表现,早已在女官的意料之中,所以她也不多说什么,免得画蛇添足,让对方更加紧张。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喧嚣声渐渐消失,队伍似乎行进到一个不得了的地方,女官轻轻挑起窗帘,看了片刻后低声禀报: “殿下,已经到皇宫了。” “啊?那那那...” 尉迟明月只觉得心跳加速,她依稀记得入宫后要下车,所以试图起身准备下车,亏得女官眼疾手快将她扶住:“殿下请安坐,还未到下车地点。” 越急越容易出纰漏,尉迟明月紧张得手足无措,女官赶紧低声安慰,新娘紧张在所难免,只是千万不要出错,否则她和同伴们可是要倒大霉了。 仪仗过端门,大卤簿停在门外,小卤簿继续前行,在东阁外停留,女官们小心翼翼搀着尉迟明月下车,撑起伞,沿着地毯铺就的长道走向昭阳殿。 昭阳殿后有长长的永巷,巷北有宫门,其后便是皇帝后宫,那里也是皇后的寝宫所在之处,而天子已经在昭阳殿设席,等待新娘的到来。 竭尽全力保持稳定的步伐,尉迟明月开始紧张起来,她好歹记得女官的教导,目光略微微向下,看的是数步之外地面,而不是明目张胆的向前直视,所以一开始无法看清殿前动静。 随着距离接近,她在女官的提醒下微微抬头,看清了昭阳殿前光景,却见殿外东西两侧已经设帐,尉迟明月记起女官所说,帐内设有同牢之具,用来给新人行同牢之礼。 同牢,新郎新娘同吃一份肉食,表示共同生活的开始,同牢之礼代指结婚的礼仪。 新娘来到殿前,看见了左右排开的仪仗队伍,看见了中间的御座,却没见有人坐在上面。 天子呢?莫非天子忘记今日大婚了? 尉迟明月心乱如麻,正走神之际,耳边响起传唱之声,随后鼓乐齐鸣,气氛瞬间热闹起来,头上遮阳的伞忽然撤去,这是进入下一步骤的提示,她赶紧停下脚步。 金银甲胄的侍卫簇拥着一个服衮冕的年轻人从昭阳殿内走出,那人独自来到御座旁,气势十足的坐下,端正身形后看着尉迟明月。 能坐在御座上的当然是就是天子,很年轻,样貌端正,只是看不清具体长相,因为尉迟炽繁不敢对视。 她只觉得面颊发烫,心再次剧烈跳动起来,竭尽全力保持平静,在女官的陪同下缓缓上前,根据司仪的安排行礼,天子纳后册后,依礼制皇后先拜后起,皇帝后拜先起。 新郎新娘礼毕,接下来就该转入西侧大帐行同牢之礼,宇文乾铿探手过来要牵新娘之手共同入席,尉迟明月只觉得口干舌燥,羞涩的低下头不敢直视对方,怯怯的探出手去。 “新佛出世...”耳边忽然响起不男不女的声音,又有点像所谓的公鸭嗓,“除去旧魔!” 尉迟明月吓得一个激灵,抬起头循声望去,却见旁边队列里一名宦官忽然冲向天子,赶在侍卫扑上来之前,将手中一物向天子一甩。 一股辛辣的气味扑鼻而来,尉迟明月惊恐看着天子被浑浊的液体泼了一脸,然后痛苦的捂着脸倒地。 随之而来的呼喊声,震得她耳朵嗡嗡响:“刺客,有刺客!!” 第一百零二章 惊变 邺城一隅,妙胜尼寺,便装出宫的千金公主,正在厢房里与友人阿涅斯交谈,今日天子大婚,她本该在宫里亲自目睹这一盛况,不过出于慎重考虑,她还是出宫来到这里。 23us.com 阿涅斯自从来到邺城之后,一直在妙胜尼寺暂居,寺里都是出家的女尼,没有什么闲杂人等打扰,虽然无聊了些,但对于阿涅斯来说却很有趣。 她是波斯人,自然信仰波斯国教,就是中原所称拜火教的祆教,不过阿涅斯对于东方的佛教有些好奇,平日在厢房里听着隔壁那呢喃的诵经声,觉得颇为有趣。 当然尼寺的主持不可能让这位贵客去念经,或者找女尼们攀谈,所以阿涅斯在尼寺居住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无所事事。 千金公主入宫之后没有忘记阿涅斯,然而时机不对,只能让阿涅斯等,待得过一段时候,千金公主打算将阿涅斯安顿在一座庄园里,届时就不会那么无聊了。 而这段时间里,千金公主关注的事情,都以弟弟宇文乾铿为主。 宇文乾铿还未亲政,丞相尉迟大权在握,尉迟家在朝中权势滔天,千金公主不是愚昧无知的妇人,知道弟弟如今的处境很艰难。 江山是宇文家的,可江山却是尉迟家保下来的,一切的一切,就和当年元魏的形势一样,权臣把持朝政,天子大权旁落形同傀儡。 当年魏分东西,坐在御座上的皇帝是元氏,最后都被权臣家族取而代之,说直接点,宇文家的江山就是这么来的,所以,那一幕会重演么? 千金公主不敢想这个问题,但理智告诉她不能回避,所以即便现实再残酷她也得面对,因为弟弟是她的无价之宝,无论如何都要守住。 当年远嫁塞外,千金公主成了突厥国的可贺敦,见过了无数的尔虞我诈,已经不是当年的青涩少女,所以她回到宇文乾铿身边之后,对局势看得很明白。 比起当年,宇文家的形势还算好些,毕竟宗室实力犹存,杞王宇文亮、世子宇文明,还有西阳王宇文温,手中有军队有地盘,是天子最强有力的依仗,也是掣肘尉迟家的最可靠力量。 但即便如此,宗室距离京城太远了,天子依旧势单力薄,现在只有她能在身边鼓劲,儿尉迟家只手遮天,且不说有无动机,真要弄死她不过举手之劳。 前提是她不要变成威胁,威胁到丞相对天子的控制,所以千金公主很有自知之明。 作为天子亲姊,自从入宫之后,宇文乾铿每日里有许多话要和她说,百说不厌,但千金公主不敢让自己对天子的影响力表现得过于强大,所以尽量减少说悄悄话的情况,免得让人误会她要谋划什么。 频繁过问天子的婚事,是没办法的事情,但忙完了该忙完的事情后,该放手就得放手,不然天子连大婚都必须她在场,这让别人怎么看? 这种极度依靠姊姊的行为太刺眼,会影响到丞相的态度,导致对方的敌意大增。 所以今日千金公主要避一避,到妙胜尼寺住上一晚,让皇帝在宫中好好的和皇后敦伦,省得大半夜小两口闹别扭还得她去调解,最后让人觉得天子似乎唯她是从。 所幸天子很“讲道理”,没有执意让姊姊留在宫中陪伴身边,然而千金公主虽然此时人在妙胜尼寺,心却依旧留在宫里。 新婚之夜会出纰漏么?不知道,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女官们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千金公主即便心里再牵挂,也只能放手不管。 然而这种事情那里是说放就能放的? 阿涅斯见着千金公主走神,关切的问:“千金?你怎么了?” “啊,啊...没什么。” “千金,你方才还让我不要多想,结果自己就在胡思乱想。” “说我胡思乱想?那你呢?成日里问佛经,是不是要出家?” “是啊,要不你为我剃度吧?嘻嘻。” 阿涅斯掩嘴而笑,今日她很高兴是因为见到了千金公主,当然她也知道今日对方的弟弟大婚,正是身为姊姊最为牵挂的事情。 千金公主笑了笑,将思绪收回来,阿涅斯跟着她来到邺城之后便在这妙胜尼寺借宿,为了避免出意外,从那时到现在,一直没有出门。 而千金公主也没有再在天子面前提起这位波斯娘子,同样是为了避免意外。 她打算让阿涅斯入天子后宫,不是为争宠,而是让弟弟有个可靠的伴侣,也让阿涅斯有个依靠,但这件事只能以后再说,因为天子大婚在即,她若不识好歹,阿涅斯恐怕会在宫里香消玉殒。 这就是无奈的现实,然而千金公主身不由己,去年流落到波斯被人控制之后,为了能见弟弟一面只能屈服,而为了报答一直照顾她的阿涅斯,只能想出这样的办法,给对方一个归宿。 只是这个归宿看上去未必好到哪里,但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千金公主一直在祈祷,祈祷杞王宇文亮能够有力的掣肘丞相尉迟,到时候两家相安无事,日子也会好过些。 但现实很残酷,所以千金公主有时候会想,带阿涅斯来邺城,会不会是好心办错事? 阿涅斯在妙胜尼寺居住很无聊,千金公主派了宫女来作伴,介绍起北地的风土人情,每天都说一些邺城发生的奇闻异事。 这样的日子,恐怕还得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具体有多长,那要看情况而定,首先是看皇帝和皇后之间的进展如何,若皇后有娠,也许对于皇帝后宫多几个女子也不是不能接受。 如果皇后没有怀孕,那就继续等下去,千金公主不想刺激尉迟丞相,所以等上一年半载是必然的。 到时候,阿涅斯脸上的“伤疤”,也会在草药调理之下神奇的“愈合”,能以正常的样貌出现在皇帝面前,只是时机必须把握好,不然会出事。 两人正在交谈,忽然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未经通报便闯入房间,千金公主定睛一看,却是本该在宫里参与婚礼的一名女官。 她怎么跑来这里了?难道... 心忽然剧烈跳动起来,千金公主强忍着心中不安,开口发问:“何事如此惊慌?” “殿下...”女官有些上气不接下气,面色苍白,似乎受到什么惊吓,她顾不上房内还有另一个人,缓了缓气继续说道:“宫里出事了!” 千金公主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几乎要炸开,对方赶来这里对她说宫里出事,那就一定是大事,她忽然想到了某些可能。 难道天子出事了? 挣扎着起身,她顾不得那么多,一把扯住对方大声问:“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 “殿...殿下,天子遇刺身负重伤,如今已不省人事...” 惊变突起,让千金公主只觉得心脏骤停,将女官往旁边一拨,向着房门冲去,刚跑几步两眼一黑,身体一歪就要倒地,被紧随身后的阿涅斯拼命搀住。 “快...快...”千金公主很快恢复神智,哭喊起来:“快...陛下...我要回宫!快带我回去!!” 第一百零三章 惊变(续) 胙国公府,仆人们正在洒扫府内外地面,方才天子的迎亲使接走了四女郎,但事情还没有完结,因为胙国公还要在府里设席,宴请亲朋故旧。 23us.com 府里出了位皇后,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当然会有宾客到访庆贺,所以皇后临时行殿必须恢复为国公府,这要花费好大一番功夫。 所以今日嫁女的胙国公尉迟顺未得片刻清闲,而胙国公夫人王氏此时正在忙着指挥仆人们搬东西,为迎接即将到来的女宾们做准备。 男宾当然是和胙国公一起饮酒作乐,而女宾们则由胙国公夫人来接待,恰好胙国公归宁的女儿西阳王妃尉迟炽繁在府里,也帮着王氏布置筵席。 寻常人家办婚事都要折腾一番,更别说天子大婚,作为女方家,摆出的排场当然不能小,毕竟一来事关脸面,二来府里又不是承办不起。 天子在皇宫里迎接新娘之后,要在太极殿接受群臣朝贺,而其中许多人出了宫,还得转来胙国公府赴宴,所以留给国公府的准备时间还很充分,不过即便今日忙完了,过几日还有得忙。 新皇后会在宫里朝见外命妇们,之后还得选定良辰吉日,皇帝和皇后在太极殿共同接见群臣,其中也包括外命妇,又过几日,皇帝和皇后还要到太庙祭拜列祖列宗,到时候群臣以及外命妇们也得同行。 如此折腾,真是没有半个月不会结束,所以今日胙国公府宴请宾客,根本就不算什么麻烦,而府里的四女郎如今已是皇后,以后国公夫妇以及西阳王妃见了她,正式场合下就必须称“臣”或“臣妾”了。 尉迟炽繁见着母亲有些疲惫,赶紧扶到一旁休息,今日尉迟明月出嫁,作为母亲的王氏一夜都没有睡好,而现在还得操劳宴客之事,尉迟炽繁就怕母亲熬不住。 “无妨,这点事情还累不倒为娘。”王氏笑了笑,即便现在忙得团团转,但她没忘记那调皮的外孙:“小家伙呢?可得看紧了,莫要让他到处乱跑。” “母亲放心,女儿已经命人看好了,他掀不起什么大浪。” 其实宇文维城很听话,只是被宇文温宠得太过活泼,让尉迟炽繁觉着儿子调皮得有些不像话,但现在她没空理这小家伙,眼下还是得把大事办完。 作为西阳王妃,她当然属于外命妇之列,又是皇后亲姊,所以往后的几次大场面都得参加,一想到那些繁文缛节,尉迟炽繁就头痛。 九年多以前,大象二年初,当时的天元皇帝宇文,册立了四位皇后,那时尉迟炽繁还是西阳郡公夫人,和其他外命妇一起循例入宫朝贺,并在宫中赴宴。 结果那一晚她被宇文强行灌酒,若不是后来有刺客行刺,尉迟炽繁恐怕就要被不怀好意的皇帝强占,而随后发生的种种事情,让她回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如今,尉迟炽繁即将再次入宫朝贺皇后,不过这次不同了,应该很顺利就能走完流程,待得皇帝和皇后谒太庙,她就能带着儿子返回西阳。 届时,也许夫君已经从岭表班师,然后便能团聚了。 想到这里,尉迟炽繁忽然灵机一动:大军班师,身为主帅的宇文温理所当然要回京复命,不如她在邺城多住一段时间,既能多和双亲相处,又能在邺城和夫君团聚。 她难得回娘家一趟,下一次再回来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作为女儿,尉迟炽繁当然对娘家难以割舍,当然她不光想着自己,也想着宇文温。 宇文温在黄州当总管,距离朝廷中枢很远,更别说在朝廷里有什么人脉,尉迟炽繁觉着这样下去不行。 她认为既然自己在京城,就多往蜀太妃和蜀王妃那里走走,为夫君说说好话,也多和其他诰命夫人多来往,好歹打听一下朝廷动向什么的,为夫君将来的发展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作为正室,她不可能不让夫君纳妾,作为女人,总有容颜老去的那一天,所以尉迟炽繁有危机感,她决定不能光待在府里算账,而是要成为真正的贤内助。 想着想着,尉迟炽繁走了神,结果回过神来发现母亲已经离开,问侍女得知是被胙国公叫了去,她没有放在心上,刚忙了一会,却见母亲走了过来,面色有些不对。 “母亲,何事如此愁眉不展?” “啊?没...没什么...” 。。。。。。 皇宫,太极殿外,身着朝服的大臣们正三五成群窃窃私语,今日皇帝大婚,迎亲使已经将皇后接入宫中,看时辰,皇帝应该和皇后完成了同牢之礼,那么接下来,皇帝应该莅临太极殿,接受群臣朝贺。 可是天子迟迟未出现,莫非是... 莫非是为皇后的容貌倾倒,以至于急不可耐,等不及朝见大臣就要和皇后敦伦了? 这种想法,不止一个人有,胙国公的四女郎,据说与其姊西阳王妃一般有沉鱼落雁的容貌,想来天子血气方刚,见着绝色一下子把持不住也情有可原。 不过若真是如此,也太急色了吧?这哪里是一个明君应该有的行为举止? 今日阳光明媚,群臣在殿外沐浴着阳光,因为天子迟迟不到的缘故,被晒得额头冒汗,原本可以到东堂休息乘凉,但天子极有可能随时过来,他们就只能待在殿外等着,以免出现让天子等候的失礼场面。 所幸日头不是很毒,又有冰镇酸梅汤消渴,所以大家在阳光下倒还撑得住,不过却有一人却是例外。 清凉伞下,身着朝服的丞相、蜀王尉迟负手而立,他看着面前群臣,目光扫过一个个熟悉的面孔,试图从其面部表情上,看出有何不妥。 方才小宫伯遣人来报,皇帝在昭阳殿前迎接皇后时,被一名胆大包天的宦官行刺,脸上被泼了不明液体,如今不省人事,而那宦官高呼了几个口号之后嚼舌自尽。 面对惊变,尉迟不动声色,没有告知在太极殿外等候的群臣这一坏消息,命人处置天子遇刺一事并传太医救人,而他,则若无其事的站在这里,面前任何人都别想离开。 天气炎热,虽然有清凉伞遮阴,但尉迟依旧觉得身上有些难受,毕竟内穿防身的环锁铠其分量十足,即便再透气也闷得慌,他面色如常可左手轻轻握着剑柄。 新佛出世,除去旧魔?我倒要看看,你们之中,谁是同党! 蜀王尉迟,都督中外诸军事,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其佩剑和其他朝臣的装饰性佩剑不同,是锋利的杀人剑。 松开剑柄,尉迟忽然拍起手,连续拍了几下,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这边,待得现场安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诸位,诸位!” 群臣看向尉迟,一副侧耳倾听的模样,他们琢磨着莫非丞相是要说“天子有恙”之类的场面话,却听得对方说道: “方才得报,说有狼心狗肺之徒在昭阳殿行刺天子!” 第一百零四章 惊变(再续) 回廊,一群人正跑步前进,最前头那位跌跌撞撞的女子是千金公主,发簪不知何时掉落,一头乌丝巾如瀑布般落了下来,只是她如今顾不得那么多,唯一的念头就是要赶到弟弟身边。 23us.com 方才在妙胜尼寺得女官来报,说天子遇刺昏迷不省人事,千金公主只觉得天都要塌了,若不是阿涅斯搀着,她根本没有力气跑出尼寺、坐上马车往宫里赶。 她赶到皇宫外时,宫门已经关闭,城头上的禁军戒备森严如临大敌,也亏得千金公主身份尊贵,负责宫城卫戍的武伯知道她非一般人可比,特开城门放人入内。 一想到弟弟可能有生命危险,千金公主就心急如焚,跑着跑着一个趔趄就要扑到,被旁边跟着的阿涅斯和女官搀住,她一甩手臂继续向前冲。 “千金,千金!慢些啊!”阿涅斯上气不接下气的喊着,从下马车到这里,距离不算短,她跑起来已经觉得双腿发软,结果身材比她瘦弱的千金公主却丝毫不知疲倦。 阿涅斯担心千金公主跑着跑着一口气接不上来就会出事,然而对方跑得比她快,根本就追不上,到底是什么力量支撑着那个瘦弱的身躯? 是对弟弟的关切之情,支撑着那瘦弱的身躯,阿涅斯没有亲人,但能体会千金公主此时此刻的心情,所以她拼命追上去,不是阻止而是要搀扶对方。 在女官的指引下,千金公主向着昭阳殿跑去,方才天子在那里遇刺,侍卫们随后将不省人事的天子转移到昭阳殿西侧凉风殿。 之所以在那个地方,一来是方便就近救治天子,二来是因为昭阳殿南端是太极殿,按礼制,此时此刻,丞相及百官正在太极殿前等着朝见天子。 而天子遇刺一事非同小可,正是需要丞相主持大局的时候,在距离太极殿颇近的凉风殿正好合适。 眼见着凉风殿就在不远处,千金公主加快了步伐,而此时的凉风殿已被侍卫们围得水泄不通,见着有人径直冲过来,有人上前拦截。 “大胆,尔等...呃,殿下,殿下请留步!” “让开,让开!” 见着披头散发的长公主呼喊着冲过来,武骑常侍刘居士惊讶之余有些手足无措,他和同袍此时披坚执锐,若要对一个弱女子动手本就绰绰有余,奈何面前这位不一般,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毕竟是贵人,拉拉扯扯的太失礼,万一摸到哪里或者伤到哪里总不好,更别说后面还跟着个高目深鼻的胡姬,这种来路不明的女子,怎么能让其接近天子。 刘居士和同袍硬着头皮上前阻拦,其实是虚张声势,然后被千金公主轻而易举突破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硬是将身材魁梧的侍卫们推开。 正在殿前坐镇的小宫伯,见着千金公主跌跌撞撞的拾阶而上,赶紧上前迎接,他知道这位的身份特别,拦是没法拦的。 “殿下...” “陛下呢,陛下如何了?” “御医正在为陛下...” 话还没说完,千金公主已经冲了进去,只觉殿中弥漫着一股草药味,宫女、宦官和几个侍卫候在门口,殿内一人躺在卧榻之上,有几名御医在榻边忙碌着,旁边还有一名身着绣衣的女子。 听得脚步声起,女子转头望过来,却是新娘、皇后尉迟明月,此时的她面色恍惚,头上的各类首饰已经取下,随意挽了个发髻。 见着千金公主赶来,尉迟明月本就通红的眼眶再度红起来,啜泣着想说些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见千金公主扑到卧榻上。 “五郎!五郎!你怎么了...御医,陛下如今怎么了?” “殿下...” 御医说天子被逆贼用不明液体泼到脸上,如今脉象稍有紊乱,但呼吸通畅,只是昏迷不醒,那液体气味辛辣,一时间不知是何药物。 千金公主看着昏迷不醒的宇文乾铿,眼泪水吧嗒吧嗒就落了下来,她没想到好好的一场大婚,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情,早知如此,她就应该在现场。 她宁愿那液体泼到自己脸上,也不想弟弟被人伤害,但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何用,只觉得悲痛万分,忍不住啜泣起来。 啜泣的不光是千金公主,还有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尉迟明月,她到现在还没回过神,事情变化得太快,原本沉浸在巨大幸福感之中的新娘,完全被突然出现的刺杀行为吓得懵懵懂懂。 从天子伸手要牵她入席,到那个宦官忽然袭击,眼睁睁看着天子脸上被泼了东西,然后捂着脸痛苦倒地,抽搐片刻便昏死过去,这个场景太刺激,尉迟明月当场就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昏倒在地。 现场一片混乱,那个宦官被人制住,却不知怎么就口吐鲜血气绝身亡,尉迟明月只觉那鲜血是如此的刺眼,让人心惊胆战,女官搀她到殿内休息,一直惊魂未定。 天子被侍卫们转移到昭阳殿西侧凉风殿,事已至此,婚事是办不下去了,好在女官还算镇静,帮皇后换下发簪首饰,挽了个发髻后,便扶着她到凉风殿照看天子。 尉迟明月是第一次入宫,哪里知道宫里的繁文缛节,什么事都不懂,只能站在榻边,手足无措的看着御医救治天子,而直到此时,她才看清了天子的样貌。 但这时候没心情想那么多,尉迟明月急得六神无主,亏得其他人慌而不乱,该做什么都在做什么,叫来御医,又将情况禀报了候在太极殿外的丞相。 一想到四叔就在太极殿,尉迟明月的心稍稍定了些,而现在长公主(千金公主)又赶来了,她觉得终于有了主心骨。 长公主不久前抵达邺城,曾经到胙国公府作客,其实就是为了见见未来皇后尉迟明月,两人交谈过,算是认识。 长公主是天子亲姊,是由尉迟明月的姊姊尉迟炽繁陪同回京,尉迟明月听姊姊说起过长公主的事情,觉得这位是个可靠的女子,所以此时此刻,心中的负担没有那么大了。 千金公主停止了啜泣,站起身向着尉迟明月问道:“皇后殿下。” “啊...啊,长公主有何吩咐?” “臣妾不敢说吩咐二字。”千金公主姿态放得很低,“皇后殿下,此事丞相知道了么?” “丞相已经知道了,说一会就过来,就不知道陛下....” 话没说完,尉迟明月的眼泪就溢出眼眶,千金公主示意女官上前搀着她到一旁休息,然后问御医到底能不能把天子救过来。 几位御医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沉默片刻后说必定竭尽全力,千金公主叹了口气,示意他们暂且退下。 待得御医走出殿外,榻边别无他人,千金公主再度坐下,用颤抖的手紧紧握着弟弟的手,而对方也紧紧握着她的手,姊弟俩暗中较劲。 那年,在襄国的赵王府,年幼的宇文乾铿贪玩不想读书,于是躺在榻上装病,骗过了父亲宇文招,却没有骗过姊姊。 千金公主清楚记得,这个调皮的弟弟,骗人时一旦紧张那么鼻子会不由自主的微微抽动,所以等得满脸愁容的父亲离开,她便揪着弟弟的耳朵,揪着小骗子起来去背诵千字文。 现在,弟弟躺在榻上不省人事,而当她哭着扑到榻上后,无意间看见弟弟的鼻子在微微抽动,那一刻,她只觉得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 你想干什么?你疯了么,五郎! 心中震惊不已,千金公主极力让自己看上去“正常”,试图做最后的努力,阻止弟弟做出疯狂的举动,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报声:“皇后殿下、公主殿下,丞相准备过来了。” 第一百零五章 鱼死网破 因为有长公主正在榻边照顾天子,又知道丞相(四叔)即将过来,尉迟明月坐在另一旁的坐榻上,情绪稍微缓和,思维渐渐恢复,然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23us.com 她亲眼看见天子被人泼了疑似毒药的不明液体,那液体气味很呛不知是何物,而天子随后捂着脸倒地随后昏厥也确实是真的。 被这种可怕的液体泼到脸上,尉迟明月还以为天子的脸就此被毁容,可方才在榻边她看得真真切切,天子的五官完好无损。 脸上没有什么伤痕,看上去呼吸正常,如同睡着一般,只是无法醒来。 尉迟明月只觉得这种毒药太可怕,只要泼在脸上就能让人昏迷,也不知是何人做出来的,她回想起当时的情形,记起刺客喊出口号:新佛出世,除去旧魔。 这口号有些奇怪,尉迟明月家里信佛,而且和许多权贵之家一样信的是弥勒,所以知道“弥勒上生”、“弥勒下生”的说法,故而对于这个口号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觉得莫非刺客是什么邪教的马前卒,为了迎接“新佛出世”才铤而走险,刺杀天子以便“除去旧魔”,可为何不用匕首之类的凶器,反倒是泼毒药呢? 对了,一定是顾忌到天子万一内穿护甲,加上旁边有侍卫,那个宦官想用匕首行凶恐怕无法成功,才改用泼毒药的办法来害人。 可是行凶便行凶,还喊口号做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信弥勒?天下信弥勒的人多了去,邺城许多权贵以及家眷们都信,何必多此一举? 尉迟明月想到这里,觉得刺客可能是狂信徒,为了实现所谓的“弥勒下生”而疯狂,那么她纠结一个疯子的某个动机,真的很可笑。 而现在的问题是天子的伤势如何,尉迟明月见着御医们有些束手无策,不由得担心万一出现最坏的局面,那该怎么办? 刚做新娘就守寡,这样的打击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太沉重了,尉迟明月觉得莫非自己是传说中的天煞孤星,本就该孤苦伶仃一辈子,若想嫁人就会出事。 所以去年克死了祖父,今年眼见着又要克死天子。 想着想着悲从心中来,尉迟明月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裙,眼泪水吧嗒吧嗒往下掉,她心乱如麻,而在殿门处的御医们也心乱如麻。 天子今日大婚,结果遇刺昏迷不醒,他们急匆匆赶来救人,却发现情况有些棘手:天子看上去并无大碍。 刺客已死,所以他泼到天子脸上的液体是什么玩意无从得知,御医们检查了现场以及天子袍服上残留的液体,发现这东西除了气味难闻,并没有什么腐蚀性。 当然,世间无奇不有,可能是用什么秘方配出的毒药,泼在人脸上被吸入体内后毒性发作,这也不是不可能,谁也不敢断言世上没有如此毒药,但是大家为天子把了脉,除了稍微紊乱并无异常。 查看过口鼻、眼睛以及耳朵,没有发现中毒迹象,反正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出事了,根本就看不出有问题。 所以,他们实际上没有疗伤的办法,可天子要是这么昏迷下去也不行,到时候丞相一发怒,他们就得倒霉,所以此时此刻几位御医正绞尽脑汁想办法。 办法没想出来,丞相来了。 尉迟在几名甲士的护卫下向凉风殿走来,侍卫们让开一条道,小宫伯迎上前去要说明情况,对方的步行速度很快,还没说上几句话便拾阶而上。 几名御医硬着头皮上前,等候丞相的发问,结果只听得对方问“天子何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忙不迭前方带路,边走边介绍大概的情况。 殿内,泪流满面的尉迟明月见着四叔来了,赶紧起身迎上前,尉迟向其点点头,随即看向迎上前的千金公主:“殿下,天子呢?” “啊...啊,在...在...” 千金公主已经压制不住心中极度的惊慌,即便强装镇静也无法完整的把话说完,好在她之前入殿时就是惊慌失措的模样,所以有如此表现,旁人也不会多想。 “殿下勿忧,天子定会无事。” 尉迟说完,大步流星向着卧榻走去,千金公主身体微颤,但还是跟了上去,弟弟太疯狂了,可再怎么样她也不能袖手旁观。 刚走几步,跟随尉迟入殿的甲士便将千金公主与丞相隔开,另一侧,尉迟明月也被隔开。 卧榻上,天子宇文乾铿闭目躺着,尉迟走到榻边站定,轻声喊着“陛下”,接连数声之后,宇文乾铿哼哼了几声,似乎是要苏醒的样子。 尉迟见状附身查看,就在这时宇文乾铿忽然睁眼,靠内侧的左手一扬,白色粉末状的生石灰洒了尉迟一脸,与此同时,侍立殿内两旁的侍卫中,有数人吹响刺耳的竹哨,拔刀冲向卧榻方向。 惊变突起,尉迟捂着脸嚎叫起来,宇文乾铿坐起身,从身下拔出匕首,竭尽全力向近在咫尺的尉迟扎去,目标是脖子。 之所以选择这里,是顾忌到对方身上内穿护甲,然而尉迟身形晃动,宇文乾铿的匕首只是划破对方脖子。 两旁的甲士与冲到面前的侍卫斗在一起,殿外传来呼喊声、金石撞击声,似乎爆发了一场混战,而此时殿内已经鲜血四溅。 尉迟脸上全是白色的生石灰,而脖子流出的血染红了沾有白色生石灰的胸襟,他挥拳乱打,将宇文乾铿打倒在地,甲士拼命扯着他后退,宇文乾铿爬起身握着匕首冲了上去。 一旁的尉迟明月见着如此血腥的场景,尖叫一声当场昏倒,几名御医吓得倒地不起,而千金公主虽然没有昏倒,也吓得面无血色,她一直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傀儡天子和权臣,迟早会决裂,只是这一刻来得如此突然,让她猝不及防。 “纳命来!” 宇文乾铿高声呼喊着,姊姊竟然会回来,以至于会被殃及,但此时此刻已无退路,他奋力向前冲,这是最后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 朕,宁愿拼个鱼死网破,也不愿坐以待毙! 第一百零六章 竖子,安敢如此! 三十二年前,周天王宇文觉试图亲政,与辅政的大冢宰宇文护起冲突,被废之后一个月便遇害;其兄宇文毓继位,不久改称皇帝。 23us.com 宇文毓同样不愿做傀儡,勉强亲政之后,试图掌握兵权,被宇文护先发制人在食物里下毒,宇文毓临死前强忍剧痛,口授遗诏传位于四弟宇文邕。 宇文邕继位,再没提“亲政”二字,忍气吞声熬了很久,终于找到机会,在宫中当场刺杀宇文护得手,从此才成为名副其实的皇帝。 对于宇文乾铿来说,三位伯父的经历,代表着两种结局,傀儡天子和权臣,必然走向决裂,他不想被废,所以要效法伯父宇文邕,刺杀权臣以求绝地反击。 然而当年宇文邕面临的处境,比此时的宇文乾铿好许多,因为执政的宇文护即便大权在握,但碍于大义名分只能不断的立傀儡,却不能取而代之。 这就让宇文邕有了运作的时间,而宇文乾铿面对的权臣尉迟,迟早要图穷匕见,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他。 尉迟家的党羽遍布朝野内外,控制的地盘和军队,已非宗室所能抗衡,待得陈国灭亡,天下一统,尉迟的声望将会达到巅峰,正是受禅称帝的最好时机。 一个禅位的废帝,活不了多久,当年的东魏废帝元善见,禅位后次年便暴病身亡;西魏废帝元廓,禅位后次年亦暴病身亡,而就在八年前,禅位的幼帝宇文阐,同样没活多久。 宇文乾铿不想这么窝囊的死去,所以他要反抗,即便鱼死网破也在所不惜,而牺牲了心腹宦官换来的这个机会,无论如何,都要成功。 那宦官假扮弥勒狂信徒行刺,导致自己“昏迷不醒”,引得丞相来探病,而现在,就差最后一步了! 眼见着尉迟脖子流血,被甲士扯着往殿外跑,宇文乾铿和那几个侍卫拼命向前冲,无奈论如何,也要将尉迟诛杀,唯有如此,才能让外面的禁军们人心大乱。 “朕,只杀权逆,余者不究!” 只诛贼首,余者既往不咎,那么尉迟一死,他就能趁着对方群龙无首的机会,尽可能收拢人心。 尉迟被甲士拼命抬过门槛,宇文乾铿随后奋力冲上前,眼前豁然开朗,他已来到殿门,殿外如今已经乱成一团,许多禁军和侍卫正在混战。 这是早已预料在内的情形,武骑常侍刘居士,会率领忠义之士护卫凉风殿,宇文乾铿正要再次大呼“权逆已死,余者不究”,却看清了另一位忠义之士、武骑常侍宇文化及的身形,对方此时正站在殿前空地一人身边。 那人左右俱是杀气腾腾的甲士,旁边横七竖八倒着尸体,其人身着朝服,腰挂佩剑,却是面色不善的丞相尉迟。 看清面容的那一瞬间,宇文乾铿的心脏差点从胸膛里跳出来:怎么,怎么会这样! 尉迟手按佩剑,看着自己的替身被甲士从凉风殿抢出,然后看看向殿门那个胸前沾着些许血迹的年轻人,只觉得热血上涌: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往事一幕幕浮现,他记得被父亲尉迟迥打过几次耳光,全都是因为天子,父亲一心念着与周太祖宇文泰的甥舅之情,为了宇文家的江山呕心沥血,而如今呢?! 父亲,睁开眼看看吧,你苦心呵护的天子,分明就是个狼崽子啊!!! 尉迟的呼吸变得急促,小宫伯在一旁静静看着现场,丞相早就知道会有今天,所以他按照丞相的要求演了一场戏。 天子密谋刺杀丞相,暗中策划了许久,为了创造机会,宇文乾铿安排其心腹宦官扮作弥勒狂信徒,于大婚之日当场行刺,用只是气味刺鼻的水泼脸,然后天子趁机“昏迷不醒”。 丞相必然以为是邪教徒行刺,注意力被转移,又见着天子昏迷不醒,前来探视时会放松警惕,这就是最佳的刺杀机会,由天子亲自动手,一如当年的宇文邕刺杀宇文护般。 而武骑常侍刘居士、宇文化及率领一部分侍卫趁机起事,要在尉迟遇刺身亡之后,收拢禁军发动政变,将邺城翻天覆地。 看起来天衣无缝的计划,天子自以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进行,然而这在丞相看来,不过是拙劣的儿戏,因为早已有人暗中举报。 那个识时务的人,就是武骑常侍宇文化及。 宇文化及的“宇文”,和宇文乾铿的“宇文”不一样,日薄西山的宇文家,如日中升的尉迟家,傻瓜都知道该选那边,不是么? 看着殿前的天子,小宫伯低声问道:“丞相,接下来?” 尉迟看着那浑身是血的替身,如果不是他提前做好安排,千挑万选总算选了个和自己身材、样貌相似的人做替身,此时此刻身负重伤的,就是他。 他一死,局势必然大乱,尉迟家会血流成河,所以,还需要犹豫么? 尉迟之所以陪着宇文乾铿演戏,就是要天下人看看,是天子先不仁,他才不义,既然对方撕破脸,那就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 看向身边谄笑的宇文化及,尉迟决定给对方一个效忠的机会,顺便找个人来背负骂名:“宇文武骑,你说呢?” 宇文化及看了看殿前呆立的天子,探手去拔佩刀,富贵险中求,名声算什么?想要飞黄腾达,就得不顾一切,所以... 他没有拔刀,而是拔出别在腰间的铁刺,猛然刺向近在咫尺的尉迟,对方必然身穿环锁铠,刀刺不进,但若用尖细的浸毒铁刺,就能轻易穿过环锁孔隙。 出卖天子投靠权臣,不过分得些许残羹剩饭,而若是反过来,风险最高,而收益也最大。 宇文化及要豪赌,虽然丞相用了替身确实出人意料,那么,就由他来完成最后一击! 叮的一声,宇文化及手中铁刺刺中尉迟胸部,但却被什么东西顶住,那东西似乎是甲叶,护住了对方的躯干,一击落空,他心中涌起恐惧。 猝不及防的尉迟,没有想到身边这个年轻人竟然铤而走险,幸亏自己所穿环锁铠缀有甲叶才顶住铁刺,他看着对方,双眼燃起熊熊烈火:“竖子,安敢如此...啊!!” 被对方一记撩阴腿踢中裆部,尉迟痛苦的捂着裆部倒地,一名甲士挥刀砍来,宇文化及用戴着铁臂的手格住,却被其一脚踢中腹部,后仰倒地。 几名本该效忠丞相的侍卫扑了上来,掏出生石灰向着护卫尉迟的甲士撒去,宇文化及爬起身高声大呼:“尉迟已被我刺穿胸膛!命不久矣!” 他双眼燃烧着疯狂的火焰,刺杀失败当然让人恐惧,但一想到弟弟宇文士及,他便无所畏惧,即便再在疯狂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宇文温!你害死我弟弟,我要让天子和丞相提前决裂、两败俱伤,最后无论谁赢了,你都要家破人亡! 第一百零七章 恶少年 丞相在凉风殿遇刺了,动手的竟然是天子!天子发动宫变了! 在凉风殿遇刺的丞相是假的!真的丞相在殿外! 是被天子信任的武骑常侍宇文化及告密,让丞相知道天子要行刺! 结果真丞相被宇文化及给刺透胸膛,宇文化及又变成天子这边的人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一连串的变故,让在场的许多人都有些错愕,许多人搞不清楚到底如今上演的是什么戏码,大家犹豫起来,但武骑常侍刘居士可不敢犹豫。 23us.com 事情变化得太快,让他悲喜交加,但此时不是感慨的时候,宇文化及的刺杀举动,为他争取到了绝地求生的机会。 但这机会很渺茫,如果不拼命就会稍纵即逝。 作为受天子信任并参与策划、实施行刺的人,刘居士知道己方的胜算很低,皇宫的绝大部分禁军、侍卫及其主要将领都听命于尉迟,他们想要赢,唯一的办法就是杀掉尉迟,然后浑水摸鱼。 然而即便水混了,能摸到鱼的几率也很低,不过天子要铤而走险,正和刘居士的心意,他觉得大丈夫生于世,生不能五鼎食,死也要五鼎烹。 可天子身边布满了丞相的耳目和眼线,想要找到志同道合的忠义之士难上加难,但这难不倒刘居士,因为他有合适的人选,那就是恶少年。 所谓恶少年,是指城中(一般是大城池)那些成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年轻人,这些人经常聚众闹事,扰乱社会治安,甚至有时候公然与官府对抗。 恶少年常以行侠仗义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这些人往往家徒四壁无牵无挂,为了所谓的行侠仗义,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说得好听点是“游侠儿”,说得直接点就是恶少年。 刘居士家境富裕,但负气仗义,不喜欢为法度拘束,在长安时就和城里的恶少年(游侠儿)厮混,到了邺城,很快便找到了一群“好兄弟”,因为他也是恶少年,所以到处都能找到朋友。 天子需要帮手,所以打着角抵的幌子,让刘居士选了可靠的所谓恶少年入宫担任“常伴”,终日表演角抵供天子消遣,正是有了这一点点人手,宇文乾铿才有底气谋划行刺。 今日起事,听从刘居士调遣的恶少年不过二十余人,面对着数倍于己的敌人,虽然处于下风却毫无惧色。 为了以少敌多,刘居士之前偷偷花钱行贿,弄来几个小型轰天雷,在荒郊野外试过一颗没问题,结果方才拿出来用,火捻烧尽之后竟然没有动静。 明显是被人掉了包,那人是谁?现在看来是武骑常侍宇文化及。 然而叛变了的宇文化及,竟然近距离刺杀奸相,这一幕让许多恶少年看在眼里,也点燃了他们的斗志。 和大多出身权贵或殷实之家的侍卫们不同,这些恶少年都是出身卑微的平民,命贱所以没什么好顾虑的,权贵之子与宇文化及都敢如此冒险,他们还有还什么好说的? 他们已经穷得响叮当,没有前途更没什么牵挂,多亏遇见了出手阔绰的“刘大侠”,吃喝嫖赌样样玩过几遍,人生无憾。 恶少年们不识字,但向来讲究侠义之气,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他们睡过胡姬,吃过山珍海味,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都是“刘大侠”的恩情,现在,是用命来报恩的时候见了。 有的人被砍断手臂,血流如注;有的头被砍破,满脸都是血;有的被刀划破腹部,肠子都漏了出来,却没有人后退,更没人跪地求饶。 忘我的高声嚎叫,挥舞着手中兵器,甚至血肉模糊的双拳,悍不畏死冲向为甲士环绕的尉迟,如同飞蛾般扑向熊熊烈火,刘居士身被十余创浑身是血,却冲在最前面。 形势接连反转,又面对这群疯狗,在场的侍卫、禁军有些退缩,因为他们只想着仗着人多欺负人,根本没想过玩命。 更未想到丞相尉迟会遇刺“伤重不治”,许多人都在想自己该怎么办。 名义上,禁军和侍卫应该听命于天子,可实际上现场绝大部分人听命的是丞相,或者听命于丞相任命的宫伯、武伯等禁卫将领。 武伯统率禁军,负责皇宫外围防御,宫伯统率侍卫,负责皇帝寝宫及后宫的护卫事宜,内外禁卫如同两把锁,将天子牢牢锁在宫中,若上头一声令下,弄死这个傀儡不过举手之劳。 一般的禁军士兵、侍卫不知道,但几个主要将领心里明白,今日丞相放任天子实行刺杀的阴谋,是要大家亲眼看见到底是谁忘恩负义先翻脸,所以才有了之前在凉风殿里替身遇刺的事情。 然后接下来就该这个白眼狼倒霉,结果现在白眼狼没事,反倒是丞相出事了,这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之外,他们在想万一尉迟真的死了,该怎么办? 虽然是依照丞相的吩咐行事,但尉迟在握有绝对优势时竟然遇刺身亡,尉迟家日后必然要算账,尤其依着蜀太妃王氏那脾气,恐怕在场的主要将领不死也得脱一层皮,所以...不如临阵倒戈,做天子的忠臣? 太危险了,邺城是尉迟家的地盘,即便丞相身亡,尉迟家的力量依旧处于绝对优势,他们若是跳到天子这边来,那就是跟着天子一起去死。 几个将领心中正在天人交战,手下的禁军、侍卫见着上官犹豫,自己当然不会傻乎乎的玩命,他们只是随大流而已,万一站错队掉了脑袋,那冤屈找谁说去? 刘居士见着己方似乎有“如入无人之境”的气势,只觉得热血澎湃,要突破甲士的护卫,给生死不明的尉迟补上几刀。 他觉得自己还有人,而宇文化及又在一旁,只要奋力一搏不是没有机会,到时候割下尉迟的人头,在场禁军、侍卫即便不归顺,也会如鸟兽散。 这也是唯一存活的机会,因为天子根本就无力安排退路逃出宫,更别说逃出邺城,一旦尉迟家反扑,只会被千刀万剐。 所以只能靠着尉迟的人头暂时威慑禁军,然后在太极殿号召群臣之中的忠义之士参与起事,召集各自的家仆、部曲奋起反击,来个险中求胜。 刘居士要玩命,却见宇文化及带着人调头往凉风殿跑,如此反复多变的行径,让他气得七窍生烟:“宇文化及,你想干什么!!事到如今,还能跑到哪里去!!” “快走!!事不可为,不走等死啊!!” 听得宇文化及这么一喊,刘居士脑袋稍微清醒了些,如潮的脚步声响起,他循声望去,却见大批弓弩手已经接近这边。 一个身影再度出现在众人面前,那是面色铁青的丞相尉迟站了起来,见其看上去无大碍且被甲士环绕,又见弓弩手赶到,刘居士只觉掉入绝望的深渊。 刺杀失败了,可是我们还能去哪里? 我们甚至连宫门都出不去啊! 第一百零八章 弑君 凉风殿前,宇文乾铿看着蜂拥而来的弓弩手,看着败退回来的宇文化及和刘居士等人,又看着安然无恙的丞相尉迟,原本亢奋的心情已经消失得无影无终,取而代之的是绝望。 23us.com 他殚精竭虑策划了许久的行动,提心吊胆布置下来终于付诸实施,结果鼓起勇气亲自行刺后,刺杀的对象居然是替身。 这说明他精心策划的所谓行刺,早就被尉迟知道了,人家不过是装作不知道,陪着他玩而已。 所以之前当宇文乾铿看见尉迟站在殿外,自己信任的宇文化及站在其身边时,心脏几乎停止跳动,而随后宇文化及的刺杀却他愕然。 宇文乾铿无法理解宇文化及到底是怎么想的,可他确实亲眼看见宇文化及手握铁刺刺向尉迟,那一刻他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 尉迟痛苦倒地,宇文乾铿又看见了成功的希望,而刘居士也不负众望,领着人拼命向尉迟那边冲想要补刀。 只要尉迟真的死了,宇文乾铿就有机会翻盘,提着尉迟的人头冲到太极殿,号召群臣之中的忠义之士勤王,那么就能奋力一搏。 他没想过逃,因为根本逃不出去,只有杀掉尉迟,才有些许反败为胜的希望,即便希望很渺茫,也总归是希望。 然而,尉迟没事,而其爪牙已经蜂拥而来,弯弓搭箭对着自己。 看着不怀好意的虎狼之兵,宇文乾铿身体有些颤抖,既是害怕也是激动,异样的激动,那是大限来临之际的回光返照。 身为天子,却如同傀儡般任人摆布,宇文乾铿受够了这种生活,他不想忍气吞声跪地求饶,宁愿死也要死得有尊严。 这一刻就要来了,身为赵王宇文招的儿子,本该九年前就和父兄一起共赴黄泉,他多活了九年,够本了。 几个忠心的侍卫试图拉他入殿以避箭矢,都被宇文乾铿挣脱开,他倔强的站在殿前,就这么看着眼前黑压压一片弓弩手。 鱼死网破,现在网没破鱼就要死了,宇文乾铿决定死得轰轰烈烈,他不会容忍自己被尉迟抓了囚禁起来,如同猪一般被圈养,还要装模作样禅让,之后被一杯毒酒断肠。 举起血迹斑驳的长刀,宇文乾铿向着在场的人大声高呼:“朕,是大周天子!绝不对任何人卑躬屈膝,尔等胆敢弑君,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裆部的疼痛感在消退,尉迟看看摸过裆部的手,确定没有血迹后心有余悸,刚才吃了宇文化及一记撩阴腿,他只觉得那话儿碎了,从此变成阉人。 现在好像没问题,但怒火往上涌,尉迟自认为今日之事尽在掌握之中,可偏偏没想到这个宇文化及如此疯狂。 之前是宇文化及来告密,说天子计划于大婚之日发难,所以尉迟做好了万全准备,不要说皇宫,就连邺城也在他牢牢控制之中,一番布置之后,他就算死了,凶手也逃不过己方兵马的反扑。 太极殿前群臣正在等候天子,尉迟已经下了命令,两侧站立的禁军引而不发,谁敢不老实就格杀勿论,宇文化及即便和某人勾结,此时想要翻盘,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这样的结果,宇文化及不可能看不到,可即便如此,此人却行此疯狂的行刺,到底在想什么? 莫非他还有后招? 尉迟不认为宇文化及还有后招,皇宫的禁军、侍卫的主要将领都是他的人,为防不测,今日还特地安排了亲信坐镇,防的就是有人被买通。 当年,魏帝元子攸在宫中刺杀权臣尔朱荣,然后使出各种手段,让其部下因为群龙无首意见无法统一,故而没有冲击皇宫而是逃出洛阳,有此前车之鉴,尉迟当然做了应对。 今日入宫,尉迟做好安排,城内的巡城兵马都是可靠之人在统率,就连各城门也加强了防御,城外还有兵马策应,不敢说万无一失,但至少有备而来。 即便是天子提着他的人头,在太极殿当着群臣的面许下诺言,说“只诛首犯,从者不究”,尉迟安排的兵马同样会反击,即便是杀得邺城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 所以尉迟无法理解,宇文化及到底有多蠢才会先投奔他,又反过来行刺,这样做即便成功了,宇文化及也跑不掉。 尉迟不记得自己和宇文化及或者其父宇文述有仇怨,却知道宇文化及和西阳王宇文温有仇。 当年,宇文化及有个弟弟叫做宇文士及,在欺负尉迟顺一家时与其女婿宇文温发生冲突,最后算计宇文温时反倒被其算计而丧生。 尉迟顺是尉迟的兄长,但害死宇文士及弟弟的是宇文温,所以宇文化及要对付的是宇文温,那么必然投靠权势滔天的尉迟,结果现在… 见着尉迟有些走神,小宫伯靠近前低声问接下来该怎么办,现在天子已经撕破脸,而己方也把兵调来了,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回转余地,皇帝是必须抓的,可万一不小心伤了皇帝性命该怎么办? 这样一来就变成弑君,弑君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但对于丞相的声望就是很严重的打击,同一个人被杀,退位后被杀,和在位时被杀完全是两回事。 尉迟看着殿前的宇文乾铿,再次想起了父亲尉迟迥,尉迟迥一直念及和周太祖宇文泰的甥舅之情,所以再怎么样,也没把天子当猪养。 天子除了没权,基本上除了必要的限制,该有的享受和待遇都有了,不但朝廷大臣,就连宿卫皇宫的贵族子弟,都可以和天子接触,天子在宫中,总会有外边的宾客来和他聊天、说话,所以宇文乾铿不出宫也能知道外面大概发生了什么。 然而这种自欺欺人的做法,尉迟一直不认同,他觉得父亲不过是掩耳盗铃:皇帝要的是亲政,要的是实权,你拿出一些小恩小惠施舍,人家会满意? 可是一旦皇帝掌握了实权,功高不赏的尉迟家族,恐怕就会迎来满门抄斩的那一天。 天子和权臣迟早要决裂,宇文家的江山不就是这么来的?尉迟当然有规划,但没想过这么早就决裂,不过既然事情发生了,那就发生吧。 再次看向殿前的宇文乾铿,尉迟做出了决定:“不要放箭,冲上去,活捉。” “丞相,万一刀剑不长眼,或者他自刎...” “他想死就死吧。”尉迟闻言轻轻笑了起来,他看见凉风殿侧,尉迟明月被宫女搀扶出来,随即被禁军护住,避开即将发生的血战。 宇文乾铿不可能跑出皇宫,而尉迟的侄女尉迟明月,今日开始便是皇后,所以这个问题,不是问题。 “皇帝到底死没死,得是一直在榻边照料的皇后说了算,不是么?” , 第一百零九章 没时间解释了 凉风殿前,有恶贼“挟持”天子意图不轨,丞相下令“救人”,弓弩手放了一轮箭,将几个“恶贼”射倒,禁军士兵手持长矛向前平端,排成队列沿着台阶向前推进。 23us.com 禁军士兵身披铁甲,连面部都有甲帘保护,除非直接射眼否则无法一击致命,在这样结阵的长矛手面前,即便是骑兵也不敢贸然冲击。 些许游兵散勇想凭着个人勇武冲阵就是找死,即便躲得过第一根长矛也躲不过第二根,眼见着禁军逼了上来,宇文乾铿挥着刀就要冲上去。 他没办法逃出宫,所以宁愿死也不愿跪地求饶,用卑躬屈膝求得苟延残喘,结果被人当成猪一样圈养,待得禅位之后,被一杯毒酒断肠。 反正已经撕破脸,尉迟不会让他活太久,那么就不如来个轰轰烈烈的战死,宇文乾铿如是想,却被从殿里冲出来的千金公主死死拽住。 事到如今大势已去,千金公主知道天子已沦为砧上肉,但还是希望弟弟能苟延残喘。 今日出了那么大的事,总得有个说法,千金公主愿意用自己的命来给个说法,只要丞相杀了她这个“幕后主谋”,有了个台阶下,那么留天子一条命,多活几日总是好的。 虽然不知日后还会有谁来救人,但多活一日就多一分希望,千金公主要替弟弟去死,她自己命运坎坷,能回来见弟弟一面已经满足,能为宇文乾铿而死也无遗憾。 但宇文乾铿不愿意,他原以为今日之事不会牵扯到姊姊,结果姊姊竟然赶回宫中,事到如今,死的是他就够了,至于尉迟会不会放过姊姊,那就看命了。 姊弟俩拉拉扯扯要生要死,在一旁的宇文化及见状扯住刘居士:“你敢不敢殿后?” “殿后?事到如今跑都没地方跑,有甚好殿的?” 刘居士没好气的回答,此次谋划行刺尉迟,他们根本就没有退路,不过大限将至却没什么好怕的,这场豪赌输了,那就愿赌服输。 反正他平日里也不受人待见,被父亲当做败家子,现在好了,死了就清净了,反正父亲和家人都在关中,一时半会牵连不到。 宇文化及又问:“你到底敢不敢殿后!” “你脑子有病啊!”刘居士刚说完就回过神,他琢磨着宇文化及莫非留有后手,只是没时间问那么多,见着禁军已经逼了上来,刘居士用力点头:“敢!” 宇文化及见状跑上前,告了声罪便要扯着天子往殿里跑,宇文乾铿一开始还不愿意,待得听其说要逃出宫,不由得愣住:“逃?往哪里逃?” “陛下!没时间解释了,且随微臣往这边走!” “啊?啊...”宇文乾铿懵懵懂懂的跟在宇文化及身后,但还不忘扯着姊姊一起走,其他人紧随左右,而刘居士则留在后面。 看着那些遍体鳞伤的恶少年们,他笑道:“怕死么?” “不怕!” “那就随我殿后!” 宇文乾铿一行人退入凉风殿,禁军士兵正要冲进去厮杀,却被当头撒了几桶生石灰,后排士兵上前,却见殿内浓烟大作,味道十分呛鼻。 困兽犹斗,但猎物始终跑不掉,因为各个宫门都在丞相控制之下,唯一让人担心的是天子点火烧殿**,不过这在尉迟看来不是问题。 即便凉风殿烧成灰烬,他也能把天子“抢救”出来,然后有皇后守在榻边伺候,届时内外隔绝,天子是死是活,除了皇后和他就只有御医知道。 没有哪个御医敢多嘴,所以皇后说天子活着,那就活着,至于躺在榻上的是人还是雕像,都无所谓了。 这种做法是有些掩耳盗铃,但那是天子咎由自取,尉迟已经下定决心,所以无所谓世人非议,些许骂名和家族延续比起来,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他想亲自指挥“救人”,但小宫伯主动请命要代劳,因为谁也不知道宇文化及那个疯子还有什么后手,所以尉迟的安危最重要,而要捉住天子,就和瓮中捉鳖一样简单,无需尉迟劳神。 这个请求正合尉迟心意,他简单吩咐了几句,看着冒起浓烟的凉风殿,哼了一声,向着一旁走去。 先前跟着千金公主赶来的宫女们,如今已被禁军围在一角看守,尉迟瞥见其中一名女子深目高鼻,知道是千金公主带回来准备献给天子的波斯胡姬。 此时此刻,尉迟已经不需要考虑千金公主和这个波斯胡姬的事情,所以他交代几名宦官,仔细调查之后,没问题的宫女就放了,那个波斯胡姬就赶出宫任其自生自灭。 被宫女搀扶着的尉迟明月,接连目睹了几场大变,此时已经花容失色如同惊弓之鸟,见着四叔走过来,她泪眼朦胧的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 身体因为极度害怕而颤抖,若不是有人搀扶着就要瘫倒,尉迟明月何曾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而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自己大婚之日,新郎竟然刺杀叔叔,而叔叔看样子气得不行,也要杀人了。 天子要杀四叔,那意味着尉迟家族要被血洗,所以天子根本就不喜欢她,到时候连带着她的父亲也要被杀;四叔差点被杀,那么肯定不会放过天子,如此一来,她刚结婚就要守寡。 我做了什么孽,佛祖要如此惩罚我! “四娘莫怕,叔叔无恙。”尉迟笑着说话,试图缓和侄女的情绪,“四娘,今日之事,叔叔现在没时间解释,不过有叔叔在,没人伤得了你。” “叔叔...呜呜呜呜...” 尉迟明月捂着嘴哭起来,她的精神已经接近崩溃边缘,也亏得是自己熟悉的四叔在,若是让她一人面对如此巨大的变故,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四娘莫怕,一会你母亲会入宫,放心,没事了。” 尉迟说完,转向宫女和宦官:“你们扶着皇后去太极殿侧堂休息,记住,皇后需要什么就要有什么,谁敢怠慢,小心项上人头!” 太极殿如今被尉迟安排禁军围得水泄不通,他让侄女去那里休息,一来是安全,顺便让尉迟明月缓缓。二来是为了避免被什么人抢了去,反正除了他还有尉迟顺夫妇,谁也不能见皇后。 当然,最关键是接下来的场景恐怕很刺激和血腥,尉迟好歹要让侄女回避一下,免得吓出什么病来,毕竟再怎么说也是自家侄女,他这做叔叔的不能太缺心眼。 尉迟明月被宫女搀着离开,刚离开不久,凉风殿忽然传来喧嚣声,那是禁军冲进殿内,而看样子天子似乎领着人从另一边冲出殿外。 尉迟看着凉风殿方向,冷冷一笑。 跑?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 第一百一十章 大难临头各自飞 昭阳殿西侧的凉风殿,其北为九龙殿,再往北为宫墙,墙北为皇帝寝宫及妃嫔所居住的后宫所在地,当然,现在的后宫并没有妃嫔。 23us.com 宫墙高约两丈,非徒手所能够攀爬,要入后宫,只能经昭阳殿北永巷过其北端五楼门,宫墙之所以修这么高,就是为了防止有人徒手翻墙。 如今宇文化及引着天子一行逃来此处,许多人身上都带着伤,不可能徒手翻墙,更不可能施展什么绝学来个飞檐走壁。 身后厮杀声接近,那是刘居士领着人奋力阻挡追兵,宇文乾铿有些焦虑的看着宇文化及,却见其不慌不忙让人从一旁的角落抽出两张长梯。 修葺、维护宫殿时需要有长梯,但一般情况下不可能在这种地方放着,是宇文化及之前借着出卖天子的功劳,获得尉迟的初步信任,才能在此布置逃命的长梯。 告密之事的原委,宇文化及没有向天子说明,现在逃命要紧,宇文乾铿见着有长梯能翻墙,心中稍定,宇文化及方才刺杀尉迟的行为,他认为此人至少不会害自己。 长梯依次在宫墙南北两侧搭起,待得一行人翻过宫墙,殿后的刘居士败退过来,恶少年们推着他先上梯,又爬上去几人后禁军杀到。 未及上梯的几名少年,向着骑在墙头的刘居士笑了笑作为诀别,然后嚎叫着转身冲向敌人,被乱刀砍死的同时,让墙上的同伴有了时间将长梯抽回,禁军们见着宫墙高不可攀,调头往永巷冲去。 昭阳殿后有永巷,这条巷道一直向北延伸,末端的五楼门后就是皇帝及妃嫔起居的后宫,今日是天子大婚,待得天子和新娘在昭阳殿前行同牢之礼,皇后就要经永巷过五楼门进入后宫,所以此处本就有侍卫把守。 然而凉风殿出事后,听命于丞相的侍卫关闭了五楼门,以防止“逆贼”狗急跳墙跑过来,他们觉得只要关了正门,那高高的宫墙不可能有人翻得进来。 结果逆贼还真就翻进来了,在门后守卫的侍卫们猝不及防,带头的被砍了几个之后,其余人等面对杀气腾腾的天子变得束手无措。 他们奉丞相之命一直在监视天子,刚才只知道凉风殿出事了,但具体情况如何却不知道,所以面对满身血迹的天子,不知该怎么办。 如果丞相要留天子一命,他们却动刀取了对方性命,那么弑君的罪名一扣上来,全家老小都得倒霉,谁也不想倒霉,也不想跟着天子和丞相作对,两难之下那就只能作鸟兽散。 宫门已经上闩,但禁军很快便赶到门外,宇文乾铿派几个人拿着弓箭上城门楼上放箭,试图尽量干扰对方撞门,结果外头黑压压一群弓弩手虎视眈眈,那几人连头不敢露。 禁军很快就运来一根廊柱,十余人抬起来将其当做冲槌来撞门,“嘭嘭”声震撼着门后的所有人,与此同时又有将领在外高声呼喊,让宫里侍卫立刻动手,捉拿“挟持”天子的逆贼。 眼见着作鸟兽散的侍卫们开始驻足观望,宇文乾铿心急如焚,光靠着五楼门最多只能拖延一下时间,所以他让宇文化及赶紧带路,该走地道就赶紧走。 “地道?陛下,宫里有地道?”宇文化及一脸茫然,宇文乾铿见状急了眼:“不走地道那如何逃出宫?” “可是,微臣并不知宫里何处有地道。” “啊?那你让朕跟着来是做什么?” 宇文乾铿惊得差点语无伦次,宇文化及方才明明是要带他逃出宫,那么能够出宫的唯一办法就肯定是走地道,不然皇宫内外都在尉迟的控制之下,他自己若是去叫门,守门禁军根本就不会搭理。 “陛下,请让宇文武骑安排。” 千金公主试图让弟弟镇定下来,其实她也有些惊疑不定,因为一开始她也以为宇文化及是要带天子走地道逃出宫,结果现在根本就不是这回事。 不走地下,莫非是走天上?那怎么可能,人又没有翅膀,哪里能飞! 宇文化及没时间解释那么多,带着宇文乾铿往偃武殿方向跑。 后宫之中有修文、偃武二殿,是天子的书房以及日常生活的地方,偃武殿里有皮影戏场,西阳王宇文温进献的皮影戏班就是在此为天子表演皮影戏解闷。 殿前有很大一片空地,其实就是演武场,天子时常在这里观看侍卫们角抵、蹴鞠,或者亲自下场射箭。 因为演武场很大,所以西阳王进献的另一个戏班,就是在此处为天子表演西阳的“鱼龙烂漫”,宇文乾铿见着宇文化及带自己去偃武殿,愈发疑惑起来。 偃武殿距离外围宫墙有一大段距离,即便宇文化及准备了长梯都不可能搭上宫墙,更别说外围宫墙上还有禁军巡视,想翻墙是做梦。 “宇文武骑,这到...” 话还没说完,宇文乾铿愣住了,不光他,随行的大部分人,连带着附近宫殿躲躲闪闪的侍卫、宫女、宦官,全都愣住了。 偃武殿前,有几个巨大的绸缎袋子正在从隔墙后现出身形,开始缓缓向上“生长”,如同一个干瘪的鱼鳔被人吹气渐渐鼓起,可鱼鳔能被人吹得鼓起来,如此巨大的绸缎袋子有谁能吹? 袋子下方似乎有火光,似乎点着火把或是火炬,宇文乾铿只觉得太过匪夷所思,不由得开口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宇文武骑?” “陛下,没时间解释了,快随微臣来!” “啊?啊...刘武骑,快跟上来!”宇文乾铿好歹记得为他殿后的刘居士,而此时的刘居士已经浑身血迹斑斑,听得天子还记得他,不由觉着眼眶发热。 一行人跑到偃武殿前,终于看清了这些东西的样貌,那场面如此之震撼,让宇文乾铿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简而言之,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个巨大的绸缎孔明灯。 巨大的绸缎袋子下方挂着个大箩筐,箩筐上方架着个火盆,里面燃着大火。 随着绸缎袋子越来越鼓,竟然渐渐向上浮起,其下的大箩筐随之离开地面,幸亏箩筐上有绳索的另一端绑在地面,不然这些巨大的孔明灯恐怕就要飘走了。 “原来,原来是这样!” 宇文乾铿激动得热泪盈眶,他终于知道宇文化及要如何带自己逃走了! “宇文武骑,这就是西阳王进献的热气球,不,是在其基础上改大之后所得吧?” “是的陛下,事不宜迟,请赶紧上热气球!” 去年,西阳王进献“鱼龙烂漫”戏班给天子,随行还有一种杂戏,唤作“猴子捞月”,那就是特制的孔明灯,名为“热气球”,其漂浮起来时,下方小吊篮有一只猴子表演各种动作。 这猴子十分机灵又通人性,衣帽俱全如同人一般,在训猴人的指挥下,做出各种滑稽的动作,逗得天子捧腹大笑,而当时宇文化及在一边陪看。 其间宇文乾铿忽然说道:“西阳王真是好心思,朕第一次看见孔明灯还能搭着个猴子,还别出心裁叫做热气球...若是这热气球再大些,岂不是可以载人了?”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宇文化及被天子无心的一句话点醒,还真就琢磨起“若是这热气球再大些,岂不是可以载人了?” 他命仆人开始琢磨如何做出能够载人的“热气球”,当然宇文化及的本意是想讨好天子,所以一直就是按着这个思路去琢磨。 特地找了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花钱买了块地起了宅子,耗费了不知道多少绸缎、布匹,又摔死几个仆人之后,总算是折腾出可以实用的载人热气球,大概能搭载四、五个人。 但就在宇文化及酝酿着进献给天子借以邀宠时,情况起了变化。 他已经告密,决定提前激化天子和丞相之间的冲突,所以没有必要讨好天子,但是丞相却要让他配合天子继续策划行刺,要在大婚之日反转,如此一来,宇文化及决定铤而走险。 让天子行刺失败,他再刺杀尉迟,让局面变得更加混乱,最后无论是谁赢,弟弟的仇人宇文温,必然家破人亡。 这是个疯狂的计划,但疯狂不代表宇文化及不找退路,而能够浮空的热气球,就是宇文化及行刺之后脱身的法宝,但热气球的准备需要时间,等出事之后再点火根本就来不及。 于是他以向天子“献礼”为名,提前缝制好几个热气球的绸缎袋子并带进宫,面对天子的询问,只是借口说要有个“惊喜”,所以这热气球能够在偃武殿提前布置好。 之所以布置了许多个,不是宇文化及想带着天子跑,而是为了以防万一:热气球一旦操作不当很容易烧毁,万一烧毁几个,至少还剩下几个。 到时候他跳进箩筐,砍断绳索飘上天空,随风飘到数十里外任何一个地方下地,躲起来静观局势变化,就能等着宇文温家破人亡。 今日一早,迎亲使去胙国公府迎接新娘时,身在皇宫的宇文化及便让人开始准备热气球,而到了现在,刚刚好。 但他看了看这几个热气球,心中咯噔一声:还差一点!热气球还不够鼓,这样子每个热气球搭不了多少人! 宇文化及如是想,心思活络起来,就在这时一声巨响传来,那是五楼门被撞开的声音,厮杀声随后传来,是禁军冲进来了! “陛下,请和公主殿下乘坐这个热气球!”宇文化及决定让出最鼓的那个热气球,“陛下,一会砍断绳索,热气球就能飘起来,只要火不灭,就能飘得越来越高,借着风力可以直接飘出邺城,飘出数十里外!” 宇文乾铿激动的点点头,拉着千金公主的手近前,要让姊姊先上去,宇文化及不动声色转到另一个热气球旁,示意两个同伴跟他一起上箩筐。 事已至此,他已经够对得起天子,至于天子坐的热气球能不能飘起来,飘起来被风吹到哪里,落地之后这姊弟俩身无分文怎么存活,就不关他的事了。 按说救驾之功可不得了,足以让宇文化及飞黄腾达,可天子若是傀儡那就另当别论,反正宇文家和尉迟家斗起来,宇文家基本上是要死全家,所以宇文化及没有打算“奇货可居”。 宇文化及想的只是自己,乘坐热气球出了城,只要安全降落就躲起来,父亲那边他已经留了封信,该怎么办就由父亲自己看着办,而他只需要保全自己的性命。 所以宇文化及随身携带着金银以备不时之需,只需要两个随从保证安全,那么天子以后怎办? 关我甚事? 宇文化及带着天子逃过来,也是有人多好办事的想法,毕竟刘居士听天子的,未必听他的,一大帮人往偃武殿跑,至少突破拦截的几率比较高,所以现在宇文化及觉得自己仁至义尽。 大难临头各自飞,热气球就这几个,你们好自为之吧! “刘武骑,快过来,快上热气球!” 宇文乾铿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宇文化及只觉得有些可笑,他也不多说,拔刀去砍系着热气球的绳索,然而眼前人影晃动,竟然是天子爬进了他的箩筐。 “姊姊,我...朕拉你上来,刘武骑,快过来!!” 宇文化及见着天子上了自己的箩筐不说,还带着千金公主,这倒也罢了,居然还想招呼刘居士上来,抬头看看并不是很“丰满”的热气球,他心中暗暗叫苦。 你都有了热气球还跑过来挤,超重了啊! 第一百一十一章 神通 偃武殿隔墙外,蜂拥而来的禁军士兵停下脚步,看着眼前场景个个都瞠目结舌,那些巨大的袋子浮在半空中,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围。 23us.com 能飞上天的只有禽鸟,因为禽鸟有翅膀,当然光有翅膀也不行,鸡就飞不上天,而除此之外,能飞上天的就只有纸鸢和孔明灯。 那么偃武殿前的是什么玩意?为什么袋子上有佛陀们的画像?这是佛祖显灵施展神通了? 天下无论南北,佛教信仰十分普遍,即便是禁军士兵也不例外,毕竟生活不易,谁都希望佛祖能保佑自己家宅平安、逢凶化吉。 那么当他们看到面前一个个巨大的袋子浮在空中,上面又有佛陀画像时,心中必然产生莫名恐惧。 上官让他们做的事情,除非是傻子否则就多少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反正恃强凌弱对付一个傀儡天子也没什么,可如今佛祖施展神通,莫非是发怒了? “哐啷”一声,有士兵手中兵器落地,然后双膝跪地,双手合十,向着那些绘有佛陀画像的巨大袋子祈祷,如同在庙里上香礼佛一般。 越来越多的士兵跪地祈祷,手中弓箭、长矛、佩刀等兵器丢了一地,他们认为是佛祖发怒,施展神通来救人,而自己的行为恐怕不会有好结果,愈发忐忑不安起来, 督战的小宫伯见状心急如焚,声嘶力竭的呵斥起来:“都跪在地上做什么!都起来!冲过去!” 他见着眼前情景也震惊不已,但丞相的怒火不是自己能够承受的,如果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天子飘上半空逃离皇宫甚至邺城,那么他在丞相那边该怎么交代? 佛祖的怒火当然可怕,但丞相的怒火同样可怕,佛祖如果要惩罚他,报应或许来得没那么快,可丞相真要杀人,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眼见着天子一行人纷纷攀上浮空大袋子下的吊篮,小宫伯想领着自己的心腹冲上去拦截,但人数没有优势,便让心腹催促禁军士兵上前,结果任他们怎么大骂,都没几个人愿意起来。 好不容易扯起几个,转去扯别人时那几个又跪下了,眼见着场面失控,小宫伯命人跑去丞相那边报信,自己则与其他心腹一起弯弓搭箭,对准天子所处箩筐。 “射箭,射死他们!” 。。。。。。 昭阳殿,尉迟从屏风后转出来,他之所以来到这里,一是要确定自己的命根子情况如何,二是要在这里等候好消息。 命根子没问题,身为男人的他松了口气,而接下来的事情,尉迟觉得同样没问题。 昭阳殿后的永巷直通皇帝后宫,先前得报说皇帝在凉风殿北翻墙进入后宫,尉迟觉得有些惊讶,不过依旧认为天子跑不了。 整个皇宫甚至邺城都被他牢牢控制,各处兵马随时可以增援,即便有逆贼在城中起事意图浑水摸鱼,他也能在水浑之前把逆贼干掉。 皇宫牢不可破,所以要在皇宫里抓住天子就如同瓮中捉鳖一般轻松,无非是时间快慢的问题。 所以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对今日宫里发生的变故给出说法,也就是在太极殿前给群臣一个交代,或者说是来个一锤定音。 天子大婚,不慎为逆贼行刺导致身负重伤,所幸并无生命危险,需要卧榻静养,后宫事宜均由皇后来负责,其余人等,就没必要见皇帝了。 这就是尉迟要定的调子,至于天子实际上是死是活,已经不那么重要,别人也无法知道。 弑君是大罪,那么意图弑君的武骑常侍宇文化及、刘居士等人当然要千刀万剐,而幕后主使是谁呢?当然是长公主(千金公主)了。 长公主刚回到邺城没多久,何以如此丧心病狂?不知道,所以需交付有司问罪,至于远在关中的杞王宇文亮与此事有无瓜葛... 呵呵。 今日宫里实际上发生什么事,大概的情况迟早会为外人所知,尉迟不觉得掩耳盗铃有什么意思,所以既然撕破脸,就没什么好顾虑的。 以尉迟家如今的实力,需要怕谁么? 不服的话,你们可以起兵,那我就平叛!摧枯拉朽般的平叛! 想到这里,尉迟如释重负,如同卡在喉咙里数年的一根鱼刺终于被拔了出来,舒畅无比,他和天子迟早要决裂,但决裂之前必须顾及脸面,所以要演戏,那真的很累。 而当事情真的发生之后,心里那道坎终于过了,但尉迟还有一道坎没过,就是如何面对尉迟顺。 胙国公尉迟顺是尉迟的兄长,实际上也是故蜀王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但和尉迟不是同母兄弟,平日里关系不怎么样,而今日之事,尉迟并没有提前告知对方。 尉迟顺一直被尉迟排除在核心决策圈外,如果是别的事倒也罢了,可今日是尉迟顺的女儿嫁入宫中,结果当日就要守活寡,这么大的事情,尉迟没有事前和尉迟顺商量,可想而知对方的怒火不会小。 自家事自家知,尉迟顺并不是外界所认为的那样无足轻重,在尉迟家族里同情者不少,尉迟就被堂兄尉迟勤当面放话:如果再排挤尉迟顺,大家都不服。 所以尉迟顺一旦发火,不是尉迟这个弟弟靠着蜀王位、丞相身份就能压下去的。 但即便如此,尉迟也不后悔,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要想骗过敌人,首先得骗自己人,更别说在家族利益面前,牺牲几个女人有何问题? 今日你舍不得宝贝女儿,日后天子翻盘导致尉迟家被血洗时,你的宝贝女儿一样要被没为奴婢,任人蹂躏! 尉迟正走神间,殿外一片哗然,他被喧嚣声打断思绪,心中有些不快,走出殿外刚要质问何事如此喧哗,却见一大群人都在看着北面天空,有的人甚至跪地磕头。 尉迟觉得有些疑惑,循着这些人的目光望去,随后愣住了:北面偃武殿方向,半空中漂浮着一个个巨大的袋子,袋子上有佛陀的画像,看上去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是满天神佛下凡施展神通了。 偃武殿距离昭阳殿不远不近,尉迟视力很好,能看见那些布袋下挂着箩筐,箩筐上方还有火光闪烁,看上去就像一个个巨大的孔明灯,而那些箩筐里有人。 等等,箩筐里竟然有人! 尉迟大惊,他很快就想到一个可怕的事实:莫非天子坐在这些东西里,要飘上天空逃生? 数人心急火燎从永巷跑过来,那是小宫伯派来向尉迟通报紧急情况的心腹,听了这些人的急报,尉迟面色一变,立刻增调弓箭手赶往偃武殿。 他想起来了,去年西阳王宇文温献了个戏班子给天子,其中一项表演唤作“猴子捞月”,那是一个大号孔明灯,名为“热气球”,能搭着一只猴子飘起来。 那猴子就在热气球上表演各种滑稽动作,看起来颇为有趣,现场观看表演的尉迟有一瞬间在想,若是这热气球再大些,莫非可以搭人飞上天? 所以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神通,而是天子逃生的工具! 天子居然弄出这种东西来逃生,真是出乎意料之外,尉迟的心情瞬间跌到谷底,他无法想象天子真逃出去后局面会有多么麻烦。 “不管谁在上面,马上射箭!射火箭!对着那些袋子射火箭!” “丞相,那那那...那万一是佛祖的神通...” “什么神通!那就是大号的孔明灯!谁敢不射箭,格杀勿论!” 第一百一十二章 保重 火光骤起,一个热气球因为质量不过关,箩筐上的火盆倾斜导致火焰烧断数根绳索,导致其下挂着的吊篮严重倾斜,里面站着的人惨叫着坠落,“嘭”的一声坠地。 23us.com 高度大约三四丈,头部落地的倒霉鬼让地面绽放出朵朵血花,宇文乾铿见着此情此景不由得手心出汗:那个热气球,就是刚才他准备和姊姊乘坐的。 好险!还好我和姊姊没上去! 宇文乾铿如是想,可宇文化及不这么想,此时的箩筐里挤着六个人,已经超重了,这样下去可不行! 他命人做的这些热气球,想要飞得高就必须限制人数,最多不能超过五人,否则无法达到安全高度。那么什么是安全高度? 很简单,邺城各城门楼中最高那一座的高度,加上弓箭的射程。 宇文化及要靠着热气球逃生,那么热气球不但要能随风飘出皇宫,还要飘出邺城,如果高度太低,邺城城门楼上的守军只需要射火箭,就能把热气球点着。 届时即便不摔死,也会摔断手脚,然后被人活捉来个千刀万剐,这不是宇文化及想要的结果,所以现在该怎么办? “宇文武骑!怎么这热气球升得如此之慢?”宇文乾铿的声音打断了宇文化及的思绪,“宇文武骑,别的热气球都升上去了,怎么朕这个热气球慢腾腾的?” 呼喊声起,那是许多弓箭手从五楼门方向涌出,往偃武殿这边赶来,此时此刻宇文乾铿等人乘坐的热气球不过三四丈高度,对方只要靠近了射火箭,那就全完了。 宇文化及赶紧脱铠甲,连带着两名同伴,还有刘居士一起脱,将这些铠甲连带着一些杂物扔出箩筐,尽量减轻重量。 效果不错,热气球的上升速度明显快了些,但仍未超过弓箭的射程范围,东南风吹来,热气球向着西北方向慢慢飘去,堪堪略过偃武殿的顶部。 然而有一个倒霉的热气球高度不够,箩筐被宫殿顶部碰歪,其上火盆倾斜,引燃了绳索,很快便导致载着人的箩筐掉落,顺着屋顶滚落地面,几声闷响过后再无动静。 热气球们刚越过偃武殿没多远,东南风就停了,冲向偃武殿前(南)的禁军弓箭手赶紧绕道,要包抄到殿后放箭,如此一来想要躲避箭矢,热气球就只能尽量升高。 其他热气球都纷纷向上升,但这些热气球都没有“超载”,唯独宇文乾铿所乘坐的热气球上因为有六个人,上升速度很慢。 眼见着形势危急,箩筐里的人各怀心思,宇文乾铿不断催促宇文化及把火再烧旺一些,而满身是伤的刘居士情绪激动起来,要跳下去和禁军玩命,为天子争取时间。 “你疯了,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没摔死腿也摔断了!” 宇文乾铿当然不答应,刘居士为他浴血奋战,所以根本不愿让这样的忠义之士白白送死,君臣在争执着,而宇文化及则做出了决定。 先把刘居士扔下去,等飘出了城,再把天子和千金公主也扔下去! 他想清楚了,名声什么的臭就臭了,保命要紧,热气球超重,至少要任一个人跳下去才行,他是不会跳出去的,自己的两个同伴也不行。所以只能是别人。 扔天子,千金公主和刘居士会发狂,扔千金公主,天子和刘居士会发狂,所以只能扔刘居士。 扔了刘居士,热气球肯定能升高躲过弓箭,只要刮起风就能顺利飘出城,但扔了刘居士,天子定会情绪激动起,那就先哄着,但天子必然因此对他不满并且心生警惕。 所以等出了城,再把这姐弟俩扔下去,没有多少目击者,也就没几个人知道他弑君,而热气球减轻了负担,能飘得更远,他就更安全。 就在宇文化及准备示意同伴动手时,一直沉默的千金公主忽然开口:“陛下。” “嗯?姊姊有何事?” “陛下,一定要好好保重。” “嗯,姊姊放心。” 宇文乾铿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答应了,千金公主笑了笑,忽然指着远处诧异的说道:“你们看那边!好奇怪啊!” 其他人闻言转头望向千金公主所指方向,宇文乾铿也转头看去,却没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就在这时他觉得箩筐有些动荡,转回头想扶姊姊,却见姊姊已经爬上箩筐边缘。 然后纵身一跃。 “姊姊!!” 宇文乾铿扑过去,拼命伸手一抓,勉强抓住千金公主的右手,然后被其体重拖着身子往外探,腰部以上全都探出箩筐。 旁边的刘居士奋力扯着天子,才没让宇文乾铿被千金公主拖出去,宇文化及见状有些犹豫,那一瞬间甚至想“帮”宇文乾铿一把。 刘居士连番厮杀过后力气变小,吃力的扯着天子,转头看向宇文化及:“愣着做什么!吓傻了?快来救驾啊!” 宇文化及和另两人赶紧上前帮忙,但也只能扯住天子,而整个人吊在外边的千金公主,就只能靠宇文乾铿自己一只手抓着。 千金公主的分量不轻不重,但宇文乾铿自身不是什么大力士,他一只手勉强抓着姊姊,却无法将其拉上来。 夏秋变换之际,东南风时有时无,没多久东南风再起,吹着热气球们缓缓向西北飘去,千金公主的长裙迎风飘舞,远远看去如同花朵在风中摇曳。 她抬着头,万分不舍的看着宇文乾铿那憋得通红的脸,弟弟的样貌让她依稀看到了父亲宇文招当年的模样。 千金公主远嫁草原,原以为从此再无机会和家人团聚,自从得知父兄被杨坚所害,更是悲痛欲绝,所幸弟弟宇文乾铿活着,却不知何时能够再见面。 幸亏老天眷顾,让她不远万里回到邺城和弟弟团聚,这样就够了。 热气球看来搭载不超过五个人才能飞高,所以必须牺牲一个人,千金公主想得很明白,只有牺牲她一个,才能让热气球顺利飘出城外。 现在要一个人跳下去,谁会愿意?更别说出了城,平安落地之后还得逃亡,宇文化及、刘居士还有另两个侍卫,至少身强力壮会骑马射箭,而她呢?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之辈,在天子的逃亡路上,帮不了任何忙,只会是累赘。 “五郎...” “姊姊撑住,我马上拉你上来!” “五郎已经长大了。”千金公主看着宇文乾铿,面带欣慰的笑容,眼睛闪烁着泪光:“答应姊姊,一定要保重啊。” 话音刚落,她面露决绝之色,伸出另一只手,奋力去扳宇文乾铿的手。 “不!不!姊姊,不要啊!!” 宇文乾铿声嘶力竭的大喊,带着哭腔,眼睁睁看着姊姊将自己的手扳开。 那一瞬间,风似乎停了,宇文乾铿看着姊姊向自己笑了笑,随后如同花瓣一般坠向地面,因为少了一个人的重量,热气球明显上升。 无数火光如同萤火虫般向着热气球飞来,那是地面上的禁军射出了火箭,试图将热气球烧毁,但火箭的射程要比普通箭矢略低,而宇文乾铿所在的热气球及时上升,达到了火箭够不到的高度。 半空中,传来宇文乾铿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东南风愈发强劲,将热气球们吹着飘出皇宫,向邺城西北角的铜雀台方向飘去。 邺城的大街小巷里,无数人抬头看着天上的热气球,许多人双手合十纷纷跪地,为佛祖施展的神通而向天祈祷,随即将一条条街道堵塞。 一支支追击的骑兵队伍,就这么被堵在街道上,眼睁睁看着天子乘坐的热气球飘向西北方向,与铜雀三台擦肩而过,随着东南风飘出邺城,飘向远方。 第一百一十三章 变故 太极殿东堂,群臣在檐下窃窃私语,方才丞相尉迟当众宣布天子遇刺,禁军正在缉拿逆贼及其同党,简单说了几句之后便让大家在东堂等候消息,他自己转入凉风殿去探视天子,结果直到现在都没有消息。 23us.com 顾不得东堂旁边人数众多的禁军将士,许多大臣在低声交换着意见,天子遇刺是件不得了的大事,他们在猜测会有谁会倒霉。 首先,皇宫禁卫分为外层禁军和内层侍卫两部分,天子遇刺,统领宫廷侍卫的大小宫伯(分左右)脱不了干系,但这几个主要将领都是丞相尉迟的人,想来不会太倒霉。 其次,据说刺杀天子的是一个宦官,那么丞相得自己找问题,因为皇宫里的宦官、宫女,可都是被尉迟家的老、小丞相筛选过,由其安排的人来管理,出问题赖不到别人身上。 最后,就是提前酝酿一下情绪,万一过几天丞相、蜀王尉迟要登基称帝,大家也好山呼万岁不是? 天子遇刺,生死不明,刺客到底受何人指使,实在让人费解,不过有一种可能不能忽视,那就是“监守自盗”,如果是某人借此除掉天子,趁机登基称帝,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事到如今,明眼人都知道尉迟家尾大不掉,年轻的天子没有丝毫实权,宗室凭着手头上的地盘和军队,根本就无法改变现状,所以当年的故事重演也没什么奇怪的。 宇文家的江山怎么来的?从元魏皇帝手中抢来的。 这不过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许多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报应来了,先是差点被杨坚抢了去,现在又要被另一个权臣抢走,朝代更换,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不要说尉迟家和宇文家有甥舅之情,当年的晋王宇文护,和皇帝还是堂兄弟,结果废了两个皇帝,宇文护也没有好下场,所以天子和权臣必然决裂。 尉迟若不想变成宇文护第二被满门抄斩,就只能取而代之,这是早晚的问题。 在场的大臣们,至少过半是当年相州总管尉迟迥所建邺城朝廷的臣子,他们要么是尉迟家的门生故吏,要么是周国平齐时投降的齐臣。 周国平齐,在齐国故地设立了几个总管府,许多投降的齐国中低级官员,在新的地方官府任职,那年尉迟迥建立了邺城朝廷和长安朝廷对抗,他们就成了这个邺城朝廷的臣子。 这些人对于该效忠谁都没什么心理障碍,反正关陇的周国权贵们,当年被宇文泰视为左臂右膀,结果背叛起宇文家都没什么心理障碍,他们这些故齐旧臣又何苦为宇文家尽忠。 从元魏的六镇之乱起,差不多过了六十五年,御座上的人换来换去,谁去坐那个位置都无所谓,关键是自己的利益如何最大化。 许多人的想法很简单,当官嘛,自己的利益优先,至于忠君什么的,得看风头来,那种抬棺死谏的愣货,古往今来能有几个? 许多人都在等着改朝换代,大家也好定下心来向新皇效忠,而就在刚才,太极殿后凉风殿方向传来喧嚣声,因为听不清楚,所以大臣们不太确定发生了什么事。 莫非是动手了?谁知道呢?就是一会儿丞相尉迟出来宣布天子驾崩,大家都不觉得奇怪。 然而随后在太极殿后正北方向又有动静传来,似乎是许多人在喧哗,那是昭阳殿方向,若再往北就是皇帝起居的后宫,那个方向发生了什么事情? 因为有高大的太极殿阻挡,群臣无法看见北面情形,只见有些许黑烟冒起,反正猜来猜去没意思,就在东堂这边隐晦的议论起来,等待尘埃落定。 正是议论纷纷之际,忽然有一支十余人的队伍穿过端门向着太极殿步行前进,大臣们原以为是增援的禁军,待得看清领头那位,便恍然大悟。 这不是胙国公么?进宫来探望皇后女儿了? 。。。。。。 太极殿侧殿,尉迟明月呆呆坐在榻上低声抽泣,她现在已经是皇后了,却没有丝毫的喜悦之情,今日来到向往已久的皇宫,目睹的却是一个个血腥场景。 天子要杀四叔,四叔知道天子要杀自己,故意找个替身来受死,接下来可能要杀天子,她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 大婚当日就要守活寡,这对于憧憬着婚后幸福生活的尉迟明月来说,是一个沉重打击,而另一个沉重打击就是双亲有事瞒着她。 四叔要做这种事情,父亲不可能不知道,而母亲也许不知道,结果父亲只言片语都不告诉她,还说入了宫一定要好好侍奉天子,结果呢? 明明知道我入宫会守活寡,为何不告诉我?莫非我不是亲生的? 尉迟明月想到这里,眼泪水又吧嗒吧嗒掉下来,一旁的宫女见状赶紧上前安慰,拿出手绢帮皇后擦眼泪,她们自然不敢怠慢,但也没办法真正安慰皇后。 脚步声起,门口传来说话声,尉迟明月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抬起头看去,却见是父亲来了。 “四娘,你没事吧?” 听得父亲发问,尉迟明月只觉各种委屈涌上心头,“哇”的一声哭出来,如同泪人一般,尉迟顺见着女儿哭成这样,无奈至极。 他今日嫁女,待得迎亲使将女儿接走,还在张罗着准备宴请宾朋,结果尉迟派人过来禀报,说宫中出事了:天子遇刺,尉迟明月无恙但受到惊吓。 听得如此变故,王氏急着要入宫看望女儿,但来人却特地与尉迟顺密谈,说丞相有事相商。 尉迟顺知道弟弟是要和自己说一些事,便让王氏留在府里,他心急火燎的赶往皇宫,半路上听得一片喧哗,循声望去,发现皇宫上方竟然有几个巨大的漂浮物。 那些玩意是什么,尉迟顺离得太远看不清楚所以不知道,但越想越觉得有问题:恐怕尉迟今日要策划些什么,可事前一点风声都没透露给他。 尉迟顺扶着女儿的肩膀,在其身边坐下,叹了口气说道:“没事了,我也是刚知道出事,马上就赶入宫来看你,不要哭,免得哭坏身子。” “为何会这样,为何会这样...” 尉迟明月抽泣着,差点连话都说不顺当,尉迟顺只能不住拍着女儿的肩膀安慰:“我和你母亲也是刚知道出事,唉...” 尉迟明月哭了不知道多久,也不知是哭累了还是情绪缓和下来,加上又有父亲在身边陪伴,总算停止了啜泣,尉迟顺让宫女端来汤水给女儿润喉。 “家里一切安好,四娘莫要担心,今夜若是害怕,就让母亲入宫来陪你。” 见着女儿默默点头,尉迟顺稍微放心,开始问起今日宫中的变故到底是怎么回事,不一会一名虎贲率在殿门处低声禀报:“胙国公,丞相命末将前来,为国公带路。” 虎贲率,周国禁军六率之一,而虎贲率亦为领兵官名,分左右虎贲率,尉迟顺认得此人是尉迟身边亲信,点了点头,向尉迟明月说道:“四娘先好好休息,我去去就来。” 他跟着虎贲率走出侧殿,边走边问:“丞相安否?如今在何处?” “丞相无恙,如今正在昭阳殿等候国公。” 尉迟顺方才和女儿交谈时面容平静,而此时已变得铁青,脚步渐渐加快,双拳不由自主握紧,关节咔咔作响。 “好,好。” 第一百一十四章 对比 昭阳殿,尉迟顺刚进入殿内,却见地面担架上躺着个人,他只是瞥了一眼随即大惊失色:那不就是他的弟弟、丞相尉迟么? 面色苍白,脖子上血迹斑斑,双眼圆瞪可目光凝滞完全没有了生机。 23us.com 尉迟顺下意识要去拔刀,因为他来之前听说尉迟安然无恙,结果现在弟弟已经死了,那么他就肯定是被人赚来这里,事已至此只能“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手刚摸到刀把,却见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尉迟顺定睛一看,那人却是自己的弟弟尉迟,先是一愣随即回想起女儿方才所说宫中发生的事情,慢慢放下心来。 “兄长勿忧,此人为替身,方才在凉风殿替我挨刀。” 尉迟笑道,示意左右上前,将那已经断气替身的面庞毁掉,然后抬出去妥善下葬,待得殿内只剩他兄弟二人,尉迟开口要继续说话。 “嘭”的一声,尉迟被尉迟顺一拳打在脸上,趔趄着后退几步,又被尉迟顺再一脚踢在肚子上,身体不稳狼狈倒地,殿外的侍卫见状大惊要冲进来救人,却被尉迟喝止。 “你到底把有没有把我当做兄长!!” 尉迟顺一把扯起尉迟,愤怒的咆哮着,“当了蜀王,当了丞相,大权在握,所以想做什么都行了!” “你要动手,为何不提前说与我听,好让四娘有个底!你知不知道她被吓成什么样子了!” 愤怒的父亲,愤怒的兄长,此时的尉迟顺,集两种角色于一身,如同一头暴怒的猛虎咆哮着,即便被他扯着的是大权在握的丞相,也无法幸免。 尉迟顺那一瞬间就想通了:找一个样貌、身材相似的人做替身,这可不是短时间内能办到的,而综合尉迟明月所说,今日宫中的变故,尉迟策划已久,而他却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父亲把家业交给你,你就是如此当家的?!天子现在如何了?” 尉迟没有反抗,而是冷笑:“那狼崽子是死是活有何干系!” “你!!父亲才走了一年你就行此恶劣之举,为何要如此急不可耐,等上几年又能如何?你有没有想过,这会让天下大乱,让别人渔翁得利!” “我想过!!” 尉迟答道,他发髻散开,面颊明显肿起来,嘴角溢出鲜血,尉迟顺行伍出身,力气自然不小,那一拳和一脚弄得尉迟够呛,但尉迟没有还手的想法。 他理亏,所以只能让兄长动手以便解气,而更重要的是,尉迟家如今可不能闹内讧。 “想过了?你想过什么了?前方还在打仗,五郎还在扬州等着再次进攻建康,你搞出这种事来,有没有想过局面会变得多混乱?!” “天子要动手,我就要引颈受戮?” “他要动手,你不知道剪除他的党羽么?他没了帮手,还怎么动你!” “然后呢?迟早都要决裂的!” “你也说了迟早,忍一下不行?等五郎凯旋归来不行?等你的丞相之位坐稳了不行?” 尉迟顺依旧很愤怒,不由得他不愤怒,家族大事,他这个名正言顺的嫡子,不说参与决策,就连旁听的资格都没有,直接被排除在外。 要知道无论从那个角度来说,他才是蜀王位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父亲偏心,做儿子的无可奈何,但尉迟顺不是无能之辈,结果弟弟决策时根本就没考虑过他的意见,遭受如此待遇,换做谁都窝火。 更让他恼火的是弟弟如此沉不住气,天子和权臣迟早决裂是不假,但大权在握的尉迟没必要这么急,连面子上的事都不愿意做,和当年的高澄差远了。 当年魏分东西,东魏权臣、齐王高欢去世后,其子高澄继任,对傀儡皇帝元善见诸多欺压,不但骂其“狗脚朕”,甚至还当众命人打皇帝。 元善见受不了侮辱,于宫中偷偷挖地道,试图逃出去召集兵马和高家决战。 事泄之后,高澄领兵入宫,质问元善见是不是要造反,元善见反驳说自古只有臣子造反,从没听说过皇帝造反,高澄被驳得无话可说,当场叩头谢罪。 高澄气焰嚣张,元善见在其眼中不过是狗腿子皇帝(狗脚朕),可就在知道对方想“造反”(反抗)时,还知道忍让还知道做个样子给别人看,如此行事就是为了名声。 当年的高澄如此做,是为了等到根基稳固之后才行禅让之事,可现在呢,面对同样要“造反”的傀儡皇帝,尉迟是怎么做的? 尉迟继任丞相才一年,根基还不算稳,本该用心经营几年,结果现在就和天子决裂了,对比一下当年的高澄,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而且尉迟是自作主张,选在天子大婚之日决裂,还故意瞒他一家,搞得这场大婚就是个笑话,他一家都成了笑话,尉迟顺想到这里就一肚子火,所以要找尉迟算账。 对方是丞相又如何,他可不管那么多,上来就是一拳,然后又踹了一脚,这还是轻的,尉迟顺不会再这么退让下去,尉迟敢让人抓他,他就敢拔刀。 人善被欺、马善被骑,尉迟本来就不占理,如果还敢以权势压人的话,尉迟顺不介意翻脸,他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在家族之中也不是没有支持者。 尉迟顺的女儿尉迟明月要嫁给天子,成为周国的皇后,这是故蜀王尉迟迥的决定,尉迟顺没有意见,毕竟这是为了家族利益,女儿的婚姻幸不幸福倒是其次。 尉迟家和宇文家迟早要决裂,这是无奈的现实,尉迟顺个人不愿意,但他的命运已经和家族捆绑在一起,一荣未必俱荣,但一损必然俱损,所以他也不会反对。 然而尉迟要提前和天子决裂,又让尉迟明月成了棋子,他这个做兄长、做父亲的事前却毫不知情,那么这次退缩了,下次呢?是不是也要把他当做棋子用了? “事前不与兄长商量,是我不对,可不如此,恐怕天子会提前收到风声。”尉迟说完又问:“兄长打够了么?打够了就听我说。” 见着尉迟顺没说话,尉迟一把将其扯着自己衣襟的手推开,抹去嘴角血迹,吐口了带血的唾沫,随即面色平静的说道: “天子逃了。” “你说什么!他怎么就逃了!他怎么逃的?皇宫不是在你控制之下吗?” “天子弄出了巨大的孔明灯,飘上天顺着风跑了。” 尉迟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终于知道刚才半路上看见的天空中漂浮物是什么,但同时也焦虑起来,因为此事非同小可:一旦天子跑了,在别的什么地方出现,然后号召天下兵马勤王,届时局面一片混乱,足以让人头疼。 “他在天上飘,你不派骑兵去追?” “派了,风大,也不知要飘多远才落下来。”尉迟说到这里,冷笑起来:“那狼崽子是死是活,有何关系?” “有何关系?”尉迟顺从弟弟的话中听出言外之意,“莫非你要弄个假天子?还是要改朝换代?” 第一百一十五章 决裂 天子出逃,这件事情必须解决,要么把人“请”回来,要么先发制人,对外声称天子遇刺身负重伤,所以要在宫中静养一段时间。 23us.com 然后赶紧找个样貌相似的人来假扮天子,反正朝会上群臣距离御座较远,看不清天子的具体样貌,那么只要假天子和真天子有五六分相似,就足以鱼目混珠。 除了朝会,平日就尽量避免外臣入宫与天子详谈,以避免假天子言谈举止间露出马脚,这种办法只能应急,能拖延一段时间,但时间一长总会让人起疑。 这个时间,足够尉迟做好改朝换代的准备么? “改朝换代?兄长说笑了,根基未稳,急急忙忙改朝换代,又是何苦来哉?” “那你自己看着办吧。” 尉迟顺现在没心思和尉迟商量大事,反正兄弟俩平日里关系就不好,他的意见恐怕对方也不会听进去,更何况太妃防他像防贼,自己说多了不过是浪费口舌。 “兄长请留步,此次请兄长过来,就是要把事情定下来。” 尉迟示意尉迟顺坐下,两兄弟开始难得的详谈,尉迟的看法很简单,天子要决裂,那他就决裂,反正事情到了这一步,天下人都知道两家必然无法长久相处,那么该做的事就得做了。 天子跑了,确实是个麻烦,但也不是什么大麻烦,这件事出乎尉迟意料之外,但他很快就想出了应对之策,其中之一,就是赶紧弄个假天子。 动作要快,最好立刻向太极殿外等候的群臣宣布,天子遇刺身负重伤,需要静心调养,而刺杀天子的逆贼逃脱,如今官军正在全力缉拿。 这个消息要马上昭告天下,提防真的天子出现在某地号召天下兵马勤王,只要朝廷先把消息扩散出去,造成天下人先入为主,那么势单力薄的天子一旦现出真身,也会被人认为是骗子。 天子久居宫中,认得他的人其实并不算多,试想一下在某个州衙或者郡衙亦或是军营前,一个来路不明的年轻人声称自己是皇帝,当地官员、武将听了是什么感觉? 没有浩浩荡荡的大驾卤簿,没有文武官员簇拥左右,没有禁卫六率如影随从,就凭一张嘴巴说自己是九五之尊,即便是孤陋寡闻的村夫也不会相信。 所以天子带着几个人孤零零跑出去,短时间内根本就没办法取得别人信任,这段时间里,足够邺城方面做好准备。 找一个和宇文乾铿样貌相似的人,既容易也不容易,但只要宣布天子需静养所以暂不召见臣子,那么至少有数月时间去找一个假天子。 这只是解决问题的一个办法,关键是接下来怎么办。 今日宫中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消息迟早会传到坐镇关中的杞王宇文亮那边,对方又不是傻瓜,即便不能确认邺城皇宫里的天子到底是死是活、是真是假,也会警惕起来聚集兵马以防万一。 也就是说,宇文家和尉迟家今年就要决裂了。 尉迟顺听到这里默默无言,这样的结局,他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只是没想过竟然会这么快,尉迟见兄长不说话,便继续说下去。 天子和权臣必然决裂,失败者必然会被斩草除根,所以尉迟家决不能变成失败者,也绝不会变成失败者。 即便现在就决裂,以尉迟家的实力,要对付宇文家即便有些棘手也没什么大不了,尉迟认为宇文亮资质平平,论起文韬武略没什么过人之处,更别说实力对比太悬殊,宇文家根本就没翻盘的可能。 但这不代表对方不会负隅顽抗,那么对方的“隅”是哪里呢?关中,山南。 关中是周国崛起的根基,但是历经连年大战,实力大损需要时间恢复,而山南是宇文亮的老巢,但此时本该坐镇山南的杞王世子、山南道大行台宇文明,还有黄州总管、西阳王宇文温都不在。 所以这个时间段决裂,对于尉迟家来说,优势更加大了。 “原来你去年就策划好了?!” 尉迟顺闻言十分诧异,当初尉迟决定对陈用兵时,设四个行军元帅,宇文明、宇文温均在其列,当时许多人都认为,尉迟此举是为了平息大家的质疑,为了让尉迟佑耆担任行军元帅、主攻陈国国都建康的决定少一些阻力。 “不是,那时没想这么多。” 尉迟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去年做出这样的决策,一是他认为陈国是冢中枯骨,要攻破建康不会太费力,二是为了体现出所谓的宇文、尉迟一家亲。 尉迟家去拿灭国头功,宇文家也得有些大功,这就是所谓的“公平”,那时候尉迟并没想提前决裂,然而到了今年,数月前武骑常侍宇文化及来告密后,情况不一样了。 尉迟得知天子处心积虑对付他,策划在大婚之日动手,一时间气得不行,转念一想,既然对方不仁,他就不用继续演戏了。 宇文明如今身在湘州,宇文温在更远的岭表广州,宇文家在山南的控制力明显下降,杞王宇文亮对于这种情况必然做了安排,但在尉迟家的突然袭击面前,那就根本不算个事。 “兄长,我已提前做好安排,无论是关中,还是山南,都能一锤定音!” “关中的宇文亮,由河东以及蜀地军队东西夹击!山南荆襄以及安州,由洛州、豫州军队去突击,江陵的梁国,由崔弘度的军队去取,继而兵临襄阳,而黄州,江州,是五郎去取!” 尉迟顺对这样的安排感到震惊,他没想到弟弟竟然提前做了这么多布置,今日之事他还认为不过是以弄个假天子而告终,结果尉迟竟然真的要决裂。 “你疯了!!现在就要动手?陈国怎么办?建康的陈军实力还在!” “建康陈军?不过守户之犬尔!实在不行,我可以和陈叔宝停战,他们自己忍不住的话,可以派兵收复江州,收复岭表,甚至巴、湘!” “陈国如今不过江南三吴地界那块地盘,即便我们无法立刻击败关中的宇文亮,但只要压制他,与此同时突入山南荆襄,赶在宇文明、宇文温回来之前拿下襄阳、安陆甚至西阳,宇文家就完蛋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决裂(续) 尉迟眼中闪烁着火焰,他今日差点被宇文化及那条疯狗暗算,但也亏得对方的告密,让他终于狠下心和宇文家决裂,而如今,就是最好的机会。 23us.com 依照宇文化及所说,天子策划起事,原本是打算和宇文亮联系,但苦于没有可靠人手又怕半路走漏消息,所以是铤而走险独自策划,所以今日之事,身在关中的宇文亮应该不知道。 当然宇文化及这条疯狗说的话现在看来不能全信,可即便宇文亮知道今日邺城会出事,他又能如何? 关中以东的河东地区是尉迟勤在坐镇,关中以西的蜀地是席毗罗坐镇,更别说洛州一带有重兵把守,宇文亮连自保都难,哪里有余力突入河北进攻邺城? 宇文亮困守关中,山南没人主持大局,只要尉迟家的军队突入山南,拿下穰城,再和突击江陵的崔弘度一南一北夹击襄阳,山南的局势就会逆转。 宇文亮在关中孤立无援,远在湘州的宇文明收到消息再往安陆赶,恐怕还没回到安陆,安陆就已经易主,至于远在岭表广州的宇文温,收到朝廷大军入山南的消息时,宇文亮和宇文明甚至都可能兵败身亡。 “届时,即是宇文温再能打,他还能做什么?五郎会派兵西进,兵临江州北岸,到时候他连江北都回不去!” “他的将士,家眷都在黄州总管府各州郡甚至山南各地,如今家没有了,那些将士还会为他卖命?新攻下来的江州、岭表州郡,那些当地豪强也不会为他卖命!” 尉迟顺被尉迟的全盘计划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不认为弟弟是在胡言乱语,因为如果真的提前数月做准备,那么要实现尉迟所说的结果,成功率极高。 也就是说,今年年内,尉迟家和宇文家就会分出胜负,而到了明年,一个新的王朝就要诞生了! “三娘、四娘要恨我,那就恨吧!兄长要恨我,就恨吧!天下人要骂我,就骂吧!”尉迟说到这里,情绪十分激动,双臂挥舞起来。 “父亲保下来的江山,是尉迟家的!我,即便日后被骂得名声狼藉,也绝不把江山拱手让人!绝不能让尉迟家败坏在我的手中!” 尉迟顺愣愣的看着弟弟,那一瞬间他似乎看见了父亲当年的样子,大象二年后父亲虽然权倾朝野,但一直念及和周太祖的甥舅之情,无论如何也要维持两家的体面,由此在外人看来显得优柔寡断。 许多人因此忘了,年富力强时的尉迟迥,是多么的果断。 无力感涌上心头,尉迟顺无奈的承认了一个事实:他毕竟和宇文亮是儿女亲家,女儿尉迟炽繁和宇文亮次子宇文温过着幸福的生活,又有了两个孩子。 身为父亲,身为岳父,身为外祖父,尉迟顺还被女婿救过,他是真的无法果断和宇文家决裂,而这样会导致他优柔寡断,极有可能为对方所趁。 所以父亲是因为担心我的犹豫,会害了整个家族,才让四郎继位么? 恍惚间,尉迟顺的满腔怒火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已经没有心思质疑什么,局势很明显,尉迟家于此时突然发难必定大获全胜,那还有他什么事? 起身正要离开,却被尉迟喊住:“兄长,还有一事要劳烦兄长。” 尉迟顺叹了口气:“四娘那边,我会去说的。” “那么三娘那边,兄长也得去说说。” “此是自然...” 尉迟顺心中有些悲凉,他的两个女儿,如今都要为家族做出牺牲,尉迟明月刚入宫就得守活寡,而尉迟炽繁,就再也回不到宇文温身边了。 甚至再过不久,就要变成未亡人,之后要么改嫁,要么郁郁寡欢孤老一生,因为她的儿子,留着宇文家的血,而一个末路皇族的男丁,必然会被斩草除根。 “兄长,可知要和三娘说些什么?” “怎么?”尉迟顺停下脚步,他听出弟弟话里有话,转身刚要继续问,却忽然面色一变:“你...你莫非!” “没错!天子在皇宫遇刺,伤重不治,凶手逃脱,但总总迹象表明,他们是受杞王宇文亮指使,这就是我要向天下宣布的事实!” 尉迟图穷匕见,他邀请尉迟顺过来详谈,除了交代大概的打算,还有一个意图就是现在要说的话:“天子遇刺身亡,御座不能空着,但天子无子嗣,所以要由一名宗室继位,那么谁最合适呢?” “杞王宇文亮指示凶徒弑君,所以及其世子宇文明都没有资格,西阳王宇文温行为乖张,望之不似人君,那么刚好在邺城的西阳王世子宇文维城,就是最佳人选!” 千金公主回邺城,为天子带来一个胡姬做礼物,却不知不觉中为尉迟带来了另一个礼物:护送千金公主回邺城的西阳王妃尉迟炽繁,顺便回家探亲,所以把儿子宇文维城带回来了。 “这怎么行?天子和棘郎隔了一个辈分!棘郎是嫡长子,哪有过继的道理?就算过继,你让他隔代过继给宇文乾铿?” “那又如何?如今的宗室男丁里,只有三娘的两个儿子身上流着我们尉迟家的血!”尉迟笑起来,“皇帝大行,尉迟皇后成为太后,和西阳王妃是姊妹,有姨母在宫里照顾,棘郎做天子,有何不妥!” “然后让棘郎禅位,然后让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外孙暴病身亡么!!”尉迟顺已经能够想象到朝代更替后,宇文维城那悲惨的下场。 数百年来,前朝废帝禅让之后,活不了多久便会暴毙身亡,而宇文维城死了,尉迟炽繁还能活下去? “不,不会,不会!父亲念念不忘和宇文家的亲情,我,不会让父亲的在天之灵失望,不会把事做绝!” “司马家夺了曹家的江山,把末帝曹奂降封为陈留王,曹家的陈留王爵位一直延续到南朝齐国,不是所有的废帝都必须死!” “真到了那一天,我可以保证,封棘郎为西阳王,让棘郎为宇文家延续香火,也算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若三娘不愿改嫁,那她就做西阳王太妃,守着儿子过日子,让棘郎为她养老送终!” 第一百一十七章 决裂(再续) 临近黄昏,夕阳将邺城染成金黄色,今日城里上空出现佛祖降下的神通,城中居民为之万人空巷,但随后发生的事情,让大家意识到大事不妙。 23us.com 邺城到处都是消息灵通人士,所以皇宫出事的消息开始传播开来,眼见着街道上官军戒备森严,许多人都匆匆回家闭门自守,更别说现在宵禁即将开始,街道上的行人越来越少。 城内的喧嚣渐渐消散,然而胙国公府却热闹非凡,大门外及前院内聚集着黑压压一大片人,这些人一部分是禁军士兵,一部分是侍卫,双方正在胙国公府前院对峙。 丞相尉迟,派遣禁军到胙国公府请人入宫,受邀的是一对母子,就是回邺城探亲并暂居于胙国公府的西阳王妃及世子。 而带着禁军过来的,则是胙国公尉迟顺,也就是西阳王妃尉迟炽繁的父亲,西阳王世子宇文维城的外祖父。 此时此刻,身着常服的尉迟顺,定定站在禁军队伍面前,而站在西阳王府侍卫人墙面前的,是西阳王府司马张定发。 侍卫人墙之后,面色苍白的西阳王妃尉迟炽繁,将儿子宇文维城揽在怀中,宇文维城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但尉迟炽繁已经意识到了。 今日她的妹妹尉迟明月大婚,被天子派来的迎亲使接入宫中,值此大喜之日,尉迟炽繁当然也很高兴。 然而没过多久情况就有些不对,首先是母亲王氏心事重重,接下来是父亲尉迟顺忽然赶往宫中,在尉迟炽繁的再三追问之下,王氏才告诉她宫里出事了。 天子遇刺身负重伤,尉迟明月受了惊吓,不过还好并无大碍,尉迟顺赶去宫中是为了看望尉迟明月,顺便和丞相商量相关事宜。 尉迟炽繁吃惊之余没有多想,方才尉迟顺回府时,忽然让她入宫陪陪尉迟明月,尉迟炽繁也没多想,只是因为担心留下儿子不好,尉迟顺便让她带着儿子一起入宫。 这一点就有些奇怪了,尉迟炽繁和宇文温生活多年,成天被宇文温灌输“阴谋论”,虽然不至于像夫君那样看什么事情都觉得必有蹊跷,却也多了个心眼。 尉迟明月受了惊吓,身为皇后不能轻易回娘家过夜,但在陌生的皇宫里孤零零一人可不行,所以要有亲人入宫陪伴,不过尉迟炽繁认为最应该去的应该是身为母亲的王氏,让她这个姊姊带着儿子入宫是怎么个意思? 然而这是父亲做出的决定,尉迟炽繁也不好说些什么,儿子又觉得能进皇宫去看看真的很好玩,她也就没坚持,结果刚从后院来到前院,西阳王府司马张定发便领着侍卫冲过来,与候在府外的禁军对峙。 虽然双方手持兵器,却未发生流血冲突,就这么对峙着。 事到如今,尉迟炽繁当然觉得不对劲,一想到父亲要她带着儿子入宫,便联想到一个可能:尉迟家和宇文家决裂了。 她的儿子宇文维城,是西阳王宇文温的世子,也是周国宗室,既然决裂了,就别想离开邺城,她娘俩住在胙国公府“不安全”,因此要带到皇宫,和天子一起被人软禁起来。 那人是谁?除了丞相四叔还有谁? 尉迟炽繁无数次心存侥幸的祈祷,祈祷佛祖保佑两家能一直和睦相处下去,然而这一天还是来了,来得如此突然,让她后悔为什么要带着儿子来邺城。 “阿娘,你怎么了?是不是眼睛进沙子了?” “没,没...” “那张司马他们,为何与外祖对着站呢?他们是要玩游戏么?” “是...是啊...在玩游戏呢...” 尉迟炽繁极力压制着情绪,试图不让儿子察觉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站在人墙前的张定发,听着王妃的言语,又看向面前的胙国公尉迟顺,心中满是苦涩。 他率领侍卫护送西阳王妃母子来邺城,其实入城之后就没他们什么事了,因为胙国公府本身就有侍卫,府里也没那么多地方安顿他们,所以大部分王府侍卫们在别处下榻。 王府长史李纲回家探亲,张定发和侍卫们除了王妃出行时随行护卫之外,其他时间无所事事,只有部分侍卫跟着张定发在胙国公府里值守。 这不是故意渎职,而是在邺城里要么不出事,要出就出大事,一旦出大事,他们根本就起不了什么作用。 所以今日出大事了,他们除了在这里对峙,什么也做不了,既不能护着王妃、世子冲出邺城,更没有能力护着母子俩逃回千里之外的黄州西阳。 邺城乃至河北、河南都是尉迟家的地盘,张定发再有能力,也不能确保王妃、世子在逃亡途中安然无恙。 所以当他从番禹出发回西阳时,西阳王宇文温就交代过,若王妃在邺城时城里出事,万一是尉迟家要和宇文家决裂,那么他和侍卫们就不要折腾了,折腾也没用。 王妃和世子被软禁在胙国公府,好歹是自己娘家,吃穿用度不愁,虽然没自由形同人质,但总好过逃亡路上出意外。 更何况按如今局势,尉迟家要翻脸也没那么快,所以宇文温在番禹向张定发安排诸般事宜时很乐观,张定发也觉得此行必然有惊无险。 结果两家竟然决裂,可即便知道自己没办法护得王妃和世子突出重围回黄州,张定发依旧不肯轻易放弃抵抗。 “张司马,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让开吧。” 听得尉迟顺发话,张定发苦笑着摇摇头:“国公,卑职奉西阳王之命,与王府侍卫誓死保卫王妃和世子安全,国公身为王妃之父,难道不念及父女之情么?” “这样有用么?” 尉迟顺无奈的反问道,他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但他不想伤人,所以只能劝对方识时务,而张定发的回答很坚决:“应人事小,误人事大,卑职职责所在,退无可退。” 脚步声起,一名妇人在侍女的簇拥下从后院走了过来,那是胙国公夫人王氏,见着眼前情景,脚步凝滞了片刻,继续快步前进。 西阳王府侍卫们见状有些为难,这是王妃的母亲,他们不好刀剑相加,但是...但真是为难。 王氏迎着侍卫走上前,侍卫们硬着头皮后退,退无可退之后,无奈的让开了一条路,王氏径直走到尉迟炽繁面前,忍着泪水探出手:“女儿,带着棘郎入宫吧。” “为何,为何...我要回家...” 尉迟炽繁捂着嘴哭起来,她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她没想到宇文温去年年底出征时,夫妻俩那一别,竟然有可能是永别。 “女儿...这就是你的家...” “我的家在西...”尉迟炽繁已经泣不成声,宇文维城见着母亲哭成这样,虽然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却觉得鼻子一酸,眼眶跟着红起来。 “女儿...莫要吓着棘郎了...听话,听话...” 王氏也快泣不成声,作为母亲她当然心痛女儿,但事已至此,家族的利益高于一切,只是见着女儿的模样,又见着外孙以后很可能命运多蹇,心也痛的要紧。 一把将尉迟炽繁揽在怀里,母女泣不成声,张定发听得心酸,看着近在咫尺的尉迟顺,纠结片刻,最后还是放弃了将其挟持为人质的打算。 这么近的距离,他当然有把握挟持成功,但这样的做法毫无意义,只会刺激王妃和世子,让场面变得更加混乱,不过是徒增变数罢了,所以... 所以还是得缴械。 张定发正要下令放下兵器,却听得尉迟炽繁开口说道:“张司马。” “卑职在,王妃有何吩咐?” “你们不要反抗了,就按之前说好的,不要反抗了。” “这...”张定发看向啜泣着的尉迟炽繁,王妃在来邺城之前,就知道一旦在邺城出事,侍卫们根本无力将她带回西阳,而这也是去年王妃到邺城时,就已做好的心理准备。 见着尉迟炽繁点点头,张定发叹了口气,示意自己身边侍卫放下佩刀,随即唿哨数声,放出信号让府外的侍卫们也放下兵器。 从现在起,他们就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尉迟家既然翻脸,那么对他们这些西阳王府的侍卫,可就不会客气了。 禁军一拥而上,将王府侍卫们左右分开,让出一条路,几名宫女上前,恭请西阳王妃及世子入宫。 张定发默默看着这一切,尉迟顺忽然开口说话:“张司马,你带着部下赶快走吧。” 此言一出,张定发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国公,我们还能去哪里?” “本公能带你们出城,还会给你们备马,但动作要快,赶在丞相改变主意之前,赶紧出城吧!” 宇文温当年在长安救了尉迟顺一家,虽然这只是利益交换的结果,但尉迟顺始终认为自己欠了女婿一个大人情,如今女婿的得力下属张定发等人困在邺城,迟早要遭殃,所以他决定还对方一个人情。 绝境逢生,张定发依旧很冷静:“王妃!卑职要...出城,还请吩咐。” 他是要帮尉迟炽繁传话给宇文温的意思,但世子在面前,似乎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所以张定发不好说破,只能隐晦些提醒王妃。 即将跨出国公府大门的尉迟炽繁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张定发,此时的她有许多话想要让张定发捎回去,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化作一句话: “我和棘郎等着他。” 。。。。。。 胙国公府外,街口一处宅院围墙后边,化了妆的吴明用潜望镜观察着胙国公府门前动静,又有同样化了妆的数人在旁边蹲着,那是他的手下。 来到邺城,吴明和手下可没无所事事闲得发慌,张定发率领的王府侍卫在明处,他们在暗处,但目的都一样,那就是要保证西阳王妃及世子的安全。 然而以尉迟家族在邺城的实力,王妃和世子要么不出事,一出事就是大事,而按照事前拟定的方案,一旦尉迟家翻脸,大家就只能坐视王妃、世子被软禁起来。 王府侍卫们只能束手就擒,任由对方发落,但坐着等死可不行,那就需要吴明等人来策应。 吴明亲自观察敌情,其他人等着准备动手,有两人分别扶着根竹筒,观其模样,似乎对这粗硕的竹筒有些害怕。 西阳王猫队有许多秘密武器,其中之一名为“阿批鸡”,其实就是会直线飞行的燃烧弹,一旦发射出去击中目标,瞬间便会燃起大火。 既然是“鸡”,也就是能飞却飞不太远,这玩意造价昂贵却出了名的不靠谱,靠拉弦引火触发,一旦发射失败,在场之人靠得近的就会被烧死,所以只有在玩命的时候才有人愿意用。 即便不是当场爆炸,竹筒里的“阿批鸡”窜出去时冒着火光,会把射手的脸毁了,所以发射这玩意需要带面罩,一般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人来做射手。 “你们...” 吴明忽然低声说话,那两位紧张得额头上瞬间渗出汗珠,握着竹筒的手有些颤抖:“头,要发射了?”, “发你个头!收好东西,准备撤退!” “啊?那那那...”几个年轻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逆转弄得有些茫然,他们可是做好准备玩命了。 “那什么那,尉迟家一翻脸,王妃和世子是没办法救的,这件事大家不是早知道了?” 吴明收回潜望镜,低声说:“王妃和世子上了马车,禁军簇拥着马车走了,看来是要入宫,国公府居然牵出马来,给张司马他们骑上去,看样子是要放人。” 几名年轻人闻言松了口气:“果然胙国公没把事情做绝。” “事到如今多说无益,赶紧撤退,一会宵禁就麻烦了。”吴明示意手下收拾东西,他们作为暗中策应,职责就是一旦张定发及王府侍卫和禁军发生冲突,就用“阿批鸡”轰出一条血路,顺带连城门也炸掉。 “对了,消息发出去了么?” “发出去了,刘掌柜已经知道出事。”一名年轻人答道,“想来西阳那边,很快也会知道!” “很好,赶紧走。” 吴明及伙伴收拾好东西,又细细检查了一遍,将地上有可能暴露自己身份的蛛丝马迹都抹掉,以免事后被人顺藤摸瓜。 尉迟家要和宇文家决裂了,身在明处的王府侍卫看样子能够离开邺城,但身在暗处的王府猫队却不能走,因为接下来,就要轮到他们登场表演。 前院,一名管家打扮的男子正看着手中一块护身符,尘封了十余年的记忆,今日忽然再度开启。 如今在后院不知道做什么的几个人,将这块护身符交到他手上,震惊之余,他只能任由对方占用新郎主的这座别院,做些不知道后果如何的事情。 郎主有新就有旧,而这块护身符,是他曾经的旧郎主所拥有,而他一直以为,旧郎主已经死了。 见着这几个人带着东西从后院走过来,他缓步迎上前。 “有劳了,今日不得已上门叨扰,还请莫要见怪。” 吴明说完拱了拱手,将对方递过来的护身符收好,随后将一个装着许散碎金子的小袋子递给对方:“就当我们从未来过吧。” 那管家没有接袋子,而是看了看吴明,随后轻声问道:“他还好么?” “好着呢,一顿吃三碗饭。”吴明笑了笑,还是将那袋子塞到对方手中:“后会无期。” 望着这些人匆匆离去的背影,管家掂掂了掂分量十足的小袋子,右手小臂上现出一片淡淡的印记,那印记似乎是被药水清洗过的刺青,此时已经看不出刺青原本的模样。 第一百一十八章 残阳 黄昏,晚霞满天,晋阳城被染上一层金黄色,宵禁即将开始,钟鼓声在半空回荡,提醒着人们赶紧回家,亦或是留在乐坊等消遣场所莫要再出门。 23us.com 并州总管尉迟勤,站在故晋阳宫城楼上,遥望东南方向,试图让目光透过层峦叠嶂的群山,看见邺城的景象。 今日天子大婚,是个重要的日子,对于天子来说是如此,对于丞相尉迟是如此,而对于尉迟勤来说,同样如此,身为并州总管,他肩膀上同时担负着国家和家族重任,所以到了行动的时候。 自从周国灭齐在并州设总管府之后,尉迟勤是第四任并州总管,统领这一介于关中、山东(太行山以东)的要地。 齐国灭亡之后,周国于并州设总管府,上柱国、陈王宇文纯为首任并州总管兼并州刺史,待得宇文邕去世新君继位,宇文纯转任雍州牧,继任的是先帝心腹重臣宇文神举。 然而都督并、潞、肆、石等四州十二镇诸军事的宇文神举,到任没多久,便被早就恨其入骨的新君宇文遣使鸩杀于马邑。 第三任并州总管,是太祖元从、申国公李穆,结果到了大象二年,这位本该是周国柱石的元从勋贵,直接投向了时为辅政丞相的杨坚。 从那以后,并州便成了杨坚也就是隋国的地盘,直到去年周军收复失地,重新将河东之地纳入控制之中,尉迟勤被任命为并州总管。 并州州治晋阳为天下雄城,在东魏、高齐时,是和齐都邺城并称的要地,号称“别都”,精兵宿将咸荟于此,士马精强远胜邺都。 晋阳之所以在东魏、高齐时有如此地位,是因为当年东魏权臣高欢的大丞相府(霸府)位于晋阳。 而晋阳为高家的老巢,实际上是东魏的权力核心,霸府是真正的朝廷,而邺城那个朝廷不过是摆设,齐国正是丢了晋阳,才彻底走向灭亡的道路。 再往前一些,当年六镇之乱后,权臣尔朱荣的霸府同样位于晋阳,洛阳的皇帝和朝廷,就是个傀儡,由此可见晋阳的地位之重要。 即便是周国灭齐之后,晋阳同样是一处要地,对于河东以西的关中长安、河东以东的山东邺城来说,晋阳有高屋建瓴之势。 而并州总管府还承担着防备西北方向草原上突厥国的重任,所以需要驻扎重兵于此,但由此也对长安、邺城构成了威胁。 所以并州总管一职十分重要,去年时尉迟勤被任命为并州总管,他对此感到十分诧异,因为大家都以为这一职务应当是尉迟顺来担任,不过尉迟勤一想到伯父尉迟迥家里不平靖也就释然了。 尉迟顺为尉迟迥原配元氏所生,而尉迟为续弦王氏所生,去年,尉迟成为蜀王世子,如果把尉迟顺任命为并州总管,双方本来关系就不好,一旦相互猜忌恐怕迟早要出事。 然而晋阳必须掌握在尉迟家族的手中,所以尉迟勤便成了最佳人选。 论资历有资历,论战功有战功,又是尉迟家族中的骨干人物,为了家族理所当然要坐镇晋阳,控制河东。 不但要防御突厥,更要与位于蜀地的益州总管席毗罗一起,一东一西监视关中的宇文亮,必要的时候,东西夹击对方。 而“必要的时候”,尉迟勤知道迟早都要到来,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因为这一天就在天子大婚过后。 早在数月前,尉迟勤便收到丞相尉迟的命令,对方要求他整顿兵马准备“防秋”,所谓“防秋”就是防备来犯的突厥大军,对方通常于秋后大举入寇,袭扰边境抢夺牲口牛羊及人口。 此为并州总管府本该做的准备,虽然这几年突厥各部落内讧,大小可汗们分属不同阵营进行厮杀,但一些部落首领率领部众于秋天南下袭扰之事也时有发生,所以不得不防。 然而不久前他到邺城之后,才从尉迟口中得知一件事,那就是天子策划于其大婚之日动手,刺杀尉迟发动宫变夺权。 此事非同小可,一旦天子得手,其最后能否掌握大权且不说,尉迟家族搞不好就如同当年的尔朱家族一样,被人杀得血流成河。 尉迟家和宇文家迟早要决裂,既然天子要先动手,那就决裂吧,没什么好犹豫的。 尉迟勤如是想,尉迟的想法也差不多,那就是让天子先动手,然后将其制服,借着隔绝内外把天子彻底软禁起来,过得数年之后待时机成熟再改朝换代。 这种完全架空皇帝的做法,和当年的杨坚类似,说白了如今的尉迟家就要像杨家一样,成为周国的乱臣贼子,这和故蜀王尉迟迥的想法完全不同。 虽然名声不好,但这是必然的结果,天子和权臣必然要决裂,失败者被斩草除根,尉迟勤可不想再为宇文家尽忠,因为这个家族已经不值得大家尽忠了。 十一年前,宇文邕去世后,新任并州总管宇文神举,被新君鸩杀于任上,没过多久,小冢宰宇文孝伯被新君赐死家中。 来年,徐州总管王轨,被新君遣使杀于任上,不久,秦州总管尉迟运忧惧而死。 这几个人是宇文邕的肱骨之臣,却为太子宇文所嫉恨,所以新君即位后没多久,便逐一痛下杀手以解心头之恨。 尉迟勤是后来才知道,他的兄长尉迟运并不是忧惧而死,而是为了不让儿子受牵连,无奈之下赶在宇文动手之前服毒自尽。 这几位大臣忠于宇文家,是大周的良臣,却因为见着时任太子宇文顽劣不堪,认为日后继位必然损坏大周基业,所以劝谏武帝另立太子。 此举虽然犯了大忌,但也是为周国为宇文家着想,结果换来的是什么? 为大周、为宇文家效忠的臣子,下场就是死! 不说外人,齐王宇文宪因为功劳大名望高,也被侄子随意找了个借口杀了,宇文家的败家子败坏家业,谁拦谁就得死,那还有那个傻瓜赌上全家性命去拦?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继位让先帝老臣靠边站,这种事情大家能理解,但宇文如此做法却让人不寒而栗。 尉迟勤是想通了,周国大部分的权贵都想通了,所以当宇文忽然去世之后,原本并无太多功绩的杨坚脱颖而出,凭着后父身份唐突掌权时,大家都默认了。 没人希望宇文家的人出来主持大局,因为前一个主持大局的宗室宇文护,杀得权贵们血流成河,没人关心小皇帝该怎么办,因为他父亲杀得大家人心都散了。 大象二年宇文去世后,尉迟迥在相州策划起兵反杨,派人送信到青州给尉迟勤,动员侄子响应起兵,尉迟勤的做法,是派人进京把信交给杨坚。 是的,他不打算为宇文家效忠,因为这个家族的所作所为,让他心灰意冷,也让许多权贵心灰意冷。 但后来尉迟勤还是响应伯父的号召起兵,为的不是什么匡扶周室,而是为了家族,他的嫡兄尉迟安已经投了杨坚,那么作为两面下注的典型做法,尉迟勤就得站在伯父这边。 尉迟勤的父亲尉迟纲,和尉迟迥是亲兄弟,是周太祖宇文泰的亲外甥,尉迟迥要为宇文家尽忠,要为舅舅尽忠,这不过是上一辈人的想法。 作为侄子的尉迟勤跟在伯父身边,就是为了家族,所以等到隋国灭亡,他就得为家族的前途考虑了。 尉迟迥的想法很明显,就是宇文和尉迟共天下,但尉迟勤认为这是自欺欺人,尉迟家就算想共天下,宇文家也会不愿意,那个年轻的天子不就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 尉迟勤虽然不待见尉迟排挤尉迟顺,但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却和对方一致:天子不仁,就休怪我们不义! 事关家族兴衰,不能因为妇人之仁导致举族被屠,尉迟勤认为家族已经对宇文家仁至义尽,恩怨略过不提,一山不容二虎,要消亡的只能是宇文家。 所以他应尉迟的要求,没有向别人包括尉迟顺透露这一内幕,从邺城返回晋阳后,便紧锣密鼓筹划起来,而今日,是天子的大婚之日,也是两家决裂的日子。 天子会被软禁,而并州总管尉迟勤,将率领河东大军南下蒲坂,由蒲津浮桥过黄河进入关中直扑长安,讨伐派人刺杀天子的弑君逆贼、杞王宇文亮。 脚步声起,并州总管长史走上城头,向尉迟勤禀报:“总管,并州防务已经布置妥当,突厥一旦来袭,必然无法危及晋阳。” “好,本官领兵南下,并州防务就交给你了。” 尉迟勤本来今日就要领兵南下,但前几日边境各州遣使来报,说草原突厥部落有异动,为了安排“防秋”事宜,他不得不滞留一日。 尉迟勤要对付宇文亮,但也得安排好诸般事宜,免得大军南下之后,晋阳被南下的突厥军队端了,届时河东局势糜烂,极有可能铸成大错。 即将走下城头,尉迟勤转身看向西面,只见日薄西山,残阳如血,此情此景,让他感慨起来。 宇文家的周国一如即将消失的残阳,没什么希望了,所以,该灭亡就灭亡吧。 第一百一十九章 残阳 长安,杞王府,杞王宇文亮伴随着夕阳余晖回到府里,侍妾伺候他更衣沐浴,晚膳尚需片刻才能准备好,于是他转到书房,独坐窗边榻上,望着漫天晚霞陷入沉思。 23us.com 今日天子将在邺城大婚,周国从此有了皇后,作为宗亲领袖的宇文亮,按说要到邺城参与庆典,但基于种种考虑,最终并未成行。 去年宇文亮和长子宇文明到邺城,预备参加天子的大婚,本来就有被一锅端的风险,但总总迹象表明,时任丞相的蜀王尉迟迥,不会做出那种事情,所以父子俩才敢同时前往邺城。 结果尉迟迥忽然去世,导致天子婚事推迟到今年,而新丞相尉迟会不会在站稳脚跟后,趁着天子大婚之际,对抵达邺城的宇文亮动手,那可就不确定了。 这不是宇文亮过于小心谨慎,而是因为去年年底周国集结大军攻打江南陈国,他的两个儿子被任命为行军元帅,分别进攻巴、湘、桂州以及江州、岭表,因此离开山南,形同被人调虎离山。 如今宇文明、宇文温正在湘州和岭表广州,坐镇关中的宇文亮一旦出事,那就全完了。 时局不妙,对于宇文家来是如此,但对于掌握朝廷大权的尉迟家来说,是形势一片大好,两家迟早有一天会决裂,那么如何在对方的全力进攻面前站稳脚跟,是宇文亮一直在考虑的问题。 简而言之,当前局势危机重重,双方的实力对比太过悬殊,宇文亮觉得除非有奇迹,否则自己能守住一块地盘“且徐图之”就已经不错了。 十二年前,周国灭齐,江南陈国如同砧板上的肥肉,眼看着天下就要一统,宇文家即将走上巅峰,结果竟然瞬间破败,一如残阳般即将消失于地平线。 家族沦落到如此地步,让宇文亮揪心不已,事已至此,再埋怨那个暴毙的败家子宇文已无任何意义,他要扛起复兴家族的重任,就得咬牙坚持下去。 不光如此,连两个儿子也得上阵,所以即便有被人调虎离山的顾虑,宇文亮也同意朝廷的任命,让两个儿子挂帅出征,为的就是让儿子多立军功,多积累声望,让大家对宇文家重新恢复信心。 尤其是要让大家看到宇文家的人很能打,只有这样才能聚拢人心,让那些受尉迟排挤的家族,有下注到宇文家的决心,虽然这么说市侩了些,但却是不争的事实。 宇文亮这一年多来,一直在极力拉拢任何可以拉拢的力量,成果不错,但实际上他很清楚,真要到了和尉迟家决裂的那一天,他首先得打赢一场类似当年沙苑大战的大胜仗,别人才会真心追随。 要让大家对宇文家有信心,那么宇文家的男人就得能不断打胜仗,所以宇文亮自己在努力,也让两个儿子多争取机会立下战功,而作为行军元帅出征讨伐陈国,就是最好的机会。 这样做很冒险,但宇文亮权衡利弊之后认为值得冒险,所以儿子没回到山南之前,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去邺城,以免助长尉迟提前动手的野心。 所以今日天子大婚,没有宗室在场,不过宇文亮知道天子亲姊千金公主已经回到邺城,想来天子不会太过孤单,只要再熬上几年,等宗室的力量成长到一定程度,就能掣肘尉迟家,让其不要走出那一步。 让尉迟投鼠忌器,周国出现尉迟和宇文共天下的局面,持续上若干年,新的平衡力量增强,双方的矛盾渐渐消散,将危机化于无形之中。 这是宇文亮能想到的最佳方案,但天子的秉性让他觉得有些担心,担心两家提前决裂。 当年宇文温从邺城回来,带来了天子的口谕,言语间让宇文亮知道天子的大概想法,宇文乾铿虽然年轻,心智却已超出其年纪,所以宇文亮担心对方沉不住气,急于求成结果弄出祸事来。 譬如说在大婚典礼上,乘人不备刺杀尉迟,然后号召群臣起事。 发生这种事的可能性很小,所以宇文亮不觉得今年很危险,他为了避免刺激尉迟。没有贸然派人暗中与天子联系,而天子似乎很沉得住气,同样没有派人私下里联系他。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持脆弱的平衡,宇文亮只希望这个平衡能够多维持几年,到时候,宗室的力量会更强,守住江山的希望会更大。 但这不代表宇文亮不做提防,他所在关中的东面,是并州总管尉迟勤的河东,西面是益州总管席毗罗的蜀地,一旦尉迟家动手,东西夹击是必然。 蜀道难,所以西边益州席毗罗的威胁相对较轻,而东边并州尉迟勤的威胁最大,晋阳方面的动向,是宇文亮一直在关注的问题,即便是现在也不敢掉以轻心。 他在并州安排有细作,随时通报对方的异状,知道因为秋天临近,并州军在“防秋”,这是正常的调集军队,可一旦这些军队突然南下,那就不得了了。 大规模兵马调动,肯定瞒不过细作的眼睛,然而晋阳到黄河边的蒲坂有八百余里,过了黄河后到长安又有二百余里,全程逾千里的距离,细作能够及时把消息传回来么? 不能。 尉迟勤真要动手,可以封锁沿途关卡不让闲杂人等往来,然后先出动骑兵,在马匹充裕的情况下,昼夜兼程赶往蒲坂,大概两三天就能抵达。 即便这些骑兵不突袭长安,只要控制蒲津处的黄河浮桥,并且抵达西岸固守,那么随后而来的并州军主力,就能轻而易举渡过黄河进入关中,届时留给长安的时间,根本就不够。 靠细作骑马从晋阳跑回长安通风报信,无法及时让长安做好准备,不过这对于宇文亮来说不是问题,因为他的次子宇文温,给出了一个解决方法。 飞鸽传书。 宇文亮大概知道鸽子有归巢的习性,但从没想过人能够利用这种习性,让鸽子传递书信,所以当宇文温将这种办法透露出来时,他有些难以置信。 鸽子在数十里外归巢不足为奇,可超过千里的距离也能归巢,那就太不可思议了,对此,宇文温做了个演示。 那一天,几只从西阳放飞的鸽子飞回长安,带来了几张印有半张印鉴的纸条,二十多天后,从西阳赶来的信使,带来印有另一半印鉴的纸条。 纸条分别合在一起,确认无误之后,宇文亮才敢相信飞鸽传书的可行性,对于如何抵御并州军的突袭,充满了信心。 我的两个儿子,可不是宇文那样的败家子,宇文家,也绝不是即将消失的残阳! 第一百二十章 胜券在握 夕阳西下,成都,文翁学堂,祭拜先贤的仪式刚刚结束,学子们三三两两散去,之前官府调集人力物力修葺学堂,今日益州总管莅临主持仪式,折腾了一天总算是折腾完了。 23us.com 文翁,为前汉景帝时蜀郡太守,名党,字仲翁,他于蜀郡太守任上兴教育、举贤能、修水利,政绩卓著,又立公学,公学中有精舍讲堂,又有石室。 此公学又被称为“文翁学堂”、“文翁石室”,为汉王朝的第一所地方官办学校,文翁学堂创立不久,便以学风卓荦、人才辈出而闻名。 因为文翁学堂的名声越来越大,汉武帝下令全国效仿文翁兴办学校,文翁学堂到后汉时经历了“州夺郡学”事件,文翁学堂从此被辟为益州州学。 数百年时光流逝,文翁学堂延续至今,历朝历代地方官只要稍有责任心,都会对其加以修葺,而周军收复蜀地之后,文翁学堂也得到了益州总管席毗罗的重视。 身为一方牧守,席毗罗不光要镇守益州、监视关中宇文亮,还得认真履行地方官职责,所以修葺文翁学堂的事情,他没有拖延太久。 这种有助于提升名望的事情,多多益善,席毗罗亲临学堂主持仪式,其实也没多累,此时此刻,他正驻足于学堂陈列的画像前。 这些是孔子及其七十二弟子的画像,为南朝齐国地方官修葺学堂时命人所绘,待到侯景之乱后萧梁宗室内讧,魏国(西魏)大将尉迟迥平定蜀地,历任地方官又对文翁学堂进行修葺。 周国皇子宇文宪、宇文招、宇文俭任益州总管时,均修葺文翁学堂,皇子宇文达任益州总管时,将学堂里陈列的画像增加了两幅,其上所绘者,一为苏绰一为卢辩,此二人为周国六官制度制定者。 此时此刻,席毗罗看着一副副画像出神,他不是在感怀先贤,而是感叹世事无常。 当年的齐国公宇文宪,后来进爵齐王,战功卓越声望极高,却为登基不到一个月的侄子所害。 当年的谯国公宇文俭、代国公宇文达、赵国公宇文招,后来分别进位谯王、代王、赵王,宇文俭于周国平齐之后病逝,另外两位宗室藩王,全都在大象二年丢了性命。 又有一任益州总管、庸国公王谦,于大象二年时响应尉迟迥反杨,结果兵败身亡,五位前任益州总管,无论年纪如何全都已经不在人世。 现任益州总管席毗罗,想起五位前任的故事,自然有些感怀,毕竟身为齐国旧臣的他,却比周国的几位宗室勋贵活得更久。 除了病逝的宇文俭,相对于其他四个前任,席毗罗只觉万分庆幸,当年高高在上的藩王,无论是齐国宗室还是周国宗室,都已死得所剩无几。 而当年周军进攻晋阳时,晋阳齐军将领之一的席毗罗活到了现在,靠的是什么? 靠的是运气。 齐国灭亡,文武大臣投降,成了周国臣子,然而在大象二年开始的那场变乱之中,有的人选错阵营丢了性命,有人选对阵营同样丢了性命。 席毗罗能活到现在,又过得比较如意,靠的就是当初的判断,更重要的是运气,但运气总有用完的时候,所以在接下来的变局之中,如何能保全身家及地位,是席毗罗要考虑的问题。 毫无疑问,尉迟家有绝对优势,但席毗罗考虑到一点,那就是他所在的位置,其实是孤悬于尉迟家地盘之外,一旦尉迟、宇文两家翻脸,身为尉迟家势力范围的益州根本没有外援。 当然,席毗罗不认为宇文亮在河东、蜀地的东西夹击下还有余力进攻益州,但如果尉迟不能很快击败宇文亮,甚至出现当年东西魏对峙的局面,关中、山南还在宇文家手中,那么他该何去何从? 被任命为益州总管,夹击关中宇文亮,这是丞相对他的信任,但作为掣肘,席毗罗的家眷却留在邺城,其中就包括他的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 席毗罗的次子已经在数年前于邺城遇刺身亡,现在他就剩下唯一的儿子延续香火,所以尉迟家算是拿捏到他的软肋,可是一旦宇文亮在关中、山南站稳脚跟,席毗罗靠着孤悬在外的益州,未必能撑多久。 实在不行可以投降,但是儿子就保不住了,虽然席毗罗还有个弟弟席叉罗,但他依旧希望自己父子俩能够平平安安。 所以问题在于,一旦尉迟、宇文两家决裂,要尽快把关中宇文亮击败,一边益州和邺城方面保持联系,而正是基于这种考虑,席毗罗就任益州总管之后一直不敢松懈,兵马随时做好准备,就等邺城方面一声令下便向东进军。 亦或是派兵顺流而下,支援正在江南荆州(陈国荆州)驻扎的行军元帅崔弘度进攻江陵,进而策应洛州、豫州军进攻山南,两种方案他都做好了准备,就等着邺城方面的密使抵达。 想到这里,席毗罗见天色已晚,便骑上马打道回府,刚到府邸大门,管家迎了上来,听其耳语几句后,席毗罗顾不得更衣便转入书房。 书房内有一人,面色疲惫不堪,似乎是刚结束一场长途跋涉,他见着席毗罗到来,双手奉上一封信:“总管,卑职奉丞相之命送信至此,请查验。” 席毗罗认得此人是丞相府僚佐小吏,他小心将信封拆开,抽出一张信笺,上面只有几句诗,内容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席毗罗很快便在信笺上找到了三处标记,那是他和丞相尉迟事先约好的暗号,以证明此信为尉迟亲笔所写。 这几句诗,从字面上来说看不出任何秘密,但对于席毗罗来说,是一个再明确不误的消息,这几句诗也是尉迟和他越好的暗号,代表着开战。 席毗罗又仔细看了几遍信笺,用烛火将其点燃烧毁,随后对来人说道:“你一路过来辛苦了,是何时从邺城出发的?” “回总管,卑职等从邺城出发,经长安至此,已过了三十六日。” 邺城到成都,若是半路经过关中,路程将近三千里,密使用三十六日走完,考虑到蜀道难行,已经是很快的速度了。 席毗罗之所以问对方何时从邺城出发,就是要从侧面了解一件事情,现在看来,丞相于一个月前就做出了开战的决定,想来应该是胜券在握。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信心满满,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看向遥远的东南方向,席毗罗长吁一口气。 宇文亮,你完了! 。。。。。。 夕阳西下,晚风带来了江水的细微腥味,行军元帅崔弘度站在公安城头,眺望着远处江面,这种程度的腥味对于久经沙场的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天色渐晚,江面上亮起无数火光,这是长江流域常见的景象,因为渔家经常晚上打渔,点起火把吸引水中鱼儿聚集过来以便捕捞,但眼前的景象却有不同,因为江面上都是即将夜航的战船。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看着滚滚长江东逝水,崔弘度有些走神,往事历历在目。 那年他十七岁,弓马娴熟,勇武果敢,被大冢宰、晋王宇文护引为亲信,得授都督,累功转大都督,晋王世子宇文训出任蒲州刺史时,特地让他辅佐。 崔弘度出身名门博陵崔氏,年纪轻轻便受重用,那时的他意气风发,前途不可限量,奈何政局变幻多端,皇帝宇文邕刺死了权臣宇文护,局势骤然改变。 宇文邕并未将晋王党羽全都斩草除根,崔弘度逃过一劫,却从此仕途艰难,待得宇文邕去世宇文继位,好容易有机会随军平定淮南,战事刚结束不久,宇文便去世了。 皇后之父杨坚辅政,相州总管尉迟迥于邺城起兵反杨,尉迟迥之子尉迟娶了崔弘度的妹妹,所以崔家和尉迟家是姻亲,两难之下,崔弘度只能随军讨伐尉迟迥。 隋国建立,他成了隋国臣子,周隋两国历经八年的纷争终于分出胜负,崔弘度又成了周臣,但他和弟弟崔弘升有了污点,为人诟病。 所以崔弘度想要在往后的仕途上有所发展,光靠妹妹吹枕边风可不行,必须立下战功,还得是关键的战功。 而现在,就是关键时刻。 想到这里,崔弘度下达命令:“传令,水军立刻出发!” 传令兵领命,跑下城墙骑上马,向江边水军营寨疾驰而去,水军战船已经准备就绪,一旦主帅发令就会扬帆,向着上游七十余里处的江津进军。 身着铠甲的崔弘度,又看了一眼江边那些被火光映照出的恍惚船影,转身走下城墙,僚佐们早已恭候多时,他交代行军元帅长史诸般事宜,翻身上马,疾驰出城。 北门外空地上,无数火把将旷野照得如同白昼,崔弘度看着眼前壮观的场面,不由得心情澎湃。 他作为行军元帅,率领周军进攻陈国的信州、荆州以及武州,扼守长江峡口,如今三州之地早已悉数拿下,休整了数月之后,崔弘度终于迎来了最关键的时刻。 今日天子大婚,而按照丞相尉迟一个月前的来信所述,今日也是尉迟家和宇文家决裂的日子,所以驻扎在荆州(陈国)州治公安的崔弘度,要水陆并进突袭江北梁国国都江陵。 梁国是周国的藩属国,其国都江陵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有周国的江陵总管府驻军协防,江陵总管是宇文家的人,既然要决裂,那么江陵必须拿下。 公安位于长江南岸,江陵位于长江北岸,而公安处于江陵下游大约七八十里处,为了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崔弘度选择在傍晚发兵,虽然夜间在江上行船很危险,但值得冒险。 如此一来,到了凌晨时分,水军刚好能够袭击江陵东南方向的江津戍,夺取这一重要江北码头。 夜里行船有危险,正是如此,江津守军才会掉以轻心,而崔弘度将亲自率领兵马走陆路北上,到了江津戍对面南岸的马头岸,正好让夺取江津戍的水军接应兵马渡江。 所以到了明日上午,大军就能兵临江陵城下。 拿下江陵,与上游来援的益州兵马汇合,可以挥师北上进攻襄阳,策应洛州军、豫州军取山南,抄宇文家的老巢。 也可以派水军战船顺流而下,威逼洞庭湖口,让身在江南湘州的宇文明无法从容调集大军回援山南,这就是尉迟安排妻兄崔弘度要做的事情。 可想而知,同时动手的还有并州尉迟勤,益州席毗罗,如此周密安排,尉迟家胜券在握,只需要数月时间,宇文家就彻底完蛋了。 崔弘度对此深信不疑,所以现在开始,就是他和弟弟崔弘升建功立业的最佳时机,自己妹妹是蜀王妃,其子为蜀王世子,崔家在新朝那是前途一片光明。 “总管!末将等均已准备就绪,请下令!” “很好,全军出发!” 号角声此起彼伏,汇聚成海的火光沸腾起来,在愈发昏暗的天色中,慢慢形成一条火龙,向着北方前进,策马前进的崔弘度,忽然转头望向东南。 他不是在看公安城,而是看向远方,看向遥远的东南方向某处。 。。。。。。 湓口,权浔阳郡守许绍骑在马上,沐浴着夕阳余晖向官署疾驰而去,岭南道行军元帅司马崔弘升,数日前抵达湓口,召集几位行军总管及主要将领于今日议事,因为事关重大,连他也得参加。 许绍作为权郡守,除了承担郡守的职责,还负责军需调度,湓口作为周军的一处辎重转运中枢,对于接下来的作战十分重要,而此次会议的讨论内容,就是关于接下来的作战。 相关事宜,崔弘升事前大概透露了一些口风,那就是因为官军在江南战事不利,需要镇守江州的部分岭南道行军东进增援。 首先是水军,需要从上游方向逼近建康,其次是步军,要从东阳步道进攻会稽,抄建康的后路,迫使建康陈军分兵。 大概的内容就是这些,具体事务需要通过会议确定,但最主要是宣布一些决定,因为按道理,岭南道行军是元帅宇文温说了算,江南道行军元帅尉迟佑耆无权调动岭南道行军诸将。 然而宇文温作为行军元帅,未得朝廷诏令不得擅自回师,所以此时不可能在湓口召集众将议事,那么... 官署前,十余骑刚刚停下,许绍见状扯住缰绳,下马之后快步上前,向着对方为首一人行礼:“下官见过长史。” “喔,是许明府。”崔达点点头,他风尘仆仆面色疲惫,看样子是刚结束一场长途跋涉,许绍目送崔达先行进入官署,若有所思的看着对方背影,随后跟了上去。 议事厅内灯火通明,许多将领已经在内等候,崔达看见了行军元帅司马崔弘升,行军总管史万岁、樊子盖、陈五弟等主要将领,心脏扑通扑通跳起来。 他从广州番禹赶到江州湓口,一千多里的路程,十天就赶到了,若是在平原倒也没什么稀奇,可从番禹到湓口沿途水、陆路交替,还有崎岖山路,那和平日赶路不一样。 所以刚入湓口的崔达,只觉得全身骨头差点都要颠散架了。 但不赶路不行,这是远在邺城的丞相所做决定,对方忽然命人带来口信让他必须克期抵达湓口,所以再累,崔达也得捱着,于番禹向宇文温辞行后立刻赶路。 刚到南昌时,他便派人提前赶到湓口,知会已被崔弘升召集的众将,说自己带来了宇文温的最新命令,而即将开始的会议上,他就要当众宣布。 今日天子大婚,想来邺城那边已经尘埃落定,所以... 崔达的心脏再度剧烈跳动起来,右手不知不觉握紧。 丞相如此周密安排,尉迟家必然胜券在握,所以,我立功的时候到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抗命不遵 岭南道行军,共有七位行军总管,除了远在岭表广州的杨济、交州的慕容三藏,其余五位都在大庾岭以北,而行军总管梁定兴驻军鄱阳郡,提防会稽方向陈军,所以此时在湓口官署议事厅的总管共有四位。 23us.com 行军总管史万岁、樊子盖、陈五弟,还有水军总管来护儿,以及一些主要将领,此时汇聚一堂,刚赶到湓口的行军元帅长史崔达,与诸将见面之后,会议很快召开。 崔达赶了一天的路十分疲惫,会议由行军元帅司马崔弘升主持,虽然他事先已经向诸将透露了今日会议的大概内容,但正式会议上还是重申了一遍。 江南道行军战事不利,花了数月时间都没能拿下陈国国都建康,战事本来年初就能结束,结果拖延到现在,所以得岭南道行军增援。 如何增援?很简单,分水路、陆路东进。 水军总管来护儿,率领水军战船顺流而下,进攻与江州接壤的陈国北江州,然后继续东进,进攻与北江州相连的陈国南豫州,从东边逼近建康。 因为要在岸上攻城拔寨,光靠水军将士不行,所以行军总管樊子盖领兵乘坐水军战船东进。 而陆路,将由行军总管史万岁出击,他会同领兵驻扎鄱阳郡的行军总管梁定兴,合兵一处经东阳步道进攻陈国东扬州的会稽郡,迫使建康陈军分兵。 此时的陈国,只剩下江南三吴地区,这是江南有名的鱼米之乡,如今眼见着秋天即将来临,周军攻入三吴地区,可以就地收集粮食,减轻粮草补给的压力。 而陈军之所以能够坚持到现在,也是因为建康存有大量粮食,但从年初持续到现在,存粮想来也消耗大半,而对方失去了江州、巴州、湘州的粮食供应之后,只能靠三吴地区的粮食养兵。 所以周军攻入三吴地区抢割水稻,也可以减少对方的粮食收成,如此一来建康周边的陈军未必能坚持多久,势必会影响到军心。 即便不考虑这个因素,此次岭南道行军作为策应,要配合江南道行军,在年底以前一鼓作气拿下建康,及早结束战事。 然而岭南道行军的兵力被太多的话,会影响江州的安全,江州如果不稳,会连带着岭表局势出现动荡。 那么作为折中的办法,就是由岭南道行军元帅长史崔达坐镇湓口,而由行军元帅司马崔弘升率领兵马走水路进攻陈国。 如此一来,岭南道行军是在本军长史及司马的指挥下作战,而行军总管陈五弟领兵镇守南昌,防止各地豪强伺机而动。 看上去很不错的安排,各方面都照顾到了,但关键在于是这样的安排,并不是朝廷使者持使节到军中当场向众将宣布,而是江南道行军元帅尉迟佑耆派人来岭南道行军调集兵马。 岭南道行军的将领,可以对这种命令置之不理,对方想要调兵,必须获得岭南道行军元帅宇文温的同意。 虽然行军元帅司马崔弘升同意调遣岭南道行军兵马,东进增援江南道行军,但如果行军总管们执意要先得元帅军令,同样可以按兵不动,所以需要有另一个人表态。 崔达作为行军元帅长史,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接替元帅指挥军队。 但前提是行军元帅出现意外,譬如重病、阵亡等情况,导致其无法履行主帅职责,否则只要元帅不同意,长史除非能拿出朝廷的诏令,否则就不能越权擅自做出决定。 “本官在番禹时,大王曾经说过...”崔达开口说话,崔弘升做讲解的时候他借机缓了缓,好歹恢复些许精神,所以说起话来恢复了些许官威。 “大王说的是‘便宜行事’四个字,讨伐交州李佛子就不说了,攻打林邑国,大王可没有派人千里迢迢赶到邺城,待朝廷正式下令,再带着诏令到交州才发兵。” “岭南道行军的职责,是攻打陈国江州以及岭表州郡,此时战事已经结束,除了分兵镇守各地提防叛乱,我军已经没有必要增兵岭表,所以在江州的兵力充裕,不能坐视官军在江南的战事不利而无动于衷!” “之前有朝廷使者赶赴广州,传达诏令命大王亲赴江州坐镇湓口,以便根据时局派兵增援江南,但大王不放心岭表局势,没有北上。” “故而命本官坐镇江州,若江南战局有变,就由本官代做决定,而崔司马方才所说,本官深表同意,无论是江南道行军还是岭南道行军,大家都是官军同袍,没必要那么讲究。” 说到这里,崔达命人拿出一卷文书,上有行军元帅宇文温的命令,他让诸将传阅,借着众人注意力集中在文书上时,崔达和崔弘升交换了一下眼神。 还没抵达湓口时,崔达便在半路与崔弘升派来的人秘密碰面,两人对于今日要做些什么进行了协调,所以崔达刚刚抵达湓口、没有和崔弘升碰面就直接开会,并不会影响二人之间的默契。 文书被众将传阅一圈之后回到崔达手中,他环视在场众人以便,开口问道:“这是大王的决定,谁还有疑问?” 话音刚落,行军总管史万岁率先发问:“阁下,此文书虽然盖有元帅大印,但行文之中并未有同意调动兵马东进的内容。” 自秦汉以来,秩比二千石以上长史,通常在正式场合被下级尊称为“阁下”,协助大军主帅统领兵马的司马,没有特定尊称,通常如高阶将军一样被下级称为“麾下”。 “本官说过,大王命本官在江州便宜行事,难道事无巨细还得派人去番禹禀报、待得大王同意才能行事不成?那么大王命本官来湓口坐镇莫非是戏言?” 史万岁还未说话,陈五弟问道:“阁下,大王先前严令我等在江州各地严密布防,为的就是防止有人叛乱,官军兵力一少,恐怕有人会蠢蠢欲动,调动兵马之事非同小可,末将以为须得请示大王。” 崔达还没说话,崔弘升开口问来护儿:“来总管,你的意思?” “麾下,末将以为,兵马调动事关江州安危,此事无法便宜行事,须得元帅亲自下...” “大胆!!”崔达忽然大喝一声,官威瞬间抖起来,“尔等俱为朝廷命官,不思报效国家,只知一味推诿,莫非是觉得功劳足够了,就想着回家过安稳日子,不愿上阵杀敌了?” “本官得大王委派,在江州便宜行事,与司马一道调遣兵马,你们胆敢推诿不从,莫非是要抗命不从!” 史万岁等人开口争辩,崔达和崔弘升又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后图穷匕见:“来人!将史万岁、陈五弟、来护儿看押起来,明日便押赴广州番禹,让他们亲耳听听大王是如何说的!” 随着崔达一声令下,厅外冲来许多甲士,看样子是要将史万岁、陈五弟、来护儿抓起来,三人见状拔刀,场面瞬间混乱起来。 “大胆史万岁!尔等违抗军令,莫非是要哗变!” 面色铁青的崔达大声呵斥着,心中却是一阵喜悦,他和崔弘升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将这三个忠于宇文温的行军总管找借口软禁起来,夺其兵权。 调兵东进,不过是借口,若真要调兵,朝廷只需派遣使者持使节在众将面前宣读诏令即可,即便是行军元帅在场,除非想背上图谋不轨的恶名,否则再不愿意也得服从。 既然不是真的调兵,那就没必要让人冒充朝廷使者,崔达和崔弘升就是要用争议颇大的方法来“调兵”,让史万岁等人揪住破绽不放,他才有理由发难。 之所以装模作样开会,就是在做铺垫,为的就是要“名正言顺”,让大家都认为他做出如此决定,完全是为了国事,而不是一上来就针对特定几个人。 这样是为了避免其他将领为史万岁等人鼓动,到时候抓虎未成恐遭其害。 议事厅外传来打斗声,看样子是史万岁等人的随从与崔弘升的人打起来,眼见着场面即将失控,许绍见状赶紧圆场:“阁下,并非几位总管推诿,只是...” “只是什么?莫非你许绍也要抗命不遵吗?”崔达盯着许绍冷笑一声,然后将手一挥:“把许绍一起看押起来!” 许绍是宇文温的人,所以崔达之前就打定主意,今日也要将其抓起来,免得坏事。 “我等大王之命镇守江州各地,何来抗命不遵之有!” 许绍的争辩,正好让崔弘升找到借口,他下令士兵们动手,要当场将这四人“明正军法”以绝后患。 丞相已经命他控制湓口,进而控制水军以及彭蠡湖湖口,截断宇文温的退路,扼守长江中游,所以若能趁机来个一锅端,将湓口城里宇文温的亲信连根铲除就再好不过。 今天,同时发难的不止他,还有他的兄长崔弘度,虽然没收到消息,但崔弘升判断同时发难的不止他兄弟二人,至少还有并州总管尉迟勤,因为从今日开始,尉迟家和宇文家就正式决裂了。 士兵们冲向史万岁等人,在场的许多将领纷纷拔出佩刀,聚在四人周围,他们大多是黄州或者山南将领出身,自然是无条件追随几位身后。 行军总管樊子盖见状心中叹息一声,领着麾下几名将领拔刀与史万岁等人对峙,他不愿见到如此场面,但毕竟身不由己,若不如此,远在邺城的亲眷就要倒霉了。 场面一触即发,崔达欣喜异常,他和崔弘升已经做好准备,不怕这帮人反抗,原打算争取一部分将领到他这一边,现在好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看看面前负隅顽抗的将领们,崔达大声呵斥:“竟敢对上官刀兵相向,莫非尔等是...” “傻瓜!傻瓜!” 一个突兀的声音忽然从门口方向传来,打断了崔达的话,他心中恼怒循声望去,却见一只白鹦鹉从门口飞进来,盘旋一圈之后落在房梁上,俯视着众人,用不男不女的声音说道: “傻瓜!傻瓜!” 声音十分刺耳,那白鹦鹉盯着崔达说活,似乎是在骂他“傻瓜”,随后“噗嗤”一声拉了泡屎,位于其下的崔弘升赶紧侧身一让,堪堪躲过。 本来十分紧张的现场气氛,被这鸟儿一搅和,瞬间荒诞起来。 崔达见状干咳一声,再度发难:“尔等竟敢对朝廷命官刀兵相向,口口声声“大王之命”,那么把天子置于何处?尔等逆贼,人人得而...” “说得好!” 门口传来一声大喝,再度打断崔达的话,那声音是如此之熟悉,让崔达不由得心悸,他循声望去,瞳孔一缩,面色变得惨白,如同见着了鬼一般。 本该在番禹打蚊子的行军元帅、西阳王宇文温,此时此刻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门口,他眼眶发暗双眼无神,发髻散乱面色苍白,看样子就像是一个病入膏肓的肺痨患者。 他身上衣物服散发着馊味,还有许多汗渍,似乎是被汗水沤了数日都没洗,晚风吹来,一阵阵汗臭味让人觉得鼻子不适,身后大院传来厮杀声,其间掺杂着惨叫。 “逆贼,当然人人得而...呵哈....”宇文温话没说完就打了个哈欠,看样子似乎数日都没睡觉了,“不过呢,崔长史所说的逆贼到底是何人?” 崔达和崔弘升见着门口处的宇文温,惊得嘴巴都合不上,他们实在想不通,这位是怎么出现在湓口城,出现在他们面前。 “寡人夜观天象,发觉乌云掩月,又有妖风阵阵吹断帅旗,此为奸佞兴风作浪之前兆...来人,抓逆贼,有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宇文温强忍着倦意,招了招手,身后大批士兵涌了进来,个个手持短兵、渔网、绳套,如同饿虎扑羊一般冲向崔达、崔弘升以及他们的手下。 抵抗一触即溃,崔达等人被五花大绑起来,宇文温见着局势逆转,不由得又打了个哈欠。 哟哟,十天赶完一千多里路很了不起嘛! 我昼夜兼程花了七天赶完一千多里路,就问你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第一百二十二章 危机 昼夜疾驰三百里一战破敌,是许多名将打胜仗的常用战术,但昼夜疾驰的代价不菲,一是累死马,二是人累得半死,打完仗以后即便没有阵亡,也得好好休息才能缓过来。 23us.com 如果昼夜疾驰之后不打仗,而是继续昼夜疾驰,那感觉可不是滋味,宇文温这七天昼夜赶路,虽然不是都在马背上度过,但也不好受。 从番禹骑马赶到浈阳峡南端,乘船连夜北上,出了峡谷之后在浈阳上马,马不停蹄赶往始兴,过大庾岭进入江州地界。 虽然过了大庾岭后可以乘船顺流而下抵达南昌,但前半段河道激流、险滩较多,导致船速比不上马速,所以宇文温除了方便以外,就一直骑在马背上。 昼夜兼程赶路,除了乘船时能闭眼,其余时间无法睡觉,所以他困得一闭眼就能睡着,为了防止打盹时从马背上摔下来,宇文温随身带着辛辣之物用来提神。 持续数日用下来,味觉、嗅觉已经麻痹得似乎已经没有了。 为了确保睡着了也不会坠马。可以把自己捆在马背,为何不这样做呢? 很简单,从广州番禹到江州湓口的道路之中,有一大段比较崎岖,如果把人和坐骑捆在一起,一旦马失前蹄坠山,人也跟着一起完蛋了。 在南康地界时,宇文温的坐骑就滑落山崖,当时他处于半昏睡状态,身体失衡那一瞬间好歹反应过来,在坐骑坠崖时跳下马,被随从拼命扯住才没有英年早逝。 一路疾驰一路换马,宇文温如此拼命赶路当然有原因,那就是他察觉到危机即将来临,而一切的一切,即源于行军元帅长史崔达的突然离开。 “崔公,自那日番禹一别...呵哈...寡人甚是想念,因有一事不明,特地赶来湓口一问。” 宇文温打着哈欠,坐在胡床上,开口向五花大绑的崔达提问,对方面色惊恐,但强装镇静:“大王囚禁长史及司马,此举形同谋反,大王到底要做什么!” “做什么?这是寡人想问崔公的问题。”宇文温皮笑肉不笑的说着,他称呼崔达为“崔公”,本就有戏谑的意思,“寡人不记得有下过命令,让崔公在江州便宜行事。”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崔公不是急着赶回邺城么?为何会中途改变主意,在湓口来了一出鸿门宴?” “大王,江南战事紧,下官与崔司马奉命调兵东进增援,何来...” 崔达还没说完话便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有人拿着一条蛇走了进来,那蛇通体碧绿,身有拇指粗细,看上去十分渗人。 “寡人曾经断过一个案子。”宇文温继续说话,可这似乎和方才的问题无关,“某日,有人在竹林旁放牛时暴毙,死状甚是奇怪,似乎死因是恶疾发作,但仵作验尸之后发现此人疑似身中蛇毒而死。” “然则其尸全身上下并无被蛇咬的痕迹,寡人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最后还是找到原因了,崔公可知此人的死因为何?” 见着崔达没有说话的意思,宇文温笑了笑:“很简单,此人躺在竹林旁大石上小憩,结果被一条名为‘竹叶青’的毒蛇爬入口中...” 冷汗瞬间冒出来,崔达大概知道宇文温要说什么,他不敢想下去,但宇文温却依旧说了下去: “仵作验尸时,将死者开膛破肚,结果发现其心脏为那竹叶青咬中,导致丢了性命,不过在那之前,想来是生不如死。” “噗通”一声,崔达跪地求饶:“大王!大王饶命啊!” 他不是什么坚贞之士,自知受不了严刑拷打,也没有勇气嚼舌自尽以免受辱,所以只能服软求饶,宇文温见状微微一笑,向随从说道:“把这条蛇拿去泡酒。” “大王!下官不敢喝蛇酒啊!” “这蛇酒泡好了是要拿去卖的,寡人何曾说过要让崔公喝下?”宇文温盯着崔达,如同阴谋得逞的狐狸,“那么,寡人有几个疑问,还请崔公解惑...” 。。。。。。 浴桶内,宇文温正在洗澡,旁边还有人盯着,不是他有暴露癖,而是要防止自己睡着后滑落桶里溺死,他实在是太困了,但不洗澡又不行,所以只能如此。 和往日不同,他洗的是温水浴,以防洗冷水澡导致突发疾病,毕竟连续这么多天赶路,睡眠严重不足,身体抵抗力明显下降,所以得小心。 另一点是借机恢复一下精神,因为接下来还需要宇文温当机立断,对突发爆发的危机做出针对性部署,所以保持脑袋清醒是必要的,哪怕洗澡只能恢复片刻清醒也难能可贵。 一切都要从十余日前说起,那日,有朝廷使者抵达番禹,宇文温当时还以为是传令让他班师,结果对方带来的诏令并未提及此事。 只是对他进行了不痛不痒的训斥,原因自然是“擅开边衅”进攻林邑国,一番官样文章之后,告诫他决不能再出现这种情况,然后就没有了。 这是公事,而私事却是使者捎带给行军元帅长史崔达的,据说崔府出事了,如果宇文温没异议的话,需要崔达立刻赶回去。 崔达得知府邸出事,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宇文温没想为难对方,毕竟将心比心,家中出事他也会急着赶回去,所以挥挥手放人。 崔达当日做好诸般事宜的交接,次日一早便心急火燎启程赶路。 监军长史走了,宇文温乐得自在,不过没多久他就回味过来,觉得事情不对劲。 首先,有刚抵达番禹的人闲聊时向他提起,说在某某驿站遇见了行色匆匆的崔达一行人,宇文温掐指一算,发现对方赶路的速度十分惊人,可以说得上是不顾危险昼夜兼程。 看样子就如同孝子要在双亲辞世之前赶回家见最后一面那样。 宇文温不知道崔达是不是孝子,但知道他的双亲早已去世,那么崔达所谓“府里出事”,指的是什么? 崔达当年娶了齐国公主高氏为妻,结果高氏无意中的一句话,让崔达的母亲遇害,后来周国灭齐,崔达杀了高氏为母亲报仇,再后来续弦娶了新妇。 所谓的府里出事,要么是续弦病重,要么是崔达的儿子病重,但这都不是“老崔”心急火燎赶回去的理由。 以这个年代的医疗技术水平,一个人若得了重病卧榻不起,那就意味着不久于人世,从番禹到邺城数千里路,崔达就算昼夜兼程,赶回邺城恐怕也来不及见最后一面。 所以其中必有蹊跷! 如果说只是以家中有事为幌子,离开番禹往北走赶着做什么事情,倒是可以解释对方的行进速度为何如此之快,那么崔达这么急,到底是什么事? 作为监军长史,崔达的职责是监督宇文温,其中一个目的就是避免他领兵偷袭建康抢功劳,如今一定是有什么事,比起监军更重要。 宇文温越想越觉得奇怪,越想越坐立不安,他在番禹无法和黄州西阳、江州湓口用飞鸽传书联系,所以没有任何消息或者证据,说崔达在策划什么阴谋。 但他联想到行军元帅司马崔弘升,对方此时应该就在江州或者附近地区,一旦这两个姓崔的合在一处,要策划什么阴谋,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 作为一个阴谋论者,作为一个深度受迫害妄想症患者,宇文温嗅到了阴谋的味道,他不敢掉以轻心,和杨济一合计,索性立刻启程秘密赶往江州湓口。 如果崔达真是路过湓口而已,那宇文温就在湓口睡个觉缓一缓再偷偷摸摸回广州,如果对方真的有阴谋,那么关键点就在湓口或者南昌。 所以他必须争分夺秒赶往南昌或者湓口,一旦对方真的有阴谋,就得当机立断。 “大王,时间到了。” 轻轻的提醒,让宇文温从半昏睡状态中清醒过来,他给自己定了一刻钟洗澡时间,因为接下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洗了一把脸后从澡盆里出来,他换了身干爽的衣物,快步走出房间。 “他们呢?” “回大王,诸位将军已在议事厅等候。” “很好,把东西拿来。” 接过随从递来的辛辣之物,宇文温往自己的人中处抹了抹,一股辛辣之味透鼻而入,让人只觉得神清气爽。 宇文温没有时间睡觉,所以只能通过洗澡来缓解疲劳,而从崔达口中得知的消息,印证了他的不安:丞相尉迟决定动手,宇文和尉迟两家终于决裂了。 这一天迟早要到来,只是宇文温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快得让他有些措手不及,而更要命的是,他的王妃和世子,现在应该还在邺城。 如果局势恶化,他可能和尉迟炽繁今生再也无缘相见。 宇文温有些后悔,后悔当初就不该同意尉迟炽繁送千金公主进京,想到这里,步伐越来越快,双拳紧握,呼吸有些急促。 决裂?我老婆儿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全都得陪葬! 。。。。。。 议事厅,宇文温正在召集众将议事,方才在厅内差点爆发流血冲突,是宇文温的突然出现扭转了局面,不过实际上他已提前一个时辰抵达湓口,所以史万岁等人是有备而来。 崔达花了十天时间从番禹赶到湓口,宇文温是在其出发后第三天才启程,拼了命才赶在对方之前抵达,打了一个时间差,得以提前做好布置, 对方既然选择动手,必然不是突发奇想,那么往深处一想,就能知道目前的局势出现巨变。 “方才崔达已经招供,说他奉丞相之命,在湓口召集你们趁机夺兵权,为的是扼守湓口这一要地,一来是把寡人挡在岭表,二来是为了接应尉迟佑耆派来的兵马。” “他们这样做是为什么呢?很简单,丞相决定动手了!在陈国还没灭亡的时候决定动手了!” 宇文温的话掷地有声,在场诸将闻言情绪波动不大,毕竟大家对政局多少有些了解,经过刚才的事情,即便是脑子再慢的人也反应过来:尉迟家和宇文家决裂了。 “这一天迟早要来,只是寡人没想到来得这么快,现在感慨没有用,所以接下来该做什么,是要马上决定的。” 从崔达在会议上发难到现在,刚过了半个时辰,宇文温之所以连觉都不睡,就是要抓紧时间召集大家做决定,菜场的除了陈五弟、许绍、史万岁、来护儿,其他几个将领也都是虎林军出身。 既然都是是自己人,所以有的话该挑明就挑明。 丞相尉迟既然决定翻脸,那么肯定还有后手,崔达和崔弘升若控制了湓口,必须会得到后续兵马支援,如此才能压制桑落洲水军,扼守住湖口。 那么如今他们必须赶在对方的援兵到来之前,做出一系列反应,因为事发突然、时间仓促,宇文温又十分疲惫,所以要集思广益,大家一起出谋划策。 首先是消息的封锁,宇文温提前赶到湓口,安排许绍等人做了各项准备,所以事发之后,崔达、崔弘升的人一个都没跑掉,而崔弘升预先安排停在江边的战船,也没能跑掉。 但这不代表着湓口城里发生的事情被完全封锁住,如果崔弘升事先和他留在别处的人约定,一旦超过某个时间没有消息传来,那就意味着事败,那么他的手下同样会把这个情况传出去。 所以留给宇文温的时间其实不多,而他要面临的局面却很复杂,因为虽然崔弘升没有招供,但总总迹象表明,丞相此次动手必然进行策划已久,那么除了湓口,在其他地方发难的可能性会很高。 譬如领兵驻扎在荆州(陈国)的崔弘度,可能领兵偷袭位于洞庭湖口的巴州,尽可能阻止位于湘州的宇文明领兵赶回山南。 而对关中、山南荆襄的进攻极有可能在近期发生,所以宇文温必须尽早赶到安陆,那么他在湓口不能滞留太久,定下方略之后,还得赶往黄州西阳做出安排。 而江州的局势很不妙,丞相既然选择翻脸,那么接下来的江州就得面临两股敌人:其一是尉迟佑耆的军队,其进军方向必然是江北。 另一个敌人就是陈军,因为尉迟佑耆极有可能停止对陈战事,那么陈军缓过气来之后,就不一定渡江北上,而是先派兵往江州杀过来。 江州的彭蠡湖地区出产大量粮食,陈国必须将其收复,否则光靠三吴的粮食产出,哪里供养得起那么多军民。 面对两拨敌军,驻防江州的岭南道行军其兵力就十分紧张,随之而来的另一个问题,就是岭南道行军以黄州军为主,如今分布在江州、岭表各地,所以黄州总管府那边兵力极度不足。 简而言之,这是一场巨大的危机,摆在宇文温面前的选择,就是选择保哪里:是否放弃岭表,收缩兵力守江州,甚至收缩所有兵力回黄州,守住基本盘。 如果全军收缩回黄州,那就意味着这一年来的战果全部化为乌有,但为了守住江州必然要四处分兵,这会导致黄州兵力空虚,触发更严重的后果:地盘丢光,输得干干净净。 宇文温环视在场众人,这些人就是他的班底,无论是否成熟,都必须扛大梁了,他强忍着倦意,开口说道:“有一句话说得好,五心不定,输得干干净净,现在,就必须作出决策!” “决策一旦定下,就要坚决执行!” 第一百二十三章 危机(续) 深夜,西阳城,宵禁早已开始,城中大部分区域的街道上,除了巡城兵马,根本看不见一个人影,而只有在特定区域内,通宵达旦寻欢作乐不受影响。 23us.com 随着西阳的商贸活动日益兴旺,越来越多南来北往的客商在城中小住,他们有极强的交际以及寻欢作乐需求,许多买卖双方需要把酒言欢,需要一醉方休,所以本来不过是平凡州城的西阳,乐坊的生意愈发红火起来。 吃、喝、玩、乐俱全,西阳城的乐坊规模不算太大,比不上长安、洛阳、晋阳、邺城等大都会里的乐坊,但胜在有特色,除了各种喜闻乐见的消遣方式,还有新颖的“西阳特色”,皮影戏便是其一。 西阳城里最有名的皮影戏表演场所,就是大名鼎鼎的常乐坊,而常乐坊里不光白日里上演皮影戏,夜晚也有皮演戏,几个戏班不分昼夜轮流表演,加上时不时公演的‘鱼龙曼延’,让客商们流连于此。 常乐坊和周边的酒肆、戏场、食肆一道,构成了西阳城的娱乐场所集中区,在这个区域内,只要有钱,那么各种享受就不会被昼夜所打断。 方便的流通券,种类繁多的消遣方式,让客人的消费**空前高涨,若客人不胜酒力,或者是要和小娘子们“促膝长谈”,亦或是错过了时间无法回家,都能有地方下榻, 觥筹交错中响起阵阵欢声笑语,隐隐约约回荡在夜空之中,黄州司马宇文十五,侧耳倾听着包厢外的嬉笑声,笑了笑,用布将刀刃上的鲜血擦去。 房间内一片狼藉,食案翻倒,佳肴美酒洒了一地,其间横七竖八倒着几个男子,均已被刀抹了脖子气绝身亡,鲜血四处喷溅,渲染出惊心动魄的红色场景。 血腥味被仆人拿进来的香药所遮掩,动静被包厢外喧嚣的戏曲色掩盖,宇文十五收刀入鞘,看着仆人们收拾一具具尸体,重新坐回席位,拿起倒地的酒壶,自酌自饮起来。 血肉模糊的尸体就在眼前,丝毫影响不了宇文十五的心情,他随手捞起一把爆米花,边吃便看着一具尸体。 那具尸体的脸上有一道刀伤,是被宇文十五砍的,尸体不久前还是活生生的人,和他举杯共饮、谈笑风生,就在又一轮敬酒之际,对方忽然拔出匕首向他扎来,结果被早有防范的宇文十五轻易砍倒。 其帮手也被宇文十五的随从解决,当场就断了气,之所以不留活口,是出于谨慎,毕竟一旦事态失控,让人满身是血的跑了出去,那就有碍观瞻了: 客人们看到常乐坊出现极其刺激的杀人场景,日后生意还怎么做? 宇文十五,是常乐坊的幕后东家,当然他还有靠山,那就是西阳王宇文温,宇文温把收人颇丰的常乐坊交给宇文十五经营,是为了奖励心腹,与此同时也做出了一些‘告诫’。 娱乐场所,因为争风吃醋、拈花惹草或者发酒疯导致出现斗殴、群殴等事件,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但总得有个度,那就是不能出人命。 所以常乐坊这个金字招牌,决不能被人命事件坏了名声,虽然亲自动手杀人的就是东家,但一切的一切,都要消失于欢声笑语之中。 能一刀过就一刀过,决不能让对方发出惨叫,免得惊扰到隔离的客人,至于食案翻倒、各种器具掉落的声音,就当是有人喝多了发酒疯打砸,没什么大不了的。 仆人们‘很快便将尸体装入布袋抬走,所有沾上人血的物品均已被换掉,地上的血迹消失得无影无踪,包厢很快便‘焕然一新’。 “吃啊,怎么不吃了?今晚我请客,不要客气。” 宇文十五招呼着几名年轻男子坐下,这几位方才和他一样当场杀人,不过却没有丝毫坐立不安的样子,也没有局促不安,收刀入鞘之后坐着却没动筷子。 “司马,我们吃饱了。” “莫不是见着人血觉得反胃了吧?哎哟你们的头儿是怎么训练人的?猫队的人居然怕血?” 宇文十五拍拍手,示意仆人端进来各种宵夜:“吃!不吃就是不给面子!不然等到阿明回来,我要找他算账!” 几位年轻人无奈笑笑,他们不是怕血,和宇文十五也很熟,只是做不到刚杀了人,就坐在旁边吃东西,虽然不至于反胃呕吐,但总觉得怪怪的。 刚要动筷,却听得门外响起说话声,片刻后一人推门而入,却是西阳王府典卫贾牛。 “传舍那边如何了?” “那几个人控制住了,现在已经软禁起来,就等司马发话。” “坐。” “哎哟,司马莫非故意让卑职坐这死过人的地方?” “我说你们猫队是怎么回事,一个个矫情至此!” “好好,坐坐。” 贾牛坐在宇文十五旁边一个座位上,捞了一把爆米花吃起来,宇文十五摸了摸没有胡须的下巴,开口问道:“依你之见,这拨人如此行事,莫非是...” 几个年轻人见着两位谈起机密之事,赶紧起身告退,待得屋里只剩两人,宇文十五继续和贾牛交谈:“这几位可是正经的朝廷官员,居然敢反客为主,恐怕邺城那边不妙了...” 自从去年年底岭南道行军出征之后,夏官府就经常派人来黄州州治西阳公干,协调岭南行军的军需调度之事。 岭南道行军的兵力构成以黄州军为主,但毕竟是为国出征,所以朝廷也得调拨辎重、粮草,以满足岭南道行军的作战需求,那就需要派人到西阳来协调、监督。 这样的公务从去年年底持续到现在,本来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半个月前轮换的这几位吏员,不知何故居然和黄州司马宇文十五套起近乎,这让他觉得有些蹊跷。 公事公干,私事找他的话,好像大家都没什么交情,如果对方是想倒腾黄州的热销货物来个‘代购’什么的,也不该来找宇文十五。 作为常乐坊的东家,他倒是能给出‘优惠价’,让大家到常乐坊逍遥快活,可对方明显没这种想法。 正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肩负留守重任的宇文十五,不由得对这几位的动机嘀咕起来。 按照西阳王宇文温的循循教导,宇文十五也成了阴谋论者,所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和长史郝吴伯一合计,觉得莫非... 大胆猜测,小心求证,宇文十五让贾牛去刺探这几位的底细,听了几日墙角之后,虽然听不出什么问题,但愈发觉得对方接近自己是居心不良。 宇文十五直接邀请对方在常乐坊寻欢作乐,时间几经推迟定在今晚,对方果然图穷匕见,想要趁机行刺,结果被早有准备的宇文十五反杀。 朝廷官员死了,这事情可不得了,但对于宇文十五来说,对方要刺杀他的这一行为,这一举动代表的意思才是不得了,因为对方要对付的不是作为州司马的宇文十五,而是要对付西阳王心腹宇文十五。 如此行事,代表着有人要对付西阳王,那个人是谁? 还能有谁,想都不用想,可一旦那个人要动手,就意味着局势大变,宇文十五面对的不是孤立事件,而是要面对一连串的危机。 “大王领兵出征,远在岭表广州,一旦中原局势大变,急切间赶不回来,所以在大王赶回来前,黄州不能乱!” 宇文十五斩钉截铁的说道,张定发、吴明去了邺城,西阳王的猫队由贾牛负责,所以现在必须站出来肩负重任,大家齐心协力为的就是保住黄州,保住家业。 不说别的,光是宇文温麾下将士们的家当都大多在此,一旦黄州失守,恐怕会导致军心大乱,更别说西阳王府就在西阳城中,一旦出事,宇文温的家眷就会被一锅端。 这些年来,每当宇文温要对外用兵时,宇文十五都被安排留在西阳看家,从来没有立战功的机会,但他毫无怨言,因为这是宇文温对他的信任,也正是因为如此,宇文十五不敢掉以轻心。 “按照之前的消息,邺城那里,天子于今日大婚,可看样子丞相恐怕要翻脸了,那么王妃和世子,恐怕就陷在邺城....邺城那边有鸽子回来么?” “还没有,邺城那边若真的出事,鸽子要飞回来也得明日了。” “可千万别出事,王妃和世子若是陷在邺城,大王怕不是要气疯了!” “司马,这是最坏的情况,但依照事前的规划,王妃毕竟是在娘家,一时半会还不要紧,如今要紧的是黄州,对方既然策划对司马动手,恐怕还有后招。” “后招?呵呵,从现在开始,除了大王的命令,我可是谁的命令都不会听,大王早就防着这一日,所以,有哪个官员、武将敢装疯卖傻推三阻四不听调遣,我就先杀了他来祭旗!” “司马,那这几个人?不留活口真的好么?” “好得很!免得乱讲话扰乱人心,明日一早,我就带着这几个的人头,去官署召集众人议事,看看谁敢装疯卖傻!” 贾牛想的却是别的问题:“我担心的是,有人蠢蠢欲动却不动声色假装服从,一旦敌军压境,司马全力对外时,他们就趁机搞小动作。” “所以就得你们来盯着,抓老鼠什么的,不正好合适么?” “我们又能盯得了多少人?那些官员、武将,在自家宅院密谈,我们可打听不到他们谈些什么。” “那就看看有哪些人经常聚在一起,那些经常走门串户的官员、将领要加强监视,还有,该收买的就要收买,总有那么些底子不干净的仆人,随时等着出卖自家郎主。” 宇文十五和贾牛开始商量对策,公事用不着贾牛操心,他只需要发挥耳目和眼线的作用,毕竟西阳王在黄州经营了那么多年,基本的眼线都有了,所以现在要随时警惕是否有阴谋在酝酿。 宇文温领兵在外,留守的宇文十五可以调用王府的各种眼线、耳目,必要时可以进一步调动所有力量,而这种力量,可从来不为外人所知。 这是暗地里的安排,而明面上的安排也有,宇文温出征前已经当众宣布,必要时,由宇文十五代理总管司马一职,而黄州总管的职责,由宇文十五和郝吴伯分担。 也就是说,这两位商议后做出的决定,就是宇文温的决定,谁要是敢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就是存心挑事,该杀就杀,该抓就抓。 不是宇文温气焰嚣张把黄州总管府当做自己的自留地,是因为这本来就是杞王给他的自留地,所以不需要“当做”,一众僚佐都真是宇文温的佐官,绝没有人掣肘,所以关键时刻谁敢跳出来,不是蠢就是坏。 “明日,我会去和李管家说明详细情形,让王府做好准备,莫要让宵小惊吓了府里眷属,你们就多辛苦些,想来大王收到消息会立刻动身北上,所以在大王回来之前,一定要确保黄州万无一失。” 。。。。。。 黄州州衙,黄州长史郝吴伯此时正在官署坐镇,一旦今晚西阳城出现叛乱,他就要立刻派兵镇压,州长史一般兼任州治所在郡的郡守,所以郝吴伯此举倒是职责范围之内。 此时的官署内外戒备森严,身着铠甲的郝吴伯正看着一张纸条,这张纸条是州司马宇文十五命人刚刚送到他手中,其上的两句诗,是两人约定好的暗号。 郝吴伯将纸条细细看过几遍,然后用灯火点燃将其烧毁,宇文十五已经把意图不轨的夏官府吏员解决,那就意味着事前他们的猜测没有错:局势大变,丞相尉迟恐怕是要翻脸了。 这意味着山南各地面临着一场巨大的危机,别的地方郝吴伯管不着,但安陆和西阳是他最关注的地方。 安陆郝氏,意味着郝家的根基在安陆,郝吴伯的许多亲人都在安陆,而安陆必然成为丞相尉迟的进攻目标,那么接下来的战事中,安陆的安危必然会让郝吴伯关注。 另一个地方就是西阳,这里是西阳王宇文温的地盘,也是郝吴伯的仕途起点,于公于私都是他的发家之地,所以西阳乃至黄州都不容有失。 郝吴伯关心时局,当然知道如今尉迟家势大,一旦丞相尉迟要翻脸,杞王宇文亮父子(侄)三人接下来的路会很难走,但他对西阳王充满信心,所以绝不会认输。 黄州的发展,郝吴伯是亲身亲历者,他对自己的政绩十分自豪,也对西阳王的能力充满信任,所以即便尉迟家势大,他也觉得己方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天子和丞相的决裂恐怕已经提前到来,但这场危机既是挑战也是机遇,年轻的郝吴伯血气方刚,一想到这里不是沮丧而是欣喜。 当年,年轻的黄州(巴州)刺史以及年轻的别驾、治中,面对重重困难,齐心协力打开局面,历经八年的呕心沥血,让黄州有了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 现在,就让依旧年轻的三个人,让局势也来个翻天覆地的变化! 想到这里,郝吴伯走出房外:“来人!” “末将在,请上官吩咐。” “传令,各部兵马轮流休息,没有信号,不必出动。” “末将领命!” “还有,州衙的警戒不得放松,有身份不明又不听警告接近者,格杀勿论!” 第一百二十四章 争分夺秒 多云间晴,西阳城依旧熙熙攘攘,钟楼响起钟声,向城中百姓报告时辰,不过西阳的钟楼和别处稍有不同,是每隔半个时辰报一次时。 23us.com 因为了有“西阳钟”的缘故,每天十二个时辰被细分为二十四‘小时’,半个时辰就是一小时,所以西阳城的钟楼报时频率比别处钟楼要高。 西阳城的钟楼,也和别处的钟楼不一样,是一个高耸的四面体高塔,上面除了钟还有“钟”,也就是能看时间的西阳钟,又被称为时钟。 钟楼的四个面都有巨大的钟表盘,其走时能精确到‘分钟’,表盘上的长短两根指针不分昼夜、风雨无阻都在运转,向城中百姓展示着如今‘几点钟’了。 样式独特的钟楼,是西阳城的一道著名风景,但这东西对于农夫来说没什么用,因为他们不需要太过精确的时间,毕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生活,只需要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就行了。 但对于西阳城的居民来说,时钟对于他们的日常生活越来越重要,因为西阳城内及城郊的作坊越来越多,许多人是在工坊里‘做工’,而工钱的发放和时间有关系。 上工迟到就会被东家扣钱,所以‘打工’的人们争分夺秒,一大早就要看钟楼上的时间以便确定“现在几点钟”。 同样需要看时间的还有许多人,譬如说要到官署、衙门‘点卯’的各级官吏,与人约了时间碰面的商贾,高大的钟楼确保城中居民能够方便的知道当前时间。 他们根据上工路程的远近,自己把握好时间出门,虽然工坊也会有时钟,但打工的人们更相信官府的时钟,因为作坊为了扣工钱,那可是什么花招都能想出来。 因为涉及到‘考勤’的问题,每个作坊都有时钟,甚至有的作坊还有不止一个时钟,为了避免产生劳资纠纷,所有的时钟都是以钟楼的时间为基准。 毕竟钟楼每天都会有人负责校时,他们校时所用怀表,都是在城外观星台处校对过的,所以大家都以钟楼的时间为准。 不仅各处有时钟的作坊会派人看钟楼校时,那些有怀表的人们在经过钟楼附近时,也习惯性掏出怀表对时。 街角,田六虎停下脚步,掏出怀表照着钟楼上的指针对时,一个怀表价格不菲,只有有钱人才能用得起,但这对于他来说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怀表耐不耐用。 刚从岭表回来没多久的田六虎,肤色明显黑了一圈,不过精神依旧很好,手中的怀表看上去和常见的怀表没什么两样,但造价却翻了一倍。 捕奴队经常要翻山越岭,穿梭于深山老林之中,雨水、汗水、露水以及颠簸的路程,都会对怀表产生巨大影响,若走不准倒也罢了,可一旦停掉就会坏事。 做生口买卖的捕奴队不少,有时候会合作,来个分进合击,如同狼群般袭击各处山寨,这就需要比较准确的钟表,来确定同时动手的时间。 所以田六虎手中可是久经考验的怀表,质量过硬,走时可靠。 这种怀表的用料十足,一般的轻微磕碰影响不了走时,不知用了什么东西,能让怀表不受雨水、汗水影响,田六虎不管这怀表是怎么做出来的,反正钟表作坊开得出价,他就给得起钱。 眼见着时间差不多到了,田六虎加快脚步,领着随从转入一处大院子,那是镖行的行会,也是他除了生口市场之外,经常来的地方。 黄州的镖行成立时间不长,但利润颇丰,行会是各镖行东家聚会的地方,也是各种消息集散地,刚回到黄州不久的田六虎,这几日就在行会里和各位东家聊天,说起在岭表、交州的所见所闻。 西阳王领兵出征,一路向南进军,所到之处都是商机,很快便给镖行们带来了生意,这可让许多镖行东家笑得合不拢嘴。 然而岭表那边除了运镖之外还有很多赚钱买卖,但是许多人对岭表根本就不熟悉,那么去过岭南、交州的田六虎,就成了大家打听消息的最佳人选。 今日行会里依旧座无虚席,在座诸位都是熟人,不过此次大家共聚一堂却不是大谈生意经。 各位东家还未交谈多久,座钟准点报时,数人从门外匆匆而入,在场之人纷纷起身,向领头一人行礼:“草民见过司马。” “坐。” 宇文十五坐在上首,看了看在场之人,没有作官样文章,而是直接切入主题:“今日召集大家来,是有要事宣布,事关重大,还请大家郑重对待。” 众人闻言正襟危坐,宇文十五继续说道:“昨晚,本官遭人刺杀,所幸有惊无险,凶手当场毙命。” 未等大家回过神,他又说下去:“那凶手的来头不小,是夏官府的人,也就是说,要杀本官的那几个凶手,是朝廷官员!” “啊?那那这是不是说...” “对!朝廷要动手了!要趁着西阳王、杞王世子不在山南,现在就动手了!” 如此刺激的消息,让在座诸位东家一愣,随即群情激奋起来:“这是怎么的?西阳王犯了什么事?朝廷要行如此龌龊手段?” “他们使出什么手段都无所谓,本官绝不容外人染指黄州,所以此次召集大家来,是要把情况说明一下,免得一头雾水...” 西阳王宇文温领兵出征,宇文十五奉命留守,所以镖行的东家们都知道,如今的宇文十五就是西阳王的代言人,谁要是对宇文十五不利,那就是要对西阳王不利。 那就是要对大家不利! 西阳王宇文温治理黄州八年多,许多人都靠着宇文温的执政措施发家致富,换句话说,他们是以宇文温为首的利益集团中的一份子,宇文温若是倒霉,他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宇文十五方才在总管府衙,和郝吴伯召集一众官员们议事,将刺客的人头摆上台面,该说的话也已经说了,从现在起就由他和郝吴伯代理总管职务,谁敢不听调遣,谁就要死。 总管府的兵马调遣,由宇文十五说了算,总管府的日常运作,还是总管长史负责,但决策则必须经过宇文十五、郝吴伯的认可。 这样的安排,宇文温去年时便已做好布置,如果有人敢质疑,不是蠢就是坏。 该说的说了,该布置的布置了,宇文十五散会后马不停蹄来到这里,就是要召集镖行东家们,商量应对之策。 “天子和丞相,就是小郎主和管家,本来管家为小郎主操持家业确实劳苦功高,但若是以此为理由,要把小郎主赶走自己做郎主,那就不一样了。” 宇文十五尽量用浅显的道理让在座的东家们明白当前局势,这些人甚至连官话都讲不好,没读过什么书,他若引经据典多了,反倒容易让对方越听越糊涂。 “现在,管家要夺家产,首先对付的就是小郎主的族亲,也就是杞王、杞王世子还有西阳王!” “他们派人刺杀本官,为的是什么?为的是让黄州乱成一团!” “光这样还不够,接下来必然会派兵马过来抢地盘,这样一来,西阳城就完了!大家的家业也完了!” 宇文十五要强调的是一个‘道理’,那就是西阳王若是完蛋,大家也就跟着完蛋,好日子没了,家业没了,就连新纳的外室也没了。 “司马!需要草民做什么尽管吩咐,要人出人,要钱粮出钱粮,我等绝不含糊!” “很好,不过本官此来,不是找大家要钱粮要人,而是希望大家赶紧商量个对策,让出行的镖队能回来的赶紧回来,回不来的赶紧就地安顿,因为接下来肯定要打仗了。” 宇文十五的话说到点子上,不过对于在座诸位东家来说不是大问题,针对这样的情况他们早已拟定了应对方案,所以不至于惊慌失措。 黄州的镖行开展业务,和沿途的豪强、大族打点好了关系,一来是和气生财,二来是花钱消灾,为的是关键时候,镖队能够在当地得到庇护。 这是从一开始就定下的发展策略,而现在正好派上用场,宇文十五及时将消息告诉大家,为的就是让各位东家赶紧做出应对,尽量减少人员和财产损失。 在保证人员安全的情况下,尽量保住货物,保住镖行的信用。 “本官召集大家开会,一来是通报消息,二来是请大家多留神,一旦发现各地有兵马调动,无论队伍规模大小,都要向本官汇报。” “司马是怕有人调集私兵偷袭?” “没错!大王出征,本官留守西阳,虽然做了诸多安排,但总会有人阳奉阴违,所以需要大家帮个忙,多盯着些!” “司马说笑了,为官府效力,是我等良民应该做的。” 宇文十五点点头,事关利益,他不认为在座的有人会置家业不顾来个袖手旁观,所以还是宇文温的那句话说得好:触动利益,可比触动灵魂要难。 他需要诸位东家做的不光是打听消息,既然召集大家议事,当然还有重大举措需要这些人参与,那就是‘联防’。 “官府主持大局,事务繁多南面有缺漏之处,那么就需要大家协助,来个‘联防’以确保各地治安。” “各家各户的仆人、护院或者镖头、镖师,除了看家护院之外,还要和街坊、乡里联防,一旦发现有人形迹可疑,可以将其扭送官府,如果发现有人趁火打劫,只要是正常自卫,那么即便动手闹出人命来,也有本官担着。” 宇文十五说到这里,起身向在场之人行礼:“黄州的安危,就要靠大家协助官府,齐心协力共渡难关!” 众人还礼:“司马放心,草民愿效犬马之劳!”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大家赶紧动起来。”田六虎在一旁趁热打铁,宇文十五已经提前和他通过气,所以他知道该做什么。 “丞相策划已久,如今一旦动手,必然后招不断,我们要争分夺秒,赶紧做好准备迎战!” 。。。。。。 落日的余辉洒在水面上,把江面渲染成金黄色,数艘快船借着风力变幻不定的东南风,以及船舷两侧数十只长棹,迎着波涛逆流而上。 棹手伴随着极富节奏的鼓点声,整齐划一的划着长棹推动船只前进,快船就像一只只蜈蚣般行驶在江面上,而密集的鼓点声中,还掺杂着鼾声。 一艘船上,西阳王宇文温和衣而睡,鼾声如雷,而各艘船上,也有许多人正打着鼾,此起彼伏的鼾声,构成了奇特的音乐。 一个人的身体过于疲劳时,入睡后很容易打鼾,而宇文温等人不停打鼾,正是因为极度疲劳,他们自从过了浈阳峡之后,就一直没有正经睡过觉。 昨晚,宇文温在江州州治湓口粉碎了崔达、崔弘升的阴谋,他顾不得疲倦,和众将召开军议定下决策,然后强打精神做出各种部署。 好不容易折腾完,许绍劝他好好睡上一觉,但局势危如累卵,宇文温哪里有心思睡觉,他见江州这边已经做出安排,便要连夜赶路前往西阳。 许绍等人见着宇文温摇摇欲坠的样子,哪里敢让他再骑马连夜赶路,好说歹说之下,安排了几艘快船,载着宇文温连夜走水路去西阳。 逆水行船,速度很慢,但许绍的意思是让宇文温能在船上好歹睡个觉,这样既不耽误连夜赶路也不耽误休息。 湓口位于西阳的下游,两地之间水路距离大概三百里,一般的船只借助人力、风力逆流而上,大概每半个时辰能走十余里,也就是每小时十余里的船速。 这速度不算快,却要消耗棹手大量的体力,光靠出发时的棹手以及时有时无的东南风,根本就无法支撑如此长距离的行驶速度,而快船要做到更快,就得不断换人。 所以搭载宇文温会西阳的船队,每路过一处水寨,就换一拨棹手。 而为了提高船速,许绍临时调集的这些快船,所有的累赘之物全都扔了,为的就是轻装上阵,争分夺秒让宇文温尽快赶回西阳。 诸般努力之下,宇文温所乘的快船,即便是逆水行舟也达到了惊人的船速,从昨晚在湓口出发到现在,三百里水路不到一日便要结束了,而棹手们也累得够呛。 前方不远处是巴口港,巴口港的标志性建筑大风车已经映入众人眼帘,数艘战船驶出港区,向着船队迎来。 船队即将抵达巴口下游伍洲戍时,已经通传了西阳王即将抵达的消息,守军随即派人赶往巴口做好迎接准备,一名将领见即将靠岸,赶紧将宇文温摇醒: “大王,到了,到了。” “啊?到了?到哪里了?” 宇文温这一路过来睡得昏天黑地,突然被人叫醒哪有那么快回过神,他茫然的看着那将领,揉了揉眼睛,正要问出人生终极三问,却看见了前方江岸边那熟悉的大风车。 “到巴口了?”他终于想起来自己为何会在船上了。 “是的大王,末将已经派人通传,一会便能靠岸。” “很好,上岸后马上进城!” 第一百二十五章 告急 傍晚,黄州总管府衙内灯火通明,一众佐官看着坐在上首的宇文温,如同见了鬼一般,因为若按正常情况,宇文温此时应该在两千里以外的广州番禹,结果却出现在西阳。 23us.com 这位莫非是替身? 许多人如是想,否则他们无法理解宇文温是如何回来的,昨晚黄州司马宇文十五遇刺,不到一天时间,宇文温就赶回来,除非对方有未卜先知的奇术,否则怎么会这么快在西阳现身。 但上首那位一开口说话,大家便知道是其本人在场,因为宇文温平日里经常和下属谈话,所以总管府的佐官们都很熟悉对方的语气、说话音调。 “宇文司马已经把昨晚以及今日发生的事情,向寡人汇报了一遍,看来寡人此次赶回来,还真是回对了!” “大家可知寡人为何擅离职守,突然回到黄州?很简单,有人行那龌龊之事,趁寡人不在黄州之际图谋不轨!” “这些人是谁?他们到底想做什么?这些问题,你们不需要知道,因为再过一段时间,自然会知道,而现在,你们要明白的是,寡人回来了,那么任何般阳奉阴违的行为,寡人绝不姑息!” “今日宇文司马和郝长史做出的安排,就是寡人的安排,寡人重申一遍,有谁敢阳奉阴违,寡人绝不姑息!” 睡了差不多一天的宇文温,此时已经恢复了精神,开始敲打起一众佐官,这些官员平日里都对他唯命是从,按说没必要如此折腾,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必须提醒一下对方。 以前你们敢阳奉阴违的话,不过丢官罢职,现在开始谁敢乱来,就得掉脑袋! 不是宇文温小题大做,而是局势确实不容乐观,若是不敲打敲打,恐怕有的人会见风使舵。 他昨日赶到湓口,借助飞鸽传书往西阳发消息,告知宇文十五他今日必定赶回来,让其做好相关准备,而就在刚才,宇文十五将一个个坏消息告诉她。 关中告急,荆州告急,江陵告急,安州告急,局势果然如同宇文温所猜测的那样,丞相尉迟突然翻脸,早已经准备妥当,从几个方向同时向宇文家的地盘进攻。 并州军要进攻关中,洛州、豫州军进攻荆州、安州,位于江南荆州的崔弘度率军袭击梁国国都江陵,而又有人试图刺杀宇文十五,对黄州动手。 刺客已经身亡,但其外援却在行动:大别山北麓的光州,有兵马试图南下进入南麓的南定州地界,半路为南定州关隘驻军所阻,但守军支撑不了太久,需要调集兵马支援。 与此同时,安州总管府北部的桐柏山脉,义阳三关同样面临敌军的压力,对方此举即便是佯攻,也对安州守军造成了极大压力。 最关键的是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宇文明此时远在江南湘州,虽然事前必有安排,但时间拖久了可不妙,因为不知道丞相尉迟是否还有后手,是否提前收买了一些官员、武将做内应。 局势危如累卵,宇文温是通过飞鸽传书,才知道各地生变,譬如关中、荆州、江陵那边的消息,都是靠着飞鸽传书才在次日也就是今日把消息传到西阳。 而真正的告急文书首先得抵达安陆,之后才会传到西阳。 多年来苦心培养的信鸽通信网,今日终于发挥了巨大作用,这是宇文温花费巨资所得的成果,却没有藏着掩着,而是将其与父兄共享,因为他知道其中利害关系。 只有杞王宇文亮这棵大树屹立不倒,宇文温才能有地方遮风挡雨,为自己的实力增长争取时间和更多的机会,而一日能飞上千里的信鸽,能够将各地发生的事情及时传回来,让杞王做出最快的反应。 信鸽通讯网发挥了作用,至于己方的应对措施起不起效果,那是另外一回事,宇文温心急火燎赶回黄州,就是要第一时间出现以稳定人心。 飞鸽传书的使用方式有限制,宇文温是尾随崔达到湓口才知道事情生变,而此时此刻,身在湘州的宇文明未必知道局势变化,所以短时间内无法赶到安陆,那么先行一步回到黄州的宇文温,还有得忙。 敲打了一众总管府佐官,宇文温并没就此休息,一拨人退下,又一拨人进来,那是军府的佐官及将领们,也需要宇文温敲打敲打。 同样是以真身示人,告诉大家他回来了,然后亲自作出各项安排,让大家多少放下心,此时的黄州总管府兵力空虚,所以要调动一切能够调动的力量。 具体的应对措施,其实宇文温之前已经做好了‘预案’,而宇文十五和郝吴伯商量过后,又增加了一些内容,宇文温对于他们的安排很满意,所以当了甩手掌柜。 不甩手不行,他得在宇文明回到安陆之前,到安陆主持大局,所以黄州、江州、广州这几个地方只能交给心腹看着,当然这不代表着宇文温全面接管大行台事务,而是要以自己的出现来稳定人心。 宇文温要让大家都知道,即便尉迟家发动突然袭击,宇文家不是没有准备,他只需要出现在安陆,那么宇文明的嫡系人马心就定了,出征前布置好的各项安排就能有条不紊的运转下去。 然而即便如此,该面对的也得面对,可想而知到了安陆之后,会有如同雪花飞来的告急文书,而面对那么多烂摊子,必然让人头痛。 秋收在即,局势却变得凶险异常,既要保证秋收,又要打仗,仗打输了什么都完了,可若是打了胜仗却误了秋收,粮食不足的话到了来年同样会出事。 第二场会议结束,宇文温只是喝了杯水,又开始第三场,此次参加会议的不是官员,而是平民百姓,不过这些人可不是一般的平民。 他用利益聚拢起来的所谓利益集团,其代表人物都在这里,先前是有钱大家一起赚,那么现在就是有难大家一起担。 所谓真金不怕火烧,这个利益集团的含金量到底如何,那就用熊熊烈火来试一试。 “当前的局势,想来宇文司马已经向大家初步说明,寡人从岭表赶回来,就是要主持大局,此次召集大家议事,就是要商量个对策,众志成城守住黄州,乃至整个山南!” 第一百二十六章 告急(续) 西阳王府,宇文温盯着面前两位女子,而两位女子也盯着他,那是他的两位侧室,如今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防贼。 23us.com 出征在外的夫君突然回来,虽然事前已得消息,但杨丽华和萧九娘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毕竟已有前车之鉴,如果面前这个是假的,那可不得了。 当年,音信全无的宇文温忽然被人抬回府,府里三名女眷哭得稀里哗啦,结果不久之后惊觉此人是‘赝品’,着实让三人震惊不已,即便数年后回想起来,依旧心有余悸。 见着面前的这个‘宇文温’板着脸,杨丽华和萧九娘有些无奈,一旁的李三九见状硬着头皮上前,请‘郎主’出示戒指,让他看一看。 当年出了个假宇文温事件之后,宇文温为了避免事件再次发生,和女眷以及李三九约定,以他手上戴着的戒指作为身份证明之一。 李三九看了看对方佩戴的戒指,确定无误后向杨丽华和萧九娘点了点头。 杨丽华让侍卫和仆人们都退下,看着‘宇文温’,纠结了一会,开口对暗号:“我...我劝天公重抖擞...” “不拘一格降人才。” 宇文温答得很利索,这两句诗可不一般,这个时代不可能还有别的人会,杨济也不懂,所以是最好的暗号,杨丽华和萧九娘闻言眼眶一红,扑到宇文温怀中。 “夫君!” “没事,没事,为夫回来了。” 。。。。。。 “傻瓜,傻瓜!” “阿耶!这鸟儿骂我是傻瓜!” “雀哥莫恼,这鸟儿见谁都骂对方傻瓜。” “哦...阿耶,这鸟儿这么白,果真是鹦鹉么?” “是的。” “那是谁教它说话的?竟然如此无礼。” “呃...”宇文温无语,他总不能说这白鹦鹉学舌的对象就是他自己,这样的话,他这个做阿耶的光辉形象就会荡然无存。 此时此刻,宇文温正在后院里和儿女们说话,他在总管府衙连开了几场会,安排好诸般事宜后赶回府邸,抓紧时间和家人团聚。 方才他已经和杨丽华、萧九娘了解了府里情况,因为儿女们就要入睡,所以赶紧和小家伙们说说话。 跟着宇文温入府的还有一个不速之客,那就是站在房梁上的林邑白鹦鹉‘一撮毛’,这绰号是宇文温给白鹦鹉取的,本来是想调教好了送给儿子当礼物,结果却出了意外。 这鹦鹉什么话都不学,偏偏先学了宇文温骂人的那句“傻瓜”,多次调教之后都不改,宇文温心灰意冷便打开笼子任其飞走。 结果‘一撮毛’出笼后却不肯离去,大概是知道跟着他有吃有喝,于是死皮赖脸的留了下来,赶也赶不走。 宇文温闲得无聊,就任由这鹦鹉在身边蹭吃蹭喝,鸟笼一直开着,被一撮毛当成自己的窝,当宇文温在窗边看书自言自语时,它就落在窗户边上学舌。 学来学去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话,宇文温就当是消遣,后来从广州番禹昼夜兼程赶往江州湓口,这鹦鹉自己一路跟着北上,随从不知道宇文温到底是要如何处置这鹦鹉,于是时不时投食喂养。 一撮毛就这么跟着宇文温来到西阳,此时此刻,几个小家伙正饶有趣味的看着它,若不是高度不够,恐怕几个小手就要伸过来把一撮毛撕了。 宇文温给儿女们养过鹦鹉,可是林邑白鹦鹉却很罕见,小家伙们争着要这鹦鹉,但鸟儿仅有一只,宇文温只好让李三九来负责养,其他人只看手不动。 “雀哥可以帮忙照顾着一撮毛,记得不要喂撑了。” “嗯。” 雀哥兴奋得点点头,就在宇文温示意一撮毛入笼、李三九提着鸟笼离开时,一撮毛忽然开口对宇文温说道:“这样做,你的良心不会痛么!” 此言一出,不但李三九愣住了,连杨丽华和萧九娘也愣住了:这鸟儿的说话语气,还真是跟某人很像啊! 宇文温干咳一声,让李三九把一撮毛提走,他在番禹闲得无聊,经常在看公文的时候自言自语毒舌,用的都是另一个时空的口语,结果都被这白鹦鹉学了去。 雀哥年纪最大,注意力很快从白鹦鹉身上转移,兴奋的向阿耶说起他这大半年的情况,虽然他很努力表达自己的心情,但毕竟年纪还小,咿咿呀呀说了许久,都说不到点之上。 一旁的杨丽华有些焦急,数次想开口都被宇文温摇头阻止,宇文温离家大半年,好容易回来一趟要亲子,所以即便时间再紧,也得耐着性子听儿子把话说完。 雀哥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好歹把要说的意思都表达完毕,宇文温摸着儿子的头,欣慰的说道:“阿耶不在府里时,雀哥帮阿耶照顾弟弟妹妹可好?” “好!” 雀哥屁颠屁颠抱来他这大半年积累下来的作业,要让阿耶看看自己是不是用功,杨丽华瞥了一眼座钟,想要为宇文温‘解困’,又被宇文温摇头制止。 子不教,父之过,他作为不合格的阿耶,只能利用有限的时间,尽量弥补对儿女们的愧疚之情,所以宇文温即便心中焦虑,仍耐着性子陪儿女们说话。 雀哥是他的长子,平日里带着弟弟妹妹们玩耍,此时此刻,宇文温要尽量给儿女们以真挚的关怀,逐一叮嘱小家伙们要听‘阿姨’的话,不知不觉中谈话时间‘超时’。 年纪最小的宇文维乾已经熬不住闹着要睡觉,杨丽华以此为契机让小家伙们赶紧回去休息,奶娘们将他们抱回各自房间,宇文温直到现在才得以松一口气。 然而还是觉得和儿女们有说不完的话。 他要‘忙事业’,所以陪伴儿女们的时间本来就少,去年领兵出征,原以为出门在外一两年后,总能回来和家人好好聚聚,结果如今看来,恐怕有打不完的仗,那么他下一次回来,不知是猴年马月。 “王妃一时半会还不能回来,府里就交给你俩了。” “大王,王妃和世子一定会没事的。” 宇文温一左一右揽着杨丽华和萧九娘,本来今夜应该是‘**一夜值千金’,但宇文温根本就没有那念头,因为他此次回来就不是正常情况。 一来是事不宜迟,二来是想到此时此刻尉迟炽繁肯定正搂着儿子落泪,宇文温只觉得心里难受。 今日飞回西阳的信鸽里,有来自邺城的鸽子,为宇文温带来了一个坏消息:西阳王妃及世子,已经被娘家软禁在宫中。 如果局势无法扭转,他今生今世就再无法和妻儿见面。 杨丽华和萧九娘知道如今情况紧急,局势危急,所以见着宇文温后没有摆出小女儿姿态,而是抓紧时间把府里的情况说了一遍,等着宇文温做安排。 李三九转回来,同时入内的还有府里的主要管事,宇文温见着人都齐了,便开始下命令,正所谓攘外必先安内,他得把府里安顿好了,才能全心全意去做事。 王妃暂时不在,由杨丽华来承担主母的职责,王府的事情由她和萧九娘商量着办,如果两人意见出现分歧,那就由杨丽华拿主意。 除此之外,王府的规矩照旧,有谁敢不听话,一律从严处置。 宇文温说了许多,好容易结束训话,李三九等人告退,座钟整点报时,他看了看时间,发现已经超过预定时间一小时。 “时候不早了,你们早些休息。”宇文温摸了摸两位侧室的面庞,虽然有些不舍,但还是起身向外走去。 “夫君,多保重身体。” “嗯,丽华和九娘也要多保重。” 换了身戎装,宇文温走出王府大门,许多骑兵已经在门外恭候多时,张鱼牵来坐骑,宇文温骑上马后,没有回头,策马扬鞭疾驰而去。 西阳城北门开启,一行人出了城,向着北方前进,他们最终的前进方向是西面。 局势突变,各处告急,所以由不得宇文温儿女情长,甚至连在家里过一晚的时间都没有,因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山南完了,他的家也完了。 “全都跟上,方向安陆!!” 第一百二十七章 孽子 清晨,霞光万道,灿烂辉煌,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如此富丽雄伟的画面,让人看了只觉得心旷神怡,不过宇文述却没这样的心情,因为今日若不是老天保佑,他全家都要完蛋了。 横跨黄河的浮桥,西端连接河岸的铁链被人弄断,在河桥散架之前,宇文述一行冲过河桥抵达西岸,虽然随从拼命挥舞绣有‘宇文’二字的大旗,但河岸上的士兵们依旧如临大敌。 这年头能打出‘宇文’旗号的人不多见,仅有那几位身份可不得了,督将见状示意弓箭手不要乱来,宇文述赶紧通报身份。 身后黄河对岸,地平线上旌旗蔽日号角连绵,那是即将抵达蒲津(蒲坂津)的并州军主力,如果宇文述动作再慢些,全家要么葬身鱼腹,要么滞留东岸被人一锅端。 “原来是濮阳公,不知何故如此?” “一言难尽,不知贵军主帅是谁?本公有要事相商。” 几个将领狐疑的看看宇文述,又看看其身后队伍,见着其中有女眷有孩童,相互间交换了一下眼神,引着宇文述前行: “濮阳公,大王正在城中,请随末将这边走。” “原来杞王已经抵达朝邑了?”宇文述闻言大喜,周国如今能被称为“大王”的就三个人,一个在邺城,一个在山南黄州,一个就在关中。 坐镇关中的“大王”,是大冢宰、雍州牧、杞王宇文亮,逃得大难的宇文述得知杞王就在朝邑城里,不敢耽搁,急着要见对方。 骑兵在前方带路,宇文述领着家眷及随行人员继续前进,河滩上弥漫着血腥味,地上有许多尸体,看样子这里发生过血战,不过规模不是很大。 他久经战阵自然无所谓,但家眷就不行了,一名小孩子见着满地狼藉,有些心惊胆战,那是宇文述第三子宇文士及,年纪还小没见过什么场面。 “三郎莫要看,闭上眼!” 宇文士及听话的捂着眼睛,一行人很快穿过河滩,沿着官道向不远处的朝邑前进。 朝邑位于黄河西岸,和东岸的蒲津隔河相望,方才那座断掉的河桥,勾连黄河东西两岸,是关中与河东的重要通道,之所以被河西的关中军弄断,是要阻止河东的并州军过河。 局势突变,暴风雨即将来临,而宇文述则是暴风雨里一只倒霉的飞鸟,稍有不慎,就要死于非命。 将近两年前,山南周军在时为杞国公的宇文亮率领下,通过武关道攻入关中,兵临隋国国都长安,宇文述作为内应,和梁士彦等人接应周军进入长安,成了‘反正’功臣。 其实隋国臣子当年都是周国臣子,待得隋国灭亡,这些‘迷途知返’的臣子们境遇各有不同,宇文述在河东任刺史,待遇还算过得去。 在朝代更替之际保住全家性命及家业,还有实职官做,宇文述觉得自己运气不错,他的长子宇文化及循例入宫宿卫,得天子亲近,也算运气不错了。 宇文述打算等时局稳定下来,看准机会找找门路,想办法往上爬,结果安稳日子没过上多久便大祸临头。 数日前宇文述收到儿子宇文化及的信,看完之后差点说不出话,因为他的儿子疯了。 宇文化及在密信中告诉父亲宇文述,他要协助天子诛杀权臣尉迟,无论成与不成,尉迟家的反扑都不是自家能扛得住的,所以赶紧逃去关中。 河东是尉迟家的地盘,只有坐镇关中的杞王宇文亮能和丞相尉迟对抗,但尉迟家势大,宇文家迟早要完,所以宇文化及希望父亲带着家人躲到终南山里,等得时局稳定之后再说。 宇文述看完信后只觉得全身冰凉,他没想到自己的长子宇文化及如此疯狂,胆敢协助傀儡天子刺杀权臣尉迟,这可是和他的初衷背道而驰。 宇文述当年接应入长安城的与其说是宇文亮,不如说是周军,他纯粹是见自己被杨坚猜忌迟早没有好下场,才奋力一搏来个‘迷途知返’,为的是保住自己全家性命。 虽然宇文述姓宇文,但宇文家的江山和他没关系,如今尉迟家势大,宇文述原本等着改朝换代做新朝臣子,结果孽子宇文化及来这么一出戏,他就被逼上绝路了。 宇文述收到密信的第次日,就是天子的大婚之日,同时也是宇文化及协助天子动手的日子,宇文述看完信呆了半响,赶紧召集家人逃亡。 时间仓促,来不及收拾太多东西,宇文述知道时间紧迫,只能让家眷收拾了一些必要的东西和盘缠,然后收拢部曲、家仆连夜逃往关中。 也亏得他跑得快,赶在并州军封锁沿途关隘之前一路南下跑到蒲州,又在关中军和并州军精锐争夺河桥时,强行冲上桥,赶在河桥被砍断前抵达西岸。 并州军主力随后抵达东岸蒲坂,宇文述见着关中军已经集结在西岸朝邑,心知宇文家和尉迟家已经决裂,此时此刻的想做的,就是咒骂儿子宇文化及。 孽子,孽子,孽子!! 宇文述真是被儿子给气得不行,他的长子宇文化及,本不是如此品性,只是自从那年宇文述次子宇文智及死后,宇文化及才性情大变。 当年的宇文智及顽劣不堪,作为父亲的宇文述都觉得自己生了个孽子,将来必然是个祸害,也亏得大郎能约束二郎,他才稍微放了些心。 后来宇文智及和当时的西阳郡公宇文温起冲突,导致被其算计丢了性命,宇文述好歹是父亲,对儿子的死颇为难过,但实际上也松了口气,因为孽子没了,不会连累家门。 结果现在倒好,长子又成了孽子,所作所为能够直接导致他全家被满门抄斩,宇文述原打算做墙头草,现在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和宇文家共存亡。 那就是一起死!尉迟有绝对优势,宇文亮哪里打得过! 宇文述不认为宇文家能翻盘,所以真是想把孽子宇文化及打得皮开肉绽,甚至想捆着儿子到尉迟那里请罪,但这样做根本没用,因为大家都会认为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指使儿子行事。 他实在想不通儿子是怎么回事,莫非为了傀儡天子的所谓亲近,就要压上全家性命? 可即便天子刺杀尉迟得手,根本就抗不过尉迟家的反扑,到时候还是个死! 事到如今多说无用,所以现在无论愿不愿意,宇文述都要投到宇文亮麾下,来个富贵险中求,虽然希望渺茫,但万一... 宇文述骑马边走边想,不知不觉被引到军中大帐,杞王宇文亮已先得部将来报,亲自出帐迎接:“濮阳公,别来无恙?” 顾不得失礼,宇文述开口说道:“大王,大事不妙了!” 宇文亮笑了笑,笑容有些无奈:“是啊,局势大变,若不是寡人亲自率兵赶到朝邑弄断河桥,恐怕尉迟总管麾下铁蹄已经踏入河西地界。” 凭借着儿子的信鸽通信,宇文亮已经知道邺城、晋阳发生的事情,虽然细节还不是很清楚,但局势已经很明显:尉迟翻脸,尉迟和宇文决裂了。 “原来...大王已经早有准备?” 宇文述有些惊疑不定,他觉得既然宇文亮能够及时作出反应,让并州总管尉迟勤的偷袭策略失效,那么肯定是事前有所准备,所以... 所以天子要动手,杞王是知道的?所以那孽子瞒着我做了这么大一件事! 想到这里,宇文述愈发恼火,他儿子宇文化及要行此大事,肯定已私下和杞王宇文亮联系,却一直瞒着自家父亲,宁愿相信外人也不相信自己父亲,果然是孽子! “濮阳公。” “下官在。” “令郎做的好事。” 宇文述差点脱口而出‘孽子无状’,不过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犬子...莽撞行事,唉...” 他认为宇文亮肯定知道宇文化及参与刺杀尉迟之事,所以按着语境就不能说自己的儿子是“孽子”,宇文亮长吁一口气,继续说道: “濮阳公父子的壮举,想来再过不久,便会天下皆知了。” “壮举?”宇文述闻言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宇文亮见着宇文述的样子,不由得有些狐疑。 他事前并不知道天子和宇文化及的谋划,但认为宇文述既然是宇文化及的父亲,想来会知道大概消息,可如今看来,对方似乎也被蒙在鼓里。 “濮阳公不知道么?” “唉,犬子事前什么也没说,就送了封信来,让我赶紧到关中投奔大王。”宇文述还是有所保留,他向来不把话说死,以便给自己留有余地。 宇文亮闻言笑了笑,望向东面的黄河,对岸旌旗招展,是并州军的主力抵达,若不是他有飞鸽传书报信,此时恐怕已经晚了。 河桥一断,敌军暂时过不了河,但这不是结束,而是大战来临前的短暂平静,他要是顶不过去,万事皆休。 “濮阳公,令郎挺身而出,为天子尽忠,如今社稷将倾,可愿与寡人一道,力挽狂澜?” “下官敢不从命!” 。。。。。。 “哈楸!!”宇文化及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惊得附近树木上的鸟儿飞走,他看看左右,打了个尿震,将衣袍整理好后从树后转出来。 这种随地小便的行为有损他富贵郎君的身份,不过荒郊野岭的没那么多讲究,宇文化及也没那么矫情,所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据说被人惦记的时候会打喷嚏,宇文化及琢磨着肯定如果有人惦记他,头一个必定是丞相尉迟,第二个就是他父亲宇文述。 尉迟被他阴了,差点就阴沟翻船,所以咒骂他不得好死理所当然,而父亲宇文述被他蒙在鼓里,大难临头才知道实情,如今是否能逃到关中还是未知数,所以咒骂他也理所当然。 宇文化及如此连累父亲,称得上不孝,是个罪大恶极的孽子,但他不在乎,因为好歹留了封信给家里,逃不逃得掉,那就看弟弟的在天之灵保不保佑那不称职的父亲。 宇文化及之弟宇文智及,九年前被当时的西阳郡公宇文温算计而死,这个仇宇文化及记了九年,眼见着宇文温越活越滋润,父亲宇文述却从没有报仇的意思,他就坐不住了。 弟弟顽劣,一直不受父亲待见,想来在父亲看来死了也就死了,但身为兄长的宇文化及可是对弟弟的死刻骨铭心,所以他要报仇,不择手段的报仇。 现在成功了,尉迟家和宇文家提前决裂的,打得宇文亮父子一个措手不及,此时的宇文温还在遥远的岭表广州,等到他收到消息赶回山南,大局已定。 宇文家完蛋,宇文温即便没有战死,也必然和儿子们一起被拉去砍头,他的王妃肯定会改嫁,所以结局就是家破人亡。 如果两家对峙,宇文温也没好日子过,因为他的王妃和世子在邺城,世子迟早‘被暴毙’,王妃迟早要改嫁,就算是个烈妇,也终身不得同宇文温相见。 这种痛失至亲的滋味。宇文化及永世不忘,所以也要让宇文温好好尝尝。 一想到宇文温收到噩耗之后的表情,宇文化及就觉得快意非常,不过饥肠辘辘很快便将他拉回现实:恐怕宇文温没死,他就饿死了。 一阵肉香飘来,宇文化及寻香而去,却见武骑常侍刘居士和几个人正在烤野兔,而天子宇文乾铿坐在一旁发呆,周围散布着十余人,个个面色憔悴,都是那日乘坐热气球逃出宫的侍卫。 “陛下,兔子烤好了,请用膳。” 刘居士将烤好的野兔呈到宇文乾铿面前,却见这位目光呆滞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得哽咽起来:“陛下!长公主定然无恙,还请陛下保重身体...” 那日宇文乾铿乘坐热气球出逃,千金公主为了减轻重量,自己跳了下去,宇文乾铿目睹姊姊在自己面前坠落地面,整个人几乎崩溃了,从那时起便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 宇文化及见状赶紧安慰:“陛下,微臣之前试制热气球时,有工匠不慎从半空坠落,只是摔得鼻青脸肿,并无大碍。” 宇文乾铿闻言瞬间回过神:“此言当真!” 骗你的! 宇文化及如是想,当然说出口的却是另一句话:“当真,长公主吉人自有天相,必然无恙。” 听得宇文化及这么说,宇文乾铿只觉得心中燃起了希望,他觉得姊姊历经磨难回到自己身边,肯定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所以坠落地面可能真的不会死。 念头通达了,宇文乾铿只觉得饥肠辘辘,接过烤野兔便狼吞虎咽吃起来,他从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按说吃不了这种没有佐料的烤肉,但人一旦真的饿了,吃什么都是美味佳肴。 刘居士见着天子进食,便示意手下赶紧多烤几只,他向来喜欢打猎,所以即便流落荒山野岭,也能凭着简陋的武器,为大家猎获野物。 大家纷纷吃起烤野兔,宇文乾铿吃饱之后,顾不得天子威仪,用手背抹了抹嘴,开口问宇文化及:“宇文武骑,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们乘坐热气球,借着东南风从皇宫里飘出来,飘出邺城,飘向远方,只是后来风向紊乱,好不容易落地之后,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也没见有人来接应。 宇文乾铿有些着急,他还要召集忠臣义士聚集兵马,要和尉迟决战,所以不能再这样拖延下去,宇文乾铿觉得武骑常侍宇文化及足智多谋,既然策划了热气球逃生的绝招,那么必然还有后招。 宇文化及闻言愣住了,艰难的咽下一口兔肉,瞥了一眼天子以及左右,大家都眼巴巴看着他,这让他有些尴尬. 他哪里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本来策划此次行动,宇文化及就打算自己领着几个人逃,躲到某处隐姓埋名等着尘埃落定,谁曾料跟着一拨人,更要命的是天子就在身边,甩也甩不掉。 宇文乾铿一心想着要召集天下兵马和尉迟决一死战,宇文化及哪里愿意陪着天子去送死。 “呃,陛下,微臣以为...此事须从长计议...” 第一百二十八章 急中生智 被天子寄予厚望的宇文化及,觉得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原本的逃亡计划无法适用现在的情况,那么有些话虽然不中听,总归是要说的。 在心中酝酿片刻,宇文化及开始长篇大论,和宇文乾铿来个‘从长计议’。 首先,他们现在虽然逃出邺城,热气球的燃料也足,但在天上飘了不过一日便落地,想来距离邺城不算太远,虽然此时身处荒郊野外,但尉迟派出的兵马迟早会发现他们。 所以要尽可能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躲,但关键是确认如今所处位置。 那日热气球是借着东南风飘出邺城,因为风力很强,又连续飘过河沟,所以渐渐把追兵甩开,但到了后来风向变化多端,热气球并不是一直往西北方向飘,似乎有一段时间折向西南方飘去。 宇文化及的判断,他们如今应该是在邺城西侧方向,而现在所处的位置,能够清楚的看见西面有连绵大山,想来这就是太行山脉。 他们虽然乘坐气球飘出邺城,但没能飘过太行山,所以现在的处境实际上很危险,因为追兵是看着他们往西面走,那么一路追过来,极有可能发现他们的踪迹。 所以接下来,是要想办法躲追兵,而不是急着找忠臣义士召集兵马。 宇文化及的初步判断让在场许多人默默点头,丞相尉迟的实力很强,邺城周边都是尉迟家的人,所以己方冒冒失失找人勤王,到头来的结果恐怕就是被对方出卖。 所以先得躲进山,然而他们这十几个人若是躲到山里,又能躲多久? 宇文化及见天子没有反对的意思,继续说下去,他认为山里猛兽多,即便没遇到猛兽,万一被毒蛇咬了或者被毒虫叮了那也很麻烦。 即便没有遇到这些危险,要在山里过日子,还得有一些必需品,譬如一些草药,被褥,换洗的衣物,还得有些诸如斧头等工具。 这些东西他们都没有,很难在山中长时间居住,所以总躲着不是个事,迟早要出山,那么,要往哪个方向跑呢? 很简单,哪里都能去,千万别去关中或者山南。 若按常理,他们应该跑去关中找杞王宇文亮,再不济也得往山南跑,但尉迟必然想到这一层,那么沿途关隘肯定重重设防,对于过往行人的盘查会越来越严。 从河北前往关中或者山南都要过黄河,并且只能从蒲津、风陵津、孟津、白马津几个要津之一渡河,对方只需守株待兔,一抓一个准。 更别说邺城出了那么大的事情,远在关中的杞王知道后肯定察觉形势不对,那么战事迟早爆发,届时到处都是兵马往来,他们这十几个人往关中或者山南去,很容易暴露行踪。 所以宇文化及的建议是反其道而行之,来个南辕北辙,偏不往关中或者山南逃,而为了避免尉迟派人搜山,他们在山里不能老待在一个地方。 太行山以东是大片平原,如果没有当地大族帮忙,他们想找个地方躲藏会很困难,除非跑到高鸡泊、豆子岗(卤亢)那种地域辽阔的芦苇荡里,但那种地方都是积年土匪盘踞之处,真要是去了,恐怕下场会很惨。 太行山以西即所谓河东之地,是并州总管府的地盘,尉迟必然会派人在各处要道盘查,那么他们往西去也是找死。 太行山是南北走向,南部是河阳(河内)地区,同样危机重重,所以宇文化及的建议是不如在山中慢慢往北走,待得躲过风头,根据时局再出山。 当然,在荒山野岭求生也不容易,但宇文化及认为,只要有干净水并能采集到野果打到野物,大家便能活下去。 眼下秋天即将到来,漫山遍野都是即将成熟的野果,只要无毒就能吃,所以熬上月余不成问题,但秋天过去冬天便会来临,那么到时候该怎么办? 大家身上的衣物单薄,如果天气转凉甚至下起雪,恐怕大家没饿死反倒会冻死,所以要趁着时间还早,派人四处弄些衣物被褥,以便冬天到来时御寒。 这就需要有人冒着风险到人烟密集之处采买,购买一些日常生活需要的东西,买东西需要钱,这不是问题,因为宇文化及随身带着散碎金银,足够买一些日常用品。 问题是谁去? 如今风声紧,尉迟要派人大规模搜索,当然不会明说要抓的人是天子,但肯定会以捉拿逃犯的名义,到处张榜公告,那么出去采买的人,因为不是本地人的缘故,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 所以这些人面临巨大风险,并且说话口音还得注意,免得一开口说话就穿帮,因为越是穷乡僻壤,外地人就越显眼。 这些人还得聪明机警,能够随机应变,至少能做到和当地人接触时,不会讲话支支吾吾或者目光游移不定,让人一看就觉得心中有鬼。 当然最重要一条,就是忠诚可靠,不然出去后不说到官府出首,就是卷着钱财跑了,也会让剩下的人无以为续。 采买之事不能拖延,因为大家即将入山,到时候荒山野岭的到哪里去买东西?宇文化及的意思,就是抓紧时间,这几日最好能把最基本的必需品准备好。 他们从邺城逃出来,官府大规模追捕的行动还没铺开,也许有的地方不知道要抓他们这些‘逃犯’,所以即便有风险,也得抓紧时间去把所需之物备好。 “陛下,微臣的想法便是如此,还请陛下选几个可靠之人,尽快外出采买。” 话说到这个份上,宇文化及其实就差最后的毛遂自荐,因为他说了这么多,都是为了让天子派自己去做这件事,那么他就可以带着两个手下溜之大吉。 虽然想过直接离开,但宇文化及判断刘居士那莽夫恐怕不是好像与的,更何况天子不会同意,所以急中生智想了这么个办法。 借故开溜,跑到某个偏僻寺庙或者道观,临时做个和尚或者道士蒙混过关,至于天子该怎么办,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宇文化及方才做了那么多铺垫,就是自认为天子派他出去的几率很大,因为是他想出法子用热气球帮助大家脱险,所以在天子看来忠诚可靠。 而他来邺城这一年多,有意无意学了些当地方言,只要不是长篇大论,就不会在交谈时暴露关中口音,而且他给天子的印象必定是足智多谋,出去采购一旦遇见问题肯定能够见机行事,所以... “宇文武骑,不如你去为朕采买可好?” 听得天子这么问,宇文化及心中暗喜,但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免得让人一眼就看出自己迫不及待,于是他答道: “陛下差遣,微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怕口音有别误了大事...” 宇文乾铿闻言有些犹豫,因为对方说得有道理,宇文化及见状正要说明自己已学了河北口音,一旁的刘居士大咧咧开口:“既如此,那微臣愿去!” 此言一出,宇文化及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他额头上冒出汗珠,试图扭转局面:“刘武骑!你满嘴关中口音,一开口说话,别人就知道你不是本地人!” “今类俺都站这儿蓝,嫩动俺试试!” 刘居士忽然发话,满口方言,让宇文化及听了之后哑口无言:这调调有点像河北口音,虽然不知道是哪里的方言,但肯定听不出关中味道。 “刘武骑,你也会说襄国方言么?” 宇文乾铿有些惊讶,他在赵王封国襄国郡长大,宫中的宫女、宦官有许多是当地人,所以听着刘居士所说方言,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回陛下,微臣在邺城时,常与各地豪杰把酒言欢,所以北地口音,不但听得懂,也能说上一二。” 刘居士没有宇文化及那么多花花肠子,他是真心想为天子分忧,而且也真的是会说一些相州及周边地区的方言,更何况有几名少年跟在身边,这些邺城及附近地区出生的所谓恶少年,口音可是很‘纯正’的。 宇文乾铿见着刘居士自告奋勇,不由得欣喜异常,在他看来刘居士和宇文化及一样,都是忠诚可靠,并且刘居士经常和‘各地豪杰’把酒言欢,那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肯定是有的。 他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欣慰的拍拍刘居士肩膀:“既如此,那就由刘武骑找个机会去采买吧。” 宇文化及眼角不停的跳,一个开溜的机会就这么没了,不过他想了想还是故作佩服状:“刘武骑如此多才多艺,真是让人佩服。” 话不投机半句多,宇文化及方才说了那么多话,为的就是让自己有机会脱身,结果到头来什么都没捞到,一时间意兴阑珊,告退后到一旁树下闭目养神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冠洒在地上,光影斑驳间,一行人倦意上涌,不知不觉打起盹来,因为一会还要逃命,所以大家要抓紧时间休息,就在这时,上空传来一声哀鸣。 宇文化及抬头看去,却见一物从天而降,刚好落在众人所在空地上,定睛一看却是只大雁。 天赐之物,不拿白不拿。 宇文化及如是想,随后却面色一变,因为他看见大雁身上插着一只箭,此情此景,让他想起自己打猎时的情景,刘居士等人见状也很快反应过来,纷纷起身护着天子离开。 有人打猎,这大雁就是猎物,如果打猎的人是寻常猎户倒也罢了,大不了杀人灭口免得暴露踪迹,可万一是大队人马游猎,那么他们就完蛋了。 不要说权贵子弟游猎,就是一般的豪强大户子弟打猎,其排场都不会小,随从很多,分工不同。 有外围清场的,有负责驱赶猎物的,还有负责飞鹰走狗的,而一旦让对方发现他们这十余人躲在荒郊野外‘鬼鬼祟祟’,必然会围上来问个明白。 他们的身份很敏感,即便说谎隐瞒身份,可对方只要多打听一些,迟早会发现破绽,到时候可就全完了! 宇文化及和刘居士很快想到这一点,所以才急着护送天子离开,奈何天意弄人,四周响起犬吠声,越来越密集,又有许多人吆喝着向这边过来,没走多远,便被人发现行踪。 “哎,那边有人啊!” “莫不是自家人?” “不可能,人都在我这边....哎,你们是做什么的!!” 眼见着逃不掉,宇文乾铿有些焦虑,刘居士看看四周,发觉追上来的人越来越多,一咬牙向宇文乾铿行礼:“陛下!得罪了!” 见刘居士将脏兮兮的手往自己脸上抹,宇文乾铿十分诧异:“刘武骑,你你你你...” “陛下!陛下虽然已更换衣物,但为避免身份泄露,请陛下扮作微臣奴仆!微臣得罪了!” “啊?啊...” 宇文乾铿不是傻瓜,很快便回过神来,知道刘居士这是为他好,免得一会被人盘问时露出马脚,而刘居士如此行事,承担着最大风险。 他们在热气球落地后,想办法换了一身衣物,隐去了身份,但毕竟在这里是生面孔,一旦打猎的人认为他们有问题,肯定会先抓起来再说。 作为‘郎主’的刘居士怕是会被严密看守,而作为随从的他们,相对来说逃命的机会大些。 事到如今,宇文化及即便再有心思,也知道天子的身份不能泄露,所以对于刘居士的急中生智没有反对,他们刚来得及对了几句‘口供’,便有牵着猎犬的队伍出现在周围。 “尔等是何人?在此作甚?” 面对来人的质疑,刘居士强装镇定,尽量用所谓的‘河北口音’解释说他们遇到贼人,马匹被夺只能落荒而逃,因为慌不择路,误打误撞跑到这里来。 为避免对方生疑,他不是急着要求离开,而是主动提出要见见“你家郎主”,以便寻求帮助返回家乡,他日必有重谢。 刘居士身上多处受伤,不过并无大碍,也亏得之前换了身衣物,看不出血迹斑斑,他常年和所谓‘英雄豪杰’往来,所以练就了自来熟的本事,信口胡诌也不会脸红。 对方领队见着他如此坦荡,敌意消退了些,但依旧警惕的打量起在场众人。 在其看来中,这些人带着弓箭和佩刀,肯定不是什么手无寸铁之辈,不过这年头长途跋涉,随行人员带着刀箭防身也没什么奇怪的。 说是赶路却没马,那么这些人自述遇到贼人抢去马匹,不得已步行逃命,跑到这荆棘丛生的野地里,也说得过去。 领队派数人回去禀报,片刻之后转回,领队听其耳语,向刘居士行了礼:“不知郎君如何称呼?我家郎主有请。” “某姓方,不知贵主如何称呼?” “原来是方郎君,请这边走,方才所问,一会见了我家郎主便知道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面熟 一片宽阔的草地,被步障隔出几块区域,其内传来欢声笑语,宇文化及边走边听,发现那些说话的人,既有妇女也有儿童,看样子这是一个大户人家携家眷出游。 富贵人家出行郊游,一般会拉起步障,遮挡风尘以及旁人的视线,尤其女眷出行时,步障必不可少,免得被路人一个劲的盯着看,那样会让女眷们极其不自在。 而在郊外游玩时,也会拉起步障,如同围墙一般,在野地里圈起一个临时府邸。 步障有两种形制,一种是如同墙壁般的长形固定步障,另一种是方形活动步障,以横梁展障,梁中间接一竖杖,由仆人手持,可以随人移动。 此种活动步障又称‘行障’,富贵人家的女眷下车,即用行障遮挡,免得被居心叵测之徒见着如花容貌,心生龌蹉想法。 同理,在野地里游乐时拉起步障围成院落,也有防止他人窥探的作用,不过此时的宇文化及急着逃命,可没心思窥探步障后面的女眷是何容貌。 人靠衣裳马靠鞍,对于富贵人家来说,要想彰显自己的尊贵地位,不可能光靠自己的衣着,出行时各种能摆出排场的东西,都要发挥作用,而步障便是其一。 晋时,王恺和石祟斗富,就比试过各自的步障有多豪华:王恺作紫丝布步障四十里,石祟随后作锦步障五十里作为反击。 紫绸和蜀锦价值不菲,用来做步障,可想而知两位多有钱,宇文化及经常与人出游打猎,用的步障虽然不至于那么奢侈,但也当然不会是普通布匹,他就是想看看,这户人家的‘成色’如何。 因为左右有人夹着,宇文化及不可能靠近了看,不过这步障的成色他倒是看出来了,是再寻常不过的布,所以这户人家似乎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 之所以要判断对方的‘成色’,是因为宇文化及担心对方认出自己一行人,他们是皇宫侍卫,天子又在队伍中,如果是经常入宫的官员武将,恐怕就会认出他们来。 现在宇文化及初步判断,对方最多是一般的地方豪强,因为除了步障,他还发现进进出出的几个侍女,其衣着很寻常,没有什么绫罗绸缎。 不说别家,就是他自家的侍女,穿的都比对方不知好多少倍,更别说他家出游时,所用步障都是丝绸制成,所以宇文化及觉得对方的郎主即便当官,也未必有机会入宫,所以不太可能认得他们。 即便有官职,想来官位也不是很高。 他想到这里心中稍定,对于一会能否骗过对方比较乐观,不过唯一的问题就是怕天子出纰漏,所以宇文化及特意跟在宇文乾铿身边,以便随机应变。 一行人被引到步障一隅,没过多久有仆人搬来胡床、食案,意思是请这些不速之客歇息歇息。 宇文乾铿身为天子,无论到哪里都是最尊贵的人,所以习惯性向着首座走去,被眼疾手快的宇文化及轻轻扯住,他先是一愣,随后回过神来。 刘居士现在是这一行人的郎主,他是仆人,所以仆人就得有仆人的样子,然而宇文乾铿哪里知道仆人的样子是什么,只能跟着宇文化及站在刘居士身后。 郎主见客,仆人即便能够侍立身后,也不能东张西望,更不能直视客人,因为这样作很失礼,宇文化及见着宇文乾铿东张西望的样子,赶紧低声提醒几句。 为了避免露出马脚,他索性和另一名侍卫组成人墙,把宇文乾铿挡在后面,省的一会做出什么失礼之举,让对方看出破绽。 对方命人端来许多食物和清水,请他们一行人尽情享用,宇文乾铿这次倒是知道轻重,没有摆出架势等人将食物奉上。 刘居士虽然先动手吃起来,却特意留了一块最好的烤肉,由天子食用。 不知过了多久,步障外人影晃动,数人走了进来,当先男子身着常服,面白无须,年近三十,身材魁梧。刘居士在看清那人样貌之后惊得冷汗瞬间冒出来。 这人他见过,至于对方认不认得他,那就是在两可之间。 皇宫禁卫,分禁军、侍卫,禁军有六率,即虎贲率、旅贲率、射声率、骁骑率、羽林率、游击率,每率分左右,有上士、长中士、下士为统领之官。 骁骑率随同天子出行,负责外围警戒,而身为武骑常侍的刘居士等人,则跟随天子左右,刘居士和骁骑率长尔朱最相识,虽然只是点头之交,但终归是面熟。 尔朱最人称尔朱三郎,刘居士某次出宫回府时,碰巧看见尔朱最与其二兄在止车门交谈,双方有一面之交,那位尔朱二郎尔朱休,就是眼前之人。 刘居士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他虽然和尔朱休只是一面之交,对方未必记得他,而且也未必知道他和天子逃出邺城,但他不知道对方见没见过天子,所以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 双方寒暄一番分主宾坐下,那名男子果然是尔朱休,今日携家眷郊游,顺便打猎助兴,结果却遇见了落难的‘方郎君’。 尔朱休并未报出自己的官职,想来是没打算和萍水相逢的‘方郎君’有什么深交,不过他依旧关切的问起到底发生了何事。 刘居士见着对方没认出自己,暗暗松了口气,然后现编了一个故事,说他和从弟(族弟)从河东返回襄国,未曾料遭了贼所以落难至此。 细节不敢说那么多,能含糊的一律含糊,他在邺城广交豪杰,所以对河东到邺城一带的地名算是熟悉,说起来头头是道,差点连自己都信了。 身为从弟的另一位‘方郎君’(宇文化及),适时插话,说起近日的悲惨遭遇,那叫一个顿足胸。 他虽然不不认得这位尔朱休,但见着刘居士后背被汗水打湿,心中暗道不妙,赶紧和刘居士一起演戏,他就怕刘居士惶惶张张的样子让对方起疑,到时候可就完蛋了。 尔朱休虽然坐在他们面前,但身后站着十余名彪形大汉,更别说步障外还有手持弓箭的家仆,他们要发难,根本就没有胜算。 刘居士虽然出了一身冷汗,但好歹说话没有颤音,而站在宇文化及之后的宇文乾铿,听得尔朱休的名字后,不由得手心出汗,因为他在奏章上看见过这个名字,甚至还见过对方。 开府将军尔朱休,其弟尔朱最是禁军骁骑率长,宇文乾铿不知道尔朱最是不是丞相尉迟的人,但知道对方肯定不是自己人,而尔朱休曾经入宫见过他,所以一旦被对方认出来... 宇文乾铿只觉得心跳加速,但更多的是庆幸,因为方才若不是刘居士急中生智,将他的脸抹黑又让他做随从,一旦现在是他坐在前面和尔朱休说话,恐怕很快就会被对方察觉。 谈话不知持续了多久,一名仆人入内在尔朱休耳边低语,刘居士见状紧张起来,想要去摸刀柄,却见着尔朱休身后随从目光如炬,只能老老实实坐着。 对方若是借故离开,恐怕是识破他身份,趁机出去安排人手,然后来个掷杯为号,将他们一网打尽。 刘居士刚想到这里,尔朱休起身,向他拱拱手:“方郎君请稍待片刻,家中有事,我去去就来。” 第一百三十章 往事 尔朱休离开,刘居士不由得捏了一把汗,他不确定对方是认出他却假装没认出来,还是真的没认出来,如今步障外有许多人,万一待会唿哨一声冲进来抓人,那该怎么办? 即便他们强行冲出去,但行踪随后便会暴露,能否在进山前甩掉追兵还是未知数。 刘居士留意到对方有家眷,但他们所处位置距离家眷颇远,而且对方不可能毫无戒备的让他们来到这里,所以挟持家眷以脱身的想法,恐怕很难实行。 所以只能在这里等死么? 宇文乾铿也察觉出现在的情况有些微妙,他虽然一直低着头,避免被尔朱休认出来,但他不知道对方认不认得刘居士、宇文化及,或者认得其他侍卫。 如果对方认出自己,然后借故出去布置,那么等下恐怕就会翻脸了。 一想到这里,宇文乾铿就觉得逃亡之路崎岖难行,他好不容易从尉迟的手掌心里逃出来,结果现在却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就算现在能够瞒过对方,那么接下来呢?他该何去何从? 杞王宇文亮远在关中,想要逃到关中地界那是难上加难,同样,若是想往山南逃,能否逃过黄河都不一定,尉迟肯定会派出兵马到处搜索他,所以只能往人烟稀少的荒郊野岭逃。 这样东躲西藏,即便在山中躲过敌人的搜索,可等到风声过后跑出山,那时候天下局势会变成什么样子? 宇文乾铿身为大周天子,即便没有实权,但至少还代表着大义,他觉得自己若能跑到杞王宇文亮那边,然后号召忠臣义士起兵勤王,不敢说击败尉迟,至少能保住半壁江山。 可如今他根本没办法逃到关中或者山南,那么尉迟大可以对外宣称自己卧病不起,所以本就处于劣势的杞王,连大义名分都没有了。 然而急归急,宇文化及说得没错,眼下是保命要紧,至于以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宇文乾铿正心乱如麻间,听得脚步声起,抬头一看,尔朱休走了进来,观其神态,似乎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方郎君,不知接下来有何打算?” “呃,我等急着赶路,奈何没有马匹,身上盘缠损失殆尽...不知...呃...”刘居士沉吟着,他在考虑若是一个真正落难的人,此次此刻会怎么做。 “方郎君遭此劫难,是否需要报官?” “啊,当然,当然要报官!”刘居士忙不迭点头,尔朱休一直没有说出自己的官职,所以他也只能装疯卖傻,“奈何我等连马都没了,看如今的天色,恐怕连城都进不去。” 说到这里,刘居士决定赌一把,他有些‘难为情’的向尔朱休请求,希望对方能帮他们一把。 尔朱休在附近有庄园,所以刘居士打算厚着脸皮在对方庄园里投宿,这种请求太过突兀,对方如果真没认出他,就会把他们当做来路不明的过客,绝不会轻易答应留他们在庄园里过夜。 “啊,方郎君落难,按说我该施以援手,奈何有家眷在多有不便...”尔朱休有些歉意的回答,刘居士闻言一喜,宇文化及也有些小兴奋。 “不过我等既然萍水相逢,那就是有缘,这样吧,我安排马匹、盘缠,让方郎君继续赶路如何?” “这这这,方某...” 刘居士这下可是真的激动得说不出话,他没想到尔朱休竟然如此慷慨,心中只道自古燕赵多慷慨之士,虽然不知尔朱休是否燕赵人士,但如此豪爽,真是有江湖豪杰风范。 宾主双方一番推让之后,尔朱休做了主,让仆人去准备马匹、盘缠,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便准备完毕,尔朱休亲自送刘居士一行到官道旁。 刘居士按耐住心中狂喜之情,和尔朱休道别,一行人策马扬鞭,沿着官道向邺城方向而去,不是他们要来个灯下黑,而是既然已经和尔朱休说了要赶往邺城,那就得做个样子,等走远了再掉头。 尔朱休定定的看着刘居士一行的背影消失在远方,转回步障一隅,那里的榻上坐着一名老者,须发皆白,正在凉伞下闭目养神。 “你们都退下。” “是。” 所有人都退下,即便是步障外警戒的人也退到十余步外,尔朱休走到老者身边,扯过一张胡床坐下。 “陛下走了?” “是的。” “盘缠够用么?” “只要陛下节制着用,足够了。” 老者闻言没有再说什么,尔朱休沉默片刻后低声问道:“父亲,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三郎传来的消息,你是知道的。”尔朱敞睁开眼,轻声说话,即便此时只有他们父子俩,也得提防隔墙有耳,毕竟今天的事情,一旦不慎走漏风声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马上让人送信给三郎,信里写一些家中琐事,然后在信里提一句,说今日碰到几个落难之人,见其可怜便送了马匹和盘缠,然后他们往南走了。” “父亲这是?” “让管家亲自去送信,然后口头转告三郎,说你事后觉得这几人来路不明有些可疑,三郎听了就知道该如何做了。” 尔朱休闻言默然,尔朱敞絮絮叨叨说下去:“邺城那边传来的消息,天子于大婚之日,被逆贼宇文化及、刘居士刺杀,据说如今身负重伤、卧病不起...” “丞相说天子遇刺身负重伤,正由御医施救,那么方才你看见的那几位,作何解释?” “孩儿不知道。”尔朱休说完又补充一句:“父亲为何要救陛下?又为何要通风报信?” “太祖于我有恩,所以不忍见其苗裔落得惨死,而纸包不住火,此事迟早传到丞相耳中,所以要避祸,只能让三郎去报信,然后让追兵南辕北辙。” “陛下莫非不会往南而是往北逃?” 尔朱敞笑了笑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看向远方,沉默了片刻,开口说道:“为父当年东躲西藏,靠的就是南辕北辙,陛下若有心,想来知道该如何行事。” 见着父亲有些疲惫,尔朱休告退,尔朱敞靠着凭几闭目养神。 他的儿子尔朱休,方才不但认出不速之客里为首那位是武骑常侍刘居士,还认出另一位是武骑常侍宇文化及,更是认出混在人群里的那名年轻人,是当今天子宇文乾铿。 如果把宇文乾铿等人抓了,交到丞相尉迟手中,可想而知此举会给尔朱家带来如何的荣华富贵,但尔朱敞做不到,因为他欠周太祖宇文泰一份情,更是因为他和宇文乾铿同病相怜。 尔朱敞,姓尔朱,这个家族,当年可是比如今的尉迟氏还要如日中天。 那年,韩陵之战,尔朱氏大军被曾经的部将高欢以少胜多,兵败如山倒,高欢乘胜追击,要将尔朱氏斩草除根。 跟着母亲住在皇宫里的尔朱敞当时才十余岁,眼见大祸临头,侥幸从宫墙洞里钻出去,在大街上遇见一群孩童在戏耍,他便将身上的锦衣玉带换了对方的布衣,得以逃过一劫。 然而噩梦还没有结束,高欢派人四处缉拿尔朱氏余孽,年幼的尔朱敞惶惶然如同一条丧家犬,即将穷途末路时若不是得一位老妪收留,他就完蛋了。 辗转各地躲避追兵,尔朱敞最后一咬牙逃到关中投了西魏,得丞相宇文泰任用,凭着战功逐步高升,才有了如今的家业。 宇文泰的直系血脉,如今就只剩下宇文乾铿,所以尔朱敞无论如何也做不出那种事。 当年他走投无路时被人救了,后来将那老妪接到家中奉养,而宇文泰的恩情,就在今日来报答,走投无路的宇文乾铿,需要他的帮助。 对方此时的心情,尔朱敞能理解,因为当年他就经历过,那种绝望的感受,即便是现在想起来也让他觉得不是滋味,所谓感同身受便是如此。 然而天子要救,但也不能让自家大祸临头,所以他让儿子不要说破,假装认不出对方,只是当做行善积德送马匹、盘缠。 这样也是避免一旦这些人中有人被俘,供述尔朱敞父子认出天子故而出手相助,到时候他家可是会被尉迟下令满门抄斩,而立刻写信送到身在邺城的三郎那里,也是为了‘自证清白’。 然而尔朱敞想的事情不止这些,当年的尔朱氏如日中天,然后是日薄西山;取而代之的高氏同样如日中天,依旧日薄西山。 然后宇文氏击败高氏统一北方,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却还是迎来了日薄西山。 而如今的尉迟氏,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可在饱经苍伤的尔朱敞看来,所谓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尉迟氏这一轮红日,又能在天上待久? 尔朱氏的江山,丢了就丢了,高氏灭亡,仇人已经没了,身为尔朱氏苗裔的他,经历了数十年风风雨雨,什么事情都已经看淡。 当年的亡命少年,如今已是垂垂老朽,只求儿孙平平安安,只求行事问心无愧。 不知过了多久,尔朱敞睁开眼,起身走了几步,抬头看着蓝天,长吁一口气:“蜀公,令郎做的好事啊!” 第一百三十一章 冒名顶替 黄昏,旷野一片昏暗,时不时响起野兽的嚎叫声,听起来有些渗人,夜幕即将降临,这些徘徊在野地的夜行走兽无法袭击有围墙的村落,但对于连夜赶路的旅人却是巨大威胁。 躺在榻上的宇文乾铿,倾听着驿站外的动静,刚刚涌上来的倦意,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本该落荒而逃的他们,如今骑着高头大马,堂而皇之住进了驿站,不仅吃了一席丰盛的晚膳,还能洗个热水澡,又有地方睡觉。 当然这都是刘居士使了钱,让驿丞得了好处之后才换来的待遇。 钱从哪里来?来自尔朱休赠送的盘缠,这些盘缠省着些花,足够支撑较长一段时间的开销,也多亏了对方送的马匹,让他们能实施一个风险极大的行动。 冒名顶替,到驿站投宿。 诈称是官员家属,要到其任职地投亲,主角当然是‘郎君’刘居士,其‘从弟’宇文化及,还有随从宇文乾铿及其他人。 这种投奔家人的情况很正常,许多官员到外地上任,一开始未必携带家眷同行,而是到任后站稳脚跟,再把家人接过去,而子侄来投奔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问题在于这个官员的名讳、官职不能信口胡诌,至少要有出处,毕竟驿丞虽然官职卑微但见多识广,如果编出来的谎话不能自圆其说,很容易被其看穿。 宇文乾铿一行要往北走,报出来的官员当然要在北地任职,而且官职不能太低,否则驿丞不会通融。 不过这难不倒宇文乾铿,因为他虽然没有亲政,但时常看奏章,知道大概的人事任免,所以对于北地州郡的地方官,还是能记得许多人的名讳。 他仔细想了想,想起不少人名,但大多不合适,因为这些人任职已有一段时间,于公于私都可能频繁派人往来邺城与任职地之间,那么驿站的驿丞极有可能知道对方一些情况。 譬如家中没有儿子的,你自称是其儿子,那会当场被人识破;譬如其子年纪三十四,你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子去冒充,也会被人识破。 但宇文乾铿还是想到了几个人名,仔细筛选最后确定了一个。 精心策划一番之后,宇文乾铿一行以该官员家属的身份成功住进驿站,按说他们一没凭证二来面生,驿丞完全可以不接待,不过有钱能使鬼推磨,又加上刘居士和宇文化及口舌功夫了得,所以就这么住下了。 这样的行为极其冒险,因为驿站的往来官吏、信使很多,虽然大家都把样貌修饰了一下,可一旦有人被认出来,那就全完了。 然而正是因为风险大,成功率也很高,这就是所谓的‘灯下黑’,因为官府的注意力集中在邺城数十里甚至百里之外,认为他们没有马,逃亡的方向是太行山脉,所以反倒会忽略邺城以北近郊地区。 没多少人会想到他们会有马,会往北走,更没人会想到他们还敢投宿驿站。 与其在荒郊野岭风餐露宿,还不如冒险跑到驿站过一夜,顺便准备一些必需品,次日一早立刻出发北上,到了真定地界,走井陉转入太行山脉中,在山里躲上数月,避避风头。 这是宇文乾铿和刘居士、宇文化及商议过后做出的决定,如今看来成功了一半,大家在驿站吃饱喝足,洗了个热水澡,偷偷将身上伤口清理了一下,待到明日一早便能启程。 宝贵的休息、准备必需品的机会,是宇文乾铿决定冒险投宿驿站的原因,打着某官员的名号,可以花钱从驿站获取急需的被褥、工具等必需品,即便日后身份暴露,他们早就跑远了。 跑到山里躲上一段时间,等风头过了出山打听消息,根据形势再做打算。 如果杞王宇文亮抗住了尉迟的进攻,那么他想办法逃去关中;如果杞王败亡,那就意味着大势已去,他就从此隐姓埋名,世间再无宇文乾铿。 若真是这样的结局,真的很凄凉,所以宇文乾铿不甘心,他认为朝中还有心向宇文氏的忠臣义士,开府将军尔朱休就是其中之一。 宇文乾铿一开始还暗暗庆幸,认为尔朱休当时没有认出他们一行的身份,不过后来越想越觉得对方可能已经认出了,之所以没有说破还赠送马匹、盘缠,就是为了暗中帮助他们。 这只是宇文乾铿自己的猜测,也许对方是真的没认出来,然后就当行善积德做件好事罢了,但宇文乾铿觉得他能从邺城顺利逃出来,关键时候得人相助,一定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所以他认为尔朱休肯定是认出了他,但迫于时局不敢声张,只能假作不知,以赠送马匹和盘缠的形式来帮助他。 这样的人肯定不止一个,朝野内外的文臣武将之中,心向周室的人肯定不会少,他们是迫于尉迟的淫威,不敢在明面上表示对天子的支持。 当年尉迟迥在邺城拥立他为帝,号召天下兵马起事反杨,有人响应是因为本就归尉迟迥管辖,而有的人却是因为认可尉迟迥所竖匡扶周室的大义旗帜。 所以即便如今尉迟氏势大,但其实有很多人未必愿意看着尉迟改朝换代,更别说先前效命于尉迟迥的人,未必真心愿意效命于尉迟。 那么只要杞王能够站稳脚跟,只要他能够逃到关中,号召天下兵马勤王,那么不是没有扭转乾坤的可能。 想到这里,宇文乾铿不由得兴奋起来,可随后他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一个自己一直忽视的问题。 身为天子的他逃出邺城,当然知道邺城皇宫里没有了天子,可丞相尉迟控制着皇宫,那么只要封锁消息,然后对外宣称天子遇刺身负重伤需要休息,然后找一个人来假扮他,那该如何是好? 天子的威仪,是靠着大驾卤簿,还有文武百官来衬托的,宇文乾铿一行十余人,随便跑到一个州郡官署,宣称天子落难至此,召集各地兵马勤王,有谁会信? 而尉迟身为都督中外诸军事的丞相,说天子在皇宫里安然无恙,那么大家即便心中嘀咕,也不敢不认。 宇文乾铿本人身在外地,当然知道邺城皇宫里的所谓天子是假货,但别人就不知道了,那么他即便在大庭广众之下声嘶力竭说自己是天子,别人只会当他是疯子。 更让宇文乾铿焦虑的是,身在关中的杞王宇文亮,一旦认定他已经身亡,那么很有可能会即位称帝,到时候他跑去关中,让宇文亮如何自处? 难道要宇文亮退位?那怎么可能!到时候他会被对方认定是假的!! 宇文乾铿想通了当前局势,不由得焦虑万分,先前和宇文化及、刘居士商定的策略,现在看起来也是一条死路,他必须尽快赶到关中,否则就全完了。 必须让世人知道,天子逃出了邺城,天子还活在人世,只有这样,杞王宇文亮才不会认定他死了,继而在关中称帝,而邺城里的那个假天子的身份会暴露,让世人都知道尉迟的阴谋诡计。 然而要逃到关中或者山南又谈何容易?若往南边的黄河要津前进,沿途关隘的搜查必定越来越严,他们的行踪或者身份迟早会泄露。 如果南辕北辙往北跑,安全是安全些,但时间拖得太久,即便杞王在关中站稳脚跟,到时候宣布天子遇害然后即位称帝,那么他再逃去关中又有何用? 届时,除了隐姓埋名苟活于世,已经没有第二个选择了! 宇文乾铿在驿站里越想越焦虑,而驿站外官道上,大队人马正在接近,这支队伍夹杂着许多马车,其上不但有行李,还有家眷。 眼见着日落在即,驿站就在眼前,队伍的行进速度反倒放缓了些,有数骑加快速度,要提前抵达驿站打点,为队伍在驿站下榻做准备。 夜幕降临,驿站早已关门上闩,这几人拍了半天门,驿卒才打开小门门窗,双方交谈了一会,来人又出具了文书,驿卒借着火光仔细看了看,才最终确定这是北上赴任的官员携带家眷投宿。 官员携带家属赴任,可以凭着文书名正言顺在沿途驿站投宿,驿卒很快便打开大门,而队伍也刚好抵近驿站。 驿丞招呼着驿卒们准备厢房,他刚吃完饭正打算打个盹,却得手下来报说有赴任的刺史携带家属投宿,他不敢可怠慢,所以赶紧出来接待。 驿站每日都有官员往来,无论官职大小,他这个小小驿丞都不敢也不想得罪,驿丞很快便和来人攀谈起来,这些人虽然是仆人,但可以从其口中套出许多关于自家郎主有用的消息。 “我家郎主半路上耽搁了,所以车队此时才到,多有不便,还请包涵。” 对方说起话来很客气,驿丞放心些许,毕竟有什么样的郎主就有什么样的仆人,他和对方又谈了几句,得知其郎主身份,不由得笑道: “哎呀,使君的大郎君已经先行一步在驿中住下了!” “哈?我家大郎君已在驿站住下了?” 。。。。。。 “哈?驿丞说我已经在驿站住下了?” 驿站外队伍里,一名骑马的年轻郎君听得仆人来报,不由得愕然,他就是家中大郎,此次此刻还跟着父亲以及家人在驿站外,从没有先派人到驿站安排住宿,怎么就变成“已经在驿站住下了”? 他一口关中腔调,虽然年纪轻轻,颌下胡须却很明显,样貌端正,身材魁梧,马鞍旁挂着弓箭,看上去就是一个弓马娴熟之人。 思索片刻,他冷笑一声,调转马头来到队伍中列,向着一名骑马的独目中年人行礼后说道:“父亲,好像有人冒用父亲与孩儿的名义在驿站投宿。” “嗯?” 杨素闻言一愣,随即完好的右眼闪过寒光,他这一年多来霉运不断,隋国灭亡,他投降后又成了周国臣子,因为曾经袭击天子车驾,差点被问罪,后来免于处罚,可前途就不要想了。 好不容易疏通门路,求得一官半职,却是被派去玄州(幽州总管府治下)那破地方任刺史,这倒罢了好歹是个刺史,未曾想出邺城时又被人刁难。 邺城前几日出了大事,天子大婚时被刺客刺杀身负重伤,如今满城都在缉拿逆贼,门禁严苛了许多,而杨素带着家人上任,车队规模不小,出城门被司门故意刁难,花钱消灾不说,还憋了一肚子气。 出城时耽误了时辰,导致抵达驿站时天色已晚,结果居然被人冒名顶替在驿站骗吃骗喝,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年头冒名顶替骗吃骗喝的事情不少见,甚至还发生过有人假冒新任郡守上任、做了数年官才被人识破的事情,杨素只笑他人是傻瓜才会被骗,结果如今轮到他和家人被人冒名骗吃骗喝。 气归气,杨素的思路可没有被干扰,他问长子杨玄感:“你们说破此事了么?” 杨玄感笑道:“没呢,说破了多无趣。” “好,好...” 杨素也笑起来,他的儿子杨玄感年幼时反应有些慢,旁人都说这是痴呆儿,只有他对儿子有信心,杨玄感长大后愈发聪慧,而现在,就是让其施展手段的时候了。 “大郎,你看着办吧。” “是,父亲。” 杨玄感笑了笑,自家这一年多诸事不顺,父亲郁郁寡欢,他也十分不爽。 今日出城被司门刁难,对方拿着鸡毛当令箭,居然要女眷一个个下车接受检查,这种公然调戏气得他差点拔刀。 对方如此行事就是索贿,可其他出城的人行贿几十文就放过,他们家花了足足十贯才保得平安,杨玄感从小到大都没有受过这种窝囊气,却没办法发作。 他的父亲杨素,大象二年后成了隋国臣子,率兵奇袭周国天子车驾差点得手,隋国灭亡之后好歹保得全家性命,作为大节有亏还得罪过天子的人,杨素硬不起来。 被身份卑微的司门刁难,杨素还得亲自陪笑脸,杨玄感看着父亲唾面自干,只觉得悲愤万分,如今又被人冒名顶替骗吃骗喝,他再也忍不住了。 杨玄感胸有成竹的领着十几个部曲走进驿站,他要见识见识这些骗吃骗喝的宵小是何等样人。 且带我来陪尔等好好玩玩! 第一百三十二章 真真假假 冒名顶替之人既然敢如此行事,要么有恃无恐,要么自作聪明,杨玄感虽然决定戏耍一下对方,但也提防着对方狗急跳墙,所以带着人手,就等一会揭穿对方真面目后一举拿下。 既然是要戏耍,那么一上来就说破可就真的无趣,杨玄感决定先给自己伪造一个身份,然后逗弄那胆大包天之人,一步步将其谎话拆穿。 骗子既然敢冒名顶替,那么有可能对杨家的情况比较熟悉,所以那么他伪造的身份必须和‘杨玄感’的亲疏关系不远不近。 若关系近了,对方一听就知道见面后必然被识破,很可能就直接翻墙逃跑,若关系远了,对方可以拒绝见面。 不远不近的关系,那就是堂兄弟或者表兄弟,杨玄感出身弘农杨氏,有许多堂兄弟,他本打算假冒认其中一名,但想了想还是决定改。 堂兄弟的关系还是近了一些,容易引起那骗子的警觉,所以他决定从母族这边入手,杨玄感母亲出身名门望族荥阳郑氏,他自然有几个表兄弟。 这几位表兄和他杨家往来不是很多,而骗子极有可能熟悉杨家的情况,那么听说是罕有来往的表兄弟求见,想来会壮着胆子出来演戏,那么就是一个引蛇出洞的极好办法。 杨玄感想了一个表弟的名字决定暂时冒认,不过他在见着郡丞前,却让一个心思活络的随从来冒认,他简单交代了几句,转身退出了厅堂。 他可不想亲身犯险,被狗急跳墙的骗子挟持,到时候丢脸且不多,还有性命之忧,所以杨玄感决定在厅外布置,一会将这伙骗子全部抓起来。 驿丞派人找到已经住下的‘杨玄感’通报好消息,说其表弟‘郑虔’恰好投宿驿站,想和他见上一面。 冒名‘杨玄感’的刘居士,用完晚膳之后正在休息,他身上伤口正在愈合,加上体力消耗较大,所以躺在榻上呼呼大睡,得知这一消息之后有些错愕。 正所谓越怕什么越来什么,他冒名顶替,担心的就是被正主识破,但这种事情的概率太低,所以刘居士和天子以及宇文化及才决定冒险。 如今刚在驿站住下,就来了个‘杨玄感’的表弟‘郑虔’,事情如此之巧,让刘居士的心脏扑通扑通跳起来。 扮作他从弟的宇文化及,还有扮作他随从的宇文乾铿,此时都住在隔壁,所以刘居士说自己风尘仆仆先洗个澡再见客,让驿卒出去复命。 他转到隔壁,和天子、宇文化及商议一下对策。 当年杨坚受禅建立隋国,杨玄感之父杨素、刘居士之父刘昶、宇文化及之父宇文述都成了隋臣,所以杨玄感、刘居士、宇文化及之间关系不说密切,却是时长见面而且还是比较熟悉的。 刘居士知道杨玄感的母亲郑氏出身荥阳郑氏,所以杨玄感有姓郑的表弟没什么奇怪,他当年在长安时,大概知道杨家的情况,所以此次冒名顶替,也有一些底气。 杨素一家与其妻族的往来似乎不是很频繁,杨玄感的表弟似乎不止一个,所以这个‘郑虔’未必对杨玄感的样貌记得很清楚,那么见见面也许会有惊无险。 可万一对方真记得,到时候穿帮了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杨素如今人嫌狗嫌,远房亲戚避之不及,那郑虔若知道实情,必然装作不知道,以我之见此人平日里和杨家的往来未必很多,对杨素一家的情况不是很了解,故而想来攀攀关系。” “那么我可以出去一见?” “我觉得可以冒险一试,不然容易让人生疑。” 宇文化及的判断是可以去见面,杨素当年率领隋兵袭击周国天子宇文乾铿的车驾,被西阳郡公宇文温坏了好事,杨素还在乱军之中被射瞎一只眼,这件事许多人都知道。 待得隋国灭亡,杨素和其他人一样投降,又成了周国臣子,本来朝廷是要追究杨素当年的‘恶行’,不过后来多方考虑之后,还是对此事略过不提,以示对那些叛国又投降的文武官员既往不咎的态度。 但杨素的仕途也就没什么前景可言了,投降之后爵位当然没了,一直在家里赋闲,直到后来不知道走了什么门路,得以被举荐为玄州刺史。 宇文乾铿看过奏章,知道杨素的任命,也知道他还没有上任,所以沿途驿站未必知道杨素家里的情况。 正是因为如此,宇文乾铿之前才和刘居士、宇文化及商定,要冒用杨素长子杨玄感的名义投宿客栈,现在听说有表弟郑虔要见杨玄感,宇文乾铿不知何故觉得心中不安。 刘居士在犹豫见不见,宇文化及觉得可以一见,而宇文乾铿心中的不安越来却强烈,他觉得这种事情实在是太巧了,巧得让人不安。 说白了这就是做贼心虚的表现,宇文乾铿强压着不安,仔细想了想,他觉得无论郑虔认不认得‘杨玄感’的面貌,他们都不能见面。 很简单,假的就是假的,刘居士和宇文化及只是大概知道杨玄感家里一些事情,但表亲之间一旦聊起家族**,刘居士这个假杨玄感肯定答不出来。 到时候会出什么事可就难说了,所以宇文乾铿觉得为防万一,刘居士必须有个缘由,答应见面可实际上无法见面。 “陛下所言甚是,微臣那就...那就行个苦肉计!” 刘居士决定在一会出去见客时,‘不小心撞到廊柱’导致血流满面并且头晕,那就可以名正言顺卧榻休息,然后将见面之事推到明日,而明日一早,他们就骑马离开溜之大吉。 三人在房中计议已定,正要依此布置,却听院子里脚步声起,有人走了进来,刘居士和宇文化及面色一变,刚要帮助宇文乾铿爬窗,却听得驿丞在外说道: “杨郎君,令尊如今已在驿站,卑职特来通传。” “啊?啊...马上就来...”刘居士回答者,心中慌乱不已,若不是胆子还算大,话都要说不出来了。 如果说表亲见面可以借故推脱,那么父亲要见儿子,儿子就是断手断脚都得爬到父亲面前,冒认为‘杨玄感’的刘居士,此时已经面白如纸,而另外两个也好不到哪里去。 杨素作为降臣,身上有水洗不去的污点,认得刘居士和宇文化及,甚至还见过天子当面请罪,所以极有可能认出草草化妆的他们。 如今抓了他们必然识破身份,只要带去邺城交给丞相尉迟,到时候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如此的诱惑面前,谁不会动心? “陛下!微臣一会无论如何都要挟持杨素,护得陛下周全!” 刘居士低声说道,此时的他如同被人逼到绝境的野狗,虽然极度害怕却也极度亢奋,要来个困兽斗,为让宇文乾铿逃出去而奋力一搏。 叫门声起,容不得刘居士多说,他应了一声后深吸一口气便去开门,虽然没有佩刀,但腰间别着匕首,一会就是派上用场的时候。 拉开门,刘居士还没看清外面动静,却见一只砂钵大的拳头向自己砸来,他堪堪躲过随即猫着腰一头撞去,将对方撞得仰面摔倒。 院子里没几个人,但刘居士心知大事不妙,拔出腰间匕首,嚎叫着向当中一位中年人冲去,那人他不认得,想来是这几人的首领,所以他要... 脑后生风,刘居士被一棍打翻,然后旁人一拥而上将他抓住,如同抓一条癞皮狗般,院门外的杨玄感冷笑一声,指挥手下冲进院子抓人。 方才他仔细想过之后,决定还是直截了当动手,猫戏老鼠虽然好玩,但若不慎让老鼠咬上一口,那可就不妙了,所以一不做二不休先把人抓了再说。 左右房间里冲出人,那是其他逃难的皇宫侍卫,但事发突然他们来不及拦截,已有数人撞门而入,房里的宇文乾铿三两下就被制服,宇文化及倒是多反抗了会,结果脸上挨了一拳也就蔫了。 他本就不太擅长拳脚功夫,被人挟持了押出房间,见着己方人员被压制,心中惊慌万分,强作镇静的喊着:“凭什么无缘无故打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驿丞依旧蒙在鼓里,他见着出了事,急得满头大汗正要说话,却被踱着步子进来的杨玄感打断:“王法?尔等几个...” “你这个畜生!!” 身后传来一声大喝,吓得杨玄感一愣,接下来的话硬是被吓没了,他转头一看,却是父亲板着脸走过来,他不太确定方才那一骂是不是对他而言,赶紧迎上前。 刚想说话,却被推开,杨素直接走到被抓的刘居士面前,看了片刻,随意一个大耳刮子抽了上去:“畜生!你为了一个女子,置双亲不顾,竟然要淫奔!”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都愣住了,而被打得嘴角出血的刘居士更是愣愣的看着面前的独眼中年人,他以前就认得杨素,如今见着对方骂自己“淫奔”,脑袋瞬间一片空白。 自古以来,男女婚姻必须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就是由父母决定子女的婚姻大事,通过媒人的居中牵线来完成,否则男女成婚即是非礼非法,称为“淫奔”。 被人骂淫奔是一种羞辱,可刘居士此时此刻根本就搞不清楚状况,他认得杨素,杨素应该也认得他,此时此刻的刘居士虽然粗略化了妆,但相识之人仔细看了依旧能认出来。 所以杨素骂他“淫奔”是何用意? “啪!” 杨素又抽了刘居士一个耳光,高声叫骂着:“你这个不孝子,让伯父好找!竟然躲到这里来!” 驿丞和驿卒见着如此情景,瞬间便明白了:原来是杨使君的侄子淫奔,冒名顶替在驿站投宿,结果被正主撞见。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原以为这位是杨使君的长子,结果杨使君领着人过来了,以为对方是骗吃骗喝的骗子,结果还真是杨使君的亲人。 哎哟,为了个女子竟然淫奔,真是个不孝子啊! 形势转变得太快,几乎所有人都不知所措,被人抓着的宇文化及率先反应过来,他和刘居士虽然粗略化了妆,但在相熟之人面前,很容易被认出来,而杨素是认得他和刘居士的,既然如此说话,那么... 一线生机就在眼前,宇文化及奋力哭喊:“伯父,我等知道错了...” 。。。。。。 人生际遇起伏不定,杨素对此深有同感,他出身弘农杨氏,祖上累世为官,祖父杨暄为元魏将领,没于六镇之乱,父亲杨敷颠沛流离辗转到西魏为官,有段时间杨家家境窘迫,可随后时来运转。 年轻的杨素,被晋王宇文护辟为记室,加礼曹、大都督,颇受重用,正是前途无量之际,皇帝宇文邕刺杀宇文护,晋王一系人马被连根拔除。 杨素侥幸保得性命,但依旧遭到牵连,前途无望,而父亲杨敷与齐军交战时阵亡,朝廷连正常的追封都没有,他据理力争,差点被皇帝砍头。 所幸宇文邕听得进道理,对杨素另眼相看,逐渐加以重用,杨素的境遇由此渐渐好转。 谁知周国平齐之后没多久,宇文邕驾崩,新君继位,对先帝重用的人要么杀要么闲置,他的前途又是一片黯淡,到得昏君驾崩,时局纷乱,辅政丞相杨坚改朝换代,杨素就成了隋臣。 那年,他奉命领兵突袭太行山以东,差点就活捉周国天子宇文乾铿,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被人射瞎一只眼。 蹉跎数年,隋国灭亡,他虽然投降,但差点因为这件事被问罪,虽然最后有惊无险,但仕途无望,一年多来饱受各种冷眼及嘲笑。 多方打点之下,好不容易走通门路,才求得一官半职,到北地玄州当刺史。 杨素向来心高气傲,他觉得自己的才华当世可属一流,所以不甘心就这么终老一生,而今日出城时被人故意羞辱,更让他气愤难平。 对方知道他是新任刺史,也知道他的身份,但就是因为知道他有巨大的污点,所以借机为难。 之所以故意羞辱、为难他就是为了索贿,杨素知道自己如今人憎狗嫌,只能自认倒霉,但这不代表打掉牙和血吞。 总有一日,我要让你们后悔! 房外,杨玄感领人守着,杨素一人走进房内,面颊红肿的刘居士,以及黑了一边眼眶的宇文化及站立坐榻左右,坐在榻上的宇文乾铿,愣愣看着面前的独眼杨素。 杨素事前觉得冒名顶替的人恐怕问题不小,果不其然竟是出逃的天子,他毫不犹豫的跪地磕头:“罪臣杨素,愿为陛下赴汤蹈火!” 第一百三十三章 提议 宇文乾铿有些回不过神,因为面前的这个独眼杨素,当年可是差点要了他命的隋军将领,当然,再往前几年,杨素还是周臣。 去年隋国灭亡在即,许多隋国文武官员投降,杨素就是其中之一,按说此人有前科,应该追究其罪行。 但宇文乾铿之前已经放过郑译那混蛋,那么追究杨素反倒显得他小肚鸡肠,更别说考虑到收买人心以便和尉迟氏抗衡,所以宇文乾铿最后没有采取实质性惩罚措施。 后来杨素入宫谢罪时,宇文乾铿只是说了些场面话,就让其回去了。 他不追究,当时的丞相尉迟迥也就懒得管,毕竟两军交战各为其主,如果太过不依不饶,那么许多降臣都会心中不安。 虽然只是见过一面,但宇文乾铿觉得对方完好的右眼里,闪烁着莫名的光芒,这让他觉得印象深刻。 此次冒名顶替投宿客栈,宇文乾铿选定的对象就是杨素之子杨玄感,本以为穿帮的几率很小,结果怕什么来什么,然而就在他绝望之际,事情却再次逆转。 方才杨素的举动,明显就是认出了他们之后却不说破,这就意味着,当年差点活捉或者伤害他的那个人,如今竟然要救他。 宇文乾铿知道杨素可以抓他去换功名利禄,可对方没有这么做,所以至少会像尔朱休那样暗中帮助自己,但不知道对方能帮到何种地步,不过他急着逃去关中,所以顾不得那么多,直接开口试探: “杨爱卿是要去玄州上任么?” “回陛下,微臣正是要去玄州上任。”杨素说完赶紧补充:“陛下如今蒙难,微臣愿听调遣,以效犬马之劳。” 宇文乾铿看了看宇文化及和刘居士,下定决心搏一把:“朕要去关中,爱卿有何良策?” “微臣斗胆,不知陛下之前是如何策划的?” “呃...” 宇文乾铿身为天子,虽然落难却没必要亲口向臣子‘交代’心中所想,所以此事便由宇文化及代劳。 宇文化及是聪明人,他知道杨素既然没有声张,那就一定会帮忙,且不管帮多帮少,这根救命稻草是一定要抓住的。 他将之前的策划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杨素听了之后沉吟片刻,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此事不可行。 杨素认为,无论多困难,天子必须尽快赶去关中,否则即便杞王在关中站稳了脚跟,但若是以为天子遇害,恐怕会即位称帝,到时候,天子就会进退两难。 杨素所说,正是宇文乾铿担心的问题,所以他关心的是杨素能不能想个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陛下所问,正是微臣此时心中所想,为今之计,宜早不宜迟,犬子随微臣北上,其实可去可不去...” 杨素有急智,很快就想出一个办法,那就是让杨玄感‘押送’意图淫奔的堂弟(刘居士冒名)去弘农,但因为如今局势不稳,所以先行绕道荥阳,在杨素之妻郑氏娘家住上一段时间。 为何时局不稳?很简单,杨素这种被边缘化的官员,在邺城都听到风声,说蒲津那边局势不对劲,而山南那边局势也不对劲,这不是时局不稳是什么? 而他在上任途中,遇见淫奔的侄子,一怒之下让儿子押着人回去等候发落,此事情有可原,反正不是直接前往潼关东面的弘农,也不会有人太过在意。 杨玄感是新任玄州刺史之子,可以光明正大的报出身份,在沿途驿站投宿,到了荥阳外祖家,也能名正言顺的住下。 当然这样的行为同样很冒险,沿途必须十分小心,否则容易被人识破刘居士、宇文化及等人的身份。 天子久居宫中,一般人根本就不认得,但刘居士、宇文化及等侍卫,其样貌很容易被人认出来,所以最佳的办法是杨玄感护送宇文乾铿一人上路,这样一来被人认出的几率就小很多。 但考虑到天子左右必须有可靠之人伴随,所以杨素的建议是带上刘居士、宇文化及还有少数几人即可,其他侍卫则扮作杨素的随从,一起前往玄州。 杨素到玄州就任刺史,是之前就定下来的事情,所以他一路北上,不会有太多人注意队伍里的随从,但也正是如此,他若无故调头南下,也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所以护送天子去关中的重任,就由其长子杨玄感承担,荥阳距离山南荆州地界不算远,只要好好谋划一番,昼伏夜出赶路,就能抵达荆州地界。 杨素的提议具有很强的可行性,宇文乾铿想来想去,觉得成功的把握很高,当然这比不上躲进山安全,但事不宜迟,他要赶紧逃到关中,那么先到山南荆州也是不错的选择。 然而隐患不是没有,他们若真的跑到荆州,进入宇文亮一方控制的地盘,那些地方官何以认定来者之中有一位是天子? 万一对方判定来人是敌军细作,拉出去砍了可就万事皆休。 如何避免这种情况发生?那就得先做好准备。 首先,要让世人都知道天子已经从邺城逃出来;其次,天子要有可靠的‘证据’,证明自己的身份;最后,一旦逃入山南荆州地界,一定要想办法在公众场合表明自己的身份。 那公众场合是什么地方呢?当然不能是什么酒肆、食坊,那地方必须能够保证当他们公开身份时,尽量让更多的官员或将领知道。 事情闹得众人皆知,至少能让地方官认真对待,多方查证之后,能够确定宇文乾铿的‘真身’,当然具体该怎么做,得细细想过。 若真的抵达宇文亮一方的地盘,再见机行事。 宇文乾铿仔细想了想杨素的提议,觉得确实不错,不过他很快就想到一个问题:“杨爱卿,令郎护送朕到山南,万一事情传播来,杨爱卿该怎么办?” 杨素答得很干脆:“陛下勿忧,过一段时间,罪臣会想办法使出金蝉脱壳之计,折向南面,同样借道荥阳,往山南而去。” “既如此,那...” “陛下今晚好好休息,罪臣定会安排妥当。” 宇文乾铿很兴奋,今日的转折真是跌宕起伏,刘居士见着事情有了转机也面有喜色,而宇文化及瞥了一眼杨素,想说些什么,但还是没说出口。 天子这几日情绪波动极大,所以本该想清楚的一个重要问题没有注意到,宇文化及认为刘居士莽夫一个,所以那个问题必然也没想到,而杨素... 肯定是想到了,但刚才却没说,也许是顾忌什么,也许是卖个关子。 所以,我干嘛要说出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各怀心思 将近六十年前,元魏中兴二年,高欢铲除尔朱氏并取而代之,大权在握,立宗室元修为帝,又于晋阳立霸府,把持朝政,遥控国都洛阳。 元修被迫娶了高欢之女为后,夫妻毫无感情而言,他不愿做傀儡,很快便与高欢决裂,见其率军从晋阳大举南下,索性西逃关中投奔宇文泰。 高欢废其帝号,于邺城另立新君,而元修则授宇文泰为丞相,至此魏国东西分裂。 然而摆脱了高欢控制的元修,随即被宇文泰所控制,双方相处没几个月便矛盾激化,而元修已经无处可去,很快便被废除,然后暴毙。 概而言之,元修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依旧是傀儡天子,依旧身不由己。 当年的元修,和自己貌若天仙的堂妹元明月姘居,不甘心做权臣的傀儡,拼命跑到关中意图力挽狂澜,结果还是傀儡。 如今的宇文乾铿,娶了明月(尉迟明月)为后,不甘心做权臣的傀儡,也是想跑到关中,意图力挽狂澜,以宇文化及之见,不过是重蹈元修的覆辙罢了。 按辈分来说,杞王宇文亮是宇文乾铿的堂兄,只要宇文乾铿‘暴毙’,根本就不用再找个傀儡,而是直接登基称帝,如此诱惑,宇文化及不认为宇文亮忍得住。 毕竟,宇文亮的亲叔叔,就是晋王宇文护,宇文护一家是怎么死绝的,宇文亮不会不知道,所以... 所以宇文乾铿念念叨叨要逃去关中,在宇文化及看来就是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他觉得以宇文乾铿的聪慧,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只是因为这几日精神恍惚,加上丞相尉迟给予的压力太过强大,所以导致天子忽视了这个问题,那么日后即便真的跑到关中,得宇文亮承认身份,那又能如何? 还是傀儡,还是待在宫中形同软禁,待得宇文亮稳住局面,搞不好宇文乾铿就可以‘暴病身亡’,那他宇文化及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帮宇文乾铿逃去关中有何意义。 更别说宇文亮能否站稳脚跟还是一回事,宇文化及想着想着,又开始盘算如何找机会半路开溜,所以直到杨素告退,他也没有吭声。 这种事情,年纪轻轻的他都能想到,没道理四、五十岁的杨素想不到,对方既然不说,他也不说,反正说出来还会被天子问“如何是好”,那说出来不过自寻烦恼。 。。。。。。 回廊里,杨素交代儿子杨玄感几句后,向下榻之处走去,他方才通过和天子以及刘居士、宇文化及的交谈,隐隐约约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对方似乎不太知道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前几日天子大婚,同日有刺客行刺,导致天子身负重伤,这是邺城内外广为人知的消息,但既然天子出现在城外,那么当日的实际情况就是另一回事。 杨素不知道具体内幕消息,如今想来,他认为恐怕是天子意图刺杀丞相尉迟,一如当年武帝宇文邕刺杀晋王宇文护一般,只是失败了,然后竟逃出宫,逃出邺城。 如此一来,天子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惶惶然如丧家犬也就可以理解,所以这就是他的机会。 方才刚到驿站,杨素听说有人冒他儿子的名骗吃骗喝,确实气得不行,不过转念一想发现此事太过匪夷所思,果不其然骗子竟是天子一行,那就是他时来运转的机会。 是所谓奇货可居。 战国时,秦王之子异人在赵国做人质,商贾吕不韦在赵国国都邯郸做买卖,遇见这位潦倒的质子,叹道:此奇货可居。 一番运作之后,异人回到秦国,成为秦王,而吕不韦则成为秦相国,封文信侯,食邑十万户,门下有食客数千,家僮万人。 秦王去世,太子嬴政继位为王,吕不韦为相邦,号称“仲父”,专断朝政。 吕不韦是有史以来最成功的商人,所囤积的‘货物’,为他带来了功名利禄,甚至有野史传言,说后来统一六国的秦王嬴政,是吕不韦的儿子。 杨素好不容易遇到这样的机会,当然不会错过,所以即便风险再大,他也要压上身家性命去赌,别人认为宇文乾铿是赔钱货,他可不这样认为。 低买高卖,是所有商贾都明白的道理,为何同样是做买卖,有人成了豪商,有人赔得本钱都没了?很简单,眼光、悟性、见识不一样,所以杨素对于天子和时局的看法,也和别人不一样。 尉迟氏势大,说是立于不败之地都不为过,所以一旦翻脸,宇文氏必然兵败如山倒,许多人都这么认为,但杨素却不以为然。 大象二年时,当时的周国朝廷大军连续两次讨伐安州宇文亮,结果都被打得大败,杨素参与了第二次作战,亲眼见识了对方的秘密兵器。 配重投石机、轰天雷,帮助当时实力弱小的宇文亮站稳脚跟,还占据了山南荆襄之地,而一年多以前,宇文亮率领山南周军,快速突破武关道直取长安,直接导致隋国突然灭亡。 山南周军似乎使用了一种恐怖的兵器,杨素听说是什么‘流星火雨’,他无法理解这是何种兵器,但知道对方确实是借此快速攻破长安。 所以,即便尉迟氏手上也有轰天雷、配重投石机,杨素也不觉得尉迟能够把宇文亮击垮,宇文亮手中必然还有秘密兵器能够扭转战局。 那么斗了几年后,就会重现当年东魏(齐国)、西魏(周国)对峙的局面。 宇文乾铿投奔宇文亮,极有可能依旧是傀儡天子,不过杨素不打算现在提醒对方,一来是基于为人处世,要等宇文乾铿醒悟之后问计于他,他再献策解决,君臣相得,皆大欢喜。 其次是宇文亮不过如此,没什么好担心的。 当年杨素做晋王府记室时,和晋王宇文护的儿子们以及侄子们颇为相熟,其中就包括宇文亮,在杨素看来,宇文亮此人资质平平,无甚出彩之处. 当年宇文护都做不到的事情,其侄宇文亮哪里能做得到? 杨素知道宇文亮这一年多来拼命收买人心,可效果也就那样,就算日后在关中站稳脚跟,组建新朝廷,也达不到当年他叔叔的程度。 当年杨坚能以外戚身份辅政,是由于权贵们都怕宇文宗室又出一个宇文护,所以来个顺水推舟,看着宇文家倒霉,宇文亮如今又想再来一次,那大家还不如去投尉迟。 可想而知,宇文亮想要收拢人心站稳脚跟,必须做出大量让步并且分权,日后即便想架空天子,也得面临重重阻力,所以杨素觉得自己‘奇货可居’之举必然大获成功。 天子若能逃到关中,必需要有自己的势力和宇文亮对抗,不说撕破脸,至少能够掣肘、分权,那么他有信心接下这个重任,并且圆满完成。 到时候,没有人可以对我大呼小叫! 短短几步路,杨素已经想了很多,来到下榻的小院,仆人已经把一切收拾妥当,他推开门,刚跨过门槛,当面一名中年女子指着他开口怒喝: “你,不把话说清楚,就在外面睡吧!!” 第一百三十五章 悍妇 踌躇满志的杨素,刚进门就被人当头大喝,如同被人泼了一盆冷水,满腔热血瞬间凉下来,他无奈的看着对方说道:“你听我解释...” “好,你现在就解释!” “先让我进去!” “不说清楚就别想进来!” “放肆!” “你说什么,再说大声些!” 杨素被自己的夫人气得面色铁青,见着母老虎又开始找茬,他本想好好理论一番,奈何这不是自家后院,闹将起来只会让人笑话,所以只得压住火气。 “家事,如何能在大庭广众下谈论?” “呵呵,你们杨家的丑事与我何干!” “你!!” “怎么?怎么?” 杨素气得青筋暴跳,他平日里在别人面前绝不会如此失态,唯独和夫人郑祁耶吵架时会出如此,甚至会丧失理智。 还在隋国时一次吵架,杨素气昏了头说日后自己若是皇帝,对方一定不会是皇后,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郑祁耶听完直接进宫去告自家夫君谋反。 也亏得杨坚知道他两口子的破事,只是将杨素罢官,闲置一段时间后再度起用。 这母老虎实在是太彪悍了,十足一个悍妇,但杨素又不能像对付政敌那样赶尽杀绝,所以只能忍。 “事到如今,你闹,闹大了还有谁来救场?我丢脸你得意是么?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毕竟数十年夫妻,杨素好歹懂得夫人的脾气,他进了房把门关上,开始解释起来。 今日他出城时受气,夫人同样也受气,所以现在找他发泄怒火,杨素能够理解,再说他即便不理解又能如何,母老虎是荥阳郑氏出身,其娘家人脉是他的一大助力,更别说还给他生了好几个儿子。 既然都生了几个儿子,那就说明杨素其实还是和郑祁耶关系很好,当然吵架时就不一样了。 “此事非同小可,你莫要闹了,闹出事来,我被拉去砍头,你就要被罚没为奴!” 郑祁耶虽然性格彪悍但不是泼妇,大多数时间都比较讲理,毕竟是名门出身,见杨素的表情不似作伪,就没有不依不饶。 “你听我说,方才冒大郎之名的,是天子。” “啊?” “知道怕了吗!还闹!” 杨素瞪了一眼郑祁耶,简要的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郑祁耶虽然彪悍,但明事理,当年敢不顾一切告状,那是因为隋国皇后独孤伽罗是其密友,两人情同姊妹,对方能够‘止损’。 杨坚怕独孤伽罗,所以事情闹大了还能挽回,杨素说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不过是被罢官闲置一段时间而已。 但现在不同了,他夫妇二人没了奥援,一切只能靠自己,而杨素不担心夫人泄密,因为对方即便不看夫妻之情,也得顾及几个儿子的性命。 听了杨素的解释,郑祁耶面无血色,她知道如此行事背后的风险有多大,所以定了定心神后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此事把握有多大? “五五开吧。” “这....值得么?” 面对夫人的疑问,杨素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今日之事,你还想再来一次么?” 再来一次?谁还想再来一次! 郑祁耶心中怒火蹭蹭蹭又窜起来,今日杨府车队出邺城,被司门百般刁难,一下子说车上物品都要检查,一下子说随员身份可疑,要带到官署仔细核实身份。 更让人无法容忍的是还要求女眷下车,逐个接受检查,免得有要犯混在其中。 虽然进行检查的是健妇,但如此要求让郑祁耶气得火冒三丈,奈何如今杨素地位不同以往,对方又是故意挑事要索贿,所以只能陪着笑脸,花钱消灾。 这对于郑祁耶来说是奇耻大辱,杨素的爵位虽然没了,但再怎么说也是新任刺史,结果被人如此折辱,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 若不是隋国亡了,杨素一家的日子好过得很,别的不说,郑祁耶和皇后独孤伽罗是密友,光凭这一层关系,杨家的地位就不会差。 然而周军强攻长安,独孤伽罗和杨坚身亡,隋国随后也亡了,郑祁耶没了靠山,性格再彪悍也得向现实低头。 “这件事,需要你娘家帮忙,如果成了,那么今日之事便不会重演,只是此时事关重大,须得谨慎行事。” “谨慎行事?府里的随从、侍女且不说,天子的随从有十几个,日后只要有一个被俘,供出今日之事,那就全完了。” 郑祁耶的问题直切要害,不过这对于杨素来说很好办:“死人,是不会泄密的!” “你把天子的忠心侍卫杀了,日后他计较起来如何是好?” “那以后再说,畏畏缩缩只会坏事。” 杨素已经打定主意,等儿子杨玄感护送天子及少数几个侍卫南下去荥阳,剩下的侍卫随他北上的途中,必须出意外,否则一旦被人认出或者有人逃跑,事发的几率极大。 他要豪赌,当然要把一切可能性都考虑在内,而除了自己筛选过的部曲、仆人,绝不会相信不明底细的外人,甚至为了以防万一,此次出行的仆人之中,也不是不能‘消失’一些。 杨素知道郑祁耶虽然性格彪悍,十足悍妇一个,但却是个有见识的女人,关键时候靠得住,所以即便他纳了妾,但遇到大事,都愿意和母老虎商议。 “大郎护着天子去荥阳,不久之后,我们也得调头往南边跑,但是一起走太显眼,所以要分批。” “你先走吧,我领着队伍继续北上,免得让人起疑。” 杨素闻言一愣,母老虎除了吵架时可恶,其他时候还是很靠谱的,不过这事情非同小可,他一个赴任的刺史沿途只露几次面的话,很容易让人起疑。 别的不说,路过各地州郡时,若有地方官来尽个地主之谊,在驿站或者传舍摆个酒席一起吃饭聊天,如此官场上的人情来往十分寻常,他不在的话可不好。 即便要开溜,他也得最后走,这是很严肃的问题,由不得女人嗦嗦。 “说我嗦?你再说一遍!” “怎么,你头发长见识短还不许说?” “好,好!我就写一封信回荥阳,让他们日后把大郎和随从软禁起来,看你怎么办!” “你敢写试试!” “我就写,怎么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妒妇 阳光透过玻璃窗映在地板上,地板上反射的光线将丞相尉迟的面庞映亮,此时此刻,他正在昭阳殿里听人汇报军务。 距离天子‘遇刺身负重伤’已经过了五日,局势进展有喜有忧,他的堂兄、并州总管尉迟勤,并州军大举南下,要由蒲津渡过黄河攻入关中,结果雍州牧、杞王宇文亮动作很快,把黄河浮桥弄坏了。 据刚从河东赶到邺城的信使所报,尉迟勤的并州军如今在蒲津与宇文亮的关中军隔河对峙,突袭未能生效,如此一来,尉迟原本速战速决的设想就落空了。 宇文亮有了喘息的机会,有更多时间集结兵马负隅顽抗,接下来关中的战事会有些棘手,但也只是有些棘手罢了。 从河东进入关中,要津并不是只有蒲津一处,蒲津下游的风陵津同样可以渡河,而尉迟可以调动的兵马比宇文亮多得多,可以多路进攻。 只要同时在蒲津和风陵津集结大量军队,宇文亮只能分兵据守,兵力进一步被稀释。 蒲津对岸是朝邑赵渡,宇文亮必然派重兵据守,而风陵津对岸是潼关,潼关在宇文亮的控制之中,同样有重兵把守,但能守多久是个问题。 大家手中都有投石机、轰天雷,多线进攻的朝廷大军,物资可是充裕得多,对攻上一段时间后,先撑不住的只能是宇文亮一方。 朝廷军队对潼关的进攻,必然牵制关中军过半兵力,朝邑驻军又不能削减,而蜀地方向的益州总管席毗罗威胁很大,所以不得不防,那么就会导致其他地方兵力减少。 关中自顾不暇,山南也好不到哪里去,宇文明、宇文温不可能及时赶回来,即便他们出征前做好布置,但本人毕竟不在,一旦战局变化多端,留守的心腹们无法做决定,那么应对起来只会昏招越来越多。 宇文亮一方处于守势,朝廷(尉迟氏)处于攻势,守方实力薄弱,攻方实力强劲,守方到处都要防的结果,就是到处都防不住。 所以尉迟可不急,尤其关中的攻势必须稳扎稳打,不能急着决战,否则再来一个沙苑之战,那局势可就不妙了。 当年的沙苑之战,占有绝对优势的东魏高欢大败而回,让西魏的宇文泰在关中站稳脚跟并凝聚人心,尉迟不想重蹈覆辙,所以这几日接连派出使者到蒲津,让尉迟勤不要太急。 他就怕尉迟勤急着决战,结果被宇文亮算计,不过按照信使来报,尉迟勤很谨慎没急着决胜,要等着潼关方向出现突破再择机而动。 而山南荆州方向,朝廷军队已经围了方城,又分骑兵继续前进,袭扰荆州各地州郡,尽可能凝滞各地援军的进军速度。 桐柏山方向的攻势虽然是佯攻,但声势浩大,可以牵制安州军兵力,使其无法分太多兵增援荆州,至于黄州... 江南道行军已经停止对陈作战,分兵西进,远在岭表的宇文温收到消息后向北赶,恐怕连长江都过不了,更别说回黄州! 尉迟已经提前作出安排,让崔弘升进攻江陵,让崔弘度和崔达在湓口发难,虽然现在还不知道这两处的进展如何,但对于他来说,无论这两处成功与否,宇文氏败亡的命运都无法扭转。 先把关中宇文亮击破,山南的宇文明、宇文温就如同丧家之犬,除了逃到陈国别无他途,只是这两兄弟先前把陈国打得那么惨,跑到建康去怕是不得好死。 总体而言,局势总体而言是一片大好,而另一件事就不那么顺利了,因为出逃的天子宇文乾铿,迄今下落不明。 尉迟派出兵马在邺城周边地区拼命搜索,却一直没有好消息传来,宇文乾铿一行人就这么消失了,尉迟和心腹们琢磨了许久,觉得对方可能躲进太行山脉。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尉迟总要得到一个确切消息才会心定,不过即便真的抓不住宇文乾铿也无所谓,反正他已对外宣称天子遇刺身负重伤,如今正在宫中疗伤。 天子的伤要多久才好?他说需要多久就有多久。 胜券在握的尉迟,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所以即便数月时间里都找不到宇文乾铿,他都无所谓了,因为到时候宇文亮父子败亡,大局定矣。 想到这里,尉迟心中那一丝不安消散而去,慢步走出大殿,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下。 天子遇刺身负重伤,身为丞相的尉迟,为了更好的处理政务以及随时听候天子的召见,将昭阳殿设为丞相府,所有事务都在昭阳殿处理。 此举和当年的杨坚类似,作为辅政丞相,直接在宫里设丞相府处理事务,将大权和皇帝牢牢控制在手中,而尉迟这么做,根本无所谓大臣们的看法。 事到如今,该表现出来的想法就得表现出来,也省得大家纠结不是? 此时的皇宫,虽然实际上并没有皇帝,但有皇后还有西阳王妃,两人都是尉迟的侄女,更别说还有一个宇文家的小孩儿西阳王世子宇文维城。 尉迟已于那日将全盘策划向兄长尉迟顺交了底,所以,西阳王世子宇文维城,他必须亲自控制在手中,决不允许出任何意外。 也不会出任何意外。 尉迟正在思考间,见一名仆人面有难色的走上前来,他知道那是王妃身边负责跑腿的,便问王府里有何事。 “大王,王妃派小的来,是想问大王今晚回府过夜么?” “不了,如今事务繁忙,寡人还要在宫中值守。” 听得尉迟这么说,仆人面色发苦:“大王...” “有话就说!支支吾吾作甚!” “是是是...王妃的意思,是如果大王今夜不回王府,那么王妃便来宫中陪伴大王。” “嗯....嗯?!” 尉迟一开始还没怎么着,可随后便听出不对劲来,仆人见状赶紧低头看着脚尖,片刻之后只听尉迟说道:“算了,寡人今夜回府吧。” “啊,小人立刻回复王妃。” 见着仆人离开,尉迟叹了口气,他的王妃崔氏什么都好,就是一点不好:擅妒。 身为一个男人,身为一个正常的男人,尉迟当然不会守着一个正室过日子,那么自然要纳妾,纳妾嘛,当然要漂亮、善解人意的。 别的不说,毕竟妇人每个月总有那么几日不方便不是?多一个人,就多一个选择,尉迟年富力强,自然需求不少,侍妾那就必不可少。 自古以来,男人纳妾司空见惯,本来没什么,结果崔氏开始折腾起来。 成日里哭哭哭啼啼,折腾得尉迟苦不堪言,毕竟他对崔氏也很有感情,对方又为他生下世子,即便看在儿子份上,他也得让崔氏几分。 结果这位倒好,不依不饶起来,侍妾被折腾得唯唯诺诺倒也罢了,连尉迟身边的侍女都换成了丑八怪。 为什么会这样?不就是崔氏担心狐狸精勾引她的大王么? 尉迟被擅妒的王妃折腾得够呛,但他不是急色之人,而崔氏除了擅妒之外别的都好,所以尉迟也就由着崔氏折腾了。 哪知道这几日他在皇宫值守,接连几晚不回去,崔氏又开始疑神疑鬼起来,生怕有不要脸的狐狸精勾引他,当然两名貌美如花的侄女是不可能的,崔氏是担心那些狐狸精宫女作祟。 所以方才派人来打听他今晚回不回去,若不回,王妃就亲自来陪大王过夜,免得大王憋不住,让狐狸精趁机而入。 身为一个男人,自己的正室是妒妇又不能休,那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尉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转入昭阳殿,他琢磨着若是日后真的受禅称帝,届时成了皇后的崔氏,会不会变本加厉? 不,我绝不会变成那个怕老婆的杨坚! 第一百三十七章 女人花 午后的阳光将房间映亮,却无法映亮尉迟炽繁的面庞,她坐在榻上,默默的看着儿子宇文维城把玩着一块石头,心思却飞到遥远的南方。 她和儿子已经住进皇宫,虽然衣食无忧,各种用度水准不低,但她知道这实际上就是软禁,不知何时能够出宫,更不知何时能够和宇文温团聚。 尉迟炽繁不敢往深处想这个问题,因为越想越绝望,但她不是孤身一人,还有儿子在身边,所以即便心中忧虑万分,也不敢在面上表现出来。 强颜欢笑哄着儿子,只有当夜里儿子睡着之后,她才默默流泪,思念着远在岭表的夫君。 那日天子大婚随即生变,下午时她母子入宫,迄今已有六日,尉迟炽繁这几日魂不守舍,而妹妹尉迟明月也好不到哪里去,姊妹俩独处时相对无语,然后一个先哭一个跟着哭。 此时此刻,尉迟明月坐在坐榻另一侧,愣愣的看着地板不做声,她那日大婚出现连番变故,目睹了血腥场面,缓了几日才缓过来,可即便缓过来了,却对未来一片茫然无措。 天子,实际上已经不在宫里,如今生死未卜,不过不管对方是死是活,尉迟明月知道自己已经形同守寡,而余生恐怕就要这么孤零零一人走完。 一想到这里她的眼泪水就止不住往外涌,哭了几日哭到眼泪都快没了,所以后来就一直发呆,而今日又带着儿子过来、要陪妹妹聊天的尉迟炽繁,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姊妹俩满怀心事,说着说着就没话说了。 本该光彩夺目、交相辉映的姊妹花,如今就这么呆呆的坐着,而宇文维城则饶有趣味的看着手中那块石头,石头上的纹路看起来像山水画,十分有趣,而类似的石头,他在西阳曾见过。 阿耶时常拿一些石头回来给他和兄弟们玩,而宇文维城也曾跟着阿耶到江边去捡石头,所以现在他看着手上的石头,就想起西阳来。 离家好像已经很久了,他记得阿娘说过近期准备回去的,可是看样子似乎还得在邺城住上一段时间,也不知道要住多久。 在这皇宫里住了几日,一开始的新鲜感过去之后,宇文维城开始觉得无聊,这里地方很大,房子很多,但空荡荡十分冷清,还不如王府里热闹。 更别说已到了晚上,许多大房子都是黑乎乎的,宇文维城总觉得里面躲着妖魔鬼怪,虽然住的地方有人在外面守着,但他年纪还小,一到晚上就有些害怕。 也亏得阿娘陪着自己睡,宇文维城才安心睡了几晚,但他愈发怀念起西阳的家,甚至想回外祖家去住,但每次问阿娘,阿娘都说不急,再住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有多久?宇文维城不知道,但既然阿娘陪在身边,他就安心得很,反正回到西阳,每日还得做功课,而在这里,嘿嘿。 见着阿娘和姨母在发呆似乎觉得有些无聊,宇文维城正琢磨着弄些花样搞活气氛,听得门外响起说话声,转头看去,却见外祖父、外祖母走了进来。 还有一人也走了进来,是他的叔外祖,别人唤作‘成象’。 宇文维城得阿娘解释,说这是一个官职,但因为阿娘没细说,所以宇文维城不知道为何‘成象’会是官职,因为他的小脑袋想不明白,人怎么能变成大象呢? 见着外祖父、外祖母来了,宇文维城心中高兴,但谨记阿娘教导,恭敬地起身行礼。 尉迟炽繁和尉迟明月也起身行礼,王氏笑眯眯把外孙揽在怀里,问他想不想出去玩,宇文维城高兴的点点头,随后望向阿娘。 尉迟炽繁见着父母还有叔叔都来了,而母亲刚来就要带棘郎出去,心中咯噔一声觉得莫非要出事,不过还是强作镇静,点点头同意儿子出去玩耍。 待得外孙离开,尉迟顺示意女儿们坐下,他随后和尉迟也坐了下来,见着两个女儿惴惴不安的样子,尉迟顺干咳一声,开口说话: “三娘、四娘,今日为父和你们叔叔过来,是要商议一件大事,事关家族,所以...” 。。。。。。 千金公主宇文氏躺在榻上,静静的看着帷帐顶部,她面色憔悴,气色很差,如同一朵即将凋零的花朵,在风雨中拼命挣扎。 脸上有些许伤痕,有淤血也有擦伤,而身上的伤痕则更多。 那日千金公主为了给热气球减重,为了让弟弟能够逃出去,从热气球跳下,原以为就此坠亡,未曾料先落到一颗大树上,被树冠托了一下才坠地。 侥幸保得性命,身上多处却被树枝划伤,头也磕到树干上,当场就昏死过去,待她再次醒来时已是一天之后。 宫中发生变故,千金公主当然不会再像之前那般受到礼遇,伤痕累累的她被软禁在一处偏殿,虽然失去自由,但好歹有御医帮她疗伤,还有人在一旁服侍。 被树枝划破的伤口得到处理没有恶化,可即便如此,千金公主也无法起身在殿内活动,因为她的右小腿摔断了。 一名御医正小心翼翼的帮她松开小腿上的夹板,将裹着药膏的纱布取下,用沾有温水的手绢轻轻擦拭伤腿。 阵阵疼痛传来,千金公主眉头微皱,她咬着嘴唇没有出声,双手紧紧抓着被褥,待得御医换药完毕,她已经是满头大汗,全身被汗水打湿。 “从现在起,五日内,无需换药,不得触碰伤腿,不得让伤腿着力...” 御医向旁边一名宫女交代着需要注意的事情,待其离开,宫女赶紧帮千金公主擦拭身体,换上干爽的衣物。小心翼翼将其右腿固定好。 此时只剩下她二人,千金公主开口问道:“天子有消息了么?” 宫女摇了摇头没有吭声,她可不敢乱来,因为一开始,是没人管千金公主死活的,而即便是现在,也没有多少宫女愿意认真照顾千金公主。 千金公主是天子的姊姊,天子在时,大家当然要对千金公主恭敬有加,如今天子据说重病卧榻,眼见着就要不行,那就没人再买千金公主的账了。 只有包括这个宫女在内的数人,因为受了千金公主的恩惠,所以不辞劳苦轮流守在榻边照顾对方,但别的事情一点也不敢做,其中包括打听消息。 那日在凉风殿及以后发生的事情,许多宫女都不知道真实情况,甚至连千金公主是怎么受伤都不太清楚,当然也有亲眼目睹全过程的宫女,现在已经消失不见了。 事到如今再傻的人也知道该怎么做,所以这几名宫女能够悉心照顾千金公主已是极限,而多余的事情根本不敢做,更别说她们也不知道天子的具体情况。 见着宫女要离开,千金公主忽然问道:“是谁允许你们照顾我的?” 宫女闻言停下脚步,犹豫片刻后答道:“是皇后和西阳王妃...” 千金公主闻言有些愕然:“西阳王妃?” 宫女赶紧补充道:“殿下那日受伤昏迷不醒,奴婢见着殿下似乎熬不过去了,想去求人,却只能去求皇后,但奴婢根本见不着皇后...” “那晚奴婢侥幸见着西阳王妃和世子,奴婢知道西阳王妃曾陪着殿下入京,所以哀求她救救殿下,王妃听了之后便与皇后说了,所以,所以...” 这样的内情,宫女觉得说出来没什么,她见公主没有别的事情便告退离开,千金公主躺在榻上有些失神,她从宫女方才所说的寥寥几句话中,听出了一些事情。 那日凉风殿里,宇文乾铿刺杀尉迟,千金公主自己惊慌失措,同样看见尉迟明月惊慌失措,事后一想,她知道尉迟明月事前不知情,所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大家都是可怜的女人。 既然宇文乾铿已和丞相决裂,那么丞相必然不会在意千金公主的死活,如今大婚当日就守活寡的尉迟明月,还想着救她一命,这让千金公主唏嘘不已。 一个女人,出身再高贵,在家族利益面前,都是那么的无助,当年的她为了宇文家出塞和亲,而如今的尉迟明月又何尝不是如此。 千金公主当年远嫁草原,第一次看见白发苍苍的新郎佗钵可汗时,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的一生从此毁了,而尉迟明月的一生,恐怕也坎坷难行。 千金公主恨尉迟,但对尉迟明月恨不起来,而让她在意的是,西阳王妃尉迟炽繁和世子居然在宫中。 尉迟炽繁借着探亲的名义,护送千金公主前往邺城,而千金公主知道尉迟炽繁在邺城是住在娘家胙国公府,即便要入宫也不会带着世子,所以对方应该是被软禁了。 一场大变,可怜的女人又多了几个。 宇文氏和尉迟氏决裂,撕裂的不只是宇文乾铿、尉迟明月这对新人,还撕裂了另两个家庭,除了宇文温夫妇,还有尉迟敬夫妇。 尉迟敬是并州总管尉迟勤的弟弟,当年娶明帝之女河南公主宇文氏为妻,如今局势骤变,这对夫妇和宇文温夫妇受到的伤害都一样大。 国仇家恨,让弱女子如同狂风暴雨中的花朵般不堪重负,出身越好,被伤害得越厉害,而更让她忧虑的另一个问题,依旧是从宫女口中得知的消息。 “西阳王世子入宫了...” 千金公主喃喃自语,面色越发苍白起来,她知道这件事情隐藏着何种意义,因为西阳王世子宇文维城可是宗室。 她弟弟宇文乾铿可能真的逃出去了,丞相迄今都没有抓到人,那么西阳王世子宇文维城入宫一事,就极有可能意味着.... 。。。。。。 邺城一隅,妙胜尼寺一处院落里,十余名女子正在回廊下闲谈,她们是被软禁在此的宫女,要等甄别结果出来之后接受最终处置。 那日天子大婚,结果发生连番变故,‘上头’发话,要好好甄别宫女和宦官,看看其中是不是有逆贼同党,于是所有宫女和宦官都被分批、分别关押起来,逐一甄别,有疑问的抓,没问题的就等候发落。 被软禁在妙胜尼寺的宫女已经有一大半离开,剩下的这十几个就是最后一拨,对于她们来说,是回到宫里还是被分配给官宦人家都没什么区别。 都说宫里好,有机会被天子看中麻雀变凤凰,但实际上真入了宫,那才叫倒霉,大部分的宫女连天子的面都见不到,还不如到官宦人家做奴婢。 即便郎主或郎君们看不中,也有机会和仆人们‘勾搭上’,好歹成个亲有个家,日后还能有个一儿半女养老送终,而在宫里只能面对不男不女的宦官,等到年纪大了被遣送出宫,无亲无故孤苦无依。 所以这十几个宫女如今谈论的就是自己的去处,她们可不想再回到冰冷的皇宫,而是希望被分到官宦人家去碰碰运气,言谈之间,期盼之情浮现在脸上。 独独有一人例外,却是波斯胡姬阿涅斯,她面色苍白的坐在屋檐下胡床上,呆呆的看着面前的花草一动不动。 那日,她在皇宫里看见一个个巨大的布袋升上天空,看见一个女子从大布袋下的篮筐里跳出来,因为隔得远,那女子的模样她看不清楚,但衣色却能认出来。 阿涅斯认出那女子就是千金公主,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坠落地面,那么高的高度,跌下来就没命了。 千金公主被阿涅斯视为亲人,如今却死了,阿涅斯悲痛欲绝,这几日如同行尸走肉,毫无生机可言,她已经不关心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钟声响起,阿涅斯那湛蓝的双眸泛起一丝波澜,她想到自己之前在妙胜尼寺居住的经历,听说过尼寺是苦命女人出家的地方,是唯一可以容身的归宿。 要出家么? 阿涅斯如是想,但她又想到自己的信仰不是佛教,如果敢背叛光明之神阿胡拉马兹达,恐怕会不得好死。 那该怎么办? 阿涅斯再度走神,与此同时,院门外有两人正在向内窥探,一人服色似乎是宫中服饰,身材有些瘦弱,另一人身着便服,肥头大耳,一个硕大的酒糟鼻让人印象深刻。 酒糟鼻死死盯着阿涅斯,目光不曾移开,他舔了舔嘴唇低声问道:“我说,那胡姬看起来不错,衣裙挡不住好身材,侧面看上去面容也不错,想来是尤物,怎么宫里不留着么?” “嗨,你是不知道,这胡姬面颊有刀疤,毁容喽,看了正面,包你晚上吓醒!” 瘦子说起话不男不女,看样子是宦官,酒糟鼻闻言笑了笑,目光依旧没有从阿涅斯身上移开:“没事,没事!吹了灯不都一样?实在不行可以让她戴面罩嘛!” “看中了?” “看中了,就这胡姬,如果宫里不要,我就买下。” “那定金...” 宦官挑着指甲缝,酒糟鼻毫不犹豫往怀里摸,刚要掏出什么东西,宦官说道:“哎呀,这胡姬的身材是不错,看中的也不光你一个人,只是那几位还在纠结脸上的疤痕,没有谈妥价钱...” “定金十两金子,到时候还有铜钱一百贯,这胡姬我要定了,你收了钱,可得办事!” 第一百三十八章 好消息 傍晚,邺城一隅,某民宅内吴明正在翻译密文,写着密文的纸条来自飞鸽传书,而鸽子来自千里之外的黄州西阳,每一只都是百里挑一,能够一日飞行一千多里。 今日一早,五只信鸽分别带着相同内容的纸条从西阳出发,于下午时飞抵邺城郊外庄园,然后被人誊抄一遍后,赶在傍晚关城门之前送进城,来到吴明手中。 而那五只信鸽,实际上只抵达了两只,剩下三只想来在半路上出了意外,也许是被猛禽捉了去,也许是被猎人射杀,正是因为千里路程上危机四伏,所以每一次飞鸽传书,都是按五只一拨的规模进行。 这是为了保证飞鸽传书的通畅,效果很好,确保了每次通信都能有鸽子带着纸条飞回鸽巢,但与此同时带来的副作用,就是巨大的‘运营成本’。 邺城和西阳之间的距离有一千多里,经过严格育种、挑选的信鸽,可以在一日内飞抵目的地,但运送这些鸽子去出发地,却要花上大半月时间。 要从邺城用信鸽往西阳送信,那么得先把生活在西阳的信鸽运到邺城,反之亦然,随着通信距离的增加,维持这种通信网所消耗的人力物力就越大。 为了保住飞鸽通信的秘密,运送信鸽的队伍一直都是低调从事,一次运送信鸽的规模不能太大,而各地鸽巢的规模也得控制,一旦信鸽数量达到某个数字,那就得在数里外再购置庄园养鸽子。 鸽巢多了,养鸽子的人也得增加,而维持大小庄园的必须人手也不能少,所以相关‘从业人员’也越来越多,开支越来越大。 不这样做不行,为了尽可能保密,不让外人注意到鸽子的动向,只能尽可能分散鸽巢,所以这就进一步增加了‘运营成本’。 西阳王府的信鸽通信网,不光邺城-西阳这条线,西阳与安陆、江陵、襄阳、穰城、洛阳、江州的湓口、江南的建康、关中的长安都有信鸽往返飞行。 甚至从去年开始还有晋阳到长安、邺城到长安的“通信线路”,摊子越铺越大,成本也越来越高,每年光花在维持信鸽通信网的人力物力,折成铜钱就不下十万贯。 人人都说西阳王府的产业日进斗金,可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西阳王府花钱如流水,许多刚进账的钱,还没捂热就花出去了。 别人负责的事情不知道,吴明知道自己管着的大摊子同样要花许多钱,光是收买眼线的开销就不少,还得在各地购置房产作为‘安全屋’,即狡兔三窟的第二窟、第三窟。 若不是西阳王想出制作假山水奇石、假黄金制品的主意,让猫队‘自主经营’来个‘自负盈亏’,那么每年的巨额开支根本就没办法填补。 信鸽通信网的‘运营成本’只会更高,但带来的好处也显而易见,因为一日千里的消息传播速度,让许多原本不可能的事情成为可能。 那日天子大婚,结果发生了极大的变故,吴明当日就把消息发往西阳和长安,次日开始他就陆续收到两地的消息,好消息。 身在关中长安的杞王宇文亮,及时毁掉蒲津河桥,让并州军突袭关中的企图落空;奇迹般赶到湓口的西阳王宇文温,先制止了行军元帅长史崔达的阴谋,随后赶到西阳、安陆,开始主持大局。 而身在湘州临湘的杞王世子宇文明,事前已得经过南昌的宇文温加急信件,得知情况有变,立刻带着精兵轻装北上. 抵达洞庭湖口时得知上游江陵被围攻,宇文明作了部署后,连夜赶去鄂州然后北上去安陆,这些事情要传到邺城至少还得十来天,而吴明现在就已经知道了。 尉迟氏出人意料的袭击,并未收到太好的效果,而宇文氏的反应也很迅速,然而真正的对决还没开始,关中、山南的局势依旧岌岌可危,所以身处邺城的吴明,要尽一切可能将有用的消息及时送回山南。 前提是他们躲过大搜捕。 邺城如今的气氛很紧张,而来自山南地区的人则倒了大霉,因为官府已经开始大规模抓人,首当其冲的是来自山南黄州的商贾和镖行人员。 好不容易在邺城打开市场的黄州商贾,所有店铺都被查封,无论是掌柜还是伙计都被打进大牢,而镖行的镖头、镖师也不例外。 刘掌柜打点着西阳王府在邺城产业,连带其他掌柜、伙计,是第一拨被抓的人,因为官府判定他们是西阳王在邺城的耳目,必须要抓。 明面上的人,全都被抓进牢里关押,只有吴明等一直藏身暗处的人,才躲过第一**搜捕,然而这只是开始。 各里坊开始清查住户,非本地居民、非沾亲带故或者没有里正、坊主作保的黑户,一律‘清理’,那些明显有南方口音的人,全都抓去审问。 只过了八天,情况越来越糟糕,不过这对于吴明等人来说,却没什么大不了的。 刘掌柜等人在邺城打点王府产业,知道一旦时局有变就会第一个倒霉,所以妻儿留在黄州,只有侍妾在邺城陪伴,而他们这几年没忘记找帮手。 粟特商人安吐罗,在邺城的人脉很广,靠山也不小,心思活络,一直是西阳王府产业的重要合作伙伴,所以刘掌柜等人出事后,得安吐罗四处打点,其实是有惊无险。 牢是要蹲的,但不会被狱卒虐待,伙食也还行,只是牢里环境确实差些,总不如在自己府邸快活。 而其他黄州商贾在邺城开店做买卖,包括镖行在内都是和当地豪商、大户联手,故而店铺虽然被封但货物大多还在,人虽然被关进大牢,但狱卒得人打点,也不会太为难他们。 这一切都得益于未雨绸缪,而布局更早的西阳王,早已安排人手到邺城‘生根落地’,罗织一张大网,这张网有几层,第一层是在明面上,那就是刘掌柜等人。 第二张,是暗地里的一拨人,也就是吴明以及他所知道并且能够调动的人手,有刘掌柜等人不知道的‘窝’和人脉。 还有第三张,是吴明隐约猜到却一直接触不到的网,想来除了西阳王,就只有管家李三九才接触过。 第三张网,吴明在情况紧急时可以求助,但他不觉得有必要,因为他自己可是有一个很特别的资源。 他的生父刘桃枝,当年是高齐皇室的御用刽子手,在邺城里到处都有耳目、眼线,虽然齐国灭亡已经十余年,刘桃枝昔日的手下早已各奔东西,但总有一些可靠的闲棋冷子。 吴明此次来邺城‘公干’,刘桃枝特地将这宝贵的资源交给他,可以在紧急情况下碰碰运气,而要‘唤醒’这些闲棋冷子,则需要某个信物。 吴明一直没有改回‘刘’姓,但和生父的关系已经缓和很多,刘桃枝给他的信物,吴明一直随身携带妥善保管,他已经使用过一次,平心而论,不是迫不得已就不想用。 这些人闲置了十余年,即便当年是如何的忠心,但人心总是会变的,更别说十余年间物是人非,对方也许有了新的效忠对象,极有可能出卖曾经的旧主。 但有的人若是用好了,却有事半功倍的效果,所以吴明在纠结是否需要冒险用一用这些闲棋冷子,还是靠着王府自己的人手来办事。 一边想事情一边翻译密文,翻译完毕之后吴明重新对了一遍,以确定没有出错。 如今的邺城里,最多只有三个人手持密码本,吴明是其中一个,他大概知道另一个是谁,至于第三个人存在与否只是猜测,不过按照西阳王的行事作风,必然有双重备份。 重新翻译了一遍,吴明确定没有一字错漏便认真的看起来,按照行文里的特定词组,他知道这是西阳王亲自撰写的内容,对方在信里的交代很简单,总共有四件事。 第一,保证自身安全,在邺城潜伏下去。 第二,战事起,道路断绝,信鸽无法补充,所以不是特别重要的消息,就没必要用信鸽传递消息,至于消息重不重要,就由你自己判断、斟酌。 第三,想办法和王妃联系上,不求频繁传消息,至少能有一条联系渠道。 第四,寡人会领兵打到邺城救人。 第四条的内容,若是别人如此说,吴明定会嗤之以鼻,但西阳王既然说了,吴明就深信不疑,西阳王要杀到邺城救人,那就是最大的好消息。 将纸烧成灰搓碎,吴明起身舒展筋骨,将密码本小心收好然后转出房外,看着漫天晚霞思绪万千。 西阳王府司马张定发,带着侍卫出城之后便再无消息传来,如今的邺城里,除了不知有没有的另一拨人,吴明就是西阳王在邺城的耳朵和眼睛。 受限于信鸽无法补充的问题,吴明必须自行判断哪些消息重要,所以宇文温特地告诉他如今的山南、关中局势,就是为了给一个参考。 但最重要的任务,是守护西阳王妃和世子,这任务十分艰巨很难完成,因为吴明等人自己都不安全。 可是他最喜欢玩猫抓老鼠的把戏,吴明在黄州是猫,在邺城却是老鼠,但挑战越大他就越兴奋,就如同当年跟着师父沿途化斋时,和恶犬们斗智斗勇那样。 正思考间,耳边忽然传来钟声,吴明听了听觉得颇为奇怪,因为临近傍晚即将开始宵禁,所以响起钟鼓声提醒城中百姓是每日都有的事情,但这钟声却有些不同。 只在一处响起,那就是皇宫方向,而这钟声不紧不慢的敲着,丝毫没有短期内停下来的意思,似乎是预示着发生了什么大事。 望向皇宫方向,吴明只觉得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 清晨,皇宫止车门外听着等级不同的马车,车上下来身着朝服的官员们,和往日稍有不同的是,官员们无论品秩高低,都带着孝。 止车门,顾名思义“车辆止于此门”,所以上朝的大臣们都要在这里下车,步行继续北进,经过皇宫外正门端门,再入宫室正门阊阖门。 阊阖门门北即是太极殿,天子朝见文武百官的大殿。 从止车门到阊阖门全程都得步行,不过对于一人却是例外,那就是都督中外诸军事的丞相、蜀王尉迟,就在百官步行北上时,丞相所乘马车丝毫没有减速,直接向止车门内前进。 百官队列之中,忽有一人冲了出来,不顾被马匹践踏的危险,张开双臂奋力挥舞并大声呼喊,如同奋臂螳螂般要挡下马车。 那人同样带着孝,身着官服却不是朝服,即将被踏成肉泥之际,马车停下,护卫马车左右的侍卫一拥而上将其按倒在地,却听得他高声大呼: “丞相!!!西阳王世子为嫡长子,何以嗣位称帝!此举不合宗法,不合礼制!!” “大胆狂徒,胆敢惊扰丞相车驾!拖走!” “丞相!!夺嫡长子之举,有违人伦!” 官帽落地,官服被撕破,披头散发的西阳王府长史李纲,未得诏令没有资格上朝,所以只能在止车门外行此下策,在被侍卫拖走之前,不顾一切要做最后的努力试图挽回局面。 只是那喊声在尉迟听来,不过是苍蝇嘤嘤罢了,他打了个响指,车外侍卫靠上前来。 “不要为难他,赶走即可。” “是,大王。” 烦人的声音渐渐消失,尉迟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事情皆在掌握之中,些许魑魅魍魉,阻挡不了他前进的步伐。 计划总赶不上变化,他本来打算让天子‘继续养伤’,不过近日谣言四起,有许多人声称见过落难的天子,又有童谣到处在传唱,说天子如今落难,急需忠臣义士相助。 看来是宇文乾铿一行人搞的鬼,而且是得人相助,试图把水搅浑,尉迟从中闻到了阴谋的味道,意识到事情有了变化,不能再拖下去。 所以他一不做二不休,实行另一个计划。 天子大婚之日遇刺身负重伤,御医们竭尽全力抢救,奈何已非人力所能挽回,天子崩,钟声将噩耗传向四方,邺城随之一片缟素。 棺椁停于太极殿,丞相、蜀王尉迟于文武百官面前扶棺大哭,随后宣读皇帝遗诏。 遗诏内容有三,其一,以西阳王世子宇文维城为新君,以皇后尉迟氏为太后。 其二,以西阳王宇文温为邾王,以西阳王妃尉迟氏为邾王后,其所出嫡次子宇文维乾,为邾国太子,以黄州为邾国封地,邑五万户。 其二,以蜀王尉迟、胙国公尉迟顺为顾命,辅佐太后及新君。 其三,丧仪及山陵制度,务从俭约。 其四,号令天下兵马讨伐弑君未遂之逆贼、杞王宇文亮及其世子宇文明,得宇文亮首级者,封国公,得宇文明首级者封郡公。 太极殿,尉迟领着文武百官准备就绪,向御座之上的两人行叩拜之礼。 面色苍白的太后尉迟明月坐在御座上,身边还坐着年幼的宇文维城,宇文维城此时身着天子冠冕,瑟瑟发抖,右手紧紧抓着姨母的手。 两人呆呆的看着阶下,看着文武百官在尉迟的带领下向自己行叩拜之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一百三十九章 好消息(续) 大周天子于大婚之日遇刺身负重伤,最后不治,大行皇帝并无子嗣,丞相尉迟奉遗诏,率领文武百官于邺城拥立西阳王世子宇文维城继位,暂时沿用乾兴年号。 正所谓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然而大行皇帝宇文乾铿与嗣皇帝宇文维城并非父子,也不是兄弟,按辈分来说是祖孙关系,两人隔了一代。 按宗法来说,宇文维城继位不合适,但数百年的腥风血雨中的一幕幕往事,证明新君继位不需要这么多讲究,反正宇文维城是如假包换的宗室,身上流着宇文氏的血,那就足够了。 而这个年幼的新君,身上还流着尉迟氏的血。 同时拥有两个家族的血脉,新君继位可谓‘众望所归’,而之前开始流传的谣言,如今已没有任何意义了。 传言有很多,譬如有人在漳水打上一尾鱼,剖开鱼腹之后发现帛书,上书‘天子落难、佛祖护佑’;有人在夜里听见狐狸叫,说的是“天子出,尉迟灭”六个字。 这些传言似乎要让大家相信,天子并未因为遇刺身负重伤,而是得神通庇佑逃出邺城,要召集勤王兵马杀回来,不过随着皇宫传出天子驾崩的正式消息,加上新君继位,这些传言已经没人再关注。 大家关注的是一个‘好消息’:逆贼杞王宇文亮及其世子宇文明弑君未遂,大行皇帝遗命,得宇文亮首级者封国公,得宇文明首级者封郡公。 这可是极大的赏格,所以...关平民百姓何事?大家没那本事拿宇文亮、宇文明首级,所以不过是闲谈时议论一下谁会是幸运儿。 而有人则议论起遗诏另一个内容,那就是新君生父、西阳王宇文温进爵邾王的事情。 周国封爵,最初时因为天子称天王,故而王爵不以封亲子弟,诸亲子弟但封国公而已,到了明帝武成元年八月,改天王称皇帝,而亲子弟封国公不改。 武帝建德三年正月,始封齐国公宪、卫国公直、赵国公招、谯国公俭、陈国公纯、越国公盛、代国公达、滕国公进爵为王,帝之亲子弟从此皆为王爵。 起初,帝之亲子弟封国公者,并食邑万户(虚封),其后进爵为王,而食邑户数不变,待宇文继位之后,要随心所欲故而忌惮诸皇叔,先杀齐王宇文宪,后令余下诸王出京。 以州襄国郡为赵国,以齐州济南郡为陈国,以丰州武当、安富二郡为越国,以潞州上党郡为代国,以荆州新野郡为滕国,邑各一万户,此五国为实封。 赵王宇文招、陈王宇文纯、越王宇文盛、代王宇文达、滕王宇文随后之国,成为有实际封地的国王,他们是太祖的儿子,当然有资格封王,但也有人并非太祖子孙,也封了王。 周国王爵有国王、郡王、县王,周国起初并无异姓封王,而旁支宗室封王者只有宇文护,由晋国公进爵晋王,不过到了后来,成例均被打破。 首先是大象二年末,辅政丞相、隋国公杨坚进爵为隋(国)王,其次是八年后的乾兴元年,蜀国公尉迟迥进爵为蜀(国)王,宗室、杞国公宇文亮进爵为杞(国)王,西阳郡公宇文温进爵为西阳(郡)王。 如今一年之后,大行皇帝遗诏封西阳王宇文温为邾(国)王,又打破了成例。 宇文温昔年由西阳郡公进位邾国公,受封郡王爵时郡号源自西阳郡公之西阳郡,那么进位国王爵时的国号,自然源于曾经的邾国公之邾国。 有来源有出处,没什么奇怪的,特别之处是邾国之食邑二万户为实封,并以黄州为邾国,这样的待遇堪比当年的五王,还胜出一筹。 大行皇帝遗命,以西阳王宇文温嫡长子宇文维城为继位新君,那么作为生父,宇文温的待遇更上一层楼也说得过去,毕竟嫡长子即位称帝,宇文温又不能做太上皇,就只能以实封王国来作为补偿。 也正是如此,宇文维城的生母尉迟氏、嫡亲弟弟宇文维乾也有封赏,而封赏就是尉迟氏为邾国王后,宇文维乾为邾国太子,而正是这两个封赏,引来众人瞩目。 周国王爵,王之嫡长子称世子,王之正室称王妃,王之嫡母称王太妃,之前一直没有王后、太子的封号,第一个打破惯例的是当年的杨坚夫妇。 杨坚篡位之前受封隋王,以随州为封国,其妻独孤氏受封隋王后,其嫡长子杨勇受封隋太子。 往事重现,代表着宇文温要走杨坚的篡位之路么?那倒不是,明面上是提升宇文温的地位,可有识之士却从中看出了不一样的含义,那就是此举实际是做铺垫。 邾王可以有实封的食邑、王国,可以有王后、太子,那么以后蜀王不就可以循例了? 宇文氏日薄西山,邾王有实封、有王后、太子又如何?不过是为将来蜀王走上那个位置做个铺垫罢了。 更别说这样的封赏能不能落实还是个问题。 对于邺城来说,山南那边的情况还不明朗,但宇文温如今远在岭表广州,对于嫡长子继位之事肯定不知情,而即便他人就在邺城,也不会同意。 男子无后,其兄弟过继一名儿子做嗣子,为其延续香火,这种事情很正常,宇文温本身就是嗣子,也不缺儿子,所以真要过继一个儿子给宗亲没什么难处。 关键在于,宇文温和大行皇帝宇文乾铿是(堂)叔侄而不是(堂)兄弟关系,他的儿子和宇文乾铿是祖孙关系,按宗法来说隔代是不能过继的。 虽然宇文维城不是以大行皇帝嗣子的名义继位,但他是宇文温的嫡长子,即皇帝位后,拜的是历代先帝也就是宇文泰一系的牌位,而不是生父宇文温百年之后的牌位。 以宗法而言,决不能让嫡长子做这种事,因为这就是所谓‘人伦惨剧’,宇文温会答应么?肯定不会。 那么关于邾王的一系列封赏,宇文温也绝不会接受,更别说遗诏里还宣称杞王宇文亮、世子宇文明为弑君未遂之逆贼,号召天下兵马共讨之。 丞相尉迟因此获得了讨伐宇文亮的大义名分,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宇文温进爵邾王、实封邾国的封赏,这样的区别,彰显大行皇帝恩怨分明。 事情果然是这样么?谁知道呢,遗诏是谁写的还不一定,不过没人会纠结于这个问题。 宇文温受封邾王,会和杞王宇文亮划清界限么?不会。 宇文温受封邾王,黄州变成邾国,朝廷大军会避开邾国么?不会。 待得宇文宗室败亡,坐在御座上的还会是宇文家的皇帝么?不会。 那么纠结遗诏真伪有意思么? 稍有见识的人都会明白,尉迟氏和宇文氏已经公开决裂,那么站在胜利者一边才是最重要的,而未来的胜利者已经将大行皇帝遗诏以及讨伐宇文亮的檄文昭告天下。 使者带着公文以及檄文策马离开邺城,将‘好消息’带往四面八方,与此同时,城郊某处庄园里,数只鸽子振翅高飞,飞向遥远的南方。 第一百四十章 好消息(再续) 安陆,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宇文明正在处理事务,他前日夜里抵达安陆,虽然连夜赶路疲惫不堪,但顾不得风尘仆仆,立刻主持大局。 那日他在湘州州治临湘,得宇文温于江州南昌遣使密报,说局势极有可能大变,宇文明震惊之余,赶紧布置相关事务,随后召集精兵动身北上。 身为江南西道行军元帅,宇文明未得诏令不得擅自班师,但他此次不是班师,而是以视察防务的借口,到被攻克的陈国巴州州治巴陵。 巴陵位于洞庭湖入长江口处,地势险要,自古便为江防要地,虽然上游的陈国州郡已被周军攻克,但他去巴陵视察防务,实属名正言顺。 宇文明抵达巴陵的同时,派人前往西北方向的荆州(江南)州治公安打探消息,结果探得的消息让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公安城戒备森严,宇文明派出的人被守军杀了几个之后,余者还被对方追杀。 事已至此,一切都不言而喻,宇文明召集众将议事,安排驻防巴陵的水军总管周法尚布置巴州防御事宜,集结水军战船扼守洞庭湖口,严防敌军顺流而下实施突袭。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宇文明乘船连夜赶往下游,路过鄂州夏口时顾不得休息,登陆北岸骑马赶往安陆。 昼夜兼程当然累,但宇文明再累也没宇文温累,宇文温从广州番禹赶往江州湓口,七天内跑完一千多里路,这其中还有许多崎岖道路,为了赶路连续几日都没合眼。 又从湓口赶往西阳,再赶到安陆,宇文温的赶路速度很快,宇文明知道若是换成自己,若是这般赶路也会累得不像样子。 而到了安陆还不得好好休息,因为告急文书如同雪花般飘来,不光是山南,还有关中,局势岌岌可危,不是休息的时候。 江陵被围攻,方城被围攻,桐柏山、大别山的关隘也都有敌人在进攻,而黄州以东,还要面临尉迟佑耆麾下兵马的进攻,而陈国的反击也迟早要到来。 尉迟既然选择动手,那么必然会优先选择解决宗室力量,所以灭亡在即的陈国,肯定会苟延残喘,而双方很可能停战。 即便不停战,江北的尉迟佑耆也不会对江南动兵,而陈国也会优先选择进攻江州,进而进攻巴湘收复失地,借以重新组织长江防线,那么黄州和江州就会同时面临两股敌人的进攻。 下游三吴方向的攻势即将展开,而上游蜀地方向的攻势也即将到来,按照坐镇巴州的周法尚来报,说上游围攻江陵的崔弘升,已经得到益州总管席毗罗派来兵马的支援。 而席毗罗接下来是派兵东进攻打关中,还是再派主力乘船顺流而下进攻江陵,都是不能轻视的举动,宇文温之前已经调兵遣将增援江陵,若崔弘升又有强援到来,那么宇文明之后还得调拨援军。 到处都在起火,到处都需要增援,虽然先行一步抵达安陆的宇文温已经做出了应对,但昨日开始接手的宇文明依旧觉得焦头烂额。 双方决裂的日期比预期要来得快、来得突然,但事情已经发生,长吁短叹是没用的,尉迟既然撕破脸,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宇文明对己方的准备有信心。 正思索间,随从来报,说西阳王已到,宇文明将公文放好,示意走进来的宇文温坐下。 昨日宇文明开始主持大局,见着‘当家的’回来了,宇文温做好交接之后,回到别院睡了一天一夜,如今好歹恢复了精神。 “兄长,一会我便启程回西阳,是否还有交代?” “一切都按之前议定来办。”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事到如今,只有父子三人齐心协力,才能扛住尉迟氏的全面进攻,为了这一日,宇文氏准备了很久,虽然决裂的时间提前,但不代表尉迟氏就能占尽便宜。 若论兵力、地盘,当然是尉迟氏占尽优势,但宇文氏的杀手锏可是一直藏得很好,也准备充足,真要决战,胜负还在两可之间。 交谈了一会,宇文温起身告辞,他还想着黄州以及江州那边的局势,没心思在安陆盘桓太久,要赶回西阳加紧布置,刚到门口,却见张鱼急匆匆赶来。 “何事?” “郎主,是邺城的消息。” 张鱼低声说着,宇文温接过纸条,转入房内仔细看起来,片刻后愣住,宇文明见着他这般模样便开口问道:“二郎,是邺城的消息?” 得益于宇文温建立的信鸽通信网,宇文明能够及时知道邺城、洛阳、长安的消息,而昨日他便收到了父亲宇文亮从关中发来的书信,而他抵达安陆的消息,父亲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了。 “是啊,邺城的消息...” 宇文温面无表情的将纸条交到宇文明手中,宇文明仔细一看,头一个内容就让他为之一愣:“天子崩了??” “是啊,崩了...” 弟弟的表情一些奇怪,不过宇文明没有在意,就当对方劳累过度还没休息够,不过当他看清接下来的内容,不由得呼吸一凝。 “棘郎继位??新君是棘郎?!” 棘郎就是宇文温嫡长子宇文维城的小名,宇文明见着这样的消息,不由得失神。 他一直认为,尉迟既然选择翻脸,至少在解决他们父子三人之前,会留着天子宇文乾铿当傀儡,从未想到会出现如今的场面。 宇文乾铿死了,恰好在邺城的西阳王世子宇文维城就成了继位的最佳人选,更别说新君身体里留着尉迟氏的血,真是太合适不过的傀儡。 而尉迟还把天子去世说成是遇刺伤重不治,污水都泼到他们父子身上,更夸张的是,所谓的遗诏还加封宇文温为邾王。 以王妃尉迟氏为邾王后,以次子宇文维乾为太子,以黄州为邾国,实封二万户。 “尉迟真是好手段,好算计!” 宇文明将纸条揉成一团,在房内来回走动:“他污蔑我们是弑君逆贼,还发布檄文,好一个名正言顺!!” 宇文温忽然笑了笑,拱拱手告辞,默默转身向门外走去,双眼通红,似乎燃烧起熊熊怒火。 我儿子当皇帝了,我成邾王了,我的尉迟炽繁当王后了,真是个好消息啊! 第一百四十一章 獠牙 夜,水,十余艘船只正在夜航,船队顺流而下,经口入长江,再顺流而下便可抵达黄州西阳,而前进目标正是黄州的宇文温,此时在船舱里挑灯夜读。 从安陆到西阳,陆路距离大概在四百里左右,水路距离差不多也是四百里,如果骑马昼夜兼程赶路,一天多就能赶到西阳,若坐船时间要久些,但他这次没有选择陆路。 即便再年轻,身子也禁不住这么折腾,宇文温之前昼夜兼程赶路,从岭表广州赶回山南安陆,是以严重透支了身体健康为代价,如今已经出现了记忆力下降、反应迟缓、哈欠连天的‘症状’。 若再这样透支下去,迟早要完。 比起后世,这个年代的交通状况很差,晚上没有路灯,更没有车灯,骑着马赶夜路很容易出事,一个不留神马失前蹄的话,没当场摔死也会被随后而来的马匹践踏,非死即残。 所以宇文温选择走水路回西阳,虽然夜航的风险也不小,但从安陆到口的河道没有什么激流险滩,又因为水运繁荣,船夫对水各处航道十分熟悉,所以能做到安全夜航。 如此一来,从安陆顺流而下走水路去西阳,走水路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也正是因为如此,安陆和西阳之间的水运越来越繁荣。 此时的水上,除了宇文温所在船队,前后都有船队在夜航,同样是顺流而下,只是不知对方目的地是口对岸的夏口,还是下游的西阳、武昌。 宇文温的目的地是西阳,但要在经过夏口时停留一会,夏口作为鄂州州治,是长江上一个重要咽喉,为了以防万一,他要了解夏口的防务情况如何。 夏口即后世武汉,具体来说是武汉三镇之武昌,当然后世武昌和此时的武昌不是同一个地方,其中涉及到‘武昌’之名的西迁问题,而夏口自从东汉末年孙权筑城之后,便一直是江防要地。 夏口城位于江南,对岸是汉水入江口汉口,所以夏口同时扼守着长江和汉水两条水道咽喉,若敌人要从长江上游的江陵大举东进要进攻下游建康,必须先拿下夏口。 同理,敌人若要从汉水上游的襄、樊地区出发,走水路攻打长江下游建康,也必须拿下夏口才能顺利进入长江。 自魏晋以来,凡是进攻建康的军队,必须突破长江防线,夏口首当其冲,东晋、刘宋、萧齐、萧梁时,镇守荆襄的地方实力派向建康进军,亦或是建康朝廷派兵讨伐盘踞荆襄的逆贼,双方都要争夺夏口。 夏口对于长江防线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对于宇文温来说,湓口和夏口是西阳的东、西屏障,只要守住这两个地方,那么敌军就不能从水路进攻西阳。 按照如今的局势,能够威胁湓口的是陈国水师,能够威胁夏口的,却是‘朝廷水军’。 这个朝廷,当然是尉迟控制的朝廷,而朝廷水军,当然是位于上游的水军,也就是崔弘度指挥下的湘西道行军的水军,而对方已经攻占了江陵城东南侧的要津江津。 而位于江津下游的巴陵,如今是鄂州刺史、水军总管周法尚在镇守,指挥着驻扎在巴陵的一只水军,规模不小。 无论是身为主帅的周法尚,还是广大的水军将士,都有丰富的水战经验,若按常理,周法尚肯定能守住巴陵,击败上游来犯的敌方水军。 然而凡事未虑胜先虑败,宇文温在想一旦出了什么纰漏,巴陵水军意外败亡,那么巴陵下游的夏口,就要直面来势汹汹的敌军。 或者是汉水上游的襄、樊之地失守,敌军大量战船顺流而下,那么必须先拿下夏口,才能继续东进,攻打西阳、武昌甚至湓口。 若巴陵、襄阳无恙,夏口就没什么危险,这两处地方如今都在己方控制之下,但宇文温出于有备无患的考虑,还是要查漏补缺。 所以无论上游地区情况如何,夏口城的防御必须加强,留守夏口的鄂州长史郑通,是宇文温的人,这位政务能力不错,但军务方面的能力似乎不高。 因为郑通以前从没领兵打仗,就任鄂州长史后,只是在管治安时抓抓蟊贼、清剿水寇,带兵能力还未经受考验,故而宇文温有些不放心。 夏口这种要地,按说要能够独当一方的大将坐镇,奈何周法尚前出到巴陵,宇文温手上也没有别人可用,所以只能信任郑通能够扛起大梁,做好守户之犬。 那万一巴陵失守、襄阳失守然后夏口也失守了呢? 西面的夏口完了,东面的湓口若也沦陷,北面又有敌军突破大别山脉,黄州该怎么办? 这种极端的情况,宇文温不认为会出现,因为宇文氏苦心经营山南多年,他也苦心经营黄州多年,如果还被人轻而易举攻城拔地,那么可以找块豆腐一头撞死。 若真的被人兵临西阳城下,意味着一切都完了,昔日聚集在宇文温身边的利益团体,都要为自己的寻找后路,那么偷偷逃跑,或者做内应偷开城门等等行为会防不胜防。 宇文温可不想沦落到那种悲惨的下场,先砍死女眷,让儿子们化妆成乞丐逃跑,再找棵歪脖子树上吊,为了防止出现这种情况,他无时无刻不在准备着。 夜风起,船舱内烛光摇曳,宇文温手中的册子里所绘制图形,在闪烁的光照下阴晴不定,那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巨大的地盘、人口、兵力、战马差距,是尉迟氏对宇文氏开战时,尉迟氏一方保有绝对心理优势的依仗,这种差距无法短时间内拉近,所以宇文氏就得想办法‘抄近路’。 战事起,世人都认为这是宇文氏的末日,既然末日来临,那么就是末日科技派上用场的时候。 所以,当宇文氏的獠牙亮出来时,一切都不一样了。 。。。。。。 夜色下,三台河畔,戒备森严的工坊内灯火通明,无数忙碌的人影之中,排列着许多装置,工坊旁的水车将河水提到高高的水箱上,而水箱流出的河水推动着水轮不停转动。 转动的水轮,让充气泵不停运转,向一个个储气罐打气,待得气压表指针转到表盘上黄色区域时,有人将气罐取下,换上空的气罐。 充好气的气罐经检查后依次入木箱,与此同时装箱的还有“水连珠”。 乾兴元年式连珠铳,是在正统七年式的基础上改进而来,同样简称“水连珠”,技术参数亦相同:可更换式储弹管,每根储弹管备弹二十发,作战状态下,每个士兵备弹两百发,高压气罐十个。 射速为一分钟二十发,对于轻甲目标,有效杀伤射程七十五步;对于重甲目标,有效杀伤射程二十步。 五百士兵手持水连珠,可以在半个小时内,把随身携带的十个储弹管全部打光,累计发射弹丸十万发,敌军除非将盾牌挡在面前,否则没人能在这样的弹丸风暴里活下来。 新旧两款水连珠的技术参数相同,但故障率不同,新款连珠的故障率比旧款水连珠的故障率降低不少,当然,造价就更贵了。 但再贵也值得,林有地准备好的一千杆水连珠,能够保证气铳兵参加三场大战,至于参加第四场大战时,手中还有多少能用的水连珠... 那就只能烧香祈祷。 此时林有地关心的不是这个问题,他和一群人围在工坊一隅,看着面前一个奇特的装置,那可是凝聚了他们许多心血,花了数年时间才完成的作品,如今就要运出去使用了。 “管事,这东西果真要用么?” “当然,不然我等造出这东西莫非是拿来当摆设看的?” “可是...可是一旦操作不当,那可是会死很多人!” “所以就要规范操作就行了,獠牙是用来咬东西的,不然长出来有何用?”林有地笑了笑,随后下令:“现在开始测试!” 。。。。。。 午后,晴空万里,微风徐徐,荆州(江南)州治公安,此时被围得水泄不通,城外竖起一座座投石机,那是江南西道行军在准备攻城。 守城的是湘西道行军,其主力已经被元帅崔弘度调去攻打上游的江陵,而余下一部据守公安,要尽可能拖延江南西道行军的西进步伐。 不久之前还是友军的两支军队,如今一攻一防刀兵相向,争辩孰是孰非已没有意义,只有胜利者才能对是是非非做出结论。 水军总管、权巴州刺史周法尚,此时正在座舰上用千里镜看着江畔的公安城,此次他率军从巴陵出发,水路并进攻打公安,是为了解除巴陵的威胁,也顺便给江陵解围。 作为江南西道行军的总管,周法尚受行军元帅宇文明节制,而宇文明离开巴陵赶赴安陆时,已经将巴州安危托付给周法尚。 周法尚久经沙场,知道巴陵的安危关系重大,一旦失守,不仅导致南侧的湘州大门洞开,还意味着下游夏口要直面敌军的攻势。 所以,为了确保巴陵乃至巴州的安全,周法尚决定主动出击。 西阳王宇文温常说,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周法尚对此深表同意,他要守住巴陵,不能满足于当一只守户之犬,只要攻克了上游的公安,攻防局势就会随之而变。 湘西道行军忽然发难,袭击梁国江津,继而进攻其国都江陵,一时半会还没能攻下,那么江南西道行军只要攻其侧翼,对方就只能分兵,有效缓解江陵城守军的压力。 这是积极的战术,好过在巴陵傻傻守着,坐看蜀地敌军源源不断往江陵增兵,所以周法尚和部下计议妥当,一面派人到安陆禀报军情,一面直接发兵西进。 拿下公安,路上兵马可以直接进攻西北方向的马头岸,而马头岸正与江北的江津隔江相望,届时盘踞江津的敌方水军要么往上游撤退,要么就得和江南西道行军的水军决战。 只要击败崔弘度的水军,江陵的局势自然转危为安,而如何让对方的水军来决战而不是逃跑? 那就得攻其必救,也就是攻打公安城。 公安就是决战之地,周法尚水、陆并进攻打公安,就是想引来崔弘度的水军然后解决掉,而对方当然也想解决他的水军,所以,敌军果然来了。 经部将通报,周法尚看向西北方向,那是他的船队所处江面的上游,此刻江面上桅杆如林,崔弘度的水军已经从江津杀来了。 时值夏秋之际,风向多变,而敌方水军船队位于上游,还未开展便占据上风,但周法尚却不以为然,因为水战的门道,可不没有那么简单。 敌军来犯,他下令命己方战船排好阵型主动迎战,敌我船队慢慢接近,冲在最前方的自然是蒙冲斗舰等快船,双方战船形制大体相同,不过周法尚一方的快船之中,有些船却有些特殊。 这些船船身狭长,和寻常快船无异,但却没有船桨,也没有船帆,甲板如同屋脊般中间凸起两侧倾斜,上面覆盖着生猪皮。 船尾水面下不断有浪花翻滚,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不停转动。 这些无桨船在其他快船的掩护下,向着上游而来敌军快船迎去,强行冲破拦截,继续向着敌军大船前进,许多无桨船被火箭射中,却毫发无损。 湘西道行军将士见着如此怪船不由得诧异不已,他们想不通这种船及无桨也无帆,到底凭什么能在水面上疾驰如飞。 但不管怎么说,对方已经逼近,也许是用火攻,也许是用轰天雷,所以各艘战船上的拍杆准备就绪,等着对方贴近船舷之后立刻发拍。 然而这些无桨船却是正对着各艘大船船头而来,接近到弓箭的射程范围后,每艘无桨船船头忽然探出一根长杆,长杆的末端‘串’着一个巨大的包裹状物体,与此同时船速瞬间加快。 宇文氏獠牙之一,壹式撞杆雷击舰,人力踩踏驱动,螺旋桨推进\倒退,传动轴入水处有油封轴套进行密封防水,成员五十人,战术航程五里,冲刺航程一百步。 船首舱有大型护盾,护盾外安置撞杆轰天雷一颗,装药一千斤,撞击\拉发双引信点火,迎头攻击敌军船首,一发命中可直接击沉大型楼船。 雷击舰‘锁定’了各自目标,全速向前冲刺,阵阵巨响中水柱冲天而起,激起无数猩红水雾,十余艘大型楼船、车船的船首被炸飞,船体由于大量进水而急速倾覆。 完成攻击的雷击舰切断船尾平衡配重块,船上成员反向踩起脚踏让船只向后行驶,后退了数十步距离后,第二波雷击舰攻击队列向前突入。 操练已久的雷击战术顺利实施,只是片刻功夫,湘西道行军的船队便损失惨重,旗舰化作残骸,帅旗早已不知去向。 周法尚放下千里镜,淡定的下令:“擂鼓,全军战船突击!” 第一百四十二章 獠牙(续) 江陵,雷声不断,攻防双方不断投掷轰天雷,其爆炸时产生的火光、浓烟以及声响,让整个战场如同笼罩在风暴中一般,似乎有天上神仙下凡,正在施展神通斗法。 进攻方是周军,守城方是梁军和周军,投石机和轰天雷两边都有,所以围绕着江陵城的攻防,一直处于势均力敌状态。 梁国为周国藩属,周国在江陵设有江陵总管府,其驻军具备双重职责,一是保护江陵,二是监视梁国君臣,此时此刻,正是有了周军的协助,才确保江陵没有沦陷。 湘西道行军元帅崔弘度率军偷袭江津,随即兵临江陵城下,袭门失败之后,射出无数帛书入城,于书中表明身份,声称奉朝廷之命讨伐逆贼宇文亮父子,让梁国君臣履行藩国职责协助官军讨逆。 而守城的周军则声称城外的崔弘度投了陈国,是为敌军前锋要赚江陵,眼见着两股周军内讧,夹在中间的梁国君臣只能默默无语。 自从侯景之乱爆发,梁国国运已断,苟延残喘至今,无非是仰人鼻息罢了,江陵总管是宇文氏的人,崔弘度是尉迟氏的人,如今两家内杠,和兰陵萧氏无关,谁赢了,谁就是他们的宗主。 皇宫之中,梁帝萧琮听着远处传来的连绵雷声有些无奈,他此时正在向太后张氏问安,张氏近日身体不适需要静养,结果外面的动静这么大,也不知何时能消停。 张太后精神不济,萧琮待了一会便告退,张太后是他的嫡母并非生母,总归是有些隔阂。 嫡母生病,做别子的不来问候当然不对,若问候的时间太长,又会被人诟病说不体谅,正所谓前后为难,本来就心烦的萧琮,只能循礼行事。 兰陵萧氏的子弟,行事当然要有名门风范,只是梁国如今日薄西山,萧琮每念及此就唏嘘不已,他的祖父、父亲当年的心情,如今可是切切实实感受到了。 国运衰败,除了怪那该死的侯景,还得怪他们萧梁宗室内讧,不然也不会为外人所趁,如今见着周国爆发内讧,萧琮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若是换做十余年前,当时还年轻气盛的萧琮,也许会想着浑水摸鱼让梁国再起,可当他继位之后,了解到国家的真正现状,只觉得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梁国的国祚还能延续多久都是个问题,遑论死灰复燃。 所以对于萧琮来说,如今是有一日且过一日,即便梁国真的灭亡,但兰陵萧氏依旧存在,依旧是高门,而且是以文学著称的高门。 或许,他这个亡国之君,终于能够卸掉包袱,以门阀子弟的身份,和其他士族英才舞文弄墨了。 萧琮看得很清楚,陈国业已日薄西山,天下即将一统,那么尉迟氏和宇文氏之间无论是谁获胜,胜利者都不会允许小小的梁国继续存在下去。 但梁国早已是周国藩属,所以国家若真的灭亡,他不至于像齐后主高纬那样倒霉,身为亡国之君只要行事不要太过高调,做个富家翁是没问题的,那么到时候纵情山水之间,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或者去求学社当主编? 萧琮被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他异母弟萧如今正在黄州西阳求学,而嫡舅张轲在西阳的求学社做主编,每日里都有看不完的书,萧琮对此还真是有些羡慕。 羡慕归羡慕,那个念头实际上不可能实现,萧琮知道求学社是他便宜妹夫宇文温的产业,若宇文氏败亡,不要说求学社,就是他的异母妹萧九娘恐怕都要倒霉。 当年萧九娘淫奔,做了宇文温的妾,如此丑行算是丢尽了萧氏的脸,家门不幸出了如此女子,本该从此断绝关系不再往来,奈何宇文温身为周国宗室,身份、地位不同常人,娘家人只能默默地认了。 虽然萧琮对妹妹的淫奔之举极为不满,但却是真的很羡慕异母弟萧。 萧求学的黄州州学,如今有许多经学名家开堂授课,城里出版业也十分兴旺,成为许多读书人向往之地,萧琮好读书,也希望有机会去那里走一遭。 和诸位经学名家谈笑风生,然后每日都有读不完的书,甚至还可以出书,这种生活对于萧琮来说,还真的不错。 前提是宇文氏能赢,然而按照实力对比,恐怕宇文氏要想赢会很困难。 ‘所以朕到时候只能做个无所事事的富家翁了吧?’ 萧琮如是想,呆呆看着花园里的景色,崔弘度来得太快,梁国君臣没有如同‘惯例’那样先行出城避难,所以只能在城里皇宫等候战斗决出胜负。 不知过了多久,萧琮觉得有些不对劲,却没发现是哪里不对劲,最后才察觉是那阵阵雷声没有了,似乎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 又过了大概半个时辰,萧琮收到了一个好消息:围攻江陵的敌军收兵了。 “收兵了?” “回官家,敌军确实收兵了,想来是见着如今天色已晚,故而收兵回营,且待来日再战。” 。。。。。。 夜半,江陵东郊枇杷寺,寺外此处如今已是崔弘度的大营所在地,此时此刻,崔弘度正在召集众将议事,紧锣密鼓布置撤军事宜。 战局变化得太快,原先的计划已经行不通,必须立刻撤军。 枇杷寺位于江陵东面,相互距离大约有十五里,他之所以率军驻扎于此,一来是为了指挥军队攻打江陵,二来是为了兼顾东南方向的江津。 江津是长江北岸要津,也是崔弘度水军的驻扎地,一旦沦陷就意味着围攻江陵的军队侧翼出现巨大隐患,除非能尽快攻破城池,否则就得撤军。 这和崔弘度的初衷背道而驰,所以他率军驻扎在枇杷寺就是要东西兼顾,然而江津目前的威胁主要来自于江面,需要靠水军击败来犯敌军,而现在,水军在公安一役全军覆没了。 从江津扬帆时那浩浩荡荡的船队,最后只逃回来一些快船,主力战船全都完蛋,死伤无数,虽然崔弘度知道山南的水军很厉害,但没想到能厉害到如此地步。 崔弘度在担任湘西道行军元帅、攻打陈国之前,职务是信州总管,信州位于江陵上游,自古水运昌盛,有许多经验丰富的船夫,都是很好的水军基干。 信州以及更上游的蜀地水军,不敢说很能打,但也不是窝囊废,所以崔弘度才敢主动出击,让水军前往公安,与来犯的江南西道行军水军作战。 有上游之利,水战打起来至少能势均力敌,只要打退对方水军,己方水军就能协防公安,结果呢? 这次主动出击输得倾家荡产,可想而知公安是保不住了,接下来江津首当其冲,然后他就得率军退回信州,还得立刻拔营,否则就走不掉。 水军完了,但兵马还在,退守信州,一来可以扼守蜀地门户,二来依旧可以掣肘江陵。 信州州治白帝城,北依大山南临长江,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清晨从白帝城登船出发,一般情况下次日便可抵达江陵。 所以只要他陈兵于白帝城,下游的江陵就会风声鹤唳。 前提是能撤回去,今日水军大败的消息传来,崔弘度毫不犹豫下令撤军,因为对方极有可能派出兵马在公安对岸登陆,直接走陆路袭击江津。 如此一来,对方登陆地点距离江津不过四十多里的路程,虽然没有正经的道路,但并不是不能夜袭,若敌军真有这种打算,那么摸到江津时,大概正好夜半时分。 崔弘度觉得自己若是敌军主帅,必然会分兵偷袭江津,所以他做好了万全准备,在江津东面挖沟立寨,防的就是敌军夜袭。 同样需要防的还有枇杷寺北面方向,那里有一个东西走向的大湖,北来敌军可以在湖泊北岸乘船偷袭南岸,这样的战例不是没有,最近一次发生在八年前。 当时的西阳郡公宇文温,就是领兵乘船横渡大湖偷袭南岸,一把火烧了江津,崔弘度知道这件旧事之后,特地选择枇杷寺作为他的扎营地,防止有人借此切断围城军队和江津守军的联系。 想到宇文温,崔弘度就联想到弟弟崔弘升,他本人奉命袭击江陵,大概能猜出来弟弟会在江州一带有动作,具体动作是什么、如今进展如何不得而知,崔弘度顾不得那么多,只能先管好自己手上一摊事。 计议已定,众将正要散去,却听得东南方向喧嚣声起,大家出帐向东眺望,却见天边火光闪烁,片刻后得急报,说东向有敌军来袭,现为己方驻军成功拦截。 崔弘度料中敌军偷袭,所以并无惊讶之色,敌军既然‘如期’来袭,那么只要将其击走,明日就能安心撤军了。 “方才所议,立刻实行,明日依次拔营,向...” 崔弘度话还没有说完,却听得西面传来呼啸声,听上去好不热闹,又转出大帐向西面望去,却见地平线上有些许火球窜上夜空,随即绽放出绚烂多彩的火花。 “那...那是什么东西?” 。。。。。。 贺若弼看着士兵们摆弄名为‘烟花’的玩意,片刻后只见一个个火球依次冲中窜上天空,然后绽放出绚烂的火花,那一瞬间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 他的部下,个个头缠白布,在弓箭手射出火箭的掩护下,向敌军营寨发动夜袭,而那绽放在夜空中的‘烟花’,是向城中守军释放信号。 援军已到,出城夹击! 如此匪夷所思的信号,让贺若弼觉得难以理解,他久经战阵,知道据守孤城时,若是城外忽有己方援兵杀到,侧击围城敌军,那么决不能傻呼呼开门出兵,因为这极有可能是敌军的计谋,想要赚开城门。 万一来的真是援军呢? 那就得看有没有事先约定好的信号,亦或是全由守军主帅自行判断,一般而言事先很难在远距离确定‘援军’真伪,最好对方能派骑兵进抵城下,射出帛书或信物查验后才万无一失。 而现在,有一种新颖的信号,能在远距离向城内守军宣告援军的到来,贺若弼所处位置在江陵城西南数里外江岸,手下所施放的‘烟花’,绝对能让数里之外的江陵城看得清清楚楚。 红色、蓝色、绿色等颜色,形成绚烂多彩的火光,基本上很难仿制,所以贺若弼的心终于放下了。 那日,驻扎在巴、湘的江南西道行军诸将忽然得知局势大变,身份有些特殊的贺若弼,处境随后尴尬起来:许多将领本就出身山南周军,是行军元帅宇文明的老部下,只有少数人不是,他就是其中之一。 所谓局势大变,宇文明没有明说,但明眼人都能猜出来,那是尉迟氏和宇文氏的矛盾激化了,所以摆在贺若弼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效忠宇文明,要么去死。 傻瓜才会选第二项,无论心中如何想,至少明面上必须服从宇文明,但对方也心知肚明,所以身为客将的贺若弼,必须有所表示,否则若被误认为要策应尉迟氏起事,那可就不妙了。 如何表示?很简单,让儿子贺若怀廓跟着宇文明去安陆,也就是当人质。 贺若怀廓是贺若弼长子,自出征一来就随军作战,贺若弼还有次子贺若怀亮在关中,他真要做出什么勾当,很大概率儿子死绝,所以如此表示足以‘表白心迹’。 宇文明倒也干脆,让贺若弼留守临湘,坐镇湘州及桂州,但贺若弼主动请战,他不甘心就这么留在临湘无所事事,时局动荡,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 尉迟氏、宇文氏无论谁输谁赢,都需要能打胜仗的将领,贺若弼几经努力,争取到一个极佳的机会,那就是声东击西。 据细作来报,围攻江陵的湘西道行军,大营位于江陵城南郊江畔,而主帅崔弘度的中军营寨,位于江陵和江津之间的枇杷寺,是为东西兼顾。 周法尚率主力水陆并进攻打公安,引得对方水军来救,然后将其一战击败,而贺若弼率精兵经公安西侧的虎渡水北上,在其长江入口太平口入江,浮江北渡,正好在江陵西南侧的长江北岸登陆。 与此同时,有一只骑兵自公安以北登陆江北,趁着夜色接近江津,东西两只军队凭借怀表对时,在约定好的期限同时进攻。 进攻江津的骑兵是佯攻,贺若弼率领精兵在西面进攻江陵城南敌军大营,他们才是夜袭主力,但要一举破敌,还得需要江陵城中守军出战,同时夹击。 和守军约定的信号,就是神奇的‘烟花’,依次放上五六轮,就能让守将确定是援军来了,这是宇文明早就和江陵总管约定的信号,转交给贺若敦,算是信任的表现。 不过贺若弼等不了那么久,所谓奇袭讲究的就是快,獠牙既然已经亮出来,那就赶紧咬人。 精兵浮江北上,靠的是临时打造竹筏,无法携带太多战马,贺若弼领着屈指可数的骑兵,策马向着敌军大营疾驰,对于他来说,人数少一些没关系,只要手中有马槊,那就足够了。 “吹起号角,让他们知道,吃人的猛虎来了!!” 喧嚣渐起,江边营寨火光大作,江陵城受到惊扰,渐渐骚动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城门大开,无数火把汇聚成河,向着大营涌去。 火光从大营开始向东蔓延,映红了江岸,映红了半边天空。 第一百四十三 五关烽烟 南定州,州治蒙笼,官署内,黄州总管、西阳王宇文温正在召集文武官员议事,如今军情紧急,刚抵达西阳没多久的宇文温,马不停蹄赶到蒙笼。 南定州位于大别山南麓,和北麓的河南光州隔山相望,光州属于豫州总管府管辖,豫州军在攻打山南荆州方城的同时,还分兵进攻桐柏山的义阳三关,以及属于黄州总管府管辖的大别山五关。 对方分兵来犯,也许仅仅是佯攻,想要牵制山南安州、黄州的兵力,可“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虚虚实实,此乃用兵之道”,如果防守方以应付了事的心态迎战,恐怕接下来会被人从某个关隘突破,佯攻变主攻。 以后世的地理名词来形容,东西走向的桐柏山-大别山山脉,如同一堵墙横在河南和湖北之间,这堵墙的东端南麓,是黄州总管府的辖境,即湖北东部,俗称鄂东。 河南的军队要想翻过这个天堑,就得从为数不多的几条山路通行。 而这些山路,从春秋战国起就是那固定的几条,都是在山脊、山谷、河谷等自然形成的地势上加以修筑而成,每一条山路上都有历史悠久的关隘,用‘自古以来’来形容毫不过分。 桐柏山脉的义阳三关属于安州总管府管辖,宇文温如今已回‘原任’,所以他要头痛的是黄州总管府管辖的五关,因为大别山北麓的豫州军,已对这五关同时进行攻击。 所谓五关者,自西向东为大城关、白沙关、黄土关、木陵关、阴山关。 其中大城关属于北江州管辖,白沙关、黄土关位于北江州和南定州的交界处;木陵关又称穆陵关,位于南定州西北境,而阴山关则位于南定州东北境。 一旦五关之中任何一关被敌军主力突破,那么第二道防线就是北江州、南定州的州城。 北江州、南定州隶属黄州总管府管辖,位于大别山南麓,北江州在西,南定州在东,而南定州再往东隔着大别山之大崎山,是义州地界,义州以南是蕲州。 这四个州形成‘7’字形排列,都位于大别山脉南麓(蕲州在西麓),同样如同一堵墙,拱卫着位于长江北岸的黄州。 四州之中,除了被大别山脉崇山峻岭三面包围的义州,其他三州都面临着敌军的攻击。 东面的蕲州与合州总管府的晋州接壤,如今蕲州守军正与东南方向的江南江州守军联防,宇文温需要做的,是指挥北江州、南定州的五关防御作战。 大别山五关一直都在黄州军的控制之下。宇文温自从上任以来,特地调拨钱粮以及人力物力对这五关进行修葺、加固,守军的待遇也提升了一截,所以在最初的几天,五关守军都扛住了敌军的偷袭。 一开始,敌军的兵力其实不多,但随着时间流逝,攻打五关的敌军都有增兵趋势,就在宇文温在安陆主持大局的时候,隶属于北江州管辖的白沙关,被敌军攻破了。 虽然援军很快便赶到并将敌军击退,又借助地势当道扎寨,竖起木栅三道充当临时关隘,但此事为宇文温敲响了警钟。 对方的五路来犯佯攻兵马之中,恐怕真的有主攻!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若以来犯敌军构成仅为豫州军计,那么对方的主功方向当然是荆州东北境的方城,攻打五关的兵力不会太多,可若这些兵马中还有别的军队组成,那就不一样了。 大别山北麓是光州,再往北是亳州总管府地界,往东北是扬州总管府和徐州总管府地界,如果盘踞长江北岸广陵的江南道行军停止对陈作战,那么亳州军、扬州军、徐州军各自的部分兵马,可就真的会赶赴光州,直接进攻五关之一。 如果应对不当,很可能就会被对方强行突破,而黄州军的兵力,大部分都在江州,到时候五关防线崩溃,连组织第二道防线的兵力都不够。 第二道防线是哪里?北江州州治鹿城关,南定州州治蒙笼。 两座城池已经做好了长期坚守的准备,然而没有野战兵马作为外援的城池,不过是死水一潭。 翻越大别山的敌军,如果真是得到了亳、扬甚至徐州兵马的支援,其兵力必定充裕,那么留一部分军队围城,其余兵马就可以继续进军。 绕过鹿城关的敌军,向西可以进攻安州总管府东境,距离安陆不过百余里路程;绕过蒙笼城的敌军,可以西进进攻安陆,也可以顺着举水南下,进攻南面的衡州。 衡州就是第三道防线,一旦被突破,衡州东南侧的黄州就要直面敌军的进攻了。 事关重大,所以刚抵达西阳的宇文温,在官署结束议事后回到王府不过半个多时辰,就心急火燎的前往南定州主持大局。 宇文温常说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但前提是手里得有兵,还得是能野地浪战获胜的兵,本来这并不是问题,因为他辛辛苦苦练了八年的虎林军很能打。 然而虎林军主力跟着他远征岭表,驻扎在广州番禺,虽然已经启程北上,但此时恐怕连大庾岭都没翻过,黄州军主力在江州,留守黄州总管府本境的兵力又得分一部分到蕲州,所以兵力紧张的情况下,巧妇难为无米炊。 困难很多,处处都是掣肘,然而越是这样,越要将来犯敌军顶在五关之外,也就是说宇文温的计划就是要拒敌于大别山北麓,不然一旦让对方攻进来,后果不堪设想。 这样的战例不是没有,当年的赵国(石赵)进攻晋国(东晋)山南荆襄,有一偏师就是从光州地界翻越大别山,攻破关隘之后进入如今的南定州地界。 又与另一部汇合,赵军一路南下,攻到如今的黄州西阳龙头山西北麓,围攻当时的西阳郡郡治邾城。 晋豫州刺史毛宝、西阳太守樊峻率领军民守邾城,城破之后向南突围,到了龙头山下赤鼻矶无船南渡,绝大部分晋军将士战死,毛宝渡江时溺亡。 然而在民间故事中,毛宝得自己当年放生的白龟相助,平安渡江抵达南岸武昌,此事渐渐演化出白龟渡江的传说。 邾城被攻破,赵军屠城并将城池严重破坏,晋军后来收复江北,将龙头山东麓一小城作为西阳郡的新治所,那就是后来的西阳城。 宇文温可不想两百多年前的旧事重演,自己变成‘新白龟渡江’的男主角,和‘龟娘子白素贞’演化出一幕幕可歌可泣的传说,所以他要未雨绸缪,赶在敌军之前先动手。 “白沙关的失守,也许只是一次意外,也许进攻五关的敌军,真的只是佯攻偏师,但料敌从宽,寡人绝不会掉以轻心!” “那么接下来,就从这五关之中,判断出到底何处才是对方的主攻方向!” 第一百四十四章 五关烽烟(续) 战事一起,敌我双方想的就是如何攻其要害,进攻方的目标当然是防守方的关键地区,那么只要确定大别山北麓的敌军首要攻击的是何处,其最近的通道上之关隘,就是对方要拿下的据点。 宇文温要从五个关隘之中,分析出敌军极有可能主攻的方向,那得分析对方会优先进攻己方哪个地区,看上去是五选一的掷骰子问题,每个关隘都有百分之二十的概率,但实际上概率却有不同。 这个时代的大别山南北通道,其交通状况其实好不到哪里去,以修缮一新的光(州)黄(州)道来说,只要上了山岭,跑马那是不可能的,马车只能慢慢走,许多陡坡还得靠人扛肩挑。 五关,代表着五条通道,但实际上只有木(穆)陵关和阴山关的道路相对比较好走,而道路通行状况的良好与否,不但决定了兵马通过的速度,还制约着粮草输送的数量。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敌军要翻山越岭进攻黄州地界,可以先派少量精兵攻打关隘,但后续兵马的粮草必须解决,否则前头的兵顿足于坚城之下,没了后续粮草接济直接完蛋。 所以若按常理,敌军必须拿下木陵关或阴山关,能确保粮道,才能支撑己方对大别山南麓黄州地界的用兵行动,而这数十年来的战例,也说明了这点。 将近六十年前,元魏爆发六镇之乱,国内局势一团糟,南朝梁国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克复中原的好机会,曾派兵分三路,经平靖关、木陵关、阴山关北上,攻入大别山山脉北部的河南地界。 然而梁军并未能在大别山北麓站稳脚跟,没多久便被魏军打退撤回南麓,后来到了陈国和齐国(北齐)对峙,同样是以平靖关、木陵关、阴山关为对峙前线。 平靖关是义阳三关之一,位于桐柏山,所以对于现在的黄州总管府来说,重点防守的是木陵关、阴山关,这两条路的路况较好,必然是敌军优先考虑拿下的要道。 然而“兵者诡道也”,如果敌军主帅精通兵法的话,也有可能剑走偏锋,从防守方觉得不太可能的方向突破,那就是道路崎岖难行的另外三关,如此战例也不是没有。 三国末年,魏军三路攻蜀汉,受阻于剑阁,魏将邓艾率军自阴平翻山越岭,穿越七百余里无人烟的荒山,最后靠身裹毛毡滚下山坡,奇袭绵竹,闪击成都。 所以宇文温可不会傻呵呵以为守住木陵关、阴山关就能万事大吉,那么问题的关键不是凭空猜测哪一关会被对方主攻,而是要换位思考,想想若是自己要翻过大别山,要达成何种战略目的。 尉迟氏已经翻脸,那就意味着两家不死不休,那么丞相尉迟要如何解决掉宇文氏呢? 宇文温把自家地盘比喻成一只招潮蟹,那么按照上北下南的视角,山南荆襄是招潮蟹的躯干,关中之地为左螯,而黄州地界是右螯。 杞王宇文亮坐镇关中,是招潮蟹强有力的左螯,粗硕无比;世子宇文明坐镇荆襄,是招潮蟹宽厚的躯干,至于招潮蟹那畸形的小螯也就是右螯,就是宇文温坐镇的黄州。 对于丞相尉迟来说,要吃掉宇文氏这只招潮蟹,首先要斩断那强壮的左螯,然后才能较为轻松的将躯干的厚壳掀开,将里面的嫩肉一扫而空。 与此同时,为了避免招潮蟹的小螯干扰,就得先用东西挡住,让其无法回护躯干。 按照如今情形,关中率先受到进攻,关键点在蒲津和潼关,目的就是斩断左螯;然后就是荆州,交战地点在方城;目的是攻破方城以及上宛打开荆襄门户,为掀厚壳吃肉作准备。 作为策应,让湘西道行军袭击梁国江陵,要从后背掀开厚壳,那么作为另一个策应,要实行南北两线攻势,对黄州这个小螯进行掣肘。 北线攻势,是进攻安州北侧的桐柏山三关,黄州北侧的大别山五关,目前看来是豫州军的偏师在佯攻,逼迫安州、黄州分兵拒守关隘,无法派出太多兵马增援荆州和梁国。 湓口事变,要阻止以黄州军为主力的岭南道行军回援黄州,经过这么具象化,尉迟的战略栩栩如生,目前的战局就很好理解。 但宇文温从某个细节发现另一个问题:尉迟为何派人刺杀留守西阳的宇文十五?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宇文十五没招惹过尉迟,对方派人刺杀他,是为了造成黄州群龙无首的局面,那么后手必然是有兵马直取黄州。 这股兵马,就是一开始袭击五关兵马中的一支,却被警惕性极高的守军拦下,导致功亏一篑。 然而正是此举,证实尉迟的胃口很好,要同时斩断宇文氏这只招潮蟹的左右螯,而不仅仅满足于先大后小。 绝对的实力,让尉迟有了绝对的信心,这从另一件事也可以看出端倪,那就是对于天子的态度。 权臣把持朝政,将天子变成傀儡,然后慢火温煮,渐渐将前朝江山化为自家天下,远的不说,魏帝西逃关中,宇文氏把持朝政二十载,才实现改朝换代。 与此同时,高氏把持东魏朝政十六载,才改朝换代。 而尉迟氏呢?尉迟迥建立邺城朝廷迄今才九年,局势对于尉迟氏来说越来越有利,待得一统天下时声望达到顶点再发运作受禅,那会更加顺利。 结果未等尘埃落定就急着翻脸,原来的傀儡天子本来就控制得好好的,眼见着尉迟家的女子已经成了皇后,说翻脸就翻脸,直接另外立一个傀儡。 尉迟迥去世,继任的尉迟根本就没把宇文氏放在眼里,全面进攻强势出击,要以泰山压顶之势,把宇文氏斩草除根,当然这不是狂妄自大,而是在握有巨大优势时,睥睨一切的王霸之气。 所以,尉迟的实际战略就是全面进攻,尤其不会对黄州这只小螯采取掣肘战术,最初的突袭未能奏效,第二波的进攻看上去是佯攻,但宇文温判断,这不过是全面进攻的前兆。 调集亳州、徐州、扬州的兵马需要时间,即便提前做好了准备,都得花时间在光州集结,那么接下来的恐怕不是“你猜你猜你猜猜猜”的五选一,而是实打实的五路南下。 生死看淡,不服就干,换成宇文温手握绝对优势,他也不屑于耍什么阴谋诡计,而是直接凭借优势碾压,将心比心,他认为尉迟也是这么想的。 要玩就玩大的,那就是五路大军同时南下,不过此举威风是威风,却会面临严重的粮食问题,但在这个时候对于敌军来说其实不是问题,因为现在秋天就要到了。 轻装前进的五路精兵,可以直接攻到黄州地界“就食于敌”,因为还差月余才到丰收时节,所以黄州总管府各地稻田里的水稻,可都还没有收割。 听得宇文温的推断,在场文武眉头紧锁:“五路进攻?大王,我军兵力不足,若分兵把守,可能没一个关隘能够守住啊!” “无妨,寡人自有妙计!” 宇文温此话有打肿脸充胖子的嫌疑,他手上确实兵力短缺,不过这不是认输的理由。 如果对方真是五路进攻,那可真是来势汹汹,不过呢,北宋元丰五路伐夏的结局是什么?真是令人期待啊! 第一百四十五章 五路并进 破败的白沙关南,一座营寨如同墙壁般将南北走向的官道‘拦腰一斩’,寨前地形狭窄,东西两侧峭险壁立,易守难攻,这是黄州军营寨,要奋力挡住南犯敌军。 白沙关的历史不短,始建于南朝梁国,为沙州州治,领建宁、齐安二郡,从那时起就战事不断,黄州军若守不住这里,后面可就没有关卡了。 梁国天监二年,梁将吴子阳分兵三路北上,与魏将元英战于白沙,折千余人后败退,之后沙州为魏国所据,派兵驻扎于此,弄得大别山南麓的梁国州郡风声鹤唳。 时光流逝,齐国灭亡后,周国攻略陈国州郡,占据此地后虽然废州,却依旧在白沙关设戍驻军,为的就是护卫黄州总管府。 周隋交锋,白沙关又成战场,而到了如今,白沙关外再次爆发战斗,只是如今的敌我双方,原本却都是周军。 不久前朝廷发布檄文,讨伐弑君逆贼宇文亮,朝廷大军随即出师南下进攻山南黄州,之前的同袍,如今刀兵相向。 开府将军谢旭,奉命率劲卒两千南下翻越大别山,会同之前便已抵达白沙关外之友军,合兵一处共计兵力三千人攻打白沙关。 前部兵马原本已攻破白沙关,却被黄州军援兵击退,对方于白沙关南当道下寨试图负隅顽抗,只是这在谢旭看来,不过是螳臂当车 黄州军营寨前有壕沟,有夯土寨墙,寨内又有配重投石机,还有轰天雷,攻打起来可想而知会十分吃力,但谢旭此来准备充分,竖起来的投石机数量和关内不相上下。 经过多年的运用,工匠们已经能打造出带轮的投石机,这样就可以在远离守军的空地上,先搭好投石机,然后再将其推向前抵达抛射阵地。 与此同时,还有打造好的壕桥、尖头木驴向前推进,尖头木驴里除了推车的士兵,还有沉重的轰天雷,只要进抵墙根,就可以对寨墙进行直接攻击。 当然,守军也有轰天雷,可想而知攻寨的士兵伤亡不会小,但守军的伤亡同样也不会低,因为进攻方的轰天雷是很充足的。 投石机抛射的不全是石弹,还有点燃火捻的轰天雷,虽然经常提前或者延后爆炸,但攻击城墙的威力依旧非常惊人,也正是因为要运输这些兵器,才导致谢旭所部的行军速度慢了些,直到现在才开始攻打白沙关 磨刀不误砍柴工,一切准备就绪后,谢旭下令进攻,他有信心两日内拿下黄州军营寨,赶在其他将领之前,率先攻入大别山南麓黄州总管府地界。 白沙关东南逾百里路程,是南定州州治蒙笼,若往南不到百里,是北江州州治鹿城关,此次大军南下五路并进,不是佯攻而是主攻,谢旭打定主意,要先拔头筹。 “传令,擂鼓,进攻!” 。。。。。。 黄土关,扼守南北走向山谷,控制着南北通道,其关城东西两侧都是高山,若敌军来犯,只能在关前狭窄地带展开攻势,而守军的投石机和轰天雷,早已准备就绪。 大半月前,守军被装扮成商贾的敌人袭击,亏得将士们平日里训练有素,关内武备完善加上警惕性高,才没有让对方得手。 随后而来的敌军主力,对黄土关展开了攻击,双方都有投石机、轰天雷,所以战况十分激烈,黄土关城墙塌方数处,但最后都击退了敌军进攻。 昨日新到援兵五百,带来了粮食和轰天雷等物资,守军士气高涨,誓要坚守关隘阻挡敌军南下脚步,今日一早士兵们正在准备迎战,却被眼前一幕惊呆。 黄土关左右两侧山上旌旗招展,虽然是周国的旗帜,但守军知道那不是己方的旗帜,而两侧山头不仅有旗帜,还有许多人。 漫山遍野都是草木,会不会是看走眼,把草木当成人了?不会,因为这些人居高临下,向着山脚下的黄土关射出了火箭。 南北走向的山谷,此时有徐徐南风,两侧山头上射出的火箭,如同萤火虫般飞舞,却大多被山风吹歪,实际上没有多少能够落到黄土关内。 但对方目的并不在此,而是要直白的告诉守军:一群大活人在此,你们的侧翼不保。 漫天火箭虽然被吹歪,但只要不是眼瞎,就知道两侧山头的弓箭手加起来不少于两千而对方只需要慢慢往南走,就能绕到黄土关南侧,来个南北夹击。 黄土关两侧虽然险峻,但慢慢爬也能翻越,若是守军兵力充足,可以分兵拦截,但是现在不光两翼有数千人包抄,就连正面的敌军,他们都未必应付得过来。 之前还是千余人规模的队伍,如今忽然像变戏法般翻了一番,虽然对方有可能用多树旗帜的办法虚张声势,但既然能分兵数千来个左右包抄,恐怕还真就是大规模增兵了。 敌军先前的进攻,看样子不过是隔靴挠痒,守军还以为是偏师佯攻,结果现在看来,对方不过是在迷惑他们,拖延时间等得主力抵达,然后连夜包抄。 正当守军惶惶然之际,关外营寨忽然响起鼓声,有十余骑兵策马前冲,冒险抵进关隘,往关楼射出劝降书,内容很简单,大意就是投降活命,顽抗必死。 骑兵们射完降书后转回大营,大多身上带箭,不过有铠甲保护并无大碍,主帅、柱国大将军石逊得其回报后,用千里镜看了看关楼随后收好,满是鄙夷的表情。 一名部将见状问道:“节下,是否现在就要进攻?” “好,先虚张声势,给他们来个火上浇油!” “那对方若是硬顶着不投降呢?” “不投降?”石逊闻言笑了笑,“不投降可以弃关而逃嘛。” “哈哈哈哈!” 左右众将笑起来,事到如今,他们的优势已经很明显了,而对方一直傻乎乎以为己方之前的进攻是佯攻,然而等到明白过来都已经晚了。 己方兵马从亳州赶来光州,负责攻打黄土关,通往黄土关的道路崎岖难行,他们为了运送辎重,开路、搭桥花了半个月才抵达关前己方先锋营寨,然后派兵连夜爬山包抄两翼。 虽然摔死不少人,但只要能逼降守军或者逼得守军溃散,省去了攻城这一环节,也能避免更多的伤亡。 现在不过是早上,守军如果不识相真要负隅顽抗,他们有信心在日落前拿下黄土关,而突破了黄土关,距离南定州州治蒙笼、北江州州治鹿城关都不过是百余里路程。 石逊看了看天色,下令第一轮进攻开始,他的速度要快,因为此次丞相定下的策略是五路并进,同时攻打大别山五关,他的行军速度有些慢,现在动作不利索些,恐怕会被别部兵马抢先。 “传令,马上进攻,让这帮兔崽子们早点投降!”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五路并进(续) 所谓杀鸡焉用牛刀,本来石逊不觉得对付区区大别山五关,需要动用大军分五路攻打,但既然丞相尉迟做出了决定,那他就按命令行事。 作为故蜀王尉迟迥的老部下,石逊当然是尉迟氏的追随者,虽然对于故蜀王立尉迟为世子有些错愕,但尉迟行事果断,还是颇让石逊佩服。 故蜀王老了,人老了就会愈发念旧,所以对宇文氏迟迟下不了决心,这种矛盾的心情,石逊等一众老部下都心知肚明,也有些无奈。 故蜀王要全甥舅之情,可事到如今,尉迟氏退无可退,石逊总担心哪天小皇帝狗急跳墙,学其伯父宇文邕那样来个死灰复燃,到时候身为尉迟氏的党羽,他们这些人就要倒大霉了。 乱世,当皇帝靠的是兵马强盛而不是血统继承,宇文氏的天元皇帝自己败家,那就休怪旁人占便宜,更别说宇文氏的江山是尉迟氏保下来的,所以改朝换代又如何? 继任丞相、蜀王尉迟,位置坐了刚一年就果断决裂,石逊等人算是松了口气,如今大家撕破脸,有的事情才好做,虽然他没捞到主攻荆州的主帅一职,但能够进攻黄州,倒也是不错的差遣。 黄州军主力,如今远在江州甚至岭表,面对空虚的黄州总管府,石逊觉得自己领兵南下就够了,如今五路并进,就是用牛刀杀鸡,不过转念一想,早点打完早点班师,也省得宇文氏垂死挣扎。 五路兵马,各自都有数千兵力,攻入黄州地界后,足以吓得西面的安陆乱成一团,到时候那些本来就不愿跟着宇文亮父子去死的人们,心思可就活络起来。 不过这样就有些无趣了,石逊觉得如能摆开大阵打一场决战,那才叫痛快,而黄州总管府是西阳王宇文温的地盘,据说这位独脚铜人很能打,他真想领教一下。 石逊听得风言风语,据说故蜀王尉迟迥对其孙女婿宇文温的评价不低,所以想领教领教对方的本事,奈何此人出征在外,远在岭表广州。 也就是说老虎不在山里,让石逊这个好猎户扑了个空。 如今天子遇刺伤重不治,新君就是西阳王的儿子,石逊还想着将宇文温击败后活捉,押回邺城时,看看父子相见会是如何场景,所以如今颇有些遗憾。 “节下何故叹气?我军今日定能拿下黄土关。” “没什么,那西阳王不在黄州,真是让人意兴阑珊。” 听得主帅如此说,那部将笑道:“朝廷大军年内便可荡平关中、山南,他在岭表收到消息,恐怕于事无补,这也算是老天保佑宇文氏,到时候独脚铜人隐姓埋名,找个媳妇过日子,为宇文氏延续香火,也不至于绝了后。” “那可未必。”石逊笑起来,“他就是想躲,也会被手下绑了来领赏。” “那是他自己倒霉,怪不得别人。” 正谈笑间,忽然听得欢呼声传来,举目望去,却见黄土关情况有些不对,己方的攻城器械正在逼近,关内的反击却越来越弱,城头似乎人越来越少。 “哈哈,被吓跑了!” 。。。。。。 小潢水,至南向北缓缓流淌,待得流出大别山,有别的河流汇入,小潢水就成了潢水,从光州州治城郊流过,灌溉着无数良田。 黄澄澄的稻浪,随着秋风起伏,农夫将其收割、打谷,就能得到雪白的稻米,有了米,将士们就能吃饱肚子,战阵中的表现就愈发骁勇。 可惜,距离秋收还有一段时间,黄州军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上开府将军曹允利,看着小潢水河畔的稻田有些意兴阑珊,耳边传来绵延不绝的雷鸣声,抬头看去,烟雾缭绕的木陵关似乎已经摇摇欲坠。 据守木陵关的黄州军,凭借投石机抛射轰天雷,和围攻木陵关的曹允利所部对射,但这对于物资充足的曹允利来说,耗下去只能是他赢。 南定州州治蒙笼,城北九十里处木陵山有木陵关,也就是说他只要攻下木陵关,距离南定州州治蒙笼只有九十里距离。 木陵关,扼守横贯大别山南北的光黄道,但此关并不是横在山谷之间,而是位于山谷东侧木陵山上,居高临下控制着官道,所以木陵关与其说是关,不如说是堡。 而其东西两侧均有河流,如同一个“入”字,将木陵关夹住,东侧河流为小潢水,西侧为不知名小河,两条河其实都不深,但对于木陵关来说,却是不错的屏障。 若是多雨季节,守军可以分兵两处,在两条河流的上游筑坝,待得北来敌军南犯,把握好时机决堤放水,可以将围攻木陵关的敌军冲得伤亡惨重。 现在是夏秋季节,正是河水充沛之际,一旦被人水攻,久经沙场的曹允利恐怕就没脸见人。 幸好他带来的兵多,可以逼得黄州军退守木陵关,无法分兵在两条河流上游筑坝,而曹允利只需要拔掉这根刺,就能挥师南下,到黄州总管府下辖的南定州就食。 就食于敌,可是减轻后勤负担的最好办法,如今秋收在即,却还没到收割的时候,五路并进的朝廷军队,攻入黄州总管府地界时,正好收割各地稻田的水稻充作军粮。 从大别山北麓的光州前往南麓的南定州,光看路程不过是两百余里,可道路崎岖不是很好走,运粮的话消耗不小,如今能够就食于敌,正好能腾出运力来运送更多的轰天雷。 可如果黄州军提前割了水稻该怎么办? 无所谓,还未成熟的稻米,割了就割了,反正这么耗下去,先顶不住的一方,是相对来说粮食总产量不高的黄州,而南下的朝廷大军,能够有源源不断的粮食供应,无非是半路上消耗的量大一些罢了。 宇文氏日薄西山,也该退场了,所以曹允利赞成决裂,但对于战前的安排,一开始有些腹诽,觉得丞相尉迟下令五路并进攻打黄州是小题大做,不过现在看来,倒是尽快结束战争的好办法。 黄州军主力南征,如今留守兵力本就不足,又分兵把守五个关隘,哪里能守得住,他有把握很快拿下木陵关,而其他四路兵马,也肯定能破关南下。 到时候五路并进,恐怕黄州总管府各地会望风而降,宇文亮父子,就等着枭首示众吧! 第一百四十七章 有仇报仇 位于河谷南端出口处的阴山关,两山千仞,一涧冲激,为大别山五关之中最险要之关隘,其扼守的道路为南北走向,南端为南定州州治蒙笼,而北端为南建州州治平高。 阴山关西南为举水上游峡谷,发源于大别山的举水奔流向南,过蒙笼城后最终流入长江;而阴山关东北则为灌水上游峡谷,发源于大别山的灌水奔流向北,过平高后汇入淮水。 阴山关位于阴山北麓,和木陵关(穆陵关)一样,是大别山五关之中最重要的两处关隘,南北对峙数百年,历经大小战事无算。 南军北军围绕木陵关、阴山关,爆发过数次大战,反复争夺两关及相关戍守之地,各自投入兵力数千甚至逾万。 木陵关扼守着光黄道,而阴山关扼守着另一条翻越大别山南北的重要通道,所以作为领兵攻打阴山关的大将军田兴寿而言,这个关隘是必须拿下的。 天子遇刺伤重不治,弑君逆贼是杞王宇文亮,朝廷大军随即向宇文亮父子盘踞的关中、山南进攻,而丞相尉迟,亲自调拨兵马,来个五路并进攻打山南黄州。 所以要同时进攻大别山五关,田兴寿不想落在其余四路兵马的后面,以免显得自己无能。 他得丞相青睐,负责攻打最重要的关隘之一阴山关,兵力八千人,另有轰天雷无算,如此都不能攻下阴山关的话,田兴寿可没脸回去复命。 更没脸面对父亲的牌位。 大概十六年前,陈国镇守江北六州的大将周炅还朝,定州剌史田龙升以江北六州七镇叛入齐国,齐国援兵翻越大别山增援,而周炅随即领兵平叛。 田龙升为江北酋帅之首,发动叛乱之后,动员了各路酋帅合计兵力将近十万,其中就包括弋阳太守田龙琰,诸酋帅各自领兵据守要地互为犄角,又有齐军驻扎木陵、阴山二关作为策应,只道江北固若金汤。 结果周炅分兵挡住田龙升各军,亲率骁勇进攻田龙升,一战破敌之后,田氏兵马溃散,田龙升、田龙琰被斩首,齐军见状北撤,陈国尽复江北六州,占据木陵、阴山二关,隔着大别山与齐国对峙。 时光流逝,当年死于周炅手下的田龙琰,其子田兴寿又领着兵马打回来了。 当年田龙升投了北朝,和田龙琰等人遣子入齐以为质子,当时还是一个少年的田兴寿,便被父亲田龙琰送去邺城,结果田氏很快败亡,他就成了齐国人。 齐国灭亡,田兴寿成了周国人,而没过多久,仇人周炅的儿子也成了周国人。 周炅为陈国坐镇江北六州,于任上病逝,没过多久,其次子周法尚得罪了陈国藩王,被其诬陷意图谋反,周家大祸临头,周法尚只能叛逃周国。 周炅的三个儿子,长子周法僧被捕之后死于狱中,就剩次子周法尚和第三子周法明逃到周国,周法尚得当时的天元皇帝看中做了刺史,让田兴寿想报仇却找不到机会。 后来天元皇帝忽然驾崩,周国随即爆发内乱,战火持续了七八年,田兴寿浴血奋战,凭借用性命换回来的军功进位大将军,而周法尚兄弟一直在山南,据说投了宇文氏。 田兴寿从大象二年起,就是尉迟氏一系的将领,所以渐渐看到了报仇的希望,而此次朝廷讨伐逆贼宇文亮父子,派兵攻打山南黄州,田兴寿终于有机会报仇。 当年周炅平定田氏,诛杀甚广,弋阳太守田龙琰一脉只剩下田兴寿这个儿子,而周炅如今还有两个儿子在世,所以田兴寿要想报仇,得攻下衡州、鄂州。 他打听过相关消息,所以知道周法尚是鄂州刺史,那么其家眷应该在鄂州;其弟周法明,担任衡州司马,如今随岭南道行军远征岭表,其家眷应该在衡州。 既然要报仇,先把这两兄弟的家眷抓了,所以得攻下衡州、鄂州,然后再抓住这两兄弟,他要将其全家人头凑够,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这个愿望能实现么?肯定能! 田兴寿看着眼前被浓烟笼罩的阴山关,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阴山关可不是什么从没被攻破的雄关,当年萧梁和元魏对峙时,阴山关就几经易手。 围绕占据地利的关隘进行攻防,双方无非是用人命来填,而现在双方有了轰天雷,那就看谁手中的轰天雷多,对此田兴寿很有信心,因为他们为了此次作战,提前备有充足的物资,其中就包括轰天雷。 据说轰天雷这种兵器,还是山南的宇文亮父子先用在作战之中,不过如今反过来被人用轰天雷来轰,此中滋味如何,田兴寿不用想都知道。 一处关墙被轰塌,攻防双方随即围绕破口展开血战,没多久,又一处关墙被轰塌,田兴寿看了看天色,他觉得今天日落之前,肯定能拿下阴山关了。 这距离他的兵马抵达阴山关、与之前佯攻的兵马汇合,不过三日时间。破关之后,要抵达南定州州治蒙笼,也不过是三日的行军时间。 当然半路上肯定会有黄州军的伏兵,要想办法袭扰甚至伏击,所以进军速度不可能那么快,沿途的地形十分复杂,走走停停的话,可能十天半月都到不了蒙笼。 但这对于田兴寿来说不是问题,因为此次官军南下讨逆,有义士相助。 数名服饰有些特别的男子,在士兵的引领下来到田兴寿的中军帐外,他们一开口说的是叽里呱啦的语言,在场诸将都听不懂,只有田兴寿能用同样的语言与这些人交谈。 大别山脉之中,聚居着不计其数的大小部落,也就是中原官府所称之“山蛮”,这些山蛮数百年来都和各地官府争斗,打不过便往山里躲。 有时候官府会以优厚的条件招降,许多山蛮在其首领的带领下,走出大山到平地定居,首领们有了一官半职,而其所属的部众则成为官府间接管理之下的良民。 慢慢的,山蛮部落有了姓氏,大多以田、鲁、冉等为姓,所以源出山蛮的田兴寿,和这几位“大田”、“小田”、“老田”算是自己人。 这些人,原本就居住在阴山关一带的大山中,却被某些败类害得家破人亡,如今自告奋勇为官军做向导,就是等着向那些败类复仇。 正交谈间,阴山关方向传来欢呼声,众人再次举目远眺,却见己方越来越多的士兵涌入破口,阴山关就要易主了。 田兴寿见状向着几位寨主笑道:“朝廷大军五路并进,攻破黄州指日可待,到时候,我保证让你们有仇报仇,有怨抱怨!” 第一百四十八章 有仇报仇(续) 仇恨的种子,自从山寨被毁那一刻起就埋在田谦诚心中,然后渐渐发芽,山寨燃起的冲天大火,回荡在空中的惨叫声,让他时不时从噩梦中醒来。 和其他部落一样,田谦诚的部落祖祖辈辈在大山中生活,虽然不待见山外的官府,但没去招惹对方,山里的生活当然比不上山外,但祖祖辈辈都这么过来了,所以大家也就习惯了。 山外的世界太危险、太复杂,山里的生活相对简单些,就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田谦诚一直是这么想,结果某天起,山里的平静被打破,一切都变样了。 据说大别山南麓的某个寨主,袭击了山外官府的林场或者是采石场,结果引来一群恶虎,更要命的是这些恶虎还有帮凶,那就是山中的某些败类。 大别山脉绵延上千里,其间居住着无数部落,大小山头里分布着大小山寨,山寨之间相互争斗很寻常,但这都可以视为自家兄弟窝里斗,可若是有人勾结外面的官府来祸害自己人,那就不一样了。 临近的山寨之间,祖上不知道多少辈以前是一个碗里吃饭的兄弟,自家兄弟争家产,胜利者好歹能把祖宗的香火延续下去,若把外人引进来,那外人可是会让你断子绝孙。 这道理谁都懂,但实际做起来就不一样了,有的山寨寨主得了些蝇头小利,就帮着山外的官府来打自己人,更过分的是把事情做绝。 攻破山寨,把人全都抓走,把能搬的东西搬走,然后一把火烧了山寨,除了废墟什么都没留下。 那些败类还结成团伙,以各种莫名其妙的借口攻打别的山寨,其实就是以掠夺生口为目的,女的扛回寨子去生娃,男丁一部分留下做奴隶,大部分押到山外出售。 捕奴的行为一开始还不明显,可逐年渐渐增多,参与组织捕奴队的寨子越来越多,捕奴队手里的武器越来越精良,甚至人人都有铠甲,如此一来,其他寨子就倒霉了。 每当一个寨子被攻破,就意味着这个寨子从此消失,原址如果地势好或者有矿产、土地肥沃,就有捕奴队重新立寨扩张地盘。 捕奴队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广,田谦诚的寨子位于大别山北麓山区,是由数个临近的小寨聚集而成,户数逾千,从来是只有他们欺负人,没人敢欺负他们。 所以一开始田谦诚不觉得捕奴队敢招惹他,结果那晚被人围攻的时候发觉形势不对,却已经晚了。 对方使出各种手段,很快就攻破了寨子,田谦诚还没来得及收拾细软就狼狈出逃,好不容易逃到平高投奔远房亲戚,陆陆续续又碰到几个同病相怜的寨主。 捕奴队的气焰十分嚣张,祸害了大别山南麓的寨子不说,还把手伸到了北麓,他们想请官府主持公道,但官府对这种事避之不及,因为山里的事,他们懒得管。 地方官满脑子想的是劝课农桑,哪里会理田谦诚这些连官话都不会说的‘刁民’,所以田谦诚等人只能自己想办法。 他们想过聚集一些山寨的力量,抱团取暖和捕奴队们抗衡,但对方有靠山,手中武器、铠甲精良,打起仗来田谦诚这边根本就不是对手。 接连几次败仗之后,又有几个寨子被摧毁,田谦诚等人的难兄难弟又多了几个,大家只能躲到山外,等着哪天老天开眼,让独脚铜人遭报应。 捕奴队们的后台,就是黄州西阳城的独脚铜人,据说此人从离开娘胎时起就从没做过好事,是天下一等一的大恶人,奈何地位高,加上占着山南黄州做地盘,不是田谦诚这类人能动得了的。 原以为报仇无望,没想到独脚铜人的现世报很快就来了,大队官军直接过来,说要攻打独脚铜人。 领兵的将军,是和大家渊源颇深的田兴寿,其父田龙琰,当年的名气大家都知道,所以有这么一位自己人来做主,田谦诚等几个苦主只觉激动莫名。 官军不清楚地形地势,不知道山中小道,不知道山中哪里有清洁的水源,他们全都知道,所以只要能帮忙,田谦诚等人就绝不含糊,为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报仇。 独脚铜人,那是朝廷要抓的大恶人,所以轮不到田谦诚去报仇,但他们的仇人可不少,首先就是田六虎这败类,还有与其蛇鼠一窝的寨主们。 大将军田兴寿已经答应了,待得官军平定黄州,那些帮着独脚铜人作恶的党羽一个不留,至于田六虎等组织捕奴队的寨主及其山寨,官军必定会清剿。 届时,田六虎等人靠着捕奴赚来的产业,连同山寨的人和财物,都用来补偿田谦诚这些苦主们,如果能活捉田六虎等人,那就交由苦主们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当然,田谦诚等人必须先为官军效力,才有资格报仇,而官军需要他们做的最重要事情就是带路。 翻越大别山的山路崎岖,大队人马行军时排成长长一串,这样一来很容易中伏,所以熟悉地形的田谦诚有了用武之地。 “大将军,此处山涧名为杀虎涧,夏秋时节,一场急雨很容易爆发山洪,所以扎营地一定要在高处,不能低于那块石头。” 顺着田谦诚所指方向,田兴寿望向面前山坡上的一块巨石,那石头距离山谷小河的高度不低,所以他有些疑惑的问道:“水位暴涨的话,果真有那么夸张么?” “有的,山里下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杀虎涧上游还有许多山涧,一场山洪说来就来,来势凶猛,水位瞬间就涨起来。” 田兴寿点点头,让部将开始布置扎营事宜,昨日他们攻破阴山关,只是派出精兵追赶溃败的黄州军,到这里后便停了下来临时树立木栅,以为烽燧。 而他带着主力于今日抵达此处,休息一晚,明日继续赶路。 此处得名杀虎涧,大概是因为有人于此杀过猛虎而得名,然而这地名在大山里并不罕见,田兴寿不想纠结这个杀虎涧是不是真的有猛虎被杀,而是关注己方会不会被人水攻。 此处地形适合大军扎营,也方便取水,唯一的问题是一旦上游有人筑坝拦水来个水攻,或者忽然下大雨导致山洪暴发,那可就不妙了。 本来田兴寿已经选定在山涧两侧地势较高之处扎营,并下令扎营时将营地外一百五十步的树木全都砍光,但按照田谦诚的建议,他选定的宿营地还不够高,所以得重新来过。 田兴寿在新扎营地转了一圈,确定没发现别的隐患才放下心,阴山关一破,他虽然心急却不敢掉以轻心,要步步为营逼近蒙笼城。 为了避免遇伏全军覆没,田兴寿宁愿放弃攻拔蒙笼城的头功,眼见着报仇在即,他要确保自己能平安翻过大别山,进入黄州地界。 想到这里,田兴寿拍了拍田谦诚的肩膀:“多亏有你们引路,不然这一路走走停停,也不知何时才能抵达蒙笼,你们表现出色,朝廷日后定有嘉奖。” “大将军,我们只想报仇!” 第一百四十九章 想多了? 夜,山林之中时不时传出怪叫声,为月色下的杀虎涧渲染出渗人气氛,谷中小河两岸的军营里,一座座帐篷内,士兵们听着外面的动静,有些辗转反侧。 夜里有野物出来觅食,怪叫几声没什么可怕,大家杀过人见过血,又有数千人在一起扎营,不担心什么豺狼虎豹来吃人,他们之所以睡不好是担心有人偷袭。 这杀虎涧的左右是高山,只是南北两端有出口,一旦被人堵了两端,再放一把火,那可真是没地方跑。 然而敌人已经溃败,从阴山关往南一路逃,而官军是从北面一路向南进军,真要有人来偷袭,也只能是从南边过来,己方大营的南端戒备尤其森严,木栅就树了三道,没什么好担心的。 即便敌军从攀上了山谷的两侧高山,但要从光溜溜的石壁上下来也并非易事,即便有精兵真的做到了,但这些人数寥寥的夜袭者,无法有实质性的作为。 因为大营之中各处都有守夜的士兵,只要外边一有动静就能立刻做出反应,而入夜时各部将领都已经三令五申,万一夜里有动静,非守夜之人未经许可,不得擅自离开所属营区,否则就当做敌人,格杀勿论。 眼见着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将士们渐渐地放下心来,随着夜色深沉,入睡的人越来越多,绵延数里的大营内鼾声此起彼伏,将山谷里那些怪叫声渲染出的渗人气氛一扫而空。 然而渐渐平静的山谷里忽然响起连绵不断的雷声,如同无数轰天雷在长长的山谷里炸响,惊起栖息在山林里的无数飞鸟,这声音来得太突然也太刺激,直接让许多士兵惊醒。 大家都见识过轰天雷爆炸时的声响,故而不会认为是天雷落地,唯一念头就是敌军来袭,还用轰天雷开路,而声音如此之密集,想来投入的轰天雷有很多。 那就意味着夜袭的敌军也有很多。 大营瞬间沸腾起来,许多从睡梦中惊醒的士兵,来不及穿铠甲,操起兵器就要出帐,不过很快便被队将们呵斥着没敢乱动,因为事前已有三令五申,谁敢乱走死了活该。 以小队为单位,士兵们屏气息声守在各自队的营地里,默默地看着四周动静,而守夜的士兵则如临大敌,拿着弓弩警惕的看向营地外。 山风拂面,带来了轰天雷爆炸后特有的气味,然而除此之外未见任何动静,不知过了多久,山谷里渐渐安静下来,意想之中的夜袭敌军,并没有出现。 然而谁也不敢放松警惕,因为敌人极有可能是在使诈,待得官军放松警惕才发动真的夜袭。 所以无论是守夜的士兵,还是本该休息的士兵,丝毫都不敢掉以轻心,人人都仔细倾听着四周的动静,就这么听着听着,有人倦意上涌,哈欠连天之后,眼皮越来越重。 就在即将睡着之际,有火光从两侧山壁落下,山谷各处又响起轰天雷的爆炸声,声音十分急促,似乎有数百甚至上千轰天雷在炸响,正在打盹的士兵们瞬间惊醒,又紧张兮兮的四处张望。 或许这次敌军真的来袭了? 许多人都这么想,所以丝毫不敢怠慢,生怕一不留神让人摸进营地,结果看来看去看得眼睛都累了,就是没见有人摸进来。 过了不知多久,山谷里再度安静下来,士兵们渐渐犯困,又过了一会,鼾声此起彼伏,就在这时,第三轮爆炸声又如潮般涌来。 中军帐,大将军田兴寿听着外面的动静,眉头紧锁片刻便下达了命令:除了守夜兵马之外,若无鼓声示警,其余将士只管睡觉,无需为爆炸声自乱军心。 田兴寿久经沙场,知道何为疲兵之计,黄州军趁夜袭扰,必然是虚张声势,杀虎涧两侧都是高山,他只要守住大营的南北两端,那么对方即便能派出小股精锐滑下石壁袭营,实际上也无法兴风作乱。 所以对方如此折腾,不过是想让己方风声鹤唳,一晚上都睡不好觉,接连数日如此,就会因为疲惫而掉以轻心,到时候.... 田兴寿可不会中计,但他不敢托大,还是要做好警戒,免得被小股敌军摸进大营纵火,到时候被杀的人没多少,反倒是被烧死、自相践踏而死的人要多很多。 若是在平原,本不会如此憋屈,官军马匹众多,多股骑兵可以在宿营地外数十里地范围内散开,四处活动作为外围警戒,可在这大山之中,散出去的前哨很容易被敌人摸掉。 田兴寿听田谦诚等人说过,那些在大别山中肆虐的捕奴队,仗着有独脚铜人做靠山,不但坏事做尽,而且还装备精良,尤其擅长在山中作战,什么阴毒的偷袭伎俩都能使出来。 可想而知,对方当面打不过,肯定会派人偷袭,毕竟大山之中道路两旁都是草木,时不时射出来的冷箭防不胜防,更别说对方还有轰天雷,所以官军行军、扎营时必须小心提防。 想到这里,田兴寿不由得心中警惕,一般而言所谓疲兵,就是派人趁夜摸近敌军营寨,然后敲响锣鼓,让对方以为有大队人马来袭,导致夜不能寐,折腾数日后,要么军心大乱,要么放松警惕。 而此时敌人袭扰他们,用的不是锣鼓而是轰天雷。 他仔细听过动静,发现对方弄出的响声很密集,似乎点燃了数百甚至上千的轰天雷,而据各部将领来报,己方实际上没什么人被炸伤。 也就是说敌方点燃轰天雷纯粹就是为了弄出声响,让他们不得安生,如此奢侈之举,让田兴寿心中不安。 他不知道轰天雷是怎么做成的,但大概知道造价不便宜,也只有财大气粗的朝廷才能备下无数轰天雷,若是把数百甚至上千的轰天雷用来吓人而不是杀人,实在是太浪费了。 也许黄州军此时用的只是小号轰天雷,但累计起来的使用数量肯定不小,田兴寿觉得对方如此不惜血本,总不能只是让他们睡不好觉。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田兴寿转出大帐,抬头看看两侧黑乎乎的高山,看了许久都看不出什么名堂,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对宿营地警戒所做的一系列安排,实在想不出还有何破绽,不由得苦笑起来。 莫非是我想多了? 第一百五十章 犯吾境者死于此树下 山风阵阵,吹得田六虎打了个哆嗦,他如今正在山头上指挥手下点爆竹,这爆竹可不是通常意义的爆竹,而是用纸卷起来的小筒子,末端有火捻,点燃之后就爆开,比烧竹子响得多。 而一百个纸爆竹串在一起,就叫做‘鞭炮’,点起来“噼里啪啦”的动静可不小,若是同时有许多人往杀虎涧扔点燃的鞭炮,那动静可就真的很热闹了。 此时此刻,山脚下的杀虎涧,就是来犯敌军的宿营地,只要能将其端掉,那么阴山关一路的敌军就完蛋了。 然而他没办法做到,因为敌军数量太多,己方的人太少,田六虎想若是虎林军在就好了,但那帮猛人远在岭表,如今只能另想办法。 不久前,西阳王宇文温让田六虎想办法守杀虎涧,为此他可是绞尽脑汁,正面对战是不可能的,因为以当时的情况来看,官军都未必守得住阴山关,就靠他们哪里挡得住破关南下的敌军。 所以要玩阴的。 点天灯玩火攻是个好办法,田六虎随官军远征岭表,用点天灯的法子把浈阳城外敌军烧得欲仙欲死,此次他打算以此法火攻杀敌,但实行起来问题多多。 首先风向很难掌握,杀虎涧所在山谷为南北走向,需要在南风起时才能放灯,但如今是夏秋之际,加上身处群山之中,所以风向多变,一旦放天灯时风向大变,到时候可就不妙了。 放天灯需要提前准备许多孔明灯和油脂,而进攻的机会就只有在杀虎涧一带,一旦迟迟没有南风,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敌军继续南下。 田六虎不怕豪赌,但成功几率太低的豪赌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他们只能另外想办法。 火攻不成就用‘石攻’,杀虎涧两侧都是高山,若是用轰天雷将山壁炸塌,那么滚落山谷的无数巨石可以将来犯敌军掩埋。 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否决,因为山壁太过结实,真要将其炸塌,所需的轰天雷可是一个惊人数量,他们手头上没有那么多,更别说效果也未必见得好到哪里:万一轰天雷爆了,山壁没有塌方的话该怎么办? 炸山壁不行,那么把山上巨石撬松或者炸松,让其滚落山崖如何? 然而杀虎涧两侧山上并没有太多突兀的巨石,临时堆积足够数量的石块已经来不及,所以落石计无法实行。 火攻没把握,石攻好像也没把握,田六虎想到了水攻,只需要在杀虎涧上游筑坝,待得敌军进入杀虎涧决堤放水,就可以来个‘一波流’。 这个战法的成功率很高,但是最大的问题来了:杀虎涧小河的水流量似乎不够。 杀虎涧是个山谷,但相对来说比较宽,小河在中间流淌,河岸两畔有大量空地,若只是凭着在小河上筑坝积蓄水量,需要提前月余筑大坝才能攒够充足水量,所以时间上来不及。 一想到这个问题,田六虎就有些不解,按说西阳王那么会打仗,事前也知道要提防阴山关被敌军突破,若真有那一日,如果兵力不足,就只有在杀虎涧用水攻,才能有效杀伤敌军。 为何不命人提前筑坝呢? 田六虎有些疑惑看,不过又想到其实杀虎涧上游确实有坝,他以前到过那里,水坝无水门,坝体看上去很结实但却不算高,抗旱没问题,但其积蓄的水量要用来水攻就不行了。 那水坝有个奇特之处,就是河水不是从坝顶溢流,似乎是从某个暗洞里流走,在水坝下游数百步距离忽然又冒出来。 田六虎不太明白筑坝之人的用意,在他看来这就是多此一举。他实在想不出破敌之策,而西阳王宇文温最后做出的决定,更让他莫名其妙 宇文温让田六虎领着人埋伏到杀虎涧两侧山上,晚上用鞭炮弄得对方鸡飞狗跳,然后第二日等着抢人头。 如此奇怪的命令,田六虎心中疑惑却不敢质疑,老老实实领着人来这里点鞭炮,只是他想不明白,宇文温要如何退敌,莫非是其所说的“施展神通”? 不知不觉,田六虎等人带来的鞭炮已经点得差不多,他看了看怀表,确定已经到了‘收工’的时间。 今夜在杀虎涧两侧山上扔鞭炮的人有许多,大家都靠看怀表上的时间来统一行动,如今已折腾到凌晨,是时候‘收工’了。 “少寨主,小的有一事不明。” “讲。” “我们扔这玩意就能破敌了么?” “啊,西阳王说能,那就一定能!” 。。。。。。 临近午时,杀虎涧南端出口,河滩旁,士兵们正在过河,他们许多人都是眼圈黯淡,明显没有睡好觉的模样,昨晚如此动静,他们就算想睡也睡不着。 河滩上有一座桥,但这座桥不足以让大队人马同时过河,但因为地势开阔水很浅,所以人和马可以直接涉水过河,考虑到草鞋湿了走起路不舒服,许多士兵都是踩着石头过河。 大将军田兴寿站在岸边高地上一块大石上,看着对岸一棵大树不发一言。 那棵大树上挂着个假人,如同吊死鬼般,看着有些渗人,而向着杀虎涧一侧的树皮已经被剥去,上面刻着几个大字:“犯吾境者死于此树下。” 对于这种苍白无力的诅咒,田兴寿可不当一回事,他觉得这不过是黄州军意图扰乱军心的伎俩,和装神弄鬼没什么区别。 鄙夷归鄙夷,田兴寿没有托大,此处河滩是南下必经之路,如果上游有人筑坝来个水攻,总归是很麻烦的事情。 今日清晨,他已经派出精锐到这河滩查看情况,还沿着河流到上游去看了看,除了在数百步外发现一座莫名其妙的水坝,再没任何异常。 为防不测,特地留了百余人在那小水坝处候着,等主力经过河滩之后再撤走。 田兴寿昨晚被那时不时响起的爆炸声弄得失眠,思来想去实在想不通黄州军还有什么办法能拦截他们,现在看看这所谓的诅咒,田兴寿决定不想那么多。 弯弓搭箭瞄准那挂着假人的麻绳,大约百步的距离,射一根麻绳对于田兴寿来说实在是太简单了。 “嗖”的一声,田兴寿一箭将麻绳射断,就在假人落地那一瞬间,一旁山上传来凄厉的啸叫声,正在过河的士兵们循声四处张望,却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正要继续前进,走在河滩上的士兵们不约而同抖起来,似乎是被什么神秘的力量控制着。 一个人抽搐,那是在发羊癫疯,十个人同时抽搐,那是十个人在发羊癫疯,可若是正在过河的数百人同时抽搐,那可就不对劲了。 不光是走在河滩上的士兵、马匹在抽搐,就连河岸两旁滩涂上的人和马都在抽搐,许多人就这么抽搐、哀嚎着倒下。 有士兵急着去拉倒下的同袍,却被对方传染了“抽搐”,抽搐的范围越来越大,披坚执锐的士兵们瞬间倒下一大片。 田兴寿见状大惊,跳下石头想要指挥部下设防,他觉得定然是黄州军用了什么法子设下陷阱,导致己方不知不觉中了埋伏。 地面湿滑,田兴寿穿着靴子的脚刚一接触地面,就有酥麻的感觉顺着脚掌蔓延到全身,随后开始不受控制的抽搐起来。 田兴寿只觉得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控制着自己,全身肌肉都在颤动,随后那酥麻的感觉转换为刺痛,越来越强烈,似乎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 他想喊,却喊不出来,全身似乎开始沸腾,然后无助的倒在地上滚落河滩,冰凉的河水同时灌进他的鼻孔嘴巴,窒息的感觉越来越强,意识渐渐模糊。 诅咒...怎么可能... 田兴寿绝望的想着,残留的意识里,就只剩下大树上那几个字。 犯吾境者死于此树下。 第一百五十一章 阿弥陀佛 毫无征兆的羊癫疯扩散开来,许多士兵眼睁睁看着同袍羊癫疯发作却无能为力,那羊癫疯居然会传染,发病的患者每碰到一个人,那人就会跟着抽搐起来。 河滩处连人带马已经倒了一大片,许多人倒在地上(水里)一动不动,随后身上冒起青烟,衣物爆裂,焦味扑鼻而来。 那是肉烧糊的味道,平日里烧烤野物时常闻到,所以士兵们对这种气味很熟悉,然而此时此刻烧焦的却是人肉,所以那味道‘别有一番风味’。 然而许多士兵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幸存者,他们见过的血腥场面多了,不至于被人肉的糊味吓到,许多人第一反应是去救人,可凡是去救人的士兵,无一例外都羊癫疯发作,抽搐着倒地。 临近河滩处的马匹惊叫不断,一个个不顾呵斥掉头就要跑,结果大多数抽搐着口吐白沫倒下,坐在马鞍上的骑兵也跟着抽搐起来。 距离河滩稍远的人,只觉得脚底有些酥麻,似乎有一股力量正从地底顺着脚掌往身上曼延,许多人的身躯和双臂不由自主摆动起来,似乎被恶鬼附身一般。 瞬间发生的‘传染性’羊癫疯,在河滩处引发大规模恐慌,许多人惊恐的呼喊着,试图转身逃跑,然而大多数人的双腿痉挛,根本就是不由自主,甚至还有人大小便失禁,腥臭之物遍地都是。 距离河滩更后面的队伍,见着前头惊呼声大作,一时间搞不清楚状况,而已经过河并且离河滩较远的前锋队伍,见着后面出事,只当是有敌人伏兵来袭,赶紧原地布防。 回头一看,己方临近河滩的将士全都倒在地上抽搐,去拉的人无一例外也跟着倒地抽搐,举目望去,整个河滩都躺倒一片,许多人心中惊惧万分,认为是敌人使出了妖术,大家要大难临头了。 许多将士都信佛,自然认为世上也有妖魔鬼怪,而在这大山之中,到处危机重重,方才过河滩时,大家都看见河边树上吊着个假人,场景有些诡异。 树上还刻着字,大部分人都不识字,所以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但知道总不会是好话,现在想来可能是诅咒,而昨晚那动静,一定是敌人在施法。 许多人都见过羊癫疯患者发作时是什么样子,从没听说过羊癫疯还会当场传染,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敌人下的诅咒生效了。 与人面对面厮杀不怕,怕就怕对面的人施展妖术,那可不是凡人能够对抗的,一想到这里大家就觉得遍体生寒,而就在这时,前面山路上喧嚣起来。 伴随着诡异的声响,许多‘人’出现在大家视线里,那东西之所以称之为人,是因为看上去像人,但走近了却发现是吊死鬼一类的非正常人类。 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吊死鬼出现,原本大家是不会害怕的,但方才发生的事情,已经让许多人心中惴惴,见着果然有吊死鬼过来,有人声嘶力竭的喊着: “鬼,有鬼啊!” 防线瞬间崩溃,士兵们争先恐后向着身后也就是河滩方向奔跑,在他们面前是倒在地上不断抽搐着的同袍,为了避免被羊癫疯传染,许多人试图绕过那些倒霉鬼。 然而即便没有触碰或者被对方触碰到,许多人都不由自主的抽搐起来,地上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经过脚掌传向全身,进而控制他们的四肢。 溃逃的将士,无力例外倒在河滩附近,那些还没有过河并且没被羊癫疯‘传染’的后队,被眼前惨烈的场景吓得目瞪口呆,随后呼啦啦调头往回跑。 数千人的队伍,排成队列行军,其队伍可以绵延数里,前方发生的事情,后面不一定清楚,见着许多人掉头往回跑,督将只道是前军遇伏这些人怯战,拔出佩刀领兵上前拦截。 接连砍翻了几个逃兵,其余逃兵等急得辩解起来,然而督将没听到厮杀声,哪里会信有什么妖魔鬼怪作祟,许多人慌不择路,索性跑到一旁的河边,试图躲过拦截继续向后跑。 然而只要一接触水,瞬间就抽搐着倒地,跟在后面的许多人还没反应过来,就接二连三羊癫疯发作,督将们以为这帮鸟人使诈,让手下冲上去抓人,结果越来越多的人倒霉。 前方河滩发生的事情,在下游的这个地方再度上演,许多人被突然爆发的传染性羊癫疯吓得不住后退,长长的队伍瞬间崩溃. 许多人争先恐后向来时方向逃跑,而因为道路拥挤,有人走到河边,结果立刻羊癫疯发作,此情此景,更是吓得其余人夺路而逃。 场面一片混乱,大规模践踏不可避免的发生,片刻之后,一旁的山上又响起啸叫声,原本举着假人扮作吊死鬼的黄州军士兵,拔出佩刀拿起弓箭向前追击。 远远见着河滩处情景,许多人不由得目瞪口呆。 。。。。。。 “拉闸,快拉闸啊!你们要电死自己人么!” 一处石室内,数人手忙脚乱的拉开电闸,耳边传来轰鸣声,那是木制水轮被暗渠里的河水推动时所发出的轰鸣声,随着电闸被拉开,一个表盘上的指针从红色区域转到绿色区域。 方才声嘶力竭喊着“拉闸”的男子,将视线从潜望镜的目镜挪开,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长吁一口气,向着几名同伴说道:“好了,大家休息一下,喝喝水。” 其他人闻言瘫坐在地上,石室原为一处半埋地下的山洞,本来十分阴凉,不过在场的所有人此时都已经满头大汗,水力发电机实在是太可怕了,不由得他们不心惊胆战。 西阳王府的作坊,有几组人专门鼓搞一些特别奇怪的东西,其中之一就是所谓“水力发电机”,这东西花了将近五年时间才初见雏形,耗资不计其数,填进去的人命也不少。 大部分人不太清楚发电机是如何‘发电’的,但知道这玩意‘吃人’,每次开机试运行,参与人员都得写遗书,因为运行时意外触电身亡的人太多,所以后来该项目一度终止。 西阳王让他们鼓搞发电机,本意是要‘造福人类’,结果这东西做出来后,根本就无法正常使用,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使用。 水力发电机的‘发电功率’是多少?不知道。 发电电压是多少?测不出来。 如何‘变压’?不知道。 发出来的电能做什么?不知道。 那做出这玩意到底有什么用?不知...知道了,用来杀人! 所以本该‘造福人类’的发电机,最后成为杀人利器,还是一种很可怕的杀人利器。 水力发电机发出的电能电死人,而水能‘导电’,那就在濒临河流的地方筑坝、建设水力发电机,在敌人必经之处的河岸布下导线,待得时机合适把电闸一合... 工坊曾经做过实验,实验结果是数百头猪瞬间被电死,所以实际使用时没理由电不死数百人,那么这玩意的唯一用途,就真的是杀人。 但因为制造困难,运转起来十分危险,所以无法大规模实用化。 水轮带动的‘转子’,是用重达数百斤的铜钱缠绕而成,耗费不知凡几,耗时更是不下数月,而水轮的滚柱轴承制作起来也极其费工费时,次品率奇高,大概每做五个轴承,只有一个达到良品的要求。 好不容易制作好了一套发电机组,还得安装、调试,然后就得填人命,此次负责操作发电机的几个人,都已经提前写好遗书。 而这处发电机从建设到试运行再到‘验收运行’,总共填进去三十五条人命。 危险不说,建设起来费时费力,一个发电水轮光是制作就得大半年时间,安装时又要不停调试,更别说还得在有河流的地方筑坝才能派上用场,而到了冬季河水枯竭就没用了。 如此杀人利器只能用于防御作战,并且使用范围局限性很大,还得和友军协调行动,不然若连自己人也电死一大片,那可就不妙了。 有鉴于此,今为止只有三个地方安装了这种杀人利器。 其一,就是此处,发电站位于阴山关南杀虎涧附近,于去年年中建设,今年年初完成。 其二,是西阳城外某处,于今年年初建设,两个月前完成。 至于第三个地方... 阿弥陀佛,那些被发电机电死的敌兵啊,早日投胎转世吧! 。。。。。。 杀虎涧北山谷内,溃兵们正在逃亡,身后杀虎涧南端河滩方向号角声大作,似乎有无数追兵正在紧追不舍,加上之前那莫名爆发的羊癫疯,许多人此时只顾着逃命,再无暇多想。 队形已经乱得不像样,连编制都已经散乱,军主找不到自己的幢主,幢主找不到自己的队主,队主找不到自己的队正,而队正连自己队里的兵都找不到几个。 大家三五成群,尽量跟着熟人一起跑,手上能扔掉的东西全都扔了,一开始还不想脱铠甲,可跑在崎岖荒地里越跑越觉得是个累赘,有人已经开始解下身上所穿裆铠来个减负。 也不知跑了多久,渐渐接近昨晚的宿营地,听着身后的号角声不远不近,许多人咬着牙继续向北跑,他们逃了这么久,体力开始不支,双腿酸软起来。 就在这时,东侧树林里忽然射出许多羽箭,许多人来不及躲闪直接被射倒,号角随后声此起彼伏,有许多身穿铠甲、面染靛蓝的人冲了出来,如同饿虎扑羊般扑向溃兵。 伏兵先用弓弩放了一轮箭矢,逼近到距离二三十步时,又投掷出临时制作的短矛,逼近到十余步时投掷出轰天雷,最后抡起各式各样的武器,嚎叫着撞向溃兵队伍。 溃兵们根本无法有效组织起来,还未接战就被射倒一片,然后刚一接战就瞬间被打崩,那些伏兵脸上涂着靛蓝染料,看上去就如同山中恶鬼般凶恶,而砍起人来更是凶残。 许多溃兵没抵挡几下便被砍掉半边脑袋,红白之物四处溅射,血腥滋味瞬间弥漫,吃了一记迎头痛击,溃兵们慌不择路往西侧河边跑。 先前有人在河边羊癫疯发作,如今他们误踏河水,却惊觉安然无恙,而伏兵又都是从东侧山林冲出来,所以许多人没有恋战,直接涉水过河到西岸继续逃命。 兵法有云“围三阙一、虚留生路”,溃兵们认为伏兵兵力不足,所以只能在东侧埋伏,而眼见着西岸无伏兵,生路就在眼前,所以没了背水而战的决心,一心只想着逃出生天。 然而没跑多远,西侧河岸的西侧山林里又杀出一群伏兵,同样是面染靛蓝,同样是砍起人来状若疯狗,溃兵们胆气已失,更无法有效组织起来反击,只能如同羔羊般,被对方分割消灭。 山谷之中杀声震天,夹杂着轰天雷的爆炸声,惊起无数飞鸟冲上天空。 厮杀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待得残阳如血,山谷才渐渐平静下来,今日一早拔营南下的大军,此时已经损失殆尽,而昨晚在山上扔鞭炮的伏兵们,此时此刻正在统计人头。 一身血腥的田六虎,站在人头堆旁,看着官军的军吏们计数,其余十几个捕奴队的领队,笑逐颜开的看着一件件染血的铠甲、兵器。 此次伏击敌军,缴获不得私分,必须统一上交,战利品由西阳王根据战功统一分发,大家都服西阳王,所以对此安排毫无异议,而此次捕奴队们伏击敌军大获全胜,能分到的战利品可不会少。 敌军此次来势汹汹,黄州官军主力又在外地,大家一时间心中惴惴,不过西阳王及时赶回来主持大局,大家的信心又回来了。 田六虎等人组织捕奴队,做生口买卖赚得盆满钵满,在黄州及其他州郡置下许多产业,如果真被敌人攻入大别山南麓,大家的产业可都要完蛋,所以西阳王一发话,大家就卷起袖子抄家伙跟上去砍人。 捕奴队正面和战兵对撼是打不过的,但是搞偷袭、打伏击是看家本领,这一场伏击大获全胜,怕不得斩首数千,能换回来的奖赏,恐怕不是一个小数目。 想到这里,众人自然笑逐颜开,田六虎正和领队们谈笑风生,却见手下架着个伤痕累累的人上前:“少寨主,捉到个山里人!” 山里人,也就是说此人和田六虎以及领队们一样,都是大别山里山寨中人,田六虎看了看对方的脸,仔细想了想随后微微一笑:“哟呵,这不是田谦诚田寨主么?好久不见了!” 田谦诚又见到了包括田六虎在内的一众仇人,然而此时的他没有心思破口大骂,巨大的恐惧之下,哆嗦得说不出讨饶的话来,只是一个劲磕头。 “阿弥陀佛,田寨主何以拜我?”田六虎笑眯眯的说道,露出森森白牙:“西阳城里有佛寺,田寨主去那里拜佛可好?” 第一百五十二章 穷寇勿追 木陵关南白戍,经光黄道南下至此,如同从葫芦嘴来到葫芦肚,地势豁然开朗,举目望去,前方是一片宽阔的山中盆地,到处都是黄澄澄的稻田。 此处地形平缓,又有小河流淌,是一片适合耕种的地区,据说很久以前这里是一片草场,后来被开垦成稻田,而草或禾苗都可以称为‘’,因此该地名为“白”。 此处设有白戍,正好扼守光黄道的隘口,北来敌军突破了木陵关之后若要继续南下,就得再突破白戍,只要拿下了这里,就可直接进攻大别山南麓的南定州城池。 南下讨伐逆贼宇文亮父子的朝廷大军,之前已经攻克木陵关,而溃败的木陵关守军逃到白戍,与戍兵合为一处,试图负隅顽抗,阻挡朝廷兵马的南下步伐。 然而白戍的地形不及木陵关险峻,黄州军既然连木陵关都守不住,又如何能守住白戍的营寨? 上开府将军曹允利如是想,他的部下也是这么想,之前他们攻拔黄州军扼守的木陵关,如今面对着地势没那么险要的白藁戍,没人认为会有什么问题。 官军分五路同时攻打大别山五关,每一路兵力均逾数千,而兵力空虚的黄州军左支右绌,到处分兵据守的结果,就是根本就守不住任何一关。 而只要攻入黄州总管府地界,刚好成熟的水稻就成了官军的粮食,如此一来,官军南下时就不需要调集太多人力物力输送粮草,可直接就食于敌。 如此舒服的仗,曹允利很久没打过了,如今战事进展顺利,所以心情也很好,今日摆开阵势准备进攻白藁戍前,派人去劝降白藁戍守军。 穷寇勿追,黄州军大势已去,他不想逼人太甚,以减轻己方不必要的损失,所以不放过劝降的机会。 条件还是老一套,那就是投降不杀,既往不咎,局势已经很明显,黄州军是守不住五关的,而黄州总管府迟早要被朝廷大军平定,那么普通的黄州军将士何苦为独脚铜人卖命? 西阳王宇文温诨号‘独脚铜人’,名声都传到邺城去了,其世子如今已经继位为新君。 而大行皇帝遗命封宇文温为邾王,按说这位身为当今天子的生父,自然是地位尊贵无比,不过对于知情者来说,这就是个幌子,当不得真。 丞相尉迟迟早要改朝换代,所以小皇帝只是是个过渡,杞王宇文亮父子迟早要完蛋,至于新晋邾王宇文温,如今应该还远在岭表,反倒能逃过一劫。 不过他的家眷是逃不过的,待得官军攻破西阳城,邾王的家眷当然要押解进京,当今天子的亲弟弟也许能苟活,至于其他人,女的罚没为奴,几个小崽子就不用活了。 成王败寇,没什么残忍不残忍的说法,斩草要除根,失败一方的女人都是犒赏有功之人的战利品,数百年来莫不如是,且不说王朝更替,就是朝廷里的权利倾扎,失败者的下场亦是如此。 曹允利不想做失败者,也不想成为权利倾扎下的失败者,所以他要多立军功,具备为上位者看重的资格,而面前的白藁戍,不过是富贵路上一颗微不足道的绊脚石。 片刻之后,前往白戍劝降的人回来复命,因为两军之间的道路十分泥泞,所以他们花费的时间有些长,而带回来的自然是坏消息。 面对劝降,守军很干脆的拒绝了,曹允利冷笑一声,随即下令进攻。 白戍守军已将营寨北面的道路破坏,并挖开道路两侧的田埂,引水将道路变成一片泥泞,此举确实有些效果,把好端端的路化作泥泞沼泽。 跑马自然是不行了,人走在上面一脚深一脚浅,多有不便,但是这种匆忙间破坏的地面,和真的沼泽相距甚远,所以对于准备就绪的官军来说,不过是隔靴挠痒罢了。 他们连正经的护城河、壕沟都不怕,自然不会被区区泥泞所阻挡,随着号角声起,士兵们推着投石机向前进抵发阵地,又有更多的士兵背着准备好的茅草,一边铺地一边向白戍前进。 禾苗以及茅草都能称作“”,既然对面是白戍,那么用铺成一条直抵白戍的道路,倒也十分应景,两三百步的距离,数千人用茅草铺路,用不了多久就能抵达寨墙之外。 然后让装着轰天雷的尖头木驴抵近寨墙,来个“轰隆隆”,什么白戍、黑戍都得完蛋。 攻防双方的投石机在不停对射,而进攻方渐渐逼近白戍,待到只有五六十步距离时,大量弓箭手在大盾的掩护下与营寨里的弓箭手对射。 又有许多尖头木驴在士兵的推动下,缓缓向寨墙靠近。 不知何故,营寨里的黄州军并未用轰天雷来阻止尖头木驴靠近,就在尖头木驴们穿过己方弓箭手的战线,继续向寨墙靠近时,营寨里忽然响起了刺耳的呼啸声。 片刻之后,分布在白戍北广阔泥泞地带的进攻方将士,忽然不约而同抽搐起来,双臂乱舞,身体扭动,似乎是在跳舞,来一场莫名其妙的狂欢。 前方如此,后方亦是如此,凡是身处泥泞之地的人们,都手舞足蹈起来,或者说,大家的羊癫疯犯了。 。。。。。。 白沙关南,朝廷大军攻破黄州军营寨,奋力追杀着溃兵,追出数里之后,陷入伏击圈。 数条蛇形铁丝网如同大蚺蛇般横在路面,成了追兵无法逾越的障碍,早已准备就绪的黄州弓弩手,在道路左右的山林里出现,肆意射杀着陷入伏击的追兵。 左右两侧埋伏的弓弩手面前,同样拉着蛇形铁丝网,急切间用刀无法砍断,追兵们受阻于铁丝网前无法前进。 有的人被铁丝网挂住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面前弓弩手瞄准自己,然后放箭;有的骑兵试图策马冲过这种奇怪的绳索,却根本就冲不动。 两侧伏兵还扔出轰天雷,其中还夹杂着奇异的物体,那物体如同一串串长条形葡萄,落在地上后其上挂着的‘葡萄’不停爆炸,到处都是火光,硝烟大作,惊得马匹四处逃窜,追击的队伍乱成一团。 绵延数里的狭窄山路中,到处都是爆炸声,硝烟笼罩山谷,追兵人仰马翻,而原本的黄州军营寨里,开府将军谢旭指挥部下立刻布防。 看向前方硝烟弥漫的山谷,他有些心疼,方才黄州军败退之后,他派兵追击想要痛打落水狗,未曾料竟然真就被落水狗给咬了。 兵法有云:穷寇勿追,但这还得分情况,两军交战,双方摆开军阵厮杀时伤亡并不算高,当一方溃败而另一方追击是,才是伤亡最大的时候。 以步骑对抗为例,步兵结阵与骑兵对战,伤亡的人数不是很多,只有当军阵崩溃,步兵掉头逃跑时,骑兵一路掩杀,就能杀得人头滚滚。 谢旭希望尽可能给予黄州军以大量杀伤,也省得日后还心存侥幸负隅顽抗,所以在担心对方有伏兵的情况下,还是冒险派兵追击。 追兵出击时他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小心,结果还是遇伏了。 追击的兵马恐怕伤亡惨重,那么对于谢旭来说,当务之急就是赶紧占据黄州军原本的营寨,免得挡不住对方的反扑,又如之前第一次攻破白沙关时被对方击退。 此次官军五路南下,己方表现若是不如意,很容易在其他四路兵马的映衬下显得他无能,谢旭不想好事变坏事,只能以此处营寨为新据点,步步为营。 好歹他是一直往南进攻、连败敌军若干次不是? 黄州军的营寨虽然被官军的轰天雷炸过,但大体轮廓还在,北面的寨墙支离破碎,南侧的寨墙却大致完好,所以只要修修补补,就能作为新的驻军大营。 此时是午后,官军主力已经聚集于此,和随军青壮一起动手扎起营帐、修补营栅,看进度能在日落前完成,至于身后残破的白沙关,那就等以后地方官自己想办法修葺了。 营寨东侧,十余名士兵正在树木栅,往地上挖坑时,铲子忽然碰到什么东西,扒拉了一阵后发现地里埋着木板,将木板掀开,却发现里面有一根很粗的线,似乎从营寨里一直延伸到东面方向。 乍一看上去是根一指粗的麻绳,可用手一摸发现是根上了漆的绳子,大家还没想清楚这玩意有何用途,却大地颤抖起来。 耳边传来巨响,随后一片沉寂,他们只觉得地里有什么东西往上窜,然后瞬间破土而出,所有人都被抛上天空,如同风中的落叶般不停翻滚。 此起彼伏的巨响之中,营寨消失在一朵粗壮的蘑菇状黑云之中,无数残肢断臂洒落四方,待得硝烟散尽,营地里出现一个浅坑,到处都是血肉模糊。 占据营地的大军,已经消失在浅坑以及周边的残垣断壁里,距离爆炸地点不远不近的士兵们,许多人被四处飞溅的石块击中倒地,有的则被震得口鼻出血,幸存者们被眼前惨烈的场景所震撼,个个呆若木鸡。 营寨东侧山坡上,数人心有余悸的看着眼前那股蘑菇云,他们面前是一个特制的‘起爆器’,旁边还有几个沉重的木桶,是为‘原电池’。 西阳王府的作坊,除了弄出了吃人怪兽水力发电机,还研制出了神奇的电起爆器,通过原电池和长长的电线,能够在数里之外,将埋在地下的火药桶引爆。 引爆成功率超过九成九,所以据此能够实行许多新的战术,唯一的问题是电线造价不菲,而且铺设时必须埋在地下,免得被人发现。 方才观察手通过千里镜,发现营寨处的敌军似乎发现了地里埋设的电线,所以赶紧通过‘起爆器’引爆埋在营寨地下的大量火药桶。 虽然时机还差一些,但敌军主力大部已经进入营寨,所以,这一发还真就是入魂了。 硝烟散去,南侧方向传来号角声,那是诈败诱敌以及设伏的黄州军向着白沙关方向杀来,原本兵力多于自己的敌军被“轰隆隆”了,那么就是痛打落水狗的时候。 进攻白沙关的敌军来势汹汹,此时此刻即将灰飞烟灭,不过对于西阳王府的几位来说,最重要的却是另一件事。 “一定要把电线回收,这可贵着呢!” 。。。。。。 黄土关南黄土,一处残破的营寨内欢声如潮,南下讨逆的朝廷大军,已经攻占这个营寨,见着守军狼狈不堪的向南逃去,柱国大将军石逊却没有下令追击。 穷寇勿追,说的是莫要追击无路可走的敌人,以免对方狗急跳墙负隅顽抗,平白增添己方损失,石逊知道这个说法,但他之所以没有下令追击,是因为看出对方在演戏。 黄州军守不住营寨,索性诈败来引诱官军追击,石逊久经战阵,只是观察了一下就发现这些溃兵的逃跑乱中有序,根本就不像是争先恐后夺路而逃的样子。 想来对方在前方设有埋伏,就等着他们追上去送死,石逊可没有那么蠢,如今己方胜券在握,没必要为了扩大战果冒险追击。 之前黄土关守军弃守关隘,逃到这黄土设寨妄图据守,结果还不是站不住脚,只能继续往南跑,对方明的不行就想玩阴的,说明实力不济,根本没办法正面抵抗。 所以他只需要步步为营即可,官军五路并进,不是兵力短缺的黄州军能够抵挡的,石逊觉得自己没必要急,万一不小心被疯狗咬了一口,那才是丢脸。 今日战事结束,以黄州军的营寨为前进营地,安排士兵提防夜袭,然后继续向南进军,距离南定州州治蒙笼不过三十里路程,石逊认为对方已经无力阻挡五路朝廷大军南下。 然而越是这个时候就越要沉住气,一旦对方狗急跳墙,谁一不留神就会被咬上一口,所以石逊虽然想立首功,却异常沉得住气。 走下寨墙,石逊向北走去,要回己方原来的大营休息,身为一军主帅,安营扎寨这种琐碎的事情用不着他来安排,而此处营寨如今乱糟糟的,就没必要窝在这里。 营寨崩坏的北门处,石逊看着源源不断进抵营寨的士兵,交代了随行将领几句,骑上马正要向北行进,忽然觉得坐骑颤抖起来,正要扯缰绳,却听见耳边传来闷响。 那声音是从地下传来的,声音之大让他瞬间失聪,在四周一片寂静的同时,只觉得被一股巨大力量撞飞,恍惚之中,只见营寨已被一阵黑烟笼罩。 跌落地面又滚了几滚的石逊,腰部以下没了知觉,他无力的躺在地上,看着遍地狼藉,看着营寨上空出现的一个巨大蘑菇状黑云。 残肢断臂、碎石木片到处都是,石逊在失去知觉之前,只想知道一件事:居然在自己营寨地下埋轰天雷,你们是如何引爆的? 第一百五十三章 整整齐齐 蒙笼城西九十里,亭川,军营连绵十余里,亲临南定州督战的黄州总管、西阳王宇文温,正在中军帐内和文武官员一起‘验货’。 地上摆着五列木匣,每个木匣里都装着人头,虽然用了生石灰来‘保鲜’,但血腥味依旧很浓,不过这对于在场众人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自古以来都是用首级记功,而这个时代的官员身兼文武职责,杀过人见过血,也见过滚滚人头,所以面对着整整齐齐的人头,并无任何不适。 一身戎装的宇文温,看着面前的人头十分满意,五列木匣,代表着五路来犯敌军,而摆在最前面的木匣里,盛放的当然是其主帅人头。 开府将军张然,领兵攻打大城关,人头在此;开府将军谢旭,领兵攻打白沙关,人头在此;柱国大将军石逊,领兵攻打黄土关,人头在此。 上开府将军曹允利,领兵攻打木陵关,人头在此;大将军田兴寿,领兵攻打阴山关,人头在此。 五位主帅连同其麾下主要将领的人头,此时此刻都摆在宇文温面前,这是一场大捷,黄州军以较低的伤亡,将来犯的五路敌军打得几乎是全军覆没。 合计不下万余的战兵,就这么完蛋了,在场的文武官员心中高兴之余也激动不已,因为这些大功,可是人人有份。 之前得知大别山五关都被敌军强攻时,黄州文武说不忧心忡忡是假的,但西阳王信心满满,让大家多少有些信心,而待得官军将五路敌军悉数击败的捷报传来,大家是真的对西阳王有信心。 黄州兵力不足,能够同时击败来犯的五路敌军,实际上不像外人以为的那样,靠着官军骁勇善战来以少胜多,而是使用了某种不可思议的战法。 具体战法是什么,在场之人只知道大城关、白沙关、黄土关这三处的情况,都是一场剧烈的大爆炸让敌军伤亡惨重,随后被己方一路掩杀,杀得人头滚滚。 至于木陵关、阴山关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数千敌军尸横遍野、死状蹊跷,那就不得而知了,但血淋淋的人头摆在面前,就代表着敌军确实惨败。 也代表着大家劳苦功高,西阳王很会做人,许多敌人是被一锅端炸死的,亦或是莫名其妙死的,但首级都算在参战将士身上,可想而知犒赏会有多丰厚。 “敌军五路来犯,气势惊人,不过如今人头都在这里,正所谓‘一家人,最重要的就是整整齐齐’!” “此次作战,官军将士上下一心同仇敌忾,虽然伤亡不小,却成功击败敌军,阵亡及伤残将士的抚恤必须及时发放,而将士们的功劳,一定要记得清清楚楚!” “寡人战前说过,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如今官军大捷,那么奖赏就必须马上发,决不拖延,决不能让前方奋力杀敌的将士,流血又流泪!” 宇文温定下了基调,那就是赏罚分明,而且绝不拖欠,大战不知何时是个头,他要保持将士们的士气,就得言出必行,说惩罚就惩罚,说奖赏就奖赏。 说到底就是“讲信用”三个字,这三个字说起来轻松,做起来可就得看良心了,而宇文温自认为良心大大的有,只要有能力兑现,就绝不会食言,因为领兵打仗时出尔反尔的后果可是很严重的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历史上”,北宋太宗赵光义御驾亲征讨伐北汉,攻下晋阳城后本该犒赏浴血奋战的将士们,结果为了奇袭幽州,强令大军不顾疲劳继续作战。 说好的攻下晋阳后发奖赏?拿下幽州再一并发放。 赵光义觉得此举并无不妥,所谓“兵贵神速”嘛,但结果就是兵败如山倒,堂堂大宋天子屁股中箭乘驴车仅以身免,贻笑大方。 问题出在哪里?问题之一就是赏罚不公。 宋军攻打晋阳伤亡惨重,血战余生的将士们还等着领赏,结果却被告知得拿下幽州再说,然而辽军骑兵众多,谁有信心在下一轮血战中活下来? 这不是耍赖么!! 主帅言而无信,把大头兵当傻子耍,大头兵们凭什么卖命? 这是最基本的人心向背,宇文温不想‘重蹈覆辙’,所以既然战前许下诺言有赏,那就一定要发赏,而且要及时,因为此时他手中的兵可以称得上是乌合之众,吃不得太多苦,一有风吹草动就会瓦解。 黄州总管府的军队,其主力如今还在江州甚至岭表地区,留守的军队又大多驻扎州郡城池和一些紧要之处,而朝廷大军来势汹汹,手中无兵的宇文温要御敌,当然得想办法。 办法很简单,那就是召集义军勤王。 通俗些说就是号召各地豪强领着各自的部曲、族兵来勤王,勤的什么王?当然是西阳王了。 宇文温苦心经营黄州这么多年,总算对各地豪强、大户有些号召力,所以短时间内便召集了各地义军数万,浩浩荡荡在亭川扎下营盘。 其实就是扯大旗当虎皮,各地义军集结在一起,靠的就是人多撑场面,夜过坟地吹口哨壮胆,顺便滥竽充数糊弄一下南犯的朝廷军队。 各地义军聚集在一起,相互之间并无上下级的隶属关系,之前从未有随军作战经验,不识旗号,听不懂号令,人员素质参差不齐,管理起来很麻烦。 左右不分,进退失据,扎营时乱七八糟一片,行军时队伍排得弯弯曲曲不说,居然还会走丢人,各种破事一大堆,更别说列阵了。 也就是打顺风仗时能派上用场,一旦战事吃紧,说崩盘就崩盘,完全靠不住。 宇文温清楚得很,聚集在亭川的大军,除了作为基干的官军能打,其他义军就是来打打下手,硬仗靠不住,军纪又差。 说白了就是乌合之众、超级大鱼腩,真要碰到善于用兵的敌军将领,搞不好来个数百骑兵夜袭,就能把亭川大营化作修罗场。 真要是那样,西阳王宇文温恐怕真就会兵败如山倒,全家被抓去邺城,来个“一家人,最重要就是整整齐齐”! 不过这种事总算没发生,那么随着战事进展顺利,自然就得论功行赏,无论是鱼腩也好,围观群众也罢,只要出过力,那就得及时把奖励变现,不然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毕竟战事还没结束,仗,还有得打。 第一百五十四章 好消息 大营之中一块空地上,宇文温及文武官员正在和义军首领开会,军中一切就简,会议场地只有胡床(马扎)若干,不过有一个点缀很给力,那就是人头山。 从前线运回来的人头,就堆积在亭川大营的空地上,虽然用了石灰‘保鲜’,但依旧阻止不了腐烂之气弥漫,这气味让人闻之欲呕,在场的义军首领们个个面如白纸,唯有官军出身的官员武将处之泰然。 这个时代以斩首记功,所以一群军吏正在‘复核’人头数目,而宇文温之所以选在这种惊悚的地方开会,就是要大家感受一下战争的残酷性。 “有赖诸位的大力协助,官军连战皆捷,寡人有言在先,凡是助战的义军,全都会论功行赏!” “来犯的敌军伤亡惨重,其首级如今已堆积如山,大家看看,此情此景是如何壮观!” “功劳簿,大家已经看过了,对于首级的计数所提出的疑问,也已经仔细核对过,那么大家没有异议了吧?” 各位首领忙不迭的点头,如同鸡啄米般,他们哪里见过如此‘壮观’的景象,平日里在自己的地盘打猎倒是能把猎物堆积如山,只是如此之多的人头,看了真的有些不舒服。 也就是刚开始有些不适应罢了,许多人看着堆积如山的人头,满是兴奋之色,原因很简单,论功行赏以首级计,自己斩获的人头越多,能得的奖赏就越多。 当然,实际上敌军是被炸死之后,才被义军们一拥而上割下首级,对于他们来说,这样的战功来得比较容易。 但是最后算首级时,却是先统计总数,然后根据每一战时官军、义军出力多少来分配人头数,大家有商有量、标准统一,倒是赏罚分明。 最后议定的各部斩首数目,就是汇总到功劳簿上的数字,反正只要不是杀良冒功,而首级总数没错的话,具体各部的斩首数到底如何,上官也不会过于纠结。 宇文温说了一番开场白,随后示意功曹开始念功劳簿上的内容,此次敌军五路来犯,其气势着实让他有些压力。 丞相尉迟居然这么看重山南黄州,这让宇文温十分感动,身为东道主,当然要好好招待贵客,敌军五路来犯,如果是在平原地区,宇文温无计可施,但对方走的是线路固定的山路,那就好对付得多, 宇文氏和尉迟氏迟早要翻脸,只是不知何时发生罢了,宇文温未雨绸缪,早就暗中布置,木陵关、阴山关两条路线装有水力发电机,虽然平日里无法利用电力吗,但用来杀人真是再方便不过。 这种跨时代的杀人武器,足以让敌军来多少死多少,所以不足为惧。 剩下就是大城关、白沙关和黄土关方向的防御问题,他手中的兵力肯定是不够的,江州也不打算放弃,所以到头来还得靠科技。 用电线远距离引爆火药桶,这种匪夷所思的技术不可能有人想到,所以“轰隆隆”过后,大城关、白沙关和黄土关三个方向来袭敌军,就在蘑菇云中灰飞烟灭了。 捷报相继送到宇文温手中,他松了口气,文武官员也松了口气,敌军五路兵马累计不下万余,都是实打实的战兵,经此大败,恐怕对方再要组织兵力南下,都得几个月以后了。 而众人看向西阳王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敬畏,在这个时代,只有那些能够不断打胜仗的人,才会让追随者充满信心,谈笑间让五路敌军溃败的宇文温,自然让人觉得追随其后是前途一片光明。 这种想法当然只存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但今日在场的各位义军首领同样深有同感,因为他们一开始响应号召领兵助阵,其实心中根本就没有底。 不来又不太好,所以许多人都打定主意先看看风向再说,而如今官军连战皆捷,让他们信心大涨,而立功之心也愈发急切起来,很简单,不光为了奖赏,还为了前途。 西阳王向来求贤若渴,己方表现出色的话,那么极有可能被编入府兵,能有个名正言顺的一官半职,换句话说就是入仕了。 大伙平日里在家乡小日子过得不错,乡亲们敬畏有加,但若没有个一官半职,县衙的小吏都能使脸色,而一个家族想要有底气,就得有人当官。 文官也好,武将也罢,总得在官府里有人,说话才有人听,不求横行乡里,只求别被人肆意欺负,然而他们这些所谓豪强,很难有机会入仕。 说文采,没有,说将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他们没有门路,想烧香都找不到庙,想磕头都找不到佛像。 现在好了,为官军助战,论功行赏,若立下的功劳足够大,就有机会被编入府兵也就是入仕,西阳王是出了名的讲信用,所以大家都卯足干劲,要为自己以及家族的未来而奋斗。 当然也有人没那么远大的抱负,只想领了奖赏,好向家族有个交代,毕竟他们带着部曲、族兵出来,不说奖赏,光算那些死伤之人都得有抚恤,若是两手空空回去,肯定被人戳脊梁骨。 不过官军如今打了大胜仗,大家心里也高兴,因为如此一来,黄州总管府地界免去了刀兵之灾,总归是好事一件。 功曹好不容易将一本功劳簿的内容全都念完,在场诸位首领并无异议,于是宇文温开始亲手在公文上盖章,各地义兵可以派人到所在州州库,凭着公文领钱粮布帛或者食盐。 这是为了方便大家转运物资,宇文温已经事前做了说明以及保证,他手中的公文并不是白条,是到了州库就能立刻提现的凭证。 之所以能做到如此地步,建立在宇文温对各州州库库存有详细了解,所以他才敢拿自己和官府的信用做保证。 在古代,硬通货除了成色好的铜钱之外,一直是以粮食和布帛为主,当然食盐和铁也不错,而此次作战中缴获的铠甲和兵器为主,各种刀、弓箭可以作为战利品发放,铠甲是不行的。 具体发放事宜,当然不用宇文温负责,而战利品也不仅限于这些,还有一种热门的战利品,深受广大将士欢迎。 营地一隅人声鼎沸,许多带着枷锁的男子,排列成队等候着买家的挑选,卖家是立了功的义军首领,要将刚刚领到手的战利品当场出售。 买家,是闻风而来的商贾,他们要从卖家手中买下商品,然后自用或者转卖到其他买家手上,而这些商品十分紧俏,如果动作慢些就买不到了。 官军连战皆捷,这可是个好消息,而对于商贾们来说,同样是个好消息,战俘这种紧俏货物,可不是随时都能买到的。 战俘大多是青壮年男子,一个四肢健全的战俘,是一个极好的劳动力,售价不低于二十贯,无论是卖给矿山、采石场还是其他需要劳动力的地方,都是不错的商品。 官军兵力不足,没那么多人人手看押战俘,也没那么多余粮养这些战俘,看管不当还有暴乱的危险,但是杀俘不祥,所以要想办法另行处置。 这些战俘被官军筛选了一部分补充到军队之中,又有一部分转为官奴,其余的全都成了战利品,发放给有功的首领们。 各位义军首领分得战俘之后,首先考虑的是将其补充为自家部曲,亦或是转为田客以作为宝贵的劳动力,也有的首领觉得这些战俘桀骜难驯,干脆当场转卖,换回沉甸甸的钱帛 被押到亭川军营的战俘,没多久便被瓜分完毕,官军大捷的好消息,被笑逐颜开的商贾们带向四面八方,而无论是官军将士还是义军首领,都在摩拳擦掌,等着下一轮的大捷到来。 当所有人都能从打仗中获得好处时,无不闻战而喜,有战功赫赫的西阳王在,当新一轮战事即将来临,对于大家来说,那就是好消息。 第一百五十五章 好消息(续) “我跟你们说,我那兄弟在黄土关戍守,啧啧...黄土关外的敌军,黑压压一大片,竖起的投石机,如同树林一般密密麻麻,昼夜不停发,那轰天雷炸得关城摇摇欲坠!” “号角一响,敌兵就推着尖头木驴往关墙冲,个个身着重甲,被射成刺猬都行动自如!” “什么是刺猬?嗨,刺猬就是一种小兽...” 西阳城内一处茶肆,茶客们围成一圈,听着某消息灵通人士说起大别山五关的战事来,这几日城里沸沸扬扬,都在传朝廷里出了奸臣,派出大军南犯,共有五路之多。 为何是五路?因为大别山脉上的关隘正好有五处,是为大城关、白沙关、黄土关、木陵关、阴山关,来犯的敌军同时攻打这五关,要一鼓作气攻到江北地界,来个‘三光’。 何谓‘三光’?抢光、杀光、烧光。 把男的杀了,女的抢了,值钱的物件都搬走,牲口也拉走,然后点起一把火,把什么房子、院子、村子全都烧了,到时候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那就是“惨”! 如此震撼性的消息,让西阳城里的百姓惴惴不安,他们不知道朝廷里出的奸臣是谁,也不关心什么“白沙关”、“黄沙关”、“黑沙关”,就关心一家老小的安危。 自从独脚铜人...宇文使君当了父母官,江北地界就太平起来,但是各地百姓依旧对在那之前的兵灾记忆犹新,无论十几年前江北还归陈国时有田氏叛齐作乱,还是后来周国攻打江北各州,那都是兵灾。 兵荒马乱,人命如草芥,虽然百姓们过的日子不怎么样,但好死不如赖活着,谁都想自己和家人活下去,所以此次江北大祸临头,许多人都希望官府能够打退敌军,保境安民。 然而根据各种小道消息,大家知道此次来犯敌军足有五十万之众,平摊下去,那就是每一路兵马都有十万人,而官军主力还在江州甚至岭表。 兵力差距如此之悬殊,眼看着江北就要完蛋了。 许多人心急如焚,开始收拾细软想带着家小逃到乡下躲兵灾,到处人心惶惶之际,却听消息灵通人士透露,说有各地义军响应官府号召,纷纷赶来助阵,誓要将来犯之敌挡在大别山北麓。 眼见着大战在即,百姓们屏气息声等着结果,各种消息满天飞,有说敌军漫山遍野势大难挡,有说官军将士以一敌十,数次击退来犯之敌,斩首数万。 一下子某某关隘失守,随后又有消息称官军夺回失地,敌我双方反复争夺要地,杀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百姓们听着各种各样的传言,愈发惴惴不安起来。 不过大家都知道独脚铜人...西阳王已经回来了,亲自领兵到南定州坐镇,有鉴于西阳王以往的战绩,大家心中燃起了希望,觉得有西阳王在,必然能够将敌军击退。 希望归希望,百姓们依旧担心官军打败仗,然后被敌军来个“三光”到处生灵涂炭,而城中茶肆历来是各种消息的集散地,所以大家一有空就跑到茶肆听听消息。 如果情况不对,该跑就跑,往乡下亲戚那里跑,因为这年头打起仗来最倒霉的就是城里人,敌军一旦围城,恐怕城中许多人都会被活活饿死。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乡下亲戚,许多人的家底都在城里,更别说那些作坊主们,好不容易置下的产业,哪里舍得放弃。 兵荒马乱的世道,无论是谁,只有赫赫武功,才能让其治下百姓获得安全感,百姓们不知道赫赫武功有什么标准,但最起码得能够保境安民。 所以大家还是祈祷西阳王能打胜仗,保得江北周全,让好日子能够继续过下去,茶肆里的茶客们,时常议论的就是当前战事,虽然大部分人根本就不知道真实情况。 “大家莫要惊慌,有西阳王在,定能保得江北周全,管他敌军来多少路,到后头全都得完蛋!” 刘三说得口干舌燥,喝起大碗茶来润润喉咙,这几日他奉命在茶肆散布消息,喉咙都快说破了,效果倒是不错,让许多人成了忠实‘听众’。 所谓奉命,当然是按某位神秘人物的要求,按照对方提供的稿子散布消息,身为西阳城里一个帮闲团队的头头,刘三的本行是带着外地有钱人在西阳消遣、快活,而接了这份差事,除了伤喉咙外,好处那是大大的有。 对方的身份,刘三不知道,不过根据其要求散布的消息内容来看,神秘人物恐怕是“那一位”身边的人,一想到自己居然拐弯抹角和“那一位”搭上关系,刘三就觉得前途无量。 所以他愈发卖力起来,如今战事紧,上头派给的任务也多,他索性让手下去打点生意,自己每日都在茶肆里散布消息。 消息的内容很惊悚,敌军怎么厉害怎么渲染,刘三倒是很理解这种“欲扬先抑”的手段,反正敌军越厉害,到后面就越显得官军是多么的骁勇善战,也彰显“那一位”是多么的英明神武。 说到“那一位”,刘三是由衷敬畏,他从小混迹于市井街头,打过交道的人多了,听到的消息也不少,他见着奸猾的胥吏们都敬畏“那一位”,就知道此人定然是个好官。 所以刘三打心眼里希望官军打胜仗,散布起消息来愈发卖力,眼见着铺垫已经做得差不多,“抑”是做到位了,就不知道何时能够“扬”。 正说话间,外头喧嚣起来,声音越来越大,还伴随着锣声,茶客们停止说话,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片刻之后,终于听清楚了。 “官军大捷!官军大捷!” “敌军五路来犯,全军覆没!” “官军俘获无算,首级堆积如山!” 露布飞捷,让西阳城喧嚣起来,大街上的人们,看不太懂露布上写的是什么,不过手持露布策马走在街上的骑兵,确实给大家带来了好消息。 敌军五路来犯,据说有五十万之多,现如今,西阳王率领官军将其打得全军覆没。 刘三见着茶客们喜形于色,赶紧趁热打铁,:“看看,看看,我早就说过吧!五十万人,在西阳王面前,不过是土鸡瓦狗!” “对,对,在西阳王面前,都是土鸡瓦狗!” 茶客们兴奋得手舞足蹈,官军拒敌于大别山之外,那就意味着大家不用拖儿带女跑到乡下躲兵灾了,意味着江北地界暂时逃过一劫。 这是一个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有茶客要出钱包场,却被刘三抢先一步:“今日大家伙高兴,全场的茶钱,都算在我这里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好消息(再续) 官署,黄州长史郝吴伯正在主持会议,会开到一半,官军的捷报传来,他让人当众宣读了一遍,听完之后暗暗松了一口气,而这个好消息,同样让在场人员松了口气。 黄州如今兵力不足,如果不能挡住南下的敌军,情况只会越来越糟,而更让大家想不到的是,朝廷居然会派出五路兵马同时攻打大别山五关。 更没想到的是,如此来势汹汹之敌,西阳王真的全部击退,捷报大家方才都听过了,说得很清楚,依着西阳王以往的情况看,不太可能是虚报,那就意味着一场危机解除了。 不久之前,西阳王突然从遥远的岭表回来,出现在大家面前,面对危机四伏的局势,一副镇定的表情。 召见文武官员议事时,居然还不打算把黄州军主力从江州调回,更别说其麾下虎林军远在岭表,许多官员都认为西阳王是强作镇定。 然而现在看来,西阳王根本就不是强作镇定,而是真的胸有成竹。 朝廷进攻山南黄州对方兵力共分五路,合计人数逾万,都是实打实的战兵,西阳王在黄州军主力不在的情况下,竟然能够将其全部击败,即便考虑到地形的因素,没人能否认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许多人心中不约而同再想:西阳王善战,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自那日黄州司马宇文十五遇刺时起,黄州总管府的官员们意识到局势要大变,于是心里就活络起来。 他们知道西阳王是个好官,也佩服西阳王的治政能力,而黄州总管府治下各州郡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确实是事实,但尉迟氏的强大实力摆在那里,若到了那一日,恐怕大家都要身不由己了。 那一日是哪一日?朝廷大军兵临黄州西阳城之日. 西阳王的好名声、好官声,无法挽回宇文氏和尉迟氏之间巨大的实力差距,大家都有家人要顾及,不可能跟着西阳王去死。 所以许多人都无奈的作出决定,一旦朝廷大军兵临城下,那就尽人事听天命,城破之日,该投降就投降,至于西阳王及其一家下场如何,只能爱莫能助了。 然而朝廷的兵马败了,败得很干脆,这还是在西阳王手中缺兵少将的情况下发生的事情,可想而知一旦虎林军回来,西阳王还会打出更大的胜仗。 好消息的到来,让与会人员轻松许多,而接踵而至到来的第二个好消息,更是让大家精神为之一振:袭击梁国江陵的湘西道行军,已经被江南西道行军击败,江陵方向的危机解除。 这确实是好消息,意味着山南地界的侧翼安全,可以集中力量调兵遣将前往荆州,抵御来势汹汹的朝廷大军,若应对得当,宇文氏就能和尉迟氏分庭抗礼了。 半壁江山也是江山,当年东西魏对峙的情况极有可能再度重现,变成东西周对峙,但无论如何,山南的局势至少有好转的趋势。 郝吴伯拍了拍手,示意中断的会议继续进行,好消息接连传来,他也很高兴,但此时还不能高枕无忧,因为战场不止一处。 “秋收在即,而战事如火如荼,前方将士奋勇杀敌,我等留守后方,定要保证粮食顺利入库...” “前线兵马需要大量粮草供应,需要调集青壮输送粮草,而后方秋收也需要组织大量人力,很明显两件事挤在一块了,人不够用,怎么办?” 郝吴伯把当前局势摊开来讲,宇文温命他主持州务,肩膀上是真的挑着重担,秋收一事非同小可,宇文温拼了命要把敌军挡在大别山以北,就是为了确保秋收顺利进行。 打仗打的是后勤,兵马再多,粮草接济不上,即便是天下强军都得崩溃,所以如何保证粮食充足,是一军主帅必须考虑的问题。 黄州总管府治下各州郡这几年大力兴修水利、开荒种田,粮食产量逐年增加,但基础太差,如今存粮数量也只是称得上够用而已,若战事旷日持久,那么新粮能否顺利入库就成了决定战事成败的关键。 别处暂且不说,如果让战火烧到黄州总管府地界,即便后来击退敌军,可秋收一旦被耽搁,那就意味着粮食产量骤减,那么来年的军粮就会捉襟见肘。 若第二年夏秋之际敌军再度进犯,又把战火烧到黄州总管府地界,秋收再次被耽误,黄州军可就熬不下去了。 郝吴伯担心这个问题,宇文温自然也注意到这个问题,所以大家一合计,无论如何都得守住大别山五关,现在,宇文温初步完成了御敌的重任,那么接下来,郝吴伯就必须组织好秋收,确保秋粮顺利入库。 不光黄州如此,其余各州亦是如此,至于其他总管府,郝吴伯管不着,也没资格管,就该由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宇文明去头痛。 关于确保秋收的议题总算结束,休息片刻,新的议题开始,还是有关后勤,那就是以当前局势看来,战事恐怕短期之内无法结束,那么军备的准备,刻不容缓。 行军打仗,头等要事为粮草,而其次就是各类物资,其中十分紧要的消耗品是箭矢,一场大战消耗的箭矢以十万计,而现在黄州军对箭矢的需求只高不低。 箭矢的制作需要大量羽毛,而寒衣的制作需要大量羽绒,眼下秋天已经到来,冬天为期不远,官军将士去年时就发有寒衣,但总需要更换。 而大量义军的加入,需要官府提供寒衣,故而需要大量的羽毛和羽绒,黄州的鸡鸭鹅养殖场很多,产量这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购置寒衣需要花钱。 若按常例,官府可以征召百姓服劳役,无偿调动人力物力准备各种物资,其中就包括衣被,但黄州总管府甚至山南其他总管府不同,给将士们准备的衣、被要用钱来买。 即便是成本价,要准备如此多的羽毛和绒毛制作寒衣,花费不在少数,其他地方且不说,黄州总管府花在这些采购项目上的费用,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换句话说,就是沉重的财政负担。 本来可以免费做到的事情,官府却偏偏要花钱,且不说此举对错与否,就问钱从哪里来? 当然是从税收中来。 官府征收的租庸,是谷帛等实物,而铜钱的来源,主要是商税、关税(关卡税)等,对于黄州总管府来说,商税占大头,兴旺的商业带来了充足的商税,而如何把税按时、按量收上来,成了官府的又一项重任。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也是商业活动的一大旺季,置办各类军用物资需要花钱,主要靠税收来支撑开支,所以官员们既要组织秋收、还要组织后勤转运,同时还得保证及时收税。 现在局势紧张,人手不足,所以要一个人当三个人用,可想而知官吏们肩上的重担有多重。 士兵上阵厮杀,好歹都要填饱肚子,让官吏们像牲口一般干活,不加点料那是不行的,所以郝吴伯当众宣布了一个好消息:“从本月起到十二月,每个月的俸禄,翻倍!” 第一百五十七章 破局 安陆,欢呼声此起彼伏,露布飞捷带来了黄州的好消息,黄州军在大别山五关分别击败了来犯的五路敌军,这个消息再度于城中引起了轰动。 之所以说是“再度”,那是因为之前已经有江陵方面的捷报,江陵之围已解,忽然发难的湘西道行军伤亡惨重。 一西一东两个方向接连传来好消息,让安陆城各色人等欣喜之余,心也定了许多,局势突变之际,大家还在为山南的安慰忧心忡忡,而如今侧翼危机解除,局势明显已经好转。 对于大部分官员和各地大族来说,宇文氏和尉迟氏斗成什么样子都无所谓,关键是自家的利益如何保证,如果尉迟氏的大军势如破竹,席卷山南各地,那么大家就得赶紧和宇文氏划清关系。 可如今宇文氏的地盘似乎还比较牢固,那么有的心思就得收起来,好好观察一下局势再说,如此首鼠两端确实有些摆不上台面,但在兵荒马乱之际,保住自己和家族才是最重要的。 有条件的家族可以两面下注,若是男丁稀薄的人家就得认真看清楚局势,免得下错注输得倾家荡产,所以对于许多人来说,静观其变是最稳妥的办法。 人心难测,但有迹可循,此时此刻,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宇文明就很清楚城中许多人的想法,虽然没有证据,但他知道光凭两场大胜,还无法解除宇文氏的危机。 尉迟氏势大还主动决裂,这意味着从一开始宇文氏就处于下风,江陵和大别山五关这两个方向的大胜,只是阻止了局势恶化,要想扭转战局,还得看两个地方。 首先是关中,蒲坂-潼关一线迟早要爆发决战,一旦宇文氏输了就会丢掉关中,而关中丢了,山南无法撑下去。 其次是荆州,作为荆州东北方向门户的方城,已经陷入重重围困,一旦丢失,尉迟氏的大军就会兵临上宛城下,叶宛通道为尉迟氏控制,后果不堪设想。 若上宛再失守,荆州总管府的治所穰城随即危在旦夕,连接关中和山南的武关道也会被切断,极易被尉迟氏逐个击破。 所以当前局势依旧不乐观,宇文明知道,其实己方有许多人抱着首鼠两端的态度在观望,虽然有些无奈,但这就是世态炎凉。 商贾都知道规避风险,事关家族兴衰,那些人想要投机在所难免,所以宇文明即便知道有的人立场不坚定,也只能装作不知道。 正是因为人心不稳,所以宇文明只能坐镇安陆而不是襄阳,为的就是防止意外发生。 但并不是所与人都在袖手旁观,看他们宇文氏的笑话,也有人大力相助,让宇文明心定不少,毕竟这么多年来,他们父子不断地利益输送,总归是有些效果,但关键还得打赢决战。 一如当年的沙苑之战那样,奠定了东西魏对峙的基础,而太祖宇文泰就是靠着这场大胜仗,才真正的稳定了关中人心,所以对于现在的宇文氏来说,急需一场决战获胜,来证明自己还值得‘投资’。 然而这种想法,已经被尉迟氏看破,所以战事忽然胶着起来,蒲津-潼关一线的朝廷(尉迟氏)军队,还有围攻方城的军队,都放缓了进攻步伐。 凭借飞鸽传书,宇文明能知道蒲津-潼关一带的情况,朝廷军队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作战准备,他们根本就不急,因为还有蜀地的席毗罗威胁着关中。 再这么拖下去,益州军一旦突破散关,或者从汉中走子午道进军关中,届时长安就真的腹背受敌了。 宇文明若要掣肘席毗罗,可以调遣襄州总管府的军队,沿着汉水向汉中进攻;亦或是命令解了江陵之围的江南道行军,沿着长江向上游信州总管府进攻。 通过这两个办法威胁蜀地,让益州总管席毗罗束手束脚,为关中解围。 这构想不错,但需要时间,更要命的是兵力不足,若要分兵侧击为关中减轻压力,荆州方向就撑不住了。 围困方城的敌军,现在已经改变急攻的策略,仗着兵力充足,打起了“围城打援”的主意,试图逼迫驻守上宛的荆州军主力出击,到方城城郊来个决战。 本来决战正是宇文氏想要的,但对方已经占据方城周围的大部分有利地形,荆州军若勉强决战,一开始就不占上风。 但决战总是要打的,如今秋收在即,荆州东部却因为战事影响,极有可能无法正常收获粮食,一旦战火蔓延,甚至大半个荆州的秋收都要受到影响。 若今年歉收,即便打退敌军,粮食供应也会紧张,若明年夏秋之际对方再度来犯,必然又导致歉收,如此一来,山南会爆发饥荒,届时可就真的完蛋了。 所以决战是一定要打的,但不能依着敌军的设想进行,宇文明明白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敌军一直围着方城,不救又不行,一旦援军迟迟不到导致方城陷落,那么对于己方的士气来说,是个沉重打击。 各地守军会觉得反正不会有援军来救,还不如直接投降,此风一开,也是望风披靡的凶险局面,所以这几日宇文明一直在头疼此事。 荆州总管郑万顷知兵,所以目前应对得当,还能维持住战局,但再这么对峙下去,要么是方城未得救援而沦陷,直接导致军心涣散,要么是荆州军急匆匆解围,结果决战失利,同样会影响军心。 而敌军已经派出多股游骑南下,突破荆州军骑兵拦截,开始袭扰荆州东部州郡,弄得各地风声鹤唳,再这么下去,更多地方的秋收会受到影响,到处人心惶惶,局面会越来越糟糕。 宇文明知道目前局势可以用危如累卵来形容,实力上的巨大差距,凭借计策想要扭转战局已经十分困难,但再难也得也得想,因为宇文氏已经无路可退了,这盘棋再这么下下去,就是个必死之局。 想到这里,他看向面前案上摆着的五个木匣,木匣之中摆着五颗头颅,那是领兵攻打大别山五关的五路敌军主帅首级,刚从南定州送到安陆。 五路并进,兵力逾万,宇文温能在缺兵少将的情况下,如同喝水般轻松将这五路敌军‘吃掉’,宇文明对弟弟的善战佩服不已,而如今,破局的希望就寄托在弟弟身上。 破绽,就那么一点点,能不能抓住,就看二郎你的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完了 光州,州治光城南门附近,青壮们围在堆积如山的物资旁,将其逐一装上马车,然后经南门出城,向着南方大别山脉前进,这些输送物资的车队要分成五路,分别供应五路大军。 得益于光黄道的繁荣,这几年聚集在光城讨生活的人有很多,从大别山南麓黄州西阳城出发的商队,经光黄道翻越大别山之后,必定会在光城停留。 黄州出产的布帛、书籍、白瓷以及各类紧俏货物,进入光州地界之后,过半会在光城转运,在城南码头装船,走水路经潢水入淮水,然后运往淮水中下游地区。 旺盛的商贸需求,让光城的邸店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让许多无田可耕的人找到了谋生的门路,在邸店、食肆里当伙计,在码头当苦力,都能靠工钱养活自己。 如果敢冒风险的话,还可以到光城进货,贩卖到周边地区,赚些辛苦钱,形形色色的人,靠着光城的繁荣,多多少少改善了自家的家境。 经光黄道往返于大别山的商队与日剧增,眼见着挣钱的门路越来越多,有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光城讨生活,大家都对未来有着美好憧憬,可就在这时局势突变。 朝廷忽然调集大军汇聚于光城,分成五路向南进军,要攻破大别山五关,进入山南地界讨伐逆贼宇文亮父子,光城成了辎重汇集之地,而聚集在此的苦力们,当场被官府征发。 有的人随军南下,有的人留在光城,无论是哪一种安置,做苦力是免不了的,然而这和平日里不同,没有工钱拿,虽然说管吃管住,但伙食不会好到哪里去。 留在光城的人还算好,无非是每日里装卸物资,累个半死之后睡一夜好歹能缓过来,随军出征的青壮们,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扎营时要忙,拔营时也要忙。 一不留神生病了也得熬着,万一不幸身亡,就被埋在荒山野岭,亲人日后连坟头都找不到。 若老天保佑没有事,待得官军攻破了大别山五关,进入南麓黄州地界,青壮们还得继续随军打仗,即便保得性命,何时能回来还是个未知数。 城南门外,一群刚装完车的苦力,忙里偷闲坐在地上喘口气,说起时局,一个两个都唉声叹气,去年年底官军南下进攻陈国,他们很幸运没被征发从军,而是在光城继续做苦力,装卸物资。 去年年底官军攻打陈国,光城未受战事影响,结果转眼间便遭受波及,说起时局,大家不由得唏嘘。 “独脚铜人完了,西阳也就完了,西阳完了,商队也没有了,没了商队,就没人雇用我们,唉,往后的日子怎么办?” 一名中年人抠着脚,长吁短叹着,旁边围坐着的年轻苦力,有些好奇:“老吴,西阳还是那个西阳,怎么会跟着独脚铜人完蛋呢?” 被称为老吴的中年人,闻言反问:“你们知道以前的西阳是什么样子么?” 见着众人摇头,他开口说道:“以前的西阳,比光城还破旧,直到独脚铜人来当官,西阳才渐渐兴旺起来...” “没有独脚铜人,就没有西阳的今日,独脚铜人完了,西阳也就完了,城里的商家全都完蛋,不会再有商队去西阳,光城也不会再需要苦力了。” “啊...原来独脚铜人这么厉害啊...”众人似懂非懂的叹息着,作为普通百姓,他们甚至连家乡的父母官是谁都不知道,却都知道黄州的父母官,叫做‘独脚铜人’。 独脚铜人和陈国什么什么王陈叔陵决战西阳之巅的故事,如今已广为流传,至于独脚铜人的名讳是“宇文冷”还是“宇文热”,就众说纷纭了。 而随着西阳出产的布帛、书籍、白瓷等货物畅销各地,越来越多的人也‘熟悉’起西阳城来,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没去过西阳,却得益于南来北往客商的夸夸其谈,故而对西阳的情况如数家珍。 西阳城有皮影戏,有大风车,有许多谋生的门路,还有以纸代钱的‘流通券’,那里的猪多得不可思议,而肉价也便宜得不可思议。 西阳出产的火腿、腊肠、肉松,价格低廉味道不错,苦力们以前一年都没吃过几次肉,到了光城,凭着微薄的收入,都能时不时吃上几口。 许多人都在酝酿着,要走光黄道翻过大别山,到故事里独脚铜人的老巢西阳城去讨生活,改善自己的家境,可现如今,一切都化作泡影。 官军分五路南下,那气势之盛,光城的苦力们可都是亲眼看见的,没人认为黄州总管府能顶得住,所以独脚铜人这次是完了,搞不好那条独脚也完了。 不过据说独脚铜人如今远在岭表,大概能逃过一劫,不过黄州是肯定完了,西阳也完了,大家的梦想也随之化作泡影。 西阳没落,就不会再有商队往来,光城的繁荣也一去不复返,大家往后的日子可不好过,还得早做打算,到别处去讨生活。 正唏嘘间,监工挥舞着棍子跑过来:“遭瘟的夯货!老子一不留神,你们就敢偷懒,还不快点起来干活!” 骂骂咧咧间,南方官道上尘土大作,似乎是有骑兵正在向光城靠近,看样子不知是哪路兵马派回来的信使,苦力们赶紧往道路两旁躲闪,免得一会被马匹撞倒,白白丢了性命。 骑兵距离潢水越来越近,当头一人手执大旗,不过那旗帜有些特别,是一张白布,上面密密麻麻似乎写着字,而骑兵们口中不住嚷嚷着什么。 踏上河桥,马速放慢,道路两旁的人们听清楚骑兵们口中喊的内容:“大捷,大捷!官军突破木陵关,奇袭蒙笼城!” 原来是露布飞捷,众人恍然大悟,他们见识少,之前没多少机会亲眼看见露布飞捷是何情景,不过有人琢磨着这报捷的骑兵是不是太多了一些。 但更多的人却交头接耳起来,议论着这次大捷,虽然官军突破五关是迟早的事情,但消息真的传来时,许多人还是有些唏嘘。 “哎呀,官军突破五关,已经拿下南定州,黄州可就要完了,西阳也完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白苟驿 临近午时,天空却一片阴暗,绵绵细雨之中,道路渐渐泥泞,官道上来往人影稀疏,郑善果看着前方城池轮廓,终于松了口气。 他扶了扶斗笠,扯住缰绳,让坐骑在路边慢慢停下,身后一辆马车缓缓驶来,随后停在他身边,郑善果见窗帘掀起,下马之后取下斗笠,走到车旁低声说道: “母亲,白苟就要到了。” 车内一名女子闻言点点头,她是郑善果的寡母崔氏,见着郑善果头发上有雨水,赶紧说道:“阿果,快把斗笠带上,莫要淋湿了。” 郑善果戴上斗笠后又说:“母亲,如今阴雨连绵,道路泥泞,不如就在白苟驿休息,明日再赶路?” 绵绵细雨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郑善果认为不如就在息州境内白苟城外驿馆休息,免得万一接下来的道路难行,傍晚时赶不到下一个驿馆就麻烦了。 崔氏闻言反问:“如今是何时辰?” “母亲,如今将近午时。” “阿果,今日清晨才开始下雨,道路不至于泥泞难行,现在不抓紧时间赶路,若接下来真遇见连日大雨,很容易耽误行程。” “是,母亲。” 郑善果应允一声,戴上斗笠翻身上马,领着车队继续前进,前几日天气还行,可今日一早就下起了绵绵细雨,看样子三五日内不会停,那么就意味着接下来的旅途不会轻松。 新任扬州梁郡郡丞郑善果,从邺城出发一路向南前进,过了黄河之后,先途经故乡荥阳,之后抵达豫州总管府治所悬瓠。 然后继续南下,要前往豫州总管府治下息州,州治宋安位于淮水北岸,届时在城外码头登船,就能顺流而下,抵达扬州州治寿春。 全程有千里之遥,郑善果要到淮水流域的扬州梁郡上任,朝廷给出一个半月的期限,算是很宽松了。 一千两三百里路的距离,即便每天只走四十里,三十天内即可到达,四十五日的期限绰绰有余,可若是逾期不到,郑善果极有可能丢官不说,靠着宗亲人脉换回来的转机,可就稍纵即逝了。 他今年还不到二十岁,而梁郡是周国新收复之地,去那里当郡丞,当然不会太安稳,但朝廷大军驻扎在长江北岸,其实也没什么。 关键是重入仕途的机会若这么丢掉,下一次就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郑善果出身荥阳郑氏,父亲郑诚为周国大将军,受封开封县公,大象二年时朝廷大军讨伐相州总管、蜀国公尉迟迥,结果在邺城外惨败,随军出征的郑诚没于乱军之中。 郑善果时年九岁,继承了父亲的爵位,辅政丞相杨坚受禅之后,还是个儿童的郑善果成了隋国臣子。 郑善果和母亲崔氏成了孤儿寡母,不过家境还不错,他的父族是荥阳郑氏,母族是清河崔氏,诸多亲朋帮助之下,又有伯父照应,所以日子过得还不错。 郑善果的伯父是谁?沛国公郑译。 大象二年初天元皇帝宇文暴毙后,那个协助杨坚夺权的郑译,‘黄、沛’之一的沛国公。 身具双重世家血脉的郑善果,有伯父照应,所以十四岁时便当了刺史,前途一片光明,然而随着隋国的骤然崩塌,他的命运也随之改变。 所幸郑善果在周隋纷争之际是旁观者,没招惹过尉迟氏,也没招惹宇文氏,倒是很容易就保住了性命,不过爵位和官职就没有了。 隋国灭亡,郑善果和其他隋国降官到邺城接受处置,随后和母亲崔氏回到荥阳,住在家族庄园里。 此时的郑善果就是白身,后来靠着宗亲的多方运作,才得到复起的机会。 二十岁不到就能当郡丞,以寒族的角度,这是个让人羡慕的起点,然而对于荥阳郑氏的子弟来说,如此待遇不怎么样,郑善果十四岁入仕,起家就是州刺史,相比之下,落差明显。 但他当时做的是隋国的刺史,如今形式不同了,周国收复江山,对于那些‘叛臣’要经过筛选后才决定是否复用,许多人就此赋闲在家,和这些人相比,年纪轻轻的郑善果已经是幸运儿。 而更幸运的是,有个知书达理的母亲。 崔氏年纪轻轻就守寡,拉扯着郑善果过日子,此次郑善果远赴扬州(州治寿春)地区上任,自然也要带着寡母前去,一来尽孝,二来崔氏也不放心儿子独自出远门。 而最让崔氏忧心忡忡的是时局,如今时值尉迟氏和宇文氏决裂、兵荒马乱之际,她必须跟在儿子身边帮着拿主意,免得局势骤变时儿子应对不当弄出祸事来。 白苟驿越来越近,郑善果发现驿馆旁马厩有大量马匹,许多士兵正在伺候着这些马儿,看上去是一队规模不小的骑兵路过驿馆,暂时停留休息。 天子遇刺伤重不治,新君继位,丞相派大军讨伐逆贼宇文亮父子,据说关中、山南地界已经燃起战火,郑善果对此早有耳闻。 一路南下,见着官道上兵马调动频繁,所以郑善果不觉得面前场景有何不妥,不过他有点担心那些军伍之人行事鲁莽不讲道理,万一起了冲突,总归是不好。 他是朝廷命官,但长途跋涉就怕招惹不怀好意之辈,万一双方起了冲突,横生枝节就不好了。 所以郑善果觉得不如直接入白苟城,在传舍歇息也好避开这队兵马,反正他是朝廷命官,有正经公文在手,不怕传舍不接待。 对于儿子的担心,崔氏不以为然,且不说己方有部曲随行,就说这些照顾马匹的士兵军纪不错,必然不会莽撞无礼。 “母亲,何以见得这些士兵军纪不错?” “你看,驿卒提来清水,那些士兵接过之前行礼致谢。”崔氏笑了笑,示意儿子看向马厩,“什么样的将领,带出什么样的兵。” 驿卒地位卑微,对于投宿驿站、驿馆的文武官员来说,驿卒和奴仆没区别,连带着其随员也对驿卒颐指气使,而眼前这些士兵,对驿卒颇为客气,可以大概看出其主将的为人处世如何。 郑善果派人先入驿馆安排,待得车队抵达驿馆大门,驿丞带着几个驿卒出迎,郑善果交代几句,便亲自打伞,扶着崔氏下车,走向驿馆。 一行人在驿丞的引领下,向着侧院走去,从正堂经过时,听得里面传来说话声,郑善果循声望去,却见数名武将正在用膳,又有一名武将,正与身着官服的男子交谈。 两人年纪相仿,看上去大约是二十多岁年纪,郑善果觉得那年轻官员有些面熟,而年轻武将面生,此时他听得年轻武将笑道: “阴兄,以余某之见,白苟驿之名,妙就妙在‘苟’这个字,值得赋诗一首,不过却是七言诗。” “喔,竟然是七言诗,阴某洗耳恭听。” “咳咳,偶有心得,见笑了。”年轻将领干咳数声,然后说道: “苟利国家生死已,岂因祸福避趋之...” 第一百六十章 白苟驿(续) 阴世师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大概‘如坐针毡’比‘心乱如麻’要贴切些,面前这位开府将军余文乐,念出的七言诗实在是太怪异了。 世间流行五言诗,当然七言诗不是没有,阴世师不敢说学富五车,但也读过许多书,他觉得这两句七言诗有些莫名其妙。 不是说语句不通,只是有些不合意境,一个奉命北上换防的开府将军,又不是进京担当台辅重任,作出如此忧国忧民的诗句,到底有何用意? 然而阴世师纠结的不是这个,而是在纠结他能不能活过今日,因为他已经知道面前这位的真实身份,对方一旦察觉,恐怕要杀他灭口。 阴世师为亳州总管府曹掾,不久前奉命从亳州前往光州公干,一路上颇为顺利,然而待得来到白苟驿,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抵达驿馆时,刚好有大队骑兵抵达,如今时局动荡,兵马调动频繁,所以阴世师不觉得有些么奇怪,打算在驿馆用完膳继续赶路。 走进驿馆时和几位武将打了照面,于是礼节性的和对方寒暄起来,未曾料随后转出一人,他见着对方的样貌之后,吓得心脏都差点停跳。 西阳王宇文温...不,应该是邾王宇文温,就这么站在他面前。 此时的宇文温,似乎化了妆,冒名为开府将军余文乐,说是奉命领兵北上,阴世师一开始还不敢确定,但仔细观察之后,发现确系宇文温本人。 他和宇文温同龄,还是大象年间时,同为宿卫皇宫的贵族子弟,不过阴世师和宇文温互不隶属,平日里没打过交道,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 如今将近十年过去,阴世师不确定宇文温有没有认出自己,而此时此刻,他若想保全性命,就得让对方认为,自己没有认出其真实身份。 天子遇刺伤重不治,继位的新君是西阳王世子,而西阳王宇文温作为新君生父,受封邾王,但阴世师知道这不过是幌子罢了,尉迟氏既然已经和宇文氏决裂,绝不会放过宇文温。 新晋邾王宇文温,按说应该还在岭表,即便赶回了黄州,也应该指挥黄州军负隅顽抗,如今居然出现在豫州总管府下辖的息州地界,还有那么多兵,怕是有大动作。 那么他这个识破身份的人,必然会被对方杀了灭口! “阴兄,何故愁眉不展?” “啊?啊...余兄,某正在琢磨这两句七言,总觉得意境让人热血沸腾,一如荆轲刺秦之前那首易水寒的悲壮之感...” “喔,吾一时感念,哪有如此深远意境...” “呃,余兄原本随军攻打木陵关,眼见着即将攻入黄州,却被调往别处,想来见着绵绵细雨,触景伤情,做出如此悲壮的诗句,想来也是理所当然。” “是这样么?啊哈哈哈哈...” 化名余文乐的宇文温,边笑边盯着阴世师的眼睛,他记得很久以前双方见过面,却不太确定对方如今是否认出了自己。 局势不妙,故而宇文温铤而走险玩豪赌,这是场胜率不高的豪赌,输了就兵败身亡,然而不由得他不冒险,因为若是不能破局,宇文氏就再没有翻盘的机会。 当前局势,看上去对于宇文氏来说是正在好转,但实际上是危如累卵,宇文温不想坐以待毙,就得兵行险着。 朝廷大军五路来犯,被他瞬间‘秒杀’,故而光州方向出现空挡,与此同时出现一个战机,战机稍纵即逝,所以宇文温从宇文明那里‘借’来精锐骑兵,准备来个偷袭。 此去凶险异常,宇文温亲自带兵,为的是用身先士卒作为表率来鼓舞士气,半路上就怕被人认出来,结果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居然在白苟驿遇见故人,对方未必认出他,且和自己的行进方向相反,但白苟驿就在白苟城旁,宇文温琢磨着一旦自己离开之后对方入城报官,同样会走漏风声。 任何会导致行动失败的因素,都必须解决,不管你认没认出我,都必须死! 宇文温盘算着如何杀人灭口,因为只有死人才不会泄密,但这问题有些棘手,因为白苟驿距离白苟城很近,他带来的兵不少,可驿馆里人也不少。 如果是荒郊野岭的驿站,宇文温冷血些来个大屠杀倒没什么问题,但在白苟驿行不通,所以只能暗杀。 他没带毒药,若用暗器的话,事情闹起来惊动官府也不行,他要不动声色把阴世师干掉,同时要尽可能不引起别人的怀疑。 宇文温在琢磨着如何杀人,阴世师盘算着如何避祸,两人正在虚与委蛇之际,一名驿卒上前递来名刺,原来是荥阳郑善果在外,要和故旧阴世师见上一面、叙叙旧。 阴世师之父阴寿,大象二年时为丞相杨坚的佐官,后来成了隋臣,所以阴世师和经历相似的郑善果相识。 阴寿没多久便病故,阴世师做了不大不小的官,隋国灭亡,他没有被斩草除根,和郑善果一样,到邺城接受处置,后来不知走了什么门路,谋得一官半职。 两人勉强算是故旧,而阴世师见得郑善果拜访如蒙大赦,却不敢在面上表露出来,相反,他要装得“正常”些,所以邀请郑善果入席,和开府将军余文乐见见面。 郑善果入内,阴世师居中引见,三人寒暄一番,各自坐下,宇文温饶有趣味的看着年轻的郑善果,他今天是第一次见到对方,不过实际上‘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尘封的记忆再度开启,那个时代的史书片段,在脑海里隐隐约约浮现:郑善果,年幼丧父,其母崔氏寡居守节,也守着郑善果。 后果就是郑善果变妈宝,连上班...坐堂都得老妈跟着。 这种妈宝对付起来不要太轻松,大家无冤无仇,宇文温本不想祸害郑善果,奈何世道凶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所以他恶向胆边生,决定来个借力打力。 心中酝酿片刻便有了主意,宇文温看似漫不经心的说道: “郑老弟要去扬州?那可是个好地方,物产丰富,民风淳朴,没有刁民作祟,没有游侠犯禁,在任上定然能优哉游哉。” 郑善果闻言微微一笑:“余开府说笑了,无论是哪里,父母官都得教化百姓、劝课农桑...” “不然,余某以为,穷山恶水出刁民,鱼米之乡出良民...” 第一百六十一章 虎妈 驿馆别院,崔氏正在用膳,她儿子郑善果方才在驿馆见着了熟人,如今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一段时间,她有些心神不宁起来。 九年前,大将军郑诚于邺城之战阵亡,年仅二十岁的崔氏成了寡妇,父亲崔彦穆便想让她改嫁,崔氏宁死不从,声言女子当从一而终,断无再嫁的道理,更别说抛弃幼子了。 从那时起,崔氏就寡居守节,基本上没有必要就不出门,一心一意教导儿子郑善果。 郑诚出身荥阳郑氏,族亲众多,其兄郑译在隋国地位不低;崔氏出身清河崔氏,父亲崔彦穆是当时隋国皇后独孤氏的外叔祖,郑家虽然是孤儿寡母,但日子过得不错。 即便如此,崔氏依旧严格教导儿子郑善果,她从丧夫之后便不再施粉黛,只穿粗布衣服,除了祭拜先祖或者宴请宾客,酒肉都不随便摆出来。 之所以这么做,就是要让儿子养成简朴的生活习惯,崔氏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郑善果身上,决不允许自己的儿子染上奢侈的恶习。 得益于家世显赫,郑善果十四岁便入仕,起家刺史,崔氏生怕儿子处事不公败坏官声、门风,寸步不离郑善果左右。 郑善果在堂上处理公务,崔氏就坐在屏风后听着,儿子处理得好,她就高兴,处理得不好,她就及时纠正。 对于崔氏来说,儿子就是一切,她存在的意义,就是让儿子成才,做一个世人称颂的好官,只有这样,她才对得起亡夫,而一直都很听话的儿子,如今却忘乎所以了。 他们在白苟驿只是暂时停留,用完午膳休息片刻就要继续赶路,崔氏对儿子去见熟人阴世师没意见,毕竟这也是礼数。 熟人在异地他乡偶然相遇,不能连招呼都不打便擦肩而过,可郑善果不知事情缓急那就不对了,崔氏担心儿子光顾着叙旧误了行程。 耽误一天的行程,算不上什么大事,但关键是态度不端正的话,日积月累下来,养成坏习惯可不好。 崔氏命侍女去提醒一下郑善果,见着侍女孤身一人回来,她心中一紧,开口便问怎么回事。 “回主母,郎君正与友人相谈甚欢...” “你没说我有事要见他么?” “奴婢说了,郎君说知道了,一会便过来。” 崔氏闻言没说什么,结果左等右等,过了一段时间,还不见儿子过来,起身要往院外去,走了几步停下,让侍女再去提醒一下儿子。 她是寡妇,一心一意守节,能不抛头露面就不抛头露面,免得招惹是非。 之前寡居的岁月里,无论是夫家还是娘家,红白喜事该送的礼物,崔氏从来都不会少,但绝不会出门赴宴或者走亲戚,只要能不出门,她就绝不出门。 片刻之后,侍女苦着脸转回来,说郎君和友人相谈甚欢,总是说“知道了,片刻就来”,崔氏一听瞬间紧张起来:“他们在谈什么?谈得如此投机?” 崔氏一直对儿子严加管教,尤其不许郑善果有任何机会沾染恶习,何谓恶习?吃喝嫖赌、声色犬马。 以郑家的地位和财力,郑善果若要成日里和其他贵族子弟戏耍,什么飞鹰走狗、寻欢作乐都完全没问题,但崔氏绝不允许儿子沾染这种恶习,变成败家子。 所以崔氏平日里严防死守,不许郑善果有狐朋狗友,而那位阴家的阴世师,其为人崔氏略有耳闻,算是正人君子,有世家子弟风范。 那么问题一定是出在别人身上! “说,在座的除了阴郎君,还有何人?” “主母,在座的还有阴郎君的朋友,唤作余开府。” “是开府将军,姓余?” “啊,是...是是是,是姓余的郎君,年纪和阴郎君差不多。” 没什么交情的年轻人聚在一起,能谈得眉飞色舞,要么是谈经论道,要么就是说那些... 崔氏想到这里,一股不安的情绪油然而生,赶紧问:“他们在谈些什么,你可曾听得只言片语?” 侍女苦着脸想了想回答:“奴婢大概记得,那余郎君说的是蜀地有什么撵山狗,遍体暗红,与中原的细犬相比,各...” 话还没说完,崔氏已经夺门而出,她的宝贝儿子居然和人谈论猎犬,还乐此不彼,连母亲都不想见了! 议论猎犬,这就意味着会议论打猎,议论游玩,议论酒肉,议论女色,然后就会去乐坊寻欢作乐,然后衣食住行就会奢侈起来,然后就会沉湎酒色... 我的阿果就这么被狐朋狗友给毁了! 崔氏想到这里急得不行,她苦心教导的儿子,居然被人三言两语就勾了魂去,再这样下去可不得了,她顾不得那么多,要当机立断。 侍女拿着帷帽跑了上来,崔氏一愣赶紧带上,女子出行为防风沙及避免让路人窥视面容,一般会带着幂篱或帷帽,借着薄纱遮住面部,当然这并不是寡妇专用,但对于崔氏来说是出行必不可少之物。 她戴上帷帽,快步来到正厅前,就要冲进去时,忽然想起了礼数,她虽然是寡妇,但也是清河崔氏出身的女子,于是放缓步伐,跨过门槛。 在室内带着帷帽见客太失礼了,所以崔氏将帷帽取下交给侍女,她一眼就看见儿子郑善果正与人谈笑风生。 “余兄说的极...咳咳咳!” 郑善果正谈笑风生间,拿起水杯喝水,忽然瞥见母亲出现在门口,就如同老鼠见着猫一般,吓得被水呛得连咳数声,阴世师也见着崔氏,赶紧起身行礼。 还在隋国时,郑善果进位郡公爵,所以其母崔氏是为“郡君”,故而阴世师依旧以“郡君”称呼对方,以示敬重。 崔氏心中焦虑,面上却平静如常,上前和儿子的友人们一一见礼,尤其瞥了一眼那位“余开府”,要看看此人是否为居心叵测之辈。 她是世家出身,接人待物自然落落大方,毕竟为了儿子的颜面,她也不能如同泼妇般拉着人就走。 先是客套一番,问起阴世师、余文乐情况,然后说郑善果日后还得大家多照应云云,反正该说的客套话都说了一遍。 方才还谈笑自如的郑善果,如今变成一只坐在猫旁的老鼠,看其一副‘妈宝’的模样,宇文温心中叹道:单亲家庭的孩子,真是不容易呀... 不过呢,虎妈,你知不知道我是寡妇客星? 第一百六十二章 虎妈(续) 见着崔氏那一瞬间,宇文温就对其容貌做出了‘评级’:平均线之上。 这已经是很高的评价了,因为宇文温的妻妾三人,尉迟炽繁和萧九娘是超一流美女,杨丽华算是一流,宇文温见过的女人,绝大部分在他看来不过是庸脂俗粉。 好吧,小姨子例外,波斯胡姬阿涅斯也算不错,除此之外也就那位张丽华还行,至于这位崔虎妈,能得他“平均线之上”的评价,可以去庆祝一番了。 作为‘不正常人类’,宇文温对崔氏早已“闻名”,作为虎妈...良母,崔氏教子的故事可是入了隋书的。 这位出身清河崔氏的年轻寡妇,年纪只比宇文温的“我家丽华”大一岁,也就是说崔氏结婚很早,以后世的眼光来看,崔氏和郑善果更像是姊弟。 也是某题材情景剧的最佳女主角。 当年,那位不愿改嫁誓要守节的杨太后、杨寡妇,已经为宇文温生了两个娃,如今被他滋润得容光焕发、风姿绰约,如今这位小寡妇,必然逃不过独脚铜人的魔... 然而宇文温完全没兴趣,他不是人渣,也不是采花大盗,对于“母子”这种鬼畜题材更是避之不及,如今还有要事在身,所以是时候展示一下他的手段了。 身着戎装的张鱼,不动声色的走到宇文温身边,他们一行该出发,可宇文温似乎忘了还有大事,所以张鱼要来适当提醒:“麾下,是否需要上酒?” 麾下,是军中下级对开府以上将军的尊称之一,至于问是不是要上酒,就是很明显的提醒之意。 “不必,饮酒误事,对吧阴郎君?” “啊,是啊是啊...”阴世师忙不迭点头,方才宇文温和郑善果相谈甚欢,故而隐约觉得也许这位是真的没认出他,眼见着郑家母子都在,他要找机会开溜。 崔氏见着火候差不多,直接替儿子做了主,先歉意的笑了笑,随即说因为还要急着赶路,犬子无法陪二位叙旧,待得日后有缘再聚首。 见着宇文温要起身,阴世师抢先一步起身行礼,要借着送郑善果母子离开的机会开溜,宇文温面色如常随后起身。 场景瞬间定格,慢动作开始。 第一息:从左往右,郑善果、崔氏、阴世师、余文乐(宇文温)一起向外走,四人基本在同一直线上,张鱼在宇文温右前方。 第二息,宇文温向张鱼伸出右手,做吩咐状,头也转向张鱼,用眼角余光向后扫去。 第三息,宇文温确认身后无人,与此同时,郑善果开口和崔氏说话,阴世师看着前方,目不斜视,背着双手。 第四息,崔氏转头看向左侧的郑善果,阴世师还是看着前方,宇文温右手拍在张鱼肩膀上。 第五息,崔氏依旧看向郑善果,阴世师依旧看着前方,宇文温左手往左侧腰间摸去。 第六息,宇文温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往左边摸去。 快进,宇文温的左手绕过阴世师后背,没有碰到对方背着的手,而是在崔氏的臀部摸了一把,还捏了一下,然后瞬间收回。 掠过腰带时,抽出一把匕首,做递给张鱼状。 崔氏忽然停下脚步,全身僵硬,面色惨白,如同被人施展了定身术,她方才被人摸了臀部,那色胆包天的狂徒居然还捏了一下! 清河崔氏的女子,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非礼! 我守节十年,身体未有一寸肌肤被男人触摸过! 你居然敢摸...还捏了一下! 崔氏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头都要炸开,她木然的转头看向右侧,见原本看着前方的阴世师停下脚步转过头看来,又见其右侧的余文乐正和身边小兵说话,左手还握着一把匕首,说要让其磨一磨。 很明显,是你这个衣冠禽兽摸的! 悲愤万分的崔氏,死死的盯着阴世师,她立志守节,要从一而终,夫君郑诚去世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用过胭脂,没有带过华丽的首饰,穿的都是粗布衣服,再未花枝招展过。 父亲当年逼她改嫁,据说连新的夫家都说好了,可崔氏宁死不从,宁愿毁容,也要违背父亲的意愿。 她,不会对任何一个男人动心,也不会容忍任何一个男人调戏,她生是郑家妇,死是郑家鬼,除了让儿子成才,绝不会有任何别的想法。 而现在,清白之身,竟然被衣冠禽兽玷污,那人现在还恬不知耻的问“郡君有何不妥”! 崔氏气极,呼气急促,眼泪即将溢出,阴世师见状又问:“郡君是否不适?” 阴世师发现对方忽然情绪激动,盯着自己的目光颇为不善,真是有些奇怪,郑善果也发现母亲不对劲,正要开口询问,却见母亲抡起右手,给阴世师来了个响亮的耳光:“衣冠禽兽!!!!” 崔氏带着哭腔的怒吼,连着响亮的耳光,弄得阴世师晕头转向,他惊恐的捂着红肿面颊,完全说不出话,不明白为何崔氏要打他,还骂他衣冠禽兽。 而郑善果被此情此景震慑,瞬间愣住了。 “啪!” 崔氏又打了阴世师一记耳光,她已经出离了愤怒,不在顾及名门淑女的礼数,定要让非礼她的这个狂徒付出代价,哭喊着向对方挠去。 “郡君!郡君!非礼勿...” “禽兽!你竟敢非礼我!” “母亲、母...啊?”郑善果听清母亲的怒喝,他愣愣看着不住招架的阴世师,满是不可置信的表情,随后呼吸急促,面色变得通红。 杀父之仇,辱母之恨,为人子如不能为父母报仇雪耻,有何面目活在世间! “呜啊!”郑善果大吼一声,挥舞拳头向着阴世师扑去,一旁的宇文温见状“大惊”,不住的喊:“郡君!郡君息怒,一定是误会...” 他作为幕后黑手,明摆着要搞事,见着阴世师就要抱头鼠窜,不动声色用脚一绊,将其绊倒在地。 大厅外,两家随从闻言冲了进来,见着三人打成一团,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驿丞领着人赶来,见着此情此景惊得面色苍白。 两边都是朝廷命官,打起来帮谁都不是,众人听着崔氏哭喊了一会,惊觉居然是某个衣冠禽兽在大庭广众之下行非礼之事。 面上带着挠痕、发髻散乱的阴世师,狼狈不堪的解释着,然而郑善果母子哪里肯听,不依不饶要揪着阴世师去城里见官,讨个公道。 两边的随从开始推搡,驿丞及驿卒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而始作俑者宇文温,此时已经转出驿馆。 骑兵们已准备就绪,听着驿馆里的动静,几名将领有些无奈,他们隶属于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宇文明,此次奉命听从宇文温调遣,出发前宇文明就私下交代过‘注意事项’。 宇文明说宇文温有时候行事确实有点那什么,若半路弄出什么事情,只要不涉及原则,让大家莫要见怪,这几位将领当时还觉得是不是太夸张了些,如今看来,还真是知弟莫若兄。 宇文温翻身上马,低声问道:“如何,准备妥当了么?” “回大王,我等已准备妥当。” “好,事不宜迟,立刻出发!” 宇文温快马一鞭,向着前方疾驰,回头看了看人声鼎沸的驿馆,心中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阴世师被郑善果母子误会,怕是要脱一层皮,不过总好过被宇文温杀了灭口,阴世师即便认出他的身份,此时也无法通风报信。 因为短时间内没人会信,而且郑善果母子不会放过这个“衣冠禽兽”。 虽然名声受损,总好过丢了性命不是? 用虎妈把阴世师给怼了,宇文温终于可以放心赶路,方才他施展出的“神之左手”十分猥琐,但纯属栽赃陷害,没有丝毫色眯眯的企图。 宇文温看向前方,心中说道:这不过是热身,接下来,就让你们见识见识我的右勾拳! 第一百六十三章 雨夜入悬瓠 夜雨下个不停,城头巡夜的士兵都纷纷跑下城墙,到城门洞里避雨,城楼里虽然有位置,但不是他们这些大头兵能进去的,所以只能如此行事。 悬瓠城是豫州州治,这几年历经战火袭扰,城墙、城楼坏了又修,修了又坏,因为攻防战时配重投石机的频繁使用,城墙上的城楼已变得十分稀疏。 数月前的一个夜晚,在城头巡夜的士兵于一处城楼里生火烤东西吃,不慎走水差点酿成大祸,所以后来就禁止巡夜士兵入城楼。 若是平日倒没什么,今夜下雨,巡夜的士兵只有少数几个能躲在城楼屋檐下,其他人只能另外想办法,反正如今平安无事,所以便躲到门洞打个盹。 军纪归军纪,这种鬼天气没有哪个上官会来巡视,而此时巡夜的多为羸兵,一旦淋雨淋出病来,又没钱治病,很容易就一命呜呼。 十几个士兵在门洞里挤着,说着一些漫无边际的话题,点起一堆火,烘烤着被雨水打湿的戎服,光着膀子虽然有些凉,但再不舒服也好过在城头淋雨。 “莫要抠脚了,那股味真是熏得慌。” “脚丫子痒啊,抠抠才舒服。” “就你脚痒!兄弟几个都挤着,熏得要吐了!” 嬉笑怒骂间,士兵们打发着时间,他们是被筛选过剩下来的羸弱之兵,不用随军出征,却要做一些杂役,而其中就包括在城头巡夜。 发现外边有什么不对劲,就赶紧敲锣打鼓示警,提防敌军偷城,悬瓠是豫州州治,也是豫州总管府衙所在地,自然是要严加提防。 不过对于如今的悬瓠来说,周边并无敌军存在,所以城防有些松懈,毕竟如今豫州地界很太平,正在倒霉的是山南荆襄一带。 一名年过四旬的老兵叹道:“唉,这十几年来,隔三差五就要打仗,也不知何时才能消停。” “这次打完之后应该消停了吧,陈国好像都要完了,等关中、山南打完仗,天下就太平了。” 老兵无奈的笑了笑:“当年齐国完蛋时,大家都是这么想的,结果呢?” “当年齐国完了,大家都以为陈国也快完蛋,结果才过了两三年又开始打仗,一打就是七八年,好不容易消停,眼见着陈国又要完了,结果现在又打起来了,你们说晦气不晦气?” “这次不一样吧,朝廷手上有那么多兵马,还会拿不下山南么?” “嗨,拿不拿得下,只要我们不倒霉就行了,想那么多作甚?碗里又不会多一块肉。” 士兵们议论纷纷,最后还是绕回柴米油盐,他们身份卑微,大字不识几个,没有那么多想法,就想和家人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当年豫州还是齐国治下,后来周军攻破邺城,豫州齐军投降,让大家躲过了一场大劫,原以为就此太平,结果往后十余年战事不断。 周国分裂,打来打去好歹消停了,大家原以为可以过上太平日子,结果消停了一年又打起来。 什么“逆贼”、“弑君”、“人人得而诛之”,普通百姓和士兵搞不清楚,反正上官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最重要是保住自己的项上人头。 此次临近秋收,豫州总管府的官军忽然调动起来,要攻入荆州讨伐逆贼,侥幸留在悬瓠的老弱病残们,虽然没了立功的指望,却不用上战场,只需要在城里消磨时间即可。 豫州总管府北面是黄河,东面是亳州总管府,东南面是扬州总管府,南面、西南面是桐柏山-大别山,西面是桐柏山余脉,悬瓠十分安稳。 而豫州总管府西侧经过方城隘口可进入山南荆州地界,如今官军主力围了方城,分兵挡住桐柏山的义阳三关,根本就没有敌人能够威胁悬瓠。 而又有官军从光州向南进军,分五路攻打大别山上的五个关隘,大别山南麓的黄州军如今眼见着要完,无法威胁光州州治光城,更无法威胁悬瓠。 即便有少数敌军走小路绕过官军翻越大别山,想拿下光城都不容易,更别说一路北上还得经过息州,息州驻军绝不会让这些人得逞。 那么悬瓠守军凭什么晚上不躲雨,在城头苦熬着? 士兵们挤在门洞里躲雨,哼哼唧唧聊了不知道多久,渐渐倦意上涌,有人甚至打起鼾来,不过毕竟害怕动静太大招来上官巡视,所以那人很快便被弄醒。 “睡就睡,打鼾作甚!一会被人撞见,嫌鞭子挨得不够多是吧!” “哎哎我就睡一会...” 嘟嘟囔囔中,士兵们昏昏欲睡,而城头上早已没了人影,少数几个躲在城楼屋檐下躲雨的士兵,也靠着墙壁打起盹来,他们白日被上官当奴仆使唤去做杂役,累了一天晚上还得巡夜,精神早就不济了。 满天乌云,四处一片漆黑,湿漉漉的地面,只有雨水落在地面发出的“沙沙”声,忽然一声轻微的闷响传来,那是一个铁爪卡在城头女墙缝隙时发出的声音。 铁爪的三个铁钩包着布,为的是尽量减轻碰撞时发出的声音,这声音是如此微弱,以至于被雨水落地的声音所掩盖,片刻之后,一个黑影出现在女墙之外。 那是一个身着戎服的男子,口衔尖刀,未穿铠甲,他攀着女墙向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之后熟练的翻过女墙,猫着腰蹲在城头。 又有一人爬了上来,两人小心翼翼的取下随身携带的弓箭,背靠背分别看着左右。 不一会,相继有十余个铁钩勾住女墙,无数黑影顺着铁钩绑着的绳索攀上墙头,他们分成三股,一股留守原地,两外两股分别向城头左右摸去。 安州军精锐,本该前往荆州,随大军浴血奋战,解除方城之围,未曾料大别山五关来犯之敌全军覆没,他们便奉命从大别山出击,奇袭豫州州治悬瓠。 悬瓠距离大别山北麓光州州治光城不到三百里,而敌军绝对想不到五路大军惨败之际,宇文氏的军队居然紧接着来袭袭。 扮作扬州军的安州军精锐骑兵,走木陵关道进入光州地界,化作几股分头行军,在息州白苟驿附近集结,随后直扑八十里外的悬瓠城,正好在夜间抵达城郊。 突袭悬瓠,是宇文氏的强力反击,承载着逆转局势的希望,但他们并不确定悬瓠城的驻军情况,如果朝廷又有兵马在悬瓠集结,那么他们此举就如同飞蛾扑火。 胜负不明的豪赌,所有人都做好了阵亡的准备,出发前每人家中均获田地,阵亡之后还有双倍抚恤,而西阳王宇文温亲自领兵奇袭,让将士的士气高涨到了顶点。 攀上城头的先登,很快就解决了城楼旁的守军,随即摸下城墙,将躲在门洞里避雨的士兵杀死,这一切只在很短的时间内便完成。 先登们抬走尸体,奋力打开城门,早已准备就绪的骑兵鱼贯而入,全身披挂的西阳王宇文温,抹了一把被雨水浸湿的面庞,拔出佩刀,向着漆黑的大街深处一指: “入城,搅个天翻地覆!”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下一家 雨夜,一队巡城兵马发现了情况不对,而当面冲来的骑兵,根本不管他们的喝止,径直向着己方冲来,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被对方撞入队伍之中。 腥风血雨过后,鲜活的生命化作冰冷尸体,突进的安州骑兵向着既定目标继续前进,他们兵力不算多,要想控制偌大的悬瓠城十分吃力,所以必须速战速决。 悬瓠是豫州州治,数百年来都是河南重地,又是豫州总管府治所,除去驻军不提,文武官员的部曲私兵加起来未必都比他们的兵力少。 奇袭悬瓠,入城是第一步,这只是开始,如何尽可能的造成破坏,又要压制反弹,是这支安州军的主帅、西阳王宇文温面临的问题。 雨夜入悬瓠,是一个听起来不错的奇袭行动,而曾经的历史里,同一地点不同时空,爆发过有名的一场奇袭战:李雪夜入蔡州。 周隋之际的豫州,即是后来唐时的蔡州,唐朝中叶时,唐军将领李奇袭盘踞蔡州的淮西节度使吴元济,此战是为“李雪夜入蔡州”,而‘当时’的蔡州州城,便是此时的悬瓠。 同样是奇袭,同样是偷城得手,但‘那时’的李,其条件可比现在的宇文温好得多。 李有朝廷大义,蔡州百姓又痛恨作威作福的吴元济,协助大唐官军攻打吴元济躲藏的内城,吴元济走投无路只能投向,余党望风披靡。 而此时的宇文温,被视作逆贼,豫州文武官员,不会搭理他的振臂高呼,豫州百姓,更不会主动参与这种事,他即便拿下悬瓠,最多勉强撑上月余,让后在周边军队的疯狂反扑中落荒而逃。 不会有人响应他的号召踊跃投军,城中驻军也许会迫于形势投降,却不会真想跟着他守城,大家会袖手旁观,看着独脚铜人接下来演什么戏,演得好就扔几个枣子。 李奇袭蔡州,前军三千、中军三千、后军三千,合计兵力将近一万,而此时的宇文温,手上兵力总共也就三千五百余人。 五百多人,是宇文温的黄州军骑兵,另外三千,是宇文明能抽出来的精锐骑兵。 这些骑兵,本来是宇文明拿来作为压箱底的精锐,打算一旦荆州方向撑不住了,就要靠着这三千骑兵去救场,只是现如今换了一种方式救场,那就是围魏救赵。 三千五百骑,作为一记右勾拳,向豫州总管府的治所悬瓠奋力一击,一旦成功拿下悬瓠,豫州震动、河南震动,还在围困方城的朝廷大军,还有稳坐邺城的丞相尉迟,就再也坐不住了。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宇文温知道此战干系重大,所以入城之后立刻分兵:一部控制城门,一部直扑驻军军营,一部进攻总管府衙,还有一部去对付城中主要官员的府邸。 三千五百人,控制悬瓠很吃力,要长期守住悬瓠更吃力,因为他们没有十足把握得到外援,也没有把握让驻军诚心归顺,士兵死一个少一个,所以,那就尽可能把水搅浑。 据战俘供述,豫州主力正在攻打方城,坐镇悬瓠并且代行总管职责、主持州务的官员,是豫州总管长史毕义绪,又有其他几个主要官员,这都是宇文温要斩草除根的目标。 不打算招降,也不接受投降,快刀斩乱麻,把豫州总管府的主要官员干掉,如此行事,就是要让豫州总管府大乱,丧失正常运转功能。 尽量在悬瓠滞留多几日,撤退时再一把火烧掉州库存粮,弄得人心惶惶、豫州局势大乱,让天下人都知道,独脚铜人不是参军戏里的参军,任由苍鹘调戏而无法还击。 多少豫州官员会在今夜家破人亡,多少仇恨会凝聚到自己身上,这对于宇文温来说,都无所谓了,因为当他真的家破人亡是,没有人会同情。 宇文温所部有熟知悬瓠情况的军吏,在其带领下,骑兵很快便来到豫州总管长史毕义绪府邸,先用轰天雷炸开大门,随后士兵们一拥而入。 巡夜的护院本来人数就不多,猝不及防之下,被不速之客砍翻在地,明火执仗的安州军,在宇文温的指挥下气势汹汹搜寻目标,闻讯赶来的护院、仆人,还没来得及组成有效反击,就被他们砍翻。 惊叫声、哭喊声、哀嚎声汇聚一片,安州军士兵的前进路上,倒下许多尸体,后院门口,一名中年男子披着衣袍手提佩刀,领着十余名仆人迎上前。 “尔等是何人,竟敢...” 毕义绪话未说完戛然而止,因为火光映照下,他看见当面士兵簇拥着一人,那人正是西阳王宇文温。 五年前,西阳郡公宇文温抵达邺城觐见天子,毕义绪与其见过面,此时此刻,见着本该在岭表的宇文温竟然出现在之子面前,毕义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即便宇文温赶回黄州,可朝廷大军五路南下攻打大别山五关,对方又是如何跑到悬瓠来的?莫非攻破义阳三关之中某一关了? 毕义绪想说些什么,但宇文温没有给他机会。 毕义绪,故蜀王尉迟迥旧部,尉迟氏的嫡系将领,没有招降的可能,也没有招降的必要,对方若表示投降,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权宜之计。 宇文温一声令下,乱箭齐发,毕义绪和仆人们被射倒在地,他瞪大眼睛,看着莫名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不速之客,宇文温命人上前割下其首级,以便拿去震慑城中官员。 尖叫声起,夹杂着婴儿的哭喊声,后院门后,一名年轻女子瘫坐在地,看着眼前血腥一幕吓得面色惨白,宇文温看着对方手中抱着的婴儿,举起了右手。 “去下一家。” 转身离去的宇文温,所到之处都是尸体,鲜血染红地面,也染红了他的靴子。 挡住他前进脚步的人,要么让开要么死,可即便再冷血,宇文温还是做不出屠杀妇孺的事情,这对母子大概是毕义绪的亲眷,想来若是活下来会恨他。 你们要恨,那就恨吧。 “下一家往哪里走?” “大王,出门右转...” 第一百六十五章 意外 雨水冲刷着青石路面,斑斑血迹汇聚成溪,向着道路旁的沟渠流去,间歇响起的爆炸声,如同惊雷般敲打着城中所有人的心扉。 这声音对于悬瓠百姓来说很熟悉,最近几年来烽火连天,悬瓠数次爆发攻防战,当时的进攻方是周军,率先使用了一种威力惊人的武器轰天雷。 这是闻所未闻的武器,许多人第一次领教轰天雷的威力时吓得瑟瑟发抖,只道是佛祖发怒降下神通,随着战事绵延不断,大家开始习惯起这种武器。 轰天雷是凡间的武器,不是什么神通,无非是声音响些,威力大些,所以当悬瓠一次次承受着轰天雷攻击时,越来越多的人习以为常。 可如今轰天雷的爆炸声再次响起,让大家感到大事不妙,本该应该平静祥和的悬瓠城,为何会有人使用轰天雷? 悬瓠是豫州总管府治所,四周并无敌军,而所谓的逆贼父子,远在关中、山南,所以百姓们觉得如今的战事与自己无关,未曾料还是躲不过。 是武库出了意外,还是州兵哗变? 没有人知道,只听见爆炸声中,夹杂着马蹄声、厮杀声、哭喊声,城内不时闪烁着火光,也不知是轰天雷爆炸时的动静,还是有人在纵火。 惊恐的百姓闭门自守,没人敢开门看动静,一家老小挤在一起,听着外面的惨叫声瑟瑟发抖,平日里听见点动静就狂吠的看门狗,除了一开始叫了一阵,此时都没了动静。 一犬吠人,百犬吠声,悬瓠城这么大,不止有一百条看门狗,但没有一只狗敢叫,因为都被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吓到了。 那是死亡的气味,如此之熟悉,让宇文温觉得很惬意,尤其是当他出了意外被人围攻时,那种游走于生死边缘的感觉,真让人热血贲张。 绊马索,简单而有效的工具,让疾驰在湿滑青石地面街道上的宇文温阴沟翻船,一支巡城兵马,凭着寥寥几根麻绳做绊马索,用血肉之躯将冲锋在前的宇文温等人绊倒。 宇文温马失前蹄,眼见着要摔得鼻青脸肿,亏得平日训练有素抱头一滚,卸去了冲劲但也因此滚入敌军队伍之中。 后续兵马一时间救援不及,眼见着就要被乱刀砍死,宇文温拔出腰间短刀连砍几只人腿,好歹挣扎着起身。 同时坠马的士兵生死未知,短时间内敌众我寡,宇文温要一个人单挑十余人,近在咫尺的敌兵拔刀砍来,让他顾不上拔出腰间气铳,挥舞着短刀直接迎战。 他的腰间别着两把刀,一长一短,短刀不是用来切腹,更不是施展双刀流,而是因为一旦爆发近距离贴身白刃战,长刀施展不便,短刀正好派上用场。 苦练多年的身手和刀法,让宇文温面对来袭的刀锋瞬间做出反应,一刀砍断当面之敌的手腕,让过戳来的长矛,刀刃顺着矛杆划过,将对方的手指削断。 白刃战,每一刀都把人砍成两段,连续砍翻数十人,这种拉风无比的情景只存在于武侠小说之中,实战里,以一敌多白刃战,唯一正道就是以最小的体力消耗,快速让敌人丧失战斗力。 削手指便是高效的白刃战技巧,手指被削断,剧痛不说,还无法拿稳兵器,若是大拇指被削断,就根本拿不住矛杆和刀柄。 为了防止这种情况,长矛手最好能带上手甲(铁手套),而刀要配有护手/刀镡/刀格作为保护手的护具。 这个时代实战刀的形制主要是环首刀,因为用法是‘砍’而不是‘刺’,所以基本是传统的一字刀格,大刀镡是没有的,小刀镡即便有,护手效果也不佳。 若是刀法精湛的人,在白刃战时会有避免手指为对方所削的意识,然而对于寻常士兵来说,能把刀使得有些章法就已经不错了,套路都不会,更别说攻防兼顾。 宇文温身形灵活,手中短刀如同毒蛇般扭动,接连削了数名敌兵的手指,直接导致对方丧失战斗力,虽然一个人也没有杀掉,却让近在咫尺的敌兵暂时丧失战斗力。 一众敌兵面对如此骁勇的对手,出现了短暂的迟疑,宇文温没有热血上头向前冲,而是识相的向后闪,实战的残酷就在于,只要对方一人有同归于尽的决心奋力抱住自己,那么再能打也会被乱刀砍死。 他这么一让就拉开空挡,后边赶上来救人的骑兵顺势向前冲撞,在冲起来的骑兵面前,阵型松散、人数不占优的步兵想要拦截无意于螳臂当车,瞬间便被撞翻在地,被马蹄踏为肉泥。 数名骑兵随后赶到,跳下马来护着宇文温,方才那一幕惊得所有人出了一身冷汗,若是宇文温真被乱刀砍死了,他们都要自尽谢罪。 军法严苛,主将阵亡,部曲连坐,为的就是避免保护主帅不利,他们虽然不是宇文温的部曲,却脱不了干系,宇文温若就这么意外身亡,他们回去也是个死,不死就会连累家人。 宇文温看向自己的坐骑,那马儿如今已倒在地上抽搐,看样子肯定是不行了,他随即喊道:“牵马来!” “大王!请让末将在前方开...” “嗦!牵马来!” 安州军此次精锐尽出,当然不会缺备马,宇文温骑上备马,顾不得又有马失前蹄的危险,领兵继续向前冲,他一直强调身先士卒,那么就得说到做到。 只有这样才能鼓舞士气,即便意外阵亡的风险大增,也在所不惜。 他已经接连破了几处官员的府邸,接下来的目标就是豫州总管府衙,这么重要的目标当然不会现在才想起来,宇文温入城时已经分派骑兵直取府衙,而现在,是他去那里坐镇的时候了。 奇袭悬瓠,尽可能将影响扩大,那么他就不能当夜来当夜走,要尽可能在城里多待几日,一定要弄得鸡飞狗跳。 杀掉主要官员,然后在总管府衙召见群龙无首的基层官吏们,要征发百姓守城,做出一副要扎根于此的模样,让大家以为宇文氏要以悬瓠为据点攻略河南。 这就是围魏救赵,以此逼得围困方城的军队撤围回援,打乱尉迟的全盘计划,所以宇文温必将以总管府衙为据点。 府衙的地址他不懂,但有人带路,刚走出去不过数十步,却听得前方远处传来呼啸声。 那是己方事先约定的信号,一旦遇到难啃的硬骨头,就发信号让附近的兵马赶过来支援,宇文温听得这呼啸声,毫不犹豫领人循声而去。 胆敢负隅顽抗的人,必然是一条大鱼,也是他们必须清除的障碍! 第一百六十六章 意外(续) 进攻总管府官署的安州军士兵,破门而入之后却滞留在前院,衙内守卫之顽强让他们觉得颇为意外,虽然是深夜偷袭,但守卫们反应迅速、应对得当。 当安州骑兵们循着大街向官署接近时,便被守在街口的值夜发现并敲锣示警,官署里的值夜士兵很快便动起来,当安州军用轰天雷炸开大门冲进去时,对方已经初步集结。 白刃战随即爆发,安州军很快便突破仓促组成防线的守卫,但这些守卫给自己的同袍争取了宝贵时间,各处通道已经被守卫堵上,双方弓箭手开始对射。 总管府官署,是悬瓠的关键区域,因为总管一般兼任驻在州刺史,所以总管府官署也是驻在州州署所在地,只要拿下总管府官署,就能成功控制豫州总管府的中枢。 安州军攻下官署,可以获取大量的印章,凭此伪造大量的公文,可以把豫州总管府地界弄得乌烟瘴气,甚至可以调动各州兵马,短时间造成大混乱。 局面越混乱,安州军能在悬瓠待的时间就越长,造成的影响就越大,所以府衙必须拿下,眼见着守卫负隅顽抗,又吹响号角、擂鼓召唤援军,安州军随即展开强攻。 轰天雷有火捻,需要火捻烧尽才会爆炸,而投掷出去的轰天雷,极有可能被对方捡起来反扔,于是安州军使用了另一种武器,那就是燃烧弹。 燃烧弹的个头要比轰天雷小些,外壳易碎,里面装着黑乎乎的易燃液体,点燃火捻之后往墙的另一边扔去,“啪”的一声就会碎裂然后燃起大火。 第一轮十几个燃烧弹扔过墙头,烧得墙后守卫撕心裂肺的嚎叫起来,而接连几轮投掷过后,墙后一片混乱,安州军弓箭手乘机压制对方弓箭手,然后使用轰天雷炸开路障,奋力向前冲。 白刃战再度爆发,士气旺盛的安州军士兵将守卫击溃,然而就在这时,对方又有弓箭手赶来,不顾敌我直接放箭。 原打算趁势追杀的安州军士兵没想到对方如此果断,一时间被压制得无法前进,对方随后又有人赶来增援,不是身着铠甲的士兵,而是身着青衣的奴仆。 通常情况下,战俘以及获罪之人会被罚没为奴,为官府服务的是为官奴,这些官奴除非遇到大赦,否则一辈子就是奴隶,而若是许诺立下大功可废除奴籍,通常对这些人来说有巨大的诱惑力。 而此时,对方就这么做了。 一名身着官服的男子,手提佩刀不住大声呼喊,许下诺言说只要奋力杀敌,事后所有人都能脱去奴籍。 看阵势,此人应当是在官署值夜的官员,也正是有他在指挥,才让懵懵懂懂的守卫和官奴组织起来反抗,正所谓擒贼先擒王,安州军弓箭手想射杀此人,对方却很机警,立刻躲在盾牌手之后。 眼见着守卫负隅顽抗试图以拖待变,安州军士兵不顾一切强攻,但限于官署里狭小地势,虽然人数占有优势,却一时半会施展不开。 事不宜迟,他们放出信号召唤援军,而援军很快就到了,并且出现的位置很特别:侧翼。 西阳王宇文温,本来就打算赶来总管府官署,结果得知发出求援信号的正是官署所在之处,不敢耽误便领着人冲过来,但他急人之所急,不是走正门而是走侧面来个侧击。 宇文温一直在提防被人偷袭,无论是日常生活还是行军打仗俱是如此,已经到了类似强迫症的地步,同样,他一直在琢磨着如何偷袭别人,所以思路切换之快异于常人。 攻打官署的兵马受挫,那就意味着正面拿不下来,而后门恐怕也有人守着,所以绕到官署侧面,射倒墙头上几个警戒之人,随即让士兵们翻墙。 墙后又有几人手持弓箭赶来,结果被翻墙的士兵用兜鍪骗箭,那几人倒是有勇气,试图拦截翻墙而来的敌人、为自己人赶来这里争取时间,结果交锋没几回合便被砍翻在地。 翻墙而入的安州军士兵,很快便聚集起来,成功突入守卫的侧翼。 他们的出现,让原本尚有斗志的守卫和官奴阵脚大乱,两面夹击之下很快便跪地求饶,唯有那名官员挥舞着佩刀要困兽犹斗,没几下便被人用棍子一扫,打倒在地。 翻墙入内的宇文温,瞥了一眼满地狼藉,吩咐将领们抓紧时间办事,把那些投降和被俘的人统统关起来,至于那官员... 宇文温就着火光看了看,发现这位官员肤色似乎要比其他人黑些,面部轮廓分明,有些不像中原人士,很面生,因为样貌的原因,看不出实际年纪,似乎有三十来岁。 想来不是什么高级官员,不过在紧急关头能够组织人手进行防御,算是有胆色和能力。 他今天杀的人够多了,没必要的话就不想再杀人,也没兴趣知道此人名讳,摆摆手让人将其押下去关押,那人盯着宇文温看了一会,忽然挣扎着大叫起来:“西阳...邾王!汝身为新君生父,为何附逆作乱!” 宇文温听他这么一喊,先是一愣,随即怒火中烧,心中恼怒不已:特么你骂谁是猪王?你敢骂我是猪王?你全家都是猪王! 想是这么想,说却是另外的话:“你是何人?” “本官不与逆贼通报姓名!” 宇文温又是一愣,耳朵忽然动起来,这是他情绪激动时不由自主的小动作,虽然这几年来试图校正,但关键时候总会露陷。 看着对方,他心中想着:哟,这么大义凛然,好像你是慷慨就义的男主角,我变成大反派了! 杀意一闪而过,宇文温懒得和此人争吵,口舌之争毫无意义,他也不想知道对方姓甚名谁,对方既然认得自己是西阳... 等等,原来你是叫我“邾王”啊... 宇文温的杀意消退,示意士兵将其嘴巴堵了押下去关起来,他没兴趣知道对方的心路历程,也没兴趣和对方舌战,和这种低级官吏舌战,实在是无聊至极。 他转入议事厅,要和将领们商议接下来该怎么办。 武库是一定要控制住的,军营的驻军要压制,筛选出有家人在城里的将士,以其家属为人质,让他们紧闭所有城门严禁任何人出城。当然,安州军控制的城门例外。 至于城中其他官员,反正城门已经关闭,对付起来就如同瓮中捉鳖,待得天明,派人沿街喊话让他们到总管府官署点卯,不来的,那就把人头带来! 几颗血淋淋的人头摆在案上,宇文温准备用这些人头震慑豫州官员,他要尽可能在悬瓠多待几天,逼得围攻方城的朝廷军队回师。 他和几位将领还没说上几句话,有人来报,说官印不在库房里,全都被人临时藏起来了。 “是何人藏起来的?”宇文温有些好奇,事发突然的情况下,居然还有官员不是逃命而是藏官印,称得上责任心很强。 “回大王,就是方才指挥手下顽抗之人,据其他人所述,此人为总管府掾,今晚值夜。” “嗯?”宇文温觉得有些意外,随即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总管府掾是佐官,不大不小,而这头倔驴竟然不逃命而是组织人反抗,居然还想到把官印藏起来,“他不肯说官印藏在哪里么?” “回大王,他闭口不答,一个字都不说。” “不说?”宇文温笑起来,这种骗廷杖...求酷刑的倔驴,他最喜欢怼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硬骨头 “锵、锵、锵...” “大家好好听着!有逆贼作乱,意图焚烧官署,如今已被官军平定,大家不要惊慌!” “锵、锵、锵...” “大家好好听着,不要随意到街上走动,一经发现,以逆贼同党论处,格杀勿论!” “锵、锵、锵...” “大家好好听着,一切照旧,一切照旧!” 街道上,更夫们时不时敲着锣,不断重复着三句话,他们不敢违背不速之客的命令,硬着头皮在城中四处游走,反正自己本来的职责就是要打更,所以没什么困难之处。 然而街道上时不时可见的尸体、各处冒起的火光,让更夫们有些胆战心惊,至于作乱的人到底是何身份,他们不敢想、也想不通。 反正不管是什么人控制了悬瓠城,总得需要人打更不是? 城中时不时响起呼喊声和爆炸声,愈发让城中居民惴惴,不过听着更夫那熟悉的声音,人们好歹心定了一些:既然更夫正常打更,那么说明基本的秩序还是有的。 大家最怕此时的动静源自驻军发生营啸,然后乱兵失去控制,在城里烧杀抢掠,这可真是谁遇到谁倒霉,而一旦真的出现大规模烧杀抢掠,更夫早就躲起来保命,哪里还会照常打更。 事情真相到底如何,大家不知道也管不了,能保住一家老小的性命就足够了。 这是寻常百姓的想法,对于城里官宦和有钱人家来说,今夜必然是不眠之夜,他们派仆人攀上墙头悄悄看过,街上除了尸体,还有士兵巡视,看起来让人愈发不安。 脚步声响起,有士兵成群结队扣门,危言恐吓之后,迫使对方开门,然后开始‘和颜悦色’的发出邀请,‘请’躲在住处里的官员跟他们去总管府衙走一趟。 见着面前明晃晃的长刀,不怀好意的笑容,血迹斑斑的铠甲,再看看身后惊恐的家眷,许多人无奈的服从。 关系到自家以及一家老小的性命,没有多少人能做硬骨头宁死不屈,去了不一定能活,而不去肯定会死,还有得选么? 既然是上门来“请”,不是直接破门而入见人就砍,想来去官署走一趟还有机会活着出来,许多人如是想,当然也有人想来个李代桃僵,让仆人冒做自己去送死。 但这样行不通,因为扣门的士兵还带着官署里的吏员,许多人见着如此阵势,只能乖乖告别家人,跟着士兵们离开住处。 雨不停的下,他们一手撑伞,一手被麻绳捆着,想有小动作也不行了,惴惴不安的行走在湿滑街道上,跟着士兵到下一家扣门,然后又有一个倒霉鬼乖乖就范,跟着队伍继续前进 街道上时不时可见血肉模糊的尸体,而城中各处闪烁的火光,也让官员们心惊胆战,有人注意到某处火光所在位置,似乎是总管长史毕义绪的府邸附近。 许多人知道毕义绪深得丞相尉迟信任,豫州军出击,毕义绪留守悬瓠,是豫州总管府实际上的决策人,他出事的话,那么代表着如今控制悬瓠的人有问题。 敢对丞相的人动手,也就意味着起事之人要对抗朝廷(尉迟氏),想来是要和宇文氏站在一边,这样一来,悬瓠恐怕又要被围攻,大家又要遭殃了。 起事的是谁?不知道,反正把他们带去官署,搞不好是要来个‘联署’,让大家在讨伐尉迟氏的檄文上签名,如此一来,日后城破之后,为了这个污点大家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官员们想不明白,事到如今局势已经很明显了,尉迟氏胜券在握,怎么还有傻瓜要跟着宇文氏一起去死,还连累大家一起倒霉。 平白无故的,真是祸从天降啊! 。。。。。。 “这厮到底把官印藏哪里了?” “大王,不如让末将去拷问,定能问出来。” “不用,你把他带来,寡人要亲自审问。” 宇文温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方才他得知官印被那总管府掾骨仪藏起来后,没有对其严刑拷打,而是打算先将官印找出来,然后给骨仪一个‘惊喜’。 宇文温自从当了州官以后断案无数,对于自己的推理能力十分自信,所以有信心在未得骨仪口供的情况下,把官印找出来,他先问了官衙里的官奴和小吏,确认事发时骨仪的行踪。 对方去库房拿了官印之后的活动区域,必然是藏匿官印的地点所在范围,宇文温如是想,所以信心满满的派人翻箱倒柜。 连水井、粪坑也没放过,结果找来找去竟然没找到,宇文温琢磨了一下人力投掷官印能够达到的大概距离,又让人到骨仪事发时的活动区域之外围去找,还是没找到。 这下宇文温就纳闷了,事不宜迟,他必须赶紧把官印找出来,所以没太多时间玩推理游戏。 骨仪,奇怪的姓氏,可想而知此人并非中原人士,而事实上确系如此:这位是天竺人。 当然他祖上是天竺人,在中原已经长期定居,所以除了样貌异于常人,衣着、言谈还算‘正常’,是一个寻常得再不能寻常的官员。 不过对于宇文温来说,这位的事迹可不寻常,而其风骨也确实人如其名:骨,硬骨头一个。 曾经的历史里,隋大业末年,太原留守李渊起兵,向长安进军,留守长安的隋国文武官员人心浮动,唯有两人意志坚定,那就是文官骨仪和武将阴世师。 阴世师挖了李渊祖坟,砍了李渊的庶子李智云,骨仪宁死不屈,指挥军民坚决抵抗,长安城破之后两人丢了性命,这是隋末乱世时,为杨隋殉难的忠臣。 想到这里,宇文温脑子里灵光一闪:今天中午我刚阴了阴世师一把,到半夜就遇见了硬骨头骨仪,莫非是天意如此,让我和这对“长安二人组”来个对决? 宇文温琢磨着严刑拷打恐怕对这位硬骨头没有用,反倒会映衬他“很凶残”,到时候骨仪熬不住酷刑死了,却一句话都撬不出来,真是恶心至极。 所以绝不会给对方这种机会,严刑拷打不行,巧舌如簧恐怕对方也不会服软,那么就要智取。 阴世师被我阴了,现在大概被关进大牢喂蚊子,如今你这根硬骨头,我就一定要啃下来!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一定有误会 总管府官署议事厅,被人‘请’来此处的大小官员们,在左右两侧甲士的虎视眈眈下,惴惴不安的看着上首书案,案上摆着几颗血淋淋的人头,居中一颗便是豫州总管府长史毕义绪的人头。 事已至此,再明显不过,毕义绪是丞相尉迟的人,那么以此推断,今夜起事之人,怕是要和丞相做对了,联想到当前局势,恐怕是要和宇文氏合流。 然后大家一起完蛋! 许多官员心中叫苦不迭,本来身在悬瓠的他们,可以作壁上观,看着尉迟氏把宇文氏干掉,然后平定陈国,统一天下。 然后丞相、蜀王尉迟受九锡,然后受禅登基,改朝换代,然后大家高高兴兴做新朝臣子。 数百年了,天下终于统一,接下来的日子至少会平稳些,至于杞王宇文亮父子到底是不是逆贼、新君禅让之后能活多久,都不是大家关心的问题。 只要别站错队,那就不会有问题,所以站在尉迟氏这边,是在场绝大部分官员早已做出的决定,宇文氏当年从元氏手中抢来的江山,如今被人依样画葫芦抢了去,有什么好抱怨的?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形势比人强,今夜他们被‘请’到此处,恐怕就得义愤填膺声讨尉迟氏的诸般恶行,先熬过眼前再说。 看着上首书案后空荡荡的座位,有人在猜测幕后主使是谁,他们原以为会是总管府衙几位上官中的某位,可如今除去外出的总管和司马,几位重要官员的首级都在上面。 不,不对,今夜是总管府掾骨仪在府衙值夜,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没见他的头摆在上面? 莫非是...不可能! 总管府的佐官之中,长史、司马为上佐,之下又有有掾、属等佐官,府掾骨仪,为人说好听点是性秉刚鲠,说难听点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以骨仪的为人,不太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更别说他还没有兵权,又能从哪里调来兵马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想到这里,大部分人都认为可能是军中某将领叛乱,当然,一会当着对方的面可不能说是“叛乱”。 这个将领平日的地位不算高,不然也不会一上来就杀掉几个主要官员,借其人头来震慑大家,最关键是接下来对方要做什么,会不会又要当场杀几个人立威。 杀了人立了威,接下来是据守悬瓠,等山南的宇文明派兵来救,还是裹挟大家向南走,攻打申州突破桐柏山的义阳三关进入山南安州? 无论是哪种可能,悬瓠是不可能守得太久的,怕就怕这位脑子有问题,要死守悬瓠坐以待变,到时候拉着大家一起死,真是要多冤枉有多冤枉。 想到这里,许多人心中惴惴,一旦朝廷调来大军围城,到时候城里缺粮,怕不得要易子而食,所以打定主意回家之后立刻把存粮藏好,省着些吃,好歹不会被饿死。 正在众人猜测不已的时候,忽然有将领走进议事厅,高声喊了几声“肃静”之后,待得厅内安静下来,又有一人走了进来。 那人是被士兵押进来的,正是总管府掾骨仪,骨仪见着厅内人数众多,刚要说什么,侧门转出几人,为首者年纪轻轻,正是西阳王宇文温。 当然,若按朝廷先前的诏令,他已经受封邾王,实际上应该被称为“邾王温”,但这种封赏宇文温绝不承认,而厅内的大小官员们都不认得他。 宇文温来到书案前,按刀而立,巡视在场官员,盯得大部分人目光游移,躲避他的视线。 先前那名将领,来了个开场白,待得众人得知面前这位年轻将领就是西阳王宇文温时,不由得心中诧异非常:你不是在岭表么?怎么出现在这里了? 已经进爵邾王的西阳王宇文温,去年年底就领兵攻打陈国,按照先前的消息,这位应该还在岭表广州,此次局势突变,消息传到广州后,宇文温再赶回来,也不可能出现在悬瓠。 这是众人内心不约而同的想法,宇文温当然知道,所以开口说话:“寡人知道,大家不信,不过还好,有骨曹掾在此,大家可以听听他的说法。” 总管府佐官,有掾、属以及列曹参军,参军是总称,列曹是分职,列曹的上级主官是掾、属,掾为正,属为副,总管府掾,称谓可为“某曹掾”。 听得宇文温这么说,众人看向骨仪,骨仪盯着宇文温,没有说话。 “莫非骨曹掾方才收到惊吓,已经怕得已经说不出话了?”宇文温冷笑着,开始放嘲讽:“骨曹掾,寡人是何身份?莫非是冒名顶替之人?嗯?” 骨仪闻言艰难的开口:“大王,有话便直说吧。” 此言一出,在场官员不由得面面相觑,骨仪的人品不差,应当不至于说谎,那么面前这位莫非真就是西阳王(邾王)宇文温? 可他们实在想不通,西阳王是怎么跑到这里的。 朝廷大军正在攻打桐柏山脉的义阳三关,又攻打大别山的五关,即便宇文温赶回黄州,他是怎么翻山越岭,来到数百里之外的悬瓠? 宇文温没有耽搁时间,继续说道:“去年,寡人奉命讨伐陈国,一路向南所向披靡,月前,在岭表广州番禹,得一千年当归...” “当晚,寡人得一金甲神人托梦,据其所述,寡人世子当为天子,故而身为人父‘当归’。” “寡人昼夜兼程赶路,回到西阳时,果然一切应验,寡人感激涕零之际,决定庆贺一番,未曾料朝廷大军压境,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宇文温鬼话连篇,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他自己肯定是不会信的,不过戏还得演下去,所以有人要被他‘套路’了:“骨曹掾,朝廷封寡人为何爵位?” 骨仪不想回答,但众目睽睽之下退缩太丢脸了,于是答道:“回大王,朝廷封大王为邾王,王妃为邾王后。” “嗯,寡人听到的消息也是这么说,不过为何朝廷要派兵攻打黄州呢?” “下官不知。” “不知?寡人也不知,朝廷可曾说寡人是逆贼?人人得而诛之?” “下官不知。” “骨曹掾是不知寡人是否逆贼,还是不知道有朝廷诏令说寡人是逆贼?” “下官...未曾听说有如此诏令。” 骨仪觉得自己似乎中了什么陷阱,但又不得不说,因为他说的都是实话,而他也不打算畏畏缩缩,至于官印的下落,他死也不会说。 “好,很好,那就是朝廷和寡人之间一定有误会了,对吧骨曹掾?” 骨仪沉默不语,这种话题说下去没意思,宇文温看向其他人:“诸位以为呢?” 下面一片沉默,没有人傻到主动接这个话茬,宇文温自顾自的说下去:“丞相忧心国事,又是天子外叔祖,也是贱内亲叔叔,所以一定是有人居中挑唆,以致出现如此局面!” “朝廷刚封寡人为邾王,昭告天下,然后就有大军南下兴师问罪,这是朝中出了奸臣,出了奸臣呐!诸位说是不是?” 又是一片沉默,宇文温拔刀将书案砍成两段:“怎么,都是哑巴不成!” “是...”声音稀稀疏疏,有气无力。 “大声些!寡人听不到!” “是!”众人赶紧回答,这下声音倒是够洪亮了。 几名士兵跑上来,将滚落地面的人头捡起,在场官员吓得大气不敢出,骨仪昂着头盯着宇文温,依旧不说话。 “好,寡人今晚召集大家过来,就是要大家商量一件事情...” 宇文温拍拍手,示意士兵们将东西端上来。 “有误会,不要紧,只要澄清了误会,一切都好说,所以呢,请大家仔细看看这份东西,看清楚之后如无疑问,就署名吧。” 第一百六十九章 鶸 署名,就是在书信、公文、文稿上面写自己的名字,如果一份文章里同时有多人署名,那就是联署,西阳王(邾王)宇文温拿出这么个东西来让大家署名,不用想这文稿必然是檄文。 用于晓谕、征召、声讨等的文书,尤其是声讨敌方、叛逆或揭发罪行的文书,被称为檄文,在上面署了名,一旦敌方获胜来个清算,那就不妙了。 西阳王宇文温,虽然其世子继位为帝,其人又受封邾王,但实际上大家都知道如此封赏不过是幌子,该杀还得杀,那么宇文温要是弄出檄文,其内容肯定会声讨尉迟氏尤其是尉迟的所谓“罪行”。 这种事情不过是笔上功夫,正要决胜负还得靠手里的兵,在檄文上署名倒没什么,关键是不要在失败一方的檄文上署名就行了。 檄文要通告天下,在上面署名的话,自己的名字就会广为人知,胜利者一旦追究起来,不死也脱一层皮。 宇文氏眼见着要完蛋,所以如果可以,没有谁愿意在宇文温折腾出的檄文署名,但现如今不署名肯定是不行的,那么大家就捏着鼻子认了。 日后被人翻旧账,只能说当时是受迫,名声是差了些,好歹能保住性命不是? 议事厅内的大小官员如是想,没人敢吭声,眼见着又有士兵在准备笔墨,许多人心中叹了一声,准备老老实实署名。 此时此刻,他们就只希望一件事,那就是檄文的内容不要太过火,若是激怒了丞相尉迟,日后算起账来,大家都要倒霉。 士兵们端来许多卷白纸,上面已经写了字,在场官员排成数列,每一列首尾都各发了一张,由第一个人(最后一个人)看了之后往后传(往前传)。 骨仪是后面被带到的,未曾入列,故而他得了特殊待遇:手上那张纸随便看,不用传。 他本来想将这纸揉成一团扔掉,结果无意中瞥见抬头内容,随后惊得目瞪口呆:这是一份给丞相、蜀王尉迟的劝进表。 ‘使持节都督黄、衡、蕲、罗等八州二十防诸军事、柱国大将军、黄州总管、岭南道行军元帅、邾王温,顿首死罪,上表:...’ ‘下官温,顿首顿首,死罪死罪。下官闻天生蒸人,树之以君,所以对越天地,司牧黎元...’ 骨仪细细看下去,越看越觉得惊悚,西阳王(邾王)宇文温,在表中是以属下的身份,向丞相、蜀王尉迟劝进,列举了自大象二年来尉迟迥、尉迟父子力挽狂澜于既倒匡扶社稷于将倾的丰功伟绩。 其中所列事迹,倒也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宇文温更是以当今天子生父以及周国宗室的身份‘泣血上书’,恭请尉迟受禅,继皇帝位,拯救天下苍生。 末尾一句话,让骨仪看了只觉得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天不生蜀王,万古如长夜。 冷汗顺着面颊流下,在下巴处聚成汗滴滴落地面,议事厅里的官员们冷汗直流,他们传看着这劝进表,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有人双手发抖,有胆小的已经双腿打颤,眼看着就要昏倒了。 行文内容谄媚不已,用词十分肉麻,让人看了只觉得反感异常,没人认为宇文温会真心劝进,之所以弄出这玩意出来让大家署名,就是要找借口杀人。 若是这劝进表是在蜀王示意之下写的,大家必然争相恐后署名,因为不署名恐怕会倒霉,可如今却是宇文温命人写的,谁敢署名谁就会死,还得是当场拖出去砍死。 名,当然是不能署的,可对方弄出这种意图很明显的事情来,恐怕是不怀好意,谁知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万一署名或不署名都要杀人,那该如何避祸? 他们从没和宇文温打过交道,不知道对方的品行如何,只道在场之人今晚怕是无论如何都要死上几个,就不知自己能否幸免。 “大王!” 一声怒吼大破了尴尬的平静,众人抬头看去,却是总管府掾骨仪在向宇文温发难。 “大王行此荒唐之事,不怕惹来天下人耻笑么!” “耻笑?不如此行事,寡人何以能让儿子回到身边共叙天伦!”宇文温嘴炮发动,排骨既然已已经入锅,那么他就不客气了。 他倒要看看,对方的舌战功力有多强。 骨仪还以为宇文温会狡辩,未曾料对方居然如此回答,一时间准备好的说辞派不上用场,气势瞬间被宇文温压住。 “骨曹掾!寡人问你,故蜀王是否有功于社稷?说!” “蜀王是否有功于社稷?说!” “大周若无蜀王父子力挽狂澜,国祚便早为杨逆所篡,是也不是?!说!” “寡人之子何德何能,要坐北朝南,受文武百官朝拜?说!” 宇文温嘴炮功力发动五成,骨仪被问得方寸大乱,故蜀王尉迟迥、蜀王尉迟确实有功于社稷,还是力挽狂澜之功,说是功高难赏都不过分。 但他骨仪没有脸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尉迟因此可以受禅登基称帝,来个改朝换代。 宇文温强调尉迟氏有功于国,强调他儿子年幼无知,一开始就把辩论的节奏打乱了,又说道丞相辅政劳苦功高,却为小人诽谤进退两难,所以他要以大局为重。 上表劝进,一来让儿子能回到自己身边,二来行尧舜之事,让御座为有德才之人座,避免因为政争导致战火纷飞、生灵涂炭。 一派胡言的歪理,激得骨仪呼吸急促、满头大汗,宇文温这种睁着眼睛说瞎话的诡辩术,到处都是破绽,然而当他想反驳时,却发现这破绽多到都不知从何说起。 胸中愤懑不已,骨仪只觉憋得慌,却被絮絮叨叨接连发难的宇文温问得插不上嘴,就在他聚集力气准备反击时,宇文温话锋一转,看向其他人问道:“诸位,以为寡人方才所说对与不对?” 在场官员呆若木鸡,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骨仪好不容易理顺的辩论节奏又被打断了,就在他再度酝酿的时候,宇文温拿出一卷文书。 “诸位,这就是寡人亲笔所写劝进表,如果无疑问,就在这上面署名吧。” 宇文温说完,看着骨仪,露出和蔼的笑容:“骨曹掾...” 骨仪刚想拒绝,宇文温直接看向别处:“骨曹掾行事异于常人,自然是不会署名的,连官印都偷的人,不可以常理...” “大王!官印是挂在后院大树...”骨仪脱口而出,说到后面才惊觉失言,只是已经晚了,他中了宇文温的圈套,说出了官印的下落。 宇文温看着骨仪,觉得有些意兴阑珊,舌战还只是热身阶段就已经结束了,这位的脑筋有些直,加上年轻见识少经验不足,所以辩论起来就是一个“”。 你这么低的战斗力也想和我论战求酷刑?不觉得尴尬么? 第一百七十章 鶸(续) 宇文温本来想好了一系列套路来怼骨仪,结果这位是个“”,辩论热身战还没结束就败下阵来,他觉得有些失望,不过官印的下落有了,那么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骨曹掾,这劝进表看来是不想署名了?” “下官是大周臣子,自然不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骨仪定了定心神说道,大象二年时他虽然是京官,却在青州公干,所以一直都是周臣。 “骨曹掾果然不肯署名,那么诸位呢?嗯?” 最后一个‘嗯’字声音拖得很长,明显的不怀好意,官员们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没人敢应声,个个都低头看着脚尖。 “看来诸位是一心一意要做大周的忠臣?是么?” 见着低下又是一片沉默,宇文温冷笑一声:“怎么,不愿意在劝进表上署名?若寡人发檄文,你们怕是也不愿意署名,不如就此别过,相忘于江湖?” “首鼠两端,留之何用!来人!” “大王,大王!!”有官员出列,满头大汗的表示愿意追随左右,马首是瞻,其他人见状纷纷附和,宇文温又看向沉默不语的骨仪。 “骨曹掾,寡人到底是不是逆贼?” “下官不知。”骨仪此时面色有些苍白,但依旧不屈:“毕长史等人皆是朝廷命官,大王何故害其性命!” “寡人是天子生父!朝廷诏令封国的邾王!尔等派兵讨伐,有朝廷宣布寡人是逆贼的诏令么?没有吧!”宇文温顺势发飙,“是丞相下的命令,还是豫州官员擅自行事?!” “逼子弑父,此等恶行,尔等是何用意,是何居心!! 骨仪愣愣的看着宇文温,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事情很明显,朝廷的封赏不过是幌子,丞相尉迟就是要把宇文氏赶尽杀绝,但这种事情他没法摊开了说。 因为说了之后,对方再问他站在哪一方,他该如何回答? 他不认同尉迟氏取而代之,但事实就是这样的趋势,在这里和宇文温逞口舌之快毫无意义。 宇文温见其默不作声,看向其他人说道:“寡人此次来,就是要诛杀那些欺上瞒下的宵小,不如此不足以澄清误会...” 上边说得慷慨激昂,底下一众官员心中叫苦:你不就是打算拿出檄文给我们署名么?那就快拿出来,署完名之后放我们回家行不行?说这么多废话作甚? 想是这么想,肯定不会在面上表露出来,众人默默地听着宇文温声讨奸佞,未曾料对方接下来说起的话题,和意想之中的内容不一样。 “寡人知道,毕义绪还有余党,就在你们中间,具体是谁寡人不清楚,不过,欢迎大家告发!” 宇文温让士兵安排好房间,他要将这些官员分别关押,然后营造出‘囚徒困境’的局面,逼他们相互告发,活下来的人也已经自断退路,只能老老实实听他号令。 “你们,把可疑之人的名字分别写出来,不要想着挟私报复,必须写出个所以然!” “寡人今晚,定要找出这些余党,如果找不出来,尔等就不用回去了!” 所谓囚徒困境,是源于现代的一个词语,意指两个同谋共犯被分别关押后,会担心另一个人供出自己以争取宽大处理,于是直截了当把对方供出来。 宇文温要尽可能在悬瓠待久些,那就要确保城内有一个最低限度的稳定秩序,而他的兵力不足,这就需要借助悬瓠官署原本的职能,靠基层官吏来维持秩序。 他没有什么王霸之气,不可能一下子就让这些大小官员诚心归顺,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这些人相互告发,唯有如此,才能逼得大部分人站在自己这边。 这些人写告发信需要时间,宇文温正好可以借此处理其他事情,至于那位硬骨头骨仪就免了,反正对方肯定不会写一个字。 士兵们上前,分别押着人离开大厅,骨仪想对宇文温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没吱声,默默离开。 宇文温转入后堂,开始酝酿起“檄蜀王文”,说实话他的古文功底不怎么样,写公文可以,写诸如劝进表、檄文这种高难度文章就不行了。 而方才那肉麻至极的劝进表,还是在现有的劝进表基础上‘二次创作’所得。 西晋末年,永嘉之乱后衣冠南渡,晋国在中原仅存晋阳等少数几个苦苦支撑的据点,并州刺史刘琨收拢军民守着晋阳,当他听到宗室司马睿在江东建康组织朝廷时,写了劝进表。 刘琨,就是成语“闻鸡起舞”男主角之一,当然他的劝进表是名作,行文并无谄媚之意,通篇都是引经据典,而宇文温是在西阳闲来无事时看过。 然而即便他记忆力不错,奈何对于‘古文’而言是个‘’,只记得个开头。 所以今晚要怼骨仪时,临时起意在刘琨劝进表的基础上来了个二次创作,弄出一篇肉麻不已的劝进表,顺便折腾一下豫州官吏,既然没有人上钩,那么他接下来就要换一个花样。 讨伐尉迟的檄文。 奈何他真的对用‘古文写作’不在行,若要引经据典,还得考虑到时代因素,所以想了想还是要来个‘白话文’,至于题目... 要不来个‘蜀王秘事’? 宇文温如是想,正在构思如何行文以激得尉迟暴跳如雷,却又不会迁怒尉迟炽繁和宇文维城,一名将领在门口求见,他记得这位负责围驿馆,不知何故来到官署。 “何事?” “大王,末将等奉命围了驿馆,要求投宿之官员到官署来,结果有人负隅顽抗...” “负隅顽抗?那就杀,还用寡人教尔等如何杀人么?” 宇文温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今晚入悬瓠,不杀人不足以立威,遇到反抗的先警告,不听就必须杀,不然大家辛辛苦苦搞偷袭是来做什么的? “大王,是驿馆里有一伙人表现异常,据驿丞所述,这些人不是官员,末将等围住驿馆时,那些投宿的官员都老老实实,就这伙人负隅顽抗。” “你的意思?” “大王,末将以为,这些人怕是哪家权贵的家眷,杀,不如留着有用。” 宇文温闻言眉毛一挑:“怎么,莫非你的部下手脚多,招惹人家女眷了?” “大王!”那将领闻言急得满头大汗,“末将怎敢...” “行了行了,要寡人拿主意是吧?前面带路!” 第一百七十一章 有问题 驿馆,如今已被人围得水泄不通,许多人在士兵的跟随下走出正门,那是投宿驿馆的过路官员及家眷、随从,如今被带到别处另行安置。 西阳王宇文温站在驿馆正门,看着这些惴惴不安的人离开,驿馆驿丞站在其身旁,满头大汗的介绍馆内那伙人的情况。 昨日,有远赴扬州梁郡上任的荥阳郑善果携家眷抵达悬瓠,对方有公文,所以有资格入住驿馆,今日一早,郑善果一行离开悬瓠南下。 而到了傍晚,有一伙人来到驿馆投宿,为首的年轻郎君声称是郑善果族兄,同样是从荥阳出发,要赶去和郑善果汇合。 他们没有官职,也不是奉命公干,自然没有公文、凭证,不过驿馆并不是非官员不得入住,所以具体情况还得具体说。 这年头,上任的地方官有亲朋好友投奔是很正常的事情,而新任地方官到任后也需要自己人来帮忙,有的人是带着数百上千的部曲,而有的人则是呼朋唤友。 驿丞长年累月迎来送往,这样的事情见多了,所以对方的说辞,他能接受。 为首的那位年轻郎君谈吐间颇有世家子弟风范,想来不是粗鄙狂徒冒充荥阳郑氏之名,而驿馆正好空闲院子比较多,加上对方又有‘意思意思’,驿丞便让其一行人入住。 反正第二日对方便会离开,应该没什么问题,荥阳郑氏的子弟在河南还是有很多人脉的,小小驿丞犯不着为此得罪人。 “荥阳郑氏?”宇文温喃喃自语,今日中午他在白苟驿确实遇见了妈宝...郑善果,所以对方若真是去和郑善果汇合,似乎没什么问题。 问题在于世家子弟好歹有些眼界和见识,如今驿馆都被人围了,居然不知道暂时服软免得出人命吃大亏,还要死要活负隅顽抗,这是哪门子的世家子弟? 宇文温对门阀政治很反感,但不代表他会否认世家高门的子弟中多精英人才,荥阳郑氏可是隋唐所称“五姓七望”之一的世家高门,其族中子弟若是连这点眼色都没有,那... 那就是这些人有问题! 按照先前来报信的将领汇报,他们围了驿馆时,只是喊话让大家听从安排一个个出来,这伙人马上发难想要突围,只是人数悬殊,被困在院子里。 “所以你们何以认为这些人可能是权贵家眷?似乎更像是骗吃骗喝的吧?” “大王,这些人若是存心骗吃骗喝,就不会舍得向驿馆使钱,而是狐假虎威占尽便宜了。” “有道理,进去看看。” 宇文温走进驿馆,来到一处院子附近,安州军士兵正隔着院墙和里面的人对峙,他示意那将领过去喊话,让对方马上放弃抵抗投降,不然接下来就格杀勿论。 宇文温不至于蠢到亲自去喊话,否则一不留神被对方一箭射死那就太冤枉了,当然他不是要使诈,所以己方喊话前,先表明了己方的来路。 先前安州军士兵围了驿馆时,故意含糊其辞,以便让驿馆里的人对自己的隶属产生误解,以为是豫州官军来捉拿叛逆。 如今表明了身份之后,院里很快便服软,并要求见主将,说有要事相告。 宇文温依曹操见匈奴使者故事,让那将领接见对方,而自己作为随从站在一侧,片刻后有两个年轻人走出院门,被士兵带过来。 火光之中,宇文温瞥见当先一人的样貌,先是一愣,随后大喜:这不是宇文化及兄弟么? 你弟弟宇文智及在下面很寂寞,孤苦伶仃过了九年,我送你们兄弟团圆可好? 宇文化及和宇文温有杀弟之仇,宇文温知道其父宇文述如今在关中,跟着杞王宇文亮抵抗尉迟勤大军,但他不打算以大局为重。 大家是不死不休的仇人,就不用那么客气了!上次在长安不好下手,老子今天就要你的命! 宇文温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杀掉莫名出现的宇文化及,却没想这位为何会出现在悬瓠,又不想日后让宇文亮为难,所以要借刀杀人。 宇文温刚要示意一旁的张鱼动手砍人,宇文化及也认出了仇人。 见得面前一人是宇文温,宇文化及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就要炸开,双腿发颤汗出如浆,他从对方的表情看出来自己身份已被识穿。 若不赶紧说话,明年今日就是他宇文化及的忌日! 管不了那么多,宇文化及用尽全身力气喊道:“西阳王!陛下如今就在驿馆,还不快快接驾!” 。。。。。。 房间里,落难天子宇文乾铿紧紧握着短刀,准备事有不协就自裁,他不想落到当年魏帝元子攸的下场,即便是死,也要死得有尊严。 元魏永安三年,魏帝元子攸发动宫变,杀死权臣尔朱荣,号召忠臣义士反抗尔朱氏,然而元子攸最终还是没有成功,兵败被俘。 他被带到尔朱氏的老巢晋阳,关在佛寺里,时值隆冬季节,冻得不行的元子攸乞求看守给一块头巾御寒也被拒绝,只能搂着冰冷的铁链,哆嗦着度过生命中的最后岁月,没多久便被勒死在佛寺里。 元子攸反抗权臣的勇气,是宇文乾铿所钦佩的,但元子攸被俘后苟且偷生的行为,宇文乾铿绝不会学。 他既然选择和权臣决裂,就知道一旦失败绝对没有好下场,与其像一条狗般匍匐在对方脚下乞求活命,还不如自行了断。 从邺城跑到荥阳再继续南下,一路上他们都投宿驿站、驿馆,全都蒙混过关,今日到了悬瓠已是傍晚,顺利住下之后,原以为会平安无事,结果祸事就来了。 驿馆被大群士兵围住,据说是要抓逆贼,宇文乾铿一行人只道行踪败露,想要夺路而逃却逃不出去,正是万念俱灰之际,对方自报身份,说是山南安州兵马。 宇文乾铿这一路南逃,已经得知丞相尉迟调集大军攻打关中、山南,所以他们不敢相信外面的会是安州士兵,但已经被逼到绝路,只能硬着头皮派人接触。 宇文化及顶着荥阳郑氏子弟的名号出去周旋,宇文乾铿就在房间里等消息,他就怕外面的人使诈,骗得自己出去后来个活捉。 不行,朕绝不会被你们活捉! 房外传来动静,宇文乾铿紧张起来,随后房门处响起武骑常侍刘居士的声音:“陛下!是西阳王来了!” 刘居士的声音十分激动,宇文乾铿听了却没回过神:“啊?” 西阳王?他...不是在岭表么,怎么会在这里? 宇文乾铿如是想,却见房门被推开,刘居士领着一人走了进来,他定睛一看,发现那人并不是宇文温。 他只道被人骗了,心中大惊,脑袋一片空白,事前想着的要挥刀自裁也忘了,正在这时,又见一人走了进来:“陛下,罪臣救驾来迟,请降罪!” 第一百七十二章 没问题 人生的大起大落太刺激,让脆弱的心脏几乎承受不住,落难天子宇文乾铿,如今深刻的体会到这一点,看着面前向他行礼的西阳王宇文温,只觉得热泪盈眶。 君臣自从邺城一别,已有将近五年之久,如今在悬瓠驿馆意外相逢,宇文乾铿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西...西阳王?” “罪臣在!” “你你...你如何会在此处?” “天意让罪臣在悬瓠迎接圣驾!” 西阳王宇文温竟然真的出现在面前,宇文乾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从他逃出邺城,逃亡路上担惊受怕,亏得有忠臣义士相助,才屡次逢凶化吉。 可即便如此,南逃路上一样风声鹤唳,他时不时从睡梦中惊醒,怕的就是被人给围了。 奸相尉迟宣布他已经‘伤重不治’,另外立了个皇帝,而朝廷大军正在对关中、山南猛攻,局势在向最坏的方面发展,宇文乾铿不知道自己往后的路能走多远,正是茫然之际,宇文温居然出现了。 “陛下!罪臣手中有兵马,如今已经控制了悬瓠,还请陛下移驾总管府官署,以策万全!” “好,好!” 宇文乾铿激动得连说几个“好”,宇文温当年救过他,如今又带着兵马来到悬瓠,虽然不知是为何而来,却再次救了他,一想到这里,宇文乾铿只觉得充满安全感。 “陛下!事不宜迟,还请移驾官署,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刘武骑,请召集其他人,一同过去。” 刘居士闻言兴奋的点点头,这种绝处逢生的感觉实在是太刺激了,西阳王宇文温的大名他早就听过,如今有这位宗室藩篱相助,那就不用再担惊受怕。 宇文乾铿起身正要往外走,忽然想起一件事:“西阳王,何故自称‘罪臣’?” 宇文温闻言就要跪地磕头,被宇文乾铿扶住:“西阳王何故如此?” “罪臣...罪该万死,罪臣之子如今成了伪帝,如此大逆不道之举,真是罪该万死...” 宇文温的反应很快,见着真的天子之后,首要之务就是‘认罪’,免得日后与人把柄,既然天子问起来,他就赶紧以进为退,解释自己的‘苦衷’。 天子那日大婚,遇刺身负重伤,最后不治身亡,这是宇文温在邺城的耳目通过飞鸽传书传来的消息,而大婚之日皇宫出现异状,许多人都看见了。 漂浮在天空中的巨大物体,借着东南风往西北方向飘出邺城,据说是佛祖施展的神通,可在宇文温看来,这有可能是热气球。 他之前往皇宫里送过艺人,能够表演名为‘猴子捞月’的戏法,其关键道具就是热气球的雏形,虽然后来惊讶于竟然有人将其‘实用化’,却没想到天子能乘坐热气球出逃。 方才他在外面听得宇文化及说天子在驿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今进来一看,果然是天子本人,震惊之余,马上想到为自己一家解释。 “西阳王王妃和世子身不由己,朕哪里会怪罪他们?莫要自称‘罪臣’了。”宇文乾铿叹了口气,他被‘奸相’尉迟宣布伤重不治,然后新君继位,这件事情确实很让他窝火,但也知道和年幼的西阳王世子无关。 “陛下!罪臣及杞王、杞王世子得知噩耗后痛哭流涕,正是手足无措之际,未曾料竟然还能得见天颜,真是...真是...” 宇文温开始飚演技,他当然很激动,但还不至于涕泪横流,之所以如此,不是伪善而是必须如此:他必须帮自己老婆儿子洗刷罪名,接下来还得为父兄在天子心中刷好感度。 宇文乾铿听得宇文温提到杞王宇文亮和世子宇文明,颇为感触,因为这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宗亲,也是支撑他不顾一切向南逃的精神支柱。 “西阳王,莫要再以‘罪臣’自称了....西阳王不是应该在岭表么?何故会在悬瓠?” 宇文乾铿被巨大的喜悦所震撼,直到现在才想起来一个问题,那就是本该在岭表广州一带的宇文温,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陛下,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移驾总管府官署...” 宇文温和另一名将领一起,护着天子向外走,他之所以让那将领先进来,就是防止被人‘钓鱼’,不过既然房间里的人确实是天子,那就没什么好担心了。 宇文温在前面带路,走出房间之后,院内将士在其示意下,向着随后出来的宇文乾铿行礼,虽然人数不多,但宇文乾铿却十分激动,因为他再也不用藏头露尾,而是能以皇帝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 满头大汗的宇文化及和另外几人迎上前来,他知道如今自己的处境很危险,只能靠天子来保命,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先发制人。 “陛下!如今既有西阳王护驾,微臣先行告退,还请陛下恕罪...” “宇文武骑要去何处?宇文武骑何故如此?”宇文乾铿有些奇怪,宇文化及为了帮助他逃亡,可谓出力颇多,最困难的时候都没舍弃他,怎么如今事情迎来转机,却要走了? 宇文温盯着先发制人的宇文化及,面色平静的说道:“陛下,宇文武骑之父如今正在关中协助杞王抵御尉迟氏大军,想来是思念亲人,不如让微臣派人送他上路...” ‘送他上路’四个字一语双关,别人未必听出什么言外之意,可听在宇文化及耳朵里,犹如晴天霹雳,他本来想先发制人,借以引出天子提问,然后将实情说出,让大家都知道他和宇文温有过节。 如此一来,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大家就会认为是宇文温挟私报复,别人的看法宇文温可以不管,但天子的看法就不能不顾及,如此一来,宇文化及反倒安全了。 结果他没想到宇文温的反应这么快,如果对方真派人送他上路,那可真就被“送上路”了! 宇文乾铿很快便回过神,于是出言劝慰:“宇文武骑,朕知道你亡弟当年与西阳王的往事,莫要放在心上,西阳王一向通情理,不会为难你的。” 他以前听人提起过,说宇文温和宇文化及有过节,不过那都是九年前的事了,他不想因此让两位忠臣起冲突。 “陛下,此事微臣早就不计较了,自然是没问题,就怕宇文武骑想多了...” 事已至此,装聋作哑干掉宇文化及的机会已经没有了,不过宇文温有的是时间算计对方,所以先让一步,宇文化及得天子居中调解,赶紧就坡下驴: “既如此,微臣愿继续为陛下牵马坠蹬!” 一场交锋就这么不声不响结束,宇文化及身边一名年轻人见状若有所思,宇文温注意到这位于是问道:“不知这位义士如何称呼?” 刘居士去招呼同伴了,宇文化及惊魂未定,总不能由尊贵的天子来做引见人,所以那年轻人行礼后自我介绍:“草民弘农杨玄感,见过大王。” “原来是弘农杨氏的子弟....”宇文温闻言有些失神,他可知道杨玄感是谁的儿子,所以接下来... 刘居士带着许多人过来,其身边一位中年人身着便服,瞎了一只眼,其人来到面前,先向天子行礼,随后在刘居士的介绍下,向宇文温行礼: “罪官杨素,见过大王。” 第一百七十三章 微臣死罪! 豫州总管府官署后堂,天子宇文乾铿正和西阳王宇文温交谈,方才宇文温率领安州军主要将领叩拜天子,而此时此刻,堂内只有他二人。 武骑常侍刘居士、宇文化及,还有护送天子南下的杨素父子均不在场,这是宇文温的要求,因为有的事情不方便让太多人知道。 宇文乾铿见着宇文温,十分激动,本来要让宇文温和自己同坐,不过宇文温识相的谢绝,坚持坐在下首,这种细节问题必须注意。 君君臣臣,当然是臣下先介绍自己的情况,宇文温便将他这段时间的‘奇遇’简要说了一遍。 在岭表广州番禹时,他发现元帅长史崔达匆忙离去十分可疑,于是一路尾随,及时制止了对方在湓口的阴谋,而与此同时,关中、山南都遭到朝廷大军的进攻。 其中细节不必多说,宇文温简要的说了一下战况,宇文乾铿得知如今关中和山南在尉迟氏大军的围攻下安然无恙,不由得面露喜色。 “朕那日,在宫中刺杀奸相失败...” 宇文乾铿进入回忆状态,他这段时间一直处于风声鹤唳的状态,即便有刘居士、宇文化及、杨素父子这些忠臣义士护卫左右,却一直担惊受怕。 如今遇到了极为可靠的宗亲、西阳王宇文温,话自然就多了起来,他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还有那些憋了许久的话,此时此刻都说了出来。 大婚当日在宫里的连番惊心动魄,然后就是乘坐热气球出逃后的一番奇遇,当然尔朱氏的暗中相助他没有点破,接下来就是遇到了杨素父子并得到对方相助。 当时杨素为天子出谋划策,让其子杨玄感以押送淫奔之亲人的名义,南下到杨玄感母族荥阳郑氏那里暂住,要伺机进入山南,杨素则继续北上,中途伺机偷偷南下,再想办法进入山南。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丞相尉迟宣布‘天子遇刺伤重不治’,另立新君继位,如此一来直接向天下宣告世间已无宇文乾铿。 事不宜迟,宇文乾铿必须尽快赶到山南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不然时间久了,他就真的‘死了’,杨素怕天子一行拿不定主意,于是来了个金蝉脱壳。 杨素是个独眼,平日里戴着眼罩遮挡伤口,所以特征明显,他让一名身形相似的部曲戴上眼罩扮作自己,而自己脱去眼罩扮作部曲,领着人中途脱队。 而假杨素继续领着家眷北上,这年头面部受伤的部曲多了去,战场上流矢多,被射瞎一只眼睛的人不是没有,所以没人会在意一个瞎了一只眼的杨家部曲,所以杨素就这么昼夜兼程向荥阳赶去。 为了尽可能掩人耳目,杨素之妻郑氏依旧留在队伍中,指挥部曲们继续演戏。 杨素赶到荥阳,和已经抵达荥阳的天子一行汇合,君臣合计之后,决定冒险前往山南,方城隘口是走不通的,只能冒险翻越桐柏山或者大别山。 据他们打听到的消息,桐柏山的义阳三关和大别山五关都在激战,看来走哪边都是危机重重,于是决定先到豫州州治悬瓠暂住,静待局势变化再做决定。 他们一行南下,沿途必然要找地方投宿,所以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身份和南下的理由,就在他们绞尽脑汁想理由的同时,有一位荥阳郑氏的子弟从荥阳出发,到扬州上任。 新任扬州梁郡郡丞郑善果,按辈分是杨素之妻郑氏的族弟,按照如今常见的人情往来,新官上任,有亲朋好友去投奔,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 所以宇文乾铿一行便以此冒名,宇文化及成了荥阳郑氏的子弟“郑寻”,郑氏庶出旁支“郑严”杨玄感,随行部曲若干,其中就有年轻部曲宇文乾铿,还有瞎了一只眼的部曲老卒杨素。 有了这个名头,加上有郑善果在前面‘开路’,宇文乾铿一行人顺利投宿沿途驿站、驿馆,今日到了悬瓠,便有了后来的事情。 “原来如此,杨使君父子果然是有心立功赎罪...”宇文温叹道,心中却琢磨起来。 杨素,无论是带兵打仗还是搞阴谋诡计,其能力十分出众,按说这位的投机能力极强,居然会认为落难的宇文乾铿有投机的价值,甚至不惜为此全家冒险。 想到这里,宇文温不由得有些小兴奋,因为终于有一个‘金牌操盘手’看好他们宇文氏这支‘垃圾股’!。 但那兴奋之情很快就消散了,因为宇文温只相信自己的实力,他没想到居然会在悬瓠遇见天子,如此一来,事前拟定的战略就要马上更改才行。 “陛下,不知接下来有何打算?” “西阳王,如今你们偷袭悬瓠得手,总不会据守下去,那就正好护送朕去山南了!” “陛下,可知微臣为何冒着极大风险来偷袭悬瓠?实在是当前局势危如累卵,不得不如此...” 见宇文乾铿示意说下去,宇文温开始将形势一片大好之下的重重危机抖了出来。 尉迟氏的军队大兵压境,关中、山南岌岌可危,还好宇文温在大别山五关击败来犯敌军,于是为了破局,来个奇袭悬瓠,围魏救赵。 悬瓠失守,围攻方城的豫州军必然回撤,如此一来,山南荆州的危局便可解除了....么? 未必。 正所谓料敌从宽,宇文温和宇文明想要围魏救赵,尉迟有一定几率会真的中招,可万一对方沉得住气,不撤方城之围,反倒是从别处调集军队来救悬瓠,那该怎么办? 两种可能都会出现,所以宇文温此次行动就是名副其实的豪赌,一赌自己偷袭成功,二赌尉迟选择撤方城之围救悬瓠。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宇文温要尽可能在悬瓠待久些,想办法将豫州地界折腾得鸡飞狗跳,让豫州军军心不稳,让尉迟情急之下命令豫州军主力回救悬瓠。 以悬瓠为据点,把局势搅得越乱,解除方城之围的把握就越大,而如今,天子出现在悬瓠,那就是最好的机会。 宇文温说到这里,离席跪地磕头:“陛下!微臣斗胆,微臣死罪,微臣欲置陛下于险地...” “微臣恳请陛下为江山计,驻留悬瓠,组织军民守城,号召天下兵马勤王!” 第一百七十四章 何苦 “微臣死罪,微臣认为西阳王此举不妥,是让陛下身陷绝地!”宇文化及不住磕头,一副杜鹃泣血的模样,“悬瓠孤城,西阳王麾下将士不过数千,如何守得城池固若金汤?” “悬瓠四面皆敌,城中人心难测,正所谓外无援兵,内无粮草,人心惶惶,又如何守得下去?” 方才天子单独召见宇文温,两人密谈之际,宇文温建言天子留在悬瓠,借以号召天下兵马勤王,与此同时让河南地区震动,为山南解围。 宇文化及认为此事太过危险,无论如何也要劝阻,因为眼见着就有一个难得的机会安全进入山南,他不想死在这里。 “陛下!西阳王说的没错,安州军即便袭击了悬瓠,奸相也未必撤了方城之围,可西阳王向来骁勇善战,既然敢奇袭悬瓠,必然早已定下计策,能赚得尉迟解围,陛下何苦亲身犯险...” “陛下!西阳王奇袭悬瓠,周边敌军尚未反应过来,若立刻循着原路返回,必然保得陛下安全抵达山南地界,若延误数日,恐怕退路断绝,届时想走便走不了了!” “奸相于邺城另立伪帝,关中、山南文武百官人心惶惶,杞王独木难支,陛下如不尽早现身山南稳定人心,恐怕会有人投靠奸相,届时局势崩坏,悔之晚矣...” “微臣斗胆,请陛下以江山为重,留在悬瓠一事,还请三思!” 宇文化及已经把能说的话都说了,反正无论如何他都不想留在悬瓠冒险,天子不走,他就走不了,至于宇文温有何妙计破局,与他无关。 宇文乾铿默默听着,一副纠结的样子,方才宇文温献策之后,说得他热血沸腾,不过宇文温后来请他先仔细想过再做决定,结果想来想去拿不定主意,便想起了忠臣义士们。 他叫来刘居士、宇文化及还有杨素父子,想听听别人的建议,宇文化及极力劝阻,说的倒是头头是道。 然而宇文温方才也把当前局势和利害关系剖析得明明白白,也确实承认他若留在悬瓠,危险极大,所以宇文温并不存在欺君的问题。 悬瓠周边地形一片平坦,并不像长安、洛阳那样,有雄关扼守要道,敌军一旦兵临城下,即便侥幸突围,也未必逃得了多远。 宇文乾铿只觉得左右为难,又想听听刘居士有何意见。 刘居士是权贵子弟出身,虽然平日里推崇勇武,却没带过兵打过仗,见着天子提问,一时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天子率领军民据守孤城悬瓠,面对如潮的敌军悍然无惧,各地勤王的义军在城外摆开阵势,和尉迟氏大军决一死战,这场景让他光是想想就热血沸腾,但也知道宇文化及的忧虑不无道理。 悬瓠一旦被围,而勤王义军又迟迟不到,届时万事皆休... 刘居士没有经过沙场历练,嗯嗯啊啊说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杨素瞥了一眼天子,没有吭声,待得天子发问,他开口说道: “陛下,罪臣以为,西阳王的建议太过冒险,还请陛下早日入山南。” “杨使君也是如此认为?” “是。” 宇文乾铿觉得杨素老于战阵,必然会有真知灼见,结果对方如此果断,也不赞成他留在悬瓠,那就是说西阳王的建言确实风险太大了? 。。。。。。 某处小院,杨素父子从天子临时居所回来,开始密谈,方才天子所说西阳王的建议,其实杨玄感是认可的。 “父亲,局势如今岌岌可危,西阳王的计策虽然危险,但若成了必能解方城之围,也只有如此才能尽快破局,为何父亲还要反对呢?” 杨素闻言反问:“大郎,你以为天子是在征询为父的意见?” “呃...”杨玄感无语,父亲说得对,天子让他们父子参与议事,并不是真的要听意见,因为他父子俩没那资格。 杨素当年那一次奇袭,差点活捉或者要了宇文乾铿的命,如今虽然父子俩要戴罪立功,为天子南逃出谋划策,但不代表天子的心结就真的解除了。 天子一路逃亡,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身边没多少可以借重之人,所以才会时不时问计于他父子二人,可实际上也就是求个心安。 他们父子目前对于天子来说,恐怕只是应急的夜壶,憋不住尿时就有用,用完了就扔到一边,这一点必须谨记在心,决不能错以为自己已是天子心腹。 要想改变这一情况,须得日后多努力,方能渐渐让天子信任,而现在,还不够。 杨素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确定无人,继续说道:“天子长于深宫,未曾见识过沙场之血腥,未曾感受过四面楚歌之绝望,若有人让他以身犯险,这做法即便再对,可日后安定之后,他会怎么想?” “可西阳王...不该想不到这点吧?西阳王遇到天子不过是意外,他既然敢偷袭悬瓠,必然有自信逼得朝廷大军从方城解围,何苦让天子...啊!莫非他是想让人代为受过?” “没错,这种计策,就是让主君亲临险境,作为诱饵引来敌军主力,再一战破之,如今天子也许被说得热血澎湃不在乎,日后回想起来,必然怀恨在心...” 杨素见过的风风雨雨多了去,所以不打算趟这滩浑水,说这么多只是要点拨一下儿子。 “西阳王只是提出这个建议,引导天子找人商议,若有谁赞成天子留下来,而天子采纳了...此人日后极有可能为天子所恨,呵呵...” “父亲,那天子最后还是要去山南?” “你说呢?” 杨玄感想了想,答道:“天子既然敢刺杀尉迟,恐怕最终会对西阳王的建议动心,愿意冒险...” “没错,所以我们的意见无关紧要,何苦招惹天子的日后记恨?” 杨素说到这里,看着杨玄感:“天子若愿意留在悬瓠,那就是一次机遇,风险大,立功的机会也高,我们无论如何,都要请求随西阳王出战!” “孩儿知道了。” 杨玄感告退,杨素一人坐在房里,思绪万千,最后飞到北方,他的夫人郑祁耶,如今正领着队伍继续北上,制造‘杨素正在赴任’的假象。 这一去,凶险异常,杨素有些担心,担心夫人的安危,耳边忽然回荡起郑氏临别说的话来: 杨处道!我若死了,也是为你而死,你敢续弦,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第一百七十五章 孤注一掷 烛光下,宇文温正在奋笔疾书,方才他建议天子留在悬瓠,成为一个超级大诱饵,要引得丞相尉迟调集兵马来攻,这样就能极大概率解方城之围。 设想很不错,但实施起来难度不小,此举面临的风险他已经向天子说明,至于最后能不能成,宇文温总不能拿着刀逼宫,所以得等。 他偷袭悬瓠,没想到会遇见天子,本来的计划是拿下悬瓠之后,向豫州南侧的申州来个‘背刺’,从后背袭击攻打义阳三关的豫州军。 拿下申州,豫州悬瓠便能和桐柏山以南的安州总管府连上,成为宇文氏突入河南的一个‘突出部’,不但抵住围攻方城之敌军的侧翼,也如同一把匕首,插进尉迟氏控制下的河南地区这一柔软腹部。 形成了如此局势,就有一定几率解得方城之围,为己方争取到宝贵的时间保证秋收,调兵遣将、巩固防线。 这是宇文温出发前就和宇文明定下的方略,当然到了悬瓠之后由他见机行事,如果可以的话,就偷袭围攻方城之敌军的粮草集散地,似乎是在叶城一带。 叶宛通道,是豫州(河南)进入山南荆州的主要通道,叶即叶城,宛即宛城(此时的上宛),而方城是这条要道的隘口。 叶城位于方城以东,是围城豫州军的后路,也是其粮道上的重要据点,一旦真的出事,豫州军想不撤都不行,但对方未必蠢到不对叶城设防,所以宇文温真要偷袭,成功与否未曾可知。 结果宇文温居然在悬瓠遇见落难天子,这就让他有了一个更好的选择,但天子真的会同意以身犯险么? 他认为,会。 天子既然敢刺杀尉迟,那就意味着这位敢冒险,而此时的天子,极有可能像输红眼的赌徒来个孤注一掷,宇文温对此有信心,所以要拟定具体方略。 朝廷已经昭告天下,说宇文乾铿‘伤重不治’,如今已经有新君在邺城继位,那么突然在悬瓠冒出来的所谓‘真天子’,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其可信度很低。 如何让豫州周边的州郡官员相信天子真的在悬瓠?对方即便相信了,又何苦站在天子这边,和实力雄厚的尉迟氏对撼? 情形不妙,天子可以跑到山南,那些豫州甚至河南各地官员武将难道能带着一大家子跟着跑? 这些问题不能回避,所以宇文温要理一理思路,拟定一些具体方略,以便天子垂询时派上用场,只有他说得头头是道,天子才会有信心。 天子会再次找他么?肯定会的! 门外响起说话声,那是张鱼在外禀报:“郎主,陛下派人来请。” 。。。。。。 “西阳王,此事当真可行么?” “陛下,如今还有退路么?” “西阳王,关中和山南不还是在么?” “陛下,天下虽大,已无宇文氏可退之地,今日从悬瓠退入安陆,明日从安陆退入穰城,后日经武关道入关中,待得敌军兵临长安城外,还有何处可退?” 房间里,宇文温和宇文乾铿再度详谈,此时依旧只有他两个,谈论的还是原来的话题,宇文乾铿没有拿定主意,而宇文温在做最后的努力。 劝自己的主君上前线直面兵锋,当做诱饵以身犯险,这种行径无论是哪朝哪代,都极易于事后为皇帝怀恨在心,若皇帝仁厚,自然不会在意,若皇帝刻薄寡恩,迟早要翻旧账。 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先例’,北宋初,辽军大举南犯,席卷河北,兵锋直指黄河,身在汴梁的宋帝赵恒吓得想要南逃偏安,为宰相寇准制止。 赵恒在寇准的极力劝谏之下,迫于无奈御驾亲征,宋军士气大振,于澶州一线和辽军对峙,最后两国签订了历史上有名的“澶渊之盟”。 虽然缔结城下之盟的名声差了些,但这对于彼时的宋国来说是最佳选择,然而好了伤疤忘了痛的赵恒,事后反倒恼怒起来,怪寇准逼他上前线是将皇帝当筹码来个豪赌。 据说这就是成语“孤注一掷”的由来,宇文乾铿会不会像赵恒那样无耻,宇文温不得而知,但之前出于谨慎他实际上是以‘建议’的形式提出了那个计策。 而为了甩锅,还请宇文乾铿‘回去仔细想想’,而不是趁热打铁,连吓带骗让宇文乾铿立刻答应。 这样的做法,就是要让天子身边有人赞同留下来,过后代替他被天子怀恨在心,可如今看来应该是没人上当。 既如此,宇文温就挽起袖子自己上,他要用最直白的道理说服对方:“陛下,可知为何此次微臣要亲自领兵偷袭悬瓠?” “西阳王是要身先士卒,鼓舞士气?” “此为其次,首要之责是监军,免得将士们诸多借口、畏敌如虎导致功败垂成,不瞒陛下,如今尉迟势大,山南人心浮动,微臣和杞王、杞王世子心急如焚,就怕哪天晚上,被叛军冲入府邸乱刀砍死...” 宇文乾铿觉得这是不是有些危言耸听,杞王父子经营山南将近十年,怎么会连局面都控制不住,宇文温则继续说道: “陛下,大象二年年初时,宇文氏的江山那叫一个固若金汤,有谁想到后来竟会如此?” “别人不说,李穆是太祖元从,他选择了谁?太祖联姻的亲家们呢?以驸马于翼为首的驸马们呢?他们选择了谁?” 宇文乾铿闻言默然,他已不是当年那个懵懂幼童,有的事情已经想明白了,在利益面前,什么元从故旧、儿女亲家都是假的。 宇文氏苦心经营了数十年的关系网,关键时刻都指望不上,杞王宇文亮父子在山南经营的时间还不到十年,那些文官、武将的可靠程度怕是不容乐观。 “陛下,宇文氏已经穷途末路,除了杞王这些年拼命拉拢的一些人,没有多少人看好宇文氏,没有多少人会舍命相助,我们手里的本钱,不过就那么一些,经不起折腾。” “宇文氏需要一场决定性的大胜仗来稳定人心,这个道理我们知道,尉迟也知道。” “所以他根本就不急着决战,他可以从容调度兵马,可以步步为营,待得胜券在握才发动致命一击,而即便就这么对峙下去,先顶不住的只能是宇文氏。” “当年太祖亲自率兵,于沙苑大破高欢,才真正在关中站稳脚跟,陛下可以想想,若是那时太祖不是亲自率兵迎战,而是留在长安,另遣一名大将领兵出征,会是何种结局?” 宇文乾铿默默点头,宇文温说的道理很浅显,敌我实力悬殊,实力弱的一方只有借助军事上的胜利才能扭转局面,而且最好是在主君指挥下获胜。 这个所谓的指挥,不一定真的要事无巨细都过问,至少要亲临前线,一来鼓舞士气稳定人心,二来要借助大胜,将自己的声望迅速提升。 一个能打胜仗的主君,才会吸引更多的人才来投,而对于现在的宇文乾铿来说,急需这样的声望。 世人恐怕都认为他是懦弱无能的傀儡,而他到了山南,日后若不想被架空,就得有自己的班底,班底从何而来?靠声望吸引而来。 这个心思他不可能对宇文温说,但宇文温方才所说确实说到了宇文乾铿的心坎里。 “陛下,事情再这样拖下去,宇文氏只会坐以待毙,微臣死罪,请陛下以身犯险,孤注一掷。”宇文温将一张写满字迹的纸双手奉上,“此为微臣所拟方略,请陛下过目,事急矣,须得当机立断。” 第一百七十六章 真伪 回廊两侧插着些许火把,火光忽明忽暗,映得人脸明暗不定,许多官员在士兵们的‘陪同’下,沿着回廊向官署议事厅走去,总管府掾骨仪亦在其列。 宇文温方才让大家检举‘奸逆党羽’,骨仪一个字都没写,他不打算写,至于一会自己的下场,对方要杀就杀,别无二话。 来到议事厅,只见两侧依旧站着甲士,上首坐着那位西阳王(邾王)宇文温,其面前换了一个书案,书案摆着个木箱,里面不知道放着什么东西。 官员们陆续进入厅内,惶惶不安的聚集阶前,见着宇文温冷冷的看着他们,许多人开始局促不安。 距离双方上一次在这里碰面,大概过去了一个多时辰,许多人被关在小房子里时,看着面前的纸笔,不得不提笔,西阳王宇文温明摆着要杀人,所以需要有人告密,他们不想被诬告,只能先发制人。 西阳王要找出他们之中的‘尉迟氏党羽’,其实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谁会是,然而别人死总好过自己死,大不了把水搅浑,要死一起死。 所以许多人都在纸上写了某个人的名字,有平日里和自己有隙的,有平日里得罪过自己的,反正事到如今,胡攀乱咬在所难免。 有人提前来收走他们所写的检举信,看情况如今就在宇文温面前的木箱里,等下谁会倒霉,就能揭晓。 “大家辛苦了。”宇文温开口说话,面容很和蔼,奸逆,寡人颇感欣慰,接下来,就是答案揭晓的时候。” 厅除了宇文温的声音,再无他人敢吭声,许多人低着头看脚尖,等着最终结果的到来,骨仪站在队伍之中,静静地看着上首,静静地等着自己生命结束的时刻到来。 骨仪平日里刚正不阿,和同僚们的关系不怎么样,他知道自己不经意间肯定得罪过许多人,而现在,就是那些人报复的时候,想来写下他名字的人不在少数,那么接下来极有可能第一个被拉出来砍头。 人总有一死,所以骨仪不在乎,他倒要看看,传说中的独脚铜人有多凶残。 西阳王宇文温,坊间传言此人有个诨号唤作“独脚铜人”,嗜吃人肉,无恶不作,骨仪对这传说是不相信的,所以他要亲眼看看宇文温要怎么处置异己。 “好吧,如今时候不早,早办完大家早些歇息,现在,寡人来看看,骨曹掾所写...”宇文温一边说,一边伸手木箱里探,骨仪闻言面色一变,上前一步大声说道: “大王!下官未曾写过一个字!” “嗯?嗯...是寡人看走眼了....”宇文温促狭的笑着,将手收回来,众人看去,只见他手上并无一物。 “骨曹掾,不知可曾去过邺城。” “回大王,下官去过。” “那么可曾入过皇宫?” “入过。”骨仪觉得有些奇怪,宇文温似乎是在和他闲谈,也不知打的是何主意。 宇文温看似漫不经心的继续发问:“不知骨曹掾得见天颜否?” “下官曾蒙陛下召见。” “好,很好。” 宇文温说完起身,走下台阶,来到骨仪面前,看了对方片刻,开口说道:“有一位故人,说曾经见过骨曹掾,不如寡人请他出来见上一面?” “下官听命便是。” 宇文温向门口出的士兵使了个眼色,那人转身离去,片刻之后数人走进大厅,在场官员转头看去,只见当先一人锦衣玉带,年纪轻轻,面生得紧,也不知是何人。 骨仪远远看着对方,一开始还没什么,待其走近,他目光一凝,死死的盯着那人面庞,随后目瞪口呆,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年轻人经过骨仪旁边,放缓脚步,向他点点头,随即继续前行,一旁的宇文温向其行礼,然后作为前导,引对方到上首坐下。 此情此景,让在场官员们惊疑不定,西阳王(邾王)宇文温,仅从身份来说,不光在这里,即便是在朝堂之上,都已经是数人之下,万人之上,现在居然对这个年轻人如此礼遇... 在公开场合能让西阳王做前导的人,如今无非皇帝、蜀王还有杞王,这个年轻人是谁,居然能让西阳王如此? 骨仪和别人不同,他看着上首那位年轻人,不仅有疑惑的眼光,还有如同见鬼一样的表情,宇文温站在年轻人旁边,其他跟着进来的人站在左右,看着阶下众人,气势非比寻常。 “骨曹掾,寡人方才问过,骨曹掾去过邺城入过皇宫,也见过天子,对么?” “是...”骨仪艰难的说出一个字来。 “很好,不知骨曹掾认不认得,寡人身边这位是何许人也?” 在场官员齐刷刷看向骨仪,骨仪此时额头冒汗,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因为他看到的,分明是一个已经不在人世的‘亡者’。 “骨御伯,朕与你自修文殿一见,已然六年有余了,不知近来可好?”宇文乾铿开口说道,他看着阶下的豫州总管府掾骨仪,回想起过去的时光。 他的话,如同一石激起千重浪,让在场的官员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天下间能自称‘朕’的只有一个人,而那个人,那个年纪轻轻的人,不是已经‘伤重不治’了么? 在场的官员,都没机会入宫面圣,自然不知到那位‘大行皇帝’的样貌如何,如今面前这位自称‘朕’,看年纪又可能是刚继位的新君,所以.... 所以到底是真是假? 他们大多知道总管府掾骨仪的情况,这位实际上是被贬出京的京官,就任总管府掾之前,曾经赋闲在家,而在那之前的官职,据说是纳言。 周国始置纳言时,称为御伯,所以称呼纳言某某时,多为“某御伯”,也许骨仪因为得罪人太多,才丢了京官,外放成为总管佐官。 而也只有他,是在场之人当中,唯一有机会见过当时天子的人。 骨仪全身都僵住了,他不知道上面这位的真伪,有些怀疑是不是宇文温找来的‘赝品’。 宇文乾铿见状缓缓说道:“朕还记得,那日天气炎热,修文殿里众卿汗出如浆,故丞相年迈,朕赐其冰饮,而余下众卿,则有湿巾擦汗,中官至骨纳言面前,失手将水盆打翻...” “往事历历在目,不知骨御伯还记得否?” 听到这里,骨仪再没犹豫,向上首的宇文乾铿叩拜:“微臣骨仪,拜见陛下!” 见得骨仪如此,其余官员手足无措,宇文温高声大喊:“放肆!天子驾临,谁敢无礼!” 话音刚落,众人忙不迭叩拜起来,他们实在想不通,已经‘伤重不治’的大行皇帝,为何会活蹦乱跳的出现在这里。 宇文温盯着骨仪,大声质问:“骨曹掾,你要做大周的忠臣,很好,如今陛下在此,你要效忠哪个朝廷!” “微臣...微臣不知陛下尚在人间,微臣失礼,微臣有罪,微臣有罪!” 骨仪声音悲怆,不住的磕头,撞在地上嘭嘭作响,他只道天子已经大行,所以一直不敢确定眼前之人就是真人,如今对方说起当年那件小小的意外,足以证明身份的真伪。 宇文乾铿见状颇为欣慰,他依稀记得这位骨御伯因为性格太过刚烈,得罪了很多人,所以莫名其妙就被免了纳言一职。 据说是赋闲在家,至于后来的仕途如何就不得而知,那时的宇文乾铿没有实权,对于这位样貌奇特的‘骨御伯’,虽然好奇却无能为力。 他看着阶下跪倒的一大片人,起身说道:“朕,那日在宫中为奸相所害,幸得忠臣义士相助逃出皇宫,逃出邺城!” “奸相诈称朕遇刺伤重不治,挟持西阳王世子,以其为新君,意图以此遮掩弑君恶行!” “朕一路南下,屡次遇险,均得忠臣义士相助,屡屡逢凶化吉,如今到了悬瓠,又有西阳王引兵来迎,此乃天意,让我大周国祚再续!” 听着如此令人震惊的消息,在场官员几乎连呼吸都忘了,他们没想到邺城发生的大事中居然有如此隐情。 宇文乾铿看了看骨仪,又看看其他官员,再看向面前书案,注意到那个木箱,开口问道:“西阳王,此是何物?” “回陛下,这是诸位官员的检举信,要检举在场之人当中,谁是奸逆的党羽。” “党羽?朕不相信,朕不相信在场之人中间,有谁是奸相的党羽!”宇文乾铿高声说着,“奸相掌握朝廷大权,不能说他任命的官员,就都是他的党羽!” “朕,相信在场诸位,都是大周的忠臣!” 话音刚落,宇文乾铿拿起一旁的烛台,将燃烧着的蜡烛扔进木箱,片刻后木箱里冒起浓烟,随即燃烧起来,那些检举信全都付之一炬。 见着此情此景,许多匍匐在地的官员都松了一口气,随后听得站在上首的天子振臂大呼:“朕,誓要诛杀奸佞,还大周一个朗朗乾坤,诸位,是否愿意追随左右,肃清寰宇?” 话音刚落,回答如潮响起,震得厅堂嗡嗡作响:“微臣愿为陛下马前卒!” 第一百七十七章 绝望 清晨,白苟城,传舍内某处院子里,一辆马车正在装行李,房间内阴世师看着窗外一言不发,本来仪表堂堂的他,此时如同即将凋零的花朵,面色憔悴。 阴世师此时滞留白苟不得擅自离开,实际上形同软禁,而接下来还要面对千夫所指。 昨日午时,阴世师路过白苟城外白苟驿,遇见南下赴任的荥阳郑善果,结果发生严重误会,事情闹得不可开交,随即他被迫进城,在县署接受询问之后,便待在传舍哪里也不能去。 作为当事双方,郑善果是郡丞,阴世师是总管府属,他们都是朝廷命官,又都不属于豫州总管府署所管,区区白苟县令做不了主,即便是息州刺史也管不了。 所以双方得前往豫州总管府治所悬瓠,等总管府署来审理‘此案’。 一想到这里,阴世师就心生绝望,他被郑善果之母崔氏控告‘非礼’,然而昨日他根本就没有做出那种事情,思来想去,也只有那位化名余文乐的西阳王宇文温嫌疑最大。 不对,根本就是宇文温做的! 昨日阴世师在县署里极力辩解,将事情原委说了出来,甚至将宇文温的身份也说了出来,希望县令赶紧派人去通风报信,结果没人相信。 郑善果母子情绪激动,不依不饶要求将他这个‘衣冠禽兽’绳之以法,县令和县丞苦着脸商量之后,便将他们双方安置在城中,等候进一步的决定。 方才县署来人通报,说已经决定派人他们送到悬瓠,等上官处置,一听说要去悬瓠,阴世师就拼命解释说悬瓠危险,西阳王昨日领兵北上,此时的悬瓠一定已经出事了。 然而没人相信他的话,在别人眼中,他阴世师就是衣冠禽兽,斯文败类,出身累世官宦人家却行那龌龊之事,而郑善果母子的不断申诉,更让人愈发鄙视起阴世师。 郑善果出身荥阳郑氏,其母出身清河崔氏,两家家族人脉深厚,想来这个消息迟早要传遍四方,一想到他们阴家世代清白的名声,眼见着就要断送在自己手中,阴世师欲哭无泪,可如今不光名声,就连性命也有危险。 宇文温突然出现在白苟,还带着那么多骑兵,想做什么,阴世师能猜得出来,他自由习武熟知将略,可以预想到西阳王的目标必定是悬瓠。 而接下来,围绕悬瓠必然爆发一场惨烈的攻防战,阴世师知道自己一旦去了悬瓠,必然被卷进去,届时身不由己,是死是活就完全看天意了。 然而他现在就已经身不由己,不去悬瓠,那是心里有鬼,半路逃亡,名声更加狼藉。 院内,几名随从正在将行李装车,此次阴世师被人‘请’去悬瓠,随行人员过半不得跟随要迟一日出发,县署如此做是避免他们仗着人多强行逃跑,而自家郎主惹出来的事,让随从们灰头土脸。 谁能想到,平日里风度翩翩的郎主,竟然做出如此龌龊之事,受害者还是出身清河崔氏的女子,如此胆大妄为的事情,迟早要传得众人皆知,到时候大家出门都要被人指指点点,真是... 郎主莫非是想女人想疯了?连守寡的寡妇都要占便宜,人家的儿子都快二十岁了哎! 气氛有些尴尬,阴世师没脸见人,所以直到马车装车完毕,他才走出房间,交代了留守人员几句话,默默的坐上马车,他当然会骑马,但别人怕他逃跑,所以只能坐马车。 屈辱、悲愤、绝望,阴世师心中百味杂陈,待其坐稳,车夫挥动马鞭,马车缓缓动起来,向院外驶去。 另一处院子,郑善果扶着母亲崔氏上马车,他们今日要去悬瓠,然后在总管府署再次控告衣冠禽兽阴世师的恶行,让这个斯文败类得到应有的惩处。 母亲受辱,身为儿子的郑善果悲愤异常,母子俩本来今日不想和衣冠禽兽同行,但白苟县署人手不足,不可能派出两队人马随同他们去悬瓠,所以只能合作一处出发。 但郑善果决定己方走在前面,省得看见阴世师就觉得热血上涌想打人,从白苟到悬瓠大概有八十里路程,以通常的行进速度而言,次日可以抵达。 如果全程骑马当日便可到达,就是累一些,而考虑到母亲,郑善果决定还是缓上一缓,即便可能因此导致赴任误期也在所不惜。 荥阳郑氏、清河崔氏,这两家都是天下第一等的世家高门,虽然族中子弟很多,境遇各有不同,但家族声望绝不容他人玷污,郑善果决不能为了自己的前程,坐视母亲受辱而不管不顾。 他已经下定决心,到了悬瓠之后,在总管府署里定要为母亲讨还公道,一定要让斯文败类得到应有的处罚,决不能让对方蒙混过关。 悬瓠距离荥阳不算远,昨日郑善果便派人前往荥阳,将这件事情告知族中长辈,虽然长辈们未必会直接出手相助,但至少能确保豫州总管府的官员不敢明目张胆包庇阴世师,明面上说要严惩,暗地里悄悄放过。 想到这里,郑善果不由得握紧双拳,接连深呼吸几下才将胸中愤懑化掉,他自幼丧父,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郑善果和随从骑上马,领着马车缓缓驶出小院,出了传舍,他没有看后面那个斯文败类所乘马车,而是策马走在母亲所乘马车旁边。 白苟城不算大,是当年元魏、萧齐对峙的前线要地,城中道路均为黄泥地面,雨后泥泞愈发难行,车队刚要抵达城门,却见前方喧嚣起来。 “关城门,快关城门!!” 城门处一片混乱,似乎有人嚷嚷着关城门,郑善果见状觉得奇怪,因为按时辰来说,城门可是刚开了不过吧半个时辰罢了。 随着咯吱咯吱的声音响起,城门正在缓缓合拢,数名身上中箭、血迹斑斑的骑兵,从城门处冲入城中,一边策马狂奔一边不住高声呼喊: “贼人破了宋安,不想死的快协助官军拦住他们!” “啊?贼人破了宋安...贼人是哪来的?”郑善果一下子没回过神,宋安是息州治所,没听说有敌军或贼寇出没,同行的小吏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听城门处响起惨叫声。 门洞处又传来哭喊声、马蹄声、厮杀声,本该合上的城门,又缓缓打开,街道上的百姓如同煮开的水般躁动起来,抱头鼠窜四处躲藏,撕心裂肺的哭喊传入郑善果耳中,听上去满是绝望: “贼人入城了!贼人入城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旗帜 申州,州治平阳,如今已是日上三竿,而平阳的各处城门却依然紧闭,城墙上的士兵三三两两来回走动,以便让时不时抽查岗位的督将看见,让对方确定自己在履行警戒职责。 申州位于豫州西南境,州治平阳南侧便是桐柏山脉,其上的义阳三关便是往来桐柏山南北通道上的关隘,而所谓‘义阳’,便是平阳的旧称。 数百年来的腥风血雨,让义阳三关成为兵家必争之地,而桐柏山北麓的平阳(义阳),就是义阳三关的北面门户,突破三关的南来敌军,要攻破平阳(义阳),才能在桐柏山北麓站稳脚跟。 所以为了提防山南安州军偷袭,如今的平阳城戒备森严,虽然城南有水做护城河,即便是白昼也大门紧闭,偶尔开启的南门只允许运送粮草的车队出入,而寻常百姓要进出城池,就得走北门。 北门大部分时间会关闭,偶尔打开让往来百姓通行,但即便如此,行人也得经过严格盘查方能进出。 同样,为了防止敌军冒名顶替混入城中,即便是信使等公干人员,也得出示凭证以及接受询问,不是州署小题大做,实在是事关重大,不得不谨慎行事。 不久前山南荆襄出了叛逆,朝廷调集大军讨伐,豫州官军主力西进攻打荆州方城,又有官军在光州攻打大别山五关。 而与此同时攻打义阳三关的官兵只是佯攻,兵力不算多,一旦被对方反扑,平阳很容易遭到攻击。 当然,申州北面有永州,东北面是豫州,而东面是息州,只要平阳驻军守上数日,援兵必然会赶到,来犯之敌只能灰溜溜撤退。 所以对于平阳守军来说,防备敌军偷袭就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桐柏山上有三关分别扼守三条要道,但这不代表翻越桐柏山就只能走这三条道,小股精锐完全可以避开这三条路,翻山越岭同样可以往来南北。 这样的小股精锐若要偷袭,平阳很难一直提防,所以官府索性实行门禁,与此同时在城中实行联防,各里坊一旦发现有陌生人出现,必须立刻将其扭送官府。 严防死守之下,平阳城不敢说固若金汤,但至少大家晚上睡觉时都能睡得安稳些。 “呐,你看见那座山了没有?那叫贤首山,又名贤隐山,相传汉时大贤周磐隐居于此故而得名...” 城西,城楼上两名男子正在举目远眺,向着城郊数里外的贤首山指指点点,他们身着白衣,和身着戎服正在城头警戒的士兵形成鲜明对比。 “原来这就是贤首山...莫非是梁高祖破敌之处?” “正是,不知你可曾听过那首鼓吹曲《贤首山》?” “嗯,昔年在广陵,曾经听人唱过,不过听起来颇为慷慨激昂,似乎为军乐?” “没错,此为萧梁军中乐曲,奈何,奈何...” 两人之中,身材瘦小些的男子无奈的说着,他看看左右,发现士兵距离比较远,便拍着墙垛哼起来:“贤首山,险而峻。乘岘岫,凭临胡阵...” “骋奇谟,奋卒徒。断白马,塞飞狐。殪日逐,歼骨都。刃谷蠡,馘林胡。草既润,原亦涂...” “轮无反,幕有乌。扫残孽,震戎逋。扬凯奏,展欢。咏杜,旋京吴...” 歌声很低沉,另一人听着听着不由自主跟着唱起来,唱到最后三个字“旋京吴”后,他叹了口气:“旋京吴...如今北军都差点攻破建康了,还旋什么旋...” “这不又打退了么?”瘦子笑了笑,可笑容满是苦涩。 “算了,陈官家的江山,他自己都不心疼,我们这些布衣心痛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这年头隔三差五就要打仗,眼见着又开始乱起来,江表总归安全些。” “安全?江州完蛋了,据说岭表也完蛋了,就剩下三吴,江表那么多人,粮食肯定不够吃,到时候乱起来,那就是易子而食了!” 时局动荡,说起时事总是让人消沉,两人陷入沉默,他们是行商,月前带着货物路过平阳,要翻越桐柏山南下,到安陆做买卖。 结果局势突变,官军说要讨逆,桐柏山道路断绝,两人的货物刚好存在城中邸店,结果全被官府封了,然后‘有偿’征用,而实际上给予的补偿,有和没有差不多。 眼见着本钱就要赔光,两人急了眼,这段时间以来在城中四处奔走,到处找门路托关系,忙得心力憔悴之际,只换来一张纸。 官府说如今官军讨伐山南逆贼,事发突然来不及调拨物资,所以‘临时’征用他们的物资,待得平定逆贼之后,再凭这张写有货物种类、数量的纸,到州署领回相应数量的货物。 事情都到了这份上,两位算是想清楚自己白忙活了,他们既然敢出来行商,就知道行商的风险很高,反正人没事,那就等下次再赚回来。 奈何心中十分苦闷,于是走上城头举目远眺散散心,反正他们之前疏通关系时混得个脸熟,守军将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上城头散散心。 看着城外的贤首山,两人不由得唏嘘,相传将近百年前,还是元魏和萧齐对峙之际,魏军大举南下,进攻齐国淮水一线,处于淮水上游的义阳(现在的平阳)也倒了大霉。 齐军随后全线反攻,西线齐军主力翻越桐柏山,进攻围困义阳的魏军,一支齐军顺着源自桐柏山的水进军,在水流经的贤首山扎营。 贤首山下游就是义阳,围城的魏军士兵见着贤首山上密密麻麻的齐军旗帜,不知兵力多少,未敢轻举妄动。 义阳齐军见援军抵达,士气大振,内外夹击魏军,魏军眼见事不可为只能撤围而去,而率领那只齐军出现在贤首山的将领,就是后来的萧梁高祖萧衍。 后来有人以此做鼓乐曲,名为《贤首山》,此曲慷慨激昂,为萧梁军乐之一。 原本,萧梁可以趁着元魏六镇之乱挥师北伐,结果到后来闹出个侯景之乱,从此南朝国祚消散,而到了现在,南朝陈国眼见着就要完蛋了。 虽然周国局势突变,但没人认为宇文氏能够顶得多久,想想尉迟氏若改朝换代,势必统一中原,从此天下太平,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数百年来战火纷飞,倒霉的都是百姓,能有个太平日子,再苦也总好过活在乱世生不如死。 “宇文氏完了,黄州西阳也完了,买卖又不好做了,真是可惜...嗯?你在看什么?” 瘦子顺着另一人的目光看向远方,看向贤首山,片刻后揉了揉眼睛继续看,今日雨过天晴,光线不错,他似乎看见贤首山那边冒起了黑烟。 据说官军在贤首山有营寨,扼守水上游,现在有黑烟冒起来,莫非是营寨失火了? 水上游漂下一艘船,船帆血迹斑斑,城西守军纷纷聚集西南角,待得船只顺流而下从平阳城西南角旁漂过,所有看清船上情形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船上堆着许多血淋淋的人头! 满载着人头的船只,途径城南浮桥时被拦了下来,守军在船上找到几封信,打开一看内容都是一样的,说来说去就是一个意思:投降。 那是安州军的劝降书,对方声称已经派兵抵达贤首山,那里的营寨已经换了主人,船上的人头就是守军首级,而安州军突破桐柏山三关也在指日之间,所以平阳守军不要做无意义的抵抗,赶快投降。 平阳守军很快做出反应,派出骑兵赶赴悬瓠求援,而使者刚出城不到一个时辰,城北郊外便尘土大作、旗帜招展,看样子是大股骑兵正在接近。 桐柏山南麓的安州军,即便翻山越岭来偷袭平阳,也不可能背着那么多马匹翻山,所以... 义阳城头守军看着那片旗帜,个个面露喜色欢呼起来:“援军,是援军来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永州之野 金色的麦浪随风荡漾,宇文温看着眼前景象颇为神往,今年应该会有一个好收成,但前提是有足够的时间收割,而收割的不光是麦子,还有人头。 胯下坐骑疾驰在麦田里,他手握佩刀向右横放,马匹奔跑带起的速度让佩刀有了切割力,轻而易举突破阻碍,将大好头颅切了下来。 骑兵如同一阵风般掠过人群,随着血光溅起,金黄色的麦田里多了许多具喷血的无头尸体。 悬瓠忽然告急,其西的永州州兵奉命增援,将近八百人的州兵大部分以步卒为主,却在州治城阳郊外数里被人数相近的敌军骑兵袭击。 在平坦的旷野里,没有人数优势的步卒想要抵御骑兵冲击十分困难,虽然永州兵临时结成圆阵试图自保,但很快便在敌骑的一**骑射袭扰下崩溃。 崩溃发生的那一瞬间,代表着围猎揭开序幕,背对敌人逃亡的步卒,就如同沉甸甸的麦穗一般,等待着镰刀的收割。 宇文温收刀入鞘,扯住缰绳,让坐骑放慢速度,停在麦田里,看着眼前的围猎情景,一时间走了神。 秋天是打猎的季节,打猎是这个时代盛行的一项社交娱乐活动,男人们呼朋唤友、飞鹰走狗,女人们聚在步障里细数家长里短,其热闹程度可是让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痴迷不已。 然而对于宇文温来说,打猎很无聊,因为他很忙,没时间去打猎消遣,即便大型打猎活动本身就带着军事色彩,他也不经常组织部下去打猎。 在西阳**年,宇文温除了官府每年举办例行活动时射射野鸭、大雁、兔子之外,就没怎么过打猎活动,黄州地界多水多丘陵,猎场受限颇多,总没有当年在关中时飞鹰走狗痛快。 也只有在宽阔平坦的猎场,打猎才具备军事色彩,可以锻炼人的组织协调能力,而这样的能力,宇文温自认为已经有了。 然而当他翻过桐柏山-大别山山脉,进入河南地界之后,才发现是自己感觉太过良好,常年蹲在山南的他,指挥能力已经开始异化。 擅长指挥步兵,对大规模骑兵作战反倒有些陌生,眼前这场如同围猎的伏击战,他指挥起来居然不觉得如臂使指,有了生疏感。 步阵的调度,可以通过旗号、传令兵来进行,步阵的防御和进攻,主帅可以从容布置,而骑兵作战完全相反,一旦骑兵动起来,留给主帅的反应时间很短。 随时处于动态的骑兵,数量少了还好,如果数量上千之后,指挥起来其难度骤然增大,这对主帅的要求很高,而宇文温发现自己好像没有那样的能力。 简而言之,他和臭棋篓子下棋下太多,指挥大规模骑兵作战的能力愈发低下。 黄州总管府位于长江北岸,地形多丘陵、胡泊,算是水网地区,和周边许多地区一样,不太适合骑兵大规模机动作战,而他这几年打仗所经历的地区,大部分都是如此。 宇文温因为缺马的问题,手头上骑兵不多,所以作战以步兵为主,这七八年来的主要敌人,是骑兵同样悲催的陈**队。 正所谓菜鸡互啄,宇文温根本就没有得到很好的机会,锻炼指挥骑兵作战的能力,而玩步战、水战玩多了的结果,就是对于平原地区大规模骑兵作战竟然有些不适应。 因为缺马,宇文温手上可直接指挥的骑兵,常年来不到一千,更别说还得分成几股来使用,在长江流域打本来就缺马的陈军倒无所谓,可如今进入河南平原地区,就开始露怯了。 宇文温领着从兄长手上借来的三千骑兵,难得奢侈了一回,结果指挥起来居然磕磕碰碰,因为骑兵战术和步兵战术截然不同,而小股骑兵和大股骑兵作战时的战术也截然不同, 备马充裕的骑兵,在平原的攻击范围,是以百里为半径的一个大圆圈,这个时代骑兵对付步兵的典型战术,就是傍晚撤退到一百里以外,次日再呼啸而来。 步兵一日内的进攻距离,大概在五十里就到了极限,因为作战状态下步兵必然身着铠甲行军,还得保证抵达目的地有体力投入战斗。 若步兵强行军一百里,抵达目的地也是没有战斗力可言,所以在平原地区以步制骑,那就是一个餐桌,上面全都是杯具(悲剧)。 在水网地带,步兵可以借助地利防范敌骑袭扰,而在辽阔的平原地区,敌军骑兵可以反复袭扰长达月余,再能打的步兵,被这么折磨全都要跪。 一支军队缺乏骑兵的下场,就是活动范围被敌方不断压缩,己方放出去哨探的游骑有去无回,对周边敌情一无所知,最后的结局,要么有人逃跑导致不战自溃,要么就是断粮。 这会是虎林军的结局么? 在这永州之野,宇文温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弱项必须面对:指挥大规模骑兵作战,一时半会恐怕真的不能胜任了。 三千骑兵也敢说大规模?有没有搞错? 没搞错,三千骑兵,还是比较精锐的那种,已经称得上大规模了。 当年高欢破尔朱氏的韩陵之战,尔朱氏联军兵力刨除水分,六七万总是有的,而高欢手上兵力大概是步兵二万,骑兵将近三千。 韩陵之战奠定了高欢的霸业,如今同样有精骑三千的宇文温,却只是在豫州搞猥琐的偷袭,自己领着七八百骑在这永州之野偷鸡摸狗。 做人贵有自知之明,所以宇文温不打算强行出头,接下来的骑兵作战,他还是做个名义主帅比较好,而就在此时,看着面前已结束的战斗,他破天荒觉得自己失算了: 应该把史万岁调过来,亲自指挥三千骑兵,这样才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然而根据宇文温的安排,史万岁在江州一线防御极有可能西进的尉迟佑耆,或者是妄图反扑的陈军,即便现在要调动,也来不及了。 甚至宇文温的虎林军,搞不好此时才刚刚翻越大庾岭,所以他只能用借来的三千骑兵,搞猥琐的偷袭...么? 数骑近前,当先一人是独眼的杨素,他策马靠向宇文温,行礼后问道:“大王召唤下官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宇文温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下马走在麦田里,杨素亦下马紧随其后。 走了几步,宇文温驻足远眺,看着远处模模糊糊的城阳轮廓,忽然说道:“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 《捕蛇者说》的永州,不是此时宇文温所处的永州,当然这件事杨素不知道,他只是默默的跟着。 “这七八百州兵,怕是永州刺史手上最后堪战之兵,如今尘埃落定,城阳指日可待...”宇文温忽然转了话题,不等杨素说话,随即又把话题一转: “杨使君,昨日军议时间仓促,寡人无暇多问,现在略有闲暇,不知杨使君对接下来的局势有何见解?” “大王,下官想说的有很多,不知....”杨素确实想建言,宇文温手上居然有骑兵三千,正是大有可为之际,他不愿作壁上观。 “说吧,战场上谈论战事不是正好么?” 抬头看着北方的天空,宇文温试图看到千里之外的邺城,或许自觉胜券在握的丞相尉迟,此时正惬意的规划新王朝的典章制度。 想到这里,宇文温心中冷笑:史万岁不在?没关系,这不眼镜蛇杨素在么? 有这条毒蛇在,就算只能动用两千骑兵,也要搅得你们肠穿肚烂!! 第一百八十章 那边 午后,汝阳城,城门紧闭,城墙上人头攒动,被官府临时征召的城中百姓,此时此刻正在守城,人手一根木棍,石块若干,人人都跟着喊过口号,说要与汝阳共存亡。 据说不久前悬瓠出了逆贼,汝阳郡守紧急调兵增援,结果郡兵走到半路便倒了大霉,消息传来吓得人心惶惶,只道接下来汝阳要完了。 “哎哟,那时亏得我跑得快,往河沟里那么一钻,好歹是逃过一劫了!” 城墙一隅,一个干瘦的中年人正在向街坊们讲述自己的经历,那日郡兵遇伏伤亡惨重,服兵役的这个中年人侥幸捡了条命跑回来。 他的经历十分惊险,然而此次围坐在旁边的人们并不感兴趣,因为还有人也跑回来了,却没这位如此狼狈。 “你当时老老实实跪地求饶,不就好端端回来了?结果钻河沟给水蛇咬了屁股,又崴了脚,真是何苦哟!” “谁知道会是如此!” 中年人拍着大腿叹道,声音不是很大,却足以让旁边的人听见,“就是可惜了老牛,被流矢射中面门,当场就不行了...” “那些正经打仗的兵,真是不仗义,见势不妙便投降,也不跟我们说声,大家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吓得到处乱跑,结果反倒被人盯上,一射一个准...” 旁人听了不住叹气,大家都是街坊邻居,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如今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真是人各有命。 半路遇伏的队伍里,有许多郡兵见势不妙,扔了武器投降,不但什么事都没有,对方还把他们都放了,最后全须全尾的跑回汝阳。 反倒是临时被征发的青壮,因为不懂得‘规矩’反倒丢了性命。 现如今,轮到下一拨人被征发守城了,大家都觉得这次绝不能犯浑,一旦敌军要攻城,赶紧撅屁股跪地投降,省得到处乱跑又被盯上。 “这可真是邪门了,光天化日,哪里来的逆贼把悬瓠给占了?” “哎,你们是不知道...”又有一名男子压低声音,嘀嘀咕咕起来,悬瓠是豫州总管府治所,距离汝阳大约是一百多里,不远不近的距离,许多人都在悬瓠一带有亲戚,所以什么消息都有。 至于那些消息靠不靠谱,天晓得。 “呐,我呢,也是听别人传的...”男子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官军盯着,便传播起小道消息。 “悬瓠啊......唉!那叫一个惨呐!” 开场白就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来,那人随后说道:“我呢,有个连襟在保城,保城大家知道吧,就在悬瓠南边,两边近着呢...” “这不还没秋收么?那连襟的主家缺人手,我就跑去保城打短工,刚领了布帛,便到悬瓠换些盐,顺便见见世面,谁不知当晚祸事便来了...” “晚上逆贼入了城,陷了官署,杀得人头滚滚,说是什么天子被奸臣迫害,落难悬瓠,所以要起兵勤王..” “有些当官的不从,结果被杀了头,家眷都被乱兵给分了,哎哟喂,一晚上都在那里喊,衣不蔽体,白花花的大长腿...” 本来大家听着听着都是一脸茫然的表情,他们不太关心什么天子不天子,琢磨着此人大概是什么骗子,也不知道什么唤做“勤王”,反正都和自己无关,只是听到‘杀得人头滚滚’便有些害怕。 结果再听到“衣不蔽体”、“白花花的大长腿”,个个来了精神,许多人都是家徒四壁,娶不起媳妇,除了做梦时想想大长腿,就只有胡侃瞎聊时议论议论了。 “唉,那些小娘子,被乱兵用马驮着,就这么在大街上过去,我看了一眼,真是嫩的可以掐出水来,本来可以分得一个...” “分...分得一个!” 有人惊呼,随即捂着嘴,其他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不住的问什么是“本来可以分得一个”。 “呐,这话说出来是要杀头的,都是街坊邻居,我才敢说的...” 那人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心中掂量掂量,最后还是决定把背了许多遍的台词说出来,毕竟收了那边的好处,事后说不得还有,怎么都得把那边教的话在汝阳传一传。 ‘那边’是哪边?呃... “呐,乱兵说,他们要勤王,所以才占了悬瓠,凡是跟着他们一起打仗的,立了功就能分得一个小娘子...” “扯谈吧!若是有许多人去投...呃...哪里有如此多小娘子分!” “你个榆木脑袋!”男子急了眼,不过还好‘那边’教过他该怎么圆,故而说法马上就有了:“不够分,可以轮流和小娘子困觉啊!” “困困觉...” 许多人都觉得口干舌燥起来,他们可能一辈子都娶不起媳妇,女人的味道只能在梦中想想,亦或者是用手,哪里有机会那什么... 男子犹豫片刻,把接下来的台词说出来:“你们想什么呢?投了逆贼,那可是朝不保夕,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死了...哎呀,还是莫要去了...” 他实在想不通,那边为何教他说这种话,尤其最后这几句,大家听了之后哪里还敢去悬瓠投...投军? 那晚他确实在悬瓠,也确实见着杀人,却没见着什么“衣不蔽体”、“白花花的大长腿”,因为是外地人,所以很快被乱兵搜了去,原以为要完,结果接了这份‘短工’。 这‘短工’有危险,但手里沉甸甸一吊铜钱也是真的,想着还能有数目不小的‘尾数’,他便硬着头皮回汝阳‘办事’,反正已经把话传出去了,到底效果如何,就不干他的事。 见着旁边几个年轻人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这几位穷得可能一辈子都娶不上媳妇,想来是动心了,不过他该说的已经说了,日后丢了性命,可怪不到他头上。 不过呢,若是那边真的势大,说不得他也算立了功,到时候...好歹能困个觉吧? 一群人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忽然耳边传来呼喊声:“哎,哎!那边,那边有人来了!” 随着这声呼喊,城头混乱起来,协助守城的百姓只道贼人来了,个个吓得手足无措乱成一团,不过后来发现城外只有数骑接近,大家好歹冷静下来。 有官军士兵仔细看了看来人,随后脱口而出:“哎?这不是吴主簿么?他不是死在乱军之中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勤王? 私第,刚从郡署回来的郡主簿吴秋安抚着妻儿,一家人本以为阴阳相隔,未曾料居然还能团聚,真是悲喜一瞬间,只叹世事无常。 吴秋之前随军赶赴悬瓠平乱,结果半路遇伏,道路两旁箭如雨下,他当场就坠马摔得半死,随后被对方俘虏。 原以为小命就此不保,结果对方将他带回悬瓠,好吃好喝招待不说,还让他到总管府署走了一转,这一转可不得了,惊得他到现在还没完全回过神。 “好了好了,莫要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妾以为,妾以为...呜呜呜呜...” 家人只道吴秋死了,结果方才将他出现在门口,吴妻吓得差点昏倒,吴秋刚和妻儿说了几句话便被管家打断,说是有客来访。 吴家是汝阳本地大户,不然也不会被郡守辟为郡主簿,他在本地的亲朋故旧不少,也就是所谓的人脉广、朋友多。 要么战死要么被俘的吴秋,居然能够全须全尾的回来,当然会有亲朋好友第一时间来探望,至于对方实际上想干什么,吴秋也心知肚明。 方才他回城后,第一时间便到郡守那里,把在悬瓠的经历说了一遍,毕竟这也是‘那边’要求的,至于郡守会怎么决定,与他无关。 吴家身为汝阳本地大户,郡守即便敢杀人灭口,也得掂量掂量后果如何,他吴秋族亲、姻亲众多,可不是好欺负的! 所以... “吴兄,悬瓠到底出了何事?” “诸位以为呢?” 书房里,吴秋正和几位朋友密谈,大家都是自己人,所以关键时候的关键消息必须分享,不然一步走错就会满盘皆输。 “吴兄,这几日那些来路不明的骑兵,到处撒放文告,真真假假,真是让人不知所措...悬瓠,到底出了何事?” “总管长史完了,几个上佐也完了,领兵偷城的,是黄州的独脚铜人。” “是他!他怎么...怎么...”那几人被这个消息所震惊,嘴都合不拢。 西阳日益旺盛的各类产业吸引了南来北往的客商,他们将独脚铜人决战西阳之巅的故事传向各地,汝阳的大户们都听人提起过这个荒唐的故事。 虽然听完之后都是一笑了之,但独脚铜人之名,却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 “什么怎么?光城完了,宋安完了,悬瓠完了,猜猜我在总管府署还看到了什么?是申州刺史的人头!” 吴秋话音刚落,在场众人俱是倒吸一口凉气,光城、宋安出事的传言如今已传到汝阳,而本地大户们忧心忡忡的,就是接下来的局势会如何发展。 黄州总管是独脚铜人,名讳是宇文...冷还是热还是温?大户们不关心也不想知道,但知道如今朝廷已经要铲除宇文氏,本来官军气势汹汹杀向山南,怎么会被这位给抄了后路? “他是如何抄的,我不知道,你们可知我在官署还看见了谁?” “谁?” “当今天子!” “啊?新君不是刚继...等等,你是说已经死了的那个天子?” “没错!” “不会吧,你又没去过邺城,如何知道天子模样?” 面对质疑,吴秋的回答又是一个震撼消息:“我是没见过,但总管府掾骨仪是见过的,当时他就在天子身边,恭敬有加!” “骨曹掾的脾气,你们大概也知道,他可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也不是阿谀奉承之徒,如果那人是假的,他就是死,也不会认!” 这个消息可不得了,朝廷已经宣布天子‘伤重不治’,新君继位,生怕天下人不知,到处张榜公告,当时汝阳郡守还特地召集大户们到郡署,当众宣读了朝廷的诏令。 结果天子还没死! 然后呢?大家去悬瓠勤王? 你脑子是不是烧坏了?御座上坐的是人是狗于我们有何关系? 天下纷争数百年,河南北有黄河南有淮水,是南北交锋、对峙的前线,各地著姓、豪族、大户已经在长达数百年的拉锯战中伤亡惨重,能存活下来的就算当初再傻,如今也学聪明了。 什么都是假的,如何延续家族血脉才是真的! 双面下注、虚与委蛇、首鼠两端、墙头草见风倒,说来说去就是一三个字:识时务。 吴秋和几个好友,如今最关心的不是什么勤王,而是各自的家族如何在这场风波里存活下来,天子是真的,而尉迟氏势大也是真的,选哪边还用想? 尉迟丞相就是立个乞丐做皇帝,大家都要捏着鼻子认啊! “依我看,大家就作壁上观吧,朝廷迟早派大军攻打悬瓠,谁不长眼了跑去悬瓠勤王?不过在那之前,就不要傻呵呵呵出城送死,大家说是不是?” “吴兄说的是...不知悬瓠那边实力如何?” “我哪里得见城中虚实,不过那位独脚铜人居然来了,你们不觉得奇怪么?” “此话怎讲?” 吴秋虽然只是小小郡主簿,但经手的公文多了,论起消息灵通自然不遑多让,他开始做出提示: “这一位,按说应该在岭表,而不久之前,官军还在光州那边攻打大别山五关,结果呢?” “你是说,独脚铜人把光州那边的官军打败了?这怎么可能?官军兵力恐怕不下万人!” “人家都陷了悬瓠!光州完了,息州完了,申州也完了,我看永州也要完,山南的兵马翻过桐柏山、大别山,地盘已经和悬瓠连起来,独脚铜人才敢和天子在悬瓠折腾!” “那我们?” “看戏,官军主力来豫州之前,大家都待在汝阳城里不要乱跑,如果悬瓠那边派兵来攻,该投降就投降,别傻兮兮的玩命!大不了官军来了之后再反正嘛!” 吴秋生怕大家想不通,所以免不得再次提醒:“我这次在悬瓠,见着其他几个郡的吏员,有被抓的,有被赚来的,想来都被天子召见,然后放回去传消息,别处郡县必然装疯卖傻,我们就不要做出头的椽子了。” “郡守若是想不通,还要组织兵马去助剿,大家应付了事就好,情况不妙该投降就投降,家里有老有小的,凭什么跟着外人去玩命?” “他若是打了胜仗倒是立功高升,可汝阳的父老乡亲伤亡惨重,又能捞着什么好!” 这个时代的地方官场,州郡官员除了主官和上佐,其余佐官大多是当地人担任,譬如州刺史、长史、司马是朝廷任命,而别驾、治中、主簿一般都会辟、举当地人出任,郡佐官亦是如此。 这是中央朝廷和地方大族之间妥协的结果,尤其对于郡守来说,当地大户的意见,能够极大影响最终的决策。 若是平日,除非迫不得已否则大户们不敢和郡守对着干,可到了关键时候,郡守必须考虑大户们的意见,不然什么时候被卖了都不知道。 大户们都有佃农、庄客甚至部曲、私兵,如果几家大户勾结起来,手头上的私兵至少人数不逊于郡守控制的兵马,如果大敌当前,郡守得不到本地大户的支持,要么弃城逃亡,要么被人半夜献城,全家死绝。 吴秋等人是汝阳大户,不能成事却能坏事,所以郡守不敢威逼太过,当然若是朝廷大军来了那就另说,但现在,自保要紧。 “事情不要做绝,郡守这边的话,还是要听的,不过悬瓠那边的话,能做就大概做一做...”吴秋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若是独脚铜人又击败了朝廷大军,大家倒是可以考虑一下,要不要去勤王...” 第一百八十二章 勤王了! “勤王了!勤王了!” 叶城南门外,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正手舞足蹈的喊着,正在排队进出城的人们闻言一愣,个个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有相熟的人随即围了上来:“哎,我说王疯子,你瞎嚷嚷啥呢?” “勤王了!勤王了!” 王疯子自言自语般的喊着,围在身边的人越多,喊得就越起劲,旁人越听越迷糊,因为大家都不知道什么是“勤王”。 莫非要大家多施舍一些粥给你这姓王的疯子?所以就唤作‘勤’王? 百姓们绝大多数都是目不识丁,所以不理解什么是‘勤王’,可城门官就不一样了,虽然他也不过是粗通文墨,但知道‘勤王’代表着什么意思。 “哎!!王疯子你莫要乱喊了!” “勤王了!勤王了!” “嘿!越说越来劲了!” 城门官恼怒之下,让手下青壮赶紧把王疯子轰走,结果王疯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就像一条泥鳅,嘴里不停的喊着“勤王了!” 好不容易将其抓住,正要往外拖,旁人赶紧求起情来,大家觉得何苦跟一个疯子过不去。 王疯子本名王二,是城中居民,家中虽然贫苦,但娶了个媳妇,本来日子好好的,结果媳妇临盆时出事一尸两命,王二受此刺激就疯了,从此就被人称为王疯子。 说是疯子,其实是半疯,旁人说的话,他还听得懂,有时候还能与人交流,只是脑子坏了就坏了,再也无法和正常人一般。 街坊邻居见其可怜,时不时接济一下,王疯子就这么饱一餐饥一餐,如同乞丐般度日,时不时胡言乱语一番,也没有谁当真。 “怪我?我这是救他!你们知不知道什么是...嗨!莫要乱嚷嚷了!若是被官军听了去,那是要杀头的!” 好心没好报的城门官没法把话说清楚,如今官军正在攻打方城,叶城是粮草集散重地,到处都是官军将士,一旦听得有人喊“勤王”,说抓就抓,说杀就杀。 如今大周换了天子,你在这里嚷嚷“勤王”,不是想造反是什么? 一个疯子当然不会造反,但幕后主使是谁,总得审问清楚,而一个疯子口无遮拦,说谁的名字,谁就要倒霉。 这种事情,城门官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所以他板着脸,让青壮把王疯子押走,结果这位是个人来疯,见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喊得就越大声: “勤王了!勤王了!” “悬瓠城里挂人头,男女老幼都不留!” “全都死绝啦!” “啪”的一声,王疯子被人打了一记耳光,守门官见其越来越不像话,亲手打耳光想让其住口,王疯子哭喊起来,守门官正要再来一下,扬起的手却被人抓住。 转头一看却是一名身着戎服的壮汉,面颊上一道伤疤十分狰狞,而其左右还有数人,正面色不善的瞪着围上来的青壮。 守门官只觉得自己的手腕如同被铁钳钳住一般,想挣脱却动弹不得,见着这厮杀汉一脸不善,他又不好发作。 叶城里到处都是当兵的,闹出事来他可承受不起,只能不住的说:“军爷,这是怎的?” “让、他、说!” 壮汉嘴里吐出三个字,守门官闻言没由来一个哆嗦,把王疯子松开。 王疯子转身要跑,被那壮汉一把扯住,随后高声问道:“你说!悬瓠怎么了!” “勤王了!勤王....” “啪”的一声,王疯子被壮汉抽了一个耳光,如同陀螺般原地打了个转。 壮汉再次扯住王疯子,咆哮着问:“说!悬瓠怎么了!” 王疯子捂着红肿的面颊,哭丧着脸重复刚被人教过的话,那人给他吃了许多好吃的,就教了三句简单易记的话。 “悬瓠城里挂人头,男女老幼都不留!”、“全都死绝啦!” 夹带着哭声的呼喊,让那壮汉如遭雷击,旁边几个士兵也是面色大变,竟然手足无措起来,现场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他们是豫州军士兵,从方城城外大营来到叶城办事,结果在叶城多次听到一个让人愕然的消息:悬瓠出事了。 豫州军将士有许多人的家属都在悬瓠,一旦出事那可就是一家老小全完了! 壮汉将疯子推开,转身便要去牵马,被同行士兵苦苦拦住:“队正!这疯子说出来的话信不得,信不得!” “信不得?之前在别处,你们也听说了!悬瓠出事了!” “队正!队正!擅自离营可是死罪,这种流言信不得...” “老子要回悬瓠,去他妈的死罪!老子一家老小都在悬瓠啊!” “队正!先回营再说啊!说不得将军要领兵杀回去,你一个人回去有何用!!” 。。。。。。 方城,郊外野地里营帐此起彼伏,围攻方城的朝廷大军在此扎营,数万兵马驻扎的营地绵延数里,一眼望去去无边无际。 夕阳西下,今日的攻城战结束,如林的投石机,此时已经后侧至安全距离,营地里升起炊烟,那是各部士兵在生火做饭。 朝廷兵马奉命讨伐弑君逆贼宇文亮父子,围攻方城的大军以豫州总管府兵马为主,辅以别处调来的客军,攻打方城,只是方城如同一块铁骨,怎么啃都啃不动。 攻防双方都是周军,对于投石机和轰天雷的使用都很娴熟,而对于地道攻城法也颇有心得,所以战局僵持至今,双方都毫无进展。 但时间在朝廷这边,再耗下去,先顶不住的只能是方城守军,所以豫州军将士不急,但现在不一样了。 最近这一两日,豫州那边有许多传言陆陆续续经叶城传到方城外大营,传到士兵们的耳朵里,一开始大家只当是有人造谣生事,可随着传言越来越多,许多士兵开始心神不宁。 传言的内容是什么“悬瓠二日”、“汝阳三屠”,让士兵们听了之后人心惶惶,而就在今日,去叶城押送粮草的士兵,又听到了愈发惊悚的消息: 悬瓠完了,真的完了,城中男女老幼都被乱军杀得干干净净。 这消息传到方城外大营之后,虽然督将们三令五申禁止传谣,但这消息依旧在军营里扩散开来,因为许多士兵的家眷都在豫州,不在悬瓠也在临近地区,没有人不担心自己的家人安危。 “哎,你听说了么?说是悬瓠闹什么...勤王了!” “勤王是什么鬼?哪个姓王的要施舍?” “施舍个头啊!如今叶城都在传,悬瓠里出了勤王军,把全城都给屠了!!” “你说什么!!” 几个正在煮饭的士兵,听得这个惊人的消息,不约而同惊呼起来,他们的家人都在悬瓠,若传言是真的,那那... 今日攻城,他们几个累得要死要活,就盼着现在煮饭填饱肚子,然后好好睡个觉,如今听得这消息,哪里还有心思吃饭,一个心思活络的转出去,在附近营区转了几圈,回来时明显失魂落魄。 “怎么了这是?到底外边怎么说的?” 那人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红着眼去抓佩刀就要往外走,惊得其他人奋力将其拦住:“怎么了这是?” “我要回悬瓠!!” “哎哟你嚷嚷啥啊!让人听见了说不得拉去打上一百杖!” “去他妈的一百杖!老子一家都在悬瓠啊!!” 说着说着那人就哭起来,其他士兵见状惊疑不定,问了许久才问出个所以然来: 军营里现在到处都在传,说前几日有人借着什么勤王的名义作乱,堵了悬瓠城门,在城里烧杀抢掠,女的先奸后杀,小的扔瓮里煮,老的拿去喂狗。 听到这里,其他人也慌了,有叫骂声传来,大家转过去一看,却是许多士兵聚集在一起,和督将及其部下对峙,原来是有人要离营回悬瓠,被督将以扰乱军心的罪名抓了。 若是平日,这倒霉鬼死了都没人帮,可如今不一样,因为要走的不止一个,也不是几个、几十个,而是成百上千,甚至还有更多。 “你们想做什么!全都老老实实待着!谁要敢传谣军法处置,不死也得脱层皮!” 督将挥舞着佩刀虚张声势,眼下情况不妙,聚集过来的士兵越来越多,个个面色不善,他已经快压不住了,但不压又不行,只能连骗带吓。 “将军!都在说悬瓠那边勤王了,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的事!悬瓠好得很!这是敌军细作在造谣!大家不要传谣,不要上他们的当!” 督将满头大汗的嚷嚷着,然而聚集起来的士兵根本就没有散开的意思,这样的情景,在其他各处都在上演,绵延数里的大营,如同一瓮即将煮开的水,慢慢沸腾起来。 第一百八十三章 议论纷纷 夜,城郊锣鼓喧天、号角连连,方城守军如临大敌,睡在藏兵洞里的士兵按照事前安排,依次登上城楼,准备迎接有可能的夜战。 方城已经被围了月余,攻防双方均擅长使用配重投石机和轰天雷,守城的荆州总管府军队,已经习惯了对方的花样百出。 围城的豫州军此次可能是夜袭,却不知真假,守军不防是不行的,但全部人都出动也是不行的,对方若使出疲兵之计,折腾上十来日,守军就要顶不住了。 所以应对之策就是晚上外面再怎么折腾,城里都是分批出兵,城头值夜警戒的士兵是第一拨,城墙脚下藏兵洞里一半人是第二拨,剩下的人是第三拨。 三拨人,足够应付先假后真的夜袭,如果对方只是虚张声势,那么城里其他人就继续睡觉,至于睡不睡得着,那就自己看着办。 城外有大动静,城头值夜的士兵敲锣示警,藏兵洞里的第二拨士兵赶到城头,大家准备好弓箭,摒气息声看着城外黑乎乎的大地,只见远处敌军营寨浮现点点火光,却没见什么人影往城墙靠近。 有士兵跑到投石机旁,就着火光开始准备发前的各项工作,这一个月来,敌军确实有夜袭的前例,其白日后撤的投石机,入夜后又偷偷摸摸前移,抛射轰天雷袭城。 而作为防御手段,城头有士兵支起大布幔,这布幔浸过水可以一定程度上防火,而布幔底部一直延伸到城垛外侧,就是要让敌军投掷的轰天雷撞在布幔之后滑落城头。 当然,轰天雷若是在这期间爆炸,那就没办法了。 轰天雷在战场上的使用越来频繁,普通士兵对其恐惧感也渐渐减轻,而作为率先使用配重投石机、轰天雷的军队,山南周军可不会被这两样东西吓住。 方城守军对敌军夜袭习以为常,所以各个位置的御敌准备都按部就班,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反正白天也要做这些事情,提前做了,说不得一会还能睡个回笼觉。 “这黑灯瞎火的,又是敲锣又是打鼓,他们莫非是在挖地道?地听那里没人打瞌睡吧?” “那哪能呢!那些兄弟吃喝拉撒都在大缸旁边,都恨不得睡在里面,地道里可闷得慌!” 有人叫起屈来,自从有了轰天雷,有一种战术就是攻城时挖地道抵达城墙脚下,然后来个‘升棺发财’把城墙轰塌,所以守军必须设地听提防敌军挖地道。 “地道里闷得慌?要不换换,我去地下闷,他们上城头。” “哎哟你这话说的!如今天气闷热异常,你倒是蹲地道里一整天试试啊!” 一群人叽叽喳喳议论着,算是苦中作乐,不过大家都是躲在城垛后面,没有轻易冒头,免得被外面偷城的敌军一箭射死。 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战场上各种死法都有,但过半的人都死于箭下,因为到处都是流矢,一不留神就会丢了性命,至于被轰天雷炸死,那是你不会躲。 又不是人挤人无处可躲的大阵,在城头能躲的地方多了去,最小都有酒坛大小的轰天雷飞过来,除非眼瞎不然肯定看得见,躲不过流矢还有话说,躲不过轰天雷还能说什么? 大家就这么议论着,时不时拍拍身下的土袋看看老不牢固,他们所处的城墙和别处不同,实际上数日前已经被轰天雷炸塌了,不过后来用了土袋来填,破口很快就补上。 土袋,顾名思义是装着土的布袋,无数个土袋垒起来,也能垒成和包砖城墙一样的土墙,而土袋除了可以堵破口,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能防轰天雷。 包砖的城墙,优点是不怕长期下雨后被水泡软、垮塌,可缺点就是被轰天雷炸中后,飞溅的砖块碎屑伤人,而外墙的包砖被炸开之后,出现的小破口如同台阶一般,能让敌军‘拾阶而上’。 后一个问题无法避免,而前一个问题很好解决,那就是用土袋在城头垒出一个个土垒,有轰天雷落在城头,士兵们可以躲到土垒逃过一劫。 土袋能吸收轰天雷爆炸时的冲力,即便轰天雷就在土垒旁炸开导致土袋破裂,躲在后面的士兵也只是被泥土覆盖,起来拍一拍就和没事一样。 借助这种手段还有其他措施,方城守军才能坚守城池月余,在对方的绵延不绝的轰天雷进攻下顽强生存。 坐在土袋垒成的土墙上,有士兵感慨:“这得要用掉多少布啊...可别糟蹋了...” “没事,打完仗,这布袋洗干净了拆开,就能做衣服穿了,上官说了,到时候每人至少分两个,不当衣服,拿来装米都是不错的。” “这上面有血啊,哪里能洗掉。” “哟!嫌弃了?你不要就让给我!” 一群人又笑骂起来,不过声音压得很低,督将见了也没打算制止,打仗,说不定什么时候人就死了,大家心里压抑、难受,有机会释放一下也是好的。 布,和粮食一样是可以拿来当做硬通货用的,甚至做买卖时都可以用布来以物易物,所以方城守军大规模使用土袋堵口,实际和用大量铜钱砸人没区别。 但为了守住方城,耗资靡费也没办法,就拿这段城墙来说,如果不是有提前备好的无数土袋拿来堵口,光是围绕争夺破口的白刃战,就要填进去不知道多少人命。 更别说如今有了物美价廉的黄州布,方城守军能备下充足的布袋,就是再堵上几次破口都没问题。 方城是荆州东北门户,这九年来战火不断,城池多次失守,而收复方城的荆州军随后又对其城防进行加强,并且专门针对投石机和轰天雷的防御进行有针对性的加强,所以守城将士信心十足。 城外敌军军营里的动静一直不停,城头守军也不敢掉以轻心,免得假夜袭变成真夜袭,两边就这么耗着,直到东方露白。 待得天亮,守军才发现城外敌军营寨好像有些不对劲,如林的投石机依然耸立,营寨里旗帜迎风招展,可没见有什么炊烟升起。 这年头的绝大部分人,每日都只吃两餐,基本没有吃早餐的习惯,但行军打仗却不同,一大早的不让将士吃饭,大家哪里有力气杀敌? 不过守军不敢大意,轮番吃完早餐之后日上三竿,发现城外敌军大营依旧没有动静,也没有人摆弄投石机,这时候才觉得真的很可疑。 守军派死士冒险出城,接近敌军营寨摸摸虚实,而死士们带回的消息让人瞠目结舌:敌军连夜撤了,昨晚的动静,想来是掩人耳目。 “撤了?他们为何要撤?莫不是使诈?” 守将不敢相信会有这种好事,又派游骑出城冒险向东面前进,哨探了数里地,确定没有敌军伏兵之后,大家才真的相信围城的敌军撤退了。 “快,派人去上宛报信!抓紧秋收!” “将军!城外的麦田、稻田都被割光了,哪里还有收成。” “蠢!是派人去上宛报信,让别的州郡抓紧秋收,时候刚刚好!” 骑兵带着好消息赶赴西面的上宛,城中守军欢呼雀跃之余看向东方,不由得议论纷纷。 豫州军怎么突然撤军?莫非豫州那边出乱子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军心可用 叶城南郊,从方城撤退的朝廷兵马在此扎营,这其中大半是豫州总管府军队,因为得知豫州出事,将士们人心大乱,眼见着就要爆发营啸,主帅、豫州总管贺拔伏恩机立断决定撤军,全军移师叶城。 临近黄昏,军营里升起袅袅炊烟,刚在城中结束军议的贺拔伏恩,匆匆出城回军营,如今军中人心不稳,他作为主帅必须坐镇大营,免得诸将处置不当引发兵变。 策马入辕门,贺拔伏恩没有直接去中军帐,而是在营地里步行巡视起来,所到之处大多在生火做饭,而与往日不同的是,许多士兵都沉默不语,亦或是在擦拭兵器。 贺拔伏恩领兵多年,对军中生活再熟悉不过,一般来说每当生火做饭以及用餐时,士兵们大多会三五成群闲聊,也算是排解心情的一种方式。 而现在,士兵们大多沉默寡言,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还有许多人抬头看向南方天空,双眼直勾勾,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贺拔伏恩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悬瓠出事了,军中将士大多来自豫州总管府军队,家人大多在悬瓠以及周边郡县,此时此刻,将士们在担心家人的安危。 而贺拔伏恩在悬瓠城的家眷,此时恐怕也已凶多吉少。 所幸,贺拔伏恩的儿女俱已成年,随着他来悬瓠上任的不过几个侍妾,即便出事,也不至于香火断绝。 营地中,贺拔伏恩所到之处,士兵们纷纷放下手上正忙着的活,站在两侧默默看着,主帅亲自巡营,若是平日大家必然胆战心惊,生怕出了什么纰漏招来一顿鞭子,可现在大家都无所谓了。 贺拔伏恩见着许多士兵悍然无惧的和他对视,心中并无恼怒之意,他明白士兵们最想要做的是什么,并且从士兵们的眼中看到了熊熊怒火。 也看到了期盼。 士兵们都期望他能带着大家杀回去,收复悬瓠,将那些屠城的畜生千刀万剐,所以接下来的战斗不需要发赏,也不需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轻易就能调动起将士们的杀敌之心。 这一切,可都拜西阳王宇文温所赐,贺拔伏恩打了那么多年仗,很难得遇见如此良机,能让全军上下空前团结、斗志昂扬。 贺拔伏恩原为齐国将领,周国攻齐时投降,经历了大象二年那场巨变之后,成了当时的蜀国公尉迟迥之部将,历经多年浴血奋战,成了尉迟氏嫡系将领。 正是如此,隋国灭亡之后他被任命为豫州总管府,整军备战就等着攻打宇文氏的山南地盘,而就在一个多月前,奉丞相尉迟之命率军攻打方城,要打开山南荆州的大门。 能否顺利拿下方城,事关尉迟氏能否尽快铲除宇文氏的这一全局布置,重要性不言而喻,贺拔伏恩当然不敢掉以轻心,而这次突然撤军将会直接导致之前布置化作泡影,进而影响全局。 然而贺拔伏恩并未获得许可,属于擅自撤军。 后果很严重,但不撤军的后果更严重,眼见着要发生哗变,贺拔伏恩等不到邺城那边的许可,当机立断下令马上撤军。 豫州总管府治所悬瓠被人偷袭,围攻方城的豫州军将士,其家属大多在悬瓠或者周边郡县,军心大乱之际再不撤军军,就只有不战自溃的下场。 豫州军的主力要是完了,朝廷想要收复悬瓠就得花更长的时间,因为亳州、扬州总管府仓促之下组织援军不会那么快,如此悬瓠就会像一个脓疮,导致豫州局势糜烂。 这样的后果,可比贺拔伏恩撤了方城之围还要严重许多倍。 贺拔伏恩打了几十年的仗,知道轻重,也知道取舍,所以即便未得班师许可也要回军救悬瓠。 然而敌前撤退历来都是十分棘手的事情,若举措不得当,为方城守军察觉,到时候极有可能演变为大溃逃,一旦真的发生这种事情,同样会导致局势严重恶化。 不过这难不倒贺拔伏恩,那晚他安排人敲锣打鼓吹号角,就是要让方城守军以为他们要夜袭,只顾着防守,无暇顾及城外大营具体情况如何。 待到天亮之后守军发觉不对,贺拔伏恩已经带着大军东撤,对方想追也追不上。 大军撤到叶城之后,贺拔伏恩没急着继续赶往悬瓠,首先他要布置叶城的防务,提防荆州军东进。 叶城是叶宛道的东面出口,荆州军要进入豫州地界,就得先拿下叶城,贺拔伏恩要确保这扇大门的安全,才能放心进军悬瓠,方才他在城中召集众将议事,就是安排叶城防务。 与此同时,还派出骑兵往悬瓠方向哨探,为接下来的行军探明路况,免得半路被人伏击。 贺拔伏恩最初收到悬瓠有变的消息时,试图将这个消息封锁,以防止将士知道以后军心动摇,但悬瓠敌军传播消息的手段了得,很快便把消息散布到方城外大营里,闹得众人皆知。 敌人进攻悬瓠,且不论是如何做到,但论目的,明显就是围魏救赵,如今效果不错,导致豫州军被迫撤退,方城之围解除。 而接下来,盘踞悬瓠的敌人肯定不会坐视豫州军兵临城下,也不会就这么仓皇而逃。 围魏救赵的典故世人皆知,而后续的故事却容易忽略,那就是赶着回援国都的魏军,疲惫不堪之际在半路被敌军伏击,全军覆没。 贺拔伏恩不想变成兵败桂陵的魏军主帅庞涓,所以他要慎重。 叶城到悬瓠,距离不过三百余里,早一日晚一日到达没什么区别,贺拔伏恩决定步步为营向南推进,而对方那血洗悬瓠的愚蠢暴行,成功点燃了豫州军将士的怒火。 亲人被屠杀,豫州军将士悲愤万分,所谓哀兵必胜,贺拔伏恩有信心一战破敌,所以在那之前,他要提防被人伏击、偷袭。 而现在,还要做一件事情,那就是火上浇油。 环顾围在身边的士兵们,看着一个个渴望作战杀敌的厮杀汉,贺拔伏恩振臂高呼:“儿郎们!是谁杀了你们的妻儿、耶娘?” 短暂的沉默之后,是如潮的怒吼:“是独脚铜人!!” “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 “把他千刀万剐!” “太小声了,听不清楚!” “把他千刀万剐!!” 士兵们声嘶力竭的呼喊着,面色赤红、怒发冲冠,看着这些誓要报仇的人们,贺拔伏恩点点头,军心可用,他作为全军主帅,要做的就是攻入悬瓠,抓住敌军主帅宇文温。 宇文温有个诨号唤作‘独脚铜人’,贺拔伏恩认为这位本该在岭表,结果不知怎么的跑了回来,赚了悬瓠,还找了个冒牌天子,到处散发檄文,号召天下兵马勤王。 “大家说得好!”贺拔伏恩大声喊道,“收复悬瓠,活捉独脚铜人!将他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告慰大家亲人的在天之灵!” 第一百八十五章 暴行 夜,旷野里的军营点起篝火,篝火堆旁人山人海,围着许多士兵,这个由许多人围成的圆圈之中小小空地上,站着一个身着布衣的男子。 男子看上去年约四十,身材干瘦,佝偻着背,头发稀疏面色苍老,颌下八字须,眼睛一大一小,此时此刻正声泪俱下的说着话。 “那晚,我正在打更,天上下着雨,到处都是‘沙沙’声...” 更夫吴老六,四十三岁的鳏夫,悬瓠城中许多人都认识,是‘悬瓠二日’的幸存者,敌军偷城那晚他正好在城中打更,结果目睹了一桩桩令人发指的暴行。 侥幸躲过屠杀,吴老六寻着机会逃跑,一路北上,终于遇到了回师悬瓠的官军。 此时此刻,他正在向豫州军将士诉说自己在城中的所见所闻,将已经化为人间地狱的悬瓠城中惨状,告诉急着打回去报仇的将士们。 他说那晚敌军趁着下雨偷城,结果自己被对方抓住,为了掩人耳目,派了两个士兵跟着他,让他继续打更。 而敌军一入城便屠了几个大官及其全家,又派兵控制了兵营,吴老七事后得知,敌军一开始对士兵们诈称是来勤王,只诛首恶,余犯不究。 又说州兵们只要‘反正’,就绝不为难。 因为事发突然,留守军营的州兵仓促间冲不出去,见对方赌咒发誓绝不为难,只能放下武器投降,敌军让他们到校场集结,说是要清点人数,结果随之而来的却是一场屠杀。 校场上早就埋伏了弓箭手,士兵们惊觉中计,想要反抗却手无寸铁,全都被乱箭射死,敌军将城中守军屠杀殆尽之后,终于露出残暴的真面目。 他们派人堵了城门,随即纵兵大掠,此时已经不需要吴老七等更夫打更掩人耳目,不过见他羸弱,便没当一回事,也正因为如此,吴老六才亲眼目睹了一桩桩暴行。 敌兵首先烧杀抢掠的是大户人家,撞开大门之后冲进去,见男的就砍,见女的就扑,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都抢走,之后一把火把府邸给点了。 敌兵挨家挨户打劫、杀人、放火,许多人家吓得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说愿意‘勤王’,只求家人平安,但那些兽兵拿了东西之后,依旧杀人放火。 悬瓠城里官宦人家、大户们聚居的几个街坊,有人联合起来想要聚集护院、童仆反抗,但都被敌兵击溃,全都难逃一劫。 烧杀抢掠持续了一晚,城内平民当时认为敌兵只是吃大户,所以心存侥幸的认为对方杀够了、抢够了,不会对一贫如洗的穷人下手。 第二天上午,敌兵果然消停了许多,就在百姓们以为逃过一劫之际,暴行又开始了。 吴老六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一名士兵猛地窜上前来扯住他,不断的摇着:“吴老六!我是城南西街三里的梁二!我家里人如何了?!” “你家里...唉...” 见着吴老六欲言又止,名叫梁二的士兵心急如焚,拼命摇着对方:“说啊!你说啊!” “唉,你家...那真是惨呐...”吴老六缓了缓,将梁二家的遭遇说了出来。 吴老六和梁二一家相熟,梁二家共五口人,梁二和父母、媳妇还有一个不足三岁的小娃儿过日子,那日敌兵挨家挨户抢劫,梁父见着难逃一劫,便将儿媳和孙子藏在柴房的柴垛后面。 敌兵冲进梁家,翻箱倒柜搜值钱的东西,两老知道轻重,老老实实将所有值钱东西都交了出来,以求换得对方不杀人。 家里的存粮、几只鸡都被抢走,敌兵在院子里搜了一轮再没发现值钱的东西,正要走时,柴房传出哭声。 那是梁二儿子的哭声,敌兵见状扒开柴垛,见着梁二媳妇抱着个哇哇大哭的娃儿,随即红了眼要抓人,梁父梁母抡起根木棒要拼命,结果被乱刀砍死。 敌兵把梁二媳妇按倒在地轮流施暴,见着小家伙哭喊觉得吵,就用长矛如同扎鱼般扎并挑起来,小家伙哪里受得住,没一会就断了气,梁二媳妇被折腾得不成人形,见着家人死绝,没多久也一命呜呼。 听得家人惨遭屠戮,梁二只觉得四肢冰凉,愣了片刻随即蹲在地上抱头嚎啕大哭,周围士兵见状悲从心中来,又有几个和吴老六相识的冲上来,要打听自己家人的情况。 “死了,都死了!都被敌兵给祸害了!”吴老六声泪俱下的喊着,那几个士兵听了只觉得天旋地转,最后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 起先,他们在方城外大营听到悬瓠出事的消息时,还觉得自己家徒四壁,敌兵要祸害也是祸害大户、有钱人,所以家人应该能苟且偷生。 大军回撤到了方城,陆陆续续又有消息传来,说敌军屠了悬瓠,许多人还在祈祷自己家人躲过一劫,大军继续向悬瓠前进时,游骑遇到许多北逃的百姓,其中就有悬瓠城中更夫吴老六。 吴老六自述是‘悬瓠二日’的幸存者,敌兵屠了悬瓠之后,需要人搬运尸体、挖坑掩埋,他扛了几日尸体,趁着挖坑时看守不严逃了出来。 家在悬瓠城中的豫州军将士,许多人和吴老六相熟,于是纷纷向其打听家里情况,因为人太多,将领们索性召集士兵集会,让吴老六当着大家的面,说悬瓠城里的情况。 实际上就是要火上浇油,激起士兵们的复仇之心,而吴老六哭诉的敌兵暴行,让许多受害士兵悲痛欲绝,其他士兵见状亦双目通红,一个个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见着士兵们群情激奋,将领们知道火候到了,眼下距离悬瓠越来越近,而两军决战的时刻就在眼前,所以打铁要趁热。 “再过几日,我军便要和那屠了悬瓠的兽兵决战,有谁!愿意做先锋陷阵?愿意的举手!” “我!我!” 围在篝火旁的士兵们,争先恐后举手,更夫吴老六方才所说暴行,让他们义愤填膺,有的人虽然家不在悬瓠,却也被敌军的凶残行为激怒。 主帅贺拔伏恩,看着面前群情激奋的场面,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后低头看向手中一张写着字的纸。 那是敌军游骑射来的劝降信,写信之人自称是落难悬瓠的天子,贺拔伏恩当众念了一遍,众将皆不以为然,不过他倒是认得劝降信上的字迹,确实是天子宇文乾铿的笔迹。 也就是说,悬瓠城里那位号召天下兵马勤王的天子,真的是宇文乾铿。 可那又如何? 贺拔伏恩将劝降信揉成一团,扔进篝火堆中,跳跃的火光映入眼帘,让他想起了一件往事。 当年,周军攻入晋阳,周帝宇文邕领兵第一时间入城,就在周国君臣认为大局已定之际,城内残余齐军忽然反扑,周军伤亡惨重,竟然被赶出城。 宇文邕陷于乱军,身边亲卫伤亡殆尽,四周火光之中都是齐兵的身影,眼见着就要被活捉,是刚投降不久的贺拔伏恩舍命相救,把宇文邕从尸山血海里救了出来。 本该是宇文氏忠臣的贺拔伏恩,不打算再为宇文氏效忠,因为宇文邕之子宇文的胡作非为,让许多人为之侧目,而现在那个形如傀儡般的宇文乾铿,没有资格让他效忠。 你们宇文氏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一锤定音 悬瓠城北,汝水东畔,回师的豫州军排开阵形,与出城迎战的安州军决战,豫州军主帅、豫州总管贺拔伏恩,用千里镜观察着敌军情况。 敌军阵中,绣有‘宇文’二字的旗帜迎风飘扬,代表着主帅的姓氏,贺拔伏恩看着这旗帜陷入沉思。 悬瓠,城西北侧有汝水,支别左出,西北流,又屈而东转,西南会汝水,状若垂瓠,这也是悬瓠城名称的由来。 汝水及其支流包夹着悬瓠,是其天然护城河,进攻方若要围城,需要花费极大的力气排除汝水的干扰,当年周军数次围攻隋军据守的悬瓠,都是趁着秋冬季节汝水水位极低或者结冰时攻城。 而现在刚入秋,若要攻城必然面临如何突破汝水的问题,贺拔伏恩手上兵力用来围城明显不够,如果安州军缩在城里不出来,恐怕他一时半会还真拿悬瓠没办法。 为何城里的安州军不据守待援,反倒要出城决战呢? 这可是一个让人深思的问题,贺拔伏恩此时就在琢磨,琢磨敌军主帅、西阳王宇文温在搞什么鬼。 这几日贺拔伏恩陆陆续续收到消息,确定豫州以西的永州、西南的申州、南侧的息州、光州,其州治已为敌军占领,由此可知,悬瓠实际上已经和桐柏山以南的宇文氏地盘连在一起。 所以对于占了悬瓠的宇文温来说,固守待援是最佳选择,凭借城池和兵临城下的豫州军对峙,拖上数日待得援军抵达,便可接触危机。 结果宇文温竟然派兵出城,摆开阵势要和他们决战,这样的举措,要么说明宇文温是蠢货,要么是别有缘由。 宇文温到底在想什么? 贺拔伏恩越想越觉得可疑,己方士兵尚未完成列阵,而对方军阵也尚未排列完毕,所以他还有时间琢磨琢磨这一疑点。 宇文温领兵偷袭悬瓠得手,这一冒险得逞之后,接下来就是要逼迫围攻方城的豫州军回援,为此宇文温甚至不惜屠城,然后将消息扩散到芳城郊外豫州军大营。 如此一来,得知亲人出事的豫州军士兵必然群情激奋,急着赶回悬瓠报仇,如果主帅敢不从,恐怕就会爆发兵变。 宇文温是用屠城的方式,逼得豫州军立刻回援,借以达到为方城解围之目的,而下一步,就是在半路设伏,伏击急着赶回悬瓠的豫州军。 所以贺拔伏恩判断出宇文温的企图,就是重现战国时齐军围魏救赵的全过程,但他可不想变成庞涓,所以一路南行期间,很注意派游骑哨探周边敌情。 游骑确实发现大股安州军骑兵的踪迹,这也多亏了豫州地势平坦,没让安州军有多少合适的地方设伏,对方似乎是寄希望于骑兵突袭,而种种企图在贺拔伏恩的应对之下一一落空。 从叶城到悬瓠,大概二、三百余里路程,半路上豫州军就粉碎了两次夜袭企图,想到这里,贺拔伏恩愈发觉得此时对方敢出城决战,必然设有伏兵。 伏兵在哪里?悬瓠周围地势平坦,又有汝水从北向南流淌,如今战场在汝水以东,那么安州军的伏兵就只能布置在东面旷野,而且必须是骑兵才能起效。 贺拔伏恩看向东面,只见旷野里都是野草,还有稀疏的树林,他已经派出游骑去查看这片地区,赶在敌军游骑过来拦截之前,大概将情况探了一遍,没发现有伏兵。 所以贺拔伏恩思考再三后深信,敌军主帅宇文温的策略大概是示之以弱,安排羸兵在前,待得双方军阵刚一交战便溃败,待得豫州军士兵追杀溃兵阵型大乱之后,再从侧翼夹击,进而一锤定音。 这种战法,贺拔伏恩就遇到过,也吃过大亏。 当年周齐两国相争,南朝陈国趁火打劫,以宿将吴明彻为主帅挥师北伐,淮南齐军连战连败,当时还是齐国将领的贺拔伏恩奉命率军南下增援,结果被吴明彻用示弱诱敌之计打得伤亡惨重。 那一败让贺拔伏恩刻骨铭心,所以今天他绝不会重蹈覆辙,待得部将来报己方列阵完毕,他下达命令:“让死士做好准备,对方可能会诈败,那就将计就计,一锤定音!” 。。。。。。 阵前,梁二一口气将手中碗里的酒喝光,随后猛地向下一扔,大碗落在地上碎成几片,其他人也将各自碗里的酒喝光,然后将碗摔烂。 破裂声此起彼伏,几名将领向排成数排的死士们行礼致敬:“壮士们!敌之后,一定要活着回来!” “有死而已!” 死士们齐声大呼,梁二声嘶力竭的喊着,紧握手中长刀和盾牌,他自从那日得知家人惨死悬瓠城中,心已经死了,所以自告奋勇当了死士。 许多士兵得知家人遇害,和梁二一样争当死士,他们如今身披两重甲,要作为破阵先锋,不计代价将敌军大阵打开缺口,为最后的胜利献出自己的生命。 酒足饭饱,是上阵的时候了,中军传来号角声,那是进攻的信号,死士们来到军阵前端,排好队形之后,随着军阵缓缓前进。 距离一百步,双方弓箭手开始在阵前对射,两军军阵距离原来越近,弓箭手射完最后一轮箭后,退出各自军阵中,此时双方距离不过三十步。 随着鼓声响起,双方军阵的移动速度突然加快,身为陷阵死士的梁二,用盾牌护着前方,双眼死死盯着面前的敌人,脑海中浮现出亲人遇害死的惨状。 白发苍苍的父母,被砍得血肉模糊,倒在血泊之中,年幼的儿子,被人挑在长矛上,如同一只被鱼叉叉起来的小鱼,早已没了气息。 而他的媳妇张孟娘已经被人蹂躏致死,不着片缕躺在地上,身体冰凉,死不瞑目。 我的家没了!全都拜你们这群禽兽所赐! 梁二想到这里睚眦俱裂,握着刀柄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开始颤抖,他身边一同组成盾墙的同伴亦是如此模样,而后排的同袍们,怀抱轰天雷,另一只手则紧紧握着火把。 每个人都用仇恨的双眼盯着前方敌军,他们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就等着为家人报仇,和对方同归于尽。 眼见着就要进入轰天雷的投掷距离,将领们高声喊着“稳住”,长矛手们将长矛放平,而对面的安州军阵却有些奇怪。 安州军阵前排亦是刀牌手,但身后长矛没有放平,阵中夹杂着许多大喇叭,这大喇叭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未见任何动静,就在豫州军死士要点燃手中轰天雷时,安州军阵前刀牌手忽然把盾牌一转。 许多身着布衣的男男女女出现在盾牌旁边,梁二等人见状一愣,随后听得安州军大喇叭传出声音,对方用悬瓠当地方言通过这大喇叭喊话: “豫州军的将士们!你们的家人就在这里,一根毛都没少,还不快过来认人!”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豫州军将士瞬间失神,督将们率先反应过来,声嘶力竭的喊着:“贼人使诈!大家不要上当了!” 他们的喊声瞬间便被对面的呼喊声盖过,安州军阵中那些男男女女们,不断大声呼喊着名字,名字各有不同,听在豫州军将士耳中,如同晴天霹雳。 梁二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布衣男女们,因为他似乎听到如潮的呼唤声中,夹杂着他的名字,喊他名字的声音是女声,听起来很耳熟。 “梁二...梁二...” 手中长刀“哐啷”一声跌落在地,梁二哆嗦着看着前方,如同见着鬼一般,因为他看见那群人中一个瘦弱的身影,正是自己的媳妇张孟娘。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孟娘不是死了么? 第一百八十七章 你的名字 “李豆萁!你阿娘在这里,提着热乎乎的炊饼等你过来吃!” “邵三郎!你媳妇前日临盆,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你阿耶在这里等你过来回去抱儿子!” “谢老幺!你阿娘在这里,叫你回家吃饭!” 许多个大喇叭中,传出悬瓠当地口音所念一个个名字,这个时代没有扩音器,有大喇叭也只是将人的声音放大了一些,但在此时的战场,足够豫州军士兵听清楚对面喊的是什么内容。 大喇叭旁,许多男子拿着名单,对着喇叭口拼命喊着,而名单上所写名字,都是出征在外的豫州军将士名讳,因为大多数士兵出身贫苦,祖辈都是目不识丁,所以名字很直白,而且多有重复。 直白且有个性的名字,大多是什么簸箕、铁叉、果子、苦桃之类,大众化的就是某大郎、二郎、三郎等,这就是寻常百姓的命名方式。 许多个大喇叭同时传出声音,念着不同的名字,又有家属在阵前拼命大喊自己男人、儿子、兄弟的名字,那场景让对面的豫州军将士目瞪口呆。 他们一开始认为是敌军使诈,让悬瓠城中幸存的百姓出来喊话,骗他们放下武器投降,然后又来个大屠杀,结果许多人听着熟悉的声音喊着自己的名字,开始不知所措。 三十步不到的距离,已经能大概听出喊自己名字的人站在哪个位置,士兵们焦急的在人群中寻找声音的来源,很快便看见了模模糊糊的样貌。 是他(她)么? 接连几晚,许多人都在做噩梦,梦见满身是血的亲人站在自己面前,哭诉悬瓠城中发生的惨剧,听着听着,只觉心如刀绞,随后从噩梦中醒来。 撕心裂肺的痛,用双手不断捶地,直到鲜血渗出都无法遮掩那痛楚,长夜漫漫辗转反侧,想起亲人的遭遇,又红着眼起来磨刀,为的就是杀回悬瓠,手刃敌兵为亲人报仇。 所以今日即将出战时,大家已经抱着和敌人同归于尽的决心,结果现在.... 忽有一人将手中盾牌、长刀扔了随后冲出军阵,向着安州军阵面前的人群跑去,那是不断呼喊媳妇名字的梁二,跑着跑着摔了一跤,很快便爬起来继续向前跑。 一名身着布衣的女子从安州军阵里跑出来,径直迎向梁二,随着距离的接近,梁二的心距离跳动起来,因为他清楚的看到跑向自己的女子,确实是他的媳妇张孟娘。 我媳妇没死?我媳妇没死! 梁二只觉得眼睛有些湿润,就在这时他看见媳妇身后冲出两个士兵,手中拿着刀、牌,似乎是要追砍张孟娘,他急得声嘶力竭的喊着“不”,却见那两个士兵拿着盾牌往张孟娘面前一挡。 “嗖”的一声,一支箭钉在盾牌上,随即又有几只箭射向军阵前沿的人群,不过都被安州军士兵用盾牌挡住。 “不要!不要放箭啊!” 身后豫州军阵里瞬间喧嚣起来,呼喊声大作,而梁二根本就顾不得那么多,踉踉跄跄继续往前跑,和推开盾牌向自己跑来的张孟娘抱在一起。 两人哭喊着对方的名字,梁二抱着媳妇喜极而泣,他无法相信自己居然还能见上对方一面:“孟娘!我还以为,我还以为....耶娘呢?” 听得媳妇说耶娘在城里等着他回去,梁二的脑子已经转不过来了,那个打更的吴老六说他全家都遇害了,怎么... 呼喊声又起,有豫州军士兵脱离己方军阵向对面跑去,越来越多的士兵出列,而安州军阵里的百姓也迎向对面跑来的亲人,两军之间的空地上,相拥一起的人们越来越多。 安州军阵的大喇叭不停传出一个个名字,而豫州军阵里冲出来的士兵也越来越多,甚至连一些下级将领也跑了出来。 这种行为几乎等于临阵投敌,按军法应该当场斩杀,有些压阵的将领想拔刀,结果见着周围怒目而视的士兵,心知情况不妙只能作罢。 眼见着有同袍在对面已经找到了亲人,留在军阵里的士兵心急如焚,再也管不了那么多,扔下武器拔腿就向前跑,要和自己据说已经遇害的亲人团聚。 而安州军的大喇叭除了不断念名字,还不断重复着几句话。 “豫州军的将士们!你们的家人还在城里等着你们回去团聚!一个个活得好好的,莫要听信谣言!” “勤王官军开仓放粮,家家都有粮吃!大家回去吃团圆饭!” “你们的亲人就在这里,莫要耽搁了!” 此起彼伏的喊声震撼着豫州军阵,本来杀气腾腾、队形严整的大阵,被这连绵不断的声音撼动,很快便扰动起来,然后如同洪水之中的沙丘一般分崩瓦解。 中军处,主帅、豫州总管贺拔伏恩见着此情此景面色惨白,他没想到自己的大军就这么完了,对方轻而易举瓦解了己方将士的斗志,就算杀人也无法挽回战局。 耳边传来呼喊声,那是惊慌失措的将领在请示:“节下,节下!士兵们不听号令了,这可如何是好!” 使持节都督若干州诸军事的总管,治军治民,身兼文武双职,下属可尊称其为“节下”,而此时贺拔伏恩已经听不到这些,满脑子都是一句话“我中计了!” 他一直在提防敌军主帅宇文温的阴谋诡计,结果对方竟然是散步消息诈称屠城,弄得豫州军将士心急火燎往回赶,当两军交战之际宇文温把将士家属往战场上一摆,直接让让豫州军不战自溃。 根本不是什么用羸兵诈败然后侧击的计策啊! 贺拔伏恩的心在滴血,楚汉相争时,四面楚歌吹散了项羽的江东子弟兵,而现在,他的豫州兵,就这么被宇文温给赚去了! 号角声起,安州军阵右翼(东侧)尘土大作,有大批骑兵开始从东面迂回看样子是要包抄,与此同时安州军的大喇叭不断的喊着: “豫州军将士们!只要放下武器原地不动,就能保得性命无忧!马上能和家人团聚!” 贺拔伏恩举目望去,己方军阵已经全都散乱,原本如林的长矛依次倒下,甚至连骑兵都下了马,绝大部分士兵已经不听指挥,全都争先恐后的去寻找家人。 而他现在能依靠的,也就只有区区百余直属骑兵。 “节下!大事不妙,快撤吧!” 听着下属的哀求,看着眼前不战自溃的场景,贺拔伏恩欲哭无泪,他带兵打仗数十年,不是没吃过败仗,可如此窝囊的败仗,真是让他颜面扫地。 “贺拔伏恩!豫州总管贺拔伏恩!” 大喇叭忽然喊起了贺拔伏恩的名讳,他诧异的循声望去,听到大喇叭接下来的喊声: “贺拔伏恩!陛下记得你的名字,还不快快投降,将功赎罪!” 第一百八十八章 你的名字(续) 汝水东畔旷野,豫州总管府贺拔伏恩仓皇北逃,他的豫州军不战自溃,败局已经无法挽回,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逃跑而不是投降。 贺拔伏恩的家人都在河北,他若是向宇文温投降,邺城的尉迟丞相绝不会放过他的妻妾、子女,所以贺拔伏恩必须逃回去面对现实。 他这一败,豫州局势必将一片糜烂,丞相尉迟的全盘计划会因此被打乱,所以即便逃回去,极有可能脖子上会来那么一刀。 但这样能让尉迟消气,免得连累家人,所以贺拔伏恩无论如何都不能投降。 此时此刻,跟随在他左右的骑兵不过百余,而身后紧追不舍的安州军骑兵,足有数百之多,至于那些豫州军将士,都已经扔下武器放弃抵抗,在战场上寻找自己的亲人。 因为是掉头逃跑的缘故,贺拔伏恩一行的速度刚开始较慢,安州军骑兵则紧紧盯着他不放,全力以赴策马追击,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贺拔伏恩见状心急如焚。 他若逃回叶城,大不了就在那里等朝廷来使将他抓回邺城,虽然是九死一生,但总归有保住性命的希望,而若是被人抓了,他除了自尽就没有别的选择。 想到这里他又抽了坐骑几鞭,然而距离依旧未能拉开,双方距离拉近到五十步左右,后面的追兵已经开始用骑弓向前射箭。 追兵射的是马,虽然优秀的战马熬得住痛,但这样下去对于贺拔伏恩来说可不妙,四十余名部曲自告奋勇断后,放慢速度渐渐落到队伍后列,反身向后面射箭。 对射渐落下风,他们索性再放慢速度,聚集成一条横线,和追上来的敌军撞在一起,为郎主逃亡争取时间。 这个时代的部曲,是郎主及其家族的私兵,和郎主荣辱与共,打仗时跟着郎主冲锋陷阵,郎主让他们死,那就必须毫不犹豫的去死。 部曲的全家老小就靠着郎主赐予的田产过日子,只要郎主还活着,他们自己即便死了,家人也能有着落,而若是抛下郎主不管自己逃命,那就再也见不到家人。 这些以血肉之躯拦截追兵的部曲,成功将安州军骑兵的追击势头遏制,一前一后的距离开始拉开,贺拔伏恩见状松了口气,却不敢有任何耽搁,鞭打坐骑奋力向北逃。 前方,东面的旷野里尘土飞扬,贺拔伏恩定睛一看,却见一只骑兵正从东边包抄过来,那不是他布置的兵马,所以这是安州军的一支骑兵,用大迂回的方式抄他的后路。 这些骑兵兵力不下数百骑,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他会被对方前后包夹,逃无可逃。 正北方官道上,又一队骑兵自北向南而来,见着贺拔伏恩一行的旗帜后,很快便掉头向东,迎向那只迂回包抄的安州军骑兵。 这是贺拔伏恩于决战之前,布置在后路上的骑兵,负责外围警戒,防止敌军骑兵大迂回抄豫州军阵后路,如今正好救他于水火之中。 靠这点骑兵要翻盘是不可能的,但是至少能拦下追兵,掩护他北逃。 见着东来追兵被自己布置在后路的骑兵拦截,贺拔伏恩稍微松了口气,快马加鞭,奋力向北逃亡:“快,快,冲过去!” 。。。。。。 悬瓠城北郊,旷野里人山人海,一场即将爆发的血战瞬间变成寻亲大会,和亲人意外重逢的豫州军将士,此时已经放弃了抵抗,而迎接他们的除了亲人还有锣鼓喧天。 以安州军士兵为‘骨’、原悬瓠守军为‘肉’的‘新安州军’,其士兵在将领的组织下排成人墙,为豫州军士兵携亲人回城留出空地,形成一个直通悬瓠北门的大道。 这条大道的两侧,有士兵敲锣打鼓,又放着一筐筐热乎乎的炊饼,有士兵热情洋溢的站在箩筐边,向经过的豫州军将士分发炊饼,又有人拿着大喇叭不停喊着: “将士们!赶紧进城,回家团圆!” “天子驾临悬瓠,下令开仓放粮,大家家里都分了粮食,回家吃个团圆饭!” “大家放心,勤王军绝不滥杀无辜,绝不会追究任何人过往责任!” 场面十分热闹,如同正在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热热闹闹喜气洋洋,豫州军将士和家人一起走在这‘大道’上,方才凛冽的杀气已经荡然无存。 梁二一手牵着媳妇张孟娘,一手接过温热的炊饼,有些不知所措,他俩跟着自发形成的队伍向前走,前方就是悬瓠城,而梁二的耶娘还在城里家中等着他回去,儿子,也在。 这几晚做的噩梦,真的只是噩梦而已。 梁二激动得眼眶发红,这种大悲之后大喜的情绪剧烈波动,让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用手臂擦了擦泪水,他看向两侧。 那些方才还是敌人的士兵,其中有一些是熟面孔,梁二记得这些人是留守悬瓠的士兵,若按着更夫吴老六的说法,这些人在安州军偷城的当晚就被乱箭射死了。 现在看来,是安州军将这些人整编入自己军中,所以... 遭瘟的吴老六!骗得我好苦! 梁二如是想,但更多的是欢喜,他的家人还在,那日子就能继续过下去,看了看媳妇,见她向着自己笑,只觉心中一阵暖意上涌。 许多豫州将士和梁二一般,与家人一起向悬瓠走去,也有的将士在战场上没有见到家人,却从别人口中得知,家人正在城中翘首以盼,于是满怀着希望快步向前方走去。 “豫州军将士们!你们若是愿意留在悬瓠,官军欢迎!如果想带着家人离开,我们也绝不阻拦!” “天子就在城中,大家若是愿意勤王,必定会挣下一个好前程!你们愿意穷苦一辈子么?愿意么?!” 声音振聋发聩,宇文温看着眼前‘大团圆’的结局十分满意,这可是他从黄州出击前拟定的策略,不但要解方城之围,还要让回师悬瓠的豫州军不战自溃。 如今算是圆满完成战术目标,宇文温终于松了口气,转身向站立一旁的杨素说道:“整编这些豫州兵的重任,就交付给杨使君了。” “大王放心,下官绝不负大王所托。” “今时不同往日,杨使君要多费心,这些人用好了,才能助我军固守悬瓠。” “下官明白!” 杨素此次随着天子南逃,带着一些部曲,虽然人数不多,但都是随他征战沙场多年的老兵,他有信心以这些人为骨干,整编投降的豫州兵,短时间内重建一支堪用的队伍。 这也是他向宇文温建言的一部分内容,因为接下来,他们必然面对尉迟氏的疯狂反扑,只有尽可能在悬瓠待久些,天子的勤王诏令才能最大限度搅乱河南的局势。 进而影响到天下局势。 宇文温之前诈称屠城,要赚得豫州军不战自溃,这个计策杨素觉得不错,而他争取到了整编豫州军的机会,这个机会,将是他死灰复燃的关键。 “大王,下官要到城里准备整编事宜,先行告退。” 宇文温点点头,见着杨素上马离去,他转头看向北面,安州军骑兵追杀逃亡的贺拔伏恩,也不知道结果如何,本来这是刷功勋的最好机会,不过他还是让给别人了。 大家跟着主公拼命,无非就是希望有个好前程,所以对于主公来说,要多给部下立功的机会,不然全都自己一个人揽了,让部下去喝西北风? 宇文温用三千骑兵为骨干,吸收了投降的悬瓠守军,才凑出个花架子在城外滥竽充数摆军阵,实际上战斗力堪忧,所以真正能够依仗的,还是这些从宇文明那里借来的精骑。 杨素比他擅长指挥骑兵,但这不代表他会把这支骑兵交给杨素指挥,所以追击贺拔伏恩的功劳,还是得便宜安州军自己人。 北面尘土飞扬,似乎有骑兵向这边接近,宇文温通过千里镜望去,确定是自家骑兵才松了口气,他可不想在这个时候被敌人袭击,功亏一篑。 刚要放下千里镜,却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因为安州骑兵似乎是在追着什么人,宇文温琢磨着莫非是贺拔伏恩逃过来了,便派出骑兵迎上去,要来个活捉。 豫州总管贺拔伏恩在悬瓠遇到落难天子,随即起兵勤王,这事情所造成的轰动效应可不小,足以震动河南各地。 然而宇文温发现接下来的情况不对,前后包夹的安州军骑兵,竟然拿对方那个孤零零的骑兵无可奈何,虽然在围追堵截,却对其束手无策。 因为距离比较近,宇文温用肉眼都能看见那人身着明光铠。 能穿明光铠的肯定是一名将领,好像年纪不大,那就不会是贺拔伏恩... 宇文温如是想,饶有趣味的看着被围攻却做困兽斗的敌将,不一会他愣住了,因为他亲眼看见对方夺槊,而且连夺两条。 这年头骑战不会用马槊都不好意思出阵,但是在战场上能够夺槊的可就不是一般人,那种打一场仗下来能夺槊数条的就是猛将。 譬如初唐名将尉迟敬德就是这样的猛将,宇文温甚至产生错觉,以为自己遇见了尉迟门神,不过转念一想时间不对,所以,是玩套路的时候了。 军中战将可留下姓名! 吾乃常山赵... 宇文温浮想联翩,随即耳边传来低语:“大王,大王?” “嗯?”宇文温回过神来,那名出言打断他思路的部将低声说道:“大王,此人似乎是猛将啊。” “啊?啊...是啊...”宇文温含糊的说着。 那部将知道己方如今急需猛将,反正杞王世子和西阳王是兄弟,都是一家人,西阳王收了面前这猛将,宇文氏的实力又增加些许,总是好事。 那么接下来,就应该问那人的名字,然后劝降。 想到这里,部将便问宇文温:“大王,是否问那武将名讳?” “嗯?”宇文温闻言看向前方,那武将果然实力了得,被人围了都能困兽斗,支撑那么久。 “大王?” “嗯,放箭。” “啊?” 部将闻言一愣,他没想到宇文温竟然没打算劝降,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宇文温见其愣着不动,觉得有些莫名其妙,随即回过神来:“放箭射马!” “啊,末将遵命!” 宇文温转头看向阵中,心中不以为然:谁稀罕玩套路!把你骑的马射倒,然后活捉,不就能知道你的名字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过来,寡人给你加个状态! 箭头如小铁铲的射马箭,呼啸着飞向四肢强健的战马,射中无甲防护的马身那瞬间,箭头将结实的肌肉切开,再能忍受剧痛的骏马,也无法抗拒肌腱被切断所带来的机能丧失,那伤口直接导致一条马腿瞬间失去知觉。 疾驰中的平衡很快被打破,战马哀鸣一声随即身体一歪栽倒在地,坐在马鞍上的武将被巨大的惯性甩出,重重砸在地上向前滚了几滚,激起一阵尘土。 在其两侧追击的骑兵见状向左右散开,随即围成一个大圆圈,马匹来回疾驰激起大量尘土,有骑兵下马,向着圆心处冲去,要将坠马之人活捉。 前提是这武将还活着。 骑兵在坐骑高速奔跑时一旦坠马,基本上都会摔得鼻青脸肿,倒霉一些的就是手断、脚断,再严重一些的就是摔断腰,甚至落地时撞断脖子就会当场毙命。 而即便落地时没怎么受伤,随后而来的己方或者敌军骑兵,来不及躲避之下也会践踏坠马者,所以骑兵坠马十分凶险,安州军士兵即便想要活捉的这个敌将,也得对方没死。 但不管死没死,做好准备是必须的,战场上杀人容易,活捉就有点困难,不过骑兵随身携带的武器、工具花样很多,诸如绳索之类捉俘利器倒是不缺。 骑兵分为轻骑、重骑,重骑的极致是具装甲骑,但军中轻骑所占比例很高,为的就是保证机动力,而且轻骑平日里能做的事更多。 譬如行军时撒出去哨探敌情,或者驱逐敌军游骑,都是轻骑们常做的事情,而用绳套捉俘虏,也是一名娴熟骑兵的必备技能。 还有那些破甲的钝器,用来敲披甲敌人再合适不过,当然若用铁锏一敲,恐怕人就不行了,所以安州军士兵手中除了绳索、佩刀之外,还拿着木棒。 实际上追杀溃兵时,骑兵抡木棒敲人脑袋一样效果出众,即便对方头戴兜鍪,兜鍪上挨那么一下也得倒地甚至昏厥,更别说用木棒敲人要比铁锏省力。 此时的安州兵形成一个包围圈,慢慢向圆心靠拢,手中紧握木棒和绳索,准备活捉生死不明的敌将,方才他们追击敌军主帅,眼见着就要合围,却被此人所率领的骑兵坏了好事。 一番恶斗战之后,就剩下此人困兽斗,围追堵截许久才追上并围住,若不是西阳王方才下令射马不射人,他们就要用破甲箭将这猛将射成刺猬。 “呜啊!” 伴随着咆哮声,尘土中冲出一个人,身着明光铠,全身都是尘土,披头散发,状若疯狗,正是那坠马的敌将,只见他一手挥舞着佩刀,一手拿着个兜鍪,迎向围上来的安州兵。 兜鍪应该是刚取下的,他奋力将其向前一掷,趁着当面的安州兵躲闪之际挥刀便砍,却被其同伴用刀挡住,周围的安州兵一拥而上,要将其活捉。 那武将嚎叫着挥舞佩刀,以一人之力对抗十余人,折腾了许久,被安州兵用绳套套住双手和脖子,却依旧仗着蛮力拼命挣扎,有士兵上前要将其按住,反被一脚踹翻。 “你们平日里不练捕俘的?” 正在一旁围观的宇文温问道,身边将领闻言有些尴尬:“大王,儿郎们平日里捕俘十分轻松,只是此人之凶猛实属罕见。” 不是自己练的兵,宇文温就不想吐槽那么多,毕竟骑兵掌握的技能多偏重骑战交锋,单兵步战格斗差点也无所谓。 他的兵可就不一样了,毕竟以步战为主,单兵格斗是重点训练的项目,不敢说是人形凶兽,但玩肉搏白刃战,可以说不怕任何军队。 现在的场面很难看,那么多人都没办法制住敌将,宇文温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装个逼... 呃,是展示一下他的能力,毕竟这个时代讲究出将入相,尚武之风依旧浓郁,一个能孔武有力极其能打的主帅,可以增加部下打胜仗的信心。 宇文温让士兵们松开绳索,然后退下,众将一开始以为宇文温要开始劝降、以德服人,结果这位居然是要亲自上场。 这怎么能行!西阳王是全军主帅,杞王的侄子(儿子),万一要是被那敌将害了性命,或者是挟持了跑掉,届时大家全都要倒霉! “大王!请勿以身试险!” “无妨,无妨,寡人练过,练过!” “大王!世子之前说过...”有人试图拿杞王世子宇文明说过的话来压,毕竟宇文大郎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发现宇文二郎乱来时一定要制止。 “说过什么?嗯?” “呃...” 除非宇文明就在这里,不然轻飘飘几句话可压不住宇文温,他打定主意要亲自上场,不是自大是因为真有本事,他平日里苦练体能、技击,可不是战斗力只有半只鹅的宅男。 下马之后走到包围圈旁,宇文温看着那个敌将高声问道:“敌将可留姓名!” “你是何人!” “放肆!这是西阳王,大周宗室!” 听得旁人这么一说,那敌将打量了一下宇文温,随后说道:“原来是独脚铜人?” 周围一片沉默,安州兵们想笑又不敢笑,场面有些尴尬,宇文温长吁一口气,上前几步:“过来,寡人给你加个状态!” 敌将知道这位是要单挑,弯腰捡起地上一把刀,向他一指:“拔刀吧!” 宇文温面无表情的拔出佩刀,然后往地上一扔:“寡人给你加状态,不需要刀。” “来战个痛快!”敌将把手中刀一扔,咆哮着冲来,宇文温迎上前去,两人随即斗在一处。 不,宇文温根本就没动手,任由对方挥拳,只是不停躲闪,他平日里就经常这样锻炼反应,所以此时动作十分灵活,因为对方根本就打不中他。 到后面,宇文温拉风的背着双手,任由对方挥拳,周围一圈士兵看得眼都直了,他们可没想到西阳王竟然有如此身手。 “呜啊!” 敌将忽然来了个熊抱,宇文温眼见着就要闪过,却被其一把正面抓住腰带,他正要来个勾拳,却被对方猛的一抓,大喝一声后就这么举过头顶。 “大王!!” 众人见状大惊,正要冲上去救人,却见被举起来的宇文温双腿一屈,夹住敌将头颅,然后腰间发力让身子向旁边猛地一转。 宇文温以对方的头颅为支点,以自己的身体为悬臂直接向一旁猛转,成功让对方失去平衡,两人一起摔倒在地。 先爬起来的是宇文温,他实际上手下留情了,杨济教的这招是杀人技,适用场合很多,可以出其不意拧断对方脖子,不过宇文温不想杀人,所以没有用力夹对方头颅。 将领们一拥而上,将宇文温和敌将隔开,那敌将倒在地方半天才挣扎着起身,蔫不拉几的任由士兵将其抓住。 宇文温走上前,看着对方问道:“你,服不服?” 敌将默默点头,他知道方才宇文温夹住自己头颅后若是不松劲头,自己的脖子就要被拧断了。 “名字。” “河东薛世雄。” 第一百九十章 为什么? 河东薛世雄,五个字包含着两个内容,首先是郡望(祖籍)“河东”,然后是本人名讳,而在这个时代,前三个字可以引出另一个信息,那就是“河东薛氏”。 河东薛氏,虽然比不上天下第一等的世家高门“五姓七望”,却也是河东地区一流的著姓,关西六大姓(韦裴柳薛杨杜)之一。 宇文温不稀罕什么高门著姓,倒是对其名字“很熟悉”,‘历史名人’薛世雄,此时此刻就在他面前,不过这位此时还是大概三十出头的‘中青年’。 “河东薛世雄,你武艺不错,就这么埋没了实在可惜。”宇文温示意左右松开对方,“寡人记得,你父亲当年也是朝廷命官?” 薛世雄渐渐回过神来,他听得宇文温发问,随后回答:“回大王,家父当年是泾州刺史。” “原来当年泾州的薛使君便是令尊,寡人年幼时随家...中长辈去泾州游猎,得薛使君接待...” 宇文温开始和薛世雄闲聊,他是故西阳郡公宇文翼的嗣子,所以公众场合不应该称呼生父宇文亮为“家父”,虽然很多熟知内情的人,实际上依旧把他看做宇文亮的次子。 将领们见宇文温开始用叙旧的方式劝降,赶紧让周围看热闹的士兵散开,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留有几个士兵守在宇文温身边。 闲谈之中,宇文温得知薛世雄这些年来的经历,其父薛回已经病故,而大象二年变乱起时,薛世雄为帅都督,跟着朝廷大军讨伐相州总管、蜀国公尉迟迥,邺城兵败,侥幸逃得一命。 杨坚受禅建立隋国,他就成了隋国臣子,虽历经多年战事,却未获太多机遇,隋国灭亡前夕,不过是凭军功由帅都督晋升为仪同将军。 去年隋国灭亡,薛世雄随大流投降,又成了周国臣子,不过因为有污点,所以爵位什么的自然就没了,仪同将军也做不成,如今不过是豫州总管麾下一名马军军主。 今日大战之前,豫州总管贺拔伏恩调兵遣将,命他率领百余骑兵在大军后方巡弋,防止安州军骑兵迂回袭击。 而就在刚才,薛世雄见着贺拔伏恩仓皇北逃,便带着部下奋力拦截追击的安州军,贺拔伏恩突围北去,而薛世雄的部下要么阵亡要么被俘,就他一个人撑到现在。 “薛将军,如今天子就在城中,何不弃暗投明,重振你薛家门楣?” 宇文温直接了当劝降,薛世雄却有些犹豫,片刻之后他单膝跪地抱拳说道:“多谢大王不杀之恩,薛某愿意追随天子左右,戴罪立功,只是....” 听到这里,宇文温一愣,心中大喊:为什么?我都做到这步了你居然还不投降! “只是家人都在河东,若薛某...请大王给薛某一个痛快。” “薛将军原来是顾念家人...”宇文温沉吟着,薛世雄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看来他的劝降是起不到预期的作用了。 “也罢,薛将军顾念家人,寡人颇为佩服,来人!” 薛世雄只道自己走到生命尽头,低着头等候那一刻的到来,片刻后马蹄声起,他抬头一看却见宇文温命人牵来一匹马。 “薛将军夺槊数条,寡人十分佩服,便将这坐骑送与将军,其上有弓箭、水壶、干粮以及些许盘缠,将军早日赶回河东与家人团聚吧。” 宇文温决定好人做到底,薛世雄为了家人宁愿去死,说明这位即便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而对方在尉迟氏阵营里未获重用,不过一名军主,他放人也不会是纵虎归山,不如大方些,结个善缘。 “大王...大王!多谢大王不杀之恩!”薛世雄语音哽咽,双膝跪地就要磕头,被宇文温用手扶助:“快走吧,久了若让那边知道你曾经被俘,可就不妙了。” “大王,薛某这一走,恐怕会让大王...” “无妨,天子明白事理,不会计较这种事情。” 薛世雄十分激动,起身向宇文温行礼:“大王!薛某回去安顿好家人后,便来投效大王,为大王牵马坠镫!” “后会有期。” “大王,后会有期!” 薛世雄骑上马,再次行礼后,按着宇文温的指点,策马向东北方向前进,那个方向没有安州军的游骑,应该可以避免再次被俘。 见着薛世雄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宇文温转身往回走,他当然知道薛世雄是帅才,而自己也确实缺人才,但这位挂念家人,如今硬留下来根本派不上用场。 “千金易得,一将难求,奈何,奈何呀~~~” 宇文温哼哼着,心情却没受影响,他今日施展了一下身手,好歹拉风了一回不是? 不远处一辆马车旁,西阳王府中尉张鱼正和一名男子说话,将一个小袋交到对方手中,那人正是更夫吴老六,他笑逐颜开的点头哈腰,转出马车堂而皇之跟着人潮往城里去。 宇文温看着吴老六的背影,招手示意张鱼过来,待其近前便问:“他骗了那么多人,还敢回城?” “大王,他说他就一鳏夫,没什么好怕的。” “那倒是,光棍嘛,烂命一条。”宇文温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张鱼紧随其后。 “赶紧的,把风声放出去,就说寡人所谓屠城实属计谋,根本没那回事,别让人传来传去,传到后面就成真的了!” “是,大王!” 主仆二人正在嘀嘀咕咕,北面大批骑兵南下,那是追击豫州总管贺拔伏恩的安州骑兵回来了,还带回了一样东西:贺拔伏恩的人头。 宇文温问了一遍经过,原来贺拔伏恩虽得薛世雄领兵救援,但双方兵力悬殊,所以仓皇北逃的贺拔伏恩虽然又逃出几里,还是被安州军骑兵追上,堵在汝水边。 眼见着前有汝水后有追兵,贺拔伏恩挥刀自刎,所以安州骑兵将其首级割下带回来。 “宁死也不愿意投降么?” 宇文温看着贺拔伏恩那血淋淋的人头,喃喃自语之际有些失神。 他知道贺拔伏恩的故事,当年这位是齐国将领,投降周国不久,便在晋阳一役之中奋不顾身救了周国皇帝宇文邕一命,按说这样的人应该是宇文氏最忠心的追随者,结果...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第一百九十一章 为什么?(续) 悬瓠,城北门楼上,天子宇文乾铿正举目远眺看着城外,今日安州军在城外摆开阵势,和回师悬瓠的豫州军决战,虽然西阳王宇文温战前信誓旦旦说绝对没问题,可他还是有些不安。 宇文乾铿不想在官署里坐等消息,于是上了城北门楼观战,亲眼看见豫州军不战自溃后,他振奋不已,只觉心中忧虑一扫而光。 侍卫左右的武骑常侍刘居士、宇文化及等人也喜形于色,豫州军的威胁解除,己方至少能有一段时间安然无忧,当然,对于宇文化及来说,另一个危机并未解除。 他和宇文温有仇,所以如今战战兢兢,生怕哪天就莫名其妙丢了性命,成日里追随天子左右,尽量不让宇文温‘有机可乘’。 此次悬瓠危机解除,宇文化及决定时不时在天子耳边吹风,让天子打消长期滞留悬瓠的想法,赶紧去山南,待得局势稳定后便转入关中长安。 他父亲宇文述如今正在关中,而只要远离了宇文温这个‘瘟神’,宇文化及才能睡上安稳觉。 宇文乾铿那日得宇文化及相助,乘坐热气球逃出邺城,所以一直把宇文化及当做可靠忠臣,此时他兴奋之余见着宇文化及走神,便开口问道: “宇文武骑似乎有心事?” “啊,回陛下,微臣在想,若是能让豫州总管贺拔伏恩反正,想来召集勤王兵马会更顺利些。” “嗯,西阳王也是这么说的,贺拔伏恩当年是齐将,后来归降皇朝,又于晋阳一役救了高祖,想来是我皇朝的忠臣,只是先前尉迟氏势大,才俯首听命。” 战前,宇文温在向宇文乾铿汇报备战情况时,说过要尽量招降豫州总管贺拔伏恩,而贺拔伏恩救过宇文邕(庙号高祖)的往事,宇文乾铿是知道的。 所以他觉得若是贺拔伏恩能反正,自己号召河南各地兵马勤王的成功率会大增。 总管府掾骨仪确实忠心,可毕竟官职不高,若能有总管一级的人物站在他这边,对于其他观望官员、武将的说服力会更强。 宇文乾铿想好了,今日一场大胜,可以让他有更多时间,派人去豫州周边各州郡动员地方官勤王,待得尉迟氏再次调拨大军来犯,己方也做好御敌的准备。 更重要的是,秋收的季节到了! 宇文乾铿关心秋收情况,侍立一旁的安州总管长史李允信,给出了回答:“陛下勿忧,西阳王已经安排人手收割粮食,微臣会亲自监督,定能赶在下次战事起时,将豫州境内粮食收入库房。” “李长史,安州总管府的下一拨援军何时抵达?” “回陛下,尚书令调动的第二拨援军,十日后便能抵达。” “李长史,山南的兵力够么?” “尚书令说了,陛下的安危,比任何事情都重要。”李允信是官场老手,知道该怎么说漂亮话,“陛下请放心,如今方城之围解除,尚书令手上能调动的兵马就宽裕些了。” 宇文乾铿点点头,他如今再次感受到宗室力量是多么的可靠,如果没有三位宗室站出来和尉迟对抗,他的结局可能就是隐姓埋名,真的‘伤重不治’了。 战事告一段落,宇文乾铿心情放松,他见着李允信年纪不小,便与其闲谈起来,说着说着,话题转到杞王一家的往事。 李允信之所以把话题转到杞王一家,就是要通过潜移默化的办法,让天子对宗室愈发亲近,这是宇文明临行前交代的任务,他自然要认真履行。 李允信,是豳国公(宇文导)一脉的故吏旧将,当年的宇文导和宇文护兄弟,是太祖宇文泰的左膀右臂,而宇文导英年早逝,长子宇文广继承爵位,继承了豳国公的资源,包括部曲和佐官们,李允信便在其中。 然而宇文广因为母亲病故,太过悲伤导致身体状况每况日下,不到三十岁便病逝于任上,豳国公的资源,便由当时的宇文二郎、宇文广的弟弟宇文亮接管。 于是李允信成了宇文亮的佐官,时常进出府邸,可以说是亲眼看着宇文亮的长子宇文明、次子宇文温长大。 而宇文亮之弟宇文翼(原名宇文),年仅十九岁便病逝,于是宇文亮将年幼的次子宇文温过继给亡弟延续香火,继承了西阳郡公的爵位。 大象二年时,李允信和杜士峻、郑万顷一样,是杞王宇文亮的亲信,被其安排辅佐大郎宇文明,虽然现在的官职是安州总管长史,可实际上行使的就是安州总管职权,是实际上的安州总管。 听得李允信自述和杞王一家的渊源,宇文乾铿颇为感慨,他觉得若是周国多一些李允信这样的忠臣,当年大象二年的变乱哪里会发生。 “陛下,往事历历在目,微臣依稀记得天和年间旧事...” “天和年间?朕记得那是二十多年前了。” 李允信点头称是,然后切入主题:“陛下,昔年晋荡公专权,杞王当时年轻气盛,行事不知轻重,跟着晋荡公诸子为所欲为,多有逾制之举。” 晋荡公宇文护专权杀帝,是周国的一个疮疤,也是一个政治禁忌,此时被李允信揭起一角,宇文乾铿却没发作,静静听下去。 “后来高祖振作,晋荡公伏诛,杞王惶恐不已,成日里借酒浇愁,高祖得知后手书一封,杞王看过方才如释重负,从此一心一意拱卫帝室。” “这件事情,朕也曾听人提起过,杞王虽然为晋荡公亲侄,但朕绝不会无端猜忌。” 宇文乾铿不是傻瓜,听得出李允信言外之意,对方是担心他认为宇文亮会变成宇文护第二,由此心生芥蒂,但无论以后事态会如何发展,此时他自然知道该说什么。 “陛下可知,杞王是如何说西阳王的?”李允信又带起一个话题。 “嗯?朕可不知道。” 见天子来了兴趣,李允信答道:“西阳王行事有些另类,常被人告到杞王处,弄得杞王面上过不去,只叹家门不幸,接连出了两个逆子。” “两个?”宇文乾铿闻言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琢磨着莫非杞王连世子宇文明都骂了? “陛下,杞王私下常说,西阳王就像他当年一样,年轻气盛,行事放荡不羁,都是家中逆子。” “啊?哈哈哈哈..”宇文乾铿笑起来,他倒是没想过宇文亮竟然如此说宇文温,李允信这几句话,让他想起当年自己和父亲之间的往事。 现在回想起来,他当年调皮捣蛋,恐怕也是父亲眼中的逆子。 所以当年的杞王,恐怕也是和如今的西阳王一般,年轻气盛不愿受繁文缛节束缚,有时候行事逾制,也是无心之失,故而高祖看出这点,没有追究宇文亮的责任。 宇文乾铿如是想,他被宇文温救过,对宇文温的观感很好,被李允信这么几句话带着又联想开来,连带着对宇文亮也多了一些好感。 这正是李允信想要达到的效果,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他的职责之一,就是多在天子耳边说宗室的好话。 免得别有用心之人,拿着晋荡公宇文护的所谓‘前车之鉴’,挑拨离间天子和宗室的关系,这一点很重要,也是宇文明临行前交付给李允信的重任。 偷袭悬瓠的宇文温,居然在城中遇见本已‘伤重不治’的天子,坐镇安陆的宇文明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立刻做出反应,特地派李允信来悬瓠,就是要近水楼台先得月。 天子要留在悬瓠,尽可能号召各地兵马勤王,可想而知会面临极大的军事压力,而宇文温要带兵,那么就得有人帮忙主持其他事务。 换句话说,宇文温分身乏术,那么宗室一方必须另外安排可靠之人,紧紧跟着天子。 这是宇文明给李允信交的底,以杞王为代表的宗室,决不能让天子受别人影响,进而对宗室产生猜忌之意,即便杞王不想变成宇文护,也不想变成宇文宪。 宇文乾铿正与李允信聊天,数名将领拾阶而上来到门楼前,将豫州总管贺拔伏恩的人头交给天子过目。 “怎么...贺拔伏恩不愿投降?为什么?” 宇文乾铿觉得有些难以置信,贺拔伏恩当年救过高祖宇文邕,所以他认为对方应该是大周的忠臣,结果... “回陛下,末将等将贺拔总管堵在汝水畔,然后劝降,贺拔总管自述家人俱在河北,不愿背叛天子,也不想连累家人,所以只能自刎,以便两全。” 那将领说了个善意的谎言,免得天子的自尊受创,宇文乾铿闻言愣了片刻,转身看向北面天空。 他没想到贺拔伏恩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先前自己似乎太乐观了,那么接下来,河南各地还能有多少兵马愿意来勤王呢? 第一百九十二章 现实 悬瓠,总管府署,天子宇文乾铿正与西阳王宇文温交谈,和数日前那神采飞扬的表情不同,宇文乾铿此时无精打采,情绪有些低落。 自数日前击败豫州军后,悬瓠局势缓解,按照原定计划,安州军继续向周边州郡发放檄文,号召各地兵马勤王,而现在陆续得到的回应,出乎宇文乾铿意料之外。 截至今日为止,没有一个地方出现勤王兵马,也就是说没人勤王。 各地郡守、县令都装聋作哑,面对来到城下的安州骑兵都是紧闭城门,既不放箭赶人,也不开门迎接,对于安州骑兵的喊话充耳不闻。 最多意思意思,将一些粮车停在城门外,没有更多的表示,就这么看着安州骑兵将粮食运走,大概是想花粮食买平安。 意思其实也很简单:你让我们勤王?对不起,我们只能用粮食勤王,再多就没了,我们不参合你们的事。 这一残酷现实,让满怀期待的宇文乾铿如遭重击,他还以为击败了豫州军,各地官员、豪强会踊跃勤王,结果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不得人心。 宇文乾铿还在宫中时,不止一次幻想过,朝臣之所以对自己未能亲政没有异议,是慑于尉迟氏的淫威,而普通百姓也肯定议论纷纷,说丞相欺负天子。 既然是尉迟从中作梗,那么将其除掉后他再振臂一呼,必然应者云集,现在看来,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不要说在豫州,就是当日在邺城皇宫,宇文乾铿觉得当时自己即便真的将尉迟刺死,恐怕也没有人会响应他,最后的结局就是被乱刀砍死。 想到这里,宇文乾铿有些灰心,原先的满腔抱负没了踪影,宇文温见状出言安慰:“陛下,为何对从未拥有的东西如此在意?” “西阳王的意思?” “河南原为齐国故地,当时入皇朝版图不过三年,随后杨逆篡权引发大乱,河南州郡重新为战火笼罩,对于河南各地豪强甚至百姓来说,谁是天子都无所谓。” “他们只想稳稳当当过日子,谁笑到最后,谁就是他们要臣服的人,而现在,陛下似乎没有获胜的希望。” 宇文温所说的现实,早在他翻越大别山之前就已经想通了,所以并没有对此抱着很高的期望,宇文乾铿闻言双眼一暗:“甚至连愿意投机的人都没有么?” “陛下,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有眼光做吕不韦的,河南百姓饱受战乱之苦,对他们而言,袖手旁观是最稳妥的办法,而要投机,恐怕会输得精光。” “可是,可是...”宇文乾铿有些焦急,他知道自己落难后,很容易沦为奇货可居的对象,来投奔他的那些人,极有可能许多是类似吕不韦那样的人,结果现在自己居然‘无人问津’,莫非天下人都不看好他? 那日大胜之后,宇文乾铿一开始还在矜持,觉得若是来勤王的兵马多了,他可不能滥封滥赏,结果现在连一个人都没有,他就算想封官许愿都没法进行。 宇文乾铿的心情,宇文温能够理解,如今的宇文氏,就像一只跌停的垃圾股,没有多少人看好,豫州军的不战自败,还无法唤起‘股民’的购买热情,需要有个一‘大利好’才能扭转局势。 这个大利好,就是一场大胜仗,一场不亚于当年沙苑大捷的大胜仗,然而宇文氏能不能做到,‘股民’对此表示希望渺茫。 所以大家‘持币观望’就是必然,宇文温不在乎有没有人响应勤王,因为他从来没对此抱太大期望,不过见着天子沮丧的样子,还是得劝。 “陛下,有没有人勤王不是关键,关键是我们已经将消息扩散出去,各地官员、豪族是肯定知道陛下真的在悬瓠,那么这个消息迟早要传到奸相耳中,正所谓做贼心虚...” “豫州军不战自败,河南各地一时半会很难召集大军进逼悬瓠,而奸相也会担心有人临阵倒戈,所以,很可能直接抽调嫡系兵马南下,进攻悬瓠。” “微臣以为,对方的动作不会拖延太久,因为迟则生变,如今尉迟佑耆的江南道行军还在江北,与江南陈国对峙,他们也怕我军抄后路,所以奸相近期必然调兵大举南下,只要我军一战破之,形势必然为之一变。” 宇文乾铿觉得宇文温所说有道理,但忧虑依旧未减:“西阳王,我军在豫州地区的兵力还是太少,除了悬瓠,还要分兵驻守宋安、光城、平阳,一旦尉迟氏大军来犯,恐怕兵力悬殊过大...” “陛下所言甚是,这也是无人响应勤王的原因,大家都认为宇文氏必败,恐怕就连尉迟派来的将领也这样认为,所谓骄兵必败,这就是战机。” 宇文乾铿从未带过兵打过仗,但他觉得一旦尉迟氏大军南犯,己方获胜的希望渺茫,不过宇文温战功卓越有目共睹,所以宇文乾铿还是颇为相信对方,这也是他愿意留在悬瓠冒险的原因。 又谈了一会,武骑常侍刘居士在外禀报,说占据息州白苟的黄州军在城中抓获几名过路官员,如今已将人送到悬瓠,安州总管长史李允信已见过对方,想请示一下天子,是否要见一见。 这可是难得的招降机会,宇文乾铿当然要去见一见,他现在缺人缺得心慌,二话不说起身便向外走,宇文温紧随其后,心中嘀咕起来:白苟?莫非是妈宝和阴少侠? 果不其然,刚走近议事厅,身在门外的宇文温就看见里面之人果然有妈宝...郑善果,还有如同行尸走肉般的阴世师,而让他颇为意外的是,郑善果的寡母崔氏也在场。 虽然这个时代对于所谓‘妇德’的要求还没那么变态,但按着崔氏的性格,若非迫不得已,不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宇文温想了想心中便有了数:崔氏是来告状的! 如今已被任命为豫州总管长史的骨仪,还有安州总管长史李允信,正在和郑善果交谈,阴世师则沉默无言,崔氏面若寒冰,同样不发一言。 见得天子到来,李允信和骨仪赶紧行礼,巧的是宇文乾铿见过阴世师和郑善果,所以两人见着上首的果真是天子,都立刻行礼。 宇文乾铿见着面前之人当中,一位是荥阳郑氏子弟,一位是关中勋贵后代,不由得燃起一丝希望,他想招揽这两位,好让天下人知道他真不是‘孤家寡人’。 尤其这个郑善果,一旦为己所用,那么就能试着和荥阳郑氏沟通,毕竟荥阳距离悬瓠也不算太远,宇文乾铿觉得若真的能够说得荥阳郑氏勤王,局势可就马上不一样了。 然而客套话刚说完,宇文乾铿还没来得及切入正题,郑善果向前一步躬身行礼:“陛下!微臣家母为小人轻薄,还请陛下为微臣做主!” 第一百九十三章 误会,这都是误会 见着郑善果告状,旁边的阴世师面色一黯,原本还算直的腰板瞬间佝偻起来,他已经无法证得自己清白,而一旦这件事情流传出去,他一辈子都无法抬起头。 阴家世代清白,自己从小便知书达理,结果无缘无故名誉受损,还没地方说理,阴世师一想到这里就心如刀绞。 坐在上首的宇文乾铿,听得郑善果这么说,又见其颇为激动的模样,心中暗道若真能为其做主,那么就必然能让郑善果为己所用,正好他从没‘做过主’,便要堂堂正正做一次看看。 那么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宇文乾铿如是想,这才发觉宇文温没有跟着一起进来,他转头一看,宇文温正在侧门站着,不知道在做什么。 侍立一旁的刘居士见状赶紧请宇文温入内,郑善果母子得知这位‘余文乐’竟然是西阳王,不由得愣住了。 郑善果则是真的有些惊讶,他没想到那日在白苟驿的‘余文乐将军’,竟然是大名鼎鼎的西阳王。 而阴世师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还会见到对方,他嘴角抽搐,低下头不发一言,因为早就已经想明白了,那日肯定是宇文温搞的鬼,弄得他身败名裂。 如果可以,他真想拳脚相加把宇文温打得不成人形,然后让其说出事情真相,还自己一个清白,但这不可能,所以他只能背负这个污名。 “陛下,微臣方才听得郑郡丞所述,此事发生时,微臣亦在场。” 听得宇文温这么说,宇文乾铿来了兴趣,他想听听宇文温的结论,也好为郑善果做主,宇文温看了看郑善果母子,又看了看面如死灰的阴世师,开口说道: “误会,这都是误会。” 未等郑善果说话,宇文温示意站在天子身后的刘居士、宇文化及上前,和他一起面向天子、背对郑善果等人站成一排,刘居士在左,宇文温在右却稍微靠后,宇文化及在中间。 宇文温先向宇文乾铿简略说了一下当日情形,然后让大家注意他的佩刀(刀鞘)是挂在腰间右侧。 就在其他人的注意力集中在佩刀时,他右手握住刀柄然后向下一按接着向右扳,刀鞘水平旋转起来,尾部向左转去,竟然就隔着宇文化及,拍到了最左侧的刘居士臀部。 阴世师见状一愣,随即激动得差点大声喊出来:“就是他!就是他!” 宇文温让宇文化及、刘居士转过来,背对着天子又演示了一遍,宇文乾铿看过后似懂非懂:“西阳王,这是?” “陛下,那日微臣领兵前往悬瓠,中途路过白苟驿稍事休息,未曾料竟然撞见故人,微臣担心他说破,却不忍杀人灭口,故而...” 宇文温将‘事情原委’细细道来,宇文乾铿总算明白了: 宇文温怕在白苟驿偶遇的阴世师说破他的身份,便使了个手段,让郑善果之母崔氏以为阴世师非礼,揪着他告官,这样一来,即不用杀人,也不怕对方说破自己身份。 宇文温说完之后,分别向郑善果母子、阴世师拱拱手致歉,阴世师只觉得沉冤得雪,差点就泪流满面,他的名声保住了,怎么能不喜极而泣。 宇文化及见着宇文温如此演示了一番,暗道此人果然奸诈,心中不免惴惴,对接下来的日子能否躲过宇文温的毒手有些惶恐。 “西阳王,朕有一事不明。” “陛下请训示。” “佩刀不都是挂在腰带左侧的么?朕记得西阳王平日佩刀亦在左侧。” “陛下,臣的佩刀挂带卡扣开合十分方便,当日特地不动声色换到右边。” 宇文乾铿听了之后点点头,最后一丝疑惑烟消云散,一旁的李允信见着宇文温这番摆弄,想起之前宇文明私下说的话:“二郎行事有时荒唐些,还请李伯到了悬瓠多匡正。” 匡正?我哪里匡得住! 误会化解,宇文乾铿赶紧好言相劝,郑善果和阴世师都是青年才俊,正是他要招揽的对象,刚才还以为阴世师道德败坏,原来只是误会。 郑善果见着宇文温演示了一番,终于明白事情原委,看向阴世师的眼神便缓和许多。 “郑某误会阴兄了。”郑善果真心诚意向阴世师行礼道歉,阴世师赶紧回礼:“哪里哪里...” 郑善果和阴世师冰释前嫌,唯独其母崔氏未见动静,崔氏哪里会被宇文温的这番演示骗过,作为受害者的她,可是知道碰了自己臀部的不是什么刀鞘。 明明就是一只手!还捏了一下! 想到这里,崔氏不由得紧咬嘴唇,她认为宇文温是为了帮阴世师开脱,才做了这番演示。而她还记得那日的情形,宇文温的佩刀实际是挂在左侧。 她当时就有过怀疑,认为是不是宇文温用左手摸过来,但事发后她清楚的看见宇文温左手握着匕首,和身边小卒说要磨利些,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阴世师摸了她! 一想到衣冠禽兽竟然逍遥法外,崔氏气不打一处来,但如今情形却由不得她申辩,毕竟西阳王都亲自做了澄清,她再不依不饶,就会被人认为是个泼妇。 崔氏想到这里,只能打掉牙和血吞,装作恍然大悟状和阴世师‘化解误会’。 她没想到居然会在悬瓠遇见落难的天子,如今母子都被带到此处,已经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至于以后的事情,那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小插曲结束,宇文乾铿言归正传:“朕,为奸相迫害,幸得忠臣相助,逢凶化吉,辗转到了悬瓠,恰逢西阳王领兵至此,方才有机会向天下百姓揭露奸相之恶行。” 事已至此,不管心中怎么想,傻瓜都知道该说什么,未等天子再开口,郑善果和阴世师躬身行礼:“微臣愿做陛下马前卒!” “好,好!” 这回轮到宇文乾铿激动起来,最近几日周边州郡没有一个人来勤王,让他失落不已,如同一个无人问津的货郎,看着原以为能卖出好价钱的宝贝黯然神伤。 如今好了,终于开张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敬而远之 悬瓠城中驿馆,一处小院,崔氏正与儿子郑善果说话,方才在总管府署议事厅,形势所迫自然要说些场面话,可私下里崔氏还得提醒一下儿子,如今的处境可不秒。 皇帝是真的,尉迟氏势大也是真的,崔氏没想过让郑善果首鼠两端,这样就是小人行径,但有些事情必须让儿子心里有数。 不管愿不愿意,郑善果都卷进了一个漩涡里,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崔氏虽然是女人,但眼界很开阔,她琢磨天子看样子是要留在悬瓠,以便尽可能号召兵马勤王,但也判断天子在悬瓠呆不了多久。 因为尉迟氏接下来必然发动大规模攻势,那么郑善果必须紧随天子,大难临头时跟着撤退。 而方才议事厅里,天子在言谈之中,颇有试图通过郑善果来联系荥阳郑氏的意思,崔氏觉得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办到,所以提醒儿子莫要轻易应承。 郑善果出身荥阳郑氏,此次得以远赴扬州当官,也是靠族中长辈帮忙,但是要想说服长辈们投向天子,根本就不可能。 郑善果一支,是当年魏分东西后西进的郑氏旁支,和郡望所在荥阳的族人,关系有些若即若离,若是寻常时节,族人们帮个忙倒没什么,可关键时候没有实质性的好处,别人凭什么听你的? 如今尉迟氏势大,没多少人看好宇文氏,即便接下来宇文氏能够在关中、山南站稳脚跟,最多重现当年东西魏对峙的局面,届时荥阳依旧在尉迟氏治下,谁想不开拿全家甚至全族人的性命开玩笑? 荥阳郑氏是天下第一等世家高门没错,但面对着手握重兵的统治者,再高傲的头颅也得低下,不然山东高门之一的范阳卢氏,其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周国灭齐次年,范阳卢氏出身的卢昌期举兵占据范阳,打算迎接逃入突厥的范阳王高绍义复齐,周军攻入范阳后屠城,范阳卢氏子弟伤亡惨重。 即便有人从大屠杀中幸免,随后也因为饥寒交迫死伤过半,范阳卢氏经此一劫元气大伤,其他世家高门看在眼里,哪里还敢拿家族前途开玩笑? 数百年的乱世,让世家大族、高门著姓练就了圆滑的处世之道,荥阳就在黄河边上,这种四战之地决定了当地士族绝不会轻易站队,往往都是多面下注。 所以崔氏不认为郑善果能说动族中长辈起事勤王,所以叮嘱儿子要知道进退,即便答应了天子的请求,也不能亲自去荥阳做说客。 写信就可以,人是不能去的,尉迟氏的大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杀过来,要是得知郑善果在荥阳帮天子做说客,到时候咔嚓一声,命就没了。 郑善果知道母亲说得有道理,不过对未来充满迷茫,他现在无论愿不愿意,都必须跟着天子走,但当前局势下宇文氏还能撑多久是个问题,到时候该怎么办? 崔氏认为,西阳王能带兵赚了悬瓠,又轻而易举击败豫州军,想来真是如同传言所说会打仗,局势继续发展下去,大概关中、山南都能守住,所以出现‘东西周’对峙的可能性不小。 昔年魏分东西,荥阳郑氏一支西进入关中,如今郑善果恐怕就要像其祖父那样,再次留在关中开枝散叶了,那么从长远考虑,必须考虑寻求亲族的帮助。 崔氏略过自己的娘家人不说,只说郑家的族亲。 在关中,郑善果的近亲有伯父郑译,不过这位是长辈,加上名声狼藉,不太好直接打交道,那么郑善果可以多和堂兄弟们往来。 郑译之子郑元、郑善愿,如今为雍州牧、杞王宇文亮所用,和郑善果是平辈,往来也较为容易些,毕竟再过若干年,族中长辈相继去世后还是得堂兄弟之间多相互帮助。 这是着眼于长期的规划,而眼下郑善果要在悬瓠待上一段时间,那么如何与天子身边的人打交道,是一件必须重视的事情。 天子近臣,也许不能成事但可以坏事,崔氏不希望儿子成为阿谀奉承之辈,但也不想让儿子被小人算计,平白无故倒霉。 她刚才在议事厅见过天子,也见了天子左右亲随,所以郑善果必须知道该怎么和这些人打交道,崔氏对此逐一分析起来。 首先,西阳王宇文温作为宗室,曾经救过天子的命,所以颇受看重,但是这位的风评好像不怎么样,据说行事乖张,但又得罪不起,崔氏建议儿子敬而远之。 其次,武骑常侍刘居士、宇文化及是协助天子南逃的有功之臣,想来也受天子信赖。 刘居士之父刘昶,宇文化及之父宇文述,原本就是周国勋贵,又都曾经做过隋臣,崔氏对这两家的情况大概了解,而两位年轻郎君都没可能成为良友,所以劝儿子切莫深交。 刘居士一身游侠做派,喜好舞刀弄棒,长安还是隋都时就是城里一个惹祸精,崔氏认为若是儿子跟这种人在一起,迟早被带坏。 而宇文化及也好不到哪里去,刘居士是好勇斗狠,这位文不成武不就,平日里好游乐、飞鹰走狗不务正业,崔氏决不让儿子交这种狐朋狗友。 但两人又是天子倚重的亲随,除了大是大非,决不能轻易得罪,所以平日里交往要把握好度,至少态度上不要让对方觉得自己在刻意疏远。 除了这三个人,日后如何与其他人打交道,崔氏决定到时再说,毕竟她不太清楚其他人的情况,郑善果觉得母亲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想了一会之后,试探着问: “母亲,西阳王看上去似乎很好说话...” “那又如何?你莫要招惹他。”崔氏顿了顿,提醒郑善果:“你可知西阳王和宇文武骑的恩怨?” “孩儿不知。” “他们有仇,恐怕会互相算计,你莫要参合,也别被人给利用而不自知,若和其中一个往来过于密切,会被另一个记恨,那又何苦来哉?” “孩儿知道了。” “人心难测,关于西阳王的传闻,大多当不得真,但西阳王风评不好,总是有缘由,你敬而远之即可。” 见着儿子点头称是,崔氏稍稍放心,她只盼儿子做个好官,平日起居不铺张浪费,决不能沉湎于酒色,西阳王宇文温的为人如何,她不清楚,但总觉得对方不正经。 我的儿子,决不能让人给带坏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备战 悬瓠城北郊十余里外,汝水河畔,一群士兵正在采樵,也就是收割滩涂的芦苇,拿回去当柴禾,而西阳王宇文温正在旁边勘察地形。 秋天到了,是芦苇的花期,汝水两岸的芦苇荡满是芦花,举目望去白茫茫一片,微风吹拂,花絮随风飘扬,景象迷人。 时不时有野鸭惊起,嘎嘎叫着飞出芦苇荡,这是极好的猎物,只是宇文温此时没心思打猎,看着汝水两岸景色,琢磨着如何退敌。 当前形势没有预想之中那么好,天子不断遣使诏号召周边豪强、地方官员勤王,结果勤王人数居然为零,出乎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沦为垃圾股的宇文氏无人问津,难道有何不妥? 说得直白些,如过宇文温是旁观者,也不会冒着倾家荡产的风险买这只垃圾股,即便要出手也得等到垃圾股‘触底反弹’,所以此时的宇文温,在策划下一个大利好,扭转目前的尴尬局势。 从北往南直达悬瓠的官道,就在汝水河畔东边,如果要伏击敌军,就地势而言,在这河边的芦苇荡里设伏很合适,一旦敌军大队人马排成绵延数里的纵队从此经过,伏兵忽然杀出,那就是事半功倍。 但除非敌军主帅是傻瓜,否则必然提前派游骑打前站,探查路边芦苇荡里有没有伏兵,甚至还可以放火,这么大一片芦苇荡一旦烧起来,里面藏了多少兵都得完蛋。 所以宇文温并不是在琢磨自己的设伏地点,纯粹是仔细勘查一下悬瓠周边地形,积极备战,为接下来的悬瓠攻防战做好准备。 预想中各地豪杰踊跃勤王场面没有出现,尴尬之余只能靠安州军以及吸收的豫州军来守悬瓠,宇文温面临的问题是如何尽可能守住悬瓠,各项因素都要考虑到。 或者说换位思考一下,设想自己是敌军主帅,该如何攻破悬瓠。 城防事宜如今有李允信主持,州兵的编练有杨素父子负责,所以宇文温有时间换位思考,揣摩敌军主帅的思路,大概琢磨一下对方能使出的攻城手段。 守城光靠死守是守不住的,这只是治标,治本的办法就是野战决胜,然而在这河南平原之地,宇文氏能投入的兵力远不及尉迟氏。 在平原决战,主要靠骑兵,毕竟步兵胜不能追、败不能退,骑兵数量处于劣势的宇文氏,要想在平原地区的大决战中击败尉迟氏谈何容易。 从全局来说,悬瓠是宇文氏在尉迟氏地盘里的‘突出部’,如同一把匕首顶在对方腹部,不把这个匕首拔掉,尉迟氏根本就无法静下心来组织全面进攻。 可想而知,对方再次派来的大军兵力不会少,而宇文氏一方的兵力相比之下就会处于劣势。 但兵再少也要撑着,对于宇文氏来说,以悬瓠为诱饵,吸引尉迟氏的主力进攻,就能为己方其他地区争取宝贵的喘息时间。 所以对于即将到来的下一轮悬瓠攻防战,宇文温是无论如何都要尽量拖延时间,根据敌我双方实力对比,制定的战术就是“防守反击”。 要想反击,首先得守住,宇文温必须使出所有手段将悬瓠守住,持续数月之后对方兵老师疲,锐气尽失,己方援军再伺机反攻,让对方知难而退。 这种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但宇文温不是盲目自信,配重投石机和轰天雷是他‘发明’的,所以守城时相应的克制手段也有了,问题在于对方除此之外采取的另外一种攻城法。 宇文温站在一处土坡上,看着面前缓缓流淌的河水,问一旁的阴世师:“阴司马,依你之见,敌军若用水攻,成功几率会有多少?” “大王,悬瓠濒水,敌军一旦急攻不下,必然会想到筑坝蓄水,而其来犯兵力肯定不会少,届时悬瓠守军怕是无力制止。” “方才绕城一周,看过了悬瓠城墙墙基,你觉得悬瓠的城墙能坚持多久?” “大王,下官资历尚浅,未曾守过城,确实不知。” 阴世师是实话实说,虽然他内心不愿意和宇文温有过多接触,但事到如今别无他法,如今天子任命他为豫州司马,协助加强城防,所以免不了要和宇文温打交道。 “夯土城墙,就怕被水长期浸泡,若是夯土墙质量低劣,甚至连绵大雨过后就会垮塌,悬瓠的城墙去年刚修葺过,阴司马可以去询问相关人员。” 宇文温侃侃而谈,他才不管阴世师心里是不是恨他,如今公是公、私是私,该交代的他当然要交代,如果阴世师敢阳奉阴违,宇文温倒不介意杀鸡骇猴。 “问问他们,哪里的城墙有隐患,尤其多问问工匠,胥吏大多狡猾,成日里说套话,说了和没说一样,你要多几个心眼。” “下官遵命。” 阴世师不是刚步入官场的新人,当然知道胥吏不好对付,不管他之前愿不愿意,现在已经是天子这条船上的人,再怎么样也要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寡人听说阴司马武艺娴熟?可曾杀过人?” “回大王,蟊贼自然是杀过的。” “可曾统领一军驰骋沙场?” “下官惭愧,还未曾有过。” 宇文温看着阴世师,看着这个五官端正的同龄人,随后笑了笑:“功名须得马上取,但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能在沙场上建功立业。” “天子蒙尘,社稷将倾,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阴司马,你说呢?” “大王说的是。”阴世师行礼后说道,看上去面色如常,只是不知心中所想到底为何。 该说的话已经说了,对方要是不知好歹,后果自负,宇文温把注意力再次集中到汝水,他已经仔细问过当地人,汝水在雨季是有发大水的可能,以往悬瓠城不是没被淹过。 当然这种情况很少见,近年未曾发生,但对于宇文温来说,悬瓠在接下来的战事里遭到水攻的概率不会小,所以要加以提防。 今日他出城勘察地形,先到下游河段看看,然后又转到上游,就是要把汝水流域的地形摸透,大概估算一下如果发大水,水位大概有多高。 悬瓠周边地形总体而言是一片平原,但悬瓠城本身为汝水及其支流环绕,作为防守方来说就是天然的护城河,但对于进攻方来说,这既是麻烦,也是施展水攻的好机会。 汝水自北向南流经悬瓠,如果有鸟瞰图,可以看到被汝水包夹的悬瓠,大概如同一个‘中’字,可以将悬瓠看做汝水中的一个大型河中岛。 如果汝水未干涸,来犯敌军时间充裕,完全可以用水攻。 常见的水攻战法,是在上游筑坝蓄水,待得水量足够之后决坝,汹涌的大水可以吞没下游的敌军亦或是营寨。 而又有一种水攻战法,名为‘淹灌’,主要用在攻城,那就是在沿河城池的下游筑坝,通过蓄水在上游形成一个水库,把上游城池浸泡起来。 时间一久,夯土城墙根基被泡软,自然而然就垮塌,而在那之前,城中已化为一片泽国,到处湿漉漉,直接影响守城军民的起居,士气会受到严重打击,甚至会导致疾病蔓延。 在平原地区,主要城池大多位于河流旁边,因为可以获得重要的水源,同时可以利用水路运输,而城中的排泄物也有了宣泄通道。 正是因为城池傍水,所以这个时代攻城时借助水力也很常见,百年来比较著名的战例,其一是四十多年前的东西魏颍川之战。 西魏军守颍川,东魏军来攻,围了城池之后,在城外洧水筑坝蓄水,直接形成一个大水库,将颍川城泡在水中,化为泽国。 城中水深没腰,又外无援兵,在坚守了差不多一年之后,守军无奈投降。 这是成功的例子,还有一个例子,是元魏和萧梁对峙时发生的。 魏军占据淮水要地寿阳,位于下游的梁军想要收复寿阳,却苦于野地浪战打不过骑兵众多的魏军,于是梁帝萧衍想了个办法,那就是水淹寿阳。 寿阳位于淮水南畔,其下游数百里外有一河谷名为浮山峡,萧衍调集人力物力在浮山峡筑坝拦淮,提高淮水水位,回水淹寿阳。 梁军修筑的拦河大坝名为浮山堰,据说动用了二十万以上的军民作为劳动力,浮山堰主体为土坝,又以数千万斤铁料垫底,还开有溢洪道,历尽千辛万苦耗时两年才修成。 浮山堰一成,其上游形成了一个巨大水库,数百里外的寿阳马上被水淹,守城魏军迫不得已弃城上八公山驻扎,梁军将士闻讯雀跃不已,只道收复寿阳指日可待。 然而魏军未退,雨季来了,淮水水位暴涨,上游水位几乎与浮山堰持平,于是悲剧发生,浮山堰溃决,下游受害百姓以十万计,淮水漂尸入海。 梁军试图回水淹寿阳,结果耗费无数人力物力修筑的浮山堰溃决,反倒祸害了自己国内百姓,是一次失败的水攻,宇文温在想,若是敌军依葫芦画瓢也筑堰来个水淹悬瓠,老天会眷顾他么? 恐怕不会,现在已经入秋,雨季越来越远,悬瓠一旦被围而对方又用了‘淹灌’之法,恐怕不会有连绵大雨之后河堤垮塌的情况发生。 淮水的流量大,而身为其支流汝水的流量相比之下小许多,拦河坝没那么容易溃决,宇文温觉得成日里焚香祷告祈祷敌军的水坝垮塌不靠谱,所以得另外想办法解决。 办法是什么?很简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预先把粮食等物资转移到城中地势较高处,然后在城里囤积沙袋,就当是防汛抗洪。 还要解决水源的问题,可能有人会问,若真被水淹了,到处都是水,怎么还怕没水喝? 有水,并不代表这水能喝,如果悬瓠真被水淹成了大池塘,到时候各种垃圾甚至人畜的排泄物都浸泡在水中,这样的水和粪水无异,人畜喝了肯定得病。 所以水井是必须的,还得将井口加高,虽然届时井水也势必浑浊不堪,但除了泥沙,好歹没那么多‘料’。 这些事情,主持城防的李允信都在安排人去做,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同样重要的事情也同步在进行,那就是采樵(砍柴)。 一说起守城,许多人的第一反应就是粮食要充足,在其基础上兵员多多益善,但往往会忽略一个因素,那就是燃料。 这个时代的燃料当然是指柴禾,而一个城池光有粮食和人,没有柴禾是守不下去的,道理很简单,没有柴禾怎么做饭,总不能生嚼麦、粟、稻吧? 更别说雨季需要生火烘烤湿漉漉的衣服被褥,冬天还得生火取暖御寒,而到了冬天,悬瓠可是会下雪的! 宇文温要守悬瓠尽量拖时间,那么围城战持续到冬天甚至到来年春天都很有可能,没有燃料(柴禾),守军哪里坚持得下去。 历史爱好者们说起宋元襄阳之战,都会说是‘回回炮’(配重投石机)的使用,加上粮食耗尽,导致襄阳守军投降,而实际上这看法太片面了。 导致襄阳守军投降的重要原因有二,其一是援军已绝,也就是说元军彻底围住了襄阳,襄阳守军知道短期内再也不会有援军来了。 其二是城中缺柴禾。 襄阳守军是有些缺粮,但不至于短期内断粮,问题在于更缺柴禾,没有柴禾(燃料)就没办法生火做饭,有多少粮食都没用。 所以宇文温现在发动城中军民出城采樵,凡是能烧的东西全都带回城,只要是出城的士兵,回来时都不许两手空空,这也是备战的一项重要工作。 他在河边查看地形,随行人员拿着刀在滩涂芦苇荡割芦苇,宇文温此次出城带着骑兵数十,一是确保安全,二来就是要采樵。 尉迟氏的大军,大概月余就要兵临城下,到时候把悬瓠围得如同铁桶一般,守军所需的各类物资,可就只能靠消耗库存度日了。 若能熬过最初的猛攻,再过数月就是冬季,到时候柴禾的需求量更大,现在若不积极备战,多准备准备柴禾,到时候烧什么? 眼见着大家收获颇丰,宇文温也对这边地区的地形了然于心,正要上马回城,却见北面官道上有一骑疾驰而来,宇文温掏出千里镜望去,片刻后大喜: 这不是薛世雄么?这么快就安顿好家人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冷汗 见着是薛世雄回来了,宇文温颇为感动,他觉得自己比天子率先实现‘零的突破’,实在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不由得哼哼起另一个时代的歌曲: “我身骑白马啊,走三关...” “改换素衣哟,回中原...” 宇文温在想:你们反正都姓薛嘛不是? 正在官道上警戒的几个骑兵见着有人过来,呼喝着策马迎上前去,宇文温高声呼喊说是自己人,随后颇为期盼的看着北面。 数日前,被俘的薛世雄宁愿去死,也不想连累家人,于是宇文温来了个‘义释薛世雄’,积个善缘,如今对方调转马头回来,他琢磨着必有奇遇。 薛世雄的家乡在河东,不是短短几日就能走个来回,如果按照喜闻乐见的套路,应该是如同三国演义里徐庶向刘皇叔推荐诸葛孔明一样,回来向他推荐个什么人。 亦或是推荐某个家族,让其为天子效力。 这样也不错,如果有河南地区的豪族勤王,足以让天子喜出望外,宇文温想到这里,走到路边翻身上马,准备迎接好消息。 薛世雄距离宇文温越来越近,只见其高声呼喊着什么,那几个迎上前去的骑兵走到一半,不知何故调转马头向宇文温跑来。 待骑兵近前,宇文温听得他们在喊“敌袭”,不由得一愣:敌袭?我在悬瓠北面至少三十里外布置有游骑警戒,哪里来的敌袭? 他的脑子转得很快,随即想到了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当地豪强武装来袭,然后又想起了明末闯王李自成。 李自成在湖北通城领着二十余亲随查看地形时,被过路地主武装袭击,就这么命丧九宫山,宇文温可不想莫名其妙被什么老农一锄头刨死,赶紧招呼随从戒备。 他在汝水岸边查看地形,顺便让随从采樵,同时也布置了必要的警戒力量,所以反应速度很快,待得薛世雄策马来到宇文温面前,已经有二十余骑准备就绪。 “薛将军,别来...” “大王快走,敌军来袭了!” 薛世雄认出了宇文温,顾不得那么多直接喊起来,宇文温还没来得及问具体情况,却见北面尘土大作,似乎有许多骑兵自北向南疾驰而来。 见着如此情景,他的心脏猛地剧烈跳动,因为此情此景代表着一个可能:骑兵偷袭。 宇文温之前夜袭悬瓠,靠的是轻骑昼夜疾驰,而敌方骑兵众多,若采用这种战术没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他明明在北面布置了游骑警戒,怎么会事前连半点消息都没有? 见着宇文温还没回过神,薛世雄急得大喊:“大王的游骑,被他们赚了!再不回城就全完了!” 宇文温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他为了尽可能收集柴禾,已经派出许多士兵到城外采樵,当然为了防止有人偷袭,特意撒出骑兵在四周警戒,为的就是及时预警,能有充足时间让士兵们回城。 现在事发突然,哪里来得及让大家撤回城啊! 宇文温如是想,看看北面尘土飞扬,又看看南面悬瓠城的轮廓,不由得冷汗直冒:敌军追着他一起冲入悬瓠城可就不妙了! 。。。。。 马蹄声中,将近一千骑兵疾驰向南,因为是一人双马,所以仅从规模上看是两千骑兵的气势,荧州刺史刘子昂看着远处的悬瓠城,杀意渐起。 数日前,回师悬瓠的豫州军于城下溃败,豫州总管贺拔伏恩兵败身亡,这一消息刚过荧州,奉命南下的大军便抵达荧州。 悬瓠失守的消息刚传到邺城,这支军队便奉了丞相尉迟之命从邺城出发南下,本来是要作为援兵支援贺拔伏恩,而偷袭悬瓠的敌军,极有可能是突破了大别山进入河南地界,所以收复悬瓠后他们还要继续南下,前往光城。 结果贺拔伏恩败了,败得如此之惨让人震惊,与此同时有人冒充天子在悬瓠大肆号召勤王的举动,也让人坐立不安。 所谓兵贵神速,受援军主帅节制的荧州刺史刘子昂,奉命率领骑兵偷袭悬瓠,对方绝对想不到朝廷这么快就组织起讨伐军,正好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 刘子昂久经沙场,原为齐国将领,降周之后,为相州总管、蜀国公尉迟迥统帅,大象二年时起就站在尉迟氏一边,如今算是嫡系将领。 他擅长骑兵作战,所以长途奔袭对刘子昂来说并非难事,一人双马的配置,足够他打得悬瓠敌军措手不及。 麾下一千骑兵,有三百是精锐,其余是普通士兵,但足以搅得悬瓠天翻地覆,那个沐猴而冠的冒名天子,还有所谓的‘独脚铜人’宇文温,他要活捉之后押送邺城! “使君!前方有数十骑迎战!” 刘子昂听得部将呼喊,抬头看去只见前方半里距离有数十骑,原本正在向南走,随后又转向己方冲来,想来是敌军游骑发现情况不对,派人赶回去报信后,剩下的人试图拦截,争取时间。 就在不久前,刘子昂派出的前锋扮作商贾模样,成功将一支敌军游骑铲除,没有漏掉一个人,原以为接下来便可直达悬瓠,未曾料竟然还有些许游骑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不过已经晚了,刘子昂看了看距离,己方即便被这些人耽误一些时间,也能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冲入悬瓠。 即便冲不进去,也可以逼得悬瓠闭门自守,那么滞留城外的敌军士兵就无法聚拢,成为他们的猎物,而只要己方骑兵在城外游荡数日,待得主力抵达,攻下悬瓠指日可待。 想到这里,刘子昂不由得鄙夷起传说中骁勇善战的‘独脚铜人’宇文温,据说这位是宇文家最能打的,结果刚打了胜仗就掉以轻心,以为派出些许骑兵警戒在外围警戒就能高枕无忧,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注意,排开队形,突破他们,一会分兵入城!” “悬瓠城外有护城河,要赶在吊桥升起来前冲进去,然后控制吊桥!” 命令声起此彼伏,一千骑兵在旷野里疾驰的同时横向排开,浩浩荡荡向着不远处的悬瓠冲去,而此时的悬瓠,甚至还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就在刘子昂信心满满,准备冲破区区数十骑兵、挥军入城大开杀戒之际,却看见前方数十步外,己方前哨骑兵忽然齐刷刷马失前蹄,他心中一凛,随后冷汗冒了出来。 有人高声呼喊,声嘶力竭:“绊马索!前面有绊马索!” 第一百九十七章 陷阵 疾驰的骏马,被横在面前的绊马索所阻,马失前蹄向前栽倒,坐在马背上的骑兵猝不及防,被惯性带动向前飞出去,落地时即便颈椎没有折断也摔得半死。 荧州骑兵近千,此时已经形成一个宽度大约三百步的冲锋阵型,而前方开路的骑兵为绊马索绊倒,后续骑兵惊见地上居然横着一道长长的绊马索,赶紧策马跨过去。 他们的阵型并不是像步阵那样紧密,前后距离留有余地,足够紧急情况下采取规避动作,然而就在跨过第一道绊马索之后,没走几步就是第二道。 又一排骑兵被绊倒在地,而这道绊马索如此之长,竟然将荧州骑兵前排大半都绊倒,而其韧度之大,居然还能再绊倒第二排来不及躲避的骑兵。 两道绊马索,硬是将荧州骑兵的冲锋势头遏制,虽然只有百余骑兵被绊倒在地,但整支队伍的速度已经锐减,前端队伍乱成一团。 就在骑兵们调整马匹的时候,一旁河畔芦苇荡里忽然冒出来许多士兵,瞄准原地打转的骑兵放箭。 最近不到二十步的距离,箭镞留有血槽的破甲箭轻而易举穿透铠甲,扎入人体之中,突如其来的伏兵,给速度停滞的荧州骑兵一记当头棒喝,而迎面冲来的四十骑兵,则手持马槊悍然无畏撞入阵中。 尖锐并且两侧带刃的槊头,在巨大冲力带动下,轻而易举刺透身着重甲的人体,一个荧州骑兵的右肋被马槊切开,随即喷出鲜血。 其后同袍未及反应,又被那随后到来的马槊刺于马下,失去速度的荧州骑兵虽然人数众多,却无力抵抗悍然冲阵的安州骑兵。 宇文温握着马槊的双手有些颤抖,不是害怕而是激动,他很少有机会亲自冲锋陷阵,而现在,领着四十骑冲击差不多有千骑的敌兵,只觉得全身血液都要沸腾起来。 天蚕丝牌绊马索,是由多股细铁线绞成,得益于水力拔丝技术的日趋成熟,这种绊马索的长度可达三百步,抗拉强度很高。 配合专用装置布设,随时可以‘升降’以免误伤,而布设之后的三百步正面宽度内,有多少匹马经过都得被绊倒。 宇文温喜欢搞偷袭,也怕被人偷袭,上了战场总是日防夜防,今日出城勘察地形,也要特地用几匹马驮着‘天蚕丝’绊马索随行,以备不时之需。 刚才他在汝水边长时间停留,就让人在外围布设绊马索,防的就是被人偷袭,结果还真就派上用场,让过了疾驰而来的薛世雄,随后搬动机关将其升起。 看了看河边树立的标记,宇文温策马连续越过地上的绊马索,手持马槊撞入敌军阵中,接连刺死数名敌兵,眼见着左右都是敌人,他将马槊舞起当做棍子拿来砸人。 目标当然是敌兵的头部,此时的马槊变成钝器,宇文温轻而易举便砸中一名敌兵头部使其落马,然后摆正马槊继续突进。 他如同寻常骑兵一般双手持槊,但此时在前的左手却是反握,这种握槊法在骑无鞍马刺人时好发力,但骑有鞍(有镫)马作战冲锋时,因为能有效借助马力,所以这种握法就有些多余。 但好处依旧不少,那就是防扭手,发力猛,刺杀速度快,双手握槊举起过肩,前低后高向前(偏下)戳敌人,坐骑前冲后,方便把槊拔出。 这种握槊法对付全身披甲的敌人很不错,又方便长兵短用,只是格挡时略微不便,刺杀动作单一,最适合直线冲锋陷阵打对穿。 此时的荧州骑兵集群,已被四十敌军如同长矛般刺透,位于矛头的却不是宇文温,而是把脸抹黑的薛世雄,他奋槊突进威不可挡,所到之处无一合之敌。 手中马槊折断,侧身向右让过刺来马槊,随后左臂腋下夹住槊头,右手握杆奋力一转将其夺来,施展猿臂舞槊如风,硬是在人群之中杀出一条血路。 须臾之间,他们便穿透敌阵,宇文温见着薛世雄手上不知转了几手的马槊快不行了,便将自己的马槊让给对方使用。 所谓宝刀赠英雄,宇文温觉得自己的马槊做工精良,就该给猛将使用,薛世雄没有矫情,骑在马上拱手行礼后接过马槊,握住槊杆随后一愣:这马槊有些奇特。 矛过丈八即称槊,作为主帅,宇文温用的马槊当然要有点逼格,长度约二丈,前细后粗的硬槊杆外缠铁线,重量十八斤,名为‘盘铁槊’。 河东薛氏以武闻名,薛世雄自幼习武好勇斗狠,用过的马槊不知凡几,宇文温的这杆马槊竟然用铁丝缠杆,他琢磨着应该是为了加强槊杆韧性。 荧州骑兵阵型散乱,正是趁热打铁的时候,薛世雄顾不得客套太多,调转马头向对方冲去,宇文温和其余骑兵紧随左右。 虽然没了长兵,宇文温却不打算从别人手里拿,因为他还有短兵,伸手将挂在鞍旁的金锤拔出来,准备以此砸人。 破甲锏、破甲锤都是常见的破甲钝器,当然实战的破甲锤尺寸、比例很正常,外形类似于花骨朵,重量大概在两斤左右,不像演义评书里动辄数百上千斤的‘南瓜锤’。 还是那句话,作为主帅,用的兵器要有逼格,宇文温用的破甲锤金光闪闪,拉风异常。 尺寸和寻常铜锤、铁锤差不多,虽然看上去像是金子打造,实际上这金锤是熟铁芯、黄铜皮,原因只有一个:省钱。 人的手臂有一对,宇文温的金锤自然有两根,他跟着薛世雄再次撞入惊慌失措的敌军当中,左锤压下戳来马槊,双方擦身而过那瞬间,右锤照着对方胸膛砸了下去。 嘭的一声闷响,敌兵口吐鲜血坠马。宇文温被鲜血糊了一脸,显得狰狞异常,策马前冲,打掉迎面射来一箭,然后看准对方面门一锤下去。 又是一声闷响,敌兵的脸被砸得红白之物喷溅出来,再给宇文温身上加了点料,血腥之气激发了他的杀戮之心,前方开路的猛将薛世雄让他状态提升至顶点。 面前密密麻麻的敌军,此次此刻在他看来,不过土鸡瓦狗,如入无人之境的感觉,真是让人热血沸腾。 迎面冲来数骑,宇文温抖起精神正要接战,却见敌兵接连被侧面飞来羽箭射落马下,转头看去,却是河畔芦苇荡里的己方伏兵在伏击,虽然人数不多,却依旧英勇迎战。 八十三人,就敢在旷野里伏击这么多骑兵,四十人骑战,四十三人步战,真是.... 真是不如再世项羽高敖曹啊! 第一百九十八章 陷阵(续) 东魏名将高敖曹,姓高名昂字敖曹,以字行于世,出身渤海高氏,年轻时横行乡里,于乱世之中纵横四方,善用马槊,勇猛无敌,时人誉为项羽再世。 元魏六镇之乱后,尔朱氏专权,高氏兄弟据信都起兵反抗,某日,尔朱氏五千兵马偷袭信都,城门仓促关闭,高敖曹率随从十余骑迎战。 高敖曹当时未着铠甲,领着部下直冲敌军,其兄生怕出事便让五百士兵缒城而出去接应,结果援兵落地后还没走多远,高敖曹已经把来袭敌军打退。 高敖曹的故事,阴世师听人提起过,当时他还觉得难以置信,觉得莫非偷袭信都的敌兵实际是五百人,只是传来传去被传为五千人。 阴世师觉得即便高敖曹再勇猛,凭着不到二十骑,就要正面冲击五百敌兵,恐怕对方一人一箭,都能把未着甲的高敖曹射成刺猬,所以当时听过之后,不以为然。 而现在,他知道自己是见识少了。 此时此刻,他面前是数量近千的骑兵,而己方骑兵不过四十,竟然就真的撞入敌军阵中,杀了个来回,所到之处威不可挡。 四十骑冲入一千骑里,如同狼入羊群,阴世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这确实实实在在发生,并且还在进行之中。 强忍着手指的疼痛,他从箭壶里抽出一支羽箭,弯弓之后向前方瞄准,视线集中在五十步外疾驰的西阳王宇文温,只要他现在松手,就一定能射中对方。 那日在白苟驿,宇文温设计陷害他,害得他差点名誉扫地;而那日在悬瓠官署,是宇文温亲口解释,还他一个清白。 手一松,箭如流星,宇文温前方一名正要迎战的敌兵中箭坠马,阴世师只觉右手有些发软,但依旧探手再从箭壶里抽箭。 暗箭伤人报私仇,此乃小人行径,阴世师不耻为之,从接战开始,他在这芦苇荡里已经不知道射了多少箭,虽然右手开始脱力,但情绪依旧亢奋。 秋天是打猎的季节,若在往年,他会和三五好友到郊外飞鹰走狗游猎,然后满载猎物而归,但现在,他的猎物是人。 全身披甲的敌人,手里有弓箭会反击,方才他就连续和至少五个下马敌兵对射,这种以生命为代价的对决,让阴世师只觉得全身血液都要沸腾起来。 四十人骑战,四十三人步战,共计八十三人,在这汝水河畔伏击一千敌兵,虽然不如当年的高敖曹那么疯狂,但阴世师是从来都不敢想的。 所以方才当宇文温骑上马准备作战,却让他和其他四十余人留下来伏击时,阴世师只道这位是借故开溜,留下几个倒霉鬼拖延时间,而现在.... “嗖”的一声,一支羽箭飞来,阴世师躲闪不及,被羽箭射中胸甲,他顾不得自己是不是就要死了,右手一松,射中迎面那名放箭敌兵的面门。 “阴司马!”张鱼拿着盾牌跑过来挡住他,阴世师将插在自己胸甲上的箭拔出,未见血迹,顾不得那么多便要再抽箭,结果发现自己箭壶空空如也。 十五支箭,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射光了! 临近河畔芦苇荡的荧州骑兵,经过最初的慌乱之后,发现芦苇荡里伏兵好像不多,随后开始组织反击,有人试图调转马头冲击,然而速度还未起来便被绊倒在地道路沿河一侧同样有绊马索。 骑马不行,那就跳下来步战,下马的荧州骑兵仗着人多,开始向芦苇荡步行进攻,有人拔刀突前,有人弯弓搭箭掩护,然而他们的对手人数虽然处于下风,却训练有素。 三人一组,一人持盾在前,两人分别持矛、弓箭在后,三个小组合成一个小队,三小队又组成一个队,如同‘品’字形协同作战反冲锋。 没错,人少一方向人多一方冲锋,阴世师跟在西阳王府中尉张鱼这组人身后,拔出佩刀紧紧跟随,此时他已经忘了生死,想着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战斗。 成群的荧州骑兵下马后跨过绊马索步行冲锋,刚一接战便被砍倒、捅翻十余人,独狼般逞个人之勇的士兵,在结成小阵协同作战的对手面前不堪一击。 荧州兵的冲锋,被对方的反冲锋击溃,就在他们想要组织起来要再反扑时,身后尘土大作、号角声起,己方军队开始撤退,许多人策马向北逃窜。 已经下马的赶紧往回跑,骑上马跟着逃亡,阴世师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他很快便注意到悬瓠方向有大股尘土飞扬。 原来是己方援兵来了! 不知不觉中,竟然完成了一次人数对比悬殊的伏击,阴世师兴奋之余也不由得有些后怕:如果没有悬瓠援军及时抵达,他们再打下去恐怕就会力竭而亡了吧? 阴世师等人步行无法追击,而宇文温率领的骑兵才有追击的能力,见着战场一片狼藉,阴世师忽然觉得自己右手不听使唤了。 不知不觉中,右手一松,佩刀落地,阴世师抬起手,只见右手掌在明显颤抖。 短时间内连续拉满弦射箭,不但手指痛得厉害,就连握拳都已经握不紧,阴世师是第一次经历如此凶险的作战,当亢奋劲头一过,只觉得全身发软,似乎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 坐在地上喘息,喘了一会才缓过劲,其他士兵在打扫战场,大部分人都不同程度受伤,有的人身上还插着几支箭没拔下来,远远看去就像一只野鸡。 悬瓠方向来的援军近前,人数不过六十余骑,只是马尾巴都拖着树枝,马匹又是一字排开,跑起来尘土飞扬,远远看去其动静如同有数百骑兵在疾驰。 如此虚张声势的做法,阴世师看了之后越想越后怕,见着张鱼等人正在收绊马索,便走上前看看。 他从刚才就有一个疑问,那就是这几条绊马索怎么如此耐用,绊倒了那么多骑兵居然还没断,结果近前一看,发现竟然是血迹斑斑的铁线。 阴世师不知道这玩意是怎么制作出来的,方才宇文温在这里勘察地形时,居然让人在外围布设绊马索,如此疑神疑鬼的作态真是让他大开眼界。 但不得不承认,正是这三条绊马索,救他们的命,也救了悬瓠城。 马蹄声又起,是领兵追击的宇文温转回来了,看着人、马俱是血迹斑斑的骑兵,阴世师是真的佩服起宇文温,这么少的骑兵敢对人数二十倍于己的敌人发动冲锋,说是陷阵绝不过分。 而就在不久之前,宇文温说过的那句话,阴世师感同身受。 功名须得马上取,阴世师觉得一个人若只能靠着父辈功劳荫庇做官,不是窝囊废是什么! 第一百九十九章 应对 冷兵器时代一支军队在作战时,伤亡率大概达到多少,这支军队才会崩溃?宇文温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最初他试图按照‘最流行’的观点,将这个伤亡率定在百分之十。 也就是说,当两只军队交战,其中一方伤亡率达到百分之十的时候,这支军队就要崩溃了...吧? 实际上这只是一个数字,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军队的构成不同,忍受伤亡的程度也不同,一支由老兵或者精锐部曲组成的队伍,甚至能忍受过半的伤亡率。 而那些长期欠饷、缺额严重、没有良好训练的军队,甚至是由临时征召服兵役百姓组成的军队,远远见着敌军旗帜就会吓得不战自溃。 宇文温这九年来,一直本着‘科学的态度’收集资料,要得出个精确的“导致崩溃之伤亡率”,却一直无法做到,就是因为各种影响因素太多,不可能总结出来。 根本就不会有一个确切的极限伤亡率,譬如今日之战,偷袭悬瓠的荧州骑兵兵力约一千,撤退时留下二百九十五具尸体,战损率大概是百分之三十,也就是三成。 粗略统计的结果,大概有一百左右的骑兵是因为绊马索而摔得非死即伤,剩下的是混战中战死,如果机械照搬“战损率百分之十就会崩溃”这一说法,对方被绊马索阴了之后,就该掉头逃跑。 而实际上触发对方崩溃的原因,就是宇文温那四十骑的疯狂冲锋,虽然人数少,但荧州骑兵受绊马索拦截导致速度骤降,乱成一团,旁边芦苇荡又有伏兵侧击,所以才被打懵了。 而最后赶来的安州骑兵虚张声势,按照早就制定的‘吓敌预案’,将一直备着的树枝绑在马尾巴上扬尘,六十骑硬是弄出数百骑的动静,彻底瓦解了对方的战斗意志。 多种因素综合作用下,才有了今日奇迹般的大胜。 此时此刻,悬瓠城内总管府署议事厅,宇文温正在向天子引见今日功臣薛世雄,若不是有这位舍命跑回来报信,又在随后的作战中奋力冲锋,恐怕宇文温的胜利要大打折扣。 天子宇文乾铿见着薛世雄十分高兴,数日前他听得宇文温提起对方的事情,说出身河东薛氏的薛世雄被俘后,为保家人性命宁愿去死,宇文温十分感动便将其释放。 未曾料今日薛世雄跑回来报信,算是忠孝双全的人物,而对方出身河东薛氏,说不定日后能让族亲来投效。 宇文乾铿今日在城中无所事事,突然听得外面来报说有敌军千骑偷城,结果被宇文温率八十余人打退,一时间激动不已,而宇文温说薛世雄才是第一功臣,他当然要接见。 “薛将军不是回河东安置亲人了么?为何中途又折返回来?” “回陛下,末将那日为西阳王所释,赶到叶城准备召集仆人暗地里回河东,却听得有大军南下....” 薛世雄方才在阵上怕人认出自己,故而拿泥巴往脸上抹,此时要面君自然是以真面目见人,已经把脸洗干净,天子既然垂询,他便一五一十将最近经历说出来。 他被宇文温俘虏时所说生怕连累亲人,要回去安顿家眷之后再来投效,确实不是托词,但他回到叶城之后再擅自离开,这种行为就是临阵脱逃。 所以薛世雄以败兵的身份回到叶城后,是暗地里组织随军的仆人开溜,就在一切安排妥当之际,他得知又有朝廷兵马即将抵达叶城,其中骑兵众多,便想着向宇文温报信。 宇文温放了他,这个恩情必须要报,薛世雄权衡利弊后,让仆人们带着他的亲笔信赶往河东,而自己单骑南下,赶往悬瓠报信。 结果他刚出发没多久,便发现一股人数不小的骑兵也要南下,薛世雄自幼喜欢玩行军打仗的游戏,琢磨着莫非这些人要偷袭悬瓠,更加不敢耽搁。 幸亏他有备马,才能昼夜兼程南下,在距离悬瓠数里地时,正好遇到勘察地形的宇文温,但那些骑兵接踵而至,也亏得宇文温事先布置好绊马索,两人一合计逃跑不如伏击,所以才有了后来的大胜。 关于战斗过程,薛世雄轻描淡写,但宇文乾铿还是从中听出了惊心动魄,他对身材魁梧的薛世雄赞赏有加,不由得招揽之意骤起。 “薛将军,是否还要回河东?” “回陛下,末将已派家仆持书信赶往河东,家人见了书信自会趋吉避凶...” 薛世雄说到这里,向宇文乾铿行礼:“末将不才,愿为陛下马前卒!” “好,好!” 宇文乾铿很高兴,能够成功招揽如此猛将,他对自己又有了信心,示意刘居士拿来坐垫,让薛世雄坐在一旁。 薛世雄此次愿意留下,倒不是看人下菜,上次他要离开,真是打算带着仆人一起回河东,此次仆人们已经先行一步,他耽误了数日时间,再追过去也追不上了。 虽然薛世雄弓马娴熟,但他知道孤身一人长途跋涉十分危险,即便自己再能打,也很容易无声无息在半路上被人害了性命。 谁会下毒手?也许是马匪、山贼,也许是某个村落跑出来拦路抢劫的村民,亦或是亦商亦匪的商队,薛世雄明白人心险恶的道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孤身上路。 反正仆人手上已经有了他的亲笔信,回去后家人看过信就知道该怎么做,所以薛世雄才放心留在悬瓠。 宇文乾铿与薛世雄交谈,没忘了一旁的阴世师,阴世师此战表现出色,射杀敌兵十余人,所以宇文乾铿也很高兴,因为阴世师年纪很轻。 在宇文乾铿看来,不到二十岁的郑善果,二十多岁的阴世师,还有三十出头的薛世雄,都是年轻有为的青年才俊,也是他亲信班底的预备人选,若是能用好了,将来必然能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和这些年轻人打交道,总比和那些老狐狸打交道轻松得多,宇文乾铿的心情越来越好,当然没有冷落宗亲宇文温。 “西阳王,如今敌军眼看着又要打来了,可有良策应对?” 听得天子问策,宇文温不慌不忙答道:“陛下,微臣已经命人召集众将到府署议事,要定下万全之策,保得悬瓠平平安安。” “好,朕相信西阳王!” 宇文乾铿是由衷的高兴,接连两场胜仗下来,他对宇文温的信心大涨,西阳王如此会打仗,无论冒多大风险留在悬瓠都是值得的。 “陛下,微臣以为,守城不能死守,即便兵力不占优,也要主动出击,搅得敌军无法从容围城。” 见着宇文乾铿端正身姿看着自己,宇文温点出重点:“关键是确定敌军的要害在何处...” 第二百章 应对(续) 临颍郡,郡治邵陵西,汝水、醴水交汇处的乐口,营寨连绵数里、帐篷此起彼伏,奉命南下平乱的朝廷大军驻扎于此,暮色中的军营升起无数炊烟,营地里点点篝火如同漫天繁星倒映地面。 大帐内,主帅、行军总管潘子晃正在与人交谈,对方是刚败退回来不久的荧州刺史刘子昂,这位领兵长途奔袭悬瓠,眼见着就要成功,未曾料竟然在城外遇伏。 先机已失,刘子昂只能撤退,伤亡将近三成,实际上就是战败了。 胜负乃兵家常事,虽然伤亡达三成接近伤筋动骨,但潘子晃没太过责难刘子昂,此时此刻,他正向对方寻问悬瓠周边情况,以确定接下来该怎么迎战。 二十多日前,悬瓠失守的消息传到邺城,丞相尉迟立刻任命潘子晃为行军总管,率步骑两万人南渡黄河,直扑被敌军攻占的悬瓠。 步兵行军速度慢,潘子晃带领骑兵先行出发,本来他要与从方城回撤的豫州军汇合,结果豫州军将士求战心切,豫州总管贺拔伏恩只能提前南下。 结果豫州军在悬瓠城外大败,贺拔伏恩阵亡。 如此一来,潘子晃所部就成了豫州总管府境内唯一一只官军主力,在下一批援兵到来之前,不容有失。 潘子晃驻军之地为豫州治下临颍郡地界,郡治邵陵以西百三十里便是叶城,扼守着叶宛道东端,是堵住荆州军东进的要地,而邵陵和叶城正好一东一西互为犄角,相互呼应。 而驻扎在邵陵的官军,正好牵制悬瓠敌军,使其不敢轻易动弹,待得周边州郡调动兵力,可以一起进军,进抵悬瓠城外。 这就是潘子晃的安排,不过现在得刘子昂透露实情,他觉得要重新审视悬瓠敌军的实力。 刘子昂败退回来时,声称是遇到二千敌军所以功败垂成,至于是否真的有两千敌军,没什么人会深究,但刘子昂私下里还是把实情告诉了潘子晃。 他是被不到百人伏击,只是后来城中赶来援兵,不知兵力多少,刘子昂便引兵北归,当然实情说出去太难听,所以明面上说是遇到二千敌军。 刘子昂和潘子晃有交情,而且是数十年的交情,当年他们都是齐国将领,周国攻齐破了晋阳,眼见着大势已去,便相继投降。 后来到了周国大象二年,相州总管、蜀国公尉迟迥拥立新君起兵反杨,归其管辖的故齐旧将纷纷响应,潘、刘二人便在其中。 短短十余年间,风云变幻莫测,当年东西相争的齐国、周国相继走上败亡之路,故齐旧将们大多唏嘘不已,随后坚定的站在尉迟氏一边。 宇文氏眼见就要日薄西山,没人愿意跟着陪葬,就如同十多年前大家不愿随着高氏去死那样。 “丞相的意思是迟则生变,我军不能在此盘桓太久,否则悬瓠敌军会有更多时间加固城防,而息州、光州的情况不妙,再这样下去,豫州局势糜烂,会影响到淮南大军。” “潘兄,敌军既然能偷城得手,想来骑兵不在少数,豫州地势平坦,要提防敌军偷袭。” “你的意思是对方可能派兵来此处偷袭?” “不得不防。”刘子昂一扫之前自缚请罪的颓态,向老友建言献计:“宇文氏的兵马,即便侥幸占了悬瓠,但和山南有桐柏山、大别山阻挡,无法在豫州长留...” “他们想要在悬瓠多待一些时间,就得将我军击败,由此可以引诱各地官员、豪强归附,尽可能将豫州搅乱,借以让山南荆州得以喘息。” “而我军驻扎邵陵,西为叶城,东为汝阳郡治汝阳,再往东为亳州总管府地界,若再缓上半月,亳州军挥师西进,与此同时我军南下,他们怎么挡?” “更别说光州东南的扬州总管府,想来已经在集结兵马,届时三方同时进军,宇文氏想要据守悬瓠就是痴心妄想。” “他们要想破局,就得先发制人,赶在亳州军、扬州军抵达之前,把我军击败,策应荆州军东进攻打叶城,这才是扭转战局之法。” “所以,我军要提防对方偷袭,悬瓠到邵陵不过百三十里,敌军骑兵要偷袭,不是不可能。” 刘子昂说得头头是道,潘子晃却早已成竹在胸,他老于行伍,自然知道安营扎寨时不能大意,此次南下干系重大,即便一开始没打算在邵陵长期驻扎,但军营的防御设施一应俱全。 军营位于醴水南北两岸,中间以浮桥连接,南岸营寨是主寨,而南下的步兵已经抵达宿营,潘子晃的中军大帐亦位于此。 南岸大营北临醴水,东为邵陵,西面为南流之汝水,南为旷野,易守难攻。 营寨内箭楼林立,外树立营栅,还布满鹿角,挖沟引水作为护营沟,更别说还有游骑在十余里外警戒,敌军即便正面来攻都未必轻易得手,若是小股精锐来偷袭,那就是飞蛾扑火。 虽然做了如此安排,但潘子晃没有大意,刘子昂说的确实有道理,必须提防对方孤注一掷、狗急跳墙,当即便下令加强值夜兵力。 刘子昂告退,潘子晃在帐中来回踱步,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从邺城出发时,尉迟的命令是让他协助豫州军收复悬瓠,之后视情况而定收复申州或者光州,而贺拔伏恩的豫州军败得如此之快,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于是收复悬瓠的重任便落到潘子晃肩上,而他若是败了,局势会愈发糜烂,所以最好是稳妥为上。 然而他这么想,就不知丞相会怎么想,潘子晃作为前线将领,要考虑的是如何在确保不败的情况下打胜仗,而尉迟作为丞相,要考虑的是全盘局势。 宇文氏这次偷袭悬瓠,算是一次成功的围魏救赵,解了方城之围不说,还把战火烧到豫州境内,一旦荆州军攻破叶城,不要说洛阳震动,就连还在淮南、江北驻扎的尉迟佑耆大军都必须立刻回师。 所以即便潘子晃想稳扎稳打,尉迟给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不过潘子晃倒是有缓兵之计,那就是派使者到邺城请示,这一来一回,时间不就匀出来了?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潘子晃派出奇兵偷袭悬瓠,可惜失败了,那么接下来,就要正面攻过去,他倒要看看传说中善战的西阳王宇文温,到底成色如何。 待我方三路大军逼近,即便你再能打,也得弃了悬瓠落荒而逃! 第二百零一章 夜 夜,大帐内潘子晃正挑灯看图,虽然觉得一切安排妥当,但他还是有些担心,久经沙场、经验丰富是好事,但也会导致自己过于自信。 然后一不留神被人趁虚而入,战场上一旦出现这种事,那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潘子晃是齐国宿将,但名声并没有那些叱咤风云的将帅大,数十年来经历大小战事不断,没什么出彩之处,不过他很看得开,毕竟孙子兵法有云: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别人都督幽州,喜欢时不时发兵讨伐契丹、甚至突厥部落,以对方的人头作为自己的晋升之资,结果搞得幽州边境躁动不安,到头来为了防备对方的骚扰不得不疲于奔命。 而他却采用安抚的策略,任上数年和契丹、的各部落首领礼尚往来,保得幽州边境无事,没有“斩首若干级”的捷报频传,却也没有各地的烽烟不断。 所以此次领兵南下,他不强求有什么奇功,而是要稳扎稳打,即便只是逼退敌军,也比争功冒进导致全军覆没好得多,眼下要做的事情,就是提防敌军偷袭。 若对方真的要偷袭,他就要判断可能的来袭方向以及袭击方式。 邵陵,位于西面叶城和东面汝阳的中间,距离东西两座城池的路程都差不多,三座城形成一条东西走向的横线,有自西向东流淌的河流连接。 而潘子晃率兵驻扎邵陵,可以从容接应东西两个方向,所以他只要不出事,就能确保叶城-邵陵-汝阳这道防线固若金汤。 他的打算就是在邵陵驻扎一段时间,等亳州军、扬州军动起来再南下,届时三面夹击悬瓠,那就是十拿九稳,所以正如刘子昂所说,必须提防敌军狗急跳墙、孤注一掷搞偷袭。 借助油灯灯光,潘子晃看着案上草图,这是己方营寨的布局,他已经看过许多次,各种防御设施做得都很到位,潘子晃不觉得敌人能偷袭成功,不然这几十年的军伍生涯就白过了。 十二年前,齐国灭亡前夕,他是齐国幽州道行台仆射、幽州刺史,听得周军破了晋阳逼近邺城,便组织兵马南下勤王。 然而刚到半路便得知邺城失守,眼见着大势已去,潘子晃率部投降。 周国统一北方,眼见着陈国也快完了,潘子晃原以为从此过上太平日子,未曾料又打了数年的仗,本来以为尉迟氏能不费吹灰之力灭掉宇文氏,结果... 也就是麻烦一些,宇文氏迟早要完,这是大多数人的看法,潘子晃也不例外, 灯光摇曳,潘子晃的目光移到草图旁的舆图,图上一个显眼的标记,代表着豫州州治悬瓠,见着这个熟悉的名字,他想到了去世多年的父亲。 他的父亲潘乐从六镇之乱开始打了许多年仗,齐受魏禅,晋封郡王,最后出镇悬瓠,在任上去世,所以时隔多年再次前往悬瓠,潘子晃颇为感慨。 那年,他随父亲南下前往悬瓠,经过邵陵城外乐口,也就是现在的大军驻扎之地,听人说起过发生在这里的一场激战。 当时魏分东西,西贼(西魏)东侵攻占了豫州,俘虏齐国州郡官员、将领及其家属逾千人,随后对方派兵押送这些人去长安,途经乐口时,为魏将(东魏)尧雄率数十骑所破。 潘子晃到现在还记得这场仗的情况,数十骑就能击破千余士兵、解救人质,真是让人听了热血沸腾,如今自己就在乐口扎营,却要慎之又慎,提防敌军依葫芦画瓢再来一场偷袭。 如果对方要偷袭,会怎么实施呢? 营地东侧是邵陵城,潘子晃琢磨若敌军在城里有内应,可以先放火弄得城中大乱,然后引得他的兵马出营去救,然后来个浑水摸鱼。 然而这个计策怕是行不通,因为潘子晃分派兵马驻扎城里协防,一旦有人生事可以立刻弹压,用不着援兵,当然,若是让主力直接在城里驻军会更好。 潘子晃一开始是想让兵马入城驻扎,但邵陵城池狭小,民居杂乱无章,根本就容不下两万人驻扎,即便清理一些空地都要花费不少时间,还不如在城外扎营,临近河边也方便取水。 想到“临近河边”,潘子晃又开始琢磨起来,在河边扎营有利有弊,方便取水是最重要的,但雨季很容易被淹,而敌军若在上游筑坝蓄水,可以来一个水攻。 而乐口(邵陵)的上游是哪里? 从邵陵向西一百多里是叶城,叶城城北有昆水东流注入汝水,昆水以南有醴水,同样向东流淌,与汝水于邵陵乐口处交汇。 汝水过乐口后继续向南流淌,下游百余里外便是悬瓠,醴水过乐口后继续向东流淌,名为水或隐水,其下游百余里与颍水交汇处附近便是汝阳郡治汝阳。 乐口,是汝水、醴水交汇之处,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旁支小河汇集,是一个水网密集地带,所以有“洄曲”的别称,雨季很容易发大水。 敌军要想筑坝水攻,就得进军邵陵上游,而两处上游方向,西侧是叶城,西北侧是襄城,都是朝廷控制之地,距离邵陵都不过百余里,敌军不可能在汝水、醴水上游筑坝。 最近各地也没有连绵暴雨的情况,乐口处水位正常,而潘子晃所部在这里不会驻扎太久,所以想来想去,不觉得有什么好担心的。 敌军使用水攻的几率很小,所以要偷袭还得靠精兵摸营,潘子晃看着自己营寨的草图,觉得东面、南面都戒备森严,对方绝无可能轻易接近。那么就只有泅水偷袭。 要么是在汝水下游数里外,让士兵口衔尖刀逆流而上,从营寨西面登陆;要么派人绕过邵陵,从乐口北面泅水南下登陆摸营。 这种可能不是没有,不过潘子晃早已做了布置,让士兵在临河营栅外滩涂插满竹签,竹签阵宽度有二十余步,若真有人要偷袭,只能慢慢拔竹签,那样的话很快会被箭楼上的哨兵发现。 思来想去,潘子晃觉得自己的布置万无一失,敌军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没办法偷袭得手,所以没必要那么疑神疑鬼。 不知不觉中已是深夜,潘子晃转出帐外,只见夜色下的营地除了少数角落有零星火光,其余地方处于一片黑暗之中,密密麻麻的营帐,如同一个个小山包般矗立着。 鼾声此起彼伏,夜风吹过,带来汗臭、脚臭等各种味道,潘子晃对这种混合气味很熟悉,因为这就是军营的味道,带了那么多年的兵,永远也忘不了。 转入帐中,潘子晃和衣而眠,想起一幕幕往事。 他父亲是东魏勋贵,他娶了高氏公主,然后在齐国灭亡前夕投降宇文氏,而后又投入尉迟氏麾下,几经易主,真不知道何时是个头。 天下纷争数百年,无论南北都换了许多朝廷,再打两年仗,届时也许真的会天下太平,至于是谁坐那个御座,都无所谓了。 灯光摇曳,片刻后鼾声起,不知过了多久,油尽灯枯,大帐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第二百零二章 夜(续) 深夜,郑五被尿憋醒,迷迷糊糊起身就要往外走,结果刚走两步便一脚踩空,整个身体往下坠,也亏得双手抓住两侧栏杆,他才没摔死。 看着空荡荡的脚下,看着一旁的楼梯,又看看四周,郑五发现自己是在箭楼上,吓得尿意全无,后背凉飕飕。 今晚是他值夜,结果因为太困于是在箭楼上睡着了,睡得迷迷糊糊后被尿胀醒,还以为自己是在地上营帐内,所以才下意识要走出去撒尿。 结果差点就掉下去摔死,郑五瘫坐在箭楼里只觉得双腿发软,心脏剧烈跳动,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缓过来,渐渐的尿意又起,他便小心翼翼站了起来。 猫着腰探头探脑往外看了看,确定下面没有人查岗,又看看营寨外,没发现什么动静,于是解下腰带,将命根子掏出来凑到栏杆外。 淅沥沥的水声响起,郑五舒服得长舒一口气,他就这件戎服,若是尿湿了可没得换,到时候一身尿骚味可不得让人耻笑。 趴在栏杆上撒尿是有些别扭,但为了保命就只能如此,营栅外漆黑一片,谁知道有没有敌兵在外潜伏,如果他站直身体结果被一支暗箭射中面门,那可就死得太冤枉了。 郑五值夜前喝多了水,所以憋了一大泡尿,此时站在箭楼上向外撒尿,那叫一个舒坦,不过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具体是哪里不对劲却说不上来。 夜风吹过,郑五抖了抖身子,收拾好腰带便坐了下来,长夜漫漫,此时不知过了多久,但只要轮值的人还没来,他就得在这里守着。 看了看放在一旁的锣,他下意识的向旁边挪了挪,若是有敌情时他要敲锣示警,可若是打瞌睡时不小心弄出动静,搞得大家虚惊一场,事后可是要吃鞭子的。 然而一晚上到处东张西望不睡觉,郑五困得受不了,他当兵就是为了混口饭吃,值夜很危险,死了即便有抚恤又如何,他光棍一个,死了以后抚恤给谁? 所以一旦打起仗还是保命要紧,己方打胜仗那就跟着沾光,若是形势不妙,该跑就跑,该跪地求饶就赶紧跪,好死不如赖活着。 箭楼不止一个,值夜的也不光他一人,那么多人盯着营外,自己偷点懒应该没什么关系。 郑五觉得自己怎么着都得开个荤再死才行,人这一辈子,没尝过女人的味道,那不是白白在世上走一遭? 想着想着,倦意上涌,郑五又开始打盹,好容易回过神,揉揉眼看向外边,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只觉得在箭楼上待了很久。 怎么轮值的刘老二还没来?这遭瘟的,莫不是睡过头了吧! 。。。。。。 一阵阵冰凉,让刘老二舒服得翻了个身,他正在做梦,梦到自己在三伏天里跳到河里游泳,冰凉河水带走身上的燥热,舒服得真想一直泡在水里不起来。 行军扎营,几个人挤在一个帐篷里,若是冬天倒也罢了,如今天气炎热,本来就闷得慌,晚上挤在帐篷里热得让人难以入睡,蚊子又多,这对大家来说都是个煎熬。 好不容易睡着了就不想起来,他隐约记得今晚下半夜自己要去顶替郑五值夜,不过后来又觉得自己好像是记错了,所以,先睡上一觉再说。 入睡时的燥热,此时已经被冰凉所驱散,难得天气变凉,刘老二只想多睡一会,哪怕真的误了轮值,被郑五揍了一顿,他也觉得值了。 这年头当兵不容易,行军时要当苦力,宿营时要做杂务,打仗时要玩命,做好了没有多少好处,做的不好就是一顿鞭子,好不容易睡个舒服觉,就像多睡一会。 身下越来越冰凉,他又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间觉得不对劲,似乎草席沾了水,随即一个激灵醒过来。 他觉得自己是睡梦中尿了,往身下一摸果然湿漉漉的,心中叫声苦,都三十好几的人,居然还会尿席,这事情传出去后他哪里有脸见人。 看了看左右发现大家还在打鼾,刘老二便想着去帐外洗一洗,把尿骚味洗掉,结果手撑地时发现地上也有水,瞬间就懵了:我撒的尿能有这么多? 起身要往外面走,发现脚似乎也踩在水里,刘老二觉得不对劲,弯腰在地上摸摸索索,发现地上都是水。 “唉,动静小些,大家可都好不容易睡着...” 帐篷一隅,什长被吵醒后迷迷糊糊的说着,说到后面低声骂起来:“哎!谁把水罐打翻了!让人怎么睡觉啊!” 夜晚军营里有营禁,不许大声喧哗,什长的声音已经尽量压低,却惊醒了其他人,大家模模糊糊的摸来摸去,这才惊觉身下冰凉不是做梦,而是因为地上都是水。 “是不是下了急雨,把营地给泡了?”刘老二喃喃自语,小心翼翼走出帐篷,发现地上一片泥泞到处都是水,而附近营帐离也喧嚣起来,似乎很多人在低声喝骂是谁打翻了水罐。 他抬头看看天色,发现东方隐约露白,于是转回帐内和什长打了声招呼,便往自己应该值夜的箭楼走去,顺便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周围营帐里纷纷跑出许多士兵,个个都在探头探脑查看发生了什么事,营区很大,刘老二走着走着发现情况不对劲,因为地上的水越来越多,已经摸过脚踝。 营寨里喧嚣起来,许多士兵正惊慌失措的搬东西,许多人身上湿漉漉的,似乎是刚从睡梦中惊醒,刘老二心知不妙,拔腿便往箭楼跑,他奋力挤过乱哄哄的人群,来到营寨边缘,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潺潺流水声中,由木桩组成的营栅,此时缝隙不断有水漏进来,似乎营寨外面都是水,而他们就像坐在一个飘在河里的木盆,到处都在漏水,然后盆里的水位渐渐和外面持平。 “愣着作甚,快搬东西!” 营寨里呼喊声此起彼伏,号角声响起,而箭楼上也响起锣声,刘老二来到一座箭楼下,沿着梯子向上爬,爬到一半后停了下来,看着营栅外的景象目瞪口呆: 依旧黑暗的夜色下,大地一片白茫茫,初一看上去还以为是下雪后的雪地,仔细一看原来到处都是水。 箭楼上的哨兵拼命敲锣,高声呼喊着:“发大水了!发大水了!” 第二百零三章 平地起波澜 “不要上来了!不要上来了!上面挤不下了!” “入娘贼,你敢不让他上来,老子就把你扔下去!” “不要挤,不要挤...啊!” 随着一声惊呼,人满为患的箭楼上有人被挤得站不住脚跌落楼下,噗通一声落入水中,挣扎了几下之后便消失在如黄汤般的大水里。 水面上漂浮着各式各样的杂物,还有掺杂着些许尸体,那是淹死在水中的士兵,腹部发胀、面色惨白,随着波涛荡漾,看上去有些渗人。 一般来说溺死的人要数日后才会浮上水面,但有的溺死者一个多时辰后便会上浮,据说是‘喝饱’了水,肚子大了就会浮起来。 溺死后一两个时辰就浮起来的人,算是浮尸中的“佼佼者”’,但幸存者们可不想做这样的佼佼者,他们拼命往高处挤,就想幸免于难。 但军营大部分地区都被淹没,少数几个地势高的地方已经挤不下了,于是其他制高点成了避难之处,箭楼便是其中之一。 军营里所有的箭楼都爬满了人,平台上人满为患,梯子上、木梁上也都是人,但还有许多士兵挣扎着向箭楼靠过来,爬上箭楼的人越来越多,已经不堪重负了。 但求生的本能让许多濒死的士兵奋力向上爬,如果没有地方可以抓,那就抓住别人的脚踝奋力向上爬。 不断有人因为抓不牢而又被人扯着导致掉下水中,空出来的位置很快便被人占据,然后又有其他人拼命往上爬,自己安全了,还得将同袍也一起拉上来。 位置就那么多,为了活命什么都不顾了,叫骂声、哭喊声此起彼伏,不时有人惊呼着落水,挣扎着喊救命,最后没入水中,郑五站在箭楼上,看着眼前一幕幕心急如焚。 他所在的平台已经挤得不能再挤了,木板咯吱作响,自己也被挤在角落,栏杆横在腹部勒得慌,然而还有人不断往上爬,试图挤进来,给下面的人腾出位置。 许多人拼命喊着“不要上来了!”,然而上面的人这么喊,下面的人可不会听,半夜发大水,水位如今已能没顶,士兵们绝大部分是北人,根本就不会游泳,谁不想活命?谁不想往高处爬? 营寨里还没被水淹的少数几个高地,都已被将军们占了,普通士兵没办法在那里立足,就只能去攀营栅和箭楼,然而营栅上爬满了人不堪重负,已经接连倒了几大段,唯一能救命的就只有箭楼。 再这样下去箭楼会塌的! 郑五如是想,却没办法改变什么,他不会游泳,即便水深只到胸口时也会惊慌失措,更别说如今的大水淹死了很多人,他只能祈祷箭楼很结实,那么多人爬上来都能顶得住。 昨晚他值夜,轮值的刘老二一直没来,待得被喊声惊醒时,才惊觉外面发大水,营寨被淹。 一开始他还没回过神,见着地上到处都是水,急着下箭楼回帐篷收拾东西,结果下到地面后水深已经没到屁股,又见着许多人往箭楼跑,他才想明白先保命要紧。 好不容易又爬上箭楼,暂时安全了,情况却越来越糟,营寨内的水位很快便和外面持平,越来越深,淹死的人也越来越多。 他亲眼看见同袍刘老二掉头回去拿东西,再跑过来时水已经没过腰部,结果刘老二在水中走着走着忽然一个趔趄前扑,在水里挣扎了片刻就没了人影。 从那以后郑五就再没见过刘老二,同袍的下场让他吓得双腿发软,知道自己一旦落水就死定了。 所以只能祈祷箭楼足够结实,祈祷自己别被人挤下去,郑五被挤得难受,也只能忍着,他实在想不通明明没有下大雨,怎么营寨就被水淹了? 脚下忽然传来刺耳的爆裂声,那是木头折断的声音,郑五只觉得脚下平台在倾斜,箭楼伴随着无数人的惊呼声开始倾斜,然后倒入水中。 箭楼入水那一刹那,激起冲天水花,无数攀附在箭楼的士兵,消失在浪花里。 水面下,郑五拼命挣扎,口鼻灌入大量河水,呛得几乎窒息,濒死的恐惧,让身边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成了救命之物,左手碰到一个人,他顾不得那么多便攀了上去。 对方拼命挣扎着,郑五也使出最后的力气将其压在身下,试图要将头伸出水面喘一口气,然而就在浮出水面的那一刹那,腰被人抱住。 又有一人试图以他为踏板浮出水面,两人挣扎着抱作一团,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绝望的向下沉,即将失去知觉的郑五,徒劳的伸出手向水面抓去。 我...还没尝过女人啊... 郑五沉入水底,没能成为“佼佼者”,而大水之中不断有士兵溺亡或者即将溺亡,呼救声此起彼伏,行军总管潘子晃听在耳中却无能为力。 今日凌晨他被部将叫醒,待得知发大水之后还算镇静,立刻下令所有人往邵陵转移。 然而水位上涨的速度不慢,头几批士兵出营时水深过腰,后来再出营的兵马已经无法抵达邵陵,走着走着被绊倒后,在水里挣扎片刻便没了动静。 他的兵绝大多数是北人,不会游泳,而急切间没有那么多船来运人,眼见着水位越来越高,潘子晃被困在一个土丘上等待救援。 举目望去,潘子晃已经看不到营外的河流,只见一片汪洋,营寨内外都是水,邵陵周边地区已经化为泽国,而他的兵马、辎重,全都浸泡在水中。 近日未下大雨,不可能是天气原因导致河水暴涨,潘子晃察觉到这场大水是漫起来而不是冲过来的,所以不是上游筑坝蓄水进行水攻,而是... 而是在汝水或者水下游筑坝回水淹灌邵陵! 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潘子晃觉得豫州一带是平原地区,即便有人在邵陵下游筑坝,在没有下暴雨的情况下不可能会在短时间内发大水。 然而他认为不可能的事情,现在还是发生了! 打了那么多年的仗,潘子晃只叹今日最狼狈,在邺城出发前,丞相尉迟还千叮咛万嘱咐,说如今是夏秋季节,让他提防水攻。 潘子晃也确实在提防敌人用水攻,只是没想到对方手段了得,竟然能让平地起波澜。 巨大的水声伴随着惊呼声传来,潘子晃循声看去,只见又一座箭楼不堪重负倒下,不知会有多少士兵因此丢了性命,而这一场大水过后,他的大军恐怕要元气大伤。 人和马匹伤亡不小,而粮草、辎重也完了,即便大水退去,他的兵也无法南下作战,甚至要守住邵陵都吃力,因为即便有人,粮草也不够。 潘子晃想到兵败身亡的贺拔伏恩,他自己没比对方好到哪里去,豫州军在悬瓠城外不战自溃,而他的两万兵马,还没到悬瓠就完蛋了。 邵陵方向有数艘小船向这边划来,其上士兵手持尖刀、长矛,如果有人不停警告来攀着船帮就砍手、捅人,他们是来接潘子晃及其军中主要将领入城的,在那之前,其他人都不能上船。 就在船只接近营寨时,南方传来号角声,潘子晃听到这声音并没有转头去看,而是无奈的笑了笑:既然敌军拦河筑坝回水灌邵陵(乐口),那么趁机派兵乘船来攻,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南方,一望无际的水面上都是人影,那是无数士兵乘坐小船和竹筏,向着乐口大营前进,扑向被大水分割包围的幸存者。 旌旗如林,当中一面大旗,黑色旗面上两个白色大字异常显眼:宇文。 第二百零四章 千言万语 富有节奏的口号声中,安州士兵们整齐划一的挥动长棹划着水,如同在五月初五端午节时竞渡般,一个个竹筏正在你追我赶向前冲。 乐口处的军营是他们的前进方向,而尽可能多抓俘虏是他们的目标。 此时此刻邵陵之野已经化为泽国,水深没顶,平日里威风八面的骑兵根本就动弹不得,而熟悉水战的安州士兵,占据极大优势。 举目望去,水面上一片狼藉,活着的就是敌人,而这些可怜人基本上都是手无寸铁,全都聚集在路出水面的箭楼、高地上,黑压压一片,眯着眼睛放箭都能射中。 但这样太没人性了,战前动员时主帅西阳王说过:投降不杀,只要敌军将士不反抗,那就不能滥杀。所以此时安州士兵纷纷拿出纸皮大喇叭高声劝降: “投降不杀,投降不杀!” 考虑到方言、口音不同的问题,山南安州兵说的话内容如果太长,兵员多为北人的敌兵未必能听懂,所以劝降的口号也很简单,那就是“投降不杀”四个字。 这四个字只要不是聋子就能听懂,至于效果,那就要看实际行动了。 许多在水面上抱着漂浮物垂死挣扎的敌兵,被划着竹筏的安州兵救起,那些缩在箭楼、营栅上的敌兵见状放弃抵抗的心思,纷纷高呼愿意投降。 愿投降是好事,但万一上了竹筏来个反客为主那就不妙了,安州兵对此早有准备,拿着一扎扎粗硕的麻绳就等着捆获救的敌兵。 每个竹筏上都有十个左右安州兵,不可能让太多的俘虏坐在上面,所以他们用麻绳将获救的敌兵‘打包’,捆在一个个备好的浮筒上,用绳子连成串漂在水里。 每个浮筒实际上就是个小竹筏,能够确保三个人抱着浮筒让头部露出水面,而每个安州兵的大竹筏后面都拴着一串浮筒,‘收获颇丰’。 也有敌兵心怀叵测,假意投降待得获救后试图抢夺竹筏逃命,但都被精通水性的安州兵按到水里,再也没见露头,见着如此情形,没有多少敌兵敢乱来。 然而依旧有人在垂死挣扎,许多将领被大水围困在各处形同孤岛的高地上,不安心束手就擒,指挥部曲反抗。 发大水时,普通士兵急得如同无头苍蝇般乱窜,但这些将领带着全副武装的部曲抢占高地避水,手中武器一开始是威慑试图挤进来的士兵,而现在其中的弓箭就排上了用场。 但他们射出一箭,就有三、四箭射过来,安州兵划着竹筏从四面八方包围,借着盾牌护体和一个个‘孤岛’上的敌兵对射,只过了一会,便杀伤大半。 眼见着大势已去,躲在这些孤岛上的将领无奈投降,安州兵们欢呼雀跃,争先恐后划竹筏靠过来抓俘虏。 抓获俘虏的身份越高,奖赏就越高,一个个孤岛上的人当中必然有身份不低的将领,所以安州兵绝不会放过这种易如反掌的立功机会,水面到处都是争着抓俘虏的场景,就如同端午竞渡争头彩一般热闹。 一艘小船上,行军总管潘子晃看着远处‘群狼争食’的场景黯然神伤,但他没时间为部下的遭遇伤感,因为自己也逃不掉了。 方才邵陵城里派出几条小船来救他,结果好不容易登上船,却被蜂拥而来的安州军竹筏追赶,追、逃双方对射,没多久潘子晃的随从便伤亡殆尽。 此时此刻,船舱里都是死人,就只有潘子晃站着,十余个安州军的竹筏围了上来,士兵们弃了弓箭、盾牌,换上长矛、钩拒,就等逼近之后将他活捉。 潘子晃看看四周,举目望去全是敌兵,他不会水,即便要跳水逃生也行不通,所以... 不远处的邵陵,城头上忽然爆发出呼喊声,吸引了潘子晃的目光,他发现守军似乎在自相残杀,城外许多安州兵划着竹筏不顾箭矢靠向城墙,然后直接向城头攀爬。 似乎没遭到多少抵抗,安州兵们就轻而易举登上城头,此情此景,潘子晃知道邵陵守军中已经有人哗变投降,他最后的指望也没了。 看着眼前景象,他想起一件往事,当年西魏占了颍川,东魏名将慕容绍宗率兵围攻,在颍川城外洧水筑坝灌城,某日慕容绍宗乘船靠近颍川城查看敌情时,船被大风吹到城边,慕容绍宗不愿被俘便投水自尽。 现在轮到他了! “投降不杀,投降不杀!” 震天响的劝降声中,潘子晃笑了笑,他没想到自己数十年的人生,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实在是说不出“投降”二字。 “哐啷”一声拔出佩刀往脖子抹去,潘子晃知道自己投水后必然被敌兵捞起,肯定死不了,但自己家眷还在河北,所以决不能投降。 不久前豫州总管贺拔伏恩的心情,此时他感同身受,锋利的刀刃将脖子切开,鲜血喷涌而出,在这邵陵之野的水面上,潘子晃挥刀自尽。 。。。。。。 “又自尽了?” 宇文温喃喃自语,他看着面前小船上潘子晃的尸体,有些意兴阑珊,原以为此次能活捉对方,让天子有机会亲自劝降刷声望,结果忙了半天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过他的心情很快便恢复,因为今天己方可是打了个大胜仗,水淹乐口(邵陵),以极少的伤亡,将两万敌军打得全军覆没。 举目望去,邵陵城头已经为己方控制,水面上到处都是安州兵在划竹筏或小船,不光抓了许多俘虏,还从水里救出许多战马,这可是宝贵的战略资源,宇文温一想到有马就高兴。 是有马就高兴,不是有码就高兴! 宇文温自嘲了一番,此时此刻,他站在中军大旗下,接受着周围将士的欢呼,此次回水杀敌大作战,耗费无数人力物力,终于圆满完成,他的战斗生涯中又增添了一场大胜仗的经历。 此时的宇文温和中军大旗都在一个大竹筏上,然而身为全军主帅,他身着铠甲却挽着裤腿,脚穿草鞋,看上去与其说是身份高贵的年轻郡王,还不如说是山南水军一小兵。 但这都无所谓了,在参战将士的眼里,西阳王就是带领他们创造奇迹、以少敌多、让己方大获全胜的主帅,不光淹了乐口敌军,还派人劝降了邵陵守军,免去攻城时将士们的伤亡。 许多竹筏停在中军大旗(竹筏)周围,士兵们兴奋地看着和他们一样挽着裤脚的西阳王,从全军翻越大别山开始,西阳王就带领他们打了一个又一个胜仗。 乐口敌军据说兵力是步骑两万,就这么完蛋了! 西阳王果然骁勇善战,有他在,我们就一定会赢! 士兵们如是想,而宇文温环顾四周,看着一张张笑脸,心中也是兴奋异常,但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拔出佩刀向天一指,随后奋力高呼:“大周万岁!” 如潮的欢呼声随后爆发:“大周万岁!万岁!” 第二百零五章 水涨船高 艳阳高照,邵陵城头,西阳王宇文温正在接见城中‘贤达’,正是有这些识时务的俊杰献城,安州军才能轻轻松松入城,避免了大量人员伤亡。 这种时候形象很重要,所以宇文温放下裤脚,提前换上了靴子,威风凛凛站在血迹斑斑的门楼前,与诸位贤达亲切交谈。 “陛下若知诸位起事勤王,必然龙颜大悦,大家日后要加倍努力,协助官军御敌。” “此次寡人用水攻破敌,邵陵地区一片汪洋,本该有好收成的农田,恐怕大多歉收甚至绝收,敌军已败,最迟明日下游堰坝必掘,待得大水退去,农田里的庄稼能收多少是多少...” “今年歉收,百姓家中无粮便难以维持生计,寡人决定开仓放粮,在那之前要清点户籍,诸位要多加协助...” “大水过后必有大疫,官军会在城中进行集中整治、清理疫源,届时需要大家从旁协助,以便事半功倍...” “敌军新败,短时间内不会再来,邵陵为悬瓠门户,城防要加强,大家要多上心,建言献策...” “官军大捷,这个好消息要传向四方,诸位家中亲朋好友众多,那就派人去走动走动,说说今日大捷之事。” “今日之事,寡人会上奏天子,大家回去好好准备一下,过几日随寡人去悬瓠面君,聆听圣训。” 宇文温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对于献城的诸位贤达来说都是场面话,只有最后说的这段内容是关键,大家硬着头皮把身家全押上,总算能见着回报的希望了。 和大多数州郡一样,邵陵的官吏大半是当地人,本来悬瓠城里那个天子是真是假都无所谓,能保住自家性命及家业最重要,不过大家如今无奈献城,上了对方的贼船,好歹能见到正主、得些实惠会比较好。 得益于黄州到邺城的商路大盛,处于这条商道上的邵陵,城中官吏和大户总是听说过西阳王的名号,据说这位比较守信,所以当众说过的话,必然会作数。 尉迟氏迟早会反攻,到时候他们带全家到悬瓠,跟着天子退入山南甚至关中,总少不了一官半职,虽然家乡的田地房产没了,能当个大一点的官譬如郡守倒也划算。 宇文温滔滔不绝的说着,其他人不住点头,也不知说了多久,谈话终于结束,众人告退,却有一人留了下来,宇文温一改方才大谈什么“君臣之义”、“前途”等大道理的套路,和对方谈论起实务来。 此人并非邵陵本地人或者官吏,但却是劝降邵陵的第一功臣,宇文温对于主动勤王的人,还是很赞赏的,更别说天子急需这样的人。 汝阳郡主簿吴秋,先前随郡兵前往悬瓠救难,被宇文温麾下安州军击败并俘虏,和其他被俘官吏一道在悬瓠见过天子,后来放归汝阳。 这是一枚闲棋,没指望起太大作用,反正总好过杀掉,而吴秋这枚闲棋后来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得知悬瓠失守,豫州军从方城撤围,回师救援,结果在悬瓠城外不战自溃,豫州总管贺拔伏恩兵败身亡,这个消息传出去后,虽然依旧没有人起兵勤王,但许多人的立场开始动摇,吴秋便是其中之一。 吴家世居汝阳,只是族人仕途不顺,到了吴秋时才被辟为郡主簿,有了像样的官职,但他琢磨着若按老路子走下去恐怕前途渺茫,所以还不如豪赌一把。 当今局势,尉迟氏势大,但宇文氏似乎没有大家之前认为的那么孱弱,说不定会出现个东西周对峙,那么他若抓住机会起事勤王,跟着天子进入山南,总会水涨船高。 争取能做个郡守,那也不错了,要知道河南许多当地大户数代人下来,都未必有子弟坐到那个位置,所以吴秋觉得即便因此背井离乡、故土难回也值得。 当年魏帝西入关中,有许多官员、大族子弟跟着一起走,虽然魏帝到了长安依旧是傀儡,但跟其西走的人们,大多在关中过得不错,吴秋认为改变家族命运的机会就在眼前,不抓住就真的很可惜。 所以当他得知贺拔伏恩兵败,便和城中几个大户秘密碰头,决定伺机勤王,后来安州骑兵抵达城外,他们便开门献城。 也正是有吴秋献城,才让宇文温的战术得以顺利实施。 他的战术很简单,无非是敢不敢做,那就是筑坝回水淹邵陵(乐口),邵陵以及乐口敌军大营所处之地有数条河流汇集,又被称为洄曲,可想而知在一片平原的豫州地区,其地势是比较低的。 然后就是在邵陵汝水下游(南面)、水下游(东面)筑坝回水,汝水下游好说,从悬瓠出发沿着汝水向北找个好地方开工就行,至于水下游比较合适的地点,那就是汝阳。 汝阳城附近是水和颍水交汇之处,在那里筑坝,回水量能够确保淹了邵陵和乐口敌军大营,问题在于汝阳原先并不在安州军的控制下。 不过有了汝阳郡主簿吴秋做内应献城,这就不是问题了。 坝址解决,接下来的问题是为了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必须在短时间内完成筑坝,借此造成上游水位急剧上升,才能将乐口敌军困住甚至淹死大半。 为此需要调动大量的人力物力,宇文温将悬瓠城里的物资全都调出来,又组织人员赶工,紧赶慢赶终于筑坝成功,在夜里让上游水位迅速上涨。 光靠水淹还不行,得有大量船只运兵去给予对方致命一击,但现做木船根本来不及,于是安州军赶制大量竹筏来凑数,这也是宇文温站在竹筏上指挥作战的缘故。 而吴秋自告奋勇随军去劝降邵陵守军,效果也很好。 汝阳和邵陵相距百余里,吴秋在邵陵也有熟人,加上大水淹了邵陵,安州军兵临城下,潘子晃的大军覆灭在即,邵陵的官吏、将领见大势已去,又见着熟人吴秋在城外喊话,索性开门献城。 这样的有功之人,宇文温当然要特别认真对待,天子眼巴巴等着有人来投效,正好可以将吴秋做个榜样,以便鼓励更多的人勤王。 “吴主簿,你明日便回汝阳,收拾收拾带着家眷去悬瓠,田产什么的,就不要留恋了,跟着天子走,该有的肯定会有。” “卑职明白,不知卑职还能为大王做些什么事?” “你先把家搬到悬瓠暂居,敌军随时会卷土重来,别拖拖拉拉的,到时候走不掉就悔之晚矣。”宇文温看看东面,随后补充:“汝阳郡可是和亳州总管府接壤,谁知道亳州军何时冲过来?” “是,卑职明白。” “还有,汝阳那边其他几位献城有功之人也得抓紧时间搬家,你回去后多催促一下,这种事情寡人说多了反倒让人误会。” “是,卑职明白。” 吴秋丝毫没有居功自傲的想法,他如今铁了心要上天子这条船,但不是为了什么君臣之义,纯粹是为了多一条路多一分把握,西阳王这边他也是要多运作运作的。 对于吴秋来说,天子姓宇文,杞王也姓宇文,关中、山南都是杞王的地盘,皇帝的位置,杞王日后取而代之也不是不可能。 攀上西阳王这棵树,就等于攀上杞王这棵大树,他可不想在一棵树上吊死,狡兔都有三窟,人当然要留一条后路。 许多将领在一旁等候,吴秋识相告退,待得城外大水退去,他还要赶回汝阳搬家,宇文温看着对方远离的背影,示意张鱼近前。 “多派几个人跟着吴主簿,一定要保得万全。” “是。” 张鱼去安排人手,宇文温喝了几口水,马上和将领们商议起军务,他接连打了两场大胜仗,消息传到邺城,丞相尉迟必然震怒,到时候南下的大军,可就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了。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什么神机妙算都没有用。 “俗话说得好,事不过三,尉迟再派来的军队,恐怕会来势汹汹,邵陵为悬瓠北方门户,届时必然首当其冲,如何布置防务,大家畅所欲言。” 第二百零六章 为难 乐口,宇文温正在查看地形,大水已经退去,留下满地泥泞,不过天气晴朗、烈日当空,想来再晒上一两日便会恢复如初。 乐口一役圆满结束,但敌军必然再次卷土重来,宇文温要布置邵陵城防,能够想象届时面临的军事压力只有更大,如何利用地形来有效防御敌军进攻,是他必须考虑的问题。 豫州之地一马平川,州治悬瓠无险可守,只能靠着外围城池作为屏障,尽可能消耗敌军锐气,以便争取时间等待援军到来。 邵陵是悬瓠北方门户,接下来要面对的尉迟氏大军,实力会更强,除非宇文温能再次以少胜多,野战取胜,否则形势会越来越严峻。 对于能否守住悬瓠,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一直都是表现出信心满满的样子,但那只是个姿态,为的是稳定人心,实际上心中却焦虑不已。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宇文温手上的兵马有限,在平原地区和具备骑兵优势的敌人作战,实在是力不从心,但再苦再难也得熬着,他要尽可能拖延时间。 此时宇文温面前河流,是自西向东流淌的醴水,而自西北方向南流的汝水,在乐口与醴水交汇后继续南下,下游百余里便是豫州州治悬瓠。 乐口所在的邵陵地界,有洄曲之称,是河流交汇之处,这意味着北来敌军可以借助水路运送粮草、辎重,只要兵力充裕,就可以轻轻松松一路推进,先破邵陵,再兵临悬瓠城下。 邵陵原名召陵,晋时为避司马昭之讳改名“邵陵”,为悬瓠北面门户,按说是必守之地,但要挡住卷土重来的尉迟氏大军,其难度之大让人十分纠结。 尉迟氏大军可以强攻邵陵,也可以围城打援,还可以分兵,同时围了邵陵和悬瓠,所以宇文温要布置防线,邵陵就成了鸡肋,留兵多,搞不好就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留兵少,有和没有差不多。 但就这么放弃邵陵也不好,等同于让悬瓠门户大开,因此宇文温是左右为难,然而兵力不足的问题,不是近期能够解决的。 以山南地区来说,北面的荆州需要分兵守住方城门户;襄州地区要扼守汉水方向,省得上游梁州敌军来犯;还要派兵协防梁国国都江陵,提防长江上游蜀地敌军顺流而下偷袭。 黄州总管府东端接壤的江北晋州,连带着新攻下的江南江州,驻军要防御双重敌人:位于江北的尉迟佑耆大军,还有江南陈军。 而新的巴、湘、桂、广之地,要留兵马防范当地酋帅、陈国故吏起兵反叛,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要分兵,结果就是兵力捉襟见肘。 宇文温手上的兵算是精锐,据险而守可以事半功倍,若是投入平原地区分兵守城,那会陷入拉锯战,慢慢被对方消耗掉,宇文氏还没有那么雄厚的资本,支撑这样的‘奢侈浪费’。 他一开始拟定的策略,就是请天子留在悬瓠,号召各地兵马勤王,这样一来兵力问题就不是问题,以安州精锐为骨干,勤王兵马为肉盾,宇文氏可以在豫州这个平原地区和尉迟氏对耗。 然而到了现在,即便宇文温接连打了两场胜仗,响应号召起兵勤王的人依旧寥寥,如此冷清的场景不要说天子颜面扫地,就连他也觉得尴尬。 两个利好消息,依旧无法挽回‘散户们’的信心,宇文氏在他们看来依旧是垃圾股,尉迟氏虽然连吃两场败仗,但双方实力对比依旧悬殊。 能像汝阳郡主簿吴秋那样,愿意压上身家豪赌的人毕竟是少数,这是个现实的世界,不到万不得已,大多数人都宁愿求稳也不愿铤而走险。 宇文温这么卖力表演,结果旁观群众不要说打赏,就连掌声都稀稀拉拉,他真的体会到宇文氏是多么的不得人心。 然而宇文温必须铤而走险,因为他身不由己,如果山南、关中完蛋了,别人可以投降,他即便投降也得死全家,所以不能不拼命。 安州军在豫州多待上一日,山南就能多一日的喘息时间,只有尽可能将战火引到敌方地盘,己方才有机会修生养息。 然而尉迟连吃两场败仗之后,再派出来的军队必然是‘豪华阵容’,宇文温手头兵力不足,到处分兵就会被逐个击破,龟缩在悬瓠又有被对方一锅端的危险,纠结来纠结去,还是得想办法解决。 两军交锋,野战决胜才是王道,即便实施防守反击,也得外有援兵才能支撑守军信心,那种结硬寨、打呆仗的做法,必须建立在己方实力雄厚的基础上,宇文氏隔着桐柏山-大别山在豫州和尉迟氏对耗,是绝对耗不起的。 看着面前潺潺流水,宇文温有些失神,他如今指挥的安州军是精锐,将士们也服从他的指挥,但始终不是宇文温自己练出来的虎林军,用起来总是有股生疏感。 想到这里,宇文温回首看看南方天空,掐指算来,距离他从广州番禹北上已有将近两个月时间,此时此刻,挥师北上的虎林军,大概也差不多抵达湓口了吧? 。。。。。。 江州州治湓口,城南郊外军营人声喧哗,刚刚抵达湓口的虎林军将士正‘拎包入住’宿营地,士兵们带着随身包裹和武器,依次进入划分好的营区,在这里过一夜后,次日继续赶路。 所以辎重并未卸下,而提前立好的营帐,省去他们许多时间,吃完饭之后,还有热水可以泡脚,这对于连续行军将近两个月的虎林军将士来说,可是极其美妙的福利。 “番禹到湓口,路程累计超过一千七百里,紧赶慢赶,总算是赶回来了。” “这一路上逆水行船,山路又多,大队兵马行进速度平均能达到每日三十里,已经难能可贵。” 虎林军别将田正月,和几个将领正与浔阳郡守许绍交谈,大家都是自己人,所以几乎没什么话题限制,说起这将近两个月发生的事情,大家都是唏嘘不已。 “许明府,黄州局势如何了?山南局势如何了?” “尉迟派来的大军,全都被打退了...” 许绍简要的介绍了一下当前局势,关中那边似乎还在和并州军对峙,而山南方面的局势正在好转,江陵、方城之围依次解除,而安州军已经攻入豫州,拿下悬瓠。 听得这是西阳王亲自指挥下所取得的战果,田正月等人兴奋不已,他们从番禹出发长途跋涉回黄州,一刻都不敢耽误,就怕赶不及,回来时都晚了。 如今山南安然无恙,那就意味着宇文氏初步站稳了脚跟,那么接下来的反攻,虎林军将士便正好赶上了。 “许明府,江州战局如何?” “尉迟佑耆的主力还在江北广陵一带,其先锋如今在江北晋州东境试探了几次,受挫后便驻足观望,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至于陈国,皇朝生变的消息,恐怕此时才传到建康,对方想要有动作,至少还要月余时间酝酿。” 既然是自己人,许绍也不隐瞒什么,宇文温在江州作的安排并不算什么秘密,史万岁如今率军在江州对面的晋州坐镇,来护儿率领水军在桑落洲驻扎,就等着南北两路敌军来犯,然后给予迎头痛击。 其他安排均已到位,许绍坐镇湓口,负责转运物资、协助兵马调动,看上去不显眼,但实际上很重要,许绍有些遗憾未能带兵上阵,但能得宇文温托付重任,丝毫都不敢掉以轻心。 秦末群雄逐鹿,汉王刘邦得了天下,最后论功行赏时,排在第一位的不是攻城拔寨的猛将,而是一直在后方筹措、输送粮草的萧何。 许绍当然不敢自比萧何,但知道后勤的重要性,所以即便忙得疲惫不堪,也要事无巨细悉数过问,生怕出纰漏。 此次虎林军北归,即将抵达湓口前,他便亲自安排宿营事宜,虽然是累了些,但许绍觉得自己年轻熬得住,只要能把事情做好,事后睡上一觉就能把精神补回来了。 寒暄的话说得差不多,该办正事,许绍郑重拿出一个木匣,让田正月查验封条是否完好无缺。 田正月拿出一串钥匙,用其中一把将木匣上的锁打开,从中取出一卷纸,与此同时,许绍拿出另一个木匣,用自己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从中也拿出另一卷纸。 两人手中的纸,铺开后俱是残片,似乎是一张纸中间盖了印章,然后撕成两半分别保管,如今合作一处,其上内容便完整了。 这是宇文温回到西阳后,给日后抵达湓口的虎林军所下达之命令,由许绍保管,田正月仔细看了内容,随后面色一变,其他几位将领仔细看了看,脸色也变得很精彩。 “许明府,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弄错了!” 许绍看了看这合并起来的纸,随后有些尴尬的回答:“大王的命令,我也是现在才知道...” “这怎么行!我要见大王!我要见大王!” “大王在悬瓠啊!” 许绍有些哭笑不得,不要说田正月等人诧异,他看了宇文温的命令,也觉得难以理解,因为对方的命令是让虎林军抵达西阳后,就地解散,让将士们回家探亲。 假期一个月,说是让远征归来的将士们好好和家人团聚。 许绍看完命令,第一个念头就是“有人伪造命令”,但他和田正月研究来研究去,确定以及肯定这张纸上的笔迹、印章、暗号、密纹都没错。 也就是说,这命令确实是宇文温亲笔所写,还用了印,没有丝毫伪造的可能。 田正月无法相信,在这战事愈发激烈的时候,宇文温居然还给虎林军将士放假,正所谓‘兵贵神速’,虎林军可是精锐之师,万一就差他们去救火,结果兵力接不上,导致战局急转直下... 田正月在想宇文温的用意,一个多月前,宇文温提前离开番禹北上,不久之后派来信使,将一个坏消息带到番禹:丞相尉迟翻脸了。田正月随即奉命率领虎林军从番禹启程北归。 一路上,他和其他将领不住给士兵们打气,说要早日赶回黄州,将来犯之敌打退,保境安民,同时也是保护自己的家人、田地。 他的战前动员效果显著,士兵们都憋着股劲,要早日赶回黄州,在西阳王的指挥下击退敌军,眼见着军心可用,正是士气高涨之际,西阳王竟然让将士们回家探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们别瞪我,大王如此安排,必有深意...” 许绍的思路飞快的转起来,随后说出他的看法:“大家可记得,去年年末,江南道行军出征前,誓师大会上,西阳王说了些什么?” 田正月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时的誓师大会上,宇文温说过此次南征,要一直打到遥远的岭表,数千里的路程,恐怕大军凯旋归来也得一年以后,所以到时候要给大家放一个大假,好好和家人团聚。 “大王是说过回来后给大家放假,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时局突变,哪有敌军在门口虎视眈眈,我们反倒呼呼大睡的道理?” “信用,大王一直强调的不就是讲信用?”许绍觉得自己是猜出宇文温的想法了,“既然当众说过,回来后会给将士们放假,那么大王就一定会言出必行。” “可是...万一耽误了战事,那该怎么办?”田正月当然想家,但他也知道事有轻重缓急。 “大王如此安排,必然成竹在胸,将士们出征在外将近一年,想必十分思念亲人,不让他们回家团聚,还要继续打仗,将心比心,多多少少会在心中有些怨言吧?” 许绍开始分析起将士们的心理,他越来越觉得宇文温的安排很有必要,当然,放假一个月确实有待商榷,但如今宇文温攻入豫州地界,至少能为山南争取到宝贵的喘息时间。 “实不相瞒,驻扎在江南江州、江北晋州的黄州将士,如今已奉命换防过几遍,到湓口休整,将士们的家眷从黄州启程,到湓口和他们团聚,如今就剩下你们,和家人分别将近一年了。” 许绍说了这么多,田正月等将领算是明白西阳王宇文温的良苦用心,只是一时间无法接受,许绍见状又道:“想来到了西阳,宇文司马手上会有大王最新的命令,到时也许不会放假那么久。” 许绍把责任推到远在西阳的宇文十五身上,反正现在这道命令是宇文温一个月前下达的,他觉得宇文十五手上说不定有最新指示,所以到时候就由对方接受田正月等人的质疑。 白天不能说人,许绍刚提起宇文十五,宇文十五派来的信使就到了,虎林军今日抵达湓口,不但提前通知许绍,也提前通知了宇文十五。 信使共三人,他们各自携带一个贴着封条的木匣,许绍和田正月以及其中一名信使分别用钥匙打开木匣,将取出的纸张合作一处,形成一个完整的命令。 还是放假,假期依旧是一个月,将士们此次南征,立下军功后该发的奖赏,全都要落实,宇文温特地交代要不折不扣的执行这道命令。 田正月看着这命令呆了半响,为难的问道:“这道命令,如何向将士们传达?” 许绍干咳一声,拱手告辞:“诸位,我还有诸多事务要忙...” 他一溜烟跑了,留下田正月和其余几个将领面面相觑,田正月看着手中的纸,只觉得如同赤手拿着个滚烫的铜壶,左右为难。 纠结了片刻,无奈下令:“擂鼓,召集队将以上开会!” 第二百零七章 一诺千金 临时作为校场的空地上,自队将以上各级将领正在列队,按照军、幢、队的顺序依次集结,虎林军从番禹拔营北上,花了差不多两个月时间才抵达长江边,眼见着就要回到家乡,大家的心情颇为不错。 一路回来殊为不易,从番禹到曲江,有大半路程是乘船在溱水上航行,因为溱水是自北向南流淌,而他们是自南向北进军,所以是逆流而上。 那些划船的船夫大多面黄肌瘦、细胳膊细腿,虎林军将士索性自己划船,抵达曲江后走陆路去始兴,然后翻越大庾岭。 抵达赣城之后,原打算乘船经赣水顺流而下到南昌,但恰逢山洪暴发,赣水水流湍急不易行船,须得等上数日,虎林军等不了那么久,继续徒步行军。 紧赶慢赶,终于结束了一千七八百里的旅程,抵达长江边上的湓口,虽然平均算下来,虎林军的日行军速度是三十余里,和寻常军队差不多,但这可不是平原行军,能以这样的速度行军将近两个月,已经殊为不易。 从去年秋天誓师出征,到现在班师北上,将近一年时光过去,和家人已经有许久未见,将士们决定这次回家后一定要好好和家人团聚。 大家都知道如今局势突变,丞相尉迟撕破脸,派兵大举进攻关中、山南,所以回到西阳后,怕是休息不了几日便要再次出征。 许多人都已经酝酿好了,回家之后要紧的事情必须立刻交代一下,免得家里人拿不定主意,然后陪着二老说说话,陪儿女好好戏耍一番,最后抓紧时间和媳妇‘困觉’! 然后赶紧回营,跟着西阳王打仗! “也不知如今山南局势如何了...” “不是说敌军五路来犯,结果全都被大王灭了么?哼哼,等我们休整好了,跟着大王打过大别山去!” “肃静!主将到!” 锣声响起,随着传令兵一声大喝,队伍恢复了平静,别将田正月和几名将领走上队伍前临时搭建的木台,在台上站好之后,没有废话直接转入主题: “今日,我军抵达湓口,已经按时入营,晚饭一个小时后开始,有没有问题!” “没有!” “明日上午八点整,在湓口码头登船,有没有问题!” “没有!” “很好!”田正月喊起话来底气十足,下面的将领们回答起来也不遑多让,这可是虎林军的特色,如此场合有谁说话小声,会被人笑作“小娘子”。 “方才,浔阳郡的许明府,给我们带来了两个好消息...”田正月继续高声喊道,“大王已经率领官军攻入豫州地界,占了悬瓠,还救下落难的天子!” 这可真的是一个好消息,田正月话音刚落,台下的人们鼓起掌来,这也是虎林军特色,用鼓掌来表示欢呼雀跃之情。 西阳王居然带着兵打回去了,不光占了豫州州治悬瓠,还救了落难的天子,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在场之人无不兴奋异常,西阳王宇文温是他们的主帅,一直带着大家打胜仗,所以听到这个消息后,没人觉得会有问题,都认为是情理之中。 浔阳郡守许绍,是他们的老熟人,所以传达的消息肯定不会错。 田正月伸出双手虚按,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待得掌声结束,他干咳一声,继续说道:“还有一个好消息,大家仔细听好了!” 他身后几名将领见状有些尴尬的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做目不斜视状,田正月又干咳一声,开始宣布好消息:“大王接连发来两道命令,本将和其他将军仔细核实过,明确无误是大王亲笔所写...” “大王有令!” 听得这四个字,台下将领不约而同抬首挺胸、站得笔直。 “全军回到西阳后,甲仗入库,做好交接后就地解散,回家休息,假期三十日,从抵达西阳的次日算起!” 田正月一口气把命令说完了,台下一片寂静,许多人瞪大眼睛看着他,满是迷茫的表情,大家根本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放假?三十日? 不不不,一定是放假三日,一定是我听错了! 许多人都没回过神,田正月见状重复了一遍方才所说内容,这下大家沸腾起来,纷纷举起右手手臂。 要发问必须先举手,得允许后才能说话,这是虎林军军中的规定。 站在台上的田正月,见着下面几乎所有人都举起了手,无奈的叹了口气,随便点了个人:“你有何疑问?” “将军!莫非哪里出了奸人,胆敢伪造大王的命令?!” 。。。。。。 “放假三十日!什长!是不是哪里出了奸人,胆敢伪造大王的命令!” “敌军犯境,正是我们回去御敌的时候,怎么就放假了!” “放假回家做什么,难道等着敌兵杀来,一家老小引颈受砍么!” “引颈受砍?是引颈受戮!” “都是一回事了,什长,你莫非是耳朵有毛病听错了,把放假三日听作放假三十日?” “你耳朵才有毛病,老子反复问了几次,就是放假三十日!” “我不放假,我要打仗,我要跟着大王去打仗!” “对对对!我们也不想放假!” “嚷嚷什么,嚷嚷什么!你们以为老子想放假?这可是大王的命令,大王的命令你们敢不听?!” “不不,不是啊,这不能够啊...怎么能放假三十日...” 军营里,各处营帐内,士兵们围着自己的什长争吵着,方才他们的队主、队副去开会,回来后又召集各什什长去开会,最后带回来两个惊人的消息: 第一个消息,西阳王已经带着兵打过大别山,占了豫州州治悬瓠,救了落难天子,山南转危为安。 听得这个消息,士兵们欢呼雀跃,西阳王可是他们心目中百战百胜的主帅,能有如此战绩那是理所当然,而山南转危为安,那就代表着自己的家人和田地、房子不会有危险了。 然后就是第二个消息:西阳王有令,虎林军将士回到西阳后,就地解散,从次日起放假三十日。 许多士兵听到这个消息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道是什长戏耍自己,从番禹一路北上,将军们都一直在说,说如今山南局势危机,大家抓紧时间赶路回去打仗,击退敌军保境安民。 现在你跟我说回去后放假三十日!万一敌军打过来了怎么办! 经过多方打听后,士兵们确定各什收到消息都是一样的内容之后,随即沸腾起来,请战的、表决心的、不愿放假要立刻赶赴前线的人不计其数。 大家觉得西阳王如今正在豫州浴血奋战,自己却跑回家休息三十日,这像什么话! 三日,只要三日,大多数人就能把家里的事情安顿好,然后就可以出发,到悬瓠去,到西阳王身边去! 整个军营都喧嚣起来,逐渐有沸反盈天之势,不明白的人见着,还以为这支军队要发生营啸,别将田正月和其他将领分头到各军、各幢巡视并且做工作,眼见着士兵们情绪激动,索性召开全军大会。 喉咙已经有些沙哑的田正月,和其他几个将领一道,拿着纸皮大喇叭在木台上高声大喊: “大家不要有顾虑,如今局势均在大王掌握之中,敌军短时间内无法威胁山南,大家尽管放心!” “大王说了,既然去年出征时承诺过回来后给大家放假,那就一定会说到做到!” “大家都学过成语,这是什么?这就是大王常说的一诺千金!” 第二百零八章 憧憬 军营一隅,二十余个一字排开的炉灶里火光大作,架在灶上的大铁锅内煮着半肥瘦的猪肉以及各种蔬菜,如此大乱炖有荤有素,极受士兵们的欢迎。 伙夫们围着炉灶忙活着,士兵们则手拿餐具排队等候在铁锅前,猪肉的香味四溢,勾起了无数人的馋虫。 虎林军随西阳王南征岭表,战事告一段落后将士们就在广州番禹驻扎,那里有海鲜,但猪肉却不多,如今班师途中在湓口又能吃上熟悉的黄州猪肉,许多人都很激动。 肉食,对于虎林军将士来说已经不稀罕了,他们如此激动,是因为这些现杀现煮的肥猪,都是从上游黄州西阳用船运过来的,吃着家乡猪,不就能感受到家乡的味道了? 将士们的家乡各有不同,但入伍之后陆陆续续在黄州西阳定居下来,凭借军功分了田地、钱粮、房舍,又把家人接过来一起居住,对于他们来说,黄州西阳就是第二家乡。 排队打了饭菜,士兵们不是如同往日那样按队用餐,而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议论纷纷,方才全军开大会,别将田正月重申了西阳王的命令,那就是回到西阳后放假三十日,这个消息引发一片哗然。 士兵们一开始还是想不通,然而将军们反复强调,这是西阳王的命令,因为去年年底大军出征前,西阳王就当众承诺过,待得从岭表班师北归,一定要给大家放假。 这是西阳王亲自下达的命令,所有人必须服从,回家孝敬父母,和媳妇困觉! 上面把调子定下来,士兵们的情绪就慢慢平静下来,既然将军们反复重申不是有奸人伪造西阳王的命令,那么回到西阳后放假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所以借着吃晚饭的时机,大家议论起回家后的事情来。 不是他们口是心非、说变就变,一方面确实想追随西阳王杀敌,另一方面也确实是想家了。 出征在外,和亲人分别眼见着就要够一年,说自己不想家那是假的,虽然在番禹可以和胡姬‘学外语’,但依旧想着家里媳妇。 还有两鬓斑白的父母,咿呀学步的儿女,都已经快一年没见到了。 一个月时间,足够他们和家人共叙天伦,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好,而对于尚未婚娶的士兵来说,他们还有额外的假期。 据说这是西阳王定下的,虎林军中还没有娶媳妇的士兵,可以申请三个月假期,获批之后,回家抓紧时间找媒婆说媒,娶个媳妇回家,争取三个月内把肚子搞大。 好歹有个一儿半女,省得上了战场回不来,家中总有个念想。 娶媳妇得有聘礼,这对许多士兵来说不是问题,此次南征大家奋勇杀敌,军功多多少少都是有的。 功劳簿上每个人的军功和应获奖赏都写得清清楚楚,还提前公示过,允许提出质疑,最后定下的数字,每个人都毫无异议。 而这次回去,奖赏当场兑现,据说西阳城那边已经将每个人该得的奖赏(钱帛、粮食)准备好,回去后马上就能找媒婆说媒了! “我一定要让媒婆说一个屁股大的小娘子,好生养,可劲生儿子!” 有士兵满怀憧憬说着,旁边几个哄笑起来:“你那芦柴棒搞得定么?” “有何搞不定的!在番禹时,胡姬都说我厉害!” “哎哟,胡姬见谁都说厉害!” 大家笑骂着,又有士兵在憧憬:“我不要屁股大的,我要媒婆给我说个胸大的!” “你又不是婴儿,要胸大有何用?” “男人喜欢胸大的女人有错吗!” 笑骂声中,长手长脚的麦铁杖拿着饭菜转过一边,在几个同袍身边坐下,见着斛斯万善正与张定和说话,嘿嘿笑了起来:“定和,三十日,你的腰顶不顶得住?” 军中都是厮杀汉,说起荤腥之事无拘无束,张定和也不着恼,哼哼笑了起来:“我怕她顶不住!” “哎哟,别到时候腿软得门都出不了,到时如何来我家做客?” 张定和只是笑,斛斯万善放下筷子问麦铁杖:“老麦,你家人在西阳安置下来了?” “安置下来了。”麦铁杖很高兴,此次随军打回家乡始兴,他算是荣归故里,虎林军从番禹启程时,他便接了家人一起走,此时已先行一步抵达西阳,在城里军属区安置下来。 “老麦,乔迁之喜,你可得请客!”一名士兵笑道,他们这几个是同期入伍的新兵,所以关系不错。 “先缓缓,过得十五日后,再请你们来寒舍做客。” “喔...”斛斯万善和另外几个士兵暧昧的笑起来,笑得麦铁杖都有些不好意思:“嘿嘿,大家都忙,就不要说别个了。” 这种事情,大家都明白,所以就“嘿嘿嘿”一笑了之,虽然回到西阳后都希望立刻追随西阳王杀敌,但既然能有三十日的假期和家人团聚,许多人也是真的高兴。 无论是金窝银窝还是狗窝,始终是自己温暖的家,大家出生入死,不就是为了立下军功改善自己以及家人的生活? 好不容易从岭表活着回来,带着沉甸甸的钱粮回家,与双亲、妻儿团聚,然后带着家人去看新分的田地,张罗着来年春耕,憧憬着来年秋收,那场景得有多温馨。 张定和此时就在憧憬着,他本是长安人,隋国还在时是宫中侍卫,后来随着街坊邻居一起,迁移到长江边上的鄂州定居,因为想出人头地,才带着妻子到西阳,投了虎林军。 用命来换军功,借以改变自家的际遇,张定和愿意如此,但他的妻子却顾虑重重,为此还经常闹别扭,而现在,张定和终于能够以实际结果向妻子证明,他做到了。 张定和此次随军南下,奋勇杀敌立下许多军功,累计起来已经可以在西阳郡分得田地,虽然那还是荒地,但周边的水利设施均已完善,只要努力耕作,数年后收成就上来了。 张定和平日里在军营住宿,而耕田光靠他妻子一个人可不行,他夫妇二人在西阳举目无亲,没什么族亲来帮忙,但这不是问题,因为张定和还有同袍,还有“组织”。 虎林军组织了“互助会”,专门服务虎林军在役或者退役军人及其家属,其中一项服务内容就是帮助将士们开展春耕、打理农田以及秋收,还有日常生活中展开各种互助活动,会费不高,却真的很可靠。 张定和已经盘算好了,在互助会那里雇佣佃农、租赁铁犁、购买种子,待得来年春天,把春耕做好,然后雇佣佃农负责打理新田,妻子时不时去看看即可。 到了秋天,他家就有收成了,虽然新开垦的土地头几年收成不会太多,还得扣掉雇佣佃农的开销,但肯定有粮食盈余。 这些盈余,一开始不会有多少,但张定和凭着军饷便能应付家里的日常开支,更别说他这次立下的军功,除了分田还能分得许多钱粮、布帛,省着些花,足够夫妇俩接下来一两年的开支。 田有了,房子有了,就差儿女了,所以张定和憋住了劲,回去后要抓紧时间‘造人’。 他一门心思要‘造人’,其他同袍各有打算,有的想着找媒婆说媒,有的想着分了田地如何开荒,有的则是想着如何‘理财’。 “我在日升昌柜坊存钱来个钱生钱,家里婆娘老是不愿意,怕被骗,没奈何存了一年,这次回去,存期也差不多到了,到时候看她还有何话说!下一笔,我要存个三年定期!” 第二百零九章 西阳景 西阳城,一列样式独特的马车行驶在轨道上,拉车的是两匹马,其后的马车有两个车厢,每个车厢有四个轮子,前后串联在一起,车厢还有车棚,可以遮阳挡雨。 每个车厢的长度比寻常马车车厢明显长上一截,前后两个车厢连通,里面坐满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眼见着前方有人横穿轨道,车夫敲起挂钟,吆喝起来: “哎!让开让开!” 横穿轨道的人让到一旁,马车沿着轨道继续前进,在三十余步外的长条形凉棚旁停下,随车的‘乘务员’高声喊着:“青云街站到了!青云街站到了!前门上车,后门下车!” “先下后上!不要挤!” 有乘客背着包裹从车厢后门下车,不久之后前门打开,等候在凉棚下的男女老少排队向前门走去,门口处的‘收费员’拿着纸皮大喇叭喊着: “这趟车往西出城,往龙头山新港去的!两文钱一个人!孩童半价一文钱,只要身高不超过这个杆子就是一文钱!一直做到最后一站都行!” “不要急,不要挤!这趟上不了,还有下一趟!在六点钟以前,都有马车经过!” 趁着乘客登车之际,车夫拿起竹筒喝起水来,片刻后登车完毕,他扬起马鞭吆喝着“起!”,凌空虚打了一鞭,驮马向前行走,拉动满载四十人的马车继续前进。 若是平常,两匹马是绝对拉不动搭载四十人的马车,然而当马车是行驶在“铁路”上时,就完全不是那回事了。 两条铁制的轨道,由‘枕木’连接成平行线,形成一条双轨“铁路”,在铁路上行驶的特制四轮马车,用两匹马来牵引,不光能搭载四十人,还能搭载沉重的货物。 西阳城的铁路是复线(双向),实际上就是平行两条铁路,每条铁路单向行驶,长度都是四十里,东西走向,东端是西阳城东郊外巴口港,西端是西阳城西郊外龙头山西麓新港。 铁路横穿西阳城,马车走一个单程,平均耗时一个时辰,也就是两个小时,车票就两个价钱:成年人两文,孩童一文,可以从起点一直坐到终点。 因为是行驶在轨道上的马车,所以这种马车又叫做‘轨道马车’,一个月多前全线开通,试运行一个月后,三天前正式投入运营。 虽然由试运行期间的免费乘坐,变成了成年人两文、孩童一文,但每列轨道马车的上座率依旧超过五成。 “每天早上七点,东西对开首班车,下午五点对开末班车...” 轨道旁,王拿着一张宣传单小声念着,即是念给自己听,也是念给旁边的王猛听,他们一行将近二十人,此时正在看热闹。 王猛看着眼前这四条铁轨,有些不确定的问陪同人员:“这是包铁的木轨,还是实打实的铁轨?” “王将军,这可是实打实的铁轨,江南大冶监炼出来的铁锭,运到西阳后再化了打成铁轨,耗资不小,全长四十里的铁路,可是用了大半年才建好。” “这...”王猛本不是好奇心重的人,奈何‘铁路’这事物真是天下奇闻,不由得他不好奇:“这铁路耗资不小,光靠运客的话,亏空想来要许久才能补上?” “王将军,这复线铁路,用来客运只是为了方便百姓,盈利是谈不上的,不过用来运货,那就不一样了,正式运营三天来,每天的货运量极其惊人,想来官署收回成本,不超过半年。” 君子耻于言利,但王猛不是读书读傻了的所谓‘君子’,他为官数十载,带兵打仗、劝课农桑,知道基本的民生开支。 心中粗略估算了一下铁路的造价,还有吏员所说“收回成本,不超过半年”的说法,王猛不由得悚然动容。 吏员说了,铁路的盈利靠货运,他知道这意味着西阳的商业十分兴旺,现在的西阳已经不是他当年见过的那个长江北岸破败小城了。 十几年前,陈国江北道大都督周炅坐镇江北,治所就在西阳,王猛因为公务来过西阳,当时的西阳平凡无奇,甚至有些破败,而现在,王猛再次来到西阳时,西阳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这场变化,是从八年前开始的,王猛听得吏员介绍,那时,年轻的西阳王还是西阳郡公,刚刚就任巴州(现在的黄州)刺史。 八年时间,黄州户数突破五万户,而西阳城的繁华程度,在长江沿岸城市里可以排在前列,王猛觉得仅从地方官政绩考核方面来说,西阳王配得上“能吏”的称呼。 眼见着接连几列由两节车厢串联、满载沉甸甸货物的有轨马车驶过,王猛体会到方才吏员所说“半年回本”的依据何在。 他这几日听人介绍,黄州西阳出产大量布帛、纸张、书籍、瓷器以及玻璃制品,而货运港是西阳城东的巴口港,每年的“货物吞吐量”都在上升。 与此同时,西阳城西郊龙头山西麓,是大片开垦的荒地,历经数年的开发,粮食产量逐年上升,定居的府兵及其家属越来越多,形成一个个人数越来越多的村落。 人多了,相关产业也多了,也有大量养殖场出现,由此在龙头山西麓出现了新港,其“货物吞吐量”也在明显上升。 西阳城和东面巴口港、西面新港之间,对于增强陆路货运能力有着强烈需求,而运力极强的轨道运输,就像及时雨般,让大家欢呼雀跃。 王猛从没见过一个以手工业、商业为动力急速发展的城市,看着眼前‘西洋景’有些目不暇接,而陪同的王见着轨道也觉得颇为新奇。 王猛和还有其他投降的陈国岭南地区主要官员,不久前刚从番禹来到西阳,休息几日后便要前往安陆,而劝降王猛的王是全程陪同。 王之前赶赴岭表时,西阳城里已经有了要建铁路的传闻,结果当铁路真的出现,王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只能现学现卖,向王猛介绍起西阳城里与别处不同的各类‘风景’。 之前他们跟着虎林军一起北上,到了江州南昌后,王猛一行人轻装上路,提前回到西阳,在这里,黄州总管府长史等一众官员热情接待了他们,到了明日,王猛一行便要启程去安陆。 王猛直到今日才从将近两个月的长途跋涉中完全恢复过来,王邀请他到城里走走,看看之前酒席上提起过的‘铁路’,如今亲眼看过,感觉确实不同。 对他来说,西阳城里天下独一份的铁路、钟楼,真不愧为‘西阳景’。 看‘西阳景’的不光他们,长长的轨道两旁,许多人都在看着传说中的‘铁路’,当然,王一行有吏员陪同,不需要和身份不明的百姓挤在一起。 前方忽然喧嚣起来,片刻后欢呼声由远及近,王猛举目看去,原来是露布飞捷。 “大捷!大捷!西阳王率领官军在豫州水淹乐口,两万强敌全军覆没!” 第二百一十章 西阳景(续) 驿馆,一场盛大的践行宴正在进行,黄州总管长史及一众官员,设宴为即将前往安陆的王猛等几位原陈国岭表降官践行,对方接下来会有何任用,旁人不得而知,但礼数是要做到的。 南北对峙数百年,时有降将、降官在新朝时来运转、步步高升,即便不考虑‘死灰复燃’的可能,接人待物太过苛刻,传出去也会影响名声。 所以一众黄州总管府官员是真心诚意款待过客,更别说以总管府署的财力,举办个丰盛的践行宴也不至于捉襟见肘。 得益于西阳城商贸愈发兴盛,城中食肆、酒肆的烹饪水平越来越高,再加上“炒”的烹饪技法愈发成熟,驿馆伙房的烹饪水平也逐日提高。 今日酒宴上各色佳肴都是特色菜,东坡肉、酱肘子、烧鸡、烧鸭是必有的,还有许多美味佳肴,都是物美价廉的食材烹饪所得。 此时侍女摆上各位食案上的,是西阳佳肴“香煎鹅肝”,已是开筵以来第二次上的菜,因为客人们对其接受程度高,所以是临时加做了一回。 对于许多家境殷实的人来说,平日里的饮食基本不碰内脏,无论是家畜还是家禽的内脏,一律不吃,原因有很多,但对于座上贵客王猛来说,纯粹是因为从没吃过,所以不是很习惯吃这种东西。 在来到西阳之前,他甚至没吃过“炒菜”,不过既然赴宴,总得给主人面子,而主持酒宴的黄州官员也提前征询过他们的意见,确定没有谁忌口,才让伙房准备了“香煎鹅肝”这道菜。 尝试着吃了一小口,大家发现这道菜出乎意料的好吃,王猛从中发现新的问题,趁着刚敬完酒,向坐在一旁的王提问:“用鹅肝入菜如此流行,西阳的鹅很多么?” 王此时已喝得满面红光,但他酒量了得,所以神志清醒得很,听得王猛发问,他笑了笑:“何止是多,城外有许多养鹅场,家养的鹅要多少有多少。” 怕说服力不强,王将其中缘由细细道来。 西阳的养殖场多,供应大量鸡鸭鹅,羽毛做箭羽,绒毛做羽绒,下的蛋做咸蛋,肉拿来烹饪,而因为有了“炒”这种烹饪技巧,内脏同样也被做成各种菜色。 香煎鹅肝就是比较有名的一道菜,因为鹅肝的供应量大,所以西阳城里大大小小的食肆、酒肆,都有这道菜。 鹅肝只是西阳养殖业雄厚实力的一个缩影,得益于对羽绒制品的巨大需求,西阳的养殖场中家禽饲养规模很大,从而带来了一个正面影响,那就是家禽以及禽肉的价格很低。 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平日里要能经常吃到肉很不容易,主要是消费不起,可黄州及周边州郡的百姓就沾了光,因为西阳极其便宜的家禽价格,让许多人都能经常吃上禽肉了。 而大量食盐的输入,保证了腌制肉制品的产量,鸡鸭鹅蛋可以做成咸蛋,而肉类还可以制作成耐保存的肉松,黄州猪多,诸如火腿、腊肠之类肉制品也成了“黄州名产”。 王举了个例子,此次岭南道行军南征,军中干粮就有大量的肉松、咸蛋、火腿、腊肠,保证了将士们的饮食需求,也是保证士气的一个重要手段。 “难怪...”王猛总算明白了,他见着宇文温的虎林军将士一个个肌肉结实,身材彪悍,看上去不像人像牲口,当时还纳闷对方是如何招募到这么多壮汉,如今看来,全都是得益于黄州丰富的肉类供应。 王猛是陈国将领,带了许多年的兵,深知军中许多陋习,这种陋习可不止陈**队有,将领们靠着士兵发财,简而言之就是喝兵血。 各国将领们喝兵血的手段都差不多,最普遍的一种就是克扣伙食。 一石糙米,掺入泥沙,变成两石‘糙米’,本来可以立筷的稀饭,少放米,多放水,变成真正的‘稀’饭。 做菜要放盐,本来要放一勺盐,结果放的是三分之一勺,还是掺着大量泥沙的粗盐。 这种伙食吃出来的兵,不羸弱才怪! 王猛带兵时不至于喝兵血喝到这种地步,但部将们的陈规陋习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只要不是太过分,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部分的军队连基本的口粮都要克扣,更别说给士兵准备肉食,士兵们想吃肉,就只能偷偷跑出营地打野味,然后在野外生火烤着吃。 你说为何不带回军营? 同袍们见着肉连眼睛都红了,那点肉够分么? 王猛到现在才真真切切的认识到,西阳王宇文温的兵为何那么能打:良好的饮食、充分的训练、精良的装备,赏罚分明,再加上一个能打的统帅。 这样的军队横扫江州、岭表、交州,还把林邑国都也屠了,有什么奇怪的? 所以,陈国是挺不过去了。 想到这里,王猛有些默然,他身为陈国岭表一方牧守,是在接连大败的情况下无奈投降,母亲和妻子还在建康,也不知道陈官家知道他投降后,家人会有什么遭遇。 但他不后悔,即便是来到西阳,得知周国发生巨变,尉迟氏和宇文氏决裂,他也没有想过逃回陈国,这种反复小人的行径,实在是做不出来,更别说陈国已经没有希望了。 而现在,他在西阳亲眼见到西阳王宇文温的另一面实力,而宇文温并不是只有靠着虎林军才能打胜仗,今日传到西阳的大捷就说明了这点。 宇文氏的实力,现在看来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弱,周国的局势发展到后面,极有可能是东西周对峙,而他的故国陈国,却已经积重难返,根本就没有机会复兴了。 宇文氏占了巴湘和江州、岭表,陈国如今只剩下游的三吴之地,这点地盘上的粮食产出,已经无法有力支撑陈军发动西征收复失地。 南北对峙数百年,建康朝廷的局势从来没有这么危急过,而陈官家,也不是个励精图治的雄主。 见着王猛心事重重,王也不打扰,如今局势骤变,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之前在岭表时,他还向宇文温献计献策,对未来数年的局势走向做出判断,如今看来,要重新定策了。 短短不到两个月时间,山南局势转危为安,而宇文温居然在豫州打开了局面,对于王来说,天下这一盘大棋,可就好下许多! 第二百一十一章 王博士 傍晚,私邸,宴饮归来的王,沐浴更衣后转入隔壁府邸,和妻子一起向长嫂李氏问安,他一去岭表大半年,回来之后打了声招呼便一直在忙,所以直到现在才有空和寡嫂长谈。 王的侄子王亦在座,他刚从州学赶回来,陪着母亲李氏和叔叔、叔娘说话。 王平日里喜欢读书,来到黄州后如鱼得水,在州学求学那叫一个废寝忘食,不过书读得多并没有把脑子读坏,言谈举止都十分得体。 王问起州学近况,王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黄州州学的通宵图书馆是很有名的,藏书也很多,许多孤本都能在图书馆里找到甚至借阅,他只恨每日十二个时辰太少。 “人总是要睡觉的,书看不完,可以明日再看,熬夜伤身,莫要年经轻轻就弄得体弱多病。” “叔父说的是,侄儿谨记在心。” “那位孔同学,你还是辩不过么?” “唉,侄儿才疏学浅...”王有些惭愧,孔颖达是他同学,年纪小四岁,可论起学问,比他要强很多,就连经学名家刘焯、刘炫也对孔颖达交口称赞。 “学无止境,不用心急。” 王教导起侄子来,他当年如此年纪时读书也是废寝忘食,但毕竟自幼练武所以身体强健熬得住,而王一直就是书生行事,他就怕对方熬夜看书看出毛病。 王,是南梁名臣王僧辩的第三子,和二兄王颁一道,于当年梁国国都沦陷时被西魏军掳至长安,长兄王当时不在江陵,逃入北齐。 他们的父亲王僧辩当时坐镇建康,后为陈霸先所害,所以王氏三兄弟和南朝的陈官家有仇,身在北齐的王郁郁而终,留下遗孀李氏还有幼子王相依为命。 周国灭掉齐国,王颁、王兄弟接回寡嫂和侄子,大象二年开始的一番变故之后,王颁到邺城找门路从军以报父仇,而王则带着家眷以及寡嫂和侄子到黄州西阳定居。 去年年底,王颁随江南道行军向下,攻略陈国淮南州郡并进攻国都建康,而王自己南下江州,跟随岭南道行军元帅、西阳王宇文温,试图用军前效命的方法另辟蹊径。 蹊径算是初步辟出来了,王成了西阳王府幕僚,但命运又给王氏兄弟开了玩笑:尉迟氏和宇文氏决裂,王和王颁分属两个不同阵营。 这倒没什么,局势混乱时,世家大族两面下注的行为司空见惯,王家出现这种情况,没什么不得了,王不担心宇文温对他有何不良看法,反倒担心侄子王读书读傻了。 年轻时的王,喜好游侠,整日里和长安大侠们混在一起,被兄长训斥为不务正业后发奋读书,短短几年便脱颖而出,以博学闻名,居然成了“王学士”、“王博士”。 但这不是王想要的结果,他通晓兵法,想的是驰骋沙场,而不是在故纸堆里做学问,男子汉当建功立业封妻荫子,靠的是军功,而不是著书立作! 王觉得侄子王做学问不要太过沉迷,恰到好处就行,文武双全才是正道,不过现在看着侄子这文绉绉的模样,他是死了心。 王家的未来,还得他和二兄王颁来拼搏,如今两兄弟分属两个阵营倒也合适,最后无论哪边赢了,王家的大梁都有人扛着。 到时候活下来的人,就继续照顾、提携侄子王,也算告慰长兄王的在天之灵,王觉得若以后天下太平,走文学途径的王,在仕途上也许会有不错的发展前景。 谈了许久,王又问起州学的近况,得知一切如常后,他忽然问道:“如今局势,州学里的学生关心么?” “哪能不关心,时不时有人将最新消息张榜公告,大家闲暇时常议论纷纷。” 见着王说起此事时平静的表情,王没有多说什么,如今局势可是凶险异常,涉世未深的莘莘学子不以为意,是因为无需面对惨淡的人生。 但这种事情本来就应该由父辈来承担,王不想让侄子牵扯太多,所以没有多说什么,而之前他即便知道杞王的长孙、西阳王的侄子宇文理在州学求学,也没要求王特意接近对方,借以走捷径。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王家子弟想要出人头地,无论文也好武也好,都得靠真本领入仕,而不是靠不知廉耻、阿谀媚上求得一官半职。 王颁在邺城找门路,没有作践自己;王想要另辟蹊径,也是毛遂自荐到军前效命,而不是逢迎拍马,所以他也决不允许自己的侄子行那小人行径。 又说了一会,见着天色已晚,王和妻子起身告退。 两家人比邻而居,就隔着一堵墙,王却没有在墙上开侧门以方便往来,因为他要顾及自己和寡嫂的名声,所以夫妻俩是从正门出再从正门进家。 管家上前禀报,说行装已经整理完毕,王点点头,待得周围无人,颇有些歉意的向妻子说道:“回来数日便要走,家里就靠你了。” “多待几日再走不行么?” “明日王世雄(王猛)要去安陆,我正好一起同行,到了安陆,顺便和援兵前往豫州悬瓠,若是错过这一趟,孤身上路可不太妙。” 王安慰着妻子,他离家大半年,刚回来和家人团聚没几日就要走,确实有些不负责任,但些许儿女情长,可挡不住他的雄心壮志。 王在州学教书期间的收入(钱帛、粮食),足够应付自家和王一家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开支,西阳城里很太平,所以他再次离家算是没有后顾之忧。 后顾之忧是没有了,但是对于王本人来说,却有一个“前瞻之忧”,他必须紧跟西阳王宇文温的步伐,不然很容易被边缘化,所以要尽快赶到悬瓠去,为西阳王出谋划策。 经过大半年时间的观察,王大概归纳出宇文温的性格特点,头一个特点就是多疑,这位疑神疑鬼的毛病,让他觉得对方会不会因为用脑过度而导致英年早逝。 一般而言,作为幕僚最怕府主多疑,因为这会引发第二个毛病,那就是寡断。 幕僚绞尽脑汁献计,结果府主犹犹豫豫、行事拖延不决,这足以让幕僚抓狂,平日里拖延不要紧,行军作战时寡断那是要出人命的。 所幸,王发现多疑的宇文温居然善断,定下来的各种政策、计策绝不会轻易更改,这种特质很适合做府主,正好有谋士施展才华的空间。 但他还发现宇文温在军略方面能力不差,很有主见,似乎有没有谋士都无所谓,这就麻烦了:若府主不需要谋士,那他王对于宇文温来说,还有何价值可言? 宇文温没有虎林军,似乎也没有什么谋士出谋划策,却能在豫州接连打出大胜仗,再这样下去,王觉得自己被重用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他现在已经差不多四十岁,除了有了些许博学之名外一事无成,王不甘心,所以再累也得拼,不赶紧到悬瓠再来个军前效命,自己这一辈子的最高成就,恐怕只能是“王博士”了。 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平定侯景之乱的梁国名将王僧辩,他的儿子,怎么能是个穷酸博士! 第二百一十二章 鸡肋 长江南岸,武昌,这座与西阳隔江对望的城池,如同西阳城在水中的倒影般,几乎是同样的喧嚣和热闹,同样有钟楼,街道上同样熙熙攘攘。 数百年来,江北西阳一直是作为江南武昌的北廓(北面屏障)而存在,到现在两座城市却换了地位,武昌更像是西阳的附属城廓。 刚从江北南渡抵达武昌的王猛一行人,站在码头外围,看着面前热闹的武昌街景颇为意外,身为原陈国将领,他们大多听说过,数年前的武昌,被江北‘独脚铜人’祸害得几成白地。 可如今眼前的熙熙攘攘,莫非是凭空变出来的? “王将军,武昌饱经战火,于五年前重建,靠的是商贸聚拢人气...请这边走。”鄂州长史郑通,领着王猛向一旁空地停着的马车走去。 因为鄂州刺史周法尚出征在外,所以长史郑通主持鄂州大小事务,忙得昏天黑地,有时还得到黄州西阳公干,而此次在西阳办完公务回州治夏口,正好和王猛等人同行。 黄州地界的马车,过半是四轮车样式,所以一辆车可以从容乘坐数人,而王猛此去安陆中途经过夏口,郑通作为地方官本来就要接待对方,所以现在两人同乘一车,正好提前寒暄。 郑通最擅长和人聊天,见着王猛对武昌的变化颇为关注,便适时介绍起来,毕竟武昌归鄂州管辖,他作为上官,也时常到武昌视察民情。 郑通介绍说,西阳的养殖场、作坊数量越来越多,规模也越大,城里城外地皮有些紧张,于是隔江对方的武昌成了首选之地。 许多养殖场在武昌周围如雨后春笋般出现,而武昌西侧的樊水沿岸,也出现了许多水力作坊,每日都有大量的货物和鸡鸭鹅猪等家禽家畜在樊口装船,运往对岸的西阳,或者顺流而下运到下游地区。 武昌官府又兴修水利设施,鼓励百姓开垦荒地,许诺三年不征收租调,鼓励游民来武昌定居、开荒,但光靠这些还不足以撑起武昌如今的繁荣景象。 关键在于,武昌是作为两种货物的中转站而兴旺,其一为铁制品,其二是生口(奴隶)。 王猛闻言问道:“就是生口买卖?” “是的。” 生口买卖,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天南地北都有生口买卖,无非是规模大小而已,王猛面色平静的问,郑通面色平静的答。 问、答之际,马车缓缓行驶,沿途可以听到各种喧嚣声,有人们讨价还价的声音,还有鸡鸭鹅以及猪的叫声。 恍若身处一个巨大的集市,到处都有人在讨价还价,王猛不太听得懂当地方言,但大概听得懂出现次数最多的一句话,那就是“批发价”。 太过市侩的谈话内容,王猛懒得听,马车行驶了不知多久渐渐停下,下车后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建筑群大门前,走进去一看,前方竟然是铁路站台。 昨日的践行宴上,王猛就知道自己今日去安陆的方式有些特别,不是骑马从江北走官道前往安陆,而是要来个水、陆交替。 从西阳乘船到武昌,然后在武昌乘坐有轨马车前往鄂州州治夏口,然后乘船渡江入口,沿着水逆流而上去安陆。 “前几日所说西阳城的铁路是天下独一份,其实既对也不对不对,因为西阳铁路刚建成的次日,大冶经武昌到夏口的铁路也建好了。” 郑通在一旁笑着,说这条铁路是从大冶监附近的大冶城‘长’出来的,一直长了五十余里,让大冶和武昌连在一起。 “不知为何要耗资修建这条铁轨?” 面对王猛的发问,郑通哈哈一笑:“大冶的名产,就是数以万斤的生铁、熟铁,为了方便将这些‘名产’外运,自然需要疏通道路了。” 一旁陪同的王,这几日看过相关介绍,此时开始现学现卖,向王猛介绍起大冶至夏口这条主要为官府所用的铁路。 大冶有铁矿山,而大冶监的铁产量每年都在增加,无论是生铁还是熟铁,都成了各地急需的物资。 铁可以制作兵器铠甲,可以制作各种工具、农具,打仗需要大量铁器就不说了,山南到处都在开荒种田,急需大量的铁犁、铁铲、铁镰刀等农具。 大冶出产的生铁熟铁,要么当场就通过水力锻锤打造成各式工具,要么做成铁锭,运往各地再根据需要熔了打制各种物品。 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运输能力不足,大冶东面四五十里处是长江南岸的西塞山地区,铁制品走陆路到西塞山码头装船外运还算便利,但满载铁制品的船只顺流而下省时省力,要往上游走就不那么美妙了。 急需铁制品的山南地区在大冶上游,要如何解决运输问题呢? 那就是加强陆地运输能力,也就是修铁路,把夏口和大冶连接起来,将大冶监出产的铁制品用轨道马车运到夏口,然后装船,经由汉口、口运往襄阳、安陆。 汉水、水的水量比起长江来根本不值一提,即便逆水行船也没那么吃力,而大冶矿山早已出现了铁轨,用轨道车辆运输铁矿石。 大冶到夏口的铁路全长将近二百里,消耗铁料无数,若要说造价几何,因为用的人全都是奴工,所以不太好说,若是以消耗的铁料、粮食、布帛以及各类物资的市价折算,造价大概超过一百万贯。 王猛听了王说的这个数值,已经不知道如何继续发问:两万贯铜钱,可以新建一座州署,或者一座不太奢侈的刺史官邸,只要主持工程的官员不是贪得太厉害,两万贯还有得剩。 更别说一百万贯能修多少官署,结果你们拿来修这什么铁路? 还是单线,全程将近两百里的单线铁路,对进的马车不会起冲突么?这种玩意有何实际用途? 王猛不知道是该说黄州官府奢侈浪费,还是暴殄天物,亦或说对方不恤民力,好像都不太妥当... 但他觉得自古以来,长江上的航运就无法避免逆水行船的问题,那些上千斛载重量的大船,一样能想办法从武昌逆流而上到夏口,现在周国修了铁路来解决逆水行船的问题,他感觉就是因小失大。 过一条两步宽的小溪,为了不湿脚便修了一座桥?更别说江南雨水多,铁轨怕是锈得厉害,所以要经常换,这也要花钱,钱粮都多到这般地步了? 花一百万贯造这种东西,即便按一贯铜钱买两斛米算,都能买二百万斛粮食,那可是将近八万兵一年的口粮!你们就拿来修了这个鸡肋? 郑通见着王猛欲言又止的样子,也不多说,一行人在馆舍喝茶闲聊,过了一会,有吏员来报准备完毕,他们便走上站台,准备乘车。 乘坐的当然是‘专列’,除去车夫乘坐的‘车头’,专列共有五节车厢,头两节是官员、家眷以及亲随乘坐,第三节是可以供人在马车行进途中方便的特殊车厢,后两节是普通随行人员、侍卫乘坐的车厢。 五节车厢通过特殊的结构串联在一起,可以从头走到尾,可以搭载八十人以及一定数量的行李,而专列能在三个时辰(六个小时)左右,从武昌抵达将近一百五十里外的夏口。 用时髦的术语来说,专列的时速是二十五里。 好像速度不是很快,但考虑到只需八匹马(半路要换),就能拉着八十人和行李在三个时辰内从武昌抵达夏口,这可不一般。 王猛带兵打仗数十年,当然知道行军速度对于作战来说意味着什么。 八十个士兵带着辎重徒步行军走这样的距离,即便一天急行军走一百里,也得花上一天半时间,到了目的地必须休息,无法马上投入作战。 而八十个士兵带着辎重乘坐类似专列的有轨马车,能在车上吃喝拉撒,能在当天就完成同样的行军距离,还能立刻投入作战。 眼前的专列不止一“列”,王猛一行乘坐的专列位于中间,前后各有一列“普列”作为前、后卫,也就是说,二十四匹马(半路要换),能够在当天轻松的将二百四十多人运到夏口。 若是上游夏口有变,武昌援军当天就能抵达夏口投入作战! 一旁的王也看出了这条铁路的另一个重要意义,他笑着问王猛:“世雄,可知武昌之名的由来?” 第二百一十三章 鸡肋(续) 一张巨大的白布,占据了整整一堵墙的空间,上面画着如同树枝般的图形,密密麻麻让人看了头痛,而黄州长史郝吴伯,此时正拿着一根木棍,点着图上某处申斥着。 “夏口到大冶的铁路,开通不到一个月,有轨马车对行导致拥堵的车次累计超过三成,你们都看了数据,结果自己写的总结却是一塌糊涂!” “明明制定了列车运行时刻表,明明规定好每一个车次的发车时间,为何会出现那么多车次误点!” “对,没错,夏口到大冶之间的铁路是单线,不像西阳的复线那么好调度,可是明明已经制定了列车运行时刻表,为何还会出现对向马车堵在路上的情况?” “这个问题不弄清楚,官府耗资无数建好的铁路就是一堆废铁,是鸡肋!” “前日,鄂州长史一行乘坐专列从武昌去夏口,半路上被夏口方向的运兵车堵在半路,这运兵车本该两个小时前就从夏口出发,结果误点了!” “问题出在哪里?不按时间发车!” 郝吴伯说到这里情绪激动起来,挥舞着手中木棍,差点就要往面前的吏员们头上砸。 “一步错,步步错!本官说过多少遍,列车运行时间表就是军令!军令是什么?克期俱至!误了时辰,那就叫做失期!” 郝吴伯一直以脾气好著称,在黄州做官这些年,下属基本上从没见过这位年轻长史发过飙,如今如此失态,倒也怪不得对方。 前日,前往安陆的陈国岭表降官一行,和鄂州长史郑通一起乘坐‘专列’,经由新开通不到一个月的铁路去夏口,结果被夏口方向晚点出发的运兵车堵在半路。 一千士兵,浩浩荡荡十三列运兵车,就这么在旷野里堵着,也亏得领兵将领脑子灵活,让士兵们下车把车厢抬出铁轨,给‘专列’让道,不然的话大家都要在野地里过夜了。 安排陈国降官取道夏口去安陆,一来是减轻对方旅途劳顿,二来就是要展示一下周国(山南)的实力,结果搞出这种事情来,真是让人面上无光。 铁路,世间从未有之事物,从刚开始提出规划时,郝吴伯就强烈反对,他觉得这东西是鸡肋,与其耗费大量铁料做铁轨,还不如打造农具给百姓开荒。 然而提出这一规划的宇文温不以为然,各种说词一套套的,弄得郝吴伯等人哑口无言,但郝吴伯还是想出了几个问题,然后在议事会上当众发难: 第一,江南多雨,铁轨露天肯定是日晒雨淋,想必锈蚀很快,到时候更换铁轨不但是一笔沉重的财政负担,更换期间还会影响整条铁路的运输能力。 第二,大冶和夏口之间的铁路,全程长度有二百里左右,又是单向,那么对向行驶的轨道马车如何协调是个大问题。 第三,一列五节车厢的列车,按照平均每小时二十里的行驶速度、八十人及其行李的载重量,动起来就不容易停,行进途中前方出现紧急情况,怎么能保证列车平稳停下来,而不是五节车厢挤在一起导致“脱轨”? 第四,大冶到夏口的铁路,造价折算成铜钱大概有一百万贯,有这笔钱,拿去改善民生、拿去练兵多好,结果拿来修铁路,这是令人发指的奢侈浪费! 宇文温的回答很干脆,第一,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第二,按地段规划轨道马车的编组、调度,制定好列车运行时刻表并严格执行,就能妥善解决对向行驶列车之间出现的堵塞问题。 第三,一列五节车厢的列车如何停下来?很简单,惯性太大不能光靠马,要给每节车厢装“制动系统”也就是“刹车”,然后刹车时从最后一节车厢开始,依次向前进行。 当然,这需要经过专门培训的‘乘务员’来操作。 第四,要想富,先修路,大宗货物水运,顺流而下很方便,但逆流而上的成本太高,必须用陆路运输的手段来替代,那就是轨道运输,也就是铁路。 耗资太大不值得?你们这些被摩擦力束缚的灵魂,根本就不懂轨道运输的精妙之处! 宇文温说的这句话,郝吴伯不知道是骂人还是循循教导,综合对方一贯的言行,他觉得大概是后者,然后自己莫名其妙成了“司轨”,负责总揽黄州总管府轨道运输事务。 如果做得好,以后就能晋升为大司轨了! 当然这只是去年议事时,宇文温私底下的玩笑话,他给郝吴伯临时设置的职务,是轨道转运使。 铁路运转的具体事务,由新成立的“轨曹”负责,郝吴伯为直接负责人,所以哪怕他认为铁路是鸡肋,也兢兢业业投入到这项闻所未闻的事业中去。 结果辛辛苦苦筹划、修建、试运行折腾了那么久,换来的却是丢人现眼,他想骂粗口,那就是“这次本来想露脸,结果把屁股露出来了!” 面对着几乎暴跳如雷的‘郝司轨’,轨曹的官吏们有些讷讷,他们也是第一次接触到如此奇特的轨道运输,所以一些习惯还没改过来。 “按时,按时,按时!重要的事情,难道还要本官再说上三遍!” “和西阳城的铁路不同,这条铁路是单线,不像长江上船只往来相互避让十分方便,所以列车必须按照运行时刻表发车,才能确保对向列车的通畅运行!” “船只出发,晚上半个时辰甚至一个时辰都没什么,可列车晚了半个时辰出发,整条线都要瘫痪!” “运兵车堵在半路,可以发动士兵抬车厢让路,万一是装着千斤铁料的货车堵在半路,你们找谁来抬车厢!” “运行大半个月来,从大冶发往夏口的铁料是越来越多,要是哪天十几列货车都堵在半路,你们说怎么办!” 郝吴伯说到这里,已经喉咙沙哑,喝了几口水之后,让人把厚厚一沓书本摆上书案。 “这是鄂州的郑长史命人撰写的夏口-大冶铁路试运行报告,你们仔细看看,然后自己写心得,三日后交上来!” 官吏们见状开始叫苦,他们不是不想看报告,而是希望能够增派人手,轨曹要忙的事情太多,人不够用了。 夏口-大冶铁路开始运行之后,轨道运输的便利性很快就显现出来,从大冶监发向夏口、武昌的铁料越来越多,一开始准备好的货运列车数量不够了。 而从夏口-武昌、大冶-武昌的客运需求也越来越大,一开始准备好的客运列车数量也不够了。 简而言之,被大家认为是鸡肋的夏口-大冶铁路,已经变成了鸡腿,官府觉得轨道运输的运力有些吃紧,而民间对运力的需求也在急速增加。 列车的问题好解决,困难的就是随着发车次数的增加,对向行驶列车发生拥堵的情况越来越多,不按列车运行时刻表时发车是一个问题,另一个问题就是维持铁路正常运转的人手不够。 铁轨的养护需要人手,车站里的调度、编组需要人手,增加车次,那就要增加车夫和‘乘务员’,而列车的维护、保养也需要人手。 这可不是随便找一个人来就能做的事情,需要‘上岗培训’,这需要时间,还会增加俸禄开支。 “人不够,马上办班!钱粮不够,申请调拨!本官再强调一次,定好的列车运行时刻表,必须严格执行!”郝吴伯把棍子一扔,杀气腾腾的说道:“有逾期不发车者,按军法以失期罪论处!” 第二百一十四章 轻重缓急 西阳城东郊,一列有轨马车正缓缓向东行驶,马车车厢有五节,每一节车厢的样式都一模一样,而做工要比沿线其他行驶着的有轨马车精致许多。 第一节车厢里,黄州长史郝吴伯正和其他官员坐着喝茶,体验“专列”的舒适度,若不是窗外一直‘移动’的景色提醒大家正在乘坐马车,专列的平稳程度足以让人以为是身在驿馆厢房里。 车厢左侧是过道,只占大概三分之一空间,剩下三分之二的右边空间,就是一个个带门的隔间,有坐榻,有凭几,还有卧榻。 几名侍女提着茶壶,为各个隔间里对坐的官员们斟茶,虽然车厢有些晃动,但经过训练的侍女们还是稳稳的将茶倒进茶杯中。 接下来是另几名侍女提着食盒上前,将温热的饭菜分别放到各位官员的食案上。 食案通过活扣固定在车厢地板,不会因为些许晃动而发生移动,但毕竟是坐在移动中的马车用餐,许多人一开始不怎么适应。 但行驶在铁轨上的马车比行驶在土路上的马车平稳,所以渐渐地大家都能正常用餐,待得用餐完毕,侍女们将餐具收走,端来盛着温水的水盆和手巾,让乘客们洗手。 一切都和驿馆、驿站接待过客的流程类似,虽然地方狭窄了些,却也给了官员们相同的感受,坐在这种“专列”上,舒适度和在驿馆厢房里差不多。 可以坐、可以躺,将隔间的滑门拉上后,即便睡姿不雅观,都不怕被来往的人看到,在车上还可以吃饭、喝水、如厕、休息,乘坐专列真是长途跋涉的首选方式。 可惜,专列只在武昌到夏口这段铁路运行,没有铁路的地方,当然就没有专列了。 通常而言,官员带着家眷、行礼、仆人远赴外地,一天的行程也就三、四十里左右,因为即便有马,但队伍的行进速度会被步行人员拖累。 基于贵贱之分,即便是山南流行的四轮马车,一辆车也不可能坐多少人,所以除非马多,那些随行的仆人、侍女都是步行前进。 到了中午,要用餐,要躲避**辣的太阳,所以一天里能赶路的时间并不算多,按以往来说,一个官员带着家眷、随从、行李,从武昌到夏口,至少得花四天时间。 而现在,当天出发,下午就能抵达,因为轨道马车除了换马之外,是一直在前行驶着的,车上成员可以从容用餐、如厕、休息,不会耽误赶路。 这一点很重要,省去了乘客的旅途劳累,对于黄州西阳的官员来说,今后去安陆,就可以乘船渡江到武昌,坐有轨马车去夏口,然后乘船走水到安陆。 这样的出行方式,和骑马走官道去安陆所需时间差不多,但没那么累,而今天郝吴伯带着大家体验专列,就是要为划分专列规格做出参考。 人分贵贱,官分上下,载客的轨道马车,要分成官、民两种,而官也要分等级,官员出行根据品秩不同,马车的规格不同,所以专列的规格也得分清楚。 不光官职,爵位是公爵的人,与爵位是侯爵的人所乘坐的专列其规格也必须不同,具体怎么分,还没有定论,因为周国的礼制可没对有轨马车的规格做出规定,而有轨马车的车厢,要比一般马车车厢大。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专列车厢越舒适、宽敞,就越能体现乘客的地位和身份之尊贵。 山南地界官职最高的官员,就是大行台尚书令及其上佐,接下来是各总管及其上佐,然后是各州刺史及其上佐,而武官也能分成几个等级,至于说到爵位,最高有郡王级别的西阳王。 可能乘坐专列的人,不光许多品秩的官员、武将,还有这些人的家眷,有的家眷是有诰命的,所以还得考虑女眷的品秩,有轨马车不可能为这些人一一准备对应的专列,所以如何定出合适的规格,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 职官、爵位、散秩一系列因素参合在一起,让郝吴伯绞尽脑汁都定不下最佳方案,所以今日带着下属乘坐专列,来个集思广益。 现在的专列,主要是给从武昌到夏口的官员乘坐,若是从夏口到武昌/西阳,可以直接乘船顺流而下,所以总的来说,专列也没必要准备那么车次。 郝吴伯初步的构想,首先官车和民车要分开,而官车就分四个规格,车厢外部尺寸相同,但车厢内布局逐级狭小,装饰也逐级简化。 最好是做成‘通用’车厢,车厢内的布局可以较为方便的变化,以便尽可能的减少成本,但说得容易做起来难,郝吴伯觉得如今局势危急,宇文温还让他负责这种事,是有些分不清缓急轻重。 车上官员纷纷说出自己对专列规格的看法,郝吴伯听在耳中只觉得嗡嗡作响,揉了揉太阳穴,下令大家回去后将构思写出来上交,他再逐一翻阅。 为了一条二百里长的铁路如此大费周章,郝吴伯有些无奈,但他知道这条铁路意义重大,因为宇文温的雄心壮志不小,需要这条铁路来积累运行经验。 郝吴伯听过宇文温描述的轨道运输美好前景,但不太敢相信真的能实现,因为那需要消耗巨大的人力物力,而效果存疑。 更别说为了修筑二百里的铁路都已花费巨资,运行起来也很吃力,再修更长的铁路,他觉得搞不好会是劳民伤财,白白浪费那么多铁料和钱粮。 或许,该上书杞王,请他来让宇文温“冷静一下”? 郝吴伯脑海里闪过如此念头,就在这时专列缓缓停下,他看向窗外发现已经抵达巴口港,掏出怀表看了看,发现专列准时抵达目的地。 走下专列,呼吸着江边带着腥味的空气,郝吴伯看着熟悉的港口颇为欣慰,巴口港和西阳城一样,越来越繁华,而复线铁路的出现,让这两处地方的联系愈发紧密。 所以郝吴伯对铁路的感觉很复杂,而此时此刻,巴口东方的江面上,出现大量的船只。 那是出征在外将近一年的虎林军回来了,郝吴伯此次来巴口,除了体验专列的乘坐感觉,也是为了迎接西阳王麾下的这支劲旅。 基于某种考虑,黄州司马宇文十五坐镇西阳,没有和他一起同时出现在巴口。 巴口港已经腾出了大片码头,以便让虎林军将士乘坐的船只靠泊,郝吴伯看着簇拥在码头周围的军属,又看看远处的船只,叹了口气。 西阳王不知道是基于什么考虑,竟然给虎林军将士放三十日的假,郝吴伯觉得这是真的有些分不清缓急轻重了。 即便你在豫州顶住尉迟氏大军,可江南陈军的动向,真就不值得关注么?如此轻敌不好吧! 郝吴伯想着想着,将视线转向更遥远的东方,周国内讧的消息,现在也该传到陈国国都建康,届时陈国皇帝如果和江北周军主帅尉迟佑耆媾和,对于宇文氏来说情况会急转直下。 若陈军不渡江进攻淮南,却朔江而上要收复江州,那该怎么办? 第二百一十五章 说文解字 建康,台城,陈国天子陈叔宝正与幸臣孔范、施文庆座谈,孔、施二人自年初以来表现出色,让力排众议派他二人监军的陈叔宝颇为自得。 此时此刻,是孔范侃侃而谈,说的是五德以及五行相生及相克。 历代根据五行五德之说,定自己王朝之“德性”,秦为水德,尚黑,汉的德性几经变更,后汉时确定为火德,尚赤,故有“炎汉”之称。 曹魏受汉禅,为土德,服色黄;晋取而代之,为金德,正朔服色,并依前代。 永嘉之乱,衣冠南渡,迁都建康的晋国,觉得自己既属金德,服色当尚白色,之前是搞错了,才有八王之乱的祸事。 刘裕受禅建宋,宋为水德,服色亦如魏晋故事,以示正统;萧齐木德、萧梁火德,服色馀一依前代。 而陈武帝(陈霸先)受禅称帝后,陈国为木德,服色亦如前代。 至于北虏,后魏(元魏)初为土德,自称为黄帝之后,服尚黄,牺牲尚白,至太和年间,认为既然继承了晋的正统,按金生水的说法,改为水德。 后来魏分东西,东魏为高齐取代,按照水生木的说法,齐国为木德,正朔服色亦如元魏;而西魏为宇文周取代,周国认为自己继承魏统正朔,依旧为水德。 又因为周文帝(宇文泰)有黑水之谶,所以周国尚黑。 待得大象二年,周天子宇文忽然去世,外戚杨坚篡权,后来建立隋国,为火德,以火雀降祥之故,衣服、旗帜、牺牲尚赤,戎服以黄。 这数十年间,北边是水德之周和木德之齐对峙,而南边是火德之梁为木德之陈取代,后来周国灭齐,一时间势不可挡,结果没多久便差点分崩离析。 问题出在哪里呢?孔范接下来要分析的就是这个问题。 当年陈(木德)、齐(木德)、周(水德)三国对峙,所谓双木为林,再加水便是“淋”字,周国灭齐,“淋”去一木便成了“沐”,眼见着陈国要独木难支,“沐”字却昭显了天下局势。 沐者,沐猴而冠也,源出《史记项羽本纪》“人言楚人沐猴而冠”。 周国吞并齐国,国力达到巅峰,结果周帝宇文邕于壮年之时病逝,继位的宇文,狂妄自大、行为乖张,竟然自称为“天”,这不就是沐猴而冠么? 沐猴而冠的宇文当了两年皇帝就死了,周国随即陷入内乱,当年周国联陈攻齐,随后出尔反尔攻占陈国江北、淮南州郡,接连两代君王暴毙,这就是报应。 接下来,周、隋对抗,隋、陈联合,两国德性分别为土、木,土木二字加起来就是“耒”,再加周国之水就是“”也就是“耒水”。 按《水经注》所载,耒水出桂阳郴县南山。 “桂阳郴县...桂阳郴县...” 陈叔宝沉吟着,片刻后问道:“项羽弑杀其主楚义帝熊心,朕记得是在长沙郴县?” “官家说得没错!” 施文庆适时插话,孔范把话题引到项羽弑君,现在轮到他表演了,什么五德之说他才不信,但为了讨得陈官家欢心,他和孔范是绞尽脑汁,牵强附会编了一套说词来分析时事。 理了理思路,施文庆把话题继续下去:“官家,秦失其鹿,群雄共逐之...” 秦失其鹿,群雄共逐之,而楚国王室末裔熊心,在楚亡后隐匿民间为人牧羊,楚国贵族项梁于会稽起事后,采纳范增建议,自称武信君,立熊心为楚怀王,以从民望。 熊心只是名义上的主君,根本就没有丝毫权力,秦国灭亡后,项羽佯尊熊心为义帝,自行分封天下诸侯,刘邦被封为汉王,项羽则自立为“西楚霸王”,并徙熊心于长沙郴县。 形势逼人,熊心无奈只得出都就道,但左右群臣依恋故乡,怨声载道未肯速徙。项羽大怒,暗令义帝途经之地的三王(九江王英布、衡山王吴芮、临江王共敖),要在半路击杀义帝。 最后,英布派兵追杀义帝至郴县,弑熊心于郴城穷泉旁,郴人怜之,将熊心葬于城邑西南边的后山,也就是耒水的发源地。 熊心无权形同傀儡,但却是项羽名义上的主君,汉王刘邦获知熊心死讯,令三军发丧,缟素三日,发檄文布告全国,指斥项羽弑君,大逆不道。 天下诸侯群起响应,刘邦得各路大军数十万,杀奔楚都彭城,讨伐项羽,楚汉之争由此开始,最后以西楚霸王项羽自刎乌江而落幕,一世英雄,黯然退场。 “周国权相尉迟,视主君如猪狗,竟掩耳盗铃行弑君之事,如今周国内乱再起,正好应了“”字之谶!” 施文庆做义愤填膺状,随后起身向陈叔宝行礼:“恭喜官家,贺喜官家!如今中原大乱,正是皇朝再起之时!” 孔范等人也纷纷向陈叔宝道贺,弄得陈官家笑逐颜开,今年发生的一件件大事,确实让他对于谶纬之说深信不疑,而孔、施二人所述,真的很有道理。 周军于去年年底大举南犯,兵临建康城下,就在城中人心惶惶之际,官军表现神勇,接连击败北虏,保得国都平安。 官军成功将战事拖到雨季,雨中对峙数月后,北虏灰溜溜撤回江北,就在秋天来临,雨季即将远去时,周国毫无预兆的爆发内乱,这就让陈国上下瞠目结舌了。 这说明了什么?建康自有王气加持! 周国内乱的消息,数日前才传到建康,一开始大家还不敢相信,可综合各地的消息,确定周国宇文氏和尉迟氏决裂后,陈叔宝几乎是喜极而泣。 周国皇帝宇文乾铿,于大婚之日遇刺,伤重不治,丞相尉迟立西阳王世子为新君,与此同时派出大军攻打关中、山南,要讨伐‘弑君逆贼’宇文亮。 宇文亮的实力远不及尉迟,眼见着宇文氏就要被突然袭击给斩草除根,结果随后的战局却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本该在岭表的西阳王宇文温,居然率兵突破大别山,攻占豫州州治悬瓠。 西阳王还声称遇到了落难的天子,原来遇刺是假,尉迟借机弑君是真,落难天子随后号召天下兵马勤王,讨伐弑逆贼尉迟。 落难天子是真是假没人关心,但周国内乱短时期不会结束是真的,这对于几乎亡国的陈国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陈叔宝觉得孔范、施文庆说得没错,“沐”字代表着沐猴而冠,结果沐猴而冠的周国皇帝宇文忽然去世,让周国陷入巨大的内乱中。 而接下来的“”字,意指周国权相尉迟,会如同西楚霸王项羽那样弑君,随后导致诸侯群起而攻之,而项羽的下场是什么,尉迟的下场就会是什么! 中原乱作一团,正好是陈国复兴的大好机会,若能借机挥师北伐,阻力要小得多,如果抓住机会,统一天下不是不可能。 亲手结束三百年乱世,成为再造华夏之明君,从此名垂青史,为后人所颂扬,陈叔宝一想到这里就兴奋得夜不能寐,所以要听听两位中流砥柱的意见,好好制定一个宏伟的战略,实现他的梦想。 “两位爱卿,对于当前局势,有何见解?” 第二百一十六章 左右为难 陈叔宝所关心的,正是这几日文武官员争论的焦点,如今周国忽然爆发内乱,对于濒临亡国的陈国来说,真的是久旱之后的一场大雨,如何把握这个宝贵的机会,关系着陈国的生死。 自衣冠南渡以来,建康朝廷从未有如今这般窘迫,长江以北地区,无论是山南荆襄还是淮南,全都丢了,就连江南的巴、湘、江州也丢了,甚至连岭表也丢了。 陈国只剩下江表的三吴之地以及山多田少的丰州,此时说是危如累卵也不为过,再不想办法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针对目前局势,陈国的文武官员纷纷上书,对时局发表看法,各方意见大体上可以汇集成三种战略:西攻北守、北攻西守、全面出击。 西攻北守,其中的“西攻”就是指官军应该趁着周国内讧之际,挥师西进,收复被周国(宇文氏)攻占的江州,然后将更西的巴、湘之地,还有岭南桂州、广州悉数收复。 而“北守”就是隔江与江北淮南的周军(尉迟氏)对峙,官军不主动渡江北上,将主力投入到“西攻”中去。 这个战略,是要让陈国重新站稳脚跟,先收复长江以南国土,确保建康不会被长江中上游敌军威胁,因为历史上北方朝廷(晋国)攻破建康(东吴)时,是从上游蜀地派兵,乘船顺流而下一路东进直达建康。 而与建康隔江对望的江北(淮南)地区,陈军只要守住南岸采石和京口两处要地,就能有效防御对岸敌军的进攻。 第二种战略是北攻西守,就是和第一种战略反着来,趁着尉迟氏和宇文氏斗得难分难解之际,挥师北上,不但要收复淮南失地,还要尽可能将国土扩展到淮北。 这个战略看上去是剑走偏锋,但其核心思想就是“联西攻东”,也就是联合宇文氏,攻打尉迟氏,因为尉迟氏实力最强,宇文氏和陈国实力较弱,弱者联合对抗强者,正是生存之道。 第三种战略就是同时出击,但官军的实力以及粮草支撑不了如此宏伟的战略目标,所以争了几日,大家的争论焦点就集中在前两种战略。 陈叔宝在这两种战略之间左右为难,不知应该如何取舍,西攻北守是求稳之策,因为只有收复江州和岭表广州,才能有效确保建康的安全。 江州在手,是确保江防的底线,有江州水军扼守江面,长江下游的建康才不会风声鹤唳;而广州在手,晋时孙恩、卢循经江州、海路进攻建康和三吴之地的事情才不会重演。 不解决这个问题,陈叔宝自己都睡不好觉。 但若采取这种战略,就意味着偏安江南,对中原局势作壁上观,等着宇文氏和尉迟氏决出胜负,然后胜者修生养息数年,便可再度南犯,届时陈国面对的形势未必乐观。 北攻西守,意味着放弃江州、广州,孤注一掷向北进攻以求破局,借着尉迟氏和宇文氏相争、兵力紧张之际,先收复淮南,然后继续向北推进。 将防线推过淮水,东端抵达徐州彭城一带,彭城附近的泗水水系,向北汇入黄河,若真的能拿下彭城,陈国可以获得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的真正机会。 从彭城北伐,收复青兖之地,然后向西进军,将黄河以南、虎牢关以东地域收入囊中,如此一来,地广人多的河南之地,就是陈国统一天下的雄厚资本。 然而一旦北伐失礼,既不能向北拓展国土,上游江州、南方广州也没能收复,官军伤亡惨重,届时真的就无力回天了。 陈叔宝想保证江表三吴之地的安全,但又不想错失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想做统一天下的雄主,却怕北伐失利,局势急转直下,因此他真的是左右为难。 年初周军全线进攻,陈叔宝心中惴惴、夜里辗转反侧,而今他夜里依旧辗转反侧,但心态已经完全不同了,前者是在为墙破了几个洞、要先补哪个洞而烦恼,后者是为宅院要外扩、要先扩哪个方向而烦恼。 这种烦恼,孔范能够理解,他一向说官家喜欢听的话,做官家喜欢做的事,现如今,就是他和施文庆背台词的时候了。 隋国降将于仲文,确确实实有真才实学,针对目前局势,写了洋洋洒洒数万字的策论,孔范和施文庆仔细研究过后,又和于仲文彻夜讨论,终于拟好台词,要在陈官家面前一显身手。 此时此刻,孔范开始发表“真知灼见”,他首先指出目前首要之务,是化解建康面临的安全问题。 隔江北面有周军(尉迟氏),江州、广州也有周军(宇文氏),权衡轻重,当然是要收复江州和广州,才能确实保证建康安全。 其次,收复江州,可以调集彭蠡湖地区的粮食接济三吴,这可是关系到士兵吃不吃得饱肚子的问题,光凭三吴之地的粮食产出,根本就无法长期维持目前官军的军力。 若收复了江州、广州,陈国接下来要面临的问题,就是一旦尉迟氏和宇文氏决出胜负,胜者迟早要再次大举南侵,到时候该怎么办? 三吴地区受到江州、广州敌军的威胁,这是近忧,而说到远虑,那就是北方胜者若再次卷土重来,届时御敌的难度必然比现在要大。 远虑近忧,应该怎么解决? 很好解决,确保宇文氏和尉迟氏长期对峙,如此才能让这两家无暇打陈国的主意。 孔范“认为”,如今尉迟氏的实力占极大优势,宇文氏实力明显处于下风,也正是如此,周国丞相尉迟才忽然发难,试图打杞王宇文亮一个措手不及。 然而事态发展的结果,是宇文氏初步顶住对方的主动进攻,甚至还有一支奇兵进入豫州占据悬瓠,如同一把匕首顶在尉迟氏的腹部。 这说明宇文氏有机会和尉迟氏分庭抗礼,一如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局面,陈国当然就是那个渔翁,可以来个左右逢源。 “左右逢源?爱卿说仔细些。”陈叔宝隐约想到了什么,但一下子没有头绪,孔范笑而不语,施文庆随后开始背台词: “官家,如今宇文氏和尉迟氏必定有一个相同的想法,那就是希望我国派兵进攻他们的对头,如此一来,官家可分别向北面和西面派遣使者,提出一些要求....” 第二百一十七章 左右逢源 舌辩之士,在各国之间合纵连横,凭借三寸不烂,说得敌对之国握手言和,亦或是说得歃血之盟反目成仇,区区一人而已,却能抵十万兵。 此时此刻,陈叔宝不关心自己国内有无如此舌辩之士,他关心的是施文庆要如何安排,能让自己左右逢源。 施文庆早已做好功课,此时成竹在胸,将一份条陈奉上,请天子一边看一边听他细细道来。 如今周国内乱,以权相尉迟为代表的尉迟氏,已经和以杞王宇文亮为代表的宇文氏水火不容,一山不容二虎,两者必然你死我活。 当年魏分东西,东西魏互称对方为逆贼,攻伐数十年,一直无暇南顾;如今周国有可能又分东西周,两边对峙,定然也无暇南顾。 所以从全局出发考虑,联西(宇文氏)抗东(尉迟氏),来个三足鼎立,对于陈国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但在那之前,要确保陈国三吴之地的安全,而宇文氏所占据的江南巴、湘、江以及岭表之地,也是要拿回来的。 关键是怎么拿。 现在就派兵西进,那就是三足鼎立中的两个弱者火拼,只会便宜了强者,所以陈国要收复失地,得讲究策略,要来个慢刀割肉。 施文庆在条陈里“建议”,陈国派使者去山南安州,面见周国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宇文明,最好也能见见周国的真天子,重申周、陈两国的“友好情谊”。 其实这就是个幌子,那个落难天子是真是假无所谓,关键是陈国主动派出使者,就代表着和解之意,如今宇文亮父子忙着对付尉迟氏,就怕陈军进攻江州,当然有强烈的议和意愿。 但他们绝不会答应让出江州、岭表广州的要求,所以,陈国可以试着讨价还价: 让陈军暂时不要西进?可以,用粮食交换,比如说一百万斛。 让陈军北攻尉迟佑耆?可以,但我们怕你们偷袭,把江州、岭表广州还来,不然休想! 用一百万斛粮食,换得陈军不进攻江州,以便腾出手集中兵力对付尉迟,宇文亮父子难道不会对这样的条件动心么? 如果让出需要分兵把守的江州、广州,换得陈军进攻尉迟佑耆,缓解宇文氏面临的正面压力,这笔买卖,也值得宇文亮父子认真考虑吧? 两个要求,如果都能实现,那么陈国可以兵不血刃收复江州和广州,确保最基本的安全。 如果对方找借口不愿意让出江州、广州,只愿意提供粮食,那也不错,至少也能解决陈国的粮食问题,日后看情况,再软硬兼施要回江州、广州。 宇文氏要对付尉迟氏,按常理来说除非取得重大突破,否则不会轻易进攻陈国,那么在短期内,陈国即便没有收复江州、广州,也不会面临来自长江上游、南方广州海上的威胁。 又有了对方给的粮食,可以稳定军心,从容实施下一步行动,这一切只需要派使者去谈,不需要真的派兵西征。 与此同时,派出使者去江北见周国江南道行军元帅尉迟佑耆,见面的理由是要求对方释放被俘的陈国将士、官员及其家属。 当然这只是个幌子,实际是主动给予对方议和的机会,如今周国西阳王宇文温占了豫州悬瓠,尉迟佑耆大军的侧翼不稳,想来也有些头痛。 如果悬瓠这个溃疡解决不了,尉迟佑耆必然要考虑带兵北返,那么稳住江南陈军是必然选择,对方对此肯定有强烈的议和意愿。 但他必然不会答应让出淮南的要求。 所以,陈国也可以试着讨价还价: 两国休兵?可以,放还所有俘虏,你们“借出”一百万斛粮食,帮助陈国过冬总可以吧? 让陈军西进?可以,但是军粮不够,你们再“借出”一百万斛粮食,可以吧? 用一百万斛粮食,换得陈国休兵,这笔买卖,对于尉迟氏来说难道不值得考虑? 再用一百万斛粮食,换得陈军西进进攻宇文氏侧翼,这笔买卖,对于尉迟氏来说难道也不值得考虑? 粮食的数量要看谈判结果,粮食到手后,陈国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当年是周国先不要脸,陈国以牙还牙又怎么了? “如此反复之举,朕日后会不会留下骂名?”陈叔宝开始纠结起来,施文庆见状献策:“官家,可以让人负责议和之事,事后怪不到官家这里。” “呃...” 陈叔宝觉得这样不错,但又不太好,容易被人诟病是刻薄寡恩,孔范见状立刻现出“忠臣本色”:“官家!微臣愿主持议和之事,所有骂名,微臣愿意承担!” 有如此忠臣筹谋划策、主动把责任和骂名往身上揽,陈叔宝觉得自己果然是明君,所以才有孔范、施文庆忠心报国。 施文庆见着天子有些意动,便继续说下去:“官家,主持议和的人选日后再说,微臣方才所说粮食数目只是建议,具体得看议和结果,总而言之,我国左右逢源,当能获得不下一百万斛粮食。” “有了粮食,就能支撑官军北伐,至于北伐时机,还得从长计议。” “若宇文温搅得豫州甚至河南大乱,那么尉迟佑耆必然回师,但对方撤军时,并不是最佳进攻时机。” “刚撤军时,尉迟佑耆必然布置精锐断后,贸然追击必然受挫,待其主力跨过淮水,官军便可誓师北伐。” 说到这里,施文庆又拿出一份条陈,陈叔宝展开之后,发现里面还配有舆图。 “官家,这是微臣与孔尚书呕心沥血所拟定的北伐方略...” 施文庆拿出的北伐方略,实际上是于仲文所写,陈叔宝当然不知道其中缘由,他见着这份凝聚着两位“中流砥柱”心血的图文,愈发感动起来。 “官家,请看这里...” 施文庆告了声罪,然后坐到陈叔宝身边,为其讲解北伐方略的具体内容,孔范在另一旁泰然自若,喝了杯茶后,心思飞到别处。 西阳王果然财大气粗,一万两白银分毫不差,成色十足! 孔范一想起自己府里刚入库的一万两白银,心跳不由得加速,这是他“友人”、西阳王宇文温命人秘密送来的“意思意思”。 收钱办事、收多少钱办多少事,这可是孔范一贯的行为准则,宇文温如此舍得花钱,他当然也要使出浑身解数,促成陈国“北攻西守”。 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是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就是他要保住宇文温这条“后路”,到时候在陈官家和西阳王之间左右逢源,就能财源广进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盘算 一万两白银,粗略来说约等值于一万贯足色铜钱,但实际上一万两白银能换得更多的铜钱,毕竟黄金白银自古以来都是硬通货,而市面上金银的流通量不算多。 许多人拿到金银之后,用瓦罐装好,埋在家中某处,轻易不使用。 建康城里能随时拿出万贯铜钱的人有不少,但能随时拿出万两白银的人就没那么多,所以孔范收到的一万两白银,其价值可比一万贯铜钱高上一截。 因此,他对“友人”宇文温的财力雄厚有了新的认识,这可不是在对方的老巢西阳城,既然能在建康拿出如此多的白银,孔范觉得宇文温肯定在城中有秘宅。 而秘宅存着的白银肯定不止一万两。 孔范有些好奇,他不太清楚宇文温是如何积累下如此多的白银,虽然对方通过出售琉璃镜赚取大量利润,但‘直接销售地点’可不在建康。 之前他受宇文温所托,为其在建康收购大量香药,所以觉得对方是靠转卖香药才赚来白银,但细细一想,又有新的问题。 宇文温在建康进了香药,不可能就在城里转手,势必要运到别处销售,那么销售所得的金银珠宝之类的等价物,也只会是在别处囤积。 可宇文温却能在建康备有这么多白银,孔范觉得极有可能是对方的人将贩卖香药所得运往西阳途中,在建康存了一部分。 西阳是终点,建康是中途,那么宇文温手下做买卖的地点就是建康以东,而建康以东是长江入海口。 孔范时不时给宇文温的人行方便,知道对方是将香药装船外运,那么入海之后,船只是去哪里呢? 如果是在北地销售,那都是周国的地盘,宇文温没必要冒着风险用船运,所以有可能是做海贸。 从长江入海之后往南,可以抵达岭表广州,但广州是海外蕃商的集散地,也是建康香药的主要来源地,所以孔范知道宇文温的人肯定不是驾船南下去岭表。 那就一定是北上去高句丽、百济、新罗,甚至还有倭国,在那里出售香药后满载白银返程,入长江后回西阳,经过建康时,将部分白银存在城里秘宅。 想到这种可能,孔范为自己的这种推断所震惊,高句丽、百济、新罗、倭国和建康朝廷的联系时断时续,使者都是乘船通过海路来建康,但陈国很少有人专门和这些域外番邦做海贸。 据他所知,陈国海商的船队,大多往返于建康(京口)、丰州候官、广州番禺、交州龙编等港口,也就是说海贸区域是南方,长江入海口以北的海域,基本上没人去。 结果地盘位于长江中游黄州的宇文温,却极有可能搞起北方海贸,孔范觉得这位的野心恐怕不小,因为海贸利润丰厚,足以让人一夜暴富,而宇文温若仅仅满足于做一个富贵郡王,根本就没必要如此折腾。 孔范知道宇文温的财力雄厚,即便没有海贸,这些年靠着出售琉璃镜的利润,都足以让其大肆挥霍,在此前提下依旧要涉足海贸赚大钱,只能说明所图非小。 虽然孔范是陈国人,周国如何与他无关,但他觉得宇文温要是真弄出什么名堂来,自己从中渔利不是不可能。 远的不说,就说眼下的局势,方才他和施文庆在官家耳边鼓吹什么“挥师北伐、统一中原”,其实这种话他和施文庆是不信的。 陈国国内局势实际上并不乐观,上游之地连带岭表都丢了,持续将近一年的战事,让军民们疲惫不堪,而建康的存粮已经不那么充裕,无论是北攻西守还是西攻北守,要用兵必须慎之又慎。 一旦兵败,后果不堪设想。 国内的隐患,孔范和施文庆大多知道些,但他们可不打算在陈叔宝面前提起,因为官家不喜欢听,他们又何必扫兴? 还是那句话,官家喜欢听什么,他们就说什么,至于江山会变成什么样子,不关他们的事。 反正建康自有王气加持,北虏即便兵临城下也迟早要败退,孔范和施文庆觉得只要自己伺候好官家,那么就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截止到现在,他们已经做到了,成为官家身边的心腹,只要官家在一日,他们就能享受一日荣华富贵。 可万一出了什么意外,那该怎么办? 这是孔范一直在考虑的问题,官家酒色过度,看上去身体健康,但就怕哪天突然驾崩,到时候他孔范的末日就要到了。 他知道在文武百官眼中,自己和施文庆等人是奸臣佞幸,一旦新君继位,极有可能“借”他们的人头去平息民怨。 所以孔范一直在为以后着想,拼命巴结贵妃张丽华,因为张丽华的长子已是是太子,若能确保太子登基,张丽华母子为了和外臣抗衡,必然会继续重用他们。 但孔范还在担忧,他和施文庆等人和武将们势同水火,也不受文官待见,到时候这些文武官员勾结起来,发动兵变要“清君侧”,到时候新君肯定保不住他们。 故而孔范还在找另一条后路,而且成功的找到了。 所以他是真心希望周国的宇文氏能和尉迟氏分庭抗礼,周国分裂为东西周,然后天下三分,再呈鼎足之势,然后他就能左右逢源。 若在陈国待不下去,就跑去“西周”投奔宇文温。 宇文温这次命人送万两白银,孔范由此猜出对方在建康布局颇深,所以一旦事有不妙,他就去找对方的眼线,带着家眷西逃。 当然,若是宇文氏败亡,宇文温跑到陈国,他也不介意在官家面前保下此人一命,到时候再次合伙做买卖,也是不错的选择。 想到这里,孔范愈发得意,他见着陈叔宝和施文庆正热烈讨论北伐方略,不由得心中哂笑:北伐?自晋以来历代那么多次北伐,有几次成功? 两百多年以来,晋时有祖逖北伐、褚裒北伐、殷浩北伐、恒温北伐、谢万北伐、谢玄北伐、刘裕北伐,到了刘宋时有前后三次的元嘉北伐。 萧梁时有数次北伐,到了陈国太建年间,又有前后两次北伐,结果这么多次北伐大多是以失败告终,孔范不觉得以现在陈国的国力,能够支撑起一次成功的北伐。 但官家爱听,他就要说,成了,他就是定策功臣;不成,就让那些武将来担责! 第二百一十九章 决定 长江北岸,广陵,行辕内周国江南道行军元帅尉迟佑耆正在见客,行军元帅长史司马消难在座,客人是相府主簿房恭懿,奉丞相、蜀王尉迟之命南下广陵,向江南道行军传达尉迟的决定。 尉迟已经作出决定,让江南道行军停止南攻行动,要与陈国议和,以便让对方腾出兵力,西进收复上游长江南岸失地江州,进而威胁宇文氏山南之地的侧翼。 而尉迟佑耆则挥师西进,在江北攻打山南黄州总管府,也就是联南(陈)攻西(宇文氏)的意思。 尉迟要先解决宇文氏,清除国内政敌,以后再考虑南下平陈,所以此时需要和陈国议和,以便腾出手西进“平叛”。 这个战略意图想要实现,最关键是必须同陈国议和,这就涉及到许多问题,首当其冲的就是周国要不要把淮南之地“还”给陈国。 “丞相的意思,陈国极有可能想左右逢源,在我方要好处,又在宇文氏那边要好处,所以漫天要价是必然,那么我方就得坐地还钱。” “不战而退还割让国土,当然不行,如何稳住陈国是当务之急,所以我方可以先做出姿态,释放陈国俘虏。” “至于淮南州郡的归属,先虚与委蛇,一切视豫州战局而定,若官军收复悬瓠,那就没必要向陈国退让太多。” “宇文氏未灭之前,朝廷不会对陈国用兵,当然,如果对方不知好歹,必要的反击还是要有。” “陈国愿意西攻那就最好,若不愿意,只要把他们压制在江南即可。” “为了释放善意,我方不光可以释放战俘,还可以适当输送一些粮食,不过对方可能拿了粮食就出尔反尔,所以粮食的数量不能太多。” “助战的青州水军可以北归,让陈国看到我方议和的诚意。” 房恭懿侃侃而谈,身为相府主簿,他是丞相尉迟的亲信,而此次南下除了传达丞相的命令,还被委以重任,全权负责与陈国议和之事。 谈判的底线,房恭懿要向尉迟佑耆和司马消难透露,不然没有这两位的配合,行动协调不一致,很容易让陈国以为周国口是心非。 既然要议和,那么周国就要主动释放善意,而就在房恭懿抵达广陵的第二日,陈国便派出使者到广陵,要求周国释放陈国俘虏。 陈国此举表面上看只是索取俘虏,实际上就是为议和而做出的试探,一个巴掌拍不响,既然双方都有议和需求,房恭懿正好趁热打铁。 陈国要求释放俘虏,那就全部释放,不过某些特定人物另外再说;还可以让陈使到江边,亲眼看着周军将战船拆解。 如今是秋天,东南风越来越弱,青州水军将士北归只能走陆路,水军战船留那么多没用,正好当着陈使的面拆解,让陈国知道周军再无南渡之意。 对方必然要求周国归还淮南州郡,房恭懿决定行“拖”字诀,既不反对也不答应,因为当前局势还没到需要割地求和的地步。 议和,如今不过是第一阶段,周国只要能和陈国达成停战就行了。 既然要停战,就不再需要江南道行军的编制,所以丞相尉迟做出了决定,从即日起,江南道行军解散,设置东南道大行台。 行军元帅尉迟佑耆任东南道大行台尚书令,**东南(淮南、淮北)事务。 元帅长史司马消难改任东南道大行台左仆射,其他行军元帅僚佐,均改任东南道大行台僚佐。 尉迟佑耆的职责,由进攻陈国,改为镇守淮南、淮北,防范陈国北上,同时要派兵西进平叛。 不久前,西阳王(邾王)宇文温偷袭豫州悬瓠得手,又接连攻占光州、息州、申州、永州治所,豫州总管贺拔伏恩、行军总管潘子晃相继败亡。 豫州总管府形势危急,一旦处置不当便会导致河南局势骤变,进而威胁淮南、淮北,所以尉迟在重新组织平叛大军的同时,让亲弟尉迟佑耆在淮南做好准备,避免局势崩坏。 若平叛大军收复豫州,那么尉迟佑耆便派兵西进,经大别山南麓的江北地区,进攻宇文氏的黄州总管府。 若平叛大军败了,那么尉迟佑耆同样要派兵西进,沿着淮水向其上游豫州进攻,防止盘踞悬瓠的宇文温趁机扩大地盘。 而与此同时,尉迟佑耆还得防范江南陈军北伐,所以他这个东南道大行台尚书令的责任很重,需要经验丰富的司马消难辅佐。 司马消难,晋司空、南阳王司马模之后,他是齐国勋贵子弟,其父司马子如,是齐神武高欢的元从勋旧,号为“四贵”。 司马消难尚高欢之女,是齐国有名的贵公子。 后来司马消难卷入宫廷争斗,不得已西逃周国,和前来接应的随国公杨忠结拜为兄弟,杨忠之子杨坚以叔礼侍之。 和齐国灭亡时才投降的齐国文武不同,司马消难“来得早”,在周国历任要职,人脉深厚,其女司马令姬为天元皇帝太子宇文阐太子妃,后来杨坚将其废为庶人。 司马消难在周、齐两国都有故旧,大象二年后又追随蜀国公、相州总管尉迟迥,如今被尉迟安排做弟弟的长史、左仆射,就是希望这位能够好好辅佐尉迟佑耆坐镇东南。 司马消难对如今这一系列变动没有异议,反正有异议也没用,房恭懿已经把事情说得很清楚,又全权负责与陈国的议和事宜,他乐得作壁上观。 议和成与不成,对陈国做出的退让是否引起朝野物议汹汹,都和司马消难没关系,也不需要他操心。 当前局势,陈国如冢中枯骨,宇文氏倒是比想象中的要强,所以丞相优先考虑解决宇文氏,司马消难认为是个正确的决定。 只是这二十年间,天下局势接连变化,让司马消难觉得唏嘘不已,他身为齐国权贵之子,却无奈西逃敌国;成了宇文氏的亲家,到头来却和尉迟氏站在一起。 昔年实力雄厚的高氏亡了,灭亡高氏、眼见着就要统一天下的宇文氏如今也差不多完了,取而代之的尉迟氏,能笑到最后么? 后汉天下三分,魏、蜀、吴三足鼎立,大家都以为是曹魏统一天下,结果笑到最后的却是司马家! 第二百二十章 决定(续) 夜,尉迟佑耆正在挑灯夜读,读的是兄长尉迟亲笔所写密信,密信是由蜀王府另派的密使带给他的,内容绝不能为外人所知。 尉迟家族,如今已走到关键地步,遇到一个坎,若是能顺利迈过去,前途一片光明,可若是迈不过去,当年的尔朱家族的下场,就是尉迟家族的前车之鉴。 如今的尉迟氏,无论愿不愿意,都要取宇文氏而代之,因为后退就只有粉身碎骨,虽然家族实力雄厚,可隐患不是没有,尉迟特地写了密信给弟弟,就是要让对方意识到家族面临的内忧外患。 外患就是宇文氏,本来按照实力对比,尉迟此次忽然发难,应该能打得宇文氏一个措手不及,迅速攻入关中、山南,年底前让宇文亮父子败亡。 结果出了意外,尉迟事前做的几手安排,似乎都没有生效,并州总管尉迟勤受阻于蒲坂,未能进入关中;岭南道行军元帅长史崔达和司马崔弘升,在江州湓口发动兵变失败。 至于益州总管席毗罗和湘西道行军元帅崔弘度的进展如何,因为道路阻塞所以不得而知,尉迟觉得这两位即便战事不利也能据守蜀地,牵制宇文氏的兵力,所以问题不大。 问题在于,尉迟布置五路兵马同时攻打大别山五关,结果莫名其妙全军覆没不说,还被宇文氏的安州军偷袭豫州州治悬瓠得手,导致一连串兵败,方城之围解除,宇文氏得以苟延残喘。 尉迟选择动手的时机经过精心策划,就是要在秋收前用兵,攻入对方地盘之后可以收割当地粮食,来个就食于敌,减轻后勤压力。 即便一下子没能击破宇文氏的主力,也能干扰对方的秋收,即便战事持续半年甚至一年,也能折腾得对方出现饥荒。 再英勇善战的军队,也无法饿着肚子打仗,关中、山南若爆发饥荒,宇文氏会不战自溃,到时候自然有人将宇文亮父子抓了或者砍了,将人头送到邺城。 结果现在倒好,官军被拒于关中、山南门户之外,眼下对方顺利秋收倒无所谓,关键是如此僵持下去,人心会发生变化。 尉迟继丞相位不过一年,在平陈之役尚未结束时,毫无征兆的和宇文氏决裂,实际上许多文武官员都是持着观望态度,即便对于一些尉迟氏的追随者来说也是如此。 效忠于故蜀王尉迟迥的人,未必效忠蜀王尉迟;效忠于尉迟家族的元从故旧,未必效忠四郎尉迟。 这就是尉迟家族面临的内部隐患,本来不是什么大问题,可一旦战事胶着,人心便会浮动,若是再出现大败,恐怕那些魑魅魍魉就会跳出来了。 当前局势,即便尉迟氏吃不下宇文氏,也足以重现当年东西魏对峙的局面,尉迟氏牢牢占据齐国故地,只要用心经营,一样是天下第一强国。 但那些魑魅魍魉可不会甘心,一定会挑事,激发尉迟家族的矛盾,首当其冲就是兄弟阋墙。 蜀王之位,本该是三郎尉迟顺的,却是四郎尉迟继位,实际上许多人对此不满,只是故蜀王定世子时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没人敢挑头闹事。 尉迟继位之后,地位逐渐牢固,但如果此次和宇文氏的战争出现严重挫折,必然有人会借机生事,导致尉迟家族出现内讧,重蹈当年尔朱家族覆辙。 所以,尉迟决定集中兵力,要尽快将盘踞豫州悬瓠的宇文温赶回山南,然后加强攻势,争取年前在关中或山南取得突破。 相关事宜,不需要尉迟佑耆太过关注,尉迟要求弟弟坐镇东南,守住淮南、淮北之地。 首先,严阵以待,要把意图趁火打劫的陈军压制在长江以南,对方若见北伐无望,必然转向西征,如此一来,宇文氏腹背受敌就会顾此失彼。 一如汉末三国,江东孙权北攻中原曹操,在合肥惨败之后,把目光转向西面的长江上游,后来孙权派兵偷袭荆州得手,直接导致刘备崛起的势头被打断。 所以尉迟希望让历史重演,他派房恭懿主持与陈国议和事务,实际上就是为了拖延时间,绝不会寄希望于议和能让陈军西征。 他在信中交代弟弟一定要在淮南严密布防,让陈军知难而退,如有必要,可以给予对方迎头痛击,断了北伐的念想。 而在做好“防南”的同时,尉迟要求尉迟佑耆做好第二件事,那就是紧抓兵权,提防被人夺权,尤其提防司马消难。 这种事情也只有在密信里能说,尉迟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司马消难意图不轨,也不是单独针对司马消难,他这么要求弟弟,是基于权力斗争的原则。 兵权,绝对不能假于人手。 尉迟在信中一直向尉迟佑耆强调,说尉迟氏绝不能重蹈尔朱氏的覆辙,教训之一就是家族要团结,以免被人逐个击破,教训之二,就是防止部下趁机做大。 以齐神武高欢的崛起为例,当年高欢隶属尔朱氏,费尽心思骗得信任后,收编六镇流民在河北定居,勾结河北豪强渐渐做大,伺机和尔朱氏决裂,最后取而代之。 尉迟继蜀王位之后,一直在提防这种事情重演,所以十分重要的并州总管一职,由堂兄尉迟勤担任,而就在和宇文氏决裂之际,尉迟已经和兄长尉迟顺达成和解。 朝廷的军权,必须由尉迟家族牢牢掌握,决不能假于人手,河北如此,河东如此,在淮南也必须如此。 尉迟佑耆的江南道行军,本来承担着灭陈重任,所以汇聚着周军精锐,现在虽然行军即将解散,但军队还要留守东南,尉迟交代弟弟一定要将这支军队牢牢抓在手中,绝不能被他人赚去。 有能力从尉迟佑耆手中夺权的人,司马消难排在第一,尉迟提醒尉迟佑耆,对方可不是尉迟氏的门生故吏,也不是主从关系。 司马消难身为齐国勋贵子弟,又在周国为官数十年,其人脉不可小觑,值此关键时刻,必须严加提防。 但种种提防举措必须巧妙的掩饰起来,不能让对方由此心怀不满,免得本来没事却硬是弄出事,导致大好局面急转直下。 尉迟生怕弟弟不重视,特地举例:晋末刘裕北伐,成功收复长安,结果留守建康的心腹刘穆之忽然去世,刘裕生怕建康有变只能急匆匆南返。 刘裕留下王修、沈田子、王镇恶等文武官员辅佐幼子刘义真坐镇长安,却对其中一人极其不放心。 王镇恶为前秦名相王猛之孙,在关中名望很高,刘裕南归,觉得王猛是个隐患,担心对方会趁机割据关中自立,便吩咐心腹沈田子提防王猛,话说得很露骨,让沈田子一旦觉得王猛有异心便动手。 沈田子一向和王镇恶关系很差,得了刘裕亲**代,越看王镇恶越觉得可疑,于是在大敌当前之际,自作主张将王镇恶杀害,以绝后患。 沈田子自以为是“为国除害”,却被长史王修诛杀,年幼的刘义真觉得王修意图不轨,在旁人撺掇下将其杀害。 主要文武官员内讧,直接导致晋军将士军心大乱、关中得而复失,形势最好的一次北伐,其成果就这么夭折了。 尉迟以这个例子,叮嘱尉迟佑耆行事不要过火,司马消难要提防,但也不要疑神疑鬼,弄得己方爆发内讧,为外人所乘。 仔仔细细看了几遍,尉迟佑耆将密信烧掉,并将灰烬吹散,他觉得肩上责任很重,不但要防外还得防内,防内还不能把事情做的太露骨。 上阵杀敌,敌我分明,而要提防内部却不容易,人心隔肚皮,那一张张笑脸下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虚与委蛇,很难在短时间内弄清楚。 尉迟佑耆读过书,也听人讲起高欢的发家经历,这位枭雄在尔朱荣麾下时,可一直都是以忠心耿耿的面目示人,所以才骗过了尔朱荣,也骗过了尔朱荣死后掌权的尔朱兆。 即便高欢起兵与尔朱氏决裂,尔朱兆一开始还不相信自己的结义兄弟会做出这种事,觉得一定是有误会,而尉迟佑耆真不知道自己身边有没有这种人。 如果有,可能会趁着他只顾盯着司马消难,来个趁虚而入,最后渔翁得利,把兵权拿到手。 一想到这里,尉迟佑耆就觉得头痛,但他决定即便再难也要把兄长的托付圆满完成,尉迟家族一荣未必俱荣,但一损俱损是肯定的。 尔朱氏内讧,白白便宜了外人,尉迟氏绝不能重蹈覆辙,现在尉迟氏大权在握,宵小只能蛰伏,如果顺利铲除宇文氏,那么这些人就没有机会做大。 可一旦局势大变,必然有人蠢蠢欲动,所以如今的关键,就在于豫州州治悬瓠的得失。 尉迟佑耆拿出舆图,看着悬瓠所处位置,官军接连两场大败,但河南局势尚未失控,宇文温声称在悬瓠遇到落难天子,号召天下兵马勤王,结果应者寥寥,河南各地都在观望。 这一切,都建立在大家对尉迟氏绝对实力的敬畏上,可一旦悬瓠久攻不下,甚至再次南下的朝廷大军又被对方击败,届时什么魑魅魍魉都会跳出来兴风作浪。 再度南下的朝廷大军会败么? 尉迟佑耆如是想,走出房间,看着天上一轮明月,又看向西北方向夜空,片刻之后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怎么可能!” 第二百二十一章 孔雀东南飞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天上一行大雁排成人字,向东南方向飞去,宇文维城仔细数了数,发现大雁有七只,那就是是奇数,高兴的转头喊着:“阿娘,是奇数!” 坐在一旁的尉迟炽繁笑了笑,摸着儿子的头说道:“是啊,棘郎猜对了。 ” “那,可以停车么?” “不行。” “哦。” 宇文维城有些泄气,这几日他一直在坐车,虽然能出来走走真的很不错,但坐车坐久了就想下来走走,舒展舒展手臂,看看路边的花花草草。 在那个叫做“皇宫”的地方住了一段时间,宇文维城的新鲜感过去后,觉得很无聊,不要说和自家比,就连外祖家都比不上。 不是说房子不够大、地方不够宽,相反,皇宫里的房子很漂亮地方也很宽,但就是人少。 宇文维城的身边成日里只有低着头不吭声的侍女,偶尔会有说话音调不男不女的男子出现,到处冷冷清清的。 一到晚上,皇宫到处漆黑一片,房屋的阴影看上去就像一头头野兽,蹲在那里正准备扑过来咬人。 不过宇文维城不怕,因为有阿娘陪在身边,晚上入睡前阿娘还会讲故事,他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即便半夜做噩梦醒来,看见阿娘睡在旁边他就心定许多。 只是没了府里的小伙伴,也没了兄长和弟弟妹妹在身边玩耍,宇文维城越来越想家,越来越想阿耶。 他知道阿耶去打仗了,说是最快今年、最迟明年回来,宇文维城觉得自己不在西阳,可能阿耶回来了他还不知道,所以经常问阿娘何时能回去,阿娘总是说“快了,再等等”。 要等到何时?不知道,反正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宇文维城在皇宫里一天天盼着回家,却总是回不了,本来以为在皇宫不用读书写字,结果阿娘找来一个先生继续教他读书写字。 既如此,还不如回家,学堂里热热闹闹的,多好。 宇文维城如是想,见着窗外风景平平,便打量起马车车厢,这个马车的名字有些特别,叫做“鱼捻”,宇文维城认为意思是车上有用鱼捻成的东西,可是找来找去总是找不到“鱼捻”。 正东张西望间,马车缓缓停下,片刻后有个不男不女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陛下,王后殿下,御驾抵达河边,即将渡河。” “陛下知道了。” 尉迟炽繁开口说道,她如今已是“邾王王后”,做为天子生母,当然要陪着天子一起坐车,宇文维城掀起窗帘向外一看,不由得低呼: “阿娘!这条大河的水好黄啊...是黄河!” 他记得很清楚,从西阳到邺城,途中要过一条河水很黄的河,叫做黄河,去邺城时要过河,回西阳时也要过河,现在是从邺城出发过河,那就是...回家了? “不是回家,我们是出来走走。” “哦...” 见着儿子有些失望,尉迟炽繁心里不是滋味,沉鱼落雁的容貌为一片愁云笼罩,有些事情是儿子无法理解的,说得越多,儿子的疑问就越多,她看着窗外的景色,有些黯然。 马车左右有士兵靠近,与宫女们一起左右扶着马车,马车缓缓向前行驶,不一会便驶上一座长长的浮桥。 黄河白马津河段,此时已经搭起一条过河浮桥,当今大周天子宇文维城的御辇,在重重护卫之下经过浮桥向南岸白马津前进。 而紧随其后的另一辆御辇,其中乘坐着太后尉迟明月,以及尉迟明月之母、胙国公夫人王氏,此时此刻,尉迟明月看着车窗外的河景,目光呆滞面无表情。 王氏握着女儿的手,有些心痛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尉迟明月从大婚之日起就开始守活寡,这些日子里一直情绪低落,即便难得出来透透气,也未见欢颜。 王氏知道女儿心里苦,所以陪着一起出行,顺便陪陪另一个苦命的女儿尉迟炽繁,还有什么都不懂的外孙宇文维城。 见着尉迟明月的模样,王氏庆幸宇文维城年幼不懂事,一行四人,三大一小好歹有一个经常笑眯眯,使得气氛不那么沉闷,不然成日里愁云惨淡的像什么话。 两辆御辇在众人的护卫下,一前一后抵达黄河南岸,此时此刻的南岸地界旌旗招展,绵延的队伍一眼望去无边无际。 环绕御辇周围的士兵,服饰和其他军队不同,这是禁军六率:虎贲率、旅贲率、射声率、骁骑率、羽林率、游击率护卫天子出行。 武贲之士,器服皆玄,以四色饰之;旅贲之士,器服皆青,以朱为饰;射声之士,器服皆朱,以黄为饰。 骁骑之士,器服皆黄,以皓为饰;游击之士,器服皆玄,以青为饰。 天子出行时若摆出大驾卤簿,则禁军六率全军出动,服色依制;若是中驾或露寝(天子正殿),出动一半兵力,服色依制;若是小驾那么兵力再半之,此时六率将士服色为乌。 而现在,宇文维城看着车窗外的一片乌色,有些畏畏缩缩,不过他还是向窗外张望,随后发现一处熟悉的景色。 “阿娘...” 宇文维城小声说着,音量很低,尉迟炽繁靠近后问:“何事?” “阿娘,你看那边,看那边。” 顺着宇文维城的小手所指方向,尉迟炽繁看到窗外远处一处城池的轮廓,她仔细一想,便点点头说:“棘郎记起来了?” “嗯!” 宇文维城用力点点头,他当然记得眼前的景象,去年,他和阿娘从邺城回西阳,是跟着伯父一起走的,过了黄河边上的白马津,伯父跟他解释前面那座城池名字的由来。 滑台不滑。 宇文维城现在还记得伯父的解释,他想下车走走,但还是不行。 宇文维城听阿娘说了,外叔祖还在前面等候,所以不能误了时辰,要抓紧时间赶路。 看了看天空,宇文维城又发现天上有一群鸟儿往东南方向飞去,他努力的看了一会,侧过脑袋问道:“阿娘,那鸟儿不是大雁,是孔雀么?” 尉迟炽繁瞥了一眼窗外,她也不认得天上的是什么飞禽,不过可以确定并非孔雀,因为孔雀飞不了那么高。 “那不是孔雀,孔雀不会往东南飞。” “不对,孩儿听过的,是阿耶念过的两句诗,孔雀也会往东南飞的。” 宇文维城争辩起来,他见着阿娘好像心情很差,便试图用自己的出色表现来让阿娘开心,办法就是背诗,背的是阿耶念过的诗。 “好啊,阿娘听棘郎背诗。” “嗯...呃...” 宇文维城“嗯嗯啊啊”了一会,开口说道:“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叙事诗《孔雀东南飞》,说的是焦仲卿、刘兰芝夫妇被迫分离并双双自杀的故事,宇文维城只能背诵开头两句,尉迟炽繁听了之后眼眶一红,眼泪就要溢出。 她怕儿子看见赶紧用衣袖去擦,宇文维城没注意到这一细节,满怀期待的问:“阿娘,如何,孔雀会往东南飞的吧?” “啊...是啊...” 尉迟炽繁强忍着悲痛,支支吾吾的回答着,将儿子揽在怀中,泪如泉涌。 不久前,丞相尉迟上奏天子,云豫州有逆贼冒称邾王宇文温,于悬瓠聚众造反,拥立伪帝,数败官军,散大逆不道之言,意图惑乱天下。 为正视听,澄清玉宇,丞相恳请天子御驾亲征,以定人心。 天子随即以胙国公尉迟顺为邺城留守,携太后、邾王后亲征,以丞相尉迟为辅,率领朝廷大军十万南下讨逆,旌旗所指,豫州州治悬瓠。 第二百二十二章 布置 郑州,州治长社城南,原本空旷的野地此时变成一座绵延十余里的军营,军营北依长社城,如同其南廓般,丞相、蜀王尉迟站在位于制高点的中军帐前举目远眺,看不到军营的边界。 回顾四周,旗帜如海的景象并未让尉迟有太多情绪变化,这些年来他时常领兵出征,麾下大军的兵力从数万到十余万都有,所以绝不会如同初次上阵的年轻将领一般,为眼前壮观情景弄得激动万分。 将目光投向南方天际,那是豫州临颍郡郡治邵陵所在方向,尉迟此时所在的长社,距离邵陵不过六十余里。 不久前,尉迟派往豫州平叛的行军总管潘子晃,其率领的两万兵马便是在邵陵城外乐口全军覆没。 豫州一带虽然是平原地区,但河流众多,潘子晃在邺城即将领兵出征前,尉迟千叮咛万嘱咐,让其千万要提防被人用水攻之计。 潘子晃是沙场宿将,尉迟原以为不会有事,结果还是被人用水攻打得全军覆没。 尉迟在邺城收到消息时,不知该说什么,想发火却无济于事,因为败了就是败了,而据败兵所述,潘子晃被敌军围住后挥刀自刎而不是投降,尉迟觉得对方算是有担待,就没有为难其家人。 同样,兵败身亡的豫州总管贺拔伏恩,尉迟也没有为难其家人,毕竟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如故不分青红皂白杀人泄愤,只会大失人心。 平心而论,尉迟不觉得这两位兵败身亡的将领无能,实在是对手能力不差,加上诸多因素,才导致官军连败两仗,而第三仗,是绝不会再败了! 他转入帐内,几名士兵正在收拾帐内胡床、火盆,军议刚刚结束,大军不日便要继续南下,而挡在面前的就是邵陵,方才尉迟召集众将军议,就是为了布置针对邵陵的攻势。 邵陵是悬瓠的北方门户,易守难攻,安州军必然派兵驻扎,但对于尉迟来说,邵陵驻军多多益善,最好对方以为能够将邵陵变成当年的玉璧城,派重兵据守邵陵以图退敌。 当年,西魏玉璧守将韦孝宽,以孤城孤军对抗高欢数十万大军,坚守将近两个月,弄得东魏伤亡超过七万,最后无功而返,而高欢也因此郁郁而终。 所以,尉迟在想他的那个侄女婿宇文温,是不是要在邵陵据守,让玉璧之战重现,然后让他伤亡惨重,泪流满面唱着‘敕勒川’黯然收兵。 真期待,真想看看,你这小兔崽子跪在我面前的样子会有多狼狈!! 一想到宇文温,尉迟的情绪就有些波动,父亲尉迟迥在世时,曾说过孙女婿宇文温“不错”,尉迟觉得宇文温再不错也就那样。 而正是宇文温,让他之前的精心策划几乎化作泡影。 本该在岭表广州晒太阳的宇文温,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及时溜回山南,尉迟安排心腹崔达、妻兄崔弘升在湓口发动兵变,结果被其坏了好事。 而这只是开始,尉迟调遣五路兵马南下攻打大别山五关,莫名其妙就全军覆没了,让人猝不及防,被宇文温借机偷袭悬瓠得手,导致豫州局势急转直下。 然后连败贺拔伏恩、潘子晃,还声称在悬瓠遇到了落难天子,到处发放文告、檄文,号召天下兵马勤王,气焰十分嚣张。 结果没什么人响应勤王。 尉迟得知这一情况,不由信心大增,河南州郡没什么人响应宇文温,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人心向背!说明宇文氏不得人心! 这是个好消息,让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的尉迟松了口气,他觉得自己提前和天子决裂并没有错,大家都认为尉迟氏实力雄厚,所以没多少人愿意跟着宇文氏去死。 “所以,你再能打,又有何用?” 尉迟看着一张巨大的舆图,看着悬瓠所处位置,冷笑着喃喃自语,他一开始没想到宇文温竟然能赶回来,所以被对方连连偷袭得手,但现在,他绝对不会再给这小兔崽子机会了。 郑州州治长社,距离邵陵六十余里,距离悬瓠也就两百里出头,这样的距离正是骑兵突袭的范围内。 朝廷大军骑兵众多,光是靠游骑袭扰,就能让悬瓠风声鹤唳,若对方还敢分兵守北面邵陵、东北面汝阳等地,那就是找死。 因为围攻豫州的朝廷大军,有三路,尉迟亲自指挥一军南下,豫州东面的亳州军西进,豫州东南面的扬州军向豫州管辖的光州进军。 官军从北、东、东南三个方向,同时向豫州地区进攻,对方那可怜的兵力,无论使出什么阴谋诡计都无济于事。 水攻也罢、偷袭也罢,都是螳臂当车,尉迟看着舆图,看着自己精心布置的包围圈,不认为侄女婿有任何机会。 至于那个所谓的“落难天子”,是不是宇文乾铿本人都无所谓了,没什么人愿意起兵勤王,说明此人大失民,根本没什么威胁。 仔细回顾了自己的布置,尉迟不觉得还有什么问题,示意士兵将舆图收起,他自己转出帐外,骑马入城要到行宫向天子和太后请安。 天子御驾亲征河南,如今驻跸长社,城中设有行宫,为天子、太后、邾王后下榻处,而尉迟则坐镇城南大营,总揽军务。 太后、邾王后是他的亲侄女,还有嫂子王氏作陪,所以尉迟的每日例行问安都不是装模作样,再说他事前答应过兄长尉迟顺,要好好照顾嫂子、侄女和侄外孙。 他之前还向尉迟顺承诺过,日后会给宇文氏留一条血脉,那就是让宇文维城活下去,即便朝代更替,宇文维城也会衣食无忧,会有子嗣。 毕竟宇文维城身上流淌的血液,有一半也是尉迟家的。 尉迟此次让天子御驾亲征,其实只是让其作为个象征,用来昭显悬瓠城里那个伪帝是多么的可笑,而随行十万兵马却是实打实的,一点也没夸张。 他如此安排,就是要快刀斩乱麻,赶紧把豫州局势稳定下来,免得再出什么意外。 因为若是官军再败第三次,那些观望的各地官员、武将、豪强,恐怕真的会蠢蠢欲动,届时河南局势糜烂,想要挽回可就不知道要额外再下多少血本。 而让天子亲征,尉迟也有另一个打算,那就是威逼盘踞悬瓠的宇文温,让其识相些,老老实实躲回山南,不要试图在豫州困兽斗。 不然,两军对峙之际,天子出现在阵中,号召官军将士奋力杀敌时,对面的宇文温该怎么办呢? 你,敢对你的儿子动手么! 第二百二十三章 何故如此? 悬瓠,总管府邸,披坚执锐的士兵们在外围警戒,武骑常侍刘居士领着侍卫们在大门处巡视,府邸如今为天子行宫,他们作为侍卫,自然要承担起禁卫职责。 天子大婚之日,宫中巨变,刘居士和侍卫们浴血奋战,护着天子逃出邺城,身上到处是伤,逃亡路上未得好好休养,也亏得他身体强健,才熬到抵达悬瓠。 天子在悬瓠正好遇到西阳王宇文温,宛如丧家犬的境遇才得到彻底扭转,不用再提心吊胆、冒名顶替,可以正大光明的出现在众人面前,而刘居士及一众护卫终于能够静心养伤。 他们身上的伤得到医生用心处理,已悉数痊愈,晚上能安心入睡,伙食丰盛无比,如今刘居士等人已经恢复如初,立刻上战场都没问题。 刘居士看着府邸外警戒的士兵,看看一个个杀气腾腾的汉子,真是羡慕得紧,这些充当禁军的安州士兵,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虽然只是普通士兵,可气质和银样枪头的侍卫不一样。 家养看门狗,哪有狼的气势! 刘居士尚义任侠,经常和一些狐朋狗友游手好闲、打抱不平,结果被父亲认为是败家子,他很想上战场证明自己,却一直没有机会,即便是现在想打仗,同样没有什么机会。 天子需要可靠之人统领侍卫,协助天子逃出邺城的功臣刘居士和宇文化及,现在是侍卫统领,虽然没有正式任命,实际上就和左右宫伯差不多。 周国的禁卫制度,分禁军和侍卫,左右武伯统领禁军,为禁军六率之长,左右宫伯掌侍卫之禁,为宫内侍卫之长。 此时在悬瓠,天子的禁军由安州军一部担任,刘居士和宇文化及如今统领侍卫,履行左右宫伯职责,又有西阳王府中尉全有,领着一队王府侍卫担任天子侍卫,他们三人领着侍卫昼夜轮值,守护天子。 数人从府里走出,刘居士定睛一看,却是中尉全有及其部下,对方昨晚通宵宿卫,如今交接,要回去睡觉了。 “刘武骑!” “全中尉!” 两人打了声招呼,刘居士刚要继续套近乎,却见着全有话不多说径直往外走,场面有些尴尬,但他倒不因为被对方冷落而着恼,因为全有真的是一根筋。 说好听点是憨,忠厚老实的那种憨,说难听点就是死心眼,做人不知道左右迎逢,什么时候得罪人了都不自知。 不过刘居士觉得只有类似全有这种人才值得他深交,虽然平日里狐朋狗友众多,但刘居士心里清楚得很,哪些人是酒肉朋友,哪些人会是生死之交。 他在邺城结交恶少年,知道其中许多人只是因为家境窘迫,所以才聚众行那不法之事,但本性不坏,所以特地挑选了可靠的恶少年,入宫陪伴天子。 也正是靠着这些生死之交奋不顾身断后,他才能护着天子从皇宫出逃,而现在,他要继续结交可靠之人,做一番大事业。 大事业是什么?当然是驰骋沙场,建功立业! 刘居士嘴巴上说无所谓,但内心很执着,他要向父亲证明自己不是败家子,是能够光耀刘家门楣的好男儿,奈何一直没有机会上战场,整日里追随天子左右,如同一只看门狗。 做天子的狗然是好事,不是谁都有这种机会,但狗也分看门狗和猎狗,刘居士想为天子排忧解难,最好的办法就是上阵杀敌,但他实在没机会,所以琢磨着不如走走西阳王这边门路。 西阳王骁勇善战是出了名的,刘居士对此相当佩服,如果西阳王开口,请天子派人随军出征,那可就正合刘居士之意,因为论起骑射和身手,他可比宇文化及强。 但刘居士和西阳王没什么交情,所以琢磨着先和西阳王身边人交往交往,到时候让其在西阳王面前帮忙说说话,他就有机会从军出征了。 所以刘居士时不时和宿卫天子行宫的全有攀近乎,结果这位是一个愣货,平日里见面时相互打声招呼,对方就没话了,问什么答什么,从不主动攀谈,这让刘居士束手无策。 另一个王府中尉张鱼倒是个人精,奈何身为西阳王亲随,刘居士难得有机会和对方接触,他又不想刻意去结交,免得让人诟病私下里结交外臣。 身为天子侍卫,最忌讳就是私下结交外臣,刘居士平日里行事大大咧咧,不代表弄不清楚一些忌讳,所以,只把上阵杀敌的想法压在心里。 站在大门外的刘居士,正想着如何让西阳王帮个忙,结果他正想着西阳王,便看见西阳王向这边走来,然后刘居士及身边侍卫愣住了。 大街上,西阳王宇文温正向行宫正门徒步前进,赤脚光着膀子,全身上下只着一条大口裤,双手背负身后,似乎被绳索绑着,然后有数根棘条从其肩膀后冒出来。 宇文温就这么孤零零走着,身后十余步外紧跟几名随从,此情此景看上去十分凄凉,刘居士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确定没认错人,随即脑海里冒出一个成语:负荆请罪。 刘居士等人愣住了,刚出门没多远的全有等人也愣住了,他见着西阳王如此模样,先是停下脚步,随后向宇文温冲去:“大王!” 他不明白为何西阳王会如此,可刚跑几步便被西阳王瞪得一个哆嗦停下来,见着跟在西阳王后面的张鱼向他摇摇头,只能手足无措的让到路边。 不光全有惊讶,就连街边警戒的士兵们都瞠目结舌,他们见着西阳王如此模样,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想上去帮西阳王解开绳索,但好像西阳王不需要。 这是怎么回事?西阳王接连打了几场大胜仗,好像没听说做错什么事,为何要如此? 莫非是有奸人陷害西阳王! 一想到这里,许多士兵就要上前维护西阳王,被面露苦色的将领们制止,他们倒不是想看笑话,而是跟在西阳王身后的中尉张鱼一直在向他们摇头、使眼色。 将领们知道的消息比一般士兵多,所以当得知奸相尉迟带着新天子“御驾亲征”后,都知道西阳王的处境有些难堪,而现在这一幕,迟早都是要出现的。 他们知道,即便杞王在这里,也只能默认。 回过神的刘居士,快步迎向宇文温:“大王何故如此?” 问完便要脱下自己所穿衣袍给宇文温披上,他知道天子一向信任宇文温,如今西阳王好像没什么大逆不道之举,他可不能袖手旁观,看对方的笑话。 宇文温摇了摇头,以此制止刘居士的行为,随后开口说道:“劳烦刘武骑,入内向天子通报,罪臣宇文温,前来请罪。”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大义 原豫州总管府邸,如今的天子行宫,负荆请罪的西阳王宇文温正跪在大门前,左右都是默默站立的士兵,见着西阳王如此模样,大家都沉默不语,现场气氛有些压抑。 宇文温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但他可不是哗众取宠,如今面向大门双膝跪地,低着头不发一言,虽然看上去很凄凉,但他必须跪在这里,因为大义让他必须如此。 大义,以封建时代的礼教而言,往大了说就是三纲、五常。 所谓三纲,就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所谓五常,就是仁、义、礼、智、信。 三纲、五常,这两种概念源出春秋时孔子、孟子之言论,到西汉董仲舒著《春秋繁露》一书,正式归纳为三纲、五常,但未并提连称。 到了东汉时,经学家马融将三纲五常并称,然后渐渐演化为封建时代的道德原则,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政治伦理道德体系。 三纲五常,是封建时代的大义,无论上位者是谁,但凡还要点脸面,就得把这大义摆上神坛不断鼓吹,有谁违反,那就是大逆不道之人。 而现在,宇文温的世子宇文维城、王妃尉迟炽繁,就是大逆不道之人。 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如今的周国,有两个天子,一个是“已故”的宇文乾铿,是经过朝廷“认证”的“先帝”;一个是宇文维城,是经过全套登基典礼称帝的新君。 既然宇文温奉宇文乾铿为主君,那么因为宇文乾铿“伤重不治”而登基的宇文维城就是伪帝,违背了君臣之义,其生母尉迟炽繁,如今陪伴左右,那就是附逆。 三纲之中,宇文温不是君,但却是父亲和夫婿,他的世子成了伪帝,他的王妃附逆,那么作为父亲和夫婿,他是如何“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 宇文维城只是个孩子,受人指使才行此大逆不道之举,但确实是违背了君臣之义;即为伪帝,便陷生父宇文温于不义,违背了父子之义。 尉迟炽繁不纠正儿子的过失,还陪伴其左右,此举陷夫婿宇文温于不义,违背了夫妻之义。 接下来是五常,五常又名“五典”,语出《尚书泰誓下》:“狎辱五常”,所谓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 宇文温养出了宇文维城这种逆子,尉迟炽繁跟着逆子宇文维城行大逆不道之举;宇文维城成了伪帝,为兄弟做了不良表率,又让宇文温背负骂名是为不孝,宇文温一家五常全都乱了。 作为一家之主,宇文温总要给个说法表个态,无法回避。 三纲五常,就是大义,即便数百年来弑君、谋反、兄弟相残、父子相残、权臣篡位层出不穷,当事人都好歹要拿块遮羞布来遮掩自己的行径。 说出“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魏帝曹髦,亲率禁军进攻权相司马昭府邸,相府卫士即便平日里看不起曹髦,这个时候也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谁也不敢承担弑君的罪名。 后来是司马昭心腹贾充命部下成济动手,成济将曹髦当场杀死,他原以为能借此证明对司马丞相的忠心,立下大功,结果... 事后,权倾朝野的司马昭为了平息众怒,不得不掩耳盗铃,向太后上表自辨,说天子对他产生误会,带兵来到相府“说理”而已。 当时他已经下令不得对天子无礼,奈何有逆贼成济胆大包天,竟然不顾他的三令五申,行弑君之举。 成济被夷三族,而司马昭取代曹魏的谋划不得不延迟了数年,无他,弑君的名声太臭,所以大义名分即便薄得像一张纸,也得小心翼翼糊起来装点门面。 司马昭如此,至此往后数百年来,天南地北的权臣亦是如此,即便要改朝换代,也要举行三辞三让的禅让大典。 如此掩耳盗铃,为的就是向天下人证明,他的江山是前朝末帝给的,继承的是前朝正朔,大义名分在手。 眼下周国的大义名分,就是两个天子到底谁是真的、谁是假的,既然宇文温奉宇文乾铿为主君,那么御驾亲征抵达长社的那个天子宇文维城就是假的。 伪帝,是大逆不道的存在,而作为伪帝的生父,宇文温不表明态度的话,始终躲不过物议汹汹,所以宇文温迟早都要面对这个事实,在大义面前,做出自己的抉择,给一个说法。 宇文温如今子不孝、妻不贤,逆子成了伪帝,儿子们没有兄友弟恭,伪帝如今还“御驾亲征”,磨刀霍霍向真命天子,虽然此举是丞相尉迟一手策划,但事实就是事实。 他今天不来这里跪着负荆请罪,日后杞王和杞王世子也得押着他到天子面前跪地请罪。 宇文温不是不知道其中利害关系,那晚偷袭悬瓠得手,意外于城中驿馆遇到落难天子,当面第一件事就是请罪。 虽然明眼人都知道,宇文温的妻儿是身不由己,但在大义面前,尉迟炽繁和宇文维城已经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逆贼,所以他必须为妻儿的行为向天子请罪。 宇文乾铿当时就表示了谅解,但二人当时只是在一个小房间里交谈,在外人看来,西阳王宇文温并未就其王妃、世子的行为给大家一个交代。 也许有人会想,宇文温一边侍奉宇文乾铿为主君,一边又对儿子当了新君避而不谈,莫非是首鼠两端,想两边占便宜? 宇文乾铿一方赢了,你是力挽狂澜的功臣;宇文维城一方赢了,你就是当今天子的生父,即便无权,也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两头通吃,真是好打算啊! 这种议论迟早会冒出来,宇文温必须及早请罪,才能化被动为主动,省得日后落人话柄,而如今他儿子“御驾亲征”,距离悬瓠大概也就二百里,所以是时候付诸行动了。 当年有廉颇负荆请罪,宇文温自然要学,然后还得学王导,到天子行宫门前跪地请罪。 东晋时,王与马共天下,出身琅王氏的王导、王敦,辅佐晋宗室司马睿于建康重建朝廷,为东晋开国功臣,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 王导在建康,而堂兄王敦坐镇江州,后来王敦自我膨胀发动叛乱,以诛杀奸臣为名率军进攻建康。 王敦发动叛乱的消息传到建康,王导带着王氏子弟跪在皇宫门前请罪,等候天子发落,即便他本就和王敦有严重的政治分歧,不是王敦叛乱的内应,也不得不如此行事。 有如此典故在前,宇文温自然要效仿,他现在请罪可以只是一个人来,若是拖到日后,就得带着儿子们,跪在宫门前一字排开遭罪。 作为父亲,他不能让儿子们承担如此“重任”,所以,此时毫无怨言的跪在行宫门前,等候天子降罪。 场面确实是难看了些,一会天子要说什么都行,但这不代表他什么罪名都认。 大义是要有的,大义灭亲是不可能的! 第二百二十五章 表现 看到宇文温跪在门前那一瞬间,宇文化及觉得自己就要能为弟弟报仇,不过这种想法稍纵即逝,因为他知道这不可能,不仅如此,自己要是一不留神,恐怕会被仇人灭掉。 如今的悬瓠,在宇文温控制之中,对方不会拿天子如何,却能够撕破脸把他弄死,宇文化及只叹时机未到,所以看见宇文温跪在大门前时,忍住没有笑出声。 此次尉迟带着天子御驾亲征,消息传来时,宇文化及幸灾乐祸,等着看宇文温是何种表情,之前他费尽心思,就是要让尉迟氏和宇文氏提前决裂,让宇文温家破人亡。 也亏得这种算计无人知道,不然要是传到宇文温耳朵里,就连天子也保不住他。 宇文化及辛辛苦苦策划的冒险,差点连自己的命都赔上,现在终于有了一点点回报,宇文温父子如今极有可能见面,要么是在战场上,要么是一方被俘被俘的肯定是宇文温。 如此惨绝人寰的事情,若真的发生在宇文温身上,宇文化及觉得弟弟在天之灵必定欣慰不已。 但即便这样的情景没有发生,宇文温的妻儿也已经不可能再回来,所以宇文化及决定再接再厉,争取让对方家破人亡,而现在,必须继续装作无辜。 “西阳王何故如此?” 天子的问话,让宇文化及惊醒,他赶紧做瞠目结舌状,和其他侍卫一起,站在天子左右,看着跪在正门前的宇文温。 “罪臣温,教子无方,以致于逆子行大逆不道之事,罪臣惭愧,无地自容,罪该万死,恳请陛下降罪。” 宇文温声音悲伧,宇文乾铿见着宇文温如此模样,一时间震惊无比,他记得自己在驿馆第一次和宇文温见面时,对方已经请罪,而他也表示不会追究。 如今宇文温光着膀子,背着荆条,跪在门前负荆请罪,他一下子有些恍惚,不过很快便回过神来。 被奸相尉迟拥立的伪帝宇文维城,是宇文温的嫡长子,如今打着“御驾亲征”的名号南下,已经抵达悬瓠以北二百余里外的郑州州治长社。 对于宇文温来说,自己的儿子成了伪帝,又带着大军来讨伐真的天子,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确实是大逆不道,所以宇文温现在负荆请罪,不是小题大作。 宇文乾铿快步上前,要将宇文温扶起来,而宇文温一咬牙,背负着手向前磕头,既然舍得跪,那就得真的磕头,不然还不如不跪。 若不是宇文乾铿真的用力扶,他的额头就要重重的磕在青石路面上,磕上几下,轻微脑震荡是免不了的。 “西阳王无须如此!” “陛下!罪臣教子无方,请陛下降罪!” “世子为奸相挟持,何罪之有?” “逆子有罪,罪无可恕!罪臣身为其父,教子无方,陛下若不严惩,如何给勤王将士一个交代!” “起来,起来说话!” “罪臣请陛下降罪!” 众目睽睽之下,君臣二人正在较劲,旁观士兵亲眼看着西阳王请罪,而天子不愿意降罪,一开始提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大家都知道,西阳王的世子年幼,当了新君肯定是被奸相所利用的。 没有人认为西阳王是首鼠两端,但又担心天子怪罪,眼见着天子如今没有这种意思,士兵们都暗暗松了口气。 说实话,安州军将士在杞王父子统帅下这么多年,对于身处遥远邺城的天子没什么感觉,如今天子在悬瓠,也就是西阳王确定对方的身份,大家才跟着行礼。 哪天西阳王说对方不是天子的话.... 没有西阳王,天子如今就是条丧家之犬,若天子真要动手打人,士兵们可就咽不下这口气! “啪”的一声传来,围观士兵们愣住了,因为他们看见天子抽出荆条,然后抽了宇文温一下。 “西阳王,你知罪否!” 宇文乾铿举着荆条,高声质问着跪在面前的宇文温,宇文温背上现出一道血痕,可见方才那一下宇文乾铿没有留情,周围士兵见状差点就要冲上来,却听宇文温答道: “罪臣知罪!” “不,你不知罪!” 宇文乾铿说完,又往宇文温背上抽了一下:“你,身为人父,身为人夫,未能护得妻儿安全,使其为奸逆利用,行大逆不道之事,你可知罪!” 天子原来是追究西阳王看护妻儿不周之罪! 众人如是想,好歹冷静下来,此时宇文温哽咽着答道:“罪臣知罪了!” “西阳王,大敌当前,你不思营救妻儿,反倒来朕面前一味请罪,此举于事无补,糊涂、糊涂!” 宇文乾铿又抽了宇文温一下,然后将荆条往地上一扔:“西阳王,朕抽你三下,可记住了?” “罪臣记住了!”宇文温语气依旧哽咽,“陛下说得是,罪臣未能看护好妻儿,以致为奸相所利用,罪臣知罪!” “既知罪,那就戴罪立功,西阳王,早日诛杀奸相,把王妃和世子救回来!”宇文乾铿示意左右将宇文温扶起,与此同时,向着在场将士振臂高呼: “将士们!西阳王的忠心,朕知道,西阳王妻儿为奸相挟持,错的是奸相,和西阳王的王妃、世子无关!” 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喊了一声“陛下圣明”,士兵们纷纷跟着喊起来,群情激奋,场面十分热闹。 跟在天子身后的刘居士,上前将宇文温扶起,解下捆着手的麻绳,将荆条扔到一边,又有侍卫脱下披风,给宇文温披上。 一旁的宇文化及见着此情此景,不由得心中鄙夷。 戏演得真好啊! 他认为宇文温今天跑过来负荆请罪,实际上除了面子上难堪些,不会有什么损失,而主动请罪,天子又不能把他如何。 开什么玩笑!天子敢治宇文温的罪,杞王那边怎么想? 宇文化及认为,天子只要不是傻瓜,这种时候就只能当众宣布不予追究等等,有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而现在他是看出来了,天子的表现说明有急智,不是什么罪名都不追究,而是当众抽了宇文温三下,问罪的缘由就是宇文温保护妻儿不利。 打也打了,罪也问了,但却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宇文乾铿这样的举动,比起一味免罪、不追究宇文温责任的做法要好得多。 还让围观的将士确切感受到天子“明事理”,也算是用心良苦。 想到这里,宇文化及忽然心中一凛,因为他发现天子似乎不是自己之前所想的那么蠢。 九年前,年幼的宇文乾铿被拥立为帝,大概没什么人教其帝王心术,而这九年来,宇文乾铿给外界的印象,就是个傀儡皇帝,能力堪忧。 即便是大婚之日奋力一搏要和丞相尉迟拼命,在宇文化及看来,这不过是宇文乾铿狗急跳墙之举,而逃出邺城后,宇文乾铿那六神无主的模样,也让宇文化及在心里瞧不起。 可现在,天子临场应变的表现,说明他可能之前看走了眼。 或许之前,是因为长公主坠下热气球一事,让天子神情恍惚,所以看上去傻乎乎的? 宇文化及越想越心惊,他觉得自己以后不能再掉以轻心,万一天子不是真蠢而是装蠢,那他可得小心些。 不能像弟弟宇文智及那样,看不起宇文温,结果被对方算计,错一次,就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第二百二十六章 现实 寝室,宇文乾铿正与宇文温座谈,方才两人在大门外上演了一场负荆请罪、君臣和,宇文温被抽了三下,三道血痕如今还在后背,此时他穿着件不合身的衣袍,向天子献言献策。 方才在众目睽睽之下,宇文温为自己妻儿争取到天子的亲口赦免,而接下来,他还要办另外一件正事。 “朕要移驾安陆?战局危急至此了么?” “是的陛下,尉迟此次大举南下,不但自领十万兵马是实打实,东面的亳州军、东南方向的扬州军也来势汹汹,豫州和关中不同,没有潼关等雄关拱卫,如今敌我兵力悬殊,悬瓠危若累卵...” “现在尉迟是刚抵达长社不久,还在排兵布阵,待得他安排妥当,派骑兵南下,区区二百里距离,敌骑要袭扰悬瓠城可是轻而易举。” “届时微臣即便竭尽全力护送陛下入山南,恐怕会困难许多。” 宇文温此次和上次不同,劝天子尽早进入山南,不要留在悬瓠冒险,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 当初他劝天子留在邺城,是为了号召各地兵马勤王,尽可能把河南局势搅乱,为山南减轻军事压力,也为了争取破局,而宇文温也确实为此尽力了。 连破贺拔伏恩、潘子晃,宇文温用两场大胜向天子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也确实解了方城之围,还争取到了时间,发檄文号召各地兵马勤王。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没多少人响应号召,起兵勤王。 如此一来,天子就很尴尬了,而尉迟的动作很快很果断,不但亲自率领大军南下,还带着宇文维城来个“御驾亲征”,不给宇文乾铿更多的时间“惑乱人心”。 人都是很现实的,河南各地官员武将、豪强,在如今的形势之下,面对两个天子,只要头脑正常,明面上肯定会奉宇文维城为正朔,身处悬瓠的宇文乾铿愈发无人问津。 除非宇文温能够大显神威,把尉迟大军歼灭,到时候大家自然屁颠屁颠跑来悬瓠勤王,但这不现实,因为敌我双方兵力悬殊,宇文温可不是无敌军神。 仗打不赢,说什么都是空的,天子留在悬瓠,无助于改变战局,反倒会让宇文温及其他将领束手束脚,所以宇文温恳请宇文乾铿去山南安陆,让大家都心安。 宇文温说的道理,宇文乾铿都懂,但他真的不甘心,不是因为没有多少人响应勤王,而是不想这么灰溜溜的离开。 在他看来,尉迟带着伪帝御驾亲征,自己这个正牌天子却望风而逃,在天下人眼力,他就是个做贼心虚的伪帝,一想到这里,宇文乾铿就不甘心。 他之前还心存侥幸,觉得宇文温如此擅长打仗,既然已经接连打了两场打胜仗,或许这次能击败尉迟也说不一定? 但宇文温通过在舆图上标注敌我位置的方式,让宇文乾铿知道此次敌众我寡到了何种地步,沉吟了许久,宇文乾铿叹了口气问:“西阳王,依你之见,朕何时动身前往山南?” “陛下,敌军压境,形势瞬息万变,长社至悬瓠二百里左右,而悬瓠去申州,也有二百余里,御驾前往山南,宜早不宜迟...” “豫州地界无险可守,若陛下的行动太慢,恐怕会为敌军游骑发现行踪,届时恐怕会凶险异常...” 宇文温话说到这里,起身行礼:“陛下请放心,微臣留守悬瓠,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尉迟得逞!” “西阳王不回山南?” “是的,悬瓠绝不能这么轻易就让给奸相!” 听得宇文温的回答,宇文乾铿有些吃惊,他原以为宇文温也会撤回安陆,无非是先走、后走罢了,结果对方竟然要留守悬瓠。 “西阳王方才说过奸相势大,为何还要留在悬瓠呢?” “悬瓠多守一日,山南就多一日喘息的机会。” “可是,可是,悬瓠周边都是平地,即便有汝水环绕,被敌军重重围困后,外无援兵,迟早是要陷落的啊!” 宇文乾铿没打过仗,但会想,悬瓠周边的地形决定了守军若无外援,坚持不了太久,宇文温微微一笑,开始说典故:“陛下可知当年魏、宋的悬瓠之战?” “呃,朕不知。” “陛下,那是一个参军和皇帝的战争....” 刘宋元嘉年间,宋帝刘义隆念念不忘挥师北伐、封狼居胥,而魏帝拓跋焘,念念不忘南下饮马长江,两边都想着有一番作为,不可避免的爆发全面战争。 元嘉末,数十万魏军南下,拓跋焘亲率十万人攻打河南重地悬瓠,而宋国悬瓠主将却是临时上任的参军陈宪,城中宋军不过千余人。 兵力悬殊的城池攻防战,拓跋焘可没把悬瓠宋军放在眼里,然而参军陈宪,领着千余兵和城城中百姓一起守城,硬是守了四十多天。 原以为悬瓠是鱼腩的魏军,把大门牙都磕掉了也吃不下悬瓠,拓跋焘见着己方将士锐气已失,宋军援军又在逼近,无奈之下拔营北归。 “陛下,当年拓跋焘有十万之众,如今的尉迟也有十万之众,当年陈宪能做到的事情,微臣也能做到!” 听得宇文温说典故,宇文乾铿不由得信心回复了一些,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悬瓠城又不是玉璧城,光靠着城墙、千余战兵还有城中百姓,就能硬顶住十万敌军的进攻? 是不是兵力弄错了? 宇文乾铿如是想,但他更担心的是今时不同往日:“西阳王,当年魏军没有投石机、轰天雷,如今的悬瓠,顶得住么?” “陛下,守城当然不能死守,而即便敌军兵临城下,微臣亦有守城良策!” 宇文温的回答掷地有声,没有半点作伪,他的妻儿就在两百里外,没理由一仗不打就灰溜溜缩回山南,尉迟势大不假,但他觉得自己不是没有机会。 哪怕机会再小,他也要搏一把。 见宇文乾铿沉吟着,他趁热打铁:“陛下放心,微臣不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还请早作决断,移驾山南。” 宇文温信心满满的样子,让宇文乾铿有些想留下来,但没多少人响应勤王这一残酷现实,让他明白自己留下来好像也没多大用。 不改变宇文氏和尉迟氏的实力对比,大家都会作壁上观吧.... 宇文乾铿想着想着,嘴巴发苦,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既如此,朕,明日便动身去山南!” “陛下,微臣惶恐,还请陛下一会便动身吧。” 第二百二十七章 兵临城下 晴空下,邵陵城人声鼎沸,南下讨逆的官军将士正在入城,之前盘踞邵陵的逆贼已经望风而逃,官军不费吹灰之力便收复这座空城。 说邵陵是空城,丝毫不为过,因为除了官军将士,城里没有一个人,家禽牲畜也没有,甚至连老鼠都没。 到处都是火灾过后的痕迹,烧焦的房梁、木头比比皆是,逆贼南逃之前,一把火将邵陵烧了,官军将士入城后看到的是一片残垣断壁。 倒也省事。 这是大家不约而同的想法,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但城墙还在,收拾收拾就能有空地搭起大帐,如今是天子御驾亲征,正好在城里搭建行宫。 对于普通士兵来说,这次出征可不简单,不仅掌握大权的丞相领着文武官员署理军务,还有高高在上的天子在军中,据说还有太后和邾王后陪伴,有这么多贵人在,扎营的要求自然不低。 毛毯铺地,香药熏帐,用具、餐具还有各类衣食住行的用品自然有讲究,总不能让天子、太后睡在漏风的破帐篷里,平时捧着破碗、拿着两根木棍当筷子蹲在树下吃饭吧? 士兵们有的是战兵,有的是被征发来服兵役的百姓,大多数生活清贫,从没接触过富裕人家的生活,更别说见识比大官还大的天子是如何生活的。 他们只知道天子的用度,肯定是天下最好的,即便是夜壶,也得是纯金打造。 “我看呐,天子耕地用的一定是纯金的犁、锄、铲,到了秋天,割麦子用的必然是金镰刀。”有士兵满怀憧憬的猜测着,一边收拾烂砖烂瓦一边和同袍聊天。 旁边一位听了之后马上就有同意见:“纯金?你是没见过世面吧!纯金那么软,做成金犁如何耕地?” “嚷嚷啥,好似你见过一般!这天底下最贵重的犁不就是金犁么?天子不用金犁耕地,莫非和你一般用木犁?” 说得好有道理,大家都认为天子必定是用金犁耕地、金锄头除草、金镰刀割麦子,家里的...皇宫里的地一亩能收获数百斤麦子,每天都有酪浆喝,还喝一碗倒一碗。 而太后,必定是用金槽喂马,用金勺喂猪,用金簸箕养蚕,用金纺车纺布,一晚上能纺出数十匹布来,穿的是金丝绸缎,睡觉盖的是金丝锦缎。 淳朴的士兵,淳朴的想法,按照他们的生活水准,认为把用具和农具换成金制品、把衣食住行换成最贵的那种,就是天子的生活水准。 也正是因为贴近生活,所以各种猜想才获得大家的认同,你一句我一句,试图描绘出天子过的奢侈生活是什么样子。 现在是秋天,本来大家应该在家乡给大户打短工、当佃农收庄稼,好歹能有些粮食做酬劳,而如今忽然要打仗,被官府征发服兵役随军出征,何时能回去就不知道了。 这几年一直在打仗,去年秋天好不容易消停,结果今年又打,明面上说服兵役只需一个月时间,大家虽然不怎么会算数,但一合计发现自己怕是要在异乡过年了。 从家乡出发来到这河南豫州邵陵,都已经大半月过去了,就算现在马上掉头回去,一来一回时间早就超过一个月,更别说那什么大逆不道的独脚铜人盘踞在悬瓠城里,鬼知道何时才能将其赶跑。 铜人,还是独脚的,这玩意怎么会如同活人一般吃饭睡觉呢? 不知道,反正军营里到处都这么说,所以大家都或多或少听过独脚铜人的故事。 反正独脚铜人坏事做绝,十恶不赦,首级能换封爵,食邑一千户,士兵们都在幻想,若是攻入悬瓠城,抢到了独脚铜人的头颅,那全家人往后就衣食无忧了。 真要到那时候,赶紧找媒婆说个大屁股的小娘子,给家里续香火...不对,一个哪里够,我要十个! “笑什么笑,做白日梦啊!快干活!!” 队正一声暴喝打断了士兵们的幻想,大家抹了抹嘴角,赶紧去般地上烧得黑漆漆的烂木头,现在已是午后,如果不赶紧清出空地在日落前搭好帐篷,晚饭没得吃不说,还得挨鞭子。 正忙碌间,一名士兵发现废墟里有一个亮闪闪的器具,在阳光下散发着金光,似乎是一个金烛台,心中一动,想用脚踩着免得被人注意,然后找机会捡起来藏在怀里,结果却被队正看见了。 “你,鬼鬼祟祟的做什么?把脚挪开!” 见着那士兵讷讷的挪开脚,队正发现其脚下竟然是一个金器,大喜之余不忘冠冕堂皇:“这东西是战利品,老子要拿去上缴!” 周围士兵闻言鄙夷不已,但又不敢吭声,眼睁睁看着队正走上前,弯腰探手去拿那金器。 。。。。。。 一声霹雳震动四野,如同晴天霹雳一般惊动了所有人,正在官道旁土丘上查看地形的丞相尉迟,抬起头循声望去,只见前方数里外的邵陵城内升起一团蘑菇状的黑云。 官道上排成长队正在向邵陵进军的将士们停下脚步,看着前方那朵蘑菇云议论纷纷,尉迟眼皮跳了跳,语气不善的问身边将领: “寡人不是说过了么?一定要提防敌军在城里埋设轰天雷!” “丞相恕罪!末将马上去城里监督!” “你去?你麾下那么多部将不会去做吗?谁做得不好出了纰漏,让他提头来见!” “末将遵命!” 尉迟看着狼狈离去的将领,又看看官道上驻足不前的队伍,冷哼了一声,另几名将领赶紧向队伍方向大声吆喝起来:“愣着做什么!继续前进!” “日落之前,要在邵陵扎营!误了时辰,谁都没有饭吃!” 行军打仗,鸡毛蒜皮的事情一大堆,不过这不需要尉迟去操心,看看远处冒着黑烟的邵陵城,又看看手中的舆图,他在思索接下来该如何开展对悬瓠的攻势。 盘踞邵陵的安州军撤退了,还带着城中百姓一起撤了,不光邵陵,就连邵陵以东的汝阳也是如此。 安州军此举出乎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双方兵力对比如此悬殊,安州军若还敢分兵各处据守,那和送死没区别,尉迟得斥候来报,当机立断派兵进驻邵陵。 东面的亳州军此时大概也已经抵达汝阳,至于南方的扬州军,目前暂时还没有消息,但悬瓠之敌势单力孤是必然,盘踞悬瓠的宇文温如果还有理智,就应该灰溜溜撤军。 但尉迟根据安州军弃守邵陵、汝阳之举判断,宇文温可能打算收拢兵力据守悬瓠做困兽斗,只要朝廷还没拿下悬瓠,就不可能腾出手再次进攻荆州方城。 所以对于宇文温来说,将悬瓠当做拖延时间的砝码,确实是很有必要的举措,但困守悬瓠的人,迟早要完蛋。 说实话,如果宇文温真的留在悬瓠,尉迟真会对侄女婿的这种勇气由衷佩服,悬瓠四周一马平川无险可守,一旦被围,除非外有援军不断增援,否则守军插翅难逃。 孤城不可守,陷落是迟早的事,尉迟知道这个道理,宇文温也应该知道这个道理,而依照其行事作风,有很大可能会留守悬瓠,为宇文氏苟延残喘而垂死挣扎。 若宇文温真的在悬瓠,正合尉迟心意,他觉得自己身为叔叔、外叔祖,有责任让侄女一家团聚。 届时宇文温与妻儿重逢,场面想来会十分感人,就不知对方是哭还是笑了 “丞相,宇文温若留守悬瓠,莫非是想学刘宋陈宪,妄图以数千兵据守悬瓠,对抗王师十万大军?” 一名将领笑道,尉迟不以为然,他如今兵多将广,还有投石机、轰天雷等攻城利器,拿下区区悬瓠,不过是瓮中捉鳖。 但他没有盲目乐观,示意随从将舆图收起,面色平静的说道:“悬瓠为汝水左右包夹,攻打起来确实有些麻烦,当年杨逆兵马盘踞悬瓠,官军接连攻打几次都未能得手。” “丞相,今时不同往日,我军准备充分,人力物力以及粮草充足,悬瓠守军即便负隅顽抗,又能顶多久?只是不知伪帝是否还在城中,若能一网打尽,那就省事了。” 悬瓠城里的伪帝,是不是宇文乾铿本人?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尉迟只想尽快拿下悬瓠,将豫州总管府地界的安州军赶走,避免河南局势恶化。 然后稳住陈国,集中兵力进攻荆州方城,突入荆州地界,切断山南和关中的联系。 并州总管尉迟勤,如今正和宇文亮隔着黄河、潼关对峙,而蜀地的益州总管席毗罗,想来已经领兵进军关中西面的散关。 还有治所位于汉中的梁州总管府,即可派兵顺汉水东进攻打襄州,也可派兵走子午谷威胁长安,届时宇文亮腹背受敌,还能撑多久? 尉迟想到这里正要上马,却见前方数骑赶来,原来是邵陵方向派人来报,说士兵在城中清理废墟时误触机关,引爆了安州军埋在地下的轰天雷,伤亡有些大,如今正在排查是否还有其他陷阱。 尉迟事前已经交代要提防城中有安州军的机关,现在出了这种事,他也懒得再发飙,反正军令如山,日落前不能在邵陵城里扎好营寨,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正要再次上马,尉迟忽然停了下来,示意左右近前:“你们派些人,要机灵些的,到悬瓠附近散布谣言。” “丞相,不知谣言内容为何?还请示下。” “就说....就说官军入邵陵,不慎误碰机关,激发埋在地里的轰天雷,人员伤亡惨重,邾王后身负重伤,命不久矣...” 将领领命去安排人手,尉迟望向南面天空,冷笑一声:“小兔崽子,你在邵陵埋钉子扎人是吧?我让你晚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 宇文温从梦里醒来,在梦里,他看见尉迟炽繁和宇文维城坐在马车内,被禁军们簇拥着进入邵陵城,结果不慎触发安州军撤退时埋在地上的轰天雷,母子俩被火光和烟雾吞没。 待得硝烟散去,满地狼藉,死人堆中,宇文维城浑身是血昏迷不醒,奄奄一息的尉迟炽繁抱着儿子,无助的倒在血泊里,已经是出气比进气多了。 轰天雷是宇文温下令埋的,为的是给占据邵陵的尉迟大军造成麻烦,轰天雷的触发机关,还是西阳王府作坊诚意出品,发火成功率达到百分之八十。 见着妻儿如此惨状,宇文温只觉心如刀绞,然后从梦里醒来,惊觉自己后背已为冷汗浸湿。 “郎主?” “呃?” 守卫旁边的张鱼轻声呼唤,让宇文温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正靠在沙袋垒成的工事里打盹,手里还拿着半个没吃完的炊饼,旁边地上倒着个竹筒水壶,水壶里的水已经流光了。 “嗯?寡人睡着了?” “是的郎主,方才大家吃午饭,大王吃着吃着就睡着了。” 张鱼见着宇文温有些憔悴的模样,有些不忍,劝诫道:“郎主,督促城防一事,有其他将领,郎主不要太过劳累。” “累?现在是打仗啊!敌军即将兵临城下,一旦城破跑都没地方跑!” 宇文温又恢复了活力,把没吃完的炊饼三两下解决掉,接过张鱼递来的竹水壶,咕咕咕喝了几口,随后长吁一口气。 “郎主,呃....主母和小郎君一定没事的,敌军到处散布流言,不过是想让郎主分心罢了。” 张鱼磕磕巴巴的劝着,宇文温摆了摆手,表示毫不在意:“寡人知道,寡人只是忧心城防。” 这是违心之言,昨日,敌军进占邵陵的消息传到悬瓠,同时传来的还有另一个消息,那就是邾王后的马车入邵陵时,触发埋在地下的轰天雷,结果身负重伤,如今生死未卜。 宇文温听了这个消息,在众人面前依旧谈笑风生,然后当晚就失眠,今日一早黑着眼圈到城头督促城防,张鱼看在眼里,知道宇文温心中不安。 方才午餐,大家在城头将就着吃炊饼充饥,宇文温吃着吃着就睡着了,张鱼不敢打扰,想让郎主好好休息,结果这位忽然惊醒,旁人一看就知道是做了噩梦。 张鱼及其他侍卫不说破,但表情藏不住,宇文温见大家一副不相信的模样,知道自己好像瞒不过去。 他确实担心尉迟炽繁和宇文维城,担心母子俩被自己命人埋设的机关所伤,理智告诉他,敌军入城前必然仔细检查有无机关,所以尉迟要确定万无一失,才会让尉迟炽繁和宇文维城入邵陵。 那么“邾王妃为机关所伤生死未卜”的消息传到悬瓠,肯定是尉迟要扰乱他的心智而故意为之。 但从感情上他过不了心里那关,有些懊恼、十分担心,失眠了一晚,一脸疲态大家都看在眼里,现在被身边人用同情的目光看着,真是有些丢脸。 他有些恼怒又不好发作,只得赶紧转移话题:“王参军呢?死哪去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兵临城下(续) 眼圈发暗的王,手中拿着一个小册子,跟在几名士兵身后,靠着墙壁一侧拾阶而上,台阶上青壮和士兵们来来往往,要么挑着东西,要么背着物资,向城头输送物资。 因为连日骑马赶路,又未得好好休息,所以王颇为疲惫,脚步有些飘,他现在是个年近不惑的中年人,不再是当年长安城里行侠仗义、打抱不平的少年郎,当时的他一晚不睡都能生龙活虎。 从西阳到安陆,王陪同陈国降将王猛等人先是乘坐有轨马车经武昌去夏口,一开始大家还为如此新颖的出行方式所惊叹,结果半路上被夏口出发的运兵马车堵了,折腾了许久才得以继续前进。 这件事让正好同行的鄂州长史郑通有些尴尬,不过对于王一行来说不过是小插曲,到夏口住了一晚,次日乘船过江,经口入水,往上游安陆而去。 抵达安陆后,王猛等人在城里住下,等候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宇文明的接见,而王却顾不得休息,跟随前往豫州州治悬瓠的援军一起北上。 军情紧急,军队行军强度很大,王虽然有马代步,但也跟着将士们一起赶路,翻过桐柏山进入申州地界,又继续向悬瓠前进。 途径白苟驿时,他们遇到了南下的一支队伍,虽然对方没有公开身份,但王还是察觉到这支队伍有些不同:大概是移驾山南的天子一行人。 这只是王根据蛛丝马迹所推断出来的结果,但此事与他无关,对方没有公开身份,大概出于安全考虑,王就当不知情,视而不见。 白苟驿位于悬瓠以南不到百里,按说接下来的行程可以不那么匆忙,但局势已经急转直下,因为丞相尉迟率领的大军即将兵临悬瓠城下。 王跟着援军昼夜赶路,终于在敌军游骑频繁袭扰悬瓠地界时顺利入城,而这支队伍,是近期抵达悬瓠的最后一只援军,下一批何时能来,没人知道。 孤城不可守,援兵绝人心散,悬瓠的形势看起来不妙,但王丝毫不后悔入城,他既然选择以身犯险,就有了必死的觉悟。 “坐。” 身着便服的宇文温,坐在几个沙袋上,示意王坐在一旁,当然,一旁也只有沙袋。 “谢大王。” 王行礼后毫不犹豫的坐在旁边沙袋上,和宇文温一样,是垂足而坐。 “王参军昨晚也是一夜未眠?” 宇文温看着同样是“熊猫眼”的王问道,还带着笑容,王点头称是,然后心中一凛:这位怕是要找茬。 “属下挑灯夜读,不知不觉东方露白。” “油灯光线昏暗,王参军可要提防长此以往导致眼睛看不清东西。” “多谢大王提醒。” 前任西阳王府记室参军刘文静,如今留在岭表广州担任要职,现任王,被人称为“王记室”或“王参军”,他小心翼翼的回答,生怕被宇文温借故发飙。 经过长时间接触,王大概琢磨出宇文温的行事风格,简而言之,西阳王要是忽然笑眯眯的和你讲话,十有**是在憋坏水,一不留神,那就要倒霉。 一般而言,宇文温不会平白无故如此,一旦发生了,要么自己招惹了对方,要么对方心情恶劣。 王是昨日才抵达悬瓠,没机会也没理由去招惹宇文温,但他知道宇文温心情不好,因为有消息称邾王后在邵陵为安州军所埋轰天雷炸伤,生死未卜。 邾王后尉迟氏即是宇文温的王妃,这对夫妇若按朝廷的封号,是邾王和邾王后。 听到这个消息,王的第一反应就是谣言,他以为宇文温能想通其关键,结果现在一看,这位黑着眼圈,想来是一夜未眠,为谣言所困。 伉俪情深,西阳王也有弱点,王能够理解,但现在不是出言相劝的时候,因为谁越劝,就越倒霉。 “王参军?” “属下在。” “寡人给你看的资料,可曾看明白了?” “大王,孤城不可守。” “现在说已经晚了,尉迟即将兵临城下,跑是跑不掉的。”宇文温笑眯眯的看着王,心里正在琢磨如何借题发挥,王当然心知肚明,所以要认真应对。 “属下冒昧,请问大王计划要守悬瓠多久?” “你说呢?” “大王,谈正事要紧。” 宇文温哼了一声,收起笑容,这一举动让王心定不少,侍立宇文温身边的张鱼见着要谈正事,便示意其他侍卫后退,省得碍事。 “寡人,打算效仿韦孝宽守玉璧,逼得尉迟黯然退兵,所以不是能守多久的问题,是如何想办法让对方伤亡惨重。” “大王昨日所给资料,属下一一看过,请恕属下直言,许多城防措施不过纸上谈兵尔。” 王不是故意危言耸听,他昨日入城,向宇文温表明军前效力的决心,对方给他许多资料,说看过之后再说,而现在,他就得说出个所以然来。 宇文温给的资料内容详实,让王对如今悬瓠的状况有了明确的认识,宇文温雨夜入悬瓠后,就一直在加强城防,而这段时间以来的努力,决定了安州军能否在优势兵力敌军的进攻下守住悬瓠。 其中有许多措施和手段,是王闻所未闻的,他甚至敢确定,这些守城的方法是前无古人。 看文字描述,似乎实战的效果会不错,但王觉得正是因为之前从未有人用过,所以效果值得怀疑,他翻开小册子,开始提问题。 宇文温做出的决定,基本很难更改,王来得晚,没能参与决策,所以现在他能做的以及宇文温需要他做的,就是作为质疑者,用另一种视角来进行攻防推演。 换句话说,宇文温也有考校王之意。 所以王不敢懈怠,昨晚彻夜未眠挑灯夜读,此时已是成竹在胸,开始向宇文温发难:“大王,属下认为,官军欲在悬瓠实行所谓食物配给制,难度颇大。” “何以见得?” “若敌军围城,物资供应必然紧张,对于城中士兵来说,不患贫,患不均...” “参军的意思,是寡人赏罚不明?” “非也,大王要实行食物配给,尽量减少粮食消耗,需要对将士们每日口粮进行严格限制,然则守军又分安州军和归降的豫州军,大王要一视同仁、一碗水端平,实际会让有的人觉得不公平...” 。。。。。。 “和大王座谈的是?” “回杨使君,那是西阳王府的王参军,掌记室事。” “噢...” 杨素点点头,驻足观望,没有按原先的想法去向西阳王禀报城防事宜,反正也不是什么急事,稍后再说也可以,不过身边吏员方才所说,让他想起往事。 王府佐官,有列曹参军,所谓“列曹”,即功曹、兵曹、水曹、户曹、仓曹、兵曹、礼曹等参军,而其中最为重要、最受府主(藩王)信赖的参军是记室参军。 记室是指掌管文书之官,王府的记室参军负责藩王的文书起草,一般来说,藩王会任命有才学并十分信任的人担任此职。 那年,年轻的杨素踌躇满志,被晋王宇文护引为记室,原以为从此官路一帆风顺,结果... 还好当时的皇帝宇文邕没有对晋王党羽赶尽杀绝,杨素才保得一命,人生无常,往事历历在目,他觉得自己年过不惑却依旧蹉跎,只叹时间流逝之快。 见着宇文温与其记室交谈恐怕持续时间不短,杨素请旁边吏员代为传话说稍候再来,随即领着随从转身离开,不过没有下城墙,而是沿着城头向前走去。 天子离开悬瓠往山南安陆去了,一行人轻骑上路,杨素掐指一算,今日应该已抵达申州,只要不出意外,必然能安全抵达安陆。 他的儿子杨玄感侍奉天子左右,和刘居士、宇文化及不同,是作为禁军将领追随天子一起去安陆,杨素觉得自己即便遭遇不测,好歹香火不会断。 与此同时,杨玄感也是作为人质,让悬瓠的安州军将领对他放心,让西阳王对他放心。 别人是对他杨素放心了,可面对即将兵临城下的尉迟大军,即便有西阳王亲自坐镇城中,杨素知道依旧有许多人心中惴惴。 不过他可不会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因为悬瓠城防已经得到明显加强,杨素仔细看过各项布置,对己方守住悬瓠有信心,而且是超乎寻常的信心。 西阳王宇文温,布置了许多闻所未闻的“工事”和防御手段,杨素自诩熟读兵书无数,却从未在书上见过如此的守城方法。 最典型的“工事”是“掩体”,杨素旁观过一个掩体是如何建成的:先用一根根树干搭建成平顶木棚,以门字形铁钉钉牢,然后用沙袋/土袋将木棚前、左、右垒起来,棚顶也铺着沙袋。 “掩体”内部有立柱支撑,这样一个土木混合的“掩体”,可以容纳一个什的兵力,掩体前方开一条缝,人在掩体里可以通过这个一尺宽的缝向外观察,也可以用矛往外捅、用弩向外射箭。 掩体后侧也有土垒,两侧开口,供士兵进出,因为设计巧妙的缘故,据说可以抵御轰天雷爆炸时产生的“冲击波”和碎片,如果有轰天雷正好在掩体旁爆炸,都无法炸伤掩体里的士兵。 对于这个说法,杨素一开始是不信的,然后宇文温召集将领们现场观摩,随机选了一个掩体,将一个大号轰天雷放在掩体顶部引爆。 硝烟散去,虽然顶部沙袋有些破损但掩体安然无恙,掩体里拴着的几只羊依旧活蹦乱跳,杨素在掩体里仔细看了几遍,发现结构基本完好。 掩体的效果演示不光用上了轰天雷,还用上了巨石,一个磨盘大小的石头从城头扔下来,正好砸中墙脚搭建的掩体,结果一声闷响后大石并未将掩体砸垮。 将领们又到掩体里查看,发现结构无损,估计再挨上几颗大石都不会有事,大家信心由此大增,而类似的“工事”还有很多,虽然结构有些不同,但都是由沙袋/土袋结合木材修建而成。 临战,把掩体外表的沙袋/土袋淋湿,根本不怕一般强度的火矢,也不怕敌军投石机投掷出的火球,至于对方投掷过来的轰天雷、石块,城头上的士兵可以借助各种掩体确保不被其伤害。 与此同时还可以立刻放箭、辅以其他手段攻击蚁附攻城的敌军,花样之多,让杨素看了大开眼界。 据说荆州方城的守军已经用上了类似的“工事”,所以才能在敌军的围攻下巍然不动,而悬瓠这边有西阳王宇文温亲自坐镇,退敌手段又多了许多。 宇文温自从偷袭悬瓠得手,立刻组织人手修葺城墙以及各类防御“工事”,所以到了现在.... 杨素环顾四周,看着布局有些诡异的悬瓠城内景象,不由得感慨良多,西阳王的本事,他算亲眼见识了,原先想进言劝宇文温除了囤积粮食,还要多囤积柴禾,可对方已经提前安排。 想进言加固城墙墙基,对方也已经安排人去做,想进言在城中挖深井、垒高台存储粮草防水攻,对方都已经考虑到了。 甚至连埋尸体的坑都已经准备好,而为了防范火攻,城中几乎大半的建筑都已进行改造,变成了沙袋/土袋和木材搭建起来的掩体。 还有很多改造闻所未闻,杨素觉得自己果然是赌对了:他觉得宇文氏必然在军械上有一手,藏着类似当年投石机、轰天雷等秘密兵器,足以弥补实力上的差距,在尉迟氏的全力进攻下站稳脚跟。 杨素没有看到宇文氏的“秘密兵器”,但名目繁多的“防御工事”使人信心大增,如今宇文温任命杨素为守城将领之一,他决定好好见识一下,对方是如何以孤城对抗尉迟的十万大军。 宇文温要将悬瓠变成第二个玉璧,借以消耗尉迟的主力大军,杨素对此深有同感,若宇文温头脑发热要搞偷袭借此退敌,他决定对方不听劝,自己赶紧溜,没必要陪着一个疯子去送死。 杨素正琢磨着守城事宜,忽然听得号角声大作,那是示警的号角,预示着城外有敌情。 杨素抬头向北方望去,只见地平线上尘土飞扬,似乎有铺天盖地的洪水南下,向悬瓠城扑来,游荡在城外的安州军哨骑,纷纷向城池回撤。 拿起千里镜望去,杨素在千里镜视野内勉强看到尘土中涌现无数旗帜,如用旌旗蔽日来形容再贴切不过,他常年带兵,大概看得出对方的兵力规模。 前锋,骑兵,三千以上。 这些骑兵正在开路,随之而来的,必然是主力大军。 尉迟氏的当家人,终于率军兵临悬瓠城下。 第二百二十九章 必有蹊跷 汝水缓缓向南流淌,无数刚砍下来没多久的树干漂浮在河面上,有小船穿梭期间,船夫用撑船的竹篙将搁浅在岸边的这些木材弄回河里,如同牧羊人般引导着木材向下游漂去。 一个年轻的船夫,看着几乎挤满河面的木材有些纳闷,船老大吆喝着注意行船的同时,向跟着自己出来跑生计的侄子讲解起来:“这都是官军要的木材,准备搭建营寨和战具呢。” “悬瓠那边没有树么?为何要从上游伐木然后送过去?” “这你就不懂了吧?”船老大笑了笑,看着下游方向,“独脚铜人把悬瓠周边的树都砍光了。” “独脚铜人那么狠?” “打仗嘛,不狠些就是自己人倒霉了。” 听到这里,年轻人有些紧张:“叔,我们会不会倒霉啊?” “那很难说,要是被官军拉去当苦力,可就麻烦了。” 年轻人闻言愈发紧张,船老大见状笑道:“你是没见过世面,见谁都低着头,看上去好欺负,所以一会到了军营,若是官军扯着嗓子让你上岸帮忙,千万别应声。” “不应声?万一惹恼了官军可怎么办?” “你装作没听见就行,一会码头那边搬运东西必然缺人手,官军是见着闲人就喊,你不要干坐着,装模作样忙事情,不要那么显眼就行。” “那...如果上岸去帮忙,忙完了再回来不行么?” “行,那就看你造化了,万一让你扛木头去营寨,到地方刚想走,又被人叫去做别的事,你做还是不做?咱们的船在码头可不能停那么久,等你回来,船早就走了!” 年轻人点点头,其他船夫见两人谈得起劲,也嘟嘟囔囔起来:“真要是被官军留住走不开,那也莫要慌,老老实实做事,总归是有一口饭吃、有地方睡觉,只是要机灵点,莫要被拉去填壕。” “填豪?填豪是什么?” “就是填壕沟,打仗时,守城的肯定会在城外挖壕沟,引水变成护城河,攻城的就要先把这护城河或者壕沟填了,那些云梯什么的战具才能逼近城墙。” 一个面上有疤的船夫,来了个现身说法,前几年豫州大小战事不断,盘踞悬瓠的隋军,前来攻城的周军,围绕悬瓠城展开了血腥的攻防战。 他当时被周军征发当青壮,倒霉催的上战场负土填壕,战场上到处都是流矢,有许多人中箭倒地,再没醒过来。 “我跟你讲,当场被射死倒还好,若是半死不死,那才是遭罪,箭伤可不是闹着玩的,射中身躯,内脏受伤,接连几日发烧说胡话,简直是活受罪,最后还是得死。” 那船夫绘声绘色说起自己军营见闻,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怎么惨就怎么说,年轻人听得脸色发白,拿着棹的手都有点颤抖。 他没见过世面,世代居住的村子就在汝水边,而豫州一带水系纵横,所以船运十分繁忙,村里人便靠水吃水,弄船运货去赚辛苦钱,他叔叔便是其中之一。 因为家里人多地少,年轻人便和许多人一样想去跑船,但水上的营生不是很安全,因为有水寇。 水寇从何而来?其实就是渔民或者沿河村民,许多时候,根本就搞不清楚河上一个划船的人是良民还是水寇。 讨生活是为了养家糊口,但不能把命搭上,所以要入这行得有人带着,年轻人的叔叔行船多年,正好提携亲人入行,结果官军要讨伐盘踞悬瓠的“独脚铜人”,刚入行没多久的年轻人,便跟着叔叔一起,被官军征发来输送物资。 铜人,还是独脚的,怎么能如活人般行走自如? 年轻人和其他人一样,听说是“独脚铜人”占了悬瓠,要兴风作浪、祸害百姓,大家一开始搞不太懂铜人怎么会做坏事,后来才知道这是个诨号。 独脚铜人什么的,和大家无关,无论是被征发服兵役的农夫,还是被征发为官军输送木材的船夫,大家只想活着回家,所以都盼着官军赶紧收复悬瓠,结束战事。 闲聊间,前方河面渐渐拥堵起来,许多艘大小船只正在排队,等着靠泊汝水两岸的码头,而两侧河岸上有许多青壮,正在用工具将漂来的木头拉上岸。 人数是如此之多,远超平日里草市的热闹程度,年轻人谨记叔叔的吩咐,努力的找事情做,即便没事也要找事做,免得被官军叫去帮忙,最后上战场填壕。 不知过了多久,船只靠岸,年轻人和同伴一起将飘在水面上的木材收拢,然后将船舱里装着的粮袋扛上码头,接连扛了几个来回,才把船上的粮食搬空。 船老大到军吏那里对数领竹筹,作为完成运粮、运木任务的凭证,年轻人趁着休息的间隙,向四周张望。 汝水两岸的码头十分繁忙,各种物资堆积如山,而岸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有身着布衣的普通人,也有身着戎服、铠甲的士兵。 马、驴、骡子,各种牲畜正在将码头上的物资驮运到别处,他向远处望去,只见营帐绵延起伏,一眼看不到头,又有许多旗帜迎风招展,看上十分壮观。 顺着河流向南看去,隐隐约约看见下游数里外有一座城池,想来就是悬瓠城了,城外影影绰绰似乎有许多光秃秃的树干。 年轻人见状有些疑惑:“咦?怎么城外有树林?不是说独脚铜人把城外的树都砍了么?” “嘿嘿,其中自有蹊跷。”面带伤疤的船夫笑道,“你猜猜看。” “我不知道。” “傻瓜,那不是树,是投石机!” “会投石头的鸡?” 。。。。。。 中军大帐,丞相、蜀王尉迟正召集众将议事,官军如今已把悬瓠团团围住,接下来就要攻城,争取早日收复悬瓠,将豫州局势稳定下来。 自大象二年以来,悬瓠就一直战火纷飞,周军和隋军围绕这座河南要地,爆发了多次血战,去年隋国灭亡,悬瓠得以休养一年,而现在,又要打仗了。 悬瓠城防情况对于尉迟所率领的周军来说并不陌生,这些年来为了攻破悬瓠,周军将领都在绞尽脑汁想办法,所以此次再度攻打悬瓠,只要从历次战事里吸取经验教训即可。 速攻,谁都想做到,但安州军敢据守悬瓠,想来准备充分,所以心急是不行的,那么为了尽量减少己方伤亡,就得精心准备,尽可能削弱城防。 首先做的是笼城,在悬瓠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立大寨,相互之间挖数重壕沟相连,将悬瓠关在一个笼子里,避免小股敌军精锐或骑兵突围。 东、南、西三个大寨,还承担着阻截敌军援兵的重任,不但驻扎着士兵,还有骑兵在外围巡弋,在己方全力攻城时,提防敌军援兵偷袭。 南寨位于悬瓠汝水下游,除了防备敌军从地面突围,还要设水门防备城中敌军泅水偷袭或者出逃,同样,位于悬瓠汝水上游的北寨,也得防御对方泅水偷袭。 北寨是中军所在,也是粮草、各类物资的转运码头,将北面经水路运来的大量辎重卸下,输送到其他营寨,支撑大军的作战行动。 盘踞悬瓠的安州军,已将城外树木砍伐一空,所以官军立寨、打造战具的木材需要从汝水上游运来,这倒不是问题,问题是投石机除了抛射轰天雷,还要抛射石块。 悬瓠城郊已经没有什么大石头,所以投石机所用石块也得从上游州郡运来。 官军兵力雄厚,又与西进的亳州军汇合,兵力不下十二万,所以分成四个大寨也不怕被悬瓠敌军单点突破,那么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攻城策略。 策略之一,是用水攻。 在汝水流经悬瓠,在悬瓠下游筑坝,回水灌城,筑坝需要数日时间,与此同时,在水坝合拢之前,可以先用投石机破坏悬瓠城墙。 投石机装有轮子,水位上涨便可以后撤,在官军南寨附近筑坝成功后,将悬瓠泡上十几日甚至一个月,让夯土城墙根基不稳,随后再用投石机昼夜攻打,可以较为轻松的攻破悬瓠城墙。 策略二,地道攻城,挖掘地道进抵悬瓠城墙下,埋好轰天雷,来个“升棺发财”。 这一策略需要排水,就是将环绕悬瓠的汝水左右汊之一截断、排干河水,然后地面上用各类战具攻城,与此同时派人挖掘地道向悬瓠城逼近。 对方必然防备己方地道攻城,所以围绕地道的攻防定会造成不少伤亡,如果地道攻城行不通,那就直接强攻,只要能拿下悬瓠,人员伤亡大些也无所谓。 这两个策略相互间有冲突,所以需要择一而定,尉迟打算兵临悬瓠城下、现场查勘城防情况之后再做决定,而现在他绕悬瓠走了一圈后,发现情况和想象中的不同。 此时之悬瓠,已非往日之悬瓠。 隋国灭亡,历经多年战乱的悬瓠城于去年重新修葺,重点是修补城墙,当时主持修葺工程的官员后来赴京任职,此次尉迟将其带来参谋攻城策略,结果发现现在的悬瓠城已经大变样。 去年官府修补悬瓠城墙时,原本东、南、西三个主门的破败瓮城已经拆除,还没来得及重建,因为暂时没有必要,所以悬瓠城大体上和许多州城一般,形状如同矩形,而现在却变了个样子。 每一个城门前多了个土垒,高度与城墙差不多,将城门挡在垒后,类似于瓮城的作用,避免敌军直接攻击城门。 而较为平直的城墙前,也多了这样的土垒,东南西北每一面城墙都有数个土垒屏蔽在前,初一看上去类似马面,但仔细一看却有不同。 马面,是城墙外凸的一段城墙,方方正正,三面接敌,守军在马面上可向左右两侧射箭,射杀搭梯攀爬平直段城墙的敌人。 如今悬瓠城墙外的土垒其功能似乎和马面类似,但却是尖垒,向外一侧是垒尖,不知有何用意。 尉迟觉得是因为安州军要短期内完成筑垒,所以为了赶工而缩减土方量,将方垒筑成尖垒,然后以垒护城,增加官军攻城时的难度和伤亡。 除了突击建起来的土垒,悬瓠城头设施也有些奇怪,尉迟和将领们用千里镜观察,发现城头上的战棚覆盖面很广,不知对方何来信心和手段,确保这些战棚在投石机的攻击下幸免于难。 战棚,即在墙头搭建的木屋,可以让守军士兵不为箭矢所伤,但这东西在投石机投掷的石块和轰天雷、火球面前,已经很脆弱了。 悬瓠城头的战棚和之前常见的战棚不一样,不像房子,更像低矮的木棚,感觉若是官军倾尽全力用投石机发,这些战棚撑不了几天。 若是别处军队,尉迟只道对方不知投石机的厉害,故而有此可笑之举,可守城的是安州军,是最先使用投石机和轰天雷的军队,对方居然搭建这种战棚,他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异变的悬瓠城墙,并未发现有明显的弩台,似乎隐藏在城头的战棚里,而箭楼(敌楼)的样式有些奇怪,好像只比城头高一些。 城内情景当然看不到,尉迟注意到城外土垒前、汝水支流后挖有壕沟,这倒没什么奇怪的,只是城墙下还有一堵矮墙,似乎是给出城的弓箭手做女墙之用。 莫名其妙的矮墙,莫名其妙的城防,尉迟觉得毫无用处,因为这一切都是在宇文温偷袭悬瓠得手之后,在短短月余时间里赶工弄出来的,所以可以肯定根基不牢。 “敌军仓促间筑垒、加固城墙,其根基不牢,所以我军要先用水攻!” “明日,南寨便组织人手筑坝拦截汝水,回水灌悬瓠!” “水位上涨,已经搭建好的投石机后撤,各军营寨注意避水!” 尉迟斩钉截铁的说道,在场众将均表示赞同,悬瓠城的城墙主体为夯土,安州军仓促间在城外筑垒,主体必然也是夯土,这么短的时间内,夯土肯定不结实,只要用水泡上十余日,墙基、垒基自然就软了。 接下来该做什么做什么,争取尽快将悬瓠拿下。 “悬瓠,对寡人来说不过是囊中取物,然官军若不分青红皂白攻城,只会让悬瓠城中心向朝廷的军民无辜受害。” 尉迟顿了顿,继续说道:“往城中射劝降书,让城中为逆贼裹挟的军民知道,献城者、献冒名邾王之逆贼头颅者,封郡公,邑千户!有活捉冒名邾王之逆贼者,封国公、邑万户!” 第二百三十章 纸布鱼怪梨乱伸 悬瓠城南,汝水下游河段,围攻悬瓠的官军正组织青壮们拦河筑坝,此时的汝水水量依旧充沛,只要筑坝成功,迅速上涨的河水可以回灌悬瓠,使其化为一片泽国。 引水灌城的战法,数百年来屡见不鲜,既有成功也有失败,失败战例之中最出名的是当年梁国欲进攻魏国寿阳,于寿阳淮水下游筑浮山堰回水灌城,结果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历时两年筑成的浮山堰溃决,祸害下游的无数梁国百姓。 而同样是进攻寿阳,也有成功的例子,那就是十余年前陈国北伐齐国,名将吴明彻率兵围攻寿阳,于淝水筑坝回水灌城。 寿阳为河水浸泡,守城齐兵多腹泻,手脚浮肿,死者十之六七,战斗力锐减,寿阳终为陈军所克。 但同一个人、同一种战法,在另一场攻城战中却失败了:十一年前,齐国灭亡,本为盟友的周、陈两国随即爆发战争,吴明彻率陈军进攻周国所据淮北徐州,筑坝灌水淹彭城,却为周国援军所败,吴明彻兵败被俘。 同样的战术,不同的结果;同一个人用同样的战术,也会有不同的结果,问题出在哪里? 在于如何阻援,在于如何成功筑坝,而这两个问题,对于如今的官军来说都不是问题,盘踞悬瓠的逆贼孤立无援,其最近的据点是申州平阳,两地相距两百多里,无法互相呼应。 另一处较近的据点是息州宋安,距离悬瓠也有两百余里,盘踞宋安的逆贼为扬州军所逼,无法北上增援悬瓠。 当年围攻寿阳得手的陈军,兵力十余万,而围攻彭城失败的陈军,兵力不过四五万,如今围攻悬瓠的官军有十余万,怎么都不会怕逆贼援军来解围。 而在汝水筑坝,难度比在淮水筑坝容易得多,官军也不是第一次以筑坝回水的方式进攻悬瓠,当年隋军盘踞悬瓠,双方就围绕下游筑坝之事展开激战。 此时此刻,汲取数次围攻悬瓠经验教训的官军已经做了万全准备,青壮们在汝水两岸堆土筑坝截流,又有大量士兵在现场严阵以待,提防城中逆贼派人泅水袭击筑坝工地。 光这样还不够,官军打造许多木船,在筑坝工地上游数十步搭起浮桥,熟悉水性的士兵手持钩拒、长矛、水桶、唧筒在桥上守候,提防上游悬瓠释放火船袭扰筑坝工地。 为了确保筑坝成功,官军做了万全准备,投入青壮数千人,直接在汝水两岸旷野掘土、运到河边筑坝,坝址位于官军南寨上游附近。 与此同时,还要在汝水两岸旷野筑长围,以便围住上涨的河水,用拦河坝导流渠的水门控制水位,确保能将悬瓠浸泡在水里,而官军的四处大营却不受影响。 因为投入的人力物力充沛,修筑堰坝以及长围的工程进展很快,开工没几日,岸上长围修筑完毕,而拦河堰坝渐渐合拢。 其间悬瓠逆贼多次垂死挣扎,试图放出火船袭扰筑坝工地,全都被浮桥上的官军士兵拦截、扑灭,而现在堰坝即将合拢,才是最关键的时刻。 堰坝合拢处的水流湍急,扔下多少石头、土袋都会被冲走,官军工匠打造十余艘大船,要在其中装满石块、泥土,准备将船划到合拢处沉入水中堵口。 这也是当年官军在悬瓠下游筑坝的成功经验,汝水两岸旷野有取之不尽的泥土,所以堰坝合拢是迟早的事,但为了确保一次成功,准备用来堵口的大船是之前所用船只数量的两倍。 汝水东岸取土场,许多青壮挥舞着锄头、铁铲挖土取石,又有许多青壮将装满泥土、石块的箩筐挑起,向筑坝工地走去。 这处取土场原本是一大块平地,如今却变成了一个大坑,若是接连几日暴雨的话,土坑就会化为深可没人的湖泊。 取土场的范围不断扩大,东北边缘地带,一名青壮挥动锄头往地上一锄,只听一声闷响,锄头似乎锄到了硬物,一开始他只当是石头,可渐渐地发现不对劲。 地里的东西,观其材质确实是石料,但形状很光滑,似乎为人工雕琢之物,又有几名青壮来帮忙,渐渐地将这玩意周围的泥土刨开,最后发现地里埋着的竟然是一尊石像。 许多人围上来看着这尊石像议论纷纷,大家一开始认为这是一尊佛像,但随着石像上的泥土被人渐渐清除,围观者发现形制和常见佛像不同。 不是佛像,似乎是守墓石人,一想到这里大家都觉得晦气,不过取土场里已经接连挖出过人骸骨,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 反倒是由于这石像疑似守墓石人,引来了官军士兵:有守墓石人,那就意味着有墓,而且这个墓的规模不小,说不定墓主身份不低,那就是说陪葬品不少。 陪葬品大多是一些金银珠宝或者大量铜钱,虽然死人的东西有些晦气,但这些东西值钱也是事实,反正转到别处用,谁会知道这玩意是陪葬品? 所以这些陪葬品都归官府所有,谁也不许拿! 官军如是说,看着那些明晃晃的刀锋,青壮们默默的点头,不过事情很快有了转折,因为当石人外表被彻底清理干净后,大家发现这石人是独眼。 用独眼石人来守墓?这是什么邪门的墓?要是挖开之后,会不会有妖魔鬼怪跑出来害人? 就在青壮们心中惴惴之际,又有了新发现:石人身上刻着字。 这年头绝大多数百姓都是文盲,刚开始不是没人发现石人身上有“花纹”,但他们真的以为这只是花纹而已,是维持现场秩序的军吏认出了这些花纹是什么“小赚”。 青壮们不知道石人能如何做买卖“小赚”,都关心的是上面写了些什么,那军吏见大家眼巴巴的看着自己,有些小得意。 难得有机会出风头,他捻着胡须、瞪大眼睛看着石人,断断续续将其上“小赚”念出来: “莫、道、石、人、一、只、眼...” “挑、动、悬、瓠、天、下、反...” 最后一个字刚念完,那军吏就后悔了,周围鸦雀无声,不识字的青壮们面面相觑:这...这石人不吉利啊!! 未等大家开始议论,在场将领高声呵斥:“子不语怪力乱神!大家莫要东想西想!” 这话不说还好,说了更是火上浇油,本来有许多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甚至远一些的都听不到军吏念字的声音,现在倒好,都知道不对头了。 纸布鱼怪梨乱伸? 许多人听到这莫名其妙的话,只道是河里有“纸布鱼”和“怪梨”乱伸头,也就是河里有妖怪,不由得交头接耳起来。 发话的将领见自己文绉绉的话没效果,索性直截了当喊起来:“这...这是逆贼...这是逆贼预先埋下的石人,上面刻着字,就是要造谣惑众!” “快,把石人砸了!!” 几个青壮很快便拿来大锤,抡了几下将石人当众砸烂,这种晦气的东西本来应该扔到别处,但众目睽睽之下这样做反倒显得心虚,于是石人的碎块被运到木船上,和其他木船一道堵口。 虽然官军三令五申不得造谣传谣,但“河里有纸布鱼、怪梨乱伸头,大家要小心”的说法依旧不胫而走,很快传遍筑坝工地,许多人心中惴惴,却不敢吭声。 河里有纸布鱼和怪梨,被其拖下水去怕是要丢了性命,但监工手里的鞭子抽在身上也会让人疼个半死,官军手中的刀也不是摆设,所以青壮们依旧老老实实干活。 好容易填满将近二十艘大船,由水性极佳者将其驶向堰坝合拢处两侧,堰坝两端聚集大量青壮,准备好无数装满泥土和石块的推车,就等着堵口。 现场指挥的将领,命水工仔细观察合拢处水情,待得时机一到,号角声起,十余艘大船同时在堰坝合拢处沉没,与此同时,堰坝两侧青壮奋力将推车推入面前激流。 水声轰鸣,堰坝缺口越来越小,与此同时导流沟渠的水门开启,以减轻合拢处的水流冲击,堰坝上人来人往,无数的推车满载着泥土、石块,被人推入激流之中。 在如潮的欢呼声中,堰坝终于合拢,随着越来越多的土方倾倒入河,堰坝越来越结实,导流沟渠的水门合上,汝水被拦腰截断,水位渐渐上升。 堰坝上依旧人头攒动,青壮们忙着加固堰坝,而将领们见着水位上涨,抬头看向远处悬瓠城不由得喜上眉梢。 看你们能熬多久! 。。。。。。 河水上涨,已经逼近城墙,悬瓠城南墙头聚集大量将士,西阳王宇文温位列其中,和将士们看着面前汪洋不发一言,远处一条拦河坝跃入眼帘。 铜铃声起,人群之中分开一条道路,一名身着道袍、跣足披发的道士走向城头法坛,他一手提着七星剑,一手摇着铃铛,身后跟着八名名童子,分成两列,手捧香炉、铜盆、、蜡烛、黄纸等物品。 还有一只公鸡。 道士踏七星步登坛做法,先斩鸡头,以七星剑沾鸡血,在黄纸上画符,然后焚香祷告,摇响铜铃,以剑穿符纸在烛上点燃。 时西北风大作,道士口中念念有词,提着七星剑手舞足蹈,燃烧的符纸随风飞扬,看得在场将士一言不发。 自愿留守悬瓠的骨仪,看着眼前情景眉头紧锁,随即向一旁西阳王宇文温进言:“大王,子不语怪力乱神,守城须靠全军将士上下齐心,何故行此荒诞之举?” “无妨,无妨,呵呵...” 宇文温笑眯眯的答道,不做太多解释,看着眼前那跳来跳去跳大神的道士,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看到自己就是那道士,即将出个大风头。 按照最初的剧本,本是该他上。 豫州州治悬瓠为十万大军所谓即将沦陷,面对这样的危机,西阳王宇文温站了出来,为了保护自己的霸业梦想,他所能做的事情就是...成为神仙! 在众目睽睽之下,使当年诸葛孔明借东风的超级拉风场景再现,将“多智近妖”的名声刷爆,这可是难得的一次机会。 奈何,奈何... 宇文温如今是郡王,是一个“主公”,而不是谋士,主公的名声与谋士的名声有区别,谁敢想象刘备跣足披发、身着道袍登坛作法借东风? 诸葛孔明作为谋士可以“多智近妖”,作为主公的刘备若是“多智近妖”,到时候还有谁会来投奔他? 当然,这只是考虑之一,宇文温的另一个考虑就是一旦作法失败,那可真是当众打脸,脸皮都没了,所以,需要有个倒霉鬼挺身而出。 一旦作法失败,那就借倒霉鬼人头一用! 宇文温在心中唏嘘背锅侠的凄惨命运,王道士也在心中苦叹自己的凄惨命运,此时此刻他在城头当着这么多将领作法,一旦失败,那就完了。 他是一个炼丹的游方道人,听闻山南黄州西阳“五庄观”有机缘,便跋山涉水南下,路过悬瓠时却被兵灾波及,困在城里出不去。 作为一个道士,不该参与尘世纷争,但城破之日,玉石俱焚,王道士困居悬瓠,静静等着自己人生旅途的终结,然后决定他命运的人来了。 一把刀,插在破旧的食案上,另一边放着些许碎银。 要么死,要么上城头登坛作法,像模像样就行。 还能选么?不能。 所以,王道士在悬瓠城头战战兢兢挥舞着七星剑,口中念着走调的咒语,为着保命而“翩翩起舞”。 李允信等一众安州军将领看着眼前一幕,有些摸不着头脑,按说西阳王行事有时莫名其妙,大家都见怪不怪,但奇怪到请道士做法退敌,就有些诡异了。 西阳王行事如此荒唐,杞王也不管管? 想是这么想,说是不会说的,大家决定待会万一道士作法失败无法退敌,绝不能在面上表现出来,免得西阳王当众出丑后破罐破摔,闹出什么事就不好了。 人群边缘,西阳王府中尉张鱼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又看了看那做法的道士,不着痕迹的向旁人做了个动作,那人漫不经心靠着女墙,见没人注意自己,将手伸出女墙之外。 王道士跳得筋疲力尽,好歹到了尾声,顾不得所谓“做法失败”,心一横,咬破舌尖,将鲜血喷向手中七星剑:“法毕,令起!!” 话音刚落,女墙边上那人手一松,手里握着的石块落下城墙,砸在一个小木屋顶上。 有几人鬼鬼祟祟的蹲在小木屋里,面前是几个大木桶,上面连着漆包铁线,而其中一人听着屋顶有动静,看向同伴,见得大家点点头,他紧握起爆器把手,然后用力向下一按。 原电池供电的电路接通,电信号沿着埋在地里的电线向下游传去,那里是敌军拦河堰坝所在地,也是当年周军筑坝回水灌悬瓠的旧址,已预先埋着大量轰天雷。 城头,杨素捻着胡须、眯着眼睛看向远处敌军堰坝,他实在搞不懂宇文温弄个道士作法有何深意,这种荒唐的举动除了败坏名声,根本毫无益处。 他不认为宇文温脑子有问题,但实在想不通对方为何行事如此荒唐,如今道士作法完毕,他倒要看看效果如何。 正纳闷间,前方传来轰鸣声,杨素定睛一看,随即面色苍白:汝水上的堰坝,不知何故发出巨大的声音,瞬间便垮塌了。 堰坝原本已将河水拦截,水位明显上涨,此时忽然溃决,大量河水猛地一冲,连带着坝上、两岸的青壮以及士兵,都被滔滔大水吞没,看人数怕是不低于一千。 看着眼前情景,杨素差点把自己的胡子揪下来,看看坛上那道士,再看看谈笑风生的西阳王,觉得自己脑子好像乱成一团浆糊。 这...这怎么可能!! 第二百三十一章 不要紧,这是技术性调整。 悬瓠下游汝水两岸,筑坝工地上人来人往忙得热火朝天,青壮们肩挑背扛将大量泥土和石块运上堰坝,两岸堰坝对进,眼见着又要到合拢的关键时候了。 数日前官军筑坝拦截河水,堰坝成功合拢后使得上游水位高涨,眼见着就要将悬瓠城泡了,结果堰坝忽然溃决,大水将坝上以及两岸临河的青壮、士兵卷走,伤亡超过千人。 有的人被大水冲到下游十余里侥幸生还,还有的迄今下落不明,也不知是生是死,噩耗传来,军营里哭声一片。 拦河筑坝,就怕堰坝吃不住水流的巨大力量溃决,但即便已经失败了一次,还得再来一次,因为官军对悬瓠志在必得,无论伤亡如何,都要拿下悬瓠。 上次监督筑坝的将领被打了一百仗,此次官军调动更多的人手和物资来筑坝,并且三令五申所有人不得造谣传谣,一经发现不问缘由当场砍头。 谣言说的是什么? 有人在河边取土场挖出一个独眼石人,上书“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悬瓠天下反”,据说河里有“纸布鱼”和“怪梨”乱伸头。 所以就是这两个妖物,使得刚筑好没多久的堰坝忽然溃决。 虽然官军严禁大家造谣传谣,但这个说法依旧传遍了营地,如今正在汝水河畔筑坝的青壮们心中愈发惴惴,但不得不硬着头皮做事。 这一次没再挖出独眼石人或者其他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堰坝合拢在即,现场准备了三十多艘船来堵口,除了满载泥土、石块,还有几艘船装着沉甸甸的铁料。 许多在家乡只用过木犁犁地的青壮,见着这么多铁料不由得心痛起来:木犁耕地的艰辛,谁用谁知道,这么多铁,可以打出多少副铁犁啊! 很多人想不明白,为何官军要如此浪费,把这么多铁往河里扔,那就和往河里扔钱差不多,不过有一些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人却有独特见解: 河里的妖物怕铁器,所以官军投铁料筑坝,就是要镇住河妖,河妖有很多种,“纸布鱼”和“怪梨”应该也怕铁器。 之前官军就是因为舍不得投铁料,才让汝水里那两个妖物兴风作浪,弄垮了堰坝,夺去上千人的性命,此次可再不能省了,不然大家还得倒霉。 这样的说法很快便流传开来,在筑坝工地忙活的青壮们闻言心定了许多,如今天气晴朗,正是赶工的好时机,堰坝合拢的时机很快到来,大家做好准备,屏气息声等着关键时刻来临。 堵口的大船纷纷沉没,坝上推下无数装满泥土和石块的推车,人们开启导流渠水门对河水进行分流,一番努力之后堰坝终于成功合拢。 青壮们在堰坝上来来往往不断倾倒泥土、石块以加强坝体,现场监督的将领们心有余悸看着堰坝,心中祈祷莫要在被那河妖给毁了。 悬瓠下游无数人在祈祷堰坝安然无恙,悬瓠城里却有无数人在祈祷堰坝垮塌,西阳王宇文温却没有祈祷,而是直接付诸行动。 此时此刻,宇文温正在悬瓠城城头用千里镜观察下游动静,眼见着对方再度成功拦河筑坝,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西阳王府花费无数资金试图点亮“有线电报”的科技树,奈何技术水平、理论水平太差,有线电报的原型是搞出来了,但距离实用化还很远,搞不好有生之年都无法投入实用。 于是宇文温剑走偏锋,点出了一个科技树分支,那就是电起爆(有线)。 效果还是不错的,实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战术,这个时代的人根本无法理解,很容易吃亏。 所以前几日宇文温成功让王道士施展了一次神奇的法术,将下游敌军所筑堰坝弄垮(炸垮),但预先埋下的轰天雷用过就没了,此次要想再次弄垮堰坝,得用另一种办法。 身后哨声响起,宇文温转过身去,看着眼前几座一字排开的巨大装置,心中热血澎湃,旁边李允信等将领见着这些装置,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宇文氏决战兵器之一,如今已准备就绪,等候发射,给敌人致命一击。 威力巨大之轨道炮,最大射程一里左右,战斗部为超大号轰天雷,威力及射程远超配重投石机所投掷的轰天雷。 当然,这玩意不是后世高科技水准的电磁动力轨道炮,用的是化学动力(火药推进),之所以有如此名字,是因为这装置确实是通过木制轨道来发射超大号轰天雷。 直线、与水平地面呈锐角的木制轨道,一端在地,一端搭在城墙,轨道上有小滑车,车上前端放置战斗部(超大号轰天雷),后面是推进装置(超大号窜天猴),推进装置点燃之后,推动战斗部前进。 在离开木制轨道最高点时,将战斗部加速到最快,然后二者分离,炮弹(战斗部)沿着稳定的“弹道”落向目标,然后为预先设置好的定时装置引爆。 听起来很科幻的兵器,但实际上命中率很差,一里的射程上,落点圆周半径误差超过一百步。 也就是说,一列长度为一百步的横队,用轨道炮瞄准队伍前面第一人,炮弹(战斗部)落下的位置,要到队尾最后一人那里。 战斗部定时装置的准时起爆率为百分之六十,勉强可用,但关键时刻靠不住,所以这玩意实际上是鸡肋,除了少数特殊情况,根本就没什么用,烧钱积累出的无数实验数据,变成压箱底的小黑本。 而现在,就是特殊情况。 宇文温下令轨道炮发射,轨道末端的士兵们点燃导火索,只见一辆小车冒出火光呼啸着前冲,沿着直线形的倾斜轨道向上走。 嘭的一声,小车在轨道尽头失去支撑向下坠落,而炮弹(战斗部)带着惯性向前继续“飞行”,带着宇文温的“美好祝福”和“亲切问候”向前方的拦河堰坝飞去。 然后就在半空中爆炸了,距离城头不过两三百步,距离下游堰坝还很远。 火光四射,声若雷鸣,炮弹如同一个大号烟花在空中绽放,色彩斑斓,而宇文温的脸色也很好看,一众将领见着眼前情景默不作声。 场面极度尴尬,宇文温勉强挤出笑脸,对着李允信等人笑道:“不要紧,这是技术性调整...” 李允信干咳一声,为了保住宇文温的脸面没有说破,只是默默点头,其他人俱是如此,宇文温见状愈发觉得脸上发烫,一把扯过苦着脸的张鱼: “你们怎么回事?捉弄寡人是吧!是不是皮痒了!!” “郎主,我这就去监督!” “监督?当然要监督!一会再出纰漏,你自己坐上去!” 轨道炮共有五组,第一组发射失败,已准备就绪的另四组不得不停下来进行检查,折腾了一会,再次确认准备就绪。 “发射!” 呼啸声中,一颗炮弹带着惯性飞了出去,在空中画了一个优美的弧线,坠入汝水上因为堰塞而出现的一个湖中,激起一道水花。 落点距离拦河堰坝还有一百多步,偏离堰坝中心数十步,接近堰塞湖东岸,似乎如同脱靶的箭矢,完全失去了杀伤力。 然而水花不止一个,那物体居然如同儿童在水面“打水漂”的石子般,接连点着水花在堰塞湖面上前进,径直撞入岸上人群,撞飞几人之后爆炸。 匪夷所思的攻击方式,让在场的军、民都愣住了,而悬瓠方向又依次飞来三个疑似轰天雷,同样是落在堰塞湖上,如同打水漂的石头般点着水花前进。 有两个轰天雷撞入岸上然后爆炸,又有一个轰天雷堪堪掠过堰坝上空,在其下游二十余步之外爆炸,气浪卷着水汽迎面冲来,让许多人头发上布满一层细小水珠形成的“白霜”。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傻瓜都知道是城中守军用奇怪的方式发射轰天雷攻击拦河坝,而这种攻击方式无人可挡,青壮们当场就要如鸟兽散。 现场监工的官军挥舞着皮鞭、长刀,好不容易将场面控制住,威逼青壮们继续加固堰坝,此次筑坝可是花费了大量物资和铁料,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 他们若是放弃了,丞相可是会杀人的! 许多游弋在堰坝附近的快船,原本是防备城中守军乘船过来破坏堰坝,此时都不要命的横在堰坝前湖面上,试图拦截接踵而至的“打水漂”轰天雷。 堰坝上,无数青壮面色惊恐的输送泥土、石块加固坝体,许多人都在祈祷,祈祷方才那种奇怪的进攻方式只是昙花一现。 这只是凑巧,这只是凑巧!! 大家都在用这样的语句安慰自己,许多大盾被扛上堰坝,挡在坝体北面,试图为加固城防尽一些力,而不久之后,城中呼啸声再起,堰坝上军民,惊恐的看着几个黑点向自己飞来。 “嘭、嘭、嘭!” 黑点落在堰塞湖上,如同打水漂时的石子般在水面上跳跃,向着堰坝方向直冲过来,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要么撞入岸上,要么接近堰坝,然后就是大爆炸。 火光闪过,硝烟之中,岸上一片哀嚎,而站在坝上的人们,被面前十余步外水面上爆炸的轰天雷所激起水花淋了一身,不约而同感受到坝体一震。 似乎有一个大锤敲到了刚合拢没多久的堰坝上。 许多人不明白,为何敌方投掷的轰天雷并未直接命中堰坝,坝体怎么会为之一震? 不明白归不明白,堰坝是必须保住的,在声嘶力竭的呼喊声中,无数人聚集在堰坝上加固坝体,而城中呼啸而来的轰天雷数量丝毫不减。 第一波、第二波攻击过后,第三波攻击到来,同样是五颗轰天雷依次落在水面上“打水漂”,而此次都向着堰坝呼啸而来。 前四颗轰天雷都掠过坝体飞向下游然后爆炸,第五颗轰天雷却正好命中堰坝。 一个形如大木桶的物体嵌入坝体表层,虽然这玩意没有爆炸,但周围许多人都吓得双腿一软坐在地上,正在他们觉得侥幸,认为这是一个熄火的轰天雷时,有人听到大木桶里面传来“滴滴答答”的声音。 一名士兵率先反应过来,高声嚎叫着:“愣着作甚!还不快把它搬...” 话未说完,一声巨响过后,火光和烟雾将他们笼罩,坝体明显震动,随即有数道水流从堰坝外侧坝体喷涌而出。 “有决口了!快跑...啊!” 试图逃命的青壮,被官军士兵砍翻数人,其他人见状不敢逃跑,只得咬紧牙关去堵口,而悬瓠方向沉寂片刻,第四轮攻击随后到来。 有三颗轰天雷打着水漂往岸上冲去,另有两颗轰天雷命中了坝体,硝烟散去,坝体颤抖着,裂痕越来越大。 “中了!又命中了!!!” 悬瓠城头,欢呼声起此彼伏,将士们看着己方装置发射的轰天雷命中下游堰坝,不由得欢呼雀跃,人群之中,宇文温欣慰的摸了摸自己颔下小胡须。 他烧钱烧出来的轨道炮,实际是个连鸡肋都不如的垃圾,但钱已经烧了,总得废物利用,轨道炮命中率低,射程不远不近,该如何废物利用呢? 尘封的记忆再度开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战争,为他提供了灵感,那就是鲁尔大坝被“圆捅”炸弹以打水漂的方式击破之战例。 所以,宇文温在烧了许多钱后,对轨道炮进行了“技术性调整”,改变了这玩意的假想目标。 轨道炮唯一可靠的用途,就是守城时攻击城外堰坝,敌军若筑坝回水灌城,必然在城外形成一个巨大的堰塞湖。 轨道炮的炮弹(战斗部)为圆桶状,结构经过特别加强,横置后由一定装量的火药推进装置发射,然后以抛物线落在堰塞湖水面上,被强大的惯性带动,如同打水漂的石子般跳跃前进。 这样的攻击方式,让轨道炮的射程超过一里,而据此做了无数次实验后,宇文温手中小黑本已经记有各项技术参数,在特定时候可以让轨道炮派上用场,投入实战。 所以,敌军筑坝回水灌悬瓠,必须要再吃一个大亏,若不是上游敌军营寨距离有些远,又怕自己妻儿也在营中,宇文温真想搭建轨道炮,对上游敌军大营来个“炮击”。 巨大的轰鸣声响起,宇文温循声望去,却见下游的堰坝,在己方轨道炮的第六轮攻击下终于溃决,大水将堰坝吞没,也不知会有多少人命丧其中。 宇文温激动得握拳一挥,这一动作被人群一旁的杨素看在眼里。 他看看宇文温,又看看下游的惨状,右手也不由自主紧握然后轻轻一挥。 赌对了,我赌对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鼓上蚤 悬瓠城北,自北向南流淌的汝水分为左右(东西)汊,分叉口与悬瓠城北郊形成一个水湾,其间城外陆地约有数顷,上有栗树成林,故而水渚名为栗洲。 栗树郁郁葱葱,林中有栗堂射,平日里是悬瓠城中官员及才俊之士游玩之地,不过此时栗洲上栗树已被砍伐一空,栗堂射为结实的护城垒所取代。 垒上,一处刚搭好不久的法坛,跣足披发的王道士正挥舞着七星剑做法,垒后城头,许多将士正在围观。 上一次这位“王道长”做法,隔空将悬瓠下游的敌军堰坝弄垮,如此神通让许多人目瞪口呆,虽然敌军第二次筑坝后,是官军用奇特的装置将其摧毁,但大家依旧对王道长充满信心。 城外敌军的投石机早已撤得远远的,此时城外野地上也没有什么其他敌军兵器,不怕被攻击,所以悬瓠城头现在是人山人海,大家都在等着,等着再次见证奇迹。 围观人群中,西阳王宇文温正在走神,他拿着千里镜望向北方,那是汝水上游数里外,一座拦河堰坝已经完工,其下游的汝水河段已经断流,由此可知上游堰坝正在蓄水。 敌军接连两次想在悬瓠下游筑坝回水灌城,结果都被宇文温使出手段把堰坝弄垮,死伤应当不下数千人,然而敌方依旧没有放弃水攻的想法。 于是不惜动用大量人力物力,在上游筑坝蓄水,然后放水冲城。 同样是水攻,‘灌’和‘冲’是不同的思路,‘淹’类似于温水煮青蛙,而‘冲’则是来个一波流,直接将以夯土城墙作为屏障的城池冲垮。 要多大的水量才能将夯土城墙冲垮?这是一个物理学问题,但对于实战来说,不需要计算出精确结果,反正只需筑坝拦河尽可能蓄水,看着差不多了就决堤放水。 天下各地的城池若有城墙,绝大部分是夯土墙体,如果忽然爆发的大水水量够多、冲力够强,夯土城墙是很有可能被大水冲垮的,甚至连日大雨之后,夯土城墙也会垮塌。 而即便夯土城墙顶得住大水冲击,城门却未必受得了,除非守军一开始就把城门堵死,否则仅凭城门很难挡住大水的冲刷,然后城里被大水冲得乱七八糟,化作泽国。 然而若只是蓄水冲城,宇文温倒不怕,因为他对加强过的悬瓠城墙有信心,但问题是对方的打算应该是既冲又灌,那就得想办法化解了。 引水攻城,工程量不小,而宇文温连续两次让下游堰坝溃决,敌军依旧不死心,不但在上游筑坝,而下游同样也在筑坝。 只是筑坝地址向下游挪了二里,远远避开宇文温的“轨道炮”攻击范围,与此同时,重新加强和延伸了长围,这长围如同一个圆圈,将悬瓠包在圆心处。 一个周长数十里的长围,其工程量肯定不小,宇文温十分佩服丞相尉迟,对方如此执着用水攻以减轻士兵伤亡,真是颇有爱兵如子的行事作风。 当然,对方或许想的是要活捉他,所以宁愿多花时间筑坝筑长围,先在上游蓄水然后决堤放大水冲城,然后下游堰坝将河水兜住,来个灌城。 到时候悬瓠就是一个泡在水里的土堆,迟早有一天会泡烂。 悬瓠城墙被泡烂、倒塌的那一天何时会到来? 很久,至少要数月时间,而尉迟耗得起么?耗不起。 敌军筑长围所用土方,是来自于几乎同样大小的一圈壕沟,这壕沟即能防止悬瓠守军突围,也能防止外来援军破围入城。 而将挖壕沟所得土方直接在一旁堆堰坝筑长围,那叫做顺便。 宇文温觉得尉迟如此折腾,是为了求稳,不是为了长期对峙耗上几个月。 十万多战兵蹲在豫州数月一动不动,别的地方怎么办?把这些士兵尽快投入潼关战场,攻入关中,亦或是进攻方城,攻入山南荆州,不比蹲在悬瓠钓几个月的鱼划算? 宇文温觉得,敌军之前接连两次在悬瓠下游筑坝,应该确实是打算要回水灌悬瓠,泡上十天半月将夯土城墙泡软,到时候砸起来就容易许多。 但接连两次失败后,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多月,如今又同时在上下游筑坝,再泡上半个月,那就是一个多月时间过去,宇文温倒是不在乎,可尉迟会不在乎? 回水灌城把城墙墙基泡软,效果何时出来说不准,若尉迟一方第一次筑坝就成功,尽可以泡上一个月再一鼓作气攻城。 可现在已经耽误了半个月,再泡上一个月,万一效果不佳,徒费人力不说,还浪费了宝贵的时间。 宇文温如是想,他不觉得尉迟会犯这种错误,随即借助千里镜观察北面,那里除了拦河坝,地势较高处还有敌军大营,那里应该就是中军大营,尉迟如果亲临围城战场,大概会在那里坐镇。 就是不知道,尉迟炽繁和宇文维城会不会在那里。 宇文温想到妻儿便有些走神,但现在不是东想西想的时候,如今对方大营距离悬瓠有些远,千里镜不能帮助宇文温看清楚营中细节。 如果只是看旗号,宇文温没发现天子旌旗,所以他的妻儿应该不在营中。 视线扫过规模庞大的营寨,宇文温看不出敌军营寨附近有什么异常,他所处的悬瓠城墙虽然高,但对方营寨的地势也很高,所以无法看到营寨北侧的动静如何。 那里应该已经形成了一个堰塞湖,而湖面上,应该有船只。 换位思考一下,宇文温觉得若是自己水攻悬瓠,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筑坝、筑长围之后,绝不会坐等大水冲垮悬瓠城墙,而是要再“加点料”。 料是什么?满载轰天雷的战船。 掘开堰坝放水,飘在堰塞湖上的战船顺流而下向悬瓠冲来,此时的水位会很高,所以船只可以轻易靠近悬瓠,只要舍得冒险,这些战船可以直接逼近悬瓠城墙。 驾船的死士点燃轰天雷,然后“轰隆隆”过后,悬瓠城墙在水压和爆炸的双重作用下垮塌,搞不好还是大面积垮塌,届时大水破口而入,将悬瓠化为泽国。 这么大一场水,可以浸泡城里大部分地区,粮草被淹,迟早要发霉。 宇文温觉得若换成自己实施如此战法,还得加注来个豪赌:冲锋战船满载轰天雷,紧随其后就是满载士兵的战船,趁着城墙破口、大水灌城,直接冲进城里来个强攻,打得守军措手不及。 这种战法极其冒险,因为堰坝溃决时水流湍急,战船经过溃口时很容易翻船,而冲到悬瓠城下时也极有可能翻船,但只要舍得投入兵力,一旦成功,绝对会一击制胜。 所以悬瓠守军此时要做的,就是用沙袋堵上各处城门,然后防御大水冲击城墙,最关键的是防御敌军士兵乘坐战船趁机攻城。 放下千里镜,宇文温看向面前的法坛,见着十分卖力“作法”的王道士,他干咳一声,一旁的张鱼随即挤出人群,向城墙内侧凉棚旁候着的几个人喊了几声“让他们上来”。 锣鼓声响起,城头上将士们循声望向登城台阶,随即目瞪口呆:城墙下凉棚里有两个怪物走了出来,拾阶而上。 那两个怪物一边走一边左右跳,看上去像是跳傩戏的神汉,只是一般跳傩戏的神汉都是戴着面具而已,而这两位,好像是人穿着全套戏服扮成怪物。 一个怪物像鸡,虽然脖子长了些、模样奇怪了点,但大家还是勉强能认出这是一只怪鸡。 然而另外那一“坨”是什么玩意? 众目睽睽之下,怪鸡旁边的那一“坨”玩意正在拾阶而上,此物形如大鸡蛋,只是身上有五道彩环,然后有一对大得夸张的眼睛,全白的眼泡,小小的瞳孔。 宇文温见着这两个玩意走上城头,心中充满了恶趣味,他为了把王道士作法退敌的场面搞得隆重些、热闹些,特地弄出了两个“吉祥物”来助兴。 一个是“惨叫鸡”,另一个是.... 我连二胡卵子都请来了,你们还想赢?! 。。。。。。 汝水上游,北寨,上涨的河水已经逼近营寨边缘,不过此时水位已经不再上涨,因为河水已经没过拦河坝的顶端,而拦河坝的北面,原本的低洼地带此时已是一片汪洋,形成了堰塞湖。 许多艘战船停泊在堰塞湖面上,排成数排,前排的船只里,除了驾船士兵,船舱还堆满轰天雷;后排的船上有大量披坚执锐的士兵站着,身边除了武器,还有长棹、钩拒和竹篙。 无论是哪艘船上的士兵,此时手中都端着一碗酒,酒香四溢,不是那种掺了大量水的假酒。 一艘快船缓缓驶来,在船阵前方停泊,丞相、蜀王尉迟全身披挂站在船头,手中端着一碗酒,向着面前士兵们致敬:“壮士们!寡人与天子静候捷报!” “某等愿为国效命!” “来,干了这碗酒!今日一战破城!” “干!!” 所有人都将碗中酒一饮而尽,随后将碗往甲板上一摔,尉迟所乘小船驶向岸边,待他登岸之后,营寨里鼓声大作,现场气氛渐渐紧张起来。 堰坝底部有几处水门,上面连着铁索,而铁索延伸到两侧岸上,随着一阵号角声响过,岸上士兵奋力拉着这些铁索,水门猛然打开,河水喷涌而出,巨大的冲力将坝体冲出裂缝,裂缝越来越大。 “轰隆”声中,耗费巨大人力物力建成的堰坝溃决,大水呼啸着喷出溃口向下游汹涌而去,堰塞湖面上的战船随着水流向前移动,船上士兵划动长棹,让队形变成纵队,准备依次通过溃口。 第一艘船率先驶入溃口,湍急的水流使得船身颠簸不已,船上士兵努力把住船向,避免船只在溃口处打横。 船头率先探出溃坝形成的瀑布上方,就在旁人以为此船顺利出瀑布时,内外水位高差导致船头猛的下沉,整艘船向前一“低头”,扎入大水之中。 整艘船都扎进了水里,片刻后大量船只残骸浮出水面,连着不知生死的船上士兵们一起被大水卷着向前冲。 没多久,第二艘船驶出溃口处瀑布,同样是船头向下一沉,然后前半截船身扎入水中,就在两岸围观的人们发出惊呼声时,船头上浮,整艘船完完整整的飘在水面上。 船上士兵东倒西歪、浑身湿透,但都还在甲板上,因为他们已经用绳索将自己和船只捆在一起,船在人在,船沉人亡。 作为死士,他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堰坝溃口,他们要驾船出溃口,这是第一道难关,而接下来,就是冲到悬瓠城下,跳水逃命之前,引爆船上满载的轰天雷,将悬瓠城墙炸垮。 轰天雷爆炸,城墙垮塌,大量的河水沿着破口涌入城里,那一瞬间他们可能会被河水卷着往城里流,那很危险,但即便因此死去,也在所不惜。 丞相已经许诺给他们的家人发放三倍抚恤,还免去三年租调,所以,死又如何? 两岸传来欢呼声,那是围观的将士们为死士顺利出堰而欢呼,而随着堰坝内外水位高差的缩小,后续船只大多顺利出堰,被汹涌的大水托着,向下游悬瓠冲去。 高地上,丞相尉迟看着一艘艘战船平安冲出堰坝溃口、向着远处悬瓠城冲去,不由得握紧双拳,心中期盼不已,他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才完成这一战术构想,只盼今日便能攻破悬瓠。 即便今日拿不下,也要让悬瓠城防濒临崩溃! 。。。。。。 大水铺天盖地呼啸而来,如同重锤一般砸在悬瓠城墙上,阴世师站在悬瓠北侧城头,感受着脚下震动,面上虽然镇静,但心中却忐忑不安。 夯土的城墙,能承受住如此冲击么?若顶住了冲击,在接下来的长期浸泡之中,城墙会垮塌么? 他第一次亲身体验水攻的威力,看着眼前的大水,说实话有些脚软,不是阴世师胆小如鼠,实在是因为他不会游泳。 不会游泳的人,对于水有一种不可抑制的恐惧感,但阴世师没打算离开城头,因为他丢不起那个人,而就连西阳王也亲临城头稳定人心,他哪里有脸退缩。 面对如此惊心动魄的场景,阴世师有些惴惴,但更多的是热血澎湃,留下来守悬瓠的人,连死都不怕,哪里会怕大水! 正是热血沸腾之际,喜庆的锣鼓声将严肃气氛弄得尴尬不已,阴世师无奈看向前方高垒上的法坛,那位王道长正在努力作法,而两个“妖怪”在旁边跳来跳去,动作滑稽,让人哭笑不得。 那只怪鸡倒也罢了,另一只怪蛋在法坛旁边扭来扭去,如同一只鼓上蚤,许多人看了都人俊不俊,大水袭城给人们心理带来的巨大压力瞬间消散。 太荒唐了,居然靠着这种把戏退敌! 阴世师如是想,那日王道士作法破坏敌军堰坝,他不在现场,所以不相信对方的神通,后来西阳王用什么“轨道炮”击破低聚堰坝,他倒是佩服得紧。 结果今天西阳王又把王道士请上城头作法,阴世师要看看所谓的神通到底如何神奇。 正当他仔细观察之间,忽然看见前方也就是上游水面上驶来许多战船,他只是愣了一下,便想通了其中关键:敌军借着大水袭城之机,乘坐战船攻城! 许多将士也发现了这一情况,正高声呼喊“敌袭”之际,法坛上作法的王道士忽然嚎叫起来:“法毕,破敌!” 话音刚落,在一旁扭来扭去的怪蛋忽然滑了一跤,骨碌碌往旁边一滚,差点滚下高垒,那怪鸡赶紧去拉,挣扎了一番之后,怪蛋好歹站了起来。 如此滑稽的场景,再次把城头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西阳王宇文温见状干咳一声,作胸有成竹状。 不远处的一处城头掩体,王府中尉张鱼鬼鬼祟祟的转了进去,里面有几个人已经准备就绪,透过观察窗口看着城外高涨大水。 水面上,突兀的出现许多漂浮物,每个漂浮物的模样大体相似,只是颜色有些不同。 每一个漂浮物,就是一个特制的轰天雷,代号“锚雷”,预先布置在城外埋于地表,若发大水能飘起来,有绳索锚住又不会漂走。 锚雷是电起爆,防的就是有敌船借着大水逼近城墙搞“轰隆隆”,而城头上各处掩体里,控制这些锚雷的人足有三十多个之多。 一人一雷,专线起爆,绝对不会看走眼! 张鱼透过小窗口看向水面,有些紧张的问:“如何,不会搞混吧?” “头儿,绝对不会!” “头儿,那些锚雷相互间都有绳索连着,只要船从中间过,必然带动锚雷挂到两舷,届时把开关一合,一个都跑不掉!” “你们省着点用啊...城里火药可不多,下一次可不一定能再凑出这么多锚雷了,能省就省...” 张鱼絮絮叨叨说着,他不是抠门,实在是因为“轨道炮”消耗火药太夸张了,而“锚雷”也不遑多让,为了确保长期守城所需,他们必须省着些用火药。 虽然之前安州方面竭尽全力运来火药,但悬瓠城里备下的存量,还是不够充足,这些锚雷,同时还肩负着“地雷”的重任,基本上用一个就少一个。 然而没人有空理他,一个个都瞪大眼看着水面上靠近的敌军战船。 外边,阴世师看着法坛上不断做投掷动作的怪蛋和怪鸡,真想冲上去将其一把扯下来,但是他又不能这么做,只能默默拿起弓箭,准备向逼近城池的敌军战船放箭。 一艘战船当面冲来,距离城池不过百步,就在阴世师弯弓搭箭之时,那船右舷忽然爆炸,一股水柱冲天而起。 忽如其来的爆炸,让那艘船很快倾斜,然后沉入水中,阴世师如同见着鬼一般目瞪口呆,没过多久。另一艘驶向城头的敌军战船,又被水中莫名其妙的爆炸击沉。 阴世师木然的看向法坛,怪蛋和怪鸡依旧在做投掷动作,他无法相信自己亲眼所见,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不可能! 第二百三十三章 水在烧 悬瓠城外一片汪洋,烈日暴晒下,水汽蒸腾,无数大小战船航行在水面上,如同密密麻麻的蚂蚁,向如同糕点般的悬瓠城围去。 逆贼占据悬瓠,接连击败官军,天子御驾亲征,丞相领兵直扑悬瓠,誓要收复失地,将逆贼斩草除根。 而丞相爱兵如子,为了减少士兵伤亡,一开始用的是水攻之策,然而在悬瓠下游两次筑坝均以失败告终,伤亡数千人,却未能伤到悬瓠逆贼分毫。 官军又同时在悬瓠上游、下游筑坝,然后掘开上游堰坝放水冲城,还派出死士乘船攻击悬瓠城墙,结果不知悬瓠逆贼使出何种手段,竟然将死士们所乘战船一一击沉。 接二连三的失败,并未让官军气馁,决堤放水攻城之策,虽然未能冲垮悬瓠城墙,但事先筑好的长围和下游堰坝,将大水牢牢兜住,使得悬瓠城外旷野化为湖泊。 大湖的水深足以行船,而官军早已打造了大量战船,除了快船之外还有楼船,若能将楼船驶近悬瓠城墙,楼船顶层甚至比城头还要高些。 故而借着大水围城,官军将士乘坐战船出战,要同时从四个方向进攻悬瓠,以便早日攻入城中,清剿逆贼。 官军将士大多不习水性,但豫州地区河流众多,多有百姓行舟在水上讨生活,故而此次以船载兵攻城,官府征发了大量百姓充当船夫来驾船。 此时此刻,向悬瓠进发的大小战船中,棹手们挥汗如雨,伴随着激昂的鼓声,整齐划一挥动长棹,让所处船只快速向前行驶。 船分大小,速度也分快慢,船身狭长、两侧长棹数十根的快船,如同蜈蚣般在水面上快速行进,而船身庞大,上有三、四层高楼的楼船,则如同老牛般在水面上不紧不慢的前进。 楼船上各层船舱里,许多士兵扶栏而立,水上行船难免颠簸,许多人觉得有些头晕,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晕船,毕竟他们之中许多人不会游水。 但这不是畏战不出的理由,战场上军令如山,既然将军们下令出击,那就没有后退的余地。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许多不会水的士兵还是有些惴惴,毕竟不会水的人见着深水心就慌,更别说从没坐过船的人,在摇摇晃晃的船上走都走不稳。 士兵黄三便是其一,他和许多同袍一般,一手紧紧抓着栏杆,生怕自己不小心滑坠入水中,虽然船上船夫多,就算落水也会马上被人捞起来,但他依旧不敢掉以轻心。 官军筑坝蓄水灌城,城外水深足以没人,黄三觉得自己即便会游泳,但身上还穿着铠甲和兜鍪,掉到水里也撑不了多久,所以还不如来个痛快的,被人射死都好过淹死。 当兵就得刀头舔血,若不是家里穷得响叮当,黄三才不会来当兵,但是既然已经当了兵,那就得玩命。 命不好就死在战场上,命好的话说不得能立下战功,到时候有个一官半职,也算就此改变家境,黄三当然也有自己的梦想,所以舍得玩命。 握紧手中的强弓,伸手从箭壶里掏出一支箭,看着笔直的箭杆,黄三试图让自己的心定下来。 他是一名步弓手,和队中其他弓箭手一样,待得所乘楼船靠近悬瓠城头,就要和城上的敌军弓箭手对射,掩护步卒登城。 步卒如何登城?很简单,楼船上层有跳板,船只靠近城墙后放下长长的跳板,可以直接搭在城头,然后士兵们就可以通过跳板登城。 说起来很简单,做起来就没那么轻松,守军不是木偶,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傻呆呆看着官军战船靠近城池放跳板。 所以对方必然用上各种手段,譬如投石机,还有大弩。 “注意,注意!现在距离城池不到八百步,敌军的大弩就要射箭了,大家注意些!” 喊声此起彼伏,那是各船上的将领在督促部下小心,山南的逆贼据说有一种射程很远的大弩,射程大概在七八百步距离以上,并且威力不小。 黄三有些担心,可担心没用,战船既然要逼近悬瓠,就要承受守军的各种攻击,六七百步距离开始有大弩射箭,到了二、三百步距离就有投石机抛射石块和轰天雷。 他见识过投石机的威力,这种高大的兵器不需要人力牵动,能够轻松的将重达数十斤的巨石投掷到二百步距离以外,若砸在楼船上,船只怕是当场就要沉没。 船要是沉没,会游泳的还能漂在水面上游回去,而那些不会水的就完蛋了。 黄三不想淹死,所以他在心中祈祷自己所乘楼船不要被击中,但看看左右密密麻麻的战船,他觉得自己应当不会那么倒霉。 水面上那么多战船,真要是自己所在的船只被砸中,那就只能怪命不好了。 正走神间,楼船已经向前行驶了一段距离,黄三和同袍们瞪大眼睛看着前方,就等着城中守军用大弩发射巨箭,一旦有巨箭向自己窜来,能躲就赶紧躲。 然而随着船只的继续前进,城中并未有动静,但黄三可没有掉以轻心,他认为对方是故意放近了才射箭。 正如平日戏射一般,箭靶可以摆在一百步甚至一百二十步外,但这种距离上箭矢的杀伤力很低,只有在七十五步左右,一支箭才能有效射伤一名身着裆铠的人。 到了五十步距离,裆铠已经不好使了,到了三十步距离,裆铠根本就挡不住箭矢,黄三以此类推,觉得城中守军怕是要等官军战船靠近到三百步距离才用大弩射箭。 这时候双方距离近,楼船船体庞大,城头大弩不容易射歪,若敌军发射燃烧的火矢,还能将楼船点着。 为了防备火攻,每艘楼船都备有大量水桶和水囊,短时间内可以灭火或者阻止火势蔓延,足以撑到船只靠近城墙,但在那之前有多少士兵会阵亡,完全看命。 黄三觉得自己命很硬,所以有信心活下来,只是随着时间流逝,他愈发觉得奇怪,因为己方船只已经逼近至不到四百步距离,怎么城头还没有动静? 号角声起,夹杂在大船间隙里的快船,纷纷向前突进,船上士兵奋力划棹,使得船只速度明显加快,满载轰天雷向前方城墙逼近。 他们是作为全军先锋突前,一来是吸引悬瓠守军的攻击,二来是进抵城墙下引爆轰天雷,尽可能破坏城墙。 敌军若是用投石机、大弩攻击这些快船,那么就没多少机会攻击大船。 大弩和投石机的攻击速度缓慢,第一轮进攻之后到第二轮进攻开始之前,会有一个不短的准备期,而官军楼船便可以借机冲向城墙,放下先登死士攻城。 若敌军攻击速度缓慢的楼船,那么快船可以短时间内冲到城墙下,引爆轰天雷,同样可以造成巨大麻烦,如此一快一慢相互配合,加上四面八方同时围攻城池,黄三觉得今日官军说不定能破城。 正想着如何杀敌立功,却见甲板前方骚动起来,许多人指着悬瓠城方向说着什么,黄三举目望去,凭借良好的视力发现前方水域出现了十余艘小船。 那是悬瓠逆贼放出来的小船,在水面上鬼鬼祟祟也不知道做什么,似乎是想要绕着城池转圈,但这个时候转圈能有什么用? 官军这么多战船,一拥而上都能把你们撞沉了! 那十几艘小船鬼鬼祟祟在城外转来转去,也许是见着来犯之敌气势汹汹,没多久便掉头往城墙方向驶去,黄三眼力很好,看得清楚:那些船是躲到城墙外的高垒后面去了。 这些高垒,挡住了城墙和城门,现如今就如同一座座小岛,散布在悬瓠城墙外侧,黄三估算了高垒之间的距离,觉得己方楼船怕是不好接近城墙,极有可能就是在高垒处放下跳板,让先登死士上去。 高垒上有奇怪的战棚,看样子似乎也有人据守,想来等下会爆发一场血战,而黄三对官军有信心,对自己也有信心,有信心在与敌军弓箭手的对射中活下来。 从四面八方逼近悬瓠的战船继续前进,而冲在前面的快船已经和身后的楼船拉开了超过百步距离,离悬瓠城墙不过二百步,而距离还在快速缩短。 这些满载轰天雷的快船悍然无畏向前冲,眼见着距离已经缩短到一百多步而城头依旧没有动静,黄三觉得有些蹊跷,随后他看见快船们忽然停止不动,似乎被水中什么东西给挡住了。 也许是逆贼在城墙外围树了几圈木桩,挡住了快船使其无法前进,可除非树起的木桩明显高出水面,不然如何能挡得住小船? 水很深,木桩要在水面露头就得很长,只要拿钩拒顶住露出水面那一截用力推,就能很轻松将其推歪,将两根木桩向左右推歪,狭长的快船就能继续前进。 所以这些快船在那里发什么呆? 黄三有些想不明白,但更快愈发迷惑起来:己方的快船们不知何故纷纷向后移动,似乎是船上棹手在反向划船,要向来时的方向逃跑。 微风吹拂,黄三闻到些许刺鼻的气味,那气味他从未闻过,也不知是何物体散发出来的气味,而前方水面上,可以看见漂着一层黑色液体。 阳光照耀下,浑黄的水面上,这一层液体闪烁着些许五彩斑斓,如同一条长长的缎带,将悬瓠城围了起来,厚度大约有三、四十步。 官军的快船似乎正在逃离这条“缎带”所在的水面。 楼船们已经逼近这条缎带,船上大弩做好准备,即将对悬瓠城头发射火矢,而就在这时,悬瓠城头忽然亮起些许火光,似乎是有弓箭手准备射火矢。 就那么几个人射火矢有何用? 黄三看着城头上几只火矢飞出,正疑惑间,那些火矢落在水面上,竟然引燃了浮在浑黄水面上的那层液体。 原本闪烁着些许五彩斑斓的“缎带”,瞬间烧成了一条“火焰缎带”,如同一堵火墙般挡在官军船只前面,黄三没想到水竟然能烧,眼睁睁看着那些倒退离开的快船接连被点燃。 然后就是剧烈的爆炸。 那是快船所载轰天雷被点燃、引爆。 爆炸声起此彼伏,快船上的士兵即便投水逃生也摆脱不了厄运,要么消失在黑烟之中,要么在燃烧的水面上嚎叫,楼船上的官军将士见着此情此景,不由得目瞪口呆。 有见多识广的将领高声呼喊着“水面有火油”,指挥棹手反方向划船,试图让船只停下,然后以船尾做船头撤离,然而四面八方涌向悬瓠的战船不计其数,急切之间哪里能灵活应变。 楼船船身沉重,好不容易提起速度向悬瓠前进,哪里是说停就能停的,而那些冲在前方的快船,其中许多已经驶入火油漂浮的水面,大火一起,瞬间被点燃。 悬瓠城外围水域,无论哪个方向上,大小船只都乱成一团,纷纷想办法撤退,以免被水面上燃烧的大火波及,而就在此时,悬瓠城头响起号角声。 城中早已准备就绪的大弩和投石机,向着在水面上打转、如同固定靶的敌军战船发动攻击,火矢如蝗,巨石如雨。 。。。。。。 水在烧,战船也在烧,悬瓠四周的水面,此时已经化作火海,一座座高大的楼船,要么被巨石砸沉,要么被火油弹点燃,化作壮观的火炬,在水面上熊熊燃烧。 无数人在火海里哀嚎着,无助的投水,无助的被点燃,无助的死去,无助的化作一具具焦黑浮尸。 不久之前出发时视死如归的豪情壮志,此时已经化为乌有,无论是会水的还是不会水的,在燃烧成火海的水面上都无法幸免,而近在咫尺的悬瓠城头,守军么看着眼前情景默不作声。 敌军来袭,气势汹汹,结果还没碰到悬瓠城墙,大小战船连带着船上不计其数的士兵就葬身火海,作为守城一方,他们应该欢呼,但看着如此惨状,许多人都深受震撼。 油能浮在水面上,火油也可以,但没人想过浮在水面上的火油,烧起来竟然有如此威势,将心比心,若是自己此时攻城,而守城之敌使出如此招数,那可是会死得很惨的。 城上将士看得清楚,许多敌兵浮在水面上挣扎,本来不会溺毙,却被漂在水面上燃烧的火油引燃,在水面上被烧就只能潜入水中灭火,可人在水中又能憋气憋多久? 还是得把头露出水面换气,然而一冒头就会被燃烧的火油沾上,烧得够呛,如此折腾几下,不被烧死也没力气折腾了,就这么活活被折磨死。 如此惨剧发生在敌人身上,没有人高声喝彩叫好,因为这场景太渗人了,而己方之前派船倾倒在水面上的火油,闻气味可知和寻常火油不同。 这到底是什么火油?烧起来火那么旺?还那么耐烧? 唯一能做出回答的人,是西阳王宇文温,不过此时他没心情给将领们科普什么是“精制火油”,而是静静看着面前火海,不发一言。 昔年,诸葛丞相火烧藤甲兵,感叹此举杀生太过会折寿,宇文温此时倒不是在意会折寿,而是觉得心在滴血:水在烧,他的钱袋也在烧。 他辛辛苦苦攒了许多年的石油粗提物,今天挥霍了一把,为了施展“水在烧”退敌,如今已经消耗大半,如果换成铜钱,那可是十余万贯的价值。 这年头人们把石油叫做“石脂”,黄州不产石脂,宇文温是花重金从江南奸商手里收购石脂,交趾、林邑国等地区历来有石脂作为特产外销,建康城里许多有钱人拿来当火油照明,所以宇文温才买得到。 辛辛苦苦攒了许多年的“精华”,如今一朝释放,宇文温如同完成了一次生理上的精华释放,开始进入“贤者”状态,因为心痛钱袋,大脑一片空白。 轨道炮、锚雷很拉风,但对火药的消耗也很大,精制火油也很猛,奈何存货吃紧,用一桶少一桶,宇文温手上剩下的精制火油,已经玩不起第二次“水在烧”了。 尉迟为了减轻士兵伤亡采取水攻,宇文温为了减轻士兵伤亡而倚重军火,现在他的军火消耗惊人,再这么浪下去怕是要提前把存货浪完。 看向城外北面营寨,宇文温摸了摸颔下小胡须,心中浮想联翩。 输得那么惨,还想水攻么?干脆点,你把水退了,咱俩来个填人命攻防战如何? 你不是兵多么?来互相伤害啊!!! 第二百三十四章 能省则省 风和日丽,晴间多云,阳光普照大地,将大水退去之后泥泞的地面晒得发烫,前几日还能陷没马蹄的土地,此时已经恢复了坚硬。 一名士兵抬头看了看天,伸手抹了抹额上汗珠,随后低下头往左右手心分别吐了口唾沫,然后握紧木槌长柄,奋力抡了起来。 “嘭”的一声,他将木槌砸向面前地上一个机关,咔擦一声过后,机关解锁,士兵头顶不远处那沉重的配重块猛地一沉,带动所连接的杆绕着转轴转动。 杆一端被配重块带着向下沉,另一端猛地上翘,将索带上沉重的石块抛向前方。 重达六十斤的石块棱角分明,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向下方城池落下,“嘭”的一声砸在城墙上的战棚,激起一阵尘土。 “试射完毕,发!!!” 喊声此起彼伏,如林的投石机纷纷开始动作,咯吱咯吱的响声之中,一块块巨石被抛射出去,如同漫天石雨般向二百步外的悬瓠城头落下。 历经数年的实战,周军对于配种投石机的运用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相应的战术也日臻完善,而熟练的兵们,甚至不需要试射,就能使所用投石机达到对城墙“首发命中”的效果。 多年来的实战经验,为第一轮抛射带来了不错的效果,绝大多数投石机第一轮投出去的石块,都砸中了悬瓠城墙或者城墙前方的高垒。 石块所击中的地方,尘土弥漫,悬瓠城内也有投石机向外抛射石块,但数量上处于劣势,因为城内空地有限,排不开那么多投石机。 更别说此时悬瓠城外围了一圈投石机,从四面八方向城池投掷石块,城中投石机若是分别向四周反击,其投掷石块的数量更加稀少。 悬瓠城北一里之外,丞相尉迟手持千里镜,站在土丘上观察己方攻城情况,见着官军投石机进抵城外的第一轮抛射就有如此效果,满意的点了点头。 之前,他为了减轻士兵伤亡,也为了节省轰天雷,采取了水中之策,结果水攻接二连三失败,不但毫无战果不说,还浪费了时间。 在这样拖延下去,会影响到全盘战略,所以尉迟当机立断决堤放水,决定直接用投石机攻城,即便伤亡和耗费大些,也要尽快攻克悬瓠。 官军筑长围、筑拦河堰坝时,没有停止打造投石机,所以当堰坝放水、悬瓠城外地面晒硬之后,官军立刻就能投入大量的配重投石机攻城。 他们打造的投石机,都按着四个轮子,可以从容抵达距离悬瓠三四百步距离,然后快速前进抵达发射位置,随即对悬瓠发动进攻。 百余投石机,耗费了大量的木材,连同所需的石块,都是汝水上游州郡拼尽全力筹措的结果,更别说还有威力的轰天雷,在投石机的昼夜抛射之下,悬瓠还能撑多久? 只是这样一来,耗费太大了。 身为都督中外诸军事的丞相,尉迟有许多幕僚去处理各项事务,他只需总揽全局,做出关键决定即可,然而正是因为坐在那个位置,知道的事情要比别人细且全。 投石机抛射轰天雷攻城,确实威力不小,但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对于火药的需求剧增,外人都不知道火药的配方是什么,尉迟知道,知道配火药其实没什么难度,但要想配多,就真的有难度。 配火药只需要木炭、硫磺和硝,木炭随时可得,而说到硫磺和硝,以周国之地大物博,不是弄不到,只是急切之间弄不到足够大规模使用的量。 一场攻城战,投石机如果抛射的全都是轰天雷,想来可以很快攻破城池,但这要消耗巨量的火药,敌方城池那么多,总不能每攻一座城池都全部使用轰天雷。 尉迟如今掌握着火药的配置、轰天雷的制作,所以他知道朝廷每年的轰天雷产量是有限的,在战场上不能无限制使用。 所以此次攻打悬瓠,投石机是掺杂着石块、火球还有轰天雷使用,如果一上来就拼命投掷轰天雷,一座投石机一次投掷五十斤重的轰天雷,一百座投石机一轮投掷就要消耗五千斤轰天雷。 投个十轮,五万斤,若是昼夜不停发持续上十几日,军中轰天雷的存量就要见底了,到时即便拿下悬瓠,还怎么进攻方城?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尉迟对火药产量受限有些无奈,所以此次攻打悬瓠,轰天雷能省则省,他早早就安排人做了准备,借助汝水水运之利,从上游州郡输送大量石块以备攻城所需。 悬瓠周边一马平川,没有什么石山,想要大量收集重达数十斤的石块有些困难,不过这个问题如今已不是问题,关键在于,悬瓠城墙似乎很耐砸。 尉迟指挥过许多次攻城战,对投石机的威力有数,然而此时的悬瓠城墙以及墙外高垒,其牢固程度超过他的预料之外。 此时,官军的投石机已经结束了第五轮抛射,命中率粗略一看不低,但悬瓠城墙以及墙外高垒大体完整,没有明显崩坏的迹象。 当然,这只是刚开始直接攻城的第一日,尉迟也没奢望第一天的上午就攻破悬瓠城墙,只是他亲眼目睹战况,总觉得悬瓠城防比他想象的还要坚固。 城头上的战棚,直接被重达数十斤的石块砸中,居然只是激起一阵尘土,随后照旧安然无恙,而护城的土垒即便之前被水泡过,现在即便被石块砸中,也没有崩坏的迹象。 尉迟能猜到据守悬瓠的宇文温是下了大力气加固城防,他曾听说山南有一种建筑材料唤作“水泥”,似乎用来加固城墙效果十分明显。 现在看来,恐怕悬瓠城墙可要比之前牢固许多,至于那“水泥”.. 水泥再硬,也硬不过石头,全是石头砌起来的城墙,一样抗不过投石机的进攻!! 尉迟如是想,放下千里镜,向一旁的将领说道:“可以开始了。” “末将领命。” 那将领派出传令兵,分别向各处攻城投石机阵地传令,开始实施一种战法。 一辆辆臭气熏天的马车,缓缓来到各处投石机阵地,车上装载着的是一具具腐烂、发臭尸体,那是发瘟死去的牛羊等牲畜,也有直接杀掉、暴晒数日导致腐烂的牲畜尸体。 流着脓水、散发腥臭还有许多苍蝇环绕的这些腐尸,被白布裹着,卸车之后当做石弹装上投石机的索带,兵们即便带着口罩,也被那恶臭熏得胃部翻腾。 好不容易准备完毕,身材魁梧的士兵抡起木槌砸向机关,投石机的杆转动,将一具具腐臭尸体投向面前的悬瓠城。 攻城时,用投石机向城中抛射腐臭的牲畜尸体,尸体落地之后残骸摔得到处都是,那些腐肉、脓水溅射开来,可以让城中水源、粮草、房舍被污染,过得十天半个月,城中极有可能爆发瘟疫。 这种战法是在对隋作战时出现的,但此法有伤天和,也只有得主帅同意,将领们才敢放手实行。 即便尸体已经被投掷出去,但臭味依旧弥漫在投石机阵地中,士兵们捂着鼻子望向悬瓠,眼神充满怜悯:善哉善哉,你们早死早超生吧! 。。。。。。 地面,一大滩血肉模糊呈溅射状洒满地面,臭烘烘的残骸到处都是,许多身披白袍、戴着帽子、口罩的士兵上前,用木耙将这些玩意收拢。 猪皮长靴踩在腥臭之物上咯吱作响,士兵们小心翼翼将残骸收拢到簸箕里,然后倒入一辆推车上,又有人拿着铁铲铲土,将被腥臭之物污染的地面浮土铲起运走。 刚铲到一半,号角声起,那是城头的士兵在告警敌军新一轮抛射即将来临,正在打扫地面的士兵们赶紧就近躲入掩体i,没多久“嘭嘭”声接连响起。 那是投石机抛射的石块砸中地面、掩体、城墙时发出的声音,而夹杂着石块落下的还有火球,以及更多的腐臭尸体。 刚清理得差不多的地面,再度被臭烘烘的残骸所污染,甚至连一些沙袋掩体上也被尸体砸中,到处都是腥臭的血肉模糊,士兵们见状心中叫苦,随即投入新一轮“大扫除”之中。 这是他们的职责,负责清理敌军投进城里的所有物体,石块要抬走,用投石机抛出去以牙还牙;火球落下之后要赶紧扑灭,免得引燃城中建筑。 而战前,上官已经命他们做好准备,还要收拾敌军投进来的腐尸,因为这玩意能导致城里爆发瘟疫。 一处掩体内,巡城的西阳王宇文温正拿着块炊饼津津有味的吃着,时值中午,正是饭点时间,所以即便现场恶臭冲天,宇文温依旧若无其事的吃着炊饼。 还是带肉松的那种,而肉松丝的颜色和模样,和面前一滩腐臭残骸差不多。 “这炊饼料不足啊,肉松就那么一点点,塞牙缝都不够,是哪家出的,你记下来,回去后找他们算账!” “奸商!居然敢对军需品偷工减料,是不是以为寡人不敢杀人!” 宇文温骂骂咧咧,一旁的张鱼凑近了说:“方才郎主和王参军说话时,炊饼里的肉松掉了许多在地上...“ “嗯?是这样么?” “是的郎主。” 宇文温看向地面,倒是有肉松散落在脚下,干咳一声后将手中炊饼吃完,看着外面那一滩腥臭,有些唏嘘。 随着配重投石机在战场上的广泛运用,一种“生化攻击”迟早也会出现,这是在历史上确实出现过的战法,伴随着蒙古大军席卷欧亚大陆。 宇文温让配重投石机(回回炮)提前出现,那么抛射腐尸入城制造瘟疫的战法,想来也会提前出现,而现在,他就尝到了改变时间线的恶果。 还好,不是被敌军的火炮炮轰。 宇文温如是想,脚步声起,记室参军王拿着张纸条走了进来。 “如何,情况如何了?” “回大王,截止...”王看了看怀表,再看了看刚拿到手的纸条,继续说道:“截止半个小时前,城中已经落下腐尸至少八十五具,如今已悉数清除。” “水井有没有受影响?” “没有,城中各处水井俱已做好防护措施。” “很好。”宇文温点点头,望向掩体外忙碌的士兵,“果不其然,他们投掷腐尸入城,想触发瘟疫。” 王顺着宇文温的目光,看向外面那滩腥臭,臭味扑鼻让他觉得胃部有些不适,行军作战死人没什么大喇不了的,尸臭也司空见惯,但如此腥臭的腐尸,他可是第一次见到。 “走吧,登城。” 宇文温转身离开,沿着顶部有防护的“交通壕”向城东方向走去,王紧随其后,见得王府中尉张鱼递了个炊饼过来,他摆摆手示意不用。 “吃饱了?” “回大王,属下胃部不适,暂时吃不下。” 面对宇文温的发问,王决定如实回答,他当博士当久了,是真的还不适应一边闻着恶臭一边吃东西。 “无妨,习惯就好。” 宇文温边走边说,随后话题一转:“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抛射腐尸入城,看来是真急了。” “大王,他们越急,我军就要越稳,切不可轻易出击,为其所趁...” 两人边走边谈,商讨着守城事宜,之前宇文温让王对守城方略提意见,王提出的质疑之一,就是对于敌军投入城中腐尸的处理该如何做比较好。 腐尸攻城,这种战法匪夷所思,但王能想明白其中利害关系,他建议将腐尸集中处理起来用火烧,而不是奢侈的往每一具腐尸上撒生石灰进行“消毒”处理。 城中生石灰储量有限,能省则省。 “能省则省,这四个字说得没错,敌军到现在都没舍得投入太多轰天雷,看来是存量紧张,真是让寡人失望。” 宇文温拾阶而上,边走边说,忽然接连几声闷响从头顶传来,台阶上方的沙袋防护棚为之一震,似乎有什么东西砸在上面。 片刻后一物顺着顶棚滚了下去,滚落“导石槽”。 那是一颗磨盘大的石块,应该是被敌军投石机抛射入城砸中城头掩体,然后滚落下来,被台阶上的防护棚挡住,若不是如此,宇文温等人方才就要化作一滩肉泥。 走上城头,宇文温环顾左右,发现城头掩体大致完好,转入一处掩体,戴上耳罩,透过观察口向外看去,眼前一幕让他只觉神清气爽: 城外野地里,密密麻麻的投石机如林矗立,无数士兵围拢在一座座投石机旁,如同工蚁般辛勤忙碌。 高大的投石机不断向悬瓠抛射着物体,其中有石块,有火球,有尸体,而就在宇文温登上城头后没多久,爆炸声开始密集响起,悬瓠城头火光大作,黑烟缭绕。 那是对方开始投掷轰天雷攻城,猛烈的风暴即将来临,而短时间内绝不会平息。 爆炸声越来越密集,宇文温正用千里镜观察城外形势,忽然耳边传来闷响,似乎有什么东西砸在一旁,还没等掩体里的人做出反应,一声巨响让宇文温只觉世界安静下来。 整个掩体被一股气浪冲击,顶棚上落下些许泥土,宇文温扶着掩体内壁的手能感受到掩体的颤抖,也能感受到掩体的坚固。 一颗轰天雷在他所处掩体外不远处爆炸,但黑火药的威力始终比不上炸药,而安州军搭建的城头掩体,其结构和造型是经过无数次试验后优化的结果。 即便一颗重达数十斤的轰天雷放在顶棚上引爆,也伤害不了掩体里的人,投石机抛射的石块也不行。 这是跨时代的防御工事,其对手是炸药而不是黑火药,用料十足的土木混合掩体,结构得到最大限度的优化,不是区区全向爆炸的轰天雷能够撬开的。 看着城外如潮的敌军,想到迟早必然爆发的血腥攻城战,宇文温只觉得热血沸腾,他已经做了万全准备,就等着对方拿人命来填。 即便此时的悬瓠如同行驶在暴风之海上的一叶孤舟,宇文温也不怕,他想起那一名句,不由得喃喃自语: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第二百三十五章 孤舟独对千重浪 “上弦,上弦!” 掩体里,弩手大声呼喊着,四名士兵奋力拖动一根粗硕的麻绳,麻绳是从上弦器里所引出,而凭借着上弦器,四名士兵就能够较为轻松的给三弓床弩上弦。 三弓床弩,顾名思义是由三张大弓组合而成的大弩,弩臂如床榻,可发射和长矛尺寸相仿的巨箭,是山南军队率先投入实战的大型弩。 三弓床弩若发射如同长矛的大箭,其射程能轻松超过六百步,但没有上弦器的帮助,要想给三弓床弩上弦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起初,三弓床弩有一个很拗口的名字,唤作“八牛力之拖曳式三弓合一绞车弩“,后来简称“三弓床弩”或者“八牛弩”,一听这名字,就知道给三弓床弩上弦不轻松。 虽然不至于真要用上八头牛上弦,但上弦所需人力也确实不少,然而自从有了上弦器,这就不是大问题,将近十年来几经改进之后的上弦器,越来越省力。 上弦器的构造一般人不太清楚,操作三弓床弩的弩兵知道里面的结构叫做“滑轮组”,有这些“滑轮组”就能达到事半功倍的省力效果。 刺耳的咯吱声中,三弓床弩上弦完毕,一名弩兵小心翼翼捧起个瓦罐正要往箭槽里放,就在这时掩体外传来一声闷响,随即巨响接踵而至,气浪吹得掩体开始颤抖。 那是一颗轰天雷在掩体附近爆炸,掩体内那名弩兵身形不稳,眼见着就要失手将瓦罐打翻,旁人眼疾手快冲上前将他扶住。 “小心些!这玩意若是烂在此处,可不能待人了!” “对不住,对不住...” “别嗦了!快装上去!” 弩兵们忙而不乱,按照规定步骤完成三弓床弩的发射准备,掩体外又传来爆炸声,顶棚落下些许泥土,但他们没急着发射,而是按流程再次检查一遍有无疏漏。 检查完毕,弩兵摇动把手,调整着床弩的方向,对着掩体窗口外看到的目标,借助简易标尺,他们把床弩仰俯角度调好,然后点火。 瓦罐上的绳捻被点燃,弩兵搬动机括,只听“嘭”的一声,瓦罐带着火苗窜了出去,一开始只是个快得几乎看不见身影的黑点,没多久便化作一团火。 然后击中两百步外一座高大的云梯车。 瓦罐破裂,燃烧的精制火油将云梯车点燃,几个被波及的士兵化作火人,哀嚎着坠落地面,其他车上士兵奋力投掷水囊想要灭火,然而精制火油烧起来后并不怕火。 火势越来越旺,云梯车上搭乘的士兵纷纷撤离,高大的云梯车很快化作火炬,片刻后分崩离析,然而还有更多的云梯车在人力推动下向悬瓠城墙逼近。 不是一辆、十辆,而是数十辆。 官军用投石机攻击悬瓠城墙,昼夜不停,持续了五日,眼见着悬瓠城墙大致完好,随即开展血腥的攻城战,无数云梯车在士兵的推动下,在同样数量众多的投石机掩护下,从东面着悬瓠逼近。 悬瓠守军使用投石机和三弓床弩不停向外抛射石块、火焰弹,但面对如潮的敌军,石块和火焰弹如同投石入海,根本掀不起太大的波澜。 四面八方都是攻城方的投石机,而逼近城池的云梯车,集中一处从东面而来,悬瓠为自北向南的汝水左右汊包夹,此时东侧汝水支流所形成的护城河已被填平。 填平护城河的除了泥沙,还有尸体。 城头上号角声起,位于城墙下羊马墙内的安州军弓弩手纷纷经由城门撤入城内,羊马墙历经数日的血腥争夺,此时已经残缺不全,墙外到处都是尸体,地面已为鲜血染红。 据守悬瓠的安州军,凭借护城河、护城尖垒以及尖垒之间的羊马墙,顽强阻击敌军数日使其不能直接攀城进攻。 直到昨日,敌军填平护城河,不惜代价突破至羊马墙,白刃战之后羊马墙破坏大半,唯独护城尖垒依旧耸立,没有一座尖垒在绵延不绝的石雨攻击下彻底毁坏。 它们如同一座座崩裂却大致完好的礁石,面对即将呼啸而来的海浪。 人力推动的云梯车,很快穿过被填平的护城河,在承受了火焰弹的袭击之后,未着火的云梯车忽然加速,向着面前一座座尖垒冲去。 城头射出无数火矢,簇拥在云梯车旁的刀盾手纷纷举起盾牌挡箭,青壮们咬紧牙关奋力推车,云梯车冲到尖垒侧翼,放下上端活动云梯搭在垒上,先登们随即借助云梯向尖垒攀爬。 安州军在悬瓠城墙外突击建起来的高垒,和常见的城防设施“马面”不同,形状为三角形,尖头向外,因此导致要攀垒进攻的敌军,必须在尖垒两侧搭云梯。 这就意味着他们的侧面,被城头弓箭手候个正着,而他们的背面,又暴露给另一侧的尖垒守军,悬瓠城外的护城尖垒,就是为达成如此目的而建造出来。 不该存在于这个时代的棱堡,穿越时空出现在悬瓠,由土法水泥加上竹篾所构成的“竹筋混凝土棱堡”,不是投石机和黑火药轰天雷短时间内所能够彻底破坏的。 在没有完整攻城体系的时代,棱堡配合火炮,可以变成一个顽强的刺猬,足以让来犯之敌崩掉大牙,虽然火炮并未出现在这个时代,悬瓠的“棱堡化”程度不算高,但依旧足以让攻城思维局限在冷兵器时代的军队觉得棘手。 悬瓠城头,无数弩兵正在弯腰转动绞盘,给铁臂绞盘弩上弦,借助着掩体的保护,他们能在敌军弓弩手疯狂放箭的情况下,好整以暇的上弦、瞄准。 攀爬云梯准备登上尖垒的敌兵,其侧翼暴露在这些弩手面前,他们如同打猎般平端绞盘弩从容瞄准,然后扣动扳机。 箭矢离弦那一瞬间,强劲的后坐力让弩兵身体微微后仰,弩箭射中了七十步外的敌兵,铁制的箭镞轻而易举刺破对方铁甲,直接没入其左肋。 些许鲜血溢出破口,即将率先登上尖垒的勇士,全身力气如同被抽走一般,双腿一软随即向下坠落,身后几名同伴相继中箭,陆续坠落地面。 尖垒上,一名身着重甲的安州兵手持长斧转出掩体,奋力将勾在垒壁的云梯铁钩砍断,就在他换上铁叉想要将云梯推开时,一阵箭雨袭来。 虽然身着重甲,却无法挡住垒下弓箭手们近距离射出的破甲箭,安州兵口吐鲜血,身体摇晃了一下,冲过来的同袍还没来得及抓住他的手,只见他身体前倾,向垒下坠落。 此情此景,在悬瓠东侧城墙外不断上演,不断有云梯车靠向城外尖垒,不断有弓弩手在敌我双方的对射中中箭倒地。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进攻悬瓠的朝廷大军,兵力逾十万,而守城的安州军连带后续援军,加上投降的豫州军以及被征发守城的百姓,人数能否过万还不一定。 这也是朝廷大军即便伤亡惨重,却依旧要奋力攻城的原因,号角声再度响起,新一拨攻城队伍投入战斗,不顾城中投掷出来的石块和火油弹,推着各类攻城器械向城墙和尖垒逼近。 悬瓠城头,开放式掩体内,一辆辆扭力投石车上弦完毕,由马鬃制成的扭力弹簧,能够提供的力量远不及投石车的配重块,但其较短的投射距离,某些时候却能排上大用途。 一颗颗重达数十斤的轰天雷放到投石机投篮里,就在即将发射之际,城外无数石块呼啸着飞来,将城头覆盖。 许多投石车被直接砸烂,甚至有轰天雷被火星引爆,激起阵阵尘土,但幸存的扭力投石车依旧顽强的进入发射流程,士兵们将轰天雷的火捻点燃。 随着一声令下,搬动机括后,“嘭”的一声,点燃的轰天雷被投掷到数十步外,正好落在地面上密密麻麻的敌兵群中,一次次爆炸过后,硝烟之中许多人倒下。 西阳王宇文温,带着安州军精锐偷袭豫州悬瓠,除了为方城解围,还要尽可能吸引敌军进攻,为山南争取备战的时间,所以占了悬瓠后不光援兵不断,各类物资也不断。 为了支援悬瓠,山南方面已经将运力发挥到极限,从拿下申州打通道路,截止尉迟率领大军逼近悬瓠,山南方面已经竭尽全力把能输送的物资都送到悬瓠,其中就包括轰天雷。 然而即便如此,相比实力雄厚的朝廷大军,悬瓠守军的轰天雷存量依旧不足,面对如潮而来的敌军,扭力投石机只投掷了两轮轰天雷,便换了“弹药”。 一桶桶生石灰,取代轰天雷放在投石车的投篮里,山南安州、黄州地界有很多石灰窑,所以短时间内可以凑出比轰天雷还多的生石灰。 新鲜的生石灰,本来是要投在水中消灭钉螺,却被装在内壁有厚纸密封的木桶里,从黄州运到悬瓠,当做武器投掷出去。 打开盖子的生石灰桶在半空中旋转着,无数雪白的生石灰粉末喷洒出来,如同白雪般纷纷扬扬落在地上。 落在敌军士兵的身上。 烈日当空,从营地出发,身着铠甲拿着盾牌,一路小跑来到一里地以外的悬瓠城下,许多士兵已经大汗淋漓,干燥的生石灰落在身上,吸收了汗水之后,释放出巨大的热量。 这样的热量,足以灼伤人的皮肤。 些许灼伤,吓不退浴血奋战的士兵,但当这些生石灰粉末落到眼睛里,或者被吸入鼻腔、口腔里时,那样的灼伤,没有多少人能够忍耐。 白茫茫一片之石灰雾中,惨叫声此起彼伏,许多士兵捂着眼睛和嘴巴倒地,城头又倒下许多水,和地上那一层生石灰混做一处,原本清凉的水瞬间变得灼热。 地上到处都是乳白色的水坑,而许多士兵没有靴子穿,穿着草鞋的脚只要踩上去就会烫得人都站不住,面对守军如此毒辣的招数,城下士兵开始撤退。 然后是新一轮进攻的开始。 朝廷大军兵力充裕,又征发了大量青壮从军,所以根本不缺人,前一轮攻城的队伍后侧,下一轮攻城的队伍即将补上,这一空档期内,如林的投石机继续抛射着石块、火油弹和轰天雷。 如今已过午时,继续攻城的士兵们提前吃过午饭,而城头守军面临着重重压力,如果没有负伤失去战斗力,就得守在自己的岗位。 一筐筐热腾腾的炊饼被人抬上城头,连带着无数装有温热淡盐水的竹筒一起,分发给浴血奋战的将士们,那些奋战在一线的将士,每人还能分得一个咸蛋。 悬瓠城中已经实行实物配给制,从上到下无论是将领还是士兵或者普通百姓,每日的口粮都已经严格限定,每到饭点,要么排队打饭,要么有专人分发。 与此同时,为了节省薪柴,还严格执行集中生火的制度,设立公灶烧水做饭,严禁任何人私自生火。 每一个公灶都有特制的铁锅,即节省薪柴,也能在烧水的同时将饭蒸熟,与此同时,放在水里的咸蛋也一同被热透了。 来自山南黄州的各类军需品,有力支撑着悬瓠守军的战斗力,无论是对于城头守军,还是地道里的守军来说,都是如此。 挖掘地道攻城,是古来有之的常见攻城战术,悬瓠守军自然也做了准备来应对敌军的地道攻城战法,地面上严阵以待,地底下也丝毫不敢懈怠。 在地道里守着“地听”听动静的士兵,轮流到地面上透气顺便吃东西、喝喝水,眼下是秋天,虽然地道里一般要比外面阴凉,但却闷得慌。 安州军在悬瓠城里绕着城墙挖了一圈地道,每隔一段距离就设置地听,因为是在城内的缘故,地道每隔一段距离就设有通气孔,免得士兵在地底下闷死。 此时此刻,城东的地道里,守在各处地听的士兵都已经听到了“沙沙”声,这是有人在挖地道,不止一条,而且,距离悬瓠城已经很近了。 那是攻城的敌军在挖地道,对方不止在地面发动大规模进攻,与此同时还调集人力物力,挖掘数条隧道进抵悬瓠城,待得挖到城墙下时,堆积大量轰天雷然后引爆,届时城墙就完蛋了......么? 正当安州士兵在地道里听着地听之际,“不远处”的东面,同样有许多人在地道里忙碌,他们光着膀子,在昏暗的烛光下用锄头不断挖土,然后挑出去。 身后十余步的地道上方,土壁颇为潮湿,还有些水珠落下,其上方地面就是悬瓠城东郊护城河。 官军攻打悬瓠,其东郊的护城河已经被截断、填平,所以即便此时地道里有些漏些水也无大碍,青壮们昼夜不停挖掘了许多日,地道终于就要抵近悬瓠城墙了。 敌军应该也已经挖掘了地道,阻止官军挖地道接近城墙,然而挖掘地道的青壮以及监工的士兵小心提防了许久,却没发现有挖到对方地道的危险。 或许是对方另有高招能够破解地道攻城? 管不了那么多,眼见着即将挖到城墙脚下,许多人都不由得愈发努力起来,长达一里的地道实在是太闷了,一旦坍塌谁都跑不掉,能赶紧结束战斗最好不过。 一锄头下去,土壁里忽然有些许沙子滑落,那人还以为是土质如此,可旁人一锄头下去,竟然有沙子从土壁里流了出来。 几个年轻人还搞不清楚怎么回事,领头的老工匠见状面色大变:“不好,前面是流沙,他们在前面挖深沟贮沙!!” 话音刚落,土壁破裂开来,大量沙子如同水一般倾泻,将地道末端淹没,挖掘地道的人们来不及逃跑,全都消失在沙中。 地上,忽然凹陷的地面让一个士兵崴了脚,他挣扎着起身,正要去拿掉落地上的战弓,却被城头弓箭手一箭射倒,鲜血溢出,染红面前地面。 一个个士兵跨过这个阵亡的同袍,推着云梯、尖头木驴向着面前的悬瓠城墙、尖垒前进,如潮的士兵冒着箭矢,向悬瓠城发动新一轮的进攻。 十倍的兵力优势,让朝廷大军能够承受惨烈的伤亡,实行车轮战,不分昼夜攻城,所以敌军盘踞的城池,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震天的号角声中,外围还有一拨拨准备就绪的士兵,在等候投入到攻城战中。 孤立无援的悬瓠城,如同漂浮在风暴之海上的一叶孤舟,面对着千重巨浪,没有任何后退的余地。 第二百三十六章 孤舟独对千重浪(续) 夜,无月,满天繁星,颇为壮观,这个时候本该夜阑人静,只是此时的悬瓠,却依旧热闹非凡。 城外空地,点点火光如同满天繁星在地上的倒影,而耸立在昏暗火光之下的一座座投石机,正不断的向城中投掷石块和火油弹。 朝廷大军对悬瓠进行不分昼夜的进攻,已经持续了多日,白天的进攻随着日落而结束,夜幕降临,由于视线不佳的缘故,士兵们停止攻城,而投石机依旧不知疲倦的投入作战。 攻城方试图以绵延不绝的攻势,尽可能快速、有效的破坏城墙。 悬瓠城墙出乎意料的坚固,这段时间来连带着护墙尖垒都承受住了投石机的进攻,官军接连数日强攻都未见成效,无奈之下只能用投石机来“磨”。 自从直接攻城以来,每晚都有投石机在四面八方向悬瓠城投掷石块、火油弹,许多投石机承受不住高强度的使用而损坏,但很快便有新的一座投石机投入使用。 夜里抛射石块很难看清楚落点,于是所有的大石头都浇上了火油,投掷出去前点燃,以便兵看清楚落点。 一颗颗外表燃烧的石块,如同流星般飞上天空,划过一道弧线之后落入悬瓠城,远远看去就如同漫天的流星雨落下,远远看去煞是壮观。 如此奢侈的攻城战术,全靠汝水上游源源不断运来的大量木材、石料、火油等物资支撑,而悬瓠守军显然没有城外大军那么富裕,零星的反击显得有气无力。 比兵力比不过,比物资比不过,悬瓠城外无援军,即便一开始的士气再高涨,迟早也会渐渐低落,而朝廷大军人多势众,即便这几日的强攻造成大量伤亡,但士气依旧高涨。 没人认为官军会输,加上赏罚分明,所以无论是参战士兵还是被征发随军的百姓,都在竭尽全力做好份内之事。 譬如说连夜堆土攻城。 夜幕下,黑暗的旷野里,悬瓠城东北方向,数百步距离外,几个高大的黑影正在缓缓移动。 那是官军打造的“移丘”,下有木轮,上有高架形如尖顶木屋,外裹生牛皮,内部中空,有许多士兵在其中推动,趁着夜幕掩护,几辆“移丘”并排向悬瓠城接近。 城外尖垒上的哨兵因为视线不佳,直到这些庞然大物进抵二百余步距离才发现不对,号角声随即响起,守军们赶紧调集投石机和三弓床弩,对这些不怀好意的战具发动进攻。 移丘停下,紧随移丘而来的大批青壮,将推车上用箩筐装着的泥土抬起,沿着移丘的另一面登上丘顶,然后倾倒在反面。 预先准备好的推车装满了大量泥土,数千青壮不停堆土,很快便将木制的移丘面敌一侧堆成土坡,然后变成土丘,几个并列一排的移丘,渐渐连成一个大土丘。 土丘的高度渐渐与尖垒齐高,随着越来越多的泥土向前堆积,高度还在增加,有大量弓箭手登上丘顶,和不到五十步外尖垒上的弓箭手对射。 夜色朦胧,对射双方大部分人都看不清对方的身影,而守军射出火矢钉在土丘上,借着火光映照的人影,开始有效地反击。 然而堆土的青壮更多,他们冒着箭矢在大盾的掩护下不停地搬运泥土上土丘,然后向前方倾倒,眼见着从土丘顶上滚落的土块已经压到尖垒半腰,堆土的速度陡然加快。 一个个装满泥土的布袋,被人扛上土丘,然后毫不犹豫的向前扔,经过这几日的强攻,官军发现城头敌军用土袋/沙袋垒战棚,对方既然如此舍得用布,官军自然不遑多让。 数千青壮奋力堆土,虽然有许多人有“雀蒙眼”,晚上看不清远处的东西,但这不妨碍他们扛土袋,紧随前面之人的脚步登高。 他们不停地扛土袋上土丘然后扔下去,土丘以极快的速度在“生长”,最后变成一座土山。 土山山顶已经高过面前尖垒,而尖垒此时已经被土山的山坡靠上,城头的三弓床弩仰角有限,已经无法攻击山顶,而投石机投掷出的石块,砸中土山便陷了进去。 唯有弓箭手能够压制住山头敌军,但是随着土山的渐渐增高、变大,沿着山背上山的敌军士兵也越来越多,值夜将领阴世师领兵赶到时,见着面前土山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堆土攻城,这种战术兵书上有记载,可阴世师清楚的记得,书上说若是攻城方要在城外堆土攻城,因为面临着守军的阻击,一般最快都要月余才能堆成土山。 要对成一座与城墙齐平的土山,其所需的土方量不小,阴世师知道日落前城外还是一片平地,即便对方一等天黑就开始堆土山,哪有如此之快便成功的道理? 待得近前一看,发现土山是由密密麻麻的土袋堆积而成,阴世师随即明白了:这是精心策划并准备已久的战法。 提前准备好大量的土袋,或者用箩筐装好泥土,然后凭借充沛的人手,用推车运到城下,便可以快速堆起一座土山,而夜里视线不佳,正好为这种战术的迅速成功起到了掩护作用。 事已至此,感慨无用,阴世师留在悬瓠帮助守城,不是为了沽名钓誉,而是要豁出性命去战斗,他的部下大半是原豫州降军,因为家属去了山南的缘故,较为可靠,于是他毫不犹豫的领着部下往城头赶, 既然敌军实行了堆土攻城的战术,那么接下来必然有先登经由土山冲入城中,阴世师不知对方的先登有多少,但这不是退缩的理由。 然而现在冲上土山就是找死。 城头有掩体,阴世师和部下藏在掩体之后,并未参与弓箭手对射,而是静静看着土山山顶,果不其然,片刻之后有十余颗轰天雷被人从山后扔了过来,在城头一一爆炸。 待得雷鸣声过后,山头上响起号角声,无数身着重甲的士兵出现在山顶,手持各式各样的武器,嚎叫着向着山坡下的尖垒以及悬瓠城头冲来。 闻讯赶来的安州步兵,手持长矛排成矛阵,将矛尖对准顺着土坡冲下来的敌兵,这是事先定好的战术,专门对付堆土攻城冲下来的敌兵。 攻城、守城,攻城方会采取什么战法,是守城方需要考虑的问题,所以一旦敌军使出堆土攻城的战法,那么守军该如何应对? 摆出长矛阵,守株待兔。 从山顶冲下来的敌兵,越冲越快,但脚下停不住,所以面对一排排长矛,许多人躲闪不及直接撞了上去,如同一只快速奔跑的兔子,撞向道路中间的大树。 噗嗤声此起彼伏,冲在前头的十余名先登命丧长矛阵前,然而随后而来的先登再度投掷出轰天雷,将长矛阵炸得支离破碎。 许多长矛兵在爆炸中倒下,而投掷完轰天雷的先登嚎叫着继续前冲,见着后续又有长矛兵快步上前堵住阵型缺口,先登之中有人大叫一声,奔跑中猛地一蹬,凌空跃起,挥舞着手中兵器向前方长矛阵撞去。 有的人落下时被长矛对准,“噗嗤”一声为长矛透体而过,也有的人避开长矛,落地时一刀将当面长矛兵砍翻,更多的先登则是向后一抑,坐在坡上滑下去。 他们要避开如林的长矛,所以要走“下路”,然而长矛阵中亦有专人候着,那就是“老鼠兵”。 许多身形矮小的安州兵,双膝绑着厚布跪地膝行,挡在长矛兵前护着下路,因为是在如林长矛之下弓着腰作战,又称“老鼠兵”。 他们和滑下土坡的敌军撞个正着,用戴着铁手套的左手抓住对方尖刀,然后将右手握着的匕首扎向对方的肋部、腋下,这种简单而又有效的战法,让安州兵刚一交锋就将对方杀伤过半。 城头战成一团,沿着城墙陆续赶到的弓箭手开始向土山上敌军射箭,眼见着敌军先登被长矛阵所阻,阴世师领着部下冲了出去,从侧翼切入战场。 侧击,一向是打破僵局的有效战术,冲下土坡的先登伤亡惨重,被安州长矛兵反推,阴世师接连近距离射倒数人之后,领着部下护着长矛阵侧翼向山顶前进。 时值破晓,阴世师随着友军浴血奋战,终于成功向上反推,就在他冲上山顶时,先是看见远处的东方地平线上有晨曦浮现,天色渐渐发亮。 然后看清了眼前一幕,不由得瞳孔一缩。 他的面前,是如潮的敌军,布满了面前整个山坡,如同蚂蚁般向上前进,举目望去,地面亦有大量敌兵,己方冲上山头的不过数百余人,而面前敌兵足有数千人。 恐惧的念头,在阴世师心中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热血沸腾,那日动员大会上,西阳王宇文温振臂大呼时所说的话,在他耳边回荡: “悬瓠城墙,是第一道防线,也是最后一道防线!我军退无可退,有死而已!” “杀敌啊!” 阴世师和其他士兵一般高声呼喊着,所有人扔下长兵拔出佩刀,向着面前如潮的敌兵冲去,一如飞蛾扑火,没有退缩。 他们的身后就是悬瓠城头,已经没地方退了。 哪怕多守上一刻也好,也能为援兵堵口争取时间! 血战瞬间爆发,人数处于劣势的悬瓠守军率先进攻,打得即将登上山顶的敌军一个措手不及,然而悬殊的兵力对比,让这一壮举所获战果宛若昙花一现。 身中数刀、兜鍪被砍破的阴世师浑身是血,见着敌兵围了上来,正要拉一个垫背,却被同袍一把扯住领口往后拖。他正拼命挣扎间,却见身后人影晃动。 借着微弱的晨曦,他看见了援兵正在登山,然后看见了援兵中的猪妖。 身披白袍、四肢健全,脚穿皮靴手戴皮手套,头上是光溜溜的皮囊,无毛,眼睛部分是两块透明物体,内里有一对人眼向外看,而其嘴部是个猪嘴,十分突兀。 这样的猪妖有许多个,拖着许多大桶向山顶冲,浑身疼痛的阴世师不知道为何会有妖魔鬼怪出现,被人扯着往下坡往城头撤退。 他眼睁睁看着那些猪妖拖着大桶登上山头,然后将大桶的开口对准另一面山坡,然后呼啸声起,只见那大桶里喷出无数白色粉末。 护送这些猪妖的士兵个个带着口罩,掉头就往城头跑,而大桶里似乎有许多扇子在扇风,瞬间便营造出一大片白色烟雾,将整个山头和另一面山坡笼罩,惨叫声随即蔓延开来。 不慎吸入些许白色粉末,阴世师觉得鼻子有些灼热感,随即明白这玩意是什么:生石灰。 撤退的士兵掏出口罩给阴世师戴上,还吩咐他赶紧撤不要回头看,免得眼睛被生石灰粉末沾上而灼伤。 阴世师无法理解那些大木桶内里乾坤如何,竟然能喷出生石灰形成如此大的石灰雾,看着笼罩在白雾里的那些猪妖,他只觉得脑子有些乱。 敌军为了攻城,什么花招都使出来了,而西阳王为了守城,也是什么花招都使出来了。 这些花招之中,有的招数他不要说见过,连听都没听过,也没见哪本兵书里有记载,所以实在想不明白,西阳王到底从哪里学来这些知识。 撤回城头掩体,阴世师看向土山顶,那里除了猪妖,就没有别的人影,直到这时,阴世师放下心来,随即一阵脱力瘫坐在掩体边。 有士兵来帮他包扎身上的伤口,阴世师大口喘着气,这时他忽然听到许多声音,十分喧嚣,不由得纳闷,随后循声望去,然后愣住了。 。。。。。。 旭日东升,霞光万丈,秋风吹拂,将土山上的白雾吹散,山坡上到处都是打滚的人,那是攻城的官军将士,在经由土山准备攻入悬瓠时,为猪妖做法所害,口、鼻、眼溃烂,痛苦不堪。 恐怖的白雾,让许多将士就此丧失战斗力,但这不代表官军就此罢手,朗朗乾坤之下,哪里容得猪妖作祟,队伍撤下土山从新整顿,待得妖雾散去,新一轮进攻即将展开。 战鼓声中,大量士兵向土山涌去,要登上山顶,一鼓作气攻入悬瓠。 又有鼓声响起,是从土山另一头的悬瓠方向传来,原本空无一人的山顶,出现一个身影,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是一个身着奇怪形制铠甲的将军,骑着战马站立山顶,似乎要独自一人阻挡官军登山。 西阳王宇文温,策马登高,站在土山顶上,看着面前如潮的敌军,笑了笑,随即戴上骷髅铁面。 马鬃扭力弹簧驱动的扇叶,能让木桶里的生石灰喷出去形成石灰雾,由竹炭过滤罐、玻璃护目镜还有猪皮面罩制成的山寨防毒面具,让他的“生化兵”能够释放“妖雾”来退敌。 此时此刻,宇文温一人一马站在山顶,睥睨着登山的如潮敌兵,数息之后,又有数骑出现在他身边,然后是十余骑,数十骑。 山后还有更多的骑兵,从悬瓠城里临时用木板拼装出的木台登上城头,然后沿着土坡向山顶前进。 敌军堆土攻城怎么办? 筑高楼压制土山! 这是宇文温最初的设想,也是这一时代常见的克制土山之战法,不过记室参军王有一个大胆的想法,而现在,就要由宇文温亲自付诸实施。 他举起马槊,身旁骑兵见状吹响号角,宇文温随即将马槊向着山下一指,挺槊跃马,率先冲了下去,身边骑兵随后跟着冲锋。 安州骑兵如同汹涌的洪水,向着土山及山下如潮的敌军冲去。 下坡,速度越来越快,宇文温握着马槊的手有些颤抖,那是大战在即因为极度兴奋而产生的颤抖,看着面前黑压压的敌军,他快意非常。 三千安州精锐骑兵,不只是会偷袭,纵使敌军围城宛若千重浪,我也要一举劈开!! 第二百三十七章 目标 疾驰的骏马,将挡在面前的步兵撞翻,马蹄践踏着血肉之躯,将其五脏六腑踏碎,从高处向下冲所产生的速度,让人马合计数百斤的骑兵具备强大冲击力。 未结阵的步兵,想要阻挡已经冲起来的骑兵十分困难,但掺杂在人群中零星长矛兵,依旧试图用长矛对抗疾驰而来的骑兵。 矛长丈八即称槊,他们手中矛长接近丈八,不比马槊短多少,不是没有机会将骑兵捅下马来,鼓起勇气迎上前,还未刺中对方,自己的胸膛已被敌人的马槊刺穿。 长兵对冲,决胜只在瞬间,是同归于尽,还是杀敌同时保住自己性命,除了看运气,就要看力气和技巧。 西阳王宇文温手握马槊高举过肩,前低后高,面对即将抵近的长矛,位于后端的右手稳住槊杆,前端反握的左手微微一动,马槊轻轻荡开矛头,使其偏离方向。 随后顺着矛杆前刺,借助马匹的速度,轻而易举刺中敌兵胸膛。 “噗嗤”一声,长矛兵胸膛被刺穿,与此同时宇文温胸口中了一箭,有赖精制的冷锻甲叶铠甲护体,那支箭并未伤到他的皮肉。 顾不得拔箭,宇文温先拔槊,坐骑前冲,长矛兵倒地,此时的马槊因为插在对方胸膛,已经被带着指向地面,如果不能尽快拔出来,要么因为槊头抵在地上而折断,要么就得弃槊。 骑战使槊,是一名合格骑兵以及武将必备技能,正握(左手正握)马槊的骑兵,在这种情况下必须立刻把槊拔出来,否则前手(左手)会被扭断 如果没把握快速拔槊,就得立刻将左手换成反握姿势以便拔槊,而宇文温此时左手反握槊杆的好处随即显现出来: 不需要顾及扭手(左手)而转换握杆姿势,直接就能双手用力将马槊向上拔,随即调整方向向前平举,又荡开一根长矛,刺入下一名长矛兵的胸膛。 随即又被前方敌军弓箭手射中两箭,然而这两箭依旧没有射透铠甲,无法伤到他的身躯。 左右两侧,是随着宇文温冲锋的骑兵,此时此刻他们作为先锋,已经冲下土山来到平地,阵型展开,由锥形阵慢慢变成一字横阵,如同一堵墙般向前推进。 挡在面前的敌兵,面对着如此阵势手足无措,他们没想到己方堆土攻城而堆出的土山,竟然成了敌军骑兵出城冲锋的通道,急促间无法结阵,甚至手里都没有多少长矛。 顾不一切射箭的弓箭手,虽然射中当面冲来的骑兵,却没有造成有效杀伤,而放弃逃跑迎战的后果,就是被冲来的骑兵撞倒、践踏。 原先汇聚成洪流向土山涌去的队伍,瞬间被反冲的骑兵击溃。 许多推着土车的青壮,见着眼前疾驰而来的敌军骑兵势不可挡,个个掉头四散逃命,而那些正在操作投石机的兵,见着敌军居然冲出城杀到自己面前,一时间被吓愣。 然后被呼啸而来的骑兵刺倒、砍死或者撞飞。 越来越多的安州骑兵沿着土山冲出城,分成几股冲击着旷野里四散奔逃的敌兵,所过之处遍地尸骸,到处都是丢弃的兵器、旗帜。 曾经满怀信心要登上土山攻入悬瓠的将士,此时除了逃命,再无别的想法。 沾血的马蹄踏过血肉之躯,留下一串串鲜红的马蹄印,策马冲锋的薛世雄,看着眼前抱头鼠窜的无数敌兵,感受着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只觉全身毛孔无一处不舒坦。 男儿生于世,就该策马驰骋沙场,凭借赫赫武功,光耀家族,封妻荫子! 河东薛氏,与裴氏、柳氏并称河东三大家族,但和其他两家不同,河东薛氏向来崇尚武功,以武见长,薛世雄自幼便为家风所影响,即便是和玩伴玩游戏,也是玩打仗游戏。 他喜欢在地上划出城廓的形状,让同伴们分成攻、守两个阵营,他来指挥守城或者攻城,谁敢不听指挥就打,其他大家族的同龄人在蒙学开蒙,而薛世雄就在琢磨如何打仗。 研究经学太过无趣,只有在战场上,他才会如鱼得水,而现在,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薛世雄所处骑兵队伍,目标不仅仅是旷野里的敌兵,为了最大程度杀伤敌军,冲出城的骑兵们根据“分工”,攻击目标各有不同。 堆土攻城,是常见的攻城战术,但攻城方对于堆土山说带来后果的预料,最坏的预料大概就是土山为守军所占,基本上很难预料到城内守军居然会派出骑兵反冲,借助土山冲出来。 而现在,安州军就真的借助土山冲出城,薛世雄观察了城外战场情况,发现对方竟然真的未做太多防备:对方提防的是城中步兵占据土山,而没有防备城中冲出来的骑兵。 所以,安州骑兵的三大目标,其一是攻击平地上的士兵,尽可能给予杀伤;其二,是攻击城东郊外的投石机,尽可能破坏攻城战具。 其三,就是直接进攻东侧敌军大营、纵火焚烧粮草辎重! 薛世雄所处队伍,就负责进攻敌军大营,而现在,他们惊喜的发现,竟然有另外一个目标,比东侧大营还要有价值。 前方数百步外土丘,旌旗招展、人头攒动,那是敌军将领正亲临战场观战,而旗帜形制和字号表明,是丞相、蜀王尉迟来了! 。。。。。。 土丘上,丞相、蜀王尉迟定定的站着,看着前方呼啸而来的骑兵,不顾随从劝他后撤入大营,留在原地不动,随行士兵们已经手持长矛、弓箭布阵,将土丘围起来,形同一只刺猬。 外层的士兵身着黑色戎服,而内层士兵的装扮却有些不同。 这些士兵同样身着铁甲、兜鍪,却在铁甲外披着锦袍、兜鍪上绑着绿色布条,如此模样,和其他士兵形成明显差别。 黄龙兵,跟随故蜀王尉迟迥南征北战、东征西讨数十年,祖辈、父辈、孙辈都是尉迟氏的部曲,三代人都为尉迟氏浴血奋战,忠诚可靠。 土丘,距离东侧大营数百步,尉迟若现在立刻骑马入营完全来得及,但他绝不会这么做,因为这样做太蠢了。 战局还没有崩坏到溃败的地步,即便敌军骑兵来势汹汹,但始终无法在城外久留,官军骑兵就在附近,只需要一点时间便能赶到。 这种时候,身为全军主帅竟然弃严阵以待的士兵于不顾狼狈逃窜,此举造成的恶果,必然是让本已结阵的士兵军心大乱,让敌骑有机可乘。 尉迟抬起右手,随从将弓箭捧到面前,他拿起弓箭,眯着眼看向冲来的骑兵,弯弓搭箭,面色如常。 寡人,是终将君临天下的帝王,尔等跳梁小丑,何足惧哉! 第二百三十八章 目标(续) 旷野里,丢盔卸甲的步兵,策马冲锋的骑兵,奔走呼号的青壮,熊熊燃烧的投石机,丢得满地都是的旗帜,到处一片混乱。 沿着土山冲出城的安州骑兵,将悬瓠城东郊外的攻城阵地搅得一塌糊涂,徒步奔跑逃命的士兵和青壮,被他们追逐着、践踏着,如同割麦子般轻松。 一直都在全力攻城的敌军,根本就没想到守军还敢出城反击,而且是大规模的骑兵出击,仓促间组织起来的反击悉数被击破,很快便兵败如山倒。 策马冲阵的西阳王宇文温,追杀溃兵追得正起劲,胯下坐骑被流矢射中,原本就遍体鳞伤的骏马哀鸣一声,再也熬不住疼痛,身形晃悠就要向前栽倒。 但精挑万选的战马毕竟与寻常代步马不同,即便身负重伤,依旧竭力保持着平衡,又往前跑了十余步,速度渐缓,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轰然倒地。 骑在马上的宇文温,在坐骑倒地之前利索的跳下马,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的坐骑身中数箭,和自己差不多。 然而他身上有冷锻甲叶所制的铠甲护体,战马却没有,他身上插着几只箭,看上去如同箭靶,却不过是轻微的皮肉之伤,而战马遍体是血,能撑到现在已经称得上忍耐力极佳。 倒在地上的战马还在喘气,只是伤势过重,已经无法站起来,硕大的马眼看着主人,似有泪水溢出,宇文温拔出匕首,给己的“战友”一个痛快。 伴随左右的骑兵牵来备马,宇文温收好匕首,先把身上插着的箭拔掉,然后翻身上马,领着部下继续策马驰骋,尽可能抓紧时间杀伤敌军。 悬瓠城东郊外,攻城阵地一片狼藉,放眼望去,宇文温此次出城作战的战果丰厚,而他特地让战马不披甲,就是要尽可能凸显机动力。 战场上的骑兵,分轻骑兵、重骑兵,这个时代的重骑兵即是人马皆着重甲的“具装甲骑”,防护力高,冲击力强,一旦冲起来真的是势不可挡。 然而具装甲骑耗资不菲,战马因为负担重,耐力有限,所以为了保持强大并且持续的冲锋、迂回能力,人着甲而马不着甲的轻骑兵在战场上很常见。 宇文温及其他冲出城作战的安州骑兵,马未着甲,都是轻骑,为的是尽可能长时间保持较快移动速度,在敌军骑兵反应过来之前,尽可能杀伤敌军士兵和青壮,然后撤回城中。 所以现在一刻也耽误不得。 现在不是野地浪战,敌军在悬瓠外围挖有长壕、筑有长围,还有四个大寨作为支撑,有一个完整的包围网(防御圈),并且外围有骑兵游荡、策应,其兵力远在安州骑兵之上。 宇文温无法重现当年尔朱荣以七千骑破葛荣三十万兵的辉煌战绩,只能见好就收,他向东面望去,看着规模庞大的营寨,看着宛若长城的长围,有些无奈。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觉敌军东面大营前数百步的一个土丘挤满了人,还排出了长矛阵,而己方一部骑兵正在围那个土丘。 用千里镜一看,宇文温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住了:那土丘上打出的旗号,昭示着丞相、蜀王尉迟就在旗帜下。 “怎么....尉迟来了?!” 宇文温脱口而出,旁边的骑兵闻言一愣,随即面面相觑:他们一早就看见那土丘上的旗号,只是西阳王一直闷头冲锋,没往土丘那边去,他们以为主帅做出了取舍,所以没敢吭声。 原来西阳王一直都没看见的啊! 宇文温见着将士们的尴尬表情,自己也尴尬起来,他方才策马登上土山,见着山下如潮的敌军,只觉得热血上涌,激动得全身鸡皮疙瘩都起了,率先冲下山后,就陷入了“喋血猪突状态”。 只顾着冲杀,完全忘了对战场全局的观察。 若宇文温只是一军之将,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倒也没问题,然而他是作为全军主帅亲自冲锋,不能光顾着砍人,还得对战场局势变化了然于心。 一旦敌军出现破绽,就得随机应变,及时调整战术,一战破敌。 这就是将和帅的区别,而宇文温“猪突”突得性起,全忘了。 如果尉迟确实是在土丘上,那就意味着这位早就在观战,观看堆土攻城的战果,那么宇文温策马从悬瓠登上土山时,尉迟应该也在土丘那里。 然而宇文温却没注意到敌军主帅亲临战场,一见着山下如潮的敌军就疯狂,只顾着冲锋,没想着直接冲去土丘来个斩首。 换而言之,一旦骑马冲锋就陷入“猪突”状态的他,这毛病不改,就不是一个合格的骑兵主帅。 脸上有些烫,宇文温没说什么,领着部下往土丘方向疾驰而去,此时此刻他的念头就是亡羊补牢,赶在敌军援兵到来之前,不计代价攻入土丘,活捉尉迟! 。。。。。。 土丘,已为严阵以待的长矛兵一层层护了起来,弓箭手居于其间,弯弓搭箭面准外面绕圈疾驰的安州骑兵,双方就这么隔着百步对峙着,却不发一箭。 通常而言,交战时骑弓有效杀伤射程大概在五十步左右,步弓的有效杀伤射程大概在七十步左右,然而运动起来的骑兵不容易射中,而骑兵要想射击结阵步兵却不需要精确瞄准。 所以一旦出现骑兵围困结阵步兵的情况,双方对射时骑兵还稍占上风,只是现在如此诡异的场面,着实让人费解。 匆匆赶到的宇文温,见着己方骑兵围着土丘绕圈却不进攻,如此浪费时间的举动让他有些恼怒,不过他没有发作,因为敌军确实是严阵以待。 土丘处聚集的敌兵,兵力逾千,已经结成完善的长矛阵,还有大量弓箭手在内,如此严密的步阵,想要冲击不是那么容易的,更何况安州骑兵数量上不占优势。 骑兵再厉害,想要正面冲击结阵的长矛兵,那就是找死,只有不断以骑射来磨,逼得对方主将应对失当、自乱阵脚,才有破阵的希望。 如果对方主将率先逃跑,那就简单得多了,然而宇文温听围了土丘的将领所述,对方没有丝毫逃跑迹象,一开始就严阵以待,安州骑兵无法冲进去,急切间也不能采取有效措施破阵。 “没办法破阵?你们不是有火油弹么!” 此次出城作战,为了方便纵火,宇文温给进攻营寨、破坏战具的队伍配备了珍贵的火油弹,还是拉绳发火型,使用起来十分方便。 虽然这样的火油弹本就数量不多,但他觉得要想解决土丘处的敌军,只要投出所有的火油弹,应该有机会让对方长矛阵混乱,然后骑兵便可以长驱直入一举将对方击溃。 如果丞相尉迟在内,那么土丘就是价值最高的目标,只要击毙或者活捉了对方,围城大军必然不战自退,天下局势也为之而变。 只要能活捉或者击毙尉迟,赔上三千骑兵都值得,结果你们说“无法破阵”? “大王,大王!土丘处有天子旌旗啊!” 第二百三十九章 你够狠! 天子旌旗,即天子的旗帜,旗帜所在,代表着天子驾临,将领的辩解,让宇文温面色一变,他望向土丘,发现众多旗帜迎风招展,一时间看不出什么名堂。 拿出千里镜,宇文温再度认真辨别起来,没多久,动作定住了。 周国的天子旌旗,依制为三辰旗、玄苍青旗,而不是所谓的龙旗,此次此刻,宇文温在山丘上的众多旗帜之中看到了这些旗帜。 所谓三辰旗,即日月星辰旗,三辰代表着天、昊天上帝、天道,是自从尧舜以来代表天子最尊贵的旗帜,三辰同样被绘制于天子冕服之上,比龙纹还要尊贵。 此时此刻,三辰旗以及玄苍青旗飘扬在土丘之上,宇文温在远处时没看清楚,即便接近了还得用千里镜仔细观察才分辨出来。 现在,他终于知道将领们为何对土丘围而不攻了:他的儿子宇文维城,极有可能就在土丘上! 西阳王世子宇文维城,已经被丞相尉迟拥立为帝,御驾亲征悬瓠,此时出现在战场上观战,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宇文温一想到儿子很可能被带到土丘上,现在变成了挡箭牌,只觉得胸口发闷,一口气堵在那里极其不顺,若事情真的发展到这一地步,那么一出人伦惨剧很可能会上演。 “大王,虽说有天子旌旗在,伪....世子本人未必就在,毕竟奸相拿着天子旌旗来撑场面也很有可能,只是土丘上盾牌遮掩严密,末将等实在是看不出世子在不在里面....” “更何况敌军长矛结阵,即便我军全力冲阵,也无法确保敌军骑兵赶来之前破阵,所以....” 将领在劝解着,他们发现西阳王世子极有可能在土丘后,当然不敢冒险用火油弹进攻,到时候把世子烧死了,西阳王那边怎么交代? 但是天子旌旗在,并不代表天子真的在,所以这种头痛的问题,还是由当阿耶的来决定。 宇文温看着土丘方向,一百多步的距离,他再用千里镜望去,只见土丘上盾牌连接成墙,根本看不见盾墙后面有没有一个瘦小的身影。 想到儿子,他有些急,真想策马靠上前去喊话,然而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做。 一旦宇文维城真的在土丘,尉迟见着他来了,让宇文乾铿站在身边,然后要求他下跪,跪还是不跪? 年幼的宇文维城,在战场上见着父亲在对面,哭喊起来怎么办? 而宇文维城不在土丘,他凑上去喊话,到时候正合尉迟心意,然后下令乱箭齐发将他射成刺猬,什么都完了。 此时此刻,宇文温的脑子有点乱,若是不顾一切用火油弹开路,也许有机会破阵,有机会抓住尉迟或者将其击毙,但有可能伤害到自己儿子。 问题在于,旗帜在,人在不在? 天子旌旗,通常是天子独有旗帜,但历史上不是没有人得赐天子旌旗,西汉景帝的亲弟弟梁王刘武、东汉初废太子(东海王)刘疆亦得赐天子旌旗。 也有权臣得赐天子旌旗,有“如帝亲临”之意,就是“仪同天子”的一种殊荣,亦或是权臣篡位前的必经步骤,和“加九锡”差不多。 在这个时代,重臣出征往往加有假黄钺的称号,黄钺即是黄金钺,为帝王专用,后演变为皇帝仪仗,比“黄钺”还要高一级的“天子旌旗”,被权臣尉迟拿来抖威风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棘郎到底在不在土丘上? 宇文温脑子已经乱成浆糊,嗡嗡作响,他要是为了击杀、活捉尉迟真把自己儿子害死了,尉迟炽繁恐怕会伤痛欲绝,一辈子都会有心结。 东汉末年的丞相曹操,在宛城搞大保健搞出事,连累猛将典韦和长子曹昂送命,一手将曹昂拉扯大的曹夫人丁氏悲痛欲绝,和曹操离婚。 以曹操身份之尊贵,低声下气上门求丁氏复合都无能为力,宇文温觉得自己比不过“曹老板”,真要把儿子害死,他和尉迟炽繁就散了。 然而不抓住或击杀尉迟,逆转不了局势,我的家就完了! “传令,进攻!” 纠结的宇文温还是做出了决定,将领们闻言一愣,刚要说些什么,他补充道:“天子旌旗,必然是奸相拿来抖威风的,世子不会在土丘上,你们有多少火油弹,只管扔!” “是...是!末将领命!” 将领们去布置进攻事宜,宇文温神情有些恍惚,做出这种艰难的决定,不是他没有人性,而是权衡利弊的结果。 为了保住一家人,只能牺牲一个人,舍不得一个人,全家人都要完蛋! 宇文温想得很明白,若是他顾忌儿子在不敢动手,那好,接下来尉迟要是带着宇文维城靠近悬瓠参与攻城,守城士兵该怎么办? 总不能众目睽睽之下,他这个做阿耶的亲手把儿子射死吧! 两难的选择,选其中一个总好过什么都不选,宇文温觉得男人就是要有担待,要是真把儿子害死了,老婆哭喊着要离婚,到时再说。 想到这里,宇文温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召集部下整顿队形,一会火油弹开路,他就要冲进去,不管儿子在不在里面,他都要把尉迟打得半死。 看向远处的土丘,宇文温心中发狠:竟然用小孩子来当挡箭牌!你够狠! 。。。。。。 “大王,逆贼果然是疑神疑鬼,被天子旌旗吓住了。” 土丘上,盾牌阵中,一名将领兴奋地说着,尉迟放下弓,看着前方敌军一面旗帜笑了笑:“逆贼,总归是有弱点的。” 他看得清楚,那面旗帜上书“宇文”二字,应该是西阳王宇文温来了,不过尉迟不担心,因为己方长矛兵已经结阵,对方骑兵再多,急切间是攻不进来的。 而他的骑兵,很快便会赶来,对方若是不识好歹恋战,到时候绝无机会退回悬瓠。 己方堆土攻城的战法失败了,不仅如此,还被敌军骑兵加以利用,反冲出来,攻城队伍被打得伤亡惨重,大量投石机被付之一炬。 尉迟目睹了全过程,气愤却又无奈至极,他不得不承认,侄女婿宇文温确实有才能,守城花招层出不穷,他要拿下悬瓠,就只有填人命一条路。 而悬瓠是必须拿下的,他又不缺兵,所以,这只是早晚的问题。 见着敌军骑兵还在外围绕圈,尉迟看向身后东面方向,远处尘土大作,那是在外围游弋的己方骑兵赶过来了,所以,他没什么好担心的。 微风吹拂,天子旌旗迎风招展,尉迟再度看向敌军,心中满是讥讽,只是几面旗,就让对方以为西阳王世子在此,不敢轻举妄动。 这是预料之外的好处,他带着天子旌旗出巡,是为了彰显声势,而天子旌旗本是他父亲就该有的,只是顾忌太多才没有接受。 父亲当年不要的殊荣,他替父亲要了,问心无愧。 但今日尉迟没有带着天子来战场,一来没必要,二来丢不起这人,因为这样做会让人以为他用宇文维城来逼宇文温就范。 他觉得自己麾下大军十余万,用不着行如此下作行径来取胜,如今攻城的伤亡是大,但没什么大不了的,宇文温迟早要束手就擒。 现在对方被天子旌旗误导,迟迟不敢冲阵,尉迟满怀恶意的想象着,想象身处对面的宇文温,此时此刻会是何种表情。 你一定以为儿子在这里吧?你敢对你儿子动手么? 想到这里,尉迟不由得冷笑一声,就在这时,对面忽然吹起号角,原本在外围转圈的骑兵,很快便缩近距离,开始向土丘放箭。 “要进攻?逆贼疯了吗?就不怕伤到他儿...天子么?” 几名将领有些惊讶,尉迟看着这些绕圈骑射的敌骑,琢磨对方是不是虚张声势,还没等他和左右将领想明白,又有许多安州骑兵径直向着土丘冲来。 这些骑兵不顾箭矢强行逼近,分成左右两队,向土丘下的长矛阵冲锋,就在距离接近到二十余步时,向左右岔去,与此同时,骑在马上的士兵奋力向长矛阵投掷出一个个物体。 那些物体闪烁着火光,在半空中燃烧起来,然后落在长矛阵中,砸在士兵身上、地上便崩裂开来,许多燃烧的液体溅开,引燃周围人群。 火光大作,严密的长矛阵瞬间混乱起来,督将们声嘶力竭的维持秩序,弓箭手向外不停放箭,又有一部安州骑兵开始集结,排出冲锋队形。 尉迟见状一愣,随即望向那面正在向己方移动的“宇文”旗帜,颇为错愕:连儿子都不管了?你够狠! 第二百四十章 王八蛋还我儿子! 手指勾住拉环,扯动绳索带动发火管内芯,粗糙的内芯和管壁之间摩擦发热,产生的热量将管内火药点燃,火焰向火药柱的另一端烧去。 扯动绳索的骑兵,将手中冒烟瓦罐向前方投掷出去,而被他触发的发火管,插在这个瓦罐里,下半截为瓦罐内的精制火油浸泡。 待得火药烧到末端,引燃精制火油,让瓦罐化作一团火焰,撞在人群之后瓦罐爆裂,燃烧的火油泼洒出来,引燃周围人群。 这样的火焰无法用水扑灭,无论是人还是物品沾上都会被引燃。 身上着火的士兵,嚎叫着挣扎,上前帮忙灭火的同伴,陆续“引火烧身”,原本严密的长矛阵在不断闪烁的火光中混乱起来。 安州骑兵手头上的火油弹,已经全部投入长矛阵中,借着大火引发的混乱,他们随即持槊突进,径直撞入阵中。 长度逾丈八的马槊,借助强劲的速度,如同长钉般接连刺穿数人,骑兵弃了马槊,抽出铁锤、铁锏开始砸人,“嘭嘭”声中,许多长矛兵头颅迸裂,红白之物四溅。 即便带着铁制兜鍪,依旧挡不住钝器敲击。 安州骑兵以锥形阵冲向长矛阵,但他们并不是径直向着阵中心的土丘突进,而是斜着擦过土丘边缘,将呈现圆形的长矛阵削掉一截。 第一队骑兵将长矛阵右缘削掉一部分,透阵而出,第二队骑兵接踵而至,将混乱的长矛阵左缘削掉一部分,同样透阵而出。 然后是第三队、第四队,要将敌军长矛阵渐渐削薄,然后一击致命。 土丘上的弓箭手,向着近在咫尺的敌军骑兵放箭,箭镞如小铲的射马箭,呼啸着没入战马身躯,剧烈的疼痛、撕裂的肌肉让战马无力维持平衡,跑不了几步便颓然倒地。 坠马的骑兵,摔得七晕八素,还没来得及起身,便被敌军步兵抽刀乱砍,化作一片血肉模糊,而有的骑兵坠马后反应很快,拔出短刀、匕首困兽斗。 薛世雄一刀扎中身边敌兵的右脚掌,就地一滚躲过砍来长刀,双腿用力蹬地,猫着腰往上一窜,将扑来的敌兵拱翻。 他策马冲入长矛阵时坐骑被射倒,亏得骑术精湛、训练有素,落地时没有摔伤、摔晕,面对前后左右都是敌兵的困局,毫无畏惧,拔出另一把短刀继续玩命。 策马冲阵如入无人之境,这听起来让人热血沸腾,但实际上很危险,一旦坠马陷入阵中,饶是西楚霸王再世,也会被人乱刀砍死。 战场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河东薛氏以武见长,数百年来不知多少人沙场建功,却有更多的人没于战阵之中,薛世雄知道将军难免阵上亡,但他绝不会因此畏惧。 侧身让过当面刺来长矛,左臂将矛杆夹住,右手挥刀一削,将对方持矛的右手削断,随即左臂用力一抽,将长矛夺了过来。 倒持长矛当做棍子奋力一抡,将当面冲过来的一名敌兵砸倒,后背忽然一痛,转头看去发现一名敌兵持矛偷袭成功。 眼见着又有几名敌兵挥刀向自己砍来,薛世雄嚎叫着挥刀冲向其中一人,要来个同归于尽,就在这时马蹄声起,又一队安州骑兵冲锋而至,将他身边的敌兵相继刺死、撞倒。 箭如雨下,土丘上的弓箭手奋力放箭,人仰马翻之际,阵中乱成一团,薛世雄见着几人向自己跑来,刚要迎战,却见对方双臂都帮着白布条。 此次悬瓠大战,攻防双方都是周军,戎服、旗色相同,所以为了区分敌我,此次出战的安州骑兵,都在两臂绑上白布条作为标记。 薛世雄和几名坠马生还的同伴聚在一起,背靠背迎敌,而向他们冲来的,却是另一群有鲜明标识的士兵。 同样身穿铁甲、头戴兜鍪,这些兵却额外披着了锦袍,还在兜鍪上绑着绿色头带,如此明显的标识,只有一支军队才有,那就是尉迟氏的部曲,黄龙兵。 见着杀气腾腾的黄龙兵向自己扑来,薛世雄只觉得战意提升至顶点,因为他现在才发觉自己就在土丘半坡,而不远处的土丘顶,众人簇拥之中,丞相尉迟一定在那里! 他和同伴意识到这一点,顾不得深陷重围,顾不得面前横着一群黄龙兵,嚎叫着向土丘顶冲去,反正都是要死,死也要死在冲锋路上。 就在即将接战那一瞬间,薛世雄发现迎战的黄龙兵其视线看向自己身后。 许多骑兵呼啸而来,先投掷出火油弹,趁着火焰绽放在黄龙兵之中时,直接撞了进去,人仰马翻之际,敌我乱成一团,随即啸叫声起,薛世雄只觉声音入朵刺得脑袋发疼,下意识想去捂耳朵。 “鸣蝉”,压缩气体吹响的哨子,能够瞬间制造出尖锐呼啸,近距离发动时,毫无提防的人会有那么一下出现迟疑,而这一下,就是致命瞬间。 西阳王宇文温亲率王府卫队冲锋,马匹伤亡过半,许多人坠下马来,此时此刻,借着“蝉鸣”带来的短暂停顿,一手掏出布袋撒石灰,一手拔出佩刀开始砍人。 卑鄙也罢无耻也罢,战场之上为了胜利,无所不用其极,宇文温及侍卫们瞬间便击杀黄龙兵二十余人,向着土丘方向徒步冲锋。 黄龙兵是护卫圈的内核,身后便是土丘顶,有人被近距离释放的火油弹烧成火人,没有倒地打滚,而是嚎叫着向冲来的敌人扑去。 宇文温红着眼,见人就砍,扑过来的一名黄龙兵浑身着火,被他一刀砍翻在地,顾不得被火油沾上,继续向着土丘冲。 最后一枚火油弹被随行侍卫投掷出去,将盾墙点燃。 因为着火而乱成一团的盾墙出现缺口,缺口之中出现一人,正是丞相尉迟。 此时的尉迟弯弓搭箭,要射冲上来的敌人,在这群敌人之中,他看见了宇文温,先是一愣,随即瞄准对方。 双方距离不到二十步。 四目相对,弓弦声起,箭如流星,直奔宇文温面门。 多年躲箭训练练就的条件反射,让宇文温下意识侧头一让,堪堪让过箭矢,见着尉迟推开护上来的黄龙兵继续抽箭要射人,而面前又有黄龙兵挡着,他便往腰间一摸。 暗器中的极品,高压气手铳,近距离射击,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二十步距离,一口气射完十粒铅子,只要射中尉迟一粒,就有对方好受的! 宇文温如是想,刚掏出气手铳,却觉耳边生风,身后护卫猛地将他扑倒,一根铁锏从他脑门上堪堪掠过。 “保护大王!” “保护大王!” 两边的将领都在大喊着,尉迟身边的将领拼了命将他往后扯,而宇文温身边的侍卫和将领也拼命将他往后拖,双方士兵随即战成一团。 双方主帅难得面对面,却差着二十步距离无法前进,安州骑兵冲不动了,而黄龙兵不但被骑兵冲还被石灰撒、火油弹烧,弄得阵型大乱。 黄龙兵生怕对面又投来火油弹把丞相/蜀王点了,安州兵/侍卫生怕对面又一箭射来把西阳王射死,说什么都要把自家大王给拖走。 尉迟差一点就把宇文温射死,宇文温差一点就能举铳把尉迟射成蜂窝,结果被手下拼命往后扯,眼见着极佳的斩首机会稍纵即逝,两边大王都发飙:“大胆,放手!” 尉迟身边将领顾不得失礼,奋力架着他往后退:“丞相!!我军骑兵就要到了,请勿以身犯险!” 宇文温被人架着往后撤,见着己方士兵扶着伤兵也都在往后撤,他气急败坏的喊着:“杀啊,冲上去杀啊!!你们这帮懦夫!!” “大王!我军还没冲上去,敌军骑兵就要冲过来了!再不撤,大家都走不了了!!” 将领拼命解释着,宇文温光顾着冲,他们可是注意到敌军大股骑兵即将赶到,所以必须架着宇文温往后撤,结果一不留神被宇文温挣脱。 宇文温又要往前冲,王府中尉张鱼和几个侍卫都拦不住,浑身是血的薛世雄从后面拼命抱住宇文温,和其他人一道强行架起西阳王往后跑。 宇文温双臂被人挟持,好不容易抽出来的气手铳掉落,虽然有铁链栓着不至于遗失,却已经没办法拿起来。此时见着尉迟被人重重护住,他气急败坏的破口大骂: “王八蛋还我儿子!!” 第二百四十一章 常山之蛇 午后,汝水河畔大营,禁军重重戒备之下,宇文维城正在河边看宦官捉鱼,几个男童跟在身边,亦步亦趋,尉迟炽繁在不远站着,有些心不在焉。 她和儿子随军来到这里,下游数里外就是悬瓠城,虽然没有人直截了当告诉她,悬瓠城里的逆贼到底是冒认邾王,还是邾王本人,但她不是傻瓜,猜得出事情真相。 她的夫君宇文温(受封邾王),就在悬瓠城里。 而她的叔叔,正指挥大军围城。 官军有十余万之多,悬瓠守军再顽强却外无援军,这么耗下去终有粮尽城破那一天,而城破之日,她的夫君就要死了。 一想到这里,尉迟炽繁就觉得心如刀绞,眼泪止不住的往外冒,却怕儿子看见,只能于无人处或夜深人静时自己一个人哭。 她和宇文温的婚姻,是尉迟氏同宇文氏联姻的结果,而当两家决裂,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无论哪边胜利,都会有至亲遇害,这对她来说都是无尽的悲痛。 如此残酷的事实,她直到现在都没有和儿子说,因为无从说起,也没办法说。 无法解释,为何阿耶再也回不来了;无法解释,为何弟弟妹妹不见了;无法解释很多事情。 这些事情,只有当儿子长大了才会慢慢明白。 未来会怎么样,尉迟炽繁不敢想下去,在家族利益面前,一个柔弱女子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古往今来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 尉迟炽繁想过,宇文温若是死了,她就殉情绝不会改嫁,一如当年宇文周取代西魏时,末帝元廓被毒死、皇后宇文氏殉情而死那样,但她有儿子,是宇文温的儿子。 她死了,棘郎怎么办? 所以尉迟炽繁左右为难,然而改朝换代之后,儿子还能活下去么? 数百年来,有哪个末帝得以善终? 对于这个疑问,她父亲保证过,宇文维城会好好的活下去,正是这一保证,让她能强忍着不安,定下决心要和儿子相依为命活下去。 尉迟氏实力雄厚,宇文氏必然走向末路,而她的夫君,怕是难逃一死的结局,所以,让宇文维城活下去,延续夫君的血脉,是身为妻子的尉迟炽繁,能为宇文温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 但她不想宇文温有事,所以希望局势就这么僵持下去,到时候,尉迟氏在东,她为宇文温抚养长子棘郎,让棘郎长大、成人、成家。 而宇文氏在西边,宇文温带着两人所生次子,还有其他儿女一起好好活下去。 然而宇文温如今就在悬瓠城里,悬瓠被官军围得水泄不通,迟早有一日... 再度转到残酷的现实,尉迟炽繁只觉得眼眶发热,生怕人看见,掏出手绢装作擦汗,轻轻将眼角的泪水擦去。 这个时候,她真想投入母亲怀中大哭一场,但是母亲还得安慰同样郁郁寡欢的妹妹,姊妹俩如今凄凄惨惨,做母亲的王氏根本忙不过来。 想到这里,尉迟炽繁望向南面,想透过层层叠叠的营帐,看到土丘那一边能看到的悬瓠城。 天子的御帐,位于土丘北面,无法看见南方悬瓠城周围的情况,平日里天子也无法走过土丘,去看南边的情形,这是丞相有意为之,尉迟炽繁知道是为了避免棘郎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事情,所以默认了。 而官军昼夜攻打悬瓠,动静多少都会传到御帐处,让陪伴棘郎的尉迟炽繁彻夜难眠,尤其昨夜凌晨,悬瓠方向动静就不小,而丞相今日清晨就出营去督战,这让尉迟炽繁心中愈发忐忑不安。 待得旭日东升,悬瓠方向的动静越来越大,尉迟炽繁提心吊胆的听着,听到现在发现没什么动静了,也不知道是官军攻入悬瓠,还是攻城再次失败。 “阿娘!!!是蛇啊!!” 一声尖叫,吓得尉迟炽繁花容失色,那是儿子棘郎的声音,作为母亲再敏感不过,只是那声音没有害怕更像是惊喜。 尉迟炽繁听到有蛇,就想到儿子可能被蛇咬,紧张的不得了,向儿子那边跑去,只见河边正在捞鱼的宦官手中网兜爬出一条蛇来。 那蛇有一尺多长,瞬间就爬到岸上来,旁边的宦官吓得手足无措,宇文维城和几个男童毫不畏惧,捡起树枝就冲上去想要抓蛇。 这几个男童是在西阳王府就一直陪伴宇文维城的伴当,和小郎君一起,跟着郎主去抓过蛇,能辨别什么是毒蛇、什么是无毒蛇。 小家伙们亲手抓过蛇,还壮着胆子把玩,所以不像其他孩童那样怕蛇,如今见着一只无毒蛇爬了过来,欢喜得不得了。 他们是高兴,一边守着的侍卫吓得面色大变,快步上前将天子抱了起来,又有几个侍卫拿着棍子一阵乱扫,折腾了片刻,用棍子将那蛇抵在地上。 尉迟炽繁一把接过儿子,见着儿子没被咬总算是松了口气,宇文维城闷了许久,终于见着好玩的东西,便向阿娘撒起娇来:“阿娘,孩儿想玩蛇...” “不行!太危险了!” “哦...” 尉迟炽繁有些气急,还在西阳时,宇文温这个做阿耶的居然带着儿子去抓蛇,她当时知道了以后气得都要哭出声,生怕出个意外。 只是如今儿子眼巴巴的看着她,她也不好太凶。 几个侍卫用木棍将那蛇叉起来往外走,本来没那么麻烦,当场用刀砍成几截就完事,只是此举在幼年天子面前有些不妥,所以才这么文绉绉。 那条蛇扭动身躯,形成一个环状,看上去如同首尾相衔,见着阿娘生气有些惴惴的宇文维城,如同献宝般表现起来:“阿娘,这是阿耶说过的蛇!” “什么...蛇?” 尉迟炽繁不喜欢蛇,或者说是怕蛇,所以不想看蛇,只是儿子眼巴巴看着她,不忍心泼冷水便顺势发问。 “嗯,阿耶说过的,首尾相衔,唤作‘常山之蛇’!” 。。。。。。 悬瓠城东郊,土丘上,丞相尉迟站在清凉伞下,黄龙兵护卫左右,面前几名将领正在请罪,此次堆土攻城,结果被敌军骑兵借助土山反冲出城,官军将士伤亡惨重不说,就连现场观战的丞相也差点被对方所害。 敌军竟然冲到了丞相面前,距离不过二十步! “胜败乃兵家常事,战场上什么事情都会发生,寡人亲临战场,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区区逆贼袭扰,何足道哉?”尉迟看着远处,淡淡的说道。 “但寡人治军,向来赏罚分明,此战有立功者,要赏,有玩忽职守者,要军法论处。” “末将领命!”几名将领高声答道,随即再度行礼:“末将等无能,让丞相受惊,承蒙丞相信任,对末将等不予惩处,末将愿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是用实际行动做的,不是用嘴巴说的。” “末将明白!” “日落前,把伤亡情况报来。” “末将领命!” 尉迟虽然在和将领们交谈,但眼睛一直看着前方悬瓠城,看着城池东北角那座土山,清晨,安州骑兵顺着土山冲出城,一直冲到他面前。 而他,就差那么一点点,便能射死敌军主帅宇文温! 二十步距离那么近,居然让那小兔崽子躲过了! 一想到这里,尉迟就懊恼不已,若是方才他真的射死宇文温,足以导致安州军军心大乱,悬瓠城指日可下,而现在.... 安州骑兵赶在援军到来之前,干净利落的经由土山撤回悬瓠,还带走了坠马受伤的士兵,官军骑兵追上去时,城里派出大量弓弩手、长矛兵出土山接应,所以官军骑兵没能取得什么战果。 反倒是城外满地狼藉、尸横遍野,虽然具体伤亡统计结果还没出来,但尉迟已经可以确定这次真的是伤亡惨重,攻城再一次失败了。 此时此刻,许多士兵、青壮正在收拾战场,将战殁者遗骸收敛,将被焚毁的战具残骸回收,这一战输得好惨,要想重整攻城器具,怕是得花上数日。 尉迟看着满目凄凉,叹了口气,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但没人喜欢品尝失败的滋味,他看看面前将领,开口问道:“说说看,接下来该怎么办?” “回丞相,当务之急是救治伤兵,然后提防敌军今夜偷袭!” 尉迟闻言点点头,这话说得很有道理,敌军今夜确实有很大几率出城偷袭,开口再问:“既如此,有何应对之策?” “丞相请放心,我军营寨,分东、南、西、北四大寨,又有长壕、长围连接,如同常山之蛇首尾相顾,将悬瓠围得严严实实,敌军胆敢来夜袭,无论进攻何处,必将遭到左右援军夹击!” 。。。。。。 “夜袭?敌军今夜怕是会严加防备,杨使君领兵夜袭的话,岂不是自投罗网?” “大王,岂不闻兵法有云‘虚虚实实’?” “坐。” “谢大王。” 伙房边小院,刚洗去一身污渍的宇文温,穿了件裆,披头散发坐在胡床上用手巾擦头发,与同样坐在胡床上的杨素交谈。 不远处的伙房里人声鼎沸,那是出城杀敌凯旋而归的将士们在排队洗热水澡,顺便让军医清理伤口。 宇文温今日领兵出城冲杀,差点被敌军主帅尉迟射死,但他也差点就把尉迟射死或射残,几乎就能瞬间扭转天下局势。 只是这千载难逢的良机稍纵即逝,宇文温一时间只觉有些恍惚。 而他回城之后,刚交代完相关事宜,洗了个热水澡,杨素便在外求见,向他请战说要今夜亲自率兵出城偷袭敌军。 今日,两军一场恶战,若按常理,当晚应该各自在营里(城里)休息养伤,尤其对于伤亡颇大的攻城方来说,更是应该好好的舔舔伤口,所以此时守军出城夜袭,当有奇效。 然而这个道理双方想必都明白,对方必然严防死守,那么杨素主动请战出城搞夜袭,怕是会碰得头破血流,白白折损兵马。 对于宇文温的疑问,杨素胸有成竹,这段时间以来,他经过仔细观察、琢磨,发现宇文温用兵的风格不是很保守,愿意行险,那么他就有把握说服对方。 依稀回到十余年前,面对年轻的齐王宇文宪,他陈述自己的意见,主动求战,冲锋陷阵。 杨素曾是晋王宇文护的记室,后来成了齐王宇文宪麾下将领,参与了对齐作战,凭着累累战功,获得县公爵位,如今从头再来,又归属宇文氏藩王麾下,真是有些唏嘘。 “寡人且问,夜里出城的士兵,以何人为主?” “回大王,以下官编练之豫州降兵为主?” “不过两个多月时间,堪战否?” “大王,韩信破赵之背水一战,所用新兵不过训练三个月罢了,下官不才,不敢与韩信相提并论,然豫州降兵本就是战兵,编练二月有余,亦能作战。” “那么,这些兵可有雀蒙眼?” “大王,下官精选无雀蒙眼者出城作战,只是还需大王调兵协助...” “协助?敌军围城,分东、南、西、北四大营,又有长围、长壕相连,将悬瓠围得水泄不通,我军夜袭,攻其一处,别处便来救援,此即兵法所云‘常山之蛇’形势,杨使君要如何破之?” 常山之蛇,传说中可以首尾相顾的蛇,《孙子兵法》有云:故善用兵者,譬如率然。率然者,常山之蛇也。击其首则 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 一般而言,能够首尾相顾的阵型便具备了常山蛇势,评书里常说的一字长蛇阵就是其中之一,此时包围悬瓠的敌军,也形成了这样的阵势。 宇文温问了几个问题,杨素一一作了解答,对于最关键的如何破敌,当然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两人交谈许久,宇文温被对方说服。 杨素告退,出院门时与等在门外的王府记室王打了个照面,两人相互点点头后一出一进,王来到宇文温面前,行礼后说道:“大王,属下献策。” “有何妙计?” “属下建言,今晚夜袭。” 第二百四十二章 常山之蛇(续) 夜,不眠夜,军营里哀嚎声此起彼伏,这让许多将士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白日里一场惨败,许多士兵和青壮丧命,也有人侥幸逃得一命,却伤痕累累,此时此刻,因为疼痛难熬而呻吟着。 在战场上保得一命,是许多人求神拜佛求来的,然而对于一些负伤未死的人来说却是煎熬,因为他们身上的伤无法痊愈,到最后还是要死。 此时此刻,在军营里呻吟的人,就是战场上侥幸未死却生不如死的伤者,虽然上官调集许多军医来给伤者疗伤,但锥心刺骨的疼痛,让许多伤者痛不欲生。 营寨外长围土坡处,一群全身披挂、披着麻布靠着土坡打盹的士兵,听着不远处营寨里传出的呻吟声,个个表情纠结。 今晚他们奉命值夜,提防悬瓠城中敌军趁夜偷袭,大家枕戈待旦之际,听着同袍的呻吟,心里不是滋味,虽然出征作战时这种事司空见惯,但将心比心,若是此时哀嚎的是自己,谁愿意? 战场上刀箭无眼,能活下来就看谁命硬,同样是箭伤,有人被射成刺猬都能活下来,有人只中了一箭就完了;有人肩上被砍了一刀就熬不住死了,有人肚子被割破、肠子流出来,塞回去后依旧好端端的活着。 所以平日里还是得多烧香拜佛、求佛祖保佑啊! 许多士兵正胡思乱想间,警戒的哨兵们陆续悄悄告警,所有人一个激灵,扯下披在身上的麻布,在将领的指挥下开始备战。 今日官军攻城失败,伤亡惨重,将军们说了,敌军晚上极有可能来偷袭,所以将士们憋了鼓劲,一旦对方真的来偷袭,那就来个迎头痛击,为伤亡的同袍们报仇。 今晚无月,营寨外一片漆黑,有人小心翼翼探头望去,只见黑乎乎的旷野里,什么也看不清楚,不过有视力好的人还是发现不对劲: 野地里似乎有黑影在移动,仔细看了看,发现黑影还不少。 毫无疑问,是敌军来偷袭,而且人数不少,大家辛辛苦苦在野地里熬夜,总算是没白熬! 他们所在的东大营,位于笼城长围外缘,而长围内侧又有壕沟,平日里兵马、投石机通行都是通过数个吊桥往返,此时吊桥均已收起,敌军要想偷袭营寨,就得翻越壕沟爬上长围。 官军正是以营寨为诱饵,值夜士兵埋伏在营寨和长围间的南北两侧,张开一个大口袋,就等夜袭的敌军一头撞进来。 等到这帮狗娘养的过半数翻越长围,大家就可以动手了! 士兵们屏气息声,静静地看着长围土坡,只是看了许久,都没见有人爬过来,忽然间长围内侧火光大作,有许多火矢如同流星雨般飞向营寨。 来袭敌军竟然是直接用火矢袭扰营寨,这让设伏的将士有些错愕,不过他们并非不通应变的傻瓜,既然对方不敢翻越壕沟和长围,那么就来个对射。 黑灯瞎火的,谁点火把就是厕所里点灯笼找屎(找死),能参与夜间设伏的士兵,当然没有雀蒙眼,所以大家爬上土围,直接向着野地里的黑影放箭。 爆炸声接连响起,那是敌我双方开始互相投掷轰天雷,火光闪烁间,只见野地里人影憧憧,营寨内涌出大批士兵,涌上土坡向外放箭。 敌军来袭,他们可不怕,不但早有准备,还有己方友军随时派兵增援,无论敌军有多少,都得灰溜溜撤回去,而随着双方不停投掷轰天雷,他们可以借着火光,瞄准任何一个可疑黑影放箭。 双方隔着壕沟对射,己方人数不落下风,没什么好担心的! 就在这时,远处的南面大寨方向,同样传来爆炸声,连绵起伏,似乎有许多轰天雷在炸响,士兵们不由得心中一惊:莫非此处是佯攻,对方是奔着南寨去的? 。。。。。。 悬瓠城南,汝水下游南面大寨,设伏的官军将士正在与来袭的敌兵对射,因为营寨位于悬瓠下游的缘故,城中守军乘坐竹筏便能水流而下搞偷袭,所以营寨防备森严,就等着对方来送死。 结果对方真的来送死了! 眼力极佳的哨兵,见着上游汝水河面有大批黑影移动,悄悄向设伏将士通报,待得对方近前,先扔一轮轰天雷,然后万箭齐发。 来袭敌军似乎早有准备,在遭到迎头痛击后,还有余力反击,投掷出许多轰天雷,黑夜里的汝水畔,火光闪烁,巨响连连,看上去就像是电闪雷鸣一般。 夜间作战,不是所有士兵都能胜任,而夜里视线不佳,人多了容易乱,还容易误伤,所以设伏守株待兔的官军没有轻易出击,而是据守土围,向着外面晃动的黑影放箭。 不断爆炸的轰天雷,绽放着火光,闪烁间让许多人都觉得眼花,视线本就不好,想要分辨远处一个疑似人影的黑影到底是不是人根本不可能,反正箭矢充足,先射了再说。 自从官军围了悬瓠之后,攻城一直不顺,许多将士心里都憋了一股火,现在对方来找死,正合大家心意,在御敌的同时,还要提防对方破坏堰坝。 汝水上筑有拦河坝,一旁导流渠的水门是开着的,坝上立着木栅,有士兵驻守。 坝前河道打满了木桩,敌军若是派人泅水偷袭水坝几无可能成功,而即便乘坐船只顺流而下,也会被露出水面的木桩阻挡,而堰坝距离悬瓠超过二里,敌军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城里直接发动攻击。 之所以如此严密防守,是因为这条横跨汝水的堰坝作用十分重要,是沟通东西两岸的桥梁,有利于两岸官军快速调动兵马,让各寨间能够相互呼应。 所以敌军今夜若要搞偷袭,南寨旁的堰坝极有可能是目标,坝上守军早已准备就绪,为了避免成为黑夜里明晃晃的靶子,他们没有点火把,直接对着水面上黑乎乎的影子放箭。 到处都是火光和声响,光影交错加上视线差,他们搞不清对面有多少人,不过己方人数众多,没什么可担心的。 东面传来爆炸声,远远望去,东面大营方向有火光闪烁,似乎是遇到袭击。 莫非敌军佯攻此处,夜袭主力奔着东面大营去的? 许多人如是想,但西北方向忽然火光大作,同样是有爆炸声起,看着东西两个营寨,士兵们一时间有些懵懂:莫非敌军三面出击,同时进攻三个方向? 本来兵力就少,这样分兵搞夜袭,对方到底是蠢还是自大? 。。。。。。 悬瓠西北,长围外沿,一座小寨火光冲天,守军在大火之中苦苦支撑,与来犯之敌对射,他们在遇袭的同时就点燃了烽火,吹响了号角。 长围呈一个圆形,将悬瓠围在圈内,连接东、南、西、北四座大营,其间每隔一定距离又立有小寨,作为警戒之用。 各小寨守军一旦发现有可疑之人接近长围便可直接拦截,若发现长围内有敌军试图突围,可以立刻向两侧大营示警,到了晚上,就要防着敌军出城破坏长围。 今日官军攻城,伤亡惨重,传令兵给小寨守将带来命令,说今夜敌军极有可能偷袭,所以守军做好了准备,就等着敌人“如期而至”。 而现在,敌人果然来了,在攻击西面大营的同时,强攻此处小寨,其用意很明白,就是要在这里拦截北面大营派来的援军,为其攻打西面大营争取时间。 西面大营方向火光冲天,爆炸声此起彼伏,看来战斗很激烈,而小寨守军也快要支撑不住了,对方投掷出轰天雷,威力且不说,光爆炸声就弄得士兵们耳朵嗡嗡响。 正是紧要关头,从北面中军大营赶来的兵马终于抵达,与身处暗处的敌军开始对射,因为天黑的缘故,他们不敢冒进。 领兵将领牢记丞相的嘱咐:敌军今夜若是偷袭,极有可能是准备佯攻某处大营,然后主力伏击赶来增援的兵马,换而言之,对方的策略可能是围点打援。 所以,他所率领的这支兵马虽然人数不少,却必须慎之又慎,夜里行军本来就困难,作战更加麻烦,稍不留神队伍太分散,就容易被人逐个击破。 即便士兵们不是雀蒙眼,晚上作战视线很差,又不能点着火把,所以必须慎之又慎。 援兵在小寨外围展开,小心翼翼和黑暗中不计其数的影子对射,又派出小股精锐向南摸去,果不其然在野地里发现有绊马索等陷阱,而长围土坡附近也是人影憧憧,明显有伏兵。 援兵主将心中庆幸不已,为自己的谨慎而松了口气,望向南面火光冲天的西营,他决定要小心行军,千万不能急。 西面大营戒备森严,驻扎数万兵马,还有许多青壮,今夜已经做好了防御准备,敌军即便来袭,急切间无法攻入营寨,而即便攻入营寨,官军将士人多势众,绝不会落下风。 所以,只要等上一会就好! 。。。。。。 西营,火光耀地宛若白昼,营内到处都是尸体,溃败的官军将士逃出残破的营寨,向着黑暗旷野狼狈逃窜,紧随其后的是安州骑兵。 西营守军,一直在提防今夜有敌军来袭,所以当敌军真的来袭时,他们立刻进行了反击,而北面中军大营派来的援兵也很快赶来。 来犯敌军见无机可乘,很快撤退,而南面大营方向也燃起火光,爆炸声此起彼伏,援兵没有入西营,直接绕过营寨向南面进军。 结果走出去没多远便遇伏,战况十分激烈,西营主将见友军遇伏,赶紧打开营门带兵冲出去增援,结果一切都完了。 援兵遇袭是假的,而那支援军也是假的,败退的敌军也是诈败。 出营的兵马很快便遭到伏击,而敌军精锐悍不畏死,不顾伤亡强行冲击营寨,甚至后续弓箭手不顾双方士兵混战一处,直接向着人群放箭。 宛若疯狗的敌军精锐很快便突破官军拦截,冲到营寨内到处放火,随后又有大批敌军涌入,数万西营守军崩溃,顾不得那么多,争先恐后向外逃。 然后沦为骑兵追逐的目标。 营寨一隅,身上铠甲插着数箭的杨素坐在一具尸体上喘息,他已经不复当年的血气方刚,一番白刃战之后有些累,需要休息一下。 作为今晚夜袭的首倡者,杨素作了一番精心布置,然后带着为数不多的部曲,率领自己亲自编练的豫州降兵作为先锋,向敌军营寨发动进攻。 过半的伤亡,换来己方快速攻入敌营,他也差点被乱箭射死。 年逾不惑还要如此拼命,杨素一点也不后怕,因为他有死灰复燃的执念,还有必胜的把握。 敌军兵力十余万,悬瓠守军加上青壮勉强过万,兵力十比一,看上去势不可挡,然而对方分兵了:设东、南、西、北四个大营,兵力四分。 单独一个大营的兵力最多四万余,和悬瓠守军的兵力之比大概是四比一。 然后筑长围、挖壕沟,以为就此形成常山蛇势,就能保得各营万全,晚上就想着窝在营地里固守待援,如同一群羔羊般懦弱。 杨素使出疑兵之计,派小股队伍分别袭扰东营、南营,只用了数百人,就弄得对方固守不出。 于是西寨的南侧援军断了。 再派百余人拿着稻草人做疑兵,将北营援军也拦下,剩下孤零零一个西营,部分守军又被他用计赚出营,所以,人多又有何用? 我用两千降兵,就能击败你们这群废物!! 脚步声起,杨素转头望去,只见一队士兵向这边过来,当先一人按刀前行,火光映在其脸上,忽明忽暗。 “大王。”杨素起身行礼,西阳王宇文温走近,驻足而立,看着四周一片大火、满地狼藉,满意的点点头:“杨使君,这一仗打得不错。” “大王过誉了,下官为国杀敌,实属分内之事。” 宇文温没说什么,看着南面远处那颇为热闹的南营,又看看北面没什么动静的北营,忽然嗤笑一声:“什么常山之蛇,寡人原以为是一条大蟒蛇,结果却是一条草花蛇。” “常山之蛇,首尾相济,奈何各自狐疑,所以易为人所趁....”杨素说到这里,忽然压低声音:“大王,俘虏怎么办?” “悬瓠城里粮食紧张。” “下官明白了。” 宇文温转头看向杨素,似笑非笑的问道:“杨使君明白什么了?” “放归俘虏,乱其军心。” “这可是纵敌呀....” 杨素的独眼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光芒:“如今情形,放人,比杀人好。” 第二百四十三章 应变 火光映红半边夜空,悬瓠城北,汝水畔大营,披着披风的丞相尉迟,站在帐外看着西南方向那片火光不发一言,左右侍卫默不作声,因为他们知道丞相已经处于爆发的边缘。 今日官军攻城,伤亡惨重,丞相差点被冲出城的敌军所伤,后来特意叮嘱,说晚上要提防敌军偷袭,结果... “来人。” “末将在!” “加强戒备,提防逆贼夜袭。” “末将领命!” 尉迟板着脸转入帐内,片刻后帐内传来丁零当啷的声音,似乎是什么东西打翻在地,侍卫们交换了一下眼神,硬着头皮入帐。 帐内,一个书案断做两截,上面摆着的笔墨纸砚洒了一地,侍卫们大气不敢出,低着头去收拾残局,尉迟将佩刀扔到一边,坐在榻边,看着烛光不吭声。 见着他没什么吩咐,侍卫们缓缓退了出去,不一会帐外响起说话声,原来是相府司录崔子枢求见。 崔子枢见着尉迟在生闷气,知道是为西面大营那冲天火光,他也不点破,来个先声夺人:“丞相,属下有一计,可使城中逆贼方寸大乱。” “讲。” “还请邾王后写亲笔信一封,再射入城中。” 尉迟瞥了崔子枢一眼,哼了一声:“此计于事无补。” “丞相在此闷闷不乐,亦于事无补。” 听到这里,尉迟回过神来,长吁一口气,无奈说道:“悬瓠难下,寡人心有不甘!!” “丞相,自古坚城难下,但只要围困得法,迟早能破,无非值不值得耗费人力物力罢了,既然丞相对悬瓠势在必得,伤亡大些便大些。” “那群废物!如此优势兵力还被打得狼狈不堪!” 尉迟说到这里就来气,他明明交代了一定要小心要小心,结果... 虽然还未得报详细损失情况,但西大营燃起的冲天大火,已经说明营寨失守,那可是兵力逾四万的大营,尉迟实在想不明白怎么就被攻破了。 当然,营寨被攻破,不代表四万兵马全军覆没,溃败的将士四散奔逃,到了天亮可以收拢回来至少过半。 但今日接连两场大败会严重挫伤官军将士锐气,尉迟一想到这里就心烦:己方以绝对兵力优势围城,竟然会被对方打得灰头土脸! 崔子枢此次前来,是方才见着西大营方向火光冲天,知道己方恐怕伤亡惨重,赶紧求见丞相特地劝解,免得对方心浮气躁之下决策失当。 胜败乃兵家常事,这句话谁都知道、谁都会说,但所处的位置不同,心态也不同,宇文氏的军队占据悬瓠,这是一个极大的隐患,极有可能导致天下局势骤变。 所以崔子枢作为幕僚,极力劝谏丞相尉迟带着天子御驾亲征,尽早收复悬瓠,把宇文氏的军队赶回山南。 攻城,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在守军准备充分的情况下,进攻一方花上数月甚至一年时间才拿下城池都极有可能。 只是一开始大家想速下悬瓠,所以接二连三的失败才导致将帅们有些焦躁。 焦躁归焦躁,官军优势依然明显,既然速攻不成,那就慢慢来,反正悬瓠已被围得水泄不通,那么破城是迟早之事,而既然宇文温在城里,那也是一个极好的诱饵。 崔子枢将自己的看法向尉迟进行阐述,如今宇文氏的核心人物,就是杞王宇文亮父子三人,宇文亮在关中,宇文明在山南,而宇文温在豫州悬瓠。 悬瓠如今孤悬在外,一如当年西魏大将王思政据守的颍川,外无援兵,只能靠城中守军苦苦支撑。 当年王思政据守颍川,熬了差不多一年才无奈投降,这期间西魏居然没派兵来救援,其中缘由不得而知,但守颍川的若是宇文泰嫡系大将,亦或是宇文泰的侄儿们,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么? 所以,对于杞王宇文亮、世子宇文明来说,据守悬瓠的宇文温不是弃子,迟早都是要救的。 那么对方该如何救? 崔子枢认为对方的援军,只能经过三个地方增援悬瓠:方城、平阳、光城。 荆州方城,有官军控制的叶城挡着,光州光城,如今有扬州军盯着,而申州平阳位于悬瓠西南二百余里外,与山南安州隔着个桐柏山,此时还在宇文氏控制之下。 宇文明若是要救悬瓠,必然派兵翻越桐柏山,以平阳为据点,往悬瓠进军。 官军围了悬瓠,一开始的打算是强攻,尽快将其拿下,只是如今守军顽强,崔子枢建言,官军应该调整策略,缓攻悬瓠,以悬瓠为诱饵,围城打援。 让宇文明保有平阳这个据点,让其觉得还有机会派兵为悬瓠解围,对方迟早会往平阳增兵,伺机为悬瓠解围。 援军从平阳出发,要么往北,经永州之后再折向东,向悬瓠进军;要么向东行军,经息州折向北往悬瓠进军。 永州和息州,此时已经为官军收复,呈现从东、北两面夹击申州之势,而现在守军可以示弱,让对方觉得有机可乘。 如何示弱?方法有很多,可以使出诈降之计,引得对方来偷袭州城,然后让其得手,距离悬瓠更近,愈发舍得投入兵力。 接下来该如何围城打援?具体策略可以商议,崔子枢苦口婆心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劝尉迟及时应变,不要为了一个悬瓠而偏执得不知变通。 他认为宇文亮父子不可能放弃据守悬瓠的宇文温,所以要对这一点加以利用,以歼灭宇文氏主力军队为目标,待得对方再无兵力野战,届时悬瓠就如同熟透的苹果,轻易可以摘取。 不光悬瓠,就连方城、上宛、襄阳,也都是如此,没有兵,光有坚城没有用。 “丞相,外无援军,孤城不可守,宇文温如今困守城中,除了时不时搞偷袭,根本无法伤及官军将士皮毛,何必为这座迟早投降的城池,平白无故消耗兵力?” 尉迟沉吟着,用手敲着半截书案,崔子枢说得有道理,他是有些急,所以陷入了“速下悬瓠”的牛角尖,若变换一下思路,其实根本就不会觉得拿对方没办法。 “既要围城打援,有何良策?” “丞相,请再次回水灌城,让官军将士休息一段时间,顺便养伤。” “又灌城?冬天一到,河水结冰,敌军可以在冰面上行走,依旧能趁夜偷袭。” “那正好。”崔子枢笑了笑,“被河水长期浸泡的夯土城墙,墙体潮湿不堪,一旦冻结,必然爆裂.......” 第二百四十四章 值得么? 悬瓠城西,长围外,被焚毁大半的西大营正在重建,土坡上大批士兵正在警戒,而一旁临时搭建的帐篷里,许多伤兵正在呻吟、哀嚎。 上战场,一不留神就会死,而那些受伤却活下来的人并不都是幸运儿,因为有人在苦熬,伤势无好转的迹象,只是为了渺茫的生存希望而在苦苦熬着。 战场上到处都是流矢,一不留神被射中,当场死去倒也罢了,被射中要害却没死的就有得熬,因为箭伤可不是闹着玩的。 射中胸膛伤着了肺,喘一口气就吐一口血,熬不了多久就死了;伤着了内脏,人看上还好,但就是疼,快则过一夜,迟则数日也就断了气。 这个过程对于伤者来说很痛苦,伤口一阵阵的疼,然后就是发烧,烧得神志不清,浑身哆嗦,生不如死。 即便没被流矢射中要害,四肢被射中的话,箭伤如果处理不好,人一样会死,绝大部分的箭镞都是锈迹斑斑,或者沾着污垢,被这样的箭射中,容易触发破伤风。 要避免箭伤恶化,就得尽快拔箭、止血、剔除伤口里的污垢,军中虽然有军医,但并不是每个中箭者都能得到及时医治,最后要么因为失血过多或破伤风发作而死。 战场负伤,常见的还有刀斧伤,一般的皮肉伤倒还好,可若是被砍断手脚,即便没有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也会让伤者疼痛难熬,若伤口处理不当还会化脓进而导致溃烂,让人生不如死。 除了刀斧伤还有枪矛伤,虽然不至于断手断脚,但若是被捅伤了内脏一样活不长,比起被锐器所伤,被铁锏、铁锤等钝器砸中同样也不好受。 即便身上穿着铠甲、头上戴着兜鍪,被钝器砸了那么一下,人看去是好的,实际上却受了内伤,很可能觉得头痛、胸闷,没几日就死了。 除此之外,还有烧伤,这也是让人痛苦的伤,一个人若是被火烧了,身上皮肤大面积溃烂,那是即便神医华佗在世都未必能治好的伤。 身上大半张皮都烧焦,和被扒皮没区别,这种疼痛光是想想都让人觉得难受,而许多伤者是被敌军投掷的火油罐所烧,全身大面积烧伤,活着就是痛苦。 又有一种伤,以往很少见,那就是被生石灰灼伤,这种伤和烧伤沾点边,但伤口基本都是在口、鼻和眼睛。 生石灰遇水会发烫,而因为误吸生石灰导致喉咙烧坏、因为被生石灰沾上眼睛导致失明或者视力严重下降的伤兵也有很多。 昨夜敌军袭营,投掷大量生石灰,导致官军将士许多人因此受伤,被生石灰沾了眼睛或者呼入口中而被灼伤,这样的伤不至于丧命,却能让人痛苦不已。 此时此刻,在军营里呻吟的人,就是战场上侥幸未死却生不如死的伤者,虽然有许多军医来给伤者疗伤,但锥心刺骨的疼痛,让许多人痛不欲生。 相对而言,那些被俘的士兵和青壮却幸运得多,一开始他们心中惴惴害怕被对方杀掉,结果敌军长篇大论了一番后,将大家都放了。 奋勇杀敌的人,非死即伤,伤者之中还有人生不如死,而那些见势不妙就投降的人,什么事都没有。 如此强烈的反差,让大家有些错愕,也不知道谁对谁错,那些正在忙着搭建营寨的士兵和青壮,听着不远处伤者的呻吟声,心中不是滋味。 玩命杀敌,值得么? 。。。。。。 悬瓠城一隅,一个院子里,一名伤兵正在接受“手术”,他的右手手掌已经没了,是昨夜作战时被敌兵所砍断的,而此时正在做手术的医生,在为他包扎伤口。 战场上断手断脚的情况很常见,伤者能否活下去就只能靠自己苦熬,而这名伤兵倒是果断,被砍断手后不顾飙血,拿出“急救包扎带”把手腕勒起来止血。 然后用火把烧伤口烧焦。 自己烧自己,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而正是这样看上去残忍的举动,让他没有因为失血过多而当场毙命,撤回城后再经过处理,等候军医安排“手术”。 此时此刻,伤兵仰面躺在“手术床”上,眼睛蒙着纱布,口中咬着布团,双臂、双腿都被固定着,几名身着白袍的军医正围着他忙碌。 经过高温蒸煮消毒的“手术刀”、“手术剪”、“手术钳”、线、绷带,整整齐齐的摆着,旁边还有装着药的瓶瓶罐罐,虽然散发出药味,却为更浓烈的酒味所冲淡。 军医所用并不是酒而是用特制“蒸馏器”反复蒸馏所得“酒精”,用途自然不是用来喝,而是用来“消毒”。 先将伤兵的创口用酒精擦一遍,然后找到创口已经结痂的血管,小心翼翼用消过毒的线将其扎起来,免得一不小心结痂崩裂导致大出血。 然后用锋利的手术刀将黑乎乎的腐肉剔去,再用酒精擦拭一遍后,敷上特制的疗伤药,最后用消过毒的纱布将伤口包扎起来,手术才算大功告成。 整个过程中,有军医守着几个架子,时刻注意调整上面的玻璃镜,以便将阳光反射到伤口处,方便操刀的军医做手术,又有几名军医担任助手,为操刀军医打下手。 还为操刀军医和接受手术的伤兵擦汗。 因为没有麻醉药,那名伤兵直接承受着每一刀所带来的痛苦,但他死死咬着口中布团,即便满头大汗也不发一言,待得手术完成,为他擦汗的手巾已经用了数条。 伤兵被人扶着起身,慢慢向外走去,几名军医脱去口罩、小帽,坐在一旁凉棚里喝水休息,作为黄州的军医,他们通过无数次**解剖和实习,已经练出了本事。 一旁围观的宇文温,没有打扰这些接连做了许多次手术的医生,带着随从悄悄离开。 战场医学,是降低士兵伤亡率的必要科技,外科手术,是必不可少的医学技术,然而在这个没有抗生素和输血技术的时代,想要挽救受了箭伤、烧伤、刀伤的士兵,即便有了较为科学的外科手术,手术成功率依旧不高。 没有抗生素,对抗不了伤口细菌感染;没有靠谱的麻醉药,甚至没法进行有效的外科手术:如果接受手术的伤者熬不住剧痛,会导致手术失败。 但这不是宇文温放弃的理由,没有抗生素,至少要想办法减低伤口细菌污染的几率;没有现成麻醉药,那就不停的试各种配方,不能全麻,好歹能把痛苦减轻一些。 三国时的华佗据说研制出了麻药“麻沸散”,他不信自己拼命烧钱都试不出来类似配方。 而为了锻炼军医的手术能力,宇文温甚至开展了活人手术这一禁忌医学实验,死囚不够用,那就用从捕奴队手中买来的奴隶作为实验对象。 以现代的伦理道德观来看,这样的行为是灭绝人性,值得么? 值得,只要能推进外科手术的发展,推动战场医学的进步,背上些许恶名,他不在乎,杀一人救百人,这样做值得。 而他不是无谓的牺牲人命,该有的基本医疗器械,都有了。 有了显微镜,细菌感染的概念渐渐被军医接受,也接受了“消毒”的概念,而如何防止细菌感染,因为没有抗生素,实际上没太好的办法,只能依靠酒精和水煮来对器械、用品消毒, 经过无数次“实习”,黄州的军医已经能够开展让人觉得十分惊悚的外科手术,对于箭伤、烧伤、刀伤的治疗,成功率有了明显进步。 甚至连截肢手术都有了不小的成功率。 虽然以后世的医学水平来做对比,黄州这种山寨版的外科手术成功率依旧很低,但已经明显超越了同时代其他地方的医疗水平。 代价是耗资无数,培养出来的军医,还不能收人家“培训费”,大部分开支,由宇文温自己承担。 而在军中,为受伤将士做手术疗伤,是免费的,宇文温没办法借此敛财,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保证战斗力,为了活下去。 一边想,一边拾阶而上,宇文温来到城头,看着城外渐渐上涨的水位,又看看城外那一圈宛若长城的长围,叹了口气。 敌军经过昨日两场大败,看来想明白急攻不现实,改用长期围困的办法来耗,此时下游堰坝应该已经关上水门,所以汝水水位上涨,这样下去再过一两日,悬瓠城外就要化作一片汪洋。 城外都是水,他和麾下兵马就真的被困在城里,每天除了消耗粮食,什么也做不了。 这样的情况,他在山南和兄长宇文明做战略规划时就已经料到了,也做好了敌军围城打援的心理准备,所以,悬瓠不会有援兵,短期不会有。 偷袭悬瓠所要达成的终极战略目标,就是宇文温用自己和悬瓠做诱饵,吸引敌军主力钉在悬瓠附近,为山南争取时间,集中兵力于某个方向来个全力突破。 为此,他做好了长期困守悬瓠的准备,仅以粮食准备来说,足够城中军民一年之需。 代价,是以身犯险,形如困兽,若局面迟迟未能打开,他就会像当年守颍川的西魏大将王思政一般,熬了一年等不到援兵,粮尽投降。 王思政投降东魏还能受重用,而他,只有死路一条。 这样做值得么? 在山南时,宇文温时不时问自己这个问题,但直到现在,他都不后悔。 长舒一口气,他望向西南方向,望向遥远的山南地区,喃喃自语:“我已经尽力了,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 值得么?(续) 安陆,行宫,天子宇文乾铿正在用膳,食案上摆满菜肴,一个个精致的黄州瓷器,白底金边,又有漂亮的底纹,盛放着可口的美味。 筷子、调羹都是银制,而食物则是安陆最有名的厨师所烹制,虽然山南的食材与河北不同,却有“炒”这种烹饪技巧,所以初来山南的宇文乾铿,吃起佳肴是津津有味。 当然,最主要是他心情极好,不然也不会胃口大开,在邺城时,宫中御膳花样百出,也有名厨精心烹饪,但宇文乾铿心情抑郁,吃在嘴里味同嚼蜡。 天子用膳,有人作陪,作陪的自然身份不低: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宇文明及其嫡长子宇文理在座。 父子二人做为天子的宗亲,当然有资格列席陪着天子用膳,室内只有三人,没那么多繁文缛节,边吃边谈,场面十分融洽。 宇文乾铿从悬瓠出发,经申州平阳翻越桐柏山,前往桐柏山南麓的安州总管府地界,一行人刚出山,宇文明率领文武官员早已恭候多时。 现场官员、军民万余人一起山呼“万岁”,声浪如潮,宇文乾铿激动不已,登上新制的御辇,排开仪仗浩浩荡荡向安陆前进,每到一处都有大量百姓夹道欢呼,场面十分隆重,一直持续到进入安陆。 这是天子出行本来就该有的荣耀,只是在邺城时,形如傀儡的宇文乾铿久居深宫,难得出宫一趟,出宫后也由不得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那些仪仗队伍对他来说,更像是监视者。 如今来到山南,那种前后相拥的感觉,让宇文乾铿感受到真正的天子威严,虽然没有衣着华丽的禁军六率、没有文武百官簇拥,但看着路边男女老少欢呼雀跃的模样,他是真的很激动。 抵达安陆,下榻行宫,次日便有各地州郡官员或其属下陆续赶到安陆等候他的召见,宇文乾铿接连十余日都在接见这些官员,虽然有些累,却很高兴。 他历经千辛万苦逃出邺城,曾经想过一个问题:这样做值得么? 前车之鉴数不胜数,宇文乾铿知道自己即便逃到山南,也极有可能再次沦为傀儡,一如当年西逃关中的魏帝一样,脱离了高欢的控制,却被宇文乾铿祖父宇文泰当做傀儡。 杞王宇文亮,会不会走上他叔叔晋王宇文护的旧路? 这种事情不是不可能发生,但宇文乾铿别无选择,他不甘心就此隐姓埋名,消失在世间,无论如何都要逃到关中,奋力一搏。 而自从抵达悬瓠遇到西阳王宇文温之后,一直到他移驾安陆,宇文乾铿觉得宗亲的表现,比预想的要好很多,其他且不论,宇文明大张旗鼓迎他入安陆,搞得众人皆知,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对方至少没想着“隔绝中外”。 宇文乾铿在安陆,能够接见任何一名求见的官员,而且这些官员来行宫门外求见,是由他的人来登记、传召,而不是宇文明一手操办,随后才告知某某某求见。 这只是细节,但宇文乾铿从这一细节可以看出,至少宇文明没有把他当成傀儡,来个隔绝中外,外面的消息,要预先过滤一遍才传到他的耳朵里。 求见天子的官员络绎不绝,宇文乾铿与这些官员闲谈,从只言片语中发现,山南各地情况和往日里宇文明在奏章里所述内容差不多。 如果有官员在面见他之前,已经和宇文明对好了说词,这种情况不是不可能,但要说所有官员都对了说词才来见他,这种情况基本不可能出现。 因为参与的人越多,谎言穿帮的几率就越大。 杞王父子这些年经营山南,奏章写了不知多少,宇文乾铿可是对奏章里所述山南情况记得清清楚楚,如果面见他的这些官员说法不一,他有信心察觉出来。 一个谎言,要用几个谎言来遮掩,而这几个谎言,需要用更多的谎言来遮掩,所以,一个人若是说谎,可以在一定时间内欺骗所有人,但没办法永远欺骗所有人。 这是宇文乾铿自己悟出来的道理,而通过连日接见许多官员,他梳理出一条重要的信息,那就是杞王父子的言行一致,没有特意骗他。 至少截至目前为止,宗室对天子都是善意,所以宇文乾铿觉得自己冒险南逃,值得。 至于以后会怎么样,那就走一步看一步,而现在,他关心的是战局如何。 宇文乾铿在悬瓠时,竭尽全力号召各地兵马勤王,结果应者寥寥,后来奸相携伪帝御驾亲征,来势汹汹,无奈之下只能改变初衷。 宇文温劝他移驾山南,宇文乾铿本打算次日再走,后来在宇文温力劝之下,宇文乾铿当日便离开悬瓠赶往山南。结果离开没多久,丞相尉迟的大军就兵临悬瓠。 也就是说,若晚走一日,他可能就走不脱了。 自那以后,悬瓠被对方围得水泄不通,成为一座孤城,宇文乾铿抵达安陆,听得宇文明介绍当前局势,知道关中、山南局势没有恶化、己方初步站稳脚跟,放心之余,一直惦记着留守悬瓠的宇文温。 尉迟麾下有十余万大军,兵力处于绝对劣势的西阳王守悬瓠能守多久? 面对天子的垂询,宇文明答道:“陛下,西阳王自告奋勇领兵奔袭悬瓠,已经做好万全准备在悬瓠长期拒守,微臣之前竭尽全力调集人力物力支援悬瓠,陛下也是知道的。” “奸相围困悬瓠,城种情况不得而知,然则我军斥候拼死刺探,陆陆续续探得一些消息...” “消息怎么说?悬瓠如何了?”宇文乾铿听得宇文明有消息,放下筷子问道。 “我军斥候乔装打扮混入敌军军营,探得明白:敌军围住悬瓠,先在下游筑坝意图回水灌城,结果为悬瓠守军破坏,伤亡不小...” “敌军见在下游筑坝不成,便在上游筑坝,意图放水攻城,与此同时趁机派兵乘船袭城,亦为守军所败。” “接连筑坝水攻失利,奸相恼羞成怒,督促各部不分昼夜攻打城池....” 宇文明所说亦真亦假,己方斥候确实冒死混进敌军军营刺探消息,得知对方攻城连连失利,但最关键一个事情他没有说,那就是前几日,敌军堆土攻城,被城内安州骑兵反冲出来,杀得血流成河。 当晚,守城的安州军又偷袭敌军西大营得手,接连两场大胜,让敌军伤亡惨重,也让尉迟放弃急攻的想法,再次回水灌城,看样子是要长期围困。 这个消息,宇文明没有向天子透露,因为飞鸽传书的秘密,决不能泄露出去。 宇文乾铿听得敌军昼夜不停强攻城池,却都被守军击退,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依旧有些担忧:“都说孤城不可守,西阳王和将士们即便再骁勇善战,若外无援兵,始终不是长久之计,我方援军何时能够去解围?” “请陛下放心,微臣已安排妥当,待得时机成熟,必然能给予奸相以迎头痛击!” 第二百四十六章 值得么?(再续) 午后,宇文明告退,因为天子今日起来得较晚,不打算午休,所以他留下儿子宇文理陪着说话,自己向着行宫外走去,虽然有侍卫前方带路,其实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出去,因为这里原本就是他的府邸。 天子驾临安陆,急切间营造行宫根本来不及,即是臣子又是宗亲的宇文明,在自己府里招待天子理所当然,而为了郑重其事,他一家搬到别处暂住,腾出府邸作为行宫给天子下榻。 这样做,并没什么不合适,宇文明要用以身作则的方式,让大家知道该如何表达对天子的恭敬之情。 离开行宫,宇文明坐上马车向官署前进,作为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他要做处理的事务有很多,如今局势紧张,不是优哉游哉的时候。 马车行驶在青石板路面上,车身有些许颠簸,宇文明单手枕着头,闭目养神,天子方才问他何时派兵解悬瓠之围,虽然说了要待时机合适,但何时才算“时机合适”,可就有得琢磨了。 不是宇文明不想救弟弟宇文温,而是宇文温用飞鸽传书简略说明战况时,特地提醒说要提防敌军“围城打援”,所以,光急没有用。 宇文氏和尉迟氏,始终都是要决裂的,只是杞王父子三人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宇文明知道若不是己方应对得当,此次此刻,安陆恐怕已经易主了。 而若是没有宇文温的出色表现,奇迹般击败五路南犯大别山五关的敌军,随后孤注一掷长途奔袭豫州州治悬瓠得手,局势可不乐观。 宇文温袭击悬瓠得手,以围魏救赵的方式,解了方城之围,更关键的是为山南各地完成秋收争取到了时间,宇文明可不会浪费这么宝贵的机会。 秋粮入库,荆州门户守住了,山南各地人心稳定了许多,但这只是开始,因为局势依旧严峻,摆在宇文明面前的是一团乱麻,如果有可能,他真想拔刀来个“快刀斩乱麻”。 然而这不行,事情还得一件件分别处理,而己方出击悬瓠所收获的不光是方城之围解除,还收获了一个意外之喜。 宇文温在悬瓠,居然遇到了据传已经伤重不治的“先帝”宇文乾铿,这可是一件意料之外的好消息,有助于改善宇文氏目前面临的不利处境。 宇文明想得明白,机会已经来到面前,必须牢牢抓住,才能使得局势大为改观。 尉迟氏实力雄厚,宇文氏要与之抗衡,除了要有能打胜仗的军队,还得有大义名分,可在宇文温进入悬瓠之前,宇文氏这边是落于下风。 之前,天子遇刺伤重不治,丞相尉迟拥立新君,以讨伐弑君逆贼的名义,率先派兵进攻关中、山南,局势对于杞王一方极为不妙,即便军事上顶住了对方的猛攻,政治上却很尴尬。 天下人会认为,天子在邺城,杞王父子三人抗拒朝廷大军,是逆贼。 大义名分,既不是想象中的那么重要,也不是想像中的那么鸡肋,宇文明想得很明白,他们父子三人代表着宇文氏,但是身边没有天子,大义名分上就压不过尉迟。 没有大义名分,他们就没办法拉拢中间势力,父子三人经营山南地区多年,这种情况不明显,但对于关中地区来说,有没有大义名分就很重要。 关中,是周国的龙兴之地,周国许多权贵、官宦人家的根基就在关中,更别说关中、陇右许多豪族也是周国的根基。 时值宇文氏危急存亡之秋,只有杞王能够扛起宇文氏的大旗,而要想拉拢关陇的各方人士,光给好处还不够,因为杞王能给的,蜀王一样能给。 而尉迟氏的实力处于绝对优势,两家相争,宇文氏获胜的前景基本上不被人看好,那么要拉拢关中、陇右的豪族、权贵们,就得靠大义名分来帮忙。 九年前天元皇帝暴毙,杨坚篡权,蜀国公尉迟迥于邺城起兵反杨,拥立宗室、赵王幼子宇文乾铿为帝,借此与杨坚分庭抗礼,虽然实际上尉迟迥靠的是军队,但有了宇文乾铿这个招幌,还是颇有助力的。 在邺城另立朝廷,直接了当的告诉观望者,投奔“新”朝,加官进爵,前途无量。 那么现在,杞王能这样做么?甚至可以不用立幼帝,自己便能直接称帝,和蜀王尉迟所立皇帝分庭抗礼。 考虑到人心,这样做没用,极有可能会适得其反。 对于关陇的各方人士来说,向杞王臣服,和向蜀王臣服有什么区别? 蜀王胜算那么明显,何苦冒着极大风险投到杞王这边? 值得么?不值得! 尤其以那些年纪比杞王大的官员来说,大家原本是同僚,杞王还是后辈,如今称帝了,凭什么要他们称臣,蜀王可比杞王厉害得多。 年纪、资历,其实不是问题,问题是要臣服,也得臣服强者,即便周国分裂成东西周,关陇各势力投靠蜀王所能获得的好处,要比投靠杞王所能获得的好处多。 即便杞王稳住了关中、山南,那么对于中间势力来说,做内应引蜀王大军入关中所获得的收益,也比协助杞王抵抗蜀王所得收益要多,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宇文氏和尉迟氏决裂,关中人心必然不稳,这是坐镇关中的杞王所担心之事,也是杞王世子宇文明、西阳王宇文温担心的事情,必须想办法解决。 之前,为了在迟早到来的决裂中,尽可能消除关中地区的隐患,他们父子三人曾有过秘议,做出一个决定: 一旦东西战事爆发,那么至少开战初期的前几年,杞王决不能称帝。 无论如何,都要以清君侧之名,号召关中各势力聚集在清君侧的大旗下,抵抗尉迟派来的大军,而一旦杞王忍不住称帝,会适得其反,因为他们给不了那么多利益来收买关陇地区各方人士。 只能如同太祖文皇帝那样,先通过决定性的军事胜利在关中、山南站稳脚跟,然后慢慢拉拢、分化各方势力,待得时机成熟,再走出那一步。 这是杞王父子三人的共识,是以天子被尉迟控制为前提做出的决定,可当“先帝”来到山南之后,局势就不同了。 宇文明知道,有宇文乾铿在,己方的策略必须立刻做出调整,但首先要做的,就是让关中、山南各地官员都知道“先帝没有事,来到安陆了!” 宇文乾铿活着,那就证明尉迟所拥立的新帝是伪帝,而对方的行为,就是大逆不道之举,虽然尉迟可以指责身在山南的宇文乾铿是假的,但对于关陇人士来说,有了一个新的选择。 在杞王击退蜀王军队进攻、关中和山南完好的前提下,他们投奔天子宇文乾铿,比投奔蜀王所能获得的利益要大。 以勤王尽忠的名义,聚集在天子身边,不需要向杞王臣服,建功之后是天子封赏,不需要看杞王脸色,若有朝一日身居高位,岂不比投到蜀王那里吃残羹剩饭要好? 或者更进一步,把杞王挤掉,把持朝廷大权,岂不美哉? 甚至还可以苦心经营,最后行王霸之事,受禅称帝建立新王朝也不是不可能! 这就是最有吸引力的利益,足以吸引那些有野心、有想法的人,放弃投靠尉迟氏的想法转而投向宇文氏,只有这种最直接的诱惑,才能取代各种让利,让关陇各地豪族及官宦人士,有强烈的利益需求,站在宇文氏这边。 而越早让这些人知道天子驾临安陆,就越早能让对方下定决心。 所以当宇文温飞鸽传书告诉宇文明,在悬瓠遇到天子时,宇文明就飞鸽传书将消息送到长安,让父亲心中有数。 而当天子进入山南地界时,宇文明马上派出驿使,以日行六百里的速度将好消息送往长安,想来再过一段时间,关中的局面必然大有改观。 所以,宇文温如今在悬瓠苦苦支撑,虽然风险很大,但完全值得,而宇文明绝不会让弟弟好不容易抓住的机会,就这么从手中溜掉。 马车缓缓停下,抵达官署正门,宇文明下车后大步流星向着门内走去,气势已经和方才不一样。 抛去家族立场,宇文明不觉得尉迟如今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对,故蜀王力挽狂澜,光复大周江山,在将个人声誉提升到极点的同时,也让尉迟家族骑虎难下。 尉迟作为家主,不走出这一步,尉迟氏迟早被灭门。 天子和权臣,已经不能共存,对于蜀王尉迟来说是这样。 以后,对于杞王宇文亮来说,也是这样! 宇文明不久前委婉劝谏,让宇文乾铿放弃了尽早前往长安的念头,宇文明之所以如此行事,是因为关中战事未见分晓,不能让杞王分心太多。 此时宇文乾铿若前往长安,极其不利于他们父子控制对方。 宇文明已经下定决心,天子,必须由宗室来控制,而他绝不会让当年叔祖满门抄斩的往事再度重演,也绝不会在功成名就之后,做一个闲散宗室藩王。 那样的话,他们父子三人的辛苦付出根本就不值得! 第二百四十七章 使节 上午,安陆郊外,旗帜招展,人影绰绰,一场狩猎正在进行,大周天子宇文乾铿身着戎服,头戴武弁,骑着白鬃马,策马疾驰在野地里,弯弓搭箭追射前方一只奔跑的野鹿。 野鹿自然是士兵们驱赶而来,专供天子狩猎所用,而惊慌失措的野鹿左右跳跃着前进,给瞄准增加了难度,不过这难不倒宇文乾铿,他稳住气息,盯着目标片刻松开弓弦。 “嗖”的一声响过,伴随着哀鸣,野鹿中箭倒在地上,随行的宇文明及其他身着戎装的官员见着天子射中猎物,随即欢呼起来。 一名侍卫策马上前去捡猎物,宇文乾铿策马前进继续寻觅着猎物,而随行官员紧随左右。 周礼,天子诸侯无事,则行苗狩之礼,即所谓“春夏苗,秋冬狩”,这就是四季狩猎的名称,宇文氏的周国复古行周礼,天子自然要依照上古周礼行事。 当然,狩猎并不是纯粹的娱乐活动,还具备浓郁的军事色彩,而天子四时狩猎(田猎),就是组织军事活动的最佳机会。 仲春教振旅,整顿队伍、操练士仲夏教茇舍,组织军队芟除草莽,于野地宿营;仲秋教治兵,组织士兵操练各种技艺;仲冬教大阅,天子要大规模检阅军队。 如今已过仲秋,眼见着冬天就要来临,不过这不要紧,宇文乾铿在安陆举行狩猎,本来就是象征意义居多。 秋收已过,去年年底出征的江南西道行军、岭南道行军将士,已经回到家乡休整完毕,新一轮的大战即将展开,宇文乾铿要以正牌天子的身份,借着狩猎的机会检阅军队、鼓舞士气。 天子进行四时狩猎,需要大司马来负责具体事务,然而宇文乾铿逃出邺城后一路南下,没有一个公卿追随,抵达安陆之后,他的朝廷就是个空架子。 六官之中,除了天官大冢宰,其余五官的主官都空缺,大司马一职也没有着落。 夏官大司马卿是掌武事的最高武职,在没有“都督中外诸军事”的权臣时,大司马掌管外军,这种重要的职务,宇文乾铿当然要让宗亲担任。 他心目中第一个人选就是战功卓越的西阳王宇文温,但是宇文温在悬瓠,被奸相尉迟率领大军围得水泄不通,任命了也无法履职。 坐镇关中的杞王宇文亮是天官大冢宰,兼任大司马还不如加个“都督中外诸军事”衔,可这样一来,就犯忌讳了杞王的叔叔、晋荡公宇文护,当年就是这个官职组合。 到时候还要不要再加个“令五府总于天官”?这不是影射做侄子的杞王,要走叔叔宇文护的老路么? 所以宇文乾铿觉得由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杞王世子宇文明兼任大司马比较合适,但宇文明推辞不受,最后只接受“权大司马”,也就是暂时兼任大司马一职务。 宇文明认为,朝廷大事须得召集重臣商议,不能如此草率就作出决定,那么问题来了:重臣有哪些、在哪里? 这问题其实不是问题,所谓重臣,当然是心向大周的忠义之士,如今都在关中翘首以盼呢。 换句话说,天子重新组建的朝廷,各要职是拿来收买人心的最佳筹码,要用来号召关陇地区的周国旧臣以及豪强、世家:有志于此者,赶紧来安陆参与国事。 或者说,赶紧表明态度,以实际行动勤王。 宇文乾铿因为受了伪帝御驾亲征的刺激,憋着股劲要证明自己的正统地位,所以到了安陆后就心急火燎重建朝廷,宇文明苦口婆心的劝谏,让他冷静下来。 宇文乾铿不确定宇文明是真没想到还是装作没想到要卡位夺权,既然对方没有这种意思,他正好借机拉拢人心,但这件事急不来,首要之务是要打胜仗。 大军即将出征,宇文乾铿要借着秋的机会在将士们面前露露脸,鼓舞一下士气,与此同时,接见各国使节。 所谓“各国”,其实只有两个国家,那就是梁国和陈国,一会,是梁国使节先来拜见大周天子。 营地,步障围起来的空地上,宇文乾铿端坐上首胡床,刘居士和宇文化及等人分列身后左右,而天子面前左右,则坐着以宇文明为首的主要文武官员。 其中,还坐着两个没有官职的“白身”。 宗室、宇文明之子宇文理,年纪比天子小几岁,但辈分却低了两代,宇文理并无实职,是以宗亲的身份参与秋,而另一名“白身”,是宇文理在黄州州学的同学萧。 萧不是以宇文理同学的身份参加秋,他虽然在周国没有官职、爵位,却有另一个高贵的身份:梁国君主之弟、宗室、新安郡王。 周国是梁国的宗主国,大周天子在安陆,那么身在附近的梁国宗室萧,当然要赶来面见宗主国主君。 然而他虽然是梁国宗室,此次参与秋却没有正式的官方身份,宇文乾铿今日要接见的梁国使节,是萧的异母兄、梁国义兴王萧。 宇文温在悬瓠遇见落难天子,不久之后必会移驾安陆,这一消息不但传到了长安,也传到了江陵,梁国君主萧琮和大臣们商议之后,决定派出以义兴王萧为使主的使节团到安陆面见周天子。 之所以要以萧为使主(正使),一来是萧琮本打算亲自前往安陆,奈何上游蜀地的威胁一直存在,江陵面临的威胁没有解除,身为一国之主的他不能轻易离开,所以任命弟弟萧为为使者,代为面见主君。 其次,萧之前曾作为使者奔赴邺城,面见过天子宇文乾铿,换句话说,萧见过宇文乾铿本人,能确定对方是不是真的。 这也是宇文明派往江陵的使者对梁国君臣所给出的暗示,要求梁国使节之中,必须有人见过宇文乾铿,免得到安陆走转了一圈后,还搞不清楚到底是真是假。 梁国使节团数日前便抵达安陆,宇文乾铿召见了对方主要成员,所以今日萧等人参与秋完全是礼节性的走个过场,顺便和天子亲近亲近,以尽藩国义务。 身着戎装的萧领着使团成员向宇文乾铿行礼,然后待得赐座,便依次坐下,而他的位置,却和一人相近,那就是弟弟萧。 兄弟见面自然是要寒暄一番,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萧在家中排行第三,今年二十岁,和排行第七的萧是异母兄弟,如今兄弟俩坐得很近却没有话说,自然是内有原因。 一来是两人平日关系本就一般,二来是萧觉得萧亲姊、他的异母姊萧九娘所作所为有辱家风,心中鄙夷,连带着不待见萧。 除去梁国宗室的名号,兰陵萧氏是萧引以为荣的郡望,然而张太后所出的九公主萧九娘,当年居然未得耶娘之命就敢与人淫奔,而且还是做那人的小妾。 淫奔、与人做妾,这可是极度伤风败俗的行为,若是换做别的世家,早就不认这种贱妇了! 奈何萧九娘是给周国宗室、当年的西阳郡公如今的西阳王做妾,先帝和太后当时不敢和萧九娘断绝关系,也就捏着鼻子默认了,而萧心中不爽又不屑,却不能表现在面上。 萧不待见异母姊萧九娘,连带着不待见其弟萧,他觉得萧到西阳求学是假,借着亲姊给人做妾的裙带关系、想在西阳王那里牟利是真。 所以萧要和萧姊弟划清界限:淫奔就是淫奔,还恬不知耻给人做小妾!做弟弟的不以为耻,反倒厚着脸皮贴上去,你们姊弟俩把兰陵萧氏的脸都丢尽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使节(续) 萧、萧兄弟有隔阂,虽然坐得很近却宛若路人没什么话说,但两人面色如常,不明就里之人若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梁国使臣们多少对这两位的关系有所了解,所以没人不识相。 但毕竟萧是梁国宗室藩王,又是张太后所出,使臣们在礼数上自然作得很到位,各种寒暄问候不断。 周国一方,官员、将领们不太关注梁国宗室两兄弟,但有一人例外,那就是宇文理,他和天子说完话后转到萧附近坐下。 见着这位居然不和久别重逢的兄长交谈,没多想,主动挑起话题。 先是向萧打听江陵风情如何,又扯到萧曾经向他说起的江陵风物,反正就是变着法子让两兄弟说话,将现场气氛搞得活跃些。 奈何萧氏兄弟话不投机半句多,只是基于礼节敷衍的说一些场面话,若是在平时,宇文理当能察觉不对头,只是今日他高兴,一直兴致勃勃的说着话,完全没有发现面前两人有问题。 宇文明此时正与天子交谈,没有留意到儿子那边的情况,而站在天子身后的宇文化及,百无聊赖目光游移不定,倒是发现宇文理那边的场面有些尴尬,然后当做看不见。 你自己不会察言观色,关我甚事! 宇文化及旁边的刘居士正看着远处猎场,琢磨着一会打猎要好好表现一番,哪里有心思观察在场众生相,反倒是宇文化及另一边站着的杨玄感,也发现宇文理这边场面有些尴尬。 他瞥了一眼正与天子交谈的宇文明,见着这位做阿耶的没留心儿子,干咳一声后出列,来到宇文理身边:“世孙?” “嗯?小武伯有何事?” 宇文理是杞王的嫡长孙,杨玄感如今担任小右武伯一职,作为禁军将领侍奉天子左右,这段时间宇文理陪伴天子,和杨玄感常有碰面,所以算是“熟人”。 杨玄感长话短说,直接切入主题:“世孙,天子该召见陈使了。” 听得这句话,宇文理第一个念头就是“关我何事”,因为他又不是负责礼仪的官员,但瞥了一眼天子方向后,发现天子正与父亲热烈交谈,随即反应过来: 此时由他去打断交谈,比较合适。 宇文理向萧、萧拱了拱手随后离开,转到天子那边,他一走,萧、萧不约而同在心里松了口气,杨玄感回列,看着眼前热闹情景,面色如常。 担任小右武伯?没意思,哪里显得我的本事! 杨玄感如是想,不过他倒不急,因为年纪轻轻有的是机会,不过如今就有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不好好规划一番可不行。 天子孤零零逃到山南,满朝公卿绝大部分都在邺城,那么到了安陆之后,天子必然重置百官,这是一场饕餮盛宴,杨玄感没资格分肉,但有机会喝汤。 他的父亲杨素为了前程,在悬瓠拼命,身为儿子的杨玄感,自然也要为父分忧,不需要父亲特地提点,杨玄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觉得现在就选边站实在太蠢了,想办法渔翁得利,那才是上策。 杨玄感幼时被人当痴呆儿,但实际上心思活络,他知道天子和宗室之间迟早必有龃龉,而新朝廷内部各方势力肯定会有博弈,所以因此产生的机会不少。 他既要让天子认为自己可靠,也要让宗室这边认为他能用,到时候别人为了某个官位争得头破血流,搞不好就能轮到他来摘果子。 杨玄感正在心里琢磨,与此同时宇文理委婉打断了父亲和天子的交谈,天子这才想起来还要接见陈国使节,赶紧让人传召。 片刻之后,陈国使节入营觐见天子,见着敌国使节来了,梁国使节们随即气势一变,变得严肃起来。 建立陈国的陈霸先本是梁将,被梁国君臣视为窃国大盗,所以自陈国建立以后,梁国和陈国势不两立。 只是若认真追究起来,现在的梁国,是西魏攻破梁国国都江陵后扶持宗室萧建立的傀儡国,而当年陈霸先效忠的是梁元帝萧绎,引西魏破江陵的萧,才是断送梁国国祚的罪魁祸首。 陈国使节入营,向周国天子宇文乾铿行礼,得赐座后坐下,虽然瞥见梁国使节在场,却当做没看见,使主许善心,与周天子交谈起来。 许善心是陈国度支侍郎、撰史学士,去年作为陈国使节出使周国,抵达邺城后,曾经入宫面见天子宇文乾铿。 所以许善心再次作为陈国使节奔赴安陆,即是奉了陈官家之命要摸一摸山南的虚实,也要找机会看看据传逃到悬瓠的天子是不是真的。 去年年底周国派大军攻打陈国,结果今年宇文氏和尉迟氏却爆发内讧,这对于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的陈国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如今朝廷诸公正为“西攻北守”还是“西守北攻”争得不可开交,许善心在山南的所见所闻,是朝廷决策的重要依据,而他抵达安陆不久,那位落难的天子也来到了安陆。 许善心得以面见周国天子,确定对方就是他在邺城皇宫里见过的皇帝,如此一来,陈国使节们的谈判策略就随之改变。 宇文乾铿到了山南,能稳定山南、关中人心,那么意味着周国极有可能出现东西周对峙的局面,陈国如何从中尽可能渔利,是许善心要考虑的问题。 他出使山南之前,皇帝幸臣孔范和施文庆多次向他暗示,暗示官家倾向于西守北攻,所以许善心心中有数,决定优先解决燃眉之急。 两国之间谈判和做买卖差不多,那就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许善心一上来就先表明陈国愿与周国(宇文氏)携手,一起对抗尉迟氏,但周国之前夺走的州郡,必须归还。 然后作为诚意,周国要输送一百五十万斛(石)粮食给陈国。而陈国收到粮食之后,会积极北伐,掣肘尉迟氏的侧翼,缓解山南的压力。 而淮南之地,自然要归属陈国,淮北河南之地,周军自己去收复,如果需要陈国帮助,那么淮北的归属.... 许善心提出的只是一个初步意向,巴、湘、江州及岭表之地拿不拿得回来倒是其次,关键是要赶紧从山南这边获取粮食,充作军粮免得将士们饿肚子。 宇文明受天子任命,全权负责谈判一事,双方讨价还价折腾了许久,终于初步谈妥了条件:归还国土的问题,稍后再议,周国为了表示诚意,输送粮食四十万斛,用船送到建康。 这批粮食足够三万将士吃上半年,缓解了陈国的燃眉之急,而陈国承诺,半年内不会派兵西进。 这是初步的约定,陈军会否遵守约定半年内不西进,周国(宇文氏)爱信不信。 若周国愿意拨粮,许善心会带着四十万斛粮食回建康,同行的还有周国的使节,到了建康之后,继续就缔结盟约之事谈判。 今日此时,就是许善心向周天子辞行的时候,山南秋收结束,大批粮食入库,宇文明许诺调拨的四十万斛粮食,已经在安陆装船完毕,粮船可以顺着水入长江,再顺流而下去建康。 此事宜早不宜迟,许善心急着回国复命,宇文明这边也急着派使节去建康,早日达成两国合作对抗尉迟的盟约。 宇文乾铿命人端上美酒,赐予许善心,随后举杯祝曰:“许侍郎,此次归国一帆风顺。” 许善心举杯祝曰:“多谢至尊,不才许某,愿贵国早日诛杀奸佞,收复河山。” “愿两国交好,共击尉迟氏!” 第二百四十九章 广而告之 黄州西阳,万人空巷,男女老少簇拥在城南大道两侧,挤得排成人墙维持秩序的士兵不堪重负,虽然士兵们不住的嚷嚷着“不要挤”,但依旧阻止不了百姓们的热情。 今天可是个不得了的日子,天子从安陆移驾西阳,西阳百姓们闻讯兴奋不已,大家都等着沾沾“龙气”,见见天子仪仗是何等的威严,回家后也好多一笔谈资。 西阳百业兴盛、商贾云集,除了本地百姓,还有许多外地人暂居于此,所以看热闹的人群中,有许多人操着各种外地口音,各种方言交汇一起好不热闹。 在西阳的外地人,基本都是行商或者来讨生活的各处州郡无地百姓,而现在是“上班时间”,那些在各种作坊、养殖场“上班”的人,此时不可能旷工跑出来看热闹。 所以在场的外地人,大多是被讽为“重义轻离别”的行商,他们常年在外奔波,见识可比一般百姓强得多,消息也比一般人灵通的多。 如今周国形势大乱,宇文氏和尉迟氏决裂,许多山南百姓还搞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但行商们却洞若观火、明白得很,时局纷乱,战火蔓延,往返于天南地北的行商们若不搞清楚局势,很容易人货皆失。 对于来自各地的行商来说,天子驾临西阳可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这意味着宇文氏在军事上初步顶住尉迟氏的进攻之外,还在政治上扳回一局。 根据之前的消息,天子据说已经在邺城“遇刺伤重不治”变成了“先帝”,结果却被西阳王在悬瓠遇见,来到山南,这样一来,杞王父子就免去了“弑君”的恶名,而这恶名,改由丞相、蜀王尉迟来承担了。 当然,今日驾临西阳的天子是不是真的还两说,见多识广的行商们可不会轻易被小道消息误导,但他们也知道,既然这位天子敢如此大张旗鼓的巡视西阳,那就意味着其为真人的可能性不小。 因为在西阳,可多得是见过真龙天子的人。 别的不说,黄州州学如今声望越来越响,经学名家、饱学之士云集,他们之中许多人以前曾在朝中任文学官职,是见过天子的。 譬如在州学讲学的“二刘”,其中之一的刘焯来西阳之前,是在邺城任太学助教,自然是见过天子的,还有其他经历类似的经学名家、大儒,在邺城时也大多见过天子。 读书人,总是有一股傲气,如果今日来西阳的天子是冒牌货,也许这些大儒之中有人不敢吭声,但也会有人铁骨铮铮当场戳破谎言,所以天子敢来西阳,说明不是“做贼心虚”。 在西阳的行商们大多想得明白,天子若是真的,那么宇文氏稳住关中、山南人心的可能性就会很大,所以周国分裂成东西周的可能性也很大,这就意味着新的商机。 黄州西阳出产的布匹(染色布)、香皂、玻璃制品、白瓷、书籍已经热销各地,甚至在邺城都有了知名度,这一点不会因为周国分裂而结束,反倒会因为东西对峙,导致黄州货物在东边“奇货可居”。 而就在数日前,一队粮船从上游而来,浩浩荡荡途经西阳往下游而去,关于这船队的内幕消息很快传遍西阳,大家听得明白,这是陈国使节带着山南的粮食回建康,同行的还有周国(宇文氏)的使节。 两国媾和,共击尉迟氏,这极有可能成为现实。 那就意味着,长江中游和下游之间的商路,又畅通了! 行商做买卖,就是靠低进高出、带着货物辗转各地赚差价,而要做到这一地步,需要消息灵通,身在西阳的行商们,极度庆幸自己此时正好在城里。 这么重要的消息,足够他们提前布局,当然,首先得想办法筹集更多的资金,赶紧到各作坊进货,晚了可就被人抢了先机。 而有的人脑子转得很快,意识到天子驾临西阳的一层用意:要让聚集在西阳的读书人、商贾们,将正统天子来到山南的消息,向四面八方扩散。 此即为“广而告之”。 。。。。。。 西阳城南码头,黄州总管府文武官员、下辖各州主要官员云集于此,按照官阶大小依次站队,排出最隆重的排场,迎接即将驾临西阳的天子。 御驾走的是水路,天子在安陆登船,经水入长江然后顺流而下抵达西阳,所以官员们在城南江边码头迎接御驾,城内接驾的各项事宜均已准备完毕,就等着接人。 天子出巡,排场自然不会小,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全程陪同不说,禁军、侍卫等随行人员不少,还有仪仗以及外围护卫的军队,数千人的规模,接待起来可不容易。 若是七八年前那破落的西阳,要接待天子御驾必然很吃力,但如今的西阳,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财力每年都在增加,即便临时布置行宫,也能凭着一州之力布置得富丽堂皇。 一想到这里,黄州长史郝吴伯就心痛。 黄州州库的收入每年都在明显增加是不假,但是花得也多,更别说这一年来到处都在大规模开支,又要打仗,看着满仓满库的钱粮布帛运进来没多久又运出去,本来就忙得团团转的郝吴伯都已经恍惚了。 花钱如流水,花钱如流水啊! 作为经手人的郝吴伯,如同帮东家算账的掌柜,看着大笔钱粮在自己手上不停流转,已经有些恍惚甚至麻木,他没想过自己年纪轻轻,就能有机会掌握如此巨额的“财政现金流”。 “长史?” “嗯?” “御舟靠岸了。” “噢...” 一旁的黄州司马宇文十五,提醒了走神的郝吴伯,此时天子乘坐的御舟已经靠岸,一会大家行礼叩拜天子,届时就走神的郝吴伯一个人站着,那可是极其失礼的行为。 迎驾的相关礼节自然有人安排、指挥,大家只需要按照事前便已告知的流程行事即可,万一谁出丑,那可真就是出丑。 待得踏板放好、禁卫们登岸排出队形,身着天子冠冕袍服的宇文乾铿,在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宇文明的陪伴下,昂首挺胸登上码头。 在场所有文武官员山呼万岁,向年轻的天子行礼,场面十分盛大,让许多小官们激动得几乎不能自己。 宇文乾铿和迎驾的主要官员交谈片刻,向备好的御辇走去,即将登车时不知何故停下脚步,迎驾官员们还以为是不是御辇出了什么纰漏,吓得额头冒汗之际,却听得天子发问: “这御辇能把顶棚、帷幕去掉么?” 此语一出,在场官员有些回不过神,一旁的宇文明问道:“陛下,若无顶棚、帷幕,恐怕不妥,一旦有逆贼混在人群中...” “这是西阳王治下的西阳城。”宇文乾铿先是面向宇文明,然后转向面前官员,“朕,不认为城里会有逆贼。” 听得这种要求,官员们面面相觑,见着宇文明点头,赶紧亲自跑去御辇处,将顶棚拆掉,没多久,本来富丽堂皇如同一座移动宫殿的御辇,变成了一辆没顶的平板马车。 宇文乾铿登上马车扶栏而立,宇文明赶紧跟着登车,站在天子身后作为护卫以防不测,左右小宫伯宇文化及和刘居士领着侍卫紧随御辇左右,迎驾的文武官员次之,都是步行。 西阳城南门缓缓打开,准备就绪的仪仗队伍,向着城内前进,街道两旁看热闹的百姓们瞬间安静下来,看着仪仗之中的御辇目瞪口呆。 他们一开始的期待,是要看看传说中镶金嵌玉的御辇,没想到这御辇宛若平板马车,而站在马车上凭栏而立的年轻人,冠冕堂皇,难道是... 不知是谁大呼一声“天子万岁”,然后所有人都跟着喊起来,见着有人跪地叩首,街道两边的百姓也跟着跪地叩首。就连排成人墙维持秩序的士兵,也纷纷放下武器,向着御辇下跪。 无数人呼喊着“天子万岁”,声浪如潮般汹涌而来,凭栏而立的宇文乾铿看着眼前情景,心中激动不已,这是天子本该享受的荣耀,在安陆已经历过一遍,此时此刻却让他特别激动。 黄州西阳,是西阳王治下之地,百业兴旺,商贾云集,堂堂大周天子驾临,没必要藏头露尾! 朕,要让大家广而告之,让天下人都知道,谁,才是大周的天子! 第二百五十章 广而告之(续) 西阳城东,巴口西港,天子宇文乾铿饶有趣味的看着巴口东侧那座大风车,这座大风车可是黄州的标志性建筑,虽然宇文乾铿是第一次来西阳,但他早已“见过”这大风车了。 黄州总管、西阳王宇文温,时常遣使至邺城,将黄州物产作为礼物送入宫,在这些礼物之中时常有图册,图册上都是一些“素描”,画的是山南各地风景图,其中就有黄州巴口的大风车。 这些图册,让形同被软禁在宫中的宇文乾铿爱不释手,他通过一幅幅“素描”,了解遥远山南的各地风情,虽然当时没能到西阳,却对西阳的风貌了如指掌。 三台河上的水力作坊,龙头山景,长江大堤,西阳城街景,巴口大风车,他就像亲眼看到过一样,而如今亲临现场,看着大风车扇叶缓慢旋转,感慨非常。 “巴口港,可比去年要兴旺多了。” “陛下所言甚是,靠泊的船只日渐增多,官府只能不断扩大港区...” “许郡守,从湓口赶回西阳,逆水行船怕是不容易吧?” “回陛下,若是大船,确实颇为麻烦,不过臣等轻装简从,乘快船回西阳倒是很方便。” “许郡守,江州情形如何了?” “回陛下,江州一切安好,官军将士严阵以待,无论是北岸还是南岸,来犯之敌必将遭到迎头痛击。” “这便好,陈国欲与皇朝结盟,要....” “微臣惶恐,此乃军国大事,不可入臣之耳。” “哈哈哈哈,无妨无妨,西阳王没说错,许郡守果然少年老成,行事慎重得很呐。” 宇文乾铿此时正与巴东郡守许绍交谈,黄州长史郝吴伯亦在场,而许绍还兼任江州浔阳郡郡守,是奉诏临时从郡治湓口赶回西阳,能获此殊荣的人可不多。 身为郡守的许绍,只是周国数百上千个郡守之一,按说没道理引起天子的关注,而去年他父亲许法光被任命为雍州牧属官时,名字才会在诏书上出现,入天子之眼。 许绍之所以被天子记住名字,完全是因为被人提携的缘故,那个人甚至将许绍变成故事主角,讲给天子听。 昔年,西阳郡公宇文温前往邺城面君并在邺城住了一段时间,期间不时入宫陪天子聊天、讲故事解闷,他讲的许多故事中,几个“小伙伴”是故事主角,所以宇文乾铿对这几个人印象深刻。 宇文乾铿从安陆出发,走水路前往西阳,经水入长江时,在鄂州州治夏口停留一夜,鄂州刺史周法尚如今在巴湘之地坐镇,州务由长史郑通处理,而郑通便是他记得的一个人。 当年郑通随着宇文温去邺城,所以宇文乾铿见过这个“布衣神算”,见识过对方的口才。 还有其他几个人,宇文乾铿也想见见,当年陪同宇文温到邺城的周法明、田益龙,还在那场隋军的袭击中和宇文温一起断后,立下大功,奈何此次却见不到。 周法明是鄂州刺史周法尚的弟弟,去年年底随着岭南道行军南征,如今留在岭表广州,和让宇文乾铿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刀法出神入化的杨济一起坐镇岭南。 而田益龙如今在大别山北麓的光州州治光城,和其他官军将领一起守城,抵挡尉迟氏大军的猛攻。 还有田益龙的“好伙伴”田六虎,宇文乾铿虽然没见过其人却记得对方的名字,这个长着一字眉、养猫头鹰作宠物的少寨主,可是有不少历险故事让宇文乾铿听得津津有味。 如今田六虎带着义兵,在光州地界活动,与城内官军互为呼应,对抗尉迟氏的军队。 还有那个骑战无双的大将军史万岁,“面如活蟹”的弟弟史万宝,如今权鄱阳郡守的任冲,以及虎林军的几位将领,此时都在江州,防御着陈国和尉迟佑耆的军队。 这些人,宇文乾铿大多都没见过,但印象却很深刻,这都有赖于宇文温以讲故事、奇闻的办法,让天子对这些人的形象和性格有了了解。 宇文温此举,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提携,因为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让天子记住名字,更别说印象深刻的。 宇文乾铿对宇文温身边“小伙伴”的了解,甚至比对邺城里权贵、公卿的了解还要深,所以此次驾临西阳,只要有可能,就想见上一面。 当下战事紧,能抽空回西阳的就只有许绍,而其他人还得在各地领兵、署理地方事务,只能以后等时机合适再受天子召见了。 而光是许绍和郝吴伯,就让宇文乾铿见过之后有了重用之心,这两位仪表堂堂又饱读诗书,面见天子诚惶诚恐却又器宇轩昂,言谈举止颇有世家子弟风范。 许绍和郝吴伯同是安陆人,年纪相同且是同窗,比西阳王小一岁,却是同样的年轻有为。 同龄人此时大概还在读书,这两人却已经有将近十年的政务经验,辅佐西阳王将户数五千余的小州,变成户数逾五万户的大州。 宇文乾铿在邺城时,虽然是傀儡天子,但对周国的情况还是大概了解的,在河北,户数有数万的郡比比皆是,但那是沃野千里的平原,身处长江边上、水患频仍的黄州能有如此成就,地方官的政绩不可谓不显眼。 劝课农桑、治理钉螺、开垦荒地、兴修水利、“招商引资”,宇文乾铿觉得许绍、郝吴伯这两位年轻地方官,配得上良吏的称呼,比一些空有虚名、只会清谈的世家出身官员好得太多。 所以宇文乾铿拿定主意,重建的朝廷里,他要重用、提拔的人之中,必须要有许、郝二人! “当当当”的钟声响起,那是巴口港钟楼上的大钟准点报时,如今是十一点,临近午时,天子应该回城了。 宇文乾铿此次到巴口,没有乘坐御辇,而是乘坐如今西阳最新奇的交通工具有轨马车,他对这种马车感到非常新奇。 而经由郝吴伯介绍之后,宇文乾铿对于这耗铁无数的交通方式居然能在半年或一年内回本感到惊奇,所以回城也要做有轨马车。 御用马车旁的站台上,除了禁卫及随行人员之外,还有一群身着白衣的人们,这些人在一片官服、戎服之中显得分外惹眼,而既然身着白衣,代表着他们没有官身、爵位。 见着天子近前,这些人齐齐跪下,按着礼官的引领呼喊着“万岁”。 王越、李方、田宗广等黄州及邻近州郡的地方豪族、豪商首领,向驾临西阳的大周天子叩拜,身为平民、商贾,他们能有如此机会,已经羡煞旁人。 宇文乾铿定定的站着,接受面前之人的叩拜,待得行礼完毕,他示意礼官让大家平身,看着面前诸色人等,开口说道: “朕,之前听西阳王上奏,云黄州有尔等义民、义商报效朝廷,为官军平定叛乱、筹措粮草物资出力颇多,朕,深感欣慰。” “草民等得见天颜,感激涕零,愿为皇朝扫除奸佞尽绵薄之力!” 不同口音响起,说着同样内容的话,许多人没经历过如此大场面,已经激动得哽咽不已,也亏得事前反复背诵这几句话,好歹没有在天子面前失礼。 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最低,历朝历代的商人总体而言是不受统治者待见却又离不开的,宇文乾铿多少受这种传统的影响,不过对于黄州的商贾,他的观感很好。 之前,宇文温时不时利用各种上奏的机会,向宇文乾铿介绍过黄州的“义民”、“义商”、“义兵”,所以宇文乾铿知道面前这些即是地方豪族又是豪商的家主们(作坊主),并不是逐利忘义的奸商。 黄州及其邻近州郡大大小小的作坊,养活了许多无地百姓,而作坊主们对于麻、丝、竹等原料的巨大需求,也养活了更多的人。 这些作坊主赚了钱,积极响应官府号召,捐钱捐物支持官府救灾开荒、兴修水利、修葺城墙、赡养孤寡,官军出征,这些作坊主们也踊跃拥军。 西阳王宇文温,用另类的“广而告之”,让天子宇文乾铿,对于黄州总管府境内地方豪族演化来的豪商有了正面看法,他只说了那几句话,便登上轨道马车。 以天子之尊,对布衣百姓还有地位更低的商贾能看一眼都已经不错,更何况还说上几句勉励的场面话,李方等人起身退到一旁,目送天子御驾离开,依旧激动不已。 李方等人做梦也没有想到,能有机会在天子面前叩拜,此次天子驾临西阳,他们踊跃捐钱捐物,天子在西阳巡视所有的开支,明面上是黄州官府出,实际上都是他们这些“义民”、“义商”承包了。 如此行事,是为了多结善缘,王越另说,李方等人觉得能获官府的一声“好”就知足了,未曾料竟然有机会当面向天子叩拜。 这可是用多少钱都买不到的机会! 然而天子会因为他们之前的表现,特地给一个机会让他们叩拜么?不会。 大家都是明白人,想得通其中关键,天子根本就不会关心谁承担巡视西阳的开支,没有人在天子耳边说好话,天子甚至不屑接见他们这些经商的豪族家主。 也就是说,没有西阳王,他们什么都不是,而只有靠西阳王提携,才有他们的今天! 第二百五十一章 捷径 西阳王府,王府属官们在恭迎天使,驾临西阳的天子下诏嘉奖西阳王,但是王府情况特殊,只能由王府从事郎中厍狄钧领着属官来迎接圣旨。 王府长史李纲、司马张定发如今都不在,而管家李三九虽然实际上管着王府内务,却不属于王府佐官,不能作为佐官之长迎接天使,所以这一重任落在了厍狄钧的肩上。 王府记室王在悬瓠,前王府记室刘文静在岭表广州,所以厍狄钧现在承担着王府长史的职责,这也是府主的决定,名正言顺。 厍狄钧知道责任重大,这段时间一直在主持王府外务,不敢有丝毫懈怠。 迎接天使宣诏,是很隆重的事情,决不能失礼,厍狄钧之前没有经验,但有礼官提前过来交代诸般事宜,他和属官一一照办,所以只需要按着流程来即可。 西阳王宇文温是大周宗室,任黄州总管,王府位于治所所在西阳城,按说天子驾临,身为臣子、宗亲的西阳王,应当将王府设为皇帝行宫,如安陆故事。 王府在城里,城外还有庄园,地方足够大,能容下天子及其禁卫、仪仗队伍,作为行宫再合适不过。 但宇文温如今人在悬瓠,深陷重围,并不在西阳城,西阳王没有也没办法作决定让出王府做行宫,旁人不好越俎代庖,即便是其“堂兄”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杞王世子宇文明也不行。 主人不在府邸,客人未经其许可不能强行住进去,这是极其失礼的行为,即便宇文乾铿贵为天子,要行此事虽然没什么人敢阻拦,但难免被人非议。 远的不说,以高氏齐国为例,历代齐主多有荒诞不经的言行,其中趁着臣子不在府里,强行入府调戏、强占其妻妾的行为层出不穷,周天子可不能有这样的恶行。 不过虽然西阳王不在,西阳王妃倒也能做主,然而西阳王妃如今也不在。 更何况西阳王世子成了伪帝,西阳王妃成了邾王后陪伴左右,如今被丞相尉迟带着随军围攻悬瓠,西阳王一家如今的情形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所以天子在西阳城的下塌处,是黄州驿馆临时改成的行宫,而这座驿馆新建成没几年,规模不小,各种生活设施一应俱全,再精心装饰一番,作为行宫倒也合适。 然而小左宫伯宇文化及认为不合适。 他觉得天子还是住在西阳王府会比较好,然后他再撺掇天子接见宇文温的女眷,据说宇文温的小妾国色天香,想来血气方刚的天子会看上。 然后迫不及待让其侍寝,一番**之后欲罢不能,索性纳入后宫,如此就再合适不过了。 身在危城悬瓠的宇文温得知这一“喜讯”,想必会气得吐血吧? 落难天子刚到山南没多久,就把宗室的小妾占了,这种“不见外”的行为,搞不好会导致杞王父子和天子的关系急剧恶化。 到时候一怒之下软禁天子,其他人见状心知宇文氏迟早要完,索性投了尉迟氏一方。 如此一来,宇文氏完蛋指日可待,宇文温很快就要家破人亡,真是让人拍手称快。 所以,天子下榻西阳王府,极有可能是让宇文温尽快死全家的捷径,但这不可能,宇文化及也只是想想而已,他不蠢,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依旧堪忧。 在悬瓠,他的小命就在西阳王宇文温一念之间,若对方撕破脸硬要弄死他,天子除了生闷气也无可奈何,而在山南,同样如此。 大家都知道和他宇文温有仇,敢提出这样的建议,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宇文明首先不会放过他,而天子很爱惜名声,绝不会接受他的建议。 天子年纪轻轻,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不可能如同和尚一般不近女色,但宇文化及是看出来了,天子目前一心一意要收拢人心,心思不在女色上。 即便天子不会为女色所诱,也要忌讳“瓜田李下”,所谓“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到西阳王府下榻,没事都会被人传出事来。 因为西阳王府里只有女眷,天子即便只是到府转转便离开都不合适,万一别有用心之人以此造谣,会败坏天子的名声。 小妾和正妻不同,是玩物,和名马、珍玩一样,只要主人舍得,即便这小妾已经为他生儿育女,送人都没关系,因为侧室所出子女,其阿娘是正室。 而在日常的往来之中,主人招待客人,让自己的小妾出来作陪很正常,跳舞、奏乐、陪酒,甚至让小妾陪着客人过夜,这种事情有也不奇怪。 若客人看中了小妾开口索要,就和索要名马、珍玩是一样的性质,主人若是答应了,旁人只会说他“慷慨好客”,还是那句话:小妾不过是玩物。 但有个前提,那就是需要经过主人同意,不问而取是为偷,天子如果不要脸强夺,那就不叫偷,但是提出这种馊主意的人怕是要完。 宇文化及还想好好活着,所以不可能自寻死路。 所以,此时此刻,站在天使身边的宇文化及,听着天使朗诵圣旨,看着香案前跪着的王府佐官,又看着由佐官们从后院接来扶着跪下的几个小家伙,有些无奈。 宇文温的嫡次子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所以是由厍狄钧抱着,其他几个庶子则老老实实跪着,至于宇文温的妾室,没有诰命不是外命妇,没资格出来跪迎圣旨。 西阳王宇文温,攻克陈国江州、岭表各州,平定交州、攻打林邑国,旋即回师山南,于湓口平息事变,于大别山五关击败来犯之敌,又挥师北上夜袭悬瓠,迎天子于驿馆,数败来犯敌军。 西阳王数立大功,理当重赏,只是如今朝廷百废待兴,文武官员空缺太多,在这种情况下草草封赏有失体统,故而赏格日后再定,天子此次遣使到西阳王府宣诏,主要是为了表明对于一件事的态度。 西阳王妃尉迟氏、世子宇文维城,是为奸相所挟持,才行大逆不道之事,天子下诏,赦免母子二人之罪。 王妃依旧是王妃,世子依旧是世子。 西阳王在悬瓠时,曾经向天子负荆请罪,天子当众宣布赦免其王妃和世子之罪,而此次来到西阳,遣使宣旨赦免,就是再次向世人表明这一决定,以免人心不定造成误会。 宣旨完毕,王府佐官扶着西阳王的儿子们谢恩,作为现场见证人的宇文化及悻悻离开,宇文温这头老虎不在巢穴,到了虎穴的他却依旧无能为力。 时机未到,捷径不通,奈何,奈何! 第二百五十二章 捷径(续) 西阳王府后院,宇文维翰正兴奋的向杨丽华诉说着方才的经历,他作为庶子,只能称呼嫡母为“阿娘”,而生母则是“阿姨”。 这就是礼教,即便宇文维翰长大之后,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在公众场合,依旧只能认嫡母为母亲。 所以他的外祖是胙国公尉迟顺,而不是已经去世了的杨坚,当然,杨丽华是不可能将这件事说给儿子听的,毕竟童言无忌,一旦走漏风声,那就是杀头之祸。 杨丽华和宇文温在一起纯属外,如果没有这层关系,周军再次攻入长安后,她作为前周国太后、隋国公主,难逃一劫,也不会有机会为弟弟杨广求得活命的机会。 宇文维翰今年八岁,若按虚岁来算是九岁,没经历过什么大场面,说起方才的经历来絮絮叨叨,让人听得满头雾水。 什么“人很多,穿红戴绿”、“许多人举着很多木棍,木棍顶端有铲子、叉子还有金瓜”,反正以儿童的视角来看,宇文维翰觉得方才“接纸”的场面很好玩。 那个“剩纸”,封皮上有很多纹路,十分漂亮,宇文维翰琢磨着等到阿耶回来,求阿耶拿给他玩一下。 “那东西是不能玩的。” “噢...那阿耶何时回来呢?还有阿娘呢?棘郎呢?” “快了,最迟过完年就回来了。” 杨丽华抚摸着儿子的头说道,儿子虽然年纪小,咿咿呀呀说了很多方才的经历,让人听得有些迷糊,但好歹把事情从头说到尾都说完,这很不容易了。 **岁的小男孩,忽然让她想起自己的庶子宇文阐,想起了往事,那时她还是天元大皇后,父母兄弟健在。 往事已矣,作为杨家大女郎,她已经竭尽所能保住父亲的血脉,女儿也已经出嫁,夫家是京兆韦氏,接下来就是要养育儿女,抚养弟弟的儿子成人。 宇文维翰正在说着,一旁的弟弟妹妹扯着他闹着要玩,杨丽华让柳叶带着小家伙们出去玩耍,她则与坐在一旁的萧九娘交谈起来。 今日有天使到王府宣诏,杨丽华和萧九娘身为侧室,没有诰命不是外命妇,所以没资格叩拜圣旨,这是件好事,因为她一旦出现,恐怕会被人认出来,到时候就麻烦了。 据李三九所报,陪同天使一起莅临王府的官员中,有小左宫伯宇文化及,杨丽华记得这个人,当然,那是将近十年前的事了。 她当时还是皇后、太后,见过入宫宿卫的宇文化及,而其弟宇文智及,当年在秋官府大堂上和宇文温的那场官司,她也在场旁听,还拂袖而去。 宇文化及记不记得她,不知道,但无论如何,杨丽华必须尽可能淡出别人的视线,而没有诰命,成了最好的护身符。 除非宇文温让她出来见人,不然杨丽华只需要窝在后院,外人都见不到她的真面目,当然,萧九娘不知道杨丽华的身世。 秘密,知道的人越少,泄密的可能就越低。 萧九娘此时和杨丽华谈论的是圣旨,她们已经得知夫君在悬瓠向天子负荆请罪,如今天子特地下诏,赦免王妃和世子的罪过,如此一来,府里的人心就定了。 世子居然被拥立为皇帝,这是王府中人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而眼下的情形,世子是伪帝,王妃又成了附逆之人,如果没有正式的说法,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现在好了,天子下诏赦免大逆不道之罪,王妃还是王妃,世子还是世子,一切照旧,也不怕别人嚼舌头,而杨丽华和萧九娘,除此之外并无不该有的念头。 作为妾,即便正妻被休,也轮不到她们上位,因为妾是永远都不能“转正”的,夫君再宠爱她们,也只能另外明媒正娶。 府里出了如此大的变故,大王、王妃不在,所以由杨丽华和萧九娘挑起重任,不但要管产业、内务,还要照看小家伙们,肩膀上的担子很重,所以她们时常商议改如何维持王府正常运转。 眼下天子正在西阳,随行人员众多,为了避免横生枝节,杨丽华决定不出府,而萧九娘也尽量避免少出去,省得弄出什么事来。 宇文温不在西阳,但有宇文明在,没有谁敢欺负西阳王府的人,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们是样貌出众的女人,不能给别有用心之人以机会,免得被小人造谣、泼污水以达到不可告人之目的。 而宇文温如今困在悬瓠,不知安危如何,两人为此揪心不已,现在又接近年底,事情多不说,府里各种产业要大对账,她们还得负责把关。 管家李三九,带着管事们入内听候吩咐,杨丽华拿出厚厚一沓纸,开始和萧九娘一起安排诸般事宜。 “年底将至,事务繁杂,但再忙都要按着规章制度来,不要想着走捷径,吾若发现有谁糊弄了事,从严惩处!” 。。。。。。 州学,大讲堂里如同往日般人山人海,只是气氛严肃了许多,今日天子驾临州学,在此旁听大儒讲学,顺便接见各位饱学之士以及年轻学子们。 这是极其难得的机会,大家都不敢失礼。 得益于“二刘”等经学名家及大儒汇聚西阳、《西阳月刊》的大量刊发,黄州州学的名声越来越响,吸引了越来越多的饱学之士和学子。 州学的规模已经扩大了许多,学舍、学馆充沛,可以容纳更多的学者讲课,可以让更多求学者以低廉的花费在州学住下。 有长明灯的通宵阅览室,有丰富藏书的图书馆,又有名师的公开课可以免费旁听,黄州州学的吸引力越来越大,而赶赴黄州西阳求学的人越来越多。 学子们的本意,是趁着州学有名师在时多学一些学问,而对于饱学之士来说,到黄州州学教书获取丰厚的“束”、为书坊做校书收取“润笔费”,还能和同好们探讨学术,实在是两全其美的好主意。 只是谁也没想到,居然会有一个天赐良机,出现在自己面前。 周国内讧,落难天子来到山南,看样子宇文氏是要和尉迟氏东西对峙,那么天子必然要重建朝廷,如今百官官位大量空缺,天子急需人才! 大家寒窗苦读,除了少部分人之外,大多数人都是抱着“学而优则仕”的心态,但凡有入仕的机会,都不会轻易错过,然而入仕对于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来说,是奢望。 世家子弟,可以轻而易举凭借阀阅入仕,权贵子弟,可以凭借父辈功勋荫庇入仕,而对于寒门士子来说,能被郡守邀请参加游宴,已经是一个极其难得的露脸机会。 寒门子弟想入仕,得有人举荐、征辟,然而要获人赏识谈何容易,许多人一年到头都没有几次机会参加地方官召集的酒宴,遑论得其赏识。 未得举荐、征辟却想当官,就只能投笔从戎,但许多人没有足够的财力供养部曲,没有人传授兵法,不知道如何安营扎寨,不知道如何带兵。 上了战场,连挡箭的人都没有,以命博取军功,凶多吉少。 所以,当得知天子驾临西阳,要到州学巡视时,无论是师还是生,虽然表面矜持,但内心却激动不已,天子明摆着是来州学选才的,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可就不会再有了! 郡守、刺史可以自辟属官,借此入仕起家就是地方官僚佐,若想要升到京官的位置,恐怕半辈子就要过去了,而天子看中的人,是可以直接做京官的! 做京官,距离权力中枢近,有更多的机遇,也可以借此聚集人脉,为自己仕途发展奠定深厚的基础,这种机会光想想就觉得激动。 当然,大多数学子有自知之明,他们如今的才学,是不会入得天子法眼,但若能得天子称赞,初步打响名声,日后愿意举荐、征辟他们的地方官想必会有不少。 自古以来,常有人在长安附近的终南山隐居,借此获得名声引起朝廷注意,进而达到被征辟做官的目的,是为入仕的一个捷径,而如今的黄州州学,就是一条入仕的捷径。 无数人的目光,带着期盼望向年轻的天子,而年轻的宇文乾铿,看着面前莘莘学子,看着身边的饱学之士,心中也是期盼非常。 他要重建朝廷,急需人才,而比起那些权贵、世家出身的官员来说,从州学里选拔有才学的年轻人以及名家大儒,是建立自己班底的绝佳机会。 这些人大多出身寒门,和那些世家、权贵基本没有什么姻亲关系,官场人脉不多,一旦被他征辟入仕就只能依附皇权。 这样的人当了官,对皇帝的忠诚度相对世家、权贵子弟要高些,而黄州州学聚集了大量寒门学子,所以宇文乾铿决定在西阳多逗留一段时间,好好的选拔人才。 与此同时,宇文乾铿来州学还有基于另一方面的考量。 在州学授课的刘焯、刘炫,是闻名天下的“二刘”,他们都是河北人,而在座的饱学之士、求学士子中也有许多人来自河南、河北。 这些人能够不远千里南下求学,家境自然是不错的,族亲众多,在当地影响力不小,那么他驾临西阳的消息,必然通过这些人的家书传向家乡。 除去二刘,其中有些人及其父辈,在山东(太行山以东)儒林的声望也很高,譬如说... 先师尼父的嫡系后裔孔颖达,清河房氏出身、名振儒林的房彦谦,这两个人在西阳,只需一封家书,就能将他还活着并且抵达山南的消息传遍山东。 黄州州学学生及名师身后的关系网,可是广而告之的最佳捷径! 第二百五十三章 诱惑 “人生路,美梦似路长,路里风霜,风霜扑面干,红尘里,美梦有几许方向,找痴痴梦幻中心爱,路随人茫茫...” 伴随着一阵歌声,皮影戏谢幕,两侧帷幕拉开,阳光漏了进来,戏场内光线大作,杨玄感拿着空空如也的爆米花纸袋,好一会才回想起来,如今是白昼。 “小武伯,请。” 一旁的宇文十五举杯,杨玄感随即拿起案上的杯子,和宇文十五隔空对杯之后,一饮而尽。 “宇文司马,这皮影戏果然名不虚传。”汽水下肚,杨玄感强忍着打嗝的冲动称赞道:“常乐坊,比起长安和邺城的乐坊,可不遑多让。” “哪里哪里,西阳偏僻之地,小小常乐坊,哪敢和长安、邺城里的乐坊比。” “宇文司马莫要妄自菲薄,以吾看来,这西阳皮影戏,声光出色,情节张弛有度,若在长安、邺城上演,必然无出其右者。” “哎哟,小武伯如此说,某可不敢接话了。” “宇文司马如此扭捏作态,该罚几杯呢?” “三杯,三杯!再多可就喝不下了!” 包厢里,杨玄感和宇文十五再度相互吹捧起来,虽然见面不过数日,可现在两人就如同多年好友般,坐在一起把酒言欢,更别说两人讲话都是关中口音,在这满口楚音的山南,显得特别亲切。 这几日天子都在州学听讲学,为了表示亲民,特意轻装简从,如此一来,禁卫就显得有些多余,身为小宫伯的杨玄感自然无聊许多。 人一闲下来,应酬就多了,杨玄感在黄州没什么亲朋故旧,不过有“关中同乡”宇文十五,而身为黄州司马的宇文十五,算是东道主,所以请同乡杨玄感喝酒,倒也合情合理。 若以台面上的话来说,外臣与禁卫将领往来过密可是犯忌讳的,若以出身来说,弘农杨氏出身、官宦子弟身份的杨玄感,和家奴出身的宇文十五,本来就贵贱有别,不该混在一起。 不过如今情况特殊,不会有人拿“内外过从甚密”来说事,而若按官职秩品,杨玄感是正四命官,宇文十五身为正八命州(黄州户数超过三万,为正八命州)司马,秩品为六命,比杨玄感高了三级,足以抹平出身差异。 宇文十五按着西阳王宇文温的吩咐,尽可能和天子身边的人搞好关系,当好东道主广结善缘,不奢望结成盟友,至少不要让对方觉得受冷落。 所以他一有机会就请客,连日喝得满面红光。 吃喝玩乐,这种事情宇文十五最拿手,当年还在长安时,权贵子弟们形成一个个小圈子,成日里飞鹰走狗、寻欢作乐,宇文十五跟着郎主宇文温混迹于不同的小圈子里,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玩过。 同样身处权贵子弟交际圈的杨玄感,一样对吃喝玩乐很精通,长安可是天下一流的大都会,什么世面他没见过,所以两个逢场作戏的老手碰在一起,瞬间便如**般烧起来。 宇文十五是常乐坊的幕后大东家,自己产业里各种玩乐项目走上一遍,让杨玄感颇有观棋烂柯的感觉,尤其这皮影戏《倩女幽魂》,各种“特效”是其他杂戏所不具备的。 要不是宇文温三令五申,严禁做皮肉生意,严禁有“莞式服务”,常乐坊的生意还要火爆。 虽然宇文十五不知道什么是“莞式服务”,但郎主说不能做,他就不会做,而郎主交代要做好的事情,他就要做好,招待杨玄感这种逢场作戏的老手以结善缘,他最有经验了。 什么是广结善缘?其实就是交朋友。 君子之交就免了,太清高,宇文十五玩不来,他能察觉出来杨玄感这位小宫伯心思活络,而心思活络的人,打起交道要省心得多。 简而言之,宇文十五要把西阳王这边的“诱惑”,透露给聪明人,这种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只有聪明人才能理解。 什么是“诱惑”?那就是利益。 官宦人家,家大业大开销大,要和人攀比排场,要摆阔气,那就得花钱,仆人要穿绫罗绸缎,出游要用上好布料做步障,吃穿用度不能比别家差,这都是靠钱粮、布帛堆出来的。 这些开支,靠着俸禄是不行的,靠着食邑也有些吃紧,祖传窖藏金银和铜钱那是老本轻易不能动,所以得经营产业。 只有靠经营产业所得利润,才能撑起家族的巨大开支,迎来送往、呼朋唤友、游宴作乐,这都要花废大量钱粮和布帛。 经营产业获利最快最多的就是高利贷,但在京城和几个大都会放高利贷的权贵多如牛毛,僧多粥少导致竞争激烈,到外地放高利贷又争不过地头蛇,所以如何经营别的产业补充家用,是许多官宦人家必须考虑的问题。 而西阳王的“诱惑”就在于此:合作,一起发财。 宇文十五当然不可能直白的说出来,他请杨玄感到常乐坊寻欢作乐,只是在言谈间时不时透露一些消息,对方若是明白人自然听得懂。 听不懂,或者装作听不懂,那次日酒醒,就当没这回事。 而宇文十五能明确一点,杨玄感听懂了,至于以后会不会“合作”,那就看机缘了,但宇文十五有把握,让对方经受不住“诱惑”。 黄州商贾的商路已经通过江州,和岭表那边连接起来,甚至连交州的特产,都会沿着这条商路抵达黄州,所以黄州商业的规模会越来越大。 从西阳进货,运到其他地方转卖,利润是不小的,各官宦家族名下产业如果有意向,想要坐顺风船分一杯羹,找西阳王是没错的。 当然,一起做买卖的人,关键时候该翻脸还是要翻脸,但是做买卖多一个朋友就多一条路,这就是善缘,当然多多益善。 杨玄感父子的情况,宇文十五有了解,所以要努力争取一下,从古至今商贾的地位一直都很低,所以需要“官商勾结”或者和各地地头蛇勾结,黄州商贾在各地的商路,才会有庇护者。 他连宇文化及都请过,没理由不请“立场中立”的杨玄感来喝酒。 吃喝玩乐走了一遍,接下来就是压轴戏,那就是喜闻乐见的送礼。 送礼是一门技艺,大咧咧拿着金银往人家手里塞,简单粗暴效果极差,这种送礼的方式,和到了乐坊不点酒食、听曲直接把小娘子扒光、推倒一样无趣。 宇文十五拿出一套书,面带微笑向杨玄感说道:“小宫伯,某在书坊里发现一套手抄古书残本,似乎珍贵异常,如今赠与小宫伯,这区区薄礼,还请笑纳。” 杨玄感推让再三,最后“拗不过”宇文十五的热情,“勉为其难”将这套“手抄残本”收下,他不动声色的摸了摸这些自称是古书的书,发现其中夹着东西,不由得心中一动。 这可是最近几年才出现的线装书哎,你还真好意思说是古书! 不过,书中夹着的许多纸,想来是西阳城里大名鼎鼎的流通券吧? 第二百五十四章 诱惑(续) 流通券,印着花花绿绿的图案,上书“壹百匹”,此即这张流通券的面值,而流通券总数共十张,合计面值一千匹,那就意味着这些流通券可以兑换一千匹黄州布。 若按一匹布五百文计,这张流通券等价于五百贯铜钱,五百贯钱的重量至少有千斤重,如今却只是一张轻飘飘的纸。 这样的纸在西阳城里很常见,大大小小的商贾做买卖,用的都是名为“流通券”的纸,流通券已经明显取代了铜钱,成了西阳城里的通货之物。 身为一方牧守,竟敢私自发行货币,宇文温,你是要谋反么! 宇文化及如是想,他手上拿着十张印刷精美的流通券,似乎握着西阳王谋反的重要铁证,然而这也是他想想罢了,因为流通券不是货币。 黄州柜坊“日兴昌”,为了方便西阳城内大宗货物交易,在各大布坊联合作保的前提下,印制信用凭证“流通券”,取代钱粮、布帛,将买卖手续简单化。 试想一下,一笔交易额逾万贯的买卖,如果买卖双方交割的是铜钱,那得用许多辆马车来拉,即便换成布帛,也得用马车拉,若用金银来交易,同样分量不轻。 一万贯铜钱,约等于一万两白银或一千两黄金,即便有这么多金银,谁舍得拿出来用? 而在黄州西阳,这笔买卖的交割,用一张纸就完成了,宇文化及觉得自己若是商贾,怕是会为如此便利激动不已,然而这玩意实际上是宇文温弄出来的,所以... 所以不用白不用!你的家奴宇文十五既然送了我十张流通券,那我就要用个精光! 好处我拿了,该翻脸,还是要翻脸,你害死我弟弟,就得偿命! 宇文化及恶狠狠的想着,他一直念念不忘为亡弟宇文智及报仇,而害死宇文智及的那个罪魁祸首,就是西阳王宇文温。 所以既然来到了宇文温的地盘,他就要好好转转,看看能否找出什么蛛丝马迹。 这几日天子轻装简从在州学听讲,禁卫们闲了起来,左右小宫伯宇文化及和刘居士轮流值守,休息时就到西阳城里转转,而宇文化及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观星台。 观星台是观测天象之处,一般而言,只有京城才能有观星台,别处若要建,须得朝廷许可,因为擅自窥探天机,是奸臣谋反的前兆之一。 黄州有观星台,就意味着黄州总管、西阳王宇文温有谋反之心么? 不是,因为黄州观星台是“敕造”,也就是皇帝下令允许建造的,所以从明面上来说,黄州观星台是正大光明建起来的,里面有观测天象的利器“天文镜”,学者们可以借此观测星空。 宇文化及到观星台“找茬”,是以参观“天文镜”为借口,实际上是想在观星台的细微末节里,找出宇文温谋反的蛛丝马迹,而他果然找到了。 黄州观星台的许多观测记录表明,学者们居然有编制历法的迹象,这就是造反啊!!! 宇文化及刚发现这一“铁证”时,那叫一个欣喜若狂,然而随即发现,这件事一开始就得到邺城朝廷允许,甚至当时还在邺城的天子也知道这件事。 大周的历法,一开始是天和年间的“天和历”,然后是大象年间的“大象历”,大象历一直沿用迄今,朝廷觉得有些不合适,想用一部新的历法取而代之。 而前太学助教、二刘之一的刘焯,对于历法颇有造诣,如今寓居西阳,在州学授课的同时,一直想为朝廷修订新历法而尽力。 所以黄州总管、西阳王宇文温特地上奏,为其求得在黄州观星台观测天象、编制新历的许可。 一切的一切,宇文温都做得滴水不漏,让人无法指摘,宇文化及只能失望的离开观星台,要拿着宇文十五送的流通券去挥霍一番。 流通券只在西阳城里流通,若带去长安就是一张废纸,宇文化及决定在离开西阳前将其花光,借以慰藉自己受伤的心灵。 隐去官员身份便装出行,带着两个侍卫充当随从,经由驿馆官吏暗中介绍,找了几个帮闲做向导,带着他到西阳城里吃喝玩乐。 此时此刻,宇文化及在帮闲的极力介绍下,来到了一间名为“汇贤雅叙”的酒肆,据说这是西阳城一流酒肆之一,什么场面都有。 宇文化及自幼在长安长大,什么场面没见过,听得帮闲如此说,心中冷笑不已,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管跟着走进去,此时此刻,他的身份是一个刚抵达西阳的关中行商,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帮闲见着如此豪爽的年轻郎君,伺候得愈发殷勤起来,熟门熟路的要了一个包厢,然后开始第一个环节:点菜。 宇文化及身为郡公世子,平日到乐坊、酒肆寻欢作乐,这种事根本轮不到他操心,但现在他的身份是年轻商贾,放荡不羁,所以就得有商贾的行事风格。 他接过菜谱一看,发现菜谱制作得十分精美,上面菜色众多,又有简略介绍,似乎很好吃的样子,然而比起长安的酒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宇文化及如是想,却见酒僮推进来一辆辆小车,正有些奇怪,却见上面摆满了佳肴。 不会吧,连做好的佳肴都摆上来,一丝热气都没有,莫非是隔夜菜?你们就这么招呼客人的?还大场面? 他正在腹诽,却见帮闲凑了上来,小声说道:“好叫郎君晓得,这些佳肴看着精致,却都是模型,是假的。” “假的?” “正是,光看菜谱点菜,总是不方便,所以店家专门制作了模型也就是假菜,方便客人看菜点菜。” “总不会看上去好看,端出来的却是面目全非吧?” “郎君放心,虽然不可能一模一样,但也不会差得太多。” 宇文化及有些意外,他是真没见过如此场面,起身上前围着这几车“假菜”看了许久,只觉得这些“模型”真的是如假包换,两个扮作随从的侍卫,也是看得惊叹不已。 惊讶归惊讶,宇文化及是权贵子弟出身,不会被区区小场面吓住,很快便点了菜、酒,汇贤雅叙的酒单里有烈酒,他是不信的,所以点了最贵、最烈的那种酒。 接下来是歌舞,既然是寻欢作乐,喝着小酒看歌舞顺便狎妓是常见的酒宴场景,倒也是件惬意的事情,宇文化及精于此道,正打算点个最贵的歌舞,听了帮闲介绍之后却愣住了。 汇贤雅叙最贵的歌舞,唤作“天魔舞”,这名字极有诱惑力,场面极其刺激,据说这种歌舞如今在长安、洛阳、晋阳、邺城都没有的。 没有?扯谈吧!就你们西阳这种破地方,能有什么刺激的歌舞是那些大都会没有的? 总不能是让舞姬光着身子在客人面前扭来扭去吧?果真是这般,简直是有伤风化,我回去后要在天子面前告状! 宇文化及如是想,当即下了决心,他要好好观摩一下这天魔舞,仔细研究研究! 第二百五十五章 诱惑(再续) 所谓“极其刺激”的“天魔舞”,宇文化及根本就不信却依旧点了,反正他手中的流通券是别人送的,花了不心痛,离开西阳城,这流通券可就作废了。 点完酒菜、歌舞,没过太久,一碟碟佳肴便送了上来,这些菜刚被端进房内,菜香便扑鼻而来。 宇文化及点的都是黄州的特色菜,其中包括鹅肝之类菜肴,他本不怎么吃畜禽内脏,然而在行宫用膳时尝试着吃了些,发现确实可口,所以这次也点了。 还有所谓的“烈酒”,据帮闲说这烈酒酒性极强,喝下去辣喉咙,宇文化及是不信的,所以即便价格不低还是点了,然而当酒僮将酒坛打开时,那浓烈的酒味传来,宇文化及心中叫苦。 那么浓的酒味,生平未闻,这玩意真的是烈酒啊! 事到如今,不喝就是丢脸,宇文化及硬着头皮将酒杯端起,帮闲见状面色一变正要阻止,却见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烈酒入口那一瞬间,宇文化及只觉得喉咙辛辣,仿佛喝的是一杯烧开的水,这一杯酒瞬间下肚,只觉得胃都热起来,呛得他不由自主咳嗽几声。 “郎君!这酒可不能一口就喝完...郎君好酒量,好酒量!” 辛辣过后,一股畅快的感觉上涌,宇文化及只觉得全身舒坦不已,打了个酒嗝,闻着那股酒气,不由得回味起来,虽然有些醉意,却痛快无比。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好酒!” 宇文化及没有喝过如此好酒,不由得又满上一杯,帮闲见状赶紧劝他先吃几口菜,然后花样介绍起各种佳肴的特色,说得是天花乱坠,场面开始热络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香风吹过,厢房门缓缓打开,几名女子鱼贯而入。 宇文化及看着这几名女子,只觉得口干舌燥:这几名舞姬是胡女,装扮和一般的胡旋舞姬差不多,而不同的是,居然大面积露着肚子。 舞姬胸部有短袄遮挡,然后就是光滑纤细的腰,肚脐眼还有珠宝装饰,看上去果然有点刺激。 她们带着面纱,看不清容貌,但一双双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散发着莫名诱惑。 宇文化及在长安生活多年,不要说胡旋舞,就连胡旋舞姬都玩过,但是现在,他看着身材火辣的舞姬,不由自主的目不转睛。 奇妙的笛声响起,小鼓敲起,歌声唱起,舞姬身形扭动,开始舞蹈。 柳眉、妙目、玉指、细腰,还有髻上的花朵、细碎的舞步、繁响的铃声,舞姬们轻云般挪动莲步,旋风般疾转身形,舞出一幕幕场景,似乎包含着悲欢离合。 宇文化及的目光,紧紧随着舞姬的动作而起伏,集中在那诱人的细腰上,他觉得这天魔舞,用“肚皮舞”来形容比较贴切。 舞姬忽而双眉紧蹙,如同怨妇般哀愁;忽而笑颜如花,宛若见到心上人;忽而侧身垂睫,如同新婚之夜的娇羞;忽而张目嗔视,表现贞洁烈妇的凛然盛气。 忽而玉指轻柔抚面,似乎在对镜梳妆;忽而挺身而立,似乎是在弯弓搭箭对着自己,宇文化及冷不防被对方这么一指,只觉得冷汗都冒出来了。 随即对方莞尔一笑,双臂挥舞,身形婀娜,化作狂舞的银蛇。 细颈轻摇,香肩微颤,绵延不绝的蠕动,全身都在颤抖,宇文化及不知道这是美人变成的蛇,还是蛇变成的美人。 不,这不是世间的女子,这些舞姬分明是天降魔女,来到凡间后化作妩媚万千的蛇女,危险而充满诱惑,诱惑着凡夫俗子跪倒在她们脚下。 宇文化及已经不由自主幻想,幻想这些女子缠在自己身上时,会是多么美妙的感觉,那不断扭动的腰,搅动着他的**。 如果,如果这舞姬坐在身上扭动,精血被掏空都值得啊! 见着这位郎君和随从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帮闲心中得意万分,汇贤雅叙的“天魔舞”,征服了所有观看的客人,现在这几位有如此表现不足为奇。 火候差不多,该进入下一环节了。 “郎君?郎君?” “啊?啊....”宇文化及被帮闲的轻声呼唤拉回现实,见着帮闲谄媚的笑脸,他也不嗦,直接切入主题:“让这几位陪着过夜,多少钱。” “啊哟,好叫郎君晓得,这几位娘子是卖艺不卖身呐!” 扯谈吧,卖艺不卖身!只要钱给够,是条狗都能上了! 宇文化及心中怒骂,他才不信这种鬼话,只是心中所想不能说出来。 帮闲见着这位猴急的模样,心中暗喜,凑上来神秘兮兮的说道:“郎君,这几位小娘子自然是卖艺不卖身,不过呢,还有别的小娘子等着郎君垂怜...” “说说,有什么花样。” “不知郎君可曾听过一首诗?” “念来听听。”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催君骨髓枯。” 竟然是七言诗,宇文化及有些意外,这首诗似乎是在劝诫男子莫要沉迷女色,他却不以为然,所谓食色性也,男人没有女人怎么行? 身体健康的男人,当然要妻妾如云、夜夜征伐! “郎君,小的念这首诗,是怕郎君一时不慎,被小娘子腰间利剑给斩了,毕竟诛仙剑阵,可不是那么好闯的。” “诛仙剑阵?”宇文化及听着这四个字,马上来了兴趣,那两个同行的侍卫也来了精神,大家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哪里能不被这种事吸引。 “郎君可知道洞玄子三十六式?” “不知。” “洞玄子乃房中仙,传下秘术三十六式,其座下三十六女修,以此悟出三十六般变化摆出诛仙剑阵,寻常男子一旦误入,轻易出不来...” “郎君若是感兴趣,那可以去见识见识,不过诛仙剑阵可不在此...” 房中仙术,光名字就散发着诱惑,宇文化及听到这里,愈发好奇了:“无妨,吾定要见识见识!” 出手好阔绰的郎君,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帮闲激动得心中念着,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得把该说的话在前面,免得到时要闯“诛仙剑阵”的人囊中羞涩,届时场面就不好看了。 西阳城里帮闲们有“行规”,其一是不能引人去赌博,其二就是不能故意下套骗人钱财,帮闲们带着客人去寻欢作乐,那些特别贵的“消费”,必须事先把价位讲清楚,免得到时闹僵了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他低语几声随后做了个手势,仅让宇文化及看见,宇文化及见着这个手势,倒吸一口凉气:好贵啊! 宇文化及在汇贤雅叙点了最贵的酒菜,又点了让人看了口干舌燥的“天魔舞”,这场酒席和歌舞下来耗资不菲,流通券直接少了三张。 那就是一百五贯,平均每人消费五十贯,这可是笔不小的开支,若是平日,这笔钱足够宇文化及花上一个多月,而在这里... 他觉得一百五十贯花得值,不说那些佳肴,就是那坛让人喝了回味无穷的烈酒,对得起不菲的价格,宇文化及可从来没喝过如此烈的酒。 而要闯那诛仙剑阵,至少三张流通券打底,说不定走完一圈得花五、六张,虽然贵,但这流通券是别人送的,不花白不花。 天魔舞结束,舞姬行礼之后缓缓退场,宇文化及看着这些魔女般的舞姬渐渐远去,心中颇为失落,不过他对接下来的“诛仙剑阵”充满了期待。 三十六女修,三十六般变化的诛仙剑阵,我要好好领教一番! 第二百五十六章 书中自有千钟粟 临近黄昏,州学,图书馆通宵阅览室,一如既往地人满为患,规模扩大了许多的阅览室,刚建成没多久,便被阅读者挤得满满当当。 身着便装的义兴王萧,看着眼前景象不由得无奈至极,他没想到传闻中的黄州州学通宵阅览室,真的有长明灯,更没想到自己来得这么“早”,居然太“迟”了。 子曰:有教无类,黄州州学的学生,无论身份、出身,都是州学里地位平等的学子,一座难求的通宵阅览室,座位不接受预定,读者不分尊卑,只分先来后到。 必须本人亲自排队、办理手续,先来的就有位置,来晚了,如果没有位置,那就请明日早些来,亦或是在外排队等着,有人离开,才能依次递补。 出身高贵的萧,本不屑于和身份低贱之人共处一室,更别说排在一起,这种要求对他来说就是侮辱,若不是通宵阅览室的名声很响,他是不会在这里排队的。 萧这几日作为藩国宗室,陪着主君、周天子在州学听课,之前他便听人说起黄州州学的种种“不得了”,起初是将信将疑,而当他真的身处州学时,才明白所言非虚。 此时他在排队等候进入阅览室,而一旁雪白的墙上写着一首诗,这首诗名为《励学》,为七言诗,字大如斗,其内容如下: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学子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这首励学诗,落款是“无名氏”,萧看过之后心有戚戚,他认为兰陵萧氏的子弟,就该发奋读书以便在文学上做出成就,虽然弓马娴熟同样重要,但文学必须排在首位。 要倡文,就少不了经书典籍,而只有具备一定的藏书量,一个家族的文学之风才能长久维持,而梁氏的藏书,本来是天下第一等的。 萧氏的梁国,因为侯景之乱而日渐衰落,后来定都江陵,没多久被魏军攻破,城破之日,万念俱灰的梁帝萧绎,将数十万卷藏书付之一炬,无数文学瑰宝就这么化作灰烬。 这是一场文学浩劫,重建的梁国,宫内藏书再也无法恢复当年的盛况,而现在,黄州州学图书馆,藏书量居然达到了耸人听闻的数十余万卷...本。 书中自有千钟粟,藏书量惊人的黄州州学图书馆,就如同一座巨大的粮仓,吸引着萧这只饥肠辘辘的锦毛鼠。 然而他在西阳的时间有限,只能趁着这几日到阅览室看书,即便屈尊排队却未必能如愿:想看书可以,前提是排得到位置。 通宵阅览室很大,可排队的人更多,也不知过了多久,在阅览室座位还剩下两个的时候,终于轮到他了,虽然有些不习惯贵贱混杂的座位,但萧心中还是很激动。 萧仔细研究过书单,其中有许多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书的古书“孤本重制版”,这里面难免有后人托名伪作,但即便是伪作,也值得看一看。 对于读书人来说,这么多的藏书,足够为之废寝忘食,无数家境平平的学子,家中藏书少得可怜,平日里想要借书来看都要大费周章,有钱都未必借得到,而在这里,看书几乎等于免费。 想看什么书都有,前提是你能排到座位,借阅书籍之后,有看不懂的地方,可以记下来,写在纸条上,提交给州学“学务”。 学务会整理好这些问题然后上交,而讲师在讲堂授课时,会在提问时间里,针对学生们比较关注的问题作出解答。 如果提出问题的学生当时没能在场,不必担心错过,因为这些解答,稍后会整理成文字,刊登在每月出版的《西阳月刊》上。 有名师授课,有免费的书籍可以在阅览室借阅,通宵阅览室有长明灯,可以让学子们尽可能利用闲暇时间看书,这样的州学,对读书人的诱惑是无穷无尽的。 而萧亲眼见识了黄州州学的规模,才真正理解为何异母弟萧要来黄州求学,所以今夜,他要在通宵阅览室“挑灯夜读”,畅游书海。 办完了手续,萧进入阅览室,不过他没急着去借书、入座,而是等着身后一人进来。 随着天子抵达山南的郑善果,同样随着御驾抵达西阳,今日他抽空和梁国宗室萧一起来图书馆转转,结果一来,就不想走了。 郑善果如今处于天人交战的状态,阅览室现在就剩下一个座位,而现在轮到他进去,如果进去了,预先定下要看的书就能看到。 若是不进去,天子在西阳不会逗留太长时间,一旦御驾转回安陆,他也得离开,下一次到西阳,就不知是多久以后。 然而如今即将宵禁,若进阅览室看书,后果就是“彻夜不归”,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郑善果知道自己若是这样做,同在西阳的母亲崔氏会有多担心。 他要是敢“彻夜不归”,回去之后,必将面临良心、道德、人性、亲情的多重拷问,即便是自己彻夜不归的原因是读书,可母亲会谅解么? 然而他想看的书,别处是没有的。 晋时名臣杜预,文武全才,著有《春秋左氏经传集解》,是公认的“左学”权威著作,流传数百年,无人敢质疑,而现在,有人质疑了。 质疑之人,其行为难免有哗众取宠的嫌疑,然而这人若是名满天下的学者,那就不一样了。 “二刘”之一的刘炫,是天下闻名的经学名家,如今出了一本书名为《春秋规过》,针对杜预《春秋左氏经传集解》中一些内容提出质疑。 这本书到底提出了哪些质疑?郑善果想知道,特别想知道,只觉得心如猫挠,难受得紧。 不光他想,许多人都想知道,后果就是西阳城书坊的第一版《春秋规过》,刚开始零售就被抢购一空,抢不到的人,只能到州学图书馆借阅。 而现在,根据馆员的查阅,阅览室只剩一个座位,而图书馆里还能借出的《春秋规过》就剩一本,错过了,短期内就没机会看了。 西阳书坊如今正在加班加点赶印《春秋规过》,但收到的订单很多,最快要十余日后才能零售,而郑善果不可能在西阳待那么久,所以... 他此时就像一个饥肠辘辘的人,面前放着一碗香喷喷的米饭,不吃,是不可能的。 抬头看看那首《励学》,看看那“书中自有千钟粟”,又看看面前等着他下决定的馆员,郑善果心意已决。 跟在一旁的仆人,用哀求的目光看着郎主,郑善果将仓促间写好的纸条塞到仆人手中,随即低声交代:“和主母好好说明白,吾是在州学图书馆看书,不是与人寻欢作乐才彻夜不归!” 第二百五十七章 书中自有黄金屋 夜,长明灯下,刘炫正在书房看书,确切的说,是在州学内专门为他设置的通宵书房里看书,天子这几日都在州学听课,他一直陪伴御驾,也只有到了晚上才有时间做自己的事情。 可以燃烧一夜的长明灯,亮度不错,比昏黄的油灯、耗资不菲的蜡烛要好得多,刘炫已经习惯了夜读,这使得他每日的阅读时间充分了许多。 也因此越来越忙。 刘炫虽然没有一官半职,也没有经营产业,但每天都很忙,他在州学除了教书、答疑解惑、校书,还要看书、做笔记、整理书籍以便写书。 寒窗苦读十余年,刘炫和同窗好友刘焯学有所成,以“二刘”之名享誉天下。 无数次辩论,无数次胜利,没有人可以驳得倒他俩,刘炫原以为自己的学问无人能及,未曾料那次和黄州总管司马杨济辩论时,竟然败了。 他一直认为是真本的《尚书》,居然是假的! 而杨司马提出的质疑,是那么的无懈可击,他完全无法回答,而对方质疑时引用的书籍,他不是没看过,结果对方能看出来的破绽,他看不出来。 在大庭广众之下辩论,然后败得一塌糊涂,刘炫没有因此心灰意冷,而是被这件事激起了强烈的读书**,他发现自己的学识还不够,所以还要多读书。 若是在往日,读书可不容易,只有大儒或者以文学著称的家族才会有大量藏书,一般不轻易让外人借阅,但刘炫如今在西阳,一切都不同了。 黄州州学图书馆的藏书量越来越多,不敢说什么书都有,但可以说天下各地有书名的书,大部分都有,这就极大的方便了刘炫看书、查阅资料。 而图书馆能有如此藏书量,多亏了兴旺的黄州书籍“出版业”,许多残本、孤本,都被书商们千方百计弄来手抄本,然后经过校对、勘误,印刷成精美的线装书入馆收藏。 刘炫想看什么书,在图书馆基本都有,如果实在没有,他和其他人一般,将想要的书写下书名,交给书商,基本上一段时间后都能弄回手抄本来。 当然,有些书可能是伪造的,这不要紧,他最喜欢辨别真伪,而为书商们校对书籍,也是一大乐趣,因为与此同时还有不菲的“润笔费”,何乐而不为。 一想到“润笔费”,刘炫放下手中书,闭目养神的同时,回想起自己来到西阳之后,生活发生的巨大变化,简而言之,他不用再为五斗米折腰了。 刘炫和刘焯,年少时一起求学,寒窗苦读十余载,学成出师,自那时起,没人可以在辩论时辩过他们俩,众人对他们在经学上的造诣,是不服不行。 “二刘”之名传遍天下儒林,然后呢? 不过是被任命为州博士罢了,不停展示自己的学问,最后也不过是区区太学助教而已,当官,也就是微末小官,拿着微薄的俸禄,向那些才学不如自己、却凭着家世当了上官的无能之辈点头哈腰! 这些人学问不行,谈经论典说不过,就不择手段在官场上排挤他们,而这种手段,防不胜防。 满朝文武,举目望去,大多是姻亲、连襟、亲家、族亲,门生故吏数不胜数,只要一人发难,便群起而攻之,所谓众口铄金,他就是满身是口,都无法洗脱泼来的污水。 从刚踏入仕途的雄心壮志,到处处碰壁的不知所措,经学名家刘炫,在官场上不过是个小官,满腔抱负无处施展,胸中才学没人需要。 皇帝,需要的是对外能打胜仗的将军,他做不到;需要牧守一方、对付当地豪族的地方官,他连部曲都养不起,恐怕上任路上就会被人杀害,更别说到了任上,做天子鹰犬和豪强针锋相对。 皇帝确实需要文学之士,然而那有个前提,就是出身世家、豪族、著姓、勋贵家族的文学之士,出身地方寒门的刘炫,名气再大,在皇帝看来不过是徒有虚名的腐儒。 在这个时代,经学传家的世家、士族,其子弟才是各国君主需要的人才,寒门出身的士子,学问再高,也很难在仕途上有进一步发展。 他和刘焯名气很大,所以最合适作为装饰用的羽毛,彰显府主、举主在文学方面的声望,而羽毛,就只是拿来看的,刘炫这二十多年的坎坷仕途,让他看清了这一残酷的事实。 而另一个事实,就是他在西阳可以名正言顺的凭着学问获利,虽然市侩了些,但刘炫不在乎,因为他已经穷怕了。 无论是在长安还是邺城,生活开支都不小,而他收入微薄,空有经学名家的声誉,却要为柴米油盐而挠头,有一段时间,他甚至窘迫到要偷偷摸摸为人佣书来养家糊口。 十余年的寒窗苦读,满腹经纶却无处施展,想在京城开学堂授课,甚至连租个院子的钱粮都不够,而每到秋天,家乡的地方官还会催促他的家人,及时缴纳租调(粮食、布匹),还得服力役、劳役。 他是官,但只是小官,无法为自己这一“户”减免租调,为了免除力役、劳役,只能额外缴纳布帛代役,这都是不小的开支。 在京城苦苦熬着,熬不到头,自至来到黄州西阳,凭着学问获取收益,还是不菲的收益。 刘炫现在一个月的收入,比他过去十年的收入还高,在黄州有了房产、田产,家人衣食无忧,雇佣许多仆人忙里忙外,和之前窘迫的生活相比,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是实实在在的变化,比起虚无缥缈的仕途,要真实得多。 西阳王给他的许诺,全都成为现实,正如那首《励学》诗所说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他凭着书本上的学问,有了“黄金屋”。 他囊中不再羞涩,可以毫不犹豫的举办酒宴,宴请亲朋好友;可以不再因为束少了些,就对学生板脸;可以把书肆里出版的新书,全都买回来。 自己的书房里,放的都是印刷精美的线装书,一间房子放不下,那就两间,两间房放不下,那就三间,每天还有仆人打理,不需要他费心。 这样的生活,是之前那个微末小官刘炫所不敢奢望的。 所以,当天子驾临西阳,到州学听课时,许多人都满怀希望,期盼得天子垂青,从此走上仕途捷径,而刘炫内心没有太多波动,面对天子的征辟,他婉拒了。 刘炫意识到自己的性格怕是不适合做官,与人辩论时很容易太过投入导致讲话咄咄逼人,如此一来很容易得罪小人,这个性格已经改不掉了。 那么他即便再入仕途,官路怕是一样会崎岖坎坷,做学问无人能敌的刘炫,在官场上不过是一条丧家犬,迟早要被人整得灰溜溜辞官。 所以还不如留在西阳做学问,著书立作,完成西阳王的重托。 一旁的座钟忽然响起来,那是正点报时,时间是晚上八点整,与人约定的时间到了。 门外响起扣门声,随后传来书僮的声音:“郎主,王先生到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抱负 “士元真的要出仕么?” “是啊,天子征辟,正是他施展抱负的好机会。 ” “他那臭脾气去当官,不知不觉中得罪多少人都不知道...他还是不甘心么?” “士元怎么会甘心。” 书房,刘炫正与来访的友人王孝籍交谈,王孝籍是平原人,年少时便喜好文学,博览群书、遍治五经,和刘炫是志同道合的好友。 也是仕途不如意的同病相怜之人,在官场郁郁不得志。 此时此刻他俩交谈的话题,是关于刘焯刘士元为天子征辟之事,天子如今在西阳,征辟经学名家“二刘”做官,刘炫婉拒而刘焯接受了。 刘焯被天子任命为太史,负责编制新历,刘炫身为其同窗好友,能够理解对方急于出仕的心情,因为能够编制一部前无古人的精确历法,是刘焯的抱负。 周国迄今前后实行过两部历法,第一部历法是天和年间由甄鸾所编《天和历》,第二部历法是大象年间由太史马显所编《大象历》。 《大象历》又名《丙寅元历》,自大象元年实施起,迄今已有十年,纯粹从学术角度来说,精于天文历法的刘焯,有绝对把握制定出一部比《大象历》要精确的历法。 这也是天子想要的新历,以便和伪帝、邺城朝廷区分正朔,所以面对天子的亲自征辟,刘焯毫不犹豫出仕,要抓住这一难得的机会,因为错过了可就真的悔之莫及。 为此,刘焯宁愿离开西阳,也要为了自己的抱负拼尽全力,而刘炫决定留下来主持州学,其中一个考虑就是为了让好友后顾无忧。 黄州州学能有今天,刘焯功不可没,是学术上的奠基人,刘炫正是应刘焯的邀请来到西阳定居,才改变了窘迫的生活处境。 而王孝籍也是应刘炫的邀请来到西阳,同样如鱼得水,还有许多知名学者,都是应刘焯的邀请来到西阳,正是这些饱学之士,让黄州州学的吸引力越来越大,名声越来越响。 如今作为奠基人的刘焯要离开黄州,不代表他就此撒手不管,但毕竟人不在西阳,行事多有不便,所以需要有人顶上空出来的位置。 刘炫和刘焯并称“二刘”,在他俩擅长的学术领域与人辩论,除了些许例外,天下间没有人是对手,刘炫接任刘焯的位置,没人有异议。 刘炫理解刘焯的选择,知道刘焯一心一意要让自己编制的新历法受朝廷青睐并实行,他也对这部新历法充满信心,觉得一旦推行,必将是自古以来最准确的历法。 所谓历法,就是推算年、月、日,并使其与相关天象对应的方法,需要协调历年、历月、历日和回归年、朔望月,需要编制者具有丰富的天文、历法知识,而算术能力决不能弱。 如何权衡一部历法的精确度?看其运行时与实际天象的吻合程度。 晋时,永嘉之乱,衣冠南渡,天下南北对峙纷争数百年,南朝刘宋时,元嘉二十年,何承天制定《元嘉历》,比实际天象提早五十刻。 刘宋大明七年,祖冲之创《大明历》,又名《甲子元历》,落后实际天象二十九刻,《大明历》随后为南朝各代沿用,如今陈国所用历法便是《大明历》。 北朝,元魏正光二年,李业兴制定《正光历》,比实际天象提早十三刻。 将近二十年后,元魏兴和二年,李业兴又制《兴和历》,比实际天象提早九十九刻。 高齐天保年间,宋景业制定《天保历》,落后实际天象一日又八十七刻。 与此同时,周国甄鸾编制的《天和历》,比实际天象提早四十刻;马显的《大象历》,落后实际天象十刻,如今周国实行的历法,就是《大象历》。 刘焯编制的历法,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就能完成的,这是建立在其二十多年天象观测的基础上编制而成,刘炫反复推算过,得出一个结论: 这部历法大概会落后实际天象七到八刻,比《大象历》的精度要高。 这是了不起的精度,所以这部历法如果能够得朝廷采纳并实行,刘焯的抱负就可以实现了。 对于学者来说,自己的心血能够得到承认并且公告天下,是莫大的荣誉,刘炫能够理解刘焯为了实现抱负,应天子征辟离开黄州去做太史的行为。 同窗好友即将实现平生的一个抱负,而他自己的抱负呢? 河间刘炫,学通南北经学,精博今文、古文经典,他的抱负,是学而优则仕,修史书,定五礼,将流传至今的今文、古文经典去伪存真。 著书立作,引为官学,让天下学子读他的书。 这就是刘炫的抱负,但被无情的现实碾碎,他空有学识,竞争不过世家、权贵出身的读书人,哪怕对方的学问没他高,依旧可以位列上品俯视他。 他提出的建议,对方置若罔闻,他据理力争,换来的是嗤笑,河间刘炫,在上位者的眼中只是名过其实的腐儒,除了拿来装点门面,没有太多用处。 而现在,西阳王让他有了新的抱负,这个抱负,不是他刘炫一个人的。 长明灯旁,王孝籍拿出一本厚厚的手稿,上面密密麻麻写着长篇大论,与此同时,刘炫也拿出一本厚厚的手稿,同样也写满字迹。 而刘炫面前的书案上,又放着一本厚厚的书,书中内容条目清晰,是印刷好的书,而同样的一本书,王孝籍也有一本,封面上“教学大纲(草稿)”六个字分外显眼。 两人交换了各自手稿,然后对着各自手上的《教学大纲(草稿)》,边看边讨论起来。 一个懵懂幼童,如何成为一个饱学之士?这是为人师者必须面对的问题,而《教学大纲》,是指导为人师者教学的一个纲要。 西阳王如是说,但这个《教学大纲》,需要刘炫这样的大儒来组织学者们研究、讨论,最后把条条目目定下来。 《教学大纲》,是指导各门学问的教学纲要,主要包括教学目的、要求、内容以及循序渐进所需的“学时”,如同一个“教学计划”,以纲要形式规定一门学问之教学内容。 而这样的教学大纲,还要把所有涉及到的教材列进去,一旦定稿并在官学实行,那么天下所有官学所用教材,其内容都是统一的。 以对《左传》的注解为例,教学大纲规定的《左传》注解版本,在官学被视为正本,其他的版本就是伪作,其书中观点绝不会采纳! 为人师者,按照《教学大纲》的要求,对一个幼童开蒙、授课、循循教导,十四年后,这个长大成人的孩子,将会具备进入太学读书的能力。 西阳王想对官学教育制度进行革新,其设想的《教学大纲》,初步定下十四年学习时间,其中六年蒙学,解决“识字率”,四年“郡/县学”,让学生入门,四年州学,让学生具备考入太学的能力。 或者说,州学“毕业”的学生,可以通过参加考试,获得入仕的机会,而考试的内容,都是《教学大纲》内的“知识点”。 这是前所未有的官学教育制度,前所未有的人才选拔制度,刘炫在听了西阳王的构思之后,激动得夜不能寐,他知道这构思一旦变成现实,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以经学传家著称的世家高门,垄断着知识,世家高门的子弟即便不学无术,也可以凭着阀阅在十几岁时就轻松当官,而寒门士子即便学富五车,为了一个被征辟、举荐的机会,可能要等上大半生。 如果,西阳王的设想变成现实,那么亲手制定这一《教学大纲》、参与创立新教育制度和人才选拔制度的学者,将会名载史册! 这,就是河间刘炫如今的抱负,是平原王孝籍的抱负,也是许多聚集西阳的饱学之士一致的抱负! 第二百五十九章 打铁还需自身硬 细若柳絮的雪花随着寒风飞扬,落在苍茫大地,渲染出一片灰白,悬瓠城头为白霜点缀,期间掺杂着斑驳猩红,那是攻防双方士兵的鲜血,在一片雪白之中映出血红。 这片血红,出现在城墙东南段的城墙破口处,攻防双方围绕这处破口展开了激烈的白刃战,战斗从昨日午时持续到今日黄昏,无数生命消失在破口,血战最后以攻方黯然收兵而结束。 虽然击退了敌军,但城墙被攻破,对守军来说这意味着接下来的战事会愈发艰难,尖垒对城墙的护卫再好,也抵御不了气候变冷带来的变化。 距离敌军停止直接攻城、再次回水灌城已经过去了月余,而被河水充分浸泡的夯土城墙,在寒冷的气候作用下,不同程度开裂了。 这是敌军用轰天雷轮番进攻也达不到的效果,水结冰体积会变大,而潮湿的夯土城墙在寒冷冬天,极有可能会因为内部体积变化而从内向外开裂。 具体表现就是城墙发脆,在敌军高强度的进攻下轰然垮塌,这次是东南段城墙先崩裂导致损坏,那么下次呢? 悬瓠守军主帅、西阳王宇文温,如今正在思考这个问题,悬瓠城的夯土城墙是去年建起来的,也许是偷工减料,也许是夯土版筑时为了赶工而降低技术要求,导致城墙的质量不怎么样。 冬天到了,悬瓠城墙在天寒地冻之际出问题的概率不会小。 这不是宇文温的问题,也不是安州军的问题,是悬瓠城墙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问题,仓促间靠山寨水泥来加强,根被没有办法彻底解决。 赶工建好的夯土城墙,建成不过一年,就被水长期浸泡接着又冻上,该崩裂就崩裂,这是自然规律,无法抗拒。 宇文温此时正在破口处,看士兵和青壮们清理阵亡者遗体,待得清理干净就要用沙袋/土袋以及木头将破口堵上,他的视线转到墙外的尖垒,左右两个尖垒伤痕累累却依旧顽强耸立。 这是用山寨水泥、竹筋所筑成的“竹筋混凝土尖垒”,是将方方正正的悬瓠城改造成山寨版棱堡的重要“插件”,然而火炮的缺席,使得悬瓠不是“完全体”的棱堡。 棱堡的各个尖垒,可以分割敌军的兵力,然后将其限制在一个狭窄的方向,然后火炮当头来一发榴散弹,世界就清净了,棱堡必须有火炮加持,才是令进攻方恐惧的顽强要塞。 然而此时的悬瓠,没有火炮只有弓弩,敌军投入的兵力一旦超过守军的“火力”,尖垒就无法有效护卫城墙,悬瓠光有棱堡的样式,却无法一直抵挡敌军的人海攻势。 如果城墙没有垮塌,敌军不会那么疯狂,当城墙出现破口,汹涌而来的兵海,其人数之多,尖垒和城头上弓弩手的远程攻击力根本压制不了。 即便拼命泼洒大量生石灰,也无法有效遏制戴着口罩、被督战队逼上来玩命的敌兵,守军只能靠白刃战来击退对方,攻防双方围绕破口的争夺,就是最血腥的填人命战斗。 这样耗下去的话,对于兵力处于明显劣势的安州军来说,情况可不妙。 不过宇文温没有因此感到焦虑,因为对于这种情况他早就做好了准备,此时之所以眉头紧锁,是因为他在感叹夯土城墙质量的不稳定。 同样是夯土城墙,有近代时能抗住炮弹直接命中的宛平城墙,也有明末时因为连日大雨就被淋垮的嘉定城墙,而同样是雨淋,有许多古城的夯土城墙历经千年风雨都顽强耸立。 所以问题在于质量,而悬瓠去年新筑造的夯土城墙,质量不会好到哪里去,但也不可能太差,之所以现在表现差,大概是没想过刚建成就要被大水长期浸泡。 夯土城墙质量参差不齐,宇文温没办法知道悬瓠城墙的质量到底如何,到底靠不靠得住。 他没有充足的时间把悬瓠夯土城墙换成“竹筋混凝土墙”,所以对城墙被破坏的情况有准备,只是此次血战,己方伤亡不小,必须想办法尽量避免再次发生。 洒生石灰的战法,因为用得太多,敌军也想出了应对之策,所以洒生石灰的效果渐渐变弱,而有了此次“差点破城”的前例,敌军攻城的决心会更强。 那么作为应对之策,就是在城墙内侧树木栅、堆沙袋,实在不行,就凭借事先搭建好的街垒,和对方玩巷战。 打铁还需自身硬,在没有援军的情况下,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宇文温正在巡视,现场清理尸体的几名士兵忽然聚集在一处,似乎尸体堆中有不得了的发现。 原来阵亡敌兵尸体中,有一具尸体比较特别:其右肩和额头上缠着白布带,看上去似乎像戴孝,但更像是某一种标记。 王府侍卫将这一情况汇报不远处的宇文温,他没说什么,示意张鱼去某处“办事”,不一会有将领急匆匆赶来,让随行士兵将这具尸体抬走。 。。。。。。 豫州总管府署,议事厅,李允信将一张纸交到宇文温手中,纸上所写内容是根据“密文对照本”翻译过来的,而记载着密文的密信,来自于一名信使。 这封密信,为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宇文明所写,几经周转来到悬瓠城外敌军大营,由视死如归死的信使想办法送入城。 密信该怎么送呢? 很简单,将密信贴身放好,头上、右肩扎白布带以示身份,然后混入攻城大军之中,向着悬瓠前进,无论如何,都要登上城墙,即便因此被不明真相的自己人杀死,也要去。 信使,要用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来送信,而两根白布带,就是证明他们身份的凭证,悬瓠城中,只有宇文温和李允信在一开始就知道这身份凭证。 悬瓠必将为敌军重重围困,宇文温可以靠数量有限的信鸽往城外送消息,但城外想往城内送消息就很难,所以宇文温出征前,和宇文明约定了这种送信方式。 单个信使送信成功率太低,所以至少有十余个慷慨赴死的信使,以生命为代价执行这种几乎是必死的任务,而直到今天,守城的士兵才在死人堆中发现头上、右肩扎着白布带的尸体。 其他人,可能已经因为各种原因丧命却没能入城,也没能死在城下。 这个殉职的信使,身上鲜血染红了密信,李允信将密信翻译出来后,让人将信使于城中埋葬,而那封被鲜血染红的密信,则妥善保存好。 宇文温仔细看着手中纸张所写内容,这是悬瓠被围之后,他收到的第一个来自山南的消息,而按照落款时间,这密信是十三天前,宇文明在黄州西阳写的。 宇文明在信中说,天子抵达安陆,消息很快向四面八方传播开,天子接见了陈国使节,周国(宇文氏)和陈国初步达成了结盟意向。 陈国使节带着四十万斛粮食走水路返回建康,还有周国的使节同行,要为正式结盟而斡旋,截止宇文明写信的日期,使节应该差不多抵达建康。 天子出巡,驾临西阳,宇文明陪伴左右;天子遣使至西阳王府下诏,赦免西阳王妃、世子之罪;天子接连数日于州学听讲,征辟有才学之士,二刘之一的刘炫婉拒,刘焯响应征辟,出仕为太史。 关中,蒲坂潼关一线,敌我双方还在对峙,潼关守军承受了数月的猛烈进攻,如今依旧顽强守着关隘,将来犯之敌挡在潼关以东。 益州总管席毗罗,目前领兵攻打关中西侧门户散关,协防守散关的是秦州总管梁士彦,如今席毗罗的益州军受阻散关,急切间难以攻入关中。 和席毗罗益州军互为犄角的梁州军,在金州一带与汉水下游的山南襄州军对峙,无暇分兵走子午道突击关中,关中和山南,已经渡过了最初的艰难时期。 西阳王府安好,西阳安好,黄州安好,山南安好。 宇文明在信中希望弟弟宇文温以及城中诸将继续坚守悬瓠,等到战局扭转的那一天。 仔细看了几遍,宇文温将纸还给李允信,这个由信使牺牲自我传来的消息,让身处孤城困守的宇文温知道了如今局势。 如今天下势力,尉迟氏实力雄厚,宇文氏处于下风,却又比江南陈国好些,那么三足鼎立的形势下,弱弱联合是最佳选择。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陈国不久前还被宇文氏夺走了长江中游的巴、湘、江州等地,连岭表也丢了,陈国君臣会舍弃仇怨,和原本的敌人结盟么? “当年”的北宋,和辽国有宿怨,选择和金国联手;“当年”的南宋,和金国有宿怨,选择和蒙元联手,万一陈国君臣亦如此... 如今的陈国,要想保证基本的国防安全,就得重整长江防线,北岸陈兵淮南的尉迟氏,上游陈兵江州的宇文氏,对陈国来说都是威胁。 这种情况下,陈国会“两害相权取其轻”,和周国(宇文氏)结盟,一起对抗尉迟么? 很大程度上会,但也有首鼠两端、左右逢源要好处的可能。 甚至还有可能要了好处之后搞偷袭,趁着宇文氏和尉迟氏斗得你死我活,来个白衣渡江趁虚而入。 但是宇文温现在可不担心,因为他有“祸国奸臣”这一招杀手锏,这么多年输送了许多利益,就是要让这杀手锏在关键时候起作用。 宇文温还在山南时便做了安排,派潜伏在建康的手下,向陈国天子陈叔宝的宠臣孔范行贿,希望自己的这位“合作伙伴”想办法让陈叔宝同意“联西抗北”。 孔范是奸佞,收钱办事、没节操,为了一己之私,可以出卖国家利益,说是“祸国奸臣”一点也不为过,不过对方祸害的是陈国,所以是宇文温在陈国的最佳“合作伙伴”。 如果要做一个比喻,孔范如同南宋秦桧,是金国的“知己”,而宇文温用金银珠宝养肥的这个奸臣,必须在关键时刻发挥关键的作用。 陈叔宝喜欢用心腹如孔范、施文庆等压制武将,孔范等人和武将们势同水火,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任何扯武将后腿的机会,还会争夺决策主导权。 有孔范在陈叔宝身边扇阴风点鬼火,宇文温不担心陈国和尉迟氏媾和,然后大举挥师西进,让山南腹背受敌。 即便陈国边将搞小动作,试探山南的虚实,宇文温在江州做出的布置,足以让越界的陈军有来无回,他对此有充足的信心。 所以宇文温认为陈国和己方结盟的几率会很高,问题在于,陈军是选择缩在江南作壁上观,还是选择竭尽全力渡江北伐。 如果陈军北伐且表现出色,坐镇淮南的尉迟佑耆恐怕会很吃力,那么亲自率军围困悬瓠的尉迟,就没有那么多耐心长期围城,很可能因为伤亡太大而黯然撤军。 当年高欢亲率大军围玉璧城,围了差不多两个月,将士阵亡七八万却拿玉璧没办法,高欢黯然神伤唱起《敕勒川》,灰溜溜撤军,没多久便郁郁而终,宇文温只盼这一幕能在悬瓠重演。 尉迟年富力强,不至于因为拿不下悬瓠就郁郁而终,但对方若尽早退兵,宇文温也能尽早“重获自由”。 所以关键在于陈军能不能有力掣肘淮南尉迟佑耆,进而导致尉迟的全盘布置被打乱? 宇文温和李允信就这个问题讨论起来,讨论结果不是很乐观,因为陈国国力日衰,陈叔宝荒废朝政只知道沉湎酒色,连守成之主都算不上,这种君主手下的军队,没有什么战斗力。 说来说去,还得靠自己人,打铁还需自身硬,宇文温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山南即将展开的攻势上。 他精心策划的“悬瓠大作战”,为山南解围并且争取了充足的时间,那么现在,就要看自己人的表现了,如果这样都无法打破僵局.... 届时困守悬瓠的宇文温,外无援军、内无粮草,对于尉迟来说,就是一只瓮中的鳖,城破之日,就是宇文温的死期。 转出议事厅,宇文温向府署外走去,寒风吹在脸上,异常冰冷,他不会为当前局势纠结太多,因为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做人,要讲信用,说了至少要守悬瓠一年,时间不到你们就别想入城! 第二百六十章 见解 大雪纷飞,落石如雨,雷声阵阵,火光闪烁,悬瓠城今日迎来了新一轮的进攻,将士们在城头严阵以待,各就各位,等着敌军靠近,然后给予对方迎头痛击。 沉寂月余的攻城战,于数日前重燃战火,进攻方前日攻破悬瓠东南段城墙,今日再度发动新一轮的汹涌攻势,悬瓠城墙依旧顽矗立着,暂时看不出被砸垮的迹象。 悬瓠城内东南隅,掩体内,宇文温坐在沙袋上看书,今日轮休,但对于他来说睡哪里都是睡,索性到这里鼓舞士气。 毕竟城墙缺口刚堵上,敌军极有可能再次投入重兵进攻这里,他放心不下,在现场反倒能静下心。 四周回荡着各种声音,宇文温早已熟悉这样的嘈杂环境,此时此刻,就着窗口漏进来的阳光,翻看着手中的文稿。 在悬瓠守城的日子,枯燥而又乏味,没有女人,没有娱乐,除了杀人还是杀人,天天在散发着腐烂气味的城里转悠,听着绵延不绝的爆炸声,真的有些压抑。 所宇文温要想办法调整自己的心态,免得天长日久渐渐心理变态。 闲得无事时,想女人只会越想越难熬,所以宇文温常常会想起自己的抱负,自己给自己鼓劲打气。 人,无论贵贱都会对未来有想法,即是有抱负,每个人的抱负都不一样,宇文温的抱负很简单,两句话就能概括: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他是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没有摆脱低级趣味的人,一个不算太高尚的人,所以抱负就这两样,后一样实现了,前一样暂时还没有。 何时能实现,那是没有数的,不过人总该有些念想,宇文温有空时,都会规划规划自己的前途,方式有些特别,就是与人辩论。 他手上拿着的文稿,是记室参军王所写,内容是“读后感”,之前宇文温把一本厚厚的《教学大纲(草稿)》扔给王看,限期一个月写出读后感。 王只用三天就看完这本书,然后花了六天写读后感,宇文温看过之后大喜,决定利用一切闲暇时间“怼”王,顺便打发时间,如今就是开弓第一箭。 酝酿了一下情绪,宇文温放下手稿,看着坐在对面沙袋上的王,笑眯眯问道:“王参军?” “属下在。” “你在读后感中,开篇第一个质疑就是“此为招祸之举”,是不是有些危言耸听了?” “大王欲兴教育,本意是好的,可发展下去必将演变为虎口夺食,正所谓...” “王参军何以认为寡人要虎口夺食?” 宇文温做惊讶状,实际是要先声夺人,把王的节奏打乱,然后再带自己的节奏,王早已习惯了这种招数,随即反制: “大王不是虎口夺食,莫非是与虎谋皮?” “杀之即可,何须‘谋’?” “独虎难敌群狼,更何况周围是一群虎,西楚霸王再骁勇善战,在天下群雄面前,落得乌江自刎。” “王参军所说愈发离题了,说的是教育,何以说到争霸天下?” 宇文温在装疯卖傻,王腹诽不已:装作听不懂我的话?也太无赖了吧! 想是这么想,说是不可能说的,王自认辩论不怵任何人,结果每次和西阳王辩论,对方思路之跳脱,简直让人难以捉摸。 说是语无伦次吧,又不对,因为对方确实是在“讲道理”,可那道理实在是太过奇怪,简直就是歪理。 而宇文温有时还故意装傻,让王准备好的说辞无用武之地,他觉得既然是辩论,那么辩论双方好歹要能够正常交流,宇文温这样子耍赖皮,他还如何辩下去? “不要苦着脸,这不才刚开始嘛...说说,何谓‘招祸之举’?” 宇文温忽然把话题绕了回来,他今天是真心要辩论,所以还得正经些,让对方把话说完。 王重新酝酿用词,他看了《教学大纲(草稿)》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宇文温的野心不小,当然委婉点说是抱负不小,而他之前的猜测,确实没有错。 黄州州学,有“二刘”等经学名家,有藏书量惊人的图书馆,有彻夜长明的通宵阅览室,这三个要素,是黄州州学名声大振的内在原因。 外在原因,其一是黄州兴旺的出版业,新颖的“雕版印刷术”,让黄州书肆的出书能力极强,无数书籍充实了州学图书馆。 而书肆与学者们合作出书时的灵活“分成”,也让许多经学名家从中获益。 州学和书肆互惠互利,皆大欢喜,而实现这一切的关键,是有人大力扶持,那个人就是西阳王宇文温,而西阳王费尽心思扶持起黄州州学,不可能就只为个好兴办教育的名声。 王来到西阳,见识了州学的实力后,很快便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西阳王要把黄州州学变成梧桐树,吸引凤凰来筑巢。 对于出身寒族的读书人来说,想要当官十分困难,需要有官员征辟、举荐,才能获得入仕的机会,这样的机会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太少了。 而到黄州州学求学,如果表现出色的话,有很大几率被西阳王看中,甚至名字会被杞王世子所知晓,然后辗转传到杞王耳边,这不是臆想,因为已经有学子如愿以偿。 杞王、杞王世子、西阳王,这三人的地位是诸侯级别,而能够“闻达于诸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 即便不能“闻达于诸侯”,至少也有机会为黄州总管府佐官、治下各州刺史看中,说不定会被这些人举荐、征辟,同样可以步入仕途。 所以,黄州州学门庭若市,外在原因之二就是这里能成为入仕捷径,许多学子不远千里赶来黄州,可不光是向“二刘”等经学名家求学。 王觉得宇文温如今编撰《教学大纲》,所图不小,演变到最后,极有可能会引发人才选拔制度的改变,那么届时会是什么改变? 极有可能是通过考试选拔人才。 王不怕说出这一点引得宇文温忌惮,毕竟只要是明眼人肯定能看出西阳王的阳谋,而他认为这种行为的后果,就是让宇文温成为众矢之的,即所谓“招祸之举”。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自从曹魏创立九品中正制以来,官场的规则就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然后还分“清”官、“浊”官。 一个人若出身士族,不管才能和品德如何差都能顺利做大官;如果他是出身寒门,即便才能和品德再好也没办法做大官。 九品中正制从魏晋开始延续数百年,世家、高门、著姓把持着人才选拔、官职晋升通道,他们的子弟,十几岁就可以轻松入仕,起家就是州主簿一类官职,有的甚至起家就是州刺史。 王为此还举了个例子:荥阳郑善果,十四岁出仕就当刺史,凭的是什么?荥阳郑氏的阀阅,还有其亡父的功勋。 而寒门子弟,可能要蹉跎半生才有机会入仕,起家还是六曹之中的某曹,连参军都不是。 这样的人才选拔制度,已经持续了数百年,世家、高门、著姓早已经将这个制度当做保证自家地位的利器,如同一堵围墙,将他们眼中地位卑微的寒门子弟挡在官场之外。 结果有人竟然敢砸掉这堵墙,那么对于世家、高门、著姓来说,是不是一种确切的威胁? 面对威胁,他们不会坐视不理,最好的反击手段,就是掀起学术之争,直接从根本上否定按照《教学大纲》编制、定稿的教材。 如果教材都通不过,《教学大纲》的学术观点未得朝廷认可,就没办法制定较为统一的标准,来评价考生的答卷到底是优是劣,如此一来,考试选拔人才这一制度如何进行得下去? 宇文温听到这里,微微一笑:“若说起辩论,不知天下有多少大儒辩得过二刘?” “大王,即便真的推行考试选拔,其效果真的会如大王所想的那样么?” 宇文温没有对“真的推行考试选拔”这句话做出回应,他可从没说过编制《教学大纲》之最终目的就是要推行考试选拔(科举),王这是在试探,他绝不会上套。 “王参军,依你所述,若实行所谓考试选拔人才,莫非世家不会为此伤筋动骨么?” 王没有探出宇文温的口风,但却在意料之中,他答得很果断:“对于世家来说,这种考试选拔不过是麻烦一些罢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麻烦一些?” “当然只是麻烦一些,毕竟,朝廷真要举行考试以选拔人才,总不能每年都有吧?”王笑了笑,开始发表见解,“若按举察制,世家子弟可能十三、四岁就能出仕,若是考试选拔,可能会晚几年出仕,总归是麻烦了些。” “何以见得?”宇文温问道,他知道答案,却在装疯卖傻。 王见对方装做不知,也装作解答:“大王,经书传家曰世家,世家子弟之中,多得是满腹经纶之人,论起考试,寒门子弟考得过他们?” 王的观点,就是即便实行考试选拔,世家子弟也不怕,这些人从小生活优渥,而且家教良好,寒门子弟可能要六七岁才开蒙,世家子弟却极有可能在三四岁就开蒙了。 他们每日都可以得到学识渊博的长辈或先生教导,家族有传了数百年的大量书籍,有看不懂的地方可以马上得到认真讲解,还能有大量的名家真迹拓文来临摹、练习书法。 这样的读书环境、条件,寒门子弟比得过么? 一个三、四岁就开蒙的世家子弟,每天都有充足的时间看书、练字,即便到了晚上,也用得起价格不菲的蜡烛来照明,日夜勤奋读书。 那么过了十年,世家子弟十三、四岁时,已经能写得一手好字,作得好文章,言谈举止得体,眼界和见识也不错,同龄的寒门子弟,比得了么? 对于这一论点,宇文温提出了质疑:“二刘可不是世家子弟,还有许多人,寒门出身却依旧满腹经纶。” “那又如何?二刘在官场上,斗得过谁?” 王点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他不清楚宇文温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既然对方想听,他就发表自己的见解。 当官,是天下绝大部分读书人的梦想,而当官,不是那么容易的。 世家子弟入仕,其同僚、上级之中,有许多人可能是他的姻亲、连襟、族人,也有许多人是他父辈、祖辈的门生故吏,而寒门子弟入仕,官场人脉少得可怜。 官场倾轧,人多势众的那一方总会占据上风,世家出身或与世家关系匪浅的官员其人脉深厚,如果真要对付寒门出身的官员,就像猫玩老鼠一样轻松。 刘焯、刘炫并称“二刘”,在学问上没人是他俩的对手,可是这些在学问上落于下风的人,在官场上却能将“二刘”排挤得郁郁寡欢。 王又举了个例子,他听人说,当年周隋两国对峙,刘焯在太学任助教时,数次上书,想要将自己精心编制的新历法献给朝廷,试图与沿用《大象历》的隋国区分高下。 结果刘焯的上书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消息。 是他的历法精度不行么? 不是,是有人作梗,故意压制刘焯,那些人编制不出这么好的历法,却不想让刘焯有出头的机会。 刘焯心知肚明,却无可奈何,因为没人看重他,故丞相尉迟迥,倚重的文官都是山东士族、河北豪族出身,不需要刘焯这种“腐儒”。 做学问和当官是两回事,天下各地的读书人,做学问能达到刘炫、刘焯这个程度的有几个?二刘入仕郁郁不得志,其他寒门子弟若没有靠山,能好到哪里去? 而说到考试,从总体来说,寒门子弟必然考不过世家子弟,更别说那些家境不好的平民出身学子,这些学子连不务农活以便专心读书都做不到,拿什么和世家子弟竞争? 所以,王关于认为“考试选拔人才”这一构思根本就达不到预想的效果,而宇文温若为此投入大量资源,实属得不偿失。 若如此行事,必然引得世家、高门、著姓不快,平白无故让对方子弟厌恶,他们之中也许有人考虑过投奔西阳王,一旦想清楚宇文温的打算,自然也就打消了念头。 这种事情做了没好处,反倒让人厌恶,何苦来哉? 当然,王的长篇大论是建立在一个假设上,那就是宇文温编制《教学大纲》,最终目标是为了推行考试选拔制度。 “所以嘛,寡人时常强调,不要听风就是雨,王参军的思维如此之发散,万一将来报道出了偏差...呃,万一有了什么不该有的传言,那就不好了。” 宇文温酝酿完毕,即将开始反击,他要好好刷新一下王的“三观”,不然显不出自己的手段。 “王参军,可曾听说过‘教育产业化’?” 第二百六十一章 商机 教育产业化,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词,王听了之后心中莫名涌起一丝反感,那是他潜意识里的读书人思维,对教育被“产业化”而产生的本能反感。 王曾被武帝宇文邕任命为露门学士,类似于太学博士,所以在“王学士”看来,教书育人、做学问是很神圣的事业,怎么能让铜臭玷污这样的事业。 虽然学者开馆收徒要收束,学生登门拜师要拎着几斤肉,但这不是铜臭味,而是对于知识、对于老师的尊重,而宇文温所说的教育产业化,明摆着就是要像经商一样来“经营教育”。 本来十分高尚的事业,变成了街头商贩讨价还价的市侩买卖,莫非知识变成了猪肉,可以论斤论两来卖? 王对“教育产业化”这个词有抵触,不过不会表现出来,宇文温问完之后,他当然回答“未曾听过”。 宇文温知道这个时代读书人的矜持和观点,所以对方心里在想什么也是一清二楚,对方装傻,他也装傻。 他有恶趣味,喜欢看着对方不赞同他的观点、却不得不根据这个观点和他辩论、最后辩不过只能认同观点时的表情。 这种“嘴巴上说不要,身子却很老实”的样子,某种程度上来说,和杨丽华很像。 一想到被自己调教得愈发诱人的侧室,宇文温忽然觉得有些恍惚,心中暗道不妙,赶紧将发散出去的思维收回来,干咳一声,开始下一个问题。 如果乐坊里的小娘子卖艺不卖身,某郎君又很想一亲芳泽,那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王听了之后第一反应是不可能,因为乐坊里绝不会有只卖艺不卖身的小娘子,如果对方说这种话,无非暗示客人给不起钱就别想更进一步。 另一个可能,是这几日被人包了,暂时不能给别的客人特别享受。 他脑海里浮现出各种办法,譬如说威逼利诱,譬如说霸王硬上弓,这要看某郎君的地位、身份如何来定,若是这某郎君是宇文二郎的话,看上了哪个小娘子,即便强抢,怕是没人敢管。 想是这么想,当然不能说出来,王开口答道:“回大王,某郎君可以威逼利诱,可以灌酒下药,亦可想方设法获得佳人芳心。” “没那么复杂,玩完了不给钱,那就不算卖身咯!” 听得这个回答,王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无耻”,当然他依旧不动声色,只是干咳数声,不发一言,因为这种话题没什么好说的。 玩完了不给钱?人家要是去告官,一告一个准! “玩完了不给钱,小娘子要是去告官,一告一个准。”宇文温笑眯眯的说着,“寡人举这个例子,不是教唆,而是要说明一个道理:有时候转换思维,问题就不是问题了。” 王其人,在宇文温看来,是个即将步入中年、面临“中年危机”的男人,值不值得信任暂且不提,他现在要讨论的内容,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不存在保密需要,和做学问有一套的王讨论正合适。 所以,宇文温不介意把思路和规划大概透露出来,他用了“教育产业化”这个名词,顾名思义,就真的是要把教育当做产业来经营。 魏晋以来,直到晚唐,这段时期各朝各代的政治生态,名为“门阀政治”,始于曹魏的九品中正制,让世家高门把持着人才选拔的途径,进而占据了官场上的有利位置。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世家高门子弟自诩天生贵种,凭着家世、阀阅轻松当官,身份卑微的寒门子弟、下贱的平民,没有资格当官。 这是让后世无数平民莫名羡慕的精英政治,看上去很美好,实际上就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弊大于利,必须改革。 宇文温的观点即是如此,当然,他是不会蠢到说出来的,在这个时代这个阶段说这种话,让人知道西阳王有这种观点并且要付诸实施,等同于宣告政治死亡。 他要对王说的,是市场分析。 既然要把教育当做产业来经营,那么知识就是货物,而如何摸清楚市场需求把货物卖出去、卖个好价钱,是掌柜必须考虑的问题。 也就是说,要弄清楚谁想买、谁有能力去购买知识。 人分贵贱,阶层各有不同,除去武人勋贵不说,位于地位上层的是世家、高门、著姓也就是士族,位于中层的是寒族,位于底层的是平民,再低的就是贱民。 平民百姓,大字不识一个,不影响他们耕田、种桑、养蚕、打渔、纺织,木匠、石匠等工匠,有师徒传授的口诀,即便不认得几个字,也不影响他们做活。 大家都是文盲,不影响娶妻生子传宗接代,而平民百姓家境窘迫,一年都吃不上几口肉,根本就没能力脱产去读书,而读了书也没什么用,因为想要入仕实在是太难了。 所以从整体角度来说,平民根本就没有动机和能力来购买知识。 而对于士族来说,他们需要知识,也有充沛的财力,看上去有“极强的购买力”,可实际上对方根本就不需要“外购”。 世家、高门、著姓,有祖传的学问,有祖传的典籍,族中各代长辈之中基本上都有饱学之士,有师资雄厚的宗学、族学、私塾,他们的子弟,不需要“外购”知识。 两个阶层都无法打开市场,就剩下位于中间的寒族。 所谓寒族,不是穷得冬天没有衣服穿而受寒的阶层,寒族又称寒门、庶族,是介于士族和平民之间的阶层,用一句话来概括的话,寒族/庶族就是普通的中、小地主。 士族把持着官场,有政治特权,所以下品无士族的同时,是上品无寒门,寒族没有政治特权,想要保持家族地位一直兴旺下去就得有人当官,但这很难。 族里没人当官,就是官府鱼肉的对象,数百年来,天下各地无数寒族家道中落,富不过三代,与此同时又有新的寒族出现,奋力挣扎着要向上爬,却大多不如意,然后还是富不过三代。 世家之所以为世家,往好了说是经学传家曰世家,直白点说就是要靠“累世为官”,而想要当官,理论上除了武勋,就得“有才学”,也就是学问出众。 九品中正制下,想当官得看阀阅、家世、郡望,剩下一点渺茫的机会,就是学问出众,对于寒族来说,除非以武(勋)入仕,否则要想以文入仕,基本上是竞争不过士族的。 唯有学识这一根救命稻草,是最后的机会。 族中子弟写得一手好字,做得好诗、好文章,以文学之名让郡守、刺史“耳熟”,继而有机会参加地方官举办的游宴,和各位英彦谈经论典,给地方官留下一个好印象。 不停地加深对方的好印象,那么被其举荐、征辟入仕的机会就来了。 各地的寒族子弟为了这渺茫的机会争破头,想要脱颖而出,拼命读书就是不二选择,寒族能请得起先生教书,也能够创办族学、宗学,就读的子弟众多,但总体而言,比起士族的教育水准差了很多。 他们请不来名师,族学、宗学里的藏书数量少、质量差,都是不知传了多少手的手抄书,错字、漏字、别字一大堆,比起士族家传的“原版”,那可寒酸得多。 书的内容不对,学得越努力以后越倒霉。 教材不行,师资也不行,对于一个学子来说,开蒙很重要,这就像起房子,房基不牢,房子起不高,而一个有耐心、会给幼童开蒙的老师,可遇而不可求。 对于士族来说,幼童的开蒙老师大多是自己的族亲甚至至亲,这些人经常给族中子弟教书、开蒙,很有经验,而请来的名师也会认真负责,尽心尽力。 寒族请来的先生呢?也许满腹经纶,但未必是一个好老师,未必是一个会开蒙的好老师。 寒族子弟,在开蒙这第一步就输了,教材、师资跟不上,往后的寒窗苦读,除了罕见的天赋异禀者,其他人和士族子弟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士族子弟即便不靠阀阅、家世、郡望,光靠学问也同样能轻松压寒门子弟一头。 而以寒族的家境,即便请不来名师,也能让子弟到名师门下拜师求学,然而并不是每个家族都有充沛财力,让子弟远赴数百里上千里外,在名师门下求学,更别说一学就是十余年。 所以寒族的教育情况,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总体来说,需要好老师、大量的书籍,却大多无法如愿,这不是宇文温信口雌黄,而是有充分的事实依据。 黄州书籍畅销各地,书商们和各地欲兴族学的豪强、大族颇有来往,在闲谈之中,他们能感受到这些家族对于老师、书籍的渴望。 这样的反馈汇聚到西阳,形成文字出现在宇文温的书案上,让他看到了一个商机。 对于寒族来说,购买知识的需求很迫切,也有充足的财力来购买知识,这就是宇文温看到的商机,精心选定的“市场”。 王对这个诡异的结论无话可说,他觉得用经商的观点来分析所谓知识的“市场”,实在是太市侩了,但又不得不承认宇文温说得有道理。 不说宇文温给出的种种例子,以王自己的亲身经历,就能知道宇文温所言非虚,只是对方用奇特的方式表达出来,实在是让他大开眼界。 宇文温见王对他的“市场分析”表示认同,于是开始进行下一步讲解,那就是“市场细分”。 把寒族作为一个“市场”,那么“市场细分”,就是将寒族细分,换而言之,寒族是各地大大小小地主的统称,家族不计其数,对于知识的具体需求也有不同,所以需要“细分”。 打开门做买卖,对于酒肆来说,到酒肆消费的客人因为财力(需求)不同,所以酒肆为其准备的酒菜其档次也不同。 同样的道理,对于出售知识的人来说,购买知识的客人,其需求不同,也决定了所售知识的档次和价格也有不同,宇文温为此做了几个假设。 需求之一,希望子弟受教育之后,能够看得懂书信并且能写信、能看懂官署的公告,看得懂田契、地契、房契等各种契约,能够看得懂账本,有这样的知识水平就够了。 这样的寒族,不打算以学问作为入仕的敲门砖,他们就想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日子,儿子能读书写字,不会被人骗、不会被账房骗就行了,字嘛,只要别人看得出写的是什么字就行。 需求之二,在需求之一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升,希望接受教育的子弟,通晓典故,字体工整,写出的文章条理通顺,能读完四书五经等典籍。 这样的寒族,没有坚定的决心让子弟入仕,或者是想以武入仕,所以不打算投入过多财力在读书上,但又想让子弟们有过得去的学识。 需求之三,就是那些试图让子弟以文入仕的寒族,他们愿意投入大量财力、下定决心要让子弟受到良好的教育,要和其他家族的佼佼者竞争。 用出色的表现,争取让地方官注意到自己,争取入仕的机会,争取改变家族的命运。 三种不同的需求,决定了对知识的不同需求,那么对于经营教育产业的掌柜来说,售价也就不同。 王一听到“售价”,心里就觉得不舒服,他认为把知识等同于猪肉、肆意切割称重出售,这种行为简直是斯文扫地,读书人之耻。 宇文温说了这么多,他是听出来言下之意了,之前还以为宇文温编制《教学大纲》所图不小,是要为推行考试选拔人才做准备,结果现在看来,赚钱是排在第一位的。 对方极力强调“师资”、“教材”,就是要利用手中的这两种资源来赚钱。 黄州的书商实力很强,书籍的出版量每年都在明显增加,所以若能够推行所谓“教育产业化”,那么确实有助于进一步促进黄州出版业的发展,增加“营业额”。 而黄州州学此时聚集了许多经学名家、知名大儒,这就是最刺眼的招幌,足以吸引山南及周边各地寒族子弟,千里迢迢来到西阳求学。 求学的人越多,对于书籍、纸张、笔墨的需求也越大,而学生越多,先生/老师们的收入也就越来越多,会有更多的学者来到西阳寓居,出售知识赚钱。 赚钱,出售知识赚钱,你们寒窗苦读数十载,就是为了赚钱?简直是有辱斯文!! 王想到这里就来火,但他不好发作,强忍着怒火,他试图反驳一二:“大王,请恕属下直言...” “直言即可。” “属下所言可能多有冒犯...” “讲。” “大王,是不是太小看读书人的傲骨了?有多少知名学者,会不顾名声参与到这种明码标价、出售知识的事情中来!” 第二百六十二章 师范教育 读书人的傲骨,听上去感觉很高大上,但是宇文温认为理想归理想,现实归现实,世间能有多少读书人(文人)真的有傲骨? 家境优渥的读书人可以有傲骨,那些成日里为柴米油盐奔波的读书人,有什么资格说傲骨?怎么能不向现实折腰? 陶渊明可以不为五斗米折腰,辞官而去来个“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份傲骨可是名传千古,然而陶渊明能如此潇洒,是因为他家境殷实,不缺这五斗米。 陶渊明的曾祖陶侃,是东晋名臣,官至大司马,受封长沙郡公,江东一流人物,陶氏一族实力雄厚,所以才有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潇洒。 那么对于祖辈在官场默默无闻的寒族子弟来说,这些读书人之中有多少个能有傲骨,有官不做而是采菊东篱下? 大家寒窗苦读十余载,不就是为了能够以文入仕? 为了能在地方官面前混个眼熟,总得放低身段去争取个露脸的机会,若是整日窝家里装清高,那就只能一辈子窝在家里。 入不了仕,那就要想办法靠着学识挣钱来养家糊口,学识渊博的开馆收徒,学问一般的就受聘当教书先生,实在没办法而家道中落的,就去替人佣书。 这种时候你还跟我讲傲骨? 想是这么想,宇文温说出口的却是另一番话:“王参军,物以稀为贵,傲骨若是人人都有,那就不值得大书特书了,难道不是么?” 王寸步不让:“大王,经学名家本就物以稀为贵。” “王参军莫非是对寡人所说多有误解?” “属下不才,还请大王明示。” “所谓教育,即是教书育人,满腹经纶的有识之士,未必是一名好老师,寡人所说,王参军以为如何?” “大王所言甚是。”王似乎听出来宇文温的言下之意,不过他不敢确定,因为对方若真的是那种看法,可是会让人有些惊愕。 “方才寡人说了,教材、师资,是寒族急需并且愿意为此花钱的资源,教材即是各类书籍,而师资,并不单纯指的是饱学之士,而是能够真正教书育人的先生,或称老师、教师。” “以蒙学为例,幼童开蒙,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因为幼童未成年,心智不齐,若开蒙的老师不会教,那么幼童想要入门,势必十分吃力。” “所以,如何让蒙学老师学会给幼童开蒙,这也是一个教育问题,想实行教育产业化,就要想办法让这些教书育人的学者真正成为合格的老师。” 宇文温慢条斯理的说着,然后引经据典:“前汉杨雄,其著《法言》曰:师者,人之模范也,故而如何让人成为师范,是为师范教育。” 这个典故,是求学社社长章华向他说的,最后两句,是他自己发挥的。 “师范教育?”王重复着这四个字,能确定宇文温接下来要说些什么,那么他之前的质疑,立论恐怕就不成立了。 “没错,所谓杀鸡焉用牛刀,若让二刘去蒙学开蒙,岂不是大材小用?而他们所授内容,自己觉得简单,但对幼童来说,却如同听天书。” “王参军昔年为露门学士时,对教学有何感想?” “呃,一言难尽...” 王想起当年自己的经历,他将近二十岁才发奋用功读书,只用了区区数年便学有所成,为当时的天子宇文邕任命为露门学士。 周国官学,除了太学之外,还有露门学、虎门馆、通道观,通道观是道家学校,而露门学、虎门馆是专门给贵胄子弟读书的学校。 露门又称路门,为宫廷最里层的门,露门学的学生是皇太子及贵族子弟,设有露门博士、露门学士,王作为露门学士,当然教过学生。 按照他的教学经历,在露门学教书真的很辛苦,一帮平日里飞鹰走狗的贵族子弟,在学堂里读起书来大多心不在焉,简单的知识教了一遍又一遍,就是学不会。 这些学生身份高贵,皇太子和皇子就不说了,其他人年纪小小却有爵位,不是公就是侯,搞不好还有国公,他一个没有爵位的学士,说话都没底气。 学生的父辈、祖辈在朝中不是高官就是勋贵,所以当老师的饱学之士对这些学生无可奈何,用心学的还好,不用心的那些学生,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 而王作为学而优则教的露门学士,一开始是没人教他如何教书的,当老师的不得要领,当学生的顽劣不堪,那种日子,他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难受,都不知道自己当初是怎么熬过来的。 等一下!我记得当年有个宗室子弟,堂上顽皮被罚整理藏书,结果居然让其唤作十五的家奴冒名顶替去受罚,这宗室子弟的爵位好像是西阳郡公,莫非.... 想到这里,王瞥了一眼宇文温,宇文温对此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是“不正常人类”,对于大象二年二月以前的“往事”记得不是很清楚,所以不清楚对方想起了什么往事。 见得王对于当老师颇有感慨,开始认同自己的观点,宇文温决定趁热打铁,而对方那一瞥让他心里发毛,所以赶紧说下去: “欲兴教育,先得有良师,良师如千里马,可遇不可求,要解决这个问题,就是师范教育要考虑的事情。” 宇文温开始向王宣扬一个概念,那个概念在原本的历史里,大概要到近代才会出现,这就是“师范教育”,师范教育就是培养教师,如同工业化生产般大批量培养。 授人以鱼和授人以渔是两种概念,知其然和知其所以然也是两种概念,一个良师,应该知道如何高效的引导学生学习知识,还得培养对方的学习能力,而不是一味地让学生死记硬背。 对于整个教育而言,这样的老师在蒙学时期很重要,即所谓“开蒙/启蒙老师”,一个好的启蒙老师,可以极大调动幼童的学习积极性,激发幼童的学习兴趣。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性格,幼童亦是如此,性格不一样,天赋也不一样,智力发育程度也不一样,如何因材施教,是合格的启蒙老师必须具备的能力。 这样的能力,大多数老师不是一开始就具备的,有人读书做学问时是好手,但是要教人却很蹩脚,需要经过多年的实践、总结经验教训之后,才会成长为一名良师。 然后大多被士族聘请,轮不到寒族来分一杯羹。 那么,如果要把教育当做一门产业来经营,师资就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不是说有了二刘等经学名家,就真正拥有了深厚的师资力量。 宇文温之前说过市场要细分,那么教育产业要提供的“货物”知识,需要通过老师这一“工具”教授给客户。 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宇文温认为拥有大量合格的老师,是产业化成功与否的关键,就像神箭手射箭那样,弓不行、箭不直,即便射术再精湛也射不中箭靶。 神箭手需要名匠来制弓、制箭,提供合格的“产品”,而教育也是这样,需要有人能来培养合格的老师,来教育数量众多的学生。 所以师范教育是必须推行的,而黄州州学,早几年就在进行这一准备。 到州学求学的学生,家境不一,有的学子囊中羞涩,于是州学便专门组织了“勤工俭学”,让这些学子能够通过工作自食其力,将获得的收入用来承担求学期间的开支。 学子总归是读书人,州学安排勤工俭学,这个“工”自然筛选过一番,不会让人觉得糟践学子,帮人代写书信是其一,到蒙学授课是其二。 不是每个人一开始就适应当老师,面对着堂下黑压压一群人,即便只是幼童,许多第一次当老师的学子,站在堂上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 然后被顽童们嘲笑,然后面皮薄的人就泪奔跑出学堂。 这种事情很正常,万事开头难,州学会有专人帮助学子克服心理难关,然后渐渐地放开,能正常给幼童们讲课。 宇文温举这个例子,不是要自夸州学的勤工俭学是如何让学子获益,而是要说明一件事情:关于师范教育的尝试,已经进行了数年。 许多在黄州州学求学的学子,学到后面发现自己没有机会脱颖而出,这就意味着没什么机会被地方官征辟,所以仕途无望。 但州学组织的勤工俭学,以及求学社组织的义务教师活动,让他们看到了谋生的另一条路。 求学社积极组织“培训班”,让有经验的蒙学老师来当老师,教这些学子如何当蒙学老师,在培训班毕业后,这些学子如果愿意,可以作为求学社的“雇员”,以老师的身份到各地蒙学授课。 黄州各郡的蒙学越来越多,而有了商贾的踊跃捐资助学,蒙学前几年是免费读书的,这些经过“专业培训”的老师到蒙学授课当然不会有束,他们的收入,是求学社发的“工资”。 以免费教学的蒙学为训练场,锻炼这些老师的教学能力,求学社会定期组织这些“员工”开会,讨论各自的教学心得,相互提高教学水平。 虽然短短几年内不会有什么突破性的进展,但这样的模式,为求学社积攒了宝贵的师范教育经验,蒙学是如此,郡(县)学、州学也是如此。 求学社酝酿的师范教育,实际上还处于草创阶段,但是因为规划得力,已经快速积累了许多宝贵的经验,而大量聘用州学学生做老师、经培训后到蒙学授课,已经形成了一条牢固的“就业链”。 许多家境不佳的学子,做了取舍之后,决定走这条路自食其力,求学社对于如何培训蒙学老师,越来越有心得,宇文温对于成功开展师范教育,有充分的信心。 同样的道理,郡(县)学、州学的老师如何培养,是必然要面对而的问题,为了高效培养出符合相应教学要求的各类老师,就得有符合要求的评价标准,这就需要教学大纲。 绕来绕去又绕到教学大纲,王此时却不觉得有多少抵触的感觉,他觉得让读书人强调“售价”有辱斯文,一个经学名家不应该和屠户一般,将知识当做猪肉称斤出售,如同市侩般与人讨价还价。 但出售知识的若是专门教学的老师,这好像就说得过去了:木匠靠着木作养家糊口,那么老师靠着教书挣钱养家糊口,有何不可? 他渐渐冷静下来,想起《教学大纲(草稿)》里对教学阶段和时间的规划:六年蒙学,四年郡学(县学),四年州学。 根据这样的阶段、“学时”,制定出具体的学习(知识)内容,然后由精通相应学习(知识)内容的老师授课,可以用十四年时间,培养出知识水平等同于秀才的学生。 秀才之名源自前汉,汉武帝改革选官制度,令地方官府考察和推举人才,此即为察举。元封年间,命公卿、诸州每年各举荐秀才一名,意为优秀人才。 只要不是资质愚钝之人,认真读书十四年,就能具备秀才的知识水平,如果求学社真能做到这一点,王觉得这门买卖会越做越兴旺。 当然,对于天赋异禀的人来说,十四年太久了。 王颁年少时好游侠,到了二十岁尚不知书,被兄长一番斥责之后幡然醒悟,用功读书,昼夜不倦,很快便熟读《孝经》、《论语》、《左传》、《礼》、《易》、《诗》、《书》。 他二十二岁那年,就已经读遍五经,熟知经义,京城大儒对他称赞不已,被当时的天子宇文邕任命为露门学士,王只用了两年,便完成别人花十余年还未必做得到成就。 但王没有丝毫小觑寻常读书人的心态,他二十岁以前虽然好游侠,但五六岁便开蒙,读书写字不成问题,只是心没有放在文学上。 他成日里和游侠儿厮混,熟读兵书想着将来驰骋沙场,只是被兄长责备之后,不想担着“不学无术”的恶名,所以为了证明自己,才有了后面的表现。 对于一般人来说,只要资质不差又有良师指导,从开蒙起花十四年苦读,要达到州秀才的水准,并不是什么难事。 问题在于这样的良师,真的能够通过“师范教育”培养出来么? 王此时已经完全忘了“读书人有傲骨”这回事,因为宇文温是要用师范教育来培养专门教书的读书人,所以他的注意完全集中在师范教育上,不知不觉中,接受了宇文温的“歪理邪说”。 宇文温对于这样的结果,完全没有丝毫意外,因为他的规划虽然有些俗,却是行之有效的办法,历史上正规的师范教育伴随着工业革命出现,是国民教育水平大爆发的必要条件之一。 见着王忘记了辩论,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宇文温没有沾沾自喜,而是开始进一步对其“洗脑”:“正所谓术业有专攻,蒙学、郡(县)学、州学的老师,当然有不同。” “那么师范教育培养的老师,当然也分三种,此即为产品细化。” “大王,莫非要将求学社的...经营范围,增加一项师范教育?” “没错,师范学堂,是章社长正在筹划的事情,届时,入读师范学堂的学员,学费全免,食宿全包!” “这....请问大王,求学社如何盈利,如何经营教育这门产业呢?” 王有些纳闷,他琢磨着从培养教师,到这个教师教的学生读完六年蒙学,恐怕十年就过去了,所以教育产业化恐怕要十几二十年才见效果,那么如何短期内从中获利? 对于这个疑问,宇文温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王参军莫非未有经营产业?” “大王,属下不擅长货殖之术。” “原来如此,寡人对此颇有心得,既然要把教育做成一门产业,手法当然也有相似,王参军可感兴趣?” “属下聆听大王教诲。” 第二百六十三章 生意经 如何用教育来赚钱?方法有很多,宇文温开始向王介绍“生意经”,让对方明白该如何依靠教育花样赚钱,毕竟教育这种稀缺资源,售价低了就是作孽。 靠教育赚钱,最直接的手段就是收束(学费),这也是古代教师从事教育工作时的主要经济来源,学生越多,束就越多。 束,又称束修,先秦时就有的名词,本意是上下级、亲朋好友之间相互馈赠的一种礼物,学生拜师,和老师初见面时,必先奉赠礼物表示敬意,这礼物即是“束”。 束可以是肉干,可以是钱粮,也可以是任何值钱或者对于受赠人有用的物品,孔夫子当年收徒弟时也收束,所以束渐渐演变为学费的代称。 而光靠束是支撑不了一个产业的。 宇文温要将教育当做产业来经营,目的很明确,那就是要赚钱,或者说至少不会亏损太过,所以“开源”就是必然。 他定下的主要目标人群,是广大的中小地主,即所谓的寒族、寒门、庶族,这些目标人群有一定的经济实力,也有意愿购买知识,所以要想方设法让这些人掏钱。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王不清楚该怎么靠着教育产业化挣钱,但宇文温却胸有成竹,他先从王能想到的办法说起。 寒族出身的读书人,若是已经学成,那么对于书籍会有强烈的需求,所以出售书籍是赚钱的门路。 寒族的藏书量比不了士族,延续数百年的士族,其家传藏书很多,其中许多书籍是部书,一部书有数十上百卷书组成,寒族很难凑得齐。 寒族子弟若是想看书,只能想办法借,但有书的人未必愿意借给你,所以只要能买并且价格不要太离谱,寒族子弟总是愿意破费的。 同样是卖书,技巧很重要,除了售卖诸如四书五经这些内容基本固定的书籍,还要售卖各种相关《注解》,以便帮助读者理解那些疑难之处。 光这样还不行,因为不同学派的学者,对于同一部经、书的某个内容的观点不同,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会让读者无所适从。 那么将个学派关于各个典籍的见解、观点整理成书,让读者买回去自己判断该信谁的,不失为售书获利的一种好手段。 书籍的门道大概如上,而除此之外,纸张也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利润点。 虽然西汉蔡伦改良了造纸术后,纸张价格大幅下降,但在这个时代,纸张并不是廉价的消耗品,最明显的一个证明,就是即便富贵人家,如厕之后用的是厕筹而不是厕纸。 厕筹就是长片状细木片、竹片,宇文温对于用厕筹有心理阴影,他不是用不起纸,只是这种行为在这个时代,会被人认为是穷奢极欲。 纸张对于读书人来说很重要,读书时纸张的消耗大头主要是用来练字、练画,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将纸张当做消耗品,因为纸张不便宜。 但这对于黄州纸坊来说这不是问题,黄州出产的竹纸,物美价廉,还对纸张的用途进行了细分,不停改良工艺以制作出不同档次的纸张,满足不同需求的客户。 以信笺为例,文人相交讲究的是风雅,书信来往不断,信笺的质量代表着写信人的品味,黄州的纸坊出产各种档次的信笺,什么花样都有,还创出不同“品牌”,极大满足了市场需求。 凭借书籍和纸张获利,这是王能想到的办法,所以宇文温只是提了一下,便转入下一个话题:教材,包括辅助教材。 通常意义上的教材,指课堂上和课堂外教师和学生使用的所有教学材料,比如课本、讲义、字帖等等,其盈利方式和书籍相同,而宇文温特地指出的不同之处,就是各类辅助教材和练习册。 辅助教材,包括“看图说话”这种图册,还有各种以“小人书”形势表现出来的典故,这种辅助教材,能够极大提升幼童开蒙时对于学习的兴趣。 还有“米字格”的作业本,空心字体的字帖,各种益智教材,宇文温使出浑身解数,将那个时代的教辅材料尽量山寨过来,这样的辅助教材,在这个时代是十分罕见的。 以雕版印刷术来说,制版时,纯文字比较方便,若是有图案,还是比较精美的图案,制版的成本会大幅增加,最后导致书价上涨,但对于黄州书坊来说这不是问题。 辅助教材的需求量可想而知不会少,所以薄利多销依旧有得赚。 以上,就是教材类的利润点,而这还只是一部分,利润大头是另一种教材,宇文温特地单独拿出来说,是因为这种教材,在这个时代是极其罕见的。 “试题集?”王听得这个名词,有些惊讶,他在州学教书时,发现州学考核学生的试题十分特别,有很多形式,他能理解这种试题的作用,但作为“利润点”,确实让人有些错愕。 “没错,就是试题集,以《左传》为例,其知识点用来出题,题目数量至少上千,如果再来个举一反三,恐怕上万都有可能,而这些题目,实际上就是知识点的精华。” 宇文温说到这里,开始泄露商业机密:“有二刘和其他经学名家在,以四书五经出题,王参军觉得相关的试题集能出几本书?” “呃...大王,若学子拿着试题集死记硬背,即便混得个‘熟读四书五经’的名号,恐怕也是绣花枕头吧?” “死记硬背?四书五经的试题集,如果合起来,你觉得他要背上几年才能倒背如流?”宇文温笑起来,随后笑容一敛: “一个寒族学子,真要下定决心死记硬背,花三年时间,把士族学子花五年时间才能学透的知识弄清楚,划不划算?” “同样读书十年,若寒族学子用三成的精力和开销,做到士族学子八成的学问,你说,划不划得来?” 听起来很有道理,但这是歪理邪说,王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他觉得做学问就得做到知其所以然,若按宇文温的做法,读书就是读死书,不求甚解,这样的读书人不是滥竽充数是什么? 而宇文温随后的补充,让他哑口无言:用做题目的方式来加深对知识点的印象,再有老师进行引导,举一反三,这样的效率,可比单纯漫无目的反复读书的效率高。 举例,一个人想吃鱼羹,选择有二,其一,自己去制作鱼钩、线,弄一根木棍做钓竿,然后到河边钓鱼,钓得鱼后拿回家,自己处理好,生火、烹饪。 另一个选择,到酒肆点这道菜。 两种选择,第一种费时费力,第二种,只需要花钱,省时省力。 教育产业化的意义,就是花钱买知识,客人准备好足额的钱财,就能获得精心准备好的知识,只要花上一些时间将其消化,这些知识就是自己的了。 而寒族教育的现状,就是想要读书,得费尽心思聘请良师,想办法弄书,这两个步骤要花费大量的精力和时间,而士族教育的优势正在于此:一切都是现成的。 世上有许多东西是有价无市,譬如说长生不老,无数帝王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而不得,而教育,虽然有市却是炙手可热,许多寒族子弟如同信徒般愿意倾尽所有去上香,却连庙门在哪里都找不到。 若现在有一个机会,他们会吝于破费么?试题集凝聚着无数名家的心血,多贵都值得买! “大王是不是有些一厢情愿了?若属下是学子,可以只买一本试题集,然后手抄成若干本,这样一来,试题集的销路怕是好不到哪里去。” “答案分开卖,你觉得这还是问题么?” “答案也可以手抄啊!” “王参军,你觉得有人会把自己吃饭的家什卖给别人么?”宇文温笑起来,“以族学为例,若答案集只卖给教书的老师,他会轻易让人抄?” 怕王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他又补充道:“即便有人想办法将正本抄写成手抄本,这样的手抄本流传范围能有多大?” “而试题集不会是厚厚一本书,同样以《左传》为例,其知识点编成的试题数,举一反三之后可以逾万条,那么试题集分五十本出,你觉得手抄书可以做全么?” “更关键的一点,若是正本的价格比手抄书价格高不了多少,质量却好得多,内容肯定没有错漏,作为读者,你选哪一种?” “质量低劣的盗版书,对于读书人来说,和毒药没区别!” 第二百六十四章 生意经(续) 宇文温说得好有道理,王一时语塞,不过他很快便找到破绽:“大王,既然没有人愿意把吃饭的家什卖给别人,那么经学名家们何以会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编成试题集?” “说的没错,所以需要教学大纲,归纳出基础知识并刊行于世,至于各位名家的真知灼见,想要学,那就得拜师。 ”宇文温答得很干脆,这个疑问难不倒他。 “教学大纲的内容截止州学,州学毕业的学子,如果觉得意犹未尽,可以选择再交束去拜师,学到更深层次的知识,而他们根据教学大纲进行了十四年的学习,基本功扎实,名师可以直接教授难度更大的学问,大家都方便。”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王终于知道《教学大纲》意味着什么,而宇文温关于试题集的讲解还没结束:“学知识,光看书还不行,得时不时考试,才能巩固和加强理解。” “举例,族学有月考、季考,老师要想办法出题考学生,但老师的能力有高有低,想出来的试题大多有局限,那么,如果有现成的试题集出售,对于这些老师来说,不正是可以拿来一用么?” “不说别处,光说山南地区,扣除官学,宗学、族学不计其数,难道这些学堂的老师,不需要试题集么?” “就算做先生的有傲骨,不愿意用,可书商往族长、宗主耳边一吹风,说是有经学名家出的题目,你觉得他们会怎么选?” 王觉得脑子有点乱,他实在是接受不了宇文温这种“经营”知识的手段,琢磨了一会,发动了一次微弱的反击:“若是某个族学从未有用试题考核的做法呢?” “那就让他们有!” 宇文温的见识,比这个时代的人多得多,所以王的反击没有任何机会,他直接将做法告诉对方:试题,也可以作为货物,大批量出售。! 若以教学大纲严格规定的学时,蒙学六年,郡(县)学四年,州学四年,许多族学、宗学的教学内容囊括了这三个阶段,合计也差不多十四年。 每年四个季度,每个季度三套卷子,共计一百六十八套试卷。 以山南为例,荆、襄、安、黄四总管府共三十四州,按每州平均三郡,每郡平均有三个族(宗)学,那就是超过三百个学校,每个学校都需要试卷进行月考的话,这是何种商机? 只要能把试卷的售价尽可能压低,让族学、宗学承担得起,那么可想而知需求量会有多么大,毕竟不是每个族学都有充沛财力,能用类似官署的蜡纸油印机来印试卷。 这还只是山南地区,若是算上江州等临近地区,需求量还会更高,当然,这得需要书商想办法向各地族学、宗学推销黄州印刷的试卷。 书商手中的试卷,可是由二刘等经学名家定下的,既有试题也有标准答案,还搭配试题给出讲解,如此贴心的服务,谁会不动心? 此时的黄州西阳,是后世的湖北黄冈,而黄冈中学试卷,曾经在一个时期里是全国各地学校的抢手货,宇文温有信心依样画葫芦,在这个时代创出一条财路。 西阳出版的试题,有出题者的落款,而出题者可以从试卷销售中获得“分成”,销量越大,分成越多,出题者可以堂堂真正的赚钱,足不出户就让各地的学子考自己出的题目,名利双收的事情,谁不乐意? 对于书商来说,且不论官学,越来越多的私学(族学、宗学等)采用自己出版的教材和试卷,那就意味着薄利多销,单价再低,巨大的销量都能带来丰厚的利润。 书坊印书,需要大量纸张,这就为造纸业带来了更多的商机,无数人从这样的“出售知识”活动中获益,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一个教育产业。 这样的产业需要雇佣大量的人手,让许多无地百姓得到养家糊口的机会,不是好事么? 宇文温的反问,让王无话可说,他大概明白什么是教育产业,也第一次知道原来教育可以这样花样经营,至于之前的疑问,宇文温也作了解答。 求学社尝试进行师范教育,单就求学社一方来说,要见到效果确实要花上十来年时间,但王的思维有局限性,因为宇文温可没打算让求学社吃独食。 还是以山南为例,数量超过三百的私学,以及有了具备教学经验的老师,那么只要想办法让其接受教学大纲,并且按着教学大纲的规划进行教学,那么“黄州教育”的推广速度就会很快。 老师也许有门户之见,但雇主却不会无视“名师指导”的机会,书商们只要说服身为雇主的宗主、族长,那么要推销教材就不困难。 而接受了教学大纲的私学老师,会不知不觉跟着这样的教学思路进行教学,那么就是接受了间接的师范教育,而那些求学多年的学子,可以通过用黄州试题考试,测出自己的实力如何。 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根据教学大纲来调整学习进度,都不会很困难,而只要能将黄州的试题答好,那么即便之前没有按照大纲来学习,一样具备了同等知识水准。 所以,教育产业或者师范教育要见效,不需要长达二十年以上。 这样的教育革新,是由民间商贾而不是官府来推动的,虽然历朝历代朝廷都不待见商贾,但这种劝人向学的事情,官府必然乐见其成。 所以,不必动用总管府的权力,光靠逐利的书商,便能将“黄州教育”在山南各地推行。 听到这里,王是真心实意认同宇文温的构思,而推行“黄州教育”,教学大纲就是关键中的关键,他起身宇文温行礼,拜谢这一番指点。 此时此刻,他们两个身处孤城悬瓠之中,何时能够解围还未可知,宇文氏到底能否站稳脚跟也不确定,但王对于宇文温这种着眼于长期的规划十分认同。 他现在又回过神了,知道宇文温玩这一手“教育产业”,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举,野心不小。 一个有野心的人,才会有长远打算,也正是这样的人,需要有人为其出谋划策。 王这将近一年里类似于毛遂自荐的行为,就是寄希望于宇文温是这样的人,如今,他终于完全确定了。 “这教学大纲,寡人已请在西阳的诸位大儒仔细琢磨,力图经过不断修订后尽快得出一个满意的版本,王参军虽然身在悬瓠,有空也看一看,多提些意见。” 这样的要求,王当然不会拒绝,不过他还是再次努力一下:“大王,不知..日后山南各州刺史举荐人才时,是否会考虑...譬如以学子做黄州州学试卷的结果,作为考核条件之一?” 这又是一次试探,宇文温知道,却不打算笑而不语,做府主的总得漏些口风,让幕僚心里有数,至于口风包含的意思到底是什么,那就看幕僚的理解能力如何。 “这得看大行台的意思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白日梦 长篇大论了一番,宇文温只觉得口干舌燥,王拿着厚厚一本的《教学大纲(草稿)》回住处再仔细琢磨,他则坐在沙袋上喝茶水润喉。 茶是普通茶,比白开水要好喝,宇文温一边喝茶,一边听着外边的喧嚣声,一边琢磨着自己的规划。 他被困在悬瓠,就像一个抱头蹲在角落被围殴的人,只能等人来救,现在哪里也去不了,只能抽空想想别的事情,而最让他有想法的事情,就是当皇帝。 当然,以目前的局势、宇文温自身的实力来说,这就是白日梦,白日梦做多了,对心理健康不好,但偶尔做一做,倒也无妨。 一个连女朋友都没有的人,不妨碍他时常幻想自己成了亿万富翁后,应该怎么花钱怎么玩美女,而在这个时代,最爽的事情就是成为权力链最顶端的人皇帝。 人要有梦想,不然和咸鱼没有区别,宇文温有梦想,但严格来说应该是野心。 他是个摆脱不了低级趣味的人,所以有野心,那么万一他真的坐上御座,就可以“从此君王不早朝”了么? 不,若真的坐到那个位置,同样有挥之不去的烦恼,而其中两个烦恼是每个皇帝必须面对的大问题。 其一,我活着的时候,必须牢牢掌握大权,没有人能够威胁皇权,谁也不行,即便是至亲也不行。 其二,当我要去世时,我的江山要传给儿子,而我的儿子,必须坐稳江山。 这两个问题,是皇帝不得不考虑的问题,如果把江山换成家产,道理都一样,没有哪个人会把自己的家业拱手让人,只要有儿子,就要想方设法让儿子继承。 皇帝是权力动物,不可以没有权力,但凡还有一口气,就得把权力牢牢抓住,一旦沦为傀儡,就没几年好活。 打理家业,家主一个人就够了,而打理一个江山,即便皇帝本人的精力再充沛,也无法一人处理全国事务,所以要分权。 一旦分了权,就会有人或者势力集团做大的危险,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出现,皇帝必须有心腹做鹰犬,时时刻刻盯着各方势力。 而皇帝的心腹,未必对太子忠心,也不能忠心,所以当皇帝变成先帝,太子变成皇帝,他要坐稳先帝留下来的江山,必须有自己的基本盘,用自己的心腹,去制衡各方势力。 而太子如果基本盘强大,导致实力太强,皇帝不放心;太子实力太弱,皇帝还是不放心,皇帝活着时要掌握大权,死了要让太子坐稳江山。 这两个问题,各朝各代的皇帝都必须面对,所以在权力斗争里要想办法制衡,不让任何一方独大。 如何制衡朝中各方势力?方法很直接,那就是拉一派打一派,或者通俗点说,需要让各方势力内斗,借以保持权力平衡。 大家相互制衡,皇帝便可居中仲裁,渔翁得利。 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根据这一原则,做出了各自的安排,宇文温知道其中一个比较有名的先例,那就是晋武帝司马炎的故事。 司马炎逼迫魏帝禅让,建立晋国,派兵灭东吴,统一天下,然后歌舞升平,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统一天下的司马炎,声望达到最高点,每天在宫里乘羊车“随缘”临幸后妃,要多潇洒有多潇洒,但他依旧面临一个威胁,那就是同母弟、齐王司马攸。 司马攸在朝野内外的名望很高,而司马炎身体不好,太子是“何不食肉糜”的司马衷,这位“疑似白痴”,所以许多大臣明里暗里希望能够“兄终弟及”。 辛辛苦苦经营好的江山,有儿子不传传给弟弟? 司马炎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他本人压制司马攸都有些吃力,知道日后儿子登基更是会束手无策,于是想尽办法化解这一危机。 司马攸娶权贵贾充之女贾褒为正室,于是司马炎给自己儿子司马衷娶了贾充另一个女儿为太子妃,那就是样貌丑陋的贾南风。 贾充是司马炎之父司马昭的心腹,弑杀魏帝曹髦的直接主谋,此时在晋国是第一等的权贵,司马炎通过这一手段,避免贾充倒向弟弟司马攸。 而对于贾充的贾氏家族来说,傻子司马衷,可比精明的司马攸好控制得多,日后贾氏要支持谁坐御座,不言而喻。 司马炎通过和贾充联姻,断了司马攸最大的助力,而后强迫生病的司马攸离京之国,让其在极度抑郁之下病发呕血身亡。 对于皇帝司马炎来说,最大的威胁没了,可以睡一个好觉,但他身体越来越差,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要确保儿子司马衷继位后能够坐稳御座。 司马家从曹家手里夺得江山,最大经验教训就是曹魏过度削弱宗室,于是司马炎对此采取措施,增强宗室诸王的实力,让出镇各地的藩王有兵权,以便镇住各地高门、著姓、豪族,若京城有事还能勤王。 然后他要让外戚扶助未来登基的太子司马衷,而身在外地的宗室诸王能够掣肘外戚,相互制衡。 在这个权力制衡的局面里,外戚有两家,一家是太子妃的娘家贾氏,另一家是司马炎皇后的娘家杨氏,司马炎的构想,就是同为外戚的贾氏和杨氏相互制衡。 贾充先司马炎而去,而司马炎的岳父、国丈杨骏健在,真要到了那一天,就由杨骏辅政,让成为皇后的贾南风无法操纵“疑似白痴”的皇帝司马衷。 而在外的宗室诸王,各自有兵权,相互之间也会形成掣肘的局面,所以司马炎完成这一精心布置之后,终于放心的“驾崩”了。 然后,他的布局很快就崩了。 辅政的杨骏试图独揽大权,被贾南风联合宗室发动政变诛杀,贾南风随后控制了白痴夫君司马衷,为所欲为,却被黄雀在后的赵王司马伦所杀。 外戚完蛋了,谁控制了白痴天子,谁就能成为九五之尊,宗室诸王纷纷起兵,是为八王之乱,司马炎生前为儿子苦心布的局,就是一个笑话。 司马炎的选择,只是两汉以来许多皇帝做出的选择之一,而所有的选择,看上去都不靠谱。 依靠宦官,依靠宗室,依靠皇后,依靠外戚,依靠勋贵,依靠世家,历史上从两汉到隋唐,无数的皇帝做出了选择,而这些选择都不靠谱。 靠宦官,有东汉末年十常侍,有中唐以后的门生天子;靠皇后,武则天就不说了,西晋的贾南风就是很好的例子。 靠外戚,有杨坚;靠宗室,宗室实力过强,有西晋的八王之乱,宗室实力太弱,曹魏有话说,历史上的北周也有话说。 靠勋贵,勋贵联合起来把带头大哥换了怎么办? 历史上周隋换代之际,关陇权贵抛弃宇文老大可是毫不犹豫的,同样,抛弃杨老大,在唐国公李渊面前山呼万岁也毫不犹豫。 勋贵太没节操了,不如靠世家? 东晋的“王与马共天下”,听起来好浪漫哟! 这是废话,换做你是皇帝,愿意和人共天下? 更别说西晋八王之乱、永嘉之乱乱成那样,世家高门也脱不了干系,而门阀政治,也是导致南朝各代愈发羸弱的原因之一。 所以时不时做白日梦的宇文温,会设想自己若是处于那个位置,应该怎么办呢? 好办,学赵官家,与士大夫共天下,也就是说用科举文官将文官集团里的世家出身文官替换掉。 宋代以文驭武做得太过分,导致了一连串的问题,这另外再说,而科举确实是对付门阀政治的利器,但想要用好,却不容易。 科举在历史上始于隋唐,宇文温所处的这个时代正好是“开端”,但实际上门阀政治的衰落,却不是科举直接造成的。 唐代实行科举,而世家高门却没有因此衰落,终唐一世,台辅一级的大臣,其出身都是世家、高门为多,原因有几个,其一就是世家、高门很快适应了科举。 科举就是考试选拔人才,唐代科举分常科和制科,常科是每年分期举行的考试,制科是皇帝下诏临时举行的考试。 常科有秀才、明经、进士、俊士等五十多种,秀才科在唐初要求很高,后来渐废,明经、进士两科渐渐成为唐代常科的主要科目。 这两个科目的难度极大,对于学问的要求很高,这对于世家、高门才俊来说,难度还行,而对于寒族人士来说,那就是天堑。 以五姓七望之一的范阳卢氏来说,科举刚开始推行时,卢氏有些不适应,但从中唐起,卢氏子弟就成了“进士科专业考试户”。 唐代的进士科考试难度很高,想要得第很难,所以当时流传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但这却难不住范阳卢氏的子弟。 世家高门,是这个时代受教育程度最高的阶层,想用考试来难住他们,简直就是妄想,而随着科举考试难度的增加,反倒是教育程度较差的寒族士子被难住了。 唐代科举,打不破世家高门的政治地位,侥幸得第的寒族士子,在官场上举步维艰,不得不依附于权贵门下,成为对方的走狗。 而要参加科举,需要获得权贵的推荐,许多寒族士子还没考试就已经成了权贵的走狗。 唐代的科举,无法改变门阀政治的现状,而改变这一现状的人,是科举落第、在长安城门愤而写下《不第后赋菊》的黄巢,是杀人如麻,在白马驿将朝廷公卿扔进黄河的朱温。 晚唐的兵灾、藩镇割据,将世家高门屠戮一空,从此元气大伤,绵延了数百年的高贵家族,这才彻底断了生机。 简而言之,想要瓦解门阀政治,实施大屠杀比实行科举来得干净利落,“见效快、不复发”。 但这样做的后果,就是实施大屠杀的主谋成了“为王前驱”的可怜人,为别人做嫁衣。 朱温在白马驿屠杀朝臣,许多世家高门出身的大臣,被投入黄河之中,史称“白马驿之祸”,而朱温随后建立的梁国,在他死后没多久便灭亡了。 同样的一幕,南北朝时也发生过,那就是元魏爆发“六镇之乱”后的“河阴之变”,靠着平定叛乱起家的军阀尔朱荣,在洛阳郊外的黄河南岸(河阴),屠杀幼帝、皇族以及百官公卿逾两千余人。 这一场大屠杀,把出仕元魏的汉族世家高门以及大族全都杀得精光,尔朱荣的威风让天下人颤抖,而后果,也让尔朱氏无法承受。 河北汉人豪强以及山东世家因为这场大屠杀,坚定决心投靠收拢六镇流民、野心勃勃的高欢。 这一股力量聚集起来后,表面上看起来和尔朱氏的力量相比还很弱小,但最后的结果,是尔朱氏被高欢击败,几乎被赶尽杀绝。 杀人解决不了问题,除非杀人者能够杀尽天下反对者,但这不可能,所以还得温水煮青蛙。 宇文温觉得门阀政治是毒瘤,必须清除,但搞大屠杀必遭反噬,自己辛辛苦苦忙来忙去却是“为王前驱”,那又何苦来哉? 所以要费尽心思琢磨出一个温水煮青蛙的方法。 方才一番辩论,王的质疑没有错,世家高门受教育程度最高,想靠考试来限制对方子弟入仕,这就是痴人说梦,而堂而皇之推行考试选拔制度,会被世家高门厌恶,无法吸引这些家族的精英人才来投奔。 这些精英不来投奔他,无所谓,可若是投奔他的对手,那就有所谓了。 宇文温的对手有谁呢?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挡在他前进路上的人,全都是敌人。 所以在实力强悍到一定程度以前,要晦光养韬,世家高门在教育上有绝对优势,那么他就先挖墙角,办法就是用“专业教育机构”,在相对短的时间内,培养出一大群“应试教育专业考试户”。 这样的行为,以“民间教育机构”求学社来牵头,世人可能认为这种行为极其市侩,是求学社的大东家西阳王想钱想疯了、拍脑袋想出来的赚钱手段,而不是挖人墙角的锄头。 由民间团体来推行“教育革新”,可以绕开官府,绕开朝廷内的勾心斗角,宇文温甚至不需要借助杞王的资源,自己就能推行这种“教育革新”。 如果他自己的势力发展势头良好,也许待得羽翼丰满时,不知不觉中扩展的“教育革新”,已经培养出一群论考试不输世家高门子弟的“考试型人才”,到时候再见机行事。 前提是,他能活到那个时候,真的有机会问鼎。 掩体外“轰隆”一声巨响,将宇文温的白日梦震醒,不远处爆炸的轰天雷,震得掩体顶棚落下些许沙土,宇文温拍了拍兜鍪,将水壶收好。 透过小窗望向掩体外的尘土飞扬,他可不觉得作白日梦有错,因为内心深信不疑:总有一天,白日梦会变成现实。 第二百六十六章 机会 黄昏,潼关,关城四处冒着烟,攻城的敌军偃旗息鼓,踏着皑皑白雪回营,城头一处掩体内,潼关守军主将邓孝儒通过千里镜看着城外敌营。 又过一日,敌军再次无功而返,看着渐渐远离城池的投石机,邓孝儒不由得松了口气:每天都要看着关外如林的投石机,看着投石机抛射出的无数石块、火油弹、轰天雷落到关城,这种感觉可不好。 投石机,是山南周军率先制作出来的武器,轰天雷同样如此,当年的安州总管、杞国公宇文亮,靠着投石机和轰天雷,指挥安州军攻城拔寨,在山南站稳了脚跟。 山南周军率先将投石机、轰天雷投入作战,自然对于这两种武器很熟悉,有相应的克制办法,邓孝儒作为当年安州军的主要将领,当然熟悉这些办法。 潼关,自古以来就是关中的重要屏障,是长安的东大门,想要守长安,就得守潼关,而历经千年风雨的潼关,在邓孝儒率领的雍州军改造下,此时已经变了模样。 为了对抗轰天雷爆炸时的强劲威力,据守潼关的雍州军将士汲取“先进经验”,将沙袋/土袋和木材混用,在潼关搭建了各式各样的掩体。 将士们藏身掩体内,可以避免受到轰天雷的伤害,可以在敌军用投石机抛射轰天雷攻城之际,藏在掩体内从容向外射箭。 这样的防御工事,率先在山南荆州方城投入使用,据说效果很好,而潼关的现状也证明了这一点,将士们辛苦搭建的掩体确实有很好的防护效果。 敌军攻打潼关,持续数月之久,如林的投石机投掷出大量石块,掺杂着轰天雷,如果雍州军将士如过去一样,躲在藏兵洞里,根本就无法有效压制趁机攻城的敌兵。 若是聚集在城头,面对着石雨和大量轰天雷的袭击,每月阵亡的将士怕是要逾万。 作为主将的邓孝儒,想到这里之后顾不得感慨,看了看怀表,随即吩咐部将督促各部修补工事、扑灭余火、安排士兵轮休,既要提防夜袭,也要确保晚上能好好休息。 邓孝儒和部将们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大,不是他们天生大嗓门,而是这几个月来,敌军攻城动静不小,耳边整日里都是“轰隆隆”的爆炸声,大家都觉得耳朵有些不好使。 其实这是错觉,主要是因为有了掩体,将领们经常在城头一线指挥作战,一待就是一天,在一片嘈杂声中自然说话要大声些,久而久之养成了习惯。 邓孝儒做完布置后转出掩体,站在女墙后看着关外,感受着北风带来的凛冽之意,从开战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数月,当时还是夏秋之际,现在已经入冬。 潼关内外,一边白茫茫,那是小雪渲染出来的雪景,而白雪里绽放的一朵朵红花,是阵亡者鲜血染红的生命之花,消失在寒风中。 邓孝儒看看关外敌营,紧了紧披风,开始在城头巡视,和士兵们嘘长问短,作为主将,他这数月来时不时以此做法鼓舞士气,毕竟士气才是最重要的。 一座关隘再坚固,守军没了士气,敌人一样能轻易攻下,邓孝儒知道潼关安危非同小可,所以对于关防不敢掉以轻心。 邓孝儒是雍州牧、大冢宰、杞王宇文亮的亲信,他身为雍州司马,奉命领兵据守潼关,要将来犯之敌挡在潼关以东,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一点也不容易。 潼关是关中门户,是往来长安、洛阳之间必经之路上的关隘,地形险要,但还没有险要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步。 潼关位于黄河南岸边,关隘北面临河,敌军是走不通的,而潼关以南,虽然是沟壑纵横的台塬地形,但小股敌军精锐却可以借此绕过关隘。 所谓“塬”,是因流水冲刷而形成的一种地貌,四周陡峭,顶上平坦呈台状,远远看去,如同许多条沟壑,而潼关南侧的沟壑为南北走向,如同一条条天然的壕沟,能挡住敌军主力,却挡不住小股精锐。 所以潼关东南十里还有关隘,名为“小关”,据守潼关的雍州军,分兵一部在小关驻扎,小关和“主关”潼关一样,承受了敌军持续数月的凶猛进攻。 要守住关中的东大门,光守“正门”潼关还不行,“侧门”小关若是丢了,潼关会被敌人绕过去,出现腹背受敌的险情,所以想要据守潼关一线,兵力不能少。 雍州军除去镇守长安的一部,其余军队分成两支,一支由杞王宇文亮率领,坐镇蒲坂西岸的朝邑,而另一支就由邓孝儒率领,守着潼关及小关。 秦州总管梁士彦,领兵镇守散关,抵挡益州总管席毗罗的大军,关中局势初步稳定,而山南方向,局势也稳定了。 袭击江陵的崔弘度已经被击败,进犯大别山五关的敌军全军覆没,杞王世子、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宇文明做镇安陆,邓孝儒的后任黄州总管、西阳王宇文温出击豫州,占据豫州州治悬瓠。 宇文温以围魏救赵的方式解了方城之围,连败敌军,迎回落难的天子,逼得丞相尉迟亲率主力围城。 宇文氏从一开始的猝不及防,到现在的站稳脚跟,局势愈发好转,但邓孝儒知道这只是表面看上去好,实际隐患不小,一旦处置不当,大好局面瞬间就会崩盘。 隐患就是关陇的那些豪族,还在首鼠两端、作壁上观。 雍州军主力倾巢而出,聚集在潼关、朝邑,而散关方向还是靠着秦州总管梁士彦守着,留守长安的兵力有些紧张,属于外强内弱的局面。 一旦那些关中豪族如京兆韦氏等决定投靠尉迟,领着部曲私兵叛乱,长安守军未必镇得住,一旦长安出事,位于潼关、朝邑、散关的军队必然军心大乱。 这种情况很危险,邓孝儒等人不是没有提醒杞王要小心,杞王也知道这种情况有隐忧,但没有更好的办法:尉迟氏大军就在眼前,己方若不和对方针锋相对,若等对方攻进关中,万事皆休。 正在蒲坂虎视眈眈的并州总管尉迟勤,如同一个极有耐心的猎人,不急不躁驻军蒲坂等候机会,而率军攻打潼关的敌军主帅是河阳总管尉迟敬,同样不急不躁,很有耐心。 尉迟勤和尉迟敬是亲兄弟,这兄弟俩的心思,邓孝儒大概能琢磨出来,那就是这样拖下去,拖着雍州军主力在外,拖的时间越久,空虚的长安越容易生变。 雍州军的主力都在数百里外,长安兵力相对薄弱,一旦城里有人起了心思要叛乱,成功的几率不小,一旦成功,会造成雍州军土崩瓦解,届时这些人迎接尉迟氏大军入长安,可是首屈一指的大功臣。 这样的诱惑,不由得野心勃勃之辈不动心,虽然杞王在长安做了相应安排,但邓孝儒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所幸,情况正在好转,因为天子到了山南,派出使者抵达长安,向各地宣布即将重建朝廷,号召关陇人士勤王,有天子的大义名分在,那些首鼠两端的家族,至少会倾向于站在宇文氏这边。 杞王以及身边亲信包括邓孝儒,之前可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转机。 大家都认为天子已经被尉迟害死了,尉迟还以天子“遇刺伤重不治”为由,污蔑杞王是弑君凶手,这种骂名让杞王的处境愈发艰难。 结果已经变成“先帝”的天子居然还活着,居然还让西阳王在悬瓠遇到了,随后毫发无损的抵达安陆,接见各地官员,无数渠道得来的消息,证明这位是真的。 邓孝儒其实无所谓这个天子是真是假,反正他是杞王集团的人,但这个消息对于首鼠两端、作壁上观的关陇人士来说,却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天子要重建朝廷,对于这些人及其背后的家族来说就是难得的机会,毕竟在重建的朝廷做官,比投靠尉迟要好一些,因为对方已经有了自己的亲信和基本盘,而如今的天子没有。 这些人投奔尉迟,比不过尉迟的亲信,也比不过尉迟氏的嫡系文武官员,最多当一个清贵无实权的高官,看着人家吃肉,自己只能喝汤。 而在重建的朝廷当官,有很大机会当大官,掌握实权,还能让族人连带着沾光。 但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宇文氏真的能在关中站稳脚跟,不然这些人精是不会压上身家在宇文氏这边下注的。 那么宇文氏如何做,才能让人觉得真的在关中站稳脚跟? 说难也不难,那就是击退尉迟氏大军,打一个大胜仗,证明自己的实力,一如当年太祖那样,击退数次来犯的高欢,向大家证明自己的能力,凝聚人心。 所以只有当杞王击退了尉迟勤、尉迟敬两兄弟的进攻,再加上天子重建朝廷的诱惑,才能让作壁上观的关陇人士真心实意投入宇文氏的阵营。 然而要击败尉迟勤、尉迟敬两兄弟谈何容易,对方有兵力优势,兵马众多,战斗力强,如今雍州军处于守势,除非等对方出昏招,不然己方很难有机会翻盘。 尉迟勤久经战阵,称得上沙场宿将,此次用兵,一开始试图长途奔袭长安,失败之后没有冒进,而是不慌不忙的集结兵力、寻找机会,很难想象尉迟勤会犯大错。 攻打潼关的尉迟敬,用兵中规中矩,又有亲兄长策应,粮草也不缺,想要等对方出现破绽,恐怕也不现实。 尉迟氏五个堂兄弟,似乎有些私人恩怨,杞王不是没有想过用离间计,但目前看来行不通,这五个人至少目前来看没有什么反目成仇的可能。 相反,是兄弟齐心、各自分工,各项布置井井有条。 尉迟勤、尉迟敬这对亲兄弟攻打关中,不存在勾心斗角的问题,而另一边,尉迟亲自领兵攻打淮水上游的豫州悬瓠,尉迟佑耆坐镇淮南,这对亲兄弟自然也不会勾心斗角。 坐镇邺城的尉迟顺负责稳定后方人心,他和尉迟、尉迟佑耆不是同母兄弟,据说是有隔阂,但其被立为伪帝的外孙跟着尉迟在外,尉迟顺想在邺城搞事也搞不起来。 尉迟氏一方目前几乎不太可能出现破绽,不会给宇文氏机会翻盘,而宇文氏这边唯一有机会的西阳王,现在已经被困在悬瓠,所以,关中这边必须要想办法创造机会。 杞王急需一场胜利打开局面,而机会就在潼关,就在潼关东南的小关,一如当年那样。 那是五十多年前,时值东西魏相争,东魏权臣高欢亲自率军西征,当时东军(东魏军)兵分三路西进,北路走蒲坂意图渡河入关中,中路进攻潼关,南路经山南荆州走武关道进逼长安。 高欢亲率北路大军抵达蒲坂,前锋过河立寨随后搭建三条浮桥,威逼西岸朝邑,南路在猛将高傲曹的带领下,一路势如破竹逼近武关,形式对西魏来说十分严峻。 西魏文武认为事有轻重缓急,要先在朝邑阻击即将过河的高欢大军主力,而丞相宇文泰却力排众议,舍近求远,把西军(西魏军)主力投入到潼关。 因为他判断东军的主攻方向是潼关,其他两路是佯攻。 中路东军的主将窦泰能征善战,是高欢的心腹,两人又是连襟,而窦泰确实承担着主攻的重任,结果这位骁将领兵抵达潼关附近时,被从小关摸出来的西军偷袭。 小关一战东军惨败,走投无路的窦泰自刎,消息传来,高欢黯然退兵,而南路东军主将高敖曹得知窦泰败亡,只能无奈东撤。 五十年过去了,相似的一幕再度发生,尉迟氏的东军大举进攻关中,而宇文氏的西军在朝邑、潼关和对方对峙,不过此时的宇文氏处境稍好,尉迟氏的南路大军被挡在了山南荆州方城以东。 并州总管尉迟勤于蒲坂集结大军,打造大量船只,似乎是要搭建浮桥,亦或是乘船强渡黄河,这一幕,和当年搭建浮桥虚张声势的高欢相似。 尉迟勤之弟、河阳总管尉迟敬,如今是中路大军主帅,就在关外大营坐镇,虽然每日里只是闷头攻城,但极有可能和当年的窦泰那样,承担着主攻的重任。 邓孝儒想要击退尉迟敬,正面进攻很难得手,因为对方的兵多,又有牢固的营寨做据点,基本不存在偷袭成功的可能。 那么,若他派精锐从小关出击,想办法绕到尉迟敬大营的后方、粮草集散地弘农郡,一把火将对方堆积如山的粮草烧掉,尉迟敬的大军就完蛋了。 尉迟敬溃败,在蒲坂的尉迟勤孤掌难鸣,只能放弃渡河的打算黯然撤军,雍州军可以撤回主力调往散关,将席毗罗击退,如此一来,关中局势稳定,新朝廷建立起来,人心就定了。 想到这里,邓孝儒望向东南的小关方向,如今夜色降临,他看不见小关方向的动静,只能掏出怀表就着火光看看时间。 现在是晚上八点整,按照约定,在小关已饱食一餐的精锐们就要出发了,趁夜向东摸去,想办法绕过敌军游哨,绕过大营,摸到弘农郡囤积粮草处。 尉迟敬会不提防这一手么?不会,对方肯定会做好相应布置,设立烽燧警戒,一般情况下要搞偷袭绝无可能成功,但若是.... 若是负责警戒的将领故意看不见,为雍州军做内应,那就不一样了。 弘农杨氏,是弘农的著姓大族,此次尉迟敬率大军攻打潼关,许多杨氏子弟随军效力,而这些人之中,有人私下和邓孝儒接触,愿意作为内应,引雍州军到弘农放火烧粮。 这个机会,若抓住了能够一锤定音、扭转局势,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第二百六十七章 机会(续) 夜色下的台塬,如同一条条巨蛇横在大地上,不知深浅的塬沟里,长满了等身高的茅草,带着锯齿的草叶,可以将人暴露在外的皮肤割出一道道血口。 若是一个不明就里的人穿行在这样的草丛中,不用多久就会被割得遍体鳞伤。 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王辩提前做好了准备,他和部下都戴着着布制手套和面罩,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这样的打扮,若是在盛夏之际怕是会生生把人闷出病来,不过如今已入冬,天气寒冷,戴上面罩还省得面皮被冷风吹得干裂破口,再合适不过。 好不容易来到一处台塬上,身先士卒的王辩和部下散开,形成一个警戒圈,警惕的观察四周情形,他们作为开路先锋,要给整个队伍带路,提前发现异常。 昨夜,雍州军派精锐摸出小关,穿越沟壑纵横的台塬地形,要绕过潼关东郊的敌军大营,前往其身后东面的弘农郡,那里是敌军的屯粮处,只要将其付之一炬,围攻潼关的敌军就只能撤军。 这支精锐昨晚都在偷偷向东行军,到了天亮时,潜伏在塬沟里,免得被敌军游哨发觉,到了日落,又开始继续向东行军,直到现在。 王辩所部,是这支精锐的先锋,而王辩本人,因为有过夜袭的经验,加上他主动请缨,所以成为了前锋之中的前锋,而他率领的,是王氏子弟兵。 王辩祖籍冯翊蒲城,祖辈靠着行商致富,为了躲避战乱,带着族人躲入武关道一带的大山之中,在商州拒阳郡定居。 元魏末年分裂成东西魏,王氏向西魏朝廷捐助粟米充当军粮,被任命为虚职的郡守,从此步入仕途,而历经数十年风雨之后,作为王氏年轻一代的代表人物,王辩继续为周国效力。 当然,他是属于随波逐流的“反正忠臣”,九年前的大象二年,他随大流站在辅政丞相杨坚代表的朝廷一边,后来成了隋军将领。 两年前,王辩充当向导领着队伍偷袭商州州治上洛,兵败被俘,随后弃暗投明。 那是一次失败的偷袭,日夜兼程翻山越岭,就要抵达目的地时失败了,而这一次偷袭,会成功么?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王辩仔细观察着四周的动静,现在是夜晚,虽然有些许朦胧月光,但四处一片灰黑,视线很差,很难看清数百步外的情形。 不过这对于夜晚视力依旧很好的王辩及其部将来说,不算大问题。 许多人到了晚上会看不清东西,如同双眼蒙上纱布,这种情况叫做“雀蒙眼”,平民百姓如此,许多士兵亦是如此。 而王辩等雍州军将士既然敢夜间行军,当然不存在这种情况,他们是层层挑选出来的精锐,首要一条就是夜里没有雀蒙眼。 然后就是能吃苦,身体结实,熬得住野外步行行军的劳累。 从潼关到东面的弘农,官道的距离大概有一百三十多里,轻装急行军都得花上一天多时间,更别说他们现在要避开现有道路,在沟壑纵横的野地里行军,快不起来。 这样的行军要翻越许多台塬,而沿途会有敌军的烽燧,所以只能尽量选择夜晚行军,白日就在塬沟里潜伏,想办法穿越小关东面的这些烽燧,才能稍微松一口气。 所以此次出兵,对参战将士的选拔十分严格,王辩和他的一些部下能够脱颖而出,就是实力的证明。 他确定四周没有异常之后,示一名部下学鸟叫,片刻之后,他们方才经过的塬沟草丛里,许多黑影鱼贯而出,慢慢向塬顶移动。 夜间行军,即便是点着火把,也有士兵走散,而摸黑行军的难度会大得多,在晚上不点火把翻越沟壑,更是难上加难,如此走上一夜,不知会有多少人走散。 所以夜间行军的队伍采取了一些措施,每一什的每个兵都用同一条长绳把左手绑住,这样串成一串就不怕掉队,而为了提防中途遇敌时能迅速做出反应,绑手的绳套是活结。 种种措施确保夜间行军不会有人掉队,但代价就是行军速度不快,不过在沟壑纵横的野地里徒步行军,速度也快不到哪里去。 主力队伍正在慢慢移动,全都上到塬台需要一点时间,王辩借着这个空隙休息,继续想着心事。 两年前,王辩是被西阳郡公宇文温俘虏的,后来他投降,因为自己家族在拒阳是大族,所以王辩很容易就说服了郡守“反正”,让周军兵不血刃收复拒阳。 宇文温当时的爵位是西阳郡公,后来进爵西阳王,王辩因为和对方有了“不打不相识”的交情,所以在随后两年过得不错。 西阳王的伯父(生父)杞王坐镇关中,因着这层关系,王辩得杞王信任,凭借反正后一系列功劳进位仪同将军,王氏子弟也多有提拔。 而王辩又和西阳王合伙做起买卖,家族的发展前景一片光明。 山南前往关中必须走武关道,商州州治上洛是武关道最重要的城池,山南黄州的商队往返武关道东西两端越来越频繁,需要王辩这种本地大族“入伙”方便做买卖。 王氏是行商出身,对于做买卖是行家,本来就有自己的人脉和商路,如今有了黄州商队这一强劲伙伴,赚的钱比以往要多得多。 所以身为王氏年青一代佼佼者的王辩,对于加入宇文氏的阵营,没有觉得丝毫后悔。 现在,也是如此。 王辩自幼熟读兵书,弓马娴熟,不想继承祖业做个豪商,而是要建功立业,凭借军功封妻荫子,但天下间有此抱负的人不计其数,他又凭什么出人头地? 王氏多年经商积累下来的人脉,对于仕途没有太多助力,王辩率领族兵投军,只是众多大族子弟之中的一员,他在军中没有什么根基,想晋升就得靠奋力杀敌立军功。 所以,当年身为隋军大都督的王辩,主动请缨作为向导领着队伍翻山越岭偷袭上洛。 而现在,身为周军(雍州军)仪同将军的王辩,依旧主动请缨,作为先锋为队伍开路,向着东面的弘农前进,准备一把火烧了敌军粮仓。 此次偷袭,风险很大,据说有人接应,但对方到底是真的接应,还是设下陷阱引己方去钻,没人能有十足把握判断出来。 如果真的是陷阱,那么此次出击的两千多人,怕是就要倒霉了。 王辩本来可以不用这么玩命,因为他已经搭上了西阳王这艘船,凭着这层关系,在仕途上多少都会有助力,可以少走一些“弯路”。 但如今连西阳王都在玩命,王辩又如何能不豁出去? 这一切,都要从数月前说起,天子于大婚之日遇刺,伤重不治,丞相尉迟拥立新君,与此同时派兵攻打关中、山南,本该远在岭表的西阳王,奇迹般及时赶了回来。 先击败进犯大别山五关的五支敌军,又趁着豫州兵力空虚这一机会,率兵偷袭悬瓠得手,不但以围魏救赵的方式解了方城之围,还在悬瓠城里遇到本该“驾崩”的落难天子。 接连两次击败来犯敌军,激得丞相尉迟亲率大军南下,将悬瓠围得水泄不通,如今西阳王留守孤城悬瓠,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给其他人争取时间。 这些消息,在关中不是秘密,让许多人为之感慨不已,而天子抵达安陆、准备重建朝廷的消息,同样在关中激起轩然大波。 许多家族一开始在观望,他们认为以蜀王尉迟为代表的尉迟氏有绝对优势,以杞王宇文亮为代表的宇文氏迟早要完,所以面对杞王的动员,这些家族大多支支吾吾,推三阻四。 但现在不同了,天子还活着,来到山南安陆,要重组朝廷,而西阳王奋力征战,化解了山南的危局,一旦杞王稳住了关中,那么天子重建的朝廷,就能和邺城朝廷来个东西对峙。 原本正在作壁上观的许多人,现在已经开始动心,想要在新朝廷里有一席之地,王辩当然也想自己和家族能够抓住机会。 但他的家族竞争不过豪族著姓,无论是从那个方面来说俱是如此。 论打仗,如京兆韦氏这样的豪族,随便就能拉出数千善战部曲,随着他们的郎主冲锋陷阵,而跟着王辩从军的王氏子弟及部曲,不过数百,能力良莠不齐。 想要和对方比赛立军功,根本就比不过。 而现在,许多家族还没决定站在宇文氏阵营一边,身为仪同将军的王辩,还有机会在雍州军中承担重任,而此次偷袭弘农,虽然风险高,却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一旦偷袭成功,烧了敌军的粮仓,会如同西阳王偷袭悬瓠、化解山南危局一样,让关中形势转危为安。 立下如此大功,虽然王辩只是立功将领之一,但凭借这份过硬的军功,足以为他在杞王那里争取到更多的独自领兵机会。 只有这样,才能有更多的机会立功,让王氏子弟们有更多的机会以武入仕、升官。 王辩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家族,所以即便这出击的风险很高,他也要抓住机会,王辩觉得西阳王能豁出去,自己更没什么好顾忌的。 西阳王宁愿冒着城破身亡的风险,身陷孤城悬瓠,不也是为争取一个扭转局势的机会而拼命么? 王辩想事情想得出神,不知不觉已到了队伍休息完毕、继续赶路的时候,今晚如果顺利,他们就会越过敌军布置的最后一个烽燧,彻底绕过潼关东面的敌军大营。 那处烽燧就在前面,若忽略横在前方的塬沟,路程不到一里,而王辩一行必须借助夜色,躲过烽燧上的哨兵视线,悄悄潜行东去。 这种事说起来轻松,做起来很困难,因为精锐们所处的位置,已经是在南面大山的北麓边缘,而那烽燧,距离山脚也不算太远。 烽燧本身位于台塬上,他们要往东去,只能登上烽燧所在的塬顶,从几乎是光秃秃的塬顶向东穿行,哨兵只要不是雀蒙眼,很容易发现情况不对。 想要从烽燧旁边穿过去,就和从一个正在打盹的人面前走过一般,光小心还不行,需要想办法让这个人的眼睛暂时失明。 而内应,此时就该发挥作用了。 按照王辩所知道的内幕消息,这座烽燧的守将,出身弘农杨氏,此人会在今晚让这个烽燧“保持沉默”,除非雍州军大白天敲锣打鼓从烽燧旁边过去,否则这座烽燧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 关键时刻到了,雍州军精锐小心翼翼的向烽燧靠近,依旧打头阵的王辩,带着部下接近烽燧,他通过千里镜观察到烽燧箭楼上挂着三个灯笼。 那三个灯笼呈倒“品”字悬挂,和事先约定好的信号相符,代表着烽燧此时已经是个睁眼瞎,不速之客可以放心经过。 雍州军精锐只是迟疑片刻,便果断的继续前进,王辩率先登上塬顶,蹲在高度不及膝盖的草丛里,看着距离不到三百步的烽燧,冷汗都冒出来了。 此时此刻,只要烽燧上有哨兵,并且这个哨兵不是雀蒙眼,很大概率能够发现他们这一行两千余人的踪迹。 然而烽燧毫无动静。 王辩来到塬顶时是如此,大队士兵经过塬上时亦是如此,整支队伍翻过塬顶,那烽燧都没有动静。 这种刀头舔血的刺激,让王辩觉得后背都有些发凉,然后就是极度的兴奋,因为最关键的步骤他们走完了,接下来只需要小心前进,就能摸到弘农。 一把火将那里堆积如山的粮草烧光! 风声骤起,王辩本能的将身子一缩,然后就地一滚:这声音他很熟悉,不是风声,是弓弦声,是无数的弓弦声。 耳边传来呼喊声,有远有近。 “放箭!!!” “伏兵,有伏...啊!!!” 破空之声大作,四下里火光忽然亮起,将两千雍州兵照得无所遁形,火光之外的黑暗中,无数弓弩手奋力射箭,沦为箭靶的人们发出阵阵惨叫声。 就像落入陷阱的猎物,发出最后的哀鸣。 烽燧处涌出许多披坚执锐的士兵,而烽燧内简陋的院子里,河阳总管尉迟敬坐在胡床上,就着火把的光照,看着手中一块护身符。 十余名甲士位列尉迟敬左右,一名将领谄笑着近前,向尉迟敬行礼报喜:“总管!敌军果然来了,如今陷入我军伏击圈,一个都跑不掉!” 尉迟敬停止端详护身符,抬头看向那将领:“杨将军...” “末将在!” “做得不错。” “多谢总管提携!” “不是本公提携,是丞相提携。” “多谢,多谢总管!”那将领闻言激动得语无伦次,跪在地上向着尉迟敬磕头,旁边站立的另一名将领看不过去,上前好说歹说将其扶起来。 尉迟敬看了看那几乎喜极而泣的将领,没有说什么,看着手中护身符,再度失神。 那是夫人、河南公主宇文氏为他求的护身符,尉迟敬一直随身佩戴,每次出征,夫人都会为他亲手系上披风,祈求护身符为夫君带来好运。 然而这次,夫人是以泪洗面。 尉迟氏和宇文氏决裂了,作为两家联姻的“佳作”,尉迟敬夫妇也被撕裂了,那裂口虽然无形,却让尉迟敬的心在滴血。 或许,西阳王的心也在滴血吧? 尉迟敬如是想,随后面色变得坚毅,将护身符收好,站起身,正要开口说话,数名将领走了进来:“总管!” 尉迟敬恢复了全军主帅的气势,开口问:“情况如何?” “回总管,一网打尽!” “有人投降么?” “有!” “很好,马上拷问出口令。”尉迟敬迈开步伐,向外走去:“得了口令,立刻进军小关!” 尉迟敬来到烽燧外,借着火光看着满地狼藉,看着一具具被射成刺猬的敌兵尸体,看着抱头跪地求饶的幸存者,向跟在身边的将领点了点头,随后转身离去。 在家族的利益面前,夫妻情分算不了什么,尉迟敬要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一举拿下小关,然后攻破潼关,届时关中易主,宇文氏距离覆灭为期不远。 小关,不需要他亲自带兵去夺,只需要回到大营等候好消息即可,虽然胜利在即,尉迟敬却高兴不起来,抬头望着东北方向夜空,有些默然。 你要恨我,就恨吧... 第二百六十八章 惊变 宇文娥英忽然从熟睡中惊醒,睁开眼睛,坐起身茫然看着四周,好一会之后才回过神,想起自己是在寝室小憩,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些许冷汗,轻轻抚摸着已经隆起的肚子。 她于年初出嫁,新郎是京兆韦氏出身的韦福奖,韦福奖在家中排行第三,特地从关中来到山南黄州西阳迎亲,将宇文娥英接回长安成亲。 当然,宇文娥英的名字已改为宇文英娥,她和新郎年纪相仿,成亲之后经历了最初的羞涩,小两口变得如胶似漆,没过几个月,她就怀孕了。 宇文娥英仰面躺下,右手放在肚子上,感受着肚子里的动静。 虽然医生说过这个时候很难感应到肚子里小家伙的动静,但即将成为母亲的宇文娥英,已经开始憧憬新生命降生时的喜悦。 她是天元皇帝的女儿,大周的正牌公主,但是因为各种原因,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因为她的身份一旦暴露,意味着母亲的身份也会暴露,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谁也说不清楚。 她的阿娘成了西阳王的妾,她就成了西阳王的继女,和宇文氏没有血缘关系,甚至没有亲戚关系。 实际上,若以辈分来说,宇文娥英是继父宇文温的堂妹,而她现在的姑婆(婆婆)宇文氏,为太祖之女襄乐公主,和宇文娥英的祖父宇文邕是兄妹,是她真正的姑婆。 所以宇文娥英的夫君韦福奖,实际上算是她的远房表叔,和她的生父、天元皇帝宇文是同一辈人。 但这些关系,对于宇文娥英来说都不存在了,她现在就是西阳王的继女,至于原来的姓氏,则为“吴”。 时光荏苒,当年懵懵懂懂跟着阿娘离京的宇文娥英,现在已经长大了,对于自己的身世愈发觉得惆怅起来,她想以真面目示人,但知道这不可能。 当年阿娘若是不带着她离开长安去安陆,那么越来越大的肚子根本就瞒不住别人,而一个寡居的太后居然被人弄大了肚子,这种事情必然引来腥风血雨。 宇文娥英不知道当年阿娘和继父发生了什么,才会有如此不合礼法的事情出现,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阿娘才会跟着对方去安陆。 而她,永远失去了公主的身份,所以嫁人的时候,是以继女的身份出嫁。 已经长大了的宇文娥英,临出嫁前,每每想到这里时,心中总会有些委屈,但随后也就想开了。 她嫁到长安,虽然没有公主出嫁的仪仗和排场,但嫁得是京兆韦氏子弟,且嫁妆十分丰厚,宇文娥英知道仅靠阿娘的私房钱可攒不出来这么多嫁妆,所以心中那一丝丝委屈,渐渐地也就消散了。 她不可能恢复公主的身份,因为她的外祖父是杨坚,而当年阿娘若没有带着她离开长安,恐怕后来官军攻入长安时,阿娘保不住性命。 到时候只剩下她一人,孤苦伶仃的过日子,那种日子光是想,就让宇文娥英觉得浑身冰凉。 她在继父这里过得很好,又有了弟弟妹妹,而宇文宇文娥英还记得当年的往事,继父还不是继父时,曾经从惊马蹄下救了她和阿娘。 所以她把西阳王府当成了自己真正的家,而现在,宇文娥英愈发怀念起西阳,怀念起王府,怀念起弟弟妹妹,怀念起阿娘。 也许是怀有身孕的缘故,宇文娥英愈发多愁善感起来,愈发思念自己的亲人。 远在西阳的阿娘,通过书信得知她即将为人母,欣喜之余,在回信里千叮咛万嘱咐,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要注意的事情,又派人送来许多补品,多的吃不完。 如此关怀,让宇文娥英倍感温暖,而夫君对她不错,舅姑(公婆)对她也不错,宇文娥英憧憬着未来的幸福生活,但却有一丝不安在心中蔓延。 天下刚平静没两年,又开始打仗了,而这一次的仗会更惨烈,因为这是尉迟氏和宇文氏的公开决裂,而后果也更严重:一旦宇文氏战败,那么宇文娥英就会变成孤苦伶仃的一个人。 她在长安,却不太清楚如今的时局具体形势如何,只知道杞王如今领兵在黄河边上与敌军对峙,而山南那边形势似乎已经好转,想知道再多些,就没有了。 宇文娥英写信派人送回西阳,问阿娘具体情况如何,前几日她收到回信,阿娘说西阳一切正常,让她不要胡思乱想。 宇文娥英在去信里问的几个关键问题,阿娘都避开了,这种轻描淡写的回答,让宇文娥英觉得心中不安,但却没有丝毫办法。 越想心越乱,宇文娥英索性起身,正要问侍女夫君去哪里了,随后才回过神来:今日夫妇二人回夫家探亲,她用过午膳后小憩,而夫君则与父兄谈话。 宇文娥英的舅公(公公)韦世康,出身京兆韦氏,十岁就出仕,有才有貌,尚太祖之女襄乐公主,因为与宇文娥英外祖父杨坚颇有交情的缘故,待其受禅称帝,成了隋臣。 隋国灭亡,韦氏子弟大多保住了性命,没有像李氏那样被斩草除根,但许多人都丢了官职,韦世康亦是如此,若不是得杞王举荐,根本就没机会重新做官。 韦世康有三子,宇文娥英的夫君韦福奖排行第三,其长兄韦福子、次兄韦福嗣都已成家。 今日兄弟三人携带家眷回家探亲,男人们聚在一起,女人们聚在一起,新妇宇文娥英因为有身孕,行事颇为不便,午膳后便到测院寝室休息,直到方才忽然惊醒。 宇文娥英不知道自己睡得好好的为何会突然惊醒,不过她琢磨莫非是有孕在身所以才会如此,并没有往心里去,她想去花园散心,不过很快便改了主意。 宇文娥英出嫁时的嫁妆,包括长安附近的五十倾良田,其中庄园、佃户一应俱全,小两口成亲后是住在这座庄园里,过着优哉游哉的小日子,此时是到舅姑府邸,宇文娥英觉得自己行事还是要谨慎些。 习惯性的看看怀表,她发现自己已经睡了两个多小时,也就是一个多时辰,想想夫君还没有回来,不由得心生疑惑:怎么和父兄谈话能谈这么久?有很多事情要说么? 宇文娥英又开始琢磨起来,就在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不一会门外转来一人,正是韦福奖。 “三郎。”宇文娥英迎上前去,韦福奖赶紧快走几步搀着妻子坐下,关切的问道:“孟娘休息好了么?怎么不多睡一会?” “妾都睡了许久,再睡晚上就睡不着了。” “没事,晚上睡不着,为夫陪孟娘说话。” 韦福奖关切的说着,他虽然年纪轻轻,但家教良好,新妇宇文娥英虽然样貌算不上出众,但知书达理,又会操持家务,让他省心不少,小两口相处大半年,称得上相敬如宾。 他称呼宇文娥英为“孟娘”,这个“孟”字,是排行第一的意思,只是家中长子可称为“大郎”,家中长女却不能称为“大娘”,故而以孟娘称之。 小两口新婚不到一年,尝到了敦伦的乐趣之后,两人正是如胶似漆之际,宇文娥英怀孕了,正在兴头上的韦福奖有些难熬,不过宇文娥英的陪嫁侍女正好解了燃眉之急。 陪嫁侍女很重要,要为嫁做人妇的女郎固宠,若女郎怀有身孕,为了避免别的女人趁虚而入,就需要陪嫁侍女“挺身而出”。 而宇文娥英的陪嫁侍女表现出色,很好的完成了这个“任务”。 经过杨丽华仔细挑选、由柳叶调教的侍女,有忠心并且“业务能力”强,很快就把郎主“掏空”,无暇对别的女人感兴趣,而韦福奖在尽兴的同时,也对妻子宇文娥英愈发愧疚。 虽然陪嫁侍女本来就该陪睡,又是宇文娥英主动让侍女陪他过夜,但韦福奖还是觉得自己良心上过不去,白天只要有空,就要陪着宇文娥英,今日之所以冷落妻子,是因为事出有因。 “孟娘,今日我们就在大人府里住下吧,暂时不回去。” 韦福奖口中的“大人”,即是“父亲”的意思,宇文娥英听得这么一说,不由得奇怪起来:“此是何故?妾有身孕,在大人府里总是多有不便。” “唉,孟娘莫要多想,没事的。” 所谓画蛇添足就是如此,韦福奖多说了几个字,宇文娥英闻言心中咯噔一声,愈发觉得奇怪:我只是问问,却让我别莫要多想,这不是欲盖弥彰么? 宇文娥英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不知人情世故的小女孩,能从夫君的只言片语里,听出一些不对劲,她尽量压制心中不安,用平静的语气问道: “三郎,到底出什么事了?” 韦福奖毕竟太年轻,脸上藏不住事,虽然极力说“没事、莫要多想”,但他的表情,让宇文娥英知道情况不对,她知道夫君好说话,正要旁敲侧击问清楚,却听得外面有轻微动静。 随后心忽然剧烈跳动了几下。 宇文娥英在西阳时,继父宇文温偶尔会带着她到军营转转,全身披挂的士兵,行走时铠甲甲叶相互摩擦,会有很特别的响声,人数多了之后,这种声音会很明显。 而现在,宇文娥英听到的就是这种响声,是许多身着铠甲的人行走时所发出的声音。 世家权贵、豪族著姓肯定会养着许多部曲,这些部曲大多要跟着郎主上战场,所以备有铠甲很正常,她的夫家出身为京兆韦氏,数十年前就是权贵,有披坚执锐的部曲不奇怪。 奇怪的是为何现在大规模调动? 联想到如今的时局,宇文娥英不由得手脚冰凉:莫非夫家听到什么风声,所以集结部曲要做什么? 他们要做什么?要帮助杞王的话,应该领兵去黄河边上的朝邑,要么就是去潼关,如今在长安想要做什么呢?莫非....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到了苦命的尉迟明月。 明月姊姊苦熬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嫁入宫中成为皇后,却在大婚之日守活寡,现在,莫非要轮到我倒霉了么? 。。。。。。 夜,长安城一隅,唐国公府,唐国公李渊正饶有趣味的逗着襁褓中一个婴儿,这是夫人窦氏于年初为他生下的儿子,李三郎有后了。 小家伙脸皱皱的,眼睛又紧紧闭着,一时半会不太容易看出到底像谁,不过李渊还是能看出儿子比较像自己。 结婚这么多年终于有了儿子,李渊在大喜过望的同时,不由得松了口气,他和窦氏婚后感情一直很好,却因为窦氏肚子总是没有动静的缘故,李渊承担着巨大的压力。 他的母亲、太夫人独孤氏,一直暗地里催他纳妾,太夫人不是对儿媳窦氏不满意,只是想抱孙子想疯了,让李渊赶紧纳妾,也免得李家绝了后。 李渊虽然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不是不喜欢女人,但他就是不肯,窦氏持家有道,是贤妻,以后也必定是良母,李渊觉得日子还长的很,不着急。 结果有人造谣说他“不行”,所以成亲那么久都没有一儿半女,恐怕是要绝后。 这谣言是谁传的,李渊心里大概有数,但不好翻脸,这样只会让外人看笑话,更别说他没有证据,只能装作不知道。 家族越大,破事越多,他不是父亲、故唐国公李唯一的子嗣,更不是祖父、故唐国公李虎的唯一子嗣,如今的唐国公有众多叔伯、堂兄弟。 他好不容易保住的唐国公爵位,不可避免引来族亲之中某些人的垂涎。 现在,我有儿子了,看你们还怎么造谣! 如今的李渊,肩上不但挑着振兴李家的重任,还挑上了身为人父的重任,此时此刻,只觉得豪气万千,他往后要建功立业,证明自己的能力,让所有小人都闭嘴。 “叔德,你要逗毗沙门到什么时候!” 身后传来一声质问,让李渊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母亲的声音,他可是永远都忘不了的,转过身,果然见着独孤氏板着脸盯着自己。 “呃,母亲。” 李渊想把儿子交给奶娘,却被独孤氏接了过去,跟在其后的窦氏见着夫君尴尬的模样,吐了吐舌头,姑婆突然要来看孙子,陪在身边的她没能提前“示警”,所以以此向夫君“谢罪”。 李渊见状苦笑,正要向母亲解释什么,独孤氏数落起来:“你是怎么当阿耶的!逗儿子哪有这般逗的!” “母亲训诫得是...” 独孤氏数落了几句,注意力很快被孙子吸引过去,见着孙子咿咿呀呀,心情好了许多,自从两年前家族经历大变以来,独孤氏心情就很压抑,这两年脾气愈发古怪,只有儿媳窦氏能招架得住。 如今有了孙子,独孤氏的心情总算好转,无故发作、打骂下人的情况渐渐减少,李渊和窦氏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李渊见母亲的注意力都在自己儿子身上,他不便打扰,准备告退然后和窦氏说一些事情,刚要开口,却听得一声惊雷在远处炸响。 “轰隆!” 忽如其来的惊雷,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让襁褓里的婴儿嚎啕大哭,同样被吓了一跳的独孤氏顾不得那么多,抱着宝贝孙子不停哄着。 雷声此起彼伏,远处的夜空中闪现火光,李渊看着那那片火光,目光一凝。 两年前的那个夜晚,周军袭击长安,宿卫隋宫的李渊,在一片混乱之中,眼睁睁看着姨父杨坚、姨母独孤氏倒在血泊之中,那一夜,他永远也忘不了。 而现在,难道又要出大事了? 李渊联想到如今时局,不由得心中发紧,今日有小道消息传来,说尉迟氏的军队攻破了小关,潼关即将失守,杞王即将兵败如山。 所以,这动静代表着今晚有人起事,意图重现两年前那一幕,引尉迟氏大军入城么? 看向面色发白的夫人,看着母亲和母亲怀中抱着的襁褓,李渊双拳紧握,快步冲了出去,高声呼喊着:“快!所有人拿起武器,有弓箭的上围墙!” “守住府邸,决不能让一个人冲进来!” 唐国公府沸腾起来,而此时此刻,被爆炸声惊动的还有很多人家,长安南,本该紧闭的城门,此时缓缓打开,火光之中,大队人马从城外汹涌而入。 身着铠甲的京兆郡主簿许法光,骑着马停在城门后街道上,左右两侧俱是披坚执锐的士兵,他看着涌进来的队伍,策马上前,向着为首一人抱拳行礼:“韦公!” “许公!” 同样身着铠甲的韦世康,向许法光还礼,他的身边,跟着长子韦福子、次子韦福嗣,还有韦氏子弟及部曲组成的队伍,人数逾千,同样披坚执锐。 爆炸声在许法光身后不远处传来,他顾不得说那么多,策马转向,拔出佩刀,向火光闪烁的方向一指。 “韦公,杞王的计策已成,今夜,本官要将跳梁小丑一网打尽,还请韦公相助!” 第二百六十九章 惊变(续) 林间,大队人马正沿着土路向东前进,队伍之中,有未着铠甲只穿戎服的男子,这些人被反绑双手,每十个人一组,由一根长绳串着,蹒跚前进。 这些人之中,王辩一瘸一拐的走着,那一晚遇伏,虽然侥幸保住一条命,但右脚脚踝扭伤,走路有些不利索,此时和别人串在一起,想走慢点也不行。 铠甲已经被人扒掉,身上的戎服血迹斑斑,有他的血,也有同袍的血,看着前后左右,看着不过三四百人的被俘同袍,王辩心中不是滋味。 他们是精选的军中精锐,从小关出发时,人数超过两千,而现在死了大半,只剩下三四百人苟延残喘,曾经信誓旦旦要完成的任务,现在已经不可能完成了。 王辩此行是要绕过潼关外敌军大营,到其东面的弘农,将堆积如山的粮草烧毁,现在他们倒也是去弘农,却没办法放火,而是等着当奴隶。 成了俘虏,要么被编入军中继续当兵,要么被当做奴隶分给形形色色的人,亦或是分到某个官署当官奴。 正常情况下,当了奴隶,一辈子都很难翻身,除非逃跑,亦或是被郎主看中、提拔当部曲,如果立下军功,也许有机会脱去奴籍。 王辩没心思想以后的事,现在满脑子想的是自己族人战死时的惨状,他胸膛上的一滩干涸血迹,是族弟王贲的鲜血。 王贲比王辩小两岁,从小就跟在王辩后面当小尾巴,无论是河里摸鱼还是上山打猎,王贲都屁颠屁颠的跟在王辩身边,到了十几岁的年纪,作为族兵的一员,跟着王辩上战场。 打仗不是打猎,血腥而又残酷,王氏子弟兵跟着王辩浴血奋战,用生命换军功,为的是给自己和家族争得出人头地的机会。 这十余年来,许多人阵亡,又有许多年轻的王氏子弟加入王辩的队伍,一个个熟悉的面孔逝去,又有新的面孔被他熟悉,而王贲,一直陪在王辩身边。 现在,也离他而去了。 将军难免阵上亡,打仗死人很正常,带着族兵上战场,每死一个人,都会让大家难过,王辩此时神情有些恍惚,是因为王贲之死和他有关。 那晚遇伏,王辩心知不妙,虽然遇伏就意味着敌军做了充分准备,想要突围是难上加难,但王辩不甘心等死或者投降,想领着部下摸黑突围。 而镇守潼关的雍州军主将、雍州司马邓孝儒,曾经叮嘱他一旦遇伏,宁可投降也不要困兽斗,先保得性命再说。 此次出击,要做内应的人未必靠得住,所以既是机会,也有可能是陷阱,王辩知道上官这样交代,算是体恤将士们的处境,但他不想未经抵抗就投降。 而他趁着混乱突围的想法,实际上毫无意义,因为对方的包围圈很严密,此举只是徒增伤亡而已。 遇伏那一瞬间,在箭雨之下,雍州兵伤亡惨重,没多久便伤亡过半,而想突围的王辩,伤亡更多,他的部下十不存一,而王贲就是为他挡箭,被乱箭射死。 一口鲜血吐在王辩的胸前,王贲没说出一个字,就在王辩怀中断了气,见着跟随自己多年的族亲死在怀中,王辩心如刀绞。 如果,他一开始就让大家投降,就不会有那么多人阵亡,如果他不是为了那一丝侥幸铤而走险,那么王贲就不会死。 现在,王辩活着,而此次跟着他出征的王氏子弟和部曲伤亡大半,他第一次觉得良心过意不去,若是日后还能回到家乡,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些人的家人。 如果王氏和许多家族一样作壁上观,看着宇文氏和尉迟氏决战,等分出胜负后投向胜利者,那是最稳妥的做法,虽然收益低,但风险也低。 王氏居住在大山之中的商州拒阳,拒阳不算什么兵家必争之地,所以王氏一族只需要如同隐士般躲在山里过自己的小日子,待得天下太平,再.... 再出来做被人看不起的商贾?为了做买卖,低声下气的向六曹小官行贿,向那些权贵的家奴卑躬屈膝? 这不可能! 王辩的心情很快便由低谷回转,他负伤被俘,侥幸多活了一段时间,接下来可能被杀,也可能沦为奴隶,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不会屈服。 王辩身上藏有小刀,为应急之用,他琢磨着寻找机会逃跑,但必须耐心等候机会的到来,押送他们的这些士兵戒备森严,急切间难以逃脱。 所以要借助地形。 队伍行进在树林里,王辩大概观察了一下,发现这是一大片桃树林,而根据他们行进的路程,前面出了树林,应该距离马牧泽不远,而马牧泽以东就是弘农。 当年东西魏小关大战,东军溃败向东逃亡,在马牧泽被追兵赶上,全军覆没,王辩听说过这场战役,也知道马牧泽的地形。 据说武王伐纣之后,天下大定,周军在桃林塞的一处大泽牧马,所以此泽得名“马牧泽”,而桃林塞,就是如今潼关以东、弘农以西的黄河南岸地界。 马牧泽有水泽有草丛也有树林,时常有野马出没,王辩打算在经过马牧泽时割断绳索、跳水逃命,躲过追杀之后,躲在马牧泽里再做打算。 然而,许多人不会游泳,那该怎么办? 王辩没想着自己一个人逃,他要尽可能解救同袍,但一想到许多人不会游泳,不由得纠结起来。 抛去袍泽情谊不说,纯粹从成功率来讲,在野地里逃跑还得人多才行,他自己一个人逃,跑不了多远就会被射死,可要是选择在马牧泽逃跑,那些不会水的人可跑不掉。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望了望两侧,队伍如今还在桃树林里,树林占地颇广,若是在这里逃跑,可以钻入密林之中,敌骑兵追不了,射箭也多有不便.... “嗖”的一声,王辩面前不远处骑着马的一名敌兵面门中箭,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栽倒马下,两侧树林忽然喊声大作,更多的羽箭射了过来。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行进中的队伍乱成一团,被绳索串起来的俘虏急切间无法挣脱,只能蹲着或者侧身躺倒在地上,免得被流矢射中。 那些押送俘虏的士兵慌慌张张反击,还没结成阵型,就被伏兵冲到面前,一片混乱之中没空理俘虏,王辩让同伴从自己发髻里抽出一把小刀,割断捆着自己的绳索。 从旁边阵亡士兵的手中获得长刀,三两下砍断束缚着同伴的绳索,获得自由的俘虏们,去捡掉落地上的兵器给更多的同伴脱困。 王辩和几个同伴提着长刀,与赶来的敌兵搏斗,为其他人脱困争取时间。 两侧树林里的不速之客来势汹汹,很快便占了上风,这些人大多身着布衣,没有铠甲,看上去像是普通人,但作战勇猛,凭着刀牌与身着铠甲的敌兵交战,王辩觉得这些人可能是某豪强的部曲。 他们和敌兵都身着黑色戎服,混战之中很容易混淆,王辩高声呼喊着让同袍聚在一起,和那些身着铠甲的敌兵有所区别,免得被不速之客误伤。 他不清楚这些人是剪径的强人,还是受什么人指使来这里杀人,但既然敢袭击军队,恐怕不是拦路抢劫那么简单,如果是心向己方(宇文氏)的地方豪强,那么他们就得救了。 一场伏击战很快就决出胜负,不速之客击溃了押送俘虏的士兵,除去追赶溃兵的一部分人,其余人向聚拢在一起的王辩等人围上来。 双方正是剑拔弩张之际,有人高声喊话:“王仪同在否?” 听得对方在喊自己,王辩毫不犹豫的应声,事到如今,对方想来是友,不然二话不说放箭便是,所以他没什么好怕的。 听得王辩应声,有一人在左右簇拥下走上前来,看了看王辩,将刀收回刀鞘,随后抱拳行礼:“王仪同,弘农杨约,在此恭候多时了。” “你是弘农杨氏子弟?” “正是。” “你如何知道我们会从这里经过?” “某等知道王仪同为何而来,自然也知道何时从这里经过。” 杨约说完之后,见着王辩一脸警惕的模样,笑了笑,独自走上前:“王仪同,此处距离弘农不远矣,何不抓紧时间,以免走漏风声。” “抓紧时间?做什么?” 王辩盯着对方的眼睛,而杨约则与其对视:“当然是烧粮仓。” 王辩和身边几名同伴听得这句话,不由得心中震惊,他们本来就是要去弘农烧粮仓,只是被接应之人出卖,中了埋伏后伤亡惨重,幸存者被俘。 原以为即便不被处死,也会被押去潼关外大营做苦力,结果对方舍近求远派兵押他们去弘农,而这个杨约带着人在半路伏击,应该是知道这个情况。 那么这到底怎么回事? “王仪同,事不宜迟,赶紧动身吧。” “我,想知道。”王辩忽然发问,“那个烽燧的守将,和你是一伙的么?” “当然。” 话音刚落,杨约被王辩一拳打在脸上,踉跄着后仰几步,王辩咆哮着冲上去追打:“混账!你知不知道这样做害死我们多少儿郎!” 杨约的随从冲上前,王辩的同袍也冲了过来,双方即将爆发冲突,杨约喝止了正要动手的随从们,吐了口血沫,再度走上前,平静的看着王辩:“王仪同,打仗就得死人,不是么?” “所以让士兵毫无意义送死就是应该的?你害死我王氏多少人命,要拿什么来赔!” “王氏子弟的命值钱,我杨氏子弟的命也值钱!”杨约盯着王辩,大声说道:“为了谋划今日之事,我杨氏冒的风险,比你们大得多!” “打仗就得死人!冲锋陷阵而死也好,作为诱饵阵亡也罢,你们不死上大半,尉迟敬怎么会上钩,骗不过他,怎么烧粮仓!” 王辩被对方的反驳弄得有些恍惚,杨约的话中包含着许多内容,他大概听出来对方是精心设计了一个局,为了骗过河阳总管尉迟敬,甚至连他们都骗了。 不,不对,邓司马临行前特地嘱咐我,若是遇伏,该投降就投降,莫非..... 王辩只觉得心乱如麻,而杨约没时间跟他嗦:“王仪同!杨某在此设伏,不可能将敌兵一网打尽,若不及时赶去弘农,万事皆休!你的同袍和族人白死了,杨某的族人也一个都跑不了!” 王辩和同袍们听到这里,渐渐回过神来:这里距离弘农不算远,若能摸进城里,恐怕真就有机会烧粮仓,那么遇伏身亡的同袍们,就没有白死。 “那我们应该怎么混入弘农呢?” “很简单,你们依旧是俘虏,我们换上戎服、铠甲,扮作士兵押送你们去弘农,弘农守将已得尉迟敬命令,知道今日会有大队士兵押送俘虏入城,待得入城之后,我们再去粮仓...” 杨约尽量以简明的语句,将策略说了一遍,这是他精心策划的计策,以兄弟几个全家性命为代价,来个孤注一掷,只要烧掉弘农粮仓,局势瞬间就扭转了。 杨约和兄长杨素出身弘农杨氏,当年杨坚受禅称帝,杨家几兄弟成了隋臣,弘农杨氏子弟也大多如此,而隋国灭亡之后,杨约保住性命却没了官职、爵位,赋闲在家无所事事。 数月前,他忽然收到兄长杨素的密信,杨素在信中说上任途中遇到了落难天子,准备护送其去山南,让弟弟杨约赶紧准备准备,带着其他兄弟及家眷伺机逃入关中或山南,免得事发之后满门抄斩。 杨素、杨约兄弟俩素来友善,所以杨约不会拿着这密信去报官,他不动声色做逃亡的准备,结果随后局势发展,让他的计划落空。 尉迟氏和宇文氏决裂,派兵攻打关中、山南,弘农所在的陕州,位于关中和洛阳之间,成了两军交战的最前线,弘农杨氏在当地是一等一的大族,朝廷大军攻打潼关,号令杨氏出人出力出粮食相助,杨约兄弟也在其中。 雍州军据守潼关,据守黄河西岸,双方对峙了数月未见胜负,杨约担心兄长追随天子的事情败露,整日想办法开溜却未得机会,不由得忧心忡忡。 就在这时,几个消息接连传到弘农:西阳王宇文温偷袭豫州悬瓠得手,在城中遇到本该驾崩的天子,号召天下兵马勤王。 宇文温连打两次打胜仗后,丞相尉迟亲率大军南下围攻悬瓠,天子在其抵达前移驾山南。 杨约听说了这几个消息之后,随即琢磨出当前局势:他的兄长杨素,怕是已经和天子到了山南,而宇文氏看样子站稳了脚跟,周国极有可能分裂成东西周。 所以他不必处心积虑想办法逃去山南,因为还有更直接的办法,让杨家转危为安:只要攻打潼关的尉迟敬败退、雍州军攻入陕州,那杨家不就安全了? 弘农囤积着尉迟敬大军所需粮草,只要将其一把火烧掉,尉迟敬必然退兵,甚至连陕州都待不住,所以杨约觉得自己若孤注一掷,成功几率不小。 杨氏在弘农根深蒂固,如果动员族兵和部曲,倒是能有不少的兵力,但问题在于,朝廷对他们有提防,想要安排那么多人入城,基本不可能。 集结族兵、部曲攻城,动静太大难免走漏风声,可入城的人少了,成不了事,所以,需要来个“李代桃僵”。 杨约想方设法说动族中可靠之人跟他一起行动,最后冒着灭族的风险定下一个疯狂的计划,而现在,计划前几步都顺利完成,就差最后一步了。 “王仪同!事不宜迟,你们若是不想让同袍和族人白死,就请立刻与杨某一起行动!”杨约急切的说道。 他和族人好不容易骗得尉迟敬信任,同意派兵将王辩等俘虏押到弘农,而他们半路伏击,扮作押送俘虏的士兵,借着这个机会大摇大摆入城,和被俘的王辩等人一起进攻粮仓。 王辩看着杨约,看着其身后部曲,很快就下了决心,回头看看满是期待的同袍们,他举起手中长刀大喝一声:“走!去弘农!” 第二百七十章 选择 “嘭”的一声,尉迟敬将书案踢翻,怒气腾腾地在帐中来回走动,帐内诸将大气不敢出,因为现在主帅心情极度恶劣,一不留神招惹了对方,自己就会倒大霉。 “弘农守军那么多!就这么被人赚入城里,把粮仓给占了!把城池给占了” “数十万斛粮食就这么完了!那是大军数月的口粮,就这么完了!” “无能、废物!守一个弘农都守不住!” 尉迟敬咆哮着,面色铁青,情绪十分激动,诸将讷讷,不知道该怎么劝,只能附和主帅,此时此刻,不光主帅发火,他们自己也是气得不行。 今日一早,弘农方向有溃兵来报,说昨晚城中有人作乱,不但攻占了粮仓还攻占了军营,混乱之中,守军伤亡惨重,被逆贼击溃四散出逃,而弘农已为对方所控制。 这个消息对于正在攻打潼关的官军诸将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因为全军的粮草供应,绝大部分靠弘农粮仓支撑,如果只靠军中存粮,可支撑不到下一批粮食到来。 如今弘农失守,即便立刻夺回来,对方在城破前只要一把火点了粮仓,官军入了城,也会面临缺粮的窘境。 数万大军,加上随军民夫,人吃马嚼消耗不小,每个月都要吃掉十几万斛粮食,没有弘农粮仓支撑的话,作战根本就维持不下去。 官军攻打潼关,持续数月之久,全靠着弘农的存粮来支撑巨大消耗,而弘农以东河南方向输送过来的粮草,也都经由弘农转运,大部分会在城中粮仓暂存。 现在全没了,官军急切间去哪里调拨这么多粮食? 据弘农溃兵所述,此次叛乱的应该是弘农杨氏,对方从汉时起就是弘农大族,族人众多,又有为数不少的田客、部曲,如今成功占据弘农城,官军恐怕一时半会难以收复城池。 虽然陕州其他郡县依旧在朝廷控制之下,但弘农扼守着粮道,这就意味着潼关外官军的主粮道被断,如不能果断采取措施,恐怕大事不妙了。 见着主帅尉迟敬发了一通脾气后火气稍减,有将领赶紧出列献计献策,他们的意见是粮道一断军心必乱,所以赶紧调动部分军队和民夫过黄河。 官军大营在潼关东郊,北面是黄河,而河对面就是风陵津,官军在风陵津亦有营地,南北两岸之间建有浮桥,如果现在就过河,马上就能动身。 风陵大营有存粮,那是风陵津以西河阳总管府地界输送过来的粮食,数量远比不上弘农存粮,但好歹能接济大军一段时间,救急的同时稳定人心。 将领们之所以提出这样的建议,是因为敌军既然能够策划袭击弘农并且得手,想来还会有后招,那么连接黄河南北两岸的浮桥,极有可能是对方的下一个目标。 驻守潼关的雍州军,位于官军浮桥的上游,只要对方放出火船烧浮桥,那么只要桥一断,南岸的官军没了外来粮草供应,只需过上一段时间就会断粮。 届时军心大乱,敌军再趁机出击,搞不好大家都得完蛋,所以要赶紧调一部分军队过河,减轻南岸的粮食供应压力,也适当减少兵力,免得后面撤军过河时拥挤不堪。 对于这一建议,尉迟敬答道:“如今天气寒冷,黄河水流渐少,说不得再过一段时间,河面结冰,那么有没有浮桥都无所谓了。” “总管,如今天气虽冷,但何时能将黄河冻上,怕没人心里有数,若是...” “那就在下游搭建新浮桥,以防万一。” 尉迟敬如是说,但实际上他已经表明了态度:想劝我撤军?没门! 将领们方才的建议其实很委婉,明面上是建议调部分军队过河就食、减轻南岸官军的粮草消耗,实际上就是劝尉迟敬早做打算,该撤就赶紧撤,不然就走不了了。 最难打的仗是什么仗?是敌前撤退,能从容完成敌前撤退的将领,即便不是一流名将,也差不多是了。 敌前撤退的难度在于谁来断后,若敌军势大,断后的军队人数不能少,而这些军队,实际上就是送死,因为他们掩护同袍撤了之后,没有人掩护他们撤退,敌军也不会放过他们。 所以敌前撤退时,即便一开始安排得如何妥当,实际一交战,负责断后的军队基本很快就会被击溃,然后导致全军被敌人追杀,兵败如山倒。 以现在的情形,官军要撤就只能往黄河北岸撤,如今黄河还没有封冻,要过河只能乘船或者走浮桥,然而浮桥只有两座,短时间内无法让数万军队以及民夫安全过河。 到时候敌军趁势掩杀,恐怕会有人被挤入黄河淹死,更别说浮桥一旦被烧断,南岸官军又断了粮,走也走不得,届时全军覆没不是不可能。 许多将领的意思是必须当机立断,先保住军队再说,官军转移到北岸,留下精锐在南岸立寨,让潼关守军无法出击支援弘农。 既要保得大军主力不失,又要为友军收复弘农争取时间,这是稳妥之策,尉迟敬不是不知道,但这样一来,战机就没了,下一次何时有,不知道。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尉迟敬已经拿下小关,距离攻破潼关,为期不远。 那一夜,官军设伏,将偷偷溜出小关的敌军一网打尽,随后问得口令,派精锐扮作这股雍州军精锐“原路返回”,赚开关门,顺利夺下小关。 计策成功,尉迟敬立刻增兵小关,准备绕到潼关后背来个东西夹击,而此时,传来了弘农失守的消息。 如此一来,摆在尉迟敬面前的是两个选择:全军立刻撤退到黄河北岸,或者赶在粮尽以前攻破潼关。 现在撤退,意味着数月来的攻势失败,他和兄长尉迟勤忙了许久,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而一旦让宇文氏缓过劲来,以后他们再进攻关中,未必有如今的局面了。 而另一个选择,就是孤注一掷,只要拿下潼关,关中震动,人心大乱,那些左右摇摆的家族会彻底放弃宇文氏,大局定矣。 尉迟敬详细了解过如今军营中存粮情况,己方凭借存粮,大概还能撑上十余日,那么只要在这期间攻破潼关,所有问题就迎刃而解。 即便刚攻下潼关就断粮也没关系,因为靠着风陵津河桥,还能往南岸输送一些粮草,而风陵津距上游蒲津,虽然相互间隔着一座大山,却不到百里距离。 蒲津友军派船向下游潼关输送粮草,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如果是别的将领,尉迟敬会担心对方使坏,为了争功故意卡粮食,让他因为缺粮无法继续进军,但现在是兄长坐镇蒲津,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 所以,攻克潼关在即,你们让我撤军? 尉迟敬着眼于全局,希望抓住战机尽快攻克潼关,绝不给宇文氏以喘息的机会,所以即便己方损失大些都无所谓,他可是想得很明白,家族内部的隔阂日后再说,先把外部敌人干掉才是最要紧的。 当年的尔朱家族,在强敌高欢还没解决之前就勾心斗角,后果就是诸尔朱氏子弟各自拥兵观望、一盘散沙,被对方逐个击破,然后一个都跑不掉。 尉迟敬不想自家重蹈覆辙,故而要以大局为重,他就算损失惨重,但兄长尉迟勤坐拥并州精锐,不怕被王家人趁虚而入。 蜀太妃王氏不光偏心自己所出两个儿子,也偏心娘家人,尉迟氏的儿郎辛辛苦苦打下基业,居然让碌碌无为的王氏子弟沾了许多光。 尉迟敬和兄长一样咽不下这口气,迟早要算账,但不是现在。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尉迟敬力排众议,选择兵行险着,赶在断粮之前攻破潼关,不过他也采纳了将领们的建议,新建浮桥以防万一,然后派兵到弘农,防止事态恶化。 当然,最关键的是要增兵小关,与此同时加紧正面攻打潼关,争取早日攻破这个关中门户,给宇文氏以致命一击。 一扫怒火中烧的心情,尉迟敬很快便做完了部署,待得众将散去,他写了一封信,让心腹送去蒲津,尉迟敬刚得知弘农失守的消息,就派人赶去蒲津通报,而现在,他还要和兄长商量一些关键的事情。 局势发展到现在,有一件事出乎尉迟勤、尉迟敬的意料之外,那就是他们的侄女婿、西阳王宇文温,从遥远的岭表赶回来,居然成了搅局者,导致局势失控。 然而宇文温在某个方向的英勇表现,无法扭转宇文氏的全局劣势,尉迟敬打算和尉迟勤商量一下,攻入关中后该如何分兵,以便尽早稳定关中局势。 到时候宇文氏只剩下山南和新附的巴、湘、江州之地,迟早要完。 而他们兄弟坐拥河东、关中之地,然后大张旗鼓支持身在邺城的尉迟顺,到时候关于家族大事提出的意见,尉迟就不能置之不理。 太妃...不,到时候恐怕已经是太后,也不能肆无忌惮的提拔王氏子弟,来占尉迟氏的便宜。 但那是以后的事情,尉迟敬现在关心的是小关,他转出大帐,看着南面方向,看着军队出营向南开拔,这是增援小关的兵马,既要守住关隘,还要击退敌军。 然后和小关已有驻军合兵,包抄潼关。 守潼关的雍州军得知小关易主之后,随即调了军队过来试图夺回关隘,然而小关一带地形有些破碎,不太适合军队大规模展开,尉迟敬派去驻守小关的队伍,成功击退对方数次来犯。 而接下来,就是他们主动出击的时候了! 。。。。。。 老鼠平日里在洞里的生活,李木林如今亲身体会到了,他,没办法尽情舒展腿脚,更别说吃喝拉撒都在洞里,各种味道熏得他够呛。 当然,他自己拉的屎尿再臭也早就习惯了,关键是外边粪坑传来的味道,即便堵着鼻子都能闻出来,每当他吃干粮时闻着这味道都会反胃,甚至还吐过。 还好,粪坑周围臭气冲天,外面的人不会注意到夹墙里还会有人,那些占据了小关的敌兵,只顾着防御西面来犯的雍州兵,却没想到就在粪坑旁的墙里,有一个雍州兵。 李木林今年好像有三十五岁,之所以说好像,是因为他自幼双亲亡故,所以记不得自己到底是哪年生的,亏得街坊邻居帮忙,他吃着百家饭、穿着百家衣长大,然后投了军。 打了许多年仗,零零星星立了一些小功劳,省吃俭用还了街坊邻居的恩情,后来又娶了媳妇,有了儿子,虽然还是一个普通士兵,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好歹是有家室的人了。 有了家、有了儿子,李木林就有了念想,上战场时不再傻乎乎的向前冲、为了立功不顾一切,而是想法设法保命,他要活着回家,身为家里的顶梁柱,他若死了,家就垮了。 所以,真到了那个时候,该不该点火呢? 借着墙缝里漏进来的阳光,李木林看着手中的火镰,这是一个能够生火的小玩意,由燧石、铁镰、火绒组成,李木林能够熟练使用火镰,短时间内点起火来。 然后把那一根火捻点燃,火捻烧到尽头.... 想到这里,李木林一个哆嗦,手中的火镰差点落地,他藏身的夹墙空间狭小,光线又差,火镰若真是掉地了,想要捡起来可要花一段时间。 或者,就当这火镰掉了找不到? 李木林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念头已经出现过几次,加上强烈的思家情绪,李木林越来越不想死,哪怕上官当时许诺过会有丰厚的抚恤,现在他也不稀罕了。 他就想活着,活着回家,和妻儿过日子,如果自己死了,媳妇拿着抚恤改嫁,儿子跟继父姓,那么他算什么? 什么“挺身而出”,我死了都没人烧香祭拜! 一想到媳妇改嫁、儿子跟着继父姓,李木林的心就在滴血,此次敌军轻易攻占小关,当然不是己方疏忽大意,而是上官设了个陷阱,要将这些人“轰隆隆”全部干掉。 关内地面埋着大量的轰天雷,只要一点燃,驻扎关内的兵马就全完了。 这是一个毒辣的计策,需要有死士“挺身而出”,藏在关内某处,时机一到就点燃火捻,引爆轰天雷,和敌军同归于尽。 这个死士会带着干粮躲起来,等着外面传来刺耳的号角声,然后用火镰点燃火捻,他的家人会有丰厚抚恤,其中包括良田两百亩。 选拔死士是在暗中进行的,而李木林就成了中选者,他内心是不愿意的,但不敢违抗上官的意志,也担心家人受牵连,只能硬着头皮拍胸膛答应。 而上官选定他的原因,其一是有家室,平日里表现也不错;其二就是睡觉从来都不打呼噜,哪怕再累,睡着后也不打呼噜,这样的话,躲在夹墙里即便睡着了,也不会因为打呼噜暴露。 所以,李木林成了死士,藏在小关内营区某粪坑旁边的夹墙,等着听到外面传来刺耳的号声,引爆轰天雷,与小关中的所有人同归于尽。 这样一来,官军就能反败为胜,而他的家人会得到两百亩良田,还有丰厚的抚恤。 而我的媳妇拿了抚恤和良田,肯定会改嫁,儿子跟着继父姓,没有人祭拜我! 李木林越想情绪越激动,呼吸开始急促,随后墙外传来声音:“哎哟!怎么你拉屎还大口喘气啊!那屎有得多硬啊?” 另一个声音响起:“说谁呢?谁大口喘气啊?谁的屎硬啊!” 原来是在茅坑拉屎的两名敌兵听到了墙内的动静,开始疑惑起来,李木林心中一惊赶紧闭嘴,他不想死,所以决不能暴露位置,否则就完蛋了。 可躲在夹墙里也不是一个办法,他带着的干粮数量有限,最多再吃上两日就没了,所以总得从墙里出来,到时候一样被俘。 想到这里,李木林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他觉得不如投降,老实招供,说不定敌将有赏,自己的命也保下了。 然后想办法回家,至于自己临阵投敌之举会不会牵连家人,那都无关紧要了:尉迟氏攻入关中,宇文氏完蛋了,哪里还顾得上找他和家人算账? “呜呜呜!!!” 凄厉的号角声忽然从远处传来,惊得夹墙中的李木林一个激灵,那声音是上官与他约定好的信号,他听到这个声音后,就应该用火镰点燃火捻,引爆轰天雷。 然而李木林决定放弃,他不想死,不想儿子跟着继父改姓,什么狗屁“挺身而出”,他本来就不愿意,是上官强迫的! “哎,那堵墙怎么冒烟了?莫非墙里走火了?” “扯谈吧!墙里怎么会走火,除非有人在里面点火?” 蹲坑拉屎的敌兵,其议论让一墙之隔的李木林目瞪口呆,他明明没有点燃火捻,怎么有烟冒出来呢?透过墙缝向外看去,他瞳孔一缩: 视线里,茅坑对面的土墙,有白烟从墙缝里冒出来,李木林知道这意味着那堵墙里藏着他的同袍,而此时此刻,对方正在执行最后的任务,那就是引爆轰天雷。 上官安排的死士,并不止他一个,他不想死,但有人愿意和敌军同归于尽。 “不不!!快,快把墙扒了,灭火啊!” 李木林声嘶力竭的呼喊着,吓得墙外正在拉屎的敌兵一哆嗦差点掉进粪坑,他奋力拍打着夹墙试图冲出去,就在这时,地面震动起来。 似乎有无数的战马在疾驰,地面如同煮开的水忽然沸腾,然后无数火光透土而出,夹杂着巨大的呼啸声,席卷一切。 一朵粗壮的蘑菇云在小关内拔地而起,关隘被火光和浓烟所吞噬,动静之大惊动四野,巨大的闷响如同一个无形的木槌,重重砸在杞王宇文亮的胸膛。 他已不是当年血气方刚的少年,心脏受不得强烈刺激,但这点刺激算不得什么,因为还有更大的刺激在后面。 兵法有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宇文亮在朝邑故意示弱,以疑兵迷惑对岸蒲津的尉迟勤,随后抽调主力连夜赶来潼关。 他要在尉迟勤反应过来前,把攻打潼关的尉迟敬击败,瞬间扭转局势。 与其被敌军牵制、四处分兵,还不如主动出击,学太祖那样舍近求远,把敌军一臂斩断,这就是宇文亮的选择,也是雍州军的奋力一搏。 在他身后,是黑压压一片士兵,看不见尽头,而前方本为敌兵据守的小关,已经消失在浓烟之中。 一名将领从前方赶来,向宇文亮行礼:“大王,小关敌兵完蛋了!” “很好,马上出击!” 第二百七十一章 尔虞我诈 蒲津,并州总管尉迟敬正在河边用千里镜观察对岸,今日不知何故他总觉得心神不宁,所以放心不下,要来查看敌军情况,免得对方有异动而自己没能及时察觉。 蒲津位于黄河东岸,与其隔河相对的是西岸朝邑,那里有雍州军的大营,对方已经和并州军隔河对峙了数月,尉迟勤此时就在观察对方大营。 凭借手中的千里镜,尉迟勤勉强能看清西岸敌军营寨轮廓,此时的敌营,旗帜稀稀拉拉,看上去好像没什么人,而根据乘船冒险接近西岸的哨探回报,敌兵数量看上去似乎不多。 种种迹象表明,朝邑敌军似乎兵力不多,如果能够出其不意来个强渡.... 这个念头,又在尉迟勤脑海里闪过,他不止一次起过这个念头,甚至差点按耐不住就要下令,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对方在示弱,这里面肯定有阴谋,也许是引诱他们过河强攻,亦或是真的抽走兵马,行疑兵之计,用少量军队牵制蒲津的并州军。 会是哪种阴谋呢? 尉迟勤觉得都有可能,但对于他来说,这种尔虞我诈没意思,己方的作战部署绝不应该受敌人的影响,不然整天疑神疑鬼,只会被对方占据主动。 既然已经决定步步为营,那就绝不能轻举妄动,哪怕为此连续数月无所作为也没关系。 当然,对于打仗来说,花上数月时间布局、寻找敌军破绽是很正常的事情,尉迟勤久经战阵,不会因为暂时的进展缓慢而心浮气躁,因为时间拖下去,只会对己方有利。 尉迟氏的地盘是故齐之地,物产丰富耗得起,即便连续耗上数年,先顶不住的依旧是对方,别的不说,光是陕州、洛州军时不时兵临潼关,并州军兵临蒲津,就能折腾得关中鸡飞狗跳。 尉迟勤能想明白这个道理,丞相尉迟也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尉迟并没有催促尉迟勤、尉迟敬想方设法快速攻入关中,而是以稳为上。 即便拖到冬天也没关系,因为冬天,对于他们来说更加有利。 战事从夏末到现在的入冬,尉迟勤和弟弟尉迟敬没有取得丝毫进展,但是决战的时机渐渐到来,那就是天气越来越冷,等到黄河结冰,尉迟勤就可以率领骑兵踏冰过河。 这就是冬天带来的好处,南北相争数百年,围绕黄河一线的战争,大多在冬天分出胜负,原因就在于此:河面结冰,黄河无险可守,那些扼守河防的据点随即孤立无援。 最典型的战役,就是当年魏宋相争时刘宋的元嘉北伐,宋军在夏秋趁着各地水位上涨之机大举北伐,将战线推进到黄河一线,占据了沿河南岸所有据点。 结果到了冬天,魏国骑兵大举南下,踏着冰面直接过黄河,如同洪水一般向南席卷,河南、两淮宋军据点和城池宛若孤岛,眼睁睁看着魏军冲到长江边却不敢出城接战。 魏军无法渡江,于是在河南、两淮大开杀戒,屠戮宋国州郡百姓,最后扬长而去,从表面上看,宋国没有丢失太多国土,可实际上民生凋敝,国力大衰。 这就是骑兵不如人的下场,而尉迟勤麾下并州精锐,根本不缺马,所以只要再过一段时间,待得黄河结冰,他就能渡河西进,席卷关中。 即便宇文亮据守长安,他也可以将长安周边乃至关中大部分百姓悉数迁走,留给宇文亮一个残破的关中,如此折腾一两年,对方根本就无法在关中待下去。 那么黄河会结冰么? 应该会,天气越来越冷,尉迟敬问过蒲津当地百姓,以现在的天气,黄河结冰是迟早的事情,所以他在蒲津厉兵秣马,就等着黄河河面冻上,但在那之前,潼关也许就会被他的弟弟突破了。 攻打潼关的尉迟敬,拟定了一个“引蛇出洞”的计策,成功与否就在这几日,尉迟勤对此颇为期待,所以在河边看看对岸没多久便收起千里镜,要骑马回营。 刚上马,却见十余骑在东南面官道上疾驰,向着北面的大营而去。 尉迟敬见状不由得心中一动:莫非是潼关那边有捷报传来了? 。。。。。。 悬瓠城北郊,中军大营,大帐外甲士环绕,人人沉默不语,而大帐内同样一片寂静,诸将如同木头人般站着,上首书案后,丞相、蜀王尉迟席看着面前一份战报,面色铁青。 这份战报,是洛阳那边送来的,刚交到他手中不久,而其内容是关于潼关之役的汇报,潼关在两天前分出了胜负:河阳总管尉迟敬率领的大军为雍州军击败,损失惨重。 此役的大概经过,战报里进行了清楚的描述:尉迟敬见久攻潼关不下,设计引蛇出洞,成功占据小关,本以为可以绕过潼关、来个东西夹击破关,结果却中了对方的计策。 弘农杨氏首鼠两端,一开始,自告奋勇愿为尉迟敬效力来个引蛇出洞,结果对方随后偷袭了弘农,断了官军粮道。 粮道被断,官军本该立刻渡河到北岸,避免粮尽被围,但因为小关在手的缘故,尉迟敬打算奋力一搏,结果又中了雍州军的计策。 雍州军在小关内埋着大量轰天雷,官军被引爆的轰天雷炸得伤亡惨重,而杞王宇文亮率领雍州军主力趁势出击,与潼关守军一起夹击尉迟敬。 因为粮道被断、小关守军全军覆没,潼关外官军军心大乱,刚接战不久便溃不成军,仓皇北逃,而连接南岸大营和北岸风陵津的浮桥只有两条,一时间无法容纳这么多人过河。 拥挤之间,许多人坠河溺毙,而潼关守军又在上游放出火船,将两条浮桥依次烧断,如此一来,官军大部折在南岸,逃到北岸的多为骑兵,还有主帅尉迟敬等将领。 数万人的大军连带着青壮、甲仗、辎重,就这么完了。 这个消息,是信使昼夜兼程花了一天多时间,从陕州经洛阳赶到悬瓠城外大营,送到丞相手中,而尉迟看过之后只觉五雷轰顶:潼关之败,意味着局势大变。 在蒲津的尉迟勤得到消息后,立刻派兵强攻对岸朝邑,奈何朝邑驻军顽强抵抗,硬是撑到了雍州军主力赶回,并州军无功而返。 而雍州军经此大胜,迟早控制陕州全境,那么陕州以东的洛阳就危险了,需要从别处调兵增援洛阳以防不测,如此一来,朝廷的兵力开始紧张。 但这倒是其次,杞王宇文亮借着潼关大捷,必然能够稳定关中人心,那些原本作壁上观的关中世家大族们,很可能会做出最后的决定。 那就是倒向宇文氏! 好端端的一个局面,就这么崩裂,虽然不至于崩盘,虽然不至于形势逆转,却意味着速灭宇文氏的战略失败,尉迟气极,却不知如何发泄。 平心而论,把尉迟敬换成他,他也要吃这个大亏:他绝不会想到弘农杨氏竟会如此包藏祸心。 勾结雍州军,然后出卖对方精锐,使官军轻易赚得小关,借此骗取官军信任,转身却突然偷袭弘农,占据粮仓、切断粮道,这一击真的要命。 而官军因为小关在手,便试图孤注一掷,赶在断粮前拿下潼关而不是撤退。 结果,小关里埋着大量轰天雷,“轰隆隆”过后,全都完了。 如此毒辣的计策,尉迟知道换成自己搞不好都会上当,落得和尉迟敬一样的败局,所以他还能说什么? 尉迟敬是败了,但好歹在混乱之中做出了正确选择:将骑兵优先撤到北岸,有这支骑兵在,雍州军不敢轻易渡河,占据风陵津。 问题关键是弘农杨氏的背叛起了个坏头,接下来,很可能有别的家族会蠢蠢欲动,而朝廷在未有确凿证据前,又不能大开杀戒,以免大失人心。 想到这里尉迟愈发恼火,去年他作为平隋主帅,从洛阳挥师西进,途经弘农时,弘农杨氏等当地大族箪食壶浆恭迎王师,尉迟还接见了许多杨氏子弟,说了许多好话,以示安抚之意。 我无尔诈,尔无我虞,结果我真心待尔,尔等就是这么回报的! 尉迟悔不当初,觉得弘农杨氏真的是白眼狼,他当时若是将对方灭族,哪里会有现在的潼关之败! 他在生闷气,诸将已将战报传看了一遍,个个面色凝重,但事已至此,唉声叹气没有用,必须想办法解决,亡羊补牢。 “丞相,并州军如今还在蒲津,宇文亮定然不敢轻易东进,然则河东要地,并州军不可轻易调离,否则河东生变,危及晋阳....” “丞相,洛阳守军逾万,若立刻征召青壮,合计兵力数万,定能保得洛阳无恙! “丞相,河阳军骑兵主力尚在,若经河桥进抵邙山,可以护卫洛阳北翼,亦可驻扎风陵津,掣肘宇文亮。” “丞相...” 众将议论纷纷,尉迟听在耳里,只觉得心烦不已,但是他强压怒火,静静地听各位将领发表意见,潼关之败虽然很惨,但还没到全盘皆输的地步,他不能自乱阵脚。 作为都督中外诸军事、把持朝廷大权的丞相,绝对不能乱! 尉迟耐着性子,和众将商议了对策,如今形势有变,他觉得自己再待在悬瓠指挥围城弊大于利,而让野战精锐围悬瓠,现在看来有些不合时宜。 官军到现在都没能拿下悬瓠,尉迟对此无可奈何,西阳王宇文温把悬瓠经营得如同磐石般,硬是消耗了官军大量人力物力,却无法攻入城内。 但即便如此,悬瓠依旧要围,哪怕一时半会拿不下,也要把悬瓠笼住,免得城里那条疯狗跑出来到处咬人,到时又咬出什么事来可就不妙了。 所以围悬瓠的主力,将改由河南其他州郡的州郡兵来构成,反正官军可以仗着人多势众又有长围放心围城,城中敌军一时半会攻不出来,官军用投石机投掷石破坏城墙即可。 尉迟决定让天子御驾北返,但不过黄河,在荧州一带驻跸,他当然要伴随左右,在荧州可以很方便的指挥洛阳、叶城、悬瓠三个方向的防御和作战。 而他率领的精锐战兵,同样北上,在叶城一带驻扎,提防山南方面派兵从方城出击,拿下叶城攻入河南境内,为悬瓠解围。 “大王,依末将看,山南方面的主攻方向未必是叶城,还请丞相继续坐镇悬瓠城外。” 有将领提出不同看法,尉迟没有发作,而是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大王,山南的突击方向,以方城为佳,但我军必然全力以赴在叶城布防,对方应该知道这一点,所以,若以声东击西的策略,对方实际突击方向,末将以为可能是光州光城。” 豫州总管府治下光州,在大别山脉北麓,数月前,朝廷派出五支军队同时南下进攻大别山五关,结果竟然全军覆没,而山南军队很快便偷袭光城得手,随后又偷袭悬瓠得手。 官军攻打悬瓠,如今久攻不下,而光州州治光城,官军同样久攻不下,围攻悬瓠的军队,是尉迟亲自指挥的十余万大军,而围攻光城的军队,是万余扬州军,实力明显较弱。 宇文氏要选择一个突破方向的话,必然会倾向于选择弱一点的方向。 宇文氏的山南军队,只有三个通道可以作为突入河南的突破方向:荆州的叶宛道、桐柏山的义阳三关,还有大别山麓的光黄道。 对于官军来说,挡住叶宛道只需守住叶城即可,堵义阳三关的申州平阳,如今是安州军控制,但平阳方向是官军“围城打援”设下的陷阱,对方敢经平阳救援悬瓠,官军求之不得。 如今围困悬瓠的官军主力十余万兵马,可以兼顾叶城和平阳方向,同时还可以兼顾东南的光州光城方向,所以,这名将领的看法,就是请丞相继续坐镇悬瓠城外。 就在悬瓠城外这个“居中”的位置,等候叶城、平阳、光城三个方向之中,出现山南敌军的真正主力,到时候再决定下一步行动。 至于洛阳的安危,自然有河北军队来救援,没必要顾此失彼。 据守悬瓠的安州军,是一颗极其危险的毒瘤,必须清除,潼关大败,官军还可以凭借洛阳所在的洛州地区,堵住宇文氏东出的通道,对方即便占据陕州,也无法威胁河北、河南。 可若是官军不能收复悬瓠,就得维持一支庞大的军队围城,为此消耗的兵力太多,实在不划算。 如今是冬季还不要紧,待到来年春天,被征发的青壮无法回乡,耽误了农时,到了秋天,河南尤其豫州周边地区极有可能大面积歉收导致饥荒爆发,届时流民四起,局面就真的无法挽回了。 “说得有道理...”尉迟被对方说服,他得知潼关大败之后心中焦虑,即便强作镇定还是有些乱了方寸,忘记自己为何会亲率大军来围悬瓠。 悬瓠必须收复,而宇文温这条疯狗,一定要死! “丞相,我军攻打悬瓠数月,收效甚微,看来强攻是不行的,末将以为,应该继续用计。” “计将安出?” “丞相,所谓尔虞我诈,用计自然是欺心,据说西阳...独脚铜人多疑,末将以为,可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第二百七十二章 尔虞我诈(续) 悬瓠,宇文温正在审问战俘,借以了解城外敌情,他被困在城中,想要知道外界的局势十分困难,死士以生命为代价送信的方式只能偶尔一两次,所以城内守军要通过别的手段获取消息。 要么派细作出城刺探军情,要么靠审问俘虏,悬瓠被敌军围得如同铁桶般,细作出去一次不容易,要混入敌营更不容易。 而每次击退敌军的进攻之后,多多少少都会抓到一些俘虏,审问俘虏,才是获取消息最可靠的手段。 而宇文温审问的俘虏,是昨日敌军攻城失败后,己方抓获的幸存者,正好让他打发一下无聊的时间,因为俘虏大多是河北人,满嘴河北各地口音,所以需要靠“通事”来居中做翻译。 领兵多年,宇文温对于审问战俘很有心得,有自己的一套办法,他不像别的将领那样,一上来就摆出拷问工具恐吓俘虏,相反,用的是以柔克刚之法。 不摆出什么杀气腾腾的刀斧手,而是在鸟语花香的花园里,“亲切接见”俘虏。 身着便服,手拿书本,除了充当翻译的“通事”,只有两人陪伴左右,这两人不是抠脚大汉,而是青衣小僮,宇文温刻意营造出一种轻松的意境,就差羽扇纶巾、抚琴弹唱了。 带着镣铐的俘虏站定之后,宇文温先问对方家乡何处、家中高堂是否尚在、是否娶妻生子、是累世兵户还是被征召服兵役的百姓。 如果是寻常百姓,那么平日里以何为生计,家中是否有田地,亦或是给人当佃农、打长短工,家乡的租调负担如何。 如果是兵户或者投军混口饭吃,那么军中情况也要问一遍,问来问去问了一圈,待得对方情绪缓和之后,宇文温会继续问一些无聊的问题,其间掺杂着已经问过的问题。 如果对方第二次的回答,和第一次的回答对不上,呵呵... 审问俘虏是一门技术活,一上来就严刑拷打,宇文温觉得技术含量太低,虽然用话术来套别人很花时间,但他有得是是时间,不消磨一下时间就容易想女人。 从领兵偷袭悬瓠得手到现在,宇文温没碰过女人,确切来说,从去年年底出征江州开始,他一直都没有碰过女人,因为眼界高,寻常女人入不了他的法眼。 期间几次回到西阳,宇文温都没有和侧室“详谈”,不是他生理、心理有问题,而是敌军压境,形势岌岌可危,没时间也没心情想这种事。 加上王妃尉迟炽繁又被娘家人扣了,说不定什么时候被逼改嫁,宇文温一想到这里心情就极度恶劣,没心情搞女人。 但作为一个气血旺盛的年轻人,生理需要是“刚需”,他只能通过不断做事来转移注意力,而今天审完这些战俘,再巡一遍城,就能累得倒在榻上立刻睡着。 不知不觉,俘虏只剩下最后一人,宇文温虽然有些疲倦,却打起精神挤出“和蔼的”笑容与对方拉起家常来,不一会,他就了解了对方的大概情况。 此人姓吴名正,邺城居民,无田无地,平日里靠帮人佣书为生,家中尚有老母,未成家,没有兄弟,只有姊姊一人,已经出嫁。 今年夏秋之际,朝廷征发百姓从军讨伐悬瓠逆贼,优先征发他们这种无地、不需要参与秋收的平民,于是吴正就随军南下,来到悬瓠城外。 吴正会读书写字,待遇很快就跟那些目不识丁的百姓有了区别,不需要去当苦力,而是被叫去帮士兵们写家书,当然,这是免费的。 虽然没有钱拿,但对于吴正来说却不错,因为他不需要当苦力,也不需要冒着生命危险跟随官军攻城,每日里就在营区坐着,听着口音各异的士兵口述思家之情,然后用文字写成书信。 得知对方平日以佣书为生,宇文温来了兴趣,当年他去邺城,可是好好的考察了一番邺城的佣书业,对于业内情况十分清楚。 所谓佣书,就是抄书,在雕版印刷术还没出现的时代,书籍的传播就靠手抄书,一本变十本,十本变百本。 宇文温作为黄州印刷业的幕后推手,对于佣书业这一“落后产业“”十分了解,邺城是黄州书商正在开发的市场,邺城佣书业的情况,他了若指掌。 又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宇文温装作若无其事的问起对方佣书的收入,吴正毫不犹豫的做了回答,回答的内容,和宇文温知道的情况差不多。 如此看来,吴正确系佣书为生者,不过问题来了:你不好好在军营里帮人写信,跑来攻城做什么?莫非是得罪了什么人? 宇文温如是想,但没有发问,而是继续问一些看起来无关紧要的问题,他通过审问前几个俘虏,察觉到一些蛛丝马迹:尉迟似乎要开溜了。 这是他通过最近几日许多俘虏的口供,归纳出来的模糊推论,但还不太确定,需要更多的俘虏口供,来印证这一推论。 所以宇文温问吴正,最近一段时间士兵们在家书里,有没有说起什么事情,譬如忽然说很快就能回家之类的“好消息”,而对方的回答,让他心中一动。 吴正说,确实有士兵口述家书内容时,说很快就能随军北返,想来回家指日可待,不止一个士兵是这么说,而且是不同隶属的士兵,都有这么说过。 当然,只有零星士兵有这样的消息透露出来,吴正留心注意了一下,这些士兵大多隶属丞相统帅的各部战兵。 宇文温听到这里,心思活络开来,一般而言,主帅亲自指挥的兵马,只会跟着主帅行动,如果吴正所言非虚,那么这一情况意味着,尉迟恐怕要北返。 那么宇文温的世子和王妃,必然也被尉迟带着北返。 到底出了什么事,让尉迟放弃指挥围城,在“御驾亲征”还没大功告成的情况下,领着精锐往北走呢? 呵呵,想骗我? 宇文温觉得这个吴正,一定是尉迟派来误导他的细作,故意放出错误的消息,让他信以为真,到时候急匆匆派兵出城搞偷袭,然后败得伤筋动骨。 为了增强说服力,特意派了个佣书为生的随军平民来当这个细作,以增强可信度,毕竟这年头大部分人是文盲,一般情况下,只有佣书者,从军之后有机会替寻常士兵写家书,然后得知各种内幕消息。 “吴正,你为何会突然跑来攻城,莫非是得罪了什么人,对方要害你性命?” “上官明见,小的确实得罪了人,又不敢往家乡跑,只能混进攻城大军之中,逃到城里以求活命的机会。” 吴正所说,宇文温有口供可以印证,他在审问俘虏之前,要先听将领汇报这些俘虏被抓的过程,其他人都是困兽斗时被俘,而这位,直接就跪地求饶了。 如果说此人是主动投降,到也说得过去。 宇文温琢磨着莫非这位是窥破上官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怕被杀人灭口,只能外逃,但逃回家一样是个死,只能孤注一掷逃到城里。 想到这里,他不动声色问道:“你是如何得罪人的?” “呃...” “说吧,如今又不是在城外军营。” 吴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迟疑了片刻,说起事情原委:前几日,他一如既往帮士兵写家书,因为要写家书的人很多,他忙了一上午,好不容易有机会如厕。 正在蹲坑时隔壁有士兵窃窃私语,恰巧说的是邺城一带方言,所以吴正听得很明白,而待得他听清楚后,不由得心中大惊。 那两名士兵隶属于禁军六率,他曾经帮这两位写过许多封家书,但不知道对方的具体隶属,一名士兵向另一人透露的是一件趣事,实际上是一件丑闻: 御驾中的女眷,有人怀孕了。 天子年幼,不可能让女人怀孕,而且天子没有嫔妃,怀孕的自然另有其人,而陪伴天子的女眷,不该有这种情况发生。 吴正在邺城是“见过世面”的,他知道这种事情一旦走漏风声,知情人必然倒霉,所以躲在茅厕里直到那两名士兵离开才敢出来,特地避开进出之人,不动声色回去继续替人写家书。 原以为就此风平浪静,结果没过多久,吴正发现那两名士兵莫名其妙暴毙了,而与这两位过从甚密的士兵,也突然暴病而亡。 这些倒霉鬼当中,包括他那日如厕时,此二人进出茅厕前后,去过茅厕的人。 吴正很快就想通其中关键,知道自己要完,第一个念头就是逃跑,但他孤零零一人要想逃回邺城是不可能的,即便逃回去,也会被人灭口,所以... “所以你就趁着早上大军集结青壮一起攻城,混到人群里伺机接近悬瓠?” “是的...上官!小人所言句句属实!” 宇文温沉吟着,八卦之心熊熊燃烧,综合多方消息,宇文温知道陪伴他儿子(御驾)的女眷,应该就只有他的岳母王氏、王妃尉迟炽繁,还有小姨子尉迟明月,那么... 作孽哟!寡居的小姨子,居然被人搞大肚子了! 一想到苦命的小姨子,宇文温就有些唏嘘,以这个时代的适婚年龄来看,尉迟明月是大龄剩女,好不容易成功结婚,结果结婚当天就守寡。 以尉迟明月的出身,应该没人敢用强,那么如今弄出这种事,想来是小姨子遇到了情郎,你情我愿之下偷尝禁果,导致珠胎暗结? 得知小姨子与人私通的秘闻,宇文温有些尴尬,干咳一声把思绪收回来:“本官知道了,你,口风严一些,这谣言不得再往外传!” “小人知道,小人明白,小人绝不会把邾王后的...谣言传出去。” “嗯,你知道便....呃?” 宇文温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他潜意识里认定是小姨子与人私通所以被搞大了肚子,结果竟然是邾王后?那不就是他的王妃尉迟炽繁么? 宇文温被邺城朝廷封为邾王,王妃尉迟炽繁被封为邾王后,但他一直不承认这个“伪封”,所以听到“邾王后”三个字,不会马上联想到尉迟炽繁,要延迟数息才反应过来。 结果原来是我的王妃怀孕了?我要当爹了? 特么我要喜当爹了?哪个混蛋敢动我的女人!我要把他千刀万剐!!! 宇文温眼皮直跳,耳朵不由自主动起来,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满脑子想的是尉迟炽繁挺着肚子的样子,他将近一年都没见着尉迟炽繁了,所以.... 尉迟炽繁不会负了我,一定是有人霸王硬上弓,或者是用药,王八蛋! 脑海里闪现过各种画面,自行脑补尉迟炽繁被人用药之后,把别的男人当做他,各种迎合各种妩媚,让别的男人为所欲为。 然后等到药效过了以后,扯着被褥遮挡身体,缩在角落嚎啕大哭。 宇文温想着想着只觉得心在滴血,整个人都僵在那里,一动不动,不发一言。 一旁充作“通事”的王,有点后悔站在这里,他大概听得懂河北各处方言,所以自告奋勇当通事,顺便给宇文温出谋划策,结果竟然听到了这种丑闻。 这种丑闻他听了去,搞不好日后有被杀人灭口的风险。 电光火石间,王瞥了一眼宇文温,又看了看那个吴正,忽然间脑袋灵光一闪,正要开口,却听得宇文温发问:“吴正。” “小的在。” “你,说的消息很重要,不错,很好,很好....”宇文温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日后,官位至少是一州刺史!” 方才还是满头大汗的吴正,听得最后一句话,喜出望外,嘴角嚅动,不知该说什么好,旁边的王目光一凝,忽然顺势催促:“快,还不赶快跪谢大...恩!” 吴正扑通一声跪下,向着面前之人叩拜:“多谢大王,多谢大王!” “大王?”宇文温听得对方的称呼,长吁一口气,然后似笑非笑的看着对方:“你,是如何知道寡人是‘邾王’,亦或是‘西阳王’的?” 宇文温亲自审问俘虏,严格保密身份,免得被人铤而走险,让他“附耳过来”,一口把耳朵给咬掉,所以,俘虏们不知道他是西阳王,而他的自称,一直都是“本官”而不是“寡人”。 所以问题来了,吴正是如何知道他的真正身份、以至于大喜之下脱口而出“多谢大王”? 面对宇文温的质问,吴正汗出如浆,强作镇静回答:“小的..小的昔年在邺城,是见过大王的...” “所以,你知道王妃的丑闻,还特地说给寡人知晓,是缺心眼,还是觉得寡人不会杀人灭口?” 宇文温说完,使了个眼色,两个青衣小僮冲了上去,将吴正制住后往对方嘴里塞了个东西,防止对方嚼舌自尽,宇文温起身来到对方面前,阴测测的问道: “你可知道,寡人是如何活剥人皮的?” 一股尿骚味传来,那是吴正被吓得失控,面对“活剥人皮”的威胁,他没有任何抵抗的勇气,涕泪横流将实话说了出来。 因为嘴里卡着东西,上下颚合不拢,口水横流,说话有些不利索,但吴正所说,还是被王听得大概,然后转述给宇文温。 吴正确实是邺城居民,以佣书为生,被征发随军,来到悬瓠城外,平日里也确实是帮士兵们代写家书。 昨日,忽然有士兵把他带走,带到北营,见到了高高在上的丞相,丞相命他为朝廷效命,将一个消息带到悬瓠城中,这一任务十分重要,也十分危险,基本上就是有去无回。 但无论任务成功与否,丞相承诺,吴正在邺城的家人,都会获得重赏。 而这一任务,就让吴正被悬瓠守军俘虏,然后在对方审问自己时,将两个消息说出去,一个是官军主力似乎要有北返的预兆,其二是邾王后的所谓丑闻。 这一丑闻,要等见到一个人才能说,那就是西阳王(邾王)宇文温,吴正没见过宇文温,是看了丞相命人画的画像,才知道宇文温的模样。 如果他被俘,审问的不是宇文温本人,邾王后的所谓丑闻绝不能说,因为怕被对方杀人灭口将消息遮掩,传不到西阳王耳边。 所以为了能有机会见到西阳王,吴正必须先把官军主力可能北上的消息透露出去,才有机会得西阳王召见,然后把丑闻抖出去。 这种事情说给身为“苦主”的宇文温听,必然会被杀人灭口,所以吴正此行凶多吉少,而丞相亲口许诺,会给他的家人以优厚抚恤,这让吴正动了心。 未曾料被俘之后,竟然直接就见到宇文温,顺利的不行,于是吴正硬着头皮把所谓的丑闻说了出来,原以为必死无疑,结果得知自己“官位至少是一州刺史”,大喜之下,一不留神就被宇文温套出了破绽。 至于邾王后(西阳王妃)的丑闻,当然是子虚乌有。 一身尿骚味的吴正被人抬走,宇文温松了口气,大口喝起茶来,见着王无需看眼色就明白了他的意图,不由得欣慰道:“王参军,方才好急智。” “属下不才,大王真是好急智。” 王的回答不是恭维,是真心话,他听得吴正说出丑闻之后,很快便想通其中关键:吴正要么蠢,不然应该知道说出这种丑闻,会被人灭口。 西阳王守悬瓠,吴正不应该不知道,他被俘,即便是将这种消息透露给将领而不是宇文温本人,肯定会被灭口,所以对方这么做,极有可能是“死间”。 而宇文温随后说的话,让王知道是试探,于是催促吴正谢恩,果然对方认得宇文温,脱口而出“多谢大王”。 既然知道面前这位就是西阳王宇文温,居然还敢把西阳王妃(邾王后)的所谓丑闻说出来,事情至此一切都明白了:这是敌军派来的“死间”,要让宇文温急火攻心,仓促派兵搞偷袭,然后被候个正着。 这种尔虞我诈的把戏,旁观者可以很冷静的分析真伪,但作为“苦主”的宇文温,能够在得知王妃丑闻后,马上急中生智用话术套对方口风,王对此是真的佩服。 刚经历了大悲大喜的宇文温,关注点很快便落在吴正这一行为后面的含义,也许,这只是敌军为了破城而想出的花招之一,但是丞相尉迟亲自接见吴正,许以重诺,这就有些不寻常了。 “寡人以为,莫非关中局势决出胜负,雍州军击退敌军,所以尉迟急着解决悬瓠,以便抽出兵力?” “大王,属下以为,此事极有可能发生,但光凭吴正这一‘孤证’,无法证明大王的判断为真。” “是啊...”宇文温叹了口气,看向西北面天空,“尉迟勤、尉迟敬两兄弟,只要不出昏招,就必然能压着雍州军打....” 他又看向东南面天空,似乎是自言自语,亦或是和王商议:“所以...莫非是东南方向的尉迟佑耆出问题了?” “大王的看法,是陈军有突破了?” 王得宇文温透露内幕消息,知道己方正与陈国媾和,算算时间,若双方真的结盟,江南陈军也该有动作了,不过宇文温对于这一推断持否定态度 “求人不如求己,陈军靠不住,而寡人的虎林军,可是一直在势待发....” 第二百七十三章 风雪交加 隆冬时节,风雪交加,汝水河畔,耸立着一座大型木质建筑,外有栅栏,内有木屋十余间,此为天子的行宫,耗时不到半个月便建好,可以将凛冽寒风和雨雪挡在外面。 绵延数里的北营,帐篷此起彼伏,这座木制行宫在大营之中分外惹眼,彰显了天子的独一无二。 连日大雪,将士们均住在帐篷里,即便是丞相、蜀王尉迟也不例外,精心布置的帐篷一样能够抵挡风雪,但天子年幼,为免发生意外,丞相命工匠以木材打造行宫,使得天子起居时不会“偶感风寒”。 侧殿,地板铺着纹路繁杂的地毯,窗户垂着厚厚的窗帘,数个火盆将房间变得温暖如春,而散发着香味的香炉,让整座房间弥漫着淡淡的香味。 在殿外值守的禁卫,身着厚厚的寒衣、外罩披风,而殿内侍立的宫女和宦官其衣着却没有那么臃肿,殿内和殿外,宛若两个世界。 欢声笑语响起,那是宇文维城在逗弄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狗,这只小狗通人性,宇文维城扔什么出去,小狗便麻利的跑过去将其叼回来。 而宇文维城按着在西阳时的玩法,命人做了个“飞盘”,和小狗玩抛飞盘的游戏,经过几日的“磨合”之后,小狗能完成各种难度的“接飞盘”,让一旁的尉迟明月看得面带笑容。 苦着脸苦了数月的尉迟明月,终于开始笑了,这让做母亲的王氏,还有做姊姊的尉迟炽繁松了口气,她们起先一直在担心,担心尉迟明月想不开要出家,那可就麻烦了。 因为要顾及家族的利益,导致尉迟明月的婚姻不幸,刚出嫁就守寡,如此伤害对于女人来说确实很沉重,然而尉迟明月年纪轻轻,要是出家的话,青灯古佛的日子,可怎么熬下去。 现在好了,总算开心了,心里那一关,终于熬过来了。 尉迟炽繁如是想,见着儿子玩得额头冒汗,赶紧将其揽入怀中,用丝巾帮儿子擦汗,如今外面天寒地冻的,万一出汗又吹了冷风导致着凉,很容易生病。 小狗见没人陪自己玩,汪汪叫了几声,摇着尾巴跑到尉迟明月脚边,轻轻蹭着裙角,尉迟明月将其抱在怀中,如同抱着个婴儿般逗弄着。 在这里的日子极其无聊,尉迟明月经母亲和姊姊的不断开导,渐渐从无穷无尽的哀怨中走出来,而这只颇有灵性的小狗,还有活泼的外甥,让她愈发开心起来。 三大一小,在温暖的侧殿里闲谈,气氛如同气温般温暖,就在这时,殿外响起低语声,随即一名宦官来报,说小左宫伯王忻在外求见。 宦官刚说完,正在逗弄小狗的尉迟明月便答道:“让小宫伯进来吧。” 宦官奉命退下,尉迟炽繁瞥了一眼妹妹,随后和母亲王氏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都没有说什么,不一会遮挡殿门的屏风外转出一人,在宦官的引领下,来到天子面前行礼。 顺序当然是先尊后卑,从天子宇文维城开始,然后是太后尉迟明月、邾王后尉迟炽繁,最后是胙国公夫人王氏。 对于宇文维城来说,每天见过的人有很多,他不太记得住每个人的面容,但是这位王小宫伯算是大熟人,每天都会见上几次,和苍蝇差不多。 而姨母特别喜欢的那只“小白”,就是王小宫伯献上来的。 宇文维城年纪还小,和这个年纪比阿耶小一些的王小宫伯没什么话说,而王忻此来,当然也不是来陪着幼年天子玩耍。 他一如既往是来向三位贵人请安,毕竟表叔、丞相尉迟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多请安多问候,免得有人阳奉阴违,对天子还有三位贵人照顾不周。 而姑婆、蜀太妃王氏之前也交代过他,要王忻帮着表叔盯紧天子,千万不要让什么人钻了空子。 王氏和尉迟炽繁与王忻客套了几句话,而尉迟明月就不一样了,饶有趣味的同王忻交谈起来,问起各种事情,表情愈发放松,尉迟炽繁见状心中叹了口气。 她大概看出来,妹妹至少现在还没有喜欢上这位小左宫伯,但亲切感是有了,就不知道以后... 王忻是蜀太妃王氏的侄孙,蜀太妃一向偏心自己所出的两个儿子,对尉迟炽繁的父亲、胙国公尉迟顺,实际上并不好,而蜀太妃还十分偏心娘家人,王忻就是其一。 王忻之父是丞相尉迟的表兄,理论上也是尉迟顺的表亲,但实际上王家人只和尉迟、尉迟佑耆两兄弟亲近,和尉迟顺一家基本没什么来往。 如今这位年轻、英俊并且未成亲的王忻,担任小左宫伯一职,统领侍卫,时常陪伴天子左右,郁郁寡欢的太后尉迟明月,对对方的感觉不错,也许以后.... 尉迟炽繁看得出来,王忻是主动接近尉迟明月,想方设法讨尉迟明月的欢心,对方目的性很强,但她还能如何? 妹妹婚姻不幸,迟早是要再嫁人的,以王忻的出身,两人称得上门当户对,只要妹妹高兴,她这个做姊姊的还能说什么? 尉迟炽繁能看出来的事情,王氏当然也看得出来,她实际上并不反对这件事,因为女儿之前的状态让她十分担心,如今有一个仪表堂堂的青年才俊在试图接近女儿,她当然也不好说破。 按照当今局势,尉迟氏迟早要改朝换代,到时候尉迟明月的太后称号就要甩掉了,得尽早改嫁,过上幸福生活才是最紧要的。 能和蜀太妃的娘家联姻,对于尉迟顺来说,是缓解双方关系的好办法,王氏明白这一点,所以更加不会反对王忻接近尉迟明月。 但有一点是必须坚守的底限,那就是除非明媒正娶入了洞房,否则就不能有夫妇之实,王氏不能让还是寡居太后身份的女儿闹出丑闻。 王忻适时告退,尉迟明月的注意力又回到那只小白狗身上,宇文维城也休息好了,开始“下半场”游戏,欢声笑语再度响起,传到殿外。 风雪中,王忻听了一会身后传来的笑声,紧了紧披风,领着随从向外走去,美人国色天香,真是让人神魂颠倒,若日后再嫁人,他必当努力争取,不过不用急,因为这是迟早的事情。 即将走出行宫,却见大门外转来一队禁军,领头的是小左武伯王熙,两人停下脚步,相互行礼,打声招呼,擦肩而过。 蜀太妃王氏,和胙国公夫人王氏同姓但不是同一支,胙国公夫人王氏出身乐浪王氏,其祖父王盟为周太祖亲舅,其侄王熙,为邾王后表弟、太后表兄,年纪与王忻相近,同样未婚。 离开行宫的王忻,行走在彻骨寒风之中,感受着风雪交加,心中警惕万分:表亲结亲,亲上加亲...你会和我争么? 第二百七十四章 风雪交加(续) 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花,沿着南北走向的山谷,呼啸着扑向漫长的队伍,白雪反复覆盖着官道,又被无数人踩出泥土地面。 长靴踩在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一阵阵的口号声,在山谷中回荡:“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风雪交加之中,虎头旗迎风招展,虎林军将士们念着《千字文》,迎着北风行军,昂扬的斗志,几乎化为火焰,要将落在铠甲上的雪花化掉。 虎林军主将田正月,站在一处土丘上,看着行进中的队伍,又看看手中的怀表,连日大雪,己方行军速度不受影响,他对此很满意:“将士们的士气很高,此次必定能克期抵达战场。” 军主李石磨赞同主将的看法,见着队伍冒着风雪行军,队形丝毫不乱,他颇为自豪:天下间能做到这一点的军队不是没有,但虎林军一定是其中的佼佼者。 “休息了一个月,我还以为大家腰酸背疼腿软,如今看来,在家里折腾得还不够嘛!” “那是,一个个铁打的腰板,小媳妇哪里能弄折?哎我说老李,听说你弟媳生了个大胖小子?” “嗯啊,哎,你这话什么意思,怎么听着是我让我弟媳生了个大胖小子?这不是指桑骂槐么?” “哟呵,老李如今文绉绉的,说话都喜欢用成语了!” “我那小兔崽子如今在蒙学,当阿耶的说话不文绉绉些,小兔崽子哪里会认真学!” 诸将闲谈起来,气氛十分轻松,不过外围的士兵却不敢掉以轻心,警惕的看着两侧山坡,提防有人放冷箭,如今队伍呈一字长蛇阵行走在山谷里,万一被人伏击,可不是闹着玩的。 如今还未进入敌境,前方关隘亦是己方军队在驻扎,但对于虎林军来说,料敌从宽不光是嘴上说说而已,行军时该做的警戒布置,绝对不会打折扣。 一切都以会遇到伏击为前提进行准备,全军将士都穿着铠甲,随身携带刀、盾牌、弓箭等兵器,将长枪等长兵及行囊放在马车上,以“作战状态”行军。 穿着铠甲,背着盾牌,腰间挂着佩刀或者弓箭,每日走四十里山路,这样的负重可不轻松,如果是一般的军队,连日以这样的状态行军,很容易累垮。 但对于虎林军将士来说,这不算什么,经过长期充分的训练,又有良好的伙食打底,加上大量马车分担负重,每日走四十里山路随即投入作战,对于将士们来说根本不是什么大问题。 虎林军的兵员构成是募兵,军中各将虽然有正经的军职。但严格来说是西阳王宇文温的私军,是西阳王耗费巨资练出来的精兵。 军中将士每月拿着充足的军饷,待遇好得让无数人羡慕,所以区区风雪行军,不会有人抱怨。 将士们从遥远的岭表广州赶回西阳,放了个大假,将士们回家和亲人团聚一个月,娶媳妇、处理家事、购置田产、乔迁新居,还安排了来年春耕的诸般事宜,如今一身轻松上战场,即便是行军也是劲头十足。 虎林军随西阳王远征岭表,大家浴血奋战,立下许多功劳,该得的物质奖赏,诸如钱粮、布帛、田地,都已经落实,但论晋升和封爵,暂时还没有。 对于这个问题,将士们没有任何怨言,因为如今朝廷乱成一团,邺城朝廷说他们是叛逆,到处在打仗,天子落难来到山南,新朝廷还在组建当中,晋升和封爵,当然要后延。 有西阳王在,这事情迟早是要解决的,所以大家不担心。 西阳王如今身在孤城悬瓠,率领仅万余的军队,和围城的十余万大军浴血奋战,这种关键时刻闹“待遇”,简直是没良心,没人会这么做,更重要的是,大家对西阳王有信心。 西阳王出了名的言而有信,别的不说,只说这次放假,就是最好的证明,所以养精蓄锐的虎林军将士,憋着股劲要在新的作战中立功。 即便是随后阵亡,那么之前在南征时立下的功劳,西阳王也一定会落实到位,论功该得的封爵,就一定会有,即便阿耶之后阵亡了,儿子也一定会继承这个爵位,哪怕只是最低的爵位,都一定会有。 这就是信心,虎林军将士们对西阳王的信心,所以对于接下来的战斗,大家斗志昂扬,想着尽快抵达战场,奈何有人拖后腿,想快快不了。 长长的队伍之中,有一段明显不同于虎林军,这一段队伍的士兵们,尽量排出整齐的队列,但和前后的虎林军一比,明显乱了些。 队形比不了,而这些士兵的身材和魁梧的虎林军士兵一比,显得有些瘦弱。 更关键的一点,是这些兵根本就没见过雪,更没有在雪天行军的经验,一个两个东张西望,饶有趣味的看着雪景。 风雪交加中,这些士兵虽然身着铠甲,但那瘦弱的身形,如同在风中摇曳的枯草,让人觉得似乎下一刻就要被大风吹走,看得田正月等人都有些“揪心”。 若以虎林军士兵的体格来做基准,这些兵的身体素质大多数就不合格,当然,虎林军的标准太高,以此衡量助战的客军不公平。 客军大老远从岭表赶来助战,光是这份心,就很珍贵了不是么? 宁长真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雪花很快便在手心化作一滩水,带来丝丝凉意,宁长真感受着风雪,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夏虫不可以语冰”。 岭表气候炎热,绝大部分地区冬天见不到下雪,而宁氏一族聚居的安州,数百年来几乎没有下过雪,宁长真从记事起,就不知道什么是雪。 所谓“风雪交加”的雪景,只是在书中见过,如今置身其间,才知道中原的冬天,是如此的天寒地冻,而仅存于长辈说的中原故乡,好像距离近了许多。 岭表安州宁氏,为中原南下汉人,在遥远的南方岭表俚僚之地定居,繁衍生息许多代之后,虽然生活习俗已经本地化,但祖籍却世代相传:宁氏的家乡,在中原的青齐之地。 宁长真字长贞,觉得自己是家族南迁以来,最接近祖籍家乡的人,回去之后,可得好好炫耀一番。 “长贞,下雪就是这样了,虽然冷,但穿得暖和就不要紧。” 冯暄在一旁说道,他不是第一次见下雪,当年到建康时就遇见下雪,只是此次雪中行军,别有一番风味,而自己带来的兵,绝大多数真的是第一次见到下雪。 “这羽绒服,穿在身上还真是暖和,只是靴子好像不太厚,真的不会得那什么..冻疮?”宁长真看着自己身上穿着的羽绒服,又看看自己的兵,有些担心的问道。 冯暄表示这没问题,因为他们带来的兵,身上所穿行头和虎林军将士一样,应该不会出现大面积冻伤,而丰富的伙食,让许多族兵大呼过瘾顿顿都有些许肉吃,这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其实他们在跟随西阳王南征交趾、林邑时,就见识过周军的伙食是如何之好,如今大老远来到山南,见识了黄州西阳城的繁华,真切感受到西阳王的实力之雄厚。 每人一件羽绒服、两双靴子和四双袜子,还有御寒的被褥,西阳方面很快就把身为客军的岭南兵所需物资准备好,然后每顿至少有肉丝的伙食也同样准备好了。 戎服、弓弩箭矢、铠甲、刀牌,黄州总管府给这些岭南兵全都换了一套新的,冯暄和宁长真带来的族兵,穿上制作精良的铠甲,拿起锋利的长刀,胆气凭空涨了几分。 随之而来的,是立功的心情愈发急切起来。 冯暄和宁长真看着雪景感慨着,不远处,陈佛智正与田正月等将领交谈,今日行军接近尾声,一会便要在前方关隘扎营,陈佛智要落实一下相关事宜。 对于从未经历过下雪的岭南兵来说,在天寒地冻里扎营,需要知道许多注意事项,以免从未经历严寒的士兵出现大面积冻伤,影响战斗力。 高凉冯(冼)氏、泷州陈氏、安州宁氏为岭表三大豪族,冯暄、陈佛智、宁长真率领各自族兵北上,要为新朝尽一份力,其忠心可嘉,但一开始是被婉拒的。 周国岭南道行军元帅、西阳王宇文温,忽然离开广州番禹北上,随后周军开始调动,虎林军亦拔营北上,广州总管杨济,向冯冼氏的当家人冼夫人透露周国有变,故而有此变化。 冼夫人决定派冯暄率兵北上,助西阳王一臂之力,随即泷州陈氏的当家人陈佛智、安州宁氏的当家人宁猛力也纷纷表态,愿意出兵,助西阳王一臂之力。 而杨济一开始婉拒三家的好意,说岭表初定,需要三家鼎力相助,协助官军提防有人趁机作乱,但三位当家人表示既已归附周国,理当尽心尽力,为国分忧。 冼夫人及长孙冯魂、陈佛智之子陈龙树,各自领兵待命,随时等候广州总管府派遣,对付可能出现的叛乱,而冼夫人次孙冯暄、陈佛智本人、宁猛力之子宁长真,率领善战族兵,北上山南黄州助战。 因为是远征,三家所派兵力不算多,千里迢迢赶赴黄州西阳,要为西阳王分忧,而他们抵达黄州总管府地界时,恰逢周国天子驾临西阳。 岭表三大豪族派兵千里勤王,这让天子宇文乾铿十分感动,当即召见冯暄、陈佛智、宁长真,大加赞扬、封官封爵。 而现在,跟随虎林军出击的三家族兵,已经做好了血战的准备,他们面前的战场,不再是瘴气弥漫、山林密布的岭表,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 那是他们祖先居住过的地方,魂牵梦绕的中原。 第二百七十五章 虚与委蛇 下午,吴州州治广陵,大队兵马正在入城,周国东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尉迟佑耆巡视淮南州郡归来,继续坐镇广陵,提防江南方向的异动。 顺便找个机会和不久前抵达的陈国使节寒暄一下,虚与委蛇一下,尽量拖延时间。 回到行辕的尉迟佑耆,还未洗去风尘,先听佐官汇报广陵情况,得知一切正常,心中稍定,而得知江南陈国似乎在和上游山南宇文氏媾和,他不觉得意外。 如今的陈国,已经危在旦夕,长江中游州郡尽失,连岭表都丢了,如今只剩下游三吴之地,连粮食都无法自给自足,根本就没有能力发兵主动进攻任何一个方向。 陈国有兵,为数不少,但没有粮食,光有兵没用,甚至会因为粮食短缺导致军心大乱,到时候营啸演变成叛乱可就好笑了,陈国自顾不暇,哪里有精力来想其他事情。 尉迟佑耆已经从最初的挫败感中恢复过来,如今虽然攻守易形势,但淮南周军实力依旧,而陈国现在根本没能力支撑一次像样的大规模进攻。 无论是渡江北上‘收复’淮南州郡,还是逆流而上‘收复’江州乃至巴、湘二州,亦或是浮海南下‘收复’岭表广州,尉迟佑耆断定对方都是痴心妄想。 所以己方对于陈国的媾和要求,基本上就是虚与委蛇,态度上是‘渴望’谈判,但实际上不打算做出太多让步,陈国俘虏可以放,但粮食绝对不会给。 这是愚蠢的资敌行为,和救火投薪没有区别,除了增长陈国铤而走险的野心,没有任何好处,尉迟佑耆不觉得陈国有资格向己方提出太多的条件,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他们才不得不装个样子出来。 当然,他们虚与委蛇不过是有些心累,而真给了粮食的宇文氏,才是蠢得无可救药。 尉迟佑耆派出细作到江南,混入建康城中打听消息,而陆续传来的消息表明,宇文氏方面为了拉拢陈国,已经节衣缩食提供了数十万斛的粮食。 据说还有使节来到建康,争取缔结盟约,一起对抗尉迟氏。 这本该是秘密进行的事情,无论是粮食支援还是使节抵达建康,都该保密,结果如今建康城内人人皆知,尉迟佑耆除了鄙夷陈国的保密措施又等于没有,还愈发觉得宇文氏是病急乱投医。 不过想想对方的处境,尉迟佑耆倒是颇为理解,宇文氏的地盘是关中、山南,却腹背受敌导致兵力捉襟见肘,所以不得不用粮食来稳住下游的陈国,但这样的举动,效果存疑。 宇文氏攻占了陈国的巴、湘、江州,还占据了岭表各州郡,如此深仇大恨,妄想用数十万斛粮食糊弄过去,尉迟佑耆觉得陈国君臣但凡还有羞耻心,绝不会真想和宇文氏媾和。 所以宇文氏布置在江州的兵马,依旧不能调走,而在巴、湘以及岭表广州的兵马,同样不能调走,因为当地的陈国旧吏迟早要起事,驻军兵力一少,有和没有差不多。 这样的形势,尉迟佑耆不信坐镇山南的宇文明看不出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归还占领的陈国州郡,收缩兵力回山南,但对方舍不得吐出吃到嘴里的肉,想要靠着给粮食来拖延时间。 尉迟氏也不会吐出吃到嘴里的淮南州郡,但这是在绝对实力支撑下的信心,宇文氏自己的基本盘都快守不住了,还想着守住刚占的地盘,真是有些不自量力。 而在尉迟佑耆看来,宇文氏妄图用粮食稳住陈国的行为,实际上就是病急乱投医,想来杞王宇文亮父子真的是焦头烂额,即便弄了个假天子,也无法稳住人心,只能靠虚假的媾和,来自欺欺人。 尉迟佑耆直到现在都不相信宇文乾铿还活着,所以当有传闻陆续传到广陵,说本已“伤重不治”的“先帝”还活着,已经抵达山南,要重建朝廷,他都认为这是宇文亮父子的拙劣伎俩。 没有天子这一招幌,杞王宇文亮根本就无法有效收拢关中人心,对方为了保命弄了个假天子来掩耳盗铃,尉迟佑耆是真觉得宇文氏没多久好活了。 但是,悬瓠一日不下,宇文氏就能苟延残喘多一日。 尉迟佑耆现在还不太清楚关中战况如何,而他的兄长尉迟,率领大军围攻豫州州治悬瓠,到现在都没有好消息传来,这让尉迟佑耆有些郁闷。 据守悬瓠的西阳王宇文温,看来真是有些本事。 如果可以的话,尉迟佑耆真想领兵西进,攻入宇文氏控制的江州,然后继续溯江而上,进攻黄州,抄宇文氏的后路,奈何有陈国掣肘,他就不可能调兵离开广陵。 现在是冬天,正是对江南动兵的好时节,不用担心连绵阴雨,也不用担心积水浸没营地让将士苦不堪言,但尉迟佑耆不敢违抗兄长的命令,只能在江北广陵和陈国虚与委蛇。 尉迟佑耆如是想,负责与陈国谈判的相府主簿房恭懿倒不这么认为,他知道丞相尉迟定下的策略就是尽可能稳住陈国,以便腾出手来对付宇文氏。 陈国进攻无力自保有余,不是优先解决的威胁。 此时此刻,刚和陈国使节谈判回来的房恭懿,向尉迟佑耆禀报谈判进程,其实这次谈判的内容和上次差不多,而周国方面的原则也很明确:俘虏可以放,至于归还淮南州郡、输送粮食若干的要求,再议。 “尚书令,陈国使节方才提出要求,希望北上,面见天子和丞相,尽快将归还失地以及借粮的事情定下来。” “面见天子和丞相?他们是想借机看看悬瓠的战况吧?”尉迟佑耆冷笑着,“那么我方是如何回应的?” “天子御驾亲征,如今忙着平叛,我方须得派人到悬瓠请示,得允许后,陈国使节方能北上。” “这拖不了几日吧?” “尚书令,广陵与悬瓠,信使来回不过数日时间,但若是天子打算收复悬瓠后,在城中接待陈国使节,这就有得等了。” 房恭懿谈判磨时间的本事,尉迟佑耆是服气的,但他不觉得陈国使节看不出己方在虚与委蛇,然而形势比人强,以陈国如今的实力,还能如何? 陈军要打仗,他奉陪到底,而对方打又打不过,除非搞偷袭,但尉迟佑耆做了布置,有信心让偷袭广陵的陈军有来无回。 为了讨一些粮食救急,陈国使节的要求,从一开始的两百万斛,降到一百万斛,然后降到五十万斛,而今天,房恭懿说对方的要求已经降低到二十万斛。 此时的陈国,如同乞丐一样,端着破碗敲门,然后跪在门外,乞求周国(尉迟氏)赏一口剩饭吃 尉迟佑耆听了,愈发觉得自己在广陵坐拥大军而不动、面对仅能自保的陈国虚与委蛇,真的是浪费时间。 但即便如此,该做的场面活还是得做,身为镇守两淮之地的东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尉迟佑耆总得摆出好客的姿态,看看天色,他决定今晚设宴款待陈国使节,以体现己方重视谈判的态度。 “尚书令要亲自宴请陈国使节?” “没错,说些模糊两可的话,让他们有些盼头总是好的。”尉迟佑耆笑道,“不然老是虚与委蛇,对方心灰意冷,可就不好了。” 房恭懿点点头,但不忘提醒一句:“尚书令,宴席上须得小心提防,提防对方之中有刺客铤而走险。” 第二百七十六章 广陵散 夜,广陵,驿馆内,盛大的酒宴在继续,周国东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尉迟佑耆,在此设宴款待陈国使节,主宾推杯换盏,双方赴宴人士谈笑甚欢,场面好不热闹。 南北对峙数百年,南来北往的各国使节,在宴会时喜欢和接待方官员吟诗作赋来个“文斗”,借以彰显各自朝廷的“华夏风范”,顺便映衬出对方的蛮夷之风。 大家都声称自己的朝廷继承了华夏正朔,战场上武将们浴血奋战,厅堂间文官们唇枪舌剑,无论是出使的使节,还是接待方的官员,文学上的功底,都位居各自国家一流。 昔年,陈国江总出使齐国,齐国方面派出监馆房彦询接待顺便“接战”,江总文采出众,出身清河房氏的房彦询同样文采出众,两人一番谈书论典之后,竟然惺惺相惜起来,各自作诗赠与对方。 十余年过去,江总如今位列陈国台辅,加上年纪大了故而无法出使,而房彦询英年早逝,其弟房彦谦如今远在山南黄州西阳,尉迟佑耆无法请这位到广陵,和陈国使节重续一段文坛佳话。 不过这没什么,尉迟佑耆这边有同样姓房的房恭懿在场,身为相府主簿的房恭懿同样文采出众,他作为周国一方的谈判代表,与数次来访的陈国使节打交道,除去公事不说,双方算是以文会友。 房恭懿原为齐国人,周国灭齐后,他虽有才名却未得周国任用,后来蜀国公、相州总管尉迟迥在邺城起事,山东(太行山以东)许多故齐旧吏群起响应,房恭懿得尉迟迥征辟,成为其子尉迟的主簿。 尉迟如今为周国丞相,房恭懿自然水涨船高,丞相让他主持与陈谈判拖延时间,正好借此谈天论地,与陈国使主(正使)傅虚与委蛇。 傅亦是饱学之士,七岁时便可背诵诗赋十万余字,熟读各类经典书籍,入仕后以文章用词华丽而著称,为人机敏,下笔成章,不需要打草稿。 因为文采出众,傅亦作为使主出使,在齐国国都邺城,和北方名士谈笑风生,游刃有余,陈叔宝即位之后,傅入秘书监,掌诏诰,十分受信任。 只是傅性格倔强、恃才傲物,不知不觉中得罪许多人,其中就包括陈叔宝的幸臣施文庆、沈客卿,在这两位的诋毁下,渐渐被陈叔宝疏远。 得罪了小人,还是得势的小人,傅的厄运没有结束,北方高句丽的使者来到建康,傅负责接待,结果被沈、施污蔑向高句丽使者索贿,有辱国格。 其他人也落井下石,陈叔宝因偏听偏信,将傅打入大牢,性格倔强的傅上表申辩,言辞颇为激烈,陈叔宝阅后大怒,但冷静下来后念及傅的才华,将其罢官了事。 如今陈国形势危急,需要能言善辩、文学出众的臣子出使,许善心负责出使山南(宇文氏),还得在建康陪同宇文氏的使节,对于出使江北(尉迟氏)的使节人选,陈叔宝很快便想起了傅。 傅出使江北,往返数趟,除了要回被周国俘虏的将士、官员及其家属,就没有更多的进展,被周国占领的淮南州郡,还有“借粮”一事,都没有成功的希望。 房恭懿总是回避这两个问题,傅知道对方实际上并不会做出让步,也只能装疯卖傻来磨,他觉得陈国如今局势危急,自己肩负重任,无论如何都要努力争取一些好处。 失地要不回来,至少能要一些粮食,陈国的国土沦陷大半,如今就剩下长江下游的三吴之地,而持续大半年的战事,影响了今年的收成。 三吴之地虽然物产丰富,但每年产出的粮食已经无法养活越来越多的人口,若是以往,陈国可以调集上游巴、湘、江州的粮食入建康,解决粮食收成不足的问题,而今年肯定是不行了。 许善心出使山南,弄了四十万斛粮食回来,解了陈国的燃眉之急,但这些粮食都是优先供应给军队,平民百姓依旧饥肠辘辘。 如果他不想办法从江北弄些粮食回去,可能建康城里许多百姓都熬不到元日,见不到新一年的太阳。 然而即便“借粮”的数量一降再降,周国(尉迟氏)方面依旧不给出明确答复,傅心里有些着急,但知道急也没用,只能耐着性子和对方周旋。 此时,他正与东南道大行台左仆射司马消难谈佛,这不是东拉西扯,而是傅确实对佛学有研究,而司马消难同样对佛学感兴趣,于是就在席间聊起来。 司马消难年轻时,是东魏(齐国)有名的贵公子,广纳宾客,与邢子才、王元景、魏收、陆昂、崔赡等名士往来甚密。 此举无论是装点门面也好,附庸风雅也罢,久而久之,司马消难倒是颇为亲近文学之士,而傅不但文采出众,还精通佛学,于是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坐在主位的尉迟佑耆,见状暗暗松了口气,尉迟家自然尚武,尉迟佑耆弓马娴熟,平日里喜欢打猎,不喜欢舞文弄墨,真要让他和傅聊天,还真没什么话题。 若谈论佛法,倒是能谈得起来,只是尉迟佑耆心中有事,没心情谈佛,眼见着酒宴过半,场面有些冷,尉迟佑耆正要让歌舞继续,傅却提议抚琴一曲助兴。 军中乐器以琵琶最为常见,尉迟佑耆喜欢听人用琵琶弹奏乐曲,自己时不时也弹上一曲,很少听人弹琴,现在对方提议“抚琴一曲”,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一旁的房恭懿赶紧救场: “不知傅公要弹的是何曲目?” 傅答道:“如今身在广陵,自然是广陵散。” 《广陵散》为名曲,尉迟佑耆当然知道,他也知道陈国使节抚琴弹曲不是卑躬屈膝讨好,而是行风雅之事,正如许多人喜欢在筵席上弹琵琶一样纯属助兴。 不过听得对方说,要让随行的琴童来弹奏,这就有意思了。 尉迟佑耆心中冷笑:莫非这琴童,就是聂政么? 《广陵散》还有一个名字,那就是《聂政刺韩傀曲》,聂政是战国时期的著名刺客,孤身一人刺杀韩国国相侠累,侠累名傀,又称韩傀。 尉迟佑耆此次设宴款待陈国使节,房恭懿劝他注意对方随行人员可能存在的刺客,而一开始赴宴的人之中,都是文学之士,这是经过房恭懿确认的。 所以尉迟佑耆不觉得这些文绉绉的文士能做出行刺之举,如今傅主动提出让琴童弹琴助兴,动机耐人寻味,也许真的是助兴,也可能是要行刺。 尉迟佑耆不会被区区刺客吓住,所以面色平静答应了傅的请求,暗自做好了准备。 他盘算得很清楚,如果对方真的派刺客行刺,那他就有立刻南攻的借口,一鼓作气攻入建康灭掉陈国,省得成日里和对方虚与委蛇浪费时间。 使节竟然行刺,全无诚意不说,此举简直是人神共愤,有这样的借口,尉迟佑耆觉得自己即便自作主张进攻建康,尉迟也不好发作。 他满怀期盼的看着门口,看着那个扮作琴童的刺客入内,结果还没见着琴童出现,却透过正门,看见外面院子里的士兵惊慌失措。 那些士兵的面庞,及其身后的院墙,被火光映亮。 第二百七十七章 一招妙棋 建康,台城,结绮阁,贵妃张丽华坐在榻上,与面前站着的一名女子交谈,这名女子年纪轻轻,身着绫罗绸缎,样貌娇媚,未施粉黛肤色却白里透红,是张丽华为天子精心准备的美人。 天子好女色,后宫嫔妃数量不少,而张丽华却能艳压群芳,宠爱经久不衰,除了容貌出众之外,善解人意也是很重要的原因,她不会为了独宠而将别的女人排除在外,反而会时不时给天子一个“惊喜”。 她面前的美人,就是精心准备的“惊喜”,本来已经安排好要献给天子,奈何这几日时机不对。 “官家这几日劳心国事,无暇他顾,过几日你再侍寝吧。” “是...” 女子躬身行礼然后跟着宫女退下,张丽华看着那婀娜的背影,微微一笑,女子方才脸上那一瞬间闪过的失望之色,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自以为容貌出众,让官家见了之后就会迷得神魂颠倒,从此言听计从? 太天真了! 张丽华心中鄙夷,这是她亲自选的美人,当然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但她不觉得这是个威胁,因为自己成功的道路,是没有人可以再走一遍的。 张丽华是卑微的军户出身,父兄靠着织席养家糊口,而生于贫苦家庭的张丽华,竟然有着一副沉鱼落雁的容貌,到了十岁时已经出落为一个小美人。 如此样貌,跟着父兄在路边卖席子太浪费了,入乐坊做花魁也不划算,恰逢皇宫选侍女,张丽华被父兄送去“参选”,随即如愿入宫,开始奋力一搏。 太子的龚良娣,是她入宫时要服侍的主人,而太子陈叔宝,很快就注意到了张丽华,这个刚入宫没多久的侍女让陈叔宝惊为天人。 年纪尚小这四个字,阻挡不了陈叔宝的激情,从此,出身贫苦的张家女丽华,成了太子最宠爱的女人,当太子成为天子,她就成了后宫里最受天子宠爱的妃子。 无数美貌女子想要沿着她当年走过的路取而代之,却都失败了。 问题出在哪里? 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驰,再漂亮的美人,天子日夜享用,短则数月、长则数年也就没了兴趣,张丽华不但貌若天仙,还有一套固宠心得,能够在竞争激烈的后宫屹立不倒。 所以,她不怕自己选的美人,日后会取代天子心中自己的位置。 张丽华不会如同妒妇那样,一见天子碰别的女人,就一哭二闹三上吊,相反会时不时精选美人献给天子,明面上看是“引狼入室”,但实际效果却很好。 天子身边不断有美人出现,精力会分散,对于其他妃嫔的兴趣就始终无法再增加,如此一来,没人能够争得过她。 而那些美人,天子的新鲜劲头过后,最多给个“女博士”、“女学士”的名号,每日里在酒宴上陪着天子和幸臣吟诗作赋,沦为漂亮的装饰品。 所以,隔一段时间就往天子身边塞美人,是张丽华的一招妙棋,没有人可以重走她当年走过的路,天子最宠爱的,依旧是她张丽华。 从榻上起身,张丽华对着琉璃镜整理了一下妆容,随即向阁外走去,经由飞桥转入天子所居临春阁,刚一进去,就见陈叔宝对着书案上一张舆图发呆。 张丽华受陈叔宝宠爱,进出天子寝居不需要通传,所以光顾看舆图的陈叔宝没有注意到张丽华走进来,侍立一旁的宦官见着张丽华走近,正要提醒陈叔宝,却被她用手势制止。 示意宦官端来一套茶具,张丽华熟练的沏出一壶好茶,茶香四溢,让愁眉苦脸的陈叔宝闻到之后精神一震,随即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 “哎呀,爱妃来了?朕一时不察,冷落爱妃了。” 张丽华莞尔一笑,将沏好的茶捧到陈叔宝面前:“官家,请用茶。” “好,好...”陈叔宝接过茶盏,张丽华看了看对方,随即心痛的说道:“官家操劳国事,面色憔悴许多,妾惶恐,还请官家为江山社稷故,保重身体。” “唉,若是那些言官如爱妃这般明事理就好了。”陈叔宝叹了口气,把茶杯放下,用手点着那张舆图,抱怨着:“这几日就要已见分晓了,朕如何能不操劳?” 向来以做无忧天子为宗旨的陈叔宝,如今满脸愁容,絮絮叨叨的抱怨着,张丽华面带微笑做倾听状,让陈叔宝倾诉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他的后宫之中,张丽华最善解人意,所以陈叔宝把大多数嫔妃、美人当做发泄物,却把贵妃张丽华和孔、龚二贵嫔当做知己,其中以张丽华最为信赖。 此时此刻,陈叔宝憋了一肚子话要找人倾诉,张丽华来得正好,他滔滔不绝将心中烦闷倾泻出来。 这几日,陈国面临一次生死转机,如果做好了,那么陈国就会转危为安,如果做得不好,他陈叔宝搞不好就要变成亡国之君。 数月前,周国局势骤变,竟然爆发内讧,而陈叔宝在权衡利弊之后,决定联合宇文氏,共击尉迟氏,但在那之前,要左右逢源。 他以傅为使主出使江北,和周国的东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尉迟佑耆接触,试图弄一些好处回来,但折腾了几次,除了要回一些被俘的陈国官员、将士及家眷,别的好处一点没有。 对方负责谈判的官员是相府主簿房恭懿,虚与委蛇的功夫十分了得,傅往返长江南北岸几次,不要说一寸国土,就连一粒粮食都拿不到。 尉迟氏关于媾和的诚意很差,大概是看不起陈国,这让陈叔宝很生气,只能把目光投向西面,投向宇文氏占据的山南地区。 他以许善心为使主出使山南,和周国的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宇文明接触,尽量弄一些好处回来,而许善心不辱使命,带回来了四十万斛粮食。 这些粮食如同及时雨,让面临缺粮困境的建康军民欢呼雀跃,而许善心此去山南安陆,还带来了对方的使节,并确认了两个重要消息。 第一,周国的天子,居然真的没有“驾崩”,而是历尽千辛万苦逃到了山南,许善心之前作为陈国使节去过周国国都邺城,是亲眼见过这位周国天子的,而此次在安陆,见到的确系本人。 第二,周国的西阳王,如今据守豫州州治悬瓠,权相尉迟亲率大军十余万围攻悬瓠,迄今(许善心离开安陆时)未能攻下。 这两个消息,让陈国君臣精神为之一振,因为按照许善心确认的消息,周国分裂成东西周已成定局,关键在于宇文氏的“西周”能顶多久。 而周国的西阳王宇文温,只要在悬瓠多支撑一日,周国权相尉迟所率领的大军就会多停留在悬瓠一日,无暇他顾,那么对于陈国来说,就是极好的机会。 机会是什么? 那就是偷袭长江北岸的广陵,只要能占据广陵,获得江北的一个重要立足之处,那么陈国的局面就打开了! 这是幸臣孔范、施文庆所献计策,陈叔宝没带过兵,也没有亲临战场指挥大战,但知道广陵集结着大量周军,想要偷袭怕是很难成功,而“偷袭”二字,太难听了。 宇文氏和尉迟氏占据的本就是陈国国土,所以陈叔宝觉得官军出击应该用“收复”二字,而孔、施二人所献计策,是提前派出精锐绕过周军江防,趁着傅再次出使广陵、尉迟佑耆提防心下降之机,偷袭广陵。 与此同时,驻扎在建康城外白下的水军主力悉数出击,控制广陵一带江面,而官军陆上兵马则提前进抵与广陵一江之隔的京口,待广陵战火起,立刻渡江北上。 这一计划,光听就觉得规模十分宏大,成功率恐怕不高,陈叔宝一开始是不同意的,但他不同意的最大原因,不是成功率低,而是怕有损他一代明君的声誉。 派出使节与人谈判,与此同时又派出精锐搞偷袭,这种不宣而战的行为,坏了朕的名声可怎么办? 陈叔宝最关心的问题,孔范、施文庆当然有解决的办法,那就是一旦失败,就举定义为边将“擅开边衅”,与官家无关。 真到了那个时候,就用于仲文的人头去平息尉迟佑耆的怒火。 “官家,妾以为,这位于将军的经历,有些像樊於期?” “樊於期?”陈叔宝楞了一下,随即笑着摇了摇头:“看上去有些相似,实际上却有不同...” 樊於期是战国人物,原为秦军将领,和秦王嬴政有过节,逃入燕国为燕太子丹收留,后来太子丹派荆轲刺秦王,荆轲以樊於期的人头和督亢地图为礼物,去见秦王嬴政。 张丽华提起樊於期,是特意挑起话题,还是一个有破绽的话题,此举正中陈叔宝下怀,他品了一口茶,开始纠正宠妃的“误解”。 于仲文是何许人?隋国的孤臣孽子,与尉迟家族有仇。 于仲文祖父于谨,为周国太祖宇文泰元从,率军攻破梁国国都江陵,在朝中位高权重,于氏一族在西魏(周国)是一流权贵。 结果在大象二年周国发生变乱时,于氏选择站在外戚杨坚一边,与拥立新帝的相州总管尉迟迥对抗。 此时于谨早已去世,一子于翼,为周太祖女婿,时任幽州总管,却拒绝了尉迟迥的拉拢,另一子于义,作为行军总管随杨坚所派大军西进,攻灭起兵响应尉迟迥的益州总管王谦。 于谨又有一子于实,为杨坚所重用,于实有三子,长子于,时任吴州总管,坐镇广陵,数次击退陈军的进攻;三子于象贤,娶宇文氏公主,却同样站在杨坚这边。 而于实的次子于仲文,时任东郡郡守,拒绝了尉迟迥的招揽,被对方派兵攻打,于仲文将来犯之敌击败,尉迟迥大怒,派出更多兵马围攻东郡。 于仲文侥幸突围,但妻儿却落入尉迟迥手中,随后丢了性命,而隋国灭亡,于氏被尉迟迥清算,于仲文再度逃脱,和尉迟氏的仇又多了一笔。 陈叔宝认为,于仲文这样一个人,用来平息尉迟佑耆的怒火,再合适不过了,但他之所以认为将于仲文比作樊於期不合适,是因为自己不是太子丹。 他不是用于仲文的人头去骗尉迟佑耆,而是以其为先锋,去偷袭广陵。 自从有了侯景这个前车之鉴,南朝不会再相信任何一个北朝降将,陈叔宝对于孔范、施文庆极力举荐于仲文领兵偷袭,一开始十分犹豫,不过考虑到对方的情况,最后还是同意了。 杀了于仲文妻儿、叔伯子侄的尉迟迥已经去世,其子尉迟顺、尉迟、尉迟佑耆尚在,而于仲文绝不会投向坐镇广陵的尉迟佑耆,反而会奋力杀敌。 陈叔宝说到这里,又开始憧憬起官军此次出击大获全胜后的美好前景,完全忘了“不宣而战”会损害他的声望,张丽华不说破,开始趁热打铁: “官家,妾不通兵法,总觉得周军驻守广陵,必定戒备森严,官军此次出击,如何能够成功呢?” “爱妃勿忧,朕...已经做了周密部署...” 陈叔宝开始借花献佛,在宠妃面前显摆,他所说的周密部署,实际上都是孔范、施文庆所拟定的,当然,陈叔宝猜得出来,“原著者”应该是于仲文,而孔、施二人只是经手人。 建康的江防,要害有二,其一是建康西面的采石,其二是建康东北面的京口,这是长江南岸的两处要津,北军想要大规模渡江,必须在这两处要津之一登陆。 当然,建康城外还有白下这一要津,水军战船聚集于此,可以拱卫京城,避免敌军直接兵临城下。 与江南采石、京口对应的,是长江北岸横江口、广陵,与白下对应的是江北**地区,所以陈军想要北伐,必须攻占这三处要地之一。 可周军在这三处地方布有重兵,想要正面进攻很难得手,所以要绕过去。 “爱妃猜猜,官军该如何绕过周军江防?” “官家...都已经在舆图上画出来了,不是么?” 陈叔宝闻言一愣,然后看向舆图,果然张丽华的纤纤玉指所指之处,有一道墨迹,正是他自己画上去的。 “哈哈,是朕疏忽了!” 虽然谜题的答案已经有了,但陈叔宝的讲解**依旧高涨,张丽华当然不会让其扫兴,饶有趣味的说道:“于将军率领官军精锐走海路迂回偷袭广陵,真是出其不意的一招妙棋呀!” 第二百七十八章 手段 广陵,古之名城,春秋时吴王夫差为北上争霸中原,解决粮草运输问题,在广陵城东南筑邗城,城下掘深沟,称之为韩江,又称“邗溟沟”、“邗沟”。 邗沟向北而去入射阳湖,而射阳湖西北末口接淮水,至此,长江及淮水间便有水路连接。 而从长江入淮水的船只,经其支流泗水北上,过彭城,可入齐鲁之地,最后进入黄河,为吴军争霸中原,创造了有利的后勤运输条件。 在吴国开掘邗沟之前,南船北上,需要经长江入海,然后沿着海岸线北上,到淮水入海口时再入淮,走泗水北上,绕远路不说,风险极高,平日里适合航行在长江的船只入了海,很容易被风浪吞没。 而有了邗沟,长江船只可免去航海之险,千百年来,历代朝廷不断完善沟通黄河、淮水、长江的人工沟渠,到了晋时,从长江的船只,完全可以通过一系列沟渠直入黄河,不需要绕行海路。 这条水路的起点就是广陵,而途中经过许多城池,古来兵家必争之地的彭城便是其一。 到了南北对峙时,南军北伐,最主要的一条北伐路线,就是从广陵开始,经邗沟入淮水,再经泗水过彭城,最后入黄河。 然而自刘宋丢失青齐之地以来,南朝北疆边界,由黄河一路南移,到了萧梁时以淮水为界,最后退至长江边,原本应该是北伐通道的这条水路,变成北军南下的重要通道。 作为北伐起点的广陵,现在成了北军渡江的出发地,大军所需的粮草,从黄河以南各州郡经水路汇集淮水,然后入射阳湖,通过邗沟运送到广陵。 此时的广陵城外,粮草堆积如山,而周军在江边布防,戒备森严,陈军想要偷袭广陵,从正面进攻基本不可能。 陈叔宝如今向宠妃张丽华介绍的,就是隋国降将于仲文为绕过广陵江防所采取的路线。 这一路线,沿用邗沟未开凿前,长江船只北上入淮的路线,也就是走海路,年初,周国的青州水军就是走海路南下,入长江助战,而现在,陈国反其道行之。 陈军精锐于会稽出发,乘做装载粮草的船只浮海北上,历尽千辛万苦经位于盐城郡的淮口入淮水,他们扮作输送粮草的青州青壮,混入其他各地运粮队伍之中,入射阳湖经邗沟接近广陵。 这一计划,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如何乔装打扮混入周国运粮船队是其中一个难点,而另一个难点,就是这支精锐如何在预定的日期内抵达广陵附近。 如今是冬季,东北风大作,从会稽乘船走海路北上,就是逆风行船,虽然船帆是能使八面风的硬帆,逆风行船不是不可能,但想要平安抵达淮口,难度很大。 而要在预定日期内抵达广陵城外,更是难上加难。 出使江北的傅,位于建康城外白下的陈国水军,还有进抵京口等候渡江的陆地兵马,都严格按照约定日期行动,于仲文率领的精锐一旦误了日期,这次出击就不可能成功。 所以陈叔宝一开始不同意孔范、施文庆的计划,并不光是因为“不宣而战”搞偷袭有损声望,是有实际的忧虑。 于仲文此次偷袭广陵,如果没有江南兵马接应,不但无法改变当前局势,反而会引得周国(尉迟氏)震怒,到时候陈国就只能把一切责任推到于仲文身上。 但这样做的效果如何,陈叔宝无法确定,如果周军主帅尉迟佑耆以此为借口再度兴兵南犯,隆冬时节可没有连绵大雨来阻挡对方的前进步伐。 距离下一个雨季,要过上半年,建康能不能熬到那个时候,没人敢做保证,也没人做得了保证。 然而一旦偷袭广陵成功,陈国的局面就打开了,因为收复淮南州郡,可比收复江州或者岭表要容易许多,广陵距离京口不过一江之隔,陈军与其进攻上游数百里外的江州湓口,还不如进攻广陵比较容易。 宇文氏和尉迟氏正在内讧,宇文氏肯定无暇顾及长江下游两淮之地,而尉迟氏在淮南的军队,就是尉迟佑耆率领的这支大军,一旦将其击败,尉迟氏就守不住淮南了。 到时候陈国就能再次左右逢源,渔翁得利。 以停战为条件,要求尉迟氏的军队退到淮水以北,让出淮南州郡;以不与尉迟氏联合为条件,要求宇文氏归还占据的巴、湘、江州以及岭表。 如此一来,陈国版图复原不说,新的三国鼎立之势形成,陈国无忧矣。 这一美好前景,让陈叔宝动心不已,但偷袭广陵失败的后果,也让他纠结,孔范、施文庆二人使出浑身解数来劝,好歹劝得陈叔宝同意这一冒险计划。 而这几日就要见分晓了,陈叔宝为此茶饭不思,辗转反侧,连歌舞都没心情看了,闷在临春阁对着舆图发呆,坐立不安的等着消息传来。 他想要找人倾诉,但这种军国大事又不能四处宣扬,只能憋在心里,憋得慌。 张丽华瞥了一眼舆图,心中有些无奈,她当然不关心打仗,但是官家的口风实在不严,却偏要摆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这几日经常对她说要有大事发生,但当她问起来时,又摆摆手说“不可说、不可说”。 军国大事,当然要保密,但官家除了对她这样,对孔、龚二贵嫔也是如此,就差拿个招幌,上书“军国大事不可说,大家快些来问朕”。 这就是官家的品性,有时候如同小孩子一般,张丽华早就摸透了,所以知道那些妄图以美色获宠的美人,都只能去做“女博士”、“女学士”。 只有她,才知道官家真正想要的什么。 根据方才陈叔宝所说内容,张丽华现编了一套说辞来劝解对方:“于将军的兄长于,曾任周国吴州总管,当年数次击败官军,想来于将军也对吴州一带地形十分了解。” “于将军与尉迟氏有深仇大恨,一如春秋时的伍子胥,为了报仇,殚尽竭虑精心规划,他既然敢主动请缨,必定成竹在胸。” “而孔卿、施卿有容人量,又多亏官家有识人之明,君臣齐心协力兼之将相和,妾以为此次官军出击,必然大获全胜。” 吹捧于仲文是伍子胥,吹捧孔范、施文庆有容人之量,又说什么君臣齐心协力、将相和,一切的一切,都是为吹捧陈叔宝是明君做铺垫。 张丽华如此巧妙地吹捧,让陈叔宝提了之后心中美滋滋,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畅快,比起和美人**还要畅快。 他是男人,当然喜欢美人,但美人给他带来的欢愉,比不上另一样东西给他的欢愉多,那东西就是权力。 天子,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而张丽华早就琢磨出来了,陈叔宝喜欢听人奉承,喜欢别人称赞他是明君,而通过吹捧陈叔宝任用的人,就能很好达到这样的效果。 这比用空洞无物的语句直接称赞陈叔宝“圣明”要有效,那些空有一副美貌皮囊的美人,根本就不知道这一点。 陈叔宝正与张丽华研究此次官军出击能有多大胜算,忽然阁外骚动起来,不一会门外宦官转入阁内,刚要开口说话,一个人影‘蹭’的一下冲进来。 陈叔宝还以为是刺客,心中一惊刚要高呼,却见那人跑了没几步就跌倒在地,然后连滚带爬向自己靠近,口中不断高呼:‘官家!不好了!不好了!’ 这声音很耳熟,陈叔宝莫名觉得放心,然后定睛一看,发现来人竟是心腹施文庆,此时此刻,只见施文庆冠带散乱,官服脏兮兮,还掉了一只履,模样十分狼狈。 施文庆手脚并用,爬到陈叔宝面前,抱着陈叔宝的脚哭喊着:“官家,不好了,不好了!” 对方如此模样,惊得陈叔宝的心噗通乱跳,施文庆和孔范极力主张偷袭广陵,正是在这两人的极力劝说下,陈叔宝才同意铤而走险,而如今对方哭喊着“不好了”,莫非.... 想到这里,陈叔宝强忍着不安问道:“施爱卿,究竟何时不好了?” “官家!官军出击广陵,伤亡惨重哇!” “啊!” 陈叔宝闻言只觉得天旋地转、手脚冰凉,攻打广陵的官军伤亡惨重,那就意味着战事不利,接下来,他就要面对周国(尉迟氏)那气势汹汹的质问,还有再度兵临城下的虎狼之师。 他一时间只觉得悔恨交加,后悔不该听孔、施二人的鼓动,如今坏了名声不说,拿于仲文的人头去谢罪,恐怕都不会有什么效果。 如果周军又打到建康城外,那该怎么办?如果周军攻入台城,那该怎么? 陈叔宝想到这里,只觉心如刀绞、万念俱灰,就在这时,却听张丽华问道:“施卿家,广陵战事如何了?” “回贵妃...“施文庆说到这里,忽然破涕为笑,声音高了许多:”官家!官军收复广陵,周军四散溃逃,此战官军大获全胜啊!” 陈叔宝闻言一愣,前一刻他还在为即将国破家亡而手足无措,下一刻却知道自己的孤注一掷大获全胜,如此一惊一喜的极度刺激,让陈叔宝差点背过气去。 他身形晃悠,被张丽华搀着坐下,好一会才顺过气来:“施爱卿,你方才说的什么?” “官军收复广陵,此战大获全胜!” “呃...”陈叔宝觉得舌头打结,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张丽华见状赶紧救场:“施卿家,那为何方才又说‘不好了’、‘官军伤亡惨重’?” 施文庆愣了愣,赶紧谢罪:“官家!微臣得知官军收复广陵,赶紧跑来向官家报喜,只是想到出征将士伤亡惨重,不由得悲从心中来...” “那日出征前,微臣见将士们慷慨昂扬,曾经许诺若凯旋归来,朝廷定会为将士们大摆庆功宴...“ “只是如今...如今,随于将军出征的将士,据说十不存一,微臣一想到庆功宴上,怕是会空座一片,不由得心如刀绞...” 说到这里,施文庆嚎啕大哭:“官家!将士们立誓报效明君,慷慨赴死为国捐躯,伤亡惨重啊!” 张丽华眉毛一扬,心中为施文庆的手段叫绝,对方欲扬先抑的手法用得炉火纯青,愣是把报捷弄成吹捧官家的一出悲情大戏,真是高手。 心里是这么想,张丽华自然不会点破,瞬间就红了眼眶,一手捂着嘴哭泣道:“官家...将士们一心报国...真是..真是...呜呜呜呜....” 陈叔宝此时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而施文庆所言,更是让他激动万分,将士们浴血奋战,都是为了报效朝廷,报效明君。 明君是谁?是朕!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陈叔宝有张丽华这样貌若天仙的贵妃,就缺为国慷慨赴死的国士,而如今施文庆的描述,让他激动万分。 脑海里浮现出陈军精锐在广陵作战的情形,陈叔宝想象着精锐们高喊口号,向数倍于几的敌人冲锋的场景,想象着这些精锐在即将全军覆没时,等到了渡江而来的援军。 广陵城头,飘扬着陈国的旗帜,幸存的精锐喜极而泣,那样的场面,让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陈叔宝越想越激动,眼泪都要流出来了,看向同样泪流满面的施文庆问道:“那广陵如今情形如何了?” “官家!官军主力顺利渡江,进入广陵,如今正在分兵追击周军溃兵...” 施文庆为了演好这出苦情大戏也是很拼命的,他和孔范分任内外监军,孔范在京口,他在建康,对方第一时间就把官军大捷的消息传给他。 而施文庆在拿到孔范亲笔信后,短时间内就编好了‘剧本’,故意弄出狼狈不堪的模样,进了临春阁还故意摔了一跤,使得效果“十分逼真”。 欲扬先抑的开场,效果很好,否极泰来的天子,对他的观感肯定又好了几分,施文庆先为自己君前失仪、误报消息告罪,然后将具体战况细细道来。 一切如战前策划的那样,于仲文率领陈军精锐,走海路迂回,如期抵达广陵城,然后在约定的日期也就是昨晚,趁着傅一行抵达广陵、周军戒备松懈之机发难。 于仲文所部,进攻周军囤积粮草之处,而陈国水军突然进攻,以火船焚烧周国水军大营,控制了长江江面,京口处的陈军主力随即渡江,直击广陵。 广陵周军一片混乱,仓促间组织起来的反击被陈军击溃,陈军随即趁乱入城,一番血战之后,终于收复广陵。 周军主帅尉迟佑耆等主要将领趁乱逃脱,陈军分兵追击,如今正在扩大战果,更多的兵马渡江抵达北岸,总而言之,陈军的此次出击,大获全胜。 陈叔宝听完汇报,激动得起身来回走动,好一会心情才平复下来,开口问道:“于将军呢?他率领的精锐呢?” “回官家,据来使所说,于将军身被十余创,如今重伤昏迷不醒,军医正在抢救,精锐们伤亡惨重,十不存一。” “快,派御医去广陵,一定要保得于将军性命!” 施文庆点头称是,随即趁热打铁:“官家,如今官军收复广陵,还请官家下令,挥师北伐,趁着周国无暇南顾,收复淮南州郡!” 第二百七十九章 盘算 官署议事厅,摆着几具棺椁,棺椁旁地面摆着几张草席,草席上摆着尸体,为白布遮盖,监军孔范在军吏的陪同下,逐一查看尸体。 出使江北的陈国使主傅,离开京口时还与孔范谈笑风生,如今化作一具冰冷的尸体,躺在一张草席上,这位以才学闻名的饱学之士,死于王事。 昨夜,周国东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尉迟佑耆设宴款待陈国使节,结果陈军偷袭广陵,一片混乱之中,尉迟佑耆大怒,将傅等陈国使节杀害,待得陈军攻入城内,在驿馆见到傅等人的尸体。 秦末楚汉相争,汉王刘邦派大将韩信攻打齐国,与此同时又派出说客郦食其去劝降齐王田广,郦食其不辱使命,成功说服田广归顺汉王。 齐军放松戒备,韩信却趁机偷袭,一战破之,郦食其差点被愤怒的田广杀死,侥幸逃生。 如今傅等人没有那么好运,陈军此次偷袭广陵,没有告诉出使的使节们,所以傅等人就只能为国捐躯了,孔范确认无误之后,示意军吏将傅遗体收敛入棺椁中,运回建康安葬。 傅因为得罪了沈客卿、施文庆,数年前被两人构陷入狱,上表辩驳时言辞激烈,气得天子不行,结果天子后来心情好加上惜才,便罢了傅的官职让其赋闲在家,留了一条命。 但沈客卿和施文庆可没打算放过对方,所以此次特意建议天子以傅为使主出使江北,打的就是借刀杀人的主意。 孔范和傅没什么大仇,但选择了见死不救,如傅这样自诩清高的大臣,是他们这些佞幸臣子的天敌,多死一个总是好的。 孔范和施文庆是同一类人,为了高官厚禄,为了取悦天子,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无所谓做奸臣,为此弄死一个傅不会过意不去。 而傅这次“死得其所”,遗体运回建康之后,必然得朝廷风光大葬,他若是上次就死了,哪里还会有如此待遇? 棺椁依次装车,车队在士兵的护送下向城外驶去,孔范走出议事厅,正好与此次攻打广陵的主帅萧摩诃打了个照面,两人相互打了声招呼,然后交谈起来。 两人平日关系极差,孔范作为天子心腹,专门和萧摩诃等武将对着干,天子将萧摩诃等将领的部曲划了一部分,分给孔范、施文庆等人。 部曲,是宝贵的财富,可以父子相传,萧摩诃等将领征战数十年,早已把部曲当做最宝贵的东西,如今被人分了去,就和家财被人强抢一样,让人气愤不已。 然而孔范、施文庆等人有天子做靠山,将军们敢怒不敢言,双方的关系势同水火,若是平日碰面,基本无话可说。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官军大胜,正是大有可为之际,孔范不傻,知道陆续还会有大功到手,不会在这紧要关头搞内讧。 而对于萧摩诃来说,虽然极度讨厌孔范这种佞臣,但如今陈国好不容易打开局面,收复广陵后若能乘胜追击,极有可能收复淮南州郡,这种关键时候被孔范扯后腿,错失良机可就追悔莫及。 所以基于各种原因,本来水火不容的两个人,开始就接下来该如何行事展开了热烈讨论,萧摩诃的意见,是按照事前拟定的策略,抓紧时间乘胜追击,尽快收复淮水一线要地,重建淮水防线。 淮水自西向东流淌,最后奔流入海,长长一条淮水,是南朝重要的防线之一,而要想守住淮水一线,不可能在沿途所有地区设防,从古至今,只要守住几个地方,淮水防线就完整了。 淮水有数条主要支流,是从北向南流淌,北军南下,其主力大军肯定沿着其中之一的甚至全部支流南下,所以这些河流的入淮口,是南军必须守住的要地。 只要有一点守不住,淮水防线就会出现缺口。 淮水的主要支流,至西向东依次为颍水、涡水、泗水,其入淮口依次为颍口、涡口、泗口,对应的淮水南岸有四座城池,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 扼守颍口的淮南城池是寿春,挡住颍水上游来犯之敌,其上游对应的是周国豫州总管府,寿春如今为周国扬州总管府治所。 扼守涡口的淮南城池是钟离,挡住涡水上游来犯之敌,其上游对应的是周国亳州总管府,钟离如今为周国扬州总管府管辖。 扼守泗口的淮南城池是山阳,而与其西侧的盱眙形成掎角之势,挡住泗水上游来犯之敌,其上游对应的是周国徐州总管府,如今归属周国吴州总管府管辖。 山阳和盱眙,位于广陵以北,收复广陵的陈军,经由邗沟北上入射阳湖,就能直接进攻山阳,然后分兵西进攻打盱眙,这一行动必须赶在周国徐州军反应过来前完成。 然后竭尽全力西进,攻下钟离,只有如此,才能初步构建淮水防线,至于寿春,短时间内很难拿下来,因为陈军还要分兵去收复其他淮南州郡,力不从心。 而周国的扬州军,如今正在攻打淮水上游的光城,守寿春有余,无力阻挡陈军收复淮南州郡,更重要的是,周国权相尉迟,率领大军围攻豫州州治悬瓠,在解决悬瓠以前,恐怕无法南下增援淮南。 周国内讧乱成这样,萧摩诃知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陈军必须赶在尉迟氏的军队反应过来前,尽可能攻城掠地,重建淮水防线,孔范对此表示赞同,就差拍胸脯保证,不会扯这些“老匹夫”的后腿。 主帅和监军,就该势同水火,不然天子会寝食难安,但孔范如今可是想通了,收复广陵只是第一步,收复淮南州郡才是最大的功劳。 只有和萧摩诃这老匹夫合作,他才能揽功,人只要念头通达,即便是仇家在面前,都能和对方谈笑风生,而孔范的盘算可不止于此。 陈国如果真的能够推进到淮水一线,那么就有必要调整策略,以便利益最大化。 尉迟氏想要腾出手来对付宇文氏,就得与陈国媾和,以淮水为界;而宇文氏不想被陈国掣肘,就得归还夺去的江州、岭表,还有巴、湘之地,否则无法腾出手来对付尉迟氏。 宇文氏会老老实实归还侵占的陈国国土么? 不会,但陈国不可能坐视上游江州在别国手里,时刻威胁国都建康,而自己的主力反倒跨过淮水继续北攻,宇文氏想要维持双方的关系,就得做出让步。 不然,陈国收复淮南后,进攻方向必然转向西面,以解除建康面临巨大威胁,宇文氏顶住尉迟氏的进攻就已经很吃力,再面对陈军的进攻,兵力恐怕会捉襟见肘。 所以双方迟早会坐下来,就巴、湘、江州及岭表的问题进行谈判,而陈国的使节肩负重任,一旦谈成了,可不亚于收复淮南之功。 所以,使主的人选,非他孔范莫属。 周国天子落难山南,要重建朝廷,但可以预见的是,杞王宇文亮一系在新朝廷的地位会很高,而其侄(次子)西阳王宇文温,如今正在悬瓠和尉迟对耗,如果熬得过去,宇文温在新朝廷的地位也会很高。 宇文温,是与我合作多年的自己买卖人呐! 孔范的盘算,就是三方局势初步稳定下来之后,争取出使周国(宇文氏),然后和西阳王宇文温私下勾结...合作,想办法以双方都能接受的条件达成新盟约。 对方吐出多少失地无所谓,只要能达成新的盟约,他孔范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可就无能够取代了! 第二百八十章 盘算(续) 周身火辣辣的疼痛,将于仲文疼醒,睁开眼之后,他发现自己依旧躺在榻上,军医在一旁熬草药,房内弥漫着一股草药味。 他没有死,熬过来了。 距离第一次苏醒,不知过了多久,但于仲文却觉得如同过了几十年,昏迷期间,往事在他脑海里过了一遍,如同整个人生又重新经历了一次。 于氏一族,在西魏(周国)地位尊贵,门生故吏遍及朝野内外,本该是宇文氏的左臂右膀,却被随后的帝党、晋党之争弄得无所适从,只能以家族利益为重。 所以在大象二年,天元皇帝忽然驾崩后,于氏子弟选择站在外戚杨坚这边,对抗晋党余孽尉迟迥,不是两边下注,而是把全部身家都压上去了, 于仲文为此付出了代价,他身为东郡郡守对抗尉迟迥的大军,随后寡不敌众只能突围,随从伤亡惨重,自己也伤痕累累,而子女还有夫人没能跑出来,被尉迟迥俘虏后杀害。 而隋国灭亡之后,于氏子弟几乎被尉迟迥赶尽杀绝,只剩他带着续弦及其所出幼子逃到江南陈国。 权力游戏就是豪赌,愿赌就要服输,于氏的选择,最后证明是错的,于仲文对此无可奈何,但尉迟迥杀他妻儿、族人的血海深仇,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一定要报。 正是这样的执念,让于仲文从重伤昏迷之中挺了过来,之前他带着陈军精锐,走海路迂回偷袭广陵,于夜间忽然发难袭击粮仓。 随行将士伤亡惨重、十不存一,于仲文身被十余创遍体鳞伤,痛得死去活来,如果不是有强烈的执念,早就熬不过去了。 一想到死去的妻儿、族人,于仲文就忘了疼痛,他暗下决心要早日康复,以便再次上阵杀敌。 那晚,尉迟迥的儿子尉迟佑耆也在广陵城中,但在左右的护卫下仓皇逃离,他没能接近,错失良机,要想手刃仇人之子,只能等下一次了。 房外响起脚步声,数人转了进来,却是军医见着于仲文苏醒,派人通传监军孔范,而孔范随即赶来,看望于仲文这位功臣。 于仲文挣扎着要起身,被孔范伸手按住,随即关切的嘘寒问暖,言辞颇为恳切。 当然要恳切,做掌柜的为东家赚大钱,孔范身为东家,和颜悦色说些好话不是应该的么? 因为有了侯景这一前车之鉴,于仲文作为北来降将,在南朝陈国没有丝毫受到重用的可能,如果没有孔范、施文庆给的机会,如今怕是在建康闲得发霉。 于仲文有帅才,急着报仇,孔范需要一个能够在军略上出谋划策的傀儡,双方一拍即合,相互利用,成果丰硕。 如今于仲文拟定之偷袭广陵计划大功告成,名字为天子所知,但孔范丝毫不担心对方会脱离自己的控制,因为天子连本国的宿将都不放心,哪里会放心用北朝降将。 孔范知道于仲文想报仇,所以才会放心任用,而于仲文虽然知道孔范是奸臣,但为了报仇,也心甘情愿做其走狗。 见着伤重的于仲文熬过来,孔范松了口气,他接下来还指望于仲文继续出谋划策,如果人死了,他的好运就到头了。 确认于仲文精神尚可,孔范赶紧将目前局势简要说了一遍,想听听于仲文的看法,以便决定是否如先前同萧摩诃所谈的那样,按事先拟定的策略行事。 “山阳和盱眙是必须立刻拿下来的,官军据此二城,即可扼守泗口,也可让周国徐州、青州震动,以为官军要夺取彭城,必然调集兵马在彭城一带布防,无暇南下,如此一来,官军便有足够时间西进...” “官军必须不惜代价拿下钟离,届时淮南州郡人心思变,一纸檄文,就能收复失地,问题在于...”于仲文浑身是伤,说话有些吃力,缓了缓继续说道: “一切就按事前拟定方略进行即可,只是问题在于,宇文氏在豫州悬瓠能撑多久。” 孔范点点头,他虽然没怎么带兵打仗,但不是蠢货,即便只是看舆图,也知道周国西阳王宇文温占据的豫州州治悬瓠,成为河南战局的关键点。 也决定了陈军能否有充足时间经营淮水防线。 若以围棋术语来说,悬瓠之战在三方纷争中就是生死劫,劫的胜负,决定了周围棋子的生死,而悬瓠控制在谁手中,决定了河南局势如何发展。 宇文氏守住悬瓠,那么尉迟氏就无法倾尽全力南下,进攻淮南陈军,陈军可以借此巩固淮水防线,稳住失而复得的淮南州郡。 甚至还可以趁此机会,沿着淮泗通道北上,攻取徐州彭城,在淮北站稳脚跟。 若悬瓠失守,宇文氏的势力被赶出河南,尉迟的大军便能径直南下,与陈国争夺淮南州郡,届时陈军能否在淮南站稳脚跟可不好说。 如今是冬季,许多河流水位下降甚至干涸,北军骑兵众多,可以肆意在淮南野地里驰骋,缺骑兵的官军很难在野地浪战中取胜,只能困守各个城池等待援军,最后为对方逐个击破。 所以,悬瓠的得失,决定了陈国能否在淮南站稳脚跟,孔范在纠结宇文温守悬瓠能撑多久,于仲文对此倒是很乐观, 他觉得悬瓠至少还能撑上数月。 西阳王宇文温,当年并无知兵的名声,如同其他周国权贵子弟那样,在皇宫宿卫,是个闲散宗室,不知何故,在后来的十年中脱颖而出。 根据多方消息所知,宇文温这一年来的战绩不俗,于仲文认为这位既然敢亲自守城,那么尉迟在短时间(数月内)必然无法拿下悬瓠。 但这不代表尉迟知道淮南生变后束手无策,肯定会从别的地方调兵,极有可能是骑兵众多的河北兵马。 所以官军还是要抓紧时间重建淮水防线,寿春可能拿不下来,但钟离、山阳、盱眙这三座城池,无论如何都要攻克,即可以作为攻略淮北的起点,也可以作为抵御北军进攻的前沿据点。 还有,就是千万别打彭城的主意! 听着于仲文的劝告,孔范有些疑惑,他看过舆图,感觉从泗口北上进攻彭城好像也不是很远,而就在十余年前的太建北伐,陈军就差点拿下彭城,只是后来被周军击败,把两淮都丢了。 如今的官军主帅萧摩诃,当年就是北伐军将领之一,对于彭城一带地形很熟悉,孔范觉得如今尉迟佑耆大军溃败,正是己方趁热打铁的好机会。 “孔公,如今是隆冬时节,泗水水位大降,必然无法让粮船通行,当年官军败北,就是被敌军拦河断了粮道及后路。” 于仲文耐心的解释着,孔范不知兵,却当了监军,有天子做靠山,诸将无法抗拒,如果对方胡乱指挥,陈军好不容易得来的大好局面就会毁于一旦。 “官军兵力紧张,要在拱卫建康的情况下,抽调兵力渡江北上收复淮南州郡,重建淮水防线,若此时分兵淮北去夺彭城,即便侥幸得手,一旦尉迟氏大军反击,这彭城守还是不守?救还是不救?” “彭城为四战之地,留兵少则不堪用,留兵多则需要大量粮草供应,官军首要之务是在淮南站稳脚跟,至于淮北,则要徐图之。” 于仲文身负重伤,侥幸捡回一条命,说了这么多话,精力有些不济,孔范对其给出的劝告表示赞同,为了能让于仲文安心养伤,很快便离开。 躺在榻上闭目养神,于仲文好一会才恢复了些许精力,他如此殚尽竭虑为孔范谋划,不是为了功名利禄,不是为了报效陈国,而是为了报仇。 来到陈国,经过一段时间观察,于仲文发现陈国确实不行了,不是没有敢战的士兵,不是没有骁勇善战的将领,虽然国土狭小又缺马,但这不代表必然亡国。 关键是有了陈叔宝这种亡国之君,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当年的齐国,国力明显比周国雄厚,军队数量众多,为何会在短短数年时间内就灭亡了? 很简单,齐国天子高纬,是亡国之君。 高纬宠爱冯小怜,重用和士开、穆提婆、韩长鸾等佞幸,硬是把偌大一个国家弄垮了,而现在的陈国,和当年的齐国是如何的相似? 陈叔宝宠爱张丽华,重用孔范、施文庆、沈客卿等佞幸,朝廷内外乌烟瘴气,多少善战的将领得不到信任,于仲文能提出的策略,其实许多陈国将领都能提出来,为何天子独独会采纳他的策略? 很简单,他于仲文是孔范、施文庆收容的一条丧家犬、好控制,有孔范、施文庆大肆鼓吹,陈叔宝才愿意采纳他拟定的策略。 宠妃、中官、佞臣围绕在陈叔宝这个昏庸天子身边,谏路断绝、群魔乱舞,弄得忠良蒙尘、勇将报国无门,出现这种情况的齐国都撑不下去,偏居一隅的陈国又如何撑得下去呢? 但这和于仲文无关。 他已经盘算好了,只要能向尉迟氏报仇,给孔范、施文庆这些佞幸当鹰犬都无所谓,至于孔、施等人如何祸害陈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如果陈国完蛋了,那我就去投奔另一方! 第二百八十一章 躁动 青州益都,州治东阳城郊高密村,数名工匠正在雕琢一躯佛像,他们花费了将近一个月时间,才接近完成这躯佛像,待得最终完工,就可以出售了。 青齐之地崇佛之风不亚于江南,许多人为了造佛像还愿,自发组成邑义(佛社)来造像。而许多邑义为了节约时间,经常凑钱买“成品”。 正是因为有着强烈的需求,专门制造佛像出售已经成了一门赚钱的行业,在青州,有许多这样的造像组织,被东家召集起来,每月靠制造佛像盈利。 在青州,佛像的造型大多固定为几种,十分有利于大批量制作,而其中一种佛像造型,就是“弥勒下生像”。 弥勒下生,源于《弥勒下生经》,据佛经记载,弥勒在兜率天的寿命是四千岁,换算成人间的时间则是五十六亿年,他命终之后,便下生人间成佛。 弥勒下生之后,世间劳苦大众不仅生活幸福,还有受度解脱的机会,这对于生活在黑暗的世间的人民来说,吸引力不可谓不大。 尽管佛经明文规定要等五十六亿年后弥勒才会下生,但在苦难之中饱受煎熬的百姓们却急盼弥勒早日来临,因而下生信仰很快便取代了上生信仰,成为弥勒信仰的主流。 一躯标准大小的弥勒下生像造价不菲,一个邑义需要召集至少上百人才能凑齐买佛像的费用,当然,如果邑义成员囊中羞涩的话,可以亲自动手造像,以便省钱。 邑义的组成,有邑主、维那、化主、邑师、邑子等,邑子就是普通成员,每个成员参加邑义,至少要缴纳三百到四百文铜钱,这还是邑义自己造像所需费用,如果是直接购买成品,需要缴纳的铜钱还要多。 在青州,寻常百姓为人打短工、出售劳动力,大概每日能挣得三十文左右辛苦钱,而为了参与造像还愿,就得花上十日的收入。 换而言之,这些百姓,是为由寺庙牵头设立的邑义服了十日劳役。 即便如此,青州百姓参与造像的热情依旧高涨,为官府服劳役,辛苦不说还容易家破人亡,而为邑义服劳役,可以求得佛祖保佑,何乐而不为? 邑义不光造像,还造塔(浮图)、造石经、造石室、造寺、设斋等,一个邑义少则数十人,多则上千人,大多由寻常百姓、世俗官僚、僧侣组成,为了造像而产生的邑义,可以持续十余年之久。 佛像造成,会立有石碑,上面会刻着邑义所有成员的名字,以便让佛祖感应到信徒们的虔诚之心。 而有了成品佛像,邑义从诞生到结束,寿命很短,甚至还可以借此盈利:佛像石碑上留有空白处,那些因故没有加入邑义的信徒,可以花钱在石碑空白处刻上自己的名字。 这样的信徒,可能在邑义从成立到解散都不会露面,不参与邑义组织的任何活动,只是花钱在石碑上买个名字而已,一般来说,是以有钱的官员、富商为主。 当然,为了和邑子区别开来,这样花钱刻名字的人,其碑文也会有不同,一般而言,其名字会排在邑子之后,文曰“某年某月某日,用钱若干文买佛像一躯,某某某”。 而有的邑义在成立后,成员数量变动较大,譬如刚成立时成员有一百人,结果因为各种缘故,最后只剩下七十人,那么石碑上的空白就会有很多。 对于出售成品佛像的商家来说,石碑的制作有讲究,既要考虑在邑义成员外会有人花钱买名字,所以要留出足够的空白来刻名字。 也要考虑邑义成员减少导致提前刻好的碑文作废,白白亏了一笔钱,所以经常和邑义联系、确定名单是很重要的事情。 此时此刻,负责造像的像主正与一名僧人交谈,僧人年纪轻轻,身形消瘦,身着粗布僧衣,脚穿破布鞋,看上去和普通僧人没有多大区别。 更有别于那些肥头大耳、油光满面的寺庙寺主。 “都邑主,这名单和上次的没区别呀。” “像主有何疑问呢?” “呃,我记得,好像有几个人已经离开都邑义了。”像主指着名单上几个名字说道,像主,就是负责牵头造像的人,邑义有像主,而专门制作佛像出售的人,也被成为像主。 “啊,这几位檀越家中有事,一时间无法为邑义尽力,无妨,无妨。” 像主瞥了一眼对方,心中有些犹豫,这种情况不是没有过,但一般会惹出麻烦,因为若是把那些半路推出邑义的人名刻在碑上,会引来邑义其他成员的不满,因为这不公平。 像主经营佛像买卖,见的纠纷多了,一般来说是邑主太好说话,想当好人结果闹到最后两头为难,只能把刻好的石碑砸掉,重新再刻一块。 “像主的好意,贫道心领了,还请照着名单刻名字,勿忧。” 这个时代的和尚,自称多用“贫道”而不是“贫僧”,像主见着对方心意已决,便没再说什么,这位都邑主年纪不算大,但主持邑务却很有经验,他觉得对方应该有办法平息邑义成员的非议。 邑义,其首领为邑主,副首领一般为维那,几个邑义又能构成一个更大的邑义,称为“都邑义”,其首领为都邑主,副首领一般为都维那,能够做到都邑主的人,应该有些本事。 而这位都邑主,行事又与别的僧人不同,别的寺庙僧人会设长生库,放‘僧邸粟’也就是高利贷,这位都邑主也设长生库,放的却不是高利贷。 或者说,这就是为了让邑义成员相互帮助、救危救急而设立的义库。 邑人从长生库借了钱粮,实在还不起也没关系,多来邑义帮忙就行,不像那些寺庙里的和尚,每月派些泼皮去催债,搞得鸡飞狗跳,哪里有出家人与世无争的模样? 两人又交谈了一会,都邑主告辞,他徒步向村子的另一头走去,那里如今摆了个法场,有他邑义里的法主在为百姓讲解佛经。 佛经自然是青州流行的《弥勒下生经》。 第二百八十二章 躁动(续) 几个泼皮被吴斗这么一吼,吓得全身哆嗦一下,随即壮着胆子开始叫屈:“欠债还钱可是天经地义,你再狠,欠了钱也得还!” “就是就是,你敢不还钱,我们就去告官,让官府来收拾你们!” “男的抓去苦窑当苦力,女的抓去乐坊做小娘子!” “你们敢不还钱,佛祖让你们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吴斗的目光如同尖刀般锐利,扫过这几个泼皮,使得对方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待到对方开始诅咒他们“永世不得超生”时,他又笑起来。 “钱,老子是还不起了,命,倒是有一条烂命,谁再敢来催债,可以,把我的命拿走!!” 几个泼皮如同见到老虎的癞皮狗,个个不敢吱声,他们是听命于某寺庙的打手,专门负责催债,当然,如果闹出人命被官府捉了,绝不会供出大慈大悲的化主来。 他们今日来催债,债主是这个吴斗的人,吴斗是出了名的狠人,和几个兄弟都是臭当兵的,前几个月来催债的人都被对方打得屁滚尿流。 今日他们出发前,化主放出狠话:今日若没有进项,自己断一根手指。 然而若被这吴斗拿棍子往头上招呼,命都没有了,一根手指头算什么? 可是剁手指真的很痛啊! 正犹豫间,脚步声响起,泼皮们转头一看,却见一群汉子走了过来,个个手上拿着木棍、簸箕,气势汹汹,看样子来者不善。 这些人和吴斗一样,身着破旧的戎服,应该也是厮杀汉,可能是吴斗请来的救兵,泼皮们见势不妙正要从另一边开溜,却见为首之人有些眼熟。 “哎哟,这不是大龅牙...刘兄么!” 泼皮们见了熟人,不由得大喜过望,这是化主安排来的打手,今日出发前,特地让这位长着大龅牙的军汉和他们见了一面。 “是他,就是他,赖账不还,我们好言相劝,他还动手打人!” “行了,你们先走吧。”大龅牙忽然开口说话,这些泼皮闻言愣了一下,刚要还嘴,被对方一瞪,瞬间没了脾气,灰溜溜的跑了。 大龅牙停下脚步,也示意同伴停下来,独自走上前,向挡在院门前的吴斗打了声招呼:“我收人钱财,与人消灾,一听对方说的地址,就知道是老吴你了。” “怎么,你今日来这里要债?” 面对吴斗的问题,大龅牙笑了一声把手摆了摆:“要什么债,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同袍,一个釜里吃饭的兄弟,大不了,钱我退回去不要了。” 见着吴斗满脸戒备的看着自己,大龅牙将手中木棒一扔,摊开双手:“怎么,兄弟我今日来叙叙旧,商量些事情,不欢迎么?” 吴斗让开一条路,大龅牙哈哈笑着走了进去,经过站在吴斗身边的几个男子时,还依次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吴斗示意同伴成二去招呼对方的伙伴,自己则跟着对方走进院内一座破茅屋。 隆冬季节,天寒地冻,破破茅屋四处漏风,即便拿了些稻草、破布遮挡,依旧有寒风漏了进来,屋内地上摆着几铺发臭的破被褥,就是吴斗等人的栖身之所。 屋内破火盆里的火焰几近熄灭,大龅牙直接坐在火盆旁,看着坐在身边的吴斗,用责怪的语气说道:“缺钱,怎么不跟我开口?长生库一沾上,几辈子就翻不了身!” “你也不容易,拉扯着一大帮人,还有老有小的,我跟你借钱,肯定还不上,这不是祸害你么?”吴斗苦笑着,叹了口气:“穷人,何苦为难穷人!” “好!说的好!” 大龅牙拍了拍吴斗的肩膀,苦笑起来:“我这次来,是想给你报个信,你这几个月都不还利钱,化主很生气,今天是我来,还好说,老子回去把辛苦钱交出去,他也不敢把我怎么样,可改天来的,就不是我了。” “我烂命一条,他们要来就来,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值了!”吴斗看着火盆,冷冷的抛出几句话。 “谁说不是呢?老子年初的时候,也没想过在阵上能活下来,更没想过变成人家的走狗,为了收债去欺负老弱妇孺!王八蛋,老刘家的脸,都被我丢光了!” 大龅牙叫骂起来,越说越激动,吴斗默不作声,静静听着。 “可我拉扯着一群兄弟,还有一大家子人,没有钱这日子就过不下去,老的小的饿得不行,要脸有何用?嗯?” “仗,从年初打到秋天,好不容易把北虏赶过江了,说好的封赏,迟迟不发下来!” “那帮良心让狗吃了的狗官,压着封赏不发,逼得我们这些当兵的去长生库借高利贷!而那些狗官,就是这些长生库的幕后东家,我们借来的钱粮,就是他们扣下来的封赏!” “这帮杀千刀的狗官,扣军饷扣封赏,逼得我们去借高利贷,然后利滚利,几世都还不完,最后卖身为奴,签得还是死契!” “上官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说我们是什么国之栋梁,要奋力杀敌报效君王,该发的军饷、封赏,成日里找借口拖延,大家上半年玩命换回来的功劳,封赏还没发,又要出征了!” 吴斗拿着根树枝,拨动着火盆里的余烬,淡淡的问道:“怎么,你听到什么风声了?” “没错,我是听到风声了,官军现在要北伐,收复淮南州郡,我们迟早要渡江北上。”大龅牙压低声音,“我们走了,留下一群老弱妇孺,那些讨债的上门,谁护着?” “那怎么办?” 吴斗知道大龅牙想说什么,但他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官府派来的耳目,要打听谁要闹事,或者挑唆谁闹事,然后引着官军来抓人,所以和对方交谈时,说话不咸不淡。 “我知道,你向来谨慎,但不会出卖自己人,所以今日来,是先打声招呼。” 大龅牙又拍了拍吴斗的肩膀,冷笑起来,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情绪在躁动着:“这日子是没法过下了,你和你的兄弟,等我的消息!” 第二百八十三章 造像 青州益都,州治东阳城郊高密村,数名工匠正在雕琢一躯佛像,他们花费了将近一个月时间,才接近完成这躯佛像,待得最终完工,就可以出售了。 青齐之地崇佛之风不亚于江南,许多人为了造佛像还愿,自发组成邑义(佛社)来造像。而许多邑义为了节约时间,经常凑钱买“成品”。 正是因为有着强烈的需求,专门制造佛像出售已经成了一门赚钱的行业,在青州,有许多这样的造像组织,被东家召集起来,每月靠制造佛像盈利。 在青州,佛像的造型大多固定为几种,十分有利于大批量制作,而其中一种佛像造型,就是“弥勒下生像”。 弥勒下生,源于《弥勒下生经》,据佛经记载,弥勒在兜率天的寿命是四千岁,换算成人间的时间则是五十六亿年,他命终之后,便下生人间成佛。 弥勒下生之后,世间劳苦大众不仅生活幸福,还有受度解脱的机会,这对于生活在黑暗的世间的人民来说,吸引力不可谓不大。 尽管佛经明文规定要等五十六亿年后弥勒才会下生,但在苦难之中饱受煎熬的百姓们却急盼弥勒早日来临,因而下生信仰很快便取代了上生信仰,成为弥勒信仰的主流。 一躯标准大小的弥勒下生像造价不菲,一个邑义需要召集至少上百人才能凑齐买佛像的费用,当然,如果邑义成员囊中羞涩的话,可以亲自动手造像,以便省钱。 邑义的组成,有邑主、维那、化主、邑师、邑子等,邑子就是普通成员,每个成员参加邑义,至少要缴纳三百到四百文铜钱,这还是邑义自己造像所需费用,如果是直接购买成品,需要缴纳的铜钱还要多。 在青州,寻常百姓为人打短工、出售劳动力,大概每日能挣得三十文左右辛苦钱,而为了参与造像还愿,就得花上十日的收入。 换而言之,这些百姓,是为由寺庙牵头设立的邑义服了十日劳役。 即便如此,青州百姓参与造像的热情依旧高涨,为官府服劳役,辛苦不说还容易家破人亡,而为邑义服劳役,可以求得佛祖保佑,何乐而不为? 邑义不光造像,还造塔(浮图)、造石经、造石室、造寺、设斋等,一个邑义少则数十人,多则上千人,大多由寻常百姓、世俗官僚、僧侣组成,为了造像而产生的邑义,可以持续十余年之久。 佛像造成,会立有石碑,上面会刻着邑义所有成员的名字,以便让佛祖感应到信徒们的虔诚之心。 而有了成品佛像,邑义从诞生到结束,寿命很短,甚至还可以借此盈利:佛像石碑上留有空白处,那些因故没有加入邑义的信徒,可以花钱在石碑空白处刻上自己的名字。 这样的信徒,可能在邑义从成立到解散都不会露面,不参与邑义组织的任何活动,只是花钱在石碑上买个名字而已,一般来说,是以有钱的官员、富商为主。 当然,为了和邑子区别开来,这样花钱刻名字的人,其碑文也会有不同,一般而言,其名字会排在邑子之后,文曰“某年某月某日,用钱若干文买佛像一躯,某某某”。 而有的邑义在成立后,成员数量变动较大,譬如刚成立时成员有一百人,结果因为各种缘故,最后只剩下七十人,那么石碑上的空白就会有很多。 对于出售成品佛像的商家来说,石碑的制作有讲究,既要考虑在邑义成员外会有人花钱买名字,所以要留出足够的空白来刻名字。 也要考虑邑义成员减少导致提前刻好的碑文作废,白白亏了一笔钱,所以经常和邑义联系、确定名单是很重要的事情。 此时此刻,负责造像的像主正与一名僧人交谈,僧人年纪轻轻,身形消瘦,身着粗布僧衣,脚穿破布鞋,看上去和普通僧人没有多大区别。 更有别于那些肥头大耳、油光满面的寺庙寺主。 “都邑主,这名单和上次的没区别呀。” “像主有何疑问呢?” “呃,我记得,好像有几个人已经离开都邑义了。”像主指着名单上几个名字说道,像主,就是负责牵头造像的人,邑义有像主,而专门制作佛像出售的人,也被成为像主。 “啊,这几位檀越家中有事,一时间无法为邑义尽力,无妨,无妨。” 像主瞥了一眼对方,心中有些犹豫,这种情况不是没有过,但一般会惹出麻烦,因为若是把那些半路推出邑义的人名刻在碑上,会引来邑义其他成员的不满,因为这不公平。 像主经营佛像买卖,见的纠纷多了,一般来说是邑主太好说话,想当好人结果闹到最后两头为难,只能把刻好的石碑砸掉,重新再刻一块。 “像主的好意,贫道心领了,还请照着名单刻名字,勿忧。” 这个时代的和尚,自称多用“贫道”而不是“贫僧”,像主见着对方心意已决,便没再说什么,这位都邑主年纪不算大,但主持邑务却很有经验,他觉得对方应该有办法平息邑义成员的非议。 邑义,其首领为邑主,副首领一般为维那,几个邑义又能构成一个更大的邑义,称为“都邑义”,其首领为都邑主,副首领一般为都维那,能够做到都邑主的人,应该有些本事。 而这位都邑主,行事又与别的僧人不同,别的寺庙僧人会设长生库,放‘僧邸粟’也就是高利贷,这位都邑主也设长生库,放的却不是高利贷。 或者说,这就是为了让邑义成员相互帮助、救危救急而设立的义库。 邑人从长生库借了钱粮,实在还不起也没关系,多来邑义帮忙就行,不像那些寺庙里的和尚,每月派些泼皮去催债,搞得鸡飞狗跳,哪里有出家人与世无争的模样? 两人又交谈了一会,都邑主告辞,他徒步向村子的另一头走去,那里如今摆了个斋场,有他邑义里的邑师在为百姓讲解佛经。 佛经自然是青州流行的《弥勒下生经》。 第二百八十四章 人间净土 青齐之地,即以青州为代表的战国之齐国故地,青齐之地崇佛之风旺盛,原因有很多,总而言之是现世让百姓绝望,所以寄希望于弥勒下生,希望弥勒佛能够带来太平盛世。 23us.com 在青州十分流行的《弥勒下生经》里,对于弥勒下生后的人间净土做出了许多描述,让百姓们为之神往。 人间净土的场景有很多,譬如街道干净,城邑聚落无闭门者;无水火、刀兵;无饥谨;庄稼茂盛,不生杂草;一种七收,用功甚少,收获甚多等等。 这样的人间净土,和让人绝望的现世一对比,百姓自然向往,比起弥勒上生那虚无缥缈的弥勒净土,平民更愿意相信弥勒下生在人间开创人间净土,大家共享太平盛世。 自晋国永嘉之乱后,世家大族跟随司马皇帝衣冠南渡,而普通百姓却无法逃过江南,只能在家乡苦苦熬着,青州之地历经石赵、冉魏、后燕,终于再度归属晋国。 在建康的皇帝改了刘姓,国号宋,与北朝以黄河为界,位于黄河以南、泰山以东的青州成了前线,饱受战火摧残。 后来刘宋内讧,宋国徐州刺史薛安都反,连带青州刺史沈文秀一起,以青徐之地投奔北朝魏国,青州从此归属北朝统治。 大量心向南朝刘宋的青州本地豪族起兵反抗,被魏军镇压,随后魏国将这些豪族及大量百姓迁往国都平城,设平齐郡进行安置。 这些人被称为‘平齐民’,以俘虏的身份,在平城过着屈辱的生活,从此背井离乡,不得返回故土。 与此同时,魏国又把大量河北豪族迁往青齐之地,以便巩固统治,这些外来户,和本地家族发生了激烈的摩擦和争斗,让青齐之地不得安宁,而青州作为南北交锋的前线,依旧战火连天。 无论是萧齐、萧梁都在想办法‘收复’青州,长期的南北战争,让青齐之地的百姓苦不堪言。 好不容易熬到周国平齐,长江以北之地尽在一个版图,青齐不再是战争前线,大家好歹松了口气,结果消停了不到三年,周国爆发内战。 这仗一打就是七八年,占据青州总管府的尉迟氏,不断进攻南面的徐州总管府等隋国控制的地盘,青州百姓要么被征发上战场,要么被征发去输送粮草当苦力。 好不容易熬到隋国灭亡,结果周国又对陈国用兵,青州总管府派出水军经由海路南下,入长江与陈国水军交战,无数青齐百姓再次被征发从军,一去就是大半年。 陈国还没拿下,周国又爆发内战,无休止的战争,让青齐百姓对现世愈发绝望,所以对于弥勒下生创造人间净土的念头,愈发渴求起来。 佛经说弥勒要过五十六亿年才会下生,百姓等不了那么久,迫切希望弥勒提前下生,所以大造佛像许愿,希望佛祖能够体恤人间疾苦,而这就是青齐之地流行弥勒下生信仰的主要原因。 青齐之地的邑义,数量众多,有的邑义人数不过数十,有的邑义人数有数百,而大一些的都邑义,人数逾千都很常见。 至于更大的大都邑义,成员人数有多少,没人知道,大概连官府也不知道吧。 邑义的成员,既有寻常百姓,也有普通官吏,大家都对现世绝望,加入邑义来寻求一丝安慰,所以青州总管府虽然对于数量越来越多的邑义开始进行限制,但实际上收效甚微。 佛教信仰在周国是主流,不但州郡官员大多信佛,就连邺城、长安的权贵也大多信佛,当年周武帝灭佛,引起了许多权贵的不满,待其去世没多久,佛教再度在周国兴盛起来,如今的青州官员,又如何能控制各地邑义的发展? 百姓结社,历来是朝廷大忌,数百年来,不是没有人借着邑义聚集无知百姓,行那大逆不道之事,但对于官府来说,这么多邑义总不能全都禁了,到时候官逼民反闹出民变,自己也得倒霉。 而连年征战,让青齐百姓戾气越来越重,有了邑义这种组织,能引导百姓向善、化解戾气,对于地方官来说,也算是安抚百姓的助力,所以只要各地邑义的行为没有不妥之处,官员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这个正在州治东阳城外进行讲经的都邑义,正是得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佛社,这个都邑义设义库,号召邑义成员相互帮助,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信徒加入。 此时此刻,聆听邑师讲经的信徒,挤满了邑师面前的空地,而见着都邑主到来,信徒们纷纷起身行礼。 都邑主是好人,这是大家的共识,所以纷纷致以最诚挚的问候,都邑主不停还礼,好不容易等到场面平静下来,他坐在邑师旁边,示意继续。 在邑义之中,邑师负责弘扬佛法,为信徒讲经,而以平民百姓为主的邑义里,百姓们基本都是文盲,大字不识一个,基本上听不懂佛经里说的内容,故而需要邑师以通俗易懂的语句,将佛经内容解释给他们听。 邑师讲经的水平高低,决定了这个邑义对信徒的吸引力,而在高密村举办的这场讲经,邑师讲经的水平毋庸置疑,信徒和村民都听得入神。 直到一个坏消息传来,打破了这一祥和场面:官军在长江北岸的广陵驻扎,结果被陈军打得大败,随军青壮伤亡惨重,浮尸布满江面 这个噩耗,让在场听讲的许多人嚎啕大哭,他们的亲人,被官府征发服兵役,随水军南下驻扎广陵,要么是被征发服劳役,输送粮草经由泗水南下广陵。 这些人是他们家中的顶梁柱、壮劳力,如今官军在广陵大败,伤亡惨重,也许这之中,就有他们的亲人。 他们的亲人,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这个噩耗,据说刚传到总管府署不久,官军大败,应该是数日前的事情,官府里吏员众多,瞬间就把消息传了出来,那么官府接下来会采取什么措施,村民们想都想得出来。 继续征发百姓服劳役、服兵役,跟着官军去打仗! 现实的残酷,让许多人悲从心中来,而邑师方才所说的弥勒人间净土场景,让大家愈发憧憬,不时有人发问,如何才能让弥勒提前下生,拯救劳苦大众。 邑师没有回答,而是放好佛经,让人端来一个空空如也的瓦钵,然后当着大家的面,将瓦钵灌满清水。 只见邑师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不一会那瓦钵里竟然凭空长出一株青莲,这株青莲开着花,花色艳丽,让众人目瞪口呆。 邑师睁开眼,口中念道:“弥勒下生,降龙随行,污浊尘世,化作人间净土...” 声音呢喃,似乎有一种神通,让在场之人为之吸引,不约而同双手合十,跟着邑师念起来。 “弥勒下生,降龙随行,污浊尘世,化作人间净土...” 第一章 怎么办? 白雪皑皑的野地里,一股骑兵呼啸而来,扑向严阵以待的虎林军,就在距离不到百步时,忽然分成左右两队,向着大阵两翼冲去。 23us.com 虎林军长枪阵不惧任何骑兵直接冲击,但在侧翼的岭表客军,就未必了。 天寒地冻之中,排列成阵的陈氏族兵,看着呼啸而来的骑兵,一个个面如白纸,拿着长矛、弓箭的手有些轻微颤抖,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 从未见过下雪的陈氏族兵们,看着大批骑兵向自己冲来,说不怕那是假的,在这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一旦被对方冲破阵型,跑都没地方跑。 这里的地形、气候,还有敌军的战术,他们在岭南从未见识过,眼见着骑兵就要冲到面前,速度却丝毫未减,许多士兵愈发害怕。 看着一匹马向自己冲来,作为一个人,其本能就是想躲过一边,更别说冲来的是一大群马,那场面对于族兵们的心理构成了巨大冲击。 岭南的马体型瘦小,而眼前的却是高头大马,上百骑兵汇聚一处,冲锋的声势惊人,更别说敌军骑兵还不停的怪叫,似乎就要策马冲过来砍大家,这让弓箭手们心中为之一紧。 虽然有督将高喊“稳住”,虽然知道要等督将下令放箭才能放箭,虽然敌军骑兵还没接近到有效杀伤距离,但还是有弓箭手忍不住手一松,将羽箭射了出去。 而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然后大家都把箭射出去了。 还未进入七十步距离的敌军骑兵,熟练的打了个转,从弓箭的有效杀伤范围边缘绕了过去,脱离接触,掉头向远处前进,在百余步外停下,不走也不靠近,若即若离。 身处长枪方阵中的田正月,看着左右翼那些轻易就被骗了箭的友军,心中不由得冒出一个词,那是西阳王常说的三个字:“猪队友”。 平心而论,步兵在平原地区对抗骑兵很不容易,但只要列阵完毕,短时间内是不用怕对方的,最重要的是弓弩手必须沉得住气,不要轻易被别人骗得在射程外就放箭。 步弓的有效杀伤距离大概是七十步左右,骑弓的有效杀伤距离大概是五十步左右,如果步弓手率先被敌军骑兵骗得提前射箭,杀伤效果差不说,还会被对方抓住这一空挡,冲到五十步左右距离放箭。 猬集在一起的步兵,是很好的靶子,敌军骑兵射来的箭,多多少少都会命中目标,而因此造成的伤亡,会让步兵愈发慌张。 敌军骑兵多来那么几下,步阵就会愈发混乱,到最后崩溃,被敌骑追上来肆意砍杀,结局就是尸横遍野。 这个道理,田正月反复和冯暄、陈佛智、宁长真强调过,结果一上战场,这些岭南客军的表现之差,真是让田正月等虎林军将领摇头不已。 猪队友,真是猪队友! 不止一个虎林军将领如是想,也亏得如今敌骑只是骚扰不是真的冲锋,不然这些岭南客军真就要完蛋了。 徘徊在百步外的敌骑,又进行了几次骚扰之后,毫不犹豫的向东撤离,田正月下令阵中的骑兵出击,为己方做掩护,然后命人吹响号角,让将士们放下武器休息。 他们的使命,是前出光城以东,为己方援军搭建桥梁运送辎重入城做掩护,顺便确认一下,敌军是不是真的撤退了。 虎林军严格来说是西阳王的私军,当然只听西阳王的指挥,虽然西阳王如今在悬瓠被敌军围困,但事前留下的命令,确是让虎林军支援光城而不是悬瓠。 主帅有令,田正月等将领即便再担心也得执行,所以在结束休假之后,立刻沿着光黄道翻过大别山,北上支援光城友军。 围攻光城的敌军,是尉迟氏的扬州总管府军队,见有援军抵达,便开始对峙。 田正月本来预计会有连番恶战,但对方居然主动撤退了,留下骑兵断后,几名将领一合计,觉得莫非其中有诈,所以特意前出光城以东,探探对方的虚实。 扬州总管府州治寿春,在光城所在的光州以东方向,光城和寿春之间陆路距离有五百多里,田正月手头上的骑兵不足,没办法逼近对方主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东撤。 如果对方真的是撤退,那就是不战而退,田正月等将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由得心生疑惑: 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扬州...不对,莫非长江边上的广陵出事了? 田正月知道当前局势,尉迟佑耆率领大军坐镇广陵,与江南陈国不战不和,有尉迟佑耆的军队在淮南待着,扬州总管府的军队有什么理由放弃光城不管,来个打道回府? 这种事情想多了头痛,田正月决定按着计划来,先解了光城之围,在大别山北麓站稳脚跟,然后再想办法北上,试探着解悬瓠之围。 解悬瓠之围,说起来轻松做起来难,田正月知道围攻悬瓠的敌军实力很强,是奸相尉迟亲自指挥的主力,骑兵众多,在这平原之地与对方交战,己方兵力又明显处于劣势,一不留神就是被人全歼的下场。 从光城北上至悬瓠,距离大概二百五六十里,途中要经过息州,而息州州治宋安,己方早已弃守,想想这一路上要攻要守,难度不小,田正月可没那么乐观。 队伍依旧在警戒,紧靠着潢水,潢水上游数里就是光城,而下游数十里外,就是潢水汇入的淮水。 如今是隆冬季节,潢水水位下降,难以行船,而淮水想来也好不了多少,没有了河流的阻挡,敌军骑兵在原野里来去自如,确实令人头痛。 而更让人头痛的,是友军,虽然这些岭南客军换上了精良的铠甲,穿着缓和的寒衣,但在平原不适应与骑兵正面对抗的毛病,恐怕不是一时半会能改过来的。 陈佛智匆匆而来,和田正月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方才陈氏族兵的表现很差,他作为首领面上无光,知道这样下去迟早要坏事,想要亡羊补牢。 他带着兵千里迢迢来到中原,不是来骗吃骗喝的,想着表现一番证明能力,奈何中原地形和战争形式与岭南不同,确实让陈佛智束手无策。 “这样吧陈使君,过几日若有空,我们来个强化特训。“ 第二章 怎么办?(续) 光城,满目疮痍,破败的箭楼,灰扑扑的掩体,随风入鼻的臭味、焦味,还有蓬头垢面的守军,一幕幕场景看上去十分凄凉,不过守军虽然外表看上去惨了些,但精神气十足。 23us.com 黄州军守光城,与来犯的扬州军打了数月的攻防战,黄州军并不是死守,也不是断了援兵,扬州军的兵力优势不算大,所以数月来,双方有来有往,打得好不热闹。 “我去了一趟岭南,差点就不习惯下雪了...来来来,喝!” “这汽水当真喝不惯...” “嗨,习惯了就好,习惯了就好...” “陈使君来来...哎呀李军主,来劝劝呐!” “别,还是请冯明府来劝劝,哎哟,宁郎君这是好酒量...好肚量啊,来,少寨主赶紧和宁郎君再碰一杯!” 胡子拉碴的田益龙,拿着援军带来物资中某神秘配方新配制的“汽水”,和陈佛智、冯暄、宁长真等人碰杯,虎林军军主李石磨在座,还有‘义兵’首领田六虎亦在场。 因为饮酒容易误事,所以今日‘喜相逢’的熟人们便以新配制的‘汽水’代酒,频繁举杯。 田益龙随军守光城,虽然不是主将,却承担着重任,而田六虎率领义兵们在城外游击,袭扰攻城的扬州军,熬了数月终于熬来援军解围,而援军之中,竟然有意想不到的客人。 西阳王的虎林军就不说了,自己人,虽然没想到是虎林军来增援,但田益龙不意外,让他意外的是,岭表三豪族各自派了自家族兵北上助战。 田益龙和田六虎跟随西阳王南征,是和冯氏、陈氏甚至宁氏打过交道的,所以大家算熟人,那么田益龙对这三家千里送人头的勇气,真是感到由衷佩服。 不是田益龙看不起冯、陈、宁三家族兵的战斗力,实在是对方族兵在这平原地区作战恐怕难有作为,当然他不会说出来,而是真心实意的请三位小聚一下。 然后把该提醒的提醒一遍,免得三家族兵千里迢迢到中原助战,结果全军覆没一个人都回不去,那场面太难看了。 “我们宁氏向来多与西原蛮交战,西原到处都是山林,大块平地很少见,马也不算多,打仗都是钻山窝,族人们如今...真的有些提心吊胆。” 先倒苦水的是宁长真,他是宁氏族长宁猛力的儿子,如今没有官职,所以别人称呼他为“宁郎君”,而宁氏世居岭表安州,长期和安州西北方向的西原蛮作战,确实不擅长在平原地区和以骑兵为主的敌人交战。 陈佛智和冯暄,担任过陈国任命的刺史、太守,和陈军经常打交道,倒是对骑兵作战有些熟悉,但这样的作战经验仅限于岭表广州一带,而到了中原,这种经验完全派不上用场。 面对着一望无际的平原,还有集群冲锋的骑兵,他们只有心虚。 “说实话,我们也成日里钻山沟,但是不怕骑兵,因为怕也没用不是?所以呢,还得练。”田六虎开始带动话题,“练的办法有很多,虎林军最擅长了,对吧李军主?” 李石磨闻言哈哈大笑:“对,练起来也简单,虎林军的新兵入营,头一个训练就是练胆,吓多几日,也就不怕马冲过来了!” 所谓的“特训”,其内容如何,虎林军别将田正月已经和陈佛智等人大概透露过,具体由李石磨来操办,因为时间不宽裕,所以要特事特办。 “其实几位大可宽心,各位的族兵外出作战,必然是跟随虎林军一起行动,只要听号令结好阵型,没什么好担心的。” 田益龙继续传授经验,这经验他也是听西阳王说的,现在是借花献佛,毕竟别将田正月让他给三位岭南豪酋多提提醒。 “骑兵的移动速度很快,几位在岭表打的仗,被两条腿所限制,而在平原,敌军骑兵的活动范围,可要宽得多。” 拿出一张舆图,田益龙先点了点光城所在位置,然后点了点悬瓠所在位置:“悬瓠距离光城,大概二百五六十里路程,如果是三千人规模的军队徒步行军,诸位以为从悬瓠到光城要多久?” “大概九日。” 陈佛智、冯暄和宁长真都说出了同一个答案,他们都是真带兵打过仗的,所以知道一般情况下,大军每日的行程大概是三十里左右,快些的能做到每日行军四十里。 “那么骑兵呢?” “呃,大概两日?” 陈佛智答道,冯暄默默点了点头,宁长真没开口,因为宁氏常年在山林间与西原蛮交战,没什么骑兵长途奔袭的经验。 “那么,实际上,悬瓠城外敌军骑兵,只需要一昼夜就能冲到光城外。” 宁长真闻言脱口而出:“这么快!” 田益龙点点头,面色凝重:“昼夜疾驰三百里破敌,这是精锐轻骑的作战能力,虽然不是每一支骑兵都能做到,但只要有数百骑这样的精骑,击破数千甚至上万猝不及防的军队,不是难事。” “那就是说...”宁长真心算了一下,然后问道:“即便是在光城郊外,如果我部距离城池超过三十里,极有可能被对方骑兵一个突击就弄得全军覆没?连跑回来报信的人都没有?” “没错。” “呃...那怎么办?” “行军时要放出游骑,警戒四周,随时做好结阵的准备,如果敌军骑兵来袭,赶紧结阵自保,放出信号,等待援兵来救。” 田益龙不是在恐吓对方,在已知有敌军的平原地区徒步行军,必须小心小心再小心,谁让己方马不多呢? 以步制骑,那和兔子蹬鹰差不多,是无奈至极的举措。 宁长真只觉得压力越来越大,但又忍不住发问:“不知围攻悬瓠的敌军,兵力到底有多少?” 这回到田六虎回答了:“这年头打仗,不虚报兵力都不好意思见人....呃...虎林军例外...这样说吧,悬瓠城外号称十几万的敌军,应该是包含了随军青壮之后又夸大的数字...” “我的看法,围攻悬瓠的敌军,其战兵总该有三四万,精锐战兵就不知道了,至于骑兵...既然是奸相亲自出动,又打着‘御驾亲征’的名号,怎么着都得有数千甚至上万骑兵。” “这么多!”宁长真只觉得额头冒冷汗,他觉得数百骑兵冲起来的气势已经不小了,上千骑兵只会更凶猛,若是上万骑兵冲过来,与之交战的步兵能活下来么? “谁也搞不清楚奸相手里到底有多少骑兵,我觉得若数量少了,奸相的脸面往哪里搁?再说了,悬瓠事关河南局势,奸相只要不蠢,必然带着大量骑兵南下,震慑河南各州郡。” “当然了,若真有一万骑兵,不可能聚集在悬瓠外,人吃马嚼的谁也受不了,想必这些骑兵是分散到周边州郡驻扎、就食,根据命令再集结,不然光是这些马拉的马粪都能把汝水沤臭了。” 田六虎的见识,早已经超越了‘少寨主’那一亩三分地,虽然他的所谓见识也是听西阳王闲谈得来。 西阳王喜欢举例子,讽刺那些只会空想打仗的人,尤其“一万骑兵驻扎小镇数月”这种安排,西阳王认为完全是扯谈,因为这么多马光是每天拉屎拉尿都能把小镇淹了,田六虎对此可是印象深刻。 “这些骑兵,很可能是一人双马,所以活动范围广,大家不要以为在光城就安全。” 这回轮到陈佛智和冯暄惊讶了,他们见识过的岭表陈军,其骑兵的马匹可没宽裕到一人双马,他们不认为田六虎和田益龙是故意说大话吓人。 尉迟氏有如此强悍的骑兵,如今把悬瓠围得如同铁桶一般,那己方该如何去解围?就这么大大咧咧的北上,那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办法,总归是有的。”李石磨笑了笑,“如今先考虑特训,不知各位的族兵,换洗的衣物够不够?” 第三章 应对 悬瓠以北,汝水河畔大营,行宫内,天子、太后及丞相正在接见各地官员,当然,‘各地’之中不包括悬瓠,在场的是周边州郡主要官员。 23us.com 年幼的天子宇文维城,身着天子袍服,与太后尉迟明月一起坐在御座上,御座下首一侧,丞相、蜀王尉迟正襟危坐,又有禁卫将士分列阶下左右 御座后有屏风,屏风后面坐着天子生母、邾王妃尉迟炽繁,以及天子外祖母、胙国公夫人王氏。 台阶下,各地官员按照品秩列队,身着新制作的朝服、官服,向着坐在上首的天子、太后、丞相行礼,一件件贡品如流水般送了上来,摆在阶下,由礼官唱名,然后又搬出去。 这都是各地州郡的特产,有各种布帛、名贵草药,也有各类珠宝、珍禽异兽。 宇文维城看着面前名目繁多的礼物,不由得入神,奈何姨母在身边、阿娘在身后屏风坐着,他不敢乱动,只能端坐着保持“天子威仪”。 好不容易等各地贡品走了一遍,宇文维城抖起精神,准备按照背好的内容讲话,不过姨母没吭声,他就只能等。 丞相、蜀王尉迟起身,向着阶下官员长篇大论一番,随后转身,面向御座上的天子和太后站定,太后尉迟明月见状也紧张起来。 只听尉迟领头行礼道:“具官臣言,伏惟陛下、太后吉辰元服,礼备乐和,臣等不胜大庆,谨上千万岁寿。” 一众官员都跟着念同样的话,当然那个“具官臣”后的名是官员各自的名,谁跟着念“”,那就会闹笑话。 尉迟明月轻轻咳了一声,现在是傀儡...不,是天子发话的时候到了,宇文维城如同在课堂上背诵先生教的课文那样,朗声说道:“朕初登大位,日夕孜孜,犹恐壅滞众务...” 宇文维城在前面背书,做阿娘的尉迟炽繁在后面担心,这种场面话文绉绉的,儿子很多字都不认得,只能死记读音,像学唱歌一样唱出来,昨晚她陪着儿子背了许久,现在就怕出纰漏,让人笑话。 儿子名为天子实为傀儡,这是事实,尉迟炽繁只求儿子能平平安安活下去,这都在她叔叔尉迟的一念之间,所以只能希望儿子尽可能表现好些,能够‘功成身退’。 无论如何,她都要抚养儿子长大、成家、生子,延续宇文温的血脉。 想到这里,尉迟炽繁悲从心中来,不过没有哭,强忍着悲伤,静静听着儿子说话,好不容易说完,文武官员行礼、退下,她才松了口气。 召见各地官员的流程结束,许多人都退出正殿,殿内一扫庄严的气氛,变得活跃起来,宇文维城如同下课的学童般,欢呼着要看热闹(贡品),他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阿娘,我要摸一摸那对白鹿。” “棘郎,鹿会顶人、踢人,不许摸。” “哦...” 见着外孙嘟着嘴,王氏有些心痛:“哎呀,你就让他摸摸那白鹿嘛...” 。。。。。。 行宫正殿外,丞相尉迟正与刺史、郡守们交谈,此次他召集各地官员到悬瓠城外觐见天子,当然不是为了收礼,而是要彰显新君的威严,顺便敲打敲打某些人,让他们老实点。 天子的威严,不是大驾卤簿和金碧辉煌的宫殿撑起来的,靠的是骁勇善战的军队,而他统帅的大军,分布临近各州郡驻扎的大量骑兵,就是新君的威严。 也是他的威严。 现在已经接近年底,距离元日不到一个月时间,若按往年,天子要在元日举行朝会即元会,与文武官员们共庆这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然而现在是不可能了。 天子不在国都,满朝公卿也无法全部南下到悬瓠城外与天子共庆元日,无法在那一天举行元会,但这不代表尉迟会让天子在汝水边萧瑟的吹冷风。 所以他让临近各州郡的主要官员赶来悬瓠觐见天子,搞一个大场面,算作新君的第一个元会,也让这些官员知道该拜哪个天子,顺便看看他带来的兵马,不要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这样的安排,却误打误撞成了另一件事的亡羊补牢之举。 尉迟的亲弟尉迟佑耆,在江北广陵被陈军偷袭,猝不及防之下丢了广陵,大军溃散,一败涂地,淮南形势瞬间逆转,尉迟收到消息后差点气得吐血。 广陵之败丧师辱国,如此惨败若换成别人,他就要杀人了,奈何是自己亲弟弟,就是真想杀也过不了母亲王氏那关,所以尉迟暴跳如雷过后,只能采取措施应对。 官军在淮南败成这样,身为主帅的尉迟佑耆难辞其咎,尉迟派出使者到尉迟佑耆退守的钟离,当众宣布处罚决定:夺爵,仗一百,依然担任东南道大行台尚书令一职,戴罪立功。 虽然打了败仗,但兵权,尉迟绝不会让给外人,这是雷打不动的原则。 所以哪怕对尉迟佑耆的处罚有些掩耳盗铃,尉迟也要厚着脸皮,让弟弟继续掌握兵权,指挥淮南官军,免得为他人所趁,变成另一个高欢。 这场大败,加上不久前尉迟敬在潼关那场大败,让尉迟氏面临的局势愈发严峻起来,由一开始的占据全面优势,变成相持不下。 先发制人、速灭宇文氏的策略失败,反被对方偷袭悬瓠得手,僵持到现在,而江南陈国表现神勇,居然偷袭广陵得手,这样一来,己方要两面作战,这是尉迟事前没有料到的。 所以原本就计划进行的各地官员觐见天子一事,成了他稳定人心的好机会,让大家知道官军主力在此,定能保得河南、淮北不失,免得哪天有谁喝多了脑子发昏,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那就不好了。 接二连三的挫折,让尉迟有些焦躁,但局势还未失控,他的主力尚在,陈军即便占了淮南,也无力攻取淮北,所以事情的主次要分清。 望向南方的悬瓠城,尉迟目光依旧坚定,如果把天下局势比作一盘棋,悬瓠就是生死劫,所以他对悬瓠志在必得。 尉迟知道利害关系,他决定即便一时半会拿不下悬瓠,也绝不会解围,绝不会打开铁笼,让宇文温这条疯狗又跑出来咬人! 第四章 应对(续) 中军帐,丞相尉迟正和众将议事,开始调兵遣将,化解淮南危局,前几日他忙着安排各地官员觐见天子,具体军务无暇过问,所以今日要抓紧时间,及早定下方略。 23us.com 按照目前所得消息,陈军正在攻打盱眙、山阳,而退守钟离的尉迟佑耆正在收拢溃兵,加固城防,伺机反击。 广陵之败,官军的真正伤亡情况还没弄清楚,虽然明面上看伤亡十分惨重,但实际上有许多将士没了踪影,不一定是阵亡、被俘、投降,也可能是撤退时慌不择路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过一段时间就会出现。 这些走散的将士只是丢了辎重,战斗力还在,一旦归拢之后,马上就能投入作战,所以尽快搞清楚实际伤亡情况,采取相应的应对措施是很有必要的。 但这是尉迟佑耆头痛的事,尉迟要考虑的是全局。 陈军北上,意味着陈国和宇文氏联合,那么尉迟之前定下的策略就完全无效了,接下来是选择稳住淮水一线,先把悬瓠解决了,还是把顺序倒过来? 尉迟不认为陈国是个有真正威胁的对手,即便对方偷袭广陵得手,他也认为这是对方回光返照,陈国天子陈叔宝是个昏君,陈军将领再能打,迟早也要被自家君主祸害,束手束脚。 虽然陈军偷袭广陵得手,看样子有全取淮南之势,但想要攻下山阳、盱眙、钟离这些淮南重镇,短时间内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尉迟认为自己还是先解决悬瓠比较好,但是宇文温守悬瓠守得他没了脾气,总不能任由大量战兵集结悬瓠浪费时间,却坐看淮南烽烟四起。 局势不断变化,所以必须及时根据占据采取不同的应对,尉迟决定调集骑兵,要让无所事事的骑兵动起来。 悬瓠已经被他围得如同铁桶一般,骑兵攻城派不上用场,而现在,有新的敌人出现,骑兵正好出击,锉锉对方的锐气。 宇文氏占据的光州州治光城,不久前有援兵抵达,兵力大概在五六千左右,以步兵为主,围城的扬州军与之对峙数日后,奉尉迟之命撤退。 扬州军主力返回寿春,协助尉迟佑耆稳定淮南局势,而光城敌军,则由尉迟派出的骑兵来解决。 增援光城的敌军,观其打出的旗号,应该是西阳王宇文温的虎林军,这是宇文温的私军,看样子是以增援光城为第一步,为解悬瓠之围做准备。 虎林军的底细,尉迟大概知道,这支军队以步兵为主,作战也是以步战为主,靠着长度惊人的长枪来结阵,在战场上和对手耗,耗得对方筋疲力尽再出击。 这种战法,明显是因为宇文温缺马才弄出来的,在山南汉沔一带地区,靠着水网纵横的地势倒是颇有用处,欺负欺负战斗力不强、骑兵也不充足的陈军倒还行。 而来到平原,面对骑兵占优的对手,以步战为主的军队,打了胜仗追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收拢溃兵从容而退;若打了败仗,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到最后一个都跑不掉。 所以这支军队跑到光城,打的什么主意? 守城,是浪费,因为普通的青壮和羸兵也能守城,尉迟和将领们商议的结果,就是认为虎林军的出现,是山南军队主力出击的前兆。 经过数月休整的山南军队,借着潼关一战获胜的有利时机,要主动出击河南,给悬瓠解围。 按照斥候所报,以步阵为主的虎林军,兵力应该有三四千,再加上其他协从军队,合计兵马约五六千,他们可能要以光城为据点向外出击,作为诱饵吸引官军骑兵来战,为山南军队主力出击而创造条件。 虎林军的作战特点,大概比较适合在平原结阵对抗骑兵,其自身携带的干粮,能支撑上十天半月左右,当围攻悬瓠的朝廷大军派出骑兵赶赴东南方向攻打这支军队时,山南军队的主力,正好北出桐柏山,进入申州州治平阳。 平阳和光城,一个在西一个在东,尉迟判断,这是宇文氏声东击西的战术,用虎林军“声东”来配合主力“击西”。 申州平阳在宇文氏控制之下,但若其主力从安州翻越桐柏山进入平阳,需要走狭窄的山路,一旦被官军发现有这样的苗头、派出骑兵兵临平阳城外,那么翻山而来的主力很有可能被堵在山里,无法进入平地摆开阵势。 所以敌军的战术,就是用虎林军吸引官军骑兵的注意力,为其主力顺利进入申州平阳争取时间,尉迟觉得换成他是宇文明,也会这么布置。 安陆到平阳,隔着桐柏山脉,虽然山路狭窄弯曲不太好走,但仅从距离上来看,是山南军队前往悬瓠最近的道路,宇文明想要短期内解悬瓠之围救宇文温,从平阳出击是最快的。 综合陈国偷袭广陵的行为来看,尉迟判断这两股势力已经狼狈为奸,试图以东西同时进攻两淮、河南的方式,来个奋力一搏。 宇文氏派主力解悬瓠之围,以此为据点攻略河南,陈国偷袭广陵,并以此为据点攻略两淮,这想法很不错,大有坐地分赃的势头。 然而两条狗想在猛虎面前分肉,真是可笑至极! 尉迟如是想,宇文氏和陈国蠢蠢欲动,取得了不小的进展,而他经历了最初的恼怒之后,反倒松了口气。 官军围攻悬瓠数月不下,让人十分憋屈,如同一头猛虎,对着一只刺猬无从下口,正是团团打转之际,忽然有两条狗跑出来... 陈军窝在江南,尉迟一时半会奈何不得,宇文氏的军队窝在山南,尉迟一时半会也奈何不得,现在两边都主动出击来送死,他真是求之不得。 尉迟此次亲自率军南下,随行有大量骑兵,数月来,这些骑兵中大部分分散在各州郡驻扎,减轻粮草供应压力,参与围城的骑兵,不过是其中一部分而已。 他已经下令各州郡的骑兵集结,只要数日时间,他就能集结起数量过万的骑兵,每名骑兵都配有备马,在河南、两淮之地肆意驰骋,任何试图和他在野地里交战的军队,只有战败这唯一下场。 哪怕是西阳王宇文温的虎林军,也不例外。 尉迟正与众将商议接下来的部署,有信使相继来报紧急军情,第一个军情来自申州:申州平阳城外,敌军开始驱赶官军游骑。 第二个军情来自光州:光城敌军有大举北上的意图,似乎要攻打息州州治宋平。 敌军的动态正如己方所料,尉迟与众将均面露喜色,不过他随后陷入沉思:这样会不会太巧了? 第五章 计上心头 悬瓠,西阳王宇文温正在例行巡城,查看城内各处营区情况如何,看看将士们的被褥是否暖和,看看每顿是不是都能吃到热的炊饼、喝上热水,顺便听听将士们的心声。 23us.com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在这样的气候条件下困守孤城,对于人们的心理和生理都是一种考验,宇文温竭尽全力保证士气,不光嘴上说,还要落实。 每人都要有足以御寒的寒衣,睡觉时也得有暖和的被褥,而按照食物配给制的要求,取消小灶,由公共伙房集中提供饮食,那么就得确保每个人都能有热食、热饮。 千百年来,无论是军还是民,都讲究一个“不患贫、患不均”,宇文温对城内所有物资实行配给制,就必须尽可能做到相对公平。 而为了做到相对公平,他就要时不时抽查,看看有没有人阳奉阴违,自己开小灶搞小福利,弄得其他人怨声载道。 因为要考虑设置街垒以便与攻入城的敌军巷战,悬瓠城内的居住营区划分在几个区域,每个营区有相应的公共伙房,伤病患者集中安置,宇文温每天只要有空,都要走上一圈。 所以大家都对这位西阳王十分熟悉,见着他过来,纷纷行礼问候,而宇文温也频频点头示意,时不时停下脚步嘘寒问暖,遇到抱怨当场就安排人解决。 宇文温每次巡城,都必去检查一个地方,那就是公共伙房,除了检查伙食情况,就是看看各公共伙房里的热水锅炉其运行情况如何。 热水锅炉,是这个时代本不存在的器具,因为某种原因,提前出现了。 蒸汽机,是触发工业革命的神器,宇文温当然想拥有这样的神器,奈何技术能力、水平不够,花了将近十年时间,硬是无法“发明”实用化的蒸汽机。 相关的原理验证机早就有了,却无法实用化,强行上马的结果,就是锅炉爆炸导致重大伤亡事故接连发生。 宇文温对此有些灰心,他觉得也许这一生都无法见到蒸汽机车在面前行驶,耗资无数研制出的东西不是神器而是玩具,黯然神伤之际,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头’。 锅炉变不成蒸汽机,拿来烧水搞‘三温暖’总是不错的嘛! 所以,‘移动式多功能热水锅炉’就这么出现了。 这种锅炉在确保安全性、相对便携性以及省燃料(柴禾、煤等)的前提下,主要用途是烧热水,同时可以蒸饭、蒸食物,也能利用蒸汽给手术刀、纱布等物品消毒。 虽然不是高大上的蒸汽机,无法提供蒸汽动力,但对于军队后勤保障来说,宇文温的这个“发明”却是一个了不起的突破。 一个寻常尺寸的两轮马车,就能装下一个热水锅炉,这种锅炉的制作十分精良,除去造价不菲这个缺点,其多功能用途为士兵们带来了诸多便利。 徒步行军一日之后,士兵们若能有热水泡脚那可真是舒服又解乏,如果吃干粮的时候能有一碗带咸味的热汤来送,既能暖胃也能暖人心,而有了‘移动式多功能热水锅炉’,伙夫们可以在较短时间内大量供应热水、热饮。 最极端的情况下,还可以将这热水锅炉放在狭长过道一端,喷蒸汽杀人,真是居家旅行、杀人越货必备之良品。 宇文温要守悬瓠,想在尽可能节省燃料的同时,解决烧水烧饭的问题,所以命人把工坊里所有能用的热水锅炉成品都运到悬壶,从一开始就派上了大用场。 这玩意的操作,必须由专人负责,日常的维护和检修,也得专人负责,宇文温每次巡城,都要叮嘱各个热水锅炉的操作工,一定要注意“安全生产”。 临近午时,宇文温正好在巡视最后一站用餐,他和寻常士兵及百姓一样,吃的是从伙房里领的午餐,和营区里的百姓一起就这么吃起来。 此时的悬瓠城中,军民逾万,宇文温带来的安州军没有家眷随军,又有援兵赶在敌军兵临城下前陆续抵达悬瓠,他们当然也没有家眷,而归降的豫州兵携家带口,还有许多百姓留在悬瓠百姓,其中就有许多老幼妇孺。 这些人因为各种原因留在城里,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累赘,但宇文温没那么冷血,制定食物配给制的时候,是把这些百姓也算进去的。 而这些百姓在这几个月来,该分到的食物、衣物分毫不差,他们对经常出现在面前的‘夕阳王’颇为熟悉,见着对方来了,心里有话都愿意说。 在这个时代,社会各阶层的等级森严,贵贱有别,宇文温已经尽可能在用符合这个时代价值观的行为准则亲民,如果他是假仁义,一开始是在演戏,演了那么久也就成真了。 宇文温守悬瓠,计划要守一年,什么手段都要用上,所以打破贵贱之分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心中想着事情,脚步未曾停,不一会宇文温来到城头西南角,转入一处掩体内,身着铠甲的杨素正在看一卷纸,他见宇文温入内,赶紧行礼,宇文温开口便问对方的读后感如何。 “大王,若记载和观察无误,下官觉得,敌军恐怕正在向东南方向调集骑兵。”杨素说完,将那卷纸交还宇文温,随后问道:“大王,莫非我方援军已经抵达光城?” “算算时日,也差不多该到了。” “大王,我方援军是佯动还是主攻。” “若按之前的计划,当然是佯动。” 宇文温和杨素现在讨论的事情,是关于最近几日城外敌军的异动,宇文温安排专人在城内制高点设观察哨,用高倍望远镜观察城外动静,从敌军围城开始至今,记录了大量的数据。 数据是什么?城外敌军的行动情况。 譬如骑兵在长围外侧的日常巡逻次数、队伍数量、出动时间等等,那些观察哨凭借高倍望远镜,一直在观察敌军外围的兵马调动情况。 他们每天都积累了大量的观察记录,各种数据有很多,让人看了头痛,但正是通过这样的长期观察,加上细心的整理,宇文温初步掌握了敌军骑兵在城外的行动规律。 而现在,这个规律忽然乱了,观察哨发现了许多蛛丝马迹,总结之后得出一个结论:敌军似乎在调动骑兵南下,规模不小。 宇文温仔细分析了一天,赞同这个结论,但他不敢确定,于是又找了‘第三方’来印证,这个‘第三方’就是杨素。 杨素在悬瓠除了守城也是无所事事,宇文温正好把这种费脑子的事情交给对方,杨素琢磨了半日,同样得出了类似的结论。 这就证明宇文温在战前的策划正如期进行,他的虎林军在经过休整后,应该已经翻越大别山脉北上,抵达光城。 而己方主力的反击,随后就要开始了。 “大王,我军的反击,果真是声东击西么?” “原定计划如此,但那是数月之前制定的计划,如今是不是如此执行未曾可知。”宇文温不打算隐瞒什么,如今正是众志成城之际,多一个人出谋划策总是好的。 更何况杨素确实是真有本事的猛人! “寡人偷袭悬瓠,没料到会遇见天子,而数月过去,各地战事最近进展如何,寡人在悬瓠也无法得知,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寡人的虎林军应该抵达光城了。” “既如此....” 杨素沉吟着,宇文温的虎林军,其战斗力如何,当年两河口之战他是真的领教过,如果按照宇文温所说,山南方向的反击按原计划是声东击西,那么在他看来,尉迟可能会采取的策略大概也就那几个。 “大王,下官觉得,既然尉迟想动,我军决不能让他从容不迫...” 宇文温闻言便知对方‘计上心头’,于是问道:“杨使君有何妙计?” “大王,下官以为,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第六章 真真假假 清晨,悬瓠城东南郊,长围上一座哨堡,哨楼上一名哨兵打着哈欠爬下楼梯,冬夜十分寒冷,哨楼上没有地方避风,裹着张破毛毯熬了一夜,他要回到房里烤烤火,睡个觉。 23us.com 吹了一夜的风忽然停了,纷纷扬扬的雪花也没了踪影,旭日东升,阳光洒在哨楼上,将其上半截映出明亮的黄色,哨兵感受着阳光带来的些许温暖,不由得动作慢下来。 年底要到了,元日为期不远,他身在河南豫州,思念河北家乡的亲人,官军围攻悬瓠数月不下,还要继续围城,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尚未可知。 而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家,也不知道。 忽然一阵风吹来,让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想着营房里那暖烘烘的火盆,不由得加快下楼梯的动作,就在这时,头顶上传来刺耳的号角声,吓得他差点抓不稳楼梯掉下去。 “敌军出城了!敌军出城了!” 喊声从上方传来,哨兵抬头一看,原来是刚替岗的同袍在示警,他再向悬瓠方向望去,却见城南出现些许黑点,那黑点越来越多,汇聚成一股细流向这边冲过来。 能当哨兵的人,视力当然不差,他眯着眼看了一会,便看出来这是敌军骑兵,似乎是要突围,而哨堡里很快就响起了锣声,示警的烟雾很快也升起来。 左右两侧同样建在长围上的哨堡,同样锣声大作,呜呜的号角声越来越多,扰动了东大营和南大营,见着此情此景,哨兵赶紧往上爬,他已经有经验了,这种时候在哨楼上反倒是最安全的。 现在若是下去,一会必定会跟着大家一起出战,到时候一不留神被流矢射倒,可就完蛋了! 敌军连日来多次试图派骑兵突围,虽然官军筑了长围将悬瓠围起来,长围内侧又有壕沟,但对方突围的骑兵已经有几次凭借长梯冲上长围,就要往外边突,最后是赶来的官军骑兵将其吓退。 折腾了几日,长围上各座哨堡的守军已经习惯这种突发事件,反应速度很快,待得敌军骑兵接近,许多士兵已经拿着弓箭、刀牌、长矛冲出营房,很快便准备就绪。 为防有变,这些士兵可以称得上是枕戈待旦,晚上都是着甲而睡,虽然这样很不舒服,但保命重要紧急出战,肯定来不及穿铠甲,万一被流矢射中,命可就没了。 有士兵们小心翼翼探出头看向外面,发现敌骑拖着几条特制长梯向百步外的长围冲去,待其接近壕沟放缓速度,有人跳下马开始将木梯跨过长壕,守军便呼喊着冲出哨堡,在刀牌手的掩护下和敌人对射。 试图冲过长围的都是骑兵,一部分搭建木梯以便过壕沟,另一部分则策马在两翼游走,与长围上的哨堡出击士兵对射。 薛世雄策马接近壕沟,不顾前方沟外长围上敌兵射来的箭矢,猛地双腿一夹马腹,策动坐骑向右前方一跃,越过壕沟,落在长围斜坡。 座下战马只是稍微歪了一下便稳住身子,薛世雄手握马槊,径直撞向前方聚集在盾牌后面的敌兵。 惊叫声中夹杂着些许碰撞声,薛世雄连人带马数百斤的重量,如同一个锤子径直将十余名聚集在一起的敌兵“砸开”,许多人头破血流的滚落长围。 又有几名安州骑兵策马跳过壕沟,踏上长围,紧跟薛世雄前进,沿着长围冲向迎面跑来的敌兵,那些敌兵没有料到竟然有如此骑术出众之人,竟然能直接冲上长围,仓促间无法应对,只能掉头就跑。 脑子太直的人是原路往回跑,脑子活络些的人则是往长围外抱头一滚,直接滚下坡。 薛世雄没有策马冲下坡,因为长围外侧野地里有密密麻麻的木桩,那是为了防止悬瓠守军派骑兵突围,对方特地打下的木桩阵。 悬瓠城外近郊的树木都被安州军砍伐一空,围城的敌军是从别运来大量木材,才在长围外布了一圈木桩阵,薛世雄目测了一下木桩阵的厚度,琢磨着要想通过这些木桩阵不是不行,只是要策马缓行。 但这样会浪费许多时间,无法突围。 前方尘土大作,薛世雄举目望去,却见许多敌军骑兵正往这边赶来,这就是在长围外游走的敌军骑兵,发现安州军往哪边突围,就往哪边增援,赶在突围骑兵走过木桩阵前进行拦截。 “走!” 薛世雄大喝一声,策马加速助跑了一段后,驾驭坐骑再次跳跃,越过壕沟稳稳落在地面上,其余几名骑兵也纷纷策马越过壕沟,回到长围内侧。 正在搭建木梯过壕沟的安州骑兵,又把木梯收回,翻身上马拖着木梯往回跑,木梯末端装有木轮,所以拖动起来倒不是很费力气。 不一会功夫,气势汹汹冲到长围边要突围的安州骑兵,在敌军骑兵即将赶到之际,干净利索打道回府,徒留那些气急败坏的敌骑在长围外叫骂。 骑兵在守城时派不上太多用场,安州骑兵的战马,被圈在城里马厩,没多少机会舒展筋骨、尽情奔跑,如今大家轮流出城遛马,顺便折腾一下对方骑兵,虽然有负伤、阵亡的风险,但对于他们来说是极好的消遣。 今日轮到薛世雄所在的队伍出来遛马,折腾了一番,人和马都微微出汗,活动开了,胃口也就好了,薛世雄策马扬鞭,高声大呼:“走,回去吃早餐喽!” 城南墙头,值守的士兵向归来的骑兵招手欢呼,西阳王宇文温,啃着热乎乎的炊饼,看着这些“晨练”归来的骑兵,又看看远处长围方向,呵呵笑了几声。 数日前杨素献计,建议时不时派出骑兵突击,做出要突围的样子,以这种真真假假的行为,让尉迟疑神疑鬼,干扰对方的决策。 尉迟兵多将广,把悬瓠围了个水泄不通,但宇文温手上的骑兵数量不算少,集中在一起出击,其杀伤力不小,对方是见识过的。 悬瓠城内安州骑兵数量过三千,集中从长围某一处突围,尉迟要拦截至少也得有三千骑兵,而想要及时拦截、不让一个安州骑兵突围跑去传信,那就得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布置骑兵。 即便每个方向布置两千骑,合计起来就得有八千骑兵被安排在长围四周,不能外调,如此一来,尉迟能外调的骑兵,怎么着都会少一些。 打仗,就是靠着一点点的算计,为己方获胜积累机会,而宇文温的花样,可不止这一招。 没多久,北风大作,这已经是连续第三日刮北风,宇文温将炊饼吃完,拍拍手然后转身,看着城内某处空地上空漂浮的几个热气球。 实用化的载人热气球,从技术上来说最先出现在黄州,而热气球的模型,被宇文温当做杂耍的道具献给天子,结果他的仇家宇文化及竟然从这模型得到启发,制作出了热气球帮助天子逃出邺城。 被人夺走“第一”的称号,宇文温有些郁闷,不过不要紧,宇文化及是迟早要被他干掉的,第一个载人热气球的荣誉,不要也罢。 随着号角声接连响起,几个鼓囊囊的热气球缓缓上升,解开缆绳之后,扔下几个沙袋,越升越高,借着强劲的北风,飘向南侧的悬瓠城头。 热气球飘过城头时,吊篮里的士兵探出脑袋,激动的向城头上同袍们挥手致意,六个热气球共十八个士兵,第一次知道什么是腾云驾雾。 这些士兵人手一份密文书写的信件,带着干粮、武器,乘坐热气球借助北风飘向南方,飘向二百里外的光州光城,此行也许会因为各种原因失败而丢了性命,但对于他们来说,有这一次激动人心的经历,死也值得了。 宇文温奋力挥舞着手臂,和其他士兵一道高声欢呼为勇士们送行,热气球是唯一能让他从孤城悬瓠逃脱的装置,但他绝不会坐上去,丢下自己的士兵独自逃命。 今天搞出这一大场面,他是要提醒一下见识过热气球的尉迟,让对方疑神疑鬼:西阳王宇文温,极有可能乘坐热气球逃出悬瓠,借着北风一路南下,逃去二百多里外的光城,接下来又要搞风搞雨了! 第七章 疑神疑鬼 “没有追上?” “是的丞相,我军骑兵奋力追赶,奈何这些东西飞得太快,追到白苟附近时,就已经追不上了,毕竟半路上不一定都能策马疾驰,看样子这些东西会飞过宋平。 23us.com” “宋平?宋平以南就是光州地界...你退下吧。” “是。” 帐中只剩下尉迟一人,看着舆图陷入沉思,悬瓠守军这几日不消停,多次派出骑兵突围,却都己方挡了回去,他不太确定对方到底是真突围还是疲兵之计。 通常来说,围城不可能真的将城池围得一个人都跑不出去,若是以往,尉迟不会在围城时严防死守,但这次不一样,他耗费人力物力筑起长围、挖掘壕沟,就是要让守城的宇文温一点消息也传不出去。 而对方手里的骑兵不少,如果集中兵力往一个方向突击,己方外围骑兵就得增加兵力,这样一来,至少要有七八千骑在悬瓠外围驻守。 如此一来,这些骑兵就会被对方时不时出击的行为弄得劳师动众,不能因为对方有实施疲兵之计的嫌疑就麻痹大意,尉迟对此越想头越痛。 而今日一早,敌军骑兵再度出击,就在这些骑兵回撤不久,悬瓠城中忽然升起数个大布袋,随着北风向南飞去,官军将士从没见过如此情景,个个瞠目结舌,所幸有将领先反应过来,派出骑兵紧跟着南下。 骑兵们发现这些大布袋在天上‘走走停停’,北风强就走的快,风力弱就走得慢,风停了就停下来,奈何高高飘在天上,他们的弓箭根本就射不到。 今日北风强劲,骑兵们一开始还能跟得上大布袋,但渐渐地就被拉下,最后只能看着远去的大布袋无可奈何,这东西在天上畅通无阻,而骑兵们在野地里追却有颇多阻碍。 豫州境内虽然是平原地形为主,但那些树林、河流、土丘都会让骑兵们的速度慢下来,所以在白苟附近只能放弃,不过还有部分骑兵继续南下,要到息州州治宋平,看看这些大布袋到底飞到哪里去了。 尉迟今日没有目睹大布袋从悬瓠城里飞出去的情景,但根据将领们以及南大营士兵的描述,他得知每个大布袋下都有吊篮,上面似乎有人。 这一切都和当初一样,当时的天子宇文乾铿乘坐大布袋飞天逃离邺城,而现在...莫非宇文温也是这么飞离悬瓠,往南面的光城逃了? 尉迟一想到这个可能,莫名觉得心烦,西阳王宇文温之难缠,他已经领教过了,若不是有这条疯狗到处乱咬,己方先发制人的战略恐怕此时已经成功大半。 孙子有云: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尉迟带兵打仗多年,一直以这个目标而努力着,如今细细回味,他觉得宇文温反倒比他更接近这个目标。 说进攻,宇文温从江州一路打到岭表、交州,攻破林邑国都,还有后面一连串战绩;说防守,宇文温守悬瓠守得让他没了脾气。 进攻和防守,宇文温都有辉煌的战绩,尉迟愈发觉得坏事就坏在宇文温身上。 宇文温明明远在岭表,竟然能神奇的赶回来;明明他已经派了五支军队进攻大别山五关,结果竟然短时间内全军覆没,导致后方出现一个巨大空挡,被宇文温偷袭悬瓠得手。 只要宇文温一出现,大好局面就会毁于一旦,现在这条疯狗极有可能从悬瓠脱困,尉迟怎么能不心烦。 宇文温从岭表赶回来,定然是轻装上路,所以其亲军虎林军回来得较迟,没有跟随宇文温守悬瓠,如今虎林军抵达光州光城,可能是宇文温事先就策划好的。 所以今日宇文温就乘坐大布袋飞天跑去南边了,要和自己的鹰犬汇合... 尉迟如此推断,越推断越觉得心烦,他的兵力雄厚,正面对攻当然不怕宇文温这条疯狗,但对方用兵灵活,谁知道会搞出什么阴谋诡计来。 如果是之前,尉迟倒可以从容对付宇文温,只是如今潼关大败、广陵大败之后局势愈发严峻,他没时间和宇文温周旋,但若不解决这条疯狗,让其瞅准机会又咬上一口,那可是会入骨三分的。 所以宇文温到底有没有逃出去? 尉迟满脑子都是这个问题,原先已经和众将议定的方略,他现在觉得有些不妥,认为必须把宇文温逃到光城这一突发事件考虑进去。 悬瓠守军这么顽强,宇文温离开后一样能守上不短时间,而宇文温跑到光城,可谓是疯狗上街,山南军队不必要急着解悬瓠之围,可以进攻别的地方。 譬如说寿春。 陈军如今正在进攻淮水下游的山阳、盱眙,光州光城位于淮水上游,其城外潢水向东汇入淮水,如果宇文温沿着河道向下游进军,寿春守军就无法向东增援身在钟离的尉迟佑耆。 尉迟想着想着又否定了这一可能,息州州治宋平,就在淮水边上,其下游数十里就是潢水入淮口,他觉得宇文温要想东进进攻寿春,不向拿下光城北面宋平的话根本不可能。 所以光城方向的兵马向北移动,实际上不是佯攻而是来真的? 他又开始怀疑光城敌军的动机,可能不是声东击西那么简单,越想越觉得对方还有阴谋诡计。 如果宋平丢了,敌军占据宋平后与光城互为犄角,届时逃出去的宇文温还真就会像疯狗一样,不顾一些进攻寿春。 敌军兵临城下,寿春守军无暇他顾,淮南局势一片糜烂,宇文氏与陈国的联军甚至能威胁淮北州郡,尉迟觉得届时得花更多力气去阻止淮北局势恶化,哪里还有余力进攻关中? 如此一来,让宇文亮在关中站稳脚跟,借助自己弄出的伪帝去收买人心,过上三五年,他再想灭掉宇文氏就很难了。 虽然到后面真变成东西对峙,尉迟氏也能有大好河山,然而经历了几次大败之后,尉迟的声望会受损,想要压服人心会很难,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一番联想之后,尉迟开始疑神疑鬼,他不确定宇文温是否真的乘坐大布袋逃悬瓠并且南下,但料敌从宽,己方要按最坏的情况来做打算。 想到这里,尉迟命人擂鼓,他要召集众将议事,尽快商议出对策。 第八章 猛虎搏兔 息州州治宋平,城门紧闭、戒备森严,敌军兵临城下,守军打算固守待援,朝廷大军主力如今正在攻打悬瓠,距宋平约一百六十余里,派出的援兵六日内就能抵达。 23us.com 日行三、四十里,那是一般情况下大队人马行进的速度,如果是骑兵轻装上路,两日绰绰有余,所以宋平守军根本就不担心自己孤立无援,对于出现在城外的敌军,一点也不担心。 从光城过来的敌军,在宋平东郊扎营,看样子要攻城,不过守军知道有强援在北,对方迟早要撤军,所以对城池安全放心得很,他们如今主要关心战事何时结束,自己何时才能返回家乡。 宋平之前为敌军偷袭得手,后来朝廷大军南下,占据宋平的敌军自知势单力孤无法抵挡,于是弃守城池南撤至光州州治光城。 而城中州兵及许多百姓被其裹挟南下,所以此时守城的士兵大部分都不是本地人,而是随着朝廷大军南下的河北以及黄河沿岸州郡士兵。 他们之中一部分是战兵,一部分是被征发服兵役的百姓,离家数月之久,眼见着年底将近元日不远,思乡之情愈发浓厚,对于接下来的战事发展十分关心,却有些失望。 本来大家以为官军很快就能收复悬瓠,把入侵豫州的逆贼都赶回山南,届时被征发服兵役的人就能回家,结果悬瓠久攻不下,淮南那边又出了乱子,仗还有得打。 想要回家,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呐,别整日里想家了,我先说个好处给你,免得回家时两手空空,连只羊都买不起。” “老兄有何好处与我?” “看,往南边看,看见河对面那座山没有?那山唤作浮光山,山上有宝贝哟!” “山上有何宝贝?老兄说来听听!” 几名士兵正在窃窃私语,他们是被征发服兵役的百姓,从黄河南岸的荧州家乡来到六百多里外的息州打仗,正所谓人离乡贱,漂泊在外举目无亲,就指望乡亲之间互助,所以有什么消息都相互传。 他们是普通百姓,野地浪战派不上什么用场,所以被安排去做杂务,能被安排来守城,那是菩萨保佑,自家祖坟冒青烟,而若是能弄些宝贝回家,当然是最好了。 有一名年长的男子,在家乡给大户打短工时,听得郎主和来客炫耀,说下棋所用棋子,是用息州浮光山上出产的玉石所制,价格不菲,很值钱。 息州州治宋平,位于淮水北岸,而与其隔河相对的南岸,有一座山名为浮光山,就是众人如今南望时映入眼帘的这座山。 从荧州向南过豫州到息州,基本是平原地区,而宋平城外这座浮光山在一片平原地区里显得十分突兀,让刚抵达宋平的士兵们好一番惊叹,而当他们听说山上产值钱的玉石,心思开始活络起来。 大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如果能弄些值钱的东西回家,那就不枉费冒着生命危险跟着官军出征了,正所谓靠山吃山,趁机发一笔小财倒是不错,但问题不是没有。 “玉石长什么模样,我们不知道啊?” “你没见过玉?” “没。” “真是没见识!咱们找个机会,到对面的浮光山转转,到时候我来把关!” “那敢情好!” 几名士兵正眉飞色舞之际,巡城的督将远远看着便叫骂起来:“聚在一起想干什么?一群懒驴,皮痒...” 话还没说完,却听得城楼上响起号角声,城头上的士兵闻言心中一紧,赶紧四处张望,随即发现城东郊外的敌营,似乎有了动静。 不一会传来消息:城外敌军撤退了。 正当士兵们心中惴惴、生怕出城追击途中被流矢害了性命之际,新的消息传来:上官有令,任何人都不许出城追击,以防遇伏。 那几名士兵闻言心中一喜,觉得战事平息后,己方无所事事,自己正好找个空闲的时间出城,到南岸浮光山去找玉石,然而刚过午后,城北郊外尘土飞扬,大量骑兵汹涌而至。 。。。。。。 “敌军如今走到哪了?” “启禀丞相,敌军渡过淮水,向南撤退,在我军骑兵袭扰下,两日只走了二十里,如今已到此处....” “他们的兵力有多少?” “启禀丞相,敌军兵力逾万,主要以步兵为主,骑兵大概有两三千左右。” “其他地方呢?还有没有敌军的骑兵在埋伏?” “游骑已经四处查探,明日必会有结果。” “宋平对岸的浮光山,要派人去搜查,以免有敌兵潜伏在眼皮子底下而不自知。” “是!” 宋平州署,丞相尉迟正在听取将领的汇报,试图进攻宋平的敌军,听见风吹草动就往南撤,试图撤回光城,然而宋平不是茅厕,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尉迟在悬瓠城外大营与众将重新议定方略,亲率两万骑兵南下,要将袭扰宋平的敌军灭掉,而他派出的多股骑兵已经分头包抄,即将截断对方退路。 宋平和光城,距离大概八十多里,正常行军两三日便可抵达,然而在官军骑兵的袭扰下,南撤的敌军日行十里,已经没有机会回去了。 宋平和光城之间隔着淮水,但淮水实际上是宋平的南侧护城河,而两地之间往来的官道上还有一条河流,正好在两地中间线附近。 此河名为柴水,发源于大别山脉,自西南向东北流淌,最后汇入淮水,是淮水的支流,终年不断流,往来宋平和光城,必经过柴水。 而在尉迟的布置下,那股南撤的敌军,已经无法南渡柴水了。 两万骑兵在手,又是在平原地区作战,尉迟此时有绝对的优势和信心,在息州、光州交界处即将爆发的战斗中取得最后的胜利。 如果不是为了防备悬瓠守军突围,他能带差不多三万骑兵南下,但即便只带了两万骑兵过来,也已经是一支决定性的力量,能够将宇文氏的阴谋轻易粉碎。 尉迟判断,攻打宋平的敌军应该是佯攻,还有主力埋伏在某处,就等着官军主力一头撞进陷阱。 而这支佯攻的军队,其军中飘扬的虎头旗,说明这个诱饵的核心是虎林军,是一个以步战见长的军队,据说不惧骑兵。 尉迟判定其主帅、西阳王宇文温已经从悬瓠逃离,与虎林军汇合,所以无论如何,一定要歼灭这支军队。 还有以其为饵,自己却躲在某处设伏的敌军主力。 这支敌军主力到底存不存在,尉迟没有确切的消息,但他料敌从宽,决定以猛虎搏兔之势,将对方的野战兵力一举歼灭。 届时,宇文温在不在这支军队中,尉迟认为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 他已经想通了,宇文温再能打,也得有能打的军队做打手,他只要把对方的军队灭掉,那么宇文温就只能像一条癞皮狗般落荒而逃。 等到官军攻入山南,攻入西阳,你就是一条落荒而逃的丧家犬! 第九章 猎物 寒风中,被马蹄声惊动的野兔奔跑着,忽左忽右,其身形在枯黄的草丛中飘忽不定,忽然间弓弦声响,野兔应声中箭,在草丛里滚了几滚不再动弹。 23us.com 一匹战马随后在野兔身边停下,背上骑兵没有下马,而是弯腰用弓一挑,将中箭的野兔挑上半空,然后稳稳接住,拔下羽箭再用绳套套住兔脖,再将其挂在鞍后。 鞍后已经挂着几只断了气的野兔,这名骑兵看了看四周,又看看天色,调转马头和另几名骑兵汇合,向着某几个方向前进。 走出数里,来到一处树林,和暗哨对过口令后,策马入林,林内有几座篝火堆,十余名士兵围坐在火堆旁,一边的树下系着二十余匹马。 脚步声接近,烤火的士兵转头一看,见着是同袍拎着猎物回来,随即起身迎去,几个人掏出随身尖刀,将野兔开膛破肚,粗略清理了一下内脏,就用树枝串起来放在篝火上烘烤。 他们烤肉的手法很熟练,不一会便有肉香传来,几只烤好的野兔瞬间被吃得精光,然后吃过野兔的士兵起身去和放哨的同伴换岗。 又过了一会,林外过来数骑,同样和暗哨对了口令,然后顺利入林,他们带来的不是野兔等猎物,而是一个活人。 这是个被绳索捆着、嘴巴里堵着破布的男子,看上去年约三十左右,平民大半,鸡窝般蓬松的头发,黝黑的皮肤,一口烂牙,还有一双惊恐的眼睛。 男子被人扔到篝火堆旁,见着周围杀气腾腾的士兵,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他浑身抖若筛糠,待得嘴巴里的破布被扯掉,蜷缩在地上涕泪横流的哀求着: “饶命,将军饶命啊...” 然而没人理会他,坐在篝火堆旁吃烤兔的一个男子,问带其入林的人:“在哪里抓到的?” “柴水边。” “就他一个?” “总共五个,有四个跳进柴水上南岸了,所以就死了。” 发话的男子是这队斥候的队正,他示意部下吃烤兔,然后把目光投向被抓回来的男子,挤出一个笑容:“你,肚子饿了么?” 双方的口音有差异,但大概能听懂对方说的是什么,被俘的男子先是摇摇头,见着对方盯着自己,赶紧又点了点头。 “想吃可以,先回答我的问题。” “是是是,将军饶命,小的什么都说,只要是小的知道的,都说,都说。” 队正开始审问俘虏,这也是他领着人在旷野里游荡的主要目的,斥候除了刺探军情、驱散敌军斥候,还肩负着抓舌头的重任。 这几日,官军派出大量游骑四处包抄,已经渐渐把撤退的敌人困住了,对方即将成为落入包围圈的猎物,但己方不太清楚敌人的情况,所以要靠抓“舌头”来打听消息。 审问俘虏,他们这些斥候最拿手,而从中得到的关键消息,必须及时传给将军们,所以要抓紧时间。 队正先让人给俘虏松绑,然后在其威逼利诱下,俘虏很快就把知道的都说出来。 俘虏姓柳,家中排行第三,别人叫他柳二郎或者柳二,柳二跟着同乡在光城做苦力,靠着卖力气挣口饭吃,光城因为光黄道商贸繁荣的缘故,需要苦力装卸货物,他就在城里勉强混了个温饱。 然而好日子没过多久,就开始打仗了,其中曲折说多了都是泪,柳二被山南那边来的官军征发守城,不久前又来了大批援军,便张罗着北上,要‘收复’息州州治宋平。 柳二随军北上,跟着同伴一起做杂务,结果这股官军刚到宋平城外没多久,忽然又掉头往南撤,柳二听人说是真官军打过来了,一时间不知所措。 真官军很厉害,假官军撤得很艰难,因为周围时常有真官军骑兵袭扰的缘故,假官军每日才能走上十里左右,眼见着大战在即,随军的青壮们愈发害怕起来。 两股官军到底谁是真的,谁也不知道,但知道再跟着现在这股官军走,迟早要死于乱军之中,所以大家各自想办法逃命。 这一路南撤,就有青壮不断逃跑,有的跑走了,有的被抓回来,好不容易熬到柴水附近,队伍在一个村子扎营,而外面围过来的骑兵也越来越多,眼见着情况越来越糟,一贯胆小的柳二也坐不住了。 昨晚他和另外四个同伴趁夜色逃出宿营地,摸黑往南走,天亮后好不容易抵达柴水河畔,却... “你们在军中,粮食够吃么?” “够,这些官军...呃...这些贼兵带了许多干粮,连带着我们这些青壮都有份,听说至少还能吃上十余日。” “水呢?” “贼兵驻扎的村子里有几眼水井,还是够喝的。” “井水好喝么?” “哎,也就能喝,井水不深,混着泥浆特别浑浊,我们这些苦命人当然就直接喝了,那些贼兵矫情,要用布滤过才喝。” 听得柳二这么说,几个士兵嗤笑数声,他们这些斥候风餐露宿,有时候为了果腹甚至茹毛饮血,为了刺探军情,为了抓舌头,为了保命,条件再艰苦都熬得住。 哪像这些人如此讲究,喝水还要过滤! “那些贼兵的军旗,是什么图形。” “那可有很多图形啊...小的记不过来。” “那有没有比较特别的旗帜?” “呃...有的,有老虎头旗。” “你身上穿的裆,是怎么回事?” 队正用尖刀挑开柳二的外衣,再将其内穿的裆划破,破口处露出一些绒毛来。 “这是贼兵发的黄州寒衣,内里是羽绒,说是人手一件,穿在身上暖暖的,可以御寒。” “人手一件?”队正似笑非笑的看着柳二,让他把手掌摊开,然后又脱去衣物,看看肩膀和后背。 仔细看过双手手指,确认没有长期拉弓弦留下的印迹,又确认肩膀、后背上有经常挑重物形成的压痕,队正能肯定对方是苦力而不是士兵,于是继续审问: “有寒衣穿,有布鞋穿,每天都能吃饱,这日子不错嘛,你们为何要跑?” “将军!若是平日里,这般好事谁会跑,只是如今这些...贼兵在村里扎营,然后砍了许多树木做什么拒马、鹿角,把村子围了几层说要固待援,谁都知道大事不妙了啊!” “固守待援...他们说过援兵何时会来?”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反正将军...贼兵头目说一定会守得村子如铁桶般,让来犯之敌有来无回。” 柳二的话,又引发周围士兵一片嗤笑,队正也笑了笑,将一个烤兔腿塞到对方手里:“你们...这些贼兵驻扎的那个村子,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叫什么来着?对了,叫做柴村。” 第十章 ** 柴村北郊,官军营地,丞相尉迟正在帐中听取将领的汇报,南撤的敌军如今已被官军骑兵围在柴村里,柴村距离柴水不过一里,但对方再没有机会渡河继续南下。 23us.com 骑兵的优势,就是移动速度快,面对敌人,是战是撤都是自己说了算,小股骑兵,可以从容袭扰百人甚至千人的步兵队伍。 而两万骑兵投入作战,以步兵为主的敌人,没有任何获胜的机会,甚至连移动都难以做到。 尉迟亲自领兵南下,将为数众多的骑兵如同撒网一般撒出去,数十骑一队的游骑斥候,分成无数队散布在息州、光州地区,将各地的动静都探得一清二楚。 综合各方汇集到他这里的消息,攻打宋平未果而南撤的这支敌军,并不是孤军,对方有光城方向来的援军,但被官军骑兵半路袭扰,无法北上,所以被困在柴村的这支敌军,现在是孤军了。 根据斥候捉到的舌头所供述的消息,尉迟得知这支敌军的实际人数大概勉强过万,除去随军输送粮草的青壮,能作战的兵员大概在七八千左右,其中骑兵大概有两千多。 敌军的构成,确实是以虎林军为主,加上一些黄州弓弩手,如今盘踞柴村扎营,在外围布置了许鹿角、拒马,意图负隅顽抗。 美其名曰固守待援。 “丞相,据那些俘虏供述,敌军所携带的干粮应该还能撑上将近十日,至于水源,村中水井倒是有几口,虽然水质较差,但撑上一段时间还是可以的。” “军中未见有人宣称是西阳王,也未见打出‘宇文’旗号。” “据俘虏供述,虎林军北上之前,山南那边又有援军抵达,而此次试图接应虎林军的应该就是这股援军,步骑合计约有七千兵力左右。” “七千...”尉迟思索起来,七千加八千,合计一万五千兵,也许后续还有更多的兵马进抵光城,看来宇文氏是把光城作为主攻的出击据点,他之前判断对方要声东击西,果然是错了。 不过不要紧,现在他带着两万骑兵南下,对方佯攻宋平未果南撤到柴村的八千战兵,别想再回去,至于剩下的敌军,在他的骑兵面前,只有困守光城的份。 如果宇文氏还有另一支主力出西面的申州平阳,那也不要紧,围住悬瓠的官军虽然如今以步兵为主,但兵力也有数万,足以和对方对峙。 而他的骑兵要回援悬瓠,最多不过三日。 这就是骑兵的优势,移动速度快,可以集中兵力将数量看上去很多却很分散的敌军逐个击破,两万骑兵所形成的战斗力,可比十万步兵要强。 这也是为何百余年来南军北伐屡次失败的原因:没有足够的骑兵,就无法掩护漫长的粮道,粮道一旦被切断,前线的士兵就会军心大乱,甚至连撤都撤不了,只能各自为战被人分割包围,最后被人逐个击破。 而现在,尉迟有绝对的信心让相对缺马的宇文氏军队尝到苦头,将所谓的东西出击,变成一场徒劳无功的笑话。 困守柴村的敌军,现在已经被他的骑兵围得水泄不通,他要做的就是立刻歼灭这支敌军,然后将离开光城北上的那支援兵也一举歼灭,解除寿春可能面临的威胁。 到时候外缘断绝,困守悬瓠的敌军,迟早要完蛋。 “现在都准备好了么?” “回丞相,准备好了!” 。。。。。。 清晨,北风凛冽,飞沙走石,天地昏暗,位于柴村中的人被风沙迷眼,根本就无法看清上风向的动静,而柴村以北不到三百步距离,聚集地了大量的士兵。 中军处树起步障挡风,丞相尉迟端坐上首,现场督战,而早已准备就绪的将士,开始进行进攻前的准备。 他们将无数收集起来的干草枯枝堆积成许多小山,然后将其依次点燃,借助强劲的风势,**很快烧起来,见着火势已成,有人将收集起来的马粪扔进火堆中。 不干不湿的马粪烧起来会产生很浓的烟雾,还夹杂着一股臭味,这是北地骑兵常用的战术,于出击前在敌军上风向烧马粪纵烟,可以熏得对方军阵里的士兵涕泪横流。 上万骑兵,一人双马,每天都会产生大量的马粪,这就成了制造刺鼻烟雾的最佳材料,量大管够,加上**还有强劲北风,其效果必然比往日更加出众。 大量马粪燃烧着,刺鼻浓烟将下风向的柴村笼罩起来,与此同时,士兵们将赶制的车排列完毕。 车有数百辆,分成数列,作为士兵逼近柴村的移动遮挡物,此时应该是日出时分,但天气恶劣,满天乌云,风雪交加之际,依旧一片天昏地暗。 又有数百骑兵出列,策动马尾绑着树枝的坐骑来回疾驰,扬起大量尘土,被北风裹挟着冲向下风向数百步外的柴村,尉迟用千里镜望去,却见柴村如今烟尘滚滚,只有些许模糊不清的房屋黑影在烟雾中显现。 在这种逆风的极端不利情况下,柴村中的弓箭手如何射箭? 打仗,身为主帅最希望打顺风仗,也就是己方处于上风向,敌军处于下风向,无论是水战还是陆战,风向的作用都不可小视,而现在,他轻而易举就做到了。 身处上风向的军队,是背风,弓箭手的双眼不会被风沙迷住,而射出去的箭矢因为顺风的缘故,有效射程明显增加。 身处下风向的军队,是迎风,士兵们的眼睛会被上风向吹来的风沙迷住,而射出去的箭矢因为逆风的缘故,有效射程骤减。 两军交战,因为风向逆转而导致胜负逆转的战例数不胜数,尉迟如今将敌人围在一个村子里,虽然对方临时扎起的营寨其范围早已超过这个小村子,但己方兵力众多,可以从容选择进攻方向。 即便打着打着忽然刮起东南风,官军可以改变进攻方向,继续在上方向发动进攻,而对方就只能生受着,无论是纵火、泼洒生石灰,事关风向的任何手段都不可能成功。 这样的逆风仗,你们还想赢? “丞相,将士们已准备就绪,请下令!” “很好,擂鼓,吹响号角,全军进攻!” 第十一章 回环连打 北风中,号角如潮,围在柴村外的骑兵纷纷动起来,按各自所属分成许多股,借助着风沙掩护,向柴村快速接近,逼近外围鹿角、拒马,然后向着村内放箭。 23us.com 大风中,羽箭很容易被吹歪导致准头下降,骑兵们骑马在移动中放箭,目的不是杀人,而是吸引对方的弓箭手,己方的主攻方向为正北,其他三个方向为助攻,同时进攻可以分散对方的兵力。 四个方向同时有骑兵接近,村中敌军自然要分头布置弓箭手放箭,如此一来,布置在北面的弓箭手就多不了,如果对方敢不在另外三个方向布置弓箭手,那么助攻就会变成强攻。 骑兵并不只是骑在马上才能作战,一名精锐骑兵,骑射娴熟甚至能左右开弓都很常见,而骑射,实际上是骑和射。 骑在马上射箭,下马后也能射箭,不光能够策马冲阵,也能徒步冲锋,而这个时代骑兵的作战方式,下马步战也是很常见的,主要是对付布置了鹿角、拒马的敌人。 骑兵有两种,战马披甲、战马不披甲,无论是哪一种,骑兵都是披甲的,人马具甲的就是具装甲骑,仅仅是人披甲而马不披甲的就是轻骑。 轻骑是为了保证移动速度而不让战马披甲,那么冲锋时马匹受伤是很常见的事情,战马死了,骑兵就徒步进攻,这在战斗里也很常见,所以骑兵都会带着两张弓,一张步弓、一张骑弓。 下马步战时,一边接近敌人一边用步弓射箭,最后把出佩刀肉搏,这也是骑兵作战常见的形式。 此时攻打柴村的骑兵,在骑射的同时,又有人在七八十步距离下马,拿着步弓向村庄逼近,他们身披两重甲,不惧流矢,借着零星车作掩护,向村庄边缘那些若隐若现的敌兵射箭。 有的人右臂上还绑着小盾,时不时挡住射来的羽箭,下马骑兵从东、南、西三个方向逼近柴村,射完三轮箭之后后侧,然后是新一拨步行骑兵上前继续放箭。 有骑射,有步射,有后撤,有前进,看上去场面有些乱,但实际上却井然有序,因为大家都跟着各自所属部队旗帜行事,一切都是乱中有序。 这是名为“回环连打”的战法,俗称‘车轮战’,就是要仗着人多势众,消耗对方的体力,弓箭手连续放箭会导致臂力严重下降,如果不能及时休息,到后面就会脱力。 一个队进攻,就有三个队等在后边,队伍轮流进攻、轮流后撤休息,这种战法需要严密的安排,士兵们才不会乱成一团,而能组织起这样的‘回环连打’,将领即便不是名将,也距离名将差不多了。 上万骑兵,连着上风向的北面,就这么围着柴村回环连打,距离村庄越来越近,身着重甲的下马骑兵,渐渐逼近了外围鹿角、拒马。 然后开始拔鹿角,破坏拒马。 他们是助攻,但一有机会便强攻,东、南、西三个方向助攻的下马步行骑兵,已经不顾箭矢开始破坏柴村外围鹿角、拒马,而伤亡也开始增加。 因为他们面对的不再是弓箭手,而是弩手。 柴村中的敌军弩手,同样身着重甲、不避箭矢对射,这些弩手用的弩有些特别,因为风沙大,步行骑兵看不太清楚这些弩奇怪在哪里,但对方上弦时的动静,有些渗人。 上弦时“咯吱咯吱”的声音,如同绞盘在转动,也就是说这些弩兵用的弩,很可能是靠绞盘上弦的。 一般来说单人使用的大威力弩是踏张弩,但从没听说过绞盘弩,弩的射速慢,但威力大,此时柴村敌军弩兵的杀伤力很高,五十步距离上步行骑兵身披两重甲也挡不住弩箭。 身躯中一箭,就能让人疼痛万分,身上铠甲在这些弩面前就如同纸糊的一般。 许多步行骑兵被射倒,但更多的人弯弓搭箭与柴村敌兵对射,双方伤亡都在增加,但人数多的进攻方依旧占据着优势。 他们仗着人多势众,破坏着外围鹿角、拒马,渐渐逼近到距离敌军防线不到三十步处,就在这时,一道道奇怪的障碍出现在眼前。 那是由铁线卷成的一道道障碍,高度及胸,铁线是由几股细铁线绞成,筷子粗细,上面带着铁刺,这一道道铁线如同巨蛇般横卧在柴村外围,用刀急切间砍不断,而如此近的距离,对方弓箭手射出的箭也能破甲。 步行骑兵推着车前冲,想要冲破这些铁线组成的障碍,然而这些障碍有木桩为骨,短时间内难以冲破,回环连打的攻势,瞬间减缓下来。 进攻方只能凭借车的掩护,和对方弓弩手对射,新一拨‘回环连打’的步行骑兵,拎着斧头上前,试图将这些铁线障碍破坏。 然而这些障碍如同竹笼般横着,用斧头砍急切间难以奏效,即便去砍、拔固定障碍的木桩,柴村里射出的弩箭让步行骑兵伤亡惨重。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午时,天色依然昏暗,北风依旧强劲,飞沙走石间,柴村外围堆积的尸体越来越多。 东、南、西三面的助攻已经竭尽全力,吸引了柴村敌军的过半兵力,接下来,就看主攻的北面,能否一举突破敌军布设的障碍。 他们知道主攻方向有手持大斧破障的陷阵死士,要突破这些铁线障碍,想来不会太费力。 柴村北,集中兵力猛攻的步行骑兵,受阻于铁线障碍前,车无法前进,敌军弩手凶猛,许多步行骑兵中箭倒下,直到手持大斧的死士奋力破障,以伤亡惨重的代价清理出通道,进攻才得以继续。 虽然步行骑兵们是顺风进攻,但他们发现对方弓弩手即便逆风却表现非常神勇,除了羽箭的射程受影响,对方竟然能迎着风沙和他们对射。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现在,在逆风的极其不利情况下,柴村敌军能有如此表现,确实让人诧异,然而再骁勇的士兵,也无法弥补数量上的巨大差距。 所以,新投入作战的千余步行骑兵,已经做好了一鼓作气攻入柴村的准备。 号角声起,那是己方冲锋的信号,他们嚎叫着步行冲锋,冲向距离不到三十步的敌军防线,只要突破了这道防线,他们就能冲进柴村,击溃对方的反抗。 号角声又响起来,声音却是从柴村传出的,敌军防线忽然躁动,无数长枪出现在风沙中,如同树林般密密麻麻,然后齐刷刷平放。 据守柴村的虎林军将士,人人戴着口罩和玻璃风镜,身着制作精良的西阳铠,排出严密的反冲锋队形,在凄厉的号角声中,迎着风沙,向来犯之敌发动进攻。 如潮的喊声响起,那是虎林军将士的怒吼,也是血战前的宣誓:“杀敌,杀敌!” 第十二章 虎头旗迎风飘扬 忽然出击的敌军,让一门心思突进柴村的步行骑兵大喜,他们正琢磨如何冲进去,结果对方竟然不知好歹冲出来,这种迎着风沙出击的行为,不是找死是什么? 白刃战瞬间爆发,步行骑兵们嚎叫着扑了上去,双方刚一接战,瞬间分出胜负。 23us.com 以长枪阵突击的虎林军,平端长枪突刺,当场就捅翻数十人,挥洒汗水苦练而出的枪刺术,夺走一条又一条人命,在严密列阵的长枪兵面前,步行骑兵的个人勇武无济于事。 没有人能够突破长枪的突刺,任何花招都没有用,率先迎战的步行骑兵伤亡殆尽,后排的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只听长枪兵有节奏呼喊着“杀”,大踏步向他们逼来。 有人弯弓搭箭,射中长枪兵,羽箭钉在身上却没见人倒下,虎林军长枪兵头戴兜鍪身穿铠甲,带着铁面,全身上下除了双眼都被遮得严严实实,如同一个铁人。 人人身着两重甲,外层是冷锻甲叶串联而成的铠甲,内层是环锁铠,寻常破甲箭即便射中士兵的躯干,大多无法致命。 充足的饮食,大量的训练,让长枪兵们拥有强健的体魄,身着重甲持枪推进根本不在话下,常年的训练,让他们可以在快步行进时保持阵型,如同汹涌的波浪拍向一堵堵沙墙,将其击溃。 全力进攻的步行骑兵,很快就被打崩,招架不住接连后退,聚集在各个车附近,试图以此‘固守待援’,而出击的虎林军战锋队,开始对付这些散兵。 同样身着重甲的战锋队士兵,如同猛虎般从长枪林里冲出,接战前投掷出短矛,然后挥舞着各式各样的兵器撞入各车之间。 戴着风镜作战,视线有些许受阻,但在长期的训练之下,这不算什么,即便是逆风作战,战锋队将士依旧骁勇,以三人一组为最小战斗队形,与敌兵展开肉搏。 长手长脚的麦铁杖,挥舞着破甲锄将一名敌兵手中长刀砸飞,对方虽然戴着铁兜鍪,在他的破甲锄面前却如同纸糊,瞬间便被开了瓢。 麦铁杖撞入敌军群中,左手拔出短刀,反手一刺将另一名敌兵眼睛刺瞎,就在左右敌兵要扑上来时,被麦铁杖的同袍砍翻。 一脚撩阴腿,麦铁杖将敌兵踢得鬼哭狼嚎,侧身躲过另一人砍来的长刀,用破甲锄将那捂着裆部倒地的士兵开胸,随后猫着腰向前一撞,将正要挺矛刺向他同袍的敌兵撞倒。 脚踝一紧,趴在地上的麦铁杖被同袍抓住脚向后猛扯,险险躲开砸下来的一根铁锏,他刚要起身迎战,一根短矛从身边擦过,径直捅中那名敌兵的胸膛。 “注意配合啊老麦!你个吃独食的混蛋,老子就不该让你这替补打头阵!” 听着什长的叫骂,麦铁杖嘿嘿笑了笑,他是去年入伍的新兵,虽然一身力气,跑得和马一样快,但虎林军战锋队里的猛人大把,他到今年也就是战锋队的替补。 此次出战,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打头阵,麦铁杖热血上头,又如同以前那样,一接战就忘乎所以。 两军对攻,军阵相撞,个人勇武在严密的阵型面前没有太大用处,战锋队虽然也强调个人勇武,但更强调相互配合,麦铁杖被什长这么一骂,总算是回过神了。 三人一组,相互策应,三组一队,呈‘品’字形向前突击,手臂粗似小腿的战锋队士兵,如同身披铁甲的野兽,很快便将敌军防线撕开。 长枪兵们随后突入,因为大量车阻碍的缘故,他们同样分散成小队前进,以什为单位,用鸳鸯阵的散阵形式,快速突破大量车形成的破碎‘地形’。 一面面虎头旗,随着军阵移动,在沙尘之中迎风飘扬。 风沙很大,人的视线受阻,参与新一轮回环连打的步行骑兵,只听见前方喊声震天,还以为是己方正在激战即将突入柴村,想赶上去增援,却见车群中冲出来许多长枪兵。 夹杂在长枪兵里的弓箭手,在二十步不到的距离射出破甲箭,短时间内射完两轮,将当面敌人射翻一片,穿过车的长枪兵借此重整队形,就在这时,游走战场两翼的敌军游骑呼啸而来。 端着绞盘弩的弩兵,同样带着风镜,迎着风沙瞄准手持马槊冲来的骑兵,扣动机括那一瞬间,巨大的冲力让他们身体微微后仰,而离弦的弩箭,瞬间没入敌军骑兵那外穿铠甲的身躯。 有骑兵身体一歪坠马,有的骑兵忍着剧痛,竭力策马持槊向正在结阵的长枪兵冲锋,然而迎接他们的,是即将射出第三轮箭的弓箭手。 斛斯万善抽出箭镞如平铲的射马箭,瞄准向着己方冲来的一名骑兵,数息后放开弓弦,射马箭离弦而去,将战马的胸肌切开一个大口。 前腿肌肉被切断的战马哀鸣一声,马失前蹄,座上骑兵栽倒地面,打了几个滚后便没了动静,斛斯万善侧身躲过迎面射来一箭,又抽出一支射马箭,将冲来的弓骑射倒。 游击的弓箭手,在一些长枪兵的掩护下,就这么在开阔地带与敌人骑兵对射,吸引着敌人的注意力,为己方重新结阵争取时间,弓箭手们身上同样身着重甲,几乎人人身上都中了箭。 因为是逆风,所以他们射出的箭射程受影响,而敌兵骑弓射出的羽箭,对冷锻甲叶的铠甲穿透力不足,双方就这么对射,竟然不分高下。 这些骑兵数量不是很多,是见着情况不对赶上来试图救场的游骑,他们之中有人试图策马直接冲过来撞人,但护着弓箭手的长枪兵让他们有些忌惮。 随着战马被射死的骑兵越来越多,这些游骑呼喊起来,调转马头离开,渐渐消失在风沙中。 斛斯万善虽然戴着风镜,眼睛不受风沙影响,但上风向不断有沙土飞来,视线严重受阻,他和其他同袍打量着四周,心中警惕万分。 他可不认为这些游骑撤离,是哭着回家找阿娘。 片刻后,马蹄声响起,风沙之中,无数黑影向虎林军游击弓箭手涌来,那是大量手持骑弓的弓骑向这边逼近,要袭扰正在结阵的长枪兵。 斛斯万善正要抽箭对射,却听着阵中响起号角声,有人拿着纸皮大喇叭喊道: “弓箭手后撤!让王八弩顶上!” 第十三章 虎头旗迎风飘扬(续) 脚步声起,一堵堵木墙出现在长枪阵外,那是背着盾牌的弩手正在出击,这些盾牌如同门板大小,自带支架,能直接立在地上,相互间组成盾墙。 23us.com 因为弩手背着这些大盾,远远看去像王八背着壳,所以别称“王八弩”。 这些弩兵是黄州州兵,平日里专门训练摆盾阵射弩,可以成为军阵的辅助,专门负责和敌军弓箭手或者弓骑对射,弩兵用的是铁臂绞盘弩,威力比踏张弩还要强。 弩兵们的动作很快,没多久便在长枪阵外围组成一个个盾墙,无数弓骑在风沙中游走,向着盾墙后的弩手射箭,然而身着铠甲的弩手有盾墙掩护,可以从容瞄准移动中的马匹,然后扣动机括。 铁臂绞盘弩射出的弩箭威力极大,箭身开着血槽,未着甲的战马中了一箭大多流血如注,熬不住疼的战马跑不了多久便颓然倒地。 只是过了一会儿功夫,弓骑在与弩兵的对射中便渐渐处于下风。 对于弓骑来说,射箭不成也可以冲锋,虽然没有马槊,但凭着人和马加在一起的重量,其冲击力也非同小可,可以直接将人撞倒然后踩死。 然而想要冲锋的弓骑,面对盾墙有些犹豫,而此时长枪阵已经结阵完毕,冲击弩兵已经没有意义,随着本阵号角声响起,弓骑轰然散开。 战场上除了呜呜的风声,似乎安静下来,这一难得出现的寂静,预示着新一轮风暴即将到来。 一直猛吹的北风似乎减弱,好像有一堵墙挡在上方向,挡住了凛冽北风,弩兵们借着盾墙转动摇把给弩上好弦,屏气息声看向外边,心中忽然觉得有些惴惴。 如同猎人在林中遭遇猛兽时,瞬间的心悸。 马蹄声起,密集如潮,大地在颤抖,似乎有千军万马在向出击的军阵移动,弩兵们呆了片刻,便被阵中响起的号角和喊声惊醒:“撤回来,快撤回来!” 将大盾提起,往背上一背,弩兵转身就跑,有大盾在背后挡着,即便背对敌人逃命也不怕箭矢来袭,只是这模样远远看上去确实像王八。 刚跑到长枪阵边缘,北面的风沙中忽然现出一道道高大的黑影,伴随着如潮的马蹄声,向着长枪阵逼近。 人马具甲的具装甲骑,是这个时代威力最大的重骑兵,任何箭矢都无法阻挡他们前进的步伐,而集结完毕、已经冲起来的具装甲骑,其冲击力无与伦比,在战场上几乎没有对手。 即便是结阵完毕的长枪阵、长矛阵,在具装甲骑的直接冲击下也会伤亡惨重,因为人、马数百斤重量,即便被长矛、长枪刺中,也会带着冲力撞向军阵,被其撞中的甲士不死也残。 用具装甲骑冲击严阵以待的长矛阵、长枪阵,效果明显,但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战法,因为具装甲骑可比不值钱的长枪兵、长矛兵贵重得多。 人穿的铠甲,造价不低,而马穿的铠甲,造价更高,能够在穿着马甲的同时驮着身穿重甲的骑兵冲锋,这样的战马,是马中上马。 用昂贵的具装甲骑强行冲撞阵型完好的长矛/长枪阵,如此行为形同烧锦缎取暖,不是每一个主帅都有如此气魄和财力下决心使用,但对于权倾朝野的丞相尉迟来说,这不是问题。 具装甲骑分成几拨,组成一堵堵铁墙向着长枪阵压去,骑兵们看着前方的长枪丛林,心中毫无惧意,他们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将对方的长枪阵撞得粉碎。 紧随而至的同袍,会将这些不识好歹的长枪兵踏成肉泥! 那些背着大盾的弩兵,向着具装甲骑射出最后一轮箭,然后撤入长枪阵中,这一轮箭未能遏制具装甲骑的冲锋势头,没有一人一马倒下。 视死忽如归的具装甲骑骑兵,握紧手中马槊,就在他们距离长枪阵不到三十步时,第一排骑兵忽然前扑,纷纷栽倒地面。 如墙进的具装甲骑,被地上布置的铁线所制绊马索绊倒,这些绊马索,是弩兵结成盾墙与弓骑对射时,其他士兵借助盾墙掩护所设置。 铁线绊马索共计三道,被人用门字铁钉固定在地上,坚韧异常,将气汹汹的具装甲骑绊得人仰马翻,后续骑兵见状扯住缰绳,调转方向,整体速度瞬间放慢。 就在这时,长枪阵中响起号角声,随即长枪兵们呼喊起来,平端长枪向前快步前进,他们迎着风沙,向着正在调转马头的大量骑兵发动冲锋,随军移动的虎头旗,迎风飘扬。 虎林军从诞生伊始,就是一支以步兵对抗骑兵为建军目标建立起来的军队,长枪兵对抗骑兵的手段除了结阵,还有另外的战术,那就是设法凝滞骑兵的速度,让其慢下来,然后步行冲锋。 虎林军的长枪兵,即便是死,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 速度骤降的具装甲骑们,没有想到敌军长枪兵竟然敢全军出击,步兵居然对着骑兵冲锋,这样的行为不是疯狂就是愚蠢,而让他们更惊讶的是,对方的移动速度出乎意料的快。 经过长期严格训练的虎林军长枪兵,即便在身着重甲、必须保持队形的情况下,依旧可以做到快步前进,赶在调转方向的具装甲骑速度起来前,冲了上去。 失去速度的骑兵,在乱军之中就是任由长矛/长枪兵蹂躏的鱼腩。 战马披着沉重的马甲,又驮着更加沉重的骑兵,速度一但慢下来,再想加速就没那么快,也没那么灵活,长枪如林般捅来,人和马躲都没地方躲。 即便身披重甲,在长枪的突刺下依旧无法金刚不坏,许多骑兵直接被捅死,有的骑兵跳下马来,拔出佩刀试图困兽斗,同样被长枪捅死。 有骑兵策马试图离开,马腿被长戟兵用带着钩的斧戟绊倒,然后被其举起斧戟来那么一劈,脑袋开瓢。 先前还是气势汹汹的具装甲骑们,如今就像坠入油锅的猛犬,不断的挣扎、哀鸣着,身躯被肢解,渐渐没了动静,而就在这时,两侧又传来马蹄声,风沙之中,大量骑兵冲了过来。 那是攻打柴村东、西翼的骑兵,得知北面战况激烈,奉命赶来增援,见着柴村敌军居然敢主动出击,而现在还把两肋和后背暴露无遗,骑兵们毫不犹豫的发动直接冲锋。 此时的虎林军长枪阵,即便处于冲锋状态,依旧保持着阵型,四个方阵相互间保持着些许间隔,构成了一个“田”字,相互策应。 四个方向都能防御,不存在暴露两肋、后背之说,面对突然从两翼冲来的大量骑兵,将士们很快便做好了防御准备,握紧长枪,勇敢面对即将冲阵的敌军骑兵。 时值下午,天色昏暗,风沙依旧,碰撞声频繁响起,长枪折断、人仰马翻,飞扬的雪花,被到处喷洒的血雾染成了红色,如同猩红的柳絮,让人触目惊心。 第十四章 号声嘹亮 自杀式的冲锋,接连撼动着虎林军长枪阵,人、马无论死活都带着惯性撞入阵中,强劲的冲击力让长枪阵荡起一阵阵波澜。 23us.com 站在最外一排的长枪兵,被失控的战马撞得口吐鲜血,第二、第三排的士兵被巨大的冲力撞得连连后退,然后被后排的同袍死死顶住。 许多人手中的长枪折断,胸口被前面猛然后退的同袍撞得发疼,有人颓然倒地,其后的士兵踏步上前,顶替空出来的位置,一根根备用的长枪从后面传过来,被毫无畏惧的士兵握在手中。 猫着腰,身体略微前倾踏出弓步,左脚在前,右脚在后,长枪尾部抵着地面,用右脚顶着,枪身斜着指向前方,枪头对外。 原本身处第三排的张定和,如今已经递补到第一排,前两排的长枪兵已经阵亡,现在轮到他站在第一排,迎接下一轮骑兵冲锋。 疾驰的战马汇聚成墙,再度向己方冲来,张定和双眼盯着对方,毫无畏惧,他的生命也许就剩下最后这一点点时间,此时此刻浮现在脑海里的,首先是妻子的样貌,然后是同袍的形象。 去年加入虎林军,到现在不过一年多一点,在虎林军的岁月,是张定和难以忘记的美好时光,朝气蓬勃的士兵,挥汗如雨的训练场,一往无前的冲锋,让人斗志昂扬的战前动员。 还有无畏的长枪阵,直面任何危险。 敌骑开始加速,距离自己不到二十步,张定和与左右同袍呼喊起来,要发出在人间的最后一声大叫,此时此刻,他们没有感到害怕,心中所想,就是在死之前,多杀一个够本。 人和马,无论刺中哪一个,都无法阻止对方的冲击,那么,至少先把人给刺死,够本再说! 弓弦声在身后频繁响起,那是经过短暂休息的弓箭手开始射箭,弓箭手们的目标很简单,就是射人先射马,箭镞如小平铲的射马箭,将迎面冲来战马的前胸切开。 疾驰中的战马轰然倒地,将背上骑兵甩到地上,有的骑兵栽倒地面没了动静,有的则挣扎起身。 “奇列出战!” 话音刚落,列数为奇的第一排长枪兵握着长枪冲了出去,张定和亦在其中,他紧握长枪,看着前方狼狈起身的敌兵,一个突刺正好刺中对方胸膛。 那名敌兵手中握着刚拔出来的佩刀,眼睁睁看着枪头刺来,透甲而入扎进胸膛,嘴角溢出鲜血,丢了刀后双手紧紧抓着枪杆,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张定和,试图要阻止他拔枪。 但这是徒劳的,张定和其他长枪兵一样,经过高强度的练习,突刺和拔枪力度十足,他双臂一发力,瞬间就将长枪拔了出来。 就在这时,一名骑兵已经平端马槊冲到面前。 “杀!” 张定和左右两侧的两名长枪兵,按着三人配合的原则,各自靠向张定和,挺枪向前突刺,同时准确命中战马胸膛。 张定和侧身让过当面刺来马槊,只见那骑兵胯下战马被两根长枪所抵,巨大的冲力将枪杆压弯,战马胸前喷出大量鲜血。 咔嚓两声,两杆长枪同时折断,战马亦轰然倒地,因为坐骑突然停止移动的缘故,坐在鞍上的骑兵被惯性带着凌空前翻,正好向着长枪丛林落下。 几杆长枪对准半空落下的敌兵,噗嗤数声,那骑兵被三杆长枪刺中,如同串在树枝上的麻雀,悬在长枪丛林上方。 出击的长枪兵立刻回队,而轻骑们见着直接冲击无法撼动长枪阵,于是改变了战法。 一股股骑兵继续向着长枪如林的步阵冲去,但不是垂直撞入阵中,而是向着步阵边缘斜冲,骑兵紧握马槊,试图在掠过步阵时刺中阵内敌兵。 这样的操作需要极佳的骑术,距离步阵不能太远,否则马槊够不到敌兵,距离步阵又不能太近,太近会导致马槊还没刺到人自己就先被敌兵刺中。 这种战法如同“脔割”,要一点一点将敌人的步阵削弱。 脔割,是一种酷刑,即是后世所称凌迟酷刑的前身,对付阵型散乱、军心涣散的步阵很有效,然而这样的战术,对于虎林军长枪阵起不了效果。 步阵中的弓箭手,不停用射马箭射马,许多人弓箭手双臂已经开始脱力,拉弦的手指鲜血淋漓,却依旧咬着牙放箭,调整完毕的“王八弩”也开始前出,为步阵提供掩护。 虎林军四个方阵形成了“田”字大阵,相互之间有间隔以方便弓弩手调动,在经历了敌军骑兵最初的连续冲击后,步阵已经稳定下来。 布阵外围倒地的战马和敌兵越来越多,形成高低起伏的“障碍”,让骑兵们再无法肆无忌惮集群冲锋。 天色越来越暗,满天乌云的阻挡下,太阳依旧不知身在何处,身处虎林军方阵之中的主将田正月,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 现在是下午四点半,冬天白昼短,看来再过半个多时辰(一个多小时)天就要黑了。 战斗从凌晨开始,持续到现在差不多有十个小时(五个时辰),高强度的战斗,没有多少喘息时间,即便是长期接受严格训练的虎林军将士也开始乏力。 是最后一搏的时候了。 田正月下令释放烟火,呼啸着冲上天的窜天猴,绽放出绚烂的光彩,火花尚未消失,蓄势已久的骑兵从柴村冲出,迎着风沙向北前进,向着围攻步阵的敌军骑兵冲锋。 参与回环连打的骑兵,即便有轮流休息的时间,但从早打到傍晚,已经人疲马乏,猝不及防之下无法拦截第一次投入作战的虎林军骑兵。 虎林军本部骑兵只有一千,又有随行的一千多别部骑兵,养精蓄锐了一日,终于等到了出击的时刻,他们快速接近己方长枪阵,将围绕四周的敌骑驱散。 原地据守的长枪阵又开始动起来,经过短暂的调整之后,开始向北前进,速度渐渐加快,骑兵分列左右护卫侧翼,一起向北面的敌军本阵实施进攻。 只有击破敌军本阵,才能打退对方,争取宝贵的撤退时间,战斗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无论如何都要拼命了。 方阵中号角声响起,此起彼伏,分外嘹亮。 坐镇现场督战的丞相尉迟,看着向己方本阵逼近的虎林军步阵,不知道该发火还是发笑,战斗从凌晨开始持续到现在,已经过了大半日,己方不但攻不进柴村,反倒被对方攻出来,逼近本阵。 那么多骑兵,居然无法击破虎林军! 尉迟身处战场,亲眼看着己方以顺风之势进攻下风向的柴村,因为风沙的缘故,他看不太清楚柴村北侧也就是正面战场的具体战况,但对方如今推进到自己面前,什么都不用说了。 他看看前方,己方甲士已经列阵完毕,又看看左右,许多骑兵正在集结,而从东、南、西三面进攻柴村的骑兵,不用多久也能赶来。 你们确实很能打,所以,今日必须死在这里! 尉迟下定决心随即招招手,一名将领见状上前,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隐隐约约的号角声传来,众将觉得有些奇怪:谁在后面吹号角? 尉迟先是一愣,随即面色一变,他指挥官军攻打柴村,还放出游骑在四周警戒,而身后(北面)也就是上风向也布置了游骑,防止有人偷袭,如今这号角声怕是北面游骑的示警。 “不好,北面有敌人过来了!” 第十五章 震撼 迂回,是常见的战术,两军交战之际,派出移动能力强的精锐,经由侧翼绕过敌军正面,从其后背发动进攻,类似的战术就叫做迂回。 23us.com 一般来说,承担迂回作战的军队最好是骑兵,因为骑兵的移动力强,能够在较短时间内实现这一目的,而光有骑兵还不行,必须有人率领骑兵避过敌军游骑,实施出其不意的迂回、突然袭击。 这种要求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但对于贺若弼来说,没什么难处。 他十几岁就跟着父亲上战场,驰骋沙场数十年,弓马娴熟,用兵虚虚实实,擅长出其不意迂回侧击,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获得领兵迂回、从背后袭击敌军的重任。 一千三百名骑兵,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在庸才手中,不过是招摇过市的仪仗队,若在会用兵的将领手中,那就是夺命尖刀, 贺若弼领兵从光城出发,从东边绕了个大圈,一路上避开敌军游骑,过淮水,然后折向北,然后继续迂回,扮作尉迟氏的军队,大摇大摆绕到宋平以北。 他原本的计划,是伺机偷袭敌军大营,结果对方已经全军渡过淮水南下。 贺若弼领着部下再过淮水,试图搞偷袭,结果刚过河没多久便暴露身份,他孤注一掷,不管不顾领兵向南疾驰,打算冲到预定地点柴村,与友军汇合,结果.... 结果作为诱饵的虎林军,居然引来了上万骑兵。 按照战前的约定,佯攻宋平的虎林军,要撤到柴村并坚守待援,吸引敌军的注意力,让迂回的友军能够实施偷袭,所以贺若弼打算到柴村和虎林军汇合,抱团取暖。 结果一路南下接近柴村时,发现敌军正竭尽全力攻打柴村。 往别处跑是跑不掉了,贺若弼瞬间就决定奋力一搏,直接冲击敌军本阵,尽可能为柴村友军解围,结果发现对方本阵飘扬着绣有“尉迟”二字的大旗。 尉迟在督战?背对着我?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贺若弼心中狂喜,快马加鞭,指挥队伍排列成冲锋的锥形阵,突破螳臂当车的游骑,向‘尉迟’大旗所在的敌军本阵冲锋,不到一里的距离,很快便缩减到一半。 他们此时是从上风向发动进攻,仓促应战的敌军骑兵被风沙迷了眼,无法有效阻拦,原本集结在左右两侧的骑兵,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眼睁睁看着北来之敌撞进了本阵。 与此同时,南来的步阵,也和本阵撞在一起。 忽然出现的友军,让决死冲锋的虎林军将士士气愈发高涨,虽然鏖战大半日,许多人体力开始下降,但在激动人心的号角声中,他们使出吃奶的力气,向着面前的敌兵冲杀。 西阳王宇文温守悬瓠,带走了绝大部分火油弹,此次北上的虎林军,只有少数火油弹作为杀手锏,如今悉数投入作战,以此作为敲开敌阵的利器。 距离不到十步,对方投掷出轰天雷,与此同时,虎林军将士投掷出珍贵的火油弹。 爆炸声此起彼伏,火光不断闪烁,虎林军战锋队率先突入敌阵,强行撕开一个个裂口,长枪兵随后挤入,直接将敌阵外围打崩。 但这只是开始,因为内层的敌兵,是头绑绿巾、铠甲下穿着锦袄的甲士,这是尉迟亲军黄龙兵的独有标记。 一些黄龙兵被火油引燃,没有满地打滚,而是嚎叫着向虎林军士兵扑来,想要同归于尽,又有人点燃为数不多的轰天雷,为了确保最大杀伤力,直接抱着轰天雷冲向长枪阵。 零星的爆炸声中,许多勇敢的生命消逝。 尉迟此次南下作战,带的都是骑兵,为了轻装追击敌人,所以没有携带多少轰天雷,作为贴身近卫的黄龙兵亦是如此,少数轰天雷用尽后,许多人直接向长枪阵冲锋。 即便被长枪贯体,也拼尽全力用双手各抓住一根长枪,这些黄龙兵要用生命扰乱枪阵,为同袍突进创造条件。 他们世代都是尉迟氏的部曲,如今郎主就在身后,即便是死也要挡住敌人,保得郎主周全。 许多黄龙兵以血肉之躯,将长枪兵刺在自己身上的长枪困住,又有更多的黄龙兵手持短兵冲上前,不顾伤亡惨重,强行逼近贴身肉搏。 疯狂的敌人,不要命的自杀式进攻,面对着血腥白刃战,虎林军长枪兵同样嚎叫起来,前排士兵弃了长枪,拔出随身短兵,与突进来的敌兵展开生死搏斗,而伤痕累累的战锋队将士,此时已进入癫狂状态。 身上多处负伤的麦铁杖,早已将碍事的风镜扯掉,此时他手上的刀已经砍断,扯下兜鍪当做钝器用,奋力一砸,将扑上来的黄龙兵砸倒。 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血,浓烈的血腥味,刺激着麦铁杖,他的耳朵已经被近距离爆炸的轰天雷震得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了。 许多同袍倒下,许多同袍涌了上来,许多敌人倒下,又有许多敌人扑了上来。 此时此刻,什么三人配合,他早已不记得,脑子里想的就是杀敌,眼前晃悠着的人,只要内穿锦袄,戴着绿头巾,就是敌人。 背上挨了一刀,但有铠甲挡着,不碍事,兜鍪已经被他砸得变形,索性砸向一名敌兵,然后挥舞双拳扑了上去,两人厮打着滚在一起。 随手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麦铁杖狠狠砸向对方戴着兜鍪的脑袋,接连砸了几下,砸得对方口吐白沫,就在这时,脑后生风,他刚来得及转头,就见有人握着石头砸了下来。 “嘭”的一声,麦铁杖脑门挨了重击,随即双眼一黑,不省人事。 混战在继续,血腥而又残酷,但常年刻苦训练的虎林军将士,凭借着扎实的格斗技术和强健的体能,渐渐在混战中占据上风。 而困兽斗的黄龙兵,现在是腹背受敌,其受到的致命伤害不但来自正面,也来自背部。 贺若弼率领的骑兵,以形同自杀的方式直接撞进敌军阵中,一开始便伤亡了三成,但这样同归于尽的冲撞很有效果,不但外围的敌兵伤亡惨重,就连内层的黄龙兵也乱了阵脚。 南侧,是疯狂肉搏的虎林军,北侧,是不要命冲锋的贺若弼所部骑兵,腹背受敌的黄龙兵,再骁勇也支撑不住两面夹击,只能竭力为郎主尉迟杀开一条血路。 身中数箭的尉迟,因为有铠甲护体所以并无大碍,他手提长刀,不顾黄龙兵的拉扯,声嘶力竭指挥周围士兵迎战。 率领将近两万骑兵出击,居然落得如此狼狈下场,外围还有大量骑兵,从总兵力上来说自己有明显优势,结果本阵居然被突破了! 尉迟此时热血上头,自尊不允许他落荒而逃,他还有很多兵,并不是兵败如山倒,只要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好! “放手!放肆!你们这些懦夫!杀敌啊!!” “四郎君!!再不走就走不脱了!” 一名年长的黄龙兵,哭喊着抱住尉迟的腰往外拖,老郎主故去才一年多,他潜意识里还是把尉迟当做之前的尉迟四郎君。 黄龙兵们不顾尉迟的叫骂,牵来一匹马强行将他架上去驮住,又有人骑上马不顾一切护送着郎主突围,贺若弼远远见着急了眼,试图领兵突过去,却被不要命的黄龙兵们奋力拦截。 接连砍翻数人,贺若弼身上多处受创,眼见尉迟骑马逃离,他也想骑上马去追,然而坐骑已经死了,又身处混战之中,一时间束手无策。 外围的己方骑兵,见着有人逃跑,看样子很像是主帅,什么也不管径直追了上去。 贺若弼看着四周一片狼藉,看见满地都是尸体,而敌军看样子还在困兽斗,就在这时,中军大旗被虎林军将士砍倒,他随即眉头一皱,计上心头。 将一名敌兵枭首,贺若弼用长矛挑着这人头,高声大呼:“尉迟首级在此,尉迟首级在此!!” 如此明目张胆的撒谎,让他的部下目瞪口呆,不过大家很快回过神来,齐声大呼“尉迟首级在此”,虎林军将士见状面露狂喜之色,亦跟着大呼,声音很快便向四周传播。 这声音,震撼着整个战场。 第十六章 收尸 咯吱咯吱的声音将麦铁杖吵醒,他睁开眼睛,发现眼前一片光影交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漆黑的天空,而四周有人在说话,面庞被闪烁的火光映亮,看上去有些狰狞。 23us.com “我没死?” “哟,老兄醒了?你没死呢。” “呃...扶我一把....” 他挣扎着坐起来,发现自己躺在一辆马车上,旁边还坐着几个伤兵,连着车外正在步行的几个士兵,定定看着自己。 麦铁杖只觉得头很痛,伸手去摸,发现脑袋已经被布包扎起来,正要问旁边的伤兵,只见对方向着自己点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没死,活下来了,全身都是伤,却无大碍,手脚都还在,一根手指都不少。 现在已经天黑,距离战斗结束过了半个小时,也就是两炷香时间,当然,己方击退了强敌,今日的血战,胜利了。 伤兵们能走的就慢慢走回柴村,伤势较重的由马车驮着回去,如今风雪交加,在野地里可不能久留,不然导致伤势恶化可就不妙了。 “老兄,你还是躺下吧,脑袋伤了可不是小事情。” “没事,我命大,当场没死就不会死...” 麦铁杖挣扎着要下车,把位置让给其他伤兵,被随行的士兵劝住:“得了吧老兄,你脑袋都差点让人开瓢,好好坐着,别一下把脑袋折腾得真开瓢了可怎么好?” “哎,我一躺在车上,就觉得自己是被人收尸....” “骂人呢吧这是!”几名伤兵笑骂起来,他们没那么矫情,听不得丝毫不吉利的话。 麦铁杖“嘿嘿”笑了笑,他一向不怕死,但还是老老实实坐在车上,将原来盖在身上的披风紧了紧,现在已经是晚上,天寒地冻的,确实让他有些受不了。 举目望去,长长的队伍正在向柴村行进,虽然最后的决战地点距离柴村不算远,但沿途到处都是尸体,有人的,也有马的。 近处是这样,远处也是这样,环顾四周,一片狼藉,各种死相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在野地里,许多士兵三人一组,在收敛同袍的遗体,顺便打扫战场。 再顺便给没断气却活不了多久的敌兵一个痛快。 今日一场血战,从早上打到傍晚,极度亢奋过后的麦铁杖,只觉得全身无力,想起阵亡的同袍不由得有些伤感,随即开口问道: “我们伤亡多么?” “哪知道呢,到处都是死人,具体伤亡人数得将军们才清楚吧。”一名伤兵说道,不过语气却没那么沉重:“放心,好多人都成了血人,扒了铠甲之后,都是些皮外伤,挣扎着起来,好歹能自己站着。” “哎呀,咱们穿的铠甲是沉了些,不过质量那是真好不是?被人射成刺猬都好端端的。” “被马撞了有铠甲也没用......我那个队,伤亡都过五成了....唉,说不定全军伤亡过二成是有的...” 虎林军教授士兵们读书写字,所以大家的基本算术水平不错,此战本部兵力超过四千,如果伤亡过二成的话,那就是至少有八百多同袍伤亡。 有些惨,却没有到伤筋动骨的地步,这话题有些沉重,但大家并没有消沉。 既然来投军,投的又是虎林军,士兵们早已想通了,在战场上玩命,死了无怨,活着就继续想办法立军功,反正阵亡和伤残的士兵都会有足够的抚恤,家人也会得到妥善安置,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没意思。 马车很快便驶入柴村,柴村外围同样倒着大片尸体,许多士兵手持弓箭警惕的看着外面,提防有人趁夜偷袭。 敌军大多是骑兵,逃得快,掉头再冲过来也快,虽然今天己方打了大胜仗,但没人保证那些溃散的骑兵之中,有铤而走险之辈又转回来搞偷袭。 风雪交加,有许多青壮点着火把收敛鹿角、拒马旁的尸体,虽然如今天寒地冻,尸体没那么快腐烂,但堆在村外总不是个事,万一晚上有人摸过来,趴在地上装尸体,很难分辨真伪,所以要将尸体抬走。 顺便将铠甲扒下来,收拾收拾能用的兵器,甚至连脚上穿的靴子都要‘回收’。 死人的东西当然晦气,但在战场上没那么多讲究,骑兵穿的靴子大多不错,穿在自己脚上可就不怕生冻疮,而这些阵亡者身上的值钱之物... 官军说了,铠甲和兵器要上交,其他物品,谁收尸那尸体身上的东西就是谁的。 有了这样的好处,随军青壮们干劲十足,即便许多人从没见过死人,见了血就头昏,依旧壮着胆子去收尸,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士兵一旁监督,免得有敌兵装死,忽然发难。 麦铁杖看着收尸的场景,忽然想到若是自己倒在战场上,是不是也会被人扒铠甲、脱靴子,把值钱的东西一扫而空? 然后被人抬到大坑里埋了,或者就这么曝尸荒野,被野兽啃得只剩下一具白骨? 那场景有些凄凉,不过麦铁杖不在乎。 男子汉大丈夫,死在战场才是死得轰轰烈烈,若是面色枯黄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满身草药味,最后被痰噎死,那要有多难看? 马车进入柴村,看着喧闹的营地,麦铁杖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敌军主帅...也就是那奸相如何了?” 同车几名伤兵闻言叹了口气:“哎哟,别提了,今日我们被骗了!” “啊?” 。。。。。。 柴村一处,营帐内,田正月正与贺若弼交谈,作为各自军队的主将,繁杂军务不需要他们去处理,此时两人正在讨论战局。 作为诱饵的虎林军,成功引蛇出洞,只是这条蛇实在是太大了,而作为迂回骑兵的贺若弼,实际上预期的偷袭是落空了,结果却阴差阳错摸到敌人的本阵后面。 “多亏贺若将军急中生智,用假人头赚得敌军军心大乱,不然以对方的兵力优势,一旦集中起来反扑,我军的伤亡恐怕会过半,今日就是个凄惨的平局。” 田正月的称赞,包含着些许无奈,他当时是真以为尉迟被贺若弼斩首,可谓是欣喜若狂,结果到头来却是假的。 “兵不厌诈嘛...” 贺若弼笑了笑,当时他是急中生智,唬得大量敌兵以为主帅尉迟阵亡,随即军心大乱,被己方骑兵一冲,瞬间就溃败了。 但这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己方实力要到位,贺若弼仔细看过战场,看到满地尸体,不由得为虎林军的表现由衷敬佩。 被那么多骑兵围攻,从早上打到下午,承受了无数次冲锋,不但没有崩溃,反倒主动出击,进攻敌军本阵,不是敌人来给他们收尸,而是他们给敌人收尸。 初步统计结果,兵力超过四千的虎林军此战伤亡近千,算是伤得开肉绽、血肉模糊,但没有伤筋动骨,考虑到这是和骑兵作战所出现的伤亡,贺若弼十分佩服虎林军。 一般的军队,在战场上的伤亡达到两成就崩溃了,更别说承受敌军骑兵的反复冲击,他征战数十年,从没见过如此顽强的步兵。 兵这么顽强,练出这支兵的宇文温能够据守孤城悬瓠数月而不失,那就再正常不过。 贺若弼对西阳王宇文温的实力,有了一次确切的了解,不过感慨归感慨,接下来的仗怎么打,是必须考虑的问题。 虎林军伤亡两成,他的骑兵伤亡过三成,让人有些心痛,不过敌军的伤亡更惨重。 今日一战,己方大获全胜,按照粗略的统计来看,敌军阵亡人数不低于七千,其中将近一半是溃败后来不及逃跑,被己方追斩的。 看样子敌军应该有接近过半的伤亡,算是被打得伤筋动骨。 己方伤亡相对来说就少了,而俘获无算,其中至少有战马三千余匹,这是名副其实的大胜,但不能高兴得太早。 敌军大败,但威胁依旧,因为对方绝大部分是骑兵,溃散之后,迟早会集结起来,继续投入作战,这就是骑兵少的无奈:胜不能追,无法将对方赶尽杀绝。 田正月手头上的骑兵不算多,贺若弼带来的骑兵又有不小损失,所以敌军溃败之后,趁势掩杀的效果有限,总体来说,己方是将对方击溃而不是歼灭。 那么如何休整军队打好接下来的仗,是田正月和贺若弼要解决的问题,不过在这之前,他们要对一件事情作出判断。 己方那支追杀尉迟的骑兵,到底能否得手? 第十七章 风雪夜 风雪夜,寒风凛冽,没有月光,虽然四处漆黑,但原野里的皑皑白雪让尉迟能够勉强看清楚地面,此时此刻,他在骑兵的护送下,策马向着北面疾驰。 23us.com 身后,是穷追不舍的敌军骑兵。 从柴村外战场撤离到现在,不知逃了多久,本来正指挥大军攻打柴村的尉迟,现在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身边仅有数十骑跟随,而后面的追兵数量至少过百。 其他骑兵,现在不知道在何处,今日一败,伤亡恐怕过半。 手握优势兵力,却把仗打成这个样子,尉迟心中愤怒万分,却又无可奈何,有些后悔自己为何不多带些骑兵南下。 要不是特地多留了数千骑兵在悬瓠,防备城里的宇文温突围,他今日就有更多的兵力布置在身后,那支突然出现的骑兵就无法成功偷袭,他也就不会输。 而现在,狼狈的夺路狂奔,让多年前的感觉再度出现。 那是将近十年前,当时天元皇帝宇文忽然去世,外戚杨坚竟然辅政掌握大权,尉迟当时身在长安,感受到腥风血雨即将到来。 他的父亲、蜀国公尉迟迥,时任相州总管,杨坚特地让尉迟去邺城传令,让尉迟迥回京参加大行皇帝葬礼。 这种事情有什么好说的,外戚夺权,明摆着意图不轨! 尉迟迥在邺城起兵反杨,拥立赵王宇文招幼子宇文乾铿为帝,让尉迟率领十万军队迎战朝廷大军,双方于沁水对峙。 当时的尉迟信心满满,要给敌军以迎头痛击,结果沁水一战,他输得倾家荡产,仓皇逃回邺城,那种惶惶然如同丧家之犬的感觉,真是让他终身难忘。 那时候可真是输得好惨,现在,我的兵还在,还没有输! 想到这里,尉迟恢复了一些斗志,脑子也开始清醒起来。 当务之急,是甩开身后追兵,而这些追兵,是冲击他本阵后背的那支骑兵所属,之前是从北面来的。 尉迟打了许多年的仗,不敢说是当世名将,至少打仗经验丰富,他指挥大军攻打柴村,放出游骑在外围警戒,结果竟然有一支敌军骑兵摸了进来,这是怎么回事? 柴村北距宋平大概四十多里,宋平是官军控制的城池,莫非守将叛变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之后,很快就被尉迟否决了,宋平守将是他精心选定的,不止一个人,各自之间还相互掣肘,不可能叛变。 那么偷袭的骑兵,极有可能就是他之前所判断的那支奇兵。 虎林军佯攻宋平,引得援军来攻,然后一路南撤,又有一支奇兵在某处设伏或者偷袭,将追击虎林军的军队歼灭。 这是尉迟之前对敌军可能采取战法的判断,如今真就被一支骑兵从后背袭击,可他实在想不通这支骑兵到底是怎么冒出来的。 而且时机把握得很好,正好在打了一天、虎林军出击逼近到他本阵时,恰到好处的冲过来,来了个南北夹击。 如此恰到好处的配合,实在让人匪夷所思,尉迟想不通,但想得通另一件事:追杀他的这股骑兵,想来坐骑快要撑不住了。 对方从北而来,在外围游骑来不及跑到本阵示警的情况下冲阵,想来是一路上都在疾驰,那么这其中的部分骑兵又追他追到现在,马匹哪里撑得住? 而尉迟一行骑的马却不同,战斗从早上开始打响,这些马就在本阵无所事事,直到下午战局突变,才驮着人往北跑。 所以尉迟现在没有分兵去拦截追兵,以便为自己逃跑争取时间,而是这么一直向前跑,拼耐力。 果不其然,追兵和他们的距离渐渐拉长,不知过了多久,追兵不见了踪影。 又跑了一会,确定追兵已经被甩掉,尉迟一行放慢速度,以便让坐骑缓一缓,跑了这么久,再不让马匹休息一下,一旦累垮,他们在这风雪夜里该怎么办? 留下来找个避风处过夜的行为太危险,万一追兵追上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尉迟凭着经验估算了一下时间,又估算了自己大概跑了多远,最后觉得自己应该距离宋平不远,于是决定继续赶路,赶到淮水边。 宋平位于淮水北岸,要想前往南面的光城就得渡河,尉迟领兵追击虎林军时,在宋平城外淮水上搭建了浮桥方便大军渡河,还调拨了士兵守桥。 所以他打算连夜赶到淮水浮桥处渡河,叫开城门,入城后立刻做好布置,收拢溃散的骑兵,日后再战。 尉迟敬在潼关败了,尉迟佑耆在广陵败了,现在轮到他这个尉迟氏的当家人在息州大败,再这么败下去,尉迟氏的根基真会动摇! 想到这里,尉迟有些焦虑,因为接二连三出意外,导致局势发展和他的设想完全不同,如今连番大败必然会让朝中人心浮动,有人会起别样心思。 顾不得风雪大作,尉迟一行紧赶慢赶,好不容易来到淮水南岸,见着远处那黝黑的小寨轮廓,尉迟命人先上去打招呼。 淮水浮桥在两岸都有守军,立了小寨以便驻扎,天黑时会架起拒马将桥头拦住,如今大半夜的黑灯瞎火,尉迟担心守军以为他们是敌兵,到时候一阵乱射会很危险。 十余骑策马向前,距离小寨还有数十步就高声呼喊“军务紧急!开门!”,以便引起箭楼上哨兵的注意。 道路两侧野地里都是乱草丛,因为草高没腰,守军担心有人借此为掩护靠近营寨偷袭,先前特地放火烧了一遍,此时野地如同狗啃过一般,野草参差不齐。 地上是黑色的草灰和白色的积雪,在夜色下一片斑驳,披着灰布潜伏了许久、冻得流鼻涕的田六虎,极力瞪大眼睛看着不远处的不速之客。 他身边潜伏着许多人,个个身上披着灰布、脸上抹着靛蓝、手中拿着兵器。 “少寨主!怎么这大半夜的还有人来啊?都是骑兵哎!” “少嗦,我们不也是大半夜的摸来这里么?” “莫非是田别将派出的人....” “田别将正领兵南撤,哪有余力派人过来搞偷袭....” 田六虎和身边人压低声音嘀嘀咕咕,大家冒着风雪好不容易摸到这里,正打算摸进敌营杀人放火弄断浮桥,结果这群突然到来的骑兵打乱了计划。 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这里做什么? 第十八章 风雪夜(续) 猎人好不容易摸到打盹的猛虎附近,刚要射药弩,结果突然来了一头野猪,这个时候猎人该怎么办? 射野猪,猛虎惊醒;射猛虎,野猪发狂。 23us.com 什么也不做,野猪会惊醒猛虎,然后猎人事前的一番辛苦都完了。 作为首领,田六虎需要尽快做出决定,突然叫门的骑兵,必然会惊醒桥南守军,届时再偷袭的话,遇到的反抗会很多,这样不但增加己方伤亡,还会造成此次偷袭失败。 如果不动手,现在是大半夜,重新睡下的守军若睡熟了天也快亮了,己方哪里还能摸进去杀人放火断浮桥? 大家今晚白忙活不说,下一次动手未必能那么顺利接近敌营。 再这样拖下去,南撤的虎林军怕是回不到光城了! 田六虎有些着急,他和许多‘义兵’首领一样,经常带队捕奴,袭击各处山寨抓人,对搞偷袭颇有心得,此次虎林军增援光城,随即北上佯攻宋平,田六虎便和其他‘义兵’首领一起出兵相助。 本来他们是可以不来的,奈何从岭南来的三豪族客军不顶用,暂时不适应在大雪纷飞的平原地区作战,于是田六虎等人主动请战,要为官军分忧。 虎林军本部兵马四千多,加上别部助战的兵马,在宋平东郊佯攻,而田六虎和几名首领率领的‘义兵’,就潜伏在宋平南侧、淮水南岸的浮光山。 他们潜伏在这里不是要偷袭宋平,而是作为虎林军南侧时的策应,待得敌军追着虎林军南下时,他们就想办法袭扰对方后路,迫使对方分兵、疑神疑鬼,为虎林军南撤争取时间。 虎林军此次佯攻即是引蛇出洞,蛇倒是引来了,却是一条大蟒蛇。 敌军绝大部分都是骑兵,上万骑的声势十分浩大,田六虎德等人本来想搞偷袭,见着数量惊人的敌军哪里敢动弹,只能缩在浮光山避风头,伺机向南撤退。 虎林军向南撤退,敌骑紧追不舍,没有留意浮光山,田六虎刚松了口气,宋平守军竟然派出士兵到浮光山搜查。 所幸浮光山脉范围不小,田六虎的义兵对于在山里潜行很拿手,有惊无险躲过敌兵应付了事的搜查,而接下来该怎么办就成了问题。 义兵的野外生存能力很强,在旷野里躲躲藏藏、昼伏夜出往光城撤不是问题,但田六虎开了眼界,不再是只会打猎的少寨主,他和几个首领一商量,想了个计策。 虎林军步兵那么多,恐怕很难甩掉敌军骑兵,所以他们要帮忙。 烧掉宋平城郊外淮水上的浮桥,让追击虎林军的敌军以为后路有变,认为后面有敌人包抄,不得不分兵防守,放慢追击虎林军的步伐。 经过精心策划,田六虎于今夜带着人顺利摸到淮水浮桥南岸营寨外,还特地选择从下风向接近目标,眼见着关键时刻就要到来,不速之客的出现,让他觉得有些棘手。 他的视力不错,即便在漆黑的夜里,也能大概看清不太远距离上的人或物,此时此刻,夜行的骑兵分成两股,前头一股十余骑接近营寨喊话,后一股数十骑在后面等着。 如此行事,大概是担心守军误会,黑灯瞎火的乱放箭... 田六虎一边想一边观察,忽然目光一凝。 营门处,守军正和外面的骑兵对话,大半夜的有人来叫门,守军当然疑心重重,他们肩负守桥之责,要是让人毁坏浮桥,事后追究起来肯定要遭罪。 而那是以后的事,现在若是被敌人赚开营门杀进来,自己马上就要倒霉。 双方一问一答,折腾了许久,守军才渐渐放下戒心,而急匆匆赶来的守将,发现来人竟然是丞相的亲军黄龙兵,对方声称有紧急军务要过河入宋平。 守将发现这些黄龙兵里有几个熟面孔,权衡利弊后让人打开营门,远处吹了许久寒风的尉迟见状稍稍松了口气,他没有让喊话的人表明自己身份,主要出于安全考虑。 防人之心不可无,只有顺利入城,召集可靠的士兵在身边,他才能真正放心。 不一会,营门缓缓打开,但只打开容许两匹马并排而入的空隙,叫门的黄龙兵鱼贯而入,尉迟随即策马上前。 距离营门七十步、六十步、五十步... 就在距离营门四十步时,道路一侧野地里忽然响起喊声,随即许多人影向着营门这边冲来。 “敌人,是敌人偷营,我们上当了!!” 守军惊慌失措的喊起来,随即开始射箭,营门处的士兵奋力要把门关上,而已经入营的黄龙兵急了眼:郎主还在外面! 他们知道自己和守军是友军,所以见着外面生变,第一个念头就是阻止关门,要让郎主赶紧进来,但守军此时认为他们是冒名顶替的敌人,二话不说拔刀就砍。 营门处一片混乱,营外的尉迟一行人被守军射得人仰马翻,营栅上的弓箭手害怕这些近在咫尺的骑兵直接冲进来,所以优先向他们放箭。 把水搅浑的田六虎,见着营门处一片混乱,领着手下浑水摸鱼,所有人快速向前跑,如同兴奋的猎犬扑向目标。 他们的目标,是滞留在营外的那几十个骑兵。 这些骑兵被守军判定是敌人,射过一轮箭后许多战马中箭,乱成一团,田六虎领着义兵冲上去要“补刀”,弓箭手先射了一轮箭,目标是战马,避免对方逃离。 这就是田六虎做出的选择。 他刚才发现这些骑兵之中许多人的坐骑是浅毛色,甚至还有白马,在黑夜里比较显眼,而田六虎隐约看出这些坐骑身上带伤。 追击虎林军的敌人骑兵众多,有明显的兵力优势,如果派人北上传话、调兵什么的,这些人怎么会骑着负伤战马匹? 虽然田六虎没什么凭据,但凭着直觉认为得这些深夜北上的骑兵肯定不一般,其中也许有身份不低的将领或官员。 如果将其干掉,那效果和烧掉浮桥一样,能让敌军气急败坏。 义兵们冲到距骑兵二十多步远,先投出短矛,然后从腰间抽出短斧,向乱成一团的骑兵冲去,距离不到十步,见着坠马的骑兵挣扎起身,投掷出短斧,拔出短兵接战。 忽如其来的变故,侧翼出现的敌人,层次分明的攻击,让护卫尉迟的黄龙兵伤亡惨重,眼见着营门已经关上,他们心中叫苦,只能护着郎主尉迟逃跑。 调头往回跑已经来不及了,大家乱成一团,速度起来之前就会被敌人追上,这样很危险,所以黄龙兵们护着尉迟向另一边撤,要脱离战场。 然而另一侧同样也有敌人义兵搞偷袭,从来都是分两股,左右配合。 猝不及防之下,有十余名黄龙兵的坐骑被对方用短矛捅翻,眼见着就要被人合围,而近在咫尺的友军又以为自己是敌寇,黄龙兵们只能咬着牙强行突围。 部曲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保得郎主周全,黄龙兵们嚎叫着与敌兵肉搏,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拼命护着尉迟继续逃。 迎面冲来一些弓弩手,当头射了几箭,尉迟的坐骑中箭,当场就栽倒在地,他重重摔下马来,脑袋被地上石头磕了一下,只觉头昏眼花,急切间起不了身。 一片人仰马翻之中,几名敌兵向他冲来。 那些敌兵脸都有几抹蓝色,手中的短斧,在晃动的火光映照下闪烁着寒光。 躺在地上的尉迟还没回过神,无助的看着一名敌兵冲到自己面前,挥着斧头砍下,噗嗤一声,鲜血四溅。 倒在他身边的一名黄龙兵,被对方砍下脑袋,那人将首级高高举起,兴奋地高呼着他听不懂的话。 尉迟命人叫门之前,与一名黄龙兵换了服色以防不测,所以此时此刻,他是黄龙兵的打扮,而那名黄龙兵是他那显眼的打扮,替他吸引了敌人的注意力。 数名黄龙兵扑来,奋力击退敌兵,牵来一匹马让尉迟骑上去,仅存的十余名骑兵护着尉迟继续向前突围,好不容易绕过营寨外围跑到淮水边,见着敌兵追近,一咬牙策马冲入河中。 隆冬时节,河水冰凉刺骨,伤痕累累的战马在河里艰难涉水前进,水深过背,连带着骑在马上的人们其腰部都浸没在水中。 此时此刻,一行人顾不得水深几许,只想摸着石头过河奋力逃到北岸,还没到河中心,尉迟的坐骑忽然踩空导致失去平衡,连人带马向一旁倒下。 他被坐骑带入水中,仓促间呛了几口水,脚又卡在马镫里无法挣脱,在水里挣扎了一下,大量河水灌入嘴里无法呼吸,窒息的感觉越来越重。 征战一生,竟然淹死在河里... 就在尉迟绝望之际,手被人抓住,然后被几个人奋力扯出水面,大口呼吸着冰凉的空气,窒息的感觉一扫而空,劫后余生的尉迟,几乎要喜极而泣。 几名黄龙兵将他扶上另一匹战马,不顾一切护着郎主继续渡河,有人忽然脚下打滑沉下去就再没冒头,但其余人依旧奋力向前。 寒风之中,浑身湿透的尉迟接连打了几个哆嗦,他回头看向南岸,眼神变得冰冷。 今日之事,我终有一日要... “哈啾!!!” 第十九章 气急败坏 “哈啾!!!” 田六虎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动静十分惊人,用枯草擦掉鼻涕,接过随从递来的姜汤一饮而尽,然后将羽绒被紧了紧,看着面前的一个人头,依旧在傻笑。 23us.com 发达了,发达了! 此时此刻,不光田六虎这么想,旁边的几名首领也是这么想,他们数日前夜袭淮水南岸敌营,就要动手时正好有一群骑兵来到营外叫门,田六虎决定袭击这群骑兵,结果撞了个头彩! 权倾朝野的奸相尉迟,被一名义兵枭首了! 一开始大家以为这只是某个将领的头颅,结果审问了俘虏之后,才知道他们杀的是奸相尉迟,这个权倾朝野的大奸臣,就这么完蛋了。 得知这一结果,田六虎笑得下巴差点脱臼,那晚他冒着严寒领兵偷袭敌营,本来就冻得够呛,然后一番血战出了身汗,之后不慎着凉,亏得身体强健只是些许伤风感冒、脑袋发昏,但这挡不住他彻夜无眠。 田六虎不太懂时局,不过听西阳王屡次提起过,说尉迟氏看起来很强,但实际上有弱点,只要尉迟一死,尉迟氏就很容易陷入内讧。 老蜀王去世,蜀王位本该是西阳王岳父、胙国公尉迟顺继承,尉迟顺排行老三,结果老人家生前偏心,传给了续弦所出老四尉迟。 这种破事即便是在寻常人家也会闹得鸡飞狗跳,更别说是大富大贵之家。 现在,尉迟死了,据说那位蜀太妃不待见非己所出的尉迟顺,那么蜀王的位置,必然想要让其另一个儿子尉迟佑耆来坐,或者让尉迟的儿子也就是她的亲孙子来坐。 无论是谁坐蜀王位,尉迟氏都会发生内讧,这是田六虎从西阳王那里听来的说法,和几位首领说了一遍后,大家都激动万分。 他们跟着西阳王吃香喝辣,各自的族人都跟着过上好日子,所以大家一直想着要报答西阳王,正所谓大恩不言谢,光送礼是不行的,所以田六虎等人带着‘义兵’助战,用实际行动表达谢意。 打江州、下岭表、平交州,他们都有份,而尉迟氏忽然发难,西阳王心急火燎跑回来救火,他们也坐不住,继续出人出力帮山南官军打仗。 谁曾想,竟然立了一个不得了的大功劳! “哎呀,你说我们只是搞个偷袭,怎么就把大奸臣给干掉了呢?” “贤侄啊,我这当叔叔的没见过世面,莫非这奸臣死了,大王就能赢了么?” “那当然...哈啾!!” 田六虎兴奋的和其他首领交谈,大家要么姓田要么姓鲁,同姓的几位祖上不知道多少代是一个碗里吃饭的兄弟,田姓和鲁姓之间又有绕来绕去的姻亲关系,所以大家都是自己人,说起话来从不见外。 作为最有出息的后辈,田六虎的见识为几位远方堂叔伯公、表叔伯公所佩服,他喜欢跟自己人说一些从西阳王那里听来的大道理。 但关于此次斩首奸相的大道理太绕,故而田六虎现在所说是总结出来的两点。 首先,尉迟是大奸臣,己方这次是立了大功,天子必然有重赏。 其次,尉迟完了,尉迟氏也差不多完了,那么大王就会赢,接下来大家又能跟着大王吃香喝辣、快活得要紧。 这道理容易懂,所以几位首领也是笑得合不拢嘴,自那一晚夜袭之后,他们不顾劳累连夜南下,昼伏夜出,花了数日才摸到柴村附近。 柴村的情况如何,他们不知道,所以选了个避风处潜伏好之后,派出斥候去摸摸底,其他人静候消息,田六虎就继续看着人头傻笑。 斥候出去了大概一个时辰,随后带来了一队骑兵,还有一个好消息:官军依旧驻扎在柴村,数日前一场大战,官军胜利了。 田六虎和其他首领闻言大喜,赶紧带着人头往柴村赶,他们要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带给官军将领,让大家都高兴高兴。 人没到,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先到了,柴村此时已经迎来光城方向派遣的援军,大家听得这个好消息,可以说是喜出望外。 尉迟一死,尉迟氏自顾不暇,正是己方大有所为的好机会! 待得田六虎一行人入村,将领们都眼巴巴的看向其中一人手中提着的布袋,那人正是当晚砍得首级的义兵,此时此刻见着左右还有前方一大群人盯着自己,不由得有些怯场。 田六虎一把搀住这个立了大功的义兵,来到几位将军面前,行礼之后,激动的将首级交了出去。 布袋放在一张食案上,刚把人头从中拿出,将领们瞬间就围上来,然后齐齐望向同样在看人头的贺若弼。 虎林军将领们都没见过尉迟,在场的将领之中,只有贺若弼见过尉迟本人。 贺若弼并不是出身山南的将领,去年年底朝廷决定发兵攻打陈国,贺若弼被任命为江南西道行军总管,带着本部兵马从关中入山南,这才成了江南西道行军元帅宇文明的麾下将领。 贺若弼如今已经四十多岁,是周国的权贵子弟出身,自然见过同为权贵子弟的尉迟,此时此刻,他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只是表情有些尴尬。 因为他看得明白,面前这颗人头,并不是尉迟的首级。 “不是?这...这不能啊!” 田六虎惊得目瞪口呆,如同有人跟他说宝贝儿子是母老虎和别人私通所得、不是他的种一样,这几日他可是做梦都会笑,结果人头竟然不是尉迟的? “咳咳,这确实不是尉迟的首级。” 贺若弼无奈的强调了一遍,见着田六虎等人呆若木鸡的样子,他有些同情,但这种事决不能开玩笑,所以该怎么样就是怎么样。 “不,不可能....” 田六虎喃喃自语,仿佛得了失心疯一般,片刻后他忽然回过神,让人把一名俘虏带上来,正是这名俘虏指认首级是尉迟的人头。 那名俘虏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材健硕,脸上带伤,穿着锦袄,见着一群人看着他,咧嘴一笑:“没错,老子是骗你们的,郎主是何等样人物,怎么会被一群野狗咬死!” “王八蛋你敢骗我!!” 田六虎气急败坏的喊着,拜此人所赐,他这次丢脸可真是丢大了,于是咆哮着冲上去要将这俘虏砍死,被左右拼命抱住。 俘虏见着大家对他怒目而视,毫不畏惧,继续大笑:“哈哈哈哈,郎主是当世英雄,定然将尔等宵小...” “省省吧,都龌龊成那样了,还什么英雄....” 突兀的声音,打断了俘虏的笑骂,一名年轻将领从旁边转过来,看着俘虏冷笑:“啧啧,英雄,祸害两个侄女守活寡,让侄孙和自己阿耶父子反目,这是英雄所为?” “你,你...”俘虏词穷,当然无法反驳宇文十五所说。 “你家郎主就是个废物!带着十几万大军攻打悬瓠,打不下来,带着一万多差不多两万骑兵,打柴村也打不下来,到后来靠着自己部曲舍身献人头才逃走,就是一个窝囊废!” “呜啊!!” 俘虏嚎叫着要冲过来和宇文十五拼命,被左右士兵制住,他家从祖辈起就是尉迟氏的部曲,有人辱骂郎主,当然气急败坏。 “你还有脸嚎,骗吃骗喝的骗子!你面皮到底有多厚!尉迟氏的黄龙兵就这德性?难怪尉迟老是打败仗,都是被你们这些二皮脸祸害的!” 宇文十五的毒舌功力比不上郎主宇文温,但对付一般人绰绰有余,三两句就把俘虏气得语无伦次,最后竟然哭起来。 他摆摆手让人把这可怜虫带下去,随后看了看人头:“果真不是尉迟的人头啊....” 宇文十五见过尉迟,所以看着这个人头有些无奈,不过心情倒不会失落,因为他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一趟,自然要施展拳脚,为郎主宇文温分忧。 陈军偷袭广陵得手,淮南局势大变,这个消息很快就由信鸽从建康传到西阳,再传到安陆,所以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宇文明之前制定的出击方案,临时做了巨大变更。 本来应该继续留守黄州的黄州司马宇文十五,不能再待在西阳无所事事,必须分担重任。 “尉迟的人头,下一次再砍也不迟,本官身为监军,如何打仗就不多嘴,由各位将军商量着办....” “淮南局势大变,而我军前不久刚击破敌军万余骑兵,最难的日子已经过去...” 宇文十五向着各位将领说道,他领兵增援光城,担任监军,负责协调虎林军和其他友军的合作,如果双方出现意见分歧,就由他来拿主意。 宇文温在悬瓠派士兵乘坐热气球突围,这些士兵有的失踪了,有的顺利抵达光城,将宇文温的书信交到驻军手上,他们借此了解了悬瓠的情况,这对于接下来的作战十分有利。 “如今尉迟惨败,正是我军大有所为之际,如何痛打落水狗、尽快解悬瓠之围,是当务之急...” 第二十章 依靠 悬瓠以北,汝水河畔大营,行宫,宇文维城正在和表叔王熙玩耍,王熙是胙国公夫人王氏的侄子,是邾王后(西阳王妃)尉迟炽繁的表弟。 23us.com 王熙是太后、邾王后的母族,任小左武伯,统领禁军,护卫天子行辕,在这军中算是胙国公夫人王氏的依靠,平日里只要有空,就会给姑母、表姊、表妹请安。 所以年幼的天子宇文维城,对表叔王熙很熟,他不知道时局,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何处境,只知道时常有人陪他玩,日子过得很快活。 元日就要到了,宇文维城又想起远在西阳的王府,想念兄弟姊妹们,想念阿耶,因为以往每到元日,府里都会很热闹,西阳城里也会很热闹。 宇文维城想家,但他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去,而表叔时常带来一些小玩意,让他玩着玩着就忘记了烦恼。 竹马是很常见的玩具,男童最喜欢玩,此时此刻,宇文维城和几名玩伴一起,骑着各自的竹马扮作骑兵,挥舞着木刀,兴高采烈‘围堵’扮作敌人的王熙。 尉迟炽繁在一旁看着儿子玩耍,不发一言,元日就要到了,儿子又要出席大场面,届时会被各种礼仪规矩限制得叫苦不迭,如今趁着有时间让儿子把玩心散了,她也能松口气。 旁边传来狗叫声,那是尉迟明月怀中抱着的小白狗在叫,尉迟炽繁转头望去,只见母亲王氏坐在尉迟明月身边,和小左宫伯王忻交谈。 王忻是蜀太妃王氏的侄孙,丞相、蜀王尉迟的表侄,一有空就会来问候天子,问候胙国公夫人王氏,顺便问候一下尉迟炽繁姊妹俩。 当然,尉迟炽繁知道对方实际上是想借机接近尉迟明月。 尉迟明月大婚之日就守寡,迟早是要再嫁的,尉迟炽繁知道王忻家世不错,其人样貌端正、年纪又合适,到时候王家真要派媒人来说媒,自己父母不会拒绝。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王忻若想娶尉迟明月,其实不需要特意接近,尉迟炽繁见着这位如此向妹妹献殷勤,心里倒是松了口气。 苦命的妹妹能嫁给一个喜欢自己的男子,那就再好不过了。 “冲啊...啊!” 正“策马疾驰”的宇文维城,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尉迟炽繁见状有些紧张,却见儿子很快就爬了起来,要继续“追击敌人”。 从身边经过时,尉迟炽繁赶紧把儿子揽在怀里,掏出丝巾帮其擦汗,一直猫腰陪玩的王熙终于得机会休息。 侍女端来温热的酪桨,宇文维城咕咕咕几下就喝完了,刚要继续骑竹马,被尉迟炽繁按住:“棘郎,休息一下。” “嗯。” 宇文维城坐在一旁,拿着那根竹马爱不释手,这竹马做工精致,尉迟炽繁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然后目光一凝。 在一旁休息的王熙,见着表姊似乎有些走神,犹豫了一下,上前低声问道:“王后,不知有何吩咐?” “啊?啊.....”尉迟炽繁心中有些乱,不过面上倒是很镇静,“小武伯,丞相回来了么?” “截止方才下官入宫时,丞相还未回营。” 尉迟炽繁闻言沉吟着,借以掩饰方才的失态,王熙只道对方心情苦闷,便不再多说,坐回原位。 他这位表姊的夫君,就是正在据守悬瓠的邾王(西阳王)宇文温,而宇文维城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御驾亲征’讨伐的竟然是生父。 如此人伦惨剧,王熙觉得自己作为旁观者,就不要多嘴,不能在伤口上撒盐,丞相带着两万骑兵南下息州,敌军只会被碾得粉碎,待得援军断绝,悬瓠也差不多完了。 到时候,宇文温无论是战死还是被活捉,下场都会很惨。 王熙沉默不语,尉迟炽繁也是如此,只是她心中却静不下来,儿子玩的竹马是王熙命人新做的,而她在上面看见了一个标记。 那标记不显眼,但却是她前往邺城时,与西阳王府司马张定发约定的暗号,有这个标记在,说明王府的人就在附近。 这个标记在竹马上,说明制作竹马的人,极有可能是张定发或者其手下的人,所以尉迟炽繁看到标记的那一瞬间,心中百味杂陈。 自从妹妹大婚之日生变,她和儿子就形容被软禁,除了娘家人,尉迟炽繁身边就只有贴身侍女翠云值得信赖,面对着扑朔迷离的前途,她一直提心吊胆却孤立无助,没有真正可信赖的依靠。 儿子可以靠她,她却没人可依靠,父母当然对她很好,但到了关键时候,一旦事关家族利益,父母也只能劝她“以大局为重”。 万一儿子保不住了,万一父母让她改嫁,那该怎么办? 尉迟明月心里苦,尉迟炽繁心里何尝不苦,然而翠云不顶用,如此巨大的压力只能她一人承受,夫君被围困在悬瓠,不知能否撑下去。 一家人近在咫尺,却无法相见,而真到了相见那日,怕就是永别之日,尉迟炽繁每念及此就悲从心中来。 而现在,生死不明的张定发竟然传来了消息,告诉她还有王府的人在周围,虽然尉迟炽繁不知道对方是如何做到的,也不知道对方现在具体情况如何,但一想到有人可以能够依靠,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总算能稍稍松一下。 事情好像有了转机,满天乌云露出了些许阳光,看着骑上竹马准备继续‘厮杀’的儿子,尉迟炽繁定了定心神,暗暗下了决心。 无论如何,也要保得棘郎安全! 。。。。。。 行宫外,几名青壮推着小车,在禁卫的指挥下离开库房,张定发跛着脚,一瘸一拐的和别人推着车。 谎话说多了会成习惯,装跛子装久了,张定发差点就以为自己真是跛子,但为了骗过别人,他只能先骗自己,骗自己真的是瘸了一只脚。 邺城之变,张定发和西阳王府侍卫陷入绝境,是西阳王妃的父亲、胙国公尉迟顺放他们一条生路,张定发一行逃出邺城,却没有往黄州跑。 他们在城郊的秘密据点躲起来,又想方设法和躲在城里的吴明等人联系上,决定继续潜伏在邺城内外,想办法解救西阳王妃和世子。 西阳王妃和世子被软禁在皇宫,而世子居然被拥立为天子,如此一来,张定发和吴明想要救人简直是痴心妄想,但这不是他们不作为的理由。 身为西阳王府的侍卫,就要尽忠职守,张定发借着飞鸽传书向西阳报了平安,然后和吴明一起要为搭救王妃和世子做准备。 西阳王一定会打过来的,张定发和吴明对此深信不疑,那么在那之前,他们就要想方设法守护西阳王妃和世子。 奸相带着世子‘御驾亲征’,吴明留在邺城继续想办法,而张定发带着人想办法冒名顶替,跟着官军南下。 他本来就是北方人,口音没什么问题,十几个手下也学得北地口音,成功混入队伍,成了随军青壮。 但天子行辕戒备森严,张定发等人根本就无法接近,数月时间下来,没有一点头绪,反倒是有几个人被临时征发上战场,跟着官军攻打悬瓠城,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前几日,装瘸扮作工匠的张定发,终于得了机会,被叫去制作竹马,他知道这一定是献给天子(世子)的玩具,于是刻上了和王妃约定好的记号,希望能让王妃看到,让对方知道有自己人在周围。 不过王妃也许不会注意到竹马头上的那个标记,但张定发不会放弃,因为他有的是耐心。 西阳王宇文温,把悬瓠守得坚如磐石,奸相迟早要送天子回邺城,机会还有的是。 张定发正琢磨间,忽然听得周围议论声起,抬头一看,却见大营东侧外有动静。 此时他处于一个土丘的半坡,所以能够看到巨大营寨外边的情况,只见营寨东侧外尘土飞扬,似乎有大批骑兵即将入营。 见着如此情形,旁边有士兵在交头接耳:“哎,我说,是不是领兵南下的丞相回来了?” 第二十一章 不,绝不! 一辆马车在帐前停下,士兵一拥而上,小心翼翼的将车内一人抬下,然后抬进帐内,小心放在榻上,等候多时的军医立刻上前为其把脉。 23us.com 尉迟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身体在微微颤抖,他面色发红,嘴唇发白,额头发烫,已经有些神志不清。 相府司录崔子枢和几名将领在一旁坐立不安,看着军医把脉、看着医僮熬药,想帮忙却怕越帮越忙,丞相如今受了风寒,这种病可大可小,要是病情恶化,那就不妙了。 丞相亲自领兵南下,要对付进攻宋平的敌军,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据守悬瓠的西阳王宇文温,极有可能逃出城,逃到南面的光州州治光城,尉迟试图在柴村歼灭这股敌军,结果竟然败了。 将近两万骑的兵力,围攻据守小村庄、兵力勉强过万的敌军,居然会败得伤筋动骨,崔子枢收到战报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让他担心的是,丞相因为落水着凉而病倒了。 那日傍晚,官军溃败,敌军骑兵追击尉迟,一直追到深夜,尉迟一行好不容易摆脱追兵,意图北上过淮水入宋平,结果在淮水南岸浮桥守军营寨外遇袭。 混乱之中,随行的黄龙兵掩护尉迟直接骑马过河,结果尉迟坠入河中,浑身湿透,在继续骑马过河的时候被寒风一吹,当夜就病倒了。 正所谓病来如山倒,尉迟额头发烫,烧得一个劲胡言乱语、神志不清,宋平城里没有什么好医生,守将不敢大意,赶紧派兵护送尉迟回悬瓠外大营。 至于柴村之战的那些溃兵,只能由其他将领来收拢,大概的伤亡情况现在已经有了:至少八千人伤亡。 伤亡几乎过半,这一仗败得很惨,但对于大营内诸将来说,丞相的病情更加让人牵挂,因为丞相不但受了风寒,还因为坠河而呛了许多水,如果不走运的话,会得痨病。 痨病即是后来所称肺痨,即现代的肺结核一类病症,在这个时代的名称是痨病或肺劳,是一种无药可医的绝症,患者染病之后会不停咳嗽,身体日渐消瘦,最后咳血而死。 尉迟在天寒地冻的时节坠河,被冰冷的河水那么一激,后来被人救起,浑身湿漉漉又被寒风那么一吹,只得风寒倒是轻的,若得了痨病,那就完蛋了。 崔子枢作为尉迟的心腹,知道尉迟家族的一些内幕,本来蜀王世子之位,按理该是胙国公尉迟顺的,但故蜀王多方考虑,还是立四郎尉迟为世子。 这一决定,引起了诸多非议,但尉迟替故蜀王在外带兵多年,威望是有的,勉强压得住各方质疑,所以继蜀王位以来,丞相府的权力算是平稳交接。 然而表面上风平浪静,不代表暗地里没有暗潮涌动,胙国公尉迟顺在家族中的声望也很高,支持者不少,尉迟勤、尉迟敬两兄弟,就明显偏向他。 尉迟若在,尉迟勤、尉迟敬两兄弟即便有意见,也只能当面发发牢骚,要求多分一些权给尉迟顺,如果尉迟有个三长两短,那该怎么办? 崔子枢知道,一旦尉迟有个三长两短,空出来的蜀王位,蜀太妃王氏是绝不会让尉迟顺去坐的,即便这是最顺理成章、对尉迟氏最好的选择,蜀太妃也不会同意。 蜀太妃必然会让尉迟之子继位,给尉迟顺一个清贵的高位,美其名曰‘辅佐侄子’,而把实权给尉迟佑耆,甚至让尉迟佑耆来继位,这种做法,只会激化矛盾。 这种不理智的选择,以崔子枢对王氏的了解,知道这位极其偏心的蜀太妃很大几率会做出来。 到那个时候,尉迟家族必然发生内讧,如同当年尔朱家族一样,当说一不二的尔朱荣死了,诸尔朱氏只会内讧,为外人所趁,一切都完了。 看着神志不清的尉迟,崔子枢心急如焚,此次年幼的新君御驾亲征,为防不测有太医随行,而随军军医的医术也十分了得,所以崔子枢把希望都寄托在军医的身上。 结束把脉的军医,从提篮里拿出一根细棒,似乎是玻璃材质,然后将尉迟盖着的被褥掀开,又去解其衣裳。 崔子枢觉得此举莫名其妙,想问又怕打扰对方,只能和其他将领交换了一下眼神,耐着性子继续旁观,只见军医将那细棒放入尉迟腋下夹住,又掏出个怀表看了看。 怀表,黄州西阳出产的小玩意,可以拿来看时间,崔子枢见过,不觉得这东西有何实用意义,一般的平民用不上,也用不起,士族、寒族、权贵们用得起,却没什么用,还容易坏。 不知过了多久,军医看了看时间,然后将夹在尉迟腋下的细棒拿起,对着光看了看,让医僮将这细棒收好,然后又从提篮里拿出一个杯状物。 军医将尉迟的衣襟解开,让胸膛袒露,然后将杯状物放上去,一头贴着胸膛,他自己则侧着耳朵贴在另一头,似乎是在听什么。 折腾了一会,军医收拾好器具,让医僮拿来用冰水浸过的纱布,放在尉迟额头上,他则向守在一旁的崔子枢等人走来。 “如何?丞相的病情如何?” “丞相受了风寒,下官已经配制草药,命人煎熬,丞相服下之后,病情当会好转。” “那那...” 崔子枢忽然结巴起来,以他的身份和地位,本不该在卑微的军医面前如此,只是他害怕问出的问题,得到一个可怕的答案,不由得期期艾艾。 当医生的,当然要通晓人情世故,军医知道这位大官还有几位将军想问什么,不等对方问出口便主动说了:“上官请放心,丞相只是受了风寒,目前并未染上痨病。” 你要立字据保证! 崔子枢差点就把这句话说出口,听得军医说丞相没有染上痨病,他几乎要喜极而泣,虽然风寒闹大了一样要人命,但两害取其轻,痨病可千万不能染上。 面对几名将军的目光,军医面色平静的解释了一下:“下官用听诊器听过,丞相的呼吸声并无异常,若染上痨病,其呼吸声应该是如破风排...” 黄州西阳,不但出产布帛、书籍、玻璃制品、香皂、白瓷等热销货物,还出产特殊的行医用品,什么体温计、单耳听诊器、人体骨骼图及模型,人体内脏分布图及模型等医学用品,真是五花八门。 而基于某种原因,黄州医者对于人体的研究,有了突破性进展,还印制了许多医书,汇总各类诊断、治病心得,其中就包括痨病的初期症状归纳、初步诊断方法,这让天下各地的医者激动不已。 崔子枢听着军医在那里长篇大论,说如何诊断患者有无痨病,只觉得耳边有苍蝇在飞,心中颇为烦躁,不过他是听出来了,丞相至少目前没有染上痨病。 落水导致呛水,然后又着凉,这样折腾很容易染上痨病,但病情因人而异,不是每个人落水、呛水后着凉,就会染上痨病。 丞相领兵多年,身体健康,想来能挺过去,但如果风寒恶化,也有可能引发痨病。 军医嗦嗦,确实有些烦人,但对方说得头头是道,崔子枢和几位将领反倒放心些许,此时见着尉迟睁开眼睛,似乎神志清醒了些,他们赶紧来到榻边。 “丞相!!” “这....这是...你们...寡人回到大营了?” “丞相!还请安心养病,无需操劳军务。” 见着尉迟能说话,崔子枢很激动,他担心说话太多消耗精力,便想先告退,结果被尉迟一把抓住手。 “息州如何了?” “丞相请安心养病,息州那边,下官/末将等自当安排妥当。” 尉迟一把扯掉敷在额头上的纱布,挣扎着要起身,一名将领赶紧上来扶,尉迟勉强坐起身,看着面前众人,随即眼露出寒光。 “安排?尔等好...好大胆,为何安排撤军!!” “丞相,如今战事...” “住口!咳咳咳...”尉迟剧烈的咳嗽起来,不顾崔子枢的劝解,从嘴里蹦出几个字:“不,绝不!绝不能撤军!” 第二十二章 天命 虎死不倒威,权倾朝野的丞相尉迟,虽然此时病怏怏,看上去摇摇欲坠,但威风一抖起来,只是几句话,崔子枢等人听了便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23us.com 他们确实在安排撤军,这样的行为事前并未获得尉迟许可,确实犯了大忌,但事出有因,不得不如此。 但现在,崔子枢等人只能先请罪。 尉迟强撑病体,看着面前之人,心中十分愤怒,柴村之战败得有些惨,但还没惨到悬瓠城外十几万大军必须撤退的地步,崔子枢是他安排留守大营的心腹,如此表现,实在是令他太失望了。 领兵南下息州时,尉迟除了让崔子枢留守大营,还布置了耳目,所以崔子枢和几名主要将领在柴村之败后,提前安排撤军事宜,尉迟在回到大营前就知道了。 这种行为,和篡夺兵权差不多,若不是尉迟极其信任崔子枢,认为其中必有缘由,方才就会叫黄龙兵冲进来将这几人拿下。 因为头昏脑涨,尉迟现在没精力说那么多话,但他绝不会因为一次失败就怕得逃跑,悬瓠是生死劫,宇文温那条疯狗无论在不在城里,他都不会放弃攻下悬瓠的决策。 尉迟佑耆还在收拾淮南局势,即便短时间内挡不住陈军的反扑,但只要守住淮北,就能避免局势进一步恶化。 这一切的前提,就是尉迟这边把宇文氏的军队从豫州赶走,不然淮水一线的官军腹背受敌,只能退守淮北,届时就连河南各地也会出现问题,所以他绝不能撤军。 即便柴村之战损失了近万骑兵,但大军主力仍在,粮草供应没有问题,粮道有保障,只要军队还在悬瓠城外,宇文氏就无法把手伸向豫州东面的亳州总管府、东南面的扬州总管府。 局势发展到这一步,愈发恶化,但只要顶住,就不会再坏下去,尉迟知道己方一旦撤军,那不是止损,而是一系列崩盘的开始。 之前,偷袭悬瓠得手的宇文温连续击败朝廷官军,声称在悬瓠遇到‘落难天子’,四处发檄文号召各地官员、将领、豪强起兵勤王,却几乎都没人理,那是这些人慑于朝廷的实力,不敢吭声。 如今朝廷十余万大军聚集在悬瓠城外,周边地区甚至河南、淮北的各地豪强哪个敢起别样心思? 而现在,陈军反扑,淮南有变,围攻悬瓠的大军若撤了,官军在淮南就根本站不住脚,各地豪强恐怕会铤而走险,投奔宇文温,届时这条疯狗变成疯虎,再无法压制。 留守大营的诸将不会不知道这一利害关系,结果还敢安排撤军,尉迟觉得莫非有人居心叵测,意图把水搅浑来个浑水摸鱼,崔子枢不太可能是那个人,那么会是谁呢? 此人可诛! 尉迟心中恨恨,但此时卧病在榻,没有精力说那么多话,而相府司录崔子枢随后给出的解释,让他愕然:青州出事了。 不久前,广陵之败的消息传到青州总管府,因为有许多青齐之地的百姓服兵役、劳役,随军南下驻扎广陵,这个消息随即在青州总管府各地引起轩然大波。 然后各地纷纷出现流言,说官府为了扭转淮南危局,还要征发百姓服兵役、劳役,到淮南去送死,这些流言传播速度很快,随后在有心人的利用下,爆发大规模民变。 青州沙门刘元,妖言惑众,自称得弥勒托梦,命他带领信徒起事,建立人间佛国,迎接弥勒下生,将天下化作弥勒净土。 许多邑义组织信徒冲击县署、郡署甚至州署,而官署里还有许多吏员做内应,甚至还有州兵倒戈,逆贼气焰十分嚣张,青州总管府下辖六州境内郡县,大部分地区都爆发叛乱。 青州总管府军队,因为承担着押送粮草供应广陵的重任,所以过半军队都不在青州,而青州水军去年泛海南下入长江作战,虽然后来有部分人撤回来,但很多士兵和青壮依旧在广陵,此次广陵之败不知死了多少。 所以对于突然大规模爆发的民变,青州总管府虽然竭尽派兵平乱,那点兵力却是杯水车薪,各处官军只能困守州城,等候外援。 青州总管府一乱,其南侧的徐州总管府就陷入两难境地,既要抵御南边的陈军,又要提防北面青州总管府的乱民南下,袭扰各地州郡。 徐州自顾不暇,淮南官军的处境就愈发艰难。 “青州....民变....” 尉迟喃喃自语,脸色愈发难看,刚要说些什么,却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 夜,帐内烛光明亮,躺在榻上的尉迟悠悠醒来,守在一旁的崔子枢见状赶紧上前:“丞相?是否需要军医过来?” “水...” “快,把水端来!” 侍从将一直温着的水端来,崔子枢扶着尉迟坐起,然后端着玉碗让对方将碗中温水喝完,他见尉迟气色仿佛恢复了些,便想开口说话,但对方先发话了。 “青州那...个妖僧,到底怎么回事?” “启禀丞相,百年来,以弥勒下生为招幌,妖言惑众、纠集无知信徒叛乱的人不计其数,这沙门刘元,不过是又一个利欲熏心之辈罢了。” 说到这里,崔子枢笑了笑:“甚至他所谓的‘刘’姓,怕也是冒认的,无非是为了印证那‘卯金刀’的金刀之谶,让愚民以为自己天命在手。” “天...命,跳梁小丑!寡人,之前就已经派人到青齐之地,处理这类妖僧,怎么...咳咳咳....” “丞相,青齐之地,一直崇信弥勒下生之说,妖僧混在普通僧人之中,一时间鱼目混珠、真假难辨,然则此次妖僧谋逆,亦不可能成事,当年齐国时也发生过类似事件,不过数月便被平息。” “可现在正是紧要关头,这天杀的妖僧!” 不由得尉迟不恼怒,去年青州总管府就有地方官上奏,说有人借着组织邑义造像的名义,聚集无知信徒,似乎在谋划着什么。 这种危急官府统治根基的事情,尉迟当然不会掉以轻心,派人到青州,命令青州总管府署在境内大肆搜捕了一番,杀了不少妖言惑众的妖僧及其信徒。 原以为就此消停,结果到了关键时刻,这颗毒瘤又冒出来坏事。 人倒霉,喝水都会塞牙,青州妖僧以弥勒下生为由妖言惑众掀起叛乱,若在往日不过是疥癣之疾,而在如今这关键时刻,却成了肘腋之患,威胁到徐州州治彭城的安危。 淮北地区,从西到东,大体上就是豫州总管府、亳州总管府以及徐州总管府所管辖的地区,而要守淮北,豫州州治悬瓠、亳州州治小黄以及徐州州治彭城这三个城池是必须守住的。 在这其中,彭城更加重要。 南军北伐,必须先拿下彭城,然后进攻青州,只有拿下淮北彭城以及青齐之地,才能打通泗水水系,借以用舟船输送粮草辎重直抵黄河,以此作为北伐军的粮道。 占据了青齐之地,北军便可沿着黄河向西横扫,席卷河南之地,当年晋末刘裕北伐,就是这样的路数,而当南朝丢了彭城,就再也无法有效威胁河南各地。 所以彭城很重要,甚至比悬瓠还重要,而现在,本来可以增援彭城的青州军,却被妖僧掀起的叛乱弄得焦头烂额,没了外援的徐州军,面对陈军极有可能发动的攻势,也会捉襟见肘。 想到这里,尉迟觉得本来就痛的头愈发疼痛起来,闭着眼睛缓了缓精神,他睁开眼问道:“说吧,你们原本打算将大军撤到何处?” 第二十三章 天命(续) 崔子枢听着尉迟发问,先是一愣,随即回过神来,赶紧回答:“丞相,自然是撤到邵陵,与叶城互为犄角,攻防两便。 23us.com” “互为犄角...” “是,丞相,此乃以退为进之策...” 崔子枢开始将他和几名主要将领的谋划全盘托出,尉迟躺在榻上,闭着眼睛静静听着,他依旧发着高烧,但事关重大,强撑着病体听崔子枢解释。 崔子枢此时说的,是根据战局变化采取的应对之策,天子御驾亲征,实际做主的是丞相,然而十余万大军围攻悬瓠数月不下,此时又有广陵之败、柴村之败,对于士气的影响很大。 顿兵于坚城之下,对士气有影响,如今敌军援兵又击败己方优势骑兵,将领们即便乐观,可普通士兵心里肯定嘀咕,而围困悬瓠的官军主力,现在就有些尴尬。 围城,需要投入大量兵力,如今官军就像一条大蛇,将猎物悬瓠吞在口中却无法下咽,旁边又来了两条狗,一不留神会被对方内外夹击,导致大败。 敌军(虎林军)的野战能力,通过柴村一战得到了体现,决不能掉以轻心,所以崔子枢等人决定以退为进,将官军撤到悬瓠以北的邵陵,吸引敌军决战。 “你方...才说,虎林军野战能力不弱,又说要引对方出击,在邵陵决战,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丞相,两军交战,摆开堂堂之阵对撼,勇者不能进,怯者不能退,虎林军再能打,也得和其他友军一起出击,届时双方大军对阵,我军只要击溃敌军侧翼,届时兵败如山倒,他虎林军再能打,也无力回天。” 说到这里,崔子枢郑重其事:“悬瓠守军凭借坚城,消磨官军士气,使得官军兵力优势无法体现,故而下官及几位将军认为,不如以退为进。” “你说决战就决战么?宇文温又不是傻子。” “丞相,宇文温也许逃到光城,也许还在悬瓠,但无论如何,官军主力只要在豫州附近,宇文温就不可能对别处用兵。” “他若和陈军联手,那该如何应对?” “丞相,下官斗胆,还请丞相下令,将淮南官军悉数撤回淮北。” 尉迟闻言睁开眼睛,盯着崔子枢,崔子枢则面色平静的等候对方发话。 崔子枢的意思,尉迟能想明白,这确实是以退为进的策略,即是用在宇文氏这边,也是用在陈国那边。 官军撤出淮南,收缩兵力据守淮北,可以抽出手来平定青州妖僧刘元挑起的叛乱,也可以在邵陵这个己方选定的战场,以优势兵力和宇文温来一场决战。 宇文温本人未必愿意这样,但局势接下来的发展,却由不得对方“徐图之”。 宇文氏占据着陈国的巴、湘、江州以及岭表各州郡,岭表且不论,江州位于长江中游,严重威胁着下游建康的安全,陈国获得淮南,建立起建康的北面屏障,那么接下来,必然会把注意力转向西面也就是长江上游。 陈国必然要求宇文氏归还江州,宇文氏会老老实实归还么? 不会,双方肯定会因此决裂,临时拼凑的同盟,瞬间瓦解。 崔子枢说起后汉末年的形势,丞相曹操率大军南下,平定荆州,皇叔刘备和东吴孙权联盟抗曹,赤壁之战后,曹操的威胁骤减,孙、刘两家随即龃龉不断。 结果就是东吴大将吕蒙白衣渡江,趁着刘备大将关羽北伐之际偷袭荆州江陵,导致关羽兵败被俘,刘备崛起的势头就这么被打断。 崔子枢所谓‘以退为进’之策,就是以己方暂时的退让,激化陈国和宇文氏之间的矛盾,同时能抽出兵力平定青州之乱,稳住彭城,稳住淮北。 淮北在手,日后再取淮南时,以陈军那样的战斗力,官军饮马长江,不是什么难事。 而宇文氏不归还江州、岭表,陈国就不可能真正放心,双方迟早为此爆发战争。 所以宇文氏若不想退出豫州,就必须赶在与陈国决裂之前,将围攻悬瓠的官军主力击退,在豫州站稳脚跟,从上游威逼淮水下游淮南各地,以此要挟陈国。 所以,若宇文温已经逃离悬瓠,听得围攻悬瓠的大军撤退,必然会倾向于出击。 携柴村大胜之威,汇合倾巢而出的山南军队主力以及悬瓠守军,追击退守邵陵、士气低落的敌军主力,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 “原来如此...” 尉迟闭上眼睛,沉吟着,虽然头痛欲裂,但他的思路还算清晰,对于崔子枢等人自作主张布置撤军之举,没有了一开始的愤怒之意。 片刻后他睁开眼,开口说道:“然而,对方未必上钩。” “丞相,只要叶城在手,挡住叶宛道,宇文氏山南的兵马只能走桐柏山、大别山山路出豫州,如此一来洛州只需派少数兵马守住伏牛山之三鸦道,确保南境无忧,便可将主力布置在西侧,抵挡西面关中来犯之敌。” “朝廷先稳住淮北,击败来犯之敌,日后择机再出击亦非难事。” 崔子枢的策略是先求稳,听起来不错,但尉迟不这么认为,因为任何看起来完美的策略,并不是对所有敌人都有效,这是因人而异。 尉迟绝不会再姑息宇文温这条疯狗。 他精心布局,在一个最有利的时机先发制人,要速灭宇文氏,结果大好局面被宇文温给搅得支离破碎,谁能想到,同时攻打大别山五关的五支军队,竟然会在短时间内全军覆没,给宇文温以可乘之机? 而宇文温守悬瓠,硬是在十几万大军的围攻下守了数月之久,如此攻防兼备的劲敌,尉迟再不敢掉以轻心,无论对方在不在悬瓠,他都必须把悬瓠拿下。 见着尉迟执意要围悬瓠,崔子枢有些急了,官军要困住悬瓠守军的同时击败来犯劲敌,如此行事,和吃一碗夹生饭没有区别。 若是之前,他不觉得己方吃不了夹生饭,但柴村之败后,他再不敢乐观,官军主力一旦在悬瓠出了意外,局势就会急转直下,再无可挽回。 “丞相,我军若要在围住悬瓠的同时,分兵迎战来犯之敌,兵力优势体现不出来,敌军适逢柴村大胜,士气高涨,恐怕此时不是围城打援之良机。” 尉迟却不这么认为:“我军筑长围,掘长壕,已将悬瓠守军困死,他们想内外夹击,没那么容易,若以天下为一盘棋,悬瓠即为生死劫,寡人绝不会放弃!” “丞相!” “行了,寡人的决定不会更改,以退为进,在淮南可以考虑,在悬瓠不行,无需多言。” “丞相!丞相的安危,亦为关成败事的生死劫,下官斗胆,还请丞相移步邵陵,在城中好好养病...” 崔子枢是怕在这行营里尉迟无法好好养病,届时风寒病情恶化又引发痨病,那可就万事皆休,尉迟明白对方的好意,但这不是他改变既定目标的理由。 与其退到邵陵守株待兔,还不如依旧在悬瓠围城打援。 此时,帐内只有他和崔子枢二人,所以有些话,在心腹面前说出来也无所谓。 “若...天命在寡人,寡人便不会因为区区风寒一命呜呼!即便在这悬瓠城外吃一碗夹生饭,也一定能吃下去!” 第二十四章 忽如一夜春风来 元日,悬瓠城内一片喜气洋洋,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驱散了笼罩在悬瓠上空的战争阴云,城外空荡荡,攻城的军队都已退缩在长围之外,同样烧着竹子制造响声,借以欢度佳节。 23us.com 这个时代的爆竹,当然就是把竹子放在火上烧,被烈火烘烤的竹节爆裂,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至于用火药制作的鞭炮,还没有普及。 元日,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节日,即是后世所称农历春节,所以即便两军围绕悬瓠爆发激烈的攻防战,到了元日,也心照不宣的停止用兵,让将士们过一个好年。 敌军围城,数月下来悬瓠城中军民多有伤亡,如今城外敌军依旧围得如同铁桶一般,但即便如此,悬瓠军民也要苦中作乐,过一个像样的元日。 严格执行的食物定额配给制,在今天放松了限制,活鸡活鸭还有活猪、羊,被庖厨开膛破肚,做成一碟碟佳肴,摆上一字排开的流水席。 全军将士,平民百姓,都在流水席上大快朵颐,主帅、西阳王宇文温,端着珍贵的佳酿,游走流水席间,向将士们频频致意。 酒,自然是浑浊的低度酒,宇文温的酒量很好,区区低度酒不在话下,但抵不住量大,从早上喝到下午,宇文温喝吐了不知多少次。 转回总管府署,又开始新一轮应酬,宇文温和文武官员对饮,喝得酩酊大醉,扯着一脸憔悴的骨仪要‘仗剑起舞’,在众人劝说下才罢休。 骨仪这段日子一直兢兢业业,认真履行守城重任,他是文官,用不着上阵杀敌,但要负责调配军需供给,组织百姓修补掩体,昼夜劳累,数月下来人憔悴了许多。 西阳王的能耐,他是见识到了,心中佩服不已,所以西阳王酒后失态,要扯着他一起跳舞,骨仪不认为这是羞辱,毕竟人心里那根弦崩得太久,总要松一松。 眼见着西阳王有发酒疯的趋势,身兼长史之责的李允信赶紧叫人扶对方下去,两名侍从上前搀扶,但怎么也拗不过西阳王。 王府中尉张鱼见状赶紧拿来琵琶,宇文温琵琶到手,便施展从郑译那里学来的本事,即兴表演了反弹琵琶的高难度技艺。 琵琶,是这个时代很常见的乐器,也是军中常见乐器之一,并不是妩媚小娘子专属,军中将士弹奏琵琶并拔刀起舞是很常见的情景,骨仪见着西阳王高兴,便拔出佩刀,伴着琵琶曲起舞。 宇文温一曲弹罢,又是一曲,几名将领依次拔刀起舞,如今虽然没有歌舞伎助兴,但这样典型的军旅歌舞场景,依旧让场面十分热闹。 疯狂弹奏琵琶的宇文温,酒劲消减了不少,只是每逢佳节倍思亲,想想近在咫尺却不能见面的尉迟炽繁、宇文维城,想想远在黄州西阳的杨丽华、萧九娘以及其他子女,不由得悲从心中来。 他被困在悬瓠,消息几近断绝,天下局势不得而知,只能一日复一日盼着援军抵达,这种日子不是那么好熬的,如今元日大庆,正是借酒浇愁的好时候。 负面情绪并未占据宇文温心里太久,如今将士齐心,百姓用命,悬瓠城还能守上不短的时间,宇文温对此有绝对信心,所以弹着琵琶,心情很快便好转。 剽窃...借鉴之心再度泛起,时值元日大宴,正是吟诗的好时机,宇文温借着酒劲,‘借鉴’了王安石的那首《元日》。 当然,他还有羞耻心,没有将其当成是自己原创,说是自己某次外出,在某寺庙影壁上看见无名氏所写诗句,如今正好应景。 “爆竹声中一岁除。” “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日。” “总把新桃换旧符。” 这个时代的诗大多是五言诗,七言诗不是没有,但佳作很少,宇文温这首《元日》既应景,对仗也很工整,立刻获得满堂喝彩。 此时筵席之中,文学之士几乎没有,王是唯一的一个,听了宇文温所改无名氏的《元日》,捻着颔下胡须频频点头。 宇文温其人,他有时候看不透,这位似乎不太通经学,文学素养不怎么样,书法也不怎么样,当然,身为宗室藩王,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王知道宇文温很少作诗,平日里也自述不通文学,但只要一作诗,那首诗的水准就不低,而蹊跷的是,每次宇文温都说是路过某处,见无名氏所作佳句便记在心中。 一次可以说是巧合,若接二连三说巧合,是不是太巧了? 疑惑,在王心中只是一扫而过,如今在座的,只有他能称得上文学之士,骨仪虽然是文官,但不以文学见长,王见着西阳王依旧有发酒疯的危险,于是挺身而出。 拿起琵琶,王开始弹唱长安流行的乐曲,这不是什么有**份的举措,而是很常见的助兴之举。 他也曾年少轻狂,也曾快意恩仇,在乐坊里和小娘子推杯换盏,自然对于长安流行的乐曲铭记在心。 在座之人,大多在长安居住过,免不了到乐坊寻欢作乐,所以对于王的提议那是鼓掌欢迎。 乐坊的小娘子们弹唱歌曲愉悦恩客,以使对方慷慨解囊,那么要弹唱的歌曲其水准不能低,歌词一般是引用名家所做诗句。 王此时所弹唱的歌曲,歌词便是刘宋名家鲍照的诗句。 鲍照,曾任前军参军,故而世称‘鲍参军’,在刘宋元嘉年间,是极其出名的诗人,为“元嘉三大家”之一。 鲍照的几首名诗,被谱以琵琶曲,在长安乐坊经年传唱,历久弥新,王此时弹唱的,是《代淮南王》。 《代淮南王》有两首诗,其一: 淮南王,好长生,服食炼气读仙经。 琉璃作牙作盘,金鼎玉匕合神丹。 合神丹,戏紫房,紫房彩女弄明,鸾歌凤舞断君肠。 王和着琵琶弹唱,赢得满堂喝彩,然后就是《代淮南王》其二: 朱城九门门九闺,愿逐明月入君怀。 入君怀,结君佩,怨君恨君恃君爱。 筑城思坚剑思利,同盛同衰莫相弃。 这两首诗,算是和情诗沾边,所以谱曲之后尤其为乐坊小娘子们所喜爱,从魏分东西时起就在长安乐坊传唱,一直到现在都是客人们最欢迎的名曲之一。 此时此刻,无论是年岁颇高的李允信、年过四旬的杨素、年不过二十多的阴世师,都对这耳熟能详的歌曲致以热烈喝彩,这两首歌,让他们想起了在长安的岁月。 还有一个故事。 昔年,魏帝元修不堪忍受权臣高欢的压迫,西逃入关中,元修皇后是高欢的女儿,当然不会带着走,他带在身边的,是自己的姘头、堂妹元明月。 元修和元明月公开姘居,但这堂兄妹的禁忌之恋,为世人所不容。 元修到了长安,长安乐坊里很快就流传起一首歌,其歌词就是鲍参军的《代淮南王》(其二),开头两句,就被歌伎们用来讽刺魏帝的禁忌之恋。 “朱城九门门九闺,愿逐明月入君怀。” 宇文温听得这两句,心情瞬间低落,先是想到了绝代佳人元明月,然后想到了另一个绝色、小姨子尉迟明月。 当然他此时不是对小姨子有什么想法,而是想到了明月的姊姊、自己的王妃尉迟炽繁,又想到了世子宇文维城。 自己的老婆儿子被其娘家扣做人质,不知何时才能重逢,搞不好一辈子都见不到面了,如此感觉不是滋味,宇文温不由得默然,在旁人看来,却以为这位酒醒了。 王当然不知道西阳王的小姨子名字里居然有明月二字,毕竟女子的名讳一般不为外人知道,虽然尉迟明月之前已被册立为皇后并昭告天下,但在公众场合,大家也就知道个“皇后尉迟氏”的名号。 王不知道,在场绝大多数人也不知道,所以没人知道这《代淮南王》(其二)竟然触动西阳王心事。 王府中尉张鱼倒是知道主母妹妹的名讳,当年在安陆时,尉迟明月经常到府里和宇文娥英玩耍,调皮异常,他作为郎主亲随,时不时被派去陪玩,想不知道也知道了。 但张鱼文学功底不行,不知道那两句诗词会触发郎主的心事,不过他察言观色,觉得郎主要发酒疯,为了避免场面失控,赶紧向左右使了个脸色,准备架着郎主‘更衣’。 想归想,以宇文温的身手,一旦发起酒疯可不容易制服,张鱼等人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就在这时,忽然有士兵跑到堂外,带来一个惊天消息。 “将军!将军!方才观察哨通报,城南远郊,我方援兵到了!!” “援兵?敌军十余万兵力,会让援兵靠近?” “将军!先过来的是游骑,想来主力还在后面,正在接近。” “会不会是敌军假扮的援兵?” “不会,游骑连续施放窜天猴,那动静错不了!” 这个消息,如同巨石入平湖,激起阵阵巨浪,在场的官员、将领,闻言面露喜色,而情绪正低落的宇文温,闻言也是精神一振。 援兵?援兵! 援兵来了,我要把老婆儿子救回来! 宇文温的心情瞬间好转,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一段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第二十五章 通信 傍晚,悬瓠城南郊外大营,守军戒备森严,营旁长围上人头攒动,许多青壮在汝水边破冰取水,然后用木桶盛水挑到长围之上,再将水泼洒在向敌一面的土坡上。 23us.com 元日已过,但天气依旧寒冷,泼洒在土坡上的水,经过一夜便会冻结成冰,到了来日,外层结冰的土坡会变得很滑,悬瓠守军想要突围,那就是难上加难。 长围在最近的一次加强之后,厚度和高度又有增加,而土方则来自对壕沟的拓宽,现在的壕沟、长围,已经如同一根粗硕的铁链,将悬瓠牢牢锁住。 而长围处的东、南、西三大营,其外围也挖掘了深深的壕沟,即便是长围边上的烽燧小寨,也加强了防御设施,并布置了大量鹿角,连带着原本在长围外打下的木桩,形成了一圈密密麻麻的拒马阵。 这些措施,即是防备包围圈内悬瓠守军突围,也是为了防备外来敌军援兵破围而入,这不是杞人忧天,因为敌军援兵真的靠近悬瓠了,距离城池就行军一日的距离。 “反正都是要关闸蓄水,为何还要给土坡洒水?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哎呀就你牢骚多!官军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听?皮痒了是吧?” “你嚷嚷个啥,我就说说,你嚷嚷个啥!” “吵,再吵!官军听见了抓去抽鞭子,再吵啊!” 忙碌的队伍之中,几名青壮正在低声嘟囔,元日那天,大家才得好好休息了一下,结果现在又要冒着风雪打水、洒水,这也没什么,关键是之后官军又要关闸蓄水,所以大家一番辛苦就是白忙活。 每逢佳节倍思亲,青壮们远离家乡,无法和家人通信,不知道家人如今过得怎样,自己在他乡过了元日,何时能返乡还不知道,眼见着距离战事结束遥遥无期,情绪自然低落。 眼前的悬瓠城如同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官军攻打数月都打不下来,现在敌人的援兵又来了,还在柴村把官军打得大败,如今已逼近悬瓠。 眼见着大战在即,大家就要跟着官军来个野地浪战,届时生死未卜,众人情绪愈发低落。 说好的服兵役、劳役一个半月,早就超时,但没人敢抱怨,只能默默等着,之前跟着官军攻城,只要不是太倒霉也能保住性命。 而现在又要打野战,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如柴村之战那般来一场大败,到时候原野里一片空荡荡,跑都不知道往哪里跑,敌兵骑着马,自己的两条腿如何跑得过四条腿? “你问我怎么办?好办,装死呗。” “装死?万一被人或马踩死那可如何是好?” “那是你平日里给佛祖上香上少了,活该,怨不得别人。” “装死躲得过一时,之后呢?大家伙身无分文,没什么盘缠,如何回得家乡?” “哪边赢就投那边,好死不如赖活着,能不能活着回家乡,那就看平日里给佛祖烧香诚不诚心,诚心的话,佛祖自然就保佑你,现在才烧香?晚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虽然大家的日子过得不怎么样,但只要活着,就能和亲人在一起,一名青壮听着同伴议论,不由得有些默然。 他二十多岁,正是气血方刚的年纪,对于女人的需求愈发强烈,却因为家里穷娶不起媳妇,也曾和同伴偷看过村里寡妇洗澡,但真想的时候,只能靠手。 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就死了,真是白白来这世上走一遭,他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 柴村之战后,官军不知何故,竟然弃守宋平,使得刚过元日,敌军援兵就接近悬瓠南郊三十里外,南大营首当其冲,想到即将爆发的战斗,他叹了口气。 一脚把面前的石子踢下土坡,望向前方悬瓠,此时夕阳西下,天色昏暗,悬瓠城被夕阳余晖所笼罩,散发着金黄色光芒,城中一处高塔尤其显眼。 这座高塔,其实也不算高,好像是不久前竖起来的,不然早就被官军之前昼夜发的投石机砸毁,他看着那座轮廓模糊的高塔,不由自主抹了抹眼睛。 怎么塔顶上似乎有光芒在不停闪烁?莫非是我眼花了? 。。。。。。 悬瓠城内,名为‘通信塔’的高塔上,几名侍卫正在顶楼里‘收发’信息,他们是‘收发小组’,此时操作着跨时代的通信工具,与悬瓠城南郊外将近三十里远处的友军进行‘实时联络’。 他们操作的这个装置,看上去像搭配着灯具的大型广告牌,有着极其拗口的名称,一般人很难记得住: 量产型便携式战场先进多功能综合光学远距离通信、指挥、控制系统。 这名字太长太拗口,所以有奇怪的简称,名为“西山埃”。 实际上,这个装置就是高倍望远镜、信号灯、山寨“四位数显板”的综合体,数显板的格式是“日日日日”,显示内容是数字,是这个时代中原很少人知道的‘阿拉伯数字’。 信号灯和“数显板”光源是烛光,烛光经过复杂光路放大、变向,最后在数显板上显示出四位数字。 这个四位数就是汉字码,接收方通过同型号装置上的高倍望远镜,观察并记录下汉字码,然后根据编码表翻译成文字。 四位数汉字码,源自难产的有线电报,有线电报遇到技术障碍,距离实用化遥遥无期,极有可能胎死腹中,但汉字电报码已经是成品,很容易便移花接木到‘光学通信’上。 从大冶过武昌至夏口的有轨马车铁路,沿线站点就有这样的装置,辅助有轨马车调度,确保列车对开不拥堵。 这种通信方式,当然有缺点,但优点大过缺点,能够在天气条件良好、视线无阻碍的情况下,实现超过三十里距离以上的‘远距离’通信,天气状况越好,通信距离就越远。 这项技术的难点不少,最关键一点是即将进行通信的双方,必须通过高倍望远镜找到对方‘西山埃’装置的位置,这得事前约定大概地点和方位,靠着信号灯‘吸引’对方,不然两台装置很难‘对接’成功。 不久以前,乘坐热气球离开悬瓠突围南下的士兵,要将随身密信送到光城友军手中,而根据事前规划,西阳王的虎林军会带着几台‘西山埃’抵达光城。 密信里,宇文温注明了援军日后进行光学通信的大概方位和地点,如今,接近悬瓠的山南军队,成功于今日傍晚,将随军携带的‘西山埃’和悬瓠城里高塔上的‘西山埃’对接完毕。 高塔下小屋,宇文温正看着厚厚一个小本子,这是他要向援军发送的文本内容,洋洋洒洒数千字,写的是悬瓠如今敌我双方的情形。 这些内容已经编译成汉字码,收发小组此时就在高塔上操作‘西山埃’摆出四位数的汉字码,可能要熬通宵才能发完,与此同时,他们还要观察对方装置摆出来的汉字码,然后进行翻译。 如此一来,外界的局势,宇文温就能知道了。 这套装置,宇文温是打算日后投入到驿站改造之中,以便加快消息传递的速度,经过数年的发展,实用化水平很高,成品也不,操作人员已经培养出来。 在敌军围城前运抵悬瓠的‘西山埃’,终于派上用场,宇文温可以借此与城外援军沟通,实现远距离通信、指挥,这种通信装置,托名c3i系统,实际上风马牛不相及。 他制作这个装置的灵感,来源于一本世界名著。 宇文温合上小本子,交给一旁的编译人员,披上披风,转出房外,看着高塔上闪烁的光芒,不由得恶意满满。 故意放援军过来,想围城打援? 我让你们见识一下大种马...大仲马时代通信装置升级版的厉害! 第二十六章 匪夷所思 翌日,豫州总管府署议事厅,李允信拿着手中的几张纸,满是震惊的表情,因为这些纸上的内容,据说是城外援军传递过来的,而他无法相信对方能用什么办法传进来。 23us.com 敌军围困悬瓠,挖了壕沟、筑长围,将悬瓠圈了起来,即便援军靠近悬瓠,如今也只是在三十里外,他们如何能突破敌军拦截,把消息传递进来。 当然,这种‘技术细节’不是李允信最关心的,根据纸上所写内容,陈军偷袭广陵得手,尉迟佑耆大败,淮南局势逆转。 而光城友军在柴村据守,击败尉迟亲自指挥的将近两万骑兵,这也是一场不得了的胜利。 “官军先是在潼关击败尉迟敬,然后尉迟佑耆败了,现在尉迟也败了,难怪援军能够接近悬瓠!” “尉迟氏接连大败,正是我军反击的好时机!” “没想到啊没想到,陈军居然能够兔子蹬鹰,还成功了,如此看来,尉迟佑耆用兵水准不怎么样嘛!” 几名将领兴奋的议论着,如今议事厅里与会将领人手一份“好消息”,大家看了之后喜上眉梢,虽然他们不清楚这消息是如何传进城里的,但绝不会怀疑西阳王骗人。 杨素看着手中的“好消息”,不停捻着胡须,虽然面色平静,但内心却十分激动,他和别人一样,不会怀疑宇文温故意伪造好消息来个‘望梅止渴’。 按着纸上所写内容,杨素知道尉迟氏的全面进攻已经失败了,宇文氏通过潼关之战,稳定了关中形势,这个好消息大家之前已经知道,而陈军偷袭广陵得手,真是出乎杨素意料之外。 他不太清楚尉迟佑耆的用兵水平如何,但若按常理,尉迟既然让自己亲弟弟承担如此重任,想来会安排得力僚佐为其出谋划策,如今落得如此惨败,恐怕是骄兵心态所致。 然而即便尉迟佑耆骄傲轻敌,该做的防备应该也做了,竟然还会被陈军偷袭得手,简直是让人匪夷所思。 总的来说,陈国从今年年初击退尉迟佑耆大军对建康的围攻,到现在偷袭广陵得手,其表现让杨素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陈国,不是没有骁勇之士,不是没有将才,但君主不行,只会让这些忠臣良将蒙尘,杨素一直持有这样的观点。 十年前,天元皇帝还在时,以郧国公韦孝宽为行军元帅,以梁士彦、宇文亮等人为行军总管,攻略陈国淮南江北之地,当时杨素亦随军出征。 陈军的抵抗,在周军的凌厉攻势面前不值一提,周军只花了数月时间,就把长江以北陈国国土全部攻占,杨素亲身感受了陈军之无能。 这种无能,是从总体上来说的,陈军当然不缺骁勇善战的猛将和士兵,但正如两军对阵之际个人勇武没多大用处一样,各自为战的陈军各部兵马,抵抗不了周军的雷霆一击。 陈国自吴明彻之后,缺乏一名帅才,无法统帅各部将领,合力与周军对抗,或者说,这样的人有,但无法得到陈国君主的信任。 陈国君主之中,除去开国的陈霸先,其他历代君主没有帅才,无法御驾亲征带领陈军打胜仗,但又猜忌有能力的将领,宁愿信任无能宗室,也不敢让沙场宿将独挑大梁。 陈顼去世,继位的陈叔宝简直是昏君的典范,和齐国后主高纬是同类人,杨素不觉得这样的君主能够重振陈国雄风,那么陈军如今超乎寻常的上佳表现,到底是有何高人在幕后指点? 这个疑问,杨素因为知道的相关消息很少,所以无法得出结论,而让他在意的另一个疑问,就是宇文温有何种手段,竟然能跨越三十多里距离,凭空和援军互通消息。 想想这位层出不穷的花招,杨素不由得为自己当初的决定感到庆幸:他就是判定宇文氏藏有‘杀手锏’,能够弥补与尉迟氏之间的巨大实力差距,才孤注一掷保着天子南下。 经过这几个月,杨素愈发觉得自己的判断没有错,如今宇文温竟然能用匪夷所思的手段,凭空与三十里外的援军互通消息,真是军伍利器。 虽然知道这样做有些突兀,但杨素还是开口求教: “大王,下官有一事不明。” “杨使君请说。” “不知昨晚那高塔上闪了一晚的光芒,是否和我军与援军通传消息有关系。” 面对杨素的提问,眼圈发暗的宇文温不打算保密,因为这套通信系统他日后要推广开,作为驿站邮传的升级版,快速传递消息。 “杨使君是用过千里镜的吧?” “诚如大王所言,下官确实用过。”听得宇文温这么问,杨素大概有了点头绪,不过距离想通还是差一点点。 “那么,用较大的千里镜,观察并记录下远处目标摆出来的符号,这些各种事前约定好的符号,就代表着相应的内容...” “啊,原来如此,下官受教了。” 宇文温简要说了个皮毛,杨素很快就想通了,其他将领听过之后,陆续也想通了其中关键之处,然后愈发激动起来:“大王,如此说来,我军可以随时同城外援军联系?” “那要看天气,只要不是大雨、大雪、大风、起雾,白天、昼夜都可以通传消息,当然,内容太多的话,时间会久一些。” “如此一来,我军不就能和援军相互约定行动了?” “正是如此。” 宇文温一向很有信用,说的话可信度极高,虽然在偷袭悬瓠之前,诸将并不隶属宇文温指挥,但这数月来宇文温的表现,让大家对其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此次宇文温所说,没人有半点疑问。 有了如此手段,即便敌军挖壕沟、筑长围也无法断绝城内守军与城外援军的联系,哪怕两者之间隔着三十里,最关键的是敌军不知道他们有如此手段。 如此一来,己方内外夹击给敌军一个‘惊喜’不是不可能! 议事厅内气氛愈发活跃,宇文温喝了口茶,坐在一旁闭目养神,他昨晚没有睡好,不是因为收到援军发来的消息,而是因为一个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宇文温的王妃和世子被其娘家人扣着,他一直都很心烦,昨晚好不容易睡着,却做了个噩梦。 他梦见自己在悬瓠城外击败了尉迟大军,尉迟炽繁母子被溃兵带着跑回邺城,然后自己挥师北上,势如破竹,终于攻到邺城郊外。 尉迟氏集结最后的力量,在城外和他决战,那一战,打得天昏地暗,最后是他亲自冲阵,将敌军主帅刺于马下,导致敌军大溃败。 而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敌军主帅是岳父尉迟顺。 待在城中的尉迟炽繁,得知这一噩耗,悲痛欲绝之下投缳自尽,宇文维城撞见阿娘自尽,受到严重刺激,从此性情大变。 化名尉迟靖仇,以尉迟氏末裔的身份,踏上复仇之路... 这种梦太惊悚,让宇文温出了一身冷汗,再也睡不着,摩挲着尉迟炽繁为他从庙里求来的护身符,一直到天亮。 李允信见着宇文温在发呆,适时发问:“大王,不知所忧何事?” “啊,李公,寡人以为,援军能轻易接近悬瓠,恐怕是敌军故意为之。” “下官亦是如此认为。” “所以,我军要好好策划一番,不要负了丞相的一番好意。” 第二十七章 匪夷所思(续) 悬瓠以南三十里,汝水河畔军营,贺若弼看着手中的几张纸,又望望北面,即便此时身处平原,他也不可能凭肉眼望到三十里外的悬瓠。 23us.com 三十里,是大军行军一日的路程,不近也不远。 如果用千里镜看悬瓠,大概勉强看见一个渺小的轮廓,而在悬瓠城外,是敌军筑起的长围,长围外有敌营,对方还派出许多骑兵在旷野里游荡,己方骑兵想要靠近城池传递消息,根本不可能。 而现在,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贺若弼手上的纸,记载着悬瓠城那边的消息,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不得不相信这是真的。 与他所辖兵马同行的虎林军,用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方式,隔着三十里距离,凭空与悬瓠城守军互通消息,坐镇悬瓠的西阳王宇文温,已经知道了当前局势,而对方也把围城敌军的情况传了出来。 “贺若将军,示意图已绘制完毕,请入帐。” 贺若弼跟着传令兵走入大帐,只见帐内挂着一幅巨大的示意图,图上绘制着悬瓠周围敌军布防情况,贺若弼和其他将领一道聚集在舆图前,仔细端详起来。 莫非是细作探得的机密,不然为何如此详细? 贺若弼如是想,这是他看到这幅示意图后的第一个念头,不由得他这么想,因为示意图实在是太详细了,不但有各个大小营寨的方位,连敌军平日里骑兵的巡逻规律都标了出来。 当然,这只是粗略统计后得出的结论,贺若弼仔细看着示意图,发现悬瓠已经被敌军围死,城中兵马想要突围十分很困难。 敌军先在悬瓠外围挖了一圈壕沟,又用挖壕沟所得泥土筑起一圈长围,这长围如同堤坝,加上壕沟的阻挡,悬瓠守军想要翻越障碍,势必要费一番力气。 即便翻过长围,长围外还打着木桩,密密麻麻形如木桩阵,可以减缓骑兵的速度,在外围巡逻的骑兵可以从容围堵试图突围的悬瓠骑兵。 敌军围城,兵力十余万,分东、南、西、北四大营,分别在长围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立寨,平均每个大营有三、四万人,营防最近已经加固,外围有鹿角,急切间难以攻破。 敌军南大营和北大营位于汝水河畔,北大营是中军所在,伪帝**相就在北大营,而南大营处筑有拦河坝,现在已经关闸蓄水,使得悬瓠城外水位开始上涨。 敌军此举,是要彻底困住悬瓠守军,如今虽然已过元日,但天气依旧寒冷,汝水水位上涨,淹没悬瓠城外地面,即便水位不深,但很容易结冰,到时候守军根本就无法冲出来,与援军来个里应外合。 而敌军蓄水,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待得水位升到一定高度,来个开闸放水,就能对身处汝水下游的军队实施水攻。 “如今是枯水季节,汝水水量不足,对方要蓄水,怕是需要不短的时间。” “他们蓄水不一定是为了水攻,只要水位漫过悬瓠城外土地,到时候冻上了,人和马走在上面就打滑,哪里还能向外突围。” “壕沟已经拓宽,马都跳不过去,长围上又泼了水,过一夜便结冰,滑不溜秋的,守军想要突围很难,如此一来,如何能够里应外合,来个内外夹击?” 众将议论纷纷,贺若弼眉头紧锁,看着示意图陷入沉思,大家的看法没错,敌军既然敢放他们接近悬瓠,就一定做好了准备。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贺若弼一开始是打算派出骑兵,不顾伤亡接近悬瓠,想办法摸清楚围城敌军的大概情况,以便为做决策提供依据。 而现在,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弄清楚了敌军的布防情况,虽然心里松了口气,但又觉得沉重。 敌军把悬瓠围死了,守军基本没可能有效突围,那么己方之前拟定的‘内外夹击’之策,肯定就行不通,而他们进抵悬瓠城外三十里处,来得容易,想走就没那么容易。 柴村之战,尉迟折进去七八千骑兵,但对方家底雄厚,输得起,而接下来对方弃守宋平,任由己方挥师北上接近悬瓠,当然不是吓破了胆。 贺若弼知道对方是要围城打援,特地让他们接近悬瓠,使己方以为能够有机可乘,与悬瓠守军一起在决战中内外夹击,现在他们想走,尉迟可不会坐视不理。 既然敢来悬瓠,贺若弼就知道己方必然会面对这样的窘境,他不会怕,但想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西阳王宇文温会有何决定。 贺若弼在沉思,一旁的宇文十五也在沉思,他是监军,不是主帅,而这支联军实际上没有真正的主帅,因为‘预定’的主帅在悬瓠城里,杞王世子宇文明派各部兵马联合出击时,反复强调了这一点。 虎林军是西阳王的私军,除他本人之外,也许只有杞王或者杞王世子能亲自指挥,别人没资格做虎林军的主帅,所以自抵达光城以来,联军的作战方略都是各部将领一起商议。 商议的结果,少数服从多数,大家按议定的方略来作战,如果大家争执不下,才由宇文十五来做选择。 待得解了悬瓠之围,联军各部将领都要听西阳王的指挥,而现在西阳王在悬瓠城里,和援军之间隔着三十里,还有壕沟、长围、敌军阻挡,双方本来不可能联系得上。 然而有了让人匪夷所思的“西山埃”装置,不可能变成了可能,远在三十里外的西阳王,可以直接指挥城外的军队。 宇文十五对此有些感慨,宇文温是他的郎主,生财手段十分了得,若不是时局艰难,必须要花费巨资维持一支强军,这些年宇文温挣来的钱财,足够子孙后代潇洒过日子了。 宇文温除了养兵,还耗费巨资去‘研发’各种稀奇古怪的装置,其花费远超维持虎林军战力所需,宇文十五对此一直想不明白,现在切身体会到‘西山埃’的好处后,才知道郎主的良苦用心。 尉迟此时恐怕自以为得计,以为能够隔绝悬瓠内外,让守军和援军无法通传消息,然后被其逐个击破,殊不知己方用令人匪夷所思的方式,相互间进行联系,协同作战。 脚步声起,数名士兵走入大帐,其中一人将手中写有字的纸交给宇文十五,宇文十五仔细看了一遍之后,来到示意图前,面对众将。 “肃静!” “大王有令,现在宣读!” 第二十八章 匪夷所思(再续) “悬瓠城内高塔不断闪烁光芒...这两晚都是如此?” “是的丞相,南大营守将用千里镜望去,确见那高塔上有光芒闪烁,似乎是什么图案,不断变幻着。 23us.com” “依你之见,这是宇文温的何种伎俩?” “下官之见,大概是宇文温用某种手段向外传递信息,只是敌军援兵距离悬瓠足有三十里之遥,即便用千里镜能看到城内高塔有光芒闪烁,但想要凭此传递信息,怕是很难。” “他总不会是因为城中柴禾充沛,点火戏耍吧?” “丞相恕罪,下官实在想不出来。” 尉迟沉吟着,脑袋隐隐作痛,他的风寒还没好,甚至病得不轻,说话鼻音很重,依旧在发烧,不过病情没有恶化,想来细心调养一段时间即可痊愈。 此时他躺在榻上闭幕养神,心腹兼谋士崔子枢坐在榻边,还有几名将领亦在左右,没敢打扰。 悬瓠城中的动静,确实让人不安,西阳王宇文温的花招层出不穷,每次出手,就会折腾得官军鸡飞狗跳,不由得崔子枢不慎重。 然而他和将领们想破头,也想不出城内高塔这几晚不断闪烁光芒,到底有何用意。 大家的共识是守军借助光芒向城外援军释放一些消息,但这样不断闪烁的光芒,能传出去多少消息呢? 以常见的烽烟为例,白烟、黑烟,一柱烟、两柱烟、三柱烟,能传递的消息就那么一些,而悬瓠城里高塔上闪烁的光芒,即便花样再多,又能表达多少内容? 崔子枢想不明白,越想越头痛,他本不想打扰尉迟,但此时有些匪夷所思,不敢掉以轻心,只能向丞相如实汇报,如今尉迟精力不济,他希望对方能多休息休息。 敌军援兵,被他们放到悬瓠附近,根据斥候所探,兵力大约有三、四万,但看上去军民混杂,战兵数量恐怕不到一半,远观旌旗,虎林军亦在其中。 对方占了宋平、白苟,在城中驻扎了一些兵马以确保粮道安全,累计兵力大概能有五六万,其中有大量被征发随军的百姓,看来是山南方面竭尽全力拼凑起来的一只军队。 在官军骑兵面前,这群乌合之众的粮道迟早要断,用不了多久就会完蛋。 崔子枢不是狂妄自大,即便经历了柴村之败,官军骑兵依旧不少,接下来的作战,由将领们依计行事即可,崔子枢只希望尉迟能在大营好好养病,不要太过劳累导致病情加重。 前几日元日大典,尉迟抱病出席,为年幼的天子撑场面,陪伴天子左右,接受文武官员的祝贺,这场大典整整持续了一日,崔子枢心惊胆战的陪在尉迟身边,生怕对方昏倒。 尉迟可不能有事,一有事就会出大事,崔子枢和其他将领一开始极力反对丞相出席大典,奈何丞相执意要参加。 这是新君继位后的第一个元日大典,本来应该在邺城召开大朝会(元会),接受满朝公卿的祝贺,然后宣布改元,正式取代大行皇帝。 结果现在因为时局有变,天子驻跸悬瓠城外,前来朝贺的只是普通州郡官员,场面小了许多,尉迟也是为了撑场面,给天子一个热闹的元会,才不顾劝阻抱病出席。 此举不但为了天子,也是为了尉迟自己,新君继位后的第一个元日,如果过得凄凄惨惨如同儿戏,别人会怎么想? 元日大典,已经极尽可能布置得奢华,盛大的场面,表现不错的天子,恭恭敬敬的文武官员,算是体现了朝廷的威严,顺便让各地官员再次见识了王师军容之盛。 从元日起,改元“永隆”,乾兴年号废止,至于宇文氏那边拥立的伪帝用何年号,没必要关心。 “寡人....精力不济。” 尉迟忽然开口,崔子枢赶紧应声:“丞相有何吩咐?” “如无特殊情况,军中诸般事务,就按之前说的,尔等各自负责,商议着办。” “下官/末将领命。” “申州那边,敌军有动静了么?” “尚未有进一步动作。” “那么...”尉迟说了两个字便停下来,眼睛依旧没有睁开,过了许久才艰难开口:“城南那股敌军,就依事前议定方略应对,何时动手,你们选择时机。” “下官/末将领命。” “千...万小心,提防对方使诈....” “敌军可...能诈退,引诱...” 尉迟的声音越来越小,话还没说完就没了声音,崔子枢见状不由得手心出汗,就在众人担心丞相‘薨’的时候,鼾声响起。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众人心中不约而同念着,尉迟染上风寒,精力不济,犯困是自然的,需要好好休息,崔子枢示意侍从近前,交代了一些事情,便和其他人退出帐外。 时值黄昏,风雪不停,茫茫大地依旧白雪皑皑,崔子枢正要和将领们说些什么,却见一将匆匆而来。 “何事如此匆忙?” “启禀将军,南大营守将方才遣使来报,说南面三十里处的敌军已经撤了。” “撤了?” “是的,我军斥候今日接近敌营时...” 那名将领将事情来龙去脉娓娓道来,敌军逼近悬瓠,官军斥候经常接近敌营以观察敌情,今日例行出击,为敌骑奋力驱赶,一切与前几日相似。 到了下午,斥候再度靠近敌营,发现情况有些不对,试探着接近,发现敌营空空如也。 斥候们四下打探了一番,没发现有敌兵潜伏的迹象,营区有大量车辙印是向南而去,看起来敌军已经南撤,离开悬瓠。 崔子枢和将领们闻言愕然,对方的果断出乎他们意料之外,也许敌军主将是发觉悬瓠这边情况不对,安排骑兵断后拦截己方斥候,然后毫不犹豫撤军往南跑。 崔子枢望向南面的悬瓠,因为下游蓄水的缘故,此时悬瓠城外出现积水,和地面上的白雪混在一起,白茫茫一片,他试图将目光越过悬瓠,看向遥远的南方。 对方不上钩,亦或是以佯退吸引官军骑兵来追? 沉吟了一会,他开**代:“归师勿遏,今夜各营加强戒备,提防敌军夜袭。” 第二十九章 鸿隙陂 夜,悬瓠城外东大营,几个身影出现在营栅上,顺着麻绳翻到栅外,小心翼翼摸过鹿角,就这么溜出营地,向着东面旷野而去。 23us.com 箭楼上的哨兵目睹了全过程,却当做没看见,不光一个箭楼上的哨兵如此,临近箭楼上的哨兵亦是如此。 这年头当兵不容易,当州郡兵更不容易,打仗要卖命,不打仗要卖身,说是兵,实际欠了上头一屁股债,几辈子都还不完,平日里还得去给上头当奴仆做杂务。 即便是出征在外,闲暇时也不例外。 看着几个同伴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哨兵叹了口气,然后继续发呆,距离敌军援兵撤退已经过了两日,军营的戒备终于放松了一些,晚上查哨的督将懈怠了,他们这些值夜的兵就能多打几个盹。 寒风中,那几名偷溜出营寨的士兵哆嗦着,身上破旧的寒衣挡不住寒意,也挡不住他们前进的步伐,他们腰间挂着刀、箭壶,还拿着长矛、竹篓,睁大眼睛看着夜色下的地面,摸索着向前进。 摸到一处草窝子附近,领头的一个士兵忽然低声喊道:“老李,睡了么?” “睡你个头,天寒地冻的,如何睡得着!” 草窝子里一名士兵嘟囔着,他和两名同袍蜷缩在一起,抱着长矛、弓箭,身着破旧的寒衣,一人腰间还挂着个喇叭,他们是营寨外围的暗哨,提防敌人夜里摸营。 暗哨接过对方递来的炊饼,和同袍分吃,见着这几位抖抖索索的样子,不由得关切起来:“行不行啊你们,莫要还没到水边,人就冻僵了。” “没事没事,一会活动开就没事了” 那几名士兵继续摸黑向前走,他么没有雀蒙眼,所以承担着重任,白日里不方便做的事情,晚上就由他们去做。 此次官军讨伐悬瓠逆贼,召集州郡兵出征,他们跟着本州将领(幢主)南下,为国效力,然而打仗归打仗,债还是要还的。 每天一睁开眼,就欠了三十至五十文不等,不起早贪黑做杂务,哪里还得起债。 州郡兵说是士兵,实际上和奴仆没区别,在军营里基本没什么时间操练,上了战场就听天由命,打顺风仗可以,玩命还得那些部曲上。 许多州郡兵很羡慕部曲,虽然部曲要跟着郎主玩命,但部曲的待遇好,一家人都有保障,为了养部曲,那些将军们可是不吝于投钱。 别的不说,上战场时铠甲、武器是最精良的,哪像后娘养的州郡兵,有裆铠就不错了,甲叶短斤少两,还生锈,穿在身上能不能挡箭还两说。 形如奴仆的州郡兵,在州城时,每日要到军主、幢主的私第打长短工,出征在外时,除了砍柴、烧水,还得给债主(军主、幢主)去弄野味抵债,靠山就打猎,靠水就打渔。 汝水在悬瓠城外流淌,就近打渔再方便不过,然而官军南、北大营就在汝水边,那么多人成日里打渔,数月下来汝水里的鱼虾早就被捞光了,所以要打渔还债得另外想办法。 悬瓠周边野地,有零星小河,散布着许多水塘,西大营外侧就是如此,那边的营中士兵就跑到水塘边去钓鱼、捞鱼,不用去汝水想办法,而对于东大营这边的士兵来说,他们的优势更明显。 东大营外数里地,就是鸿隙陂的边缘。 鸿隙陂,据说以前是一个绵延将近四百里的湖泊,形如一道长条形的大水塘,自西北向东南横在悬瓠东面,但如果以为这是一个大湖泊的话,那就错了。 鸿隙陂其实是一片湖泊、陂塘的统称,据说在汉代时,地方官治水,在一条叫做‘水’的河流上筑坝成陂,将这条夏秋泛滥、冬春干涸的河流变成一个巨大的陂塘,绵延将近四百里,从此灌溉周围无数良田,旱涝保收。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堤坝年久失修,到了汉末乱世,又是兵荒马乱,好不容易等到晋国统一天下,没几十年又天下大乱。 乱世里没人顾得上鸿隙陂,年久失修,堤坝渐渐垮塌。 此时的鸿隙陂,实际上已经“裂”成大大小小的数十个陂塘,当年的‘水’没了堤坝束缚,又变成了害水,如今唤作‘洪水’,因为这条河雨季总是发大水。 对于今夜出营打渔的士兵来说,无所谓什么发大水,他们要去的陂塘是鸿隙陂众多陂塘之一,有鱼,还是肥肥的鳝鱼。 抓鳝鱼最好的季节是夏秋时,如今是冬季,鳝鱼缩在泥里冬眠,在这冰天雪地里要把鳝鱼从泥里弄出来可不容易。 然而正是因为如此,鳝鱼才值钱,只有抓鳝鱼给债主才能抵债。 他们所属的小队共五十人,大家伙就盼着这几位‘能人’抓鳝鱼回去还债,白天不行,违反军规,会被巡营的督将吊起来打。 因为营禁的缘故,他们是私下出营,在晚上摸黑出去,天亮前赶回来。 所以哨兵们都对他们几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那些抓回来的鳝鱼用来抵债,其中就有自己的一份,谁会跟自己人过意不去。 鳝鱼如今在军营的草市里可以卖出好价钱,那些有钱的大小将领如今喜欢吃鳝鱼,债主(军主、幢主)们就靠着这买卖发财,赚够了钱,大家每月欠下的利钱才算是还清。 然而并不是谁都能在冬天的水里捉到鳝鱼,这需要秘诀,而这几名士兵中的一个‘能人’就知道,其他人跟着出来,一是为了壮胆,二是为了以防万一。 敌兵已经撤了,他们要防的是野兽,这荒野里难说有什么野狗、狼、野猪出没,一个人摸黑出去可不行,所以大家带着刀、矛、弓箭,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至于竹篓,当然是用来装鳝鱼的,里面铺着干草,尽可能让捉到的鳝鱼不会那么快冻死。 在草丛里走了不知多久,一行人终于来到陂塘边,顾不得塘水冰冷刺骨,他们脱掉破靴,开始挽裤脚准备下水。 大冷天下水,这滋味可不好受,但欠了债主的利钱还不上,各种手段过一遍那滋味更不好受,所以为了还债,泥里冬眠的鳝鱼就该倒霉了。 那名能在冬天里捉鳝鱼的‘能人’,开始介绍心得:“冬天,鳝鱼冬眠,鳝洞极易堵上,找的时候,别和蛇洞弄混了....” “那么,该如何分辨呢?” 突兀的声音忽然响起,这声音和士兵们的口音不同,‘能人’闻言一惊,手中的棍子落入水中,刚要拔佩刀,脖子上却冰凉起来。 草丛里钻出几个人,将他及同伴制住,冰凉的刀刃抵着他的喉咙,随即因为恐惧而导致全身开始颤抖。 握刀之人身着铠甲,一把掐住他的脖子,然后低声笑道:“这大冷天的来摸鳝鱼,真不容易呀。” 能人抖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好...好汉饶命...” “莫要怕,我和尔等一般,都是官军,一家人,一家人嘛!” 其同伴学着夜禽叫了几声,随即陂塘边上响起水声,无数黑影向这边靠近,黑压压看过去一大片,水声之中还掺杂着金属撞击声。 几名捉鳝鱼的士兵听得明白,那是身着铠甲之人行走时,甲叶摩擦、撞击发出的声音。 待得一大群甲士出现在眼前,他们心中不由得叫苦,就在这时,耳边响起和蔼可亲的声音: “正所谓相请不如偶遇,大家有缘,今夜竟然在这遇见了,如今天寒地冻,不如几位前方带路,带我等回营烤烤火可好?” 第三十章 风掣萤光照夜白 风雪夜,地冻天寒,营栅后茅棚下,身穿铠甲、裹着被褥入睡的士兵们正辗转反侧,他们被此起彼伏的打鼾吵得无法入睡。 23us.com 身边放着弓箭、刀牌,怀中抱着长矛,这有个说法,唤作枕戈待旦。 他们不是等着天亮出击,而是等到天亮就能结束值夜,可以回营帐好好休息,夜里敌人可能会来偷袭,所以必须有人随时做好准备,一有动静就能立刻做出反应。 如此准备,是没有办法的事,将军们说了,逆贼的援军在接近悬瓠大约三十里距离后,不知何故突然就跑了,此举太过奇怪,可能是想诓得官军放松警惕,所以这几晚大家都必须轮流值夜,以防万一。 将军们如是说,也是如此安排,然后就在暖和的大帐里休息,只有倒霉的士兵被安排到营栅后面过夜,身上穿着铁甲,冰冷异常,即便裹着被褥,也暖不起来。 大家和甲而睡,哪里睡得好,加上有人打鼾,鼾声如雷,许多人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只能捂着耳朵,闭目养神。 为了遮挡风雪,他们睡在茅棚下,即便天气再冷也不能生火取暖,免得火星引燃茅草酿成火灾,许多人口渴想喝水却喝不了,因为水罐里的水太冷了,喝下去很容易闹肚子。 打仗就是这样,风餐露宿,习惯就好,大半夜的没法生火温水,口渴就只能忍到天亮,但屎尿急了可就不能忍,得去茅坑走一趟。 夜里军营不许随意点灯、生火,营栅处尤其如此,免得照亮自己人,方便偷袭的敌人射冷箭,所以想要去茅坑,最好两个人以上同行。 多一个人多一个照应,免得哪个看走眼掉进茅坑淹死,还得劳烦同袍来捞。 鼾声之中,几个黑影聚在一起,然后向远处的茅坑走去,他们是结伴上厕所的士兵,虽然天黑但地上有白色的积雪,好歹看得见道路,一起慢慢向前走。 途径一座箭楼,楼顶坐立不安的哨兵如同见了救星,压低声音向他们喊道:“我说,谁来替一下岗,我去一趟茅厕。” “矫情,在上面往外撒尿不就行了?还下来作甚?” “我要拉屎!” “王八蛋你晚饭吃那么多作甚!真是懒人屎尿多!” “快些啊!我快憋不住了!” 哨兵夹腿提臀,语带哭声的说着,不知何故,他今晚闹肚子,但又不敢擅离职守,生怕被巡岗的督将撞见,当众吊起来用鞭子抽。 这年头当兵不容易,许多人没几件换洗的衣物,万一拉到裤裆里洗了就没得换,最要命的是会被同袍嘲笑,丢脸丢到家。 所以哨兵只能在凉飕飕的箭楼上苦熬,眼巴巴看着楼下,看看有没有人起夜上茅厕,让对方替自己一下,结果等来等去快憋不住的时候,终于盼到了救星。 一名士兵骂骂咧咧沿着梯子向上爬,人有三急,同袍有难能帮就帮,说不定哪次轮到他在箭楼值夜时也内急,到时候也定然盼着有人来替岗。 刚爬到一半,却见那哨兵已经沿着梯子下来了,梯子很窄,两个人一上一下得有人让,士兵见状说道:“你那么急作甚,一不留神掉下去命都没了!” “我快忍不住了,劳驾,劳...” 头顶“噗嗤”一声过后,士兵只觉上边一阵恶臭迎面扑来,抬头一看,却被当头落下的一泡烂屎糊了脸,那一瞬间只觉得胃部翻腾,气急败坏的叫骂起来: “天杀的王八蛋,你竟敢拉屎在老子...” 话没说完胸口一疼,上面那个哨兵坠落,而自己低头一看,只见胸膛上插着箭,他穿着裆铠,能被箭射透,说明弓箭手离他很近。 看向营外,只见雪地里有许多披着灰布的身影向这边逼近,浑身力量凭空消失,他手一松,坠落地面。 “敌袭、敌袭!”呼喊声响起,那是别处箭楼的哨兵在呼喊,随即吹响号角,就在这时,剧烈的爆炸声响起,那是夜袭的安州军,向营栅投掷出轰天雷。 雷声此起彼伏,震碎了宁静的夜空,在营栅后枕戈待旦的士兵从睡梦中惊醒,随即拿起武器冲上营栅女墙,只是一会便集结就绪,弯弓搭箭要给来犯之敌予以迎头痛击。 然而他们首先遭到了对方的迎头痛击。 许多内壁被打磨得光滑如镜的铜盆,齐刷刷对着营栅,铜盆前方有填满火药的纸皮筒,纸皮筒粗如手臂,顶部绽放着耀眼的火光。 火光被铜盆内壁反射,光芒照向营栅,将营栅上女墙后士兵的眼睛晃花。 山寨版的土法探照灯,亮度有限,却形成了强烈的明、暗反差,让营栅上的士兵看不见营外的人,而营外的人却能清除看见营栅上的动静。 由悬瓠出击的安州弓箭手几轮箭过后,压制了营栅上的敌兵,马蹄声在身后响起,那是钉着带刺马蹄铁的战马疾驰在泥、雪、冰、水交加的野地里,拖曳着特制壕桥向敌营逼近。 敌军掘壕沟、长围将悬瓠围了一圈,以为借此就能阻挡悬瓠城内骑兵突击,而特制的壕桥,能让这些障碍失效,壕桥底部装着雪橇,足足有二十具之多,被马匹拖着在泥泞野地里快速前进。 其后,是大批骑兵。 特制的壕桥,特制的战术,困守悬瓠的安州军,于今夜倾尽全力发动突袭,不但有骑兵,还有步兵,进攻的目标,是敌军北大营,而今夜出击的,不止他们。 北大营东侧,传来绵延的爆炸声,那是经过艰苦跋涉的虎林军,从一个不可思议的方向袭击敌营。 全员具备夜间行军、作战能力的虎林军,奉西阳王之命,从悬瓠城南郊三十里处扎营地出发,趁夜进入东侧的鸿隙陂,花了数日时间,在彻骨寒风、冰凉河水及泥泞的陂塘中艰苦行军,成功迂回到悬瓠东北郊。 赶在约定的时间到来之前,潜伏在敌营东郊,待得南边发动袭击,立刻投入作战。 风雪中,西阳王宇文温策马接近北大营,他领兵从悬瓠出发,是逆风北上,所以和将士们一样戴着风镜,此时此刻,看着被山寨探照灯照亮的敌军营栅,不由得握紧马鞭。 特制的壕桥很快便搭好,越过宽阔的壕沟,越过长围的土坡,直接靠在长围顶部营栅外,许多背着轰天雷的爆破兵,在刀牌手的掩护下踏上壕桥向营栅逼近。 如潮的马蹄声响起,那是安州骑兵向敌营接近,宇文温深吸一口气,将被汗水映出雾气的风镜扯下挂在脖间,再度看向敌营。 北大营,是尉迟大军的中军所在,也是宇文温王妃、世子所在之地。 提前出发摸到敌营外的弓箭手,此时奋力射出火箭,火箭迎着北风飞向偌大的敌营,如同漫天萤火虫在飞舞,点点萤光为寒风所掣,似乎滞留在空中,照亮夜幕下的大营。 又一轮爆炸声起,营栅在火光之中垮塌,被火光映红面颊的宇文温,拔出佩刀,向着敌营一指,传令兵吹响号角,随即移动的骑兵群中也响起号角声。 那是冲锋的号角声。 所谓大力出奇迹,宇文温决定了,既然要玩,就玩一场大的,集中兵力来个内外夹击,一战定乾坤。 顺便把妻儿救回来! 第三十一章 风掣萤火照夜白(续) 疾驰的战马,在即将撞到鹿角时忽然拐了个方向,与其擦边而过,然后接连躲过了另几个鹿角,从敌营左侧外围擦边而过。 23us.com 骑在马上的贺若弼松开弓弦,离弦之箭飞向右前方敌营,射中女墙后一名敌兵面门。 虽然四周一片昏暗,只有些许火光摇曳,但这难不住贺若弼,即便在夜里他的视力也很好,驰骋沙场的武人,如果是个雀蒙眼的话,那怎么能行? 一般人是右撇子,左手握弓右手引箭,所以骑射时向身体左侧射箭比较轻松,若向右侧射箭会很别扭,而贺若弼此时是向右射箭,这必须具备“左右开弓”的技艺才能做到。 对于弓马娴熟的将门子弟来说,这也不算什么。 前方涌现一群骑兵,那是敌军敢于夜战的勇士主动出击,贺若弼收了弓,接过从骑递来马槊,领着部下迎战,双方在昏暗的夜色里对冲,只一个回合便分出胜负。 领兵袭营的贺若弼,不需要其他人协助,只带着紧随自己的十余骑,轻松击败了出营迎战的敌骑,营中敌兵见状更不敢出击。 南大营,位于悬瓠城郊南侧,这几日都在提防敌军夜袭,盘踞悬瓠的逆贼,其援军数日前抵达南郊三十里处,后来却突然撤退,大家都认为对方可能是诈退,然后某个晚上来偷袭,如今果然来了。 夜色下,对方不停在营外策马驰骋,还时不时吹响号角,营寨守军不清楚对方到底有多少人,遵守事前的安排,没有贸然出击。 主动请战的勇士,下场大家都看见了,守将下令紧闭寨门,严禁私自出击,而营外不时接近的敌骑,向营栅投掷出轰天雷,虽然实际上造成的伤亡不大,但如此动静,让守将愈发惊疑起来。 营中有数万士兵,也有骑兵,但现在是夜里,贸然出击很容易中了敌人的诱敌之计,守将仔细观察了一下外面的情况,觉得直接袭扰营寨的敌骑不过数百骑,极有可能是饵兵。 兵法有云,饵兵勿食,但... 北面,隐隐约约有连绵爆炸声传来,又有火光大作,在南大营向北望去,北面的大火将悬瓠城的轮廓都映出来了。 北大营遇袭,这是很明显的事情,看样子是悬瓠城里敌军夜袭搞出的动静,然而这种行为除了徒增伤亡,还能取得何种效果? 北大营作为中军大营,戒备最森严,且不说敌军要夜袭得突破壕沟、长围,就算突破了,又如何以劣势兵力攻入大营之中? 守将想到这里,下定决心出击,但不会追击,免得中圈套,不出击不行,毕竟己方有数万兵力,被这点敌人压在军营里,太不像话了。 弓箭手射出火箭,将营外野地照亮,骑兵先行出击,驱赶营外敌人,然后千余步卒出营,在营外依托鹿角列阵,为后军出营做屏障。 营寨里点起无数火把,将营外野地照亮,弓箭手瞪大眼睛,等着目标接近。 目的达到,贺若弼领着部下南撤,他的使命就是袭扰敌军南大营,顺便吸引东、西大营守军的注意力,为己方主攻北大营的友军出一份力。 回头遥望北面,那闪烁在夜幕下的火光,还有不绝于耳的爆炸声,预示着一场激烈战斗正在进行,这是西阳王宇文温一个疯狂的决定所引发的夜袭。 敌人坐拥十余万兵力,将悬瓠围得如同铁桶一般,却怎么也攻不下来,于是分兵在四个方向立寨,看上去四面兼顾,可在贺若弼看来,这就是被人逐个击破的弱点。 四个大营,将兵力分摊,每个大营的兵力,平均不过四万左右,而悬瓠城中守军将近一万,再加上经由鸿隙陂迂回的数千虎林军精锐,对其中一个大营进行夜袭,内外夹击,成功率很高。 更别说进攻目标是戒备最森严的北大营,对方怎么也不会想到吧? 进入鸿隙陂迂回的虎林军,要冒着严寒,在泥泞的陂塘地带徒步行军,还要赶在约定时间抵达北大营东郊,届时悬瓠守军会倾巢而出,对北大营发动孤注一掷的进攻。 对于这个疯狂的决定,贺若弼大呼痛快。 奈何他的骑兵无法绕到北面,所以只能佯攻以作牵制。 尾随追击的骑兵渐渐放慢速度,贺若弼觉得这样不行,今夜他虽然是偏师,但佯攻也要做到位,这样才能尽可能牵制更多的敌兵。 调转马头,他领着部下再度向北冲去,距离天亮还有好一段时间,过早收兵,岂不是太无趣了? 。。。。。。 长矛兵聚集在一起,沿着帐篷之间的道路向前走,迎面冲来两匹马,马蹄猩红,似乎是被他们同袍的鲜血染红,长矛兵肩并着肩,将手中长矛对准这两匹畜生。 “噗嗤”数声,战马的胸膛被长矛刺中,鲜血四溅,它们带着冲劲向前倒下,险些压中最前排的长矛兵。 “捅死他,捅死他!”有眼见的士兵看见马匹冲过来时,其后拖着的小车上有人跳到一边,于是数人挺着长矛就要冲上去,要将对方捅个透心凉。 还没走出几步,却见小马车上装着几个大罐子,其上冒着浓烟,还没等这些英勇的长矛兵反应过来,轰隆一声,他们被大爆炸所产生的火光和浓烟吞没。 一股骑兵从浓烟中冲出来,向着大营深处疾驰而去,骑兵们的脸庞,被四周燃起的大火映亮,西阳王宇文温身处其中,在左右护卫下踏营。 这一仗,他是孤注一掷,把平日里省着用的轰天雷都拿出来了,把悬瓠守军的主力压了上去,还把宝贝的虎林军也压了上去。 此战不成功,便成仁。 到处都是呼喊声、厮杀声、哀嚎声,火光大作,敌军大营化作火海,不知多少人在烈火中奔走呼号,不知道少人在烈火中失去生命。 宇文温领兵成功杀入敌军大营,按照事前制定的方略,除了留守破口的士兵,其他队伍兵分四路,在营中大开杀戒。 敌军北大营依着汝水立寨,分东西两边,安州军主攻汝水东侧营地,有一路走东侧,接应东侧的虎林军,一路直接冲到汝水边码头纵火。 那里是上游粮船靠泊、卸粮之处,囤积着大量粮草,一把火烧掉,世界就清净了。 第三路,专门冲击中军帐,目标丞相尉迟,最后一路,是宇文温所在这一支骑兵,目标是行宫。 他的妻儿就在那里。 行宫很好辨认,木制结构,数间殿堂,高端大气上档次,在帐篷海洋里很显眼,宇文温的双眼死死盯着火光中的行宫,恨不得背生双翅马上飞过去。 这是最好的机会,可以在破敌的同时救回妻儿,所以宇文温才愿意孤注一掷。 今夜偷袭必然打得敌人措手不及,那么尉迟炽繁和宇文维城此时就必定在行宫,现在,他和妻儿近在咫尺。 己方夜袭,成功突入营内,如此可见敌军猝不及防,那么行宫禁卫肯定来不及将他妻儿带走,宇文温对此深信不疑,所以他和妻儿团聚的时候就要到了,想到这里心中就激动。 骑兵一往直前,向着行宫快速接近,前方道路出现许多敌兵,挡在行宫面前,宇文温顾不得那么多,高声大喊: “西阳王在此!不想死的让开!” 宇文温的儿子被立为新君,他的王妃,被封为邾王后,这些事情,想来行宫附近的士兵应该知道,所以他这么喊,是想让敌兵赶紧让开,让开路就不杀。 他就想着救妻儿,眼见着行宫就在眼前,心中焦虑,不想和杂兵纠缠过多,免得耽搁了时间,尉迟炽繁和宇文维城被禁军裹挟逃走,到时候悔之晚矣。 结果宇文温这么一喊,让他如同黑夜里的萤火虫,分外显眼,敌兵闻言一愣,随即纷纷对着他就挺着长矛冲过来,还弯弓搭箭要攒射。 士兵们都知道,丞相给这诈称西阳王的逆贼开出了极高赏格,大富贵就在眼前,谁能不动心? 见得对方如此不识相,宇文温只觉热血上头:说人话你们不听,那就不要做人了! 第三十二章 风掣萤火照夜白(再续) 世上没有什么杂兵是一颗轰天雷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颗。 23us.com 骑兵们取下挂在鞍前的轰天雷,扯动其拉弦,借此引燃罐体内导火管,导火管引爆轰天雷需要数秒时间,于是骑兵在那时间到来之前,将轰天雷投向前方。 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中,拦路士兵东倒西歪,近距离爆炸的轰天雷不一定当场将人炸死,但却能炸得人昏头转向,前排的长矛兵方寸大乱,被骑兵径直撞倒。 后排骑兵再次投掷出拉发引爆的轰天雷,这种轰天雷不需要明火点燃,尤其适合夜间偷袭或者由骑兵在马上使用,宇文温为了这次行动,把珍贵的轰天雷都用上了。 爆炸声中,开路骑兵冲入敌兵群,宇文温接踵而至,策马践踏,拔刀乱砍。 和杂兵纠缠太久,他救人的‘时间窗口’就越窄,行宫的禁卫就有时间裹挟他的妻儿外逃,今晚的机会十分难得,错过了恐怕就不会再有了,不由得宇文温不发狠。 人、马加在一起重量有数百斤,马蹄踩在人身上,对方不死也残,而钉了带钉铁马掌的马蹄,踩人威力愈发厉害,身着裆铠的敌兵,被宇文温策马踩在身上,当场就口吐鲜血、胸膛塌陷而死。 试图博取大富贵的士兵,被骑兵轻而易举突破,猩红马蹄在雪地里留下红色印记,眼见着距离行宫越来越近,宇文温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突如其来的决裂,让他和王妃分开,被娘家人扣在邺城的尉迟炽繁,宇文温这一辈子极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尉迟氏实力强劲,他想要攻到邺城谈何容易。 打仗不是玩游戏,练兵要时间,筹措粮草要时间,打起仗来更需要时间,骑兵不足的一方,在平原里野战就是杯具,真要是弄成东西周对峙,他何时才能救回妻儿? 东西魏对峙,演化到周、齐对峙,持续了四十多年才决出胜负,而这还是以齐国皇帝昏庸无道、各种奇葩作死为前提,才让周国有机可乘。 如果现在的局势演变成东西对峙,宇文温只能无助的遥望北方邺城,儿子宇文维城迟早小命不保,而尉迟炽繁甚至会改嫁。 贵族女子,含着金汤勺出生,在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同时,还要作为优质资源,为家族利益而献身。 而一个貌若天仙的贵族女子,更是‘稀缺资源’,其家族绝不会浪费这种资源,那么‘回收再利用’是很正常的事情,烈妇终归很少,在父母面前,又有多少女子能反抗强加于身上的命运呢? 宇文温不能容忍自己的女人被别的男人占有,不能容忍自己的儿子被人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弄死,所以只要有机会救人,他愿意冒任何风险。 北风呼啸,赤炎张天,火光之中,夜色消散宛若白昼,宇文温一行接近行宫,距离不过数十步,远远就看见门口停着几辆马车,有不少士兵簇拥在车边。 虽然这些马车样式普通,不是金碧辉煌的御辇,但宇文温的心瞬间就悬了起来。 大半夜出逃,御辇当然来不及准备,所以禁卫用小马车载贵人逃命很正常,宇文温觉得这些马车之中,必然有一辆车上坐着他的妻儿。 为了避免混战之中伤到妻儿,宇文温不顾危险,再度高声喊起来:“西阳王在此!放下兵器,寡人保尔等性命,保尔等荣华富贵!” 喊了没几声,那些士兵中的弓箭手纷纷弯弓搭箭,向着他这边瞄准,宇文温见状气得不行,却又不好再投掷轰天雷,便仗着身披铠甲,强行向前冲。 一旁紧随的张鱼,率领王府侍卫护着宇文温左右,生怕宇文温被人乱箭射死。他也看见了前方车队,琢磨着主母和小郎君说不定就在某一辆车里,如今到了紧要关头,不能出一丝差错。 郎主被伤了可不行,主母和小郎君被伤了也不行,张鱼拼命策马疾驰,勉强冲在宇文温前面,多出半匹马的身位,和其他侍卫一起,将宇文温围了起来。 弓弦声起,车队旁的弓箭手射出羽箭,宇文温一行冒着箭矢直接冲锋,有数骑被射倒,但更多的骑兵身上带箭,策马撞入人群之中。 混战爆发,敌兵借着马车阻挡,和安州骑兵展开厮杀,宇文温见四处混乱、地方狭小,拔刀跳下马,向着马车方向高喊着:“三娘!三娘!是我来了!!” 尉迟炽繁家中排第三,是为尉迟三娘,宇文温高声呼喊,就是要让妻子心定,顺便问出妻儿所处的位置,只是明暗交替间,到处都是厮杀声,听不出哪辆车有回答。 顾不得那么多,宇文温领着人向前冲,敢挡在他前面的敌人全都得死,冲到一辆马车前,他刚要伸手去掀门帘,被张鱼挡在面前。 没来得及发作,只见张鱼用刀挑开门帘,宇文温借着火光一看,却见车内堆着大小箱子,好像是行李。 果然是逃跑的车队! 宇文温顾不得危险,再次大声呼唤起来,己方士兵正与敌兵厮杀,场面渐渐占优,所以干扰宇文温的敌兵越来越少,他急得满头大汗,要一辆一辆马车找。 忽然,前方一辆马车车厢窗后闪现火光,宇文温见状心一紧,不顾一切冲了上去,张鱼又冲在他前面,提防有变。 宇文温高声呼喊,一把将碍事的张鱼推开,若是往日他不会如此,会提防车中有诈,只是如今一心一意要救妻儿,没顾得那么多。 他不怕,但张鱼怕,拼命赶上来,再次挡在宇文温面前,伸手去掀门帘,却见一人从车里滚了出来,跌落地面。 借着火光,宇文温看见这人身着女装、披头散发,瞬间脑袋一片空白,呼喊着冲上去,一把将其拉起:“三娘,三...” 那人抬起头的一瞬间,宇文温双眼瞳孔猛地一缩,旁边大火映亮了对方的脸,那张脸,不是尉迟炽繁的脸。 轮廓粗犷、浓眉大眼,颔下有须,一口黄牙,有喉结,这是个男人,披着女装的男人。 此时此刻,宇文温只觉得心脏停止跳动,极度刺激之下不由得脑海里冒出一个词:女..女装大佬? 然后,他看见对方怀里抱着一个瓦罐,瓦罐顶部一撮细绳冒着火花,那是一颗点燃了的轰天雷,而火捻即将燃烧到终点。 第三十三章 流星 生命只剩下最后数息,宇文温脑袋一片空白,不是被吓蒙了,而是因为被骗导致怒火中烧,将脑子烧成一片白地,随即毫不犹豫一记头槌。 23us.com 女装大佬...男扮女装者被砸得满脸是血,宇文温随即然后将手伸向其怀中轰天雷。 轰天雷,实际上是一种爆炸物的统称,这个爆炸物填充的是黑火药,没有固定的尺寸,随着用途不同大小不一,从投石机所用的数十斤轰天雷,到人力投掷的数斤轰天雷都有。 但即便是眼前这个尺寸不算大的轰天雷,宇文温也做不到立刻将其扔到十余步外,因为时间不够了,所以... 宇文温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燃烧的火捻,就这么将火焰掐灭,一旁吓出身冷汗的张鱼,不由得目瞪口呆。 引爆轰天雷,需要点燃火捻(导火索),所以带着轰天雷出击的士兵,如果外部没有火,就必须拿着火把,或者带着火镰,以便随时点火。 这样一来,某些情况下轰天雷的使用就有限制。 譬如说夜袭,点着火把太招摇,用火镰打火,同样会暴露自己的位置,又或是骑兵想要投掷轰天雷杀敌,必须带着火把,这样很不方便。 所以宇文温改进了引爆装置,用的是拉发引信,靠的是发火管里玻璃碎末摩擦发热,引燃管内火药柱。 有如此引信改良的轰天雷,只有山南军队才装备,而那名女扮男装的男子所用轰天雷,还是‘传统’的火捻引爆。 所以从理论上来说,在火捻烧尽之前将其弄灭,可以避免轰天雷爆炸,而宇文温急中生智,用手去掐火捻,只是时间所剩无几,必须一掐就将其掐灭。 于是拇指、食指一用力,就做到了大力出奇迹。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那名男扮女装的男子,此时鼻子大出血,见着此情此景不由得愣住了,因为吃了一记头槌的缘故,他精神有些恍惚,看着手中已经熄灭的轰天雷,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张鱼已经替其想好了,扑上来将此人制住,另一个侍卫将轰天雷扔掉,然后和同伴们一起将其提起,宇文温气势汹汹的问道:“人呢?人呢?” 见着对方一副茫然的表情,宇文温改了用词:“天子呢?邾王后呢!!” 那人嘴硬,气鼓鼓的说:“不...不知道...” “嘭”的一声,宇文温一拳砸在对方脸上,然后掉头就往行宫里跑,他是想明白了,方才自己那么大声喊话,既然车队里都没人回答,那么说明尉迟炽繁还在行宫里没出来。 他不能浪费时间,现在是冲进行宫救人要紧,张鱼见状领着人跟上来,确保宇文温的安全,但与此同时不忘观察周围情况。 车队旁的混战,己方占据明显上风,四周一片乱哄哄,许多人影在火光中晃动,不是向行宫赶来,而是向外跑去,张鱼松了口气,快步向前跑。 又有几名士兵提着盾牌赶了上来,挡在宇文温前方,率先冲入行宫大门。 宫内情况不明,极有可能埋伏着敌兵,借着宫殿房间负隅顽抗,他们要确保西阳王的安全,故而不敢掉以轻心。 然而一行人冲入行宫之后,却发现到处黑洞洞,只有几个灯笼如同萤火虫般停靠在屋檐下,哪里有宇文温想象中一片混乱的样子。 行宫是天子下榻处,即便是夜里也得有灯火照明,寝室不点灯,外面总要点一些灯笼,不然天子气派在哪里? 然而此时的行宫,几间大房子里没有丝毫动静,外面没有惊慌失措的禁卫,没有不男不女的宦官,只有几个女子,见着他们闯进来后哭喊着向旁边跑开。 宇文温急了眼就要冲上去抓人,被张鱼死死抱住。 “放开!你想做什么!” “郎主!须得提防暗箭,莫要以身犯险,让侍卫们去抓人!” 张鱼拼命将宇文温扯到盾牌后,几名侍卫冲了出去,将惊慌失措的女子抓了过来,这几位吓得花容失色,哆哆嗦嗦,面对提问根本说不清楚一个字。 宇文温伸手扯过一名女子,咆哮着问:“人呢?天子呢?邾王后呢?” “啊啊....” “说啊!不然寡人砍死你!!” “啊啊...陛下....陛下”女子被宇文温不停的摇,几乎要被摇散架,好不容易才把话说出口:“陛下走了...” “往哪里走了?走了多久?” “往北,去邵陵...走了一天了...” 宇文温闻言松开手,拔腿就往外跑,女子说他的儿子也就是天子往北走,走了一个时辰,现在追还来得.... 什么?走了一天了? 他这时才回过神,想起女子说的是‘走了一天’而不是‘走了一个时辰’,一天的距离,他现在哪里追得上。 但宇文温不死心,他觉得一定是这女子使诈,然而问了另外几名女子后,说的内容都一样。 这几名女子是宫女,随着天子御驾南下,天子确实在行宫里住过,但后来丞相染上风寒,原本病情已有好转,只是前两日病情忽然恶化,随行文武官员们决定请天子、太后、邾王后和丞相北返京城。 队伍昨日一早就出发,因为走得匆忙,天子行宫里许多物品没来得及收拾好,于是她们几个留下来收尾,而行宫门口那几辆马车,是于今天装好了物品,准备明日一早就出发。 也就是说,今晚,天子、太后、邾王后以及丞相都不在营中,而因为天子和丞相北返,禁军六率以及护卫队伍也跟着离开。 听到这里,宇文温只觉得难以置信,他认为这些宫女是在说谎,试图骗他放弃追击,于是执意要领着士兵上马追出去,然而行宫外那些负隅顽抗的士兵被俘虏后,同样说出了类似内容。 这些士兵今夜负责看守马车,见着冲过来的敌骑之中,有人高呼是西阳王,于是决定奋力一搏,搏一个大富贵。 有一名士兵见着战局不妙,便批了件宫女的衣裳抱着颗轰天雷钻进马车,他本来是想浑水摸鱼,待逆贼接近后用匕首暗算,再用轰天雷脱困。 结果混乱之中匕首跌落,此人变成怀抱轰天雷“自杀”。 宇文温听到这里,浑身的力气都散掉了,正所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抬头望向夜空,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 天空中飘落的雪花,落到他的脸上,此时的夜空虽然有云,但从云间可以看到些许星光。 云层缝隙的星空里,似乎有流星划过,而宇文温的脸上有些许液体划过面庞,不知是被体热融化的雪,还是其他什么液体。 第三十四章 心情 火把燃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火光摇曳,将宇文温的脸照得阴晴不定,此时此刻,他垂足坐在行宫寝殿的卧榻边上。 23us.com 据宫女所说,这是天子睡过的卧榻,邾王后也陪着睡过。 天子,就是宇文温的世子宇文维城,而邾王后,就是他的王妃尉迟炽繁。 宇文维城还是小孩子,虽然在王府时已经独自睡觉,但被拥立为新君(伪帝)后,到处都是陌生人,夜里睡觉当然要阿娘陪着。 宇文温颓然坐在自己妻儿睡过的卧榻上,不发一言,闭上眼睛,鼻子轻轻嗅着,想要闻到自己妻儿的味道,然而除了残留的香药味,他闻不到熟悉的气味。 殿外火光闪烁,呼喊声、厮杀声、哀嚎声汇聚成海,但这都和他没关系,睁开眼,看着四周,看着这座自己妻儿住了数月的寝殿,宇文温无语凝噎。 方才进来时,他如同无头苍蝇般到处乱窜,试图找到自己妻儿生活过的痕迹,以解相思之苦。 然而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根据宫女所说,天子和邾王后离开时,将衣物和寻常用具都带走了,剩下的就是卧榻等不需要带走的大件物品。 妻儿盖过的被褥都没有,宇文温摸了几遍卧榻,试图找到儿子遗落的什么小玩具,试图找到妻子遗落的什么首饰,但一无所获。 他只觉得心中悲凉,自己已经很努力,冒着巨大风险策划一次夜袭,拼尽全力攻入敌营,来到行宫,原以为能够将妻儿救回,未曾料竟然扑了个空。 宇文温双拳紧握,呼哧呼哧喘着气:明明...明明已经很努力了,为什么... 张鱼在不远处站着,默不作声,宇文温方才入殿后的表现极其失常,不复意气风发的样子,宛若一个中年丧妻、晚年丧子的可怜人,拼命寻找着亲人的遗物,想要留下一份念想。 他不知道该怎么劝,只能默默站着,不过主母和小郎君只是去邺城了,日后定然有机会再救回来。 而现在,外面正在打仗,此处不可久留,张鱼觉得郎主作为全军主帅,可不能逗留太久,以免为人所趁。 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殿外传来脚步声,张鱼转头一看,却见一队士兵来到殿外,被门口的侍卫拦下,低语几句之后,士兵带着一名男子走了进来。 张鱼按刀走上前,他可不会轻易被人糊弄,郎主此时心情不佳,精神恍惚,这种时候谁要接近,他要好好把关,所以要细细盘问一番。 双方接近,待得张鱼看清楚那男子的脸后,不由得惊喜:“张司马?!” 一脸倦色的张定发,向着张鱼笑了笑,顾不得寒暄,向着宇文温走去,近前后单膝跪地:“卑职张定发,护卫王妃、世子不力,特来向大王请罪!” 宇文温正在走神,闻言抬起头,一脸茫然的看着对方,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呃...张司马?” “卑职在。” “你...何故在此?太好了!” 宇文温一把扯起张定发,看着对方又问了一次:“你怎么会在此处?” “大王,卑职无能....” “长话短说,时间紧急,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宇文温恢复了精神,张定发也不是那种婆婆妈妈的人,简要说明自己为何会在此处,然后向宇文温通报了一个消息:奸相不知何故竟然带着天子北返。 “寡人知道,来晚了一步...” “大王勿忧,奸相此次北返颇有蹊跷,想来是朝中有事?”张定发如此猜测,他的消息明显不够灵*******相病了,在柴村一战落水受了风寒,后来病情加重,想来是怕出意外,溜回邺城了。” “原来如此,难怪会突然北返。” 宇文温的消息来源是宫女,宫女虽然身份卑微,但消息来源很多,不是张定发这种‘随军青壮’能比的,尉迟生病的事情,实际上军营里大部分人都不不清楚。 张定发的身份是‘随军青壮’,根本没办法接近核心人物,只知道天子(世子)和丞相北返,队伍浩浩荡荡,而他和同样假冒‘随军青壮’的属下们没有任何理由随行,所以就留在了北大营。 今夜有人夜袭,动静很大,张定发和属下们一琢磨,觉得反正自己也无法跟着世子回邺城,不如就此‘归队’。 只是大营乱作一团,到处都是大火,乱军之中很容易被袭营的友军误伤,张定发是冒着风险接触杀得性起的安州军士兵,好歹没被乱刀砍死。 张定发和属下如此尽力,宇文温还有什么好责怪的?邺城事变,张定发等人能够保住性命就已经是万幸,至于王妃、世子被软禁,那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宇文温方才那落寞的样子,张定发看在眼里,他是第一次见到宇文温如此模样,将心比心,感同身受,若是夫人刘彩云和儿子被人抓了,他也会坐立不安。 只是宇文温如此落寞于事无补,张定发开口劝道:“大王,邺城那边还有吴典卫,大王勿忧。” 宇文温闻言点了点头,拍拍张定发的肩膀笑道:“既然归队了,那就一起回城!” 调整了一下心情,宇文温走出殿外,为北面的冲天大火所吸引,转头看去,只见汝水河畔码头及囤粮的粮仓已经化作火海。 此次宇文温领兵夜袭,救人没救到,斩首也没斩到,但烧了粮仓,把北大营搅得天翻地覆,化作一片火海,仅从军事上来说,是一次大捷。 只将北大营搅乱,实际上杀不了多少人,许多敌兵只是溃逃,事后还可以收拢,而敌军还有东、南、西三大营,累计兵力依旧不少,所以悬瓠面临的威胁依旧存在。 但烧了对方的粮草,局面就不一样了,兵再多,没了粮草根本就打不了仗,而主要靠汝水上游地区输送粮草的围城大军,主粮仓被烧之后,余粮能撑多久? 张鱼走近,低声提醒:“郎主,时候不早了。” “那就走吧,按计划行事。” 宇文温走了几步,忽然回头望向殿内,看着那张妻儿睡过的卧榻,张鱼以为郎主要将这卧榻带走,殊不知听到的却是将行宫付之一炬的命令。 木质结构的建筑很容易烧起来,宇文温看着冲天大火,没有丝毫惋惜,把卧榻带回去又能如何?太不吉利了。 他又不是死了妻儿,要靠着遗物来怀念,这一次救不了人,那就下一次,尉迟炽繁和宇文维城回到邺城又如何,他一定要攻进去救人。 想到这里,宇文温望向北面,冷笑数声。 病情加重?我祝你风寒变成肺结核! 第三十五章 心情(续) 凌晨,邵陵,驿馆,天子驻跸处,宇文维城闭眼哼哼着,似乎在说梦话,尉迟炽繁轻轻拍着儿子,呢喃着儿歌,心里想着事情。 23us.com 今夜母子俩本来睡得很好,不知何故尉迟炽繁忽然觉得心悸,随后醒来,翻来覆去好一会才迷迷糊糊睡着。 没过多久宇文维城忽然说起梦话,双手虚抓,似乎是做了噩梦,本来就睡得浅的尉迟炽繁再次惊醒,赶紧哄儿子入睡。 儿子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所以尉迟炽繁觉得应该是做了个奇怪的梦,而不是像她那样,因为思念夫君,导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不知何故,她觉得是悬瓠城出事了,想起身出去看,才想起自己不是在北大营。 如果是在北大营,那么尉迟炽繁距离宇文温的距离不过数里地,虽然无法见面,但如此距离上,尉迟炽繁会觉得好受些,因为她能知道夫君的情况如何。 官军攻城,动静很大,她在行宫里隐约听得到,而只要没有如潮的欢呼声响起,就说明官军没有攻入悬瓠城,那就意味着宇文温没事。 每天清晨,尉迟炽繁都会默默听着悬瓠城方向的动静,到了日落就能放下心来,因为知道官军没有攻入城内,宇文温又平安度过一日,这就是她苦中作乐的‘日常’。 而现在,离开悬瓠北上,再也无法亲自感受悬瓠的安危,无法知道夫君的情况,那种感觉,就像被人蒙上眼然后行走在回廊里,因为不知何时会撞上廊柱,心中惴惴。 她的叔叔尉迟,之前因为落水受了风寒,病情本不算严重,元日时还出席了大典,但数日前病情忽然恶化,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风寒,可大可小,若转成了痨病,那就是绝症,即便华佗在世也治不好,尉迟炽繁想到这里,和母亲王氏一样忧心忡忡,所以对于立刻启程北上没有任何意见。 当然,不会有人真的把她们的意见当回事。 尉迟身为丞相,是朝廷实际上的当家人,其安危关系重大,所以病情并不对外公开,此次北返,对外宣称的说法是“天子有恙”,所以结束御驾亲征,返回邺城。 攻打悬瓠的相关事宜,由将军们承担,病重的尉迟返回邺城,王氏去探过病,回来后说病情不乐观,会否染上痨病还说不准,尉迟炽繁只能祈祷叔叔平安。 叔叔和她的父亲尉迟顺不是同产兄弟,实际上关系并不好,尉迟炽繁自己因为叔叔的缘故,和夫君分离,可能再也见不了面,心里当然是不痛快的。 但她已不是当年懵懵懂懂的尉迟三娘,知道如今家族的安危,和叔叔的安危联系在一起,如果叔叔病重不治,家族必然起内讧。 站在权力巅峰的家族,发生内讧之后会是何种结局,宇文温跟她闲谈时说过,所以此时即便心情复杂,尉迟炽繁也真心希望叔叔能够熬过去。 她能做的也就是这样而已,儿子被立为新君,就是傀儡,而她母子形如被软禁,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能有多少心思担心别的事情。 宇文维城停止哼哼,舒服的翻了个身,尉迟炽繁见着儿子睡熟,将身上披着的衣裳放到一边,盖上被褥睡下,睡在儿子身边。 宇文维城又翻了个身,由侧躺变成仰面平躺,尉迟炽繁看着儿子脸庞侧面的轮廓,不由得想起宇文温,一时间百感交集,眼睛有些模糊。 她在心中祈祷着:应该会没事的.... 。。。。。 “夜袭...夜袭...本官不是再三嘱咐要小心要小心,怎么...” 处于爆发边缘的崔子枢,右手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着,想要砸向书案,最后还是忍住了,奉命从悬瓠城外北大营赶来传递消息的士兵,低着头不敢说话。 丞相病重,陷入昏迷,只是偶尔才会恢复神智,所以此时由心腹崔子枢主持大局,但他必须随着天子、丞相返回邺城,所以攻打悬瓠的事情,是交给几位将军们负责。 离开前,他如同老妪般絮絮叨叨交代了许多注意事项,其中之一就是要求各大营守将以稳为上,即便己方在兵力上有绝对优势,也不能掉以轻心。 结果呢?居然被敌人夜袭了,对方袭击的还是北大营,一把火将粮仓给烧了! 崔子枢身在邵陵,方才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脑袋一片空白,他实在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形容此时此刻自己的心情,仗都打到这份上了,还能说什么? 攻,攻不进去,守,守不住营寨,北大营变成了茅厕,敌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明明己方是进攻方,明明己方是以十倍以上兵力优势围攻悬瓠,现在反倒是被对方打得狼狈不堪、攻防易势,是官军太无能还是对方太厉害? 崔子枢不发一言,一旁的几名将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根据这几个士兵的汇报,袭击北大营的敌兵有两股,悬瓠城中敌兵进攻大营南侧,又有一股敌兵从东侧发动袭击。 悬瓠被长围和壕沟牢牢锁住,所以从东侧发动袭击的那股敌兵,是从别处来的,而根据种种情况来看,那股敌兵想要达成如此战术,只有经由鸿隙陂迂回。 这怎么可能? 将领们实地勘察过悬瓠周围地形,知道鸿隙陂的情况,而之前抵达悬瓠南郊的敌军援兵忽然撤退,他们觉得不能掉以轻心,生怕对方分兵迂回,但悬瓠周围没有适合让大队人马偷偷摸摸迂回的地形。 鸿隙陂地区,分布着数十个大小陂塘,没有多少道路,到处都是滩涂、芦苇荡,骑兵不可能借此迂回,如果是步兵... 天寒地冻,河水冰凉刺骨,徒步行走在芦苇荡、滩涂里的步兵,能熬多久? 鸿隙陂为西北自东南走向,位于悬瓠城东面,绵延三四百里,如果有敌军从其南端入陂,要抵达北大营东面一带,距离有一百多里。 徒步行走在这样的地方,本来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敌军若想借此迂回,短期内达到突袭目的,基本上不可能。 大家都是这么想,结果事情还是发生了,事到如今,还能说些什么? “伤亡情况如何?” ”具体伤亡不知...不过许多人是在夜里溃逃,待得敌军退却、天亮之后,又陆陆续续回营,某等赶来邵陵时,大概有将近万逾伤亡。” “营寨情况如何?” “大营南侧、东侧营栅被破坏,但南侧的长围、壕沟未受太多损坏,汝水东侧营区损毁严重,行宫被逆贼烧了,还有粮仓...” 一说到粮仓被烧,大家的心为之一痛,北大营遇袭,直接伤亡的人数即便过万,官军总兵力依旧很多,但粮草被烧,接下来的仗还怎么打? 想到这里,众人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后悔,如果,丞相没有病重,那么就不会北返,天子也不会跟着一起离开,如此一来,禁军六率和护卫队伍都在北大营,那么敌军夜袭能取得如此战果么? 可换而言之,若丞相、天子还在北大营,一旦敌军冲了进来,那也很凶险,因为据说当晚袭营的敌兵之中,有人声称是西阳王。 这条疯狗,看来是在悬瓠城里,疯劲一上来,逮着人就咬,万一在乱军之中,丞相出了事,或者天子被宇文温带走了,那可该如何是好? 所以,身在邵陵的文武官员得知北大营遇袭的噩耗后,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后悔。 邵陵,无论内外都是戒备森严,不怕有人偷袭,但现在,他们必须做出一个决定:这个消息,要不要让丞相知道。 崔子枢作为丞相心腹,如今心情是纠结不已,丞相病重,本来精力就不行,如果受了刺激导致病情严重恶化,那该怎么办? 第三十六章 心情(再续) 晨曦透过玻璃窗洒在殿内,宇文乾铿坐在案旁,数名宫女在后帮他梳头、扎发髻,卧榻上,一张被褥掀开,而另一张被褥则依旧裹着。 23us.com 一名妙龄女子正在熟睡,那是天子的女人,承受了一夜雨露,沉沉睡去。 宇文乾铿落难,辗转南下,在豫州州治悬瓠遇到西阳王宇文温,终于结束逃亡之旅,然后来到山南安州,在那里,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杞王世子宇文明隆重迎接天子一行。 从那时起,宇文乾铿的身边就有了女人,枕边夜夜不空,到了现在,他临幸的一名女子有了身孕,待得十月怀胎之后,宇文乾铿就要有后代,成为父亲。 那名女子长得很漂亮,其他几名侍寝的女子同样很漂亮,在被他临幸之前,都是完璧之身,而对于宇文乾铿来说,对这些美人无所谓喜欢不喜欢。 他年纪轻轻、血气方刚,又是天子,当然需要女人,但这些女子都是别人献上来的,不是他挑选的,所以总有一些生疏感。 就像他的皇后尉迟氏那样。 尉迟女郎的样貌,他是在大婚之日当天才一睹真容,确实是绝色,但宇文乾铿当日满脑子想的是其他事情,所以对于新娘没什么感觉。 而尉迟氏的女郎,再漂亮他也不会喜欢。 梳洗完毕,宫女告退,又有宫女将早膳端来,一名宦官侍立旁边,等候他的吩咐。 宦官,是净身的男人,不是寻常人家可以拥有的,安陆当然没有现成的宦官,‘现阉’也来不及,而之所以宇文乾铿身边有宦官,是因为他如今已抵达了长安。 潼关大捷,让关中转危为安,宇文乾铿在宇文明的劝说之下,率领轻骑从山南黄州直入关中,回到了宇文氏龙兴之地,回到了故都。 宇文乾铿抵达长安的第一件事,就是祭拜历代先帝陵寝,随后发布诏书,召见各方贤达,满怀信心的宇文乾铿,在杞王宇文亮的帮助下,开始大张旗鼓重建朝廷。 得益于潼关大捷,宇文乾铿在关中可谓是振臂一呼、群起响应,各地豪族、赋闲在家的官员、勋旧都云集长安,等候他的召见。 又有许多人上书,陈述自己的意见,要为朝廷重建出谋划策,数日来宫门外车水马龙,等候诣阙的人络绎不绝,宇文乾铿每日都要召见许多人,累得不行,但心中却欣喜异常。 他不再是一个无人问津的丧家犬,是得到各方拥戴的天子,和在悬瓠时的窘境一比,泾渭分明。 在悬瓠的那段时间,宇文乾铿发布檄文,号召各地文武官员、强宗著姓起兵勤王,结果应者寥寥,他在悬瓠翘首以盼,竟然一个勤王的人都没有,场面十分尴尬。 想到在悬瓠的日子,宇文乾铿的心情就有些低落,不过随后便高涨起来,因为西阳王宇文温据守悬瓠,虽为尉迟率领十余万大军围攻却屹立数月而不倒。 不仅如此,最后还将敌军击退了! 宇文乾铿放下汤勺,拿起案上的一份战报,那是昨日下午由驿使送到长安的捷报,让他看了之后激动万分,也让长安沸腾起来:围攻悬瓠的敌军撤退了。 西阳王不是孤军在悬瓠奋战,山南派出的援军,一直在想办法解围。 援军先是从光州方向出击,在息、光二州交界处的柴村击败将近两万骑兵,然后进军悬瓠,派出精锐经鸿隙陂迂回,最后在一个夜晚,与悬瓠城中出击的守军一道,攻入敌军北大营。 北大营,是伪帝**相所在军营,也是敌军的中军大营、主要的粮草囤积处,而官军此次夜袭,成功烧毁粮仓,导致十余万敌军的粮草供应出现问题,不得不撤围离开。 如此大捷,却有不小的遗憾,因为西阳王领兵攻入北大营时,伪帝**相不在,已提前一日离开。 一个扭转天下局势的良机,就这么消失了。 宇文乾铿扼腕叹息之际,却没有太多恼怒之意,西阳王宇文温亲自策划、实施了这次夜袭,本来就是极其危险之举,出现这种意料之外的情况,还有谁能苛责呢? 更别说奸相之所以忽然离开不是听到了风声,而是不得已,柴村之战,尉迟落水染上风寒,此时突然离开,想来是病重难愈才仓皇北逃,也许没多久可活了。 想到这里,宇文乾铿的心情就越发欢畅,尉迟病重,如果染上痨病那就是不治之症,此人一死,尉迟氏有很大概率内讧,那么.... 宇文乾铿三两下把早膳吃完,又一次看起战报,围攻悬瓠的敌军撤了,但没撤太远,就在悬瓠以北百里的邵陵盘踞,与己方继续对峙。 虽然敌军的总兵力依旧高达十余万,但攻防易势,己方的劣势在一点点减少。 无论如何,悬瓠熬过去了,山南军队再度增援悬瓠,可以预见的是,西阳王宇文温将会以悬瓠为立足点,和尉迟氏争夺河南、淮北地区。 如此一来,山南的危机解除,对于己方来说,形式越来越好,因为江南陈国派兵袭击江北广陵得手,正在攻略淮南州郡,尉迟氏顾此失彼,已经无力发动全面进攻。 而他回到了长安,回到了宇文氏龙兴之地,如今人和在手,又有地利,再加上与陈国东西夹击的天时,重振大周国势不再是梦讫! 宇文乾铿越想越高兴,心情极佳,喜形于色,一旁的宦官看了看座钟,近前低声提醒:“陛下,时间快到了。” “好,马上更衣。” 司服入内,身后跟着宫女、宦官,他们手中捧着天子冠冕、服章,在一个等身高的琉璃镜面前,为天子更换袍服。 周制,天子有十二冕,均有十二旒;有十二服,十二章,十二裳,不同场合有不同搭配,花样繁多,宇文乾铿当然记不住,全由司服安排。 穿戴完毕,距离时限所剩无几,宇文乾铿离开寝宫,在侍卫的簇拥下向目的地走去。 太极殿,大冢宰、雍州牧、杞王宇文亮,领着新晋文武百官,向来到御座前的天子行叩拜大礼。这是新朝廷第一次召开大朝会,满朝文武都是新官上任。 看着阶下叩拜的臣子,宇文乾铿手按天子剑,眼眶发热,心情可谓激动万分。 他的新朝廷,终于重建完毕,忠臣良将满目皆是,周国已经度过了日薄西山那一艰难时刻,宛若旭日东升,冉冉升起。 新年伊始,伪帝改元,僭称“永隆”,而宇文乾铿执意不改年号,依旧用的是“乾兴”年号,他要向天下人宣告自己是天命所在、唯一正朔。 朕,必将是让皇朝中兴的一代明君! 松开按剑之手,宇文乾铿双臂虚抬,向着阶下文武大声说道:“众卿平身!” 第三十七章 丽服映朱颜,华灯照青丝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西阳王府内,杨丽华和萧九娘坐在榻上,几个不怀好意的男...童和女童正站在她俩面前,看着两人身边的木箱,宛若看着什么宝贝。 23us.com “不要急,一个个来。” “按年纪从小到大来排队。” 杨丽华平静的说着,而萧九娘神色有些紧张,一只手轻轻按着木箱盖,生怕一不留神就被小家伙们冲上来,把里面的东西抢个精光。 最近出了件大事,围攻豫州州治悬瓠的敌军撤围,西阳王派人回来报平安,昨日府里就知道了消息,今日翘首以盼了一整天,终于在临近傍晚时等到了报信之人。 王府司马张定发带着人回来了,西阳王不但让张定发给杨丽华、萧九娘带来了家书,还给子女们带来了礼物。 虽然这些礼物并不是很值钱,但对于久未见到阿耶的孩子们来说,依旧是一件值得欢呼雀跃的事情,因为他们有一段日子没见到阿耶。 而阿娘和二兄更是很久没有出现,不仅如此,大姊更久没见,据说是‘加人’了。 如今阿耶命人带来礼物,小家伙们闹着要,被杨丽华和萧九娘连哄带吓,好不容易吃了晚饭,就一起围了上来。 阿耶备下的礼物,人人都有份,排队领完礼物之后,小家伙们没有消停,反倒闹起来。 “我的,那是我的!” “来呀,来呀,就差一点啦!” 宇文维翰手里拿着个竹马,弟弟宇文维宁踮着脚,高举双手想去拿,但总是差那么一点,杨丽华见着儿子不像话,于是“嗯”了一声。 宇文维翰闻言面色一变,将手上的竹马放下,宇文维宁一把抓住,然后跨上竹马“疾驰而去”,和他同岁的宇文华英拿着个拨浪鼓挥舞着,紧随其后。 两人在室内追逐打闹,比两人年长两岁的宇文月英见太吵,虎着脸把弟妹轰了出去,还没转身,衣角就被人扯住,转头一看,却是弟弟宇文维乾,旁边是妹妹宇文华英。 宇文维乾三岁,最喜欢跟着二姊月英,三姊宇文华英次之。 “二姊,骑马,骑马....我追...” “阿姊不是男孩,不能骑竹马的。” 宇文月英弯下腰,捏着弟弟的小脸蛋说道,宇文维乾喜欢让人骑竹马,自己在后面追,只是年纪小跑不快,两个兄长不带他玩,于是跟着姊姊戏耍。 “二姊抱...” 宇文月英抱起弟弟,到外面去看两个弟弟、妹妹追逐打闹,宇文华英跟了出去,奶娘们也跟了出去,萧九娘见状松了口气。 宇文月英是她所出,方才捏宇文维乾的时候,她这个做娘的有些紧张,生怕小家伙哭,那可不太好。 宇文维乾年纪最小,但作为嫡次子,身份尊贵,几位庶出的姊姊、兄长年纪小不知道,身为侧室的杨丽华、萧九娘可不敢掉以轻心。 平日里宇文温、尉迟炽繁在时,宇文维乾不用她俩操心,但现在不操心不行。 有什么磕磕碰碰的,虽然平心而论没什么,可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编排,说庶出子女欺凌嫡子,这种话传到大王、王妃耳里总是不好。 这年头嫡子女欺负庶子女,大家都不见怪,可若是反过来,那可不得了。 虽然宇文温强调过很多次,小孩子在一起戏耍难免磕磕碰碰,不需要分什么嫡庶之别,但一家之主可以这么说,杨丽华和萧九娘可不敢真就这么放任。 嫡庶之别,岂是说不分就不分的? 宇文温的妻妾共为其生了四子二女,其中嫡子二人,是宇文维城、维乾;杨丽华生了一男一女,宇文维翰、宇文华英;萧九娘生了一女一男,宇文月英、宇文维宁。 侧室杨丽华、萧九娘所出之庶子女,喊嫡母尉迟炽繁为阿娘,喊自己的生母为‘阿姨’,这就是嫡庶之别。 宇文温可以在府里尽量消弭这样的区别,但子女们总会长大,到时候会明白什么是嫡庶之别,这种事情想多了影响心情,所以杨丽华和萧九娘很快就把话题转到别处。 张定发带回了宇文温的亲笔信,两人当时就迫不及待的看了信,得知夫君无恙,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光看信还不够,她们还问了张定发一些问题,诸如“大王穿得可暖,吃得可好”等,本来还想问多些,只是其夫人刘彩云在一旁眼巴巴的等着,两位就只能先“放人”。 张定发身为王府司马,去年前护卫王妃、世子前往邺城,后来邺城那边出事,王妃、世子被娘家人软禁,张定发惊险逃生。 他后来去了哪里,又如何到了悬瓠,重新为宇文温所差遣,杨丽华和萧九娘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想知道宇文温何时能回来。 不久前的元日,王府里虽然依旧热闹,但缺了关键的几个人,气氛有些凄凉,杨丽华和萧九娘只能把思念之心压在心里,操持家业,带着子女们继续过日子。 现在好了,悬瓠之围已解,宇文温安然无恙,迟早是要回来的,两人松了口气,日子也不觉得那么难熬了。 现在分完了礼物,杨丽华和萧九娘就在长明灯边反复看信,灯光下,即便两人身着便装,却依旧映衬出各自的美貌容颜,一头青丝在灯光下散发着乌黑的光泽。 时局变幻无常,宇文温何时回来,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所以两人只能等,猜个大概。 萧九娘虽然是梁国公主,但自幼便被送到宫外养育,对于政局不是很懂,所以此时有些疑问,正好问见多识广的杨丽华。 杨丽华是皇后,太后,但这层身份在王府里很少人知道,萧九娘接触多了,大概猜得出对方经历不凡,但不会蠢到去问,所以凡事都是以请教的语气来说。 她从宇文温的来信里知道,奸相尉迟病重,所以有了个希望,觉得若是奸相病死了,说不定尉迟氏很快就会土崩瓦解,那么宇文温很快就会回来,她想听听杨丽华的看法。 “你的看法有道理,但这很难说,奸相真要是病死,时局如何发展,要看...看天意如何了。” 杨丽华其实也这么想,毕竟当权人物的忽然去世,确实会导致形势大变,能变到何种程度,那可就只有天知道。 当年杨丽华还是皇后时,时常和入宫的外命妇闲聊。聊的都是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借以打发时间,所以她就听说过蜀国公尉迟迥的家事。 尉迟迥的原配去世,续弦王氏,因为尉迟迥年纪大了,又宠着王氏,而王氏及其偏心,所以尉迟迥的几个儿子关系不好,这在长安权贵圈子里不是秘密。 若是寻常大户人家,儿子不合大不了分家过,待得父亲过世就老死不相往来,可作为掌握最高权力的家族,出现这种事情可不是闹着玩的。 可尉迟若真是突然病逝,尉迟家族会否真的内讧,谁也不敢有十足把握说“会”。 杨丽华不关心外人,只关心自家,王妃和世子被人扣着,宇文温心里急,杨丽华知道,然而把希望寄托在敌人发生内讧也不现实。 她觉得还不如期望陈国的表现能够再出色些,届时能够分担一部分压力,说不定届时宇文温就会‘另有任用’了。 萧九娘对陈国的情况不清楚,不过她听说陈国君主是昏君,沉湎酒色、昏庸无道,所以对陈国能够有最近那及其出色的表现感到困惑。 萧九娘的困惑,杨丽华无法回答,因为她又不知道建康城里发生了什么,不过萧九娘这么一说,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身在建康的另一个“丽华”。 大概是五年多以前,宇文温从邺城回山南,为战乱所阻,于是舍近求远,绕了远路。 其过程曲折,经历颇为离奇,据说路过建康时,见过陈国的张贵妃,杨丽华不知夫君所说是真是假。 她的名字里有‘丽华’二字,那位张贵妃名字里也有‘丽华’二字。 想着想着,杨丽华有些走神,耳边响起宇文温说过的话。 “嗨,张贵妃确实漂亮,称得上绝色,那又如何呢?” 第三十八章 丽服映朱颜,华灯照青丝(续) 傍晚,建康,台城,弘范宫,贵妃张丽华正在侍奉皇太后柳敬言用膳,陈国如今有两位皇太后,如今这位皇太后是当今天子陈叔宝的生母,宣帝(先帝)的皇后,所以是正牌太后。 23us.com 张丽华是陈叔宝最宠爱的妃子,但若按礼法来说,她不过是个妾,所以面见柳太后时,没资格身着皇后的服饰,然而现在的张丽华,却穿了。 拥有以自己地位不该有的器物、服饰,这种行为叫做僭越,但柳太后却视若无睹,因为即便心中不喜,也无力改变什么。 身为母亲,她岁数大了,而身为儿子的陈叔宝早已成年,是当今天子,对张丽华的宠爱众所周知,柳太后无意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和儿子的关系弄僵。 更别说,再过几日天子就要废了皇后沈婺华,而这位张贵妃,就要成为“张皇后”。 平心而论,柳太后喜欢儿媳沈婺华,沈婺华出身吴兴沈氏,是知书达理的名门闺秀,而张丽华美则美矣,不过是下贱的军户出身。 但柳太后不得不承认,张丽华很会做人,长袖善舞,惯会收买人心,场面话说得很漂亮,她若一味反对儿子废后,不过是枉做恶人罢了。 而论起‘先后’,张丽华可比沈婺华要早。 那是柳太后还是柳皇后,陈叔宝还是太子,尚未有太子妃(正室),已经有了良娣(侧室),这倒没什么奇怪的,即便是寻常大族子弟,未娶之前纳妾也很正常。 陈叔宝的龚良娣,收了一名侍女,时年只有十岁,就是张丽华,那时的张丽华已经有沉鱼落雁之色,让陈叔宝痴迷不已,之后才正式娶沈婺华为太子妃。 一开始,陈叔宝和沈婺华的关系还不错,只是婚后没几年,沈婺华之父病逝,悲痛欲绝的沈婺华为亡父守孝,因过度悲伤而形体憔悴。 独居服丧的沈婺华,渐渐被陈叔宝疏远,而张丽华此时已经长开,容貌愈发艳丽,更为陈叔宝宠爱。 沈婺华从此不再得陈叔宝所喜,柳敬言劝过儿媳,但沈婺华与世无争,不愿强颜欢笑讨好陈叔宝,于是渐渐走了今天这个地步。 沈婺华没能为陈叔宝生下一儿半女,视庶子陈胤为己所出,而一年多以前陈胤的太子之位被废、张丽华之子被立为太子,就意味着沈婺华的皇后之位也快保不住了。 这一刻即将来临,柳太后无力阻拦,只能默认事实。 身着皇后服饰的张丽华,被华冠丽服映衬得愈发光彩照人,一头乌黑的秀发,在烛光下闪耀着光彩,她陪着用完膳的柳太后说了一会话,见其精力不济便识相的起身告退。 走出柳太后居住的弘范宫,张丽华并没有回自己下榻的结绮阁,而是转入安德宫,安德宫里住着另一位太后,即文帝皇后沈妙容。 文帝陈和宣帝陈顼是兄弟,沈妙容和柳敬言是妯娌,沈妙容为陈生下太子陈伯宗,陈驾崩后陈伯宗继位,没几年就被辅政的皇叔陈顼废除,随后丢了性命,是为废帝。 陈顼夺了侄子的皇位,对于嫂子沈妙容倒还好,给了文皇后的名号,使其与皇后柳敬言地位相同,当然,嫂子和小叔子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待得陈顼驾崩,太子陈叔宝即位,柳敬言成了皇太后,而沈妙容继续享受礼遇,也成了太后。 两个太后,对于新君来说并不是嫡母和庶母的区别,而是基于其各自夫君的关系,为妯娌的区别,在正式场合如何称呼呢? 按着先帝的谥号来,沈妙容是陈的皇后,陈谥号“文皇帝”,所以沈妙容被称为文太后,而柳敬言就是理所当然的皇太后。 宣帝陈顼的皇位,是从侄子手里抢来的,无论是基于愧疚也罢,掩饰也罢,文皇后/文太后沈妙容在陈国的地位,至少在明面上来说和皇后/皇太后柳敬言是一样的。 所以即将成为皇后的张丽华,当然也要到文太后那里走一遭,算是用自己身上的全套皇后行头先“打个招呼”,告诉这位太后,陈国要有新皇后了。 而当沈婺华被废,那就宣告吴兴沈氏的时代告一段落。 沈婺华出身吴兴沈氏,文太后沈妙容同样出身吴兴沈氏,其兄沈钦,在陈顼夺位之后没多久就郁郁而终,本来是三吴著姓的吴兴沈氏从此愈发衰落。 沈钦之子沈观,还是靠讨好陈叔宝、进而讨好张丽华才有了现在的地位,任御史中丞。 同样,吴兴沈氏出身的沈客卿,也是靠着讨好陈叔宝、张丽华才得以参掌机要,和施文庆、孔范一样,被陈叔宝引为心腹。 这两个人,不是靠着吴兴沈氏的阀阅起家,纯粹靠着讨好陈叔宝、张丽华而已,所以对于沈婺华被废一事是极力赞成,甚至为此到处奔走,唯恐稍有怠慢引得张丽华不快。 对于张丽华来说,这种被人畏惧的感觉,真好。 当年那个衣衫褴褛、跟着父兄在寒风中沿街叫卖的小女孩,就要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了。 安德宫内,头发花白的沈妙容,看着明明只是贵妃却身着皇后服饰的张丽华向自己行礼,面色平静的点点头,随后客客气气的和这位即将有名有实的皇后交谈起来。 二十一年前,她的儿子被夺了皇位,没多久便‘身染重病而亡’,她的兄长随即也‘郁郁而终’,自那时起沈妙容的心已经死了,家族荣辱已经和她再无关系。 所以,即便身为同族的沈婺华被废,沈妙容也没有多少感慨,一个失宠已久的皇后,又没有娘家一方强力支持,被废有什么奇怪的? 如果娘家人能撑得住场面,那么当年她儿子的皇位怎么会丢,自己的兄长又为何“郁郁而终”? 烛光下,张丽华被一身装扮映衬得愈发动人,一头秀发乌黑发亮,沈妙容看着面前的丽人,眼前一阵恍惚,似乎看到一个故人。 韩子高,生就一张沉鱼落雁容貌的美男子。 沈妙容的夫君陈,还未是天子时就极其宠信韩子高,韩子高常伴陈左右,其亲密程度甚至连沈妙容都觉得有些错愕。 陈对韩子高到底是宠信还是宠爱,沈妙容不知道,而韩子高也已经死了二十一年,头发花白的沈妙容看着面前这位美人,再次想起当年的那个再世潘安。 从安德宫出来的张丽华,正要回结绮阁,刚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问紧随身后的宦官:“官家今夜有何安排?” “回皇后殿下,官家今夜无暇。” 宦官讨好的用了“皇后殿下”来称呼贵妃张丽华,张丽华很受用,但对于今夜陈叔宝“无暇”有些惊讶,她半个月前献的‘惊喜’,看来陈叔宝真的很喜欢。 陈叔宝得了‘惊喜’,已经有半个月没有临幸她了,不过张丽华不觉得自己地位堪忧,因为一切尽在她掌握之中。 你长得漂亮又能如何? 第三十九章 千金散尽还复来 夜,寒风微拂,临春阁内春意盎然,红烛帐暖被翻红浪,一阵哆嗦之后,陈叔宝停止了动作,搂着怀中美人轻轻喘息,两人一番**之后额头冒汗,这已不知是第几回合。 23us.com 陈叔宝这段时间以来心情一直很好,因为好事连连,首先,他的爱妃张丽华就要成为皇后,那个毫无情趣的‘木雕’沈婺华即将从宫里搬出去。 其二,张丽华献了一个美人,让陈叔宝这段时间里享尽鱼水之欢,每日和美人如胶似漆,恨不得黏在一起。 其三,就是王师在淮南连战皆捷,收复大量失地,敌军连连败退无力反击,这让身为天子的陈叔宝十分激动,每日里看着舆图,看着王师攻城拔寨,然后自己在美人身上肆意‘驰骋’。 江山、美人皆如意,如今的陈叔宝可谓志得意满,此时此刻,他搂着面色潮红的美人,不由得吟起一首诗: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这首《将进酒》,是陈叔宝于机缘巧合下所得,那是五年多以前,他带着宠妃、宠臣微服出行,在建康酒肆偶遇一位“余郎君”,这位余郎君文采了得,喝了许多酒,做了很多诗。 《将进酒》就是其中之一,陈叔宝命人誊写在纸上,时不时要回味一二,越看越喜欢,只是那位余郎君自建康一别就没再回来过,也不知现在过得如何。 此时此刻,陈叔宝兴致勃勃的念了一遍诗,是因为按着时局,他觉得陈国真是“千金散尽还复来”。 去年...不,是前年年末,周国大举南侵,不但攻占了淮南州郡,还把长江上游的巴、湘、江州以及岭表各地都占了,陈国只剩下三吴之地,还有山多地少的丰州。 江山风雨飘摇,陈叔宝说不怕是假的,敌军兵临建康城下,气势汹汹,一旦应对不当,就会被北虏破城,江山倾覆,自己也会沦为阶下囚。 然而“天生我材必有用”,在文武官员的努力之下,击退了城外敌军,现在一年时间过去,陈国渡过了最艰难的时候,已经开始反攻了。 全面收复淮南在即,王师高歌猛进,朝野上下一片欢腾,而就在这时,尉迟氏和宇文氏的战争出现了新变化:据可靠消息,围攻悬瓠的尉迟氏大军已经撤围了。 这意味着尉迟氏的全面进攻失败,和宇文氏的长期对峙已经开始,而对于陈国来说,收复巴、湘、江州以及岭表的时机即将到来。 宇文氏若要陈国继续掣肘尉迟氏,那么就得把侵占的陈国国土交出来,不然.... 陈叔宝想到这里,不由得亲了一下怀中美人,按照目前情况来说,宇文氏肯定会为了让陈国继续掣肘尉迟氏而妥协,那么之前失去的州郡,迟早是要回来的。 这不就是“千金散尽还复来”? 人生得意须尽欢,陈叔宝这段时间十分得意,所以尽欢是必然的,张丽华献上的美人,已经在他的辛勤‘耕耘’下,由生地变成熟地,由青涩变得妩媚。 而尽兴之后的陈叔宝,总觉得有些意兴阑珊,一开始还想不通,而现在念过诗之后,他知道是为何了。 美人,美则美矣,却无法和他有更进一步的沟通,那种沟通,超越了身体,是灵魂上的沟通。 他念了《将进酒》,美人只是一味地附和,若换成张丽华,会和他引经据典,由一句诗引出更多的内容,想到这里,陈叔宝心中顿生愧意。 对于张丽华又多了一份怜爱,他决定要把这些日子倾注在美人身上的宠爱,加倍还给爱妃...不,皇后。 愉悦感消退,陈叔宝回过神,继续想着时局,按照孔范最近送回来的消息,据说周国的青州总管府州郡爆发民变,那么徐州彭城的守军只能依靠自己,来抵御陈军有可能发动的进攻。 想到这里,陈叔宝忽然想起之前就有的一个想法:不如趁机取彭城,然后青齐之地... 这不行,无论是孔范还是施文庆,都极力反对这一想法,既然两个心腹都反对,陈叔宝当然也只是想想罢了,如今王师受限于兵力、粮草储备,所以优先选择的目标是全取淮南。 然后确保将上游巴、湘、江州及岭南收回来,先立于不败之地,再做其他打算。 但在那之前,先得把士兵的犒赏发下去。 去年年初,周军兵临城下,陈军将士浴血奋战,不但将对方击退,还将其赶回江北,陈叔宝对此十分高兴,许诺过要犒赏将士们。 只是不知何故,总是有大臣上奏,说犒赏迟迟未能发放,将士们颇有怨言。 陈叔宝为此数次命施文庆去落实此事,而据其回报,是因为敌军撤退后百废待兴,官府需要花钱的地方很多,所以对于将士们的犒赏只能分批发放,有士兵误解,所以才会有怨言。 而奉陈叔宝之命暗中走访的御史中丞沈观,也说士兵们多少都得了部分犒赏,过日子还是没问题的。 施文庆是陈叔宝的心腹,沈观也是他相信的人,所以对于这个问题,他是很有把握解决的,而现在,必须解决了。 如今王师已经对淮南用兵,正是需要将士们上阵杀敌的时候,所以今日陈叔宝再次下令,命内监军施文庆负责补发犒赏,以安军心。 一定要把去年该发的犒赏全都发完,要让将士们精神抖擞渡江北上,为国征战。 陈叔宝如是想,一团温热靠了上来,转头看去,美人媚眼如丝,他不由得抖起精神,再次‘翻身上马’,驰骋起来。 。。。。。。 台城东,青溪旁一处府邸内,施文庆正躺在榻上听掌柜报账,两名侍女则在为其捶背、捶腿,郎主如今心情不好,她们的动作十分谨慎,生怕做错了为自己招来一顿鞭子。 待得掌柜念完,施文庆睁开眼,语气不善说道:“也就是说,这些贱民欠债不还,以为你拿他们没办法,连月息都不打算还了,是不是?” “是的,东家。” 见着郎主摆了摆手,两名侍女识相的退下,待得房内无第三者,施文庆哼了一声: “不知死活的贱民,是时候杀鸡骇猴了,不然这群贱民还以为可以赖账不成!” “东家,如今正是朝廷用兵之时,事情闹大了,会不会...” “闹大?就这些贱民?大军出征,都要牺牲祭旗,这些贱民以为官军离了他们就打不了仗?官军又不靠他们冲锋陷阵!” 施文庆坐起身,拿起账本看了看,随即笑起来:“这次,定要来个千金散去还复来!” 第四十章 笑容 清晨,破败的里坊内洋溢着欢声笑语,许多身着戎服的男子面带笑容,出现在自家残破的院门处,告别家人后,沿着巷道向大街走去。 23us.com 他们身上的戎服大多破旧不堪,有的人还穿着草鞋,若不是身着戎服,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是流民。 虽然已过元日,天气依旧寒冷,但对于贫困潦倒的军户来说,天再冷也没钱置办像样的衣物。 去年年初,北虏兵临建康城外,朝廷为了激励士气,于战前发放大量钱帛,但对于许多普通士兵来说,根本就没见过犒赏,什么钱粮布帛都跟他们无缘。 历经数月的艰苦奋战之后,北虏灰溜溜跑到江北,朝廷又说要发犒赏,许多士兵同样也没有份,将军们没说不发,总说百废待兴,官府须得恢复民生,让大家再等等。 于是大家翘首以盼的等着,每个月都在等,然而犒赏总是没有,军饷依旧被克扣、拖欠,为了维持生计为了救急,大家只好借高利贷,借了钱之后利滚利,一辈子都还不上了。 军饷长期拖欠,犒赏等于没有,每月的利钱不还又不行,为了还债,士兵们平日里在军营不是训练而是出去打长短工,人是这样,马也是这样。 人去做杂务,营养不良的战马就去拉车,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说好的犒赏就是没有发下来。 没有钱粮布帛,军户们过了个凄凉的元日,而官军如今正在征战淮南,越来越多的兵马奉命北渡投入作战,这对于军户们来说,是生离死别。 各家的壮劳力都是兵,要去打仗,那么欠下的利钱谁去打工挣钱来还? 只有老弱妇孺。 而上了战场,死了怎么办?壮劳力没了,整个家就垮了。 这个问题不光军户担心,平民百姓也在担心,许多家庭没钱雇人代役,只能去借高利贷,或者到庙里找化主救急,然而欠下的债也要还,被征发的亲人一旦死在战场上,家也就完了。 官军在淮南捷报频传,都说形势一片大好,需要增兵、增兵再增兵,建康百姓听了之后,一片愁云惨淡,那些欠了一屁股债的军户更是如此,而今天,转机来了。 将军们说,犒赏今日悉数补发,让大家赶紧到军营集合。 所以军户聚集的里坊,今日特别热闹,士兵们承载着家人的希望,走在街道上,三五成群有说有笑的赶往军营,他们满怀憧憬,想着一会拿了犒赏要抓紧时间买米。 赶在要债的人登门以前,让家人吃个饱饭。 陆陆续续抵达军营的士兵,在校场上歪歪扭扭的排着队伍,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鼓声响起,那是集结的信号,士兵们努力排好队伍,看着几名将领走上木台。 例行讲话开始,开场白当然都是什么“皇恩浩荡”、“杀敌报国”的陈腔滥调,士兵们从祖父那一辈起就听了不知道多少遍,个个都是耐着性子听下去。 今日集合的士兵比往日要多很多,但比账面编制上的士兵数要少,不过士兵们对此都见怪不怪了不就是吃空饷嘛! 一个编制为一千人的队伍,实际兵员能有五百就阿弥陀佛了,而这五百人中,成立打长短工做杂务的人至少有四百,剩下一百士兵勉强算得上训练有素,而实际上到了战场,能够披甲冲锋的兵不过十来个。 这样的军队能打仗么? 所以将军们打仗都靠自家部曲,要么就是靠募兵,养部曲、募兵要花很多钱粮,光靠将领自己的财力很费劲,那么吃空饷、喝兵血来积攒钱财也没什么奇怪的。 无非是喝多喝少的区别。 将军们喝兵血,大官们就变着花样克扣军饷,克扣犒赏,逼得士兵去借高利贷,而这些高利贷的幕后大东家,基本就是这些将领、大官们。 听到讲话的将领提到“北伐中原”,下面的士兵一个个心中叫骂: 狗屁北伐中原,一个两个就想着发财! 打得过北虏,好处都是你们的,打不过你们就投降,给北虏当大官,到时还不是我们这些当兵的倒霉!! 骂归骂,但大家都很期待,因为将军说了今日补发犒赏,那么怎么样都会有钱粮或者布帛发,士兵们翘首以盼,就等着讲话结束,大家排队领犒赏。 然而话是讲完了,另一个将军又接着讲下去,而这一次,却是杀气腾腾:有士兵强买强卖、偷鸡摸狗、寻衅滋事,甚至杀人越货、拐卖人口,败坏官府名声,这种害群之马,必须清除。 许多苦主到官府告状,现在经过初步缉查,确定那些害群之马就在今日校场上的人群当中,一会,苦主就上来指认。 此言一出,士兵们愣住了,虽然大家家境贫困,确实有手脚不干净的情况发生,但是那是迫于生计,不得已偷鸡摸狗拿回家充饥,也只是仅此而已。 至于‘杀人越货’、‘拐卖人口’,这种缺德事谁做过?就算有,也只是个例吧! 将军说完之后拍拍手,让苦主们上来认人,士兵们一开始还昂着头,等着自证清白,可当他们看清楚上来的是什么人之后,一片哗然。 那都是高利贷债主的爪牙,平日里催债凶神恶煞,现在却自称是什么邸店掌柜、行商、丢了子女的苦主! 现场气氛变得诡异起来,原本满心欢喜等着发犒赏的士兵,如今隐约觉得事情好像不是他们想的那样,果不其然,接下来的讲话,让所有人惊呆了。 将军让‘害群之马’自己站出来,大家都省事,莫要连累同袍,因为今日不给苦主们一个说法,那么犒赏谁也别想要。 这明摆着就就是要赖啊! 在场士兵如是想,群情激奋,有人高声质疑,却被台上一名‘苦主’给‘认’了出来:“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抢了我一贯钱!” 将领闻言‘大怒’,随即大声说道:“败类,来人,把他拿下!” 几名部曲如狼似虎的冲入人群,将那名士兵制住,喝退试图阻止的其他士兵,将此人拖出来、五花大绑,那名‘苦主’看着这奋力喊冤的士兵,不加掩饰的露出笑容。 敢欠钱不还?老子要弄得你家破人亡,以儆效尤! 另外的苦主开始‘声泪俱下’的指认凶犯,一个个士兵被人五花大绑起来,现场气氛开始变化,许多士兵面红耳赤,握紧了拳头。 喧嚣声渐渐停止,随之而来的是沉寂,可怕的沉寂。 校场旁一处营房内,奉命监督补发犒赏的内监军施文庆,听着校场处的动静,嗤笑数声,站在一旁的将领,有些忐忑的问道:“毂下,这样下去,万一闹出事来....” 毂下,是文武官员对天子使节的尊称,施文庆是官家心腹,又身负皇命,将领们自然不敢怠慢,只是他们领兵多年,知道凡事总得有个限度,就担心把士兵逼急了爆发哗变... “哗变?”施文庆笑起来,笑容很灿烂,他今天就是要闹出哗变,再杀一批人立威,也好理所当然把吞了犒赏的亏空补上,然后顺便捞一个“平定哗变”的功劳。 所以他带来的兵,是以维持秩序为名,不动声色将校场包围起来。 为了保密,施文庆事前只对军营里的几个主要将领透露这一决定,这名将领此时才知道事情真相,大惊失色,却不敢说什么。 施文庆早就盘算好了,官军打仗靠的是募来的骁勇(募兵),羸弱的军户世兵就只配当奴仆,杀一小批立威正合适,不怕影响王师在淮南的战事。 而这些世兵之中有许多人不识好歹,居然敢赖账不还钱,他必须杀鸡骇猴,让所有欠钱不还的人知道,和债主作对的下场是什么。 他是监军,今日监督将领们给士兵补发犒赏,顺便揪出那些祸害百姓的兵痞,结果这些兵痞借机闹事,不就正好弹压哗变? 如今校场上的兵,个个赤手空拳,没有铠甲、盾牌,有什么好怕的! 施文庆想到这里,开口说道:“传令,让弓箭手准备,一会他们闹起来,全都杀了!” 第四十一章 笑容(续) “天杀的,你是放高利贷的刘老五,何曾是酒肆掌柜!老子没钱喝酒,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又如何去酒肆寻衅滋事打伤人!” “抓起来,抓起来!” “不许动他!” “做什么,你们几个做什么?想造反啊!!” 推搡、叫骂、撕扯、阻拦、对峙,校场上的气氛从沉寂再度变得紧张起来,许多士兵和台上的所谓‘苦主’对骂,而试图冲进队伍里抓人的部曲们,遭到层层阻拦。 23us.com 来自于军户的世兵,虽然战斗力不怎么样,虽然平日里如同奴仆般卑贱,虽然和人说话都低声下气,但终归是有些血性的。 刚开始的时候,大家真的以为是有人作奸犯科,所以苦主们上台要指认时,大家都没太多情绪,结果上来的人竟然是债主们的爪牙。 看着那些债主的爪牙在台上冒做苦主,肆意指使将领抓人,看着自己身边一个个同伴被人拖走,原本满心喜悦等着领犒赏的士兵们愤怒了。 是这些将领,长期克扣他们的军饷,是那些大官,压着犒赏不发,都是这些人弄得他们家徒四壁,为了救急只能去借高利贷,而高利贷的东家,又是这些人。 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即便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士兵们都有所耳闻,以前,大家都认了,而现在,还能忍么? 说好要发的犒赏,拖了一年都没发,如今大家就等着领犒赏救急,在上战场前好歹改善一下家人的生活,结果竟然是那些债主的爪牙在逼债。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大家真的没钱还了;不是大家不努力,是真的用命去换犒赏,可犒赏却被人扣着不发,军饷也没有着落。 他们和家人还要吃饭,要看病抓药,要救急,没有钱粮怎么行,累死累活好不容易得了些辛苦钱,全都拿去还债,一家老小怎么活? 现在,犒赏是肯定没有了,被胡乱按个罪名拖出去的同伴,肯定保不住性命,最后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正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其他士兵再也无法袖手旁观。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忍是忍不下去了,想冲进来抓人的部曲们,都被士兵们挡在队伍外。 士兵们手里没有武器,看着在眼前晃来晃去的长刀,鼓起勇气、挺起胸膛,向对方怒目而视,手拉着手组成人墙,不让对方冲进来。 又有士兵冲了出去,要去解救已经被抓的同伴,和那些将领的部曲撕扯、对骂。 现场气氛越来越紧张,士兵们的怒火越来越旺,呼喊声此起彼伏,而台上的将领和‘苦主’却面露喜色。 场面有失控的趋势,再这么放任不管,爆发哗变不是不可能,但对于他们来说,正是求之不得,因为这就是事前就定好的策略逼得士兵哗变,然后立刻镇压。 既然事前就策划好,那么相关准备早已安排妥当,现在校场内士兵群情激奋,动手时机已然成熟,戏就不需要演下去。 台上的人们赶在士兵冲上来前向后逃走,然后用拒马挡住出口,随之而来的,是大量弓箭手。 校场四周都是弓箭手,前方还有手持长矛、刀盾的士兵作为屏障,面对校场里那些错愕的士兵,他们不需要警告,不许需要质问,不需要怜悯。 校场内的士兵之中,有人高声申辩,说大家只是想理论,不是要闹事,但他们喊的话即便让人听得再清楚也没有用。 号角声起,弓箭手松开弓弦,箭雨从四个方向覆盖校场上的人群,腥风血雨之中,手无寸铁、毫无屏障的士兵们倒在血泊之中。 许多人中箭身亡,两眼依旧睁着,死不瞑目,他们只是想领了犒赏回去救急,仅此而已。 幸存者们惊慌失措,他们没有想到,今日所谓补发犒赏的喜事竟然是一场阴谋,更没有想到,自己明明只是提出正当要求,却会被友军不分青红皂白的射杀。 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大屠杀,他们没有倒在战场上,却倒在军营里,明明没有犯错,却被人当做叛逆诛杀,不但自己要死,家人也会被连累,变成奴婢,打入贱籍。 这是为什么?这世道怎么了? 许多人悲愤欲绝,嚎叫着冲向伏兵,然后中箭倒下,但更多的人不顾箭矢继续前冲,试图冲出这个血腥的屠宰场,但准备就绪的长矛兵、刀牌手,不会给他们机会。 校场一侧营房,施文庆听着外面传来的惨叫声,笑容满面,一个‘平定兵变’的功劳,就这么到手,真是惬意得很。 他的策划天衣无缝,即便是那些所谓‘正直’之士,也无法挑出毛病,而更多的官员,只会对他的行为默默点头,因为放高利贷的,可是有很多人。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可是规矩,作为一个维护规矩的人,施文庆不觉得自己会被大家厌恶,而正是如此,若是有谁不识好歹以此事弹劾他,有的是人为他辩护。 想到这里,施文庆愈发得意,拿起刚泡好的茶上一口,却被外面传来的如潮喊声吓了一跳,咳嗽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又有兵来了?” “呃...末将不知,且待末将出去查探。” 一名将领转出营房,施文庆用丝巾擦了擦嘴角,心中有些惊疑不定,今日他精心策划了一场‘平定兵变’的大戏,安排的兵就在兵营附近,并没安排后手,怎么会有兵过来呢? 债主要杀人以儆效尤,当然只是杀几个欠债不还的刺头,施文庆今日通过将领召集来的世兵,数量其实不算多,既方便他布置的伏兵快刀斩乱麻,也不会因此闹出更大的事情来。 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那么外面传来的声音又是怎么回事? 出去查看情况的将领撞了进来,惊慌失措的喊道:“毂下!不好了,有许多士兵冲了过来,说是要救人,人数太多,我军拦不住了!” “你说什么!” 茶盏掉地,施文庆悚然起身,原先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屋内众人惊慌失措,面色发白: “毂下!情况好像不对啊!” 第四十二章 兵变 “哎,怎么那边喧哗起来了?还冒烟,是不是失火了?” “不能吧,那可是南大营,官军将士那么多,真要有火苗,一人一泡尿就灭了,怎么会失火呢?” 城南大营的动静,引得建康城内街上行人纷纷驻足观望,看着南侧升起的滚滚浓烟议论纷纷,大家都认为是军营失火,士兵们呼喊着救火,所以才会有如此动静。 23us.com 御史中丞沈观,在一家酒肆二楼雅座里凭栏远眺,看着南面冒起来的黑烟,听着那若有若无的呼喊声,脸上露出笑容,他精心策划的一场大戏,终于上演了。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施文庆是那只螳螂,想要借着激出兵变而镇压邀功,而他沈观,则是螳螂身后的黄雀,要以此牟利。 沈观是文太后沈妙容的侄儿,当表弟陈伯宗被废后,他本来仕途无望,却靠着阿谀奉承,才有如今的地位,而他的志向,不仅仅在个人。 他觉得吴兴沈氏决不能就这么黯然谢幕。 江表著姓在晋初时是“朱张顾陆”,待得衣冠南渡,渐渐为吴兴沈氏、义兴周氏等新兴豪族取代,义兴周氏在南朝渐渐门庭冷落,吴兴沈氏却累世显赫。 然而最初以武力强宗闻名的吴兴沈氏,渐渐转化为文学士族,也正是如此,埋下了衰落的隐患。 忆当年,吴兴沈氏为外戚,沈观作为沈皇后的侄儿,前途一片光明,然而当皇后变成太后,沈观的表弟陈伯宗继位后,情况不一样了。 辅政皇叔陈顼很快便将大权牢牢握在手中,清除异己,面对这一趋势,沈太后束手无策,而沈观的父亲沈钦极力挽回,却无力回天,宗族更是无能为力。 陈伯宗由天子变成临海王,没多久便‘染病而亡’,而国舅沈钦也‘郁郁而终’,吴兴沈氏就此沉寂下来。 陈顼为帝的太建年间,沈观在仕途上没有什么进展,亏得他拼命巴结太子陈叔宝,待陈叔宝登基,才重新获得了机会,而另一个沈氏族人沈客卿,亦是如此。 他们能够有今天,只是凭借个人努力,和宗族没什么关系,但重振宗族的想法,沈观不知道沈客卿有没有,他是有的。 重振家族的机会并不是没有,太子妃沈婺华亦是吴兴沈氏出身,沈观原以为这是上天赐予的良机,结果这位太子妃竟然是个与世无争的主,没多久便失宠了。 不但失宠,还未能诞下一儿半女,即便后来成了皇后,也未能重获天子垂怜。 但这没关系,只要沈婺华是皇后,那么吴兴沈氏就有机会,而现在,沈婺华就要被废了,吴兴沈氏再起的机会就没有了。 沈观不甘心,想要力挽狂澜,他不是为沈婺华着想,也不是为自己着想,而是为宗族着想。 他和沈客卿的发迹,并无宗族助力,纯粹是是凭着个人努力向上爬,但只要能够身居高位,那么终有一日,吴兴沈氏子弟就能有出头的机会。 这个时候,有皇后的金字招幌,沈氏子弟团结起来就方便得多。 人要有自知之明,沈观知道贵妃张丽华深受官家宠爱,而沈婺华早已失宠,他无法改变这一切,所以仅仅是要阻止沈婺华被废而已。 就在这时,一个好机会出现了。 施文庆试图逼得部分世兵哗变然后趁机镇压、邀功,这一计划为沈观探得后,决定将计就计,暗中煽动另一些士兵去救人,然后声讨“妖妃”。 本来会被施文庆立刻镇压的‘哗变’,会演变为规模不小的兵变,但兵变的规模大得有限,最后必然会被镇压下去,由此引发的风波却会影响朝政。 经过这么一闹,朝野内外反对废后的声音会很大,如此一来,官家必然会妥协,那么对于沈观来说,就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脚步声起,随从慌慌张张推门而入,沈观没有为对方的无礼举动而气恼,正要问出了何事,却被对方扯着往外跑。 “怎么,何事如此慌张?” “郎主!南大营哗变,有乱兵往这边过来了!” “嗯?” 沈观有些奇怪,他暗中鼓动的那些士兵,此时应该在南大营解救被施文庆屠杀的同伴,不应该会会那么快往这秦淮河边过来... 对了,南大营距离这边也不能说太远,也许是有乱兵在附近趁火打劫。 沈观如是想,心里并不慌张,玩火者,一不留神会引火烧身,他为了避免出意外,已经提前做了准备,将家眷都安排在台城里居住。 台城里有六部官署,按例,各部官员只要品秩到达要求,就可以安排家眷在台城里居住,所以沈观为避免自己和家眷为乱兵所害,早就提前‘搬家’。 今日特地来此‘看戏’,并不是以身犯险,他只需赶在诸门关闭前进入台城即可,到时候外面了乱成什么样子,都和他无关。 来到酒肆门口,只见街上行人们奔走呼号,而喧嚣声越来越近,沈观转头一看,只见街道一头冲来许多士兵,大多未着甲,手里拿着短矛、木棒,看样子是趁火打劫的乱兵。 事态的发展似乎比预料中严重些,事不宜迟,沈观翻身上马,要赶在台城闭门前冲进去,然而街道上乱成一团,他骑着马根本就走不了多快。 沈观心中焦虑,和随从一起大声呼喝,试图驱赶挡路的信任,如此行为让他成了最显眼的目标,乱兵呼啸而至,对准这个看上去‘颇有来头’的人投掷出短矛。 坐骑被短矛刺中,当场痛得立起,将沈观掀下背来,待得他爬起身,乱兵已经冲到面前,几名下马的随从想要阻拦,却被大棒砸倒。 沈观见着那些乱兵不怀好意的盯着自己,吓得魂飞魄散,想跑,双脚却迈不开,极度惊恐之下不由得脱口而出:“大...大胆,吾乃朝廷命官!” 为首的士兵闻言一愣,随即咧嘴大笑:“朝廷命官?你是什么官?” “吾乃御史中丞!” 沈观心存侥幸的说道,希望能震慑住这群士兵,却见对方狞笑着举起木棒,向他脑门砸来:“御史?吃屎吧,天杀的狗官!” “嘭”的一声,沈观被木棒打得眼冒金星,头疼欲裂,不由得拼命挣扎,他声嘶力竭的求饶,但更多的木棒砸了下来,砸在他头上、身上。 又是“嘭”的一声,沈观听到自己头颅开裂的声音,倒在地上抽搐,意识渐渐散去,最后听到的一句话,杀气腾腾: “狗官,平日里作威作福,老子今天就要杀光你们这群狗官!” 第四十三章 兵变(续) 建康西南隅,瓦官寺,大殿内,贵妃张丽华正在焚香祷告,她明日就要被册封为皇后,多年夙愿终于达成,正好今日无事便临时起意,到瓦官寺还愿。 那年,她还不到十岁,家境贫寒,每日里跟着父兄织席然后在街边叫卖,恰逢宫中选侍女,她便被父兄寄予厚望送选,要改变一家人的命运。 入宫前,张丽华的父亲老张东拼西凑好不容易凑了些香火钱,带着她到瓦官寺烧香许愿,希望容貌出众的女儿被贵人看中,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 建康城里有名刹建初寺,据说建于汉末东吴时期,是除了洛阳白马寺之外天下第二座佛寺,而老张之所以带着女儿到瓦官寺而不是建初寺去许愿,是因为瓦官寺更合适。 瓦官寺,始建于晋时兴宁年间,原址为管理陶业的府署所在地,故而得名“瓦官寺”,后来几经扩建,到了晋末已经有僧人上千,规模不小。 待到刘宋元嘉年间,有异鸟三双飞临瓦官寺,朝庭认为此乃凤凰栖息之祥瑞,于是在寺内置凤凰台,所以军户老张为了这个好彩头,就带着女儿到瓦官寺许愿。 年幼的张丽华入了宫,做了太子之龚良娣的侍女,而天生丽质的张丽华,果然很快就吸引了太子陈叔宝的目光,随后迷得神魂颠倒,宠爱自今。 现在,张丽华就要成为皇后,心情激动之下,当然要到瓦官寺还愿,这么多年来,她不止一次到瓦官寺,但这一次,心境大有不同。 当年那个卑贱的军户之女,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成为名副其实的皇后。 而之前,即便身为贵妃,深得官家宠爱,但从礼制上说,她不过是个妾,是侧室不是正室,所谓名不正言不顺,这种身份如同一根刺,让张丽华如鲠在喉,总觉得不自在。 现在好了,她成了皇后,没有人再敢鄙夷,而且可以堂堂正正跟着官家到太庙祭拜历代先帝,死后可以葬在天子陵寝。 想到这里,张丽华有些激动,她本来是军户之女,却凭着容貌和善解人意,改变了家族命运,当然也多亏了佛祖的保佑。 自己得宠,父兄也过上了好日子,无数人想尽办法巴结,张家换了大府邸,门庭若市,父亲辛苦了一辈子,终于享了福,有奴婢服侍,不用去卖草席养家糊口。 父亲死后风光大葬,棺椁用料讲究,墓地风水上佳,不会像那些破落军户一样,死后裹着一张草席葬在乱葬岗,立块木牌为碑,让人心酸不已。 张丽华激动之余也有些无奈,本来她应该等到正式被册封后,以皇后的身份来瓦官寺还愿,只是今日有空,闲得无聊便临时起意出宫。 若在往日,她这个时候大概会因为一夜风雨而筋疲力尽,还在榻上小睡回神,只是现在枕边无人,就闲得无聊。 她精心挑选的美人,官家十分宠爱,今早官家又是迟迟未起,所以有些受冷落的张丽华才会想起到瓦官寺还愿。 不过张丽华不担心失宠,因为能被立为皇后,正说明自己深得圣眷,待得官家新鲜劲过后,必然会加倍宠爱她。 不知不觉,烧了许多香,张丽华还愿完毕,走出烟雾缭绕的大殿,到外面透透气,陪伴身边的除了宫女,还有另外一名女子。 这名女子身材窈窕、貌若天仙,唇红齿白、面色红润,宛若含苞待放的花朵,刚到嫁人的年纪,因为很少在外抛头露面,故而即便见着和尚也颇有些娇羞,这让张丽华想起当年的自己。 如此美人若是为别家女郎,早就为官家采摘,或者被张丽华寻得之后献给官家,但此人却不行,因为对方是天子的异母妹妹、宁远公主陈。 陈为先帝的施妃所出,有同母兄弟临贺王陈叔敖、沅陵王陈叔兴,因为还未出嫁,故而陈住在宫中,时不时到张丽华面前露露脸、陪着说说话。 张丽华是实际上的后宫之主,她知道陈之所以如此,应该是其母授意,为了陈叔敖、陈叔兴的前途来讨好她。 陈生于帝王之家,天生丽质又加上锦衣玉食,出落得楚楚动人,只是不像张丽华那样自幼经历生活艰辛,接人待物十分青涩,完全就是一个养在深闺、不通世事的女郎。 说话时一急就会脸红,根本就不会察言观色,和那些经常在张丽华面前晃悠的妃嫔、公主一比,显得十分笨拙。 但正是因为这点,张丽华倒是很喜欢和陈相处,因为这个纯净得如同白玉的女子,能让她放下心中的戒备,以轻松的心态与对方闲谈,不用担心遭到暗算。 今日陈又到张丽华处晃悠,正好张丽华临时起意出宫,便带着陈出来透透气,省得成日待在宫里如同笼中鸟那样压抑。 陈不是没出过宫,只是每次都是跟着母亲,颇为拘束,此次是跟着贵妃出来,张丽华在她看来就像个姊姊,很好说话,所以心态也放松许多。 跟着张丽华走出大殿,陈刚想说些什么,却见一众禁卫、宦官、宫女看着东南面天空,她转头望去,却见东南方冒起滚滚浓烟。 不是一处,而是许多地方都是如此。 寺外响起喧嚣声,好像有许多人在哭喊、叫骂,其间还掺杂着许多杂音,而城中越来越多的地方冒起浓烟,陈有些害怕。 今天并不是什么节日,城里再热闹也不该有这样的动静,陈在宫里依赖母亲,在这里就只能依靠如同姊姊般的贵妃。 张丽华此时有些惊讶,她觉得外面有些不对劲,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身为天子宠妃,她经常‘帮忙’处理政务,正是如此,她知道一些事情。 建康城里驻扎着许多兵马,有的队伍已经渡江北上,这都是以募兵为主的军队,需要作为先锋打头阵,而那些羸弱的世兵,目前还在城中,其聚居地大多在城南。 世兵是军户出身,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张丽华再清楚不过,因为她家当年有多惨,这些军户的日子就有多惨。 不过张丽华无所谓,她家过得好就行,而这些世兵,因为犒赏迟迟不发的事情,颇有怨言,但这也不是什么问题:数百年来,军户不就是这么过日子的? 张丽华觉得可能是一些世兵闹事,但军中将领肯定会很快平息事端,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就在这时,寺外冲进来几名禁军将领,顾不得失礼,径直跑到张丽华和陈面前,躬身行礼。 “两位殿下,城中生乱,还请速速回宫!” “啊?” 见着贵妃和公主花容失色,将领们急得满头大汗:“城中发生兵变,乱兵四处烧杀抢掠,末将等马上护送两位殿下回宫!” 第四十四章 兵变(再续) 呼喊声中,禁军骑兵疾驰在街道上,来不及躲闪的行人被撞倒后,丧命于马蹄之下,随后而来的禁军步兵踩着地上一片血肉模糊,向前小步快跑,紧随骑兵之后。 不知何故,南大营忽然爆发兵变,很快便蔓延开来,到处冒起浓烟,巡城兵马压不住,消息传到台城,禁军将领立刻派兵赶赴城南,镇压那些不知死活的乱兵。 哗变,又不是没发生过,想想那拖延至今未发的犒赏,出击的禁军将士倒能理解,那些地位低下的普通士兵就指着这犒赏养家糊口,却拖延了将近一年都没拿到手。 将领们喝兵血,都是心照不宣的秘密,无非是程度轻重的问题,但对于禁军来说,因为事关天子脸面,军饷拖欠的事情很少见。 而那些普通士兵,就没这么好运了,如今犒赏未发,又要出征,有人趁机闹事,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然而同情归同情,敢哗变,那就得付出代价,禁军装备精良,所以镇压这些连武库都未必攻破的乱兵肯定很轻松。 前方街道燃起大火,火光之中有人影涌动,待得双方接近,骑兵看清了来人的模样:一个个身着戎服,没披甲,手中拿着长矛、木棒,腋下夹着各色绸缎。 这是乱兵无疑,骑兵们根本就不放在心上,直接策马向前冲锋,对方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队形散乱,只要那么一冲就会溃败。 果不其然,乱兵们见着骑兵冲来掉头就跑,将后背露了出来,没人挺起长矛迎战。 骑兵们见状心中鄙夷不已,策马冲了上去,挥舞着佩刀,准备收割人命,就在这时,前方地面有几条麻绳横了起来。 事发突然,猝不及防的骑兵纷纷被这些绊马索绊倒,人仰马翻之际,两侧房屋冲出许多人,这些人同样身着破旧的戎服,手中拿着木棒、石块。 他们挥舞着这些所谓的武器,向落马骑兵脑袋砸去,对方虽然戴着兜鍪,却被砸得头昏眼花。 钝器,向来是破甲利器,可以将着甲的敌人打得吐血,若手里没有铁锏、铁鞭,用木棒也可以,甚至用石块都行,无非是敲死和敲昏的区别。 这个方法,吴斗是用鲜血为代价学会的。 他原本只是老实本分的农户,因为被官府征发服兵役,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父母死了,妻儿死了,心如死灰的吴斗,和同样家破人亡的同村伙伴成二等人成了流民,以乞讨为生。 然后被官府收拢,编为军户,再次走上战场。 军户也称营户,是身份卑微的贱民,在战场上,军户出身的士兵不过是草芥,被派去填壕、诱敌,死了就死了,没有人会在乎。 许多人死了,许多人活了下来,吴斗和伙伴们就是幸存者,在战场上,鲜血和眼泪让他们学会了很多技巧。 杀人和保命的技巧。 凭着这些技巧,吴斗领着伙伴拼着性命换回些许战功,本来以为能借此换取犒赏,改善一下生活,结果.... 没人在乎他们这些士兵的死活,拖欠了一年的犒赏,官府根本就没打算发,不但如此,还要派他们去淮南打仗,等他们走后,留在建康的老弱病残,就要面对凶神恶煞的债主。 而昨日,大龅牙向他传了消息,说有狗官下套,要污蔑南大营的世兵哗变,杀人立威逼债,顺便把该发的犒赏一笔勾销。 这个消息,今天变成了现实,吴斗等人除了绝望就是愤怒,唯一的念头就是:狗官不让我们活,那就同归于尽吧! 诈败诱敌的大龅牙,见着骑兵中计,带着手下调头杀回来,汇合吴斗等一众同袍,向着装备精良的禁军步兵冲去。 他们身上只有破旧的戎服,手中大多是木棒和石头,以寥寥几块破门板当盾牌,而禁军士兵全都身披铁甲,手持精良的武器,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然而,他们连死都不怕,还会怕这些银样枪头? 有人被射倒,但更多的人继续冲锋,养尊处优的禁军士兵见着这群乱兵如同疯狗般冲了上来,气势为之一泄。 在战场上幸存下来的士兵,略去运气不说,除了逃兵,就是颇有心得的所谓老兵,很不幸,成天混日子的禁军士兵们,此时面对的是一群老兵。 肉搏战刚开始就结束了,禁军士兵一触即溃,却被迂回抄后路的另一股乱兵堵住,左右夹击下全军覆没。 远处,又有大队兵马冲过来,领头的将领威风凛凛,大呼小叫,身上沾着鲜血的吴斗,从地上捡起一把刀,和大龅牙相视一笑,随后振臂高呼:“杀狗官!!” 。。。。。。 台城南,秦淮河南岸,大小集市汇集于此,而鳞次栉比的邸店此时火光冲天,许多士兵经西门冲进市内纵火,许多百姓惊慌失措,争先恐后往东门跑。 然而几辆大车正堵在市门,不知何止步不前,许多人急得拼命喊叫,却顾忌那些护车士兵不敢上前。 太市令阳慧朗在一旁声嘶力竭的喊着,催促车夫和随从修马车坏掉的车轮,车上满载着绫罗绸缎,是他费尽心思从集市里搜刮来的,绝不能有失。 他正准备将这些东西运回宫,作为贺礼献给即将成为皇后的张贵妃,忙了一上午眼见着要出门,头一辆车的车轮忽然坏了,无法前进。 那些喊打喊杀的乱兵正在逼近,阳慧朗急得满头冒汗,集市的税吏及其爪牙平日里收税厉害,打架也还行,可到了玩命的时候就不中用。 如果这些酒囊饭袋能再坚持一下,他这边就能修好车轮,然而现在快来不及了! 心急如焚的阳慧朗命令士兵们去拦截那些乱兵,以便给车队争取时间,他不甘心放弃,因为只要出了东门,不远处就是朱雀航,只要车队走朱雀航到了秦淮河北岸,入了朱雀门就安全了! 马车上可都是贵重的礼物,是要献给张贵妃的,阳慧朗作为天子的恩幸近臣,要想邀宠就得讨好张贵妃,这次册后可是极其难得的机会,如果他没能备下丰厚的礼物,怕是要糟。 张贵妃...不,张皇后也许不会记得有哪些人送礼,但肯定会记得谁没送礼,阳慧朗不想被这位后宫之主‘惦记’,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将礼物运回台城。 许多百姓试图从马车两侧挤过去,这样会干扰马车边的人修车轮,故而被急着修车的随从们阻拦,若是平日大家也就忍气吞声不敢说什么,只是如今逃命要紧,谁也顾不了那么多。 争吵、谩骂、撕扯演变为撕打,平日里作威作福的随从拔刀恐吓,却被愤怒的人们群殴,眼见着拦截乱兵的士兵溃散,而门口处场面失控,马车肯定出不去,阳慧朗一咬牙决定混进人群里开溜。 事到如今,先保命要紧! 身材臃肿、穿着官服的阳慧朗,在一群布衣之中很显眼,他平日里在市场里强买强卖搜刮民脂民膏惯了,习惯穿着官服耀武扬威,此时却成了最显眼的目标。 乱兵们突破拦截,追到东门附近,见着一个大官混在人群里要往外跑,于是有人举起短矛,大概瞄了一下,便向此人投掷过去。 “噗嗤”一声,阳慧朗被短矛刺中臀部,嚎叫着倒地,顾不得疼痛难当,手脚并用试图往外爬,几名随从见状要来拉他,却被追上来的乱兵打翻。 “饶命,饶命啊好汉!” “狗官!你是什么官职!” “我不是官,我只是演参军戏的,这是戏服啊!” “戏服?去你妈的狗官!” “啊哟,啊哟,别打啊!” 肥头大耳的阳慧朗,涕泪横流的哀求着,乱兵们将他拖到空地上一扔,更多的兵围了上来,他们之中很多人,都认出这位是谁了。 太市令,姓阳的王八蛋,不择手段搜刮民脂民膏,多少小商小贩被这狗官弄得家破人亡,如今落到自己手里,呵呵.... 阳慧朗被人扒光了然后吊起来,在寒风中就如同一只待宰的肥猪,被几名士兵用鞭子抽打,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声,那些没能逃出集市的百姓,战战兢兢的看着乱兵们发泄。 此时,一名士兵跳上堵门的马车,挥舞着手中的刀,高声大喊着:“街坊们,街坊们!我们不是作乱,是要杀狗官!” “官家圣明,只是被狗官蒙了眼,我们要杀狗官,让街坊们过上好日子!!” 话音刚落,他一刀劈开车上木箱,扯出色彩斑斓的绸缎,向着将信将疑的百姓高呼:“大家来拿,人人有份,拿回去做衣裳,不要让耶娘冻着了!” 许多人先是一愣,随即围了上去,而市内的各家米店处,有许多士兵将一个个个米袋扔了出来,然后高声呼喊着:“大家来分粮食,杀狗官!” “狗官平日里作威作福,吃我们的,拿我们的,现在日子过不下去了,大家都来杀狗官,分粮食!” 煽动性的口号,实实在在的好处,许多一开始惊慌失措的百姓,此时欣喜若狂,向着米店冲去,向着布店冲去,呼喊声渐渐汇集起来,越来越清晰。 “杀狗官!分粮食!” 第四十五章 禅灵桥畔落残花 台城,临春阁,睡醒没多久的陈叔宝躺在榻上回神,一夜风雨筋疲力尽,所以他直到现在才悠悠醒来,然后搂着美人讲古今。 当然这个古今只是建康城的古今,不是什么古往今来的北伐风云,美人对军略完全不通,说了就是对牛弹琴,无趣得紧。 贵妃张丽华献上的这位美人,不是建康人,对建康的情况不了解很正常,陈叔宝的讲解欲高涨,索性就做了个“向导”。 建康城,建康城,说是城,其实内有乾坤,大城一般分内、外城,既城和郭,建康也不例外。 所以通常意义上的建康城,实际是包含了台城(内城)和外郭(外城)。 台城,即是宫城,陈叔宝以鸡子(鸡蛋)作比喻,台城是蛋黄,有三重城墙环绕,而建康的外郭就是蛋壳,既然是郭,那就没有城墙而是木栅栏,叫做外郭篱。 城墙上开着城门,外郭篱开着篱门,介于外郭篱和台城之间的区域,就是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居住的区域。 而台城里,不光有大小宫殿组成的皇宫,还有各部官署,以及太仓、武库、东宫等区域及建筑。 不仅如此,各部官员的品秩到了一定级别,还可以让家眷住在台城里,当然,绝大部分达官显贵还是喜欢住在青溪那一带的私第。 青溪,位于台城以东,自北向南流淌,青溪两侧,自晋时起就是达官显贵聚居之地,那里地方宽敞,权贵们可以构建庭院山水,住起来惬意至极。 青溪向南流入秦淮河,秦淮河位于台城南侧,自东向西流入长江,秦淮河水运便利,两岸遍布大小集市、邸店。 自青溪汇入口下游开始,南岸的酒肆、邸店、集市鳞次栉比,人称边淮列肆,来自天南地北的特产、货物在这里都有出售,十分热闹。 边淮列肆东段以南,有王、谢等大族聚居的乌衣巷,还有聚居着大量普通百姓的长干里,长干里自东向西横贯,其南侧是外郭篱的南段,有南篱门,还有南大营。 而长干里西端,是名刹瓦官寺,瓦官寺里有凤凰台,据说当年有凤凰栖息。 瓦官寺北,是运渎入秦淮河口,有禅灵(寺)渚,旁有一桥名为新桥,此桥又被百姓称为万岁桥或禅灵桥。 运渎是台城西侧的一条人工沟渠,为一条向台城输送粮草、物资的重要水道,从上游巴、湘、江州出发的粮船,顺着长江东进,抵达建康城外江边后,入秦淮河再入运渎,将粮食送到台城里的太仓。 运渎以西、秦淮河以北的地区,也是一大片居民区,往西出了西篱门就是长江边,有石头津、石头城。 台城以北同样有民居、佛寺,还有大小园林,北郭篱内有鸡笼山、覆舟山,外为玄武湖,而覆舟山东侧是北篱门,这里距离玄武湖很近,开有人工沟渠,此渠便是青溪的源头。 北篱门外是京口官道,经此道过蒋山一直向北可达京口,从京口渡江北上,可达江北广陵。 说到这里,陈叔宝开始说起一段惊心动魄的战事:去年北虏南犯,就是从广陵渡江攻占京口,然后南下在蒋山扎营,兵临建康城外。 官军在北篱门外排出大阵,和来犯之敌决战,从早打到晚,大获全胜。 “官家,这可真是惊险呀,万一被北虏攻进来,那可如何是好?” 面对美人的惊叹,陈叔宝哈哈一笑:“无妨!即便北虏攻破外郭篱,也攻不进台城,台城有三重城墙,只要确保城门不失,他们就算围上一年都攻不进来!” “台城里的太仓,粮食堆积如山,还有武库,还有禁军,守上一年都没问题!” 陈叔宝此时说得轻松,浑然忘了去年年初周军逼近建康城时,那种如坐针毡的感觉,如今陈国正在收复淮南失地,建康不再有危险,他自然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当年侯景乱梁,叛军攻破建康外郭,却拿台城没办法,足足围了差不多半年才攻破,陈叔宝觉得自己安坐台城之中,即便有事,只要将台城各城门一关就可以高枕无忧。 美人点点头,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其实她对建康的情况是大概了解的,只是为了挑起话题,才做无知状。 陈叔宝说着说着又来了精神,打算和美人‘再战一回合’,就在这时,忽然觉得外面有些喧闹,似乎远处有很多人在呼喊着什么。 这声音若有若无,一开始陈叔宝只当是风声,不过到了现在,愈发觉得是有人在喊,他正要让宦官去打听打听城里有何动静,却见宦官惊慌失措的跑了过来: “官家,官家!不好了,城里出事了!!” “出事?出何事?”陈叔宝问道,心中不安起来,那宦官咽了一下口水刚想回答,阁外却传来一人的哭喊声:“官家!不得了了!” 那是中书舍人沈客卿的声音,听得是近臣在喊,陈叔宝仓促穿了衣,转到屏风外,招沈客卿入内说话。 沈客卿一上来就抱着陈叔宝的腿大哭,说内监军施文庆今日到南大营,主持补发犒赏之事,未曾料有兵痞煽动士兵闹事,不顾施文庆苦口婆心劝解,爆发哗变。 施文庆带着随行兵马弹压,奈何独木难支,哗变恶化为兵变,各处巡城兵马以及禁军闻讯赶来增援,如今正在长干里至朱雀航一带和乱兵交战。 乱兵似乎早有串联,在城中多处闹事,杀人放火,边淮列肆被乱兵大肆烧杀抢掠,如今浓烟滚滚,在台城都能看得到。 陈叔宝听到这里,嘴角抽搐不知该说什么,愣了数息才回过神:“快,快关城门!” “官家放心,微臣已下令关闭城门,绝不会让乱兵冲进来。” 听得这句话,陈叔宝稍稍放心,台城安全,他就安全,至于乱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面对陈叔宝的发问,沈客卿只能装疯卖傻:“微臣也只是听南大营那边传来的消息,不敢乱传...” 施文庆今日要做什么,沈客卿大概知道,作为债主之一,他当然赞成对方的计划,不觉得会出什么事,结果还真就出事了。 这个时候,他当然要撇清自己的责任,装作无知。 见着陈叔宝起身来回走动,大有发作的迹象,沈客卿赶紧劝解:“官家,微臣觉得,兴许是北虏细作在暗中煽风点火,乱兵不过是一时得逞,待得官军主力赶到,必然将这群兵痞就地正法!” “对,对!一定是北虏细作搞的鬼!” 陈叔宝气鼓鼓的说着,双拳紧握,用力挥舞,面色铁青,他没想到就在收复淮南的大好时机到来之际,竟然闹出这样的事情出来。 “这些兵痞,竟敢在这关键时候闹事!朕,绝不姑息!” “就地正法,就地正法!” 陈叔宝来回走动,骂骂咧咧,忽然瞥见那宦官一副欲言又止、有话不敢说的样子,不由得怒上心头,大声呵斥:“你,有话就说!” “官...官家,贵妃今日一早便出宫去瓦官寺礼佛,现在还未归来...” “你说什么!!!” 陈叔宝听对方这么一说,只觉得胸口发闷、手脚冰凉,瓦官寺在长干里西端,而禁军此时就在长干里一带和乱兵交战,万一... 万一他那貌若天仙的爱妃被乱兵掳了去,可如何是好! 爱妃肤若凝脂、明艳动人,极有可能被肮脏若乞丐的乱兵拖到某处,然后被对方轮流侵犯、糟蹋得不成人形,陈叔宝想到这里心都要碎了,声嘶力竭的咆哮起来: “快,快,马上派兵去瓦官寺,一定要护得贵妃安全回宫!” 沈客卿试图缓解陈叔宝的情绪:“官家,从瓦官寺回台城,只需过禅灵桥即可,想来...” “快派兵啊!!” 。。。。。。 瓦官寺北,大批士兵正沿着街道向前跑,追逐前方惊慌失措的队伍,那队伍里不但有士兵,还有女人,很多女人,这对于许多‘起事’的士兵来说,是极大的诱惑。 狗官在南大营设计屠杀领犒赏的士兵,这个消息很快就扩散开来,大规模兵变随后爆发,而这批士兵就是其中之一,在长干里放火之际,得知瓦官寺有贵人,便冲了过来。 这一来可不打紧,居然得知在瓦官寺里的是宫中贵妇,随行还有许多宫女,让士兵们眼都红了。 他们近日闹事,迟早要被官府清算,所以能快活便要快活,好歹做个快活鬼,许多人连女人的味道都没尝过,又如何能不激动? 随行护卫的禁军,很快就被他们击溃,看着一个个衣着艳丽的女子,士兵们疯狂抢人,抢到的就拖到一边‘开荤’,几个伙伴等在一旁,没抢到的就继续追。 那可是宫里的妃嫔,如仙女一般,如果能够尝一尝,死也无憾! 士兵们如是想,脚步越来越快,有尽忠职守的禁军士兵舍命断后,却只是徒劳无功的拖延了些许时间,随后被乱棍打倒在地。 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吸引着士兵们的目光,轻微北风吹过马车,将阵阵香风带到下风向的追兵处。 这迷人的香味让士兵们心醉,迷人的贵妇就在眼前,怎会不让只能靠手解馋的士兵们欲火焚身,他们追着队伍,追逐着马车。 不断有奔跑中摔倒的宫女掉队,被追上来的士兵拖到路旁民舍里,哭喊声、哀求声不绝于耳,刺激着未能追到猎物的人们。 他们距离前方队伍越来越近,而队伍距离前方的禅灵桥也越来越近,护卫马车的禁军士兵越来越少,体力不支的随行宫女越来越多。 禅灵桥也称新桥,因为位于禅灵(寺)渚附近而得名,从瓦官寺过秦淮河,走禅灵桥是捷径,比走朱雀航省事。 禅灵桥平日里就有很多行人往来,熙熙攘攘十分热闹,此时道路上亦有许多行人,他们还不明白城南冒起浓烟是闹兵变,一个个驻足远眺。 直到见着一前一后两拨人跑过来,才知大事不妙。 抱头鼠窜的行人,使得逃亡队伍的速度明显下降,拔腿狂追的士兵们终于追上来,向着惊慌失措的女人们扑了上去。 许多宫女能坚持跑到这里,已经累得双腿发软,本来力气就比不过男子,被如狼似虎的士兵拖走或扑到,哭喊着反抗,却是徒劳无功。 衣裙被人撕裂开,宫女们被人按在冰冷的地面施暴,哭喊声起此彼伏,驾驭马车的车夫也扔了鞭子自己逃命去了,几名士兵喘着粗气拉开马车车厢帷幕,却见一名衣着华贵的女子正要跳车逃跑。 一名士兵探手抓住对方脚踝,然后兴奋的往自己这边扯,一阵香气袭来,让人心旷神怡。 女子哭喊着“不要”,却阻止不了暴行的发生,又有几名士兵狞笑着爬上马车,车里的哭喊声传到外面,和此起彼伏的呻吟、喘息声汇聚一处。 一具具衣衫不整的身体,在禅灵桥畔的寒风中摇曳,宛若随风翻转的残花落在雪地里。 面无血色的张丽华,捂着自己的嘴巴,惊恐的睁着眼睛,听着外面的动静,靠着一堵土墙发抖,她没有看见外面发生了什么,却知道外面正在发生什么。 如果不是和心腹侍女换了衣服,趁乱逃到一旁的小院,现在在外面被人蹂躏的,就是她。 张丽华能够想象自己被乱兵抓住后,会有什么样的悲惨遭遇,而她恐怕会被人日夜蹂躏,最后被活活折磨死,即便不死也变成了残花败柳。 残花败柳怎么能做皇后! 自诩见过无数大场面、可以做到宠辱不惊的张丽华,此时吓得花容失色,但好歹神智清醒,而一旁的陈已经因为极度害怕,濒临失控的边缘。 她的嘴巴被张丽华捂着,发不出哭声,却一抽一抽的,看上去就像在发羊癫疯,不停点着头,陈自幼长在深宫,娇生惯养、锦衣玉食,哪里经历过如此‘刺激’的场面。 外面发生的事情她没看见,也不知道男女之事是何情景,但女人们的哭喊声、男人们的笑声,还有呻吟、喘息以及奇奇怪怪的声音,让她的心脏承受不住。 张丽华只是瑟瑟发抖,而陈因为抖得太厉害,已经吓得无法挪动脚步,此时小院里只有她二人,捂着嘴不敢发出声音,听着外面的动静,面色苍白的等着有人来救。 然而一只突然跑出来的老鼠,让陈失控的喊出声,不一会外面响起脚步声,有人往这边跑来。 张丽华只觉心脏猛的一哆嗦,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就要往院子另一边的土墙破口跑,但是一只手被陈紧紧抓住,甩了几下甩不脱,情急之下只能以毒攻毒: “快跑啊!不跑就被他们抓去祸害了!” “呜啊!!!” 极度惊恐下的陈被求生**所支配,竟然又能迈开脚步,跟着张丽华往土墙破口跑,没跑出几步,只听背后“嘭”的一声响起,有人踢开木门进入院子。 “哎,女人,女人!这里还有两个女人!!” 呼喊声起,数名士兵追向张丽华、陈,两人惊恐万分,拼尽全力向前跑,在绕来绕去的巷子里慌不择路的跑着,没一会竟然跑到了断头巷,追兵紧随而至。 绝望中的陈就要瘫倒在地,被张丽华扯着撞入旁边一个小院,她刚要反身关门,却被追兵踢开。 张丽华和陈倒在地上,看着出现在门口处的追兵,看着对方脸上不怀好意的笑容,极度惊恐之下终于失控了:不不不不不...不要过来!!” 她和陈坐在地面不住向后挪动,没诺多远便碰到一个东西,转头一看,却是一名和尚,而和尚旁边茅棚下,一块门板上躺着名男子,脸被白布遮盖。 旁边有一个妇女,一个小童,都面带泪痕,连着和尚一起,惊讶的看向她,看着出现在门口处的士兵。 第四十六章 禅灵桥畔落残花(续) 过路和尚为贫穷家庭超度逝者的一场仪式,被不速之客打断,智缘停止诵经,看着面前两名女子,很快就认出其中一人是贵妃张丽华。 虽然对方脸上抹了灰,宛若刚生完火的婢女,但他还是认出来了。 另外一名妙龄女子,脸上也抹着灰,但难以遮掩那沉鱼落雁的绒毛,此人他不认得,认为也许是张丽华的侍女。 又看看门口那不坏好意的士兵,联想到长干里方向闹出的动静,智缘很快就想通了其中关键,而张丽华也认出了智缘,不顾一切抱着他的腿苦苦求着: “救...救我...法师...” 极度惊恐之中的张丽华,话都说不利索了,此时此刻,她不是被群臣奉承的贵妃,而是宛若一个即将溺毙的女子,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一旁的陈,被即将到来的悲惨遭遇吓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抖若筛糠,豆大的泪水溢出眼眶,划过绝美的脸庞,吧嗒吧嗒跌落地面。 在门口的几名士兵,看清楚了院内情况,看见了自己追逐的两个女人,也看见了草棚里躺着的尸体,还有在一旁的遗属。 这个院子里似乎正在办丧事,士兵们迟疑了一下,还是冲了进去:女人,比什么都重要。 参加了兵变,事后难免被官府算账,到时候性命不保,所以现在就该及时行乐,在死之前过几日快活日子,好好品尝一下女人的滋味,也不枉到这世上走一遭。 他们还没走上几步,却被那名和尚挡住,对方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诸位施主何以至此?” 南朝崇佛,士兵们多少都信佛,面对这位年轻又彬彬有礼的和尚,不由自主的还礼:“这位法师,我们...我们是来抓人的。” 另一人赶紧补充:“不知法师法号?” “贫道智缘,正在为这家逝者超度。” 这个时代的和尚,自称多用“贫道”而不是“贫僧”,一名士兵闻言赶紧道歉:“啊....叨扰了,叨扰了。” 另几个有些急,如今可不是寒暄的时候,事不宜迟,赶紧抓了两个小娘子去享用,不然什么时候被官府杀了都不知道。 他们还未开口说话,却听得智缘咳嗽了几声,随后听对方歉意满满的解释: “诸位施主,这位逝者是身染痨病而亡,还请施主回避。” “啊?痨病?” 士兵们闻言大惊,痨病可是绝症,还会传染,染上痨病的人会不停咳嗽,咳到咳血而死,真是惨... 等等,这位法师咳嗽了! 几位吓得面如白纸,连招呼都不打,立刻掉头跑出院子,智缘见状在心里向佛祖告罪,因为他方才为了救人不得不撒谎,犯了五戒之中的“不妄语”。 他方才所超度的逝者,不是因为身染痨病而亡,只是不如此说,不足以吓退那几个士兵,他一个人可挡不住对方,保不住两名弱女子。 智缘先把院门关好,然后向遗属告了声罪,说了几句话,扶着张丽华和另一名女子起来。 “谢...谢...呜呜呜...” 张丽华哽咽着道谢,见着追兵退去,喜极而泣,泪水将面上抹着的灰洗掉些许,看上去有些滑稽可笑。 这位智缘法师,是智者大师智的徒弟,之前张丽华多次随陈叔宝到灵曜寺礼佛,见过智缘数面,还和对方交谈过。 智缘给她的感觉很特别,气度非凡,年纪轻轻,却被智者大师看重,智缘经常行走民间,为贫困百姓做法事、超度逝者。 所以智缘在这破败的地方出现很正常,而现在正是对方救了自己,张丽华百感交集,想说些道谢的话,话到嘴边却不由得啜泣起来,而一旁的陈则是捂着嘴哭。 她从小就跟在母亲身边,有母亲为她遮挡风雨,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方才那一场追逐,已让陈吓得即将崩溃,她不敢想自己落到那些人手中,会有何等样的遭遇。 智缘面色平静的看着张丽华,对方的名字,让他想起姊姊杨丽华,而出行时本该前呼后拥的贵妃,竟然落到如此境地,大概和城中出现的变故有关。 他在建康出家之后,经常游走里坊,亲眼见到人生百态,体会到贫民的艰苦生活,愈发觉得曾经的自己,如同那“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司马衷。 如今建康生乱,智缘首先想到的,就是百姓要被波及,不知多少人家破人亡。 他刚要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忽然听得院外脚步声又起,心中暗道不妙,快步走到院门处,却见方才那几名士兵再折返,于是一咬牙挡着门口,不让对方入内。 “法师请让开!” “施主,何苦为难苦命的女施主呢?” “让开!” 领头的士兵有些气急败坏,方才他们听这位智缘法师解释,说院里逝者是身染痨病而亡,因为生怕自己染上痨病所以仓皇逃跑,不过转念一想,那又如何? 他们今日参与了兵变,迟早要被官府杀头,所以就算染上痨病又如何?还不如及时行乐,爽一爽再说! 然而这位法师挡在门口,让他们进不去,想要拔刀,又觉得会不会死后不得轮回,所以士兵们有些犹豫。 他们觉得此处院子十分破落,想来这户人家十分贫困,而这位既然在此给逝者做法事超度,想来是免费的,那这位法师就是一个好和尚。 和尚有很多,不是所有和尚都值得士兵们敬重,那些放高利贷的化主肯定不在其内,而愿意为贫苦人家免费做法事、超度逝者的和尚(法师),是大家都尊敬的。 想是这么想,但**也让他们蠢蠢欲动,只要这个智缘法师不挡路,他们就能把那两名女子带走好好享用,如今事不宜迟,不如.... “法师,得罪了!” 几名士兵一拥而上,要强行将智缘架开,他们不信自己这么多人,奈何不了一个整日里吃素的和尚,然而他们几个竟然拗不过对方,也不知这位法师是有神力加持,还是有法术在身。 折腾了一会,还是不能将这位法师架开。 气急败坏的士兵,挥舞着木棒威胁起来,智缘面不改色的盯着对方,毫无畏惧之色。 士兵们为智缘的气势所震慑,恍若老鼠见到猫一般,莫名胆怯,不是因为自己是在做坏事,而是对方的气势十分惊人。 好像在他们面前的人,不是和尚而是一个藩王。 那种威风凛凛的感觉,让他们战栗。 明明,明明这个法师身上只穿着破旧的僧衣,穿着破洞的布鞋,看上去和建康城里成千上万的和尚差不多,为何能有如此惊人的气势? 智缘忽然向前走了一步,吓得那几名士兵后退了几步,差点就要掉头逃跑,但随后惦记其院子里的两个女人,不由得恼羞成怒,恶向胆边生。 他们是破落军户出身,平日里受尽欺压、盘剥,没有人同情。 被人毒打时,没有人出手相助;被人凌辱时,大家都在看笑话,他们是军户,就是贱民,永远都是贱民,谁都可以欺负,所以,他们为何要怜悯别人? “法师,让开!不然休怪我等手辣!” “阿弥陀佛,施主戾气太重了。” “你....” 一名士兵握紧木棒,忽然举起就要向智缘脑门砸下,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声大喝:“住手!!” 木棒停在半空,士兵们转头一看,却见一群人快步往这边走来,当头一人他们认得,是在战场上不要命的吴斗,虽然是一个什长,带着几个兄弟却能抵上二三十人。 “你们几个,欺负穷苦人家作甚?有种去打狗官,去抢大户啊!” 跟在吴斗身边的成二嚷嚷着,他脸上有刀疤,虽然一条腿瘸了,但上了战场依旧不要命,如同一条疯狗般。 “这...这院子里有...人....” 试图冲入院子的士兵们讷讷说着,吴斗哼了一声:“穷人何苦为难穷人,被人欺凌的滋味,你们忘了?狗官做孽,你们还要学他们做?” 几名士兵还想说些什么,见着吴斗一行人数众多,身上带血,杀气腾腾,于是灰溜溜的往外跑去。 吴斗来到智缘面前,先是打量了一下,随即行礼道:“原来是法师,那日为我兄弟超度,吴某感激之至,我等无状,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智缘看了看吴斗,想起某日情景,回道:“原来是吴施主,这到底是?” 吴斗没有看院里的情形,没打算冲进去抢女人,不想和狗官那样祸害百姓,别人他管不着,但自己决不能做那种事,他诚心诚意的劝对方: “法师,如今城中变乱,还请不要到处走动。” “吴施主,百姓本就生活贫苦,莫要再火上浇油了。” “法师所言....唉,能当人,谁愿意当狗...不知法师尊号?” “贫道智缘。” “智缘法师,还请莫要在外走动吧,别人未必如吴某这般好说话。” 吴斗苦笑着,对方先前的请求,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大家都苦,可狗官却逼人太甚,他们再不起事就只能等死,士兵们多年积攒下来的怨气,如今一旦爆发,事态的发展就无人能够控制了。 今天起事的队伍,各不统属,他不知道幕后有没有主谋,自己是经由大龅牙做联系人,才做好准备于今日起事,管不了别人。 现在聚集在他身边的士兵,都是有些底限、不愿**掳掠的人,杀狗官、吃大户可以,绝不会去为难平民百姓。 做人要有底限,总不能人被狗咬了,就得像狗一样去咬人,他只想和狗官算账,尽量不祸害无辜百姓,所以带着聚集起来的士兵,到这一带制止对百姓的烧杀抢掠。 不想竟然遇见了这位行善的智缘法师。 吴斗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布包,将其递给智缘:“法师,那日为我兄弟超度,吴某无以为报,好不容易攒下些铜钱,很干净,不是抢来的,还请收下。” 院内,陈紧紧抓着张丽华的手,依旧抖个不停,虽然旁边躺着个死人,但她害怕的却是院门外那一群人,如果被这些人抓了去,她不会有好下场。 她没有勇气自尽,所以只能依靠张贵妃,还有那位和尚...还是法师? 张丽华此时强作镇静,但心里依旧忐忑不安,她只盼着智缘能够劝退外面的那些乱兵,因为她没有勇气自尽,对方一旦冲进来,她根本就没勇气嚼舌。 正紧张间只听脚步声起,张丽华以为那些兵要进来,吓得两腿发颤,和同样发颤的陈相互扶持着才没有跌坐地上,结果那些兵却是向外走去。 智缘转入院内,将院门关上,先是和惊慌失措的遗属说了些话,让其情绪稳定下来,然后走到张丽华面前,轻声说道:“殿下,没事了。” 听得这几个字,张丽华和陈再次喜极而泣,几乎要下跪以表达感激之情,被智缘用手搀着,两人大口喘着气,不知过了多久,情绪才渐渐稳定。 智缘看了看东南方向,那里的浓烟越来越多,于是低声问道:“殿下,接下来有何打算?” 张丽华恢复了些许神智,想了想便说道:“官家定会派兵到瓦官寺,所以...” 话未说完,只听禅灵桥方向传来号角声,张丽华听到那声音,不由得激动起来:“是官军,是官家派的兵马来了!!” 。。。。。。 禅灵桥北,大队禁军吹响号角向着桥南进军,他们奉命经禅灵桥往瓦官寺,去救在瓦官寺礼佛的张贵妃和宁远公主,南大营发生兵变,长干里一带冒起滚滚浓烟,瓦官寺很容易受到波及。 张贵妃就要被册封为皇后,可见其在天子心中的地位,禁军将领不敢耽搁,催促着麾下兵马快速前进,过了禅灵桥,距离瓦官寺就不太远了。 城南生变,想来张贵妃的队伍会离开瓦官寺回台城,所以.... 骑兵率先上桥,而映入他们眼帘的,是桥南一带惨不忍睹的情景:许多衣衫不整的女子哭喊着,被人扛在肩上往街巷里跑,地上横七竖八躺着阵亡的禁军士兵,满地狼藉。 还有一辆残破的御辇,帷幕破碎,而那些被人掳走的女子当中,有一人披头散发,身上残留的衣裙十分华丽,恐怕就是那位贵人。 他们来晚了。 “快,救人!!” 禁军将领声嘶力竭的喊着,看样子贵妃已经被乱兵玷污,官家恐怕会大发雷霆,自己怕是要倒霉,但好歹要把人救回去,减轻些罪责。 大队人马很快冲过禅灵桥,开始追击那些扛着女人逃跑的乱兵,就在这时,道路前方、瓦官寺方向赶来许多士兵,观其服色,亦是禁军队伍。 两股队伍很快靠近,就在北来禁军要和南来同袍商议分头追击乱兵时,对方忽然拔刀乱砍,杀得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原来这是扒了阵亡禁军将士衣甲的乱兵,假冒禁军接近他们。 本已扛着女人溃逃的乱兵,忽然调转方向从道路两侧杀出,将这一股刚冲过禅灵桥的禁军冲乱,厮杀声、呼喊声、惨叫声此起彼伏。 火光闪现,映照着禅灵桥畔朵朵血花,一处巷道内,前一刻还激动万分跑向禅灵桥的张丽华、陈,见着眼前惨状,双腿一软瘫坐地上。 火光映红了她们惨白如纸的脸,也映红了智缘的脸,看看眼前的场景,又看看城南上空越来越多的浓烟,他心中唏嘘不已。 当年的长安,怕也是如此情形吧? 第四十七章 悲痛欲绝 “嘭”的一声,一枚镇纸砸中倒霉宦官的脑门,随即跌落地面碎成几截,那宦官两眼一翻、来不及吭声就倒在地上,其余宦官赶紧跑上来将其抬出去。 一旁的沈客卿满头大汗,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硬是说不出来。 又是“嘭”的一声,书案被踢翻,上面摆着的卷轴、笔、墨、砚台散落地面,墨汁泼洒到沈客卿身上,他也不敢有丝毫的躲避动作。 在他面前,天子陈叔宝如同暴怒的猛虎,狂躁不安的来回走动,手握杀人剑的君主,要取人性命只是一句话的事,沈客卿不敢在这时有丝毫多余的举动,免得激怒陈叔宝,把自己的命丢了。 昔日的逍遥天子,如今已经暴跳如雷,手臂挥舞,面色铁青,两眼圆瞪,呼哧呼哧喘着气。 “逆贼,逆贼!朕要将这些逆贼一个个...” 话未说完,陈叔宝忽然身形晃悠,眼见着就要倒地,沈客卿和身边宦官冲上前,好歹将其扶住,见着陈叔宝眼睛紧闭、嘴唇发紫,两人吓得魂飞魄散。 “御医,快传御医来!” 御医未到,陈叔宝悠悠醒来,此时的天子眼眶通红,明显是悲痛欲绝的样子,沈客卿见状心中叫苦:天子现在当着他的面哭起来,可谓严重失态,日后必有心结... 为了日后不被官家记恨,沈客卿抢先一步嚎啕大哭:“官家保重龙体啊!若官家有个三长两短,江山社稷谁来看护...” 沈客卿先哭了,陈叔宝便顺势哭了起来,他从来都没那么伤心过,即便是先帝去世时也没有现在这么伤心,毕竟那时是悲喜交加,而现在,就只有心如刀绞。 方才有宦官来报,说赶赴瓦官寺的禁军兵马,在禅灵桥与乱兵交战,因为逆贼人数众多,将士们伤亡惨重,受阻于禅灵桥北,而乱兵随后纵火烧桥,隔绝两岸交通。 禁军没有能接近瓦官寺,但那已经无所谓了,因为贵妃的銮驾已经抵达禅灵桥南,而驰援的禁军来晚了一步:銮驾遇袭,随行禁军士兵阵亡,宫女们惨遭凌辱,而贵妃也被乱军掳走,生死未卜。 当陈叔宝听到这个噩耗时,当场就愣住了,不发一言,目光呆滞,随即歇斯底里发作起来,随后怒火攻心几乎昏死过去。 哭了一阵的陈叔宝,满脸愁容,据宦官转述,禁军将士亲眼看到贵妃被乱兵掳走,他一想到自己的绝色爱妃落到那些逆贼手中,必然被日夜蹂躏得不成人形,不由得泪如泉涌。 为何会这样?为何会这样? 陈叔宝实在想不明白,王师如今已打过江北,正在收复淮南州郡,陈国已经度过了最困难的时候,而拖欠的犒赏,他也已经下令补发,为何那些士兵还要叛乱。 如此忘恩负义之辈,不但发动叛乱四处烧杀抢掠,还敢掳走他的爱妃,真该族诛! 一想到张丽华的音容笑貌,一想到张丽华如今的处境,陈叔宝就觉得心在滴血,此时已是黄昏,距离南大营爆发叛乱已经过了半日,他的贵妃,恐怕已经被很多人给.... 熊熊怒火再度在心中燃烧起来,陈叔宝猛地站起身,正要调兵遣将,却觉得天旋地转,又差点晕倒,沈客卿见状不敢大意,扶着陈叔宝坐下。 他是靠着天子的恩幸才得以参掌机要,一旦陈叔宝有个三长两短,太子登基后,他们几个幸臣恐怕会被太皇太后扔出去平息众怒。 陈叔宝宠爱张丽华,所以得知噩耗之后急火攻心导致两度晕厥,沈客卿就怕再来个第三次导致不可挽回的恶果,不由得拼命劝解起来。 “无需多言,马上,派兵攻入南大营,将那群逆贼抓来!” “可是官家,之前不是已经议定,先固守秦淮河北,召集京口、采石驻军回....” 沈客卿话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因为陈叔宝正恶狠狠的盯着他,宛若一只食人猛兽般不怀好意的盯着,那一瞬间,沈客卿只觉后背凉飕飕。 “快,马上派兵!” 。。。。。。 太极殿前,西堂内聚集着文武官员,正在议论着南大营爆发的叛乱,这些人之中,有深受天子亲近的尚书令江总,也有平日里不受天子待见的尚书仆射袁宪。 白发苍苍的江总,满腹经纶,经常陪着天子游宴,和孔范等人被诟病为狎玩之客,他身为台辅却从不劝谏天子以国事为重。 尚书仆射袁宪,为人刚正不阿,为了吴兴王(废太子)陈胤之事,为陈叔宝所排斥,但天子也知道袁宪一心为国,故而让其参与机要。 不到一个时辰前,陈叔宝召集众臣议事,商量如何平定南大营叛乱,根据不断收到的消息,做出了一个决定,那就是固守待援。 种种迹象表明,此次参与兵变的乱兵似乎早有勾连,否则不至于有如此大的规模,想来有幕后主谋,只是没有找到人证物证,无法查出到底是谁。 王师主力正在淮南征战,建康守备相对虚弱,对方借着这个机会挑唆建康城内部分士兵叛乱,正是钻了个空挡,而对方到底有没有后手还不得而知,所以朝廷应对叛乱要慎重。 禁军守卫台城,不能轻易出击,免得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而平定叛乱的兵马,就要从京口、采石调拨。 城中官军只需守住秦淮河北岸,不要再轻易出击,就能将乱兵压在秦淮河以南,待得援军抵达,内外夹击,这场叛乱必然烟消云散。 这策略已获陈叔宝同意,然而当张贵妃遇害的消息传来后,天子震怒,随后下令再派兵攻打南大营,这一举措很冒险,但大家都不敢反对。 天子宠爱张贵妃,张贵妃为逆贼所害,天子悲痛欲绝之下发兵出击理所当然,这种时候谁敢反对出兵,怕是当场就要丢掉性命。 只是如此一来,大家总觉得有些不妥,不过台城戒备森严,即便抽调一些禁军出击应该也没问题,再说健康城及附近也有其他兵马驻扎,拱卫台城是没问题的。 大臣们现在担心的是天子,一旦天子悲痛欲绝之下有个三长两短,那可真就不妙了。 如今陈国刚有好转的趋势,大臣们都祈祷莫要节外生枝,南大营的叛乱是疥癣之疾,而天子的安危才是危及江山社稷的巨大隐患。 群臣在太极殿西堂里议论纷纷,太极殿东堂里也颇为热闹,和人满为患的西堂一样,东堂里同样有很多人,不过堂内之人和西堂不同,全都是宗室诸王及其儿子们。 豫章王陈叔英领着禁军站着,手按佩刀,有意无意的巡视堂内众人,他奉天子之命,集结宗室子弟在太极殿东堂候命,与此同时,负责监视对方。 先帝去世,留下四十多个儿子,长子(太子)陈叔宝登基继位,次子陈叔陵已于多年前殁于黄州西阳,四子陈叔坚没多久也被周军俘虏,所以排行第三的陈叔英成了宗室之首。 现在,他看着四十多个有长有幼的弟弟们,外加其儿子们,还有几个堂兄弟及其儿子们,心中不禁在猜测,这些人当中是不是有此次叛乱的幕后主谋或者同谋。 天子有令,若宗室之中有蠢蠢欲动者,他可先斩后奏。 第四十八章 动机 宋孝武帝刘骏第八子刘子鸾,年仅十岁便被其当皇帝的兄长赐死,临死前留下一句话,此时此刻陈叔英想起来心中颇有些唏嘘。 那句话是:愿后身不复生王家。 生于王家(皇家),即是幸运也是不幸运,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生活,让无数人为之向往不已,然而真出生于皇家,成了皇子,那种如履薄冰的滋味又有谁能真正感受到? 陈叔英以前年幼无知,又有父亲庇护,所以对刘子鸾的那句话不是很理解,而当他长大之后,才渐渐明白对方会如何说出那样的话。 皇子有很多个,然而皇太子只能有一个,当先帝驾崩时,那空出来的御座又未必是皇太子能坐上去的。 至高无上的权力,让皇子们相互间如同防贼一般防着对方,陈叔英知道,他的二兄陈叔陵,当年就对太子之位垂涎不已,为此不择手段意图使得父亲废立太子。 陈叔英庆幸陈叔陵死在了黄州西阳,不然父亲驾崩之后,为了那个御座,陈叔陵不知会疯狂到何种地步。 而陈叔宝登基称帝之后,又开始像防贼一样防陈叔英,明升暗降,使得豫章王成为一个地位清贵却没什么实权的宗室藩王。 现在,又让他来监视宗室诸王,若有人意图不轨可先斩后奏,这说起来好听,可一旦弄错了,陈叔英就要担负‘屠戮宗室’的恶名。 今日南大营忽然爆发兵变,规模出乎意料的大,说幕后没有推手,陈叔英不信,而若是有主谋,恐怕其人所图不小,首先被怀疑为幕后主使的就是他们这些宗室。 这不能不防,因为陈国从立国之初就有隐患,为此掀起一次次腥风血雨。 高祖陈霸先去世时,唯一儿子陈昌还被周国扣为人质,所以空出来的御座只能由陈霸先侄子陈来坐,随后周国放陈昌回国,结果陈昌在陈国使节陪同下渡江的时候“落水而亡”。 也许是报应,文帝陈去世后,太子陈伯宗继位,没过多久便被皇叔陈顼夺位,随后“染病身亡”。 陈叔英不知道该怎么评价父亲的这种行为,毕竟到了那个地步,父亲若不取而代之,日后“染病身亡”的就是父亲。 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陈国天子的最大敌人不在外部,而在宗室,陈叔英被陈叔宝派来监视宗室诸王,对方何尝没有派人监视他? 他可以对那些形迹可疑的宗室先斩后奏,那些监视他的将领,何尝不能对他先斩后奏? 就像镇南大将军、大都督王猛杀掉广州刺史、衡阳王陈伯言那样。 陈伯言是文帝之子,任广州刺史,去年,周军攻占岭表地区,后有败兵乘船走海路逃回建康,说在周军攻入岭表之前,陈伯言有异动,被大都督王猛派兵攻灭。 陈叔英知道,王猛身兼监视陈伯言之责,所以对方有异动,王猛就可以先斩后奏,堂堂宗室藩王,连被押送京城受审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家破人亡了。 他也会落得如此下场么? 陈伯言是文帝之子,被宣帝一系忌惮是理所当然,而文帝之子共有十三人,如今还在世的有九人,连同儿子们都在东堂内,这九人有充分的动机策划此次叛乱,借机浑水摸鱼。 然而说到动机,别人也可以说他陈叔英有动机,说废太子、吴兴王陈胤有动机。 看着满堂宗室诸王及其儿子们,大大小小人数近百,陈叔英不由得叹了口气,他在这里猜测宗室之中谁会是主谋,而天子恐怕也在猜测他是不是主谋。 走到堂外,看着夕阳西下,又看看火光大作的城南方向,陈叔英只盼朝廷能尽快平定这场叛乱,让大家都安生些。 不然这样你防我、我防你的,何时才是个头? 。。。。。。 夜幕降临,朱雀航南长干里,火把宛若繁星,人声鼎沸,一辆辆马车缓缓行驶在街上,车上士兵将米、布扔下,由跟进的士兵分发给道路两侧的围观百姓。 “这是狗官抢去的民脂民膏,大家快来拿!拿米回去煮了,好好吃一顿饱的!” 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中,许多围观百姓拿到了白花花的粮食、质地优良的布匹,为此激动万分,纷纷跟着士兵们呼喊起来。 今日城南大营生变,喊声震天、浓烟滚滚,许多百姓一开始还以为是走火,结果是发生了兵变,乱兵们随后在城南各地纵火,与赶来的官军混战,场面十分混乱,大家都吓坏了。 一开始还有乱兵烧杀抢掠,可后来不知何故,这些乱兵之中竟然有人‘维持秩序’,不再抢掠平民百姓居住的里坊,而是专门去抢那些富商、大户的邸店、府邸。 乱兵们的口号,为越来越多的百姓所知,那就是“杀狗官、分粮食”。 而现在,忐忑不安走上街头的百姓,分到一袋袋白米、一匹匹布帛后,他们是真的相信这些士兵是为了杀掉官家身边的狗官,还大家一个朗朗乾坤。 没有了狗官,就不会有恶奴横行霸道;没有了狗官,官府再不会盘剥百姓;官家圣明,都是这些狗官迷惑官家,才让官家不知道百姓疾苦! 百姓们觉得士兵们说得对,杀了狗官,大家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聚集在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多,许多人将分得的米、布扛回家后,再度回到街上,跟着车队前进,他们不是要浑水摸鱼再领粮食,而是想跟随这些士兵,为杀狗官尽一份力。 东西走向的长干里,聚居着大量平民百姓,而东西两头对进的庞大车队,通过分发粮食、布帛,赢得了越来越多的欢呼声,气氛越来越热闹,而随后出现的一辆马车,吸引了无数人的注意力。 平板马车上树着一根木桩,木桩上捆着一个人,押车的士兵身穿铠甲、头戴兜鍪、铁面,全身下上遮得严严实实,不住的高声大喊着: “这是大奸臣施文庆,这是大奸臣施文庆!平日里无恶不作,纵容家奴为非作歹,蒙蔽官家,鱼肉百姓!” “今日又在南大营屠杀士兵,妄图侵吞犒赏,罪大恶极!” 听得这么一说,围观百姓群情激奋,纷纷捡起地上的石块,向着马车上的大奸臣掷去,有的石块失了准头,砸中押车的士兵,但更多的石块命中了几乎被扒光的施文庆。 马车行进不到一里距离,施文庆已经被砸得面目全非,身上遍布淤青,脸也肿得像个猪头。 寒风之中,施文庆瑟瑟发抖,一开始的哀嚎已经听不清了,他一只眼睛已被砸瞎,另一只眼的眼眶肿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全身上下血肉模糊。 今日南大营生变,施文庆凭着部下的奋力掩护仓皇出逃,但刚走没多远当头便撞见另一股乱兵,混乱之中施文庆和几个随从翻墙逃脱,到处东躲西藏,直到下午才接近秦淮河。 他要逃过河去,最直接的办法是泅水过河,施文庆会游泳,但觉得水太冷受不了,想找船却找不到,所以只能走桥过河。 结果被守在朱雀航南侧的乱兵抓住,身份很快就暴露,吃了一顿拳脚后,被对方拉来游街。 长干里现在的情形,可以称得上是万人空巷,施文庆心中恐惧不已,这些乱兵居然发放粮食、布帛收买民心,可见所图非小,其后必然有人指使。 而他,怕是没多久好活了。 乱梁的侯景,其尸体在建康城里游街,为群情激奋的建康百姓分而食之,自那以后数十年来,第二个享受游街命运的人,怕就是他施文庆。 一阵阵的疼痛,不断提升的恐惧感,让施文庆吓得失禁,此时的他,嘴巴已经被砸掉几颗牙齿,话都说不清楚了,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喊着“救命”。 如果今日没有去南大营,那么即便爆发兵变,他也不会有事,待在戒备森严的台城里隔岸观火,甚至可以借机敲诈一番,结果... “嘭”的一声,施文庆脑袋上挨了一颗石头,随即鲜血直流,他只觉得头痛欲裂,似乎颅骨开裂了。 施文庆哀嚎起来,他不甘心,还不想死,就在这时,北面有号角声响起,那是军队发动进攻时的前兆,施文庆听得这个声音,不由得激动万分。 他现在身处一个十字路口,南北走向的大路很宽敞,这是朱雀御道,那么北面,就是朱雀航,那正是号角声响起的方向。 “官军来了,来了...救我...” 施文庆勉强抬起头,望向同样是火光大作的北面,隐约看到了被火光映亮的朱雀航,看到了其北缓缓打开的朱雀门。 忽如其来的变故,让形同狂欢的长干里街道安静下来,随后如潮的呼声响彻天际:“杀狗官,杀狗官!” 许多人捡起石块等任何可以做成武器的物品,聚集在振臂高呼的士兵身边,他们刚刚分了粮食、布帛,绝不会眼睁睁看着狗官调集来的兵马再将其抢了去。 百姓的动机很单纯,官家是好的,只是被狗官蒙蔽了,那些狗官平日作威作福,是南大营的士兵给了对方一个教训。 如今狗官要派兵来做坏事,他们决不答应! 无数人跟着士兵们身后,向着朱雀航涌去,火把由涓涓细流汇聚成河,光芒映红了天际,夜空之中,数只灰色的信鸽展翅高飞,越过喧嚣的建康城,向着西方飞去。 第四十九章 独脚铜人之死亡凝视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汝水东畔,热身完毕的王道长披发跣足,手提桃木剑,脚踏七星,步走天罡,身着鸡毛所制大氅,登上法坛准备做法。 其后紧随左右护法,是为“吃枣鸡”和“药丸蛋”。 吃枣鸡,是身着鸡形套装的人所装扮,而药丸蛋,是身着蛋形套装的人所装扮,这左右护法的名字合在一起,就是吃枣药丸(迟早要完)。 坛下,围了黑压压一大群士兵,个个伸长脖子,一动不动的看着法坛,张定和便是其中之一。 他和同袍们都听说这位王道长法术十分了得,在敌军围攻悬瓠时,王道长数次登坛作法,用不可思议的法术将敌军击退。 而现在,王道长就要在“吃枣鸡”和“药丸蛋”的辅佐下,施展无上神通,让数里外的敌军不战自溃,来个“迟早要完”。 子不语怪力乱神,读过书的张定和,根本就不信在战场上靠着施法就能破敌,但他又不能不信,因为是西阳王安排王道长做法的。 西阳王都这么说了,那就一定是真的。 张定和如是想,虎林军将士亦如是想,连同其他友军亦是如此想,大家把法坛围得水泄不通,就等着看“大戏”。 自从敌军撤围之后,虎林军全员入驻悬瓠城,与主帅西阳王汇合,而从山南赶来的援军,增强了悬瓠的守备力量。 敌军撤围,在悬瓠以北百余里外的邵陵城外扎营,十余万兵马的连营一眼望去看不到头,十分壮观,而西阳王随后领着兵马北上,在邵陵以南数里外扎营。 以万余兵力,“围观”十余万敌军。 如此围观,让虎林军将士热血沸腾,就等着敌军来攻,然后己方会同悬瓠方向的援兵,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大决战。 结果无论他们怎么挑衅,敌军都不出战,宁愿窝在邵陵外大营,也不主动出击,这样一来,己方的处境就很尴尬:有这么一支大军在邵陵盘着,以悬瓠为据点的山南军队无法向别处用兵。 面对这一僵局,西阳王给出了解决之道,那就是请王道长做法,让邵陵敌军完蛋。 这种事情太过匪夷所思,所以将士们今日一早就把法坛围起来,等着看王道长是如何施法破敌的,此时许多人都在窃窃私语。 张定和也与同袍议论起来,决定今日要好好看看王道长的法术有多神奇,就在这时,忽然锣声响起,有人拿着纸皮大喇叭喊起来:“安静,安静,准备开场...准备开始了!” 这感觉有些熟悉,张定和想起自己在常乐坊看皮影戏的情景,皮影戏要开始的时候,也是一声锣响,然后报幕的喊着“安静,安静,准备开场了!” 虎林军的军纪是很严格的,既然上级发话安静,那么大家就立刻住嘴,其余友军也停止议论,现场瞬间安静下来。 坛下的锣鼓队开始奏乐,坛上的王道长手舞桃木剑,身形开始扭动,左右护法“吃枣鸡”、“药丸蛋”随即跟着手舞足蹈,模样十分滑稽。 围观士兵之中,有人“噗嗤”一声笑出来,赶紧自己捂着嘴巴,只是坛上两位护法的动作实在是太滑稽,让许多围观的士兵开始忍俊不禁。 手长脚长的麦铁杖,个头很高,在人群里有些显眼,他在柴村之战中负的伤已经痊愈,此时此刻看着法坛,用手捂着嘴,拼命忍笑,已经快忍不住了。 他肩膀一抖一抖的哼哼着,旁边一圈士兵受其感染,也开始捂嘴,坛上三位跳舞...作法动作越来越来越夸张,坛下憋笑的士兵越来越多。 就在这时,扭动着身体的“药丸蛋”忽然左脚绊右脚,自己把自己绊倒,因为‘身体’浑圆,所以顺着台阶滚下法坛。 “吃枣鸡”见状慌慌张张来扶,刚走了两步就跌落台阶,一样是滚了下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全场爆发出如潮笑声,许多士兵被两位护法滑稽的表现逗乐,笑得涕泪横流,有人甚至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咳咳咳...” 围观作法的陈佛智剧烈咳嗽起来,他刚好在喝水,被这突如其来的笑点弄得呛起来,一旁的冯暄、宁长真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们三个领着族兵助战,在光城接受‘特训’,没能赶上柴村之战,此次随着援军入悬瓠,见到了西阳王,同时为悬瓠城外的围城工事所震撼。 范围夸张的长围、壕沟,敌军遗留的大量攻城器械,千疮百孔却依旧戒备森严的悬瓠城,无一不彰显着持续数月的攻防大战有多惨烈。 在没有援兵的情况下,以万余人硬扛十倍之敌的围攻数月之久,陈佛智等人自问绝对做不到,而西阳王做到了,他们不由得对西阳王愈发敬畏起来。 而现在,看着这场滑稽的法事,陈佛智、冯暄、宁长真又有些错愕,他们实在想不明白,西阳王到底要如何借此破敌? “陈使君,冯明府,宁郎君。”一旁的宇文十五开口说道,吸引了三人的注意力,“诸位在西阳看过皮影戏,感觉如何?” 三人不约而同回答:“宇文司马,那皮影戏果然精彩。” “戏如人生,接下来的战事,本官保证更加精彩,还请拭目以待。” 宇文十五卖了个关子,虽然他也不知道郎主打算怎么破敌,但郎主既然说能,他就相信一定能,陈佛智、冯暄、宁长真对此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继续围观这场滑稽的法事。 看着法坛上那三个滑稽的身影,他们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说实话,真是蛮好笑的... 法坛上,“吃枣鸡”和“药丸蛋”再度‘归位’,卖力的手舞足蹈,而满头大汗的王道长,挥舞着桃木剑,借助符纸、铜铃等道具,舞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动作。 三位如此卖力的作法,形如搞笑,弄得围观士兵笑声如潮,身在大营内的宇文温,驻足旁听了一会笑声,继续前行。 大营位于汝水东畔一处高地,宇文温来到临河的西侧营栅,在侍卫的簇拥下出营走到河边,看着脚下散发着臭味的浑浊河水,看着河面上漂浮的大小粪便。 这是人粪还是马粪? 对于宇文温来说,无所谓,反正这河水是不能喝了。 他领兵在邵陵南数里外扎营,“围观”十余万敌军,本意是作为诱饵引对方出战,奈何对方龟缩神功大成,死活不上勾。 宇文温便命人拦河筑坝,试图重现之前回水灌邵陵的战例,只是如今尚是枯水季节,汝水流量不大,想要蓄水需要很长时间,很容易被对方发觉。 而身处汝水上游的敌军随即也拦河筑坝,减少下游水量,同时摆出一副要水攻下游的架势,反其道而行之。 宇文温经常用水攻,所以也防着别人用水攻,他的大营选在高处,不怕上游蓄水施展水攻,但借着拦河筑坝逼对方决战的构想也随之落空。 不仅如此,对方还将营区粪便集中在其拦河坝下投放,借以污染汝水,使得身处下游的宇文温大军喝不上干净的河水。 对此,宇文温采取的措施是挖井取水,为避免井水被河水污染,还用“便携式热水锅炉”来将水烧开后给将士们饮用,严禁任何人喝生水。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宇文温在此和敌军斗智斗勇陷入僵局,他当然不想被对方拖延时间,所以想出了一个破敌之计。 一旁的张鱼看了看怀表,提醒郎主时间快到了,宇文温闻言往回走,刚回到营区,却见营栅北面、法坛所在地附近有了动静。 因为内部空气被加热的缘故,一个巨大的布袋缓缓升起,被绳索羁绊,耸立在平地上,不过这不是热气球,而是一个巨大的人头像。 复活节岛上的人头像,被宇文温借鉴,他命人制作成出一个巨大的布袋人头像,然后生火加热内部空气,使其鼓起来,然后用竹子支撑、定型,就这么出现在大营北面。 人头像有一双“目光如炬”的眼睛,架着一副黑色眼镜...呃,这只是构想,并没有付诸实施,所以眼镜是没有的。 此像面朝北,凝视着北面邵陵外那连绵敌营,因为尺寸极大的缘故,身处敌营的敌兵们想来能够看清楚这一幕。 看着这巨大的人头像,宇文温将视线转向北面那若有若无的敌营轮廓,随即冷笑起来:“人多是吧?龟缩不出拖延时间是吧?接下来,就让你们看看,何为独脚铜人之死亡凝视!” 第五十章 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夜,巡营完毕的宇文温有些疲惫,身为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他已经很久没碰女人了,不想用手,又不好男风,所以为了转移注意力,他一直都在找事情做,消耗自己的精力。 回到帐内,用热水擦身然后洗了把脸,恢复了些许精神,看看怀表,距离入睡还有一段时间,于是靠在书案旁,思索着如今局势。 丞相尉迟迥因为身染风寒、病情恶化,为防不测已经北返,宇文温被其立为伪帝的世子也被带走,而围攻悬瓠的敌军因为那一夜被宇文温夜袭,烧了粮仓,没多久便撤围北上,在邵陵扎营。 十几万兵力,虽然其中混有大量青壮,但依旧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宇文温在悬瓠,不解决邵陵的大敌,就无法放开手出击其他方向。 更别说尉迟氏的军队还据守邵陵以西的叶城,堵住了荆州东出河南的叶宛道,叶城、邵陵一西一东相互呼应,牢牢锁着山南军队出击河南的通道。 宇文氏在豫州的兵力,连兵带民此时已经累计超过五万,但主要分布在悬瓠,白苟、宋平、光城这四个地方,防线拉得很长,稍有不慎,很容易被亳州方向的敌军单点突破。 虽然亳州军如今和邵陵大军合流,成为十余万大军中的一份子,但悬瓠至光城这一南北走向的防线还是太脆弱了,宇文温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耗下去,迟则生变。 更别说己方大军的粮草全靠山南安州、黄州转运,安州方面的粮草走桐柏山的义阳三关输送,黄州方面的粮草走大别山五关,走的都是山路,转运不易,消耗不小。 而占据叶城、邵陵的敌军,可以轻松获得所处地区河流上游一带用船送来的粮草,甚至黄河北地区的粮草都能较为轻松的输送至这两个地方,如此后勤优势,宇文温比不了。 所以对方打定主意耗下去,以静制动,宇文温知道自己决不能跟着别人的节奏走,所以要强行破局,短时间内将盘踞邵陵的敌军歼灭,彻底扭转河南局势。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盘踞邵陵的敌军兵力超过十万,即便是其中混杂大量民夫,也是一股及其强悍的军队,之前只是被宇文温的花样守城和偷袭弄得有些不适应,并不是真的无能。 这么一支军队,要是在平原摆开阵型,怕是要有数里的规模,想要一战击破很难,想要以较小的代价击破对方更难。 这种时候,宇文温愈发觉得缺骑兵是有多么的难受,没有精锐的骑兵,就无法在决战中实行斩首战术,一如历史上李世民于虎牢关一战中实施的战术那样。 那一战,窦建德的夏军,和王世充的郑军联合,试图以洛阳为据点内外夹击唐军,夏军的兵力超过十万,而李世民赖以突击夏军本阵、生擒窦建德的玄甲军,不过三千余人。 玄甲军是精锐中的精锐,而宇文温手中的安州骑兵如今虽然也有三千多,但只是普通精锐,战斗力完全不能比,更别说邵陵敌军所拥有的骑兵数量不少,若以常规战法,野战破敌的机会很渺茫。 所以,是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时候了。 宇文温从带锁的木箱里拿出一份报告,就着烛光仔细看起来,书案上的日历,画着一连串符号,那是宇文温用来帮助倒计时的标记。 他所制作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是后世那一个名词代表的武器种类中的一种,还是最原始的形态,区区卫生所恐怕就能对付,不过在这个时代,其杀伤性真的是“大规模”。 这种武器一旦操作不当,极有可能杀敌一千自损十万,所以宇文温本打算在和敌人同归于尽的时候使用这种武器。 不过现在情况特殊,因为各种因素的作用下,使用这种武器杀敌成功率很高,而己方只要做好防护准备,被波及的可能性很低。 更重要的是,宇文温的王妃、世子不在敌营,他使用起这种武器再没有顾忌。 仔细看了看报告,确定了最后的结论,宇文温又看看日历,再看看怀表,此时已过零点,他掏出炭笔,在日历上今天的日期处画了个叉。 日历上一连串的圈形标记,终于迎来了叉形标记,这意味着倒计时进入新的阶段,距离结束不远了。 。。。。。。 凌晨,黎明前的黑暗,正是人最困的时候,醴水河畔芦苇荡里,出现数十个人影,鬼鬼祟祟的向河边摸去,他们之中除了手持武器的人之外,其余人都是两两一组,抬着黑乎乎的物体。 来到河边,那些黑乎乎的物体被人拆开‘外包装’,随即一股股恶臭扑鼻而来,即便这些人带着口罩,也被恶臭熏得胃部不适。 数名带着口罩的男子,在一旁清点这些物体的数量,登记其上涂写的记号,每登记完一个,其他人就将登记好的物体投入河水中。 为了避免同一河段堆积太多这些散发恶臭之物被巡逻的骑兵发现,这群人是沿着河道向下走,每隔一段距离投掷几个物体,让其沉入河底。 编号“丙字廿五”的实验员,就着微弱光线做完登记后合上记录本,看着同伴将这些特殊装置投入醴水,他们所处的位置,下游三十里外就是邵陵。 叶城和邵陵,一西一东,相距百余里,其间有醴水相连,醴水自西向东流淌,水量充沛,即便是冬季也不会干涸,而在冬天水位也不会很低。 所以即便河底沉了东西,也不太容易被人发现。 而三十里的距离,猪粪、鸡粪中的病菌、虫卵,还没被河水稀释掉。 想到这里,实验员不由得走神,那年他还是孤儿,浑身冻疮饿昏在路边奄奄一息,是郎主收养了他,从此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 和其他具有类似经历的孤儿一道,大家在王府里长大,学习读书写字,学习算术,最后经过层层筛选,成了实验员。 确切的说,是生化实验员。 而他也有了特定的编号,平日里和同伴大多以编号互称。 在生化实验室里,有一种奇妙的装置叫做“显微镜”,通过这个装置,“丙字廿五”和其他同伴进入了一个神奇的世界,知道了世界上有一种生物名为“细菌”。 这其中,又有能致病的细菌,名为“病菌”。 他和同伴们经过无数次实验,知道猪粪、鸡鸭粪里存在着大量细菌,而那些病猪、病鸡、病鸭的粪便里,含有可怕的“病菌”和虫卵。 这些东西一旦污染了水体,而又有人、畜喝了这些水,会染上各种病,甚至会爆发瘟疫。 鸡瘟、猪瘟不会传染人,但人一旦喝了被粪便污染的水很容易生病,然后因为‘抵抗力’下降,被其它病菌‘感染’,有可能染上瘟疫。 外人都知道,西阳城外养殖场众多,每日都有大量的禽畜粪便被拿去沤肥,然后用于农田施肥,而丙字廿五和同伴却为此提心吊胆,因为他们知道这就是西阳城内一个巨大的轰天雷,随时会爆炸。 一旦有患病禽畜的粪便未经处理便施放于农田之中,很容易导致西阳百姓染上疾病,一死就死一大片,到时候王府肯定会被波及,孤儿们那温暖的家就没了。 所以必须采取措施防患于未然。 所有养殖场的禽畜粪便,不得直接用于施肥,必须在官府的监督下集中处理,用特定的工艺沤成熟肥方可使用,许多人都忽略了这一点。 而在沤肥过程中负责暗中‘抽样检查’的人,就是丙字廿五及其同伴,他们还有另一项任务,就是研究如何利用那些患病禽畜的粪便,制作杀人兵器。 换而言之,他们在制作能够引发疾病的可怕兵器。 历经无数次失败后,他们终于初步摸索出一套‘工艺’,能把患病禽畜粪便中的病菌“富集”,也就是将粪便里的病菌浓缩然后‘打包’在一件件装置里。 用这些装置污染水源,让下游一定距离内的人喝了水之后染病,但会否爆发瘟疫,谁也说不准。 而一旦爆发瘟疫,会不会失控导致生灵涂炭,根本无法控制。 做这种事情,也许会害得许多人家破人亡,自己死后大概不得超生,但丙字廿五不在乎,同伴们也不在乎。 郎主和主母是他们的再生父母,王府就是他们孤儿温暖的家,在这个家里,只要认真工作就能丰衣足食,娶上媳妇,所以郎主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一旁看怀表的同伴低声催促起来,敌军游骑每日都会沿着醴水旁官道往来叶城、邵陵之间巡逻,一是提防有细作偷渡,二是防止有人投死掉的禽畜污染水源。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他们都选择在凌晨到河边“投毒”,行动必须迅速、果断,事情要做的干净利落,决不能让敌人察觉,导致功亏一篑。 参与行动的人很快再度集合,确定无人掉队并将现场收拾好后,一行人消失在夜幕之中,现场只有潺潺河水继续向东流淌,一直流到下游的邵陵。 第五十一章 习惯 清晨,醴水河畔,早起的伙夫正在河边打水,他们各自用扁担挑着两个木桶,沿着栈桥来到河面,将冰凉的河水打上来,然后挑回军营。 官军大营位于邵陵城外,绵延十余里,分布醴水、汝水两岸,醴水、汝水交汇处名为乐口,东西走向的醴水、南北走向的汝水在乐口处宛若十字路口,而官军大营将这十字路口全部涵盖。 十余万兵马驻扎在邵陵一带,每日需要消耗大量饮用水,马匹有人牵着,时不时到河边饮马,而人却不能都到河边喝水,所以伙夫肩负着打水的重任,每天都要频繁往返于河边、营地之间。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伙夫们烧水煮饭准备朝食,将士们吃了饭才有力气做事、打仗,为那么多人准备朝食,伙夫们自然要一大早就起来打水。 自古,大部分人一天就吃两餐(正餐),一为朝食,一为哺食,朝食的用餐时间为食时,若以后世的时间来界定,大概是早上九点左右,哺食大概是下午四点左右。 一般来说朝食都得现做,做好之后留一份不吃,连着吃剩下的饭菜到了申时再热一热就是哺食,这样可以省柴禾,所以每天早上伙夫们为了准备朝食都会忙得汗流浃背,而打水只是其中一项繁重的劳动之一。 此时此刻,在河边排队打水的伙夫有很多队,因为各部兵马各自扎营,有着自己的伙夫负责打水做饭,所以每天清晨,河边就会出现上千人在沿河数十条栈桥上排队打水的盛况。 不仅如此,河边还架起几座水车,水车昼夜不停将河水打上来,沿着水槽流入军营里蓄水池,借以减轻伙夫们的负担。 然而营造水车需要消耗大量木材,虽然省下了人力,却让伙夫们除了烧水煮饭就无所事事,所以水车就那么寥寥几座,打水的主力依旧是伙夫们。 一名打水的伙夫,以手为瓢,探入桶中舀了些水,将鼻子凑过去闻了闻,皱着眉头说道:“这水似乎有些臭啊,你们闻闻。” 另几名伙夫用手舀水闻了闻,有人什么也闻不出来,有人倒是闻出河水有若有若无的些许臭味,这种臭味有别于河水的土腥味,但不注意是闻不出来的。 “如何,果然有些臭味吧?” “那又如何,沿河十几里都是营帐,保不齐谁在河边洗衣服时偷偷拉屎拉尿。” “得了得了,打好了水快担回去,误了时辰大家都要倒霉!” 伙夫们没有在意河水似乎有微臭的事情,最近一段时间来,陆续有打水的伙夫发现这一情况,不过那臭味若有若无,没多少人在意。 毕竟十余万人驻扎在河边,方圆十余里的大营,有人在河里撒尿拉屎导致河水有臭味也很正常,不过巡营的督将一般会制止这样的行为,所以流入河里的屎尿相对不算多,没什么可担心的。 伙夫们担水回营,同伴们正围着一个个大釜忙着煮饭,许多柴禾被投入釜底灶膛,这都是士兵们轮流出营打来的柴禾,每天的消耗量都很大。 所以为了节约,柴禾主要用来煮饭,至于烧熟水(开水),那不是必须的。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并没有喝熟水的习惯,因为这样会增加生活成本,尤其住在城里的百姓,平日要出城砍柴再背回来,这十分费事,所以柴禾一般只用来煮饭煮菜,用来烧熟水太浪费了。 百姓家中都有水缸等储水器皿,平日里时不时打水回来将水缸装满,渴了就用水瓢舀一瓢直接喝,冬天水太冷时直接喝会拉肚子,这时大家才会烧水。 但为了节省柴禾,只是将水烧到温暖便喝,很少将其烧开。 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不仅百姓如此,将士们亦是如此,这样的生活习惯在军营里很常见,只有那些讲排场的大将才会有专人烧熟水。 此时此刻,早起的士兵纷纷派人来伙房打水,提着瓦罐将没有烧开的温水打回去和同伴分着喝,暖暖胃。 等候打水的士兵一边排队一边闲聊,他们每日都要和伙夫们打交道所以很熟,各种话题荤素不忌,一人拎着瓦罐正要打水,旁边的伙夫鼻子抽动了一下笑道:“哟,老李,又用手了?洗干净没有?” “洗了,你闻闻呗。”那士兵嬉笑着把手伸去,伙夫笑骂着:“还有屎渣啊,你打算一会吃饭时加料么?哈哈哈!” “加加加,我现在就给你加料!” 两人笑骂着,其他人跟着笑起来,这年头如厕后擦屁股,那些权贵们据说用的是布帛,奢侈至极,而有钱人用的是厕筹(特制的细竹片、木片等)。 而寻常人家用的是捡来的各种细木棍或者树叶、野草,实在没有就直接用手。 用手擦屁股当然有些那个,不过事后用水洗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而许多人实际上洗手也只是意思意思,只要臭味不明显即可。 早上起来,许多士兵会去厕所便溺,厕筹这种高档货是不用想了,普通士兵用的是细木棍和芦苇杆、野草等随手可得的代用品。 然而十余万人的大营,每天都要消耗大量的厕筹代用品,根本就不够用。 许多士兵没有东西擦屁股,索性直接用手,厕所里有木桶,如厕完毕后用里面盛着的水来洗手即可,只是每天下来那么多人如厕,木桶里的水又换得不勤,一桶水有多少人洗过手不得而知。 但对于士兵们来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军营生活即使如此,都已成了习惯,见怪不怪,大家家境都不怎么样,哪里能像大户那样讲究。 打温水的队伍一直维持着长度,有人打完水走了,又有人拎着瓦罐过来排队,队伍中不时有咳嗽声响起,伙夫们见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不由得关心起来。 一个年逾五旬的老伙夫唠叨着:“唉,都说了多少次,春捂秋冻,春捂秋冻!如今虽然是春天,但春寒不是闹着玩的,你们这些后生啊,多捂着些,注意保暖啊!” “哎哟老王,我们可一直捂着呢,谁知道怎么回事,如今咳嗽的人越来越多,总不能大家都着凉了吧!” 话题一开,众人议论纷纷,在这排队的士兵,都是为各自什来打水的,一番议论之后,大家惊觉好像很多什都有人咳嗽。 若说是不小心着凉的话,怎么那么多人着凉? 有人忽然话锋一转:“你们都看到了吧?” “看到什么了?” “南边啊,那个头像,可渗人了....” 此话一出,大家面色一变,不由得看向南边,如今太阳初升,视力好的人可以看见地平线上耸立着一个人头,当然,那是假的。 敌军如今在南面扎营,连续几日都闹出奇怪的动静,据斥候打探,对方是在营外筑坛,请道士做法,试图施展法术让官军将士全军覆没。 这种事情简直是笑话,没人当真,因为千百年来何曾有人真的凭借法术打胜仗? 然而当敌营外出现一个巨大人头像之后,远远看到这一情景的官军将士们心中有些惴惴:那人头像的眼睛,似乎在凝视着他们,好像真是在诅咒着什么。 每天都被这个人头像盯着,邵陵城外大营的士兵们觉得有些不自在,毕竟鬼神之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而敌军主帅据说是那个颇有神通的“独脚铜人”,所以... “莫非那么多人咳嗽,是中了独脚铜人的诅咒?” 无意中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引得众人心中一惊,随后窃窃私语起来,巡营至此的督将见状赶紧领着人冲过来:“做什么!做什么!不许交头接耳!” “打水就打水!交头接耳做什么!” 军营里最忌讳士兵聚集一起窃窃私语,这很容易成为谣言的源头、传谣的途径,最后导致军心大乱,所以巡营督将对于士兵聚众议论的行为很敏感。 督将一来,打水现场瞬间安静下来,一名士兵打了水正要离开,却咳嗽了几声,听得督将问他是不是病了,赶紧摇了摇头:“哪能呢,就是方才喝水急,呛着了。” “是么?生病了可得上报,让军医来看看病。” “是是是,小的知道了....” 士兵喉咙有些痒,但强忍着没咳出声,硬是等到走远了、脱离督将的视线,才剧烈的咳嗽起来,他已经连续咳嗽数日,喉咙越来越难受。 应该是生病了,按说要请军医来看看,但他可没那么傻: 一旦被军医确诊有病,搞不好被送到单独的营区隔离,在那里全都是病患,没有人照顾,吃得也不好,草药什么的根本就是敷衍,就只能等死。 若是继续和同袍住,至少有人照顾,不至于躺在草席上动不了、渴得嘴唇裂都没人端水,当兵那么久,重伤、重病患者的下场,他即便没有亲眼见到,也有所耳闻。 被送到隔离营区的重伤、重病患者,几时死了都没人知道,埋在哪里也没人知道。 士兵们大多以同乡编队,一个什的士兵,大多是乡亲,亦或是同郡之人,一旦有人死了,好歹还有别人剪下一撮头发或衣服上的一块布,带回家乡交给亲人,若是被扔进隔离营区,那太凄凉了。 他觉得自己只是着凉,咳嗽几下罢了,往日里也不是没着凉过,也不用看病抓药,熬着熬着就熬过去了,他还年轻,身强体壮,此次虽然咳嗽咳得厉害,最后也一定能熬过去。 在营区转来转去不知走了多久,打水的士兵终于回到本什所扎的营帐,几名同袍将瓦罐里的温水倒到碗里各自喝了,有一人端着温水,扶着躺在草席上的一名士兵起来,慢慢喂其喝下。 这名士兵面色发白,不停咳嗽着,看起来已经染病,只是同为乡亲的同袍们一直在隐瞒病情,不忍心让其被人带去隔离营区受苦,故而留在营帐里,大家轮流照顾。 乡里乡亲的,出门在外就得相互照顾不是? 喝完水的什长,见着去打水的士兵在咳嗽,不由得关切起来,问要不要紧,见着对方笑着摆摆手,他叹了口气,坐在草席上出神。 隐瞒病情不报,这算是违反军纪,但他既然能把什内病情瞒下来,不是有什么通天的本事,是因为大营里有很多人都在咳嗽,所以他什里患病的士兵就不为人注意了。 现在是春天,所谓春捂秋冻,人一不注意就会着凉,然而军营里这么多人都在咳嗽,没道理都是因为着凉,难道.... 想到这里,什长不由得心悸不已,他是老兵中的老兵,虽然因为没立什么战功得以晋升,但在军营里待久了,什么场面都见过,如今军营里的情形,似乎有大规模爆发疫病的可能。 但这怎么可能呢? 大军驻扎在醴水、汝水河畔,供水不成问题,每日还有骑兵在上游巡视,提防有人投死去的禽畜污染水源,所以官军将士们有清洁可靠的河水饮用。 大营十余万人,每日排泄的粪便都集中起来,投入汝水堰坝下游,去祸害下游敌军,而己方营地干净得很,没有被屎尿弄脏,那么怎么会那么多人咳嗽起来? 莫非真的只是着凉了? 。。。。。。 “菊花残、满地伤、你的笑容已泛黄....” 宇文温哼哼着《菊花残》....《菊花台》,从茅厕里走出来,厕筹给他留下的触感依旧挥之不去,不过亲自确认了茅厕的干净程度,心情倒是不错。 在这个时代,无论男女,上完厕所后都要靠厕筹或类似的物品来清洁,宇文温不可能习惯,但也只能强行习惯,但每次都有唱“菊花残”的冲动。 不过自从他“发明”厕纸后,菊花残的危险距离他越来越远。 宇文温认为,厕纸是人类文明发展的重要里程碑,而作为黄州造纸业的最新产品,被划入轻奢侈品类别的厕纸,必将带来丰厚的利润。 这玩意寻常百姓还用不起,需要长期推广,所以纸坊生产厕纸是要赚有钱人的钱。 西阳王府内已开始推广厕纸,但宇文温在军中却无法做到这一点,既然士兵们上厕所用的还是厕筹甚至小木棍,那么他也得“照旧”。 但厕所的卫生是必须保证的,不仅如此,饮用水、餐具也得保证卫生,正在试用的“便携式热水锅炉”,就承担着煮开水、高温消毒的职能。 西阳城里已经出现了熟水(开水)铺,以较为合适的价钱向居民提供卫生的熟水,而在军中,宇文温一直在推行新条例:尽可能不喝生水,集**应熟水,餐具集中消毒。 这一做法正在改变将士们的生活习惯,虽然有些麻烦,但对于改善军营的卫生状况有极大帮助。 军营的人口密度极高,一旦传染病爆发,在这没有抗生素的时代,很容易造成重大伤亡,甚至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宇文温不可能弄出抗生素,所以只能防患于未然。 “所以,你们就安心的去吧...“ 宇文温看着北面数里外的敌营喃喃自语,随后转入中军帐,下令擂响聚集鼓,召集众将议事。 鼓声阵阵,催动人心,不一会众将齐聚帐内,宇文温让人在地上摊开一张舆图,以马鞭做指挥杆,开始调兵遣将。 “寡人得斥候来报,知敌营大乱为期不远,故而我军需早做准备,现在,寡人便与诸位商议破敌之策....” 第五十二章 土鸡瓦狗 傍晚,邵陵城外大营,无数炊烟渐渐消散,宵禁即将开始,营内禁止士兵随意走动,也不许随意生火,然而本该渐渐安静下来的营区,却时不时响起咳嗽声。 这咳嗽声并不是某处营帐里传来的,许多营帐里都有人在咳嗽,有人的咳嗽声很干脆,有人的咳嗽声带着痰音,而有的人咳嗽声很重,似乎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一般。 领兵行走在营区之间的张彦,似乎是被周围的咳嗽声传染,自己也时不时咳嗽几下,而跟在他身后的士兵,也有几人时不时咳嗽着。 张彦负责前半夜的巡营,当然他要巡视的只是自己所部兵马驻扎的营区,官军大营绵延十余里,就算他一夜不睡,围着大营外缘走上一圈天也要亮了。 夜幕即将降临,督将们要监督各营区熄火,以免无人看管的火堆引燃帐篷,继而导致火烧连营,所以此时除了必要的照明火光,只要有一丝亮光出现,张彦都要带人前去喝止。 然而当面前营帐外出现火把、又有人在喧哗时,他却没有高声叫骂,而是示意部下和他一样让过一边。 一人举着火把,其后两人抬着担架,后面又跟着一人举着火把,一行人沿着营帐间道路前进,从张彦的队伍旁边经过,担架上躺着个剧烈咳嗽的士兵,面容憔悴,嘴角带血。 咳嗽咳出血来,命不久矣。 这个念头在张彦心中闪过,待得抬病人去隔离营区的队伍走远,他领着部下继续前进,没走几步,又有人打着火把、抬着病人经过。 没过多久,第三队抬着病人的队伍经过。 然后是第四队、第五队。 一炷香的功夫,张彦已经目睹十个病人被抬走,本该安静的营区,咳嗽声不断,其间还响起了哭声,虽然那哭声很轻微,但张彦还是听到了。 哭泣会影响其他士兵的情绪,若是往日,军营里可不允许有人无故哭泣,只是如今情况不一样了,张彦不可能带人去阻止。 军营里爆发疫病,范围很大,许多士兵病倒,有人是剧烈咳嗽,有人是腹泻、拉肚子,甚至便血,因为病症不一样,所以不能说是瘟疫,但可以笼统的说是疫病。 很多病都会引起咳嗽,所以不好说咳嗽的人患上了何种病症,但腹泻、拉肚子、便血,说明这些人是害了痢疾,怕是治不好了。 痢疾,一般是吃了不干净的食物、喝了不干净的水才会染上,这在军中并不是罕见的病症,但如果大规模爆发的痢疾,那就说明水源有问题。 作为仪同将军,张彦知道己方每日都派人在醴水上游巡视,提防有人将死去的禽畜投入水中污染水源,这段时间以来,己方并没发现河面上漂着什么浮尸。 但今日,有骑兵在饮马时发现河水发臭,那是在距离乐口上游大概三十余里的河段,士兵们随后在那段河里捞出许多散发着恶臭的器皿,里面似乎装着粪便一类的东西。 很明显,是敌人在上游河段投下这些粪便,让下游邵陵地区的官军将士喝了许久的‘粪水’。 这个情况本该早些发现,然而每日巡视河面的骑兵只注意河面,没想过下马去闻一闻河水,直到今日饮马时,坐骑怎么都不愿意喝水,才使得士兵生疑,之后发现了事情真相。 但已经晚了,因为大家喝了那么多日的粪水,早就病倒一大片。 张彦知道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官军之中至少过半的人不同程度的咳嗽、腹泻、拉肚子,再这样下去,因为疫病而亡的人大概十有五六。 也就是说,邵陵城外乐口处的十余万人马,恐怕会因病死掉至少一半人! 仗已经没办法打下去了,为了避免军心大乱,上游河段被污染的事情只有少部分将领知道,而明日,无论如何都要撤军。 染病的士兵,病重的已经起不了身,而病情不是那么重的士兵,已经无法开弓射箭,拿着刀或长矛都有些抖,更别说肚子隔一会就咕咕响,哪里能上阵厮杀。 敌军就在南面立寨,一旦让对方察觉己方确实爆发疫病,那么官军想撤也撤不了,坐拥十余万人马的大军,如今根本就没多少战斗力,不过是土鸡瓦狗罢了。 只能当机立断,立刻撤军 想到这里,张彦心中哀叹,朝廷大军当初浩浩荡荡南下,那气势可不小,结果顿兵于悬瓠城外毫无进展,又接连遇袭,折腾了数月后,竟然要惨淡收场。 刚开始时一片大好的局势,刚过了数月就出现逆转,朝廷军队接连败北,丞相也病倒了,情况有些不妙,张彦不由得为日后的局势发展而感到忧心忡忡。 一阵夜风迎面吹来,张彦感受着些许凉意,忽然喉咙一痒,他赶紧用手捂着嘴,再度咳嗽起来,这次咳嗽咳得十分剧烈,部下见状赶紧上前问候:“将军,要不要紧?是否让军医再看看?” “无妨,无妨。” 张彦领着部下向前走,继续巡营,待得无人注意时,他摊开手,就着明暗不定的火光看了看手心。 手心里,是带着血丝的痰。 ‘没事的,待得到了荧州,定有名医能将病治好...’ 张彦如是想,无比期盼早日撤军,听着耳边传来的咳嗽声,情绪愈发低落,此时金乌西落,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地平线上。 夜幕降临,四周一片漆黑,不知过了多久,张彦巡营巡完了第二回,抬头看着满天繁星,正要唏嘘感慨,却见天空被无数流星划破。 各处箭楼上响起示警的号角声,营外有无数火箭飞上半空,然后向着营内落下,如同漫天飞舞的萤火虫,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大营南侧响起如潮的雷声,那是敌军投掷的轰天雷在不断爆炸响。 敌人,竟然在刚入夜不久便发动袭击。 。。。。。。 绵延十余里的大营,此时已经化作火海,冲天火光映红大半夜空,无数人影在大火中消失,无数人影涌向河边,争先恐后的挤着浮桥过河,然后大部分人坠入河里,挣扎片刻便没了动静。 数十骑兵从火海里冲出,径直冲上浮桥,不顾桥上人挤人,强行向前冲,即便这些徒步逃跑的士兵是友军,也阻挡不了他们夺路而逃的决心。 行军总管曹景松,在部曲的拼命保护下向北冲,敌军夜袭,己方瞬间崩溃,大势已去。 官军大营绵延十余里,足有十余万人马,结果现在过半将士染上疫病,许多人咳血、便血而死,即便活着的士兵还能动弹,许多人已经无法拿起武器作战,这样的仗打不下去了,不走等死么? 敌军袭营时,曹景松刚好睡下,对方来得太快、己方崩溃得太快,以至于他猝不及防,匆忙间连明光铠都没来得及穿齐,兜鍪也没戴,敌军骑兵已经突入他的营区。 这种时候除了跑还能做什么? 马蹄声又起,数十骑兵冲过浮桥,向着曹景松一行追了过来,沿途四处乱跑的士兵,被他们撞倒、践踏,化作一滩滩血肉模糊。 一逃一追,在乱军之中,速度不断变化,双方距离不断接近,追兵不断射箭,曹景松的部曲不断落马。 薛世雄看着前方的猎物,不由得舔了舔嘴唇,再抽出一支箭,开始瞄准。 打猎,很有意思,而猎物由虎狼变成敌人,那就更有意思,若能在乱军之中取上将首级,那可是一个武人的极致追求。 那个未戴兜鍪的敌将,薛世雄觉得大概是行军总管一级的将领,即便不是,也差不了多少,所以敌将的首级,他要定了。 双方距离拉近到三十步左右便不再缩短,薛世雄紧盯着跑在最前头的敌将,却一直没有开弓:他和目标之间,至少有五个人挡着着。 这五个敌骑,虽然位置不断变化,却一直挡住追兵们的视线,薛世雄冲在自己队伍的最前方,射界为这些人阻挡,一直都没机会瞄准敌将。 都说箭走直线,如今敌将被人挡着,除非射出去的箭能拐弯,不然哪里射得中对方? 所以,那就让箭拐弯吧! 薛世雄弯弓搭箭,使出特殊的手法撒放,羽箭呼啸而出,竟然拐了个弯,划了一条优美的弧线绕过五名骑兵,射中最前方敌将的后脑勺。 曹景松脑后中箭,两眼一翻坠落马下,随行部曲大惊,纷纷勒马要救郎主,余下之人调转马头,迎向冲来的追兵,两股骑兵撞在一起,身影在火光中晃动。 。。。。。。 中军大旗轰然倒下,士兵们的欢呼声此起彼伏,火光之中,西阳王宇文温弯弓搭箭,瞄准半截旗杆后的一根木桩,为了避免出意外,他已经让张鱼‘清场’。 射出的箭走直线,这是宇文温最初的认知,不过当他见识了张定发的花样箭术后,不由得瞠目结舌:箭是可以拐弯的。 观察了许多次张定发射‘拐弯箭’的动作,宇文温终于能用‘科学’来理解这一匪夷所思的箭术:弯弓搭箭之后、撒放弓弦时,只要让弓弦往一边偏放,对箭释放一个偏向力,就能达成‘拐弯箭’的效果。 换而言之,那些半桶水的弓箭初学者,因为撒放弓弦姿势不正确,反倒会经常射出“拐弯箭”,而若要做到有意识射出“拐弯箭”并射准却不那么容易。 这种箭术好看归好看,实战时受限颇多,首先是有效距离近,大概也就是三十步左右;其次是箭的杀伤力下降,只能对付无甲目标。 所以,这种箭术对于宇文温来说是鸡肋,不过转变思路后,却是必学的花样撩妹技能,譬如说用来解救被挟持的人质,把人质亲属(美女)的好感度刷爆。 至于用在战场上杀人... 大家都身披铠甲、头戴兜鍪,那怎么可能呢? 宇文温如是想,随即松开弓弦,离弦之箭竟然真就拐了个弯,绕过半截旗杆飞向其后的木桩,结果却插着木桩而过这一箭脱靶了。 “大王好箭术!” 一旁的宁长真惊叹着,他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箭术,虽然宇文温没有射中那木桩,但对于会拐弯的箭,宁长真是真心赞叹。 “哎,射偏了,射偏了。” 宇文温将弓交给张鱼,有些悻悻然,看着四周一片火海,只叹未能亲自领兵冲杀,他的兵都在杀敌,自己身为主帅却不能乱跑。 宁长真领着族兵簇拥在宇文温周围,他今夜担负着护卫西阳王的重任,不敢有丝毫马虎,看着宛若白昼的战场,不由得神往:“大王,此战我军恐怕能将敌军杀伤大半?” “没错,但这还不够,呵呵。”宇文温笑道,“此次夜袭,定要让敌军十余万人马全军覆没!” 这话若是别人说,宁长真是不信的,不过既然是宇文温说的,他不信也得信,此次作战,西阳王将麾下兵力全都投入作战,连岭南来的客军也不例外,为的就是一战歼敌。 但总要有人护卫西阳王以确保安全,所以倒霉的宁长真抽到了下下签,只能跟着西阳王旁观此次大战。 见着己方兵马如同砍瓜切菜的席卷敌营,宁长真激动不已,他还是第一次见着如此大阵仗,第一次见识到十余万人的军营有多大。 然而纵使敌军兵再多,在西阳王面前,都是土鸡瓦狗! 。。。。。。 乐口以北,汝水河畔,大量溃兵正在向北逃亡,行军总管卢绩转头看向南方,看着那宛若白昼的夜空,不由得心中悲凉:十余万兵力的大军,说溃败就溃败,太惨了。 然而即便今夜敌军没有来袭,己方早晚也会崩溃,毕竟军营里疫病爆发,光是病死的士兵恐怕都要过半,这场仗哪里还能打下去? 只能尽快逃到荥州,尽早组织防线,至于叶城,还是别去了,免得溃兵中的病人把疫病传染给守军,到时候被山南荆州兵马冲出来,河南局势再无挽回余地。 一想到病患,卢绩心中一惊,他决定警告沿途州郡文武官员,收容溃兵时必须严查核查,有患病的必须隔离,不然疫病扩散,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正琢磨间,前方忽然马蹄声起,又有黑影重重,似乎有骑兵正在接近。 这种时候不太可能是援兵赶来,因为时间来不及,所以一定是敌人! 然而敌人是从哪里来的?莫非是从南面迂回包抄? 数息之内,卢绩脑海中闪过几个念头,果不其然对面接近的骑兵开始放箭,将猝不及防的己方士兵射倒一片,他把心一横,下令部下吹响号角。 狭路相逢勇者胜,他不信求生**高涨的己方,会被这一股骑兵拦截下来。 号角声响起,独眼的杨素抖起精神,领着所部骑兵冲锋,他奉西阳王之命迂回到邵陵北面,拦截敌军溃兵,顺便从北面冲击敌营。 虽然此举困难不小,他还是做到了。 杨素不知道宇文温用了何种手段,居然真的让敌军丧失战斗力,如今友军已经攻入敌营,那么他这数百骑出现在敌营北方,可以发动致命一击。 立大功的机会,他终于等到了。 宛若蛰伏已久的毒蛇,杨素终于等到敌人露出破绽的那一刻,眼前这股溃兵,只是开始,他的骑兵从北面冲入敌营之后,对方一丝翻盘的机会都不会有! 第五十三章 善后 清晨,旭日东升、霞光万道,邵陵城沐浴着晨曦,城头已更换了新的旗帜,在春风的吹拂下猎猎作响,与此同时,咳嗽声亦此起彼伏。 大战过后第二日,邵陵城西,一处戒备森严的营寨内,许多俘虏躺在帐篷里不停咳嗽着,每一个帐篷里都有数名身着奇怪白袍、口戴白口罩、头戴白帽的医生在检查这些病人。 咳血、便血、腹泻,这是痨病、痢疾的症状,传染性很强,一不留神的话连医生都会被传染。 然而这些身着白袍的医生却直接和病人接触,量体温、听胸、看口腔、看**,带着学生一起以生命为赌注,进行一次极其难得的“现场实习”。 以及药物试验。 “你们要做什么!你们要喂他什么东西!” 一名士兵呼喊着,扑到病人身上,试图阻止医生灌药,这士兵也是俘虏,自愿照顾被俘的患病同袍,见着医生手里那碗腥臭的黑水,不由得急了眼。 他带着口罩,又是北地口音,所以说的话听起来有些模糊,医生和学生大多是山南荆襄人士,听不太懂对方说什么,不过能猜出一二,于是解释起来。 然而对方不听,拼命护着同袍,医生见状冷哼一声,大声说道:“他患上绝症,在这么下去必死无疑,喝了我这碗药,十分之中还有一分活下来的机会!” “胡说!药怎会如此腥臭,这分明是粪水!” “荒唐!此乃‘黄龙汤’,源自《肘后备急方》,可治恶疾,你不要不识好歹!” 那士兵见着医生怒目而视,又看看奄奄一息的同袍,迟疑片刻后让开,他之所以愿意待在这里,就是希望同伴能死里逃生。 医生见说服对方,赶紧示意学生上前喂药,学生们平日里在黄州学了很多‘理论’,就是没有实际接触身患恶疾病人的机会,如今好了,到处都是病人,练手的机会多得是。 帐篷口处,一名学生听了医生的吩咐,看着手中的怀表记下时间,从喂药之后开始,每隔一个小时(半个时辰)他们就要给病人量体温,观察病人的病情并记录下来。 这是难得的实习机会,但风险也很大,所以敢入营的医生和学生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而那些自告奋勇入营照顾同袍的俘虏,亦是如此。 不存在借机逃跑的人,因为入了此营,很大概率染上疫病,没有哪个俘虏敢冒着这样的风险虚与委蛇。 山南军队昨夜攻破邵陵大营,并没有对病倒的士兵赶尽杀绝、砍人头邀功,而是尽可能将其收治于这个营区,并允许俘虏之中愿意照顾病人的士兵入营。 对于医生及其学生来说,这些人也是很好的‘观察对象’。 一个身体健康的人,被病人传染患病的过程,真是值得好好观察、记录一番! 当然,没有人打算给这些照顾同袍的士兵下毒,他们主要是缺人手,毕竟时刻照顾这么多病人需要大量‘陪护’,不可能让己方士兵承担如此巨大的风险。 形同陪护的俘虏们,同样有周全的防护措施,食物、饮用水都很干净,若是能平平安安活下来,那倒能够说明一件事:这些士兵确实很健康。 舍命照顾染上恶疾的同伴,有情有义;之前喝了被污染的河水居然没事,说明身体很健康。 这样的俘虏,可是极佳的精兵种子! 。。。。。。 邵陵城南门外,军吏们正在记首级数,一辆辆手推车排成长队,车上装满了血腥的人头,而守在车旁的士兵,如同母狗护崽一般守着自己车上的人头。 古来征战,都是以首级记功,各车士兵守着的可是所部的功劳,少一颗人头就如身上掉一块肉,不由得他们不紧张。 车队尽头,空地上是堆积如山的首级,各种表情的死人头堆在一起,既恐怖又血腥,看着这熟悉的场景,闻着熟悉的气味,西阳王宇文温面不改色。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宁愿踏着尸山血海前进,也不愿变成别人登顶路上垫脚的一具遗骸。 兼任功曹的阴世师,正在一旁监督军吏统计首级,如此血腥的场面他是第一次见到,胃部有些不适,但勉强撑得住,而自尊也让他不能怯场。 自古首级记功,但也有杀良冒功,所以记数的军吏要辨别首级的“真假”,妇女的头颅肯定不会计入总数实际上这里的头颅都是男性的首级。 敌军十余万兵马,其中有大量随军民夫,己方士兵昨夜浴血奋战,杀红了眼见人就砍,已经尽可能不杀俘虏,却依旧斩获如此多首级,其中说不上哪些是兵哪些是民。 只要是男子的头颅,一律计入首级总数,没有杀良冒功的说法。 阴世师一边监督计数,一边回想昨夜安排,因为首级记功的缘故,战场上时常发生士兵争抢首级的事情,这会导致无人追击敌兵,最后被敌兵反扑、以至于先胜后败。 而他有幸旁观西阳王的战前部署,对方解决首级问题的方法,值得他学习。 阴世师心中所想,宇文温当然不知道,他一夜未眠,不过精神很好,因为己方刚打了个大胜仗,将变成病猫的敌军打得落花流水。 虽然欺负病人有些‘胜之不武’,但依旧是一场大捷。 昨夜一战,己方斩首逾万,这只是当场斩杀之敌的首级,旷野里到处都是尸体,如果将其首级也纳入统计,恐怕数量还要剧增。 更别说河里的浮尸,其首级也没有算进来。 敌军在邵陵城及附近地区扎营,大营绵延十余里,汝水、醴水交汇处的乐口亦被其营区囊括在内,昨夜一场大战,无数敌兵溺毙河中,浮尸之多竟然将汝水、醴水河道淤塞。 那情景及其恐怖,汝水、醴水宛若传说中阴曹地府的奈河,河面上漂满了尸体,要多渗人有多渗人。 宇文温在人头山旁转了一圈,随后来到邵陵城北,那里的河边已经摆满了从醴水打捞上来的尸体,而打捞工作还只是刚进行到一半而已。 汝水、醴水下游已经被宇文温派去的士兵用连环竹筏拦了起来,避免浮尸漂到更远的下游地区,引发大规模疫病。 别处不说,汝水过邵陵后南流经过悬瓠,如果处理不当,悬瓠便首当其冲极易爆发疫病,到时候一切都完了。 河流有自净能力,可一旦污染物的量超过河流能容纳的量,下游河段必然受到污染,宇文温在战前就做好了部署,一打完仗就派人收尸、捞尸、焚尸,还让人在河里投放大量生石灰,尽可能减低爆发大规模疫病的可能。 在没有抗生素的时代,一旦爆发疫病或瘟疫可不是闹着玩的,宇文温为了破敌,用大量粪便污染河水,他不想引发更大规模的瘟疫,必须赶紧做好善后工作。 昨夜一战,十余万大军灰飞烟灭,宇文温之名恐怕要扬名天下,可若是随后引发大规模疫病,会让大量百姓家破人亡,到时候死亡人数怕是要以数十万计,届时他的名声也就臭了。 宇文温变成宇文“瘟”?那怎么能行! 宇文温正想得出神,有数骑从城内出来,向着他所在的河边靠近,看样子是传递消息的信使,只是不知为何入了城还要出城来找他。 一旁的将领见状颇为高兴:“大王,莫非是有什么好消息来了?” 第五十四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邵陵,郡署议事厅,一排排木匣内,各自盛放着人头,人头的面部已经被仔细清洗,匣内还装着生石灰以‘保鲜’,因为这些首级即将启程,前往千里之外的长安。 天子已经还都长安,还需要一场大捷和人头稳定人心,此次邵陵一战,敌军十余万大军灰飞烟灭,局势为之一变,想来捷报传到关中,各方人士会对重建的朝廷更加有信心。 昨夜一战,山南军队斩首逾万,而仪同以上将领的首级,足足有三十六颗,其中还包括了行军总管六人,更别说中低级将领的首级,真是一场“大丰收”。 自古征战多以首级计军功,仪同以上将军的首级和普通士兵的首级自然不一样,需要区别对待,邵陵之战,各部兵马出力颇多,即便是普通士兵也颇有斩获,所以日后等着他们的,必然是丰厚的嘉奖。 斩获敌将的首级,那可是了不得的功勋,借此封爵不是不可能,周国封爵分王、公、伯、侯、子、男六级,即便是最低一级的乡男,也足以让没有家世的将士们兴奋不已。 王爵,除非宗室或者立极大功劳者方能得授,而除此之外的五级爵位,公正九命,侯正八命,伯正七命,子正六命,男正五命。 一个正八命州的长史,或者千户郡的郡守,其品秩就是正五命。 有一个乡男爵位,回到家乡,地方官都得以礼相待,自己在乡亲父老面前风风光光,那可是光宗耀祖了。 富贵不还乡,宛若锦衣夜行,此时此刻,议事厅内众将俱是喜上眉梢,有的人还未有封爵,所以在憧憬着衣锦还乡的情景,而有的人已经得了爵位,此次必然晋级,一想到可能连妻儿也能跟着沾光,自然是满面春风。 众人正议论纷纷之际,门口处传来一声“肃静!大王到!”,话音刚落,厅内便安静下来,将领们纷纷站好队列,静静地看向门口。 数人走了进来,当先一位正是西阳王宇文温,见着一个个将领向他行礼,频频点头以示还礼,作为全军主帅、大周宗室藩王,他的地位无与伦比,能点头还礼已经很不错了。 此时,兼任长史的李允信坐镇悬瓠,稳住后方,所以理论上没有人制得了宇文温,而即便李允信在,实际上也制不了宇文温。 众将知道,如今除了天子,能制得住西阳王的人只有杞王,杞王世子大概勉强,不过没人觉得不妥,西阳王不断给大家带来胜利,这样出色的统帅,就不该受到掣肘。 在场的将领之中,一大半是安州军的将领,原本隶属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杞王世子宇文明节制,后来被借调给黄州总管、西阳王宇文温,从那时起,连续不断的胜利,让大家对西阳王心悦诚服。 所以将领们对于西阳王亲自定下的首级分配方案,没有任何异议。 宇文温瞥了一眼那一排排人头,来到上首,环视众将,随即开口:“我军初胜,切不可掉以轻心,须得抓紧时间布置防务,而首级的统计结果....” 兼任功曹的阴世师上前,拿着一份文书高声念起来,那是经过重重复核之后确定的斩首数,现在开始当众公布“配额”。 将大小将领的首级剔除,仅对一般首级进行“配额划分”。 这是为了避免将士们争抢首级顾不得杀敌,导致战局大变先胜后败,宇文温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特地制定了“保底”方案。 昨夜担任先登、迂回的队伍,分得总数一半的首级,之后冲入大营作战的队伍,分得总数三成的首级,打扫战场的辅兵们,分得一成首级。 留守营寨,守着辎重的队伍,分得一成。 五、三、一、一的比例,在战前就已经定下来,各部将领怎么给自己部下分配首级数,那就自己看着办,不过分配结果要上报,由西阳王亲自过目、检查。 谁敢弄虚作假、赏罚不公喝兵血,宇文温会手把手教他如何写“死”字。 所有的首级都分出去了,几乎是人人都有份,助战的客军将士也有份,唯独身为主帅的宇文温名下一颗首级都没有,不是他矫情,是因为没有必要了。 从前年年底出征以来,宇文温立下战功无数,说得危言耸听点再这么立大功下去,朝廷拿什么赏他? 他已经是郡王爵,再升一级就到顶,那就是国王爵,也就是演义里说的“一字王”,单纯以功劳计,宇文温完全有资格晋级。 然而宇文温的世子变成伪帝,王妃变成了附逆‘妖妃’,虽然天子在西阳时已经下诏赦免两人的罪过,但这种事关正统之争的事日后算起账来,他得大出血才能摆平。 按说宇文温应该要立更多的功劳来为妻儿抵罪,但他选择了另一条路,那就是收买军心。 一个经常打胜仗的主帅,最受将士拥戴,适当的时候放出谣言,可以把水搅浑,宇文温不是要黄袍加身,而是要实施某种意义上的拥兵自重。 要是朝中有谁敢为难尉迟炽繁和宇文维城,他就敢搞哗变,不怕搞出大事。 届时和父兄分饰红白脸一唱一和,还有谁敢来阴的? 宇文温心中想着,众将对于阴世师所统计的首级数没有异议,士兵们上前将这些装着首级的木匣贴上封条带走,要由使者送往千里之外的长安报捷。 “俗话说得好。”宇文温忽然开口,再度吸引了众将的注意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寡人方才得安陆急报,说陈国都城建康发生兵变,规模不小。” 此言一出,众将目瞪口呆,没等他们回过神,宇文温又继续说:“大家带兵多年,知道军中陋习,此次陈国君臣恐怕做得太过分,所以出事了。” “而且还是大事,恐怕一时半会都无法平息。” 一脸疲惫的杨素来了精神,率先问道:“大王,不知建康兵变发生多久了?” “四日前。” “这么快?” 众将惊讶不已,杨素从这个回答里嗅到一丝不一样的隐含意义,因为消息传来得速度太快,不过宇文温圆了回来: “此次皇朝使臣出使建康,在城中安排下细作,得此消息后日夜兼程骑马往安陆跑,好歹及时赶回来了。” 众将闻言点点头,杨素也没再沉吟,宇文温如此当众撒谎,是要掩盖飞鸽传书的秘密,毕竟从理论上来说,从建康骑马赶回安陆,日行八百里也不是不行。 当然,细节就不会透露了,因为经不起推敲,宇文温是刚才在河边时,得安陆派出信使送来这一消息,当机立断回城并公布出来。 陈国国都发生大规模兵变,若处理得好,不过是疥癣之疾,处理得不好,会直接导致淮南战局再度生变,宇文温不得不防,所以必须将此消息告知众将,以便尽快调整策略。 他昨晚没怎么休息,顾不得疲倦开始调兵遣将:“杨使君。” “下官在!” “你部兵马立刻休息,明日一早出击,袭扰敌境,宣告檄文!” “下官领命!”杨素顿了顿,问道:“大王,不知檄文?” 宇文温闻言咧嘴一笑:“来人,准备笔墨纸砚!” 第五十五章 兄弟 黄河,数道浮桥横贯河面,有兵马至南向北渡河,如今春季来临,黄河解冻,河面上会出现大量冰凌,危机船只和浮桥的安危,所以正在渡河的队伍明显加快了速度。 南岸,白马渡,宫帐,天子宇文维城欢呼雀跃,因为他见到了自己的外祖,外祖把他举起来原地转了几个圈,使得小家伙笑声连连。 天子地位尊贵,即便是幼帝,也不是臣子可以举着玩的,哪怕此人是天子外祖也不行,不过在没有外人的地方这么做,倒不会惹来什么非议。 胙国公尉迟顺,此时正与家人团聚,他的夫人王氏、两个女儿都在,因为没有外人,所以繁文缛节就免了,祖孙三代宛若寻常人家一般团聚。 尉迟顺见着家人都健健康康,刚嫁人就守活寡的小女尉迟明月不再苦着个脸,放心了许多。 王氏已经将蜀太妃之侄孙王忻追求尉迟明月的事情,悄悄向尉迟顺透露,尉迟顺倒没什么意见,毕竟女儿为了家族牺牲太多,将来能有个好归宿也不错,而另一个女儿... “三娘,不开心的事情莫要想那么多,棘郎还小,不能没有阿娘。” 尉迟炽繁闻言点点头,低声答道:“是,父亲。” 父亲出现在这里,当然不是为了迎接家人,尉迟炽繁知道父亲接下来要去哪里,不由得心中悲凉,极力控制着才没有哭出声。 女儿口是心非,尉迟顺能理解,然而该面对的事情总得面对:尉迟炽繁和宇文温,这辈子大概再也不会见面了。 宇文维城钻在外祖怀中,扯着外祖颌下胡须玩耍,他现在依旧不明白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天气热了,要回‘凉爽’的邺城去。 其实西阳城里的王府,夏天也很凉快,宇文维城不明白为何不回西阳,如今见着外祖宠溺他,愈发来劲了:“外祖!棘郎何时能回西阳?” 尉迟顺笑道:“快了,快了...” “那外祖会和棘郎一起去西阳么?” “会,会的。” 宇文维城听了很高兴,伸出手指,尉迟顺愣了一下,随即也伸出手指,和外孙‘拉勾’作为约定,尉迟炽繁默默在一旁看着,不发一言。 尴尬的气氛没有持续多久,相府司录崔子枢在帐外求见,尉迟顺出去后才知道原来是丞相有请。 尉迟顺和尉迟是同父异母弟,向来关系就不怎么好,只是时值家族面临最关键的时刻,尉迟顺即便心中再有怨气,也得来个‘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一张卧榻被人小心翼翼抬上一辆宽大的马车,丞相尉迟躺在榻上一动不动,待得卧榻在车中安放完毕,崔子枢领着尉迟顺也到了。 见着崔子枢使了个眼色,原本在车中服侍尉迟的侍从告退,车上只留下尉迟氏两兄弟,而车外方圆十步范围内除了崔子枢,没有第二个人。 面色憔悴的尉迟睁开眼睛,伸手抓住兄长的手,片刻后才看着尉迟顺说道:“兄长,河南之事,拜托了。” “我知道,你放心吧。” 尉迟顺双手握着弟弟的手,轻轻说着,承诺不需要慷慨激昂,用心就可以了,虽然兄弟俩有隔阂,未必一荣俱荣,但肯定会一损俱损,尉迟顺知道事情轻重。 尉迟点点头,又闭上眼睛,此时此刻,他最能信任的不是崔子枢等心腹,而是自己的异母兄,如今的河南局势,也只有让尉迟顺来主持会比较合适。 尉迟顺看着弟弟,只见弟弟明显瘦了一圈,面色憔悴,精神不济,不过让人欣慰的是,尉迟的病终于快好了。 风寒没有恶化为痨病,真是老天保佑! “兄长。”尉迟又睁开眼,看着尉迟顺,随后苦笑着说出一个消息:“方才得报,邵陵的十余万兵马,伤亡殆尽了。” “什么!”尉迟顺被这个消息震惊,想再说些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 尉迟之前因为身染重病,不得不带着天子、太后北返,命人带着印信到邺城,让他立刻带兵南下,接管驻扎在邵陵的大军,结果... 尉迟看着车顶,继续苦笑:“不久前,军中爆发疫病,士兵十有六七染上病症,正要回撤,却被敌军夜袭,伤亡惨重....” “这....如今不过是初春,疫病大多是夏季才爆发,怎会....” “事情已经发生,多说无益,如今我军在河南,怕是要转入守势了。” 尉迟顺闻言有些失神,十余万大军完蛋了,那就意味着他只能组织防御而不是进攻,无论如何都要守住荧州一线,护卫洛阳的侧翼,避免局势继续恶化。 对于尉迟顺方才的疑问,尉迟没有马上回答,这一场病差点要了他的命,好几次他发烧烧得昏厥、不省人事,不过亏得身强体壮,最后终于挺过来了。 为了避免车马劳顿加重他的病情,北上的队伍行进速度不快不慢,终于在抵达荧州之后,尉迟熬过来,病情不再恶化,神智也时常保持清醒,如今到了白马渡,病情愈发好转。 大病初愈的尉迟,瘦了一圈,精神还不行,身体很虚弱,无法指挥作战,所以他要将河南交给尉迟顺,自己和天子回邺城,在府里好好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尉迟睁开眼,再度紧紧抓着尉迟顺的手说道:“兄长,你那女婿很厉害,千万要小心。” “我知道,河南之事勿忧,回去好好养病。” 尉迟顺和尉迟又说了一会话,很快便下车,他看着缓缓离去的马车,又看看另一旁正在上车的家人,只觉得嘴里满是苦涩。 他的肩上,一肩挑着家族重任,稍有不慎就会家破人亡;一肩挑着女儿女婿还有外孙,那份亲情日后怕是一去不复返。 两个负担实在太重,压得尉迟顺有些喘不过气,但即便如此,该面对的事情还是得面对。 随从牵来坐骑,尉迟顺上马之后扬鞭南下,紧随他之后的,是黑压压一大片骑兵,这是大举南下的幽燕骁骑,即将跟随尉迟顺驰骋在河南之地。 第五十六章 兄弟(续) 叶城,城内一片残垣断壁,尚有几处余烟袅袅,因为邵陵之败,原叶城守军焚烧城池北撤,而随后入城的荆州军,很快便开始了重建工作。 拿下叶城,意味着打通叶宛道,山南荆州的军队终于可以大举进入豫州地界,而攻下邵陵的友军随后也赶来叶城,两军会师,气氛十分热闹。 至此,山南的粮草要运到豫州州治悬瓠,不必都走崎岖的桐柏山道,可以经由上宛出发,经方城、叶城、邵陵运到悬瓠,路上从叶城开始可以借助水运,省时省力。 己方获得如此重大进展,将士们当然喜上眉梢,不过此时此刻在城中官署议事厅内,气氛却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 众多将领屏气息声,就这么愣愣的站着,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言,此时厅内只有两人在相互对视,似乎相碰的目光就要碰出火光。 “尚书令方才所言,下官没有听清楚,还请再示下一遍。” 如此无礼的话,一般下属说了肯定要倒霉,不过在场将领没人意外,因为那要看是谁说的:是面无表情的黄州总管、行豫州总管事、西阳王说出这些话。 而在上首的宇文明,面色平静的回答:“方才本官说了,斥候来报,敌军新任主帅是胙国公尉迟顺....” 话没说完,被宇文温打断:“那又如何?下官只知忠于王事,区区外戚,怎会手下留情!” 宇文明是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一方大员,够胆打断其说话的人不是没有,但不多,宇文温是其中一个。 看着这个闹别扭的弟弟,宇文明心中无奈,但不得不行使主帅职责,根据局势调兵遣将:“尉迟顺是其一,建康兵变是其二,淮南局势极有可能生变,一旦让尉迟佑耆扭转战局,我军侧翼危矣,如何继续北上?” “那可以让骁勇善战之将率军驻扎光城以望两淮!” “论骁勇善战,汝最合适!” 见着两兄弟对峙,一旁的荆州总管郑万倾额头冒出冷汗,现在他帮哪边都不好,而他若不发话,别的将领哪里有资格掺和这件事。 然而他能说什么? 圆场的话到嘴边,郑万倾还是说不出来,宇文温深呼吸几下后,心情渐渐平静,事已至此,理智最重要,于是提出了要求: “尚书令!下官妻儿尚在邺城,兵荒马乱之中,性命堪忧!” “本官对天起誓,若真有破城之日,本官定然保得汝妻儿周全!” 保证拿到了,宇文温无话可说,躬身行礼告罪:“下官方才无状,还请尚书令降罪。” “哎呀,宇文总管也是一时气急,尚书令自然是不会介意的...”郑万倾终于找到机会圆场,众将见状纷纷附和,生怕这两兄弟又对峙起来。 大家都害怕两兄弟一旦打起来,他们又劝不住,到时候场面难看,传出去很难听。 不要说众将松了口气,就连宇文明也松了口气,他未和宇文温私下沟通,就临时做了决定,方才宇文温听了之后两眼一瞪,宛若一头吃人猛虎在瞪着他。 那一瞬间,宇文明只觉心悸不已。 弟弟担心妻儿,这种心情宇文明理解,但大局为重,如今陈国随时有可能生变,所以已被任命为行军元帅的宇文明必须考虑己方侧翼也就是豫州一带的安全。 让李允信坐镇悬瓠,宇文温领兵坐镇光州光城,稳住豫州防线,而一旦淮南有变,宇文温就能顺着淮水东进趁火打劫,牵制尉迟佑耆的兵力。 宇文明相信弟弟的才华,相信弟弟必然能够抓住机会,判定只有这样的安排才是最合适的。 至于邺城,宇文明觉得尉迟氏元气尚在,己方哪里能那么容易打过黄河以北,弟弟大概是关心则乱,牛脾气又上来了。 他的策略很简单,就是击败盘踞在荧州一带的尉迟顺大军,然后西入虎牢关,收复洛阳,最后沿着黄河与尉迟氏对峙,为新一轮反攻争取时间。 宇文明在一张巨大的舆图前开始部署作战相关事宜,宇文温在一旁看着,心不在焉,他原以为自己会被任命为开路先锋,一路挥师北上攻到邺城,结果..... 结果是跑去光城蹲点! 虽然知道尉迟氏实力犹存,己方不太可能短期内攻入河北,但宇文温想着尉迟炽繁和宇文维城自然有些焦躁,想着想着,他心中不由得恨恨: 王八蛋陈叔宝,战斗力只有半只鹅的肥宅!你就是一个猪队友! 。。。。。。 “大王所说当真?” “真,比珍珠还要珍。” “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面对王的恭喜,宇文温面无表情,不但如此还想施展毒舌吐槽,对方又开始‘套路’,用惊悚的开场白吸引他的注意力。 “寡人何喜之有?” “灭国之功就在眼前,难道对大王来说不是喜事么?” 王的话越说越离谱,宇文温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他刚从议事厅回来,憋了一肚子气,如今在下塌处只有他和王二人,所以,对方要倒霉了。 “王参军说要灭国,好大的口气呀,不知要灭的是哪国?” 这种阴阳怪气的语调,王当然听得出来,不过他不以为意,继续进言:“属下说的当然是陈国。” “何以见得?” “大王,陈国国都发生兵变,虽然属下不知因何而起,但能推断出可能是克扣军饷、犒赏所制,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事恐怕不能善了。” “后方生变,淮南陈军将士必然受影响,一旦和尉迟氏相争不下,兵力又无法南调,那么我方便可渔翁得利了!” 宇文温哼了一声,似笑非笑的回答:“渔翁得利?莫非是派江州驻军顺流而下偷袭建康,这样做很无耻呀!” 无耻?争天下有什么无耻的! 王心中大叫,差点就脱口而出,对方揣着明白装糊涂,真是有些难对付,不过和明白人说话就是轻松,王决定煽风点火。 “大王,我军连续征战,又吸纳许多俘虏,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不如早日南下光城,也好早做准备。” “作何准备?” “造船,毕竟雨水渐多,待得河水水位上涨,正是行船的好时机。” 听到这里,宇文温来了精神:“计将安出?” “大王,属下不才,觉得大王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第五十七章 好雨知时节 春雨绵绵,滋润大地,悬瓠城内,西阳王宇文温站在屋檐下,看着绵绵细雨出神,他在想此时的江南,大概也下起了春雨,即所谓烟雨江南。 冬去春来,中原渐渐进入雨季,待到那时,雨量充沛,河水水位上涨,这正是数百年来南军北伐的大好时机。 南军北伐,沿着中原淮泗等各水系北上,可以很方便的借助舟船输送辎重、粮草,只要拿下两淮的要地,构建淮河防线,就能坐望黄河南岸一线。 淮河防线,从西到东的要地有寿春、钟离、眙、山阳,淮北要地,从西到东是悬瓠、小黄、徐州,如果能拿下这三处,就可以考虑经营黄河防线。 要想沿着黄河南岸布防,有四处要地必须拿下,那就是所谓“河南四镇”的洛阳、虎牢、滑台、,也是黄河上的要津,只有拿下并守住这四处要地,所谓的黄河防线才会稳固。 至此,南军若能重建黄河防线,便可实现刘宋时南朝最大疆域,至于河北,没有强大的骑兵和优秀的统帅,还是别去送死了。 想到骑兵,宇文温叹了口气,他的骑兵不算多,所以在平原地区作战只能搞防守反击,如果和具备骑兵优势的敌人逐鹿中原,迟早会因为粮道断绝而完蛋。 当然,以步克骑也可以用堡垒战术,但这要耗费大量的钱粮,宇文温若真有那么多钱粮,还不如养马。 所以,他现在就只能去光城,准备攻略两淮,这一带河网密布,比较适合他和部下作战,至于黄河两岸,那是骑兵的战场。 他若是不南下,一定要参与北上,也就只能守城当肉盾,吸引敌军兵力,等着双方主力野战决出胜负。 己方胜了,他就趁火打劫,己方败了,又是苦逼的孤舟独对千重浪。 这种感觉很不好,所以宇文温决定服从安排去光城,想办法开辟两淮战场,不过途径悬瓠需要停留数日,因为还有一件事必须做。 。。。。。。 豫州总管府署,正门前人声鼎沸、车水马龙,许多人下了马、马车,向门内走去,最近几日,豫州总管府境内各地强宗著姓,纷纷派出宗子到悬瓠犒军,顺便聆听父母官教诲,看看还能如何为朝廷效力。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悬瓠依旧是那个悬瓠,主政的依旧是那一些官员,为何数月前后,总管府署会有门可罗雀和门庭若市的鲜明对比? 很简单,邵陵之战后,宇文氏在豫州站稳了脚跟,豫州总管府境内各豪强若还看不清楚形势的话,距离被族灭也差不多了。 朝廷大军...不,逆贼大军十余万,在邵陵一战中几近全军覆没,这一消息随即不胫而走,很快便为各地豪强所知,之前还站在尉迟氏一边的各地豪强们,立刻做出反应,那就是“反正”。 宇文氏的军队,在这数月来顶住了尉迟氏军队的进攻,如今转守为攻,对于正在做选择题的豪强们来说,已经没有第二个选择。 而对于宇文温来说,也没有第二个选择。 此时此刻,宇文温正在府署议事厅内,‘亲切’接见各地豪强及各地州郡官员的代表,虽然面上满是笑容,但心里却恨不得杀人立威,把这些墙头草修理一番。 数月前,他刚拿下悬瓠,机缘巧合之下救了落难天子,随后发布檄文号召各地官员、豪强起兵勤王,结果檄文发出去后如石沉大海,一点回响都没有,让天子和宇文温十分尴尬。 当时宇文氏不被人看好,没人响应号召起兵勤王倒在情理之中,然而人总是要脸的,天子怎么想宇文温不知道,他自己对此多少有些耿耿于怀。 如果还是‘当年’的他,肯定会秉承“昔日的我你爱理不理、今日的我你高攀不起”信念,将这些墙头草拒之门外晾起来,但现在不同了,身为一个有想法的藩王,必须学会妥协。 除非涉及到大是大非,不然政治博弈就是妥协,快意恩仇的结果是把潜在盟友推到敌对阵营那边,所以为了尽可能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对象,宇文温该作的姿态就必须做出来。 场面话要说,敲打的话也要说,而保证自然也要给,还有接下来的一系列安排,都是要当场点明,免得大家有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各地豪强派宗子来悬瓠,明摆着就是送人质表心意,但这还不够,宇文温直截了当要求大家得拿出进一步的诚意来:送粮食犒军,派出队伍听调,协助王师讨逆。 这个要求很合理,在场众人没有意见,当然,他们也不敢有意见。 提完要求,接下来是甜头,宇文温当众承诺,今日与会的人员及其代表的宗主、官员,其名讳他会写在奏章,派人送去长安,呈交天子御览。 软硬兼施,是一个合格当权者必须熟练运用的手段,一旁的李允信见着宇文温处置妥当,心里松了口气。 前不久在叶城发生的一件事,让李允信颇为担心,身为上官、主帅及兄长的宇文明安排宇文温镇守光城以望两淮,结果宇文温的牛脾气当场就犯了。 还好只是有惊无险,宇文温到后面服软,李允信担心这位回悬瓠后心情差,拿这些闻风而动的豪强们出气,所以会议开始时捏了把汗。 如今看来,宇文温知轻重,没有胡作非为,那么接下来李允信就好办许多。 宇文温长篇大论一番,接下来该李允信和骨仪说话,李允信今后要镇守悬瓠,而骨仪原本就是豫州总管府佐官,为各地豪强、官员熟知,他们两个今后要经常和这些人打交道,所以该说的话必须尽早说清楚。 先行一步离开议事厅的宇文温,来到厅外屋檐下,等候多时的张鱼撑起一把油纸伞迎上来。 宇文温接过伞,向大门走去,小雨淅沥沥,他抬头看去天空一片灰蒙蒙,回头看看人满为患的议事厅,宇文温忽然觉得有一句诗很应景。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第五十八章 好雨知时节(续) 长安,春雨绵绵,唐国公府内,部曲们正在整理行装,朝廷任命国公梁士彦为行军元帅,讨伐益州逆贼席毗罗,他们的郎主要随军出征,所以有许多行装要准备。 院内,一身戎装的唐国公李渊,正在和母亲独孤氏话别,李渊很少独自出远门,更别说上战场,独孤氏不由得忧心忡忡,万分难舍。 “三郎,战场上刀箭无眼,你千万要小心。” “母亲放心,孩儿会小心的。” “到了蜀地,不要马虎大意,免得水土不服,染病可就不好了....” 独孤氏絮絮叨叨的说着,当年她的父亲独孤信得罪了执政、晋王宇文护,随后被逼自尽,独孤一家老小被宇文护流放蜀地,她在益州住了几年,知道那里的气候与关中不同。 昨晚说过的话,母亲现在又开始复述,李渊心中无奈,也只能老老实实听着。 他小的时候,父亲任安州总管,所以年幼的李渊在安陆住过几年,和安陆许氏出身的许绍是同窗好友,后来李渊跟着父亲回长安,没几年父亲就去世了。 幼年丧父的李渊,从此就成了一个养尊处优的富贵郎君,待得年纪渐长,便按例入宫宿卫,宛若金丝笼中雀,哪里都去不得。 待得姨母一家改朝换代,他还是被当做小孩子,依旧在宫里当禁卫,至此风云激荡之际,成为一个看客,碌碌无为。 李渊不甘心碌碌无为,因为有很多人私下里嘲笑他是窝囊废,只是靠着投胎好,才继承了唐国公爵位。 李三郎根本就没能力重振八柱国之一、唐国公的荣耀,所以这个爵位应该换李家有能耐的儿郎来受! 是哪些人在说这种话,李渊大概能猜出来,作为一个有抱负的男人,他咽不下这口气,祖父李虎是八柱国之一,地位尊贵至极,他作为嫡孙,必须争一口气。 此次天子重建朝廷,李渊获得了随军出征蜀地的机会,所以决心要在战场上证明自己。 长安朝廷所面临的局势正在好转,李渊知道许多人和他一样,想要趁着战事未了,争取立功的机会,以便在重建的朝廷之中向上爬,所以蜀地再艰险,他也绝不会畏难不前。 独孤氏唠唠叨叨,李渊一边听一边点头,不敢表现出半分不耐烦的表情,夫人窦氏抱着幼子在一旁静静的听着,完全找不到机会插嘴,无法为夫君解围。 就在这时,府外隐约传来喧哗声,那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是很多人在欢呼,管家让几个仆人出去看看情况,片刻后仆人来报: “回禀郎主,是露布飞捷,刚从山南传来,据说西阳王在豫州邵陵击破逆贼大军,逆贼十余万兵马全军覆没!” 李渊闻言颇为惊讶,他知道西阳王要对付的可不是一群乌合之众,那十余万敌兵,即便其中有充数的青壮,可战兵怎么也得有七八万。 这样的敌军,在西阳王面前却形如土鸡瓦狗! 感慨之余,李渊又问:“邵陵...大捷,是何事的事?” “呃...小的听说,好像是四日前的事。” 李渊不太清楚邵陵在豫州的具体位置,若从豫州州治悬瓠出发,走桐柏山路到安陆,再由安陆经武关道去长安,路途至少有一千余里,如果报捷的使者昼夜兼程赶路,倒是能在数日内抵达长安。 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那位西阳王,又立战功了。 李渊一家一年多以前,曾经在黄州西阳寓居过一段时间,和西阳王打过交道,对方比他年长一岁,却已经战功赫赫,得封郡王爵,日后,恐怕还会因功进阶国王爵。 西阳王是宗室,当然有特殊性,李渊不敢和对方比,但同窗好友许绍,如今的成就也远超于他。 许绍和李渊同龄,如今已有将近十年的仕宦经历,前不久李渊在宫中陪天子用膳,天子说起许绍来颇为赞许。 许绍之父许法光,如今在朝廷担任要职,而别人私下说起许绍,不会说是许法光之子许绍,大多会说许巴东,因为许绍如今是黄州巴东郡守,权江州浔阳郡事。 而别人私下一说到李渊,就是李虎之孙李渊,或者李之子李渊。 都是同龄人,怎么差距就那么大? 李渊知道,天子让他陪着用膳,是因为他是李虎之孙李渊,或者李之子李渊,是为了收拢故唐国公一系的门生故吏人心,才给他如此礼遇。 而不是因为他本人表现出色。 想到这里,李渊坚定心意,打断了母亲的唠叨,行礼告别:“母亲,孩儿出发了!” 独孤氏为之一愣,儿子可是第一次如此无礼,不过心中却有些喜悦,因为她终于意识到儿子终于长大了,摸索着儿子的面颊,独孤氏喃喃道:“好,好....” 李渊已经成家,有了儿子,而独孤氏依旧把李渊当成小孩子,希望他平平安安,不要去危险的战场,然而这不现实,因为没有军功,就无法支撑“唐国公”的名望。 独孤氏的舅公(公公)李虎,是西魏八柱国之一,唐国公的名号,后来已经救了李家两次,余泽已经耗得差不多了。 此次李渊能够得以随军出征,独孤氏知道是天子看在“唐国公”的份上,宛若春雨一般应时而生,错过时节就不会再有了。 如果李渊这次再不抓住机会,以后怕就没有机会了,她没有姊姊可以撑腰,而李虎的子孙还有很多,不一定非要‘无能’的李渊来继承这一爵位。。 想到这里,独孤氏为儿子系了系披风,就如当年为夫君送行时系披风那样郑重:“叔德,保重!” 。。。。。。 长安城另一隅,新义郡公韩擒虎正在私第和两个外甥交谈,他刚和其中一个外甥李药王从天官府回来,在那里,舅甥听到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西阳王宇文温,于邵陵大破十余万敌军。 这场大捷,让河南局势为之一变,叶城守军随后焚城北撤,叶宛道为山南荆州军所控制,前出河南的通道有了,山南受到的威胁已经解除。 “舅舅,按说如今是初春,邵陵敌军大营中怎么就会爆发疫病呢?莫非主将都是酒囊饭袋?” 面对外甥李药王的疑问,韩擒虎反问道:“敌军依水扎营,取水是不愁了,可万一有人在上游抛尸污染河水,爆发瘟疫不是不可能。” “呃...但凡依水扎营,须得防备上游水攻,并且要确保上游水源未受污染,此乃常识,莫非敌将真是酒囊饭袋?” 李药王还是有疑惑,韩擒虎笑了笑,看向另一个外甥:“你说呢,药师?” 第五十九章 意动 “外甥以为,邵陵敌军主将当有派兵沿河巡视,然而西阳王真就在敌营上游污染水源,只不过不是抛尸,而是沉尸,游骑光顾看水面,没注意河底。 ” 李药师答道,韩擒虎对外甥的回答很满意,这个年纪将近二十的外甥,平日里能和他谈论兵法而不落下风,天生是帅才,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西阳王称得上骁勇善战,舅舅呢,早几年就见识过了。” 韩擒虎开始说起往事,大象二年后,外戚杨坚受禅改朝换代建立隋国,身为周国权贵的韩擒虎,随大流成了隋臣,当时隋国和以邺城为都城的周国相争,江南陈国亦蠢蠢欲动。 大概是六七年前,韩擒虎任合州刺史,陈国江州军渡江北犯合州总管府地界,于长江北岸新蔡囤积大量粮草,以此供应大军所需。 韩擒虎探得这一情况后,便亲率精锐偷袭新蔡。 结果那一日周军也来偷袭新蔡,主帅就是时任巴州刺史的西阳郡公宇文温,韩擒虎与其直接交锋过,觉得对方骑战技艺不怎么样,胆略倒是不错。 “所以西阳王才会出其不意偷袭悬瓠,借以围魏救赵,又以一敌十面对尉迟十余万大军,孤军独守悬瓠数月而不失...”李药王喃喃自语,颇有佩服之色。 西阳王宇文温,比他大两岁,人家现在战功赫赫,独立支撑一方战场,而他呢? “舅舅。”旁边的李药师忽然开口,“莫非西阳王善攻又善守?” 韩擒虎没有马上回答,因为他对宇文温了解不多,不敢妄下结论,不过对方立下的战功都是实打实的,以目前情况来看,他觉得西阳王担得上攻防兼备这一评价。 “无妨,此次舅舅奉命领兵东进,就要到光州与西阳王汇合,届时,药王便可以见识见识西阳王的用兵之道了。” 韩擒虎今日去天官府见大冢宰、杞王宇文亮,为的就是此次出征之事,顺便让外甥李药王在杞王面前露露脸。 隋国灭亡之后,身为‘贰臣’的韩擒虎赋闲在家,一开始没打算参合宇文氏和尉迟氏的纷争,不过后来形势突变,为家族、子孙计,他得杞王举荐后,接受天子征辟,再度入仕。 韩擒虎之父韩雄,是西魏(周国)大将,韩家本来就是周国权贵,只是在大象二年时站在外戚杨坚那边,成了贰臣,如今天子在长安重建朝廷,正是他们家将功赎过的时机。 本来,杞王是想向天子举荐韩擒虎为行军总管,出陕州威逼洛阳,掣肘洛阳守军,使其无法东进增援邵陵大军,不过随着陈国国都发生兵变、又有邵陵大捷的消息传来,杞王有了新主意。 依旧举荐韩擒虎为行军总管,只是作战地区变更,要东进到大别山北麓的光州,伺机攻略两淮,当然,行军总管韩擒虎将归属西阳王指挥。 昔年,周国攻齐,韩擒虎任豫州总管府永州刺史,后以行军总管之职,击败进攻光州的陈军,后来周军攻略淮南,韩擒虎亦随军征战。 待得隋国建立,他又曾任合州刺史,所以对于淮南一带的地形十分熟悉,正是因为这一履历,杞王宇文亮才会决定举荐韩擒虎为行军总管,领兵前往光州。 韩擒虎复起后便要领兵出征,要忙的事情有很多,但没忘记妹妹的儿子们,他的妹夫李诠去世多年,留下几个儿子无人提携,身为舅舅的韩擒虎,当然要帮忙。 大外甥李药王此次要随他一起出征,名正言顺入仕,故而方才跟着韩擒虎一起去天官府面见大冢宰、杞王宇文亮,而三外甥李药师,先前只是跟着长兄来舅舅家串门而已。 将门子弟十五岁就上战场是很平常的事,韩擒虎本打算把另一个外甥也带出去见识一下世面,又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都回不来,他不好向妹妹交代。 韩擒虎正在犹豫,而李药师已经做出了决定:“舅舅,外甥也想随军出征见识见识。” “噢,药师也想去么?” “是的舅舅,若只知在家读兵书,纵使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过是和纸上谈兵的赵括一般。” 李靖答道,长安城里露布飞捷,他由此知道西阳王以少胜多在邵陵大破敌军,正好舅舅要领兵去光州,和西阳王伺机攻略两淮,于是意动,想跟着去光州,亲眼看看西阳王的用兵之道。 对于外甥的回答,韩擒虎很满意:“好,好!将门子弟,就应该在沙场上施展本事!” 三原李靖,字药师,家中排行第三,长兄李药王,字端,外人总搞不清楚他兄弟的名和字是怎么回事,经常闹出笑话。 大部分场合下,当面直呼别人姓名是很无礼的事情,平辈相交一般称呼对方的字,许多人以字行于世,经常被人直呼姓名的李靖,除了无奈还是无奈。 兄弟俩名和字的错位,其中内情解释起来颇费口舌,所以对于这种错误,李家兄弟也就默认了。 不过两兄弟的小名就是药王、药师,所以身为长辈的韩擒虎这么叫,并无不妥,外甥勇于从军,他当然高兴,然而上战场并非儿戏,带兵多年的韩擒虎不忘提醒两个外甥: “行军打仗,军令如山,此次出征,你们俩个若是违了军法,莫要怪舅舅翻脸不认人!” 。。。。。。 “令尊那边....还是没有消息么?” “哎,别提了,家兄已出仕,家严一向洁身自好,哪里会为我奔走要官?” “呃....唉....那可如何是好?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错过了,下次可就没那么好的机会。” “那可如何是好?” 私第内,韦福嗣正和好友杜淹闲谈,韦福嗣之父韦世康,之前领着族人协助杞王平定长安城内的叛乱,如今在重建的朝廷里身居高位。 韦世康的长子、韦福嗣的兄长韦福子亦入仕,身居要职,然而韦福嗣却未获任用,更别说其弟、西阳王的女婿韦福奖了。 这也许是韦世康为了避嫌而有意为之,所以即便如今朝廷急需人才,也没考虑运作一下,给次子、幼子谋个一官半职,对此,韦福嗣有些无奈,而好友杜淹对此则有些‘愤愤不平’。 出身京兆杜氏的杜淹,和韦福嗣是多年好友,年龄轻轻,都渴望入仕为官,如今却不得其门而入,有些一筹莫展。 杜淹原以为好友韦福嗣此次能入仕,然后提携提携他,奈何人家父亲举贤避亲,大好时机眼见着就这么错过,杜淹只能扼腕痛惜。 杜淹之父杜徽,因为是‘附逆贰臣’,如今赋闲在家,加上年事已高,无心仕途,即便为子孙着想,也只会优先考虑长子杜吒。 杜吒是杜徽原配所生,而次子杜淹是杜徽续弦所生,杜吒、杜淹关系不怎么样,杜淹知道想靠家族的关系入仕没什么指望,便打算自己找门路。 天子来到长安重建朝廷,本来是各家族子弟最好的入仕时机,杜淹把希望寄托在韦福嗣这边,希望对方入仕后提携自己,结果对方也碰了壁。 杜淹少时便有聪慧的赞誉,年纪轻轻就学识广博,但他读书不是为了做学问而是为了当官,还立志要当到台辅一级的大官,毕竟荣华富贵动人心,但前提是得先入仕。 这年头想入仕,要么凭借父辈功勋荫庇,要么得地方牧守赏识然后征辟或举荐,再或者得天子青睐直接征辟,这几条杜淹觉得自己都没指望,所以要另外想办法。 所谓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杜淹知道韦福嗣这边还有一条门路,于是问道:“昨日长安城里露布飞捷,你可知道?” “知道啊,西阳王在邵陵大破....呃,莫非?”韦福嗣说到这里,听出杜淹话里有话。 “呃...呵呵,那西阳王为人如何呢?” 对于杜淹问的这个问题,韦福嗣不知该怎么回答,去年,他陪着弟弟韦福奖到山南黄州提亲,要迎娶西阳王的女儿宇文氏,当时西阳王领兵出征江南,于是兄弟俩专程到江州豫章郡南昌见了对方一面。 西阳王的年纪和韦福嗣相仿,说实话只凭着见几次面,韦福嗣根本看不清西阳王的为人如何。 “不要紧,你可知道正在故赵王陵那守陵的郑译?” “呃,杜兄的意思?” 杜淹轻轻笑起来:“郑译乃祸国奸臣,西阳王都能保下他,这不就是千金买个臭马骨么?” 韦福嗣知道好友指的是什么,只是有些为难:“说实话,我和西阳王没什么交情。” “无妨,无妨,事在人为嘛。” 杜淹的鼓动,让韦福嗣有些意动。 西阳王日后必然成为宗室强藩,所以肯定需要大量佐官不是? 第六十章 进退两难 合州,蕲城,城外军营靶场,周、陈两军将士正在戏射,领兵驻扎庐江的周军主将今日亲自送酒、肉、米、布到蕲城,犒劳控制该城的陈军将士,顺便进行一场‘联谊’,巩固一下周陈两国友谊。 这个时代常见的社交活动,有樗蒲、握槊、投壶、戏射,樗蒲就是赌博,握槊是技巧性角力,投壶缺一些阳刚之气,相比之下,戏射就比较合适两军将士之间的交流。 也是神箭手们花样炫技的最佳场合。 戏射分朋射、单射,朋射参与的人多,也就是“团体赛”的形式决胜,此时周陈两军将士进行的就是朋射。 戏射时的箭靶距离一般是八十步到一百步之间,此次两军将士联谊,为了增加难度,箭靶距离是一百二十步,因为不需要箭矢破甲,所以仅就射程来说没问题。 能否射中靶心,主要看射箭者的眼力如何。 这种难度对于史万岁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不过他作为主帅,用不着亲自上场,所以此时史万岁是和陈军主帅樊毅一道,看着各自麾下将士戏射。 自邺城之变后,史万岁便领兵驻扎江北晋州地界,防备合州方向的尉迟氏军队来犯,晋州隔着长江和江州对望,互为犄角。 史万岁所部,和驻扎江州湓口的来护儿水军一起,构成宇文氏的江州防线,即要抵御合州尉迟氏军队,也要防御下游的陈军,所以即便山南战事日趋激烈,史万岁所部兵马一直钉在晋州,纹丝不动。 数月以来,山南、豫州爆发了多场大战,作为旁观者的江州一带驻军,史万岁和将士们听得捷报频传,不由得有些焦躁,无不期盼陈军来犯,好让他们立下军功。 结果两国联盟,没仗打了。 之前,陈使聘周(安陆),周使随陈使返回陈国国都建康,两国随后确定联合,共击尉迟氏,至此,驻扎江州周军和下游的陈军成了盟友,打仗是不行了,所以要‘联谊’。 史万岁并不是傻呵呵的死守,晋州他一开始只占了部分,另一部分是尉迟氏的军队控制,待得西阳王偷袭悬瓠得手,史万岁也逐步将晋州全境“收复”。 后来陈军偷袭广陵得手,淮南尉迟氏军队乱成一团,史万岁趁机攻入合州境内,拿下了庐江郡郡治庐江。 与此同时,驻扎采石的陈国将领樊毅率军渡江,攻下江北要地、和州州治历阳,随即西进攻占合州蕲城,距离合州州治汝阴,不过一百三十余里距离。 汝阴即合肥,而史万岁拿下的庐江,距离汝阴大约是一百三十余里,距离蕲城也差不多是一百三十余里。 庐江位于汝阴正南,而蕲城位于汝阴东偏南,从舆图上看,汝阴、庐江、蕲城构成一个等距三角形,三角形区域内,有一个巨大的湖泊,名为焦湖。 陈军要‘收复’汝阴(合肥),位于庐江的周军就成了隐患,两国如今虽然是盟友,但陈军主帅樊毅一直在提防庐江方面动静,就怕被周军黄雀在后。 对此,周军主帅史万岁以实际行动,化解陈军主帅樊毅那不必要的担心:他接连几次只带百余骑到蕲城,然后带着寥寥几个随从入营,和樊毅谈笑风生。 史万岁此举,算是表达了极大的诚意,然而樊毅依旧觉得进退两难,不过这和周军驻扎庐江一事已经没有太大关系了。 人心里一有事,面上就很难藏住,史万岁见着樊毅似乎有些走神,便问道:“逍遥公有心事?莫非粮草不济?不如我军先调拨些许缓缓急?” “啊,不必,不必,太平公的好意,樊某心领了。” 樊毅的爵位是陈国的逍遥郡公,史万岁的爵位是陈国的太平县公,故而相互间以爵位代称对方,两人的封号凑在一起倒是吉利得很:天下太平,就能逍遥了。 “逍遥公,史某最近听到一些传言,是关于贵国的。” “不知太平公听到何种传言。” “据闻,贵国国都爆发兵变,乱兵于城中烧杀抢掠,焚毁房舍大半....当然,史某自然是不信的。” “哈哈,那是别有用心之人造谣罢了,只是有些许士兵因为误会,在军营喧哗,结果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后面就走了样,正所谓‘三人成虎’,传言可信不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史万岁做恍然大悟状,他和樊毅的演技都不错,樊毅不可能把心事说出来,史万岁也不会追根问底,不过他能猜出对方心中所想,只是不说破。 戏射结束,陈军队伍以微弱优势获胜,双方将士握手言欢,一番痛饮之后,史万岁带着人离开,时值午后,他策马赶回一百多里外的庐江,半天时间有些紧。 终于送走了史万岁,樊毅松了口气,立刻转回大帐,招等候多时的家仆入内,当头第一句话就是“建康情况到底如何?” 那家仆闻言叫起苦来:“郎主!建康城南如今为乱兵盘踞,府里在边淮列肆上的邸店产业,全都付之一炬了....” “付之一炬?边淮列肆都完了?” “完了,边淮列肆里所有的邸店、食肆都完了!” 所谓家大业大开销大,文武官员在国都定居,要维持体面的排场,维持一家老小的开支,需要花费许多钱帛,光靠俸禄和食邑所得的那些粮食、布帛,根本就撑不住。 所以文武官员们要么放高利贷,要么经营产业,靠着经商盈利,来补贴府里巨大的开支,和其他官员一样,樊毅府里也经营产业,就在建康城秦淮河畔最繁华的边淮列肆里。 靠着这些邸店的利润,樊府才能撑起体面的排场,应付各种迎来送往,养着忠心耿耿的部曲。 而现在,全都完了。 樊毅听着家仆的哭诉,越听越心凉,他本来驻守采石,待得王师拿下广陵,他便渡江攻拔历阳,正要乘胜追击拿下汝阴,结果建康发生兵变。 兵变发生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去年就该发的犒赏没发,士兵积怨已久,如今朝廷又要大举用兵,拖欠的犒赏又不发,所以激发兵变。 这种兵变应该很快就能镇压下去,杀掉领头的首恶,再给附从的普通士兵些好处,来个既往不咎,如此便可平息事端。 樊毅如是想,结果从建康陆续传来的消息,都没一个好消息:乱兵盘踞秦淮河南长干里一带,裹挟百姓参与作乱,甚至开始攻打青溪一带。 青溪两岸,是达官显贵府邸云集的地区,护院众多,没让乱兵得逞。 樊府也位于青溪河畔,樊毅不由得惦记家人的安危,哪里还有心思想如何攻下合肥。 不仅是他,军中许多将士都记挂身在建康的亲人,如今乱兵接连击败平叛的官军兵马,气焰越来越嚣张,身处淮南的陈军将士,心哪里静得下来。 亲属会不会被乱兵祸害了?城中米价会不会暴涨以至于家中断粮? 驻守建康周边的兵马是不是窝囊废,怎么拿乱兵都没有办法啊! 这样的抱怨,樊毅时有耳闻,对于军心的影响很大,他却不能杀人立威,只能安排督将四处弹压,严禁士兵们传谣、造谣。 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按着家仆所说,樊毅的亲眷已进入台城避难,但众多普通将士的家眷哪有如此待遇,建康兵变若不能尽快平息,樊毅觉得自己所部兵马迟早要哗变。 如此一来,还想收复汝阴? 想到这里,樊毅摆摆手让家仆退下,独自一人在帐内发呆。 大将出征在外,就怕后方出事,譬如说朝中有人污蔑将领意图不轨,或者故意在粮草供应上做手脚,使得在前方作战的将士饮恨回师。 此次王师大举北上,意图一鼓作气收复淮南,好不容易开了个好局,监军孔范正是力主北伐的天子幸臣,这可是自太建年间吴明彻北伐以来最好的态势,结果竟有可能被一场兵变毁了! 这个机会一旦没能抓住,日后恐怕就不会再有。 樊毅想着想着,只觉满腔愤懑无处发泄,他现在身处蕲城,却进退两难。 进,汝阴守军很顽强,不是一时半会能拿下的,如今建康大乱,对于蕲城军队的粮草供给开始接不上,樊毅为此忧心忡忡。 退,挥师回建康平叛,然而没有天子旨意,樊毅哪里敢轻举妄动。 建康兵变闹出那么大的规模,恐怕有幕后主使在推波助澜,这种时候,在外领兵的将领谁敢未得诏令回师,立刻就会被认为是逆贼同党,意图不轨。 樊毅转出帐外,先是看看西面,又看看东面,最后叹了口气,黯然走回大帐。 第六十一章 乌合之众 光城,西阳王宇文温正在城外大营巡视,他领兵从邵陵南下至此已有数日,心中绷紧的弦也得以松了松,在光城他不需要考虑对付十几万敌军,所以日子忽然变得优哉游哉起来。 除了没有女人,一切都很好,然而难得的好心情,在他进入这座大营之后,变得恶劣起来。 站没站相的士兵,营地里偶尔可见随地大小便的痕迹,宇文温越看眉头越皱,然后又看见有士兵就着阳光抓身上的跳蚤,脸色变得铁青。 眼见着不白之冤就要当头扣下,一旁的别将田正月赶紧伸冤:“大王!整改昨日方才开始...” “嗯?嗯....” 宇文温硬是把怒火憋回肚子里去,他是个讲道理的人,田正月说得没错,整改期限还没到,没理由发飙。 但该敲打还得敲打:“寡人再次提醒,若是到了期限,整改大不到要求的话,哼哼!” “大王放宽心,末将等自当用命!” 宇文温刚想再放狠话,忽然觉得身上发痒,他想起那些抓跳蚤的士兵,不由得心中一惊,只是临阵脱逃太难看了,于是收回刚到嘴边的话,闷头继续巡营。 虎林军,是宇文温的心血、钱粮凝结而成,建军伊始就是高标准严要求,很讲究注意保持营区卫生,然而‘古代’的军营,大多数卫生情况都不怎么样,虎林军才是异类。 军营卫生情况差,其结果就是容易爆发疫病,譬如“大雨数日,营中士兵病倒者十有六七”等等,实际上就是因为士兵们不注意卫生,导致身体处于‘亚健康’状态,只要环境稍微恶化,就很容易生病。 能做到宿营时不随地大小便的军队不是没有,但相对总数来说还是少,至于许多士兵身上有跳蚤的问题,这算什么问题? 当年东晋权臣桓温北伐入关中,召见名士王猛,王猛一边和桓温交谈,一边伸手进自己衣袍里抓虱子,如此壮举还被引为成语:扪虱而谈。 所以名士身上有跳蚤都很正常,士兵身上有跳蚤又怎么了? 更别说魏晋风流之中,似乎就包括身上有跳蚤,这种时髦的事情,宇文温如此纠结让人觉得有些吹毛求疵。 然而宇文温可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他说过要灭虱,那就一定要灭虱,在大营里转了一圈,用心记了几处要‘整改’的不足之处,虽然觉得身上越来越痒,却强忍着不吭声,召集‘相关人员’开会。 这座大营,驻扎着另类的军队,或者说这些人并不是在编的正规军,而是没编制的‘治安军’。 书到用时方恨少,兵也是这样,平日里看着士兵在军营无所事事就心痛粮饷,等到大规模战争爆发,就觉得为何当初不多练兵。 宇文氏‘收复’了豫州总管府大部地区,需分兵把守要地,兵力有些紧张,宇文温如今南下坐镇光城,光守城兵是够用的,可如果时机合适要攻略淮南,届时兵力明显不足。 还好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宇文明未雨绸缪,向山南各地强宗著姓征兵,让其出动一部分子弟、部曲协助官军作战,实际上主要负责守城、输送粮草等事宜。 而宇文温今日巡视的军营,驻扎着的人员就是各地宗族子弟兵,当然,考虑到路程远近,来到光城的都是黄州总管府境内各地宗族的子弟兵。 宇文温是黄州总管,经过多年的经营,成为总管府境内人心所向的父母官,而各地宗族已经被纳入到他精心编织的利益共同体内,所以对于这些“临时工”的忠心,宇文温还是比较相信的。 但若是让这些临时工去打硬仗,那就是送人头,所以宇文温原先对于宗族子弟兵的运用,就是让他们驻守各地城池、营寨,将宝贵的战兵解放出来,和敌军野地决战。 “大家可能认为,既然只负责守城、守寨,所以没必要那么讲究,是不是?” “有这种想法的人,活该一辈子碌碌无为!” “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也是尔等立功建业的大好时机,机会错过了,下一次要等多久?谁也不知道!” “你们当中大多数人,不过是宗族旁支,庶出子弟,一辈子都难有出头之日,如果此次只是敷衍了事,行,一辈子就这样!如果想要以命博取功名,那就表现好些!” “所有表现出色的人,其名字寡人会知道,寡人会给这些人进一步表现的机会,将来天子垂询,命寡人举荐英才,寡人不吝于举荐此次大战表现极其出色的人!” 聆听西阳王训话的各地族兵首领,有人自始至终面色平静,而更多的人眼睛开始明亮起来,西阳王是出了名的守信用,那么,他们的人生转机确实到了。 大家族的旁支、或者主支的庶出子弟,绝大部分人都没有继承家业的机会,更别说借助家族关系入仕,甚至连排名靠后的嫡出子,也未必能有机会。 这年头想要出人头地,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从军,冒着生命危险在战场上厮杀,用命换军功,换来一个好前程。 从军,随时都可以,就像进庙烧香许愿一样,关键是烧香许愿要找对佛像,而对于许多人来说,西阳王就是那尊最合适烧香许愿的佛像。 西阳王精通货殖之道,说是当世陶朱公也不为过,黄州百业兴旺、发展迅速,各地宗族的小产业也跟着赚了许多钱,跟着西阳王做买卖,赚钱的机会可不少。 西阳王又会打仗,从长江南岸打到岭表交广,又掉头杀回来,硬是接连击败尉迟氏大军,势不可挡,那么跟着西阳王打仗,立军功的机会也不少。 许多人觉得,有这么灵验的一尊佛像在面前,都不舍得烧香、下跪、磕头、许愿,活该一辈子碌碌无为! “你们离开家乡来光城时,大概只是想着应付了事,那么大家聚集在光城,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宇文温见众人的气势不一样了,训话愈发有煽动性。 “但是,只要用心,只要愿意服从官军的调遣、安排,那就一定能上阵杀敌,同样可以打胜仗!” “让敌兵的尸体,铺成你们的功名路!” 第六十二章 扪虱而谈 人身上有跳蚤是什么感觉?宇文温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他巡营时被跳蚤附身,碍于面子没马上处理,结果全身上下被咬了数十个包,到处都是红点,瘙痒难耐。 这种感觉和酷刑差不多,不过宇文温能忍,回到驻地后立刻让人按准备热水、硫磺皂还有剃刀他要把头发都剃掉,不给跳蚤以藏身之处。 这是捕奴队给俘虏‘去蚤’的最有效手段,宇文温在随军的军需品里备有硫磺皂、剃刀,就是时刻准备着对俘虏进行‘去蚤’。 跳蚤的危害类似于牙疼,跳蚤咬人的时候,痒起来可真是要命的,然而左右听得宇文温要剃发,吓得魂飞魄散:西阳王剃头,莫非是看破红尘要出家? 宇文温当然不是要出家,他是下定决心要‘去蚤’,但毕竟身份和地位摆在那里,剃光头总得有个说法,他的说法就是“暂时出家还愿,感谢佛祖庇佑大周”。 反正这年头权贵多信佛,他觉得这个说辞很好,还可以过过短发(髡发)的瘾,不然事情传出去会引起轩然大波,甚至引发严重的政治后果。 如果这个时代有震惊社的记者,大概会有很多爆炸性头条新闻: 震惊!让西阳王心灰意冷循入空门的人,竟然是她! 西阳王循入空门的真相,男人看了沉默,女人看了流泪! 兄弟阋墙,西阳王循入空门的背后,竟然缘起杞王当年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面对左右的苦苦苦相全,面对此事极有可能引发不可预料的后果,宇文温最后放弃了剃头的想法,但跳蚤是必须灭掉的。 所以他泡在大木桶里,用硫磺皂擦身,头靠着木桶边缘,长发铺开,一手拿着涂有硫磺药膏的木梳梳头发。 与此同时和坐在面前的王交谈,是为“扪虱而谈”。 “听说王参军对跳蚤颇有研究?” 面对宇文温的挑衅,王坚决反击:“如此荒唐言论,不知大王是听何人所说?” “对啊,如此荒唐言论,是谁说的呢?”宇文温一如既往的厚脸皮,他因为饱受跳蚤之苦,所以心情不好,“所谓魏晋风流,昔年王猛扪虱而谈,想来名士身上有跳蚤也是件快事,王参军怎会不知?” “大王,若因琐事不顺便随意迁怒左右,此举极易招惹小人,引来不测之祸,还请慎行。”王劝道,开始防守反击:“大王,莫要忘了齐文襄之死。” 东魏权相高欢死后,长子高澄继任,把持朝政,当众骂皇帝是“狗脚朕”,这样一个权臣,竟然于即将受禅称帝前夕,在王府和亲信谋划时被膳奴刺死了。 其弟高洋继齐王位,受禅称帝建立齐国,追封高澄为文襄皇帝。 王是劝宇文温莫要随意迁怒左右,免得哪天身边人暴起刺杀而自己却猝不及防,这道理宇文温懂,也一直在采取措施防范于未然,所以对方的劝解无效。 “王参军,跳蚤、跳蚤?” 王闻言一愣,随即无语,片刻后认输:“原来大王话里有话,是属下愚钝了。” “寡人身上跳蚤很多,没时间闲谈,话归正题,你此去监督灭跳蚤,一定要灭干净!” “属下明白!” “你在叶城献策,当然明白跳蚤危害大,但将士们未必明白,因为跳蚤虽小,数量多了一样要人命,关键时候,要快刀斩乱麻。” “还请大王定调。” “该杀就杀,该屠就屠,骂名你来背,好处寡人拿!”宇文温冷冷的说着,“日后若是有人拿这些事找你麻烦,有寡人担着!” “属下明白!” 当主公,必要时就得让属下背黑锅以便拿好处的同时保证自己的好名声,但背了黑锅的属下,主公也得保着。 真要捅出篓子,只要不是触底线的那种,就先冷藏一段时间避避风头,风头过后又有重用,不如此,哪里还会有人给主公卖命。 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陛下是圣明的,坏事都是奸臣作的!” 王得了宇文温交底,兴匆匆告辞而去,他在叶城献策,为宇文温采纳,如今又得重任,自然是干劲十足,走起路来都带风,不过宇文温的注意力不在于此。 因为他的头还痒。 。。。。。。 “郎主请放心,小的此次出征...” “说了多少次,你已经是朝廷命官,别整天郎主郎主的。” “郎主,十五一辈子都是郎主的奴仆!” “好了好了,私下里可以这么说,公众场合要注意。”宇文温闭着眼说着,他依旧泡在木桶里,宇文十五正在帮他抓跳蚤。 其实跳蚤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既然郎主介意,宇文十五自然‘主辱仆死’,作为昔年杞国公府里出生的家生子,宇文十五陪着同龄的二郎君长大。 通常而言,这样的家生子是郎主的绝对心腹,地位和一般的奴仆可不一样,所以宇文温把守家的重任交给宇文十五,故而这么多年来,宇文十五没太多立军功的机会。 而现在,机会来了。 “你很少有机会独自领兵作战,所以,打起仗来场面难看在所难免,不要紧,吃一堑长一智就行。” “至于吃了败仗就自刎谢罪什么的,那是懦夫之举,日后赢回来就行!” “方才,寡人已和王参军交了底,如有必要,骂名他来背,你也好放手做那些....就是那些事了。” 听得郎主这么说,宇文十五郑重回答:“小的明白了。” “明白?说说,寡人说的那些事是什么?” “烧杀抢掠。” “投降的就留一条活路,不许虐杀,好歹是官军,以儆效尤要有底限,你敢让士兵把婴儿用长矛串起来,寡人就把你串起来树在西阳城头!” “郎主放心,小的绝不会如此行事!” 主仆就这么交谈着,王在叶城向宇文温献策要灭‘跳蚤’,所谓跳蚤,就是两淮各地那些强宗著姓,这些墙头草完全靠不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以南北相争为例,南军北伐,河南、两淮各地豪族纷纷热情响应,各家坞堡打出南朝旗帜,欢迎王师光复中原,然而要兵没有,要粮也没有。 待得北军大举南下,各地豪族大多作壁上观,一旦南军失利溃败,这些前一刻还拥护北伐的豪族,瞬间变脸,拒绝提供帮助,甚至还追杀南军溃兵,以作为给北军将领的见面礼。 这种行为,实际上是数百年来饱受战火摧残的河南、两淮豪族的无奈选择,因为不这样做的家族,早就被夷灭了。 然而即便此举可以理解,却不是坐视不管的理由,王却觉得宇文温必须快刀斩乱麻,因为接下来宇文温可能要攻略淮南,那么就得和这些墙头草打交道。 宇文温兵力不足,这些墙头草必然阳奉阴违,欢迎当然是欢迎的,出兵、出粮那是没有的,如果宇文温要一个个坞堡去拔,得拔到什么时候? 宇文温若对这些墙头草采取强硬态度,对方就会倒向尉迟氏或者陈国,也正是如此,这些墙头草必然有恃无恐。 宇文温兵临城下,他们就‘反正’,但不出大力,若日后宇文温成功占据两淮之地,这些墙头草当然就会突然有兵有粮,可若是宇文温吃了大败仗... 即便宇文温没吃败仗,和尉迟氏或者陈国在两淮僵持,如何稳住这些心思不定的墙头草,迟早会成为宇文温头痛的问题。 这些墙头草正如同跳蚤一般,让人死不了,却瘙痒难耐。 对“跳蚤”颇有“研究”的王,开出了一剂‘药方’,宇文温同意了,于是问题在于谁去执行,谁去承担可能出现的骂名。 于是“灭蚤”主将宇文十五和监军(狗头军师)王就闪亮登场了。 “背黑锅”并不是这个时代的词汇,但意思不难弄懂,宇文温让这两位背黑锅,当然是要在拿好处的同时保住好名声,也可以顺便让宇文十五和王刷军功。 毕竟,不是随便哪个属下,都有资格为主公背黑锅的! 第六十三章 喜忧参半 淮水南岸,钟离,陈军正在用配重投石机攻打这座城池,自广陵大捷之后,陈军俘获了大量周国工匠,由此终于掌握了投石机的秘密,随后便将其用于攻城作战。 配重投石机,据说最先是由周国安州军在攻城战中投入使用,后来隋军也学了去,近年来这种投石机在中原战场屡见不鲜,陈国饱受其苦,一直想要探得其中机密,却不得而知。 陈国文武一直认为,这种投石机是一种结构复杂的器械,其结构必定十分精妙,所以才能在不需要人力牵动的情况下,将数十斤重的石块投掷到两百步之外。 结果,当陈军俘虏了精于制造投石机的周国工匠、问清楚投石机的结构后,不由得脱口而出:这么简单? 投石机原理真的很简单,简单得让许多人错愕,而威力巨大的轰天雷他们也获得了不少,只可惜陈军缴获的轰天雷都是成品,被俘的周国工匠无人知道其中装着的黑色粉末是如何制作出来的。 虽然依旧无法知道轰天雷的制作方法,但有了投石机就足够了,陈军已经收复了淮水下游的盱眙、山阳,现在就指望用攻城利器配重投石机,攻破钟离,收复这座重要的城池。 配重投石机不需要人力拉扯,就能抛射数十斤重的石块,一口气造出数十座投石机,能够昼夜不停发攻城,这对于攻城方来说是再方便不过的器械。 钟离城外南侧,陈军大营,监军孔范正在用千里镜查看钟离城头情形,投石机投掷出的石块砸在城墙上,可以很明显的看到城墙崩坏。 虽然投石机投掷出去的石块不一定全都击中城墙,但也好过直接派士兵蚁附攀城、强攻城头那样白白浪费大量人命。 如果投石机足够多,接连数日昼夜不息破坏城墙,待得城墙崩塌出一个缺口,再派先登夺口,这样死的人就少很多,不过对于孔范来说,普通士兵死多少与他无关。 他本来就视那些卑微的世兵如贱民,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如今建康城里爆发的兵变,更是让他觉得自己的看法没有错。 收起缴获的千里镜,孔范将其交给身边将领,对方如获至宝般拿起来观察城池,他则看看左右,看看这些将注意力放在钟离的将领,然后转身回帐。 对于孔范来说,攻城由这些匹夫指挥就行了,他的心思要放在关键的地方,那就是提防有谁做逆贼的内应。 帐内有一男子,青衣小帽,是刚抵达钟离大营的孔府家奴,由管家派来报信,孔范没好气的哼了一声:“说,府里的产业还剩多少。” “郎主,边淮列肆被乱兵洗劫一空,迄今官军都没能过秦淮河,府里的产业,都没了....” “嘭”的一声,孔范拍得书案一阵晃悠,虽然心中早已做好准备,但当他真的听到坏消息时,还是气得失态。 家奴吓得面无血色,不过还是将一封信奉了上去:“郎主!这是郎君的家书,府里亲眷都已入台城,安全无虞....” 孔范接过信却没有动作,过了一会等气顺了才将其拆开,仔细看起来。 家人无事,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孔范之子在来信中说,乱兵曾多次试图攻入青溪,被各家护院携手击退,朝廷随后将居住在青溪的文武官员家眷迁到台城避难,算是稳定人心的举措。 当然,孔范知道天子此举还有另一个用意,那就是将这些家眷当做人质,免得某些手中有兵的将领做出一些不该做的事来。 一场哗变演化为兵变,然后局面失控,乱兵占据秦淮河南城区,官军数次攻打都铩羽而归,这不得不让人怀疑兵变有幕后主使,所以官家疑神疑鬼很正常。 “你说,建康城里如今有何流言?” “流言太多,小的不知从何说起。”家奴答道,见着郎主面色难看,他一个哆嗦,赶紧补充:“都说有北虏细作挑拨是非,所以不明真相的士兵才....” “说其他的!” “回郎主,军国大事,小的实在是不敢乱传谣言...” 孔范想发作,不过还是忍住了,揉了揉太阳穴,压低声音问道:“贵妃的下落呢?宁远公主的下落呢?” “回郎主,两位殿下已经没于乱军之中了。” “有何证据?” “郎主,兵变爆发当日,禁军赶往瓦官寺接应....” “这不用说,说最新的消息!” “郎主,这是管家打听到的消息,说这段日子以来,官家时而以泪洗面,时而暴跳如雷,想来张贵妃是真的没了,以致官家性情大变,宫人多有无端被杖毙者,就连孔贵嫔,也被官家打过。” 孔范闻言大惊:“什么?孔贵嫔近况如何?” “还好,官家当时兴许只是思念贵妃以致怒急攻心,失手打了孔贵嫔,后来官家情绪缓和后,还亲自给孔贵嫔擦药,这段日子,都是孔、龚二贵嫔陪着官家。” 主仆嘀嘀咕咕了许久,孔范终于问清楚建康城的近况,当然,普通百姓的死活与他无关,他关心的是官家如今情况如何。 他是天子的恩幸近臣,得罪文武官员无数,若天子有个三长两短,他必然被太后扔出去平息众怒,所以即便身在淮南也随时留意建康台城的动静。 天子最宠爱张贵妃,马上就要立其为皇后,结果和宁远公主一道没于乱军之中,如此噩耗传到天子耳中,孔范能想象对方那暴跳如雷的模样。 后宫之中,除了张贵妃,接下来就是龚、孔二贵嫔最受天子宠爱,孔贵嫔和孔范本非同族,但孔范厚着脸皮和孔贵嫔结为兄妹。 他们倒不是有什么奸情,孔范需要有人在天子耳边时不时吹枕边风,而孔贵嫔需要在外廷有强援,所以两人结为兄妹,相互利用就方便许多。 但即便如此,孔范也不敢放松对张贵妃的巴结,如今张贵妃没了,他的‘妹妹’可就有机会取而代之。 对于恩幸之臣来说,和天子宠妃结为利益同盟,是确保地位的最佳手段,所以,得知府里产业损失殆尽的孔范,如今各处消息对他来说是喜忧参半。 建康爆发兵变,却迟迟无法平息,是官军真的无力平叛么?不是。 孔范觉得天子是担心此事有幕后主谋,担心对方和领兵在外的某些将领勾结,所以轻易不敢调集重兵回援建康,以免被对方趁机逼宫。 所以乱兵才得以占据秦淮河南岸长干里一带,气焰嚣张异常,不过孔范觉得这场变乱迟早会平息,至于对淮南战局的影响,那要看平息变乱的快慢来定。 如果官家需要他回师,他会毫不犹豫带兵回去,即便为此放弃淮南大好局面都无所谓,因为功高莫过于救主,只要维持住天子对自己的信任,那么朝廷能不能收复淮南,又和他孔范何干? 内监军施文庆、太市令阳慧朗,已经证实被乱兵虐杀而死,正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孔范不想落得施文庆、慧阳朗那样的下场,而想要把他弄死的人,可不止乱兵,还有许多文武官员。 外面正在指挥大军攻打钟离的将领之中,同样也有人想弄死他,因为之前双方就结下仇怨,只是孔范有天子撑腰,那些人拿他没办法。 可以说孔范的功名利禄和性命都和天子的恩幸息息相关,若是哪一天失势,必然不得好死。 家奴退下,孔范一人独坐,陷入沉思,天子对他的信任,轻易不会消失,然而建康城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张贵妃和宁远公主没于乱军之中,所以此事必须有个交代。 若有人趁机要借他孔范的人头一用.... 想到这里,孔范心中一沉,片刻后却轻轻笑起来,心情复而好转。 狡兔有三窟,他也有三窟。 第六十四章 变局 钟离城北,淮水北岸,周军(尉迟氏)北大营,东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尉迟佑耆正在查看舆图,陈军如今集中兵力攻打钟离,他要想办法化解对方的攻势。 此时的钟离,三面受敌,但并未被围死,人员、粮草依靠淮水上的浮桥,由位于淮水北岸的北大营源源不绝的运入城中,而北大营的粮草,是来自涡水上游的亳州总管府。 涡水入淮处名为涡口,涡口位于钟离上游,北来粮船在涡口卸下粮草,走陆路经北大营及浮桥运入钟离,有这条粮道在,钟离守军后顾无忧。 攻城的陈军自然会想方设法将钟离围死,那就必须渡河占据北岸,如此一来,淮水过钟离后下游河段上的两处沙洲,就是两军争夺的据点。 沙洲名为邵阳洲、道人洲,此时均为周军控制,周军在沙洲上立着营寨,而围绕这两处沙洲的攻防,也已进行了多日。 将近九十年前的魏、梁钟离之战,就是围绕着邵阳、道人两处沙洲展开,魏军在邵阳洲上营寨的失守,直接导致钟离大战的败北。 如今守钟离的是北军,尉迟佑耆绝不会重蹈当年魏军的覆辙,当年钟离之战的教训,他一直引以为戒。 尉迟佑耆之所以不在钟离城中,是因为他作为东南道大行台,还得兼顾其他各地的战事,万一困在城中,那就无法对各地兵马发号施令。 如今他坐镇北大营,既可以指挥钟离的防御战,也可以指挥钟离上游马头城的驻军。 马头位于淮水南岸,在涡口上游,马头城如钟离一般遭到陈军的围攻,只要马头不失,陈军就无法控制淮水,无法在上游放火船烧断钟离城北河面上的浮桥。 有浮桥在,钟离就能万无一失,所以尉迟佑耆在北大营,亲自守着这条浮桥。 广陵之败,让他遭受人生之中最大的挫折,悲愤之下一度产生自刎谢罪的念头,被左右苦苦拦住,随后,丞相夺尉迟佑耆爵位,当众仗一百,这样的处罚反倒让他坚强起来。 身为兄长的丞相这么做,尉迟佑耆知道是让自己面对现实,自刎很容易,收拾残局很难,作为尉迟家的男儿,哪里能如此怯懦? 所以尉迟佑耆收拢溃兵,重新组织防线,山阳、盱眙失守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但钟离,他绝不会让陈国占了去,因为钟离一失,淮水上游的寿春就会失去屏障。 钟离、寿春都是淮水南岸要地,钟离位于寿春以东一百八十里,陈军占领钟离,便可西进攻打寿春。 而寿春南至汝阴两百里,一旦寿春为敌军所迫,便无力增援汝阴守军,陈军如今正在汝阴以东的蕲城对其虎视眈眈,汝阴若没了外援,能守多久是个问题。 若汝阴完了,寿春南侧屏障也没了,能在陈军的围攻之下守多久,尉迟佑耆也不好说。 守住钟离就能守住寿春,寿春稳了,汝阴也稳了,淮水的防线也就稳了,尉迟佑耆打的主意就是以拖待变,而变局还真就来了。 一名将领入帐,向尉迟佑耆行礼:“尚书令,据多名陈军俘虏的口供来看,陈国国都建康爆发叛乱一事恐怕是真的。” “会不会是事先安排好一批人假意被俘,专门诓骗我军?”尉迟佑耆最在意这点,他在广陵被陈国使节骗得好惨,所以一直耿耿于怀。 “应当不会,这些俘虏,都是从不同地方抓获的,末将等严加审问,未发现其身份有异常之处,其各自所述建康之事,细节多有不同之处。” “既如此.....莫非建康变乱真有其事?” “尚书令,末将等皆认为确有其事。” 尉迟佑耆沉吟着,从俘虏们口中探得到的消息若是真的,那就意味着他的霉运到头了。 陈国国都建康发生叛乱,如果这场叛乱持续时间较长才被扑灭,那么这期间身处淮南的陈军将士必然人心不稳,陈军接下来的攻势会减弱,尉迟佑耆就能有宝贵的喘息机会。 广陵之败,败得太惨,尉迟佑耆仓促间组织的防线问题很多,更别说青州那边有妖僧作祟,连带着徐州总管府局势都有些不妙。 尉迟佑耆让仆射司马消难坐镇徐州,顶住拿下山阳、盱眙的陈军,他自己在钟离,顶住对方的猛攻,而汝阴守军还要面对第三股陈军的进攻,压力很大。 现在,只是勉强维持住防线,结果身后的豫州地区又有变局:邵陵之败,朝廷十余万大军几近全军覆没。 形势危急,兄长又身染重病,尉迟佑耆只觉得到处都在起火,有些焦头烂额的感觉,如今好了,陈国内部出问题,怕是要消停一下,那么己方就能腾出手,对付领兵进驻光州的西阳王宇文温。 这是一头凶残的吃人猛虎,尉迟氏的布局,可以说是被此人给破了一半,尉迟佑耆知道自己的异母兄尉迟顺已经坐镇荧州一带,宇文温南下,不是因为怕岳父,而是要觊觎两淮之地。 也就是说,尉迟佑耆要对付的敌人,不光有面前的狼(陈军),还有身后的虎(宇文温)。 若是换做广陵之败前,尉迟佑耆可完全不怕宇文温,只是如今形势不同,宇文氏和陈国联手,他又新历大败,左支右绌之下,兵力十分紧张。 即便如此,尉迟佑耆咬牙也要撑下去,宇文氏来说,之前那么危险的局势,硬是撑下来了,那么轮到他尉迟佑耆,没理由撑不住。 更别说宇文温狂妄自大,居然倒行逆施激起民怨,尉迟佑耆对于自己最后能否战胜对方,充满信心。 据斥候来报,坐镇光州州治光城的宇文温,派出军队东进,大肆压榨各地强宗著姓,要求这些当地豪族送质子,纳钱粮、出劳力供其调用,稍有不从者便加以攻伐。 许多豪族不堪忍受对方的暴行,纷纷据守坞堡,相互引以为援,对抗宇文温的兵马,还派出使者赶赴临近州郡,向王师求援。 甚至连寿春都收到了这样的求援邀请。 原本开始有些松动的人心,原本有意倒向宇文氏的那些墙头草,现在都被宇文温的恶行逼得靠回朝廷这边。 尉迟佑耆觉得宇文温也许是因为连战皆捷,所以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不把各地豪强放在眼里,以为光靠武力威胁,就能将这些豪强驯得服服帖帖。 然而这样做的后果,就是把大部分豪强都逼到对立面去,这样一来,两淮官军不用分兵抵御宇文温,那些豪强自己就会联合起来,和宇文温玩命。 如此变局,让尉迟佑耆颇为激动,他觉得暴风雨即将过去,晴天就要来临,但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松懈,宇文温此举也有引诱他分兵西进的意图,所以不能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各地豪强求援,不派兵去救会寒了人心,派兵去救的话要小心被宇文温所趁,尉迟佑耆和众将商议后,定下了一系列对策。 援兵当然要派,派的是骑兵。 广陵之败,尉迟佑耆手中的骑兵实力犹在,而据斥候探得的消息,盘踞光州的宇文温其麾下骑兵不算多,所以... 谁让你骑兵少呢? 第六十五章 官、民 浍州州治固始,领兵至此的宇文温,正在城外查看地形,光州以北偏东是南郢州,东北是浍州,以东是南建州,浍州居中,算是面对淮水下游、寿春方向的藩屏,也是进攻时的出发点,所以他必须来浍州。 宇文温以黄州总管(本官)行豫州总管事,又奉命坐镇光州,到浍州视察防务很正常,然后顺便找机会搞事,先发制人攻入淮水沿岸地区。 固始,位于浍州新蔡郡内,是州治和郡治所在,城外有决水,源自南面大别山,北流过固始后汇入淮水,其汇入口被民间称为“浍口”而不是“决口”。 也就是说,按官方文书上的记载,固始城旁这条自南向北流淌的河流名为“决水”,而百姓习惯称为“浍水”,这也是浍州得名的由来,但官、民称呼不同,很容易造成困扰。 同样会造成困扰的名称还有一个,那就是固始,浍州州治固始,是周国政区划分上的正式名称,然而当地百姓却习惯称呼固始的旧称:蓼县。 同一个地方,官方和民间不一样的称呼,原因在于两淮之地在南北对峙中反复易主,南、北朝廷对这些中间地带城池的名称改来改去,老百姓就按着习惯来称呼。 在萧梁时,该城及所在地区名为“蓼县”,待得侯景乱梁,蓼县所在地区为东魏所得,东魏变成北齐后,将此城更名为固始,自那时起到现在就是这个名称。 然而从北齐建国到现在不过三十多年时间,而萧梁控制该地的时间不少于五十年,于是当地百姓还是按着祖辈传下来的习惯,称呼此城及所在地区为“蓼县”,称呼城外那条河为“浍水”。 同一地点、河流,其官方、民间称呼的不同,平日里造成些许困扰但问题不大,而到了打仗的时候这种官、民称呼的区别是会要命的。 宇文温若不是亲临现场勘察,真是不知道固始有两种称呼,不知道决水和浍水是同一条河,不知道决口和浍口是同一个入淮口。 在这个时代行军打仗,舆图仅供参考,没有什么高科技定位技术,在没有官道的野地里行军得靠向导指路,临时问当地百姓的话,可能会因为各种奇葩原因迷路。 宇文温在决水(浍水)边转了一圈,询问当地吏员这条河丰水期水位、河宽等情况,转身往城门走去,随行人员紧紧跟上。 接近城门,有一股腥风迎面扑来,抬头一看,城门上方城墙处有许多木笼一字排开,木笼里是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宇文温去年在江州豫章郡南昌城,也是在城门上摆满各地豪族的人头,借以威慑各地墙头草们,如今在固始又来了这么一出,目的相同。 宇文温径直走向城门,城门旁等着进出城的百姓本来就被人头吓得不清,见着他一行人走过来,个个畏畏缩缩,不由得后退几步,让开通道。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父母官长什么样子、姓甚名谁很难搞清楚,因为他们没那个资格。 但是对于家乡大户不可能不认得,如今城门上挂着数百颗人头,里面有被灭族的大户及爪牙,其首级被百姓们认出来后,百姓心里所承受的震撼说不大那是假的。 对于平民来说,高高在上的大户们都完了,他们哪里还敢和贼军...官军作对,官军让做什么,就绝不敢阳奉阴违。 。。。。。。 固始城内,州署议事厅,官军将领田益龙正在和“民间有活力组织”的头目们开会,当然,“民间有活力组织”这一词汇只是西阳王的戏称,实际上在场各位都是黄州各镖行的大小镖头。 作为某镖行东家之一的田益龙,和在场的许多人熟得不能再熟,作为官民勾结..合作的受益群体,无论是讲话的还是听讲的,都对接下来的买卖充满了信心。 众人围在一个巨大的沙盘旁,沙盘里有各种山丘、河流、城池,虽然只是模型,看起来却很直观,沙盘里又插着许多不同颜色的小旗,作为各部兵马以及敌我军队的驻扎地。 田益龙拿着个木棍作为指挥棒,在沙盘上指指点点,各家镖行镖头们聚精会神的看着,这是他们镖队接下来要运镖的路线,货物是粮草,对手不是马匪、山贼、水寇,而是敌人的军队。 宇文氏和尉迟氏的战争进入白热化阶段,山南军队连战连胜,但面临的问题不少,首当其冲的就是兵力紧张、运力紧张,而春耕在即,官府又不能征发百姓太过,所以粮草运输能力不足的情况愈发明显。 关于这个问题,黄州总管府给出了办法,那就是向各镖行雇佣镖队,协助官军输送粮草,支援黄州军在大别山以北、淮水一线的作战。 官府竟然向民间行会‘购买服务’,这是旷古未有之事,也只有在黄州总管府才会出现,换做别的地方,官府早就无偿征发镖队输送粮草了。 自从战争爆发,黄州西阳到相州邺城的商路断绝,所幸各家镖行的镖队躲得快,借着各地合作家族的庇佑,没有受到太大损失,镖队陆陆续续平安返回山南。 但商路断绝导致货运量骤减,镖行的生意大受影响,各镖行东家见着队伍闲置,一大群镖头、镖师无所事事但工钱又得照发,不由得心急火燎却无可奈何。 现在好了,官府花钱雇佣他们的镖队输送粮草,虽然风险大了很多,但收益也是不错的比起受雇佣赚来的几个钱,能得西阳王赞许,那可比什么都重要。 西阳王可能要对淮南用兵,其行军路线就是粮道,这粮道只会越来越长,官军兵力不足,自然要依靠镖队武装押送粮草,供应前方大军所需。 田益龙此时就是在向各镖行镖头介绍如今、往后的粮道,其中涉及到各州郡城池、营寨、烽燧等据点,这需要镖头们评估可能面临的风险,然后提出意见,以便官军对某些容易受到攻击的地段进行重点防御。 这是前所未有的官民合作方式,官军将和民间行会武装协同,维持一条稳固的粮道。 镖队平日里押送货物,如果货物被劫,大不了双倍赔偿货主损失,可打仗时粮草被劫,后果很严重,甚至会直接导致前线大军崩溃,所以,接受雇佣参与押送粮草的镖行,必须全力以赴。 此次押镖和平日押镖不同,袭击镖队的敌人,将是训练有素的骑兵,亦或是为尉迟氏驱使的各地豪强武装,光靠镖队之前的武装力量,未必能扛住对方的袭击。 所以增加人手,加强武备是必然,要添置铠甲、兵器,各镖行可以拿着官府的批文,到黄州军器监以优惠价格购买,至于镖师不足的问题,那就赶紧招人。 黄州总管、西阳王宇文温,将黄州总管府境内能动员的力量都动员起来,几乎所有利益团体都被捆上了西阳王的马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参与战争,是高风险、高收益的赌博,可能赚得盆满钵满,也可能输得倾家荡产,然而对于各利益团体来说,这是一笔稳赚的买卖,值得孤注一掷。 他们对领头人、西阳王有信心,因为西阳王绝不会打败仗! 第六十六章 步、骑 旷野,两列并行的车队正在行进,马车样式很独特,是四轮马车,车厢里不知装着何种货物,使得车轮在野地里留下深深的车辙。 时值午后,阳光明媚,前方一侧隐约出现一条河流,河边有郁郁葱葱的青草,虽然队伍不需要过河,但到了河边,正是让拉车的挽马休息、喝水、吃草料的好时机。 怀着这样的念头,车队速度放慢,有许多随行士兵从车上拿出水桶,看样子是准备一会打水。 就在这时,游走在外围的哨骑忽然吹响号角,借着凄厉的号角声向车队示警:有敌人靠近了。 原本还从容有序的车队,瞬间便喧嚣起来,将领们呼喊着,指挥士兵布防,而车队很快就变了形状,前后相连,形成一个圆形的车阵。 拉车的挽马被车夫解下笼头后赶进圈里,缰绳系于刚钉在地上的木桩,与此同时,士兵们从车厢上搬下许多竹制拒马,布设在车阵外围,以门字铁钉将其牢牢钉在地上。 布阵的动作进行得很快,当游走外围的哨骑从特意留的缺口进入车阵后,士兵们用拒马将缺口堵上,就在这时,前方烟尘滚滚,数百敌军骑兵向着车阵接近。 组成车阵的马车,其内侧车厢板已经放倒,士兵们由此登上车厢,踩着车里装载的辎重,以外侧车厢板为屏障,弯弓搭箭,准备迎战来袭骑兵。 策马疾驰的骑兵们放慢速度,最后在距车阵百步外停下,见着车阵防备森严,没有贸然靠近。 这个将近千人随行的车队,是骑兵们盯了数日的猎物,连日来不断进行骚扰,他们虽然没有找到机会歼灭对方,却成功让车队的行进速度放慢。 数日下来,车队不过前进了四十里。 骑兵对付步兵,就是这么惬意,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分昼夜的袭扰步兵队伍,逼迫对方收缩防守,接连数日之后,步兵们就会很疲惫。 即便有马车装载粮食,但这么走走停停,步兵们迟早要将运输的粮食吃掉许多,即便最后侥幸抵达目的地,本来该运抵的粮食会被消耗大半。 一只只运粮队向目的地接近,结果被骑兵们不断袭扰,导致运达的粮食过少,慢慢的就会导致驻军缺粮,然后军心涣散,狼狈撤退。 届时,己方主力就有机会将其一举歼灭。 这就是具备骑兵优势一方,在平原对付缺少骑兵的敌人之诀窍,奉命从寿春出击的骑兵们,就打总算这么对付宇文氏的军队。 骑兵在平原,当日的进攻距离在一百里左右,步兵追不上、逃不掉,一旦被骑兵盯上,步兵没有外援的话迟早完蛋,所以对于这个车队,兵力近三百骑的骑兵们志在必得。 待得马匹休息好了,骑兵们移动起来,向车阵靠近,口中不断怪叫,拿出骑弓向着车阵抛射箭矢。 车阵之中,严阵以待的士兵见着冲向自己的骑兵不由得手心出汗,不过未得号令,他们不能轻易放箭,以免被敌人骗箭。 这是在光城‘强化训练’时,教官反复强调过的骑兵骚扰战术,谁敢未得号令就放箭,马鞭照着人就抽过来。 一次次的鞭挞,让来自岭南的客军对马鞭的恐惧,远胜于对骑兵逼近的恐惧,所以此时此刻,弯弓搭箭的士兵们,没有一个人乱放箭。 逼近车阵的骑兵,骑术十分娴熟,恰好在七十步左右距离打转,然而并未骗得车阵方向一支箭,骑兵们折腾了一会之后,许多人索性原地下马,脱下甲裙,褪下大口裤,向着车阵方向露出屁股笑骂着。 身处车阵的冯暄,用千里镜看着那一个个白花花的大屁股,冷笑数声,随即将千里镜交给旁人,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差不多了,准备!” “是,郎主!” 咯吱咯吱声响起,数日来均未用过的车载大弩,被士兵们从车厢里抬起、固定,然后就等命令下达便转动绞盘给大弩上弦。 冯暄带来的冯氏族兵,此次是作为饵兵出击,专门引诱敌军骑兵来攻,所以在名为“偏厢车”的马车上,不但有大量粮食,还有许多大弩和充足的箭矢。 冯暄读过《史记》,知道汉将李陵领兵五千出击匈奴,在草原上凭借车阵硬是和匈奴骑兵耗了许久,杀伤匈奴兵无数,直到箭矢用尽才被俘投降。 他不敢自比李陵,但此次己方车队准备充分,又有强援在外,所以冯暄不认为自己会有李陵的下场,而按照约定,今日是狩猎的时候了。 车阵中的士兵默默准备着,车阵外的骑兵不停地折腾,试图用各种方式引诱车阵中的士兵出击,双方就这么僵持了将近一个时辰。 骑兵们眼见着对方不上当,正要上马撤离,却听得身后远处响起呼啸声,转头一看,只见朗朗晴空竟然绽放出几朵火花。 事有蹊跷,骑兵们感觉有些不对,就在这时,车阵里响起弓弦声,一座座大弩射出石弹,将骑兵们打得措手不及。 不到百步的距离,石弹瞬间便至,虽然准头不怎么样,但只要击中人、马,瞬间就能激起一片血雾,残肢断臂在雾中飞舞。 一轮石弹过后,车阵外侧车厢板忽然倒下,许多士兵呼喊着跳出马车,以十人为一队,徒步向前冲。 五名刀牌手在前,五名长矛手在后,按照之前的“强化训练”所训练的三角队形,身后弓箭手掩护下,勇敢的向骑兵发起挑战。 与此同时,远处尘土大作,那是薛世雄所率领的骑兵按照约定到了,与此同时赶到的,还有刘波儿率领的虎林军部分骑兵。 两股骑兵合计也才两百骑,兵力比起敌骑要少,但这已不成问题,因为偷袭的薛世雄、刘波儿所部骑兵,速度已经起来了。 精心策划的一场伏击,让准备狩猎的猎人成了猎物,面对前后夹击,可怜的猎物应对失措,先是被乱箭射倒一拨人,然后在阵型散乱、速度未起的情况下,被偷袭的骑兵一举击溃。 车阵中,冯暄登上一辆马车的车厢,抽出破甲箭搭在弓上,瞄准从车阵边缘疾驰而过的一名敌骑。 中原的战马比岭表的战马好很多,身形高大,四肢健壮有力,奔跑起来速度很快,冯暄想凭着本事缴获一匹骏马,所以舍不得用射马箭射马,而是选择难度更高的射人。 松开弓弦,箭矢离弦而去,正好命中目标后腰,那骑兵身形一晃,随后倒在马背上,没了主人驾驭的坐骑,竟然继续向前跑去,脱离战场。 冯暄见状顾不得唏嘘,因为战场上还有很多溃败的骑兵,他呼喊着“杀敌”,又抽出一支破甲箭,瞄准下一个目标。 骏马,我要一匹骏马! 第六十七章 腾笼换鸟 张氏坞,是张氏宗族聚集的坞堡,坞外上等田近千顷,坞内聚集着族人、佃农累计逾千户,还不带充当护院的庄客,坞堡内库房里存放着的粮食,足以支撑坞堡两年。 而在当地州郡的卷宗记录里,张氏宗族户数不过百余,拥有的土地刚到百顷,还是以下等地为主,每年缴纳的田租、户调和那些百余户的村落相当。 鲜明的对比,让抵达张氏坞的宇文温陷入了沉思,他觉得这一定是体制问题。 当然是体制问题,一个户数超过千户、良田近千顷的宗族,在官府里登记的信息只是“百户”、“下等地百顷”,而除此之外,张氏宗族里还有大量的庄客。 这些人多为流民,被张氏收拢,充当部曲、护院、打手,官府却无法统计其人数有多少,而这些人之中,是不是有江洋大盗、通缉犯一类人物,官府也不得而知。 地方官对张氏的情况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纠结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因为对于天下遍地都有的坞堡就是时代特色,而坞堡内是和官府管辖绝缘的。 坞堡又称坞壁,古来有之,最初是一种民间防卫性建筑,用来防流寇、山贼,待得局势动荡,富豪士族之家为求自保,也纷纷构筑坞堡营壁。 汉末动乱,坞堡成了各地宗族的避风港,而三国归晋没多久八王之乱爆发,中原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坞堡就成了许多宗族最后的依靠。 乱世到来,有条件的家族纷纷南下江表,是为衣冠南渡,而一般百姓却无法逃到天远地远的江表,于是纠合宗族乡党,屯聚坞堡,据险自守,以避戎狄寇盗之难。 数百年战乱,中原生灵涂炭,只有靠着大小坞堡的庇佑,人们才能在乱世之中活下去,所以,坞堡独立于官府统治之外自成天地,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北方遍地坞堡,护佑着大大小小家族在五胡十六国中顽强存活下来,对于各国统治者来说,单一坞堡并不是不能攻下来,问题是得不偿失。 坞堡主们愿意按时交纳一定量的粮食、布帛,对统治者来说倒也不错,于是坞堡就这么在夹缝中存活下去。 到了北魏时,统治者无力改变现状,于是和坞堡主们妥协,实行宗主督护制。 所谓宗主督护制,就是朝廷承认坞堡主(宗主)的既有利益,将其利益合法化,承认坞堡主(宗主)对于依附的百姓具有管辖权。 让宗主们督护百姓,并督促百姓缴纳赋税、承担徭役,同时宗主们还要维护基层治安,这种做法就是间接让出基层政权,由宗主们代为效劳。 而大小地主出身的宗主们,自然不会老老实实与官府合作,藏匿户数、逃避赋税徭役的情况越来越严重。 后来北魏实行“三长制”,废除宗主督护制,以抑制豪强隐匿户口和逃避租调徭役,由官府直接控制基层政权组织,但坞堡依旧在,宗主们依旧和官府玩藏匿户数、偷税漏税的把戏。 而在南方,尤其两淮一带,因为地处南北交界处的中间地带,有坞堡做倚仗的宗主们,首鼠两端,同样是官府头痛的人物。 宗主们相互间联姻、互为奥援,犹如一团乱麻,官府想要梳理却无头绪,调兵来攻,费时费力不说,一旦啃不下来,后患无穷。 不仅如此,某些比较有野心的坞堡主,仗着地处水路要道捞偏门,那就是派出部曲假扮水寇、马匪,拦路抢劫、杀人越货。 这种坞堡明面上很正常,但实际上就是贼窝,是地方治安的一大毒瘤,然而要想根治却很麻烦,以千年来官僚们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德性,只要坞堡主不公然闹事或做得太过分,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是乎,两淮之地的强宗著姓,凭借坞堡过着土霸王的生活,对于州郡官员来说,这些地头蛇不惹事就行了,至于将堡户纳入官府管辖、让这些坞堡主足额缴纳赋税,那是自讨没趣。 而对于即将对两淮用兵的宇文温来说,如何跟各地坞堡主打交道是很头痛的问题,他没有那么多精力和对方周旋,也没那么多好处来收买对方。 封官许愿,且不说他有没有那么大能量让朝廷同意‘批发官职’,那些地头蛇们可不会蠢到被一张任命书骗得死心塌地,然后出人出粮压上身家跟宇文温去建功立业。 豪强们以家族利益为上,宇文温何德何能在短期内收复对方人心。 可以预见的是,对于宇文温的招揽,坞堡主必然阳奉阴违,非敌非友,在宇文氏和尉迟氏之间摇摆不定。 而宇文温的兵力不算充足,一旦对淮水下游用兵,肯定会把侧翼、后方暴露在这些首鼠两端的坞堡主面前,到时候对方会不会借机捅他一刀可说不准。 所以,王献策来个快刀斩乱麻:把光州附近地区、未来行军路上及侧翼的坞堡全都干掉,管你是敌是友。 可以预见这种行为会引起轩然大波,许多观望的坞堡主会就此倒向尉迟氏甚至陈国一方,不过宇文温不在乎,因为他觉得后世一个段子说得好。 德国若要消灭意大利,只需要几个师,德国若要协防意大利,需要几十个师。 要把各地坞堡主稳住,需要投入大量的兵力,而宇文温没有那么多兵力,所以就选择最直接、简单的办法,好处他来拿,骂名由王来背。 骂名,就是“不分青红皂白屠戮良民”一类污名,强宗族姓聚居坞堡,其中总有人有亲戚、姻亲在各地为官为将,到时候上书天子来个‘血泪控诉’,无论如何都要有个交代。 事情要是闹大,到时候就是出馊主意并且随军参谋的王倒霉。 至于好处... 来到库房,宇文温看着满仓的粮食,心情愈发好起来,张氏坞里囤积的粮食,除去留给平民的口粮,可以拿出五万斛,足够二万五千人一个月的口粮。 而这段时间以来,宇文十五率领兵马击破了十座坞堡,不计留给平民的口粮,得粮将近四十万斛,缓解了官军的粮食供应压力。 不仅如此,还收得百姓将近一万户,良田三千顷,全都纳入州郡官府的管辖之中。 这只是开始,而最大的好处,不止于此。 宇文温转入血迹斑驳的议事厅,厅内匍匐着一群身着布衣的男子,他缓缓走到上首,坐在胡床上,看着脚下这一大群人,不发一言。 上首之人不说话,匍匐在地的人们,没有人敢吭声,不知过了多久,宇文温开口问道:“李宗主在否?” 匍匐最前面的一名中年人哆哆嗦嗦的答道:“草...民...草民李某在。” 声音打着颤,宇文温能看见对方额头上冒出汗珠,随即以平和的口气说:“李宗主,起来说话。” “草...民、不不不...不敢。” 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乡下土豪,见着传说中杀人逾百万的藩王,话说不利索很正常,宇文温不打算这么和对方交谈,于是再度开口:“无需如此,大家都起来。” 一群人赶紧起身,不过还是低着头,聆听宇文温的训话。 “李宗主,此次官军攻拔张氏坞堡,你们族中子弟出了大力,主将已将具体情况上报,寡人看过后很高兴。” “能为大王出一份力,是草民的莫大荣幸!” “很好,那么,张氏留下的烂摊子,由你们李氏来管,接下来该如何做,你们明不明白?” “明白,草民明白!” “明白?说说,要怎么做?” “回大王!某等首先要开展春耕,然后组织人力物力,为官军输送粮草,以确保官军军需用度!” “那么...”宇文温收起笑容,冷冷的问道:“寡人可以相信你们李氏能完成这些事情么?” “大王放宽心,李氏上下,无论如何都会完成这些重任,如有差池,愿以全族人头谢罪!” “误了寡人的事,你们全族死上三遍都不够!” 宇文温的声音忽然高了几分,吓得在场李氏众人哆嗦不已,不过他随后说出的话,让众人欣喜若狂:“不过,若是办得好,这坞堡,尔等以后就传给下一代吧。” “谢大王,谢大王!草民等虽万死不辞,也要为大王...” “行了行了,废话不多说,寡人要看实效...” 光杀人解决不了问题,得填补“空缺”,若把各地坞堡的原主人干掉并且分兵把守,宇文温没有那么多兵力,所以,需要扶持听话的宗族上位。 各地都有大大小小的宗族,实力位于前列的宗族多有坞堡,那些小宗族就只能仰人鼻息,而当这些小宗族被人扶持,将那些原来的地头蛇取而代之后,忠诚度会很高,办其事来也会很卖力。 不仅如此,为了维持住好不容易占据的田地,新上位的地头蛇必然极度依靠那个给他们机会、让他们取而代之的人,以防止原强宗著姓余孽们的反攻倒算。 这是一个扩充势力的极好机会,以对两淮用兵为由,将光州周边大片地区的豪宗著姓换一遍血,新上位的宗族只会紧紧抱着一人的大腿,那个人,就是西阳王。 这些新上位的宗族,根基不稳,对于外力的影响抵抗能力不足,需要扶他们上位的西阳王遮风挡雨,需要靠着西阳王来给族中子弟以入仕的机会。 所以,宇文温要稳住光州周边局势,为向淮水下游用兵提供一个稳固的后方,那么扶持新宗族,比收买已经变成地头蛇的强宗著姓要划算得多。 王在叶城向宇文温献策,其中就包括这一手段,正如宇文温借着平定江州、岭表之机,将当地豪强纳入他的控制范围那样。 这一手段,宇文温觉得用一个词来形容比较贴切,那就是“腾笼换鸟”,将那些坞堡主换成自己的追随者。 这些新上位的宗族为求表现好,必然干劲十足,不存在阳奉阴违的问题,可以让宇文温集中兵力,和敌军野战决胜。 再把眼光放远一些,光州地区位于大别山北麓,通过光黄道和大别山南麓的黄州总管府地区相连,是黄州商队北上的必经之路,以黄州为基本盘的宇文温,向光州及周边地区扩张势力,再合适不过。 争天下,要么在国都发动宫变、兵变,譬如司马家上位的高平陵之变;要么靠着扎实的基本盘,和群雄逐鹿中原,一如太祖宇文泰以关中起家那样,王给宇文温的建议,就是两个方面都要做准备。 王提出这样的策略,直指宇文温隐藏在心灵深处的野心,稍有不慎,就会有被宇文温灭口的危险,不过王说得有道理,宇文温也不介意稍微暴露些许野心。 既然有野心,那么想要实现野心就得有许多人追随以做帮手,对于王这种‘自带干粮’贴上来的谋士,宇文温若不用,还能用谁? 他又没有王霸之气,没有‘虎躯一震、再震、三震’就能让世家高门精英人才纳头便拜的异能,有的只是辛辛苦苦培育起来的利益团体。 当越来越多的势力被吸纳入这个利益团体,宇文温的羽翼就越来越强,唯一的前提是不断的打胜仗,用胜利来鼓舞追随者。 离开议事厅,宇文温走上张氏坞墙头,破损的坞堡墙壁缺口处,此时已经树起木栅,他看看西面的太阳,又看向一片云雾朦胧的东北方向,眺望良久,随后一声长叹。 不断打胜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他不是天命战神,能够有绝对信心百战百胜,能做到的就是战前周密策划,战时拼尽全力。 而即便真是战神,那又如何? 西楚霸王项羽,在战场上威不可挡,然而麾下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将少得可怜,楚汉相争,项羽亲自打的仗都能赢,可没他参与的战事,楚军就吃瘪。 打来打去,项羽在一次次的战术胜利中走向末路,其教训发人深省。 宇文温正在发呆,张鱼近前说有事禀报,今晚宇文温一行要在张氏坞过夜,方才李宗主私下向张鱼请教一事,于是张鱼转来汇报郎主。 “请教?李宗主莫非是想向你行贿?这可不行,勿以恶小而为之。” “呃,郎主...”张鱼看看左右,声音愈发小声:“李宗主得知郎主今晚下榻坞中,便想让自家未嫁小女前来侍奉...” “嗯?”宇文温闻言一愣,脑海里不由自主冒出尉迟炽繁的样貌,随即笑了笑:“你去回他,好好说,就说寡人思念王妃,无暇他想。” “是,郎主。” 第六十八章 招降纳叛 淮水,河面上一座浮桥正在燃烧,浮桥由一艘艘木船并排连接而成,上搭木板可通车舆,是往来淮水两岸的通道,此时却已付之一炬。 构成浮桥的木船四散,有的带着火,有的却安然无恙,顺着河水向下游漂去。 浮桥北端,淮水北岸。夺桥失败的亳州军开始收集船只,准备强渡淮水抵达南岸,南岸有数十士兵,正是他们赶在亳州军渡河前烧断浮桥,只是如今想要抵御准备强渡的敌军,人数不够,有些困难。 而南岸数里外的期思城方向,有许多人向着河边赶来,这是驻扎期思的兵马,时刻防备北来之敌。 期思位于浍州边城郡地界,但位置却在光州东北端,正好成为光州的东北端门户,以光州为据点的黄州军,必然要分兵守住期思这个淮水要地。 期思驻军很快便赶到淮水边上,与对岸的亳州军隔河叫骂,亳州军并未放弃渡河的希望,不但将收集到的船只串联成舫,还分兵沿河展开,似乎是要找个水浅的地方涉水过河。 黄州军亦沿着河岸展开,和对方针锋相对,如今是春天,不久前下过雨,淮水水位稍稍上涨,敌人想要涉水过河可不容易,但黄州军将士不敢掉以轻心, 毕竟期思城距离河岸有些远,如果城池就在河边,他们哪里用这么辛苦,然而期思城却不能离淮水太近,因为这个河段偶尔会发大水。 据说战国时,楚国名臣叔孙敖在期思治水,大大减轻了水患,为了纪念这位治理淮水水患的叔孙敖,期思城内西北隅有孙叔敖庙。 而期思城外西北隅、淮水南岸一处高地上,有民间建起的另一座孙叔敖庙,百姓时常到这座小庙里祭拜,祈祷孙叔敖保佑他们,不要让淮水两岸的土地被淹。 此时此刻,蒋会就躲在淮水南岸边上的孙叔敖庙,小心翼翼的露出头,观察南岸黄州军的动静,他身后有十余名男子,个个拿着弓箭、长刀,庙前横七竖八躺着几个断了气的士兵。 这是期思守军设在此处的哨兵,身上插着羽箭,个个都已经断了气。 蒋会见得黄州军兵马都在淮水岸边,而自己所处的孙叔敖庙附近也没什么兵,缩回身子,转到庙的另一侧,示意随从将一颗小树用斧头砍倒。 小树倒下,这表示孙叔敖庙附近无事,与此同时潜伏在小庙上游对岸的亳州军骑兵开始渡河。 二百余骑兵,牵着马登上临时扎好的竹筏,摇起长棹,向南岸靠近,按着河水的流速,他们抵达南岸的位置,恰好是孙叔敖庙所在土丘附近,此时在岸边的黄州军,其视线被土丘挡住。 看着亳州军渡河的蒋会,又看看毫不知情的黄州军,不由得快意非常:一会要让尔等狗头,祭奠我蒋氏族人在天之灵! 先秦时有蒋国,楚国灭蒋之后,在蒋国故地设期思邑,外逃的蒋国后裔便相约以蒋为姓,故而期思是蒋姓的起源地。 千百年后,期思地区生活着大量蒋氏子孙,其中有贵有贱,蒋会属于前面哪一种:他所在宗族,是住在坞堡里的。 数百年来朝代更替,蒋会的祖辈在坞堡里过着安稳的日子,蒋会觉得自己和兄弟们、还有自己的儿孙日后也会平平安安,结果恶鬼来了。 齐国、陈国争夺两淮、周国、陈国争夺两淮,现在轮到周国宇文氏和尉迟氏相互讨伐,这也和他们无关。 结果尉迟氏连吃败仗,宇文氏在豫州站稳脚跟,随后有个什么‘夕阳王’坐镇光州,派出使者要求各地坞堡派质子、缴纳钱粮,还要出人出力协助官军‘讨逆’。 条件看起来没什么问题,蒋会的父亲身为宗主(坞堡主)本打算敷衍一下,结果发现敷衍不下去:所谓的官军,不仅要求他们缴纳大量钱粮,还要许多壮年男子从军。 这种条件,蒋会的父亲不打算同意,和几个有姻亲关系的宗主(坞堡主)联系了一下,大家决定拒绝,因为期思就在尉迟氏和宇文氏势力范围的交界处,大家认为这什么夕阳王不敢欺人太甚。 结果对方竟然倒行逆施,发兵把几个坞堡屠了! 事发之时,蒋会正在期思城里别业处理事务,听得噩耗传来,悲愤欲绝,本想带着随从去拼命,但实力悬殊太大,于是逃过淮水,进入亳州总管府地界,找官军来讨伐逆贼,给族人报仇。 官军,当然是尉迟氏的军队,逆贼,就是宇文氏的军队。 蒋会原以为报仇之日遥遥无期,未曾料官军很快便有了动作,还问他愿不愿意当向导。 蒋会当然愿意,还把期思周边地形向官军将领详细的介绍了几遍,此次又自告奋勇过河做耳目,冒着巨大风险将孙叔敖庙的逆贼哨兵干掉,引导官军骑兵过河。 呼喊声起,将蒋会从遐想中拉回现实,他定睛一看,只见渡河成功的官军骑兵,径直冲向期思城,而河边的黄州军见着如此情况,心急火燎往回跑。 北岸的亳州军见南岸无人,趁机乘船渡河,而已经渡河的骑兵向着城门疾驰,要趁着城中空虚夺城,即便夺不了城,也可以截断出城敌军的后路。 二百多骑,在旷野里可以对付数百甚至上千阵型散乱、以步兵为主的敌人,即便无法将其击溃,也可以逼得对方结阵自保,待得己方主力渡河再合围。 期思城门似乎关上了,试图入城的亳州骑兵调转马头,拦截往回跑的黄州军,逼得对方在野地里结阵,而亳州军主力已经渡河登上南岸,向着结阵的黄州军围了上去。 蒋会领着随从跑下叔孙熬庙,向着官军队伍跑去,他兴奋异常,想要亲眼看看这支黄州军被歼灭的场景,官军将领说了,此战不留太多俘虏,所以,他会得到许多人头去祭奠父兄还有族人。 跑着跑着,局势突变,期思城方向尘土大作,似乎有许多骑兵向这边冲来,数里的距离,骑兵很快就能冲到,而对方的数量应该不少。 原本被合围、走投无路的黄州军忽然呐喊起来,向着渡河而来的亳州军步卒逼近,那两百余亳州骑兵,迎着敌军骑兵冲去,两军相撞,亳州骑兵消失在烟尘之中。 一场大胜竟然变成大败,蒋会大惊失色,看看河边,又看看土丘上的叔孙熬庙,估算了一下距离,决定往河边跑。 他会游泳,体力充沛能游过淮水,哪怕水很凉也没关系,所以不需要船,只要赶在敌骑冲来之前跳到河里就行,而当蒋会跳入河里快游到河中心时,南岸战局已见分晓。 渡过淮水的亳州军将士之中,没阵亡的都已经放下武器投降,一些抢上船要渡河的士兵,部分被敌军弓箭手射倒,部分划着船向北岸靠拢。 淮水上游忽然出现许多小船,船上男子大多身着布衣,其中许多人拿着长矛、弓箭、铁叉、渔网,看上去杀气腾腾,在水中奋力游向北岸的蒋会,忽然发现其中一艘船上有熟人,而对方也看见了他。 蒋松,年纪和蒋会差不多,按辈分却是他的远房族叔,因为是远房旁支又是庶出子,所以蒋松在家族中地位很低,甚至连主家稍有地位的仆人都可以随意差遣此人。 而不久前,蒋松当了逆贼的内应,和另一些族人一起,引狼入室,出卖主家,成了坞堡的新宗主。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蒋会在水里只能逃命,而在船上的蒋松却要斩草除根,见着昔日骑在自己头上拉屎拉尿的家伙就在面前,蒋松哪里会放过对方。 他是旁支,又是庶出,连自己嫡兄弟都欺负他,更别说高高在上的主家嫡子,只是如今他时来运转,是报仇的时候了。 那年,蒋松只是失手打碎蒋会的一个镇纸,对方竟然让人灌蒋松喝尿。 蒋松想起不堪往事,咬牙切齿举起一根铁叉,对准面前潜入水中的蒋会,他在河里叉过鱼,知道瞄准的位置要比看上去向下一些,所以只是一叉,就叉中了水里潜泳的蒋会。 鲜血染红水面,蒋会被叉了起来,嘴角溢血,没几口气好喘了,蒋松吐了一口唾沫到其脸上,随即笑道:“蒋会,你也有今日!” 南岸,骑在马上的杨素看着蒋松领人乘船收拾残局,对方出卖家族的行径实际上令人不齿,但蒋松平日里在族中受欺辱太过,引外人报仇,杨素也能理解。 更何况要人死心塌地做事,不给些好处哪里能行,在淮水边叔孙敖庙故意送死的士兵,杨素事前可是预支了丰厚的抚恤。 杨素知道,蒋松出卖宗族的行为虽然龌龊,却有拥护朝廷的大义名分在手,所以官府反倒要立其为新宗主。 此事即便日后闹到天子那里去,昔日在悬瓠号召各地豪强勤王却饱受冷遇的天子会怎么做决定,那还用想? 蒋松的事情被杨素刻意大肆传播,各地大小宗族的宗主怕是要睡不着觉,那些在宗族中地位低下的人,哪个不想成为第二个蒋松,哪个不会蠢蠢欲动。 这正是杨素想要的效果。 虽然跟着西阳王转战淮南,但杨素不认为自己就没了建功立业的机会,是金子总会发光,无论到哪里都是一样。 数骑近前,向杨素汇报战场情况,他们说话带着弘农口音,和其他由杨素整编并指挥的豫州降兵完全不同。 弘农杨氏,已经为长安朝廷效力,其弟杨约得知杨素在悬瓠而悬瓠之围已解,特地派了数百族中精锐部曲赶来豫州听从杨素调遣。 恰逢杨素随西阳王坐镇光州,而西阳王准备到处‘惹是生非’,这些部曲正好派上用场。 杨素看看淮河北岸,又看看仓皇上岸、狼狈逃窜的亳州军士兵,不由得面带笑容,今日之战只是开始,他可不会傻傻的死守期思。 奉命坐镇光州的西阳王既然主动出击,那么奉命镇守期思的他,也得主动出击,创造出更多的机会。 。。。。。。 霍州州治岳安,城头飘扬的旗帜换了样式,大批军队正在入城,宇文温领人走进戒备森严的州署,州署内十几名士兵正在往外搬尸体。 死者都是前任刺史的忠仆,跟着郎主一起去了。 而献城有功的有功之士们,在大堂捧着刺史首级恭迎西阳王的驾临。 “诸位能够及时反正、弃暗投明,寡人深表欣慰,想来天子看了奏章后,也会龙颜大悦。” “多谢大王表功,某等罪臣能得大王信任,实在是感激不尽...” “无需多礼,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大家还要继续立功,协助王师平定逆贼,” 宇文温的开场白,让众人吃了一颗定心丸,对方做出了承诺,会让他们的名字上达天听,那就不枉费大家冒着风险做内应献城。 做内应献城,说得好听是为了大义,说直接些就是为了个人利益,不过这没什么好苛责的,宇文温没有看不起这些人的意思。 但一人除外。 此人身为刺史佐官,与其小妾私通,得知敌军兵临城下,索性卖主求荣,如此卑劣行径,即便有大义名分做招幌,宇文温也对其厌恶至极。 就个人来说,作为有小妾的男人,宇文温自动带入了苦主的视角。 但即便如此,该给对方的好处就得给,其他好处稍后兑现,小妾自然先由此人领回家,不是宇文温赞赏隔壁老王,是因为要成大事,就得学会招降纳叛。 大部分人都是俗人,喜欢的东西不外乎财、色、还有功名利禄,水至清则无鱼,宇文温若要做圣人主公,容不得属下有半点道德瑕疵,到头来谁会投奔他? “反正”功臣们告退,宇文温召集众将入内议事,一旁的阴世师趁着这一间隙,有些担心的问道:“大王,岳安距离合州汝阴不过一百四五十里,而陈军对汝阴势在必得,下官担心.....” “担心什么?史将军所部驻扎庐江,距离汝阴也不过一百六十里嘛!” “不是兵力的问题,下官担心大王若取了汝阴,会导致两国联盟破裂,到时候...” “不要紧,寡人真要拿下汝阴,大家可以坐下来心平气和的谈,最后达成共识嘛。” 阴世师只道宇文温思路精奇,本该坐镇光州,静观淮南生变,结果派兵铲除各地豪强坞堡,阴世师原以为要折腾很长一段时间,结果对方又有新想法。 宇文温领兵来到光州以东三百余里的霍州岳安,看样子是要攻取淮南要地汝阴,阴世师拦不住,只能劝。 阴世师不知道对方刚才说的是戏言还是真话,但他知道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于是尽量提醒:“大王,我军一旦抢先拿下汝阴,陈国怎会善罢甘休,又如何能达成共识?” 宇文温闻言一笑:“没关系,我们可以和陈国强行达成共识嘛!” 第六十九章 毒饵 汝阴,行军总管席叉罗和几名将领正在听取溃兵的陈述,霍州州治岳安沦陷,霍州大部为宇文氏占据,这对于汝阴来说,情况很糟糕,可谓三面受敌。 汝阴东面一百六十余里是蕲城,为陈军占领;汝阴以南一百六十余里的庐江,还有以西一百六十多里的霍州岳安郡,为宇文氏的军队占领。 汝阴三面受敌,只有北面尚为己方地盘,其中寿春位于汝阴北偏西面大概两百里,而钟离位于汝阴北偏东大概二百三十里,中间隔着阴陵大泽。 寿春、钟离,此时都在官军的控制之下,而汝阴,现在已经变成突出部,很容易被敌人单独切割开。 汝阴以西有淝水,自南向北流淌,经寿春入淮水,这条水路方便军队从汝阴去寿春,而寿春兵马要来汝阴,要么走陆路,要么逆水行舟。 因此,汝阴是寿春的屏障,汝阴失守,那么寿春就会面临敌军的直接进攻,而钟离此时也在承受敌军围攻,无法分兵增援寿春。 而本来可以增援寿春的亳州军,因为豫州局势一片糜烂的缘故,无法抽调太多兵力南下。 如此一来,驻守汝阴的官军是去是留,需要尽快做出决定,不然敌军一旦把汝阴围起来,短时间内不会有大量援军赶来解围,守军要突围就没那么容易。 然而敌人能够将汝阴围起来么? 席毗罗让汇报完毕的溃兵退下,和其他几名将领看着舆图开始议论对策,他不认为敌人能够将汝阴围死,因为陈军和宇文氏的军队不可能真的携手共城。 宇文氏的军队攻城,要提防陈军黄雀在后,同样,陈军要攻城,得提防宇文氏的军队黄雀在后,这两支军队相互提防必然无法全力攻城或者围城,那么汝阴守军就有机可乘。 若能将这些军队吸引在汝阴外,那么寿春方面的压力就小了很多。 然而汝阴的粮草不足,若和寿春之间的粮道被断,仅凭存粮支撑不了几个月,如果只是对付陈军,大家还有信心撑到秋天,但另一边来的是邾王宇文温,那就不一样了。 邾王(西阳王)宇文温,当今天子生父,但对丞相来说是必杀之人,席叉罗知道这点,但他和将领们也知道,正是宇文温坏了丞相好事。 邵陵之败的消息,不久前经由寿春传到汝阴,让刚经历广陵大败的行军总管席叉罗和将领们颇为沮丧,如今河南形势严峻,淮南官军没有太多外援,抵御陈军还勉强,抵御宇文温这头猛虎就够呛。 席叉罗对宇文温并不陌生,大概是六年前,时为黄州刺史的宇文温经由淮南前往邺城,途径扬州州治寿春,当时任扬州刺史的席叉罗招待过对方。 而宇文温在寿春城外,和席叉罗的侄子席胜发生冲突,席叉罗对那时的场景记忆尤新。 席胜和宇文温由此接下仇怨,后来在邺城发生了一些事情,宇文温差点被人在大牢阉了,后来席胜死于非命,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席胜之死和宇文温有关,但席叉罗总觉得宇文温和此事脱不了干系。 抛去私人恩怨不谈,宇文温近来的战绩有目共睹,席叉罗不敢掉以轻心,但正是因为宇文温亲自来取汝阴,他倒是想出一个不错的计策。 宇文氏和陈国的联合很脆弱,己方并不是没机会挑拨离间,而席叉罗认为汝阴就是最好的毒饵,一如汉末三国时荆州之于蜀汉和东吴那样。 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东吴孙权对此恼怒不已,恰逢坐镇荆州的蜀汉大将关羽北伐,吴将吕蒙白衣渡江偷袭江陵得手,使得关羽兵败被俘。 蜀汉和东吴为此决裂,随后爆发夷陵之战,蜀汉此战败北以致元气大伤,至此蜀汉和东吴再无法对曹魏构成太大威胁。 席叉罗觉得汝阴就是一个绝好的毒饵,能够促使陈国和宇文氏决裂,若宇文温占了汝阴,驻扎蕲城的陈军哪里会甘心。 占据汝阴的宇文温,必然提防蕲城方向陈军搞偷袭,两边相互算计,宇文温哪里有余力攻打寿春。 席叉罗的策划,得众将附议,当场决定立刻派人去寿春求援、去钟离向东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尉迟佑耆告急,顺便将席叉罗的亲笔信呈交尉迟佑耆过目。 是长期坚守汝阴,为寿春、钟离守军争取时间;还是将汝阴当做毒饵扔出去,诱使宇文氏和陈国决裂,由尉迟佑耆做决定。 席叉罗希望尉迟佑耆采纳他的计策,弃守汝阴,那么他麾下兵马就能协防寿春,能让寿春城防更稳固些,若死守汝阴,除了吸引敌人兵力外并无太大用处。 但在尉迟佑耆做出决定之前,汝阴是必须守住的,席叉罗不会擅自弃城,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官军在潼关、广陵、邵陵连吃打败仗,丞相想必心情极度恶劣,这个时候谁敢冒头,必然会被杀鸡吓猴,席叉罗身为尉迟氏嫡系将领,自然不会当那个冒头之人。 宇文温虽然很能打仗,但席叉罗觉得对方兵力不可能充裕,想要攻下汝阴,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有将领依旧对此不是很乐观:“总管,宇文温若是汇合庐江兵马,兵力必然大增,万一...” “没有万一,庐江驻军要盯着蕲城陈军,而宇文温既已分兵铲除各地坞堡,如今手头上哪里来那么多兵,能把汝阴围得水泄不通?” 。。。。。。 庐江,城外大营,欢呼声此起彼伏,周军将士们正在夹道欢迎主帅、西阳王宇文温的到来,自从去年攻下江州后分兵,许多将士就再也没有见到西阳王。 与此同时,许多立功的机会也就没有了。 西阳王率军从江州南下,不但打到岭表广州番禹,还平定了交州,甚至攻入林邑国国都典冲,一路上大小战事不断,虽然岭表是烟瘴之地,外人很容易染病身亡,但留守江州的将士们不怕,他们更渴望立功。 留守江州,不但错失了南征的机会,朝廷随后爆发的内讧,他们也没机会参加作战,西阳王从岭表赶回山南,又是接连打了许多恶仗,而每战必胜。 最后于邵陵一役,击败十余万敌军,这个消息传到庐江,让大家雀跃之余,不由得黯然神伤:他们没机会参战。 现在,西阳王来了,就要率领大家去打仗了! 欢呼声中,宇文温走上校场上搭起的木台,看着面前黑压压一片将士,他也不废话,直接振臂高呼:“将士们,准备好跟随寡人杀敌立功了么!” 喊声如同巨浪般迎面扑来:“准备好了!” 第七十章 花样 上午,汝阴城外旌旗如海,城头上的守军将士看着如此壮观情景不由得心中不安,他们没想到来犯之敌竟然有如此之多,还真把把汝阴给围得水泄不通。 城西,席叉罗用千里镜观察围城敌军,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却对敌军有如此多兵而感到吃惊,他原以为领兵来犯的宇文温兵力有限,无法将汝阴围死,结果... 旁边一名将领提议:“总管,不如末将领兵出去试探一下?那么多旗帜,说不定敌军就只是插旗虚张声势而已。” 对于这个提议,席叉罗不以为然:“不必,待到下午,看看对方炊烟有多少即可。” “可是昨日对方各营的炊烟都不少,只怕到了今日下午,一样是炊烟袅袅的景象。”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席叉罗收起千里镜,淡淡的说着,“现在急的是他们,无论敌军兵力有多少,我军要守住汝阴,现有兵力足够了。” 席叉罗想得很清楚,宇文温如今派兵围城,打得就是速攻的主意,因为汝阴以东的蕲城有陈军大批兵马驻扎,陈军也想拿下汝阴,若时间拖久了,宇文温必与陈将起龃龉。 淮南,对于陈国来说是重要的屏障,只要有可能就要拿下,而宇文氏之前已经占据了江州,身居长江上游之地,对陈国国都建康形成严重威胁,如今又来抢淮南,陈国君臣哪里会容忍如此行径。 所以席叉罗觉得正常情况下,宇文氏应该等到攻下洛阳之后,才考虑对两淮用兵,如今急匆匆攻打汝阴,太托大了。 也许是连番大胜之后,宇文氏得意忘形,认为不再需要和陈国联合,才如此急切的派宇文温来取汝阴,想要鱼与熊掌兼得。 熊掌就是河南,鱼就是两淮,宇文氏大概想在邵陵大捷之后横扫黄河以南、长江以北地区,席叉罗认为这是不自量力。 他认为宇文温是想速攻汝阴,造成既成事实,然后再和陈国讨价还价,席叉罗可不会让其得逞,虽然广陵之败后官军伤亡不小,但他所部兵马损失不大,据守汝阴数月完全没有问题。 汝阴城防设施完备,守城战具齐全,滚木擂石、投石机充足,虽然轰天雷少了些,但席叉罗不认为宇文温手中的轰天雷能比他多。 城中粮草不能说充足,但支撑数月是没问题的,席叉罗没理由悲观,所以他要看看宇文温能耍出什么花样来速攻汝阴。 有将领来报,说城中投石机均已准备就绪,席叉罗回头看向城内,只见早已竖起来的许多投石机确实做好抛射石弹的准备,就等着和城外敌军投石机靠近,然后向敌军投石机抛射石块。 因为有城墙阻挡的缘故,城外投石机要摧毁城内投石机有些困难,城内投石机想要摧毁城外投石机同样有些困难,但守军士兵可以在城头观察落点,帮助投石机调整方向。 所以,席叉罗不担心己方投石机在对射中败北,而城外敌军的投石机不过区区二十余座,只要其进入己方投石机射程内,迟早会被摧毁。 投石机可以投掷出重达数十斤的石块,射程大概是两百步左右,席叉罗进入城头上搭建的坚固木棚,看着敌军投石机向城池靠近,在正式对射之前,城头还算安全。 可敌军投石机在距城墙将近二百五十步左右便停下了。 众人还以为敌军制作的投石机射程更远,结果当敌军一座投石机向城池投掷石弹时,那石弹的尺寸明显比一般石弹小了一半。 石弹速度很快,掠过城墙上空,落在城中一处民宅,没造成多大损坏,熟悉投石机使用流程的席叉罗知道,这是敌军所有投石机投掷石弹前的试射,以确定距离、方位还有配重。 他琢磨着对方是故意减轻石弹重量以增加射程,借以躲在己方投石机射程之外,这种想法不错,但如此一来,石弹减重也会导致威力下降。 想要破坏汝阴城墙,只会花上很多的时间。 敌军投石机又进行了两次试射,随后沉默下来,守军将士知道这是对方开始进攻的征兆,纷纷转入藏兵洞,只留部分人在城头那些坚固的木棚里观察敌情。 片刻之后,二十余颗石弹呼啸而来,悉数落在汝阴城里,然而这石弹并未激起一阵尘土,撞击房屋、地面时没有那种硬碰硬的闷响。 更像是水桶坠地时的动静。 席叉罗如是想,他在藏兵洞里等了一会,等得城外投掷了几轮石弹,愈发觉得蹊跷,于是走到洞外查看情况。 空中似乎有什么绒毛肥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粪便的臭味,但臭味和人粪、马粪不太一样,席叉罗闻不出来,但一旁的士兵闻出来了:“好像是....好像是鸡屎的臭味!” “鸡屎?敌军把鸡屎投进来?” “将军,这臭味真的是鸡屎臭!” 席叉罗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如果宇文温要用投石机抛射粪便入城,那么军营里每日都会产生的大量人粪、马粪就是最好的“粪弹”,对方怎么会想到抛射鸡屎入城? 宇文温去哪弄来这么多鸡屎? 鸡屎再多,能有人粪多? 这些问题,席叉罗想不通,不过他大概猜出来宇文温抛射粪便入城的意图:污染城池,包括污染水源、粮草、被褥等等。 十分龌龊的手段,但效果怎么可能会好,如果想要在城中引发瘟疫,那就该投掷腐烂的禽畜尸体,靠着抛射粪便想攻陷一座城池,这简直是异想天开! 席叉罗正想着,忽然头顶传来闷响,抬头一看,原来是一颗‘粪弹’砸中城头,大量腥臭粪便夹杂着绒毛当头落下,亏得他就在洞口,赶紧退了回去。 站在跟外边的将领和士兵就没那么好运,身上多多少少都沾了些腥臭的鸡屎和鸡毛,虽然这些鸡屎不会致命,但铠甲、戎服粘上了就有一股腥臭。 当然,人血、内脏、脑花子粘在铠甲上也有一股腥臭味,对于久经战阵的将士们来说,区区鸡屎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许多人随后便扭动着身躯,手不断挠着身上某处,场面一片混乱,身处洞中的席叉罗见状正要发话,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顺着靴子、铠甲爬上身,瘙痒无比。 随即他也不由自主挠起身上搔痒处,然而身上穿着铠甲,要挠痒比隔靴挠痒还要麻烦。 洞外一名士兵,在不断挠痒的同时,看着地面那些‘屎迹斑斑’,忽然面色一变,不断的跳着,似乎在躲着什么东西。 “鸡虱,好多鸡虱....啊!!” 第七十一章 丧虱攻城 世上最让人难以忍受的酷刑是什么?席叉罗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当鸡虱上身之后,那种无法遏制的瘙痒让他难以忍受。 此时此刻,席叉罗正泡在一个大桶里,只有头部在水面以外,头发已经散开,由侍从为他捉鸡虱。 只有泡在水里,席叉罗全身的瘙痒感觉才会消失,但头发里藏着的鸡虱不少,需要有人来将这些鸡虱捏死才能斩草除根,在那之前,他不能从桶里出来。 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臂,到处都是红点,方才敌军投掷进来的鸡屎,洒在藏兵洞附近,席叉罗和许多人都被鸡虱上身,当时就被咬得全身瘙痒。 因为身着铠甲,那些钻到身上的鸡虱根本就捏不到,席叉罗好不容易扯下铠甲,捏死了一些鸡虱,但又有更多的鸡虱爬上身。 不光他,大家都是如此,大量鸡虱上身,许多人都不管不顾扯下铠甲、戎服抓虱子,而只有泡到水里,才能将鸡虱赶跑,至于头发里的鸡虱,只能找出来后一只只捏死。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成年男子的头发很长很多,那么多鸡虱钻进头发里,弄得整个头都瘙痒难耐,想要尽快将头发里的鸡虱清除干净很难。 鸡虱有大有小,小的鸡虱很难看清楚,不仅如此这些鸡虱还会逃,帮人捉鸡虱的人,很容易被‘传染’,一个传一个,很快便有很多人遭殃。 所以最直接的清除办法就是剃发,将头发剃掉,让鸡虱无所遁形。 敌军投石机不断将大量鸡屎投入城内,越来越多的人被鸡屎里的鸡虱咬得浑身瘙痒,席叉罗作为行军总管,自然有足够的人手来捏死头发里藏着的鸡虱,许多将领同样如此,但一般的士兵,就只能剃发。 不剃发可以,能忍得住痒就行,但鸡虱特别多,许多士兵的头上布满吸饱血的鸡虱,拨开头发一看,密密麻麻十分渗人,席叉罗见了都觉得触目惊心。 无穷无尽的鸡屎,无穷无尽的鸡虱,城外敌军如何弄来这么多鸡屎、鸡虱,真是让人费解,虽然席叉罗不愿意承认,但也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 对方以虱为兵攻打汝阴,密密麻麻的鸡虱,让己方将士痛苦不堪。 士兵们瘙痒难耐,哪里有心思操作投石机,弓箭手头皮发痒,无法集中注意力瞄准目标,准备投掷滚木石的人,挠痒还来不及,哪里有心思备战。 但正是有满城的鸡虱,你们也不会攻进来! 想到这里,席叉罗又抖起精神,因为他不觉得鸡虱能够让己方将士真的丧失战斗力,只要士兵还在城里,对方的兵就不敢攻城,因为这会被鸡虱附身。 只要把身上的毛发剃光,区区鸡虱还能如何! 。。。。。。 禽畜粪便可以用来施肥,这事情许多人知道,禽畜粪便施肥之前必须‘沤肥’,有些人知道,而生病了的禽畜所排粪便未经处理便施肥会传染疾病,不是养殖户或者农夫就不知道了。 同样,只有这些人才知道,身上有鸡虱的鸡,排出的粪便里会有鸡虱,如果这种鸡屎直接拿去施肥,鸡虱就会跑到施肥者身上去。 而这样的鸡屎释放到农田、桑田,其上附着的鸡虱并不会死,这些鸡虱可以在没有血吸的情况下,存活数月之久,一旦农夫下地干活,很容易被这些鸡虱上身。 鸡虱在鸡身上时以吸血为生,吸血时的啃咬,会让鸡瘙痒难忍而琢痒不安,导致羽毛脱落、皮肤损伤,因为长期得不到很好的休息、食欲不振,最后贫血消瘦。 肉鸡不长肉,蛋鸡产蛋量下降,而鸡的抵抗力也显著下降,容易感染其他疾病。 对于黄州各地的养鸡场主来说,如何对付鸡虱是个大问题,而对于宇文温来说,如何处理鸡屎是一个大问题。 人、禽畜的粪便不能随意排放,这样会污染水体,造成疾病扩散,所以要集中处理,是所谓“再利用”。 将各种粪便投入沼气池,可以获得大量廉价的燃料沼气,而发酵过的粪便经过适当处理,就能得到熟肥,粪便里的虫卵、寄生虫被杀死,可以施放于农田。 道理说很简单,做起来很难,经过不断的摸索,黄州禽畜养殖场的“粪便再利用工程”才初见成效,撑起了州学图书馆那有名的通宵阅览室,还肥沃了许多新开垦的‘生田’。 粪便的再利用问题解决了,而鸡虱的治理也有了‘专用药’,从各地甚至倭国运回来的硫磺,成了灭鸡虱药的主要成分之一。 凡事有两面,关于鸡虱,养鸡场主们有治虱心得,而宇文温则有‘养虱’心得,黄州有很多养鸡场,那么养虱的话会很方便。 最终决战兵器之一,代号“丧虱”,宇文温本来打算在西阳城防御战中使用这一生物武器,然而局势出现变化,他权衡利弊后,将其作为进攻武器投入作战。 培养鸡虱的容器就是武器,名为‘虱弹’,虱弹在运输过程中一但出现意外,后患无穷,出于安全考虑,这种武器的作战区域受限颇多。 而汝阴,是不错的目标。 十余艘装满“虱弹”的大船从西阳出发,顺着长江而下,抵达晋州之后,由陆路转运至庐江,全程耗时不过十来日,除了需要专人护送以防不测之外,十分方便。 所以,能成为被虱兵击败的第一将,你真的很荣幸呀,席总管。 宇文温如是想,面前案上两排木匣里,是一个个光溜溜的人头,在他的丧虱攻城下,汝阴守将席叉罗及所部兵马没撑多久便弃城而逃,然后中了宇文温的伏兵,全军覆没。 席叉罗的首级就摆在他面前,不过对方的头发已经没了,看来是忍受不了鸡虱的袭扰,索性剃了个秃瓢,身为主帅的席叉罗都这样,遑论其他将士。 宇文温辛辛苦苦培养的鸡虱大军,就这么一次性用完,但很值得,因为拿下汝阴后,局势对宇文温来说越来越好。 命人收起面前一排排首级,宇文温看着兴奋的众将,露出笑脸:“汝阴已下,陈国的逍遥公接下来恐怕要遣使问罪,大家见了使者,态度可要诚恳些呀!” 第七十二章 条件 汝阴城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许多身着怪异服装的‘猪头人’,正在拿着唧筒四处喷洒着白雾,而那些怪味就来自于这些白雾。 “猪头人”,实际就是戴着竹炭防毒面具、身穿连体服的人,连体服擦过硫磺药粉,可以防止鸡虱上身,他们用唧筒从推车上的木桶里吸“灭虱灵”,到处喷洒。 竹制唧筒的头部有简易雾化喷嘴,能将喷出去的液体雾化,而专灭鸡虱的“灭虱灵”,早已经在黄州各大养鸡场广泛使用,以喷雾的方式灭虱,效果很好。 然而养鸡场灭虱时,其工作区域不算大,要想在汝阴城里灭虱,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所以五人一组的灭虱小队在城中随处可见,他们严格按照“网格区域”划分,逐一对“网格”进行灭虱。 汝阴守军已经覆灭,城中所有百姓已经被转移到专门的营地灭虱、暂住,所以此时的汝阴城中,除了灭虱队,再无他人。 无论是街头还是巷尾,无论是茅草房还是砖瓦房,无论是民宅还是大户人家,灭虱队不放过任何一个边边角角,而城中到处都是的鸡屎,也是他们清理的对象。 鸡虱在夹杂着鸡毛的鸡屎里可以存活数月之久,所以要想灭虱,这些作为其载体的鸡屎也必须清理,在灭虱工作完成之前,闲杂人等未经许可不得入汝阴城,以免鸡虱大规模扩散。 城内不断喷洒的灭虱灵,让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味道,而城外同样弥漫着这种气味,那是有人绕着城池释放药粉,宽度达到一步的药粉带,将汝阴围了起来。 药粉、药剂,是为了防止鸡虱扩散、“外逃”而必须做的防范措施,也是释放“丧虱”作战的先决条件,不然一旦虱弹在运输、使用过程中出现意外,倒霉的是自己人。 药粉带外沿,数人正在交头接耳,其中一人是西阳王府中尉张鱼,此时他正和一名中年人低声交谈。 “我说老雷,这灭虱灵当真能速灭鸡虱么?” “当真!养鸡场就指着这玩意灭虱呢!” “那为何用来灭跳蚤不见得有效?”张鱼抱怨着,“上次大王.....在光城巡营,我跟着去,惹了一身跳蚤,用你那灭虱灵没用啊!” “哎哟,我那灭虱灵是对付鸡虱的,拿来对付跳蚤哪里行....呃,张中尉,大王当时没惹上跳蚤吧?” “没,没有,大王哪里会惹上跳蚤呢,哈哈...” 张鱼已经历练出厚脸皮,当众撒谎根本就不脸红,此次他奉了宇文温之命来监督灭虱,所以该弄清楚的事情必须弄清楚。 与他交谈的中年人名叫雷全,是黄州某养鸡场主,因为养的鸡时常受鸡虱祸害,于是自己琢磨出了一种灭鸡虱良药,如今现场指导灭虱,力求在短时间内将汝阴城里的鸡虱全部消灭。 黄州有很多养鸡场,许多人借养鸡发了财,但经营养鸡场可不容易,为了最大化盈利,每个养鸡场都养着很多鸡,万一爆发鸡瘟一死就死一片,而除此之外,鸡虱也是让养鸡场主们很头痛的问题。 一只鸡身上长了鸡虱,那鸡虱一辈子就跟着这只鸡,而鸡虱的繁衍速度很快,很容易让养鸡场亏得血本无归,雷全自己琢磨出的“灭虱灵”,本来打算敝帚自珍,但有人找上门来,给他一条更大的财路。 那人投入巨资和雷全合伙制作灭虱药,还提供硫磺等原料,批量制作灭虱灵并以合理的价格销售给各养鸡场,雷全借此发了大财,每天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数钱。 他对灭鸡虱极有心得,所以此次受邀赶赴汝阴指导灭虱,因为是西阳王发的话,雷全受宠若惊,不敢有半点马虎,更别说此次灭虱用的药剂、药粉都是自家产品,用量之大,让他的作坊赚得盆满钵满。 虽然不知道汝阴城里为何有如此多的鸡虱,但雷全对自己的灭虱灵有绝对信心,只要剂量够,即便满城都是鸡虱,他也能将其灭得干干净净。 该问的问了,该交代的就要交代,张鱼见着现场无外人,便向雷全交代起来:“老雷,你是机灵人,此次来汝阴,回去后,应当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吧?” “张中尉放宽心,雷某知道其中利害关系。” “嗯,你知道就好,要是...咳咳,到时来找你的,可不是我了。” “知道知道,雷某知道。” 雷全当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就像他知道和自己合伙的那个人,大概就是西阳王府的人,但他也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出去,哪怕自己的妻儿也不知道。 西阳王带着大家发财,大家心知肚明,成日里在嘴上说感恩没意思,用实际行动来支持西阳王才是真的感恩。 西阳王在外不断打胜仗,黄州各地的商贾、作坊主无论干哪一行都跟着发大财,因为官府并不是无偿征用各种军需物资,而是花钱收购,前提条件是不能偷工减料,不能以次从好。 有这么慷慨的‘顾客’,谁不会拼命准备货物,西阳王要的物资,谁敢以次从好,同行第一个饶不了他。 没有人愿意西阳王输,所以只要对方一开口,大家有钱出钱,有人出人,绝不含糊,雷全也不例外。 此次灭虱需要用掉大量灭虱灵,雷全本打算一文钱都不要,无偿提供给官军,但西阳王就是要付钱,所以他决定尽心尽力灭虱,一定要在期限到来前,把汝阴城里的鸡虱消灭干净。 正交谈间,远处军营里有数十骑出营,向着东面疾驰而去,观其服色,似乎是陈军士兵,雷全见着此情此景,虽然心中有疑惑,却没有问。 不该问的不能问,不该说的就绝不能说,这是获得西阳王提携的前提条件,雷全很清楚。 。。。。。。 蕲城,樊毅正在听使者的汇报,周军不久前攻下汝阴,速度之快让他错愕,但随之而来的是担心,樊毅担心周国(宇文氏)要翻脸,而他一旦应对不当,会导致不白之冤落在自己头上。 自广陵大捷之后,陈军就在大张旗鼓的收复淮南,宇文氏对于这一情况不可能不知道,先前驻守庐江的周军主将史万岁,就多次强调说周国无意和陈国争夺汝阴。 结果,西阳王宇文温却抢先攻下汝阴,这意味着对方食言,率军驻扎蕲城意图收复汝阴的樊毅如果不摆出强硬姿态,朝中必然有人趁机泼污水,说他懦弱无能,丧师辱国。 然而,他麾下兵马若是和周军发生冲突,且不说打不打得过,一旦战事起,朝中同样会有人趁机泼污水,说他破坏两国同盟。 樊毅只觉进退两难,于是先派出使者去见宇文温探探口风,再决定接下来如何应对,而现在使者回来了,带回了对方的说法。 使者见到了西阳王,对方的回答很明确:陈国要汝阴,周国可以归还,但必须让一个能做主的人来和他面谈,谈归还汝阴的条件。 使者还带回了西阳王的亲笔信,樊毅仔细看过几遍,西阳王在信中所说,确是和使者所说一致,他放下信,沉吟起来。 很明显,周国的西阳王不认为他樊毅是能做主的人,那么,谁才是能做主的人呢? 第七十三章 条件(续) 新的一天,新的开始,汝阴城头,仪同将军陈米斗正领着士兵巡逻,虽然陈军在一百六十多里外的蕲城驻扎,但为了以防万一,己方切不可麻痹大意。 一座战棚里,几名士兵正在放哨,即便汝阴外围有烽燧,实际上不依靠城头哨兵来警戒,但这些士兵依旧认真履行职责,虽然无聊却没有交头接耳。 放哨时禁止聊天,以免注意力不集中,疏忽了对外警戒,这一军纪在许多军队里都有,但若要严格执行,不是任意一支军队都能做到的,而这几名士兵的表现,无愧于虎林军之名。 西阳王在汝阴,虎林军将士当然也在汝阴,他们入城之后并没有闲着,照样承担各项事务,与其他军队士兵一起承担放哨任务,无论昼夜俱是如此。 陈米斗看着这些恪尽职守的虎林军士兵,想起了许多往事。 作为虎林军建军时的“老人”,陈米斗一直都为自己的这一经历感到骄傲,虽然他和许多同袍已经转入府兵序列,但在虎林军时打下的良好基础,让他和同袍们受益匪浅。 凭借军功,陈米斗从一个吃不饱饭的穷小子,变成了仪同将军,家中有田产,有妻儿,有僮仆,母亲有婢女伺候,天天都在享福,今年虚岁三十一的陈米斗,终于可以说自己“三十而立”了。 西阳王的虎林军,为他和许多同袍提供了改变命运的机会,而现在,看着这些生面孔的虎林军士兵,陈米斗可以预见到未来对方同样可以改变各自的命运。 虎林军是西阳王招募、编练的军队,实际上就是西阳王的私军,虎林军将士就是西阳王的部曲,但西阳王并没有束缚将士们的人身自由。 立了功的将士会得到提拔,但虎林军的官职有限,于是许多立功的将士被西阳王举荐,转入府兵序列,成为朝廷正式编制的府兵将领。 这本是各地豪强被编入府兵时才有的待遇,而陈米斗这样毫无乡党、宗亲的人,却靠着自己的努力以及西阳王给予的机会得到了。 不但如此,作为出身虎林军的陈米斗,还通过虎林军后勤组织“福利社”给予的各种扶持,自家也开始经营产业,在规模越发壮大的黄州商团里有了一席之地。 靠着经营产业获得的丰厚利润,他不需要喝兵血也能有充足的财力豢养部曲,带兵时有了一个可靠的保障,冲锋时不怕没有人跟着一起玩命。 以陈米斗的根基,根本就无法短时间内豢养起一批部曲来,只有靠着西阳王,才有了如今的家业和风光。 不光陈米斗,许多从虎林军出去的将领,想要在新的天地站稳脚跟,前提条件就是靠着西阳王这棵大树,而各自家中经营的产业,也都是靠着黄州商团这艘大船,才能做到一帆风顺。 有了盈利的产业,大家才能负担起家中各种开支,雇佣奴婢,维持一个体面的生活,豢养足够忠心的部曲。 黄州商团这艘大船的掌舵人是西阳王,所以,即便离开了虎林军,陈米斗等将领对于西阳王的忠诚依旧不变,他们的命运早就和西阳王绑在一起,不敢说一荣俱荣,但肯定是一损俱损。 大家享受荣华富贵的前提条件,是有西阳王这棵大树庇护,所以西阳王的敌人,就是他们的敌人。 所谓敌人,是任何意义上的敌人,不仅限于沙场之上的敌人。 陈米斗巡城来到城北城楼附近,只见城门外道路两侧旌旗招展,许多士兵手持长矛列队在道路两侧,似乎是摆开阵势迎接什么人, 北面,尘土飞扬,有骑兵正在往汝阴接近,陈米斗扶着女墙,眯着眼望去,只见对方打出的旗帜很多,虽然看不清旗帜上写的什么,但陈米斗和士兵们都知道对方的来头。 随着这支队伍越来越接近汝阴,窃窃私语声也渐渐响起:“快看,是陈国的使节来了,” 。。。。。。 陈国即将拿下汝阴,结果周国(宇文氏)竟然抢先一步虎口夺食,如此背盟恶行,引来陈国方面强烈谴责,但陈国将帅以大局为重,决定先礼后兵,接连遣使抵达汝阴问罪。 面对来使正义凛然的谴责,周军将帅辩无可辩,先前的嚣张气焰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各种语气诚恳的解释,以及亡羊补牢的决心。 经过友好磋商之后,陈、周双方就汝阴的归属达成了共识,大意就是“汝阴自古以来就是陈国不可分割的神圣领土”,周军此次攻取汝阴,是尽盟军之谊,是为陈国代劳,而不是背信弃义的毁盟之举。 周军主帅宇文温当众承诺,限期向陈国归还汝阴,而陈国来使孔范对于周军攻拔汝阴的行为表示谅解,对于周军在攻城行动中遭受的损失,陈国会给予必要的补偿。 陈国使节抵达汝阴的第二日,双方便达成了“土地换和平”的初步共识,当然,具体的条件还需磋商,当日下午,宇文温于城中驿馆设宴款待陈国使节,主宾把酒言欢,场面好不热闹。 宇文温在酒宴上喝酒喝得酩酊大醉,被左右扶下去醒酒,不一会,陈国使主孔范起身更衣,离席而去。 某处回廊,本已大醉离席的宇文温,和离席更衣的孔范密谈,两人自西阳一别已有多年,如今难得再聚首,自然要狼狈为奸...沟通一番。 难得有机会碰头,但没那么多时间寒暄,宇文温一上来就挑明话题:他把‘收复’汝阴的大功让给孔范,那么他提出的条件,对方也必须满足。 对于这种合理要求,孔范自然是拍胸膛保证,二人就谈判的各项细节进行了沟通和协调,提前定下了结果。 宇文温知道现在和陈国翻脸不合适,所以,攻取汝阴只是谋求好处的手段而不是目标,他不怕陈国食言,因为对方若敢乱来,他也敢乱来。 最重要的事情协调好了,宇文温开始谈私事,一开口就是抱怨:“孔公,建康那边怎么回事,乱兵到现在都没有镇压下去,据说边淮列肆化作白地,寡人的邸店怕是损失惨重,这损失谁来补偿?” “大王放心,待得叛乱平息,孔某定然弥补大王的损失。” “寡人的损失倒是小事,可秦淮河口为乱兵所据,黄州的货物运到建康,到哪里卸货?孔公可得想办法。” “大王放心,此事孔某已经解决,船只可靠泊石头津,绝不会有人为难。” 如此明目张胆的狼狈为奸,当然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宇文温和孔范窃窃私语的情景,除了各自放风的绝对心腹,谁看见谁就要死。 先前,宇文温占了汝阴,放话给驻扎蕲城的陈国将领樊毅,说要让“能做主的人”来和他谈汝阴的归属问题,樊毅一琢磨,干脆让正在钟离督战的监军孔范来决定。 孔范得知这一消息后心中大喜,不顾劝阻,当即动身赶来汝阴问罪。 作为监军,孔范对淮南战局有发言权和决定权,所以是“能做主的人”,而宇文温和他有特殊关系,所以不觉得自己来汝阴会有生命危险。 孔范知道宇文温既然如此放话,当然是婉转的向他提出“邀请”,如此公私两便的事情,此时不来更待何时? 当然,双方谈判时的表现都是在演戏,孔范义正辞严,宇文温理屈词穷,都是演戏给陈国方面看的。 两人在正式场合只能公事公办,想要说些悄悄话,就只能找个借口私下碰头。 宇文温要以汝阴为由头,从陈国这边获得某些好处,需要孔范这个内应来配合,孔范心知肚明,当然要大力配合,争取“互惠互利”。 樊毅手握重兵却拿不下汝阴,孔范不顾安危‘以身犯险’,凭着三寸不烂就把汝阴拿回来,可想而知如此‘壮举’在天子那里会获得如何的褒扬。 这一大功是宇文温“投之以桃”,那么孔范自然也要“报之以李”。 所以两人要详谈,以便更好的狼狈为奸...利益输送,即便涉及卖国,对于孔范来说也没什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可没有心理负担。 一番利益输送之后,宇文温心情不错,见着还有时间,便嘘寒问暖起来:“孔公,建康乱成那样,府里未受波及吧?” “有劳大王挂念,孔某家中一切安好,如今家眷都在台城,安全得很。” 宇文温闻言点点头,又问:“陈官家如今可好?建康一别,多年未见,寡人甚是想念。” “官家依旧逍遥,只是...唉,张贵妃没于乱军之中,香消玉殒了。”孔范叹了口气,他倒不是特意向宇文温卖惨,只是实话实说。 “嗯?张贵妃没于乱军之中?” “是的,官家为此茶饭不思,据说消瘦许多。” 孔范身在淮南,天子的近况也是听人提起的,宇文温听了这个消息觉得颇为意外,他不明白身为贵妃的张丽华,怎么会没于乱军之中,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这位美人的容貌。 当年他在建康遇到微服私访的陈叔宝,张丽华陪伴左右,所以宇文温才得以一睹祸国红颜的真面目,算是一面之缘。 一个容貌出众的美人没于乱军之中,宇文温猜想对方的下场可好不到哪里去,若是当场就死了还好,如果是被乱兵活捉,那是生不如死,毕竟不是随便一个女子就有勇气嚼舌自尽的。 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红唇万人尝,落到乱兵手中就算没死,也变成了残花败柳,怎一个惨字了得.... 想到这里,宇文温只叹红颜薄命,很快便联想到了尉迟炽繁。 他不能亲自去救尉迟炽繁,所以总担心妻儿安危,如今得知张丽华没于乱军之中,不由得担心起尉迟炽繁,尉迟炽繁一日不回到身边,宇文温就会担心王妃被逼改嫁或者没于乱军之中。 这种事情越想越心酸,宇文温心中惆怅,不知不觉面上表露出来。 孔范擅长察言观色,见着宇文温情绪有些低落,开口问道:“大王?何故如此落寞?” “唉,寡人王妃、世子被娘家人扣着,日夜思念,真是....真是让孔公见笑了。” 宇文温妻儿的事情,孔范已有耳闻,此时当然是劝解:“啊...孔某以为,王妃和世子很快便能回到大王身边,还请大王莫要思念太过。” “乘孔公吉言了。”宇文温收拾情绪,忽然话锋一转: “孔公,如今中原纷乱,尉迟氏势大,最后谁胜谁负不得而知,若有那一日...寡人带着家小流落建康,还请孔公多多庇佑,护得寡人全家周全。” 突兀的话题,让孔范有些错愕,不过他很快便反应过来,虽然心中狂喜,嘴上却顺着话题说道:“大王哪里话,局势怎会败坏到如此地步。” “世事难料,寡人总得未雨绸缪,正所谓狡兔三窟,若真有那日,还请孔公多多相助。” “大王放心,孔某明白了。” 聪明人之间说话,有时候点到即止便可,宇文温是在说反话,孔范听出来了。 如今的周国局势,明显已经向着有利于宇文氏的方向发展,宇文温在豫州连战连胜,扭转了战局,除非出什么意外,不然宇文温绝不会沦落到国破需要举家逃亡的地步,那么现在说这种话,必须反着听。 对方是在委婉表明一个态度,那就是日后孔范若在陈国待不下去,可以来周国投奔宇文温,对方会庇护他以及他全家。 得了宇文温的保证,孔范只觉不虚此行,对方极其会做人,当年就庇护了祸国奸臣郑译,孔范打听得明明白白,所以有了这个先决条件,他才敢跟对方勾结,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孔范从对方的口中得知,宇文氏和尉迟氏正在争夺河南,而宇文温如今奉命准备对付尉迟佑耆,至于淮南,让出汝阴一事下不为例。 淮南各城池,陈军有本事就自己去取,攻不下的城池,不要怪宇文氏派兵攻占,到时候再起纠纷,请遣使到长安面见大周天子,找宇文温理论没用。 宇文温这是在给孔范交底,免得万一还有下次,孔范又跑来见他,结果吃个闭门羹回去,影响在陈官家心中的地位。 孔范对此表示理解,宇文温毕竟只是臣子,让出汝阴这种事有一次还好说,再来一次,在朝中也无法交代,对方如此帮衬自己,他当然也要表表决心。 “大王,日后若有任何事需要孔某相助,还请尽管开口。” 卖国,你肯么? 宇文温差点就让这句话脱口而出,随后和孔范击掌,微微一笑:“孔公,一言为定。” 第七十四章 好处 霍州境内,大别山北麓,迎风砦,今日有客入砦,带来大批礼物,故而砦中人声鼎沸十分热闹,议事厅内,砦主田元显和族中长老一起接见来客。 主宾双方直接交谈,虽然口音有异,但大体上交流起来没有障碍,来客都是年轻人,和田元显一样都姓田。 中原朝廷,将南部边疆生活的大小部族统称为蛮族,其中就囊括了生活在大别山脉及周边广大区域的各部族,这些所谓蛮族多以田、梅、冉、鲁为姓,因为生活区域不同,中原朝廷对其称呼也不同。 生活在大别山脉西南区域的蛮族,被称为西阳蛮,又因为大别山西南麓有巴水,举水等五条大河南流入长江,这一区域的蛮族也被称为五水蛮。 而大别山脉西北角的桐柏山,生活在其间的蛮族被称为桐柏山蛮或者桐柏蛮,桐柏山以西襄州地区的大阳山,有大阳蛮,桐柏山以东的豫州西部山区,有豫州蛮。 而大别山北麓光州地区,有光州蛮或光城蛮,那么位于大别山东北麓的霍州地区,自然有霍州蛮,此时,被归为霍州蛮的蛮酋田元显,接见的客人就是来自于西阳蛮的田守光等人。 所谓“蛮”,是中原朝廷对他们的蔑称,迎风砦里的人可不会称呼自己为“蛮”,同样也不会称呼来客为“蛮”。 大家都是大别山中人,也许很多代以前的祖先是同一个碗里吃饭的兄弟,所以田元显对于来客还是比较热情的,不过他对来客身后的中原朝廷,就没那么客气了。 田元显手里拿着把匕首,一边切烤肉一边说:“后生,你家大王准备许我什么官职爵位?是霍州刺史,岳安郡守,还是什么王?” 田守光放下烤肉,顾不得满嘴是油,直接回答:“老砦主说笑了,这种封官许愿和放屁一样,大王哪里会拿来骗人。” “那他让你们来我砦里做什么?打听消息么?” “老砦主,晚辈几个今日来,是登门拜访,毕竟霍州换了新官府,总得和隔壁邻居打声招呼不是?免得有什么不必要的误会,闹出事来可就不好了。” 田守光二十多岁,而田元显已经有将近六十岁,按年级可以做他爷爷了,加上满厅的老者,还有手按佩刀、皮笑肉不笑的族兵,给人的压力很大,但田守光浑然不惧。 他出身大别山某山寨,属于所谓“西阳蛮”,如今是一支捕奴队的首领,和田六虎等人一般,跟着西阳王南征北战,去过岭表广州。 此次西阳王取了霍州,为了安抚在霍州极有影响力的蛮酋田元显,便派田守光等人做使者,到迎风砦送礼,顺便当说客。 做说客,当然要对拜访人物有了解,而被称为霍州蛮酋的田元显,并不是久居深山不通世事、没见识的孤僻老头,想要说动对方可不容易。 十余年前,时值周国灭齐国,豫州之地为周国所据,新任豫州总管于翼抵达悬瓠就任后,开始大力整治这一新获区域,据险自守的霍州蛮酋田元显,为其人品折服,遣子为质,归顺周国。 齐国灭亡,陈军进犯霍州,田元显领兵立栅,将陈军击退,后来于翼离任,田元显不知何故反叛,不再臣服周国。 霍州之地历经周、隋、陈几个朝廷管辖,但田元显这些年来一直缩在山中,不归附任何朝廷,因为时局动荡,历任霍州刺史无力对付实力出众的田元显,见他不生事,便井水不犯河水,双方互不侵犯。 西阳王取了霍州,因为还要对淮水一线用兵,生怕官军主力离开后,田元显这条实力强劲的地头蛇打起州治岳安的主意,于是决定拉拢田元显,才有了田守光这次登门拜访。 其实像田元显这样的蛮酋,数百年来历朝历代统治者不是没有打过交道,总体而言所用的手段是承认现状,封蛮酋为州郡官员,治理本部民众,名义上归附朝廷,实际上还是我行我素的土霸王。 统治者们对蛮酋封官许愿,但内心深处不会将其看做自己人,打的主意就是要将蛮酋统治下的蛮户收编变成良民,所以久而久之蛮酋们也学精了。 南北朝廷以淮水为对峙前线,位于其间的大别山脉处于这条线上,诸蛮酋便待价而沽,那边给好处就投靠哪边,在元魏、萧梁对峙时这种情况特别明显。 然而那些自以为可以渔翁得利的蛮酋,到后面大多结局不怎么样,于是越来越多的蛮酋选择坐山观虎斗,不参合山外的纷争,自己过自己的日子。 缺粮、缺物资,就派兵出山去劫掠郡县,官军来了就缩回山中,至于对方的封官许愿,越来越没人信了。 所以田元显对于周国西阳王的招揽完全不感兴趣,他不会为了别人的野心,赔上自己和族人的性命,田守光等人喋喋不休说了许多话,根本无法说动田元显。 若按以往,田元显早就下逐客令了,不过他对田守光等人很感兴趣,所以想知道那个西阳王到底许了何种好处,让这几位如此卖力奔走,甚至还跟着南征岭表,到千里之外的烟瘴之地送死。 对于田元显的疑问,田守光有些疑惑:“送死?老砦主怕是弄错了,我们是去做买卖,又不是做打手。” 这回答出乎田元显意料,他还以为对方要冠冕堂皇说什么大道理,结果竟然这种理由,不由得继续问:“做买卖?做什么买卖?” “这话说来就长了,山里总是缺点东西,那就得从山外面买,或者用山货换,老砦主是知道的,山外的奸商敲骨吸髓,想要换一斗盐,要价可不低。” “那一斗盐,其中还掺着三升沙,心黑一点的甚至掺五升沙,吃到嘴里还咯牙,你跟他理论,他就说爱买不买,这种气,我可是受够了!” 此言一出,许多在场的族老和族兵默默点头,山里缺盐,人没盐吃就全身无力,所以他们时常跟入山的行商买盐,亦或是派人出山买盐。 但买到的盐质次价高不说,那些奸商的态度经常让他们憋出一肚子火。 卖给山里人的盐,价格要贵数倍,还故意掺沙,这些奸商偏偏又杀不得,所以只能忍。 田守光自顾自的说着,话题转移到其他方面:“不要说盐,就是粮食也掺沙,铁器,都是次品,收的却是良品价,那些奸商说贩货辛苦所以售价高,我看是吸血吸得辛苦!” “遭瘟的奸商,两百根铁针敢换一张鹿皮!在黄州西阳,铁针的批发价是一文钱五根,一张普通鹿皮卖到一贯,你们想想看,这是不是暴利!” “寨里弄一张鹿皮,得耗多少功夫?一不留神还得搭上人命,这种买卖,若是以往也就认了,可现在不同了,我们自己去进货,稀罕他的!” 田元显听到这里有些错愕,他觉得田守光有些答非所问,而对方随后补充道:“老砦主方才问,做什么买卖,很简单,什么买卖都做。” “方才后生说了,岭表广州靠海,那里有海盐,千里迢迢运到黄州,售价比那些奸商卖的要便宜一半,还都是不掺沙的精盐,我,往盐里掺沙,九升盐掺一升沙,买到深山里,售价翻一倍,你们说,有没有良心?赚不赚?” “岭表有蔗糖,雪白如霜,吃在嘴里甜甜的,从岭表运回来,价格翻三倍都有人抢,卖了糖去买铁针,一万一万的买,然后到深山里换鹿皮,四百根针换一张,然后运回西阳卖,一贯一张,赚不赚?有没有良心?” 田守光指了指田元显案上的玻璃盏,那是他送的礼物,随后开口问:“还有这玻璃盏,我们能比外头的行商便宜三成的价格拿货,运到山里卖...老砦主觉得,赚不赚?” 田元显觉得脑子有些乱,对方说的话,包含内容太多,他急切间弄不清楚弯弯绕绕,但能听的出来,做买卖很赚钱,但这和跟着西阳王去岭表有什么关系? “老砦主,这赚钱的买卖谁都想做,但西阳王凭什么让你做?哦,设陷阱时不出力,猎到野猪就想来分肉,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从黄州到广州,上千里的路程,沿途到处是山蛮....咳咳咳,山贼,被人抢了货物可就亏得血本无归,所以要人押镖,如此一来,镖行的买卖不就来了?“ “镖...镖行是什么?” “就是出人武装押运货物的邸店!召集那些能射箭敢杀人的青壮,安置好家眷,然后组织他们运货,走完一趟下来,只要货物运到,即便镖师死一半、扣掉抚恤都能赚!” 说到这里,田守光开始反问:“老砦主这里的情况,后生不知道,后生的寨子里,娶不上婆娘的人,要么去走镖,要么去抓生口(奴隶),自己攒钱买女人,风险是有,但总好过晚上靠手吧!” “呃...”田元显觉得对方说的不能算错,所以不知道如何回答,一名族老忍不住发问:“后生,你说千里走...镖,一路上那么多贼,哪里能平安往返?” “所以,西阳王的兵把沿途不听话的豪强坞堡铲掉,我们再攻破那些不听话的山寨,女的带回去生娃,男的卖掉,剩下一些蟊贼,镖队怕什么?” 杀气腾腾的话,在场众人听起来却没什么不适,因为他们不知不觉中,代入的是田守光这边的视角。 “镖行的买卖,也能赚大钱,但还是那句话,你不出力,西阳王为何给你机会?” 听着听着,田元显大概弄清楚田守光等人为何跟着西阳王了,其实他早有耳闻,大别山西南麓的山寨已经联合起来,到处袭击别的山寨抓生口,已经有许多大寨被攻破,然后被扫荡一空。 这股势力的劫掠范围越来越大,许多深山老林里的寨子都未能幸免于难,许多山寨人心惶惶,不过田元显的地盘在大别山东北麓,所以对于这种危险暂时还没放在心上。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田守光等人发财的门路不仅限于抓生口,竟然还有许多门路。 眼见着老狐狸的抗拒心没那么强烈了,田守光趁热打铁:“老砦主,实不相瞒,封官许愿什么的,大王也说没意思,还不如有实实在在的好处给老砦主。” “你说的好处是?” “很简单,以前的奸商,我们不理他们,黄州的行商,以后会常驻霍州,然后时不时派人进山,和老砦主做买卖,物廉价美,绝不短斤缺两,用山货来换就行。” “盐,都是不掺沙的好盐,还有其他货物,都是物美价廉,黄州有卖的,老砦主在霍州都能买到。” “就这么简单?” “当然不简单,大王取了霍州,希望霍州太太平平,这样大家也好做买卖不是?成日里抢来抢去、剿来剿去的没意思。” “山里的山货,有多少黄州商队收多少,价格好商量,老砦主就不要让人去山外抢了。” 原来是做买卖换太平,田元显觉得这个提议不错,他看了看在座的各位族老,大家明显意动,个个都默默点头。 山里物资短缺,如果能有个稳定的途径,让他们能以山货按着合理的比价换取盐、铁等生活物资,谁吃饱撑了才出去抢。 看样子西阳王似乎能提供这样的途径,那么他们当然不会惹事。 “老砦主,正所谓远水解不了近渴,如今大王正在领兵打仗,若等到天下太平才做买卖,那太久了。”田守光开始循循善诱,“如今的岳安,就运来了许多盐和其他物资,就等老砦主点头。” “点头?”田元显回过神来,端正坐姿后问道:“你家大王的要求到底是什么?” “派兵助战。” 终于说到正题了,不过田元显此时没有一开始那么强烈的抵触情绪,他盯着田守光,继续问:“让我的族兵替他卖命?他能给多少好处?” 田守光竖起右手食指,看了看在场众人,然后微微一笑:“大王说了,出一个兵,就得两升精盐,这些兵官军管饱,立功还有奖赏拿,前提是这兵能打,老砦主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田元显心中震惊却说不出话,其他族老一个个目瞪口呆,因为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田元显的势力,是以迎风砦为核心的诸多山寨联合体,其地盘生活着数万户山民,如果一定要凑出支堪战的队伍,那么人数上万不成问题。 当然,考虑到要留人守山寨,不可能派出那么多兵,但数千兵总是行的,以三千人为例,出兵就有六千升(六十斛)精盐到手,然后还能和黄州的行商做买卖,用山货换盐。 这么多盐到手的话,自己山寨不缺盐不说,还能分出许多盐往深山里运,卖给那些比他们更缺盐的山寨,八升盐掺两升沙,然后价格翻一倍,有没有良心?赚不赚? 田元显已经被西阳王如此阔绰的出手震惊,对他来说,什么封官许愿都比不上货真价实的盐,只要对方真心待他,他就不会出尔反尔。 当年,周国的于总管真心待他,所以他愿意为周国效命,后来换了个官,田元显发现对方说一套做一套,索性反了,自己做自己的主。 现在,来了个喜欢和人做买卖的西阳王,据说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如果对方真是守信之人,那么自己的族兵为其卖命又有何不可? 像田守光他们一样,靠着做买卖改善山寨生活,倒也是个门路,西阳王若真能给出切切实实的好处,可比虚无缥缈的封官许愿实在得多。 想到这里,田元显急切问道:“你...你们哪里来的那么多盐?” 第七十五章 如火如荼 正午,岳安城南,一个刚出现没几日的草市里人山人海,从大山里出来的蛮民,带着各式各样的山货来到草市,和操着陌生口音的商贾交换各类物资,场面十分热闹。 草市原指乡村自发形成的定期集市,一般位于水陆要道、津渡、驿站等地区,是各地百姓出售、购买物资的好去处,有的地区因为商业交易旺盛,原本的草市就变成了固定集市,然后大量居民点出现,演变为城池。 岳安为霍州州治,南临大别山,若是太平时节,常会有山中蛮民出山,来到岳安用山货和当地人换取盐、铁等紧俏物资,于是在岳安城南郊会定期出现草市。 为了笼络山蛮,霍州官府将草市固定化,是为“蛮市”,让山蛮能够换取必须品,减轻对方派兵出山劫掠的冲动,也顺便吸引各地行商来此地贩卖货物,增加州府税收。 然而无商不奸,来岳安蛮市和山蛮做买卖的行商,大多追求暴利,所以那种以次充好、哄抬物价的事情在蛮市很常见,而蛮民有时候忍不下这口气,和行商发生争执,然后动口会演化为动手,闹出人命。 所以岳安蛮市时开时闭,而随着时局动荡,愿来岳安的行商渐渐变少,岳安城南郊的蛮市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开张了,而此次重开集市,为避免引起山民的不快,新官府未再称其为“蛮市”。 此时此刻的草市,已经变成了“黄州小商品展销会”,行商们和山里的头领们借助“通事”交谈,对以物换物的比价进行叫价还价。 黄州的商贾,对和山民做买卖很有经验,知道对方想要什么,也知道对方能提供什么,毕竟商贾里就有许多人出身大别山中山寨。 所谓山货,是山中物产的统称,大别山脉范围那么大,绵延群山之中有许多物产能在山外卖出好价钱,譬如皮货、宝石、名贵草药、珍稀动植物等。 甚至还有金银,这可是走到哪都能当做硬通货的东西。 蛮民需要的东西也不少,黄州都有出产,所以正是做买卖的好时机,许多行商直接让伙计展示起自己带来的货物,首先是铁锅。 铁锅,是首先在黄州总管府地界出现的炊具,出现没几年,自从官府拿下了大江南岸的郢州(改名为鄂州),在大冶开山冶铁,铁锅的产量越来越大,畅销各地。 用铁锅煮菜做饭比用釜、甑省柴禾,而且还能“炒菜”,当然这要配上炒菜铲,而如何展示铁锅的好处,有两个套路。 首先是对比,在铁锅和釜里放相同水量的水,用分量一样的柴禾煮,其结果自然是铁锅里的水先开。 其次就是现场烹饪,庖厨用各种花哨动作展示何为炒菜,让围观群众看得一愣一愣。 这种推销的套路,行商们已经驾轻就熟,三两下就吸引了许多山民围观,随着香喷喷的菜肴出锅,让山民们试吃之后,大家对于铁锅的性能有了最直接的感受。 然后就是抢购,用自己带来的山货换铁锅。 除了铁锅,还有各类铁制品,譬如锄头、铲子、镰刀、斧头,小的铁制品有绣花针、鱼钩、剪子、锥子、锤子、钳子等,这都是生活必需品,但在山中却很紧缺,因为山里本来就缺铁。 缺铁不代表没铁,但宝贵的铁都用到武器、农具上,蛮民哪有那么多铁来磨针,许多人缝衣服用的是骨针甚至木针,钓鱼用的是骨钩,至于剪子,那是传家的宝贝。 而现在,面对着琳琅满目、价廉物美的铁制品,蛮民们毫不犹豫掏出山货去换,但这还不够,因为行商们手里还有好东西,那就是花布。 各种颜色、各种图案的花布,比一般花布明显耐洗,其五彩斑斓的图案让各山寨蛮民看花了眼,他们自己纺织的土布与之一比,简直是黯然失色。 不过蛮民带来的山货之中,却有一种布让行商们有强烈的收购**,那就是斑布。 斑布,即蜡染布,这是山寨独有蜡染工艺染出来的布,有着漂亮的花纹,在山外能卖出好价钱,所以,行商和蛮民各取所需。 除了布,还有一种货物是山民们闻所未闻的,那就是猪油,许多桶猪油就这么摆在大家面前,这些猪油放了盐然后熬成油膏,可以保存差不多一年。 一日两餐如果没有油水,吃进肚子里的食物根本就不顶饿,虽然打得的猎物也能熬出一些油,但对于那些普通山民来说,想要吃得满嘴油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新官府开设的草市,其内卖的都是山里极其需要的必需品,而对于山民来说,最震撼人心的货物不是铁制品,而是盐。 堆积如山的盐,雪白如霜的盐。 这些盐没有掺沙,其售价比以前那些奸商卖的掺沙盐至少便宜三成。 人不能不吃盐,不吃盐就没力气,但在大山里很难弄到盐,各山寨为了弄到盐,不得不忍受奸商的盘剥,忍气吞声的结果,是买到各种掺沙的劣质盐。 而现在,这些白花花的精盐,他们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前提是带来的山货足够多。 迎风砦砦主田元显,看着手中那洁白的盐巴,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盐袋,艰难的咽下口水,将盐倒回竹筒之后,向一旁的西阳王宇文温行礼: “山野村夫田某,不识大王一片苦心,竟然试图据险自首,真是罪该万死,还请大王降罪!” 宇文温双手扶住田元显,哈哈一笑:“老砦主莫要如此,此次老砦主率众再度归顺朝廷,寡人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降什么罪?” 他干咳一声,站在旁边的田益龙赶紧上前,经由宇文温介绍,让田元显知道这位山蛮出身的官军将领,往后一段时间会领兵驻扎岳安,无论有什么问题,田元显都可以找田益龙解决。 换而言之,田益龙手下掌柜是黄州商团在霍州的“总代理”,以田元显为首的霍州蛮有什么需求,可以找田益龙手下掌柜‘下订单’。 商路开通,对于黄州商团和霍州蛮来说,是双赢的结果,这就是宇文温对付山蛮的软刀子。 如何与山蛮打交道?说难也不难,就是以诚相待,但宇文温不打算用真诚的凝视去打动霍州蛮酋田元显,他有更真诚的方式,那就是盐。 让对方明白,跟西阳王合作,有盐有铁有实实在在的好处,要是敢乱来搞抢劫,那就等着西阳王派‘义兵’灭山寨。 没有人是天生杀人狂,即便有,那人也不是田元显,或者说,大别山脉范围内还没有这样的煞星出现,所以宇文温相信自己只需要保证盐的供应,就能让各山寨蛮酋真心归顺朝廷。 所谓家大业大开销大,大小山寨对于盐的需求是“刚需”,能稳定供应食盐的宇文温,又不是蛮酋们的仇家,对方何苦跟宇文温对着干? 问题的关键是,从哪里弄来那么多食盐? 尉迟氏和宇文氏决裂,河东池盐、蜀地井盐都在尉迟氏控制中,所以宇文氏地盘上唯一可靠的食盐来源,就是岭表广州的海盐。 晒盐法所得大量海盐向北输送,过长江后分销,要满足各地所需有些勉强,更别说拿来收买人心,所以宇文温和王在叶城琢磨出来的办法,就是用汝阴换陈国的海盐。 争霸天下,不能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手里有充足的军队才是王道,所以,用汝阴换盐,然后用盐换兵,顺便收买、稳定人心,就是宇文温的计策。 陈国用大量海盐换回了汝阴,宇文温让出一座城,却用盐换来许多兵,在大量的食盐面前,霍州蛮,庐江蛮、晋熙蛮等各地大小蛮酋,毫不犹豫派出蛮兵助战。 蛮兵的战斗力不行,军纪又差,但好歹也算兵,就看怎么用,看着眼前草市内如火如荼的交易场景,宇文温不由得期盼起来。 要是两淮局势也如火如荼,不知道尉迟会有何表情? 第七十六章 过江之鲫 江州,湓口,新任江州刺史许邵,率领州郡官员齐聚城外码头,准备迎接上官,新任洪州总管所乘官船此时刚出现在上游江面,趁着这一空闲时间,许邵不忘交代左右一些重要事宜。 西阳王领兵在淮水一带作战,从黄州起运的粮草辎重,过半是走水路过江南江州,然后抵达江北晋州再由陆路转运庐江,再到西阳王军中,所以湓口港是一个重要的中转港。 与此同时,洪州总管府下辖各州的物资,也要经由鄱阳湖口入长江,要么东运支援西阳王大军,要么西运进入山南地区,大量的船队都要经过江州寻阳郡管辖各处码头,所以身为江州刺史的许邵,肩上担子很重。 此时此刻,湓口附近,大量船只遍布江面,有南北航向,有东西航向,密密麻麻的船只宛若过江之鲫,远远看去让人不由得心生感慨。 去年还是战火纷飞之地的江州地区,如今不但恢复如初,还以更加旺盛的势头在发展,江面上无数正在航行的船只证明了这一事实。 这是史无前例的盛况,宛若过江之鲫的船只当中,过半都是商船,满载着各类物资,从不同的出发地启程,前往不同目的地。 从鄱阳湖口往外走的船只,满载着来自浮梁的茶叶、瓷器,鄱阳湖沿岸地区的粮食及各种产出,还有来自岭表广州的海盐、特产,其中尤以岭表海盐最为抢手。 如今周国(宇文氏)控制地区里没有可靠的食盐产地,虽然朝廷正在对蜀地用兵,但何时能拿到蜀地的井盐不得而知,所以来自遥远岭表的海盐,成了最抢手的物资。 川流不息的官、民队伍,从岭表广州番禺启程,携带大量海盐北上,翻越大庾岭,据说官道为之拥堵。 过了大庾岭,官盐装船经赣水入鄱阳湖再入长江,然后运往山南、关中地区,江州刺史许邵必须确保境内盐路通畅,所以此时对左右耳提面命的就是食盐转运事宜。 从广州起运的盐是雪白的精盐,纯度很高,决不能到了关中就变成掺了大量泥沙的粗盐,别的地方许邵管不到,但他要确保官盐经过江州时,抽检结果合格、数量也必须对得上。 除此之外,还得对商船课税,该收的税就得收,既不能多收也不能少收,许邵身为刺史,绝不会让属下欺上瞒下,避免那些胥吏索贿受贿、巧立名目大肆捞好处,骂名却让他这个上官来背。 一番耳提面命之后,新任总管的官船靠泊码头,许邵整了整衣冠,领着佐官们上前恭迎上官的到来。 周国于去年攻占陈国的江州之后,很快便在江州站稳脚跟,天子重建朝廷,于最近对江州政区进行了重新调整,将原本拥有十个郡的江州拆分,然后设洪州总管府进行管辖。 洪州总管府,治所位于洪州州治南昌,总管府下辖七个州,是为洪州、江州、饶州、袁州、抚州、吉州、虔州。 洪州总管府辖地最南端的州是虔州,虔州位于大庾岭北麓,为原来的江州南康郡,而总管府辖地最北端的州是江州,位于长江南岸,为原来的江州寻阳郡。 权寻阳郡守许邵,升任江州刺史,而洪州总管一职,天子任命出身京兆韦氏的韦来担任,韦字世穆,其兄韦世康如今在长安朝廷担任要职,和西阳王宇文温是儿女亲家。 年近六旬的韦,与前来迎接的江州官员一一见面,他从长安千里迢迢来到洪州上任,一路风尘仆仆,不过精神倒不错,毕竟京兆韦氏子弟大多有从军经历,韦虽然年纪较大,身体却硬朗得很。 韦虽然是第一次见许邵,但对方的大名早已有所耳闻,许邵之父许法光如今也在朝廷担任要职,此次韦出任洪州总管,升任江州刺史的许邵受其管辖,所以许法光在长安时,不忘和韦打打招呼。 看着年轻的许邵,韦捻着胡须笑道:“许使君,本官在长安时,令尊可是多次和本官说过,说要对许使君严加考核,这可让本官很为难呀。” 许邵闻言正色道:“家父所言甚是,还请总管从严考核,下官必然恪尽职守,造福辖境百姓...” “哈哈哈,天子说得没错,许使君果然少年有为,宁舍京官不做,也要在州郡历练,许公果然有一个好儿子。” 出身京兆韦氏的韦,什么大场面没见过,此时当众说了那么多,就是要给许邵抬抬身价,让一众佐官不要起欺负年轻人的心思。 官场之道,就是相互行方便,韦不是特意讨好许法光、许邵父子,而是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结个善缘,日后自己儿子在官场磨炼,就能‘得道多助’。 跟在韦之后的一名年轻人,饶有趣味的看着许邵,这名年轻人是韦之子韦协,此次随父亲到洪州上任,顺便历练历练,朝廷如今征辟了许多人做官,韦协亦是其中之一。 京兆韦氏,在西魏、周国是一流权贵,但经历了周、隋相争,随着隋国灭亡而一度沉寂,而现在,京兆韦氏终于抓住机会,许多族人重入仕途。 如今长安朝廷的局面越来越好,韦协也踌躇满志,不过他觉得自己和许邵比起来,还是差得太多。 天子对许邵青睐有加,韦协听过一些内幕消息,据说天子在山南时,本来打算任命许邵为内史中大夫,结果许邵以自己太年轻、履历尚浅为由婉拒,坚持要在州郡多历练几年。 后来天子便授其为江州刺史,先历练几年再另有任用。 内史,掌管制诰、参与机要,虽然品秩不高,但却是天子近臣,权力很大,关键时刻能够决定事情成败。 大象二年时,天元皇帝去世,是内史郑译和御正刘矫诏将大权交给外戚杨坚,才有了后来的腥风血雨,由此可见内史、御正官职的重要性。 所以,能被天子任命为内史或御正,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韦协自认自己若得此良机,绝不会婉拒,结果许邵的选择让他惊讶之余,不由得十分佩服。 长安朝廷征辟英彦为官,等着当官的人其数量之多,可以用过江之鲫来形容,结果在这之中,一心要在州郡历练的许邵,显得十分耀眼。 当然,还有另一位年轻官员亦是如此,那就是刚升任黄州总管长史的郝吴伯,同样婉拒了天子的提拔,同样要求在州郡多历练几年,而不是去长安当京官。 身在长安的天子,依旧对这两名年轻人念念不忘,看样子日后必有重用,能在天子心中有如此地位,说明许、郝二人自有真才实干,对此,韦协感到自愧不如。 不过他还年轻,知道自己日后有的是机会。 江边风大,许邵于前面带路,引着上官向城内走去,韦今日将会在湓口稍事休息,明日走陆路去洪州南昌,在那里正式接见下辖各州刺史,开始履行总管职责。 周国如此达大张旗鼓改易江州地区的行政区划,那就意味着绝不会将此地“还”给陈国,首任洪州总管的韦,接下来就要对此展开一系列的布局。 与此同时,要为西阳王攻略两淮做好准备。 第七十七章 过江之鲫(续) 长江北岸,枞阳,城外码头,水军总管来护儿与众将一道恭送天使登船,待得对方所乘船只逆流而上,众将便低声议论起来,人人面露喜色,言语间激动不已。 听着嗡嗡嗡的窃窃私语声,来护儿没有出言呵斥,反倒是和左右谈笑风生,因为他的心情也不错。 前年年底,朝廷对陈国用兵,来护儿作为岭南道行军的水军总管,率领将士浴血奋战,为岭南道行军攻拔江州立下大功,然而就当岭南行军平定岭表(岭南)没多久,朝廷发生巨变,丞相尉迟和天子决裂了。 内战爆发,让许多人猝不及防,对于岭南道行军将士们来说,自己在南征期间立下的军功可能距离兑现遥遥无期,心中不免茫然。 不过大家对西阳王有信心,邺城生变没多久,西阳王奇迹般从千里之外的岭表及时赶到江州、黄州,稳住了人心,还依照将士们立下的军功,及时发放了奖赏和抚恤。 钱粮甚至土地都足额发放,只是官职、爵位非西阳王所能决定,所以暂时没有加官进爵,但将士们都为此振奋不已,因为他们知道,西阳王终有一日会将这一切兑现。 所以水军总管来护儿及麾下将士摩拳擦掌,就等着陈军反扑,他们好给予迎头痛击。 随着局势变化,水军驻防地由江州湓口城外江面的桑落洲,转移到合州枞阳郡枞阳,作为江州门户,随时拦截来袭的陈国水军。 水军将士日盼夜盼月月盼,就是没盼来陈国水军,天子落难悬瓠,被西阳王救了,又来到山南,决定和陈国联手抵御尉迟氏,所以长江上打不起仗。 于是来护儿及麾下水军将士就在枞阳驻扎了大半年,陆上兵马取了合州庐江郡后便止步不前,枞阳成了水陆转运的中转港,支撑着庐江驻军的粮道。 后来天子重建朝廷,待得局势稳定后,便派出使者来到山南,对原江南西道行军、岭南道行军有功将士进行嘉奖,加官进爵。 天使抵达枞阳,为水军将士带来了好消息,所以现在众将心情激动是理所当然,来护儿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见着已经过去二十多分钟,于是拍了拍手,高声说道: “行了行了,一个个笑得合不拢嘴,晚上自己在房里偷笑就行了,时候不早,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是,总管!” 众将散去,并不是回营帐睡觉,而是按部就班履行职责,水军将士驻扎在枞阳虽无战事,却一直在备战,其中就包括重建江州水军,所以今天又是一个操练日。 周国拿下江州地区后,对原陈国江州水军进行了整编,以重建一直堪战的水军增强战斗力,这一重任由黄州水军承担,先在鄱阳湖进行人员整编、补充、船只建造,然后新建的水军转移到枞阳,一边操练一边备战。 枞阳位于长江北岸,其北有大湖,枞阳位于大湖入江口处,从长江上游而来的货船,于枞阳处转入大湖后可直达湖泊北岸庐江郡地界。 湖泊北部有源自大别山的河流注入,此河水量充沛,货船可逆流而上一段距离再卸下粮草辎重,经由陆路转运去庐江,陆地路程不过五十里,十分方便。 所以驻扎枞阳的黄州水军,不但要负责江防、编练江州水军,还要维持这条重要的粮道,来护儿及麾下将领这大半年来,并不是闲得无所事事。 操练水军,是在大湖里进行,而湖区的范围很大,沿岸许多大小村庄里,是亦民亦寇的渔民,来护儿派兵在湖区扫荡了半年,才确保湖内没有水寇敢来袭扰官军。 与此同时,在湖内建立水寨、造船场,操练水军、打造战船,以增强己方水军战斗力,而在长江一侧,也立起水寨控制江防,既要提防陈军偷袭,也要做好收税的诸多事务。 税是什么税?过路船只缴纳的商税。 周国(宇文氏)和陈国交好,而陈国如今仅剩三吴之地以及一个山多地少的丰州,又正在对淮南用兵,所以需要从外地购入大量的粮食等物资,所以两国的贸易往来越来越频繁。 陈国派出船只西进,满载海盐等物资到江州甚至上游黄州换粮食,而山南各地包括黄州的商船,满载着各类物资顺流而下,前往陈国做买卖。 因为战事而中断的长江航运,随着周、陈两国的握手言和已经重新活跃起来,那么对这些途径枞阳的船只收税,是枞阳驻军必须承担的职责。 来护儿来到江上水寨,登上望台用千里镜观察江面,此时江面上有许多船只从水寨附近经过,一眼看去密密麻麻,宛若过江之鲫十分壮观。 大量水军快船正在这些过江之鲫间穿梭,船上将士兼任税吏,靠泊往来船只收税,税钱其实不高,按照船只载重量大概划分几个等级,船主直接按等级缴税。 这样收税不需要管船里装的货物是贵是贱,但开舱检查是必须的,来护儿时刻提防下游陈军来个白衣渡江搞偷袭,所以对于陈国船只的检查一直很上心。 江边水寨时刻有快船准备着,一旦发现西进的陈国船只里装载的不是货物而是许多人,这些快船能马上冲出去纵火,让对方有来无回。 而来护儿每天必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到望台巡视,看看将士们巡查江防有无松懈,看看东进的己方船只有多少。 自从江州地区为周国所据之后,黄州商团和江州各地豪强联合做买卖,只是一年时间,这买卖的规模就急剧增加,随之而来的大量盈利如同大水一般,托着水面上的“船”不停上升。 这些浮在盈利之上的“船”,是大大小小的商家,其后大小东家之中就有许多官员、将士,大家靠着水涨船高,获得不菲的收入,来护儿就是其中之一,所以他看着面前的过江之鲫,心中颇为期待。 前往陈国的船只越多,那就代表着黄州商团的买卖越多,那么经营着产业的官员、将士们,获得的收入就越多,所以枞阳驻军对于己方船只,那是笑脸相迎,热情得不能再热情。 若不是总管府明令必须收税,大家都不想向自己人的船队收钱,毕竟如今洪州总管府初立,还是严格遵守法令比较好。 正在用千里镜观察江面的来护儿,在密密麻麻的船只当中发现了几艘样式略为独特的大船,这几艘船的来头不小,不过依旧照例缴税。 这是西阳王府名下的船只,来护儿近距离看过其构造,这些船船底是尖的,恐怕最终目的地不是长江沿岸港口,而是沿海的某处港口。 不该问的事情就不要问,西阳王不说,谁也不会去打听这些船到底要去哪里,不过来护儿对于这些船的目的地有自己的猜测:入海后一定是往南走,去广州番禺。 虽然如今风向不对,但硬帆能使八面风,所以船只沿着海岸线航行,即便是逆风也没什么问题,想到这里,来护儿又想起一件事。 春夏之际东南风大作,正是域外番国海船抵达岭表广州番禺的季节,对方会运来大量海外奇珍,而已经打开商路的黄州商队,会将这些海外奇珍经陆路运回黄州。 这些货物被各级“分销商”瓜分,然后转运各地销售,借此获取大量利润,这些“分销商”的东家之中,就有许许多多的官员、将士。 西阳王南征岭表,不但给大家创造立功的机会,还给大家带来了滚滚财源,所以大家都在盼着西阳王扫清两淮。 最好,连带着把陈国都收拾了! 第七十八章 空手套白狼 黄州,巴口,某无名船场内,工匠们正在造船,这艘船如今刚开始建造,看不出外观是何模样,但仅从其结构来说,和常见的船只明显不同。 造船的工匠相互间不时交谈,许多人说的话,并未带着黄州当地口音,也不是山南荆楚的口音,西阳王府中尉张鱼在一旁观看,并时不时通过‘通事’与这些口音特殊的工匠谈话。 这些工匠是来自岭表广州番禺的船匠,祖传的造船手艺,对于建造海船很有心得,如今来到位于长江中游的黄州西阳,要为新型船只的建造献计献策。 纯粹的海船和江船都有现成的样式可以抄袭,但是同时兼备江上航行、深海航行的船型不多见。 数百年来,从长江入海又前往岭表沿海地区的船只,大多是沿着海岸线航行,而在浅海航行与在深海航行的船只,其船型也有不同。 适合深海航行的船只,不一定适合在长江里航行,具体表现就是操纵性、灵活性、稳定性差,反之亦然,张鱼希望能摸索出一种新的船型,能够同时兼顾两种水域。 这和西阳王府的需求有关,满载货物的船只从巴口出发,沿着长江入海,这一段航程波涛相对平静、水流相对平稳,所以船底可以是平底,方便驶过各种浅滩而不至于搁浅,船的重心高一些也不要紧。 而入了大海之后,船只要横渡黑水洋,抵达海那边的倭国博多,这一段航程要突破惊涛骇浪,所以船底必须是尖底,而船只的重心要放低。 在江、海之间航行的船只,要以一个船型同时适应两种水域,想‘定型’有些棘手,西阳王府之前制造的船只仅仅是初步兼顾两种需求,成绩算是“及格”,但距离“优异”还差得远。 其实这个问题很好解决,那就是用江船运货到长江下游广陵、建康等地,然后把货物转移到海船上出海即可,无非是产生了装卸成本,以及耽搁一点时间。 但问题是现在的广陵或建康非周国国土,转移货物的途中,一旦被人看见其中装着的贵重物品,很容易招来祸事。 尤其是从倭国回航的船只,必然满载着大量白银,一旦在异国他乡由海船转移至江船时露出马脚,谁会放过这笔横财? 于是基于种种考虑,王府还是想弄出个性能优异的“通用船型”,特地请来了擅长制造海船的广州船匠,和擅长制造江船的黄州船匠一起,要琢磨出新船型,尽快投入试用。 有鉴于此,原本跟随西阳王在光州一代作战的张鱼,被郎主派回来‘看进度’,顺便给王府送信报平安,同时给前往倭国的船队送行。 张鱼及同伴已经开辟了一条新航线,从长江入海口直接横渡黑水洋,抵达倭国的博多港,这条航线得来不易,为西阳王带来滚滚财源,决不能闲置。 只是之前长江航路断绝,去年张鱼一行从倭国回航,冒险前往岭表广州,恰巧遇到攻占广州的西阳王大军,所以才将货物运回西阳,让西阳王获得一笔不菲收入。 如今周、陈两国交好,趁着长江航路通畅、东南风起,西阳王府的船队再次出航,张鱼却没有随着船队东进,因为郎主还有别的事情要他去做。 监督新船建造是其一,其二就是守家。 宇文十五如今在外领兵打仗,而先前回到西阳的王府司马张定发,休息了一段时间后,带着‘轮值’的侍卫前往西阳王帐前听命,所以在外大半年没回家的张鱼要‘轮休’,回西阳休息并负责王府的保卫工作。 虽然黄州长史郝吴伯如今已升任黄州总管长史,但对方事务繁忙,不可能时时刻刻关注西阳王府的安全,所以王府自身的护卫队伍要能应对任何突发事件,确保王府家眷的安全,所以需要有人全权负责。 张鱼对此不敢掉以轻心,但他担心的是另一个问题。 去年他从倭国运回来大量白银,价值不菲,却很快就花光了,不仅如此,西阳王府各产业的盈利,除去王府的开支,大部分都投入到打仗中去,根本就没剩下多少。 外人都说西阳王府产业众多,日进斗金,却不知道在日进斗金的同时,是日出斗金,打仗比做任何事情都要花钱,说是花钱如洪水都不为过。 黄州军在外征战,为了确保粮草供应、确保将士们吃得好穿得好,官府必须调集大量物资到前线,但黄州总管府和别处官府不一样,不是无偿征用民间物资,而是花钱购买。 可即便是以优惠价购买,每月都是一笔巨大的开支,所谓“巨大”,就是把黄州总管府一年的税收填进去都不够。 官府的正常开支要靠税收支撑,有实物税也有钱税(主要是商税),官军将士立功后的奖赏、阵亡或伤残后的抚恤,都要靠官府的税收来支撑,即便黄州总管府的商税收入十分丰厚,也吃不消巨大的战争开支。 战事持续至今已经一年多,黄州官府无力承担采购军需的开支,其缺口,自然是西阳王拿钱来填,一填就是一年多。 而现在,随着战线的铺开,军需开支越来越大,西阳王口袋里的钱,已经越来越紧张。 张鱼想不明白郎主为何要自掏腰包打仗,他有时会看见郎主拿着厚厚一沓账单发呆、长吁短叹,故而自己也心中焦虑。 他不知道如何赚钱,只知道船队去一趟倭国就能带回许多白银,只有做好这件事,才能为郎主分忧。 然而船队去倭国走一个来回,快的话数月,慢的话大半年甚至一年才回来都有可能,如此一来,海贸的利润宛若远水,哪里救得了近火? 想到这里,张鱼满面愁容,回想起郎主那诡异的笑容,他忽然想起对方说过的一句话,那就是“空手套白狼”。 空手套白狼,好像是个俗语,但张鱼之前从未听说过,这句话的意思,以做买卖来说,大概就是没有本钱一样做买卖,不付定金就拿别人的货去卖,用卖来的钱还货款。 有点类似借鸡生蛋。 张鱼想不通郎主要如何做到这一点,他琢着莫非是撕破脸直接跟有钱大户“借”? 第七十九章 空手套白狼(续) 西阳城外某庄园,一座四面除了柱子其余都是玻璃窗的精舍内,日兴昌柜坊的大掌柜、二掌柜以及几位主要股东(东家)正在开会,舍内没有其他人,连端茶递水的奴仆都没有。 精舍外,十五步范围内都没有一个人,只要有人想靠近精舍,精舍内的人可以透过玻璃窗看得清清楚楚。 如此安排,就是为了确保一点:会议内容不会被隔墙之耳听了去,如有与会者泄密,那么后果自负。 之所以如此严格保密,就是会议内容非同小可,决不能泄露出去,以免造成后果无法估量的损失。 此次会议的主要议题,是日兴昌柜坊将在洪州南昌开设分店,与此同时会在南昌城内发行流通券,为大宗货物交易提供方便。 在南昌流通的流通券,同样是“布本位”,样式和在西阳流通的流通券相同,由位于西阳的日兴昌本店负责印刷、发行。 为了确保流通券的信用和兑换能力,日兴昌柜坊以和洪州总管府各地财力雄厚的家族、商贾合作,让对方参与对流通券的联保,为此,日兴昌的股东会增加,理事会的成员也会增加。 买卖要做大、做强,就不能局限在一个小圈子里,黄州总管府和洪州总管府地区的大小家族、商贾要联合起来,一起合伙赚大钱,这是西阳王反复强调的原则。 去年一年,黄州商贾和江州地区的大小地头蛇合作,合作效果很好,所以在南昌‘流通’流通券的条件已经成熟,而若在南昌站稳脚跟,流通券的影响力会明显增加。 江州地区现已为洪州总管府地区,自古以来物产丰饶,尤其鄱阳湖周边地区,历经数百年开发,如今已可以称为鱼米之乡。 位于鄱阳湖畔的南昌,是鄱阳湖地区的物资转运中心,也是商贾云集之地,随着岭表商路的开通,可以预见南昌城的‘商品交易量’会暴涨,那正是流通券一显身手的好时机。 也是日兴昌柜坊提升实力的绝佳机会,为此,吸收洪州总管府地区的地头蛇入股,是日兴昌在南昌站稳脚跟的必然举措。 这也意味着日兴昌原有的股东们,其‘股权’会被稀释,在理事会的发言权被削弱,不过股东们想得很明白,要拉拢更多的合作伙伴,让利是必然的。 而一旦把炊饼做大,即便自己的股权被稀释,可实际上拿到手的‘分红’,却会比原来更多,这样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根本没能力跟上西阳王的步伐。 西阳王去年拿下陈国江州地区之后,用刀教育了各地豪强不听话的下场是什么,所以黄州商贾随后在江州地区展开贸易时阻力少了很多,然后再拉地头蛇入伙,相互间的利益输送能确保大家是一条心。 黄州的水力纺织作坊主们,已经在洪州总管府地区开办了大量新作坊,其中许多是和当地豪强、豪商合作,这些水力纺织作坊已经投入生产,按照去年的发展势头,洪州地区今年的布匹生产能力将会达到黄州地区生产能力的两倍。 有这么雄厚的织布能力做后盾,日兴昌在南昌流通的流通券必然稳如泰山,大规模增发流通券已成必然,所以今日会议,股东们要就增发流通券的总面值做出决定。 流通券的大规模增发,不是想增发多少就增发多少,具体增发量,掌柜们已经汇总多方资料,给出一个建议增发的额度,提交有决定权的股东们过目,以便做出最后决定。 流通券的发行量,原则是一比一,那就是参与联保的布坊其布匹存量是多少,流通券的总面额就是多少,因为日兴昌柜坊已经郑重声明,流通券随时可以足额兑换布匹。 但实际操作中,流通券的面额要比布匹总存量要高些,但又不能太高,以免出现许多客户拿着大量流通券来兑现、日兴昌却兑现不了的情况。 这种情况一旦出现,会直接导致日兴昌的信用暴跌,流通券变成废纸。 日兴昌柜坊为了树立流通券的信用,花了好一番功夫,又熬了数年才有今日的成就,而要将其败坏,只需要一日就够了。 所以对于此次增发的面额,东家们都很慎重,掌柜们提交上来的总结,其内容十分详细,对于风险也说得很明白,但东家们的关注点并不是这些内容。 因为作为西阳王代理人的王越,已经准备了另一个方案,之前已让各位股东过目。 这个方案的内容不复杂,西阳王‘建议’日兴昌的流通券,其发行量在囊括了黄州总管府、红州总管府地区的布匹生产能力后,超发两倍。 这就意味着,若是手中有三匹布(黄州一匹、洪州两匹),日兴昌柜坊发行的流通券面值将是九匹布,超发两倍面值。 西阳王‘建议’的这一行为,违反了最初的规矩:西阳王不会干预流通券的发行,发行量的多少,都由东家们开会表决。 而之所以现在要如此做,是因为事出有因。 随着战事旷日持久,随着官府采购军需物资的增加,多出来的开支,西阳王府撑了一年多之后已经无力承担,但又不愿行强征民间物资这种竭泽而渔的事情,所以要“空手套白狼”。 那就是印纸当钱花。 此举虽然风险大,但可行性很高,因为流通券的信用很好,正常来说下不可能出现大规模挤兑的情况。 黄州总管府各地作坊、养殖场、邸店、食肆、乐坊甚至连外地行商都已经接受了流通券,将其作为铜钱、金银的替代物,也就是说,流通券在黄州总管府地界的大宗货物交易中,具备货币的功能。 所以,西阳王要超发流通券,然后让官府用这些流通券去收购民间物资以资军用,但他不是凭着一句话就要印纸当钱花,却由各位股东平白担风险。 因为流通券大规模超发之后,日兴昌承受大规模挤兑的能力下降,万一倒霉碰到挤兑狂潮,就需要各位东家想办法调集布匹解决危机。 作为补偿,西阳王保证,未来三年内,岭表广州的海盐和蔗糖,各位股东都会有稳定的份额,每年递增一成,如此保证,是许多人梦寐以求却没机会得到的。 “王兄,大王若有需要,我张某愿意将家财悉数捐出以资军用,不需要大王的任何补偿!” 发话的是一名股东,而有了他开头,其余股东纷纷表态,愿意捐出家财,助西阳王征战,他们不是虚情假意,而是真心要捐钱。 今日能坐在这里参与会议的人,早就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只要西阳王成功,自己必然也会成功,只要西阳王这棵大树在,他们即便今日散尽家财,日后肯定会赚回来,还会赚得更多。 以在座之人还有黄州几个家族、商贾的财力,即便不倾家荡产,拿出来的钱财合在一处,怎么也能购买官军半年所需物资,只要熬过今年,西阳王步步高升,他们也就能跟着水涨船高。 王越见着大家表态,心中颇为宽慰,他当然知道各位股东所言不是场面话,但西阳王是权衡利弊之后做出的决定,不会再更改。 站起身,王越开始问在场众人:“前年年底,官军南征,黄州各地贤达踊跃捐资,数额十分惊人,那么刚过一年,大家又踊跃捐资,数额同样十分惊人,这让朝廷怎么想?” “大王善于经营产业,此事人所共知,朝廷只会说大王是宗室强藩,自行筹钱粮练兵护国有方,不会再有多想,而黄州商贾有如此惊人的财力,对于朝廷中的某些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猪肥了,可以杀掉吃肉了!” 第八十章 韬光养晦 王越的提问,让在座股东默然,因为这提问直指他们心中的一个担忧,那就是没有靠山的商贾对于官府来说,是待宰肥猪,猪肥了,就可以杀掉吃肉。 许多地方官,看中了过路行商携带的货物,于是污蔑对方是贼人,直接派兵杀人夺财,行商们对此却无可奈何,所以除了实力雄厚的豪商,长途贩货真的是危机重重。 黄州的商贾有西阳王这个大靠山,一般的州郡官府不敢把他们当肥猪宰,然而当地方官换成京官,打主意的不是地方官府而是朝廷,那可就不太妙了。 正如王越所问的那样,若朝廷向黄州商贾‘借钱’,借还是不借?无论做出哪种选择,对于黄州商贾来说都是损失。 行商都知道,在外奔波时要“财不露白”,以免招来祸事,而黄州商贾若一而再、再而三的捐巨资助战,迟早会被朝中的有心人注意到,然后打歪主意。 如今的长安朝廷正是急需用钱之际,万一有人撺掇,真的向各地豪商借钱,其中也包括黄州商贾,借了钱后不说不还,只是不知何时才能有余钱还,到时该怎么办? 更别说自古以来,在统治者的眼中,商贾形同贱民,朝廷真要是借了钱翻脸不认账,商贾们还能如何?事情到了这个层次,西阳王怕也只能长叹一声却无可奈何。 大家都听过西阳王说的一句话,狮子越强壮越厉害,可一头猪越强壮越危险,黄州商团一直想变成狮子,但现在还只是猪,最多是正在变成野猪,所以行事要韬光养晦,财不露白。 然而黄州的发展大家有目共睹,都知道许多作坊主、养殖场主、商贾们赚了大钱,而黄州官府每年明显增长的商税收入,也证明黄州的有钱人越来越多,这一情况根本瞒不住。 所以,王越此时再次强调,所谓韬光养晦,不是要隐瞒自己有钱,而是要隐瞒自己到底多有钱,决不能给外界有这么一个印象,那就是手头紧就能找黄州商贾“借”钱花。 这种事情只要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商贾们辛辛苦苦赚取的利润,却变成别人眼中唾手可得的财富,换谁谁愿意? 王越开始解释西阳王为何做出如此决定:“大王担心的就是这个问题,所以此次并未打算向大家募捐,而是要用隐晦一些的手法来解决问题。” 有股东发问:“那么,我等若是以“借钱”的名义,把钱财捐给大王,总不会有问题了吧?” “西阳王为国征战,竟然窘迫到要举债养兵,天子知道了会如何想?杞王知道了会如何想?” 王越的反驳很犀利,那股东想明白这样会闹出祸事,不由得讷讷:“呃...王兄说的是...” “其实,王某之前在光城,听大王说过很多想法,其中一个构思,让王某宛若醍醐灌顶...” 王越开始进一步解释西阳王做出如此决定的缘由,诸位股东闻言正襟危坐,认真听王越所说西阳王的精妙构思。 钱不够花,怎么办? 好办,举债,这种事并不是没有先例,成语债台高筑,典出周代时,周赧王欠债无法偿还,被债主逼得躲在一座台上。 而王越之前到光城,和西阳王商议如何解决缺钱的问题时,西阳王提出一个构想,那就是黄州官府向民间举债,但举债的方式很特别,就是发行“债券”,让民间人士认购。 一张面值一千文的债券,为期一年,期限到了之后,手持债券的人到官府兑现,除本金一千文之外,还有利息两百,也就是说,这债券的利息是二成。 简而言之,官府发行债券,用利息来吸引百姓购买,从而获取大量资金,缓解财政危机,而债券的交易是你情我愿,不存在官府强行摊派的问题。 听到这里,在座众人先是一愣,随即拍手称妙,若官府以这种方式举债,那真是一招妙棋,以黄州官府的信用,一旦发行债券,恐怕就会被人抢购一空,筹措巨资不成问题。 可为何西阳王不采取这样的措施筹钱呢? 面对众人的疑问,王越道出其中缘由:如今正值朝廷局势好转之际,若是传出黄州总管府举债的消息,这在河南、两淮各地那些墙头草听来,会有何想法? 宇文氏快撑不住了,竟然靠举债才能打仗! 不仅那些墙头草这么想,奸相一方必然会欢欣鼓舞,所以此举极有可能影响到人心向背,西阳王正是拿不准举债造成的负面影响会有多大,才放弃这一构思。 王越怕大家不理解这一举措可能带来的后果,便举了一个通俗的例子: 某作坊主,家大业大开销大,作坊是负债经营,全靠借钱维持运转,就在这时他要嫁女儿,那么,给女儿的嫁妆是特别丰厚,还是一切从俭? 这种问题对于在座的股东们来说很好回答,他们一致认为这个作坊主应该打肿脸充胖子,无论如何都要把嫁女的场面撑起来。 如此,那些债主才不会提前上门催债,而作坊主接下来去借钱,也好借许多。 如果嫁妆从俭,债主们一看就知道这个作坊主家境不行了,必然蜂拥而来提前催债,而作坊主想要再借钱,不会有人借给他。 道理就是这个道理,如今宇文氏和尉迟氏相争,眼见着宇文氏局面越来越好,越来越多的人想倒向宇文氏这边,结果却传来宇文氏举债的消息,这会让那些人止步观望。 如今,局势发展到关键时刻,敌我双方都有困难,这种时候一定要打肿脸充胖子硬撑下去,以便唬住那些“不明真相”的豪强。 所以西阳王决定用隐晦的手段来解决缺钱的问题,那就是超发流通券,印纸当钱花。 王越的讲解进行到这里,在场股东终于明白西阳王的良苦用心,对于超发流通券再无丝毫担心,因为正常情况下,没有谁能集中足够的流通券到西阳城来挤兑日兴昌。 如果有,到时再说,大不了用实物来赔,为此亏损的钱财,日后必然能赚回来。 股东们很快便达成共识,决定大规模超发流通券,而根据掌柜们统计的资料来看,黄、洪两个总管府地界的水利纺织作坊,其逐年扩大的生产能力,大概两年后就会把超发的流通券面值填满。 这不是盲目乐观,自从西阳王拿下江州、岭表,重新打通了南北商路,广阔的市场前景,让大家想想都激动,待得天下太平,做起买卖来就更加方便了。 “说得对,等天下太平,做买卖会更方便,不过对于日兴昌来说,依旧是悄悄的赚钱,不能让朝廷打起借钱的主意。” 王越说到这里,把另一个话题挑起来:“日兴昌柜坊,盈利靠的是放贷,但我们绝不会放高利贷,所以,必然不知不觉中得罪许多人。” “正所谓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如果有人对日兴昌怀着强烈敌意,那就一定是这些放高利贷之人,因为我们让他们敲骨吸髓的机会变少,若将来会出现大规模挤兑,这些人必然是幕后主使。” “大家说说,该怎么未雨绸缪?” 第八十一章 众矢之的 放贷,自古以来是来钱最快、最轻松的赚钱方式之一,而高利贷则是其中佼佼者,比起行商、坐商,放高利贷的成本相对较小,风险也小,而获利非常高。 日兴昌柜坊并不是善坊,打开门做生意是要赚钱,盈利手段就是放贷,只是没有放高利贷。 对于想借钱救急的人来说,会优先选择利息较低的日兴昌借钱,那么那些放高利贷的人,生意就受影响,不过在黄州总管府地界,不放高利贷而做正经买卖也能赚大钱,所以这个矛盾不明显。 但是,日兴昌柜坊的业务范围不可能局限于黄州总管府,必然向外扩张,那就会得罪各地高利贷,树敌无数,成为众矢之的。 这年头的“高利贷从业者”,从权贵门阀、各地豪吏、世家大族、庶族地主、强宗著姓不一而足,而其中实力最强的是各地的寺庙。 寺庙放高利贷,‘营业额’惊人,获利颇丰,而寺庙又有许多善男信女做后盾,其中不乏权贵人家、世家大族子弟,一旦得罪当地的寺庙,日兴昌便永无宁日。 这不是危言耸听,以周国来说,在武帝灭佛之前,周国境内各寺庙的依附户,几乎是官府在编户数的一半,而同时期的齐国,情况也大同小异。 加上权贵们大多信佛,甚至时不时舍宅为寺,动不动向寺庙捐大量田产,有这些人做靠山,放高利贷的僧人可以说是有恃无恐。 如果日兴昌在各地开展低息贷款的放贷业务,必然会激怒当地放高利贷的寺庙,得罪这样的势力,日兴昌别想好好过日子。 这还不算,因为放高利贷的除了民间组织,还有官方机构。 官府也在经营放贷生意,这种用于放贷的钱称为“公廨钱”或者“公廨本钱”,公廨钱自元魏时起就有,到如今的周国都是正式实行的官营放贷制度。 公廨钱的获利,用来补充官府开支,以供佐史以下吏员的常食费用和各官员的俸料,有相应吏员负责公廨钱放贷,其放贷业绩会列入铨选考核,直接关系到这些吏员的升迁。 而负责公廨钱放贷的,又多为各地官府之中的豪吏经手,这些胥吏很难得到晋升,就靠着公廨钱放贷渔利,如果有人影响到了他们的利益,各种龌龊手段都能使出来。 若是在黄州总管府地界,没有那个官吏敢乱来,但在别的地方就不一样,豪吏是当地地头蛇,在官府、民间都有关系和人脉,要想给到当地开展业务的日兴昌下绊,那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纯粹以做买卖来说,应该秉着“和气生财”的信念,和各地同行打交道,而日兴昌要在各地开展业务,放的是低息贷款,这是直接向当地高利贷宣战,必然树敌无数。 日兴昌为何要这么做?很简单,因为日兴昌创立之初,就是奔着这样的目标去的,正如虎林军是西阳王的一把刀那样,日兴昌将是另一把刀,一把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 今日与会的各位股东,都明白这个道理,日兴昌成立的目的,就是要为西阳王对付各地高利贷,而现在日兴昌向对方发起进攻的武器是一种贷款,名为“青苗贷”,已经于去年推出,效果很好。 所谓青苗贷,就是当农民开始耕作(春耕)时,借贷去购买种子、农具甚至租耕牛,到了收获的季节用收成来还贷,日兴昌柜坊将这种贷款称为青苗贷。 为了避免谷贱伤农,农民还贷时可以用粮食来还,不必卖粮食换铜钱再来还,青苗贷的利率是一成,如果遇到灾年颗粒无收还不上,可以来年再还,当然,利钱要适当上调。 这种青苗贷,其形式早已存在,只是没有统一的名称,许多家境拮据的农民春耕时要找人借钱买种子买农具,确保秋天能有收获并缴纳租调,唯一的办法就是借钱。 然而他们很难有机会低息借钱,只能求助高利贷,民间高利贷放贷的利率一般是三成,官府的公廨钱利率一般是二成。 借了高利贷的农户,一旦遇到绝收甚至歉收,全家立刻负债,来年为了种田还债并养活家小,只能继续借贷,然后利滚利欠下一屁股债,永世不得翻身。 所以向农户放高利贷,是高利贷从业者赖以生财的根本,许多大地主、强宗著姓,就是靠着放高利贷,让一个个自耕农破产,然后沦为他们的佃农,而土地也被他们兼并。 这样的后果,就是导致官府税收锐减,无力赈灾,最后各地百姓揭竿而起,国家亡于内患;亦或是无力供养军队,亡于外敌入侵。 西阳王为此对高利贷深恶痛绝,需要日兴昌来试着解决或缓解这一问题。 而现在,日兴昌以一成的利率放青苗贷,造福了农户却置官、民营高利贷于水深火热之中,不用想都知道许多人会恨日兴昌入骨。 那么,为什么日兴昌还要推出低息的“青苗贷”来激化矛盾呢? 因为这是阳谋,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农户能否种好地、及时缴纳田租、户调,是任何一个统治者都必须关心的问题,而从明面来说,历朝历代朝廷的政策大多主张抑制高利贷。 所以,明显利民的“青苗贷”,没有人能够从明面上进行攻击,只能出阴招。 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阴招难防是不假,但对于日兴昌来说,无所谓,因为只要把对手干掉就好了。 放高利贷的人,都是靠着鹰犬来放贷、收贷,如果要出阴招,必然唆使一些泼皮、混混打头阵,如果日兴昌要见招拆招会穷于应付,所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杀人。 此时的王越,说出的话杀气腾腾:“高利贷敢动用死士、泼皮来挑事,日兴昌就用死士、泼皮来一命换一命,大家比赛耗人命,看谁耗得过谁!” “放高利贷的寺庙敢挑事,那就会有山贼血洗寺庙,如果豪吏敢挑事,那全家就会死于非命,如果有豪强敢挑事,族中子弟就会被仇杀、情杀!” “敢阻拦日兴昌放低息贷款的人,全都要付出代价!” “官面上的诘难,大王会去应付,谁敢出阴招,就由我们派死士杀人来解决!不跟他们废话!” “即便日兴昌变成众矢之的,只要大王有兵在,我们还会怕谁?” 王越的话,在场股东没有一个人觉得是夸夸其谈,黄州商团所拥有的镖行、捕奴队,都不是摆着看的花瓶,许以优厚的抚恤,派人做死士和对手同归于尽,这样的人要多少有多少。 西阳王要对付高利贷,有些脏活不方便做,那就由商团的人来做,放贷行业的游戏规则,必须改一改,新规矩,由日兴昌说了算! 第八十二章 洗钱 西阳城,总管府署,黄州总管长史郝吴伯刚结束一场会议,距离下一场会议还有十五分钟时间,只够他更衣再喝杯茶润润喉咙,闭目养神休息一下。 从州长史升为总管府长史,郝吴伯身上承担的职责更重了,长史是主官的佐官之长,承担着处理实际事务的职责,而总管(主官)如今不在,他实际上还兼任黄州总管职责。 总管府事务繁杂,郝吴伯虽然很累,但因为年轻所以撑得住,毕竟还有许多佐官分担职责,他只需要居中协调即可,而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机会处理总管府事务,对他来说是很好的历练机会。 当然,要承受的压力也翻了几倍。 幸亏郝吴伯之前就有丰富的治政经验,这一年多来实际上也分担了部分总管府长史的职责,所以前任高升到京城当官、他继任之后,很快便上手。 只是每天都有开不完的会,郝吴伯不是开会狂,是因为他将诸多事务分派给各曹官员,需要时不时开会,听取各曹官员的汇报,一旦遇到问题当场就拍板做决定,绝不拖延。 所以郝吴伯每天的日程表都安排得满满当当,上午、下午都经常要开会,而为了做到高效办事,每一场会的时间都有严格限制,废话少说,一切以务实为主。 而即便是会间休息时间,郝吴伯也不得好好休息,必须见缝插针接见客人。 “流通券何时印刷完毕?库房的钱撑不到下个月了。” “长史放心,这几日印刷厂加班加点赶工,月底就能印好三成。” “千万不能耽搁,流通券的印刷千万不要出纰漏,不能为了赶时间,导致流通券有瑕疵,信用建起来很难,要毁掉却很快!” “长史放心,王某明白。” 此时此刻,郝吴伯正与王越交谈,日兴昌的股东会议刚结束,王越便赶到府署将好消息转告郝吴伯:股东会决定大规模超发流通券,以解燃眉之急。 得了这个好消息,郝吴伯心定许多,等下开会时,说话也有了底气,毕竟黄州总管府这段时间的开销很大,就连拿钱补贴的西阳王都吃不消了,如果没有流通券来救急,郝吴伯就只能厚着脸皮坑蒙拐骗去敛财。 身为父母官居然靠坑蒙拐骗敛财,良心肯定会痛,但事后去庙里烧烧香,良心就痊愈了。 某人如是说,郝吴伯对此深表同意,当官那么多年,他已经被某人‘带坏了’,认同一个说法:纠结个人些许官声就不作为,这是庸官。 时间紧迫,郝吴伯无暇和王越闲谈,立刻就一个关键问题开始协商:如何将日兴昌超发的流通券名正言顺转移到官府手中。 流通券,并不是货币,只是一个民间组织印刷的信用凭证,之所以在民间能被人当钱用,是因为发行方日兴昌柜坊有良好的信用,那么,官府手上怎么会平白无故出现大量流通券? 日兴昌超发的大量流通券,必须名正言顺流入官府手中,也就是说官府的账面上要有出入账,不能变成“来路不明的巨额收入”。 这个问题非同小可,因为官府手中忽然有大量来路不明的流通券,这一情况根本瞒不住,势必会让有心人联想到日兴昌帮官府印纸当钱花,很容易导致流通券信用破产。 所以需要用到一个手段,那就是“洗钱”。 这个术语是西阳王先提出来的,所谓洗钱就是把来路不明、见不得光的“脏”钱,变成账面上来路清白的干净钱,将不法收入变成合法收入。 洗钱如何操作,王越倒是有些心得。 经商,不会做假账那就是不合格的掌柜,一个邸店若没有阴阳两本账,活该赚不到钱关门倒闭,但官府的账要作假,代价很高隐患也很大,所以只能想办法“洗钱”,其方法,王越信手拈来。 譬如,官署在修葺破败的房舍时,在夹墙里意外发现一块美玉,因为急需钱财补贴开支,于是将这块美玉对外“拍卖”,价高者得。 大量有钱人闻风而动,赶来官府参与竞拍,将这块美玉拍出天价。 拍卖美玉所得,自然就名正言顺成了官府所得。 或者,某孤寡老人去世,此人举目无亲,没有任何亲人,于是官府派人将其安葬,再把这位孤寡老人的房子收为官有,官府派人整修房屋时,于夹墙内发现一块美玉... 但美玉的“价格”不能太高,否则这块价值连城的美玉应该献给天子,所以只靠‘偶得’美玉并拍卖获利的手段,无法把那么多流通券“洗干净”。 另外的洗钱手段也很多,譬如有豪商在西阳城里做了笔大交易,以流通券来缴纳巨额商税。 又或者有豪商看中某处依山傍水的别业田庄,意图以此作为修仙之地,于是花数倍于行情的巨资将其买下,其契税也是用流通券来缴纳。 再狠一点的手段,某人在西阳城内修仙,引来天雷轰顶,毁坏大量官舍,还好未出人命,官府勒令其出资重建官舍,并处以巨额罚金以儆效尤,当然,此人缴纳的都是流通券。 如此五花八门的洗钱手段,足以让黄州官府获得巨额资金(流通券),账面上清清白白,可以直接用这些流通券去购买军需物资。 身为黄州总管府长史的郝吴伯,不必担心日后被人检举贪污受贿,以至被朝廷天使锁拿进京打入秋官府大牢,明正典刑来个秋后问斩。 这些手段,王越早已汇总后交给郝吴伯过目,所以现在两人只是就此进行最后确定,以便尽快安排下去,让黄州官府有各种“奇遇”,获得大笔横财去救急。 郝吴伯第一次看到王越汇总的洗钱手段时,只叹无商不奸,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极好的办法,所以,他需要安排可靠心腹,往府署里某房屋夹壁放‘美玉’。 王越告退,郝吴伯也休息完毕,时间距离开会还差几分钟,他转入议事厅,那里已经坐满吏员,等着开会进行讨论,解决下一**规模收购军需物资的问题。 郝吴伯就坐,即将开始讲话时,忽然觉得良心有些痛,不过这痛感一闪而逝,随后开口说:“大家都知道,如今官府钱粮短缺,而官军在前线作战又需要大量物资,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炊,官府手头紧,怎么采购物资?” “不要紧,本官方才听到一个消息,据说有豪商在城里谈成一笔大买卖,交易额十分巨大,其要缴纳的商税不菲,足以让官府用这笔商税购买一部分军需物资,发往前线...” 第八十三章 金银错 西阳城北,三台河畔,一座大型工坊内,由水力驱动的滚筒正在旋转,滚筒里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似乎有许多硬物在滚筒里不停碰撞。 一旁的时钟,指针指向四点,此时日头偏西,是下午四点,一名工匠将滚筒旁的木杆拉下,机括声起,滚筒渐渐停止转动。 工匠扶着滚筒慢慢使其转动,让开盖处转到下方,然后用钥匙开锁,打开盖子,只听哗啦啦一阵响声过后,滚筒底部有大量金属圆片滚出,落在下方木槽。 木槽底部装有轮子,工匠将木槽推向院外,转到另一个院子凉棚下,在那里有数人已准备就绪。 他们带着布手套,从木槽里将一枚枚发热的金属圆片拿起,仔细观察过之后,放到各自面前案上的竹篮。随后提笔在记录本上写起字来。 正忙碌间,有两人走进院子,来到凉棚下,其中一个年轻人,身材结实穿着“工作服”,说话声音底气十足,是工坊的管事林有地。 另一人身着道袍,年纪看上去有四十多岁,头发有些许花白,背有些弯,不过气色很好,说起话同样底气十足,是五庄观的刘杨刘观主。 他们来到木槽前,带上布手套,从木槽里各自拿起一枚金属圆片仔细端详起来。 这些金属圆片名为“实验币”,其尺寸和市面上流通的铜钱大小、厚度相仿,但却是实心,而且是黄白双色:如同一个白圆环里镶嵌着一个黄圆片。 黄色金属材质如金,白色金属材质如银,看上去如同是金银镶嵌,这黄白双色币的制作工艺是经由传统工艺“金银错”发展而来。 金银错,据说先秦时就有的工艺,这种工艺能在青铜器上装饰金、银,所以名为金银错或错金银,慢慢演化为金属细工装饰技法,流传至今。 这些双色实验币上有图案,还印着“壹陌”字样,林有地仔细看着手中的金属片,发现其上图案磨损严重,而“壹陌”字样勉强看得清。 不过黄芯、白环之间镶嵌得很牢,据检查人员统计,三百枚实验币没有一枚出现黄芯脱落的情况,因为这并不是简单的在白铜环中嵌黄铜芯。 林有地见着耐磨试验成功,不由得欣喜道:“刘观主,多亏观里琢磨出调整黄铜、白铜硬度的方法,不然这双色币真的是没法用金银错工艺做出来呀。” 刘杨看着自己手中的双色实验币,颇为自得的点点头:“那是,那是,这可花了数年时间才琢磨出来的,可不容易了....” “只是耐磨性还差了些,虽然黄铜、白铜没脱离,但上面印着的图案磨损太过,若是以此法铸币流通于世,恐怕数年下来,这些双色币上的图案就磨损得面目全非了。” 面对林有地的叹息,刘杨倒没那么悲观,他和徒弟以及道友们,借助分光镜发现了神奇的世界,发现了许多“金属元素”的秘密,无论是白铜、黄铜,只需要反复的试配方,就一定能试出来最佳合金比例。 来到西阳已经有六年的刘杨,如今气色比起当年好了许多,虽然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印记,但修行“化学之道”略有小成的刘杨,已经宛若脱胎换骨一般。 在西阳王大力资助下建立起来的五庄观,为刘杨和同道们创造了一个极佳的“实验环境”,他们在这里可以全身心投入到“化学之道”的研究中去,这么多年下来,成果斐然。 其中就包括“点金术”、“点银术”的完善以及应用。 点金术,是刘杨自己琢磨出来的炼丹术,以此点铜为金,靠着点来的散碎金子赚取微薄收入,来支撑他的炼丹大业。 直到遇见宇文温,他才知道自己误入歧途,点金术点出来的不是金子,是铜锌合金,名为“黄铜”。 而宇文温为刘杨打开的“化学”大门,让他发现了新世界,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动力。 在黄州西阳五庄观,刘杨借助神奇的分光镜,吸引了天南地北的炼丹同道中人,相互间进行大量的经验交流,还搜集了大量丹方,其中就包括“点银术”。 所谓点银术又称点白术,是用雄黄或砒霜将产于丹阳的铜点化为白银,而在研习了化学之术的刘杨看来,这就是砷和铜合金发生“化学反应”,使其变成白铜,看上去白闪闪,实际不是银。 这种白铜,刘杨命名为砷白铜,还发现砷白铜放置时间久了会变成棕色,这应该是因为合金内砷元素挥发的缘故,也正是如此,砷白铜有毒性。 大量熔化砷白铜时,产生的含砷气体会毒死小动物,所以实际使用时要十分小心。 砷白铜不安全,五庄观的道士们在日复一日的实验中,又发现另一种白铜,那就是在青铜(铜锡合金)里加入一定量的铅,再调整锡的含量,会让新的铜合金呈现白色,如白银一般。 这样的白铜,没有砷白铜那样的毒性。 有了黄铜(所谓的金),有了白铜(所谓的银),用类似金银错的工艺,将这两种铜合金镶嵌起来,做成金银(黄白)双色货币。 如此一来,制作假币的难度必然大幅增加,甚至没人可以仿制出来,这就是西阳王的设想,简单的几句话,刘杨花了数年时间才勉强实现。 制作出来的金银双色币,今天勉强通过了耐磨实验,实验币在滚筒里连续三天不停相互碰撞,虽然碰得坑坑洼洼,但金(黄铜内芯)银(白铜外环)并未分离。 这就意味着,五庄观和工坊联合研究出的金银错工艺,已经超越了传统的金银错工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那么接下来的攻关目标,就是让这种双色币上的图案和文字更耐磨,但何时能达到预期目标,没人说得准,这也许又要花上数年时间才能实现,但西阳王等得起。 双色币的样币,林有地已经让赶赴郎主帐前听令的王府司马张定发带走,而现在,他看着手中那枚双色币在发呆,身旁的刘杨亦是如此。 刘杨是现在想技术问题,而林有地是在想成本问题,因为成本问题,才是决定双色币有无实用价值的关键所在。 林有地知道,制作(铸造)一枚双色币,其成本超过五百文,以后肯定会降到五百文以下,然而郎主宇文温对双色币的要求,是面值最好不大于一百文。 也就是说,必须想方设法改进工艺,让铸币成本降到一百文以下,只有这样,双色币才有实用化的可能,不然真要用来铸币,铸得越多,亏得越多。 这个要求太苛刻,林有地实在想不明白,为何郎主不把这种双色币的币值定为五百文或者一千文(一贯),这样一来,成本问题就不是问题了,甚至还能靠铸币赚钱。 郎主这么决定,必然欧郎主的考虑,林有地决得自己照做就行,他身为工坊管事,实际上并不需要为此事操太多心,有专门“技术攻关小组”来对新的金银错工艺进行再改良,以降低成本。 将双色币的制作工艺实用化,郎主给的期限很宽松,几近于无,大概是对此不报太大的希望,但林有地不会这么轻易放弃,郎主吩咐他做的事,无论最后能否完成,他都要竭尽全力去做。 看着手中双色币,林有地又想:刘观主用化学之道做出了黄铜、白铜,那么他能不能用物理之道,大幅降低双色币的制作成本? 第八十四章 金银错(续) 淮水河畔,宇文温正看着手中一枚刀币入神,这枚刀币是在某坞堡库房里找到的,样式特别,名气很大,有响亮的名字,叫做“金错刀”。 又叫“一刀平五千”,这不是说此刀币是上古神器,拿在手中一挥(挥刀),就能灭掉五千人,而是作为新莽币制改革所制刀币,一枚刀币顶五千枚五铢钱。 新莽,即西汉末年外戚王莽所建之新朝,而新朝发行的刀币“金错刀”,是这短命王朝的一个代表物。 刀币“金错刀”,分为环柄和刀身两部分,环柄为一方孔圆钱,环文上曰“一”,下曰“刀”,字为阴刻,字陷处填以黄金,是为金错工艺,并且加以打磨,使字面与钱面平齐。 刀身上铸有阳文“平五千”三字,其中“平”是“值”的意思,即表示一枚刀币价值等于五千枚五铢钱。 此刀币的外形,以宇文温看来,就像后世的麦克风,用来做货币有些不合适,但王莽的新朝灭亡之后,金错刀却换了个身份,由货币变成了收藏品。 收藏品的价值当然不能以实际价值来评估,按如今的行情,一枚金错刀,在“收藏家”那里可以卖到将近一贯钱,以另一种形式初步到达了“一刀平五千”的效果。 王莽发行刀币“金错刀”,用了在汉代十分盛行的金错工艺,将黄金镶嵌(错)在青铜币上,所以“金错刀”实际上是一种镶嵌币(双色币)。 而镶嵌币大规模流通,是在“现代”才出现的,可以说“金错刀”是镶嵌币的始祖或雏形,然而随着王莽的新朝覆灭,中原到“现代”以前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流通的镶嵌币。 究其原因大概是成本问题,而历朝历代铸币,绕不过成本问题。 宇文温了解过,铸造一百枚一文钱面值的铜钱,其成本不低于一百一十文,那么朝廷铸币铸得越多就亏损得越多。 而为了保证铜钱的信用和朝廷的脸面,钱监所铸钱币都是成色十足的铜钱,可一百文铜钱流通到市面上,被人拿去熔成铜料再出售,所得不低于一百文。 更别说成色足的好钱,会被人以千斤为单位窖藏,市面上的良币(好钱)越来越少,劣币越来越多,是所谓劣币驱逐良币。 这样就导致一个恶性循环,那就是朝廷无论铸多少铜钱,都无法满足流通所需,而铸得越多,亏损就越多,到后面只能用铁钱或含铜量低的钱充数,导致货币信用受损。 朝廷铸的钱重量越来越差,导致人们将更多的良币藏起来备用,劣币驱逐良币的现象更加严重。 这个问题无解,因为自古中原缺铜,所谓“缺”不是说中原的铜产量低,而是铜的需求远远大于铜的年产量,实际上就是严重的供需矛盾才产生“缺铜”的问题。 铜的需求量大,朝廷为了铸铜钱,又严加控制铜的开采、销售,这就导致铜钱成了民间取铜的最佳来源,造成将一百文好钱熔作铜料出售更赚钱的怪现象。 这种供需矛盾一直存在,除非能大规模开采巨型铜矿,让铜产量暴增,否则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增加铜产量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宇文温为了解决货币问题,绞尽脑汁终于从金错刀上找到了参考:制作双色币(镶嵌币)。 宇文温一手拿着金错刀,一手掏出枚双色硬币,这枚硬币是王府司马张定发从西阳带来的,为工坊所制的“实验币”,制作十分精良。 此币外环白色、内芯黄色,样式新颖,为白铜、黄铜所制,宇文温可以拍着胸膛说,此种双色币(镶嵌币)一旦流通,全世界独一无二。 双色币,又称双金属币、镶嵌币、夹芯币,原本是“现代”硬币中一种新样式,是用两种不同的金属镶嵌而成的硬币,以此作为防伪手段。 宇文温手中的双色币,由色泽如金的黄铜、色泽如银的白铜镶嵌而成,是为金银错,看上去就像是金银镶嵌而成的硬币,高端大气上档次。 也许有人能仿制出这种双色币,但成本必然很高,所以成本就成了双色币防伪的最大依靠。 伪造双色币,不仅要外观相近,还得耐用,不能被人用手一按,便让双色币的环、芯分离,要让一枚假币做到这一点也许可以,但要让成千上万枚假币都能达到这一水准,成本必然大涨。 甚至制作一枚堪用的假币,其成本会比其面值高数倍甚至十余倍,如此一来,谁还有能力大规模制作假币? 只要朝廷全面推行双色币,让历朝历代所铸五铢钱样式钱币退出流通,那么流通领域里想要劣币驱逐良币,也得有堪用的伪劣双色币才行。 如果有人要窖藏双色币,那么宇文温有“铸币税”这一法宝在手,完全不怕铸币会亏损。 但想要大规模发行双色币同样要解决成本问题:即便是“专利人”来制作双色币,其制作成本极高,若不能大幅降低成本,双色币无法大规模流通。 按照林有地的报告,一枚双色币的制作成本不低于五百文,而宇文温预期之中一枚双色币的面值,不应大于一百文,巨大的成本差距,阻碍了双色币的实用化。 王莽推行金错刀是为了搜刮民间财富,刀币上错着的黄金,其价值根本不值五千钱,而宇文温想要推行双色币不是为了敛财,只是为了让双色币在民间大规模流通,承担起通货的职能。 如果规定一枚双色币的面值是五百文,那么成本问题就不是问题,但这样大面值的硬币,百姓根本用不起也没必要用,所以流通领域会受到极大限制。 平民百姓,日常收入大多是实物,若折合成铜钱计,一个成年人每月收入能达到一贯都很不错了。 如果一个无地的成年男子出卖劳力打长短工,每日收入大概是二十文到三十文之间,即便此人一个月三十天都在劳动,收入也没到一千文(一贯)。 平民买、卖东西以及日常消费,除了买米、大型家畜,交易额大多是百文以下,再大些的买卖多为以物易物,双色币要在民间流通起来,必须有足够多的小面值货币才行。 要是朝廷弄出个面值五百文的双色币,百姓平日里根本就用不到,因为大额钱币完全不实用。 日结工钱二十文、三十文,买一斛米要一两百文,买一床鸡绒被两百文,买一头猪四百文,这种琐碎的日常消费里,谁用得到这么大面值的货币? 如果是商人做买卖,五百文面值的硬币倒是有用处,但这会将双色币的流通范围局限在那些商业发达的城池,别的地方根本就用不着。 朝廷若要推行新币,是要为了方便百姓而不是为商人服务,制作双色币的成本问题不解决,双色币就不可能实用化,至于发行纸币,以这个时代的技术能力、生产力来说,根本就不可能。 双色币成本问题困扰着宇文温,所以即便有了双色币成品,却乐观不起来。 此时,宇文温还没有资格参与讨论、决定朝廷的货币制度,但不妨碍他未雨绸缪,毕竟一个人的事业能做到哪一步,除了时运就要看这个人的格局有多少。 想要权倾天下,就得心怀天下,想要坐上、坐稳那个位置,就得考虑天下苍生。 宇文温看着金错刀和双色币在发呆,张定发从一旁走来,低声说道:“大王,大军即将渡河完毕。” “嗯?嗯,走吧。” 宇文温收好钱币,骑上马,顺着绵长队伍行进方向疾驰而去,他费尽心思凑出来的“十万”大军,即将展开攻势。 十万只是虚数,宇文温的大军,以黄州军、虎林军为核心,夹杂着降兵、各地宗族兵、山寨蛮兵,类似于少量正规官军和大量杂兵的混合体,要对汝阴发动进攻。 此汝阴非彼汝阴,之前的合州州治汝阴,宇文温既然当做交易筹码交换出去,那就不会出尔反尔,他要进攻的地方,是位于颍水河畔的颍州州治汝阴。 官军的旗帜是黑旗,而杂兵原本的旗帜五花八门,一番整顿之后,杂兵们的旗帜统一为几种颜色,其中尤以黄、白旗帜最为显眼。 一眼望去,浩浩荡荡的队伍金银交错,十分壮观。 第八十五章 一军足挡十万敌 颍州州治汝阴,别将李成善正在城头巡视,敌军大举来犯,即将兵临城下,号称有十万之众,而汝阴守军不过数千,城中百姓多不到哪里去,他要想守住城池,难度不小。 而外援不足,想要等来强力援军,需要一段时间,汝阴目前只能靠驻军来守。 广陵之败后,官军兵败如山倒,随军出征的颍州刺史没于乱军之中,别将李成善奉命退到汝阴驻扎,于是成了汝阴城里主持事务的最高级别官员,如今敌军来犯,他下定决心和汝阴共存亡。 敌我兵力悬殊,但汝阴决不能丢,因为汝阴位于颍水河畔,一旦为敌人所占,那么对方军队就能沿着颍水南下,径直攻击淮南要地寿春。 南北相争数百年,寿春是扼守北来颍水之入淮口颍口的要地,又位于涡口(涡水入淮口)以西,和扼守涡口之钟离成犄角之势,无论是北军南下,还是南军北上,都要把寿春控制在手中。 现在,寿春以南的合州汝阴已经沦陷,如果寿春以北、颍水上游的颍州汝阴也丢了,寿春在南北夹击之下哪里还能守得住。 寿春一失,钟离便为孤城,再不可守。 汝阴的得失,事关官军能否在淮水站稳脚跟,李成善对此看得很清楚。 如果是往日,他会收缩兵力固守城池待援,而今日来犯之敌,其主帅是邾王(西阳王)宇文温,对方只花数日便拿下合州汝阴,今日来取颍州汝阴,己方能撑几日? 邾王宇文温,是当今天子生父、胙国公的女婿,从去年下半年以来,战绩辉煌,不但偷袭悬瓠得手,还以孤城独挡尉迟丞相十余万大军,后于邵陵一战击破官军主力,李成善知道自己要想击败此人,难度很高。 敌我兵力悬殊,但这不代表他会不战而降,宇文温以孤军守孤城悬瓠,李成善也要以孤军守住孤城汝阴。 城南郊外烟尘起,数名背有靠旗的骑兵向汝阴接近,城头守军有些紧张,但随后便放松下来。 靠旗是系在士兵身后的长条状旗帜,一般是斥候和传令兵的标记,将其于一般骑兵区别开来,接近汝阴的这些骑兵正是李成善所派南下警戒的斥候,如今探得敌情赶回来复命。 斥候入城后将所探军情向上汇报,不出李成善所料,宇文温大军已经排开阵势向汝阴逼近,看样子是要将汝阴围住,而破敌的机会也快到了。 这段时间,据斥候所探,李成善得知宇文温集结的大军其实是乌合之众,除了少量堪战主力之外,其余兵马全都是一些宗族兵、蛮兵,其中又以蛮兵最多。 兵,不是越多越好的,尤其那些各部兵马素质参差不齐的军队,兵越多,打仗时越容易崩溃。 当年前秦和晋国的淝水之战,秦军规模号称百万,即便抵达淝水的前锋军队其兵力也不少,而晋军兵力相比之下少得可怜,结果晋军却略施小计便让前秦大军不战自溃. 当年的秦军,掺杂着大量素质很差的士兵,只需要些许谣言,士兵就会掉头逃跑,所以秦晋淝水之战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而如今的宇文温大军,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宗族兵且不说,李成善和各地蛮兵打过交道,知道无论是何处来的蛮兵,除了人多,实际就是废物,空耗钱粮不说,两军对决之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而现在,宇文温不知使了何种手段、向蛮酋们许了何种好处,召集起那么多蛮兵,号称十万之众,实际上就是乌合之众。 这些蛮兵互不统属、不识军中金鼓旗帜号令,蛮酋之间心怀鬼胎相互提防,上了战场稍有不利就闻风而逃,李成善哪里会将其放在眼里。 不多会,城南旷野里尘土大作,李成善用千里镜望去,只见南方地平线上旌旗如海,黑压压的军队在向汝阴靠近,冒险抵近侦查的斥候再度来报,带来了许多关于敌军细枝末节的情况。 来犯之敌声势浩大,东西横向绵延数里,但实际上阵型散乱,各部队伍军容乱七八糟,相互之间行进速度差异明显,斥候用千里镜看得明白,这都是一大群凑数的蛮兵,为了虚张声势,人人身后都有靠旗。 看上去是旌旗如海十分壮观,实际上这些蛮兵站没站像、走没走样,在宽阔野地里行军,各部队伍本身居然会时不时停停走走,前后蛮兵们挤作一团,更别说各部之间相互挡路了。 如果说是敌人故意弄乱阵型示弱,怎么可能弄出这么逼真。 这种情况明显是蛮兵素质太差,连自己队伍的行军速度都不能协调,别说各部分进合击,行军都这样,排开大阵后的表现只能更差。 斥候将敌情探得明白,对方距离汝阴还有数里,阵型依旧乱糟糟,李成善当机立断,走下城墙,来到一处空地上,端起一碗酒,向着早已准备就绪的死士们高声说道: “壮士们!与本将干了这碗酒,再随本将一起破敌!” “将军,请!” 即将跟随李成善出城杀敌的死士大声呼喊着,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把碗往地下一掷,掷地有声。 城门打开,李成善亲自率领八百死士策马出城,向着前方如乌云盖顶的敌军冲去,敌军虽然号称有十万之众,但实际上连带随军民夫应该不过三、四万人。 这群乌合之众,李成善认为只需击破其中一部,就能造成溃败,掉头向后跑的溃兵,必然会引发更大规模的溃败,大量蛮兵呼啦啦往后跑,督将杀都杀不过来。 周国尚黑,戎服、旗帜为黑,打着黑色旗帜的队伍,自然是对方的作战主力,冲过去只是找死,李成善要冲的,是打着各色旗帜的蛮兵队伍,他现在选定的目标,是那一大片白旗所在之处。 这些蛮兵根本就是废物,即便是宇文温也无法在短时间内“点石成金”,李成善觉得只要一冲就能将对方冲垮。 兵败如山倒,即便宇文温再厉害,面对溃兵的冲击,也无法稳住阵型,只能眼睁睁看着大溃败发生。 如果时机合适,李成善不介意冒险冲击敌军本阵,将宇文温打得抱头鼠窜。 即便不能突入本阵,他也能把这一群乌合之众搅得四处逃散。 宇文温要收拢溃兵、重整阵势再围汝阴,得花上数日时间,而首战告捷,必然鼓舞汝阴军民的士气。 这就是李成善以攻代守的守城策略,他对跟着自己出城杀敌的死士们有信心,看向前方开始慌乱的敌军队伍,心中冷笑: 我的兵不多,但一军足挡十万敌! 第八十六章 弄假成真? 马蹄声近,敌骑呼啸而来,看着这些杀气腾腾的骑兵向自己逼近,蛮兵们脑袋一片空白,那一瞬间,他们想到了破败的山寨,想到了自己那四处透风的破木屋。 即便日子过得艰难,但活着总比死了好。 己方人数那么多,蛮兵们没有想到敌人还敢主动出城迎战,更没想到对方是向着自己冲过来的。 蛮兵们那一片空白的脑袋,已经想不起这段时间以来的训练内容,什么未得号令不得擅自进退、面对骑兵冲锋要聚集起来将长矛对外,什么临阵三矢至少射完两箭再后撤,统统都不记得了。 行军中的蛮兵,本来阵型就很乱,长矛兵和弓箭兵混杂在一起,当敌人突然冲过来时,头领们高声呼喊,让弓箭兵上前准备放箭,结果许多弓箭兵却挤在队伍里出不来。 头领们想让长矛兵集结起来组成长矛阵迎接骑兵冲击,但己方队伍人挤人乱哄哄,急切间那里集结得起来,眼见着敌骑即将冲到面前,前排的蛮兵吓得掉头就跑。 蛮兵们背后都插着靠旗,举目望去到处都是旗帜,气势倒不错,但后面的人看不见前面的情况,只听见前方动静很大,马蹄声越来越近,又见前面的同伴掉头就跑,许多人不明就里也跟着跑起来。 这一跑,一支人数不少的队伍瞬间崩溃。 两侧的其他蛮兵队伍,本来就被突然出击的敌骑吓得手脚发抖,见着如此情景,撒丫子跟着一起跑,行进中的大军阵型横向绵延数里,右翼(东翼)瞬间就出现一个大缺口。 左翼的蛮兵队伍,见着如此惊变不由得悚然,前排蛮兵未得号令便驻足不前,但队伍后面的蛮兵因为被大量靠旗遮挡视线,搞不清楚前面发生什么事便继续向前走,导致队伍前后挤作一团。 听得右翼传来的呼喊声,蛮兵们不明就里,但许多人都觉得情况不妙,他们觉得己方人数那么多,右翼出现如此动静,莫非是被强敌击溃了? 蛮兵们知道己方人很多,那么能击溃右翼的那些敌人,其兵力应该也不少,想到这里,人心惶惶,虽然战前上头三令五申要求听号令行事,但许多蛮兵的心思此时却活络开来。 头领带着他们出山助战,虽然换了一身衣物,穿上了铠甲,还拿着制作精良的武器,但好处都是上头拿了,自己除了吃饱肚子没别的实惠,打打顺风仗可以,如今情况不妙,谁会傻不拉几的原地等死。 命,可是自己的! 越想士气越低落,许多蛮兵开始犹豫,听着东面传来的动静,开始你看我我看你,各自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不安,心里愈发惊恐起来。 “败了,败了!!” 隐隐约约的声音,传到他们耳中,虽然蛮兵们听不懂官话,但这声音听起来是敌人的欢呼声,那就意味着己方右翼(东翼)果然被击溃。 左翼队伍只是安静了一下,便有人转身拔腿往后跑,随即大家都跟着往后跑。 煌煌大阵,被数百敌骑一冲,右翼率先崩溃,然后左翼不战自溃,大量溃兵争先恐后逃亡,本来气势浩瀚的大军,不一会就土崩瓦解。 蛮兵如潮般向后溃散跑去,露出一片黑色的中军本阵,宛若海边退潮,露出原本没在海面下的黑色礁石。 中军本阵,西阳王宇文温看着眼前这一壮观场景不由得默然,他带兵打仗将近十年,是第一次亲眼目睹己方大军兵败如山倒,而且还是一触即溃的那种塌方式溃败。 数万大军,瞬间崩盘,如此强烈的刺激,吓得宇文温心跳加快许多,赶紧拿起竹水壶喝了口水压压惊,然后问一旁的军吏:“从接敌到崩溃,过了多少时间?” “回大王,十分钟。”军吏答道,他左手拿着一个怀表,以手臂为支架托着个记录本,右手拿着个鹅毛笔,在记录本上写着字。 军吏腰间挂着一瓶墨水,时不时将鹅毛笔插进瓶里蘸墨水。 “唉,好惨呐。” 宇文温叹道,有些痛心疾首的样子,旁边将领听了只是苦笑,己方左右两翼已经溃散,只剩下巍然不动的本阵孤零零立在野地里,如此场景看起来十分凄凉,但大家除了感慨却没有丝毫慌乱。 “看看,看看,什么叫做一触即溃,什么叫做不战自溃,什么叫做兵败如山倒!” 宇文温愈发痛心疾首起来:“数万大军,瞬间就完了大半,如果是恶战之后崩溃倒是情有可原,现在呢?数百敌骑一冲,掉头就跑!” “这样的兵再多,又有何用?诸位,如果这些兵是你们带出来的,良心会不会觉得很痛?” 不远处,冒充部曲随着舅舅韩擒虎参战的李靖,听到了西阳王说的话,只觉啼笑皆非,这些废物一般的蛮兵,正是西阳王召集来并力排众议带着出征的。 李靖觉得如果说到良心,第一个良心会痛的人恐怕就应该是西阳王。 看看溃散的左右翼,看看那些夺路狂奔的蛮兵,看着如同赶羊般追逐溃兵的敌骑,李靖叹了口气,心中感慨: 西阳王胆子真的很大,居然敢行此诱敌之策,他就不怕弄假成真么? 。。。。。。。 “将军、敌军果然崩溃了!” “追,赶着他们溃逃!” 李成善激动万分的说着,他冒险带着八百死士出城,迎战来犯的宇文温大军,靠的是战前的判断:敌军虽然人多,却是一群乌合之众,只要击溃蛮兵队伍,就能造成大崩溃。 如今,敌军果然崩溃了,除了中军本阵外,左右两翼都完蛋了,这最多过了不到一炷香时间,李成善看着眼前场景,信心大增。 敌军本阵巍然不动、戒备森严,看样子是没办法冲一冲,不过那么多兵溃散,对方要收拢就得花一番功夫,如此一来,汝阴就有数日喘息时间。 此战,李成善以不到千人兵力便击溃数万大军,首战告捷,城中军民必然欢呼雀跃,接下来要守城,大家的信心就强了许多。 想着想着,忽然耳边传来惊呼:“将军小心,前方有陷阱!” 李成善抬头一看,只见如潮退去的溃兵脚下,忽然升起一道道绊马索,那些冲得太快的骑兵,猝不及防之下坐骑被绊倒,人栽倒地面,生死未卜。 李成善策马转向,堪堪躲过绊马索,要领着部下回撤,结果敌军本阵中冲出许多骑兵,向着他们身后包抄而冲来。 对方的速度越来越快,己方因为正在转向,速度一时半会起不来,事已至此,李成善知道自己大势已去。 他看着那些溃逃的蛮兵,又看看包抄自己敌军骑兵,有些难以置信: 明知道这些蛮兵不堪用,还故意将其放在左右翼,任之大溃败,你们这样做就不怕弄假成真,真的全军覆没么? 第八十七章 动机 汝阴城,守城将士见着南边尘土飞扬,敌军旗帜东歪西倒,看样子是己方出击的精锐将敌军击溃了,所以人人面露喜色,欢呼雀跃。 先前,得知来犯汝阴之敌兵力达十万,又是骁勇善战的“独脚铜人”领军,汝阴守军不由得惴惴,哪有如今的士气。 独脚铜人在悬瓠,不但抗住了十余万官军的猛攻,最后还将官军击败,丞相亲自领兵都对付不了独脚铜人,区区汝阴守军又如何守得住城池。 敌军号称十万,却被己方八百骑击溃,如此酣畅淋漓的大胜仗,真是让人振奋,大家对守住汝阴城充满了信心,许多人想要出城助战,但主将事前已经禁止这么做。 八百精锐突击敌阵,成了,不需要人再去添把火;败了,出去再多的兵也没有用。 所以,只需要保持南门吊桥平放,等出击的精锐回来,无论胜负,能及时入城即可,如果追兵跟得很近,绝不能开门。 南面旷野里尘土飞扬间,忽有一支骑兵接近,汝阴守军见着出击的精锐归来,正等着开城门,结果待得骑兵接近,仔细看了看,发现对方根本就不是自己人: 李成善出击前和留守将领约定,若来人坐骑脖子上没有缠着布条,就不是他们。 既然是敌军,那么就要做好防守的准备,城南门处,许多士兵奋力拉着绳索,要将城门外的吊桥升起来,避免来袭敌军直接攻击城门。 汝阴北面是颍水,其余三面是陆地,城外挖掘有壕沟,引河水作为护城河,敌军若要入城,首先得经过门外吊桥才行。 虽然南门已关,但让敌军借着吊桥过壕沟总是不好,更别说为了让归来的精锐入城,南门内侧并没有堵上,城门一旦被轰天雷破坏,就只能靠血肉之躯去堵。 然而吊桥只升到一半时,敌骑已经冲到,他们扔出铁爪将吊桥扒住,然后驾驭马匹向后走,硬是将吊桥扯住,又有人跳下马,扔出铁爪勾住吊桥,然后顺着铁爪上的绳索攀上吊桥。 这些士兵身着重甲,不顾城头上射来的箭矢,要用斧头将吊桥两端连着的铁索砍断,具体砍的位置是铁索和吊桥连接处。 与此同时,又有骑兵甩动宛若流星锤的轰天雷,隔着壕沟将其甩向城门处。 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中,城门千疮百孔,而吊桥两端的铁索也被砍断,当吊桥轰然落下,来袭骑兵过桥冲向城门。 城中士兵推着塞门刀车试图堵门,却被敌骑投掷来的轰天雷炸得昏头转向,守军同样投掷轰天雷还击,攻防双方随后在城门处开始肉搏战。 战斗很快便见分晓,袭城骑兵以过半的伤亡,击溃了仓促堵门的守军。 后续骑兵呼喊着冲入城内,街道上正向城门赶来的守军将士,被疾驰的战马撞倒,仓促间组织起来的防线很快崩溃,城中呼喊声四起,越来越多的骑兵冲入城。 城头守军心知大势已去,有的人向城北逃亡,试图赶在敌兵控制汝阴前逃出城,逃过颍水,也有人扔下兵器,站在原地默默等着投降。 城南郊外,出击的李成善所部精锐全军覆没,中军处,西阳王宇文温回头看着那些依旧在溃逃的蛮兵,按了按太阳穴,示意‘义兵’首领田六虎近前: “去吧,带人追上去,好好劝劝他们,不要跑了,再跑就耽搁晚上吃饭了。” “呃..是,草民领命!” 田六虎答道,他现在依旧没有一官半职,所以自称依旧是“草民”,那些溃逃的蛮兵其表现太丢脸,他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及义兵也是从大别山里出来的。 不是宇文温不提拔自己人,田六虎等捕奴队首领不想受太多约束,所以一直用“义兵”的形式为宇文温效命。 眼见着汝阴城头换了旗帜,宇文温松了口气,向一旁的行军总管韩擒虎说道:“新义公,清河公已下汝阴,接下来,就看新义公的了。” “元帅请放心,韩某定要将颍、涡一带搅得天翻地覆!” 韩擒虎答道,他千里迢迢赶到淮西,再次见到西阳王宇文温,听其调遣,攻略两淮。 对方的手段十分了得,速下合州汝阴,然后纠集了一群乌合之众,就这么大咧咧的摆开阵势围颍州汝阴,以羸兵引得敌军出击,然后一举破敌。 抵达汝阴当日便拿下城池,如此神速进展,韩擒虎对宇文温颇为佩服,对己方接下来的战事充满信心。 此次作战,分工明确,蛮兵负责“本色演出”,作为羸兵吸引汝阴守军精锐来攻,复爵清河郡公的杨素,作为行军总管负责反冲锋速取汝阴。 如果敌军不上钩,那就围城,而现在汝阴已下,就轮到行军总管韩擒虎负责率领所部兵马袭扰各地,使敌方附近州郡不得安宁。 韩擒虎领兵而去,宇文温看着对方离开的方向,目光一直没有挪开,随行护卫的张定发见状近前,低声说道:“大王,那人应该没有恶意。” “嗯,你怎么看?” “大王,想来此人是听过大王的威名,如今得以亲眼所见,便时不时看上几眼。” 宇文温闻言看向张定发,笑着用手虚点了几下对方:“你啊,太生硬了。” 张定发笑而不语,紧随宇文温策马前行,准备和大军一起入城。 宇文温如今被天子任命为东南道行军元帅,其麾下各部兵马为东南道行军,救驾有功的杨素,被天子任命为行军总管,又有行军总管韩擒虎领兵助阵,均听从宇文温调遣。 其余兵马,由宇文温自行任命行军总管及以下军职。 而宇文温接见千里迢迢赶来淮西的韩擒虎时,发现其亲随之中,有个年轻人时不时盯着他。 对此,宇文温的第一反应是此人为他的仇家,混在韩擒虎亲随之中意图伺机行刺,所以他盘算着是不是要先下手为强。 但经过多方观察,宇文温发现这位比他小不了几岁的年轻人好像并无恶意,现在张定发也这么说,那就应该是他想多了。 宇文温一边骑马一边琢磨,他认为这个样貌端正、仪表堂堂的年轻人,其行为搞不好有另外一种动机。 或许,是女扮男装的将门虎女某某娘,对大名鼎鼎的西阳王感兴趣也说不一定哟! 第八十八章 寡人,西阳王,打钱! 汝阴,东南道行军元帅宇文温,正在进行主帅和监军的日常,主帅和监军就应该不对付,不然上位者可就做不安稳了,所以宇文温不介意和对方吵架。 上一个监军崔达,如今关在长安,怎么处置由天子来定,要么咔嚓要么流放,而现在这位新任监军,抵达汝阴没多久便不知死活挑战宇文温。 兴势公卫玄,世袭爵位恢复没多久,便被天子任命为东南道行军元帅长史,辅佐行军元帅宇文温攻略两淮。 卫玄和行军总管韩擒虎一样,千里迢迢从长安赶来淮西,不过卫玄晚于韩擒虎出发,所以是抵达汝阴后才见到宇文温。 卫玄还在半路的时候,就风闻宇文温在淮西一带的所作所为,对其暴行反感异常。 宇文温的所谓“暴行”,就是“血洗”淮西各地不听话的坞堡,卫玄觉得此举太过血腥,有损朝廷声望,还会大失民心,让那些中立的坞堡主倒向尉迟氏一方,增加朝廷讨逆的难度。 于是卫玄于今日直截了当劝谏宇文温,请宇文温“改过自新”。 对于这种可笑的要求,宇文温当然要怼回去:“卫长史,改过自新什么的,那得先有过才能改呀。” “大王,如此狡辩话术,何以收服淮西人心?即便大王兵威之下无人敢说话,但人心,不是用刀就能收服的。” “那要如何收服,还请长史教寡人。” “推心置腹,开诚布公,不要威逼太过,给各地坞堡主一个弃暗投明的机会,给他们一个亡羊补牢的机会。” “寡人好话只说一次,他们不听,就要死,投奔尉迟氏?可以,到后面还是要死!” 宇文温说到这里,不等卫玄反驳,又继续发力:“长史昔年亦为父母官,巡抚诸蛮颇有心得,寡人在黄州,巡抚大别山各处山蛮亦颇有心得,相似的心得,就无需多说了。” “大王,天子对昔日悬瓠之事已不放在心上,此次下官奉天子之命来淮西,天子多次说过,河南、两淮豪强是迫不得已才作壁上观,莫要赶尽杀绝,大王又何必对这些墙头草耿耿于怀呢?” 卫玄苦口婆心的劝谏着,他从长安启程时,杞王宇文亮曾拜托他,好好看管住“逆侄”(逆子)西阳王宇文温,卫玄当然知道宇文亮不是真把宇文温当逆侄(逆子),是想让他及时纠正宇文温有可能出现的古怪行为。 何为“古怪行为”?杞王也只是说个大概,譬如发布什么内容奇怪的檄文、公众场合行为举止不合适,还有就是抗命不遵。 抗命不遵,这种事情的性质很恶劣,形同造反,除非朝廷不行了,不然没什么人会如此行事,但西阳王搞出这种事情来,卫玄不觉得意外。 不是宇文温行事跋扈,是因为其世子如今成了伪帝,其王妃成了附逆之人,卫玄能理解宇文温此时的心情,对方若是一门心思营救妻儿,做出抗命不遵的事情很正常。 然而理解归理解,该制止还是得制止,杞王都那么真诚的拜托卫玄“帮忙”,卫玄自然要尽职尽责。 “大王如今拿下汝阴,是否也要如先前一般,血洗颍州各地不响应征召的坞堡?” “正是!” “大王如此倒行逆施,必将损毁朝廷声望,下官绝不会袖手旁观!” 卫玄说到这里,准备祭出法宝,那就是天子所赐使节,其威力堪称演义里的尚方宝剑,在监军手中,是对付主帅的利器。 虽然不太可能有用,但卫玄还是要用,如果宇文温不听,他就向长安那边告状,告状都解决不了问题,他就辞官,绝不会玩忽职守。 宇文温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卫玄:“哎呀,长史这是怎的,檄文不是还没写么?兴许发出去后,各地豪强踊跃响应寡人号召,愿意归附朝廷也说不一定嘛!” “若是真有人不识抬举,不是还有长史去感化他们么?” 卫玄的凛然正气,被宇文温的话硬生生打断,他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说,缓了缓才回道:“既如此,大王要发的檄文,还请让下官代劳。” 宇文温诧异道:“长史莫非以为寡人不会写字?” “下官不敢,还请让下官代劳。” “好,寡人口述,长史来写。”宇文温笑眯眯的说道,又阴了对方一下。 卫玄闻言无语,忽然觉得心有些累,宇文温之难对付他算是初步领教了,不过并没有气馁,因为李纲能做到的事情,他当然也做到。 卫玄的祖父为西魏官员,所以他一家都是西魏/周国官宦,西阳王府长史李纲,和卫玄算是老相识,当年身为齐王宇文宪佐官的李纲,为宇文宪收尸、收养宇文宪幼女的义举,让卫玄佩服不已。 后来李纲一番辗转之后,受杞王重托,担任西阳王府长史,既然李纲能压得住西阳王,那么卫玄认为自己也能做到。 让人拿来笔墨纸砚,卫玄提笔,等着宇文温口述檄文内容,这檄文即将发往颍州及邻近各州郡,号召各地豪强、地方文武官员归附长安朝廷,和奸相划清界限。 只见宇文温沉吟片刻之后,脱口而出:“寡人,西阳王,打钱!” 卫玄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愣愣的看着宇文温,待得宇文温又重复了一遍,卫玄有一种扔笔的冲动:“大王,檄文事关重大,还请言行莫要如此轻佻,让朝廷威严扫地!” “言行轻佻?长史是这样看寡人的么?” “大王,下官所言,仅对大王方才所说,别无他意。” 宇文温心说我才不在乎你觉得我言行轻佻,但脱口而出的却是另外说辞:“寡人说得还不够清楚么?檄文内容直白,谁都看得懂寡人要他们缴纳钱粮,若文绉绉的,万一有人看不懂或误会了该如何是好?” “请问....大王...”卫玄极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些,“请问大王,打钱作何解?” “啊,这是西阳兴起的口语,寡人说惯了,呵呵...那么,就请长史代劳,拟定一篇檄文,既要通俗易懂,又要彰显朝廷威严。” “呃...下官遵命。” 宇文温这种飘忽不定的言谈思路,让卫玄有些不适应,但对方既然肯讲道理,他就松了口气,只是提笔后想写些什么,脑袋却一片空白。 卫玄的思路,完全被宇文温打断了。 第八十九章 轻佻? 下午,汝阴一隅,宇文温下榻处,今日抵达汝阴的新任行军总管宇文十五,正在向宇文温汇报军务,他这段时间不停的攻打坞堡,成果斐然。 宇文温拿着“报告”仔细翻阅,这报告是宇文十五亲笔所写,字迹歪歪扭扭,十分难看,让宇文温颇为鄙夷:“你的手怎么了?字写得歪歪扭扭的?” “这不小的习惯拿弓,不习惯拿笔么...嘿嘿。” “说下官!什么小的、小的!” “下官实在是写不好字啊,郎主!” “说大王!” “是,大王。” 宇文温放下报告,伸手去拿茶杯,宇文十五见着杯里茶水没了热气,便端起茶壶倒茶,宇文温接过温热的茶水喝了几口,说道:“寡人不是怪你,字嘛,只要别人看得懂,难看就难看了。” “下官知道了。” “说说,对清剿坞堡势力有何想法。” “大王,下官是不是杀得太过了?” 宇文温闻言反问:“坞堡及其周边田产够分么?” 宇文十五答道:“不够。” “那不就结了?只要有人能顶上来,填补权力空白,那些不听话的坞堡主杀多几个又如何?新上来的人,对朝廷的忠诚,可比那些墙头草要强。” 说到这里,宇文温又补充:“多亏了你打下许多坞堡,收集那么多的粮食,才能保证大军所需,你是不知道,黄长史为了筹措、转运军需,据说已经累得瘦了一圈。” “啊..下官明白了。”宇文十五终于放下心,他这次来汝阴,就是要听听宇文温的最新指示,因为长史王新一轮的规划,让他看了心惊肉跳。 “王长史这个人呢,想法多,有时候他的计谋是一环扣着一环,你若是想不明白,那就记着一件事,愿意合作的人要拉拢,不愿意合作的,就当做奖赏,赏给愿意合作的人,收买人心。” “下官知道了。” 宇文十五见着宇文温心情好,迟疑了一会问:‘大王,下官有一事不明,只是问出来的话有些无礼...’ “问吧。” “大王,今日何故撩拨卫长史?如此一来,大王行事轻佻的恶名,怕是要渐渐做实了。” 卫玄,起家鲁国公记室,鲁国公是谁?就是后来的周武帝宇文邕,卫玄在武帝一朝深得重用,屡次担任要职,在官场上的风评很好,人脉也很广。 卫玄对宇文温的评价,会直接影响到长安方面官宦们对宇文温的观感,宇文十五的担心就在于此,宇文温当然知道这一点,他的回答让宇文十五悚然: “寡人领兵作战,常胜,深得军心;治理地方,政绩斐然,深得民心;经营产业,富可敌国,足以收买各地豪强人心;若再得百官交口称赞,你让天子如何自处?” “可是...”宇文十五想说如今天子可没有太多实权,大权实际上在杞王手中,但想了想,想到后面,不由得心中一惊。 “一个善战、善治、有钱、名望如日中天的宗室强藩,不死也得变成笼中虎,笼在京城,拔掉爪牙,一旦有事,一杯毒酒就能了结。” 宇文温这段话,省掉了“主语”,他是把宇文十五当做绝对心腹,才会说出些许心里话,权力斗争要知道韬光养晦,不到时候还是尽量别锋芒毕露。 这种话题,宇文十五可不敢多说什么,宇文温自然也不会多说,点到即止。 “寡人提拔你做行军总管,不在乎别人如何议论,你也不要多想,多杀人,多打仗,立威,立军功!” “下官明白。” “明白?你是该明白,想讨好所有人,后果就是谁都讨好不了,既不敢对付敌人,又没办法让利给盟友,鬼才跟着你过日子。” “大王!下官不会让谁跟着下官过日子!” “所以呢?让常乐坊的小娘子们跟着寡人过日子?” “下官不敢!下官明白了!” “你真的明白了?” 主仆一番详谈,时间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时辰,待得宇文十五告退,宇文温站起身在房内来回走动,舒展筋骨。 宇文十五方才的一个担心,其实说得有道理,言行轻佻,对于一个政治人物来说,是一个负面评价,而最有名的一个评价,宇文温可记得很清楚。 “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 端王,就是日后的宋徽宗赵佶,这是一个选错职业的艺术家,靖康之难与赵佶父子脱不了干系,而当初赵佶还是藩王时,宰相章的评价,成了预言。 轻佻,对于政治人物来说,是一个不好的评价,那么,轻佻的西阳王,有什么资格君天下呢? 然而,宇文温又不是参加大选要靠选票“竞选”天子,有何必要去考虑“选民”(官僚们)的评价? 宇文温走出房间,看着漫天晚霞,喃喃自语:“我就是要扮猪吃老虎,怎么着?” 。。。。。。 汝阴城另一隅,东南道行军官员居住的里巷,某小院房间内,行军元帅长史卫玄正与新任行军元帅司马阴世师交谈,阴家也是西魏、周国官宦人家,所以卫玄和同辈的阴世师之父阴寿相熟,也认得阴世师。 阴寿已经去世,阴世师作为后辈,在汝阴见着身为上官、长辈的卫玄,自然要多往来些,而卫玄则趁此机会旁敲侧击,打听一下西阳王其人其事。 阴世师去年的经历,卫玄在长安时听天子亲口说过,正是有了那段经历,天子才任命阴世师为行军元帅司马,有大力培养之意。 而阴世师本不是西阳王下属,却又和西阳王打了大半年交道,所以卫玄想听听阴世师对西阳王的看法,他也好在日后与西阳王的接触中‘对症下药’。 卫玄这么一问,阴世师便不由自主想起‘往事’,去年发生在白苟驿的事情,他可是忘不了,但不会觉得西阳王人品败坏,也不会记仇或者怀恨在心。 他个人的看法,认为西阳王行事确实有些怪异,但并不是常态,只是某些时候这种毛病会“发作”,并不会影响“正事”。 “发作?”卫玄琢磨着这个词,阴世师怕对方误会,赶紧补充:“卫公,晚辈所说,只是为了方便卫公理解,并不是说大王真的有病。” “不是真的有病?” 卫玄又喃喃自语,阴世师只觉自己有说得越多错得越多的可能,只能无奈的停止解释,又坐了一会,见着天色已晚便告退离开。 “发作,有时候会发作...” 卫玄看着油灯喃喃自语,若有所思,今日宇文温的言行,让他的感觉就是此人言行轻佻,但方才阴世师的话,让他想到了一个可能。 今日西阳王的言谈,恐怕是故意刺激他,但又适可而止,所以对方言行轻佻,可能是装出来的,原因么... 究其原因,这是个时不时会逆反的大孩子,故意跟长辈对着干的顽童,伯父(父亲)委以重任的人,顽童就是要故意刺激对方。 想着想着,卫玄叹了口气,因为又想起往事,颇为唏嘘。 作为武帝信任的重臣,卫玄在宣帝朝不可避免的靠边站,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对此他想得开,但是为了先帝的知遇之恩,他还是要犯颜直谏,然后因为忤逆圣旨被天元皇帝(谥号宣帝)罢官。 比起被赐死的先帝重臣王轨、宇文孝伯、宇文神举,卫玄知道自己的境遇算不错了,而天元皇帝的所作所为,让他痛心疾首的同时,看到一个逆反的大孩子,在用可悲的方式向父亲进行报复。 父亲不让做的事,儿子偏要做;父亲嘱咐要信任的人,儿子偏不信任,要么杀,要么赶出京城;父亲叮嘱要远离的那两个小人,儿子偏偏要重用。 所以,儿子忽然去世后,那两个小人出卖其子,若非故蜀王挺身而出、力挽狂澜,父亲交到儿子手中的大好江山,就真的完了。 而故蜀王的儿子,如今又要把父亲保下来的江山夺走,这父父子子的错位,让卫玄联想并体会到杞王宇文亮的无奈之处。 所以,接受了重托的卫玄,此时此刻下定决心:一定要把杞王的逆侄(逆子)西阳王,好好的匡正过来! 第九十章 急报频传 中午,乌云密布,涡阳城南十余里外涡水河畔,大量船只排成长队顺流而下,船队要顺着涡水入淮,然后抵达涡口下游的钟离,为守城官军送去各类物资。 可以说涡水是钟离守军最重要的粮道,不能出任何差错,以免影响到钟离守军的士气。 暮春时节雨水渐多,涡水水位明显在上涨,但由于船只吃水颇深的缘故,在某些河段还是很容易搁浅,于是船夫们聚精会神忙着撑竹篙,避免船只搁浅。 以现在的水位,在涡水上行船其实不难,小心一些就行,除了一些浅滩,其余河段行船很安全,加上是顺水行船,十分轻松。 说是这么说,在水上讨生活都不容易,一旦大意导致船只搁浅,要想脱困的话,船夫可要费一番力气,若是让货物受潮造成损失,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 所以各艘货船上的船夫都不敢掉以轻心,小心翼翼控制着船只前进。 一番折腾之后船队顺利驶过浅滩,在抵达下一个浅滩之前,有足够的时间让大家喘口气,于是船夫们开始议论纷纷起来。 他们大多来自亳州地区,而由于涡水源自汴州地区,所以汴州一带发生的事情,成了船夫们最为关注的焦点,官军如今正在汴州以南的郑州地区和逆贼作战,据说战况激烈,不断有各种消息四处传播。 山南的逆贼,占了叶城、邵陵,正在进攻郑州州治长社,官军死守长社,与逆贼打了许多仗,如今双方不分胜负,依旧围绕长社对峙。 官军何时赶跑逆贼,船夫们当然不知道,只希望战事能尽快平息,大家过上安稳的日子。 然而光长社一带的战事平息还不行,光州那边又有强敌蠢蠢欲动,据说这些逆贼已经由期思渡过淮水,攻打颍州州治汝阴。 汝阴位于颍水河畔,距离东面的涡阳不过一百五十余里,如果汝阴沦陷,搞不好逆贼会袭扰涡阳地界,那么南下运送物资的船只,回航时就会有危险。 想到这里,船夫们颇为担心,然而担心没用,众人正唏嘘间,忽然听得锣声响起,驾船押队的官军声嘶力竭的喊起来:“敌袭,西岸有敌骑来袭!” “快,快把船往东岸靠!” 。。。。。。 钟离,北大营,中军大帐处,众将依次离开,主帅尉迟佑耆独坐帐内,看着一张舆图发呆。 广陵大败之后,尉迟佑耆想要将功折罪、亡羊补牢,所以奋力守着钟离,硬是让攻城的陈军毫无进展,可即便他再努力,局势却依旧恶化,因为颍州州治汝阴失守了。 颍州汝阴失守,守军甚至撑不到半日,而之前合州汝阴失守,守军好歹撑了几日。 想到这里,尉迟佑耆双手抱头,手指没入头发内,紧紧捏着头皮,试图让自己的脑袋冷静下来,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那就是在宇文温的犀利进攻之下,自己一番煞费苦心布置的防线如同纸糊一般。 宇文温在哪里,就能搅得哪里鸡飞狗跳,从悬瓠南下光州没几个月,就把淮西局势搞得一团糟。 对方拿下合州汝阴时,尉迟佑耆还以为宇文氏和陈国会起龃龉,他好从中渔利,结果宇文温竟然把汝阴让给了陈国,这种举动让尉迟佑耆觉得匪夷所思。 既然不打算占据汝阴,宇文温为何要白忙一场?莫非就是为了巩固和陈国的关系?宇文温有那么好心? 尉迟佑耆当然不信宇文温是大善人,对方分兵在淮西地区大肆攻打各处坞堡,逼得许多本来作壁上观的豪强倒向官军这边,而对方气焰十分嚣张的原因,尉迟佑耆后来知道了。 宇文温,把合州汝阴当做货物卖了个好价钱,然后用其收买霍州蛮等大别山蛮。 宇文温纠集了许多蛮兵,靠着大肆劫掠各地坞堡所得粮食,拼凑了一支大军,号称十万之众,气势汹汹攻打颍州,尉迟佑耆收到颍州告急文书之后,刚打算调遣援兵,结果汝阴一天都守不住,沦陷了。 颍州汝阴位于颍水河畔,敌人攻占之后,就能沿着颍水南下,直接进攻寿春,而寿春没了南面合州汝阴的遮挡,还要面对陈军的进攻,可谓腹背受敌。 不但如此,攻占了汝阴的宇文温,还派出骑兵大肆袭扰周边地区,而汝阴以东一百五十里的涡阳,也已遭到敌军骑兵的袭扰。 昨日,涡水上一支船队南下,经过涡阳之后,遭到来自西边的敌骑袭击,虽然船队紧急靠泊东岸,除了被火箭点燃、烧了一些物资外没有太多损失,但此事让坐镇钟离的尉迟佑耆坐不住了。 涡水,是钟离守军的重要粮道,满载大量粮草、物资的船只,络绎不绝的从亳州出发,沿着涡水顺流而下入淮抵达钟离,如果宇文温大军再攻占涡阳城,涡水航道被截断,钟离大军便会陷入绝境。 不要说粮道,就连退路也要断了。 此次袭扰并不是单独事件,敌军骑兵在涡水一带频繁出没,各地驻军纷纷向钟离发来急报,尉迟佑耆看着一份份告急文书,心情越来越差,他知道自己再不赶紧应变,一切都会无法挽回。 涡阳有数千驻军,若是汝阴沦陷之前,尉迟佑耆相信数千兵力能确保涡阳安全,然而宇文温那凌厉的攻势,让他不得不面对现实,那就是涡阳未必能撑多久。 涡阳一旦失守,他就无法守住寿春和钟离。 若不是广陵之败损失太多兵力,哪里会让宇文温有机可乘,然而事到如今,后悔也没用。 尉迟佑耆知道寿春如今只能靠着淮水和钟离联系,而涡水随时有被敌军截断的危险,面对南面陈军、北面宇文温大军的夹击,寿春、钟离再守下去已无意义。 他要赶在还有粮食、涡水还在己方控制的时候,来个敌前撤军。 让出淮南,造成宇文氏和陈国合作基础的瓦解,这是丞相尉迟之前传给尉迟佑耆的密令,不过尉迟没有把话说死,让尉迟佑耆见机行事。 所以尉迟佑耆之前还想守住寿春、钟离,现在看来,已经没有必要冒险,只要保得主力安全撤退,他日后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帐外传来说话声,不一会数人入帐,向尉迟佑耆行礼:“尚书令,末将等已经做好准备!” “很好,这封信,你们带着,到了敌营之后交给敌军主帅,你们记得该说些什么了吧?” “末将等记得,尚书令若还有指示,请示下!” “不要和陈军将领说废话,就说若想要寿春、钟离,就把兵马后撤三十里,待得我军撤退,城池自然是他们的了。” “警告他们,不要妄图耍什么花招,如果稍有不对,我军就把寿春、钟离让给宇文温!” 第九十一章 捷报频传 建康,台城,刚从淮南归来的孔范,正在向天子汇报淮南形势,此次官军全取淮水以南要地,尤其拿下寿春、钟离二城,淮水防线已成,陈国北部边境暂时无忧。 能做到这一点,和官军将士用命不无关系,当然,还少不了盟友的背后助攻,逼得盘踞钟离的尉迟佑耆大军在淮南站不住脚。 尉迟佑耆为求麾下兵马安然脱身,以交还寿春和钟离为条件,才得以在陈军面前安全北撤,找宇文温算账去了。 宇文氏和尉迟氏争夺河南、淮北,淮南陈军正好借此良机休整,抓紧时间组织百姓农耕,避免秋天绝收或大规模歉收,然后还要修葺各处城池,以防不测。 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不止一个,从淮南回京的孔范,如今得天子透露,据丰州刺史遣使密奏,说岭表一带有心思故国的官吏、酋帅,不堪忍受周国官吏的压迫,已经联合起兵,要将北虏赶走。 丰州刺史是听南来船民对广州局势模糊不清的诸多描述,才大概知道岭表有变,具体情况尚未摸清,但由此可知,留守岭表的周军,如未得主力来援,怕是撑不了多久。 另外还有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就是建康平靖了。 建康城先前爆发叛乱,乱兵在秦淮河以南大肆劫掠、到处放火杀人,随后盘踞秦淮河以南长干里,妄图窥探神器。 但这只是妄想,就在官军入驻钟离、寿春时,建康城内乱兵已被回援的官军击溃,携家带口还裹挟许多百姓逃出建康,流窜各地。 此次叛乱,秦淮河畔的边淮列肆化作废墟,大量货物、钱粮付之一炬,无论官民、贵贱都是损失惨重,不过秦淮河以北城区未受乱兵太多祸害,达官显贵聚居的青溪一带,亦未有多少损失。 更别说戒备森严的台城,没有一个乱兵能接近城墙,宗室藩王、朝廷主要官员及其家眷,都在台城内渡过这段时间,安然无恙。 但还是有人未能幸免于难,即将被册立为后的贵妃张丽华,天子异母妹宁远公主,没于乱军之中,从此再无消息,看来已经香消玉殒。 谈及这个事情,孔范赶紧劝慰天子:“还请官家节哀,贵妃若有在天之灵,绝不想看见官家形销骨立的模样....” 孔范说着着面露悲色,陈叔宝闻言黯然神伤,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声长叹。 张丽华是陈叔宝最宠爱的妃子,受宠爱程度无人可比、历久不衰,他本想立张丽华为皇后,结果即将被废的沈皇后如今安然无恙,张丽华即便没死也已变成残花败柳。 当时,得知噩耗的陈叔宝伤心欲绝,但随着时光流逝,现在他心里的伤口已经愈合,除了时不时触景伤情外,再不会暴跳如雷、动辄杀人出气,因为这样根本就没有意义。 爱妃香消玉殒,但后宫里同样还有很多佳丽,陈叔宝依旧夜夜不空,所以悲痛欲绝的情绪渐渐消散。 但作为天子,自己的禁脔竟被卑贱乱军掳走,然后百般蹂躏,每念及此,陈叔宝就气得不行,他觉得自己的天子尊严被人践踏,决不能就这么放过了。 陈叔宝已经下令,让领兵围剿的将领把这些乱兵及其家属赶尽杀绝,以告慰张丽华的在天之灵,也为他好好出一口气。 孔范知道如此一来,那些乱兵必然会被逼得狗急跳墙,一条路走到黑,但没打算劝谏,天子要出气,谁敢拦着就会倒霉。 他所考虑的事情就是稳固自己的地位,绝不能轻易离开建康、离开权力中枢,更不能轻易离开天子。 领兵打仗,孔范一窍不通,但说到争权夺利,那他可是其中好手,之前,孔范和施文庆身为内外监军,密切合作,牢牢掌握着朝中局势。 但施文庆为乱兵所害,孔范不能长期远离京城、远离天子,省得有人挑拨离间,把他据于建康之外以便取而代之。 他在淮南捞的功劳够多了,所以要回到建康继续争权夺利,于是趁着天子召自己回京的机会主动让贤,请天子派宗室到淮南当监军,而他自己要为重整建康出一份力,为天子分忧。 孔范所说,正合陈叔宝之意,心腹施文庆死了,而立下大功的另一个心腹孔范,他自然要留在建康委以重任,让宗室出镇淮南也是理所当然。 最重要的是需要孔范在身边出谋划策,以决定接下来该采取何种策略,在宇文氏和尉迟氏之间左右逢源,收复被宇文氏占去的国土。 “官家,微臣以为,既然岭表风波又起,宇文氏忙于对付尉迟氏,恐怕抽不出兵力南下增援,其岭表尤其广州驻军恐怕撑不了多久。” “那么,朝廷可遣使前往长安,要求周国归还岭表,实际上是给对方一个台阶下,反正无论他们答不答应,岭表都是占不住的。” “至于江州,且徐图之,毕竟王师刚收复淮南,百废待兴,又要提防尉迟氏再度南犯,所以此时不宜与宇文氏发生冲突。” 孔范所说也是陈叔宝所想,若不是那场叛乱造成了大量损失,打乱了朝廷的全盘部署,他真想现在就向宇文氏要回江州,免得上游有个风吹草动,建康就吓得鸡飞狗跳。 见着陈叔宝心情还算好,孔范心中斟酌一二,开口试探:“官家,不知应阳公家眷如今在何处,是否已经正法?” “应阳公?你是说王猛?”陈叔宝忽然激动起来。 “是的,官家...” “莫要提他!寡人对他信任有加,让他都督岭表诸军事,结果呢?结果呢!” 孔范瞥了一眼陈叔宝,把心一横,继续说道:“官家,为大局计,微臣以为,不如将应阳公的家眷送去长安。” “不行,朕绝不....嗯?爱卿是来说情的?” “微臣是为长远计,官家若要将王猛家眷正法,不过出了口气,而之前无奈投降周国的文武官员,从此便绝了念想,若官家大度,将王猛家眷送去长安,这些投降之人,恐怕心中对官家会愈发觉得愧疚....” “若他日官军西进,这些人怕是会争先恐后起事,要将功赎罪....” 陈国应阳县公王猛,原为都督岭表诸军事的陈国大都督,周军攻入岭表,王猛率兵抵抗却接连败北,最后率部向周军投降。 这一情况后来才为建康所知,而王猛出镇岭南,其老母、夫人等家眷留在建康,事发之后被官府软禁等候处置,只是因为后来局势大变,陈叔宝迟迟未做决定,一直拖延至今。 之前,孔范‘冒险’到合州汝阴与周国西阳王宇文温谈判,私下接触时,宇文温向孔范提出保全王猛及其部下家属的要求,所以孔范当然要竭尽全力促成此事。 投降和被俘不一样,投降周国的陈国文武官员,其中大部分人不会主动回来,陈国将其家眷送去周国,算是留下一个后手。 陈叔宝一开始不愿意,不过很快便被孔范说服,接下来,是出使长安的人选,孔范以进为退,主动请缨:“官家,微臣愿为国分忧,出使长安!” “这可不行,孔爱卿还得留在建康为朕献计献策,怎能远离,更何况周国的西阳王在淮西,如何与其打交道,还得孔爱卿建言才行。” 第九十二章 说法 上午,建康城,秦淮河南岸,化作废墟的边淮列肆区域正在重建,原本栉比鳞次的邸店为乱兵洗劫并纵火,如今已化作残垣断壁。 边淮列肆,意指秦淮河边上成列的商铺、邸店,尤其是对秦淮河南岸一系列市场、邸店、食肆聚集区的统称,这里是建康城最繁华的地区,大量物资、商品的集散地,也是寻欢作乐之地。 因为水运便利,许多船只经由秦淮河入长江口往来于江、河之间,平日里街道上行人如织,河里船只首尾相连,无论水、陆都是熙熙攘攘。 边淮列肆不但让权贵、巨贾赚取大量利润,还养活了大量的建康百姓,因为城中居民大多没有土地,只能靠出卖劳动力赚取微薄工钱来养家糊口。 有人撑船,有人当苦力,有人帮佣,有人跑腿,大量平民百姓靠着边淮列肆生活,聚居在其南侧的长干里,此时的边淮列肆化作废墟、冷冷清清,长干里同样冷冷清清。 边淮列肆是在重建,所以没有邸店、商铺开张,自然就没有生意做,而此时的长干里有大量官军驻扎,把守着各处路口,禁止居民随意进出,所以里巷街道上很少有人影。 作乱的乱兵,如今已经溃逃出城,他们所盘踞的长干里,成了余党藏身之处,官府接下来势必要挨家挨户搜查逆贼,不仅如此,还要将乱兵洗劫边淮列肆所搜刮的财物追回。 乱兵为了收买人心,将抢来的财物分发给长干里的百姓,现在官府平定叛乱,自然要将“贼赃”追回。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许多商家在这场大乱之中损失惨重,也有许多人死了,人死无法复生,被抢走的财物却可以追回,即便不能全都追回来,能追回部分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杀了人的乱兵及其余党,官府不会放过,而拿了贼赃的人,就该把东西交出来,但真要这么做的话,极有可能会再次激起大乱。 如果官府要派兵挨家挨户搜查,要求这些百姓交出“贼赃”,且不说有多少人会被冤枉,就说长干里的百姓大多家境贫寒,若是赖以糊口的“赃物”被拿走,一家老小活不下去之后,再被人鼓惑起来闹事,那就是大事。 但放任百姓收藏“赃物”不交出来,那些在叛乱之中遭受巨大损失的商家、官员又哪里忍得下这口气,他们的邸店、产业被乱兵抄掠,损失十分惨重,总不能当成做善事,一笑了之。 更别说这些人强烈要求揪出藏身民间的乱兵余党,以便为死于乱兵手中的亲人、族人、掌柜、伙计报仇,但这样做,以吏员们的操行,肯定会趁机以“私藏逆贼”的罪名敲诈勒索寻常百姓,这样一来还是会出事。 而百姓们不知道官府会不会清算他们附逆的行为,人心惶惶之际,长干里到处都有谣言在传播,若这么放任下去,依旧会出事。 有识之士已经看出其中危机,纷纷上书天子,希望天子派遣重臣主持善后事宜,以免有心怀叵测之人从中惹是生非,而在那之前,要派兵维持长干里现有秩序。 即是监视,也避免有人借口各种理由,到长干里追赃、寻仇,所以需要官军维持秩序避免激起民变,至于接下来该如何善后,得赶紧拿出办法。 然而要想兼顾各方利益,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遭受巨大损失的官员们,忧心激起民变的官员,在这场变乱中失去亲人的官员,为此吵了许久,朝廷一直都做不出决定。 长干里的百姓,愈发惴惴不安,官军平定叛乱后,乱兵带着家属溃逃,也有一部分百姓跟着逃出建康,留下来的人,也许有余党,但大部分人此前不过是随波逐流。 兵变爆发时,他们也曾心惊胆战,后来见着乱兵说是要杀狗官,还分发钱粮布帛,于是很多人便加入进去,跟着那些士兵对抗狗官派来的爪牙,数月时间过来,不是同党也成了同党。 当官军平定叛乱后,许多人没了杀狗官的心思,但想着自己没烧杀抢掠,家就在长干里,到别处去就会无依无靠,加上有法不责众的想法,便没有跟着那些乱兵出逃,就留在长干里等官府宽大处理。 然而官府迟迟不做决定,还派兵封锁各处路口,让许多住在长干里的百姓渐渐坐立不安起来,随着各种谣言的传播,大家渐渐觉得自己一家老小怕是要完。 据说官府要追赃,可他们分到的钱粮已经花掉了、吃掉了;据说官府要捉拿乱兵党羽,他们之中许多人跟着乱兵喊口号、分钱粮、搬东西堵路,这算不算是同党? 不安的情绪在长干里蔓延,气氛开始变得微妙起来,而就在这时,朝廷采取了进一步的措施,派官员安抚长干里的百姓。 临近午时,长干里内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大量官军在街头维持着秩序,许多居民走出里巷,来到街头,聚集在朱雀御道两侧,眼巴巴的等着官府给说法。 朱雀御道,从台城正南起,向南经朱雀航横贯秦淮河,直达建康城外郭南篱门,从台城而来的大官,就在长干里的朱雀御道路段,向长干里的百姓宣讲朝廷的决定,也就是给个说法。 大官有两位,一位是新安郡王陈伯固,一位是尚书仆射袁宪,代表天子和朝廷,来长干里安抚百姓。 新安郡王陈伯固,据说向来颇得天子亲近,而尚书仆射袁宪,官声很好,有这两位代表天子和朝廷来发话,可信度很高。 两人站在停于御道上的马车上,不顾个人安危,向宛如惊弓之鸟的百姓宣讲朝廷决定,年富力强的陈伯固是“主讲人”,头发花白、年逾六旬的袁宪则负责补充。 马车周围是严阵以待的禁军士兵,警惕的看着四周,以防有人行刺,而外围到处都是围得里三重外三重的百姓,目光齐刷刷集中在马车上的两个人。 甚至在一旁的房屋、围墙还有树上,都挤满了人。 面对如此壮观但有隐患的场景,陈伯固倒不怯场,他曾任国子祭酒,经常当着大批学子的面长篇大论,所以讲起话来很有条理,为避免百姓听不懂,一开头就点出关键: “天子圣明,知道大家是被逆贼裹挟,所以命孤和袁仆射来此,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官府只诛首恶,从犯不究!” 怕百姓听不清楚,陈伯固还特意大声吼了几遍,也亏得他年富力强底气足,让许多围观的百姓都听得清清楚楚自己所说内容。 得知官府“只诛首恶,从犯不究”,许多人不由自主松了口气,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情,缓解了许多,而又有更多的人闻风而来,加入围观队伍之中。 站在马车上的陈伯固,见着周围百姓情绪明显稳定下来,不由得松了口气,他和袁宪交换了一下眼神,继续说道:“那么,究竟什么样的人,是首恶呢?” 第九十三章 说法(续) 倾听陈伯固说话的人群之中,两个身影一前一后正在奋力向前挤,那是蓬头垢面、身着粗布衣裳的贵妃张丽华,拉着相似模样的宁远公主陈向前挤。 到处都是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张丽华力气不算很大,在拥挤的人群中行进,还得扯着柔弱的陈一起走,对她来说十分吃力。 但这阻挡不了张丽华,虽然距离马车尚远,但她必须挤过去,还得带着陈一起过去,因为在那里高声宣讲的人,是新安王陈伯固,还有尚书仆射袁宪。 这两个人,都认得她和宁远公主,而且陈伯固素来为天子亲近,袁宪刚正不阿,张丽华觉得这两位见到她和陈之后,必然不会装聋作哑,不会基于某种目的,将她和陈当做乱民关起来,然后下毒手。 张丽华在宫中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知道人心隔肚皮,表面上笑嬉嬉的人,内心可能正盘算着毒计,她最得天子宠爱,也明里暗里得罪了许多人。 想要取而代之或者将她除之后快的人不是没有,即便先前没有这种心思,现在也会有了。 那些嫔妃、美人,大多是被文武官员送进宫以取悦天子,继而等待机会专宠后宫,如果这些官员见着流落在外的张贵妃,竟然来寻求自己帮助而旁人不知,那么他们是带贵妃入宫,还是.... 人心险恶,关键时候必须稳妥行事,所以张丽华一直在等机会。 即便乱兵退去,一直藏在长干里某处民宅的张丽华,并没有轻易露面,也没让陈轻易露面,张丽华不敢随便相信什么官员、武将,不敢随便把自己和陈的身份透露出来。 更不会委托什么人去传消息,省得被人卖了都不知道,傻呵呵的等着宫里派人来接。 而长干里一直被官军封锁,她没办法和陈跑出去,跑到台城城门去向禁军表明身份,所以只能等,和其他平民一样住在脏乱差的长干里。 那日变乱爆发时,张丽华和陈亏得和尚智缘相救才侥幸逃脱乱兵魔掌,后来是智缘拜托一户人家收容她俩,还时不时带化缘来的食物让她俩充饥。 因为智缘时常行走民间的缘故,在长干里人缘很好,收留张丽华、陈的那一家人,虽然家境不好倒也和善,也正是如此,张丽华和陈平安度过了那段提心吊胆的日子,一直隐瞒着身份。 而就在官军击退乱兵时,智缘竟然失踪了。 张丽华悄悄打听之后才知道,据说智缘是被乱兵裹挟而去,生死不明。 没了智缘,就没了庇护者,张丽华和陈继续住在那户人家里,倒没什么问题,但接下来该怎么办只能自己来拿主意。 陈自幼长在深宫,被人如众星拱月般呵护着,根本就没经历过什么事,性格软没什么主见,遇事只知道哭,所以张丽华只能靠自己。 她是军户出身,自幼生活在里巷,品尝过人间冷暖,知道人心险恶,也知道事情急不来,好不容易熬了几日,终于等到了机会今日朝廷要员来长干里安抚百姓,她可以当众公布身份,确保万无一失。 陈伯固、袁宪所在马车就在前方,大概五十步距离,张丽华此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而前方的人越来越密集,她快要挤不进去了。 如果松开陈后自己一个人往前面挤,倒还是有些把握挤到马车附近,可张丽华不能松手,因为她必须让陈一起获救。 撇开其他因素不说,张丽华需要陈来证明自己的“清白”,证明自己没有被人玷污,以免官家对她心生芥蒂,宠爱不在。 为陈叔宝熟知的智缘和尚,能证明张丽华没有被人玷污,智缘说的话陈叔宝肯定会信,但现在智缘被乱兵掳走,能作证明的人就只剩下陈。 不需要多费口舌,只要让宫女给陈‘验身’,就能知道陈是完璧之身,就能证明张丽华没有**陈也有着沉鱼落雁的容颜,既然没事,张丽华当然也没事。 这就是张丽华为自己准备的一个说法,所以她必须让陈和自己一起获救,而现在,她们就要获救了! 好容易挤到距离马车不到三十步距离,张丽华已经无力带着陈继续前进,眼见着陈伯固在马车上高声说话,她决定直接喊出声来,表明自己和陈的身份。 “新...” “刺客!有刺客!” 突如其来呼喊声,打断了张丽华要喊的“新安王”,围观百姓还没反应过来,却见围着马车的禁军中,有人去扯站在马车上的陈伯固和袁宪。 张丽华见状一愣,只见旁边飞来一支羽箭,径直射中陈伯固的胸膛,与此同时,他被禁军士兵扯下马车。 “杀人了!杀人了!” 有人惊恐的喊起来,而就在陈伯固中箭时,袁宪亦被人扯下车团团护住,马车周围一片混乱,马车附近目睹这一切的百姓,惊恐的往后退, 人群本来就拥挤,而突如其来的刺杀,让许多人脑袋一片空白,不由自主跟着向后退,一旁的房顶上,那名射冷箭的刺客被禁军弓箭手射落,其他禁军士兵开始大声呼喊“抓刺客”。 声音此起彼伏,许多百姓还没回过神,只看见马车附近开始骚动,与此同时,人群里也有人喊起来:“官军杀人了!官军抓人了!官军要把大家都抓去杀了!!” 浑水摸鱼的喊声,让本就开始混乱的人群沸腾,许多人就此以为官府是故意引大家出来,好一网打尽再算账,也就是说官府一开始便没有安好心。 眼见着法不责众没用了,大家不由得惊恐万分往外跑,想要躲过一劫。 原本挤得几乎水泄不通的朱雀御道瞬间沸腾,夺路狂奔的人们,不顾一切推搡着面前挡路的人,而他们又被身后的人拼命推搡。 有人跌倒、有人被绊倒,急着逃命的人一开始还试图跨过倒在地上的人,而越来越多的人顾不了那么多,直接踩了上去,大规模的践踏随后发生,哭喊声、呼喊声、怒吼声此起彼伏。 在街道两旁维持秩序的禁军士兵,一开始试图阻止人群的骚乱,然而他们的行为让不明真相百姓愈发以为是要动手抓人,许多人狗急跳墙和士兵们厮打起来,场面开始失控。 逃命的人群之中,张丽华和陈亦在其内,她俩被人群裹挟着向外走,身不由己,距离马车越来越远。 张丽华回头看着马车,心中焦急万分,想要大声呼喊,而周围的喧嚣声之大,她即便喊破喉咙也无法让人听见。 第九十四章 乌鸦 下午,台城,天子陈叔宝在宦官的引领下,向着一处侧殿方向走去,此时的陈叔宝面沉如水,心情明显不好,跟在身边的宦官和侍卫,大气不敢出,生怕招来横祸。 今日,新安王陈伯固、尚书仆射袁宪到长干里安抚百姓,这是陈叔宝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他要展示一下自己的宽宏大量,让百姓们心安,结果... 结果陈伯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刺客射中胸膛,那些围观百姓随即又开始闹事,许多禁军将士被殴打、踩踏至死,长干里又乱起来,若不是援兵及时赶到并驱散人群,极有可能发生新一次动乱。 消息传来,陈叔宝怒极而笑,他觉得自己的好心被那些刁民随意践踏,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又想起贵妃张丽华被乱兵掳走、惨遭蹂躏,新仇旧恨之下,陈叔宝不再犹豫。 什么冤枉不冤枉,什么日子过不过得下去,官府不需要顾虑那么多。刁民一点也不值得同情! 陈叔宝下定决心之后,立刻调兵遣将把长干里团团围住,分兵入内挨家挨户搜查逆贼同党,然后还要追赃,绝不便宜那些刁民。 有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有私藏贼赃不交出来的,一经查实全家籍没为奴。 出首指认逆贼的,有赏;出首指认藏匿贼赃的,分得一半钱财。 陈叔宝觉得一定是自己之前太心软,才让那些刁民得寸进尺,他一忍再忍,却有人认为朝廷好欺负,所以,要好好整治整治这些刁民,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王法。 想着想着,陈叔宝又想起了张丽华,一想到张丽华被乱兵掳走、惨遭蹂躏而死的情景,他不由得呼吸急促,怒气上涌。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呱呱呱”的叫声,让陈叔宝愈发烦躁,不由得停下脚步循声望去,却见一旁宫殿顶上落着几只乌鸦,向着他这个方向叫唤着。 跟在天子身边的宦官蔡脱儿,见状赶紧迎逢:“官家,鸦儿报喜,奴婢恭喜官家了。” 在这个时代,原本被看做神鸟的乌鸦虽然地位开始下降,依旧被人们视为吉鸟、孝鸟,还没沦落到丧鸟的地位,所以类似喜鹊那样,有乌鸦报喜之说。 蔡脱儿是陈叔宝十分信任的宦官,此时应景说的吉利话,陈叔宝听了虽然不至于转怒为喜,但心情好转些许,乌鸦报喜,确实是个好兆头。 遇刺的新安王陈伯固,胸膛中了一箭,亏得内穿铠甲护体,未被箭矢伤得太深,所以实际上并没有性命之忧,禁军护送陈伯固、袁宪返回台城,陈叔宝让陈伯固住在宫里,并派御医为其疗伤。 陈伯固是为朝廷办事才遇刺负伤,将其留在宫中疗伤,体现了天子的情谊,不仅如此,陈叔宝还要亲自探视,以体现他对宗室的关心之情。 新安王陈伯固,是文帝陈第五子,素来与堂兄陈叔宝相善,陈叔宝还是太子时,陈伯固就经常出入东宫,一起喝酒作乐,潇洒快活。 陈伯固生活奢侈无度,以至于有一段时间家境拮据,为宗室诸王里最穷困者,当时的皇帝、陈叔宝之父陈顼看不下去,时不时赏赐财物给侄儿“救急”。 陈伯固善于玩乐,正对陈叔宝胃口,而陈伯固为人风趣、善于言谈,连陈顼也很喜欢,时常让陈伯固入宫参加酒宴、活跃气氛,待得陈叔宝继位登基,也经常让陈伯固入宫陪着玩乐。 陈叔宝素来亲近陈伯固,所以此次陈伯固遇刺后,虽然伤势不重,陈叔宝也要去探病,顺便让那些关于他排挤旁支宗室的谣言不攻自破。 偏殿,陈伯固袒胸露腹躺在榻上,御医正在为他处理胸口上的伤,因为有铠甲护体的缘故,陈伯固受的伤并不严重,不过因为他的胸膛形状有些特别,以至于御医处理伤口时要多费一些心思。 陈伯固天生龟胸(鸡胸),平日里穿着衣服显不出来,现在是一览无余,御医不敢流露出半点鄙夷的神色,目不转睛的为其处理伤口。 其实这伤口没必要大费周章来处理,但事关宗室藩王,又有天子下令必须认真治疗,所以御医为陈伯固处理伤口时,不敢显得“太过草率”,特意小题大做。 原本闭目养神的陈伯固睁开眼睛,瞥了一眼御医,又看了看顶上帷幕,他的眼睛是露白眼,还是很少见的“四白眼”,所以陈伯固盯着人看时,被其盯着看的人会觉得有些不适。 不一会,殿外有宦官通传,说天子莅临,御医闻言赶紧将各类用品放到一旁案上,而陈伯固则挣扎着要起来,被侍立榻边的宦官劝住。 宦官担心陈伯固的伤口迸裂,陈伯固执意要起来恭迎天子,正僵持间,陈叔宝走入殿内,见着如此情景便开口说道:“新安,躺下休息,莫要让伤口迸裂了。” “官家,微臣岂能无礼...” “行了行了,如今你身负箭伤,情况特殊,朕许你免礼。” “多谢官家。” 陈伯固虽然没有行礼,却没有躺下说话,此时他垂足坐在榻沿,抬头看着陈叔宝并与其交谈,御医则退到一旁。 “官家,不知长干里情况如何了?” “朕已派兵去搜查逆贼余党、追剿赃物,今日行刺逆贼的同党,想来不日便会落网,新安大可放心。” 陈伯固闻言点点头,陈叔宝转头问御医伤势如何,刚问了几句,忽然觉得脑后生风,随后“嘭”的一声响起,后脑一阵剧痛,向前走了一步,勉强站稳。 一旁宦官和御医,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发生:坐在榻沿的陈伯固,忽然拿起一旁案上摆着的药钵,站起来抡起手臂,向着天子的后脑勺砸了一下。 然后在他们的惊呼声中,陈伯固又对着陈叔宝的后脑勺来了第二下,这一下比刚才还要狠,陈叔宝“啊”了一声便向前倒下,后脑头发一片猩红。 而陈伯固手中的药钵碎裂,残片掉在地上,叮当作响,陈伯固满手是血,不知那是陈叔宝的血,还是陈伯固手被碎片划破流出来的血。 第九十五章 仇寇 忽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宦官和御医惊慌失措,眼见着天子被新安王砸倒,蔡脱儿率先回过神来,就在陈伯固再度向陈叔宝挥拳时,他扑了上去,将天子压在身下。 ‘噗嗤’一声,一块药钵的碎片扎入蔡脱儿后背,握着碎片的陈伯固见一击未中便去扯蔡脱儿。 他没有利刃,所以只能砸陈叔宝后脑勺,但陈叔宝倒在地上摸着后脑嚎叫,看样子没死,陈伯固只能靠着碎片才能给陈叔宝‘补刀’。 就在这时,一个玉碗砸中陈伯固脑门,那是御医扔过来的,而其他宦官也回过神,扑向陈伯固,死死抓住他的双臂,口中不住大喊:“新安王造反了!” 殿外侍卫及禁军闻言冲了进来,陈伯固好不容易挣脱宦官的阻挠,见着蔡脱儿扶起满头是血的陈叔宝,奋力一脚踢过去,将两人踢倒。 禁军、侍卫就要冲到眼前,陈伯固扯开蔡脱儿,挟持满头是血的陈叔宝,把药钵碎片抵在其喉咙处,退到墙角,向着众人大吼:“让开,让开!” “大胆逆贼,胆敢挟持天...” “让开!!!” 陈伯固咆哮着,挟持着陈叔宝向殿外走,众人见着天子满头是血,只觉得心惊胆战,又怕陈伯固对天子不利,只得让开一条路。 陈叔宝体重不轻,明显比陈伯固高,所以身材矮小的陈伯固挟持对方颇为吃力,加上陈叔宝又在挣扎,陈伯固生怕被其挣脱,抡起拳头就往脑袋上砸。 他袒露的胸膛,被陈叔宝后脑勺溢出的鲜血染红,陈叔宝吃了几拳后,反抗力度小了许多。 陈伯固挟持陈叔宝走出殿外,原本在殿外侍立的宦官、宫女见状吓得手足无措,陈伯固见着周围人等似乎还没搞清楚发生什么事,便咬紧牙关拖着陈叔宝下台阶。 结果一不留神,陈伯固被陈叔宝反手抓住头发,两人撕扯间滚落台阶,紧跟着出殿的禁军、侍卫们,见状快步冲上前要救驾。 从台阶上滚下、摔得头晕目眩的陈伯固,被陈叔宝一脚踹开,他见着陈叔宝爬起身,手上的药钵碎片也没了,想要冲上去再次挟持对方。 然而陈叔宝连滚带爬跑向赶来的禁军,再无法抓住,没没跑两步,陈叔宝忽然倒下,也不知是昏过去还是死了。 顾不得那么多,陈伯固转身就跑,沿途宫女、侍卫不明就里,纷纷避让,他按着事前策划的那样,要赶在守门禁军反应过来之前逃出宫去。 杀掉陈叔宝自己当皇帝?这种想法太天真了,除非陈叔陵还活着! 陈伯固如是想,拔腿狂奔,他和陈叔宝的关系确实不错,但他和故始兴王陈叔陵的关系更好,而陈叔陵还活着的时候,就一直处心积虑对付陈叔宝,要取而代之。 陈叔陵若能取代陈叔宝继承大宝,陈伯固认为自己的日子要比现在好过许多,但陈叔陵死了,陈伯固只能继续取悦陈叔宝。 作为文帝之子,陈伯固知道自己和御座无缘,还要安分些,不然就会像兄长、废帝陈伯宗那样“暴病身亡”,亦或是像二兄、始兴王陈伯茂那样在建康城中“为贼所害”。 如无意外,他就会这么小心翼翼活下去,直到病死、老死,但事情随后起了变化,让他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 因为就在去年,西衡州刺史、衡阳王陈伯信,死了。 。。。。。。 台城东门,某处民宅内,全身披挂的南康王陈方泰,正静静聆听台城方向的动静,院内还有许多甲士,一声不吭,等着陈方泰下令。 是攻进台城,还是撤出建康,就看一会事态如何发展。 此时的台城,城门未关,他们奋力冲击,肯定能冲入台城,将天子杀掉,然后逃亡。 一旦事情不像预料中的那样进展顺利,不用多想,立刻逃出建康。 陈方泰心中默默祈祷,希望陈伯固得手,若天意不在他们这边,那就赶紧外逃,收拢向前溃散的乱兵再做打算。 作为宗室,如果是之前,陈方泰没想过自己会策划如此大的一个布局,但事情随后起了变化,让他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 因为就在去年,广州刺史陈方庆死了。 陈方泰和陈方庆是兄弟,他们的父亲、南康愍王陈昙朗,是高祖陈霸先的弟弟,是文帝陈、宣帝陈顼的堂叔,昔年在齐国做人质,后来被害。 陈昙朗前往齐国为质时,陈方泰和陈方庆已经出生,留在建康,后来父亲遇害,陈方泰继承南康王爵位,和弟弟相依为命,兄弟俩作为宗室,日子过得还不错。 而当他们的堂侄陈叔宝继位后,对宗室十分提防,时逢岭表广州刺史马靖似有不臣之心,陈叔宝便以陈方庆为仁威将军、广州刺史,带兵讨伐马靖。 马靖授首,陈方庆坐镇广州,然而岭表实际上的大权,是在镇南大将军、都督二十四州诸军事、东衡州刺史王猛手中。 陈方泰知道,王猛还有监视陈方庆的职责。 与此同时,王猛还要监视另一个宗室,那就是西衡州刺史、衡阳王陈伯信。 陈叔宝如此提防宗室,陈方泰除了叹息毫无办法,而去年周军入寇岭表,王猛竟然以意图不轨为理由,派兵攻打并害了陈方庆、陈伯信的性命,两人家眷亦未能幸免。 堂堂宗室,就这么被人如同杀鸡宰羊般杀了,消息过了数月才传到建康,而朝廷迄今连个说法都没有,这让陈方泰心寒,也让陈伯信之兄陈伯固心寒。 陈方泰不相信弟弟陈方庆会在周军压境的情况下意图不轨,他认为王猛肯定事前得了陈叔宝密诏,可以见机行事,宁杀错也不放过,所以陈方庆和陈伯信才会屈死。 从中可知,陈叔宝对宗室不信任到了何种地步,想杀就杀,既然对方视宗室为草芥,那么宗室就可以视陈叔宝为仇寇。 正是因为各自弟弟的惨死,让做兄长的陈方泰、陈伯固起了心思,适逢士兵们对犒赏长期拖欠不发心怀不满,两人很快便开始布局,要借力打力,让陈叔宝付出代价。 他们布的局很成功,一场规模空前的兵变在建康爆发,不但除掉了施文庆等奸佞,居然连带着把祸国妖妃张丽华也弄死了。 现在,就差干掉陈叔宝,然后逃出建康。 陈方泰、陈伯固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坐了御座也坐不稳,他们没有大义名分,没有哪个手握兵权的将军会听令,所以只求取了陈叔宝性命,以告慰弟弟的在天之灵,至于陈国的局势.... 陈叔宝把好好的江山败坏成那样,即便最后陈国亡了也和他俩无关,陈方泰和陈伯固已经想好,实在不行就去投靠周国。 陈方泰想着想着,忽然听到台城方向有动静,望风的人探头出去张望片刻,低声说道:“大王,是新安王冲出来了!” 陈方泰闻言冲出院子来到街上,只见迎面冲来数骑,当头之人正是陈伯固,只见陈伯固袒露胸膛,身上有血迹,策马疾驰,身后跟着几名随从。 “事情如何了?!”陈方泰大声问道,语气里充满期盼,而陈伯固只回了一句,语气焦急:“走,快走!” 第九十六章 仇寇(续) 承香殿,天子陈叔宝趴在榻上一动不动,后脑勺的头发已剃光,御医在一旁为其处理伤口,旁边铜盆内,有许多沾着血迹的纱布。 陈叔宝的后脑勺被新安王陈伯固砸了两下,破了几道伤口,御医初步止血后将其后脑头发剪短然后剃光,以方便用药,只是如此一来,天子的发型十分不雅。 头发剃一半留一半,样子十分怪异,宛若阴阳头,所以若不在冠冕上加一些修饰,陈叔宝近期内就不方便出现在文武官员面前。 但处理头上的伤口时必须如此,不然浓密的头发会阻碍用药,也会让伤口反复化脓,所以为了保命,发型什么的就顾不了那么多。 殿内充斥着浓烈的草药味,气味有些难闻,而陈叔宝却未有任何不适的表情,他目光呆滞的看着前方,还未从刚才的惊魂一幕中回过神。 被陈伯固往后脑来了两下,陈叔宝到现在还觉得头有些痛,更别说还有皮肉之苦,流了那么多血,当时他还以为自己要完蛋了。 御医做过检查,确认头骨没有问题,陈叔宝心中稍定,但一直想不通陈伯固为何要这么做。 陈叔宝已得禁军来报,知道陈伯固行凶之后径直逃出台城,台城内没有什么党羽起事,所以种种迹象表明,陈伯固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完全没有发动宫变的意思。 既然不是发动宫变,那就是私仇,然而陈叔宝不觉得自己侮辱过陈伯固,他想不通对方为何要如此做。 陈伯固天生龟胸(鸡胸),有一双四白眼,如此样貌及身体缺陷容易被人嘲笑,但陈叔宝不记得自己嘲笑过对方,相反,和陈伯固的关系一直不错。 所以即便陈叔宝一直提防宗室,也没把陈伯固当做危险人物,此次建康城内爆发大规模叛乱,陈叔宝觉得定有幕后真凶,但怎么都怀疑不到陈伯固身上。 结果正是此人行凶,差点就把他杀了。 由此可见,陈伯固恐怕也是叛乱的幕后主使,然而对方这么做,又能有何好处? 陈伯固杀了他,坐不上或者坐不稳御座,若是扶持太子、其他皇子做傀儡皇帝,压不住局面,陈叔宝想来想去,只觉得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殿外响起说话声,随即有人入殿,陈叔宝转头看去,却见柳太后走了进来。 见着儿子那凄凉模样,柳太后不由得悲从心来,上前和陈叔宝说了几句,又向御医问了问伤势,得知并无致命伤,柳太后的心算是稍稍定了些。 不一会,又有人在殿外求见,来人是右卫将军、中书舍人柳庄,为柳太后宗属,亦是陈叔宝当年东宫旧人。 柳庄入殿,向天子问安,然后向天子和太后禀报刚汇总的消息:陈伯固逃出台城后,与南康王陈方泰合流,径直逃出建康,其家眷亦随同逃亡。 “南康王?这逆贼果然有同党!” 柳太后惊讶道,语气带着愤恨之意,陈叔宝听了之后,先沉默片刻,随后恍然大悟:“莫非,莫非是因为岭表之事?” “官家所说,想来正是此二人意图弑君的缘由。”柳庄认同天子的看法,见着了柳太后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他简要的解释了一下。 去年,周军入寇岭表,西衡州刺史、衡阳王陈伯信,还有广州刺史陈方庆,因为有图谋不轨的迹象,被都督岭表诸军事的东衡州刺史王猛派兵攻灭。 陈伯信为陈伯固之弟,而陈方庆为陈方泰之弟。 在这两件事之后,王猛因为接连败给周军,穷途末路之际投降,但攻灭陈伯信、陈方庆之事传到建康后,陈叔宝还是认为此二人确实形迹可疑,所以身负监视之责的王猛没做错。 “没错?错也罢、对也罢,既然弟弟死了,为何不提防其兄长?官家平日待陈伯固如何?现在他是如何做的?”柳太后气愤至极,不由得训起儿子来。 “朕...朕平日待新安不薄啊!”陈叔宝气得直咬牙,“衡阳王不过是他的异母弟,又早已出继给衡阳献王,怎么,怎么...朕哪里想到会如此!” 见着儿子那凄惨模样,柳太后责骂的话说不出太多,只能怒骂那两个逆贼:“官家视新安王如知己,可此獠呢?视官家如仇寇,如果不加以严惩,官家脸面何在?” “朕要将此獠游街...啊哟...”陈叔宝气得要爬起身,结果扯动伤口,痛得叫出声,柳庄见状赶紧扶住他,让御医能好好的给伤口敷药。 见着天子暴怒,柳庄赶紧劝慰:“官家,微臣建言,立刻将二獠之劣行张榜公告,让大家都知道,日前那一场浩劫,谁是罪魁祸首。” “要让二獠沦为丧家之犬,人人喊打!” 。。。。。。 微风拂面,带来浓浓的血腥味,一片狼藉的旷野里,宇文温面无表情的站着,面前十余步外,一名浑身是血的年轻人握着匕首,咆哮着向他冲来。 父严母慈,兄友弟恭,坞堡巍峨,田产百顷,僮仆数十,新婚燕尔,刚娶亲不久的年轻人,正是春风得意之际,然而随后降临的**,让他家破人亡。 自西而来的山南贼寇,收买族中败类,里应外合之下攻破家族坞堡,烧杀抢掠毫不留情,父母兄弟惨死,娇妻及族中女眷被掳走,而娇妻一族的坞堡,同样被贼寇攻破。 侥幸逃生的年轻人,指天发誓要报仇,带着部曲多次袭击敌人运粮队,今日出击却不幸被俘,就在这时,贼寇首领来了,就在面前,只要走过十余步距离,就能.... 弓弦声过后,年轻人身中数箭倒地身亡,宇文温对此有些唏嘘,示意宁长真近前:“一会让人刨个坑,单独埋了他。” “是,大王。”宁长真说完,示意手下上前。 复仇未果的年轻人,被几名士兵抬走,宇文温转头看看四周,看看倒在野地里的零星尸体,这是袭击粮队者的遗体,来了多少个,就死了多少个。 粮队,由宁长真所部族兵假扮,作为诱饵专门引诱敌人来袭,而来袭的骑兵,却不是尉迟佑耆麾下兵马,他们是坞堡豪强武装,满怀怒火四处袭击山南运粮队伍,以此作为复仇手段。 宇文温派兵在淮西各地攻打坞堡,“大获丰收”的同时,得罪了无数坞堡豪强,这些豪强视宇文温所部兵马如仇寇,立誓要报仇。 从钟离、寿春撤退的尉迟佑耆大军,如今盘踞涡阳,和驻军汝阴的宇文温针锋相对,那些急于复仇的坞堡豪强,纷纷投入尉迟佑耆帐下。 宇文温大军所占地区,现在已经被无数坞堡豪强武装袭扰,烽烟四起,许多运粮队被袭击,新立的寨子也被攻破多座,豪强武装得手之后不但不留俘虏,还扒皮做旗立威。 人皮旗的规模越来越大,告急文书越来越多,宇文温前方有猛虎,后方有恶狼,似乎已经焦头烂额。 宇文温在宁长真的陪同下巡视战场,不一会马蹄声起,西面烟尘滚滚,大量骑兵向他们这边接近。 骑兵的服色繁杂,装扮也各有不同,坐骑的质量参差不齐,人的精神面貌也多有不同,甚至看上去有些猥琐,但总体而言气势很足。 数骑离开大队伍,向宇文温缓缓靠来,为首之人正是西阳王府司马张定发,领着几位宗兵首领下马向宇文温行礼。 宇文温点点头,淡淡说道:“准备好了么?” “回大王,属下/草民准备好了!” “很好,开始吧。” “是!” 张定发等人告退,上马而去,宇文温看着向各个方向散开的骑兵,又看看东面,忽然笑了笑,宁长真不知宇文温这表情是什么意思,当做没看见。 宇文温依旧看着东面,心中冷笑道:既然要比凶残,那我就要让你们知道什么是凶残! 第九十七章 豪强对豪强 正午,激战到了关键时刻,开战时的五十八骑对六十三骑,一番混战之后未分胜负,双方损失过半,但斗志依旧高昂,今日一定要见个高下。 小股骑兵对战,考验的是个人技艺,骑术、射术、槊法,再加上配合,这些因素决定了小规模混战的结果。 梅林生一直觉得自己技艺精湛、弓马娴熟,平日里飞鹰走狗总要和同伴变着法子玩花样来比能耐,如今真到了玩命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自信太可笑了。 身中五箭,坐骑负伤,马槊折断,从突然遭遇开始,梅林生射了十箭,一个人都没射死,自己身上反倒插了几箭,若不是穿着官军配发的铠甲,他早就死了。 骑马打仗,和打猎完全不一样,人要比猎物聪明得多,不光会躲会跑,还会反击,梅林生是第一次见识精湛的骑术,敌人居然能在马背上玩出各种花样,结果就是他一个人也没杀到,反倒差点被人杀了。 使出浑身解数才刺死五个敌人,自己也筋疲力尽,但要命的是对方的头目盯上了他,两人斗在一起,梅林生渐渐落下风。 对方的马比他好,使槊的技艺也比他强,若不是用三条人命的代价将其马槊毁了,此时的梅林生怕是已经被对方刺死。 双方如今使用短矛对刺,梅林生使矛槊的技法一般,所幸臂力足,勉强撑到现在,他好不容易瞅准一个空挡挺矛刺去,被对方横矛一架。 那一瞬间,梅林生觉得对方的力量似乎不行,果不其然又斗了几回合,对方虚晃一矛,调转马头便跑。 所谓“一力降十会”,梅林生觉得是自己力气大才逼得对方逃跑,抖起精神追了上去,眼见着就要追上,那人忽然扯住坐骑,速度骤降,与此同时转身就是一矛。 矛头径直向着梅林生心窝刺来,他心中一惊,眼见着避无可避,奋力向一旁歪倒,好不容易躲过这致命一击,却已经接近坠马。 对方一击不中,又正好与梅林生所骑马匹并行,随即拔出匕首一戳,戳得梅林生的坐骑几乎跳起来,将他抖落马鞍。 坠马的梅林生一只脚卡在马镫里,就这么被坐骑拖着向前跑,颠倒的视线里,他看到敌人策马提矛追上来。 毫无疑问,对方刚才是故意露出破绽诈败,引诱梅林生来追,然后来个回马一矛。 梅林生除了力气足以外,轮骑射、心计、经验都不如对方,落得如此下场是自作自受,此时他被坐骑拖行,后背着地不停的摩擦着,虽然有铠甲护体但那滋味可不好受。 敌人持矛追上来,怕是要补上一矛,梅林生知道自己的一生即将结束。 但他不甘心。 梅家,在沔州一带是不大不小的豪强,二十多年前,梅家一名被家主弄大肚子的婢女,被正室毫不留情的赶出去,在树林里生下一个男婴。 毕竟是梅家的种,加上正室正忙着对付别的狐狸精,于是这对母子又回到梅家,男婴因为生于树林便得名“梅林生”。 梅林生作为庶出子,注定没有机会继承家业,也许这一生都要在嫡兄弟的阴影下生活,所以他要靠自己的努力去改便命运。 庶子很难有机会出头,即便梅林生长大后不停努力,获得父亲赞赏,他也比不过嫡兄弟,毕竟嫡母的家族也是汉沔一带的豪强,嫡兄弟们有依仗,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梅林生的人生历程,从刚成年就已经知道往后数十年是什么样,他不甘心,却没有办法,直到西阳王召集各地强宗著姓出兵,他才等到了机会。 西阳王在淮西打仗,缺兵,于是召集黄州总管府辖地的豪强派宗族兵助战,但地域范围不限于黄州总管府,许多家族闻风而动,派出庶子领着宗族兵助战,其中就包括梅家。 之所以大家都愿意出力,是因为西阳王许了好处,立功的人给奖赏、给官职,甚至给土地和坞堡。 坞堡从何而来?那些不听话的淮西豪强灭族后,立功的山南宗族兵就可以将其坞堡、田产据为己有前提是立的功足够大。 西阳王是要用豪强对付豪强,给出的价码很高,但风险也很高。 淮西的豪强当然不是废物,和对方争斗难免损失惨重,但对于山南地区的豪强来说,这是一个好机会,让族中子弟有踏入仕途的机会,让家族能在土地肥沃的淮西地区开枝散叶。 但风险确实很大,所以是愿意冒险的庶子们出马之时。 家业,是嫡子们的,有想法的庶子们要出人头地,眼下就有一个机会,愿意去的话,家族派出些许宗族兵助战,成不成,看命。 死了,怨不得别人,立了功活下去,要么有个一官半职,要么立下大功变成官府认可的坞堡戍主,只要老实缴纳租调,日后那坞堡就是自己的了。 这不是西阳王骗人,因为真的有人立了大功,又作为先登攻下坞堡,然后被西阳王任命为该坞堡戍主,领着闻讯赶来的族人开始耕田种地,安家落户。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不甘心! 梅林生如是想,当长矛刺下时,竟然神奇的伸手抓住矛头,随即双臂用力扯想要将对方扯下来。 那人松开短矛,策马来踩梅林生,梅林生将短矛径直往对方坐骑蹄下一捅,只听咔嚓一声过后,马匹被绊倒,马背上的人猝不及防之下被甩了出去。 梅林生用另一条腿拼命踢着自己坐骑的腹部,高声叫骂着,负痛狂奔的坐骑终于想起被主人驾驭的经历,老老实实放慢速度停了下来。 脱得困境的梅林生,爬起来就往落地的敌人那边冲去,见着对方狼狈起身看向自己,他将随手抄起来的一颗石头砸向对方。 趁着那人侧身躲闪,梅林生拉近双方距离,随后看清对方手上有一把匕首,而他手上只有刚抓起来的一把沙。 左手一扬,梅林生成功迷了对方的眼,不顾其握着匕首胡乱挥舞,径直撞过去。 手臂被划伤,梅林生将对方撞倒,匕首飞到一边,两人在地上撕打了一会,梅林生从地上摸到一块石头,奋力砸向对方脑门。 接连几下过后,那人被梅林生砸得脑门迸裂、满脸是血,渐渐无力反抗,眼看着快要不行了。 直到这时,梅林生才看清楚敌人的样貌:除去血污不说,那是一张白净的脸,样貌端正,年纪二十多岁。 铠甲内里不是戎服,长得白白净净,弓马娴熟,也许是哪个大族的子弟也说不一定。 就不知道你是庶出,还是嫡出? 梅林生如是想,用尽全身的力气,再一次握着石头砸向对方脑门,鲜血溅起,那人再无气息。 马蹄声近,他转头一看,却是自己人靠近,再看看战场,已经分出了胜负:此次与他们意外遭遇的敌人,除了几条漏网之鱼,其余敌人都被他们干掉了。 几个族兵下马,上前搀起满身是血的梅林生,关切的问道:“郎君,没事吧?” “没事,我没事...”梅林生疲惫的说着,他此时觉得全身酸痛,力气也快没了,但依旧不忘吩咐手下:“快,去割首级!” “郎君放心,一个都不会漏掉!” 梅林生再度坐下,坐在地上休息,看着一片狼藉的野地,看着面前那具年轻的尸体,因为脱力而不停颤抖的双手再次握紧。 这片地区,是官军分派给他的“猎场”,只要有猎物闯进来,除非实力对比悬殊,那么他就要把这些猎物收拾干净。 所得首级可以计功,但决不允许杀良冒功,一经发现后果自负,而立功的队伍,根据其表现还会有重任。 当然,如此一来风险会变高,但收益也会增加,这是西阳王当众许下的诺言,没人怀疑最后能否兑现。 梅林生当然有抱负,但不敢奢望太多,他的实力还不够,即便没能立下大功得一坞堡,只要能有一官半职,也对得起自己一番出生入死了。 即便身为庶子,当了官以后,回到家中,面对那些依旧是白身的嫡兄弟,他就不用那么低声下气了! 第九十八章 初生牛犊 索套当头落下,将骑在马上的人牢牢套住,得手的骑兵一扯绳索,径直将对方扯下马,随后策马疾驰,拖着抓到的敌人向前走。 一箭飞来,箭镞如小铲,将他胯下坐骑射倒,摔倒他瞬间抱头向前滚了几滚卸去冲力,刚起身面门便中了一箭,颓然倒地。 被索套套中的骑兵,把绳索隔断,刚跑了没几步便被一箭射中后背,踉踉跄跄又跑了几步,被疾驰而来的敌骑抡起木棒砸中后背。 “嘭”的一声,逃向己方的人被砸倒在地没了动静,不知是昏厥还是毙命。 得手的骑兵刚收回木棒,面门正中一箭,后仰坠马,倒在地上再无动静。 五十步外,连射出三箭的薛世雄忍着手指疼痛,又抽出一支箭,死死盯着游荡在外围的敌骑,方才他已经尽力了,却无法救下同袍,来不及唏嘘,因为他自己也危在旦夕。 此时此刻,薛世雄和十一名部下背靠背,拿着步弓时刻准备放箭,他们脚下有几条长矛、马槊,而坐骑已经阵亡,只能徒步结阵凭着马槊、长矛、弓箭和敌骑周旋。 箭壶中的箭不少,但敌人也不少。 己方十二人,对方三十三骑,在这旷野里,薛世雄及部下俱是徒步,不可能逃得掉,而遭遇战刚开始时,双方人数相近,是五十一骑对五十五骑。 敌骑实力不一般,薛世雄在刚交战时就察觉到了,而现在,他愈发确定自己的判断,己方士兵弓马勉强称得上娴熟而已,有这样的结果没什么奇怪的。 虽然身处劣势,极有可能会死,但薛世雄却毫无惧意。 步弓的射程比骑弓要远,而幸存的士兵射术还行,所以薛世雄一方的唯一机会,就是如同刺猬一般逼得对方无法‘下口’,只能退去。 “你们几个赶紧去拔箭,其他人,随我一起掩护!” “是,将军!” 小阵开始移动,向着不远处倒毙的几具尸体靠近,他们要将尸体上的箭拔下来备用,很显然敌人也意识到了这点,开始改变战术。 十余骑再度靠近,以骑射袭扰,其他人下马,拿着步弓、以左臂上小盾作为掩护,向薛世雄一方逼近,步骑结合,凭着人数优势发动进攻。 骑射灵活,步射强劲,左右夹击之下,人数处于劣势的薛世雄一方无法形成有效反击,人人身上带箭,靠着铠甲硬顶。 也亏得铠甲厚重,远距离对射勉强顶得住,但随着双方距离接近,形势岌岌可危。 步弓近射,再厚的铠甲也吃不住破甲箭,薛世雄见着敌人步行逼近,依旧没有慌乱,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冷静,弯弓搭箭瞄准敌人,等着对方露出破绽。 一箭射来,薛世雄没有避让,趁着敌人放箭时无暇用小盾护身,撒放弓弦,一箭过去直接命中对方面门,而自己胸膛也中了对方射来那一箭。 一阵刺疼传来,那支箭射穿了铠甲,伤到皮肉,薛世雄不管伤势如何,又抽出一支箭,其他人也是如此,凭着身上铠甲硬扛,换得射箭的机会。 数轮交锋之后,薛世雄一方死了四人,对面死了七人,如今是八人对二十六骑,薛世雄一方差不多要完蛋了。 将军难免阵上亡,死了就死了,薛世雄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想在死之前,多杀几个敌人赚够本,然而看样子,对方是要留活口,也就是要抓俘虏。 不然为何一开始选择射马而不是射人? 想到这里,薛世雄忽然问道:“你们相信我么?” “我们相信将军!” “好,相信我!!!” 薛世雄说完撇下其余七人掉头就跑,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拿,敌骑见状分出两骑专门来追他。 马蹄声近,一名敌兵将手中长矛照着薛世雄后背横扫,薛世雄一个侧滚躲过了脑后一击,却没躲过另一骑的木棒。 他被对方狠狠砸中后背,踉跄倒地,敌骑调转马头过来弯腰探手要抓人,却被暴起的薛世雄抓住手臂,扯下马来。 另一骑见状挺矛来刺,薛世雄拔出匕首奋力一掷,正好命中对方面门,他捡起长矛跨上战马,再牵起另一匹马,径直向下马步射的敌人冲去。 敌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而下马步行射箭的敌兵猝不及防,眼睁睁看着薛世雄冲过来,仓促间放了几箭。 坐骑身中数箭,薛世雄赶在其倒地前跳到另一匹马上,挥舞着长矛,策马冲入人群之中,连撞带刺,瞬间放倒八人,随后策马回转,又是连撞带刺,将敌兵杀尽。 身上又中数箭,箭箭透甲,阵阵疼痛传来,薛世雄却愈发兴奋,随即握着沾满鲜血的长矛,单骑冲向反应过来的敌骑。 他那几名部下奋力跑向无主的战马,待得骑上马要和敌骑拼命时,对方已被薛世雄击退。 以一己之力扭转战局,薛世雄的强悍,让幸存者们激动万分,看着浑身是箭和血的勇将,劫后余生的新兵欢呼起来。 他们先前并不是正经官军,而是响应号召以命搏前程的各地宗族子弟,被编成薛世雄部下,跟着他上战场,所以在人数相差不大的情况下,被对方打得十分凄凉。 若不是有薛世雄这个主心骨,新兵们怕是全都要交代在这里了。 击退敌人的薛世雄,策马转回来,见着几个幸存者,开口便问:“如何,熬得住么?” “将军,我们熬得住!” “怕不怕?” “不怕,不怕!” “好,上战场就是要有这股劲!就算遇到了捉生将也不要怕!”薛世雄笑道,战场上经历恶战活下来的兵,只要没有吓破胆,成长速度是很快的。 听得他说到“捉生将”,新兵们有些疑惑,薛世雄用长矛挑起地上一条绳索说道:“在马上用索套套人,那可不容易,不是老手的话,根本就套不中目标。” “他们用上这种手段,就是要活捉几个人回去拷问军情,做这种活技艺不精可不行,在北地,能做这种事的人,唤作捉生将,一个人抵三个普通兵。” “那那...那这是敌军中的精锐?” “是又如何,你们怕不怕?” “不怕!” “光说不行,你们的技艺不磨练磨练,能活过下次交战么?” 若换做平日,薛世雄可不会那么嗦,但现在不同,西阳王命他带初生牛犊上战场,无论活下多少都归他统辖,后续还有新人补充,所以这几个人会是好种子。 薛世雄出身河东薛氏,家族根基位于河东,如今在尉迟氏控制之下,故而派不了人来淮西跟他出生入死,所以接下来的战事,薛世雄需要可靠的部下,跟着他在战场上玩命。 时候不早,话不多说,薛世雄吩咐部下收拾战场,将阵亡的同伴尸体收敛,就在这时,北面有数十骑疾驰而来,众人定睛一看,却是自己人赶来增援了。 己方控制区域被敌骑大规模骚扰,于是西阳王将控制区划分成一个个“猎场”,每个“猎场”都设有许多烽燧。 每个“猎场”都有骑兵队伍巡哨、戒备,一旦发现敌人来袭,除非相差悬殊,否则就要见敌必战。 发现敌人时要放出“窜天猴”示警,烽燧守军见了信号就要放狼烟,临近区域骑兵见到后只要没有敌情就要赶去增援,而现在,就是闻讯赶来的友军抵达战场。 筋疲力尽的士兵们,已经从同伴阵亡的悲痛中缓过来,看着姗姗来迟的援兵,还有精神打趣:“现在才来,菜都凉了!” 第九十九章 风声 刚换下来的一领铠甲,夹杂着汗味和血腥味,铠甲为札甲形制,为西阳军器监所出,甲叶是大冶监所炼精铁冷锻而成,十分坚韧,由猪皮条缀起,穿在身上能挡住五十步外射来箭矢。 除非是钝器敲击,或者是强弓重箭近射,不然要破甲就得花一番功夫,而现在,铠甲左后肩位置有一个大缺口,看样子根本不是普通兵器造成的创口,宛若被猛兽用爪子硬生生扯掉一块那样。 宇文温看着铠甲上的缺口,脑海里首先想到的是铠甲主人被怪兽袭击了。 如果是老虎,一般是用爪子拍,要么就是咬,淮西地区有老虎是很寻常的事情,这年头森林覆盖率高,两淮地区的虎患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但这缺口明显是被某种野兽用爪子抓掉的。 既然不是老虎,也不太可能是熊罴,那就是怪兽。 宇文温如是想,他甚至有一种错觉,认为是九阴白骨爪现世,但这不可能。 答案很快揭晓,士兵将一个铁爪带过来,宇文温拿在手中看着看着颇为惊讶。 这是一种兵器,但比较少见,名为“铁挝”,实际就是带“手肘”的铁爪。 被己方士兵缴获的铁挝,形制为一绳一爪,爪分五指均为铁制,比人的手掌略大,每指除大指外,都是三节。 第一节末端锐利有如鹰爪,每一节相连之处皆可活动,各节均能伸缩活动,每节都有机括,有绳索连同宛若经脉。 将这玩意抛向敌人,然后将绳索一抽,牵动机括使爪深陷入人体,敌人越挣扎这铁爪抓得就越深,除非生生被扯下一块肉,不然极难逃脱。 “这玩意是用来抓人的?” “回大王,正是如此,敌骑正是用这玩意抓活口。” “抓活口的话,把马射倒,再把人敲昏不就成了?或者用索套也行嘛,何必用这玩意。” 面对宇文温的疑惑,死里逃生的刘波儿答道:“大王,末将也是听张司马说的,说捉生将时常用一些特制的兵器捉俘虏,用索套总有不方便的时候,而用铁挝,在敌军之中抓了一人便跑,十分方便。” “捉生将?你们今日一番恶战,是遇到敌军的捉生将了?” “是的大王,刚遭遇时,末将见敌我双方人数相近,便领兵冲了上去,结果一番恶斗下来,差点就全军覆没,末将被这铁挝一抓,差点就掉了一块肉。” 刘波儿此时光着膀子,军医在为他包扎左背上的伤口,亏得有铠甲挡住那铁挝,刘波儿的伤并不严重,敌兵投出的铁挝只是抓掉了一部分铠甲而已。 宇文温将铁挝交给旁人,拍了拍刘波儿的右肩:“好好休息,不过要记得写报告交上来,寡人要看的!” “末将遵命!” 写报告,就是战斗总结,总结经验教训,以便不断提高自己的战斗素养,这是虎林军独有的要求,效果很好,并不是宇文温无聊弄出来的事情。 虎林军骑兵主将刘波儿,不久前带着一群新参战的宗族骑兵上战场开荤,结果买卖开张后没多久,就中了来袭敌兵的圈套。 当然,刘波儿也设了圈套,眼见着敌我都是六十余骑,索性就怼上了,这一怼不要紧,刘波儿所部差点被打崩,伤亡过半,亏得援兵来得及时才让他们转危为安。 刘波儿遇到的这股敌人,不是设想之中的坞堡豪强武装,而是精锐骑兵,由捉生将率队,专门深入宇文温控制的地盘捉生。 这些骑兵操着北地口音,明显不是当地人,大概是尉迟佑耆军中精锐,亦或是从河北南下增援的幽燕骁骑,仗着本事了得直接来捉生。 捉生将,一种低阶军职,职责是深入敌方地盘活捉俘虏,大概和后世的精锐特种兵、侦察兵类似,单兵作战能力很强,小团队作战时战斗力惊人。 这样的敌人,对付起来很棘手,宇文温昨日得报,别将薛世雄带着新兵去历练,遇到一股势均力敌的骑兵,原以为可以给初生牛犊练手,结果差点全军覆没,那些敌人之中,似乎就有捉生将。 不仅如此,在各地游猎的己方骑兵,都遇到了极其强悍的敌骑,这表明事情在起变化。 精锐的骑兵,不是一年两年就能练出来的,北地的许多牧民,无论胡汉从小就和马匹打交道,四、五岁就开始学着养马、伺候马,六、七岁就开始骑马。 九、十岁就能骑马去打劫,十三、十四岁就已经杀人如麻,到了二十岁,已经做到了“人马合一”,四、五个人一伙,可以弄死二十多名普通骑兵。 宇文温靠着一些江汉地区的宗族豪强武装骑兵,和这样的对手玩骑战,玩得过才怪,看上去双方兵力差不多,斗起来一不留神就会全军覆没。 以薛世雄所部为例,要不是有薛世雄这个猛人挑大梁来了个大逆转,五十余骑肯定全军覆没,而敌军损失还不过半,最后虽然赢了,也只剩下八人。 盘踞涡阳的尉迟佑耆,看样子已经在赌桌上加了筹码,那么,镇守汝阴的宇文温当然也要加筹码。 。。。。。。 夕阳西下,旷野,围住‘猎物’的骑兵移动起来,向着孤立无援的粮队发动进攻,在他们看来,这些排着整齐队伍防御的步兵,不过是垂死挣扎的羔羊。 幽州很冷,到了冬天天寒地冻,想要活下去,就得去抢劫,抢汉人村庄也好,抢契丹人、人部落也罢,抢得到东西才能活下去,抢不到就得饿死。 所以,无能的人都死了,命不好的人也死了,他们却活下来了。 五岁开始伺候马,九岁开始骑马抢劫,十五岁双手沾满人血,二十多岁的他们,什么敌人都不怕。 在幽燕苦寒之地熬出来的骑兵,对付起两淮之地的废物不要太轻松,即便敌人的数量再翻一倍,他们也不放在眼里,更别说面前的敌人还是以步兵为主。 羊再多,也挡不住几匹狼的进攻,不是么? 开始围猎的骑兵,从四个方向逼近排成方阵的步兵,距离渐渐缩短,骑兵们开始射箭袭扰,有人拿出索套,准备将方阵外沿的士兵套住、拖走,就这么在阵前拖着,逼得对方惊慌失措。 距离接近到五十步,骑兵们已经射了一轮箭,对方默默承受着箭矢没有还击。 三十步,又射了一轮箭,许多步兵中箭却依旧站立着,维持整齐的阵型,看样子身上穿着重甲,得再近一些放箭才能破甲。 这支运粮队很奇怪,独自在旷野里行军,根本就没有多少骑兵在外围游走、护卫,似乎是一支不得光的队伍。 现在排成方阵试图自保,每一面都是前后两排人,合计八十人左右,步兵们平端着短矛,矛头对外,前排士兵半蹲,后排士兵站立,方阵人数大概有三百多人, 那短矛的样式有些奇怪,好像是一根铁棒外缘绑着把短刀,除了这种兵器就只有长矛,没有弓箭手,对方似乎对那奇怪的短矛有信心。 但这对于骑兵来说无所谓,因为羊的羊角再多、模样再怪,也挡不住狼牙。 两百多匹狼,会害怕你区区三百多只羊! 索套已经准备完毕,就在骑兵们即将‘抓羊’之际,微风拂面,带来了他们听不懂的呼喊声。 “第一排,射击!!” 风声骤起,似乎有许多笛子在呼啸,狂风之中,骑兵和坐骑身上溅起无数血花,二十多年磨合而成的人马合一,在腥风血雨中瞬间消逝。 第一百章 风声(续) “风...风...声...” “风声?什么风声?你说清楚些!” “风声....” 身负重伤的俘虏断了气,负责审问的士兵只听到对方反复说“风声”二字,实在搞不清这两个字后面代表的意思为何:刮风和你这副惨状有何干系? “刨个坑,把他埋了...哎哎,用刀抹一下脖子,免得是诈死。 ” “都这样了还诈死?” “少废话,抹脖子,以防万一。” 从俘虏口中问来的只言片语,很快便传到行军总管杨素耳中,此时他正在露天宿营地休息,坐在一块石头上,琢磨着“风声”二字代表的意义。 敌我双方以汝阴和涡阳为据点,东西对峙着,大军主力轻易不动,但骑兵却没闲着,尉迟佑耆派出大量骑兵,以数十骑为一股,分成许多股袭扰宇文温所控制的地盘。 敌骑数量之多,让宇文温一方十分头痛,本来要袭扰尉迟佑耆控制区的杨素,不得不领兵回援,也分成几股去追逐那些入寇的敌骑。 骑兵对骑兵,作战范围很大,一天内跑个上百里稀松寻常,这对于主将的要求很高,但对于杨素来说是小菜一碟。 他曾领兵和突厥骑兵作战,淮北地区和草原比起来不算什么,坞堡豪强武装,和突厥骑兵比起来也不算什么,杨素分兵游猎,胜多败少,直到近期出现一些强敌,让他不得不谨慎起来。 来自幽燕的骁骑,除了随着尉迟顺在汴、郑一带作战,还有部分进入淮北,在尉迟佑耆帐下听令,然后掺杂在坞堡豪强武装中间,袭扰宇文温控制的地盘。 这些骑兵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弓马娴熟,小股队伍作战时战斗力极强,杨素所部兵马接连吃了几次苦头,及时调整策略,才在自己的防区接连击败多股敌骑。 今日,哨骑在河边发现一个身负重伤的敌兵,观其服色是来袭的敌骑,看样子是从上游河段漂下来的,因为浑身是血,哨骑估计此人经历了一场恶战。 上游地区,这几日是‘禁区’,西阳王提前派人通传杨素,这几日不必派兵往那边去,如有敌军于这段时间从那个地区入寇,不关杨素的事。 正是因为如此,杨素很想知道上游地区发生了什么事情,结果这个俘虏是北地口音,叽叽咕咕说了只言片语,己方士兵只听懂“风声”两个字。 杨素觉得,对方所说“风声”极有可能是弓弦声,如果许多强弩同时发动,其动静听起来确实像风声。 想着想着,他看向面前一张布,布里放着几粒带血的铅子,这是从那个死去俘虏身上剐出来的,有的则是镶嵌在甲叶上。 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士兵们注意到对方身上很多处伤有些怪,不是箭射、刀砍造成的,不仅如此,变形的甲叶上镶嵌着铅子。 总总迹象表明,这名俘虏应该是被铅子而不是箭矢射伤的。 杨素看着这些铅子,联想起俘虏说的“风声”,再想想西阳王特地划出的‘禁区’,很快便有了判断: 西阳王派出一支队伍,在那个区域迎敌,用的大概是能够连续发射铅子的特制弩,因为要保密,所以明令不许别部兵马进入那个区域。 西阳王宇文温关于军械的造诣,杨素可是亲眼见过也亲身感受过,所以西阳王若是弄出什么威力惊人的特制弩,杨素不会怀疑其实战效果。 想到这里,杨素愈发感兴趣起来:那种特制弩的威力到底有多大? 有传令兵赶到营地,见到杨素之后,将西阳王的最新军令转达:北部区域,继续由杨素所部兵马负责防御。 杨素将军令交给军吏以‘存档’,问传令兵:“大王还有何命令?” “杨总管,大王说了,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人皮大旗是一定要立起来的,越多越好!” 。。。。。。 某坞堡旁小寨,东南道行军元帅、西阳王宇文温正在视察队伍,这支队伍并不属于东南道行军,也不是义兵或宗族兵、蛮兵,没有任何正式隶属,完全是宇文温的私兵。 但和虎林军不同,这支队伍见不得光,具体来说,是这支队伍的战斗方式见不得光。 此时,士兵们在空地上排成整齐队列,接受宇文温的检阅,他们初次参战,表现优异,本就十分兴奋,如今得郎主检阅,一个个抬头挺胸,心情激动。 “大家的报告,寡人看了,都看了,写得很好。” 宇文温检阅完毕,站在队伍前大声说着,“尤其余安全的报告,写得很精彩,寡人看了之后,宛若身临其境。” 被郎主点名夸奖的士兵余安全,激动得脸红耳赤,而宇文温不但点了他的名,还赞扬了另外几名士兵,这让大家愈发激动,端着连珠铳站得愈发挺拔。 西阳王麾下神机营,以乾兴元年式连珠铳为武器,此次是第一次成编制参战,前后经历四场战斗,杀敌五百六十二人,俱为骑兵。 参战的神机营将士为四百八十二人,除了负伤者,没有一人阵亡。 神机营将士,年纪都很轻,超过二十岁的人寥寥无几,姓名以“余”和“文”为主,夹杂着其他姓氏。 将士们全都是西阳王收养的孤儿,刚收养时年纪大多很小,若还记得自己的姓名则继续用,记不得姓名的人,就由郎主和主母起名。 他们是西阳王的孤儿军,郎主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即便郎主让他们死,丝毫不会犹豫。 宇文温发表完讲话,开始发奖赏,念到名字的士兵,出列后上前从他手中接过奖赏,奖赏是西阳王府流通券,能在王府内部的杂货店买到任何日常用品。 这不是关键,能得郎主亲手发奖赏并鼓励,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神机营是保密状态下参战,所以将士们射杀那么多敌兵却无法记在功劳簿上,奖赏的发放自然也不会大张旗鼓。 宇文温亲自发放奖赏,待得发放完毕后,手臂已经有些酸痛,喉咙也因为不停说话而有些沙哑,待得队伍解散、士兵各自回营房休息,他却没得休息。 转入一旁的营房,宇文温开始看报告,这是神机营参战后的作战总结,其中包括连珠铳的故障统计,看着一个个数字,宇文温只觉触目惊心。 神机营的制式武器是乾兴元年式连珠铳,简称水连珠,是在正统七年式连珠铳的基础上改进而来的跨时代武器。 可更换式储弹管,每根储弹管备弹二十发,作战状态下,每个士兵备弹两百发,高压气罐十个,射速为一分钟二十发,对于轻甲目标,有效杀伤射程七十五步;对于重甲目标,有效杀伤射程二十步。 这是实验状态下的数据,而此次参战,水连珠的表现和预期相当,达成了零伤亡的战绩,但故障率也和预期相当,这让宇文温有些头痛。 四场战斗,强度有高有低,到现在为止,已经有六成的水连珠出现了故障,也就是说,参战的神机营,只威风了四场小规模战斗就萎了。 神机营的使用,只剩下两种选择,要么继续打“治安战”,再打两场就要撤退回西阳;要么开始休息,在和尉迟佑耆决战时投入作战。 宇文温当然选后者,所以神机营将士会在这个坞堡驻扎,不再出击,直到决战那一天的到来。 在这期间,随军工匠会尝试用带来的工具、配件修复出故障的水连珠,但能修复的数量有限,总体而言聊胜于无。 故障率不低,这就是气铳的缺陷,如果换成结构简单的火铳,问题迎刃而解,但宇文温不会这么做,因为他不想让神兵利器为别人所用,更不想造成技术扩散。 气铳落到别人手里,因为技术门槛很高,所以不可能大量仿制,火铳就不一样了,甚至会让人触类旁通弄出火炮,那对于中原来说,后果很严重。 拿着火铳、以火炮攻城的突厥游牧大军,亦或是以火炮据守辽东的高句丽城池,这样的场景,对于中原军队来说是噩梦。 宇文温绝不会让这样的情景出现。 足足看了一个小时,宇文温对报告结论很满意,召集几名年轻的将领入内,他再次叮咛:“神机营驻扎在这里,寡人还安排有别的兵马保卫,平日里尽量避免和其他人接触太多。” “是,郎主!” “还有,神机营的秘密,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第一百零一章 组织 坞堡内,刚从堡外小寨转入的西阳王宇文温,此时正在议事厅里看借契、地契,他独自一人坐在胡床上,侍卫分立左右,而堂下众人则是站着,大气不敢出。 借契,就是借钱的契约,新任坞堡戍主蔡长庚,已经向某柜坊借了价值三万贯的钱粮、布帛。 这笔钱粮、布帛,主要用于购买种子、农具,雇佣佃农、田客恢复生产,还要修葺房屋给这些人定居,维持坞堡半年的日常开支用度。 利息是一分五厘,比正常的借贷利息要低了至少一半,而某柜坊,就是总店位于黄州西阳的日兴昌柜坊。 作为日兴昌柜坊的大东家、靠山,宇文温如今却是以‘第三方’身份来审视这份借契他作为东南道行军元帅,临时视察坞堡防务,顺便检查该堡戍主的重建工作完成得如何。 宇文温放下借契,看向面前一人,那人身材瘦弱,皮肤黝黑,一身戎服,气色不错,浓眉大眼,看上去很顺眼:“蔡戍主?” 戍主蔡长庚闻言赶紧行礼:“草民在!” “蔡戍主,你已是一戍之主,有了军职,称呼不要乱了。” “啊...啊...末将在!” “嗯,寡人问你,你与日兴昌柜坊借钱粮,不会立了阴阳借契吧?” “啊...草民...末将哪里敢立阴阳借契,大王,这借契一式三份,一份在末将这里,一份在柜坊哪里,还有一份在官府留档,绝无另一份借契!” “是这样么,冯驵主?”宇文温把视线转向另一人,那人身着布衣,闻言赶紧出列回答:“回大王,草民与蔡戍主所定借契,绝无弄虚作假!” “寡人这么一听,姑且就这么一信,日后若闹出官司来,莫要怪王法无情!”宇文温说完,命侍卫近前:“去,抄一份,留着备查。” 那人闻言赶紧回答:“草民不敢,日兴昌柜坊一向诚信经营,绝无阴阳借契一事!” 驵主,即后世所称地区代理商(代理人)、经销商,这位冯驵主,就是日兴昌柜坊在这片地区的“业务主管”兼“代理商”。 也是被宇文温手下大掌柜王越点名褒奖的业务骨干,如今独当一方,作为日兴昌在淮西期思一带的驵主,带着得力团队大力发展“业务”。 宇文温接续下一个话题,开始问戍主蔡长庚恢复农耕的相关事宜,他最关心的是坞堡治下数百顷旱田、水田的农耕情况如何。 蔡长庚的回答很畅快,只是有些紧张,额头在冒汗,倒不是他心中有鬼,只是面对地位尊贵的西阳王,不由得汗出如浆。 好容易把情况介绍完,宇文温却没有轻易做出评价,而是让协助戍主管理坞堡的文武吏来补充。 戍主是新任命的,文武吏当然也是新上任的,这其中的主事吏员,均是黄州总管府选拔而来,如果在考核期表现出色,即便不能成为淮西重建后的州郡官,也能脱掉吏籍,转为良民。 吏,是贱籍,有单独的户籍,是为“吏籍”、“吏户”,吏户地位低于平民,吏户出身的人,如果有得选,不会愿意成为欺上瞒下的胥吏,坏事做尽,被百姓戳着脊梁骨咒骂。 能有机会脱离吏户、吏籍,这对许多小吏来说是梦寐以求的事情。 而坞堡,若仅是民间设施,用不着文武吏来管理,但这座坞堡和其他许多淮西坞堡一样,是宇文温“腾笼换鸟”政策的产物,基于多方考虑,暂时将坞堡纳入镇戍体系,故而要设戍主。 镇戍制和州郡制是这个时期常见的行政区划制度,镇戍制的行政区划一般出现在边疆,偏重于军事,州郡制就是正常的行政区划,偏重于民政管理。 镇有镇将,戍有戍主,以行政区划而言,镇(镇将)对应州(刺史),戍(戍主)对应郡(郡守、太守),镇戍兵对应州郡兵。 那些基于军事需求而在险要之地设立的戍则例外。 宇文温的“腾笼换鸟”政策,是将坞堡豪强连根铲除,让立大功的将士、助战义兵、反正的宗族内应等,成为新坞堡的主人,也就是“换鸟”,但他不是把鸟放进去就不管,而是要给予各种扶持。 首先就是采取过渡措施,先把坞堡设为戍,设戍主以名正言顺纳入军队管理,而不是就这么丢下不管。 以蔡长庚为例,此人是家族庶子,地位不高,和家业无缘,后来家族决定响应官府号召,派族兵助战顺便碰碰运气,便派了蔡长庚率领族兵到官军帐下听用。 庶子,留在家族里没什么指望,不过混吃等死罢了,到沙场上以命搏功名算是条出路。 死了,那也也好,省得家族内讧破事多,成了,正好让家族开枝散叶。 蔡长庚的处境就是如此,带来助战的族兵羸弱,基本上不堪重任,但他还召集了一群狐朋狗友,还有处境艰难的破落子弟,要一起在战场上玩命,改变自己的命运。 玩命,说起来轻松做起来难,一半是血一半是泪,蔡长庚的队伍立下许多功劳,其最后一战,就是攻拔这个坞堡,那一战他和伙伴一起作为先登,突入坞堡玩命,以伤亡过半的代价,打开了大门。 身着重甲的蔡长庚被敌人砍得遍体鳞伤,几成血人,伙伴死伤过半,有人被砍得肠子都流出来,死状惨烈,对此,官军主将宇文十五将功劳上报,宇文温阅后经核实,立刻任命大难不死的蔡长庚为此坞堡戍主。 实际上就是把坞堡和周边数百顷田地,都许给蔡长庚做家业,前提是满足一系列考核要求,而且这些田地日后必须正常向官府缴纳一定的租调。 宇文温此举,就是要学变法的商鞅那样,立木为信。 跟着蔡长庚玩命的伙伴,阵亡的有抚恤,立了功抚恤会更多,而活着的就有封赏,蔡长庚凭借大功得赏坞堡的事情很快就传播开,将一众参战宗族子弟刺激得双眼发红。 这些人绝大部分都是家族的庶出旁支,没有多少机会继承家业,有蔡长庚的例子,许多人都愿意用命来换前程,即便立的功劳换不来一座坞堡,但若能凭此获得一官半职,对于他们来说也是改变人生的最好机会。 被立为标杆的蔡长庚,如愿以偿成为戍主,将来会成为坞堡主,然而,若宇文温就此撒手不管,蔡戍主会顺利变成蔡堡主么? 不会。 高利贷或所谓的族亲,甚至某些魑魅魍魉,会把蔡戍主用命换来的家业吃得骨头都不剩。 这种情况是宇文温决不允许的,所以,他要动用另一种力量来帮助蔡戍主顺利变成蔡堡主。 那种力量,名为组织,美其名曰:有活力的社会组织。 第一百零二章 组织(续) 有活力的社会组织,在后世指代黑社会,宇文温所指“有活力的社会组织”,实际上是黄州社团....商团,作为非官方的民间组织,能够很有活力的提供各项服务。 蔡长庚立了大功,宇文温又要立个标杆,所以蔡长庚这个幸运儿,成了一座坞堡的主人,然而接下来要如何守住这份家业,蔡长庚必然束手无措。 道理很简单,以经营邸店为例,一个东家,不知道行情,不知道算账、对账,不知道去哪里进货,不知道如何疏通关系,也没有可靠帮手帮忙,面对着笑盈盈的掌柜、伙计,面对着时不时在店门晃悠的胥吏,他的下场是什么? 很简单,伙计会占便宜,掌柜的会勾结账房做假账转移钱财,还会被胥吏接二连三敲诈,最后被人内外勾结,吃官司打不赢被打入大牢,倾家荡产。 经营一座坞堡及其周边田产,难度比经营一个邸店要高很多,蔡长庚的情况,宇文温有所了解,这位是庶子,在家族没什么根基,可以说是孤家寡人。 蔡长庚得了座坞堡,就和三岁幼童拿着金子走在闹市没区别。 闻风而来的族亲,会变着法子占便宜,蔡长庚却无能为力,因为他没有多少可靠的心腹来帮忙,只能相信族亲的节操,然而节操这种东西不值钱。 维持一个坞堡的运转,需要大量钱粮,而这座坞堡被攻破时,大部分钱粮都被充作军资,留给蔡长庚的钱粮不会太多,那么要想恢复坞堡周边农田的农业生产,就需要投入财力物力,雇佣佃农、购买耕牛等。 这就需要资金周转,蔡长庚不可能拿出那么多钱粮,所以只能借,要么跟族人借,要么跟外人借,无论是跟谁借贷,必然是高利贷。 “高利贷”一词,实际上算是宇文温的‘发明’,因为在这个时代罕见“高利贷”这一词汇,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都是说借贷,没有特别强调高利贷。 借贷的利息因人而异,向王公贵族放贷,利息低,向一般人放贷,利息就高。 但无论如何,放贷收息获利,是最常见的敛财手段,堪称暴利,以蔡长庚这种情况,是放贷者的最佳目标,只要蔡长庚敢借贷,必然会被套牢,然后用命换来的家业,不出几年就变成借贷者的囊中之物。 即便蔡长庚躲过高利贷一劫,也躲不过亲人的暗算,宇文温治理地方多年,断过许多案,见过各种龌龊,所以他大概猜得出蔡长庚数年后的命运: 暴病身亡,因为没有儿子(有儿子也会夭折),兄弟便过继一个儿子做嗣子,继承坞堡。 当然,只有嫡兄弟的儿子才能有这个机会,届时,蔡长庚用命换回来的家业,就这么易主。 出现这种情况,是宇文温不愿意看到的,于私,他希望好人有好报,既然蔡长庚用命换回家业,那就要好好把日子过下去,不要昙花一现,到头来一场空。 于公,宇文温精心策划的“腾笼换鸟”,要在淮西培养自己的势力范围,他不想被那些放贷者和所谓的族亲“截胡”,忙来忙去忙到最后好处全被人占了。 即便是占好处,也得自己人来占,顺便帮蔡长庚这样的新戍主(未来的坞堡主)站稳脚跟,这就需要“组织”。 组织能够提供低息贷款,能够提供财会,帮忙雇佣可靠的佃农、田客,可以租赁农具、耕牛,以优惠价格出售种子、日常用品,蔡长庚不需要去找高利贷和族人,就能从组织这里获得一切帮助。 有了组织的帮助,蔡长庚会愈发忠心,想不忠心都不,而他忠心的对象,不言而喻。 宇文温抽查完田契、地契,对抽查结果十分满意,笑着对蔡长庚说道:“蔡戍主,寡人看得出来,你是很努力在做事,做得不错,寡人看好你。” 。。。。。。 侧厅,刚送走西阳王的蔡长庚,一走进大门,早就等候多时的几个男子迎上前,急切的问道:“如何,大王如何说的?坞堡不会易主吧?” “哪能呢,大王出了名的守信用,说出去的话,就是金科玉律,你们莫要乱想。” “是是是,大王自然是...大王还有说些什么?” 这几人围着蔡长庚问长问短,一名从开始就坐在席上的男子走近,为蔡长庚解围:“各位叔伯,让五郎坐着说嘛。” “对对对,坐着说,坐着说。” 蔡长庚被人簇拥着坐下,耳边传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他只觉得耳边有好几只苍蝇在嗡嗡嗡飞着,挥之不去,这几位是他的叔伯,而方才为他解围的,是他的嫡次兄蔡长佑。 蔡长佑再次为弟弟解围,让几位叔伯坐下,一个个发问,蔡长庚才有机会喝一杯水润润喉咙。 蔡氏一族,据说可以溯源到后汉时的襄阳蔡氏,那时的蔡氏是荆襄一等豪族,聚居在汉水上的沙洲,后来到了晋末,沙洲上的蔡氏坞堡为流民攻破,蔡氏子弟四散,其中一支绵延至今,就是他们一族。 这样的祖宗到底是攀附来的还是真的,谁也说不清,但蔡长庚知道自己家族如今不过是普通大族罢了。 山南荆襄各地,都有许多宗族,族中子弟聚族而居,随着时代变迁绵延至今,变换的官府,不变的家族,为了更好的延续家族传承,大家都需要跟主政地区的牧守官打好交道。 如今的山南,有两个堂兄弟(兄弟)位高权重,兄是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杞王世子宇文明,弟是黄州总管、西阳王宇文温。 而对于各地宗族来说,和西阳王打好关系,好处是实实在、见效很快的。 黄州商贸发达,产业兴盛,各地宗族的产业只要搭上这条船,必然获利颇多,所以前往黄州西阳找机会的宗族子弟数不胜数。 西阳王何等样人,那里是区区草民能见到的,而西阳王也不会亲自打理产业,所以如何与西阳王手下的掌柜、黄州的大东家们搭上线,是许多人在关注的问题。 黄州对外来者是来者不拒,但等着发财的人,从西阳排到安陆,又排到襄阳,对于蔡氏这种普通大族来说,排不到前面。 而现在,蔡长庚在西阳王面前能说几句话,虽然是公事公办,但终归是有个机会,所以几位叔伯希望蔡长庚能多争取一些机会,提携提携族中子弟。 还有一件事,如今蔡长庚有了一座坞堡,又有数百顷良田,如此大的家业,不让自己同宗族的人来帮忙看着,那怎么能行? 族里那么多族人没有田地,不分些田地给同姓亲人,却雇佣外来流民,这像什么话嘛! 亲人两个字,在蔡长庚听来分外刺耳,不堪回首的往事,再度浮现眼前。 看着眼前的一张张笑脸,他心中冷笑:亲人?你们何曾把我当做亲人! 第一百零三章 亲人? 和许多家族的庶子一般,蔡长庚在家族中的境遇不是很好,他的母亲原是婢女,样貌尚可,某次被宗主推倒之后,怀孕并生下一个男婴,那就是他。 蔡长庚排行第五,是为蔡五郎,然而母子俩在家族中的地位没好到哪里去,庶出的蔡长庚,甚至比不过那些得宠的奴仆。 嫡母、嫡兄弟看不起他,叔伯同样看不起他,平日里呼来唤去,如同差遣奴仆般,甚至那些得宠的奴仆,也能随意使唤他。 蔡长庚从小懂事,试图用自己的表现来取悦父亲,在族学读书很用功,希望以此得到父亲的夸奖,然而他能见到父亲的机会,甚至比那些奴仆还要少。 等他长大了才知道,读书好没什么用,即便家族子弟有机会入仕,那机会也轮不到庶出子。 不仅如此,生母作为妾,没有资格享受太多,即便为蔡家生下男丁,时不时也得如婢女那样做事,甚至还要给正室洗脚,蔡长庚不服,但不服也得忍气吞声。 他的年纪大了,该谈婚论嫁,但婚事迟迟没有着落,这不要紧,因为蔡长庚看中了嫡母身边的侍女春燕,两人情意相投,希望长相厮守。 为了取悦嫡母,蔡长庚不惜做牛做马,低声下气伺候嫡母及其身边得宠的奴婢,嫡母也知道他喜欢侍女春燕,然而最后却把春燕赏给了嫡长子的伴当为妻。 身为蔡氏宗族宗主的儿子,居然连个奴仆都不如,伤心欲绝的蔡长庚想要离家出走,但他舍不得母亲,母亲没了他也活不下去,所以只能忍,忍受着无数人的白眼和嘲笑。 这个时候,所谓的亲人在哪里? 蔡长庚好容易等到了一个机会,那个机会是西阳王给的,但需要拿命去搏,蔡长庚做到了,用命换来了一座坞堡,当他得知这一喜讯时,和生死与共的伙伴相拥而泣。 但当他真的管理起这个坞堡,管理起数百顷良田时,却手足无措起来:他没钱粮,没有足够的帮手,无法恢复生产,无法维持一个坞堡的运行。 蔡长庚和伙伴从山南出发时,没奢望会得一个坞堡,只是想着能凭借军功换得一官半职而已,如今那么大的一个坞堡交到手上,蔡长庚和伙伴束手无策。 随后蜂拥而来的亲人、族人,倒是可以解决人手不足的问题,又有人和他接触,说可以借贷,以解燃眉之急。 这一切看上去很美好,但蔡长庚自幼尝尽人间冷暖,见识过许多龌龊的事情,没有轻易答应。 亲人?不过是来占便宜的,想说几句好话,就从他这里分掉用命换回来的良田,还是白拿的那种,而忽然热情起来的叔伯以及嫡兄弟,要的恐怕不光这些。 蔡长庚知道,若就这么让亲人来“帮忙”,他和伙伴用命换回来的坞堡,迟早要会鹊巢鸠占。 这些所谓的亲人,会渐渐侵吞田产,控制账目,待到时机成熟,他这个坞堡主怕是要“暴病身亡”,如果有妻儿,那么儿子也会“暴毙”,妻子要么死于非命,要么莫名其妙失踪。 而坞堡,会由他的一个侄子来继承,类似的事情不是没发生过,大家族里的龌龊事多了去,所谓亲人,根本就靠不住。 还有那些上门借贷的人,一旦沾上稍有不慎就会利滚利,还得继续借贷,最后就是欠下一屁股债,一辈子都还不完。 即便良田百顷、坞堡一座,迟早都要被拿去抵债。 对此,蔡长庚和伙伴看得很明白,但他们真的束手无策,明知道端到面前的是一泡屎也得吃下去,因为别无选择。 就在这时,新的选择出现了,那就是日兴昌柜坊。 日兴昌柜坊的冯驵主和他谈过,借利息一分五厘的贷,今年还不上,明年再还也行,利息不变,没有利滚利。 冯驵主还介绍许多黄州商贾过来,对方能以低廉的价格出售种子、农具和耕牛,当然,农具和耕牛租也可以,不仅如此,还包“招工”。 招人手种田,招人做长短工,甚至还可以雇镖师来当护院、保镖黄州的镖行,如今可是很有名的。 日兴昌柜坊,提供了许多选择的机会,蔡长庚和伙伴们一合计,觉得信用一直很好的日兴昌值得信赖,所以和冯驵主签了借契,借钱粮周转。 不仅如此,还通过冯驵主作为中间人,和几个黄州商贾签了契约,农具、耕牛、种子很快到位,佃农、田客也招募了许多,连看上去很能打的保镖,都已经在坞堡里开始看家护院了。 至于这些蜂拥而来的所谓亲人... 蔡长庚喝了一口茶水,开始向和蔼可亲的亲人们诉苦:“诸位叔伯是知道的,如今侄儿不过是戍主,坞堡里的事务,不是侄儿一个人说了算。” “坞堡里的文武吏,管账,侄儿用钱用粮,账目必须清清楚楚,不然算是违反军纪,更别说若是事情办不好,算延误军机,且不说人头,戍主的位置怕是要丢。” “既然是戍,自然归官军管辖,坞堡旁有烽燧、驿站,每日都有函使或者兵马经过,为防敌军细作,坞堡用人也得经过军吏核查,不是侄儿想用谁,就用谁的。” “至于侄儿为何向日兴昌借贷,呵呵,诸位叔伯是知道的,大王是日兴昌的靠山,侄儿缺钱不向日兴昌借贷,那就是不会做人,若是让冯驵主在大王..大东家耳边告黑状,这戍主的位置,侄儿能坐多久?” “官军是说过,侄儿如今是戍主,日后是坞堡主,但有个前提,那就是每年考核过关,什么是考核呢?交租调、服劳役都要达标,连续三年达标,这坞堡主的位置才是侄儿的。” “所以,即便是族亲们来种田、定居,该交的租调,该服的劳役都不能少,即便侄儿心软,文武吏可不心软,到时候考核不达标,戍主换了人做,侄儿也无能为力。” 蔡长庚所说有理有力,想用“亲情”感化侄子的叔伯们哑口无言,他们满怀各种心思,本打算来占便宜或者得寸进尺,如今却碰了个软钉子。 见着一群不怀好意的恶狼就这么被自己三两句顶回去,蔡长庚心中快意非常,西阳王任命他为戍主而不是直接任命他为坞堡主,真是一招妙棋。 戍主,是官军军职,谁来做戍主,是官军说了算,所以即便蔡长庚某日暴毙,这坞堡也轮不到蔡氏宗族其他子弟来继承,而他需要连续三年考核过关才能成为坞堡主,这个时间对于蔡长庚来说足够了。 只要他站稳脚跟,那些所谓的亲人就别想把这份家业夺走。 蔡长庚用命换回来的坞堡、田产,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有资格分一杯羹,而这份家业,他是要留给儿子的,如果没有儿子,那么就让给出生入死的兄弟,绝不便宜这些所谓的“亲人”! 蔡长庚几句话,就让几位叔伯沉默,场面有些尴尬,蔡长庚嫡次兄蔡长佑便试探着问:“五郎,那么...家里还能帮些什么忙呢?” 这是在乞求蔡长庚给一些机会,若是往日,身为嫡子的蔡长佑可不会这么低声下气,但现在不同了,他在蔡长庚面前硬不起来。 甚至即便父亲来了,也得和颜悦色说话,今日的蔡长庚,已不是昔日的蔡长庚。 蔡长庚永远忘不了自己在家族中的遭遇,但他不可能把事做绝和宗族一刀两断,更别说顾及到母亲,所以笑了笑,答道:“当然,这么大的坞堡、没有亲人相助,哪里能成?” 第一百零四章 亲人! 一场亲情聚会好不容易结束,蔡长庚颇为疲惫,但他却抖起精神,转到另一处院中,小院房间内,几名男子已经等候多时。 这几名男子,有的断了一只手,有的瘸了一条腿,有的脸上有狰狞伤疤,人人带伤。 方才西阳王问话时,他们也在场,不过应对的只是蔡长庚,待得西阳王走后,蔡长庚去应付那群所谓‘亲人’,他们几个则在此处商量事情。 见着蔡长庚进来,几位关切的问道:“如何,糊弄过去了么?” “糊弄?用不着糊弄。”蔡长庚笑道,坐在草席上,表情明显比刚才轻松许多,“我们兄弟用命换回来的田产、坞堡,谁也别想打主意!” “对,对!平日里把你当奴仆使唤,现在倒想起你是亲人了,说几句好话就想占便宜,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大家莫要担心,如今这坞堡归官军管辖,又设烽燧、驿站,我是戍主,你们是烽帅、驿将,必须公事公办,不然乱来的话,上官责难,我们也没办法不是?” “哈哈,就是这个理!” 见着伙伴们点头,蔡长庚又说:“当然,事不能做绝,好处总是要让一些的,毕竟确实缺人手,不过大家放心,之前定好的事情,我绝不会更改。” 说到这里,蔡长庚问:“对了,人都接来了么?” 一名断手的男子答道:“接了,都接到了,多亏了有镖行护送,他们如今已过光城,再过几日就要到了。” “来了就好,阿狗几个人,为了拼前程命都没了,他们的家眷,就该来坞堡享福,别和从前一般,饱一顿饥一顿,还被人欺负...” 这样的话题,让房内气氛沉重起来,蔡长庚和伙伴们从山南出发,到现在人已经少了一半,阵亡的伙伴有官府发放的抚恤,家属也确实收到了,但蔡长庚等几个活下来的人,没有忘记当初的誓言。 那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蔡长庚作为庶子,在家族地位很低,此次家族响应官府号召,派族兵助战,本意就是应付了事,顺便碰碰运气,所以才有蔡长庚参战的机会。 族里派出的族兵,羸弱不堪战,蔡长庚便召集了平日要好的狐朋狗友,一起去用命搏前程,临行前聚在一起发过誓,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他们用实际行动履行了“有难同当”的誓言,一起作为先登浴血奋战,而现在,是由幸存者来履行“有福同享”的誓言。 得益于戍主的职务,得益于日兴昌冯驵主的居中联系,蔡长庚让军吏写了公文并雇佣镖队接人,去将阵亡同伴的家属接来坞堡,由他们来照应,省得孤儿寡母的被人欺负。 田产,要分一部分给这些遗属,告慰阵亡伙伴的在天之灵,与此同时,要加紧恢复生产,完成今年的考核。 官军在这里设戍,又设烽燧、驿站,蔡长庚及伙伴作为戍主、烽帅、驿将,必须保证戍、烽燧、驿站的正常运转,过路的驿使、函使要接待好,如果有兵马路过,要准备好饮食、搭建临时宿营地。 这是公务,还有农务,事情很多,不容有失,所以蔡长庚之前并不是无端恐吓叔伯们,而官军也派了一个队的兵驻扎坞堡,帮助蔡长庚威慑宵小。 有些事情蔡长庚不方便出面,就由担任戍副的官军队正来应付,他要关注的事情,就是让坞堡尽快恢复“正常”,作为大军粮道上的一个据点,发挥应有的作用。 “我们连死都不怕,还怕经营不好这些田产?兄弟们,有没有信心?” “有!” 大家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就像他们即将出征时那样,彼此脸上露出坚毅的笑容。 比起那些所谓的族亲,他们这些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才是真正的亲人! 聚会结束,日薄西山,天色昏暗,蔡长庚向自己的居室走去,身边跟着两名男子,身穿铠甲手按佩刀,警惕的看着四周。 这两位是蔡长庚从黄州镖行雇来的“保镖”,除了睡觉之外,如影随形,确保他的安全。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即便是在坞堡里也不得不防,蔡长庚不放心那些族亲,伙伴们也担心他的安全,本来是要轮流值守在蔡长庚身边,但事情太多,所以才雇佣“保镖”。 来到一处院子,院门处亦有保镖站岗,见着雇主来了,并没有笑眯眯的恭迎,而是警惕的看着四周。 保镖如此尽心尽责,蔡长庚放心许多,进了院子,来到寝室外,却见室内已经亮起灯光,一个女子的身影倒映在窗户纸上。 他干咳一声,只见那人影站起来,向门口移动,蔡长庚随即上前推开房门,只见一名女子惊喜的看着他。 “春燕,是我。” “五郎!五郎...”名为春燕的女子捂着嘴,喜极而泣:“五郎,这是真的么?” 蔡长庚将春燕揽在怀中,轻轻的说着:“是真的,我们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了!” 哭泣声中,蔡长庚看着案上烛光,他凭借军功得任坞堡戍主一事传回家族,那个娶了春燕的奴仆立刻休妻,而他的嫡次兄蔡长佑,亲自送春燕来这里。 他的庶母,待遇瞬间好起来,有十几个奴婢伺候着,再不需要做粗活,不需要大冷天的去洗衣物,还写来家书,让他照应照应亲人。 母亲不会写字,这封信是在谁授意下写的,蔡长庚能猜得出来。 这一切,不是因为所谓亲情,而是因为利益,他能有今天,除了和伙伴们出生入死立下军功,还得靠机遇,而这个机遇是西阳王给的。 后续也多亏黄州商贾借贷、出售各类物资,他和伙伴才初步站稳了脚跟。 甚至连被人抢走的春燕,也回到自己身边。 对他和伙伴们来说,到底谁是亲人,还用问么? 。。。。。。 金乌西落,坞堡旁小寨,匆匆吃完晚饭的西阳王宇文温,正在某处房内接见某人,虽然坞堡就在旁边,但他却没有在堡内下榻,主要是为了方便做一些事情。 接见一些行事尽量低调的人。 “你们都查清楚了么?” “回大王,都查清楚了。” “好,很好,可以动手了,首尾干净些。” “呃....大王...” “怎么,犹豫什么?” “大王,某等这样做,会不会弄出祸事?” 第一百零五章 猛于虎 听得手下担心弄出祸事,宇文温不以为然,反正现在淮西局势已经乱成一团,再乱一些也无所谓,大乱之后才是大治,所以要趁着水浑,赶紧摸鱼。 一番交代之后,手下告退,宇文温自己独坐沉思。 坞堡豪强,已经被他“腾笼换鸟”,但还有很多笼子里的‘旧鸟’占着位子,必须要清空,但宇文温不打算放‘新鸟’进去。 因为他这次下手的目标,是佛寺。 宇文温不信佛、道,但不也厌佛、道,毕竟俗世众生总需要寻找心灵寄托,只要寺庙里的和尚、道观里的道士做正事,他才懒得管。 但如今天下各地崇信佛教,已经接近佞佛,大大小小的庙宇,成了所谓出家人发财的工具,也成了国家的毒瘤。 都说‘古代’是小农经济,田园经济,然而在这个时代,还有一种举足轻重的经济,那就是寺庙经济,各地寺庙的和尚们除了念经,还做买卖。 而做买卖,总没有放贷来钱快,所以北朝寺庙有“僧邸粟”,南朝寺庙有“质库”,僧邸粟就是放贷,质库就是当铺的雏形。 寺庙放贷、质当,最初的本意是赈济百姓、救急,顺便盈利补贴寺庙开支,本来是好事,但慢慢的就变了味,成了寺庙扩张的最有力工具。 放贷,放的自然是高利贷,质当(当东西),利息也很高,天南地北的许多寺庙,靠着这种营生,将大量百姓变成寺庙的依附民,也就是形成了人身依附的佃农、奴仆。 而原本是自耕农的百姓,其田产都变成寺庙田产,不在官府征税范围内。 这样一来,导致朝廷在编户数大幅度减少,进一步导致税收锐减,造成财政危机,甚至连打仗都征不到兵。 不仅如此,各地寺庙大量铸造佛像,这要消耗大量的铜,导致市面上更加缺铜,连带着越来越多的人将朝廷所铸铜钱熔化、盗剪取铜,这也会严重影响国家财政。 一个国家内的寺庙其依附民的户数,达到朝廷在编户数的一半,这是何等样壮观的场面? 所以将近二十年前,有了周武帝的灭佛,而现在,宇文温也要灭佛。 他派出去的人做过详细调查,淮西之地,寺庙数量众多,占据了大量的农田,拥有许多不属官府管辖的依附民,又有许多寺庙放高利贷盘剥百姓,和坞堡豪强争夺那些自耕农。 所以,宇文温既然要铲除旧的坞堡豪强,也得对付这些放高利贷的花和尚,所用手段就是派人假扮贼寇伐山破庙。 这种事必须借他人之手来做,绝不能派兵,因为在大部分人崇佛的社会环境下,宇文温若变成灭佛急先锋,众叛亲离倒不至于,但麻烦会纷至沓来,朝廷内外也会为之侧目。 所以趁着淮西局势一片混乱来个浑水摸鱼最合适,虽然那些财大气粗的寺庙都有护庙武装,但在宇文温的爪牙面前不值一提。 真心礼佛、不放高利贷的寺庙,宇文温不会为难;德高望重的高僧,他也不会为难,那些盘剥百姓、成日里花天酒地玩女人的花和尚,一个不留。 被‘流贼’焚毁的寺庙,“缺钱”的当地官府不会重建,那些依附民和寺庙田产会重新归入官府治下,卖身契即便没被焚毁,也不做数了。 事情到这里就皆大欢喜了么? 不会,无需给寺庙当奴仆,那些依附民不会因此喜极而泣,极有可能会满面愁容。 为什么? 很简单,苛政猛于虎。 宇文温派出去的人,经过仔细调查之后,得到一个令宇文温百味杂陈的结论:比起给官府当良民,那些依附民更愿意给和尚、豪强做牛做马。 妻女被人睡也罢,自己和儿子给人一辈子做奴仆也罢,好歹一家人能苟活,而若是给官府当良民,不说沉重的租调,就说服劳役、兵役,都可以让他们家破人亡。 一个没受过训练的平民服兵役,拿着根长矛上战场那是凶多吉少;一个光州平民,被官府征发服劳役,去数百里之外的荧州黄河边修河堤,费用自理,这种劳役服一次,小康返贫、温饱破家。 因为苛政猛于虎,让百姓们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宁愿借高利贷变成债主的牛马,也不愿意做官府的良民,甚至不等借高利贷,直接将田产投献权贵、寺庙以求庇佑,躲避劳役、兵役。 那么,宇文温此次派人铲除寺庙,是救那些依附民于水火,还是将其推入更大的火坑之中呢? 。。。。。。 涡阳,城外大营校场,哭喊声此起彼伏,许多男子在刚抢回来的一张张人皮之中寻找着,然后抱着亲人的皮囊,撕心裂肺哭喊起来。 这些人皮连着头颅,所以才能辨认模样,而一张张剥得十分‘完整’的人皮,让一旁围观的士兵看了之后只觉得慌。 此时的校场,人山人海,除了“寻皮认亲”的苦主、围观的士兵,高台上还有许多将领,为首之人是全军主帅、东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尉迟佑耆。 他看着台下那人的场景,胃部有些不适,但强忍着呕吐的反胃感觉,拿着纸皮大喇叭向台下士兵们喊话:“大家都看到了么?这就是逆贼的暴行,令人发指!” “杀牛杀羊,可以剥皮,逆贼杀了人,也要剥皮,还剥得如此完整,大家想想,是不是逆贼平日里就时常剥人皮,他们还算是人么!” “看看,看着这些义士!他们的家园,被逆贼烧了,他们的亲人,被逆贼掳走生不如死,他们报仇心切,冒险返回家乡刺探敌情,却被逆贼捉住,活剥人皮!” “这样的暴行,比虎患如何?老虎吃人,而逆贼猛于虎,是率兽食人!!” 校场上的士兵,听着听着情绪激动起来,虽然己方骑兵深入敌境时,抓住俘虏也是剥人皮立大旗,但他们觉得这是逆贼应有的下场,毕竟那些骑兵之中大多是当地豪强子弟,和逆贼有深仇大恨。 而现在,逆贼竟然如此凶残,剥了更多的人皮来示威,简直是令人发指的倒行逆施,比老虎还要凶残。 情绪更加激动的人,是那些抱着亲人皮囊嚎啕大哭的豪强子弟,他们本就和宇文氏的军队有大仇,自告奋勇出击去袭扰敌兵的族亲,被害之后还被对方扒皮,如此深仇大恨,让他们的双眼变得血红。 许多人跪地叩头,向着台上的尉迟佑耆呼喊着:“草民与逆贼不共戴天,恳请尚书令为草民做主,为淮西百姓做主,早日发兵荡平逆贼!” “大家放心,大家放心!朝廷不会无动于衷,本官必将出兵为淮西百姓做主!” 尉迟佑耆宽慰着,心中激动不已,宇文温大概是胜仗打多了,竟然以为靠杀戮就能压服人心,殊不知这样做,反倒让民心向着朝廷(尉迟氏)一方。 看着群情激奋的各地豪强子弟,看着摩拳擦掌的士兵们,尉迟佑耆知道民心可用,军心可用,那么,待得时机合适,他就要和目中无人的宇文温决战,必然能够一战破之。 想到这里,尉迟佑耆看向西面天空,看向汝阴方向,心中冷笑着:到那时,你最好能逃出去,不然,即便死了,怕也是要被人分而食之! 第一百零六章 猛于虎(续) “嗷呜!!嗷呜!!” “啊呀,这是哪里钻出来的大虫!且看我哨棒厉害!” 稚嫩的虎啸,稚嫩的童声,一身布衣的宇文维城,拿着根木棍,全神贯注地与面前的老虎对峙,当然,老虎是假的,由两个玩伴所扮。 一如后世的舞狮,两个玩伴此时在舞虎,一人穿着虎纹裤在前举着虎头,虎头连着虎纹布一直到后,后面另一人同样穿着虎纹裤,驮着虎身、虎尾。 这头老虎“张牙舞爪”的扑向宇文维城,而宇文维城挥舞着哨棒(木棍)与其周旋,要使出“平生所学”在景阳冈打老虎。 武松打虎,是宇文温讲给儿子的故事,抹去了时代,模糊了背景,强调“好汉武松”独自一人过景阳冈却遇到老虎的惊险故事。 那时宇文维城听得津津有味,在王府里还特意和玩伴表演“武松打虎”给弟弟妹妹看,看得小家伙们嚎啕大哭,却又使劲要看,如今他卖力表演,观众则是大人。 此时的花园里,观众除了阿娘,还有他的外祖母、姨母、舅舅,还有外叔祖。 丞相、蜀王尉迟,此时正在观看天子表演,若以礼节来说,此乃大不敬天子居然演戏给臣子看,成何体统! 然而尉迟不觉得这有何不妥,此时此刻没有外人,也不是什么君臣相处,而是一个很普通的家庭聚会:孙辈演戏给长辈看,众乐乐罢了。 天子是傀儡不假,他确实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相,但那是“在外”,如今只是尉迟家族内部一次小聚会,没那么多顾忌。 今日,胙国公夫人王氏带着世子尉迟嘉德入宫,探望两个女儿以及外孙,宇文维城自然十分高兴,拉着舅舅尉迟嘉德说个不停。 尉迟嘉德比宇文维城大不了几岁,原为胙国公尉迟顺的侄子,在大象二年后被隋国软禁过数年,以至于性格有些拘谨,即便后来成了尉迟顺的嗣子,拘谨的性格没有明显改观。 不过他和外甥宇文维城很谈得来,宇文维城和舅舅说话说得高兴,嚷嚷着要表演“武松打虎”给大家看,尉迟在宫里处理完政务,顺便过来看看,正好当了观众。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尉迟已经从那场大病中缓过来,毕竟正值壮年身体硬朗,又在邺城安养,有名医调理,他的健康现在已无大碍。 看着宇文维城生龙活虎的模样,尉迟是真心高兴,毕竟天子年幼,又到河南走了一转,万一病倒了不幸一命呜呼,那么他就会无端背上骂名。 尉迟既然已经向兄长尉迟顺承诺过,留宇文维城一条活路,那就不会食言,毕竟留宇文氏一条血脉,也对得起父亲的在天之灵,有了这个前提,他乐见天子活蹦乱跳。 剧情到了关键时刻,“好汉武松”即将给老虎奋力一击,只见宇文维城大叫一声,使出“迷踪步”,抡起木棒就要耍出“大招”,结果左脚绊右脚,直接向前扑倒。 也就是宇文温常对宇文维城所说的“扑街”。 “嘭”的一声,宇文维城面向下摔了个狗啃泥,手中木棒滚出去,这一幕来得太突然,无论是“老虎”还是观众都惊呆了。 场面似乎瞬间凝固,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尉迟炽繁,她刚要冲上去,却见儿子就地一滚,捞起木棒后爬起身,向着呆若木鸡的“老虎”抡了下去。 又是“嘭”的一声,木棒打在老虎头上,老虎依旧愣着,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哀嚎”一声,以极其不自然的姿势“倒地身亡”,那样子要多假有多假。 “好!打得好!” 尉迟鼓掌叫好,率先救场,其他人赶紧跟着鼓掌,其间掺杂着狗叫声。 尉迟明月抱着名为“小白”的白狗鼓掌,小白不住的汪汪叫,让场面愈发热闹起来,鼻子碰出血的宇文维城笑眯眯跑近,被尉迟炽繁揽在怀里。 见着宝贝儿子摔得鼻子出血,尉迟炽繁心疼得紧,拿出手绢去擦血,而宇文维城毫不在意,向着尉迟嘉德嚷嚷着:“阿舅,棘郎厉害么?” “厉害,棘郎厉害,见着老虎都不怕,真厉害。”尉迟嘉德哄着外甥,只有和外甥在一起,他才能真的放松下来,外甥高兴,他也高兴。 宇文维城得舅舅夸奖,很高兴,然后转头又问尉迟:“外叔祖,棘郎厉害么?” “厉害,棘郎真厉害,比老虎还厉害呢!”尉迟也有儿子,当然知道怎么逗小孩。 “真的么!嘿嘿!” 得大人夸奖,年幼的宇文维城很高兴,尉迟炽繁见着儿子鼻血止住了,正准备呵斥,被王氏岔开话题:“你这当阿娘的怎么就知道训斥人?” “母亲,这不是...” “小孩子打打闹闹,难免碰碰撞撞的嘛!” 宇文维城得外祖母解围,招呼着扮作老虎的玩伴过来玩耍,大大小小说了一会儿话,尉迟先行离开。 他知道自己在场的话,嫂子、侄女、侄儿多少有些拘谨,所以意思到了也就行了,如今朝中事务繁忙,他没太多时间闲谈。 尉迟这段时间虽然在养病,但一直带病处理军政事务,朝中局势尚可,只是战局就不那么美妙了,不过比起之前,如今朝廷已经从颓势中恢复过来。 经历潼关之败的尉迟敬,如今已经在洛州布置好了防线,而并州总管尉迟勤,依旧驻军河东,对黄河以西的关中施加压力。 河南,有尉迟顺坐镇,凭借大量骑兵,在郑州长社一带,和宇文明大军对峙,因为是在平原里对抗,具备骑兵优势的官军终于不用那么憋屈。 想到这里,尉迟就想到悬瓠,之前宇文温把悬瓠守得如同铁桶般,以至于空有兵力优势、骑兵优势的官军无计可施,顿兵于坚城之下,徒耗士气才让对方有机可乘。 河南的局势算是稳住了,而淮南.... 淮南又是因为宇文温作祟,导致坐镇钟离的尉迟佑耆不得不黯然撤军,如今在涡阳与盘踞汝阴的宇文温对峙,淮南彻底让给了陈国。 一想到宇文温,尉迟心中无名怒火就蹭蹭蹭往上冒,在他看来,不除掉宇文温,自己的宏图伟业实现起来就有隐患。 然而宇文温已经坐大,由疯狗变成猛虎,甚至猛于虎,急切间难以铲除。 想到这里,尉迟停下脚步,长吁一口气后继续向前走,他知道事情急不得,如今陈国取了淮南,极有可能把注意力转向长江上游江州以及岭表,所以宇文氏和陈国之间的联盟,应该很快会出现裂痕。 而尉迟佑耆已经将军队完好的撤回淮北,宛若出拳前收手臂,待得休整完毕,就可以伺机出拳,即所谓以退为进。 尉迟想到弟弟,心情好了一些,他通过书信来往,看得出尉迟佑耆经过这一年多的磨练成长许多,虽然广陵大败确实难看,但打仗哪有常胜不败的? 当年尉迟领兵在沁水和韦孝宽大军决战,结果十几万人败得一塌糊涂,他单骑仓皇逃回邺城,那惨败后羞愧得无地自容的心情,真的很难受。 所以尉迟理解弟弟的选择,对方不是黯然回京,而是咬着牙留下来要将功抵过,这是好事,所以东南地区,他还是托付给尉迟佑耆。 至于青齐地区,昨日刚传来好消息,作乱的妖僧及其部众,已经被官军击溃,官军正在分兵追剿,想来再过一段时间,青齐地区的秩序就会恢复正常。 到那时,陈国大概已和宇文氏发生龃龉,淮南陈军对淮西宇文温来说,不再是盟友,而是随时会翻脸的潜在敌人。 不仅如此,宇文温也许是接连打胜仗以至于狂妄自大,走了一步臭棋,按照尉迟佑的来信所说,宇文温在淮西不分青红皂白攻打各地坞堡,导致各地豪强群情激奋,纷纷投向朝廷一方。 这些当地豪强,田产被宇文温派出的军队侵占,族人遇害,积攒数代的钱财也被抢劫一空,这些人无不咬牙切齿等着报仇。 宇文温如此倒行逆施,不把当地人心当一回事,待得群情激奋到一定程度,后悔都来不及。 届时,宇文温要对付在涡阳的尉迟佑耆,侧翼是居心叵测的淮南陈军,控制地盘里到处都是心怀不满的强宗著姓,即便再能打,又如何能赢! 宇文温在淮西的所作所为,必将为其最终失败埋下隐患,尉迟不由得将对宇文温的评价调低一些,因为若是只靠派兵四处杀人就能压服人心,那么他早就改朝换代了,何苦弄个傀儡天子在御座上坐着。 宇文温如此猖狂,到后面一败就必然是大败,若是兵败身亡,那真是值得大肆庆祝一番。 越想心情越轻松,尉迟走起路来疾如风,转出院门,迎面看见小左宫伯王忻。 今日王忻不需要宿卫皇宫,却身着常服出现在花园外,尉迟只是略作思考便明白其中缘由。 王忻见着尉迟迎面走过来,赶紧行礼:“表叔。” “嗯。”尉迟应了一声,他不介意王忻在非正式场合用这种称呼称呼他,母亲一直很宠王忻,他也就由着了。 经过王忻身边时,尉迟忽然拍拍对方肩膀,笑了笑,没说什么。 王忻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没说什么,尉迟继续向前走,过一会转过头,只见王忻向花园里走去。 王忻这段日子在忙些什么,尉迟明白,不觉得有何不妥,尉迟明月不可能一辈子守寡,能嫁给王忻也是不错的,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真是天作之合。 尉迟继续向前走,前方路旁早就等着一名宦官,那宦官谄笑着迎上来,见着丞相左右按刀上前,赶紧停下步伐行礼:“大王,奴婢特来报喜。” “报喜?寡人何喜之有?” “呃...”那宦官沉吟起来,明显是有话需要单独说,尉迟觉得好笑,示意左右退后几步。 他不认为这个负责管理宫女的宦官有胆行刺,有些不耐烦的说:“说吧,寡人何喜之有。” 宦官又谄笑起来:“大王,美人已经准备好了!” “美人?”尉迟闻言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什么美人?” “啊,大王事务繁忙,不记得也是应该的..”官宦见着尉迟明显不耐烦的样子,赶紧说出重点:“大王,奴婢上次禀报过,长公主带回来的那个波斯胡姬,可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呀!” 第一百零七章 倾国倾城 “波斯胡姬?” 尉迟喃喃自语,好一会才回过神,这个管理宫女的宦官刘驹儿所说,是先前跟着千金公主抵达邺城的那个波斯胡姬,名为阿涅斯,据说其脸上有伤,需要御医治疗。 而尉迟推测,此女当是千金公主要献给宇文乾铿的美人。 去年,千金公主抵达邺城后,将一同入京的阿涅斯安置在尼寺,天子于大婚之日遇刺,千金公主正在尼寺逗留,闻讯赶赴皇宫,波斯胡姬阿涅斯随其入宫。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天子“伤重昏迷”,而千金公主摔断了腿,丞相尉迟下令在宫中搜查逆贼党羽,许多宫女被软禁接受盘问,阿涅斯亦在其内。 软禁期间,宦官们发现阿内斯脸上伤疤是假的,其真容让人见了惊为天人,刘驹儿当时便向丞相、蜀王尉迟禀报此事,只是尉迟忙着对付逆贼,没心想别的,便让刘驹儿将此胡姬软禁起来。 没多久尉迟伴着新君御驾亲征,对付盘踞豫州悬瓠的宇文温,再回京时却抱病在身,宦官刘驹儿惯会见风使舵,知道时机不对,便没敢吭声。 后来尉迟病愈,刘驹儿寻得机会提了一声,说波斯美人阿涅斯一切安好,尉迟听后不置可否。 当时河南、淮南局势危急,尉迟心急火燎的盘算对策,哪有心思想什么美人,刘驹儿不敢说太多,只能再等机会。 如今河南局势稳定,祸乱青齐的妖僧被官军击败,退守淮北的官军也稳住了阵脚,眼见着丞相心情不错,刘驹儿赶紧见缝插针,要把天仙一般的美人献出来。 “那波斯胡姬的样貌果真倾国倾城?” “是的大王!奴婢不敢有半句虚言,那美人眼若宝石、肤如凝脂...” “嗯,寡人知道了。” 尉迟继续向前走,刘驹儿笑眯眯紧随其后,他为了向上爬可是费了不少心思,蜀王正值壮年,见了那个貌若天仙的波斯胡姬,必然宠爱有加,那么接下来他发达了。 尉迟是迟早要改朝换代的,到时候胡姬若能生下皇子,虽然不可能成为太子,却必然是藩王,那么刘驹儿伺候母子二人,足以体面的活到去世。 这可比年老后被赶出宫,无依无靠凄惨去世要好! 想着想着,刘驹儿笑得眼都眯起来,却发现尉迟竟然是往太极殿方向走去,不由得心中一惊:他忘记在前引路,引蜀王去见美人。 “大王,大王请随奴婢往这边走。” 尉迟见着刘驹儿又跑到面前嗦嗦,愈发不耐烦起来:“往这边走作甚?寡人要去的不是这边!” “大王,美人在这边呀!” “美人?”尉迟闻言一愣,随后心中骂了一句“阉竖”,面上却笑了笑:“改日再说吧。” 刘驹儿闻言急得额头冒汗,这可是难得的机会,一旦错过,下一次可不知道要多久,万一蜀王又要出征,谁知道何时才回来。 顾不得那么多,他豁出去了:“大王,一眼,只要大王看一眼,就能知道何为倾国倾城!” 。。。。。。 皇宫一隅,偏殿内香气扑鼻,几名宫女正协助一名女子出浴,那女子一头棕发,双眼湛蓝,五官精致,有倾国倾城之色,正是波斯胡姬阿涅斯。 她身体曲线十分优美,从大木桶里站起来时,宛若出水芙蓉,修长双腿依次跨出木桶,一名宫女跪下为其穿上便鞋。 洗浴时漂浮在水面上的花瓣,有些许沾在背上,一名宫女轻轻用手将花瓣拂下,触碰到肌肤时,只觉滑腻非常。 阿涅斯披上宫女捧来的大浴巾,包裹着身体,自己擦拭着肌肤,宫女们则为她擦拭长发,又有宫女上前,吃力的将大木桶抬走。 待得擦干身体、头发,宫女们为阿涅斯穿上抱腹。 抱腹,和心衣、帕腹一样,俱为女子贴身内衣,抱腹质地为绢,前片绣有花团锦簇,背部袒露无后片,肩部及腰部有系带。 因为阿涅斯前胸曲线过于饱满的缘故,宫女们花了一番功夫,才把细带调整好,随即端来绫罗绸缎为她穿上,衣物已提前用郁金香熏香,带着淡淡香气。 光滑的双臂以及肩膀,在丝衣下若隐若现,使得阿涅斯的身形愈发诱人,她被宫女们簇拥着转入寝室,开始梳妆打扮。 阿涅斯坐在梳妆台前,两名宫女一左一右轻轻抬起她的手,为其纤纤玉指的指甲点甲妆,又有人在脚边跪下,轻轻抬起玉足,为其脚趾甲上甲妆。 宛若珍珠的脚趾上,点了鲜红的甲妆,看上去赏心悦目,宫女为阿涅斯双脚上妆完毕,为其穿上柔软的罗袜,再为其穿上金丝彩凤履。 一名宫女为阿涅斯梳理头发,然后将长发盘起,盘做灵蛇髻,以金环束之。 灵蛇髻,相传为魏文帝之甄后所创,发髻形式变化多端,因人而异,能映衬得本就貌美如花的女子愈发妩媚,而宫女为阿涅斯盘起的灵蛇髻,使得她修长、迷人的脖子最大程度展现出来。 宫女如行云流水般在阿涅斯身边打转,为其双耳缀上珍珠明月,为其双颊擦面脂再上腮红,为其眉心点上金钿花,又端来玉碗所盛精盐、微香汤水,让美人洁牙、漱口。 最后捧来口脂,为阿涅斯上唇妆。 用各类名贵香药精心制作而成的口脂,以盒存储,色泽鲜红、芳香扑鼻,效果出众但价值不菲,非寻常平民女子上唇妆所用抿红纸可比。 上完唇妆的双唇娇艳欲滴,唇红齿白,映衬着如玉容颜。 又有宫女在阿涅斯腰间系上香囊,香囊里装着西域香药,散发着淡淡芬芳,香而不腻,一番打扮完毕,本就有着异域风情的阿涅斯愈发明艳动人,以倾国倾城来形容再恰当不过。 宫女们并未消停,忙着为檀香木所制卧榻铺被,提前以郁金香熏香的被褥、枕头等卧具以及帷帐,同样散发着淡淡香气,香炉里的香药即将烧尽,宫女很快便换上新的香药。 至此,一切准备就绪,阿涅斯轻移莲步,踩在柔软的西域羊绒地毯上,来到卧榻边坐下,有宫女将一方金边丝巾罩在她头上。 榻旁小案放着一个锦盒,内有同心结,卧榻上还铺着一方白色绢布,作留红之用。 宫女们将寝室整理一遍,将梳妆用具带走,大部分人退出殿外,两名宫女留下,一左一右垂手侍立在卧榻两侧。 从入浴开始一直面色平静的阿涅斯,抬头看了看四周,她看见寝室里装潢华丽,各类器具做工考究,宛若精致的餐具,盛放着美味佳肴。 她就是那碟美味佳肴,静静等候食客的品尝,用自己独一无二的风味,引得对方回味无穷。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毯上,让有着精美花纹的地毯散发着光晕,使得阿涅斯眼前一花。 那日,千金公主从半空中大布袋坠落地面的情景,又在阿涅斯眼前浮现,她不由得握紧双拳,熊熊怒火在心中燃烧:千金,我要为你报仇!! 第一百零八章 倾国倾城(续) 从记事时起,阿涅斯就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双亲的印象很模糊,作为孤儿,她被不同的主人卖来卖去,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 在泰西封的奴隶市场,她见到了一个年轻英俊的买主,那人叫做特鲁斯,把还是小女孩的她买下了,还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做阿涅斯。 在特鲁斯的庄园里,小阿涅斯过上了优渥的生活,宛若贵族女子一般,不再忍饥挨饿,不再被人随意打骂。 主人特鲁斯请来各种各样的人,教她歌舞、弹唱,教她仪态、礼节,还教她各种奇奇怪怪的姿势和动作,学奇奇怪怪的喘息、呻吟。 阿涅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一切都取决于主人,所以主人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故而对主人要求她学的知识,学得很快、很认真,待得她年纪增长,开始明白自己到底学了什么。 也明白自己对于主人来说,是一种特殊的工具,她的容貌,她的身体,可以为主人带来巨大的收益。 既然是奴隶,那就要有奴隶的觉悟,阿涅斯服从命运的安排,不打算反抗,直到遇见另一个可怜的女人,那就是千金公主。 一番波折之后,阿涅斯跟随千金公主来到遥远东方帝国的国都,在这个叫做邺城的城里有皇宫,千金公主的弟弟住在皇宫,是帝国的王中王。 历经苦难的千金公主即将过上幸福的生活,视其为好友的阿涅斯由衷感到高兴,然而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那日,阿涅斯亲眼目睹千金公主从悬浮在半空的大布袋坠落,那么高的高度,掉下来的人哪里能活,所以阿涅斯认为千金公主死了,所以她的心也死了。 没过多久,她的假伤疤被阉人发现,随后真面目也让人看到了,随后被软禁起来,再不得知外界的消息,这对阿涅斯来说都无所谓。 作为奴隶,她的命运由不得自己,不过现在,命运之神给她一个机会,一个报仇的机会。 阿涅斯知道,即将“享用”自己的人,种种迹象表明很有可能是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人,那就是害死千金公主的罪魁祸首,叫什么“鱼吃炖”。 想到这里,阿涅斯的心跳加速,她虽然学过格斗术,但女子和男子之间的力气差距,使得男女空手对打时女子难以取胜,所以需要武器。 阿涅斯擅长用短刀,但现在手上没有类似武器,而这些宫女为她打扮时,没有用类似发簪之类尖锐首饰。 不仅如此,阿涅斯发现房内没有什么锐器,或者能当做武器的小物件,不知是防范她反抗时伤到人,还是基于其他考虑才如此布置。 所以手无寸铁的自己,真的拿仇人没办法了么? 当然有,把他舌头咬断就行了! 阿涅斯可不管自己会有何种下场,只要能报仇,死也不怕,所以此时此刻虽然默默坐着,心情却很激动,就等着仇人过来,将她扑倒。 即便**对方,即便今日没有机会也无所谓,阿涅斯有信心迷得对方神魂颠倒,待得下次,或再下一次,总有机会得手。 脚步声起,阿涅斯心中一紧,再度握紧双拳,随后松开拳头,接下来,她要使出以前所学到的手段,迷得那人神魂颠倒,待得对方忘情享用她时,就是致命一击的时候。 殿外响起说话声,不一会有人走进来,阿涅斯深吸一口气,准备施展手段引诱对方,抬头一看,却是那姓刘的阉人走了进来。 “散了散了,都散了!”刘驹儿垂头丧气的说着。 “啊?”两名宫女有些意外,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刘驹儿见状郁闷的嚷嚷着:“大王今日不来了,把东西收拾一下!” 。。。。。。 街道上,大队骑兵护送着丞相车驾回府,马车内,尉迟正看着奏章,这奏章名义上是呈给天子看的,实际上就是给他看的。 朝廷大权,他依旧牢牢握在手中,这种大权在握的感觉很好,所以,对于现在的尉迟来说,美人,有没有都没关系。 即便那波斯胡姬阿涅斯真是倾国倾城绝色,对于尉迟来说,比不上权力的诱惑大,如今天下局势未定,不是他享乐的时候。 他是有大志向的人,待得君临天下,要什么样的美人会没有?到那时,不要说一个波斯胡姬,十个都可以! 所以尉迟不会像偷腥的猫儿那样,闻着点腥味就被勾了魂去,宦官刘驹儿煞费苦心献美人,他对这种行为实际上有些抵触,不过很快就释然了: 宦官,依附于皇权,当然要巴结未来的新君。 作为上位者,要容得下各种各样的人,战国时齐国孟尝君养门客,其中除了正人君子,也有鸡鸣狗盗之辈,而正是这些小人,在关键时刻派上大用场。 所以尉迟即便今日不想去见识见识所谓“倾国倾城”的美人,也没有责骂刘驹儿。 因为先前见着生龙活虎的宇文维城,尉迟忽然想儿子了,于是带着奏章回府,先和儿子说说话再处理公务。 至于那个波斯胡姬,尉迟觉得此人和千金公主关系匪浅,谁知道心里想着什么,又是番邦胡女,也不知有何手段。 万一这女子手段了得,趁他不备暴起伤人,堂堂男子汉不是战死在沙场上,却血洒卧榻死在一个女人手里,岂不是贻笑大方。 男人好色没什么,但尉迟认为自己不是急色之人,对于阿涅斯这种来路不明的女子,即便对方真是倾国倾城的绝色,他也绝不会轻易去碰。 与此同时,这也是为了避免后院起火,尉迟不想招惹善妒的王妃崔氏,当然,他是绝对不会在别人面前承认这点的。 崔氏出身名门,知书达理,平日里持家有道,孝顺太妃,教子有方,把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尉迟觉得王妃什么都好,就是善妒不好。 尉迟有侍妾,但都是崔氏挑的,一个两个样貌寻常、身材魁梧,每个月崔氏都有几日不方便,尉迟想要的时候,看着这几个侍妾,火就消了。 有时候尉迟会叹息,他觉得作为一个男人,自己的日子过得是不是太憋屈了? 马车抵达府邸,尉迟下车之后径直入府,见着管家迎上来,尉迟问道:“世子在何处?” “回郎主,世子在太妃处。” 即便尉迟是蜀王,但管家一直称呼其为“郎主”,以示主仆关系,也显示自己和‘外人’的区别,尉迟闻言点点头,继续向前走。 “王府今日无事吧?” “啊...啊,回郎主,王府今日无事。” 管家的回答有些不干脆,尉迟心中疑惑,停下脚步再问:“王妃呢?王妃在何处?” 第一百零九章 捉奸 皇宫,永巷,宦官刘驹儿垂头丧气的走着,他精心策划了一次“献美”,要把那位倾国倾城的波斯胡姬献给蜀王,本以为今日一定能够成功,结果美梦破碎。 天仙一般的美人,蜀王居然丝毫不动心,莫非是不行么? 刘驹儿如是想,丞相、蜀王尉迟去年带着天子御驾亲征,在河南豫州接连吃了败仗,最后抱病回京,大家当时心中惴惴,生怕蜀王“薨”导致局势大乱。 不过在御医的调理下,蜀王的病终于好了,而现在,刘驹儿觉得蜀王对绝色美人不感兴趣,要么是出征时命根子受了伤,要么是吃了什么药落下病根,“不行了”。 或者是不相信他说的“倾国倾城”? 还是担心那波斯胡姬身份不明,怕对方是千金公主手里的一根毒针,会乘机行刺? 刘驹儿心乱如麻,有些悔不当初,毕竟当时波斯胡姬阿涅斯的真容暴露时,有人要花重金将这绝色美人买下,只是当时他一门心思想着要讨好蜀王,便拒绝了。 现在想想,还不如当时不声张,悄悄把阿涅斯卖了,毕竟是由他来审问这些宫女,没有其他人关心这种事。 停下脚步,刘驹儿仰天长叹,为自己坎坷的命运而唏嘘。 当年,邺城还是齐国国都时,皇帝喜欢吃喝玩乐,谁能讨得皇帝高兴,谁就能做大官,刘驹儿是贫苦人家出身,为了谋个前程,一咬牙净身入宫当了宦官,以求接近皇帝。 结果第二年周军攻入邺城,齐国灭亡,周天子遣散宫女、宦官,还把皇宫拆了,身为残缺之人的刘驹儿无处可去,只能混迹市井,艰苦度日。 没过几年,周国内讧,相州总管、蜀国公尉迟迥在邺城拥立新君,重建皇宫,开始征集宫女,宦官,刘驹儿等故齐阉人大多潦倒得不行,闻讯喜极而泣。 刘驹儿又回到皇宫里当宦官,只是那天子是傀儡,没什么前程,刘驹儿在宫里熬了几年,好不容易有机会向蜀王献美邀宠,结果却碰了一鼻子灰。 现在,刘驹儿进退两难,波斯胡姬的美貌已经为蜀王知晓,虽然现在不感兴趣,也许以后什么时候想起来要一睹芳容,所以刘驹儿不能把此女‘转卖’。 可留在宫里,他面临着一个巨大的风险,那就是蜀王妃极有可能听到风声,找他算账。 蜀王妃崔氏,据说是个妒妇,蜀王的侍妾一个两个都是样貌平平,刘驹儿要献美邀宠,不是没想过其中的风险,但他有个挡箭牌,就是“奉命审问”。 去年天子大婚,出了很大的祸事,所以在场的宫女,必须经过严格审问,以确定是否有人参与逆贼行刺一事,或是逆贼同党。 奉命审问宫女的刘驹儿,可以堂而皇之的将“凶嫌”软禁,等候丞相发话。 正是如此,刘驹儿才能把波斯胡姬阿涅斯软禁在宫里一处侧殿,同时尽量不让阿涅斯为绝色佳人的消息泄露出去,免得引起蜀王妃的注意。 然后找个机会将美人献给蜀王,蜀王‘享用’之后必然大喜,然后木已成舟,蜀王妃再闹腾也没用。 这就是刘驹儿的盘算,结果失败了。 那么接下来,万一此事让蜀王妃知道的话.... 想到这里,刘驹儿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然后又打了一个寒颤,那是因为他看见十余步外、永巷南端迎面走来一群人,为首那位贵妇,正是蜀王妃崔氏。 崔氏此时面带寒霜,板着脸快步疾走,几名禁卫将领满头大汗跟在旁边,口中不住说着什么,崔氏身后跟着两列健妇,各自手上拿着齐眉棍,杀气腾腾。 而崔氏面前,有一宦官带路,见着刘驹儿就在永巷里,那宦官激动万分指着他喊道:“王妃,就是他,他就是刘驹儿!” 崔氏闻言定睛一看,见着惊慌失措的刘驹儿,不由得柳眉倒竖:“你.,好,很好!!” “王、王、王妃...”刘驹儿吓得语无伦次、双腿打颤,崔氏如此来势汹汹,其目的不言而喻,如今蜀王不在场,刘驹儿已经可以想象自己的下场会有多悲惨。 “说!大王在何处!” 崔氏怒气冲冲的问道,刘驹儿哆嗦着勉强说:“大、大、大王,大王出宫了。” “王妃!大王早已出宫了,怕不是有何误会...”那几名禁卫将领满头大汗的劝着,心中不住叫苦,这种破事居然让他们撞上了,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出宫了?哈,好,好!” 崔氏怒极而笑,今日她正在王府督促世子读书,忽得宫中眼线来报,说宦官刘驹儿果然引着蜀王去见那被软禁的波斯胡姬,当时就差点气晕。 她早就怀疑刘驹儿软禁那名波斯胡姬有阴谋,只是未得证据,不好发作,如今此人果真撩拨大王去偷腥,崔氏只恨自己当初太犹豫,随即带着健妇入宫去捉奸。 也罢,大王跑了也好,省得一会护着那贱人! 崔氏想着,对着刘驹儿怒喝:“刘驹儿!那个贱人在何处!”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王妃,大王没去那里啊!”刘驹儿已经吓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还敢狡辩!” 崔氏走近前,扬起手却收回,随即转头吩咐:“去,掌嘴!” 一名健妇上前,抡圆右臂对着刘驹儿就是一个耳光,扇得对方原地打转,面颊肿了一边、牙齿掉了几颗。 那健妇如同拎鸡一般将刘驹儿拎起来,崔氏看着对方,从牙齿里迸出话来:“阉竖,竟敢蛊惑大王!” “王妃饶命,饶命啊!” “说!那贱人在何处!” 一旁等着立功的宦官主动邀功:“王妃,奴婢知道那贱人在哪里,奴婢在前面带路!” 崔氏随即跟着这宦官向前走,几名将领见状心知要糟,交换了一下眼色,其中一人立刻向后跑,要再次派人去向蜀王告急。 永巷北端有门禁,是为五楼门,守门侍卫见着蜀王妃一行人过来,一个个不知所措,听得健妇们高呼“让开”,你看我我看你,心中叫苦不迭。 蜀王妃时常入后宫,探望天子、太后和邾王后,所以想要装作不认得对方是不可能的,没办法拖延时间,只能硬着头皮让开道路。 “王妃,请随奴婢来!” 崔氏跟着宦官快步向前走,眼角闪烁泪光,此时此刻,心中是无穷无尽的怒火,还有绵延不绝的委屈: 我为了这个家操劳多年,侍奉舅姑,教导儿子,打理府里诸多事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大病初愈不想着我,竟然想着和狐媚子厮混。 你如此负心,对得住我么! 崔氏此次带人入宫捉奸,不怕把事情闹大,省得日后有更多的贱人往大王怀里钻,她认为尉迟已听到风声提前溜出皇宫,所以下定决心,吩咐左右: “去,跟着他去,将那个贱人乱棍打死!!” 第一百一十章 捉奸(续) “嘭”的一声,尉迟拍得书案乱颤,笔墨纸砚洒落地面,他面色铁青坐着,不发一言,一旁的管家大气不敢出,低头而立,见着尉迟挥了挥手,赶紧告退,溜出书房。 看着一地狼藉,尉迟心中怒火蹭蹭蹭往上窜,一个男人的自尊心被严重伤害,这让他愤怒不已。 方才,尉迟回到府邸,不经意间得知王妃带人出去了,管家在他逼问下吐露实情:王妃是入宫去了。 崔氏平日里时常入宫,探望处理政务的尉迟,顺便探望天子、太后、邾王后,所以没什么奇怪的,可带着健妇入宫那就不同了。 崔氏这是去捉奸。 尉迟当时就想到这点,气得青筋暴跳,好歹压住怒火转入书房,细细问了管家之后,频临爆发的边缘。 捉奸?我和那波斯胡姬又没什么瓜葛,连面都没见过,你捉的是哪门子奸? 再说了,我就是和那波斯胡姬有了瓜葛,那又如何!! 男人纳妾有何不妥?堂堂蜀王,连个波斯胡姬都碰不得?大周丞相居然会被人捉奸?! 这种事情传出去,你让我的脸面往哪搁?你让尉迟家的脸面往哪里搁! 妒妇,你这个妒妇,将来如何母仪天下!!! 尉迟在心中咆哮着,却无法喊出来,因为家丑不可外扬,他是这么想,王妃却不这么想,就这么带着人入宫捉奸,然而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奸情”,崔氏的行为,别人看在眼里会怎么想? 前方战事吃紧,他尉迟在后方**宫闱! 还被王妃捉奸,吓得落荒而逃! 我的名声就这么被你毁掉了! 尉迟越想越气,噌的一声站起来,在房内来回走动,宛若一头猛虎在蓄力,即将破笼而出。 他忽然转身向外冲,走了几步却戛然而止,叹了口气,转回榻边,颓然坐下,双手抱头,郁闷非常。 崔氏确实持家有道,相夫教子,孝敬舅姑,都做得很好,唯一缺点就是善妒,这让尉迟十分无奈。 他再入宫,还能如何,教训王妃?届时王妃一哭二闹三上吊,抱着儿子在太妃面前哭诉,到头来倒霉的还不是他自己? 若是不教训王妃、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呢? 被她气急败坏之下又抓又挠,脸上破相,还怎么接见文武官员?难道自欺欺人说是猫挠的? 尉迟想了想,发现自己现在入宫没什么用,还不如就待在府里,等王妃回来,关起门吵翻天都不要紧,反正他又没和那波斯胡姬见过面,问心无愧。 只是如此一来,波斯胡姬怕是要完。 要怪,就怪红颜薄命吧! 。。。。。。 皇宫,侧殿内一片狼藉,阿涅斯奄奄一息,所穿衣裙破损严重,身上到处是伤,金丝彩凤履掉了一只,灵蛇髻也变成披头散发,她被健妇用木棒架出去,扔在台阶下空地上。 两边站着战战兢兢的宫女,她们见着先前还有极高待遇的胡姬,如今被打得遍体鳞伤,又见着怒气冲冲的蜀王妃来到殿前,一个个吓得低着头,不敢吭声。 就在不久前,她们还以为蜀王会来这里,和美人颠鸾倒凤一番后,对其难舍难分,然后收为侧室,暂时留在宫里居住,那么她们就能跟着过上好日子。 结果蜀王没来,蜀王妃来了。 事已至此,只能顾自己,这个胡姬是死是活,和她们没关系。 扑倒在地的阿涅斯,艰难的撑起前身,左右各有一名健妇以木棒交错叉着她的腰,将她叉在地上无法动弹,蜀王妃崔氏缓步走来,俯视着阿涅斯。 那名带路的宦官上前蹲下,捏着阿涅斯的下巴向上扬,以便让崔氏看清对方的样貌,而崔氏此时确实看清了,语气冰冷的说道: “真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呐,难怪大王会起心思。” “你....你是谁?”阿涅斯问道,语气虚弱,“你敢这样对我,大王不会放过你的!” “哈哈哈,大王?有我在,你休想魅惑大王!” 见着崔氏发话,宦官帮腔:“大胆,这是蜀王妃,你这狐媚子还敢无礼!” “王妃,你就是大王讨厌的王妃?哈哈...”阿涅斯笑起来,“大王喜欢我,许我将来做皇后,你算什么!” 崔氏听了这几句话,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几乎要裂开,随后一片空白,满脑子回荡着“许我将来做皇后”这几个字,本来稍微平静的情绪,瞬间爆发。 她的兄长崔弘度、崔弘升,为了尉迟家的江山在外征战,已经有将近一年没有消息了,生死未卜,崔氏每念及此就心中不安。 她为尉迟操持家务,辛辛苦苦那么多年,又有兄长出生入死,将来的皇后之位非她莫属,结果... 大王果然见过这个贱人了!被其迷得神魂颠倒,许诺将来立其为后,那我呢?那我算什么! 崔氏在心中咆哮着,眼角再度闪现泪光,看向阿涅斯的目光愈发冰冷,从牙齿里迸出杀气腾腾的话:“你,以为长得漂亮,以为大王喜欢你,我就不敢杀你么!” “你敢!”阿涅斯再次笑起来,“你敢杀我,我就托梦给大王,让她休了你!” “哈哈哈哈哈哈!” 被阿涅斯所说刺激得失去理智的崔氏,从身边健妇腰间拔出匕首,弯腰对准阿涅斯的脸庞划下去,她要将这个贱人的脸划花,让其即便死了托梦,尉迟也认不出对方。 刀锋即将逼近阿涅斯脸庞时,手腕忽然被人抓住,崔氏仔细一看,却是被对方抓住自己手腕。 阿涅斯大叫一声,双腿一缩用膝盖顶着地面,随即腰间用力,宛若一头猎豹忽然发力,挣脱抵在她腰间的木棒,从地上窜起。 手腕一扭,从崔氏手中夺下匕首,然后扭动身形,瞬间就绕到背后,将崔氏挟持住,用刀扎了对方一下,在其惨叫声中抵着脖子,挟持人质向一旁走。 惊变突起,在场之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蜀王妃被人挟持,还见了血,那些健妇率先反应过来,呼喊着要上前救人,却见胡姬又扎了蜀王妃一刀,不由得脸色大变。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阿涅斯大声喊着,逼得想要上前的人们后退,蜀王妃在其手中,健妇、宦官还有宫女哪里敢造次,而原本躲在院外不敢参合的侍卫,见状呼啦啦冲入院中。 原本要来捉奸的蜀王妃,反倒被人捉为人质,此事非同小可,一旦蜀王妃有个三长两短,大家吃不了兜着走。 见着蜀王妃被人扎了两刀,没人敢贸然靠近,以避免刺激到胡姬,只能高声喊着“莫要伤害王妃,有话好好说。” 阿涅斯挟持着崔氏不断后退,终于靠在院墙,后背无忧,她孤注一掷的赌博,终于赌赢了。 方才健妇们冲进来时,阿涅斯很快便意识到情况不对,虽然她学过格斗,但终究是女子,体力不如男子充沛,知道自己即便打退这些健妇,也撑不了多久。 所以她铤而走险,以承受群殴为代价,换得见到重要人物的机会,只有将其挟持为人质,她才有机会。 看着面前众人,阿涅斯大声喊着:“所有人都退出院子,谁敢过来,我就杀了她!” 院墙另一侧,同样有几个男子贴墙站着,他们身着宦官服饰,刚从好不容易挖通的地道里钻出来,结果隔墙那边动静如此之大,让他们不知所措。 率队潜入皇宫的西阳王府典卫吴明,见着手下眼巴巴看着自己,听着隔墙动静心中叫苦:这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一十一章 捉奸(再续) 花园一隅,山水池间凉亭下,太后尉迟明月正在观鱼,今日不当值的左小宫伯王忻,坐在旁边说一些趣事,使得尉迟明月时不时莞尔,用团扇遮嘴轻笑。 食案上有果盘,摆着各类瓜果,尉迟明月看着亭边水塘里的鱼群,心根本就不在这些鱼身上,而说着笑话的王忻,心也不在自己所说笑话上。 王忻样貌英俊,年纪轻轻,出身高贵,而尉迟明月貌若天仙,同样年纪轻轻、出身高贵,一男一女坐得那么近,有说有笑的,远远看去就像新婚夫妇,正是好得蜜里调油的时候。 跟随太后的几名宫女,识相的站在凉亭外不远处,垂手而立,低头不语。 左小宫伯一直在讨太后的欢心,这事情是公开的秘密,只是没人说破而已,既然丞相、胙国公及夫人还有太后本人都没意见,那么宫女们自然不敢多事。 按说太后要给先帝守寡,然而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丞相迟早要改朝换代,那么到了新朝,太后作为丞相的侄女,大概会变成新朝公主,改嫁是必然的。 而嫁给左小宫伯,两人算是门当户对、皆大欢喜,既然迟早是夫妇,如今亲昵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胙国公夫人在场时,左小宫伯还不敢那么亲近太后,如今胙国公夫人已经带着世子出宫,邾王后又在花园另一边与贵人说话,区区几个宫女,哪里敢对左小宫伯多嘴。 眼见着小左宫伯拿起一粒葡萄往太后嘴边递,宫女们的头愈发低了。 尉迟明月见着王忻捏着一粒剥好皮的葡萄递来,心如鹿撞、双颊泛红,正犹豫间,见王忻微笑着看自己,便羞涩的张开樱桃小嘴,将那颗葡萄咬住,吃进嘴里。 葡萄的味道,尉迟明月已经尝不出来了,因为她如今满心甜蜜,吃什么东西都觉得是甜的。 在悬瓠时,王忻就在追求她,尉迟明月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但她不是傻瓜,王忻成日里有事没事就在眼前晃悠,总是能反应过来的。 回到邺城后,王忻愈发殷勤,尉迟明月心乱如麻,她以为自己被天子抛弃之后和幸福无缘,如今有人如此接近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心情是又害怕又期待,见着父母默许,见着姊姊也不啃声,尉迟明月觉得自己应该是苦尽甘来了。 既然日后必然嫁给王忻,所以尉迟明月觉得现在就和未来夫君亲近些也无妨,所以两人的关系愈发密切,虽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突破,没有搂搂抱抱过,但两人独处时坐得越来越近。 见着王忻又递来一粒葡萄,尉迟明月依旧羞涩的吃下,随后听到对方问:“明月,这葡萄好吃么?” “嗯。”尉迟明月点点头,并未因为对方直呼自己名字而觉得无礼。 “那还吃么?” “不吃了。” 女子的名讳一般不为外人所知,能直呼其名的人,基本上是亲人,尉迟明月已经不把王忻当做外人,而王忻见着尉迟明月一脸羞涩的模样,只觉得口干舌燥。 瞥了一眼亭外,他确定邾王后没有出现,对方所处位置也看不到这边,而胙国公夫人及世子已经出宫,所以,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尉迟明月低头绞着手,忽然右手被王忻握住,那一瞬间她差点跳起来,想要把手抽回来,却听得一句话:“明月,我要走了,去河南打仗。” “啊?” 尉迟明月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到“去河南打仗”那里,已经顾不得把手抽回来,王忻笑了笑,在尉迟明月看来是强颜欢笑,不由得脱口而出:“那那,那你何时回来?” “河南战局危急,我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来。” 尉迟明月听到这里心乱如麻,结果被王忻拦腰抱起,她还没来得及惊呼,又听对方说道:“出征之前,我要娶你!由蜀太妃做主,我马上就要娶你,让你为我生下后代,为王家延续香火!” 尉迟明月闻言脑袋一片空白忘了挣扎,王忻蓝抱着她在亭内原地转了几转,转得她有些头晕,连话都不知道说了。 亭外的宫女见着左小宫伯竟然抱着太后亭外另一边走去,不由得大惊失色,太后之母、胙国公夫人王氏交代过,这两个再亲密也得有个限度,一旦发现不对劲要赶紧劝阻。 宫女们刚要上前,被王忻一瞪:“不许多事!本官与太后,自有蜀太妃做主!”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宫女们哪里还敢吭声,更不敢去找太后姊姊邾王后求援,毕竟蜀太妃想让她们死,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所以她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小左宫伯拦腰抱着太后,沿着廊道向另一侧的假山快步走去,却没人敢吭声,没人敢求援。 尉迟明月满脑子都是“提亲”,她知道自己迟早是王忻的人,而对方如今要提前向她提亲,要在上战场前和她做夫妻,要让她怀上王家的血脉。 惊慌、幸福、羞涩,各种思绪掺杂在一起尉迟明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不知道该拒绝还是接受,已经忘了自己被王忻抱着,等到她回过神来时,已经被王忻放在假山后的草地上。 一旁是假山,一旁是围墙,假山挡住了凉亭方向的视线,而王忻,就在她上方,双膝跪地,双手撑在她双肩旁的地面,俯视着她。 此时此刻,这里就只有两人而已。 虽然还没抱在一起,但尉迟明月见着对方那灼热的目光,不由得呼吸急促,不知该反抗还是任由对方摆布,只是不住说着:“别...别....” 王忻看着身下面颊泛红的美人,只觉全身热得厉害,他今日要“生米煮成熟饭”,免得夜长梦多。 尉迟明月日后必然改嫁,长辈们都默认让他娶对方,但王忻总担心夜长梦多,所以一直想“先下手为强”。 蜀太妃虽然身子硬朗,但毕竟年纪不小,万一有个不测,胙国公没有讨好王家的必要,届时怕是不会同意他和尉迟明月的婚事。 同样,蜀太妃不在人世后,丞相对于这门婚事怕是也不会太上心,更别说如今朝廷局势不怎么好,万一丞相想拉拢一些地方豪强,甚至世家高门,把尉迟明月当做筹码,到时候有他王忻什么事? 所以要把生米煮成熟饭! 眼见着尉迟明月现在宛若熟透的果实,就等着他采摘,王忻愈发兴奋,为避免太心急以致出现意外,他再施心计:“明月,你本来就要嫁给我的,不是么?” 尉迟明月知道这话说得对,无法拒绝,王忻见着美人无意反抗,心中大喜,正要压下去,却听得一旁传来动静,转头看去,只见几个宦官翻墙跳了进来,正好就落在他俩身边。 扮作宦官的吴明,见着眼前情景,首先反应是想道歉,毕竟打扰了一对鸳鸯的好事,总归不地道。 然后他看见躺在草地上的女子之后,愣了数息,随即僵住了:这是什么情况?! 情况之一:他翻墙前发现假山另一边有凉亭,凉亭外有宫女,一个个背过身,似乎是特意不看假山这边。 情况之二:面前,西阳王妃躺在那男子身下,两人虽然还没抱在一起,但西阳王妃那样子明显没有反抗的意愿。 情况之三:西阳王妃看着他,满是惊恐的模样,眼神并无茫然,不像是被人下药、灌醉以至神志不清的样子。 结论:西阳王妃支开宫女,特意躲在假山后,和这名男子偷情。 吴明思维敏捷,瞬间就根据种种情况得出结论,他看着面前即将苟合的男女,只觉得心咔嚓一声裂了。 他不是对西阳王妃有什么想法,只是为西阳王感到悲哀,西阳王对王妃的感情有多深,吴明是知道的,西阳王一直在想办法救王妃,而王妃竟然.... 吴明不知西阳王知道实情后,会是何种悲愤欲绝的表情。 ‘我尽忠职守,领着人好不容易挖了地道入宫,本来是要救人,结果却变成了捉奸!!’ 吴明如是想,心中悲愤欲绝,其他几个手下见着眼前情景也惊呆了,他们没想到和西阳王恩爱有加的王妃,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他们此次冒险挖地道入宫,是来救王妃和世子,结果撞见王妃的丑事,如此情况下,王妃哪里还会跟他们走,然而救不了王妃,他们又如何回去? 两边人都僵住了,率先反应过来的是王忻,他正是紧要关头时,看见这几个翻墙过来的宦官手中拿着短刀、木棍,吓得心脏差点停跳。 本来浑身发热即将喷发欲火的王忻,被这一下吓弄得瞬间“冷却”,已经绷紧的某物,当即就软了。 他惊恐的爬起来,转身就往来处跑,留下惊恐的尉迟明月,蜷缩着身子,原本红润的面颊已经发白。 说时迟那时快,吴明三两步追上去,抡起短棒照着王忻后脑勺就敲,王忻还没来得及喊就被敲昏,吴明收了短棒,强压着心中怒火,转身行礼说道: “属下吴明,已将意图轻薄王妃之人敲昏,还请王妃引属下去救世子,然后随属下等一起逃出去。” 吴明觉得来都来了,无论如何也得把**...王妃和世子救走,日后西阳王如何处置,不关他的事。 今天看到的场景,他会如实向西阳王禀告,若是王妃不愿意走,那便只救世子,只是现在为了给王妃一个台阶下,要睁着眼睛说瞎话,吴明觉得实在是太憋屈了。 片刻后,只听一个女声问:“你...你是吴明?” 声音不对,这不是王妃的声音,吴明抬起头仔细看了看“王妃”,随即目瞪口呆:“啊..是四女郎?” 蜷缩在地上的尉迟明月,认出当面之人是吴明,当年她在安陆时,经常出入姊姊、姊夫的府邸,所以和还俗和尚吴明很熟悉,如今见着不速之客是吴明,她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方才那一幕被熟人撞见,她羞得无地自容,还有什么脸叙旧。 吴明和手下面面相觑,随即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几乎是喜极而泣:阿弥陀佛,还好,还好,不是王妃! 西阳王妃有个妹妹,姊妹俩年纪差了几年,但样貌很相像,王府侍卫大多知道这件事,所以吴明知道刚才自己认错人了,不由得为自己对王妃的恶意揣测愧疚不已。 事不宜迟,没时间叙旧,吴明开口问道:“女郎,某等奉西阳王之命来救王妃、世子,不知女郎可知王妃、世子现在何处?” 。。。。。。 花园另一隅,邾王后(西阳王妃)尉迟炽繁正与千金公主交谈,天子(西阳王世子)宇文维城在一旁嬉闹,和玩伴一起逗弄着白狗“小白”。 尉迟炽繁和儿子被软禁在宫里,千金公主同样被软禁在皇宫里,去年是尉迟炽繁陪同千金公主入京,所以两人颇有缘分,同为笼中鸟,便时不时往来,聊天解闷。 千金公主在去年那场变故里摔断一条腿,虽然接好了,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速度不快,于是尉迟炽繁命人打造了一个推车,千金公主垂足坐在车上,由宫女推着在宫里到处走走,当做代步工具。 因为有尉迟炽繁和尉迟明月时不时关注,本来已经失势的千金公主在宫里的生活过得不错,除了没有自由,吃穿用度一直维持着长公主的水准。 今日天气不错,尉迟炽繁送走母亲、弟弟之后,便派人请千金公主来花园坐坐,顺便聊天散心。 千金公主这些年来历经磨难,对于自己的遭遇并不放在心上,很看得开,虽然摔断腿变成瘸子,却一直很开朗,此时见着生龙活虎的宇文维城,不由得想起生死未卜的弟弟宇文乾铿。 被软禁在皇宫里的千金公主,处于与世隔绝状态,唯一比较可靠的消息来源是尉迟氏姊妹,但有的事情尉迟炽繁和尉迟明月不可能说,所以千金公主到现在都不知道弟弟如何,更不知道外面的局势变成什么样子。 聊着聊着,千金公主若有所思,尉迟炽繁也若有所思,尉迟明月和左小宫伯王忻转到花园另一边的山水池去了,她总觉得不妥,想去看看,却不好离开。 这种事情,涉及到妹妹的名誉,尉迟炽繁觉得自己若是表现得太焦急,怕是会让人说闲话,但若是不过去看看,万一出了什么事... 然而尉迟明月日后必然嫁给王忻,这是长辈们默认的事情,尉迟炽繁觉得自己若是过去后,闹出“捉奸”的事情,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所以,两人在那边真就弄出什么事来,又能如何,尉迟炽繁就怕自己多管闲事,导致一桩姻缘出纰漏,她可没脸面对父母和妹妹。 尉迟炽繁和千金公主各怀心事,有一句每一句的聊着,就在这时,有数名宦官从山水池那边过来,尉迟炽繁见了觉得有些奇怪。 山水池那片区域,进出只有一个门,别人要去,必须从她所处之地附近经过,除此之外并无别的路径。 跟着尉迟明月过去山水池的随从都是宫女,之后尉迟炽繁就再没见有宦官过去,她不觉得自己看走眼,所以.... 这些宦官怎么会从山水池那边过来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心跳 “汪汪,汪汪!“ 一直很温顺的小白忽然对着走近的宦官叫起来,前身低伏、尾巴竖起,这让宇文维城觉得莫名其妙,因为宫里经常能见到宦官,小白之前从来没对宦官如此叫过。 看其模样,似乎有些害怕,宇文维城不知道区区几个宦官有何好害怕的,想去抱小白,却见其掉头就跑,跑远了又跑回来,咬着自己裤脚往另一边扯。 宇文维城觉得莫名其妙,再想弯腰去抱,一旁的玩伴赶紧上前将小白抱起来这狗儿似乎有些不对劲,万一发狂伤到天子可就不好了。 然而小白依旧在叫着,汪汪声引得周围宫女、宦官还有侍卫看过来,正在接近西阳王妃的吴明,心中叫苦不已,然而事已至此,不可回头。 吴明和手下身着宦官服饰,走路时也尽量模仿宦官的举止,此时他距离西阳王妃不足十步,而因为那只狗乱叫,一旁的侍卫注意到他几个,于是上前一拦: “且慢,尔等有何事?” “呃...这...”吴明暗道一声‘对不住’,开始演戏,他露出为难的表情,转头看了看山水池方向,又看看西阳王妃方向,再看看那几个侍卫:“呃,这个...呃...” 如此表情,明显是欲言又止,侍卫们知道方才太后和左小宫伯往山水池那边去了,也知道两人的关系有些微妙,如今这宦官又是这种表情,怕是那边有什么不可为外人所知的事情。 这种事,最好自己别知道,免得万一起了什么谣言,自己给牵连进去。 侍卫们如是想,摆摆手示意吴明一个人近前。 蒙混过关,吴明稍微松了口气,竭力保持平静,缓步向坐在凉伞下的西阳王妃靠近,心中不住提醒自己:‘得称呼王妃为王后殿下,绝不能喊错。’ 细节决定成败,吴明一直很注意细节,他担心一会王妃见到他会失言道出身份,亦或是神色有变,引起别人的注意,所以早已做好了准备。 他要接连发话,不让王妃有失言的可能。 距离越来越近,他见王妃正和一名女子交谈,那女子斜背对着吴明,所以吴明看不见对方样貌,只道是哪个入宫陪聊的外命妇而已。 还差几步,一名宫女拦住吴明,正要发话,动作却僵住了,与此同时,吴明心跳加速:此人是王妃的心腹侍女翠云,是西阳王府后院管事。 翠云和吴明相熟,此时见着吴明在面前,如同见着鬼一般,不过翠云好歹没有脱口而出喊出名字,硬是保持住面色不变,开口问道:“你有何事?” “奴婢有要事启禀王后殿下。” “稍...等。” 翠云轻吸一口气,只觉心跳得厉害,转到王妃身边低语,低声强调是王府典卫吴明来了,尉迟炽繁闻言同样心跳得厉害。 在悬瓠城外御营时,她就发现儿子玩的竹马有特殊标记,这意味着王府的侍卫就在附近,所以如今吴明出现在宫里还扮作宦官,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宇文温给尉迟炽繁交过底,说王府的秘密队伍值得信赖,去年她陪着千金公主来邺城,王府司马张定发和典卫吴明一明一暗也来了。 此时吴明出现在这里,那就意味着是要救她们母子出去! 那样的话,就有机会和宇文温相聚! 尉迟炽繁心情十分激动,强作镇静示意吴明近前:“你有何事?” 吴明答道:“回王后,奴婢奉太后之命过来,请陛下和王后到山水池...” “咦?吴典卫你来了?” 一声童音道破秘密,吓得尉迟炽繁、吴明、翠云魂飞魄散,那是在一旁的宇文维城看见吴明,高兴之余脱口而出,这句话,直接让吴明的身份暴露。 “典卫”是王府武佐官,皇宫里是没有这种官职的,宇文维城说话声音不小,临近的宫女、宦官还有侍卫都能听见。 年幼的宇文维城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所以见着吴明后惊喜之下才有此一问,尉迟炽繁只觉得全身冰凉、心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而吴明此时冷汗直冒。 眼见着身份就要暴露,他情急之下弯腰行礼,挤出笑容对宇文维城说:“哎呀,奴婢吴点威,向陛下请安。” “点威”二字,说得特别重,吴明想以此遮掩“典卫”一词,见着宇文维城又要开口,他生怕祸从口出,猛地一指天空:“咦,那是何物?” 许多人闻言顺着吴明所指方向望去,宇文维城也抬头望天,然而天上除了白云什么也没有,几乎吓昏的尉迟炽繁赶紧把儿子抱起来,开始连哄带骗: “陛下,太后在山水池设了个迷宫,去看看可好?” “啊?好啊,那吴....” “陛下,这时节蜈蚣很少出来,无需担心。” “蜈蚣?不是....”宇文维城见着母亲瞪他,话到嘴边硬是没说出来。 尉迟炽繁抱着儿子,强作镇静向坐在旁边的千金公主说暂时离开一下,千金公主从一开始就注意到这几位的表情,见着尉迟炽繁要带着天子去山水池,不由得心跳加速。 千金公主经历了太多事情,所以察言观色的本事不小,她发现尉迟炽繁有些惊慌,而宇文维城问出的那句话,实际上点破了宦官的身份。 “吴典卫”这个词,千金公主之前听过,某日尉迟炽繁带着儿子到她那里聊天时,宇文维城提起王府的吴典卫曾带一只模样可怕的怪猴到庄园让他看。 综合方才种种情况,千金公主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西阳王府的吴典卫,不知使了何种手段,潜入宫中来救王妃母子。 那么,她若是跟着一起过去,说不定就能逃出皇宫,去找弟弟了! 千金公主如是想,强压着心中激动,要求跟着尉迟炽繁一起去山水池,看看那边的‘迷宫’。 尉迟炽繁闻言心中叫苦,想拒绝又怕引起注意,毕竟她前一刻还和千金公主‘相谈甚欢’,后一刻就硬邦邦拒绝对方同游的请求,这太突兀了。 一旁的吴明惊觉和王妃攀谈的女子是千金公主,先担心了一下,不过他记得千金公主在西阳以及前往邺城时,自己从未在对方面前出现过,所以身份应该不会暴露。 吴明知道天子已经在长安重组朝廷,千金公主是天子的亲姊,若是能将其救出去,肯定有利无弊,此次冒险入宫救人,他谋划周全,多救一个人也无妨。 为免王妃担心,他主动在前带路,一语双关:“还请王后、贵人随奴婢一起来。” 话中话的意思,是请王妃放心,尽管让千金公主同去,不要因为紧张而引起别人的怀疑。 尉迟炽繁抱着儿子向山水池方向走,心中激动不已,紧随其后的翠云亦是如此,而坐在推车上的千金公主,握着拐杖强装镇静,心中同样激动不已,心跳越来越快。 其他宦官、宫女、侍卫不明就里,一部分留在原地收拾物品,一部分跟着天子、王后向山水池走去。 没走多远,正门方向忽然喧嚣起来,有十余侍卫涌入,见着天子和王后,带头之人快步跑来:“陛下、王后,下官有要事急报!” “何...事如此惊慌?” 心中惊慌的尉迟炽繁发问,那侍卫随后说:“蜀王妃为逆贼挟持,逆贼说要见长公主,否则就害了王妃性命!” 。。。。。。 花园外,阿涅斯挟持着面色苍白的蜀王妃崔氏走在通道上,向花园靠近,前、后相距三十四步距离,是大量的侍卫及禁军。 阿涅斯行进间不断的左右挪动,避免一直背对某个方向,她独自一人挟持崔氏,没有帮手,没有人背靠背戒备后方,所以必须如此才能干扰有可能偷袭的人。 不仅如此,行进中的她不能靠近墙壁、窗口、门等物体,免得有人躲在这些障碍物后面搞偷袭。 偷袭的手段也许是射箭,也许是用木棍敲,也许是用石头砸,也许是直接扑过来用手将她打昏,所以不得不防。 这样的知识,是当年由主人特鲁斯请的老师所教授,为的是在遭人围攻时,挟持人质自保伺机逃命,阿涅斯接受过相关训练,所以今日虽然是第一次经历,做起来却驾轻就熟。 在其前后的侍卫、禁军,不是没想过伺机放箭救人,然而阿涅斯不断晃动的身影,使得他们不敢轻易动手:万一射中了蜀王妃,那可不妙。 所以阿涅斯挟持着崔氏从自己下榻的侧殿移动到此,并未遭人毒手,唯一的问题,是她体力不足。 蜀王妃崔氏的身材不算瘦小,阿涅斯要在确保控制崔氏的同时提防有人偷袭,不停左右变换位置,还得拖着对方往花园走。 这一路过来,阿涅斯消耗的体力不小,而精神处于高度集中状态,久了开始疲劳。 实际上她的体力已经接近透支,现在不可能有人来救她,而她即便逃出皇宫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天下之大已无阿涅斯容身之处。 唯一支撑着她挺到现在的力量,就是要见上千金公主一面的最后愿望。 阿涅斯一直以为千金公主死了,所以劫持崔氏伊始,她要求去千金公主的墓地,打算在那里把仇人的王妃杀了,告慰千金公主的在天之灵,然后自尽。 死在千金公主身边。 结果宦官们众口一词说千金公主还活着,也在宫里住着,阿涅斯一开始不信,见着众人信誓旦旦这么说,便要见上一面。 哪怕是见了之后便死,她也愿意。 据说千金公主如今在花园,只是因为瘸腿行动不便,所以阿涅斯要去亲眼看看,只要千金公主还活着,阿涅斯就放心了,她不能拖累对方,崔氏可以不死,她死就行。 体力消耗大半的阿涅斯,好不容易挟持着崔氏来到花园正门,但她没有贸然进去,因为门后两边是绝佳的设伏地点,她独自挟持人质,一旦门后左右都有人动手,根本顾不过来。 此时此刻,阿涅斯不会相信任何人的保证,就站在门外,要求千金公主过来。 随后她的心急剧跳动,因为她真的看见千金公主过来了。 千金公主穿着绸缎衣裙,气色不错,坐在一个由宫女推着的两轮推车上,手里拿着根拐杖,阿涅斯见着千金公主果然没事,那一瞬间几乎喜极而泣。 “千金!千金!原来你还活着,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啊..阿涅斯?真的是你?” 坐在推车上的千金公主见着阿涅斯还活着,震惊之下不由得站起身,情绪激动起来,方才侍卫来报说波斯胡姬挟持人质要见她时,千金公主还不相信。 两人目光交错,各自心中百感交集。 自从去年那场巨变后,侥幸没摔死的千金公主就以为无依无靠的阿涅斯要么死了,要么沦为他人玩物,而阿涅斯亲眼目睹千金公主从高处坠落,一直认为对方已经摔死。 结果现在,两个人又见面了,十几步距离,却不知能否再在一起叙旧、聊天。 千金公主见着阿涅斯还活着,又见着崔氏身上衣裙有斑驳血迹,率先回过神,大声喊道:“你莫要伤害她!” 阿涅斯闻言笑了笑,她知道自己的行为,会给千金公主带来很大的麻烦,所以既然已经知道千金公主无恙,她是时候了断。 话说多了,会愈加牵连千金公主,阿涅斯向着千金公主点点头,笑着放开崔氏,然后握着匕首就往自己脖子抹。 千金公主见状大惊失色,然而距离决定了她除了惊呼没有任何办法,就在这时,获得自由的崔氏反手一巴掌打在阿涅斯脸上。 猝不及防的阿涅斯被打得身形一晃,手中匕首跌落地面,愤怒的崔氏一把将她推开,然后弯腰去捡匕首。 作为蜀王妃,作为未来的新朝皇后,崔氏觉得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挟持是奇耻大辱,她被胡姬挟持,任由其摆布,又被对方扎了几刀,疼痛和惊恐之下涕泪横流,凄凉又无助。 这一切,都被身份卑微的宫女、宦官看在眼里,就如同看一个在街边卖惨讨饭的乞丐! 丢了那么大的脸,受了那么多伤,出身名门的崔氏已经愤怒得失去理智。连害怕都顾不上,只想着要报仇。 看着阿涅斯,崔氏声嘶力竭的喊着:“贱人!我要将你碎尸万段!”,随即挥舞匕首向对方划去。 阿涅斯仓促躲闪,刀刃划过她的面颊,激起一道血光。 脸上传来刺痛感,阿涅斯痛苦的哼了一声,捂着脸踉踉跄跄躲闪,她手里没有刀无法自尽,因为不想连累千金公主,便没有对崔氏动手。 而崔氏红了眼,握着沾血的匕首开始疯狂挥舞。 “阿涅斯过来!我们和王妃一起逃出去!”千金公主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扔了拐杖向前跑,要带着阿涅斯一起,跟着西阳王妃母子逃走。 此话一出,跟在旁边的吴明只觉得心都要从胸膛跳出来了。 今日入宫,遇见的破事一件接一件,方才为了让王妃和世子先走一步,吴明冒险跟着千金公主见波斯胡姬,免得千金公主纠缠王妃。 结果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全身而退的可能性越来越低,吴明只恨方才为何不当机立断。 瞥了一眼身后,只见他的手下跟着王妃已经快要走进山水池的小门,又看看周围那些疑惑的侍卫、禁军,还有哭喊着跑向波斯胡姬的千金公主,他瞬间做出了决定。 拔出短刀,猛地冲上前,就在崔氏握着匕首要扎向倒地的阿涅斯时,吴明赶在冲上来的侍卫、禁军之前,一拳打在崔氏脸上,然后将其揽着,挡在身前。 就在这时,三支羽箭几乎同时射中他的后背,亏得身上穿着环锁铠,吴明才没被当场射死,他扎了崔氏一刀,声嘶力竭的咆哮着: “全都退下!不然我和蜀王妃同归于尽!!” 第一百一十三章 护院神禽阿批鸡 变乱骤起,花园正门处乱成一团,背上插着三支箭的吴明挟持着蜀王妃崔氏,和周围一众禁卫对峙,其他宫女、宦官吓得抱头鼠窜。 一瘸一拐的千金公主扶起捂脸的阿涅斯,见着手指缝里流出鲜血,她惊慌不已:“阿涅斯,你没事吧!” “我..我...”阿涅斯捂着面颊,见着鲜血顺着手腕流下来,只觉得头晕目眩,接过千金公主递来的手绢,将伤口捂住。 “小五,马上带着她两个走!!” 吴明大声命令身旁手下邓五,原本为千金公主推车的宫女已经吓瘫,只能靠别人来推车,邓五闻言请千金公主坐上推车,而千金公主则按着阿涅斯坐在推车上,自己来推。 邓五拿着个果盘当小盾,握着尖刀在前方开路,吴明挟持着崔氏断后,大量禁卫围了上来,却顾及崔氏的安危,不敢靠得太近。 花园角落墙头上的几名弓箭手,见着吴明挟持着蜀王妃晃来晃去,无法瞄准,也不敢放箭。 眼见着蜀王妃被贼人挟持着向山水池方向退,而山水池进出口处有侍卫,人数不少,正门处的禁军和侍卫们急得大喊:“抓刺客”,但那边也出了事。 扮作宦官、护送西阳王妃及世子的猫队成员,见着吴明那边出了状况,拔出气手铳对着旁边侍卫扣动扳机,瞬间将这些人放倒。 随行的宫女、宦官见状一下子没回过神,见着鲜血四溅吓得手脚哆嗦。 宇文维城被这一惊变吓得呆若木鸡,心惊胆战的尉迟炽繁抱着儿子快步疾走,面如白纸的翠云搀扶着主母前行。 气手铳是暗杀利器,但故障率高,五个人拔铳射击,射完之后坏了两把,不过周围人等要么吓瘫、要么回过神来四散奔逃,没有人碍手碍脚了。 五个人分成两组,三人在前开路,两人断后把守门口,以便接应后面的吴明等人。 原本守在凉亭附近的宫女们正惴惴不安,见着有人来了,邾王后和天子也来了,正要迎上前,却见前面三名宦官身上带血。 “让开!让开!不想死的让开!” 见着先前从假山那边过来、说是有事禀告邾王后的宦官如此凶神恶煞,宫女们吓得花容失色,惊叫着四散跑开, 碍事的人都没了,山水池里,三名猫队成员护送着王妃及世子往假山那边跑,而假山后面,王忻已被反绑双手扔在地上,嘴里塞着破布,脚也被捆住。 扮作宦官的西阳王府侍卫正在架梯子,梯子是从墙另一边递过来的,为特制折叠梯,一方便在地道里运送,架在墙壁两端的梯子共有三对共六个,是为了方便人员快速翻墙。 尉迟明月双手抱臂缩在一旁,惊恐的看着墙上又翻过几名假宦官,那几名假宦官还在墙头时见着尉迟明月不由得面色一喜,跳下来后立刻行礼: “属下见过王...” 守着尉迟明月的一名假宦官赶紧纠正:“不不不,这是四女郎,是王妃的妹妹。” “啊?” “啊什么啊,快去接应头儿!” 尉迟明月呆呆的看着一拨拨人就这么在自己面前经过,她实在想不明白,戒备森严的皇宫怎么成了集市,别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方才,吴明已经和她说清楚来龙去脉,王府侍卫此次潜入皇宫是要来救王妃和世子,既然正好碰见她,就问她要不要一起走。 尉迟明月不知道如何回答,一直沉默不语,而躺在地上的王忻不断徒劳的挣扎,“呜呜呜”的发出声音,试图引起尉迟明月的注意。 尉迟明月当然注意到王忻,只是现在心中已经没有了甜蜜和对幸福生活的憧憬。 刚才正是紧要时刻,王忻竟然丢下她独自跑了,尉迟明月觉得若这些人真是不怀好意的贼人,她怕是要被掳走,下场决不会好。 原本沉浸在幸福中的尉迟明月,已经从美梦中醒来,因为这个成日里和她甜言蜜语的男子,紧要关头竟然不顾她的死活。 什么山盟海誓,什么长相厮守,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想着想着,尉迟明月啜泣起来,眼泪吧嗒吧嗒落在地上。 。。。。。。 山水池入口前,吴明挟持着蜀王妃崔氏与禁卫们对峙,他亲自断后,为手下护送王妃、世子还有千金公主翻墙赢得了时间。 赶来增援的几名手下,拿出折叠盾牌挡在前方以作掩护,而他们距离山水池入口还有十余步距离,进去之后,距离假山那边的围墙还有数十步之遥。 这个距离,若是按照之前那样挟持着崔氏后退,是可以很快走完的,然而现在不行,因为丞相、蜀王尉迟来了,就在七十多步外人群之中,不管崔氏在吴明手中,直接下令放箭。 第一支箭,还是尉迟亲自射的,当然目标不是崔氏,而是吴明,紧接着弓箭手开始放箭,若不是有折叠盾挡着,吴明及手下甚至还有崔氏就被射成刺猬。 有如此决绝的人在,吴明知道己方怕是再也无法从容后撤,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必然会有禁卫迂回翻墙进入山水池来个包抄,到时候他们就完蛋了。 为禁军盾牌手簇拥着的尉迟,此时面色铁青的看着吴明等人,他在府邸得到急报,说王妃被胡姬挟持,于是马不停蹄赶到皇宫,结果事态比他预想之中的还要糟糕。 有人潜入皇宫,不但挟持王妃,还想把天子、邾王后带走。 如果让对方得手,后果十分严重,尉迟看着眼前缩在盾牌后的贼人,呼吸声越来越急促,听着崔氏的哭喊声,双拳紧握。 行大事,就不能太过于拘泥儿女私情,所以... 王妃若因此死了,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儿子,但那是以后才要考虑的事! “冲!冲上去把逆贼拿下!!” 得丞相亲口下令,禁军和侍卫们不再犹豫,呼喊着一拥而上,就在这时,门内又押来一人,却是左小宫伯王忻,禁卫们见状又是一愣: 这可是蜀太妃的孙辈,万一出了意外,倒霉的不还是他们? “不要管!冲过去!” 尉迟咆哮着,他连自己的王妃都能“大义灭亲”,王忻自然也不例外,禁卫们又得命令,再无顾忌,停滞片刻再度前冲。 见着尉迟如此决绝,吴明知道人质是没用了,示意邓五将刚拿到手的火油弹拉弦后扔出去,他则将崔氏往旁边一推,领着手下撤退。 蜀王妃和那姓王的男子与他们无冤无仇,所以吴明没痛下杀手,火油弹爆燃在人群中烧出大火,烧得禁军、侍卫大乱,猫队成员以此为契机向着山水池撤退。 火光之中,乱箭齐发,亏得有盾牌遮挡,否则这么近的距离之下,吴明等人身上穿着的环锁铠根本就撑不住,只是钉了许多箭矢的盾牌已经格外沉重,再拿着就是累赘了。 弃了盾牌,吴明等人拔腿狂奔,冲过小门,向着凉亭方向跑去。 一片狼藉的凉亭里,三名猫队成员已经准备就绪,一人单膝跪地,肩上扛着一个竹筒,竹筒一头正对着小门,这玩意是西阳王府秘密武器之一,有个很顺口的七字名讳: 护院神禽阿批鸡。 实际上就是装在竹筒里的大号窜天猴,窜天猴主体为火药推进的火油弹,双引信触发:不太可靠的碰炸引信,比较可靠的延时引信。 见着吴明等人向凉亭跑来,门口处有大批禁军涌入,另一名同伴将竹筒上的拉弦扯下,竹筒尾部随即冒出浓烟,片刻后火光喷出,然而却没见阿批鸡冲出来。 臭弹?居然让我们碰上了! 发射小组成员意识到这枚阿批鸡是臭弹,吓得脑袋一片空白,阿批鸡要是飞不出竹筒,一会延时引信会引爆火油弹,届时大家都得完蛋。 正往凉亭跑的吴明见状急得大喊:“扔掉,扔到池子里啊混蛋!!” 射手闻言回过神,将肩上扛着的竹筒扔到凉亭外池塘,第二射手赶紧拿起另一根竹筒,直接拉动拉弦,然后将竹筒扛在肩上,对准小门。 浓烟从竹筒尾部冒出,与此同时亭外水面下忽然火光一闪,大量气泡冒出来,然后燃烧的火油浮出水面。 呼啸声起,第二射手扛着的竹筒内窜出一物,带着火光和浓烟飞向小门,径直撞到即将冲出小门的人群之中。 位于头部的碰炸引信没有起作用,阿批鸡跌落地面,禁军士兵只道这飞过来的冒烟玩意没什么危险,跨了过去要穿过小门向里冲。 刚冲过几个人,忽然脚下火光大作,小门处瞬间闪烁起火光,许多士兵沾上了燃烧的火油,嚎叫着到处躲避,却引燃更多的人。 混乱蔓延,熊熊燃烧的小门急切间无法突破,吴明等人借着这一机会,拔腿就向假山方向狂奔。 。。。。。。 山水池东侧隔两个院落外的一处小院,阿涅斯原来起居院子隔壁,皇宫禁卫与西阳王府侍卫的小规模白刃战已分出胜负。 留守地道口的西阳王府侍卫,以有心算无心,以气手铳发难,然后展开白刃战,最后以零死亡获得胜利,将无意中进入这里的十余名侍卫干掉。 但打斗的动静已经引起附近禁军、侍卫的注意,对方迟早会派更多的人冲过来,就在这时,护送西阳王妃及世子的同伴顺利撤回。 除了西阳王妃及世子,还有王府后院管事翠云也被救过来,这都在猫队成员意料之中,然而多出来的三名女子,他们搞不清楚是什么身份。 其中一人和王妃长得很像,另一个腿是瘸的,还有个是胡女,面颊受伤,看起来伤势不轻。 事不宜迟,没时间废话,留守的王府侍卫领着王妃来到隐蔽得很好的入口,要藉着地道逃出皇宫。 尉迟炽繁来到形如地洞的地道入口,低头看着去,只见这地道入口是宛若深井的垂直走向,宽度仅容一人进出,深度至少有一丈,虽然洞壁有直上直下的木梯,但看起来让人颇为胆颤。 “王妃,请让属下抱着世子。” 一名侍卫说道,得尉迟炽繁点头后,接过她抱着的宇文维城,尉迟炽繁还以为这名侍卫是要抱着儿子爬梯子下地道,接过对方抱着宇文维城直接往洞里跳。 尉迟炽繁见状吓得魂飞魄散,而宇文维城还没来得及惊叫,就已经掉到洞下软垫上,那侍卫在一旁候着的同伴帮助下,抱着宇文维城起身。 沿着水平地道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一处垂直洞口前,又跳了下去。 地面上的尉迟炽繁还没来得及担心儿子,便被一名女侍卫从后面环腰抱起,双脚离地,就这么被对方抱着跳入地洞,而不是沿着木梯慢慢向下爬。 洞内隐约传来尉迟炽繁的惊呼声,让洞口处的翠云吓得双腿发软,被一名男侍卫直接抱着就往里跳,紧随而至的尉迟明月见状吓得不住后退,被另一名侍卫强行抱起,依旧往地洞里跳。 千金公主见状转头向阿涅斯说了声“跳”,随后毫不犹豫冲到洞口,就要自己往下跳时却被侍卫拦住:“莫急,稍等,太快的话,会压住下面的人。” 皇宫围墙墙基不浅,而且极可能布置有地听防止有人挖地道入宫,所以西阳王府猫队所挖地洞很深。 这样一来,虽然提高了挖地洞入宫的成功率,但是进出地洞口时,爬上爬下速度很慢,出去时还可以依次慢慢爬,可进来时就会拥堵。 撤退时是逃命,时间越短越好,一旦排队下地道会使得撤退时间太长,这样很危险,所以为了提高撤退速度,地道出口特地用了“多级平台”以及缓冲垫作为弥补措施。 有了缓冲垫,下地道时直接跳就行,安全又节省时间。 细节决定成败,正是因为有了周密布置,撤退的速度很快,大家依次跳入地洞,不一会大部分人就已经进入地道,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大量脚步声。 那是闻讯赶来的大量禁军正在接近这个院子,而吴明等断后的几个人刚刚翻过隔壁院墙墙头,在地道口待命的发射小组拎着两根竹筒来到院门处,将其对准沿着夹道冲过来的禁军。 双方距离在八十步左右,而距离正在快速缩短。 仅存的两枚“护院神禽阿批鸡”,同时成功发射,都撞在前排士兵的盾牌上,虽然碰炸引信都没有生效,但延时引信随后却成功将火油弹引爆。 夹道燃起的大火,阻截了大量禁军,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士兵,被王府侍卫干净利落解决。 大火为侍卫们的撤退争取到了宝贵时间,与此同时,又有禁军试图从别处翻墙进来,特意断后的吴明是最后一个人,就在他跳进地洞之际,数名禁军翻墙入院,冲向地洞口。 他们看见贼人直接向洞里跳,冲在最前的士兵不顾地道中可能存在的危险,跟着跳了进去,结果身子刚“入土半截”就到底了。 吴明在地道出入口附近设了活动厚木板作为“门户”,所以当他最后一个跳进地洞时,守在落点处的同伴扯动绳索,将木板关上,成功阻挡了尾随而来的追兵。 花园,一片狼藉,丞相尉迟抱着哭成泪人的崔氏,看着狼狈不堪的王忻,面色铁青,待得知道贼人裹挟着天子、太后、邾王后逃入地道之后,他脑门青筋暴跳,咆哮起来: “皇宫不是设有地听么?如何让逆贼挖地道进来了!“ “相关人等全都抓起来,严加拷问!” ”马上关闭城门,派兵大索全城!即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天子救回来!!” 第一百一十四章 方向 地道内,西阳王府侍卫们护送着王妃尉迟炽繁、世子宇文维城等人向前走,地道方向笔直,宽度可容两人并排前进,高度也容许正常身高的人直立行走,比尉迟炽繁之前想象的地道要宽敞得多。 地道顶部有木板、木梁支撑,看上去十分稳固,而地道里不是很闷,肯定有通风口,不仅如此,在前头带路的侍卫还提着油灯,似乎不怕地道里的空气被耗尽。 尉迟炽繁听夫君宇文温讲解过,说挖地道的难点首先是避免塌方,然后避免方向出现偏差,再就是要保证通风,不然的话,人很容易在地道里闷死。 如果地道的通风做得不好,那就不要点太多灯和火把,以免空气里的“氧气”被大量消耗,导致人“缺氧”。 当时宇文温对于何为“氧气”向尉迟炽繁解释了一通,但尉迟炽繁还是弄不清楚“氧气”是什么东西,如今走在地道中,她最关心的问题是这地道是如何挖出来的,又如何在地下保持正确的方向。 尉迟炽繁觉得既然要靠地道出逃,那么地道的长度肯定不会短,而为了隐秘行事,王府侍卫们肯定只能在地底下默默的挖地道,如此一来,就和蒙着眼睛走路一样很难走直。 最关键的问题是挖地道所需时间,尉迟炽繁去年带着儿子陪伴千金公主到邺城,后来天子大婚之日生变,导致她和儿子被软禁在皇宫,从那时起到现在,接近一年时间。 吴明等人若是从发生变故后挖地道入宫,一年时间里能挖出这样长、这样深的地道么? 对于王妃的疑问,吴明当然不可能如实回答,因为这地道是当年西阳王还是西阳郡公时,到邺城一趟之后,安排潜伏在城里的秘密队伍挖地道,以备紧急情况之下逃生所用。 到现在,这条地道足足挖了将近六年时间,而去年事变之后,这地道才刚刚从宫墙下穿过,剩下的最后一段距离,吴明等人小心翼翼挖了差不多一年才完工。 这样的秘密,不需要让王妃知道,更别说如今还有外人在场,所以吴明的说法是这条地道早已有之,是机缘巧合之下,从流落民间的故齐宫人口中得知这条地道的存在。 当然,用来支撑地道顶部的木板、木梁是他们新换上去的。 尉迟炽繁听了点点头,而吴明说话的声音很大,跟在后面的千金公主也听到了,心中疑惑得到化解。 如今的皇宫,是在故齐皇宫旧址上重建,若是当年有已挖好的地道遗留至今,那么重新修整一番用作逃离皇宫的通道确实不错。 千金公主转头看向阿涅斯,低声问还走不走得动,阿涅斯点了点头,表示还行。 她的面颊被蜀王妃用匕首划了一道伤口,鲜血直流,进地道之前,西阳王府侍卫从随身携带的“急救包”中拿出创伤药和绷带为阿涅斯临时包扎、止血。 血是止住了,但伤口最好再找医生处理,免得日后在脸上留下疤痕。 千金公主来不及想以后怎么办,她就担心阿涅斯体力不支走不动,毕竟这地道要出宫的话就意味着距离很远,阿涅斯之前一番折腾消耗许多体力,而她又瘸腿,走起来速度不快。 这样的担心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终,因为地道前端忽然拐了个弯,前方明显变得宽敞些,而地道中间依次停着几辆四轮小车。 这几辆小车结构十分简单,没有顶棚,内有前后对坐的位置,容下四个成年人绰绰有余,若是挤一挤,坐下六个人也是可以的。 “这...这是推车?”千金公主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在这地底下的地道里,居然有推车代步。 “是的,还请赶快上车。” 侍卫们没解释太多,首先搀着王妃登上第一辆车,待得世子上车后,尉迟明月紧跟着上车,坐在姊姊身边。 宇文维城此时有些害怕,当然要和阿娘在一起,而尉迟明月也有些害怕,要和阿姊在一起。 她方才对王忻的表现十分伤心,一时间有万念俱灰的感觉,不知是留在皇宫还是跟着吴明外逃,后来见着姊姊来了,便懵懵懂懂跟着姊姊一起出逃。 在进入地道之前,她一直很紧张,听得周围追赶的脚步声,尉迟明月只觉得心都要从胸膛里跳出来,而侍卫抱着她直接往地洞里跳的那一瞬间,真是刺激得不行。 所以到了昏暗的地道,她想要依靠的就是姊姊。 待得尉迟明月坐稳,一名侍卫提着油灯在车前小跑,两名侍卫在车后一左一右推着小车向前快速移动。 其他人依次登车,同样被侍卫推着前进。 吴明和几个手下断后,吃力的推动两块大磨盘,将拐角处的出入口堵住,再用几根粗硕如房梁的木材当做门栓,将磨盘卡死。 一切准备就绪,他们追着推车而去,向着地道的另一端快速前进,要赶在士兵封闭街道之前出地道,转移到别处。 。。。。。。 皇宫,形如地洞的地道入口处聚集了大量士兵,正逐个进入地道以追击逆贼,一声惨叫从洞里传出,那是刚下到地道的士兵中了机关,被竹签扎穿脚掌时发出的哀嚎。 用作缓冲的软垫已经被吴明撤掉,所以士兵们只能沿着洞壁的直梯下来,第一个下来的被竹签扎中脚掌,其他人不由得小心起来。 好不容易来到“地面”,士兵们拿着火把向前走,没走多远便看见又一个地洞,想下去却发现没有梯子,一会之后地面送下绳索,第一个沿着绳索滑下去的士兵却被捕兽夹夹得小腿鲜血直流。 后续士兵摸摸索索向前走,有人一不留神踩到翻板,小腿差点折断。 接连中招,虽然不致命,但使得士兵们愈发谨慎起来,在地道里小心翼翼前进,速度根本快不了,在平直地道里刚走一会,就发现前方地道被堵死。 堵路的物体看样子是块石磨,士兵们用力推却推不动,因为地道狭窄,三个人可以勉强挤着并列站在一起,这种情况下哪里用得上力。 后面很快便运来一根短房梁,数个士兵两两一排分列左右,一起抬着房梁去撞石磨。 地方狭窄,许多人手臂被地道墙壁磨破,而前面的石磨依旧纹丝不动,有人见墙壁上有灯龛,内里有熄灭的油灯,索性用火把去点灯,然后弃了火把腾出手来抬房梁。 油灯的灯光一开始还正常,不一会忽然“嘶嘶嘶”冒起火花,宛若轰天雷的火捻被点燃一般,还未等士兵们反应过来,灯龛处忽然冒出浓烟。 浓烟越来越大,越来越呛,士兵们被呛得涕泪横流,受不住便要往回跑,但人挤人的情况下眼睛又被熏得难受,没多久便乱成一团相互踩踏。 浓烟顺着地道向出口飘去,许多刚下地道的士兵手忙脚乱又往上爬,宛若老鼠洞里被烟熏的老鼠一样,狼狈不堪爬出地洞。 将领们见状气得破口大骂,却又无可奈何,地道急切间打不通,要追上逆贼是不可能了,于是向那些下过地道的士兵询问地道走向。 皇宫宫墙附近设有地听,防的就是有人挖地道入宫,而如今这逆贼居然挖了一条入宫的地道,说明这地道除了挖得深,还要取直以减少挖土量,降低挖地道时的动静被人发现的几率。 所以将领们判定,只要按着地道延伸的方向,集中士兵在那片里坊搜查,就一定能抓住逆贼。 第一百一十五章 踪迹 风和日丽的上午,邺城城门忽然关闭,与此同时南城、北城之间的城门也同样关闭,忽如其来的变故,让城中百姓错愕不已,无论是身份高贵的官宦人家,还是地位卑微的寻常庶民,对此意见很大。 邺城作为国都,每日城里城外的人流量都很高,不仅城内居民很多,城外廓内的居民也不少,还有往来城内城外的商贩,各处城门每日都是人员进进出出十分热闹。 从外地来京公干的官吏,或者是从京城出发前往四面八方的官吏,每天都频繁进出邺城,还有大量的瓜果蔬菜、家禽家畜羊源源不断运入城,为大周国都居民提供必需的食物。 现在忽然一关门,邺城就像疾驰中被绊了腿的骏马,瞬间停止运转。 要进出城门的人在城门内外越聚越多,守门士兵不住解释说关城门是奉命行事,但大家愈发激动,喧嚣声也越来越大。 喧嚣声在大量军队涌上街头之后戛然而止,见着这些披坚执锐的兵马控制各处街口,见多识广的邺城居民意识到大事不妙。 见着援兵赶到,刚才还是满脸陪笑的司门,腰板马上硬了,对着眼前各色人等大声呼喊起来:“本官是奉命关门,你们有何意见,自己去和官军说!” “方才有逆贼试图潜入皇宫,事泄之后试图逃窜出城,你们若是再嚷着要出城,那就是逆贼同党!” 司门还想发威,有官军将领带着兵过来,向着惊恐的百姓们宣布最新的公告:“尔等速回自家,一会里、坊就要关闭,届时还在街上行走的人,就请到大牢走一趟!!” “还有,见着可疑之人必须立刻报告里正、坊主,若是捉到逆贼及其同党,官府有重赏!!” “那些不在城中居住的人,就在这里接受检查,不要到处乱跑被抓到了才说自己是良民!” “有胆敢收藏形迹可疑之人、有胆敢知情不报者,按逆贼党羽论处,满门抄斩!!” 话音刚落,聚集在城门处的人如鸟兽散,各自向着自家方向狂奔,而并非城中居民的人们,苦着脸站在路两边,接受士兵的盘查。 这样的情景在各座城门上演,而赶回自家的人们,在半路上还得接受驻守各处街口士兵的盘查,只要士兵们认为形迹可疑,当场就会扣人。 待得大家好不容易赶到各自所住里、坊,里正、坊主已经领着一些住户在进出口认人。 如果有非本里坊的人想要浑水摸鱼混进里坊,其难度很大,因为只有本里坊的住户才能入内,即便如此,这些要回家的住户还得接受官军将士的盘查。 每个里坊的进出口都有士兵把守,所有从外归来的里坊居民,全都要说明之前在外做何事,并掀起衣袖、裤腿,让士兵检查身上有无伤口。 女人也不例外,不过为了避免激起民变,由里正、坊主带来的奴婢进行搜身。 寻常百姓居住的里坊是如此,富贵人家居住的里坊也是如此,当然,搜身是不可能的,更不能搜女眷的身,即便上面要求这么做,现场的官吏、将领也不可能傻乎乎照做。 大概问几句话,登记一下是何家家眷便放行,还得客客气气的,免得对方日后算账。 能享受到这样待遇的人毕竟是少数,城内大多数里坊被折腾得鸡飞狗跳,因为士兵们开始挨家挨户搜查,在各式各样的房屋里翻箱倒柜。 如此情形,去年曾经出现过,那时正是天子大婚,结果天子被逆贼行刺,伤重昏迷,最后逆贼使妖术逃出皇宫,于是官军大索全城,弄得各处里坊鸡飞狗跳。 今日的情形,比那时还要折腾,因为某一区域内的里坊,进行搜查的士兵们拿着木棍不断杵地,看样子是要辨别地下是否有地下室或者地道。 杵着杵着,还真就有地面的动静和别处不一样,士兵们精神一振,拿来铲子就开始挖地,户主在一旁见了哭喊着这里没什么地道,被士兵们制住。 正所谓欲盖弥彰,越是说没有,那就越是可能有,士兵们奋力挖土,没多久铲子便在地下碰到硬物,大家觉得莫非这就是地道入口的“门户”,挖土的动作越来越快。 结果挖出来的是几个瓦罐,瓦罐口用泥封住,打开一看,却是满满一罐铜钱。 户主见着士兵们盯着铜钱的眼神不对,急得大喊这是全家多年积蓄,然而狼看了肉哪里那么容易松口,几个瓦罐里的钱瞬间少了一半。 得了甜头的士兵们干劲十足,丢下欲哭无泪的户主,转入隔壁人家找地道,上官要抓逆贼、找地道,那么他们觉得自己辛辛苦苦挖出来一些“小玩意”,拿一些当做辛苦钱是理所当然。 里坊内到处都是哭泣声、喝骂声、敲击声,而街道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不一会狗叫声起,这声音不是从里坊内传出,而是在街道上响起,那是许多猎犬在叫唤。 大队士兵在街道上小步快跑,最前头的几名士兵牵着十余只猎犬,宛若围猎时追赶猎物一般先前小跑,但现在不是打猎,而是在追踪。 队伍前列,几名宦官掺杂其间,手里拿着一些手帕、衣裳等物品,时不时给猎犬们嗅一嗅,让其循着衣物主人的气味进行追踪。 狗的鼻子很灵,而猎犬的嗅觉更加灵敏,能根据猎物的气味进行追踪,所以为了追击逆贼并救回被逆贼挟持走的人质,禁军调来大量猎犬协助搜寻。 而这些猎犬之间还有一只小白狗,在一群彪悍的猎犬之间显得十分柔弱,叫声也小,看上去有些弱不禁风。 那是太后的宠物,宦官们带它出来是为了让其协助寻找主人,见着猎犬们时常不怀好意的拍打小白狗,一名宦官便将其抱起。 猎犬们低着头在地上嗅来嗅去,带着队伍拐了个弯,从其他队伍正在找地道的里坊区域离开,转到另一片里坊。 走着走着,猎犬们忽然兴奋起来,叫得愈发大声,士兵们见状松开狗绳,这些猎犬随后咆哮着向前方冲去,在一处院落门外停下,对着院内不断大叫。 领兵将领见状大喜,当即下令前后包抄这座院子,不一会士兵们强行撞开院门冲了进去,原以为会遇到反抗,结果院内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 猎犬们叫着跑向后院,在一处房间外停下,士兵们撞开门冲进去,却发现房内没有什么异样。 如寻常人家的起居室一般,房内家具应有尽有,地板很干净,没发现有什么颜色不同的地面。 猎犬们进入房间,围着卧榻不住叫唤,士兵们将卧榻挪开,用木棍敲击地板,回音和房内其他地面受敲击时的回音不同。 面对光滑平整的地板,士兵们无处下手,于是用带来的铁锤奋力砸地板,不一会将那块石板砸碎,露出一个黑乎乎的地洞口。 地洞口找到了,士兵们兴奋之余,却不敢轻易下去,以免被可能潜伏在洞里的逆贼所伤,想要放猎犬进去,却怕伤了人质。 权衡利弊之后,他们让猎犬打头阵先进地洞,人随后跟进,要趁着猎犬把地道里的逆贼弄得乱成一团时,他们再趁机制服对方并趁机救人。 猎犬和十几名士兵进入地道,其他士兵和宦官围在地洞口和房间外,一个个翘首以盼就等着好消息,结果过了许久,狗和人回来了,却只带回来一些衣物。 这都是些女装衣裙,为丝绸、锦缎所制,华贵非常,想来就是太后、邾王后所穿,又有一件明显破损的衣裙,其上还有些许血迹,看来是挟持蜀王妃的胡姬所穿。 总总迹象表明,这就是逆贼入宫、出宫的地道,而被其挟持的人质,已经换了衣物,如今不知所踪,他们来晚了一步。 与此同时,那名宦官抱着的小白狗,入院时跳下来后不知何时没了踪迹,再也找不到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踪迹(续) “哎哎哎,你们要做什么,此处是....” “是什么?丞相有令,大索全城,你敢阻拦官军搜查,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让开!!!” 官军士兵气势汹汹冲进一处私邸,院内原本狂叫的几只狗瞬间就没了声音,而刚开始板着脸的管家见情况不对,马上换了一副笑脸,往领兵将领手里塞了一些“意思意思” “嗯?你是什么意思?”将领一瞪眼,没有收下好处。 “哎呀,这里还有给将士们的意思意思...”管家示意仆人抬来一些钱帛,笑得愈发谄媚了:“还请诸位高抬贵手,手下留情...” “留情?当然留情,不过该查的还是要查...” 将领示意手下把‘意思意思’收好,却没有糊弄完事的意思,示意士兵们到各处房间搜查,不过既然收了对方的好处,那么翻箱倒柜什么的就要注意轻重。 与此同时,将领还和跟在一旁的坊主了解该处院子的情况,包括户主是谁、是官是民还是商、平日里住在这里的人有哪些。 据坊主介绍,这处私邸为一名幽州豪商在邺城的别院,豪商到邺城时会在这里暂住,平日里府邸只有管家和一些护院、仆人。 这样的别院,在邺城有很多,毕竟作为国都,各地官宦、豪商在邺城有别院很正常,不过既然城里出了逆贼,这些别院成为首要怀疑目标也很正常。 而对于搜查队伍来说,搜查豪商在邺城的别院,可是油水最足的好差事。 “开门好处”收了,事还是得照办,将领让管家召集所有仆人接受检查,侍女就免了,所有男仆都要一个个过关,看看身上有没有新伤口。 然后每个房间都逐一检查,又不断敲着墙壁、地板,看看有没有夹墙和地道,许多大户人家的府邸都会设有地窖、夹墙,以便存放一些贵重物品和钱财,搜查者认为这处私邸应该不会例外。 很快,士兵们在一处房间里发现有夹墙,虽然看其长、宽不可能藏人,但对于搜查者来说,这就是发财的机会。 一名士兵拔刀晃了晃之后,管家苦着脸拿来钥匙,将夹墙暗门打开,只见夹墙里有几个隔断,放着各种珠宝首饰。 “嗯?这些物品十分可疑,带...” “哎哟!将军呐,这可是...呃,这是些许意思意思,还请笑纳....” 管家又命人拿来一些钱帛,是为“封口钱”,也就是破财消灾的意思,笑纳了第二轮好处之后,将领摆摆手:“到后院去搜一搜!” 后院是女眷居住的地方,不过这处私邸此时并无女眷,房间里该有的家具倒是一应俱全,各种衣物、被褥收拾得整整齐齐。 把墙壁、地板敲了一遍,没发现异常,转入花园,只见这里有水池、奇石、花草还有凉亭,一切看上去和寻常大户人家的花园无异。 仔细搜了一遍,又敲了一遍地面,没发现什么异常,更没有什么奇怪的踪迹。 水池里的水有些浑浊,看不见池底,士兵们将木棍伸进池内,发现水大概有齐腰深,领兵的将领在池边转了转,发现有问题。 观赏池的应该有荷花或者水生植物,还养着鱼,水不该那么混,而水池边的泥土看上去不像是长期浸水的样子,也就是说,这池水像是刚装满不久。 面对将领的疑问,管家的说法是这池子在秋末时放干水顺便清淤,然后待得春暖花开,晒了几个月的太阳,今日才重新放水,准备重新种荷花、养鱼。 “今日才放水,这么巧?” “将军,小的所说句句属实。” “呵呵,来人,戳戳池底!” 几个士兵脱了大口裤,只剩犊鼻,就这么下水池拿着木棍不停戳着池底,不一会木棍便在池底淤泥下碰到硬物,将领见状大喜,下令把池水放干。 管家急得满头大汗,再命人拿来钱帛想要“意思意思”,急着立大功的将领哪里领情,让手下把管家抓住,就等着一会来个“一网打尽”。 折腾了好一会,池水放干,士兵们拿着铲子在池底挖起来,他们将淤泥扒开,向下足足挖了数尺,结果除了挖出一些密封好的酒坛,什么也没有。 池子底下除了泥土还是泥土,没有想象中的地板,而这些酒坛里则装着大量散碎金银,看样子水池只是一处别样的储藏之地罢了。 看着一坛坛金银,将士们眼睛在放光,不过将领知道事情不能做得太过,毕竟豪商肯定有靠山,日后算起账来,倒霉的还是自己。 “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呀?” 将领明知故问,不住搓着手指,被士兵松开的管家,贴上来陪笑脸:“这都是我家郎主的传家宝,不值什么钱,这些意思意思,还请将军收下....” “开拔钱”到手,将领心满意足,带着士兵扬长而去,继续搜查逆贼的踪迹,管家长吁一口气,让人将大门关上,刚要转入后院,墙角狗洞突然钻进一只小白狗。 小白狗的速度很快,不住叫着向后院窜过去,管家见状吓得面色一变,随即压低声音吼起来:“赶紧把那畜生解决了!!” 。。。。。。 地下,宇文维城好奇的看着自己所处‘房间’,房间里的摆设很齐全,就是没有窗户,照明靠的是蜡烛,虽然是在地下,却没有憋闷的感觉。 今日他经历了一场“冒险”,从宫里来到这个地方,期间各种刺激的经历,让年幼的宇文维城既害怕又觉得好玩,一开始被吓得不轻,现在回过神后渐渐兴奋,觉得自己有了向兄弟姊妹们炫耀的本钱。 宇文维城在房里这摸摸那摸摸,稀奇得紧,尉迟炽繁坐在一旁,和妹妹尉迟明月说话,她们两个已经用水擦过身换了干爽的衣物,佩戴着香囊,身上的羊骚味已经没有了。 尉迟明月从接连不断的惊吓中初步恢复过来,事到如今,她明白自己短期内恐怕见不到父母,所以对今后该怎么办充满迷茫和害怕,对于跟着姊姊出逃,有些后悔。 但若是还留在宫里,要面对那个说一套做一套的王忻,被其不住纠缠甚至最后还得嫁给对方,尉迟明月又不愿意,所以觉得逃出来好像也不错,于是反复纠结之下情绪开始低落。 尉迟炽繁怕妹妹东想西想想出毛病,赶紧好言相劝,但是妹妹问她接下来该怎么办,她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被叔叔软禁在皇宫的尉迟炽繁,从没想过还有逃出去的一天,而完成这‘奇迹’的侍卫们,是夫君安排潜伏在邺城的秘密队伍,接下来该怎么办,得问典卫吴明。 尉迟炽繁觉得既然吴明有办法把她救出宫,那就一定有办法护送她和儿子回黄州,和夫君团聚。 姊妹俩正说话间,门外传来脚步声和狗叫声,尉迟炽繁正纳闷地道里哪来的狗时敲门声起,片刻后吴明转进来,怀里抱着一条小白狗。 “是小白!小白如何会在这里的?” 这个问题吴明也想不通,有些无奈的回答:“呃,说来话长,大概是机缘巧合吧...” 尉迟明月欣喜的从吴明手中接过小白,抱在怀中逗弄着,她还在假山边时,小白跟着姊姊一行人过来,但翻墙时没有把小白带走,她还以为再也见不到这可爱的小狗了。 小白见了主人之后不再叫唤,温顺的接受**,宇文维城见姨母抱着小白,便靠了上去,摸着这通人性的小狗。 吴明见着这狗儿不再乱叫,擦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松了口气,觉得从棒下将这窜进后院的狗救下是救对了。 狗的嗅觉很灵敏,能够根据气味追踪气味的主人,这一点为西阳王府侍卫所利用,训练嗅觉灵敏的狗儿,用来追踪目标人物。 与此同时,为了避免己方潜行时被狗追踪,要采取相应的措施,那就是改变自己的气味,或者用另一种气味遮掩。 方才,吴明带着手下将王妃、世子从宫里救出,为防止追兵用狗追踪,吴明请几位贵人在出地道前换了身衣物,又往身上喷了些羊尿以遮掩气味,之后才带着她们转移到别处。 这都是列在计划里的必备手段,提前做好了准备,所以经由小车快速移动到出口的贵人们,很快便换装完毕,赶在街道被封锁前,转移到这里,进入地下室‘避难’。 原以为这样就没事了,结果王妃妹妹养的宠物小白狗居然还能跟着来,幸亏这小狗是独自来的,不然万事皆休。 吴明想了想,他和这狗有过近距离接触,所以极有可能对方不是循着王妃姊妹、世子的气味追过来,而是循着自己的气味追过来。 如此细节,竟然疏忽了。 一旁坐着的尉迟炽繁,见着妹妹心情好了许多,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有些忧心忡忡,开口问道:“吴典卫,接下来该怎么办?” “王妃请放心,此处十分安全,待得风声过去,可以上到地面房间起居,只是若要离开邺城,怕是得等上一段时间,等待机会。” “这样啊...” 尉迟炽繁沉吟着,这一处地下室,让她想起了王府里的那个‘避难所’,当年陈国的始兴王领兵偷袭西阳,在内应的接应下入城攻打王府,当时她和其他女眷就是躲入府里地下避难所避难。 见着王妃眉头紧锁,吴明赶紧解释:“王妃请放心,此处为‘安全屋’,十分安全,地下室通风良好,存储着干粮、水,衣物、被褥和日常用具,即便一直躲在地下不出去,也能维持数月之久。” 尉迟炽繁点点头,她知道吴明所言非虚,这所谓的‘安全屋’她听宇文温说过,‘设计指标’是足不出户的情况下能‘自持’超过半年,其中基本设施一应俱全。 这处地下安全屋,有寝室、浴室、厕所,还有书房、客厅,家具、餐具一应俱全,通风良好,每间地下室都能点几盏灯,如果不是没有窗户,真的和寻常房间没区别。 安全屋还有足够的房间让‘客人’们下榻,尉迟炽繁和儿子一间,尉迟明月一间,千金公主和阿涅斯各一间,每个房间各有一侍女服侍。 当然,这些侍女实际上是西阳王府的女侍卫,不是在邺城买的婢女,跟着王妃出逃的心腹侍女翠云,专门照顾世子。 见着儿子和妹妹在逗狗,尉迟炽繁起身转入另一房间,房间里千金公主站在卧榻旁,看着医生给躺在榻上的阿涅斯处理伤口,她们俩同样换了身衣物、佩戴着香囊。 医生当然是由侍卫兼任,虽然是兼职,但水准不低,毕竟猫队执行任务时,需要医生随行处理各类伤口,这可是保命的倚仗,绝不可能拿庸医凑数。 见着西阳王妃过来,千金公主激动得握着对方的手说道;“多谢王妃,多谢王妃了!” 尉迟炽繁微微一笑:“长公主不必如此,待得他日回到长安,天子见了公主不知该有多高兴呢。” 千金公主点点头,只觉得千言万语抵不过一个“谢”字,方才刚在这里安顿下来,她便急不可耐的问起当前局势如何、天子情况如何,而吴明一一作了解答。 千金公主从吴明口中得知,弟弟不但平安逃出邺城,还在豫州悬瓠得西阳王搭救,随后抵达长安,在杞王的协助下重建朝廷。 知道弟弟逢凶化吉,平安无事,做姊姊的千金公主喜极而泣,而她能逃出皇宫,多亏了西阳王府侍卫的努力。 想想自己之前是在广州番禺得西阳王所救,而西阳王不仅当年救过天子一命,去年又救了天子第二次,现在派来的人则救了她第二次。 不,确切来说西阳王是救了她三次,因为在番禺时,宇文温还为她祛除了药瘾,不然没了特鲁斯的解药,她药瘾发作怕是要生不如死,把舌头嚼断。 而自从她摔断腿后,多亏了西阳王妃及其妹发话,她才能得到及时治疗,虽然瘸了,却好过保不住腿,后来也亏得这对姊妹的庇护,她虽然被软禁但衣食用度却不错。 想着想着,千金公主愈发觉得西阳王一家对她恩重如山,见着尉迟炽繁姊妹对伪帝、伪王后、伪太后一事颇为惶恐,她决定日后和弟弟团聚后,一定要极力为尉迟氏姊妹及宇文维城说情。 知恩图报,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对于千金公主来说,尉迟明月是弟弟明媒正娶的皇后,虽然尉迟家族如今的行为是大逆不道,但尉迟明月一个弱女子不过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直到现在,她还把尉迟明月当做弟媳,所以如果有日后,她希望弟弟能给尉迟明月一条活路。 见着尉迟明月不在场,吴明赶紧把之前不好说的消息说出来:“长公主、王妃,不久前有流言传到邺城,说年初时,陛下已在长安昭告天下,废皇后为庶人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对策 蜀王府,太妃王氏正探望儿媳、王妃崔氏,崔氏身上的伤已经用药,虽然她被人刺了几刀,但并未伤到要害,所以虽然血染衣裳,却都是些皮肉伤。 在皇宫时,御医已经为崔氏处理过伤口,回到王府后,崔氏换了一身衣裳,虽然洗去血污,但精神不是很好,之前被接连挟持的遭遇,让她宛若到地府走了一遭。 “四郎都说了,和那胡姬没见过一次面,之前也不是他让人收留那胡姬在宫里,你何苦气成那样,带着人入宫捉...唉,这让四郎的脸面往哪里搁!” 王氏痛心疾首的说着,今日本来好好的,结果媳妇听了风言风语就带人入宫去捉奸,不但把事情闹大了,还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崔氏面色苍白,有些讷讷:“媳妇也是一时心急...” “心急什么,你是正室,又生了世子,四郎就是纳几个妾、生下几个庶子,又如何能威胁到你和世子?就是他想,我也不答应!!” “媳妇知道,只是...只是....” 崔氏哭丧着脸说道,事已至此,她哪里还敢追究尉迟‘偷腥’之事,况且种种迹象表明,尉迟真就没有和那波斯胡姬有什么奸情。 “没有什么只是,你好好养伤,莫要成日里哭,世子还不知道发生何事,莫要让他见了你哭也跟着哭起来!” “是,母亲。” 王氏见着儿媳如此,不知该怎么教训,堂堂蜀王,居然被王妃捉奸,即便只是一场误会,如此行为也会让尉迟颜面尽失。 更别说崔氏还被那胡姬挟持,众目睽睽之下狼狈不堪,日后必然传为笑柄,王氏自己都觉得颜面无光。 对于王氏来说,儿子尉迟要纳妾没什么,多生几个儿子,那才好开枝散叶,所以对于善妒儿媳的‘捉奸’行为,实际上很生气。 当然,若换做当年尉迟迥还在时,要是纳妾,王氏可是会要死要活的,所以基于这一点,王氏倒不会苛责儿媳太过。 崔氏自知理亏,而方才在山水池门口被贼人挟持做盾牌时,尉迟竟然不顾她的安危下令放箭,崔氏即便现在回想起来都心惊胆战。 她算是见到尉迟暴怒时的模样了,哪里还硬得起来。 。。。。。。 前院,书房,丞相、蜀王尉迟正与几名心腹商议对策,搜查正在进行,只是到现在都没有真正的好消息传来。 出宫的地道,已经找到进出口,但是地道里空空如也,逆贼挟持着天子、太后等人出地道前换了衣物,所以猎犬们无法追踪之后的踪迹。 唯一可以大概确定的是,因为城门及时关闭,这些逆贼应该没有出城,而是在城中某处躲藏起来。 何时能找出来?不知道,也许是一天,也许是十天,也许是一个月,但大索全城的状态不可能持续那么久,如果短期内抓不到人,只能减小搜查规模。 而一旦如此,很容易让逆贼裹挟着天子逃出城,若最后逃到宇文氏控制的地盘,那就不妙了。 所以焦头烂额的尉迟要和心腹商量对策,而下手之处,就是这伙人的来历上。 据事发时正与太后在山水池游玩的左小宫伯王忻所述,这些翻墙过来的贼人和太后有过交谈,王忻听在耳里,知道这些人是西阳王府的侍卫,为首一人,太后称其为“吴明”。 从太后和这些人交谈的只言片语中,王忻听出些许“内幕”,那就是这些人策划了很久,将邾王后、天子带出去后,绝对能保证‘万无一失’。 而王忻觉得那挟持蜀王妃的波斯胡姬,并不是这些人一伙的。 也就是说,胡姬挟持崔王妃,和逆贼潜入宫裹挟天子、太后等人,是两件不同的事,只是刚好撞在一起,这些逆贼,应该就是宇文温的手下。 而地道,并非一两年内就能挖好,对方藏身之处,可能已经经营许久,左邻右舍未必看得出来。 尉迟揉着太阳穴,看着在场众人问道:“你们有何看法?” “回丞相,按左小宫伯所说,这些逆贼,定然在城中早有巢穴,如今藏匿在那里,要等着风声过后设法出城,下官以为,这几日若找不到人,可以外松内紧...” “回丞相,末将亲自下那地道查看过,非一年两年所能完成,所以,这地道恐怕数年前就已经有了,那么,逆贼在城中的藏身处,恐怕有地下室,近期定然不会露面。” 尉迟把目光转向崔子枢:“你以为呢?” “回丞相,下官以为,对方策划周密,恐怕一时半会找不到其藏身处,但他们总会露出蛛丝马迹,所以不如在城中四处张榜,许以重赏,鼓励百姓告发,藉着一双双眼睛、耳朵,找出对方的破绽。” “这样..太慢了。” “丞相,事已至此,光急没用,如今最紧要的事情,在皇宫里。”崔子枢开始提醒尉迟,“决不能让人得知天子已经不在宫中。” “那么,替身做好准备了么?” 统领禁卫的小司马答道:“请丞相放心,天子无恙!” 去年新君继位,为防不测,尉迟命人找来一个年纪、身高与其相仿的孩童,教授礼节,作为备用,虽然样貌不是一模一样,但滥竽充数是可以的。 想到这里,尉迟做出决定:“那些宫女、宦官、侍卫,该杀的就杀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是!” 尉迟交代了几句,又开始揉太阳穴,今日他没有去见那胡姬,现在看来确实是个英明决定,不然他恐怕就要死在胡姬的榻上了。 宦官刘驹儿已经畏罪自尽,而天子、邾王后、太后还有千金公主和波斯胡姬,已经被贼人带出宫,躲藏在城中某处,急切间找不到踪迹。 这些事情,就发生在戒备森严的皇宫,让本以为万无一失的尉迟错愕、愤怒却又无可奈何,人,已经不在皇宫了,他只能用早就准备好的假天子顶上去。 尉迟先前向兄长尉迟顺承诺过,会好好照看两个侄女,如今两个侄女被人带走,他不知该如何向兄长交代。 这一切,本来不会发生,结果却发生了,那条入宫的地道,看样子早在数年前就开始挖掘,是某人指使之下挖掘的,而当时,尉迟的父亲、故蜀王尉迟迥还活着。 某人就是宇文温,而他平白无故挖地道入宫做什么? 还不是为了图谋不轨! 想到这里,尉迟愈发觉得自己和宇文氏决裂没有错,若不是他先动手,恐怕日后宇文氏的死士会沿着地道入宫,趁父亲或他不备发动宫变。 在书房里的几个人,都是尉迟的心腹,所以对于尉迟的判断深表同意,与此同时,对宇文温的能力有了一次深刻的体会。 有人建议:“大王,宇文温既然早有准备,恐怕其在城中巢穴真的很难短时间内发现,下官以为,张榜悬赏的赏格,绝不能少,如此方能让百姓积极打听左邻右舍的动静” 尉迟对此不是很乐观:“只怕是大海捞针...” 崔子枢想了想,问道:“丞相,不知胙国公夫人知道今日发生之事了么?” “寡人已派人去胙国公府说了。” “那么,请丞相派人严密监视胙国公府。” “嗯?这样似乎不妥。”尉迟不太想这样做,免得兄长知道后愈发不快。 “丞相,太后未必愿意跟着逆贼出宫,说不定会想念母亲呢?若能尽快救回天子、太后、王后,想来胙国公会体谅的。” 第一百一十八章 消息 胙国公府,胙国公夫人王氏独自坐在房内发呆,方才蜀王尉迟派人过来,带来了一个坏消息,那就是今日有逆贼潜入皇宫,将天子、太后、邾王后给挟持走了。 当然,对外只说太后、邾王后被贼人挟持,天子无恙,还在宫里。 这一切,就发生在王氏和世子尉迟嘉德离开皇宫后不久,所以当王氏听到这个消息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从宫里回来不久,王氏就听仆人来报,说城内到处都是士兵,关闭城门、封锁街道、到处盘问行人、挨家挨户搜查,弄得鸡飞狗跳。 她一开始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直到蜀王派来的人到府解释才弄清楚。 外孙表演“武松打虎”的情景,两个女儿和她说话的情景,王氏还记得清清楚楚,结果人说不在就不在了! 王氏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虽然来人没有明说,但她大概猜得出这些胆大妄为的贼人恐怕是女婿的手下。 尉迟氏和宇文氏已经决裂,所以王氏知道自己的三女儿、外孙怕是一辈子都无法和女婿团聚,结果现在女婿的手下居然真的将人救出宫,王氏既高兴又担心。 高兴的是,三女儿及外孙能回到女婿身边,担心的是母子俩这一路上万一遇到危险,可就不得了了,更别说小女儿也被带走了,日后该怎么办? 从邺城到山南,路程近千里,半途还要渡过黄河,而河南地界正在打仗,沿途不说躲避蜀王的追兵,就是躲避各地贼寇、乱兵,都是麻烦的事情。 王氏觉得蜀王好歹知道分寸,所以派出去的追兵不会伤害尉迟炽繁姊妹和宇文维城,可那些贼寇、乱兵甚至各地豪强就不一样了。 姊妹俩倾国倾城的容貌,落到贼人手里还能好? 即便不被人抓住,万一交战时被流矢射中,那可如何是好? 王氏想着想着愈发坐立不安,宁愿两个女儿、外孙困在皇宫里也不愿她们冒险,毕竟在宫里除了不能随意出宫,锦衣玉食是肯定的,又安全又不会受委屈。 更别说尉迟明月和王忻的事基本上就定了,改嫁后就能过上幸福美满的日子,结果现在尉迟明月跟着尉迟炽繁走了,若平安抵达山南之后,尉迟明月的婚姻大事怎么办? 而且尉迟明月作为太后,到了宇文氏的地盘,怕是要倒霉,王氏听到风声,说杞王在长安立了一个天子,声称是从邺城出逃的‘先帝’,这个天子还昭告天下,废尉迟明月为庶人。 那么尉迟明月去了山南,去了宇文氏的地盘,对方会给她好脸色看?怕不是要强迫其剃发出家! 王氏越想越揪心,愈发觉得尉迟明月的未来堪忧,不过脑海里随后冒出个人的样貌。 西阳王宇文温,她的女婿,为人倒是不错,是战功赫赫的宗室藩王,王氏觉得宇文温既然对尉迟炽繁那么好,应该会看在尉迟炽繁的份上,护着尉迟明月。 毕竟当年,就是宇文温把她一家救出长安的。 宇文温的生父是杞王宇文亮,宇文亮在长安朝廷肯定是举足轻重的地位,而杞王世子宇文明,和宇文温关系也不错,王氏觉得只要宇文温发话,保下尉迟明月是不成问题的。 这么一想,王氏稍微放了心,然而又开始担心女儿和外孙的安危,邺城城门已经关闭,那么宇文温的手下如果动作不够快,不能第一时间带着尉迟炽繁母子还有尉迟明月出城,必然被困在城里。 如此一来,躲躲藏藏的日子里,会不会吃不饱、穿不暖,会不会生病没药医,会不会... 王氏正忧心忡忡间,世子尉迟嘉德走了进来,王氏见其紧张兮兮的样子,不由得奇怪:“何事如此慌张?” “呃...母亲...”尉迟嘉德话说到一半看看身后,转到门口看看外面,确定没人,快步走到王氏面前,将一个蜡丸交到她手中。 “这是?” “母亲,方才后花园外面有东西落下,便是这蜡丸,由一块手帕包着...” 尉迟嘉德说到这里,把声音压得更低:“这手帕,是方才在宫里时,天子擦汗的手帕,上面的图案孩儿认得。” “啊!” 王氏闻言一惊,差点拿不住这蜡丸,看了看门口,小心翼翼将蜡丸捏破,从中拿出一张纸条,上面几个娟秀的字迹,所写内容是“女儿安好,四娘安好,母勿念”。 王氏认得这字迹,是尉迟炽繁所写,这就意味着尉迟炽繁是用这种方式在向她通消息“报平安”。 反复看了几遍,王氏将纸条放到食案上的水碗里揉搓,将字迹和纸条揉得稀烂,然后看向儿子:“记住,这件事不能让别人知道。” “那要让父亲知道么?” “以后再说吧。” 王氏叹了口气,十分无奈,事已至此,她只能祈求佛祖保佑两个女儿和小外孙能逢凶化吉,平平安安去到宇文温身边。 。。。。。。 翌日,邺城一隅,十余骑在一处府邸门外停下,粟特商人安吐罗掷鞭下马,径直向自家府邸内走去,见着闻讯赶来的管家,第一句话就是:“府里被搜了么?” “兵丁来过了,使了钱都不走,硬是要折腾一番才罢休。”管家顿了顿,补充道:“郎主放心,家眷未受惊扰。” 安吐罗点点头:“从今日起,出售的货物提价,损失要立刻补回来!” “是。” 管家见着安吐罗风风火火往后院去,转去忙别的事情,安吐罗和家人见面说了几句话后却转入书房独坐。 不一会敲门声起,得安吐罗应允之后,一人入内,听得安吐罗问昨日城中发生何事,那人便将打听来的消息一一道出。 简而言之,皇宫出事了,邺城城门关闭,禁止寻常人等进出,随后官军大索全城,丞相后来召集众臣,说上午有逆贼潜入宫中,行刺天子未遂,便挟持太后,邾王后出逃。 当时在宫里的蜀王妃及左小宫伯也被挟持,所幸为禁卫所救,如今城里四处在搜查逆贼藏身之地,官府许以重赏,鼓励百姓协助官军捉拿逆贼。 听到这里,安吐罗问:“那么,天子到底还在不在宫中?” “郎主,据说天子还在,但宫里如今密不透风,半点消息都传不出来,这天子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 “知道了,退下吧。” “是。” 书房内只有安吐罗一人,独自发呆想着事情。 昨日,刚从晋阳返回的安吐罗正要入城,却见城门紧闭,没奈何只能在城外自家庄园过了一夜,当时他弄不清楚城里发生何事。 现在,他从仆人的汇报中,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西阳王的人,把王妃(邾王后)、世子(天子)都带出宫了。 这个消息至关重要,意味着尉迟氏的优势又减了一分,而他的机会又多了一个。 作为商人,当然要确保消息灵通,所以安吐罗知道西阳王宇文温在河南的辉煌战绩,宇文氏看来已经站稳脚跟,最差的局面也是能和尉迟氏东西对抗。 那么届时如何左右逢源,自然是安吐罗要考虑的问题。 尉迟氏和宇文氏忽然决裂,让大部分人措手不及,商人们也是如此,战事起,通往黄州的商路断绝,丰厚的贸易利润瞬间少了许多,尤其暴利的琉璃镜,没地方进货了。 想到这里,安吐罗不由得握紧拳头:那怎么能行,罗马国尊贵的奥古斯都,大半年前已经交了不菲的定金,要定做一面独一无二的琉璃镜! 第一百一十九章 消息(续) 罗马国,即中原所称“拂”,安吐罗知道,这个国家的简略名字若按读音来说,“罗马”比“拂”要贴切些,只是罗马和中原一西一东,读音传来传去传走调了。 阳光照耀的地方,自然就有国,所谓国不止中原才有,同样,不止中原的国有皇帝和王。 突厥国有可汗,波斯国有王中王,而罗马国也有尊贵的王,一般是正、副双王,正王的尊号是“奥古斯都”,副王的尊号是“凯撒”。 这种知识,见多识广的粟特商人知道,但中原的皇帝、权贵们不关心,只知骂南人是岛夷,骂北人是索虏,中原以外的国家,在皇帝和权贵眼里都是所谓“蛮夷之国”。 东西方互不了解,这是好事,所以东西方商路就靠粟特商人维持,也正是如此,经商所得巨额利润让大大小小的粟特家族、聚落繁衍生息数百年。 而对于经营东西方万里商路的粟特人来说,尊贵的奥古斯都所下订单必须完成,所以绝对守信用的粟特商队,无论如何也要把货物带到罗马国都康斯坦丁堡(君士坦丁堡)。 因为奥古斯都亲自定下样式并让人绘制成图纸,要以此图纸定做一面特别的镜子,所以粟特商人无法用手上的存货来应急,安吐罗此去晋阳,就是和另一个粟特首领商量此事。 这笔买卖,完成时间以年计,但他们不想耽搁太久。 粟特人分成许多家族、聚落,散布在东西方商路上的各个地段,各自做着各自的买卖,但相互间经常合作,所以安吐罗并不承担这次买卖中运货、交货的任务,但承担了进货的重任。 所以必须得他想办法,去黄州把这面镜子搞定。 而安吐罗也必须去找宇文温商量一些事情,为今后早做打算。 安吐罗一直在和宇文温合作,而随着对宇文温的了解,他愈发有危机感,宇文温的经商头脑不是其他权贵所能比的,不但会赚钱,野心也不小。 权力上的野心另说,安吐罗知道宇文温在试图规划一条商路,那条商路会威胁粟特人的财路,而粟特人却无力改变。 去年,宇文温攻下陈国岭表地区,随后大量岭表、南海特产出现在黄州,并且向周边地区销售,这些货物之中,有来自海外的香药和特产,其中就有来自波斯国的香药及特产。 安吐罗在西阳留有掌柜打理买卖,据其收集的消息,西阳王有开拓海贸的想法并已付诸实施,所以安吐罗从中感受到巨大危机即将到来。 因为异域香药在中原的主要输入途径是陆路,也就是由粟特人经营的陆地商路输入中原,而一旦海路通畅,海贸大兴,波斯国、天竺诸国所出香药及特产极有可能大部分经由海路运抵中原。 这样一来,粟特人世代开拓的陆地商路就会面临巨大竞争,毕竟一艘海船的载货量,可抵得上数十支陆地商队的载货量。 安吐罗知道,海船从波斯到中原岭表番禹一个来回至少要一年,但海船巨大的载货量可以弥补耗时太长的缺点。 由数艘海船组成的船队,即便半路沉了一半,其剩余货物带来的利润,也不是数十支陆地商队能超过的。 这是巨大的危机,也是巨大的商机,所以安吐罗要提前做打算。 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见见宇文温。 要交钱定做琉璃镜,琉璃镜做好以后,可以直接从黄州运往关中,然后由粟特商队走陇右经由凉州、瓜州至敦煌,在那里交给另一支商队带着,穿过碛西、葱岭入河中,再前往遥远西方的罗马国。 这是安吐罗和晋阳粟特首领商定好的线路,关键在于他要见到宇文温,而安吐罗也确实要亲自面见对方,忙自己的事情。 问题是此举风险不小,一旦被丞相知道,那是要满门抄斩的。 。。。。。。 “哈楸!” 宇文温无缘无故连打了几个喷嚏,不由得遐想起来,这种情况一般是有人在想他,至于是谁在想,那就不知道了。 也许是远在西阳的杨丽华、萧九娘和子女,也许是远在邺城的尉迟炽繁和儿子,当然,也可能是在邺城的尉迟,宇文温知道对方怕是无时无刻都在想着把他抽筋扒皮。 宇文温接连坏了尉迟的好事,对方恨他入骨理所当然,尉迟四郎这么恨他,尉迟五郎恨他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尉迟佑耆用不着诅咒宇文温,因为双方现在即将拔刀相见,你砍我、我砍你,看谁先被砍死。 汝阴以东、涡阳以西,两座城池辖区的交界处,此时此刻,宇文温大军与尉迟佑耆大军在旷野里即将展开决战。 宇文温率军自西边汝阴而来,尉迟佑耆率军自东边涡阳而来,两军东西对峙,各自军阵自北向南展开,旌旗如海,号声喧天。 宇文温所布大阵,是以步兵为主的矩形横阵,步阵居中,两翼布置骑兵,这种阵型中规中矩,看起来简单,但人数多了就不简单。 大阵被宇文温名为长虹阵,横向分左军、中军、右军,纵向分前校、中校、后校,是为一线、二线、三线,二线、三线军队即后世所称预备队,要依次投入作战。 前校三阵,以幢(兵力三百)统计,步兵共计四十五幢,为一万三千五百余人;中校五阵,步兵共计七十五幢,为二万二千五百余人;后校四阵,步兵共计六十幢,为一万八千余人。 合计步兵五万四千余人左右,其中正规官军、蛮兵、义兵、宗族兵混杂。 又有左右翼骑兵,亦分前校、中校、后校,护卫大阵左右;又有左右校游骑,负责外围游击、哨探敌情,与此同时负责驱散敌军游骑。 主帅宇文温坐镇中军,以虎林军督阵兼决战预备队,行军总管杨素领左军,行军总管韩擒虎领右军,行军总管史万岁领右翼骑兵,别将薛世雄领左翼骑兵。 数万人排出的军阵,士兵和士兵之间有空隙,并不是肩挨着肩,而作战单位(队、幢)之间也有五到十步左右的间隙,所以全军阵型横向虚实长度超过十里,纵向虚实长度超过四里。 正所谓人数上万、无边无际,数万人排出的大阵,左右看不到头,指挥起来只能靠旗帜、号角进行协调,发号施令只能靠骑马往返的传令兵。 宇文温看看左右如潮人海,只觉得热血沸腾,再看看前方规模更大的敌阵,更是兴奋得呼吸急促:尉迟佑耆,此战我定要将你生擒,换回尉迟炽繁和棘郎! 第一百二十章 战术 宇文温对于在即将开始的决战中获胜很有信心,但这不代表他可以把尉迟佑耆大军当做土鸡瓦狗,己方兵马众多,而对方同样兵力充沛,甚至还稍占上风。 敌军大阵同样一望无边,黑压压一大片,对方的骑兵明显比他这边多。 望车上用千里镜观察敌阵的士兵传来消息,尉迟佑耆摆出的大阵和己方不同:敌军前校是步兵横阵,应该是虚张声势的虚阵,因为后面的中校阵型是骑兵在中间,步兵在两翼,再外面又是骑兵。 其阵最后,似乎还有为数不少的骑兵。 一般而言,列阵时以居中步兵为砧、以左右两翼骑兵为锤,是比较“正常”的阵型,若反其道而行之,是建立在骑兵优势之上的强攻阵型。 骑兵居中,意味着主帅会采取轻骑兵中央突破战术,这种战术是以两翼进攻来调动敌军,己方寻觅到战机后,用中军处移动速度快的轻骑强行冲击敌人中军本阵。 中央突破战术极其依靠速度,需要轻骑快速切入对方大阵后反复穿插,借以引发一连串崩溃,所以移动速度慢的重骑兵(具装甲骑)反倒不合适承担主攻任务。 这种战术已经多次出现在战场上,六十年多前,尔朱荣七千骑破葛荣数十万大军,靠的就是骑兵中央突破,列阵数十里、箕张而进的葛荣大军瞬间就被打崩。 后来的韩陵之战,有明显优势兵力的尔朱兆对高欢实施中央突破战术,结果被高敖曹以同样的战术横向侧击打崩,这一战,成为尔朱氏灭亡的挽歌。 而“历史上”,唐、夏、郑的虎牢关之战,李世民以三千玄甲骑兵突破窦建德军(夏军),一战定鼎。 ‘面对我这一群步兵,你还真是有信心呢,尉迟佑耆。’ 宇文温心中念着,收起千里镜,大声下达命令:“擂鼓,进攻!” 。。。。。。 决战开始,东西两军十余万人在旷野里展开厮杀,各自射了几轮箭、投掷了一轮轰天雷后,双方军阵前校撞在一起,以长矛、步槊互捅,以盾牌防御。 前排士兵与对方交战,后排士兵继续向前投掷轰天雷,双方战列时不时绽放出火光,大量浓烟升起,战场上硝烟弥漫,爆炸声此起彼伏。 轰天雷的问世,引发一连串新战法的出现,但能用手投掷的轰天雷毕竟威力有限,爆炸时能直接炸死的人不会太多,巨响和冲击大多只能让炸点周围的人受伤,这些人并不会立刻丧失战斗力。 所以还要以白刃战见分晓,双方左、中、右军同时进攻,看看谁先露出破绽。 一场大战通常要打上一天,甚至要熬到次日凌晨,所以一开始接战时东、西军都未尽全力,都在以添油战法,逐次投入军队。 在步兵厮杀的同时,两军左右翼骑兵也在互相追逐厮杀,既要骚扰敌军侧翼,又要驱赶敌骑护卫己方侧翼。 战事从清晨开始持续到中午,战线胶着,不分胜负,暂时处于势均力敌状态。 东西两军军阵绵延十余里,主帅指挥起各自队伍极其不便,靠着传令兵骑马传令有延迟,所以主要依靠鼓声、号角声来传递信息。 然而双方的鼓和号角没什么实质性差别,所以战场上各种鼓声、号角声混杂,加上杀声震天,雷声隆隆,许多士兵根本就分不清哪些声音是己方的,哪些是敌人的。 所以还得靠传令兵传令,背插靠旗的传令兵们策马疾驰在小阵和小阵之间的缝隙里,这些缝隙宽的有十余步,窄的也有六七步,是特别留出的通道,方便调兵和传令兵往来。 也方便运水。 一辆辆小推车穿梭在各小阵之间,伙夫们将一份份热乎乎的炊饼分发给席地而坐备战的将士,然后将对方空荡荡的竹筒打满水。 前方战事激烈,血肉横飞、断手断脚,结果后方待战的将士却在吃东西喝水,会不会太过分了? 不会,势均力敌的仗要打一天,时值中午,没参战的将士不抓紧时间喝水填肚子,一会投入作战时哪里有力气? 伙夫们给将士补充的水是熟水,昨日就已经烧开,存储在水车里随军出战,而为了避免将士们吃冷食、喝冷水拉肚子,这些食物和水都是经过再加热的。 大阵后方,除了驮马、辎重就是野战餐车,随军伙夫们在战场上为大军提供热饮、热食,野战餐车是黄州军的最新军备,可以确保将士们在战场上及时喝水解渴、吃东西填饱肚子。 一场大战可以打上一天,清晨吃过早餐的士兵,到了中午肚子会饿,随身带着的水囊、竹筒,到中午时里面的水早就喝完,如果不能及时补充饮食,咳得喉咙冒火、饥肠辘辘的士兵哪里还能撑过“下半场”。 右军主阵,李靖拿着个热乎乎的炊饼,看看面前一辆奇怪推车,周围将士、部曲们都在抓紧时间喝水吃东西,发呆的李靖显得十分扎眼。 李药王见着弟弟发呆,用手肘碰了一下对方:“三郎,赶紧吃,午后怕要开始打硬仗了。” “呃,兄长,他们在做什么?” 李靖指着那些围着推车忙碌的人问道,推车上竖起一个支架,支架里有木棒连接起来的长棍,末端有铁制钻头,垂直向下插入地面,而那些人正围着支架下端转悠,就像是拉磨的驴。 “啊,那是在打水井呢。”李药王笑了笑,“这器具是用来打井的。” “打井?”李靖闻言觉得难以置信,“既然有水车储水,何故多此一举打井?更别说在战场上打井,这不是...” 李靖没有把“乱来”二字说出口,毕竟让那位听到了怕是有麻烦,不过他无法认同那一位的做法:在战场上打水井,脑子是不是有毛病? 李靖熟读兵书,又有带兵经验丰富的舅舅指导,当然知道一场仗打下来耗上整天是常态,那么及时给将士补充饮食是必须注意的细节。 战事胶着,他观察了一上午,觉得西阳王所摆大阵中规中矩,虽然兵员素质参差不齐,却能做到阵型整齐、各部听从号令,以此看来,此战有希望获胜。 西阳王注意中午时给将士提供饮食,李靖觉得这是一个合格主帅必须考虑到的事情,当然能有热饮热食确实不错,但他觉得就地挖水井这种事是不是太夸张了。 士兵体力是有限的,总不能就这么在野地里昼夜无休的打上数日,而一场大战打了一天,也该见分晓了,随军水车储备的水量已经足够,还打井做什么? “出水了!出水了!!” 欢呼声打断了李靖的思绪,他抬头一看,果然地面上打出的碗口大洞眼里冒出水来,一开始很浑浊,不一会就变得清澈,只是水量有些少。 李靖觉得这种水井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却见那些人拿来个竹筒插在洞眼上,折腾了一会,摇动竹筒顶部的一个铁杆,竹筒侧面的口子就源源不断流出水来。 这玩意应该是打水用具,虽然解决了打水问题,但李靖还是觉得战场临时打井十分多余,一旁调兵遣将的行军总管韩擒虎见着外甥眉头紧锁,笑道:“药师是想不通为何打井?” “舅...总管,这无非是未谋胜、先谋败,然则十余万兵马决战,败者兵如鸟兽散,想要原地据守、靠着几眼水井熬到援军抵达,在下觉得这不可能。” 李靖没有军职,所以在公众场合下只能自称“在下”,他认为自己看出了西阳王的打算,对方是在为战事不利时原地据守做准备。 毕竟没干粮吃还可以杀马,忍上一段时间,而没水喝的话将士们是忍不住的。 韩擒虎见外甥没开窍,反问:“谁规定了决战就必须当日分出胜负?” “嗯?这...” 李靖闻言哑然,因为他想到了一个可怕的情景: 敌军若不求今日决胜,而是采取另一种战术,以步兵对峙,然后以优势骑兵在外围驱散、压迫己方骑兵,最后极有可能将己方步兵困在这里,进退不得。 到时候数万将士们饿了可以吃干粮,渴了的话,那些水车的储水量未必够这么多人喝,更别说在对峙状态下,人会很紧张,流汗多,口渴得更快。 战场附近有小河,但在敌人优势骑兵的拦截下,己方去打水的士兵怕是有去无回,到时候再对峙上一日,口渴得喉咙要冒烟的将士们会崩溃。 想到这里,李靖只觉得背后有些凉飕飕,他虽然和舅舅谈论兵法时不落下风,但毕竟从没有经历实战,所以陷入了一个思维误区: 决战,谁规定了当日就要分出胜负的?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夹射,短促突击 午后,战斗节奏加快,经过一上午的各种试探性进攻,热身完毕的东、西两军各自调整,随后投入生力军实施重点进攻,首先发难的是尉迟佑耆一方(东军)的右军。 东军的右军即右翼,正对宇文温一方(西军)的左军(左翼)。 大量具装甲骑以雁行阵从外侧靠向西军左翼,外围又有轻骑拦截西军左翼骑兵,东军试图以数量占优势的骑兵侧击东军左翼。 双方轻骑在对攻,而具装甲骑摆出冲锋的阵势,西军左翼翼开始应变,侧翼加厚,长矛兵突前,准备迎接对方的冲击。 具装甲骑是人马皆着铠,无论是人还是马,防护力都很高,想要用箭矢阻挡对方冲锋是做梦,所以只能以长矛来硬碰硬。 在周围追逐厮杀的轻骑,压缩了具装甲骑的活动空间,面对猬集的西军长矛兵,具装甲骑忽然改变战术,逼近西军步阵左右变向,交叉跑动开始骑射。 此为重骑兵战术之夹射,移动中的具装甲骑,并不是只有冲锋撞阵一种战术,以骑弓夹射严阵以待的长矛兵,出其不意的效果很好。 而一旦对方弓箭手上前对射,具装甲骑浑然不惧,并且夹射随时可以变冲锋,那切换速度足以让步阵无所适从,唯一的问题是消耗马力,毕竟战马驮着具装骑兵,自己又披着铠甲,时间一长受不了。 东军具装甲骑的夹射效果不错,而其右翼步阵则正面压迫西军左翼,试图以夹击形势使得西军左翼崩溃。 西军左翼主将、行军总管杨素,很快便做出了决定,下令长矛兵实行短促突击,直接向夹射的敌军具装甲骑徒步冲锋。 自西魏时起,西魏军(周军)的惯用战术之一,就是步骑协同对付骑兵占优的敌人,以长矛兵对敌骑短促突击,己方骑兵护住侧翼。 一旦步兵徒步冲锋成功逼得敌骑后撤,己方骑兵便趁势追杀,若骑兵在交战时失利可退到步兵后方,再由步兵继续挺矛短促突击,这样的梯次进攻,对付起东魏军/齐军效果不错。 忽然出击的长矛兵,逼得具装甲骑散开,早已蓄势待发的别将薛世雄,领着三百骑出击,径直冲向敌军具装甲骑,趁着对方后撤要‘捞一把’。 出击的长矛兵放缓步伐,调整阵型并稍微休息,片刻后继续前出,压迫对方的具装甲骑。 如此来,左军的正面没了后援,因为作为后备队的队伍,已经向着侧翼敌骑徒步冲锋,正面兵力瞬间减少,这正是东军想要的效果。 准备就绪的投掷手,奋力将点燃的轰天雷投掷向西军,而前排的东军长矛兵,同样施展出短促突击,借着骑兵在侧翼吸引敌军,不顾伤亡和西军长矛兵对捅,倒下一排第二排又冲上来。 西军左翼薄弱的防线很快崩溃,东军士兵见状奋力高呼“破阵”,在如潮的呼喊声中挺矛快步突进,其右翼阵型很快松散,人人奋勇争先要突入敌阵,结果迎头撞上冲来的西军轻骑。 西军左翼主将、行军总管杨素,亲自带领五百骑冲锋,前锋投掷出拉发轰天雷,在火光闪烁的瞬间,直接撞入挺矛平推的敌军之中。 正要冲起来的东军士兵,被这当头棒喝打懵,还没反应过来前锋就被击溃,阵型散乱的长矛兵,面对着速度已经起来的轻骑,已经无法有效抵抗。 对于杨素来说,战术变来变去花样繁多,但道理都是一个道理,那就是引得敌军露出破绽,己方给予狠狠一击。 敌军用具装甲骑来调动他的军阵,他就将计就计让对方如愿,己方的长矛兵向侧翼出击,在削弱正面防线的同时,为他的骑兵让出了一条冲锋的通道。 所以当敌军步兵以为突击得手时,就是杨素砍瓜切菜的时候,为此他将能调动的骑兵都用上,亲自率军冲锋陷阵。 疾驰的骑兵,如同刀切豆腐般将突进来的东军步兵击溃,其后军将领见状赶紧集结士兵结阵,而杨素却领着骑兵转向,切过敌军军阵外缘,转向左边去了。 敌军右翼还很厚,他知道现在还冲不动,不过有一个更好的目标,那就是敌军的具装甲骑和轻骑。 向侧翼短促突击的长矛兵为砧,别将薛世雄的骑兵为左锤,杨素亲率的骑兵为右锤,很快便将速度提不起来的具装甲骑“敲烂”。 而杨素亲率的骑兵是直接抄了敌骑后路,前后夹击之下,敌军轻重骑兵伤亡惨重,残兵随后溃散,杨素收拢步骑没有贸然追击。 西军刚被撕裂的左翼阵型很快恢复,主动进攻的敌军右军伤亡不小。 中军本阵,得知左军无恙的宇文温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方才他见左军(左翼)撼动,差点就要亲自带兵去堵口,杨素明显是在玩心跳,差点让他的心都跳出来。 按照传令兵带来的消息,左军成功化解了对方的一次重击,那么现在宇文温觉得该他的中军玩一把心跳了。 中军前校,正在和敌兵厮杀的士兵们渐渐顶不住,他们大多是蛮兵,虽然接受了“强化训练”,但烂泥始终扶不上墙,本来说好的打头阵只需要撑半日,结果现在都没得后撤。 要不是后排有督战队拿着明晃晃的刀等着,许多人真想掉头就跑,而现在,体力渐渐透支,大家快要顶不住了。 就在这时,号角声起,本来苦着脸的头领们听了几乎要喜极而泣:“后撤,后撤!到别人上了!” 蛮兵们闻言几乎要欢呼雀跃,顾不得中校前出的队伍还没到位,纷纷向后撤,这一撤,直接导致战线松动。 正憋着股劲要玩命的东军士兵,见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轮换队伍还没就位你们就撤,真的假的? 果然是乌合之众啊! 前线督战的东军将领很快反应过来,大声呼喊着让士兵突击,敌军阵型松动,正是破阵的绝佳机会。 面对嚎叫着挺矛突击的敌兵,撤退中的蛮兵们心惊胆战,一如当初在汝阴城外那样,又开始‘本色演出’:大溃逃。 中军战线瞬间溃散,抱头鼠窜的蛮兵不顾一切逃跑,连带着中校队伍也不稳,想要结阵却被溃兵冲击,没多久也开始后撤。 这一幕,被位于东军本阵的尉迟佑耆看在眼里,左右将领激动万分的请战,他们认为敌军中军本阵不稳,己方是时候出动中军骑兵冲击,一战破敌。 尉迟佑耆放下千里镜,看看左右,又看看前方,片刻以后摇了摇头:“他们是诈败,用羸兵引诱我军出击!” “你们想想,对方左军、右军尚稳,怎么中军就突然崩溃了?若是我军就这么全力出击,突入对方中军本阵,那么侧翼必然被其左右军夹击。” “这是一个口袋,就等着我军往里钻!” 尉迟佑耆说得有道理,但将领们却有不同看法,因为自古敌前撤退是一件很冒险的事情,稍有不慎就会由“有序撤退”演变成大溃败。 他们认为敌人也许是在设口袋阵,以羸兵假败引诱己方出击,但只要己方敢赌,不是没有机会让假败变成真败。 数名身着铠甲的男子,在尉迟佑耆面前请战,他们是淮西坞堡豪强,和宇文氏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明知道风险很高,也要为王师前驱: “尚书令,某等愿为官军冲锋陷阵,即便那是个圈套,某等也无怨无悔!” “只要官军能击败逆贼,某等即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第一百二十二章 粉身碎骨 战局突变,西军中军忽然溃散,面对这一良机,东军将士奋力突击,冲在前列的士兵头缠白色布带、身披白袍,他们高呼着“报仇”,带着白色旗帜奋力追击溃散敌军。 这是由淮西各地强宗著姓子弟组成的“义兵”,他们的亲人、族人亡于对方之手,家产、族产被对方抢走,正所谓血海深仇不同戴天,今日便要让逆贼血债血偿。 两淮地区,在这将近二十年来战事不断,先是齐国和陈国相争,然后是周国和陈国相争,周国全据江北之后没多久便内讧,长安朝廷和邺城朝廷又在两淮交战。 将近二十年的战乱,对于淮西坞堡豪强来说已经习惯了,他们对如何应付各方势力有了心得,谁强就服从谁,再拿出些粮草应付应付,皆大欢喜。 忙着对付周国的齐国,没心思经营两淮,只要豪强们听话就懒得管太多;忙着北伐的陈国,拉拢他们这些豪强还来不及,哪里会下狠手。 而占领了两淮的周国,还没来得及敲打他们,自己就发生了内讧,随后演变为周、隋对抗。 周国好不容易灭掉隋国,又张罗着攻打陈国,这仗打着打着还没打完,自己又内讧了,对于淮西的豪强来说,控制淮西的势力变来变去,不变的还是他们这些当地强宗著姓。 然而数月前,“新来的”势力改变了规则,不顾他们的输诚,悍然发兵攻打各地坞堡,杀人放火、强夺坞堡田产,把事情做绝。 家家死人,户户戴孝,此仇不共戴天,从大祸中侥幸逃脱的子弟们睚眦俱裂,无不摩拳擦掌等着报仇的那一天到来。 今日就是报仇的大好时机,只要官军击败逆贼主力,那么沦为炼狱的淮西地区就会赢来新生,朗朗乾坤重新出现在他们的家乡。 所以,即便粉身碎骨,义兵们也毫不后悔。 什么正朔大义都得靠边,唯一大义就是血亲复仇! 他们头上绑着的白色布带是孝帽,铠甲外的白袍是孝服,白色的旗帜是招魂幡,这一刻,他们的亲人附体,阴阳两隔的血亲们一起冲锋,向着仇人发动复仇之战。 战斗意志早已消散的蛮兵,被这些义兵们追逐着抱头鼠窜,露出中校结阵的士兵,宛若退潮的海水,露出了黑色的礁石。 中校军阵由官军将士组成,组织度和战斗意志不是蛮兵能比的,但义兵们杀红了眼,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们都敢闯,区区步阵哪里能阻挡他们前进的脚步。 怀抱轰天雷的死士,点燃火捻之后,在同伴的舍身护卫之下,向着长矛阵冲去,他们怀中的轰天雷太大、太重无法用手投掷,所以要用飞蛾扑火的方式,和敌人同归于尽。 与此同时,步阵里冲出士兵,他们身披重甲,有人拿着轰天雷,有人则手握铁叉,目标就是怀抱轰天雷进行自杀式冲锋的敌兵。 他们要投掷出轰天雷将危险清楚,要用铁叉将对方抵在阵外,一命换一命,用生命保证同袍的安全,保证军阵的完整。 火光闪烁,爆炸声此起彼伏,滚滚浓烟之中,西军中校步阵大致完好,但第二轮自杀冲锋随后发动,然后是第三轮,第四轮。 硝烟弥漫间,西军中校步阵出现大量缺口,血染白袍的义兵手持短兵,呼喊着径直撞入散乱的军阵,展开白刃战,与此同时,他们承受着西军左右翼士兵的侧击,伤亡惨重。 三面受敌,这是义兵冲锋前就知道的结果,而作为陷阵前锋,极有可能陷入对方口袋阵而全军覆没,但这都无所谓,因为只要自己的牺牲能为官军获胜创造条件,一切都值得。 有人身中数箭,箭箭透甲,鲜血溢出,染红白袍;有人被轰天雷炸得手掌不知所踪,完好的守依旧紧握着刀。 有人身被十余创,被钝器砸得口吐鲜血,依旧嚎叫着扑向敌人,即便被长矛贯体,也要顺着矛杆向前冲,不管脑袋开瓢,死前也要紧紧抱着长矛兵,为同伴突进创造条件。 既然连死都不怕,还会在乎自己是被乱刀砍死、乱箭射死还是被长矛捅成蜂窝? 伤亡惨重的义兵,用生命为代价将西军中校军阵打崩,他们已经没有余力冲击敌军后校军阵,这一重任,交由随后而来的官军甲士完成。 身披两重甲的士兵们踩在被鲜血染红的地面上,排成整齐的横阵,跨过层层叠叠的尸体,不避箭矢挺矛向前推进,英勇杀敌的义兵,让他们的斗志升到最高点。 左右,是敌军左右翼军阵,友军正在奋力拦截,用生命筑起两道墙;前方,是西军后校军阵,那里左右两翼旌旗如墙,旗帜之间是严阵以待的方阵,长枪如林。 东军将士们知道,这应该就是敌军主帅最得意的虎林军,据说步战极其勇猛,无论是步兵还是骑兵都无法将其击溃,近十年来未尝一败。 而今天,虎林军就要败在我们面前! 冲锋的号声响起,东军士兵开始向长枪阵冲锋,在他们身后一百多步外,是准备就绪的骑兵。 无论步兵能否敲开敌军最后一道防线,他们都要冲锋,即便伤亡再大,也要将对方军阵打穿,这就是中央突破战术,而己方左右翼步阵也在发动进攻,掣肘对方无法夹击。 战斗进入决定性的时刻,就在东军士兵开始冲锋时,西军中军后校也开始动了:以松散阵型让过溃兵的虎林军,很快便列出长枪阵,做好反冲锋准备。 然而率先冲锋的,却是位于其左右翼的奇兵。 如墙的旌旗忽然放倒,被其遮掩了大半日的奇兵现出原形,快要冲到面前的东军士兵,看到这些奇兵的真面目后惊得目瞪口呆。 巨大的身躯,大脑袋两侧宛若大蒲扇的耳朵,还有宛若蟒蛇的鼻子、长长的獠牙,一头头巨兽就这么出现在他们面前。 中原罕见的大象,作为战兽出现在战阵之中,一眼望去,数量不少于二十头,每头战象背上都有小楼,上面除了驭者还有弓箭手,全都身着重甲。 同样身披铠甲的战象,沐浴着温暖阳光,在驭者的指挥下,迈出稳重步伐,向挡在面前的人群践踏而去。 猝不及防的东军步兵,被对面左右出击的战象吓得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象鼻举起,又眼睁睁看着象鼻如同马鞭一般抽下来。 惨叫声起,数名甲士就这么被抽得凌空飞起,口中吐出的鲜血喷洒四周,映红了一个个惊慌失措的面庞。 象背上居高临下的弓箭手,肆意射杀东军士兵,而战象咆哮着前进,在用鼻子抽打敌人的同时,撞入敌群之中,用绑着利刃的象牙戳刺敌人,又用前脚践踏着血肉之躯。 重甲挡不住沉重的象脚,被战象踩在脚下的士兵,瞬间便口吐鲜血而死,身躯化作一滩血肉模糊,宛若粉身碎骨,原本斗志昂扬的冲锋队伍,瞬间就被战象击溃。 西军左右翼将士见着己方的奇兵竟然是如此凶兽,震惊之际不由得欢呼雀跃,战前就有流言说来了一支神秘的援军,但严禁无关人等接近其驻地。 那个神秘营地时常有野兽的叫声传出,是闻所未闻的声音,而现在大家终于知道,奇兵就是战象,势不可挡的战象! 西军右翼主阵,李靖用千里镜观看中军动静,他勉强看见了巨大的战象,也听见中军方向传来的欢呼声,然而和身边其他兴奋的人不同,面色惨白。 “怎么会,西阳王怎么会出此败招...” 李靖喃喃自语,额头上冒出冷汗,见着左右莫名其妙看着自己,他解释道:“后汉马伏波定交趾,破象军的战法就是火攻!” “战象看起来威猛,实际上怕火怕疼怕巨响,敌军一旦用火矢攒射、用轰天雷轰击,这些战象必然失控,四散惊逃时慌不择路,必然会反冲我军,届时血肉之躯如何拦得住!” “届时我方军阵被其冲散,全军崩溃只在瞬息之间!” 第一百二十三章 火!火!火! 东军本阵,主帅尉迟佑耆看着西军本阵出现的战象不由得额头冒出冷汗,战前军议时,他和众将猜测敌军可能采取的战术,怎么都没想到对方能弄出战象来。 战象身躯庞大,冲起来连撞带踩,血肉之躯根本就挡不住,位于中军本阵的尉迟佑耆,虽然看不太清楚战况具体情况,但己方突击敌军本阵的将士伤亡不会小,很可能已经伤亡惨重。 对方的战象可以一直冲,不但将己方突击的队伍击溃,还会直接冲击己方中军本阵,一旦中军撼动,即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战象解决,随后而来的敌军步骑,己方怕是挡不住。 尉迟佑耆原本的计划,是用骑兵来个中央突破,没想到反而会被对方来个中央突破。 此时此刻,尉迟佑耆脑袋一片空白,他自以为可以应对战场上的各种变数,结果当对方投入战象之后,他瞬间就束手无策了。 这些战象是假的么?不可能。 尉迟佑耆稍微冷静了一下,他知道宇文温去年讨伐陈国岭表地区,还平定了交州叛乱,甚至攻入林邑国国都典冲,所以这些战象应该是从岭表或者交州带来的。 然而从岭表广州到山南黄州,陆路距离超过一千里,一路上崇山峻岭、道路崎岖难行,要把这么多大象运到山南,那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要耗费多少时间? 更别说从山南将大象带到淮北,这样疯狂的举动,就是为了用战象打仗? 你还不如多弄些马! 疯子,疯子!! 尉迟佑耆心中咒骂着,但现在骂宇文温是疯子无济于事,他知道己方若不想办法挡住敌军战象的冲锋,战局怕是要不妙了。 若实在不行,尉迟佑耆决定用人命来填,就在这时,一名将领面带喜色说道:“尚书令勿忧!敌军自寻死路,距离败亡不远了!” “此话怎讲?” “尚书令可记得后汉马伏波是如何破象军的?” “马伏波?” 尉迟佑耆念着这三个字,片刻后双眼放光,紧缩的眉头瞬间舒展开:“原来如此!” 马伏波,即后汉伏波将军马援,“马革裹尸还”典故中的马援,后汉初,交趾有征侧、征贰姊妹叛乱,马援领汉军南下平叛,据说曾与叛军战象交战。 战象身躯庞大,背上有木屋,其内除了驭者还有士兵,远战用箭、近战用槊、矛,而战象本身又颇具冲击力,一旦集群冲起来可谓所向披靡。 然而这样的庞然大物却怕火,汉军以火矢攒射战象,瞬间就导致这些战象惊慌失措,不管不顾四散奔逃,直接把己方军阵冲乱。 南朝宋时,宋军讨伐林邑国,林邑军队擅用战象,宋将宗悫命人做假狮子,当两军对阵、林邑战象冲锋时,宋军假狮子上场,直接把战象吓得四散奔逃。 所以,战象只是看起来凶猛,实际上胆子很小又怕火,甚至害怕巨大的声响,可谓胆小如鼠。 现在,宇文温一方投入战象,己方赶制假狮子是来不及了,但用火矢攒射却很方便! “你说的对,火!火!火!” 尉迟佑耆激动得连说了三个“火”字,当即下令调集弓箭手前出,向逼近的战象放火箭,而原本准备冲击敌军本阵的骑兵后撤。 待得战象被火矢吓得惊慌失措、发狂回奔时,骑兵只需要跟在后面掩杀,就可以轻松破敌! 众将领命而去,尉迟佑耆依旧激动不已,看着前方敌军本阵,他真希望看到战象回奔时宇文温那惊慌失措的模样。 见着己方兵马调动起来,尉迟佑耆微微一笑:“你以为用战象就能取胜?那是自取灭亡!!” 。。。。。。 沉重的脚步声中,大地似乎在颤抖,已经汇合的战象如墙推进,践踏着面前一切拦路之物,各种尸体被其踩成肉泥,而顽强抵抗的东军步兵根本就挡不住这些庞然大物,临时集结的长矛阵,一个个被击破。 每头战象的象腿满是鲜红血迹,看上去触目惊心,战象身上披着铠甲,头部、胸部也有铠甲护着,东军士兵正面对抗根本打不过,而战象的鼻子除了如同鞭子般抽动之外,还能卷人。 一个个倒霉的东军士兵被战象用鼻子卷起,惊叫着被其举到半空,然后象鼻猛的向下一甩,士兵砸在地上当场死亡,如此惊悚的场面,吓得周围士兵面如白纸。 和这样的巨兽对抗,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杀掉一只? 更别说象背小楼上有弓箭手不断放箭,东军士兵们冒着箭矢拼命接近战象要砍象腿,却被小楼上的士兵用步槊乱捅,即便豁出性命砍了象腿几刀,却完全没有效果。 突入西军中军的东军将士承受不住对方战象的冲击,很快就崩溃,战线渐渐恢复为最初的起点,而迎着败兵前进的是大量弓箭手。 见着敌军战象逼近,东军弓箭手将手中火把插在地上,然后弯弓搭上火箭,点燃箭头绑着的易燃之物后,向着那些庞然大物射去,与此同时,又有刀盾手护着投掷手前出。 火矢如漫天飞舞的萤火虫般落在战象身上,而投掷手冒险靠近冲锋的战象,将所剩无几的轰天雷点燃、投掷出去,与此同时,又有大量士兵在弓箭手后面敲锣打鼓,弄出巨大的动静。 象群中火光闪烁,爆炸声此起彼伏,一头战象被炸伤前脚,负担不住巨大的体重量,战象哀鸣一声倒地,又有战象被炸断鼻子,鲜血直流。 而许多战象身上插着火矢,点点火焰将其点缀得浑身是光,火矢上又冒出大量青烟,使得战象宛若一座座点燃的香炉。 弓箭手不断射出火矢,冲锋的战象群笼罩在火光之中,冒险抵近的投掷手满怀期盼看着这些庞然大物,就等着对方受惊吓掉头狂奔。 “嗷!!!!” 战象咆哮着继续前冲,将躲闪不及的东军士兵踩在脚下,惨叫声中鲜血四溅,遍体鳞伤的战象们加快速度移动,维持方向不变。 没有一头战象转身逃跑,哪怕是鼻子被炸断的那只战象也是如此。 面对快速逼近的战象,弓箭手们强压着心中恐惧奋力放箭,因为将军们说了,战象怕火、怕痛、怕巨大的声响,所以... 眼见着战象将奋力阻挡的士兵一个个踩死,而火矢射在对方身上完全没用,弓箭手们开始崩溃,不顾督将声嘶力竭的喝骂,掉头就跑。 火光大作,映红战象的眼睛,而即便没有火光映照,这些战象的眼睛也是通红的,似乎因为某些原因,它们已经处于极度亢奋状态。 号角声起,无数东军骑兵集结成群,平端马槊,挥舞长刀,向着如墙进的西军战象冲锋,宛若惊涛巨浪,径直拍向岸边岸边礁石。 第一百二十四章 无畏 面对狂暴战象,无畏的骑兵选择直面死亡,他们策马疾驰接近对方,攻击目标是战象的眼睛,亦或是驾驭战象的驭者, 战象的眼睛很大,对于弓马娴熟的骑兵来说,这就是一个致命的弱点,只要用箭将战象眼睛射瞎,对方连路都看不见,还能冲击己方军阵么? 其次,若是把驾驭战象的驭者射死,失去控制的战象,会互相碰撞乱成一团。 驭者就坐在大象头顶,不像其他士兵那样有小楼遮掩,即便身着铠甲,但只要抵近放箭,同样能将其射死,所以东军骑兵之中那些箭术高超者,没有使槊而是拿着骑弓,准备以箭术制敌。 东军骑兵的打算,西军当然对此有所提防,既然将战象投入作战,若不派兵加以护卫,战象们迟早会被敌兵围攻而死,所以在东军骑兵开始冲向战象时,西军骑兵也出动了。 虎林军马军主刘波儿,率领骑兵前出与战象协同作战,如墙进的战象并不是肩靠肩,两头战象之间有足够的缝隙让一名骑兵通过。 然而战象前进时身体多少有些晃荡,骑兵要想在移动中的战象缝隙间通过风险很大,只要稍有不慎碰到战象身体就会摔倒,然后被战象踩死。 而满地狼藉同样是隐患,战马若是被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绊倒,随后摔倒的骑兵可能就真好倒在战象脚下,同样会被踩死。 但这不是停止出击的理由,敌骑能迎着战象发动进攻,那么己方骑兵有何理由躲在战象后面,坐等胜利的到来? 刘波儿领着骑兵穿过战象群,迎向冲来的敌骑,射了一轮箭,弃弓握槊开始迎接对冲。 据说北地的骑兵,五六岁时起就和马打交道,十余岁就能做到弓马娴熟,而虎林军的骑兵,是在建军时才接触战马、学会骑马。 贫苦人家出身的刘波儿,和大部分部下一样,投军之前连饭都吃不饱,家里一亩地都没有,靠着给人帮佣过活,人都快活不下去了,更别说养马。 半路出家的和尚,念起经来哪里比得上自幼在庙里长大的和尚,所以即便经过将近十年的苦练,虎林军骑兵的骑术、骑战技法和那些北地骁骑相比依旧差了些,作战经验更是难以匹敌。 曾经不止一个人说过,虎林军骑兵距离真正的骑兵差得很远,不过是看家护院的一条狗,只会围着院子打转,说不上是狼,更不会是猛虎。 打打骑兵不强的陈军可以,面对技艺娴熟的北地骑兵,胜算不大。 话是难听了些,但刘波儿知道说得在理,骑兵要壮大就要苦练并且有大量战马,虽然西阳王绞尽脑汁弄马,但虎林军的战马数量一直都不算多。 黄州也没有像样的草场让战马疾驰,所以虎林军的骑兵,还真是院子里的一群狗么? 不,我们有勇气,即便面对强敌也无所畏惧,更别说还有纪律! 刘波儿吹响号角,骑兵们以十骑为一组排成横队,宛若一堵堵移动中的小墙,而这些小墙相互间形成一道道长墙,如同防波堤般挡在战象面前,迎向呼啸而来的敌骑。 所谓“如墙进”,并不是骑兵和骑兵之间肩并肩贴在一起,正如战象那样,骑兵和骑兵之间有间隙,甚至可以让一骑从中通过。 这种呆板的战术队形,是要用纪律弥补技艺上的缺陷,用团体的力量和精锐敌骑对抗。 虎林军骑兵将士知道,如果是和北地骁骑单挑或者小规模缠斗,他们不会是那些骁骑的对手,而大规模对抗时,他们坚信谁的纪律严明,谁就能获胜。 步兵交战时必然结阵,勇者不能进、怯者不能退,只有依靠团体的力量才能获得最终胜利,在方阵面前,个人勇武没有什么用。 步兵交战是这样,骑兵交战不也是这样么? 组成横阵的虎林军骑兵,与如浪潮般涌来的东军骑兵撞在一起,战场上人仰马翻,鲜血四溅。 为了维持呆板的小横阵,虎林军骑兵们实际上没有什么自由活动空间,许多骑兵位置固定,被敌人轻易用马槊刺倒,位于战线最前列的许多小横阵瞬间就消失在敌骑之中。 然而,他们用血肉之躯组成的‘墙’,直接撞倒了许多敌骑,为后续的同袍提供了机会。 为了躲避这一堵堵活动的“墙”,东军骑兵的阵型很快就愈发散乱,若是在宽阔的草原,或者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他们可以四散开来,如同狼群一样随意狩猎,将猎物玩弄致死。 但在这个战场,他们的活动区域被严重压缩,左右都是军阵,无法大范围迂回,只能直来直去。 面对着纪律严明、队形整齐的虎林军骑兵,东军骑兵技艺再好,阵型却很松散,对冲时往往是两三个人面对十个人,就像孤身冲击方阵的勇士,除了被捅成蜂窝,没有破阵的可能。 个人技艺再精湛,也只有一对眼睛、一双手,躲过当面戳来马槊,却躲不过旁边戳来到另一根马槊,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躲不避,和一名敌人同归于尽。 用自己的命,换来击溃敌军的机会。 不是谁都有这样的觉悟,所以,面对纪律严明到呆板的虎林军骑兵,个人技艺精湛的东军骑兵明显落了下风,气势汹汹的冲锋,却如同拍打在河堤上的浪潮,很快便碎裂、崩溃。 骑兵崩溃,但东军本阵随后出击的队伍依旧在前进,那是身着重甲、手持斩马剑的骁勇,落日的余辉照在剑刃上,反射出一道道寒光。 斩马剑,顾名思义此剑可斩马,虽有剑名却为双刃长柄武器,可以当做短矛使用,方法是戳、刺,也可以当做长柄刀用,方法是砍、斩。 在阵型严密的时候,砍只能是从上往下砍。 即便如此,斩马剑一样可以将骑兵连人带马砍成两段,甚至当头一斩之后,还能前刺或者反挑。 攻防兼备的斩马剑分量十足,不是随便什么人都会用、用得好,对于臂力和体力的要求也很高,而迎向西军骑兵和战象的骁勇,是精锐中的精锐。 他们身形魁梧,久经沙场,专门负责堵战线缺口。 本阵不容有失,战线必须保持,一旦让敌军战象突入中军,那就意味着左军、右军被切断联系,极易为敌军逐个击破。 所以,即便冲过来的是战象,骁勇们也无所畏惧。 看着击破己方骑兵的敌骑,看着其身后那些形如城墙的战象,骁勇们举着斩马剑,在长矛兵的掩护下,伴随着本阵那让人热血沸腾的鼓声,排成整齐的横队,大踏步迎向敌人。 历经血战的虎林军骑兵,没有贸然冲击敌阵,许多人下马扶起坠马负伤的同袍,坐上马向后方移动,将冲击通道让给战象们。 面对着闪烁寒光的敌阵,驭者吹响号角,战象双目猩红,明显处于亢奋状态,大踏步前进,双方距离越来越近,就在战象长啸即将加速冲锋时,东军骁勇率先冲锋。 战阵之中呼喊声如潮般响起:“破敌!” 第一百二十五章 无畏(续) 骁勇们将手中斩马剑举起,在长矛兵的掩护下直接冲向战象,许多人被象背上的弓箭手射中面门倒下,但更多人的人在加快脚步。 人、象距离不到二十步,战象背部的西军士兵,用架在木屋上的弩发射生石灰纸包。 突如其来的生石灰攻击,使得大量白雾在人群中弥漫开来,让东军骁勇的冲锋为之一凝,而战象们随后呼啸着冲入人群之中。 高高扬起的象鼻,猛地向人群抽下,忽然寒光一闪,象鼻被一杆斩马剑斩断,鲜血喷溅,被斩断象鼻的战象没有哀嚎,而是猛地前冲,将挡在面前的数人撞飞。 眼睛被生石灰弄得几乎睁不开的骁勇,嚎叫着挥舞斩马剑砍战象,战象身上披着铠甲,象腿上也有环锁铠,而即便如此,战象也被骁勇们砍得鲜血四溅。 一头战象前腿被砍得露出森森白骨,它却浑然不顾,继续向前冲撞,激起腥风血雨,象腿处伤口溢出大量鲜血,和人血混杂一起,染红大地。 数头战象在围攻之中轰然倒地,压死许多东军士兵的同时,坠地的西军士兵也被乱刀砍死,然而更多的战象冲了上来,又将杀红眼的东军骁勇撞倒、踩死。 战象愈发疯狂,在人群中践踏、冲击,原本白森森的长牙已经被鲜血染红,惨叫声、怒吼声、呼啸声此起彼伏,战场化作修罗地狱,各种残肢断臂四处飞舞。 许多坐在象背上的驭者被射成刺猬,即便他们身着两重甲,身上也疼得不行,但一个个都咬牙坚持驾驭战象,而弓箭手们同样身中数箭,却不顾箭矢拼命向下放箭。 有的士兵握着长矛、步槊去戳战象身边的敌兵,又有人拿着纸包着的生石灰拼命往下扔。 无论是步兵还是战象,身上大多血迹斑斑,鲜血沾上生石灰后开始发烫,在场的人和战象都被生石灰无差别攻击,而战象看上去丝毫不受影响。 无畏的东军骁勇,在战象面前浴血奋战,然而只撑了一会便被击破。 满身是血的战象似乎感觉不到疼痛,满身都是箭矢、伤口,在驭者的指挥下呼啸前进,践踏着一切拦路之物,无论面对大火、爆炸还是斩马剑都不会迟疑。 冲锋前,它们吃了特殊饮食,此时此刻处于极度亢奋状态,无所畏惧。 不知道痛,不知道怕,只知道听了驭者的指挥,可以继续吃那些水和食物,不会全身觉得难受,此时即便被砍断鼻子、开膛破肚也不会觉得痛。 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鸦片,已经出现了,鸦片可以作用于人,同样可以作用于大象。 精心调制并实验过的鸦片饮食,可以让战象处于亢奋状态,即便被砍断鼻子、腿,甚至遍体鳞伤、身上着火都感觉不到疼痛,也不会对火和巨大声响产生恐惧。 极度亢奋下的战象会一直战斗,直到战死。 这种秘药的主要成分鸦片,只有一个人知道如何提炼出来。 坐在一头战象背上的陈佛智,不知道秘药的秘密,但他知道己方战象真的不会被火、巨响吓跑,没有反冲己方军阵酿成大祸,而战象的状态明显不正常。 作为岭表豪酋,陈佛智熟悉大象,岭表本地就产野象,时不时会被酋帅们当做贡品送到建康。 不过岭表的野象个头较小,交州、林邑一带或者南中一带的象块头才大。 陈佛智知道大象的一个秘密,那就是大象虽然是庞然大物,实际上胆子很小。 无论是岭表战象、扶南战象、林邑战象、交州战象、南中战象,既然是象那就有一个共同弱点胆小,所以要把大象训练成战象,需要花上数年时间。 还得专门的训象人来训练,必须是从幼象时训起,然而即便经过训练,战象也无法做到无畏冲锋,而陈佛智对于此时坐下战象的表现,唯一评价是无所畏惧。 如果去年他的战象有现在这些战象那么凶残,哪里会如此轻易就被西阳王的军队打败? 当然,在西阳王的善战军队面前,他迟早还是要败的。 此战之前,陈佛智不知道西阳王竟然会运来战象,他有指挥象军作战的经验,所以被西阳王委以重任,此役率领象军以奇兵的姿态投入作战。 当时,陈佛智担心这些战象受惊后反冲本阵,而西阳王拍着胸膛保证绝对不会出乱子。 西阳王战前的承诺兑现了,战象不会被吓跑,那么现在,就是他这个临时上阵的象军主将立功之际,为己方的最终胜利创造有利条件。 大量步兵紧随战象之后,那是陈佛智麾下陈氏族兵,还有冯暄、宁长真各自率领的族兵,他们养精蓄锐大半日,终于等到了投入作战的时机。 来自岭表三豪族的族兵,身着坚固的铠甲,握着制作精良的武器,与来自交州的战象一起,在战场上浴血奋战。 他们的目标,不是前方空荡荡的敌军本阵,而是其左翼,即己方右翼当面之敌。 陈佛智吹响号角,下令战象群右旋,这样一来意味着己方左翼就暴露在敌军中军面前,先前后撤的虎林军骑兵再度前出,要压迫敌军本阵。 同时出战的,还有西阳王王府司马张定发率领的骑兵,兵员多为助战的宗族武装构成,他们要和虎林军骑兵一起,为象军左翼做掩护。 西军右翼主阵,目瞪口呆的李靖揉了揉自己眼睛,他不明白为何己方的战象为何能够如此勇猛,即便承受了敌军火矢攒射、轰天雷集中轰击都没有发狂。 如此无畏的战象,和史书所载战象怕火、胆小的形象完全矛盾。 此时的李靖心中纠结万分:难道书中所载都是假的?都是糊弄人的?这怎么可能啊!明明... “药师,愣着做什么,准备出击了!” 李药王的喊声将李靖拉回现实,他见着舅舅韩擒虎已经骑上战马,兄长和其他骑兵们已经整装待发,李靖冲到韩擒虎马边,顾不得失礼直接发问:“战象之事,舅舅战前就知道了?” “哈哈,西阳王为了让大家放心,甚至想立军令状,保证战象不会出乱子!” 韩擒虎捻着胡须大笑,见着外甥那迷茫的双眼,扬鞭一指前方:“接下来,就是我军破敌之际,赶紧上马,到尸山血海里取功名!” 第一百二十六章 判断 金乌西落,夜幕即将降临,持续了一日的战斗,出现决定性的转折:东军中军被打残,西军战象撞入东军左翼(左军)军阵,这意味着持续了一天的战斗就要分出胜负。 所谓三军,最初的含义是周制的中军、上军、下军,而在两军交战的战场上,其战线形态就是左、中、右三军,在中军无力、左军被击破的情况下,东军最后除了溃败再无第二种结局。 正是因为如此,东军开始做最后的坚持,左军军阵一面承受着西军步兵的正面进攻,一面奋力抵抗右侧(北侧)敌军战象的冲撞,另一面的左侧(南侧)则承受着敌军骑兵的冲击。 东军左翼骑兵一直在和西军右翼骑兵交战,而西军右军主将、行军总管韩擒虎率领麾下骑兵和部曲冲阵,东军骑兵一时间无法拦截。 东军长矛兵向军阵左侧(南侧)外沿移动,要组成抵抗骑兵突击的防线,而韩擒虎所率骑兵则不住跑动,在调动敌兵的同时寻找敌阵破绽。 他们将马槊横于马背,槊头对敌,时不时忽然接近敌阵,见着突出阵型的敌兵,赶在长矛捅来之前,横槊一击将其刺倒。 这种进攻方式很有效,可以降低敌军士气,只要刺倒几个士兵,其他人就会畏畏缩缩,但如此接近敌阵,风险也很大。 步兵的长兵器通常是矛,长度超过一丈八的矛称为槊,骑兵有马槊,而步兵有步槊,两者的长度相近,从步阵外掠过的骑兵,很容易被步槊捅翻。 韩擒虎久经沙场,艺高人胆大,领着骑兵以这种风险极高的方式去扰乱敌军军阵。 敌军军阵的“厚度”有数里,韩擒虎策马疾驰,宛若一阵风从西冲到东,自己刺倒敌阵外沿十余敌兵,而麾下骑兵无一伤亡。 而他对敌阵的袭扰也显现出效果:急匆匆前出的长矛兵,还有赶着前出放箭驱散骑兵的弓箭手,挤得阵型开始松动。 韩擒虎之后,其外甥李药王率领的另一支骑兵,借着这机会斜着撞入敌阵,虽然只是百骑,却轻易将敌阵外沿‘切掉’一角。 面对集群的步兵,骑兵的战术就是蚕食,接连不断的蚕食让敌军士兵产生恐慌,最后阵型散乱、士气大跌,然后有人熬不住落荒而逃,整个步阵崩溃。 而战场上大部分的战果,都是在骑兵追击溃兵过程中产生的,一开始的相持阶段,伤亡占比反倒不高,在这个阶段强行冲击敌阵,对于骑兵来说得不偿失。 此时的东军左翼军阵三面受敌,己方护卫侧翼的骑兵正与对方骑兵缠斗,无法有效驱赶袭扰侧翼的这些敌骑,而中军本阵那边也许是焦头烂额,没有派来骑兵支援。 眼见着形势愈发不妙,东军士兵们的士气越来越低。 左军局面危在旦夕,位于中军的尉迟佑耆当然知道,然而他的中军伤亡惨重,精锐几乎全军覆没,眼见着敌军战象在进攻左军侧翼,他却无可奈何。 敌军骑兵在骚扰,他只能组织长矛兵布阵防守,没有更多兵力去支援左军,而右军正与敌军激烈交战,无论步、骑都无暇分兵去支援友军。 战局正在恶化,如果不想办法扭转,今日大败的结局就不可逆转,尉迟佑耆知道自己要是败了,后果会愈发严重。 广陵之败,已经让官军实力大损,如今尉迟佑耆手上握着的是黄河以南唯二的野战主力,另一支在他异母兄尉迟顺手上,如果他在淮北败了,尉迟顺很难在河南撑下去。 到时候,局势一片糜烂,徐州总管府、亳州总管府、青州总管府朝不保夕,在宇文氏的攻势之下,恐怕黄河以南不再为朝廷所辖。 如此惨败,会导致尉迟家族大失人心,届时... 豆大的汗珠顺着面颊滑落,尉迟佑耆被压力压得几乎喘不过气,他已经经历了广陵之败,又在无奈之下弃守寿春、钟离,放弃淮南,如果今日在这里再吃败仗,他那里还有脸回去。 左右将领正心急火燎的布置防线,没人得暇对尉迟佑耆鼓气打劲,就在这时,前方响起号角声,他抬头一看,眼前正对面的敌军中军方向,有一只队伍正列队推进。 用千里镜看去,只见落日余晖下长枪如林,严密的方阵上空虎头旗飘扬,那是宇文温的虎林军,正在向己方中军前进。 虎林军的威名,尉迟佑耆有所谓耳闻,宇文温的赫赫战功,大多和这支军队联系在一起,对方将这支精锐投入作战,意味着要一锤定音。 双手不由自主握成拳,尉迟佑耆知道自己必须做出决定,然而他想不出扭转战局的办法来,对方的战斗力是实打实的,在这旷野里,他要如何扭转战局? 如果兄长在这里,会怎么做? 如果是父亲还活着,就在这里,会怎么做? 。。。。。。 当落日的最后一丝光芒消失在地平线上时,东军左翼方阵接近崩溃的边缘,三面受敌而一面无敌,此为围三缺一,让几乎身陷绝境的士兵们有了一丝逃命生还的希望,所以... 还不够,火候还不够。 西军左翼骑兵主将、行军总管史万岁如此判断,虽然夜幕降临,视线受阻,但这妨碍不了史万岁对战场形势的判断,这可是他与生俱来的本事。 二十六年前,十五岁的史万岁第一次上战场就经历了周、齐两国的一次恶战,当战事胶着、胜负未分之际,史万岁就判断己方形势不妙,让父亲和部下赶紧换上百姓衣服,准备开溜。 从那时起,史万岁历经无数战斗,对自己的判断力愈发有信心。 战斗从早上打响,到现在已经持续了一个白昼,而作为左翼骑兵主将的史万岁,只出击了一次。 他在养精蓄锐,等待关键时刻的到来,现在,终于等到了。 史万岁亲率三百骑兵出击,目标直指敌军方阵前端侧翼,那里是布阵严密的长矛兵,看上去很难冲得动,但史万岁判断这些士兵一触即溃。 道理很简单,人性。 这些士兵顶在最前线,而己方战事不利,人心惶惶,位于阵尾的士兵,因为当面没有敌人,所以不战而逃的可能性很大,那么位于前列的士兵,会时刻担心自己被同伴抛下。 史万岁判断这些士兵即便列阵挺矛对敌,看上去有死战到底的决心,可实际上作战意志反倒是最低的。 这就是人性,一如当年那样。 二十六年前,第一次上战场的史万岁,就发现周兵们是这样的状态,同样是黄昏,同样是在旷野,同样是战斗进入关键时刻,士兵们表面上看战意依旧强烈,实际上面对敌军的冲锋心中已经害怕了。 那是第二次邙山之役,周军进攻洛阳,在攻城的同时,与赶来解围的齐军援兵决战。 晋王宇文护坐镇后方,蜀国公尉迟迥攻打洛阳外城金墉,齐王宇文宪、郑国公达奚武负责在邙山一带拦截齐国援军。 战斗很激烈,以至于围攻金墉的尉迟迥也回兵参加决战,战斗从早打到晚,周军终于占了上风,明显的上风。 就在这时,一名齐将率领数百骑兵踏阵,如同一把锋利的钢刀,将几乎密不透风的周军大阵切开,突破重重阻拦,直接冲到金墉城下。 守城齐军见援兵赶到,士气大振,派出士兵协助这名将领再度杀入周军大阵之中,此将持槊突进威不可挡,将周军大阵搅得一塌糊涂,直接逆转了战局。 那一仗,周军败得极惨,被齐军杀得尸横遍野,辎重散落十余里,而年轻的史万岁目睹了这一切,目睹了己方士兵的瞬间崩溃,目睹了那名齐将在战阵中的英姿。 即便过了二十六年,史万岁依旧记得那日战场上,齐兵如潮的欢呼声: 兰陵王入阵了! 无敌猛将的英姿,史万岁忘不了,而对方能做到的,他有信心也一定能做到! 紧握长度超过二丈的马槊,史万岁策马率先撞向戒备森严的长矛阵之中,看上去十分坚固的防线,随后崩溃。 第一百二十七章 判断(续) 夜色中,西军本阵亮起点点火光,主帅宇文温听着东南方向传来的喧嚣声,松了口气,对方的左翼终于崩溃,那就意味着己方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随后赶回来的传令兵,证实了宇文温的判断:行军总管史万岁率骑兵突入敌阵,行军总管韩擒虎同样率骑兵突入敌阵,三面受敌的敌军承受不住,士兵开始溃逃。 敌军的右军还在西军左军鏖战,正苦苦支撑;对方的中军伤亡惨重,如今被虎林军盯着,基本无法动弹;其左军崩溃,己方右军正在趁胜追击。 突破性进展,但距离尘埃落定还有一段距离,颇为疲惫的宇文温啃着炊饼,后退几步,看起战术棋盘来。 战术棋盘,是宇文温的辅助作战工具,所谓棋盘,就是和围棋棋盘差不多的东西,用各种颜色的旗子表示敌我及兵种,只是这棋盘尺寸比一般围棋的棋盘大了许多。 这个时代的战争,没有空中鸟瞰手段,没有所谓上帝视角,所以对于主帅来说,需要在脑子里形成战场的态势图,以确保己方军阵能够较好协同,同时发现敌军军阵的破绽。 然而,不是谁都能把上万兵力指挥得如臂使指,这涉及到军纪、指令传达的时效性问题,也取决于将领是否为帅才,换句话说,将将,很看天分的。 有人带兵打了一辈子仗都没什么长进,而有人带兵一上战场就有如神助各种妙招不断,宇文温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天生帅才,但他知道勤能补拙,只要不断积累并总结经验教训,就一定会有成长。 所以他想到了围棋,围棋有棋谱,对弈双方下完棋后会复盘,也就是说,可以藉由围棋的思路,将一场战役的全过程形成‘战谱’,方便战后“复盘”。 这样作可以方便战后总结,而在战时,有战术棋盘做辅助,宇文温可以方便的知道敌我双方大概态势,而不需要绞尽脑汁“脑补”。 战斗持续了一日,宇文温作为主帅虽然没有亲自出战,但脑子一直在飞速运转,注意力处于高度集中状态,久而久之难免疲惫不堪。 因为精神疲惫,加上视线受影响,很容易出纰漏,未必记得敌我双方的态势如何。 所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有了战术棋盘,他至少还能较为清醒的对战局有一个大概了解。 用“辅助”来指挥作战,就如同撑着拐杖走路,虽然看上去逼格好像低了不少,但宇文温不在乎,他是个实用主义者,若装逼就能打胜仗,这个时代没人装逼装得过他。 什么行为艺术,什么脑洞大开,这个时代的人,哪里有他那样的见识,这是时代的差距,无解。 此时,行军元帅长史卫玄正在看着战术棋盘,见着宇文温过来,行礼道:“大王。” 宇文温点点头,走到战术棋盘边看起来,卫玄的“业务能力”是不错的,虽然作为监军是嗦了些,但作为佐官之长,处理军中事务井井有条,让宇文温轻松不少,可以全身心投入到指挥作战中去。 他借着火光仔细观看战术棋盘,看着看着,原本舒展的眉头渐渐紧锁,一旁的卫玄见状,开始提醒:“大王,虽然我军击溃敌军左翼,但切不可大意,因为...” “因为他们还有扭转战局的可能!” 宇文温抢先把卫玄要说的话说出来,卫玄闻言点点头,而宇文温接过侍从拿来的竹筒,将筒中水一饮而尽。 各储水车中的水已经消耗得差不多,现在将士们所喝之水,是战场上现打水井中手动泵上来的,战斗持续了一天,似乎要落下帷幕,但宇文温知道,这搞不好只是下半场的开始。 因为根据他的判断,敌军并不是没有机会逆转战局。 。。。。。。 “嘭”的一声,田六虎将一盆炊饼砸在地上,力道之大,让木盆中的炊饼‘跳’出来,散落在充作餐布的布帛上,随后他瞪着眼盯着面前几名蛮兵首领。 田六虎脸上抹着靛蓝,这是捕奴队们作战时的“行头”之一,能让人的脸显得有些狰狞,而此时,长着一字眉的田六虎,面目确实显得十分狰狞。 “吃,赶紧吃,日头都下山了,吃饱了好睡觉!” 面对田六虎不阴不阳的说话语气,几个名蛮兵首领讷讷,没一个人敢抬头与其对视,田六虎见状冷笑:“怎么,怕有毒?嗯?大王若要严明军法,用得着偷偷下毒?” “不不,田老弟,我们...我们尽力了啊!” “尽力?嗯?脸都丢尽了!怪不得官府讽刺我们是山蛮,茹毛饮血,和猴子差不多!你们自己不争气,就别怪他人看不起!” 田六虎几乎是咆哮起来,之前攻打汝阴时,随军助战的蛮兵表现极其不堪,被数百敌骑一吓就吓得大溃逃,让同为大别山出来的田六虎等义兵首领都觉得丢脸。 西阳王没有追究什么,蛮兵首领们也知道自己不战而逃很丢脸,于是拍着胸膛说‘知耻而后勇’,每日刻苦操练部下,要在接下来的战斗中有所表现。 表现是有了,今日大战,蛮兵们作为中军前校、第一战列,和敌军打了一个上午,表现确实比之前好了许多,而问题就出在撤退。 按照战前规划,他们要诈败,引诱敌军冒进追击,结果诈败变真败,还被追上来的敌军打得抱头鼠窜,慌不择路之下差点反冲本阵。 亏得本阵留有通道,蛮兵们才得以顺利透阵而出,躲过身后那些白袍白甲的凶神,然而己方左、中、右三军依旧不动,愈发显得他们溃逃的可笑。 眼见着己方大军渐渐占了上风,收拢回来的蛮兵们觉得脸上发烫,听令在本阵后方休息,等着等着天就黑了。 头领们原以为会被西阳王责骂,晚饭是不用想了,未曾料依旧有吃有喝,大家愈发觉得愧疚起来。 山里人不懂说什么大道理,羞耻心总是有的,见着同出大别山的田六虎在骂骂咧咧,头领们反倒好受一些:“田老弟,我等还能戴、戴罪立功么?” “立功?你们确定胆子没吓破么?” “没有!” “哦,是么。”田六虎嘿嘿笑了几声,“那好,赶紧吃饱喝足,晚上说不得还有恶战。” “还有恶战?!” 一名头领惊得脱口而出,田六虎听了哂笑:“呐,口是心非对不对?” “不不不,不是,我是说如今大王好像已经打败敌军了,怎么晚上还会有恶战?” “击败?还未到尘埃落定之时,何以能放心?” 田六虎说完拿起一个炊饼,狠狠的咬了口之后又说:“你们在山里打猎,射中了豹子,没见它断气之前,敢说射死了么?敢说它不会躲到某处,趁你不备来个偷袭?” 几名头领闻言有些雀跃:“那么有仗打的话,我们有机会戴罪立功了?” “你们行不行?别一下子又被吓跑了!这黑灯瞎火的乱跑,万一被老虎叼了去..啧啧。” 田六虎半真半假的说着,两淮虽然村落不少,但时不时闹虎患也是真的,见着几名头领是真心求战的样子,田六虎稍微松了口气。 他和几名义兵首领此战作为西阳王的护卫,领着义兵守本阵,发了一天的呆,如果晚上还有恶战的话,他们就有机会杀敌立功了。 都是从山里出来的,田六虎希望面前这几位及部下表现好点,自己脸上也有光,不然老是被人喊作“山蛮”,想反骂回去底气都不足。 此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天上看不见月亮,从云缝之中能看见一些星星,旷野里一片漆黑,只有己方军阵亮起点点火光。 忽然间火光大作,田六虎和头领依着火光望去,只见本阵点起几座篝火堆,将一旁的中军大旗映红,这在漆黑的旷野里异常显眼,怕是数里之外都能看到。 此举应该是为了追击敌兵的己方将士知道本阵在何处,但几名头领见状有些担心,因为这也会告诉黑暗中可能潜伏的敌人,中军本阵就在这里。 田六虎看看中军大旗,又看看四周,再看看西面,这方向可是己方军阵的腹背,如果真有人趁夜摸过来的话.... 在山里长大、经常打猎的人,对于黑夜十分熟悉,而经常搞偷袭摸寨子的捕奴队(义兵),最喜欢黑夜了。 摸着下巴,田六虎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听风 夜,溃败的东军士兵抱头鼠窜,而身后的西军骑兵大肆挥刀追砍,又有步兵点着火把紧随其后,一逃一追之际遍地狼藉,血腥味弥漫开来。 在漆黑的旷野里,大量火把看上去就像许多萤火虫在追逐着什么东西,各种呼喊声掺杂在一起,也不知是溃兵的哀嚎,还是追兵的嚎叫。 两军主力决战,西军好不容易将东军侧翼击破,所以绝不能打成击溃战,否则对方收拢溃兵之后,依旧能再度集结,到时候继续对耗,耗到天亮都未见得分出胜负。 所以西军骑兵奋力追击,将对方再度聚拢的可能性完全粉碎,即便逃了一些人,也要把能杀的、能抓的都搞定。 士兵们在追击,而战象们撑不住了,一头伤痕累累的战象,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后颓然倒地,象背上士兵及时跳下地面,其中就包括陈佛智。 看看四周,出战时的战象如今只剩下五头还站立着,驭象者在给其喂食、喂水,其它战象都已经在战斗中遭到重创,有的很快死去,有的躺在地上苟延残喘。 陈佛智看着倒在地上的坐骑,看着那大大的象眼流出眼泪,忽然觉得有些唏嘘,驭象者拔出佩刀,要上前给个了断,他默默转过身去。 破阵的大功,首先就要归于这些战象,但作为畜生,是没资格受赏的,陈佛智明白这些战象之所以表现神勇,恐怕是和服用的秘药有关。 这种药,应该会透支战象的生命,所以陈佛智认为战象即便没有在战场上战死,怕也活不了多久。 些许伤感,很快便被胜利的喜悦冲淡,陈佛智见着己方士兵正在追击溃兵,心中当然是高兴的,而方才伴随战象冲击敌阵的冯暄、宁长真所部,还有他的陈氏族兵,此时也停留在战场上休息。 几名随从在帮陈佛智拔箭,而一脸疲惫的冯暄、宁长真上前,和陈佛智交谈起来。 行军元帅、西阳王宇文温传令,让他们就地休息,喝水吃东西,准备迎接夜里可能爆发的恶战,对于这个安排,陈佛智先是有些疑惑,不过很快就想通了。 冯暄想通了,然而宁长真想不通,他觉得己方已经击破敌军左翼,胜利就在眼前,怎么西阳王还要如此提防。 泷州陈氏和安州宁氏关系素来不错,陈佛智和宁猛力有交情,所以对于子辈的宁长真倒是很照顾,他用湿手巾抹了一把脸,开口问道:“长真,你经常打猎么?” “是啊,陈叔,我时常打猎的。” “你射中一只野猪,是不是以为就万事大吉了?” “那哪能!野猪可不是几支箭就能射死....嗯?” 宁长真说着说着反应过来,他有些惊讶的问:“敌军的左翼都已经完蛋了,怎么可能翻盘?” “谁知道呢?但不得不防,毕竟没有死透的野猪,一样是会伤人的。” 。。。。。。 野地里,虎林军将士排出方阵,和敌人中军对峙,他们的任务从一开始就是牵制对方,使其无法分兵增援左军,以便己方集中兵力击破其左翼。 顺便掣肘敌方右军,逼迫对方在和正面己方兵马交战的同时,还得分兵防御侧翼,避免被虎林军突入。 所以虎林军出击后,并没有和敌军爆发正面交战,而刘波儿、张定发所部骑兵也只是时不时骚扰敌阵,迫使对方结阵不敢轻易分兵。 现在,看着南面那星星点点,听着随风传来的喧嚣声,虎林军将士知道己方已经成功击破敌军左翼,战局互相决定性转折,己方就要获胜了。 但距离真正的获胜还有一段距离,因为北面同样喧嚣不已,那是己方左军正和敌方右军在厮杀,打了一日到现在还没分出胜负。 虎林军方阵此时沉浸在黑暗之中,全军将士就这么静静的等待新命令,没有一个人窃窃私语,也没有点燃一根火把,因为不需要。 常年刻苦训练加上良好饮食,虎林军将士在夜里视力很好,不需要点火把就能大概看清四周情况,当然,视距比白天要近很多。 而点着火把,无异于给敌军弓箭手指引方向,虽然双方距离大约有百步,但还是慎重一些为好。 别将田正月用千里镜观察着北面战场,那里已经点起许多火把,让东、西两军的旗帜在夜里也显得很清晰。 仗打到这份上,敌我双方已经是在强撑,无论有多少拨预备兵马,至少都轮战过一遍,激战一日后士兵们体力大不如前,现在肯定只能干耗着。 所以,大王是要等己方右翼完全胜利后,再合围敌军剩下的右军? 田正月琢磨着,他没有收到西阳王的最新命令,所以按照之前的命令在此钉着,只是如今四周一片黑暗,他总觉得有些危机重重。 黑夜,人的视线受到限制,看不太远,那么,万一有敌军骑兵大范围迂回的话.... 。。。。。。 西军左翼,左军主将、行军总管杨素站立不动,闭着眼睛倾听四周动静,他的前方,两军正在交战,厮杀声、兵器碰撞声,声声入耳。 但这和他无关,战斗打了一天,到现在已是夜晚,士兵们体力明显下降,加上视线不好,无论敌我想要正面破敌已经不太可能。 所以待得己方右翼兵马回旋,当面之敌自然会崩溃。 杨素现在这样做,是在倾听四周的动静,试图从灌耳的喧嚣声中,听出不一样的动静来,如果他没有猜错,那动静应该是大量战马移动时的声音。 原因很简单,杨素判断敌军虽然左翼崩溃,但总的来说骑兵主力犹在,这支骑兵完全可以左右今日大战的胜负。 问题在于,对方主帅若真的要用骑兵来扭转战局,突击目标会是什么。 敌军主帅是尉迟佑耆,杨素不是很清楚对方用兵的风格,他将自己带入对方的角度,来判断如果集中骑兵突击,会突击西军的哪一部分。 西军的中军,此时点起数座火堆,将中军大旗映衬得数里都看得见,杨素觉得若是自己领兵突袭,就一定不会选择中军:这明显是摆下阵势守株待兔。 而正在追击的西军右军,也不是最佳拦截对象,因为这只能遏制己方溃败,无法逆转战局。 所以,如果他是尉迟佑耆,手上若有实力犹存的骑兵,会选择借助夜幕的掩护,倾尽全力袭击西军左翼,和‘自己’的右军一起将其击溃,然后合击西军的中军本阵! 就像当年东西魏邙山之役、东军逆转战局的选择那样! 身为左军主将,杨素觉得所部兵马遭到敌骑忽然袭击的可能性很高,但黑夜遮挡了他的视线,撒出去的游骑又不能走得太远,免得被敌骑一口口吃掉,所以他只能试图听四周的动静。 然而杨素现在位于战场的左侧(北侧),如今刮的是东南风,随着风声传来的声音,是战场南侧己方追击敌兵的动静,敌军若是要来,肯定从北面过来。 北面对于他所处的位置是下风向,打猎的猎人,一般会从下风向接近猛兽,以避免自身的气味被猎物闻到,所以他的努力恐怕没什么用。 杨素睁开眼,停止了徒劳无功的倾听。 他转过头,看向身后数十步外的一处车队,那里有几辆车,首尾连接在一起形成一个圆圈,驻扎着一队士兵,外围还围着一圈拒马。 车队中央,竖着一个脚手架,架子顶部,有一对大喇叭。 这对大喇叭为纯铜打造,尺寸大得惊人,如人耳般分左右,喇叭口都朝向同一方向,名为“顺风耳”,据说能听清楚数里之内的动静。 有一名操作员,名为“听风”,坐在大喇叭的末端,其左右耳朵正好能凑在左右两个大喇叭的末端听筒上,借此倾听四周的动静。 这种匪夷所思的器械,杨素根本就信不过,然而这是西阳王“极力推荐”的器械,他不得不将信将疑。 战场上那么嘈杂,而且“顺风耳”附近就是激战的现场,杨素不觉得这个‘顺风耳’能听到什么不一样的风声,只是比人耳好些,聊胜于无罢了。 杨素接过随从递来的一筒水,这水是从现打水井里刚“泵”出的,喝上去甘甜清凉,十分解渴。 刚喝到一半,“顺风耳”那边忽然响起刺耳的啸叫声,吓得杨素差点呛到,与此同时,声嘶力竭的呼喊声传来:“骑兵!许多骑兵在接近!方向正北!!” 第一百二十九章 故技重施 “顺风耳”处忽然响起的啸叫声,吓得近在咫尺的西军将士一个激灵,而更远处的东军士兵也好不到哪里去。 声音响起那瞬间,正在交战的双方士兵僵了数息,战场以北一里地外,在夜色掩护下领着骑兵迂回、即将展开突击的尉迟佑耆也愣了一下。 游走在外围的敌军哨骑,已经被开路的精锐悄无声息干掉,尉迟佑耆原以为己方能够再接近一些才发动冲锋,既然行踪已经暴露,那就不需要继续藏头露尾。 号角声如潮般响起,尉迟佑耆率领大迂回的骑兵分两股向敌军战阵冲去,将近两千精锐骑兵出其不意的连绵冲锋,足以将对方的防线摧毁。 这是尉迟佑耆最后的机会,如果成功,不但能扭转战局,击破宇文温也不是幻想。 他想得很明白,虽然左翼崩溃,虽然中军伤亡惨重,但他手上还有实力犹在的骑兵,骑兵才是战场上的主导者,即便是十余万人的战场,数百骑兵若用得恰当,一样也能破敌。 只要击破敌军左翼,他就能汇同实力犹存的己方右军向敌军本阵发动进攻,而敌军右军还在追杀溃兵,已经追出数里之外,急切间难以回头。 而宇文温的虎林军,正在己方中军前对峙,根本就没办法回援,尉迟佑耆记得,这样的情形,和父亲所说当年东西魏第一次邙山之役的情形差不多。 那一战,两军打到黄昏才分出高下,西军(西魏军)右军击溃东军(东魏军)左军,西军中军击破东军中军,还差点把高欢击杀。 眼见着就要大获全胜,结果西军夜里被后撤、聚集起来的东军骑兵猛攻左翼,以至于全军很快便兵败如山倒。 现在,尉迟佑耆要仿效那一场战斗,来个“故技重施”逆转战局,虽然夜间迂回、冲锋、作战难度较大,危险性比白日要高了许多,不过他不在乎。 尉迟佑耆集中骑兵来个大迂回,不顾将领的反对,还要亲自领兵以此鼓舞士气,让将士们为了争取胜利而无所畏惧。 一里地距离,在疾驰的骑兵面前并不算远,抱着一战破敌决心的东军骑兵,已经分成两股,在旷野里排开冲锋队形。 其中一股将近千骑,目标是敌方左军侧翼(北面),是为直冲。 而另一千骑的目标,是稍微拐个弯,绕到对方后背(西面)来个侧击,加上在正面(东面)与其鏖战的己方右军步卒,可谓是三面夹击。 一里地的距离不算远,直击的东军骑兵很快便冲到阵前,借着敌阵内闪烁的火光,他们看得很清楚:阵前一片空荡荡,没有拒马等阻拦之物。 如此无遮无挡,正是冲阵的好机会,即便对方长矛兵已经开始聚集,骑兵们也毫不畏惧,愿意承受惨重的伤亡,也要击破敌阵。 就在这时,西军阵中响起号角声,阵前三、四十步外地面上忽然尘土飞扬,许多士兵从地下跳了出来。 确切的说,是披着黑布的士兵趴在地上,见着敌骑来袭便起身迎战。 这些兵的人数大概有数百,个个身着短甲,手持团牌和短兵,没有一根长矛,就这么迎向呼啸而来的敌骑。 速度越来越快的东军骑兵,已经来不及转向或者避让,握着马槊冲向不知死活的西军士兵,正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更何况这是骑兵对未结阵的步兵。 与此同时,面前西军阵中忽然亮光大作,好像有十几个铜镜将火光反射过来,那亮光不能说刺眼,但在黑夜里造成一明一暗的明显光差,瞬间让迎光冲锋的西军骑兵看不清前方。 手持短刀的西军士兵,迎向疾驰而来的骑兵,灵活躲过刺来马槊,对着马腿就是一刀,哀嚎声中,战马倒地,而他们则迎向下一个冲来的战马。 刚一交战,这些英勇的西军士兵就砍翻一大片西军战马,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躲开迎面冲来的战马,有的人被撞倒在地,然后被踏成肉泥,有人砍倒第一匹战马,却被随后冲来的骑兵刺穿或撞飞。 即便如此,士兵们依旧浴血奋战,被砍断马腿的战马越来越多,后续冲来的骑兵即便战马没被砍断腿,也大多被前方倒地的同伴绊倒。 冲锋受阻的东军骑兵,一**向前涌,看上去阵型散乱的这些西军士兵,却在如潮的敌兵之中逆流而上,浴血奋战,毫无不畏惧,以过半数阵亡为代价,直接、间接杀伤了大量骑兵。 他们是行军总管杨素所遣骁勇,埋伏在军阵侧翼,迎战可能来袭的敌骑,以短兵对抗骑兵,专门砍马腿,这可比用长矛迎战要方便许多,更能持续作战,唯一需要的就是勇气。 步兵对抗骑兵,通常要以长矛结阵并辅以弓弩,即便如此,也只能是被动防守,和骑兵对耗,拖延时间等待己方骑兵来增援。 而砍马腿的战法,则是以短兵、散阵的形式,在旷野里和集群冲锋的敌骑对抗,一般士兵无法胜任。 只有他们敢以这种战法迎击敌人,特意不在军阵侧翼设拒马,以此引诱敌军骑兵来冲,然后出其不意反杀。 虽然此举很冒险,但却有依仗,那就是用能够反射火药爆燃火光的玻璃聚光镜,将敌骑眼睛晃花,让对方无法看清前方,而自己却能较为轻易的砍马腿。 数月前在邵陵之战用过的‘晃眼’战法,如今故技重施,英勇的士兵们砍翻不少敌骑,若不是轰天雷早已耗尽,他们还能杀得更多。 为了直击敌阵而奋力冲锋的东军骑兵,只是片刻功夫便伤亡惨重,而稍微拐了个弯要侧击敌阵的另一支东军骑兵,侧翼(西面)出现了西军骑兵。 数量不多,大概两三百骑,但对于领兵冲锋的尉迟佑耆来说,这些西军骑兵威胁很大,因为对方的出击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很容易就能将他的队伍拦腰斩断。 左边传来喧嚣声,尉迟佑耆转头看去,勉强看见己方骑兵人仰马翻,甚至都没有对敌军军阵造成什么冲击,可想而知这支骑兵已经完了。 事已至此,扭转战局的希望愈发渺茫,但尉迟佑耆不服输,立刻下令外侧骑兵转弯,迎战西面来袭的敌骑,而他领着剩下的骑兵继续冲击敌方左军后背。 即便对方可能已经做好了准备,即便希望越来越渺茫,也要搏一把,击破敌军左翼,扭转战局。 他是故蜀王尉迟迥的儿子,绝不服输,绝不会在战场上退缩,所以出击时已经下定决心:即便死,也要死在战场上! 第一百三十章 并刀如水 马蹄声越来越响,冲锋的敌骑距离己方越来越近,西军左翼军阵西面数十步外,之前在脚手架上操作“顺风耳”的士兵,眼睁睁见着大量敌骑如潮般向自己涌来。 那气势十分惊人,大地似乎在颤抖。 他的脚下,是几辆马车首尾相连形成的车阵,有一个队的士兵守着,而车阵外围又围了一圈拒马,可以抵挡小股骑兵的袭击,但对于这么多骑兵的冲击,这些防御手段只是聊胜于无。 小小车阵宛若洪流中的小树,大概撑不了多久,但士兵还是握紧手摇式警报器,用另一只手摇动警报器的摇柄。 手摇式警报器是机械式发音装置,以手摇动把柄带动鸣轮高速运转,当鸣轮转动时,空气从侧面进风口进入鸣轮,高速高压向风窗冲出,引起共鸣,形成刺耳的啸叫声。 手摇式警报器的声音传播范围很大,是直径大约二里的一个圆形区域,去年在黄州西阳长江大堤防汛时就已经投入使用,守堤军民靠着这种报警器及时示警、快速抢险,确保了长江大堤万无一失。 这玩意发出的声音很大,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近距离听到忽然发出的警报声,绝大部分人都会被吓一跳。 “呜~呜~呜!!” 凄厉的啸叫声再度响起,那是士兵在己方本阵再度示警,这啸叫声之大,惊得接近小车阵的敌骑之中许多战马一个哆嗦,有的战马被骑兵及时驾驭住,而有的战马则被吓得马失前蹄,连人带马栽倒在地。 啸叫声似乎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壁垒,将小小车阵笼罩起来,使得疾驰而来的骑兵纷纷从车阵左右绕过去,这让持矛守在车阵内的西军士兵稍微松了口气。 然而他们并不是来袭东军骑兵要冲击的目标,没人会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小车阵浪费时间。 率军冲锋的尉迟佑耆,本来要让士兵吹响号角,助长冲锋的声势,结果被这再次响起的啸叫声打断,连说话声都清不清楚,只能闷头冲锋。 这声音来自敌军奇怪的小车阵,车阵中间架着两个奇怪的大喇叭,他搞不太清楚这对大喇叭有何用,也不清楚那非人力所能发出的啸叫声是怎么来的,他就想和敌军决一死战。 “冲锋,冲...” 话还没说完,跟随在尉迟佑耆左右的两名黄龙兵忽然策马包夹,左边那一名身材魁梧的黄龙兵探手抓住他的腰带,猛地一提,就这么将他提离马鞍。 尉迟佑耆还没回过神,手中握着的马槊被另一边的黄龙兵抢走,他则被左边那名黄龙兵“抓过去”,横放在马背上。 “放肆!你们想做什么!!” “五郎君,郎主有令,令某等护得郎君周全!” “放肆,现在是打仗,你们竟敢如此!” 尉迟佑耆叫骂着拼命挣扎,然而那名黄龙兵不管不顾,和其他人一起策马转向,要脱离战场。 其余骑兵见状跟着转向,而已经迎战西来敌骑的骑兵们,却毫不犹豫继续冲,要掩护同袍撤退。 黄龙兵是尉迟氏的亲军,忠心耿耿,所以他们根据现任郎主、蜀王尉迟的密令,无论如何也要护得五郎君周全,其他将士知道形势不再适合硬拼,乐得默认,不会多说什么。 尉迟佑耆眼见着己方放弃冲锋,气得破口大骂,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己方脱离战场,见着最后一丝机会就这么没了,眼角竟然闪现泪花。 那是不甘的眼泪,因为他又败了。 西面,策马疾驰的薛世雄,领着二百多骑兵迎向掉头拦截的敌骑,虽然己方人数处于劣势,但他依旧信心十足。 作为策应,身为左翼骑兵主将的薛世雄,方才领着部下来到战场西北角潜伏,宛若潜伏在棋盘一脚的闲棋冷子,即护卫己方本阵后方,也护卫左军侧翼,如今敌人的反击瞬间被粉碎,那就是他放开手脚策马驰骋的时候。 双手紧握马槊,薛世雄一马当先,迎面冲入敌骑之中,对冲之际不过数个回合,就已经将三名敌兵刺于马下。 咔嚓一声,手中马槊刺中一匹战马后承受不住冲击力折断,薛世雄来不及夺槊,直接拔出佩刀继续接战。 这把刀,是并州精铁所打造,即有名的并州刀,可连续斩断十余领铁甲,刀刃反射着远处昏暗的火光,宛若波光粼粼的流水,流过一杆马槊。 马槊前端被砍断,而利刃顺着槊杆继续前滑,削断握槊之手的同时,忽然反手向上一削,再将手臂连肩膀一起削断。 薛世雄轻而易举就削断一名敌兵右臂,紧握这把宝刀,迎向持槊冲来的敌军骑兵,在他身后,是同样勇敢迎战的西军骑兵。 就在这时,中军本阵响起鼓声,代表全军出击的号角声此起彼伏。 。。。。。。 中军本阵,休息完毕的蛮兵们再度出击,直奔前方而去,在那里,虎林军已经对敌人的中军本阵发动进攻,而左边,己方左军已经将敌人右军击溃。 战局到现在已经很明显了,己方大获全胜,本阵内一片欢腾,野地里到处都是火把,那是许多队伍在出击,要痛打落水狗。 这对于蛮兵来说,就是将功赎罪的最佳时机,如果连追杀溃兵都做不好,那可真是活该被人看不起。 当然,这对于行军元帅、西阳王宇文温来说,也是活捉尉迟佑耆的最佳时机。 宇文温已经计划好了,活捉尉迟佑耆后,用其去换尉迟炽繁和宇文维城,尉迟佑耆是尉迟的亲弟弟,又是蜀太妃王氏所出,即便尉迟不想换,王氏也会逼着他交换人质。 到时候,他就能和妻儿团聚了! 想着想着,宇文温兴奋不已,他觉得兵败如山倒的尉迟佑耆为了逃命,肯定会和部下换衣服来个金蝉脱壳,这就是套路,很容易误导追兵,所以得“火眼金睛”的他亲自去追。 侍卫牵来战马,宇文温就要骑上去,忽然一人上前,死死扯住他的腰带:“大王且慢!” 宇文温转头一看,却是行军元帅长史卫玄,对方扯自己腰带,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由得脱口而出:“长史扯寡人作甚?” 卫玄盯着宇文温,一脸严肃的说道:“大王!我军胜局已定,此次必然是场大胜!” “是啊,寡人看见了...嗯?莫非长史以为寡人看走眼,认为要败了所以想弃军而逃!!” 宇文温的声调提高了许多,卫玄不为所动,依旧死死抓住宇文温的腰带:“大王身为全军主帅,还请莫要如此轻率行事。” “轻率?”宇文温只觉得怒气上涌,今日他可没招惹卫玄,可这中年人好像是吃错了什么东西,说出的话似乎是在讽刺他。 他看向卫玄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卫长史,轻率二字何解?不要拐弯抹角,有话直说!” “大王!我军已经获胜,追击之事由各位行军总管及督将负责即可,大王无需轻率追击、以身犯险!” “打仗不是宴游,当然有风险....卫长史拉拉扯扯作甚!” 卫玄的力气哪里有宇文温大,见着对方要挣脱,他急了眼:“大王!并刀如水,润面如泪啊!!” “并刀如水”四个字,宇文温听了先是一愣,随后差点跳起,脑门上青筋显露,呼吸开始急促,耳朵不由自主微动。 王八蛋,你敢侮辱我!!! 第一百三十一章 并刀如水(续) 宇文温很少有暴跳如雷的情况,现在却即将出现了,不是要变身成为黄州狼人,而是长史卫玄所说“并刀如水”四个字点燃了他的怒火。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宇文温知道这首词名为《少年游并刀如水》,为北宋词人周邦彦所做,还知道据说这位周才子和名妓李师师是知己,某日两人于李师师卧室幽会,赵官家(宋徽宗赵佶)忽然来了。 因为赵官家来得太突然,周邦彦无处可藏只能藏在卧榻下,默默听着李师师用并州刀为赵官家切橙,谈音律、**,然后赵官家就在榻上临幸李师师,周邦彦只能在榻下默默听着。 心上人被别的男人各种姿势各种爽,自己却只能在一板之隔下倾听,不敢冲出去,无力改变什么,然后就有了这首词。 在宇文温看来,这首词体现了绿帽男的悲哀和无奈,换而言之,是许多小黄文常见的经典场景,作为读者看起来很爽,而作为苦主就不妙了。 卫玄莫名其妙说出个“并刀如水”,对“绿帽”极其敏感的宇文温忽视了时间顺序,条件反射认为对方骂他是“绿帽男”。 那一瞬间,他不由自主把自己带入苦主视角,所以杀气蹭蹭蹭就往上冒。 这种侮辱,宇文温绝不接受,上一个想给他戴绿帽的宇文,即便贵为天子也已经被他手刃,那么... “卫公,寡人不知并刀如水的含义,不如解释一二?” 宇文温几乎是从牙齿里迸出这些话,虽然敬称对方为“卫公”,却目露凶光、杀气腾腾,站在卫玄身后的田六虎见状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在田六虎看来,无论面临什么情况,西阳王都是胸有成竹的样子,一直都是笑眯眯的,从没见过西阳王如此杀气腾腾的模样。 宛若一头吃人猛虎,即将咆哮着扑向猎物,将其撕碎、吃掉。 卫玄感受到宇文温那强烈的敌意,但他毫不退缩,迎着宇文温的目光说:“大王,可记得晋阳之役?” “数百年来,晋阳爆发大小战事无数,寡人不记得那么多。” “就是灭齐之时的晋阳之役。” “嗯?”宇文温一时语塞,他不知道卫玄说起的往事,和现在的战事有何相似之处。 卫玄见着宇文温的敌意降低,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他可是第一次见到宇文温濒临发怒的模样,若对方真是一刀把他砍了,怕是有冤也无处申。 “大王,那是建德五年...” 卫玄开始解释起来,十四年前,周国攻齐,周天子宇文邕御驾亲征,经过一番苦战后攻到并州州治晋阳城外,这是高氏霸府所在,极其重要,于是有了周齐晋阳之役。 兵力占绝对优势的周军围了晋阳,从四个方向同时进攻城池,守城齐军孤立无援,迟早要完蛋。 宇文邕亲自指挥攻打晋阳东门,得天子督阵的将士们士气高涨,率先攻破东门,宇文邕大喜过望之下领兵冲入晋阳城,要拿下破城首功。 结果入城周兵在城中遭到顽强抵抗,而出城在城北野战的齐军得知周军入城,忽然迂回包抄过来,由东门杀入城内,将宇文邕堵在城里。 腹背受敌的周军,在血腥的巷战中几乎全军覆没,宇文邕差点死在城内,是新降不久的齐将贺拔伏恩拼命护送他逃出城,才避免了一场大逆转。 宇文温听到这里回过神来,随后觉得十分尴尬,这个时代当然不可能有周邦彦的《少年游并刀如水》,所以刚才纯粹是他自己想多了。 为了掩饰尴尬,他沉吟着:“晋阳,并州州治,并州刀锋利,天下皆知,并刀想来是指军队?卫公是想劝谏寡人,莫要轻易出击,以免被溃兵反咬一口?” “下官正是此意。”卫玄见着宇文温敌意完全消退,继续说道:“大王,若战事不利,大王亲率骑兵踏阵,下官不敢阻拦,而现在,大王无需为了争功而冒险。” “寡人不是争功,也不需要争功。” “啊,是下官失言了。” “无妨。” 宇文温摆摆手以示谅解,放弃了上马追击的念头,卫玄拦他算是为他好,虽然自己不是为了争功,但道理没错:己方大胜,自己身为全军主帅亲自追击,这大晚上的万一马失前蹄摔死了,可冤枉得紧。 活捉尉迟佑耆的想法,经过对方这么一折腾,宇文温再没那么执着。 如果天意让他尽快和妻儿团聚,那么追兵必然能活捉尉迟佑耆,如果天意不是这样,他亲自去追也没有用。 若捉不到尉迟佑耆,无法进行人质交换,他就一定要率军打到邺城,把妻儿接回来。 念头通达的宇文温,开始布置追击事宜,卫玄在一旁看着,思绪不由得又回到了当年。 晋阳之役,对于死里逃生的宇文邕来说,真是一场噩梦,因为那一战太惨烈,随着宇文邕率先入城的将士,真的可以用伤亡惨重来形容。 能作为天子亲随、亲卫的人,都是及其可靠的勋贵子弟、青年英彦,还有天子提拔起来的心腹,那一战,几乎都阵亡,可谓惨烈之至。 李弼之子李晏、杨忠之子杨整、贺兰祥之子贺兰璨、韦孝宽之子韦总,为了保护天子都战殁了,这都是周国一等勋贵、外戚的儿子,家族精英。 还有天子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近臣:莫仁诞,鹿善等,这都是宇文邕极其信任并且着重栽培的心腹,迟早要委以重任,前途无量,结果为保护天子都战死了。 莫仁诞战死在东门门洞,鹿善战死在城内巷道,两人都是各自家族支柱,阵亡后直接导致家族衰败,从此没落。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周军将领也死于此役,譬如现在正追击敌军的行军总管史万岁,其父史静也于晋阳一役阵亡。 如此触目惊心的伤亡,就是源于当时的天子宇文邕急着入城,结果陷入敌军的两面夹击之中,为了护送天子突围,那些忠于天子的权贵子弟、心腹武将,还有许多忠诚勇敢的将士,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可以说,齐军之所以未能关上晋阳东门困住宇文邕,是这些忠臣良将的尸体顶住了城门使之不能闭合,宇文邕才得以逃出城去,而他踩在脚下的无数尸体,全都是自己苦心培养的栋梁之材。 如果当时宇文邕不是急着争功,自己坐镇城外、分兵入城,哪里会有如此惨剧? 如果当时宇文邕于城中遇害,那么周、齐两国的局面会瞬间逆转,搞不好灭亡的会是周国而不是齐国。 作为宇文邕信任的大臣,卫玄经常出入皇宫,他偶尔会瞥见宇文邕于身边无人之时,摸着佩刀发呆。 那佩刀是并州所出宝刀,阳光照在刀刃上闪闪发亮,如同水面一般将阳光反照在宇文邕脸上,似乎映射出点点泪光,那是天子在缅怀于晋阳之役战殁的忠臣良将,懊恼不已、黯然神伤。 并刀如水,润面如泪,那时的宇文邕也许在自责当日不该急着入城,那种宛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凉,让卫玄印象深刻。 卫玄觉得,如果那些人没有阵亡,在大象二年的变乱之际,杨坚应该没那么容易掌权、篡位。 杨整,和杨瓒一样都是故随国公杨忠的儿子,都为宇文邕信任、重用,而这两位和兄长杨坚向来不对付,其夫人尉迟氏、宇文氏和杨坚夫人独孤氏也不对付,整日里吵架。 要是当时杨整还活着,和杨瓒一起掣肘杨坚,想来杨坚也不会走到那一步。 过去的事情,想多了只会伤感,卫玄自从当了东南道行军元帅长史,亲眼看到西阳王对其培养、提拔的人才是多么自豪,值此关键时刻,他不想让悲剧再度重演。 更别说杞王郑重拜托他,要给西阳王这匹烈马套上笼头,不能任由其为所欲为,以至于弄出祸事。 所以方才当宇文温要出击时,卫玄无论如何都要阻止对方,避免其为了争功而轻率出击,无端身处险境,宇文温这种举动完全没有必要。 因为宇文温此战作为全军主帅,大功肯定是不会少的。 收回思绪,卫玄望向东面的旷野,那里火光闪烁,到处都是呼喊声,己方士兵正在追逐溃兵,此战终于尘埃落定,毫无疑问,是一场大胜! 第一百三十二章 赶羊 落荒而逃的士兵,策马追击的骑兵,在旷野里展开了一场大逃杀,许多东军士兵其实不想逃,但军阵崩溃后大家都跑了,他们不得不跑。 在战场上逃命,不需要跑得太快,只需要比别人快就行,再不济,只要别落在最后面也行,然而西军骑兵紧追不舍,看样子难以逃脱,所以有的东军士兵聚集起来试图反抗,险中求活。 然而这样仓促间组织起来的小阵,被追击的西军骑兵逐一击破。 率领骑兵追击的行军总管史万岁,不会给对方任何反击机会,他让部下每十骑一队相互配合进行追击,随时‘搅动’有可能聚集的溃兵。 当年邙山之役惨败时,年轻的史万岁就从大逃杀中逃过一劫,不仅如此,还带着父亲和部下顺利逃出战场,他能猜到溃兵在想什么,所以决不让对方得逞。 埋头跑路的兵可以不管,那些高声呼喊有聚集同伴嫌疑的兵,必须立刻杀掉,至于那些跪地求饶的士兵,就留给后面的步兵来俘虏,首级是绝对不能急着去割的。 史万岁要把溃兵的意志完全击溃,要让对方明白逃无可逃,反抗是死,投降好歹能保住条命,所以即便只有数百骑,他也有把握俘虏成千上万人。 更别说己方已经大获全胜,各部兵马正在分头追击溃兵,这场大胜仗应该是歼灭战,决不能演变为击溃战。 所谓歼灭,不一定是杀光敌人,俘虏敌人也算是歼灭,反正就是不能让这些溃兵逃走。 辛辛苦苦打了一天的仗,史万岁可不想让敌兵逃回去聚拢起来,过一段日子又得再打一次决战。 他率领的右翼骑兵,已经把首先溃败的敌军追杀得七零八落,随后而来的步兵砍了许多首级,抓了许多俘虏,而右军主将、行军总管韩擒虎见着己方中军、左军相继击破敌军,有更多的敌军士兵溃败,立刻调整了策略。 放弃追击面前敌人,他领着兵马向左(北)旋转,拦截溃逃的敌方中军、右军敌兵。 这年头以首级记功,谁也不会嫌人头少,所以对于西军兵马来说,他们只要横挡在旷野里,就能拦下即将溃逃至此的敌兵。 想法是不错,但韩擒虎知道真要实施起来却太蠢:这么多溃兵夺路狂奔,无心恋战是没错,但谁要挡了他们逃生的路,狗急跳墙之下会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所以,如何高效、低伤亡抓俘虏,需要采取一些技巧,这就是韩擒虎要教给外甥李靖的心得。 外甥李药王从军多年,实战经验丰富,而另一个外甥李靖熟读兵书,却没打过什么像样的战,作为舅舅的韩擒虎要教教李靖一些书籍上没有记载的心得。 正面拦截溃兵肯定不行,很容易被对方冲垮,所以己方要侧击,骑马追赶这些溃兵,摆出差一点就要追上却总也追不上的架势,逼得对方不停跑。 这么跑上数里之后人的两腿发软,气喘如牛,再想跑也跑不动了。 但光尾随还不行,时不时得给对方“快马加鞭”,那就是袭击外沿溃兵,时不时刺倒一两个人,可以引起更多溃兵的恐慌,不顾体力拔腿狂奔,直到累得跑不动。 在对方体力还没消耗殆尽时,不能急,也不能争着割首级争功,为了避免这种情况,骑兵应该用木棒去击打溃兵的后脑勺,让其失去战斗力。 木棒当然要提前备好,之所以用木棒,是为了省力,毕竟铁锏分量不轻,抡多几次手臂会酸,而为了避免部下们抢首级贻误军机,就只能用木棒敲昏敌兵。 否则大家若争着割人头,只会让更多的敌兵逃走。 这种心得,书籍上是不会记载的,完全靠口头传授,韩擒虎是沙场宿将,对外甥李靖十分看重,所以一有机会就要传授心得。 对于舅舅的提点,李靖一听就懂,所以主动跟着兄长李药王所部骑兵去驱赶溃兵顺便捕俘。 西军骑兵们分成许多小队,向溃逃的敌兵接近,如同驱赶羊群一般,驱赶着人群向前狂奔。 许多东军士兵为了减轻负重,已经将兜鍪、铠甲脱下扔掉,面对披坚执锐的骑兵,完全没有反抗的勇气,只想着跑在别人前面,不要变成倒霉蛋。 但溃兵到处都是,人人都不想落在后面被人砍,所以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加上敌骑就在旁边紧追不舍,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狂奔,结果就是跑了一段距离之后双腿发软,无以为继。 面对着身后追兵不断呼喊着的“投降不杀”,许多士兵放弃逃命,待在原地束手就擒,但有的人心思活络,见着西军骑兵靠近,就想诈降然后设法夺马。 策马靠近敌群的李靖,见着原本抱头蹲在地上的敌兵忽然站起向着他冲来,不慌不忙调转马头,径直撞了过去。 他手中没有马槊,拿着的是木棍,腰间是佩刀,鞍后是弓箭,如果试图用木棍去敲对方,很容易被对方抓住手扯下马,所以选择策马撞人,直接撞倒几个。 最后一人拿着长矛,对准李靖戳来,被他侧身让过,随后抓住矛杆。 双方在较力,李靖忽然松开矛杆,使得对方后仰倒地,他再策马踩踏,将对方踩得胸口塌陷吐血而死,只是片刻,李靖便独自解决了几个狗急跳墙的敌兵。 又有几个溃兵试图冲上来抢马,被其他骑兵撞倒、践踏在尘土之中,其他溃兵见状吓得抱头蹲地,老老实实不敢有多余的动作。 见着弟弟表现不错,李药王哈哈一笑,将手中木棒向前一指:“药师,继续赶羊!” “好!” 李靖大声回应,紧跟着兄长向前疾驰,战场上的血腥味让他热血沸腾,打仗可比飞鹰走狗的打猎有趣得多,只有宽阔的战场,才能容得下他胸中的抱负。 传言中骁勇善战的西阳王,李靖见识过了,他觉得西阳王的用兵风格有些怪,往往是靠着一些奇思妙想来扭转战局,好像不是很擅长用骑兵。 这也许是因为骑兵不足的原因,导致西阳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选择以步制骑,靠着层出不穷的奇谋来弥补军队活动范围窄、移动速度不足的缺点。 正在‘赶羊’的李靖,想着想着心里不由得冒出个问题:如果是他领兵和西阳王对阵,要怎么击破对方呢? 第一百三十三章 心情 东方露白,朝霞满天,晨曦挥洒在旷野里,映照着一个个身影还有满地狼藉,东、西两军打了一天一夜的决战,至此终于尘埃落定。 东军大败,尸体、辎重散落十余里,步兵除去没有阵亡的人之外,绝大部分全都被俘虏,而伤亡过半的骑兵大部分逃脱,相对而言,西军的伤亡较小。 西军将士的追击持续了一夜,直到天明才陆续返回,旷野里到处都是押解俘虏的士兵,向着己方本阵缓缓靠近。 归来的西军兵马,以蛮兵的队伍最为显眼,他们兴高采烈押着俘虏,赶着十几辆马车,车上满载着钱帛物资还有人头,可谓是大丰收。 正所谓“得胜的猫儿欢胜虎”,笑逐颜开的蛮兵们,沉浸在痛打落水狗的快乐之中,心情极佳,完全忘记了昨日午时自己大溃败的丑态。 若按往日,按山寨里的规矩,这些战利品谁抢到就是谁的,不过此次不同,大家是跟着官军打仗,规矩严格了许多。 西阳王说了,不许争功,战利品和首级要统一分配,所以急着将功赎过的蛮兵头领,三令五申禁止部下私吞钱帛物资、抢割首级。 西阳王向来赏罚分明,头领们可不想触霉头,就等着一会论功行赏,而官军已经严令禁止虐待、滥杀俘虏,所以蛮兵们对俘虏的态度还算不错。 用早就准备好的绳索,将俘虏们一个反绑后串起来,二十个俘虏一队,就这么押着向西走,举目望去,旷野里到处都是这样的队伍,还有许多驮马、战马,都被西军士兵驱赶着回本阵。 马蹄声近,是一股股追击敌人的骑兵陆续返回,每一骑的马鞍边上,都挂着许多血淋淋的人头,蛮兵们颇为畏惧的靠边让,让这些连人带马都是血腥味的杀神通过。 追击敌兵一晚上的骑兵们满脸疲惫,此战他们斩获颇丰,追出二十多里地,将溃兵几乎一网打尽,而帅都督以上将领的首级就砍了不少,待得俘虏指证首级完毕,那可是要计入大功里的。 当然,砍得这么多首级不能全算在他们身上,这多亏了全军将士齐心协力杀敌,最后分配军功时需要主帅来主持公道,而西阳王一向公平,不需要担心自己的功劳被抢走,所以骑兵们的心情很好。 中军本阵处冒起大量炊烟,那是伙夫们在准备朝食和热水,一想到待会就能吃到热乎乎的食物、喝上热乎乎的汤水,还能用热水洗一洗脸,归来的将士们脚步又快了几分。 中军后侧,一口口新打的水井旁,青壮们奋力泵水,将清凉的井水挑到炊事车那边,野战炊事车一字排开,伙夫们正忙着烧水做饭。 官军打了打胜仗,一直惴惴不安的伙夫、青壮们笑逐颜开,心情很好,干起活来劲头十足,毕竟官军胜了就意味着他们不会有性命之忧。 铺在地面上的餐布,摆放着大量从辎重车里拿来的炊饼、火腿、腊肠、咸蛋、肉松等食物,待得热过之后,就要摆上宛若长龙的食案,供应给全军将士。 西阳王宇文温,此时正在巡视饮食的准备情况如何,时不时抽查粟、麦、米的质量,听军吏汇报情况,看看有没有谁敢以次充好。 在战场上玩命的将士,绝不能吃到掺沙的饭食,米不能是发霉、发黑的坏米,火腿、肉松、腊肠、咸蛋,有发霉、发臭的就要扔掉,不能将就着给将士们吃。 更别说伙夫们煮粥时米要放够,煮出来的粥必须稠到能插入筷子不倒,谁要是敢糊弄宇文温,宇文温就要杀人以儆效尤。 前线是这样,后方也是这样,宇文温派有专人监督军需食品,负责统计食品的“次品率”,如果发现哪家作坊所作的火腿、肉松、腊肠、咸蛋‘次品率’超标,黄州官府是要找相关责任人算账的。 宇文温为了扶持黄州总管府各地作坊,为了扩大‘就业’,不惜以有偿采购的方式向各作坊采购军需,持续一年多的大采购,在给各地作坊主带来滚滚财源的同时,使得官府的军费开支骤升。 为了筹措巨额军费,宇文温都已经祭出超发流通券的杀手锏,这种时候若是还有奸商敢以次充好糊弄官军,他可就要借人头一用。 视察完饮食准备情况,又到一旁的医疗营地转了一圈,和伤兵们说了一会话,宇文温拿着热乎的炊饼和一碗咸蛋粥,回到中军处。 长史卫玄正在向军吏们发号施令,己方大捷,善后的事情还有很多,看管俘虏、清点战利品、统计战功等等,事务繁杂,绝不能拖延。 虽然要做的事情千头万绪,但对于卫玄来说不是问题,毕竟他不是只会清谈的“清流”,当行军元帅长史不单单做监军,还得作为幕僚长操持大小军务。 有这样的能人打点军务,宇文温乐得轻松,他虽然没有参与追击敌兵,但同样一夜无眠,一来是大胜的喜悦让他亢奋、无法真正入睡,二来是打盹时做了个梦,那梦太过惊悚,以至于后来想打盹都不行。 卫玄为了阻止他亲自追击溃兵时发生不测,说了“并刀如水”四个字,在原本的历史里,这是北宋词人周邦彦所作一首词,是绿帽男的幽怨,所以使得宇文温想岔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宇文温打盹时就做了个绿帽之梦。 他梦见自己没能改变什么,那年,入宫的尉迟炽繁被宇文灌醉后强占,面对至高无上的皇权,尉迟炽繁屈服了,他也屈服了。 每隔几日,尉迟炽繁就要奉诏入宫,一去就要在宫里待上几日,待得回来时,两腿发软合不拢甚至连路都走不了,而他这个绿帽夫君只能和夫人抱头痛哭,无力改变什么。 这种屈辱的梦太过刺激,刺激得宇文温精神抖擞,而且心情极度恶劣,持续了大概半个时辰才恢复正常。 虽然在自己努力下历史已经改变,但实际上宇文温依旧有心结,尉迟炽繁远在邺城,他每念及此就有些惆怅。 他不知道王妃会不会被娘家人逼着改嫁,不知道王妃会不会为了保全世子而被迫与人苟合,尉迟炽繁一日不回到身边,宇文温的内心就一日不得安宁。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初步的战果统计出来,此战官军(宇文氏)大获全胜,缴获了大量的粮草、辎重,敌军除了少量骑兵之外,几乎全军覆没。 此战,斩获帅都督以上将领首级七十九个,敌军的主要将领十不存一,跳掉的将领之中,就有主帅尉迟佑耆。 据俘虏所述,尉迟佑耆在其左军被击破时,集中骑兵迂回,要接着夜色掩护突击官军左翼,结果被早有防备的左军击溃,其部曲见势不妙,架着尉迟佑耆逃离。 因为逃得快,所以左军骑兵奋力追赶追到天亮都没能追上,让其跑掉了。 没能活捉尉迟佑耆,宇文温的人质交换计划落空,虽然心中有些失落,但他很快便化解了负面情绪,因为此次大战,确实是一次大捷。 尉迟氏在淮北的野战力量,完蛋了! 一片欢声笑语之中,宇文温望向东面,他不是在看涡阳,而是在看向更东面的徐州。 抓不到尉迟佑耆不要紧,宇文温下定决心先把黄河以南、淮水以北州郡扫平,再挥师北上进攻河北,待得兵临邺城,他要亲自将妻儿救回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门庭若市 涡阳,守军献城后第三天,城郊一处大土坑旁旗帜招展、人山人海,一排排俘虏被士兵押到坑边刑台前,排成长龙,有俘虏被押上刑台,然后被人按着头卡在一个个铡刀凹口处,俘虏们口中不住咒骂,却徒劳无功。 这些人都是男子,年纪不等,有老有少,大多身上带伤,有人情绪激动,有人却面色麻木。 随着监斩官一声令下,几名身材魁梧的刽子手紧握铡刀长柄,随后奋力向下一压,只听咔嚓声起,大好头颅被刀铡断,滚落土坑之中,其尸身随后也被扔进坑里,和头颅“团圆”。 土坑里,密密麻麻堆积着许多人头和无头尸体,场景渗人、血腥味冲天,引来无数苍蝇,土坑两侧等着填土的人们,见着眼前惊悚的场景,个个面色惨白、低头看地。 当然,这种时候肯定少不了热情的“围观群众”,许多胆大的涡阳百姓跑来围观砍人头,虽然心里害怕,却又垫着脚伸长脖子观看行刑。 密密麻麻的围观者,嗡嗡作响的议论声,让本来血腥味十足的刑场门庭若市,好像是隔一段时间就开设的草市那样,热闹非常。 一批批俘虏被士兵押上刑台,待得“咔嚓”声过后,又是下一批。 “下一批!” 监斩官大声喊着,血淋淋的铡刀开启,迎来下一批俘虏。 铡刀有限,一次只能‘处理’十名俘虏,不过从上午到现在,已经‘处理’得差不多,所以只需铡完这最后十人,就可以往土坑里填土。 被押上刑台的俘虏,表情各异,有人依旧破口大骂,咒骂逆贼不得好死,而有人则已经吓瘫,裤裆湿润,一股尿骚味扑鼻而来。 此起彼伏的“咔嚓”声过后,咒骂声戛然而止,待得人头和无头尸都被扔进土坑,土坑两旁面色惨白的俘虏们拿起手中铲子开始填坑。 俘虏和俘虏,当然有不同,正是因为身份的不同,决定了他们被俘后的命运:有的俘虏被砍头,有的俘虏则保住性命,只需要挖坑、填坑。 五日前,东、西两军在涡阳和汝阴之间的旷野里决战,东军惨败,无数将士、青壮被俘,其中包括助战的淮西坞堡豪强子弟。 这些人和西军有深仇大恨,坞堡、家产、田地被夺,族人遇害,这可以说是血海深仇。 决战时,这些豪强子弟在冲锋时死了一大批,溃逃时反抗又被杀了一批,仅存的人被俘虏后,西军不打算一笑泯恩仇,所以这些人必须死。 现在,他们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尸首分离堆积在土坑里,随着土坑被其他俘虏铲土填埋,曾经的淮西坞堡豪强势力彻底被斩草除根。 当然,肯定会有漏网之鱼,但这些人已经不成气候,至少无法明面上对抗官军,对抗他们的仇人。 监斩的阴世师再次核对了人数,确认无疑后交代军吏几句,离开刑场回城,这大半年来他经历无数大战,见识过尸山血海,所以不会被这大土坑里的尸骸吓到,只是事务繁忙,没那么多时间看着尸体感慨。 阴世师跟随西阳王从悬瓠南下,到光州之后的这数月时间内,亲眼见到淮西坞堡豪强们的遭遇,而今天又亲眼见证了结局,只觉得世间的对对错错,哪里能说得清楚。 平心而论,杀俘虏是有些残忍,而淮西坞堡豪强们算是遭了无妄之灾,但这就是现实,血淋淋的现实。 既然结下仇怨,一方必然要血亲复仇,一方必然要斩草除根,谁对谁错,就看实力如何。 阴世师明白,西阳王的选择没有错,坞堡豪强们向来首鼠两端,在己方实力不足的情况下,对方是敌是友很难分清楚。 若西阳王领兵南下准备攻略两淮,选择和这些淮西豪强虚与委蛇,大概现在全军还在光州一带盘桓,始终不敢全力出击。 尉迟氏势大,即便遭受了邵陵之败、广陵之败,对于两淮之地的豪强来说,依旧是值得投效的势力,而宇文氏一方在两淮的存在感很弱,想要让这些豪强诚心投效,简直就是妄想。 所以,是选择吃一碗夹生饭然后花大量时间坐着慢慢消化,还是把饭倒了重新煮一碗、吃饱了提刀去打仗? 西阳王选择了后者,而效果确实不错,阴世师从中还看到了西阳王杀伐果断的另一面。 这样大开杀戒,朝中必然有不同的声音,而淮西坞堡豪强们肯定有漏网的族人、子弟,或者有各种姻亲、连襟,日后这些人可能会投入朝廷这边,待得时机合适必然沉渣泛起。 这种隐患,西阳王是知道的,但毫不犹豫做出了选择,阴世师认为若换成自己,怕是会瞻前顾后,犹豫不决,迟迟下不了决心。 他一行人策马来到城门处,只见大量零散队伍正排队接受守门士兵的检查,等候入城。 这些人见着身着戎服的阴世师一行人,赶紧行礼并让过一边,态度之恭敬让阴世师颇为意外,看了看这些身着布衣却带着弓箭骑着骏马的人,他心里大概有了数。 守门官认得阴世师,所以他一行顺利入城,径直向官署而去。 涡阳官署,如今是行军元帅行辕,官署门口,同样聚集了许多人,排队依次接受士兵检查、登记,都完成后方能入内,阴世师看着这门庭若市的热闹情景,不由得想起当初。 当初在悬瓠,落难天子号令各地官员、豪强起兵勤王,几乎没人响应;后来西阳王领兵南下,即将对两淮用兵,同样号召各地豪强踊跃起兵,支持官军讨逆,依旧是应者寥寥。 那些淮西的坞堡豪强们,只是派人送了些粮草聊表心意,实际上还是想坐山观虎斗,左右逢源,没把西阳王当一回事。 这样做的后果,大家都看到了,而西阳王把淮西“清洗”了一遍之后,加上尉迟氏大军新败、涡阳守军不战而降,未等入城的西阳王向各地派使者,各地豪强们马上不请自来,派嫡子到涡阳“等候差遣”。 要人,要粮,都没问题! 涡阳是谯州州治,谯州临近地区的豪强之所以如此‘热情’,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尉迟佑耆大败,淮北已无尉迟氏的野战力量,而淮西坞堡豪强的下场,这些豪强都看在眼里。 面对磨刀霍霍的西阳王,谁不会脖子发凉? 西阳王在尉迟佑耆大军尚在的情况下,还敢对淮西豪强下手,那么现在的形势下,更不会对不听话的人心慈手软,阴世师觉得若连这点形势都看不懂的豪强,真的没必要留着了。 所以,方才排队等着入城的人,现在等着进入官署的人,都是各地豪强派来的嫡子或者亲信,要入城聆听西阳王的教诲,看看有什么机会能为官军讨逆而效力。 这种门庭若市的场景,数月前阴世师还不敢想象,他觉得如何同各地豪强打交道、获得对方真心支持是一件头痛的事情,如今西阳王轻而易举做到这点,真是有手段。 走进署内,阴世师远远看见议事厅前人头攒动,那是等着西阳王召见的人们,忐忑不安等着关键时刻到来。 阴世师要去的不是议事厅,他沿着回廊向前走,刚拐向另一边,却迎面看见数名布衣男子在廊下窃窃私语。 那几人看见身着戎服的阴世师过来,恭敬地行礼,阴世师随即停下脚步,向其中一人点点头,以示还礼。 这些商贾,即便是来自黄州,也不值得朝廷官员回礼,阴世师之所以要向其中一人点头还礼,是因为对方为西阳王的大掌柜王越,他好歹要给点面子。 寒暄几句后,阴世师提醒王越:“王掌柜,大王要接见许多客人,你们怕是要久等了。” “无妨无妨,草民等就在这里恭候大王召见。” 第一百三十五章 要求 午后,涡阳官署议事厅内人满为患,来自各地的豪强子弟们,此时屏声息气,个个竖起耳朵听西阳王发表谈话,虽然坐在上首的西阳王笑容和蔼、满面春风,但下首的听众们没人敢掉以轻心。 数百年来,两淮之地的强宗著姓在南北相争的大背景下,形成了一套生存法则,那就是左右逢源,为了保证宗族的延续,采取两面下注的策略,确保在南北朝廷的统治下都能存活。 无论是南、北哪个朝廷统治,当地豪强们都要做良民,而当另一方的军队过来时,会‘迫不得已’提供一些粮草,待得当地归属改变,由另一个朝廷所管辖,那么他们就是新朝廷的良民。 这套法则现在不好用了,因为有人要求他们必须选边站,而试图左右逢源、甚至站在对立面的宗族,下场可不怎么好。 那个人就是西阳王,而淮西地区发生的事情,在场的人们都有所耳闻,甚至都知道得比较清楚,随着尉迟氏军队的溃败,西阳王率领大军驻扎涡阳,没人敢再首鼠两端。 至少明面上不敢如此。 各强宗著姓以坞堡为核心聚族而居,他们的坞堡对于贼寇来说坚不可摧,但对于拥有投石机、轰天雷以及大量兵马的官军来说,要攻破坞堡只是时间问题。 而西阳王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和他作对是什么下场,傻瓜才敢对着干,所以,对于西阳王提出的要求,没人敢不以为然,也没人敢阳奉阴违。 一番开场白之后,西阳王宇文温首先对与会人员“心向朝廷、踊跃拥军之举”表示欣慰,然后直截了当提出要求, 要求之一,各宗族宗主必须送嫡子到涡阳“协助处理军务”,这就是遣子为质。 要求之二:输送粮草以供军需,这就是要各地宗族们拿出足够分量的粮草犒军,而不是“意思意思”就行了。 而具体输送多少粮草,每家都有‘定额’,与会者原以为西阳王会狮子大开口,结果听得自家要输送的粮草数额后,不由暗地里松了口气:要的数量尚在宗族承担能力范围内。 这几年两淮年年打仗,说各地宗族不受影响那是说瞎话,无论是隋军、周军、陈军都控制过两淮,结果两淮之地数次易主,摊在各地宗族身上的负担可不少。 与会人员原以为此次西阳王携大捷余威会强拿硬要,可如今要的粮草却没有大家预想中的那么多,许多人松了口气的同时,不由得担心起来。 他们担心西阳王是不是有什么更苛刻的要求,果不其然,第三个要求来了。 西阳王要求各地宗族参与“联防”。 什么是联防?那就是各地宗族在当地驻军的组织下,对外联合以防备敌军细作,必要时派族人协助当地驻军抵御外敌,对内则防备有人做敌军的内应。 各宗族要盯着自己的地头,不要让敌军细作潜入,如果发现别的宗族有勾结外敌的迹象,或者发现族内有人勾结外敌,要及时报官。 如果是不知情,那就算了,如果是知情不报,就会被判定为同谋,后果自负,而举报及时的话,有奖赏,若是举报别的宗族勾结外敌,查实之后,对方宗族被斩草除根的同时,族产一半归举报的宗族。 既然要实行联防,就得群策群力,各地宗族必须出人出马,在当地驻军组织下成立“联防队”,每日在各处要地巡逻,盘查形迹可疑之人,一旦发现有问题,必须立刻将其扭送驻军处,由驻军处置。 对于西阳王的这个要求,与会人员没有一个人敢说半个“不”字,毕竟只要没那种念头,参与联防也没什么,只是想到极有可能被人诬告,以至于给官军以口实抄家灭族,许多人心中不免惴惴。 即便西阳王没这种想法,但那些想拱掉主家自己上位当宗主的旁支子弟,那些想要兼并其他宗族的强宗著姓,都有可能借此机会牟利。 这种忧虑,没人敢说出来,但宇文温对此早有准备,开始解释“联防”的几个原则。 首先,联防不实行“连坐”,也就是说一旦某个人做了敌军细作,在没有确凿证据下,其不知情的左邻右舍或宗族不会因为连坐而被处置。 同样,一个宗族若是和外敌勾结,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其相邻地域的不知情宗族不会受到牵连。 此举,是为了避免某些居心叵测之人,故意以“被告发后会连坐、牵连宗族”为要挟,裹挟族人甚至宗族参与谋逆。 其次,凡事都要讲证据,官军(西阳王)保证,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嫌疑人最多是被软禁,不会因此牵连别人或者宗族。 而最关键的一点,一个人或宗族通敌与否,将会由西阳王亲自做最后的裁决,涉事人员、告发者、证人及宗族的宗主,要在他面前当堂对质,当地其他宗族可以派人旁听。 西阳王把话都说到这份上,在场的各色人等即便不相信也得说服自己相信,而西阳王的第四个要求,又比之前的苛刻了一些:官军要向大家“借贷”。 按照情况,每个家族要“借给”官军一定数量的物资,折铜钱十万贯到三十万贯不等,当然若是铜钱最好,一般以布帛粮食为主。 借贷期限是一年,到期归还,还会有利息,利息一成。 当然,借贷要有借契,官军这边因为东南道行军是战时编制,待得战事结束便会解散,为了消除‘债主们’的担忧,“债务人”的主体是黄州总管府署。 西阳王宇文温,是以本官(黄州总管)任东南道行军元帅,他有权利做出借贷的决定,并且签订的借契是有效的,继任者不能不认。 所以即便东南道行军编制解散,黄州总管府署这个“债务人”依旧存在,所以债主们大可放心借贷给官军,而这笔“借贷”,“本钱”五日内必须到位。 听了这个要求,各与会人员不敢吭声,也不敢表现出任何不满的情绪,这种所谓的“借”虽说还的时候还有利息,但他们觉得大概是有借无还。 肯定是西阳王打着“借贷”的名义盘剥各地宗族,也不说不还,到期就说“府库钱粮不足、以后再说!” 然而想是这么想,没人敢不借,因为这明显是西阳王要筹措军饷,谁敢不借的话,西阳王恐怕就要“借”人头一用了。 对于借贷一事,西阳王说了很多,既然对方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与会人员有哪个人敢推诿?有谁敢叫苦?有谁敢说一个“不”字? 坞堡和田产,可是家族的根基,是无法用钱帛来计算价值的,如今花上折铜钱十几二十万贯的物资保下坞堡、田产,就当是花钱消灾了。 宇文温看着堂下一片“点头称是”,喝了杯茶润润喉咙,他当然不会真的相信与会人员是心悦诚服,不过他不在乎,自己既然当众做了保证,就会用实际行动来证明所言非虚,对方现在信与不信,无所谓。 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在他的兵面前,什么强宗著姓、地头蛇,统统都要跪下唱征服! 第一百三十六章 要求(续) 下午,城外大营,行军元帅、西阳王宇文温正在召集主要将领开会,他刚在城里结束会议,马不停蹄赶到城外大营,在还差五分钟的时候赶到中军大帐,帐内众将已经准备就绪。 会议主持是元帅长史卫玄,行军总管杨素、史万岁、韩擒虎,还有其他许多主要将领亦在座。 时间精确到分钟,对于“古代”战争来说实际上没什么必要,甚至于对于农业社会来说,这种时间精度都没什么必要,但宇文温还是要以身作则,借以推广黄州钟表。 他要求军议时与会将领必须提前至少五分钟到,所以主要将领们人手两个怀表,当然,这些怀表都是宇文温免费赠送的。 宇文温很忙,一天从早到晚都在忙,所以此次军议不能说太多废话以免浪费时间,他的开场白很直接:“将士们这几日狂欢够了,休息够了,是时候继续杀敌了!” “放松了几日,大概有的人还没回过神,寡人再强调一遍,官军来两淮是收复失地的,不是来潇洒快活的!” “如今,淮水以南要地俱为陈国所有,所以当前阶段,我军的目标是收复淮北州郡,如今淮西已经平定,大军驻扎涡阳,以东地区就是淮泗,是我军的下一个目标!” 作为全军主帅,宇文温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所谓的军事才能在韩擒虎、杨素、史万岁这三位面前,可谓是班门弄斧,那么接下来的战事,他不打算冲锋在前。 宇文温的志向高远,所以在将兵和将将之间,他选择将将,即便起点不高,但他要抓住一切机会积累经验,提升自己将将的能力。 所以,就由这三位“历史上”有名的名将,在前面冲锋陷阵,他坐镇后方居中调度,尽早完成朝廷赋予东南道行军的战略使命。 东南道行军的战略使命是什么?攻略两淮。 但因为考虑到和陈国的同盟关系,所以正如宇文温开场白说的那样,当务之急是收复淮北。 涡阳,现在已经被宇文温收复,实际上从战术方面来说,他接下来的最优选择,是北上进攻亳州州治小黄,一旦拿下小黄,盘踞郑州的尉迟顺大军,其侧翼就危险了。 尉迟顺是宇文温的岳父,此时正在郑州一带和宇文明对峙,战事胶着,战线数月以来没有太大变动,双方处于均势,一旦宇文温成功攻占小黄,可以严重威胁到尉迟顺的侧翼,导致河南战局出现决定性的变化。 然而,亳州地区归属河南,不属于东南道行军的进攻方向,宇文温要是挥师进攻小黄,那是“跨界作战”,理论上是抗旨。 但这个问题不是问题,毕竟只要能收复河南,这种程序上的小问题没人关注。 最主要的问题是,他要是挥师进攻小黄,就等于放弃进攻徐州的最佳机会,这会给尉迟氏以喘息之机,巩固彭城城防,对方甚至会趁机和陈国媾和。 这就把问题上升到战略层面,是宇文温必须避免出现的态势。 尉迟氏在淮北的地盘,如今就剩下徐州总管府,而尉迟佑耆的惨败,导致尉迟氏在黄河以南除了尉迟顺大军,就没有强有力的野战力量。 对方在亳州总管府、徐州总官府只能采取守势,而青州总管府爆发的叛乱似乎余波未平,应该没有能力派兵支援亳、徐。 所以对于尉迟氏当家人尉迟来说,徐州总管府一旦有守不住的趋势,他极有可能会以此作为筹码,割地与陈国媾和。 徐州州治彭城,是控制泗水水系的要地,也是淮泗地区的第一重镇,南军有了彭城,北伐中原时可以借助泗水水系输送粮草,支撑大军攻到黄河南岸区域。 所以彭城是南军北伐中原必须占据的一个重要据点,陈国一旦拿到了彭城,就有了起死回生的希望。 而陈国已经‘收复’淮南,战略目标迟早会转向江州甚至巴、湘二州,与周国(宇文氏)的矛盾加深,迟早要翻脸。 若宇文温放弃东攻彭城、选择北取小黄,可能在小黄还没拿下的情况下腹背受敌,将自己的全部后背连同侧翼暴露给占据淮南、徐州的陈军。 稍有不慎,宇文温就会变成另一个关羽,形势一片大好之际被人搞偷袭断了后路,兵败被俘,拉去建康游街然后脖子上来一刀。 这不是宇文温自己吓自己,而是众将一致认定的风险,东南道行军未必有把握速下小黄,而亳州军虽无南下进攻之力,自保却没什么问题。 更别说宇文温的岳父尉迟顺不会坐视小黄被围不理,肯定要分兵来救,到时候东南道行军拿不下小黄,又失去速取彭城的机会,两头落空,错失大好良机。 然而,即便东南道行军顺利东进,全取徐州总管府,接下来面临的战略态势,依旧很危险。 黄河、淮水、长江,从北往南看,这三条东西走向的河流形成一个“三”字,若东南道行军收复淮北全境,那么周国(宇文氏)控制的淮北,就变成“三”字中间那一横, 北面,是尉迟氏控制的河南地区,南面,是陈国控制的淮南地区,对于东南道行军来说,这同样是腹背受敌。 而这种长条状的地区,只要中间一点被截断,末端(东段,淮泗地区)的军队就会孤立无援,迟早要完。 即便如此,宇文温还是选择东进战略,将领们对此也持赞同态度,因为出征打仗,本来就是要冒着生命危险,大家既然连死都不怕,当然不怕冒险,无非是值不值得。 基于这个战略目标,宇文温制定了一系列战术方案,今日军议,就是要大家群策群力,将这个战术方案完善并立即付诸实施。 简而言之,宇文温要和时间赛跑,赶在陈国和尉迟氏媾和前拿下彭城,然后赶在陈国翻脸之前,稳定淮北防线,时间节点是今年秋收。 宇文温判定,刚‘收复’淮南的陈军,至少要等到秋收时才有足够的粮食支撑军队北犯,顺便“就食于敌”减轻后勤负担。 所以己方要赶在秋收之前拿下彭城,收复徐州总管府地界,在那之后看情况决定是否抽兵北上。 届时,要么以彭城为据点,北上取青齐之地,要么以涡阳为据点,北上取亳州之地,最终目标是宇文温要协助宇文明,将尉迟氏的军队赶到黄河以北。 到时候,南边的陈国再跳也没用。 这一系列战略、战术,立足点就是赶在秋收前拿下彭城,如今是夏天,还有不长不短的时间,战机还是有的,所以宇文温和众将议了一个多小时候,做出最终决定。 行军总管杨素领兵东进,主攻彭城;行军总管韩擒虎同样领兵东进,取彭城南方屏障下邳。防范南面泗口附近陈军可能的偷袭,两军以杨素为主。 行军总管宇文十五继续坐镇淮西,防范寿春方向陈军有可能异动的同时,确保淮西地区完成秋收,筹措粮草供应大军。 最关键的战线节点:汝阴、涡阳,由行军元帅宇文温亲自镇守,驻扎地为涡阳;行军总管史万岁,领兵驻扎在涡阳以北,防范亳州军可能的南犯。 史万岁所部还负责伺机佯攻小黄,迫使亳州军收缩兵力,无法分兵东进增援徐州,亦或是分兵西进增援郑州。 与此同时,史万岁和宇文温互为犄角,防范南面陈军的偷袭。 由宇文温坐镇涡阳、居中调度,确保东线作战官军的后勤及后路,众将对这一决定毫无异议,甚至认为没人比宇文温更合适。 这不是大家恭维宇文温,而是宇文温守悬瓠的出色战绩,让行军总管还有其他将领们信心十足,有西阳王守后路,杨素和韩擒虎可以全力以赴攻略淮泗地区。 另一个原因,是宇文温筹措粮草、军需确实有一套,所以,各位行军总管的要求就纷至沓来。 要兵员,要粮草、辎重,而要速下彭城,还得打造大量投石机,需要大量轰天雷,都需要大量物资,要满足这些要求可不容易。 持续两年的战事,一年以来的连番大战,同时对河南、两淮两个方向用兵,已经让山南地区的人力物力透支,宇文温想要筹措行军总管们所提要求中的各种物资、兵员,困难很大。 但宇文温对此依旧有信心,他环视在场将领一番,开口说道: “论行军打仗、攻城掠地,寡人可能不如诸位,可说到筹措军需、转运粮草,诸位,可比不上寡人!” 第一百三十七章 内插法 傍晚,刚结束军议的宇文温再度入城,在涡阳城内下榻处,吃了几个炊饼喝了几碗粥,继续接客...见客,此次他要见的客人是平民,要商谈的事情为公私兼顾。 王越及几位黄州商贾,在涡阳官署等了大半日,此时终于见到了西阳王(大东家),于是人手一叠厚厚的资料,准备向宇文温做汇报。 宇文温很忙,所以没时间废话,他的开场白就是“本金即将到位,下一步可以开始了”。 所谓“本金”,就是宇文温午后接见各地豪强子弟时,提出要向各宗族“借贷”,这些宗族必须在五日之内借给官军数额不等的物资,这就是“本金”。 宇文温拿到这笔预计折钱超过一百五十万贯的物资,可以用来补充军需,但怎么用,却有两种办法。 第一种办法,就是直接把这些物资充作军需,简单直白;第二种办法,就是“资本运作”,经过一系列运作之后,两文钱能花出至少三文钱的效果。 第二种办法听起来不错,但实行起来有风险,那就是一旦遇到“不可抗拒因素”,可能会搞砸,不像第一种办法那样稳妥。 宇文温综合考虑后,选的是第二种办法,也就是将借来的物资存入日兴昌柜坊,在确保军需的前提下,让日兴昌柜坊和其他人也能发一笔财。 他代表黄州总管府署,以一成的利息向各地豪强借贷,以一成五的存息存入日兴昌柜坊,而日兴昌柜坊以二成的利息放贷,放贷给各地作坊主,让其扩大生产,招募更多的百姓。 还要放贷给淮西各地新坞堡主,让他们有充足的物资保障以便顺利完成秋收,而这些地方收获的粮食将是保障岭南道行军作战的关键。 宇文温如此进行资本运作,就是要使这笔物资的作用发挥到极致。 他放下资料,开口问道:“二成的放贷利息,能确保日兴昌不亏本么?能确保借贷的人还了钱后还能不亏?” 王越闻言回答:“大王请放心,这一利息经过计算,绝对不会出现亏本,甚至还略有盈余。” “公式比较复杂,又是更新过的,你们可不能马虎了。” “大王放心,新的公式,掌柜们都已经能娴熟运用,以此计算出来的结果,绝对没有问题。” 宇文温再度拿起资料:“世事无绝对哟。” “大王说的是,草民唐突了。” 王越话音刚落,宇文温看着他身边一人,问道:“你来说说,淮西的放贷情况。” “是,大王...” 跟着王越一起来见西阳王的几位商贾,开始向宇文温介绍此次资本运作的细节,而他们所说的“公式”,是一种神奇的理财算式:内插法公式。 确切的说,是不等间距三次内插公式。 这个算式,是由二刘之一的刘焯提出来的,原本用于天文历法的编制,宇文温对此一窍不通,刘焯还特地解释了一番。 内插法,又名招差术,汉时数算著作《九章算术》中的“盈不足术”,相当于一次差内插法(线性内插)。 自汉以来,历朝历代天文学者,试图编制出一套最精确的历法,他们把太阳和月亮的视运行都看作匀速的,以此为前提来计算太阳运行和编造历法当然比较简单,但不准确。 元魏末年的天文学者张子信,通过长期观察天象,发现太阳在春分后运行慢,秋分后运行快.这一事实促使天文学家们创立新的方法去计算太阳运行等问题。 以文学出名,但数学、天文同样精通的刘焯,在张子信的理论基础上,以及《周髀算经》中一次内插法的启发下,首先在天文历法中使用等间距二次内插公式,提高了计算精度。 刘焯在推算日、月、五星行度时都采用等间距二次内插法,以时间为自变量,把一年分为24个相等的时间间隔,每个间隔被当作两节气间的时间长度。 刘焯认为太阳的运动是匀加速的,因此太阳视行度数的计算,应采用等间距二次内插法。 而数学知识基本忘光的宇文温,完全看不懂刘焯推算出来的这个公式什么意思,但他质疑刘焯关于“一年二十四节气时间间隔相等”的定义。 聚集在西阳的学者们,也有精通天文历法之人,对此提出各自的看法,无数次学术辩论之后,刘焯意识到自己的看法可能有误,于是再度改进了内插法的计算公式。 等间距二次内插公式,演变为“不等间距二次内插公式”。 由此,刘焯将他呕心沥血编撰的新历法再度修改,宇文温对这个“不等间距二次内插公式”不感兴趣,因为他即便看懂了,也不打算参与编制历法。 然而大掌柜王越对这个公式琢磨了一番之后,发现内插法还有别的用途,那就是财务管理以及理财(资本运作),将一笔投资效益最大化。 用比较‘专业’的术语来形容,就是用内插法来计算收益率。 例子一,计算折现率,某有钱人张三,想要在日兴昌柜坊存钱吃利息,他的想法是存入五千贯,五年后连本带息要有七千五百贯,那么存款利息要达到多少,才能实现他的理财目标? 例子二,计算计息期数:某西阳城居民李四,手头上有一套闲置的小院,他有两个选择,一是出租院子,二是直接把院子卖掉。 将院子出售,按行情售价是二十贯,若将该院子出租,需每年年初收取租金三贯,假定售房所得存入柜坊,利息为一成,且院内房屋修葺费用不计。 这种情况下,李四要把院子租多少年,才能使租金收入和一次性卖房所得收入(含存钱利息)相当? 例子三,计算投资回收期:某商人王五,要用自己的资金一万贯,投资建造一个造纸作坊,建设期三个月,经营八年。 纸坊投产后产生净现金流前四年依次为四千贯、三千贯、两千贯、四千贯。 后四年每年产生的净现金流都是三千贯,那么如何计算包括建设期的投掷回收期,还有不包括建设期的投资回收期? 这三种问题还能演变出更多的问题,积商可以解决,但终归是依靠经验推算,一旦遇到情况复杂、变量特别多的“投资项目”,即便是奸商也未必理得清头绪。 而有了内插法,只需要代入内插公式,马上就能算出结果来,简单明了。 对于以吸纳储户资金去放贷获利的日兴昌柜坊来说,内插法公式就是投资理财、资本运作的利器。 刘焯提出的等距二次内插法公式、在此基础上改进的不等距二次内插法公式,经过掌柜们的实际操作及检验,发现确实“神乎其神”。 而刘焯和其他学者一起推导出来的“不等距三次内插法公式”,更是让日兴昌在开展放贷、投资业务时如虎添翼,本来用于计算天文历法的内插法公式,变成宇文温盈利的法宝。 这就是数学的力量,宇文温此次要资本运作、一鱼多吃,底气就来自经过实践检验的内插法公式。 问题不是没有,一切的前提是他不能打败仗,说到底,没有军事胜利,哪来收益? 第一百三十八章 路线图 用数学计算的方式来判断收益,这种解决办法的思路并不是宇文温“发明”的,古来有之的商贾们,为了尽可能判断一笔买卖值不值得做,肯定会用算术来算成本。 然而用内插法来算收益率,那可真是“前无古人”,因为商贾们没有编制历法的需求,不会想到用内插法算收益,而学者们,只会想着用内插法算历法。 这就是数学的实际应用问题。 宇文温认为数学是一门很重要的科学,要想推动各学科及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肯定离不开数学,各种机械制造同样离不开数学,而货殖(经商)也离不开数学。 对于数学的需求其实一直都有,问题是由谁来提出需求,如果是官府提出需求,自然有学者喝了吏员想办法解决,而若是社会地位卑贱的商贾提出要求,刘焯这样的饱学之士除非穷潦倒,否则肯定会断然拒绝。 所以,内插法的实用化,是由宇文温提出需求,请那些学者用数学的办法来解决问题,当然,适当的“润笔费”、“指点费”是必须有的。 效果很好,内插法果然实用化了,可以预见的是,这种数学公式会为日兴昌带来丰厚的利润,但这只是数学实用化的步骤之一。 宇文温还提出了新的需求,那就是如何高效、低成本拓展和维持商路。 譬如,黄州镖行接了个单,要押送一批货物从西阳出发,经江州过大庾岭入岭表,最后抵达广州番禹,那么,是一支镖队全程负责押送划算,还是沿途各分号小镖队接力押送划算? 如果镖行在这条重要的商路上开设分号,根据业务量的不同,分号和分号之间距离多少为好?每个分号的队伍数量,维持在多少合适? 每个小镖队的镖师人数,大概多少比较合适? 同样的道理,对于黄州商号来说,在各条主要商路上,设多少分号为好? 各地分号会在当地经商,收购当地特产,通过商队运输到其他地方销售借以牟利,那么,这些特产运输距离的极限在哪里? 会不会运到销售地后,运输成本远超销售所得而导致亏本? 再扩展需求,巴、湘、桂及岭表各地的特产,其销售范围的极限在哪里? 或者说,为了确保收购的岭表特产在山南、河南、两淮销售时还能赚到钱,黄州商号应该怎么经营商路? 这样的需求,是实实在在的,如果是经验丰富的商人,当然有办法慢慢琢磨出来,但若是能用数学的方法来解决,那可就“科学得多”。 然而,如果是商贾有偿请数学家们解决,这些清高的学者哪里会搭理满身铜臭味的商贾,可想而知对其请求基本不会搭理,但若是西阳王发话,那就不一样了。 学者们寒窗苦读钻研学问,大部分人都是为了“学而优则仕”,而这些学者基本上没能力得家族荫庇,也没能力上战场玩命搏军功,所以才选择走这条路入仕,实现人生理想。 这种理想不一定是庸俗的“升官发财”,譬如刘焯接受天子征辟去长安,就是要为争取机会,将自己呕心沥血编成的新历法成为朝廷正式发布的历法,永载史册。 但入仕的机会很难得,不是随便哪个学者都有机会得天子、权贵们青睐,得举荐、征辟做官,甚至即便好不容易入仕,因为没有强力靠山,做的都是不入流的小官,胸中才学不得施展。 那么,若得西阳王青睐,得其举荐入仕,难道不是很好的机会么? 所以,帮助西阳王解决一些疑难问题,就是获得西阳王青睐的好办法,更别说这种“答疑”还是有偿的,即便未得机会入仕,至少有不菲的收入,对于聚集西阳的学者们来说,何乐而不为。 有强烈的需求,有雄厚的资本愿意出价,有雄厚的学术力量可以“答疑”,还有西阳王这个“任务发布栏”,数学的实用化进程,在西阳已经走上正轨。 黄州的商贾、作坊主们,通过西阳王府寻求数学家们的帮助,实现共赢。 王越等人今日汇报的内容,其一是内插法算收益率,其二,是黄州自光州再到汝阴商路的优化结果,而第二项内容,换个表述方式,意义就不一样了。 那就是,如何确保黄州经光州到颍州粮道的高效、低成本维持,如何减少粮草在运输途中的消耗,如何用一文钱花出两文钱的效果,支撑东南道行军在两淮的作战。 这意味着数学家们以“指导者”的姿态,进入战争领域,为宇文温的雄心壮志提供强有力支撑。 南北纷争数百年,没有数学家的介入,仗依旧打得起来、打得很好,因为军吏们、地方吏员们也有计算能力,能够确保后勤供应,维持粮草运输。 反正对于主帅、各部将军来说,他们只需提要求,要求确保军需到位,军吏、地方官完成就好,完不成,就借人头一用,所以,有没有数学家的介入,其实都无所谓。 但宇文温的看法不同,科学家的力量,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能够理解的,军吏们世代积累的“经验数学”,根本就没办法和真正的数学全面抗衡。 因为他要引入的是数学模型,即便以这个时代的数学水平,真推导出数学模型也会很粗糙,但依旧会是效率倍增器。 对于农业国家来说,陆地扩张是有极限的,因为随着军队作战范围的扩大,粮草输送成本会超过国力能够负担的极限,后勤撑不住,有强兵也没用。 一千里的陆路运输,出发时有十斛粮草,到了目的地就只剩下一石,后勤的问题,决定了中原王朝的扩张极限,除非学蒙古大军,一路烧杀抢掠。 如何利用数学计算出合理的粮草运输方式,是宇文温想要得到的结果,现在,结果出来了。 王越拿出厚厚一本记事簿,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两个“数学模型”的推导过程,为了这个过程,总共花了十万贯。 无数学者,拿着商会提供的原始资料,经过无数次辩论、推导,终于推导出两组公式汇总,即数学模型,一个是民用,一个是军用。 民用指的是如何高效、低成本维持开拓和维持一个商路,相应费用由黄州商会承担;军用指的是军需物资运输的优化,相应费用由西阳王府承担。 民用数学模型,已经开始投入实用,效果不错;而军用数学模型,现在已经有了优化结果。 另一人在宇文温面前展开一个卷轴,卷轴长度超过一丈,上面画着路线图,还有各种说明。 这个路线图,主枝是从西阳开始,向北翻越大别山,过光州、汝阴、涡阳,一直到徐州州治彭城。 其上有分支,北支(上支)有三:其一是光州向北,过悬瓠、邵陵、长社、荥阳直达黄河南岸;其一是在涡阳向北,过小黄抵达黄河南岸。 其三是在彭城向北,直抵青州总管府治所东阳。 南支(下支)亦有三,主要为水路:其一,汝阴经过颍水向下游过寿春抵达合州汝阴;其二,涡阳由涡水向下游过钟离抵达长江北岸。 其三,是从下邳走泗水过泗口、山阳、邗沟到广陵。 这份路线图,上面密密麻麻画着许多节点,这些节点代表着水、陆驿站,其中包括换过主人的一些坞堡,都是军需粮草的中转站。 每个驿站配备多少劳力、驮马,最优转运距离多少,每日的输送量大概是多少,都有详细的说明。 这就是数学家们给出粮道节点的最优解,以一种粗糙的数学模型,计算出在确保粮食运输的情况下,尽可能降低运输成本的人员配置。 宇文温从身后柜子里拿出另一卷卷轴,摊开之后同样也很长,上面同样画着密麻麻的线路图,同样有很多节点和详细说明。 这一份路线图,是军吏们群策群力的结果,他们用世代相传的经验,按照西阳王的要求,绘制出了这份路线图,凝聚了许多人的心血。 因为西阳王给了他们脱去吏籍的希望,给了他们由吏变官的希望,所以这份路线图的可信度很高,能在维持粮草输送的前提下,极可能节约成本和缩小损耗。 两份路线图放在一起,宇文温没有逐一对比各节点位置、人数配置是否相同,直接看起“配置汇总”,而两份路线图给出的配置汇总,大同小异。 经验和科学,合二为一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尺度 “大王,以数学来计算粮草运输,虽然精妙,然则并无实用意义。 ” “哦?何以见得?” “大王,再好的制度,再好的所谓优化,也得经由人去运作,若吏治败坏,空有制度又有何用?这粮草运输的人员配置再怎么优化,也防不住所谓的‘损耗’。” “吏治归吏治,数学归数学,两种截然不同的问题,没必要混在一起。” 此时此刻,西阳王宇文温正与赶来涡阳述职的王交谈,上一轮接见刚结束,王越等人告退没多久,宇文温上了个厕所便召见恭候多时的王。 对话刚开始没多久,双方就对于“路线图”的实用性展开辩论。 原因是宇文温拿出誊抄好的一部分路线图,让王按照上面的“配置”,优化淮西地区的驿站,在确保粮食运输的同时,精简人员、驮马,尽可能减少成本和损耗。 王大概了解了一下“优化配置”的出处,随后对这种“纸上谈兵”表示异议,他不是质疑数学家们计算有误,也不打算质疑军吏们是否用心,质疑的是执行效果。 这个问题很现实,设计得再好的制度,终究得靠人来执行,执行的人有问题,制度根本就没什么用。 以粮草运输为例,其中的花花绕绕有很多,吏员们只要能昧着良心,从哪个步骤里都能榨出油水,导致各种损耗加大,以至于粮草运输的成本居高不下。 具体事例,不需要王多说,宇文温当然是知道的,他做了十年的父母官,上马治军、下马治民,经常深入民间,又派出耳目四处打听,当前体制下的种种弊端,当然门清。 还是那句话,一切问题,都是吏治问题,这一问题基本无解,即便是“现代”都无法根治的弊病,宇文温何德何能来个妙手回春? 治本不行,但治标总是可以,这就要看上位者的能力,而宇文温,正是要让王承担部分责任。 王关于路线图的异议,只是提一下而已,宇文温明显不是征求他的意见,所以意见提出来之后对方听不听,王可不管,而宇文温将他的问题归纳为管理问题,倒也合适。 以西阳为起点、涡阳为终点(暂时)的粮道,宇文温将其分为三段,西阳到光城这一段,由黄州总管长史郝吴伯负责,光城到汝阴这一段,由王负责。 汝阴到涡阳、日后到彭城这一段,由宇文温负责。 郝吴伯坐镇后方,负责一段粮道理所当然,宇文温坐镇粮道的重要枢纽涡阳,当然也要负责一段粮道,而中间那一段位于淮西的粮道,就由担任行军总管长史的王负责,这也是理所当然。 王要辅佐行军总管宇文十五坐镇淮西,而宇文十五多年来一直没有独自领兵、独当一方的机会,坐镇淮西治军、治民经验不足,宇文温便让自述胸中有韬略的王去帮忙。 顺便给这两位刷刷资历,好歹立一些军功,为日后的晋升积累资本。 宇文温对东南道行军接下来的战略做出了决定,淮西必须稳住,所以王赶来涡阳述职,向宇文温介绍一下淮西如今的情况,他顺便给王做出些新的指示。 宇文温的指示(要求)很简单,淮西地区那些新上位的坞堡主要坐稳位置,避免旧势力反扑,这些坞堡秋天能收上来粮食,供应大军所需。 他大力提拔的那些吏员,正在各处坞堡辅助坞堡主恢复生产、维持粮道通畅,事务繁杂,又是战时状态,所以宇文温要求王注意下一考核尺度,标准不要定得太严、太苛刻。 俗话说得好,做多错多、做少错少、不做不错,宇文温需要干实事的人,不需要只会座谈的清客,所以他必须有容忍度,不能打击这些渴望脱去吏籍而努力表现之人的积极性。 宇文温亲自定下尺度,王心里就有了数,他作为行军总管长史,负责考核淮西地区各吏员的政绩,知道此事事关重大,他的评语会决定那些吏员的人生。 大权在握的感觉确实不错,但要是搞砸了,王知道自己的机会怕是很难再有。 在他看来,西阳王年轻、精力旺盛,军政能力很突出,想法(歪理)多,有主见,似乎不太需要那种出谋划策、时不时指点迷津的谋士。 反倒更需要能够坐镇一方、独当一面的人才,所以王觉得自己目前的位置倒不错。 宇文十五,是宇文温的心腹,但因为长期坐镇黄州,缺乏历练,无论是治军还是治民都是如此,那么他身为长史,若能协助宇文十五把事办好,让宇文温能集中精力来关注战局,这样反倒合适一些。 所以,王又有个大胆的想法,正好探探宇文温的口风。 “大王,陈国的淮南驻军,始终是威胁,所谓能战方能言和,不知淮西方面,可否为大王分忧?” 宇文温闻言看了看王,微微一笑:“搞边境摩擦?是个好办法,不过火候很难把握好....” 王闻言大喜,既然宇文温有想过这方面的事情,那么他就可以做到:“大王放心,火候当然难把握,不过下官有信心做到。” “是要做到,不是嘴上说说,逞口舌之快。” “是的,若大王首肯,还请给宇文总管下一道命令。” “是密令还是明令?”宇文温似笑非笑的看着王,王很果断的回答:“当然是密令,如果火候把握得不好,导致局势恶化,下官愿承担一切后果!” “算了,你那副身子骨担不起,大家也不会相信,真要闹出乱子,还是寡人来担....” 宇文温收起笑容,表情严肃起来,王那么上道,他就直接交底: “你的看法没错,若我方为了确保侧翼无忧,一味讨好陈国,对方怕是会得寸进尺,所以边境摩擦必然是要搞的,至于尺度,寡人有个好想法。” “还请大王示下。” “你,找个由头,在寿春北面、淮水北岸地区组织兵马搞一场演习...狩猎,然后说有两个士兵走丢,怀疑跑到南岸入了寿春城,要求陈国守将开城门,让你的人入城搜查!!” 王听了之后面色一僵,心道这么做是不是太无耻了一点,不过既然西阳王给他的尺度放得这么大,接下来就好办事了。 “大王,如此擅开边衅,朝廷...恐怕陈国那边会遣使到涡阳,当面质问大王吧?” “无妨,寡人在涡阳等着,记住,就是要搞事,不弄得建康那边鸡飞狗跳、陈官家睡不着觉,陈国就不会心急火燎维持盟约!” 第一百四十章 搞事! 既然是阴谋,既然要策划一个阴谋,场景当然要烘托出气氛,昏暗的烛光,映在窗户纸上摇曳的背影,窃窃私语,还有奸笑.... 奸笑是没有的,宇文温一本正经的和王策划阴谋,他要搞事,却不能打破底线。 底线是什么? 就是在河南、淮北局势稳定之前,避免和陈国决裂,但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却要搞事挑起边衅,让陈国君臣心中那点小心思不至于蔓延、扩大,最后变成铤而走险。 因为对方不但会想着收复江州地区,还会想要收复岭表地区。 去年,周国生变,宇文温紧急赶回黄州,在岭表的周军主力随后也北返,留下一部分军队,由‘权广州总管’杨济统帅,而‘权交州总管’慕容三藏坐镇交州。 没过几个月,大规模叛乱在岭表东部地区爆发,那些陈国的故吏以及当地酋帅,趁着周军主力离开的好机会,串联起来作乱,要死灰复燃。 这是宇文温早就预料到的事情,离开广州前做出了相应部署,所以即便乱兵来势汹汹,已经转正为广州总管的杨济不会猝不及防。 各地驻防周军在泷州陈氏、高凉冯冼氏的协助下,很快就顶住了乱兵的进攻,避免局势进一步恶化。 冼夫人派出孙子冯魂领兵助阵,协助周军接连击破乱兵主力,现在岭表局势已经好转,然而在建康方面看来,这是“收复”广州地区的大好良机。 所以,得到杨济通报消息的宇文温,自然要在淮水一带搞事,来个围魏救赵,只要吓得建康那边鸡飞狗跳,陈国君臣就没心思去打岭表的主意。 那么,宇文温作为策划人,王作为执行人,需要尽快敲定一个‘剧本’,尽快付诸实施,折腾一下陈国君臣。 不知不觉又过了一段时间,王眼见着‘剧本’已经完善,而宇文温看上去有些疲惫,于是识相的告退。 房内剩下宇文温一人,侍卫入内给香炉换了香药,房间内淡淡香味驱赶着蚊虫,窗外夜色深沉,宇文温看了看怀表,现在是晚上十点,忙了一日后终于有空了。 今日一早,宇文温去巡查城防,然后去看蛮兵们的“强化操练”进度如何,午后,在议事厅敲打各地豪强子弟,下午军议,然后一直见客,忙到现在才有空闲时间做自己的事。 那就是撸串。 宇文温平时很少在晚上撸串,因为吃完后没什么体力活动,没多久就要睡觉,届时吃宵夜时摄入的热量会聚集起来导致发胖。 不过他今日忙了一天,消耗太大,需要撸串来恢复一下,至于多摄入的热量,明天他会全部消耗掉的。 所谓撸串,当然就是一串串的羊肉、猪肉,货真价实,绝对不是用老鼠肉抹了肉粉冒充的,虽然没有什么诸如孜然等调味料,但用酱油处理过的羊肉串、猪肉串,烤过之后味道还是可以的。 烤串,当然是用炭火来烤,但无需宇文温亲自动手,他甚至连撸串都不需要用手,只需要张嘴就行,但这样太纸醉金迷了,宇文温是断然不肯的。 一碟碟烤好的肉串很快便被侍卫端上来,还有一壶酸梅汤、几碟小菜,宇文温坐在房间里,借着烛光自饮自酌自己撸串。 喝酒误事,没东西喝的话撸串没意思,所以宇文温用酸梅汤代酒,自饮自酌,对坐无人,孤零零一根蜡烛,场面有些萧瑟。 老婆儿子被扣留做人质,他每到夜里躺在榻上时,情绪就会不可避免的低落,虽然情绪很快就会恢复,但宇文温总归是有血有肉的人,烦恼始终挥之不去。 正烦恼间,侍卫在外禀报,说王府有信使刚刚赶到涡阳,此时就在院外候见。 宇文温不久前才收到杨丽华、萧九娘的家书,而现在王府来人大半夜赶到涡阳、入城见他,要么是真有急事,要么是易容的刺客。 他大概询问了一下情况,待得知道信使确系王府中人,便让其进来。 见着来人是猫队成员,宇文温彻底放下心,开口问道:“何事如此急切?” “大王,这是李管家的书信。” 信使将一封信递上,其下夹着另一封信,宇文温不动声色接过信件,示意对方退下,拆开明、暗两封信看起来。 明面上的那封信,是管家李三九所写,内容是王府的一些近况说明,而暗地里的那封信是密信,只有一张白纸,宇文温将白纸在烛火附近隔空烤了一下,上面很快便显现出一些相互间毫无关联的字句。 字迹是李三九的字迹,宇文温确认无误后拿出密码本,开始逐字翻译密信的内容,眼睛渐渐睁大、呼吸急促。 猛地站起身,宇文温揉了揉眼睛,抽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坐下重头翻译起密信,翻译到一半时,“嗖”的一声窜起来,强忍着兴奋之情,紧握双拳挥舞数下,在房内来回走动。 李三九给他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那就是潜伏在邺城的吴明,带着手下成功将王妃、世子救出皇宫! 看到这个消息,宇文温几乎要喜极而泣,他的尉迟炽繁和棘郎逃出皇宫了,躲在安全屋里,至少数月内无忧,尉迟炽繁不会被人逼迫改嫁或者苟合,儿子不会被人欺负、忽然“染病身亡”! 作为丈夫,作为父亲,宇文温知道老婆儿子逃出皇宫,哪里能不高兴,安全屋是他早就布的局,备有大量生活物资,肯定能保得母子俩安全。 即便日后官军围攻邺城,尉迟炽繁母子也不怕被战火牵连,躲在安全屋里,吃得饱穿得暖,不怕被乱兵祸害,不怕被流矢射中,待得官军收复邺城,他们一家就能团聚了! 欣喜若狂的宇文温,原地来回走动许多圈才再次坐在案前,反复看着那密信,笑得眼泪水都流出来,时不时用手去擦。 这个消息,是猫队首领吴明用飞鸽传书传到西阳的,而其所用信鸽,是内战爆发之后,从西阳送去邺城的信鸽,邺城秘密据点里之前的那些信鸽早就用光了。 西阳王府的猫队,为了穿越战乱地区送新一批信鸽去邺城,折了五条人命,而这些殉职的侍卫们,并没有白白牺牲。 他们用生命护送的信鸽,将重要的消息及时传递回西阳。 吴明将王妃和世子救出皇宫,同时逃出来的还有“太后”尉迟明月、千金公主,还有那个波斯胡姬,如此一来,所谓的“天子”、“邾王后”、“太后”都不在尉迟手上。 宇文温知道,尉迟肯定会立一个替身当天子,掩人耳目,但纸包不住火,天子和太后、邾王后失踪的消息迟早会走漏出去,到时候尉迟氏的声望会再受打击。 军事上连连失利,大义名分又没有了,尉迟氏迟早要完! 想到这里,宇文温高兴得又“点”了十几串烤肉,甚至还要上酒,不过最后还是忍住没要,饮酒误事,他可不想大醉之后,一觉醒来枕边多了个女人。 哼着小曲,宇文温就着酸梅汤撸串,随后拿着光溜溜的竹签在房里“拔剑起舞”,憧憬着与妻儿相聚的情景,心中激动不已。 如此一直折腾到凌晨,宇文温兴奋的劲头才减弱些许。 不经意间,他发现那封密信自己才翻译了一半,于是拿起密码本,继续翻译起来。 前半截内容是天大的好消息,所以宇文温期盼后半部分也是天大的好消息,譬如说尉迟因为天子、太后不见了,气得爆血管以至于半身不遂什么的。 “啪”的一声,宇文温又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因为他怀疑自己眼花把密信内容翻译错了,所以要确认一下是否神志不清。 抹了一把脸,宇文温重新开始翻译密信后半段内容,翻译完毕后,反复看着密信以至于出神而不自知。 不知过了多久,他放下密信,喃喃自语:“这下,想不搞事都不行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质问 上午,建康,台城,宫门外跪着三人,有大有小,守门禁军士兵一个个低头看地,而本来要进出宫门的官员们见着如此情景,一个个避之不及,纷纷掉头绕道。 天子幸臣、都官尚书孔范,带着其子礼部侍郎孔祀、其孙孔顶,祖孙三人跪在宫门前已有一个时辰。 孔范、孔祀身强体健,熬得住,而孔顶年纪小,眼看着已经跪得摇摇欲坠,却依旧跪在地上,虽然还没有到午时,但夏日的阳光已经不能用“温暖”来形容。 孔范是天子面前的大红人,在许多官员看来是祸乱朝政的奸佞,如今竟然有此下场,本来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但来往宫门处的官员们却没人敢从其身边经过,全都选择绕道。 因为谁都不想惹祸上身,所以惹不起躲得起,免得来个“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那就冤枉了。 晋时,永嘉之乱后衣冠南渡,琅王氏和司马家共天下,手握重兵的荆州刺史王敦起兵杀向建康,其堂弟王导在朝中位高权重,听得这一消息就带着王氏子弟跪在宫门前请罪。 恰好大臣周(字伯仁)入宫,王导平日和他关系不错,于是在周经过身边时,低声求周为他在天子面前说好话,周当时理都不理,当做没看见。 入宫后,周在天子司马睿面前为王导求情,说王导是国之栋梁,和王敦不是一路人,但他出宫后,再度经过王导身边时,依旧当做没看见。 王导以为老友见死不救,心中怨恨,待得王敦杀入建康、大肆铲除异己时,要对刚正不阿的周下手,王敦事前探王导口风,王导不发一言,没有为周求情。 周遇害后,王导查阅宫中档案时才知道,那日周入宫后在天子面前为他极力求情,只是不对外张扬而已,这时王导不由得懊悔不已,就有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典故。 有了这个前车之鉴,如今的陈国官员们哪里会从孔范身边过,万一对方希望自己在官家面前美言几句,自己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不答应,孔范必然怀恨在心,此人睚眦必报,日后肯定会变本加厉报复;若是答应,且不说求情效果如何,为孔范求情的官员,恐怕会被忠良之士唾骂是“为虎作伥”。 所以,还是绕道比较好,省得惹祸上身,里外不是人。 眼见着临近午时,宫门处除了禁军将士外,硬是没有一个人进出,孔范祖孙三人跪在地上明显撑不住了,就在这时,一名官员缓步前行,径直往宫门里走。 尚书仆射袁宪,今日有事入宫面圣,随从在宫门外止步,他下了马后独自一人入宫,远远就看见了跪在宫门前的三个人,也看见许多官员绕道的情形。 同僚多年,袁宪认得孔范的背影,见着这祖孙三人跪在宫门面前,很快就明白所为何事。 他知道晋时王导、周的那个典故,但不打算绕道,因为袁宪认为自己行事无愧于心,也不怕孔范这个奸佞,不怕对方日后报复,所以没必要绕道。 身着布衣的孔范跪在地上,其子、孙跪在左右,袁宪从孔祀身边走过,来到孔范面前,明知故问:“孔公,此是何故?” 面色有些苍白的孔范,后背衣裳已为汗水打湿,他抬头看着袁宪,咽了一下口水,艰难的说道:“袁公,还请在官家面前说一声,罪臣孔范,携子孙在宫门前请罪。” 袁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即转身向宫门内走去。 说实话,孔范落得如此凄凉的下场,袁宪心中痛快非常,孔范此人有文采,但身为臣子,不劝谏天子以国事为重,反倒文过饰非,成日里为了讨好天子而溜须拍马。 为了邀宠,还恬不知耻和并无血缘关系的孔贵嫔结为兄妹,为了投机钻营,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惜陷害忠良,为非作歹。 如果孔范今日被天子绳之以法,袁宪可不会为其求情,但事情并不是外人所想的那样,孔范并不会有性命之忧,甚至未必会丢官罢职。 一名宦官在前领路,袁宪走在宫道上,想着近日发生的一件大事。 不久前,陈国寿春城外、淮水以北的周国地界,忽然有大量周军向岸边靠近,旌旗招展、号声连绵,寿春守军以为是周军来袭城,吓得惊慌失措。 周国(宇文氏)如今和陈国订有盟约,两国携手共击尉迟氏,周国之前一直遵守盟约,甚至还将攻占的合州州治汝阴归还陈国。 现在,两国以淮水为界,陈国收复淮南州郡后抓紧时间休养生息,而周国(宇文氏)则在淮北和尉迟氏鏖战。 所以谁也不会想到宇文氏会忽然聚集兵马,兵锋直指寿春,寿春守将在紧急布置城防之际,派人到汝阴以及钟离等地告急。 结果北岸的周军将士是在狩猎,得知实情的寿春守将不由得松了口气,但依旧不敢掉以轻心,生怕对方是假借狩猎之名,行偷袭寿春之事。 待得北岸周军离开,守军们才敢放心,结果没过多久,对方遣使入城,面见守将时,提出了一个极其无礼的要求: 狩猎时,有两名周兵失踪,周国方面认为这两个人逃进了寿春城,所以要求守将开门,让周兵入城搜索。 这种要求不但无礼,还极其无耻,守将当然不会答应,面对来使的威胁,义正言辞的拒绝了对方要求。 结果就是大批周军再度南下,聚集淮水北岸,又遣使威胁,说不交出两名周兵,就要强行入城搜查,在北岸摆出一副要兴师问罪的阵势。 守将不敢大意,在紧闭城门的同时,遣使告急,告急文书直接送到建康,送到天子手中。 天子看了之后勃然大怒,大臣们也为周国如此卑劣行径激得气愤填膺,但出于维护两国盟约的考虑,天子决定遣使到涡阳,当面质问周国淮北驻军主帅、西阳王宇文温,质问对方为何要擅开边衅。 然而使者还没到京口,西阳王的使者却渡江来到了京口,入建康之后,向天子递交了西阳王的亲笔信。 西阳王在信中,措辞严厉的质问陈国为何背盟、私下里与尉迟氏勾结,意图南北夹击,偷袭淮北的周军(宇文氏军队)。 这种恶人先告状的行为,使得天子极为不快,但宇文温在信中列数了陈国私通尉迟氏的罪证,其中就有宇文温击败尉迟佑耆、进入涡阳后,在尉迟佑耆下榻处搜到的一封密信。 那封密信,是尉迟佑耆写给陈国大臣孔范的回信,尉迟佑耆在回信里,同意了孔范的建议,要南北夹击宇文氏军队。 然后尉迟氏全力清剿宇文氏在河南、淮西军队,为陈军趁机收复江州创造良机。 宇文温在信中叫嚣,若陈国不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复,不把孔范的人头送到涡阳,他宁可弃尉迟氏的威胁不顾,也要挥师南下,席卷淮南。 还要上奏朝廷,派水军东进,最后水陆合击,兵临建康城下! 如此气焰嚣张的“最后通牒”,让天子气得双手发抖,让大臣们气得群情激奋,但考虑到现状,君臣的满腔怒火却无法发泄。 因为无论是天子还是大臣,都不确定孔范是否真的私通尉迟氏。 如果孔范真的做出这种事情,被周国西阳王抓住证据,那么对方就有理,甚至只要上奏周天子,周国极有可能会撕毁盟约,刀兵相向。 这不是陈国君臣想看到的结果,虽然宇文氏确实占据着巴、湘、江州以及岭表交、广,虽然天子确实想收复失地,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将近两年的战事,又加上之前建康城里爆发的兵变,几乎耗尽了陈国的存粮,如今官军好不容易收复淮南,正是修生养息的时候,即便要动兵,除非中原发生巨变,否则不会是今年。 然而以周国西阳王的立场,对方正领兵和尉迟氏军队激战,没道理和陈国翻脸、两线作战,宇文温在信中的措词十分强硬,底气很足,说起孔范通敌的罪证是言之凿凿,所以.... 所以孔范是真的私下里和尉迟佑耆勾结,结果事情败露,激得宇文温失去理智,宁愿置尉迟氏的威胁于不顾,都要对淮南用兵? 这样的疑问,不止袁宪有,许多大臣也有,甚至天子也可能在怀疑,所以疑似惹下大祸的孔范,带着儿子、孙子跪在宫门处请罪,理所当然。 天子不发话,不给个明白的说法,孔范祖孙三人,就是跪到昏倒都得躺在宫门处等候发落。 袁宪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间跟着宦官来到御花园,不远处的凉亭下,天子陈叔宝正在看太子陈深写字,宦官没有出声打扰,袁宪就在一旁静静等着。 看着太子陈深,袁宪就想到废太子、吴兴王陈胤,想着本无过错却因为失宠被废的陈胤,袁宪就有些唏嘘。 陈胤非沈皇后所出,却为沈皇后抚养长大,这对母子之间感情很好,也正是因为如此,天子疏远、厌恶沈皇后的同时,连带着也厌恶陈胤。 天子宠爱张贵妃,所以对张贵妃所出的陈深也宠爱有加,先是废了陈胤的太子之位,立陈深为天子,还打算废了沈皇后的皇后之位,立张贵妃为后。 皇后并无失德,太子并无失德,袁宪对天子行废立之举极力反对,却徒劳无功,眼睁睁看着陈胤被废为吴兴王,却只能萧瑟的送别这个倔强年轻人。 眼睁睁看着天子写好废后、立后的诏书,却无能为力,然而建康城里忽然爆发的兵乱,让张贵妃香消玉殒,沈皇后的后位奇迹般保住了。 而太子陈深虽然年幼,但知书达理,接人待物颇有风度,看来颇有人君之相,废太子、吴兴王陈胤如今过得很好,袁宪不再有什么心结。 “袁卿来了?怎么不说?快快,深儿还不快让小仆射看看你写的字。” 陈叔宝见着袁宪来了,高兴的让太子陈深拿着所写草书让对方看看,袁宪仔细看了一遍,陈深确实写得不错,由衷的称赞了几句。 袁宪长兄之子曾任左仆射,待得他任右仆射时,被人敬称为“小仆射”,陈叔宝知道这一雅称,故有此称呼。 见着太子能得素来刚正不阿的袁宪称赞,陈叔宝愈发高兴,见着袁宪有事面君,他便转入花园中,袁宪紧随其后。 “袁卿此来所为何事?” “官家,微臣是为淮南之事而来。” “袁卿有何良言?” “孔尚书怕是冤枉的。” 陈叔宝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袁宪:“何以见得?” “孔尚书在皇朝过得好好的,冒险与那尉迟勾结有何好处呢?是想去邺城做安乐翁?还是有女儿嫁给尉迟做妾?” “若有书信来往,无异于授人以柄,届时尉迟若以此为要挟,孔尚书岂不是进退两难?” “对,对!袁卿所言甚是!” 陈叔宝点点头,对袁宪所说很满意,他其实并不怀疑孔范的忠心,也不相信孔范会瞒着他私下和尉迟氏勾结,只是需要有人来“说句公道话”,他好顺水推舟。 袁宪为人刚正不阿,行事风格基本上是对事不对人,所以陈叔宝希望在朝野名声不错的袁宪为孔范说句公道话,如今对方确实说了,陈叔宝很满意。 “那么,依袁卿之见,周国西阳王在信中所说...” “官家,微臣以为,此是尉迟氏离间之计,当然,也可能是西阳王以进为退之计,他要全力对付尉迟氏,却怕淮南地区的王师掣肘,所以贼喊捉贼,不过微臣以为,他不至于玩火玩到如此地步。” 陈叔宝又点了点头:“对,对...” 见着天子被说动,袁宪如实禀报:“官家,方才微臣入宫时,见孔尚书祖孙三人跪在宫门外请罪,似乎跪了一段时间了。” 陈叔宝闻言一愣,随即看向跟在一旁的宦官蔡脱儿:“孔卿在宫门外跪着?怎么回事?你如何不来禀报!!” 蔡脱儿闻言叫屈:“官家!奴婢哪里知道孔尚书在宫门...” “还不快去宣孔卿入宫!!还有,让他儿孙赶紧回府里休养,莫要跪出什么病来!” 蔡脱儿快步往外走,他当然知道孔范跪在宫门,甚至昨日就知道孔范今天会跪宫门,但孔范担心自己和他有私下往来的事情暴露,特地交代他今日要装聋作哑。 不一会,膝盖擦破、一身汗臭的孔范来到御花园,远远见着陈叔宝,哭喊着跪下,膝行靠近:“官家,罪臣愿以死证清白,用头颅化解两国刀兵!” 第一百四十二章 质问(续) 临近午时,瓢泼大雨中,西阳王宇文温在涡阳城头巡视,此时他位于城池东北角,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挽起裤脚、足蹬木屐,看着城外水位暴涨的涡水,看着在汹涌河水中起伏的浮桥。 这条浮桥以许多木船为“桥墩”,用六道跨河铁索串起,桥面是木板铺成,用大量铁钉固定,每日都有车马借助浮桥过河,将大量粮草辎重运往东面。 现在是雨季,雨水越来越多,涡水水位比夏初明显高了一截,虽然水涨船高,但在强劲的河水冲击下,如果浮桥的质量不过关,很容易出问题。 淮北地区连日大雨,涡水上游自然会发大水,随之而来的洪峰肯定会一**向下游涌来,基于安全考虑,这种时候应该把浮桥拆散,避过洪峰之后再重新搭建。 但东面战事紧,粮草运输不可能因为涡水水位暴涨而中断,毕竟这种时候乘船过河很容易翻船,但往来东西两岸的信使却不能因此停下脚步。 所以无论是汝阴城外的颖水浮桥,还是涡阳城外的涡水浮桥,都不能为了避洪峰而拆掉,即便要花费大量人力物力,也得维持浮桥通畅。 为此,工匠们花了很多功夫来加固浮桥,基于安全考虑宇文温此次未能亲自上桥检查,所以是由军吏冒雨在浮桥上检查各部分有无隐患。 雨很大,宇文温用千里镜观看浮桥,视野里却是一片白茫茫,浮桥上的详细情形看不清楚,所以他在城头待了一会便打算离开。 涡阳城没有城门楼,箭楼破败还未修葺完毕,城头有哨兵躲雨用的雨棚,宇文温并没有进去,因为他一行人进去了,哨兵们就得打伞在外面等,身上戎服、铠甲难免会被雨水弄湿。 宇文温在城头转一圈就回去,即便身上衣物湿了也无所谓,而哨兵们在城头一站就是半天,衣物湿了又在城头吹风很容易感冒。 他考虑到这点,就没去雨棚。 正要下城,却见大雨之中涡水对岸有数骑疾驰而来,这几骑放慢速度通过浮桥之后,径直向城门而来,城头上的宇文温见着这几位背后插着三支靠旗,不由得心中一动。 传令兵、哨骑背上会插着靠旗,靠旗越多,表明所传消息越紧急,一般来说,背插三支靠旗的骑兵,带来的消息要么是大捷,要么是极度恶化的军情。 。。。。。。 涡阳官署,议事厅内文武官员们一片欢腾,人人喜形于色,因为刚入城的信使,给大家带来好消息:继行军总管韩擒虎攻拔下邳之后,行军总管杨素攻占了徐州州治彭城。 这距离官军击败尉迟佑耆大军,还不到一个月时间。 喜上眉梢的宇文温拿着报捷文书,再次仔细看了一遍,交给长史卫玄,由其撰写捷报、派人送去长安,战事进展如此顺利,宇文温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之前,在宇文温的授意下,坐镇淮西的行军开始搞事,行军总管长史王亲自领兵在寿春城外‘武装游行’,弄得淮南陈军鸡飞狗跳。 而宇文温又在“偶然”间获得了一些罪证,那是尉迟氏和陈国勾结的“铁证”,他随后写信质问陈国天子是不是要背盟,措辞严厉,态度强硬。 此举让元帅长史卫玄十分担心,生怕弄出大事,有许多将领也持相同态度,认为此时根本就没必要去折腾陈国。 有没有必要,反正事情已经做了,骂也骂了,宇文温就等着用效果来说服大家。 现在看来,淮南陈军被这么一折腾变得更加老实,连在淮水南岸的烽燧都不敢派船在河上巡逻,更别说派细作过河刺探军情。 正是因为宇文温的“神助攻”,行军总管韩擒虎和杨素才能放开手脚来个速攻。 韩擒虎所部兵马,直取徐州彭城南侧屏障下邳,距离下邳还有数日路程时,恰逢连日大雨,下邳守军以为韩擒虎会因为道路泥泞而延缓行程,于是有些松懈。 结果韩擒虎亲率骑兵先行赶路,昼夜兼程冒雨抵达下邳城外,趁着夜间大雨、守军麻痹大意的良机,派精锐攀墙入城打开城门,随后一战而下。 下邳易主,彭城震动,守将试图以坚城和来袭的杨素所部兵马对耗,拖延时间以待援兵。 尉迟佑耆那一场大败,导致尉迟氏的野战兵力伤亡殆尽,徐州本来就已经没多少兵马可以用于野战,为了抵抗来袭的宇文氏军队,彭城守将采取了“聚兵守彭城”的对策。 他们将周边驻军都调入彭城,还征发各地青壮入城协助防守,全军要变成一只乌龟,缩在壳里不出。 对方这一安排,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但却被杨素抓住破绽:守城的许多士兵、青壮,本来是彭城周边郡县的当地人,本人随着队伍入彭城,家人都还在家乡,来不及入城。 所以对策很简单,杨素放着彭城不攻,分兵进攻周边郡县,抓获大量彭城守城士兵、青壮的亲属,押到彭城城外,让守军自己做选择。 守军士兵、青壮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人被敌人押到城外,脖子上横着利刃。 他们的父母、妻儿、兄弟就在城下,如果不开城门,敌军就会杀人,看着此情此景,军心瞬间大乱。 彭城守将原本打算派兵弹压,但见着群情激奋,而外援近期肯定不会有,知道大势已去,只能开门投降,于是杨素所部兵马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淮北重镇彭城。 虽然徐州总管府治下还有几个州郡尚在尉迟氏控制之下,但既然宇文氏一方拿下彭城,其他州郡迟早也能拿下。 至此,东南道行军已经接近收复淮北州郡,而尉迟氏在河南的野战主力,就只剩下尉迟顺手里的大军,亳州总管府、青州总管府自保都来不及,无法联手对抗淮北的宇文温大军。 可以说,亳州总管府和青州总管府,此时在宇文温的面前,算是“玉体横陈”的两个美人,身上几乎没有什么衣物,反抗的力气好像也不大了。 接下来的仗该怎么打,宇文温不敢擅自欧珠,他必须派人去长安向朝廷请示才行,不过宇文温不会闲着,因为接下来还要解决另一个问题。 就在宇文温看着捷报喜形于色的时候,有陈国来人入城,向他通传一个消息:陈国使节奉天子之命出使涡阳,如今使团已抵达钟离,不日就要到涡阳。 率先向宇文温通报这一消息的陈国来人,对于使节的来意也不隐瞒:使节是要当面质问宇文温,质问他为何编造所谓“罪证”,恶意挑起两国争端! 第一百四十三章 质问(再续) 涡阳,连日大雨终于停歇,但满天乌云密布,预兆着下一**雨随时都会到来,而陈国的使节则已经抵达涡阳,他们此行是要和周军主帅、西阳王宇文温好好讲一下“道理”,另一场风雨即将来临。 先前,收复涡阳的宇文温,在城中原尉迟佑耆下榻处搜到一封信,这封信是尉迟佑耆和陈国大臣孔范勾结的铁证,宇文温以此写信质问陈国君臣为何背盟。 对于陈国君臣来说,这件事只有三个可能: 其一,孔范确实和尉迟佑耆有勾结,但孔范完全没有这样做的动机,毕竟当初尉迟佑耆大军兵临建康城下时,孔范没有私下与对方勾结,怎么现在陈国局势明显好转时反倒要勾结了? 所以陈国君臣一番讨论之后不认为孔范有问题。 第二种可能,这封信是尉迟佑耆使出的反间计,故意让宇文温看到,促使宇文氏和陈国决裂,但这个可能性很低,因为尉迟佑耆如何知道自己肯定会打败仗、宇文温入涡阳,正好让对方看见那封信? 第三种可能,就是宇文温故意伪造信件,要以此讹诈陈国。 当然,如果尉迟佑耆真的和孔范有勾结,那么尉迟佑耆领兵打仗,将信件留在涡阳城里也说得通,但对于陈国君臣来说,他们倾向于第三种可能,那就是宇文温猖狂至极,试图编造书信以此讹诈陈国。 但这种推测绝不可能堂而皇之说出来,虽然事前已经放出消息,要问问西阳王为何伪造书信,但当陈国使节来到涡阳,却改变了策略。 他们在同宇文温会面之际,提出要求看一看那封所谓的“密信”。 密信到手,使团成员仔细看了一遍,确实如宇文温所说,是尉迟佑耆写给孔范、约定南北夹击周军(宇文氏军队)的密信。 但孤例不证,不能凭着一封信就断言孔范真的和尉迟佑耆有过书信来往,陈国使节一口咬定这是尉迟佑耆设下的反间计,而宇文温随即拿出了另一个证据:一些未被烧毁的纸张残片。 这些纸张看上去是一封信未烧完的残骸,从残留的纸片之中,可以看到只言片语,大概能梳理出一些眉目:这封信是孔范写给尉迟佑耆的。 孔范在信中提议共击宇文氏,残留的纸张中有“江州”、“淮水为界”字样,看上去就像是孔范要和尉迟佑耆约定,陈国取江州,和尉迟氏以淮水为界,握手言和。 对于这所谓的证据,陈国使节随即提出了质疑:尉迟佑耆若真收到孔范的这封信,怎么会没烧干净? 尉迟佑耆,是当今周国奸相尉迟的亲弟弟,若此人真的和孔范勾结,应该就是策划南北夹击宇文氏,而不是尉迟佑耆要叛逃江南。 尉迟佑耆若真的和孔范私下里书信来往,即便行径曝露也不会怕尉迟知道,因为这是对付宇文氏的阴招,尉迟肯定不会反对。 尉迟佑耆烧毁信件以防事情泄露,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他何以惊慌失措到没有把孔范的信完全烧毁,反倒留下些残片? 即便第一次烧没有烧干净,残片怎么会就这么遗留下来呢? 面对陈国使节的质疑,宇文温的回答是“佛祖保佑,让阴谋大白于天下”,如此不讲理反倒讲“佛祖保佑”的行为,陈国使节有些无奈,但他们随后拿出了有力的证据。 孔范作为陈国大臣,每年都会写很多奏章,这些奏章和其他大臣的奏章都存在宫中,此次使节们带来了不同时期孔范的奏章,以此为孔范笔迹的证据,要和宇文温一起验真伪。 他们从建康启程之前,并不知道宇文温手中会有所谓“孔范来信残片”,但觉得既然孔范没有写过所谓密信,那么伪造信件者未必能模仿孔范的字迹,所以要以此辩伪。 结果带来的奏章刚好派上用场。 这些奏章经过精心挑选,那些有涉及军国大事内容的奏章当然不会拿来,而这些不同时期的奏章里,孔范的笔迹都跃然纸上,十几年下来丝毫不变。 宇文温和佐官们仔细看着这些纸质有些发黄、发脆的奏章,又对了几遍那些残片,最后不得不承认那些残片上的字迹并不是孔范的字迹。 当然,孔范也可能是让人代笔写信,但事关机密,正常而言孔范不可能让别人代笔,让别人知道这种事情。 面对陈国使节的据理力争,宇文温沉默片刻后,不得不承认他中了尉迟佑耆的反间计,以至于对陈国产生误会,造成了一些不必要的损失。 对此,宇文温表示非常遗憾。 周国西阳王这种轻飘飘一句“非常遗憾”,让据理力争的陈国使节十分不满,而随行来到涡阳要自证清白的孔范尤其愤怒,当堂就发飙,对着宇文温吼起来。 孔范的意思是“主辱臣死”,宇文温污蔑他和尉迟氏勾结,他问心无愧所以不在乎,但宇文温写信质问陈国天子,措辞极其无礼,主上被人冒犯,身为臣下的孔范,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要求到长安,在周天子面前自证清白,声讨宇文温无礼之举,还陈国一个公道。 西阳王必须对冒犯陈国天子的行为公开道歉! 孔范几乎是咆哮着说出这个要求,在场的其他陈国使节第一反应是心中夸句“说得好“,但随后吓得魂飞魄散:你让宇文温道歉?万一周天子发怒了可如何是好! 陈国方面对宇文温有些了解,知道此人是周国宗室,对天子有救驾之功,其伯父(生父)杞王宇文亮是长安朝廷栋梁,其堂兄(长兄)宇文明也是大权在握,让这样的人道歉,可能么? 更别说宇文温此时麾下大军数万,短短数月时间席卷淮北,一旦被孔范的要求刺激得失去理智要对淮南用兵,那可如何是好? 。。。。。。 傍晚,涡阳城中驿馆,宴会正在进行,周国东南道行军元帅、西阳王宇文温设宴招待陈国使团,行辕主要文武官员在座,和宇文温一起,为先前的误会向陈国使节们不断敬酒以做赔罪。 宇文温‘承认’之前是自己中了反间计,对陈国产生了误会,所以此次设宴既是礼节性招待,也算是赔罪,但公开道歉是不可能的。 陈国使节当然知道宇文温已经做出了让步,对方不可能写道歉信让他们带回建康交给天子,所以今日能够让对方私下认错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可谓不辱使命。 席间,宇文温不胜酒力先行离席醒酒,后来依次有双方官员离席‘更衣’,而孔范亦是其中一人,他独自一人去厕所,走在回廊里,前方一名仆役向他做了个手势。 孔范点点头,见着身后无人,便跟着对方转到驿馆某处,在那里,“不胜酒力”的宇文温已等候多时,“第二次厕所谈话”开始。 不久前宇文温和王分头搞事,目的有两个,如今都已经达到了,于是他笑眯眯的看向孔范:“孔公别来无恙?见着孔公中气十足、身体硬朗,寡人深感欣慰。” 不久前还义正辞严指着宇文温并大声咆哮的孔范,此时笑眯眯的行礼:“多谢大王关心,孔某一切都好,方才堂上孔某无状,还请大王海涵。” “不不,寡人急于见到孔公,不得已才编了个故事,让孔公在建康为千夫所指,真是过意不去呀....” 狼狈为奸的两人,会谈时间有限,所以很快便转入正题,宇文温如此折腾,当然是因为有事情要问孔范,所以直接开门见山: “寡人有一事不明,还请孔公指点一二?”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大礼 宇文温有疑问,这在孔范的预料之中,因为换做是他,他也会满腹疑问,如今对方发问,孔范便回答:“不知大王有何疑惑?” “孔公,不知何故送两名女子到西阳呢?据王府中人来报,这两名女子似乎貌若天仙?如此大礼,寡人可不知如何处置。 ” “大王,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宇文温看着孔范,又问:“这美人,是要借寡人之手转送给谁呢?不说清楚,寡人很为难呐!” “哎呀,大王误会了,这两位美人,自然是孔某送给大王的。” “误会?” “当然是误会...” 孔范开始解释,因为他有事相求,所以要先送礼,不然显得没有诚意,宇文温好像不缺什么,那么他就送天下间男人最喜欢的“宝贝”,那就是美人。 然而他要送美人,只能往西阳送,毕竟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人往淮北送,难度很大,宇文温也不好“收礼”。 孔范手中有渠道和宇文温“对接”,即便宇文温不在西阳,他的人可以通过这个渠道往来西阳和建康做买卖,顺便递送一些密信。 当然,宇文温的人也可以如此。 所以孔范为表示诚意,先送礼以便给宇文温一个“惊喜”,他准备的两位美人肯定是绝色,至于以后如何处置,就由宇文温自己决定。 宇文温听到这里茅塞顿开,之前,他看了管家李三九写来的密信,知道吴明将尉迟炽繁母子救出宫,还知道“马掌柜”(孔范在宇文温这边的代号)送来了两名美人。 这年头把美人当礼物送人的行为并不罕见,宇文温不是对此有疑问,而是觉得孔范无事献殷勤肯定有什么大事,于是想办法把对方“弄”到涡阳。 如今对方来了,有什么话就当面说清楚,至于孔范所说两位美人有“沉鱼落雁”之色,宇文温是不信的,他甚至自行脑补了一下“凤姐”的样貌,不由得意兴阑珊:中年老男人的审美,肯定很古怪的! “孔公,寡人府里,不希望有不明来路的女人。” “大王放心!这两位美人绝对没问题,大王日后就会知道!” 宇文温听得“日后”二字,不由得眉毛一挑,他可不是那种见了美人就智力下降的色中饿鬼,来路不明的女人是绝对不会碰的。 如果是别人送来的所谓美人,他肯定不会收,不过孔范“千里送美人”,宇文温觉得推了不太好,对方如此郑重其事,看来所求不小。 宇文温不想纠结美人一事太多,开口问:“孔公送寡人如此大礼,所为何事?” “大王,事情其实也不算什么....” 孔范这费一番折腾,当然是有要事相托,而且还得亲自见到宇文温,得对方亲口承诺才行。 陈国丢了岭表,且不说何时能收复,但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必须立刻解决,那就是香药的来源断了。 海外香药,是建康权贵、世家高门日常生活里必不可少的消耗品,更别说皇宫里对香药的需求量很大,而香药的价格不菲,不是一般人能够大量消费的。 这个问题在之前不是问题,因为海外番商会用海船满载香药来到广州番禹甚至建康,用这些名贵香药换取中原出产的丝绸、瓷器等特产。 但现在岭表为周国(宇文氏)所据,再也没有番商来建康,建康的权贵们只能用库房里存着的各类香药,然而无源之水岂能长久? 再加上之前建康发生兵乱,乱兵焚烧边淮列肆,导致许多库房里的香药要么被焚毁要么被洗劫一空,所以如今的建康城里,香药的价格一直在涨,可谓有价无市。 别人没有香药用,无伤大雅,但皇宫里没有香药熏香,那成何体统,所以只能外购,向周国商人购买香药。 而周国方面故意“压货”,问题出在一个人身上,孔范知道,那人就是宇文温。 他还知道,宇文温攻下岭表后,牢牢控制了广州番禹、交州龙编这两处海贸港口,所有番商舶来的香药,都被大小商团按照宇文温定下的规矩瓜分,别人无从购买。 而这些香药在大庾岭以北地区的销售,也严格按照宇文温定下的“区域配额”来卖,这不算是秘密,孔范也是知道的。 问题是,宇文温故意控制流向三吴地区的香药数量,抬高价格借以牟取大量利润,这就有些麻烦了。 皇宫对香药的需求量高是不假,但官家不可能禁止文武官员、高门世家抢购香药,然而僧多粥少的问题不解决,麻烦就不断。 所以孔范要亲自向宇文温要香药的“份额”,专供皇宫所需,免得陈官家烦恼,至于其他人买不买得到,与他无关。 “专供?没问题,寡人马上写信回去,让他们放货,这个数,如何?” 宇文温比了比手势,孔范见状大喜,他就知道得自己亲自开口,才能从宇文温这里要到特殊的“份额”,到时候宫中所需香药充足,官家自然会高兴,他在官家心目中的地位就愈发稳固。 当然,这得运作一番,不能让官家怀疑他和宇文温勾结。 “孔公放心,寡人会当着众人的面,让孔公带个消息回去给陈官家,就说岭表那边的香药,欢迎派人到江州采购,至于价格,总不能太便宜。” “多谢大王!” “孔公应该还有事相托吧?” “正是!” 孔范可不会仅仅为了香药之事就冒险和宇文温碰面,他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拜托宇文温。 之前,建康城爆发兵变,其幕后主使为宗室陈方泰、陈伯固,此二人甚至策划弑君,事败之后畏罪潜逃,和那些乱兵一起逃往会稽地区。 陈叔宝对二人恨之入骨,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但对方可能会走陆路逃往江洲地区,也可能走海路逃往岭表,也就是说会逃往周国控制地区。 孔范希望届时宇文温能运作一番,说服杞王宇文亮,让长安朝廷将此二人交给陈国处置,而真要是有那一天,这份大功劳,当然要让他来拿。 说来说去,孔范这么奔波,就是为了稳固自己在陈叔宝心目中的地位,宇文温对此甚至有些感动,觉得对方一把年纪还这么拼,真是励志。 “寡人知道了,但不一定有十足把握。” “多谢大王!” 见着孔范心满意足的样子,宇文温却觉得自己好像亏了几个亿,他之前还以为孔范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和自己来个利益交换,所以才不惜屈尊亲自给对方“搭台”。 方才的外交场合,宇文温甘愿露出破绽,默认自己“中了”尉迟佑耆的反间计,还默认孔范指着自己咆哮,说什么“主辱臣死”,算是给足对方面子。 可想而知,孔范凭借这一壮举会在陈国国内获得如潮般的赞誉,在陈叔宝面前加分不少,而他呢? 丢脸啊! 堂堂藩王,被尉迟佑耆的雕虫小技“骗”,被陈国使节驳得“不敢”还口,还被孔范义正辞严的指着鼻子骂却“不敢”还口,宇文温知道这些事传到长安,他势头正旺的名声怕是要稍微下挫。 其实只要不涉及原则问题,宇文温是无所谓名声下挫些许的,但他发现孔范此次前来其实没什么大礼,自己一番让利却换不回来什么等价的好处,不由得心中烦躁。 宇文温之前一直有期待,期待是陈叔宝忽然病重眼见着要驾崩,孔范害怕被清算,于是一咬牙为他做内应开建康城门,于是灭国之功到手,结果.... 结果你拿两个村姑就从我这里赚了许多好处!我迟早要赚回来!! 宇文温心中恨恨,面上却没有任何异色,孔范是以“更衣”的借口离席,不能耽搁太久,所以他和对方再交谈了一下便打算开溜。 然而孔范还有话说,此次宇文温用很特别的方法,给他一个前往涡阳的机会,还给足了面子,可谓诚意十足,而他此次所说两个请求,实际上并没有给对方带来太多好处。 宇文温在此次的“交易”中好像很亏,孔范知道自己得赶紧解释清楚,免得对方心生芥蒂,下次未必就那么好说话了。 他送的那份大礼,可真是稀罕的宝贝! “大王放宽心,那两名美人绝对没问题,其中一人,还是大王见过的。” “嗯?寡人见过?”宇文温心不在焉的回答,心里想着该如何回本,他养家糊口可不容易,没道理亏了不平账。 “是的,大王当年路过建康,曾在城内停留...” “孔公,那时寡人在建康城里闲逛,见过的女子不知凡几,哪里记得那么多。” 孔范闻言笑了笑,继续说道:“大王那时身份不为人知,和官家饮酒作诗,可曾记得官家身边那名美貌女子?” 听到这里,宇文温吓了一跳:那可是宠绝后宫的美人张丽华!你竟然把张丽华送给我了! “孔公所说,莫非...” “正是,还请大王放心。”孔范笑眯眯的回答。 宇文温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呃...不是说张贵妃已经没于乱军之中了?” “非也,张皇后未被乱兵掳走,亦未受侵犯,一直躲在民居。” “张....皇后?” 宇文温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乱,他知道陈叔宝最宠爱的妃子是贵妃张丽华,那么张贵妃什么时候变成张皇后了? 还有,张丽华怎么会被人当做礼物送给他? 孔范知道宇文温听了真相后必然会惊讶,两人上一次碰头时,孔范提起过建康城发生变乱,贵妃张丽华没于乱军之中。 当时,孔范注意到宇文温有些失神,所以琢磨着莫非这位对有一面之缘的张丽华念念不忘,如今机缘巧合,他正好把张丽华当做礼物送给对方,这份大礼可是多少金银财宝都换不来的无价之宝。 “孔公,这是怎么回事?张贵妃...张皇后到底怎么回事?” “大王,大家都认为张贵妃没于乱军之中,官家已经追封张贵妃为皇后,世间已无张贵妃,机缘巧合之下,孔某...所以大王尽可放心。” “那...另外一名女子莫非..” “是被大家认为随着张贵妃没于乱军之中的宁远公主,之前尚未出嫁。” 孔范口中说出的话,让宇文温觉得难以置信,他不知道孔范为何敢如此胆大包天,把贵妃和公主掳走,当做礼物送给别人。 不怕陈叔宝知道真相后把你全家满门抄斩么? 宇文温如是想,而孔范见他似乎很惊喜,暗暗松了口气,张丽华和宁远公主都是貌若天仙的绝色美人,想来宇文温见到会很“满意”。 孔范见着时候不早,赶紧行礼:“大王,时间不早,孔某先行告退。” “啊...啊,好走,不送....” 宇文温含含糊糊的说着,脑海里似乎浮现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安全、快捷、诚信、舒适,寂寞艳少妇,青春美少女,任君挑选,包您满意... 他被孔范送的“大礼”震惊,一时间回不过神,站在原地目送对方离开,但只是过了一会,迷茫的双眼瞬间变得犀利起来。 陈叔宝对你不薄,你祸国也就算了,居然敢把陈叔宝最宠爱的妃子和妹妹都拐了送人,是不是太无耻了? 做奸臣也得有底线啊! 绝色美人张丽华,还有那个宁远公主,宇文温不清楚孔范是如何将这两人掳走,又当做礼物送给自己,完全没有因为这个天降大礼而激动万分,因为他很快想通此事所包含的巨大风险。 风险有三,其一,孔范把张丽华送给他,是将一个致命的把柄交到他手上,因为这件事一旦让陈叔宝知道,孔范会死得很惨,所以算是很有诚意。 但与此同时,宇文温若收了张丽华,意味着有一个把柄落在孔范手上,对方若情急之下以此相要挟可不妙,因为宇文温不可能置要挟于不顾。 别国后妃、公主,应该由天子来处置,就算臣子看上了,也得天子将其赏给自己后才能“用”,而不是臣子私下去“拿”! 私藏陈国贵妃、公主之事,一旦让朝廷知道,宇文温虽然不至于死,却会脱一层皮。一想到可能有把柄在别人手上,宇文温就觉得很危险。 风险之二,宇文温要是真把张丽华和那个宁远公主收了,即便孔范不说,张丽华和公主屈服,却意味着往家里放了个不稳定的轰天雷,随时会爆炸。 万一消息走漏,他同样得脱一层皮,而王府里有个杨丽华,一旦暴露身份足够让外人“惊喜”,再加个张丽华暴露身份,双重“丽华”带来的双重“惊喜”,肯定会闹出人命。 风险之三,张丽华能够得陈叔宝专宠,想来心机了得,应该是宫斗高手,宇文温觉得自己要是把这“戏精”纳入后院,恐怕原本和谐的后院从此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宇文温不缺绝色美人,不要说王妃,就是他的“萧萧”也是很棒的,足以艳压天下群芳,所以,有必要为了一个张丽华而让自己的家庭处于危险之中么? 宇文温想着想着,眉头紧锁,完全没有获得天降大礼后的喜悦之情,他背着双手,向回廊另一边走去,走到一半,喃喃自语: “所以这笔买卖我是净亏,亏了好几个亿啊!”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大礼(续) 下午的阳光斜着透过玻璃窗及薄纱窗帘,洒在浴室内地板上,同时也洒在张丽华脸上,她感受到阳光随即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方才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伸手往旁边一摸,是光滑的缸壁,此时她正躺在陶瓷浴缸里“泡澡”,而这呈现淡灰白色的浴缸,使得肌肤白皙的张丽华宛若灰色贝壳里的白珍珠,显得愈发耀眼。 她有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在入浴前已经盘起,用特制的浴巾包裹,没了头发遮挡,张丽华那宛若天鹅长颈般优美的脖子完整的显露出来。 她抓着浴缸两侧的扶手坐起身继续沐浴,这陶瓷浴缸呈长条形,首端有类似枕头的位置,使得她可以很舒服的躺下,又不怕睡着之后滑落缸里溺水。 水温很合适,所以张丽华躺着躺着就睡着了,睡着前照入室内的阳光只是抵达浴缸边,如今已经移动到浴缸上。 她再次看着浴室,看着这相对于皇宫汤池狭小很多的房间,张丽华真希望自己是在做梦。 她坐起来时弄出水声,惊动了一旁屏风外候着的侍女,对方低声询问是否需要服侍,待得张丽华说不用之后,侍女再度站定,不发一言。 浴缸旁的案上摆着陶瓷皂盒,盒子里盛着一块黄色的香皂,张丽华探手将香气扑鼻的香皂拿起,轻轻擦拭着身体。 眼前场景一花,她似乎回到了台城,回到了皇宫内的结绮阁,即将沐浴完毕,准备投入官家的怀抱,一夜无眠。 世事无常,当年出身贫贱的那个小女孩张丽华,没想过日后会有大富大贵,而即将成为皇后、母仪天下的贵妃张丽华,没有想过会有跌落尘世的那一天。 一切都要从那一天说起,朝廷派重臣和宗王来长干里安抚百姓,张丽华带着陈要去和对方碰个面,当场表明身份以重回皇宫。 结果却遇到刺客行刺,场面大乱之际,张丽华和陈被惊慌失措的人群裹挟着离开,失去了一次回宫的机会。 此次行刺,使得官军对长干里进行大规模搜查,许多士兵趁机敲诈勒索平民百姓,甚至强夺财物和女子,躲在民居里瑟瑟发抖的张丽华,不顾一切走了出去,向士兵们表明身份。 士兵不信她说的话,要把她拖走,幸亏有官员赶到并认出了她,那官员就是坐镇现场指挥搜查逆贼的孔范。 张丽华见到孔范后喜极而泣,只道自己终于苦尽甘来,流落民间数月后得以顺利回宫,结果却被对方软禁。 孔范为何如此胆大包天?张丽华很快就想通了。 孔范和孔贵嫔结为兄妹,孔贵嫔同样深受官家宠爱,所以张丽华知道自己若是就这么“没于乱军之中”,官家枕边的位置,孔贵嫔是最有希望顶上来的。 所以孔范绝不会救她! 然而已经晚了,张丽华和陈被孔范命人不动声色拐走、软禁,没有人会认为在长干里出现的两个民女,真的是张贵妃和宁远公主。 张贵妃和宁远公主,已经没于乱军之中。 事已至此,张丽华只能认命,和陈一起等死,因为孔范只有把她俩个杀了,才能高枕无忧。 然而她们活了下来,被软禁在某处庄园,张丽华就此做出了判断:孔范垂涎她和陈的美色,所以要留着“享用”。 身为贵妃,却要沦为臣下的玩物,如此屈辱让张丽华气得全身发抖,但她更害怕被孔范灭口,自己又没有勇气自尽,所以只能屈服。 但孔范一直没有露面,某日有健妇端来一壶酒,“请”她和陈喝下,张丽华以为孔范要灭口所以命人送来毒酒,吓得浑身发抖,而陈则被吓得瘫倒在地。 张丽华眼睁睁看着陈被健妇们强灌半壶酒后没了动静,知道今日就是她的死期,绝望的接过酒壶,将剩下的半壶酒一饮而尽,随即失去知觉。 然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很多事情,一生的经历出现在脑海里反复出现,忽然间睁开眼,她发现自己没有死,而是被人安置在这座庄园里,陈也在。 这个庄园到底是在何处地界,她完全不知道,只知道庄园不在城里,附近没有城池,而是位于一座大山的南麓,看样子似乎是一处别院。 住了差不多一个月时间,服侍她和陈的那些侍女、仆人口风很严,张丽华根本就打听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那就是自己再也无法回到皇宫,再也不是身份尊贵的贵妃了。 张丽华想到这里眼神一暗,就在这时,屏风后传来侍女的说话声:“娘子,时间差不多了,奴婢等服侍娘子出浴。” 沐浴完毕的张丽华,穿上已经提前熏好香的衣裙后转入外间,同样沐浴完毕的陈已坐在榻上,一副惶惶不安的样子。 见着张丽华来了,陈如释重负,她如今可以依靠的人就只有贵妃,自从来到这庄园,她几乎是和贵妃寸步不离,晚上也要睡在一起,只有这样她才睡得着。 陈生于皇宫,从小娇生惯养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有父母护着,有宫女、宦官伺候着,没经历过什么事,这数月以来的经历吓得她如同惊弓之鸟,只有张丽华在身边时她才有安全感。 但即便再懵懂无知,陈也明白情况不妙,她和张丽华在这里居住,是被软禁而不是在做客。 陈不知道自己和贵妃接下来会如何,但知道自己肯定会成为某个男人的玩物,心里十分害怕,又想念母亲和兄长,所以来到这里之后,经常暗地里落泪。 陈如此柔弱,像苍蝇一样整天跟在身边挥之不去,张丽华对此有些反感,她是贫贱人家出身,尝过人间冷暖,面对困境好歹比一般贵妇要坚强些。 不过张丽华也明白陈因为自幼娇生惯养,经不住事是很正常的表现,此时陈就像一个被雷声吓着了的孩子,需要依偎在母亲身边才能睡得安心。 现在,她们两个相依为命,所以张丽华想开了,不会觉得陈每晚都要和自己睡在一起很烦,毕竟她自己再坚强,也只是一介女流,面对接下来的人生,同样手足无措。 侍女们见着两位已经就坐,便将准备好的饭菜端上来,现在是下午,正是用“夕食”的时候,待得两位贵客用膳完毕,一会还要安排戏班表演戏法让两位解闷。 热腾腾的饭菜刚端上来,门外响起说话声,虽然说话的声音很低,但张丽华还是听出来些许端倪。 说话的人是男子,是以发问者的姿态说话,而回应他的那些侍女,明显是以下人的姿态回答。 莫非是正主来了? 张丽华如是想,双手不由得紧握成拳,没多久便松开:事已至此,还能如何。 她和陈已经被孔范当做大礼送人,而收到“大礼”的人,想对她们做什么事,张丽华和陈除了屈服还有别的选择么? 身为堂堂贵妃、天子禁脔,却沦落到委身他人以求苟活的地步,即便张丽华对此觉得十分屈辱,也只能强打精神迎接自己新的命运。 她宁愿变成他人小妾,也不想被卖入乐坊变成人尽可夫的风尘女子。 脚步声近,张丽华起身走到食案前,陈反应过来跟着起身,紧张的躲在张丽华身后,身体微微发抖,就像躲在老母鸡身后的小鸡一样,惊恐万分看着即将出现的猛兽。 一名男子出现在门口,侍女们齐刷刷向其行礼,张丽华微微低头,用眼角余光瞥了对方一下。 这是个大概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样貌端正、面白无须,个头颇高却不显单薄,虽然穿着有别于一般仆人,但张丽华不觉得对方是什么一家之主。 她正要行礼,却见那男子先一步行礼:“两位贵客安好?某姓李,小小管家,奉郎主之命,将两位贵客暂时安顿在此处,不知住得舒适否?” 第一百四十六章 判断 管家,协助家主管理家务之人,这样的人必然为家主十分信任,而要管理府邸的大小事务,管家必须有足够的经验、阅历,所以一般不会太年轻。 当然,大户人家一般会有别院、别墅或者庄园,负责打理这些别业的人,也可以称为管家。 张丽华见这位自称姓李的“小小管家”年纪不过二十多岁,心里初步作出了判断:她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此人今日才第一次出现,肯定不是这个庄园的管家,如此年轻,大概是家主的心腹。 其家主应该就是收下孔范“大礼”的人,此时应该出了远门,不能亲自过来,所以派心腹“验货”,看看她和陈是不是“货真价实”。 张丽华明白自己的处境,所以该屈服就要屈服,行了个礼后轻声说道:“李管家,妾等在此住得很好。” “既如此,李某便放心了。”李三九说完开始道歉:“李某不知贵客正在用膳,那么,便由李某侍奉二位贵客用膳。” “李管家莫要如此,妾乃贫贱之人,何以能让李管家侍奉。” “贵客莫要客气,李某奉郎主之命安顿两位贵客,自然要尽心尽力。” 话都说到这份上,张丽华没有矫情,和陈各自坐下用膳,她在宫里用膳时,侍奉左右的宫女、宦官不会少于十人,所以此时有人站在旁边,不会觉得吃起饭来有什么不适应。 李三九示意侍女们继续上菜,他垂手站在一旁,如同一般侍女那样,默默等着客人发话,然后提供服务。 陈见着不是“猛兽”过来,松了口气,放心用餐,而张丽华虽然也在用餐,面上无异,心中却震惊不已,因为她察觉到这个李管家可能是阉人。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虽然只是和对方交谈了几句,但在皇宫里住了那么多年的张丽华,对这位李管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对方给他的感觉就像阉人。 阉人说话时总有一种很特别的音调,虽然这种不同很难察觉,但对于每日里都有宦官跟随的张丽华来说,要感受到这种区别不是很难的事情。 张丽华很相信自己的直觉,所以判断对方很大可能是阉人,于是问题随后而来。 一般来说,只有天子和宗室、藩王才能使用阉人,陈国就是这样,张丽华觉得李管家的郎主可能是宗室、藩王。 还有一种可能,也许是宫里的宦官流落民间,被人当做奴仆使唤,但一般人不会冒着授人以柄的风险用阉人,所以出现这种情况的可能性很低。 至于那种因为意外导致命根子受损的男子,应该不太可能和被阉的阉人有类似的说话音调,所以... 要么孔范把她和陈送给了陈国的某位宗室、藩王,要么把她送给周国的某位宗室、藩王。 孔范是当今天子的幸臣,没有必要讨好或者私下结交其他宗室、藩王,因为这根本就不划算,所以答案很明显: 孔范把她和陈当做大礼拿去送人,收礼的是周国天子或宗室、藩王。 张丽华知道周国的一些情况,在去年下半年之前,周国是尉迟氏和宇文氏共天下,宗室一方只有三个成年人,那就是杞王宇文亮、世子宇文明还有西阳王宇文温。 尉迟氏一方,有权相、蜀王尉迟,尉迟氏势大,如今已和宇文氏决裂,张丽华考虑到孔范的情况,觉得对方不可能勾结尉迟,因为完全划不来。 所以,“收礼”的人会是周天子?还是年长的宇文亮,或者年轻的宇文明明或宇文温? 张丽华回想起孔范的一些事情,此人能从黄州弄回来有价无市的琉璃镜,还能弄回许多黄州出产的货物,以前她和官家还以为对方有门路,现在看来,是私通敌国。 所以孔范肯定和周国方面有勾结,时间不会短。 若上溯几年,山南是宇文亮的地盘,周天子当时还在邺城,所以孔范勾结的人可能是宇文亮,那么宇文亮收下她和陈之后,是自己“留用”还是献给天子,说不准。 也许对方还拿不定主意,所以暂时将她俩安置在这里。 有个初步的判断后,张丽华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她认为自己既然会沦为别人的玩物,那么对方的地位越高,自己就越能沾光。 同样是狗,平民百姓养的看门狗,哪里比得上富贵人家所养宠物狗? 可是若有得选,谁会放着贵妃不做,做别人的玩物! 张丽华想着想着不由得黯然,她知道自己长得很漂亮,只要是正常的男人肯定会为她的容貌所吸引,而同样容貌出众的陈和她比起来却更有优势。 那优势就是年龄,还有完璧之身。 张丽华觉得无论她俩最后被谁占有,对方肯定会先对年纪较大的自己失去兴趣,而刚到适婚年纪的陈,足以“保鲜”很长一段时间。 现在的陈还没有完全长开,待得数年后,必然会愈发明艳动人,所受宠爱只会越来越多。 张丽华知道自己在年龄上没有优势,陈就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而她是正在盛开的鲜花,美则美矣,一旦过了花期,什么都结束了。 而她若还是陈国的贵妃,就可以母凭子贵,确保后半生无忧,想到这里,张丽华揪心不已:我该怎么办? 。。。。。。 夜,庄园一隅,李三九正在灯下提笔写信,昨日他收到郎主宇文温命人送回来的密信,宇文温在信中要求他安置好这两名贵客,并适当的观察一下对方。 所谓观察,是观察对方的言行举止和性格,如果有可能就套套话,今日李三九亲自赶到这个庄园,就是要当面观察一下两位贵客,方便定下策略去套话。 他观察了这两位女子吃饭时的举止,动作很优雅,进食细嚼慢咽,喝汤时没有发出太大声音,看得出很懂礼数,肯定是富贵人家出身,极有可能是官宦人家的女眷。 年纪大一些的那位娘子,看来行事颇有主见,换句话说可能有心计;年纪小的那一位女郎,在见面时躲在同伴身后,看来是养在深闺的女郎,自幼娇生惯养没主见,很容易对付。 李三九的初步判断,就是套这位女郎的话比较容易。 但问题不是没有,据侍女们汇报,这位女郎似乎很依赖那位娘子,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晚上睡觉还要睡在一起。 所以事情有些棘手。 敲门声起,李三九将写到一半的信收好,这信的内容还要翻译成密码才能送出去,只能让郎主一人过目,所以李三九很慎重。 收好信,李三九说了一声“进来”,话音刚落,一名身材魁梧的女子推门而入,转身将们关好后,来到他面前躬身行礼:“管家有何吩咐?” “第一,郎主交代,要让两位贵客住得舒适、吃得香、睡得好,所需用度尽管支取,走暗账。” “是!” “第二,让所有人管住嘴,不该问的别问,而贵客不该听到的消息,一个字都不能传到她们耳朵里去。” “是!” “第三,注意警戒,有可疑之人靠近庄园立刻上报,如果外边有人敢不听劝阻冲击庄园,格杀勿论,事情闹大了,王府这边会兜住的。” “奴婢明白!” 李三九站起来,在房内来回走动几下,问道:“我难得出王府一趟,明日便要回去,你有何疑问现在就问吧。” “管家,若两位贵人闹着要出去,闹着要见什么人,以哭闹、上吊甚至以自残相威胁,奴婢该如何处置?” “出去是不行的,郎主何时回来我也不知道。”李三九说到这里顿了顿,看着烛光,微微一笑: “郎主说了,她们要绝食就强行喂食,注意不要弄伤了,如果要上吊、自残就拦,拦不住就由她们去,你们绝不能受威胁,绝不能让她们得寸进尺!” 女子点点头,行了个礼:“奴婢知道了,奴婢告退。” “还有,郎主再三交代,如果有人冲击庄园,你们挡不住的话,立刻把这两个女子杀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布局 东海之滨,海州东海郡郡治广饶,巡视军务的西阳王宇文温此时正在城外山上迎风远眺,眺望东面的茫茫大海,海风拂面,带来了大海的气息。 看着眼前碧蓝色的大海,宇文温只觉心旷神怡,亲身体会到魏武帝当年写下《观沧海》时是怎样的一种心境。 魏武帝就是曹操,当然这个帝号是曹**后由儿子曹丕追封的,当年的曹操还是汉丞相,时逢北方三郡乌丸及袁尚、袁熙作乱,曹操便亲自领兵平乱。 战事平息之后,大军路过位于海滨的碣石山,曹操登山远眺,面对沧海(渤海),发出了“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的慨叹,写下了《观沧海》这一千古名篇。 而现在,徐州总管府下辖所有州郡都已经被官军收复,行军元帅宇文温从涡阳东进,来到隶属于徐州总管府管辖的海州巡视,看着面前的茫茫大海,和数百年前的曹丞相有了相同心境。 但他有自知之明,不敢和曹丞相比文韬武略,虽然现在是作诗的最佳时机,但宇文温不打算“借鉴”什么名诗为己所用将自己的文学声望刷高。 若按他自己的“古诗”水平,此时当真要赋诗一首,大概就是“大海啊!你都是水!”这种水平,除了煞风景还是煞风景。 吹了一会海风,宇文温转身往回走,他所在的广饶实际上就是位于大海之中的一座孤岛,这座岛以大山为主体,距离陆地有一段距离。 海州州治朐山就在西面陆地上,海州原为汉时东海郡辖地,广饶郡所在海岛旧称郁州或郁洲,和海州隔海对望,而州治朐山所在之处,就是淮水入海口。 南朝刘宋时,因为一系列内乱,青兖之地为魏国所据,宋国国境南移到淮水一线,于是宋国在淮水入海口(淮口)设青州(侨置),以此为淮水防线最东端的重要据点,后来改称海州。 海州濒海,东面大海上有大岛,名为郁州,周回数百里,岛上有白鹿,又可以开垦出良田,可以煮海水得盐,十分富饶。 又因为郁州不和陆地连接,不怕北军骑兵来攻,于是宋国在郁州筑城,安置流民开荒并驻扎士兵,将郁州归入海州管辖以为相互策应,二州归属一名刺史(海州刺史)管辖。 周国取了海州之后,将海上东面大岛改为东海郡,将海州州治朐改名为朐山。 虽然海州之称是刘宋时期才出现,州治朐的历史却悠久得多,当年秦王扫**,统一天下的秦始皇命人在朐立石碑,以之为秦东门(秦帝国的东大门)。 而对于宇文温来说,现在这东海郡是旅游胜地,他是借着巡视军务之机到这里“旅游”,看看《西游记》中“著名景点”花果山水帘洞,顺便来考察一下海州的盐业现状。 我凭本事打下的盐场,凭什么不能用它来赚钱! 宇文温如是想,所以要借助公务之便,抢先在这一天下闻名的盐场布局,在海盐产区占有一席之地。 两淮盐场,自汉以来就很有名,所谓两淮就是淮南、淮北,淮南盐场中比较出名的地区就是盐城,而淮北盐场就是淮口以北、山东以南的盐场,海州沿海地区亦在其内。 两淮盐场可是后世明清之际扬州盐商发家的聚宝盆,而淮北盐场又比淮南盐场有优势:雨水相对较少,日照时间长。 当然,此时的海盐生产还是“煮盐”,而广州番禹已经开始了“晒盐”,宇文温觉得自己若是在日照时间长、雨水相对较少的淮北盐场提前布局,可以预计日后必然财源滚滚来。 宇文温不可能独霸淮北盐场,但可以分一杯羹,为黄州乃至山南各地商人获得另一个稳定的食盐来源,这些商人后面的家族,自然会愈发依靠他来发家致富。 食盐买卖自古是暴利,而用这种实实在在的利益为纽带,宇文温织起的关系网才会更牢固,毕竟光有大话、没有好处,可无法让别人为自己卖命。 宇文温到海州的第二日,就选定了一块不错的海岸线,而今日他在广饶看了看,又选了一段海岸线,日后一番运作之后,就能光明正大开张煮盐。 待得局势稳定,两处盐场会率先推广晒盐法,到时候晒出的盐,可以装在船上沿着淮水逆流而上,供应淮西地区。 这段距离超过一千里,若进入黄州就是一千五百里左右的距离,而岭表沿海的海盐走陆路入黄州,是将近两千里的路程,但过了大庾岭之后,商队可以乘船沿着赣水顺流而下,省了将近五百里的路程。 所以,淮盐、广盐对于黄州来说不是水火不容的竞争关系,而对于黄州、江州地区甚至山南地区各处经商的家族来说,有了两处货源在手,赚起钱来要有多爽? 坐在西归的海船上,宇文温回头望向广饶郡所在海岛,只见位于海天线上的海岛和天边白云融为一体,他不由得想到一个词“山海连云”。 海州,就是后世连云港的一部分,只是这时海上的郁州还没有和陆地连成一片,所以后世的花果山原型,只是郁州孤岛上的山峰,名为苍梧山。 待得两宋之际黄河夺淮,滚滚黄河水在故淮口入东海,将海水染黄后才有“黄海”这一地理名词,而黄河水带来的大量泥沙使得海湾渐渐淤积,使得郁州渐渐和陆地相连,沧海变桑田。 后世的淮河入海口已经换了个位置,而现在的淮口却是一个颇为重要的港口,在长江入海口为陈国控制的时候,宇文温在淮口布局,可以很轻松的建立起两条贸易航线。 山南、巴、湘以及黄州的货物翻越大别山进入光州,由黄水入淮水顺流而下一路东进抵达淮口,可选择两条贸易航线前往不同的地区。 一条航线是从淮口入海南下到广州番禹,另一条航线是从淮口入海东进直达倭国,在两条航线上往返的船只,可以极大带动淮西地区、黄州地区、山南地区以至长江上游地区的货物流通。 届时,会有不计其数的大小家族靠着这些由宇文温开拓、运营的商路生存,到时候谁敢跟西阳王过不去,就是和这些家族过不去。 这就是宇文温的布局,要尽一切可能“开源”,用不可抗拒的利益吸引更多的人和团体聚集在他身边,好好修炼“内功”,以待量变引发质变的那天到来。 海风很大,宇文温转入船舱独坐,从怀中掏出两张画像,借着窗户透进来的阳光仔细端详着。 这两张画像,分别是两个女子的肖像,是写实的素描画法所绘制,还原度很高,是管家李三九命人偷偷画下,然后派人千里迢迢送到宇文温手中。 宇文温前日才收到这两张画和密信,画上的两名女子果然容貌出众、各有风情,一个是陈国皇后张丽华(追封),一个是陈国宁远公主陈氏。 他当年路过建康时,和张丽华有一面之缘,而那位宁远公主他之前是没见过的,如今看着两位美人的画像,宇文温完全没有下体发热、口干舌燥的感觉。 尉迟炽繁还在邺城东躲西藏,宇文温哪里有心思想着搞新欢,叹了口气,将两张画像揉成一团扔出窗外,随后看着窗外海景发呆,嘴角发苦。 相隔千里,何时才能团聚? 第一百四十八章 十年 朐山城外淮口,港湾码头一隅热闹非凡,许多渔民聚集到临时开设的草市,将自己挑来的一担担海产售卖给官军的军需官,换回一匹匹质地优良的布帛。 军需官收购的海产,以价格低廉的海蛎子等海产为主,因为他们要采购驻军每日所需肉食,海州当地的鸡鸭羊远远不够,所以要用海产替代肉类。 海蛎子是一种贝类,又名牡蛎、蚝,在沿海地区有很多,淮口所在海州湾也不例外,漫长的海岸线内有大量海蛎子,平日里没什么人收购,此时难得有大主顾大量采购,渔民们当然踊跃响应去挖海蛎子。 渔民们一家老小齐上阵,只需忙一个上午,就能弄满两箩筐海蛎子,挑到淮口草市出售便能换回几匹布,如此实惠的买卖,何乐而不为? 军需官收购海蛎子,转到一旁由伙夫开壳取肉,运回军营和着米、粟一起煮,那味道鲜美无比,广受士兵们欢迎,每日都要消耗很多,所以淮口草市这段时间一直很热闹。 官军大量收购廉价海产,而那些名贵海产则收得较少,毕竟相对于普通士兵,有资格享用名贵海产的将领不算多,但带着名贵海产来草市的渔民不会扫兴而归,因为还有大主顾。 若是因为官军采购军需而开的草市,一般称为军市,但此时的港区,大采购的除了军需官,还有民间商贾,渔民们正是要和这些人做买卖。 草市另一隅,有操着山南荆襄等地口音的商贾们在大量收购海产,和官军不一样,他们主要收购名贵海产,其中就有鳆鱼。 鳆鱼即后世所称鲍鱼,是名贵海产,一枚鳆鱼到了山南地区,售价要翻番,扣去成本之后的利润颇为可观,而干鲍鱼耐储藏,便于长途运输,对于商贾来说是很好的货物。 数百年来,鳆鱼以青齐之地所出最为有名,其产地也包括东海郡地界,也就是现在的海州地区。 汉时,青齐之地所产鳆鱼就是有名的海产,到了曹魏初,据说文帝曹丕祭祀魏武帝时,都要在灵前供奉鳆鱼,而这些鲍鱼就是徐州刺史臧霸每年定期进贡的珍品。 待得永嘉之乱、衣冠南渡,鳆鱼依旧是建康权贵、世家高门经常食用的珍品,还得是青齐之地出产的鳆鱼才有资格做菜。 南北对峙、南朝国境线退到淮水以南之后,建康权贵们依旧对鳆鱼有极大需求,青齐(还包括海州)出产的鳆鱼,在建康可以卖到一枚数贯。 既然海州海产丰富,那么当西阳王领兵打到东海之滨,紧随而来的黄州等地山南商贾,自然也在当地做起海产买卖,鲜鳆鱼、干鳆鱼有多少收多少。 装船走水路,借助淮水东运至海州的黄州布等黄州商品,在淮口草市堆积如山,不管渔民带来多少鲍鱼,商贾们全都能买下来。 山南地区的商贾们,不仅收购鳆鱼,还收购名贵海产江珧柱,各种鲍鱼(咸鱼干)也收购,这些海产运回山南贩卖,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来自山南的军队在前方披荆斩棘,来自山南的商贾跟在后面开拓商路,去年许多人错过了江州、岭表的财路,今年绝不会错过西阳王为他们带来的另一条财路。 杞王父子、伯侄在山南的十年,让许多寒门获得了上升的机会,然而家族中能入仕的子弟始终是少数,其他旁支庶出之地要么靠投军用命搏军功,要么靠经商赚钱自己谋一份家业。 如果要经商,首选之地是黄州,黄州总管、西阳王宇文温,有一双出了名的点金手,只要跟上这位的步伐,不愁发不了大财。 当然,一般人想要接近西阳王是不可能的,但是只要跟黄州商号合作,就有无数的机会。 前十年,许多人没有反应过来,现在还不晚,只要沿着黄州商团开拓的商路经商,那就无数的机会发家致富。 而官军收复海州,意味着贩卖海产获利成为现实,从山南去东海之滨贩货,可比去烟瘴之地的岭表广州贩货要轻松得多,如果连这点风险都不敢冒,活该一辈子发不了财。 所以淮口草市这段时间十分热闹,此时到处都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除了军需官、商贾、渔民,还有人也在忙着,那是带兵巡视的阴世师,正现场监督军需官的采购是否有强买行为。 作为行军元帅宇文温的佐官,他跟着对方来到海州,宇文温到海对面的东海郡巡查,他因为晕船就只能留在西岸。 阴世师对自己居然会晕船感到十分震惊,因为他以前不是没坐过船,结果此次上了船出海没多远就吐得黄胆水都出来了,只能灰溜溜下船,留在陆上。 海船的颠簸程度远超江船,不止阴世师,许多官军士兵都晕海船,那些不会水的士兵更加夸张,在船上站都站不起来,所以阴世师的职责变成留守,顺便监督军市,监督港区防务。 如今是夏末,东南道行军顺利完成了秋收前收复淮北的任务,但东北面的青州总管府还在尉迟氏的控制之下,青州水军有可能会渡海而来,袭击海州州治朐山,或者进攻在海岛上的东海郡郡治广饶。 宇文温此去广饶目的之一,就是要看看驻军的战备情况如何,而留守西岸的阴世师,任务之一就是看看淮口戍的防御工事有无偷工减料。 敌人若从海上来袭,防不胜防,最好的办法就是有一支强力水军,时不时巡航海面,为岸上营寨提供预警,但海州的水军十分羸弱,能够护住东海郡就已经很勉强,更别说出海巡防了。 所以阴世师一开始是极力反对宇文温出海巡视东海郡,但宇文温表示要以身作则,说若是他都不敢登岛去广饶转一圈,新入驻广饶的的士兵们哪里会安心在城里驻扎。 阴世师拦不住宇文温,只能希望宇文温出海后能平安归来,此时已是下午,按照当地渔民的说法,现在是涨潮的时候,刚好合适海船靠泊码头。 海水有涨落、有潮汐,据说其中有规律可寻,阴世师不知道这规律是什么,也不想研究,他就希望宇文温平安回来,毕竟宇文温是一军主帅,可不能出什么乱子。 几名士兵快步走近,带来了元帅座舰靠泊码头的消息,阴世师闻言抬头看了看码头方向,发现靠泊的船只那如林的桅杆中间,果然飘扬着一面帅旗。 他松了口气,向码头方向走去,就在这时,数名身着布衣的男子迎面走来,从他身边经过,阴世师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脚步,一手去拔佩刀,一边呼喊着: “拔刀,抓细作!!” 第一百四十九章 十年(续) 码头,正在下船的宇文温忽然停住脚步,因为他隐约听到码头另一侧的草市方向有打斗声,抬头看去,草市那边人头攒动,看不出具体情况。 他看看淮口戍上空飘扬的旗帜,又看看左右靠泊在码头的船只,若无其事继续下船,码头上列队警戒的士兵们警惕的看着周围。 现在是夏末秋初,风向多变,海上时而刮东南风,时而刮西北风,位于海州北面的青州总管府沿海地区,其军队乘坐硬帆船可以较为轻松的南下驶入淮口。 宇文温知道这就意味着青州方面可以派出水军偷袭淮口,派出的船只数量多容易暴露行踪,而对方若以三两艘海船装着数百精兵渡海来袭,不是不可能。 或者化整为零,扮作渔民带着鱼获靠泊淮口、混进草市伺机动手,这都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海州驻军已经针对各种情况作出了布置,真要有敌兵敢混进来,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全军覆没。 所以对于淮口安全,宇文温没什么好担心的,即便码头上真的暗流涌动,他的随行人员也能压制敌人,所以还是尽快离开码头为妙,省得有人抱着颗轰天雷冲过来要和他同归于尽。 码头上靠泊着许多船只,有大有小,有军有民,当然,海州水军十分羸弱,水军战船数量多不到哪里去,战船实际上就是寻常海船,形制和那些渔船没太多区别。 因为饱受战火袭扰,淮口港区的码头十分破败,本来应该军民分开的港区,如今各类船只混杂在一起,靠着士兵和军吏在码头大呼小叫维持秩序。 淮口港区秩序比起内河港黄州巴口港来说差远了,重新整顿需要一点时间,所以现在的码头乱糟糟,宇文温不打算在这种地方待太久,下了船就往淮口戍方向走去,在那里骑马回城。 随行士兵在两侧列队跟进,而近身护卫宇文温的都是西阳王侍卫,王府司马张定发警惕的看着码头外侧,观察是否有人躲在海船桅杆上意图放冷箭。 行走间,忽然有一声“阿耶”传来,那是稚嫩的童音,宇文温听见之后循声望去,却见二十余步外一艘靠泊在码头的海船上,有名女子抱着一个男童,男童正在向这边大声呼唤。 如今是下午,女子和男童刚好被帆影挡着,所以宇文温看不清对方样貌。 大概是出海归来的孩子,看见码头上等候多时的阿耶,所以高兴的大声呼唤起来,这温馨场面正是令人感动呐。 宇文温如是想,随即看向另一方,想看看接船的那位阿耶是何种幸福的表情,结果另一侧虽然人来人往,却没有谁是翘首以盼、望着海船寻找儿子的模样。 转移注意力?糟糕.... 宇文温心中警觉,脚步加快,双眼扫过前方,要看看是不是有人暴起发难,就在这时,耳边传来呼喊声:“大王!大王!” “放肆,你想做什么!” 有人从外围跑来,试图冲破外围士兵的拦截,推搡间发生冲突,宇文温探手去摸腰间藏着的气手铳,却觉得对方的声音很亲切那是山南地区的口音,而且... 他转头一看,见着已经被士兵制住的那个男子有些面熟,随后想起来这人是王府侍卫、猫队成员,随后心脏几乎停止跳动:这位去年就跟着吴明前往邺城,不该出现在这里,那么... 那艘海船上的男童还在高呼“阿耶”,宇文温猛地向海船方向窜去,被眼疾手快的张定发挡住:“大王小心有诈,且待卑职去查探一二!” 突发状况使得士兵和侍卫们紧张起来,张定发大声呼喊着:‘不要乱动’,却见迎面又跑来数人,个个眼熟得紧,他定睛一看,发现来人全都是西阳王府猫队成员。 这几位去年跟着吴明去邺城,出事之后就潜伏在城里,如今出现在这里,那就意味着... 宇文温如同一阵风般从张定发身边掠过,径直冲向海船,那几位赶来的猫队成员刚要躬身行礼,硬是被他推开,张定发见状示意还没回神的侍卫赶紧跟上,让士兵们维持秩序。 海船旁又有几人已经下船,而宇文温的目光却聚焦在那女子和男童身上,男童刚站上地面就向他跑来,口中不住喊着“阿耶”。 宇文温看得清楚,男童就是他朝思暮想的儿子宇文维城,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幸福填满胸膛,几乎要破膛而出,展开双臂迎上去:“棘郎,棘郎!” 呼喊着“阿耶”的宇文维城撞入阿耶怀抱,宇文温一把抱起儿子,狠狠的亲了几口面颊,然后高高举起,原地转了好几个圈,使宇文维城高兴得欢呼起来。 转够了圈,宇文温将儿子抱在怀中,激动万分看向走近的女子,女子身着布衣随意挽了个发髻,有一张绝美的脸庞,那是他永远也无法忘记的样貌,此时此刻只觉得心脏要跳出胸膛,不由得脱口而出: “三娘,三....明月?” 极度兴奋的宇文温正在深情呼唤妻子的昵称,喊到一半却忽然变了调,那女子看着宇文温,先是惊喜然后捂着嘴哭起来,激动得双肩耸动:“姊夫...呜呜....” 看着样貌和尉迟炽繁极其相似的尉迟明月,那一瞬间,宇文温有死里逃生的感觉:阿弥陀佛!好歹没扑上去当众抱着小姨子亲啊! 小插曲并未影响宇文温的心情,他看向海船,果不其然船上正要下船的人之中,有王府典卫吴明,而吴明搀着的那名女子,不就是宇文温朝思暮想的尉迟炽繁? 忽如其来的幸福,让宇文温的脑袋一片空白,他想过很多种营救妻儿的方案,想象过无数次和妻儿团聚时的情景,却没想到团聚的时刻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新婚之夜的情景忽然重现,那一晚,醉醺醺的新郎宇文温看着新娘尉迟炽繁,两人深情对望,然后抱在一起倒在榻上,感受着对方的身体。 现在,十年后,两人虽然距离远了许多,但依旧四目相对,深情对望着。 宇文温看着尉迟炽繁,尉迟炽繁看着宇文温,她惊喜之余不由得捂住了嘴,双眼闪烁泪光,双肩耸动啜泣起来。 宇文温一手抱着儿子,一手奋力挥舞,眼角同样闪烁着泪光,想高声呼喊却喊不出话,只是不停地傻笑,喃喃自语:“这是怎的,竟然走海路回来,太危险了....” 在侍女翠云的帮助下,尉迟炽繁顺利下船,被冲到面前的宇文温一手揽在怀中,宇文温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揽着妻子,激动得泪流满面,最后哭出声。 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宇文温在巨大的幸福感冲击下,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他终于和妻儿团聚,不是在邺城,不是在很久以后,而是在这里,距离尉迟炽繁逃出皇宫还不到三个月! 无数个夜里,宇文温都在做噩梦,梦见儿子宇文维城被人毒死、勒死,梦见尉迟炽繁被逼改嫁,被迫委身他人,每做一次这种梦,宇文温就觉得自己寿命减了一年。 现在,不会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抱着尉迟炽繁狂吻,所以一家三口就这么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场面很感人,让周围一众“围观群众”感动之余觉得有些尴尬。 吴明紧接着下船,本想向宇文温简要说明己方一行人为何会突然会现在这里,见着西阳王、王妃、世子团聚的情景,不由得想到远在西阳的司马令姬和儿子,瞬间眼眶发热,眼泪水差点就涌出来。 海船上,正要下船的千金公主,看着西阳王一家团聚的场景,看着哭出声的宇文温,不由得感慨万千。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是以走海路的方式逃离尉迟氏的地盘,而现在,在这海边码头上发生的一幕幕,又让她起去年的情景。 那时,她也是乘坐海船抵达海港,惊闻周军已经控制了番禹,随后她遇见了西阳王,而正是西阳王真正救了她。 现在,她们乘海船南下,惊闻周军(宇文氏)已经收复了朐山,而她,又在码头上见到了西阳王! 手臂一紧,千金公主转头看去,却是带着面纱的阿涅斯搂着她的手臂,阿涅斯看着船下西阳王一家团聚的情景,先是一愣,随后感动不已,然后看向千金公主。 两人对视之际激动得眼眶发红,几乎要喜极而泣:我们终于安全了! 第一百五十章 没想到 傍晚,朐山城内驿馆,西阳王宇文温及城中主要文武官员拜见千金公主,千金公主是当今天子亲姊,地位尊贵,但朐山驿馆的住宿条件不怎么样,所以宇文温一上来就先告罪,免得千金公主有误会。 他的担心实属多余,千金公主明事理,没有那么矫情,更别说千金公主对宇文温十分信赖,哪里会有什么抱怨。 她入城之后在驿馆下榻,住的是宇文温原来住的小院,室内陈设简单,没有什么奢华、复杂的用具,王府侍卫们一下子就把宇文温的私人用品打包成几个包裹搬出去,所以她看得出驿馆条件确实普通,不是宇文温不上心接待自己。 场面话说完,脸也露过了,文武官员们告退,只剩下宇文温和鼻青脸肿的阴世师,继续陪着千金公主讲话。 宇文温是宗室,和千金公主是姑侄关系,留下来陪聊理所当然,而阴世师之所以也留下来,是因为脸上的伤。 方才在淮口草市,阴世师惊觉从身边经过的几名男子不对劲,因为对方虽然身着布衣,但身上传来金属摩擦声,阴世师判断那声音是环锁铠和兵器摩擦所致,故而认为这几个人有问题。 他先发制人想要抓住“敌军细作”,结果这几位身手了得,三两下就赤手空拳把阴世师和随从打翻在地,亏得对方没有用利刃,不然阴世师就要当场毙命。 这几位之所以没有用利器,不是来不及用,而是因为他们并非敌人。 这些人和其他同伴是西阳王府侍卫,护送西阳王妃、世子还有千金公主渡海南下,一行人所乘海船抵达淮口港后,见着淮口已为官军(宇文氏)收复,他们几个先上岸探个究竟。 被人当众打得鼻青脸肿、狼狈不堪的阴世师,虽然颜面尽失却没有失去理智,己方援兵赶来之时,他见对方声称是西阳王府侍卫,选择相信而没有下令来个打了再说。 与此同时,刚回到淮口的宇文温,和自己的王妃、世子团聚,准备护送千金公主回城时,才看见鼻青脸肿的阴世师过来禀报草市发生的事情。 对于这个误会,千金公主现在亲自见证,由宇文温代那几名侍卫向阴世师赔不是,以两人的身份如此行事,算是很给阴世师面子了。 阴世师其实并不在意这个误会,本不愿如此,然而宇文温要这样,他只能接受,毕竟宇文温另一份心思他也明白,就是要分些功劳给他。 什么功劳?救千金公主之功! 千金公主历经波折逃到淮口,说实话大功都是西阳王府侍卫的,如今宇文温领着一群文武官员拜见千金公主,就是有分功劳的意思。 如今又让千金公主做调解,算是特地让阴世师的“英勇负伤”行为能借千金公主之口,传到天子耳中,这种机会可不多,心知肚明的阴世师哪里还会在意误会。 阴世师识相告退,室内只剩下宇文温和千金公主,宇文温颇为感慨的说道:“姑姑竟然走海路南下,侄儿真是万万没想到。” 千金公主打量着宇文温,想起在淮口那感人的场景,笑着说:“西阳王,你又救姑姑一次了。” “这是侄儿份内之事,天子若知道姑姑平安归来,定然喜极而泣。” 听得宇文温说起天子,千金公主急忙问天子情况如何,待得知天子一切安好之后,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那,那我何时启程前往长安?” 宇文温的回答很干脆:“姑姑,侄儿明日一早就护送姑姑西进。” “这么快?” “姑姑,侄儿此次巡视海州,本来就计划明日西返。” 能明天就走,千金公主当然高兴,但疑虑不是没有:“这样会不会太赶了?” “不赶,若不是天色已晚,侄儿还想马上护送姑姑西行。” “此是何故?” “青州总管府地界毕竟还在尉迟氏控制下,万一姑姑抵达海州的消息走漏....总是不好的。” 姑侄正交谈间,脚步声起,一名女子端着果盘走了进来,身形婀娜却是异域样貌,那是戴着面纱的阿涅斯,先前回避,现在见着只有千金公主和西阳王便进来了。 见着千金公主和西阳王正在交谈,阿涅斯不由得想起在番禹驿馆时的事情,如今她又见到西阳王,却没了当初的误解。 去年在广州番禹,她和宇文温拔刀相见,对方丝毫不怜香惜玉,让阿涅斯以为宇文温是极其凶残之人,结果方才在港区,阿涅斯亲眼目睹宇文温搂着王妃、世子哭起来,她才确认这位是个“正常人”。 宇文温记得这个波斯胡姬,知道阿涅斯为千金公主所信赖,也知道这位容貌出众,不过对方现在还带着面纱,他觉得很奇怪。 这种事不好问,又不能总盯着对方看,宇文温才懒得理阿涅斯戴面纱所谓何故,眼见着时机成熟,便开始进入“苦情戏”阶段。 他在千金公主面前跪下为妻儿请罪,想要请千金公主回京之后,在天子面前美言几句,不再追究尉迟炽繁、宇文维城的罪过。 在悬瓠时,宇文温为了妻儿在天子面前负荆请罪,而后来天子抵达西阳时,亲自下诏赦免西阳王妃、世子大逆不道之罪,但宇文温认为这还不够,还得加个“保险”。 宇文维城被尉迟立为皇帝,在宇文氏这边看来就是伪帝,如此行为和弑君差不多,是封建时代最大的罪过,人人得而诛之。 宇文温知道这个罪名会成为儿子一辈子的污点,肯定会时不时被人拿来说事,作为父亲,他绝不想看着儿子背负这罪名,前途尽毁。 所谓长痛不如短痛,他要拼命洗掉宇文维城身上的污点,就得现在趁热打铁。 虽然天子去年已在西阳下诏赦免宇文维城的罪过,但若较真的说,以那份诏书的颁布时间为时间节点,天子可没有赦免宇文维城在那之后的所作所为。 当然,作为傀儡皇帝,屁事不懂的宇文维城在邺城朝廷根本就做不了主,但事关大义名分,这黑锅宇文维城不背也得背。 所以宇文温还要请千金公主帮忙说好话,自己再上表请罪,争取天子下诏再次赦免宇文维城的大罪,这样才能堵住悠悠之口。 千金公主见着宇文温跪在她面前请罪,赶紧起身去扶对方:“西阳王何须如此?西阳王接连救了天子,救了我,这份大恩,我自然要报,而西阳王妃和世子不过是为奸相胁迫,她们母子哪里能自己做得了主?” “我回到长安,定然会如实向天子陈情,天子知道实情之后,绝不会再为难王妃和世子!” 千金公主在邺城时,跟着尉迟炽繁逃出皇宫,当时就决定若能和弟弟团聚,一定要极力为尉迟炽繁及宇文维城说情。 宇文温见着千金公主已经表态,心里松了口气,他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再跪下去就过分了,于是起身,颇为疑惑的问道: “姑姑,此次竟然走海路南下,侄儿以为其中必然危机重重,不知为何如此冒险?” 面对侄儿的发问,千金公主笑着摇了摇头:“这其中缘由我可不知道,你要去问问吴典卫,都是他安排的。” 宇文温点点头,是他糊涂了,千金公主一个柔弱女子,哪能策划一场千里大逃亡,他见千金公主颇为疲惫,正要告退,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方才他为妻儿请罪(求情)时,本该连带着为另一个人请罪,只是没想到自己方才请罪时,心情急切之下忘记了,如今单独提有些尴尬,但没办法,该说的还是得说。 男儿膝下有黄金,宇文温没那么贱,不会随随便便跪地,但为了“走正常渠道”洗去妻儿的罪过,为了确保妻儿日后的生活可以恢复如初,所以方才愿意跪地求千金公主。 如今又硬着头皮再度跪下,千金公主见状大惊:“西阳王,这又是如何了?” “姑姑!侄儿...呃...侄儿妻妹也是身不由己,她是没办法才随波逐流,所以,还请姑姑在天子面前说说好话,保得她一命吧!” 千金公主闻言一愣,她没想到宇文温是在为尉迟明月求情,随即觉得有些尴尬:姊夫为小姨子求情,怎么看怎么觉得暧昧。 不过千金公主很快就想明白其中缘由:应该是尉迟炽繁求宇文温,求宇文温为尉迟明月求情。 一想到刚嫁给弟弟就形同守活寡的尉迟明月,千金公主心中唏嘘不已,她知道尉迟明月是个可怜人,是家族利益的牺牲品,就像她自己一样身不由己,所以在邺城时千金公主就下了决心,要为尉迟明月求情。 “西阳王,听吴典卫说,天子已经下诏,将尉迟明月废为庶人了?” “是的。” “唉,既然尉迟明月已被废为庶人,天子可能不会想再见到她了,我若是提起,只怕适得其反。” “呃....咳咳咳...这个...呃...还请姑姑...呃...”宇文温忽然结巴起来,说话支支吾吾的,阿涅斯在一旁见着他那模样真想笑。 宇文温此时嘴角发苦,尴尬异常,入城时尉迟炽繁苦苦哀求他,要他为尉迟明月向千金公主求情,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来为小姨子说情。 这种事,本该尉迟炽繁来做,奈何尉迟炽繁自身难保,所以只能由宇文温来求情,然而姊夫帮小姨子求情的话,更容易让人误解。 因为尉迟炽繁不光要保住尉迟明月的命,然而宇文温不知该如何开口,才能避免别人误会自己。 难得见到宇文温有如此尴尬的表情,千金公主心中觉得好笑之际想通其中关键,对方不知道如何开口,她就直接点破:“西阳王,可是不希望尉迟明月被天子勒令出家?” 第一百五十一章 显灵 皇后,母仪天下,一旦被废,如果没有被处死,其下场要么是出家为尼、青灯古佛陪伴余生,要么被软禁在冷宫郁郁而终,千金公主知道尉迟明月已经被天子废为庶人,但不代表事情就这么结束。 那时,尉迟明月在邺城,被奸相尉迟尊奉为太后,所以在长安的宇文乾铿即便废后,也无法对尉迟明月做出处置,只能以废为庶人作为手段,宣示尉迟明月的身份无效。 可那也只是长安一方的决定,尉迟明月在邺城,还是被奉为太后。 如今却不一样了,尉迟明月跟着西阳王妃还有千金公主逃到海州,进入长安朝廷的控制地区,这就意味着天子可以对尉迟明月做出实质性的处置。 去年天子大婚,当日就生变故,天子未曾临幸尉迟明月,然而名分已定,尉迟明月就是宇文乾铿的皇后,那么天子的女人,即便已经失宠,也不许别人染指。 现在,对于被废为庶人的尉迟明月,天子可以再追加一道诏令,令其削发出家为尼,这就是遵循“惯例”,比较“仁慈”的了结废后一生。 所以,千金公主能猜出宇文温为尉迟明月求的是什么,对方是想让尉迟明月能够避免出家为尼,在世上以平民的身份活下去,能够嫁人、生儿育女,有一个归宿。 这个请求,对于千金公主而言,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因为决定权在天子,天子如何处置废后,完全看其个人想法。 宇文乾铿和尉迟明月没有夫妻之实,却有夫妻之名,虽然已经废尉迟明月为庶人,但宇文乾铿心里到底对尉迟明月怎么想,外人不得而知。 尉迟明月和其姊、西阳王妃尉迟炽繁一样,有倾国倾城的容貌,然而因为尉迟明月的家族原因,宇文乾铿有可能会厌恶并提防对方,所以不太可能再将其收入宫中。 但让尉迟明月作为平民女子嫁人甚至生儿育女,千金公主不知道弟弟的气量如何,也许面上不介意,但心中却有芥蒂。 某日发作起来,尉迟明月及其夫婿、子女怕是会倒霉。 千金公主在邺城时,就想过这个问题,所以现在她见宇文温支支吾吾十分尴尬,判断宇文温的请求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尉迟明月躲过剃发出家的命运。 这样的请求,千金公主觉得很为难,她当然愿意为尉迟明月求情,但弟弟心里想什么她无法预测,此事能不能成还是两说。 所谓应人事小、误人事大,千金公主觉得自己一旦答应了宇文温,却无法说动弟弟,无法让尉迟明月摆脱落发为尼的结局,她会过意不去。 然而宇文温说出口的请求不是这样。 “呃,姑姑,还请姑姑在天子面前美言几句,将尉迟明月罚做侄儿奴婢,若能如此,侄儿感激不尽。” 听到这里,千金公主惊得目瞪口呆,而一旁的阿涅斯捂着嘴,同样是目瞪口呆的模样:让尉迟明月给你做奴婢?莫不是你看上小姨子、想趁机将其收了吧? 千金公主没有说话,宇文温说完之后也没继续说什么,场面有些尴尬。 片刻后,千金公主郑重说道:“西阳王放心,此事定然能成!” 听得千金公主这么说,宇文温再没尴尬的样子,起身行礼,说了一声“多谢姑姑”,随即告退。 阿涅斯见着房内只剩下她二人,有些疑惑的问道:“千金,西阳王的要求听起来有些古怪,我认为他是对明月娘子有想法,可好像又不是...” “他,是为了王妃,不是为了自己。” 千金公主说完后觉得全身无力,侧躺在坐榻上发呆,阿涅斯只道千金公主乏了,便让侍女入内,到寝室铺被褥。 天色昏暗,侍女点起蜡烛,千金公主看着烛光,思绪万千。 西阳王宇文温,其实没有必要跪着求她,没必要求她为王妃、世子还有尉迟明月说情,因为只要杞王一发话,天子就得听。 天子的女人,只能由天子来处置,这话没错,前提是天子大权在握,然而千金公主方才忽略了这点,完全站在弟弟大权在握的情况下考虑问题。 长安朝廷的情况,千金公主不清楚,但她能想明白,如果没有杞王父子撑着,这个朝廷根本就搭不起来,那么天子在这个朝廷里到底能有多少实权,想想都知道。 西阳王世子是伪帝、其罪当诛是不假,但又有谁敢真的对西阳王世子动手? 同理,西阳王妃也是如此,甚至只要西阳王硬保尉迟明月,天子又能如何呢? 西阳王是杞王的次子,虽然已经出继,但杞王不会任人对付西阳王而无动于衷,所以只要西阳王态度坚决要保王妃、世子还有尉迟明月,杞王就一定会让这三人平安无事。 所以千金公主很快想出事情的关键:西阳王实际上没有必要来求她,而对方之所以跪地请求,是把她当做庙里的佛像。 香客到寺庙上香,跪拜佛像,为的是祈求佛祖保佑自己、保佑家人平安,宇文温今天这么做,不就是这样么? 一个佛像能让香客们心甘情愿跪拜,是因为香客深信自己的请求、发愿能通过佛像传到佛祖耳边,而佛祖肯定会显灵。 如果佛祖迟迟不显灵,那么香客们不会再来烧香,那么这尊佛像,不过是一块不值钱的石头罢了。 这个道理,对于千金公主也是一样的。 西阳王宇文温(香客),愿意跪地向佛像(千金公主)请求、发愿,是因为相信佛祖(天子)会保佑他家人(王妃、世子、小姨子)平安。 如果佛祖不显灵(天子不同意),那就意味着对着佛像(千金公主)跪地请求、发愿没什么用,那么香客(宇文温)以后还会如此么? 不会。 而即便佛祖(天子)不显灵(赦免西阳王妃、世子、尉迟明月),香客(宇文温)同样有办法实现这个愿望:直接让杞王“做主”就行了。 所以,千金公主可不能把方才西阳王说的话当做真的请求,因为对方实际上是“告知”。 对于尉迟明月的事情,宇文温给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法:天子把尉迟明月以奴婢的身份赏赐给宇文温,那么这就意味着,尉迟明月从此往后的命运,由宇文温说了算。 可想而知,郎主(宇文温)随后会让奴婢(尉迟明月)脱去贱籍恢复良籍,这是郎主的权力和自由,谁也管不着。 而天子以这种方式还尉迟明月自由身,面子上也过得去。 那么宇文温放低姿态求千金公主,实际上也表明了态度:他真心以天子为君主,希望通过千金公主说服天子,而不是靠着杞王硬压来实现目的。 千金公主知道自己若是拎不清,弟弟以后的局面怕是会越来越差。 宇文温来求千金公主,是因为他还相信千金公主能说服天子,愿意真心以天子为君主。 千金公主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宇文温不再来“上香”(把天子当成牌位,不再当一回事),以后该她跪在宇文温面前求情了! 她知道,能征善战的西阳王肯定能影响杞王的决定,那么自己如果能维持住西阳王对天子的善意,日后一旦皇帝和杞王之间的矛盾激化,好歹有回转的余地和机会。 想到这里,千金公主下定决心,到了长安之后,她无论如何要说服天子,不要再为难尉迟明月。 一定要让香客知道,她这尊佛像,还是能让佛祖显灵的! 第一百五十二章 显灵(续) 驿馆一侧小院,尉迟炽繁正和妹妹交谈,她们在王府侍卫的护送下,糊里糊涂逃离邺城,辗转各地躲避搜查,最后乘海船南下,正好在海州碰到宇文温,真是让两人喜极而泣。 和宇文温意外团聚,尉迟炽繁的心就定了,而尉迟明月的心也定了些,但随之而来的问题不是没有,姊妹俩如今正在为这件事发愁。 对于尉迟炽繁来说,她把妹妹尉迟明月带出邺城,远离父母,那么作为姊姊,就得担负起照顾妹妹的职责来,而天子会如何处置妹妹,是无法回避的问题。 尉迟明月已经被废为庶人,按说尉迟明月就能以庶民的身份活下去,但那是天子之前下的诏,尉迟炽繁不确定当天子知道尉迟明月“回来”之后,会有什么新的想法。 她不想妹妹被迫剃发出家,也不想妹妹被天子软禁在皇宫如同守活寡,所以只能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尉迟炽繁自己自身难保,所以把希望都寄托在夫君身上。 尉迟炽繁知道宇文温向来主意多,好像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所以她入城时苦求夫君,求宇文温救救妹妹。 入城之后,宇文温待得千金公主沐浴更衣、用过膳食,便带着文武官员去给千金公主请安,直到现在还没回来,想来说的就是尉迟明月的事情。 尉迟炽繁不知事情进展如何,所以心中焦急,尉迟明月也坐立不安,姊妹俩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心不在焉。 对于尉迟明月来说,留在邺城会被口是心非的王忻纠缠,她不想嫁给对方,所以不想留下来,但跟着姊姊“回去”,可能自己又要倒霉,那个大婚之日抛弃她的天子,会放过她么? 所以,尉迟明月心中因为顺利登岸而产生的喜悦,很快便被前途渺茫的忧虑所取代,现在她就只有依靠姊姊和姊夫了。 外面传来脚步声,姊妹俩的心提了起来,果不其然走进房间的正是宇文温,尉迟炽繁急切起身,尉迟明月也跟着站起来,想要聆听自己的命运会如何。 刚走入房间的宇文温正想开口和王妃说话,只是房内站着的俩姊妹容貌相近、身高也差不多,加上光线不像白日里那么好,他看着面前两个尉迟炽繁不由得一愣: 呃...哪个是三娘哪个是小姨子? 实际上尉迟炽繁、尉迟明月姊妹俩还是有区别的,首先说话声音有区别,然后年纪相差了几岁,若在光照好的时候可以分清样貌的细微差别。 宇文温急着报消息,一下子分不出面前谁是自己的王妃、谁是自己的小姨子,他担心闹出笑话,干脆含糊的说道:“放心,事情成了。” “大王,这是真的么!” 尉迟炽繁激动的说着,尉迟明月闻言很高兴,她很相信姊夫,所以姊夫既然说“事情成了”,那就一定没问题。 宇文温听出了王妃的声音,于是在尉迟炽繁身边坐下,几乎要拍着胸膛保证,说千金公主已经应承了他的请求,一定会在天子面前为尉迟明月说好话,为尉迟明月免去灾祸。 尉迟明月听得千金公主愿意为她说好话,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千金公主是天子的亲姊,有这位帮忙说话,想来天子真的不会再为难她。 尉迟炽繁却没有那儿乐观,毕竟天子听不听劝还两说,面对王妃的担心,宇文温斩钉截铁的回答:“不会有问题,明月肯定不会有事!” “明月莫怕,有你姊姊和姊夫在,明月不会受一点委屈!” “嗯!” 尉迟明月用力的点点头,她是无条件相信姊夫说的话,尉迟炽繁见着宇文温如此表态,终于放下心来。 让天子把尉迟明月罚为奴婢、赐给宇文温,再由宇文温解去尉迟明月的奴籍,恢复平民身份,如此两全其美的办法,是宇文温提出来的,尉迟炽繁认真想过,觉得可行性很高。 无论天子对尉迟明月的恶意有多少,既然尉迟明月“被罚为奴婢”,应该能让天子出气,而尉迟明月到了西阳王府后避过风头,宇文温让尉迟明月恢复平民身份,这样一来,尉迟明月就能正常嫁人、生儿育女。 但尉迟炽繁还是担心,担心天子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尉迟明月。 宇文温看出王妃的担心,冷笑一声:“放心,尉迟明月肯定不会有事的!” 他实际上没必要去跪求千金公主,没必要请求对方为自己妻儿还有小姨子在天子面前求情,之所以这么做,是不想过于依赖杞王罢了。 宇文温不想给外界一种错觉,认为他只能依靠杞王才能办大事,不想让人认为他没了伯父(父亲)庇护就无法成事。 这是很严肃的问题,因为宇文温有想法,要尝试拉拢一些势力聚拢在他身边,如果他让外界认为自己要做大事都得靠杞王,那么人家有事找杞王就行,找他做什么? 换句话说,别人会认为,找杞王世子办事,都比找西阳王办事靠谱! 宇文温,不会永远生活在父兄的阴影之下,所以他要发展自己的门路,要让自己有一尊能“显灵”的佛像,这样一来,才能吸引香客来“上香”。 千金公主就是佛像,天子是佛像后面的佛祖,即便没有太多实权,但终归是一块金字招幌,一般情况下还是有些用的。 宇文温这次亲自“拜佛”,就是要看看跪拜佛像能不能让佛祖显灵,如果显灵的话最好,不显灵的话... 他就去找家长! 所以,对于宇文温来说,尉迟炽繁姊妹、宇文维城被降罪的问题,实际上不是问题,只是他想有自己的门路去达成目标,才没有一上来就“找家长”。 千金公主如果够聪明,就应该能面对现实,宇文温也希望对方能够面对现实,免得自己又去“找家长”,和“巨婴”一样无能。 见着宇文温如此有把握,尉迟炽繁也放心了,现在夜色渐浓,而她察觉到夫君看向自己的眼神愈发灼热,于是忍着相思之情,对妹妹说道: “明月早些休息吧,明日一早还得赶路呢。” 尉迟明月闻言一愣,随后应承:“啊,噢...” 尉迟炽繁起身,要和宇文温一起离去,尉迟明月却有不舍,她这段时间都是和姊姊一起睡的,她睡最外面,尉迟炽繁睡中间,小棘郎睡最里面。 虽然是逃亡路上,虽然挤在马车里、船舱里,但只有和姊姊在一起,她才有安全感,如今忽然一个人睡,尉迟明月觉得有些不安,随后便开口说:“姊姊....” “嗯?” “我,我想再和姊姊说说话....” “这样啊,那...” 尉迟炽繁有些尴尬的看向宇文温,希望宇文温能多给她一些时间,以便好好安慰妹妹。 久别重逢,宇文温急着和尉迟炽繁独处,浑身热得厉害,所以尉迟明月这么嗦嗦,他心中无名火起,又不好强硬拉人走,见尉迟炽繁眼巴巴看着自己,不由得脱口而出: “不要紧,反正今晚你也用不着睡...” 话音刚落,宇文温就知道自己失言,而尉迟炽繁的脸瞬间就变得通红,尉迟明月倒没听出什么言外之意,还以为姊姊今晚不和姊夫睡,随即高兴的抓住姊姊的手: “那好啊,我今晚和姊姊一起睡!” 这下轮到宇文温“震惊”了:哈?一...一起睡!!! 第一百五十三章 是我的! “阿耶!我在邺城住在皇宫里,可好玩了!” “阿耶!我在悬瓠城外住过,那里好无聊啊!” “阿耶!你为何那么久都不来接棘郎回西阳呢?” “阿耶!大海真的好多水啊!” 宇文维城兴奋的说着话,他有很久没见到阿耶了,所以此时有很多话要和阿耶说,说这段时间以来的所见所闻,说这段时间的冒险故事。 直到现在,宇文维城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 宇文温搂着儿子,既高兴又有些无奈,高兴的是儿子生龙活虎,没有因为这一年的遭遇导致性情大变,无奈的是尉迟炽繁好不容易“搞定”妹妹,结果他还得搞定儿子,两人才能有独处的时间。 尉迟炽繁坐在一旁,看着父子俩说话,脸上全是幸福,但她同样心中些无奈,一家人团圆了,而她要和夫君独处却不知道还得等多久。 听得儿子说到在悬瓠城外的生活趣事,尉迟炽繁不由得感慨万千,因为那个时候,宇文温就在悬瓠城里,父子只相隔数里,却无法见面。 现在好了,一家人团聚,再也不分开。 想到这里,尉迟炽繁决定回到西阳之后,一定要到庙里烧香还愿,感谢佛祖保佑她和儿子跟宇文温团圆。 尉迟炽繁想着还愿,宇文温也想着日后到佛寺、道观烧香庆祝,但现在,他先得想办法把儿子“搞定”:小祖宗,你赶紧睡觉吧! 宇文温不忍心打断宇文维城说话,而宇文维城越说越兴奋,从小口袋里拿出一个黄澄澄的东西向阿耶炫耀:“阿耶,这是西域拂国的金币,好看么?” 宇文温接过金币看了看,这确实是罗马(中原称之为拂)的金币,含金量很高,在中原可以当做硬通货,但一般没人舍得拿出来用,倒是经常拿这些拂金币作为陪葬品。 所以他怀疑这金币莫非是某个盗墓贼弄出来的“明器”,若真是那样,可晦气得很。 “棘郎,这金币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是那个糊了的安掌柜给我的...阿耶,那安掌柜样貌很奇特的!” “糊了的安掌柜?” 宇文温很快就知道儿子说的是谁,那可是他的老相识、粟特胡商安吐罗,吴明入城时已经将南逃的简要过程说了一遍,那位在邺城时自己找上门来、毛遂自荐的安吐罗,出力不少。 宇文温觉得安吐罗既然是粟特人,想来这金币是当做货币来用,不太可能拿“明器”忽悠人,心里松了口气,将金币还给儿子。 他看向尉迟炽繁,见着娇妻同样看着自己,目光灼热让他觉得口干舌燥,按下心中焦躁,对儿子说:“棘郎,阿耶给你讲故事,我们睡觉好不好?” “不好,我还要和阿耶说话!” “好啊,不过现在时间很晚了,棘郎要睡觉的,有话明天再和阿耶说好么?” 宇文维城眼巴巴的看着宇文温:“阿耶~~再说一会儿话好不好?” “棘郎乖,到时间就得睡觉,不然阿耶要生气了。”宇文温板起脸,开始施放“阿耶之威压”。 效果不错,宇文维城瞬间就怂了:“哦...” 见着儿子就范,宇文温差点就要欢呼起来,结果宇文维城却嚷嚷着要和阿娘睡,这就让尉迟炽繁无奈了。 宇文维城在西阳时,已经习惯自己睡,但是来到邺城之后,就和阿娘一起睡,一年多下来习惯了,现在抓着阿娘的手不放,宇文温软硬兼施都不行。 “棘郎听话,阿娘还要和阿耶说一些事情,棘郎自己睡好不好?” “不好!阿娘是我的!”宇文维城开始撒娇,眼眶闪现泪花,宇文温的“阿耶之威压”瞬间就没了。 父子重逢,温馨无比,结果父亲当晚就打儿子屁股,这种行为太无情,宇文温见来硬的不行,只能想办法“智取”,见着儿子死活要跟阿娘睡,他心生一计。 宇文温掏出怀表,提起来使其在儿子面前做钟摆状晃悠:“棘郎,阿耶和你玩个游戏好不好?” “好啊!” 能和阿耶玩游戏,宇文维城当然高兴,他按照阿耶的要求躺在榻上,两眼盯着摆动的怀表,看着看着,只觉眼皮越来越重,倦意上涌。 这段时间以来,宇文维城跟着阿娘坐车又坐船,长途奔波十分辛苦,年纪小小的他已经疲惫不堪,本来吃过饭之后就哈欠连天,只是因为见着了阿耶所以极度兴奋。 现在盯着这摆动的怀表,宇文维城的兴奋劲很快就消散,而阿娘又在一旁轻声呢喃着儿歌,他很快就眯上了眼睛,没多久便睡着了。 尉迟炽繁轻轻拍着儿子,大概过了一炷香时间,见着儿子确实睡熟了,刚要和夫君说话,却被两眼冒火的宇文温搂在怀里狂吻。 尉迟炽繁被宇文温弄得浑身发软、呼吸急促,看样子对方似乎就要在榻边把她给“吃了”,但儿子就在旁边,她哪里肯这样,拼命挣扎着:“三...唔...别在这...啊...啊...” 话还没说完,尉迟炽繁身上衣裙已经被扯掉大半,全身就要冒火的宇文温被她一喊清醒了些,好歹想起得避开儿子,于是拦腰抱起娇妻走向对面书房,一旁的翠云见状红着脸低头不敢看。 “照顾好世子!” “啊..是..郎主!” 宇文温临时搬到的这个房间,是中厅加东西耳房,儿子睡的是西面的寝室,于是他抱着尉迟炽繁穿过中厅到另一边的书房,那里没有卧榻,却有坐榻。 夏末秋初,天气炎热,榻上有没有垫被都无所谓,宇文温几乎是抱着娇妻冲入书房,随即将尉迟炽繁抵在门边,两人缠在一起,衣物越来越少。 发簪落地,尉迟炽繁一头乌丝如瀑布般垂落,披在光洁的肩膀上,她只觉得自己快要融化在宇文温灼热的胸膛里,面颊泛起红晕,呼吸急促、双眼开始迷离。 浑身发热的宇文温喘着气,抱起只剩脚上一双罗袜的娇妻向坐榻走去,不小心碰到坐榻前书案,案上一卷长轴纸滚落地面,骨碌碌铺展开来。 那是一张舆图,绘制着黄河以南、长江以北广大区域,上面有山川、河流形势,还有各处要地。 身形不稳的宇文温,抱着尉迟炽繁倒在地上,正好将舆图压在身下,尉迟炽繁仰面躺在无数山川、河流之上,长发铺开,身体舒展,在宇文温面前毫无遮挡。 面若桃花的绝色美人,双眼迷离的看着夫君,全身肌肤在烛光的映照下泛起迷人的色泽,宇文温看着面前的山川、河流,看着已经动情的娇妻,毫不犹豫的压了上去。 意气风发的宇文温策马驰骋,他要征服的不止是胯下骏马,还要征服无数人想要征服的东西。 美人是我的,天下,也是我的!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不眠之夜 夜,某院内房间,洗去风尘的吴明,正和西阳王府司马张定发对坐谈话,虽然吴明护送王妃、世子走海路南下,抵达海州后奇迹般的和西阳王团聚,但现在还不是高枕无忧的时候。 两人要及时协调,以便顺利完成接下来的诸多事务。 去年,西阳王妃以回京探亲的名义,和刚从岭表北上的千金公主去邺城,张定发和吴明各自带着一拨人,一明一暗护送西阳王妃一行长途跋涉。 未曾料,天子大婚之日发生变故,西阳王妃和世子被软禁,于是张定发和吴明分头行事,一直在策划营救王妃和世子。 世子被立为皇帝(伪帝),还御驾亲征豫州悬瓠,张定发带着手下扮作青壮,随着“御驾亲征”的队伍南下抵达悬瓠,费劲千辛万苦才勉强接近行宫。 奈何时机不到,张定发未能救出王妃和世子,却等来了袭营的西阳王。 张定发及手下就此返回西阳,而吴明一行人继续潜伏邺城,现在吴明成功将王妃和世子救回来,算是完成了一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可想而知,吴明等人会得重赏,但吴明及同伴现在想的不是重赏,而是想回家和家人团聚,所以对于西行道路上的安危颇为关注。 张定发大概说明了一下如今的战况,官军(宇文氏)已经扫平淮北,但淮水以南是陈国控制区,而河南地区是尉迟氏控制区,一南一北夹着淮北地区。 千金公主今日抵达海州的事情,虽然官军尽力遮掩,但不能保证不会走漏消息,那么护送西阳王妃、世子还有千金公主从海州前往山南的队伍,可能会在半路遇到袭击。 所以随行护卫的兵马数量不能少,但因为山南道行军兵力紧张,这个问题解决起来有些棘手。 西阳王作为山南道行军元帅,不能擅自抛下大军、在未得朝廷许可的情况下返回山南,所以张定发判断西阳王不能亲自护送王妃,只能派兵代劳。 派的兵少了肯定不行,派的兵多了,影响战事,而且派的兵得有讲究,不能是那种军纪散漫、素质参差不齐的队伍,这样很容易出事。 如何调兵遣将,是西阳王要头痛的事,但对于吴明来说,只要还没回到西阳,任务就没有结束,张定发提醒对方,切不可掉以轻心。 “是啊,一不留神,就会出事。” 吴明将一碗茶喝干,抹了抹嘴,又提起茶壶倒满,再喝一碗。 他能从戒备森严的皇宫把王妃、世子救出来,靠的是有心算无心,那么一旦自己大意,搞不好就会被人暗算,无论是谁,被人暗算得手,武功再高都得完蛋。 “张大兄,今夜我们也参加值夜吧。” “那怎么行,你们在海上晃荡了许久,该好好休息,值夜当然是由我们来做。” “那真是辛苦张大兄了。” “何来辛苦之说?”张定发摆摆手,“对了,驾船送你们南下的那些船主、船员,他们有何打算?” “当然是打道回府,人家可是看在沉甸甸的黄金份上才愿意冒险,如今风向还是以东南风为主,从北往南走,行船颇为不易,没有重利,谁会玩命?” 听到这里,张定发笑着问:“这黄金是真的还是假的?” “嗨,人家是拿命来换金子,我若拿假的来骗人,那太缺德了。” “说得是,对了,那几位不回去的人呢?” “会跟着我们去西阳,放心,我会让人盯紧的。” “你心里有数就好,早点休息,明日一早还得赶路。” 张定发起身,拍拍吴明的肩膀后走出房间,他还要抓紧时间睡个觉,到了半夜轮班,警戒西阳王下榻处四周动静。西阳王府的侍卫,任何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 今夜对于侍卫们来说,依旧是一个不眠之夜。 宇文温抵达海州巡视军务,虎林军随行,朐山城防由虎林军协助,而宇文温在城内下榻处的护卫工作,则由王府侍卫负责。 朐山濒海,很容易被海上来的敌人偷袭,所以张定发可不敢掉以轻心,他做过马匪,知道一支队伍掉以轻心后被敌人摸近的下场是什么。 同样,张定发也知道多嘴的下场是什么。 吴明此次护送王妃和世子南逃,是走海路南下,这让张定发颇为疑惑,因为他觉得这样逃亡的风险很大,但即便很想知道其中缘由,却不会去打听,因为不该知道的秘密,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比如说,跟着吴明一行南下的那位粟特商人安吐罗,躲躲闪闪入城后就没露面,张定发觉得此人肯定在吴明南下的行动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但他绝对不会去打听其中细节。 。。。。。。 另一处院子,粟特商人安吐罗就着烛光写信,写着写着停笔,回想起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不由得长舒一口气,为了家族、为了自己,他不惜把全家性命都押上也要冒险一搏。 如今果然搏对了。 数月前,天子和太后被人从邺城皇宫掳走,安吐罗虽然没有什么证据,却判断此事应该是西阳王府的人所为,正好他有急切的需求要见西阳王,于是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刘掌柜,负责打理西阳王府在邺城的产业,去年被抓入大牢,是安吐罗保了出来,安吐罗觉得刘掌柜应该和潜伏在城里的西阳王府侍卫有联系,于是试图通过刘掌柜联系上这拨人。 然而刘掌柜一直表示不知情,安吐罗花了一番心思,才勉强说服对方居中联系,代价是他全家人都作为人质。 刘掌柜如此慎重,安吐罗可以理解,但他是真心想帮忙,帮对方也帮自己,以便借此在宇文温这边获得一个机会。 功夫不负有心人,安吐罗真的和潜伏的西阳王府侍卫联系上,他还是以全家为质做担保,获得与其首领、典卫吴明见面的机会。 安吐罗认真分析了当前局势,建议由他居中搭线,让吴明的队伍走海路南下,入长江口后逆流而上去黄州,为消除对方的疑心,安吐罗愿全程随行。 这个计划风险很大,但却是很好的选择,因为吴明等人如果就这么躲在某处不动,极有可能数年都无法脱困,实际上拖得越久越危险。 吴明没有立刻答复,数日后再碰面时,果断认可安吐罗这个计划,随即两人开始策划具体步骤。 安吐罗和西阳王有买卖上的来往,来往还很密切,这一点邺城里许多人都知道,所以安吐罗要先解除别人对自己的怀疑,才好实行具体的逃亡计划。 某日,他“鬼鬼祟祟”的带着车队出城,果不其然没走出十里就被气势汹汹的骑兵给围住,结果对方看到车上女子不是邾王后、太后,孩童不是天子,只能悻悻离开。 于是当安吐罗第二次出城时,就把吴明一行顺利带出来,以到幽州做买卖的名义向北走,在冀州一带转向海边,在那里,安吐罗联系了几条海船,用重金雇佣对方冒险沿着海岸线南下。 这场冒险,以奇迹般的巧遇而落幕:他们接近海州时,听闻逆贼(宇文氏)已经占了海州,于是当机立断靠泊淮口,竟然遇到了巡视军务的西阳王宇文温。 宇文温见到王妃,激动得当众流泪,结果根本就没理安吐罗,安吐罗对此丝毫不担心:西阳王急着和王妃团聚,哪里有空理他。 方才吴明来过,告诉安吐罗明日一早就要出发,于是安吐罗赶紧写信,让那些北返的海船带回去,以便给家人报平安。 信写完之后,还有别的事情要忙,安吐罗冒着这么大的风险,终于争来一个机会,他可要好好规划一番,才对得起这段时间以来的惊心动魄。 今夜对于安吐罗来说是个不眠之夜,他知道对于西阳王来说,也是一个不眠之夜。 第一百五十五章 决定 午后,谯州州治涡阳,驿馆内,尉迟明月正与千金公主说话,西阳王世子宇文维城在院里和白狗小白玩耍,波斯胡姬阿涅斯在一旁陪着。 千金公主一行人从海州出发回山南,基于安全考虑一路未做过多停留,直到三日前抵达涡阳,抵达东南道行军大本营,才能真正松一口气。 按照西阳王宇文温的安排,她们会在涡阳休息几日缓一缓,毕竟千金公主等人渡海南下,在海上就被颠簸得疲惫不堪,好不容易登岸却未得休息便连日赶路,到现在必须缓一缓。 待得缓过劲来之后,再动身前往山南,顺便等消息。 消息,就是天子的决定,关于西阳王妃、世子及尉迟明月的决定。 从海州出发时,宇文温就派出信使,带着他的请罪表、千金公主的亲笔信赶往长安,向天子报喜的同时,为妻儿、妻妹向天子请罪。 从海州朐山到关中长安,距离不下两千五百里,宇文温派出信使以日行四百里的速度赶路,赶到长安大概要六、七日,算算时间,足够一个来回。 千金公主一行从海州出发,经徐州彭城前往谯州,日行六十里,花了十日抵达涡阳,又在城中逗留了三日,如果天子很快做出决定,那么从长安出发的天使此时应该差不多抵达涡阳。 尉迟明月扳着手指算日期,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免于被天子追责,所以随着预计中天使抵达涡阳的日期越来越近,她也越来越忐忑不安。 她本想多和姊姊说说话,结果姊姊却病了,于是只能在千金公主这边寻求安慰,顺便陪着宇文维城玩耍。 尉迟明月对于姊姊生病一事将信将疑,而千金公主明白这不过是托词,想想精力极其旺盛的西阳王,她不由得为西阳王妃的“遭遇”深表同情。 从海州启程西行,千金公主几个都是坐着马车代步,而西阳王妃每日却奄奄一息躺在马车上,若不是千金公主见着这位面色红润、眉目含春,还真以为对方快病死了。 小别胜新婚,西阳王精力旺盛,西阳王妃貌若天仙,可想而知团聚后的西阳王夫妇每晚都在折腾,王妃白日赶路时能躺在马车上补觉,西阳王却依旧生龙活虎骑马疾驰,可见其精力之旺盛。 西阳王妃“生病”之事,心知肚明就好,千金公主不会点破,所以经常让宇文维城过来身边玩,不让他去打扰阿娘“养病”。 经过三日休息,千金公主等人已经从旅途劳累中恢复过来,就等着从长安传来的消息。 千金公主在给弟弟的亲笔信里,详细的说了自从邺城之变以来自己的经历,特地强调尉迟姊妹对自己的照顾之恩,言辞恳切的请求天子给她一个报恩的机会。 这就是委婉的为尉迟姊妹求情,千金公主希望弟弟能明事理,从大局着想,宽恕西阳王妃、世子还有尉迟明月,不要被人撺掇、意气用事。 因为还有杞王在,西阳王的“请求”,天子不答应也得答应,根本就拗不过! 两人正交谈间,忽然听得城内有喧哗声起,那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有什么好消息引起众人欢呼,尉迟明月听着听着紧张起来:“莫非...莫非是长安来人到了?” 千金公主否定了尉迟明月的说法:“应该不是,天使若带着诏令来,不会大张旗鼓让外人知道,何以会引得众人欢呼?” 又想了想,千金公主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应该是捷报,露布飞捷,才能有如此大的动静。” 。。。。。。 涡阳官署,议事厅内,文武官员传看着捷报,人人喜上眉梢,按照捷报所写,行军总管史万岁已经率兵拿下亳州州治小黄。 小黄位于涡阳西北、涡水上游大概两百里处,而徐州州治彭城,位于小黄以东约三百里处,官军收复小黄,不但意味着亳州总管府大部为朝廷所控制,也让涡阳和彭城的侧翼不再有威胁。 按照之前的安排,行军总管史万岁是负责拱卫涡阳的安全,然后伺机袭扰亳州地界,让亳州军无暇他顾,而史万岁并不是一味袭扰,而是在寻找战机以破小黄。 战机,在秋天到来时出现了。 秋收能否顺利完成,决定了亳州军能否有充足的军粮支撑他们继续坚守小黄,而史万岁便派兵逼近小黄,又分兵去各地抢收粟、麦。 这种做法一举两得,即能满足己方粮草需求,也能断了亳州军的粮食来源,史万岁精心策划的抢收粟、麦行动,直接让亳州军坐立不安,再无法一心据守城池,不得不主动出击以挽回局势。 与此同时,军次彭城的行军总管杨素,分兵西进,袭扰亳州东境,掣肘亳州军一部无法动弹,史万岁随后派出偏师,调动亳州军所剩不多的主力出城追击,又以“专业阵前溃逃”的蛮兵为诱饵,吸引对方决战。 已经有两次阵前大溃逃污点的蛮兵,此次表现十分“逼真”,诱得亳州军全力追击,被史万岁布置的伏兵拦腰截断。 而溃逃的蛮兵此次却真是诈败,待得伏兵出击后立刻反扑,会同友军一起将亳州军围歼,亳州总管见大势已去便弃城而逃,史万岁随即领兵进入小黄。 捷报传来,涡阳自然一片欢腾,此时在议事厅内,行军元帅、西阳王宇文温,正与元帅长史卫玄商讨接下来该怎么巩固胜利果实。 “大王,小黄一下,涡阳北面再无威胁,而郑州那边的尉迟顺大军,怕是会风声鹤唳了!” “卫公,我军粮草足以支撑小黄驻军么?” “请大王放心,别处不说,淮西的秋收情况不错,靠着淮西地区收获的粟、麦,足以支撑官军驻扎小黄。” “这样啊....” 宇文温点点头,随后用手挡嘴,打了个哈欠,卫玄见着这位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心中清楚所为何事,但又不好劝,只能当做不知道。 谁都有年轻的时候,卫玄能理解宇文温,实在佩服对方精力之旺盛:连续数晚都在折腾,白天还能抖起精神处理军务,真不觉得累么? 年轻真好! 卫玄在心中感慨着,不过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东南道行军拿下小黄,实际上这个作战方向和最初有些偏离,不过朝廷已经下令让他们协助宇文明对付尉迟顺、收复河南,所以接下来该怎么定下作战目标,必须尽快做出决定。 宇文温看着舆图,又打了个哈欠,眼前舆图让他想起那晚**的一幕幕:舆图上玉体横陈的娇妻,一双笔直的大长腿,散发着清香的长发,还有... 干咳几声,宇文温把思绪转回现实:“寡人以为,青齐之地可暂时不取,杨总管驻守彭城稳固防线,韩总管领兵北上,会同史总管北上,从侧翼进逼郑州尉迟顺!” “让尉迟顺在郑州坐立不安,剩下的选择要么是决战,要么退守洛阳,到那时,再取青齐之地也不晚。” 卫玄及一众将领赞同宇文温的决定,现在虽然对于东南道行军来说,是收复青州总管府的大好时机,但从全局来看,需要先解决尉迟顺大军,官军才能放心的分兵收复河南。 尉迟顺大军是尉迟氏在黄河以南最后一支野战力量,只有将其歼灭或者赶跑,官军才能真正在河南站稳脚跟。 正议论间,有士兵来报,说长安来的使者已经入城,即将到官署宣布诏令。 卫玄让军吏去做准备,准备迎接天使宣旨,宇文温闻言则眉头一挑,整了整衣冠,向议事厅外走去。 天子会怎么决定呢?正是让人期待呀! 第一百五十六章 惊喜 涡阳官署内前院,行军元帅宇文温、行军元帅长史卫玄及一众佐官,恭迎抵达涡阳的朝廷天使,宇文温等着天使带来的消息,他觉得消息无论好坏与否都无所谓,而当天使出现在面前时,宇文温一愣。 然后心中大喜。 见到了身着官服、仪表堂堂的宇文化及,宇文温惊喜非常,他差点就想笑着展开双臂迎上前去,然后一刀刺入对方心窝。 大概十年前,宇文温设计弄死了宇文化及之弟宇文智及,双方有仇,宇文温不认为宇文化及能放下杀弟之仇,所以他一直提防对方,甚至想过先下手为强。 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如今宇文化及作为使者来到涡阳,宇文温闻到了阴谋的味道,杀意蹭蹭蹭往上冒。 天子知道宇文温和宇文化及之间的过节,却还派对方来宣旨,宇文温觉得莫非事情有变,搞不好不但小姨子要倒霉,他的王妃和世子也得倒霉。 这份惊喜可真是够“惊”的,不过宇文温不在乎,谁敢动他的妻儿,他就敢翻脸。 宇文温身为行军元帅,未得允许不能擅自抛下军队离开战区,他已经想好了,如果朝廷要让尉迟炽繁、宇文维城进京而不让他去,他就抗命。 当年,宇文智及是因为欺负尉迟明月一家才被宇文温教训,导致后来双方相互算计,最后以宇文智及身亡而告终。 现在,宇文化及来了,若是把尉迟明月带去长安,鬼知道半路上尉迟明月会折磨成什么样子。 宇文温可不会袖手旁观,如果天子不放过尉迟明月,让宇文化及将尉迟明月锁拿进京,他就敢让尉迟明月在半路‘金蝉脱壳’。 不过宇文温很快便想到事情关键所在:不用那么麻烦,只要把宇文化及干掉就行了,反正我本来就不打算放过他,他千里送人头,不杀怎么好意思呢? 宇文化及从出现在门口,到来到院内不过片刻时间,而宇文温脑海里已经浮现出许多想法,汇总在一起,就是一部大片,叫做《杀死宇文化及》。 可能的场景一,宇文化及宣旨完毕,奸笑着要去驿馆抓尉迟明月,结果被尉迟氏派来的细作一箭射爆头,当街暴死! 可能的场景二,宇文化及试图非礼长公主,成为天子姊夫,被义正辞严的西阳王当场砍死! 可能的场景三,不知不觉中服下大量鸦片的宇文化及,毒瘾发作后痛苦难当,像条狗般匍匐在宇文温脚下,涕泪横流的乞求解药,宇文温冷笑一声离去,宇文化及因为受不了毒瘾发作的痛苦,在涡阳城里发狂裸奔至死。 想着宇文化及的花样死法,宇文温心中冷笑,待得对方来到面前,他和卫玄按着礼制行礼,准备聆听圣意。 本来已经强迫自己冷静、不要慌的宇文化及,见着宇文温之后,不由觉得后背发凉,当两人刚一见面、目光交错时,宇文化及觉得宇文温好像很高兴。 双方有仇,所以宇文化及不认为对方见着自己高兴是因为“久别重逢”,搞不好对方是想着终于有机会把他干掉。 想到这里,宇文化及冷汗都冒出来了,后背凉飕飕,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宣读圣旨。 圣旨代表着天子的威严、朝廷的脸面,所以行文用词花团锦簇,心里盘算着如何“杀死宇文化及”的宇文温,觉得这圣旨好嗦。 内容不多,首先是赞扬宇文温及全军将士用命,收复了淮北地区,天子命令宇文温继续坐镇淮北,协助友军尽快收复河南。 其次,对宇文温在外征战将近两年、未得与家人共聚天伦表示慰问。 其三,对于海州文武官员的出色表现,天子表示赞许并将在战事结束后嘉奖。 最后,天子表示待得东南道行军班师,立功将士必有重赏。 宇文化及流利的念完圣旨,宇文温听了之后有些走神:这圣旨突兀的提到“海州文武官员表现出色”,除此之外根本就没有提到千金公主回来的事情,更没有如何处置尉迟炽繁、宇文维城、尉迟明月的决定。 “西阳王?” 听得宇文化及发问,宇文温收回思绪:“下官在,不知天使有何吩咐?” “不知驿馆在何处?” “啊....天使请随下官来。” 宇文化及要去驿馆,当然不是急着下榻,宇文温很快回过神,知道对方还有一份圣旨,要在半公开的情况下到驿馆宣旨,而这一份圣旨,才是天子的决定。 尉迟炽繁、宇文维城、尉迟明月以及千金公主的行踪,暂时需要保密,待得队伍进入山南地界才能大张旗鼓行进,这是为了免得让尉迟氏一方听到风声。 一旦对方不顾一切派兵来抢人,那可就麻烦了。 因为涉及到保密,所以由宇文温、卫玄以及阴世师陪同宇文化及前往驿馆,其他佐官各自忙各自的事情。 宇文化及要到驿馆,特意慢吞吞行进,这是为了让千金公主有准备的时间,同时也让西阳王妃、世子有时间做准备,当然,还包括废后尉迟明月。 看到尉迟明月之后,宇文化及愣了一下,因为他发现尉迟明月的相貌果然和其姊、西阳王妃很像,看着这位废后,他不由得想起了弟弟宇文智及。 如果可以,他真想让间接害死弟弟的尉迟明月不得好死,但没办法,他至少现在做不到,所以还得忍。 宇文化及收起思绪,开始宣读第二份圣旨。 其一,天子再次赦免西阳王妃、西阳王世子的大罪,王妃、世子身份依旧,不予任何追究,西阳王妃、世子无需入京请罪。 其二,天子命西阳王宇文温即刻派兵护送千金公主回京,已转任小御正的宇文化及全程陪同。 其三,废后、庶人尉迟明月,助纣为虐、不思悔改,天子下令将其罚没为奴,当即赐予西阳王为妾。 听到后面,原本已经松口气的千金公主愣住了,尉迟炽繁惊得面色一变,随即看向妹妹,只见尉迟明月满脸错愕呆若木鸡。 宇文温本来准备领旨谢恩,结果听到后面“赐予西阳王为妾”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呃...天使,下官双耳近日时常耳鸣,呃...最后一段没听清楚...” “嗯,那本使再念一遍:‘将废后、庶人尉迟明月罚没为奴,当即赐予西阳王为妾’。” “天使,莫不是有人伪造圣旨?” 宇文温面带笑容的发问,准备开始搞事,找茬把宇文化及干掉,大不了为此被暂时夺爵罢官,因为他不认为天子会把自己的女人赏给别人,哪怕天子从没碰过那女人。 宇文温想得很明白,天子这样“送女”,脸面往哪里搁,他才不信这圣旨的内容。 所以,是你,一定是你在圣旨上动了手脚,把“为婢”改成“为妾”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真相只有一个 改“婢”为“妾”,意味着事情的性质起了变化,由天子把尉迟明月罚没为奴成为宇文温的婢,变成了天子将尉迟明月赐予宇文温为妾,送马变成了送女。 奴婢,对于郎主来说就是牛马,而妾,则是郎主的特殊玩物,送奴婢就是送牛马,送妾那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友情”,问题在于,天子需要和臣子有这样的友情么? 除非是末代皇帝、废帝,不然只有天子夺臣下的妻妾,哪里有天子将自己皇后(废后)送人的道理? 一字之差,意思完全不同,宇文温记得一个“秘史”,那就是“传位于四皇子”。 相传清康熙帝去世前留下遗诏,要“传位十四皇子”,结果四皇子胤派人在遗诏上的“十”字加了一横,变成了“传位于四皇子”,于是有了雍正帝。 这个秘史经不起推敲,首先遗诏是满汉双文,其次清朝用的是繁体字,所以圣旨撒花姑娘应该是传位“於”而不是传位“于”,不存在添一横将“十”变成“于”的可能。 但现在,若有人将圣旨上的“婢”改为“妾”,有充足的时间做手脚,用刀刮掉原字迹后写上“妾”,就可以瞒天过海。 宇文温认定这是一个陷阱,绝不会去踩。 他经由千金公主和天子形成的“默契”,就是天子将尉迟明月罚没为奴以作惩罚,将尉迟明月赐给宇文温为奴婢后,宇文温会解去尉迟明月的奴籍,使其恢复自由身。 这是皆大欢喜的方法,天子在众人面前处罚了废后,而尉迟明月从此就能以平民的身份生活,嫁人生子。 若天子按约好的套路来行事,宇文温却按套路来,把尉迟明月“笑纳”了,即便天子没多大实权,被宇文温这么忽悠,心里没火才怪。 而宇文温更在意尉迟炽繁的看法,也许在对方看来,自己是垂涎小姨子的好色姊夫,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无耻小人,为了占有小姨子,连妻子都骗的人渣。 宇文温没想去招惹天子,不想引起妻子、小姨子不必要的误会,所以这个锅他不背,而那个设下陷阱的人,必须死! 此时此刻,宇文温拿着圣旨在阳光下打量着,甚至还拿来放大镜仔细看着圣旨上那个“妾”字,看看是不是有涂改过的痕迹。 他翻来覆去的看,又将圣旨举起来,对着阳光来看纸质,看看“妾”字所在位置的纸质是不是比其他位置要透光。 这种行为是在质疑圣旨的真实性,实际上很无礼,宣旨的官员可以义正辞严的质问行此事之人是否要抗旨不遵,然而此时的宇文化及,哪里敢吭一声。 一个赤手空拳的人,在旷野里遇见一头猛虎,那猛虎距离自己不到五步,这样的感觉是何滋味,宇文化及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他宣旨完毕,宇文温盯着他的目光,就像一头凶残的猛虎在盯着猎物,宇文化及那瞬间吓得几乎拿不稳圣旨,现在哪里有底气斥责宇文温。 站在一边的卫玄,见着宇文温如此无礼的举动,本打算制止,但他听圣旨宣读时听到有些异常的内容,不由得迟疑起来。 年初,天子已经将皇后尉迟明月废为庶人,因为对方远在邺城,所以无法做出实质性的处罚。 现在,尉迟明月跟着长公主“回来”,天子要追加处罚是很正常的事情,比如令其剃发出家,或者将其罚没为奴,后者的惩罚性更重。 但天子将尉迟明月罚没为奴后,赐予西阳王为妾,此举让人深思。 卫玄知道尉迟明月为西阳王妃之妹,他觉得天子此举,要么是巧妙的以女色笼络西阳王,要么是西阳王极度好色,向天子索要妻妹为妾。 现在看看宇文温的表现,卫玄觉得第二种可能很小,那么很可能是天子在笼络西阳王,投其所好,把漂亮的废后名正言顺送给对方。 卫玄听人说起过,说天子和废后当初大婚时只有夫妻之名,没有夫妻之实,所以严格来说,尉迟明月和天子的关系,只是一纸册后诏书罢了。 没有感情,没有“一夜夫妻百日恩”的羁绊。 尉迟明月年初就已被废为庶人,再在又被罚没为奴,作为尉迟家族的女子,天子将其赏赐给宗室为妾,大概不会引起太多非议。 而天子如此决定,事关西阳王,杞王不可能不知道,既然这圣旨能顺利拟定、用玺,想来杞王没有意见,觉得侄子(儿子)纳妻妹为妾没什么大不了的。 卫玄想到这里,走到宇文温身边:“大王?” “嗯?” “大王此举失礼....” “哦。” 宇文温应了一声,目不转睛的看着圣旨,卫玄见状不知该如何说下去,阴世师就更加没办法插话。 宇文温盯着圣旨,看着看着额头冒出冷汗,因为他实在看不出圣旨上有“婢”改“妾”的痕迹,那就意味着这圣旨是真的,内容并无涂改。 他当然知道如何辨别圣旨的真假,而关注点就在那个“妾”字,现在既无法证实圣旨是假的,也无法证明“妾”字是涂改过的,那么真相只有一个: 天子“送女”,就是要笼络他,毕竟绝色姊妹花的诱惑,罕有男人能够抵挡。 男人,总会有些**,大多是权、色,就看自己压不压得住不该有的**,宇文温压得住,所以对小姨子并没有什么实质性想法。 然而事到如今,在尉迟炽繁和尉迟明月眼中,他恐怕就是恬不知耻的急色之人。 黄泥落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宇文温收好圣旨,交给一旁的阴世师,满身杀气已经消散,但这份圣旨的最后一段内容,他是绝对不接受的,因为他可不想后院起火。 “天使,天子恩赏,下官感激涕零,然则下官不能...” “西阳王,这是天子的旨意,本使只负责宣读,西阳王如有想法,可上表。” 宇文化及的回答中规中矩,他现在有死里逃生的感觉,哪里敢当面质问宇文温“抗旨不遵”,对方看来是真敢动手杀人,宇文化及脑子坏掉了才会当面撩拨宇文温。 “上表..对,上表..请天子收回成命...” 宇文温喃喃着,那样子好像溺水之人抓到块漂浮的木板一般,卫玄见状赶紧圆场:“天使一路奔波,想来疲惫不堪,下官等已命驿馆备下酒菜,请天使入席。” “啊,不急,本使还得向长公主问安,这可是天子亲自交代的。” 宇文化及向千金公主转达天子的问候,将一封信递交给千金公主:“长公主殿下,天子在长安,得知殿下平安归来的消息,喜极而泣,恨不得亲自来接殿下,这是天子的亲笔信,请殿下收好。” “有劳天使了。”千金公主接过信,她看到宇文温萧瑟的样子,也看到尉迟姊妹呆若木鸡的模样,不由得开口问:“天使...” “下官在。” “天子为何...” “殿下,圣旨的内容,大冢宰是知道的。” 宇文化及点出问题关键,千金公主一听就明白了,这不是天子和杞王对着干,而是巧妙的施恩于西阳王,只是西阳王受不受这恩典,那可说不准。 第一百五十九章 黑化(续) 面对即将黑化的小姨子,宇文温觉得自己会有三种死法:被发狂的小姨子用发簪直接刺死,救尉迟炽繁时被小姨子用发簪刺死,自己失手刺死小姨子,随后被尉迟炽繁失手刺死。 宇文温可不想变成人伦惨剧的男主角,也不想被小姨子割下头颅后抱在怀里,然后喃喃着:姊夫,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所以必须当机立断,问题是宇文温搞不懂尉迟明月受刺激的真正原因:是因为讨厌他才受到刺激而黑化,还是因为他拒绝以其为妾而绝望导致黑化。 这种二选一的单选题,选错了可是要出人命的,但宇文温很快就作出决定:那又怎么样,你会黑化,我也会黑化,我疯起来,连自己都怕! “够了!”宇文温一声咆哮,吓得尉迟炽繁一个哆嗦,而即将走火入魔的尉迟明月,硬是被这一吼吓得全身激灵,抬起头愣愣看着姊夫。 双眼之中似乎涣散的瞳仁,又凝聚起来。 宇文温看着尉迟炽繁,开口说道:“我,方才和千金公主说了,要上表谢天子赐美人,不是要上表推辞!” 未等尉迟炽繁反应过来,他开始带节奏,要来个快刀斩乱麻。 “明月长得那么漂亮,我就是喜欢!别的男子不疼她,我这当姊夫的为何不能疼她?姊妹俩共侍一夫又如何?这是媵,先周礼制,有什么好纠结的!!” 尉迟炽繁愣愣的看着宇文温,满是不敢相信的表情,眼眶瞬间发红,而尉迟明月看着姊夫,如同见着鬼一般。 “是,我承认,我对明月一直有想法!明月,你说,愿不愿意做姊夫的女人!” 如此刺激的问题,尉迟明月哪里反应得过来,此时的她脑袋里一片空白,方才那些负面想法瞬间蒸发,只是愣愣的看着宇文温,嘴巴一张一合,说不出话。 “呜...” 尉迟炽繁忽然哭起来,泪如泉涌,捂着嘴就往外面跑,结婚那么多年,宇文温是第一次这么吼她,还当着她的面表态要纳尉迟明月为妾,如此刺激让尉迟炽繁心碎。 刚跑出一步,就被宇文温拦腰抱起,尉迟炽繁哭喊着挣扎,却被宇文温按在坐榻上,三两下就扯下裙子,露出光溜溜一对大长腿。 “跑?我看你怎么跑!” 尉迟炽繁被宇文温的行为吓住,惊恐的看着夫君,不敢再反抗,她从没见着宇文温如此“凶残”,本能的蜷缩起身子,瑟瑟发抖。 见着姊夫宛若变了个人对着姊姊吼,然后向自己走来,尉迟明月面色惨白,颤抖着起身要往外跑,却被姊夫一把扯住揽入怀里,随后拦腰抱起,吓得她惊呼起来: “啊!不要啊姊夫!” 在一旁侍立的翠云,见着郎主竟然当着主母的面要非礼主母妹妹,吓得手足无措,听得郎主让她出去守门,趔趔趄趄往外跑。 世子在别处遛狗,由吴典卫等人陪着,所以翠云出去之后房里只剩下两女一男,衣服撕裂声、哭喊声此起彼伏,让在外看门的翠云听得心惊胆战。 中厅一片狼藉,散落着撕裂的布条,宇文温把姊妹俩的外衣全都撕了,自己却衣着完整,尉迟炽繁和尉迟明月此时身上只剩下抱腹和脚上一双白袜,脚上丝履不知所踪,惊慌失措的逃到寝室角落。 尉迟明月如同护崽的母鸡那样,将妹妹挡在身后,姊妹俩面对不怀好意靠近的宇文温,惊恐万分。 “跑啊,往外跑啊!都这样了,我看你们还敢跑!” “别这样,别这样....”尉迟炽繁哀求着,右手在身前舞动,试图阻止夫君靠近。 “妾,我是一定要纳的!三娘,你许不许!” “别,别,大王...” “叫夫君!” “夫...夫君...有话好好说,你吓着四娘了...”尉迟炽繁哀求着,受惊不小。 “不要岔开话题!就一句话,你,许不许我疼爱四娘!” 面对宇文温的问题,尉迟炽繁欲哭无泪,妹妹躲在她身后瑟瑟发抖,她还能如何,只能答道:“啊...啊,许,许...” “四娘呢?愿不愿意和姊夫一起睡?” 花容失色的尉迟明月哪里说得出话,她刚才差点被姊夫剥光,现在已经吓得双腿发软,快要站不住了。 宇文温见着火候差不多,转过身去,盘腿坐下。 “嫁人是大事,明月熬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嫁人,虽然是当妾,谈不上嫁,但风风光光过门总是要的。” “嫁人就得有嫁妆,三娘你是当姊姊的,如今双亲不在面前,就由你做主,给明月备下嫁妆,一定要丰厚,别被人笑话太寒酸。” “我呢,既然要纳四娘过门,就得有聘礼,这聘礼也不能少,我觉着,庄园一座,良田百顷,僮仆五十人,外带金一千两,银一万两应该差不多了。” “如今战事未了,我回不了山南,所以大喜之日要推后,四娘就住在王府侧院,有王府侍卫护着,有姊姊照顾,不怕被人欺负。” “待得那日,三娘提前在城里寻个府邸当做四娘的娘家,把家里装扮得漂漂亮亮,四娘化好新娘妆,就在那等着我去迎亲!” “我要骑着高头大马,让人抬着聘礼,在大街上鸣锣开道,让全城的人都知道,尉迟四娘出嫁了!” “四娘要风风光光的入王府!当然,因为是纳妾,四娘就委屈些,走侧门。” “我既然纳四娘入门,当然不会让四娘受委屈,四娘就和你杨姊姊、萧姊姊一样,有自己的院子,还要帮忙打理府里产业,省得每日里无聊,只能靠逗狗过日子。” 宇文温自言自语说着,将如何纳尉迟明月过门,过门之后尉迟明月的生活安排会是如何,一条条的说出来。 惊慌失措的尉迟炽繁,见着夫君“恢复正常”,心中稍定,听着夫君的絮絮叨叨,有些失神,而瑟瑟发抖的尉迟明月,听得姊夫这么细细的说着,先是愣住,然后捂着嘴蹲下哭。 她想起很多事,想起和姊夫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那年在长安,她和父母被宇文智及欺负时,是姊夫及时出现,教训了宇文智及。 在长安、在安陆,姊夫经常带着她逛街,她要买什么,姊夫就付钱。 在邺城,进京的姊夫同样带着她逛街,只管付钱。 后来姊夫受伤昏迷,躺在使邸卧榻,她和父亲去探视,姊夫昏迷中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却是因为把她当做姊姊,那一抓,让她心如鹿撞。 在安陆时,尉迟明月每日都要到隔壁姊姊家玩耍,看着姊夫和姊姊恩爱生活,她一直都很憧憬。 现在姊夫要骑着高头大马,把她风风光光接入王府,说像对姊姊一样对她好,尉迟明月相信这即将成真。 原本以为自己走投无路的尉迟明月,看到了亮堂堂的出口。 尉迟炽繁将妹妹扶起,姊妹俩抱在一起哭,宇文温忽然哼了一声,吓得两人的哭声戛然而止。 “饭菜还吃不吃了?都几点了!”宇文温说完站起身,但依旧背对着姊妹俩。 尉迟炽繁有些讷讷:“呃...夫君,妾..妾没胃口...” “没胃口?那为夫亲自来喂,用嘴喂!”宇文温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四娘呢?要姊夫喂饭么?” 尉迟明月闻言面颊一红,低着头,声音如同蚊子叫:“不..” “那就自己吃,抓紧时间吃饭,吃完了休息一下,晚上还要办事,会很累的。” “啊?” 姊妹俩同时抬起头,尉迟炽繁看着夫君,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尉迟明月的脸更红了,此时她已没了方才即将黑化的模样,耳边反复回荡着“晚上还要办事”这几个字,呼吸有些急促。 “夫君...” 尉迟炽繁纠结万分的走近宇文温,哀求着:“夫君,四娘还...这,这不是还没过门呢么...” “嗯?三娘想反悔?怕四娘受委屈?那你说说看,四娘守活寡守了一年,可不可怜?凄凉不凄凉?” “不....妾的意思...四娘总归是没有过门..” “三娘真是这样想的么?” “是...是..” 宇文温没有转头,问小姨子:“四娘是如何想的?” 尉迟明月低着头,声音比蚊子叫还小声,宇文温根本听不清对方说什么,直接回答:“没关系,为夫先赊账,日后四娘依旧风光出嫁。” 尉迟炽繁急得额头冒汗:“不不,四娘...四娘今日不方便....” “那么巧?” “是...是啊...” 尉迟炽繁现在没有办法抗拒宇文温,对方若要来硬的,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得手,所以想行缓兵之计,缓过这几日再说。 然而宇文温才不会上当。 他转过身,目光先扫过尉迟明月,对着小姨子笑了笑,这一笑让尉迟明月羞涩得连耳根都红了,随后他看向面前的尉迟炽繁。 “那么三娘的意思?” “今夜依旧是妾来服侍夫君吧。”尉迟炽繁试图作最后的努力。 “呵呵,那怎么够。”宇文温看着娇妻,抬起右手,摊开手掌,手心向上,在胸前忽然一握:“姊姊和妹妹,我全都要!” 第一百六十章 夜来风雨声 夜,风雨交加,雨水落在房顶,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淅淅沥沥,落在水塘里,叮叮咚咚,听在宇文化及耳里,却像是夺命的脚步声。 此时此刻,宇文化及并没有躺在榻上,他将被褥卷成长条形放在卧榻上,乍一看好像有人睡在榻上,自己却躲在角落躺着,身边放着佩刀,腰间还别着把匕首。 听着屋顶上的动静,他总觉得有人在上面悄悄行走,于是一手伸到佩刀边,时刻准备着抽刀和来袭刺客搏斗。 涡阳,现在是宇文温的地盘,宇文化及知道对方若要弄死自己,方法多得是,大家都是仇人,心知肚明,本来他不想来的,结果天子却说无妨。 天子很信任宇文化及,所以让宇文化及来迎接千金公主顺便宣旨,而天子也信任西阳王,所以认为宇文化及的担心是多余的。 天子说西阳王明事理,不会挟私报复。 这种话宇文化及是不信的,但天子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他不想来也得来,结果今日宣旨时被宇文温那么一瞪,宇文化及差点就吓得失态。 君子可欺之以方,宇文化及不认为宇文温是君子,对方看样子随时都能翻脸,他要是不小心,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杀害天子使节,势同谋逆,但这罪名的威慑力对于宇文温来说,恐怕不大,对方可以假借“尉迟氏细作”之手把他干掉,事后天子即便再愤怒,也无法对宇文温进行实质性的处罚。 别的不说,杞王就在那横着,天子还能如何? 所以,宇文化及很担心自己死在涡阳,或者死在回程的半路上,所以为了保命,他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睛。 防人之心不可无,宇文化及担心宇文温在饭菜里下毒,所以招待酒宴上他吃下的东西,没多久便借口更衣,到厕所里扣喉咙,全都吐掉,吃自己带来的干粮充饥。 他担心对方派人在水里下毒,所以驿馆准备的汤水,他都要随从先喝过,待半个时辰后没事,宇文化及才敢喝。 到了晚上,宇文化及在房里休息,安排了随从在房门外轮流值夜,一有动静就要应对,而他则躲在寝室角落,避免被闯入的刺客一击致命。 即便睡觉,他也不敢睡熟,稍有动静就要睁眼看看,若是寻常夜晚,他不需要如此风声鹤唳,但今夜忽然下起雨,到处都是雨声,刺客可以借此掩盖动静进而行刺,所以宇文化及不得不防。 雨若是下一夜,恐怕他一夜都睡不好觉,反正在没抵达长安前,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宇文化及静静的听了一会房顶上的动静,没听到什么异常,倦意上涌,却不敢马上就睡,于是静静的躺着,回想今日的情形,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那就是宇文温似乎很怕王妃,不然不会对天子赐尉迟明月为妾有那么大反应。 宇文温应该是想让天子赐尉迟明月为自己的奴婢,然后将其奴籍勾销,那么妻妹就能以平民的身份嫁人、生儿育女,如今天子下血本笼络宇文温,却让宇文温无法向王妃交代。 一想到宇文温后院起火,一想此时恐怕宇文温正焦头烂额跟王妃解释,宇文化及就幸灾乐祸。 抛去仇恨不说,宇文化及认为尉迟明月确实长得很漂亮,可称为绝色,天子大概是恨尉迟氏入骨,才宁可将尉迟明月送人,也不想再见到对方。 而西阳王妃同样长得很漂亮,是个绝色美人,姊妹俩单独一人都可以让男子见了为之心动,站在一起的时候,真是让人浮想联翩: 如果能和绝色姊妹花一起颠鸾倒凤,左拥右抱,就是随后暴毙榻上,那也值得了! 不过宇文化及不愿意,因为宇文温还没死,弟弟的仇还没报,他是不能死的。 他仰面躺着,看着黑洞洞的屋顶,想到宇文温今日那举措失当的样子,再次冷笑起来:“哼哼,你今夜要倒霉了!” 。。。。。。 “唔...” 随着几声轻哼,房内风雨声忽然变小,而房外的风雨声依旧,在寝室外打地铺的翠云,淡定的坐起身喝了口温水,那么多年下来,她早已习惯、见怪不怪。 世子在吴典卫那边睡了,所以此时寝室里就只有三位成年人,而这三位正在做的事情,翠云不用看光听动静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还能根据声音听出是谁。 嗯嗯喊着“二郎”的是主母,啊啊喊着“姊夫”的是主母妹妹,剩下一位自然是郎主,精力极其旺盛,每日索取不知疲倦。 三位好像兴致都很高,一直折腾到凌晨都不消停,换作十年前,这么在外听着的翠云会夹着腿、口干舌燥,如今已经淡定很多,知道什么时候进去换蜡烛、换饮水比较合适。 房内响起的声音,又响起说话声,好像到了“休息时间”,但翠云知道这是暴风雨再度来临的前兆,果不其然,过了一会,房内风雨声再起。 若是在王府,翠云不用每日熬夜等着伺候那么辛苦,自有别的侍女轮值,然而现在在这里,郎主不希望外人听到他和女眷的动静,所以通宵伺候的重任就落到翠云肩上。 当年,翠云陪着女郎尉迟炽繁出嫁,后来女郎成了王妃,她长了十岁,郎主始终没有碰她,翠云也早已断了念想,不过作为西阳王妃的心腹侍女,翠云不用担心自己的生计,王妃不止一次要替她安排婚事,翠云却一直很迷茫。 她自幼陪着女郎长大,就想这么陪在女郎(王妃)身边,一起变老,一起走完一生。 房内风雨声越来越大,最后听得一句“姊夫....唔....”,动静再度变小,过了一会,翠云觉得时机已到,便提着水壶、拿着蜡烛,轻声喊道: “奴婢翠云,为郎主点灯。” “嗯...” 那是主母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慵懒,翠云轻轻推开门,低着头向前走,没敢看榻上,来到榻边,只见许多衣物散落地面。 榻边案上的烛台,其内蜡烛即将燃尽,她干净利索的换上新蜡烛,放上装着温热饮用水的水壶,拿着换下来的水壶快步退了出去。 待得房门关上,仰面躺着的宇文温试图动一下,左右手臂却分别被人揽着,他看着左边,再看看右边,看着两位满面通红、双眼迷离的美人,一时间有些恍惚,耳边响起说话声: “大王,某为西阳八卦报记者,请问大王,王妃的妹妹会不会让大王产生困扰?” “困扰?寡人为何会困扰?” “呃,王妃姊妹样貌极其相似,大王难道不会因此困扰该如何分清她们两个么?” “分清楚?寡人为何要分清楚?这种事有必要分清楚么?” 美梦成真的宇文温,心满意足,搂着绝色姊妹花,低声问道:“一会继续,好么?” 羞涩的回答,同时从两边响起:“嗯....” , 第一百六十一章 交代 幸福的时光总是飞快流逝,大雨下了数日,宇文温和妻妾一起度过了数个**的夜晚,“三人行”的相处方式,让三人欲罢不能,似乎只是过了**一夜而已。 双份的愉悦重叠在一起,带来了更多的愉悦,一对绝色美人难分姊妹,宛若梦境般的场景,持续了五夜,尽情驰骋后的宇文温,不得不从梦中醒来。 姊妹组合的威力比起姑嫂组合来要更强,宇文温事前低估了这一点,以至于差点就“弹尽粮绝”,他终于深刻体会到什么是“如狼似虎”。 他和杨丽华、萧九娘“三人行”,这两位在另一个时间轴是姑嫂(姊姊和弟媳),所以宇文温很喜欢搂着两位美人大被同眠,三人每次都会很尽兴,但总会有个限度。 酒色蚀骨,宇文温对此向来有节制。 然而已经对“三人行”食髓知味的尉迟炽繁和尉迟明月,哪里会轻易放过宇文温,姊妹俩“回环连打”让宇文温欲罢不能,他没办法只能请来救兵,那就是儿子宇文维城。 宇文维城从在海州时起,每晚都闹着要阿娘陪睡,结果都不能如愿,到了涡阳同样不能如愿,小家伙被忽悠了几晚之后开始不依不饶。 见着儿子眼巴巴拉着自己的手,尉迟炽繁看着都觉得心酸,于是恋恋不舍的和夫君、妹妹分开,晚上陪着儿子睡觉,于是宇文温有了和尉迟明月独处的空间。 一挑二时体力不济,不代表单挑时体力不行,二人世界让一切再度变得美妙起来。 上午,雨后初晴,万里无云,窗前坐榻上,宇文温搂着尉迟明月看窗外景色,两人刚睡醒不久,尉迟明月还没恢复过来,偎依在宇文温怀中,眼神迷离的看着窗外。 “四娘,雨停了呢。” “嗯...” “天晴了,该启程了,明日,千金公主就要启程去长安,四娘和你姊姊、侄子一起,跟着千金公主出发吧。” 尉迟明月转过身往宇文温怀里钻:“二郎,妾不想走...妾要和二郎在一起。” 两人已经有了事实,于是尉迟明月对姊夫兼夫君的称呼变成了“二郎”,当然,亲热时宇文温要求尉迟明月叫他“姊夫”,这样会更刺激些。 “听话,为夫要打仗,四娘在涡阳,总不如在西阳住得舒坦。”宇文温搂着小姨子兼小妾,压制住再度复燃的欲火,“乖乖在西阳等为夫回来。” “嗯....” 尉迟明月偎依在宇文温怀中,靠着结实的胸膛,感受着对方强劲的心跳,她虽然还没有正式为妾,却已经是姊夫的女人。 就如同新婚燕尔的新娘对新郎依依不舍那样,这几日尉迟明月和宇文温如胶似漆,前几晚的三人行,这两晚的二人世界,让原本青涩的尉迟明月沉迷不已。 她不想和夫君(姊夫)分开,但也知道现在不是撒娇的时候,和宇文温又温存了片刻,起身梳妆。 两人转入另一处院子,中厅内,尉迟炽繁正和儿子用膳,她见着夫君和妹妹手拉着手进来,不由得想起三人在一起的旖旎时光,好歹“久经考验”,心中所想没有在面上显现出来。 宇文维城正津津有味吃着早膳,见着阿耶和姑母过来,颇为高兴,不过听得阿耶让他日后喊姨母做“阿姨”,不由得有些疑惑。 “阿耶,那姨母不是和杨阿姨,萧阿姨一样了么?这是为什么呢?” 宇文温摸摸儿子的头笑道:“因为你姨母从现在开始,就和我们一起住了。” “哦。”宇文维城继续吃着早膳,过了一会忽然问道:“阿耶,那姨母...阿姨和我们一起住,日后不用嫁人的么?” 听得童言无忌,尉迟明月很尴尬,而尉迟炽繁同样尴尬,不知该怎么向儿子解释,反倒是宇文温直截了当回答:“你姨母已经嫁给阿耶了,以后,姨母就不走了。” “哦。” 大人的事情,宇文维城根本就不懂,反倒很高兴,因为王府里多了一个对他好的人,日后阿耶发火要打他屁股,姨母肯定会帮他求情。 见着宇文温没有支支吾吾,而是直白的点明自己新身份,尉迟明月很高兴,侍女依次端来两份早膳,她便和宇文温、姊姊和侄子一起用膳。 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这样的场面很温馨,尉迟明月早已经忘记那日的绝望心情,憧憬着在西阳王府的新生活。 大概十年前,在安陆时,尉迟明月和父母住在姊姊、姊夫家隔壁,尉迟明月每日都要跑到隔壁找姊姊,找宇文娥英玩耍,所以对姊夫一家很熟悉。 年纪比姊姊大一些的杨姊姊,十分漂亮的萧姊姊,尉迟明月对这两位姊姊再熟悉不过,姊姊们都很和善,而她现在已经成为其中一员,成为姊夫的女人。 说不定哪一天晚上,要和杨姊姊或姊姊一起服侍夫君.... 想到这里,尉迟明月不由得回想起这几晚的情形,只觉得脸上发烫。 宇文温正吃着早膳,无意间看着小姨子兼小妾面泛红晕,不由得愣住了:不是吧,你这么诱惑我,让我怎么哪里有胃口吃饭? 稳了稳心神,宇文温再度压制住了欲火,好不容易把早膳吃完,待得侍女将食案收拾干净,他开始和妻妾交代一些事情。 天气放晴,耽误了数日的行程即将开始,宇文温已经安排好一切,派兵护送千金公主西进前往长安,因为兵力紧张,下一次未必能抽出这么多兵马护卫,那么尉迟炽繁要带着儿子、妹妹和千金公主同行。 因为宇文化及奉命护送千金公主进京,而宇文温和宇文化及有杀弟之仇,所以宇文温加派王府侍卫和虎林军一部随行,以策万全。 王府侍卫由王府司马张定发统领,典卫吴明为副,而虎林军一部则是回西阳轮休的队伍,宇文化及没资格也没权力指挥,如果此人要是不怀好意要策划什么,自然会有“义士”挺身而出“伸张正义”。 所以宇文温让尉迟炽繁不必担心,但要多个心眼,如果宇文化及有什么不良企图,该翻脸就翻脸。 “三娘,多带着棘郎和四娘去陪着千金公主说话,有她在,宇文化及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明面上乱来。” 尉迟炽繁点点头,她刚经历了一件大事,又坚强了去多,已经不是当年那样遇事只知道哭却不知该如何处理的小女郎,王府司马张定发、典卫吴明都是极其干练、可靠之人,所以她不怕宇文化及搞鬼搞怪。 宇文温这几日晚上虽然玩得很爽,但白日却没有懈怠,除了处理繁杂的军务,每日还要到千金公主那里问安,陪着对方聊天、说话,所以已经把千金公主及妻儿的行程安排好。 一行人走光黄道翻越大别山,进入黄州总管府地界后,千金公主继续西进,经安州、随州、邓州走武关道入长安。 而尉迟炽繁带着儿子、妹妹南下直达西阳,待得休息几日,由尉迟炽繁做主,派出队伍,在街上敲锣打鼓,将妹妹尉迟明月风风光光接入王府,正式向外界宣告,西阳王奉旨纳妻妹为妾。 虽然是纳妾不是娶妻,聘礼、嫁妆依旧会有,只是宇文温未能像之前那样,亲自骑马接尉迟明月过门,这不是他出尔反尔,而是深入沟通之后做出的决定。 宇文温这几晚和姊妹俩“深入沟通”,这四个字有两重意思,一个就是字面意思,他毕竟还有皇命在身,战事不止,不知何时才能回去,所以不能让尉迟明月苦苦等着。 更别说宇文温有个忌讳,那就是说一句“等我打完这场仗就回去结婚”,他觉得这种话一旦说出口,说话之人多半是要英勇阵亡的。 宇文温奉旨纳尉迟明月为妾,行事高调些没人会质疑,而尉迟炽繁作为姊姊,亲自将妹妹迎进王府,依娥皇、女英共侍一夫故事,再合适不过。 该交代的已经交代,宇文温主动提起一个敏感话题:“岳父如今在郑州,为夫说不得会在战场上和岳父交战。” 听到这里,尉迟炽繁和尉迟明月紧张起来,她们不想夫君有事,也不想父亲有事,两边都是至亲,却极有可能刀兵相见。 所以两人一直以来都自觉、不自觉回避这个问题,宇文温现在忽然提起,她们心中纠结万分。 宇文温笑了笑,继续说:“打仗,谁胜谁负未曾可知,不过呢,若是有机会,为夫会和岳父说,四娘已经是为夫的女人,无论三娘、四娘,都会幸福的。” 第一百六十二章 卑鄙无耻? 下午,千金公主正在下榻处和前来问安的西阳王夫妇交谈,尉迟明月在座,而陪伴在千金公主身边的是波斯胡姬阿涅斯,大家都是熟人,所以说起话来没那么拘束。 连日大雨终于停了,明日队伍就可以启程前往山南,过了大别山,千金公主继续西行,走武关道去长安,和弟弟宇文乾铿团聚,而尉迟炽繁和尉迟明月两姊妹则南下去黄州西阳。 相关行程,西阳王宇文温已经做了详细安排,每日向千金公主请安的时候,都会征询对方的意见,千金公主实际上没有什么意见,因为宇文温安排得很好,可谓是面面俱到。 宇文温给千金公主的感觉就是极其可靠,所以对方把行程安排得如此周到她一点也不意外,但让她意外的事不是没有,那就是宇文温居然没有闹事。 那日,天使宇文化及当众宣读圣旨,激起了一阵风波,自那以后,原本可能出现的某人抗旨不遵的情况没有发生,而后续应该要上表推辞的某人,写好的表却是谢表。 某人就是西阳王宇文温,对方没有闹事,让千金公主松了一口气,而对方要上谢表,让她对宇文温的为人又迷惑起来。 她清楚的记得,宇文温之前求她去信给天子,让天子罚没尉迟明月为奴,然后赐给宇文温为婢,如此用意,应该是为宇文温最后勾销尉迟明月奴籍、恢复平民身份做铺垫。 宇文温既然跪下求情,那就意味着对方是真的这么想,即便被人误会垂涎妻妹美色,也丝毫不在乎。 结果天子下诏,将尉迟明月罚没为奴后,是赐予宇文温为妾,宇文温听天使宣读圣旨时举止失措,有无礼行为,千金公主能够理解。 她正打算等宇文温上表推辞,以便自己再写信趁机劝弟弟收回成命,把“妾”改为“婢”,来个皆大欢喜,未曾料宇文温竟然把尉迟明月给收了! 千金公主是过来人,又和尉迟明月相处过数月时间对其颇为熟悉,所以方才当宇文温夫妇还有尉迟明月进来时,她很快从体态上发现尉迟明月有异,已经不是完璧之身。 这意味着宇文温的表现前后判若两人,千金公主不由得愕然。 同样愕然的还有阿涅斯,她对宇文温的观感,由最初的颇有好感,变成了极其厌恶,因为她也看出来尉迟明月有所不同。 此时的尉迟明月,时不时看向宇文温,那眼神很暧昧,面颊还泛起淡淡的红晕,宛若看着心上人的女子那样,如此的动作、神态,意味着尉迟明月已经是宇文温的女人。 阿涅斯对宇文温有好感,但这好感无关男女之情,她纯粹是为宇文温搭救千金公主的行为而感激涕零,而现在,阿涅斯心中却对西阳王鄙夷不已:卑鄙、无耻! 还以为你是正人君子,原来是个垂涎妻妹的好色之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小人,是我看走眼了! 谈话持续了大概半个时辰,宇文温夫妇及尉迟明月告退,房里只剩下千金公主和阿涅斯,千金公主见着阿涅斯方才有些奇怪的表情,不由得出言相问: “方才你是怎么了?看着西阳王的眼神有些不对呢。” “千金....西阳王的表现,真是让人失望。” “你看出来尉迟娘子不对劲了?” “唉,尉迟娘子看着西阳王的眼神,甜得我都要腻了。” “那你就当做没看见呗。” 阿涅斯在千金公主身边坐下,有些失望的抱怨着:“我还以为西阳王是个好人,结果...” “男人好色,不是很正常的么?” “可是,可那是他的妻妹,他不是很爱王妃的么,怎么这个时候就不管不顾了?” “西阳王面对选择的时候,很果断呢,你想想看,在番禹时,他的选择是什么?” 千金公主的发问,让阿涅斯想起之前在广州番禹发生的事情。 西阳王和她们第一次交谈,很快发现陪在千金公主身边的特鲁斯不对劲,现在回想起来,西阳王当时有两个选择:一是面上装作不知情,暗地里慢慢调查,从长计议。 第二个选择就是马上弄清事情真相,而西阳王的选择就是第二个。 西阳王解决了特鲁斯,马上回来找千金公主,面对因为误会而拔刀阻拦的阿涅斯,西阳王也有两个选择:表明来意澄清误会,或者当场把她干掉。 西阳王选了第二个,当时阿涅斯若不是脖子上戴着装饰用的项圈,就会被西阳王一刀割破喉咙,当场毙命。 想到这里,阿涅斯好像想通了什么,千金公主起身走到门口,看着天空,想着事情。 她还无法判断西阳王宇文温的真正为人,但能看出来对方行事绝不拖泥带水,所以即便事出突然,宇文温也很快做出了选择。 天子下诏赐尉迟明月予宇文温为妾,宇文温的选择有两个,一是推辞,希望天子按约定重新下诏,但这样的风险不小,因为谁也说不清天子还会有什么主意。 另一个选择就是接受。 当晚,宇文温再来见她时,丝毫不提请她写信劝天子收回成命的要求,完全没有任何抗旨的意思。 千金公主在想,可能当晚宇文温就把妻妹收了,以免夜长梦多。 联想到在番禹时的事情,千金公主判断宇文温行事果断,很有主意,不由得对未来有些担心。 她弟弟明显是想笼络宇文温,这是件好事,但千金公主不认为宇文温这么好糊弄,如果真有矛盾激化的那一天,该怎么办? 但再难,也得为弟弟分忧,千金公主觉得西阳王这个人即便再坏,也坏得有限,更别说很在意王妃,不是那种冷血、薄情之人,所以,希望还是有的! 。。。。。。 夜,宇文温抱着尉迟炽繁走进寝室,将娇妻往榻上一放就要压上去,然而尉迟炽繁僵硬的身体,让他不由得一愣:“三娘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尉迟炽繁定定的看着夫君,伸手去摸对方的面颊:“二郎那日忽然发怒,吓着妾了。” 宇文温将妻子拉起,搂在怀中:“嗨,为夫又不是真吼你。” “那...” “呵呵,为夫吼三娘之前,四娘在那里坐着点头,又阴测测的笑起来,你以为四娘在做什么?” 尉迟炽繁闻言一愣,随后想到一个可怕的后果,不由得面色发白:她妹妹那时恐怕因为强烈刺激而要发癔症,如果没有夫君那么一吼... 那日,宇文温的行为举止极其凶残,不说尉迟明月,连尉迟炽繁都被吓蒙,当晚根本就不敢反抗,任由夫君把自己和妹妹一起“吃掉”,事后她总觉得不对劲,却没机会问。 明天她就要回西阳,和宇文温分别一段时间,所以今晚一定要问个明白,尉迟炽繁便唆使儿子缠着妹妹,她才有些许时间和宇文温独处。 宇文温的回答出人意料,但她很快觉得夫君的回答好像是在避重就轻。 面对再次提出疑问的娇妻,宇文温露出“狰狞面目”:“不把三娘和四娘吼蒙了,为夫怎么会得手!没错,为夫就是看上四娘,来个假戏真做!” 原来夫君那晚是假戏真做,一开始是要救尉迟明月,接下来根本就是不怀好意,如梦初醒的尉迟炽繁急得喊起来:“二郎卑鄙、无耻,二郎是骗子!” 宇文温闻言大笑:“骗子?你们俩个嘴上喊着不要,身体反倒很老实,到底谁才是骗子?!” “二郎欺负人!” 尉迟炽繁又急又羞,伸手要挠宇文温,被宇文温按在榻上,两人随后抱在一起翻滚着,动作渐渐变了。 尉迟明月好不容易把宇文维城哄睡着,快步转到这边,见着翠云淡定的守在中厅,又听到房内动静有些暧昧,她停下脚步听了一下,随即面颊泛起红晕。 翠云淡定的喝着茶,似乎没察觉有人来,尉迟明月随即一咬牙走近寝室,推开门进去后反手将门关上。 **苦短,离别前的夜晚,可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 第一百六十三章 准备 郑州州治长社南郊,攻打长社、和尉迟军对峙的宇文军大本营,中军大帐内,河南道行军元帅宇文明正在看刚送到的公文,他作为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以本官任主帅出征打仗,每天都有许多事务要处理。 此时,宇文明看的是安陆送来的公文,天子亲姊、千金公主已经抵达安陆,在城内驿馆住下,按之前的安排,千金公主会在安陆休息一日,然后继续赶路前往长安。 之前同行的西阳王妃、世子,在队伍翻越大别山之后,直接南下,现在已经平安抵达黄州西阳。 放下公文,宇文明松了口气,弟媳、侄子平安抵达西阳,他弟弟宇文温总算能够放心了,而千金公主平安进入山南,他作为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可以松半口气。 然而根据刚送到的另一份公文中内容所述,他的职务即将变更。 朝廷已经决定,取消山南道大行台建制,改立山南东道大总管府,下辖荆州、襄州、安州、黄州、江陵五总管府。 之所以出现变动,是因为局势又变了:官军已经收复梁州总管府、金州总管府全境,将这片地区划为山南西道,所以要对应的划出山南东道。 所谓“山南”,总体来说指的是终南山、太华山等诸多山脉以南,通常用来指代荆襄之地,而周国并没有“道”这个行政区划,其名之后军事意义浓厚。 在局势未定的现在,为了更好的管理山南广大地区,朝廷划分山南东道、山南西道是必然的,而行台制,在周国本来就已经被总管制取代,行台和总管府总不能长期并立。 当年,邺城朝廷设山南道大行台,是为了凸显占据荆襄地区的杞国公宇文亮之地位,以荆、襄、安、黄、江陵五总管府地区作为一个战略方向,对隋国、陈国用兵。 时过境迁,隋国灭亡,陈国苟延残喘,尉迟氏和宇文氏决裂,天子在长安重建朝廷,山南道大行台的建制不合时宜,当然要取消。 对于宇文明来说,变更后的山南东道大总管一职,灌汤不换药,权力和控制区域没变,依旧管辖着五总管府,是五位总管之上的总管,如此一来官职当然要大些,变成大总管。 按照地理形势来说,黄州总管府应该归入淮南地区,不过既然之前因为各种原因称为山南黄州,而淮南地区又在陈国控制下,所以黄州总管府的地区归属暂时未做变更。 这件事,只是众多公文之中所说的一件事,朝廷已经收复山南西道地区,还收复了利州总管府,那就意味着尉迟氏所任命的益州总管席毗罗,距离覆灭的日子不远了。 按照另一份公文所述,行军元帅梁士彦,已经率军攻入益州总管府地区,孤立无援的席毗罗,已经无法再撑多久,蜀地即将平靖,届时朝廷可以全力对付尉迟氏。 在那之前,若能全取河南之地,局面会更加不错。 放下公文,宇文明看起舆图,他亲自领兵攻打郑州州治长社,而敌军主帅尉迟顺则坐镇长社以北的许昌,以长社为诱饵,在长社东西方向铺开骑兵做侧卫,和他耗了半年。 在一片平原的河南地区,骑兵具有很大的优势,尉迟顺大军在骑兵数量上占优,其移动范围很大,威胁不小。 宇文氏的军队虽然总体上来说人数占优,但宇文明知道自己不能冒然出击,所以需要耐心等待时机,他虽然派兵攻打长社,实际上是想围城打援。 但敌军在骑兵数量上有优势,在敌军骑兵的掣肘下,宇文明的军队无法将长社彻底围死,长社守军时不时能获得许昌方面运来的粮草,而尉迟顺并不急着和他打决战,于是大家对耗,耗了半年有余。 这是宇文明早已预料会发生的事,他对此做出了部署,那就是派宇文温到两淮打开局面。 他驻军长社,背靠邵陵和尉迟顺对耗,与此同时让宇文温攻略两淮,对付尉迟佑耆,而弟弟没有辜负他的期盼,在决战中击败尉迟佑耆,打了一场漂亮的歼灭战。 宇文温赶在秋天到来之前扫平淮北,不仅如此,还用血腥镇压的强硬手段,将淮西地区牢牢控制住,在不大幅增加山南地区负担的情况下,做到了大扩军。 宇文明知道,宇文温麾下军队的兵员来源五花八门,除了官军和虎林军,还有岭表三豪族的客军、山南地区宗族子弟兵,甚至包括那些羸弱的蛮兵。 这样的混合军队在宇文温手中还能打胜仗,宇文明对弟弟的领军才能是真的佩服,更让他佩服的是弟弟自筹粮草的本事。 如今是秋天,淮西各地收获的粮食,及时供给东南道行军,缓解了山南地区的粮草输送压力,如今运到叶城、邵陵、悬瓠的粮食,数量明显增长。 宇文温的表现比宇文明预期之中的还要好,弄得淮南陈军老老实实不说,还攻占亳州州治小黄,这样一来,局势更加有利于宇文氏。 小黄位于长社正东三百余里处,而徐州州治彭城位于小黄东面略偏北二百余里处,三地连成一线,代表着宇文氏距离实现全取河南的目标已经很近了。 宇文温那边的好消息还有一个,让宇文明刚知道时有些错愕:西阳王妃、世子还有废后、千金公主逃出邺城,渡海南下到海州,刚好被在海州巡视军务的宇文温接到。 这种令人难以相信的事情居然发生了,宇文明惊喜之余,只道天意如此,合该尉迟氏灭亡。 尉迟手里没了所谓的天子、太后,只能用“赝品”来掩人耳目,然而纸包不住火,这消息迟早会为人所知,到时候人心浮动,尉迟氏的局面会更差。 宇文明想到这里,起身在帐内来回走动,弟弟昨日已经领兵进驻小黄,要从侧翼威胁尉迟顺,如此一来,决战迟早要爆发。 弟弟已经超额完成宇文明交与的任务,而接下来宇文明只要击破尉迟顺大军,就会让尉迟氏一方的局面明显恶化。 接连几次惨败,已经使得尉迟氏手上的军队伤亡惨重,而这些惨败使得尉迟的声望严重受挫,那些本来还在观望的各地势力,会更加偏向于宇文氏。 宇文明认为只要尉迟顺输了,许多人就会觉得尉迟氏无力回天,届时王师渡河北上,河北各地豪强、世家高门、强宗著姓肯定不会为尉迟氏卖命。 所以,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在决战之中击败尉迟顺,而为了这一天,他已经准备了半年,对于最终获胜,有不小的把握。 帐外有信使求见,对方刚从小黄那边赶过来,宇文明接过信使经由帐内都督转交的书信,展开一看,先是眉头紧锁,随即握拳用力一挥: “好!来得好!!” 帐内都督见状觉得好奇,却不好打听,宇文明下令擂鼓召集众将议事,命人收拾案上文书,帐内都督见着宇文明心情不错的样子,小心翼翼问道: “元帅,不知何事如此激动?” 能做帐内都督的人,自然为主帅信任,宇文明不打算保密,毕竟一会军议开始后,对方也会知道,他拿着书信,走到舆图面前,指着汴州东郡地区,大声说道: “西阳王派出的细作,冒死探得重要军情:黄河白马津,有大量兵马渡河南下,看旗号,是尉迟亲率大军南下。” “尉迟这是要奋力一搏,真正的决战,终于要来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准备(续) 许昌,城外大营,主帅尉迟顺在帐内看信,信有三封,是他两个女儿尉迟炽繁、尉迟明月以及女婿宇文温的亲笔信,女儿是在向他报平安,而女婿是向他做保证。 得知逃出邺城皇宫的两个女儿如今平安,尉迟顺松了口气的同时,眉头紧锁。 西阳王宇文温的人,竟然能从戒备森严的邺城皇宫他的两个女儿还有外孙带走,甚至还能顺利南逃,这就意味着对方在邺城的布局很深,而从大义名分上来说,尉迟氏一方落了下风。 如今在邺城皇宫里的天子,当然是赝品,虽然尉迟对此事严格保密,但纸是包不住火的,消息迟早会走漏出去,到时候就麻烦了。 解决的办法不是没有,只要能打胜仗,能把宇文明、宇文温赶回山南,即便朝臣们都知道坐在御座上的天子是假的,也没人会在意。 想要得天下,还是得靠能打胜仗的军队,而现在,己方能胜利么? 尉迟顺将思绪再度转回家事,两个女儿和外孙已经平安,尉迟炽繁和宇文温团聚,这是件好事,尉迟顺作为父亲、外祖父,乐见其成。 至于小女儿尉迟明月成了宇文温的妾,尉迟顺不知该暴跳如雷还是欣慰。 他的女儿若要嫁人,对方必然要明媒正娶,尉迟明月必须做正妻,尉迟顺绝不会让女儿给人当身份卑微的妾,然而女婿宇文温现在就是把尉迟明月纳为妾,他这个岳父还能如何? 还能拿着棍子追打宇文温不成? 若换成别人行此事,尉迟顺肯定会暴跳如雷,而这人是宇文温,尉迟顺只能无奈叹气:也罢,宇文温对三娘好,肯定会对四娘好,四娘总算是有了个归宿。 尉迟顺觉得两个女儿相互照应,好歹也是不错的选择,不然他还能怎么办? 杀到黄州西阳,砍了宇文温,让两个女儿改嫁? 别的不说,他打得进山南么? 叹了口气,尉迟顺放下女儿的信,再次看起女婿的信,宇文温在信中向他保证,会让尉迟炽繁、尉迟明月都幸福,幸福度过今后的人生。 尉迟顺知道,以现在的形势,宇文温完全没有糊弄他的必要,按照女婿一向的品行,他觉得两个女儿在宇文温身边真的会幸福。 如果,尉迟氏和宇文氏就这么东西对峙下去,大家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多好。 这种想法只是在尉迟顺脑海里一闪而过,作为父亲,他这样想没问题,而作为尉迟家的人,这种想法太危险了,因为事到如今,尉迟氏和宇文氏,迟早要分出胜负。 争天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尉迟顺示意亲随领一个人入帐,对方是他女婿派来送信的信使,按照如今形势,信使送信要冒着很大风险,一旦被人拦截并搜出信件,后果难料。 所以尉迟顺不会写回信免得出事,而是将随身玉佩交到对方手中。 两个女儿见了玉佩,就会确认他已经收到了信。 信使小心收好玉佩,行了个礼:“不知国公还有何交代?” “告诉你家大王,不要再派人送信,因为这没有任何意义,本公也不会再看了。” “是,请国公保重。” 尉迟顺命人领着信使悄悄出营,尽可能护送对方进入宇文氏控制地区,待得人走之后,尉迟顺将心思从儿女私情上收回,转到当前局势上来。 对于己方来说,局势在恶化,连续几场惨败,让尉迟家族的声望一坠千丈,手中能战的军队已经捉襟见肘,再败下去,黄河以南保不住不说,尉迟家族恐怕也会众叛亲离。 短短一年时间,局势恶化到如此地步,这是尉迟顺之前完全没有想到的,现在怪谁都没有用,只能想办法化解危局。 所以,尉迟顺以长社为诱饵,和宇文明耗了半年有余,为的就是争取时间,让尉迟有足够的时间做准备。 尉迟敬潼关惨败,好歹有尉迟勤咬牙顶在蒲津掣肘关中,防止局势糜烂;尉迟佑耆广陵大败,丢了淮南,后来又败给宇文温,输得一塌糊涂,是尉迟顺咬牙在郑州和宇文明对峙、硬顶,好歹没让河南一片糜烂。 尉迟顺和尉迟敬拼命顶在前线,尉迟在后方重整兵马,如今正是秋收,大量入库的粮草,为大规模用兵创造良好条件,如无意外,决战会在年内打响。 这场决战,决定了尉迟家族的命运,如果胜了,宇文氏在河南、淮北站不住脚,只能撤回山南,尉迟氏会扭转局面,保住河南、淮北地区,若与陈国媾和,那么天下会出现三足鼎立的局面。 如果决战输了,尉迟家族会有何种命运,尉迟顺不敢想下去。 此时此刻,他看着舆图,看着汴州东郡地区。 尉迟已经亲率大军从白马津渡河南下,这是尉迟竭尽全力凑起来的军队,一旦再损失掉,就再也无力大规模聚集兵马了。 届时,他们两兄弟就要和宇文明、宇文温两兄弟展开决战,单单从整体实力上来说,尉迟氏一方略有优势。 优势在于骑兵,但并没有绝对优势,因为宇文氏手上的骑兵也不少,尉迟氏一方无法用骑兵肆意袭扰对方粮道。 对于尉迟顺来说,机会不是没有,那就是淮南地区的陈军如果能够挥师北上,会直接让宇文氏腹背受敌,但这需要时间遣使与陈国媾和,而现在根本就来不及。 或者说陈国时刻关注淮北局势,一旦发现破绽就不惜不宣而战搞偷袭,若陈国真是和广陵之战时那般果断倒是不错,但尉迟顺不敢把希望放在陈国那边。 所以尉迟顺希望占据淮北的宇文温左右为难,为了提防南面的陈军不得不分兵布防,这样一来,对方能用在北面的兵力就会少许多。 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对已经进驻亳州州治小黄的女婿掉以轻心,宇文温这两年来的表现极其耀眼,尉迟顺知道自己要是一不留神,搞不好会和尉迟佑耆一样,被对方打得损失惨重。 按战绩来说,宇文温打仗攻防兼备,这样的敌人出现在小黄,会严重威胁到尉迟顺的侧翼,所以要由即将参战的尉迟来解决这颗毒瘤。 尉迟顺对付宇文明,尉迟再次对付宇文温,兄对兄、弟对弟,两处战场,只要其中一个战场分出胜负,另一个战场基本上也会出现同样的结果。 为了对付宇文明,尉迟顺准备了半年有余,而为了重整旗鼓,尉迟也准备了半年有余,现在,终于要决出胜负了。 再次看起女儿的来信,尉迟顺有些伤感,即将到来的决战,会很惨烈,因为这关系到两个家族的存亡,可想而知,伤亡不会小。 无论是宇文温阵亡,还是他阵亡,想来两个女儿都会哭成泪人。 能怪谁呢?只能怪命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出奇制胜 曹州济阴郡,乘氏城,城外是绵延十余里的军营,营内旌旗如林、营帐此起彼伏,在城头望去宛若一片波涛,中军大帐,丞相、蜀王尉迟正与众将议事。 尉迟年初因为染病,不得不黯然离开悬瓠北返,到现在已经过了大半年,局势愈发恶化,而他厉兵秣马又聚集了大军再次南下,对手依旧是宇文温。 他手里的军队是竭尽全力才凑起来的,一旦战败,再也无力召集新的军队。 现在的尉迟家族,只剩下四支大军,一支驻守邺城,护卫京畿地区(邺城所在的相州地区);一支由尉迟勤率领,在蒲津驻扎以掣肘关中、陕州,同时掩护洛阳西翼。 一支由尉迟顺率领,在郑州和宇文明对峙,护住洛阳东翼;一支就由尉迟率领,要对付盘踞亳州小黄的宇文温。 一攻一守,让尉迟想起去年,当时他带着天子御驾亲征,攻打盘踞豫州州治悬瓠的宇文温,结果办法用尽、耗了许久都无法拿下这座城池,最后被宇文温逆转战局,导致邵陵之败。 那一败之后还多亏尉迟顺领兵救火,及时制止局势继续恶化,尉迟知道自己这一次要是败了,肯定没人还能救火,河南局势再无法挽回。 而他的老对手宇文温,恐怕会故技重施,把小黄变成第二个悬瓠,以铜墙铁壁般的防守来和他硬耗,耗得他的军队士气低落、疲惫不堪之后,趁机搞偷袭,来个大逆转。 尉迟会让宇文温故技重施么? 绝对不会! 此时此刻,尉迟和众将围在铺于地面的舆图旁,规划接下来的作战策略。 宇文明如今在攻打长社,长社以东二百余里就是宇文温所在的亳州小黄,小黄再往东略偏北三百余里,是徐州州治彭城,现在为敌军行军总管杨素所部兵马占据。 三地连成一条线,这条线以南是宇文氏控制的淮西、淮北地区。 这条线以北,西端许昌是尉迟顺大军驻扎地,中端是曹州州治左城,在朝廷(邺城朝廷)控制之下,不久之后尉迟的大军即将抵达左城。 东端是青州总管府下辖沂州,同样在朝廷控制之下。 三点对三点,只要位于中路的尉迟突破小黄,宇文氏的淮北地区被拦腰斩断,位于彭城的杨素就会被切断后路,而尉迟的军队随后向西进军,可以和尉迟顺合击宇文明。 只要再击败宇文明,宇文氏之前抢占的地盘,很快就会全都吐出来,所以,尉迟麾下大军肩负着破局重任。 而若是能将邾王(西阳王)宇文温击败,可以打破其号称不败的神话,甚至若能将其击杀,对于打击宇文氏一方的士气会有明显效果。 万一宇文温又缩在小黄城里变成铁壳乌龟,尉迟不再会一根筋围城,因为局势不一样了。 去年宇文温守悬瓠,是孤军守孤城,周边大部分地区都不在其控制之下,所以能够一心守城、不管不顾。 现在不一样,小黄以南淮北地区,是宇文氏的地盘,他不可能撒手不管,否则官军骑兵四处袭扰,淮北地区一片狼藉,对方徒有小黄无助于扭转局面。 尉迟决定,如果宇文温龟缩小黄,他在派兵围城、盯死对方的同时,分兵西进,与尉迟顺合击宇文明,只要解决宇文明,局面就打开了。 宇文温会蠢到集中兵力守小黄、任由宇文明独自对付两个对手么? 应该不会,所以对方可能要想办法决战,用某些奇奇怪怪的战法来取胜,也就是俗称的出奇制胜。 宇文温击败尉迟佑耆的那场大战,在战场上投入了战象,这简直是让人防不胜防,所以对方此次会不会有其他奇怪的战法,没人敢下定论。 联想到宇文温守悬瓠时用的手段,综合此人作战的一贯表现,尉迟认为对方极有可能会故技重施,试图引诱他决战,然后想办法来一个出奇制胜。 兵法有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说的是以正兵抗住正面、稳住战线,以奇兵从侧翼突破从而获得胜利,宇文温好像很喜欢用“奇兵”,尉迟觉得对方连续吃到甜头之后,肯定已经上瘾了。 就像赌博一样,若一个赌徒每次都是孤注一掷,每次都会全赢,那么这个赌徒必然信心大增,自以为老天保佑无往不利,所以在下一轮赌局里,还是会毫不犹豫的把所有赌注都押上去。 所以尉迟愈发觉得宇文温极有可能信心膨胀、目中无人,继续选择出奇制胜,所谓骄兵必败,这就是官军的机会。 针对对方的可能布置,尉迟和各部将领开始进行反推以便采取对策,官军南下的消息,对方应该已经知道了,那么若想出奇制胜,能采取的无非以下战法。 第一,派轻骑昼夜兼程迂回,趁着大军不不注意搞夜袭,或者袭击粮道纵火烧粮。 第二,宇文温分兵据守睢阳,以此为诱饵吸引官军来攻,他则聚集军队,从某个方向搞偷袭。 睢阳是亳州梁郡郡治,位于曹州州州治左城以南百里处,位于亳州州治小黄以北一百余里处,是小黄的北面门户,北军南下攻略两淮,睢阳是中路大军必取之地。 宇文温若分兵守睢阳,官军必须拿下这座城池才能继续南下进攻小黄,那么依这位用兵喜欢“出奇制胜”的德性,极有可能趁着官军全力攻打睢阳时搞偷袭。 负责偷袭的兵马,也许是盘踞彭城的杨素,也许是宇文温精心准备的“奇兵”,甚至对方可能赌红眼,弃淮南陈军于不顾,集中麾下大部分兵马实施这一“出奇制胜”的战略。 所以,尉迟认为己方必须考虑宇文温的“赌徒心态”,预估对方手头上的兵力时,绝不能认为因为要防备淮南陈军,导致宇文温无法全力以赴。 如果对方弃守睢阳,那么官军就稳扎稳打,慢慢向南推进,即便随后攻打小黄,也不能放松警惕,如此一来,可能会导致四处分兵,容易被对方逐个击破。 这个问题对于官军来说不算大问题,因为官军的骑兵众多,移动范围大,无论是分兵警戒外围还是和敌军游骑追逐、厮杀,都不成问题。 一般而言,骑兵每日的作战范围是一百里,若官军围了睢阳或小黄,那么百里范围内的动静躲不过将帅们的眼睛,宇文温想要以城池为诱饵来个出奇制胜,很难办得到。 军议持续了一个时辰,即将到尾声时,有曹州刺史派来的使者通报,说据游骑哨探得知,盘踞小黄的敌军已经分兵北上睢阳,这支军队规模不小,看上去是要据守睢阳的样子。 尉迟闻言一笑:“喔,喜欢出奇制胜的邾王,开始下注了。” “那么,我们来猜猜看,邾王要投入的赌注有多少呢?” 第一百六十六章 出奇制胜(续) 小黄,地面之下,宇文温行走在一处地道中,这地道比他想象之中要宽阔,为砖结构,顶部为砖制拱券结构,看起来当年是以较高规格挖掘。 只是地道内部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已经能在许多地段看到裂痕,不过万幸的是,顶部结构看上去还算牢固,虽然有裂缝,但没有渗水的迹象。 宇文温呼吸着有些浑浊的空气,探手去摸墙壁,摸着冰凉的青砖,感受着时光的流逝。 他的前后都是侍卫,点着几只火把,一行人就这么在昏暗的地道里走着,宇文温心中默默记着走了多少步,回想起自己下地道时的方位,大概估算出自己差不多出城了。 又走了一会,前方依稀出现亮光,那光芒不是火把的火光,而是从地道口漏下来的阳光,随着一行人渐渐走近,亮光也越来越明显。 沿着坚硬的土坡向上走,宇文温重返地面,地道出口是一出院子,院外早已有士兵布防。 刚从昏暗的地道里出来,宇文温的双眼一下子不适应外面强烈的阳光,好一会才缓过来,他抬头向后看去,只见小黄城墙就在院子后不到百步距离。 如果有敌人围城,却不知道城内有地道通往城外,那么守军可以组织骁勇之士,走地道出城偷袭敌人,来个出奇制胜。 之前,行军总管史万岁领兵攻打小黄,设计引诱守军主力出城然后一战歼灭,小黄守将见大势已去,便走地道逃出城池。 对方走的那条地道,就是宇文温刚才走的地道,不但可以走人,还可以走骑兵。 总而言之,这地道可以运兵,历史久远,据说是东汉末年时修筑的运兵道,如果传言没有错的话,是魏武帝的运兵道。 魏武帝曹操,沛国谯县人,而汉时的谯县,就是现在的亳州州治小黄。 谯县是曹操的家乡,按照后世的说法,谯县(此时的小黄)是著名旅游景点“魏武故里”,传说曹操联合其他诸侯讨伐董卓失败之后,率兵回到家乡以图再起,为壮声势就使了个计策。 曹操在城内挖掘通往城外的地道,然后让为数不多的士兵在城外由城门入城,然后偷偷走地道出城,换一身不同颜色的衣服,扮作另一支队伍再入城。 如此反复数次,换了据说有五套不同颜色的衣服,使得不明真相的百姓以为他有很多兵,实力很强,于是消息渐渐传扬出去,各地有志青年纷纷来投军。 这个传说是真是假不得而知,而城内的运兵地道究竟是不是曹操命人所挖也只是传说,但地道是确确实实存在的,所以宇文温要对其采取措施。 他走出院子,早已准备就绪的士兵和青壮们涌入院中忙碌起来,他们要将地道填了,免得被敌人借此破城。 自从有了轰天雷,破城就有了新花样,只要挖掘地道直达城墙底部,堆上足够数量的轰天雷,“轰隆隆”之后,城墙就会垮塌现出一个大缺口。 所以,这个年代悠久的地道,其城外一截必须堵上。 宇文温漫步在街道上,虽然他已经出了城,却身处大片民居之中,这是平民百姓在城外的聚居区,如今已经人去房空。 许多青壮正在拆房子,把石块、木头,茅草等所有能用的东西运到城内,以免为敌兵用于搭建战具攻打城池。 尉迟亲自率领大军南下,兵锋直指亳州小黄,可以预见大战即将来临,为了尽可能给对方造成不便,小黄守军在城外适当坚壁清野是必要的。 宇文温看着东面一条大河,那条河就是涡水,自小黄北面流过,然后转向东南,向着东南方向继续流淌,下游大概两百里处就是谯州州治涡阳。 宇文温领兵从涡阳北上进抵小黄,为的是作为侧翼,协助堂兄(兄长)宇文明击破许昌的尉迟顺,一起平定河南,而领兵大举南下的尉迟,成了他的当面之敌。 对方卷土重来,气势汹汹,摆出一副决战的架势,宇文温知道这不是尉迟虚张声势,而是真心要趁此机会把他解决掉,借以扭转颓势。 尉迟氏一方接连几场大败,损兵折将无数,战争潜力已经接近极限,宇文温判断尉迟手上的军队,应该是对方能够拼凑的最后一支大军,只要能将其击败,己方不出什么纰漏,那么尉迟氏距离覆灭为期不远。 早日尘埃落定,早日休养生息,中原各地这十年来几乎年年都在打仗、用兵,宇文温知道百姓苦,真的苦,所以战事该结束了。 宇文温来到一处院落前,和周围正在被拆除的民房不同,这处院落现在还没有人动手拆,不过守在院外的许多士兵和青壮表明,这院子迟早逃不出被拆的命运。 宇文温走进院子,院内一侧有颗大树,随行侍卫拿来胡床放在树下,宇文温坐在胡床上在大树下乘凉。 他看看这个规模尚可的私第,感受着些许阴凉,开始浮想联翩:当年,年轻的曹操,在这里想的是什么事呢?如果曹操忽然附身于他,面对当前局势,对方会如何应对? 此时此刻,宇文温正在曹操故居发呆,据说年轻的曹操在洛阳不得志,告病回乡,就在谯县城外东侧起了私第居住,春夏习读书传,秋冬射猎以自娱乐,过了几年,次子曹丕在私第诞生。 这可不是宇文温道听途说,因为之前已经有“专家”探访、考究过,那位专家就是编写了《水经注》的北魏官员兼学者郦道元。 郦道元实地考察涡水(又称水)走向,来到小黄(时称谯城),来到这座相传为曹操故居的私第,认真考究了包括《魏书》等许多典籍之后,认定这里确系魏武故居。 所以宇文温顺便“旅游”一下,看看魏武帝曹操当年住的地方,顺便找找灵感以破敌。 尉迟来势汹汹,兵马众多不说,骑兵也不少,在这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区,真的是一支强悍的野战力量。 宇文温手上的战马虽然比起年初要多了许多,但在尉迟大军面前,他的骑兵依旧显得寒酸许多,如果他要是放开手脚浪一把和对方搞骑兵对攻,到最后吃亏的恐怕还是宇文温自己。 当然,宇文温去年守悬瓠,守得领兵围攻的尉迟身心疲惫,最后反攻得手,以邵陵大捷告终。 有了成功的先例,宇文温及将士们并不怵尉迟,但当时和现在不同,宇文温不可能故技重施,把小黄变成第二个悬瓠。 悬瓠以南,是东南道行军好不容易收复的淮北地区,如果他带兵在小黄龟缩防守,尉迟完全可以分兵绕开小黄,以骑兵席卷淮北地区,将各地驻军逐一吃掉,将宇文温的锅碗瓢盆全都砸得稀烂。 又或者,尉迟留兵钉死守小黄的宇文温,分兵西进到长社,与尉迟顺合兵对付宇文明,一旦出现这种态势,搞不好宇文氏这大半年收复的地盘全都得吐出来。 宇文温想得很明白,一场大决战即将到来,而留给他的选择只有一个,那就是野战决胜,想要重现悬瓠攻防战的壮举,根本就不现实。 野战决胜,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在平原上和骑兵占优势的敌军决战,胜了只能打个击溃战,若是败了搞不好会全军覆没。 这就是以步制骑战法的痛苦之处,然而作为全军主帅,宇文温心里再苦也得想办法击败敌人。 所以,还是得靠出奇制胜。 第一百六十七章 强行军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今天是个郊游的好日子,也很适合放牧,一名牧童骑在牛背上,吹着竹笛,看着野地里散落的几头牛,远处村落冒起袅袅炊烟,那是村民们在生火以准备夕食。 牧童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他放下竹笛,从怀里掏出半截炊饼,炊饼外层有些发霉,他拿着炊饼在衣襟上擦了擦然后啃起来。 牛羊等牲畜需要吃得膘肥体壮才能平安过冬,所以这个时候要让牲畜们尽量多吃一些草,然而这几头牛吃的是鲜嫩的野草,牧童吃的却是发霉的炊饼。 对于主家来说,牛可比他这个牧童值钱,牛可以耕田,瘦弱的他拖不动犁,所以牛不能饿着,牧童饱一顿饿一顿倒无妨。 艰难的吃完炊饼,牧童坐在牛背上发呆,这时节不太平,到处都在打仗,他在想自己是不是跑去投军混口饭吃,好歹能吃饱。 上战场很容易死,而做错事被主家打得死去活来也好不到哪里去,对他来说,反正自己贱命一条,去哪里都是做牛做马,若是投军立下战功,搞不好就会苦尽甘来。 虽然立功的希望渺茫,但总归有希望不是? 但他看看自己的细胳膊瘦腿,加上年纪还小,心道去投军恐怕没人要,于是叹了口气,收起心思。 土路上有动静,牧童抬头看去,只见道路上尘土飞扬,似乎有马队在接近,他原以为是大郎君外出打猎回来,不过看样子不太像。 同时有几处尘土飞扬,渐渐汇聚在一起,看动静有些不对,牧童心中不安,便要赶着牛回村。 马蹄声近,有十余骑围了过来,牧童见着这些人个个骑着高头大马、身上穿着铠甲,不由得吓得浑身发抖,胯下老牛则不紧不慢吃着草,淡定得很。 一骑靠近,骑马的是一个彪形大汉,一脸络腮胡,未着兜鍪而是绑着头巾,身上铠甲沾着尘土,看上去整个人灰扑扑的。 不知何故,牧童见着这人,就想起了村里的屠夫,一身血腥味极其吓人。 大汉见着面色惨白的牧童,挤出笑容问道:“嘿!少年郎,那边的村子是吴家村么?” 大汉的笑比哭还难看,在牧童看上去就是恶鬼化身,哆哆嗦嗦一会好歹把话说出来:“是....是....” “是有双水井的吴家村么?” “是...是....” “少年郎,前面带个路,老子要去找村里说话算话的人!” 牧童哆哆嗦嗦的应承,只是胯下老牛一心吃草,根本就不管牧童的呵斥,大汉策马近前一把抓住小牧童,不顾其求饶,横放在马背上,领着人向村落前进。 走了几步,不忘交代其他人:“你们几个,把这几头牛赶到村子里,免得人家以为我们抢牛!” “你们几个,在这里探探地形,一会要扎营的!” “是!” 忽然出现并汇集一处的几股骑兵,在吴家村外旷野忙碌起来,与此同时而村里响起示警的号角声,青壮们忙着布防,村外围了一圈夯土墙,是他们赖以自卫的唯一一道防线。 世道不太平,小股马匪、流寇甚至溃兵时常袭扰村落,那些警惕性不够、舍不得起夯土村墙的村庄,经常被人半夜偷袭、洗劫,所以久而久之能存活下来的村庄多少都有自卫力量和防御设施。 许多村庄都是聚族而居,村民大多是同姓族人,虽然平日里多有纷争,但当外敌来时大多能同仇敌忾,毕竟村子若被马匪、溃兵攻破的话,大家都会倒霉。 接近村庄的不速之客有五骑,个个身着铠甲,看上去十分精悍,土墙后的青壮们虽然已经弯弓搭箭,却没有贸然放箭,因为按照“惯例”,这应该是马匪、溃兵派人来要好处。 也就是要些钱粮,让村子花钱消灾的意思,若是村子给了,那么马匪们就转到别处去,大家和和气气,不伤人命。 若是村子不给好处,那双方就真刀真枪打上一场,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一般来说,碰到马匪来要好处的村庄,多少都会给一点,花钱消灾,吴家村这几年就陆陆续续碰到过各路马匪、溃兵来索要好处,基本都给了。 然而让村民出乎意料的是,来人不但没有索取钱粮,还直接扔了一串钱进来:“官军路过,要在路边生火做饭,用你们的水井,识相些!!” 吴家村外土路上,有大批车队驶来,停在路边宽阔平整的野地里,分成几排排开,又有数百骑兵在四周游走,看架势真的是官军来了。 这年都到处都是官军,也不知那一股是真、那一股是假,村民们不敢质疑什么,因为看样子对方人很多,真要攻打村庄,他们哪里守得住。 村民们老老实实打开村门,那几名骑兵策马入村来到双水井边,打了一桶水上来,直接用手捞起一捧水尝了尝,大笑道:“果然甘甜清凉,好水!!” 强做镇静的村正走了过来,询问有何可以效劳之处,那大汉大咧咧说道:“打水,你们帮忙打水运到外面!” 他伸手一指村外旷野上正在排队列的马车:“运到那里去,放心,官军不会白白使唤村里人的!” 有些胆大的村民运水出村,到村外土路那些马车聚集的地方送水,还没走近就发现马车车厢上冒起烟,数十甚至上百辆马车同时冒起烟,那场面十分壮观,让村民们不由得疑惑起来。 如果说是失火,那么马车附近那么多人,怎么没见去救火? 待得走近一看,原来马车车厢上架着釜,伙头兵们正围着一个个马车忙里忙外,忙着烧水、做饭。 车厢的形制很特别,就像一个个能被马拉着走的灶台,上面架着釜,下面灶膛里烧着柴禾,而有的马车车厢里满载着柴禾,有的马车满载着炊饼等食物,还有的马车车厢里竟然装着水。 村民们运水到车队处,伙头兵们已经把水车里的水用了许多,于是让村民将井水倒入水车车厢。 看着眼前一排排正在烧水做饭的马车,村民们觉得大开眼界,他们见识过很多过路兵马,知道军队都是在地上起灶烧水做饭,没见过谁把灶台架在马车上使用。 而对方用的釜也很特别,有村民靠近了看,发现这根本就不是釜,而是铁制的“西阳锅”。 西阳锅,据说是黄州西阳出产的一种炊具,由生铁所制,热得快,省柴禾,但因为是全铁制,价格不菲,吴家村里倒是有几口,都是有钱人家用的。 不一会,车队营地里饭香扑鼻,勾动村民的馋虫,他们看着一锅锅冒着热气、散发着肉香的肉汤,不知不觉间口水都流出来。 一根根肥肥的黄州腊肠,在肉汤里沉沉浮浮,汤面有明显的油星,而那些蒸笼里,一个个炊饼同样散发着肉香。 参与运水的村民,每人都得了一个热乎乎的炊饼,就连带路的那个牧童也得了一个,他拿着热乎乎的炊饼,心情激动万分。 将鼻子凑到炊饼边,使劲吸了一下肉香味,牧童张嘴咬了一口,只觉得满口都是软软的面,十分好吃。 一股浓烈的肉香味扑鼻而来,他仔细一看,发现炊饼里竟然有馅,竟然是肉馅!! 牧童抹了抹眼睛,再仔细看去,发现炊饼里真的是肉馅,虽然这些肉呈丝状,如同丝絮般缩成一团,不知是何种肉,但吃在嘴里明显能感觉到是肉。 不仅如此,馅里还有油,不知情的牧童一口咬下去,油水沿着手向下流,吓得他赶紧舔手、吮着手指,要把一滴滴宝贵的油都吃到肚子里去。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如今正是长身体的牧童,难得吃到如此好吃的炊饼,三两下就狼吞虎咽吃完,眼巴巴看着不远处的马车。 先前挟着他入村的大汉,刚好从旁边路过,见着牧童如同饿死鬼投胎的样子,哈哈一笑,拿了个炊饼递给他:“呐,拿去,认真给官军办事,就能吃个肚圆。” “谢....谢!!” 牧童接过炊饼,激动得接连鞠躬道谢,然后三两下就把炊饼吃完,那大汉见状又递过来一个:“这是第三个,莫要再吃了,再吃就会撑死了。” 接连两个分量十足的炊饼下肚,牧童已经打起饱嗝,他小心翼翼的收起第三个炊饼,要留着明日吃,如此好吃的炊饼对于他来说,真的是人间美味。 其他村民也都得了第二、第三个炊饼,见着有如此好处,几乎整个吴家村都沸腾起来,男女老少按着官军的要求,担水的担水,砍柴的砍柴,竭尽所能帮忙,换回热腾腾的炊饼。 甚至连家里存着的柴禾都一股脑拿出来,交给官军换炊饼。没过多久,官军马车上又装满了柴禾,水车里也装满了水。 见着如此亲切的官军,村民们的话也多了起来,开始说起周边的情况,与此同时,他们打听到这些车叫做“炊事车”。 锣鼓声起,号角声此起彼伏,护卫炊事车的士兵让村民们回避,回到村子里去,说如果官军有事会再去找他们,而现在,千万别留在车队营区,因为大队伍要来了。 军法严苛,犯了军规可是要挨鞭子甚至杀头的! 村民们知道官军规矩多,男女老少赶紧往村子走,那牧童恋恋不舍的回头看着这什么“炊事车”,回味着口中的肉香、油腻,对这些官军不由得心生向往。 不光能吃饱,还能吃好,我也想投军! 号角此起彼伏,土路上远方尘土飞扬,越来越多的骑兵出现在地平线上,而土路上及道路两旁,一支军队正浩浩荡荡的向这边行进。 尘土之中,旌旗如林,牧童仔细看了看,在一大片旗帜之中,看见了一头老虎。 确切的说,是看见了一面虎头旗。 。。。。。。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一队士兵念着千字文,离开吴家村临时用餐营地,沿着土路继续向前开拔,此时太阳西斜、晚霞满天,已是傍晚,而他们花了半个小时用餐、大小便后,继续赶路。 行军时念千字文,是虎林军的特色,不过如今一队队结束用餐继续赶路的队伍,并不是虎林军的队伍。 在路边啃着炊饼的西阳王宇文温,见着这一队队精神抖擞的“新军”,满意的点点头:“不错,有点意思,这几个月没白吃苦。” 几名同样拿着炊饼啃的将领,看着这一队队宛若脱胎换骨的蛮兵,同样心生感慨,虽然这些蛮兵官话都说不好,念的千字文恐怕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但能吃苦的特性却一览无余。 “注意一下时间,注意一下节奏,强行军不容易,大家保持了一天,可别到最后关头出纰漏。” 宇文温看了一下怀表后交代着,看看另一边人山人海的用餐营地,他继续鞭策部下:“人家强化训练几个月,就能承受强行军的劳累,作为官军,可不能让人笑话!” “大王放心!一切都按照计划来,督将们都看着表掐时间,时间一到就上路,绝对不会误了接下来的行程!” “话不要说这么满,一会天就黑了,夜里行军很容易走丢人,你们多留点心,不要闹出笑话来。” “是!” 宇文温吃完炊饼,继续在路边观察行军情况,今日一早七点他就带兵出发,向着目的地强行军,按计划要日行一百里才能休息。 通常而言,一支大军的行军速度是每日三十至四十里左右,并不是理想化的每小时走十里,走六个小时就能走六十里。 军队行军,将士们早上要吃朝食、拔营,这需要时间;大军动起来,前锋走出数里地,后面的还在营地发呆;全军好不容易走了三十里路,天色渐晚就得赶紧扎营、准备晚饭。 折腾一番已是夜里,士兵们囫囵睡个觉,第二天一大早又得起来拔营、继续行军,这样的行军,速度哪里起得来。 所以步兵日行三十里,是个无奈的数据,在平原里以这样的速度行军,根本就没办法做出战略机动,在一日攻击距离从一百里起算的骑兵面前,要多悲催有多悲催。 然而对于宇文温来说,他依旧有机会,因为虎林军的强行军速度很快,能够在两三日内连续日行百里还能有战斗力,而经过强化训练的蛮兵们,也能跟上虎林军的步伐。 蛮兵们生活在大山之中,走山路如履平地,脚力是有的,无非是因为营养不良导致体力不怎么样,加上没有纪律,所以通常被认为是鱼腩兵。 但现在不一样了,宇文温让这些蛮兵吃饱喝足,又加强训练,对方已经脱胎换骨,不敢说一流强军,强行军是没问题的。 现在,宇文温手上有一支以虎林军为核心的可靠队伍,能够实现日行一百里的强行军速度,这样的速度能持续两三日,随时投入作战,足够他实现战略意图。 行军时,拔营、扎营会消耗大量时间,所以,他的队伍不要帐篷,靠着人手一条简易睡袋在野地露宿;埋锅做饭也会消耗大量时间,所以他的队伍用可以移动的炊事车准备饮食。 所谓百步无轻担,既然要长距离行军,那么所有的步兵都是轻装上路,铠甲、兜鍪、武器、被褥等物品都放在马车上,空手行军以减轻负担。 长距离、长时间徒步行军,人的小腿会酸痛,所以步兵们都打上了绑腿,这可是行之有效的办法。 在行军路线上提前规划好用餐点、休息点,炊事车队提前到用餐点准备饭菜,让分批抵达的队伍能立刻吃上热乎乎的熟食、喝上暖暖的肉汤。 到了晚上,还有队伍打前站,提前在预定宿营地搭建好简易营地,让分批抵达的队伍有序的在划定区域宿营。 与此同时,还有大量骑兵随行,在队伍两翼数里之外游走,确保行进中的队伍不会被忽如其来的敌骑袭击。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确保强行军能顺利进行,而宇文温想要出奇制胜,全看此次强行军能否达到预期效果。 宇文温骑上马,向着前方疾驰而去,一队队继续行军的队伍,在官道上首尾相接绵延不绝,远远看去,就像一条巨蟒游动在旷野之中。 这条巨蟒,要出其不意的接近猎物。 第一百六十八章 阴沟翻船 夜,满天星辰,星汉(银河)横贯苍穹,宇文温抬头看着繁星,又低头看看四周,只见到处都是篝火,举目望去星星点点宛若满天星辰落入人间。 一望无际的平原,在夜里根本分不清哪里是天际线,刹那间,宇文温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漂浮在星空之间,到处都是星星,没有地面。 ‘这不科学’ 宇文温心中念着“四字真言”,眨眨眼,瞬间由幻境回到“人间”,看着一堆堆篝火,看着篝火边睡着的士兵,星空再美也是虚无缥缈,枕戈待旦的士兵才让他感觉到充实。 不搭帐篷在野外露宿,乍一看上去很浪漫,因为若是天气好,仰面躺在地上就能看到满天星辰,这可是撩妹的最佳环境,待得情绪高涨之后就能水到渠成。 然而对于强行军一日的士兵来说,赶紧睡觉才是最重要的。 日行一百里,徒步跋涉的步兵们即便打了绑腿,双脚也会酸胀,那么就着一碗热腾腾的肉汤,吃下几个馅料十足的炊饼,再用热水泡一下脚,接着美美睡上一觉,那感觉真是舒服至极。 钻在简易睡袋里,露脚对着篝火,头向外,身边放着武器,每个什的士兵就这么席地而睡,鼾声此起彼伏,回荡在旷野里。 临时起意巡营的宇文温,实际上无营可巡,因为营地里没有营帐,除了马车围成的一块块营区,连箭楼都没有,全军将士就在一块块营区里席地而睡,他也不例外。 行军时扎营、拔营会花费许多时间,而不扎帐篷虽然省时间,但这样会导致一个很麻烦的问题,那就是士兵们不太容易找到自己的营区。 白天稍微好些,士兵们可以借助旗帜寻找营区,到了晚上光线差,看不清楚旗帜很容易迷路,这对于起夜去方便的士兵来说特别麻烦。 军营里不许随地大小便,以免引起卫生问题,那么起夜的人去指定的粪坑方便之后,如何找到自己营区,可不是小问题。 对此,虎林军积累了许多经验,那就是宿营时按一定编制划分宿营地,然后每个宿营地都有值夜人,拿着营区示意图,引导夜起方便的士兵“归位”。 营区的全局布置,既要考虑集中排便时的方便性,也要考虑到敌人夜袭时如何防御,所以在全军宿营之前就要安排好好,然后给各支队伍分工,让其知道一旦夜里遇到袭击,己方队伍是负责攻或负责守。 这些经验不是宇文温空想出来,而是通过虎林军的不断野外拉练出来的心得,在野外行军时露宿,只要不下雨,只要做好营区外围警戒,那么即便不立营寨,全军将士席地而睡不会有什么危险。 当然,若是在漫天风雪的冬天行军,即便再赶时间也让士兵们睡在雪地里,这样会出现大量非战斗性减员。 宇文温抬头看看天空,满天星辰,没有一片云朵,这几日应该不会下雨,而现在是秋天,即便凌晨会有露水,但在睡袋里睡觉的士兵,不会因此着凉。 在营区转了一圈,宇文温回到自己的休息处,没有卸甲而是掀开简易睡袋席地而眠。 今日是第一日强行军,全军日行一百里,在小黄以西的武平地界扎营休息,宿营地距离北面的武平大概三十里,距离路过的东面鹿邑大概四十里,两不靠,所以全军只能在野地里宿营。 行军时将士们都未着甲,但睡觉时为了以防万一,大家都是穿着铠甲入睡,若一夜平安,那么次日行军前就会把铠甲脱下放到马车上,以便轻装赶路。 宇文温全程骑马,说不上累,但精神时刻处于紧绷状态,所以同样疲倦。 然而他没睡多久就坐起来,因为睡不着。 不是想女人,不是睡在地上不舒服,宇文温是觉得不安全,即便他极力主张为了赶时间,不扎营帐直接露宿,但心中的不安全感,让宇文温睡不着。 没有营帐,意味着视线开阔,又有篝火照明,那么刺客可以看清楚他的身形,身为全军主帅,很容易被某处躲着的心怀不轨之人一箭射死。 也就是说,宇文温总觉得某处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作为“被害妄想症患者”,他不是很喜欢这种感觉,但任由这种感觉影响自己的理智,又是万万不可的。 越怕什么,越要面对,宇文温索性坐起身,就着篝火看笔记,如果真有刺客,肯定能分辨出他与众不同的身份。 宇文温的笔记本上画着河南地区的河流走势图,他现在在平原地区作战,骑兵又不占优势,那就得琢磨各地河流走向,以便借助这些天然沟堑来躲避敌军骑兵可能的突击。 亳州州治小黄,位于涡水南畔,而涡水的流向是自西北向东南流淌,涡水上游的郑州、汴州地区,如今是尉迟氏控制着,对方可以派兵乘船在涡水顺流而下,进攻下游的亳州地区。 即便士兵不乘船,但辎重、粮草可以用船运载,随着大军一起南下,省时又省力。 想到这里,宇文温翻到“涡水”条目,其内容是他誊抄自《水经注阴沟水》内容,原著者是郦道元。 按书中所述,阴沟水出河南阳武县蒗荡渠,东南流,在沛和扶沟一带被称为涡水(水),涡水过扶沟、武平、鹿邑至谯(此时的亳州小黄),继续东南流淌。 所以,涡水的上游名为阴沟水,这个阴沟水的“阴沟”,和阴沟翻船的阴沟可不一样。 阴沟翻船,意指不可能的事情都可以发生,真是够倒霉,而其中的阴沟指的是暗排水沟,和阳沟(明排水沟)对应,阴沟水的“阴沟”和“鸿沟”一样,是河流的名称。 阴沟水过扶沟之后已经很明确被称为涡水,流向是东南,而宇文温的进军路线却是由东向西,无法借助涡水运送士兵、辎重,所以步兵们只能靠双脚行军。 郑州州治长社和亳州州治小黄,两处城池一西一东,宇文温所部兵马在小黄,宇文明领兵在长社城外,尉迟顺在长社以北不远处的许昌驻扎。 长社、小黄间的距离是两百多里接近三百里,如果以日行三十里的行军速度,宇文温的军队要西进抵达长社同宇文明合兵,得花十日。 这是基于常识得出的结果,身在许昌的尉迟顺,会有这样的判断,身在亳州北面曹州的尉迟,也会这么想。 宇文温觉得自己若利用这一思维定势,率领一支军队,用三日的时间向西强行军,忽然出现在长社东,然后跟宇文明合兵北攻,那么身在许昌的尉迟顺会不会觉得“很惊喜”? 身在曹州的尉迟,急切间攻不下睢阳、小黄,此时如果要挥师西进增援尉迟顺,只来得及派骑兵,昼夜疾驰三百里的骑兵如果不能偷袭得手,根本就无法扭转局势。 所以,宇文温的战术就是在敌前迂回,打一个时间差,把二对二的局面,变成二对一,先解决尉迟顺,然后再度二对一,对付尉迟。 这种利用敌人思维定势破敌的战术,灵感来源于三国时司马懿灭孟达的战例。 孟达据上庸,叛魏归汉(蜀汉),当时在宛城的司马懿准备领兵平叛,两地相距一千二百里,上庸地区地势崎岖,以常识来说,司马懿大军要花一个月时间才能抵达上庸。 所以孟达不急,优哉游哉等诸葛亮派出的兵赶来上庸,结果司马懿只用了八日就领兵冲到上庸城外,孟达猝不及防之下应对失措,兵败身亡。 宇文温要学司马懿,给身在许昌的岳父尉迟顺一个“惊喜”,所以他分兵北上驻扎小黄门户睢阳,让尉迟的注意力集中在睢阳-小黄方向。 他则出其不意领兵西进,和宇文明一道全力击破尉迟顺,届时还在想办法拿下睢阳的尉迟就会变成孤军。 尉迟既不能速下小黄,又无法救尉迟顺,身在东面曹州,和西面洛州的洛阳守军隔了七八百里,两边无法相互策应,只会被宇文明、宇文温逐个击破,迟早要完。 届时,尉迟就只能灰溜溜退回河北,洛阳守军孤掌难鸣,根本无法守住城池,如此一来,河南局势就“稳如狗”了。 宇文温精心策划的这一战术,唯二两个问题需要解决,其一,不能让敌军过早探知他此次强行军的动向;其二,尉迟顺可不能死在他手上。 作为女婿的宇文温若亲手杀了岳父尉迟顺,让他以后如何面对尉迟炽繁和尉迟明月? 宇文温不是白痴,不会在战前下令将士们不得伤害尉迟顺,但他不想亲手沾上对方的血,所以临战不打算冲锋陷阵,不然来一出狗血的翁婿对决,谁砍死谁都是悲剧。 。。。。。。 夜,阴沟水畔扶沟城,许多士兵列队在码头上等着登船,到处都是火把,将码头映照得宛若白昼。 夜间行船风险很大,但如今秋水充沛,阴沟水水位大幅上涨,所以船只毫无触底之忧,虽然夜间视线不好,很容易撞船或者在弯曲河道上搁浅,但只要点起火把照明,这都不是大问题。 每一艘船上都有船夫点起火把,分别插在船头、船尾,以便船夫们借助火光看出自己船只距离前后船只的距离,也顺便看清楚水面即两岸的情形,在河流拐弯处能够及时采取措施,避免撞船或者冲岸搁浅。 火把照亮了水面,也照亮了船舱,照亮了闪烁着寒光的刀刃,照亮了身着铁甲的士兵,每一艘船上都坐着许多士兵,披坚执锐,背靠船舱低头打盹。 赶了一日的路,许多士兵颇为疲惫,即便有人晕船,也都在船上睡着了,操船的船夫仔细看着河面,时不时撑着竹篙,让船只避开水流湍急的险滩。 一艘运兵船为了避免撞上前面的船,方向转得有些急,被湍急的河水一推,很快便横在河面上,后面的船只躲避不及,一头撞了上去,将前船拦腰撞翻。 突如其来的翻船,让船上许多士兵在猝不及防之下落水,有人挣扎着浮出水面,有人则被沉重的铠甲所拖累,在水面上挣扎了几下、呛了几口水之后便没入水中,再没见冒头。 后船上的船夫赶紧跳下水救人,还有的船夫伸出竹篙让水面上挣扎的士兵抓住,后续船只纷纷绕过事发河面,紧跟着前方船只继续前进。 几乎是首尾相连的船只组成绵延数里的船队,向下游方向缓缓驶去,而船队的长度还在增加,各艘船上的点点火光汇聚成线,勾勒出阴沟水河道形状。 远远看去,就像一条由无数火把汇聚而成的火龙,在漆黑的大地上游动。 夜间行船用火把照明以确保安全,这是理所当然的选择,但如此一来,会暴露船队的规模,正常情况下,民间不会有如此大规模的船队漏夜航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军队在行动。 而根据船队航向,就能判断出这只军队要去哪里。 阴沟水过了扶沟,被明确称为涡水,涡水继续向东南流淌会经过阳夏、武平、鹿邑,然后从亳州州治小黄城北流过,拐向东南继续流淌。 从许昌到扶沟大概一百余里路程,从扶沟到阳夏,水上距离八十余里,对于乘船夜行的士兵来说,这段距离内,都是己方控制区,所以即便夜里行船搞出这么大的声势,也不用担心被敌人发觉。 沿途百姓见了,躲都来不及,又有谁敢做什么。 阴沟水(涡水)水流湍急,刮的又是西北风,顺风顺水的船队,次日天亮时就能抵达阳夏,这可比陆路行军快得多,既不耽误休息,又能节省力气。 从阳夏再往东就是敌人控制的武平,大白天的无论打不打火把,敌军都能察觉船队的出现。 届时,孤零零行驶在河面的船队,很容易受到敌人布设在左右两岸弓箭手的夹射,一旦对方射出火箭,整支船队都有覆灭的危险,所以,大军行进光走水路还不行。 扶沟城外,一股股骑兵点着火把,汇聚成规模可观的队伍,沿着前往阳夏的土路向前疾驰,他们在赶路的同时,顺便护卫船队的侧翼。 水陆并进的军队,出其不意进入武平地界,汇合友军一起行动,即便武平守军反应过来,一切都来不及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火花 深夜,旷野里一片漆黑,某处一人高的野草丛中却有火光闪烁,在旷野里显得十分显眼和诡异,几名男子围坐在篝火堆边烤火,低声说着话。 这几名男子身上穿着很铠甲,或坐或躺,身边都放着弓箭、佩刀等武器,一旁有块高大的石碑,几匹马正在碑旁睡觉。 通常而言,马睡觉是站着的,两条前腿受力,两条后腿则依次休息,休息的那条腿微微弯曲轻轻放在地上,避免承载太多的体重。 而石碑旁不只有马,还有一名男子,他就着火光辨识着石碑上所刻的字。 石碑多处破损,又有几处开裂,上面所刻的字大多已经模糊不清,男子盯着石碑,脸越来越近,几乎是要贴上去一般。 一个大汉起身,走到他身边,一巴掌拍到肩膀,差点把他拍散架:“我说黄三!你这是认得出呢,还是认不出呢?” “哎哟队正,你这一拍吓死我了!” “怂货,兄弟几个在这里,你以为还会有谁拍你?说说,你认出几个字了?我们兄弟几个,就你识字。” “呃....虞...君之碑...” 大汉闻言一愣:“鱼君之碑?那是何等样的鱼,被人称为‘君’,还要给它立碑?” “呃,队正,这是碑的名字,虞君,意思是碑主姓虞。” “哦....” 大汉和其他几个坐在篝火堆旁的同伴点了点头,听黄三继续念:“讳诩....字定...安,虞仲...之后,为...朝...歌令,武都太守。” “哟,原来这位碑主当过太守啊,接下来呢?这位鱼...鱼府君是哪一朝人物?” “有年号,我看不懂...” 黄三看着石碑,时不时用手擦擦碑面,纠结了许久之后还是放弃了:“有些字我看不懂,再说,许多字已经模糊不清,根本看不清。” “看不清就别看了,费那神作甚,来坐下烤火,秋天夜里冷,在野外露营一不留神就会着凉,要是染上痨病....” “哎哟老大莫要如此说,万一真应验了那可如何是好!” 有人抱怨起来,大汉闻言哈哈一笑:“应验个鸟!老子真要说话应验,早就让兄弟们个个做富家翁了!” 气氛活跃起来,不过大半夜的谈笑风生总是不合时宜,作为大军的哨骑,他们一行负责在外围警戒,如果现在不睡觉,白天就没精神跟随队伍前进。 今日队伍行进了一百里,可是了不得的事情,但明日一早还要赶路,谁也不许拖后腿,步兵们是这样,骑兵也是如此。 大队伍开拔行军时,他们作为哨骑要在外围游走,距队伍的距离不得少于十里,以便发现敌骑来袭示警时,队伍能有充足时间应变。 而现在,黄三一行人距离在南面野外宿营的队伍有十三、四里远,和其他几个小队一起,警戒北面方向,虽然北面数里外就是己方控制的武平城,但他们不敢掉以轻心。 在平原地区,骑兵可以肆意驰骋,来去自由,区区小城根本就挡不住骑兵。 武平位于涡水南岸,北岸如今并非官军严密控制的地区,一旦北面曹州地界有骑兵南下,对方渡河之后,可以不管武平继续南下,二十里路程对于骑兵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 所以,黄三所在的小队,和其他小队一起承担着大军北侧的警戒任务,而他们这么明目张胆的在野地里生火、过夜,很容易引来心怀叵测之人的注意。 如果真有人循着火光摸过来,这些人就只有一个死,因为黄三几个即是在烤火休息,也是作为诱饵,待得对方以为接近了毫无防备的猎物,却会被暗哨击杀。 黄三还有几个同伴作为暗哨潜伏在外围,所以他们才能淡定的围在篝火堆边休息。 等到明晚,就是黄三等人去当暗哨,潜伏在外围,那几位同伴则如他今晚这样,可以在温暖的火堆边入睡。 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几日,待得大军强行军到长社,就可以痛痛快快打一仗,黄三和同伴们都深信,有西阳王在,官军一定会打胜仗。 他们是黄州官军,跟着西阳王打了一次又一次的胜仗,所以,人人都对西阳王有信心,即便要面对的敌人再强大,西阳王也一定能击败强敌,获得最后的胜利。 篝火堆里,枯枝正在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许多火星溅射出来,随风飘扬,宛若奇异的火花,让黄三等人看得双眼一花。 他们想起了西阳城里乐坊内那绚烂的夜景,想起在常乐坊看的皮影戏,想起小娘子们婀娜的身影,还有那风情万千的胡姬舞娘。 想着想着,身为队正的大汉盘算起来:“此次打完仗,老子要拿着奖赏,到西阳乐坊,找胸最大的胡姬作陪,一个晚上都....” 一支箭忽然飞来,射中他的面门,鲜血溅出,大汉连哼都没有哼就后仰倒地,旁边几个士兵还没回过神,黄三见状就地一滚并喊道:“敌人摸进来了!!” 草丛深处接连几箭飞来,将几名想要起身的士兵射倒,剩下两人和黄三一般就地滚了一滚,提起放在一边的藤牌,拔出佩刀准备接战。 草丛里忽然飞出两根短矛,扎在藤牌上,趁着士兵以藤牌护体,两个黑影低吼着冲出草丛,当头就是一刀,将两名士兵连人带盾牌砍成两截。 匆忙起身的黄三,手中多了个竹筒,他只要将这名为窜天猴的竹筒竖起,将开口处对着天空,然后拉动底部的拉弦,竹筒里就会有一团火窜上天空,然后绽放出漂亮的火花,告诉附近的友军这里出事了。 火光闪烁、人影晃动,黄三看见面前十余步外草丛里,一个头上编着发辫、身穿铠甲的男子正弯弓搭箭对着他。 这些敌人竟然干掉暗哨摸进来了! 黄三心中震惊,他还没来得及触发窜天猴,就被一支箭杆粗硕的重箭射穿身体,这一箭力道之大,甚至将他钉在石碑上。 胸膛被射透,黄三只觉得全身力气正快速消散,每呼吸一下就吐一口血,痛苦难当。 但即便如此,也要发信号! 身负重伤的黄三已是弥留之际,但手依旧紧紧抓着窜天猴,他奋力扯下拉弦,用最后的力量将“窜天猴”对准天空。 不速之客们见着他手中的竹筒冒出青烟,心知不妙正要冲上来抢,却见竹筒里窜出一团火光,呼啸着窜向天空。 随后一声巨响,一朵绚烂的火花在夜空里绽放。 片刻后,旷野另一处同样有一团火光窜上天空,夜空里绽放出第二朵火花。 然后是第三朵、第四朵。 第一百七十章 渔阳颦鼓动地来 十余里距离,值夜哨兵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想要注意到夜空里绽放的一朵火花有些困难,但宿营地各处值守的哨兵,接连看到许多火花在北面天空绽放,傻瓜都知道不对劲了。 很明显,在北面十余里外警戒的己方游骑发现敌情,施放窜天猴,向大营警示有敌人从北面过来... 不对!西面夜空也绽放出火花,西面也有敌人! 值夜的将领如是想,他们见着夜空之中不断绽放的火花,明白军情紧急。 与此同时,用“顺风耳”听四周动静的士兵,也听见北面、西面有不一样的动静:似乎有大量马匹在奔跑。 士兵马上将这一情况汇报督将,督将按照警戒条例,让人摇起手摇式警报器。 尖锐的啸叫声忽然响起,把熟睡中的宇文温吓醒,他毫不犹豫向旁边一滚,猫着腰起来时手里已经握着气手铳。 宇文温警惕的看着四周,侍卫们护在他身边,周围各处篝火堆处,被惊醒的士兵纷纷起身。 为了避免遇袭时被困在睡袋里,宇文温和其他将士所用的睡袋并不是蚕茧式,而是如同两张纸对折那样,一侧不封边,为的就是紧急状态下能及时脱离睡袋。 手摇式警报器发出的呼啸声极其震撼,原本鼾声一片的宿营地,瞬间就喧嚣起来,许多士兵虽然睡眼惺忪,却下意识抓起身边武器,警惕的看着四周。 “敌袭!准备迎战!” “各部将领,看好自己的兵,不要乱!!” “各部兵马注意,按事前布置备战,未得军令不得擅自出击!” “熄火!熄火!把篝火都熄了!” 此起彼伏的喊声中,营地里忙而有序,本来就着甲而眠、枕戈待旦的士兵,很快就进入战斗位置。 原本灿若繁星的篝火堆,很快就消失在苍茫大地,原本火光闪烁的营地陷入一片黑暗,只剩下首尾相连成的马车,在星空下的旷野里,远远看去宛若一段段土墙。 营地外围的暗哨们,窝在壕坑里默默给强弩上弦,然后瞪大眼睛看着外面,看看有谁如此大胆敢夜袭。 绊马索、陷马坑,将宿营地围了三圈,营区要害方向还有铁丝网屏蔽,如果敌骑来袭贸然冲击必然伤忙惨重,若对方派人摸过来清障,外围暗哨能让这些不速之客伤亡惨重。 警报声停止,旷野里似乎又恢复了平静,营地里的士兵们静静等着敌人来袭,他们不是那些训练不足、吃不饱穿不暖、因为长期欠饷而士气低落的羸兵,有十足的信心将来犯之敌打退。 即便是在一望无际的平原,即便是在漆黑的夜里,士兵们斗志依旧昂扬,因为对于他们来说,每一颗首级,就是一份军功、一份奖赏。 闻战而喜的士兵,不光虎林军有,那些经历数次大战的蛮兵们,同样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营地外四周忽然有了动静,马蹄声近,似乎有许多马匹在奔驰,但对方却徘徊在一里左右距离,没有贸然靠近。 手摇报警器发出的凄厉啸叫声,不但惊醒了熟睡中的士兵,也让试图夜袭的骑兵愕然,见着原本闪烁着火光的营地忽然黑灯瞎火,不速之客们似乎迟疑了,随后沉默下来。 夜风掠过旷野,野草摇摆不定,发出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旷野里忽然响起鼓声。 鼓声连绵不绝,不是战鼓擂响时的淳厚声音,而是宛若雨水落在池塘那样的清脆响声,而宿营地外旷野四周随后都响起这样的鼓声。 纯骑兵出击,时常将便于携带的号角作为消息传递工具,而北地骑兵还会带着小鼓,以其替代沉重的战鼓,在战场上传递各种简单的消息。 宇文温对此情况不算陌生,听着远处的鼓声,他想到一件事。 之前对付尉迟佑耆的时候,双方许多小股游骑在平原里追逐、混战,按照将领们汇总上来的消息,对方那些精锐骑兵大多来自幽燕之地,常敲响随身携带小鼓以相互联系。 营地外四处都响起鼓声,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也不知不速之客们是相互间在简单沟通,还是故意如此行事,做出即将进攻的姿态,让营地里的士兵风声鹤唳、无所适从。 宇文温沉吟片刻,下令各部将领按照“预案”行事,让麾下将士轮流休息,免得中了敌人的疲兵之计,全军折腾一夜都不得休息。 他带来的兵,不但能强行军,还能在临战状态下轮休睡觉,即便营地外有杂音,也干扰不了将士们休息。 现在是深夜,不知敌人虚实,故而要以不变应万变,一切等天亮了再说。 宇文温再度躺下,倾听着那颇为特殊的鼓声,忽然想起一句诗来,觉得此时此刻这句诗颇为应景。 渔阳颦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 清晨,武平城头冒起狼烟,守军如临大敌,将士们惊恐的看着东南方向,那是一里开外的涡水下游河段,如今有大批骑兵正在渡河。 一夜之间,水流湍急的涡水上出现了数道浮桥,这些由北岸渡河到南岸的骑兵,连绵不绝的向南前进,激起大量尘土。 虽然距离颇远,看不清对方的旗号,但那如同洪水般壮观的规模,以及从北而来往南而去的动态,预示着这只军队不会是武平守军所属一方的兵马。 其数量之多,已经不是武平守军能够抗衡的,所以他们只能堵住城门,放狼烟示警,希望援兵及时赶到,或者期盼这些敌骑的目标不是武平。 涡水南岸,大群战马正在野地里吃草,而河边也有许多战马在喝水,它们各自载着主人跑了一夜,到现在终于能够歇一歇,主人骑上备马要继续赶路,它们就在这里吃草、喝水恢复体力。 一座土丘上,风尘仆仆的丞相、蜀王尉迟坐在一块石头上,啃着羊肉干、喝着刚热好的水,抓紧时间休息,一会继续赶路。 黄龙兵围绕在土丘旁,警惕的看着四周,而随行将领和尉迟一样,吃着肉干,顺便舒展一下筋骨,毕竟赶了一夜的路,说不累是不可能的。 然而打仗可不是郊游,为了能够打胜仗,再苦再累也得咬牙撑着。 将帅们征战沙场多年,区区连夜赶路对他们来说算不了什么,大家眼下最关心的就是猎物找到了没有。 数骑由南疾驰而来,经过几层盘问之后,来到土丘上,当先一将向尉迟禀报军情:“启禀丞相,胙国公派出的骑兵,已经咬住敌军主力了!” “是么?” 尉迟把肉干吃下,拍了拍手,又问:“如何知道是敌军主力?” “回丞相,敌军营地规模很大,人数众多,初步估计不下万人,戒备森严,以马车为墙,对峙了一夜。” “旗号呢?” “敌军似乎有意收起旗帜,看不出主帅是谁。”那将领顿了顿,补充道:”末将启程回来时,天色渐亮,在敌营之中,没看见有虎头旗。” “俘虏呢?问不出来只言片语?” “回丞相,俘虏全都嚼舌自尽了!” “好,很好!敌军主力如今在何处?”尉迟起身问道。 “敌营位于此处以南将近二十里旷野,末将出发时,敌军试图突围南下。” “那些幽州骑兵,拦得住敌军么?” “回丞相,他们即便拦不住,也能拖延时间,敌军应该走不了多远。” 尉迟闻言沉吟片刻,看着南面天空笑了笑:“你以为日行一百里,就能忽然赶到长社,来个出奇制胜么?” “两条腿还想跑赢四条腿,真是可怜!” 第一百七十一章 谋划 樗蒲(一种赌博游戏)博采,分贵采、杂采,贵采有“卢采”、“雉采”、“犊采”、“白采”,最上者为“卢采”,次之为“雉采”。 如果有个赌徒手里已经没多少赌注,于是连续几局都把赌注全押,连续几局都投出“卢采”大获全胜,那么此人下一局必然也会铤而走险,把所有赌注都押上,以小博大。 所以尉迟判断,宇文温这个手气极顺的赌徒,面对他大军压境后的窘迫局面,必然会选择继续铤而走险,把手上的主力押上,以求在战场上出奇制胜。 综合种种事迹,尉迟对宇文温的实力有一个大概了解,对方的骑兵不占优势,所以靠步兵大范围迂回不太可能实现,但正是因为如此,尉迟才判断宇文温会在这个问题上‘作怪’。 根据当前战局,敌我双方态势,还有各处要地的情况,尉迟已经大概猜出宇文温会如何“出奇制胜”。 不久前,盘踞小黄的敌人忽然增兵北面睢阳,尉迟认为是宇文温开始搞鬼搞怪的前兆,对方一定是想以睢阳吸引他的注意力,趁机迂回。 对于尉迟来说,宇文温这条疯狗只要一撅尾巴,要拉什么屎很容易猜出来,那就是利用“大军日行三十里”的思维定式,来个强行军: 派兵西进,倍道而行,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赶到西面的长社。 只要宇文温和宇文明合兵,将驻扎长社以北许昌的尉迟顺击破,那么局面就由二对二变成二对一,对于尉迟氏一方来说,河南局势再不可挽回。 依照宇文温一贯的表现,尉迟认为对方肯定会亲自率领这支奇兵西进,那么,他瞬间扭转战局的机会就来了。 问题在于,这只是尉迟的猜测,而他乐见宇文温如此“出奇制胜”,因为己方只要在半路将这支奇兵拦下,就有可能在歼灭敌军的同时,连宇文温一起干掉。 宇文氏最骁勇善战的宗室郡王兵败身亡,淮北地区群寇无首,尉迟再派兵大举南下,敌人能撑多久? 东面的宇文温败亡,那么顿兵西面长社城外的宇文明,又能支撑多久? 想到这里,尉迟不由得有些激动,这一年来的战事,尉迟氏一方接连打败仗,现在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而此战他若能将宇文温击杀,那么局势会瞬间扭转。 此时太阳偏西,尉迟漫步在血迹斑斑的旷野,看着敌军昨夜宿营之处,看看清晨爆发激战的战场,想象着敌军惊慌失措的情景。 现在已是下午,早上天一亮,被骑兵围困的敌军开始突围,但对方的东、北、西面都已被骑兵们堵死,所以敌军只能向南强行突围。 虽然敌军以步兵为主,但组织有力,借助马车布车阵,在骑兵的不断骚扰之下,竟然还能且战且走,慢慢向南撤退,所以尉迟抵达这里时,对方已经南下数里。 对方宿营地的情形,出乎尉迟意料之外,因为在这里除了看见阵亡者的尸体、各种陷马坑、大量车辙印,没有看见倒塌的帐篷,哪怕一丝残骸都没有。 根据部下的汇报,敌军宿营时应该没有扎帐篷,这就意味着,对方全军上万人都是在野外露宿,尉迟从中看到对方节省时间赶路的决心,还有极其出色的行军能力。 敌军恐怕在出发前就没打算带帐篷,宿营时不说碰到下雨,就是夜里的露水都会让人不舒服,而那么多人强行军一日后露宿野地没有发生营啸,尉迟觉得至少得精兵才能做到。 上万精兵,却大部分是步兵,敢在平原地区于敌前强行军,遭到袭击后及时布防,待到天明就不慌不忙撤退,这样的军队其核心必然是宇文温的虎林军,如果不早点歼灭,迟早是心腹大患。 所以尉迟再次确定,自己的谋划是对的。 他亲自率领万余骑兵,从曹州州治左城南下,绕过睢阳直接冲向涡水,全程将近两百里路,大半天就跑完,渡河之后,尉迟却不急着南下,因为时机未到。 刚被猎狗发现的猎物,体力充沛得很,这个时候猎人贸然接近会被对方反咬,所以,要让猎犬不断追逐猎物,使得猎物在不断奔逃之间消耗大量体力。 待得猎物被猎犬追逐得筋疲力尽之后,才是猎人动手杀的时刻。 现在是下午,敌军向南突围走了不过数里,天黑之后就无法行动,只能原地摆车阵据守。 敌人距离北面的武平、东面的鹿邑都很远,路程超过四十里,对方已经无法逃往这两处地方,而西面七十里外才有城池,是为陈州州治项,那里虽然为宇文氏所控制,但已经来不及了。 而敌军南逃,大概是想逃往陈州丹阳郡地界的郸县,郸县距离对方昨夜宿营地有三十余里,然而敌军今日最多突围十里,同样跑不掉。 如果宇文温在军中,必然不舍得抛下精锐自己逃命,但周边州郡驻军得知消息后即便立刻赶来解围,也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尉迟不会给对方任何机会。 北面尘土飞扬,大量骑兵正在接近,这不是敌人的援军,而是乘船从涡水上游扶沟出发的军队,顺利抵达战场。 尉迟之兄尉迟顺驻扎许昌,应尉迟要求派出一部分马、步军出击,到许昌以东的扶沟登船,一路顺流而下过阳夏、武平,就在惊慌失措的武平守军眼皮子底下经过,于尉迟大军过河浮桥处登岸。 然后步兵骑上尉迟留在岸边的备马,临时变成骑兵直接南下和他汇合。 这是尉迟精心策划的一次作战,要把宇文温派出的奇兵围在平原上,赶在周边敌军反应过来之前将其歼灭,如果宇文温在军中,那就再好不过。 对于尉迟来说,宇文温这条疯狗想要出奇制胜二打一,那么他就和兄长联手,也来个二打一,在这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宇文温的兵再能打,也打不过他的步骑结合。 尉迟顺派出的幽州骑兵,赶了两百多里路,夜袭未能得手,但今日骚扰了对方一整天,到了今晚,敌军那些疲惫的士兵又如何能抵挡己方的全力攻打? 骑上马,尉迟准备会同援军一起南下,十里的距离,骑马一会就能赶到,然后全军分批次进攻,待到明天旭日东升,一切都结束了。 有十余骑由南而来,向尉迟汇报最新战况:“丞相!敌军已经被我军骁骑团团围住,再也无法动弹!” 尉迟闻言面色一喜,随即问道:“敌军如今困守何处?” “郸县以东二十余里,宁平故城附近。” 第一百七十二章 宁平城之战 傍晚,残阳如血,旷野里,疾驰的骑兵如潮般逼近戒备森严的车阵,从阵前掠过时向阵内射出箭矢,一辆辆马车首尾相连,车厢上插着许多箭,而车厢后的弓弩手虽然准备就绪,却没有轻易放箭,因为还没收到命令。 军法:交战时未得令便擅自放箭者,斩。 如此严苛的军法,是为了防止一人忽然放箭连带着其他人一起放箭,而出现这种情况,往往是有人被冲来敌兵吓得手软,没等对方接近到箭矢的有效杀伤距离就放箭。 这样擅自放箭带来的后果很严重,所谓临阵三矢,擅自放箭白白浪费一次杀敌机会不说,还会浪费箭矢,对于被围困的军队来说,这会要命的。 此时此刻,将领们之所以没下令放箭,是因为距离太勉强敌骑几乎是擦着七十步距离掠过阵前,对方放箭根本就没多大杀伤力,完全就是为了虚张声势骗箭。 骑兵围攻步兵,就像猎犬围猎猎物,一开始不会直接扑上来,而是左右包抄,逼得猎物惊慌失措之下拼命奔逃,短时间内耗费大量体力。 待得猎物筋疲力尽,猎犬才会扑上去一口咬住要害。 所以,即便现在车阵外四周都是敌人,都是不断移动、怪叫的骑兵,车阵里的士兵都不能慌张,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冷静,没有命令,绝不能擅自放箭。 敌人的鼓声一直未断,如同无形的锤子敲击人心,虽然将士们苦战一日、被敌人围困在这里,急切间不会有援军,但大家依旧斗志昂扬,等着和敌人决一死战. 没人认为己方会输,因为他们的主帅是西阳王,人称“常胜”的西阳王。 车阵是由几个小车阵组成的大阵,马车首尾相连作为壁垒,车后面是等着作战的士兵,而车阵中间,许多青壮正在忙着打井,一如之前和尉迟佑耆大军交战时那样,在战场上现打水井。 车阵所在的位置向南数里有一条河流,名为沙水,但在敌骑重重围困之下,己方已经无法接近沙水,无法取河水给将士们及马匹解渴,更别说生火做饭。 然而有了现打的水井,又有随时可以做饭、烧水的炊事车,还有装着柴禾、饮用水的车辆,这都不是问题。 炊事车旁,伙夫们正忙着热炊饼、烧开水,以便让将士们补充饮食,一筐筐热腾腾的炊饼、一盆盆散发着热气的肉汤,被青壮们抬到备战的队伍处,让那些即将轮替守马车的将士食用。 许多将士身上带伤,铠甲上有斑驳血迹,那是今日撤退时留下的战斗印记,而伤员则集中在一处,由军医及学徒负责照顾。 这些伤兵也得到了热腾腾的饮食,不便行动的伤兵还有人帮忙喂食。 及时做好的饮食,温暖了疲惫将士们的心,而此时此刻,还没吃东西的西阳王宇文温内心却更加炽热,因为他被人围了。 围困他的那些敌人好像都是骑兵,数量极其可观,肯定不下万骑。 看着车阵外如潮的骑兵,宇文温想起了柴村之战。 之前,虎林军在柴村和尉迟的两万骑兵死磕,那一战打得昏天黑地,虎林军将士浴血奋战,硬是把对方打崩。 当时宇文温还在悬瓠城内坚守,事后听田正月等将领说起来时,只觉得热血沸腾,而现在,他是真的感受到当日那场面是有多么的震撼。 人数上万,无边无际,而数量超过万骑的队伍,其气势更胜一筹,在平原地区被这么多骑兵围困,想逃逃不掉,短时间内又没有援兵,这对于被围困之人来说,是极大的心理压力。 宇文温的心理压力更大,因为他的奇谋破产了,本想强行军西进,却被被人半路拦截,对方投入如此多的骑兵,应该早有准备。 发生这样的事情,意味着他的奇谋已经被对方看穿。 两条腿始终跑不过四条腿,骑兵不如人,打起仗来就是这么憋屈,不过宇文温不怕,因为他对自己的兵有信心,即便现在身处平原,被那么多骑兵围困,但凭借车阵和士气高涨的将士们,足以和对方耗。 然而此时不是风雪大作,没有了恶劣天气对视线的阻挡,敌骑调动起来会更加方便,而且敌人有备而来,恐怕这一战比柴村之战还要凶险。 那又如何?打仗不就是你砍我、我砍你,你砍不死我,我就砍死你!! 宇文温想着,拿起炊饼狠狠咬了一口,柴村之战,尉迟跑了,他不知道这次尉迟会不会亲自领兵南下,如果对方在现场,那他拼了命,也要把对方干掉。 做人要乐观,即便面对刀山火海也得笑,宇文温觉得既然自己选了这条路,即便跪着也要走完! 。。。。。。 大车阵一角的小车阵,行军总管韩擒虎正用千里镜观察敌情,各部将领不断派人汇报外面敌情情况,他要据此作出判断,看看自己这个小阵能否撑住,判断对方何时会发动强攻。 车阵外,敌骑不断逼近放箭,己方弓箭手在射倒许多敌人的同时,伤亡也不小,韩擒虎知道对方只是在不断试探,并不是真的要全力进攻。 一旁,李靖和部曲们一道抓紧时间进食,敌骑数量众多,一整天都在围追堵截,看样子,对方怕是要在晚上发动全力进攻,所以大家要为即将到来的血战储备体力。 夜战很麻烦,因为视线受阻,无论是点火把还是不点火把,对于敌我双方来说都有利有弊,而对于步骑对抗来说,步兵在晚上有一些优势。 前提是士兵们不怕死,不然在这里被围上几日后,铁打的人也得崩溃。 李靖不认为己方士兵是羸兵,因为能够在日行一百里后露宿野地、半夜开始到现在一直在作战的军队,其士兵即便不是天下第一的骁勇,也称得上一流强兵。 以西阳王虎林军为核心的军队,在柴村之战时对抗尉迟两万骑兵,一番血战之后将对方击溃,这场大捷,李靖有所耳闻,眼下的情形应该和当时相似,但他觉得,对方不会重蹈覆辙。 李靖判断,能调动这么多的骑兵作战,其主帅很可能是奸相尉迟,李靖觉得若是尉迟亲临战场,肯定会汲取上次兵败的教训,不会再让柴村之战的结果再次重演。 如此一来,双方迟早会有一番恶战,就不知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李靖想着想着有些入神,他的兄长李药王刚向韩擒虎汇报完军情,见其在想着事情,便走过来轻声问:“怎么,又在琢磨战例了?” “战例?兄长为何如此说?” 李药王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环顾四周,己方大车阵是围绕一处土丘布下,此时暮色深沉,举目向四周望去,除了敌骑之外,旷野里满目苍凉,他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说: “方才打井时,挖出了人骨!” 李靖闻言觉得莫名其妙:“这有何奇怪的?” “呵呵,在别处当然没什么,你可知这里是何地方?” 李靖愈发觉得兄长莫名其妙:“军吏说,这里是宁平故城附近....啊!莫非是....” 话没说完,李靖想起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晋永嘉末年,率兵驻扎项城(此时的秣陵)的东海王司马越病逝,太尉王衍带领军队护送司马越灵柩前往东海国,同行的有朝臣、宗室以及百姓共计十余万。 驻扎许昌的汉军(刘渊之汉国)将领石勒,闻讯率领骑兵追击,在苦县(此时鹿邑)境内宁平城附近,追上了晋**民队伍。 晋军虽然人数众多,但领兵的太尉王衍不知兵,高官们勾心斗角,各部兵马无统一号令,将士们在不断袭扰的汉军骑兵面前阵脚大乱,不顾一切争相逃命,全军瞬间崩溃,大屠杀随后而来。 放下武器的士兵,手无寸铁的平民,自相践踏过后,又被敌人残酷虐杀,上至宗室诸王,下至布衣百姓,都变成石勒骑兵屠刀下的羔羊。 十余万晋**民尸横遍野,宁平城内外变成尸山血海宛若修罗地狱,此战名为宁平城之战(苦县之战),又称宁平城之难。 想到这里,李靖抬头看看四周,如今他身处宁平故城附近,意味着自己的脚下,就是曾被十余万晋**民鲜血染红的土地。 再看看车阵外的无数敌骑,李靖不由得眉头紧锁。 在善战的骑兵面前,步兵即便人数再多,稍有不慎就会全军崩溃,落得凄凉下场,李靖看向中军方向,他想知道西阳王面对当前危局,接下来要如何应对,才能让大军转危为安。 以步制骑,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当年宁平城之战的结局,会重现么? 第一百七十三章 血与火 当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地平线,骑兵们正好将一堆堆马粪点燃,这些马粪都是战马“现拉”的,不容易点燃,但掺以干草和火药,一点火就容易烧起来。 一股股带着腥臭味的烟雾从马粪堆里升起,被西北风裹挟着,飘往下风向数十步外的车阵。 马粪堆北面二十余步处,士兵们已将特制的大弩组装好,共计五十五架,这些大弩可拆分为弩床、弩臂、弩弦三部分,方便携带,组装起来也很方便。 如此大弩可以发射箭矢,但此时要发射的却是数斤重的轰天雷,射程将近百步,正好在敌军弓箭手有效攻击范围之外。 而大弩所用轰天雷的火捻是特定长度,既能确保大多数轰天雷不会在半空中就提前爆炸,也能确保大部分轰天雷落地之后很快就会爆炸。 一架大弩要由四名身强力壮的士兵来操作,其中就包括上弦,要操作五十五架大弩,至少得二百二十名士兵,而在大弩的后面,是一筐筐特制轰天雷。 一切准备就绪,第一轮发射的却不是轰天雷,而是沾了火油的火弹,当重量和轰天雷差不多的火弹被人点燃之后,随着一声令下,操弩手们奋力砸下机括,呼啸声起,大量火球窜了出去。 这些火球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就像流星划过天际般,留下闪亮的轨迹最后坠落地面,有的火球落在野地里,有的则落在敌军车阵内。 闪烁的火光,映衬出一片漆黑的敌军车阵轮廓,第二、第三轮火弹射出,将车阵的轮廓映衬得愈发明显,操弩手们透过马粪烟雾观察目标,将大弩微调之后,开始发射轰天雷。 绵延不绝的惊雷在旷野里炸响,在一轮又一轮的轰天雷攻击下,敌军车阵被火光和浓烟笼罩,依稀可以看见火光之中有慌乱的人影,还能听到各种喧嚣声。 也许是敌兵被炸得东歪西倒,也许是敌兵忙着救火,也许是敌兵忙着修补破损的马车,这样的场景对于进攻方的将士来说十分美妙。 他们根本不用和敌人接战,只是静静地守在百步之外,看着己方大弩肆无忌惮攻击车阵,如果有敌兵妄图做困兽斗,偷偷摸出来试图反击,他们就会让其有来无回。 车阵里的火光渐渐变大,映红了夜空,也映亮了尉迟的双眼,他看着眼前这一幕,想起了大半年前的柴村。 那一战,他手上有将近两万骑兵,而困守柴村的敌人大多以步兵为主,本来他不可能输,最后却输了,仔细一想,最大的问题在于轰天雷带少了。 因为轰天雷不足,无法快速攻坚,所以尉迟当时只能让骑兵们下马步行进攻,以回环连打的方式进攻柴村,结果被好整以暇的敌人予以大量杀伤。 不仅如此,对方还寻着机会列阵冲出来,借着各种障碍,再次将尉迟所派骑兵打得伤亡惨重。 想到那一场惨败,尉迟就气得咬牙切齿,他吃了一次亏,就绝不会再吃第二次,此次作战,他特地命工匠打造可拆卸、组装并便于携带的大弩,就是要对付龟缩据守的敌兵。 还让士兵冒着风险,携带大量特制轰天雷行军,一切的一切,就是为了将乌龟壳敲开。 一个数斤重的轰天雷杀伤力有限,甚至还炸不死近在咫尺的人,但却能炸断敌人的手指,炸伤敌人的身躯,炸瞎敌人的眼睛,还能震得对方口鼻出血,让其丧失作战能力。 轰天雷爆炸时产生的火焰,还能点燃敌人的衣物,点燃马车、营地里的易燃之物,为了给宇文温一个惊喜,尉迟可是投入了血本,消耗了许多火药制作这种特制尺寸的轰天雷。 尉迟不相信急着赶路的敌军会带着大弩,对方即便赶制投石机,仓促间也不可能赶制出多少来,所以此时只能挨打而不能还手。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敌军车阵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反击,任由轰天雷、火弹一波一波的落在车阵里爆炸、燃烧,毫无还手之力。 看着敌人的惨状,尉迟快意非常,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就这么让大弩不断攻击敌阵,持续整整一个晚上,待得天亮时就能直接打扫战场。 仔细看看遍地残肢断臂之中,有没有宇文温的尸体。 然而轰天雷的数量有限,不可能支撑整晚的进攻,所以还得靠士兵浴血奋战来解决对方。 燃烧的马粪堆渐渐熄火,烟雾变小,号角声、鼓声响起,早已准备就绪的骁勇们开始向敌军车阵靠近,作为先登、陷阵,从东、西、北三个方向对车阵发动进攻。 围师必阙,独留南面不进攻,正是为了瓦解敌兵的斗志,当对方承受不住猛攻时,总会有士兵率先往没被攻击的南面出逃,有一有二就有三,然后就是全军崩溃。 双方距离缩短到五十步,大弩停止发射轰天雷,车阵内忽然响起号角声,随后弓弦声起,箭如雨下,正接近车阵的骁勇拿着盾牌和临时赶制的大盾,顶着箭雨继续向前走。 又有大量下马骑兵,仗着身着两重甲,不避箭矢,直接弯弓搭箭和阵内弓弩手对射。 许多骁勇中箭倒下,而马车后的弓弩手伤亡也不小,双方距离不到二十步时,不约而同投掷出轰天雷。 雷鸣声骤起,车阵外沿火光闪烁,浓烟之中,血染铠甲的骁勇奋力向车阵靠近,借着火光,他们看见车阵外有数道奇怪的障碍。 据说在柴村之战时,据守柴村的敌人使用了一种奇怪的障碍物,按亲历者所述,这种障碍物似乎为铁线所制,上缠铁蒺藜,铁线一圈圈横贯地面,宛若蛇腹般。 这些障碍物不但如同荆棘矮树一般能缠人,用刀去砍,急切间又不易砍断。 现在,敌人果然又布置了这样的障碍物,但今时不同往日,因为骁勇们早就有准备,许多人在同伴掩护下,向这些蛇腹形的铁荆棘投出铁爪,然后扯住系在铁爪末端的绳索奋力向后拉。 东、西、北三个方向,同时有许多骁勇用铁爪扒住铁荆棘向外扯,然而这些铁荆棘被许多木桩钉在地面,凭人力无法扯动。 但这难不倒骁勇们,因为他们还有另一个手段:人力不够就上马力。 铁爪上系着的绳索很粗也很长,绳索另一端是铁环,铁环上有十根麻绳,分别系在十匹战马身上。 人扯不动那些铁荆棘,马却能,许多铁爪扒上铁荆棘,每个铁爪后面就是十匹马在扯,铁荆棘被这么多匹马扯着,渐渐被扯起,固定铁荆棘的木桩一根根被拔出。 眼见着铁荆棘(铁丝网)就要被扯走,马车后数名弓箭手探出身,抽出箭镞为月牙形的羽箭搭上,瞄准这些绷直的绳索。 虽然视线不好,但弓箭手们只是粗略一瞄便松开弓弦,粗硕的绳索接二连三被射断,而射断绳索的弓箭手们,随后便被外侧飞来的羽箭射倒。 战斗在继续,越来越激烈,为了破障和护障,攻防双方填进去大量人命,进攻方士兵如潮般涌来,不顾一切冲击车阵,宛若惊涛骇浪拍在礁石上。 爆炸声此起彼伏,无数火苗在车阵中冒起,随后却又被人扑灭,马车后顽强的弓弩手不顾伤亡,和阵外的弓箭手对射,又有身披重甲的士兵冲出车阵,和试图破障的骁勇展开白刃战。 地面上的尸体越来越多,车阵外的铁丝网在反复拉扯中消失殆尽,马车车厢连成的壁垒,成了阵内士兵的最后一道防线。 马蹄声起,东、西、北三个方向,都有许多骑兵策马向车阵冲来,胯下坐骑身着马铠所以不畏箭矢,战马驮着数枚火捻已经点燃的轰天雷,直接向面前的车阵撞去。 距离不到十步时,骑兵翻身跳下战马,随后只听巨响不断,车阵三面都有大量浓烟冒起,而其西侧被炸出一个缺口。 车厢的残片四处飞散,其间夹杂着残肢断臂,骁勇们呼喊着向缺口处涌去,要率先攻入车阵,即便这样肯定是九死一生,却没人迟疑。 用命换军功,作为先登、陷阵,死了有双倍抚恤,若活下来,可以改变自己和家族的命运,如此重赏之下,不缺勇夫。 硝烟弥漫中,车阵内呼啸声起,一团团火光依次窜上天空,随后化作朵朵巨大的烟花,绽放出绚烂光芒的同时,将地面照亮。 黑底白纹的虎头旗,出现在光芒下,破口内侧响起嘹亮的喊声,火光之中,无数骷髅人冲了出来,其样貌狰狞,硬是让即将破阵的骁勇们为之一愣。 身材魁梧着两重甲、拿着各式武器的虎林军战锋队将士,戴着骷髅面具投入作战,在血与火之中,率先向试图破口而入的敌人发动反冲锋。 。。。。。。 凌晨,战斗在继续,千疮百孔的车阵,依旧顽强的耸立在旷野里,而如潮般的进攻依旧没有停止,进攻方兵力充沛,丝毫没有缓一缓的意思。 到处都是火光、浓烟的车阵,就像一块落在地上的肥肉那样,吸引着无数蚂蚁围啃,战斗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从天黑到现在,攻防双方未曾停歇,车阵附近尸体堆积如山,鲜血喷洒、火光冲天,攻方数次突破拦截杀入阵内,还没来得及扩大战果就被击退。 秋风轻拂,带来浓重的血腥味,中军大旗下,未得休息的宇文温正听取战况汇总,己方的伤亡情况他不关心,他只要结果。 打仗就会死人,己方伤亡多未必会输,只要防线完整,只要还有预备队,只要还有兵,他就能继续撑下去。 仗打到这份上就是熬,熬人命,看谁先熬不住,宇文温环顾东、西、北三个方向,看着火光闪烁,听着喊声如潮,不由得唏嘘。 幸亏对方的远程攻击武器是大弩而不是火炮,否则他的车阵早就完蛋了。 冷兵器时代的步兵方阵,同时代技术水准的进攻方想要正面击破,必然要付出重大伤亡,可一旦火炮出现,冷兵器方阵就完了。 由化学能推动的实心炮弹,可以在方阵里拉出一道道血痕,每一道血痕的出现,意味着大量方阵兵阵亡,前装火炮的威力虽然不至于“一炮糜烂数十里”,却可以轻而易举将方阵击溃。 当热兵器时代到来时,典型的战术就是以骑兵压迫敌军,迫使对方收缩兵力排成大方阵自保,己方随后拉出火炮对着大方阵打上几轮,对方就崩溃了。 宇文温无比庆幸,庆幸自己没有“发明”出火炮,否则以当时的情形和技术扩散的速度,他不但不能以此横扫天下,很可能会被别人用来对付自己。 今晚,他的车阵遭到敌军大弩投射的轰天雷轰击,这种冷热结合的武器,其设计思路没有突破思维壁垒,虽然对己方造成了不小的伤害,但无法对战斗形成决定性的影响。 如果不是为了轻装上阵强行军,宇文温的队伍里也能配备大量大弩,同样能向对方弹射轰天雷作为反击。 但这样的反击毫无意义,敌军骑兵众多,他知道即便己方把敌人的大弩破坏掉,依旧无法扭转局势,因为对方靠的是骑兵。 一般的远程兵器交战只是彩头,肉搏白刃战决胜负才是关键,因为“敢不敢白刃战”才是检验一支军队成色的试金石,此次一昼夜的战况,再次证明了宇文温的兵是强兵。 与此同时,敌军的表现,说明对方汲取了柴村之败的教训。 柴村之战,虎林军用过多种防御手段御敌,其中就包括铁丝网,而对方用铁爪来扒铁丝网,明显是有备而来,这个时代的人只是见识没他多,但并不代表对方蠢。 即便如此,宇文温也不慌,敌人数量上占优势,进攻如同波涛一般一浪接一浪,而己方车阵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身处险境的宇文温依旧不慌不忙。 用各类杂物拼凑起的第二圈防线已经构建完毕,如果敌人突破车阵,那么他就收缩兵力在第二防线继续熬,不过在那之前,得上“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中军所在的土丘上,丘顶搭起了一个简易木台,既可以作为望台,也可以作为法坛。 木台的东南西北四角已经点起火把,使得木台在黑夜之中十分显眼,周围数百步距离内,人们都能注意到这个木台。 一脸正气的王道长,右手桃木七星剑、左手鎏金摄魂铃,身着道袍、头戴紫金冠,踏着天罡步,向木台上走去,其身后紧随左右护法,是为“吃枣鸡”、“药丸蛋”。 锣鼓声起,在震天的喊声中,在闪烁的火光中,在众目睽睽之下,王道长登坛作法,要借来昊天上帝的无上神威,一举破敌。 第一百七十四章 神通 人生际遇变幻无常,王道长对此颇有感慨,他本来是一个四处游方的道士,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饱一顿饥一顿,半大年纪,身边连个可供使唤的道童都没有。 然而在悬瓠,因为一件事情,他的人生忽然改变,高高在上的西阳王,给了他一个机会,一个在众人面前施展神通的机会。 连续几次登坛作法,王道长的神通都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效,西阳王连战皆捷的战斗中,少不了王道长的身影。 如梦如幻之中,他真的以为自己有了神通,可以凭一己之力退万敌,但当美梦醒来,王道长很快就恢复理智,他明白世上真的有神通,但这神通不是他的,而是西阳王的。 如今已经大名鼎鼎的王道长,实际上是西阳王控制的傀儡,每次登坛作法,不过是装个样子而已,王道长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不会有太多非分之想。 他因为一贯的出色表现,不光有了道童侍奉,还有了伴侣、田产宅院,日后还会有后代。 王道长为此感激涕零,所以西阳王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为此还精心琢磨出一套“舞步”,能让做法时的动作看起来颇有风范,能让旁观者看得目不转睛。 除此之外,神通如何显现,跟王道长完全无关,他按着排练过许多次的“节目”,在法坛上卖力“演出”。 不光王道长,左右护法“吃枣鸡”、“药丸蛋”也在卖力表演,三人在舞台...法坛上的走位都是有讲究的,虽然别人看起来坛上很“热闹”,但这是精心排练所展现出来的效果。 作为“主角”,王道长的形象当然是得道高人,而“吃枣鸡”虽然是“飞禽”,但扮演的不是仙鹤,而是负责搞笑,“药丸蛋”当然不是仙丹,同样负责搞笑。 一脸严肃的王道长,浑身笑点的左右护法,三人组合在法坛上作法,让围观的将士们不知该笑还是虔诚祈祷神通显现。 这种万人瞩目的感觉,让王道长和左右护法十分受用,但心中却有些忐忑不安,因为他们也不知道所谓“神通”会如何显现。 万一不灵,当场出丑不说,搞不好会被西阳王借人头一用,那可就不妙了。 呼啸声起,一支流矢飞来,与王道长擦肩而过,插在“药丸蛋”身上,吓得三位差点就当场趴下以躲避流矢。 幸亏扮演“药丸蛋”的人套着臃肿的服饰,所以这一箭并未造成伤害,舞蹈...法事继续进行,而王道长额头已经冒出冷汗:方才那一件若是射中他,可是会要命的。 土丘旁车阵一隅,李靖用千里镜看着丘顶法坛,眼睛圆瞪,几乎忘了眨眼。 这千里镜是他舅舅韩擒虎的,如今是晚上,没太多用处,于是李靖拿来观察中军处的法坛,看看西阳王要使出何种神通来退敌。 战况激烈,但形势对己方来说不是很妙,敌军兵力充沛,持续不断地进攻之下,己方将士伤亡渐增却不得休息。 本来白日里且战且走已经消耗大量体力,到了晚上又是激烈的肉搏战,再这样下去,到了天明,己方将士哪里还撑得住。 仗打到这份上,李靖再次确认西阳王的兵是强兵,布下的车阵也确实坚固,还有其他各部将士确实坚韧不拔,然而体力没了就是没了,即便有勇气,可手握不住刀,这样又如何退敌。 他舅舅督战的这个小阵,已经被敌军数次攻入,虽然最后都被将士们奋力击退,但己方的伤亡越来越多,再这样下去,总会有一次无法将敌兵击退,到时候再无回天之力。 在这宁平故城附近,四周一片空荡荡都是平原,三面都是敌人,想要突围就只能往南跑,跑出一段距离之后就是沙水,只要渡过沙水抵达南岸,就能摆脱骑兵,保得性命。 但这段距离必将是血腥之路,因为敌人故意留着车阵南面不攻,就是围三缺一,以加速车阵的崩溃,一旦崩溃发生,丢盔卸甲向南逃的士兵,会被尾随而来的骑兵肆意砍杀、践踏。 李靖不想落得如此下场,他宁愿死在白刃战里,也不想死在逃亡路上,所以急切希望转机到来,而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主帅、西阳王身上。 此时正在土丘顶上法坛做法的道士,李靖听说过,据说这位王道士在悬瓠时,数次做法施展神通击退敌兵,正是有这位法力无边的王道士协助,西阳王才最终守住悬瓠。 对于这个说法,李靖是不信的,他认为神鬼之说虚无缥缈,一支军队要打胜仗,靠的是主帅的指挥能力,靠的是浴血奋战的将士,而不是靠一个道士作法施展神通退敌。 之所以有如此流言,李靖认为是西阳王以道士作法障人耳目,实际上使出了一系列手段,这些手段十分有效,才真正实现了神奇的“神通退敌”。 想想之前那一场大战,那些忽然投入作战的战象,李靖觉得莫非此次西阳王又折腾出什么奇兵,但转念一想,他认为不可能。 此次强行军,大军连帐篷都不带,尽可能轻装上阵,而随行的众多马车,满载着铠甲、武器等必备物资,不可能藏着什么象兵或者奇兵。 遇敌之后向南行进,走了一日才走了十里左右,如此情况下,又如何有类似象兵这样的奇兵呢? 敌军骑兵众多在,在旷野里四处游荡,即便周围友军闻讯试图赶来救援,在敌军骑兵面前寸步难行,哪里能这么快赶来。 所以,不会有外援,只能靠自己,然而己方该如何应对,才能击退敌人? 想着想着,李靖忽然放下千里镜,看向舅舅,只见舅舅淡定的指挥部将布防,看上去一切如常。 李靖不认为久经沙场的舅舅看不出当前局势危急,之所以能够如此镇静的原因,一来是见惯了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不会为此情绪波动,二来.... 莫非像之前一样,舅舅知道西阳王的手段?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一发不可收拾,李靖心痒难耐,想开口问舅舅以得到答案,但这样不行,因为军法森严,若真有答案肯定是机密,舅舅不会说,他问也白问。 那么,到底西阳王有何神通呢? 。。。。。。 车阵北,尉迟用千里镜观察敌军,对方围绕土丘布阵,土丘是制高点,应给是敌人的中军所在,他在傍晚时就注意到了。 因为有虎头旗,所以宇文温的虎林军在阵中,那么宇文温应该也在,所以... 你让个道士在台上跳来跳去,以为这样装神弄鬼就能施展神通保平安? 尉迟如是想,放下千里镜,揉了揉眼睛,再度用千里镜观察土丘,因为距离有些远,加上闪烁火光的干扰,他看不太清楚那土丘上的具体情况。 但他大概能看见跳来跳去的道士,还有两个怪物在旁边不断扭着,这种诡异的场景,和激烈厮杀的周边环境形成了强烈反差。 如果敌军主帅是别人,尉迟会认为对方病急乱投医,眼见着就要败亡只能让道士出来作法,自欺欺人。 然而现在,敌军主帅有可能是宇文温,尉迟可不敢小觑对方,这条疯狗接二连三坏他好事,是个难缠的对手,所以如今又让道士出来作法,肯定有阴谋诡计。 在悬瓠时,每当城头有道士作法,就一定会弄出幺蛾子,尉迟想想那时的情景,又看看眼前的土丘,不由得惊疑起来。 但没过多久,他再次冷静,因为自己的谋划万无一失,绝无可能让对方有机可乘。 柴村之战,尉迟现场指挥,结果就在他专注于对付突击到面前的敌军时,后背为突然冲来的敌骑冲击,导致他狼狈逃命,这样的错误,绝不会再犯第二次。 此时,他同样坐镇战场北面,同样指挥骑兵围攻敌兵,而因为是夜晚,为了方便各部将领汇报军情,也为了让将士们知道中军在哪里,所在位置点着篝火堆,在黑夜里有些显眼。 为了以防万一,尉迟在身后布置了几股骑兵,随时拦截可能出现的敌骑,而他所在的中军帐后,布置了许多鹿角、拒马,敌骑根本就没办法从后面偷袭。 各种可能的隐患,他都想到了,并对此一一作了布置,所以,尉迟不认为对方能翻盘。 前方战况不断传来,尉迟知道敌军车阵已经摇摇欲坠,己方骁勇多次从不同方向攻入阵内,虽然到现在为止,都没能将战果扩大,但骁勇们在阵内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 许多马车被骁勇们纵火烧毁,虽然大火被对方扑灭,但赖以作为壁垒的马车在接连破坏之下,损坏数量越来越多,只要再加一把力,骁勇们就能真正攻进去了。 只要敲碎了这道防线,骑兵就可以直接策马冲击阵内,到时候,就能给宇文温收尸了! 尉迟如是想,下令新一轮进攻开始,他手头上有充足的士兵,可以连绵不断的攻击车阵,轮换下来的士兵还能休息,对方却很难做到,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要看看,宇文温能使出何等样的神通来扭转战局。 。。。。。。 车阵外沿,战斗已经白热化,激烈的鼓声中,新一轮进攻同时在东、西、北三个方向开始,投入作战的士兵人数比先前的安排翻了一倍,因为丞相要求此次进攻一定要攻进去,击溃敌人。 战斗打到现在,许多人已经疲惫不堪,趁着还有力气,一鼓作气攻进去结束战斗,确实是不错的选择。 踩着铺满地面的尸体,士兵们手持盾牌,向着车阵发动冲锋,无数人呼喊的声音汇聚成声浪,拍打着摇摇欲坠的车阵。 车阵内同样响起鼓声,嚎叫着的士兵们手持武器,拼命挡住缺口,其他人爬上马车,和同样爬上马车的对手展开厮杀。 攻防双方开始新一轮血战,而这一次,进攻方占据明显优势,骁勇们如同即将溢出堰坝的洪水般,即将冲过马车,向车阵内倾泻。 胜利即将到来,许多人为此欢欣鼓舞,就在他们跨过马车顶部,即将向阵内展开突击时,发现面前十余步外,竖起了许多高杆,高度比马车顶略高。 高杆顶部有圆形物体,借助火光可以看到这些物体好像是圆盆,盆口对外,不知有何用意。 凄厉的响声在阵内响起,随后这些高杆上的圆盘忽然绽放出耀眼的光芒,那光芒突兀的出现在夜幕中,瞬间让正对面的骁勇们失明。 一个人,如果对着天上的太阳看,眼睛会被耀眼的阳光照得暂时失明,如果对视的时间短,眼睛视力还能恢复,如果时间长,视力会明显下降,甚至会因为眼睛被阳光灼伤而永久失明。 现在,无数个强光源在面前忽然放光,那光芒之耀眼,直接让猝不及防的骁勇们双眼被灼伤,一阵疼痛之后,是永久的黑暗。 他们,真的失明了,扔下武器,捂着双眼哀嚎。 距离在数十步内的士兵,虽然眼睛未被灼伤,但也因此暂时失明;而百步外的士兵,眼睛虽然没有失明,却被耀眼的光芒晃得眼睛看不清东西。 百步之内,无人敢对着强光看,车阵东、西、北三面忽然出现的三排强光,让如潮的攻势瞬间瓦解。 土丘顶上法坛处,王道长见着如此异象惊得目瞪口呆,他终于知道西阳王口中的“神通”到底是何意思,而其他人面对如此异象,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唯有西阳王宇文温和少数几个人,淡定得很。 若以玻璃镜反射火药爆燃时的火焰光芒,只能在夜里晃花当面之人的眼睛,光照强度还是不够,而要实现现在这样强烈的光照效果,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用电弧灯。 高压电弧灯。 沙水河南岸预先装好的水力发电机,在水力推动下产生强大电流,由一系列装置处理后,由电线引至宁平故城处的土丘,和大量电弧灯连接。 当电闸合上时,各个电弧灯内的两根对置却不接触的碳棒间有电流通过,形成电弧,绽放出耀眼的光芒,这光芒被光滑的抛物面铜镜反射出去,能导致当面敌兵瞬间失明。 这是跨越时代的科技,灵感是那个时代的科普小实验铅笔芯电弧灯。 电弧光的亮度很强,宛若太阳般耀眼夺目,每排数十盏电弧灯忽然“开灯”,可以照瞎当面之人的眼睛,这就是宇文温的神通:大光明术。 但这只是无法实用的科技产品,没有足够的技术支持,只有几分钟的璀璨,是代价高昂的玩具。 几分钟的璀璨过后,是电弧灯骤灭、发电机严重烧毁,合计铜钱不低于六十万贯的损失,这就是大光明术的真实:一次性消耗品,代价高昂。 但这珍贵的几分钟,就是宇文温翻盘的机会,六百万贯都买不到的机会。 宁平故城,不是宇文温仓皇南逃的败亡之处,而是他精心选定的备选战场,如果强行军失败,他就在这个备选战场上,将被引诱来的敌人歼灭。 他扭转战局的“神通”,是“荆棘之环”(通电铁丝网)或“大光明术”(高压电弧灯)之一。 考虑到漏电风险、效果和成功率,宇文温选择后者,实现绝地大反击。 如潮的号角声和鼓声响起,蓄势待发已久的队伍,背对电弧灯,向被照瞎眼的敌人发动冲锋,当面之敌毫无还手之力,如同一群土鸡瓦狗,一触即溃。 第一百七十五章 昙花一现 金乌落人间,照夜如白昼,忽然绽放在旷野里的璀璨光芒,让无数进攻方敌兵瞬间失明,再骁勇善战的士兵,眼睛看不见之后,战斗力就没了。 距离车阵稍远的弓箭手,无法对着强光看,所以无法瞄准阵内的敌人,而在强光照射下,他们自己无所遁形,被马车上的弓弩手轻易瞄准、射倒。 围绕车阵百步之内的士兵,由狼成了羊,在汹涌而出的步、骑兵面前,要么被砍死、射死,要么跪地投降。 当围猎的狼群变成羊群,当被围猎的羊群变成狼群,战局瞬间逆转,攻防转换之快,让进攻方措手不及,大溃败瞬间爆发,无人可以阻挡。 中军处,尉迟愣愣的看着宛若白昼的战场,敌人的神通竟然如此厉害,已经出乎他的想象之外,谁也没有想到,在这漆黑的夜晚,敌人竟然能将旷野照得如同白昼。 即便距离战场有数百步远,尉迟也能感受到那些强光是如何的刺眼,他已经无法用千里镜观察敌军车阵情况,而用肉眼看去,也觉得眼睛有些不适。 他在后方都如此,更别说正在攻打车阵的士兵,其双眼要么失明,要么无法直视敌人,这样的结果,就是瞬间失去战斗力,任人宰割。 借助着强光,尉迟已经大概看清战场情形,看到围攻车阵的士兵溃败,而车阵中冲出来的步、骑,如同赶羊般追逐着溃兵。 他精心策划的战术顺利实施,如愿以偿将对方围住,连续攻打大半夜,就在即将得手的时候,被对方瞬间逆转。 无数精兵悍将就这么丧命,上万人的队伍瞬间崩溃,如此强烈的反差,让尉迟错愕,也让其他将领错愕,话都说不出来。 对方使出的到底是神通还是妖术? 和这样的对手交锋,哪里能有获胜的机会? 此时此刻,看着溃败的将士,他们的脑海里不约而同浮现出“败局已定”四个字。 这一次进攻,聚集了许多兵力,战斗持续到现在,敌军已经快撑不住了,所以己方此次派兵全力压上,就是要一鼓作气攻入车阵。 全力压上的结果,是瞬间崩溃,那么强烈的光芒,恐怕已经让许多士兵失明,无论是暂时失明还是眼睛真的瞎了,都失去战斗力,在敌军的进攻之下,伤亡惨重。 这些士兵,甚至连逃都逃不了,因为眼睛看不见或看不清,根本就分不清方向,慌乱之中甚至互相践踏,还拔刀乱砍,自相残杀。 试图维持秩序的将士,被那些失明的士兵砍倒,现场一片混乱,惊呼声此起彼伏,己方士兵乱成一团,而车阵上的敌军弓箭手肆意放箭,根本就没人能够与之对射。 冲出来的敌骑,背光前行,轻而易举将挡路之人撞倒、践踏,耀眼的光芒下,己方士兵宛若沸腾的水般,再无法组织起来。 外围还有骑兵,但无法向车阵进攻,因为那耀眼的光芒会晃花骑兵的眼睛,事到如今,只能鸣金收兵,以骑兵拦截追兵,然后收拢溃兵,伺机后撤。 至于车阵,己方已经无力去攻了。 尉迟明白这个道理,虽然不甘心,却只能向现实低头,他艰难的咽下口水,示意鸣金收兵。 命令刚说完,车阵方向的万丈光芒忽然消失,黑夜再临,一切的一切,就像昙花一现那样,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 这样的变故,让尉迟再度错愕,随后反应过来,把命令改为出击,让预备队出击,要再次冲击敌军,扭转战局。 这是最后的机会,如果己方投入的生力军能够打断对方的反击,那么反冲敌阵、一锤定音不是梦想,见着丞相宛若输红眼的赌徒孤注一掷,诸将没有出言劝谏。 尉迟不甘心,他们同样不甘心,因为战场上胜负难料,战机稍纵即逝,一旦抓住,瞬间翻盘不是笑谈。 交战双方反复占上风的事情并不是没有先例,当年东西魏的邙山之役,就是极度刺激的反转、再反转之战。 那时,两军交锋第一日,西军(西魏军)抛弃辎重轻装上阵,试图快速登上邙山占据地利,为东军(东魏军)哨探发现,结果西军遭到迎头痛击,主帅宇文泰仓皇而逃,差点就被追兵抓住。 第二日,两军对阵,西军得东军叛兵密报,得知东军主帅高欢所在位置,于是集中兵力猛攻,高欢差点当场完蛋,后来仓狂出逃,也差点被射死。 此时,西军即将大获全胜。 侥幸逃得一命的高欢,收拾溃兵卷土重来,东军随后反扑,直接把宇文泰的中军打崩,这回轮到宇文泰夺路狂奔,差点就跑不掉。 邙山之战的结果,是西军惨败,而战场上反复出现的战机,让交战过程十分刺激,两军都有机会击败对方,就看谁能抓住机会。 所以,现在的场面,并不是没有机会翻盘,车阵里的强光消失,对方的优势没有了,所以不止尉迟,其他将领们都想孤注一掷,逆转战局。 鼓声再起,尉迟调动外围骑兵发动反扑,而中军处的预备队也做好准备,列阵向前推进,要逆流而上,发动新一轮攻势。 敌军的强光是昙花一现,而敌军的反击必定也是昙花一现。 溃败的军队,似乎开始重新凝聚,在尉迟一方看来,胜负犹未可知,就在这时,西方响起号角声,声音急促,在中军处惊起一阵骚动。 那是在西侧外围戒备的游骑,拼命吹动号角,向中军警示有敌人接近。 没过多久,西面天空忽然有火球飞上天空,绽放出一朵朵绚烂的火花,与此同时,南面车阵之后的天空同样绽放出一朵朵绚烂的火花。 火花五彩缤纷,在夜空中忽然出现有忽然消失,宛若一朵朵昙花绽放在天上,光芒不但映亮了尉迟惨白的面庞,也映亮了宇文温笑眯眯的脸。 既然是陷阱,当然要有诱饵,但光有诱饵还不行,要有铁夹才能把猎物夹住。 当敌军第一次攻破车阵时,虎林军战锋队投入作战,与此同时,宇文温命人施放超大号烟花,烟火在天空中绽放,向援兵发出了关键信号。 神通“大光明术”按时发动,而援兵也如期抵达战场,宇文温的精心谋划终于成功。 此时他站在土丘顶,站在一面大鼓前,依旧身着铠甲,手中却多了两根鼓槌。 尘埃落定,宇文温身为主帅没必要犯险,所以要亲自擂鼓激励士气,激励将士们一战破敌。 强劲有力的鼓声,淹没在如潮的欢呼声中,全军将士斗志昂扬,向着溃不成军的敌兵追去,不断点亮的火把如繁星般璀璨,汇聚成河,在旷野里流淌。 第一百七十六章 落荒而逃 火光冲天,光影交错,豫州总管李允信率领麾下八百余骑向前疾驰,冲破敌军游骑重重拦截,从西面进入战场,而此时的战场上,敌我双方已经分出胜负。 是因为他们的到来导致敌军崩溃,还是他们来之前,西阳王的兵马就已经击溃了敌军? 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作为援军的李允信,只想确认西阳王的情况如何。 数十年戎马生涯,李允信具备基本的军事素养,知道当务之急是要护住己方车阵西翼,与此同时适当分兵追逐敌骑,不让对方聚集、卷土重来。 麾下骑兵很快分兵,一部去追击北逃的敌骑,一部随着李允信接近车阵,他们打着旗号,不怕被自己人误伤。 待得接近到数十步距离,李允信接着火光看清楚阵外动静,只见地上到处都是尸体,而己方士兵正在抓俘虏,俘虏很多,比预想中的要多。 看着千疮百孔却大致完好的车阵,看着土丘上的灯火通明,看着迎风飘扬的中军大旗,李允信稍微松了口气。 许多友军士兵正点着火把追击溃败的敌兵,而在北侧百步外,一支军队正在向北推进,其上飘扬的虎头旗在夜里看起来有些狰狞,不过李允信见了之后总算是放心了。 虎头旗是虎林军的旗帜,虎林军是西阳王练出来的一支强军,既然虎林军看上去没有受到重创,那就意味着西阳王应该没有大碍。 数骑从车阵内疾驰而出,向着李允信这边赶来,当先一骑远远看着他就喊:“来者可是李总管?” “正是本官。” “李总管,大王如今在中军督阵,命末将传令,令李总管带兵追击敌军,莫要让其有卷土重来之机会!” “本官领命。” “李总管,大王命末将带话,夜间行军颇为危险,请李总管多加注意。” “本官明白,多谢大王好意!” 李允信应了一声,调转马头,领着部下向北追击敌军,他作为豫州总管,不属于东南道行军元帅宇文温管辖,无论是从政令、军令上来说,对方没权力指挥他。 不过这种事情没必要纠结,谁让对方是宇文二郎呢? 杞王宇文亮的两个儿子,一东一西攻略河南,兄弟俩联手设陷阱破敌,李允信作为豫州总管,不听这个的总得听另外一个的。 李允信再回首看看土丘方向,看着车阵中军,想想那个年轻人,无奈的笑了笑。 胆大包天的赌徒,极其荒唐的构想,西阳王宇文温策划了一个连环计策,其一是出其不意的合击,其二是出其不意的陷阱。 如今出其不意的合击失败,但出其不意的陷阱成了。 看着遍地狼藉,看着兵败如山倒的敌军,李允信知道这一战可不得了。 奸相尉迟率军大举南下,兵锋直指驻军亳州小黄的宇文温,而尉迟之兄尉迟顺则在许昌,以长社为前沿据点和宇文明对峙,两对兄弟的决战,竟然被宇文温用手段率先破局。 敌前强行军若成了,宇文兄弟合击许昌尉迟顺,若不成,宇文温便引诱来袭敌军进入陷阱,诸军协作,将来犯之敌歼灭。 所谓诸军,当然不止一支,李允信所部骑兵便是其一,他作为豫州总管,本来坐镇悬瓠,后来依照安排,领兵进驻悬瓠东北方向的郸县以为策应。 与此同时,河南道行军总管贺若弼,领兵从长社南郊大营出发,向东悄悄进驻陈州长平,同样作为策应。 又有东南道行军总管宇文十五,领兵由淮西光州一带北上,悄无声息进抵沙河南畔,依旧作为策应。 宇文温的兵马每日强行军一百里,李允信悄悄驻军郸县是作为其第一日的策应,待得对方第二日强行军抵达长平,就交由贺若弼作为接应。 若强行军被敌人察觉并大举南下拦截,宇文温所部兵马就会南撤,在宁平故城列阵引对方来攻,而李允信及另外两支骑兵则出其不意,和宇文温来个内外夹击。 这种极其冒险的计划,也只有宇文温才敢如此异想天开进行策划,也只有对方的身份才有能力让别人配合实施。 无论如何,计策是成功了,出奇制胜,让敌人防不胜防。 马蹄声再起,李允信转头向左侧看去,他所处位置东百步外,又有一支骑兵向北追击,对方打着“宇文”旗帜,但李允信知道不会是西阳王亲自领兵出击。 那是行军总管宇文十五,及时渡过沙水北上,投入作战,同样在追击敌人。 李允信可不想输给年轻人,快马加鞭,向着前方疾驰而去,眼前旷野里虽然一片光影交错、明暗不定,但他还是看见前方已有己方骑兵在追击敌骑。 此时,又有一支骑兵从西面横冲过来,那就是从长平东进到郸县,再和李允信一道从郸县东进的另一只援兵,是行军总管贺若弼所部兵马。 李允信看着夜色下夺路而逃的敌军,不由得有些期待:尉迟会在其中么? 。。。。。。 调转马头舍命阻拦的敌军骑兵,被薛世雄接连刺于马下,对方的英勇让他佩服,但此时此刻谁也拦不住他前进的步伐,奸相尉迟就在前面的队伍里,薛世雄可不会放过立大功的机会。 夜里一片昏暗,即便有火光映照,大老远看不见人的样貌,薛世雄不认得尉迟,但他看出了端倪:这些骑兵之中,许多人头缠绿巾、铠甲外罩着锦衣,这可是尉迟亲军黄龙兵的装扮。 这就意味着,眼前狼奔豕突的队伍之中,必然有一个人是尉迟,如果他能将其射杀或者刺于马下,那可是不得了的大功。 数月前,西阳王与尉迟佑耆决战,薛世雄有机会追击落荒而逃的尉迟佑耆,奈何对方跑得太快,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功从手上溜走了。 现在,更大的功劳就在面前,薛世雄可不想再错失机会了。 只是敌人骑兵不少,光靠他和部下未必能追上,所以,还得有帮手,大家一起合作,好歹先把老虎抓住或杀死,之后再争谁的功劳大都是可以的。 仪同将军李药王,带着骑兵和薛世雄所部骑兵一道,一左一右追击敌人,他听得薛世雄高呼“活捉尉迟”,不由得激动万分。 天大的功劳就在眼前,那可是无论如何都要拼命的,不光李药王,就是麾下其他骑兵都很激动,其中也包括李靖。 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可是李靖梦寐以求的事情,虽然他没有正式军职,但不妨碍立功,如今奸相若真在前面落荒而逃,那么他无论如何都要追上去,就算是浑水摸鱼都要摸一把。 虽然在夜色下的旷野里策马疾驰很危险,一路不留神马失前蹄,人会摔得半死,但大家都策马向着前面的敌人追去,就看最后谁能立大功。 就在这时,李药王和薛世雄相继看见西面忽然冲来一支骑兵,他们一开始还以为是敌人的援兵,后来才发现是友军。 是来抢功劳的友军! 第一百七十七章 似曾相识 夜色下,一场混战爆发,敌我交错,人仰马嘶,急着撤退的逃兵,急着立功的追兵,在旷野里乱成一团,逃兵的建制已经散乱,而追兵的建制同样已经散乱。 漆黑的旷野,视线很差,地面又有些崎岖不平,疾驰的战马一不留神很容易摔倒,连带着骑在马背上的人也被摔出去,摔得鼻青脸肿。 正在追击敌人的李靖,不顾随时会马失前蹄的危险,弯弓搭箭,面准前往数十步外一人,那人策马狂奔,左右有骑兵护卫,想来就是奸相尉迟。 当然也有可能是别的敌将,但李靖可没空判断真伪,瞄了一会便撒放弓弦。 离弦之箭飞向目标,结果目标身边跟随的骑兵移动着,正好移动到后面,其后背挡下那一箭。 一击不中,李靖见状赶紧去摸箭囊想要再射一箭,结果箭囊空空如也已经没有箭矢了,他不由得暗叫一声苦,有些后悔为何不多带几支箭。 他听父亲说过,当年东西魏邙山之战,西军将领贺拔胜追击落欢而逃的东军主帅高欢,就是因为没带箭矢,让迥然一身的高欢给溜了。 此时此刻,李靖终于理解当年贺拔胜的心情,战机稍纵即逝,对方窜入一片草丛,场面越发混乱,李靖想都不想就策马追上去,未曾料坐骑忽然一顿,随后向前栽倒。 马失前蹄的李靖,被惯性带着向前冲,虽然事发突然,但他瞬间就反应过来,双手抱头尽可能缩着身子,撞在地上滚了几滚卸去冲力,随后爬起身。 身上多处擦伤,到处都觉得疼,不过四肢健全,手臂、腿和脖子没有摔断,坠马的李靖还没来得及庆幸,就见当面冲来许多骑兵。 对方双臂缠着白色布条,那是己方兵马的标志,李靖亦做了相同标志,但他挡在己方骑兵的面前,即便人家认得他是友军,但近在咫尺的距离很难躲开。 跟着李靖一起追击敌人的韩家部曲已经冲出去十余步,没办法立刻调头回来救人,李靖眼睁睁看着几匹战马向自己冲来,避无可避。 这种情况下,已经没有活命的可能,先是被马撞倒、践踏,再被随后而来的更多战马践踏,就算当场不被踩死也会因为伤重不治而死。 人生还没开始就走到尽头,李靖脑袋一片空白,不是害怕,而是在遗憾自己未能建功立业便死了,就在这时,当面冲来的骑兵向他咆哮:“蹲下!!” 李靖反应很快,立刻抱头蹲下,那骑兵策马跳过他,与此同时唿哨一声,提醒后面的同伴。 接连冲过来的骑兵,最初几个避无可避,但因为有了提醒便有了准备,依次策马跳过蹲在地上的李靖,而再后来的骑兵有了准备,提前绕开。 一大波骑兵疾驰而去,留下大难不死的李靖站在草地里发呆,掉头回来的部曲,牵了一匹无主战马,李靖骑上马,看着远去的友军,无奈的叹了口气。 大功唉....还是没能立大功... 。。。。。。 涡水,浮桥南端营寨,箭楼内哨兵正警惕的观察四周,尤其注意观察西面武平城方向有何动静,如果有敌人摸过来,他们就要吹号角、敲锣示警。 官军主力渡河南下追击敌人,留下兵马驻守涡水两岸守住浮桥,所以浮桥不能有失。 这浮桥是主力的后路,但不是唯一后路,合计数万步骑的主力,在平原里可不怕谁,即便从别的地区渡河北上,也没有多少敌军敢来阻拦。 但既然浮桥已经搭好了,留着总是方便些,也方便传令兵往来涡水两岸。 所以,涡水浮桥两端都有兵马驻守,以往万一,而为了防止上游武平敌军放火船顺流而下烧桥,或者派人泅水搞偷袭,浮桥西端还拉起绳索、渔网,戒备森严。 时值破晓,东方即将露白,熬了一夜的哨兵们十分疲倦,但他们不敢掉以轻心,抖起精神继续警戒。 南岸营寨外野地里的野草都已经被营寨守军纵火烧了一遍,烧出大片空地,防止有人借着草丛掩护偷偷接近军营。 此时大火烧过的野地里到处都是草灰,漆黑一片,站在箭楼上的哨兵举目望去,实在看不清远处地面有什么动静,不过天快亮了,他们再熬一会即可。 营内的哨兵如是想,营外野地里潜伏着的田六虎也是这么想,他领着部下潜伏在野地里,慢慢向营寨靠近,折腾了一晚,好不容易摸到敌人眼鼻子底下时已经接近破晓。 一旁,义兵们正在架弩,这种组装弩一旦架好,可以将数斤重的轰天雷发射到差不多百步外,而义兵们好不容易抵达的位置,距离敌军营寨不到百步。 待得东方露白,他们正好攻击敌营,营内敌兵就会发现他们都是步兵,在这一片空旷的野地无所遁形,恼羞成怒之下必然追出来.... 轻微的咯吱声中,义兵们正在悄悄给大弩上弦,田六虎看着大弩,又看看前方敌营,觉得此情此景有些似曾相识。 大半年前的一个冬夜,宋平城东,淮水南岸,他领着部下趁夜摸近敌军南岸营寨,要袭扰对方,以便为己方主力减轻压力。 那时,以虎林军为核心的官军在南边的柴村据守,与大举来犯的敌军决一死战。 现在,武平城东,田六虎领着部下摸近敌军南岸营寨,要袭扰对方,以便为己方主力减轻压力,而西阳王在南边某处据守,与大举来犯的敌军决一死战。 那时,田六虎即将袭击敌营时,南边有骑兵赶来,于是他决定袭击这股敌骑,结果差点就把奸相干掉。 那么现在呢? 田六虎有些恍惚,随后揉了揉太阳穴,定了定心神,天快亮了,不该做白日梦。 他奉西阳王之命,带着部下先于大军之前出发西进,进驻武平城以作策应,以免北面忽然有敌人来袭,结果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敌人真的来了,数量还不少。 昨日田六虎在武平城头,亲眼看见大量骑兵由北而来渡河南下,随后又见西面涡水上游大量船只顺流而下,在武平附近登岸,依旧南下。 这可都是敌军,看样子西阳王要不妙了,身在武平城里的田六虎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却无计可施,城外敌人势大,又多是骑兵,他的部下大多都是步兵,所以只能困坐城中。 坐着等可不符合田六虎的行事风格,他觉得既然自己手头上有兵,无论如何都要发挥作用,白天出城是找死,那就晚上出城搞偷袭。 田六虎想得很明白,他若把敌军后路弄得鸡飞狗跳,敌军主帅肯定会分兵,如此一来,西阳王要对付的敌人就会少一些。 东方露白,夜空开始褪色,田六虎见状收起思绪,下令准备好的大弩开始射击。 第一轮射击很成功,落入敌营的轰天雷接连爆炸,突如其来的雷鸣声惊得营中一片喧嚣,而箭楼上的哨兵随后发现野地里潜伏的不速之客,当即敲起锣、吹响号角。 义兵们抓紧时间接连射了几轮轰天雷,弄得营寨里浓烟滚滚,甚至冒起火光,眼见着火候差不多,抛下大弩不管,拔腿就跑,沿着之前无数战马在野地里踏出来的路往南跑。 晨曦闪现,义兵们在野地里的身形显露无疑,军营很快响起马蹄声,随后寨门打开,上百骑兵鱼贯而出,要追击这些胆大妄为的偷袭者。 田六虎领着部下夺路狂奔,他回头看看出击的敌骑,又看看前方路旁大片野草丛,不由得喃喃自语:“你们也是西阳王的手下,也得说话算话啊!” 马蹄声起,却不是从身后传来,田六虎循声抬头一看,只见正南面方向旷野里尘土飞扬,数百步外,有数十骑兵正向己方冲来。 这地方不可能有己方骑兵,所以... 田六虎此时脑袋一片空白:前后夹击?完蛋了?! 王八蛋,老子死也要拉着几个垫背!! 一股热血涌上心头,田六虎拔出佩刀,要指挥部下迎战,和敌人同归于尽。 。。。。。。 疾驰的骏马上,驮着身中数箭的尉迟,虽然身着铠甲,但箭矢还是伤到了他的背,不过疼感不是很强,看来只是皮肉伤,逃了一夜的尉迟,现在已经狼狈不堪。 只是大半夜的功夫,尉迟从满面春风的丞相变成发髻散乱的丧家之犬,渡河南下的万余骑兵,加上后来汇合的步骑是多么的威风,如今只剩下数十骑。 他被敌人追了一夜,不顾一切的夺路而逃,好不容易甩掉追兵,终于逃到涡水南岸,看着前方浓烟滚滚的营寨,尉迟有一些恍惚。 这一场景似曾相识,那是大半年前,他率领二万骑兵南下,追击困守柴村的敌军,原以为胜券在握,结果竟然被对方反扑,落得狼狈逃窜的下场。 在大风雪里逃了大半夜,好不容易逃到宋平城东淮水浮桥处,却遭遇意外,有敌人袭击浮桥营寨,波及到他。 慌乱之中渡河却落水,由此染上风寒,差点恶化成痨病。 现在,他也是逃了一夜,也是即将接近己方守浮桥营寨,也是刚好碰到敌人袭击营寨,所以... 所以我又要狼狈渡河,再度落水染上风寒,病得奄奄一息么! 尉迟想到这里无名火起,他身为丞相、蜀王,当然有自己的尊严,绝不想再像上次惨败后那样坠河染病,上次他好歹熬过来了,这次未必有那么好运。 呼喊声中,尉迟看见前面有一群男子在跑着,又见其后有骑兵在追逐,看样子这些骑兵是营寨守军,出来追击敌人,这些敌人没有马,就在野地里跑着,尉迟决定直接冲过去,碾压这些蝼蚁。 他命令前方开路的黄龙兵高声喊出来历,免得被己方出营的骑兵当做敌人,随即命令护卫左右的黄龙兵排开阵势,要用一个冲锋就把敌人打崩。 而松散的阵型,可以和迎面冲来的友军骑兵擦身而过,不会撞在一起。 在旷野里,上百骑兵可以轻而易举歼灭数百步兵,尉迟不打算躲避,要沿着土路直接冲过去,光明正大的入营。 双方距离在接近,那些敌人看上去十分惊慌,根本就没有结阵的意思,或者说已经被吓得连结阵都记不起来了,根本就是不堪一击。 此时东方放光,旭日即将东升,旷野沐浴在晨曦之中,即将领兵践踏敌人的尉迟,看见前方道路左侧草丛里,忽然冒出了许多人。 这些人从草丛里站起身时已经排着横队,粗略看去是前中后三排,每排大概百余人,个个身着铠甲,手里拿着...短矛? 忽然出现的队伍,让尉迟意识到这是敌人的伏兵,而他觉得对方最初的设想,是以佯兵引得营寨守军出击,然后伏兵出击。 但对方拿的不是弓箭不是长矛而是短矛,不知有何用意。 步兵在旷野里对抗骑兵,要靠长矛结阵,然后辅以弓弩才能保得一时周全,对方设伏的目标,应该是出击的骑兵,结果拿短矛又能起什么作用? 事到如今,忽然转向是不可能的,而对方即便有数百人,却不是骑兵,尉迟决定从一旁掠过,冲破那些敌兵,不做多余逗留直接入营。 他眼角余光瞥见那只队伍的前排士兵半跪于地,抬起短矛对准自己这边;第二排士兵半弯着腰,同样端着短矛对准自己这边。 最后一排士兵转向北面,端起短矛对准北面的骑兵。 同时攻击南北两面的骑兵?你们有何本事能做到?即便人手一支强弩,一箭下去也不一定把人射死,身负重伤的骑兵,策马撞人都能撞死几个。 尉迟如是想,正要快马加鞭,却听得敌军队伍里一声大喊。 “急速射击!” 话音刚落,风声骤起,尉迟只觉得有无数根管子在吹风,耳边净是奇怪的风声,还有金属撞击声,四周忽然溅起血雾,黄龙兵们身上有朵朵血花绽放。 向前一看,前方迎面冲来的己方骑兵,战马和人的身上也绽放出许多血花,腥风血雨之中,人仰马翻。 第一百七十八章 奈何 武平城,撤回来的队伍刚冲过门洞,城门立刻关上,终于平安的士兵们顾不上庆幸,许多人接过已经准备好的担架,抬着伤员往营地跑,不住的高喊着:“让开,让开!!” “马上让军医准备,有重伤员!” 呼喊声此起彼伏,在街道上的士兵们纷纷让道,目送同袍抬这些伤员去军医那里抢救。 方才他们在敌营外设伏,要引得营中骑兵出来,然后予以当头痛击,未曾料南边冲来数十骑,腹背受敌之下,他们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迎战。 所幸西阳王麾下那一支奇特军队表现出色,把敌骑打得人仰马翻,才为步行作战的义兵们争得反击的机会,一番血战之后,把敌骑击退,他们则往武平城方向撤退。 在预备队的接应下平安入城,但那些负伤的将士之中有重伤员,需要及时救治,其中就包括义兵首领田六虎。 田六虎领着作为诱饵的义兵与敌骑在野地里对抗,伤亡不小,自己身中三箭,背上中了两刀,又被战马撞倒,虽然不是被撞飞,但伤势不轻,跑不了,是部下背着跑回来的。 虽然有担架,但田六虎背部中箭无法躺着,只能侧躺在担架上,精神还好,能说话,就是身上渗血,看上去有些惨。 军营内,军医及学徒们已经准备就绪,他们隶属于西阳王那支特别军队,据说医术高明,对治疗矛伤、刀伤、箭伤颇有经验,在单独辟出来的小院里等着伤员抵达。 军医和学徒们分成十个“医疗小组”,可以同时救治十名重伤员,田六虎就是其中之一。 战场上流矢横飞,箭伤是常见的战场创伤,一般来说中箭的人不能马上拔箭,以免伤口不停流血,但又不能拖太久,避免伤口发炎。 军医们仔细看了看田六虎的伤势,示意学徒将其转移到“手术台”上,借着明媚阳光开始处理伤口。 他们首先用特制的工具将田六虎身上的札甲拆开,而内层的环锁铠有些麻烦,于是用特制的铁剪将环锁铠剪开,剩下中箭处的三块残片,将其顺着箭杆向后取出。 接下来要拔箭,看铠甲破口的情况,应该是破甲箭,所以才能接连穿透札甲和环锁铠,破甲箭一般是长锥形箭镞,倒钩即便有也不会太大。 而正是有两重甲的保护,箭镞并没有射入身体太深。 “主治军医”一抬手,旁边的学徒打开玻璃瓶,用消毒过的镊子从瓦罐里取出散发着浓烈酒味的纱布,在主治军医的示意下,擦拭着伤者中箭处的皮肤。 田六虎感受着背后丝丝凉意,哼哼着:“这什么玩意,凉凉的,酒味好浓,是烈酒?” “这是医用酒精,比烈酒还浓,用来消毒...将军请不要说话,某等即将为将军拔箭,请在口里咬上这团布。” “咬布?为何要咬布?” “拔箭时,某等要用烙铁处理伤口,会很痛,嘴里不咬布,剧痛之下会咬断舌头的。” 田六虎对此嗤之以鼻,他又不是没受过伤,也曾中箭然后拔箭,痛是痛,但不是不能忍,不过见着军医强烈要求,他就服从了。 虽然嘴里咬了一团布,但还有人按着他的四肢、身体,田六虎隐约觉得不妙,心中暗暗做好了准备。 一阵糊味传来,好像是烧红的铁条散发出来的气味,看来真是要用烙铁烙伤口,军医再度提醒:“将军,某等要拔箭了,三支箭,要烙三次!” “来啊!老子敢叫一声...唔!!” 背后传来剧痛,田六虎身体猛地一颤,被旁人拼命按住,吱吱声响起,皮肉烧焦的气味传来,军医瞬间拔箭后立刻用烙铁烙伤口,这就是伤口处的“肉香味”。 烙铁的头部是锥形,烧得通红,直接深入伤口,将血肉烧焦,这种做法虽然粗暴,却必不可少:箭伤因为伤口深,箭镞上的脏东西容易留在伤口处又不好清理,伤口很容易被细菌感染。 细菌,感染,是两个新颖的名词,无汤药可以有效压制,所以只能用颇为粗暴的办法,靠烙铁来烧焦伤口,把箭镞留在伤口内的脏东西连带些许皮肉烧焦,再敷上药,提高治愈率。 箭伤一旦处理不好,中箭者很容易因为伤口发炎、化脓导致反复发烧,最后一命呜呼,这种症状叫做“破伤风”,田六虎知道这个道理,所以疼一些换来提高疗伤成功率,他能接受。 结果接连三下的剧痛,让他把口中那团布几乎嚼烂,若不是有人按着他的四肢和身躯,被烙铁烙的时候真是要跳起来了。 三处箭伤处理完毕,接下来是刀伤,因为有两重甲护体,田六虎受的刀伤是皮肉伤,不过伤口不浅,军医用那些沾着“酒精”的纱布初步处理伤口之后,说要上“刺激”一些的手段。 “还是用烙铁烙吗?来吧!” 满头大汗的田六虎说道,军医示意学徒先给他喝下一碗温热的盐水,然后淡定的说道:“是另一种手法处理,同样会很痛,但能尽量避免伤口发炎、化脓、反复发作。” “那就来!!” “好,准备!” 因为刀伤也在背上,所以田六虎趴在“手术台”上,咬上新换的一团布,睁开眼等着军医上手段。 一瓶特制的火药,被军医仔细洒在田六虎背上的刀伤创口内,然后拿来点着的一根香,往洒满火药的伤口上一戳,火光一闪,浓烟冒起,伴随着滋滋声。 “唔!!” 田六虎猛的一抬头,差点就要跳起来,被旁人拼命按住,伤口已经被燃烧的火药灼伤,军医随即用沾了酒精的纱布将伤口再清洗一遍。 敷了药,拿起高温消毒过的细针、细线,将长长的伤口缝起来。 田六虎强忍着疼痛,一声不吭的趴着,好不容易等军医缝完一道伤口,又开始处理第二道。 再折腾一轮,田六虎再度满头大汗,若不是他身强体壮,怕早就疼得昏死过去。 如此刺激的处理伤口方式,是黄州军医首创,据说可以降低染上“破伤风”的风险,虽然患者很遭罪,奈何命更重要,所以拿来救人也是不错的,田六虎对此十分理解。 军医仔细的为田六虎处理完伤口,自己也是满头大汗,亏得带着小帽才没让汗水滴到伤者身上。 大功告成,军医示意学徒将对方抬上担架,见着田六虎依旧精神很好的样子,军医笑道:“将军果然英勇,这么疼也熬得住。” “这算什么!老子又不是家里婆娘,生个娃儿就哭得稀里哗啦的。” “不不不,将军莫要误会,妇女生产时的疼痛,可比烙烫、灼伤痛上数倍、数十倍。” 田六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哈?婆娘生娃儿的时候有那么痛?” “是的,妇女生产颇为不易,故而为人子女的生辰之日有‘母难日’之说,将军若有妻妾,当知妻妾生产时喊得是如何声嘶力竭。” “呃....” 田六虎回想了一下家里母老虎临盆时的情形,不由得语塞:母老虎可是能跟他对打不落下风的悍妇,寻常男子都比不上,那日生产可是喊得都快断气了。 待得母子平安,他进去看时,母老虎已经虚脱得说不出话。 对于家里那凶悍的母老虎,田六虎自我安慰道:我是看在儿子份上才不和你计较! 回想起今日交战的情形,田六虎有些遗憾,对方南来的数十骑里,似乎有什么大人物,可惜他们没机会打扫战场,也没办法当场抓俘虏问出个所以然,所以到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记功。 若日后见着了西阳王,也只能说歼敌若干骑,若功曹要核对,他还没有足够的首级上缴。 田六虎想着向着有些郁闷,不过很快就再度振作,因为和他一起协同作战的那支队伍,可是西阳王的手下,有对方作证,应该没什么问题。 想到那支队伍,田六虎来了兴趣,他从年初再度跟着西阳王征战,从来没见过那支队伍,也没听说过着那支队伍的战绩。 整支队伍就像忽然冒出来的一样,直到前几日出发时,西阳王才神秘兮兮让他和那支队伍合作,让他不要对外声张。 对方用的兵器很奇怪,像是短矛,没有弓弦却能远距离杀人,也正是有了如此神兵利器,今日才能在瞬间把两个方向的敌骑打得人仰马翻。 那兵器是什么,田六虎很好奇,不过他知道利害关系,不打算去打听,也不打算往外传,即便是好友兼远亲田益龙问题起来,他也不会说。 现在的田六虎唯一想知道的,就是今日一战,到底有没有击杀大人物,毕竟杀小兵和杀大将的功劳可是差得很远的。 。。。。。。 涡水北岸营寨,军医正在抢救重伤昏迷的丞相、蜀王尉迟,方才在南营外的遭遇战,己方骑兵伤亡惨重,而忽然抵达的丞相一行也死了不少人,尉迟虽然没有当场身亡,身上却多处受伤、坠马昏迷。 军医对于处理箭伤、刀伤颇有经验,但当大家开始为丞相处理伤口时却愣住了:这伤口不是刀伤,也不是箭伤,伤口处除了流血,没有箭杆。 看上去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然而军医在探伤时,发现伤口里不是针,而是一粒铅子。 敌军大概是用弩发射铅子伤人,这样就麻烦了,因为要把铅子从伤口取出来必然要动刀,还得用滚水烫过的小刀去挖伤口,处理那么多伤口且不说会很痛,光是出血量就会不少。 丞相身上的伤口有八处,两处在手臂,剩下六处在胸部、腹部,手臂上的伤口还可以动刀挖,可胸部、腹部的伤口又如何挖? 更别说射进胸膛、腹部的铅子,恐怕已经伤到内脏,要把铅子挖出来,就得对内脏动刀,这又如何使得? 肉挖了还会长,皮破了会愈合,而内脏伤了,人就完了,哪里还有活命的机会? 军医们只觉得汗出如浆,额头上冒出冷汗,面对身边将领的催促,身体明显哆嗦起来,眼下他们无法妙手回春,可若救不回丞相,自己的命也就没了。 尉迟缓缓醒来,刚好将军医的表情看在眼里,他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平静如水。 方才遇袭时,他负伤坠马,当时就失去知觉,现在才醒过来,然而浑身的疼痛,渐渐模糊的意思,让尉迟明白自己的伤很重,已经救不回来了。 这是天意么? 尉迟如是想,心中满是悲愤,他已经尽力了,真的尽力了,就像玩樗蒲博采那样,他每一把都投出了雉采,别人几乎不可能赢他,结果就是有一个人每把都投出了卢采,硬是压他一头。 雄心壮志,即将烟消云散,尉迟家族的前途未卜,尉迟不由得悲从心中来,眼前浮现出父亲的样貌,依旧那么的严厉而和蔼。 父亲一直不愿意迈出那一步,他迈出了,为的是家族,所以无怨无悔,只是如今却未能扭转颓势,自己又如何面对父亲? 父亲让他继承蜀王位,让他肩负起家族重任,他没能做好,不是不尽力,是真的无可奈何。 谁也不会想到,五路南下攻打大别山五关的军队会全军覆没,没人能想到远在千里之外岭表广州的一宇文温会突然回来。 没人能想到,宇文温竟然能把一盘即将获胜的棋局逆转。 在战场上,尉迟使出浑身解数都不能把宇文温怎么样,而自己控制住的小皇帝,就在戒备森严的邺城皇宫里,被对方派来的人挖地道救走了。 这样的对手,已经出乎任何人的意料之外,如果,如果能重来一次,他一定要把这个人先干掉,无论如何都要干掉!! 天意如此,奈何,奈何.... 尉迟的意识渐渐模糊,眼睛渐渐闭上,一旁的将领见状大惊,扑上去拼命呼喊着“丞相”,又有人拔刀抵在军医脖子上,咆哮着让其救人。 “你们...不要为难军医....” 尉迟忽然睁开眼,艰难开口说话,鲜血从嘴角流出,预示着伤情恶化,他看着面前惊慌失措的将领们,有很多话要说,但时间不多了。 他知道自己一死,邺城会乱,但无论如何家族最重要,所以要尽最后一丝力量挽回局面:“寡人死...不得声张...收兵曹州....派人去...许昌,蜀王位,传给胙国公!传给胙国....” 话未说完,尉迟呕出大口鲜血,带着不甘和无奈辞世,在场将领和黄龙兵们见状悲痛欲绝,想嚎啕大哭,却不敢声张,只能呜咽着跪下,用手不住锤着地面。 营寨外,潺潺河水向东流淌,带走了落叶、浮萍,却带不走悲伤。 第一百七十九章 奈何(续) 宁平故城附近,土丘四周一片忙碌景象,士兵们和青壮们正打扫战场,将一切可回收的资源回收,而敌军战殁者的尸体已经被收敛,堆积在刚挖好不久的大坑里等待掩埋。 大战之后,任由大量尸体暴露在荒野里,很容易引起瘟疫,而那些吃了尸体的野兽甚至野狗,会对人肉的味道念念不忘,迟早变成祸害,所以只要时间允许,胜利一方就要掩埋战场上的尸体。 挖坑的人是战俘,运尸体的人也是战俘,战败者的尸体都堆在几个大坑之中,而胜利一方的战殁者,待遇会好些。 十人一排,躺在长方形的深坑内长眠,他们的头发会被同袍剪下一撮,衣袍被剪下一角,然后用布袋装着,写上籍贯、姓名,由军吏统一带回山南,送到遗属手中。 尸体的处理,花费了一番功夫,而各类战利品的整理,同样要花费很多功夫,不光粮草辎重,不光战殁者身上的铠甲、兜鍪,就连到处都是的箭矢,也必须要回收。 一场恶战,交战双方射出的羽箭数以万计,回收的箭矢即便箭杆、箭羽受损,但箭镞却大多还能用,一枚箭镞分量很轻,但上万甚至数万的箭镞汇集起来再度利用,可以省下不少铁。 这就是打扫战场的福利,而只有胜利者才能打扫战场,对于胜利者来说,最大的福利是一排排等候发落的俘虏,此时此刻,大量俘虏集结场面成了最壮观的情景。 昨夜一战,奇迹般出现的强光直接扭转战局,东南道行军将围攻自己的那些敌军打崩,追出二十余里,俘获无算,是一个酣畅淋漓的大捷,而现在,如何处置俘虏就是必须尽快解决的问题。 自古杀俘不祥,如无必要,一般来说胜利者不会屠杀战俘,能当兵或者被征发随军的青壮,大多是壮劳动力,杀掉的话太浪费,但集中安置又很容易出问题。 所以东南道行军的当务之急,就是赶紧把这些俘虏妥善处置。 被俘士兵只要没有残疾,依旧是难得的兵员,可以补充到胜利者的队伍里,让军队尽快恢复战斗力,或者作为奴隶集中看管,日后赏给有功将士。 不同的俘虏,根据身份有不同的处置方式:譬如战兵,只要服软,就是各部将领争夺的合格兵员,而那些部曲,则看情况而定。 那些受征召服兵役的征召兵,平日里就是寻常百姓,战斗技能不怎么样,却是很好的劳动力,同理,那些随军做苦力的青壮,也是很好的“牲口”。 如何处置俘虏,早有就了默认的规则,一般来说,是把俘虏划为两部分,一部分俘虏要立刻补充进队伍里,填补人员空缺并恢复战斗力,剩下的俘虏则另行看押,慢慢处置。 而胜利者中,在战斗里哪个将领的队伍出力多,就可以优先挑选俘虏补充本部兵马,这就是所谓的“能者多劳、多劳多得”。 出力多的定义有些复杂,不能说追击战阶段俘虏、斩首多的队伍就是出力多,而那些在消耗战阶段硬抗敌人正面进攻的队伍,功劳同样也不小。 这些队伍伤亡大,但斩首数很难统计,如果一味按俘获、斩获来算,反倒变成出力少的队伍。 又有关键时刻堵口的精锐队伍,是他们挡住敌军的突击势头,对付的敌人是精锐中的精锐,而己方伤亡虽小,但阵亡的都是精兵,这样的队伍如果划成出力少的队伍,同样不公平。 还有赶来增援的援兵,不能打胜仗了就把人家当用过的厕筹扔了,好处都是要给的。 东南道行军元帅、西阳王宇文温,亲自主持这一‘饕餮盛宴’,按照“能者多劳、多劳多得”的原则,定义各部兵马的“多劳”程度,然后按顺序选战俘。 为了尽可能公平,选战俘不是一轮过,而是分很多轮,参与选战俘的将领,每一轮可以选的战俘是有数量限制的,免得先来者把“优质战俘”都挑走,尽剩下歪瓜裂枣给后来者挑。 而战马和战俘只能二选一,当轮只能选一样,选了战马后想选战俘,那就要等下一轮,战俘分几等,而战马同样分几等,等级越高,一次性可以选择的数量就越少。 作为在场之人中职务、地位、身份最尊贵者,宇文温来“主持公道”没人有意见,他召集众将大概商议了一下,统一意见,定下规则。 然后给出半个时辰的时间,让各部将领去“验货”,以便心里有个数,之后立刻开始处置战俘,挑剩下的战俘,分成几拨分别看押。 当然,辎重、粮草等物资类战利品,大头还是得统一分配,不在此列。 选战俘、战马的场面很热闹,但不需要宇文温及主要将领们亲自出面去选,此时此刻,他们在一旁交谈,对当前战局的发展做出判断,以便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办。 根据俘虏的口供,宇文温知道尉迟果真亲自领兵来围他,奈何今日凌晨对方跑得很快,行军总管贺若弼、别将薛世雄、仪同李药王追了大半夜,到头来还是没追上。 宇文温只叹尉迟逃跑功力了得,上次柴村之战对方溜了,这次对方又溜了,如此擅长逃跑,他倒还真有些佩服。 尉迟北逃,必然逃回曹州,那么在曹州的敌军主力,对亳州州治小黄的威胁依旧存在。 宁平故城一战,意味着宇文温西进与宇文明合兵共计尉迟顺的计划已经暴露,所以他只能回军小黄,继续和尉迟对峙。 不过对方此战伤亡惨重,损失了大量骑兵,日后作战范围骤减,威胁没有之前那么大。 而此次来犯的敌军之中,也包括尉迟顺派来的援兵,如今算是有来无回,尉迟顺的兵力明显损失,所以对于宇文氏一方来说,接下来的仗,会好打许多。 行军总管贺若弼、豫州总管李允信,并不归属宇文温管辖,所以此战之后必然要各自返回驻地,但宇文温所部兵马打了一天一夜的仗,疲惫不堪,需要对方护卫,缓过一夜。 宿营地依旧在这里,待到明日,李允信返回悬瓠时,带走一部分俘虏,而行军总管宇文十五要南下继续坐镇淮西,因为可以借助水路,就负责带走大部分俘虏。 宁平故城南面是沙水,沙水向东南流淌汇入淮水,宇文十五用船运俘虏,省时省力,没了大量战俘所形成的包袱,宇文温可以专心致志对付尉迟。 日头偏西,宇文温和众将正商议间,有北面武平城赶来的骑兵,向他汇报武平情况,今日清晨在城外敌军浮桥南岸营寨爆发的战斗,也在汇报内容之中。 义兵首领田六虎在敌营外设伏,引得敌骑出营追击,未曾料南边又冲来数十骑,一番血战后敌骑因为伤亡惨重没有追击,田六虎一行得以顺利撤回武平。 听得这个消息,宇文温琢磨起来,他觉得南来那数十骑,莫非就是尉迟一行人,其他几位将领也有相同推断。 但因为田六虎退回武平,无法打扫战场,所以对方的伤亡情况如何不得而知。 看看北面天空,宇文温有些走神,他的神机营和田六虎所部义兵一起行动,驻扎在武平,所以此次遭遇战神机营应该也参战了,但尉迟如此能跑,大概和柴村之战时那样,又逢凶化吉了。 料敌从宽,宇文温可不敢把希望寄托在尉迟阵亡这一可能上来制定战略,想着对方连续几次逢凶化吉,只能感慨不已:奈何,奈何.... 第一百八十章 不服? 恍恍惚惚,恍恍惚惚,禅房内异香弥漫,高贵冷艳的太后,紧紧缠着小左宫伯,两人如同比翼鸟在云端翱翔,变换着不同的姿势。 权臣之女、皇朝太后,末路宗室、孤苦人质,两人的孽缘由此结下。 愉悦过后,太后有了身孕,随后一场大冒险开始,孽缘变良缘,不久之后,又有一位萧仙子从天而降,肉身布施,留下点点落红。 想着自己和梁国公主那一夜的**,宇文温不由得浑身发热,又有一声“姊夫...唔...”使得全身着火,姊妹花的倩影,让他如痴如醉。 睡梦中的宇文温哼哼起来,翻了个身,一旁正在打盹的宇文十五惊觉,赶紧过来查看,未曾料宇文温猛地跳起来,当面就是一拳。 宇文十五的反应很快,侧身让过随即大喊一声“郎主”,只见宇文温呆呆的看着自己,眼神由迷糊变得清澈。 “嗯?你怎么跑来了?” “郎主,小的是来汇报军务,见着郎主...” “郎主?你是朝廷命官,寡人说过几遍,不要再喊郎主!” “郎主,这不没有外人么呢...” “嗯?是这样么....”宇文温搓了搓眼,总算回过神,接过宇文十五递来的温热面巾擦了擦脸,在旁边的胡床坐下。 他整整一天半都没有正经睡觉,所以方才处置完俘虏后便小憩一会,因为条件简陋,于是在睡袋里将就着睡了,宇文十五刚好来汇报军务,见着宇文温睡着便没有打扰。 “你是行军总管,带兵的人,心思多放在带兵上,寡人这里有侍卫,没什么不妥的。” “郎主说得是,不过有行军司马管着,军中一时半会没什么事,小的多日未见郎主,便想着来伺候伺候....” 宇文温把面巾扔回水盆,瞥了心腹一眼:“这些俘虏由你处置,很难么?” “不难,只是....咳咳,毕竟若按常理,这些俘虏可都是要由朝廷处置的。” “事急从权,寡人已经作出决定,谁敢不服!”宇文温哼哼着,“再说了,长安那边有谁聒噪的话,自有寡人挡着,你怕什么?” “是,小的知道了。” “坐。” “谢郎主。” 见着心腹还是有些瞻前顾后,宇文温开始指点:“不就是拍卖战俘么?你怕什么?只管开价,再找几个托起一下哄,提升一下价格,这不就卖出好价钱了?” “可万一....” “万一?万一卖不出好价钱怎么办是吧?你啊,灵活一点!” 宇文温开始传授奸商心得,如果是别人他才懒得提点,而宇文十五是自己的心腹,是左臂右膀,得时不时提点提点,用起来才称心如意。 主仆两人所说是拍卖战俘的事情,宇文温要大赚一笔,借此筹措军需,因为战争看样子还得打下去,不知何时是个头,所以不能一直靠超发流通券购买军需。 在这个时代,俘虏是奴隶的重要来源之一,宇文温此次大捷,抓了许多俘虏,除去那些将领或身份特殊的俘虏之外,能吸收入军队的俘虏毕竟是少数,剩下的俘虏如何处置,其操作空间很大。 正所谓事急从权,把这些俘虏押回山南集中看押的话,还得安排军队守着,这对于兵力紧张的宇文温来说很为难。 若是等着朝廷下决定如何处置俘虏,一来一回半个月时间就过了,期间俘虏们什么事也不做,就是吃喝拉撒,白白消耗粮食,宇文温又不乐意。 所以他要马上“变现”,把这些俘虏变现为各类物资,那么就得搞个喜闻乐见的“拍卖会”。 拍卖会将在光州州治光城举办,届时肯定会有大量买主光临,这些买主之中,会有黄州的商贾,也会有淮西新坞堡主们。 壮劳动力,是很珍贵的人力资源,淮西的新坞堡主们正是急需人手的时候,而黄州各地的作坊主也需要大量廉价劳动力,所以可以预计拍卖会必然顺利进行。 把俘虏变现成各类物资,又省去安置、看守俘虏的负担,这结果对于宇文温来说再好不过,而急需人力的坞堡主、作坊主获得大量廉价劳动力,同样会很高兴。 唯一的问题是价格,底价太低,宇文温觉得亏,底价太高的话恐怕拍卖成交数量会受影响,那就需要讲究策略。 这种时候要有“托”来适当哄抬价格,具体怎么运作,同样有技巧,否则若是“托”把俘虏买了,那可就搞笑了。 主仆正嘀嘀咕咕间,帐外传来喧嚣声,不一会有将领来禀报,说一些俘虏在闹事。 宇文温闻言“哼”了一声,问这些俘虏何故闹事,待得听说是对安置情况不满,他便走出帐外,要亲自去治一下那些不服的刺头。 负责处置战俘的将领跟在身边,说起其中缘由:这些俘虏不是要逃亡,而是觉得自己一身本事却和一般俘虏同样待遇,于是嚷着要投“明主”。 确切来说,是那些被挑剩下的北地骑兵,不甘心当残羹剩饭,想要有个机会展示一下自己的实力。 这些北地骑兵,实际上是幽燕一带的零星武装,此次为邺城朝廷招募,跟着“官军”南下打仗,如果以后世的术语来说,就是雇佣兵。 雇佣兵原来的雇主完了,潜在的新雇主又不打算雇佣他们,当然要闹一闹,以便求得被雇佣的机会。 幽燕一带胡汉混杂,民风彪悍,几乎每个有马的成年男子都擅长骑射,平日里要么当坞堡豪强的爪牙,或者落草为寇当马匪,要么跟随哪个部落酋长当鹰犬。 这样的人,弓马娴熟,马上功夫十分了得,是理想的骑兵兵员,然而问题也很大,那就是往往桀骜难驯,不守纪律,不好管理,像狼一样养不熟。 今日众将一番挑选,独独剩下一些刺头,就是因为这些原因。 宇文温的虎林军也缺骑兵,本来正是吸收这些能人入伍的大好机会,但虎林军是极其强调纪律的队伍,没有这些刺头生存的空间。 宇文温没心情玩“推心置腹”的套路,所以不打算“感化”这些刺头为己所用,打仗时纪律最重要,他宁愿培养良家子当骑兵,也不想滥竽充数用独狼。 当年三国时,幽州突骑十分有名,然而因为纪律差,大多只能打顺风仗,靠着个人勇武杀敌,很难相互合作,碰到硬骨头就抓瞎,能锦上添花却无法雪中送炭。 宇文温不需要这样的独狼式骑兵,所以打算将这些人拍卖,卖给镖行或者坞堡主当护院。 不过现在对方闹事,大有不服之意,那么他就去见识一下,看看这帮刺头如何有本事。 第一百八十一章 狼 军营一侧,重重警戒下留出的一处空地上,几名男子正策马疾驰,弯弓搭箭瞄准百步外竹竿顶上插着的果子,此时临近日落天色昏暗,视线不是很好,但这几名男子还是很轻松的射中目标。 他们驾驭坐骑向几根木桩靠近,五十步距离左右射出连珠三箭,每个人所射出的三箭都射中相应木桩顶部绑着的箭靶中心。 弃弓取短矛,策马近前,每个人依次投出手中短矛,将二十余步外几根木桩上放着的果子插中。 马速不减,拔刀冲锋,每个人都将吊在横杆下不断摆动的野果一刀两断,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让两侧围观的士兵不由得佩服起来。 另外几个男子上马,把前几位演示过的流程再演示一遍,还展示了疾驰中换马的技艺,以及镫里藏身、鹞子翻身的各种精湛骑术,让旁观者们看得直呼精彩。 西阳王宇文温,看着这些弓马娴熟的男子,转头问虎林军别将田正月:“这些人弓马娴熟,骑战的话一挑二没问题,怎么会被俘?莫非是被强光晃花了眼,然后被我军将士轻易抓了?” “回大王,正是如此。” “他们这么倒霉?” “呃...大王,此乃天意....” 见着宇文温颇为感慨,田正月开始解释这些俘虏被俘的经过。 今日凌晨,王道长在法坛做法,后来车阵内忽然绽放出强光,把围攻车阵的敌人眼睛弄得失明,对方瞬间丧失战斗力,被己方将士轻而易举击溃。 当时围攻车阵的敌兵有三类,冲在最前面试图白刃战破阵的是骁勇,这些人被强光直接照射,眼睛被照瞎,随后被砍倒,伤亡惨重,十去七八。 第二类敌兵是下马作战的骑兵,他们主要是凭借身上重甲,与守卫车阵的己方弓箭手对射,当强光照射时,这些人的眼睛暂时失明,伤亡不小,幸存者大多被俘。 而第三类敌兵则是在外围游走的游骑,以骑射和守卫车阵的己方弓箭手对射,距离在五十步左右,当强光照射时受影响较小,逃跑的速度很快。 但这些骑兵之中,有的人因为坐骑受惊,亦或是人、马眼睛受强光影响,导致和其他人相撞或者被绊倒,没了马匹之后跟着大队伍步行溃逃。 又或者在大溃逃时被人夺马变成倒霉蛋,跟着其他人徒步逃跑,最后被一网打尽。 眼下这将上百名俘虏,就是第三类敌兵中被俘的俘虏,弓马娴熟,却因为倒霉而被俘,本来这些人应该是各部将领争着吸收的俘虏,但因为一个原因,成了鸡肋。 这些人来自幽燕之地,是邺城伪朝廷许了好处招募来的散勇,有好身手却不太服管,被俘了都没有当俘虏的觉悟,可想而知要用好不容易。 对于将领来说,这些技艺精湛的人在战场上确实是一大助力,但散漫惯了管起来不好管,若是收为部曲又不知道是不是在养狼,各部将领选战俘前摸过底,所以这些俘虏基本上无人问津。 因为有技艺在身,所以这些俘虏对自己的待遇和普通俘虏差不多有意见,喧哗起来,要求展现自己的本事,以求得加入胜利者军队当“兵上兵”的机会。 宇文温大概了解了情况,看向场内正在展示技艺的战俘们,沉思起来。 若单纯以打仗论,这些俘虏当然是很好的骑兵,适合当斥候、捉生将,专门去刺探军情、抓俘虏,小规模骑战的话,这些人恐怕能一挑三。 极端点的例子,三、四个人在骑战中干掉二十几个敌人不是问题。 然而打仗不是演义中的单挑斗将决胜,两军对阵之际,讲究的是纪律,战阵之中勇者不能进、怯者不能退,步兵结阵作战靠的就是集体的力量,骑兵作战同样如此。 这些俘虏他若收入麾下,要如何使用呢? 决战骑兵?不靠谱,没有纪律就没有坚决的意志,只会打顺风仗的兵,要来有何用。 虎林军骑兵可以按照命令排成横队向敌人冲锋,即所谓的墙式冲锋,用个人的牺牲换取团队的胜利,这种看上去有些傻的战术,那些纪律散漫的独狼能忍? 当斥候、捉生将倒是不错,然而宇文温不喜欢桀骜不训的独狼,因为这样的独狼不好管,若军情紧急,让对方去执行九死一生的哨探任务,恐怕指挥不动。 他的虎林军建军时,兵员大多是憨厚的农民,经过长期训练,变成了纪律严明的军人,只要他一下命令,即便前面是刀山火海,将士们也会义无反顾的向前冲。 用个人的牺牲换取一个队的胜利,用一个幢的全员阵亡换取全军的胜利,这就是宇文温要打造的强军中将士们必须具备的觉悟。 在集体作战的意识下,不会过于倡导个人英雄主义,所以虎林军没有独狼生存的空间。 当然,若是换一个思路,让独狼汇聚起来变成狼群,在狼王的率领下同样能够集体作战,问题在于,宇文温不会变成那头狼王。 因为狼王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狼王以凶残、狡诈等能力凌驾众狼之上,但即便如此,当狼王老去,会被新一代狼王取代,而狼王的产生全靠实力,和血缘无关。 王府司马张定发的经历,是最好的例子,这位年轻时是北齐名将斛律光的部曲,弓马娴熟,当斛律家完蛋后,张定发落草为寇,靠着一身本事拉起队伍,成了马匪大当家。 张定发作为狼王,带着群狼到处打家劫舍,隔一段时间就作新郎,无需劳作就有大把花不完的钱财,大当家的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结果一不留神被二当家暗算,沦为长安城内一个乞丐,趴在地上沿街乞讨,若不是遇到自己“光顾”过的乐坊头牌刘彩云,张定发就会便成路倒。 做狼王的代价就是这样,随时会被手下背叛,即便自己活着时平安无事,死后自己的儿子们都会被群狼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晚唐、五代十国那些藩镇节度使的遭遇“历历在目”,宇文温决不会“重蹈覆辙”。 这些狼,虎林军不需要,西阳王府卫队也不需要,所以,技艺再精湛又如何? 俘虏们逐一展示了自己的身手,确实很出众,但对于宇文温来说,对方的归宿就是给镖行当镖师、镖头,要么就是当坞堡主、大户人家的护院、教头,所以最大的价值就是如何在拍卖会上拍出好价钱。 想到这里,宇文温招了招手,宇文十五见状近前:“大王有何吩咐?” “方才这些人如何展示技艺,你可记住了?” “记住了。” “拍卖会上全套来一遍,再找几个托....这种人才,可不能贱卖,怎么都得两百贯起步。” 宇文十五闻言点点头:“是。” 按一般行情,一个身体健康的普通人若签卖身契,价格在二十贯左右,和堪用的骑乘马差不多,而身手好、弓马娴熟的人,是最适合当部曲、护院的好手,可遇不可求,“售价”当然要高许多。 虽然做了决定,但宇文温看在这些俘虏累出一身汗的份上,让田正月给对方加餐,往后的待遇好些,免得到了光城一个两个面黄肌瘦,卖出不好价钱。 对方主动提出“面试”,展现了“才艺”,那么作为“面试官”的宇文温得给个说法,这些俘虏胡汉混杂,汉语水平参差不齐,大多只听得懂北地口音汉语,所以他便让一名俘虏做“通事”,把自己说的话“翻译”出来。 “大家的身手不错,但寡人不需要,黄州商贾的名号,不管尔等听说没听说,寡人就这么说了,商队需要护卫,商贾需要护院,待遇不错,每顿都能吃肉,又不似军中规矩森严,你们去黄州,跟着雇主好好干,过快活日子吧。” 第一百八十二章 狼(续) 宇文温所说“顿顿有肉吃”的生活,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很奢侈,可望不可及,但对于部曲私兵来说,却比较容易能实现,前提是他们跟着的郎主有一定财力。 若郎主要经常驰骋沙场,就得有善战的部曲跟着冲锋陷阵,那么平日里让这些部曲经常吃肉是必然的,吃得好才能养力气,关键时刻才能派上用场。 若是做寻常大户的爪牙、护院,不一定顿顿有肉,却也免去了战场上玩命的风险,混混日子倒是不错的。 所以宇文温所说展示的前景,对那些觉得自己有些本事不甘于做一般俘虏的人来说,颇有诱惑力,而他的言外之意也很明白,那就是现在肯定不会害了这些人的性命。 老老实实听从处置,若真做了豪强大户的部曲私兵或者护院,对方为了留住人、收买人心,给出的待遇肯定不会差,如果表现好,说不定连女人都会有。 当然,宇文温也许是在说谎,以免俘虏心不定,成日里想着跑或者闹事,但他没有必要说谎,因为真要动手,只需一声令下,这些俘虏就会被射成刺猬。 道理很简单,俘虏们或快或慢都听懂了,他们并不是官军士兵,只是被邺城官府临时招募,跟着大军南下作战,在此之前既没有田产,也没有家业,光棍一条,游走在黑白两道之间。 所谓“游走在黑白两道之间”,就是亦民亦匪,既然有一身本事,就不会甘心帮人种田混个勉强温饱,聚在一起,骑马四处游荡,抢劫、杀人或者收钱替人“解忧”,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 既然在北地是玩命,那么到河南玩命也没什么,在北地玩命玩不出什么名堂,但从军后玩命就有可能立军功,混得一官半职,那总是不错的。 如果真有比较合适的归宿,那倒也不错,反正对于许多人来说,在黄河以南讨生活,总比在幽燕苦寒之地讨生活舒服些。 一些俘虏跟着督将回战俘营,却有一些人没有动,宇文温见着还有人不死心,便让通事传话,让对方推举几个说话利索的人,把想法说出来。 一阵叽叽咕咕之后,剩下的俘虏们推举出三个人作为代表,要再“争取”一下。 所谓的争取,就是争取留在军中效力,许多北地游勇被邺城朝廷招募,有的人是为了混口饭吃,有的人则是希望从军立功,走上正经发家的道路。 当然,立军功得拼上性命,此次官军....邺城朝廷的军队战败,看来势头不妙了,所以这些俘虏毫不讳言想改投阵营,继续留在军中效命,用命搏军功。 邾王(西阳王)的大名,他们大概听说过,知道邾王的战绩了得,所以想着既然自己有一身本事,不如就为邾王卖命,博个出身。 既然敢说这种话,当然有底气,他们的技艺方才已经展示过了,不过见着宇文温好像不感兴趣,所以愿意进一步展示,那就是与人比武、徒手技击,显一下手段。 宇文温听到这里,开口问道:“显一下手段?要如何比武呢?” “请大王随意,无论是一对一,二对二或者以少打多,某等都是可以的。” “以少打多么?” “是的。” 宇文温饶有趣味的看向面前三人,三人之中,为首者身材高大,皮肤黝黑,样貌平平,五官粗犷,双目炯炯有神,看上去颇为精悍。 “你叫什么名字。” “某姓卢,贱名勿吉。” 宇文温听了这个名字后来了兴趣:“卢勿吉?你是人...勿吉人么?” 那汉子答道:“某自幼没了耶娘,没有名,只知道姓卢,在营州一带讨生活,时常和人打交道,便被旁人称呼为‘卢勿吉’。” “既然姓卢,莫非是范阳卢氏子弟?” “嗨,范阳卢氏族中子弟众多,某一个草芥般的人,哪里配和卢氏子弟相提并论。” “你的这些同伴呢?除了汉人,还有人?契丹人?奚人?” “都是在营州一带讨生活的,什么人都有。” 宇文温闻言又问:“突厥人也有?” “那倒没有。” “你会说几种胡语?” “大多会一些,语比较精通。” “你们不在营州待着,投军卖命混口饭吃?” “是,大家都没什么亲人,没什么牵挂,想着到哪里都是刀头舔血,不如搏一搏。” (通羯),又名勿吉,是东北一带的少数民族,据说先秦时称“肃慎”,战国时称“挹娄”,北魏时称“勿吉”,到了北齐时称“”。 待到中唐以后,人在辽东建立了渤海国,最后为契丹所灭,按后世的观点,人是后来女真人的祖先,不过在这个时代,只是白山黑水间的零星渔猎民族而已。 所以你们不在白山黑水间打猎,跑来中原当雇佣兵卖命? 宇文温如是想,看向那些俘虏,其中确实有辫发之人,想着独狼不好管,他愈发觉得这些俘虏是鸡肋,不过对方那么急切的想寻找新雇主,看来有利用价值。 这种时候,如果按照喜闻乐见的套路,应该是他和这三人单挑,然后轻而易举将三人制服,展示一下身手,惊得那些俘虏纳头便拜,从此忠心耿耿。 这种无聊的套路对于狼来说根本没有用,对方野惯了,不是那么好收服的,宇文温也不打算收服,只是打算做个交易。 “比武什么的,没意思。”宇文温笑了笑,未等对方说话,直接下了定义:“寡人的兵很强,即便比武,你们无论如何也打不过。” “既然你和你的同伴们想着立军功、出人头地,可以,寡人,给你们一个机会。” 卢勿吉闻言一喜,旁边两个同伴明显松了口气,宇文温摸了摸颌下小胡须,问道:“你们跟随哪个主帅来攻打寡人?” “是丞********相。”宇文温纠正,卢勿吉赶紧改正:“是,是奸相。” “那么,之前听命于哪名将领。” “是奸贼胙国公。” 宇文温又纠正:“是胙国公。” “啊?”卢勿吉有些摸不着头脑。 一旁的宇文十五提了个醒:“大王是胙国公的女婿。” 卢勿吉闻言有些尴尬,宇文温不以为意:“无妨,寡人有一事不明,需要有人去打探一二,不知尔等能否效劳?” “不知大王何事不明,某等愿去打听。” “奸相,今日凌晨逃到涡水边武平城东,在那里,被寡人的兵马拦截,生死不明。” 宇文温看着卢勿吉,看着对方的眼睛,片刻后继续说:“你,带着人去打听,打听奸相到底死了没有。” “是,某等必定打听清楚!” 卢勿吉说完后有些欲言又止,宇文温见状示意别将田正月近前:“让卢勿吉和这些人去休息,先洗个热水澡,换一身干爽衣物,配好马匹、行装、甲仗、干粮,一人双马、双甲,武器任选。” “是,末将令命。” 宇文温点点头,转向卢勿吉:“尔等还有何要求?” 卢勿吉行礼后回答:“不知某等如何复命?” “会有令牌,至于寡人届时会在何处,你自己想办法弄清楚。” “多谢大王!”卢勿吉和同伴再度行礼“某等明日一早便出发,定将奸相生死弄明白!” 第一百八十三章 消息 上午,许昌城外军营,胙国公尉迟顺正在帐内看舆图,半个时辰前他收到急报,说前日凌晨,丞相亲自领兵围攻宇文温,结果被对方击败,伤亡惨重,全军溃逃。 战场在沙水北岸、郸县一东的宁平故城附近,敌军结车阵困守,己方兵马围攻了许久,结果就在即将全面攻入车阵的时候,阵内忽然强光大作,战局瞬间扭转。 己方溃不成军,兵败如山倒,一场精心策划的歼灭战,反倒被对方打成歼灭战,除了部分骑兵逃脱之外,大部分将士都没于此役。 这些人无论是阵亡还是被俘,对于尉迟氏一方来说,是不折不扣的惨败,损失了那么多精锐,接下来的仗就更难打了。 此次出击的队伍,无论是尉迟一方还是尉迟顺一方,都派出了精锐,又有大量骑兵,结果输得几乎倾家荡产,那么接下来的战斗,两边很难再联手。 这样一来,很容易被对方逐个击破。 想到这里,尉迟顺心中泛起一阵无力感,他的女婿宇文温,真的很能打,宁平故城一战,在被人突击、围困的情况下,对方竟然还能反败为胜,若是日后他和女婿对上了,能打赢么? 很难,因为女婿手段很多,让人防不胜防。 综合这一年来的战事,尉迟顺算是看清女婿的真面目:披着羊皮的狼。如果有谁再敢掉以轻心,下场一定会很凄惨。 去年,五支官军兵马分别进攻大别山五关,莫名其妙就全军覆没了,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猝不及防之下被宇文温带兵偷袭豫州州治悬瓠得手,导致局势生变。 尉迟亲自领兵围攻悬瓠,耗了数月却未能破城,此后接连数次大败,尉迟氏一方的形势急转直下,由一开始的稳操胜券,变成现在的苦苦支撑。 这一切,大多和宇文温有关,对方手里肯定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军械,能够出其不意扭转战局,尉迟顺觉得女婿很难对付,但再难对付也得面对。 无论谁对谁错,事已至此,宇文氏和尉迟氏之间不死不休,必然要决一胜负,河南局势关系到家族存亡,容不得尉迟顺有丝毫闪失。 然而此次宁平故城之败,己方伤亡惨重,可以调动的兵力捉襟见肘,一旦对方从涡水南岸的武平北上,可以切断西面郑州和东面曹州的联系。 尉迟顺在许昌和宇文明对峙,而他的女婿宇文温在亳州和尉迟对峙,以女婿历来的表现,搞不好会对曹州主动发起进攻,那么尉迟挡得住么? 尉迟一旦挡不住,又吃一场败仗,那么在郑州许昌的尉迟顺就成了孤军,难以为继。 他的正面对手宇文明,军略方面的能力一般,但稳扎稳打的本事不错,尉迟顺知道自己若不能尽快解决对方,待得女婿从东面打过来,他的军队就完蛋了。 对方不需要和他决战,只需凭借兵力优势断粮道,那么许昌、长社的官军没了粮草必然军心大乱,到时候河南全境为敌所据,而如此形势下,河北局势恐怕会变。 河北各地还在观望的豪强大族,会对尉迟氏失去信心,若宇文氏大军渡河北上进攻邺城,恐怕河北各地会有很多人加入对方阵营,届时墙倒众人推,尉迟家族恐怕会面临灭顶之灾。 尉迟顺不敢想象那样的局面到来时,会是如何一种凄凉景象,真到了那个时候,恐怕就只有他的女儿尉迟炽繁、尉迟明月能够置身事外了。 想到两个女儿,尉迟顺心中五味杂陈,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尉迟氏和宇文氏就这么对峙下去,两边都平平安安,但这不现实,所以还是要想办法打胜仗。 和宇文温相比,宇文明比较好对付,但宇文明稳扎稳打的布置,没有太多破绽,尉迟顺又不能冒险出奇兵,因为他再也输不起。 正琢磨间,丞相派来的使者抵达军营,向尉迟顺传达消息。 人,确实是丞相身边的人,尉迟顺见过多次,于是问道:“丞相如何了?可安好?” 来人行礼后答道:“回胙国公,那一战丞相领兵撤退,被敌骑紧追不舍,身中数箭,但亏得铠甲护体,并无大碍,特领下官来传消息。” 尉迟顺闻言点点头,又问:“丞相没有书信让你带来?” “丞相急着赶回曹州重整兵马,仓促间未有笔墨写信,便让下官带口信给胙国公。” 来人拿出一块玉佩,交到尉迟顺手上:“丞相命下官以此作为凭证,带口信给胙国公。” 尉迟疏看了看玉佩,这确实是弟弟尉迟之物,两人曾经约定,若事态紧急,相互间的使者可用信物作为凭证,直接传达口信给对方。 但尉迟顺和尉迟事前约定的信物不是玉佩,不过这玉佩确实是尉迟随身之物,尉迟顺认为弟弟是急切间命人带口信,所以用玉佩替代信物,这倒也说得过去。 “丞相有何口信呢?” “丞相说了,如今官军新败,请胙国公继续驻军许昌,对付宇文明,切不可轻举妄动,丞相则在曹州和宇文温对峙,先稳住战局,再徐图之。” 。。。。。。 曹州,州治左城,城外军营,辕门处大量马车正排队等着入营,马车上满载着沉甸甸的物资,这是曹州各地输送来的粮草、布帛等物资,以备官军所需。 军营禁地,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进出,以防细作刺探军情,所以要入营的‘闲杂人等’,必须经过盘查方能入营,入营之后卸下粮草、物资,做好相关登记后就得赶紧出来。 队伍一隅,一名年轻人正饶有趣味的看着辕门内军营情景,此举引得身边老仆不安,低声劝道:“郎君,军营可不能随意窥探,万一给人认为是细作,那可就麻烦了。” “嗨,若看一看就会被人看去虚实,这军营的布置也太无用了。” 年轻人满不在乎,因为没见过大军营地,所以对于眼前这规模宏大的军营很感兴趣,不过见着老仆十分紧张,他笑了笑便转头看向别处。 运粮的队伍排起长队,至少有一里长,其中有各郡县输送来的物资,他的车队虽然排在前头,但等交接完毕怕是要到午后了。 他姓徐,名盖,家住离狐,离狐为曹州治下济阴郡管辖,而官军驻扎州治左城讨伐逆贼,所以官府要求各地良民输送粮草以备军需,徐家一贯是良民,自然要踊跃响应。 不响应不行,徐氏在离狐是大族,光是徐盖家就有僮仆千人、良田数百顷,在官府眼里是一等大户,若不带头做表率,下场可不妙。 所以作为嫡子,徐盖被父亲安排重任,负责督运粮草到左城军营交差,顺便在州城混个脸熟,为将来的发展做好铺垫。 如今丞相亲自领兵驻扎左城,他若有幸在其面前露个脸,总是好的。 徐盖之父徐康,曾任高齐谯郡太守,徐盖祖父徐鹊,曾任元魏濮阳郡守,徐家世代官宦,眼光当然和一般豪强不一样,只要有机会,就要让年轻人在上位者面前露露脸,为将来入仕做铺垫。 所以徐盖不认为输送粮草是件苦差事,为了家族也为了自己,他到左城军营走一遭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带领部曲为官军助战就免了,因为风险太大。 时局动荡,徐家不会轻易把身家性命都押上去,因为一旦输了可是灭族之祸,徐盖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对于父亲的决定很认同。 该送粮草就送粮草,免得被官军杀鸡骇猴,可又不能过于“投入”,因为逆贼很能打,说不定哪天就变成了“官军”,到时候站错队的家族会很惨,和淮西那些豪强一般惨。 淮西发生的事情,或多或少为河南各地家族所知,对于某人的狠辣手段,大家算是领教了,如今此人就在亳州小黄,谁也不敢等闲视之。 对于曹州地界的家族来说,万一对方又打了胜仗,控制曹州,那么为家族计,现在还是低调些比较好。 “独脚铜人...为何会有如此诨号呢?” 徐盖喃喃自语,他还年轻,未有机会入仕,所以对于外面的世界颇为感兴趣,徐家人脉广,所以时常能听到别处的一些消息,关于“独脚铜人”的消息,徐盖多有耳闻。 就在这时,辕门处忽然喧嚣起来,大量士兵跑出军营,沿路维持秩序,让马车及闲杂人等退到路边,随后有数辆马车从营内驶出,在大量骑兵的护卫下沿着道路向北进发。 徐盖站在马车边,默默等着队伍经过面前,然而当马车经过时,他问到了鲍鱼的气味。 鲍鱼,是用盐腌制的咸鱼,气味很特别也很“冲”,家境富裕的徐盖对鲍鱼并不陌生,但对于此情此景,他有些错愕。 徐盖自幼读书,年纪轻轻就读了很多书,此时,他脑海里浮现自己在某卷书里看过的一段内容,心中惊疑不定。 秦王扫**,御宇天下,称始皇帝,数次出游,至平原津而病,崩于沙丘之宫,左丞相李斯、中车府令赵高矫诏,秘不发丧,以棺载凉车中,走井陉道回咸阳。 因车发臭,载一石鲍鱼,以乱其臭。 第一百八十四章 机会 “让一让,让一让!莫要站在铁轨上,让开!!” 站在铁轨边发呆的男子,正琢磨这玩意是不是纯铁打造,闻言循声望去,见着迎面驶来的轨道马车距离自己只有十余步远。 他赶紧后退几步,不一会轨道马车缓缓驶过,上面满载着乘客,有乘客不住向窗外张望,满是好奇的表情。 没多久对向驶来另一辆马车,上面同样满载着乘客,看着这一奇特场景,男子有些出神,不远处同样有人如此,看着轨道马车发呆。 街道上人来人往,对此见怪不怪,西阳城每日都有外来客,见着行驶在铁轨上的轨道马车,都会出神。 西阳城有轨道马车,每日往返于铁轨上,铁轨贯穿全城,西达龙头山,东抵巴口港,极大方便了百姓出行,也方便了物资流通。 去年天子驾临西阳,就坐过轨道马车,至此西阳的轨道马车名声远扬,而江对面那条从大冶经武昌到夏口的轨道,同样广为人知。 每个第一次来西阳的人,都会跑来围观轨道马车,如果有闲钱的话,还会亲自坐上一坐,不过在马车上是垂足而坐,又和草芥之民、市井商贩挤在一起,有人不乐意,故而多以旁观为主。 轨道所在大街十分宽敞,轨道两侧是人潮如织的步道,街道两侧邸店栉比鳞次,热闹非常。 街边某处,食肆五味斋内,二楼临窗雅座,粟特胡商安吐罗正饶有趣味的看着窗外,看着轨道马车来来往往,片刻后看了看怀表,笑着向对坐的王越说道: “轨道马车的载客量如此之多,难怪能够在半年内回本。” 王越闻言笑道:“载客的收益可不行,全靠载货的收益,一开始可不是这样,大王主张修建轨道时,大家都觉得以纯铁打造轨道浪费太过,又担心马车运行起来太麻烦,引起纠纷不断,所以没多少人看好。” 安吐罗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但是轨道一成,东西两端往来便利,交通便利了,商机就来了。” “那是,大王的奇思妙想,某等佩服得五体投地...请。”王越举杯,和安吐罗碰杯后各自一饮而尽。 “安兄放心,那两面玻璃镜有特别包装,定然能平安抵达长安。” “承王兄吉言,这几日有劳王兄了,请。” 安吐罗举杯,又和王越碰杯,然后各自一饮而尽。 安吐罗再次来到西阳,不由得为西阳日新月异的发展而惊叹,他因为家人还在邺城,为免身份泄露累及家人,所以此次在西阳有些藏头露尾。 虽然安吐罗之前便派驻掌柜常驻西阳,但他下榻之处却在五味斋。 五味斋是西阳王府的产业,除了经营饮食,也经营住宿,有上等雅院,从饮食到娱乐、住宿全包,安吐罗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惬意得很。 当然,费用是全免的。 他每日除了听手下掌柜汇报事务,就只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关注玻璃镜的制作进度如何。 安吐罗此次冒险浮海南下,除了护送西阳王妃一行之外,还肩负一项重任,那就是完成一笔交易,他无论如何也要确保自己在交易中负责的事务能圆满完成。 极西之地的罗马国,其君主向粟特商人定了一面镜子,这面镜子只有中原的黄州西阳能做出来,所以安吐罗受同胞委托,必须亲自到黄州订货。 这面镜子必须按照罗马君主指定的样式、尺寸制作,而尺寸不小,可想而知价格不菲,当然售价更加不菲。 安吐罗因为协助西阳王妃南下,西阳王对此颇为感激,不但免了安吐罗的货款,还命人多做了一面同尺寸、样式的镜子,以为备用。 两面玻璃镜,分别用特制的箱子存储,这种箱子的结构十分精妙,一般的撞击无法损坏其中装着的玻璃镜,能承受长途运输时的颠簸。 大掌柜王越命人当众演示过这种箱子是如何的耐摔,安吐罗现场目睹之后,放心许多。 从东方的中原到西方的罗马,路途有万里之遥,粟特商队要运输易碎的玻璃镜,确实风险很大,西阳王如此慷慨大方,多做一面镜子不说,还有特制的箱子运输镜子,让这笔交易多了一份保障。 他在西阳王这里是免费拿镜子,箱子也不用钱,不过交到合作伙伴那里时,必要的费用还是要收的,也不枉费他为了冒险南下而付出的巨大代价。 只要玻璃镜平安抵达敦煌,那么安吐罗就能收回成本,而此行的收益,却才是刚开始。 他冒着巨大风险协助西阳王妃南下,西阳王为此给出的馈赠不止玻璃镜,来自岭表的蔗糖,会为安吐罗及其家族带来不菲的利润。 蔗糖之中,有如霜般洁白、细腻的白砂糖,有如冰晶般的冰糖,还有红色块状的红糖,这些来自岭表的特产,在去年年底进入中原后,有着巨大的销路。 与此同时,还有各种海外香药,都经由新开辟的商路,从岭表广州一路北上,过大庾岭、彭蠡湖抵达黄州。 又从黄州去安陆、襄阳、穰城,再由武关道入关中直抵长安,出去香药不说,蔗糖在长安的售价,可比传统的糖要高得多,利润同样高得多。 安吐罗的家族在关中同州,通过和族人的联系,他知道如今的长安朝廷已经稳定下来,重新掌权的权贵们,还有各式各样的大户们,对于白砂糖、冰糖、红糖的需求很旺盛。 每有新货抵达长安,瞬间就会被一扫而空,蔗糖如此热销,还和天子有关。 来自岭表的各类蔗糖,其上等品已经成为贡品,成为天子褒奖臣子的赏赐之一,此举直接带动了人们对蔗糖的追捧,而商贾想要以相对便宜的价格拿到这几种蔗糖,就得来黄州找门路。 西阳王以黄州商会为工具,又和岭表豪族密切合作,牢牢控制着蔗糖的货源,无人可以撼动,但西阳王向来不吃独食,想要做蔗糖买卖的各方人士,只要能和黄州商会达成协议,就有资格分一杯羹。 但要达成合作,就得有利益交换,不是谁都能出得起要价,安吐罗本来也没把握,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协助西阳王妃南返,不需要付出什么,就如愿以偿有了蔗糖的货源,但安吐罗还想能更进一步,大掌柜王越对此做不了主。 所以安吐罗只能等时机合适,再面见西阳王,争取机会。 不久前,西阳王在沙水畔击败逆贼大军,前日捷报传到西阳,全城百姓为之雀跃不已,而安吐罗听了这个消息,又有了新的想法。 若西阳王或者官军(长安朝廷)再打一场大胜仗,恐怕尉迟氏就要完蛋了,安吐罗觉得又有一个机会摆在自己面前。 他是商人,知道做买卖时风险越高收益越大,而没有任何风险,比得上政治投机要面临的风险大。 同样,没有任何收益,比得上政治投机所得收益大。 第一百八十五章 选择 茶肆,说书先生正在讲故事,茶客们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喝一口茶,几个茶僮提着茶壶在店里到处添茶,忙得不亦乐乎。 “奸相势大,敌骑如潮,西阳王率军突围南下,血战一日,才走了不到十里,待得金乌西落,官军已被敌骑重重围困,再不得前进...” “此时,官军抵达一处土丘,距离沙水不过数里,却无法突围渡河,于是将士们以马车围绕土丘结阵,要和奸相决一死战...” “西阳王登丘遥望四周,只见敌骑将土丘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官军外无援兵内无水源,已然陷入绝境...” 正是紧要的时候,说书先生忽然停下,优哉悠哉喝茶润喉,满堂茶客紧张起来,为官军接下来如何破敌而纠结不已。 虽然前几日西阳城里有露布飞捷,让大家都知道西阳王又打了胜仗,把奸相打得抱头鼠窜,但那只是结果,寻常百姓根本不知道具体过程如何。 如今有那一战的亲历者返回西阳,陆陆续续有只言片语传出来,而各茶肆的说书先生也有了新故事,要向茶客“戏说”那一战的详细过程。 说书先生讲奇闻异事、志怪,那可是各茶肆揽客的最佳手段之一,为了听奇闻异事、志怪,每日都有茶客到茶肆里喝茶、消遣,所以说书先生要“戏说”西阳王退敌的事情,茶客们都洗耳恭听。 润完喉咙,故事继续:“入夜,敌军围攻官军车阵,分成一拨拨不停攻打,这里有个名堂,唤作‘回环连打’,是凭着人多,不断攻杀,不与对方休息...” “官军将士征战一日,未得休息便打夜战,撑了许久却依旧未得休息,眼见着就要力竭,忽然!!!” 说书先生忽然提高了音量,吓得茶客们一个激灵,随后他故作神秘状:“你们猜,此时出了何事?” 有茶客问:“何...何事?” “夜色下的旷野,到处都是鬼火!!” “啊!”有胆小的茶客脱口而出,还有茶杯跌落的动静,茶馆里的气氛忽然诡异起来。 “没错,是鬼火,此时一阵阴风吹过,只见旷野之中现出点点鬼火,敌我双方将士都惊得忘记厮杀...” 有胆小的茶客开始发抖,额头上冒冷汗,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说书先生极力渲染了一个恐怖的夜晚,让茶客们如同身临其境。 “原来这处地方为宁平城故址,当年晋时有过劫难,唤作宁平城之难....” “...那一战过后,十余万晋**民尸横遍野,即便宁平城后来荒废,依旧能在旷野里看见累累白骨,晚上到处都是鬼火,无人敢于此处夜行....” 角落一处茶座,吴明听着“戏说”,随后看看对坐的贾牛,贾牛笑了笑,吴明也笑了笑,随后结账,两人走出茶肆,其他茶客见状还以为这两位胆小不敢听。 走在大街上,吴明拍了拍贾牛的肩膀,笑道:“王道长炼化鬼火为灵气,使出神通‘大光明术’破敌,你们这帮兔崽子还真敢编啊?” “戏说,戏说嘛!”贾牛嘿嘿笑道“反正大王是真的打败了奸相,适当发挥一下,百姓们爱听,说书先生和茶肆又有了收入,何乐而不为。” “编归编,要有个度,莫要弄巧成拙,坏了大王名声。” “那哪能呢,属下...”贾牛故意把“属下”二字说得很重“属下心里有数。” “臭小子,莫要得意....”吴明一脚佯踢,被贾牛轻轻躲过,几名跟在后面的手下见状笑了笑。 “不是我多嘴,真的要注意,编故事莫要太离谱了。”吴明语重心长的说着,当年他和张鱼奉命编故事,却让大王落得个“独脚铜人”的诨号,这种错他不希望贾牛重犯。 “阿明,这都是成熟的套路了,反正茶客可以选择信或者不信,不过按照调查结果,这种掺杂着鬼怪的故事,大家接受度很高,传得也快。” 说到这里,贾牛压低声音:“大王不是常说,要想办法制造舆论,引导舆论么?这种套路可真是好用啊!” “行了行了,你们自己知道即可,莫要到处显摆。” 一行人转到居民区,在一处私第前停下,身着青衣小帽的门僮见着吴明来了,躬身行礼:“郎主。” 吴明点点头,领着贾牛和手下走进大门,闻讯而来的年轻管家,招呼着那几个手下去客房吃饭,而吴明和贾牛直接入转入后院。 院子里,白发苍苍的刘桃枝正和小孙子戏耍,旁边有侍女候着,吴明见儿子玩得很投入就没有打扰,向着刘桃枝点点头便和贾牛转到主厅。 吴明之妻司马令姬正与一妇人交谈,见着两人进来,双双起身。 那妇人是贾牛的媳妇,今日到刚搬了新家不久的吴明夫妇私第做客,如今人已到齐,可以谈一些要紧的事了。 吴明带着人把西阳王妃和世子从邺城皇宫里救出来,又不畏艰险浮海南下,使得西阳王能和妻儿团聚,对此,西阳王十分高兴,要对吴明及其他侍卫给予重赏,待得王妃回到西阳,立刻实行。 给吴明的奖赏自然是第一的:良田千亩(有地契),连带耕作良田的佃农,折价铜钱二十万贯的财物,粮食一千斛,私第一座,附送厨子、护院、随从、侍女等僮仆一百人。 当然,这一百人是王府借的(免费),以便让吴明夫妇有时间慢慢雇佣仆人,一年后若觉得合适可以留用,不过到那时就得吴明夫妇支付仆人们的开支了。 私第规模不小,前几日乔迁之喜,吴明请王府一众同伴、手下到新家喝酒,场面十分热闹,他和司马令姬从此搬出王府“宿舍区”,有了自己真正的“小天地”。 有了田产,吴明和妻儿衣食无忧;有了房产,吴明一家有了真正的家,当然,吴明依旧是西阳王亲信,王府典卫,猫队头领。 西阳王的奖赏不止于此,暗地里的一个奖赏,是完全解除对刘桃枝的软禁,白发苍苍的刘桃枝,可以自由自在跟着儿子一家生活,共叙天伦。 而西阳王明面上另一个奖赏,就是送一份产业给吴明夫妇,方式由吴明夫妇自己选,选择有两个:入股分红,或者直接当东家。 这是授人以鱼和授人以渔的区别,选择入股分红,无需为经营产业烦恼,每年有分红。 选择直接当东家,就要劳心经营,承担风险,但赚来的钱大头都归自己,可比分红所得要多。 经营产业,吴明七窍通了六窍,还有一窍不通,而司马令姬仔细琢磨了一段时间后,为夫君拿定主意,做出选择,要自己当东家,经营一份产业。 而这份产业是针织作坊,制作袜子。 今日贾牛夫妇到吴明私第做客,说的就是这件事情,贾牛和吴明关系很好,两家人关系不错,所以他有话就直接说了:“呃...嫂子,我贾牛什么都不懂,但是...做袜子卖真能获利?” “就怕没多少人买...” 第一百八十六章 成本 贾牛的疑问,是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做买卖,就得卖好卖的货物,大到木材,小到绣花针,都得有销路才能盈利,而大批量制作袜子拿来出售,很难盈利。 首先,做袜子和做衣物类似,由裁缝根据每个人的脚部尺寸来缝制袜子,不然袜子和脚的尺寸差太多,穿上去松垮垮的不舒服。 而一个作坊大批量制作袜子出售,别人买回去后穿在脚上很可能不合适,还得自己或者找裁缝来改,那不如一开始就找裁缝做,这是贾牛想不通的问题。 第二个问题,寻常布衣百姓可穿不起袜子,能每日着袜的人,家境必然殷实。 所谓穿不起,并不是指买不起,而是指用不起,一件衣服可以穿很久,袜子却时不时要换着穿,袜子相对衣物来说是消耗品,对于出行以步行为主的布衣百姓来说,袜子的消耗会更大。 想要每日着袜,会导致生活成本增加,原本就拮据的生活,会更加艰辛,有那点闲钱,还不如多做一套衣物,或者多买几升米。 夏天热,光着脚穿草鞋、木屐很凉快,脚脏了洗洗就行;到了冬天,有袜子为脚御寒当然好,但光着脚穿靴子或者布鞋,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自古以来,布衣百姓都穿不起袜子,日子照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那些穿得起袜子的人家,需要买袜子么?基本上不需要。 他们有裁缝,不缺布匹,所以让裁缝用布做袜子即可,何必多此一举去买? 所以贾牛想不通的是:能穿得起袜子的人基本不需要买袜子,而穿不起袜子的人肯定承担不起额外的生活成本,那么开一个袜子作坊,能有什么盈利? 吴明也有同样的疑惑,但他没有质疑过妻子司马令姬,现在贾牛提出来了,吴明也想听个明白。 胸有成竹的司马令姬正好作答,这也是她和贾牛之妻之前正在讨论的问题,拿起案上一本画册,司马令姬将其打开,开始借助上面所画各类示意图,来解释做袜子盈利的商机在哪里。 她从大掌柜王越那里听来一句话,觉得很有道理,就引用了:“生活成本,决定生活方式,这句话,大家以为如何?” 众人点头:“有道理。” 司马令姬继续说道:“黄州有大量养殖场,让蛋类、肉类的价格大降,许多往常一年都吃不上几次肉的百姓,现在也吃得起鸡鸭蛋和肉了,至少每月都能吃上几顿。” “黄州有水力纺织作坊,让布匹的价格大降,许多往日全家共用一两件衣物的人家,现在每人一套衣物已经很正常了。” “黄州有大量工坊、作坊、养殖场,还有各式各样的产业,雇佣了大量的百姓‘做工’,他们每月都能凭借劳动获取工钱,收入增加,生活成本又降低,生活方式自然就变了。” ”隔几顿吃肉,一人一套衣物,冬天还能有鸡绒被御寒,这种生活方式在黄州及邻近州郡已经司空见惯,如此种种,不就是生活成本决定生活方式的写照么?” “那么,当黄州出现大批量、低成本袜子时,布衣百姓每日着袜的生活方式,不就应该出现了么?” 贾牛觉得有问题:“低成本?袜子都是要靠裁缝用布缝制,每个人的脚尺寸不一样,工坊做出的袜子,如何做到低成本的同时,又能让不同的人买到合适的袜子?” “莫不是还要找裁缝改?那还不如直接找裁缝做。” 司马令姬将画册翻到新一页,指着上面的示意图,开始回答疑问。 袜子,数百年来都是用布缝制,缝合线在脚背处,这种袜子可以称为布袜,再高明的裁缝,也无法让袜子完全贴合穿袜者的脚部,就像一件衣物无法完全贴合人的身体那样,毕竟要考虑穿脱。 为了防止袜子滑落,还得在袜口使用系带,而穿在脚上多少有些松弛的袜子,因为无法贴合脚部,所以在走路时会滑动,时间久了,总是会让穿袜者觉得有些不适。 这对于以马或马车、牛车代步的富贵人家来说不是问题,但终归是缺点。 即便富贵人家所穿的罗袜,也是用丝绸所制,由布套变成丝绸套罢了,无法完全贴合脚部,总是有些松弛。 司马令姬继续解释:“每个人的脚其尺寸总会有区别,男子、女子的脚有区别,成人、孩童的脚也有区别,那么如何让作坊里做出的袜子,适合不同人的脚呢?” 既简单也不简单,那就是按着固定的“尺码”来制作袜子。 收集千千万万男女、孩童脚部的尺寸,然后按照男、女、孩童分成三类,每类有四个尺码,作坊做袜子,就分男袜、女袜、童袜三个类别五个码数来做。” 贾牛还是有疑问:“即便如此,总会有人的脚其尺寸不上不下,两个相近的尺码要么大要么小,那该如何是好?” “很简单,这种袜子是针织袜,不是用布缝制的布袜,是用线织出来的袜子,有一些弹性。”司马令姬说到这里,拿出几对针织袜,用事实来说服别人。 这是几对短袜,只有两种颜色:白色、灰色。袜口有加强,有收缩性,不需要系带即可实现防滑功能,可以“卡”在脚踝上方,脚跟和脚趾部位有加厚,一看就知道相对布袜耐磨。 而这针织袜的缝口处不在脚背,在脚趾前端,司马令姬又拿出几个不同尺寸的木制脚模,将针织袜穿上去,可见袜子很贴脚,尺寸大些的针织袜穿上去,都比布袜贴脚。 这就是针织袜的优势。 布,是线织出来的,而线,是用丝、麻、葛纺出来的,直接用线来织袜,这样可以省去一些工序、降低成本,而针织的袜子会更有弹性,能更加贴脚。 这种针织袜,数年前已经在西阳出现,穿在脚上之后,其贴脚程度明显比缝制的布袜要好,穿着针织袜走路,舒适度也明显好一些,如果脚出汗,会被袜子吸走,走起路来不会“打滑”。 然而针织袜虽然有优点,但推广起来还是不如意,问题很简单:成本。 针织袜,需要靠人用双手拿针编织成,而针织手法很复杂,织起来很费功夫,即便经过数年改进,针织手法已经简化许多,但一个熟练工一日(白日)也只能织三到四对袜子。 这导致针织袜的成本居高不下,比布袜还高,没有太多竞争力,一切似乎都回到原点,所谓针织袜,不过是一种手工艺制品而已。 司马令姬将画册翻到新的一页,指着上面所画一个装置,激动的发问:“水力纺织机能降低织布成本,让布匹价格大幅下降,那么,水力针织袜机呢?” “每个时辰织袜十对、昼夜可织袜一百二十对的水力针织袜机,半年前已经实用了,数十台织袜机一起开动起来,昼夜不停运转,针织袜的成本还是问题么?” 第一百八十七章 终点、起点 咯吱咯吱的声音中,一台小柜子大小的装置正在运转,其外表独特,由手动摇把驱动,此时司马令姬摇动着把柄,驱动着这个名为“手摇针织机”的装置。 针织机上的十二个线锭不停旋转,金属针头不停运动,织出一个环状编织物。 一旁围观的三人,被这复杂而精妙的装置所震撼,看得目瞪口呆,司马令姬看着对方的样子,回想自己第一次看见手动针织机运转时,表情大概也是如此。 手摇针织机,世间未曾有过的精妙机械,结构复杂,因为上有圆盘结构,别称“圆机”,是批量制作针织袜的利器。 看得发呆的贾牛,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呃...嫂子,这针织机太神奇了!是林管事他们折腾出来的?” “是的,这是‘原型机’,本来要珍藏、留作纪念,林管事为了让我理解针织机如何织出袜子,才让我亲自操作,今日,为了向大家介绍针织机的原理,这针织机还是特地从林管事那里借来的。” 司马令姬让贾牛夫妇亲自体验一下何为“针织”,自己则在一旁介绍。 针织和纺织有区别,纺织品是由经纬两种线互相垂直交织而成的织品,针织品是由一根或若干根线,沿纬向或经向弯成线圈,再由线圈互相套结而成的织品。 纺织品就是各类常见的布帛,因为经纬线相互交叉,互相受到约束,所以纺织品的延伸性,弹性都受到一定限制,布袜根本就没什么弹性。 所以,针织袜比布袜好,一来是延伸性、弹性强,穿起来贴脚,不会有褶皱,透气又吸汗,舒适度比布袜高很多。 正是如此,针织品在坚牢结实、挺括等方面又不及纺织品,所以针织工艺用于编织袜子这类紧身织物再合适不过。 针织,分为经编、纬编,针织品相对于纺织品来说很少见,但不是没有,渔网就可以看做针织品,针织袜当然比渔网要复杂。 所以手工针织品织起来很麻烦,一个熟练工每日也就能制作三到四对针织袜,所以成本居高不下。 有了手动针织机,织袜的速度明显提升,但这还是得用手不停摇把柄,若引入水力驱动,就成了水力针织机,织袜的速度大幅加快。 看起来是几句话的事情,西阳王手下的工匠们花了数年时间,耗费无数钱帛才制作出实用化的手摇针织机,为此,西阳王给能工巧匠们的奖赏不下十万贯。 工匠们又花了差不多两年时间,才制作出实用化的水力针织机。 一个小柜子大小的手摇针织机,变成水力针织机后,尺寸翻了几倍,每台水力针织机足有大衣柜那么大。 织袜的针织机实际上是“纬编机”,可以快速编织出环状织物,因为结构里有一个大圆盘,所以称为“圆机”。 吴明今日是第一次认真翻看画册,所以有些心虚的问妻子:“这一台水力针织袜机,大概多少钱?” “折铜钱不下五百贯。” “啊?”吴明闻言愣住了,这水力针织袜机的价格之高,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一旁的贾牛也被吓到:“五百贯一台机器!这都能买二十多匹马,一座像样的宅院了....” 司马令姬回答:“当然贵,必须贵,这可是接上了线就能不断织袜的机器...” “水力针织袜机,每个时辰能织袜十对,线够的话,一昼夜能织一百二十对袜子。” 她顿了顿,说了个新名词:“织袜机连续运转时,平均无故障运行时间达到六十八个时辰,也就是持续无故障运行五天多,即便出了故障,修一下就好,所以怎么能不贵?” “而织袜机运转时,操作工操作起来不会太累,三班轮替,人停机不停,成本就降下来了。“ 贾牛想了想又问:“嫂子,这样的机器织出来的袜子,要卖多少钱一对?” “不算织袜机成本,以麻、葛线织一对袜子,成本大概在三文,一对袜子在邸店姑且卖六文钱,如此低廉的售价,还怕卖不出去?还怕百姓穿不起?” 吴明对这个成本觉得不可思议:“三文钱成本、六文钱售价?那一个人只要有手有脚,认真劳作,一日的收入就能买几双袜子了!” 司马令姬点点头:“水力针织袜机,可以大批量、低成本织袜,让袜子的成本降下来,让穿袜子的成本大幅降低,那么百姓们每日着袜的生活方式,迟早会出现。” 掷地有声的结论,让在座其余三人十分赞同,不过贾牛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脑子有点乱,于是拿笔在纸上算了一下,疑问越来越大: “即便如此,按一台机一昼夜能织一百二十对袜子,一个月能连续运转三十日,织出三千六百对袜子,除去织袜机的购置成本,每对袜子三文的利润,卖出去后利润为一万八百钱,按十贯计...” “而一台水力针织袜机折铜钱五百贯,那得...织五十个月的袜子并全卖出去才能回本啊!” 司马令姬笑了一下,笑容有些神秘:“所有参与流通券联保的西阳纺织作坊,都会陆续开办针织作坊,首先织袜子,第一批共三家即将正式营业的作坊,每个作坊都有五十台织袜机,我们这家就是其一。” “原料够、没出太多故障的话,月织袜不下十七万对,不久,会有一个大订单。” “如今前方正在打仗,冬天就快来了,所以官府要为出征的将士们采购寒衣,去年亦是如此,将士们所穿布袜是随军裁缝用布帛在军营缝制,而今年官府要为将士们采购针织袜,大量采购。” 听到这里,贾牛激动起来,说话声音都有些打颤:“那么..莫非...” 司马令姬莞尔一笑:“大王要借着这个机会,让所有投资开设织袜作坊的东家,把购买水力针织袜机的成本赚回来!” “所以....往后每台机每月差不多十贯的利润....”吴明话说到这里都有些结巴了,“五十台织袜机,袜子销路不错时,每月就是五百贯的利润...一年六千贯?这么多?” “这利润太少了。” 司马令姬见夫君终于认真起来,心中雀跃不已:“方才所说,只是以麻、葛线织一对袜子为例,那只是打开市场的廉价品,靠的是薄利多销,要高利润,得靠别的袜子...此事以后再说。” 说到这里,她合起画册,向在座之人透露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她原本没资格知道,但西阳王府把即将正式开业的针织作坊转给她夫妇,有些秘密就会透露。 “大家都知道,黄州以水力纺织布匹而出名,然而现在山南各地,大量水力纺织作坊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黄州的纺织业若不及时应对,迟早会衰落。” “山南各地的大户,当年以供应当地所产麻、葛到西阳为代价,和黄州的纺织作坊定下契约,约定期限结束后,黄州纺织作坊向他们转让水力纺织技术。” “现在,各地大户自己的水力纺织作坊开始投产,把当地及附近地区出产的麻、葛消耗掉,再也不会供应黄州这边,畅销各地的黄州布,产量上不去不说还会下跌,价格没有优势,销量会大幅萎缩。” “大东家们不会坐以待毙,大王也不会看着黄州兴盛的纺织业凋零,所以,针织机出现了,这既是黄州纺织业的终点,也是新起点,而黄州正在起步的针织业,别处无法抗衡。” “价廉物美的针织袜,只有黄州的针织作坊能织出来,水力针织袜机只有西阳王的工坊能制作,只有工坊的工匠能维修,而这些针织袜机一台也不会离开黄州!” “价廉物美的针织袜,必然会像先前物美价廉的黄州布一样,畅销各地,那么各地大户想要从中牟利,就得跟黄州的大东家们合作,所以,各地的葛、麻等原料,还是得老老实实低价供应到西阳来!” “针织袜的原料,不光是麻、葛,而且产品不光袜子,还会有别的针织品,所以,针织作坊的产品种类会增加,作坊每月的利润绝不止区区五百贯。” 区区五百贯,好大的口气,但贾牛可不认为嫂子在说大话,他和媳妇对视一眼后,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呃...那个...之前说的入股的事情....” 吴明见着司马令姬点头,哈哈一笑:“都是好兄弟,就按先前说的办!” “王府当然是针织作坊的二东家,你老贾,就是三东家!” 第一百八十八章 冷汗 上午,一处食肆内,柳桢正在用膳,吃完朝食之后去街上转转,西阳城的饮食比别处要好很多,所以他每次来西阳,都要大快朵颐一番。 西阳的饮食里,烹饪手法有“炒”,这是别处之前从没有过的厨艺,西阳各食肆、酒肆都有手艺不错的厨子,能炒出各类美味佳肴,往日里很寻常的食材,经过那么一“炒”,风味就变得与众不同起来。 西阳的特色菜,排第一位的就是“东坡肉”,还得是“红烧”的那种,每个来西阳的过客,只要不是囊中羞涩,必然要吃一吃东坡肉。 很多人吃了之后都会念念不忘,而其他西阳美食,同样让人齿间留香。 每到西阳,柳桢的胃就会很累,因为各种佳肴让胃应接不暇,他每天都可以点不同的菜色,而随着西阳城内人气越来越旺,各地的菜肴也在西阳出现,真是饕餮们的福地。 山南不靠海,黄州亦是如此,然而在西阳城,可以吃到海边特产诸如鳆鱼、墨鱼等,虽然价格不菲,但各种海鲜佳肴让柳桢吃了之后大呼过瘾。 嘴巴过瘾,钱袋就不那么过瘾,不过对于他来说无所谓,因为完全撑得起这样的花销, 柳桢是荆州人士,家住穰城附近,家族子弟众多,实力雄厚,他又多年经营族产,钱袋鼓囊囊,不然哪里能在西阳逍遥快活、品尝各种美食。 他虽然不是黄州人,却对西阳很熟悉,可以说,当黄州出现物美价廉的水纺布时,他是头几批到西阳进货的商贾之一,这几年亲眼看着黄州的纺织业从诞生到成长,然后是如日中天。 而现在,柳桢要看着黄州的纺织业日薄西山了。 结束用膳,柳桢径直走出雅间,在恭候多时的掌柜那里签了“单”,领着随从飘然而去。 他是这食肆的老主顾,出手阔绰,和东家熟得不能再熟,所以每次用膳之后可以直接“签单”,三个月结一次账。 走在街上,看着热闹的街景,柳桢惬意的哼起小调来,这是他在看皮影戏时听的曲调,觉得颇有禅意,于是时不时哼上一哼,感慨世事无常。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柳桢还不到三十岁,但经商已经有十余年,他是次子,所以从半大不大起就跟着家里的掌柜们学着做买卖,做的还是行商,吃了许多苦头,见过许多悲欢离合。 所以他对这几句小调颇有感触,而眼下,黄州纺织业即将日薄西山,正配得上这几句小调。 就在十年前,西阳不过是长江边上一个破败小城,而长江中游地区,西起江陵,往东有巴陵、夏口,又有武昌、江州湓口,哪个城池不比西阳有名得多。 江陵、夏口、湓口且不说,和西阳隔江对望的武昌,也是古来名城。 当年汉末三国鼎立,武昌有一段时间是孙吴的国都,而西阳算什么,从那时起的数百年中,西阳不过是作为武昌江北屏障存在的小城而已。 十年前的黄州(巴州),地少人稀,没有什么产出,也不是什么纺织重地,比起汉时就是富饶之乡的荆州各地,简直寒酸得不行。 结果那一位来到西阳,让西阳脱胎换骨,出现了水力纺织作坊,大量纺织出物美价廉的黄州布,很快把荆州各地出产的布匹压下去,黄州西阳这一地名,渐渐为人熟知。 靠着水力纺织带来的低成本优势,黄州纺织业迅速发展,还把荆襄各地出产的麻、葛都“吃掉”大半,各地布坊主们只能黯然关了作坊,因为他们织出来的布卖不过黄州布。 柳桢家族的布坊也是如此,各地有纺织产业的大户们,无奈的看着黄州纺织作坊大赚特赚,自己却只能收购麻、葛运到西阳以供应对方,借此换得约定期限到来之后,对方转让水力纺织技术。 熬了数年,终于熬到了头,如今大量水力纺织作坊在荆襄各地出现,大家不用眼巴巴的看着别人发财,可以凭借当地及邻近地区出产的大量葛、麻,纺织出同样物美价廉布匹,大赚一笔。 柳桢自家的水力纺织作坊已经全力开动,为家族带来滚滚财源,麻、葛都不够用,哪里还会运去西阳赚些辛苦钱。 所以,从今往后荆襄各地不会再有人往西阳运麻、葛,因为这些麻、葛在当地就会被织成布匹,同时,黄州布也不会在荆襄各地有销路,因为成本上再也没了优势。 销往关中的布匹,由荆襄各地的水力纺织作坊全包了,黄州布没了指望,并且会因为原料来源大幅缩减,布匹产量骤减。 没了麻、葛等原料,想要织布就如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至于洪州总管府各地,据说也有大量水力纺织作坊出现,同样不会有多少麻、葛运往西阳。 所以,黄州的纺织业如日中天没几年,就要如同夕阳般渐渐西沉,辉煌不再。 想着想着,柳桢有些唏嘘,不过对于西阳的未来,他还是很看好的,因为纺织业早已不是黄州的唯一支柱产业,没了纺织业,西阳城的光芒依旧夺目。 前方传来喧嚣声,柳桢抬头一看,却见许多人聚集在各家布号前,他对这里很熟悉,觉得如此情景有些不对劲,赶紧快步上前,要一探究竟。 好不容易挤进人群,挤进每次必来的一处布号,见着满堂熙熙攘攘,许多人挤在一起看着什么东西,他不由得惊诧起来。 布号的赵掌柜见着是合作伙伴来了,笑着迎上来:“柳兄,只是一日不见,如何又转回来了?” “赵兄,不知贵号这是?” “啊,鄙店今日推出新的织品,街坊邻居不过是来捧个场。” 柳桢闻言又问:“何种织品?昨日赵兄为何不透露一二?” 掌柜笑着赔不是:“这是几位东家的约定,各家布号统一于今日发布新品,把人气搞得旺一些,有个好彩头不是?” “那么新品是何物?可否让柳某看一看。” “柳兄说的什么话,这边请!” 验货间,柳桢拿着一只袜子发呆,这名为“针织袜”的袜子,就是西阳布号联合推出的新品,他一眼就看出这袜子和一般的袜子不一样,不是布做的。 确切的说,不是用布缝制的袜子。 袜口有加强,收缩性很强,看样子能取代系带,防止袜子下滑露出脚踝;袜跟也有加强,略厚,所以更耐磨,而脚趾部分也是如此。 布袜的缝口在脚背处,而针织袜的缝口在脚趾前端,更特别的一点,这袜子不是简单的经纬线编织而成,却像是一个个小线圈串起来那样。 捏着袜子两端轻轻一拉,柳桢发现这针织袜弹性很好,在赵掌柜建议下,脱下鞋袜亲自试穿。 针织袜分男、女、童三类,每类的尺寸有四种,他大概比了比,选了大号的针织袜,然后穿在脚上,只觉得十分贴脚。 穿上鞋子走了几转,觉得这袜子穿起来透气、舒适,又不容易滑动,不会出现袜背变袜底的情况。 “赵兄,这袜子名为‘针织袜’,莫非不是纺织品?” “当然不是,此为针织袜,当然是针织品。” “针织品...不知售价几许?”柳桢觉得商机来了,这种针织袜比布袜要好得多,若是价格不是很贵,贩卖到别处可以获利,所以他很关心售价。 “柳兄猜猜?” “嗨,赵兄莫要消遣柳某了。” “呵呵,老规矩,批发价和零售价是不一样的。” “那么?” “零售价,一对袜子六文。” “啊?!”柳桢闻言愣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他觉得这一对袜子的售价大概要三四十文,结果... “柳兄?” “啊...赵兄何必消遣柳某,这对袜子做工如此精细,又比布袜贴脚,哪里是六文钱就能买到的!” “哎呀呀,柳兄,我何时骗过你呢?” 艰难的咽了一下口水,柳桢试探着问:“那么,批发价....” “薄利多销,批发价就是一个,五文一对,一千对起。” 柳桢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他开始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有毛病,这种袜子若贩到穰城,卖五十文一对应该都能卖出去,结果五文的批发价.... 顾不得失礼,柳桢一把抓住赵掌柜的手:“我要订五百对!” “行,没问题。” “不不不,我说错了,五万对!” “那得排队,毕竟已经有许多人订了货,总得有个先来后到不是?” 赵掌柜笑眯眯回答着,柳桢有如此震惊的表情,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从今日起,黄州又要有一种热销的织品了。 “赵兄,赵兄!这是我的名帖,我要见你东家,有要事相商!” “啊,那得五日以后了,我家东家,这几日都要见客呢。” “无妨,无妨!我等,我等!” 赵掌柜去准备纸墨笔砚,柳桢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坐下喝起茶来,这冷汗纯粹是被吓出来的。 小小的针织袜,让他意识到一个事情,那就是黄州的纺织作坊又要搞出幺蛾子了。 这种针织袜物美价廉,而黄州作坊能够大批量生产,说明袜子不是手工针织出来的,和黄州布一样,是某种装置批量织出来的。 零售价六文一对的袜子,质量那么好,有贴脚,结果几近贱价,对方还说是薄利多销,那就是说针织袜的生产成本大概是四文一对,这种极其恐怖的低成本针织品及其生产能力,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又要老老实实把麻、葛全都送到西阳去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饕餮 “排队!排队!大家请排好队!” “先来后到!先来后到懂不懂!” “大家不要急,不要挤!本号存货充裕,大家一定能买到袜子,不要挤!” 各家布号前,伙计们声嘶力竭的喊着,拼命维持秩序,今日布号有新品上市,是物美价廉的针织袜,闻讯而来的人越来越多,都争着要买袜子,汹涌的人潮几乎要把布号门面冲破。 零售价六文钱一对的袜子,穿起来很贴脚,不需要系带,而脚跟、脚趾有加厚,会比一般耐磨,这样的袜子,寻常百姓都穿得起,谁不想先买几双试一试? 对于普通人来说,眼见着即将秋去冬来,若是一家老小都能有两双袜子,那么冰天雪地里脚就不容易生冻疮,少受一份罪,如果这“针织袜”真的物美价廉,那么家里一人三双又有何不可? 两双袜子在白日里轮换着穿,一双晚上睡觉时穿,按一户五口人算,五人共十五对袜子,就是九十文钱,只要是个有手有脚的人,在工坊里做最多四日工,就能买得起十五对袜子。 普通百姓会这么想,所以要先买一对袜子试试,而小商贩、货郎们也是这么想,因为这针织袜若真的物美价廉,他们就有赚头了。 这么便宜的袜子,只要质量过得去,那么转手卖十几文钱也有销路,如今冬天快要来了,人们可以买几双袜子给脚御寒,所以只要便宜,就不愁袜子卖不出去。 货郎们挑着货物跋山涉水赚辛苦钱,如今可能会多一件热销的货物,自然要争相抢购,要赶在过年前赚一笔,带着钱财回家过个好年。 正要出店的柳桢,被眼前这汹涌的“人潮”所震撼,这种场景他依稀记得,那就是数年前黄州水纺布刚开始销售时,布号门前人山人海的情景。 那时,他身在人潮之中,而现在,也是如此。 在布号伙计的奋力开路下,柳桢和随从好不容易才“突出重围”,挤过人群来到街上,回首望去,只见各家布号前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而街道上又有更多的人往这边涌来。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平民,有商贩,还有大量士兵,当然,这些士兵是赶来维持秩序的,口中吹着哨子、拼命组成人墙维持秩序,整条街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眼见着再不离开恐怕就挤不出去,柳桢和随从赶紧向着街口方向走。 好不容易避开人潮,柳桢呆呆的在街口边站着,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他有些失魂落魄,背影看上去十分萧瑟,完全没有先前逛街时方才那神采飞扬的样子。 只是一会儿功夫,柳桢就受到了强烈刺激,但给予他刺激的不是批发价五文钱一对的针织袜。 五文钱的针织袜,买五万对也不过二百五十贯钱,对于大宗买卖来说,这点钱根本不算什么,但柳桢从中看到黄州作坊制作袜子的能力有多强。 黄州的纺织作坊在城里会有自己的布号(邸店)销售织品,赵掌柜的布号能毫不犹豫接下他五万对针织袜的订单,而交货日期不算久,这意味着对方背后作坊的生产能力很强。 而柳桢判断,这种零售价六文钱一对的针织袜,不过是黄州作坊主们薄利多销的廉价品。 这种廉价的针织袜,寻常百姓都买得起,而对方要赚大钱,必然靠质量更好的针织袜,譬如用苎麻来织袜,夏天穿在脚上的舒适度会提高。 苎麻纺织而得的布,因为吸汗效果好,所以被称为夏布,殷实人家在夏天大多穿着夏布所缝制的衣物,若有售价不太贵的苎麻针织袜,想来很多人会买。 但世间能够纺线的不止麻、葛,还有蚕丝,既然麻、葛可以织袜,所以柳桢猜测丝同样可以织袜。 柳桢没有看见丝制袜子的实物,赵掌柜对这个问题笑而不语,所以他据此判定不久之后黄州的作坊很可能会推出丝制针织袜,这种袜子肯定会受到富贵人家的欢迎。 丝绸缝制的袜子称为罗袜,用丝针织的袜子应该称为丝袜,柳桢觉得这种袜子可能也会很贴脚,所以会比罗袜受欢迎。 罗袜容易破,针织丝袜应该好不到哪里去,所以使用成本不低。 但这对于富贵之家来说不是问题,人家穿得起,不要说袜子,就连绫罗绸缎都不在话下。 柳桢知道,有的富贵之家不止家主、家眷穿绫罗绸缎,就连府里数百上千的仆人们都穿着绫罗绸缎,更夸张的连狗都有绸缎外套,对于这些根本不缺钱的人来说,丝袜又算什么? 破一双就扔一双,直接穿新的就行,而针织丝袜的价格肯定不低,所以利润会很高。 这样的针织丝袜如果有,肯定是热销的织品,不愁销路,利润必然很高,商贾们谁不想做这样的买卖? 柳桢在布号里,很快就想到这一步,所以要和赵掌柜的东家见面、详谈,谈“合作”。 问题在于天下恐怕只有黄州的作坊才能织出这样的袜子,那么若想和各位大东家们谈合作,各地商贾、大户就得妥协。 对方纺织作坊需要的麻、葛,就得老老实实供应,而生丝,也得大量供应。 这样一来,一切都回到原点,荆襄各地新开工的水力纺织作坊会因为原料不足,要“忍饥挨饿”了。 一想到这里,柳桢只觉得无奈至极,他家的水力纺织作坊看来以后最多赚些小钱,想发大财会很难。 有那功夫织布,还不如在西阳进袜子然后转卖,这样盈利更快,利润会更高。 柳桢边走边琢磨,不知不觉来到另一处街口附近,只见前方有许多人聚集在几个木台边,每座台上都站着几个人,拿着纸皮大喇叭声嘶力竭喊着什么。 “招工,招工!纺织工,不分男女都是每日工钱三十五文,同工同酬!” “三班倒,包吃住,一日能吃三餐!!每日都能吃到肉!” 台上的人不停的喊着,时不时有同伴敲锣,台下围了许多人,时不时有人到一旁招工处登记,柳桢远远看了看,明白是各家纺织作坊在大规模招工。 黄州的纺织作坊本来规模就很大,雇佣的纺织工人很多,其中必然有很多熟练工,而柳桢没听说黄州的作坊大规模解雇纺织工,也没听说对方大规模增加纺机、织机扩大产能。 那么作坊们如今又大规模招募纺织工,其中肯定有问题。 柳桢只是想了想,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针织,是针织品,黄州要出现针织作坊,作坊的织品可能不光有针织袜,还会有许多针织品! 黄州的作坊主们,肯定已经开始扩大针织品的生产,也许因为针织要比纺织复杂,从头培养熟练工来不及,所以作坊主们把作坊里的熟练纺织工大量转为针织工,所以现在缺纺织工,必须大量招人。 柳桢知道黄州即将出现一门新的产业针织业,其潜力恐怕很大,竞争力很强,所以,黄州的纺织、针织业,迟早会变成一头大量吞噬麻、葛甚至丝的饕餮。 这头饕餮,会把山南各地、甚至周边各地所产出的丝、麻、葛等原料吞下去,还会把各地大量闲散劳动力都吞下去,所以其他方的大户们是竞争不过的,只有想别的办法解决。 出阴招肯定不行,因为黄州作坊主们的靠山是西阳王,淮西坞堡豪强的下场大家可都看见了,所以... 所以大家只能多开荒种桑养蚕,种植更多的麻、葛! 第一百九十章 俊郎君独占侠女 街口,一名身着锦衣的年轻人停下脚步,看着前方几家布号处人山人海的盛况,皱着眉头问身边一人:“那边沸反盈天的,州署也不管管?” 他说话带着关中口音,跟在身边的刘二赶紧回答:“好叫郎君晓得,那是城内几家布号于今日推出新品,百姓们争相购买,故而喧嚣了些,官军在维持秩序,乱不了的。 ” “争相购买?是何等紧俏之物,引得布衣如此失态?” “小人听闻,这些布号在销售一种新款袜子,名为针织袜,与一般布袜不同,价格又便宜,六文钱一对,故而销售场面十分热闹。” “六文钱一对?这是给马穿的蹄套么?”年轻人面露鄙夷之色,“我府里的骏马,蹄套都是锦缎所制,六文钱?这什么破袜子。” 刘二闻言心中骂了一句“龟孙子”,面上却谄笑着:“郎君是富贵人,骏马也是千里挑一,岂是粗鄙之人能比的?” 那年轻人收回目光,转向另一边:“这时候不早了,有何处可以消遣、饮酒作乐呢?” 这句话问得好,刘二作为帮闲,自然是要领着雇主去吃喝玩乐,从中赚取好处,他身为登记在册的帮闲队伍的“队主”,已经很久没有亲自伺候客人了,今日不一样,这位马郎君的父亲是秋官府小司寇,得好生伺候。 “郎君,可曾听说‘汇贤雅叙’?” 年轻人样貌端正,姓马名,闻言有些出神,似乎在回味着什么,看样子有些意动,不过还是摇摇头:“去过了,换一家。” “那么,‘怡景苑’定能让郎君满意。” “不会是什么庸脂俗粉的草台班子吧?西阳城里,我看只有‘汇贤雅叙’一家,抵得上长安城里乐坊的水准,这什么苑行不行?” 刘二几乎是要拍着胸膛保证:“郎君放心,‘怡景苑’的水准不亚于‘汇贤雅叙’。” “前面带路吧。” “是,郎君,请随小人来。” 马跟在刘二后面,很快就转入鼎鼎有名的西阳城乐坊,坊内有许多风月场所,吃喝玩乐一应俱全,各种档次都有,只要兜里的钱够,这乐坊里的逍遥窝就是人间仙境。 按着刘二的指引,马和几个随从来到怡景苑,刚进正门,却见一名管家打扮的男子领着两名侍女迎上前:“郎君回来了....” 不错,有点意思。 马如是想,却不说话,引路的刘二赶紧接过话茬:“郎君一路奔波,还不快让娘子们准备一二,为郎君舒展筋骨?” 那管家模样的男子行礼,当即在前领路:“郎君,这边请。” 又有一名中年妇女迎上前来,此为“干娘”(老鸨),来迎接上门的客人,经验丰富,又见刘二使了个眼色,马上就认出马才是正主: “哎哟,郎君回来得正巧,如月、倚云、瑶依几位娘子正盼着郎君垂怜,不知今日谁能有幸侍奉郎君呢?” “随意。” 马淡淡的说了两个字,跟着“干娘”向前走,转过花草芬芳的庭院小路,来到一处小院外。 对于这个怡景苑,马给出的评价是“尚可”,和长安乐坊的水准一比,算合格,若刚才他一进门,干娘就扯着喉咙喊“姑娘们接客了!”,那么他会掉头就走。 那样的风月场格调太低,哪里有资格招待他这种权贵子弟,所以现在马有些期待,要看看接下来那些小娘子的素养如何。 。。。。。。 欢乐开始,小厅内,马和三个随从在作乐,一人搂着一位女子观看表演,当然,他作为郎主,陪在身边的当然是“干娘”的女儿,名为“瑶依”的小娘子。 瑶依的素养不错,很会讨马欢心,不过马如今的注意力全在表演上,这是名为“歌舞剧”的戏剧,有男女主角,有对话或唱歌,还有旁白和配乐。 演的是烈女复仇,梗概在剧目里有,说的是一名良家不幸为采花贼所污,化身侠女最后将恶贼手刃的故事。 女主是良家,而男主(女子反串)是采花贼,这种调调马一开始就觉得必有蹊跷,果不其然演着演着,剧情就有些暧昧了。 熬夜织布的良家,被采花贼释放的迷香弄晕,随后被其放在榻上,开始为所欲为。 如此无聊的表演,马觉得颇为失望,正要拂袖而去,却为一物吸引:良家的衣裙被采花贼掀起,露出的腿上穿着袜子,那袜子的袜筒极长,直达膝盖以上。 似乎是丝制,十分贴腿,把整条腿的曲线都勾勒出来。 不,连脚的轮廓都勾勒出来了。 马只觉得自己呼吸急促,目光根本就挪不开,只见那长筒袜袜口有根带子系着,似乎是为了防脱落而系在腰间。 剧情正到要紧关头,忽然烛光一灭,帷幕落下,马急得差点起身,却见帷幕再开,烛光亮起,衣裙不整的良家披头散发,唱起歌来,哭诉清白之躯被人玷污的屈辱。 歌声哀怨,让马心生怜爱之意,而两眼却一直看着对方双腿的长袜上,一会儿帷幕落下,再开时场景变换,看着换了身衣物的良家,他和随从的眼睛都瞪圆了。 剧情里,良家正在刻苦练武,只是穿着黑色紧身衣裤,把全身的曲线都勾勒出来。 若不是烛光很亮,马会认为对方根本就没穿衣物,他搓了几次眼看得明白:对方真的穿了衣裤,只是这紧身衣裤不知为何面料所制,竟然能够如此贴身。 良家不停摆出各种姿势,旁白说是练武,但在马看来,那就是各种刺激的动作,他已经不由自主幻想,自己若是和对方一起“练武”,那会多么的**。 帷幕落下、升起,场景变换,配乐激荡,这是练武有成的良家变成了侠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赶走那些欺负良民的恶霸。 良民和恶霸,都是女扮男装的女子,而马和随从的目光,却始终集中在良家...侠女身上。 此时的侠女束发成马尾,扎着红头巾,在紧身衣外穿了件披风,脚蹬短靴,舞动着木刀,动作迷人,英姿飒爽。 马看着看着只觉口干舌燥,满脑子都是侠女各部位的曲线,甚至已经忘了身边有佳人相伴,自己某个部位已经开始不受控制了。 他还是无法想明白,为什么对方能有如此贴身的衣物,把身体的曲线都一览无余的展示出来,看着那妙曼的身姿,迷人的曲线,马只觉得身体发烫。 如果对方是光着身子表演,他只会觉得煞风景,然而现在对方明明穿了衣物却和没穿差不多,如此欲盖弥彰的诱惑,让他兴奋起来。 场景切换,侠女向采花贼寻仇,两人斗在一起(慢动作),动作之暧昧,让马瞬间将自己代入采花贼,他已经完全被侠女吸引,而随从也毫不例外。 一旁被冷落已久的瑶依娘子,见着火候差不多,向着侠女使了个眼色,侠女随即“一不小心”摔倒地面。 演出,搞砸了。 “对不住,对不住,郎君....” 侠女哭得梨花带雨,来到马就要下跪请罪,马见着这妙曼的身姿近在咫尺,只觉得全身着火,一把抓住对方的手,将其揽在怀中。 惊呼声中,马拦腰抱起侠女,向内室走去,一只手不住的摸着对方,感受迷人的曲线,对方确实穿了衣物,分上衣和裤子,只是面料和一般的布不一样。 这衣物虽然没有丝般光滑,能感受出经纬纵横,却能紧贴身躯,摸上去别有一番风味,这让马欲罢不能。 一旁负责搞活气氛的刘二,见着俊郎君被侠女勾动天雷地火,装出尴尬的样子,瑶依装模做样急着要上前“救人”,却被马的随从拦下。 对方拿出三张流通券说道:“我家郎君喜欢,这些够了吧?” “啊...这...这位娘子今日负责表演,一会还要去别家小院....” “再加三张!” 刘二默默退出小厅,听着内里若有若无的风雨声,他眉头一扬,哼着小调走了出去。 作为托,他可是很敬业的,不仅要做帮闲,还得帮人推广“产品”,包括风月场和针织品。 黄州几位大东家的针织作坊今日开业,除了推出针织袜,还要推出针织衣物,其中就包括针织内衣裤。 这种神奇的针织品,紧身效果出众,能勾勒出女子那婀娜的身材和迷人的曲线。 从长安来的俊郎君,自诩见多识广,风月场老手,眼高于顶,结果没一会,就这么跪倒在侠女的针织内衣裤面前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婆媳 西阳城北郊,三台河畔,沿河一字排开的作坊内轰鸣声此起彼伏,某处作坊的生产区,十台正在运转的水力针织袜机前,各自有一个针织工在操作,他们刚结束为期三个月的“培训”,正在接受“上岗前考核”。 参加考核的针织工共有三十人,十人一组各自操作机器织袜子,东家亲自在一旁监督,历时一小时,要求是至少织出袜子四对,否则算不及格,届时要扣钱,东家还会发飙。 不由得东家不急,昨日针织产品正式销售,提前织好的针织袜瞬间销售一空,而纷至沓来的订单排到了年后,那可都是钱,针织作坊晚一天扩充产能,就少赚许多钱。 更别说官府的订单必须按时完成,此次西阳已开业、即将开业的针织作坊,都接了订单,所以决不能有误,万一期限到了该交的针织袜数量不够,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然而急归急,针织机的操作十分复杂,不是随便派一个人学上几日就能操作的,如今作坊里所有针织机全力运转,针织工三班倒忙得团团转,人数刚够,想要马上增加产能很困难。 所以身为东家的司马令姬,终于体会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烦恼。 此时此刻,她和工人们一样,身着“工作服”,这工作服是纺织作坊的标准服装,窄袖上衣、直筒裤、脚穿布鞋,双手带着袖套,头上带着小帽,无论男女都是如此打扮。 而针织工的头发必须盘起,还要用网兜兜着。 如此装扮,是为了确保“安全生产”,无论是水力驱动的纺机、织机,还是如今的水力针织机,都有许多高速转动的部件,一旦操作工的头发、衣袖或者衣袍绞进去,轻则伤残,重则丧命。 无论是谁进入生产区,要想保得平安,就得如此打扮,所以监考的司马令姬此时看上去和一般的操作工没区别。 若不是小帽上多绑着一条红色头巾标示了身份,忙得团团转的管事怕是要把这个“游手好闲”的女工叫回工位上工。 时间到,司马令姬收起怀表,开始检查工人们的考核结果,十个人,一个小时,每人都纺织出五对袜子,司马令姬一一看过,确定质量都过关。 考核合格,司马令姬让管事立刻安排这十人上工,新一轮考核马上开始,司马令姬没时间再监考,转到“办公室”。 “办公室”内,一名女子正坐在榻上看资料,换回常服的司马令姬入内,向对方行了个礼:“玉竹院...” 杨丽华抬起头,放下资料,看着司马令姬,一时间有些恍惚。 那年,她的夫君宇文由皇帝变成了天元皇帝,她自己成了天元皇后,太子宇文阐成了皇帝,娶司马消难之女司马令姬为皇后。 司马令姬嫁入宫中,翌日向舅姑(公婆)请安,那是两人第一次见面,年轻的姑婆杨丽华,向更加年轻的儿媳司马令姬交代宫中规矩。 时光流转,十余年过去,丧夫的杨丽华过上了新生活,成了西阳王的“玉竹院”,而同样丧夫的司马令姬也过上了新生活,两人的关系,由婆媳变成了股东和东家。 司马令姬和杨丽华对坐,一如当年在宫中一样,两人交谈着,不过谈话内容已经变了,谈的是针织作坊的诸多事宜。 针织作坊,原是西阳王府的产业,由杨丽华分管、负责具体操持,从筹建到培训工人再到投产,杨丽华为此操劳了将近一年。 针织作坊凝聚着杨丽华的心血,可以说她就是针织作坊的“母亲”,待得针织作坊投入生产,她要负责运营,然而情况忽变,作坊易主了。 怀胎十月才“生下”儿子,结果儿子却成了别人的儿子,个中滋味肯定不好受,但杨丽华只能无奈的接受现实。 王府典卫吴明,带着侍卫们将西阳王妃和世子从邺城救回来,如此大功,西阳王不吝赏赐,所以前途无量的针织作坊成了奖赏之一,吴明夫妇成了作坊的主人。 这是西阳王做出的决定,任何人都要服从,无法更改。 而作为对杨丽华的补偿,宇文温让她作为西阳王府一方的代理人,以股东的身份参与到针织作坊的管理中来。 司马令姬刚接手作坊,根本无力管理、经营雇员数百的针织作坊,所以需要杨丽华手把手的教,“交接期”至少一年,到时候杨丽华就可以完全放手了。 杨丽华的身份一直很敏感,此次在熟人面前公开身份,风险当然有,宇文温不强求杨丽华这么做,而杨丽华深思熟虑之后,还是决定和司马令姬见面,以便做好交接。 就像当年一样,把儿子交到儿媳手中。 曾经的婆媳,在堆积的资料面前商讨着针织作坊的经营事宜,杨丽华要让曾经的儿媳尽快“上手”。 以麻、葛所织的针织袜,是用来薄利多销的廉价品,丝织的袜子,才是获取高额利润的“拳头产品”,虽然针织丝袜成本极高,价格很贵,还没有正式推出,但已经试制了一些。 经过一段时间的试用,反馈回来的消息是效果很好。 刚过脚踝的短丝袜、快到膝盖的中丝袜,还有几乎把整条腿都裹起来的长筒丝袜,成品率很低,所以每一双都得来不易,而风月场的小娘子们穿上后,有一种迷人的魅力,引得客人们“爱不释手”。 因为各种原因,小娘子们当日穿上的丝袜,次日必然损坏,一对袜子不便宜,可以和奢侈品相提并论,但小娘子们都愿意买,以便取悦客人获得更多好处,所以对丝袜的需求量很高。 与此同时,在风月场试用的另一种针织品也很受欢迎,那就是针织紧身衣、针织紧身裤,一套紧身衣裤穿在女子身上,可以将其妙曼的身姿和迷人的曲线展示出来,让客人们迫不及待。 针织作坊的高额盈利织品,目前就寄希望于针织丝袜和针织内衣,这都是要正式推出的“拳头产品”,可想而知必然会热销,但问题在于产能跟不上。 原料的供应暂时没问题,但能制作针织丝袜、针织内衣的针织机产能不够,能操作针织机的熟练工同样不够,学员们没那么快培训好。 所以当年的婆媳、如今的股东和东家,对此有些愁眉不展。 司马令姬看着当年的姑婆,期盼的问道:“玉竹院,不知林管事那边的工坊和培训班,能不能加班加点呢?” 杨丽华揉了揉太阳穴,叹了口气:“他们都已经加班加点大半年了,我也很为难呀。” 第一百九十二章 零整比 三台河畔某工场,针织机的诞生地,各工段上许多工人正在忙碌,按照各种尺寸要求,用水力车床生产出各种零配件,然后组装成一个个装置,再把这些装置组装成针织机。 经过调试,试运行,然后再调试、再试运行,确定针织机能正常使用后便可以“出场”,以高出成本价没多少的价格销售,然后沿着三台河堤运到各处作坊。 看似简单的过程,实际上要耗费工人大量精力和时间来完成,相关配套装置、机器,又要另一拨工人来制作、安装、调试、维修。 数百个大小零件,最终组装成一台机器,工作量很大,所以工场是全天运行,工人三班倒,以宿舍区沼气池产生的沼气点灯,通宵照明。 这里之所以称之为工场而不是工坊,就是因为雇佣的工人很多,达到四百余人,其雇员数量之多,在黄州仅次于刚开业两个多月的劝学造纸场。 劝学造纸场雇佣工人超过六百人,日出标准尺寸纸万张,而这个名为兴业精工的工场,日生产水力针织机八台,与此同时,还承担着培训针织工的重任。 工场一隅,培训班所在场区,五十台水力针织机正在运转,每台机有一名作为师傅的熟练工在操作,时不时向身边的三名学员讲解操作要点。 水力针织机,前所未有的复杂机械,已经超出许多人的认知,即便是能熟练操作水力纺机、织机的纺织工,站在更加庞大、复杂的水力针织机面前也会一筹莫展。 各家作坊主派出的熟练纺织工,要在这里强化学习、培训三个月,才能胜任操作针织机的工作,而各家作坊排队等着培训的学员,还有上千人。 刚开始正式销售产品的三家针织作坊,其产品当日销售一空,订单排到年后,再加上官府的大订单,使得开办针织作坊的成本能够很快收回,这让作坊主们对于发展针织业十分踊跃。 当第二批针织作坊也投入运转后,作坊主们大规模扩张生产能力已成必然,届时各作坊变工场,需求会变得更大。 需要大量的针织机,需要大量的熟练针织工,两个巨大的需求压在兴业精工肩上,让工场的员工忙得团团转,几乎是脚不沾地。 从年初到现在,工场的员工几乎没有怎么休息,生产工段忙着生产针织机,而培训班的师傅们一直在忙着培训学员,若不是有丰厚待遇打底,许多人都要撑不住了。 刚从隔壁针织作坊转过来的杨丽华,见着眼前忙碌的景象有些失神,她没想到王府名下的兴业精工那么忙,心存侥幸的问管事:“培训班的师傅,就这么多了?” 陪同的工场管事答道:“是的玉竹院,只有这么多了,熬过这段时期便好,到时候各家针织作坊有了大批熟练工,可以自己帮、带、教新员工,届时培训班就不需要办了。” “那么,维修工的培训班呢?”杨丽华看向隔壁院子,那里同样在办培训班,培训水力针织机的维修工,学员学成之后就常驻各作坊,负责维护、维修针织机。 “再办两个班就够了。”管事笑道,“毕竟机器都是西阳,针织作坊都集中在三台河边,常驻的维修人员不需要太多。” 有一个问题,这问题的答案杨丽华想知道,王妃也想知道,所以她又问:“那么针织机的产量能再增加一些么?” “这已经是极限了,工人们接连加班加点大半年,疲惫不堪,下个月要轮休,产量会降到每天四台。” 说到这里,管事又补充:“一个是工人们需要休息,一个是轴承的存货不足,无论哪个尺寸都缺,没了滚柱轴承,针织机就做不出来。” “这样...我知道了。” 杨丽华转身向外走去,走着走着不由得叹了声气,这几年王府的产业不断壮大,好像每时每刻都缺人,无论培养多少人都不够。 儿子玩的滑板、滑轮鞋,杨丽华仔细看过,知道上面用了滚柱轴承,也知道黄州地界的许多四轮马车上用了滚柱轴承。 滚柱轴承的实物她见过,这东西确实奇妙,当年在宫中,有人为了取悦天元皇帝,命能工巧匠制作出精妙的装置,其中就有类似的东西。 这种滚柱轴承,工匠细细琢磨可以做出来,甚至可以做得比工坊里制作的滚柱轴承还要精细,但问题在于手工制作需要大量时间,估计几天才能做出一个 杨丽华知道,王府轴承工坊里可以批量制作轴承零件,然后借助辅助装置手工组装,每人一天能做出十几个。 手工制作的物品,改用特殊的机械批量制作,纺布是这样,针织是这样,轴承也是这样,那么以后还会有什么物品可以这样呢? 转到“办公室”,杨丽华刚坐下没多久,匆匆赶来的林有地,抓紧时间向她汇报工作,汇报“旺财壹型”针织机的改进情况。 林有地作为西阳王的“工匠总管”,如今手下管事众多,本人基本不用亲自负责具体生产,只需要总揽全局,如今玉竹院来兴业精工视察,要替王妃问一些问题,他正好回答。 旺财壹型针织机,就是如今各针织作坊投入使用的针织袜机,是第一款能批量制作的实用化针织机,结构复杂但经得住长期高负荷使用,就是维护、维修时会比较麻烦。 三家针织作坊试运行了一段时间,暴露了旺财壹型针织机的一些毛病、缺点,兴业精工根据派驻现场的维修工汇总这些问题,立刻对机器进行改进。 改进目标有两个,其一,对易损坏部件、结构进行加强;其二,让纺织机更加容易拆装,使得维修工能比较容易的更换零部件。 具体技术情况,林有地是不会说的,因为说了之后玉竹院也听不懂,他只需要说个大概,然后让对方知道结果是什么就行了。 改进工作很顺利,改进后的针织机名为“旺财壹型改”,年后能投产,造价比壹型贵了五十贯,达到五百四十贯。 “贵了五十贯啊....”杨丽华有些意外,她觉得机械这种东西应该越改越好,越改进越便宜,所以有些想不通。 “回玉竹院,一个机器,要把它做大做复杂很容易,但要在保持同样性能的情况下,把它做小做简单就不容易了。” 林有地尽量用简单易懂的话说明原因,因为对方不是西阳王,说复杂了肯定会是一头雾水,他拿出一张报表,继续解释:“要想降低故障率,就得让结构简化,介绍零配件....” “而为了便于维修、维护,就得让机器便于拆装,这都是费功夫的地方,所以成本自然就增加了。” “那...依旧是差不多以成本价卖针织机,然后靠...靠售后来盈利么?”杨丽华说到售后两个字,停顿了一下。 “是的,正如报表所述,兴业精工的盈利点其实不在设备,而是售后,待得保修期过后,才是赚钱的最佳时刻。” 林有地指着报表上的一项项报价,介绍起一个新名词:“所谓‘零整比’,说的就是这个问题...” “假设一针织机有一百个零件,整机售价五百贯,而把这些零件单个卖,价格却是另一种,若把单个零件的售价求和,会达到两千贯,比整机的售价高三倍,这就是零整比。” “这种细节,买针织机的作坊不会注意到,所以,待得保修期结束,售后维护、维修才是兴业精工的利润大头...” 第一百九十三章 曲线 天色大亮,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张丽华从梦中醒来,只觉有些恍惚,在梦里,她以皇后身份,陪伴天子陈叔宝临朝,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皇后,母仪天下,是女子能够达到的最高位置,昔日贫贱的军户之女张丽华,看着玉阶下匍匐在地的朝臣,激动得泪眼朦胧。 睁开眼,果然发现是一场梦,她已经不在临光殿前结绮阁,远离建康,被人软禁在一个无名之地的无名庄园,只知道何年何月何日,不知道往后命运如何。 阳光透过薄纱窗帘洒在房内,仰面躺着的张丽华觉得光线有些刺眼,转了个身,面向房内,正好看见睡在一旁的陈起来。 一袭紧身黑色衣裤,将陈那妙曼的身材展现出来,优美的曲线,衬托出姣好的面容,貌美如花的陈,虽然穿了衣物却又好像没穿,全身上下散发着妩媚的气息。 张丽华看着秀色可餐的陈,不由得眼前一花,仿佛又回到当年,回想起自己被陈叔宝尽情采摘的旖旎场景。 那年陈叔宝还是太子,而她只是入宫没多久的侍女,不过十岁出头,一次次的**之后,陈叔宝对她欲罢不能。 如今的陈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紧身衣凸显了全身曲线,张丽华觉得新郎主会对其怜爱有加,就如当年陈叔宝初见自己一样。 或者,让她俩一起服侍,三人每夜**,大被同眠。 张丽华知道自己和陈的命运大概就是如此,事到如今多说无益,既然没有勇气自尽,就只能认命。 陈摇响铃铛,不会便有侍女入内,扶着她转入侧间洗漱更衣,张丽华看着体态娇柔的背影,叹了口气,随后也从榻上起来。 她同样身着针织内衣裤,而全身曲线比青涩的陈更加迷人,轻轻摇动铃铛,又有侍女入内,服侍她洗漱更衣。 针织内衣裤,贴身又保暖,上衣是窄长袖,下裤同样贴身,从腰部直达脚踝,刚穿上时,张丽华浑身不自在,只觉得被裹得紧紧的,好像被网兜住一样。 不过穿着穿着适应了,觉得确实不错,针织内衣的面料很软,不会让她的肌肤感觉不适,很透气。 张丽华被软禁之处位于山边,夜里颇凉,夏天时到是惬意,可到了秋冬季节就不那么妙了,所以那位李管家前几日亲自送来这些衣物,还有十分贴脚的针织袜,以及填充着鹅绒的被褥,为她和陈准备了充足的过冬衣物。 这处庄园,条件当然比不上台城皇宫,但住起来倒也舒适,于是张丽华默默等着,等着神秘郎主的出现。 但这几个月来,对方一直没有出现,也不知是出门在外,还是没想清楚该如何处置她俩,张丽华索性不再去想,因为想也没用。 洗漱完毕,她换了一身便装,和陈一起用早膳,伙房精心准备的膳食、糕点、汤饮十分可口,每日都有新花样,让两人吃得津津有味。 用膳完毕,侍女拿着两张节目单上前,问两位贵客一会要看什么节目。 陈看着节目单,拿不定主意,张丽华看了看,点着单上一处说道:“那就看‘木兰从军’吧。” 。。。。。。 “回芳兰院,演‘木兰从军’的戏班这几日轮休,还请芳兰院点其他剧目。” “这样啊....稍后再说。” “是,奴婢在外等候。” 屏风后,萧九娘正在更衣,入睡时穿的紧身内衣裤,是不久前针织作坊新推出、送来试穿的针织品,贴身衣物让她的迷人曲线展现得淋漓尽致,穿起来也很舒服,不会磨得皮肤难受。 对着更衣镜左右转了转,萧九娘很满意这种针织品的效果。 二郎肯定会喜欢的。 萧九娘如是想,想着许久未见的宇文温,不由得面颊微微泛红,夫君出征在外逾两年,只有中间两次返回王府,短短时间里她只能和夫君说说话,随后两人都是书信往来。 然而书信代替不了见面,随着时间流逝,萧九娘愈发想念宇文温,只是时局动荡,她明白夫君长期在外征战也是没有办法,所以自己只能留守王府,照顾好儿女,再把分内事做好。 萧九娘分管王府部分产业,还要核查账目,又得分心照顾儿女,实际上每日都很忙,只有到了夜深人静守着空枕时,才得闲思念离家在外的宇文温。 相聚之日遥遥无期,萧九娘不觉得难熬,本来和宇文温相隔千里之外的王妃和世子,都能奇迹般的一家相聚,那么她肯定也会和宇文温团圆。 前几日有露布飞捷回来,同时回来的还有宇文温的家书,萧九娘看了信,宇文温在信中说一时半会真的回不来,但很可能会坐镇某处。 届时待得局势稳定,他会看情况让家眷来陪,和久未见面的子女团聚一下。 一想到届时宇文温那灼热的眼神盯着自己,萧九娘的呼吸便急促起来,好一会才平静,换了身衣裙之后,时间刚好到九点。 掐着点用完早膳,她转到王府一侧,走进会客厅所在小院,在那里,弟弟萧已经等候多时。 在黄州州学求学的萧,已经比当初刚来时长高了许多,今日他到王府见姊姊是为了辞行:一会就要到西阳城南码头,乘船返回梁国国都江陵。 这不是逃学,而是趁着假期回家,冬天将至,州学放假,以便学生们回家和亲人团聚,过一个好年,即所谓“寒假”。 萧身为梁国宗室、新安郡王,这几年在黄州西阳寓居,有姊姊和舅舅照应,日子过得十分惬意,不过他每年年底都要返回江陵,侍奉太后跟前,待得来年年初州学“开学”才会返回西阳。 每次萧回去,萧九娘都要让弟弟带上大包小包礼物,替她带回去孝敬母亲(太后),今年也不例外。 她如往年那样,提前准备了各种贵重之物,装了几大箱,而前几日又额外准备了几箱,有针织品和刚从岭表运到西阳的白砂糖,要给母亲一个惊喜。 王府有商队,时常往返于西阳和江陵之间,每年萧往来两地,都会跟随王府商队出行,方便又放心,今年也不例外,不过萧九娘还是不放心,把写给母亲的亲笔信交给弟弟后,开始絮絮叨叨起来: “一会上了船,可不得掉以轻心,你水性不好,切记莫要靠船帮太近了。” “嗯。” “吴掌柜他们见多识广,对于半路各处险恶了若指掌,你一路上可不得摆架子,要听他们的安排。” “嗯。” “路上若是有什么头痛脑热的,不要逞强硬熬,要和吴掌柜说,他们有良药,专治头痛脑热。” “嗯。” 好不容易等得姊姊说完,萧想说些什么,却欲语还休。 萧九娘见状有些奇怪:“怎么了新安?” 第一百九十四章 落寞 听得姊姊发问,萧有些期期艾艾:“姊姊,听说安宁寺要扩建了...” “嗯啊,姊姊也听说了,如今西阳城里人越来越多,烧香礼佛的人也越来越多,安宁寺有些小,太挤了,官府之前规定西阳城内外只许有一个佛寺,便让安宁寺扩建,大概年后就要动工。 ” “那...是这样的,安宁寺要刻一尊大石佛,我想捐资,以表心意。” “这是好事呀,只是若想留名字,捐资少不得...”说到这里,萧九娘反应过来,她琢磨着弟弟可能囊中羞涩,但又不好意思开口向她要。 “姊姊其实也想捐资,只是大王向来主张礼佛不能太过张扬,既然新安有意,那姊姊的这份就正好和新安合作一处。” “不不,姊姊,弟弟不是缺钱,只是担心...大王会对姊姊有误会。” 想为造佛像一事捐资的萧,不缺钱,也不求留名,只是不想影响姊姊的生活,姊姊是西阳王的妾,所以他不好称呼西阳王为姊夫,只能称其为“大王”。 萧时常出入西阳王府,所以经常和西阳王碰面,他发现对方实际上不信佛也不信道,虽然偶尔也去寺庙上香,却像是逢场作戏。 梁国宗室都信佛,萧也不例外,还格外虔诚,然而他发现西阳王非但不信佛,甚至似乎有赞成灭佛的倾向,所以心中有些忧虑。 忧虑他捐资的事情被西阳王知道,连带着影响姊姊在王府中的地位。 得知弟弟担心的是这个问题,萧九娘不以为意,她知道宇文温不信佛,但不禁止家眷们礼佛,不要说她,就是王妃、玉竹院都信佛。 府里有小佛堂,供奉着佛像,以方便女眷们上香,而女眷们还时不时到寺庙上香许愿,宇文温都不会说什么。 许多官吏也信佛,没见宇文温因此疏远、排斥对方,所以她不认为弟弟捐资刻像会让宇文温有什么不好的看法,所以劝萧莫要多想。 不过她对萧要在西阳捐资刻佛像有些奇怪,因为梁国宗室一般都是在江陵城内外几处著名的佛寺捐资,按说弟弟也该如此。 面对姊姊的疑问,萧笑了笑,笑容有些落寞。 他信任姊姊,所以愿意说出心里话:“长安朝廷,看来已经稳占上风,尉迟氏可能穷途末路,江南陈逆也已苟延残喘,怕是再过几年...” “怎么了?” 萧又笑了笑:“再过几年,周天子扫平南北之后,梁国,怕也不复存在了。” 萧九娘闻言语塞,这是沉重的话题,无奈的现实,自从侯景之乱、萧梁宗室阋墙,梁国大势已去,而陈逆篡夺神器,对梁国来说更是雪上加霜。 如今的梁国,只剩江陵一带的弹丸江山,是周国的藩国,苟延残喘罢了。 事已至此,梁国君臣都知道那一天总会到来。 萧氏的梁国,就像太阳那样,即便有过如日中天,如今也到了日落的时候。 渐渐长大的萧当然知道这个残酷的事实,前几日西阳王击败敌军的捷报传来,他颇为感慨,不是感慨复兴萧梁江山无望,而是感慨家国兴衰。 真到了梁国灭亡的那天,作为周国恭顺的藩属,梁国宗室不至于被大清洗或者流放,但宗室们必然会前往长安等待处置。 届时,萧那被废除帝位的兄长,必然会在朝为官,萧和萧九娘的母亲张太后,肯定也会在长安定居,至于萧和其他宗室,也许会有一官半职,也许会在长安居住,终日无所事事。 亦或是被外放到某地当官,从此各奔东西。 具体处置会如何,萧现在当然无法知道,但他可以肯定的是,梁国宗室们必然变成笼中鸟,他自己恐怕再不能如这几年那样,于黄州优哉游哉求学了。 萧有感于此,想要礼佛许愿,求佛祖保佑梁国宗室们能得善终,求佛祖保佑他们兄弟姊妹平平安安。 恰逢西阳城内安宁寺要扩建,寺主号召善信捐资,所以萧想顺便出资然后许愿。 萧九娘这些年来一直照顾萧,姊弟俩感情很好,想起日后家国剧变,不由得黯然神伤。 她虽然自幼便被送出宫,和父母分离,是长在民间的公主,对江陵皇宫没什么深刻印象,但知道那是自己真正的家,父母、兄弟姊妹居住的地方。 真到了那时,兄弟和母亲恐怕要远赴长安,留下她孤零零在西阳,双方相隔千里难以见面,只能靠书信往来。 想着想着,萧九娘眼眶发红,萧见着姊姊难过,赶紧好言相劝:“姊姊莫要如此,说不定局面不会太糟。” “唉,这不是你我能够决定的事情。”萧九娘抹了抹眼睛,收起哀伤,挤出笑脸:“时候不早了,赶紧出发吧,一路保重。” 萧点点头,起身告辞:“姊姊保重。” 萧九娘亲自送弟弟到门口,看着弟弟骑马离去,叹了口气,转回后院,背影有些落寞。 她作为西阳王的妾,地位不可与王妃相提并论,但宇文温对她很好,有了一儿一女,生活美满,萧九娘衣食无忧,如今就想着母亲、舅舅和兄弟们同样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 然而局势变换莫测,她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事态发展而无能为力。 转入后院,见着花园里正在嬉闹的小家伙们,萧九娘心情好了许多,走了没几步,却见王妃迎面走来,几名侍女跟在后面,俱是行色匆匆。 萧九娘正要行礼,却发现迎面走来之人并不是王妃,而是王妃的妹妹、翠荷院尉迟明月,两人容貌相近,不注意看的话很容易认错人。 她见尉迟明月面色焦虑,不由得迎上前问:“明月妹妹,这是?” “萧姊姊,我姊姊病了!” “啊?王妃病了?” 萧九娘闻言一惊,和尉迟明月一起赶往王妃所住院子,两人远远就看见一名医生从院内走去,后院管事翠云紧随其后。 尉迟明月担心姊姊的病情,正要上前询问详细情况,却见翠云让侍女端来一个托盘,盘内放着一个锦缎袋子,医生接过袋子,向翠云行礼: “多谢管事。” 见着此情此景,尉迟明月和萧九娘有些奇怪,翠云见着两位院主来了,笑眯眯的说道:“还请芳兰院、翠荷院莫要担心,王妃并无大碍。“ “那...这是?” “王妃有喜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安排 王府后院一隅,名为“翠荷院”的小院,是西阳王新纳侧室尉迟明月的住处,尉迟明月为西阳王妃尉迟炽繁之妹,也是被天子废为庶人的废后。 一如“玉竹院”、“芳兰院”的称呼那样,王府仆人以院子的名字称呼院子的主人,“翠荷院”就是尉迟明月的代称。 翠荷院虽然是新院子,但院内各项生活设施齐全,分前后院,有自己的小花园,院主起居的房间有玻璃窗,还有小库房和小灶。 小灶不常用,因为王府的一日三餐主食、糕点、零食都是由厨房集中提供,甚至夜宵也是如此,小灶的存在只是为了防备不时之需,譬如保温。 此时,侍女正在用小灶温热午饭,此时已是午后,而本该用午膳的“翠荷院”,直到现在都没有吃一口。 寝室,“翠荷院”尉迟明月坐在榻上抽泣着,眼泪水吧嗒吧嗒往下掉,擦泪的手帕已经换了,但她丝毫没有停止哭泣的意思。 前几日,她的姊姊、西阳王妃尉迟炽繁感觉身子不适,故而今日医生来把脉,结果把出的是喜脉:西阳王妃怀孕了。 得知这一喜讯的尉迟明月在高兴之余,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随后也觉得自己身体不适,所以让医生也给自己把把脉。 尉迟明月激动万分的等结果,因为她觉得自己和姊姊在涡阳时,陪着夫君(姊夫)折腾了几晚,那么既然姊姊有了,自己也应该怀上夫君(姊夫)的骨肉。 结果医生没把出她有喜脉,反复几次把脉都把不出来,满怀期待的尉迟明月如遭五雷轰顶,对着午膳呆了许久之后,委屈得哭起来。 她的想法很简单,在涡阳从那晚起,每晚姊夫...夫君要了姊姊几次,就要了她几次,夫君和姊姊做过的姿势,她都和夫君做了,结果姊姊怀孕了,自己没怀上,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自己不孕! 越想心越苦,尉迟明月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有了归宿,和姊姊在一起侍奉夫君,就等着生儿育女,和夫君白头到老,结果自己竟然生不出孩子。 没有后代,老了以后必然无依无靠,而生不出儿子,夫君肯定会渐渐嫌弃她。 一时间,尉迟明月有万念俱灰的感觉,觉得才刚开始的幸福生活就要结束了,这时脚步声起,她以为是侍女来劝她用膳,刚要出言拒绝,却见是姊姊来了。 见着姊姊来,尉迟明月心中愈发委屈,捂着嘴哭起来,哭得梨花带雨。 尉迟炽繁方才得知自己有了身孕,怀了宇文温的孩子,正沉浸在幸福之中,却得翠荷院管事急报,知道妹妹出了状况,赶紧过来一探究竟。 来的路上听了管事的汇报,心里有了数。 如今见着妹妹这般模样,她是又气又好笑:“这是怎的?谁欺负四娘了?” 尉迟明月只是哭,尉迟炽繁叹了口气,坐在妹妹身边,将其轻轻搂在怀里:“你都多大了,还和小女郎一般,一点事就哭。” “姊姊...姊姊..呜呜呜呜...” “行了行了,多大点事,待得你姊夫...啊...大王回来,你多陪陪大王就一定会有的。” 尉迟明月依旧泣不成声,在纠结未能怀孕是不是自己身体有问题,尉迟炽繁只好献身说法:“那年姊姊嫁给你姊夫...大王,哪里那么快有动静不是?你急什么哟!” “可是,明明,明明在涡阳时....” “这种事那谁说得准?缘分,这都要看缘分,缘分未到,你就是喊破喉咙也怀不上...” 做姊姊的好说歹说,才把妹妹从牛角尖里拽出来,用针织面巾擦去眼泪。 念头通达的尉迟明月,终于觉得肚子饿了,侍女将温好的饭菜端进来,而尉迟炽繁又命厨房做几样糕点送来,让妹妹转移一下注意力。 西阳王府名下产业有食肆五味斋,各种菜色、糕点花样众多,所以王府厨房的烹饪水准很高,可以做到连续几日三餐的菜色、糕点都不重样。 入住西阳王府的尉迟明月,很喜欢王府的丰富饮食,尤其喜欢各种糕点、零食,尉迟炽繁怕妹妹贪嘴多吃导致发胖,之前是限制妹妹的用餐。 这也是儿女们要注意的问题,因为宇文温反复强调过,哪个小家伙要是体重异常,就得去锻炼“减肥”。 吃着可口饭菜,尉迟明月的心情渐渐缓和,尉迟炽繁坐在一边,轻轻摸着自己的腹部,虽然月份还早,不可能感受到胎动,但她还是想这样做。 从抵达海州的第一个晚上起,直到离开涡阳,在宇文温的辛勤“耕耘”下,她有了身孕,如果能顺利生产,那就是她为宇文温生下的第三个孩子。 力压另外两人,暂时领先。 若按往日故事,身为王妃的尉迟炽繁即将临盆的最后一两个月,府里许多事务要转给玉竹院杨丽华、芳兰院萧九娘分担,待得她坐满月子才会将这些分出去的事情、权力收回来。 现在,她不打算这么做,因为有亲妹妹在。 尉迟炽繁带着儿子、妹妹回到西阳不久,便大操大办,精心运作了一番,派出队伍将尉迟明月风风光光接入王府,虽然走的是侧门,但架势不逊于正式出嫁。 她让全西阳的人都知道,西阳王奉旨纳妻妹为妾,小尉迟氏,是西阳王的侧室了。 而她自己,在西阳王府有了个得力“助手”。 尉迟炽繁认为既然有“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说法,那么亲姊妹就该携手互助,她要和妹妹一道,牢牢握着王府后院大权,一起管理王府名下众多产业。 之前大王分给两个侧室管理的产业就不说了,已成定局,无法更改,针织作坊转给吴明夫妇,那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吴明救了她和世子,理当得到重赏。 现在,尉迟炽繁已经安排好妹妹的“工作”,从今往后,尉迟明月必须得和那两位一样,“为夫分忧”,分管部分王府产业。 所以,对于妹妹的“强化培训”必须加快进行,她要让尉迟明月尽快熟悉王府各产业的运作,知道怎么查账、对账,知道如何管人。 人一旦有事情做,每日里忙来忙去,就没心思多想别的,尉迟炽繁要尽快让妹妹忙起来,早些挑起大梁,为她分忧。 待得尉迟明月用膳完毕,尉迟炽繁笑眯眯的看向妹妹:“四娘,从今日起,帮姊姊处理一些杂务可好?” 能帮姊姊做事、分忧,做妹妹的当然愿意,尉迟明月颇为期盼的回答:“好呀!姊姊要明月做什么事呢?” “不急,慢慢来,姊姊先派人教你,教你如何对账。” 尉迟明月闻言一愣,脑海里浮现出前几日姊姊对账时那壮观的场景:房间内堆积如山的资料,五六个不断打着算盘算账的侍女,从早算到晚,连吃饭都得掐着时间吃.... 想到这里,尉迟明月说话都不利索了:“姊姊...我我我...我不行的....” “不行?不行也得行,不懂就学,今日下午就开始学!”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世事变迁 噼里啪啦的声音中,刘彩云正在打算盘,向“学员”尉迟明月展示何为“珠算”,只见她手指在算盘上拨来拨去,一颗颗算盘珠上下滑动,算盘珠此起彼伏的撞击声,听起来十分悦耳。 尉迟明月定定的看着刘彩云打算盘,又看看自己面前放着的算盘,试着拨了几下,只觉得难度很大。 她还在娘家时,有时候会看见母亲吩咐管事算账,而管事算账根本就不用这什么“算盘”,对方用的是一根根小木棒,这小木棒有个名头,叫做“算筹”。 管事用算筹算数,要把许多竹制算筹摆在地上,不停变换着各种图案,在尉迟明月看来,颇为有趣。 慢慢的,尉迟明月知道大家算数都是用算筹,很少人用算盘,而现在,她经刘彩云介绍,知道只有在黄州,用算盘作为计算工具的“珠算”,压过了用算筹做计算工具的“筹算”。 尉迟明月不懂算数,所以不通筹算,更不通珠算,但她觉得筹算会比较好,道理很简单:安静。 用算筹算数,只需要在案上或者地上摆弄一根根算筹即可,没有什么声音,而用算盘算数,那噼里啪啦的声音一开始还悦耳,听久了就让人心烦意乱。 同为计算工具,算筹只需要用算袋一装,然后挂在腰带上即可,走起路来没什么声音,随身携带算盘就没那么方便,动静也不小。 所以,尉迟明月对于姊姊让她学珠算是很不解的,首先,她觉得查账时算数有精通珠算、筹算的人去查即可,她不需要懂得如何计算。 这道理就像吃饭一样,她只需要等侍女端饭菜过来即可,不需要亲自下厨,烹饪是庖厨的事,算账类似。 然而姊姊“勒令”她必须精通算数,免得查账、对账时被人糊弄,而姊姊自己也时不时亲自算账以作为抽查手段,所以尉迟明月只能服从。 现在,对于珠算她没什么好感,就是因为太吵。 心中有抵触,自然学不进去,刘彩云见着尉迟明月面露难色,停止打算盘,开始开导对方。 用算筹算数称为“运筹”,即是成语“运筹帷幄”中的运筹,筹算历史悠久,天下间大部分会算数的人都会“运筹”,而珠算相较之下,用的人比较少。 那么,为何黄州开始大力推广珠算呢?道理很简单,效率。 无论筹算、珠算都要背口诀、歌诀,从这点上看,两种算法没什么区别,但是当大量计算数字或计算的数字很大时,用算盘来算数,比用算筹算数快。 摆算筹需要时间,而拨算盘珠所需时间相比之下不值一提。 计算量小的时候,这个问题不明显,若是大量计算时,摆算筹要花掉许多时间。 而当计算数字很大时,摆算筹需要的面积也大;当计算速度要加快时,很容易由于算筹摆弄不正而造成计算错误。 用算盘进行珠算就不存在这个问题。 一个精通筹算的人,和一个精通珠算的人比赛算数,若是要计算的数字很大、很多,那么最先算出结果的人,肯定是用算盘算数的那个人。 珠算,对于商业实用计算来说很合适,于是商贸兴盛的黄州推广珠算也就理所当然。 要精通珠算,就得熟记珠算口诀、歌诀,然而因为筹算大行其道、珠算不为人所重视的缘故,实用的珠算口诀、歌诀少而复杂,做乘、除法比较麻烦。 而如今黄州开始推广的珠算,其口诀是经过许多人的实践、琢磨,又请州学那些精通算术的学者帮忙改进,花了数年时间才提炼出实用、简洁的计算口诀。 加法、减法、乘法、除法,这四则运算口诀背熟之后,用算盘算数无往而不利。 刘彩云拿出一本厚厚的书,书名为《新式算盘算法及口诀》,书中图文并茂的介绍了四则运算的口诀,是西阳城内珠算推广培训班的教材。 尉迟明月接过书翻了翻,看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又看看一幅幅示意图,愈发觉得珠算好难学。 “所谓万事开头难,对着教材边看边打算盘,想来不到半个月时间,翠荷院对珠算就能上手了。” “刘姊,要学会珠算得多久?” “以培训班的情况来说,那些目不识丁的学员,只要不是榆木脑袋,认真学习的话,三个月时间就能毕业了。” 生怕尉迟明月有畏难情绪,刘彩云又说:“其实这就是熟能生巧的问题,若每日都在用算盘算数,口诀便不会忘记。” 见着对方开始认真看书,不时拨动算盘,刘彩云喝了杯茶润润喉咙k,看着自己面前的算盘,有些恍惚。 因为珠算不是很流行,所以算盘不常见,她以前见过的算盘,内分上、中、下三层,加减乘除都在这三层计算,乘、除法口诀繁杂,用起来很不方便。 这种算盘与其说是计算工具,还不如说是计数工具。 而现在经过改进的算盘,分为上下两层,中间用横板隔开,上层有两子,下层有五子,又有经过精炼的加减乘除法口诀,用起来十分方便。 这种算盘的形制,是西阳王提出来的,而四则运算口诀,则是无数账房、掌柜、商人还有学者们琢磨、优化出来的口诀。 小小算盘,凝聚着无数人的心血,而算盘的变化,则是黄州变化的一个缩影,十年时间,真是让人有沧海桑田的感慨。 十年时间,世事变迁,回想往事,刘彩云颇为唏嘘,而看着面前年轻的尉迟明月,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上岁数”了。 西阳王还是西阳郡公、一大家子人住在安陆时,尉迟明月就是府里的常客,时常到西阳郡公府玩耍。 那时,刘彩云和张定发也住在西阳郡公府,所以她对尉迟明月很熟悉,而当年的小女郎,如今再度回到府里,只是如今公府已变王府,小女郎成了“翠荷院”,成了姊夫的侧室。 姊妹俩都是倾国倾城的绝色,如今共侍一夫,当年又有谁能想到呢? 而对于刘彩云来说,当年自己不过长安乐坊里的一个风尘女,又如何想到自己能有一个幸福的归宿,在十年后成为县公夫人,有自己的田产、产业,在府里相夫教子? 第一百九十七章 服妖 翌日,临近午时,西阳王府门前车水马龙,身着常服的命妇们,在随行侍女的陪伴下走进王府内,王府司录厍狄钧,安排王府佐官们接待各位命妇,将来客带到宴客厅就坐。 今日王妃在王府宴客厅举办“茶话会”,邀请居住西阳的许多外命妇赴会,这是外命妇们常有的往来交际,所以身为王府佐官有接待的职责。 西阳王出征在外,厍狄钧留守王府,处理王府日常公务,多年的历练,他已经成熟许多,接待起诸位外命妇游刃有余。 本来这种事是由王府长史来负责,但王府长史李纲迄今依旧滞留邺城,而对方之前为了保护王妃、世子,不惜在宫门前拦截奸相马车,要据理力争,尽职尽责,让人佩服。 李纲有如此壮举,西阳王不打算更换长史,所以升任王府司录的厍狄钧,暂行王府长史职责。 而王府司马张定发,同样在忙着接待客人,外命妇们入府之后,随行人员、马车要妥善安置,这涉及到方方面面的问题,所以肩负护卫王府重任的张定发要协调好相关事宜。 因为有许多客人的缘故,王府前院里十分热闹,宴客厅内仆人们如行云流水般进进出出,布置茶话会所需的所有物品、用具、餐具,王府管家李三九在现场监督,决不许有分毫差池。 王妃是大王的正室,身份同样尊贵,故而可以在前院宴客厅接待前来做客的客人,就和大王宴请客人那样,场面不能小,用度必须维持王妃品秩应有的水准。 至于侧室,只能在侧院的会客厅接待客人,因为是妾,又没有诰命,不是外命妇身份,自然说不上什么大排场。 看了看怀表,距离茶话会开始还有十五分钟,李三九又看看现场,没发现什么不妥之处,心中稍微放心,但依旧不敢掉以轻心。 周国的外命妇品级,有大长公主、长公主、王太妃、王妃、太夫人、夫人、郡君、县君,先前王府接待过长公主,也就是天子姊姊千金公主,出过状况,还好状况不大,千金公主也没计较。 之后王妃陪伴千金公主去邺城,结果遇到一连串变故,最后滞留北方,直到不久前才平安返回。 王妃回来后,到府拜访、慰问的命妇们络绎不绝,但今日是王妃回来后第一次举办“茶话会”,邀请命妇们共聚一堂,如此大场面,出了纰漏可是会让王府颜面无光。 所以无论是王府佐官还是管家、管事,都不敢掉以轻心。 黄州甚至山南荆襄地区,西阳王妃是最高品秩的外命妇,今日到访的客人之中,都为夫人、郡君、县君,她们的夫君,大多是西阳王麾下虎林军或官军将领,爵位为公爵、侯爵,也有子爵。 男主外,女主内,西阳王宇文温率领各部将领在外打仗,要为天子荡平奸逆;西阳王妃尉迟炽繁就在府里接待各部将领的夫人、郡君、县君,要带着自己人一起把各家产业经营得更好。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今日茶话会的主题不是外命妇们闲聊、互相吹捧,而是要商讨一系列发展策略,让诸位命妇们跟上形势发展,将各自府里产业经营好。 西阳王,是主导针织业发展的领头羊,跟在其身后的,除了各纺织作坊东家,还有被称为“娘子军”的外命妇们,她们为夫君打理府邸,都有经营产业,其中大多和纺织业有关系。 如今黄州即将发展针织业,娘子军的“主要将领”当然要和“主帅”一起“军议”,定下“用兵策略”,争取打赢一场又一场的战斗。 时钟走到十一点五十分,客人们依次入场,十一点五十五分,西阳王妃和两名侧室入场,和来客寒暄,十二点整,主客就坐,茶话会正式开始。 王府侍女们分别为宾客沏茶,宴客厅内弥漫着芬芳的茶香,又有能自己演奏的音乐柜在一旁演奏音乐,音乐宛若山涧溪水,叮咚悦耳。 各色糕点、甜点端上宾客面前的食案,但最重要的“食物”,是一本本厚厚的资料,还有各类针织品。 其中就包括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固宠神器”针织丝袜、针织紧身内衣裤。 针织丝袜、针织紧身内衣裤,因为在风月场被客人们狂热追捧,如今恶评如潮,有识之士对这种奇装异服深恶痛绝,认为此乃服妖现世,不祥之兆,官府应当禁止。 服妖,意指奇装异服,古人认为奇装异服会预示天下之变,故有“服妖”一词。 然而针织袜和针织内衣裤并不是外衣,所以有识之士的深恶痛绝虽然获得许多人认同,但官府不可能禁止:袜子和内衣裤要禁,那么抱腹要不要禁? 而正是因为“服妖”一说,使得针织丝袜和针织内衣裤的名气迅速传开,关于这两种针织品的订单很多,需求量十分巨大,按照现有针织作坊的生产能力,要完成所有订单得到五年后。 这意味着发展针织业大有可为,如今的问题,是如何快速扩张产能,以满足巨大的市场需求,为参与针织业的东家们获取巨额利润。 诸位命妇们仔细看着针织丝袜(短袜、长筒袜),感受着针织内衣裤的弹性,许多人都有些尴尬,因为她们都不由自主想到自己变成“服妖”之后,夫君看向自己时那火辣辣的眼神。 传闻中的“固宠神器”,许多人之前未见实物,如今拿在手中,是真的感受到了其上的“神通”。 她们中绝大部分人,当年就是普通民女,经媒婆撮合,嫁给了立下战功的虎林军和官军士兵,原以为靠着些许田产和房产,就能和夫君一起过上丰衣足食的好日子,没想到好日子越来越好。 她们的夫君跟着西阳王在战场上浴血奋战,不断立下战功,不但有田地做奖赏,还得朝廷封赏,有了爵位,实现了封妻荫子的梦想。 昔日目不识丁、不知礼仪的民女,如今成了地位高贵的外命妇,自家又在西阳王府的引领下,经营产业,货殖生利,家境已经由丰衣足食变成锦衣玉食。 她们都学会读书写字,能够写亲笔信,学会算数,会打算盘,会算账、查账,已经不是当年“粗鄙”的民女了。 她们还学会了“理财”,把许多钱存到日兴昌生息,也经营产业,经常到王府走动,听听王妃、两位院主透露的消息,紧跟黄州产业发展的动向。 所以,此次茶话会是一次良机,是参与到针织业这一新兴产业的良机,其他人可没有这种机会。 命妇们赴会,带来最得力的心腹侍女,帮忙记录重要消息,帮她们汇总疑问,自己也好发言。 关于针织业发展情况的资料很多,光看都得花不少时间,所以要有人来讲解,主讲人不是王妃尉迟炽繁,而是针织作坊的东家、司马令姬。 再由西阳王府的玉竹院做补充,至于针织业的“周边产业”发展情况,则由王府的芳兰院来说。 司马令姬之夫吴明,救了西阳王妃和世子,所以王府将针织作坊转给他们夫妇,而吴明同时还救了长公主,故而天子有封赏,赏其县公爵位。 当年的废后司马令姬,以“吴明妇司马氏”的身份,得封县公夫人,成了外命妇,此时向各位命妇们做讲解,身份上没有任何问题。 为了今日的讲解,司马令姬精心准备了许久,厚厚的资料当然不可能照本宣科,她要挑重点来说,让与会的客人们对针织业的情况有个大概的了解。 在讲解开始之前,王妃要先向宾客们介绍一个人,那就是她的妹妹、西阳王的“翠荷院”,尉迟明月。 身着常服的尉迟明月来到姊姊身边,向着满堂宾客行礼,命妇们见着这位和王妃样貌几乎一模一样的“翠荷院”,不由得惊叹不已。 前一段时间闹得满城皆知的“西阳王奉旨纳妾”,今天大家终于见到了正主,这位“翠荷院”小尉迟氏,和王妃大尉迟氏真是绝色姊妹花。 加上不遑多让的“芳兰院”,还有稍逊一筹的“玉竹院”,命妇们在想,西阳王的几位女眷,不用靠那“固宠神器”变成服妖,也一定能让西阳王迷得神魂颠倒。 尉迟明月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言谈举止落落大方,尉迟炽繁对此很满意,她今日就是要正式向命妇们引见她的好妹妹,让大家都知道,妹妹日后就是她的代言人。 讲解开始,司马令姬拿着发言稿,先看了看时间,时钟指到十二点二十分,她预计要讲解两小时,而整个茶话会至少要到十六点才结束。 “首先,要澄清一件事,所谓‘服妖’之说,纯属无稽之谈!” “如果说针织袜、针织内衣裤是奇装异服,那么请问,抱腹是不是奇装异服?有谁会穿着抱腹在公众场合行走?又有谁会穿着针织内衣裤在公众场合行走?” 第一百九十八章 传闻 太阳西沉,西阳城内街道上,行人来去匆匆,宵禁即将开始,除了城内特定区域,其他地方都要执行宵禁,届时谁要是在街上走被巡城兵马碰见,那是要被带去官署“喝茶”的。 犯禁之人被带去官署扣押、审问,在官署时有茶水喝,故而有“喝茶”一词指代被抓。 没人喜欢去官署喝茶,所以要赶在宵禁开始前到家,街道上的行人之中,孔颖达亦是其一,他快步向前疾走,距离前方州学大门已经不到五十步了。 钟楼上传来钟声,代表着宵禁还有十五分钟就要开始,见着时间充裕,孔颖达放慢脚步,整理了一下衣袍,免得一会进州学时衣冠不整,这在他看来很失礼。 缓步向前,身边时不时有年轻人快步跑过,全都是州学学生,其中有人向他打招呼,催促他赶紧走,不然州学关门进不去,那是要被登记名字,得额外担任值日,洒扫学堂。 孔颖达不急,慢慢走着,进门后没多久,钟楼传来钟声,宵禁正式开始,州学大门缓缓关上。 因为放寒假的缘故,州学里略微冷清了些,但这冷清只是相对于平日而言,留在州学过年的学生依旧有很多,孔颖达走进饭堂,饭堂内的座位已经有七成坐满。 若是往日,这个时候的饭堂已经没有位置了,在橱窗前打完饭菜的学生,只能带饭菜回学舍吃,现在还有三成空座,让留校学生觉得有些不适应。 孔颖达同样不适应,见着饭堂一隅有人向他挥手,便走上前去,脱去鞋子,在预留出来的位置上坐下。 他和饭堂内在座的其他学生一样,穿着针织袜。 几位河北籍贯的同学,和孔颖达算是“同乡”,同样因为路途遥远和战事阻断而无法回家,无法和家人团圆,于是留校过年。 孔颖达家境不错,所以在黄州西阳的吃穿用度不愁,更别说他学习成绩一直很优秀,期末考试和综合评定都是“优秀”,奖学金拿的都是第一等,还因为表现优异得免部分学费,负担很小。 所以即便家里没有财物支援,孔颖达在黄州的求学日子都能过得优哉游哉。 另外几个同学比不过他,但都能拿到二等、三等奖学金,勤快些的学子可以参加勤工俭学,不需要家里支援,也可以解决学费、生活费问题。 正是有了奖学金的设置,使得许多成绩优秀但家境贫寒的学子有了继续学习的可能,更别说州学还组织学子勤工俭学,囊中羞涩的学子可以凭着自己的劳动获取收入,满足日常开支,积攒学费。 孔颖达不需要参加勤工俭学,但他的“同乡”大多参加了,此时大家边吃边讨论的就是这个问题。 “这针织袜真不错,比布袜好多了,就不知一个月要坏掉几只,我隔一晚就要和巡夜队在校区值夜,走路走多了,袜子怕是遭不住。” “一个月三双又如何?针织作坊前几日开张,捐袜子助学,州学在籍的学生,每人十二对针织袜,一个月坏三对,能穿四个月呢。” “破洞就补,缝缝补补又能穿,我看那,这十二对袜子穿到夏天都行。” 袜子的话题很快带过,几个年轻人关心的是另一项助学举措。 隔壁座的几位学子,是荆州人士,和孔颖达这些河北同学颇为熟悉,两边就此事交谈着,说起过几天就要开始的“免费接送”。 黄州有镖行,每月都有镖队行走各地,如今接近年底,为了行善助学,各家镖行推出一项助学举措,那就是镖队免费送学子回家乡,来年又免费接这些学子来西阳。 接送地区有限制,除了黄州周边地区外,仅限于镖行日常走镖线路上的主要城池,譬如荆襄之地的安陆、随城、襄阳、穰城、上宛,还有武关道半路的几个城池,最后终点是关中长安。 需要搭“顺风车”的州学学生,要先在州学“教务处”登记,然后在指定的日期,跟随镖行的镖队出发,到了目的地就自行回家。 而待得过完年,按照约定的日期,汇合镖队前往西阳。 往返免费,吃住全包,仅限学生本人及其一名同伴,如果还多几个人同行,多出来的人要交钱。 为了避免有人趁机牟利,免费的那名同伴必须经过州学确认,确认是学子的亲人,或者仆人。 河北的几名学子,对于这项助学举措颇为好奇,所以向荆襄的同学打听相关事宜。 “你们何时出发?” “不急,再有十来天出发都来得及...我家住上宛附近,不算远。” “那你们如何回来?在何处与镖队汇合?” “有分号呀!助学免费接送的镖行,在上宛、穰城、襄阳等沿途要地都有分号的,按照约定日期在分号等就行了,若是误了第一个日期,还有替补的另一个日期呢。” 那名要回上宛的同学顿了顿,又补充:“每个学子的计划往返行程,要在州学登记存档,官府那里也会备案,开有相关凭据让镖队带着,免得半路有麻烦。” “镖队到了当地分号,还要和学子到当地官署登记,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安全得很!” “据说,往后,待得河南平靖,镖行也会在年底和来年年初,免费接送河南籍的学子。” “还有还有,我听一个镖头说,待得将来朝廷扫平逆贼,镖行恢复了往返西阳和邺城的业务,还会免费接送学子往返邺城和西阳!” 几名河北籍的学子,包括孔颖达在内,被这个传闻所吸引,虽然不知朝廷何时扫平逆贼,但镖行若真的能免费接送学子西阳往返邺城之间,那对于他们来说真是个好消息。 黄州州学有经学名家坐镇,他们慕名而来,称得上是千里求学,几年都难得回一次家,好不容易回一次,可谓是历尽千难万险,所以只能靠书信和家人交流。 话题越说越多,而传闻不止一个,一名家住穰城的学子,压低声音说出另一个传闻:据说年后,官府会在黄州州学再次征辟饱学之士当官。 具体方式,和之前一样,是考试选拔。 第一百九十九章 抱负 考试选拔,古来罕有的选拔方式,不久前在黄州已经出现过,所以这个传闻,可比什么“免费接送学子”要震撼得多,消息早在放寒假前就已经传开了,让莘莘学子们激动不已。 先前,天子驾临西阳,到州学听讲,不但征辟了几位在西阳讲学的泡学之士,还征辟了几个品学兼优的学子,这让许多人羡慕不已。 后来,夏末秋初,天子又派人来黄州,和荆襄各地刺史派出的吏员一道,在州学征辟品学兼优的学子,作为各州向朝廷推荐的人才,方式名为“考试选拔”。 有资格参加考试的,要么是州学在籍学生,要么是在州学授课的学者所推荐之人,最后朝廷会征辟二十人,到长安听候天子任用。 这是一种以考试作为选拔人才手段的征辟,消息传出后直接让黄州州学沸腾,无数在籍的学子,还有闻讯赶来的读书人,为了千载难逢的入仕机会而奋力一搏。 那段时间,西阳城里突然多了很多外地入,出租房屋的房东们笑得嘴都合不拢,本来就人满为患的州学图书馆几乎被人挤爆。 而到了考试成绩张榜公布之日,放榜的州学正门外人山人海,维持秩序的吏员和士兵差点就吃不消。 入围的学子有三十人,要按成绩由高到低的顺序,独自接受朝廷天使和各州吏员的“面试”,只要身份清白,不是样貌丑陋、说话口吃、身有明显残疾的人,必然入选。 三十人,前二十名合格者全部入选,没几日就跟着天使前往长安,准备在京城当官。 天子求贤若渴,派使者在黄州州学举办考试来选拔人才,只要考中就能入仕,自己和家族的命运瞬间扭转,如此强烈的刺激,让许多人激动万分。 而不止天子,山南几个总管府及辖下各州郡,牧守官也开始把注意放在黄州州学上。 若按旧例,朝廷每隔一段时间(一年或者数年)就会让各地牧守举荐人才,或者牧守官自己需要佐官,也会征辟人才,以往都是那些当地大户、豪强子弟才有幸中选,寒族子弟基本没机会。 如今天子率先在黄州州学选拔学子和饱学之士做官,各地牧守很可能会跟进,通过举荐、征辟学子的方式,获得“慧眼识英才”的美誉。 各牧守官手中的几个举荐、征辟名额,很大可能有一个会落在黄州州学,那些在州学表现出色、品学兼优的学子,入仕的机会凭空高了许多。 在黄州州学读书、参加考试,成了寒族子弟入仕的新途径,即便机会可遇不可求,但对于广大入仕无门的寒族子弟来说,却是极佳的入仕机会。 而现在流传开的传闻,就是到了年后,将由山南东道大总管府牵头,河南道行军行辕、东南道行军行辕派官员在黄州州学举办考试、选拔人才。 入选者将作为佐官,和其他途径选拔的人一道,去河南、淮北各地任职,辅佐主官治理收复的州郡。 要考试选拔的名额据说不下五十人,不局限州学学生,所有身份清白的人,都可以报名参加考试。 这是一个震撼人心的传闻,虽然官府从未对此明确表态,但对于这传闻却没有斥之为“谣言”,可想而知应该是确有其事。 议论到这里,有学子惊呼:“不下五十人?那么届时州学又要人满为患了!” “没错!所以许多人过年不回家,要趁着人少的好机会,在州学用功看书!” “那...那....” “那什么那!想入仕,就赶紧用功读书!” “现在才知道读书就晚了!”又有学子叹了口气,“这次若真是考试选拔,选拔五十个人,那么各地涌来的读书人肯定很多,要想在这么多人之中脱颖而出,谈何容易。” “寒窗苦读的人那么多,可入仕的机会十分渺茫,几乎等于没有,好不容易有一次机会,可以靠着考试入仕,你觉得那些读了十几甚至几十年书的人会不来?” “那...那...” “那什么那!还是要用功读书!州学有名家坐镇,是最好的求学机会,若这样都考不过穷乡僻壤的读书人,你还有脸抱怨?!” 同学们议论得热火朝天,孔颖达却在一旁默默吃饭,没有参与议论的意思。 学而优则仕,是许多读书人的梦想,对于年轻的孔颖达来说,同样不能免俗,但他的抱负不仅仅是当官、光耀门楣而已。 孔颖达是“先师尼父”孔子的后裔,自幼聪慧,不敢称“神童”,但在求学上的表现,远超同龄人。 而随着自己在学海里遨游的日子越来越长,孔颖达有了一个抱负,一个宏伟的抱负,那就是将南学、北学以及儒家经学各流派统一。 自汉以来,数百年的风风雨雨,儒学内部流派众多,一如群雄逐鹿。 又因为南北数百年对峙,有了南学、北学的纷争,于是群经异说,诸师异论,不下数十百千,纷纷攘攘,至有互为水火之势。 对于这个局面,有饱学之士试图改变,那就是二刘之刘焯刘士元,刘炫刘光伯,这两位精通南学、北学,有舌战群儒之功力。 可即便如此,想要统一儒学依旧很难,因为这需要权力和上位者的强力支持,二刘一直在努力,但仕途不顺,蹉跎多年毫无进展。 师从二刘的孔颖达,决定要像两位老师那样,为统一儒家经学而努力。 随着他在西阳求学,越来越发觉自己才疏学浅,所以,即便自己现在就有把握通过考试选拔去当官,他也不会去参加,要继续留在西阳求学。 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先祖说的话,孔颖达深以为然,他有抱负,要实现抱负就得有真才实学,不然如何舌战群儒,如何统一儒学? 黄州州学接连成为考试选拔的场所,可想而知,日后官府还会在黄州举行考试选拔,那么纷至沓来的读书人、饱学之士,就是孔颖达展开辩论的最佳人选。 辩不过对方,说明自己学问还不够,或者观点确实有问题,若是辩赢对方,那就设法让对方认同自己的观点。 如果辩论时谁也辩不倒谁,那就引经据典进行讨论,讲道理。 黄州州学聚集了大量经学名家、饱学之士,做学问的气氛很好,这是孔颖达最为留恋之处,所以比起做官,他觉得还是先做学问为好。 孔颖达有信心,终有一日,他会超越两位老师,把《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这五部儒家经典的内容统一,结束儒家经学内部宗派的纷争。 到时候,他定要编制一部著作,论述五部经典的明正之义,流传后世千年! 第二百章 暗流涌动 金乌西落,宵禁已经开始,西阳城一隅,一队人马护着两辆马车走在大街上,巡城士兵见状正要上前拦截,见着队伍打出的旗号,随即停下脚步。 队伍里有数人迎上来,为首之人拿出一个令牌,交到带兵将领手中,行了个礼说道:“我家郎主因为公务误了时辰,还请诸位见谅。” 将领看了看令牌,又看了看马车,示意随员在记事本上记下时间和队伍所属,再将令牌递回去:“无妨,还请速速回府。” 队伍继续前进,在一处府邸前停下,正门牌匾上写着“郝府”二字,黄州总管长史郝吴伯从第二辆马车内下来,直接走进自家私第。 郝吴伯身为上官,本该以身作则,带头遵守宵禁制度,只是今日处理了几件紧急公务,所以耽搁了时间,从官署出来时,宵禁已经开始。 郝吴伯向来骑马出行,但后来因为担任要职、肩负留守重任,为了以防万一,如今他在城内出行都是乘坐马车,还多一辆以混淆虚实。 这有些藏头露尾的作态,让郝吴伯觉得自己像个做贼心虚的酷吏,成日里担心有人来寻仇,所以出个门都不敢骑马。 若换作以往,他必然坦荡荡骑马出行,不过跟着某人久了,多少被对方影响,加上自己确实肩负重任,丝毫大意不得,所以才如此行事。 脱去官服换了身衣物,郝吴伯转到正厅,妻子韩氏已经命人准备好了饭菜,和他一起用膳,咿呀学语的儿子也在。 郝吴伯为儿子定了娃娃亲,亲家是许绍夫妇,他和许绍是好友,都是安陆人,从祖辈就有交情,如今郝吴伯有了儿子,许绍也有了儿子,两家约定,待得谁家先生了女儿,就和对方结亲。 小家伙见着阿耶,哭喊着要抱,郝吴伯抱起儿子逗弄着,不知不觉饭菜都凉了,吃完饭的韩氏见状让奶娘把小家伙抱走,又让人把饭菜热了一下,陪坐在夫君身边。 这一坐,郝吴伯便察觉妻子有所求,开口问:“怎么了?有事要说?” “嗯。” “府里产业有问题?” “好得很。” “那,有话就说,你我夫妻,有何不敢说的?” 韩氏闻言期期艾艾起来,犹豫片刻后问道:“夫君,那个传闻是不是真的?” “西阳城里近期有很多传闻呢。” “就是,就是年后官府要考试选拔....的传闻...” 韩氏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她知道自己这么问有些不妥,郝吴伯之前可是再三强调不会泄露公务机密,让她不要老是打听什么内幕消息。 “你是问这个啊...” 郝吴伯放下筷子,韩氏生怕夫君生气,有些讷讷:“妾...妾只是随口问问...” “无妨,反正明日官府就会张榜公告,不止黄州,山南东道各总管府辖地,包括洪州总管府辖地,都会张榜公告,让大家早做准备。”郝吴伯笑了笑,以便让妻子不要那么紧张。 “为夫今日回来晚,就是要布置公告之事,明年二月十五日,山南东道大总管府会在黄州州学举办考试,连考三日,选拔人才,名额五十五人。” “真的要考试!” 韩氏闻言激动起来,其实这个传闻早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只是官府一直没有正式表态,如今得知了“内幕消息”,韩氏想到自己那求官不得的兄长,哪里能不激动。 郝吴伯知道妻子在想什么,再次叮咛:“考试选拔,是极其难得的机会,但能不能考中,得看是否有真才实学。” “考试会很难么?” “肯定有难度,而且按成绩排名,光自己考得好没用,得比别人考得更好才有机会。” 韩氏又期期艾艾起来:“那...那...” “试题,是从题库里随机抽的,主考官和考官再各自拟定一条大题,从中随机抽,所以,为夫也不知道题目到底有多难。” “喔....” “所以,赶紧让你兄长看书!还要看看上次考试的试题集!” “啊?啊....是...” 小心思被夫君看破,韩氏有些不好意思,她兄长一直入仕无门,身居高位的夫君要避嫌,又是公事公办的态度,所以没有“举贤不避亲”,兄长到现在还是白身。 不过她弟弟喜欢读书,熟读四书五经,如今有个难得的机会,参加考试选拔获得入仕的机会,想来通过考试得以入选的胜算很大。 韩氏琢磨着自家兄长的入仕前景,郝吴伯琢磨着考试的筹备工作,事关重大,决不能掉以轻心。 考试选拔,考中入选后就能当官,这种选拔方式让广大寒族子弟有了当官的机会,可想而知会有多少人为此拼命。 然后各种盘外招纷至沓来。 为了打听考试内容,有人试图行贿可能的考官候选人,有人试图行贿可能出题的州学博士,有人试图行贿负责印刷试卷的印刷作坊员工。 甚至有人派“细作”以“应聘”的方式,到西阳各印刷作坊“潜伏”,试图提前获得试卷内容,亦或是重金聘请亡命之徒,潜入印刷作坊盗取试卷。 事关无数人和家族之命运的考试,让西阳城内暗流涌动,让郝吴伯等官员头痛不已。 考试选拔,试卷的保密工作是重中之重,有前一次的成功经验,大家倒不会束手无策,反正试题是从题库随机抽选的,试卷是考试当日凌晨随机抽作坊进行大批量印刷,不怕泄密。 试卷右侧有“专栏”,写考生的姓名、籍贯,然后试卷收集时每二十份叠在一起,把最右端封起来、是为“糊名”,考官批阅试卷时,根本就不知道是谁的试卷。 种种措施,都是为了确保考试的公平性,这个时候,州学有学者云集、印刷业兴盛的好处显现出来,换做别的地方,想要对试卷保密,其难度可是会翻上几番。 但问题还有,大量参加考试的人员齐聚西阳,会带来严重的治安问题,一旦有患者和其他人混杂在一起,还会有爆发大规模疫病的危险。 不仅如此,在放榜公布入选名单时,考生蜂拥而至看榜,要看自己是否入选,到时候必然人山人海,一旦处置不当,大规模踩踏事件必然发生。 上一次考试,放榜时就差点出现这种情况,亏得现场维持秩序的官军将士反应够快,拼命组成一道道人墙维持秩序。才没有让群体踩踏事件发生。 那么,下一次考试也不能出现群死群伤的大事件。 郝吴伯知道黄州举办考试要面临的问题有很多,但考试一定要顺利举行、完成,决不能让人找到攻击“考试选拔”的借口。 从汉时的“举孝廉”起,朝廷选拔人才的制度,到后面都会变成权贵、高门世家、地方豪强把持晋升通道的工具,寒族子弟根本就没有什么机会入仕。 如今有一种比较公平的人才选拔方式出现,虽然受到寒族子弟的欢迎,但也受到多方质疑,如果在黄州举办的考试出了大事,“考试选拔”很可能就此夭折。 郝吴伯很认同“考试选拔”这一人才选拔方式,他希望有朝一日,考试选拔能够形成制度,定期举行,让天下无数渴望入仕却被拒之门外的寒族子弟,有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 所以无论如何,明年二月的考试都必须顺利进行,黄州总管府及黄州州府、西阳郡署的官员,都在为此而忙碌。 而朝廷在黄州接二连三举办考试、选拔人才,为国选士只是明面上的说法。 其中隐含有另一层深意,郝吴伯不知别人看出来没有,他是很清楚的。 天子,是在用考试选拔的方式,收买山南荆襄各地人心,同样,西阳王,或者说杞王父子、伯侄三人,也在用考试选拔的方式,收买山南荆襄各地人心。 所以一场考试,牵扯甚多,其中暗流涌动,一不留神被卷进去怕是要倒大霉。 郝吴伯不会是主考官,但却是“承办方”的负责人,他可不想倒大霉,所以不敢掉以轻心,想着肩上的重任越来越多,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在黄州(巴州)的差不多十年时间,郝吴伯得到的历练可比其他地方官多得多,除了没有带兵打仗比较遗憾,几乎什么事务都处理过了。 这都多亏“甩手掌柜”西阳王所赐,郝吴伯不由得无奈苦笑。 西阳王倒是潇洒,在外面打仗砍人砍得快活,也不知何时能结束战事,回来处理那越来越多的政务。 边想边吃饭,妻子韩氏不知何时离开,郝吴伯吃完饭后在书房看了一会公文,又陪儿子玩耍了一会,见夜色深沉,便转入寝室。 刚进去,他就看见了韩氏的身影,随后愣住了。 此时的韩氏,身上穿了黑色衣物,但全身上下曲线尽显,好像又没穿,仿佛光溜溜站在他面前一般。 服妖! 郝吴伯脑海里首先闪过这两个字,见韩氏娇羞的看着自己,只觉得口干舌燥。 “夫君...这是...针织内衣...好看么?” “啊....怎...么...怎么如此...贴身...” 血气方刚的郝吴伯说话都结巴起来,他没想到传闻中伤风败俗的针织内衣裤穿在韩氏身上,竟然会让娇妻愈发妩媚动人。 “奇装异服,简直是伤风败俗!” 满怀期待的韩氏听得夫君如此说,惊得目瞪口呆,她可是满怀欣喜穿上“固宠神器”,要给夫君一个惊喜,结果... 委屈的泪水还没流出来,韩氏就被呼吸急促的郝吴伯拦腰抱起,往卧榻而去。 “如此奇装异服,成何体统?为夫要好好教训贤妻一番!今夜就莫要睡觉了!” 第二百零一章 暗流涌动(续) 上午,西阳城内多处出现人群聚集的现象,总管府署刚张榜公布的一个消息,引得无数人围观,聚集在各张榜处的人越来越多。 大部分人不识字,看不懂公告上说的什么,一旁有吏员高声念着内容,其他人默默的听。 明年年初,山南东道大总管府将在黄州西阳举办考试,选拔人才,考试日期定在二月十五日,连续考三日,选拔名额是五十五人。 参加考试的人,不限籍贯,身份清白即可,贱籍不可参加,若有隐瞒,一经查出必然严惩。 考试内容分三科,明经、进士、算术。 明经科,分为帖经和墨义。帖经试题是摘录经书的一句并遮去几个字,考生需填充缺去的字词;墨义则是一些关于经文的问答。 进士科,要求考生就特定的题目创作诗、赋。 算术科,纯粹考算术,根据各类计算题进行解答。 每个考生至少要报考其中一科,明经科、进士科各录取二十人,算术科录取十五人。 如有考三科的考生,三科成绩达到要求,以三科通才特选计,不在五十五人之内,直调长安听用。 公告里还划定了各科考试的大概范围,以及参加考试的诸多细则、事宜,从今日起往后的数日时间,黄州总管府各州郡以及荆州总管府、襄州总管府、安州总管府下辖各州郡,官署都会张榜公布这一消息。 甚至连洪州总管府各州郡,也会张榜公布这一消息,与此同时,各州郡还会公布考试细则、报考方法,欢迎大家到当地官署询问。 传闻成真,消息随即以极快的速度向四周扩散,而西阳城内的舆论焦点,全都聚集在这次考试选拔之上。 通过考试就能当官,若是在以往,这种事说出去都没人信,然而现在成真了,继天子遣使到黄州举办考试选拔人才,如今山南道大总管府也要举办考试选拔人才, 这种机会有没有下一次很难说,所以消息落实之后,许多人都激动万分,想着报名参加考试奋力一搏,改变自己和家族的命运。 但报考细则写的很清楚,不是谁都能参加考试选拔,免得有才疏学浅的人滥竽充数,白白浪费官府人力物力。 从二月一日起,截止二月十三日,已报名的考生要在黄州州学参加“摸底考试”,州学会出试卷,难度中等,考生考完后半个时辰内就能知道结果。 考生必须通过这个“摸底考试”,才有资格参加真正的考试。 而要参加摸底考试,就得交押金,若通过摸底考试,那么押金悉数退回,如果通不过,押金是不会退的。 押金是两贯或等价粮食、布帛,可能很多考生囊中羞涩交不起,那没关系,可以在官府的见证下和黄州的几个作坊签订“用工契约”,由作坊先垫付押金。 考生若通过摸底考试,押金退回作坊,若考生通不过摸底考试,要到作坊以“做工”一定期限的方式偿还押金。 关于这场考试选拔,众人议论纷纷,而有的人很快从中找到商机,那就是出租房屋。 上一次考试选拔,让许多房东赚了一笔,而此次规模更大的考试,可想而知会有更多的外地人涌入西阳,客栈、邸店里住不下,自然要租房子或者与人合租。 有的人是考试前几日才会抵达西阳,但有的人却会提前月余在西阳住下,前一次考试就有大户人家子弟如此,这次,来的大户子弟会更多,租的可都会是院子。 提前在西阳住下,然后参加考试的读书人就有时间到州学去听讲,去图书馆通宵看书,这可是难得的机会,以后不一定会再有。 大户们即便平日里扣扣索索,关键时候也不会省那几个钱。 房东们看见了商机,其他行业的人也看到了商机,各处风月、娱乐场纷纷做好准备,要更好的接待四方来客。 而各处茶肆、酒肆、食肆也在摩拳擦掌,要抓住这极其难得的机会扩大营业额,那些贩卖炊饼、小食品的街头摊贩也欢欣鼓舞,要购入更多的米、面、蛋等食材,届时好好赚一笔。 这一重大好消息,连带着各家养殖场还有制作销售火腿、肉松、腊肠等肉制品的店家也激动起来。 各镖行同样激动万分,按照上一次考试的经验,许多外地考生因为无法保证长途跋涉的安全,纷纷到镖行分号办理“客运”业务,此次有需求的人会更加多。 到时候打个六折,沿途各地捎带上要到西阳的客人(考生),一个镖队的“客运”能力,可以要比往日高许多,连带着沿途城池的邸店、客栈生意都会好起来。 最高兴的当属书坊,各类经学、算术典籍,还有各类试题集以及上一次考试的试题集,他们早已提前准备了许多,今日官府张榜公告,书籍瞬间销售一空,订单纷至沓来。 这只是开始,可想而知还会有很多人要购买相关书籍,所以对于书坊和造纸作坊来说,这可是一个巨大的商机。 与此同时,还有一些人很高兴,大量外地人聚集西阳,其中肯定有很多肥羊,那么他们施展手段坑蒙拐骗抢,就能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 同一个消息,引得大家起了不同的心思,不知不觉城内间暗潮涌动,不过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明年二月的那场考试选拔,即便自己不能参加,却可以沾光。 考生考取功名,他们租房子、在街边摆摊、卖家禽家畜,甚至卖菜、跑腿,都能多赚许多。 街头巷尾,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百姓在议论纷纷,西阳王府司马张定发,骑在马上缓缓向北门前进,看着街道左右情形,不由得感慨。 他之前奉命护送王妃和世子返回西阳,如今休息完毕,要带着侍卫们赶赴亳州,在西阳王帐前听令,这一去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 西阳城的变化很快,张定发在想,待得自己回来时,西阳城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出了北门,在王府湖畔庄园驻扎的侍卫队伍主力,已经来到官道边等候,见着张定发带着部下抵达,众人策马跟上,浩浩荡荡向北前进。 张定发回首再望西阳,大声向侍卫们喊着:“功名须得马上取!儿郎们,不要输给那些读书人!” 第二百零二章 暗流涌动(再续) 亳州州治小黄,临近午时,街道上行人来去匆匆,因为新一批官军军纪很好的缘故,小黄居民经历了最初的惊慌后,已经平静下来,敢走上街头,敢从巡城、放哨的士兵身边经过。 而这股官军七八日前在宁平城击败了“旧官军”,前线局势缓和,小黄城内紧张气氛缓解,许多居民开始出来讨生活,城内正常的生活秩序开始渐渐恢复。 时局艰难,但日子还得过下去,既然控制小黄的这些个官军没有暴行,那么人们对其信任稍微增加了些。 城内的人气渐渐恢复,各类邸店、食肆陆续开门营业,入城售卖瓜果蔬菜、粟、麦、柴禾的周边居民也变多,有胆大的行商开始入城,日子,似乎好起来。 然而对于街边沽酒的卖酒翁老许来说,好日子刚开始就结束了。 祖传的酿酒手艺,传到他已经传了很多代,祖传的酿酒酒曲“神曲”,同样传了很多代,而现在,有人要强买。 先前州城换了官军,老许和其他人一样很害怕,后来听说新官军军纪好,家里又快断粮了,恰逢替人酿的几坛酒对方又不要,老许便用车载着酒入城售卖,赚些钱去买粟。 开始有几个官军来买酒,一手交钱一手交酒,买卖成功,让老许颇为高兴,结果不久之后一位年轻郎君来买酒,试着喝了一勺后不但把剩下的酒全包,还要买他酿酒的“神曲”和手艺。 年轻郎君二十多岁,衣着普通却气度不凡,一说话是外地口音,身后跟着二十几个随从,个个带着武器,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 老许不愿意买祖传“神曲”和酿酒手艺,却被对方缠住无法脱身,只能心中叫苦。 “粟四十斛,这酒曲和酿酒手艺卖不卖?” “郎君!这可是某等祖传手艺制作的酒曲,哪里能卖..” “五十斛。” “不不,这真不能卖...” “六十斛。” 老许听得这个数字只觉得口干舌燥,粟六十斛,够他一家三口吃一年了,按说肯定值,可是... 这可是祖传的神曲和酿酒手艺啊!卖给外人,祖宗们可是要显灵怪罪的! “这样,七十斛,反正寡....呱呱叫的乌鸦不会在你家落下,我呢,买了神曲回家乡酿酒,不会黄了你的买卖,这交易不错吧?” 老许急得汗出如浆,对方出的价格真的很划得来,但他一方面担心对方说话不算话,一方面担心对不起祖宗,正是天人交战之际,对方又发话了。 “七十斛不合适?那就六十斛。” 叫价忽然回落,让老许错愕:“啊?这这...” “价格不合适?五十斛。” “不不不!郎君!这怎么能...这能么能降价呢!” 老许急得快要哭出来,对方砍价的本事了得,让他方寸大乱,七十斛变成五十斛,如此大的落差,让他错愕、悔恨。 “五十斛不合适?那就再...” “不不不!郎君!七十斛好不好!” “七十斛?不行,过了就过了,六十斛。” “郎君啊!我这可是祖传的手艺...” “嗯?” “好,好!就六十斛...” “成交,一会,我派人送六十斛粟到你家里,记住,神曲要分一部分出来,分量要足,酿酒工艺,我会派人去学。” “是是是...” 痛并快乐着的老许,拿着对方给的一贯“定金”,心终于定下来,带着对方指定的几个人往城外走。 刚走几步迎面过来几名官军,身后还有几个精悍的男子,看上去十分凶狠,老许不敢多看,低着头从这些人身边走过。 哨探军情返回的卢勿吉,来到西阳王面前,行礼之后等着对方垂询。 “强买”酿酒神曲成功的宇文温,看着对方问道:“卢勿吉?” “小人在!” “这一去一回,你的同伴折了几个?” 这个问题出乎卢勿吉的预料,让他有些感动,随后回答:“回大王,小人和同伴全都平安回来了!” “很好,那么你说说,探出什么消息了?” 看了看周围,见着人多,卢勿吉有些犹豫,见宇文温示意继续,便低声回答:“回大王,奸相已经死了!” 这个消息,让宇文温有些惊讶,从宁平故城之战到今日,过了七日,他的军队刚刚修整完毕,如果对方所说为真,那么邺城那边,此时怕是要暗流涌动了。 “卢勿吉,你可知道,这消息若是弄错了,会有何种后果?” “大王请放心,这消息绝对不会有错!” “好,随寡人来。” 。。。。。。 邺城,午后,蜀王府,王府外戒备森严,王府内有哭声隐隐传出,盛放蜀王尉迟遗体的棺椁半开,摆在正厅,蜀太妃王氏扑到棺椁上,抱着儿子已经发臭的遗体,摸着儿子已经变色的面庞,嚎啕大哭。 本来一切好好的,直到前日,才得密报说蜀王在亳州战殁,遗体被部下秘密送回邺城,她听完消息后就昏倒在地,醒来后哭了一夜。 短短两年时间,王氏先后丧夫、丧子,为故蜀王服孝还没有结束,自己的儿子又离他而去,此时王氏悲从心中来,哭得几乎再度昏厥过去。 同样哭得撕心裂肺的还有蜀王妃崔氏,她不敢相信正值壮年的夫君竟然会出事,竟然会丢下自己和儿子撒手而去,前日已经哭成泪人,如今更是哭得连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一脸默然的尉迟佑耆,看着棺椁里躺着的兄长,心中悲痛万分,他强忍悲痛,将母亲搀住,要扶母亲到一旁坐下,王氏奋力挣脱,又扑到棺椁上,看着儿子的遗容哭起来。 哭声震天,让厅外守候的文武官员黯然神伤,他们都是蜀王尉迟的心腹,使出了浑身解数才把蜀王遗体悄悄运回邺城,与此同时严格对外保密。 蜀王的棺椁于今日才抵达邺城,事前严格保密,没有走漏半点消息,如今入了王府,消息肯定会传开,所以,当务之急,是要确定一件事情。 相府司录崔子枢、主簿房恭懿,相互间交换了一下眼神,领着其他人一起入内,要赶紧把那件事情定下来。 蜀王,是朝廷的擎天巨柱,如今轰然倒塌,必须赶紧竖起另一根支柱,不然前方战事危急,后方人心惶惶,邺城必然暗流涌动,会出大事的。 所以,由谁来继蜀王位,很重要。 第二百零三章 父死子继、兄终弟及 正厅,王府仆人正在为躺在棺椁内的尉迟“梳洗”,侧厅,变成蜀太上妃的原蜀太妃王氏坐在榻上,面前一众文武官员,正在陈述利害关系,希望王氏能够当机立断,让蜀王世子继蜀王位。 变成蜀太妃的原蜀王妃崔氏,啜泣着坐在王氏身边,榻旁站立的尉迟佑耆见着大家主张让世子继蜀王位,心中有些着急,因为他觉得这样不妥。 所谓“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父亲死了由儿子继承家业,这本是正常不过的事情,然而若是儿子年纪太小,无法承担守住家业的重任,就得“兄终弟及”,让叔叔来继承家业。 尉迟佑耆听人讲史,知道后汉末年天下三分,东吴孙策临终前,把位置让给弟弟孙权,而不是年幼的儿子,正是因为如此,才保住了孙家打下来的基业。 而现在,蜀王世子年幼,根本就挑不起大梁,尉迟佑耆自己虽然是蜀王的亲弟弟,但威信、人望都不足以镇住局面。 御座上那个天子是赝品,实权都在丞相、蜀王手中,如今蜀王战殁,正值多事之秋,前方战事危急,后方人心浮动,一个小家伙撑不起重任,尉迟佑耆也不行。 所以... 尉迟佑耆看着面前几名痛哭流涕的官员,心中愈发焦虑,他认为这些人完全是为了各自的利益,置大局于不顾。 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的三兄、胙国公尉迟顺继蜀王位,来个“弟终兄及”,尉迟顺当了蜀王,肯定镇得住局面,别的不说,并州总管尉迟勤肯定乐见尉迟顺继蜀王位。 尉迟勤、尉迟敬两兄弟是尉迟顺、尉迟佑耆兄弟的堂亲,尉迟家族的重要成员,若是让年幼的蜀王世子继位,把尉迟顺撇到一边,在外领兵的尉迟勤兄弟心中哪里会痛快? 这种时候,若是家族成员内讧,那么尔朱氏覆灭的教训,尉迟氏怕是要重蹈覆辙。 这个道理,尉迟佑耆明白,而在场的官员们难到不明白? 他知道,这些人都是尉迟的心腹,和尉迟顺关系不怎么样,如果尉迟顺继蜀王位,对方必然提拔自己的心腹来把持大权,如此一来,现在这些人就得靠边站。 在权力面前,有人丧失理智,但对于尉迟佑耆来说,这种关键时候决不能出错,因为一旦处置不当,家族就完了。 到时候,面前这些人可以投降,即便没官做也能回家优哉游哉过日子,而他们尉迟家族,恐怕要被人斩草除根。 尉迟佑耆见着在场之人当中还有几个没开口,认为对方一定是和自己有相同看法,只是瞻前顾后不敢开口。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事已至此,尉迟佑耆豁出去了:“母亲,孩儿有话说!” 时不时用手巾擦着眼泪的王氏闻言看向儿子:“五郎有话就说吧...” “母亲!孩儿读书少,不懂什么大道理,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总是听说过的!” “母亲!当务之急,是要稳住局面,只有稳住局面,才能保得家族安全,只有家族安全,族人及亲眷们才能安全!” “所以,孩儿以为,当以三兄继蜀王位最为合适!” 王氏听着儿子所说,还没有作出反应,一旁啜泣的蜀王妃崔氏大哭起来:“大王!大王丢下我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的,日后还怎么活呀!” 这还没完,崔氏随后跪下,膝行近前抱着王氏的腿,涕泪横流:“母亲,大王浴血奋战,结果战死在沙场,留下世子孤苦无依,若母亲在时还能回护一二,可..可...” “妾的两位兄长为国出征,如今生死不明,妾娘家已无人可依,只能靠母亲保护我们孤儿寡母,若是日后,日后...” 世子如今还不知此事,由奶娘带着在后院玩耍,崔氏声泪俱下的哭着,让王氏心乱如麻,她想起先走一步的儿子,想着年幼的孙子,再度悲从心中来,嘴角抽搐说不出话。 有“苦主”开口,接下来的话就好说许多,那几个主张“父死子继”的官员,开始发动反击。 尉迟佑耆是太上妃亲生,和故蜀王是亲兄弟,不好直来直去反驳,所以他们的说法就是“求稳”。 先前,先蜀王(尉迟迥)去世,故蜀王(尉迟)继位,好不容易才把朝廷格局调整好,安排可靠之人任要职、掌机要,一年多来,格局愈发稳固。 故蜀王薨,这些人多少都会念旧情,继续辅佐世子,可如果胙国公继位,势必要再次调整一番,提拔可靠之人,会出现官职变动。 如此一来,那些本来忠于故蜀王的人会心中惴惴,如今前方战事危急,若有人趁机从中蛊惑,恐怕会横生枝节,对大局不利。 故蜀王战殁,将领们之所以秘密将其遗体运回邺城,就是求稳,试图将负面影响压到最低,让世子继蜀王位,正是求稳的最佳选择。 世子继位,因为年幼,势必倚重故蜀王的原班人马,这对于安抚人心是很有好处的。 然而世子年幼,肯定主持不了大局,那么请几位叔伯、堂兄协助,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叔伯,指的是尉迟顺、尉迟佑耆,还有堂叔伯尉迟勤、尉迟安、尉迟敬,堂兄指的是尉迟靖,都是尉迟家族的成年男子。 几位叔伯久经沙场,当然要继续委以重任,率领重兵继续抵御逆贼进犯,而蜀太上妃可以为新继位的小蜀王遮风挡雨,拿主意、定策略,在各佐官的帮助下,维持朝廷运作。 蜀太上妃是世子几位叔伯的长辈,又是先蜀王遗孀,世子继蜀王位后,也许几位叔伯心里不高兴,但他们敢不听蜀太上妃的话? 蜀太上妃无论是在家族内还是朝廷内外都颇有威望,在先蜀王的门生故吏中也有影响力,对如今辅佐嫡孙,名正言顺,再合适不过。 世子继位,有蜀太上妃来拿主意,故蜀王任命的官员不会风声鹤唳,所以,这是最稳妥的选择。 生怕王氏瞻前顾后,有人举了个例子:北魏的文明太皇太后。 文明太皇太后即冯太后,出身于北燕皇族长乐冯氏,是北魏文成帝拓跋的皇后,献文帝拓跋弘的嫡母,孝文帝拓跋宏(元宏)的嫡祖母。 拓跋去世,政局动荡,冯太后临朝称制,定策诛杀权臣,后来拓跋弘去世,冯太后继续临朝称制,辅佐孙子稳定政局。 有这个先例,说明幼主继位并不是问题,只要有一位有才干、有威望的长辈辅佐,那长辈是不是叔伯都不要紧。 虽然蜀王不是天子,太上妃帮着嫡孙处置事务说不上临朝称制,但道理差不多,叔伯有可能夺侄子的位置,难道嫡祖母会害嫡孙? 王氏听到这里有些意动,却无法下决心,她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那几名护送尉迟遗体回来的将领:“大王当时,是当场战...战殁,还是负伤撤离,之后才伤重不治?” “回太妃...太上妃,大王并非当场捐躯。是撤离战场时身负重伤,昏迷不醒,军医救治不及,才...” “大王临终有何遗命?”这是王氏刚想起的一件事,之前收到密报时,没听说尉迟临终时是否有遗命。 “大王弥留之际,神智清醒些许,只来得及说‘此仇必报’,便薨了...” 王氏听到这里,心如刀绞,儿子含恨而终,她这个做娘的也愤懑不已:“那些黄龙兵是如何保护大王的!竟然让人害了大王性命,他们还有脸活着!” “太上妃,那一战随大王出击的黄龙兵,护卫大王杀透重围,全都战殁,无一人生还...” 第二百零四章 孤儿寡母 侧厅,蜀太上妃王氏正独坐发呆,几位文武官员刚刚退出厅外,方才大家说得口干舌燥,建言“父死子继”,由世子继蜀王位,王氏心动,却始终拿不下主意。 心乱如麻,王氏要静一静,所以其他人都退了出去,然而即便一人独坐,王氏的心也静不下来。 她是不待见尉迟顺,不甘心蜀王位被非己所出的儿子占了,真的担心嫡孙落得凄凉下场,但这不是简单的家务事,稍有不慎,就会国破家亡。 对于王氏来说,真到了那一步,不但夫家(尉迟家)要倒大霉,连娘家(王家)也要倒大霉,这种时候,必须权衡利弊,求稳为上。 一想到“求稳为上”,王氏对“父死子继”、自己扶助嫡孙掌权的建议又有些心动。 儿媳的两个兄长生死不明,没有可靠的娘家人帮忙,但她有。 王家子弟在朝中多少有些实力,王氏觉得自己好歹还有个儿子,对于亡夫的门生故吏有些影响力,对亡夫的几个侄子也有威慑力,再加上儿子(尉迟)的心腹们,确实可以稳住朝廷局势。 所以这个建议确实是“求稳为上”,但有一个问题,她不得不面对,那就是领兵在郑州征战的尉迟顺,听了这消息后会失去理智? 尉迟顺的女婿,是邾王(西阳王)宇文温,宇文温此时就在亳州一带,手中兵马如狼似虎,万一尉迟顺因为蜀王位一事,气急败坏投了对方,那局面可就会崩坏了。 王氏偏心归偏心,但不代表蠢,她既不想让亡夫前妻所出之子继蜀王位,也要提防对方破罐子破摔,到时候尉迟顺也许能靠着女婿保命,她这边怕是要全家死光。 正是顾忌着这一点,王氏方才一直在犹豫,但若要把王位让出去,那是无论如何都不行的,所以左右为难。 就在这时,呼喊声起,王氏抬头一看,却是世子哭着跑过来,一头撞入她的怀抱,哭喊着要“阿耶”,随后跟来的崔氏,跪在王氏面前哭泣着: “母亲!世子年幼,媳妇又无能,还请母亲护着世子,莫要让人害了大王的血脉啊!” 王氏闻言怒目而视:“谁敢!谁敢害世子!” “如今没人敢,可日后呢?世子会长大的,母亲总不能护他一辈子,到时候媳妇和世子孤儿寡母,谁都可以欺负...” 崔氏说到后面已经泣不成声,母子嚎啕大哭,哭得王氏心酸不已,“孤儿寡母”四个字,让她心如刀绞。 数十年风雨,王氏见过也听说过孤儿寡母被欺负的事情,一家之主撒手而去,留下孤儿寡母无人照应,家产要么被叔伯以各种名义侵占,要么孤儿“走丢”寡母“暴毙”。 想到尉迟的遗孀和儿子会落得如此下场,王氏哪里能不揪心,而崔氏把儿子抱来一起哭,就是要为儿子继蜀王位而奋力一搏。 崔氏的两位兄长崔弘度、崔弘升如今生死不明,说不定已经没了,她没有娘家人倚仗,以后就只能靠儿子。 儿子若继蜀王位,现在小不要紧,有嫡祖母王氏护着,只要熬上几年等儿子长大,崔氏后半生就有依靠。 若是让尉迟顺继蜀王位,孤儿寡母就只能靠边站,待得王氏驾鹤西去,她娘俩就只能吃残羹剩饭,仰人鼻息。 所以,崔氏知道现在是关键时候,无论如何都得让儿子继蜀王位,只要有名分在,儿子的地位就稳,熬到长大就好。 关键就在王氏的态度,所以崔氏带着儿子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不一会,又有不速之客在尉迟佑耆的带领下来到厅内,要向太上妃王氏辞行。 来人是王忻和几名王家子弟,他们来向姑祖母王氏告辞,说要辞官回乡,不在这里给姑祖母招惹麻烦。 如今关键时刻,王氏还指着娘家人来撑场面,结果见着孙辈如此无能,她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你们...你们这些不中用的东西!” “平日里大王是如何提拔你们的?嗯!” “现在大王刚走,留下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就等着你们照应,现在倒好!一个个就想着跑!你们是不是连姑祖母也不管了!” 王氏气得站起身要打不肖孙辈,结果刚站直便觉得有些天旋地转,王忻见状赶紧上前扶着姑祖,一把鼻涕一把泪说着:“姑祖母!不是孙辈不经事,实在是..” “大王在时,提拔孙辈任要职,为朝廷效力,有许多人对此颇为不满,只是不敢说出来。” “如今大王不在了,孙辈等还留在那位置上,必然有人趁机发难,为难姑祖母...” “眼下,大王留下孤儿寡母,还眼巴巴等着姑祖母劳心护着,孙辈哪里能横生枝节,让姑祖心烦意乱..” 王氏闻言气得一把推开王忻:“谁敢聒噪,谁敢!你们这几个不中用的,听到人议论就往后退,连妇孺都不如!” “那哪里是议论些许!都说我们王家子弟就是那什么..” 王忻欲言又止,王氏瞪着他喝斥:“是什么?嗯?说!” “说...说我等王家子弟中迟早要出第二个王莽...” “谁!是谁敢如此放肆,你说!”王氏气得浑身发抖,尉迟佑耆怕母亲气出病来,赶紧扶着对方坐下:“母亲莫要生气,都是小人嚼舌头。” “所以,我,就该撒手不管是吧!就该任由别人欺负孤儿寡母是吧!王氏子弟都该辞官回乡、以示清白是吧!哈哈!” 王氏气极而笑,之前的犹豫已经被熊熊怒火烧得无影无踪,尉迟佑耆见着母亲气鼓鼓的样子,不好再提“弟终兄及”。 崔氏抱着儿子,两人哭得一抽一抽,孤儿寡母十分凄惨,而王忻几人低着头站在一旁,垂头丧气,宛若父亲去世、即将被嫡兄扫地出门的庶子。 如果尉迟顺继蜀王位,他们王氏子弟的好日子就到头了,所以,王忻等人要趁着姑祖母还没脑袋发热时,奋力一搏,来个以退为进。 王氏坐在榻上不言不语,过了一会,开口说道:“父死子继,理所当然,四郎留下孤儿寡母,我决不让人欺负!” “快,请房主簿、崔司录几位入内,把大事定了!” 第二百零五章 喜讯? 上午,大帐内,尉迟顺独坐发呆,案前放着两道诏书和两封家书,昨晚诏书和家书同时抵达,在一道诏书里,天子封他为安固郡王,子尉迟嘉德为安固郡王世子,夫人王氏为安固郡王妃,食邑万户。 又拜为太师,加殊礼,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授大司马,以本官任河南道行军元帅,豫州牧,持使节都督豫、亳、徐等二十五州诸军事。 这一道诏书,让尉迟顺进爵为王(郡王),让他统帅黄河以南、虎牢以东所有官军兵马,让他自行处置豫、亳、徐三总管府军政事务。 换而言之,他就是黄河以南、淮水以北、虎牢以东、青州以西广大地区的王,一切事务均由他自行处置,无需上奏天子,也就是“专断”。 若换做以往,这对于尉迟顺来说可以说是“喜讯”,然而另一道诏书中的内容,却让他高兴不起来。 丞相、蜀王,讨伐逆贼时身被重创,不治,薨于邺。 尉迟死了,尉迟顺的弟弟尉迟死了,虽然两人是同父异母兄弟,虽然两人的关系不怎么样,但尉迟继蜀王位后好歹撑起了先父打下来的基业,尉迟顺不服也得服。 尉迟顺和尉迟再有恩怨,也是私人恩怨,尉迟作为父亲指定的继承人,至少很好的挑起了家族重任。 而现在,尉迟去世,对于尉迟顺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他没想到宁平故城一战,弟弟竟然会身负重伤,以至于伤重不治。 那一战,敌军主帅是邾王(西阳王)宇文温,是尉迟顺的女婿,也就是说,他的女婿击败了他的弟弟,导致他的弟弟伤重不治。 这一结果,是尉迟顺没有想到的,他于战前分兵增援尉迟,知道己方要拦截一支敌军,其主帅若是女婿,女婿恐怕要完、自己两个女儿要守寡,可结局却是反过来的。 尉迟死了,留下孤儿寡母,女婿还在亳州虎视眈眈,下一个目标就是驻扎曹州与其对峙的官军。 而对于日益危急的战事来说,后方更让尉迟顺焦急,因为继蜀王位的竟然是世子,他的小侄子。 父死子继,理所当然,但是得分时候,蜀王的人选不仅决定着王位归于谁,还决定着尉迟家族命运,如今的关键时刻,尉迟顺认为只有自己才是蜀王的最佳人选。 只有他继蜀王位,才能最大可能稳住因为尉迟去世而变得不稳的朝局,也就是说,只有“弟终兄及”,才能有效凝聚尉迟家族的力量,这一点,他认为弟弟尉迟临终前应该能想到。 然而,弟弟负伤伤重,秘密回到邺城后,没有做出这样的决定。 尉迟顺心中有些悲愤,他为了家族可以放下和尉迟的恩怨,而对方,关键时候还是没有放下。 如果说,此时尉迟氏已经扫平宇文氏,朝野内外再无敢反抗者,尉迟如此安排到也说得过去,但如今局势危机,宇文氏的军队就要打到黄河边上,而朝廷内部正因为官军接连失利而人心惶惶。 这种时候让一个小孩子出来挑大梁,挑得动? 天子是假的,是个傀儡,朝廷大权集于丞相府,小孩子当了蜀王、丞相,谁相信一个小孩子能治理国家? 尉迟顺想到这里,目光转到案上的一封信,那封信是他的继母、蜀太上妃王氏亲笔所写,王氏在信中请求他摒弃前嫌,为了大局着想,辅佐小侄子。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家族没了,什么都没了,王氏希望尉迟顺能以家族利益为重,抵御强敌,保得家族安全,同时也是保得家人安全。 当年尔朱家族内讧而导致灭亡的教训,绝不能重演。 王氏在信中说,尉迟佑耆会任洛州总管,镇守洛阳;尉迟勤会进爵太原郡王,**河东;尉迟敬任相州总管,护卫京城;尉迟安将出任冀州总管,和尉迟敬各自操练新军。 尉迟顺的侄子尉迟靖,任河阳总管,诸位尉迟家的男儿担当大任,要为家族渡过难关而努力。 如今正是尉迟家族面临严峻考验的时候,王氏希望尉迟顺谨记尔朱家族败亡的教训,以家族为重,切不可意气用事。 王氏在亲笔信的末尾,为先前母子之间的仇怨道歉,说待得他凯旋班师,会亲自赔罪。 父母再有错,子女也不可能让父母向自己道歉、赔罪,此乃人伦纲常,所以尉迟顺不可能真的让王氏向自己赔罪,对方在信里如此放低姿态,也许是真心缓和关系。 或者是缓兵之计,待得局势好转,又翻脸。 尉迟顺年逾不惑,外孙都差不多十岁,不会被几句软话迷惑,几十年的恩怨,哪里是几句话能够化解的? 父亲续娶之后,尉迟顺及两名兄长,和继母所出四弟、五弟关系很差,这都是拜继母王氏极度偏心所赐,如果对方稍微处事公平一些,何以至此。 所以,口口声声说以家族利益为重,结果呢?让一个小孩子继蜀王位,小家伙哪里挑得起家族重任? 这个时候,家族利益为重在哪里?你就是不想让我继承父亲基业! 尉迟顺越想越气,但随之而来的是无奈,即便他对王氏再不满,但王氏说得很对,如今家族利益为重,他要是搞内讧,尉迟家族就会像当年的尔朱家族那样败亡。 他的女婿是宇文温,宇文温是杞王宇文亮的亲生儿子,尉迟顺知道自己若是带兵投降,女婿看在女儿的份上,怎么都会拼尽全力保得他一命,所以自己不是没有退路。 然而家族怎么办? 尉迟顺觉得自己若是临阵倒戈,导致家族覆灭,日后哪里有脸面对父亲的在天之灵? 更别说他的夫人..王妃和世子还在邺城,自己抛妻弃子苟活,以后还有脸见人? 想到这里,尉迟顺满嘴苦涩,案上另一封信是他的王妃王氏所写,王氏在信中说,家里一切安好,尉迟嘉德已经被任命为左宫伯,宿卫皇宫。 尉迟嘉德原是尉迟顺的侄子,当年由祖父尉迟迥做主,成了三叔尉迟顺的嗣子,而现在,尉迟顺知道儿子担当重任,同时也成了人质。 当年,**河南的东魏大将侯景叛乱,致使留在邺城的妻儿倒霉,所以,现在**河南的尉迟三郎也要来一遍? 进爵郡王,这是捧,给好处;让尉迟嘉德宿卫皇宫,这是暗地里要挟,如今强敌在外,面对继母的软硬兼施,尉迟顺还能说什么? 还能有什么“冲动”? 尉迟顺将诏令和家书收好,看起舆图,对他来说,当务之急,得稳住战局,化解眼下的威胁。 当面的宇文明还好说,对方是下定决心对峙,把他钉死在许昌,而在东面亳州,他的女婿宇文温,好像又开始不安分了! 第二百零六章 喜讯?(续) 亳州,州治小黄,州署议事厅内,西阳王宇文温正在品酒,这酒是秘法酿制,风味和亳州地区常见酒略有不同,一口下肚,让宇文温想起了熟悉而又陌生的一种酒。 那酒的名字叫做啤酒。 有一首五言诗名为《喜》,内容为“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宇文温经历了洞房花烛夜,不可能经历金榜题名时,如今“他乡遇故知”,自然要庆贺一番,来个“久旱逢甘雨”。 啤酒,一般指的是以发芽谷物(谷芽称为蘖)酿制的酒,“现代”意义的啤酒,定义是以麦芽为主要原料,加酒花,经酵母发酵酿制而成、起泡的低酒精度酒。 在生产力爆发的“现代”,啤酒是很常见的酒精饮料,一般认为是“近代”从国外传入中国,但实际上,在古代的中国,已经有类似的酒,名为“醴”。 大约在汉之后,醴被酒曲酿造的黄酒所淘汰,再加上这个时代的酿酒技术比不上“现代”,所以宇文温喝了许多酒,都没有找到啤酒的感觉。 他不是“酒鬼”并不酗酒,所以其实无所谓“故知”,不过在亳州小黄城里,他在一个沽酒的老翁那里尝到了似曾相识的酒味,于是毫不犹豫将酒、酒曲、酿酒手艺都买了下来。 粟六十斛,对于宇文温来说九牛一毛,偶然遇到的民间酿酒人,给他带来的惊喜,用六十斛去买很划得来。 宇文温不通酿酒技术,大概知道中原自古喜欢用酒曲酿酒,这玩意他觉得大概类似于发酵物的“催化剂”,酿酒时得先靠酒曲引起发酵,所以酒曲及其运用往往成为酿酒成败的关键。 而如何制作高效酿酒的“神曲”,就是酿酒人的秘方,这一般是祖传的手艺,不轻易让外人知晓。 宇文温为了赚钱养兵,想过很多赚钱的花招,其中就包括喜闻乐见的套路卖高度酒,奈何他不是酿酒高手,纯粹的高浓度酒精可以靠多重蒸馏蒸出来,但拿去兑酒后口感很差,这种所谓“高度酒”基本卖不动。 失败的探索,让宇文温对这个时代的酒以及酿酒工艺有了一些研究,他大概知道如今流行的制曲(造曲)方法是浸曲法,但效果因人而异。 浸曲法大约是从蘖(谷芽)浸泡糖化发酵改变而来的,据说造曲和时节、时辰、用水有很紧密的关系,还得烧香拜佛,祈求五方五土之神赐予神曲。 按照这个时代的著作《齐民要术》所说,世间(中原)常见八种小麦曲,分为神曲白醪曲笨曲三类。 三类曲的酿酒效率不相同,效率最高的是神曲,最低的是笨曲,白醪曲则介于二者之间。“神曲”之名可能是由于其酿酒效率高而得,也可能是在造曲时须求助五方五土之神保佑而得名。 那位沽酒的老翁,用的就是“神曲”。 制曲的大概流程,就是某时节的某吉日、吉时,让身着青衣的童男拿着容器,面向某个方向,在某处水源取水若干次,中途一滴水也不能洒出来。 然后酿酒人开始各种神秘无比的流程,最后得五方五土之神恩赐,获神曲若干。 这种“封建迷信”宇文温是不信的,他琢磨制曲的关键应该就是曲种(菌种)、温度(水温、气温)、湿度、发酵时间以及水质,所以若想优化酿酒技术,就得引入科学。 有温度计、湿度计、显微镜的帮助,还有改进的多重蒸馏工艺,酿酒技术大发展是迟早的事。 具体怎么优化,不关宇文温的事,反正他派人专门去和那老翁学酿酒手艺,购买一部分“神曲”,日后慢慢琢磨即可。 中原的传统农作物是粟、麦,在长江流域才流行种植稻米,用米酿的酒可以称为“米酒”,而用麦酿的酒可称为“麦酒”,若是能有物美价廉的麦酒出现,薄利多销之下,市场前景还是蛮不错的。 宇文温在走访亳州民情时,发现饮酒之风在这一带颇为盛行,虽然平民连饭都未必吃得饱,但那些大户、豪强们,对于酒的需求量不低。 这些人吃惯了粟、麦,喝的也是粟麦酿出来的酒,好像不太接受米酒的风味,所以要想酿酒出售借以获利,就得在麦酒上做文章。 但更关键的是公共卫生问题,在这个医疗技术水平低下的时代,想要解决公共卫生问题很难,但对于宇文温来说,再难也得想办法用现有技术去解决,而提供廉价、大量的清洁水,是比较容易做到的办法。 常言道“病从口入”,若能保证清洁的饮用水,就能降低人们患病的几率,那么本来在宋时才开始大量出现的熟水铺(开水铺),是很好的选择。 西阳城里有熟水铺,为城中百姓提供低廉的清洁熟水(开水),避免百姓饮用生水导致患病。 这是一项双赢的便民举措,经过官府大力宣传,西阳百姓开始乐于饮用熟水,以降低生病的几率,但依旧有人不乐意,对方觉得即便熟水铺售水的价格再便宜,也绝不会花“冤枉钱”。 这些人,多是身强力壮的年轻男子,要么囊中羞涩想省钱,要么认为烧水喝或者去熟水铺买水喝是怕死的表现,就喜欢逞英雄,偏偏要喝生水。 喝什么水,是个人的自由,官府管不过来,但事关公共卫生,又都是些壮劳动力,官府总不能袖手旁观,除了加强宣传,宇文温觉得有一个办法或许能解决或者缓解。 那就是借助低度酒精饮料,葡萄酒价格不低,如果有“啤酒”(麦酒),那就不一样。 “啤酒”可以当水喝,因为酒里含有酒精,再加上“啤酒花”一类的添加物质,有一定杀菌、防腐作用,相对一般的熟水来说不容易**,可以作为较为卫生的大众饮用水来源。 古代欧洲城市出现的啤酒馆,可以看做平民百姓较为可靠的清洁饮用水来源,宇文温正是想到这点,才打起了麦酒的主意。 如果能廉价、大批量酿制类似于啤酒的麦酒,些许酒精味会引得那些“雄性激素过剩”的男人来喝,只要价格不比熟水高太多,就能确保酒肆深受男子汉们的欢迎。 无论是“酒壮英雄胆”还是“酒壮怂人胆”的说法,都说明酒自古就是衬托英雄气概的必备品,对于普通人来说,那些争强好胜的男子,要想在同伴面前或者某些场景下显示自己“给力”,斗酒量可比斗水量有逼格。 或者约上三五好友,在酒肆对坐,喝着啤酒,就着几碟小菜,相互间聊天、划拳猜码,也是很好的消遣,只要价格便宜即可。 宇文温觉得那个时代既然有“喝啤酒撸串”的平民消遣,这个时代也应该能有。 所以,廉价出售熟水的熟水铺,还有廉价出售“啤酒”(麦酒)的酒肆,就是城市居民可靠的饮用水来源,因为有利可图,必然能维持下去。 至于由此引发的酗酒斗殴、将军肚等问题,比起公共卫生问题来说都不算什么。 卖廉价啤酒的酒肆能不能出现,就看能不能高效、大批量、低成本酿造啤酒,宇文温从偶遇的卖酒翁那里买神曲、酿酒工艺,只是实现这一目标过程中的一个小小插曲。 这几年,他派人到处寻访、求购酿酒工艺,陆陆续续有了收获,黄州西阳的酿酒人一直都在尝试新的酿酒工艺,不断有好消息传来,但要化为真正的“喜讯”,不知还要过多久。 两杯酒下肚,宇文温结束感慨,命人将酒坛封好、搬走,他身为全军主帅,绝不能饮酒误事,熟悉的味道,品尝一二即可。 鼓声响起,一刻之后,诸将依次入内,口中有些许酒气的宇文温,怕大家误会,提前声明:“寡人方才试酒,要为壮士们践行,故而说话有些酒气,不碍事。” 话音刚落,他接着说道:“奸相已死!曹州之敌群狼无首,人心惶惶,如今正是破敌良机,诸位可随寡人一道,一战破之!扫平黄河以南!” 第二百零七章 细作 下午,左城北,左山附近,许多士兵将所得薪柴带出树林,装上停在树林边的一辆辆马车上,装满一辆,做好登记,马车边缓缓向驶去,要把薪柴运回左城旁的大营。 待得每个队要砍的薪柴够了,才能回营,不然回去就得挨罚。 左城是曹州州治,因为位于左山之南而得名,讨伐逆贼的朝廷大军驻扎左城旁,每日烧水做饭都要消耗大量薪柴,眼见着就要秋去冬来,需要的薪柴越来越多,士兵们砍柴的时间间隔越来越近。 先前,是五六日砍一次,如今,是两三日砍一次,左山一带树林密布,外围树木已经被砍了许多,士兵们如今得向北走上一段路程砍柴。 从军营到左山一带,走路单程得走五六里,砍了柴放到马车上,马车就拉着柴禾回营,士兵们还得自己走回去。 来回十余里路,还加上要砍柴,一早出营,临近太阳下山才能回营,中间只能啃干粮充饥,士兵们往往回来时累得不行。 所以砍柴是苦差事,各部兵马分别派人轮流砍柴,但即便不砍柴,留在军营里也不得休息。 对于普通士兵来说,他们跟随大军出征,和那些随军青壮差不多,纯粹就是干杂务的,不要说砍柴,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反正都不得闲休息,做什么不是做? 打仗,虽然是玩命的事情,但驻扎某处没有仗打时,不代表能休息,除了战兵外,一般士兵都会忙杂务而不是操练。 所谓杂务,除了砍柴担水,遛马、饮马,还要替人做事,帮上官们打渔、打野味,不光为军中将领做事,还要在将领的指挥下,为当地大户做事。 士兵们变成帮佣,去“雇主”那里做农活,如果哪个士兵会些手艺活,还会被上官安排去帮人修补东西、做木工、做手艺活,驮马也不能闲着,也得去“打短工”,给当地“雇主”拉东西。 挣来的钱,上官拿大头,剩下一点点归小兵。 胆子大、稍微有些能力的兵油子,选择自己“单干”,召集十几二十个同袍,换了身衣物,蒙上脸,拉帮结伙去打劫,打劫周边村落,或者打劫过路商旅。 或者收了当地某大户的钱,换了身衣物去给对方当打手,对付仇家,或者是壮声势,反正就是收钱办事。 尸山血海杀出来的士兵,当然比一般人家的护院要狠,即便是徒手搏斗,也能打得对方抱头鼠窜,所以深受各地雇主的好评。 那些被征召来服兵役的普通百姓,没能耐捞外快,就只能老老实实任由上头差遣,反正每日都会很忙,就是没时间操练。 相比之下,出来砍柴倒也好,只要砍够了薪柴就能回去,若是运气好,捉到野兔之类的野物,还能开开荤,在野地里烤着吃,回去也不用交“孝敬”。 每次砍柴,许多互不隶属的士兵跟着各自队伍出发,各个队伍浩浩荡荡开拨,到地方就各自砍柴,把足额薪柴放到马车上,再呼啦啦走回来。 有的队伍砍得快,回来就快,有的队伍动作慢,自然就落在后面,但总的来说,一起出营的士兵们,到了下午大多都差不多能前后一起回来,头尾相距一里多,大队伍必然稀稀疏疏。 而因为不是打仗或行军,士兵们走路速度有快有慢,而有的人走着走着要撒尿或者出恭,自然会被所属队伍拉下,和后面走来的其他队伍同袍混在一起。 此次亦是如此,各队陆陆续续完成砍柴任务,陆陆续续向南侧数里外军营走去,没走出二里地,大队伍就渐渐拉长,各队士兵混杂在一起。 虽说督将们三令五申说整队出营就得整队回营,但执行起来并不严格,大家都习以为常,没人计较。 反正到了军营外,各什什长及队正会在辕门处点人,免得有敌军细作浑水摸鱼,混入军营刺探消息。 但实际上这个规定执行得不严,因为每日进出军营的士兵有很多,光是对出去砍柴的士兵严没什么用,时间一长,守门的士兵也懒得计较。 只有当那些送粮入营的队伍接近军营时,士兵们才会提起精神戒备、检查,而对于每日进进出出的熟面孔,计较多了反倒惹人嫌。 今日守门的士兵,先见着一辆辆马车拉着薪柴回营,知道砍柴的士兵就要回来了,待得稀稀拉拉的队伍出现在视野里,没人觉得有何不妥。 但临时起意巡营的侯莫陈琼不这么想,他虽然戎马多年,知道军中陋习,但肩负重任,不敢掉以轻心,如今蜀王新故,大营内人心浮动,一不留神便会让敌军细作趁虚而入,搞鬼搞怪。 蜀王不久前于宁平故城之役战殁,遗体被部将悄悄运回大营,坐镇大营的侯莫陈琼和其他几位将领商议后,将蜀王遗体秘密运回邺城,而他作为相府司马,暂时行使主帅职责。 前日邺城传来消息,说蜀王“伤重不治,薨于邺城”,世子继位,同时抵达左城的朝廷使者,带来了天子诏令。 侯莫陈琼被任命为东南道行军元帅,名正言顺统领大军,讨伐盘踞亳州的逆贼。 对于侯莫陈琼来说,邺城那边的事情想多了没用,当务之急是要解决眼前的敌人,然而适逢蜀王新故,己方人心不稳,只能以静制动,看敌军有何动向,他再做应对。 侯莫陈琼当过高官,带过大军,见过无数风雨,所以对于稳住曹州局势很有信心,问题在于人心浮动,他就怕自己专心致志对付强敌时,背后有人捅刀子。 尉迟一死,原本心向邺城朝廷的文武官员之中,可能有人会起心思,而在这大营内,也可能有将领会产生别样想法,若某人想要勾结亳州之敌来个里应外合,必然会有敌军细作往来军营,暗中通传消息。 看着漏洞百出的营防,侯莫陈琼有些恼火,但他知道军营就是这样,一个绵延数里的大营想要完全戒备森严基本很难。 远的,有刘宋名将檀道济“唱筹量沙”诓骗魏军细作,这就是军营戒备无法做到滴水不漏的证明,不然魏军细作哪里能看见宋军粮多(沙多)? 近一些的,有东西魏沙苑之战,西魏大将达奚武带着三个部下换身衣服,趁夜混进东魏军营,不但探得巡营口令,还扮作督将四处巡营,鞭挞不守军纪的东魏士兵。 所以,要想杜绝敌军细作潜入己方大营很困难,所以外松内紧才是正理,但外松也不能松得太过分,如今看着营外那些稀稀疏疏回营的士兵,侯莫陈琼觉得必须要整治一番。 顺便筛查一下,这些人之中是不是有敌军细作。 第二百零八章 细作(续) 砍柴归来的士兵,得知在入营时有“惊喜”,那就是每人得加餐,加一个炊饼,这可是难得的好事,饥肠辘辘的士兵们很快便在营门外排起长队。 为了避免有人浑水摸鱼,今日没砍柴也来领炊饼,回营的士兵们需要按照队的编制点人数。 一队十个什,总共百人出头,每个队按什来排队,每个什由什长点人数,一人一个炊饼,要是做老好人给不是自己什的士兵混进来骗吃,其他人若知情不报,一经发现全队受罚。 今日出营砍柴的队伍,出发时已经做了登记,此时回营的士兵,若不属于砍柴队伍,不得参与列队,也不得先入营,要在一旁等着。 要等砍柴的队伍入营完毕,剩下的士兵才能入营。 为了赶紧入营多领一个炊饼,急着排队的士兵们乱成一锅粥,各什什长咆哮着指挥本什士兵排队,营门外一阵鸡飞狗跳。 除去砍柴的士兵,那些本不该出营,却因为各种原因出去的士兵,此时三五成群,看着砍柴的同袍们折腾,对方有有“惊喜”能加餐,让很多人颇为羡慕。 一开始不是没有人动过浑水摸鱼的主意,但看阵势不对不好蒙混过关,大家就只能等着砍柴队伍排队入营,他们好赶紧回营休息。 谁都想早些入营,然而越急越出错,许多士兵是被征发服兵役的百姓,大多左右不分,也没怎么练过队列,甚至连自己的队伍在哪里都弄不清。 折腾了不知道多久,好不容易排成歪歪扭扭的队形,虽然看上去很难看,但好歹还算排成队了。 经过队正的检查,各什列队依次入营,门口处有伙夫挑来的几筐炊饼,入营的士兵人手一个,旁人见了羡慕不已:果然是加餐。 好不容易等着队伍入营完毕,其他等着入营的士兵正要往门里走,却被督将领着士兵拦住,说是要逐个检查是否有出营许可,不然就要追究擅自出营的罪责。 士兵们听到这个说法的第一反应,就是“你莫非是头一天巡营的愣头青?” 他们擅自出营,是被将领们派去“帮佣”挣钱,亦或者是想办法赚钱、打渔、打野味,虽然明面上说是违反军法,但每次事情闹开了,必然是不了了之。 说什么“每人都要当众挨打二十仗以儆效尤”、“要追究所属队伍将领的责任”,这种话也就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傻瓜才说得出。 有兵油子甚至故意喧哗,鼓动其他人高声叫骂,煽动对峙,就是要把事情闹大,等到事情闹得不可开交,那些派他们出来挣钱的将领们也被牵扯进来,最后倒霉的就是这个要严明军纪的督将。 在有心人的鼓动下,喧哗声越来越响亮,营门处场面开始混乱,就在这时,一队队彪悍的士兵从军营里冲了出来,如同饿虎扑羊般冲向鼓噪的士兵。 他们挥舞着手中的木棒,向着面色大变的士兵们咆哮:“蹲下!全都抱头蹲下!谁活得不耐烦了可以站着!” “胆敢在营门闹事,你们是活腻了还是怎的!” 有人撑腰,那名督将的胆气愈发壮起来,指挥人将要入营的士兵全都抓起来,然后指着前头几个人:“你们几个,指认自己的同伴,一起受罚,加倍受罚!” 那几人知道今日是真的倒了霉,苦苦求饶,结果每人都被抽了一两个耳光,随后捂着脸去指认同伴。 被指认的人,同样哭丧着脸,乖乖走到一旁,等着插标游营,然后当众受罚,因为是“结伙违反军纪”,惩罚加倍,要受四十杖。 而剩下那些落单的士兵,要挨打二十杖,相对来说好一些。 服服帖帖的士兵们,老老实实说出自己的隶属,由军吏逐一记下,随后一个个被人反绑双手,眼见着接下来就要插标游营,却被搜身。 搜出来许多杂物,有铜钱、干粮、首饰、工具等物品,都是常见之物, 搜出来的还有书信,大多是家书,还算是正常,但竟然能搜出蜡丸,那就蹊跷了。 一名士兵的发髻里藏着个蜡丸,被人搜出来后,他奋力挣扎,拼命用嘴将被人拿着的蜡丸吞下,不顾旁人的撕打,咀嚼着口中蜡丸。 “把他嘴扳开!!” “快把他嘴巴扳...他嚼舌自尽了!” “哎呀,这里也有人嚼舌自尽了!” 。。。。。。 案上托盘里,放着几张破损的纸条,都带着斑斑血迹,各纸条上字迹大多已经模糊不清,勉强认得出几个字,却无法连成完整的句子,让人看了摸不着头脑。 纸条带着酸味,是从人的胃里取出,而被开膛破肚的人,早已嚼舌自尽。 蜡丸,身份归属不明,拼命吞下蜡丸后嚼舌自尽,几件事连接在一起,意味着这几个人是敌军派来的细作。 身上带着用蜡丸包裹的纸条,是为了防止水渍、汗渍将纸条上所写字迹弄得模糊,而这几个人混在砍柴回营的士兵当中,若不是被筛查出来,入营之后必然会把纸条交到某些人手中。 结果,就在营门处暴露身份,为了销毁证据,这些人不惜将蜡丸嚼烂、吞下,试图毁灭证据,然后嚼舌自尽,免得熬不住严刑拷打供出联系人是谁。 简单的推理,得出一个结论:军营里真的有人和敌军勾结,试图里应外合。 只是这些纸条已经残缺不全,凭着残留的字迹,无法断定纸条里到底写了什么,也无法断定是谁在和敌人勾结。 行军元帅侯莫陈琼,看着齐聚帐内的将领们,试图看出谁心里有鬼,但这只是徒劳无功的做法,因为肉眼无法看穿人的内心。 没有确实的证据,他无法给任何将领定罪,若只凭怀疑就抓人,无法服众。 然而若不是他今日临时起意巡营,这些纸条就会被细作送到眼前之中某几个人手上,这些人勾结外敌的行径,恐怕也不是今日才有。 战局本来就有些不妙,如今蜀王薨,人心思变理所当然,所以侯莫陈琼可不会掉以轻心,因为若真有人勾结外敌,到后面死的恐怕就是他。 侯莫陈琼真想抓出几个内贼,奈何没有确凿证据,所以,此时只能敲山震虎:“本帅三番五次下令,不得放纵麾下士兵擅自出入军营,结果呢!” “偌大一个军营,如同集市般,随便什么闲杂人等,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本帅接连几次提醒,看来有的人不放在心上,呵呵...”侯莫陈琼按刀巡视众将,大声发问:“军正何在?!” 准备就绪的军正出列行礼:“下官在!” “有人违反军纪,纵容麾下将士随意出入军营,该当何罪!” “当众仗一百,鞭四十!” 第二百零九章 故人 夜,行军总管贺兰宽趴在榻上,后背一片血肉模糊,一百杖实打实打出的效果就是这样,若不是众人求情,还会再来四十鞭,那时后背会更加“凄凉”。 军医正在处理伤口并敷药,而贺兰宽趴着一动不动,这种皮肉伤,对于他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关键是当众被打,那脸面可就丢尽了。 军营有军营的规矩,譬如士兵不得随意进出军营等营禁,但这种营禁实际很难执行,多少年来都是如此。 就像历朝历代的朝廷明令禁止大户藏匿人口、隐瞒田产那样,说是这么说,做却没人照着做,军营“严禁士兵随意进出”的营禁,基本上没人当真。 大军驻扎一处,营盘绵延数里,营门十几座,每日出营砍柴、担水、打猎、遛马的士兵不知凡几,哪里能把所有士兵管得严严实实。 士兵进出军营只要不是行为太出格,主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都是默认的事情,没有谁会主动挑破,若真因为营禁不严而大动肝火,那样的主帅要么蠢要么真的想“挑事”。 贺兰宽今日因为御下不严,吃了一百杖,若说证据倒也确凿,他安排部下出去遛马,却有其他人跟着出营去打些野味回来,出去的人没跟着马回来,所以被抓个正着。 这些倒霉鬼被五花大绑,颈后插了草标,然后被人押着游营,而身为主将的贺兰宽,被打了一百杖。 又有几个将领因为放纵士兵出营“帮佣”,除了一百杖,还被抽了四十鞭。 相比之下,贺兰宽算是比较走运,区区皮肉伤对他来说没什么,但因为被主帅拉出来“明正军法、以儆效尤”,让人觉得十分不值。 军医为贺兰宽敷好药后告退,侍从端来温热的饭菜,贺兰宽披了件袍子坐起身用餐,边吃边想当前局势,想着蜀王尉迟薨,河南局势危急,不由得心事重重。 邺城朝廷的情况如今看起来有些不妙,而长安那边已经熬过了最难的时候,所以现在的河南战局关系到东西两方的胜负,关键点有两处,郑州和曹州。 尉迟顺坐镇郑州和宇文明对峙,而贺兰宽所属的大军驻扎曹州,和亳州宇文温对峙。 会是哪边先分出胜负? 贺兰宽觉得应该是曹州这边,因为当面之敌宇文温善战,攻防都很擅长,极有可能身负破局的任务,所以对方迟早要主动进攻。 想到这里,贺兰宽有些感慨,感慨宇文氏在齐王宇文宪之后,又出了一个善战的藩王。 若当年宇文宪没死,哪里会有江山倾覆之事? 贺兰宽想起了故人宇文宪,想到了故交宇文亮,想起了许多往事,只道世事变迁、人生无常。 贺兰宽之父贺兰祥,和先蜀王尉迟迥一样,是周太祖宇文泰的亲外甥,在西魏和后来的周国,称得上“皇朝亲党”,贺兰氏一如尉迟氏那样,是宇文氏的左臂右膀。 但宇文泰去世后,情况起了变化,宇文泰的儿子都很年轻,根本就撑不起场面,所以宇文泰临终时,嘱咐侄子宇文护守护家族,守护堂弟。 尉迟迥、贺兰祥等人,是宇文泰诸子、诸侄的表兄弟,为了保住舅舅家的基业,围绕在宇文护身边,和那些蠢蠢欲动的元勋对抗。 成为晋王的宇文护为了对付政敌必然集权,这就意味着天子被架空,而天子迟早要收权,树敌无数的宇文护哪里肯松手,于是晋王和皇帝的对峙,成了悲剧。 晋王接连害了两个堂弟性命后,被第三个堂弟宇文邕反杀。 那么,晋王宇文护的亲侄子、如今的杞王宇文亮,会有同样的下场么? 当年晋王势大时,贺兰家的几个年轻人和晋王的子侄们往来密切,其中就包括宇文亮。 那时的贺兰宽年纪还小,成日跟着几位兄长和晋王的子侄们游猎,他和比自己大的宇文亮颇为熟悉,经常是对方的“小尾巴”。 自宇文泰去世到现在,三十余年风雨,守护宇文氏的晋王宇文护死了,守护宇文氏的蜀王尉迟迥死了,选择另一条路的蜀王尉迟也死了,剩下的,是同样在撑着宇文氏的杞王宇文亮。 杞王和天子,不过是在重复晋王和天子、蜀王和天子的故事,宇文亮会落得他叔叔那样的结局,还是取而代之? 这个问题,就是贺兰宽没有倒向故交宇文亮的原因。 当年晋王党和帝党的争斗,伤了许多元从故旧的心,正如故随国公杨忠所说“两姑之间难为妇”,宇文氏内讧让许多人无所适从,所以贺兰宽不想再参合这种破事。 当年的宇文护选择了自欺欺人,落得全家死绝的下场,后来的尉迟迥也如此,只是年岁已高未到矛盾爆发便阖然离世,继任的蜀王尉迟很干脆,选择了决裂。 贺兰宽觉得宇文亮要么走亲叔叔的老路,落得同样下场,要么就和尉迟那样,选择取而代之,反正都是取而代之,那么他自己本就身处尉迟氏一方阵营,为何要投到宇文亮那边。 投到长安朝廷,宇文亮和天子的矛盾迟早要爆发,到时候他又得像父亲当年那样,在双方阵营中选边站,一旦选错边,后果很严重。 所以,还是在尉迟氏阵营好些,然而现在尉迟死了,事情起了变化。 宇文亮的两个儿子都很出色,尤其出继的二郎宇文温,十分善战,正是因为这个宇文二郎,让尉迟精心谋划的一盘大棋被搅得天翻地覆。 甚至连尉迟本人,因为亲自率兵围攻宇文温时导致伤重不治。 尉迟没了,邺城朝廷情况有些不妙,这种关键时候,继蜀王位的竟然不是尉迟顺而是一个小家伙,贺兰宽觉得蜀太上妃真是偏心偏得太过分,已经到了不分事情轻重缓急的地步。 如此一来,情况真的变了。 不知不觉间,贺兰宽将饭菜吃完,侍从刚将食案撤下不久,又入内禀报,说有人送了封信过来。 “信?送信人是谁派来的?” “回郎主,那人说是‘故人’。” 贺兰宽闻言眉毛一扬:“嗯?人呢?” “回郎主,此人就在帐外一处角落,不会被别人看见。” 这种时候有“故人”派人送信,时机很微妙,贺兰宽沉吟片刻后说道:“带他进来。” 不一会,侍从带着一名年轻人入内,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经由侍从转交给贺兰宽。 贺兰宽打开信封抽出信纸,发现这是一张白纸,他狐疑的看向来人,来人接过纸,在油灯火焰旁晃了晃,白纸上浮现许多淡淡的字迹。 好手段。 贺兰宽心中一叹,再次接过信,就着灯光看去,目光一凝。 信中抬头第一句:‘公在上,晚辈温顿首...’ ‘家伯在长安,每念及昔年旧事,不胜唏嘘,常言贺兰氏为皇朝亲党...’ 第二百一十章 星落秋风五丈沟 夜,秋风吹拂,左城郊外大营,除了零星火光外一片漆黑,自从数日前主帅整顿军纪、狠狠的处罚了一批将士后,各部兵马的军纪明显好了许多,夜里没谁敢擅自生火、喧哗。 为了防止营啸,军营里夜里严格管制灯火,也严禁士兵到处走动,除了起夜上厕所大小便,谁也不能无故在营地里乱窜。 之前,军营里夜间虽然也管制灯火,但执行得不算严,时常有人偷偷生火取暖,或者偷偷烤一些猎物充饥,而巡营的将领们虽然发现了也会制止,但多是口头上骂几句。 现在就不一样了,谁再敢违反军纪,那可是要实打实挨打、挨鞭子的。 夜幕下的大营几乎寂静无声,只有南侧五丈沟传来潺潺流水声,沟水自西向东缓缓流淌,最后会流入东面数十里外名为“菏泽”的大泽。 左城为曹州州治,同时亦为济阴郡郡治,所谓“山南水北称为阳”,济阴之名,正是来源于“济水之南”,左城位于济水之南,但实际上是被两条济水夹在中间。 济水自西向东过荥泽,继续向东流淌,分南北两支,世称北济、南济。 北济行阳武、封丘、济阳、冤句、左城、定陶之北,南济行阳武、封丘、济阳、冤句、左城、定陶之南,而南济故道,前汉时名为“水”。 水为济水别枝,后汉时官府治河,将水之道改为南济之道,水之名由此消失,为南济取代,南济东流入荷水,有别名为“五丈沟”,意指河面宽度约五丈。 然而夏秋季节雨水多,各地河流水位大幅上涨,北济如此,五丈沟(南济)亦如此,如今的五丈沟,河面宽度超过十丈,要渡河就有些麻烦。 但这些麻烦,在便携式搭桥装置面前不算什么。 秋风中,全身披挂的宇文温站在南岸河边一处小土丘,看着面前五座过河简易浮桥,这些专门打造的渡河浮桥,可以折叠起来用马车装着随军移动,到了目的地能很方便的打开、铺设。 五座浮桥,一个小时内依次搭建完毕,大量兵马趁夜过河,虽然没有点起火把,四周一片漆黑,但士兵们一手牵着马,一手摸索着拉直的绳索走在浮桥上,依旧可以从容过河。 深秋,夜风有些凉,宇文温感受着凉意,却没有紧一紧披风,大战在即,他只觉得兴奋不已,全身正在发热,哪里会觉得冷。 曹州之敌,是尉迟氏近期内能组织并投入作战的最后一支野战力量,黄河以南还有另一支大军,驻扎在郑州。 对于宇文温来说,只要他把曹州的敌军解决,河南局势尘埃落定不说,尉迟氏短期内再也组织不起军队进行反击。 甚至连防御邺城的野战兵力都凑不齐。 这不是说尉迟氏缺人,相反,河北之富饶如今是天下之首,论及人力物力,都力压其他地方,然而这样的人力物力,却不是末路朝廷能够调动的。 世家门阀的时代,中央朝廷对于地方的控制力不怎么样,若是朝廷势大,各地地头蛇还会服服帖帖,官府要征发人力物力,他们只能老老实实交差。 但朝廷要是情况不妙,这些地头蛇甚至连阳奉阴违都懒得做,当年周国攻齐,兵临邺城,河北各地见着高氏要完,不要说什么勤王大军,只要周军在本州郡地界出现,各地贤达就争先恐后归顺。 此即史书上所记载的“山东衣冠多迎周师”。 御驾亲征的周天子宇文邕入邺城,许多饱学之士雀跃不已,就等着胜利者征辟他们做官,神器易主对于大家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 就像一家商号倒闭,掌柜和伙计到另一家商号做事,对于他们来说,只是换一个东家罢了。 如果,换成是尉迟氏的军队攻入山南,连下上宛、穰城、襄阳、安陆,即将逼近西阳时,大概西阳城里很多人也会等着投效胜利者。 届时宇文温就是散尽家财,抬着各种金银珠宝到城头散发,想犒劳守军激励士气,恐怕也不会有多少人会为他卖命。 这就是现实,任何野心、宏图大志,都要建立在军事胜利的基础上,打不了胜仗,光有好名声不顶事,最多如隋末窦建德那样,成为胜利者的垫脚石,然后被河北百姓怀念上百年。 西阳王以后会成为被民间百姓怀念的悲剧人物,还是一展宏图的人上人,就看他能不能打胜仗,能不能笑到最后。 所以,对于宇文温来说,今夜之战必须获胜,只有这样,才能在解决尉迟氏的同时,让自己的威望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关键时刻,当然要讲兆头,虽然宇文温不信这个,但吉兆总比恶兆好,如今身处五丈沟畔,他能强行联系出一个吉兆。 五丈沟即南济别称,宇文温如今身处左城(西面)和定陶(东面)之间,而南济河道原为水河道,秦末群雄逐鹿中原,汉王刘邦击败楚霸王项羽后,于定陶以南的水之阳(水北岸)处称帝。 这种吉兆听起来是很吉利,但不过是牵强附会罢了,没有任何意义,而同时,还可以牵强附会一个凶兆。 晚上,秋风,五丈,那就是“星落秋风五丈原。” 这种凶兆太渗人了,宇文温可不敢想自己“星落秋风五丈沟”,所以定了定心神,眼见着队伍过河大半,他便走下土丘,徒步上桥过河。 蜀王尉迟战殁,邺城必然人心惶惶,而尉迟氏一方的局势不利,肯定会有人想要改弦易张,这样的人,在驻扎于曹州的大军里肯定会有。 宇文温这段时间都在“策反”,希望能够策反一些敌军将领,来个里应外合,将曹州之敌吃掉,那么黄河以南就只剩下他岳父尉迟顺手中的兵马,对方肯定无力回天。 黄河以南一丢,谁都知道尉迟氏要完,即便还有河东尉迟勤掌握的并州军,但对方大势已去,河北各地世家高门、豪强大户,不会为这个日薄西山的朝廷用命。 地头蛇们当年抛弃高齐,如今也会坐视邺城朝廷覆灭。 所以只要尽快解决曹州之敌,就能尽快解决尉迟氏,宇文温为此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攀亲戚”攀上一门“远亲”,和“表叔公”贺兰宽联系上了。 贺兰宽之父贺兰祥是太祖宇文泰的亲外甥,是如今杞王宇文亮的表叔,所以按亲戚关系来说,贺兰宽是宇文温的表叔公。 虽然这种亲戚关系有和没有差不多,但好歹能拉近下关系,以这个关系作为开头,可以进一步谈一下利害关系。 宇文亮年轻时就和贺兰宽相熟,两人算是故交,有老关系,又有宇文温分析利害关系的亲笔信,他终于说得对方“弃暗投明”。 双方约定,今日凌晨,贺兰宽作为内应,要和宇文温来个里应外合。 过河之后,宇文温掏出怀表看了看,因为没有月光,白色表盘上的黑色指针他看了好一会才勉强看清楚,如今是半夜一点,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一个时辰)。 从渡河处到西面左城外敌军大营,走夜路刚好差不多两个小时。 先头部队稍作休息后已经出发,要为夜袭的军队开路,宇文温再度抬头看天,只见秋风中夜空里连一丝星光都看不见。 漫天繁星已为乌云遮挡,仿佛都已经坠落大地,再不能高悬苍穹、熠熠生辉。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今夜袭营,正是好时机,宇文温骑上马,领着大部队出发,向着目标直扑而去。 第二百一十一章 星落秋风五丈沟(续) 凌晨,左城东郊,一片漆黑的旷野里有黑影晃动,那是悄悄向城南大营摸去的前锋队伍,奉西阳王之命为主力开路,铲除沿路可能存在的敌军暗哨。 一般而言,一支军队宿营之后,至少要在四周布设岗哨,有明有暗,以此作为大营耳目,随时提防敌人偷袭。 白日,派游骑承担放哨、警戒任务,一旦发现有敌人来袭,游骑立刻往大营方向赶,边跑边吹号角示警,因为是白天,所以游骑警戒地点距离大营至少要超过十里。 这样的距离对于策马疾驰的骑兵说不算远,所以十里已经是很短的距离,留给大营的应对时间很短,故而外出警戒的游骑通常距离大营超过二十里。 到了晚上,因为视线差,加上为了提防敌军摸哨抓俘虏,明暗哨距离大营一般是数里左右,一旦有风吹草动,明暗哨就会吹响号角或者敲起锣,用声响为大营示警。 此时,摸向左城南郊大营的前锋队伍当然遇到了暗哨,不过暗哨并没有吹响号角,而是成了对方的向导,带领不速之客在野草丛中行进,悄悄绕开别的明暗哨,向大营慢慢靠近。 所谓里应外合,当然要“里”、“外“相互配合,如期抵达的不速之客,为了在行踪暴露前尽可能接近敌营,当然需要有人做内应带路,毕竟承担夜间警戒任务的明暗哨一般不会全都是同一支队伍所属。 作为内应的行军总管贺兰宽,其部下今夜只承担部分警戒任务,所以散布在大营东面的明暗哨,不全是他的人,只有靠着贺兰宽安排的人带路,不速之客们才能尽可能接近敌营。 能绕过去的岗哨就绕过去,绕不过去的就偷偷拔掉,时间飞快流逝,转眼已是凌晨三点,前锋已经逼近大营东侧不到一里距离,主力队伍也接踵而至。 亲自领兵搞偷袭的西阳王宇文温,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又拿起千里镜观察了一下敌营,没有下令发动进攻,而是在等。 他在等前去接头的人带回贺兰宽的凭证,这是双方约定的步骤,为了确保里应外合的夜袭成功,抵达大营外的宇文温要确定贺兰宽没出事,才会发动进攻。 任何所谓完美的计划,在实施起来时都可能遇到难以预料的变化,一旦处置不当会功败垂成。 行事一向“大胆策划、谨慎实施”的宇文温,即便经常行险,却不代表临战时大大咧咧。 不一会,宇文温勉强看到敌军营栅处有人翻出来,一旁的箭楼上,哨兵没有任何反应。 来人将贺兰宽的部下带到,那人手中有纸条,王府中尉全有接手,转交给宇文温,因为光线暗,宇文温将纸条几乎凑到眼前。 见着上面写着“么么哒”三个字,松了口气。 “么么哒”是宇文温和贺兰宽约定的暗号,由之前冒险入营的信使口头传达,是这个时代不可能会有的词汇,现在,宇文温知道贺兰宽那边没问题,于是下令准备进攻。 夜袭,一般来说难度较大,首先是营养不良的缘故导致很多人夜间视力下降,俗称“雀蒙眼”,然后就是夜间行军很容易掉队,导致队伍走到目的地时非战斗减员严重,所以能够参与夜袭的士兵都是精锐。 但对于宇文温麾下兵马来说,夜袭并不太困难,年初搞过两次大规模夜袭,打得敌军落花流水,所以大家经验丰富,信心十足。 有号称“不败”的西阳王亲自指挥夜袭,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包括火矢在内的易燃之物早已准备就绪,担任爆破手的士兵背着轰天雷向敌营近,要将营栅爆破,其后是负责“先登”的骁勇之士,弓箭手们随后跟进,要射出火矢点燃敌营。 之后是骑兵,要等己方先登破营之后,冲入敌营到处点火制造混乱。 敌营绵延数里,己方兵力并无优势,在这种情况下一口吃掉这么多敌人很难,所以快速破敌的诀窍就是制造混乱和恐慌,让那些从睡梦中惊醒的敌兵吓得四散奔逃,全军瞬间崩溃。 如果有可能,把敌军主帅或主要将领干掉,到时四处溃散的敌兵没了统一指挥,要么如鸟兽散,要么老老实实投降。 眼见着一场大胜就要到来,许多人激动得呼吸都开始急促,爆破手已经抵达营栅外,宇文温又看了看怀表,现在是凌晨三点半。 惊雷在寂静无声的旷野里接连炸响,火光不断闪烁,那是轰天雷爆炸时的动静,然而却不是在营栅处出现。 正要展开夜袭的队伍,被突如其来的轰天雷袭击,火光在队伍中绽放,炸得将士们晕头转向。 全有忽然挥刀,砍翻扑向西阳王的一个黑影,其他侍卫立刻围住宇文温,形成一道人墙。 那个带来纸条的内应,距离宇文温不过三步距离,忽然暴起却被砍翻,惨叫一声便颓然倒地,双眼满是不甘的表情,手中滚落一把匕首。 匕刃发黑,看样子浸了某种毒药。 原本寂静的旷野,东、北面忽然喧嚣起来,破空之声响起,大量箭矢如雨般落在不速之客所处位置,营内忽然灯火通明,号角声此起彼伏,大量弓箭手出现在营栅上,向着近在咫尺的夜袭者放箭。 又有大量火矢从营内飞出,宛若漫天火雨般落在旷野里,本已枯黄的野草被落地的火矢点燃,星星之火出现在旷野里,着火点越来越多,火势渐渐蔓延。 第二轮来袭的轰天雷炸响,火光大作,映衬出夜袭者们有些慌乱的身影,他们的后背(东面)、侧面(北面)还有正面(西面),大量士兵手持盾牌在弓箭手的掩护下缓缓逼近。 南侧的五丈沟,河面上出现许多木船,那是从军营南侧河畔驶出的战船,上面满载着披坚执锐的士兵,有人手拿长矛,有人带着弓箭。 船尾插入一根长长的竹蒿,让船只变成固定在河面上的平台,士兵手中的长矛,专捅试图泅水南渡的落水者,而弓箭,用来射杀逃到岸边的溃兵。 准备就绪的临时水师,将夜袭者的唯一退路截断。 “活捉宇文温!!” 呼喊声从四个方向同时响起,宛若浪潮般拍打着宇文温的耳朵,弄得他耳朵嗡嗡作响。 自己的名字被成千上万人不断喊着,各种口音都有,此时此刻,宇文温真的很激动,只觉得脑袋都要炸了。 很明显,他被贺兰宽耍了,对方假意做内应,把他引到这里,然后来个四面埋伏,现在伏兵尽出,把他和部下围得水泄不通。 轰天雷爆炸产生的热风,吹得宇文温面颊发热,他抬头看看天,依旧没有丝毫星光。 四周都是“活捉宇文温”的呼喊声,宇文温揉了揉太阳穴,长叹一声:“原来今夜上演的是‘星落秋风五丈沟啊’...” 全有及其他侍卫,看着到处都是伏兵,随即面露决绝之色:“大王!某等誓死保护大王突围!” “突围?为何要突围?” 宇文温忽然笑起来,笑声冰冷,让全有等人听后不由得一个哆嗦。 随后,宇文温掏出写着“么么哒”的纸条,一把撕掉,破口大骂:“狗日的!老子如此诚心诚意的劝你,你就诚心诚意的骗老子?” 他很少有当众爆粗口的情况,如今被人骗了,宛若被人当街打脸,所以有些气急败坏,连自称都变成“老子”而不是“寡人”。 “马上,放信号!老子要亲自教他们‘死’字如何写!” 第二百一十二章 死定了 火光大作,旷野里杀声震天,许多人在草丛中厮杀,半空中时不时落下火矢,照得野地时明时暗,试图偷袭猎物的猎人,如今成了落入陷阱的猎物。 营寨里,行军元帅侯莫陈琼站在营栅女墙后,看着营外的动静不发一言,一旁站着行军总管贺兰宽。 对于贺兰宽来说,本来按照约定,他应该是不速之客的内应,和对方来个里应外合,将大营搅得天翻地覆。 选择投靠宇文氏,是贺兰宽不错的选择,但他最后做出的选择却截然相反,所以今夜要倒霉的是前来夜袭的不速之客。 军营东郊,五丈沟北,夜袭者的队伍已经被四面包围,对方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到处都是大火,浓烟缭绕,侯莫陈琼可以隐约看到火光之中那些慌乱的身影。 今夜,贺兰宽和邾王(西阳王)宇文温约定要来个里应外合,对方如约而至,如果贺兰宽按约定做内应,那么此时被大火包围的就会是侯莫陈琼。 对于侯莫陈琼来说,一旦今夜宇文温得手,意味着曹州大军土崩瓦解,朝廷在河南就只剩下胙国公..安固王在苦苦支撑。 而击败曹州大军的宇文温,可以发兵直接向西北进军,夺濮阳,经白马渡过黄河,兵锋直指邺城。 从左城至邺城不过三百余里路,轻骑只需两日就能抵达邺城郊外,若宇文温真的做到了,届时京师震动,位于郑州的安固王尉迟顺必然被迫回师。 然而敌前撤退万分凶险,安固王的兵马若急着回撤,极易为宇文明所破,若这支大军也战败,河东尉迟勤救援不及,到时候邺城孤立无援,朝廷就真的要完了。 所以侯莫陈琼知道,一切的关键,就在贺兰宽的选择,若不是贺兰宽将情况密报于他,他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待得夜袭开始,只能狼狈出逃。 此时,看着营栅外的敌兵尸体,看着火光之中的那些不速之客,侯莫陈琼在想,宇文温会不会真的就在里面,如果真的在,那就绝不能让其溜了。 宇文温是宇文宗室之中最能打的人,只要此人被俘或者阵亡,形势必然起变化。 不一会,有部将来报,说据俘虏的供述,今夜宇文温确实亲自领兵来袭,如今应该是和部下一样,为官军四面包围。 听得这个消息,侯莫陈琼与贺兰宽相对一视,两人都从对方眼睛里看见了喜悦,几乎要握紧拳头欢呼起来,却都忍住了。 侯莫陈琼经历了无数风雨,知道如今的长安朝廷里,真正说了算的必然是杞王宇文亮,那个天子到底是不是真的已经无所谓,而宇文亮想要在控制朝政的同时发动进攻,就只能倚重自己两个儿子。 宇文明、宇文温两人,宛若宇文亮的左臂右膀,若宇文温这只“右臂”一断,宇文亮只剩宇文明一只左臂,攻势瞬间就会戛然而止。 宇文温死了,河南、淮北局势大变,不但邺城朝廷有了喘息的机会,宇文亮在长安的日子也不会像之前那么惬意,为了平衡各方势力,必然会分权,而那个真假不明的天子,肯定会趁机拉拢其他人。 所以,届时宇文亮要想如宇文护当年那大权在握,简直就是妄想,而没有了能征善战的宇文温不断带来巨大威望,宇文亮就无法取代天子,迟早有一日,会像其叔宇文护那样家破人亡。 想到往事,侯莫陈琼有些失神,他的兄长侯莫陈崇,是当年的八柱国之一,为周太祖宇文泰“等夷”,结果被执政的宇文护逼死。 当年宇文泰能成为武川集团首领,都是赵贵、侯莫陈崇等人推选的,大家一起打江山,本该同享荣华富贵,结果宇文氏为了坐稳江山,翻脸比翻书还快。 宇文护杀了赵贵,逼死侯莫陈崇、独孤信等元勋,如此卸磨杀驴,让很多元从故旧齿冷。 宇文氏可以共患难,不可以共富贵,所以对于许多元从故旧来说,宇文氏的江山没了就没了,与自己无关,侯莫陈琼自然不会再念及什么“旧情”转投宇文亮,但他对于贺兰宽的选择很诧异。 贺兰宽若选择和宇文温里应外合,必然促使邺城朝廷灭亡,立下如此大功,在长安朝廷那边地位不会低,结果对方竟然选择出首。 也真是因为这个原因,侯莫陈琼才惊觉自己先前中了宇文温的“死间”之计。 那日他临时起意整肃军纪,却误打误撞抓住了几个细作,虽然对方当场就嚼舌自尽,但吞入肚子里的蜡丸却被取了出来,残留的纸条上断断续续的字句,说明宇文温在和大营内某些人秘密联系。 侯莫陈琼是这么判断的,但直到贺兰宽来出首,他才惊觉这些细作是“死间”,以死为代价,误导他的判断。 若没有被拦截在营门处,这些细作肯定还会用别的方法,让他相信军营里有将领和宇文温勾结,而他一旦对将领们起疑心,应对失当,必然引得人心惶惶。 贺兰宽被打了一百杖,心中愤愤不平,即便原来并无别的想法,此时也会冒出来,而贺兰宽当天受罚,宇文温派出的细作当天就找上门,说明早有准备。 而这些细作很可能也找过其他被责罚的将领,但贺兰宽不知具体是哪些人,侯莫陈琼只能当做不知道。 现在看来,宇文温之前应该是没能成功联系到任何将领,却用“死间”之计轻而易举引得己方出现破绽,若不是贺兰宽选择出首,如此精妙的计谋,就真的成功了。 侯莫陈琼想到这里,不由得一阵后怕,他带兵打仗多年,可谓久经战阵,在官场同样沉浮多年,对于阴谋诡计见多识广,结果竟然被一只小狐狸骗了。 由此,他更加坚定认为,宇文温必须死。 想到这里,侯莫陈琼看向战场,借助闪烁的火光,勉强看到己方伏兵已经逼近困守五丈沟北岸的敌军,而五丈沟水面上,己方的战船已经断了对方的退路。 包围圈滴水不漏,侯莫陈琼对此深信不疑。 就在这时,战场上忽然响起呼啸声,他循声望去,却见几个火球呼啸着飞上天空,在半空中绽放出绚烂的火花,其动静不小,数里外应该都能看见。 很明显,这是身陷绝境的宇文温在放信号求援,对方大概留了后手以防万一,不过在侯莫陈琼看来,这只是中了陷阱后,被兽夹夹断腿的猛虎在垂死挣扎。 他为了围歼前来夜袭的敌人,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对方既然一头栽进来,就绝无逃出去的可能。 所以,宇文温已无路可逃,死定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却月悲回风 五丈沟北,夜袭不成反被包围的队伍,经历了最初的惊慌之后,收缩结阵,背靠五丈沟摆出了半圆形的阵型,宛若一轮残月。 本来应该冲入敌营大开杀戒的骑兵,奋力疾驰杀敌,为己方结阵争取时间,待得阵型已成,便纷纷撤回阵内。 刀盾手顶着盾牌组成盾墙,形成残月的外弧,其他士兵手持长矛在盾墙之后,又有弓箭手不时向外放箭,尽可能延缓敌人逼近的速度。 背水列弧阵,此阵名为“却月”,据说为晋末刘裕所创,当时刘裕率领晋军北伐,在黄河北岸设却月阵,两千余晋国步兵,杀伤数万魏国骑兵。 晋军的却月阵,以车阵为外缘,后背所依的黄河上,是己方水师战船,而此时的却月阵,只能依靠盾牌为墙,后背所依的河流上,却是敌人的战船。 船上士兵见着不速之客于北岸结阵,后背大开,便弯弓搭箭要将其射得人仰马翻,未曾料固定船只的竹蒿折断,脚下船只忽然剧烈晃荡,似乎有人潜于水中奋力摇船。 有士兵猝不及防之下落水,被水中之人抓住往河底拽,因为身着铠甲负担很重,挣扎了几下便溺水身亡,而有的落水者则被人抓住然后一刀抹脖子。 突如其来的水中之敌,让船上士兵有些慌乱,拿着长矛向水里乱戳,只见些许血迹浮上水面,但落水的人更多,水中乱成一锅粥。 南岸草丛中忽然冒出许多人影,向着水面战船放箭,与此同时北岸却月阵里也有弓箭手向战船放箭,南北夹射,水中又有人搞乱,战船上的士兵伤亡惨重,船队瞬间损失大半。 水军失利,无法截断来犯之敌的后路,坐镇大营的侯莫陈琼立刻调兵遣将,大量骑兵经由大营南侧浮桥渡河抵达五丈沟南岸,随即沿着河岸向东疾驰,要从陆上截断敌军南逃之径。 侯莫陈琼为了将来犯之敌一网打尽,做了精心布置,不但早就打造小型战船,要在水上截断对方退路,同时还安排骑兵随时准备渡河,在南岸拦截溃兵。 所以骑兵们早已准备就绪,反应速度很快。 出击的骑兵不一会便抵达南岸,向着突然出现的敌方援兵逼近,正要冲击之时,当面迎来数百步兵。 步兵手持团牌、短刀,又有人拿着带勾长矛,以松散队形迎向策马疾驰的骑兵,其后有弓箭手放箭掩护,即便整体人数不占优也悍然不惧。 步、骑很快接战,步兵或左右跳跃、或以牌遮身就地一滚,避开骑兵戳来马槊,以勾矛戳、勾骑兵,或用短刀砍马腿,打得骑兵人仰马翻、伤亡惨重。 与此同时,有士兵用便携式车载搭桥装置向北岸抢搭浮桥,看样子是要接应北岸以却月阵据守的友军南撤。 火光闪烁间,这一企图让通过千里镜观察战局的侯莫陈琼注意到,他再次调兵出击,由浮桥渡河抵达南岸,要将敌军的后路切断。 与此同时,令北岸兵马全力进攻,要将正在负隅顽抗的敌军歼灭。 本就有人数优势的设伏队伍,听得大营鼓声催促,又见敌军阵内竖起大旗,上书“宇文”二字,不由得热血沸腾。 主帅已经当众宣布,若得敌帅宇文温首级者,朝廷必封国公,食邑万户,封妻荫子,如今宇文温就在面前,富贵唾手可得,谁能不动心? 骁勇之士们呼喊着向盾墙冲击,冲在前排者盾墙间隙刺出的长矛捅翻,第二排、第三排的同袍继续奋勇向前,投掷出所剩不多的轰天雷后,接连撞阵。 要破盾墙,轰天雷不够大斧凑,也可用铁钩、铁爪去扒,而对于准备就绪的伏击者们来说,用来破盾的大斧、铁爪、铁钩早已准备了很多。 却月阵的外缘不是马车而是盾墙,人力便可扯动,看起来严密的盾墙,在将士们不计伤亡的冲击下纷纷崩塌,火光之中,却月阵渐渐崩溃。 秋风大作,赤炎张天,裹挟着热浪的大风在战场上空回旋,带起厮杀声直冲天际。 欢呼声起,却月阵如同重伤不治的猛兽,临终前发出一声哀鸣,随即全线崩溃,破阵成功的将士红着眼奋勇争先,要活捉敌军主帅宇文温。 然而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又是一阵,那是长枪猬集如林的长枪阵。 却月阵外缘的盾墙,为长枪兵结阵争取了时间,而长枪兵们的长枪一开始是放在地上,并不是立起来宛若树林,所以突然出现时,让破阵之人愕然。 号角声起,长枪阵猛然发力,迎着破阵的人海发动反冲锋,多年的苦练,让长枪兵在结阵推进时依旧能够出枪,依旧能保持极高的命中率。 身着重甲的骁勇,如同一只只田鸡被轻易刺穿,瞬间伤亡过半。 在密集的长枪阵面前,队形松散的破阵士兵一触即溃,而其后蜂拥而至、争先立功的将士躲闪不及,前后拥挤在一起。 快速推进的各长枪阵,将挡在面前的敌兵毫不留情捅翻,倒地呻吟的伤兵,被阵前猫着腰清障的“老鼠兵”用短刀“清除”,势不可挡的长枪阵,碾压着一切当面之敌。 战场外围,督战的各部将领见战局突变,立刻下令吹响号角,让预备队投入作战,要将对方的“回光返照”打退。 与此同时,战场上空忽然响起凄厉的号角声,那是手摇式警报器发出的啸叫,以此为出战信号的虎林军战锋队,从各长枪阵间隙里出击,如下山猛虎般扑向混乱的敌军。 伏击者们的重围,瞬间便被反冲锋的虎林军将士砍出一道道裂缝,而裂缝越来越大,本来收缩起来的骑兵,沿着同袍们砍出的裂缝向外冲击。 在不远处大营督战的侯莫陈琼见状心急如焚,他没想到宇文温所部兵马战斗力如此之强,在被重重围困的情况下竟然还能困兽斗到这种地步。 己方再不全力以赴,恐怕这头猛虎就会突破牢笼逃走了! 他当机立断,下令所有备战的兵马全部出击,又命人放火船,烧断敌军已经搭起来的浮桥。 大营东、南两侧,大量兵马汹涌而出,其中许多士兵虽然夜间视力差,但到处都是火光,勉强看得清楚,而己方人多势众,只要跟着队伍一拥而上即可。 猎物即将挣脱牢笼逃跑,设伏的猎人放出所有猎狗,要使劲浑身解数将猎物困死,投入作战的士兵越来越多,五丈沟南北两岸战场喊声如潮,马蹄声亦如潮。 然而有一部分马蹄声却是从南边传来的。 行军总管史万岁,亲率一千骑兵进入战场开始作战,自南向北突击,他的目标是浮桥,但不是去增援己方搭建浮桥的友军,而是敌军大营南侧过河浮桥。 西阳王亲自领兵为饵的策略成功,吸引了大量的敌军出营围攻,史万岁扫了一眼北岸,见着虎头旗飘扬,听着虎头旗下如潮的呼喊声,知道西阳王无忧。 所以,敌营的过河浮桥,就是他突入敌营的最佳通道! 史万岁率领部下径直向着敌军浮桥冲击,本已过河或者正在过河的敌军兵马,一门心思要对付东面,对于侧面冲来的骑兵一时间反应不及,眼睁睁看着对方撞了过来。 仓促间组织起来的防线瞬间被击溃,前方正在为阻止搭建浮桥而交战的队伍见着后面被袭击,瞬间乱了方寸,而正走在浮桥上渡河的士兵们,被强行冲桥的骑兵撞得东歪西倒,惊慌失措间纷纷落水。 刚点燃的火船,还没来得及放出去,正要砍断缆绳的士兵被呼啸过桥的骑兵撞倒、砍死。 营门处挤着出门的士兵,被来袭骑兵投掷出的轰天雷炸得昏头转向、人仰马翻,一片混乱之中,史万岁领着部下冲入南门,四处纵火、马踏连营。 旷野里,冲天火光照亮了行军总管韩擒虎的面庞,也照亮了他身后黑压压一片步骑,将士们看着眼前战场,斗志高昂。 西阳王之计有二,一为里应外合,二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韩擒虎所部步骑五千,紧随西阳王过河,却未一起西行以防不测,是作为接应的奇兵,防的就是贺兰宽诈降。 如今对方果然诈降,诱使西阳王入围,西阳王成了蝉,贺兰宽成了螳螂,那么接下来,黄雀就可以上场了。 韩擒虎看着前方(西面)那已经沸腾的战场,扬起马鞭向前一指: “吹号,冲锋!” 第二百一十四章 选择 火光冲天,人声鼎沸,倾巢而出的大军,正要竭尽全力歼灭落入重围的敌人,结果却被对方的奇兵趁虚而入,一东一西夹击,猝不及防之下,无所适从。 不仅如此,左城内响起爆炸声,火光大作,看来城里也出事了,许多士兵明白大事不妙,勉强抵抗了一下,见着从东面侧翼夹击的敌军势大,不顾督将阻止掉头就跑。 后方溃散,前方正在苦苦支撑的队伍也没了斗志,面对士气高涨、不断向前挺近的长枪阵,许多士兵掉头就往北面跑,崩溃一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 出营作战的士兵乱成一团,营内士兵也乱成一团,南边有敌骑冲击来到处纵火、杀人,而东面也有敌兵冲进来,见人就砍。 一场本该是里应外合的战斗,变成诱敌深入的伏击战,而伏击战刚开始没多久,却变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大逆转,原本胜券在握的侯莫陈琼,面对急转直下的败局,只能无奈的下令撤退。 兵败如山倒,已非人力所能挽回,他打了几十年的仗,明白这个道理,再不甘心也得面对现实。 胜仗他经历过,惨败他也经历过,既然败局已定,那就只能尽量止损,尽可能将更多的兵马撤出来,撤到黄河边上的濮阳据守。 守住白马津,延缓宇文温渡河的速度,为朝廷调集兵马争取时间。 而光撤退还不行,大营一隅堆积如山的粮食以及辎重物资要一把火烧掉,绝不能留给宇文温。 紧急关头,侯莫陈琼急而不乱,分派将领执行相关事宜,随后骑上马准备撤离,贺兰宽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召集部曲及所部兵马备战。 他选择留下来断后,要为侯莫陈琼及其他将领撤退并焚烧粮草辎重争取时间。 大溃败时,敢于自告奋勇断后的军队勇气可嘉,当然,贺兰宽也有可能投降,不过侯莫陈琼不这么想,见着对方意志坚定,他下马向对方郑重行礼,随后上马离开。 自告奋勇断后的贺兰宽,当然不是找借口留下来以便投降,他既然已经做了选择就不会后悔,虽然现在确实可以后悔。 看着面前的部曲,看着忠心耿耿的将士,贺兰宽拔出佩刀,向着火光之中汹涌而来的敌人,奋力高呼:“儿郎们!随本公杀敌,为大军断后!” “是!” 众人大声回答,拿着手中武器,跟随贺兰宽迎向如狼似虎的敌军。 狭路相逢勇者胜,双方队伍在狭窄的营区道路上展开激战,血腥而残酷,没有轰天雷打头阵,靠的全都是血肉之躯,还有一往无前的勇气。 火光之中,鲜血四溅,到处都是敌人,己方势单力孤,耳边都是厮杀声,贺兰宽仿佛回到了那一天,自己同样深陷重围。 那天,周军围攻齐军死守的晋阳,天子宇文邕亲自指挥将士从晋阳东门攻入城内,眼见着就要大获全胜,却被齐军分兵绕城抄了后路,与此同时街道两侧也冲出许多伏兵。 晋阳是高氏霸府所在,高氏颇得人心,而那些伏兵之中,竟然有大量老弱妇孺。 他们有的站在房顶,有的从房屋里冲出来,手持各式各样的武器,甚至还有木棒、石块,疯狂的攻击入城周军,街道狭小,周军施展不开,首尾难顾,被敌人前后左右夹击,伤亡惨重。 贺兰宽和兄长贺兰璨,为保护天子撤退而浴血奋战,许多同袍倒在他们身边,而天子距离城门不过咫尺之遥,却如千里之远。 许多担任侍卫的权贵子弟,为保护天子而战死,贺兰璨身中数箭倒在血泊之中,贺兰宽想要把兄长的尸体抢出城,却被石头砸中脑门,昏死过去。 当他醒来时,周军已经再度攻入晋阳,自己是被人从尸体堆里救出来的。 贺兰氏是宇文氏的亲党不假,但父子两代人已经尽忠了,所以没有丝毫亏欠,宇文氏的不孝子孙败家业,与贺兰宽无关。 对他来说,宇文氏失去人心,那是咎由自取。 贺兰宽面对表侄宇文温的劝降不置可否,他的选择不止一个,虽然做宇文温的内应能立大功,借此在长安朝廷有一席之地,但反着来,同样能立大功。 把宇文温干掉,宇文氏在河南、淮北的局势瞬间恶化,邺城朝廷稳住阵脚,必然能趁机反攻,联合陈国对付宇文氏,南北夹击。 届时即便尉迟氏无法攻入关中、山南,也能东西对峙,他,同样能在邺城朝廷有一席之地。 尉迟氏已经撕破脸,迟早要改朝换代,而贺兰宽的故交杞王宇文亮,如今还在维持体面,没有和天子翻脸,但总会翻脸,到时候又落得宇文护的下场,投靠过去的他该怎么办? 世事无常,贺兰宽不想再冒险,所以做出了选择,而他的选择现在看来是错的,那就要承担后果。 父亲选择站在宇文护一边,铲除有威胁的元勋,保住宇文氏的江山,却成了废立天子的帮凶,被称为“为虎作伥”,这就是后果,那又如何? 兄长贺兰璨,选择成为宇文氏的忠臣,所以战死了;而对于贺兰宽来说,既然选择成为尉迟氏的忠臣,战死又何妨? 身边人越来越少,贺兰宽身被数创,而涌入军营的敌兵越来越多,看着大量敌军弓箭手正在前方集结,对着这边弯弓搭箭,他从阵亡者手上拿起一面盾牌,率领残部向着前方冲锋。 愿赌服输,输了就输了! 。。。。。。 化作火海的军营,到处都是奔走呼号的人影,其中掺杂着大量惊慌失措的青壮,他们被官府征发从军,只是做一些体力活和杂务,从没杀过人见过血,如今大营乱成一团,个个吓得抱头鼠窜。 到处都是流矢,一不留神小命不保;到处都是大火,若是跑进死路,就会被活活烧死;到处都是士兵,一波一波的敌我难辨,青壮们如同无头苍蝇般乱窜,哭喊连天。 此时的军营,化作地狱,瑟瑟发抖的青壮们,求生不得,却不想死,正走投无路间,救星来了。 冲入军营的队伍有很多,有的队伍打着白底红圈旗,向着惊慌失措的青壮们呼喊:“靠过来,抱头靠过来,不要乱动,保你们安全!” 虽然口音听不太懂,但见着有人抱头跑过去,真的没被砍死,更多的青壮抱头跑去,跑向那些打着白底红圈旗的队伍。 那些队伍里的士兵分发给他们白色裆,让他们穿在身上后跟着队伍走,时不时有小股士兵冲出来,却被这些队伍轻易击溃,而见着投降能保命,又有更多的人跑过来投降。 争先恐后投降的士兵、青壮越来越多,各自队伍慢慢壮大,而前进的方向只有一个,那就是开始冒起浓烟的粮仓和草料场。 投降的士兵,被押到别处看管,而身着白色裆的青壮们,被队伍带到开始燃烧的粮仓外,分成若干队,拿着各种各样器具,分工协作、打水救火。 “大家马上救火,扑灭了大火有炊饼吃!” “谁敢偷溜,格杀勿论,谁敢怠工,格杀勿论!” 杀气腾腾的讲话,即便有口音,但傻瓜都听得懂,青壮们看着开始燃烧的粮仓,又看看士兵们手里的尖刀,很快就做出了选择。 打水的队伍,从粮仓延伸到营外五丈沟,不顾四周还在厮杀,大家开始奋力打水、运水救火,粮仓一侧,冒险入营的西阳王宇文温,看着冒出浓烟的一座座粮仓,心急如焚。 仗,是肯定胜了,追击溃兵,不是他的任务,而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扑灭大火,不要让粮仓付之一炬。 敌军撤退,一把火将粮仓点了,够狠、够决绝,而对于宇文温来说,必须赶紧灭火,尽可能抢救出更多的粮食。 宇文温的军队不缺粮食,但今夜一战必然俘虏很多人,靠现有的粮食养不起,又不能遣散俘虏免得让尉迟氏再度收拢借以恢复元气,到时候粮食不够吃,就只能搞万人坑这种大屠杀。 但宇文温可没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这些俘虏大多是普通百姓和士兵,又不是冥顽不灵成日里挖国家墙脚的地头蛇。 这么多青壮劳动力若能活下来,就算不当兵,组织起来恢复生产再合适不过,所以面对大屠杀和拼命救火,宇文温选择后者。 见着火势有失控的危险,他卷起袖子就要去提水桶,被极度紧张的侍卫们苦苦拦住:“大王!如今到处都是流矢,可不能...” “废话少说!一起去救火!” 第二百一十五章 选择(续) 左城,城内多处火光大作,一门心思看官军杀敌的守军,面对城内忽如其来的骚乱,有些惊慌失措,虽然事前已经定下加强宵禁的规定,但城里到处着火、喊声震天,不知真真假假。 今夜本就在城内巡逻的队伍,几乎同时遭到不明数量敌人的袭击,自顾不暇,哪里有心思去增援友军,城头上的守军正要增援,却见城外战事生变。 伏击来袭之敌的官军,反倒被人夹击,不仅如此,南边冲来大量敌骑,沿着浮桥冲入大营四处纵火,眼见着战局急转直下,己方主力竟然溃败了,守军士气大跌,人心惶惶。 对于城中乱局,守军无心应对,城外驻扎着数万官军,都被人打得落花流水,今晚己方就算守住左城,又能守住多久? 正纠结间,城内传来爆炸声,浓烟和火光使得人心更加惶惶,而城外败退的友军北逃,逃到城下呼喊着开门,守军不知是开还是不开。 按照战前布置,为了防止敌军乔装打扮赚开城门,左城各城门是不能开的,而城中还额外驻扎了一支队伍,以作为奇兵随时出城增援城外友军。 现在这支队伍正在城内对付放冷箭的敌人,一时间无力出城增援,而逃到城下的溃兵,一旦城门洞开必然蜂拥而入,想关也关不上,万一被敌军趁势掩杀冲进城内,万事皆休。 对于许多守军士兵来说,如今己方败局已定,迟早要投降,不如关着城门保住小命,等敌人招降,如果开门放人进来,到时候城内必然化作战场,自己会被注定失败的战斗卷进去,白白丧命。 对于各门守将而言,他们听令于行军元帅侯莫陈琼,对方只布置他们切不可轻易出击,没安排他们开门收容败兵。 战前一番周密布置,己方稳操胜券,事前没人想到竟然会兵败如山倒。 开门还是不开门,让人左右为难,各门守将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城南门,正对大营北侧,相互间距离不远,守将开门放友军入城;城东门,守将紧闭城门,还命人运来杂物将城门堵死,避免敌军以轰天雷破门入城。 因为敌人自东而来,所以城西门守将打开城门,放友军入城;城北门守将为了防备有敌军迂回至此赚城,没有开门。 从大营溃逃的士兵夺路狂奔,见着城门打开,宛若即将溺毙之人看见一块漂木,奋力向着城内冲去,人人争先,入了城就等着关门。 追兵就在后面,只有关门才能挡住,入城的溃兵如是想,但没能入城的溃兵哪里愿意,城门开着,那就是一线生机,而城门关上,意味着活路断了。 城门一开,想关上就没那么容易,守将对此早有准备,他既然敢开门,自然有后招。 城门后,两侧埋伏着士兵,长短兵一应俱全,还准备有塞门刀车,城门上方,有士兵准备好滚木石,而入城后约二十步距离街道上,布设有拒马,其后有弓箭手。 一旦敌军尾随溃兵而至要趁乱入城,只需一声令下,准备就绪的伏兵就能给予对方迎头痛击,顺便将城门堵塞,来个关门打狗。 万无一失的准备,然而入城的溃兵乱哄哄,秩序混乱,到处都是人,不知不觉之间,城门附近人群之中,多了几个逆流而上的人。 待得这几个人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地上多了几个包裹,几个“丝丝”作响冒着烟的包裹。 守军注意力集中在城门洞,而入城的溃兵急着向前走,谁也没有注意到地上有冒烟的包裹,片刻之后人群中忽然火光大作巨响连连,随即白雾弥漫,许多士兵头上、脸上沾了大量白色粉末。 然后捂着脸哀嚎起来。 黑火药所制轰天雷,若装药量小,爆炸后直接杀伤的威力其实不大,但若作为生石灰的扩散装置,引爆后能将生石灰粉泼洒到很大的范围内。 忽如其来的异变,让城门处乱成一团,许多睁大眼睛等着伏击追兵的将士,眼睛为生石灰所迷,难以睁开,虽然不至于永久失明,却暂时失去战斗力。 混乱之中,守将为防万一,强令关城门,汹涌入城的溃兵哪里肯依,未等追兵赶到,城门洞处便出现自相残杀的场面。 待得追兵赶到,门洞处一片狼藉,城门为尸体所阻无法关闭,率先冲入城的士兵被城头砸下的滚木石击中,伤亡不小,但随后冲入城的士兵更多,强行突破阻拦,杀入城内。 城门后街道上拒马处,本来等着放箭的弓箭手,被趁乱靠近的细作用生石灰糊了一脸,瞬间失去战斗力,最后一道防线崩溃,守军再无力阻止追兵涌入城中。 相对于城外那火光冲天的大营,左城内还算平静,而追兵突入城中,城池渐渐沸腾起来。 绕城而逃的侯莫陈琼,看着身后火光渐渐大作的左城,不由得心中悲凉,这一战败得太惨,也不知道能有多少兵马能够逃出去。 作为沙场宿将,侯莫陈琼知道关键时刻如何逃跑,也就是要做出正确的选择。 首先要跑得快,至少比其他人跑得快,其次就是不要慌不择路,跑到绝路里去。 左城,就是绝路,即便逃进去关闭城门,最多保得一夜安全,可敌军势大,左城迟早完蛋,所以他才不会入城,而是赶紧绕城向北逃。 要赶在敌军骑兵拦截之前逃出去。 胜败乃兵家常事,打败仗没什么,关键是逃出去后重整旗鼓,而侯莫陈琼北逃的同时,不忘分出四十余骑,向着西面郑州疾驰而去,要把兵败的消息及时传递给尉迟顺,让对方早做准备。 他自己会撤到曹州北境的离狐,收拢残兵,看情况而定是否退守濮阳,尽可能拖延时间,让邺城那边有机会召集援军。 朝廷直属的兵马怕是没多少了,唯一的选择,就是分权、让利,调动河北各地世家高门还有豪强大户们带着部曲私兵来“勤王”。 然而分权容易收权难,世家高门、豪强大户分了权力,不会老老实实交出来,日后邺城朝廷对州郡的控制力会下降很多。 但除此之外,还有选择么? 侯莫陈琼正琢磨着如何将宇文温大军挡在黄河以南,忽然东侧野地里号角声起,抬头看去却是一支骑兵自东而来。 想必是东来敌骑想要拦截溃败的队伍,侯莫陈琼一行人足有数百骑,除他之外还有数名将领,都有部曲紧紧相随,所以这支兵力最多刚过百骑的追兵,不是什么大麻烦。 果不其然,横冲过来的骑兵见着侯莫陈琼一行人数众多,不敢贸然拦截,移动速度明显放慢,接连吹响号角,看样子是要召唤援兵来帮忙。 侯莫陈琼没时间与这股骑兵纠缠,快马加鞭,向着北面疾驰而去。 第二百一十六章 兵法有云 夜色中,敌骑三百出头,己方骑兵差一人到百,一比三的劣势,正常来说,不该上去拦截,因为兵法有云“穷寇勿追”,在没有兵力优势的情况下,强行拦截只会让己方伤亡惨重。 这是李靖的判断,他奉舅舅韩擒虎之令,带着不到百骑拦截溃兵,特地从北面绕过左城,拦截溃逃的敌兵,来个搂草打兔子,结果却撞见数百骑兵北逃。 自己带的骑兵不多,直接拦肯定是拦不住了,搞不好还会全军覆没,可看样子,这伙骑兵之中怕不是有大人物。 想到这里,李靖的心跳猛然加速,他跟着舅舅出征,可不是单纯为了见识何为打仗,若是有机会立功,他可不会犹豫不决。 奈何,奈何几次有机会他都抓不住,前不久的宁平故城之战,敌军主帅、奸相尉迟落荒而逃,李靖跟着兄长李药王策马追击,好几次逼近对方,却就是追不上。 李靖血气方刚,和其他同龄人一样渴望建功立业,如今见着有可能是几个大人物从面前开溜,那里会甘心。 但不代表他会冒冒失失冲上去,李靖开始琢磨该如何以最小的损失,把这股逃命的骑兵吃掉。 兵法有云:归师勿掩、穷寇勿追; 兵法又云:围三阙一; 兵法再云: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 兵法还云:故夜战多金鼓,昼战多旌旗,所以变人之耳目也。 兵法什么都说了,所以现在该如何破敌? 熟读兵法的李靖,之前没有任何带兵打仗的经验,所以即便和舅舅韩擒虎谈论兵法能够说得头头是道,但他可不敢沾沾自喜。 战国时,赵国的赵括纸上谈兵能说得其父赵奢无话可说,但这又如何? 后汉末年,天下三分,蜀汉将领马谡于街亭遭遇曹魏名将张,别出心裁山上立寨,结果如何? 李靖觉得若要成为名将,纸上谈兵只会害人害己,只有亲自带兵打仗并不断积累经验,才是正道,而现在,他就面临着经验不足的问题。 要把兵书上的知识转化为切合实际并行之有效的战术,就得靠经验,李靖经验尚浅,但他不甘心就这么坐视一群大人物从面前溜走。 思索片刻,他很快有了主意,示意部曲督近前。 部曲督,是部曲中的将领,跟随李靖打草搂兔子的部曲,当然是行军总管韩擒虎的部曲,此次奉命出击是协助郎主外甥立军功. 而听得李靖的策略,那部曲督惊得目瞪口呆: “三郎君,这..这样也行?” “行,肯定行!” “可是..可是敌众我寡...” “无妨,定然能够破敌!” 。。。。。。 向北疾驰的骑兵队伍,有六十五骑离队,拐向右侧(东面),去拦截试图骚扰己方的敌骑,虽然敌军兵力明显处于劣势,却不依不饶分兵冲过来拦截。 若己方所有人都与之纠缠,会导致速度下降,横生枝节。 对方的意图,就如几匹狼对付大群绵羊那样,不断在外围袭扰,迫使羊群移动减慢,以便为更多的狼赶来围攻羊群争取时间。 这样的战术没问题,问题在于搞错了目标:己方可不是什么虚弱不堪的绵羊。 如果是硬对硬,北上的队伍根本就不怕这些兵力明显处于劣势的拦截者,但现在情况不同,身后呼喊声连天,喧嚣尘上,大营内曼延的火光之中黑影重重,也不知是否有追兵发现他们的踪迹而策马追来。 在这里和对方纠缠很不明智,对于护送主帅和几名将领北逃的骑兵来说,为大队人马争取时间逃跑是首要之务,故而分一支小队去拦截对方。 己方六十五骑,对方看上去大概有三十余骑,己方人数明显占优,不会被对方“吃掉”,这六十五骑只要赶走追兵,调头继续北上即可。 离队驱赶拦截者的骑兵很快便落在后面,大队伍继续向前冲,虽然黑夜里在黑乎乎的野地里疾驰很危险,随时有可能会摔得人仰马翻,但逃命要紧管不了那么多。 不一会,东面又有敌骑追来,看样子也是有三十余骑。 很快,另一支六十余骑的小队离开、转向,去驱赶这些烦人的追兵。 大队伍前进,然而追兵依旧紧追不舍,在东面数十步外并排向北前进,距离渐渐接近,没一会对方又分出三十余骑试图靠近、袭扰。 第三支小队同样是六十余骑,离队去驱赶拦截者。 对方兵力不过百来骑,所以侯莫陈琼觉得这三轮驱赶下来,足以让追兵死心,未曾料刚过一会,东面如影随形的追兵中,仅剩的骑兵靠了过来。 黑夜里看不清具体人数,看上去大概还是有三十余骑。 侯莫陈琼对于追兵这种不死心的韧劲倒是有些佩服,再分兵六十余骑去驱赶追兵,二比一的兵力优势,绝对能赶走对方。 果不其然,那六十余骑拦住追兵前进的方向,一同消失在夜幕之中,最后那三十余追兵终于被赶跑,侯莫陈琼觉得终于清静了,一门心思向北赶路。 看看天色,估算一下时间,他觉得以目前赶路的速度,大概中午前就能赶到离狐,而届时己方大军还能有多少人能逃出来,不得而知。 没有马,靠两条腿跑是跑不远的,若能逃过最初的追杀,那些溃兵只能躲在野外某处,看看能否躲过搜查,而能够逃出来的骑兵,又有多少会抵达离狐还是个问题。 若没有备马,靠着一匹马不停的跑,即便跑到地方马也不行了。 侯莫陈琼一行有备马,所以这不是问题,关键在于他逃到离狐城后,能守多久是个问题,官军惨败的消息必然很快扩散出去,届时人心惶惶之下,保不齐有人会起别的心思。 兵败如山倒,说的不光是战场上,惨败影响的不光是将士的士气,还会影响人心,一旦众叛亲离,万事皆休。 侯莫陈琼正思索间,有马蹄声接近,他第一反应是离队驱赶追兵的那些骑兵归队,然而旁边部曲的惊呼让他为之一愣:“追兵!追兵又靠过来了!” 循声望去,侯莫陈琼发现东面旷野里又有数十骑向己方靠过来,看样子就是刚才一直紧追不舍的追兵。 这就有些奇怪了,因为侯莫陈琼明明记得对方一开始兵力最多百骑,后来依次分了四拨妄图拦截自己,对方每拨人马都是三十余骑,刚好就那么多,怎么现在还有数十骑? 他每次分派出去驱赶对方的那些骑兵,数量占绝对优势,不可能让对方还有机会再追上来。 侯莫陈琼刚要下令分兵去驱赶新一拨追兵,却惊觉自己身边不过五十余骑。 敌我双方刚遭遇时,他一行人共计三百出头,对方最多勉强百骑,结果不知不觉中,己方就剩下五十余骑,转头看看几乎和己方齐头并进的追兵,也有差不多六十骑的数量。 对此,侯莫陈琼不由得错愕:本来三比一的兵力优势,怎么变成一比一了? 这是怎么回事? 第二百一十七章 疑惑 旭日东升,霞光万丈,晨曦洒在宇文温黑黝黝的脸上,让那些末端起卷、发黄的头发、眉毛十分显眼,全身上下到处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看上去特别凄凉。 不光宇文温,身边的侍卫、士兵,还有那些身着白色裆(颜色已经变成黑白混搭)的青壮,大部分人看上去基本是除了眼白和牙齿是白的,脸全都是黑的。 如果不知情的人在场,会以为这些男子全都是某个黑窑里刚被解救出来的苦工。 昨夜一场大火,在众人的奋力扑救之下终于熄灭,而眼前余烟袅袅的现场,就是历经大火的囤粮之处。 众人面前,是一座座高大的粮仓,有的粮仓已经烧毁,有的粮草烧毁大半,有的粮仓烧毁些许,而有的粮仓安然无恙。 这些粮仓,存放着足以供应数万人数月所需的粮食,在大火之中差点付之一炬,亏得众人奋力扑救,只损失了大概四分之一的粮食。 一晚上忙着救火的宇文温,见着努力没有白费,心中颇为欣慰,侍卫端来水盆,他伸手捞起浸水的手帕抹了一把脸,上面尽是烟灰。 宇文温身为全军主帅,不可能亲自冲进火场动手,毕竟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就不妙了,更别说即便他要冲,左右也会拼命拦住。 但他坚持现场指挥,免得没有人统一调度救火队伍导致火势失控,不想眼睁睁看着大量粮食付之一炬。 粮仓很多,火场十分危险,既便宇文温只是在火场边指挥,也差点被一座因为着火而倒塌的粮仓活埋。 还好众人及时撤退,那座倒塌的粮仓没有造成伤亡,但倒地时喷出的大量火星和烟灰,糊了周围众人一脸。 宇文温的头发、眉毛被火星弄得有些打卷,末端有些许发黄,身上衣袍被火星烫出许多小洞,脸黑乎乎的,像被烤焦了一样。 洗完了脸,宇文温觉得精神一振,坐在一辆推车残骸上休息,看着东边朝阳升起,看着四周正在打扫战场的士兵、青壮,感慨万千。 精心策划了不知多少个日夜,认真准备了不知道多久,好不容易打了一场大胜仗,可真不容易啊! 宇文温感慨着,这可不是无病呻吟,若作为旁观者,看打仗会觉得很轻松,可作为亲历者,却知道其中凶险万分。 世上没有不败将军,胜负乃兵家常事,他肯定也不例外,所以每次策划作战,宇文温都先考虑自己若失败了该如何面对。 兵法说得好,未谋胜先谋败,打仗时盲目乐观,迟早要兵败身亡,宇文温时刻牢记这一点,丝毫不敢松懈。 现在打了胜仗,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但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伙夫们临时热好的炊饼,被人一筐筐挑到现场,宇文温拿起一个啃着,边吃边看排队领炊饼的青壮们。 他说话算话,既然说过救火就能吃炊饼,那么这些刚投降或被俘的青壮既然已经参加救火,现在就一定得吃到炊饼。 几名军吏上前,将一本本小簿子交到宇文温手上,他大概翻了翻,看看上面记载的名字和手印,看了一会,吩咐刚赶到的虎林军主将田正月: “你马上安排人手,把这上面记着名字的人全都挑选出来,组织新兵营,休息两日马上操练。” “末将领命!” 田正月接过小本子,正要去挑人,见着宇文温一身烟灰、满脸疲惫,不由得关切道:“大王,还请莫要太过劳累,不如先休息一会。” “无妨,这算什么...”宇文温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将士们如何了?” “回大王,正在轮流休息。” “很好,你也别太累了。” “多谢大王关心,末将告退。” 田正月行礼告退,带着部下和军吏去选人,宇文温把目光转向眼前排成一道道长队领炊饼的青壮,颇为满意。 刚投降就被组织起来进入火场救火,这些青壮可以选择应付了事,可以选择出工不出力,实际上确实有很多人是这样,但也有人很卖力,表现出色,而且为数不少。 哪怕这些人只是为了炊饼,也比其他人的表现要突出,若严格训练一番,必然是好兵。 一支军队,只要参加战斗就必然出现伤亡,虎林军这两年来不断作战,伤亡当然有,然而战事紧急,宇文温不可能只在西阳招兵建新兵营,所以要一边打仗一边补充兵员。 经过挑选的降兵、俘虏,还有老实巴交的青壮,随时补充到虎林军中,有些新兵是从来没杀过人的平民,经过新兵营的强化训练后,就在战场上跟着老兵学习如何战斗。 所以即便恶战不断,如今的虎林军兵力不但没有减少,反倒增加了一千,在战场上学习战斗的新兵,成长速度极快。 虎林军打仗讲究纪律,靠严格的纪律和强敌作战,而守纪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出来的,除了在极其严格的新兵营接受训练,还得看士兵个人素质,首先要求的就是“服从”。 那么,昨夜积极救火的人,至少“服从”一项做得很好。 宇文温正要起身离去,找“替身”、行军元帅司马阴世师,对方却先找过来了,昨晚己方兵马攻入敌营之后,宇文温的帅旗就立在粮仓不远处,彰显自己的位置,方便指挥各部兵马。 只是留在帅旗下的佐官们由阴世师统领,按照预定计划、方案,是阴世师代为处理一般事务。 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为宇文温不放心着火的粮仓,要亲自指挥灭火,所以其他军务就由阴世师代为处理,没大事无需禀报他。 当然,若是有敌军反扑,照着帅旗摸过来反扑,第一个倒霉的就是“替身”阴世师。 见着同样忙了一夜的阴世师匆匆赶来,宇文温张口就问:“战况如何?” “回大王,我军大获全胜,左城已下,在我军牢牢控制之中,敌军四处溃散,初步统计,俘虏了两万八千余人,其中包括士兵和随军青壮,甲仗、旗帜和辎重无算。” “活捉或阵斩的敌军将领人数还在统计之中。” 对此结果,宇文温毫不意外,不过问题照样有:“这统计数字的截止时间是几点?” 阴世师闻言看了看怀表,随后回答:“如今是八点十分,统计数字是七点二十汇总的。” “下一轮统计数字,何时能出来?” “回大王,各部兵马连夜追击敌军,此时陆陆续续返回,必然还有战果,下官将于十二点前,将第二轮统计结果上报。” 自从去年在白苟驿“偶遇”宇文温,阴世师的人生轨迹发生了剧烈变化,一年多的时间,他得到了大量机会磨练,如今处理起繁杂军务游刃有余,也习惯了宇文温的行事风格。 宇文温对阴世师的表现很满意,不过他现在最关心的还是一个人:“贺兰宽呢?是死是活?抓住了么?” “回大王,下官一直未得此人消息。”阴世师说完,顿了顿又补充:“大王,也许此人已经被生擒,或者没于乱军之中,需要时间确认。” 宇文温点点头,没说什么,向着帅旗方向走去,阴世师紧随其后。 对于宇文温来说,今日凌晨爆发的战斗,本来能以另一种形式结束,虽然结果都是他大获全胜,但本来可以胜得轻松些。 本来要充当内应的敌将贺兰宽,没有接受他的善意。 宇文温是真心劝降贺兰宽,然而对方铁了心站在尉迟氏那边,虽然不是不能理解,但还是令人匪夷所思。 所以宇文温觉得有些想不通,他琢磨着莫非自己和贺兰宽有什么仇,亦或是他父子三人和贺兰宽有什么仇? 想着想着,宇文温忽然想到一个可能,不由得悚然而立:莫...莫非...当年血气方刚的宇文二郎宇文亮,把发小贺兰宽的心上人撬走了?! 夺妻之恨..咳咳.. 宇文温干咳起来,因为这种设想太离谱了,然而他是真想知道答案,想知道贺兰宽为何死了心,要跟着尉迟氏一条道走到黑。 可如今人不在面前,也许贺兰宽逃了,也可能没于乱军之中,尸体没有找到,宇文温觉得自己心中的疑惑,恐怕得不到解答。 来到临时搭建的中军大帐处,宇文温刚开始处理军务,却听得外面喧嚣起来,侧耳倾听片刻,他听到似乎有两拨人在争吵。 而声音离大帐越来越近,似乎两拨人正在往这边来,接着不但响起打斗声,甚至有拔刀的声音。 听得这动静,宇文温起身往外走,心中疑惑起来: 谁活腻了敢在大帐前搞内讧? 第二百一十八章 拍案惊奇 大帐前,西阳王府侍卫将两拨人隔开,这两拨人相互间怒目而视,先前就已经起了争执动了手,还拔了刀,若不是有“兼任”侍卫的宁长真带着部下帮忙,王府侍卫们未必压得住这两拨怒汉。 当然,在西阳王面前,谁也不敢真的对砍,可若没人拦住,搞不好两拨人吵着吵着又打起来。 此时此刻,西阳王宇文温站在大帐前,看着面前侧躺着的一具男尸,而他的右手边,是行军总管韩擒虎的部曲们,左手边是奉宇文温之命执行特殊任务的卢勿吉等人。 面前那具男尸,是敌军主帅侯莫陈琼,因为身体前后都中箭、箭还没拔下来的缘故,遗体是侧躺着的。 宇文温看着这具冰凉的尸体,看着死不瞑目的侯莫陈琼,忽然有些唏嘘,不过他很快收回思绪,拿着手上的笔记本,看向面前两群“苦主”。 也就是两群原告,同时也是两群被告,互相指责对方争功。 事情的起因,就是今夜凌晨的大战,敌军溃败,争先恐后向北逃窜,主帅侯莫陈琼便是其中之一,这位行事果断,说跑就跑,很快就把大部队甩在身后。 结果却被人半路追上了。 行军总管韩擒虎,自东向西侧击左城东郊敌军,又分部曲百骑绕过左城往西去打草搂兔子,正好撞见仓皇北逃的敌军,也就是侯莫陈琼一行人。 韩氏部曲奋力追击,追得侯莫陈琼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费了一番功夫后,韩氏部曲就要追上侯莫陈琼时,却被潜伏在野地里的不速之客横插一刀。 插刀的不速之客就是卢勿吉及其同伴,卢勿吉奉西阳王之命带人到左城以北旷野潜伏,伺机拦截敌军信使,顺便搂草打兔子,结果守株待兔竟然等到一只“巨兔”。 侯莫陈琼等人后有追兵,前面忽然又遇埋伏,一片混战之中被打得全军覆没,其本人身亡,由此引发“鹿死谁手”的争吵。 奋力追击敌人的韩氏部曲,认为击杀敌军主帅是自己的功劳,而伏击成功的卢勿吉等人认为是己方的功劳,双方当时就起了争执,幸亏较为克制,没有爆发流血冲突。 两拨人用一匹马驮着侯莫陈琼的尸体回营,一左一右紧紧盯着,本来还算相安无事,结果入营后为了谁来抬侯莫陈琼的尸体,又爆发冲突。 现在,双方就等着全军主帅、西阳王来主持公道。 宇文温已经让两拨人的代表分别描述了己方的经历,阐述了各自观点和主张,全都记在小本子上,如今,可以开堂审案了。 惊堂木是没有的,什么“狗头铡”、“虎头铡”、“龙头铡”也是没有的,两拨人各自推选出代表,接受“主审官”的提问,同时负责和另一方辩论。 宇文温仔细的看了几遍小本子上记载的双方“供词”,心中大概有了思路,先看着左手边的“苦主代表”卢勿吉,又看看右手边的“苦主代表”某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宇文温有印象,他知道对方是韩擒虎的部曲,曾经因为多次“偷窥”他而被他误以为是仇家寻仇,差点要先下手为强。 部曲,身份卑微,宇文温没兴趣知道对方姓甚名谁,先说了几个注意事项后,开始“审案”。 身为全军主帅,宇文温还有很多事要忙,没太多时间玩断案游戏,于是直接提问,先问那个年轻人:“你们是如何知道此人便是侯莫陈琼?” 未得机会自报家门的李靖闻言回答:“是俘虏供述,共有五名俘虏单独接受询问时,供述此人便是主帅。” “那么,据方才尔等所称,你部不到百人,侯莫陈琼一行逾三百骑,那么为何能以少追多?” 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李靖用简短的几句话,就把他的战术讲清楚了. 夜里视线差,很容易误判远距离人群具体人数,所以,他把己方九十九人分成六拨,前六拨各十人,去引敌军分兵拦截。 十个人一队,一字排开齐头并进,借着夜幕的掩护,让对方误以己方有三十多人,所以人多势众的敌军大量分兵来拦截。 他判断,对方为求万全,分出的小队人数至少要四十余骑。 结果对方每次都派出六十余骑,这下就好办了。 十个人赚对方六十余人,四拨共四十个人赚对方至少二百五六十人,那么最后,对方只剩五十余骑,而己方还有五十九骑。 兵力对比由一比三,变成一比一。 李靖说完,在场的将士不由得惊叹:这一招可太妙了! 宇文温听了之后,真想拍案叫好,扪心自问,若是他碰到如此奸诈...奇妙的诈敌之计,搞不好都要吃亏。 问话完毕,宇文温转向卢勿吉,开始提问:“你们,如何在夜色下发现前面逃的是敌军主帅?” 面对宇文温,卢勿吉不敢有丝毫隐瞒:“某等不知,远远见着百余骑冲过来,正要潜伏不动,却见是一逃一追,追兵手臂绑着白布条,是友军的标志,于是某等便决心拦截前者。” 宇文温看着面前尸体,又问:“所以,你这边是谁射中了侯莫陈琼?” 卢勿吉示意一名瘦弱的年轻人上前:“回大王,是破落韩蝉射的。” 破落寒蝉?这名字光听就觉得凄凉啊... 宇文温如是想,看向面前那有些营养不良的年轻人,对方面黄肌瘦,身高一般,有些单薄,所以映衬得脑袋很大,一双眼也很大,那一瞬间让他想起外星人et。 破落寒蝉? 不,应该是破落韩-蝉。 破落韩氏,又称破六韩氏,这姓氏源自匈奴王族。 所以,宇文温知道这位破落韩蝉/破六韩蝉的族属是匈奴,当然,这种姓氏如今稀疏平常,没有什么用。 引爆六镇之乱的破六韩拔陵,身份可高不到哪里去。 卢勿吉的同伴胡汉混杂,有破落贫苦的匈奴人混在里面不奇怪,宇文温看了看et...破落韩蝉,见着对方眼巴巴看着自己,一副委屈而又期盼有人做主的样子,不由得一愣。 他又看了看另一边,看向韩氏部曲的代表,那个年轻人。 “你们这边是谁射中了敌军主帅?” “回大王,正是在下。” 李靖不卑不亢的回答,西阳王没有问他的名讳,他不好自报家门,而且他在军中无任何军职,是以白身跟着舅舅韩擒虎打仗,自称“草民”会露出马脚。 他不想轻易暴露身份,否则会被人以为他是以“韩总管外甥”的身份,恬不知耻抢军功。 射杀敌军主帅,这可是了不得的大功,李靖觉得自己是好不容易才立下的大功,决不允许别人说三道四。 他,要在西阳王面前据理力争,和另一边的人堂堂正正分个高下,让所有人看看,他李三郎是凭着真本事杀的敌军主帅,清清白白! 宇文温看看左右两人,看着这两个倔强的年轻人,心中一沉。 两支箭射中同一个人,这份大功,若以和稀泥的手法处置,就是两个人各占一半,可谓皆大欢喜,又不用为了分清是与非而头痛。 然而宇文温看出来了,看出这两个年轻人都很自信,觉得敌军主帅肯定是自己射杀的,不愿和人共享军功,一定要分出是与非。 一般来说,那些有本事的人才会如此自信而执着,容不得老好人来胡乱调解,那么他若是和稀泥,恐怕会适得其反。 “既如此,寡人知道了。” 宇文温说完,差点抬手去扶并不存在的眼镜框:“真相,只有一个!” 第二百一十九章 真相 事情的真相只有一个,而每个人想要的真相却各有不同,都是基于自己的主观判断,有意或无意形成关于真相的看法,想要从不同的真相中找出“真相”,就得有铁证。 宇文温要主持公道,那就得以事实为凭证,面前两个人都声称死者(侯莫陈琼)是自己射杀的,那么首要的问题,就是证明死者所中之箭的归属。 也就是说,请证明这支箭是你的箭。 这个问题很关键,如果不能确认自己的箭射中了目标,谈何军功? 射落大雁的猎人,还有把中箭大雁叼回来的猎犬,两相比较之下,明显猎人的功劳要比猎犬大。 在战场上,若是按着谁割了脑袋谁就立大功的说法来论功行赏,根本就不能服众。 宇文温问的这个问题,其实早已发生,“控辩双方”在战场上就争执过一轮。 李靖首先自证,他用的箭虽然是军需官那里提供的“量产货”,但却在自己的箭上做了标记,用刀在箭杆上刻了特殊的小图案。 为此,李靖将自己箭囊里剩下的几只箭都拿出来,接受检查。 宇文温仔细看了看,确实如李靖所说,无论是死者身后插着的那支箭,还是如今作为比对而交出来的箭,箭杆上都刻着相同的记号。 而另一边,名为破落韩蝉的年轻人,也自证了箭的归属:他用的箭,也做了记号。 破落韩蝉同样拿出箭囊里剩下的几只箭,交出来作为凭证。 交出的箭,每支箭的尾端也就是箭处,破落韩蝉多刻了一道,形成一个“十”字槽。 箭,箭末端的插槽,用于将箭固定在弓弦上。一般来说凡箭必有,否则容易空放(弓弦没把箭带出去),容易损坏弓。 常见的箭矢都有,无箭不是没有,但很少见。 宇文温仔细看了死者胸前插着的箭,其箭确实有两道,形成一个“十”字槽。 第一个问题解决,接下来是第二个问题:两支箭都射中同一个目标,那么会是这两只箭造成了致命伤么? 未必。 一般来说,战场上死于箭矢之下的人,要么是被箭射中要害,一箭毙命,要么是中箭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而身着重甲的人,一般情况下只要不被射中要害,即便身中数箭也不会有事,宇文温自己就有过类似经历,在场的将士也认同如此说法。 所以,要弄清楚死者死亡的原因,必须验尸,确认造成死者死亡的伤到底是什么伤。 说到验尸,宇文温“很在行”,他在黄州治民多年,是实打实的做实务,为了断案亲自勘察现场、寻找证据,所以对此很有经验。 命案中,遇害者尸体会留有许多证据,就看破案的人会不会找,所以必然要验尸。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一般由仵作来实行,现在是打仗,不可能有仵作在,虽然军医具备验尸的能力,但为数不多的军医正忙着救治伤员,具备验尸能力的军吏一下子又不好找。 所以现在当众开始的验尸,将由宇文温亲自进行。 以宇文温尊贵的身份,行此卑贱之举,实在是耸人听闻,行军元帅司马阴世师,还有一众将领纷纷劝宇文温莫要亲自动手。 奈何众人据理力争的功力有限,连元帅长史卫玄的一成力都没有,完全拦不住宇文温。 卫玄留守涡阳,不在这里,所以此时此刻,全军上下已经没有人能够拦着主帅亲自验尸。 宇文温脱去铠甲,穿上军医穿的白大褂,戴上白色帽子,双手带上白色长袖手套,在军吏的协助下,宇文温当众检验死者(侯莫陈琼)的遗体。 他要从遗体上找出证据,找到致命伤,找出是谁给了对方致命一击,用铁证,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验尸,难免摆弄遗体,有亵渎死者的嫌疑,虽然这是敌军主帅遗体,但宇文温没打算辱尸,命人拿来一张白布,将侯莫陈琼面部盖住,在旁边点起三支香。 又命人找来一大张红布,四角用长矛撑起,挡在遗体上方。 再命人于帐外四周拉起步障,避免侯莫陈琼的遗体为来来往往的闲杂人等看见,指手画脚。 宇文温在戴上口罩之前,又取姜片若干,自己含着,以防近距离观察尸体时,吸入腐臭之气。 验尸开始,宇文温不急着解去死者身上的铠甲、衣物,而是从头到脚检查一遍,先观察尸体的外观、伤势,将检查情况口述,军吏在一旁记录,并绘制死者全身草图,包括身上伤口所处位置。 初步确认死者(侯莫陈琼)四肢未折断,虽然身上多处有伤,但都不会危及性命,较为严重的伤就是前胸、后背上中的箭伤。 撬开嘴巴后,发现舌头完好,并未被咬断,说明不是嚼舌自尽;嘴角有血迹,口腔内有淤血。 外观检查完毕,宇文温开始解去侯莫陈琼身上铠甲、兜鍪,其身上插着的两只箭暂不拔出,用特制工具将中箭处的铠甲割开,以方便脱去铠甲、衣物。 这些事情有军吏协助,进展很快,不一会死者除了大裤衩外就什么也没剩下。 死者身上有伤,有些是陈年旧伤留下的疤痕,有箭伤,有刀伤,每一道伤口,都是死者战斗经历的凭证。 宇文温用手仔细去摸死者的每一寸头皮,未发现有肿块、伤口,未发现颅骨开裂的迹象。 死者生前戴着兜鍪,而兜鍪有些变形,似乎遭到过撞击,但头颅未见破损,不排除被铁锏等破甲钝器击中、导致脑袋受伤而死的可能。 宇文温一边验尸一边慢条斯理的剖析,让在场之人都默默点头,没人有异议。 李靖听着西阳王对尸体伤口的剖析,觉得有些恍惚,眼前的西阳王似乎不是高高在上的全军主帅,而像是一名秋官府的老吏,正在细心验尸,要找出凶手的蛛丝马迹。 各种细节都考虑到了,各种创伤可能引起的问题也说得头头是道,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西阳王,李靖觉得对方肯定是经常办案,才会有如此丰富的验尸经验。 他知道西阳王牧守黄州差不多十年,一如天下各地牧守官那样,必然要劝课农桑、断狱精审。 同样是断狱精审,有的官只知道滥用刑罚,屈打成招;有的官自己都糊里糊涂,冤枉好人,让真凶逍遥法外;而有的官,却是断案如神。 眼下,李靖觉得西阳王应该是最后那一种。 他认为西阳王肯定亲自验过许多尸体,为的不是虚名,而是为了找出事情真相,还受害者一个公道,将真正的罪犯绳之以法,免得冤枉好人。 只有怀着如此想法的官员,才会亲自验尸,不在意如此行为有损尊严、引来非议。 以西阳王之身份,本不用如此劳心劳力,然而对方却能做到这一点,李靖觉得传闻中黄州百业兴盛、百姓安居乐业的情景,应该不是吹出来的。 上马治军、下马治民,这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典范? 想到这里,他看向西阳王的眼神多了一些敬佩,而另一边,卢勿吉等人聚精会神的看着西阳王验尸,那位满脸委屈的破落韩蝉,看得目不转睛。 比起一开始,明显放松了许多。 西阳王一边验尸,一边讲解,让他和其他同伴心定了不少。 一开始,他们担心西阳王偏袒“自己人”,看不起他们这些新归降的“外来户”,把黑的说成白的,混淆是非,就像那些没良心的狗官、部落酋长一样。 卢勿吉等人,原本生活在幽州一带,居无定所,如同无根浮萍四处漂泊,见多了风风雨雨,经历过很多事。 他们见识过狗官是如何贪张枉法、屈打成招,见识过部落酋长帮亲不帮理的所谓“我来说句公道话”,如今见着自己新投靠的西阳王行事看起来公公正正,原本心中的不安,渐渐就没了。 射杀敌军主帅,这可是大功劳,卢勿吉等人认为功劳属于破落韩蝉,确定无疑,如果西阳王处事不公,他们日后就没必要在此人帐下听命。 大家跟着大头领玩命,刀头舔血的营生,怕的就是大头领处事不公,赏罚不分明,跟着这种大头领玩命,迟早要倒霉。 卢勿吉等人看得出西阳王是秉公“断案”,毫无偏颇之意,那么觉得自己必然能得到一个公正的结果。 眼下,死者上身光溜溜,可以清楚的看到两支箭所插位置,而当事双方仔细看过之后,心中原本的执念,渐渐开始松动。 李靖所射之箭,射中死者后背,透过铠甲钉在死者右肩胛骨上,不是很深,看样子明显没有射穿肩胛骨,未对死者内脏构成伤害。 破落韩蝉所射之箭,射中死者前胸,透过铠甲钉在一根肋骨上,深度不大,很明显,没有对死者内脏构成伤害。 这两处箭伤,并不构成死者(侯莫陈琼)的致命伤。 如此结论,明明白白,让满怀信心的李靖和破获寒蝉不由得语塞。 敌军主帅不是自己射死的,那么莫非是在混战之中坠马身亡? 那功劳究竟算谁的? “颈骨,腰骨未见折断,应当不是死于坠马。” “死者胸部未见塌陷,肋骨未见折断,应该不是被马践踏而死。”宇文温继续讲解,继续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四肢未见折断,即便是坠马,也无大碍。” “脖下未见伤口,应当不是自刎,腹部未见莫明肿胀,未见大小便失控,内脏应当未受外力重击。” 宇文温的陈述,让许多人愈发迷惑,侯莫陈琼的死因,真的有些扑朔迷离。 “死者右脚脚踝淤肿,右手手腕同样淤肿,可以判断是坠马时右脚先着地,身体失衡,向右接着倒下,于是右手一撑,故而手,脚皆崴。” “死者右手手指有茧,左手各手指相对手茧较少,可以判定此人非左撇子。” 宇文温说完,顿了一下,看着在场之人问道:“那么,一个走投无路的战败之将,前有伏击,后有追兵,他又不想投降,跪地投降,如之奈何?” “挥刀自刎,右手握不住刀,左手却可以,然而却没见抹脖子的痕迹...” “那么,敌军主帅到底是如何死的?” 宇文温抛出了一个悬念,见着众人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没有卖关子,开始揭开答案。 “死者舌头完好,却异常肿大,口腔有些许溃烂,这不是正常的死法,可能是服毒。” 宇文温示意匆匆赶来的军医拿出银针,接过来拿在手上,先刺了一下死者喉部。 这是银针探毒。 拔出的银针有些变色,但不是很明显,宇文温换了根针,一手在死者身上摸了摸,又是一针扎下。 他扎的部位是对方的胃,把银针拔出来后,针是黑的。 “竟然是服毒自尽!” 有人脱口而出,很多的人对此觉得难以置信。 一名沙场宿将,身上到处都是伤疤,最后关头,自尽的方式不是挥刀自刎,而是服毒自尽,这也太... “死意已决的人,会想办法让自己有死的机会,身上备有毒药,是个不错的办法。” 宇文温示意某年轻人(李靖)和破落韩蝉近前,然后抬起死者的左手。 “他戴着戒指,看痕迹戒指上本该镶着玉或宝石,现在却没了,你们觉得会去哪了?” 两人默然,这明显是死者戴了一个藏有毒药的戒指,在右手无法握刀的情况下,为了速死,选择服毒。 所以射杀敌军主帅的大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看着两个蔫不拉几的年轻人,宇文温看向其他人:“寡人的验尸结论,谁还有异议?” 所有人默默摇头,西阳王亲自验尸,不放过细枝末节,说得有理有据,谁会不服? “既如此!”宇文温忽然提高声调,以坚决的语气说道:“寡人决定功劳四六分!” “敌军主帅是在前后夹击之下,于穷途末路之时服毒自尽,追击的兵马六成功劳,伏击的兵马四成功劳!” “两个队伍,参战将士人人有份!” “谁有异议,可以现在就提出来!” 话音刚落,在场之人齐齐向他行礼:“大王英明,某等绝无异议!” 第二百二十章 论功行赏 验尸结束,无人对验尸结果有异议,也没人对于西阳王的决定有疑问,当事双方在功曹处登记相关信息,以便日后论功行赏。 这年头冒功领赏的事情屡见不鲜,所以功曹不但记上各自队伍参战人员的名字,还要对方一次在自己名字处按手印。得按手印,最后会统计成册,上报朝廷,由朝廷决定赏额。 至于功劳何时能够兑现,那就“呵呵”了。 当年东西魏大战,东魏名将高敖曹被自己人阴了一把,后为西魏小兵砍死,这名小兵立下大功后,论功该得布绢万段,而实施时,西魏/周国朝廷每年兑现一些。 结果小兵领赏领了四十多年,到了大象二年时奖赏都没领完。 杨坚以隋代周,已经变成老兵的那个小兵,奖赏就不用想了,至于周国灭掉隋国后,会不会继续给这位老兵发赏,不得而知。 论功行赏,如果是小功劳的话,主帅就可以兑现,而涉及到大功,需要赏大量粮食、钱帛或者土地,得朝廷批准,涉及到加官进爵、增加食邑的话会更加麻烦。 所谓“恩出于上”,这个“上”不光是高高在上的天子,某些时候也包括朝廷。 一支军队,若将士的赏罚全都是由主帅说了算,那么对于天子或朝廷来说,意味着这支军队基本上就失控了,只是主帅的私兵,绝对靠不住。 宇文温麾下大军,可不是他的私兵,所以大额奖赏,还得朝廷做主。 然而要靠朝廷发赏,除了官职、爵位,其他奖赏能否及时兑现可说不准,就像那名杀了高敖曹的西魏小兵,该得一万段的布绢,结果领了四十年都没领完。 对此,宇文温感受到了深深的恶意。 一年二百五十段布绢的“分期”,四十年也该发完这一万段的奖赏了,而一年二百五十段布绢,难道朝廷拿不出来? 拿是拿得出,赏赐权贵和带兵大将,每人每次数百上千匹根本没问题,至于毫无权势的小兵,呵呵,慢慢等着吧,又不是不发嘛! 这种事情,宇文温可做不出来,虽然他无法对眼前两支队伍的士兵承诺什么“重赏”,更不可能许诺会得授何种官职、爵位,但马上兑现小额奖赏还是做得到的。 布匹,在这个时代可以当做硬通货,而对于黄州的水力纺织作坊来说,只要原料够,布匹的产量不是问题,宇文温大军中布匹供应充足,购买力很强。 无论是购买驻地周边百姓的粮食、鸡鸭鹅或者各类农产品,官军都是用实打实的布匹来支付,而发给将士们的小额奖赏,同样是布匹。 所以作为黄州纺织业大靠山的宇文温,轻而易举就能兑现小额奖赏。 此次追击、伏击侯莫陈琼的队伍,每名士兵都会有一百匹黄州布,折铜钱大概二十贯左右,抵得上一户家境寻常的人家多年积蓄,过三日便可到军需官那里支取。 宇文温麾下大军,兑现小额奖赏的能力很强,正是因为如此,全军将士斗志旺盛,那些助战的蛮兵,立了功马上就能拿到好处,再加上接受了严格训练,多次参加实战,战斗力蹭蹭蹭往上涨。 跟着西阳王的队伍,大概率能打胜仗;只要立了军功,就一定会得到奖赏,这就是宇文温树立起来的信用,渐渐深入人心。 而他发放奖赏的形式有两种,一种是实物,一种是“流通券”,此次也是如此。 面对两种奖赏发放形式,两支队伍的选择不同,卢勿吉等人当然要实物,因为只有拿着实物也就是布匹,他们才会觉得安心,而韩氏部曲这边却大多选择“流通券”。 选流通券,明日就能领,虽然轻飘飘一张纸,却可当做真的布匹前提是在黄州西阳。 一百匹布,分量不轻,如今正在打仗,行军时多少是个累赘,而一张纸,能有多重? 对于这个选择,宇文温有些意外,他没想过流通券的信誉,竟然能得到“外地人”的认可。 看着那个年轻人,宇文温饶有趣味的问:“你们敢用流通券?” 李靖答道:“回大王,当然敢用,既然黄州的同袍都拿流通券到军市里买东西,那肯定没问题。” 军市,是开设在军营里或附近的集市,将士们可以在这里买到各种生活用品或者小零食,虽然军市的存在对于军营管理有负面作用,但好处也很多。 宇文温为了推销“黄州小商品”,带动黄州商家的生意,自然会在军中开设军市,严格管理,可用流通券,李靖早就观察过军市的运作,所以觉得用流通券会很方便。 一百匹布,折铜钱二十贯,这对于他来说又不是什么巨资,总不能带回家,所以不如就在军中花掉,买些火腿、腊肠加加餐,或者买些日用品,总是不错的。 宇文温还有很多事要忙,没时间浪费,示意军吏们收拾侯莫陈琼的遗体,撤掉步障,众人正要散去,却见迎面数人赶来,当先一位,正是行军总管韩擒虎。 韩擒虎领兵作战忙了一夜,好不容易待得大局已定,抽空打了个盹,却听部曲来报,说三郎君与人为了争功,闹到中军处去了。 韩擒虎担心血气方刚的外甥冲撞西阳王,搞不好要倒霉,赶紧跑过来救场。 一过来,见着外甥没事,韩擒虎心定了许多,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来到宇文温面前,行礼赔罪:“大王,下官御下不严,言辞不逊,冲撞大王,还请大王责罚。” 宇文温笑着摆摆手:“韩公,主持公道、评议军功,本来就是一军之帅的职责,何来冲撞之有?” “那么...这是侯莫陈...琼?”韩擒虎见着军吏们正在处理的尸体,看清死者面容后,发现竟然是老熟人侯莫陈琼。 两人都是西魏/周国武勋,曾经搭档过很多次,韩擒虎见着故人侯莫陈琼的遗体,有些唏嘘。 “是啊,敌军主帅,兵败如山倒,穷途末路之际,服毒身亡了。”宇文温语气平静的说着话,看了看遗体,又看看韩擒虎: “韩公的部曲可真是不错,能以百骑追击侯莫陈琼三百余骑,最后逼得对方走投无路,真是好手段。” 韩擒虎不太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能含糊回答:“啊...大王过誉了,都是一些不省心的小子...” “不不不,韩公何必如此谦虚?”宇文温看着韩擒虎身后,看着那个年轻人,“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天子求贤若渴,韩公何不举荐英彦才俊,寡人来个阵前提拔,让他们为天子征战?” 潜规则,我举荐、征辟你推荐的人,那么日后时机合适,你必然也会举荐、征辟我推荐的人,所谓“互惠互利”。 让更多子弟、亲信进入体制内当官,对于各方势力或者体制本身都有好处,可谓皆大欢喜。 弊病当然有,然而这是如今官场潜规则,宇文温不可能免俗,他虽然内心有另一种想法,却不能直白的表现出来,这会被人当成异类。 韩擒虎当然听明白宇文温话中的意思,这倒不错,他确实想让几个表现出色的部曲有入仕的机会,而现在,外甥李靖入仕的机会也来了。 随后示意李靖和几个部曲:“三郎,还有你们几个!快过来!” 韩擒虎如此上道,宇文温自然不吝慷慨,这种收买人心的机会,可不能错过。 他身为东南道行军元帅,在一定品秩范围内,当然有征辟属官、任命官职/军职的权力,而论功行赏、火线提拔表现出众的士兵,也是振奋士气的一**宝。 宇文温见着那位有奇思妙想的年轻人也在韩擒虎推荐人选之中,颇为满意。 拍了拍对方肩膀,宇文温笑道:“一百骑不到,便能赚得三百敌骑应对失措,胆大心细,你的表现不错!可愿为国效力?” 李靖闻言后退一步,郑重行礼:“回大王,在下三原李靖,愿为国效力!” 第二百二十一章 打听 午后,西阳王府中尉全有轮休,回到帐内休息,被褥自然是没有的,他跟着西阳王夜袭,家当什么的还留在后方大营,如今要打个盹,睡的是自然是睡袋。 全有彻夜未眠,加上一直处于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状态,要和同伴一起保护西阳王,如今官军打了胜仗,他们也能松口气,此时哈欠连天只觉全身发软,真想好好睡上一觉。 从昨日清晨到现在,全有及部分侍卫都没有合眼,当然,西阳王也是如此,参与夜袭的将士也是如此。 如今大局已定,将士们轮休,而方才西阳王也在大帐打个盹,全有等人有同伴顶替,自然也要打个盹,养足精神,以便晚上继续轮值。 因为太困,全有连铠甲都懒得脱,掀开睡袋一角便钻了进去,没一会就鼾声大作,睡了一会忽然被人推醒,一看怀表,刚好半个时辰(一个小时)。 推醒他的是一名侍卫,说外面有人找,全有正纳闷,走出帐外一看,原来是卢勿吉。 卢勿吉带着几个同伴,拎着几只野兔“登门拜访”,睡眼惺忪的全有,见着卢勿吉等人手里那几只野兔,哭笑不得。 “卢队主这是何意?这野兔我若是收了,那可是收受贿赂,要挨罚的。” “全中尉,几只野兔,哪里能是贿赂呢?” “可不能收,大王说过‘勿以恶小而为之’,这几只野兔拿走,给兄弟们加餐,不然我可要发火了。” 卢勿吉见着全有不像是“欲收还拒”的样子,示意同伴把野兔收好,然后表明来意:“实不相瞒,某等几个见识少,想向全中尉打听一件事?” “能说的,我当然会说。”全有为人有些憨厚,但不代表他蠢,“卢队主,不该打听的事情,你可不要打听,我也不会说的。” “哪里哪里,卢某不是打听什么大事,就是想知道,这流通券是怎么一回事...” 卢勿吉先前被俘,带着同伴一起在西阳王帐前听命,他任队主,管着一拨人,都是骑兵,按着西阳王的吩咐执行“特别任务”,主要是刺探军情和抓俘虏。 他和西阳王府侍卫头领、中尉全有打过交道,凭直觉判定此人可靠,不是奸猾之人,于是有些不明白的事情,喜欢找对方“答疑”。 此次,卢勿吉等人伏击敌军溃兵,立了大功,得西阳王赏赐,每人一百匹布,由此产生了一个疑问。 韩氏部曲,选择了什么“流通券”,据说就是一张纸,卢勿吉等人第一反应是这根本不可靠,但转念一想,搞不好是自己没见识,在路边见着狗头金却当成石头,不屑一顾。 众人退下后,卢勿吉几个越想越坐立不安,琢磨着找“万事通”全有打听打听何为“流通券”。 卢勿吉怕自己脑子不够用,特地带了几个机灵的同伴,一起过来向全有请教。 这个问题,解释起来颇为麻烦,全有请几位入帐,席地而坐,自己也盘腿坐下,一开口却是提问:“你们会算数么?” “算数?嗨,我们几个字都不认得几个,只会数手指,算是不会算数吧。” “那就别用流通券了,免得心里不踏实。” 全有不懂什么大道理,说话直白,卢勿吉就喜欢他这点,而全有以“过来人”的身份,劝卢勿吉莫要急着用流通券。 他实话告诉对方,流通券确实就是一张纸,至于这张纸上面印着的布匹数量到底算不算数,那要看是谁收。 说白了,这张纸就是一个信用凭证,如果买卖双方都认可,那就值钱,如果卖方不认可,这就是废纸。 进一步说,在黄州以外地区,除非收到流通券的人有见识,否则流通券还就真是一张废纸,如今在军中,主要是军市里的商贩认可,所以流通券才能“流通”起来。 这些商贩,在黄州都有邸店,所以流通券到了他们手上好用,而外地商贩或者百姓,可不信这种花花绿绿的纸能当布匹用。 而且,流通券用起来时需要算“余额”,也就是用来买东西时,卖家会“找零”,如果用流通券的人算数不好,大概用起来总会觉得自己被骗了。 卢勿吉闻言点点头:“原来如此....那么...我等未见识过官军的军市,不知何时能参观一二?” 他和同伴投降宇文温没多久,大部分时间在外哨探,所以大军驻扎小黄时,卢勿吉等人没时间没机会见识东南道行军的军市有何不同。 全有明白这一原因,大概向卢勿吉介绍了一下官军军市的情况。 军市,其实天下间各地军队多少都有开设,有的是在军队驻地附近开设,有的则是在军中开设。 然而按照以往的旧例,军市一般乌烟瘴气,那些将领平日里克扣士兵的口粮,然后把本该发放的粮食放到军市里高价出售,让饥肠辘辘的士兵花钱来买。 或者是将军需物资换个手,拿到军市上来卖,中饱私囊,这种军市一般在军营里开设。 大军驻扎某地,将士们的各种需求不小,所以当地百姓或者商贩,会借此机会做买卖,发一笔小财,这种军市一般是在军营外附近地区开设,必然要分给带兵将领一些好处。 故而许多军队的军市,实际上是那些带兵将领捞钱喝兵血的手段。 而如今山南军队,无论是河南道行军,还是东南道行军,军市里的商贩,全都是在各总管府“备案”的“信誉商家”,销售的都是黄州等地物美价廉的日用品、小食品,价格公道,带兵将领不得插手军市买卖。 军市有专门的军吏管理,负责处理商贩和将士之间的纠纷,商贩不能强卖,明码标价,严禁贩卖粮食,而军中将士不得强买,不得赊账,有违反者以抢劫论处。 商贩出售各种实用的日用品、小食品,买卖所得都要规定税率纳税,税收归主帅统一分配。 以东南道行军为例,在军中时不时开设的军市,既让士兵有了消费的去处,缓解一下紧张的心情,又让商贩赚到了钱,而所缴纳的商税能够补贴军中开支,是皆大欢喜的局面。 东南道行军里的军市,鼓励用流通券,用流通券买东西能有优惠,但全有还是劝卢勿吉,既然算数不好,还是用布匹买东西比较实在。 要几尺布,当场拿尺子一量,剪开就好,明白易懂,好过数手指竖半天都数不过来。 全有这么一说,卢勿吉等人大概听懂了,他们虽然没见识过流通券是如何在黄州通行无阻,但他们认为那些韩氏部曲不会是傻瓜。 这些人既然选择流通券,必然说明流通券真的能在军市“流通”,所以卢勿吉等人觉得自己换流通券后,去军市用应该没问题。 所以..... 卢勿吉看了看同伴,见着几个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再次问全有:“呃..全中尉,就是不知下一次军市会何时开张?” 全有想了想,答道:“我觉着吧,大王必然领兵驻扎左城,那么左城必然会开设军市,按以往经验来看,迟则五六日,必然就有军市在左城开张了。” “那么...咳咳...”卢勿吉期期艾艾起来:“那么...呃...不知军市里,是否有小娘子?” 第二百二十二章 决断 傍晚,左城外大营,中军帐内人声鼎沸,休息了一下午的西阳王宇文温正在召集众将军议,此次曹州之敌灰飞烟灭,东南道行军形势一片大好,所以接下来该怎么打仗,是将帅们关注的问题。 对于他们来说,面前是一片坦途,距离伪帝所在邺城,不过两三百里距离,所以需要主帅、西阳王宇文温立刻作出决定,定下战略。 战前,宇文温就已经和主要将领们议定了几个不同的战略,若己方左城一战败北,那就退守亳州小黄;若己方左城一战惨胜,那就稳扎稳打,横扫河南,其中包括东面的青齐之地。 若大胜....届时再说。 而现在确实是大胜,所以看着西北方向门户顿开的邺城,让宇文温和将领们心跳加速。 尉迟氏的伪朝廷如今只有三支大军,一支由尉迟勤率领,在河东蒲津隔着黄河,与关中的朝廷大军对峙;一支由尉迟顺率领,在河南郑州与河南道行军对峙,剩下一支曹州大军,现在已经被东南道行军歼灭。 所以,趁着另外两支军队没有回过神,东南道行军集中兵力突击邺城,让伪朝廷速灭,短期内结束战争,这是理所当然的选择。 这种选择有些冒险,因为是直接置东西两翼(东翼青州,西翼郑州)敌军于不顾,行的是精兵斩首战术,一旦突袭邺城的精兵无法速下城池,很容易被反应过来的敌军包围、歼灭。 这种斩首战术,面临一个问题,就是在进攻邺城之前,得拿下黄河渡口白马津,守军在作战时很大概率烧断浮桥,那么己方渡河需要时间,邺城那边得了喘息机会,不至于完全猝不及防。 邺城守军即便没有野战能力,但守城的能力总是有的,即便只有一日时间作反应,关闭城门总能做得到,对于东南道行军来说,己方在邺城里没有内应,很难一战破城。 说白了,派精兵突击邺城是大冒险,成功的话收益很高,但失败的话,虽然不至于伤筋动骨,却让今后的战事进展扑朔迷离。 因为若是把这股精兵投入到别的方向,收益同样很大。 譬如,东南道行军不是北上突击邺城,而是分兵东进,收复青州总管府地界,这也是不错的选择;或者分兵西进,包抄郑州尉迟顺的后路,配合河南道行军将其歼灭,这也是不错的选择。 比起孤军深入、突击邺城的战略,分兵横扫黄河以南的选择更加稳妥,风险小,收益却不小。 歼灭了郑州尉迟顺大军,官军再挥师北上,因为河东尉迟勤大军无法动弹的缘故,邺城同样孤立无援,届时攻入河北地界的官军,数量占有优势,肯定不会是孤军深入的局面。 但这样一来,战争必然拖延到明年,何时结束还说不准。 两种选择,一种是速胜,风险大收益大,一种是缓胜,风险小、收益略小,对于武人来说,其实都无所谓,反正只要打仗就必然有立军功的机会,而对于执政者来说,速胜,是减少损失的最好选择。 宇文温算执政者么?目前还不算,但不妨碍他以执政者的角度看问题。 从大象二年时起,天下纷乱近十载,苦的是平民百姓,伤得是国家根基,打了那么久的仗,百姓身上的负担很重,服兵役、服劳役,还有各种摊派、多如牛毛的赋税,再这样下去,胜利者如何收拾烂摊子? 战争旷日持久,百姓家破人亡,人口锐减,百里无人烟,水利设施破败,大量土地荒废,粮食产量骤减,这样凄凉的局面,待得战争结束,可能要花上数十年才能恢复。 对于宇文温来说,他是“过来人”,知道一个“历史”,那就是隋末乱世结束后,李唐取而代之,然而天下户数要到天宝年间,才超越隋朝巅峰时期的天下户数。 这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 当然,天宝年间的天下户口数,其中肯定不包括大量隐户,可能唐朝总人口超过隋朝巅峰期总人口的时间不到一百年。 但道理就是这个道理,战争,对于武人来说是建功立业的机会,但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就是灾难,国以民为本,如果能速胜,对于快速恢复国力、让百姓修生养息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而从作战角度来说,突袭邺城,就和“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一样,有机会最好试一试,以最小的伤亡,获得最大的胜利。 邺城一下,河北各地可传檄而定,战争结束,将士们在邺城就能过年。 此时,主张精兵突袭邺城的将领有很多,行军总管史万岁便是其一,他愿意亲率骑兵突袭邺城,即便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也在所不惜。 兵法有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史万岁极力主张以奇胜,不给尉迟氏死灰复燃的机会,尽快结束战争。 而另一些将领认为要“以正合”,己方分兵横扫河南、站稳脚跟才是最佳选择,待得把郑州尉迟顺大军解决,再以优势兵力渡过黄河北上进攻邺城,行军总管韩擒虎便是持如此意见。 他认为,按着如今形势,朝廷剿灭逆贼是迟早的事,并没有到必须冒险一击才能扭转局势的地步,既然官军胜券在握,那就没必要行险,平白增加变数。 而邺城及周边驻军即便无力野战,但据城死守的能力肯定有,己方派精兵突袭邺城能否成功还未有太大把握,还会白白浪费打开局面的战机。 曹州之敌土崩瓦解,是己方收复青齐之地、歼灭尉迟顺大军的绝佳机会,如果贸然分兵突袭邺城失败,再想短时间内收复黄河以南州郡就很难了。 两种意见,都有道理,双方争执不下,只能等主帅来做决定,而向来善断的宇文温,现在犹豫不决。 说白了,因为利益纠葛太多,导致他下不了决心。 作为全军主帅,单纯以作战的角度来看,突击邺城,速灭伪朝廷,这可是大功一件,没理由不试一试,只是成功率不算高。 作为有想法的人,宇文温当然希望自己掌握大权时,天下不是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的凄凉景象,所以速胜、让百姓修生养息是很好的选择。 但这样一来,河北的世家高门、各地豪强的实力依旧完好无损,五姓七望,依旧是士人敬仰的对象,谁都会以娶到五姓女而感到自豪。 门阀政治,会继续延续下去,满朝文武都是姻亲或者叔伯兄弟,日后再想改革,恐怕难度要翻上几倍,甚至拿着刀都没地方下手。 所以,作为历史的“亲历者”,宇文温希望己方缓胜,换得一个斩草除根的机会。 让邺城朝廷苟延残喘,对方必然为了保命而分权,以此吸引河北各地世家高门、豪强大户来勤王,河北的地方实力派很可能会因此站在邺城朝廷这一边。 届时,大举渡河的长安朝廷军队,可以将这些人斩草除根,来一个总清算。 以地域集团而论,是关陇集团对山东集团的总清算,当年的东西魏、周齐对峙,要在这时彻底分出结果。 那时的邺城,会化为火海,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无数世家高门的精英,会被人投入漳水,浮尸阻塞河道,以辨清流、浊流! 白马之祸,将会提前三百多年出现,世家门阀精英子弟伤亡殆尽,家族被打断脊梁骨,香火和血脉断绝,天生贵种们的门阀政治,提前退出历史舞台! 这就是引蛇出洞、斩草除根,宇文温可以不靠科举这把软刀子,而是以平定逆贼的名义,直接用钢刀让世家门阀提前退场。 这样的做法,对于他来说很有诱惑力。 然而,其代价极有可能是战争旷日持久,河北,在这个时代可是人口众多、物产丰饶的发达地区,是中原最富庶的精华地带,一旦战乱不休,极有可能生灵涂炭。 赤地千里,民生凋敝,人口要数十上百年才能恢复,这样残破的河北,宛若残花败柳。 万一邺城朝廷病急乱投医,引突厥南下,或者大量雇佣契丹、(勿吉)、奚等边境胡人打仗,那算什么? 也许,自己能够决定这样的战争何时开始,但肯定没有能力决定这样的战争何时才能结束。 宇文温想到这里有些恍惚,看着面前众将,难以做出决断。 。。。。。。 夜,宇文温独坐帐内,看着几张草图发呆,傍晚时的军议,他并没有做出决定,因为思绪很乱,便暂时休会两个小时(一个时辰),要好好想一想。 无论如何,宇文温要求自己在今晚必须做出决定,而距离最后时间,还有十五分钟。 他面前的案上,有一副地图,是按照那个时代的记忆绘制出来的地图,看着这幅包括了华北、东北和朝鲜半岛的潦草地图,宇文温思考着一个问题。 河北纷乱,获益的是谁? 还用问么?除了突厥,就是高句丽。 当中原战乱,南北对峙时,在原汉四郡地盘发展起来的高句丽,尚且在中原王朝(北方政权)面前老老实实,然而当北魏灭北燕时,高句丽占了个天大的便宜。 北燕皇帝在行将亡国之际,带着大量官员、军队、百姓、工匠渡海逃入高句丽境内,直接让户数不超过十万户的高句丽获得了一个“升级大礼包”。 北燕难民的到来,直接让高句丽人口翻倍,而随行的工匠、士兵、文武官员,直接让高句丽经济、军事上的实力都得到增强。 国力本来不及北燕的高句丽,吸收了等同于本国人口数量的北燕难民,国力瞬间大涨,打破了海东(朝鲜半岛)均衡格局,并影响到了东北诸民族的生存及迁徙。 本来地广人稀的高句丽,开始向南兼并百济、新罗的国土,向西侵占辽东郡旧地,随着北魏分东西,又有周齐对峙,中原朝廷无暇东顾,高句丽已经把辽东收入囊中,奴役了大量部落,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高句丽国土面积大规模扩张,不断征服辽东的部落,国内人口和军队规模不断增加,随之而来的就是野心膨胀。 宇文温大概能想到一幅情景,那就是河北乱成一团,战火连年,赤地千里,大规模饥荒爆发,为逃避战乱、为了活下去而四散逃亡的百姓、败兵,很容易被占据辽东的高句丽所吸收或者奴役。 而轰天雷(火药)、配重投石机技术,也有可能跟着败兵一起,成为高句丽的又一个大礼包。 如此一来,军备大幅升级、野心再度膨胀的高句丽,极有可能向东灭掉百济、新罗,一统海东(朝鲜半岛),国力又上一个新台阶。 到那时,对方的目光必然转向中原,首先是吞下辽西,以此为前进基地,觊觎中原的花花江山,到时候一个强化版的女真金国,会提前五六百年出现在中原东北角。 那个时候,统一了中原的朝廷,要抵御高句丽对幽燕边境的蚕食,必然派驻重兵集结在幽州一带,然而河北历经战乱已经残破不堪,人力物力枯竭,无法支撑大规模驻军。 极端的情况,就是明末危局提前上演,而“当年”的明廷只需要对付盘踞东北的后金,如今的中原朝廷,首要外患却是北面草原上的突厥,哪里有余力同时支撑两个战略方向的重兵集团。 也许,这种情况是宇文温想多了,毕竟历史上隋末中原战乱不休,高句丽也没见趁火打劫得手。 然而正是因为宇文温的原因,这个时代已经提前出现了火药和配重投石机,原本历史轨迹里攻防双方是防守比进攻有利,现在,却已经变成进攻比防守要有利。 “当年”的高句丽,是凭着龟缩战术死守城池,生生耗得隋、唐大军粮草供应不上,被迫撤军,若是现在高句丽有了进攻性武器轰天雷、投石机,野心急剧膨胀,未必就会安心,不会看着中原纷乱而不趁火打劫。 宇文温觉得世家高门的问题必须解决,门阀政治不可以继续下去,所以把水搅浑来个浑水摸鱼是个不错的办法,但风险就是富庶的河北可能会被战火烧成白地,残破不堪。 若便宜了高句丽,搞出个加强版的金国祸害中原,那么自己不就是罪人了? 可是出现这种事情的几率好像不是很大,会不会是自己杞人忧天? 闹钟的铃声响起,时间到,要做出决断了,宇文温的目光变得坚定,站起身,示意候在一旁的士兵近前:“去,擂鼓,召集众将议事!” 第二百二十三章 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清晨,濮水北岸,离狐城内火光冲天,守军溃散,城门打开,大量骑兵入城,县署前,离狐县令背后中箭,倒在台阶前,随从四散奔逃。 有十余名布衣男子提刀持弓从署内跑出,身上带着血迹。 其中一人手里提着官印,他们见着倒在地上的县令,正要上前查看是否还有气息,却听得马蹄声起,有骑兵沿着街道向官署冲来。 他们见状赶紧举起根竹竿,上面撑着一张白布,写着大大的“义”字,众人奋力向骑兵大声喊着:“某等离狐小民,恭迎王师入城!!” 疾驰的骑兵,发现官署前有人,原本打算迎战,见着偌大一张白布上写着“义”字,又见着这些人身着布衣,心中明白应该是起事做内应的“义民”,便放缓速度。 别将薛世雄,奉命取离狐,他策马来到官署前,看着这些男子问道:“离狐县令呢!” “将军!这就是离狐县令,试图负隅顽抗,抗拒王师,已被小民射死了!”领头的男子高声回答,然后将官印举起:“将军!官印在此!” “好!”薛世雄下马,径直走进官署,“尔等可熟悉城中情况?” “某等愿为王师引路!” 薛世雄闻言转身,示意自己的几个部下:“你们让他们带路,去武库,去库房!动作要快!” “还有,把其他城门都控制住,不许任何人出城!” 话音刚落,西面城门附近传来喧哗声,似乎城门已经打开,薛世雄立刻看向那几个起事的“义民”:“你们还有人么?带着官军去夺西门!” “是!” 。。。。。。 离狐城西郊,徐盖和随从们策马疾驰,向着自家坞堡冲去,城中生变,他第一反应是出大事了,于是毫不犹豫往西门跑,西门的司门和他很熟,所以才能第一时间出城逃难。 小乱避城,大乱避乡,如今能进攻离狐的军队,已经不是小股流寇所能比的,所以徐盖决定远离离狐这个是非之地,回到徐氏坞堡避避风头。 十余年来,战火纷飞,徐氏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凭着坞堡在激流中保全家产、族人性命,如今若是能熬过这个坎,大概就能过上太平日子。 作为离狐的当地著姓,徐氏的消息很灵通,所以很快就知道官军曹州大败,几乎全军覆没,当然,各地豪强、大户估计也大多陆续知道这一消息。 如此一来,河南局势必然骤变,官军成了逆贼,而逆贼成了官军。 这种关键时刻,可不能站错边,否则家族很容易被人连根铲除,因为如今胜利者的主帅,可是“那个人”。 那个人,在淮西杀得当地坞堡主、著姓人头滚滚,直接把各地坞堡换了郎主,对方既然做得出这种事,也有能力做到这种事,那么再来一遍恐怕不会有什么难度。 连战连胜的军队,狠辣的手段,还具备收拾残局的能力,这样的人来了,谁敢不老实? 徐盖虽然年年纪轻,但有见识,知道邺城朝廷如今怕是不妙了,曹州之败,意味着邺城十分危险,双方必然围绕黄河渡口白马津展开争夺,届时距离白马津不算太远的离狐,很容易受波及。 所以,还是像当年那样,在坞堡里过自己的日子,这样比较安全。 当年周国灭齐国,他们徐家是这样,周隋相争,他们徐家也是这样,现在,继续按着老路子走,应该没问题。 回头看看离狐,只见城里浓烟越来越多,城门再度关上,看来入城的军队已经完全控制了局势,接下来,肯定是要继续向西北的濮阳进军。 ‘那个人’接下来是强渡黄河进军邺城?还是分兵横扫河南? 徐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想家族平平安安,不知不觉中赶了十余里路,徐氏坞堡就在前方,而徐盖却看见坞堡所在位置冒起浓烟。 此情此景,让人心中不安,徐盖的心剧烈跳动起来,他不敢想像某种可能,因为仅凭一般的流寇是无法威胁到他家坞堡的安全。 即便此时坞堡可能很危险,但徐盖不顾随从的劝阻,依旧快马加鞭往坞堡方向赶,走出没几里地,被几股骑兵前后夹击,围在旷野里。 对方杀气腾腾,虽然没有亮明身份,但徐盖能猜出这些骑兵的来历,如今敌众我寡,他和随从只能认命。 一行人下了马,老老实实束手就擒,骑兵们问清他们的身份之后,押着徐盖等人向坞堡那边而去。 走着走着,徐盖发现濮水两岸聚集大量兵马,南岸的骑兵正沿着搭建好的浮桥渡河抵达北岸,人数量很多,都是骑兵,至少有上千骑。 对方竟然不是集中全力进攻离狐,而是分兵到这边,徐盖觉得有些费解:徐氏坞堡除了位于濮水北岸,并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 接近坞堡,徐盖没发现坞堡里有火光闪烁,而之前升起的浓烟很快便消失。 坞堡外,濮水北岸,他时常钓鱼的岸边大树下,聚集了许多人,全都是披坚执锐的士兵,而徐盖被人带到外围,有将领模样的人来问了情况,为他和随从松绑,然后带往大树下。 树下,徐盖之父徐康正与一名年轻将领交谈,徐盖见着父亲安然无恙,不由得松了口气。 连夜赶路的西阳王宇文温,手里捏着一只刚捉的乌龟,看着潺潺东流的濮水,问一旁的徐康: “寡人于小黄府署清点户籍、文档时,曾见过徐府君所写劝农桑的文告,又听得乡老提起当年往事,说徐府君真是为民做主的好官...徐府君后来为何归隐乡里,不再为官?” 徐康瞥着儿子徐盖平安归来,心中稍定,随后回答:“大王,当年长安局势动荡,徐某不知天命如何,兼之家中妇孺众多,只能急流勇退。” “既如此,如今天子于长安重整河山,正是用人之际,徐府君可愿为国效力?” “徐某愿做王师马前卒!” 宇文温点点头,直接提出要求,要求徐康写一封亲笔信,劝劝濮阳的有识之士,做出正确的选择。 徐康,故齐时任谯郡太守,齐国谯郡治所即如今的亳州小黄,而徐康之父徐鹊,北魏时任濮阳郡守多年,所以徐家在濮阳有很多人脉,这正是宇文温想要借助的“资源”。 所以,他亲自带兵“拜访”徐氏坞堡,对方若是识相那倒还好,若是不识相... 对于西阳王的要求,徐康当然不会,他知道面前这位西阳王不是好敷衍的,若这点眼色都没有的话,他就白当了那么多年官。 而他确实在濮阳有很多熟人,如今邺城朝廷的大军在曹州惨败,形势已经很明显,所以他写信去“讲道理”,肯定很多人能听得进去。 徐康见着儿子来了,赶紧向西阳王介绍顺便求情:“大王,这是犬子,名盖,之前曾护送粮草到左城资助逆贼,此为无奈之举,还请大王莫要见怪。” “无妨,这种事情,其实大家都是无能为力,寡人不会苛责。” 宇文温饶有趣味的看着年纪轻轻的徐盖,又看看河边情景。 他所处的这条河名为濮水,实际上是“南濮水”,可以和一个典故扯上关系,看着面前一老一少,宇文温有了主意:“徐府君,令郎可曾读书?” 徐康闻言答道:“犬子时常读书,只是资质愚钝,未有长进。” “是么?”宇文温再度看向徐盖,他认为这种谦虚的话得反过来听,于是开口说:“徐郎君?” 徐盖猜出面前之人就是“那个人”,赶紧行礼:“草民在,不知大王有何吩咐?” 宇文温抬起手,看着手里那缩入壳的乌龟,提问:“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第二百二十四章 白马津 深秋,北风萧瑟,滚滚河水向东流,黄河河面上一座浮桥连接南北,其南岸是白马津,每日都有大量军民通过浮桥往来南北,而扼守白马津的戍堡附近有驿站,成了过往行人的临时歇脚之地。 驿站,一般只接待官吏或者军中将士,南来北往的过客,只能在驿站外鳞次栉比的邸店、食肆休息,各种身份的过客,聚集在档次不一的邸店、食肆里,谈天说地,议论各种奇闻异事。 大家在歇脚的同时,顺便打听消息。 如今时局不稳,官军接连打败仗,淮北已为逆贼所占,而河南战火纷飞,一旦官军再败,恐怕黄河以南就要易主,所以过客们很关心时局,以便尽早趋吉避凶。 在白马津这种交通枢要、人流密集的地方,消息的流传速度很快,人们可以在此打听到各种各样的消息,对此大概判断一下战局进展如何。 而现在,一个消息不胫而走,那就是官军在曹州大败,几尽全军覆没。 对于这个消息,寻常人只是嗟叹世间多了孤魂野鬼,或者感慨逆贼势大,而有识之士听了之后,能判断出邺城朝廷怕是不妙了。 “唉,谁知道短短一年时间,时局竟然糜烂至此...” “老兄,何以有如此感慨?” “你是不知道,去年,就是去年,我在这白马津,可是见着天子御驾亲征那浩浩荡荡的队伍,是何等的威武雄壮...” 一处简陋的食肆,草棚下几名衣着普通的过客正在聊天,其中一人消息灵通,据说有幸见识过天子御驾亲征时的盛况,据他所述,当时渡河南下的队伍,绵延十余里,一眼望不到头。 那时候,沿途百姓必须回避,来不及回避的就得跪在路边,不得抬头窥探,谁敢不老实,轻则一顿鞭子,重则拉去当苦力。 所以,这位老兄当时没见着天子御辇是何模样,但对王师的威风凛凛可是有切身体会。 当时,见着如此大规模的军队,没有人怀疑占据豫州州治悬瓠的逆贼能撑多久,大家都觉得天子既然御驾亲征,又有丞相辅佐,必然能于年底平定叛乱。 结果官军围了悬瓠之后,花了数月时间就是拿不下来,不但如此,还伤亡惨重,接连吃败仗。 后来,据说天子有恙,随后御驾返回邺城,没多久,接连惨败的官军在邵陵又吃了一场大败仗,据说将士们十不存一,眼见着逆贼气焰十分嚣张,朝廷又派大军南下,避免局势恶化。 那一次官军渡河,大部走的也是白马津,规模虽然比不上天子御驾亲征,但声势依旧不小,大家认为朝廷这一次总该把逆贼平定了,结果事与愿违。 朝廷丢了淮南,又丢了淮北,被独脚铜人打得头破血流,如今... 听到这里,有人来了兴趣:“独脚铜人?这是何方人物?” 那位回忆着官军威风场面的消息灵通人士,砸吧着嘴回答:“谁知道呢,都这么说,我也不知道独脚铜人是何方人物,反正很厉害就是了。” “据说,这独脚铜人有神通,守得悬瓠如铁桶般,无数官军昼夜攻打,就是攻不进悬瓠,而这独脚铜人不但侵吞了淮北,如今还在曹州,把官军打得尸横遍野...” 听得这个消息,又有人插话:“这么说,官军真的在曹州败了?” “败了,真的败了,这事情瞒不住,最迟再过几日,大家都会知道了。” 得知如此消息的人有些难以置信:“那..那逆贼若是渡过黄河,京城可不就危险了?” “可不是怎的?我跟你们说...” 消息灵通人士压低声音,低声透露一个消息:“咱们这不是归汴州管么?据说逆贼新占了离狐,要进攻濮阳,咱汴州的兵马,如今已经赶赴濮阳增援了!” “濮阳?可是...滑台这边也危险吧?万一逆贼要渡河,走的必然是白马津,可不就是此处?” “谁知道呢?逆贼走青齐那边的一样过黄河,即便真要往这边来,未必走白马津,这不是还有东燕那边的石济津、延津,还有附近的长寿津嘛!” 在汴州地区的黄河河段,有数个要津可以渡河,白马津(渡)是最大的一处,所以是兵家必争之地。 逆贼从曹州来,必然先占濮阳,然后直扑白马津附近的汴州州治滑台,才能控制白马津,到时候白马津可就走不通了。 得了消息的过客们,思索着日后该如何躲避战乱,而有的人则关心官军何时能够击退逆贼,因为虽然现在才只是准备入冬,但到了来年春天,黄河以南若依旧战火不断,那么春耕必然无法正常开展。 春耕不畅,到了夏秋时节,那地里的庄稼可就是歉收或者绝收,届时若爆发饥荒可不是闹着玩的。 想着想着,许多人沉默下来,时局动荡,纷乱将近十载,不知何时是个头,本来当年周国灭齐,百姓们还以为天下终于太平,结果没几年又打起来,一直打到现在。 再这样下去,百姓们即便没死在战乱中,也很可能在饥荒爆发后变成饿殍,届时能活下来的人之中,有没有自己和家人,谁也说不清。 正唏嘘间,忽然从一旁传来巨响,宛若晴天霹雳般吓得许多人一个哆嗦,人们循声望去,只见不远的戍堡处冒起浓烟,似乎被雷劈了一般。 然后第二声、第三声巨响传来,戍堡处依次冒起两股浓烟,人们这下算是看得请清楚楚,而随后爆发的厮杀声,让所有人面色一变。 堡内有号角声响起,堡外有巡查的士兵高声呼喊着“敌袭!”,又有身着布衣的行人忽然拔刀向一旁的士兵砍去,驿站外乱成一团,而周边邸店、食肆里的过客见状吓得四散奔逃。 官道上本来走得好好的一支行商队伍,其随行人员从马车上拿出各种武器,策马向着浮桥方向冲去,惊慌失措的行人,连滚带爬躲到道路两旁,目瞪口呆看着官军和这些人搏斗。 戍堡处又传出几声巨响,堡内情况不明,驻军似乎关上门以挡住袭击,而白马津一片混乱,等着过河或者刚过河的行人如鸟兽散,遗留大量行装。 此时此刻,保命要紧,而袭击浮桥的不速之客,渐渐占了上风,眼见着这些人有夺桥成功的可能,却见河桥中段冒起大火。 过河浮桥,是由两条大锁链将许多船只串在一起而构成,船和船之间铺着木板,以供行人、马匹通行,一旦着火,火势很容易蔓延。 果不其然,原本只是在浮桥中段出现的火光,很快就向两端蔓延,横贯河面的浮桥,渐渐化为一条火龙,而支撑着浮桥的两条大铁索,依次沉入河中。 那应该是河桥北岸的守军将铁索弄断,没了铁索的束缚,燃烧着的浮桥很快解体,化做一艘艘火船,随着河流向东漂去。 宏伟的黄河浮桥,就这么消失在白马津河段上。 第二百二十五章 天魔现世 滑台,守将在城头看着城外黑压压一片大军,下令擂鼓备战,对方来势汹涌,似乎是绕过濮阳不攻,直接从离狐出发进攻滑台。 虽然己方兵马有一部分刚去增援东北方向的濮阳,城中兵力有些稀薄,但要守上几日应该不成问题,届时援兵一到,敌军必然知难而退。 而滑台北面三十里外的白马津,戍守浮桥的军队已经将浮桥烧毁,敌军骑兵无法借由浮桥快速过河突袭邺城,对方一击未中,短期内又攻不破滑台,后撤是必然。 将领们如是想,但不敢掉以轻心,自从曹州惨败的消息传来,扼守白马津要地的滑台守军就做好了防御准备,虽然时间仓促,但各项措施行之有效。 今日,想偷袭滑台的敌人未能得手,而袭击白马津的敌人也未能占据浮桥,对方如今兵临城下,想要攻城却没带来攻城器械,只能现场制作。 这得花上数日时间,所以滑台守军至少还有一日时间备战。 滑台扼守着黄河要津白马津,是南北交战时北军南下、南军北上必经之地,自北魏以来,属于“河南四镇”之一,攻防双方争夺的重镇,对于守将来说不能轻易拱手让人。 但要守住滑台却不容易,因为滑台四周一马平川,城傍无山陵可以凭籍,进攻方可以从容的围住滑台,从四个方向同时攻城。 虽然城外敌军兵力没有达到滑台守军十倍兵力那样的地步,但对方人数优势是很明显的,滑台守将便征发城中百姓上城头协助守城,如有不从,以通敌论处。 如今是下午,本是家家户户准备“夕食”的时候,百姓们却被官军叫上城头备战,看着城外黑压压一片敌军,肚子又开始咕咕作响,大家不免心中惴惴。 家中老弱妇孺还在等着自己回去,而饥肠辘辘又没见官军分发干粮,许多人拿着根歪歪斜斜的长矛,缩在角落窃窃私语,议论着今夜该如何熬过去。 敌军今晚应该不会攻城,毕竟连梯子都没有,这需要时间赶制,协助守城的百姓大概能想明白这点,所以关心的是今晚自己会不会饿着、冻着。 北风吹拂,从破旧的衣服里漏进来,带来丝丝寒意,现在是下午都有些冷,到了半夜肯定会更冷,百姓们晚上可以躲在家里烧火取暖,还有墙壁可以遮风,如今在这城头上,恐怕就只能硬着头皮熬。 冻出病来,官军肯定不会管,今日的夕食没得吃,明日的朝食万一也没得吃,那可真是饿得不行,哪里还能打仗,许多人对此抱怨不已,却不敢高声议论,只能和几个熟人聚在一处,窃窃私语。 巡逻的士兵时不时经过,每到一处,窃窃私语声便消失,待得士兵离开,声音再起。 人心惶惶之际,大家都在抱怨,抱怨这年头不太平,年年都在打仗,劳役、兵役越来越多,赋税越来越重,作为家中的壮劳动力、支柱,一不留神就会丢了小命,自己死了,家也完了。 然而升斗小民抱怨这些没有用,只能如同草芥般随风摇摆,无论时局变成什么样,自己的苦日子还得过下。 太阳渐渐西沉,见着官军丝毫没有分发干粮的意思,百姓们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看来今晚是要饿着肚子过了,许多人为了节省体力,缩在女墙下不再动弹。 城外敌军似乎没什么动静,城头上渐渐安静下来,除了偶尔出现的喝骂声,没有人再窃窃私语,免得话说多了肚子饿得更快。 不知何故,城北墙头骚动起来,有人指着北面天空,颇为惊讶的喊着:“大伙快看!那是什么!” 许多人起身,顺着所指方向望去,先是一脸迷惘,然后眼睛渐渐睁大,最后变成目瞪口呆的模样:“那是什么东西啊!” 越来越多的人望向北面天空,随后个个呆若木鸡,面带惊恐之色。 滑台城北郊数里外,有一颗颗巨大的头颅从地面升上天空,似乎有眼睛、嘴巴,头颅下方有火光闪烁,而最下方有许多长须随风飘舞,就如同鲤鱼鲶须那样,只是这些长须看起来有些渗人。 北风吹拂,这些巨大的头颅漂浮在半空中,向滑台缓缓靠近,城内越来越多的人看见这不可思议的一幕,也看清了头颅的表情。 比城门洞还大的大眼睛,还有血盆大口,宛若尖刀的獠牙,漂浮在半空的头颅们看上去全都样貌狰狞,宛若恶鬼一般,不怀好意的盯着城头上的凡夫俗子。 “咣当”一声,有胆小的人握不住手中武器,失手掉落地上,城头上无论是百姓还是士兵,看着越来越近的恶鬼,除了害怕还是害怕。 甚至连督将也忘了指挥手下迎战,因为他们也被突然出现的恶鬼吓得不轻。 每一个巨大的头颅下方,都有一根长长的绳索连接到地面上的马匹,这些马数匹为一队,似乎是牵引着浮空头颅向滑台前进。 不对,是作为恶鬼的马前卒,引领恶鬼向着滑台来吃人了! 越来越多的人脑海里浮现这种念头,有人已经吓得瑟瑟发抖,更多的人则是面色惨白,想说话都说不出来。 人群之中,几个年轻男子相互间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后故作惊慌的喊起来:“天魔!是天魔现世了!” “天魔要把我们都吃了!连骨头都不剩!” “大家快跑啊!莫要让天魔抓了去!吞下肚子后,连投胎转世的机会都没了!!” 此言一出,人群瞬间沸腾,如梦初醒的百姓、士兵们,纷纷向阶梯跑去,要离开城头,免得被飞过来的“天魔”看见然后吞噬。 好歹还有些理智的将领们正要阻止溃逃,半空中却传来了尖锐的啸叫声。 非人力所能发出的呼啸,一定是天魔杀人前的嚎叫,城头瞬间失控,再也没有人愿意留在上面等死,争先恐后往台阶挤,许多人被挤落城墙,或者被人挤倒、践踏。 城头一片混乱,城外又有了动静,许多小队扛着长长的长杆向滑台城墙冲来,走在前面的是一名带着骷髅面具、身着重甲的士兵,口衔尖刀,怀抱长杆的前端。 长杆是由几根长矛、马槊拼接而成,长度超过五丈,而长杆后端则由五六名士兵抱着,和前面的同袍一起,一前一后抱着长杆向城墙逼近。 冲到城墙根,前头的士兵大喝一声,然后奋力一跳,依旧抱着长杆前端,双脚踩着城墙向上走,而后面的同袍同时发力,在向前走的同时,把长杆前端向上挑。 众人协力,顺利的把前端同袍“撑”上了城墙,大量的“撑杆”小队,就这么把许多先登死士“撑”上了滑台城头。 乱成一团的城头,大部分人都忙着逃命,见着这些忽然“窜”上来的骷髅人,只道是天魔派来抓活人的小鬼,少数几个胆大的挥刀扑上来却被砍翻,其他人吓得屁滚尿流,甚至有人为了逃命直接跳下城墙。 呼喊声响彻天际,原本戒备森严的滑台守军瞬间崩溃,不知过了多久,北门缓缓打开,准备就绪的骑兵们呼啸入城。 此时,太阳还未落山。 第二百二十六章 取山之名、取水之阳 旭日东升,黄河北岸黎阳津,黎阳关守军渡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昨日,敌军袭击黄河南岸白马津,若不是浮桥北岸守军当机立断纵火烧桥,又把固定浮桥的铁索弄断,对方搞不好就得手了。 为了防止敌军趁夜渡河搞偷袭,黎阳关守军熬了一夜,不敢掉以轻心。 作为黎阳城的门户,扼守黎阳津的黎阳关,位置十分重要,若敌军从南岸白马津渡河北上,黎阳关守军要予以迎头痛击,不能让对方在北岸站稳脚跟。 黎阳津和白马津,这两个渡口名称,实际上指的却是黄河上同一个渡河地点。 这处重要的渡河地点,其北岸是河北黎阳地界,故而对于河北一方来说,常称这处渡口“黎阳津”,而南岸是滑台地界,对于河南一方来说,则称渡河之处为“白马津”。 古往今来,围绕白马津或黎阳津爆发过许多战斗,若是严冬季节,黄河冰封,人们可以踏冰往来黄河两岸,但除了冬天,其他季节渡河就得乘船。 近一年多以来,因为兵马频繁调动,为了方便大规模军队通行以及物资输送,黎阳津和白马津之间的黄河河面搭建了数道浮桥,后来精简为一座,成为沟通黄河南北两岸的要道。 如今连接黄河两岸的浮桥已断,北岸黎阳津的守军无法得知南岸情况如何,为防备敌军渡河,于是加强黎阳关防备,不能让对方轻易渡河。 如今天色大亮,一夜无事,守军将士松了口气的同时,不由得开始担心接下来的战事会如何发展,因为黎阳位置很重要,是邺城的南方门户之一。 黎阳所处之地,源自先秦黎国(侯国)之地,城池筑于黎山之南,黄河以北,正所谓“山南水北称为阳”,黎阳城本该称为“黎阴”,之所以有现在的名称,是因为取山之名、取水之阳。 黎阳城以黎山为基,东侧为故城,而北面百余里外就是邺城,黎阳一旦被敌军攻占,意味着京城直面逆贼兵锋,可今朝廷官军主力一在河东蒲津、一在河南郑州,真到了那个时候,两处大军根本就没办法及时回援。 所以,黎阳不能有失,朝廷必然会派出援兵,加强黎阳津和黎阳城的防守。 正如白马津不在滑台城边上一样,黎阳津当然不会紧靠着黎阳城,两者之间有一定距离,所以要分兵把守,黎阳津处有黎阳关,为高齐时之石济关,因为修筑于石济水入黄河处河道而得名。 周国灭齐国后,石济关更名黎阳关,为黎阳城南面门户,南来敌军渡河之后要想进攻黎阳,就得先拿下黎阳关。 黎阳关距离黎阳城不算远,和关城互为犄角。一旦有事,黎阳派出的援军很快就能抵达,而在黎阳关上视野辽阔,能将黄河河面以及南岸远景看得一清二楚。 此时的黄河河面升起雾气,白茫茫一片,位于黎阳关上的士兵,看不见南岸陆地,这种起雾的情况倒也常见,一般来说待得太阳升起,雾气自然就消散了。 在那之前,为以防万一,黎阳关守军在渡口岸边布设木桩、拒马等障碍物,以便尽可能对可能渡河来攻的敌军造成麻烦和不便。 届时对方会因为登陆不畅,大量人员聚集在岸边,先上岸的不好前进,接踵而来的船只靠岸后,船上兵马无法上岸,如此一来,己方就可以“半渡而击”,轻而易举将对方打退。 忙碌的身影之中,有一个年轻新兵停下劳作,抬头看看眼前大河,有些疑惑的问身边老兵:“李叔,守住黎阳津有用么?” 那老兵没好气的说:“有没有用,都得守不是?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赶快干活!” “我就是想不明白啊...” “你...说,有何想不明白的?” “这黄河那么长,哪里不能渡河,何苦集中在区区几个要津处渡河呢?” 老兵听到这里,直起身用手点了一下新兵的脑门:“我问你,你家里有院子么?” “有的。” “有围墙么?” “篱笆墙算不算?” “算。好,现在再问你,你回家,是翻墙进院子还是走院门进去?” 新兵想了想回答:“当然是走院门,不过翻墙也行。” “那么,你若是扛着一袋米进院子,是翻墙还是走院门?” “当然是走院门了!” 老兵一拍大腿:“这不就结了?你方才说得没错,黄河河段那么长,从哪里渡河不是渡河,可那只是零星人马可以随意渡河,若是大军行动,必然带着一大堆辎重,就如你扛米回家一般,不走院门还能翻墙?” “这黄河就如同围墙,各处要津就是院门,三两蟊贼可以翻墙过来,偷了财物又翻出去,若是打家劫舍的强人来了,当然要走院门,把值钱的大件东西从院门搬出去。” “还有,你莫要以为渡了河上了岸事情就成了,如不是正经的渡口,上了岸数十里可能都没有人烟,路也没有,到处都是泥潭、沼泽、芦苇荡,你的辎重怎么办?有马都运不出去!” 新兵恍然大悟,心中疑惑终于烟消云散,回头看看雾气蒙蒙的河面,有些担心的问:“李叔,你说逆贼会不会渡河过来?” “谁知道呢?我说你怎么嗦嗦的?干活!” “不不..我..我是家里独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李叔你可答应过我叔叔,要照应我的!” “就你命金贵!”老兵骂骂咧咧的,生怕引起别人注意,一把扯着新兵继续做事,边忙边说:“打仗,管我等鸟事?见势不妙就投降,不要傻乎乎冲出去送死就行了!” 新兵还是有些纠结:“可可可...逆贼若是来了,若是把官府占了,那可如何是好?” 老兵啐了一口唾沫,低声骂道:“换谁做大官,不都要收租调?他们若是把人都杀光了,谁来种地?谁来做牛做马?你,听我的话,打仗时能躲就躲,看情况不对就投降,没错!” 说着说着,忽然不远处的黎阳关上响起锣声、号角声,正在河边忙碌的士兵被吓了一跳,随后见着督将气急败坏的冲过来,嚷嚷着“敌袭”,再往河面上看去,个个目瞪口呆。 南边河面上,渐渐稀薄的雾气之中出现大量船只,船上旗帜招展,人影重重,一看就知道是大批军队正在横渡黄河的势头,还是正对着北岸黎阳津而来。 虽说知道敌人迟早要渡河,可大家没想到对方动作这么快,黎阳关上响起急促的鼓声,隔空敲打着士兵们的心脏。 所与人拔腿就往岸上跑,向着不远处刚立不久的木栅跑,他们要在那里组成第一道防线,阻止试图登岸的敌人。 那新兵回首看去,只见河面上几乎布满船只,宛若鱼群般向北岸汹涌而来,想起自己家中父母,想想自己还没娶亲生子,不由得双腿发软。 黎阳关上,一柱浓烟冲天而起,不一会,远处的黎阳城也升起一柱浓烟,随后,不断有浓烟出现,一柱比一柱远,那是沿着官道向北布设的各处烽燧,正在以接力的方式,向百里外的邺城传递紧急敌情。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一日数十惊 邺城,城头守军如临大敌,各箭楼上的哨兵警惕的看着城外,腰间挂着号角,他们一旦发现城外有什么不对劲就得示警,城门随后便会关闭。 外城十五门,如今除了东侧中阳门、南侧朱明门、西侧金明门、北侧广德门、厩门这五门外,其余城门均已关闭。 邺分南、北城,北为故城,南为新城,南北之间有城墙隔开,墙上开三门,是为雍阳门、广阳门、凤阳门,平日里三门任由官民通行,如今有了限制。 中间的雍阳门,只许官员、函使通行,东侧的广阳门只能走军队,而其他人等只能走西侧的凤阳门,谁敢乱走,以意图不轨论处。 城门管制带来许多不便,可即便如此,城内街道上依旧行人如织,市坊内鳞次栉比的邸店依旧生意红火,几处大市内一如往日,人潮涌动,熙熙攘攘。 只是街头巷尾间,多了三五成群聚集的人在交头接耳,似乎是议论着什么事情。 之所以邺城内有如此光景,是因为时局变化:黎阳关陷落,逆贼兵马距邺城也就百余里距离了! 虽然黎阳城尚在官军手中,但看样子很可能守不住,那么逆贼极有可能兵临城下,而根据“最新消息”,已经有人看见不明身份的游骑在城郊出现。 为此,邺城一日数十惊。 各种消息传来传去,有说逆贼屠了黎阳抛尸入河,让黄河为之断流,有说逆贼有妖术,能将寻常家猪化作猪妖,力大无穷,每战必胜。 故而据说官府即将颁布“杀猪令”,邺城内外不得留有一头活猪。 又有传言,说敌军主帅请妖道作法,能将已入土的死者化作骷髅怪,刀枪不入,头断不死,嗜吃人肉、喝人血,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故而逆贼才能接连击败官军。 若对方破了邺城,怕是城内城外不会再有一个活物。 各种真假不知甚至有些荒诞的消息到处在传,让邺城百姓忧心忡忡的同时,有了许多谈资。 大家都想看看,传闻中的独脚铜人到底是何模样。 邺为北方名城,城中百姓自诩见多识广,眼界广,胆子大,即便城外真的打起仗来,一样有得是人去围观,大家都把打仗看做演戏,可不会像没见识的下里巴人,见着打仗就吓得瘫倒在地。 当年,先蜀王的大军在城南郊外布阵,和长安朝廷派来的大军决战,邺城百姓呼朋唤友,携家带口一起出城,到战场边缘观战,现场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就和过年一样。 如今,逆贼若真是攻过来、官军又在城南和对方决战,肯定会有很多人出城围观、看热闹,看看敌军主帅“独脚铜人”是不是真的只有一条腿。 或者看看独脚铜人打败邺城官军之后,要如何报仇。 独脚铜人者,为某人的诨号,这位为何会有如此诨号已经不得而知,反正说的人这么讲,听的人就这么记,大概知道这“某人”是周国宗室,“猪王”(邾王),姓“宇文”,名就不知道了。 但许多人都知道,独脚铜人、“猪王宇文某”的儿子,就是当今天子,在邺城皇宫里住着,如今这当阿耶的大老远从山南杀过来救儿子,倒是让看热闹的百姓们觉得颇为感慨。 虎毒尚且不食子,“猪王”带着军队渡河北上,嗷嗷叫着要救儿子,这不是天经地义嘛! 当年周国灭齐国,邺城百姓围观周军入城;当年周国闹内讧,长安那边来的大军,在邺城南郊和邺城守军交战,邺城百姓依旧围观,如今独脚铜人/“猪王”若是来了,大家同样敢围观。 因为又不是他们抓了“猪王”儿子,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百姓们觉得“猪王”若是破了城,要清算的肯定是那些对头。 而且,既然独脚铜人是“猪王”,那么其麾下兵马之中,必然有“猪妖”所化“猪兵”,什么“猪先锋”、“猪斥候”、“猪力士”等等,让人十分好奇,就想看个明白。 百姓们想看看打起仗时,那些猪妖是如何的威不可挡。 正是因为这样的想法,邺城百姓实际上是以一种旁观者的心态,议论着可能会在邺城爆发的战事,议论着黎阳之战的“真相”。 京城位于天子脚下,城中百姓总会有各种“可靠的”消息来源,能够揭露“事实真相”,昨日,黎阳方向烽烟示警,大家都以为黎阳完了,许多人开始囤积粮食、日用品,今日,城内到处都是黎阳之战的真相。 截至今日,未得最新战报之前,官军依旧控制着黎阳,而黎阳关之所以会沦陷,是因为敌军预先派死士渡河,摸到黎阳关后面潜伏。 待得关隘守军一心一意对付南面渡河而来的敌人时,这些死士忽然发难,官军腹背受敌之下,乱成一团,黎阳关随后为对方所夺。 黎阳关丢了,但黎阳城没丢,朝廷已经派了援军赶赴黎阳,兵马就在今日一大早便出发了,而据说朝廷已经下令各州郡出兵“勤王”,届时勤王大军云集邺城,怕不下数十万之众。 数十万人,一人吐一口唾沫都可以把独脚铜人/“猪王”及其大军淹没。 当然,这“数十万之众”到底会不会真有,谁也说不准,对于邺城百姓来说,打仗,就是看戏,难得有机会不要钱就看一场大戏,谁都想这场戏更激烈、精彩些。 反正无论是谁当天子,都要有人种地交租,都要有百姓做牛做马,那么天子谁来做都无所谓了。 寻常百姓认为自己是置身事外,可以轻轻松松议论时局,而身为局内人的蜀太上妃王氏,可就不那么淡定了,此时此刻,她在蜀王府内,召见一众文武官员,商议该如何应对危局。 曹州之败的消息刚传到邺城还没多少天,敌军居然渡河北上,占据了黎阳关,若黎阳城也沦陷,意味着邺城南面门户洞开,而邺城和黎阳距离不过百里而已,万一... 这几日王氏都睡不好觉,可以说是风声鹤唳,一日数十惊,但局面还得她来做主,所以强做镇静,只能依靠儿子尉迟留下的心腹们来化险为夷。 崔子枢、房恭懿等人,上午刚在蜀王府议事,如今没过多久又被叫来议事,见着蜀太上妃那坐立不安的样子,不知该如何宽慰。 该说的已经说了,该做的已经布置下去,邺城驻军如今严加防范,一旦敌军攻破黎阳进军邺城,驻军立刻闭门守城,等待勤王大军来解围。 上午议事时,大家已经安排得妥妥当当,太上妃也点头同意,怎么刚过没多久,又坐不住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忧虑 一日数十惊的王氏,见着面前几位肱股,不由得心定了许多,然而心中忧虑未减,上午所议之事,她是同意了,可回头一想,还是不妥。 按众人的看法,渡河敌军应该是邾王(西阳王)宇文温的兵马,对方于曹州一战后,短短时间内就强行渡河北上,派来的应该是一支精兵,数量不会多,且东、西两翼尚有威胁,若顿兵于邺城外,不会逗留多久自会退兵。 所以,邺城必然无恙,关键是己方要应对得当,不能自乱阵脚,提防城内有人做敌军内应开门献城。 这就是崔子枢、房恭懿等人上午时向蜀太上妃所陈述的意见,已经做出相应布置。 如今,见着王氏依旧无法心定,崔子枢问道:“太上妃可是想尽快召安固王回师?” 此问问出王氏心中所想,她看向崔子枢,点点头:“对,以崔公之见,安固王何时能赶回来?如今曹州惨败,安固王孤军在郑州,总是得回撤吧?” “太上妃,下官未在郑州,不知具体军情如何,但知敌前撤退十分危险,安固王即便想立刻回撤,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旦仓促北归却为敌所趁,再吃败仗、折损兵马,那可真就万事皆休了。” 这个道理,王氏明白,但如今敌人眼见着就要兵临邺城外,河东尉迟勤的大军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朝廷和她唯一能依靠的,就是如今在郑州的尉迟顺大军。 虽然崔子枢等人判断,敌军渡河来犯的兵马数量不多,只要己方固守邺城,待得各地勤王军抵达,对方自然不战而退,但王氏可不敢掉以轻心。 所以,她要求崔子枢再拟一份诏书,催促尉迟顺尽快撤军,早些脱身,一旦邺城情况不对,至少可以马上回援。 王氏不认为勤王大军聚集邺城之后,各路兵马会老老实实,万一来袭敌兵退去,而这些勤王兵马之中,有居心叵测之辈觊觎神器,那么靠着邺城守军,可不一定压得住这些人的野心。 这种事可是有前车之鉴,数十年前,六镇之乱,为元魏朝廷平定叛乱立下大功的尔朱荣,随后把持朝政、为所欲为,甚至率兵入国都洛阳,把小皇帝和太后以及大量宗室、朝臣全都押到黄河边,扔进河里淹死,是为“河阴之变”。 王氏知道这件事情,所以她不想重蹈覆辙,傻乎乎的把身家性命放在外兵手中,她不想被某个以勤王为名义入京的将领拿到“天子密诏”,随后将她和媳妇、小儿子、小孙子扔进邺城外漳水里喂鱼。 所以,日后聚集邺城的勤王兵马得防,这需要提前布置,因为无论是朝廷还是她,都得靠尉迟顺的大军在一旁威慑,方能保得邺城安全。 王氏的忧虑,崔子枢觉得有道理,虽然他们已经做出了相应布置,提防、掣肘日后汇集京城的勤王兵马,但王氏既然还有忧虑,他们决定再催催尉迟顺回师。 见着几位肱股都认同自己的决定,王氏心中稍定,但却有另外一个忧虑没说出来,因为不便说。 王氏为先蜀王尉迟迥的续弦,而尉迟顺却是尉迟迥原配所出,所以王氏和尉迟顺虽有母子名分,实际上形同路人,关系很差,积怨已久。 所以,王氏觉得尉迟顺不可能全心全意为了家族着想,一旦形势不对,对方极有可能出卖她一家,以换得自家保全,甚至荣华富贵。 尉迟顺的女婿是邾王(西阳王)宇文温,因为宇文温极其宠爱王妃尉迟炽繁的缘故,翁婿关系不错,而尉迟顺似乎和杞王宇文亮的关系也不错。 现在,尉迟顺未能继蜀王位,心中肯定有想法,只是不便发作,王氏担心一旦局势恶化,尉迟顺会借机要挟,甚至选择直接投降女婿。 届时尉迟顺有女婿的庇佑,杞王那边可能也会松口,王氏觉得尉迟顺保不齐一家老小性命无忧,甚至还能做富家翁。 而尉迟顺一旦投降,邺城就完了,王氏知道届时自己和儿子、孙子以及王家,怕是要被胜利者斩草除根。 这种事情不是不可能发生,基于这个忧虑,王氏担心尉迟顺迟迟不回撤是故意的,肯定有借机要挟的意图在里面。 渡河攻占黎阳关、即将进攻邺城的敌军,是宇文温的兵马,所以王氏担心尉迟顺可能会坐视不管,任由女婿宇文温进攻邺城,以此要挟朝廷、要挟她,要更多的好处。 此时此刻心急火燎的她,能不答应么? 宇文温派来的兵马,攻入邺城的几率不大,王氏就担心这翁婿二人相互配合演戏,尉迟顺借此拥兵自重,不断要挟她,不断要好处。 所以,这几日王氏每念及此就辗转反侧,其一是因为敌军威胁邺城,其二就怕被继子要挟、出卖。 王氏想找人商量,儿媳妇崔氏却经不得事,成日里精神恍惚,所以王氏在王府里除了和儿子尉迟佑耆商议,就只能召集崔子枢等人议事,以求夜里能安心睡个好觉。 她琢磨着先把尉迟顺撤过黄河,和勤王兵马相互掣肘,谁也不敢造次,然后她再慢慢想办法派人分兵权,到时候尉迟顺即便想投奔女婿,也带不走大军。 王氏觉得,有了这支军队在手,朝廷就能稳住黄河防线,至少稳住河北局势,然后慢慢操练新军,即便日后无法收复河南、两淮,也能保得河东、河北半壁江山。 亡夫和已故儿子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基业,她一定要保住。 王氏的想法就是这样,虽然没说出来,但一旁的崔子枢、房恭懿等人久历宦海,大概能猜得出蜀太上妃还有另一层担忧,担忧安固王尉迟顺出问题。 这问题回避不了,但该劝还得劝。 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击退盘踞黎阳关的敌军,将对方赶回黄河以南,而尉迟顺大军不能有失,否则会导致局势不可挽回,若直接撤回黄河以北,那么黄河以南恐怕就真的完了。 所以,房恭懿建言,朝廷让尉迟顺将大军撤到荥阳即可。 这和王氏的期望有些远,她不由得问道:“撤到荥阳?房公,此是何意?” 房恭懿行礼后说道:“太上妃,欲保邺城,须守黄河,欲守黄河,砥柱山以西须守蒲津,砥柱山以东,须守河南四镇。” “所谓河南四镇,自西向东,是为洛阳、虎牢、滑台、,敌军如今兵犯黎阳津,必然已取南岸滑台,然则洛阳、虎牢、尚在朝廷手中,故而对方只能以偏师渡河,无法全力以赴。” “安固王率军回撤,驻军荥阳,以虎牢之地,与洛阳互为犄角,洛阳、荥阳(虎牢)在,可与东面济州之掣肘敌军,使之无法全力经由滑台渡河北上、进犯邺城。” “若令安固王率军渡河北归,洛阳孤悬,再不可守,洛阳一失,亦不可守,届时河南四镇尽失,河北危矣。” 第二百二十九章 威胁 郑州许昌,安固王尉迟顺亲自送朝廷使者出帐,并命人安排使者用餐、休息,随后转入帐内,看着案上那卷诏令良久,最后长吁一口气。 相同内容的诏令,在一旁的书架已经放了四卷。 朝廷,不,实际是蜀太上妃、尉迟顺的继母王氏,三日之内派了五名使者到郑州告急,附带亲笔信三封,命他尽快带兵北撤,在荥阳驻扎,护卫洛阳并策应邺城,是为万全之策。 对方之所以如此催着他回师,是因为敌军已经渡过黄河、攻占黎阳关(黎阳津),兵锋距离邺城不过百里,邺城已是一日数十惊。 京师告急,尉迟顺知道自己按道理确实应该回师救援,然而当面之敌宇文明大军虎视眈眈,他要想敌前撤退又谈何容易。 从年初到现在,几乎一年时间里,尉迟顺都在和对面的宇文明对峙,大小交战不知凡几,双方大量营寨犬牙交错、相互掣肘,自己若是要撤军,意味着要放弃很多据点,放弃很多兵马。 如此一来,对全军士气是很大的打击。 以将领的立场来看,放弃一部分兵马,保得主力安全后撤,这是壮士断腕的做法,是以大局为重的无奈却又必要的选择。 但对于普通士兵来说,这意味着什么? 抛弃。 尉迟顺知道,普通士兵虽然没什么见识,甚至连字都不认得,不知道什么大道理,但士兵们不是傻瓜,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同样会影响他们的想法。 一旦大军“壮士断腕”,抛下各营寨守军于不顾直接北撤,在那些被放弃的队伍以及其他普通士兵看来,这就是让守军自生自灭,什么“大局为重”,根本就不会有人认同。 士兵们会认为,既然上头这次能牺牲一部分人,下次肯定还会牺牲别人,所以傻乎乎的卖命有意思么? 军心不稳,即便主力完好撤到荥阳,将士们也很容易被尾随而来的敌军离间,毕竟如今形势不妙,敌军一部已经渡过黄河进逼邺城,对于普通士兵来说,本来就没有跟着尉迟氏一起共患难的必要。 这种想法一旦滋生,很容易扩散,到时候再想办法挽回,已经很难挽回了。 尉迟顺边想边看舆图,陷入沉思,他若要撤军,军心是一个问题,另一个问题是如何撤,因为要应付当面的宇文明,还要提防从东面而来、在他背后搞偷袭的宇文温,后者的威胁更大。 邾王(西阳王)宇文温,是尉迟顺的女婿,女婿的行事风格,尉迟顺算是熟悉,所以他综合宇文温以往事迹,得出一个判断,那就是对方进攻邺城为假,借此对付他才是真的。 宇文温取得曹州大捷,曹州州治左城距离邺城不过三百里左右,随后宇文温速下离狐、濮阳、滑台,强渡黄河,再以精锐突袭邺城,由此直接一锤定音,这是理所当然的战略,所以大家都会这么想。 所以宇文温肯定不会这么做。 尉迟顺的判断即是如此,他认为女婿用兵向来诡诈,谁敢用常理来判断并应对,到后面肯定会倒霉,这一年多来的战事,证明了这一点。 精兵突袭邺城,这是一个诱惑力很大的选择,但实际上成功几率不高,除非邺城方面应对失当,否则只要紧闭城门,号召各地州郡出兵勤王,一击不中的来袭精锐,就只能灰溜溜南撤。 尉迟顺知道女婿多疑,肯定不会把希望寄托在邺城方面出大纰漏,所以实行的一定是声东击西战术,而现在,很可能就要成功了。 对方的策略,应该是以偏师渡河,威逼邺城,迫使邺城朝廷下令郑州大军立刻回援,然后就在军中将帅的注意力集中在南边宇文明之际,宇文温派出的精锐骑兵来个出其不意的偷袭。 宇文氏两兄弟南北夹击之下,郑州大军伤亡殆尽,至此,黄河以南再无兵马可与宇文氏抗衡,洛阳守军孤立无援,连同青州总管府一道相继沦陷。 至此,河南四镇洛阳、虎牢(荥阳)、滑台、易主,宇文氏大军可以从容渡河北上,进攻邺城。 总而言之,宇文温的目标是歼灭郑州的大军,而不是邺城。 这就是尉迟顺的判断,若他现在是蜀王、丞相,必然以此判断进行布置:对于黎阳关之敌,以压制为主,增兵黎阳,然后调动几支可靠兵马进抵邺城勤王即可。 然后绝不会急令驻扎郑州的大军回撤,免得让对方有机可乘。 打仗,靠的是兵马,一城一地的得失倒在其次,有城无人,这城也守不住。 尉迟顺判断,若是郑州的大军无恙,被荥阳、两头包夹着的滑台即便在敌军手中,对方也不敢、不能倾巢而出,不顾左右翼的威胁强攻邺城。 若是郑州的大军完蛋,朝廷在河南便无力量阻止宇文氏用兵,那又如何守荥阳、洛阳,对方只需要拿下四镇中的三个,可以直接在洛阳、荥阳津口渡河进入北岸河阳地界,然后直接攻打邺城。 而要守洛阳就得守荥阳(虎牢),要守荥阳,与其在荥阳据城和敌军对峙,还不如就在郑州这里和敌军对峙。 这样的道理,尉迟顺能想明白,他觉得弟弟尉迟若活着,也会想明白,所以尉迟若在,绝不会选择让郑州大军北撤荥阳,而是让军队继续钉在郑州,自己凭着相州及相邻州郡兵马抵御来袭敌军。 但尉迟死了,尉迟顺不是蜀王、丞相,对于朝廷决策说不上话,他如今远在郑州,家眷在邺城形同人质,面对接踵而至的使者以及继母的催促,没有太多选择。 然而让大军后撤至荥阳,那是肯定不行的! 对于尉迟顺来说,家族利益为重,误会、诋毁、个人荣辱和委屈,都阻止不了他为家族计,来个“将在外、君名有所不受”。 所以,看着五卷撤军的诏令,尉迟顺很快做出了决定,那就是:抗命不遵、绝不撤军。 他就在许昌钉着,作为荥阳、洛阳的藩屏,因为邺城实际上并不危险,而自己麾下大军才是敌军的真正目标,一旦动了,必然为人所趁。 尉迟顺觉得自己如果承受不了朝廷(继母)施加的压力,以及对方在亲笔信中若有若无的威胁,就这么让大军仓促北撤,迟早全军覆没,到时候会真的无力回天。 而现在,尉迟顺认为最要紧的事情不是应对南面宇文明,而是要提防侧翼或后背,提防从东面或者北面搞偷袭的宇文温。 对于尉迟顺来说,既然女婿喜欢搞偷袭,那就设个陷阱让对方钻,如果女婿亲自来了,又被他抓住,即便对不起两个女儿,也要把女婿干掉,为家族扫除最大的威胁! 第二百三十章 夜袭 夜,北风吹拂,一片漆黑的旷野里,野草离离,西阳王宇文温站在草丛之中,看着北面一处堡寨,虽然那堡寨在他视线里只是一个小黑点,却能勉强看见轮廓。 刺客,宇文温处于堡寨南侧,也就是下风向,迎着北风伫立,试图从风中嗅出一些味道。 打猎时,如果条件允许,猎人一般会从下风向接近猎物,以避免身上的味道被猎物嗅到,导致猎物提前惊觉而逃窜,若是两军交战,一般而言能从下风向发动偷袭,效果会好些。 当然,人的嗅觉比不过狗,也比不过野兽,但顺风时己方行动发出的声响,可以被风带到更远的地方,万一下风向的敌军营寨里有听觉灵敏者,就很容易暴露行踪。 夜袭,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细节要做好,才能提升成功率,今晚的夜袭,同样如此,不过宇文温不是亲自策划者,所以是到了现场,才开始审视夜袭行动的合理性,以及是否有什么没考虑到的细节。 的声音在四周响起,那是一队队夜袭士兵正摸黑前进,他们身材各异,却都有一个相同点,就是在夜里的视力不错,不是“雀蒙眼”那类夜盲症患者。 夜里行军,可以点着火把,可以靠大声吆喝维持行军队形,然而夜里搞偷袭时这么做就是找死,此时参加夜袭的士兵,按照小队编制行动,分左右翼悄悄向北包抄而去。 左右翼队伍每走一段距离就要停下,调整队形,看看有没有人掉队。 与此同时,还要派出精锐士兵在前方探路,拔掉可能存在的敌军明、暗哨,让敌军堡寨变成聋子、瞎子,为己方尽可能接近目标创造机会。 因为还带着马,所以为了避免马匹弄出动静,也得采取措施,即所谓的“人衔枚,马裹蹄”,但马匹很容易被突发状况惊吓,随时有可能叫出声,故而夜袭时带着马,那可真能称得上“玩心跳”。 宇文温掏出怀表,瞪大眼睛看了许久,才勉强看清楚时间,夜袭队伍此时走了大概一百步的距离,花了半个小时,而距离北面堡寨,大概还有一里地。 按一里三百步的标准,夜袭队伍要在距离目标百步时发动进攻,那么,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就是关键时间了。 宇文温慢慢向前走,围在四周的侍卫们也跟着慢慢向前走,他们的职责就是护卫大王安全,如今四周漆黑一片,万一有人放冷箭暗算,那可是防不胜防。 先前,曹州之战时,诈降的带路人就想行刺宇文温,却被警惕性很高的侍卫们化解,所以,大王的安全,侍卫们不敢掉以轻心。 一行人就这么走着,又走了大概七八十步远,大队伍堡寨越来越近。 距离差不多,可以... 宇文温刚有这个念头,忽然一个刺耳的声音在野地里爆发,那声音是如此的刺耳,在本就一片寂静的野地里响起,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其中也包括宇文温。 堡寨附近,又有几个尖锐的声音响起,随即几个箭楼上也响起锣声,没过多久,整个堡寨都沸腾起来。 夜袭的队伍即将发动进攻,行踪却被暗哨发现了,紧要关头,只能来个“狭路相逢勇者胜”,将士们狼奔豕突,向着堡寨发动冲锋。 潜伏在野地里的暗哨,见着黑压压一群人冲过来,用火镰点起火把,照亮自己的身形,免得被人践踏而死,那些汹涌而来的人潮,见着火光映照下的人影,一个个气鼓鼓,随即从身边绕过,没有将对方乱刀砍死。 堡寨内人声鼎沸,寨门洞开,大量和甲而眠的士兵呼喊着冲出来,有人甚至从寨墙上放下早就准备好的打结绳索,顺着绳索滑出寨墙。 冲出堡寨的士兵都在铠甲外罩着一件白色裆,在夜色下十分显眼,而冲来的夜袭者则身着正常的铠甲和黑色戎服,一白一黑两股队伍,向着堡寨外插了一圈的白旗扑去。 大型团体对抗比赛夜袭夺旗,现在进入白热化阶段。 比赛规则,分黑、白两方,白方、黑方各四队,比赛地点在曹州左城附近,白方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立堡寨,而黑方四队则聚集在中心位置,黑白双方形成一个“十”字。 位于十字中心的黑方队伍,要发动夜袭,一对一抢夺白方堡寨外插着的白旗。 从中心位置到各个方向的堡寨,距离都是二十里,期限为十日,在这期间,黑方队伍可以自由选择夜袭日期,而白方就负责防守。 夜袭结束时,谁手上白旗多,谁就赢。 攻防双方会轮换一次,原来的白方变成黑方,只需要夜袭,而原来的黑方则变成白方,负责立堡寨然后守旗。 比赛有个不错的名字,唤作“左城秋操”,“主办方”是由数名将领组成的“裁判团”主持,而“特邀嘉宾”则是百忙偷闲来现场感受比赛气氛的西阳王宇文温。 看着火光通明的堡寨,看着堡寨外人潮涌动的情景,宇文温低头看了看怀表,此时正是凌晨三点,人最困的时候。 打了个哈欠,宇文温把怀表收起,坐在侍卫打开的胡床(马扎)上,一旁,“裁判团”的队伍竖起一面白底黑纹大旗,又点起火把,昭显自己所处的位置。 野地里蚊子很多,见着有猎物出现,成群结队扑过来,人们随后点起艾草,用烟雾驱散蚊虫。 即便如此,宇文温还是被蚊子叮了几个包,这还是有艾草驱蚊时的待遇,那些夜袭的新兵,估计会被蚊子咬得很惨。 如果是在岭南,宇文温可不敢让新兵这么遭罪,毕竟蚊虫叮咬会扩散疟疾等恶性传染病,一死就死一大片,但在中原,这样的隐患就小了许多。 看着前方争夺旗帜的热闹场面,宇文温有些感慨,这些由俘虏转化来的“新兵”,许多人实际上是有作战经验的战兵,被吸收入东南道行军各部之中,和原本的队伍融合,现在看来,效果不错。 夜袭,很考验一支队伍的组织度,虽然此次夜袭的队伍在紧要关头暴露行踪,但若是真正作战时,选择直接开打的话,双方胜负还未可知,所以,今夜黑队的表现算是合格。 至于能不能领赏,那就要看夺的白旗多还是少。 本来,拿下离狐、劝降濮阳之后,宇文温可以孤注一掷,集中精锐骑兵强渡黄河,对邺城发动一次斩首行动,以求快速结束战争。 但仔细权衡利弊之后,他还是改变策略。 宇文温的队伍,今年年初转战两淮,打了大半年的仗,每次大仗之后,主要都是靠吸收俘虏来补充兵力,所以实际上隐患越来越大。 这样的队伍,整体而言只能打顺风仗。 打个比方,宇文温的大军就像一个大雪球,核心是朝廷官军还有宇文温的虎林军,这是绝对主力,然后外层包裹着一大群杂兵,一般情况下打打顺风仗还是不错的。 一旦在一场恶战里,宇文温的核心部队伤亡惨重,整支大军就会土崩瓦解,如同明末一片石之战后的李闯农民军(顺军)那样,一旦被敌人铆足全力追着,必然一败再败,无力回天。 所以,这样的队伍需要不断地胜利才能提高凝聚力,那么把核心部队投入到邺城突击的作战中去,宇文温认为是很不明智的行为。 现在,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解决岳父,也就是领兵在郑州驻扎的尉迟顺,只要岳父手中的大军完蛋,局面就定了。 为此,宇文温选择强化训练新兵,这些本来就打过仗的俘虏兵,只要和己方军队融合就能立刻形成战斗力,真要到了决战,宇文温就让这些杂兵去消耗对方的兵力,关键时刻,把核心部队投入战场,一锤定音。 所以,宇文温不打算放过岳父,届时免不了翁婿战场对决,演出一幕人伦惨剧,当然,为了避免自己的王妃和小妾哭喊着上吊,他可不能亲手把岳父干掉。 想着想着,宇文温忽然望向南方天空,思路活络开来:‘大不了,把你活捉了以后,安置到海南的天涯海角,好吃好喝供着,在那里养老,送几个小妾伺候着,保不齐能生下儿子不是?’ ‘到时候连着把我那岳母和小舅子也送过去,一家人整整齐齐在海南度假,全年都是夏天,有什么不好的?’ ‘海南没有瘴气,就是热些,再就是夏秋季节刮台风有些郁闷,不要紧,小婿全年不间断供应冰块,孝敬二老!” ‘在天涯海角住海景别墅,天天有大海看,顿顿喝椰汁也是不错的嘛!’ 第二百三十一章 带兵 “啊...啊...啊...” 房内传出各种声音,让坐在房外墙脚处的李靖等人听了有些尴尬,房内的动静让房外一众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听着听着血脉偾张。 有人不住扭动身子,免得某些反应让别人看见后取笑,李靖的控制力算不错,但也有些坐立不安,为了避免出丑,他只能强行把注意力转到别处。 不久之前,李靖为西阳王所征辟,得授都督(府兵军号),成了正经的官军将领,手下有了数百人,他终于可以带兵打仗,施展“平生所学”。 李靖年纪轻轻,如今按虚岁刚到二十岁,先前就能和舅舅韩擒虎谈论兵法,说得头头是道,今年跟着舅舅出征,见识了战场,见识了作战,如今能亲自指挥一支队伍,决心大有作为。 然而他和部下在“左城秋操”中输了,受罚在此听墙脚。 为了这场秋操,李靖可是殚尽竭虑,忙里忙外忙了许多天,立寨、布置防务、策划如何应对夜袭,精心布置之后可谓是信心满满,觉得所部兵马必然获得优胜,结果却以三旗之差败北。 胜利的队伍,将士们可以和小娘子们“谈心”半个时辰,不用掏自己腰包,以做奖赏;落败的队伍,就得在房外听墙脚,以作惩罚。 想着想着,李靖已经完全把房内“嗯嗯啊啊”的声音隔绝于外,满脑子都是此次秋操的得失。 他跟着舅舅时,见着舅舅指挥部下行军、布阵、扎营都宛若行云流水般畅快,各部兵马如臂使指,让人觉得如此打起仗来十分轻松,只需要把注意力放在如何打败敌人上即可。 结果亲自带兵后,李靖觉得自己成了残疾人,手脚不好使,眼睛、耳朵有问题。 什么如臂使指、什么行云流水,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李靖带着部下行军、扎营、布阵,状况百出,他忙里忙外也就只能算是勉强合格,这段时间忙下来,只觉身心疲惫。 兵,可不好带啊! 有的兵很滑头,你一不留神,他就会偷懒;有的兵很愣,简单些的触类旁通都不会,必须让他耳提面命才能把事情做好。 有的兵则是机灵过了头,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你让他去砍柴,那就绝不会顺便打几只野物回来,反正就是你吩咐做什么就做什么,绝不会让你有惊喜。 有的兵欺软怕硬,你跟他好好说话就蹬鼻子上脸,非得吼上几嗓子才老实,还有的兵拉帮结伙,几个小团体之间相互排斥。 这才是真实的军旅生活,真实而又无奈,种种挫折却让李靖斗志昂扬,他是不服输的性格,挑战越大,斗志越强。 西阳王让他学着带兵,他就一定要把兵带好,不仅如此,还要做到知兵,要知道自己的兵在想什么,要知道自己的兵其能力极限在哪里、忍耐的限度在哪里。 一个将领若只是熟读兵法却不知兵,下场好不到哪里去,因为任何再奇妙的计策,都要靠将士们去实施,若计策的难度超过将士们的能力,这计策又如何能够顺利实施? 李靖熟读史书,知道汉末三国时,蜀汉将领马谡街亭之败的故事,那是马谡第一次独自带兵打仗,当面之敌却是曹魏名将张。 马谡先前作为蜀汉丞相诸葛亮的幕僚,经常出谋划策,各种奇思妙想百出,端的是个名将种子,此次守街亭,面对呼啸而来的魏军,马谡同样有奇谋。 他拒绝了副将王平的建议,没有当道下寨以据魏兵,而是选择上山扎营,为此远离水源,他却认为缺水会让将士奋勇杀敌,一如韩信背水一战破敌。 置之死地而后生,不错的构想,但现实是水源一断,汉军将士人心大乱,想冲击围山的魏兵却冲不动,败得一塌涂地。 韩信违反战争常识,背水列阵迎敌,结果是大胜;马谡违反战争常识,在没有水的山上扎营,迎战敌军,结果却是大败,问题出在哪里? 李靖认为,马谡知兵法,却不知兵。 只知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却不知自己的部下能不能做到这点。 对此,励志马上取功名的李靖深以为戒,他知兵法,却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所以如今有了机会,一定要好好磨练自己。 要做到知兵,就得先学会带兵,而要把兵带好可不容易。 李靖当了将军,虽然只是都督,归属裨将一类,但也算是将军,要对麾下数百号人的生命负责,而这年头要带兵打仗就得有部曲亲兵帮忙。 他自然是没有部曲的,全靠舅舅和兄长拨人来当左臂右膀。 有了这些经验丰富的部曲帮忙,李靖才能较好的指挥部下,虽然状况百出,什么问题都有,但总体来说,他的军队表现不错。 人无完人,军队也是这样,年轻的李靖第一次名正言顺带兵,只觉得在这次秋操中所得颇多,所以一有空就要总结经验教训,接下来抓紧时间进行针对性的操练,让这帮资质各异的士兵们快速成长。 跟着他一起,建功立业! 想着想着,李靖只觉斗志又暴涨了一大截,双拳不由得紧握,就在这时,锣声响起,把他从畅想之中拉回现实。 “时间到!” 随着一声吼,听墙脚的煎熬结束,李靖站起身,带着几名部下离开小院,院外,是一大片草棚,草棚下摆着各种货物、食物,大量身着戎服的士兵穿梭其间,和摊主讨价还价,场面十分热闹,宛若集市一般。 这是设立在左城外军营附近的军市,规模出乎意料的大,各种物美价廉的日用品,还有各种美味的小零食,深受全军将士们的好评。 当然,还有搔首弄姿的小娘子们。 一字排开的小院,足有几排之多,看上去十分壮观,这就是小娘子们在左城的临时住所,也是将士们发**力的**之处。 元帅治军严谨,有几条铁律不许违反,其中就包括不得祸害良家妇女,谁敢违反谁就要倒霉,但数万精壮的汉子无处发**力总不是个事,所以有了肉身布施的小娘子们来降火。 锣声依次响起,李靖看看左邻右舍小院里走出的部下,见着一张张欲哭无泪的苦脸,招呼大家聚过来,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叠流通券:“大家肚子饿了没有?本都督请客!大家在军市里随便吃!” 被风雨声弄得神情恍惚的士兵们,听着都督这么一说,个个喜出望外,军市里的“西阳糕点”花样繁多、美味非常,可是让人食欲大增,吃多少都不够。 他们还以为都督因为比赛输了很生气,如今竟然要请客,于是纷纷开口:“都督!真的可以随便吃么?” 打肿脸充胖子的李靖哈哈大笑:“那是当然!大家尽情吃,本都督来结账!” 第二百三十二章 感慨 午后,草棚下,许多士兵坐在名为“长条凳”的坐具上,就着“高脚桌”,吃着一碗碗“水引”,人人吃得满头大汗,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再看着厨子的表演,时不时爆发出叫好声。 “水引”,又称“水引面”、“水引”,即面条在这个时代的称呼,军市里有许多小食摊位,卖水引的几个摊位生意很红火,每个摊位做的“特色水引”,引得士兵们纷至沓来。 这处摊子,卖的水引名为“羊肉拉面”,一碗肉香四溢的汤水热腾腾,加上极其有劲道的“拉面”,特别好吃。 再看着厨子当场制作拉面,宛若杂耍般表演着,不知不觉间就把一个面团拉成一道细细的面条,扔进锅里再放佐料一煮,那味道...啧啧。 羊肉拉面,里面真的有羊肉,不知用了何种手段和佐料,羊肉骚味没那么浓,拉面也好吃,而厨子拉面的表演也很精彩,所以很多士兵吃了一碗又来一碗,昨天光顾过,今日又带着三五同伴来吃。 破落韩蝉便是其一,他和几个同伴循着羊肉香味而来,在长长的队伍前驻足,见着排队吃羊肉拉面的士兵很多,有些犹豫。 草棚里有人打招呼,破落韩蝉定睛一看,却是已经当了都督的李靖,两人当初为了争军功争得面红耳赤,算是不打不相识。 如今见着对方已经吃上了,破落韩蝉上前寒暄了几句,然后和同伴转到别处。 他不是见着李靖就讨厌,而是这羊肉拉面的草棚里都快坐不下了,甚至有人捧着碗蹲在一边吃面,看来羊肉拉面的生意很好,他若是等,恐怕得排上半个时辰,所以还不如去吃别的美食。 前方一处被人围得水泄不通的摊位内传来喝彩声,破落韩蝉和同伴好不容易挤进去,发现这里卖的是“刀削面”,做刀削面的光头厨子正当众表演用刀削面。 厨子站在一口散发着香味的大汤锅前,头顶上放着一团揉好的面团,厨子双手拿着利刃,一左一右不停削着面团,只见面团快速变小。 “擦擦”声中,一刀赶一刀,厨子削出的面叶儿,一叶连一叶,好似流星赶月,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形白线,面叶落入汤锅,汤滚面翻,又像银鱼戏水,煞是好看。 一块块薄薄的面片如同下雪般落入大锅内的热汤里,不会就熟了。 围观的士兵们目不转睛看着削面表演,许多人的注意力都在厨子的脑袋上,看着那面团越来越薄,许多人都为对方捏了把汗,生怕一不留神把头皮都给削了。 然而这样的担心是多余的,光头厨子技艺了得,就在面团快被削完时停了手,新一轮叫好声随后爆发。 一碗碗热腾腾、香喷喷的刀削面,被排到的士兵们端着,转到一旁的草棚内坐下,“哧溜哧溜”大快朵颐,破落韩蝉和同伴见着如此情景,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但排队的队伍很长,等下去怕是要等半个时辰,所以他们只能继续向前走,看看有什么美食可以不用排队排那么久。 然而到处都是人,各种美食摊前都排着长队,若要找人少的恐怕找不出来,破获寒蝉等人一合计,决定还是先排队,吃上一顿再说。 作为新归降没多久的降兵,破获寒蝉等人跟着卢勿吉在西阳王帐下听令,如今是第一次见识军市的盛况,虽然先前的“官军”也开设军市,但和现在的军市完全没得比。 且不说规模、种类,就是光说秩序,那都是比不上的。 所谓秩序,最突出的就是买东西必须排队,不许插队,谁敢闹事谁就要倒霉。 自从军市开放到现在,数日时间里,逛军市的破落韩蝉看得明明白白,排队这一规定,所有人都在执行,在军市里轮值的军正们,带着人巡逻,一个个虎视眈眈,逛军市的士兵们谁也不敢乱来。 秩序,有总比没有要好。 同样是在军市买东西,上一个军市,只要你人多势众,即便来得晚也能优先买,当然,如果有人比你还要人多势众,你就乖乖靠边。 在这个军市,管你一方人多人少,排队。 这就是秩序,买东西排队,不然军正让你好看,什么弱肉强食、人多势众,在这里行不通。 这是破落韩蝉的感慨,他从小就没了耶娘,五六岁做马奴,**岁弓马娴熟,十来岁就骑马跟着一大帮子人刀头舔血,抢到东西,大口喝酒大块吃肉。 这种日子听起来很惬意,但只有身处之中,才会知道是何滋味。 那就是朝不保夕。 幽燕苦寒之地,所以奉行弱肉强食,谁够狠谁就能大口吃肉,所以好友之间捅刀子,你出卖我、我出卖你,大当家被二当家捅刀子,二当家当了大当家之后日日提防被人捅刀子,结果还是一不留神被捅了。 一个人今日还好好的,说不定明日就没了,这样的日子,让每个人如履薄冰,故而一旦得了钱财就先挥霍了再说,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见明日的太阳。 身强力壮、弓马娴熟的人,可以成为是队伍中的骨干,每次抢完东西,可以优先分好的,而一旦负伤成了残疾,就会被队伍抛弃,在孤苦无依中去世。 即便是大当家,也摆脱不了这样的命运。 这就是狼的生存方式,残酷而高效,破落韩蝉弓马娴熟,却不想有朝一日落得如此下场。 他觉得这样的日子没有希望,和很多同伴一样十分茫然,他们即便有心思成家,娶妻生子过安稳日子,却知道这很难实现。 妻儿会变成累赘,自己哪天死了,家也就没了。 他们自己居无定所,哪里能保证妻儿有个安稳的家,在弱肉强食的苦寒之地,没有男人做主的妇孺,不过是他人刀下的羔羊。 自己身强体壮时可以随心所欲,但当自己伤残时,就只能寄希望于秩序,来保证自己一家老小的安全。 破落韩蝉大字不识一个,却有这样的感慨,他打听过,据说黄州的士兵,很多都成了家,凭借军功分了田地,伤残有抚恤,即便阵亡,孤儿寡母也能有“福利社”护着,不会被无良亲戚瓜分家产。 在战斗中因伤致残的士兵,官府除了发抚恤,还会安排出路,给一口饭吃,不是当做擦屁股的草桔,用完就扔。 这样的描述,对于破落韩蝉及同伴们来说有些不可思议,但许多人都这么说,看样子不像是撒谎。 传闻中的黄州西阳,十分热闹,百业兴盛,百姓们安居乐业,有十分好看的皮影戏,有会冒泡的西阳汽水,还有各色西阳美食,还有大量成家立业的士兵们。 西阳到处都是机会,只要肯努力,不需要刀头舔血,就肯定能养活自己,养活一家人。 “客官,不知要何种包子?” 一声询问,将破落韩蝉的思绪拉回现实,他看着面前笑眯眯的包子铺伙计,又看看那堆积如山的一叠叠蒸笼,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包子?包子是什么东西?” 破落韩蝉问道,他纯粹是见着这个摊位人多才来排队,结果根本就不知道这里卖的“包子”是何物,面对提问不知如何“点菜单”,一时间语塞。 伙计见多识广,率先打破僵局:“包子是面食,有馅的面食,实际就是常说的馒头、蒸饼,在西阳,唤作包子。” “鄙号可是西阳有名的苏记包子铺,大家吃了都说好,招牌包子有小笼包、豆沙包、流沙包、汤包...” 伙计一口气报了许多名字出来,破落韩蝉和同伴一个都记不住,在伙计的推荐下,要了小笼包、豆沙包还有流沙包。 几个人围坐在高脚食案边,看着伙计端来一笼笼热腾腾的包子,只觉得食欲大开,破落韩蝉见着面前的包子香气扑鼻,懒得用竹筷,直接探手去拿,然后张口就咬。 一旁的伙计见状大惊,刚要出言阻止已是晚了,馅料是液体的流沙包被破路韩蝉这么一咬,香甜的汁液溅射出来,糊了旁边同伴一脸。 那人一愣,用手指在脸上撇了一点馅料,嘴巴一吮,大叫一声“好甜!” 众人见状,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破六韩蝉将咬在嘴里的包子吃下,只觉真是人间美味,随即招呼伙计近前:“这包子,再给我来三笼!” “好嘞!!” 第二百三十三章 有利可图 左城郊,军营外,一列庞大的车队正在入营,这是从黄州西阳启程的车队,历经一千余里路程,跋山涉水抵达左城,虽然打着西阳王府旗号,但入营时按规定得接受检查。 西阳王身为全军主帅,既然强调军纪大如山,肯定要带头遵守,军营绵延数里,营门十余个,所有人进出各营门都得“办手续”,王府的车队也不例外。 大量马车排在营门外,守门士兵不敢掉以轻心,营门处放着拒马,里外共三层,有士兵在拒马后立大盾严阵以待,上前搜查的士兵分三队,一队在外围警戒,一队对车辆进行逐辆搜查,一队则负责查随行人员。 车,都是四轮形制的马车,士兵们拿来带锁链的“车轮锁”,将每辆车的某个车轮锁住,然后开始检查车辆。 车上满载货物,每件都检查一遍是不可能的,故而士兵们只能抽查,而随行人员却可以逐一检查,不光车夫,随行的西阳王府侍卫,也得接受检查。 西阳王府司马张定发,对此习以为常,虽然前来检查的士兵认得他,但依旧询问相关情况,然后记在小本本上备查。 折腾了一番,张定发及部下通过检查,却依旧不能入营,他们虽然是西阳王府侍卫队伍一部,但按照规定,得营内有西阳王府侍卫来接,这需要时间。 风尘仆仆的张定发,趁着这段时间,和驾车的车夫聊起来,聊的是轴承故障率。 四轮马车,比寻常马车多了两轮,也就是前面的转向轮,这样的马车载货量比两轮马车大,但故障率高,若路况尚好时还行,若道路坑坑洼洼,四轮马车要比两轮马车容易坏。 所以四轮马车主要是在山南使用,其中又以黄州的四轮马车为多,但无论是哪里制作的四轮马车,都要面对“容易出故障”这个问题。 黄州制造的四轮马车,使用了滚柱轴承,以及精铁所制“减震板簧”,能有效降低马车的故障率和乘坐舒适度,但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造价飙升,影响了推广。 为此,许多工匠忙碌了多年时间,不断改进、优化四轮马车的结构,改进滚柱轴承、减震板簧、车轮,在无数人的努力之下,如今的四轮马车(黄州造),在有效增加载货量、降低造价的同时,确保了低故障率。 四轮马车,在山南荆襄之地越发普及,而在黄州,已经全面取代了两轮马车,涉及陆路运输时,无论是民间商队、镖队还是军中辎重车,车辆的形制全都是四轮车。 此次张定发带着王府侍卫赶赴淮北,到府主西阳王帐下听令,随行就有一支由四十三辆四轮车组成的车队,这支车队从西阳出发,直到抵达左城,没有一辆车出大问题。 大问题指的是出现那些导致车辆无法行驶的故障,譬如转向机构、滚柱轴承、减震板簧、车轮损坏等,而能做到这一点,除了马车制作精良以外,每晚车队休息时,车夫对车辆进行的必要保养也是低故障率的保证。 包括滚柱轴承在内的活动结构要加“润滑油”润滑,车轮的磨损情况也要检查,一旦发现破损异常,就意味着相应的减震板簧有问题,需要及时调整。 如此一来,导致使用四轮马车的成本比两轮马车要高,但优点也很大,那就是耐用度和载货量大幅增加,综合计算下来,使用四轮马车长距离运输货物,可比用两轮马车运货有利可图。 民间运输且不论,军用运输之中有了可靠的四轮马车,辎重车可以随时切换成车阵以自保,这对于辎重队来说,是防御敌军骑兵袭击的不错手段。 而载重量大、故障率低的四轮车,有效减轻了行军时将士们的负担,在大量四轮车随行的情况下,大军行军速度能稳稳确保每日至少四十里以上的速度。 到了宿营地,甚至可以不立营栅,直接把四轮车围成一座座“车城”,同样可以防御敌人普通强度的袭击。 特制的四轮车,除了运输辎重,本身还是军械,随时可以转化为防御工事,这对于以步兵为主的黄州军来说,是一大利器。 张定发之所以如此关注马车的故障率,因为“根据研究表明”,马车出故障最多的地方,除了减震板簧,就是轴承,耐用的轴承,可是很好卖的。 而他家,入股了王府的轴承作坊,四轮车的大量推广,导致车用轴承的需求量暴增,黄州有几家车用轴承作坊,几乎全年无休,为东家和股东们带来了不菲的利润。 所以,每当看着一辆辆坚固耐用的四轮马车在路上穿梭,张定发就宛若看见滚滚财源走进自己钱袋,听着车轮转动时轴承发出的“哒哒”声,他就如同听见钱袋里铜钱撞击的声音。 那声音是如此的美妙,让人陶醉不已,张定发和车夫们了解情况后,看着军营外那座大规模军市,听着军市里的喧嚣声,不由得感慨。 西阳王的大军,每打一次胜仗,紧随其后的人们就能大赚一笔,之前没有人能想到,原来除了武人之外,其他人也能从打仗中受益。 战争,对于大家来说竟然有利可图。 好不容易入营,张定发正要面见府主、西阳王宇文温,却得知对方去了左城北郊的左山,在山上的左山寺礼佛。 张定发听到这里,第一反应是:礼佛?这怎么可能! 他知道西阳王不信佛,也不信道,西阳王之所以有时会去佛寺、道观烧香,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而且一般是陪着女眷去的,独自一人去烧香的情况很少。 所以,若不是有利可图,西阳王去左山寺做什么?莫非是要伐山破庙? 。。。。。。 左山寺,钟声悠远,一身便服的西阳王,此时正与寺主交谈,官军调集人力物力刚修葺一新的佛寺,宛若人间净土,而捐资修葺寺庙的大善人宇文温,此时面带笑容,和蔼可亲。 然而与之交谈的寺主却有些战战兢兢。 宇文温不是怪物,当然不会散发出所谓“王霸之气”让凡人颤抖,寺主之所以如履薄冰,是因为宇文温带来的士兵。 披坚执锐的士兵。 脚步声起,两个士兵押着一名年轻僧人来到正殿,那僧人嘴里被塞了破布,无法说话,只能“呜呜”的挣扎着,这却是徒劳无用之举。 正主到了,宇文温停止交谈,转过身看着那个被士兵押来的僧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示意左右将其口中破布扯下,随后饶有趣味的问: “你,就是那鼓动造反的妖僧?” 第二百三十四章 造反专业户 沙门显和,自幼父母双亡,为师父收养,成了佛门弟子,因为颇有慧根,对佛法的领悟异于常人,成了师父座下得力弟子之一,为了实现弥勒下生的梦想而振臂一呼。 群起响应间,青齐乱。 弥勒下生,弥勒上生,是这个时代最为流行的弥勒信仰中的两种分支,总体而言,富贵人家信仰弥勒,一般是追崇弥勒上生,而平民百姓追崇的则是弥勒下生。 弥勒,即弥勒菩萨摩诃萨,在佛教体系里是未来佛,俗称“弥勒佛”,在当世居住于“兜率天”,此为佛教净土,所谓弥勒上生,就是人死后往生兜率天享福。 而弥勒下生,就是弥勒佛提前现世,将俗世化为弥勒净土,世间生灵得享极乐,芸芸众生不需要死,就能在人间乐土里生活。 对于富贵人家来说,他们的现世过得很惬意,所以迫切希望死后依旧能过得很惬意,故而信仰弥勒上生。 对于平民百姓而言,现实生活水深火热,死后也没把握前往弥勒净土,所以不如直接点,希望弥勒下生,现在就能过上好日子。 朴素的想法,一旦被人煽动,就会如同星火燎原般蔓延,而罪魁祸首之一,就是沙门显和。 青齐之地(如今青州总管府地界),素来流行弥勒信仰,早在北魏时就爆发过各种打着弥勒下生旗号的叛乱,历经百余年依旧“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两年多前,周国灭隋,没多久便开始平陈之役,青齐之地负担越来越重,随后平陈战事不利,周国又爆发内讧,许多青齐子弟伤亡惨重,百姓对未来充满绝望,随即有了显和等人的发挥空间。 他们推动各类佛教结社邑义,以雕刻佛像、诵经等群体活动,笼络了各阶层人士,见着民怨沸腾,便打出“弥勒下生”的旗号,号召信徒们揭竿而起,创建人间净土。 在这个人间净土里,无论贵贱,人人安居乐业,没有贫困,没有病痛,没有悲伤,只有幸福。 当干柴遇到烈火,青齐之地瞬间烧起来,然而火势来得快,去得也快,邺城朝廷当时正拼尽全力对付“叛乱”的宇文宗室,见着后院起火,马上调重兵平叛。 空有弥勒信仰,只会喊口号的各地“义兵”,看起来人多势众,实际上面对滚滚而来的铁骑不堪一击,很快就兵败如山倒,主力被歼灭,余众如鸟兽散。 显和侥幸没死,师父和师兄弟们死的死、失踪的失踪,他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东躲西藏,最后来到曹州,在打过交道的左山寺落脚。 随后被人揭发,行踪败露,被闻讯而来的西阳王宇文温抓个正着。 对于统治者来说,显和这样的“妖僧”是必须铲除的不稳定因素,所以宇文温不会放过显和。 对于“历尽历史”的“不正常人类”来说,显和这样的蛊惑人心者、白莲教的先驱,是必须铲除的不稳定因素,所以宇文温同样不会放过显和。 源自弥勒信仰净土宗的白莲教,戏称“造反专业户”,自宋时起,让历代朝廷为之头痛的民间团体,宇文温知道利害关系,不会掉以轻心,但在将显和枭首示众以前,他要好好录录口供。 青州总管府,尚在尉迟氏控制之下,而青齐之地的现状如何,正是宇文温要考虑的问题,他有信心收复青州总管府,但军事上取得胜利,不代表民生上就能取得胜利。 饱受战乱影响的青齐之地,各地百姓崇信弥勒信仰,所以很容易被邪教煽动起来闹事,所以宇文温要对症下药,从一开始就卡住邪教蔓延的源头。 这些被迷惑的百姓不是敌人,如果一味搞杀戮,只会让青州赤地千里,所以宇文温要“破除封建迷信”,让百姓们的心思转回正道,这就需要对症下药,那么显和就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他要了解青齐之地佛教结社的情况,要知道显和这帮人还有哪些残余势力,万一有什么喜闻乐见的“白莲教圣女”之类特殊角色,还得提前布置一二,以防美人计。 宇文温的如意算盘打得噼啪响,所以此时在禅房内对显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以期有所突破,而面色平静的显和,同样在寻找突破口。 此时的显和,没有被反绑双手,而是坐在禅房里,宛若得道高僧般,用佛法点化迷茫的信徒。 实际上显和已经穷途末路,如今身陷囹吾没了指望,然而面前这位西阳王,手握重兵,似乎又对“弥勒下生”颇为感兴趣,所以他觉得又有了希望。 如果,如果他能说服这位西阳王,让对方为了迎接弥勒下生而多方奔走,甚至率领麾下大军四处征伐,那么... 那么人间净土可能真的会实现了! 显和宛若一个抓到木板的即将溺毙之人,拼尽全力、舌灿莲花,试图说服面前的这位西阳王认同他的信仰。 感觉智商受到严重侮辱的宇文温,本来想拂袖而去,然后叫人进来把妖僧拖出去砍了,不过他见着显和说得如此激动,随即眉头一皱,计上心头,很快就转变角色。 宛若那一世刚毕业急着找工作的大学生,虔诚的听着传销大头目的洗脑。 什么“有眼界才有境界,有实力才有魅力,有思路才有出路,有作为才有地位!” 什么“政从正来,智从知来,财从才来,位从为来!” 什么“成功不是条件是信念,成功不是方法是想法!” 当然,显和的说辞是关于弥勒净土的内容,给宇文温的印象宛若传销集团大头目,口才了得,所说震撼人心,让人三观错乱。 听着听着,宇文温不由得痴了,随即悚然动容。 他不是被对方成功洗脑,也不是因为认同对方的说法,更不是为对方披荆斩棘的“创业故事”所感动,而是因为他听出来,这位是真的信了。 也就是说,本来以骗人敛财为终极目标的传销团体大头目,居然真相信自己所说的那一套,不是要骗钱,而是真的要带领所有团队成员,实现发大财的目标! 封建迷信要不得哟! 第二百三十五章 俺们的口号是? 宗教狂信徒,很难用严刑拷打或者财色让其开口,那么对于宇文温来说,是否就此束手无策、无法从沙门显和口中问出想要的口供? 当然不是,他可以用鸦片来撬开对方的嘴。 但这样做稍显麻烦,需要一定时间才能生效,并且风险不是没有:万一对方真的意志坚定,选择嚼舌自尽,那可就白忙活一场。 所以,还得靠技术。 宇文温知道如何对付狂信者,其实道理很简单,把对方洗脑即可,当然这要因人而异,对于辩论技巧要求很高,但对于宇文温来说,不是问题。 他见着显和似乎说累了,微微一笑发问:“法师,可曾听说过安利?” “安利?” 显和有些愕然,他不记得佛法里有关于“安利”这个词汇的运用,不过见着西阳王称呼他为“法师”,似乎已经被自己说动,欢欣鼓舞之际,开始虚心请教何为“安利”。 “安利,实际上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思路....” 宇文温把嘴炮功力提升至六成,开始忽悠,目标是弥勒下生狂信徒、沙门显和。 要做大事(造反),那就得有长远规划,为何自古以来,那么多呼喊着弥勒下生的队伍起事失败了?道理很简单,格局太小,成不了气候。 既然要做大事,那就不能畏畏缩缩,不要因为做贼心虚的心态,一开始就遮遮掩掩,好像见不得光似的,必须有个正大光明的招牌,让大家都知道自己的名头。 首先,要有丛林也就是寺庙,即便是一座破落小庙都行,反正必须要有。 既然打定主意要以弥勒下生的旗号起事,那么一开始就要做好开宗立派的准备,寺庙的名称一定得和宗派有直接联系。 弥勒信仰,以净土吸引信众,那么可归为净土宗,不过这名字太俗,得有创意,不如就叫做白莲宗,以寺庙所在山岗取名,譬如“积石山白莲寺”。 名字有了,得想办法吸引人气,相关手段,显和必然熟门熟路,宇文温不再多言,反正就是要把“积石山白莲寺”的名头打响,凭借信徒的供奉,攒起第一桶金。 自己本人当然是寺主,至于手下,得慢慢培养,培养的方式也很简单,就是不断组织邑义,以各种雕刻佛像、弘扬佛法的活动,来发现、挑选人才。 发展邑义的同时,还得花钱养一批“托儿”,积累寺庙的名气,与此同时尽可能发展邑义,以寺庙为核心,形成一个初具规模的佛社。 待得钱财充裕,赶紧把寺庙修葺一番,其他装修都好说,正殿及佛像一定得装扮得威严,而自己在信徒面前除了佛法之外要少说话,做神秘莫测状。 但必须亲近信徒,经常出现在信徒面前,为其排忧解难,做不到的话,哪里凉快哪里待着去。 在发展邑义的同时,选拔出来的人才要加以重用,适当时机不要贪财,把钱粮都花出去,在别的地方建立分公司..分寺,名称很重要,必须要有“白莲寺”三个字。 譬如,在左城的分寺要称为左城白莲寺,其他地方分寺以此类推。 听到这里,显和有些疑惑:“施主,不知此是何意?” “很简单,名号!你要打响名号!让各地分寺发展的信众,都知道你积石山白莲寺是白莲宗总坛..主寺!” 见着显和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宇文温继续说下去,当分寺达到三座以上规模时,团体需要优化、调整,那些表现出色的人,要根据其能力安排不同的重任。 组织力强的人当寺主,管理寺庙;有口才的人担任化主,发展信徒;对佛法研读精妙、善于辩论的人担任法师,专门负责和别的寺庙争夺信徒。 若有擅长幻术的人,那就负责表演神通,吸引更多的信徒。 至于那些一开始就跟着自己但能力平平的人,负责管账,毕竟钱粮大权,得忠诚可靠的管着才放心。 与此同时,多收养孤儿,长大后同样予以考验,借此选拔人才。 正大光明扩大白莲寺(主寺及分寺)的规模,在注意搞好和当地官府、豪强、大户关系的同时,收买人心,接受投献。 分寺不要太多,免得引起官府警觉,待得时机成熟时,可以开始“蜕变”。 首先要维护好名声,那种“女施主留宿寺庙一夜以便求子”的事情不能再做了,管不住裤裆的和尚,想办法让其消失。 接下来,就是最关键的一点:大规模组建寺庙武装。 派人假扮山贼袭击寺庙,然后以此为借口扩充寺庙建筑,在外围修筑壁垒等防卫设施,以自卫为由招募人手扩充寺庙武装。 武装队伍的来源,可以是身强体壮的僧人,可以是依附寺庙的百姓,可以是自己收养的孤儿,也可以是放下屠刀的贼寇、溃兵。 铠甲、弩这种违禁的东西先不要碰,就用弓箭、木棍、长矛、刀牌操练队伍。 有了武装队伍,人员的饮食待遇要好,念经的和尚可以不吃肉,但武装人员必须保证有肉吃,这样才能练出力气。 武装队伍养起来很费钱粮,不能光做看门狗,要以维持乡里治安、主持公道、除暴安良为名,经常和豪强武装以及盘踞各地的贼寇打交道,适当锻炼队伍,提高实力。 当然,这得有技巧,必须以调解争端(解救人质、土地划界、水源纷争,宗族矛盾等)的理由出动武装,让当地官府认为,当地白莲寺是稳定秩序的一大助力,而不是居心叵测的造反组织。 必要时,还得以剿灭山贼、为民除害的名义,派队伍攻灭山寨,借以锻炼攻坚能力。 当然,借机和各地绿林好汉、大当家们搞好关系,经营人脉,这也是目的之一。 武装队伍的锻炼方式还有很多,譬如以加强各地分寺“交流”的借口,让队伍护送法师、信徒、化主往来各地分寺,可以正大光明锻炼队伍的行军、扎营能力。 锻炼上几年,一支可靠的武装力量就锻炼出来了,而要做大事(造反),靠的不就是武力来解决问题么? 这样的武装力量,哪里是靠着邑义造佛像、讲佛法就能锻炼出来的? “必须要有正大光明存在的寺庙,才能接受投献,有了田产,才会有稳定的粮食收入,才能放僧邸粟,高效聚敛钱粮!才能正大光明养起一支寺庙武装!” 宇文温右手一握,然后猛的一挥:“组建起来的武装队伍,得拉出去杀人见血、行军打仗历练历练,这样才可靠!” “不然等临起事了才拉队伍,那些看见人血就会腿软的信徒,你让他拿根长矛上阵能顶何用!没有会打仗的人指挥,人多又有何用!官军出动几十骑就能打得你们晕头转向!” “你们甚至连行军时如何选址立寨都不知道!!” 振聋发聩的呼喊,让显和两耳嗡嗡作响,先前心中的疑惑,瞬间得到解答。 想当初,他的师父起事时,各地信徒群起响应,纷纷揭竿而起,声势十分浩大,为此大家都很乐观,觉得大军规模必然越大,最后席卷天下,人间净土提前现世。 然而一支上千人的队伍,被官军百余骑一个冲锋就打得瞬间崩溃,千余官军,可以追着万余人抱头鼠窜,轰轰烈烈的大起义,没多久就烟消云散。 显和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为何会这样,明明大家都很努力,明明大家士气高涨,明明大家为了迎接弥勒下生连命都可以献出去,明明.... 现在,他终于知道问题所在了! 宛若迷途的羔羊遇到了牧羊人,宛若黑夜里的旅人看见了亮光,宛若即将溺毙的落水之人抓住了木板,显和双手紧握西阳王的左手,眼光真挚而急切: “施主!贫道听施主一席话,宛若醍醐灌顶!不知施主还有何金玉良言!” 这个时代的和尚,自称多用“贫道”,宇文温见着狂信徒咬钩,心中高兴却不敢大意,他将右手搭在对方手上,此时两人四手相握,场面十分感人。 以及肉麻。 宇文温盯着对方的双眼,问道:“那么,之前起事时,俺们的口号是?” “俺们”两个字,有着浓浓青齐味,直接攻破显和的内心防线,使得两人的关系由路人变成志同道合的生死之交,显和随即答道:“自然是弥勒下生...” “不,这个口号不好,太泛了,天下信仰弥勒下生的流派那么多,如此口号,泯然众人矣。” “那么,施主的意思?” “俺们的口号,应该凸显宗派名称,又要郎朗上口、明白易懂,还得独一无二,所以应该是...”宇文温的语气十分坚定,双眼似乎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白莲净土,真空家乡!” 第二百三十六章 钟声 白莲净土,真空家乡。 宇文温所说这八个字,掷地有声,让显和听了之后,脑袋嗡嗡作响,宛若钟声在自己脑海里回荡,那一瞬间,显和好像从这八个字里悟到了什么,却只差一层窗户纸,怎么也捅不破。 诚如西阳王所说,这八个字作为口号,没有什么生僻字,即便不会写,应该也能朗朗上口,而其中蕴含的意味,却宛若苍茫大海,几乎要从字里溢出来。 “施主!施主!” 显和抓着宇文温的手,急切请教:“不知‘真空’之真义何在?还请点化贫道!” 这个时代,中原的佛学界对于“真空”已经有了初步描述,当然这是基于佛教体系的描述,那就是外来的佛教借用中原本土道教的词汇,推出了一个名词,唤作“真空妙有”。 按说正常学经的僧人大概会知道“真空妙有”,而现在,宇文温发现显和竟然不知道,也就是说这位学了山寨经文而不自知,既如此,那就更好忽悠。 “所谓‘真空’一词,即真之空...”宇文温开始鬼话连篇,反正是忽悠人,所以自己不需要懂,只要把听众绕进去即可。 狂信徒很容易走火入魔,所以他只要故意指一条歪路,对方就会自己陷进去,心智大乱,那么.... “法师可曾学过《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显和念着西阳王所说词汇,有些茫然,他好像听说过这经文的名字,但师父没教他。 宇文温见着对方连这常见的经文都不懂,随即收回双手,于胸前合十,做虔诚状,开始呢喃起从杨济那里学来的《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唐三藏法师玄奘译本)。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宇文温用极其有亲和力的声音,将经文一字不差背诵完毕,让显和听得如痴如醉,他还没来得及提问,却听宇文温说道:“所谓真空,即‘非空之空’...” “舍利子,即舍利弗,释迦牟尼佛的十大弟子之一,其所谓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真义其实...” 说到这里,宇文温没再说下去,显和宛若极度口渴之人刚喝到一口水,想再喝却发现没了,急得差点就要抓耳挠腮,眼巴巴的看着宇文温。 他原以为对方只是休息一下,然后继续说,却未见下文,几乎要哀求起来:“施主,接下来呢?” “法师只需谨记‘白莲净土,真空家乡’这两句口号即可,何须问那么多?” “不不,施主所言差矣,若贫道不解经文真义,如何点化信众?” “那法师可自行求学,与寡人何干?寡人王命在身,无暇他顾,只是与法师有缘,建言一二罢了。” “这这...”显和有些手足无措,西阳王刚给他推开一座座大门,门后是一片片新天地,他眼界大开的同时,还等着对方指路,结果对方却说没空,这可如何是好? 看着越陷越深的显和,宇文温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借鉴传销集团洗脑的手段,不断用各种新名词、新概念冲击显和的思维,让对方三观错乱,心理防线崩溃,如今看来效果很好。 宇文温说了那么多,实际上是各种名词大乱炖,本来说的是如何造反,结果莫名其妙转到《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这玩意他本来学了是要“撩妹”,如今用来忽悠狂信徒。 见着显如心智大乱,宇文温进一步试探:“法师似乎不通梵文?” 显和闻言一愣,有些尴尬的回答:“贫道才疏学浅,确实不通梵文。” “那法师又如何与寡人谈论经文?《弥勒下生成佛经》,以法师的功力大概只是学了些皮毛,如何解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这..无妨,无妨!施主心向弥勒净土,必有大智慧!” 显和再度抓住宇文温的左手,激动的说着,原本一片迷茫的眼神,再度变得狂热起来:‘施主麾下有雄兵数万,可横扫天下,建立人间净土!’ 宇文温似笑非笑的看着对方:“寡人...为何要建立人间净土?” 显和急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施、施主精、精通佛法,对如何起、起事颇有心得,手中又有强兵,为何....” “寡人有疾。” “啊?施主生病了?贫道粗通医术,可...” “不是,寡人喜欢财、色。”宇文温见着这位连“寡人有疾”的典故都不懂,继续忽悠:“寡人府里有良田千顷,妻妾成群,僮仆千余,绫罗绸缎取之不尽,金银财宝堆积如山,并无缺憾。” “寡人的日子过得很好,不需要去净土。” “可是百姓的日子过不下去了!” 显和呼喊起来,涕泪横流:“百姓的日子苦,一年比一年重的赋税、劳役,官府不把百姓当人看,豪强大户盘剥如同扒皮,寺庙的僧邸粟又沾不得,丰年家无所剩,灾年卖儿鬻女,大伙没了盼头,只盼弥勒下生,世间化作极乐净土!” 说完,抱着宇文温的手臂嚎啕大哭:“施主坐拥雄兵,为何要眼睁睁看着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煎熬却坐视不理?” 宇文温看着对方蹭到自己袖子上那一溜鼻涕和口水、泪水,嘴角抽搐了一下,随即说道:“法师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见着显和发愣,他继续说:“官府不把百姓当人看,那就把贪官污吏投入大牢,换上爱民如子的好官不就结了?” “强宗著姓欺男霸女、武断乡曲,那就把他们连根铲除,这不就结了?” “战乱频仍,那就扫平各国,天下太平了,哪里还有兵灾?” “水灾旱灾导致百姓流离失所,那就兴修水利,缺粮那就调动别处粮食赈灾,有无良和尚放高利贷,把他拉出去游街示众,以儆效尤,这都有办法解决,不是么?” “弥勒菩萨还得许多年才后降世成佛,身为信徒,怎么能成日里敲锣打鼓,撺掇不明真相百姓,叫嚣着让菩萨提前上班...降世?” “是不是有人居心叵测,妄图打断弥勒菩萨的修行?” “法师被人蛊惑,当了邪魔的细作而不自知,简直是可笑至极!” 显和被宇文温这么一轮口水喷下来,已经彻底傻了,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对方此时给他的印象是精通佛学之人,说的肯定有道理,只是自己见识少,无法理解罢了。 “说吧,法师的同伴还有哪些?” “啊?施主这是?”显和觉得自己脑子已经不够用了,对方明明说的是佛法,忽然又跳到另一个话题,让他思路跟不上。 “一网打尽!看看有谁是居心叵测之人,你有何疑虑?莫非打算藏污纳垢?” “这这...不不...” 显和急得满头大汗,却不知该如何说,宇文温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着:“寡人要平定青齐之地,让百姓修生养息,过好日子,法师的那些同伴若是搞乱,不是让百姓倒霉么?” “若这些人都像法师一心为民,寡人绝不为难,若敢浑水摸鱼,一个个都要死!” 被宇文温这么一吼,显如浑身一颤,不过随后对方所说,让他呆住了:“待得青齐平定,法师选几名真心向佛的同伴,一起去名师坐下听讲,学正经的经文吧,寡人亲自引路!” 显和还没回过神,又听宇文温说:“然而,佛法自天竺传入中原,历经数百年,各类经书传抄甚多,也不知其中真真假假,不知其中真伪如何。” “若法师有心以佛法普渡世人,寡人上奏朝廷,派法师及志同道合的同伴一起去天竺求取真经,或在天竺那烂陀寺留学、钻研佛法,那也不是不可能。” 那烂陀寺,显和听说过,据说是佛教圣地,那里有无数佛学典籍,蕴藏着无上佛法。 西阳王所说,宛若巨石投入一湖静水,在显和心中激起千重浪,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愣的看着对方。 见着西阳王那和蔼的笑容,听着禅房外传来的钟声,显和泪流满面,拜服在地: “贫道愿尽绵薄之力,助施主平定青齐,,,” 第二百三十七章 茅塞顿开 禅房内,沙门显和正在伏案疾书,西阳王宇文温拿着一张张写满字迹的白纸看着,这算是显和的供词,向他描述了自己师父建立起来的组织详细情况。 其中包括大概的组织架构、骨干成员、主要的几个核心团体,还有钱粮来源、主要田产等等,以宇文温的眼光来看,这个所谓的“造反团队”太业余了。 简而言之,这是一个和尚为了实现梦想而搭建的造反组织,虽然这个和尚为了达成既定目标,苦心经营了二十余年,以佛教结社邑义“加盟连锁”的形式,纠集了数万信徒,但结构松散,可以敛财,但造反不可能成功。 事实上也是如此,信徒们起事不过数月就被官军打崩,除了一开始搞突然袭击、冲击州郡官署有点成绩,到后来一场像样的胜仗都打不出来,而没有军事胜利,造反哪里有成功的希望。 问题的关键,就是没有可靠的武装力量,甚至连军事人才都没有,宇文温看着显和自述的战斗经历,感觉这帮人的战斗力连豪强的护院都比不过,说是一群乌合之众毫不为过。 但信徒们对于弥勒净土的狂热信仰,却是不争事实,这意味着要想从根本上铲除邪教滋生的土壤,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为此,宇文温觉得有些棘手。 青齐之地崇佛,已经有数百年时间,与此同时,中原大地崇佛同样历经数百年,宇文温看到一个现实,那就是即便来一场比周武帝宇文邕灭佛还要强大的灭佛运动,也无法让百姓们远离佛教。 原因很简单,人无论贵贱,都会有精神寄托的需要,巨大的需求,催生出相应的“市场”,佛教恰逢其时,即便统治者不顾一切灭佛,却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佛教自汉时起就已传入中原,却直到南北朝时期才引来爆发式发展,几乎是一夜之间不分南北都在崇佛,到处都在刻佛像,善男信女越来越多,可以说是全民崇佛。 问题出在哪里? 乱世,人命如草芥,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已经对现实绝望,他们的精神需要寄托,不然根本就无法面对惨淡的人生。 劳役、租调压得人喘不过气,兵荒马乱、天灾**足以轻易让百姓家破人亡,人们首先以宗族的形式在乱世中抱团取暖,然而区区宗族在动荡的时局面前自身难保,哪里还能保得住其中一份子? 数百年的动荡局势,不仅百姓难熬,大户难熬,世家高门难熬,权贵们也难熬,这些人即便良田千顷、僮仆逾千,在动荡的政局中只要一不留神就会家破人亡。 政治斗争,败者下场凄凉,昨日的高官,可能今日就死了,家眷罚没为奴,昔日高贵的夫人、郡君,转眼就是任人蹂躏的贱婢。 高高在上的君主,隔夜就死于宫廷政变,要么是臣弑君、子弑父,要么是弟弑兄,取而代之的胜利者,御座又能座多久? 即便自己坐稳了御座,传给儿子时,儿子又能座多久? 乱世,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谁都觉得自身难保,没有谁的心能得到安宁,只能将精神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弥勒净土,希望弥勒大发慈悲,挽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有钱有势的人,希望自己活着时安享晚年,死后往生极乐净土;穷人希望弥勒佛早点现世,自己和家人能在人间净土里享福。 有这样的民意基础,各种打着弥勒信仰招幌的邪教层出不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野心家以此为号召,发动信徒造反。 这样的情况下,灭佛根本就是治标不治本,那么若是天下一统,百姓安居乐业,是不是就可以不烧香拜佛了? 那怎么可能,宗教有精神安慰的功能,这一功能不可替代,所以即便太平盛世,无论道观还是佛庙,依旧不会缺少信徒。 有钱有势的人家,今生过得很好,希望来世依旧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所以肯定会焚香祷告,捐钱捐物,希望神灵保佑自己和家人,来世再做人上人。 家境贫寒的穷人,今生过得不如意,希望来世能过上好日子,同样会虔诚祷告,希望神灵让自己如愿。 再者,会有人祈求神灵保佑自己和家人平平安安,或者保佑出远门的亲人平安归来,或者保佑患病的亲人早日痊愈,或者保佑临盆的妻子顺利添丁,这都是“刚需”,没有谁能禁得了。 所以宗教信仰,是没办法铲除的。 这道理,和“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一样,堵是堵不住的,只能想办法疏导。 宇文温放下纸张,看着专心写供述的显和,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显和的师父及其师兄弟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其信徒也七零八落,整个组织已经残了,但显和手中还掌握着许多重要的人际关系,能够助官军平定青齐之地。 其师父留下的烂摊子应该也能重新改造,装裱装裱拿出来当工具用用,用来收拢人心,省得被邪教徒忽悠。 或者变成把水搅浑的工具。 对,就是把水搅浑,宇文温觉得自己可以培养一个势力作为工具,专门挑动中原佛教界“学术纷争”,为了谁念的经是真经这一问题,可以弄得各大宗派鸡飞狗跳。 到时候,面对势同水火的几大佛学宗派,天南地北的信徒无所适从,想捐田产、宅院都不敢捐,生怕信了假佛,惹来真佛降罪。 如此一来,佞佛的风气,必然得到大幅扭转。 想到这里,宇文温不由得思路愈发活络,他觉得“发动和尚斗和尚”,应该就是抑制佛教过度发展的良方,比起武力灭佛来,效果要更好。 他知道,显和是弥勒净土的狂信徒,是真的以为能够提前让弥勒佛降世才追随师父造反,这样的人造反不是为了功名利禄,所以还能有另一番作为。 显和还年轻,不过二十多岁年纪,宇文温要让其接受正经的佛学教育,提升“理论水平”,若真是可造之才,必要的时候,来个“海外留学”镀镀金。 待得显和拿着佛教圣地那烂陀寺“佛学博士研究生学历”留学回来,宇文温再投入资源,寻个名山建一座“玄幻现实主义风格”的寺庙,精心包装一番。 什么装潢、用料就不说了,必须有天竺来的大胡子僧人,成日里用梵文诵经,还得是那烂陀寺地区口音! 显和法师,变成白莲宗株式会社的创始人,年轻、英俊、风度翩翩又多金,迷倒万千女信徒,这样一个光芒万丈的年轻高僧,再加上全套精心包装出来的行头,比那些老和尚的逼格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这突然冒出来的想法,让宇文温宛若茅塞顿开,有些喜形于色,正提笔写字的显和不经意间抬头一瞥,有些惊讶的发问:“施主何故发笑?” “啊..啊...没,没什么...咳咳...”宇文温干咳数声,随即转移话题:“法师,寡人有一事不明,不知当问不当问?” 显和放下笔,真诚的回答:“施主请问,贫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宇文温又干咳一声,开始挑事:“法师可曾结婚生子?” 第二百三十八章 策划 面对宇文温的提问,显和先是一愣,随后面色平静的回答:“施主,贫道并未娶妻生子。 ” “喔...那么法师平日里吃肉么?”宇文温不死心,又换了一个话题挑事。 “施主,贫道吃‘三净肉’,不然化缘时,总不能都碰到有施主提供素食。” 挑衅居然无效,显和居然不觉得提问是侮辱,这让宇文温意外的同时,印证了自己之前的一个猜想,那就是这个时代的出家人,对于禁肉食、禁婚姻执行得不是很严格。 出家人要吃素、禁欲、不得碰女人,出家后就不能生儿育女,这大概是后世许多人认为和尚必须执行的清规戒律,然而实际上,其他许多国家的和尚并不这么清苦。 后世日本、泰国等国家的和尚,可以成亲,可以大口吃肉,而且据说佛教典籍里,并没有明文禁止出家人吃肉,没有禁止出家人结婚。 这种说法是真是假,宇文温不清楚,但正是因为“挑事”失败,才确认自己的猜想:这个时代中原的佛教,并没有后世佛教的一些清规戒律。 譬如吃素,据说是萧梁武帝萧衍折腾出来的,在此之前,佛教只是要求出家人吃“三净肉”,没说不许吃肉。 三净肉,即具备三种条件的肉:第一、眼不见杀,第二、耳不闻杀,第三、不为己所杀。 和尚化缘时,没有资格对施主施舍的饮食挑挑拣拣,所以“三净肉”的规定倒也贴合实际,只是梁武帝萧衍认为佛经要求“不杀生”,进而全面推广和尚吃素不吃荤,才让中原的和尚有了“不吃肉”的戒律。 至于和尚不许结婚的要求,毕竟“出家”就要和不必要的**一刀两断,连这点**都断不掉谈何出家,然而在这个时代,结婚的和尚不是没有。 被称为中原佛教八宗之祖的天竺僧人鸠摩罗什,就在中原娶妻生子,据说这位高僧是被逼的,但终归是事实。 大概是同一时期来到中原的天竺名僧昙无谶,在西域鄯善国时,据说就和公主私通,之后东进到北凉,还向贵族女子传授房中术。 说明天竺的和尚们,并不是真的清心寡欲,当然,这无损于鸠摩罗什、昙无谶的名声。 总总迹象表明,似乎佛教在天竺时,没有中原那么多清规戒律,这就意味着.... 意味着日后若时机合适,宇文温可以借此从中挑事,让中原佛教界来一场大变革,让那些恨不得舍宅为寺、把田产捐给寺庙的善男信女三观三观尽毁。 试想一下,当大家都认为和尚就该吃素、不能碰女人更不能娶妻生子时,忽然有朝廷认可的、从天竺留学归来的“留学僧”,当众宣布这是错的,那得有多少人愕然? 和尚可吃肉(三净肉)、可娶妻生子,可以让儿子继承自己主持的寺庙,这样的“真相”一经公布,就问善男信女们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到时候,高高在上的佛教瞬间就“亲民”起来,大家不会再狂热佞佛,看待佛寺以及和尚,就像看待寻常人家及其成员一般,逢年过节或者有个头痛脑热到庙里烧个香就行,不至于为了礼佛倾家荡产。 届时,数万甚至数十万斤的铜料,不再被铸造成佛像,而是被工匠铸造成青铜大炮,装在风帆战列舰上,组成灭国舰队,纵横四海,开创大航海.... 宇文温将过于发散的思绪收拢回来,定了定心神,又开始策划那件事,日后他要把沙门显和包装成法师显和,有在天竺那烂陀寺留学深造的“纯金文凭”,回国后引发一场规模空前的“中原佛教改革”。 让玄之又玄的佛教,变成“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堂前燕,一如后世的佛教那样,人畜无害。 不但如此,还要商业化,譬如元日时,各地寺庙可以搞“新年头炷香”的活动(竞价排位),价高者必然能烧新年头炷香,保得丁财兴旺。 再弄个噱头,寺庙搞个新年第一声祈福钟响,请当地父母官于午夜零点亲自撞响大钟,祈祷来年治下风和雨顺,百姓安居乐业,这种刷名声的事情,那个官员不愿意? 当然,请父母官来撞钟肯定不能收费,收费位置是在一旁见证父母官为百姓祈福的“旁观席”,这种在父母官面前难得的露脸、搭讪机会,大把土豪争着撒钱。 反正精心策划下来,土豪有了面子,寺庙有了收入,父母官有了名声,围观群众又能看热闹,岂不是皆大欢喜? “施主何故发笑?” 显和的轻声提问,再度让宇文温回到现实,他这下真的很尴尬了,毕竟连续两次喜形于色,说明自己戒备心放松,万一显和一刀捅过来,自己搞不好就完蛋。 “呃,法师先写着,寡人先去处理一些俗务。” 显和闻言点点头,提起笔继续写字,宇文温起身转出禅房,正要洗一把脸恢复精神,却见院内多了几个人。 原来是王府司马张定发带着几个属下来了。 王府司马负责统领王府卫队,王府卫队的职责,就是要保护府主及其家眷安全,所以西阳王宇文温的安全,是张定发首要考虑的事情。 他今日抵达左城,得知西阳王在左山寺,却见对方停留时间过长,怕出问题。 张定发知道西阳王不信佛,所以不可能和寺里的寺主、法师谈论佛法以至于忘了回营;西阳王不稀罕女色,所以绝不会在寺庙里因为什么邂逅而沉迷。 张定发在军营得知,西阳王前往左山寺前,已经做出安排,布置了后手,一旦超过预定时间不归,那么援兵就要前往左山寺一探究竟。 虽然在预定时间到达前,西阳王命人回营传递消息,说延后一个时辰回来,但张定发不敢掉以轻心,所以亲自带人前往左山寺一探究竟。 如今见着西阳王安然无恙,张定发等人松了口气。 宇文温走向院内一棵大树下,示意张定发近前,随后问:“你们一行人可都平安抵达?” 张定发答道:“大王放心,卑职等一切安好。” 宇文温前几日已经收到王妃尉迟炽繁的信,同时还有以及其她几位女眷的信,所以他知道王府情况,直接向张定发交代:“你们休息两日,之后可能要打仗了。” “是,大王....”张定发说完,提醒道:“大王,不知何时返营?” “大概再过半个小时吧,打铁要趁热,不能停。” 见着左右无人,张定发低声问道:“大王,既然就要再打仗,是否那边的事情成了?” 宇文温摸摸自己颌下小胡须,语气不是很坚定的回答:“谁知道呢,若是此次策划果真成功,那么年内到邺城故地重游也不是不可能...” 第二百三十九章 尼寺 上午,阳光明媚,长安万善尼寺,正殿佛像前,千金公主宇文氏正在虔诚祷告,前不久,一名嫔妃为天子诞下皇子,天子为此于昨日率领文武百官至太庙,告慰历代先帝及祖宗,而千金公主今日特地到尼寺还愿。 感谢佛祖显灵,保佑她弟弟有了儿子。 继而向佛祖祷告,希望佛祖保佑小侄子平平安安,保佑天子能有更多子嗣。 保佑大周早日平定逆贼,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千金公主为当今大周天子亲姊,地位尊贵,到尼寺礼佛,虽然在其要求下一切从简,但烧的香可不会从简,正殿前特地增加的一座铜香炉里,插满了香。 每一炷香都是千金公主亲手所插,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插完,这一轮折腾下来,千金公主的手臂发酸,宛若灌铅一般沉重,加上她腿脚不便,入殿拜佛时需要人搀扶。 搀扶千金公主的不是普通宫女,而是带着面纱的波斯胡姬阿涅斯,阿涅斯随着千金公主抵达长安后就一直伴随左右,形影不离。 她未如外界所推测的那样,成为天子后宫中的一名佳丽,而是成为千金公主的闺中密友兼贴身侍女,照顾对方的起居。 据猜测,其中原因,大概是因为面纱后是一副被毁掉的容颜。 此时,阿涅斯搀扶着祷告完毕的千金公主起身,陪着她与寺主交谈,见着千金公主忙里忙外好不容易才得休息,额头上渗出点点汗珠,阿涅斯不由得有些心痛。 千金公主历经磨难,再度和弟弟团聚,却不能正大光明以“千金公主”的名号出现在众人面前,因为她名义上还是突厥的可贺敦。 一旦消息走漏传到草原,此时正在内讧的突厥各部落若是决出了新可汗,对方必然会遣使抵达长安,要求千金公主“回夫家”。 天子肯定不会让亲姊再去草原受罪,所以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故而千金公主如今对外的正式封号是“太平公主”,平日多以“长公主”称呼。 而天子为免夜长梦多,试图为姊姊说一段姻缘,免得哪天突厥那边又来纠缠。 但千金公主婉拒天子好意,阿涅斯知道对方不打算再结婚,而是要一心一意陪伴在天子身边,陪伴、照顾小皇子。 不止一次,阿涅斯看见千金公主抱着小皇子时的表情,就如同一名母亲看着婴儿那样温柔。 然而小皇子终究是有母亲的,而天子也不可能时时陪伴千金公主。 天子有自己的后宫,有另一些亲人,亲情终究会被分摊出去,千金公主实际上还是孤零零一个人,所以同样孤零零的阿涅斯,决定陪伴千金公主,以挚友的身份陪伴对方度过余生。 这种想法让人有些伤感,阿涅斯把思绪转到别处,想想如今的时局,心情很快就好了起来。 近几日,长安城里除了皇子诞生的好消息,还有一个好消息让人欢呼雀跃,那就是官军在河南打了个大胜仗,名为“曹州大捷”。 敌军仅有的三支主力,其中一支被歼灭,西阳王的大军距离逆贼盘踞的邺城,不过三百余里距离。 西阳王又打了个大胜仗,让大家看到了尽快平定逆贼的希望,阿涅斯在想,待得战争结束,没了仗打的西阳王又会折腾出何种新花样? 自涡阳一别,千金公主就没和西阳王见上面,不过对方送的礼物却络绎不绝,不但有各种精美的黄州瓷器、书籍、玻璃器具、香皂,还有各类海外香药和各地特产。 甚至还有黄州最新的“特产”:针织衣袜。阿涅斯无法理解,这种织物究竟是如何纺织出来的。 西阳王在外打仗,当然无暇琢磨礼单,送礼事宜都是西阳王妃一手操办,送的礼物不但种类繁多,还有人。 来自海外的“昆仑奴”,全身上下皮肤黝黑,看着这些会表演杂技的昆仑奴,阿涅斯不由得想到在波斯故国时,她见过的黑奴。 不仅如此,西阳王妃还送来一个皮影戏班,以及几个技艺精湛的厨子。 这些厨子每日里变着法子做各种佳肴、糕点,虽然比不上皇宫御厨做出来的菜色那么名贵,但胜在有特色。 阿涅斯不知道西阳王到底有多少想法,能让府里的厨子折腾出那么多花样的糕点,她觉得精力充沛的西阳王因为忙着打仗,所以没太多心思放在别处,若是日后天下太平,对方会折腾出何种新花样? 钟声响起,千金公主在寺主的引领下,向尼寺后院走去,阿涅斯收回思绪,扶着对方向前走。 转过几处回廊,千金公主来到一处禅房内,坐了会,脚步声起,两名年轻的法师入内,千金公主起身,与对方一一行礼见面。 华光法师、华胜法师,是先帝(天元皇帝)的遗孀,如今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岁,虽然早已剃去青丝,但两人容貌依旧沉鱼落雁,光彩照人。 阿涅斯看着两位年轻法师,有些出神,对方如此漂亮,让她颇感意外。 她听千金公主说过,天元皇帝当年有四位皇后,待其去世,正皇后杨氏成了太后,没多久便去世了。 其余三位皇后,被篡权的外戚杨坚勒令出家,为先帝追福。 新君的生母朱氏,在小皇帝死后没几年也走了,先帝遗孀剩下陈氏、元氏二人,就是华光法师、华胜法师。 后来隋国灭亡,朝廷不是没想过让两位法师还俗,以太妃的身份在皇宫居住,只是考虑到多方因素而作罢。 对此,阿涅斯一开始还想不明白,如今见着两位绝色法师,才知道这是为了避嫌,避免当今天子被人造谣诽谤。 如今一见,阿涅斯觉得天子的后宫里,没有一名女子的容颜比得上已经出家多年的两位法师。 千金公主此来万善尼寺,除了还愿之外,还要顺便探望两位法师,以示朝廷并未遗忘二位先帝遗孀,免得被某些势利眼的女尼欺负。 阿涅斯侍立一旁,见着两位法师气色极好,没有丝毫郁郁寡欢的样子,不由得有些惊讶,她还以为年轻女尼都是一脸苦相的样子。 她在邺城时,寓居妙胜尼寺,里面住着的许多女尼,精神劲很差,用一句千金公主教她的词语形容,那就是“面如死灰”。 中原的佛教,把当和尚(女尼)称为“出家”,阿涅斯琢磨着这些人大概是因为心灰意冷之后才会出家,所以年轻的出家人,大都面如死灰。 哪里像这两位法师般,有乐在其中的感觉? 想着想着,阿涅斯的思绪飞到遥远的邺城,回想起自己在妙胜尼寺居住的日子,想起那些一脸苦相的女尼。 也不知妙胜尼寺里的那些法师们,现在如何了? 第二百四十章 尼寺(续) 邺城,妙胜尼寺,寺门前人来人往,香客如潮,一队骑兵抵达寺外,其中部分成员下马,开始“清场”,让聚集在寺外的乞丐们让地方。 寺庙是香客云集之处,人多,乞丐也多,善男信女们入寺烧香,见着寺庙附近跪地乞讨的乞丐,多少都会施舍些许食物,以显得自己心怀慈悲。 故而越是香火旺盛的寺庙,其附近聚集的乞丐就越多。 这意味着蟊贼也多,万一护卫不利,让郎主或眷属的随行之物被蟊贼顺了去,那可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队伍打着安固王府的旗号,意味着这些人是王府侍卫,故而依例能着甲,簇拥在寺庙附近的乞丐们见多识广,知道是贵人来拜佛,自己可不能不识好歹。 侍卫们按“惯例”将带来的一些炊饼分发给乞丐们,这算是给甜头,若是还有人敢不老实,那就赏一顿鞭子。 没有乞丐是傻瓜,拿了好处赶紧往嘴里放的同时,立刻起身转移到别处,老老实实让出一片空地。 没过多久,一辆马车在骑兵的护卫下缓缓驶来,队伍同样打着安固王府的旗号,安固王妃王氏坐在车中,手拿念珠,默默念着佛经。 之前,她从夫君尉迟顺那里知道,女儿尉迟炽繁和小外孙宇文维城,已经平安回到宇文温身边,而同行的小女儿尉迟明月,已经被宇文温纳为侧室。 对此结果,王氏心中百味杂陈,但好歹两个女儿都平安无事,这让她颇为欣慰,但随之而来的是担心。 昨晚,王氏做了个噩梦,梦见她女婿、西阳王宇文温战死,随后自己两个女儿尉迟炽繁、尉迟明月变成寡妇,被夫家逼着剃度,在尼寺出家。 年纪轻轻的尉迟炽繁和尉迟明月,面对青灯古佛,先后郁郁而终。 女儿落得如此结局,让为娘的王氏心如刀绞,从梦中惊醒,随即流泪不止,这虽然是个梦,却很有可能成为现实。 数日前,敌军攻拔黄河北岸要津黎阳津,邺城为此一日数十惊,王氏知道这是她女婿宇文温的兵马,而对方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邺城。 她对于女婿攻入邺城后自己一家的安全倒不是很担心,毕竟再怎么说,看在两个女儿的份上,宇文温都会保得安固王府周全,关键是宇文温不可能攻进来。 朝廷为了拱卫国都,已经做出各种部署,调集各地勤王军队进京,王氏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多有耳闻,知道如今的邺城可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王氏就担心自己女婿急着立功,亲自带兵直取邺城,届时有个三长两短兵败身亡,那么她的两个女儿就要倒霉了。 所以,王氏希望女婿知难而退,莫要再打邺城的主意,早日收兵南渡,在黄河以南待着就行。 但那样的话,意味着翁婿对阵,安固王尉迟顺很可能会和女婿宇文温在战场上碰个面,斗个你死我活。 王氏知道夫君尉迟顺满脑子想的都是家族,为了家族,保不齐会对女婿下手,而女婿看样子也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关键时刻,该动手搞不好真会动手。 她不希望双方出事,但区区妇人无法阻止事态向最坏的方向发展,如今之计,就只能祈祷菩萨保佑,保佑她心想事成。 让长安和邺城朝廷不分胜负,就这么东西对峙,如此一来大家都平平安安。 正是因为这样,王氏才要到妙胜尼寺来上香,希望菩萨让她的愿望实现。 妙胜尼寺在东魏时就是邺城名刹,香客很多,据说很灵验,王氏自从来到邺城,就和其她贵妇一样,时常到妙胜尼寺上香、许愿。 马车正好停在乞丐们刚让出来的空地处,王氏在侍女的搀扶下,下了马车然后向寺门走去,得到消息的寺主很快赶来,迎接王妃入寺。 一路挑担随行的仆人们,挑着拜佛所用香烛入寺,一旁经过的香客们,见着如此阵仗,知道有大施主入寺烧香,不由得纷纷驻足旁观。 王氏入了尼寺,在正殿前香炉上香,因为她没有大摆排场,所以寺内其他香客依旧来来往往,在香炉旁插香的人也有一些,侍卫们见状提高警惕。 他们主要是担心有蟊贼趁机行窃,至于有人敢对安固王妃不敬这种事,想想也知道不太可能发生。 不知过了多久,王氏在侍女的帮助下将香插好,接下来就要入正殿去拜佛,侍卫们见四周无异常,松了口气,却见王妃走了没几步,忽然一旁挤来个少年。 那少年衣着破旧,蓬头垢面,为了躲避面前一名年迈香客,不由得向一旁让了让,正好靠向王氏。 跟着王氏的侍女,见状还没反应过来,那少年就差点在王氏面前摔倒,不过身手敏捷,一个趔趄就站起身,从王氏身边经过。 一旁,眼尖的安固王府柴典卫发现,这少年手中多了一个玉佩,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这是对方从王妃身上偷的。 “放肆!把东西..抓住他!” 柴典卫低声呼喊着,招呼手下从几个方向靠近那少年,原以为手到擒来,未曾料这位灵活如同猴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三两下就把侍卫们甩开,向着寺门窜去。 进出寺庙的香客们纷纷躲避,眼见着那少年就要溜走,人群里忽然闪出一名布衣男子,当面就是一脚,那少年堪堪闪过,却被另一个布衣男子一拳打翻在地。 少年被人制住,口中不住大喊:“打人了!打人了!” 人群里挤过来几名少年,同样是衣服破旧、蓬头垢面,向着抓住少年的两个男子冲去,手中握着石块,看样子是一伙小贼,见着行窃事泄,冲出来救人。 而人群之中又有几个布衣男子冲出来,将这几名少年一一制服,差点扩大的事态,很快就被平息。 柴典卫赶来,示意那几个男子下手轻些,从少年手中拿回玉佩之后,示意同伴递过几个炊饼:“尔等且去一旁吃着!莫要瞎了眼,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几个男子松了手,朝着少年们挥了挥拳头以示教训,见着对方服软,任其拿了炊饼,然后低声喝骂:“还不快滚!” 少年们灰溜溜走了,柴典卫向着几名男子拱了拱手:“今日有劳了。” 那几人有些尴尬的笑笑,拱拱手便走出寺外。 他们的来历,柴典卫清楚,这些人是官,但却不是王府侍卫,奉了上官之命,每日围着安固王府转悠,既防外,也防“内”。 这些人身负监视职责,监视的是安固王妃,另一拨人则监视安固王世子。 当然,这些人也肩负保护安固王妃、世子的职责,毕竟王妃和世子的安全,是远在郑州的安固王所在意的。 只要王妃和世子不出邺城,这些暗中监视的人,就是再尽职尽责不过的侍卫。 一场小风波平息,柴典卫转入寺内,要向王妃复命,方才事发时,王妃让他手下留情,只要拿回玉佩即可,还让他分给少年们一些食物,如今事了,自然要复命。 走进正殿,却未见王妃及侍女踪影,柴典卫发现本该在殿门候着的侍卫也不见了,心中暗道不妙,正要招呼其他人赶紧搜查,却见一名侍卫从侧殿转来。 那侍卫鼻青脸肿,右眼眶淤青,明显是被人打了,见着柴典卫等人,立刻呼喊起来:“王妃被人劫走了!!” 第二百四十一章 不得了! 妙胜尼寺各门相继关上,严禁所有人进出,此举引发许多香客的抱怨,众人怨声载道的同时,发现守门的不是女尼而是披坚执锐的士兵,随即发觉事情不对。 尼寺里经常有贵人来上香、拜佛,所以香客们觉得莫非是有偷儿行窃,胆大包天竟然偷了贵人的东西,以至于尼寺被兵围了,要把偷儿和赃物找出来。 又或者是那家的贵人被狂徒轻薄,所以如今派兵守门,要来个“瓮中捉鳖”。 众说纷纭之际,有寺里的女尼出来维持秩序,只说请各位施主稍安勿躁,她们面对提问避而不答,这让大家愈发好奇起来,却不好打听,免得被人怀疑,当做贼人同党捉了去。 不明真相的香客们议论纷纷,而身为当事人的柴典卫却心急火燎,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安固王妃就被人掳走了,这让他错愕的同时,几乎快要急疯。 这件事可不得了啊! 事发时,他第一时间带着侍卫在遇袭侍卫的引领下,冲到事发处救人,结果哪里还有安固王妃的人影,就连王妃的随行侍女也不见了。 典卫,是王府卫队的头领,肩负护卫职责,若是失职导致府主或家眷受伤,这可是大罪过,更别说如今连人都弄丢了,恐怕只有以死谢罪。 想到这里,柴典卫后背凉飕飕的,额头上沁出汗珠,只想赶紧救人。 他喝令妙胜尼寺的寺主立刻关门,然后吩咐手下把守各寺门,与此同时带着另一些手下,不顾规矩,在尼寺里四处搜查,试图找到贼人以及安固王妃。 片刻之后,许多布衣男子匆匆赶来,那是暗中保护(监视)安固王妃的暗探,跟随安固王府的队伍来到妙胜尼寺,得王府侍卫告知王妃失踪,当即过来帮忙搜查、找人。 事情很明显,方才那拨偷东西的恶少年,是故意吸引他们注意力,以便为同伙掳人创造机会。 侍卫们分成数队,在尼寺内各禅房挨个破门找人,惊扰许多诵经念佛的法师,也吓坏了许多前来进香的女客,其中也有身份不低的贵人,见着这些男子如此无礼,自然严厉斥责。 一时间,尼寺内鸡飞狗跳,安固王府侍卫们在尼寺到处找人,却毫无头绪。 妙胜尼寺本身占地就不小,除了前殿还有后院,其中包括女尼们的起居场所、佛堂等附属设施,以及接待信徒的禅房,还有许多小院,住着尼寺收养的孤儿,以及寄住在寺里的儿童。 除此之外,尼寺还有墓地,连带着有祭拜亡者的灵堂。 墓地内不但葬着去世女尼,也葬着许多善男信女的遗体,还包括许多大户人家早夭的儿童,墓地规模不小,墓碑如林,不是不可能藏着人。 王府侍卫在寺内粗略搜了一轮,根本就没发现安固王妃的踪影,为此还得罪了许多入寺烧香拜佛的贵人,眼见着人手不足,极有可能漏过许多地方,柴典卫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见着匆匆赶来的寺主,不由分说直接拔刀架到对方脖子上。 “把王妃交出来!” 年岁颇高的寺主虽然见多识广,但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瞬间吓得面色惨白,连话都说不利索。 病急乱投医的柴典卫,把寺主认作幕后主使,不依不饶要对方交人,情绪越来越激动,眼见着寺主就要被一刀抹脖子,有人将柴典卫劝阻。 那是闻讯赶来的暗探头领,得知王妃被人掳走,震惊之下还算比较冷静,先劝住柴典卫,然后让寺主立刻派人协助,带着侍卫去各处库房检查。 与此同时,让遇袭的侍卫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再讲一遍,看看是不是漏了什么线索。 很快,目标锁定在一名法师身上,那法师先前就和安固王妃颇为熟稔,方才王妃入大殿时遇到偷儿,侍卫们的注意力大都集中在捉贼上,而这名法师刚好在大殿里。 她和王妃交谈起来,大概说的是一些佛经,后来似乎对方有什么事要说,于是王妃跟着对方转入殿后某禅房。 这名侍卫当然跟着一起过去,就在王妃进入禅房的时候,跟随其后的侍卫遇袭,不过他反应很快,躲过了背后抡过来的木棒,但却被来袭的一名女尼打翻在地,头上被对方套了布套。 布套上带着绳扣,一扣上就是死结,时候侍卫脑袋上挨了几下,只觉得头昏眼花。 所幸事发时,附近有女尼和香客看见打斗场面,当场惊叫起来,所以贼人没来得及灭口就跑了,他折腾了一会才把头套扯烂,却不见了王妃及侍女的踪迹。 事发处的禅房,柴典卫第一时间就冲进去,但房内空空,王妃、侍女、那名法师及女尼都没了踪影。 暗探头领沉吟片刻,带着人转回那禅房,细细搜寻了一番,最后竟然在墙角发现一道暗门,推开之后进入隔壁禅房,在那里仔细搜寻一遍,在坐榻下发现一处地道入口。 看着那黑洞洞的地道入口,柴典卫心都凉了:贼人恐怕一早就挟持着王妃走地道外逃,而他,却带着人在寺内搜寻,现在才找到地道入口,恐怕已经晚了。 他不顾危险,第一个钻了进去,其他人也余贯而入。 刚下到地道底部,柴典卫就被一道木门挡住,他顾不得那么多,手脚并用一通乱打,将木门打破,手也多处受伤。 因为急切间没有火把,柴典卫一行人在地道里摸黑前进,这地道颇为宽敞,一个正常身高的男子,在地道里可以站起身从容前进。 地道内每隔一段距离就有木桩支撑,看上去十分牢固,而摸索前进的柴典卫,发现地道侧壁相对光滑,似乎不是短时间内仓促挖出来的。 他没有火把,看不清地道内动静,一旦有机关,那就必然中招,但事关重大,由不得柴典卫犹豫,他不顾一切向前快步前进走,接连摔了几个跟头后,学精了。 探出一只手在前方,以便碰到拐角时能提前摸到,不至于撞得鼻青脸肿。 就这么走了不知多久,手摸到墙壁,柴典卫停了下来,发现到了地道的尽头,他用双手摸索了一遍,发现这不是墙壁,而是一块堵路的扁平石头,也许是块石磨。 这挡路的石磨已经不是人力可以推开的,柴典卫和相继跟来的侍卫们只能掉头,原路返回。 好不容易出了地道,刚出禅房,柴典卫和部下却被人一拥而上按倒在地,他拼命喊冤枉,却被人往嘴里塞了破布,再无法说话。 此时的妙胜尼寺,已经被重兵围住,寺内到处都是士兵,而寺里的相关人等,全都被看押起来,柴典卫等安固王府侍卫,全都被士兵五花大绑。 一名带兵将领看着柴典卫,哼了一声,大手一挥:“将人犯分别看管,莫要让他们串供!” 安固王妃的安危干系重大,不能被人欺负,也不能出什么“意外”,所以京兆尹对于安固王府的安全十分上心,若王妃和世子出行,还会额外加派人手“随行护卫”。 今日王妃出府,到妙胜尼寺上香,其行踪官府是知道的,一旦有事,巡城兵马会很快赶到。 如今人不见了,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事发时妙胜尼寺里的人都有嫌疑,安固王府的侍卫,也不例外。 谁知道你们是不是贼喊捉贼! 第二百四十二章 同病相怜 皇宫,午后,结束值守的左宫伯尉迟嘉德回到官署,在休息室摆出小香炉,向一尊佛像烧香祈祷,之后脱去靴子躺在榻上小憩。 回想起方才陪伴假天子的情景,不由得有些唏嘘,虽然天子是假的,但对于尉迟嘉德来说,却有些同病相怜。 同病相怜,指的是身陷囹圄,不得自由。 数月前,尉迟嘉德的外甥宇文维城,和尉迟嘉德的姊姊尉迟炽繁、尉迟明月,被人从皇宫带走,经由地道出宫,随后不知所踪。 朝廷不能没有天子,于是有了个假货坐在御座上应急,这位就是如今的天子。 宇文维城在时,好歹身上流着一半尉迟家的血液,娘家人总不至于亏待他,而如今....可想而知,这个假天子的日子实际上可不好过。 尉迟嘉德被任命为左宫伯,经常在皇宫宿卫,看着这如履薄冰的假天子,不由得就想到了自己的处境。 那是十年前,天元皇帝崩,随后政局突变,外戚杨坚把持朝政,而尉迟嘉德的祖父尉迟迥在邺城拥立新君,长安和邺各有一个朝廷,随即战争爆发。 年幼的尉迟嘉德和兄长们随后倒了大霉。 他们兄弟几个被杨坚派人抓了,软禁在长安,过的是朝不保夕的日子,虽然有堂叔尉迟安时不时来探视一二,但尉迟嘉德知道,自己小命不过是杨坚一念之间的事。 堂叔尉迟安,投靠了杨坚,所以才能在长安朝廷有一席之地,但对方无力多做些什么,尉迟嘉德及兄长们,是“逆贼”尉迟迥的亲外孙,拉出去砍头理所当然。 若不杀,净身后送入宫中当宦官也是理所当然。 年幼的尉迟嘉德早慧,自己琢磨出这一残酷事实,随后惊恐万分,却无依无靠,只能于无人处蜷缩着瑟瑟发抖,独自落泪。 那样的日子实在是太难熬了,所以他早早就体会到“风声鹤唳”是什么样的滋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担惊受怕,硬是让活泼开朗的尉迟嘉德性格巨变,变得唯唯诺诺、胆小又有些不善言辞。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尉迟嘉德担惊受怕七八年,即便后来回到祖父身边,出继给三叔做嗣子,但已经被环境强行扭转的性格一时半会很难改。 如今的尉迟嘉德,给人的感觉就是有些木讷,但这不代表尉迟嘉德蠢,他心里像明镜似的,知道自己如今担任左宫伯,实际上就是祖母王氏在变相软禁他。 身为左宫伯,统领宫内侍卫,要经常入宫宿卫,轻易不得离开,如此一来,尉迟嘉德就等于被变相软禁在宫里,祖母就是以此限制他和母亲(嗣母)王氏的活动范围,免得被安固王尉迟顺暗地里派人接走。 然后一家人投奔尉迟顺的女婿、邾王(西阳王)宇文温。 这是尉迟嘉德自己琢磨出来的心得,没有任何人“点化”,甚至即便母亲没说,他也能从总总迹象中猜出,姊姊和小外甥已经平安回到姊夫宇文温身边了。 有时候,他宁愿自己不要那么聪明,懵懵懂懂过日子该有多好。 若能那样,当年在长安,就不会为了随时可能掉脑袋或者被阉而心惊胆颤,此时此刻,他就该高高兴兴在宫里做官,为了成为左宫伯而雀跃不已。 傻人自有傻福,聪明人就会有数之不尽的烦恼,尉迟嘉德时常如是想,现在他只能尽量不想那么多。 他身边的同僚、属下之中,应该有人身负暗中监视职责,而尉迟嘉德只能假装不知,强颜欢笑和同僚、属下打交道,在皇宫里宿卫时,虽然自己身份尊贵,但实际上身边有一堵无形的墙,让他形同坐牢。 如此处境,就和那个假天子差不多。 假天子知道没人真的把他当天子,却又必须把自己当做真天子,所以每天都在演戏,一出假得不行的戏,君臣每天如此演戏也是很尴尬的。 尉迟嘉德目睹假天子的处境,自然有了同病相怜的感受,对方没有未来,而自己和家人,也不知将来会如何。 他的姊夫、邾王(西阳王)宇文温已经派兵攻占黎阳关,距离邺城不过百余里,若对方真的攻进来,尉迟嘉德倒不怕,因为姊夫肯定会护得安固王府周全。 问题在于,他祖母和他父亲(嗣父)关系有些微妙,父亲领兵在外,他和母亲就是人质,万一父亲那里出什么状况,或者祖母认为他的父亲出了什么状况,届时身为人质的母子俩,境遇怕是堪忧。 此情此景,又让尉迟嘉德想到了十年前,那朝不保夕的生活,长期精神紧张造成的后遗症,让现在的他不由自主的害怕。 母亲因为担心父亲,担心女儿、女婿,时常去妙胜尼寺上香,而经常莫名害怕的尉迟嘉德,却要宿卫皇宫,无法借着陪同母亲为理由,在寺里上香,求得心灵的些许平静。 所以,他只能在官署里,于闲暇之时,自己在小香炉里插几只香,向自己带入宫的一尊小佛像焚香祷告,祈祷佛祖保佑他全家平平安安。 躺在榻上小憩的尉迟嘉德,渐渐倦意上涌,忽然耳边传来敲门声,将他惊醒。 他第一反应就是有人来抓自己,瞬间便拔出枕下藏着的匕首,随后回过神,稳了稳情绪让对方进来。 一名年轻侍卫笑眯眯入内,双手奉上一封请柬。 对方即将乔迁新居,少不得请好友热闹一番,于是请直属上级尉迟嘉德于五日后,到自己新宅作客,当然,同去的还有许多同僚,都是些年轻人,到时候大家一起快活快活。 按惯例,权贵子弟多宿卫皇宫,邀请尉迟嘉德喝酒快活的侍卫,同样是权贵子弟,如此人情往来,其实很常见,尉迟嘉德乐得和属下搞好关系,当场就应允了。 三日后他就结束宿卫出宫回府,届时如无意外,自然是可以去聚一聚的,母亲经常鼓励他和同龄人往来,所以对于这种正常的交际,想来也不会有意见。 郑重收好请柬,尉迟嘉德和对方边喝酪桨边聊,那侍卫时不时为他添酪桨,颇为殷勤。 待得对方告辞,尉迟嘉德躺在榻上抓紧时间打盹,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肚子有些咕咕作响。 又过片刻,觉得不对劲,他赶紧起身往厕所走去。 来到厕所,却见有宦官清理粪坑,他顾不得那么多,直接冲了进去。 一通噼里啪啦之后,尉迟嘉德只觉一身轻,更衣完毕后正要离开厕所转回官署,未曾料脑后生风,随即“嘭”的一声,后脑勺挨了一记重击,随即两眼一黑,倒在地上。 动手的正是那名清理粪坑的宦官,身材瘦弱,却有出乎意料的力气,随后又有一名宦官入内,两人一起将昏迷不醒的尉迟嘉德往一旁拖去。 厕所后停着一辆马车,上面装着几个大木桶,臭气熏天。 每个木桶都装满粪便,但其中一个木桶打开盖子后却空空如也,木桶内有隔板,这隔板将木桶分为上下两层。 下层很宽,在桶壁开着难以察觉的孔洞,似乎作为通气所用,而上层却只有一尺的深度。 宦官往尉迟嘉德嘴里塞了些药丸,随后两人一道,将尉迟嘉德小心放入这个大木桶里,仔细盖上边缘包着皮革的隔板,然后浇上粪汁。 如此折腾,可以在别人打开木桶时,因为看见面上的粪便,就会认为整桶里都是粪便。 两名宦官将大盖子盖上,随后驾驭着马车,向宫门缓缓驶去。 第二百四十三章 周全 “让开,让开!不想死的全都让开!” 开路的骑兵策马疾驰在街道上,口中不住咆哮着,路上行人见状纷纷躲避,唯恐慢了半分被马匹撞上,届时非死即残,哭都没地方哭去。 气势汹汹的骑兵呼啸而过,足有百余骑之多,紧随其后是快步小跑的步兵,个个披坚执锐,带着弓弩、扛着长矛,沿途百姓见状心知城里必然出了大事,纷纷往家里跑。 逆贼依旧占据黎阳关,距离邺城不过百余里,为防备城中有逆贼内应,故而巡城兵马比往日多了一倍,官军此时在城里大动干戈,一定是要抓逆贼党羽,百姓们生怕被连累,只能尽量避开。 免得被官军看不顺眼下令抓了去,届时严刑拷打一番,恐怕小命不保。 沿街前进的兵马,冲入一处平民聚集的里坊,那里已经聚集了士兵,将此及邻近里坊的进出口守住,待得援兵一到,大搜查随即展开。 兵挨家挨户搜查,到处都是哭喊声、叫骂声、犬吠声,一片鸡飞狗跳的情景。 随后赶到的崔子枢,听着这动静,不认为有何不妥,他来到一处院落,看着一辆散发着臭味的马车,皱着眉头问现场勘查的官员:“确定这就是从宫中出来的粪车?” 那官员点头称是,随后介绍起具体情况来。 今日,宫中一切平安,忽有蜀王府那边派来的人入宫要见尉迟嘉德,侍卫们这时才发现,任左宫伯的安固王世子尉迟嘉德没了踪影,大家里里外外找了一遍,竟然找不到人。 如此一来,人们发觉事情不对劲,把尉迟嘉德当日的行踪捋了一遍,侍卫、宦官们之中最后一个见到左宫伯的人,说看见对方往厕所去了。 然而厕所空空如也,依旧找不到尉迟嘉德,但粪坑有清理过的痕迹,于是疑点转移到那辆运粪出宫的马车上,一番顺藤摸瓜下来,四处搜查的队伍好不容易找到这里,找到失踪的粪车,却没找到人。 根据左邻右舍的描述,闻讯赶来的官军随即展开搜查,但根据种种迹象表明,这里可能只是贼人遗弃马车之处。 崔子枢拿出手帕,捏着鼻子靠近地上一个开口的大木桶,这个木桶内壁“黑白分明”,分成上下两层,上层大概一尺深,内壁残留着粪便,而下层很深,足以藏下一个人。 下层的内壁很干净,没有沾上太多粪便,明眼人可以看出来,这就是贼人将安固王世子尉迟嘉德运出宫的容器。 但大家发觉得太晚,贼人将安固王世子运出宫后,肯定已经将其转移到别处藏匿,如今再想要找出来,恐怕会很难。 想到这里,崔子枢觉得心里拔凉拔凉,先前天子、太后被人掳走,经地道出宫后没了踪迹,到现在都没找到,如今又来一出,他觉得邺城皇宫似乎变成厕所,别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上次宫里出事后,里里外外几乎换了一拨人,大家都以为这下安全了,未曾料安固王世子依旧被人从宫里弄走,若依旧找不到,那就糟糕了。 因为就在今日,到妙胜尼寺上香的安固王妃被人掳走,经由地道离开尼寺,下落不明。 一想到地道,崔子枢就心生无力之感,他实在想不明白,怎么那些贼人挖地道的手段如此娴熟,感觉邺城地下到处都是地道。 这么喜欢挖地道,莫非是老鼠投胎转世? 安固王妃出事时,崔子枢正在蜀王府处理公文,听到这个消息,他第一反应是派人大索全城,第二反应就是赶紧派人入宫,看住正在宫里值守的安固王世子尉迟嘉德。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认为要对安固王妃动手的人,恐怕也会对安固王世子动手。 崔子枢的应对很快,但还是慢了一步,他派的人入宫后发现,安固王世子失踪了。 安固王如今领兵在外,于河南郑州与敌军对峙,安固王妃和世子此时被人掳走,消息传到郑州,必然影响安固王的情绪。 或者,实际上是安固王派人把王妃和世子接走?然后安固王直接率军向其女婿宇文温投降?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崔子枢只觉后背凉飕飕,再也待不住,上马往蜀王府赶去。 事态紧急,他必须和其他人一道,想出一个万全之策,避免事态恶化,避免河南局势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 短短人生的片段,在脑海里不断闪现,宛若浮光掠影,让尉迟嘉德觉得如梦如幻,他又见到了父亲,虽然父亲早已身故,但尉迟嘉德依旧记得父亲的音容笑貌。 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一切都变了,他和兄长们被关在一处小院里,惶惶然渡过了七八年的艰难岁月,好不容易再见到祖父,回到亲人身边,三叔成了他的嗣父。 其实三叔对他也不错的,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所以.. 尉迟嘉德猛的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小房间内,这房间没有窗户,墙壁上的灯龛里点着油灯,而一道铁栅栏将他和门口隔离开。 整个房间,就像一个牢房。 他记得自己失去知觉前,是在皇宫内官署一隅的厕所,再想想,应该是被人袭击,打中后脑勺以至于昏迷。 如厕前,有宦官在清理厕所,而他之所以赶去厕所,是因为忽然腹痛。 本来肚子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痛起来呢? 联想起自己喝的酪桨,殷勤的侍卫,对方送来的请柬,尉迟嘉德很快就琢磨出一个阴谋:这是有人要绑架他,所以策划了这次行动。 而他闻到自己身上若有若无的屎臭味,这说明了什么? 绑架者把他装在粪车里,就这么运出皇宫。 按规定,即便是粪车出宫,也得接受严格检查,每一个粪桶都要打开,然后禁军士兵要拿着棍子在里面搅,以防止桶内藏着什么东西。 而实际上,每日进出皇宫的粪车有很多,次数不少,经年累月下来,这一规定基本很难严格执行。 所以这些人有心算无心,突然间藏个人在粪桶里运出宫,除非很倒霉碰到较真的守门官,不然这样做的成功率肯定很高,而现在,他就被人从宫里绑架出来了。 姊夫的手段还真是厉害,怪不得之前能把姊姊从皇宫里救出去。 尉迟嘉德如是想,坐起身,他没什么仇人,而父辈的仇人若要报仇,即便找上他,绑架了大概没什么用,所以谁是幕后主使,还是比较好猜的。 他看向那扇紧闭的门,因为门板较黑,他看不出门上是不是有小口,不知道有没有人在门外观察他,于是淡定的喊了起来:“有人在么!” 接连喊了数声,片刻后房门外有了动静,门被人推开,两名男子依次走了进来,见着尉迟嘉德已经醒了,开口问道:“郎君有何吩咐?” 尉迟嘉德虽然已经猜出个答案,但他不敢确定是不是真的,于是装作懵懵懂懂:“此是何处,尔等是何人?想要做什么!” “郎君稍安勿躁,某等并无恶意,此处颇为安静,绝无外人打扰,衣食用度无忧,还请郎君静心住下。” “放肆!我乃安固王世子,尔等安敢如此!” “郎君若没有别的吩咐,某等告退。” “让你们的头领来见我!” 尉迟嘉德大声喊着,两名男子不做理会,说一会自有食物和饮用水送到,随即告退。 见着一点话都套不出来,尉迟嘉德不由得有些疑惑,他不太确定这伙人是否真的是姊夫手下,事到如今,也就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摸了摸墙壁,感觉很温暖,尉迟嘉德思索片刻,得出一个结论:要么这堵墙很厚,要么... 这是个地下室,不然,天气渐冷的时节,墙壁摸上去会有些冰凉。 再想想这里没有窗户,尉迟嘉德原以为是为了防止他看出外面天色,或者呼喊起来,声音被别人听到,如今看来,恐怕就是此处为地下室,所以没法开窗。 但即便是地下室,却不让人觉得憋闷,看来是个通风做得很好的地下室。 在这个地下室里,自己的命就在别人手中,所以,尉迟嘉德只能祈祷,祈祷这些人真的是他姊夫的手下。 门外,冉阿让通过观察孔看着室内的尉迟嘉德,方才两名手下入内时,他就一直在观察目标人物,短短几分钟时间,他大概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这位安固王世子可不像看上去那么木讷。 千万不能大意。 轻轻关上活页,冉阿让吩咐一旁守门的侍卫仔细些,随后转身离去。 吴典卫护送王妃一行人南下,如今西阳王在邺城的秘密力量,冉阿让暂时是最高负责人,吴典卫在邺城掌握的资源,大部分由他接手。 而不久前,西阳王府派出的人历尽千辛万苦抵达邺城,带来了新一批信鸽的同时,也带来了西阳王最新命令。 冉阿让带领手下执行西阳王的命令,那就是把目标人物带到这处“安全屋”,等候下一步指示。 冉阿让是西阳王收养的孤儿,所以和吴典卫不同,称呼西阳王为“郎主”,称呼西阳王妃为“主母”,郎主和主母是他的再生父母,所以即便郎主让他去死也毫不犹豫。 他本姓冉,刚记事父母就相继去世,所以不知家乡何处,早已把西阳王府当做自己的家,同伴们就是他的兄弟姊妹。 一般来说,山南姓冉的人,多为所谓“山蛮”氏族,而当年即将变成路倒的“小冉”,和其他孤儿一样被当时的西阳郡公收养,个人的命运就此改变。 郎主和主母会为收养的孤儿、孤女取名字,若有姓氏就取名,不知何故,郎主为他取名“冉阿让”,这名字念起来有些绕口,所以伙伴们一般称呼他为“阿让”。 冉阿让行走在地道中,关键之处有人把守,还有铁栅栏分隔通道,走了一会,他转入一处宽敞的地下室内。 一名衣着华丽的妇人正坐在榻上,手中拿着一个玉佩,身边站着一名侍女,而门口处候着两名女侍卫,冉阿让走上前,向那妇人行礼: “小人向王妃请安。” 安固王妃王氏,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又看看手里玉佩这是她嗣子尉迟嘉德的随身之物,叹了口气:“世子安好?” “王妃请放心,世子已经住下,小人一会便安排饮食。” 冉阿让依旧微微弯腰,以恭敬的语气问道:“还请王妃放心,此处十分安全,绝无外人打扰,不久之前,主母和小郎君都住过的。” 王氏闻言苦笑了一下,从案上拿起一个香囊,这香囊可是她亲手缝制,送给外孙宇文维城的礼物,外孙很喜欢这香囊上的图案,每日都要佩戴。 那日外孙和两个女儿被人从宫中带走,这香囊自然也被带走了,如今她在这地下室里再见到,当然明白今日把她掳走的人,隶属于西阳王府。 而尉迟嘉德随身佩戴的玉佩,大概半个时辰前送到她手中,那就意味着尉迟嘉德也被对方掳走,带来这里,这曾经藏匿了她两个女儿和外孙的地下室。 她的女婿,还真是手段了得,也不知经营了多久。 所以,做女婿的是要以此为要挟,逼得妻父走投无路,只能向他投降么? 想到这里,王氏发问:“你们,接下来要如何处置吾二人?” 冉阿让恭敬地回答:“王妃言重了,小人奉了郎主之命,来保王妃、世子周全,以便他日与主母团聚,共叙天伦。” “你们..你们如此做,是在把大王逼上绝路!赶快把吾和世子放了!吾绝不会透露丝毫机密!” “王妃请放心,郎主均已安排妥当,必然保得大王周全。” “你们哪里能保得大王周全!快把吾和世子放了,不然吾便绝食!” “王妃请勿动怒,主母现已回到西阳,无一日不期盼王妃安康,还请王妃为主母着想,也为世子着想,莫要为难小人。” “你...” 王氏语塞,对方油盐不进,她毫无办法,但还想做最后的努力,以挽回局面。 她口中所说的大王,自然是夫君、安固王尉迟顺,王氏不认为女婿把她和尉迟嘉德“请来做客”之后,夫君会老实认命,向宇文氏投降。 王氏知道,在尉迟顺眼中最重要的是家族,是先父留下来的基业,到时候,女婿都未必保得人周全! 第二百四十四章 身不由己 “嘭”的一声,书案被人拍得一颤,案上笔墨纸砚换了位置,侍女们见状吓得个个低头,大气不敢出,拍完书案的蜀太上妃王氏收回右手,虽然手有些疼,但她的心思完全不在手上。 坐下后,不发一言,侍女见着王氏似乎气消了些,赶紧上来将书案收拾好,随后垂手侍立一旁,依旧不敢出声。 如今已入冬,不过因为有了玻璃窗户,所以能在不开窗以保持室内温暖的情况保证透光,王氏看着洒在房间地面上的阳光,心中一片纷乱。 今日,她的儿媳安固王妃王氏、孙子安固王世子尉迟嘉德被人掳走了,下落不明,虽然已经全城大索,但恐怕再也找不到人,就像上次一样。 上次,是贼人经由地道潜入皇宫,把天子和太后、邾王后都掳走,自那以后,就再没这三人的消息,如今又来一次,让王氏只觉得心凉。 邺城,并不是她想象中那么滴水不漏,而满朝文武之中,肯定有人暗中和逆贼勾结,为对方在邺城行事提供方便。 再进一步想,保不齐这些人会酝酿更大的阴谋,可能会作为盘踞黎阳关逆贼的内应,伺机献城,若真让对方得逞,那可就全完了。 所以王氏为此忧心忡忡,方才一众文武聚集蜀王府议事,就有人提出安固王妃及世子被人绑架一事不简单,其后极有可能包含着更大的阴谋。 首先,绑架的幕后主使所图甚大,其目的肯定不是索要赎金,那么,对方绑架安固王妃、世子的目的,极有可能是让领兵在外的安固王尉迟顺心态起变化。 要么,幕后主使是借此逼迫安固王投降,所以,其人可能是邾王(西阳王)宇文温。 联系到上次,天子、太后,邾王后被人从宫中掳走,那么宇文温很有可能策划了此次绑架,将其岳母、小舅子绑架,以此为要挟,要挟岳父尉迟顺乖乖就范。 尉迟顺若投降宇文温,很大概率能保住一家人性命,甚至还能做个富家翁,所以在当前局势之下,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 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此次绑架的幕后主使,就是尉迟顺本人,待得妻儿脱离朝廷监视,他就可以毫无顾忌的投靠女婿。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不明身份之人策划了这次绑架,意图在朝廷和安固王之间制造不信任,突生变故,其人好借机从中渔利。 无论是那种可能,都意味着朝廷对安固王失去了最后的制约,那么对方接下来想要做些什么事,朝廷很难阻止。 这一看法,是众人达成的共识,考虑到之前安固王数次抗命,拒不率兵北撤至荥阳驻扎,不由得让人对安固王的真实意图感到不安。 关于安固王抗命不撤兵的问题,众人倒是有不同看法,有人认为安固王和宇文明对峙将近一年,双方营寨犬牙交错,安固王短时间内要将大军北撤的话,难度很高,所以对方抗命也是情有可原。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蜀太上妃王氏对此却很恼火,她写了几封亲笔信给继子尉迟顺,好言相劝让对方以大局为重,然而对方的表现,让王氏坐立不安。 继子到底是身不由己、无法立刻撤军,还是心中有怨言,所以动了投降的心思? 王氏说不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尉迟顺是有退路的,可以投降女婿,保得一家平安。 而在今日之前,王氏还可以通过变相软禁其妻儿,来阻止对方铤而走险,如今最后的手段没了,那么她难道就只能无助的等待,等待尉迟顺下一步的动作? 这样的感觉很不好,就像自己的喉咙被人扼住,也许对方只是开个玩笑,随后就会松手;也许对方接下来一使劲,自己就被掐死了。 王氏绝不会坐视自己、儿子、孙子还有王家变成砧板上的肉,绝不会任由他人肆意宰割,所以她要立刻采取行动,但是方才和众人议来议去,却下不了最后的决心。 尉迟顺在郑州,其麾下大军的动向,直接决定了邺城安危,为防万一,派人去夺尉迟顺兵权是最好的办法,但问题在于,尉迟顺若是绑架事件的幕后主使,这样的做法已经没有意义了。 而对方若不是幕后主使,真正的幕后主使将情况预先透露给尉迟顺,那么朝廷派人来取而代之,必然逼反尉迟顺,如此一来,就真的中了反间计。 正是因为如此,大家左右为难,议来议去议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得不说,此次绑架事件与其是个阴谋,不如说更像个阳谋。 直接破坏了朝廷和安固王之间的信任,让郑州大军随时处于失控状态,朝廷无论做出什么选择,都将会面临巨大风险。 只要稍微应对失当,本来就已经是勉强维持的局面,很容易瞬间垮塌,再也无法挽回。 对于王氏来说,坐以待毙当然不行,但仓促间作出决定也不行,若贸然派人去夺兵权,一个不留神搞不好会逼反本来毫无反意的尉迟顺。 但又不能拖太久,一旦尉迟顺真的有反意,让对方知道妻儿安全摆脱控制,那么阵前倒戈就是瞬息之间的事,所以.. 所以蜀太上妃王氏觉得压力很大,急得团团转,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心急如焚的同时,又有些悔不当初。 她觉得若是之前自己能果断些,在亲儿子尉迟去世时,封锁消息并派人夺了继子尉迟顺的兵权,如今又怎会身处两难境地。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想着想着,王氏只叹还是自己亲儿子才靠得住。 然而尉迟佑耆已经赶赴洛阳,如今不在身边,王氏能依靠的,就只有尉迟留下的几个心腹,还有几个娘家人。 正愁眉不展之际,有侍女来报,说几位王氏子弟在外求见,王氏闻言紧锁的眉头稍解,开口说道:“让他们进来。” 。。。。。。 郑州许昌,巡视防务归来的尉迟顺,再次研究起舆图,这段时间以来,他睡得很少,成日里琢磨如何提防极有可能搞偷袭的女婿宇文温,与此同时,还要琢磨如何对付面前的宇文明。 宇文明是铁了心求稳,从年头一直和他耗到现在,眼见着就要耗够一年,却依旧打算耗下去。 尉迟顺不是没想过各种计策,想方设法引诱对方出击,然而宇文明的大军稳如泰山,排兵布阵几乎毫无破绽,绝不轻易出击,以大小堡寨为依托,就是要和他耗。 面前的敌人就像一块石头,让尉迟顺一筹莫展,而身后可能存在的敌人就像一条毒蛇,让尉迟顺连觉都睡不好。 先前,黄河南岸滑台、白马津还有北岸黎阳津失守,邺城受到直接威胁,尉迟顺认为这是女婿宇文温声东击西的策略,佯攻邺城,实际是要偷袭许昌,所以日防夜防,一直防到现在。 然而设想中的敌军奇兵没有出现,尉迟顺却不敢掉以轻心,以至于夜里睡不着,折腾了到现在,每日都是眼圈发暗,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 他已经不是当年年轻力壮的尉迟三郎,如今年纪大了,虽然尚未到老眼昏花、糊涂忘事的地步,但终归比不上年轻时,熬起来颇为辛苦,但再辛苦他也得熬下去。 郑州战局事关重大,尉迟顺不敢有丝毫松懈,就怕被女婿搞偷袭得手,落得满盘皆输的下场。 尉迟顺知道女婿多疑,平日里总怀疑有人要害自己,所以疑神疑鬼的同时,用兵喜欢搞偷袭,打仗时各种阴谋诡计层出不穷,所以... 你的奇兵到底何时出现? 揉了揉太阳穴,喝了一杯刚泡好的茶,尉迟顺觉得精神好了些,继续琢磨起自己布置的防线。 大军云集郑州,以长社为诱饵,许昌为后援,四周的大量堡寨为依仗,和当面的宇文明大军对峙,而后路粮道,关键点是荥阳。 荥阳(虎牢)很重要,不仅关系着郑州大军的安危,也是洛阳的东面屏障。 如今已占据陕州的宇文氏军队,严重威胁洛阳的西面,只是忌惮河东的尉迟勤大军,不敢轻易东进。 若洛阳东面的荥阳有失,洛阳会腹背受敌,敌军从东而来,以如今朝廷的兵力,已经无法和宇文氏来一场邙山之战,洛阳无法久守。 所以荥阳是重中之重,尉迟顺为此精心安排兵马,要把荥阳守得如同铁桶一般。 他把自己的诸多布置一一回想,没发觉有何问题,但一想到女婿的战绩,尉迟顺又有些不放心,无他,宇文温诡计多端,尉迟顺就担心自己是不是还有什么破绽没发现,到时候会被对方趁机得手。 破绽到底有没有?会是哪里有破绽? 尉迟顺每日都要问自己这两个问题,每日里想来想去,不觉得自己还有破绽。 这种翁婿之间互相算计的日子还真是让他无奈,也不知为此会折寿几年,尉迟顺有时会想,女婿成日里东想西想,要么算计人要么提防被人算计,如此下去,会不会因为用脑过度而英年早逝。 到时候他的小外孙早早就没了阿耶,自己两个女儿守寡,这孤儿寡母的,日子岂不是会很凄凉? 想到这里,尉迟顺苦笑着摇摇头,这种时候想这种事情没有任何意义,你死我活的战场,容不下儿女私情,胜利者才有怜悯的权力,而失败者能否苟延残喘,就只能看胜利者的只有家破人亡。 些许恍惚过后,尉迟顺继续琢磨该如何御敌,就在这时,仆人入帐,为他带来一封信。 拆开信件,尉迟顺看了一会,悚然而立。 “信使呢?” “回郎主,那人在营内一处等候。” “带他过来!” 。。。。。。 夜,宇文温借着烛光在案前研究舆图,这并不是河南地区的舆图,他现在的敌人虽然是尉迟氏,但潜在的敌人却是淮南陈军。 虽然淮南陈军到现在为止都还算老实,但不代表己方能够高枕无忧。 三国时,关羽大意失荆州的事情,宇文温可不敢忘,他现在的局面,和关羽有些类似:全力向北进攻,把腹背露给盟友。 这种时候,盟友一旦翻脸,后果不堪设想。 就总体而言,宇文温看不起陈军的战斗力,但不代表他会真的不防备对方,陈国天子陈叔宝是窝囊废不假,可万一哪天对方心血来潮要玩一把大的,再来个“白衣渡淮”,他可没多少兵力救火。 为了巩固后方,为了守住淮水北岸,宇文温做了精心布置,首先是防线东端的淮泗要地彭城,此城是淮水防线的关键点,一旦出问题,整条防线就会出问题,所以他派行军总管杨素守彭城。 杨素的能力毋庸置疑,军政全才,有这位守彭城,北可防青州,南可防陈国。 再由行军元帅长史卫玄驻守涡阳,这是淮水防线的中段,卫玄不以作战见长,但组织防御的能力还是不错的,行事稳重,有大局意识,有这位在中路,宇文温很放心。 淮水防线西端,是行军总管宇文十五负责坐镇,宇文十五初次挑大梁,表现不错,宇文温为此还把想法多多的王分派给对方做长史,就是要让宇文十五能承担重任。 迄今为止,宇文十五和王这对组合表现不错,牢牢控制着淮西地区局势,监视淮南陈军的同时,让新坞堡主们快速站稳脚跟。 宇文温仔细琢磨了一番,他不认为淮水防线如今有什么大的破绽,即便其中一段被不宣而战的陈军突破,整条防线也不至于瞬间崩溃,能有足够的时间让位于黄河南岸的宇文温应对。 而只有后方稳固,宇文温才能全心全力算计他的岳父尉迟顺,尽快扫平河南,集中主力进攻邺城。 收起淮北地区舆图,宇文温闭上眼,用手揉着太阳穴,这段时间以来他用脑过度,以至于思维过于活跃,导致自己常常失眠,双眼眼圈发暗,熊猫眼已经渐渐成形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会折寿的。 宇文温如是想,却没办法让自己不多想,打仗这种事,一不留神就会输得倾家荡产,他输不起,所以身不由己。 他苦心经营了十年,好不容易有了点家底,又有机会扩张势力范围,光有岭表、江州还不行,得在河南、淮北地区拓展人脉并拉拢、培养亲近的地方势力,万一搞砸,机会很难再有了。 作为一个小集团的首领,宇文温按说应该有谋主,或者谋士团,为他制定战略,时不时出谋划策,代替他“用脑过度”。 然而宇文温身边并没有通常意义上所说的谋主,他身边的“自己人”当中,史万岁擅长打仗,军略出众,但涉及政治好像不太灵光,不可能做谋士。 来护儿类似,其他将领更不用说,至于许绍、郝吴伯、郑通,前两位太年轻,还需要历练、积攒经验,郑通年纪大些、思路活络,却同样需要历练、拓展视野。 其他人,是不错的循吏、良吏,却不能成为宇文温的谋士。 毛遂自荐的王,是个很好的人选,宇文温认同对方的能力,但当前阶段,宇文温的思路没多少人能够真正理解,所以王无法为他谋划出合适的策略。 因为宇文温的想法,不是“传统”谋士能够理解的,王还需要时间去适应。 唯一能和他“谈古论今”的杨济,同样需要历练,如今在岭表当广州总管,负责主持一方大局顺便开拓地盘,所以现在宇文温摆脱不了用脑过度的困境。 门外传来脚步声,随后是敲门声,那是值守的侍卫说某人有事禀报,宇文温示意对方带人进来,侍卫告退后,房内只剩宇文温和不速之客。 宇文温示意对方坐下,见其不敢坐,笑了笑,开口问:“事情办妥了?” “回郎主,办妥了。” “见到胙国公了么?” “见到了。”那人说完,补充一句:“郎主,胙国公气色不错,只是看上去有些睡眠不足的样子。” 宇文温闻言点点头,又问:“胙国公如何说?” 那人答道:“胙国公什么也没说。” “是么?”宇文温用右手食指敲着书案,沉吟起来,没有说话,那人等了一会,小心翼翼问:“郎主,若无吩咐,小的先行退下?” “嗯。” 待得房中只剩自己一人,宇文温停止敲书案,起身来回走动了几个来回,再度坐下。 他命令潜伏在邺城的王府侍卫执行绑架任务,邺城的负责人冉阿让亲自指挥,将宇文温的岳母和小舅子顺利“请”到安全屋住下。 这个消息,冉阿让派人冒险从邺城送到黎阳关,最后传到宇文温手里,速度很快。 而他马上写亲笔信一封,让人连夜出发,送到郑州许昌,把这一“好消息”送到岳父尉迟顺手中。 宇文温在信中陈述利害关系,劝尉迟顺投降,承诺保岳丈一家周全,能做个颐养天年的富家翁。 虽然岳父没有回他话,没有表态,但宇文温知道,对方没有太多选择。 在外领兵的大将,一旦失去朝廷信任,要么被夺兵权,身首异处或者被人押回国都等待处置,要么奋力一搏,来个先发制人阵前倒戈,带着大军投敌。 若带不动军队投降,就只能自己仓皇出逃,古往今来,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无论许昌那边接下来上演什么戏码,获益的就只有宇文氏这一边。 这就是宇文温的计策,挑动政治斗争来解决军事问题,现在,他的岳父尉迟顺,已经身不由己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 临阵易帅 夜,宇文温躺在榻上发呆,这几日很关键,他翻来覆去睡不熟,索性不睡,琢磨起当前局势,顺便等等看有没有着最新消息传来。 之前,他遣使送劝降信给岳父尉迟顺,希望能够以一种代价较低的方式解决郑州的敌军,但岳父没有给出答复。 现在已经过了一日,依旧没有消息传来,宇文温有些纠结,所以不停琢磨自己的计策是不是有缺漏,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原因就在于目标人物的身份有些特殊。 如果是算计别人,宇文温可不会夜不能寐,只是如今算计的是自己岳父,他要尽可能保住对方的性命,正因为有了顾虑,才会睡不着觉。 其实,宇文温并不是非得保住岳父性命,但必须极力避免一个可能,那就是对方若死了,自己可不能沾上直接关系,否则家宅难安。 但凡有可能,就要保得岳父性命,那是最好的结果,宇文温就是念及于此,才选择了相对保守的办法,派人和对方联系,给对方一条退路。 尉迟顺迟早要被夺去兵权,在此进退两难之际,有一条退路可选,那总是好的。 至于之后事态如何发展,宇文温觉得没有什么悬念,围绕郑州大军的兵权,尉迟顺和蜀太上妃王氏必然爆发冲突,而冲突的结果无论是什么,对于宇文氏一方来说都是有利的。 因为临阵易帅导致军事失败的例子,自古以来比比皆是。 战国时,齐国和秦国合称东、西二帝,齐国国力强盛,一时风光无限,却被燕国上将军乐毅合纵攻齐。 乐毅联合赵、楚、韩、魏国与燕国一起攻打齐国,花了数年时间,攻下齐国城邑七十多座,打得齐国就剩莒和即墨两座城池。 齐将田单守即墨,乐毅久攻不下,便采取长期围困的策略。 眼见着齐国就要完了,燕王去世,继位的太子和乐毅素来不和,田单便趁机使离间计,使得新燕王把乐毅换掉,让其心腹骑劫当主帅,乐毅知道情况不妙,逃亡赵国。 骑劫不是田单的对手,很快便被田单以火牛阵打崩,随后燕军连战连败,田单趁机收复失土。 燕王临阵易帅,导致功败垂成。 战国晚期,秦国攻赵国,此时的赵国历经长平之败,国力大幅衰退,面对如狼似虎的秦军,人心惶惶,但赵军主帅是名将李牧,在其指挥下,赵军连败秦军,形势转好,士气大振。 眼见着李牧不好对付,秦军主帅王翦想了个计策,他派人潜入赵国国都邯郸,贿赂赵王近臣郭开,让郭开“帮个忙”。 郭开当年就阴过赵国名将廉颇,暗中作梗让赵王以为廉颇老了不堪用,如今收了敌国贿赂,驾轻就熟散布流言蜚语,污蔑赵军主帅李牧、副帅司马尚勾结秦军,准备背叛赵国。 昏聩的赵王一听到这些谣言,不加调查证实,立即委派人去取代李牧和司马尚。 李牧见着秦军就在眼前,知道临阵易帅必然要完,他问心无愧,认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拒绝交出兵权,结果被赵王设计捕杀。 赵王临阵易帅,李牧死后数月,秦军便攻破赵国国都。 所以,两国交战时,若敌军主帅很难对付,己方可以换个思路,既然在战场上打不败对方,那就想办法使反间计,让对方主君将其换掉就行了。 这种计策是为反间计,就是要离间敌国君主和大将的关系,来个借刀杀人,或者让对方临阵易帅,导致军心不稳、使得己方有机可乘。 这种计策投入小、见效快,但苍蝇不叮没缝的鸡蛋,欲行反间计,得对方君臣之间有隙,宇文温知道敌方就存在这样的问题。 先前,蜀王尉迟死,按说最合适的继位人选,应该是尉迟之异母兄尉迟顺,然而最后继蜀王位之人是尉迟的幼子,如此一来,尉迟顺的处境就颇为微妙。 尉迟顺和蜀太上妃王氏并非亲生母子,自古继母不待见原配之子女,身为后妈的王氏也不例外,她和继子的关系向来都不好。 那么现如今手握重兵又屡次抗命不北撤的尉迟顺,在王氏看来就是一个拥兵自重的危险人物。 尉迟顺在尉迟家族里有很大的声望,是小蜀王的最直接威胁,王氏自然要提防尉迟顺铤而走险,所以控制其妻儿是必然选择,但当尉迟顺的妻儿失踪,就会让王氏坐立不安,随即风声鹤唳。 接下来必然会铤而走险,临阵易帅抢兵权。 这就是宇文温要的机会,若尉迟顺是路人,他乐见许昌大营来一场大内讧,到时候争夺兵权的双方势力两败俱伤,他和宇文明就可以渔翁得利。 然而尉迟顺是宇文温的岳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万一让尉迟炽繁以为是宇文温用计“借刀杀人”,那可就不妙了。 宇文温纠结的就是这点,他可以狠下心不管尉迟顺的死活,但必须把自己从可能的“尉迟顺之死”一事摘出来,所以要给岳父一条活路,若对方投降,即便是落荒而逃跑来喊救命,他都要救。 如果对方失心疯要为家族殉难,死了就死了,宇文温没义务陪着对方疯,反正给过活路,事后也有说辞去安慰尉迟炽繁姊妹。 若是尉迟顺不知好歹依旧和他对着干,那么战场上可是没有翁婿之情的! 想到这里,宇文温心里舒坦许多,他觉得自己只要问心无愧、仁至义尽,即便尉迟顺死了,他也能坦然面对尉迟炽繁和尉迟明月,有办法把姊妹俩说服。 或者睡服?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在涡阳时的旖旎场景,宇文温有些失神,揉了揉眼睛后准备睡觉,就在这时,一旁传来敲门声。 宇文温一个激灵翻下卧榻,手里多了一把气手铳,听了一下动静,他先将手铳别在腰间,随后让对方入内,见着侍卫带着一人进来,宇文温心中一动。 待得侍卫退下,宇文温发问:“许昌大营那边如何了?” 那人听得宇文温发问,赶紧回答:“郎主!许昌那边出事了!” “仔细说,慢慢说!”宇文温很淡定,示意对方先喝一口茶,捋一捋思绪,组织一下语言。 他现在驻军的位置,在许昌东北三百多里,同时威胁着许昌和荥阳,手下细作现在从许昌回来复命,若许昌有变,己方大军随时可以做出反应。 那人喝完一杯茶,开始汇报:“郎主,小的几个奉命潜伏许昌敌营,观察胙国公动静,今日一早,大营生变,邺城来使宣旨时忽然发难,把胙国公拿下了!” 听得这个消息,宇文温先是一愣,随即脱口而出:“胡扯!胙国公已知邺城有变,哪里会不做防备,任由来使拿下?” “尔等莫不是道听途说,被人糊弄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临阵易帅(续) 面对宇文温的质疑,那人急得接连摆手,以肯定的语气解释:“郎主,这可不是假的,今日一早,大帐发生的事情,许多人都看到了,小的也看见了!” 宇文温思索着,没有催促对方解释,而是自己消化着刚听到的消息。 细作,是主将的眼睛和耳朵,其所见所闻,会对主将的判断造成直接影响,正是因为如此,细作一旦被敌人布置的假象迷惑,也就会连带着误导己方主将。 刘宋时名将檀道济的“唱筹量沙”,就是典型的欺骗战术。 檀道济率领的宋军缺粮,又被敌人围困,军心惶惶之际,檀道济让人在军营里堆起沙子,再把粮食铺到沙堆上,造成粮食堆积如山的假象。 然后故意松懈营防,让魏军细作得以轻易潜入军营,看见这些“粮山”。 檀道济生怕演不像,还让士兵装模做样称量粮食(沙子),量一次就唱出数量,以便让魏军细作听得清清楚楚。 细作果然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溜回去禀报己方主帅,主帅得了军情,认为宋军不缺粮食,必然会固守待援,于是麻痹大意。 檀道济瞅准时机,连夜敌前撤退,溜之大吉。 欺骗敌军细作,进而欺骗敌军主帅,宇文温一直提防这种事情在自己身上发生,所以对于刺探军情的细作,他的要求是汇报时必须把看见、听见的事实和自己的猜测分开,不能误导主帅的判断。 也就是用词要严密,看见敌人在称量一堆疑似粮食的堆积物,那就如实禀报,既然没有亲手去摸那堆东西是不是粮食,便不能直接说对方在称量粮食。 若敌军一千兵马离营向东而去,东面百里是某某城,如果没有更具体的证据,禀报军情时就只能陈述事实,不能说敌军一千兵马往东面某某城去了。 总而言之,事实是事实,由事实得来的推测不该由细作当成事实说出来。 宇文温对细作的要求很严格,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为他刺探军情,细作不但要把看到的、听到的消息说出来,还要把如何看到、如何听到这些消息的细节说出来。 将获得消息的方式给出来以供参考,才能让主帅有一个较为客观的判断,判断细作看到的、听到的所谓事实,是不是别人故意透露出来的“事实”。 宇文温派到许昌潜伏的细作,花了一番功夫才在敌营潜伏下来,这些人全都经过“专业培训”,所以心思缜密,不是一般细作可比。 此次赶来报信的人,代号“鸢六”,和同伴一样,对于西阳王的要求很清楚,待得西阳王让他说出细节,便将自己的亲身经历一一道来。 尉迟顺如今被邺城伪朝廷封为安固郡王,西阳王当然是不认这名号的,所以依旧称呼岳父为“胙国公”,那么细作汇报敌情时,同样称呼尉迟顺为“胙国公”。 鸢六和伙伴潜伏敌营,身份要么是普通士兵,要么是随军青壮,这样的身份自然无法接触敌方主要将领,无法及时刺探到核心机密。 但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大,以至于军营里都传开了。 今日一早,有朝廷派来的使者抵达军营,排场十足,身份是普通士兵的鸢六,当时正好在中军帐附近忙杂务,所以看得明白。 中军帐擂鼓,召集众将议事,主要将领们入帐,没过多久,鸢六就听见里面叫骂起来,不过他当时推着独轮车往别处运东西,无法靠过去旁听,只能推车离开。 不一会,只见许多士兵往中军帐处跑,场面有些混乱,又听得中军帐处动静越来越大,他和恰好在附近的一名同伴交换了一下眼神,决定浑水摸鱼,跟着其他士兵到中军帐外看个究竟。 他和同伴挤在人群中,如愿看到中军帐发生的一幕:朝廷来使和部分军中将领,与胙国公等另外一些将领拔刀对峙,双方部曲亦是如此。 两拨人是在中军帐外对峙,所以许多跑来围观的士兵隔着老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其中就包括鸢六。 双方正在对峙,随时都有打起来的危险,所以围观的士兵无法也不敢靠太近,免得被人误伤,故而混在人群中的鸢六,听不清楚对峙双方在说什么。 他认得胙国公尉迟顺,远远看见这位和朝廷来使说话,不知说了什么,最后胙国公竟然把刀一收,束手就擒。 朝廷来使当着大家的面宣布,说奉旨暂时担任主帅,而胙国公随后被士兵带到别处,具体情况不得而知。 宇文温听完,提笔在白纸上写字,写出自己听到消息后觉得有疑问的地方,随后一一提问,鸢六一一作了回答。 仔细问了一轮,宇文温再无疑问,鸢六告退,只剩他一人独坐空房,呆呆看着写满字的纸张。 不知过了多久,宇文温长叹一声,将纸张揉成一团。 尉迟顺做出的选择,虽然有些出乎意料,却在情理之中,因为宇文温大概猜得出来,对方为了家族,可以牺牲自己。 当年尔朱家族因为内讧导致为高欢所趁的前车之鉴,尉迟顺看来是谨记在心,肯定不想重蹈覆辙,故而选择牺牲自己,为家族保住机会。 如此牺牲,让人肃然起敬,然而... 宇文温心中恼怒起来:王八蛋,我烧脑烧出来的计策,你...你不想造反,不想带兵投降,可以选择逃跑,逃来我这里啊! 结果居然选择束手就擒?这算什么?以死明志? 明明可以做田单,你偏偏不做! 死了活该!别怪做女婿的不尽力! 王八蛋!你死了不要紧,折腾女婿做什么?万一三娘、四娘不依不饶,说我见死不救,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啊! 我知道了,你这是报复!自己过得不好,也见不得我过得好!没事找事是吧! 宇文温心中骂着岳父,有一种被人喂屎的感觉,事到如今,他精心策划的反间计,看样子没法获得最大收益,岳父果然是个狠人,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保全家族。 宇文温气得起身来回走动,过了不知多久才冷静下来,虽然敌人爆发内讧的希望落空,但既然对方临阵易帅,那么这种时候被派来夺兵权的人,大概忠心是最重要的。 一般来说,这样的人没什么真本事,大概率是庸才。 宇文温觉得,如今的郑州敌军换了主帅,一如战国时临阵易帅的赵军和燕军,战斗力肯定有问题,加上新主帅必然要急着回师北上,那么己方的机会就来了。 所以,除了没能保得尉迟顺的性命,计策还是很成功的。 想到这里,宇文温轻松许多,独坐沉思了一会,便往榻上一躺。 他的岳父算是玩完了,这是咎由自取,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宇文温不怕尉迟炽繁、尉迟明月会哭喊着要上吊。 毕竟他把岳母和小舅子保住了,对得住妻子和小妾。 虽然尉迟嘉德是过继来的儿子,但按宗法就是尉迟顺名正言顺的嗣子,尉迟家的香火没断,宇文温若保住了尉迟嘉德,对于妻子一家来说可是仁至义尽。 念头通达的宇文温,如释重负,没多久就呼呼大睡,鼾声如雷。 不知过了多久,宇文温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又别着气手铳起身,接见不速之客。 来人是他的手下,和鸢六一样奉命潜伏在许昌大营刺探敌情,此时对方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似乎是刚结束一场长途跋涉。 宇文温打着哈欠问:“许昌那边有何事?” “郎主!许昌那边出事了,小的几个不敢耽搁,连夜赶回来报信!” “冷静些,把气缓一缓。” 来人喘了口气,继续说:“胙国公交了兵权后被软禁,后来不知出了何事,大营里乱起来,胙国公带着一些兵马逃出许昌大营,往东边跑,追兵很多,不知胙国公后来情况如何,小的赶紧回来报信!” 宇文温听完瞬间来了精神:“仔细些说,不要把猜测和事实混在一起,你只需要说所见、所闻!” 第二百四十七章 这样就尴尬了 雪花如柳絮,随着北风飘扬,落在人脸上,瞬间就被热气所化,变成点点水珠,宇文温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脸,然后继续倾听面前一人的陈情。 此人身着铠甲,甲叶上血迹斑斑,几乎被血染成了红色铠甲,铠甲上插着几支箭,连兜鍪上都有一支,宇文温看着这位血染铠甲的勇士,不由得脑海里冒出几个词。 红色,有角,三.... 三十多岁,姓尉迟名华,之所以有尉迟姓氏,是由于身为尉迟氏的部曲故而随了郎主姓氏。 尉迟华归属安固王(胙国公)尉迟顺,因为郎主被追兵围困,他舍命突围自此求救。 随身携带尉迟顺给的信物一个,那是宇文温之前送给岳父的凭证,以此作为紧急情况下证实尉迟顺所派之人身份的凭证。 据尉迟华所述,先前,朝廷派使者来替代郎主尉迟顺为大军主帅,虽然双方起了争执,但最后郎主以大局为重,愿意听令,交出兵权。 对方也承诺,这只是一次正常的职务变动,绝对没有趁机抓人的意思,尉迟顺卸任之后,尽快动身前往邺城述职即可。 本来事情就这么告一段落,然而对方掌握兵权之后,出尔反尔,试图杀害尉迟顺,尉迟华等部曲奋力反抗,又有几名将领带兵赶来,好不容易护得尉迟顺突出大营。 事已至此,尉迟顺无处可去,在众人的劝说下,向原来的敌人宇文氏投降。 本来尉迟顺是要往南逃,因为许昌以南的长社城外就是宇文明大军所在地,但新任主帅考虑到这一点,提前安排重兵拦截,尉迟顺只能拐向东面。 尉迟顺的女婿宇文温,如今控制了亳州总管府大部分地区,尉迟顺向东逃,打算先摆脱追兵,然后进入宇文温控制的地区再做打算。 然而追兵很多,护送尉迟顺东逃的队伍,逐一分兵阻拦追兵,但即便如此,追兵依旧追着尉迟顺,一直追到许昌东面的扶沟城。 扶沟守将深受尉迟顺信任,此时走投无路的尉迟顺入了扶沟,得对方协助,关闭城门将追兵拒之门外。 但扶沟距离许昌不过百里,城中守军不过千余,一旦许昌大营调动兵马来围城,扶沟是守不了多久的。 尉迟顺打算继续东进,但为数不少的追兵在城外游荡,看样子即便勉强突围,随行人员的损失也会很大,到时候未必能护得尉迟顺安全抵达亳州。 这年头兵荒马乱,各地豪强、大户又喜欢打劫过路商旅,然后栽赃给流寇,部曲们担心郎主尉迟顺勉强东进,半路上遇到不测,便自告奋勇突围求援。 突围求援的队伍分三队,一队向东,一队向东北,一队向东南,只有往东北而去的队伍是真正求援,赶往其他两个方向的队伍是为了干扰追兵判断,分散对方兵力。 尉迟顺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为先前就知道宇文温驻军在汴州雍丘,雍丘位于许昌东北方向将近三百里,同时也位于扶沟东北方向,两地之间相距百余里。 向东北方向突围的勇士当中,尉迟华就是成员之一,一行人好不容易摆脱追兵,逃到雍丘附近时只剩下他和另一名同伴,两人身被数创,坐骑也负了伤,人和马都快要支撑不住。 所幸追兵被他们甩开,又遇见雍丘大营外围警戒的游骑,方才顺利抵达雍丘。 尉迟华说到这里,跪地磕头,声泪俱下的乞求邾王(西阳王)尽快发兵前往扶沟,在城破之前,救安固王(胙国公)一命。 宇文温闻言用食指刮刮鼻子,默默转身离去。 留下一众侍卫,陪着“西阳王”安慰这名不顾安危求救的勇士。 先前,宇文温已得急报,说胙国公反出许昌大营,向东逃亡,下落不明,这让他琢磨不已。 半个小时前,宇文温正在看舆图,突得手下来报,说救起两名敌军士兵,对方自称为安固王(胙国公)所派,赶来雍丘求援。 宇文温听了这个消息后,第一反应认为来人是刺客。 但又不能不见,于是让一名侍卫扮作他,他自己扮作侍卫,和其余侍卫混在一起,陪同“西阳王”接见来人。 如果来人是刺客,必然认得他,却不会意识到他混在侍卫之中,到时必然神色有异,那么... 即便对方身手了得、暴起发难,宇文温绝不会倒霉,如果来人不是刺客,那宇文温就听听对方说什么。 现在,他听了,听完之后心拔凉拔凉的。 此情此景,让他想起似曾相识的感觉。 譬如,在那个时代,忽然收到个短信,发短信的人说你岳父因为嫖娼被抓...出车祸昏迷不醒,如今正在医院等着做手术,必须先支付押金一万元,转账账号如下.... 岳父等着钱救命,这钱你是转还是不转? 宇文温不知道别人会怎么样,他是不会转的,因为这是典型的短信诈骗。 所以,他判断扶沟城极大概率是个诱饵,很可能是岳父尉迟顺设下的圈套,要是自己急匆匆带兵过去了,搞不好会遇伏,被人乱箭射死。 也就是说,这很可能是一个女婿算计岳父,而岳父又反过来算计女婿,翁婿互相算计、互相伤害的家庭伦理狗血剧情。 对于精心策划计谋、准备大决战的宇文温来说,这样就尴尬了。 有些尴尬的宇文温,揉了揉太阳穴,他虽然做出了初步判断,但又不敢就此下结论,因为岳父若真的山穷水尽求他救命,若是见死不救... 想想尉迟炽繁、尉迟明月悲痛欲绝的样子,想想这两位在王府里上吊的惨烈场景,宇文温的冷汗瞬间就冒出来,不由得擦擦额头。 尉迟顺的破绽在妻儿,宇文温正是以此为突破口,算计自己的岳父;宇文温的破绽也在妻儿,那么尉迟顺极有可能也以此为突破口,算计自己的女婿。 北风吹过,雪花飘飘,宇文温忽然觉得有些冷,他真想对天大吼一声:你这样算计自己女婿,还有良心吗!! 一旁跟着的张定发,方才听了尉迟华所说的话,见着宇文温有些萧瑟的模样,迟疑片刻,随后开口说道:“大王,属下觉得,此事似乎有诈。” 宇文温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对方:“此话怎讲?” “动机,胙国公得大王预先提醒,知道夫人和世子已经脱离蜀王府的控制,又得大王亲笔劝降,分析利害关系,必然知道蜀王府迟早会派人来夺兵权。” “对方派人来了,顺利拿到兵权,那么没必要急着动手把胙国公干掉,这样做完全是画蛇添足,大可在胙国公离开军营、前往邺城的途中再动手,譬如,过黄河时失足落水什么的...” “更何况胙国公交出兵权,已经是任由对方处置的态度,既然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他又何苦和对方火拼,再来个仓皇出逃,这怎么看怎么都让人生疑。” 张定发所说的疑点,正是宇文温怀疑的地方,但他依旧不能排除尉迟顺亡命扶沟城的可能性。 也许,尉迟顺以大局为重,认为继母王氏派来的人也会以大局为重,所以心甘情愿被软禁,等回到邺城后听天由命,可新主帅赚得兵权之后,搞不好为防夜长梦多,来个出尔反尔也不是不可能。 当年曹魏的高平陵之变,司马懿和几个朝中元老对着洛水发誓,保证曹爽交出天子、放弃抵抗之后能家宅平安,做富家翁,然后呢? 曹爽交出天子,放弃抵抗,司马懿没多久便食言,杀其全家,连三岁小孩都不放过。 政治斗争就是这么龌龊,尉迟顺一厢情愿,以大局为重交出兵权,但对方未必会放过他。 所以,尉迟顺出逃的原因,也许不是有阴谋,而确实是对方食言要动手,所以尉迟顺无奈之下只能奋力一搏,逃出来投奔女婿。 想着想着,宇文温觉得左右为难。 救人,可能中计,即便宇文温不是亲自领兵去,但也会白白损失兵马;不救人,可能岳父真就被人砍死,到时候自家府里不得安宁,尉迟炽繁姊妹寻死觅活,搞不好会自杀。 那么,救还是不救? 第二百四十八章 消息 黄昏,夕阳余晖洒在白雪斑驳的旷野里,洒在零星的丘陵上,这些丘陵多有树木,成为一座座小树林,这些小树林,成为流寇最喜欢的落脚点。 此时,李涡正向着自己同伴落脚的小树林摸去,他刚从蔡家庄回来,带来了对方最新开出的价码:为了赎回蔡五娘,蔡庄主愿出布匹五百段。 蔡五娘是蔡庄主的小女儿,还未嫁人,但亲已经说了,而正等着出嫁的蔡五娘,被李涡的老大定为目标。 他的老大姓张,据说是铁匠出身,人称张铁炉,张铁炉带着手下花了一番功夫,绑架蔡五娘得手,就等着蔡庄主赎人,而李涡负责跑腿谈价钱。 按着如今的布价,蔡庄主愿意出的布匹,折铜钱大概不少于一百五十贯,能买七八个健康的男仆,抵得上几户小地主一年的积蓄。 这笔买卖,可真划得来,只要一手交布一手交人,再加上绑架蔡五娘时顺手捞的财物,大家伙可以快活一番。 只是,五娘莫要被祸害了。 李涡如是想,脚步不由得加快了许多。 他曾经是蔡家庄的庄客,暗中喜欢庄主的小女儿蔡五娘,奈何良贱有别,他知道自己和蔡五娘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将那份爱慕埋在心里。 此次老大绑架人质赚赎金,李涡是行动时才惊觉目标竟然是蔡五娘,事已至此,他无力改变什么,只能祈求好色的老大能够信守诺言,收了蔡庄主的布匹,不动蔡五娘分毫,将其放回去。 蔡五娘眼见着就要嫁人,若是被人破了身子,那就很难嫁出去,李涡虽然为自己不能娶蔡五娘感到伤心,但希望对方嫁一个好人家,过好日子。 所以,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李涡自告奋勇去蔡家庄,和蔡庄主谈妥赎金,立刻赶回来,把这一消息带给老大的同时,也希望老大收拢心思,忍一忍。 摸到一处树林外围,李涡和暗哨对了暗号,顺利进入林中。 此时天色昏暗,林中点起一个小火堆,几个男子围坐在火堆旁烤火,低声说笑着,见李涡回来,纷纷向他打招呼。 李涡一一回应,扫了一眼火堆,却没见老大张铁炉,也没见蔡五娘,心中咯噔一下,紧张起来,他想到了一个可能,却不敢想下去,只能强作镇静,问同伴老大去哪里了。 见着同伴嘿嘿笑着挤眉弄眼,李涡愈发觉得不妙,心乱如麻,借口要向张铁炉说赎金的事,按同伴指的方向,踉踉跄跄跑过去。 跑着跑着,听见前方树林里传来女子的哭喊声,还有男子的笑声,李涡心急如焚,连滚带爬冲了过去。 昏暗的树林里,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将一名女子按在地上,那女子身材娇小,衣物几乎被对方撕光,哭喊着挣扎,却无济于事。 眼见蔡五娘就要被自己老大强占,李涡冲上前,一把拉着对方: “老大!老大!莫要如此啊!蔡庄主说....” 话还没说完,那男子一甩左手,把李涡打得后退几步。 男子正是这伙贼人的头目张铁炉,他回头看了一眼李涡,骂了声:“莫要多事!”,便要去分蔡五娘的双腿,结果被再度扑上来的李涡抱住。 “老大!莫要如此,蔡庄主说只要不碰五娘,他愿出五百匹布!” “老子憋不住了,管他娘的蔡庄主!” 张铁炉一把扯住李涡,哈哈一笑:“老子第一个,你跑腿辛苦,就第二个上,快松手!” 李涡见着蔡五娘哭喊着“不要”,心急如焚,哪里肯松手,不停求情,被闻讯赶来的其他人扯开。 好事被打断的张铁炉,见着李涡今日表现有些异常,想了想随即冷笑道:“怎么,你小子在蔡家庄待过,如今念起蔡家庄的好了?来给蔡庄主求情?还是以为讨好了那老蔡,自己能娶蔡五娘?” 李涡不住的求情,说既然和蔡庄主定好赎金,那就莫要碰蔡五娘,张铁炉哼哼着:“这小娘子细皮嫩肉,把老子的火都撩起来了,不玩一玩,哪里行?” “今夜,兄弟们人人都有分!把这小娘子玩成残花败柳,蔡庄主捏着鼻子也得赎回去,若是日后嫁不出去,你李涡可以上门提亲嘛!” 一群人哈哈大笑,李涡见着老大就要压上去,咆哮一声,挣脱控制,冲上去一头将张铁炉撞倒:“你们谁也不许碰她!!” 气急败坏的张铁炉爬起身,狞笑着看向李涡:“臭小子,你活得不耐烦了!老子要把你大卸八块!” 其他几人见着老大发飙,便拔出腰刀向李涡围来,李涡将瑟瑟发抖的蔡五娘挡在身后,捞起块石头准备玩命。 张铁炉大吼一声,摆出就要扑来的样子,忽然脚尖发力,将地上泥土挑起,糊了李涡一脸,然后抡起拳头往李涡脑门上砸。 正在此时,破空之声响起,几只羽箭依次飞来,将张铁炉和其他几个贼人射倒。 惊变突起,被尘土迷了眼的李涡还没回过神,林中冲来十几个男子,将被箭射倒的张铁炉等人制服,待得李涡眼睛恢复视力,一把刀顶在他胸前。 张铁炉身上中箭,疼得要紧,此时却不住喊着“饶命”,其他人亦是如此,那十几个男子穿着铠甲,外罩披风,一看就知道大有来头,他们只能求饶,不敢反抗。 几乎是一丝不挂的蔡五娘见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哭喊着“不要”,却见其中一名中年男子解下披风,扔到自己身上,她赶紧扯着披风将自己包裹起来。 “小娘子莫要惊慌,我等是官军,不是贼人。” 把披风扔给蔡五娘的中年男子劝慰着,见蔡五娘惊魂未定,缩在披风里瑟瑟发抖,便没再说什么,转向灰头土脸的李涡,笑了笑,示意同伴将刀收回,随后发问: “你和这些人,是一伙的?” 李涡木木的点点头,那人见状笑道:“倒是个痴情种子,你的名字?” “李...李涡...” “小兄弟,你认得这小娘子?” “嗯...” “也罢,我与你个机会,想不想拼个好前程,昂首挺胸做人?” “想...想...” 李涡期期艾艾的说着,他当然想有个好前程,想骑着高头大马,带着提亲的队伍,敲锣打鼓到蔡家庄迎娶蔡五娘。 那中年男子正要继续说,脚步声起,又有数人从树林外走进来,李涡转头看去,却见着这些人手中提着几个人头,都是己方布置在树林外的暗哨。 几个暗哨都是积年老贼,狡猾得很,如今竟然不声不响被对方干掉,李涡不由得叹道:好厉害的本事! 那几人近前,向着中年男子行礼:“张司马,这伙人,一个都没跑!” 西阳王府司马张定发点点头,对卢勿吉等人的表现很满意:“卢队主,安排人在树林外警戒,其他人轮休。” 卢勿吉点头称是,瞥了一眼张铁炉几个,迟疑了一下,问道:“张司马,是否需要某等拷问这些人?” “不必,不过卢队主可以观摩观摩。” 张定发说完,示意一人近前:“小李,你去招呼这几位好汉,问问他们,知不知道扶沟城最近的消息。” 顿了一下,张定发补充道:“再问问他们,有没有谁,和蔡家庄的人打过交道。” 第二百四十九章 安排 帐篷里,裹着披风的蔡五娘独自烤着火,一只手拿着树枝拨弄面前篝火,她虽然已经穿上了衣物,但只有裹着披风把身形都挡住,才会觉得安全些。 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让她惊魂未定,方才自己差点就被人那什么了,巨大的惊吓让蔡五娘现在依旧怕得瑟瑟发抖。 如今,似乎得官军救下,但她没什么见识,也不这官军到底会如何处置她,万一又要“今晚兄弟们都有份”,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没有勇气自尽,所以对方真要起了邪念,自己恐怕就要被折腾得不成人形,如今,就只能等,等李涡带回来好消息。 想到李涡,蔡五娘不知该高兴还是生气,李涡之前是庄里的庄客,蔡五娘认得对方,她有一次差点被蛇咬,是李涡救了她。 她觉得样貌端正的李涡为人不错,时不时吩咐对方跑腿,两人的关系不错,当然,两人之间是不可能有什么进一步的关系。 蔡五娘的家族,是当地有名的大户,她的叔叔在扶沟城里当官,以蔡家的地位,蔡五娘哪里会看上只是区区庄客的李涡。 后来,李涡放牛时弄丢了一头牛,可能是因为害怕受罚便跑了,两人再见时,就是在这树林里。 蔡五娘见着李涡成了贼,只道是对方熟知蔡家庄的内情,才引得贼人把她掳走,而刚才,见着李涡奋不顾身救自己,蔡五娘感激之余,不由得迷惑。 她搞不清楚李涡在自己被掳走这件事里,到底是何角色,不知该恨李涡,还是谢谢对方。 脚步声起,有人向帐篷接近,惊得蔡五娘一个哆嗦,惊恐的看着走进帐篷之人,发现来人是李涡,不由得松了口气。 李涡见着心上人惊恐的样子,赶紧说道:“女郎放心,没事了,官军已经做出安排,明日便送女郎回蔡家庄。” 蔡五娘得知这一好消息,十分激动却又不敢相信:“真的么?” “官军说话,当然是真的。” “官军...他们是哪边的官军啊...”蔡五娘不懂时局,但听过父亲和兄长们议论,好像如今有两拨官军打来打去的。 李涡将一个热乎乎的炊饼递给蔡五娘,随后坐在火堆另一侧,笑道:“管他呢,反正是好人。” 见着蔡五娘小口吃起炊饼,他又道:“女郎放心,今夜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官军便派人送女郎回去,回了庄子,日后莫要再随意出行了,外头兵荒马乱,可不太平。” “嗯...” 蔡五娘应了一声,默默吃着炊饼,李涡忽然哑巴了,抓抓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又不敢盯着女郎看,于是低下头,往火堆里丢树枝。 不知过了多久,蔡五娘忽然说道:“李涡....” “啊?女郎有何吩咐?” “今夜...今夜你留在这里好么?我....我害怕...” “呃...好...好...” 李涡支支吾吾的答应下来,呼吸急促,心脏扑通扑通乱跳,虽然他知道女郎没别的意思,他也不可能和对方有什么事情发生,但能和心上人在一个帐篷里过夜,这种意想不到的待遇让他激动不已。 “女郎放心,今夜绝不会有事的!”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些许声音,似乎是有人惨叫,蔡五娘听得这动静,吓得面色一变,一头撞入李涡怀中,瑟瑟发抖。 心上人竟然就这么钻到自己怀中,让此时的李涡脑袋一片空白,但他没心思想什么,不住的安慰着:“女郎末怕,没事的!” 。。。。。。 林间某处,张铁炉和几个手下静静躺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作为单纯打家劫舍的贼人,他们在强者眼中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于是各自的人生走到了尽头。 卢勿吉看着这些倒霉鬼,想起当年的自己,他和同伴过的日子和这些人差不多,都是到处流窜,靠抢劫、杀人越货过日子,这种刀头舔血的生活里,每个人随时都有丧命的可能。 运气好的队伍,占山为王,头领当个寨主,打劫周边村落、过路商旅,或者经商,变成亦匪亦商的大掌柜,成日里吃香喝辣,有花不完的钱粮。 运气还行的队伍,做部落酋长或者豪强大户的鹰犬,跟着郎主作威作福。 运气一般般的队伍,就像小股狼群,游走在荒野里觅食,饱一餐饿一餐,随时想着捕猎,随时提防着被其他狼群捕食。 卢勿吉的队伍,就是运气一般般的队伍,在幽燕之地游荡,什么活计都做,自己是好是坏、是善是恶说不清楚,反正没有什么前途。 适逢官府招募好汉为国效力,他便带着人投了官军,跟着大军南下,试图闯出另一片天地。 能在刀头舔血的生活中活下来的人,除了运气好,本事必不可少,卢勿吉和同伴对各自的本事很有信心,无论是骑术、箭术还是搞偷袭,甚至包括拷打询问,都不在话下。 然而现在,他是真正见识了何为“专业拷问”。 张司马手下的“小李”,带着几个帮手,在短短一炷香时间内,就把几个贼人肚子里的话全都掏出来,连这些人小时候鸡毛蒜皮的事情都问出来了。 对方并不是简单的严刑拷打,而是用了许多技巧,这些技巧让一旁“观摩”的卢勿吉大开眼界。 而已经被处死的张铁炉等人,遗体被布置成互相残杀的样子,日后要是被人发现,只会得出这伙人因为分赃不均自相残杀、最后同归于尽的结论。 不会想到是遇到了什么人,然后被灭口。 如此处理尸体的思路,也让卢勿吉“耳目一新”,见着那几位颇为熟练的能手,他不由得对西阳王帐下好汉们的实力刮目相看。 这些人同样是出来当斥候,捉俘虏,勘察地形,刺探敌情,行事的风格和卢勿吉一行人有些不同,至于有何不同,卢勿吉觉得和厨子做菜一样。 一只羊如何做?卢勿吉等人的做法就是将羊剥皮,开膛破肚,然后砍成几大块架在火上烤,根据经验判断火候,烤得差不多就行了。 而西阳王府张司马带来的这群人,会随身带着各类刀具、佐料,将羊细心处理,连内脏都处理好,用随身携带的小炊具,将整头羊做成各种美味的菜肴。 也就是说,这支队伍是专门为做斥候而组建的,刺探军情有一整套“流程”,队伍中的成员各自分工协作,不像卢勿吉的队伍,虽然人人都是多面手,但除了杀人、搞偷袭以外,却有些“样样精、样样松”的感觉。 张司马的队伍里,有许多奇特的装置,譬如“指南针”,譬如双筒千里镜,估算路程时还要看怀表,记下从某处到另一处花了多少时间。 有人专门拿着个奇怪的装置观测太阳,说是要测量什么“纬度”,又有人用奇怪的千里镜东看西看,说是什么“测距”、“测高”。 测距,指的是两点之间的距离,卢勿吉等人估算距离只能凭借经验,误差不小,而据说有了这测距的装置,估算两点之间距离时“精度”很高。 至于测高,卢勿吉不能理解把一座丘陵的高度测出来有何意义,而测量河流深度的行为很正常,毕竟要考虑大军过河时是直接涉水过河还是必须搭桥。 但连河水的“流速”也要测量,这有何用? 卢勿吉跟着张司马出击,刺探敌情,真是长了见识,他发现队伍每到一处地方,除了抓舌头、打听消息,还要“测绘”。 测绘出许多结果,然后有专人根据这些结果在一张张网格纸上绘制舆图,把河流、道路走向以及村庄、水源等重要内容标在舆图上。 也就是将各种探听来的消息,变成图形和文字,一张张小舆图,渐渐汇聚成一张大舆图, 这一点,就是卢勿吉的队伍无法做到的,他们刺探得来的消息,都是以口头形式向西阳王汇报,最多拿根树枝在地上比划比划。 和张司马队伍绘制出来的精细舆图相比,卢勿吉及同伴比划的图形,就像是孩童画的画,乱七八糟。 灭口完毕的卢勿吉,来到一处帐篷内,西阳王府司马张定发和几个人,在帐内借着篝火火光,研究一张刚绘制好的舆图。 张定发见着卢勿吉过来,示意他坐下,随后接着分析搜集而来的消息。 “总总迹象表明,扶沟城确实出了事,城门紧闭,城外有骑兵游荡,百姓不得接近,所以我们无法得知城内情况。” “一队抵近扶沟城侦察,未见城外立有营寨,说明许昌方向敌军还未派出其他兵马抵达扶沟,而一队能够接近扶沟,城外游骑拦截力度较弱,说明对方兵力确实不足,只能防内,不能防外。” “如此一来,我方就有机会试探对方虚实,所以,既定计划要有所改变。” 张定发作为西阳王任命的“首席情报官”,带着西阳王直属的精锐斥候,对扶沟城及附近地区展开“战役侦察”,有现场临机处置的权力。 这支队伍,就是西阳王最可靠的眼睛、耳朵,所见所闻,会成为西阳王部署作战时的重要参考。 而卢勿吉等人的加入,让这支斥候队伍的实力大涨,进攻性更强,那么可采取的手段就多了一些。 张定发掏出怀表,其他人也纷纷掏出怀表,众人对了对时间后,张定发做出安排:“现在是晚上九点,大家抓紧时间休息,凌晨三点整,依次出击!” 第二百五十章 洧水寒 深夜,北风吹拂,天空又落下柳絮般的雪花,纷纷扬扬落在旷野里,落在洧水上,朵朵雪花随着潺潺流水,向着东南方向缓缓流淌。 一朵雪花尚未完全化入水中便被人用手捞起,捧到嘴边后轻触嘴唇,感受到河水的丝丝寒意。 “都下雪了,河面竟然还没结冰。” 郑八斤将手掌一反,使得手中的水落入河中,如此冰凉的水若直接喝进嘴里,怕是要拉肚子,所以即便他有些渴,还是忍住了。 他的两名同伴亦在洧水岸边,正在测量此处河段的水深、流速,对于小队成员来说,这都是驾轻就熟的技能,所以即便洧水寒凉,也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郑八斤,因为出生时刚好八斤重故而得名,给儿子取这样的名字,由此可知他家中没什么有学问的人,郑家祖辈都是农民,到了他这辈却转了运如今的郑八斤,可是能读能写两千“常用字”。 不仅如此,郑八斤还会算数,擅长三角函数,所以在小队里负责核算“测距”、“测高”所得数据。 岸上草地里的同伴已经架起三脚架,搭上测距镜和测高镜,开始观测鄢陵及其周边地形,虽然夜里视线很差,天上的月亮被乌云遮挡,月光时有时无,但对于小队成员来说,这不是问题。 他们可不是雀蒙眼,在夜里的视力,比普通人强很多。 郑八斤和同伴们是西阳王直属的精锐斥候,有个很特别的名字,唤作“夜不收”,夜不收的各支队伍,都具备一般斥候不可能具备的侦察技术,“测绘”便是其一。 用精密的观测镜在远距离观测一个固定目标,以三角函数算出自己距离观测点的距离,或者估算出远处两个点之间的距离,若以寻常的方法,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只有那些经验老道的斥候,才能大概估算一个距离,但有了观测镜(测高镜、测距镜),这样的技术可以通过“培训班”来大量培训。 郑八斤是测绘培训班的优秀毕业生,和其他学员一样,参与过武昌、夏口长江大堤选址的测绘工作,积累了大量测绘经验,能根据测绘结果绘制舆图,是夜不收里第一等的测绘人才。 他接过同伴递来的小本子,就着若有若无的月光,好不容易看清上面记载的数据以及计算公式,验算了一会,确定没有算错,点点头后说道:“很好,把仪器收起来。” 有人看了一眼河边情形,低声问道:“头儿,那么选址就定在这里了?” “这里比较合适,不过得大王最后拿主意,收拾收拾,要回去复命了!” 郑八斤低声吩咐,看着远处的鄢陵城,又看看洧水南北两岸的旷野,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他们小队在洧水边查探地形,不是只顾着埋头做事,还分有警戒人员在四周放哨,一旦不对头,马上就得跑。 此时,他们位于洧水北岸,距离东南方向的鄢陵城大概六百三十步左右距离,脚下的河段,将会是大军渡河的地方。 之所以选在此处,是因为此处的洧水河段在鄢陵城上游,不怕守军放火船破坏浮桥。 自西北向东南流淌的洧水,先经过鄢陵城南侧,然后继续向东南流淌,流经东南方向的扶沟地界,最后汇入颍水,郑八斤之所以带队来这里侦察,是因为大王要夺鄢陵。 鄢陵西偏南约五十余里处是许昌,鄢陵东偏南五十余里外是扶沟,这都是敌人的地盘,郑八斤知道官军若占了鄢陵,可以直接威胁许昌。 届时许昌敌军进退失据,那么己方和许昌南面长社城外的友军一道,来个夹击,必然大获全胜。 所以鄢陵的位置很重要,许昌敌军当然不会坐视鄢陵失守,所以己方攻打鄢陵的动作要快,所幸,从地势上来说,从东北方向雍丘出发的己方大军,攻打鄢陵很方便。 鄢陵位于洧水北岸,若要抵御东北方向来的军队,无法以洧水作为护城河,所以,郑八斤对于大王速攻鄢陵很有信心。 他认为,己方一定能在许昌敌军反应过来前拿下鄢陵。 但为了以防万一,官军在攻打鄢陵的同时分兵一部渡河,到洧水南岸立寨,一来截断鄢陵守军的退路,二来拦截许昌方向来的敌军。 凡事都要做两手准备,虽然大家对于拿下鄢陵很有信心,但万一战事不利,鄢陵守军负隅顽抗,真的撑到许昌援军抵达,那么预先在南岸立寨的兵马,就能拦截对方援兵,不让其进入鄢陵。 这是最坏的情况,郑八斤不认为会出现,己方有各种攻城器械和攻城手段,所以在主力大举进攻之下,区区鄢陵肯定撑不过一日。 官军既然要在攻城的同时铺设桥梁渡河,那么就得提前选好渡河河段,这就是郑八斤小队的任务,而其他夜不收小队,则在西阳王府张司马的带领下,于别处活动。 郑八斤派人往回走,向即将抵达的大军报告情况,他自己带着人在洧水岸边留守,如果发现什么不对劲,也好及时示警。 看向远处的鄢陵城,郑八斤想起一个问题,那就是大王挥师直取鄢陵,到底所谓何故? 大王之前率军驻扎雍丘,西北面百余里外是汴州州治浚仪,有敌军驻扎,而雍丘南面百余里的阳夏,同样在敌军手中,如今大军往西南方向进军,可谓左右两翼都是敌人。 拿下鄢陵后能直接威胁许昌,但鄢陵东面的扶沟以及更远的阳夏,尚在敌人手中,大王如此用兵,郑八斤觉得有些冒险。 一旦浚仪敌军东进攻打雍丘,那么驻扎鄢陵的大军,可谓全无后路,被敌人三面包围。 当然,郑八斤不认为己方会打败仗,浚仪的敌军若进攻雍丘,那么雍丘北面的己方滑台友军可以南下支援,而阳夏的敌军若想西进,那么阳夏东面的己方武平友军也不会坐视不理。 最关键的是,鄢陵以南不过三十里外的颍水南岸,就是友军控制区,实在不行,官军还可以向南突围。 所以,郑八斤觉得这是个有惊无险的局面,而只要大王带兵拿下鄢陵,然后解决许昌敌军,那么逆贼的气数已尽,届时官军收复河北,太平日子就要来了。 到时候,他就去测绘队,为各地修建河堤做贡献,让临河的州郡城池都能有坚固的堤坝,大家不再受水患侵害。 想着想着,郑八斤入了神,当手下轻轻拍他的肩膀时,甚至吓了一跳:“何事?” 手下指着东北方向的旷野,兴奋的压低声音说道:“头儿,先锋就要到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洧水寒(续) 凌晨,鄢陵城西北、洧水北岸,大群士兵正在趁夜搭建浮桥,因为距离城池不算太远,为了避免惊动守军,他们搭建的浮桥有些特别,用的是羊皮筏。 一张张羊皮囊,需要用嘴往里面吹气,将羊皮囊吹得鼓起来,然后把口一扎,再和其他皮囊、些许竹子捆成来,一个羊皮筏就成了。 吹气可是个力气活,为了赶时间,士兵们是用“脚排”给羊皮囊鼓气。 所谓“脚排”,就是炼铁场给炼铁炉鼓风之“水排”的缩小版,这种鼓气装置用脚来踩,省力的同时鼓气速度快,一个个早已备好的羊皮囊,很快就变得圆鼓鼓起来。 有人看着这一个个羊皮囊,不由得有些心痛:这得杀多少羊,费多少功夫剥皮呀! 羊皮囊的制作有讲究,为了保证皮囊的完整,得先用刀从羊颈部开口,慢慢地将整张皮囫囵个儿褪下来,不能划破一点地方。 将羊皮脱毛后,吹气使皮胎膨胀,再灌入少量清油、食盐和水,然后把皮胎的头尾和四肢扎紧,经过晾晒的皮胎颜色黄褐透明,看上去像个鼓鼓的圆筒。 确定皮囊没有漏气口,松开尾部将皮囊里的气放掉,备用。 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制作羊皮囊,而短时间内要准备这么多羊皮囊真不容易,可想而知让许多能工巧匠花了不少工夫。 捆好的羊皮筏,被士兵一个个拼接起来,变成浮桥向南岸一点点延伸过去,为了保证浮桥是直的,有士兵先泅水过河,在洧水两岸拉起两根粗硕的麻绳,以此作为固定羊皮筏两端之用。 与此同时,有士兵站在羊皮筏上,往河里打木桩,以便固定羊皮筏拼接的浮桥,避免大量兵马过河时,导致浮桥左右晃荡而解体。 为了尽可能减小动静,打木桩用的大锤裹着布,整个筑桥工地上除了几盏特制的小灯,没有多余的一丝火光,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尽可能不引起鄢陵守军的注意。 士兵们要赶在限定时间到来前把浮桥搭好,以便当己方主力开始攻城时,部分兵马能够过河抵达南岸,将鄢陵守军的退路斩断,使其无法迅速遣使告急,变为一座孤城。 一旁监督搭桥进度的督将,掏出怀表,借着时有时无的月光仔细看了一会,大概确定了在期限到来时,浮桥能够搭建完毕。 他稍微松口气的同时,不由得看向东北方向。 那是鄢陵城北方位,己方大军即将展开攻势的地方。 鄢陵位于洧水北岸,所以面对东北方向来的敌人,无法直接以洧水作为护城河,而鄢陵如今为两军相争之地,守军于城北挖掘壕沟,引洧水入内,作为护城壕沟。 对于进攻方来说,要想从北面攻城,攻城战具就得先跨过护城壕沟,即便士兵们抬着简易云梯攻城,也得先在壕沟上搭便桥。 而现在,既然选择凌晨时分发动突然进攻,那就意味着攻城的队伍只有简单的云梯,先登们要赶在城内守军完全反应过来时,快速穿越壕沟,以云梯攀城,控制城头。 赶制大量简易云梯,可比在洧水上偷偷搭建浮桥容易,但要靠着这些简易云梯快速攻城,难度要大许多。 督将看看怀表,看看鄢陵城,不由得手心出汗:此次行动,能顺利完成么? 。。。。。。 鄢陵城北,一名将领匆匆而来,身后跟着几个部曲,他们没有点火把,摸黑走在街道上,经过城墙角下的一排草棚,草棚里都是着甲而眠的士兵,人人裹着条被褥,头枕兵器呼呼大睡。 那将领沿着台阶向城头走去,尽可能放慢步伐,避免甲叶的摩擦声太响,在相对寂静的夜里过于刺耳。 来到黑灯瞎火的城头,他和部曲都猫着腰,转入一处战棚内。 战棚里有士兵数人,趴在城垛后,通过箭孔向城外张望,见着将军来了,一人让开,以便对方窥探城外。 将领趴在城垛后,掏出个千里镜,伸出箭孔,就着若有若无的月光仔细看了一会,只见城下壕沟外的野地里,确实有些影影绰绰,不是正常的野草随风摇动,明显是有人在动。 有许多人,至少数千人。 此时此刻,只要不是脑子有问题的人,就能想明白城外那么多人在做什么,将领收回千里镜,深吸一口气,看着士兵,用力一拍大腿: “这帮入娘贼果然来了!” 那几个士兵闻言又是激动又是担心:“将军!对方看样子是在准备偷城,我们要等到何时?” “不急,再等等,一会他们开始进攻,那才是动手的时候!” 将领紧握双拳,胸有成竹的说着,这时,几名士兵猫着腰转入战棚,带来了最新消息:据城西北角的观察哨观察,似乎上游将近二里的洧水河面上,有人在搭建浮桥。 因为距离远,月光时有时无,所以只是模模糊糊看个大概,觉得河面上蹊跷,所以做出了这种猜测,但因为没有派人摸过去一探究竟,这猜测对不对还不好说。 “莫要派人去,免得惊动这帮入娘贼!” 将领说完,又用千里镜观察城外动静,虽然实际上看不清野地里的动静,但他此时宛若蹲点多时的猎人一般,见着即将落入陷阱的猎物,心情激动不已,就想亲眼看着猎物是如何倒霉的。 如柳絮纷飞的雪花已经消失,北风似乎停了,此时,东方隐隐发亮,看样子距离破晓为时不远,而在破晓到来之前,对方必然会动手。 鄢陵城西南郊数里外,一处丘陵上,尉迟佑耆看看似乎开始露白的东方天空,随后又拿起千里镜,继续观察东北面鄢陵城的动静,他的身后树林之中,是许多着甲而眠的将士。 按照鄢陵守军方才用灯火传递的信号,对方兵力似乎不少,这意味着他精心策划的陷阱,终于等来了猎物。 对方宛若一头凶残的猛虎,即将扑向毫无防备的鄢陵,却不知潜伏已久的猎人,已经准备好了。 尉迟佑耆本该坐镇洛阳,此时却出现在洧水河畔鄢陵附近,他紧握千里镜,看着一片漆黑的鄢陵城头,虽然天气寒冷,心中却炙热非常: 宇文温,你果然选择鄢陵作为突破口! 第二百五十二章 知耻近乎勇 常言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尉迟佑耆常听人说这句话,古以来沙场征战,哪里有人能一直不败,所以偶尔吃上一场败仗,对于武将来说是很正常的事。 这句话说得轻松,但只有当自己经历过后,才知道寥寥数语是多么的沉重。 尉迟佑耆之前接连吃了几场大败仗,败得都很惨,他觉得这是莫大的耻辱,自己的脊梁骨仿佛被打断了,在众人面前直不起腰,对自己的能力也产生了怀疑。 第一次大败,是兵临建康城下,即将灭亡陈国,结果官军为陈军击败,损兵折将,虽然那时尉迟佑耆坐镇江北广陵,不承担直接责任,但攻不下建康,让他颜面无光。 第二次大败,是被陈军偷袭广陵得手,淮南局面为之一变,尉迟佑耆仓皇而逃,觉得没脸见人。 第三次大败,是和宇文温决战时败北,输得倾家荡产,淮北随后也丢了。 短短一年时间,接连三次大败,尉迟佑耆的信心跌至谷底,若不是兄长尉迟鼎力支持,他真想从此再也不带兵打仗了。 兄长说了,知耻近乎勇,既然连战连败,那就连败连战,只要人没死,还有一口气,那就站起来继续打仗。 兄长的话,让尉迟佑耆鼓起勇气面对现实,而兄长阵亡,时局危难,他身为尉迟家的男儿,绝不能畏手畏脚,必须站出来扛起责任。 所以,当母亲要先发制人、派使者强夺尉迟顺兵权时,尉迟佑耆觉得不合适,自己抗命不遵的同时,写信劝母亲放心,然后立刻赶赴许昌,自己独自一人入营去见异母兄尉迟顺。 对于尉迟佑耆来说,嫂子和侄子在邺城被人绑架,下落不明,肯定不是尉迟顺投奔宇文氏的前兆,而是其女婿宇文温想以此逼岳父走投无路,然后被迫投降。 他不认为尉迟顺会弃家族于不顾,所以自己必须当机立断,于是兄弟俩好好长谈一番,随后定下计策,要来个将计就计。 宇文温既然算计尉迟顺,那么他们便设下一个圈套,引对方来攻。 他们知道宇文温多疑,不会轻易上当,但正是因为此人多疑,反倒能加以利用,误导对方的判断,一番计议后,尉迟佑耆和尉迟顺首先演了一出戏。 然后尉迟顺“仓皇出逃”,逃至扶沟城,派人“突围”向宇文温求救,使得对方出兵。 那么,宇文温得知消息后,会毫无防备去扶沟救岳父尉迟顺么? 不会,但对方肯定不会置之不理。 此时,对于宇文温来说,发不发兵去扶沟,是个左右为难的问题。 那么,直取许昌和扶沟之间的鄢陵,对于宇文温来说就是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解了可能存在的扶沟之围,也能以鄢陵威胁许昌,为最终决战获胜奠定基础。 这就是尉迟佑耆和尉迟顺琢磨出来的看法,宇文温应该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所以,尉迟佑耆以兄长所在的扶沟为假饵,以鄢陵为真饵,诱使对方全力出击。 现在,对方果然来了! 精心布置的陷阱终于等来了猎物,尉迟佑耆激动不已,看着似乎开始泛白的东方夜空,暗暗下了决心:宇文温!我这次一定要把你打得落花流水! 正想着,忽然部将惊呼一声:“发信号了!” 尉迟佑耆闻言拿起千里镜望向鄢陵,只见城头挂起一串灯笼,这是他和守将事先约定的信号,代表着敌军即将攻城。 见着信号出现,尉迟佑耆只觉得心脏快速跳动起来,甚至能听到“扑通、扑通”的响声,他稳了稳心绪,低声下令:“快,让将士们起来,赶紧吃一些干粮垫垫肚子!” “还有,马上发信号!” 传令兵领命,跑向树林外沿西北端的另一处土丘,在那里,有手持千里镜的士兵,通过架子上的筒灯向特定方向的“观测点”发信号。 而一个个相互间距离数里的观测点,会以接力的方式,将尉迟佑耆发出的命令传到终点。 某次,尉迟佑耆看见侄子玩千里镜时折腾一个玩法,由此受到启发而想出来一种新的传递信息方式,可以在夜里不动声色的将简单消息快速传递到数十里之外。 树林中,大量士兵被人依次喊醒,他们还没回过神,就听见林外北面有了动静。 很大的动静。 鼓声,号角声,叫喊声,被北风从鄢陵带到树林里,士兵们迷迷糊糊的掏出干粮,边吃边听北面的动静,不一会,在树林外沿的士兵还看见鄢陵城头亮起火光。 此时的鄢陵沐浴在火光之中,宛若沸腾熟水里飘着的肥肉,虽然还没破晓,但如此情形,傻瓜都能看出来鄢陵遇袭,来袭的敌人正在奋力攻城。 听着那动静,大家觉得连夜来犯的敌军怕不是打定主意,一开始就全力进攻,要在天亮时拿下鄢陵,打得己方一个措手不及。 敌人如期而至,不枉费大家潜伏在这树林里风餐露宿,士兵们兴奋的同时也有些担心,担心鄢陵守军扛不住对方的猛烈进攻,没撑到己方赶去增援就被对方攻入城内。 一直在关注鄢陵动静的尉迟佑耆,此时额头上渗出汗珠,鄢陵的动静很大,似乎危在旦夕,但他还要等信号,等到最佳时机才行。 他通过千里镜看着鄢陵城头(南侧),看见城头挂起第二串灯笼,这代表着敌军已经攻城,但只是从单一方向进攻,还没有围城。 这样的话,“火候”还不到,尉迟佑耆要等时机成熟,才会下达关键命令。 时间在流逝,鄢陵的动静越来越大,火光大作,远远看去似乎整座城池都烧起来了一样,尉迟佑耆看着此情此景,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烧起来了。 “信号,信号,千万记得发信号...” 他口中喃喃着,额头上的细小汗珠越来越大,汇聚一起,顺着面颊滑落,旁边的将领们也紧张的看着鄢陵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尉迟佑耆身体一僵,因为他看见鄢陵城头又挂起一串灯笼,连着之前的两串灯笼在一起,共有三串灯笼挂起来。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就要跳出胸膛,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几乎是要咆哮着喊出命令:“决堤,马上决堤放水!” 第二百五十三章 千军万马 鄢陵上游十余里,一道堤坝将洧水拦腰斩断,堤坝下游河段,河道变窄,而堤坝上游河段已化作一片汪洋,远远看去,仿佛成了一片湖泊。 这道堤坝,是由无数沙袋、木料和石块搭建而成,土方量很大,却在一日之内便赶工完毕,之所以进度如此神速,除了投入大量人力,还使用了不计其数的布袋。 青壮们将一个个布袋塞满沙石,然后绵延不绝投入洧水之中,南北两岸的工地同时对进筑坝,不知有多少布袋都投入这洧水之中。 青壮们每每见着这好不容易合拢的堤坝,都会咋舌不已。 用布袋装沙石之后筑坝,这和把钱扔进水里差不多,许多人在想若是把这些布拿来裁剪做成衣物,那得有多少人不愁穿? 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布帛是可以当做硬通货用的,大家没那么多铜钱,而且大量铜钱很重不好携带,所以平日里大家买卖物品,大多用的是布帛或者粮食来个“以物易物”。 所以见着这么多的布就这么用来造堤坝,很多人觉得心痛不已。 但再心痛也没用,这是官府的布匹,想怎么用就怎么用,谁敢偷偷拿几个布袋,被发现了就要挨鞭子,而若是堤坝垮了,大家也要倒霉。 所以即便到了晚上,青壮们也要巡堤,一旦发现堤坝有崩溃的危险,就得及时示警,以便大家立刻抢险,而熬了一夜的守坝青壮们,见着即将破晓,不由得松了口气。 待得天亮,他们就能去休息,不用在堤上吹风受冻。 想着想着,青壮们看向两岸,岸上有官军的营寨,将士们如今个个都在帐篷里打鼾,只有他们几个倒霉蛋在堤上吹风,衣服也不多给几件,大家哆哆嗦嗦只能聚在一起相互取暖。 正低声咒骂间,忽然听得南岸营寨有了动静,抬头一看,却见寨里火光亮起,有人点着火把往堤坝上跑来,边跑边喊:“回来!马上到岸上来!” 青壮们听得这么一喊,第一反应是堤坝出问题要溃决了,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往岸上跑。 刚踏上结实的岸上土地,他们只觉得两脚发软,就在这时却有几名士兵点着火把往堤坝上走,青壮们瘫坐在地上,看着这些士兵径直走到堤坝上中间位置。 正摸不着头脑间,却见这些士兵似乎用火把点燃了一些东西,随后拔腿就往岸上跑,刚跑上岸,就听堤坝上接连传来雷鸣声。 原本坚固的堤坝,在雷鸣声中颤抖着,随后多处溃决,岸上的青壮们就着暗淡的月光,可以看见坝身多处喷出水柱,随后目瞪口呆。 大家辛辛苦苦筑好的堤坝,这就要毁了?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随着一阵刺耳的巨响,整座堤坝从中间溃塌,随后消失在汹涌而下的河水之中,河水原本为堤坝所阻,形成一大片湖泊,如今没了阻拦,湖水变成洪水,怒吼着向下游席卷而去。 东方破晓,晨曦洒在原野里,鄢陵西南郊外土丘上的尉迟佑耆,听到了西面那惊天动地的巨响,急忙站起身,借着晨曦望去,只见西面地平线上出现一道快速移动的白墙,沿着洧水河道呼啸着向鄢陵扑来。 大地似乎在颤抖,仿佛有千军万马在驰骋,尉迟佑耆感受着震动,看着那道越来越近、宽度越来越大的白墙,只觉得呼吸急促,热泪盈眶。 他在鄢陵精心设下一个陷阱,就等宇文温的兵马来钻,对方只要来,那么兵力就不会少,所以,尉迟佑耆为了好好“招待客人”,备下了千军万马。 那就是水攻,对方来多少人,就得死多少人! 在鄢陵上游十余里外的洧水河段筑坝蓄水,待得对方全力攻打鄢陵时便决堤放水,敌人即便有再多兵马,也会被冲得干干净净。 现在,大水来了! 晨曦中,大水呼啸而来,鄢陵城外大多是平地,那些围攻城池的敌军避无可避,尉迟佑耆倾听着越来越大的轰鸣声,看着昏暗的旷野里,看着那一堵白墙横扫一切。 扫过河面上那些点着火把过河的队伍,扫过岸边点点火光,随后扫过鄢陵城,将漫天火光瞬间扑灭。 洪水滔天,席卷一切,重归黑暗的鄢陵城耸立在洪流之中,而没有城墙庇护的敌人,只会被洪水卷走,无助的挣扎,最后沉入水中,化为虾兵蟹将。 借助微弱的晨曦,尉迟佑耆看着已经化为汪洋的原野,看着已经抵达土丘边上的大水,那一瞬间热泪盈眶,用力挥舞着拳头,高声呼喊起来:“呜啊啊啊啊啊!!” 千言万语,也道不尽他此时的心情,胸中那万般屈辱,仿佛已经被大水冲刷得无影无踪,随后填满胸膛的是喜悦,巨大的喜悦。 无数将士涌上各个土丘,看着眼前一片汪洋,个个激动不已,围攻鄢陵的敌军即便人再多,被大水这么一冲,全都要完蛋! 如潮的欢呼声瞬间爆发出来,直冲云霄:“万胜!万胜!!” 。。。。。。 “大王!!洧水水位骤然下降,看样子是下游敌军决堤放水了!” “知道了。” 晨曦中,宇文温定定看着东南方向的洧水,按照手下来报,河水水位此时正急剧下降,而东南方向传来隐隐约约的轰鸣声,代表着下游的堤坝已经崩溃了。 上游决堤放水,下游的鄢陵必然化为一片汪洋。 ‘哎哟,围攻鄢陵的稻草人们真是惨呐!’ 宇文温如是想,非但没有高兴反倒恼火异常,一肚子火实在憋不住,最后脱口而出:“果然是水攻,你就这样对你女婿?特么老子若是真淹死了,三娘、四娘怎么办?你就这么当爹的!!” 旁边的侍卫一个个左顾右盼只当没听见,宇文温骂够了,将视线从东方收回,看向南方那笼罩在雾气之中的洧仓城。 洧仓城,始建于东汉末年,曹丞相在许昌挟天子以令诸侯,于许昌以东洧水河畔设邸阁,囤积军屯所得粮食,因为是洧水邸阁(仓库),故而得名洧仓。 洧仓位于许昌以东十余里,在鄢陵的上游,洧水从城中穿过,故而分为南北两城,此时均囤积着经由洧水运来的大量粮食,逾百万斛,是许昌大军的屯粮处。 这些粮食一旦被人放火烧毁,什么都完了,所以洧仓南北城中都驻扎着重兵以策万全。 无论是南城、北城,外围都挖有壕沟,引洧水入内,加上外围各类防御设施,可以抵挡上万人的围攻,又有不远处的许昌大营随时增援,不是一般军队靠着偷袭能够啃下来的。 之前,宇文温根据精锐斥候“夜不收”探得的大量军情做出判断,敌军极有可能在鄢陵设伏,搞不好还在策划水攻,而他觉得敌军对洧仓城的安全一定会很放心。 洧仓守军,一旦遭到敌人袭击,甚至不需要出城迎战,凭着牢固的防御设施就能让来犯者磕掉大牙,因为正常情况下,没有人能短时间内强攻洧仓得手。 所以,守军只需要固守洧仓即可,敌人来了,不需要出击,最多损失外围几个哨骑,守军绝不能轻易出击,即便对方出现在北岸也是如此,免得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洧仓守军这样的心态,很容易揣摩出来,那么,宇文温就要教教对方,如何写隶书的“死”字。 随着一声号响,他所处土丘之后,一个个热气球陆续升上天空,借助北风,向着南面飘去。 第一个热气球飘过宇文温上方,其吊篮底部距离宇文温的头顶不过两三尺,宇文温抬头看去,吊篮里的士兵激动万分向他招手、欢呼。 虽然那热气球现在的高度不高,用火箭就能射下来,但土丘和洧仓城有一段距离,这段距离足够热气球提升高度,升到城头箭楼上弓箭手都射不到的高度。 戒备森严的洧仓城,在这些热气球面前,和不设防没什么区别。 宇文温举起手,向着吊篮里的士兵摆动着,看着一张张兴奋的面庞,看着渐渐升高的热气球,看着吊篮外挂着的大量燃烧弹,他的笑容同样很灿烂。 刚补充的燃烧弹,纵火威力十足,今天正好派上用场。 一个个热气球依次飘过宇文温所处土丘,在北风之中,向着南面的洧仓城飘去,他收回有些发酸的手臂,听着南面洧仓城传来的号角声,笑容愈发灿烂。 被引力束缚灵魂的人们,旧时代就要结束了! 第二百五十四章 对错 上午,扶沟,城外一片狼藉,大水刚刚退去没多久,守军忙着清理城门处堆积的土堆,若不是有这些土堆挡着,突如其来的大水就会顺着门缝涌进城内。 当然,水其实也不深,毕竟扶沟距离洧水有一段距离,接近天亮时突如其来的大水,也只是掠过城门,即便水入了城,深度也无法没过木屐。 数骑从城外缓缓靠近,其中一人拿着杆污损的旗帜,一行人通过了守门士兵的检查,径直向着城内而去,来到官署前下马,带着旗帜入内。 议事厅内,安固王尉迟顺看着这杆旗帜,心中百味杂陈。 旗帜上绣着“宇文”二字,这意味着旗帜所属的队伍,是邾王(西阳王)宇文温麾下兵马,旗帜既然被大水带到扶沟地界,说明这支队伍已经被大水冲得七零八落。 至于宇文温其人是否在大水中生还,不得而知。 对于尉迟顺来说,他希望女婿宇文温平安无事,这样的话自己两个女儿就不会守寡;但他希望西阳王宇文温死于大水之中,使得家族少一个极其危险的敌人。 家庭和家族,不同的利益引发了激烈的矛盾,尉迟顺不是冷血无情的夫君、父亲,但他还要做一个孝子。 父亲好不容易打下的基业,做儿子的绝不能任其毁于一旦,这就是尉迟顺要尽孝的方式。 只是...只是如此一来,苦了三娘、四娘... 尉迟顺想到这里有些黯然神伤,几位将领知道大王如此失神的原因是什么,没人点破,他们都知道这场大水的由来,也能猜到上游发生了什么。 为了缓和有些尴尬的气氛,一名将领问出城打探的斥候:“你们在外面还发现了什么东西?怎么没见带尸体回来?” 一名斥候答道:“回将军,某等在城外巡视,倒是发现一些遗体,但都是布衣打扮,看上去是沿河村落居民,没有发现身着铠甲、戎服的敌兵尸体。” “是么?”那将领沉吟着,随后“恍然大悟”:“定是距离远了些,那些溺毙的敌兵其遗体还未漂到扶沟便已搁浅。” 这个解释很有道理,毕竟扶沟距离西北方向的鄢陵大概有一日路程,大水势头再猛,毕竟己方也只是筑坝蓄了短短数日的水,威力不至于将大量浮尸都冲到下游的扶沟。 那斥候迟疑片刻,说出了一个不知有没有用的发现:他们在洧水河边,发现一些稻草人。 当然,这可能是插在农田里驱赶鸟雀的稻草人,只是数量多了些,斥候们觉得有些异常。 将领们对于这一发现不觉得有何异常之处:也许是洧水沿岸农田的稻草人被一起冲下来了也不一定。 不管怎么说,大水是真的,那就意味着己方此次计策成功,袭击鄢陵的敌军被上游大水这么一冲,伤亡惨重,对方损兵折将之下,无力维持对邺城的攻势。 攻打鄢陵的敌军,应该是宇文温的主力,既然已经伤亡惨重,那么雍丘必然空虚,对方如果生还,肯定会狼狈北窜,收拢兵力。 届时,占据黄河北岸黎阳津的敌军只能南撤,甚至连黄河南岸的滑台城都守不住,只能收缩到离狐附近。 如此一来,邺城转危为安不说,宇文温原本犀利无比的进攻势头瞬间被打断,青州总管府地区有了喘息的机会,而宇文温占据的广大州郡,恐怕也会不稳起来。 此次计策,真可谓一石数鸟,直接让己方局势明显好转,真是可喜可贺。 但大家此时不能恭喜安固王,因为宇文温是其女婿,此人要是死了,邾王后(西阳王妃)又不知下落,那么其嫡次子怕是孤苦无依,做外祖父的安固王又如何高兴得起来? 众将不知邺城的那个天子是假的,只知天子是宇文温嫡长子,其嫡次子还在黄州,所以此时,没人会多嘴,免得触安固王霉头。 尉迟顺察觉到这微妙气氛,让人将旗帜收起,随后哈哈一笑,故作轻松:“敌军攻打鄢陵,损失惨重,尚需将士用命,痛打落水狗!” “扶沟城防不可松懈,不能麻痹大意,先前在县境出现的敌骑,要小心应对,莫要一时大意,让对方有机可乘!” 尉迟顺就接下来该如何应对做出了布置,基本上就是按着战前定下的策略收尾,然后在南面宇文明反应过来前,收兵回许昌。 议事结束,众将陆续离开,待得人都离开,尉迟顺长吁一口气,颓然坐在胡床上。 胜利如期而至,他却高兴不起来,即便女婿完蛋了,但不代表接下来的仗好打,而他为此付出的代价真的很大,大到良心有些过不去。 因为女婿是为了救他,才中计的。 尉迟顺知道,只要自己投降,女婿定能保得他一家平平安安,而他自己却做不到这点,对方如果没死,大概翁婿关系决裂,而两个女儿,往后在王府的日子怕是会不复从前了。 接下来,尉迟顺不知道用牺牲自己家庭换来的机会,能否真的让家族转危为安。 若这机会只是昙花一现,那么他到最后就会真的一无所有,所以,尉迟顺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 门外有官员求见,来人是扶沟县丞蔡仪,尉迟顺收拾心情,让其入内,虽然小小县丞在他面前微不足道,但蔡氏是扶沟当地大户,尉迟顺为了稳固扶沟周边局势,需要适当亲近一下这些当地大户出身的官员。 蔡仪入内,向尉迟顺汇报了一下城内情况,尉迟顺见其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便和颜悦色的问道:“蔡县丞似乎有其他事?” “呃..大王...”蔡仪话刚开头就停下,见着安固王点点头,便继续说下去:“大王,下官兄长住在城外四十里处蔡家庄,有一女儿待嫁,数日前为贼人所掳。” “家兄本想派人求助下官,只是这几日官军布下天罗地网迎敌,家兄无法派人入城...方才家人得以入城来报,下官才知此事....” 尉迟顺阅历丰富,听到这里,知道对方所求是什么,于是先开了口:“时局纷乱,各州郡自顾不暇,当然会有贼人趁火打劫,蔡县丞为官军效命,官军当然不会坐视蔡县丞家人受难而无动于衷。” 蔡仪听到这里,感激得躬身行礼:“多谢大王!” 尉迟顺笑了笑:“蔡县丞可知那些贼人的踪迹?若知其具体行踪,寡人可派兵救人。” “多谢大王!下官这就让家兄派几个人入城,细说贼人情形,兼做向导,以便官府将其一网打尽,顺便将侄女救出来!” 第二百五十五章 干干净净 远处传来惊天动地的声响,接着是呼啸而来的大水,白茫茫一片无边无际,夜幕下近在咫尺的土丘,聚集丘上向着自己呼喊“快跑”的同袍,一个个焦急非常。 冰冷的河水将自己冲倒,随后灌入口鼻,那一瞬间天旋地转,自己呼吸不畅,开始窒息。 父母、兄长的样貌在眼前浮现,短短人生的许多片段在脑海中快速闪过,然后是无尽的黑暗。 李靖猛的睁开眼,看见了天上白云,转头看看左右,发现是那帮熟悉的抠脚大汉们,最后一骨碌坐起身,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淹死。 身上绑着的羊皮囊不见了,铠甲已经卸去,有人为自己换了干爽衣物。 当然,大口裤还是湿的,腰间围了一块厚布,就像裙子一般,应该是为了防止自己被寒风一吹便着凉。 看看天空,旭日东升,天色大亮,土丘下一片狼藉,而附近各处土丘上聚集着黑压压的人群,看样子都躲过了那一场大水。 就不知道还有没有倒霉鬼没能及时撤到土丘,躲过一劫。 一旁的士兵见着溺水昏迷的李靖起来了,面色一喜,随即转头向周围同伴大喊:“都督醒了!” 李靖想要站起来,伸手给对方让其搭把手,结果愣小子光顾着喊,根本就没拉,他不由得有些尴尬,但见着围拢过来的部下们那关切的眼神,心中颇为温暖。 想起自己遇险时的情形,李靖问道:“其他人呢?都没事吧?” “没事呢都督!那几个都好着呢,活蹦乱跳的....哎哎哎,快,你们快拿炊饼给都督填肚子!” “拿水来。” “哎哟,都督方才喝了那么多水....啊啊,好好,马上拿水来!” 李靖接过竹筒,一口气将竹筒里刚盛的温水喝光,站起身,看着四周,不由得感慨:这一场戏,可真是演得不容易啊! 他本来可以在大水抵达前赶到预先划定的避难土丘,只是因为几个部下奔跑中摔倒,他领着人调头跑回去拉,耽误了时间,就在刚跑上土丘时,大水呼啸而来。 李靖不会游泳,虽然身上绑着鼓囊囊的羊皮囊,但依旧被浪卷走,在水中挣扎了一会就失去知觉,现在得知,是有通水性的“救生员”把他们救了。 救生员是特地设置的水性娴熟之人,腰间系着绳子,身上也绑着羊皮囊,专门救那些来不及上土丘躲水的“伶人”。 所谓“伶人”,就是此次参战的将士及及青壮们,大家按着主帅、西阳王的命令攻打鄢陵,但实际上是在演戏,演一出“猛攻鄢陵”的大戏。 他们趁着夜色靠近鄢陵,布置下大量稻草人,点起火把,放上发条驱动的“自擂鼓”弄出动静,然后弓箭手往城头射火箭。 夜里黑不溜秋的,城头守军哪里看得出城外的人影大多是稻草人,所以他们要在天亮以前,摆出倾尽全力攻城的样子。 李靖和部下参与了此次行动,初次带着队伍参战的“李都督”还主动请缨,承担最危险的任务,那就是渡河到南岸虚张声势。 将大量稻草人插在野地里,点上火把,让鄢陵守军以为己方在南岸立寨,断其后路。 洧水南北两岸都要点起火把,放“自擂鼓”,时不时往城里射火箭,这种事情做起来不困难,困难的是在随时会出现的大水到来前,撤退到高高的土丘上。 因为根据斥候初步查探,敌军在鄢陵上游戒备森严,极有可能已经筑坝蓄水,只要对方认为鄢陵危在旦夕,就会决堤放水。 如此一来,“猛攻”鄢陵的己方士兵,必须在“火候”差不多是,留下稻草人、火把、自擂鼓,赶紧撤到高处躲过坑你冲来的大水。 “火候”的把握是关键,而在南岸插稻草人虚张声势的士兵因为距离北岸避难处较远,撤退的时机更加难把握。 敌军若真的决堤放水,己方根本就拿不准放水时间,所以到南岸的队伍,一旦无法在大水到来前回到北岸那几个高高的土丘,有多少人就得死多少人。 但李靖不怕,愿意接受挑战,事实上他也确实把队伍及时带回北岸避难,只是为了救几个落在后面的士兵,才被呼啸而来的大水卷走。 再度回想起那时的惊心动魄,李靖还有些后怕,他不会水,如不是有人救,即便身上绑着羊皮囊也会溺毙。 水攻,真是威力无边,难怪那么多名将都用水攻大破敌军! 劫后余生的李靖感慨着,他以前只是在书上见过对水攻的文字描述,如今亲自经历了水攻,可谓是身临其境,对于如何用兵又有了更深的体会。 此次西阳王和敌军斗智,时间仓促之下,无法核实鄢陵上游是否真有人筑坝蓄水,但依旧做了准备,赚得对方决堤放水。 想来敌军此时已是欢呼雀跃,只道一场大水将围攻鄢陵的军队冲得干干净净,却不知西阳王带着兵马往别处迂回,要给予他们致命一击。 这样戏弄敌人、让其大喜之后大悲的成就感,只是想想就让李靖激动不已。 “李都督!!” 一声大喝,把李靖从走神中拉回现实,他转头一看,却是主将史万宝走了过来,不到三十岁的史万宝是行军总管史万岁的弟弟,是此次佯攻鄢陵的偏师主将。 史万宝听人禀报说都督李靖醒了,便转过来看看,见着李靖没事,哈哈一笑,一巴掌拍到对方肩膀:“李都督,日后若有空,还得学一学游水!” “啊..末将明白...明白...” “要不,有空我亲自教你!不过如今天寒地冻的,得春天回暖之后才行。” “是是是...” 李靖嘴上答应,心里可不愿意,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差点淹死,现在一见水就有些心悸,大概得缓上一阵子,才可能想去学游泳。 史万宝是关中人,和李靖算是“老乡”,说起话来都是关中口音,所以在一片楚语的东南道行军里,李靖觉得史万宝颇为亲切。 史万宝示意“小老乡”李靖找块布到一旁挡着着,赶紧把湿的裤子换了,免得吹了寒风着凉感冒,他拿起千里镜,观察着南面的鄢陵城。 此次西阳王命他演戏,戏是演好了,麾下将士绝大多数都躲过了那场大水,但也有些人没能及时回撤,被大水卷走,生死未卜。 打仗就是这样,避免不了伤亡,史万宝没有时间伤感,因为接下来,他要想办法带着部下全身而退。 如今大水已消,敌军必然认为他这边伤亡惨重,所以再过一会,就到了对方“痛打落水狗”的时间。 己方若是一味后撤,肯定撤不走。 史万宝终于有机会独领一军,自然要好好表现一番,见着大家都休息得差不多,而敌军肯定要追过来,赶紧示意传令兵近前,随后开始下达命令。 “让大家都利索些,赶紧收拾收拾,准备招呼客人!” 。。。。。。 鄢陵城东,率军渡河的尉迟佑耆扯住坐骑,看着大致完好的鄢陵城墙,再看看城头那些欢呼雀跃的守军将士,抬起手挥舞致意。 一场大水,将鄢陵城外冲得干干净净,围攻城池的敌军,纵使人再多,现在都已不见半个人影,但大水过后到处一片泥泞,使得尉迟佑耆的兵马花了好一阵子才来到洧水南岸,又折腾一番才顺利渡河。 而据斥候来报,北面一些丘陵上聚集着人群,大概是敌军的幸存者,在高处躲过了大水。 这些人算是运气好,不过,好运也就到此为止了。 尉迟佑耆打算乘胜追击,将残敌消灭,但自己没必要带兵去追,功劳要让给将领们,他只需在鄢陵等好消息即可。 见着一切顺利,他策马向前鄢陵城前进,除部分随从之外,其余兵马缓缓向北前进,大水过后的地面有些泥泞,马匹走在上面很容易打滑,所以不能走得太快。 更何况还有步行前进的步卒,在泥泞里行军快不起来。 然而己方快不起来,对方同样也快不起来。 尉迟佑耆在鄢陵设下圈套,等着给予敌军一次重击,他当然已经亲临现场查看过地形,所以事前就对追击残敌时要走的地方进行了规划,几名将领同样对进军路线了然于心。 只要走过一段泥泞地带,到了地势高些的干燥地方,行军速度就会快起来,届时那些残敌绝对逃不掉。 而尉迟佑耆很想知道,邾王(西阳王)宇文温,凌晨时是不是在现场督战,后来是不是被大水“带走了”,他看着一片泥泞的旷野,心中有些疑惑:怎么都没见几具尸体呢? 不过这疑惑很快就消散,他认为攻打鄢陵的敌军被大水那么一冲,肯定被冲到下游地区去了,所以城外干干净净没有多少尸体实属正常。 鄢陵城东门缓缓打开,尉迟佑耆临入城前,回首看向追击敌人的队伍,心中充满期待,期待着部下将“宇文温没于大水之中”的好消息带回来。 第二百五十六章 好消息 长社,千疮百孔的城墙上,守城将士一个个抬头看向天空,指指点点、面露惶恐之色,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北面天空飞来一个个大脑袋上。 这些大脑袋有狰狞的面孔,远远看去宛若是一群恶鬼从天而降。 长社的末日到了么? 许多人如是想,看着天上那令人恐惧的大脑袋,他们脑子里除了害怕就没有别的想法,第一次对能否守住长社感到悲观。 从年初开始,长社守军就坚守城池直至现在,将士们浴血奋战,一次次打退敌人的进攻,城墙垮了就补,箭楼塌了再起,敌人为了攻城使出了无数花招,但都攻不进长社。 他们守长社的时间,可比敌军守悬瓠的时间要长,比那个传闻中极其厉害的“独脚铜人”还要厉害。 当然,这都多亏了北面许昌大营的存在,让敌军无法将长社围死,时不时还有援军入城,带来大量粮食和武器。 而现在,敌人竟然请来了妖魔鬼怪,这已经不是人力可以战胜的敌人,长社守军惊慌失措惊恐,根本就无力反击,眼睁睁看着这些大脑袋从空中飞向城池。 有人弯弓搭箭,向着这些妖魔鬼怪射箭,但高度不够,箭射上天空什么都没射中,最后颓然落地。 待得大脑袋们接近,守军看见其下有吊篮,吊篮里有火光闪烁,也不知有何用意,士兵们无助的看着这些大脑袋飞到长社上空,眼睁睁看着上面落下大片白花花的东西,飘飘洒洒。 这东西肯定有问题,士兵们一哄而散,试图躲避天上掉下来的不祥之物,待得这些东西落地,许多人发现这都是一些纸张,上面写着字。 肯定是什么符咒,碰上了就会死! 大家不约而同这么想,随后听到大脑袋们发出了喊声,此起彼伏:“洧仓粮城完蛋了!” “粮食都被烧光了!” “烧光了,一把火全都烧光了,啊哈哈哈哈哈!!” 忽如其来的呼喊声,让城中将士愕然,这些大脑袋从北(偏东)面飞过来,许多人知道这正是洧仓方向,距离长社也就六七十余里。 北风呼啸,这些乘风而行的大脑袋速度不慢,恐怕真就是凌晨时从洧仓那边飞过来的。 难道这些妖怪所说是真的? 没人知道答案,但大家都觉得事情不妙,正所谓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如今这光天化日之下,那么多妖魔鬼怪出来了,恐怕朝廷真的会... 纷纷扬扬的纸片落在地上,渐渐地有人去捡,许多人目不识丁,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而有的人捡起纸片,并不是自己看,他们偷偷将纸片塞进怀里,拿去给身后之人看。 一个个热气球(大脑袋)掠过长社上空,引起守军阵阵骚动,又随着北风飘向南方,这下轮到城外的进攻方士兵哗然了。 各围城工事后,许多士兵惊慌失措,看着天上飞来的一个个大脑袋,还以为是长社守军请来助战的妖魔鬼怪,他们面色苍白的看着天空,眼见着这些大脑袋越来越近、越来越低,有人弯弓搭箭就要反击。 闻讯赶来的督将们拼命呼喊着“是自己人、莫要放箭!”,生怕有人惊吓过度真就放箭了,还不忘补充道:“谁敢放箭,就要吃一百鞭!” 乱成一团的士兵们好歹听懂“谁敢放箭就要吃一百鞭”,放下手中的武器,见着这些大脑袋下方的火焰消失,一个个往地面落下,不由得纷纷后退,如鸟兽散。 闻讯赶来的主帅、山南东道大总管宇文明,看着眼前的情景不由得喜上眉梢,紧随其后的将领们见着这一个个面目狰狞的大脑袋,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莫非元帅前几日所说的好消息,就是这些会飞的大脑袋?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许多将领如是想,看着大脑袋下吊篮内那些挥舞手臂向地面欢呼的人,大家都瞠目结舌,他们从没见过或听说过会飞的载人物体,如今若不是亲眼所见,根本就无法相信世上真有这玩意。 见着将领们一个个说不出话,宇文明很满意,这样的效果早在他预料之中,弟弟宇文温整出来的玩意,每次都会让人耳目一新,而这些热气球既然如期从北面飘过来,那就意味着.... 宇文明的心脏加速跳动,他在长社外熬了差不多一年,终于熬到了时候:若弟弟所策划的行动顺利进行,那就意味着洧仓完蛋了! 热气球(大脑袋)逐一落下,有的落在空地上,有的带着速度斜冲下来,撞到营帐甚至箭楼,还有的热气球撞到寨墙,随后瘪下来。 一个个鼻青脸肿的士兵,从瘪了的热气球里钻出来,旁边一众围观的将士们愣愣看着这些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看着这些不速之客欢呼雀跃,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友军?从北面飞过来的? 你们坐的是什么东西,竟然能在天上飞? 我也想飞一下啊! 反应过来的将士们,呼啦啦围了上去,扯着这些从天而降的友军问长问短,甚至伸手去摸对方,看看是不是真的活人。 鼻青脸肿的张定和,被人从人群里“救”出来,与其他“获救”的同伴一起,被人领着来到一群将领面前,待得知当面一人正是主帅、山南东道大总管时,张定和赶紧行礼,然后掏出一封信交了上去。 其他几名同伴也纷纷掏出信件交上去,不同的人交出的信,内容其实都是一样的,这是为了确保只要有一个热气球抵达长社城外友军大营,都能把信交到主帅手中。 宇文明按住激动之情,将信件一一拆开,上面全都写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字迹相同,宇文明认得这都是宇文温的笔迹。 这下,他确定无疑,但要让乘风而行的士兵们亲口说出那个好消息,于是向着张定和大声问:“说吧,西阳王让你们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经历了一番奇幻之旅的张定和,尚未从“御风而行”的极度兴奋中恢复过来,他稳了稳心情,与同伴一起,高声答道: “禀报元帅,我等奉西阳王之命,乘坐热气球,飞临洧仓上空,将囤积着大量粮食的洧仓城给点了!” “洧仓南北城化为火海,堆积如山的粮食,已经付之一炬!” 宇文明闻言大吼一声:“太小声了,本帅没有听清楚!” 张定和闻言,和同伴一起奋力高呼:“禀报元帅!洧仓粮城已被我军焚毁了!” 惊天的好消息,让在场将士为之一愣,随后欢呼声如潮爆发,渐渐扩散开来,震动四方:“洧仓粮城已被我军焚毁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好消息(续)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尉迟佑耆抓着一名士兵的衣领,不断的摇晃着,几乎要把对方摇散架:“你撒谎!洧仓城戒备森严,怎么会被人一把火烧了!” 那士兵哭伤着脸解释着:“烧了,真的被人烧了,敌军是从天上来的,我们拦不住啊!” “箭楼上的弓箭手放箭也够不着,他们就这么从北面飞过来,然后往城里扔火球,那火球一落地就溅射开来,用水扑不灭,沾到湿布上,连湿布也烧起来...” 士兵哭诉着洧仓城发生的事情,但尉迟佑耆此时脑袋嗡嗡作响,根本就听不到对方说什么,他松开手,踉跄着后退几步,颓然坐下。 半个多时辰前,他入了鄢陵城,就等着己方追击残敌的队伍带回好消息,结果从洧仓赶来的骑兵,给他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洧仓被敌人纵火烧毁,无数粮食在火海中化为灰烬。 这不是坏消息,是噩耗,尉迟佑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第一反应是敌军细作乔装打扮进入鄢陵,故意散布假消息扰乱他的心智。 但这些自称从洧仓赶来鄢陵告急的士兵,口令、信物都对的上,也就是说,洧仓真的出事了。 据告急士兵所述,敌人是一个个大脑袋,随着北风而来,从空中对洧仓发动袭击,这听上去有些匪夷所思,但尉迟佑耆知道这真的有可能,因为“先帝”去年就着这么从邺城皇宫逃出去的。 事发时,尉迟佑耆还在江北广陵,“先帝”宇文乾铿逃出邺城的详细经过,他是后来听说的,可信度极高,所以尉迟佑耆知道世间真的有东西可以带着人飞上天空,随风而去。 但他没有想到,这东西竟然还能从空中向地面纵火。 而不久之前,滑台沦陷的具体情况己方也不太清楚,所以尉迟佑耆根本就不知道敌军已经在战场上动用了“新式武器”。 洧仓城内囤积着许昌大军所需的大部分粮食,这些粮食都是从河北各地调集而来,过了荧阳地界之后经由洧水运抵洧仓,支撑着许昌大军以及鄢陵、扶沟驻军。 洧仓十分重要,为了以防万一,己方布置有重兵把守,又在城外层层设防,敌人急切间根本就攻不破,尉迟佑耆没想到敌人竟然从天上发动进攻,轻而易举将洧仓烧了。 上百万斛的粮草化为灰烬,这就意味着许昌大军很快便会断粮,没有粮食,兵再多都没用,因为无论是什么军队,缺粮必乱。 洧仓的粮食没了,许昌的存粮不过能支撑数日,全军崩溃这样的惨状在数日之后必然发生。 想到这里,尉迟佑耆先前的喜悦荡然无存,随之而来的是手脚发凉、心乱如麻,脑袋嗡嗡作响,好像乱成浆糊,许昌大军若是完了,那么黄河以南局势再不可挽回。 不仅如此,局势糜烂如斯,敌军必然渡河北上,兵锋直指邺城,届时还会有多少人站在他们这边? 不会有多少! 就在十来年前,周国攻齐国,周军破了高氏昔日霸府所在地晋阳,随后各地齐军一触即溃,周军势如破竹,直到兵临邺城前,都没有遇到有力抵抗,这是因为齐国人心散了。 若晋阳尚在,齐军精锐还在,齐国各地会认为朝廷还有救,晋阳沦陷,任谁都知道齐国要完蛋,所以这个时候,大家就等着投效新朝廷,坐视邺城被周军围攻而无动于衷。 如今,若许昌大军完蛋,尉迟氏就只剩河东的尉迟勤手里还有军队,河北各地豪强们,绝对不会为了邺城朝廷,和渡河北上的宇文氏大军死磕! 所以,驻扎许昌的军队若是完了,那就全完了! 大滴冷汗在额头上渗出来,尉迟佑耆只觉得后背凉飕飕,心中满是悲愤,他觉得自己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已经竭尽全力在挽回局势,花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才制定的计策,原以为能够有十足把握破敌,结果... 结果千算万算,就没算到对方的目标竟然是洧仓。 尉迟佑耆想到这里,又联想到鄢陵城外竟然找不到几具敌军尸体的情景,不由得心中一惊,觉得己方的水攻似乎并未给对方造成什么实质损害。 他认为,既然宇文温的目标实际上是洧仓,那么对方就有可能识破他的水攻之计,所以宇文温不仅不会在鄢陵,甚至攻打鄢陵的敌军... 尉迟佑耆又想到对方是夜间攻城,所以未必真的是人山人海,敌军极有可能是用大量草人、火把,营造出猛攻鄢陵的假象,让他们以为有大量敌军,于是决堤放水。 这一场大水,恐怕没冲走几个敌兵,那么己方很可能是空欢喜一场,他如今等着的好消息,恐怕会变成坏消息... 尉迟佑耆只觉得呼吸都急促了,立刻下令:“快,让他们收兵,莫要再追了!” “马上派人去扶沟,请安固王立刻回许昌!” 。。。。。。 鄢陵城东北郊,正在上演一场大逃杀,许多士兵丢盔卸甲,徒步在野地里向北狂奔,渡河而来的追兵,见着这些落荒而逃的残敌,不由得精神抖擞,嗷嗷叫着。 趁夜攻打鄢陵的大军,被一场大水冲得伤亡惨重,即便有人侥幸逃生,也不会剩有多少马匹,所以对于追兵来说,这是痛打落水狗的最佳时机。 他们有许多骑兵,可以轻而易举追上去,冲撞、践踏、砍杀敌人,将背对自己逃亡的残敌轻易歼灭,然后割下首级计功,这样的功劳得来容易,可谓不费吹灰之力。 而溃逃的敌兵,甚至丢下一些布帛,试图引得追兵争抢,放弃追杀,但这种可笑的小伎俩,丝毫阻止不了追兵们杀敌割首级的热情。 前方,有几座丘陵,丘陵上长着一些树木,残敌在丘陵之间低洼地带夺路狂奔,追兵与其距离越来越近,一追一逃之间,队伍大半过了丘陵。 眼见着后者就要追上前者,忽然两旁丘陵上树林里号角声起,随后箭如雨下,又有许多士兵冲了出来,以什为作战小队,如同饿虎扑羊般向追兵扑来。 每个小队,都有身材魁梧的士兵扛着一根长竹子,长矛手、刀牌手、铁叉手、弓箭手以竹子为核心结成小阵(纵队),向着被伏击的追兵们冲去。 竹子带着枝杈,其上还有竹叶,宛若一杆大扫帚,就这么当面插过来,让猝不及防的追兵们无法招架,想要迎着敌人向前冲,却被这些竹子上的枝杈抵着。 枝杈上竟然还有铁钩,勾住身上铠甲,急切间难以前行,许多人还没回过神,就被长矛捅穿。 步兵陷入苦战,而疾驰的骑兵,被左右两边射来的箭射得人仰马翻,而本来正在逃跑的溃兵又转身向自己冲来,一时间进退两难、施展不开,在一片混乱之中伤亡惨重。 猎人变成猎物,猎物变成猎人,设伏成功的史万宝,骑上早已备好的战马,领着麾下数十骑兵从丘陵上冲下,一头撞入混乱不堪的敌军队伍之中。 自从来到黄州,有了丰富的饮食(肉食),花样繁多的锻炼方式,“长安大侠”史万宝的身材愈发魁梧,练得虎背熊腰,双臂粗硕宛若人腿,挺槊冲阵,当面无一合之将。 仓促迎战的敌骑,瞬间就被史万宝刺倒数人,宛若长蛇的队伍被史万宝率领骑兵拦腰切断,好不容易有些起色的就地防御阵型很快崩溃,跟在后面的士兵们见状掉头就跑。 然后被口袋阵负责“收口”的伏兵候个正着,他们同样排出鸳鸯阵,左右包抄落入陷阱的敌人。 不久前差点被大水卷走的都督李靖,先是一箭射倒一名敌骑,然后拎着面藤牌,拔出佩刀,带着部下徒步冲锋:“兄弟们!随本将杀敌立功啊!!” 第二百五十八章 好消息(再续) “大捷!大捷!大王,此战我军大捷!!” “贼帅已经找到,在鄢陵下游三里处,泡得发白,死得不能再死了!如今我军已经将其遗体送往许昌大营,要让将士们一睹为快!” 官署,从鄢陵赶来的使者正在向安固王尉迟顺报捷,说起找到贼帅尸体的过程时,那叫个眉飞色舞,旁边几名将领听得这一好消息,心中十分激动。 贼帅,指的是邾王(西阳王)宇文温,此人是宇文家最能打的宗室,也是朝廷最大的威胁,如不是此人捣乱,朝廷去年就能扫平宇文亮父子。 为了对付此人,官军使出浑身解数,结果却接连吃败仗,甚至连故蜀王都为此受伤、去世。 如今,宇文温死了,被大水卷走、溺毙,尸体还被己方找到,可想而知运到许昌后,全军将士见了之后会有多雀跃欢呼,再传首京城,必然引起巨大轰动。 而宇文温身为主帅却兵败身亡,敌军必然丧胆,那么亳州方向的威胁肯定会骤然减少。 这确实是一个好消息,值得欢呼雀跃,但得分场合。 想到这里,将领们不由得偷偷瞥一眼尉迟顺,宇文温虽然是朝廷的死敌,却是尉迟顺的女婿,这一点很多人都知道,所以.. 看着那个说得唾沫横飞的传令兵,众将腹诽:你传消息就传消息,这么高兴做什么?缺心眼?还是脑子有问题? 几名将领如是想,察言观色,见着尉迟顺面色如常,个个都暗道不妙,赶紧找个借口让使者退下,一直不发一言的尉迟顺见着气氛有些尴尬,开口说道: “既然...敌帅已毙命,想来局势必然改观...” 尉迟顺一字一句的说着,虽然这消息对于家族来说是好消息,但对他个人来说可不妙,他已经能想象两个女儿听到这个噩耗时那悲痛欲绝的样子。 年纪轻轻就守寡,唉... 尉迟顺心中叹息,宇文温虽然自幼过继,但始终是宇文亮的次子,现在宇文温死了,尉迟顺知道宇文亮必然悲痛欲绝,那么尉迟炽繁和尉迟明月姊妹俩肯定不受待见。 守寡恐怕都守不成,怕是要被宇文**着出家,在尼寺里和青灯古佛作伴,了却此生。 宇文温和尉迟炽繁的两个儿子,年幼丧父、母亲出家,又不受长辈待见,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而尉迟顺自己的王妃、世子被女婿的人“请”走,如今女婿一死,王妃和世子能否平安回来还未可知,想到这里,身为父亲、外祖父、夫君的尉迟顺心里不是滋味,所以他是绝对笑不出来的, 但儿女情长始终还是得让步家族利益! 尉迟顺告诫着自己,强作镇静,看着在场将领:“敌酋已死,亳州敌军群狼无首,必定乱成一团,然则当务之急,是收复滑台,先解邺城之危...” “立刻备马,寡人一会先去鄢陵,扶沟防务却不能有丝毫松懈...” 无论悲喜,尉迟顺已经完成了一个步骤,不说儿女私情,敌军主帅既然已死,亳州敌军至少有一阵子不知所措,他要尽可能利用这个机会,扭转战局,让家族转危为安。 他这个做父亲、外祖父的,确实对不住女儿外孙,对方要恨,就恨,无言以对。 正交代间,士兵来报说扶沟县丞蔡仪求见,尉迟顺明白对方是为了其侄女之事而来,却不急着接见蔡仪,细细布置了一遍,待得将领纷纷散去,他再让蔡仪入内。 尉迟顺打算派兵帮蔡仪救人,所以做了安排,一名留下的将领,和蔡仪见面之后,要商讨如何去救人,顺便将那伙胆大包天的贼人铲除。 对于尉迟顺来说,蔡仪不过微末小官,蔡氏是扶沟当地大户,有必要安抚安抚,清剿几个蟊贼,对于官军来说不过举手之劳。。 据蔡仪说,知道贼人内情的那几个庄客,已经入了城,就等着带官军去救人。尉迟顺闻言有些诧异:“他们来得这么快?” “回大王,家兄派人入城报信,没多久便就让这些人也来了,想要抓紧时间,下官是方才才知道的。” 说到这里,蔡仪补充:“大王,据庄客所述,这伙贼人,似乎和逆贼有勾结,下官斗胆,已将这几人带入官署,是否让其入内,向大王陈述具体情况?” “和逆贼有勾结?相关事宜,蔡县丞和吴将军计议便可。” 以尉迟顺的身份,没必要降尊纡贵和小小县丞说那么多话,更不会为了些许意外情况亲自询问当事人,他那么多佐官总不是当摆设用的。 蔡仪闻言称是,随即和那名将领一起告退,两人走出议事厅,有将领随后入内,手中拿着一封信,说先前报捷的士兵,有一封信忘记交出来了。 尉迟顺接过信,发现信封已为汗水浸湿,不由得腹诽不已,这些报捷士兵是他异母弟尉迟佑耆派来的,看上去就是愣小子,办个事都丢三落四,也不知是否是临时派来的普通士兵。 或许是五郎得知宇文温身亡,过于兴奋以至于考虑不周? 尉迟顺如是想,拆开信封,抽出信纸,果不其然这信纸也被汗水浸湿,展开一看,其上笔迹已为汗水浸透,模糊不清,甚至变成一团团黑块。 根本就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 连送信都送不好! 尉迟顺心中骂道,联想到方才,那士兵描述宇文温遗体细节时眉飞色舞的样子,无名火起,随后气极而笑,让将领把那愣小子叫来,他要让对方解释一下这信是怎么回事。 那名士兵已在议事厅外候着,很快就被侍卫带进来,尉迟顺见着此人一脸茫然的样子,将信扔到地上:“你自己看看,送来的是什么信!” 士兵闻言上前,弯腰去捡信,周围几个人见状幸灾乐祸,只道一会有好戏看了,尉迟顺看着这愣小子,正要训斥,未曾料对方扔出一个东西,啸叫声随即爆发。 声音极其尖锐,让大家猝不及防之下瞬间一愣,尉迟顺下意识就要去捂耳朵,却见对方竟然直起身向他扑来。 “嘭”的一声,尉迟顺脸上挨了一拳,踉跄后退,正要伸手拔佩刀,被那忽然暴起的士兵一把抓住手腕,随后一扭。 尉迟顺疼得不由自主一躬身,随后被对方将他两手都转到身后,接着只觉手腕被冰凉的物体铐住,似乎被人上了镣铐。 电光火石间,尉迟顺被人袭击、铐住,其他人只是刚反应过来,啸叫声中,似乎能听到议事厅外传来的打斗声。 尉迟顺正要呼喊,却被身后之人往嘴里塞了东西,味道苦涩,舌头很快发麻,根本说不出话,然后一把刀抵在他喉间,耳边传来那人的呼喊声:“不许过来,否则老子和他同归于尽!” 第二百五十九章 紫骝马 夜幕降临,一片荒芜之中,短暂逗留的骑兵们正在进食,西阳王宇文温和其他将士一样,趁热吃着包子,因为条件限制,包子只是粗略热过,里面还是冷的。 “包子”一词本不该在这个时代出现,如今对应“包子”的名词里应该是“馒头”,即有馅的饼,而后世所说馒头,在这个时代通常叫做蒸饼或炊饼,是没有馅的。 这个时代,把面食都称为“饼”,以火烤(烧)而食者称为烧饼;以水煮而食者称为汤饼或水引,一般指面片汤或者后世所称面条。 蒸笼而食者,称为蒸饼,这玩意没有馅,实际上就是后世所说馒头,据说到了北宋,为了避赵官家的名讳(仁宗赵祯,蒸同祯),宫中之人都称蒸饼为炊饼,故而蒸饼的称呼从此变成炊饼。 所以《水浒传》里卖炊饼的武大郎,卖的并不是烧饼,而是馒头。 不是说宋时才有炊饼的称呼吗?怎么这时代居然有了炊饼的称呼,真是太不科学了! 宇文温如是想,狠狠的咬了一口包子,如今军中的炊饼,可都是有馅的,应该被称为馒头,但这称呼总让宇文温觉得用词不当,所以,“包子”一词就理所当然出现了。 军中最受欢迎的包子(有馅的炊饼),不是肉馅而是油渣馅,这种包子一口咬下去,不说油香扑鼻,仅仅那满嘴是油,连手指都是油的感觉,可以让士兵的幸福感升到最大值。 油吃多了会拉肚子,但这年头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想要油水足可不容易,所以油渣馅的炊饼(油渣包),是最受士兵欢迎的食物。 但对于宇文温来说,这种食物太油了,所以若是有得选,他选肉丝馅或豆沙馅的炊饼/包子。 此次出击,随即携带的干粮是油渣包,宇文温怕吃多了拉肚子,所以食量减半,连日来肚子处于半饱状态,食欲蹭蹭往上涨,他看看四周,漆黑一片,放弃了打野味的想法。 如今是在打仗,要是为了打猎而误入什么密林深处,被几个猎人当做野猪射死,那可就冤枉了! 来回走了几步舒展筋骨,宇文温在篝火堆旁坐下,看看四周,看看这长社城废墟,有些沧海桑田的感觉。 此长社非彼长社,敌军据守的长社,还在南面七八十里之外,那是“新长社”,而宇文温所处的长社城废墟,是“原版”的长社城所在地。 一如许多河南城池那样,长社的历史悠远,据说春秋时就有了,当时名为长葛。 到了战国时,长葛的神社内树木暴长,故而改名长社,洧水从城边流过,流向下游鄢陵、扶沟。 将近千年后,东西魏相争,西魏派兵占据了原属东魏的颍州州治长社,东魏随后派兵反扑,把城池围得水泄不通,结果久攻不下,于是围着长社筑了一圈长围,随后拦截洧水,来个以水灌城。 此时的西魏还未从邙山之役的惨败中恢复过来,兵力捉襟见肘,无力派援军救长社,于是长社守军坚持了一年之后,因为粮食耗尽、城墙被泡垮,只能投降。 经此劫难,长社城周围良田尽毁坏,城中水井水质极差,不再适合百姓定居,于是东魏朝廷将州治南迁到将近八十里外的颍阴城。 东魏变齐国,将颍阴改名长社,即现在的长社城,是为“新长社”。 周国灭齐国,将颍州改称郑州,州治依旧在长社(颍阴)。 现在,领兵迂回的宇文温,在长社故址逗留,此处距离许昌不算远,所以不能逗留太长时间,而他特地跑来这里,不是为了研究长社城的历史,而是要给敌军一个惊喜,因为这里位于许昌北面。 换句话说,长社故址位于许昌的上风向。 夜色下的长社废墟火光闪烁,士兵们围着一辆辆马车忙碌,这些车辆由马匹拖曳,为特制四轮车,上面满载物品,能随着骑兵在没有道路的野地里快速行动。 宇文温对装备的命名有恶趣味,譬如胡床(马扎),他取过一了个很长的名字,叫做:高机动多用途轻型单兵低姿体位维持系统下肢支撑单元。 那么对于这种特制马车,他自然也取了拉风酷炫、却能让人不明就里的名字:陆军先进高机动泛用型战役、战术侦查支援系统之多地形越野载具。 简化名称就是“拖曳式越野马车”,比较有诗意的名字是“紫骝马”。 骝马是指黑鬣黑尾的红马(枣红马),而紫骝马就是色泽红中透紫的红马,看上去极为养眼,有一种汗血宝马的感觉,宇文温用这么个名字称呼“越野马车”,就是要讨个好意头。 “紫骝马”有特地强化的结构、特制避震器和滚柱轴承,用料十足,可以在两匹马拖曳、路况颇为颠簸的情况下,满载数百斤重量的货物,无故障移动五百里以上。 车是好车,就是贵,一辆“紫骝马”的综合费用,是普通马车的十二倍,一般人用不起,目前被财大气粗的宇文温用来运载热气球。 一辆“紫骝马”就能运载一整个热气球及其配套装备,随着骑兵快速移动,宇文温的军队就是借助大量“紫骝马”,载着热气球(干瘪状态)进行“战役机动”。 攻打滑台时是这样,纵火烧洧仓也是这样,所以宇文温的军队才能够出其不意,用热气球建奇功。 毕竟热气球的移动速度和移动方向受限于风力,仅靠自身无法进行“战役机动”,必须有可靠的载具装着,跟随骑兵迂回、穿插。 看着这些“紫骝马”,宇文温的思绪发散:日后将其作为“步兵战车”也是不错的。 他收回莫名出现的想法,看着士兵们准备热气球,这是己方特意留下的最后一批热气球,如今风向、风速合适,一会就要排上大用场。 士兵们对于摆弄热气球颇为熟练,不一会,一个个热气球依次点火,带着吊篮里的士兵升空,被北风吹着,飘向南面二十余里外的许昌。 宇文温就着火光看了看怀表,如今天气变冷,天黑得早,粗略估算一下时间,热气球抵达许昌上空时,时机应该不错。 他为了此次作战,做了精心准备,给许昌的“朋友们”准备了许多礼物,不止燃烧弹,还有“意外惊喜”。 第二百六十章 紫骝马(续) 夜,许昌大营内灯火闪烁,许多营帐里透出昏黄火光,那是士兵在帐内睡觉时,点着小堆篝火借以取暖,虽然有失火的风险,但取暖要紧。 天气寒冷,虽然军营夜里通常会管制灯火,以避免失火来个“火烧连营”,但士兵需要烤火御寒,不让点火的话必然引起哗变,所以冬天的军营对灯火的管制放松了许多。 但即便如此,夜晚的军营也不许士兵们随意走动,不许窃窃私语,以免区区一个谣言就能引发营啸,更别说今日情况不对,将领们严禁士兵们胡说八道,以免引发不可预料的后果。 今日清晨,许昌以东、洧水边上的洧仓城,被敌人纵火烧毁,据说城内囤积的大量粮食付之一炬,虽然将领们竭尽全力遮掩这一消息,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士兵们还是知道了。 早上时,东北方向浓烟滚滚,有士兵声称还看见天上有大头妖怪飞过,飞往南面去了,这虽然听起来让人匪夷所思,但洧仓出事是掩盖不住的事实。 虽然绝大部分士兵目不识丁,不知道什么大道理,但没东西吃就会饿肚子的道理,谁都懂,如今洧仓的粮食没了,眼见着再过几日就要饿肚子,士兵们再傻,也知道情况不妙。 虽然将领们三令五申不许议论洧仓之事,但这么多士兵们的嘴哪里能堵上,私下里一传十、十传百,消息很快扩散出去。 只是上头看得紧,谁敢议论谁就要挨鞭子,所以军营大体上还算平静,但这消息越传越广,越来越多的士兵心中惴惴,不知道接下来自己会有何种命运。 他们年初随着大军渡河南下,背井离乡在这河南许昌打仗,眼见着就要到年底,离家差不多一年,家中亲人近况如何何不得而知,自己的处境也越来越糟。 官军节节败退,眼见着己方就要变成孤军,本来仗就不好打,结果粮仓又被敌人烧毁,接下来这仗哪里还打得下去,只要再过上几日,己方一断粮,大家饥肠辘辘哪里还有力气打仗? 所以留在这里不就是等死么? 打又打不赢,跑又不许跑,怕是再也回不到家乡,无法和亲人团聚。 死在这里,尸骨都没人收敛,死后都没人祭奠,有意思么? 一座座帐篷内,无数士兵不约而同想着相似的问题,辗转反侧,睡不安心,就在这时,天上忽然传来了歌声,让士兵们先是一愣,随后侧耳倾听。 唱歌的人,操着北地口音,在大营里的士兵们听来,虽然不是自己家乡口音,但有些相似,听着听着,不由得心生亲切感。 天上传来的歌声,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北地民歌,虽然具体歌词有出入,但大体上都是自己小时候就听过、哼过的民歌,如今在他乡再次听到,别有一番滋味。 歌声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随后军营各处响起号角声,那是箭楼上放哨的哨兵在示警。 许多士兵拿起武器涌出帐外,却见夜空里飘来几个黑影,其下有火光闪烁,见着如此匪夷所思的情景,许多人不由得紧张起来。 但他们听出来那些歌声是从这些大黑影上传来的,似乎是有人在其上引吭高歌,还有笛声、琵琶曲伴奏。 大营里喧嚣起来,忙着抵御夜袭的士兵们,注意力都被天上飞来的大黑影所吸引,而其上传来的熟悉民歌,使得许多人开始发呆。 心中本就泛起的思乡之情,被这些歌声搅动,一发不可收拾。 他们想起了白发苍苍的父母,想起了倚门而立、一脸忧伤的妻子,想起了自己离开家时,追在后面跑的儿女,想起了门前那熟悉的小河、小桥,想起了家乡。 又想起己方断粮,眼见着就要完了,自己怕是再也回不到家乡,再也见不到亲人,许多士兵不由得眼框发热,黯然神伤。 “放箭!放箭!把这些东西射下来!!” 呼喊声此起彼伏,那是督将们指挥弓箭手放箭,要把天上那些扰乱军心的妖物射下来,许多箭矢飞向天空,却徒劳无功的落下。 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怎的,天上的歌声停了,但只过了一会,声音再度响起。 伴随着凄凉的琵琶曲以及笛声,许多声音在唱: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井上生旅葵。 舂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饴阿谁?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歌声一遍一遍重复,地面上的士兵们听着听着默不作声,那些奉命往天上射箭的弓箭手也没了动静,一个个呆若木鸡。 许多人眼前一花,好像自己历尽千辛万苦回到了家乡,家却破败不堪,多年无人居住,看着眼前一座座坟头,里面埋着早已去世的亲人,自己孤苦伶仃,煮了饭都不知道该和谁一起吃。 如此凄凉的情景,让许多人心如刀绞,眼泪,不由自主溢出眼眶,滑落面颊。 原本喧嚣的军营,忽然变得沉寂,死一般的沉寂,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哭声响起,随后是零星哭声,最后汇集成片。 许多士兵嚎啕大哭,哭声凄凉,有的士兵虽然没有哭得稀里哗啦,却不住用手擦眼睛,悲伤的情绪很快就传播开来,势不可挡。 中军帐前,刚赶回来不久的尉迟佑耆,呆呆看着天上飘过的大黑影,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哭声,手中原本紧握的弓颓然落地。 这首歌他听过,《梁鼓角横吹曲》之《紫骝马》,紫骝马为汉乐府旧题,其内容据说是一首古诗。 当时他听过后,只道是酸腐文人无病呻吟,年轻气盛的尉迟五郎,一心一意要在马上取功名,如今局势危急之际,听在耳里,才品出这曲子是多么的悲凉。 踉跄前行几步,尉迟佑耆只觉全身力气散去,双腿一软跪在地上,以手捶地,他欲哭无泪,心中满是绝望。 尉迟顺还没赶回来,尉迟佑耆顾不得安危,策马赶回许昌,拼尽全力要挽回局势,他想带大军主力北撤,明天一早就走,如今看来已经晚了。 四面楚歌,吹散了楚霸王的军心,而现在,许昌大军的军心,瞬间就被《紫骝马》瓦解。 完了,一切都完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 处置 数日后,上午,阳光明媚,山南东道大总管、河南道行军元帅宇文明,在左右的簇拥之下,策马进入许昌城外大营,此时的大营已经换了旗帜,曾经归属于邺城朝廷的数万大军,没跑的人如今已经投降。 那晚发生的事情,宇文明已经知道了,不由得感慨万千。 当晚,己方的热气球只是在许昌大营上空缓缓飞过,从头到尾的持续时间不过半个时辰,但热气球搭载的士兵,用北地口音唱起北地民歌,使得大营内的士兵泪流满面。 一曲紫骝马,离散许昌兵。 当夜许昌大营便有许多士兵出逃,督将无法阻止,甚至其部下也出逃了,待到次日清晨,许昌大营空了许多,事已至此,胜负分明,识时务者毕竟还是有很多的。 对峙了将近一年时间,许昌敌军终于投降,宇文明终于松了口气。 虽然对方类似于不战而降,己方将士立军功的机会少了许多,但既然能够兵不血刃,以最小的伤亡解决这支敌军,对于主帅宇文明来说,是上上之选。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若获得如此惨烈的胜利,会让己方无力发动下一轮进攻,宇文明知道许昌并不是自己的终点,他还要收复洛阳,最后渡河北上直击邺城。 在这一前提下,己方的损失越小,结束战争要花费的时间就越短。 宇文明看着北面的许昌城,又看看营内的人山人海,心中激动不已,自大象二年以来,大周江山经历了十年的风雨飘摇,是时候天下太平了。 大营内,披坚执锐的士兵在通往中军帐的道路两侧列队,中军帐前,除了提前入营控制局面的己方将领,还有许多人,是及时“弃暗投明”的敌军将领们。 他们此时聚集在中军大帐外,正忐忑不安等待宇文明的到来,等待对方的处置。 这些将领之所以选择弃暗投明,明面上的原因是“幡然悔悟”,实际上是形势比人强,如今邺城朝廷怕是要完了,没人愿意陪着尉迟氏去死,那么向胜利者投降,是最明智的选择。 说来说去,这都是宇文氏和亲党尉迟氏的内讧,将领们都是外人,何苦铁了心跟着一边走到底,哪边胜了就倒向哪边,保全自己和家人才是第一要务。 入营的宇文明,是周国宗室、杞王世子,可以说对方的态度就等于杞王的态度,而杞王的态度,不就是长安朝廷的态度? 如今大家弃暗投明,还有机会将功赎罪,跟着大军收复洛阳,然后渡河北上,收复被尉迟氏占据的邺城、河北,将伪朝廷摧毁。 所以接下来还有大把的立功机会,若是自己真能立下大功,说不得在长安朝廷里也能有一席之地。 前提是宇文明让自己有这样的机会,万一待会来个杀鸡吓猴,自己成了那只鸡可就不妙了,想到这里,许多降将不由得惴惴。 然而宇文明以故友相聚式的寒暄与众人见面,让降将们松了口气。 毕竟,大家都是周国臣子,许多人相互间还有绕来绕去的亲戚关系,宇文明作为宗室子弟,自然和权贵圈子里的人大多认识。 什么一起宿卫皇宫,一起在露门学读书,谁谁谁结婚时,还一起吃过喜酒,亦或是同在长安某乐坊寻欢作乐。 或者在当年,陪伴先帝打猎、游宴,反正大家都是同一个圈子里的人,要是攀交情,在场大部分降将都能和宇文明攀上各种交情。 所以本该是主帅接见降将并进行处置的见面会,变成了他乡遇故人的恳谈会。 宇文明摆出如此姿态,实为安定人心之举,降将们心知肚明,自然就不再担心自己被“杀鸡吓猴”,而宇文明既然持如此态度,想来杞王也会是这种态度。 一番寒暄之后,宇文明入大帐,将领们和降将们依次入内,听候宇文明的调遣和安排。 许昌已经收复,那么接下来宇文明的目标自然是扫平河南,首先从许昌向北进军,取荥阳,接下来西进取洛阳,稳住侧翼,最后渡河北上,直取邺城。 当然,具体实施起来时步骤可能有差别,譬如拿下荥阳之后,西取洛阳和渡河北上可以同时进行,甚至先不管洛阳,集中兵力渡河北上攻打邺城,不给伪朝廷以喘息的时间,这要看拿下荥阳后的具体情况而定。 也要看降将们戴罪立功的表现而定。 降将们若是能劝降昔日的同僚弃暗投明,那么河南各地传檄而定也不是不可能,甚至可能兵不血刃拿下荥阳、洛阳,这都需要主帅宇文明临机决断。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尉迟氏的伪朝廷已经式微,眼见着要完蛋,只要己方不出大的纰漏,那么收复邺城是迟早的事。 宇文明将己方接下来的作战策略开诚布公,即是为了体现自己相信弃暗投明的降将,也是为了听听降将们的意见,可以说是立刻就给这些人戴罪立功的机会。 他毕竟对尉迟氏在河南的部署不是很清楚,所以对此多少知道一些情况的降将们只要真心效命,提出的建议必然有针对性,若有人愿意打头阵,宇文明对此求之不得。 双方都是明白人,所以宇文明刚说完,降将们便踊跃献言献策,不过双方都很有默契的避开了一个作战方向,没怎么提一个人。 这个作战方向,是指黄河南岸的下游地区,即亳州总管府北部,以及青州总管府所在的青齐之地。 不是宇文明疏忽了这个作战方向,而是他很放心,因为有堂弟(弟弟)西阳王宇文温在亳州地界,对方必然能横扫黄河下游。 宇文明和宇文温都是行军元帅,但宇文温受宇文明节制,宇文明丝毫不怀疑宇文温的能力,所以没必要劳心琢磨如何收复青齐之地。 降将们也都知道这点,知道西阳王是如今宗室里最骁勇善战的人,若是说杞王撑起了长安朝廷,而西阳王就是杞王最有力的右手。 如果没有西阳王连战连胜,接连打赢了许多硬仗,硬是为宇文氏扭转了局面,如今的长安朝廷成不成还两说。 不过降将们有些疑惑,因为他们大概知道西阳王先前就在洧水一带活动,距离许昌不算远,那么今日宇文明入许昌大营,怎么这位不来营中相见? 大概,是因为那个人吧。 宇文明在做安排时,特意忽略了某人。降将们在献计献策时,很有默契的也绝口不提某人。 他们言谈间忽略的这个人,不是西阳王,而是另一个下落不明的人。 之前还在扶沟的安固王(胙国公)尉迟顺,自那日洧仓被焚之后下落不明,而尉迟佑耆则带着许昌军营里部分骑兵北逃。 对于宇文明来说,尉迟顺的生死事关重大,此人若是从扶沟逃过去荥阳,很可能纠集河南残兵死守荥阳或者洛阳,所以他不可能不考虑这个问题。 但他在做出接下来的作战安排时,却以笼统的“敌将”一词来带替尉迟顺,是因为宇文明不确定宇文温是否把尉迟顺给“失踪”了。 宇文明知道,以宇文温的为人和家庭情况,想来只要有可能就会死保尉迟顺,如今许昌大军土崩瓦解,宇文温必然不想让岳父尉迟顺溜走,而是要让其“失踪”。 尉迟顺“失踪”,从此下落不明,那是最好的情况,免得到时候大家都麻烦。 所以这对翁婿之间的恩恩怨怨,宇文明才懒得掺和,就由宇文温去头痛,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拟定接下来的战略,收复邺城、平定逆贼。 向所有人证明,他绝不比堂弟(弟弟)逊色! 第二百六十二章 翁婿 “来人!来人!!” “快来人!” 某处小院里传出咆哮声,那是身陷囹吾的尉迟顺在房里声嘶力竭喊着,房间被木栅栏分为内外两层,他在栅栏内,而栅栏外有一名男子,很淡定的问道: “阿叔,究竟有何吩咐?与我说便可。 ” “让你们的头领来,让他来!” “阿叔,究竟有何吩咐?与我说便可。” “让你们的头领来!” “阿叔,究竟有何吩咐?与我说便可。” 男子不停的重复那一句话,持续了半个多时辰,以至于尉迟顺喊得喉咙冒火都没有用。 眼见着此人油盐不进,尉迟顺心急火燎却又无可奈何,自从那日他被人从扶沟官署里绑架并带到这里,已经过了五日,外面的局势变成什么样子,他根本不知道。 局势好像不妙,尉迟顺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所以一直在琢磨着“越狱”。 这伙贼人,当日在扶沟官署里挟持他,所以现场一众将领、士兵投鼠忌器,眼睁睁看着他被这些人挟持着出了官署,然后策马出了城扬长而去,而尉迟顺当时很快就已经猜到这些贼人的来路。 那时,他想要喊话,点明这些人是西阳王派来的,让将领们就知道这些人绝不敢真害了他的性命,所以无需顾虑,一拥而上就能救人。 然而他嘴里被人塞了不知什么东西,舌头发麻,根本就说不出话,尉迟顺就这么被人绑走,转来转去来到一处地方,关押在这小院的房间里。 尉迟顺不甘心,一直想要“越狱”,他认为这些人肯定是西阳王府的侍卫,不敢“见死不救”,接连几次自残,想要引得对方入内,他好冲出去。 但对方就是不中计,每次都是几个人进栅栏,而他威胁自尽也没有用,对方就是不上当。 尉迟顺不想死,不是舍不得自己的性命,是想到家族而焦虑不已,但是他折腾了几日都没能越狱,穷途末路之下,只能希望见见这些人的头领,骗对方上当,然后伺机逃亡。 但眼下,他是没指望了,喊了许久都没见别人来,尉迟顺无奈的坐在榻上,将食案上的茶水一饮而尽。 熟悉的茶味,那是黄州所产茶叶“西阳春”泡出来的味道,尉迟顺对此再熟悉不过,因为女儿尉迟炽繁这几年一直在往娘家送“西阳春”。 眼前这伙人装聋作哑,矢口否认归属于西阳王府,然而这“西阳春”就证明对方在撒谎,可即便如此,对方依旧喊他“阿叔”。 尉迟顺面对这帮狡猾的后生,完全没了脾气。 脚步声起,听动静似乎有数人进了院子,往这边走来,尉迟顺端正坐姿,看着门口。 房门被人推开,寒风还没来得及涌入多少,一人转入房内然后将房门关上,尉迟顺借着窗户透进来的阳光,看清了来人的样貌,随后一愣。 “岳父别来无恙?小婿有礼了。” 不期而至的宇文温,身着常服,面带笑容,皮笑肉不笑的向着岳父拱了拱手,算是见面礼。 尉迟顺见到了女婿却无言以对,他虽然早已猜到自己是被女婿派来的人绑架了,但当对方站在自己面前时,尉迟顺不知道该说什么。 原本的看守见宇文温示意开门,犹豫了一下,将栅栏的锁打开,又见宇文温让他退下,犹豫片刻只能离开,于是房间内就只有翁婿二人,没有栅栏阻拦。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尉迟顺艰难开口:“许昌那边...是不是已经尘埃落定了?” 宇文温阴阳怪气的回答:“嗯,死透了,完蛋了,小婿一把火点了洧仓,那火大着呢,多少粮食都烧光了,真是心疼哟!” 尉迟顺闻言无语,看着女婿良久,最后一声长叹:“你,一开始就打算烧洧仓?” “没办法,小婿人品恶劣,就只会偷鸡摸狗来阴的。” “那....你是如何察觉的?” “哎呀,有人托梦呗,” 尉迟顺听得出宇文温有怨气,这很正常,毕竟对方想着救他,而他则想着把对方干掉。 宇文温既然来到这里,那就说明许昌那边很可能尘埃落定了,尉迟顺想到这里,只觉心如刀绞:许昌大军完蛋,那么局势已经很难挽回。 他不顾一切的想要拯救家族,为此不惜牺牲自己的家庭,到头来却只是镜花水月么? 尉迟顺猛地往外冲,被宇文温一把扯住,两人较力片刻,尉迟顺那里怼得过身强力壮的女婿,急了眼,奋力喊着:“放我走,放我走!!” 宇文温看着岳父,似笑非笑:“岳父要往何处去?” “自然是北面!你留着我也没有用,放我走!” “想走?你好意思走!”宇文温瞬间变了脸,“有你这样当阿耶的么?你让三娘、四娘日后怎么办!” “我真心实意来救你,你居然用水攻!还有没有良心啊!” 尉迟顺被宇文温指着鼻子骂,好容易说出话来:“战场上容不得私情!莫非我要坐以待毙?任由你们攻破邺城?” “看样子你还有良心?你的良心不会觉得痛么!” 这段时间宇文温憋了一肚子火,如今破口大骂起来,骂得本来就理亏的尉迟顺无言以对,不过听到宇文温后面说的话,火气蹭蹭蹭就往上窜。 宇文温说待得破了邺城,要把先蜀王尉迟迥的陵墓扒开,把尉迟迥的遗骨从棺椁里掏出来,抽上三百鞭,以治其教子无方之罪。 尉迟顺一听到女婿要鞭挞亡父遗体,眼睛瞬间就红了。 他咆哮着扑上来要和女婿拼命,但那里是宇文温的对手,不说年纪,论身手以及格斗技巧,尉迟顺都不如宇文温,接连被宇文温反制,就像老鼠被猫玩弄一般。 “家父何罪之有,要受如此大辱!” “家父匡扶社稷,力挽狂澜才保住你宇文氏的江山,你说是或不是!家父善待天子,又未加害宗室,你敢行此丧心病狂之事,我日后即便被碎尸万段,死后也要化作厉鬼找你算账!” 第二百六十三章 翁婿(续) “哦呵呵呵,找我算账?你还有脸找我算账?你们几个尉迟家的不孝子,现在想起亡父了?” 宇文温极力压制着自己的“嘴炮功率”,如果面前的人不是他岳父,他早就骂得对方吐血而死,此时伸手揪着尉迟顺的衣领,咆哮起来: “先蜀王是大周的忠臣,匡扶社稷的中流砥柱,本来君臣相得,可以名留青史,你们倒好,搞改朝换代?现在要完蛋了,一个个过把瘾就死,那先蜀王的陵墓怎么办?被人开棺鞭尸怎么办?你说啊!!” “你走是吧,要去送死是吧?你死了倒是轻松,谁洒扫先蜀王的陵墓?逢年过节,谁祭拜先蜀王的牌位?” “名字里有个顺,就是这么孝顺父亲的?还有脸死!不怕死了以后,先蜀王骂你是畜生么!” 女婿近距离破口大骂,口水喷了岳父一脸,尉迟顺被宇文温这么吼了一轮,宛若吃了一记当头棒喝,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完蛋了不要紧,父亲万一被开棺鞭尸怎么办,万一日后无人祭拜陵墓、牌位,那又该怎么办? 也许尉迟嘉德能活下来,但见不得光,而长安朝廷秋后算账,说不得真会把尉迟迥的棺材挖出来,将遗体挫骨扬灰。 这不是尉迟顺想要看到的结果。 “我...我来抵罪,要杀杀我!脔割也罢,传首天下也罢!这些事情,和家父无关!” 尉迟顺几乎是在哀求女婿,毕竟女婿可以去求杞王,他要尽一切可能,保得父亲的遗体能体面些,宇文温见着岳父好歹想通了,松开手。 为了说服对方不要寻死,宇文温可是想了一个“剧本”,如今成功,他总算能松口气,来个“且徐图之”。 “不急,小婿自有安排。” 尉迟顺赶紧问:“什么安排?” “以后就知道了,先避避风头再说,反正这段日子不能露面。” 宇文温胸有成竹的说着,岳父一家,他自然是要保的,而且说实话,他不想见着先蜀王尉迟迥落得个被人开棺鞭尸的下场。 道理很简单,如果当初没有尉迟迥力挽狂澜,周国就完了,光靠区区安州、襄州之地的实力,哪里扛得住杨坚的倾国之兵。 且不论尉迟迥灭隋之后有没有起别的心思,但至少尉迟迥生前没有篡位,对天子也不错,虽然没有归政,但也没把宇文乾铿当成“狗脚朕”。 是做儿子的尉迟闹出事,并不是尉迟迥所为。 如果日后朝廷收复邺城,真做出将尉迟迥遗体挫骨扬灰的事情,这种行为肯定会被人诟病是忘恩负义。 但宇文温现在没办法做主,所以得看准时机才好行事,那么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让岳父“失踪”,避避风头,免得大家都不好办。 “小婿会找个不错的地方,让岳父静心修养,待得官军收复邺城,小婿保证,必然能一家团...” 话还没说完,尉迟顺挥拳打来,猝不及防的宇文温脸上挨了一拳,于是刚消的火气又窜起来,捂着脸怒目而视:“你打我作甚!” 尉迟顺盯着宇文温说:“四娘清清白白,却被你纳做小妾,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我打你一拳又如何!” 听着这质问,宇文温一愣,开口想反驳,却说不出话,因为他在岳父面前理亏。 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 小院外,面颊还没有消肿的宇文温,向王府司马张定发交代着一些事情,既然尉迟顺的情绪缓和并且想开了,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很多。 他要让尉迟顺“不知所踪” 基本原则,就是把人藏好,即便有人可能会猜到是做女婿的宇文温搞鬼,但只要没有证据,那就没人能把宇文温怎么样。 这是最关键的一点,宇文温要让岳父淡出人们的视野,如有必要,从此就要过上隐姓埋名的生活,了却残生。 如此安排,算是不错的办法,要做到并不难,但必须谨慎,知道内幕的人越少越好,当然,若是宇文温心够狠,把大多数知情人都杀掉是最保险的做法。 但他觉得没必要,因为这样的做法败人品,会让手下心寒,而即便日后尉迟顺的身份泄露,宇文温觉得那时也不会有太大麻烦。 只要尉迟顺现在别露面,就不会被赶尽杀绝,躲过了风头,尉迟氏的势力烟消云散之后,说不定正好需要有个“吉祥物”,来体现天子赏罚分明、有情有义。 力挽狂澜、救社稷于危难的尉迟迥,即便不孝子行大逆不道之事,尚有子孙沐浴着皇朝恩泽,这不就是天子对忠臣的最好奖赏么? 手握重兵的尉迟顺,是助纣为虐的帮凶,天子欲除之而后快;而一个穷途末路、没有丝毫起事能力的尉迟顺,却是天子彰显气度的最佳人物。 但宇文温不确定天子是不是真能这么做,所以他要先让尉迟顺“失踪”,过了数年之后,看时机再做进一步打算。 他不会主动去保岳父,因为这要花费大量政治资源,还得欠下许多人情,更别说宇文温自己就欠了一屁股债。 宇文温的世子宇文维城是伪帝,王妃尉迟炽繁是“附逆伪王后”,这都是大逆不道的死罪,即便母子俩是被逼的,但在讲究“君君臣臣”的时代里,这是永远都抹不掉的政治污点。 即便天子数次赦免母子俩的罪过,但此事依旧免不了被人拿来做文章,宇文温为了给老婆儿子脱罪,已经消耗了大量政治资源和人情,若是再给尉迟顺脱罪,他要付出的代价会很高。 高到宇文温无法承受。 因为那些参与平定“尉迟氏之乱”并立下大小功劳的文武官员,见着他死保岳父尉迟顺,难免会心生疑虑,怕日后被反攻倒算,那么敌意和戒备心必然会暴涨,甚至直接选择敌对立场。 在朝廷里平白无故得罪一大批实力雄厚的官员,制造一大群潜在的敌对势力,这是愚蠢至极的政治自杀。 所以对于宇文温来说,与其硬抗着要保尉迟顺,还不如先将对方藏起来,待得数年之后,尉迟氏的“余毒”被肃清完毕,天子极有可能需要立个牌坊。 到时候,说不定会依汉时霍光故事。 霍光是汉武帝刘彻的托孤重臣,辅佐继位的刘弗陵(汉昭帝),刘弗陵崩,霍光迎接武帝之孙昌邑王刘贺为新君,但只过了二十七天就将其废为海昏侯。 霍光随后找到武帝流落民间的曾孙戾太子刘据的孙子刘病己,将其立为天子。 废立皇帝的霍光权倾朝野,刘病己登基后改名刘询,生活在霍光的阴影之下,原配亦被霍家害死,刘询与霍光相处时,有“芒刺在背”的感觉。 霍光去世后,刘询铲除了意图造反的霍家,却未株连霍光,没有将其开棺鞭尸。 数年后,汉军大破匈奴,刘询回忆往昔辅佐有功之臣,便令人画十一名功臣图像于麒麟阁,以示纪念和表彰,霍光排在第一位。 但因其死后家族谋反被满门抄斩,故画像不记霍光全名,只尊称为“大司马、大将军、博陆候,姓霍氏”,而之后历代汉帝都尊奉祭祀霍光,以霍光堂兄弟后代一人为博陆侯,奉祀霍光。 有这样的先例在,宇文温觉得天子数年后大概会“循例”,给类似经历的尉迟迥一个体面待遇,那个时候尉迟迥的儿子尉迟顺、孙子尉迟嘉德若现身,正好可以当做牌坊立起来。 在那之前,宇文温要让尉迟顺“不知所踪”,若时间无法抹平天子的恨意,亦或是局势容不得尉迟顺现身,那么尉迟顺父子就此隐姓埋名,自己在家**奉尉迟迥的牌位,默默地给尉迟家延续香火。 作为女婿,宇文温觉得自己做到这个地步已经仁至义尽,不过接下来,待得收复邺城,他要如何安置岳父一家人倒是个问题。 官方热门流放地房县(神农架附近)是不能去了,那么这一家人是到未来热门的流放地天涯海角(三亚)住海景房,还是去岭表据说唯一没有瘴气的地区临桂(桂林)住山水房? 第二百六十四章 灵感 寒风中,一片黄绿色的作物正在随风摇曳,面颊红肿尚未完全消退的宇文温,探手去摘了一片叶子,拿在手中仔细观察起来,他虽然不是农学家,却很快分辨出这作物和黄州地区类似作物的些许不同。 黄州乃至汉沔地区种植的麻作物大多为苎麻,而这里种植的麻作物,是大麻。 大麻,在后世一但提起,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毒品,但实际上此时中原的大麻和后世常说的大麻不是同一种植物,或者说是同科不同种的麻类植物。 大麻科植物有两个亚种,原生中原的大麻(又称火麻),是布匹纤维的主要来源,外国称为“汉麻”,是麻纺织的重要作物,在中原普及棉布之前,麻布是布匹的“主要成员”。 大麻(火麻)的种植,在中原已经延续数千年,历代朝廷向各地百姓征收实物税(租调),其中就包括麻,用麻纺织所得的麻绳、麻袋、麻布,是必不可少的生活品。 所以此时的纺织业,实际上除了丝纺织就是麻纺织业,葛纺织已经处于次要地位,至于丝绸,那不是寻常百姓能够消费的。 而在中原的西南角,印度次大陆,有另一个大麻科的亚种植物,这植物含有某种化学成分,人吸食或口服后有精神和生理的活性作用,此植物即为后世所称大麻。 以纺织业作为支柱产业之一的黄州,其麻纺织的主要麻原料却是苎麻,因为在长江流域,苎麻的种植规模比大麻(火麻)要大很多,所以黄州布实际上以苎麻布为主。 苎麻在后世被外国称为“中国草”,因苎麻布常用于夏季衣着,穿在身上凉爽适人,又称夏布。 而在黄河流域,大规模种植的麻作物则是大麻(火麻)为主,宇文温此时身处麻田边缘,看着寒冬之中的大麻,估算着亩产。 长江流域的苎麻,可以一年三种三收,三次收获的苎麻分别称为头麻、二麻、三麻,收获的时间点有要求:头麻要在芒种前,二麻要在立秋前,三麻则是在霜降前。 作为黄州水力纺织业的奠基者,宇文温知道苎麻的相关知识,但不太清楚河南大麻的种植情况,所以路过麻田时,顺便了解一下相关知识,再了解一下这片地区麻产量大概能有多少。 而为他作讲解的,是蔡家庄庄主蔡佶。 蔡佶如今年过五旬,无官职,是平民身份,知书达理,为蔡氏的当家人,虽然年纪大了宇文温一倍,但此时此刻说话小心翼翼,因为两人地位悬殊,尊卑有别。 高高在上的郡王,手握重兵,路过蔡家庄顺便吃个饭,若一言不合屠了全庄上下几百号人,不费吹灰之力,却不会承担什么后果。 所以蔡佶带着全家老小做牛做马侍奉都是应该的。 不过宇文温此来不是为了摆排场,而是要接见“义民”蔡佶,嘉奖对方配合王师剿灭逆贼的义举,所以行事要“亲切和蔼”些。 蔡氏是扶沟当地大户,蔡佶是家主,守着祖辈传下来的基业过日子,因为仕途不顺,所以安心在家当“蔡庄主”,而他的弟弟蔡仪,则是扶沟县丞。 此次蔡氏两兄弟协助西阳王府司马张定发,将盘踞扶沟县城的逆贼主将解决,虽然这主将据说“半路逃了”,但宇文温依旧要大力表彰蔡氏两兄弟。 他就是要以蔡氏两兄弟作为榜样,让周边地区的官员、豪强大户们都知道,西阳王不是只会搞灭门的冷血藩王,只要大家肯合作,好处那是大大的有。 做内应的蔡仪,已经被宇文温调到亳州总管府治下地区当郡守,而蔡庄主蔡佶,放弃了入仕的机会,将这机会转给长子,蔡大郎不日便要走马上任。 而宇文温探望完岳父,顺便路过蔡家庄,吃一顿便饭,算是给足了蔡佶面子,日后那些牛鬼蛇神,要打蔡家庄主意之前,可就得三思而行。 蔡佶原以为西阳王在麻田边只是随便问问,未曾料对方问得很细,甚至问他收麻之后对外出售时作价几何。 蔡家庄种麻,主要目的就是自给自足,纺织成布、麻绳,以应对日常所需,当然应付官府的租调也是必须的,至于出售,不是主要目的。 庄客将收割的麻纺织成布,用不完的布就存放在库房,有需要时当做硬通货去买东西,譬如说买牛、马等牲畜,或者一些日用品。 蔡家庄和其他地方大户一样,种麻的目的是自给自足,并不是以出售麻来盈利作为主要目的,在种粮的同时种麻,经过祖祖辈辈的开垦,蔡家庄的麻田面积很可观。 而其他各地大户的情况也大多如此,毕竟亳州一带自古就是麻纺织业的一个中心,扶沟距离小黄有一段距离,但受亳州地区影响,种麻的历史颇为悠久。 宇文温很快就把蔡家庄麻田的情况问清楚了,发现即便是在扶沟这个普通的河南小县,麻的种植面积也很大,“我天朝上国物产丰富”这句话虽然有失偏颇,但终归是有些依据的。 于是,他根据数月以来在淮北、河南各地收集来的消息,加上如今扶沟县的情况,心里有了个想法。 “当年”,鸦片战争之后,洋人打开中国市场的大门,大规模涌入的机制布,将中国的土布纺织业摧毁,那么他是不是可以从中获取灵感? 如果,他动员黄州甚至山南的纺织作坊主们,在光州光城、豫州悬瓠、亳州小黄和当地大户合作,开办水力纺织作坊,搞“地区麻纺织业中心”,那就不光是赚钱的问题了。 这三个地方的水力纺织作坊,吸纳周边丰富的麻原料,纺织出物美价廉的“机制布”然后倾销,周边各地的“土布”纺织业不就完蛋了? 随之而来的一连串结果,汇集到最后,就是世家门阀、豪强著姓们庄园经济纷纷瓦解,亦或是“改制”,由权贵壁垒变成富民的庄园,无法抗拒官府,老老实实交税。 至少能将庄园经济纳入正常的国家控制之中,届时,世家门阀的经济基础被削弱,又无法把持政治特权,寒族地主们崛起,那么构建于庄园经济之上的门阀政治就彻底断了根。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秦汉之际的古典军国主义,可以做到政权下基层,战争动员能力极强,打得外敌“不要不要”,却因为豪强庄园经济的出现,导致这样的上层建筑瓦解。 庄园经济的壮大,使得豪强著姓们有了可以和政权抗衡的经济基础,慢慢进化为世家门阀,于是,以九品中正制为基础的门阀政治走上了历史舞台。 这种靠投胎做官的政治制度,恶果很明显,虽然后世回顾这段历史时,总有人很羡慕五姓七望们的高贵、优雅,但对于国家和百姓来说,这就是灾难。 门阀政治制度该退出历史的舞台,但绝不会那么轻易退场,治标要治本,宇文温觉得若不把庄园经济摧毁,光靠**消灭,只不过是为新一批的世家门阀诞生扫平障碍罢了。 庄园经济,能实现粮食和布帛的自给自足,而粮食和布帛还具备硬通货的能力,庄园规模越大,大户们经济实力就越强,豢养的庄客、部曲私兵就越多,甚至还能养马。 大户们就有更多的能力去发展人脉和势力,让当地官府变成摆设。 对于国家来说,这样的后果就是基层失控,导致赋税收不上来,养不起军队,无法赈灾,迟早要完。 那该怎么办? 最直接的办法就是丈量土地、清查隐户,编户齐民,以便按土地、户数收租调,向大户隐瞒不报的收入征税,增加国库收入。 但这种事做起来需要时间,而且阻力重重,弄不好引起“众怒”而不了了之,所以宇文温打算用另一种方式去做,那就是用经济手段这个软刀子割肉,让庄园经济破产,或者变得“受控”,老实缴税。 一如晚清时国产土布被洋人的机制布击败、进而导致本土传统纺织业破产那样,宇文温要“照葫芦画瓢”。 一片麻田带来的灵感,让他颇为兴奋,一路笑眯眯的走进蔡家庄,入了大厅,端坐主位,他虽然是客,但身份尊贵,如果撕破脸让蔡庄主的小妾、女儿来陪睡都没问题,坐个区区主位没有任何问题。 因为条件所限,加上宇文温事前说过只是吃个便饭,不需要排场,所以蔡家庄为西阳王准备的筵席以实用为主,都是些常见的食物,没有什么罕见的山珍海味,做起来方便,上菜也很快。 喝了几杯自酿酒,宇文温看向蔡佶:‘蔡庄主日子过得逍遥,倒也自在,不知膝下子女都已成家否?’ 蔡佶闻言停筷,恭敬地回答:“有劳大王关心,蔡某尚有一女未嫁。” 听到这里,宇文温忽然干咳几声,随后问道:“那么,不知女郎可否订了亲?” 第二百六十五章 何患无妻 震惊!西阳王到访蔡家庄,竟然做出这件事! 燃爆!蔡庄主面对西阳王的问题,竟然做出了让人热血沸腾的回答! 震撼!东南道行军元帅逗留蔡家庄,竟然是为了一个人! 如果有跑得快的小报记者,大概会根据西阳王宇文温问的问题,拟出无数个吸引读者的标题来,而宇文温自己也知道问的问题容易让人误会。 不过他不在乎,如今既然说出口,就等对方的回答。 而蔡佶听到这个问题,瞬间就愣住了,觉得西阳王问他女儿成家与否,恐怕是起了心思.... 蔡佶确实有小女名为五娘,如今未嫁,蔡五娘样貌姣好,虽然不能说倾国倾城,但上得厅堂,若西阳王看中了收入府中,五娘从此侍奉身边,那就意味着蔡家攀上了高枝。 西阳王是周国宗室藩王,蔡佶虽然只是扶沟一庄主,不能说消息灵通,但大概知道时局,知道西阳王的威名,也听说过黄州西阳的名声。 能和这样的顶级权贵攀上关系,即便女儿只是做小妾,那也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蔡佶知道一旦女儿入了王府,不仅衣食无忧,还能提携娘家,蔡家从此发达并不是白日梦。 有西阳王做靠山,蔡家不会怕被人欺负,蔡佶的几个儿子能沾光,说不得都有官做,然后在别处开枝散叶,光大蔡家的门楣,只要好好经营,一代人的时间就能让家族达到以往数代人都达不到的高度。 想到这里,蔡佶只觉得心脏咚咚跳起来,接下来他只要说女儿未嫁,愿侍奉西阳王,那么蔡五娘说不定就能入王府了。 然而,蔡五娘有了婚约。 虽然蔡五娘还没嫁人,但蔡佶已经为其做主,托媒婆说了一门亲事,双方交换了彩礼和聘礼,就等着定下良辰吉日,新郎带着迎亲队伍上门娶亲。 虽然不久前,蔡五娘被贼人张铁炉所掳,但保得清白之身,而蔡佶也因此和剿灭张铁炉的官军(长安朝廷一方)有了关联,对方应该知道蔡五娘的情况,西阳王如今应该也知道。 既然知道了还这么问,说明... 西阳王一定是听手下提起,说蔡家庄的蔡五娘颇有姿色,于是此时装作不知,问他蔡五娘有无婚约,说不定无论有没有,都要把人带走。 蔡佶若是不识趣,能挡得住对方带走蔡五娘么? 挡不住。 所以,蔡佶只要说蔡五娘尚无婚约,那么西阳王便可以名正言顺将人带走,蔡家从此发迹,代价不过是他蔡佶自己担上骂名,西阳王是被他“蒙蔽”,才将一个有婚约的女子收入府中。 自己的名声差些,但家族从此壮大,儿子个个有前程,很划得来。 而自己若是说女儿有婚约,西阳王未必罢休,真要随便找个借口就能把人带走,他不可能阻拦,也拦不住,反倒会失去一次难得的讨好机会。 电光火石间,蔡佶已经把利弊想清楚了,如今他无论是实情相告也好,说女儿未有婚约也罢,都会有些损失,无非损失的是名还是利。 但最关键的一点,是绝对不能惹怒西阳王,不然蔡家庄倒霉,那可是飞来横祸,这是蔡佶最害怕出现的情况。 见着蔡佶有些迟疑,宇文温行礼有些嘀咕,他方才所问,很容易被人误会自己见色起意,所以他很担心蔡佶见风使舵,昧着良心说蔡五娘未有婚约,以便往自己榻上送。 蔡家庄的情况,王府司马张定发已经汇报过,所以宇文温知道蔡庄主的五女郎未嫁,却已有了婚约,据说这位五女郎长得还行。 然而宇文温虽然血气方刚,需求旺盛,但府里有绝色妻妾,都是超一流和一流的美人,没必要采摘野花,宇文温从没断过扩充后院的念头,但寻常女子哪里入得了他的眼。 只是万一这件事处理不好,传出去只会让人笑他急色,笑他府里有如花美眷,在外面见着女人却急不可耐,连有婚约的女子都要强抢。 宇文温知道蔡佶的小女儿蔡五娘有了婚约,之所以明知故问,却不是为了自己,如今就不知道对方会否阿谀奉承。 就在这时,蔡佶开口回答:“回大王,小女五娘,虽然未嫁,却已有了婚约,就等良辰吉日出嫁了。” 宇文温闻言又问:“寡人听闻,蔡五娘先前为贼人所掳,数日未曾回来,夫家不在意么?” “大王,五娘的未婚夫已知此事,未曾有毁约的说法。” 蔡佶做出了选择,如实将情况禀报,蔡家累世清白,没有阿谀奉承之辈,蔡佶不想以如此行径让家族发迹,却坏了家风。 “既如此...”宇文温沉吟着,蔡佶倒是有些骨气,不枉费自己抬举其长子,有这样的父亲,想来儿子的节操坏不到哪里去。 他见着蔡佶及几个儿子有些惴惴,随即笑道:“既如此,寡人这媒人就做不成了。” 蔡佶闻言诧异,宇文温也不多解释,笑着摆摆手:“蔡庄主,先前你庄上有一名庄客,名为李涡是吧?据说弄丢了一头牛,害怕受罚便跑了,后来成了那贼人张铁炉的爪牙。” “啊,大王所说...确有此事,只是小女得此人相救,蔡某感激不尽。” “既如此,先前那走失耕牛的事情....” “大王,蔡某感激李涡还来不及,往日旧事哪里还会记着...” 。。。。。。 蔡家庄一隅,李涡告别了昔日庄内同伴,骑上马,跟着队伍离开蔡家庄,当年他弄丢了庄里的耕牛,害怕受到惩罚便逃了,再回来时,却是贼人的同伙,而现在,成了官军,救下五女郎。 当年的事情,就此揭过,李涡在蔡家庄的名声终于恢复正常,他可以昂首挺胸出现在大家面前,现在又是官军身份,有了盼头,只是... 想着想着,李涡有些黯然,眼眶发热。 此次官军擒拿扶沟贼将,他为了立功,主动参与并且表现十分出色,所以那位张司马犒赏他的同时,许了个好处:若蔡庄主没意见,就促成他和蔡五娘的婚事,当然,此事成不成看天意。 这个好处,让李涡激动得睡不着觉,他是真喜欢五女郎,只是之前身份悬殊,所以知道这是妄想,而如今有了可能,哪里能不高兴。 而今日,高高在上的西阳王在蔡家庄做客时,于筵席上旁敲侧击提了蔡五娘的婚事,然而倔驴一般的蔡庄主没有松口,说蔡五娘有婚约。 张司马说过,西阳王是讲道理的人,绝不会以势压人,所以李涡得知这一结果后虽然美梦破碎,却没什么好抱怨的。 西阳王是何等样的尊贵,竟然会为自己开口试探,他又有什么道理抱怨呢? 要怨,就怨自己出身不好,配不上蔡五娘。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和蔡五娘本来就没什么缘分,自己一直以来只是单相思,仅仅是由于那一场变故,才突然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如今擦肩而过,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所以,李涡只能跟着队伍跟着西阳王离开,离蔡家庄越来越远,离蔡五娘也越来越远。 想着想着,李涡只觉得眼泪要流出来了,赶紧擦了擦眼睛,一人策马靠近,拍了拍他的肩膀:“小李,这是怎的?被风沙迷了眼睛?” “啊...是啊...中尉。” 李涡支支吾吾的回答,西阳王府中尉刘葫芦也不说破,又拍了拍对方肩膀,哈哈大笑:“小李,大丈夫何患无妻!日后好好努力,立军功分田宅,一样娶个如意娘子嘛!本中尉看好你哟!” 第二百六十六章 疑问 离狐,大量马车正在卸货,卸下一个个麻包袋,袋子里装的都是军需物资,需要离狐军营的军吏们办好交接,接收这些物资后,再转运到前线各处军营。 入冬前后,就有大量军需陆续运抵亳州小黄、曹州左城,而现在这一批物资,则是最近运抵曹州离狐的物资中一部分,主要以御寒衣物为主。 兵曹参军徐盖,和同僚一起在现场查收物资,查收事宜其实很简单,一是核对数量,二是抽查军需物资的质量,如有问题,自然是不能接收的,因为这要担责。 有谁敢克扣军需物资,或者以次充好,会得到应有的严惩,而接收军需的军吏们若是责任心不强,在有问题的清单上签字用印,或者被人以次充好却没察觉,那这责任背上了就是活该。 徐盖为西阳王所征辟,如今入仕成了东南道行军的一名兵曹参军,因为战事进展太快,官军四处分兵,到处都缺人手,所以列曹参军们都是身兼数职,他也不例外。 如今官军收复许昌,东南道行军接下来极有可能分兵收复青齐之地,加上要维持黄河北岸黎阳津的防御,所以左城和离狐成了军需物资集散地,事情很多,又不能耽搁。 刚上任就有忙不完的事情,这对于官场新手徐盖来说压力很大,根本就没有适应期一说,幸亏徐家数代为官,家仆多有经验,跟着徐盖的几位家中老仆,成为他重要的帮手。 在几位老仆的帮助下,徐盖很快就熟悉了本职工作,他本来就饱读诗书,所以看得懂公文,学会公文的行文规则之后,自己写起来也没什么困难。 而因为涉及到清点军需,需要具备基本的算数能力,这对于徐盖来说也不是问题。 见着“平生所学”如今派上用场,徐盖干劲十足,他好不容易有机会当官,自然要努力表现,而负责军需工作,确实很锻炼人,也是展现他能力的一个好机会。 这几日都有车队陆续抵达离狐,这些车队都是从山南黄州来的,跋涉千里,运来大量戎服等军需物资,而这些车队里的马车全都是四轮马车,用料十足,使用了许多铁料,徐盖仔细看过之后不由得咋舌。 山南的四轮马车,徐盖之前就略有耳闻,他听人说过,说这四轮马车对道路的要求较高,若是寻常坑洼土路,四轮马车走在上面很容易坏,所以即便载重量大,用起来却耗资不菲,不如两轮马车。 所以,只有山南地区才能见到四轮马车,如今徐盖见多了,终于知道为何山南的四轮马车会如此耐用:因为车上多处使用铁制结构。 不光车轴是铁的,还有什么“轴承”、“板簧减震”也是精铁所制,这样一来,耐用是耐用了,可是耗铁量增加,可想而知这么多马车上的铁制结构,其铁料若用来打造农具,将会是一个很可观的数量。 山南黄州的铁有那么多? 对于徐盖的疑问,办理交接的军吏做出简单明了解释:黄州对岸武昌地界,有大冶监,那里有一座巨大的铁矿山,每月都能出产大量铁料,所以在山南地界,铁制工具、农具的普及范围越来越广。 因为有大量的铁料供应官民所需,所以黄州乃至汉沔地区的铁很便宜,新式炊具铁锅也开始普及,当然,这也是坚固耐用的水力纺机、织机出现的原因,如今还有更加神奇的针织机。 有了这些水力机械,布匹的价格愈发低廉,而将士们的戎服,质量也越来越好。 徐盖检查军需物资时,就体会到军吏所说的意思,如今送来的军需里有成衣,也就是已经裁剪、缝制好的戎服,这让他颇为惊讶。 一般来说,将士要更换的戎服大都是由随军裁缝在军营里用布匹来裁剪、缝制,而现在,这些布在黄州纺织好了以后,就直接被西阳城里的裁缝按照几个统一的尺寸缝制为成衣。 运到前线军营之后,将士们根据自身尺寸,领合适尺寸的戎服,当然,这必然出现些许不合身的情况,那么随军裁缝简单改一下就行了,如此可节省大量人工。 另外就是戎服的样式,徐盖见过邺城朝廷的戎服,其实两边戎服样式相同,但此时运来的戎服,却多了一些部分:在领后多了一个兜帽。 士兵穿上戎服,再把兜帽往头上一戴就有了帽子,有防风、保暖的效果。 而戎服的手肘、臀部、膝盖部位都额外缝制了一块厚布,使得衣裤更加耐磨,因为这几处就是衣裤最容易破的位置。 戎服有了,但御寒却得靠填充了羽绒的裆,这种羽绒衣物徐盖见过,里面填充着鸡绒或者鹅绒,虽然有一股淡淡的骚味,但御寒效果不错。 而御寒衣物之中,最让徐盖惊叹的物品,是配发给将士们的袜子,这些袜子不是常见的布袜,而是奇特的针织袜。 徐盖前几日查收军需时就见识过针织袜,后来还穿过,这种袜子穿起来很贴脚,舒适又吸汗,他原以为价格不菲,结果知道价格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据说在西阳城里,这样的针织袜批发价五文钱一对! 徐盖不由得想说:这袜子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更让徐盖大开眼界的是针织品不止袜子,还有针织手套、头套,将士们每人两对针织手套和针织头套,寒冬里手脚再也不会那么容易起冻疮,脸也不会被寒风吹得裂口子。 甚至还有御寒的“护肤脂”,据说是用猪油精制而成,擦在脸上、手上能防冻、防开裂,徐盖见着行军居然给将士们人手一小盒“护肤脂”,脑子里不由得冒出一个念头: 这得杀多少猪才能熬出那么多油? 新颖的军需物资还有“帆布制品”,所谓“帆布”,指的是船帆的布,也就是很厚的麻布,而用这种帆布制作的用品,要比一般布制品耐磨。 譬如“帆布腰带”,这种厚布所制的腰带耐磨、耐用,虽然比不上皮带好看,但胜在数量充足。 而帆布制品还有一个,那就是“帆布鞋”,看着这种明显比一般布鞋耐磨的帆布鞋,徐盖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从头到脚,普通士兵身上来这一套行头,折成铜钱不下三贯,徐盖觉得西阳王如此财大气粗,为了让将士们吃好穿好可谓下了血本。 加上赏罚分明、充足的伙食、绝不拖延的犒赏,怪不得麾下大军战斗力如此强悍。 正感慨间,又有一队马车抵达,徐盖接过押队军吏交来的清单,看了看随后一愣:“这是...邮车?” 那军吏答道:“是的,车上装的都是书信,是将士们的家书。” 徐盖闻言又有疑问了:“呃...将士们家乡各异,那么他们家人的书信是如何收集起来,然后由你们送来曹州呢?你们如何知道,这么多信件之中,哪些是要送到小黄,哪些是要送到左城或者离狐?” “徐参军,这就是军邮那边的事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 家书抵万金 军营一隅,一字排开的数道茅棚内,士兵们在个个书案前排起长队,坐在柜台边的士兵,与对面的军吏说着话,军吏时不时问一下,然后提笔在信纸上写字。 笔是鹅毛笔,蘸墨水后可以写上几个字,然后又要蘸墨水才能继续写;纸是信笺,上面印着格子,横十格竖二十格,单面二百格,背面亦是如此。 这里是收发处,专门发放信件以及代写书信,因为绝大部分士兵都是目不识丁的文盲,所以收发处的工作人员(军吏为主)还兼职念信。 代写书信是在一处茅棚办理,发放信件是在一处茅棚办理,而念信又是在一处茅棚进行,收发处的这几道茅棚,是军营里最热闹的地方之一。 每日都有许多士兵到收发处排队,询问是否有自己的信件,许多人失望离去,而有的人得了家书,激动的转到一旁,请军吏念信。 那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亲人写来的信,虽然很可能是数月前寄出,但对于出征在外的士兵来说,一封家书抵万金,念信的茅棚处,人声鼎沸,时不时有喜怒哀乐上演。 获悉家中情况的士兵们,有人得知亲人去世,拿着信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随后被同伴搀着离开;有人离家前媳妇大了肚子,如今得知生了儿子,激动得手舞足蹈,一个劲傻笑。 有人得知家中兄弟不孝顺父母,亦或是家人被左邻右舍欺侮,气得咬牙切齿;有人得知父母、妻子收到了自己“汇”回家的犒赏,数量丝毫不差,乐得喜上眉梢。 许多人哭完、笑完之后,稳了稳心神,立刻去排队,让军吏代写回信,将自己想和家人说的话变成文字,写在信笺上。 将信笺装入信封,再写上地址和收信人,统一由“邮车”运回山南黄州,再送到各自家乡,送到各自亲人手上。 代写书信、念信都是免费的(寄信和代写书信都是每月的第一封信免费,念信则是完全免费),所以即便绝大多数士兵是文盲,他们对亲人、家乡的思念,依旧可以倾注在一张张信笺之上。 军营的收发处,成了士兵们和家乡亲人沟通的唯一地方,每日都有喜怒哀乐在上演,小职方厍狄钰兼管收发处,每日里目睹士兵们的各种表情,不由得有历尽人间冷暖的感觉。 厍狄钰原为虎林军文书,教将士们识字写字,顺便代写信并念信,数年下来,教出了上千个“学生”,而因为代写书信,收入颇丰。 光是代写书信的“计件”收入,厍狄钰攒了几年之后,在西阳买了一座小宅子,雇了几个仆人,还有良田数十亩,虽然如今已是夏官府小职方,不再有这笔外快,但兼管收发处的工作,让他觉得很踏实,也很有成就感。 一封家书,很轻,但这对于稳定军心来说,却是十分重要,西阳王让他挑起的担子,可是有千钧之重。 将士们出征在外,说不想家那是假的,绝大部分将士都有亲人,所以他们都想知道亲人和家庭的近况如何,同时向亲人通报自己的情况,让家人放心。 这是自然而然的需求,但很难实现,因为若要保证绝大部分士兵都能和家里通信,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涉及到方方面面的问题,想要做好并不容易。 毕竟要让军属和士兵之间的信件相互精准传递,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 更别说绝大部分士兵都不识字,不会写信,也不会看信,其家属亦是如此。 所以,正常来说,士兵和家属之间相互联系,靠的是“口信”。 一般而言,军队里同一个地区的人,会被编在一起,那么只要队里有人回家乡,亦或是家乡来人抵达军中,就会将大家亲人的情况转达,然后将士兵们的情况带回去,不需要写信,口头传达就行。 这样的方式,可以实现基本的消息传递,但传递内容有限,只能报平安。 然而思念之情,哪里是寥寥数语就能囊括的,所以对于许多士兵来说,离家越久,思乡之情就越浓,一旦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或者战事不利,很容易弄出祸事来。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东南道行军投入人力物力,为全军将士开通了“军邮”,尽可能让更多的士兵和家人通信。 而要保证军邮通畅必然付出不小代价,其中艰辛,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厍狄钰对此深有体会,而管理收发处,让他得到了高强度的锻炼。 小职方,为夏官府下辖职官,负责掌管舆图,年轻的厍狄钧作为东南道行军的小职方,在管理、绘制各地舆图的同时,还兼任一职,那就是组织人手为将士们代写、代读书信。 信件在后方的收发,不归他管,但军中将士信件的读、写就是他的职责范围,当然,这是部分有偿的。 收发处为士兵们写信、读信是不收费的(每月限两次免费写信),但行军会“计件”发放酬劳,使得那些能读能写的军吏有了个生财的机会,所以收发处的军吏们积极性很高。 而并不是所有会写字的人,都能胜任这份工作,因为绝大部分士兵都是目不识丁,而对方的家属也大多如此,那么如何把信写好,有讲究。 首先,写的信其内容不能涉及机密,因为运送书信的邮车有被敌军拦截的可能,所以决不能在书信里记下士兵所说“下月要随军去某某处”,亦或是“如今军营里有增兵”、要么是“如今军中缺粮”等内容。 其次,信的内容不能文绉绉,要用“白话文”,严禁代写书信的军吏舞文弄墨,尽量少用典故,因为无论是士兵还是军属,不但不识字,甚至理解能力、表达能力都不行。 一件事,说半天都说不清楚,若是任由士兵絮絮叨叨,想到什么说什么,一个小时都写不了一封信。 所以,针对这种实际情况,收发处定下了一系列规定,代写书信的军吏必须严格执行,以便缩短写信时间,提高写信效率。 于是,为了提高代写书信的效率,一种特定格式的信应运而生,名为“八股信”。 第二百六十八章 家书抵万金(续) 所谓“八股信”,是一种特定格式的信,其内容分为八个部分,适用于代写书信,一般来说,“写”信人不识字,需要口述,让人代写,那么以这种格式写信,高效、便捷。 以东南道行军的军邮来说,所用信笺都是统一印刷的,正反两面都能写字,每一面的格子数是二百格,按照“八股信”规定的信件格式填写内容,可以简单明了并高效完成一封信的书写。 其格式如下: 称谓:写信人对收信人的称谓,这是必须有的。 问候语:写信人对收信人的问候,这也是必须有的。 正文(说人):写信人介绍自己及收信人家中亲属近况,包括父母、叔伯、兄弟姊妹、妻儿等; 说家:家庭、家族、宗族情况; 说事(喜忧):写信人将想要告诉收信人的好事、坏事说出来; 问事:写信人把想问收信人的事情写出来; 祝颂语:写信人对收信人的祝福,这是必须有的; 落款:写信人的名讳以及相对于收信人的身份。 代写书信的军吏,根据这样的信件格式,问想要“写”信的士兵相关内容,然后照着填上去就行,一问一答很省事,所以效率很高,即便那士兵表达能力差,军吏也能很快问清楚对方想写的内容。 同样,家属寄来的书信,基本都是这样的格式,所以士兵收到信、听军吏念过之后,对于家中近况就能了解清楚,同时也能知道对方想要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回应。 这样的格式,不是厍狄钧自己想出来的,而是现成就有:黄州的镖行,有代写书信及送信、收信业务,各镖行汇总的心得之中,就有精简过后的书信格式。 官府的驿站,只进行公文或者公务文书传递,基本上不办理民间书信通邮事务,所以黄州镖行的书信业务,极大方便了平民百姓,如今在军中设置的“军邮”,就吸取了镖行书信业务的经验教训。 军邮能够顺利实行,不仅仅依赖于东南道行军自身的努力,还靠着方方面面的协助才能实现,而厍狄钰知道,让将士们能和家人通信,既有好处也有坏处。 因为家乡的变故,极有可能影响将士们的情绪,如果士兵们收到好消息,自然心情愉悦,可一旦收到了坏消息,极有可能导致将士表现失常,有的人甚至会做出过激举动。 譬如叛逃投敌。 一个士兵,若得知家乡亲人受到贪官污吏欺压,亦或是被豪强大户欺凌,官府却不主持公道,那么情绪失控之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如果此人被仇恨蒙蔽了理智,很可能会投敌,泄露军情以做报复。 或者,因为家中传来的各种坏消息,心智大乱,终日沮丧不已,影响自己表现不说,还会连带着让同伴也受影响。 这种事是必须预防的,所以兼管收发处的厍狄钰,实际上和属下肩负着另一项重任,就是信件审查。 将士们和家人通信,其内心所想肯定会多多少少在信里流露出来,而家属寄来的信件,若其中有坏消息的话,可以预见会影响收信人的情绪。 所以,信件审查很有必要,虽然偷看或者记录别人信件的内容很不道德,但这是必须做的事情。 军心,不光是会因为缺粮、赏罚不公而受到影响,后方传来的消息,也会影响将士们的心态,所以厍狄钰要从书信往来之中,时刻关注将士们的想法及可能的倾向。 一旦发现有苗头不对,要立刻采取措施解决。 与此同时,将士们在书信里透露的只言片语,也是丰富的“情报”来源,可以从中看出军队里的一些基本情况,譬如是不是有将领暗中欺压士兵,亦或是士兵之间拉帮结派,同乡抱团欺负外人。 信件审查时,也要审查信中那些不经意间泄露出的军事机密,所以收发处的工作量很大。 厍狄钰和属下每天都要经手大量信件,然后要将其汇总、整理,定期上报西阳王或西阳王指定的人员。 那些指定人员,都是西阳王府侍卫,厍狄钰知道这些人在王府的办公地点有个别称,听起来很奇怪,据说是西阳王起的称呼,他一想起这个称呼,就忍不住想笑。 厍狄钧知道西阳王实际上不信佛,结果给收集、整理己方将士信件内容的机构定了和佛家有关的名字,明显有戏谑的意味。 这机构的名字叫做“慈爱庵“,让人听了就想笑。 想到这里,厍狄钧嘴角微翘,忽有一名军吏匆匆而来,手中拿着一封信,那是长安寄来的,刚刚抵达离狐军营。 信上所写收信人是厍狄钧,而寄信的人,则是其父厍狄士文。 得知父亲写信给他,厍狄钧那一瞬间有惊恐的感觉,他想到了当年兄弟三人被父亲当做贼提防的艰苦生活,想起了宛若牢笼的家,没有来打了一个寒颤。 签收之后,厍狄钧拿着信只觉得沉甸甸,因为不知道父亲会在信里写什么内容,额头冒出汗珠,呼吸都急促起来。 转到房间内独坐,厍狄钧深吸一口气,拆开信抽出信笺,定睛看去,心情渐渐放松下来。 熟悉的字迹,熟悉的行文风格,这确实是他父亲的亲笔信,而父亲惜字如金,大概说了一下府里情况,又问起他的情况,末尾不忘提醒他,千万不要贪污受贿、结党营私。 否则一但事发,没有父子,只有对错。 厍狄钰看完信,叹了口气,脑海里浮现出父亲的样貌,那样貌是如此让他印象深刻,以至于即便有一段时间没见父亲,他都能将父亲的样貌记得清清楚楚。 厍狄钰的曾祖父厍狄干,随齐神武(高欢)起兵,是东魏、齐国勋贵,做到左丞相一职,所以厍狄家在齐国地位不低。 厍狄钰的父亲厍狄士文袭郡王爵,任要职,后来齐国灭亡,厍狄士文就成了周臣。 厍狄士文性孤直,洁身自好有些过头,很少和左邻右舍以及亲族有密切往来,出个门都要把府邸大门贴上封条,就是怕有人趁他不在时偷偷往府里送礼,而家人又瞒着他收礼。 厍狄钰三兄弟在府里,被父亲像防贼一样防着,因为父亲就怕他仨学坏,坏了自己的名声。 如今厍狄士文在长安当官,大郎厍狄钧为西阳王府属官,二郎厍狄钰亦有了一官半职,兄弟俩已经成了亲,有了自己的私第,在西阳居住,小日子过得很舒坦。 只有厍狄三郎还跟着父母,在长安受罪。 厍狄钰和兄长厍狄钧不是没想过帮弟弟找个出路,或者找个借口让弟弟留在西阳,过自由自在的日子,但一想到年事已高的父母,兄弟仨又不忍心。 厍狄钰知道,以父亲那种处事风格,明里暗里不知得罪多少官员、同僚,老头子又很少和亲族有密切往来,一旦出了什么事,恐怕连帮说句话的人都没有。 父亲在长安,依旧是大门紧闭不和人来往的样子,万一有个头痛脑热的,母亲年纪也大了,总得有个亲人在身边呼应一二、嘘寒问暖不是? 所以,目前这个重任就由厍狄三郎承担,而厍狄钧之所以转为夏官府小职方,一来是他有测绘、管理舆图的经验,二来就是身为夏官府吏员,偶尔因为公务要到长安办事,时不时就能见到父母,能给二老尽尽孝。 父亲的脾气就那样,做儿子的再委屈,也得尽孝,厍狄钰看着家书,看着父亲那嘱咐他天冷注意保暖的寥寥数语,不由得眼眶发热。 也不知父母的头发又白了几根? 擦了擦眼睛,厍狄钰将家书小心收好,干咳几声,转出房间,看着收发处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心里由衷感叹: 能和千里之外的亲人通信,真好。 第二百六十九章 敌人 午后,雍丘,大营内欢声笑语,为了庆祝胜利,将士们正在流水席上大快朵颐,难得禁令放松,大家可以开怀畅饮,一个两个喝得满身酒气。 许昌大捷,让河南形势几近尘埃落定,所以驻扎雍丘的兵马,可以尽情庆贺一番,但为了提防有敌人偷袭,各部兵马要轮流吃流水席,不能全无防备。 庆功酒准备了很多,而将士们的酒量也不错,所以一个个酒坛搬上来没多久,坛中酒很快就被喝光。 光吃饭喝酒还不行,各队伍还得比赛唱歌,谁唱得声音大谁就算赢,赢的队伍里每人能多喝三碗酒。 厮杀汉们唱歌的声音鬼哭狼嚎,在营区回荡,场面热闹至极,昨日刚返回雍丘的行军元帅、西阳王宇文温,与诸位将领一道,在流水席里和将士们同乐。 一起就座和将士们同乐的还有几位客人,那是河南道行军元帅派来的使者,给东南道行军带来了最新军令,因为正好赶上雍丘大营摆庆功宴,就一起凑个热闹。 河南道行军元帅记室封德彝,奉元帅宇文明之命来雍丘传达军令,此时坐在西阳王宇文温身边,看着眼前一片热闹景象,不由得感慨万千,因为前几日许昌大营也是如此热闹。 打了大胜仗,当然值得庆贺,而雍丘大营一边狂欢一边又戒备森严的景象,着实让封德彝长了见识。 去年,他抵达广州番禹时,没能碰到西阳王,如今见着本人,对这位声名赫赫的宗室有了最直接的接触,一番交谈下来,虽然以礼节性寒暄为多,但封德彝还是大概得出个结论。 西阳王不是只会打仗的莽夫。 封德彝出身渤海封氏,因为祖父封隆之是响应齐神武(高欢)起兵的河北豪强之一,所以封家在东魏、齐国时地位一度很高,所以封德彝从小家教良好,天资聪慧,才智过人。 故而察言观色的本事很强。 正是因为如此,他发现西阳王不是传闻之中那种行事大大咧咧的莽夫。 无论如何,西阳王今日接了军令后,喜怒不显于色,封德彝觉得对方确实有城府,觉得传言果然只是传言,不足为信。 一身酒气的宇文温,又满了一碗酒,向封德彝敬曰:“封记室,且来干了这碗酒!” 封德彝若以本官身份,没资格受到如此礼遇,他知道对方如此敬酒,是因为自己代表着行军元帅宇文明,于是赶紧举碗:“大王,下官不胜酒力,干了这杯酒,怕是要先去更衣了。” “无妨,无妨!封记室一路奔波,早些休息,待得休息好了再回许昌复命也不迟嘛!” 宇文温说完,将碗中酒一饮而尽,随后笑道:“寡人记得封参军是渤海人?此次随军渡河北上,待得官军收复河北,是否回家乡看看?” “随缘,随缘...” “那寡人就在河南,静候大军捷报了....来来来,再干一碗酒!” 封德彝又喝了一碗酒,只觉酒意上涌,有些恍惚,宇文温见状,示意一旁的侍卫扶着封德彝起身、离席,而其他几名随着封德彝一同来雍丘的官员,则满面红光的同身边将领喝酒。 宇文温看着眼前热闹场面,忽然觉得有些烦躁,稳了稳心神,又让人倒了一碗酒,开始新一轮“干碗”。 河南道行军元帅宇文明,对于东南道行军接下来的用兵方向做出了安排,作为“下级”,宇文温必须坚决执行。 虽然他是郡王,虽然他也是行军元帅,但得接受宇文明的节制,这是原则问题,如无意外不能违反,所以宇文温今日接了军令,有些小郁闷。 军令之一,命他必须守住黄河北岸黎阳津,吸引邺城敌军主力,使其无法分兵南下在河南垂死挣扎; 军令之二,命他坐镇亳州总管府,署理河南各州郡事务,安抚各地百姓,同时提防淮南陈军; 军令之三,命他在确保完成以上两个命令的前提下,视情况分兵取青齐之地。 三道命令,是稳妥之策,综合当前局势来看,这样的命令很正常,但这意味着宇文温就此止步黄河以南,与收复邺城的大功无缘。 军令里当然不会明着写“西阳王不许进攻邺城抢功劳”这种内容,但三个命令执行下来,东南道行军就和日后的邺城之战没了关系。 或者说,不承担主攻任务。 邺城,是尉迟氏最后的堡垒,也是伪朝廷的国都,攻克邺城,可谓整个战争之中最闪耀的功劳,如今和自己无缘,宇文温说没有小郁闷是假的。 譬如一场婚事,他辛辛苦苦忙里忙外,操尽了心,好不容易等到新娘入了洞房,进去的人却不是自己,那种感觉当然不好。 不过若一开始就确定了自己不是新郎,所以最后没资格入洞房,又有什么好抱怨的? 当前政治、军事局势,注定宇文明麾下大军要承担进攻邺城的任务,宇文温及其麾下将领已经立了很多功,所以要识相些,他不能任性。 不然杞王的急信就要到了。 所以,宇文温接下来要镇守河南,守住黎阳津这个桥头堡,然后让麾下兵马轮休,伺机收复青齐之地,而潜在敌人,是淮南陈军。 从淮水北岸到黄河南岸,这么大一片地区,刚刚收复所以需要人坐镇,需要分兵四处把守,恢复各地秩序,让百姓休养生息,还要为来年开始的春耕做准备。 在稳定局势的同时,提防淮南陈军有非分之想,伺机收复青齐之地,这种事情让宇文温的东南道行军来做,不是理所当然么? 宇文明的安排,是出于公心也罢,是出于私心也好,反正理由很充分,无懈可击,宇文温就是不服也得服。 宇文温基于事实和理性,所以即便一开始有些小郁闷,不过自己权衡利弊之后,还是认同这样的安排,更别说他的东南道行军是该缓缓。 大半年高强度的连番征战,士兵们需要休息,若宇文温为了争功硬要去打邺城,搞不好会落得如高粱河惨败的下场。 “历史”上,宋太宗赵光义御驾亲征,灭了北汉后本该让将士休息,然后兑现犒赏,结果赵光义觉得己方大军在晋阳,距离幽州不是很远,而辽国好像没反应过来,不如顺便把幽州一起收复算了。 结果就是高粱河惨败,赵光义屁股中箭,趴在驴车上仓皇逃亡,宋军精锐伤亡惨重,许久都没恢复过来。 宇文温觉得自己要引以为戒,切不可因为连战皆捷而冒进,以至于一朝惨败,到时候北面吃败仗,南面又被陈军偷袭得手,河南局势骤变,那是要多惨有多惨。 英名尽毁倒是其次,万一自己的精兵完了,要多久才能练出下一支? 对于宇文温来说,如果尉迟炽繁和宇文维城如今还在邺城,他无论如何是要去邺城的,省得妻儿没于乱军之中,而现在? 岳父已经被他来了个“不知所终”,而岳母和小舅子在邺城内的地下安全屋避难,就是城里乱成一团都不要紧。 更别说,如今的黄河以南、淮水以北的广大土地上,还有一个敌人,那是宇文温必须尽早对付的敌人,既然现在他能名正言顺署理河南各州郡事务,那接下来就可以动手了。 第二百七十章 敌人(续) 傍晚,散去一身酒气的宇文温在帐内独坐,开始琢磨如何对付新的敌人,而所谓敌人,不是披坚执锐的军队,具体来说,是趁着天灾**大肆兼并土地的无良地主。 宇文温拿起案上厚厚一叠资料,认真翻看起来。 资料里记录的内容有很多,是经由各途径收集而来的情报,里面主要是河南、淮北各州郡的民生概况,宇文温之前已经有了大概了解,说实话,许多地方的民生在来年的前景很不乐观。 战争,对于武将来说是扬名立万的舞台,而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却是一张餐桌,上面摆满了杯具。 尤其内战,那真是**,许多平民被征发服兵役,根本没接受像样的训练就随军出征上战场,这一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等于家里的顶梁柱垮塌,家随后就完了。 仗要打,租调依旧要收,平民百姓出人还不够,还得缴纳租调以便维持前方军需,所以当年的租调很大概率会加收。 然而壮劳动力被征发当兵,家里的老幼妇孺就只能齐齐出动,下地干活,即便生病也得去做。 熬到秋收,若年景好,收成不错,所得扣除应该缴纳的租调、还债,也就是能混个温饱,若是家里有人生病,还得请医生、买药,一年所得,剩不了多少。 若年景不好,歉收,交不够官府加派的租调,那就要被胥吏敲骨吸髓,生不如死。 无论如何,开春时必须播种,而对于许多平民来说,他们没有财力购置足够的种子,所以,古道热肠的高利贷...大善人就来帮忙了。 一般人若沾上高利贷,那就是个死,即便当年侥幸丰收,勉强还清债务,可依旧剩不下什么钱粮,来年还是得借,那么总有一次会倒霉,然后还不上,于是借新债还旧债。 欠债越来越多,还有利滚利,最迟两三年下来,欠下的债几辈子都还不完。 所以对于那些无良豪强、大户来说,天灾**是其兼并土地的最佳时机,他们所用主要手段就是放高利贷,或者收买官吏,将自耕农因逃避战乱、天灾而暂时抛荒的田地化为己有。 而放高利贷敛财、兼并土地的情况,千百年来历朝历代都是如此,是很古老却很有效的手段. 这是宇文温不能容忍的。 正常缴纳租调、赋税的自耕农,是国家的基础,是重要的税基,如果任由各地豪强、大户以放高利贷的形式搞土地兼并,会导致国库收入锐减,引发一连串严重问题。 宛若一个人,身上长了寄生虫却置之不理,必然会快速消瘦,各器官功能衰竭,不治而亡。 而现在,已经有不好的苗头在淮北、河南各地出现了。 现在是冬天,而这大半年河南、淮北之地都在打仗,各地百姓负担很重,家中男丁从军迟迟未归甚至阵亡,而来年春耕又没有着落,各地豪强大户甚至寺庙已经蠢蠢欲动,要趁着来年开春之际大肆放贷。 到了秋天,他们就能轻而易举收获大量土地。 而这些土地,绝大部分都可能不向官府缴纳租调。 宇文温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作为行军元帅,收复淮北、河南州郡之后,身负留镇重任,实际上军政一把抓(暂时),是这些地区的最高行政官员。 所以,他绝对不会坐视各地豪强、大户借着放高利贷来祸害百姓,趁着打仗,大肆进行土地兼并。 时钟走到六点整,侍卫入内禀报,说几位“预约”的来客在外求见,得宇文温同意,侍卫便领着人进来。 几名身着布衣的男子入内,齐齐向着宇文温行礼,虽然得西阳王示意就坐,但没人入座,都是垂束手而立。 西阳王是官,是郡王,身份尊贵,而他们不过是草民,尊卑有别。 宇文温也不多说,拿起手中那厚厚一沓资料,扬了扬,问道:“这些资料,都是大家辛辛苦苦收集来的,内容,想来都已经看过了吧?” 众人齐声答道:“回大王,草民都已经看过了。” “很好,寡人会上奏朝廷,请求减免淮北、河南各州郡来年租调,来年起持续三年,以便让百姓休养生息,天子圣明,爱民如子,所以此事大概率能成。” “而日兴昌柜坊将在春耕开始前,于淮北、河南各主要地区开展青苗贷业务,任务很艰巨,风险很大,你们有没有信心做好?” “回大王,草民有信心做好!” 宇文温随后说:“青苗贷的利息低,是利民贷,有利于农民开展春耕,本该试行几年再慢慢推广,此为稳妥之策。” “但时局不一样了,如今河南淮北各地,来年就要春耕,而各地百姓饱受战乱之苦,艰难度日,春耕时无以为继,必然要借贷,而若是沾了高利贷,会家破人亡!” “官府,会严令禁止高利贷,但光说没有用,借贷的需求依旧存在,还会很旺盛,那么,就由日兴昌为首的大户们,来给百姓提供低息借贷!“ “日兴昌在河南淮北各地并无根基,一上来就负责推行青苗贷,风险很大,若搞砸了,伤筋动骨不说,信誉也会毁于一旦。” “但这不是日兴昌畏首畏尾的理由!若日兴昌不敢拼,就失去了一个绝佳的扩张实力机会,河南、淮北百业待兴,只要熬过这一两年,日兴昌的规模和实力,会有一个根本性的增长。” “但如此一来,放青苗贷的日兴昌,会断了各地豪强大户的财路。” 说到这里,宇文温看向当面一中年人,此人是日兴昌的业务骨干,领着一众骨干,要在新天地拓展业务,宇文温看着他,问道: “俗话说得好,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你们在这里开展青苗贷业务,很容易激起所谓公愤,甚至连带着各地官署的官吏,都会对你们恨之入骨!” “很可能某一日,你们就被人害了性命,甚至连尸首都找不到,如此风险,怕不怕?” 那人郑重回答“不怕”,其他人随后高声回答“不怕!” 日兴昌既然敢吃这碗饭,当然有手段,之前在荆襄开展业务可不是一帆风顺,掌柜们都有了经验,知道如何软硬兼施,更别说他们还有“朋友”,可以“江湖救急”。 别的不说,黄州各大镖行及各捕奴队,可是会提供各种“特殊服务”,譬如孤身行刺的男子,或者各种突然出现、灭人全家后又凭空消失的流寇。 宇文温点点头,看着眼前这几个人,就像在中军帐看着诸位行军总管和主要将领,他站起身,拍起手来:“不错,不错!” “害人之心不可有,有钱大家一起赚,若是有当地大户愿意合作,当然要欢迎;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谁不愿意合作,无所谓,但要是谁敢搞事、闹事,那就是敌人!” “这是另一个战场,你们就是寡人的将领,任何挡在面前的敌人,若是不让路,你们带着麾下兵马,将其全部干掉!” “他们,敢杀你们一人,你们就杀他十人来偿命!” “谁敢挑事,你们就要让他死全家,就算事情闹大了也不怕!” “事情闹大了,闹到长安,就算天塌下来也有寡人顶着,你们只管去做!” 第二百七十一章 债台高筑? 夜,结束遛弯的宇文温转回帐内,洗了把脸坐在书案边继续看资料,方才的会议,他说了很多,该交代的已经交代了,但还是不放心,于是继续看资料。 日兴昌推出的青苗贷,实际上是宇文温“拾人牙慧”,因为在“历史上”,北宋时就有过青苗贷(青苗法),而一说到青苗法,就会让人想起大名鼎鼎的“王安石变法”。 青苗法,起源于唐朝中期,那时的唐朝历经安史之乱遍地藩镇割据,中央朝廷对地方失去控制,收不上赋税,于是为了开源,弄出了青苗法,其主要目的就是为朝廷(皇帝)创收。 青苗贷,就是放贷给即将耕作却无能力购置种子、农具的农民,然后农民在收获时以收成还贷,到了北宋时,“拗相公”王安石变法,推行青苗法,向农民放青苗贷。 王安石是想在增加政府收入的同时,兼有抑制民间高利贷、保护和赈济民户的目的,拗相公是要利民,出发点是好的。 而宇文温也是看到了“抑制民间高利贷、保护和赈济民户”这一点,所以才想要推行青苗贷。 按照“现代”的金融观点来说,青苗贷就是面向广大农民的小额贷款,然而王安石推行青苗贷(青苗法)的本意是利民,为何却被人诟病为祸民呢? 很简单,吏治,如果推行一项政策前不事先整顿吏治,再好的政策都没用。 俗话说歪嘴和尚没正经,一项政策无论制定时的初衷有多么美好,实行的时候都要靠各级官僚一层层推行下去,到最后,大多变得面目全非。 王安石推行青苗贷,是因为他在做地方官时在治下推行过,效果不错,确实救了急,让家境拮据的农户免于高利贷的祸害,于是王安石成为宰相之后,不顾阻力将青苗法大范围推广。 这一推广,效果却不尽如人意,还引得民怨沸腾。 问题就在于“一刀切”,王安石不顾各地情况不同的现实,强行推广青苗贷(青苗法)。 新法-青苗法推行是否顺利,是考核地方官的指标之一,于是各级官员们为了前程,逼迫不需要借贷的农户去借青苗贷,而本来规定是二分利,又被地方官偷偷加派。 又因为是官府主导放贷,于是各种揩油的手段就来了。 民间借贷利息高,但成交很快,双方讲好价钱就能成交,而官府推行的青苗贷,办起来手续麻烦,流程复杂,一群胥吏趁机吃拿卡要,雁过拔毛。 急着种田的农民哪有时间和这些胥吏耗,只能任由对方盘剥,无形中增加了负担。 而青苗贷虽然比一般的民间借贷利息低,但实际上也不低,农户借了青苗贷,若收货时丰收倒还好,若遇到歉收,立刻倒霉。 而在农业时代,若没有完善的水利设施,种地完全就是靠天吃饭,雨下多了不行,下少了也不行,无数农户因为天灾导致歉收,从此背上一屁股债。 最关键的是,并非所有农户都有借贷开展农耕的需求,而王安石为了推行变法,不顾一切反对意见,强行搞摊派、定指标,甚至规定各州县必须完成规定的放贷额度。 如此一来,各地方官府便堂而皇之搞摊派,一级压一级,层层摊派的结果就是农户们无论贫富,一律都要“奉旨借贷”。 地方官府增加了收入,胥吏们从中捞足了油水,只有那些本该为青苗法保护的农户,硬是被青苗法弄得破产。 所以,本意是利民贷的青苗贷,实行之后变成“祸民贷”,这是宇文温要引以为戒的教训。 他要在河南地区推行青苗贷,却不打算以行政手段强制推行,因为他不相信各地地方官府的节操,所以依靠的是“有活力的民间组织”日兴昌柜坊。 宇文温对日兴昌柜坊“从业人员”的节操有信心,他认为靠日兴昌来放青苗贷,至少要比靠各级地方官府放贷可靠得多。 而且有了这个白手套,办起事来很方便,在放贷时尽可能减少中间环节,让柜坊和有借贷需求的农户直接打交道,避免对方被盘剥,不会为此增加更多负担。 宇文温的构想很丰满,但现实很骨感:日兴昌在河南没有根基,一上来就把摊子铺那么大,抗压能力很弱,一不留神就要倒霉,到时候连带着他都要倒霉。 但宇文温还是要推行青苗贷,他就是要和那些民间高利贷竞争,而官府放贷-公廨钱,暂缓。 日兴昌在山南已经推出青苗贷业务,效果不错,有了丰富的经验,所以在河南开展放贷业务,有很强的可操作性,但宇文温知道,青苗贷那一分到二分的利还是太高了。 日兴昌的青苗贷,若将利息做横向对比已经是很有良心,但对于广大农户来说,种田的利润率(以普通亩产土地计),根本就达不到二分。 也就是说,河南各地农户,只要按着一到二分的利息向日兴昌借青苗贷,绝大部分人就一定会亏。 然而宇文温急着推行青苗贷,并不是要借机敛财、兼并土地,是真心要利民,所以,他向日兴昌的大股东们做出了一个“建议”,那就是在河南各地推行的青苗贷,利息一律是二厘。 这种低得令人不敢相信的利息,足以让任何民间借贷者失去竞争力,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巨大的利润缺口,因为日兴昌为了大规模吸纳钱粮以便在河南放贷,给“投资者”们开出的回报率是二分二厘。 再加上日兴昌自己也要盈利,要给股东们分红,所以实际的差值有十几倍。 日兴昌在河南又不是做暴利的海贸,这利润缺口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无法兑现,对于日兴昌的信用将是毁灭性打击。 日兴昌的信用在山南荆襄地区已经建立起来,如今因为靠山西阳王又很可能坐镇河南,所以各地豪强、大户对日兴昌在河南的“盈利前景”十分看好。 他们对日兴昌许诺的回报率很感兴趣,“投资额”持续翻番,但到了明年年底兑现时,如此巨大的利润缺口,一旦无法用盈利来填,宇文温就是砸锅卖铁都填不完。 而他之所以还要这么做并让大股东们同意一起跟着“浪”,不是靠着“大发淫威”逼对方就范,而是设计了一套复杂的“盈利业务套餐”,又做出了一番复杂的利润计算,用盈利前景(理论)说服了大股东们。 而这也意味着,一旦青苗贷搞砸,不但日兴昌完蛋,宇文温的信用也完了。 姬周时,周赧王欠债很多无法偿还,被债主逼得躲在一座台上,故而有了“债台高筑”的成语,如今的周国,会有西阳王因为欠债无法偿还,再来一个“债台高筑”么? 看着厚厚一沓资料,宇文温轻轻笑起来:“这怎么可能?” 第二百七十二章 隐患 鄂州夏口,刚从官署回府的郑通,匆匆用完膳,和妻儿说了一会儿话,沐浴更衣之后,转到书房,书案上摆着厚厚一沓资料,他坐下慢慢翻看起来。 郑通是鄂州长史,这几日在办理公务交接,过几日便要卸任,然后赶赴亳州。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被东南道行军“借调”,到行军元帅行辕听用,而此去亳州,郑通知道西阳王是要委以重任,让他协助开展“青苗贷”的放贷事宜。 青苗贷,是日兴昌柜坊推出的放贷业务,今年年初,鄂州已经有许多农户借贷,所以郑通对其颇有了解,总体来说,这种低息贷款确实利民。 但按着西阳王在信中所述,日兴昌柜坊将在河南各地大力推行青苗贷业务,而且这种青苗贷的利息之低,简直是耸人听闻。 居然是二厘的利息,郑通认为搞不好青苗贷放得越多,日兴昌就亏得越多。 郑通在刚知道西阳王的规划时,第一反应就是此举隐患重重,以西阳王的见识,不至于会如此作茧自缚。 道理很简单,此事无论成与不成,都很危险。 首先,郑通认为青苗贷不可能在河南各地大规模推行开,因为日兴昌的财力有限,真要在河南各地放贷,哪里有那么多本金。 即便放了贷,也会因为吏治、天灾等因素,很大几率会搞砸。 其次,若西阳王真把这件事做好了,那就意味着西阳王要失去日兴昌柜坊的控制权。 这是成也要倒霉,不成也要倒霉的两难困境,郑通不认为西阳王看不出其中的巨大隐患,但对方依旧要实行,要么是狂妄自大,要么是胸有成竹。 西阳王应该没有疯,故而郑通很费解,他实在想不出西阳王为何要作茧自缚,自己给自己找事。 在资料里,郑通看到几个数字,河南(及淮北)各州郡的户数,且不论青州总管府,即便按照初步的整理结果来看,豫州总管府大概有七十余万户,亳州总管府大概有四十余万户,徐州总管府大概有三十余万户。 合计至少有一百四十万户,当然,其中不包括隐户,而且统计数字很粗略,可能实际户数更多。 这一百四十万户里,有贷款需求的户数不得而知,郑通根据自己的经验,以及河南之地饱受战乱影响的现状,放宽些按一半来算,那就是七十万户需要借贷。 河南之地,主要种植粟、麦,水稻的种植面积相对较少,郑通不太清楚在河南开展农耕的成本是多少,他还是按照经验,综合考虑,估算每户平均借贷五贯钱(实物折价)。 这样一来,仅仅是粗略估计,日兴昌在河南就要放贷将近三百五十万贯(实物折价),这只是青苗贷本金,其他费用另算。 而日兴昌柜坊并没有这样的财力,如果有,那么西阳王就得把日兴昌的控制权交出来,要么归天子,要么归杞王,这就是现实。 不交?不交也得交! 财力超过三百五十万贯(实物折价)的柜坊,不是一个藩王能够拥有的产业,如果不放手,那就犯了大忌。 西阳王是宗室,战功卓越,手里有能打的私军-虎林军,如今又有财力雄厚的日兴昌柜坊,也就是说西阳王有独立的强军,又有独立的财源,这对于上位者来说,意味着什么? 面对如此藩王,不要说天子,就是杞王也会不安。 一个藩王,如果单纯的有钱粮,或者单纯的有兵,都不是大问题,因为有钱粮没兵就是肥猪,有兵没钱粮就意味着朝廷能拿捏得住。 而一个有兵有钱粮又有声望的藩王,距离造反也就不远了。 即便这个藩王没有如此想法,别人也会认为他有这种想法,所以,迟早要出事。 郑通担心西阳王不知进退,走在悬崖边上却不自知,而后来,他看到西阳王后续的信后,知道这一隐患被西阳王用巧妙的方式化解,让日兴昌实现了放贷能力,却不会引来上位者的忌惮。 那手段就是“融资”,而且是“多级融资”。 郑通知道日兴昌柜坊如今大量吸入山南各地大户的钱粮,也就是说用“借鸡生蛋”的方式来筹集巨额本金,以实现在河南推行青苗贷的构想。 而柜坊本身投入的资金,在这笔天价本金里所占比例实际上不算什么。 日兴昌柜坊,以信用为凭据,从山南荆襄各地吸纳闲散钱粮,然后贷给河南的农户,如此一来,日兴昌柜坊的角色不过是经手人(掌柜),而借贷的本金(钱粮或各类实物),绝大部分都不是柜坊的。 正如一家邸店那样,掌柜用东家的本金来经营买卖,为东家获得利润,自己再从中分一杯羹,财大气粗的不是掌柜,而是东家,掌柜只是凭着自己的本事,让钱生钱。 最重要的一点,日兴昌实际上并不是直接向各地大户融资,因为已经有柜坊“代为效劳”。 日兴昌柜坊,如今并不是山南荆襄地区唯一的柜坊,只是因为信用最好,所以才挑起大梁,作为在河南发放青苗贷的“经手人”。 各地大户的闲暇钱粮,实际上是被各地大小柜坊吸纳,然后这些柜坊再投资给日兴昌柜坊,从中赚差价,也就是说,即便说到融资能力,日兴昌是靠其他柜坊才实现“巨额融资”,其融资能力不会在上位者眼中过于刺眼。 如此一来,放贷的本金问题好像解决了,而且是靠许多柜坊帮忙才吸纳到这么多本金,整件事给人的感觉,是西阳王借山南荆襄之钱粮接济河南,而不是以日兴昌柜坊独自撑起接济河南的巨额开支。 所以,天子、杞王和朝廷诸公看在眼里,就只会认为山南荆襄之地富庶,而日兴昌柜坊的掌柜们会赚钱、会让钱生钱罢了。 这样的日兴昌柜坊,不是威胁,也不是肥嘟嘟的金猪,继续由西阳王管着,大家都方便。 西阳王能如此处置,郑通松了口气,但问题随后而来,因为日兴昌柜坊许给“投资人”的“回报率”是二分二厘,以青苗贷那二厘的利息计,一进一出之间超过十倍的差值。 这个利润差值可不是闹着玩的,因为这么多人往大小柜坊投钱粮,而各柜坊又把本金(含实物)投到日兴昌柜坊,二分二厘的回报率,万一来年期限到时日兴昌无法兑现... 到时候债主们群情激奋,日兴昌柜坊被愤怒的人们大规模冲击、挤兑,必然倒闭,而西阳王也好不到哪里去,引发众怒的结果就是名声尽毁,前途一片灰暗。 如此巨大的利润差,日兴昌的盈利肯定不能靠青苗贷,郑通如今看的资料,就是西阳王手下大掌柜王越所送,其中大概介绍了日兴昌即将在河南开展的各类盈利业务。 郑通受东南道行军元帅、西阳王宇文温征调,要到亳州负责总揽公廨钱事宜,配合日兴昌柜坊发放青苗贷,而日兴昌要开展各类业务,这些业务已经超出他的认知,所以需要临时“补习”相关知识。 然而他看不太懂,因为这些业务太过“专业”,列出的大量数据让他算得昏天黑地,需要有人指点迷津。 而指点迷津的人,来了。 大掌柜王越,如约登门拜访郑通,两人很熟,所以没什么寒暄、客套便转入正题。 王越今日是作为日兴昌的代表,来和郑通交底顺便答疑,因为日兴昌在河南开展业务,需要和即将负责公廨钱事宜的郑通相互配合,所以必要的交流是不能少的。 西阳王要暂缓河南各地官府公廨钱的放贷,但并不是禁止,因为公廨钱毕竟能够增加官府的收入,弥补日常开支,减轻朝廷负担。 西阳王要先整顿公廨钱,然后让公廨钱成为日兴昌放贷业务的有益补充。 但郑通还是想知道,日兴昌到底要如何在这次疯狂的放贷中盈利,不然他心定不下来,既然王越亲自解答,他就直接发问:“王兄,大王说的这些业务,真的能盈利?” 王越点点头:“当然,不然日兴昌哪里敢冒险,毕竟,这不是大王强压的事情。” 郑通可没那么乐观:“可是,我无论怎么算,都算得这些业务到头来是大亏?” 王越知道郑通没那么容易糊弄,面对反驳,却笑起来:“很简单,郑兄算错了!” 第二百七十三章 原来如此 “算错?不,没算错!” 郑通马上就反驳,他不打算和王越绕弯子,免得被对方绕昏头,郑通做过低层小吏,见多识广,所以他没那么容易被美好的许愿前景迷惑。 辩论时绝对不能被对方带节奏,否则自己只会被绕晕,然后破绽百出,这是西阳王的说法,郑通深以为然,所以,他开始试图主导议题: “无论什么贷,无论什么利息,这些我都不说,我且问几个问题。” 还没等王越回答,郑通继续发难,切入点不是算各类盈利业务的盈利计算,而是特殊成本。 日兴昌柜坊在河南没有根基,要想在各州郡开展放贷业务,没有人脉,没有信用,人手也不足,所以必然要在各地寻找“合伙人”,通过这些“合伙人”的帮助,才能正常开展业务。 别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帮日兴昌做事,那就得给好处,这也是成本。 为此,西阳王计划要给的好处是盐利,也就是官府会监督淮北各官办、民办盐场的海盐生产,然后将一部分海盐作为好处,低价卖给那些“合伙人”,让其借机生利。 因为淮北盐场即将推行晒盐法,明年盐产量可以预见会大幅增加,所以西阳王的规划看起来可行性很高,但郑通认为太过乐观。 道理很简单,这些合伙人可以一边和日兴昌的掌柜把酒言欢,一边暗地里捅刀子,好处全拿,又把日兴昌的青苗贷搅黄,然后让农户来求自己借贷。 这种事情不是不可能发生,郑通见多识广,知道那些武断乡曲的豪强、大户,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做出来。 郑通随意举了几个例子:如果有人三天两头往日兴昌放贷的人住处放冷箭、扔死鸡死鸭,也不闹出人命,就是要恐吓,那么日兴昌的人是不是要多雇佣一些护卫? 这样就增加了成本。 如果有人故意散布流言,再使出各种手段恐吓农户,农户们敢找日兴昌柜坊借贷么? 为了化解这种局面,日兴昌又得花人力物力,这也是成本。 再或者,用重金收买几个人,找日兴昌借贷,然后上吊自杀,留遗言说被日兴昌的贷中贷逼死,如此搞出几条人命后,看当地还有谁敢找外来的日兴昌借贷。 日兴昌要澄清事实,还得花费人力物力去解决,这还是成本。 日兴昌放二厘的青苗贷,如同杀了各地豪强、大户的双亲,这些豪强大户不明着阻拦,却能暗地里耍手段,完全可以大幅增加日兴昌放贷的成本,造成无数剪不断、理还乱的麻烦,耽误时间。 青苗贷的发放有季节性,如果错过了时间,农户就没必要找日兴昌借贷,而那些豪强大户只需要在关键时刻搞鬼就行,不需要弄出人命。 那么日兴昌柜坊为了放贷,要花费大量人力物力才能成事,而对方只需要用成本很小的龌龊手段,就能轻松坏事。 如果只是几个州郡,这个问题不是问题,可如今日兴昌是要在河南各地开展业务,到处都被人使绊子是可以预见的情况。 日兴昌要雇佣多少镖队、护卫,花多少精力疏通人脉,才能把青苗贷放出去?为了应对各种麻烦,日兴昌花费的钱粮,难道就不计入成本么? 郑通的一番质疑,王越不置可否,因为他已成竹在胸:“郑兄的质疑没错,可如何放贷是日兴昌柜坊的事,郑兄何必操劳呢?” 直接了当的回击,让郑通的质疑落空,但他随后又发难:“日兴昌如何放贷,确实不关我事,但我还是要问,所谓的盈利业务,有哪一项是靠谱的?” “日兴昌计划放贷,支持作坊主在豫州、亳州合适地点开设水力纺织作坊,以河南各地充沛的麻为原料,纺织出物美价廉的布匹销售,作坊赚钱了,日兴昌也就赚钱了,这想法很好。“ “但明年年末,新作坊能有多少利润?” “更别说那些豪强大户会傻乎乎看着你们大量收购麻、葛?他们同样可以使坏,让农户不敢卖麻葛!甚至让水力纺织作坊织出的布不好卖!” “届时,从你们日兴昌贷款开设水力纺织作坊的作坊主,本都收不回来,哪里有钱还你们的贷?你们又如何兑现回报?” “若大王是以数年时间来对付河南各地的豪强大户,同时整顿吏治,我不会怀疑日兴昌柜坊能够实现三分以上利的利润,可如今就短短一年时间,这绝对不可能!” 郑通说到这里,看着王越:“日兴昌要断了豪强大户放高利贷的营生,他们怀恨在心,岂是你们给一些好处就能收买的?”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杀父之仇,岂是给点甜头就能忘的?” “当然不会,只会恨之入骨,恨不得手刃仇人。”王越哈哈一笑,“郑兄的疑虑,都没有错,日兴昌要在一年时间内,要在毫无根基的河南放贷并且盈利,确实很难。” 他示意郑通先喝杯茶润润喉咙,然后缓缓说道:“所以问题要分成两个部分,第一,是如何顺利放青苗贷,第二,是日兴昌如何盈利。” “第一点,郑兄不必多问,鄙号自有主张,至于第二点...” “日兴昌柜坊自创建以来,一直致力于投资实业,以此作为主要盈利手段,这是鄙号的一贯宗旨。” “所以,这些资料中的盈利业务,其中大多需要数年才有丰厚回报,这就是投资实业的无奈,来钱慢。” “但即便如此,也要扶持实业,这是大王的心愿,谁也不能违反,而郑兄的注意力,被这些长期投资迷惑,没有看见最关键的那几个短期投资。” 郑通喝完茶,继续发难:“短期投资?在淮北沿海收购鳆鱼(鲍鱼),然后转卖到陈国国都建康?是,建康对鳆鱼的需求很大,可就算一条鳆鱼赚一贯钱,你们能卖多少条鳆鱼?“ “就算每月卖十万条鳆鱼又如何?一年卖一百二十万条鳆鱼,能填得上那亏空吗?淮北沿海的鳆鱼被你们捞光了都兑现不了!” 王越示意郑通稍安勿躁,而郑通越说越激动:“所以大王最后还是要靠海贸来扭转局面?靠着将海外香药运抵淮口然后向河南各地销售,以此获利来兑现红利?这哪里来得及!” “海外蕃商,要到明年春夏才能抵达广州番禺,他们带来的香药及海外奇珍,你们在番禺的海船即便装了货要北上淮口,也不能想走就走,因为岭表沿海夏秋之际经常有飓风!” “即便躲过飓风,海船出海还得等风信,不是想走就走的,更别说番商抵达番禹的时间也不确定,可能是夏初,也可能是夏末。” “所以你们的海船怎么着都要到夏末秋初才能到淮口,即便每一艘海船都能平安抵达淮口,但这些香药要销售出去得花时间,哪里赶得上年末兑现回报红利?” 见着王越依旧很淡定,郑通有些急了:“大王不该如此急着推广青苗贷,你怎么不劝劝!” “王某方才说过,郑兄算错了。” “此话怎讲?” “郑兄说的是,鳆鱼虽好,总不能一月捞上十万条不是?所以赚钱的是....” 郑通毫不客气的打断对方:“所以你们打算卖冰!简直是疯了!这冰有什么好卖的?在河南各地采冰,贩运到别处出售是不错,能赚钱,却总不能运回山南!” “距离最近最近、需求量最大、最方便运输的地方是建康,可是你们的冰能在建康卖多少钱?建康冬天也是会下雪结冰的,虽然冰少,但终归是有,贩冰到建康卖有多大利润?” “是不是要卖到岭表?那又如何!” 郑通说到这里,因为过于激动,已经有些失态了:“岭表的豪酋没见过冰,夏日炎炎有了冰确实很凉爽,所以冰能在岭表卖上高价,那又如何?” “据说岭表夏天极其炎热,若炎炎夏日每天都要有冰消暑,需求量肯定很大,但他们会习惯夏日用冰消暑么?这习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培养出来的!” “你们要贩冰到岭表卖,当然有得赚,但要卖上数年才能大赚,我就问,明年一年,你们卖冰又能赚多少钱?能填得了青苗贷的利润缺口么?” 王越点点头:“当然不能,加上卖鳆鱼都不能,差得远,因为利润缺口太大了。” 王越说完,不等郑通发问,自顾自说着:“郑兄是知道的,岭表豪酋坐拥地利,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但很少有人见过冰。” “长江一带冬天寒冷时也会结冰,但湖泊要结出厚厚的冰块,还得在淮水以北。” “隆冬季节,河南各处湖泊都会冻结成冰,等于没有制冰成本,而取冰成本很低,将冰装船后顺着河流入淮抵达淮口,走海路贩卖到岭表交广,肯定能赚钱,问题是怎么个赚法。” “中原有冰窖,达官显贵、各地大户在夏日都是靠冰消暑,岭表交广因为大部分地区基本不下雪,从来没有这种习惯,所以想要推广,需要时间。” “要让各地豪酋都习惯冬季买冰藏入冰窖,夏日拿出来消暑,这样的习惯一旦养成,那就是一个巨大的市场,意味着意味岭表交广地区对于冰的需求量极大。“ “不光岭表交广,甚至扶南以及更远的南洋诸国,可想而知对于冰的需求都很大..但前提是价格合适。” “而这些地方的酋帅们支付能力很强,多是金银或者象牙、香药等奇珍异宝,所以实际上只要把冰的买卖做好了,利润不会低。” 郑通质疑:“这和填补青苗贷的利润缺口有何关系?你们弄出这么多盈利的花样,不就是想让....啊!莫非...莫非随着大王征战河南的那三位...” “没错,没错!”王越笑起来,“三位岭表客人,见识了中原的富庶,见识了冬季的滴水成冰,又经由大王的点拨开了窍,所以打算跟进,这已经是数月前的事了,如今已经定下...” 郑通有些失神,喃喃自语:“所以,日兴昌的目标,不仅仅是那几个盈利业务,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好像想通了什么,却就差那一点点,于是想知道最终答案,王越见状笑起来:“没错,醉翁之意不在酒,日兴昌要填补利润缺口,靠的不是卖冰、卖鳆鱼,而是要借此吸纳更多的投资,是另外那些聚集起来的本金!” “这需要信心!有了信心,大家才会踊跃往日兴昌投资,他们不敢冒险投资青苗贷,却愿意投资卖冰、卖鳆鱼!陈佛智、冯暄、宁长真,就是这样...你可知道,他三家要往日兴昌投资多少么?” 郑通颇为期待的问:“有...有多少?” 王越伸出一根手指:“折价至少一百万贯!” 郑通反驳:“这不可能!岭表哪里有那么多铜钱...你是说折价?等等,莫非他们投的是金银、珍珠、象牙、珊瑚或者香药等奇珍异宝..按照在中原销售时的价格进行折价?” 王越回答:“没错,他们手上有大量的珍珠、珊瑚、象牙,还有历年积攒下来的海外奇珍异宝,譬如香药,这些东西在中原都能卖上高价。” 说到这里,王越还补充:“先前,岭表发生叛乱,被杨总管领兵剿灭,如今广州与南昌的陆路交通畅通无阻,岭表豪族们投的资金,最迟于明年春末就能运抵西阳。” “而大量的冰块,冬末北风还有时,就已经往南运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郑通笑起来,如释重负。 他一直纠结日兴昌要靠什么回本,结果却是自己想歪了。 日兴昌以二分二厘的利息吸纳钱粮,再以二厘的利息放青苗贷,这买卖是注定要亏的,短短一年时间,一般的买卖无论如何都填不了这个亏空。 但日兴昌可以凭借“包揽河南青苗贷”的噱头,向各地大户展示自身的实力,然后适时放出风声,或者派人推销,推出几种明显盈利的业务,让大家“怦然心动”。 来自岭表的陈佛智、冯暄、宁长真就心动了,只道日兴昌财大气粗,有朝廷做靠山,做买卖是稳赚不赔。 他们来自罕见冰雪的岭表,如今身在中原,所以知道贩冰回去卖肯定有赚头,于是舍得投资,一投就是大手笔。 折价不下一百万贯的奇珍异宝,怕不是把祖上攒下来的存货都拿出来,不仅是要赚一笔,恐怕也有长期做贩冰买卖的想法在里面。 日兴昌有了这笔投资,再加上各地大户投来的资金,外带其他业务的盈利,汇聚在一起,足以作为青苗贷兑现利润的“保证金”。 所以明年河南天气好坏与否,日兴昌都能兑现本金外加那二分二厘的利息,而这是最坏的情况下才会使用的“应急方案”。 然而日兴昌若是应急挪用了陈佛智等人投进来的巨额资金,日后该怎么兑现对方投资所应得利息? 简单,除了几乎没有生产成本的冰,还可以用黄州出产的玻璃器皿等低成本高价值“特产”支付,玻璃器皿如今在山南卖不出暴利,然而在岭表却不同。 稳赚不赔的“替代方案”,陈佛智等人必然同意。 所以一番操作下来,日兴昌柜坊宛若“空手套白狼”,风险当然有,但可行性很高。 郑通想到这里,只觉得自己之前真的是目光过于短浅,不过他还有一个问题,不问不甘心: “日兴昌在河南大规模放青苗贷,牵涉众多,须得朝廷同意并作出相应决定,只是对于中枢决策,大王自身始终是力有未逮,莫非还是要靠杞王力排众议?” 这个问题有些敏感,王越即便知道实情也不能随便说出来,不过他既然来了,而郑通又是聪明人,所以适当点了一下: “郑兄,向日兴昌投资的大客户,除了杞王和世子,还有其他人哟。” 郑通听了之后,不由得一愣。 他知道杞王和世子往日兴昌投资,能猜得出投资额绝不会少,而王越特地说“除了杞王和世子,还有其他人”,那就明显是话里有话。 可想而知这个人的身份可不低,想来想去,也就只有... 不会吧.... 第二百七十四章 原来如此(续) 长安,皇宫内暖阁,千金公主(对外称太平公主)宇文氏正与故人交谈,当年她作为周国和亲公主嫁给突厥可汗,这位故人曾是送亲队伍一员,担任副使。 故人姓长孙,名晟,当年送千金公主入突厥后,为突厥可汗所留,滞留草原一段时间后才返回中原。 长孙晟射术精湛,竟然能一箭双雕,颇得突厥贵族们敬佩,他又特意结交大小贵族,所以对于突厥内部情况很熟悉。 而因为大象二年的那场变故,长孙晟回到中原后成了隋臣,和当时的突厥可贺敦、周国千金公主宇文氏水火不容。 如今十年光阴转瞬即逝,在长安皇宫里,千金公主见到了当年的副使长孙晟,恩恩怨怨早已烟消云散,如今说起旧事,说起草原,两人颇为感慨。 隋国灭亡时,长孙晟未受清算,赋闲在家,如今为人举荐,要作为使臣前往突厥,一探如今草原虚实。 这对于长孙晟来说并非难事,因为他和许多突厥贵族颇为熟稔,只是历经两年时间,草原上形势已经大变,各大小可汗内讧、混战打的昏天黑地,也不知现在是谁笑到最后。 所以在启程前,长孙晟来到皇宫,聆听千金公主的训诫,毕竟当年的可贺敦,知道的突厥内情比他多很多。 千金公主的前任丈夫、叶护可汗(阿史那处罗侯),于两年前率军与波斯军队作战时中箭身亡,千金因此流落民间,辗转万里才回到中原。 如今对外称为太平公主,就是为了防止突厥的新可汗得知消息后,遣使到长安要人。 她本来可以不接见长孙晟,以免暴露真实身份,但处于多方考虑,千金公主还是主动提出要见见长孙晟,将自己所知的突厥情况和盘托出,以便让即将出使突厥的长孙晟心里有数。 千金公主希望长孙晟能够继续挑动突厥内乱,使其无暇东顾,因为如今朝廷正对逆贼用兵,打完仗后还需要时间休养生息,所以这个时候最好能稳住动向不明的突厥。 突厥的内讧发展到什么程度,长安朝廷不得而知,天子就担心穷途末路的尉迟氏勾搭突厥,届时突厥大军入寇陇右,而己方兵力捉襟见肘,难以招架。 如今长安朝廷的主要军队大部在河南,主力为宗室宇文明、宇文温分别统帅,如今形势一片大好,正等着给尉迟氏最后一击,一旦关中有事,河南兵马根本反应不过来。 而之前行军元帅梁士彦收复成都,伪益州总管席毗罗兵败身亡,大军于前日凯旋班师长安,之所以如此急着回来,就是因为朝廷担心突厥大军由陇右入寇,所以需要有更多的军队护卫关中。 然而即便如此,长安驻军也仅能守卫京师,一旦突厥大军入寇,基本无力主动迎击。 更别说关中官军主力又集中在同州一带,与河东蒲津的尉迟勤大军对峙,一旦突厥入寇,无力西顾,如此关键时刻,朝廷上下自然对草原上的动静颇为关注。 长孙晟肩负重任,知道自己此去草原责任重大,所以见着千金公主后,场面话没说多少,全都是在问问题。 边问边记,不知不觉中记满了几本记事簿。 最后,千金公主拿出十副亲自手绘的舆图,长孙晟接过细细看了一遍,只见这十副舆图将东、西突厥的大概形势画得清清楚楚。 十副舆图,想来花了千金公主不少精力才得以绘制完成,长孙晟仔细收好舆图,随后躬身行礼: “长公主请放心,下官此去草原,定要将敌情探得清清楚楚,无论如何,都要阻止突厥进犯中原!” “长孙大夫,突厥之事有劳了,祝愿长孙大夫此去草原,来回一路平安。” “多谢长公主,下官告退。” 长孙晟告退,走出暖殿,在宦官的引领下向宫门走去,走出十余步,回望暖殿,只见千金公主那单薄的身影依旧立于阶上。 苦命的女人。 长孙晟如是想,叹了口气,继续向前走,千金公主方才说了那么多话,与其说是为了朝廷,不如说是为了天子,长孙晟觉得这姊弟之情,真是让人唏嘘。 之前千金公主回到长安,长孙晟听说到一个传言,那就是天子想为太平公主(千金公主)招驸马,但对方不愿意。 长孙晟那时还不知道太平公主就是当年的千金公主,只道这位长公主眼界高,如今看来,应该是已经绝了想法,一门心思要陪伴天子。 这对姊弟,在大象二年的变乱之中失去了其他亲人,如今换种说法就是相依为命。 而据说去年天子逃出邺城时,千金公主为了掩护天子而瘸了一条腿,如此一来,千金公主在天子心中,分量更重了。 长孙晟听人说过,天子很在意别人对千金公主好不好,谁要能让千金公主高兴,天子就高兴。 然而正是因为如此,千金公主基本不给别人以讨好的机会,免得有人借讨好她来讨好天子,所以想要讨好长公主是很困难的事情。 不过长孙晟还听到一些风声,说似乎有一人例外,此人时常往宫里送礼,不但有给天子的礼物,也有给长公主的礼物。 那一位,何故如此行事呢? 想到这里,长孙晟摇了摇头,这种事和他没关系,想多了烦恼更多,他如今要做的,就是把注意力放在草原。 他在宦官的带领下来到宫门,正要出宫,却见门外候着大量仆人、马匹和马车,看情形都是在等候入宫的官员们,可如今却不是朝会的时辰。 带路宦官见长孙晟若有所思的样子,适时解释:“长孙大夫,这是天子在宫中设宴,款待西征归来的将帅们。” “原来如此。” 长孙晟点点头,继续向前走,他现在愈发想要离开长安,到草原去。 行军元帅、国公梁士彦,率军平定蜀地后,本该留镇益州,却奉旨立刻率领部分兵马班师回长安,此举主要是巩固关中防务,倒也很有必要。 然而隐隐约约之中,长孙晟觉得其中颇有些蹊跷,感觉长安城内似乎不是那么平静。 对于长孙晟来说,长安不太平,还是去草原好些,也好避开是非之地,毕竟长孙家今时不同往日,他在接下来的权力斗争里若再站错队,届时未必还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 暖阁,结束宴饮的宇文乾铿正和姊姊千金公主说话,而千金公主的女伴波斯胡姬阿涅斯侍立一旁,宇文乾铿为了避免一身酒气让姊姊为难,特地沐浴更衣,换了个香囊才过来。 香囊里放着的香药,是从岭表番禹送来的,这不是贡赋,因为朝廷已经免了岭表各地今年的赋税,之所以岭表那边还有香药送来,是宗亲西阳王的小小心意。 此时,宇文乾铿谈起河南战局,心情不错,于是有些促狭的说起西阳王:“西阳王如今坐镇亳州,没能渡河北上进攻邺城,会不会有怨言呢?” 千金公主闻言回答:“西阳王识大体、顾大局,哪里会口出怨言,不过妾以为,西阳王心里不爽快应该是真的。” 千金公主在弟弟面前自称“妾”,一如寻常女子的自称那样,宇文乾铿习惯了,此时对姊姊的观点表示认同。 如今朝廷局势一片大好,尉迟氏眼见着就要山穷水尽,宇文乾铿心情当然也好,只是想起西阳王不久之前的奏章,有感而发。 千金公主又说:“妾以为,西阳王心中不爽快,又不能发作,于是才想起折腾高利贷。” “高利贷...姊姊,似乎历代文献里不怎么用这个说法?” “是的陛下,一般都是说借贷、放贷,人总有急着用钱、用粮的时候,所以借贷、放贷很正常,也有许多富户放贷以生利,只是当放贷的利息高过一定程度,就是居心不良了。” 宇文乾铿从小锦衣玉食,从不过问吃穿用度相关事宜,所以对于借贷、放贷之事不甚明了,见着姊姊说高利贷,便好奇的问:“高利贷,真的如西阳王所说,罪大恶极么?” “陛下觉得西阳王所说有夸大之处?” “啊,不是,朕只是觉得奇怪,奇怪高利贷是如何逼得平民家破人亡的?” “那么,陛下可敢赐妾一物?” “好啊,姊姊要何物?” 千金公主闻言一笑,让宫女端来一方棋盘,一把算筹,一袋米,一杆称药的小秤,以及些许容器,宇文乾铿见着这物品有些好奇:“姊姊这是?” “妾想请陛下赐米。” “行,姊姊要多少都行!” 千金公主答道:“陛下,妾想要的米,其数量是放满这棋盘格子的米粒总数,很多的呢。” 宇文乾铿不以为意:“无妨,区区棋盘,又能放下多少米?“ “既如此,那么妾便说明一下,每一格放的米粒数量有讲究,具体规则如下...“ 千金公主仔细的把规则说了一遍,就是第一格放一粒米,第二格放两粒,第三格放四粒,第四格放八粒... 也就是说,新一格放的米粒数,是上一格的数量翻倍,如此放下去,直到所有棋盘格子都放满为止。 宇文乾铿觉得这要求很简单,他是堂堂天子,哪里会给不出摆满棋盘格子的米,于是一口答应,然后让宦官来放米,放着放着,他的眉头渐渐紧锁。 首先,是棋盘格子放不下越来越多的米粒,于是用算筹算数,再将数量记在纸上,而一格格“放”下来,他发现这米粒的数量变得越来越大。 刚到第十四格,怎么就变成八千一百九十二粒米了?这得有多重? 宇文乾铿如是想,见着千金公主命宦官称了一百粒米的重量,然后折算成八千一百九十二粒米的重量,所得结果是这些米粒重量大概有一斤。 继续“放”米,放到第二十格时,已经需要放进去五十二万四千二百八十八粒米,折算成重量,大概有六斗左右,而摆弄算筹的宦官为了算数忙得团团转。 “放”到第二十五格时,要放的米粒,折算成重量大概是十九斛;“放”到第三十五格时,米粒的重量大概有两万斛。 “放”到第四十格时,米粒重量大概有六十余万斛;“放”到第四十五格时,米的重量大概接近两千万斛。 “放”到第五十格时...好像全天下的粮食都不够放了。 宇文乾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时的棋盘,距离“放”满还早着呢。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要如此多的米?” 千金公主示意宦官收好东西,拿着那记载着惊人数字的纸,向弟弟解释何为高利贷:“陛下,高利贷的利滚利,就是类似的情况。” “借贷的人,觉得自己借的本金不多,利息好像也高不到哪里去,于是就借了,结果这一借,利滚利下来,根本就无力偿还,然而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那该如何是好?” 宇文乾铿问:“对,那该如何是好?” “借新债还旧债,越借就欠得越多,利滚利下来,不出一年功夫,一个人欠下的债,子子孙孙都还不完,就像往这棋盘格子里放米一般。” 千金公主用宇文温在信里教她的方法,演示了一遍给天子看,借着这浅显易懂的演示,让弟弟体会一下高利贷的“利滚利”是如何让借债者家破人亡。 “原来如此...”宇文乾铿喃喃说着,深受震撼,他没怎么体会过民间疾苦,但他不是傻瓜,看着这棋盘放米粒得出的结果,总算知道西阳王为何在奏章中,把高利贷说成是祸国殃民。 朝廷要依靠各州郡征收说得租调、贡赋,才能满足各项巨额日常开支,才能养活军队,才能给文武百官发放俸禄(实物,粮食、布帛等),而这些租调、贡赋,都来自于农户。 如果这些农户被高利贷搞得家破人亡,土地被放贷者兼并,直接的后果就是租调锐减,朝廷收入萎缩,无法赈灾,无法养兵抵御外敌、平定叛乱,最后就轰然倒塌,改朝换代。 想到这里,宇文乾铿脱口而出:“高利贷真的可恶至极!” 第二百七十五章 尊贵客户 暖阁内,香炉散发着热气和香气,炉里所烧是来自海外的香药檀香,芬芳气味,让人闻了心旷神怡,天子宇文乾铿此时坐在香炉不远处,向姊姊千金公主了解日兴昌柜坊的盈利内幕。 宇文乾铿不太清楚日兴昌柜坊如何实现盈利,但他得知西阳王想要在河南各地放青苗贷后,实际上心中有个忧虑:莫非日兴昌柜坊实力雄厚、富可敌国,那万一西阳王... 即便宇文乾铿对宇文温很信赖,但一个手握强兵、骁勇善战的宗室藩王,若还坐拥富可敌国的财产,这就意味着对皇权的严重威胁。 他不敢深想,但心中不安,如今听了千金公主的介绍,才对日兴昌柜坊的盈利方式有个大概了解。 日兴昌柜坊是西阳王大力扶植的产业,以支付利息为甜头,吸纳民间的闲散钱粮,然后拿来放贷,主要贷给兴办实业或者扩大产业规模的作坊主,因为黄州实业兴盛,所以作坊主基本上能盈利。 盈利的作坊主,就有能力偿还柜坊贷给他们的本金,同时支付利息,日兴昌收回了本利,就能实现盈利,将利润的一部分兑现给储户或者投资者。 这是日兴昌柜坊的基本盈利手段,而之前,日兴昌柜坊就试行过青苗贷,效果不错,于是西阳王才有底气在河南推行青苗贷。 但要在河南放青苗贷,需要巨额本金,日兴昌柜坊没有那么雄厚的财力,于是把目光投向山南荆襄各地大户,许以二分二厘的回报利率,以此吸纳大户或者大小柜坊的资金(钱粮)。 所以,日兴昌柜坊实际上只是这笔巨额资金的经手人而已。 听到这里,宇文乾铿心中的不安烟消云散,因为他终于知道日兴昌柜坊本身财力说不上富可敌国,需要吸纳民间闲散钱粮,才能在河南各地放青苗贷。 日兴昌柜坊的主要“客户”,大多散布在黄州及周边州郡,再远一些的州郡,日兴昌需要靠着当地的柜坊才能实现“融资”。 所以若没有山南各地近几年涌现出来的大小柜坊,日兴昌根本就无力吸纳这么多的资金,之所以现在能掌握如此巨额资金,实际是“聚腋成裘”的结果。 宇文乾铿觉得姊姊举的例子很妥当,即日兴昌柜坊只是“掌柜”,将大小东家们交到手上的钱拿去放贷生利,从中赚取一些利润。 与其说西阳王靠着日兴昌在河南推行青苗贷,不如说是靠着日兴昌筹集山南荆襄各地的闲散钱粮,才能有本金在河南放青苗贷。 若没有各地大小柜坊帮忙,日兴昌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中的巧妇,并不是凭空变出财富的聚宝盆。 但日兴昌柜坊在河南各地发放的青苗贷利息很低,那么要如何弥补低息造成的巨大盈利缺口呢? 宇文乾铿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急于知道答案,而千金公主正好知道答案。 作为日兴昌柜坊的“尊贵客户”,千金公主手里有一本日兴昌送来的小册子,上面列着日兴昌柜坊最近推出的一系列“理财项目”及详细说明。 小册子的内容很多,里面的“理财项目”除了青苗贷,还有其他几种。 日兴昌靠青苗贷肯定收不回本,更别说兑现利润,所以要靠这些“理财项目”来盈利,填补青苗贷的利润缺口。 譬如从中原贩冰到岭表交广出售。 宇文乾铿看着这个“理财项目”的说明,内容很详细,只是看了一会,就觉得很有意思。 在中原,冬天存冰于冰窖、夏天将冰取出来消暑,对于许多人家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对于气候炎热的岭表来说却是奇闻异事。 因为岭表绝大部分地区的冬天都不会下雪,那就意味着冰在岭表是极其罕见之物,正所谓物以稀为贵,从中原贩冰到岭表交广出售,确实有利可图。 但前提是走海路贩冰,不然走陆路贩冰绝对会亏。 日兴昌能想出这种赚钱的“理财项目”,当然是因为官军收复淮北,有了淮口附近的海港,海运才成为可能,西阳王见识了淮口附近聚集的海船规模,才敢规划如此买卖。 但海运的风险很大,据西阳王说,淮北沿海船民出海前,都要和家人诀别,可见航海的风险之大,即便南下的沿海航线已经很成熟,但海船发生海难的概率不低于三成。 也就是每三艘海船出海,回来时很可能少一艘。 所以海运十分危险,需要花费重金才能雇佣海船运冰南下,但即便如此,贩冰到岭表依旧有可观的利润,所以日兴昌承诺给投资者一分五厘的回报。 因为冬天才有冰,运输必须在春天完成,所以这个“理财项目”的“理财周期”大概是半年,也就是说“投资者”在秋末投本金进去,次年春末就能连本带利兑现。 这个时间段很合适,因为正好是秋收之后,大户们手里都有了闲暇钱粮,反正放在地窖里除了发霉没别的用处,若是拿出一部分出来“投资”,基本是稳赚的买卖,很划得来。 所以宇文乾铿在想,姊姊“投资”卖冰,投进去的十万贯本金(多为实物,折成铜钱的价格),到时候收回来时就能有十二万贯(实物折价)。 因为千金公主是“尊贵客户”,所以日兴昌的卖冰项目,给千金公主的回报是二分。 至于贩卖海产到建康... 宇文乾铿觉得陈国如今算是友邦,所以日兴昌柜坊往建康卖海产不算通敌、资敌。 在淮北沿海地区收购渔民捞来的鳆鱼(鲍鱼)等海产,然后大量贩到建康出售,利润很可观,因为对于建康的权贵及富户来说,青、徐沿海的海产,那是上等品。 所以卖海产这个“理财项目”,千金公主也投进去十万贯(多为实物,此为折成铜钱的价格),明年秋天收回来时就能有十二万贯(实物折价)。 这些实物若是放在宫里只会积灰尘,拿去投资,稳稳获利,基本上没有风险,因为日兴昌承诺期限一到,必定连本带利兑现。 虽然比不上放高利贷那种四分利、五分利甚至翻番的暴利,但这样的获利方式对得起良心。 想到这里,宇文乾铿有些愤愤:“朕就不明白,那些大户人家不愁吃不愁穿,名下有得是田产,放贷生利不是不行,利息定如此之高作甚?” 千金公主解释:“陛下,所谓家大业大开销大,再说,谁也不会嫌钱多不是?还有,正如西阳王所说,有的人放高利贷,动机已经不是生利,而是借机侵占借贷人的田产或者妻女。” “他们侵占土地,又不缴纳租调,这是在挖朝廷的根基!真是...真是拿这些人没办法么?”宇文乾铿越说越生气,却又无奈,因为姊姊说了,权贵们放高利贷是很普遍的现象。 就连当年的赵王府也放高利贷。 刚听到这一“惊天内幕”时,宇文乾铿哑然,他没想到和蔼的先帝竟然会做这种事,当年他年纪小,在赵王府里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哪里知道那些大人才懂的事情。 不过千金公主随后补充,说若那些借贷的农户实在还不起,先帝不会为难对方,甚至时不时当众烧掉一些借契,安定人心。 姊弟俩口中所说“先帝”,当然指的是宇文招,宇文乾铿既然成了天子,自然要将父亲宇文招追封为帝。 从姊姊口中得知父亲当年对百姓是如此的宽厚,宇文乾铿颇为自豪,因为他的父亲和那些放高利贷的权贵们不一样,有良心。 合上小册子,宇文乾铿拿定主意,他决定让西阳王在河南放开手脚大干一场,用低息的青苗贷,和那些放高利贷的各地豪强、大户斗一斗。 斗赢了,获利的不光是日兴昌柜坊还有其身后的投资者们,朝廷同样可以获利,而且获利更多,因为大量的农户免遭高利贷祸害,他们的田产保住了,能够向朝廷缴纳租调。 若斗输了...宇文乾铿不认为西阳王会输,他对此有信心。 西阳王要推行的事情,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宇文乾铿当然要支持,这次可是他自己拿主意,不受任何大臣的影响。 千金公主见着弟弟拿定主意,暗暗松了口气,此次西阳王要在河南各地推行青苗贷,如此大事并没通过杞王来运作,而是直接求到她这里。 杞王必然知道这件事的内幕,但直到今日,都没有对此事发表过明确意见,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可以说若此次西阳王能在河南推行青苗贷,并且获得成功的话,朝野内外都会认为这是天子的善政,给河南百姓降下恩泽。 青苗贷一事若成,有利于增加天子的名望。 如此一举多得的好事,千金公主肯定要支持,更别说既然宇文温到她这里烧香许愿,那么她这尊佛像就要“显灵”才行。 当然,千金公主知道轻重,如果宇文温所求真的不合适,她自然会斟酌,而先前对方送来厚厚一沓资料,详细讲述此次在河南如何放贷、如何盈利,明显准备充分,成竹在胸。 西阳王既然有把握,而且做的确实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那她就敢受其所托。 想着想着,千金公主又想到当前局势,官军主力眼见着就要渡河北上,进军邺城,届时剿灭逆贼,天下太平。 再接下来,万一.... 千金公主不敢继续想下去,因为她不想面对可能会出现的残酷现实,然而一味回避没有用,所以总要想想办法来解决问题。 她是日兴昌柜坊的“尊贵客户”,是西阳王烧香许愿的那尊“佛像”,但对方又何尝不是她的“尊贵客户”? 宇文乾铿饶有趣味的看着小册子,千金公主看着弟弟,有些失神。 西阳王救了天子两次,救了她两次,日后,万一.... 西阳王还能救他们姊弟第三次么? 第二百七十六章 嘱咐 北风凛冽、大雪纷飞,渭水北岸,帝陵内一片白雪皑皑,守陵的士兵、民户此时大多在房内躲避风雪,陵区几乎没有人影,所以一队十余骑的队伍显得分外显眼。 冒着风雪入陵区的郑元,在吏员的带领下,来到一处小院,走进房间,见到了一个头发花白的男子他的父亲郑译。 郑译如今不过五十出头,却比守陵前苍老、消瘦了许多,头发花白,面色灰暗,背也有一些佝偻,那是长期弯腰扫地造成的结果。 吏员告退,郑元赶紧搀着父亲坐下,又将火盆往坐榻靠了靠,他看着寒酸的室内陈设,又看看迅速苍老的父亲,心中颇为悲凉: “父亲!要不请名医来看看?” 郑译刚想说话,却伸手捂嘴咳嗽了几下,接过儿子递来的汤水喝了几口,随后摆了摆手:“不了,既然已经抓了药,这病治不治得好都看天意罢。” “父亲!事情还未到那地步啊!天子又没说什么,也没人鼓动什么,父亲何必....” 郑元说到这里有些哽咽,郑译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叹道:“若真到那时候,就晚了。” “为父若真的熬不过去,先走一步,那就是天意如此,而你们兄弟倒也能因此安然无恙,懂么?” “为父在此守陵而死,天子就不会再记恨什么,日后朝廷里也不再有谁能以此为借口,为难你们...咳咳咳...” 郑译剧烈咳嗽起来,郑元赶紧搀着父亲,示意仆人赶紧熬药。 十年前,天元皇帝忽然去世,郑译作为其心腹,与另一名心腹刘矫诏,让外戚、随国公杨坚辅政,把持大权,将宗室排挤在外。 奉诏从封地回京的赵王宇文招,见着形势不对,便与其他宗室藩王密谋,试图挽回局面,为此,不惜铤而走险,试图趁杨坚到访王府之际动手。 但宇文招始终没能下决心动手,杨坚察觉到不对赶紧离开,结果出了王府之后忽然遇刺,随后身亡。 宇文招闻讯领兵入宫,试图将幼帝从太后杨丽华手中夺过来,结果杨坚是诈死,宇文招在宫里遇伏身亡,而宗室们惨遭屠戮,血流成河。 赵王宇文招的死,可以说郑译有莫大的关系,即便不是主谋,也是帮凶,虽然后来郑译“反正”,迎接周军攻入长安,但他知道,自己身上这个污点是永远也洗不掉的。 当今天子,是宇文招的儿子,天子追封宇文招为“孝昭皇帝”,移葬帝陵,而这位总有一天又会想起杀父仇人来。 杀父之仇,哪里是说忘就忘的? 更别说若是郑译、刘当时没有和杨坚勾结,周国哪里会变得动荡不安,不要说天子,就是许多人都对此都耿耿于怀,郑译若不是得某位老友护着,怕是早就倒霉了。 即便后来郑译向天子请罪,对方表示既往不咎;即便郑译主动要求到帝陵为宇文招守墓,过着宛若出家一般的苦日子,但他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因为这个事情而倒霉。 到时候不仅自己倒霉,还会连累儿子,只要天子在位,他的儿子们的前途就会受影响。 虽然天子实际上没有什么实权,但不代表对方奈何不了他,更别说天子如今就在长安,每次来帝陵祭拜先帝时都是泪流满面,让郑译见了心惊肉跳。 只要天子稍微情绪失控,他就完了,连带着他几个儿子都要倒霉。 所以守陵的郑译这数月来可以说是惶恐度日,加上住宿条件不是很好,身体很快就垮了,如今咳嗽不止,却不敢让名医诊断,只是随便找了个医生来把把脉,开了方子熬些药喝。 郑译想得很明白,即便天子日后换了人坐,他恐怕也熬不到那个时候,所以,若真的此次熬不过去,死了倒也不错,免得耽误儿子们的前程。 他的罪过,已经用“守陵而死”偿还,天子总该彻底消气了。 郑元及弟弟们对父亲的想法心知肚明,虽然心中悲痛,却不敢表现太明显,郑元因为另有任用,就要离开长安,他担心自己这一去,回来时就再也见不到父亲,故而赶来帝陵向父亲辞行。 没有人愿意死,郑译若有得选,他也不愿意生病不请名医治病,奈何不如此,就会连累儿孙。 他觉得此次无论熬不熬得过,都是天意,所以没什么好抱怨的。 见着儿子那眼眶发红的模样,郑译心中颇为安慰,但该交代的事情还是得交代,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儿子就要继承家业,拉扯着几个弟弟,所以该知道的事情就得知道。 郑译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交代了家中诸多事务,见着房内只有他父子二人,也没有人偷听,他一把抓住儿子的手,郑重交代: “你此去亳州,在西阳王帐前听用,一定要用心,明白么?” 郑元点点头:“孩儿明白了。” “不,你还是不明白,西阳王可是....也罢,千言万语,为父一下子说不清楚。” 郑译咳嗽几声,低声说道:“西阳王的心思,不是你能够揣测的,到了亳州,用心办事,把事情办好了,西阳王一样会重用你!” “孩儿明白了。” 郑译看着儿子,想再说些什么,却还是没说出来。 西阳王宇文温,和他的交情匪浅,这十年来,郑译对宇文温由西阳郡公变成西阳王的历程颇有感触,大象二年初,宇文温向他行贿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 郑译和宇文温之间有“利益输送”,郑译经常收受贿赂替人办事,收过很多人的贿赂,可以说,当年的宇文温,是他的“尊贵客户”,会来事,送的礼物花样繁多又值钱。 而现在,更不一样了,西阳王已不是当年的那个闲散宗室,羽翼渐丰。 郑译想告诉儿子如何与西阳王打交道,想告诉儿子如何投西阳王之所好,但他知道儿子和自己不一样,所以说了没有多少用。 搞不好还会闹出画蛇添足的笑话来。 思来想去,郑译让儿子附耳过来,然后低声嘱咐: “记着,无论如何,你都不要与西阳王为敌!” 郑元闻言点点头,郑译没再就这个问题说下去,反正该嘱咐的他已经嘱咐了,自己若是真熬不过去,儿孙自有儿孙福。 草药熬好,郑元亲自服侍父亲喝药,父子俩又说了一会儿话,郑元辞行。 见着陪伴自己离开的吏员面有喜色,郑元便问对方何故如此满面春风。 “郑大夫原来不知道么...哎呀,卑职也是刚听到的好消息。” “是何好消息呢?” “先前荥阳敌军不战而降,官军后来渡河北上,如今捷报传来,说已收复武德,所以,接下来官军就要进军邺城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临战 如潮的官军,号称六十万之众,已将邺城围得水泄不通,持续数月的围攻,让邺城城墙摇摇欲坠,就在这时,敌军援兵自北南下,来势势汹汹。 那是天下闻名的范阳兵,胡汉混杂,骁勇善战,虽然兵力不及官军,战斗力却十分强悍。 只要歼灭了这支敌军,邺城再无援兵,旦夕可下,于是双方在邺城以北展开大战。 是役,伪称燕王的敌帅史思明率五万范阳兵出击,己方李光弼、王思礼、许叔冀、鲁炅四镇节度使领兵迎战,双方打得昏天黑地。 战局胶着之际,节度使鲁炅中箭落马,部众崩溃,位于后阵的朔方节度使郭子仪,领朔方军投入作战,就在这时,狂风大作,吹沙拔木,天地晦暝,跬步不辨物色。 朔方军大败,连带着唐军大阵崩溃,史思明趁势掩杀,杀得唐军尸横遍野,本来就要结束的安史之乱,再度死灰复燃,藩镇割据的形势再不可... 宇文温猛地睁开眼,擦了擦嘴角口水,茫然看着四周,发现自己竟趴在书案上睡着了,随即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我怎么梦到这个邺城之战了? 搓了搓脸,看着窗外的夜色,看看案上摆着的公文,宇文温好一会才回过神,今日下午他收到公文,得知官军主力已从武德北上,不日即将抵达邺城。 许昌大捷之后,河南局势明朗,待得官军主力北上时,荥阳守将献城投降,主帅宇文明随后作出决定,分兵留守荥阳,盯住西面的洛阳,然后主力直接渡河。 宇文明不打算给尉迟氏以喘息的机会,命宇文温让麾下行军总管史万岁钉在黎阳津,自己则率军收复黄河北岸要地武德,随即旌旗直指邺城。 最后的决战就要开始,官军只要拿下邺城,尉迟氏就完蛋了,所以宇文温不由得激动万分。 虽然此时身处河南之地,和即将开始的邺城之战没关系,但宇文温依旧很关注官军的动向,时常假设自己若是主帅,该如何进军邺城,如何在最后的决战中获胜。 正因为日有所思,故而夜有所梦,宇文温关心邺城之战,却梦见了“历史上”唐朝的邺城之战,而按着那场大战的结果来说,这个梦可不吉利。 不,从某种角度来说很吉利。 如今的朝廷大军,主帅是杞王世子宇文明,宇文温的堂兄(兄长),如果,宇文明在攻打邺城时惨遭败绩,输得一塌涂地,那么接下来,攻打邺城的重任必然落到宇文温肩上。 或者说,宇文明没于乱军之中,从政治的角度上来说,对于宇文温是最好的结果。 届时,杞王世孙宇文理扛不起重任,于是杞王出继的次子、西阳王宇文温,就勉为其难接过重任。 收复邺城,平定天下,世人皆知宇文二郎的赫赫威名,然后天子因为泛舟太液池时“不慎落水”染上痨病去世,而皇太子年幼... 正所谓主少国疑,至此江山风雨飘摇之际,杞王临危受命,来了个弟终兄及。 杞王顺理成章登基称帝,立宇文温为皇太子,当然,这是立也得立,不立也得立。 待得天子百年之后,皇太子就可以.... 免了李世民玄武门之变杀兄逼父的恶名,自己得位名正言顺,不会背负任何骂名,清清白白登基,御宇天下,一展宏图大略,真是... 宇文温收回思绪,若事情真的如此发展,那么这样的结果从政治角度对他来说,确实是再理想不过,所以他应该祈祷宇文明在邺城之战惨败,然后没于乱军之中么? 不知道。 宇文温当然有野心,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喜欢美女,喜欢权力,不能免俗,并不是清心寡欲的圣人,说不会有这样的想法,未免有些自欺欺人。 但问题在于,宇文明一旦在邺城之战惨败,触发的后果和引起的局势逆转及后续发展,就不是宇文温能够预见和能够控制的。 唐时的邺城之战,唐军惨败,代价就是中央朝廷实力愈发孱弱,各地节度使趁机割据,民生凋零,大唐再也回不到开元盛世。 此次官军如果在邺城之战败了,很可能伤亡惨重,尉迟氏借机缓过劲,河北世家高门、豪强大户们纷纷带兵助战。 而河南局势怕不是要再度反复,到时候陈国再趁机来个北伐... 届时坐镇河南的宇文温,要对付南边的北伐陈军,要对付北边卷土重来的尉迟氏大军,而各地叛乱此起彼伏,焦头烂额之下,他不得不黯然退兵回山南。 届时天下依旧三分,战乱不断,各地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所以? 宇文温陷入沉思,越想思路越精奇。 既然不做小人,那么就做君子,来个以大局为重? 是不是要等天下太平之后,以大局为重,自己放弃、退出竞争,带着家眷浮舟大洋,占一座海外小岛做岛主,从此再不踏足中原。 如此以大局为重的君子之举,得世人称赞,留名青史,成为一代传奇? 特么这和送女有什么区别? 宇文温揉了揉太阳穴,继续思维发散。 送女?把自己的女人送到别人榻上,鼓励她表现好些,然后退到房外,听着里面的动静,露出欣慰的笑容,双手合十默默祝福两人早生贵子,一个不够,还得多生几个? 宇文温的思维发散过度,起身来回走动,好一会心情才平静,随后自嘲的笑了笑。 对他来说,此时的纠结真是有些可笑:千万大奖还没中,就想着买豪宅、豪车? 一点点事情就胡思乱想,看来自己还是有些沉不住气嘛! 十年时间,他一个脚步一个脚印走到现在,羽翼渐丰,在可以预期的将来,实力还会猛增,所以急个什么劲? 宇文温已经命行军总管韩擒虎取青州,如今势如破竹,而亳州各地的秩序正在恢复,到了来年春天就能开展春耕,他正在按自己的节奏行事,若局势有变,那就到时再说。 无论邺城之战结果如何,都无所谓! 想着想着,宇文温脑海忽然冒出一个中二度爆表的台词来: 我命由我不由天! 。。。。。。 夜幕下,相州南境,绵延十余里的大营灯火通明,由武德北上的朝廷大军在此宿营,距离邺城没有多远,因为天寒地冻,所以营中允许士兵生火取暖,但要提防走火。 帐内,元帅宇文明正在看舆图,今日军议,他已经和众将议定军略,但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索性琢磨舆图,看看自己的布置还有何欠考虑之处。 邺城近在咫尺,大战在即,临战前的宇文明哪里淡定得了,因为这是决定性的战斗,己方一旦取胜,那就意味着尉迟氏彻底完蛋了。 收复邺城,铲除窃国逆贼,这是最耀眼的军功,眼下几乎唾手可得,宇文明却知道如今还不是笑的时候,因为一旦己方此战失利,尉迟氏就有了死灰复燃的可能。 对方自许昌之败后,一直没有太大的动作,即便对于邺城东南百里外的黎阳津,也没有组织大军疯狂反扑。 这不代表对方已经放弃了抵抗,相反,综合各处传来的军情,宇文明知道尉迟氏如今拼凑了大量军队聚集邺城,要来个困兽斗。 当一条丧家之犬被逼到绝境时,很可能会拼命扑上来反咬一口,宇文明知道自己若轻敌大意,很可能就为敌人所趁,在局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被对方翻盘。 一旦尉迟氏赢了邺城之战,那么河北各地豪强极有可能放弃观望,加入尉迟氏一方阵营,届时尉迟氏缓过来不说,甚至还有可能反扑,再度挥师南下。 届时河南局势再度恶化,陈国也可能蠢蠢欲动,己方未必有足够的兵力来应对。 想到这里,宇文明又看向舆图,他在思考,思考若自己是尉迟佑耆,会想什么办法反败为胜。 尉迟佑耆,会怎么做呢? 第二百七十八章 唏嘘 相州西南地界,一处庄园,某处小院内满是浓烈的草药味,寝室里,一名老者躺在榻上,双眼紧闭,依然有气,只是气若游丝,不知何时就要断了。 尔朱休见着老父已是弥留之际,说不定何时就要辞世,心中悲伤,却没有哭出来,默默地坐在一旁,等候父亲的临终遗言。 此时此刻,躺在榻上的尔朱敞只觉得身体疲惫不已,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即将走到尽头,所幸儿孙满堂,尔朱氏的血脉能延续下去,他再无遗憾。 今年春天时,尔朱敞大病一场,差点就熬不过去,如今多活了大半年,白白得了便宜,没什么好遗憾的,临近辞世,往事浮现眼前。 已过七旬的尔朱敞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仿佛又看见了叔伯兄弟们。 那年,尔朱家族如日中天,他的伯父尔朱荣,平定六镇之乱,声望无人可及,一时间权倾朝野,满朝公卿见着伯父,都毕恭毕敬,大气不敢出。 那时的伯父,比皇帝还要威风。 尔朱家族人才济济,叔伯子侄把持着朝廷大权,人人都认为将来的天下就是尔朱氏的天下,那时的尔朱敞年纪还小,懵懵懂懂,却能感受到周围人的敬畏。 他伯父是百战百胜的无敌将军,尔朱敞为伯父自豪,也为家族而自豪。 然而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伯父,却死于皇宫之中,死在几个小人手里,所谓尔朱氏的江山,其实不过是镜花水月,尔朱氏曾经的部下高欢,成了尔朱氏的掘墓人。 那年,高欢在韩陵之战击败尔朱氏的大军,随后兵临邺城,很快就破城而入,对尔朱氏男丁赶尽杀绝。 当时尔朱敞不过十二岁,住在皇宫之中,见着士兵开始搜捕尔朱氏男丁,于是从墙洞里钻出去,逃到街上,遇见一群孩童,和对方之中一人换了衣物,才侥幸逃过追捕。 年少的尔朱敞,成为尔朱氏的余孽,好不容易才活下来。 不仅如此,他历尽千辛万苦逃到西魏,等了许多年,终于随着灭国之师打回邺城,尔朱氏的余孽,算是向高氏复仇了。 当年的尔朱氏早已灰飞烟灭,高氏的王朝也轰然倒塌,而如今,另一个曾经如日中天的家族,似乎又要走上尔朱氏的老路。 不对,应该是两个,只是前一个家族宇文氏在穷途末路之际似乎翻了身,而另一个家族尉迟氏,似乎快要完了,就像当年的尔朱氏那样。 想到这里,尔朱敞又想起去年秋天时的奇遇,他遇到的那个落难天子,如今已经平安抵达长安,派出大军打回河北,如今,两个家族就要在邺城决战。 数十年风风雨雨,多少个家族曾经如日中天,却又黯然落下,尔朱敞想着想着,不由得唏嘘不已。 睁开眼,他发现儿子尔朱休坐在一旁,见对方看向自己,便开口问道:“外面的形势如何了?” 尔朱休赶紧回答:“父亲,长安朝廷的大军已经抵达邺城南郊了。” “是么?” “是的,看来决战就在近日。” 尔朱敞闭上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缓缓说着:“三郎在邺城,应该知道进退了吧?” “是的,父亲请放心,三郎心里有数,不会做傻事的。” “唉....”尔朱敞叹了口气,声音渐渐变小:“纷纷扰扰数十年,何时才是个头?” 。。。。。。 尉迟嘉德从梦中惊醒,在梦里,他看见邺城化作一片火海,长安朝廷的大军,攻入城内,士兵们挨家挨户搜查尉迟氏族人及其党羽。 熊熊烈火之中,他的亲人相继遇难,曾经如日中天的尉迟家族,在大火之中灰飞烟灭。 身高超过马鞭的男丁,一律杀掉,幼童送入蚕室净身,然后终生为宦官,女眷被罚没为奴,尉迟家族再无香火遗留,除了他自己。 抹了抹额头上冒出的冷汗,尉迟嘉德坐起身,想看看现在天色如何,张望了一下,却惊觉自己如今身处地下,根本看不见天色。 这种昼夜不分的感觉很不好,尉迟嘉德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适应,在这只有假窗户的地下室里住,虽呼吸通畅没有憋闷感觉,但他依旧觉得有些难受。 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挂钟”,这是西阳钟表,尉迟佑耆花了一番功夫,才知道如何通过这种挂钟“看时间”,如今是六点,至于是早上六点还是晚上六点就不知道了。 室内只有他一人而已,室门依旧紧闭,不是他能轻易打开的,尉迟佑耆起身拿起水壶,往碗里倒出温水,喝下肚后觉得好受了些。 看向一旁的书案,那里放着一本画册,名为《黄州风物记》,尉迟佑耆拿起来,随意翻看着。 这本画册,以图画(写实画)为主,当然这是印出来的画册,其上每一幅画都是雕版印出来的,虽然比不上真正的素描,但看上去倒也算是栩栩如生。 画册里有许多黄州各地的风景画,包括山川河流,亦有飞禽走兽、奇花异果的素描,以及州治西阳城的街景,还包括周边主要地区譬如巴东港的远景。 这画册和其他许多书籍,让尉迟嘉德得以打发无聊时间,他虽然没有去过西阳,却从这本画册里了解到一个真实的西阳,仿佛自己真的到过那里一般。 他看了看画册,只觉得心神不宁,于是摇响铃铛,片刻后响起敲门声,随即有男子推开门走进来:“郎君有何吩咐?” “如今外头是清晨还是傍晚?” “回郎君,如今是清晨六点...十分。”那男子说完,顿了顿问道:“郎君,是否要用早膳?” “不必,再过一会吧。” “是,郎君若无吩咐,小的告退。” 男子正要离去,却被尉迟嘉德叫住:“外头如今形势如何?” “郎君请放心,如今城内一切如常,未见兵马挨家挨户搜查了。” 见着尉迟嘉德再无问题,男子退出房间,将门关上,向门外守着的侍卫点点头,沿着地道向前走,拐了几个弯,来到一处房间。 负责人冉阿让见他来了,开口便问:“郎君如何了?” “好得很。” “很好,我们再熬几日,就能出去了。” 男子闻言问:“头儿,如今...官军已经到邺城外了?” “是啊,已经到了。”冉阿让看了看怀表,郑重说道:“城内已经开始禁止百姓随意走动,看样子,今日就要决战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邺城之战 上午,北风中,邺城南郊旷野里,无边无际的军阵,分成南北两阵正在对峙,军阵之间距离正在慢慢接近,北面大军阵型巍然不动,正在移动的是南面大军的军阵。 长安朝廷的讨逆大军(宇文军),如今兵临邺城,位于战场南面,主帅宇文明,统帅七行军总管,兵力近十万,誓要一举击溃敌军,收复邺城,平定河北。 战场北面,背靠邺南城布阵的是邺城朝廷军队(尉迟军),兵力同样接近十万,主帅尉迟佑耆,副帅尉迟敬、尉迟安,率领邺城驻军及各地“勤王兵马”,要和来犯之敌决一死战。 这是尉迟氏守卫邺城的最后一支大军,身后便是邺城,退无可退。 尉迟佑耆看着眼前无边无际的敌军大阵,只觉热血沸腾,如今是家族的最危急关头,侄儿年幼,他这个做叔叔的,无论如何也要力挽狂澜。 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那年,同样是长安朝廷派出的大军兵临邺城南郊,年轻的尉迟佑耆,随着父亲尉迟迥出战,在邺城南郊摆下大阵,和敌军对攻。 那一战,尉迟氏同样退无可退,一旦战败,就是玉石俱焚,所以战况十分激烈,攻防数次易手。 身处庞大军阵之中的尉迟佑耆,只知看着中军旗号行事,对于年轻的他来说,懵懵懂懂之间,己方就大获全胜了,事后才知道,竟然有一番惊险的逆转。 决战时,邺城百姓扶老携幼出城观战,战场边缘(北面)人山人海,宛若赶集一般热闹非凡,结果战场上战况不利的敌军,分兵攻击这些围观百姓,使其溃散惊逃。 忽如其来的干扰,致使己方将士以为后军崩溃,军心随即动摇,所幸主帅尉迟迥应对得当,提前布置了奇兵,对趁机掩杀而来的敌军实行反击,由此奠定胜局。 往事已矣,十年后,成为主帅的尉迟佑耆,汲取了当年一战的经验教训,所以此次决战,严禁城中百姓出城围观。 与此同时,在城中实行戒严,无论官民都不得随意上街,而走在街上者,若聚集在一起的人超过三人,以意图不轨论处,格杀勿论。 邺城外城门大部分从内堵死,余下几门都有可靠将领把守,这些城门都严禁官民通行,有试图冲击城门者,格杀勿论。 尉迟佑耆之所以如此安排,是为了防止有人做敌军内应,趁着官军主力在城外作战时于城内发动叛乱,夺门引敌军入城。 而他之所以选择出城迎战,是因为别无选择。 河北虽然地域辽阔,但对于如今的邺城朝廷来说,各地豪强实在靠不住,各地州郡官员对于尉迟氏的忠诚度高不到哪里去,靠这些人勤王,基本没指望。 若尉迟氏击退来犯之敌,大家都会蜂拥而来,甘当马前卒,若尉迟氏战败,这些人会立刻投向宇文氏,甘当清剿尉迟氏的马前卒。 所以,若据守邺城以坚固的城防对抗敌军围攻,然后等待各地援军抵达邺城勤王,这样的战法没指望,因为能来勤王的军队都来了,还没来的军队,大概是在观望。 尉迟佑耆权衡利弊,和众将商议之后,决定出城迎战。 邺城是尉迟氏经营多年的城池,也是追随者聚集最多的地方,如今好不容易集结了将近十万军队,若即便奋力一搏也打不败敌人,那么据守一座孤城又有何意义? 想到这里,尉迟佑耆面露坚毅之色,他临战前,到王陵祭拜先父,希望先父在天之灵能够保佑家族,而现在,他就只能寄希望于全军将士能奋力杀敌,保得邺城周全。 此时,他并不是一个人支撑着家族,城内有崔子枢、房恭懿等人坐镇,以防有变,城外大阵,除了尉迟佑耆之外,他的堂兄尉迟安、尉迟敬亦在阵中,分别指挥左军、右军。 尉迟佑耆坐镇中军,要拼尽全力,将敌人击退,打赢这场决战。 只要能打败来犯之敌,局势就有翻转的可能,如果打不赢,万事皆休。 想到这里,尉迟佑耆看看天空,今日多云、无雪、有风,真是一个打仗的好日子,听得前方号角声如潮响起,低头平视,却见敌军大阵已经逼近。 己方大阵之中随即响起号角声,此起彼伏,连接成片,尉迟佑耆下令擂响战鼓。 战斗一触即发,早已架设的大弩上弦完毕,随着一声令下,依次向南面敌阵发射宛若长矛的巨箭,与此同时,左右翼游骑出动,开始拦截对方出动的骑兵。 阵前堆起了一堆堆干马粪,许多士兵手持火把将这些粪堆点燃,带着臭味的浓烟很快从粪堆里冒出,被北风带着,向下风向的敌阵飘去。 战场上浓烟弥漫,双方大阵距离越来越近,游骑间相互追逐厮杀,弓箭手开始前出对射,各自又有搭载轰天雷的自爆马车蠢蠢欲动,随后为对方骑兵压制。 军阵间距离越来越近,长矛如林,弓箭手回撤,游骑往两翼散去,片刻之后,宛若惊雷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响起,双方前列的士兵投掷出轰天雷,随后南北两阵接触,如潮的喊声迸发,响彻天际。 战线前列的刀盾兵,手持盾牌组成盾墙,拼命抵着对面同样推进的盾墙,双方盾牌相抵,背后是身材魁梧的士兵不断向前投掷轰天雷。 火光之中,硝烟弥漫,血腥味四散,顶在一起的盾墙陆续出现破口,盾墙后手持长矛的士兵随即和敌军长矛兵对捅,又有悍不畏死的精卒,挥舞着五花八门的兵器,要从破口冲进敌阵。 绵延十余里的战线,化作血肉磨盘,吞噬着无数生命,大战伊始,交战双方势均力敌,战况胶着,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战场南侧,宇文军本阵,一处小土丘上,主帅宇文明正手持千里镜观察战局,就在这时,位于一旁望车上的望手放下千里镜,按着纸皮大喇叭向地面高声大呼: “西侧数里外树林,有大量林中鸟飞起!” 树林里若忽然有大量鸟儿飞起,那就意味着有许多人入了树林,所以,西面数里外的树林,有敌人。 众将对此倒不觉得意外,战前军议时,大家根据周边地形判断,敌军可能会派兵迂回至西面那一大片树林潜伏,伺机突袭己方侧翼。 此次作战,经过数次军议,众将对于所有能想到的可能,都已想到了,可谓面面俱到。 既然他们是由南向北攻,那就意味着在这北风呼啸的时节,处于邺城的下风向,为了防止风沙迷眼,宇文明甚至给许多将士配发了玻璃风镜。 此时,即便得知西面可能有敌人迂回的兵马,他也不动声色,继续观察北面战场,因为己方在战前就做出了相应布置,所以现在只需要关注主战场即可。 时值正午,北风风势减弱,天空云朵出现间隙,阳光透下,宛若一个个光柱从天而降。 正在用千里镜观察敌情的宇文明,忽然目光一凝,而几名同样手持千里镜,观察北面主战场战况的将领也定住了,因为他们都发现了敌军那边出现异状。 没多久,凄厉的呼啸声,在己方中军本阵响起。 第二百八十章 天火 人仰马翻的战场,胶着的战局,战场南侧忽然响起的凄厉呼啸声,让交战双方士兵为之一愣,他们很快发现了情况不对,因为邺城上空,出现了异状。 一个个巨大的脑袋,缓缓从城内陆续升起,脑袋上有狰狞的面孔,宛若一个个妖魔鬼怪,北风之中,这些大脑袋向着城南郊外战场移动。 大量临时赶制的热气球,在邺城内成功升空,每个热气球的吊篮里,都搭载着两名士兵,还有轰天雷。 邺城内各里坊,躲在家中的百姓,纷纷走到院子里,抬头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目瞪口呆。 无数人回过神来,扯着亲人躲进家里,又有无数人跪倒在地,向着天上飞过的妖魔鬼怪叩拜,乞求对方放过自己一家人。 这一幕太让人匪夷所思,目不识丁的百姓们吓得手足无措,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在如此情况下该怎么办。 他们想不明白,怎么朗朗乾坤下,竟然有妖魔鬼怪出现在邺城上空,莫非是城南郊外的战场太过于血腥,以至于这些地狱里的恶鬼闻到血腥味,迫不及待降临人间? 一个个热气球越飞越高,在北风的吹拂下向南飞去,依次缓缓越过邺城南城墙以及墙上箭楼,城头上的守军将士见着如此震撼的情景,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 “佛祖降下神通,助官军杀敌!” 呼喊声起,先是零星数声,随后附和的人越来越多,守军将士回过神来,向着这些巨大的脑袋欢呼着,汇聚成潮的欢呼声,点燃了城外友军的情绪。 无数士兵回头看着邺城上空出现的巨大脑袋,听着城墙上己方士兵的欢呼声,听到了“佛祖降下神通、助官军杀敌!”的呼喊,不由得热血沸腾。 “佛祖显灵,佛祖保佑我军,我们一定会赢的!” 欢呼声响彻天际,无数将士兴奋不已,觉得力气凭空多了几分,中军本阵处,尉迟佑耆抬头看着一个个缓缓飞过头顶的“飞空袋”,双手不由得紧握成拳。 敌人的利器,他命工匠仿制出来了! 去年,逆贼从邺城皇宫里出逃,靠的就是这种“飞空袋”,而之前,敌军焚毁洧仓粮城,又夜袭许昌大营,靠的也是这种“飞空袋”。 尉迟佑耆不认为这种东西是妖术,应该是能制作出来的,他根据目击者的种种描述,大概总结出这东西的特点: 一个大布袋,下面挂着个吊篮,篮子上点火,然后大布袋就有可能飞起来。 这玩意,实际上就是个大号孔明灯! 在灯罩外画上眼睛和血盆大口,看上去就像是妖魔鬼怪了! 尉迟佑耆想通了其中关键,回到邺城后立刻针对性布置,因为对方有这种利器,所以死守邺城恐怕是守不住的,因为对方只要把邺城围住,就能从容在上风向放飞这种大号孔明灯,对邺城进行空中进攻。 敌军可以借此轻易绕过城防,从空中向邺城纵火,也可以投掷轰天雷,所以敌人不需要派兵蚁附攻城,就能轻易瓦解城内人心。 正是因为如此,尉迟佑耆即便想死守邺城都不行,所以对方一旦兵临城下,他就只能出城迎战,但这种利器,不该只有对方才能做出来! 尉迟佑耆命令将作监的工匠,必须在期限内把这“大号孔明灯”做出来,不仅要能飞上天空,还得能搭载至少两名士兵,以及一定数量的轰天雷。 最重要的是得有足够的数量,做不出来的话,杀全家。 工匠们不负众望,在没有实物参考的情况下,根据种种描述以及无数次试制,终于做出了能点火然后飘上天的“飞空袋”。 有了如此利器,尉迟佑耆制定了一个大胆的战术。 如今,这战术顺利实施,看着一个个从城里升空的“飞空袋”,尉迟佑耆信心大增,敌军靠着这玩意连续数次让己方吃亏,所谓事不过三,如今,轮到他以牙还牙。 战场位于邺城南郊,如今刮的是北风,在邺城内升空的“飞空袋”,可以轻而易举飘向南面,越过己方大阵,飞到对方大阵上空。 即便有“飞空袋”偏离方向,但大部分都能如预期那样,从空中对敌军进行攻击。 “飞空袋”的高度超过箭矢的射高,所以吊篮里的士兵,可以轻轻松松向下投掷点燃的轰天雷。 尉迟佑耆认为,己方的保密做得很好,敌军不会想到己方能仿制出“飞空袋”,不会像上次那样纵火焚烧洧仓粮城那样,肯定不会想到己方能够从空中直接对其本阵发动进攻。 所以,尉迟佑耆在开战前就信心十足,而当“飞空袋”成功飞上天空,向着敌阵飘去时,他真的确定,这一场决战,自己赢定了。 南面敌阵,响起凄厉的呼啸声,听在尉迟佑耆耳中,宛若垂死之人的哀嚎。 他不认为对方还有扭转局势的机会,而自己的后招,不止一个。 “传令,向西面发信号!” 。。。。。。 “大家不要怕,大家不要怕,那是热气球,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我们也有的,这不是什么妖术!” 此起彼伏的喊声,在宇文军大阵里此起彼伏,原本有些骚动的士兵们,稍微平静下来,但天上的“热气球”就这么飘过来,许多人感觉有些不妙。 这些热气球飞得很高,看样子即便飞到自己头顶,用箭射肯定射不下来,若使用大弩.... 大弩哪里能抬得那么高! 许多人很快想明白这点,而最让人担心的是,若对方在空中往地面投掷轰天雷,或者投掷易燃之物,那该怎么办?就这么挨打么? 正人心惶惶之际,凄厉的呼啸声再度响起,介于大阵前军和后军之间的一辆辆马车,有了动静。 这些马车随着军队出击,车厢上放着一个个箱子,而方圆二十步内无关人等不得靠近,许多士兵见着这马车上载着的既不是大弩,也不是所谓的“弩”,都不知道这些马车有何用。 此时,随车人员开始忙碌,口中喊着一些让人听了摸不着头脑的词汇,什么“测距”、“备弹”、“发射准备”。 每三辆马车为一队,每一队都有人架起一个三角木架,上面放着一根横管,而那人则凑在横管中部,似乎是向横管中部的窥孔张望。 周围士兵见着如此情形,只觉得莫名其妙,根本就搞不懂这些人在做什么,只知道不能靠近马车,不然后果自负。 “敌军热气球,直线距离四百一十步!” “各就各位!” “准备校射!注意尾焰!” 一辆马车上,有身着厚布围裙的人坐在那一头对空翘起的箱子旁,面前有个盾牌,也不知有何用,那人透过盾牌上的小孔观察天空飘来的敌军热气球,时不时摇动手中摇柄。 那箱子竟然会以基座为圆心微微旋转,然后仰角也会变化,那人忽然喊了一声“准备完毕”,车旁手持小旗士兵随即大喊“拉火、发射!” 马车旁一名士兵奋力扯动绳索,随即呼啸声起,箱子尾部忽然火光大作,箱体前部一根粗硕的长条状物体冲了出去,那东西看上去就是大号窜天猴,尾部冒着火光,拉出一道白烟,迎面冲向空中的热气球。 “啪”的一声,这条状物体在半空中炸开,火光大作,虽然没有击中飘在最前面的热气球,但半空中绽放出的火花,煞是好看。 那热气球虽然没有被直接击中,却被爆炸影响,球体有些晃动。 “近失弹!近失弹!” “各发射阵地注意,自行瞄准,自由发射!” 此起彼伏的喊声过后,大阵之中各处马车上,操作员开始微调发射箱,为这装置尽可能杀伤敌军热气球来寻找最佳发射角度。 西阳王麾下特别军械队,奉命增援攻打邺城的官军,在杞王世子宇文明帐下听令,别人无权指挥。 他们带来的军械,是西阳王府的最终决战兵器之一:乾兴二年式量产型二十八连装对空喷进炮。 箱式存储、运输、装填,拉发点火,破片杀伤,不需要直接命中目标,齐射攻击,能在半空拉起一道火网,前所未有的防空兵器。 实际上就是密集发射特制窜天猴的大号“一窝蜂”,只是对空发射罢了,其装置中多了简易螺旋导轨,能保证每一枚窜天猴飞出去自身旋转,让运动轨迹相对平直。 和普通窜天猴一样,这种特制窜天猴飞了一定距离就会爆炸。 每一枚窜天猴爆炸时产生的火光及燃烧碎片,能有效引燃附近热气球的布袋,是为“破片杀伤”。 这样的军械造价昂贵,原计划是要在西阳城防御战时才投入使用。 届时这些喷进炮将布置在西阳城头,当敌军围攻城池,并以仿制的热气球从空中对西阳城进行“轰炸”时,对空喷进炮在简易瞄准器以及测距望远镜的帮助下,能让这些热气球有来无回。 必要时,喷进炮可以对准地面目标直射,却很容易被车等障碍物挡住,威力大减。 经历短暂的平静之后,大阵之中的各喷进炮发射阵地依次爆发出呼啸声,无数火光宛若萤火虫般窜向天空,而发射阵地随即笼罩在浓烟之中。 片刻后爆炸声起,绵延不绝,半空中那蔚为壮观的热气球群,为火光和浓烟所笼罩,天空似乎燃烧起来,宛若天火降临。 第二百八十一章 天火(续) 空中不断绽放的火花,绚丽多彩,让人看了惊叹不已,然而对于坐在“飞空袋”吊篮里的陈四来说,这种感觉可不好,因为他如今就身处火花之中。 没有人能想到,敌人竟然还有如此手段,能够在地方放出飞天的火球,直接攻击飘在空中的飞空袋。 要知道“飞空袋”距离地面的高度,可是连箭矢都够不着的。 爆炸声中,他右侧的一个“飞空袋”冒起火光,那是大布袋为火焰点着,随后燃烧起来,随后“飞空袋”明显向下降,而随着大布袋烧出的破洞越来越大,那“飞空袋”宛若失去了支撑,带着大火向地面坠落。 陈四眼睁睁看着这个“飞空袋”坠落在己方大阵之中,没多久坠落地点绽放火光,又有巨响传来那是吊篮里的轰天雷被火焰点燃,爆炸了。 见着如此情形,陈四说不出话来,这么高的距离,掉下去的话肯定摔死,即便没摔死,搞不好会因为轰天雷被点燃、爆炸而死。 反正都是死,有什么好怕的! 陈四看向另外一个同伴,虽然各自看到对方面色有些苍白,但眼睛里都露出决绝之色,他们的命,已经被将军买了,不属于自己。 大家此次乘坐“飞空袋”出击,本来风险就很大,九死一生。 他们和其他人一样,是被挑选出来的士兵,被人集中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接受训练,学习如何驾驭“飞空袋”。 当陈四第一次乘坐“飞空袋”离开地面时,只觉得双脚一软,直接瘫坐在吊篮里,好不容易爬起来,看着越来越远的地面,看着越来越小的人们,他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飞起来了,他真的飞起来了! 如果不是吊篮通过绳索和地面系着,陈四觉得这飞空袋会越飞越高,一直飞到九霄云外,说不定自己从此就能变成天上的神仙,长生不老。 但这只是做梦,而现实很残酷,短短数日的训练,就有不少人因为操作失误,导致“飞空袋”被吊篮上油脂的火焰引燃,然后在半空中坠落,当场丧命。 脑袋崩裂,脑花子喷溅一地,许多人看了之后,黄疸水都吐出来。 乘坐“飞空袋”很刺激,能飞上天,但也会忽然坠落地面,摔成肉酱。 陈四和同伴,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而因为敌军来得很快,所以他们只是仓促训练了几日,就要投入这次决战。 今天,他们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待得风向合适,收到命令后,点火让自己乘坐的“飞空袋”顺利升空,要赶在接近城墙前,让飞空袋飞得比城墙或者箭楼还要高。 出了城,只需要等着“飞空袋”飞到敌军大阵上空,然后点燃吊篮里存放的轰天雷,往地面敌军群扔下去就行。 整个过程最危险的时候,就是点火升空那段时间,一旦操作不当,或者风力太大,大布袋晃动,会导致绳索为油脂燃烧的火焰点燃。 或者刚升起来就被大风吹歪,撞到城内的建筑上,亦或是风力太大,吹着飞空袋往南走,飞空袋还没来得及升到足够高的高度,就会和城墙、箭楼相撞。 然而今日佛祖保佑,大家乘坐的飞空袋都安然无恙的升上空中,飞过城墙和箭楼,顺利出了城,越飞越高,飞到己方大阵上空,接下来就要... 为什么敌人会有这种奇怪的兵器,能够攻击高高在上的飞空袋? 难道对方的细作探得了机密?还是早有准备? 陈四想不明白,事到如今,后悔也没有用,他们此次出击,若帮助官军退敌,活下来有重赏,若阵亡的话家属有加倍抚恤,当然,前提是官军能赢。 想到这里,陈四扶着吊篮边缘看向地面,虽然他已经大概习惯了“飞”,但从这么高的高度看下去,他还是觉得有些许头昏。 敌我双方正在交战,交战的分界线(战线)就在前方,只要风再大些,或者再飘一段时间,他们就能飞到敌军大阵上空了。 敌军在地面向空中发动的进攻,已经持续了两轮,陈四看看前方,发现原本飘在自己前面的十几个“飞空袋”已经不见了,全都在前两轮进攻中被点燃、坠落。 而回顾左右两边,再看看身后,已经没有多少“飞空袋”。 刚飞越邺城城墙时,那壮观的队伍规模,如今已经损失大半,想起那些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面孔,陈四心中悲凉,双手牢牢抓着吊篮边沿,看着前方。 再过一会,再过一会就能飞到敌军大阵上空了! 前方呼啸声起,宛若无数哨子被人吹响,陈四循声望去,却见地面上敌阵中,多处冒起大量浓烟。 烟雾中,火光大作,有无数光点腾空而起,拉出一道道白烟,呼啸着向着己方窜来,坐在吊篮里的陈四,无助的看这这些光点接近,然后在“飞空袋”周围爆炸,绽放出朵朵绚烂的火花。 火光夹杂着浓烟、巨响,缩在吊篮里的陈四不敢露头,只觉得有一只手在摇晃着吊篮,他在心中不住祈祷着,只希望自己乘坐的“飞空袋”能够安然无恙。 不知过了多久,爆炸声没了,刺鼻的气味在四周弥漫,陈四睁开眼,发现自己安然无恙,同伴也安然无恙,吊篮没事。 扶着吊篮边沿看向外面,陈四看见己方许多“飞空袋”已经烧起来,甚至有的“飞空袋”之下吊篮也烧了起来,吊篮里的士兵奋力救火,却无济于事。 有的“飞空袋”燃烧着向地面坠落,有的飞空袋吊篮底部烧穿,里面的士兵惨叫着掉落地面。 红光闪烁,宛若苍穹降下天火,映红地面,也映红了陈四和同伴的脸庞。 两人正要庆幸自己幸免于难,却见头顶火光大作,他们抬头一看,只觉如坠冰窟:大布袋被点着了。 火势很快蔓延,已经可以看到一个缺口正在扩大,飞空袋明显下坠,陈四看着越来越近的地面,看见自己还未飞过敌我交战的分界线。 西面远处地面,尘土飞扬,好像有很多马匹正在向着敌阵左翼快速移动,想来,是官军骑兵出动了。 “一定要赢啊!不然抚恤就没着落了!” 陈四呼喊着,而身边的同伴已经吓得说不出话,陈四对着同伴笑了笑,笑得很灿烂。 人生就要终结,陈四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心中不舍一闪而过,随后笑了笑,在同伴惊恐的目光中,爬上吊篮边缘,接着向外奋力一跃。 舒展四肢,他宛若鸟儿,感受着飞翔,这感觉是如此愉悦,让陈四热泪盈眶的呼喊起来:“老子飞过,死也值了!” 第二百八十二章 天火(再续) 勇敢的士兵,临死前让人惊叹的奋力一跃,宛若大雁在天空翱翔,即便只是宛若昙花一现,却比那些哀嚎着坠地的倒霉鬼要让人敬佩。 宇文明目睹了整个过程,不由得在心中为那名敌兵祈祷:阿弥陀佛,来生投个好人家。 敌军果真仿制了热气球,还投入实战,宇文明庆幸还好自己早做安排,弟弟派人带来的兵器,果然威力巨大,给予对方予以当头痛击。 不过宇文明实在想不通,宇文温到底是有多疑神疑鬼,才会折腾出这种莫名其妙的兵器来。 正常人,谁会想着制造“对空防御”的兵器? 但正是因为弟弟疑神疑鬼,做出的兵器还真就派上用场了,而对付的目标,却也是弟弟想出来的飞行兵器。 一矛一盾,一攻一防,宇文明想到这里,不由得叹了口气,他不知道弟弟手中,是不是还有闻所未闻的兵器没拿出来。 天空火光闪烁,宇文明再次抬头看去,只见最后一个热气球带着大火从半空坠落,仅仅是片刻功夫,敌军那数量可观的热气球群已经消失,这,就是那威力惊人的兵器所带来的效果。 宇文明身边诸将,全程目睹了这一场奇迹的发生和结束。 他们战前猜测过,也许敌军连续吃了几次苦头后,会仿制出热气球,毕竟这热气球结构不是很复杂,无非是一个特大号孔明灯罢了,敌军照猫画虎都很容易弄出来。 如今刮的是北风,盘踞邺城的敌军在开战时理所当然处于上风向,那么对方可能会放出几个热气球,飞到己方大阵上空投掷轰天雷。 这就是战前军议时,大家猜测可能会出现的事情。 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敌军竟然短时间内仿制了如此之多的热气球,还一股脑投入作战,如此规模空前的热气球群真要飞到己方上空,然后投掷大量轰天雷,这仗就不用打了。 而更让人惊讶的是,西阳王临时派来军中听令的这个“特别军械队”,使用的兵器竟然能够有效克制敌军热气球。 大家全程看着这名字冗长、怪异的兵器,是如何把天上的敌军热气球清除干净,亲眼目睹那一团团呼啸着的火光,拉着一道道白烟飞上半空,在敌军热气球附近爆炸,绽放出朵朵火焰之花,那场面是何其壮观。 面色苍白的记室封德彝,看着烟雾尚未消散的半空,目瞪口呆,他是第一次见着如此壮观的场面,却很快想到一个问题。 如果这种兵器是对着冲锋而来的骑兵发射,亦或是对准严阵以待的步兵大阵发射,其威力怕是要弄得对方血流成河吧? 那为何不直接对准面前的敌军大阵,直接三轮过将其打崩,这样不是更好么? 他想了想,豁然开朗:如果对方没有放出大量热气球,那么己方必然拿着这玩意去射对面的敌阵,不过敌军有大量盾牌,甚至还有车,恐怕这种直射的兵器,发挥不了最大威力。 “敌袭,敌袭!西侧大量敌骑正在接近,接近我军左翼!!” 望车上传来急促的呼喊声,打破了封德彝的沉思,示警的号角声随后响起,众将向西望去,只见己方大阵左翼,西侧数里外出现大量敌军骑兵,正在向己方快速接近。 对此,大家并未慌张。 之前,望手就发现西侧树林里有大量飞鸟惊起,这就意味着树林中可能藏着大量兵马,如今对方冲出来,已经无法达到奇兵的效果。 左军侧翼“发射阵地”,一枚枚“流星火雨”已经放在架子上,士兵们手持火把,默默看着前方正在逼近的敌骑,几名老兵将左手紧握成拳向前探,随后竖起左手大拇指。 他们各自眯着一只眼,用另一只眼透过那大拇指,以“拇指测距法”估算着前方逼近的敌军,这方法是他们自己琢磨出来的,简单有效。 不知过了多久,几名老兵几乎是同时大喊起来“到了!” 号角声起,士兵们赶紧用火把去点燃“流星火雨”尾部的火捻,片刻之后浓烟大作,笼罩地面,无数火光从烟雾中斜着窜向天空,划过一道道优美的弧线,向着疾驰而来的骑兵集群飞去。 流星火雨是一种威力很大的火药兵器,当年山南周军就是借此快速攻破武关道,突入关中,并且一战就把隋军主力摧毁,缺点就是要消耗大量火药,并且射程固定、落地范围有局限。 旷日持久的战争,消耗了山南荆襄地区大量火药,所以此时的宇文军无法重现当年那壮观的“流星火雨”,因为这种武器的数量不算太多,所以无法在此次决战中用来进攻敌军本阵。 但用来对付战场西侧可能出现的敌军骑兵,倒是不错的选择。 只要流星火雨落到正在冲锋的骑兵群中,就能炸得那些战马惊慌失措,冲锋势头被打断,乱成一团,然后己方骑兵再出击,就能轻而易举将其击退。 无数士兵,怀着激动的心情,看着那流星火雨落向地面,随即绽放的大量火光和浓烟,将呼啸而来的敌骑笼罩。 如潮的欢呼声随后爆发。 。。。。。。 北风吹拂,带来了刺鼻的硝烟味,尉迟勤觉得鼻子有些不适,看着北面那些绝大部分无人驾驭的马群消失在天火之中,他惊叹过后是冷笑: “流星火雨就这么点?你们对付杨坚时,是不是把往后数年的火药都用光了?” 回顾左右,披坚执锐的骑兵们正紧紧相随,而前方,就是敌军侧翼,其本阵旗海之中,想来那面“宇文”大旗会格外耀武扬威。 尉迟勤远远看见邺城内飞出许多“飞空袋”,知道这些“飞空袋”承载着破敌希望,然而随后却看见这些“飞空袋”消失在半空中绽放的火光之中,现在,只有靠他这支骑兵才能克敌制胜了。 许昌之败,邺城危在旦夕,驻军蒲津的尉迟勤,得知敌军快速渡河之后,当机立断带着骑兵东进,走滏口陉翻越太行山增援邺城。 如今终于赶上了决战,他要以奇兵的姿态进入战场。 然而领兵进入战场西侧树林埋伏时,无可避免会惊起林中飞鸟,敌军如果够聪明,应该会有所防范。 一般的敌人,会调兵防御侧翼,尉迟勤知道届时自己就无法出其不意,但敌人若是宇文明兄弟俩,却未必会这样,因为对方喜欢用奇怪的兵器来“守株待兔”。 尉迟和尉迟顺,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才接连吃了大亏,尉迟勤如是想,所以他要“将计就计”。 那么,对方会使出何种奇怪兵器呢? 譬如曾经用过的“一窝蜂”,譬如宛若天火降临的“流星火雨”。 当年,宇文亮父子率军快速突破武关道,又在长安附近击破隋军主力,据说靠的是一种名为“流星火雨”的兵器,对此,尉迟勤谨记在心。 所以,他命十余名死士领着大量备马先发动“冲锋”,引诱对方可能存在的奇怪兵器发动,如今,果然如此。 那么接下来,轮到他进攻了。 数里距离,在三千并州骑兵面前不算太长,他们分批次策马冲锋,追随着前方那面“尉迟”大旗,穿过弥漫的硝烟,宛若烟雾里冲出来的凶狠狼群。 他们在如潮的号角声中,扑向近在咫尺的宇文军大阵侧翼。 第二百八十三章 风卷残云 浓烟中冲出来的骑兵,距离宇文军左翼越来越近,阵中先前发射的“流星火雨”已经消耗大半,剩下的也无法再次发射,因为仓促间想调整已经来不及了。 “流星火雨”的使用,限制很多,要一枚枚架在单独的架子上,这需要花费不少的时间,一但架好,射程和方向就固定了,如果要改变发射角度和方向,得一枚枚去调整。 数里的距离,疾驰的战马很快就能跑完,“流星火雨”靠不住了,护卫左军的左翼骑兵出击,迎向汹涌而来的敌骑,要给士兵们布置“百虎齐奔”迎战争取时间。 “百虎齐奔”是一种火药兵器,工匠们在木制的桶状发射装置里,安放一百支绑有火药筒的箭矢,火药筒由总药线连在一起。作战时,将发射装置对准敌人,点燃总药线,箭矢就会如蜂群一样飞出来,杀伤敌人。 与此同时,每只箭矢上还有竹哨,所以“百虎齐奔”发射时声、光俱全,动静很大。 “百虎齐奔”源自火药兵器“一窝蜂”,实际上就是大号“一窝蜂”,而“一窝蜂”这种兵器在十年前就已经投入使用,山南的军队经过多年改进,才有了如今的“百虎齐奔”。 “百虎齐奔”和“一窝蜂”的射程相似,不算很远,直接杀伤力不如“流星火雨”,主要是靠着巨大的声响和爆炸火光惊吓战马,对付逼近的骑兵有很好的效果, 士兵们推着装在两轮车上的“百虎齐奔”,借着己方骑兵拦截敌骑所争取的宝贵时间,在左军侧翼排开一字横阵,刚做好准备,许多敌骑就已经突破拦截迎面冲来。 事不宜迟,督将们下令点火,片刻后一个个小推车上的木箱前火光闪烁、浓烟大作,大量火矢呼啸着向前方敌骑窜去,瞬间就将其覆盖。 大量烟雾将地面笼罩,操作“百虎齐奔”的士兵们正要欢呼之际,却听马蹄声不断,地面似乎在颤抖,无数黑影从烟雾里冲了出来。 人马挂彩,甚至马鬃还有火苗闪烁,被“百虎齐奔”直接命中的敌骑,不顾伤亡奋力冲锋,胯下坐骑竟然没有受到“百虎齐奔”那巨大声响的干扰,即便身上受伤,也继续向前跑。 其上骑兵,口中衔着点燃的长香,手持奇怪的长杆,这种长杆前端有个大竹筒,边缘漏出来的火捻已被骑兵用长香点燃。 并州骑兵手中所持长杆名为“突火矛”,为长矛顶端插上一根竹筒,是一直保密的火药兵器,也是并州军的杀手锏,骑兵们手持这种突火矛,将前端对准越过“百虎齐奔”的大量宇文军弓箭手、长矛兵,速度不减。 双方的距离在接近,弓箭手只来得及放一轮箭就退入长矛兵身后,眼见着相互距离不过二三十步,并州骑兵手中的突火矛忽然喷发出火光、浓烟和声响。 这声响宛若过年烧爆竹时发出的“噼里啪啦”声,突火矛前端竹筒内装着的砂石,被筒内喷射的火药带动,冲向三十步开外的长矛兵。 长矛兵被这种突如其来的进攻打得昏头转向,许多人虽然戴着风镜,风镜却被砂石砸碎,瞬间失明,然后阵脚大乱。 跑完三十步距离,对于疾驰的战马来说,不过是数息之间的事,并州骑兵手持突火矛径直撞入混乱的长矛阵中,胜负很快就分出来。 长矛兵伤亡惨重,刚组织起来的防线被突破,并州骑兵宛若风卷残云般将其击溃,继续向前突击。 。。。。。。 战场北端,尉迟军本阵再度响起鼓声,主帅尉迟佑耆下令后军投入作战,意图奋力一击,来个中路突破。 打仗时,谁先投入后军,就意味着谁先力竭,一般来说,只有前军顶不住时,才需要后军压上,仗打到这份上,尉迟佑耆知道自己如果不能抢先打破僵局,情况怕是不妙。 他精心策划的“空中进攻”,原以为会给予敌军决定性的打击,结果非但没有成功,甚至那些“飞空袋”连己方大阵都没飞过,就被敌军用莫名其妙的兵器给悉数打下来。 着火的“飞空袋”落到己方阵中,加上吊篮里装着的轰天雷接连爆炸,造成了不小的伤亡,幸亏己方应对得当,才没有自乱阵脚。 这让尉迟佑耆有一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而他不确定对方是否还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兵器没使出来。 万一使出来,自己又如何招架呢? 尉迟佑耆不知道答案,所以只能求变,事已至此,他没有太多的办法扭转战局。 而堂兄尉迟勤已经从西侧发动进攻,顺利突入敌军左翼,他通过千里镜看得明白,所以要抓住这一良机,从正面突击敌军,压迫对方中军。 尽可能创造更多的机会,让尉迟勤能够从侧翼突入敌阵。 既然要突击,有“好东西”自然不能藏着掖着,许多特制的大弩,在阵中向前抛射所剩无几的轰天雷,一个个火捻被点燃的轰天雷在半空中划出弧线,越过己方将士头顶,落在敌军身后,接连爆炸。 借此良机,尉迟军的将士奋力向前强攻,硝烟弥漫之中,血光闪烁间,严密的宇文军大阵,竟然被他们打得松动了, 。。。。。。 战场南段,宇文军本阵,宇文明刚得左军主将派人告急,说敌骑突入,情况有些不妙,他还没来得及下令,中军前线又派人告急,说敌军奋力突击试图中央突破,似乎已经把后军压上了。 很明显,尉迟氏一方已经发力,要想一鼓作气攻破己方大阵,宇文明知道自己若是应对不当,很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西侧敌军兵力之雄厚,出乎宇文明意料之外,他明明看见己方施放的“流星火雨”将来袭的敌骑笼罩,结果对方还有另一波骑兵能继续发动冲锋。 如此看来,这不会是邺城驻军,应该是本该在蒲津的尉迟勤率领并州军骑兵赶到了。 尉迟氏的主力都已经集结邺城,真可谓全力以赴,或者说,是困兽犹斗。 所以,只要赢了这一战,尉迟氏就真的完蛋了! 宇文明如是想,丝毫没有惊慌失措的样子,为了这一战,他辗转反侧无数夜晚,精心策划之下各种准备做得很充分,对于最终获得胜利有着绝对的信心。 这样的信心,哪里是些许战事不利就能动摇的? 耳边传来厮杀声、爆炸声、号角声,宇文明抬头看看天,只见太阳西偏,低头看看左右,却见众将都在看着自己。 “既然,敌军已经把后军压上了,那么我军也不能落后。”宇文明开口说道,“他们居然也弄出了突火兵器?那正好,看看谁的突火兵器厉害!” “传令,突火营出击!” 第二百八十四章 风卷残云(续) 突火营,是宇文明直领的特殊军队,这支军队和西阳王麾下“特别军械队”类似,所使用的兵器均为特制火药兵器,在关键时候参战。 突火营用的兵器名为“突火枪”,此兵器之所以会出现,实际上是工匠们从一次意外中获得灵感: 安陆军器监的工匠,用竹筒量取火药时,不慎让火星落入竹筒之中,随后发现火药在这种状态下被点燃后有“突火”效果,于是加以改进,才有了新兵器“突火管”。 将这种“突火管”装在木杆枪前端,就是“突火枪”。 最初的突火枪,竹管里除了火药还掺入砂石,但随着突火枪在实战之中不断完善,改进版的突火枪使用了铅丸。 竹管里放砂石,喷射出去后只是把当面敌兵打成“麻子”,若无法伤到眼睛,对方依旧有战斗力,而若是竹管里放几粒小铅丸,近距离时能够破甲。 改进版的突火枪,射程能有四十余步,在这个距离上,能够对着甲的敌人造成有效伤害,而集中使用突火枪射击敌人,可以给予当面之敌以不小的杀伤。 这是突火营引以为傲的兵器,虽然比不上西阳王“特别兵器队”所用“喷进炮”那惊人的威力,但用来近距离杀伤敌兵,效果也不错。 然而没想到的是,今日突击己方左军的敌骑,竟然使用了类似的兵器。 看来在火药兵器下功夫的人,还有很多。 号角声起,突火营士兵向着本阵左侧(西侧)移动,很快就列队完毕,每人右手握着突火枪,左手拿着一支点燃的香,排成五排,每排一百人。 前方,是突入己方左军后势不可挡、径直向着中军本阵冲来的敌骑,数量不少,气势惊人。 突火营士兵静静地看着这些敌骑向自己冲来,头排士兵单膝跪地,第二排士兵弯腰,第三排至第五排士兵站着,每一排士兵都将突火枪平端。 右手握着枪杆,用右臂腋下夹着枪杆后端,使得大竹筒对着前方来犯之敌。 虽然人人左手拿着香,虽然敌骑越来越近,但没有人擅自点火,而是在等号令。 一如弓箭手未得号令就不能轻易放箭那般,突火营的士兵在未得号令时,决不许擅自点火,即便敌人已经冲到面前也不行。 而现在,突击本阵的敌骑距离突火营士兵不到五十步,距离在快速缩短。 “点火!” 随着一声令下,突火营士兵用香点燃火捻,然后双手持枪,对着已经突入二十步距离的敌骑。 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大量突火枪喷发出火光和浓烟,宛若风卷残云般打得近在咫尺的敌骑人仰马翻,前三排士兵释放完毕后握着枪下蹲,然后是第四、第五排的士兵对准前方进行第二轮发射。 火光骤现之际,硝烟中陆续冲出十余骑,人和马俱是鲜血直流,径直撞了过来,被铅丸击中时鲜血四溅,却带着巨大的惯性撞入队伍之中。 发射完毕的突火枪可作为短矛使用,然而撞来的敌骑连人带马数百斤,即便被突火枪扎入身体,巨大的冲力依旧撞得数人飞起。 人、马哀鸣之中,突火营的队列被冲得七零八落,当面冲来的敌骑也损失殆尽,其后数十步外,又有上百骑呼啸而来。 尉迟勤麾下骑兵此时已伤亡惨重,最强力的冲击,就在刚才被敌兵打断,对方手中也有突火兵器,尉迟勤对此倒不会有太多惊奇。 虽然机会渺茫,但他依旧率领最后的精锐,向着宇文军本阵发动决死冲锋。 他看得明白,“宇文”大旗就在眼前,关键时刻,即便伤亡惨重甚至全军覆没,无论如何都要奋力一搏。 家族危在旦夕,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尉迟勤不打算投降,因为不想跪地求饶。 他最初并不赞成堂弟尉迟的所作所为,但事到如今,尉迟氏和宇文氏已是不死不休。 谁对谁错都无所谓,只要尽力,就不会后悔! 如潮的呼喊声响起,大量长矛兵出现在前方,尉迟勤握紧手中马槊,和随他冲阵的将士们高声呼喊着,一头撞入敌阵之中。 。。。。。。 “装填完毕,可以发...” 装填员声嘶力竭的呼喊着,随后中箭倒地,只剩下最后一箱发射药的喷进炮五号发射阵地,当面扑来之敌人距离马车不到二十步远,护盾后的操作员赵千钟奋力摇着摇柄,将喷进炮对准近在咫尺的敌人。 己方中军前阵被疯狂的敌军打崩,以至于本来身处后方的喷进炮发射阵地变成前线,操作喷进炮的特别军械队队员,面对危险没有后撤,而是选择迎战。 各发射阵地近距离发射的对空喷进炮,直接将当面敌群点燃,对方由刀牌手持盾组成的盾墙,在烈焰之中瓦解。 如此威力巨大的兵器,又是装在马车上,看上去十分显眼,于是成了众矢之的,五号发射阵地的小队,如今伤亡惨重,全员十六人,已经阵亡十五人。 只剩下操作员赵千钟一个,而溃散的己方士兵已经顾不上保护他了。 出身贫苦的赵千钟,未能如父母所愿那样给家里带来“千钟粟”,但他成了光荣的“特别军械队”队员,如今身处险境之中,不怕死,只有愤怒。 宛若手足的同袍们都已经战死了,赵千钟要报仇,如今唯一的念头,就是要将同袍以生命为代价装填完毕的弹药发射出去。 透过护盾上的瞄准口,赵千钟看见前方敌群之中疾驰而来的骑兵,距离自己不到四十步,当先一将弯弓搭箭,对准了他。 右手奋力摇着摇柄,还差一点点就能瞄准,赵千钟看着那敌将,只觉得时间过得好慢。 对方的射术如果了得,射出的箭可以穿过瞄准窗,命中他的面门。 而距离喷进炮发射,也就差那么一点点时间。 老子才不怕死! 赵千钟心中呐喊着,而弯弓瞄准他的人是卢国公尉迟靖,此时同样在心中呐喊着。 家族危在旦夕,作为中军后阵主将的尉迟靖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如果可以用他的死换来家族平安,那么即便是葬身火海,他也不在乎。 忠心耿耿的部曲,为了破阵已经伤亡殆尽,尉迟靖顾不得哀伤,率领麾下最后一支骑兵压阵冲锋,他要在敌人左右两军回过神之前,突入敌军本阵。 即便因此伤亡惨重也无所谓,只要能为随后而来的堂叔尉迟佑耆开路,尉迟靖不怕为了家族而战死。 宇文军的这种兵器威力巨大,所以尉迟靖绝不会让其发射,那马车上盾牌后面的敌军士兵,应该就是这兵器的操作者,所以只要一箭将其射死就行了! 电光火石之间,尉迟靖松开弓弦,羽箭宛若流星,穿过那面盾牌上小小口子,直接射中其后士兵的面门。 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尉迟靖见着前方马车上木箱忽然迸发出大量火光和浓烟,随后一道道火光呼啸着向着自己飞来。 火光绽放,烈焰焚身,尉迟靖及奋勇冲锋的骑兵们为大火包裹,火光之中,他仿佛看见了早已去世的父亲尉迟运,还有一张张熟悉而又开始模糊的面孔。 大家还好么?我来了! 那一瞬间,尉迟靖只觉得自己解脱了,扔下弓,张开双臂,迎向亲人们。 尉迟靖所部骑兵,身影消失在火海之中,几乎是紧随而至的尉迟佑耆,来不及悲伤,率领骑兵绕过火场,继续向前突进。 敌军本阵就在面前,这就是他的机会。 堂兄尉迟勤从西面突入敌军本阵,如今对方中军大旗尚在,看来尉迟勤进展受挫,尉迟佑耆觉得有对方牵制敌人兵力,那么自己再加一把力,应该就够了。 前方,是敌军临时组成的长矛阵,而己方冲锋的步卒,毫不犹疑扑了上去,尉迟佑耆快马加鞭,要率军强行冲阵。 就在这时,敌军本阵响起呼啸声,尉迟佑耆看着一道道火光从地面飞上天空,随后在半空绽放出绚烂的火花。 火光映亮了尉迟佑耆的脸,也映亮了贺若弼的脸。 身处战场之外的贺若弼,奉命率领所部兵马于本阵后数里驻扎,此时终于等来了命令。 他翻身上马亲自吹响号角,率领骑兵向北前进。 贺若弼看看西面,只见残阳似血,敌我双方的大战已经打了快要一天,现在,该他表现了。 第二百八十五章 血与火 残阳似血,河南公主宇文氏,坐在窗前对镜梳妆打扮,价值不菲的琉璃镜,将岁月留在她脸上的痕迹照得一清二楚,当年的小女郎,如今已韶华不再。 看着镜子里,自己脸上那一道道隐约可见的皱纹,河南公主放下梳子,听着外面传来的喧嚣声,有些走神。 她是明帝宇文毓的女儿,母亲独孤氏,和杨逆(杨坚)之妻独孤氏、唐国公太夫人独孤氏为同父姊妹,父亲是八柱国之一的独孤信。 长安权贵之间大多有绕来绕去的亲戚关系,河南公主若是和满朝文武攀亲戚,可以攀出许多亲人来。 而出身皇室的河南公主,长大后嫁给了远房表兄尉迟敬,是宇文氏和尉迟氏两家联姻的典范,当然,后来两家又有一对男女喜结连理,那就是如今的西阳王宇文温和王妃尉迟炽繁。 然而河南公主的这段婚姻,却有复杂背景。 尉迟敬之父尉迟纲,为太祖宇文泰的外甥,是河南公主父亲宇文毓的表兄,和执政的晋王宇文护也是表兄弟。 如此的大家庭里,河南公主本该过着幸福的生活,然而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她的外祖父独孤信,被堂伯宇文护逼死了,独孤家随后被流放蜀地,历经磨难;她的母亲因为难产死了,没过多久,父亲宇文毓被宇文护毒死了,而尉迟纲作为宇文护的党羽,即便不是主谋也是帮凶。 河南公主宇文氏,嫁给了远房表兄尉迟敬,那时的她心中百味杂陈,不知该哭还是笑。 亲人变成仇人,仇人又变成亲人,河南公主和夫君尉迟敬,过着相敬如宾的美满日子,她以为自己可以和夫君一起平平安安白头到老,结果却只是一厢情愿。 时局动荡,作为宇文氏和尉迟氏联姻的结果,河南公主和尉迟敬这对夫妇,同样无法置身事外,当尉迟氏和宇文氏决裂成为事实,河南公主不知该如何面对尉迟敬,而尉迟敬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夫人。 所以河南公主有时会想,出生在富贵之家,真的就那么好么? 当年,她的姑母们,嫁给了许多权贵子弟,然而时局却让这一桩桩本来甜蜜的婚姻变得苦涩。 她的姑母之一顺阳公主,嫁给了故随国公杨忠之子杨瓒,待得杨坚篡位,这对夫妇就多灾多难起来; 她还有几个姑母,分别是李家、于家、韦家等权贵的媳妇,却在大象二年之际,不得不面对残酷的事实:她们的夫家,和娘家人翻脸了。 如今,这命运又落到河南公主的身上,让她两难之际,只叹造化弄人。 现在,宇文氏的军队兵临邺城外,和尉迟氏的军队展开决战,无论谁胜谁负,对于河南公主来说,都高兴不起来。 但她更希望两家势均力敌,到时候各自过各自的日子,确实是不错的结果。 然而这不可能。 从外面传来的喧嚣声越大,越来越清晰,似乎有许多人在欢呼,在庆祝胜利,河南公主站起来,走出房间来到院子里,看着漫天晚霞,又看看南面。 看着南面的火光冲天。 邺南城头,那些高耸的门楼、箭楼着火了。 院子里的侍女和仆人们,见着如此情景,不由得面色发白,因为他们猜到一个可能,一个可怕的可能。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而河南公主却很淡定,看着那冲天火光,不发一言,随后转身回房。 脚步声起,夹杂着甲叶撞击的声音,一名浑身是血的武将带着随从冲入府里,直接转入后院,他见着房内安坐的河南公主,不由得快步上前: “玉娘!你怎么还在这里!” 河南公主看着铠甲上满是血渍的尉迟敬,笑了笑,上前握着对方的手:‘妾在此等夫君。” “孩子呢?都安顿好了?” “安顿好了。” “那你快走啊!!到尼寺去,你是河南公主,他们...咳咳咳!” 尉迟敬咳嗽起来,吐出些许鲜血,直到这时,河南公主才发现夫君身后插着几只箭,鲜血从伤口里渗出,在其身后留下点点血迹。 事已至此,河南公主看到了大战的结果,却没有丝毫喜悦之情,她仔细的看着尉迟敬,似乎要将对方的样貌记在心里。 身负重伤的尉迟敬,拼着一口气从战场上突围,回到府邸看看夫人到底有没有如约带着儿子藏起来,结果儿子是藏起来了,但对方却没有走。 此时,尉迟敬同样定定看着河南公主,同样是要将夫人的样子牢牢记在心里,他已经快不行了,唯一的念头,就是确定妻子安然无恙,然而... 尉迟敬一把抱住夫人,喊起来:“玉娘!你这是何苦啊!” 嘴角溢出鲜血的河南公主,笑着偎依在夫君怀中,想开口,血如泉涌,穿肠毒药的效力很猛,她再说不出话来。 河南公主事前和夫君约定,一旦宇文氏的军队入城,她就要和儿子一起藏起来,而现在她食言了,留在这里,等着尉迟敬回来,见最后一面。 当年,周国取代魏国,她的姑母宇文氏(宇文泰长女),作为废帝的皇后,选择了殉情,服毒身亡,年经轻轻便香消玉殒。 现在,轮到她了。 肺部剧痛无比的尉迟敬吐着血,抱着同样吐血的夫人,强忍泪水呢喃着:“玉娘,玉娘!若有来世,我们还是夫妻,好么?” “嗯..” 用力最后的力气说出这个字后,河南公主再无动静,尉迟敬抱着夫人,强忍泪水没有哭出来,一动不动,两人的鲜血交汇一处。 尉迟敬除了牵挂已经被忠仆带到别处躲藏的儿子,不再有牵挂,为了家族,他已经尽力了,奈何,奈何兵败如山倒...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解脱了,开口说道:“放火吧...” “是..是...”房门外候着的管家,见着此情此景,泪水盈眶的答应,然后将房门关上,示意仆人搬来早已准备好的易燃之物,堆在门外。 府邸外呼喊声越来越大,那是入城的宇文氏军队,在城内高声呼喊着“投降不杀”。 火光起,映照着房内地面的鲜血,尉迟敬只觉得意识在慢慢消散,低头看着怀中的河南公主,又想起了新婚那晚,便用残留的力气呢喃着: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 蜀王府,沿着街道冲来的军队正要入府,却被冲天大火所阻,整个蜀王府已经化为火海,他们即便想救火也救不了,只能愣在王府外手足无措。 王府后院,十余名忠心耿耿的老仆,为大火包围却纹丝不动,扔下火把之后,逐一挥刀自刎,他们面前,是开始燃烧的阁楼。 阁楼内热气升腾,蜀太上妃王氏坐在榻上,抱着不断抽搐的孙子,一手捂着对方的嘴,虽然她脸上带着笑容,却留下滚滚热泪,小孙子“呜呜”想喊“肚子痛”,王氏却丝毫不为所动。 一旁,身着素白的蜀太妃崔氏,紧紧握着儿子的手,眼泪滑落面颊,却没有哭出声,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 待得儿子渐渐没了动静,她看着王氏擦拭儿子嘴角的血迹,认真看着儿子的样貌,恋恋不舍的反复抚摸儿子面颊,随后凄然一笑,从身边案上拿起一碗毒药。 毒药总共有三碗,一碗已经给儿子喝了,接下来,到她了。 “母亲,媳妇先走一步。” 言毕,崔氏将断肠毒药一饮而尽。 不久前,败退回来的侍卫,给王府带来了噩耗:大军兵败,敌军顺势攻入邺城。得知这一噩耗的崔氏,随后下定了决心。 与其匍匐在胜利者面前,沦为卑贱的奴婢,为了讨好主人,不惜承欢胯下,她还不如带着儿子,追随亡夫尉迟而去。 腹部一阵绞痛,崔氏疼得身子一颤差点喊出来,但还是忍住了,抱着儿子渐渐冰冷的身体,再也没有松手。 王氏缓缓起身,看着阁楼外越来越旺的大火,感受着从窗口扑来的热浪,拿起最后一碗毒药,坐在已经断气的母子俩身边。 她已经尽力了,儿子们、侄子们也已经尽力了,但事已至此,无力回天,小孙子活着难逃一死,甚至死前还要遭受折磨,所以,她宁愿自己动手,带着媳妇、孙子一起走。 想起亡夫尉迟迥,王氏笑了笑,将毒酒一饮而尽,随后淡淡的说道:“点火吧。” 一直侍立旁边的老妪,应了一声,然后拿起燃烧的蜡烛,静静看着自己陪伴了数十年的女郎断气。 玉碗落地,碎成数片,为鲜血染红,又被房内燃起的火光映亮。 第二百八十六章 落幕 邺城,不眠之夜,城中闪烁着火光,街道上到处都是士兵,百姓们惊恐的躲在家中,屏气息声听着外面动静,每当呼喊声、叫骂声响起,他们就是一阵哆嗦。 今日城外大战,许多人还想着出城旁观,看看打仗是如何的热闹,而如今交战双方决出胜负,长安朝廷的兵马杀入城中,百姓们才意识到可能会大祸临头,自然换了一番心思。 时不时有士兵冲入某处院落,抓走其中的男女老幼,哀求声响起,然后是声嘶力竭的哭声,可想而知被抓的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所以左邻右舍生怕自己会被牵连,忐忑不安听着街道上的动静,就连平日里听着点动静就吠个不停的看门犬,此时没一只敢吱声。 外面来来往往的人当中,许多人身上弥漫着鲜血的味道,这对于嗅觉灵敏的狗来说,无异于外面是一头头猛兽在游走,没有哪只狗敢暴露自己的位置,以免引来危险。 狗是这样,人也是这样,一处院子内,房主一家在寝室里躲着,听着院外有大量脚步声响起,离自己家越来越近,当脚步声接近院门时,房内的人惊恐万分。 “嘭”的一声,院门被人撞开,脚步声离房门越来越近,房主战战兢兢的拉开门,却见眼前亮如白昼:大量士兵拿着火把,凶神恶煞的看着他。 士兵们手中的铁刀被火光映照得亮闪闪,房主见了不由得双腿发软,身后妻子吓得面色苍白,孩童惊慌失措,抱着阿娘的腿。 几名士兵冲上来抓人,将房主一家如同拎小鸡般抓出来,就要五花大绑押着往外走,事已至此,房主舌头打结说不出话,一名带队将领上前,抓着房主的发髻向后一扯: “李辰豫是吧!助纣为虐是吧!今晚一家子就到牢里清醒清醒!” 话说完,将领刚要示意士兵绑人,那房主双目圆瞪,呼喊起来:“我、我、我不是李辰豫啊!” “不是?莫要狡辩了!” 一人匆匆赶来,那是满头大汗的里正,见着被士兵押着的房主,赶紧跑到那将领面前:“将军!错了,走错门了,李辰豫家在隔壁!” “嗯?这不是...”将领闻言一愣,看看几乎要哭出来的房主,又看看隔壁,随即一声令下:“走,去隔壁抓人!” 突入其来的士兵,很快就离开院子,冲到隔壁抓人,而院子里只剩下大难不死的房主,抱着妻儿,相互间无语凝噎,这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实在是太刺激了。 听着隔壁传来的喝骂声、哭喊声,这一家人喜极而泣,只道佛祖保佑,让一家人平平安安,日后待得局势平静,说不得到庙里烧上许多香还愿。 城中各处,不断上演着类似情景,控制了邺城的宇文氏大军,开始搜捕尉迟氏的余党,控制各处要地。 皇宫,太极殿内灯火通明,大量士兵举着火把站在太极殿内外,又有胆颤心惊的宦官点起许多蜡烛,将大殿照得宛若白昼,大军主帅宇文明看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大殿,想起了当年。 他来过几次邺城,在这太极殿内叩拜天子,而最后一次入殿,是两年多以前。 那年,隋国灭亡,天子即将大婚,身为宗室的宇文明及父亲杞王宇文亮入京朝贺,结果蜀王尉迟迥薨,天子婚事推迟。 自那以后,宇文明离开邺城就没回来,而现在他又回来了,却是以另一个身份站在这太极殿内,站在一具尸体之前。 一名年轻人倒在御阶上,宇文明看着这个已经毙命的伪帝,摇了摇头。 按着邺城朝廷的说法,此人就是天子宇文维城,然而实际上只是个假货,因为宇文明知道,他的堂侄(侄子)宇文维城,如今好端端在黄州西阳。 假的就是假的,即便咋一看上去,此人和宇文维城有些像,身材也类似,但仔细一看,就能看出不是本人。 这个倒霉的伪帝,大概是知道自己没了活路,于是挥刀自尽,以至于那些想要将其捉住的宦官,丢了一次立功的机会。 宇文明倒是佩服对方的果断,同时也也有一些遗憾,因为蜀太上妃、太妃还有蜀王,已经于王府**,他无法活捉任何一人。 些许遗憾,无关大局,而宇文明眼前所见,就是失败者的下场,当然对方若是怕死,还可以选择苟活,卑贱的活着,而王氏祖孙三代的选择,对其自身来说倒也算是解脱了。 宇文明让人收拾伪帝遗体,用棺木装起来,毕竟这是尉迟氏大逆不道的铁证之一,他可以让被俘或投降的邺城伪朝廷官员看看,看看他们每日叩拜的天子是什么玩意。 邺城,是尉迟氏的老巢,如今被自己带兵收复,宇文明说不激动那是假的,然而当他见着这伪帝遗体,听说了蜀太上妃祖孙三代的结局,心中莫名唏嘘。 如果十年前的春夏之际他还在长安,恐怕会和其他宗室那样,被杨坚屠杀。 如果是尉迟氏的军队攻破长安,那么他一家的命运恐怕好不到哪里去,失败者的下场,这数十年来一遍又一遍上演,让人百味杂陈。 所以,我决不能变成失败者! 宇文明如是想,转身走出大殿,迎面跑来几个谄笑着的宦官,手捧几个盒子,又有许多账簿。 盒子里放着的是伪帝所用各类玉玺,而其中最为珍贵的,当然是传国玉玺。 当年,宇文明和父亲攻入长安时,在皇宫里获得了传国玉玺,当时他仔细看过,如今再次看到,很快就确定这传国玉玺是真的。 命人小心收好传国玉玺和几方玉玺之后,宇文明又翻看起账簿来。 这是皇宫的账簿,记载着宫里上至各类奇珍异宝、下至寻常用具的数量,管账的宦官们想以此讨好胜利者,宇文明懒得和这些阉人废话,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命其带着官军将士去封库房。 与此同时,要将宫女和宦官集中看管,不许将士胡作非为。 宇文明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在这皇宫里,他并不是真正的主人,所以行事要有分寸,不该动的东西不能动,也不能放纵士兵抢劫宫中之物或者奸污宫女,免得日后被人借机生事。 与此同时,他派了一队兵马,去守着邺城郊外的蜀王陵,避免有人乱来,破坏蜀王陵。 故蜀王尉迟迥的功过,要由朝廷说了算。 该做的布置都已经做了,宇文明站在殿前,看着这座宏伟的皇宫,看着火光大作的邺城夜空,不由得出了神。 若以天下为舞台,此时台上尉迟氏的演出已经结束,就要落幕了,那么当帷幕缓缓升起时,登台表演的将会是谁呢? 第二百八十七章 落幕(续) 夜幕降临,长安皇宫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天子宇文乾铿,于正武殿大宴群臣,在京官员品秩仪同及以上者均在场,而内外命妇亦赴宴。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今日上午有捷报入京,说官军收复邺城,伪帝、伪蜀王畏罪自尽,逆贼大势已去。 消息传开,朝野沸腾,文武百官纷纷入宫,庆贺此次大捷,而翘首以盼等着邺城消息的宇文乾铿,激动得立刻前往太庙,告慰历代先帝,借着决定当晚在皇宫大设宴席。 此时,正武殿内觥筹交错,都督中外诸军事的杞王宇文亮,领着群臣向天子敬酒,而喝了不知多少杯酒的宇文乾铿,虽然有些不胜酒力,却依旧频频举杯。 他真的很高兴,因为尉迟氏完蛋了,此时喝着一杯杯美酒,高兴得眼泪直流。 宇文乾铿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曾经,尉迟氏之实力是如此的强大,强大到满朝文武都唯命是从,他坐在邺城皇宫的御座上,举目望去,都不知道眼前群臣之中,会有谁忠于他。 在邺城皇宫的日子里,宇文乾铿虽然衣食无忧,却活得战战兢兢,度日如年,那滋味可不好受。 十年前,年幼的他不过是赵王宇文招的幼子,父兄在长安遇害,是当时的相州总管、蜀国公尉迟迥将宇文乾铿接到邺城,拥立为帝。 可以说,邺城朝廷是尉迟迥一手建立起来的,而少不经事的宇文乾铿,只是没有丝毫权利的皇帝。 在所有人看来,他只是半大不大的孩童,能坐上御座,全靠尉迟迥大力支持,即便尉迟迥真的让他掌权,他又能做什么? 什么都做不了! 宇文乾铿身为宗室藩王之子,当然不可能接受如何治国的教育,没有处理政务、带兵打仗的经验,更没有自己的心腹班底,他贵为天子,却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在邺城皇宫里,宇文乾铿战战兢兢的生活着,不敢轻易流露出丝毫不满的表情,他在白发苍苍但气势十足的尉迟迥面前,不由自主觉得非常畏惧,惶恐不安。 一如史书所述,汉宣帝在权臣霍光面前,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没有人教宇文乾铿该怎么做,没有人告诉宇文乾铿长大之后该怎么办,渐渐懂事的宇文乾铿,每过一年,心中恐惧就多一分,因为他无法想象自己成年后,会有什么下场。 如果他有了儿子,大概当自己成年后就会“暴毙”,丞相不但不用“还政”,还可以继续辅佐幼帝,而满朝文武不会有意见。 这就是宇文乾铿自己琢磨出来的答案,答案让他绝望,却不敢有任何情绪表现出来,满肚子的话没人可以倾诉,他不敢说出一个字,只能于无人之时,自言自语。 宇文乾铿知道,自己未来的皇后,必然是尉迟家的女郎,而待得生下皇子,他恐怕就没有用了。 所以,当大婚来临之时,宇文乾铿铤而走险,要奋力一搏。 但他失败了,所幸有宇文化及、刘居士等忠臣义士协助,逃出邺城,历尽千辛万苦,辗转千里,终于回到了大周龙兴的长安。 而从他逃离邺城,到官军收复邺城,不过一年多的时间,曾经强大得令人绝望的尉迟氏,轰然倒下。 想到这里,宇文乾铿几乎要放声大哭,见着杞王提议观赏“焰火”,便在宦官的搀扶下,领着群臣走出正武殿,在阶前抬头看向夜空。 产自黄州西阳的“时钟”,指针指向“八点整”,呼啸声起,但见许多火团呼啸着从地面飞上天空,然后绽放出绚烂的火花。 不断绽放的大量“焰火”,将长安的夜空照亮,城中百姓为这动静所吸引,走出各自房屋,抬头看着夜空,为如梦如幻的景象所震撼。 如潮的欢呼声此起彼伏,让长安变成欢乐的海洋,四面八方的欢呼声隐隐约约传到宫内,听在宇文乾铿耳里,让他激动不已。 群臣簇拥在天子和杞王左右,看着如此精彩的“焰火”表演,无一不交口称赞。 人群之中,宇文化及看看天子的背影,又看看其身边杞王的背影,他目光闪烁,若有所思。 他知道,蜀王(尉迟家族)完蛋了,但对于天子来说,并不能真的完完全全松一口气,因为,还有杞王在呢。 邺城朝廷是尉迟迥建立起来的,长安朝廷,何尝不是宇文亮建立起来的? 抬头看看天上绽放的火花,宇文化及思绪万千:要知道,杞王的亲叔叔,可是晋王宇文护。 当年的宇文护,没有能打、能坐镇一方的儿子,可如今的杞王,不一样了... 。。。。。。 黄州西阳,西阳王府,王妃尉迟炽繁正在暖房里看账本,如今天气寒冷,时不时下雪,在花园里坐着是不行了,所以整个冬天,尉迟炽繁的主要活动场所就是暖房。 暖房里装着大幅玻璃窗,而且连屋顶也装着几面玻璃窗,如此一来,人在暖房里既能晒太阳,又能保暖,光照良好,对于大腹便便的尉迟炽繁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看书地点。 然而心不在焉的尉迟炽繁,看了许久账本也只是看了两页,她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账上,而是在千里之外的邺城。 前不久,有捷报传来,说官军收复邺城,伪朝廷即将覆灭,这一消息让西阳城百姓雀跃不已,而听在尉迟炽繁耳里,却不知该高兴还是悲伤。 官军收复邺城,想来河北、河东很快就会平定,那么领兵在河南征战的西阳王,大概很快就能班师,届时夫妻团聚,对于尉迟炽繁来说这可是大好事。 然而她的娘家人呢? 想到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很可能就此消散在邺城之战的硝烟之中,尉迟炽繁只觉得眼眶发热,泪水止不住往外流。 宇文氏和尉迟氏,不死不休,尉迟家族在长安朝廷看来是罪大恶极的逆贼,如今官军攻破邺城,又怎能不赶尽杀绝? 这就意味着,尉迟家族就此灰飞烟灭,尉迟炽繁为此揪心不已,更让她担心的是身在邺城的母亲和弟弟。 虽然她已得夫君宇文温告知,说她父亲如今安然无恙,而她母亲和弟弟,在邺城内她和妹妹曾经住过的地下室里住着,安全得很,但尉迟炽繁还是担心有万一。 为此,这几晚尉迟炽繁都没睡好,辗转反侧,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梦到邺城化为火海,自己的亲人们在火海中相继罹难,男丁丢了性命,女眷被罚没为奴。 从噩梦中惊醒的尉迟炽繁,被褥为泪水打湿,加上有了身孕情绪容易波动,所以这几日她情绪低落,为了不影响孩子们,尉迟炽繁选择在暖房独处。 眼巴巴等着消息,等着宇文温给她飞鸽传书。 西阳王府养着大量鸽子,这些鸽子即便被带到千里之外,依旧能够飞回西阳,飞回自己的鸽舍,王府正是利用了鸽子如此习性,才能实现飞鸽传书。 尉迟炽繁知道这一点,所以等着鸽子带回来消息,当然,她希望自己收到的是好消息。 想着想着,心中愈发烦躁,她放下账本,闭上眼睛,一旁的侍女见状赶紧上前,为王妃轻轻捶背。 脚步声起,门外响起低语声,片刻后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一名女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侍女则留在房门外。 来人为尉迟炽繁的妹妹尉迟明月,尉迟明月来到姊姊身边坐下,开口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姊妹俩相视无言,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尉迟明月和姊姊一样,眼眶发暗,明显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尉迟炽繁担心亲人的安危,尉迟明月何尝不是如此。 尉迟炽繁至少知道父亲安全,母亲和弟弟大概安全,而她基于保密考虑,暂时没有把这两个内情告知妹妹,所以尉迟明月如今已经不止是担心,而是伤心了。 她不知道父亲是否阵亡,不知道官军攻入邺城之后,母亲和弟弟是否能幸免于难,每天晚上都梦见父母和弟弟浑身是血,在火海中挣扎。 又想着昔日在邺城时,族亲们那熟悉的样貌,尉迟明月悲从心中来,连日茶饭不思,眼见着竟然消瘦了一些。 姊妹俩正愁云惨淡间,外面响起欢声笑语,随后有脚步声传来,向暖房接近,那是几个嬉戏的小家伙,想要找阿娘玩耍,但脚步声在房外戛然而止,随后有人说起话来。 咿咿呀呀的童音,夹杂着和蔼的女声,片刻后声音渐渐远去,那是杨丽华及时赶到,将小家伙们带到别处去了。 暖房内的尉迟炽繁松了口气,看着发呆的妹妹,握着对方的手,刚要说些什么,却听门外又响起说话声,原来是管家李三九求见。 尉迟炽繁只觉得心跳加速,她觉得李三九一定是带来了消息,果不其然李三九进来之后,做了个手势。 尉迟炽繁让侍女都退下回避,迫不及待接过李三九交来的一个木匣,从中拿出一张纸条,然后拿出放大镜仔细看起来。 纸条上的字迹很眼熟,尉迟炽繁认得出这是宇文温的笔迹,但纸上的字根本不成句,所以需要“解码”。 尉迟明月看着姊姊拿出一个小本子,然后对着纸条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觉得有些奇怪,想问却不敢打扰。 不知过了多久,尉迟明月见着姊姊放下笔,随后看着手中那张纸捂着嘴哭,不由得紧张起来:“姊姊..姊姊这是怎么了?” 话音刚落,尉迟明月被尉迟炽繁搂着,只听对方激动的说:“四娘!父亲母亲还有弟弟都平安无事了!” 。。。。。。 下午,寒风凛冽,黄河河段,自上游漂下的浮冰,渐渐在此冻结成冰,河面冰层越来越厚,足以让人、马行走,绵延数里的队伍,此时正踏冰南下。 原本横贯南北的浮桥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冰面上用干草、木板铺就的一条“地毯”,人、马走在上面,脚下不会打滑,而沉重的马车压上去,不会因为意外压碎冰层而掉落水中。 马车上装着大包小包,还有许多老人和幼童,他们体力不行,故而能够以车代步,而身无残疾的成年人,无论男女,都徒步走着。 行进中的队伍两侧,时不时有骑兵巡弋,这是官军骑兵在押送俘虏南下,一旦有变,随时镇压。 雪花飞舞之际,队伍前端已经抵达南岸白马津,岸上官道两侧搭起一长溜草棚,内里搭着灶台,上面架着大铁锅,锅上有蒸笼,蒸笼里满是热腾腾的炊饼。 过河的人们,都可以从灶台边的士兵手中拿到炊饼,还能喝上一碗汤水暖暖胃,然后在白马津过夜,次日继续向南赶路。 一旁的土丘上,刚在现场检查完接待工作情况的西阳王宇文温,看着眼前规模不小的队伍,又看看发放炊饼的草棚,点点头,随后策马离去。 官军收复邺城,俘虏了大量敌兵,其中包括尉迟氏的部曲黄龙兵,这些被俘的敌兵数量众多,不仅消耗大量粮草不说,还不好处置。 一旦其中有人挑事,撺掇其他人闹事,甚至降而复叛,那可不得了。 而河北各地尚未平靖,需要分兵去取,为防这些俘虏有变,主帅宇文明在众将建议之下,本打算将这些俘虏坑杀,却被宇文温一封信劝住了。 且不说杀俘不祥,这么多青壮年死了,是巨大的劳动力和人口损失,不知要多少年才能恢复,而宇文温觉得事情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于是将这麻烦揽上身。 他立下军令状,负责将一部分俘虏及其家人押往河南,先抵达亳州一带,再分散安置到淮西甚至山南黄州地区。 拖家带口的俘虏们分批启程,合计起来足有数万人之多,押解路上若是闹出哗变,一切后果由宇文温承担,而由此产生的粮食消耗,也由宇文温想办法解决。 离开白马津的宇文温,向东南方向疾驰了一段时间,于某处树林边停下,在那里,有一支车队,打着西阳王府的旗号,已等候多时。 不久前,西阳王府侍卫护送着胙国公夫人王氏、世子尉迟嘉德离开邺城渡河南下,和尉迟顺团聚,如今在宇文温的安排下,这一家人就要启程,前往淮口,乘船离开中原。 头发白了许多的尉迟顺,已经得知邺城之事,家族覆灭的沉重打击,让他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头发也白了许多,不过夫人和儿子尉迟嘉德安然无恙,尉迟家的香火犹在,让他颇为宽慰。 此时,见着女婿来送行,尉迟顺将自己和夫人写给两个女儿的亲笔信交到对方手上,随后说道:“三娘、四娘,今后就只能依靠你了。” 面对岳父的托付,宇文温郑重点头,小心收好信,给尉迟顺带来了最新的消息:“杞王上陈情表,云故蜀王匡扶社稷,力挽狂澜劳苦功高,身后之事,与故蜀王无关。“ “天子深以为然,下诏以三百户守蜀王陵...所以,其他的事,往后再说吧。” 听到这里,尉迟顺再无挂念,用力拍了拍女婿的肩膀,点点头,随后上马。 宇文温定定站着,目送岳父一家离去,直到队伍消失在视野里才离开,他骑在马上,即将扬鞭时,抬头看着天空,不由得感慨万千。 一个时代落幕了,新的时代就要拉开帷幕,那么在“天下”这个舞台,他的表现会如何呢? 第一章 新的开始 春雨绵绵,大江之上一片迷蒙,数艘官船顺流而下,新任鄂州刺史、唐国公李渊,看着窗外那壮观的江景不由觉得心旷神怡。 去年,李渊随军平定益州,表现出色,如今,天子拜其为鄂州刺史,李渊便拖家带口赶赴鄂州上任,此时可谓满面春风。 鄂州的户数为四万三千户,因为户数超过三万,故而为正八命州,身为鄂州刺史的李渊,为正八命刺史,品秩为刺史之中的上品。 当然,鄂州这个正八命州,和中原那些户数动辄数万甚至近十万的正八命州不能比,然而对于李渊来说,在鄂州当刺史,却要比在河南、河北当刺史轻松些。 因为鄂州没有世家门阀,也没有武断乡曲的豪强,虽然临江,但水利设施完备,劝课农桑相对轻松,更重要的是,若想要做出政绩,比别的地方容易些。 “大冶城,如今住户逾二万,其中大部分人和驻军,都没有计入州簿户口,这一点可不比其他州郡,叔德可要记着。” “大冶监有新式炼铁炉数座,每日里监内炉火不断,又要打造大量铁器,装上车时甚至还没凉透....”许绍放下资料,继续对李渊说: “如今不止山南荆襄,还有潭州总管府、洪州总管府各地,都等着铁制农具,铁制品有多少要多少,叔德可不能让大冶监出纰漏,否则会被几位总管告到长安的。” 潭州总管府,管辖洞庭湖地区,洪州总管府,管辖彭蠡湖地区,这两处都是长江以南重要的粮食产区,李渊知道这一点,看着手中资料,只觉责任很重。 许绍继续说着,虽然手中没有资料,但实际上他对各项内容熟记于心,所以信手拈来:“不仅如此,如今淮西各地大规模开荒,铁制品需求量很大,不能断。” “还有铁锅,这可是紧俏的货物,无论官民,对铁锅的需求量都很大,所以大冶监的炉火,一日都不能停。” “但这都是次要的,如今朝廷已经同意,允许修筑光黄铁路,工期很紧,绝不容有误,所以大冶监真的不能出纰漏。” “当然,大冶监只需要按时按质按量提供铁料,至于铁路的修建,叔德无需头痛。” 听到这里,李渊又拿起另一叠资料,只是翻看了一下,就被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以及示意图震撼得说不出话。 他看着许绍,好奇的问:“这条光黄铁路,真的能收回成本吗?” “此是自然,不然那场廷辩可过不了关。” 说到这里,许绍颇为自豪,前不久,他和黄州总管长史郝吴伯赶赴长安,在太极殿内,天子及朝堂诸公面前,就建设黄州西阳至光州光城的“铁路”,与反对者展开廷辩。 两人拿着厚厚一沓资料,和同样拿着厚厚一沓资料的大臣们唇枪舌剑,辩得天昏地暗,好不容易才让这一惊世骇俗的建设方案获得通过。 这就意味着,一旦“光黄铁路”建成,黄州与光州之间的物资、人员流通能力,得到了极大加强。 黄州作坊生产出来的各类制品,能以更低的运输成本运过大别山,然后借助水运进入淮水流域,这条铁路对于黄州的制造业来说,将是一条财富之路。 铁路,是在黄州、鄂州出现的新颖事物,由两条“铁轨”组成的“铁路”上,跑着有轨马车,有轨马车的载货量比寻常马车多很多,而且行进速度快,能稳定保持每个时辰四十里的移动速度。 全长大概四百余里的光黄铁路一旦建成,意味着从西阳出发的马车,在适当更换马匹的情况下,最快可以于第三日抵达光城,而现在,运输同样重量的货物从西阳去光城,需要至少七天时间。 如此一条铁路修成,意味着黄州将会有一个新的开始。 光黄铁路的前景美好,但困难不是没有,铁路的修建,对于黄州总管府来说要求很高,但黄州的官员们有信心把这件头等大事做好。 而虽然轨道运输的运转方式和寻常道路运输不一样,但这对于黄州总管府来说,同样不是问题。 西阳城内的有轨马车,以及鄂州大冶经武昌至夏口的铁路都已经运营了不短的时间,培养了大量技术娴熟的“从业人员”,而这两条铁路就连天子都坐过,所以实际上朝堂诸公对于铁路并不算太陌生。 问题还有一个,那就是要开建的新铁路耗资巨万,需要调动大量人力物力,所以许多人担心修建光黄铁路会不会透支民力,甚至因此激发民变。 对此,管理过铁路、负责大宗物资陆路运转的黄州总管长史郝吴伯,以及熟知长江水运、港务并擅长收税的江州刺史许绍,用翔实的数据,各种密密麻麻的成本核算,让天子和朝廷诸公相信,这条铁路是当代“郑国渠”。 战国时,秦国盘踞关中国力蒸蒸日上,韩国为了削弱秦国国力,使出“疲秦之计”,派治水能手郑国入秦,说动秦王,在关中修建一条长约三百余里的水渠。 这条水渠要引泾水东注洛水,修成之后可灌溉数万顷良田。 韩国希望秦国国力被这条水渠拖住,无法对韩国用兵,而秦国却真的动工开挖这条水渠,在修渠过程中,郑国的身份暴露,却再次说服了秦王,使得秦国最终完成了这项水利工程。 这条水渠,以郑国为名,是为“郑国渠”,非但没有削弱秦国,反倒让关中之地成为沃野,极大增强了秦国国力。 而如今,许绍和郝吴伯,成功说服天子和朝堂诸公,让朝廷认为光黄铁路将是当代“郑国渠”。 这条光黄铁路,是沿着现有的光黄步道建设,虽然困难重重,但经过前期数年的认真勘察,没有无法克服的“技术难关”,但建成后需要饲养大量的驮马,以保证铁路顺利运转。 眼下,修建题录最大的问题就是耗铁量之大闻所未闻,如果没有大冶监撑着,根本就无法动工,更别说完工,所以许绍反复交代好友,大冶监千万不能出纰漏。 李渊翻了翻资料,只觉得肩上责任越来越重,当然,这是他就任前便知道的事情,所以如今干劲十足。 如今在山南东道地区,鄂州是耀眼程度仅次于黄州的正八命州,夏口、武昌、大冶监,都是人口急剧增长的地方,鄂州不光有铁路运输,还有长江航运,这都让鄂州收上来的商税呈现“爆发式”增长。 能到这样的正八命州做刺史,可是刷政绩、名声的绝佳机会,而唐国公李渊之所以能获此机会,当然和他的一番运作有关。 首先,李渊祖父李虎,为当年西魏八柱国之一,天子要收拢人心,提携李渊是不错的办法,加上李渊表现确实不错,所以他才有机会成为人选之一。 其次,许绍为李渊在某人面前疏通了关系,这才是最重要的一点。 这一番运作,都是李渊靠着自己的“人脉”(许绍)来进行,根本就没有借助家族的力量,所以事成之后,李渊在族亲面前,腰都直了许多。 对于李渊来说,这是新的开始,他要让大家都看看,“唐国公李渊”不是酒囊饭袋! 此次他带着家人上任,正好和返回江州的许绍同行,而黄州总管长史郝吴伯,已经提前赶回黄州西阳,因为如今黄州总管一职,即将出现变动。 去年年底,官军收复邺城,伪朝廷穷途末路,虽然如今官军尚在河北、河东清剿尉迟氏余党,但在河南,官军已收复青齐之地。 黄河以南、淮水以北的广大地区,需要重臣留守以恢复民生、稳定局势,所以天子下诏,以宗室藩王宇文温坐镇河南。 先前的西阳(郡)王,如今进位国王爵,故而坐镇河南的这位宗室藩王,应该称为“豳王温”。 第二章 新的开始(续) 黄州西阳,私第内,洗去风尘的唐国公夫人窦氏,正与太夫人独孤氏交谈,儿子在一边玩耍,小家伙今年不到一岁,刚学会走路,只是走起来摇摇晃晃,样子看上去让人忍俊不禁。 这是窦氏为李渊所生儿子,小名毗沙门,大名李建成。 “建成”二字,有“建功成业”的意思,包含着李渊夫妇对儿子的期待,以及对自家往后生活的憧憬,而千里跋涉的婆媳俩,如今有些疲倦,但精神不错。 脚步声起,一人转入房中,那是见客归来的李渊。 他刚和黄州总管府派来的吏员结束交谈,立刻到后院看看家人,抱起咿咿呀呀说话的儿子,坐在榻上和母亲、夫人交谈,一家人其乐融融。 此次李渊到鄂州上任,把妻儿以及母亲都带来了,但他不打算把家安置在鄂州州治夏口,而是让家人住在黄州西阳,两年前住过的私第。 带母亲到黄州西阳,此举一来是为了共叙天伦,二来出于诸多考虑,最主要的原因,是独孤氏觉得在西阳住倒也不错,因为两年前,李渊一家就在西阳住过。 从那以后,李渊在西阳就有了私第,还安排了管家、仆人打理,所以此次李渊刚到西阳,就能在准备就绪的私第入住。 在西阳寓居的日子里,持家有道的窦氏发现城里商机无限,从那时起唐国公府就在西阳有了小小的产业,这两年为府里增加了不少收入,所以窦氏觉得在西阳住方便打理产业,也方便照顾独孤氏。 独孤氏的脾气有些差,也只有儿媳妇窦氏能伺候得来,若独孤氏留在长安,怕是没人能伺候得顺心,所以婆媳以及世子同住西阳,至于李渊... 那就独自在夏口刺史官邸住,李渊如今还没纳妾,独住的话总会孤枕难眠,但夏口和西阳交通很方便,窦氏时不时到夏口小住都很方便。 更别说如今李渊正是新官上任、要施展抱负的时候,独自在夏口独住,正好方便“加班加点”。 “加班加点”这个词,是在西阳流行起来的,各工坊有时为了赶工,需要作坊里的工人们“加班、加点”,说多之后这个词就流行开来,为时刻关注西阳情况的窦氏所熟知,影响了夫君。 窦氏操持家务,生财有道,眼光也不错,黄州这两年商业愈发兴盛,窦氏让唐国公府的产业搭上了顺风船,每年的收益都是暴增,李渊有了这个贤内助帮忙,手头愈发阔绰起来。 当然,窦氏也没忘了娘家人,如今她在西阳长住,也有为娘家指点指点、开设产业的意思在里面。 独孤氏年老,李建成年幼,两人很快就精神不济,陆续休息去了,李渊夫妇便转到寝室,说起悄悄话来。 李渊是新任鄂州刺史,但路过州治夏口而不入,径直抵达黄州西阳,除了有安置家人的考虑,还要到西阳拜见上级、新任黄州总管,但最重要的是,拜见卸任黄州总管的豳王宇文温。 豳王宇文温,前不久从亳州前往长安,又从长安赶回亳州,中途回西阳暂住一段时间,此时正好就在西阳,李渊自然要登门拜访。 今日他刚在西阳上岸,就派人到豳王府送拜帖,之所以如此行事,是因为李渊能当上鄂州刺史多亏了宇文温,而接下来若是没有宇文温指点一二,他在鄂州会一事无成。 根据许绍的介绍,以及李渊自己在西阳居住时的所见所闻,他知道鄂州武昌、大冶能有如今这种欣欣向荣的局面,都是豳王宇文温大力经营的结果。 鄂州没有武断乡曲的豪强,却有财大气粗、靠山一个比一个高的豪商,这些豪商经营的各种产业,是鄂州的“缴税大户”,因为各自的关系都能直达长安,所以对于父母官来说,这些人难对付。 能完全镇住这帮豪商的人只有两个半,一个是杞王,半个是杞王世子,但杞王和世子无需为这种俗务劳心,另一个就是豳王。 所以李渊要想做好鄂州的父母官,想要做出像样的政绩,就得请豳王“指点一二”,说白了就是请豳王说几句“公道话”,让夏口、武昌的豪商们继续守规矩,不要“欺负新人”。 说着说着,李渊将一份请帖拿出来:“方才豳王府来人,说时间定了,后日下午三点。” “三郎,莫要忘了拜见新任总管。” “知道,明日一早,我便到府署述职。” 见着夫君分寸把握得很好,窦氏放了心,如今朝廷即将剿灭逆贼,河北、河南各地州郡都有新官上任,李渊好不容易得个好职务,如果因此掉以轻心、得罪人而不自知,那可不妙。 新任黄州总管荣建绪,性亮直,窦氏先前还担心夫君先拜见豳王再见上级,会让这位新任黄州总管认为李渊是阿谀奉承之辈。 上官若对下官有了成见,下官做起事来总是会遇到一些麻烦。 至于豳王会不会介意李渊不先去王府拜访,窦氏觉得宇文温应该不是这种人,因为李渊之所以能当上鄂州刺史,说白了是豳王主动给的机会。 许绍是李渊的好友,倒是真心想帮忙,但如果没有豳王首肯,许绍也无法做到这一步。 对于如此好运,李渊有些不解,当然他不会像起初那样,误会宇文温是“垂涎”窦氏,所以才特地和他来往。 对于豳王的动机,窦氏琢磨了一阵子,如今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那就是豳王如今正试图独立于杞王之外,编织自己的关系网。 她通过总总迹象有了判断,认为豳王最近行事一旦需要中枢决策时,已经开始求助长公主,而不是一上来就寻求杞王的帮助。 当然,这不代表豳王和杞王关系开始生疏。 窦氏觉得豳王是个聪明人,所以.... 夫君重振李家的机会来了,若把握得好,前途一片光明。 想到这里,窦氏很高兴,当然,她高兴的原因还有另外一个:豳王似乎很喜欢用同龄人,或者说是喜欢用年轻人。 许绍,郝吴伯就不说了,据说豳王府的佐官,大多都是年轻人,而豳王征战河南时,司马阴世师的事迹,窦氏也有所耳闻,所以她认为,既然豳王打算编织自己的关系网,那么肯定会想办法拉拢一些青年才俊。 这对于窦家来说,是一个好机会,也是一个新的开始。 第三章 放榜 早上,西阳城内,街市里的邸店陆续开门,伙计们取下门板、洒扫内外,准备迎接纷至沓来的客人,钱家杂货铺的伙计们亦是如此。 钱家杂货铺,经营各类日用杂货,因为东家有门路,所以能够拿到不少针织品,故而生意愈发兴隆,人手开始不足,正在琢磨招工。 与此同时,还要给伙计们加工钱,所以如今店里伙计干劲十足,一大早开门,洒扫格外利索。 钱家杂货铺,有掌柜一位,伙计四人,其中一名伙计黄稻兼做账房,给掌柜打下手,如今正在柜台擦算盘,擦着擦着,噼里啪啦打起来。 打算盘的声音有些吵,但对于店里的伙计来说,算盘打得越响,意味着生意越兴隆,而黄稻打算盘的声音格外好听,伙计们都把这声音当做乐曲。 黄果今年刚过二十,是沔阳人,因为家境窘迫,兄弟又多,在沔阳混不上几口饭吃,于是来到黄州西阳“做工”,自己养活自己。 他在钱家杂货铺做了五年,即是伙计又是帮佣,除了在店里忙,时不时还要到东家院里干杂务,不过东家最近两年已经不需要黄果去帮佣,因为黄果有一项特长算数,兼任账房。 黄州如今已全面推广珠算,商会经常举办免费的“推广班”,推广珠算入门,黄果去听了几次,很快就上手了,东家见他开了窍,人品又不错,便花钱交了学费,让黄果报了“提升班”。 “提升班”的学员,除了深入学习珠算,还要学习新式记账法,实际上这“提升班”就是账房培训班。 这一“提升”可不得了,黄稻“毕业”后不但算起账来又快又准,对于珠算的学习愈发痴迷,攒钱买了珠算书自己琢磨,越琢磨越精进,到州学旁听珠算课居然听得懂。 钱东家对于自家伙计黄稻的变化十分满意,见其忠厚老实,而一个难得的机会就在眼前,于是鼓动黄稻报名参加选拔考试。 选拔考试,就是官府举办考试,以此选拔人才当官,朝廷收复河南,正是用人之际,官府去年下半年就决定于今年二月中旬举办考试,选拔人才去河南当官。 虽然这官不大,多为列曹一类小官,但始终是个官。 当官,是无数人梦寐以求却毫无机会的事情,如今官府举办考试,报名的门槛不算高,许多人都去报名,试图以此改变自己还有家族的命运,黄稻被东家鼓动后也去报名,参加了算数考试。 今天,就是“放榜”的日子,官府会张榜公布中选考生的名单。 正在打算盘的黄稻,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转头一看,却是笑眯眯的李掌柜。 “阿稻。” “啊啊..掌柜,我这是在擦算盘,不是偷懒...” 李掌柜依旧笑眯眯,语气十分和蔼:“阿稻,你呀,看看现在都几点钟了?” 黄稻看了看挂钟,如今是“七点四十五分”,于是松了口气:“掌柜,这不还早么?放榜是在八点整,我五分钟就能赶到了。” “行了行了,赶紧去州学,去晚了可挤不进去。” 李掌柜将算盘拿开,把黄稻推出柜台,示意一名伙计近前:“吴六,你带着阿稻,赶紧去州学!” 那名为“吴六”的伙计,憨憨的应了声,扯着黄稻就往外跑。 两人跑在街上,向着州学而去,一开始黄稻还觉得没必要这么急,结果渐渐发现不对劲:越靠近州学,街道上的人就越多。 渐渐地,黄稻和吴六已经跑不起来,因为路上人太多了。 好不容易挤到距离州学还有一个路口的时候,两人已经挤不进去,因为虽然道路依旧通畅,却有官军士兵手拉着手,在街道边拉起人墙,想要看榜就得排队去看。 黄稻踮起脚尖,远远望向州学,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州学门前空地,人山人海,一眼望去,到处都是人头,他短时间内要挤过去,简直是妄想。 人太多,一窝蜂挤过去肯定会出事,官府吏员们拿着纸皮大喇叭,不断喊着“排队看榜”,在官军将士拉起的人墙面前,大家老老实实排队,排起了一道道绵长的“人龙”。 州学内传来钟声,那是州学的钟楼“正点报时”,各条“人龙”骚动起来,吏员们见状如临大敌,声嘶力竭的咆哮起来:“排队!排队看榜!” 队伍在前进,黄稻的心砰砰跳起来,虽然他不觉得自己能中选,但期待总是有的,更别说那天考完试后,他觉得自己考得不错。 前方喧嚣声起,似乎榜前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不知是哭还是在笑,听着这动静,黄稻愈发局促起来。 抬头看去,只见州学正门外两侧竖着几方巨大的牌子,上面张贴着文告,内里密密麻麻写着字,想来就是张榜的中选名单。 黄稻只觉得呼吸急促,路都要走不稳了,一不留神踩到身边一人,他赶紧道歉:“对不住,对不住。” “啊,无妨无妨。” 那人笑了笑,不以为意,黄稻看了看对方,此人看上去应该不到三十岁,身着黑色戎服,应该是军人,样貌端正,身板看上去很结实,双目炯炯有神。 黄稻和这年轻人只是一对视,不由得心中发毛:这位的气势,比钱东家强多了! “这位兄弟,有何疑惑?” 听着那年轻人发问,黄稻再次道歉,那人得知黄稻是此次考试的考生,如今是来看榜,笑着拱拱手:“原来如此,那就祝黄兄弟高中了。” 原来这位年轻人也是考生,今日同样是来看榜,只是自己此次考得不好,没希望上榜。 两人相谈甚欢,跟着队伍向前走,不时见着有人因为昏厥而被士兵抬着向外走,而榜前愈发热闹,哭声、笑声掺杂在一起,让人听了之后百感交集。 不知不觉来到榜前,黄稻见抬头看着上面的名字,紧张得额头冒汗。 此次官府考试选拔人才做官,算数科共选拔一百五十人,如今公布的名单,按着名次排列中选考生名单,黄稻从第一名开始看下去。 看着看着,他愈发紧张,耳边忽然传来笑声,却是一个中选的考生喜极而泣,当场就手舞足蹈,随后呼喊着往外跑,引来无数人羡慕的目光。 黄稻看着榜单,看着一个个名字,但那都不是他的名字,同伴吴六睁大眼睛看着,却是个睁眼瞎:他不识字。 看着看着,名次过了一百名,黄稻依旧没有看见自己的名字。 一百一十,一百二十,一百三十,一百四十,一百四十五名,没有。 黄稻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果然没有中选的实力,心中有些失落,正要转身离开,却被身边那位关中考生扯住。 “黄老弟,恭喜了。” “哎?” 黄稻有些莫名其妙,随后顺着那位考生所指方向,再度看向榜单,只见榜单末尾,第一百五十名位置,写着“沔阳黄稻”四个字。 黄稻搓搓眼睛,又看了几遍,确定无疑之后,只觉脑袋一片空白,天旋地转。 他中选了,他,要当官了。 双眼一黑,黄稻双腿一软就要倒地,被同伴吴六搀着,一旁已经喊得喉咙沙哑的吏员,无奈的走上来,问手足无措的吴六:“你的同伴中选了?” “啊?”吴六闻言惊得目瞪口呆,根本就没回过神,吏员询问昏倒之人的名讳,吴六连话都说不利索。 “这名考生,沔阳黄稻,第一百五十名。”一旁的那个关中考生说道,吏员点点头,看向吴六,笑起来:“恭喜,你的同伴中选了。” “啊?” 这下轮到吴六脑袋一片空白,呆若木鸡,吏员见状摇摇头,再度看向那名关中考生,对方身着戎服却自称是考生,让他心生好奇:“不知足下中选否?” “嗨,名落黄稻。” 考生笑了笑,径直向前走去,吏员发现人群之中有数人快步跟上,跟着那人走向州学正门。 州学正门,此时有士兵把守,还有官员拿着名单,对于进出州学的人员严加盘查,此时的州学,有要员在内,所以除了州学博士、“教职员工”以及学子,其余人等进出必须查明身份。 士兵见着一名身着戎服的年轻人走过来,上前伸手一拦:“请留步,说明身...” 一旁的官员见着那人的样貌,惊得手中拿着的名单都差点拿不稳,快步上前行礼:“大大..大王!下官见过大王!” 那人点点头,看着手足无措的士兵,笑了笑,拍拍对方肩膀,随后继续向内走去,那士兵摸不着头脑,看向额头冒汗的官员。 “看、看什么看,尔等可知这位是谁吗?”官员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是豳王!” “兵王?” 士兵闻言有些莫名其妙,搞不清楚兵中之王是什么王,那官员顿时有一种对牛弹琴的感觉:“就是大名鼎鼎的西阳王!” 亳州总管,使持节都督亳、曹等七州十八防诸军事,以本官任河南留守; 领河南道巡察大使,巡察亳、青、徐、豫四总管府诸州郡; 领河南道织造使,提举亳、青、徐、豫四总管府织造诸事宜; 加市舶使,总管外洋藩国诸市舶及海运事务; 皇朝宗室,上柱国,豳王宇文温。 第四章 缘分 州学内,豳王宇文温漫步林荫小道,看着这宁静的校区,不由得感慨万千,当年他精心栽培的一株幼苗,如今已长成参天大树,将来,还会“独木成林”。 如今的黄州州学,其师资、配套设施、藏书、学生数,不仅在山南荆襄地区首屈一指,即便是在周国境内,也名利前茅,除了比不过(不敢比)露门学这类国子监级别学校,比起其他学校来那叫一个... 我不是针对你,我是说在座的各州州学,都、是、垃、圾! 宇文温心中如是说,这不是他狂妄自大,而是基于现实才有如此敌骑。 黄州州学的师资力量雄厚,不要说刘焯、刘炫这种超一流的学霸,在州学授课的博士们,“精英学霸”都有好几位,这除了国子监级别的学校,能有哪个学校比得起? 更别说州学给各位老师们开出的“工资”,不是其他学校能够比的,州学的博士们,每年的收入,足以让其维持“家境殷实”的惬意生活。 得益于黄州发达的印刷业,黄州州学的藏书量很多,不是其他学校可以比的,若不是宇文温为了避免“木秀于林”的下场,拼命往露门学捐书,露门学的藏书量也比不过黄州州学。 说到配套设施,别的不说,通宵阅览室,就不是别的学校能够做到的。 而因为前来州学求学的人越来越多,学校的建筑面积已经翻了几倍,上千人的学舍,超级大食堂,一座座大讲堂,无一不彰显着黄州州学的软硬实力。 但接下来,黄州州学的实力还会暴涨,究其原因,就是“考试选拔”。 这涉及到一个问题:读书,对于莘莘学子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若只是为了解惑,那么这样的动力不足以让那么多人对黄州州学趋之若鹜,所以,关键的原因就是有了“学而优则仕”的机会。 多年寒窗苦读,可以凭着学问参加考试做官,这种诱惑对于寒门学子来说,是最强的兴奋剂。 在教学水平极高的黄州州学读书,然后参加考试,凭借满腹学问脱颖而出,中选当官,这种公平的入仕机会,足以让无数家族供子弟到黄州求学,废寝忘食读书,以期改变家族命运。 在门阀政治大行其道的时代,寒门子弟要当官基本接近于登天那样难,而现在,接连举行的考试选拔,让欲做官而无门的无数寒门子弟看见了希望。 无论是山南还是关中,无论是西边的蜀地还是东边的青齐之地,无数寒门子弟想当官却无门可入,看着那些世家门阀以及权贵子弟只是幼童就能当官,心中的不甘和怒火,可想而知有多大。 当天下太平,朝廷治下不再有战乱时,寒门子弟想要通过从军以命搏军功入仕会变得越来越难,那么他们该怎么办? 好办啊,去给世家门阀权贵当狗,求主人赏个一官半职嘛! 然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即便自己能卑躬屈膝,但就连当狗的机会都没有,那该怎么办? 现在,宇文温通过多方运作,给了天下寒门子弟一个选择,那就是朝廷举办尽可能公平的考试,尽可能不把门槛设得那么高(不需要权贵推荐),推行一个新的选才制度,让寒门子弟有当官的机会。 那么当这种考试变得越来越常态化,可以在高水平学校接受教育的寒族子弟,就能有更大的当官机会,如此一来,寒族(小地主)势力迟早会登上政治舞台。 这股力量一旦汇聚起来,再加以妥善引导,足以让天地变色。 世家门阀的时代,就可以... 宇文温想到这里,干咳数声将思绪收回现实,看着这熟悉的校园,颇有些恋恋不舍。 他已经卸任黄州总管一职,转任波州总管,坐镇河南,近几年回西阳的次数不会太多,而黄州州学,已由当年那只嗷嗷待哺的雏鹰,变成即将搏击长空的雄鹰,不再需要他寸步不离的小心呵护。 想着想着,宇文温的思路又开始发散,身处校园之中的他,宛若回到了当年的校园,而身份,是从血腥战场归隐的特种兵,也就是喜闻乐见的兵王。 没错,这都是套路,喜闻乐见的套路! 为国效力、立下无数大功的超级兵王,回归平静生活,在美女如云的大学校园里扮猪吃老虎。 各类型极品美女都和兵王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挥之不去不说,还争着和兵王约会,哭喊着要为兵王生儿子,即便不结婚也没关系。 而那些富二代、官二代一个接一个把脸凑过来,排队等着兵王抽。 想着想着,宇文温有些尴尬,随后收回思绪,继续向前走,他如今进位国王爵,受封豳王,“豳”的读音同“彬”,和“兵”的读音相近,以至于宇文温总有错觉,以为自己是“兵王”。 豳王封爵,当然有来头,宇文温这两年四处征战,立下战功无数,有资格进位国王爵,若按着惯例,他应该受封“邾(国)王”,因为先前他曾是邾国公。 简称“邾公温”。 然而尉迟氏的邺城伪朝廷封他做“邾王”,所以如今朝廷当然不能这么封,于是经过一番“研究”,封宇文温为“豳王”。 豳的封号,来源于宇文温的祖父、豳国公宇文导,而本来,宇文温受封邾国公而不是豳国公时,应该过继一个儿子给已遇害的堂兄、宇文导的长孙宇文洽做嗣子,继承豳国公爵位,延续香火。 关系有些复杂,这没办法,这是大家族要面临的问题,若再往上溯源,宗族关系更复杂 当年武川镇的宇文四兄弟,大郎宇文颢为邵国公(追封),二郎宇文连为杞国公(追封),三郎宇文洛生为莒国公(追封),四郎宇文泰为周太祖,此为宇文宗室四系。 如今,帝系(宇文泰)仅剩天子宇文乾铿,莒国公一系绝嗣,杞国公一系剩杞王宇文亮父子,至于邵国公一系.... 邵国公宇文颢一系的主支,为长子宇文什肥,长孙宇文胄,当大象二年宇文胄阵亡后,主支就断了。 宇文颢的第三子宇文护,这一支也断了。 只剩下次子、豳国公宇文导这一支,而豳国公一系如今只剩下宇文温和儿子们,宇文亮、宇文明父子,从宗法上来说,不是豳国公的后代。 换句话说,宇文宗室四系之一、邵国公宇文颢的后代,就只剩下宇文温及其儿子们。 按说身为旁支的宇文温,应该继承主支,成为邵国公,若进位国王爵,应该是邵王。 但这样做不行。 宇文温如今在宗法和事实上是宇文翼的唯一嗣子、宇文广的唯一孙子,没理由跳过豳国公一系,给主枝邵国公一系的宇文胄当嗣子,变成邵王。 如此做法,等同于让豳国公宇文广绝嗣,说不过去。 那么邵国公一系绝嗣该怎办? 可以兼祧,但没必要,更别说还有另一个办法。 末代邵国公宇文胄,和如今的杞王宇文亮是堂兄弟关系,只要宇文亮努力些再生个儿子,过继给宇文胄做嗣子就行。 邵国公一系有无嗣子继承香火,责任在宇文亮,这和下一代的宇文明、宇文温无关。 所以,宇文温就有了豳王的封爵。 所以,对于宇文温来说,他还是和豕(猪)有缘分,无论是邾(猪)王还是豳王,都和豕(猪)能扯上关系,宇文温觉得这莫非是黄州养猪业发达造成的影响。 当然,这种联想也就是宇文温自己庸人自扰,他为了避免影响情绪,就把豳王强行和“兵王”联系在一起,这么一想,念头通达许多。 作为兵王(豳王),按照套路,宇文温应该左拥右抱,而现在,原配女主(尉迟炽繁)、美女总裁(杨丽华)、绝色校花/白领(萧九娘)、小姨子/白富美(尉迟明月)不都齐了么? 后院充实,宇文温觉得自己在另一个方面也要继续努力。 最发达的河北轮不到他去镇守,但镇守河南也不错,接下来,他必须在事业上大踏步前进了。 第五章 缘分(续) 午后,西阳城内安宁寺,钟声回荡、香客如织,唐国太夫人独孤氏见着如此盛况,不由得眉头紧皱。 贵贱有别,虽然在佛祖面前众生平等,独孤氏觉得自己是堂堂太夫人,却和平民挤在一起拜佛,太有失体统了。 在长安,城内有许多佛寺,其中又有尼寺,不同的佛寺适合不同身份的人去烧香拜佛,但在西阳,佛寺就一座,没得选,对此,她有些心烦。 前年独孤氏跟着儿子李渊在西阳寓居,到过安宁寺,那时在寺里烧香的人虽然多,却没有如今的盛况,独孤氏见着许多衣着寒酸的人进出安宁寺,哪里愿意走进去。 跟在一旁的窦氏见着独孤氏如此表情,知道老夫人怕是要发脾气,赶紧解释:“母亲,安宁寺里大有乾坤呢。” “什么乾坤?莫非还有尼庵不成?” “正是。” 窦氏事前已经将安宁寺的情况打听清楚,如今一五一十将安宁寺的变化告诉独孤氏,以便让对方放心。 据说总管府署为了避免百姓佞佛,规定下辖各州城内只许有一座佛寺,尤其治所西阳城里,必须严格执行只有一座佛寺的命令。 头几年倒没什么,但到后来,随着黄州人口急剧增加,原本的安宁寺有些显得小了。 到安宁寺上香的人越来越多,官民混杂、贵贱混杂、男女混杂,即便佛祖面前众生平等,但现世的情况无法改变,一味地强调“平等”是不现实的,故而安宁寺进行了扩建。 扩建后的安宁寺,能接纳的香客数比之前多了几倍,能住下更多的出家人,能收养更多的孤儿,当然,也能容纳女尼在寺内出家。 安宁寺内有尼庵,以方便女子出家,当然,尼庵的管理很严,免得被人造谣生事。 而安宁寺内有尼庵,也方便了女施主礼佛,一般来说,不禁男施主和女施主一起入庵,但无女施主随行的男施主,是不能进去的,男施主带侍女也不行。 如今的安宁寺,考虑到贵贱有别,但又不想表现得太过势利,于是取了个两全之法。 安宁寺内设了许多小院禅房,这些禅房必须“预约”方可入内,而预约实际上就是隐性筛选的一种手段,根据施主地位、身份,为其安排不同区域的禅房。 窦氏已经预约了一处小院,能够安安静静的礼佛,又有法师陪着说佛法,寺庙对此考虑得十分周到。 不仅如此,寺内还供应斋饭,这斋饭的食材并不名贵,但吃起来相当可口,有许多以假乱真的“素肉”,别有一番风味。 听到这里,独孤氏面色放缓,在知客僧的带领下,入寺礼佛。 扩建过后的安宁寺,有着脱胎换骨的变化,比起独孤氏之前来过的时候要气派得多,不是说用料多么名贵,而是大殿的结构和布置十分巧妙,让佛像显得庄严神圣。 身处大殿之内,看着安详庄严的佛像,听着耳边传来的呢喃诵经声,独孤氏那一瞬间百感交集,差点就想跪下。 独孤家多灾多难,她的父亲独孤信被逼死,她的姊姊明敬皇后死于难产,她的另一个姊姊和姊夫杨坚死于宫中,随着隋国灭亡,独孤家再受重击,族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窦氏见着独孤氏伤感不已,赶紧搀着对方转去“预约”的小院礼佛,她也好安慰安慰独孤氏。 转过一处回廊,独孤氏见着一处小院门口的几名侍女,不由得愣了一下:其中一人,很眼熟。 但那怎么可能呢? 独孤氏若有所思,随后摇了摇头,随着女尼和窦氏,转入另一个小院里。 院门后,柳叶靠墙而立,心脏扑通扑通跳着,方才她在院门处正吩咐侍女一些事情,突然见着回廊里走来一名妇人,那妇人她认得,是唐国太夫人独孤氏。 这位是女郎杨丽华的姨母,当年柳叶陪着杨丽华到唐国公府玩耍时,就经常见到这位独孤氏。 唐国公李渊,是杨丽华的表弟,柳叶知道李渊如今到鄂州当刺史,明日就要到豳王府做客,所以届时她和女郎杨丽华是绝对不能出现的。 未曾料她竟然在这里碰见了唐国太夫人独孤氏,柳叶不知道对方方才是不是看见、认出了她。 应该不要紧的,都十年了。 柳叶如是想,看看院内房门紧闭的禅房,不由得心里叹了口气:唉,还要折腾多久啊... 禅房内,一场罪恶正在上演,一位风情万种的美妇,今日到安宁寺上香礼佛,要为夫君祈福,为儿女祈福,未曾料为一权贵看见面容,其人顿生邪念。 那权贵不顾妇人的哀求,将其逼入禅房,喝退婢女,以妇人的子女安全为要挟,强迫对方就范。 辣手摧花,折腾了许久,真是... 宇文温如是想,搂着杨丽华温存着,方才两人重温了十年多前的那一幕,玩了许多花样,如今虽然衣衫不整,却都心满意足。 把脸埋进宇文温怀中的杨丽华,此时有些无奈,她是虔诚的信徒,没想到却在这佛门圣地,半推半就下和夫君又来一次“情景再现”。 如今她不知道佛祖会不会因此怪罪,也不知日后要烧多少香才能赎罪。 杨丽华知道宇文温不信佛,还喜欢在禅房和她“重温旧梦”,在安陆时是这样,在西阳也是这样,所以杨丽华尽可能不和夫君一起去寺庙,今日本来也如此。 一早,杨丽华见着宇文温去州学看放榜,赶紧出门到安宁寺烧香,结果宇文温来得好快,她想跑都来不及,对方把门一关,她就只能半推半就。 因为时局,宇文温在外征战两年有余,中途只是短暂回府几次,杨丽华这两年未曾和夫君有肌肤之亲,好不容易熬到今年,才盼回来了夫君。 随后的**就不说了,杨丽华以为自己和萧九娘、尉迟明月这段时间轮番上阵,能让宇文温的“火气”消散,未曾料今日对方依旧生猛,折腾得她够呛。 “丽华。” 宇文温忽然说话,杨丽华看向夫君:“嗯?” “还不够呢。” “啊?妾...还是等回府再...” 杨丽华的声音越来越小,宇文温笑了笑:“为夫是说,两个还不够,丽华得多生几个呢,到老了,儿孙满堂,多热闹。” “嗯。” 杨丽华偎依在宇文温怀中,幸福非常,宇文温搂着佳人,只觉当年将两人联系在一起的缘分,真是奇妙无比。 他要到亳州任职,如无意外的话任期至少数年,当然要把家眷接到亳州,共叙天伦,这两年亏欠儿女以及妻妾的时光,他要好好弥补回来。 当然,另外一位“丽华”,也该有个处置不是? 第六章 风声 房间内,黄稻悠悠醒来,只觉得脑袋发胀,疼得厉害,什么都记不起来。 不对,他记得自己失去知觉前是和钱东家饮酒,那酒初一入口不觉得如何,可过了一会酒力发作,让他头重脚轻,晕乎乎的。 往日里颇为严肃的钱东家,如今一口一个“草民”,让黄稻尴尬得不知该如何接过话茬,对方不停的劝酒,他只能一杯接一杯喝。 想着想着,他的记忆开始恢复,回想起今日的遭遇,只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梦。 他中选了,可以当官了,虽然据说这对于大官们来说只是很小的官,但对于平民百姓来说,那就是大官。 黄稻在家乡时,见过大户们对官署里的什么“曹”毕恭毕敬,而自己今后就要成为这样的官,这让他不敢相信是真的。 上午,黄稻在看榜时因为激动过度昏倒,自己后来是怎么回到杂货铺的,他完全不知道,只知道自己醒来后挣扎着要去做事,被掌柜毕恭毕敬请到后院喝茶。 而匆匆赶来的钱东家,专门摆了一席酒,请他入座。 那些佳肴,让他目不暇接,而东家还让妻女出来作陪,这让黄稻急得连连摆手,勉强坐下,却是如坐针毡,更别说他朝思暮想的女郎,居然近距离给他斟酒。 钱东家有一子一女,女郎秀娘说不上貌美如花,但样貌端正,性格温婉,体恤下人,是黄稻心目中的贤妻,但他知道自己和女郎身份悬殊,所以是不可能的。 女郎到了待嫁的年纪,媒婆上门了好几拨,黄稻默默祝福着女郎嫁个好人家,结果现在女郎竟然给自己倒酒,还靠得这么近,他整个人都懵了。 糊里糊涂的喝了许多酒,有人来找钱东家,东家便暂时离席,随后黄稻喝醉了,不知.. 耳边有轻轻的呼吸声,黄稻转头一看,发现女郎正躺在自己身边,他吓得一个激灵坐起来缩到一角,而这一挪位置,盖在身上的被褥滑落,随后他发现自己和女郎几乎一丝不挂,被单上有点点落红。 见着紧闭双眼而面颊上犹有泪痕的女郎,见着那妙曼的身躯,见着榻边那些衣物、被扯坏的衣裙,黄稻很快想明白他和女郎之间发生了什么,脑袋一片空白。 莫非,我酒后非礼了女郎? 黄稻瞪大眼,百感交集,正打算到官府自首,却惊醒了钱秀娘,小娘子睁开眼看见了黄稻,惊呼一声随即蜷缩着,将被褥扯上,低声哭泣起来。 黄稻见状急得满头大汗:“不不不,不是,我..” 钱秀娘抽泣着,黄稻不知道如何安慰对方,不知过了多久,钱秀娘低声问黄稻:“父亲原本想许我做你的妾,那...那你何时带我走?” “啊?啊!妾?不不不,不是,我...我...想娶你为妻,只是出不起聘礼...” 黄稻急得语无伦次,幸福来得太突然,他不知该怎么说,自己念念想着若是能娶女郎为妻该有多好,哪里想过让对方做妾。 钱秀娘裹着被褥坐起来,低头说着:“那..那...我家不要那么多聘礼,意思意思就行的...” 。。。。。。 隔壁院子,钱树行在房内自饮自酌,喝着喝着眼泪就流下来,放下酒杯,他擦擦眼睛低声哽咽,好一会才恢复平静。 他的女儿,陪着出身卑微的黄稻睡了,他身为父亲,喜极而泣。 钱树行做了多年买卖,最近几年做得愈发顺利,但他一辈子做成的买卖,都没有这次做的买卖大。 那个穷小子黄稻,出身卑微,本来钱树行是绝不会看上的,但这小子擅长算术,人品也不错,让钱树行起了培养的心思。 为此,他不惜花钱培养黄稻学珠算、记账,然后兼任账房,当然,也就到此为止了。 而随着时局的变化,钱树行发现一个可能,便开始“投资”黄稻,今日这个可能化作现实,黄稻真的通过了考试,中选当官,这对于钱树行来说,是一笔大赚特赚的买卖。 商贾,地位总归低下,除非能变成豪商,但钱树行不敢奢望,然而他要当官却不可能,因为没有可靠的门路,想烧香都找不到庙。 朝廷如今接连在黄州举办考试选拔人才,钱树行本打算让儿子去搏一搏,但儿子对于读书不开窍,于是他把宝押在黄稻身上,因为这小子擅长算术,而此次考试就有算术科。 现在,黄稻中选,而钱树行立刻毫不犹豫把女儿送到对方榻上,如今米已成炊,以他对黄稻的了解,娶亲之事有十足把握会成。 他,有一个当官的女婿了! 想到这里,钱树行激动得又多喝了几杯,正惬意间,李掌柜来报,说杂货铺那边已经有几拨媒婆登门,要找“黄郎君”谈一些事情。 媒婆来的好快,听见风声人就到了,对方想干什么,钱树行早就想到了。 他冷笑几声,把酒杯放下,哼哼着:“你去告诉那些长舌妇,我女儿和黄郎君有缘分,过几日就要成亲了,若再来店里骚扰,我就去报官!” 。。。。。。 临近傍晚,郝府,归来的郝吴伯黑着脸走进府里,他之所以如此,不是因为在外面受气,也不是因为公务不顺,而是因为自己入府走的是侧门。 回自己私第,居然连正门都不敢走,如此鬼鬼祟祟的行径,莫非年轻有为的郝长史做了亏心事? 当然不是,他好得很,甚至心情一直不错截止回到府邸之前。 郝府正门,如今有几个媒婆正在纠缠门房,几个门房虽然身材魁梧,却对这些婆娘无可奈何。 刚从官署回来的郝吴伯,远远见着这帮难缠的妇人堵在正门,气得不行却同样无可奈何,他若用官威来压,这些厚脸皮的婆娘根本就不怕,可若是和这些人纠缠,传出去后只会沦为笑谈。 所以,郝吴伯只能走侧门回府,至于这些媒婆为何会来骚扰,他当然心知肚明这些媒婆不是来找他,而是找“韩郎君”。 迎上来的韩氏见夫君板着脸,一边帮忙脱官服,一边讷讷:“呃...一会宵禁,那些媒人就会走的。” “.....” 郝吴伯想说什么,说不出来,他一肚子火,见着妻子想发作又不好发作,今日颇为喜庆,他发飙的话太煞风景了。 他的小舅子“韩郎君”,想做官想得不行,二月十五日参加考试,顺便寓居郝府等消息,今日放榜,“韩郎君”榜上有名,当场就激动得昏厥。 当时在州学里的郝吴伯,听得这个消息,见着同僚促狭的笑容觉得颇为尴尬,如今听妻子说,小舅子回来后傻笑不已,接着就是和好友豪饮,喝得醉醺醺,被仆人抬回来。 老丈人“老韩”,这几日也在女婿家里住,得知儿子中选,笑得嘴巴都合不拢,自饮自酌,如今也醉得不省人事。 韩氏当然也高兴,如今见着夫君板着脸,依旧凑上来:“夫君...” 一听妻子这语调,郝吴伯心知不妙,暗暗叫苦,却无法逃避,只能先发制人:“徇私枉法的事情,为夫是绝对不会做的!” “夫君~~~~” 韩氏抓着郝吴伯的手摇起来,摇得郝吴伯心里发毛:“不是,为夫说过多少次,当官,要当好官,做出些政绩来,这样大王才会赏识,才会提拔!” “是呀,是这个理呀,只是就怕做出了政绩,传不到大王耳边,所以不就得....” “真要是做出政绩,大王自然会知道的。” 见着夫君没把话说死,韩氏很高兴,服侍郝吴伯用膳。 郝吴伯吃了一会吃不下去,见着妻子欲言又止的样子,索性问道:“还想打听什么消息?” “那个...朝廷还会举办考试选拔人才么?” “你有许多兄弟么?” 韩氏再度讷讷:“妾只是问问...” 郝吴伯知道妻子这是帮闺中密友们打听消息,他当然知道答案,但不能说,这是原则,不行就是不行。 然而,豳王今日特地交代,让他适当放放风声,那就不一样了。 见着韩氏有些尴尬的样子,郝吴伯心中斟酌了一会,神秘兮兮的说道:“既如此,为夫说与你听,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第七章 小六! 清晨,豳王府,仆人们忙里忙外,忙着把一个个木箱装上门外马车,豳王就要到亳州上任,家眷同行,需要携带的行李不少,已经陆续有几拨车队提,提前到亳州州治小黄安顿。 豳王府此次算是“举家搬迁”,然而实际上王府要搬的行李不算多,都是家眷们平日里用惯的一些小器具或者衣物,那些大件的家具并不需要搬。 因为亳州的豳王府会在当地置办各类物品,虽然为此会花费不少钱粮,但却省了许多事。 如今王府门前的车队,运输的主要物品是佐官们的行李,还有佐官们的家眷乘车远行,毕竟大家没有豳王那么财大气粗,带着家人随着府主千里迢迢上任,开支太大吃不消。 所以这算是王府给佐官们的“福利”,而王府卫队人数有限,故而为了运输大量行李,王府联系镖行,雇佣对方把行李和旅客送到亳州小黄。 管家李三九,接过手下交上来的清单,确认今日“发车”的物品和人都对得上数,点点头,向着面前毕恭毕敬的镖头们拱拱手:“诸位,有劳了。” 几位镖头连声说“不敢”,随后带领镖师们押着车队出发,看着马车缓缓离开,李三九不由得感慨起来: 郎主做事,果然喜欢“利益均沾”,搬个家,都要让镖行们有买卖做。 回头看看王府,李三九心中有些不舍,他随着郎主一家在这里住了差不多十年,如今就要搬走了,当然有些留恋。 不过李三九知道,郎主的根基在黄州,所以此举家搬去亳州,不代表西阳城内的王府会易主,这里,依旧是豳王府,y只是变成“别院”罢了。 而郎主作为宗室藩王,在京城不能没有私第,如今天子下诏,赐豳王一座府邸,李三九还得安排人手到京城打点“留守”,以便豳王日后抵达京城时能随时入住。 如今的豳王府,家大业大,别院和仆人越来越多,作为管家的李三九肯定管不了那么多,所以多几个“二管家”、“三管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对于李三九来说,能够陪伴着郎主、主母就够了。 他是阉人,自幼入宫当宦官,无亲无故,郎主一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他的亲人。 李三九看了看怀表,转身向后院走去,这个时候,郎主应该已经起来了。 。。。。。。 芳兰院内,寝室里,宇文温正和侧室、“芳兰院”萧九娘吃早餐,宇文温昨日下午设宴款待登门拜访的唐国公、新任鄂州刺史李渊,主宾相谈甚欢。 到了晚上,他和萧九娘“相谈甚欢”,得雨露滋润的佳人,此时眉目含情,愈发明艳动人。 宇文温被萧九娘含情脉脉看着,心里发毛:要是忍不住的话,他今天上午就别想出门了。 因为萧九娘不用刻意献媚,依旧能让宇文温欲罢不能。 他今日还有事,不敢多想,眉头一皱,计上心头,拿起管家李三九刚送来的报纸,装模作样看起来。 没错,看的就是报纸。 黄州的印刷业、造纸业发达,所以报纸的出现实属正常。 问题在于,在识字率低得令人发指的时代,报纸能有销路么? 除了长安、洛阳、邺城这种超级大城市,报纸在其他地方基本上不可能有销路,而即便是在长安等地,报纸即便出现了,销量未必好得到哪里去。 但西阳却有些例外,,城内客商云集,邸店众多,在州学求学的读书人多,各阶层的人士对于信息的需求量大,所以这份刊载黄州及周边地区消息的报纸,出现之后销路还是不错的。 经过几年的发展,这份报纸的知名度渐渐变大,开始有商家愿意花钱,在报纸上刊登“广告”,或者有红白喜事,也通过报纸广而告之。 但即便如此,出版报纸的报社依旧在亏本,要不是有豳王府这个大东家坚持投钱“续命”,每年都亏损的报社早就要倒闭了。 问题很简单,人们的识字率还是低,文盲满地走,手头拮据、连名字都不会写的百姓,不会花上几文钱买报纸回来让人念着听。 对于许多人来说,这样既浪费钱,又没有什么用,各大酒肆、食肆、茶馆以及欢乐场倒是会买报纸,但都是让说书人念给食客们听,省钱又划算。 报纸想要融入寻常百姓的生活,还早得很。 即便如此,宇文温还是要投钱,当年没什么用的时钟,如今开始广为人们接受,因为大规模手工作坊生产需要守时,谈买卖的人需要守时,承担着重要运输任务的轨道运输需要守时。 需求决定市场,如果没有需求,就想办法创造需求。 宇文温坚信,终有一日,报纸,在长安等大城市会流行,在西阳,同样如此,为时代的改变贡献一份力量。 而现在,要救他一次。 注意力全在宇文温身上的萧九娘,只是无意瞥了一眼报纸,立刻被一条惊悚的标题吸引了目光:震惊,前日放榜,中选考生竟然被几名妇人做了这种事! 萧九娘很想知道那名中选考生被几名妇人“做了什么事”,注意力瞬间就被转移,宇文温见状说道: “那你先看?为夫去忙事情了。” “嗯。” 宇文温使出“报纸遁”顺利脱身,萧九娘接过报纸仔细一看,原来是前日放榜后,许多媒婆争相去给中选、未婚的考生说媒,一时间引得众人议论纷纷,羡慕不已。 萧九娘对此哭笑不得,心中骂道:什么嘛,这是谁想出来的标题,太夸张了! 。。。。。。 寝室,大腹便便的尉迟炽繁正与妹妹闲谈,再过不久,她们就要搬到亳州小黄,常伴宇文温身边,想着能和宇文温朝夕相处,姊妹俩颇为高兴。 宇文温之前在外征战,离家两年,杨丽华、萧九娘在西阳如同守活寡,尉迟炽繁被软禁在邺城,同样如同守活寡。 而在涡阳被姊夫收了的尉迟明月,“新婚”没几天就和宇文温分别,接下来的日子同样如同守活寡。 如今战事平息,宇文温坐镇河南处理政务,不需要四处征战,大家就能在一起,共叙天伦。 尉迟炽繁还有数月就要临盆,按说不该长途跋涉以免出状况,但宇文温不想让王妃孤零零一人留在西阳,生产的时候“孤苦无依”,所以还是要带王妃同行。 无非是路上小心些,不要太急着赶路,尉迟炽繁不担心这个,却担心另一个问题。 这问题处理起来有些棘手,见着妹妹一脸憧憬的表情,尉迟炽繁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来。 脚步声起,宇文温转入房内,尉迟明月见着姊夫/夫君来了,脸忽然一红,随即低下头,见着宇文温没什么事,逃也似的出去了。 尉迟炽繁见状有些尴尬,宇文温觉得好笑。 先前,宇文温从亳州赶赴长安述职,走光黄道入山南,不好往黄州拐个弯,却会在途径安陆时停留数日,于是家眷赶赴安陆和他团圆,小聚几日。 敌军来势汹汹,主帅尉迟氏高挂免战牌,所以杀到安陆的将领,是副帅杨氏、先锋萧氏,当然,还有监军长史小尉迟氏。 小尉迟氏占了主帅的“头牌”位置,率先发难,竟敢孤身单挑闭关修炼数月、修为已达‘半步巅峰’的宇文温,下场很惨,全身几乎散架,喉咙也哑了,几日下不了榻。 对此,尉迟明月觉得很难为情,以至于如今见着夫君/姊夫就会脸红。 宇文温也不说破,扶着王妃坐下,摸着那鼓鼓的肚子,温柔的说:“再过数月,家中就要多一个成员了。” “嗯。” 尉迟炽繁回应着,见着宇文温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欲言又止,很快就猜到对方想说什么,不由得心中叹口气。 反正,还有妹妹做帮手... 她如是想,随后说道:“二郎。” “嗯?” “把她俩也带上吧。” “啊...好。” “她俩”的事,宇文温向王妃透露过,如今得正室首肯,没有太过惊喜,握着尉迟炽繁的手,反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呢,高兴总是高兴的,因为这样一来,他就要有“小五”了。 等等,还有小六! 第八章 常乐坊 临近午时,西阳城一隅,常乐坊内客似云来,卢勿吉和十几个同伴走出坊门,目光呆滞,步伐僵硬宛若行尸走肉,走了好几步,抬头看看天,发现是郎朗乾坤,才稍微回过神来。 一旁,失魂落魄的破落韩蝉,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看看四周来来往往的路人,长吁一口气:“方才真是太刺激了!” 肩负“导游”之职的全有,见着这帮自诩本事了得的幽燕客,被大型皮影戏《倩女幽魂》所震慑,不由得颇为自豪:这可是西阳特产! 《倩女幽魂》演出时声、光出众,剧情跌宕起伏,每场都能让头一次看戏的观众吓出一声冷汗,却又如痴如醉,全有知道,这帮人如今是被“特效”所震撼,真的以为戏台上有鬼神。 法力高深的“燕赤霞道长”,还有虽然是鬼却让人同情的女鬼“小倩”,还有法力高深的“姥姥”,让他们看得目不转睛,被那激烈的斗法场面惊出一身汗。 破落韩蝉没见识,如今却见识了如此惊世骇俗的表演,不由得问道:“全中尉,那..那燕...燕道长果真是神通无边么?” “当然,不过呢,这是演戏,戏里的本事,在戏外当不得真。” “哦..” 其他人跟着破落韩蝉点头,卢勿吉见着眼前繁华的街景,又看看日头,只觉饥肠辘辘,颇为期待的问全有:“全中尉,如今是去哪里?” “走,去吃好吃的!”全有哈哈一笑,“我这兜里,流通券管够!” “好!” 众人高声叫好,颇为期待的跟着全有向前走,这几日他们在西阳城大快朵颐,只恨胃不够大,而每天吃的佳肴,都不带重样的。 卢勿吉再次看着街景,看着有说有笑的行人,看着来来往往的过客拖儿带女,忽然间想成家了。 对他来说,亲眼见识了西阳王...豳王治下的西阳城,见着如此繁华的街景,知道百姓们安居乐业,不由得想若是自己成了家,有了儿女,一家人在这里住着,应该不错。 卢勿吉等人新近归降,在豳王帐前听令,如今随着豳王回黄州,顺便见识见识西阳城的风貌,全有和其他几名王府侍卫,这几日带着卢勿吉等人在城里吃喝玩乐,玩得不亦乐乎。 当然,这是“公款消费”,费用由豳王府出,无需全有自掏腰包,算是豳王犒赏将士的一种方式,所以不止卢勿吉等人,战时被吸收入虎林军的新兵,也有了“西阳三日游”的福利。 大家长了见识,直呼过瘾,为豳王效命的心思,愈发迫切。 正行走间,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缓缓驶过,全有见着随行人员,不由得停下脚步,卢勿吉见状问道:“全中尉,何事?” “啊,没事。” 全有继续向前走,跟随那两辆马车的人员,其中之一是豳王府的侍卫,他见过几次面,但对方不“出勤”,平日里露面很少。 两辆马车里,应该是豳王的客人,对此,全有不会打听,也不会胡乱说出来。 。。。。。。 身着长裙的张丽华披着披风,在侍女的搀扶下,踏着台阶走下马车,发现自己身处夹道之内,夹道两头没有人,旁边墙壁后,是一座高大的建筑。 这建筑似乎是一处厅堂,有许多窗,却被窗帘挡着。 建筑内隐约传来丝竹声,似乎里面有人在演奏乐器,她也不多看,等着随后下车的陈。 先一步下车的“李管家”,在前方为两位客人带路,一行人由墙壁上开的小门入内,走在回廊之间。 同样身着长裙、披着披风的陈此时很紧张,握着张丽华的手,看着前方道路,心中忐忑不安。 张丽华却没那么紧张,因为她早就想通了,既然自己没勇气自尽,那就认命。 她和陈在那山边庄园住了半年有余,神秘的幕后之人始终没有露面,如今这位“李管家”说奉郎主之命,请她们“一叙”,张丽华知道自己的命运就要有分晓了。 今日一早,马车载着她二人离开山庄,不知行驶了多久之后入城,这座城十分热闹,马车缓缓而行直到这里,张丽华全程都没有揭开窗帘张望的意思,虽然窗帘真的可以掀起来,看见外面的情景。 或者,经过城门时,奋力高呼“救命”,以求绝境逢生。 然而做这种事情毫无意义,因为她已经回不去了。 失踪大半年的贵妃,无论事实如何,都会被人说成是残花败柳,她即便回到建康,再见到官家,官家也许会喜极而泣,但不久之后,官家心中的那根刺,迟早会变成荆棘。 恩宠不在的女人,长得再漂亮都没有用。 想着想着,张丽华心中悲凉,却很快振作起来,她和陈跟着“李管家”一路畅通无阻,进入那高大建筑内,沿着木梯而上。 耳边传来喧嚣声,似乎隔壁有许多人在喧哗,这情形让张丽华有些奇怪,因为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在一处戏场之中,隔壁都是看客,正等着大戏开场。 在建康时,她时常陪着陈叔宝微服出宫时,偶尔会到城里戏场看戏,看众生百态,当然,皇宫侍卫早已暗中做了布置,不会有什么人敢打扰。 如今,那位神秘人竟然在戏场见她?有何用意呢? 走到楼梯尽头,张丽华一行来到二楼一个敞开式的房间,房间一侧是露台,一侧是房门,张丽华认为门后面应该是戏场的包厢。 “啊,有客到啦!” 忽然有人说话,语调很怪,张丽华循声望去,却见挂在屋檐下的鸟笼里,一只白鹦鹉正在说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颇有灵性的鸟儿。 张丽华如是想,两名侍女上前,为她和陈脱下披风,小心挂到一旁衣架上,张丽华注意到,那里已经挂了一件披风,看样式和图案,应该是女子所用。 房门被侍女轻轻推开,一直在带路的“李管家”入内,片刻后出来,恭敬行礼:“贵客,请进。” 陈紧张不已,愈发紧紧捏着张丽华的手,而张丽华轻吸一口气,迈步向前。 走入房内,光线有些暗,但房内点着蜡烛,实际上也暗不到哪里,张丽华很快就看清了房内情形,她发现这里果然是戏场包厢,而这厢房窗口正对戏台,位置很好。 随后,她的目光落在房内唯一一人身上,那人微笑着看向她,烛光映亮了面容。 张丽华的第一反应是惊讶,因为对方竟然是名女子。 第二反应还是惊讶,因为对方长得很漂亮。 真的很漂亮。 第九章 选择 包厢内,张丽华及陈作为客人,与主人对坐,对方自称姓萧,受夫君所托,在此招待两位贵客,并介绍此处是常乐坊,皮影戏煞是好看,一会即将开幕,请两位贵客稍候。 食案上摆着精致的糕点,张丽华和陈出于礼貌,时不时尝上一些。 距离开场还有一段时间,张丽华与萧氏交谈起来,陈见着对方是位女子,于是心里没那么紧张,但却很少说话,只是低头倾听。 张丽华看着貌美如花的萧氏,心中有些不安,这位的容貌沉鱼落雁,自己怕是稍逊一筹,言谈得体,颇有教养,而其年纪又明显比自己小,这就意味着自己在新主人面前,吸引力不会太大。 甚至比不过陈,因为对方正是豆蔻年华。 接着交谈的机会,张丽华时不时看向窗外戏台,她发现这是个规模不小的戏场,如今也许是因为开着天窗的缘故,戏场里光线不错,她可以看见戏台,却看不见台下。 戏台距离她所处的包厢有一段距离,而这包厢是在二楼,那就意味前面一楼地面应该有座位,那有些喧嚣的说话声,应该是看客们的声音。 神秘人选择在这里招待她和陈,还有一名美人作陪,对此张丽华颇为疑惑, 不一会,门外传来说话声,“李管家”随后入内禀报,说郎主来了。 张丽华和陈起身,却见门外响起孩童稚嫩的声音,随后一名男子入内,左手牵着男童,年约五岁,右手牵着小女孩,年约七岁。 两个小家伙见着萧氏后面色一喜正要说话,又见着房内有两名陌生女子,随即有些畏缩,在男子的示意下,乖乖行礼问候。 陈赶紧回礼,而张丽华却愣住了,因为她见着那男子,很快就认出对方是谁。 六年前,建康的一处酒肆,那个喝了酒,不断做出佳句的“余郎君”。 宇文温见着张丽华的表情,知道对方“认出”了自己,哈哈一笑,拱拱手:“两位贵客,请上座,某招待不周,俗务缠身,拖延半年有余方才见面,真是失礼。” 张丽华赶紧回礼,而陈也有些慌张的回礼,此时的她紧张起来,如同见着猫的老鼠。 主宾坐下,宇文温示意侍女为两位客人斟茶,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本小画册,示意女儿带着小弟弟去隔间玩耍,随后笑着对张丽华说: “多年不见,贵妃依旧光彩照人,某等招待不周,还请恕罪。” 张丽华按耐住心中惊讶,缓缓说道:“妾等寓居于此,多亏郎君照顾。” “照顾不敢当,区区茅舍,寒酸至极,今日某于此招待贵妃及公主殿下,还请莫要见笑。” 宇文温不想演戏,既然他知道对方的身份,对方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说话就没有绕来绕去,陈惊觉贵妃竟然和这位相识,心中泛起一丝希望。 她觉得既然对方知道自己是公主,大概会放她回去? 陈有了念想,但张丽华没有这么幼稚,在她看来,这位“余郎君”如此“友善”,不代表对方会放人,而当年那一场奇遇,如今看来,应该是有人牵线搭桥。 牵线搭桥的人,应该是孔范,当时孔范亦陪着官家和她出宫,而此人将她和陈送到这里,想也知道是当做礼物送给余郎君。 那么,对方究竟何种身份,使得孔范如此不惜代价都要巴结? 主宾双方相谈甚欢,萧九娘举止得体,样貌又压过对面两位,宇文温谈笑风生,毫无他意,就在这时,窗台外响起报幕声,张丽华仔细听了听,勉强从那楚语之中听得这出戏名为《长坂坡》。 报幕者用慷慨激昂的声音介绍着“时代背景”,那是汉末乱世,皇叔刘备,意图复兴汉室,寓居荆州新野,面对来势汹汹的奸相曹操大军,带着新野百姓南下,在当阳长坂坡为曹军先锋追上。 这个故事的时代背景,倒是有些应景,因为张丽华去年遇难之际,知道北面周国发生动乱,据说丞相尉迟,威逼天子,迫害宗室。 如今,张丽华与世隔绝,对外界局势一无所知,故而她不知道此时的中原局势如何。 此时即将开演的皮影戏《长坂坡》,说的是皇叔刘备为奸相曹操派兵追杀,妻儿陷于乱军之中,多亏猛将赵云,护着幼主突出重围的故事。 莫非在影射时局? 张丽华思索着,看向余郎君,对方正饶有趣味的看着戏台上的皮演戏,张丽华看着对方,想到了六年前在酒肆里的那一幕幕。 想到了对方所作《闻官军收复淮南州郡》、《侠客行》,想到了对方的落款。 余文。 莫非是“宇文”? 这一可能性,让张丽华心中震惊不已,她之前已经有过猜测,认为孔范是把她和陈送给了周国的宗室、杞王宇文亮,如今看来,猜对了一半。 张丽华作为陈国天子的宠妃,对于国事了解得不少,所以去年尚未遇难时,知道周国宇文氏和尉迟氏正在内讧,而周国的宗室、西阳王宇文温,当时据说正在淮西一带征战。 联想到自己和陈被软禁在山庄,对方迟迟没有现身,和西阳王的事迹一对照,答案很明显了。 孔范巴结的不是周国的杞王宇文亮,而是眼前这个男人,西阳王宇文温。 张丽华心有些乱,陈在一旁见着贵妃眉头微拧、若有所思的样子,刚放松的心情又紧张起来,她见着这位“余郎君”和萧氏颇为和善,却不知贵妃在担心什么。 她还想着贵妃能说动对方,放自己两个回建康,如今看起来好像又没什么指望,陈不由得默然。 两人正各怀心思,隔间转出一人,走到其阿耶身边低语,却是那小女郎,说弟弟困了。 “那浣奴带弟弟回去休息,好不好。” “好!” 两个小家伙向客人行礼告退,在李管家的引领下离开,房内只剩四名大人,一男三女。 宇文温喝了杯汽水,长吁一口气,看向张丽华和陈,大家都是成年人,所以就要开诚布公:“实不相瞒,余某受人所托,是不会放两位回去的。”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陈听了之后有些想哭,因为这意味着她可能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那,不知郎君如何处置妾等?” 张丽华问道,宇文温听了笑笑:“就在青山绿水之间,陪着余某度过余生吧。” 平淡的回答,陈听了之后黯然神伤,张丽华无言以对,宇文温对着两位点点头,说是有俗务处置,转到隔间去了。 戏台上,“仗”正打得热闹,如狼似虎的曹军,追上了带着百姓南撤的刘备军,一场大战即将爆发,萧九娘饶有趣味的看着戏,剩下两位却完全没有心思。 陈悲从心中来,看着食案发愣,而张丽华则心乱如麻。 不知过了多久,她见着萧氏未再说话,而入了隔间的那位未见出来,琢磨片刻终于下了决心,随后起身,在陈诧异的目光下,来到隔间门外,轻轻敲了几下。 待得里面应声,张丽华推门而入,随后将门关上。 隔间里也有窗台,同样是个包厢,可以坐在榻上看戏,而此时坐在榻上的宇文温却正在看书,见着张丽华入内,点点头。 张丽华行礼后,低声说道:“妾,听候大王吩咐。” “贵妃聪慧,果然猜出寡人身份,请坐。”宇文温笑道,他不想再演戏了,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张丽华见对方默认身份,应了一声,轻移莲步,来到榻旁,坐在宇文温身边。 贴身坐着。 对方的手势很清楚,就是让她坐在身边,而先前的暗示也很清楚,让她选。 他有貌美如花的年轻美人萧氏,而陈至少比萧氏年轻,所以进不进来,对方都有耐心等。 而她,确实美貌,却稍逊萧氏一筹,年纪自然比不过,而他的耐心是有限度的,该怎么选,还用纠结么? 第十章 咯吱咯吱 宇文温看着近在咫尺的美人,回想起当年的一幕幕,那时他从邺城返回黄州,归途却为战火所阻,于是冒险浮海南下,到了建康后,听了流言误以为尉迟炽繁被**害了,心如刀绞。 所以即便在城里有了偶遇,遇到微服出巡的陈国天子陈叔宝及其宠妃张丽华(事后推测),宇文温也没对这位绝色美人有什么感觉。 如今,很有感觉。 看着坐在身边的美人,宇文温问道:“贵妃何时猜到寡人身份的?” 张丽华略微低着头,轻声回答:“只是方才才有所顿悟...贱妾不敢称贵妃....” “贱字从此不许说,你可愿服侍寡人?” “妾愿意。” “寡人该如何称呼美人呢?” “大王称呼妾丽华便可。” “不行,换个称呼。”宇文温当即否决,对于他来说,“丽华”二字已经有主了。 想了想,他再说:“寡人便唤美人小名吧?” “是,妾的小名是孟娘。” 张丽华小心翼翼的回答,她不太清楚宇文温的为人、喜好,所以不敢自作聪明,做贞洁烈女状撩拨对方的欲火。 虽说男人对于得来容易的女子不会太珍惜,但她不敢冒险,万一宇文温是那种喜怒无常的人,她弄巧成拙可就不妙了。 譬如传闻中的高齐皇帝,发怒时会把宠妃虐杀,事后又抱着宠妃的头颅哭泣,万一宇文温是暴虐之人,她在这里不识抬举就可就完了。 张丽华先前能得陈叔宝宠爱,是因为摸透了对方的脾气,能够做到事半功倍,如今,她对宇文温不了解。 宇文温拿起一杯茶,递给张丽华,见着对方乖乖的品着,颇为满意。 他是一个庸俗的男人,自然喜欢美人,虽然张丽华的身份有些麻烦,但这不是他当柳下惠的理由,也不是“送女”的理由。 绝色美人,历来是稀缺资源,而被誉为红颜祸水的张丽华,是稀缺资源中的上品,不然怎能迷得陈叔宝神魂颠倒,艳压后宫。 毕竟,江南美人可是很多的。 窗外传来号角声,那是剧情进入到关键时刻,护着幼主突围的虎将,单枪匹马向着如潮的敌军冲去,宇文温看着面颊微红的张丽华,忽然伸手将其揽在怀中。 张丽华有些惊慌的看着宇文温,她既然选择进来,就不会反抗,但此处场所不合适,所以若要有**之欢还得回府,但她没想到对方急不可耐,在这里就要了。 这可是戏场包厢,窗口那么大,房里有什么动静,隔壁都听得到,动静若是再大声些,外面的看客可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 包厢内,陈如坐针毡,贵妃进了隔间,也不知后来和那位余郎君说些什么,许久都没有出来,也没见余郎君让她进去,一时间手足无措。 余郎君身边的萧氏,陪着她说话,但陈不熟悉对方,唯一的依靠就是张贵妃,如今自己一人坐着,总觉得不安。 如果贵妃跟着别人走了,抛下她一个人,那该怎办? 陈越想越心慌,想起身却又犹豫,只能忍着不安,心不在焉的看戏,看着看着,她听到隔间里似乎有什么动静。 似乎是“咯吱咯吱”的声音,好像略微松弛的坐榻在动着,陈不明就里,不由得看着萧氏。 萧九娘听到了隔间传来的细微动静,脸有些发烫,因为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会有“咯吱咯吱”的声音?因为有人在榻上动。 那么是何等样的动作,会让坐榻有这样如此规律的“咯吱咯吱”声呢? 呵呵。 萧九娘自己就在这隔间里被夫君得逞过,那场面极其刺激。 隔壁、楼下都是人,戏台上还有皮影戏在演出,这种时候在隔间里做那种事,极度压抑却有极度刺激,让萧九娘羞得无地自容之际,却又忍不住回想。 然而今日夫君事前没有过任何提示,说会在这里做什么,故而萧九娘此时颇为尴尬,只能强作镇静,装作没听见。 “夫..夫人...” 陈讷讷说着,她感觉隔壁不对劲,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但没有勇气面对,只能求助这位和善的妇人。 “陈娘子有何事呢?” “那...那...隔间...怎么.怎么...” “陈娘子,两厢情愿的事情,何必如此焦虑呢?”萧九娘越说越尴尬,但还是说下去:“陈娘子和张娘子,始终都是要做夫君的女人,不是么。” “啊....” 陈一惊,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虽然她大概明白自己的处境,但心存侥幸,一直不愿意面对,如今贵妃好像已经做出了选择,那么... 萧九娘见着陈如此模样,心中叹了口气,上前握住对方的手:“陈娘子若是觉得在此不自在,就随我先走吧。” 陈抬起头,迷茫的问:“啊..去、去哪里?” “回府呀。” “那...那贵妃呢?” “之后,会跟着夫君回来的。” 陈被对方拉着向外走去,走了几步后觉得这样不行,一想到自己要和贵妃分开,她就慌,对方是她的主心骨,在这陌生的地方,没有贵妃在身边,她遇到事情该怎么办。 心乱如麻的陈,忽然跑向隔间,不顾一切推开门,看清了里面的情景,随后一愣。 房间内,余郎君和张贵妃转头看着她,这两位之间的距离有一步左右,并不是抱在一起做什么事情。 余郎君坐在案边的一张竹制胡床上,手拿着毛笔,似乎是在往案上放着的本子写字,而坐在一旁榻上的张贵妃,衣裙整齐,发髻丝毫未乱。 余郎君抖着右脚着,连带着竹制胡床轻轻摇晃,于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听上去好像是榻板在动,十分有规律。 事情,不是陈想象的那样,随后赶来的萧九娘,在门口看清里面的动静,哑然。 宇文温看着门口的不速之客,眼睛微微一眯,这是他恼火时会出现的表情,见着手足无措的陈,他开口说道:“进、来、前...请敲门!” “啊,对不住,对不住....” 陈急得赶紧道歉,赶紧往后退,退了几步又上前,将门关上。 房内又剩下宇文温和张丽华二人,宇文温干咳一声后说道:“那就继续吧。” “嗯。” 张丽华看向宇文温,见着这个样貌端正的男子,愈发庆幸方才自己没有自作主张。 这位行事好像确实不同寻常,在这包厢里,没搂着她亲热,反倒问起问题,打听陈国朝廷的事情,这让她颇为郁闷,以及担心。 张丽华知道对方和孔范有勾结,那么宇文温通过孔范,应该能了解陈国朝廷的虚实,如今却来问她,要么是从侧面对孔范透露的消息加以印证,要么就是试探她。 试探她老不老实。 对此,张丽华不敢掉以轻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敢有丝毫隐瞒,因为她的性命都捏在对方手中,要是惹怒了宇文温,把她扔到乞丐窝里“暂住”,那真是生不如死。 此时的张丽华,早已收起心思,老老实实回答问题,宇文温看着记事本里渐渐填满的空格,很满意。 为了今日的见面,他作了一番准备,将要问的问题一条条写出来,方便提问,因为张丽华可是“消息库”。 对方在建康时,仗着是宠妃,干预朝政,所以对于陈国国内情况比较了解,对于宇文温来说,这是极其难得的“录口供”机会。 可以借着张丽华的口供,与自己从别的途径打探所得消息相互印证,这样就能确保消息的准确性。 在这种时候,和美人独处,居然不先做一些喜闻乐见的事,宇文温当然没毛病,他觉得张丽华离开建康已经过半年有余,记忆可能会渐渐模糊,所以要赶紧把有价值的消息问出来。 至于喜闻乐见之事... 终于问完问题,宇文温放下笔,合上几乎已经写满字迹的记事本,看着低头不语的张丽华,问道:“寡人有一事不明,孟娘可否解惑?” 张丽华闻言问道:“还请大王明示,妾尽心尽力解惑。” “受人所托,这四个字何解?” 。。。。。。 隔间隐约传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外间的陈和萧九娘听着这声音不以为意,如今皮影戏《长坂坡》已经落幕,即将上演的是经典剧《倩女幽魂》,这可是常乐坊的招牌节目,许多人百看不厌。 陈看着节目单,上面介绍了《倩女幽魂》的故事梗概,她见着这皮影戏里会有鬼怪,不由得害怕,虽然身边有萧氏陪着,但她还是想和贵妃在一起。 贵妃在隔间和余郎君说了许久的话,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陈想进去看看,若余郎君没什么别的事,她就和贵妃一起出来看戏,只是就这么过去敲门,太唐突了。 恰逢侍女端着糕点、汤饮入包厢,还未来得及端些进隔间,陈主动接过盘子,见着萧九娘不以为意,她便走向隔间房门,随后轻轻敲了几下门。 门内有动静,但那动静有些奇怪,好像房里有人在喘气,陈听得贵妃似乎“嗯”了几声,就当有人应了,轻轻推开房门,随后愣住了。 眼前的场面太刺激,她承受不住,双眼一黑,晕倒在地。 第十一章 试用 清晨,常乐坊一隅,某小院内,寝室隔壁“值班室”,挂钟指针指向七点五十分,几名打着盹的侍女,正抓紧时间休息,待得郎主拉响铃铛,她们就要入内服侍。 此处小院,是豳王府在常乐坊的一个小别院,豳王或家眷有时在常乐坊看戏,若是到了宵禁的时间,不方便回府,就如同其他许多客人一般,直接在坊里住宿区过夜。 昨夜,豳王带着女眷在此下榻,同行两位貌美如花的女子是新面孔,当中一人陪着豳王过夜,一夜风雨不断,让身处隔壁“值班室”的侍女们辗转反侧。 今日一早,寝室内又有风雨声起,如今消停了,候在房外的侍女见着时间差不多,开始做准备,不过铃声未响,意味着还不能擅自入内。 郎主的起居很有规律,哪怕夜里再折腾,待得八点左右必然起来用餐,除了类似“久别重逢”的一些特别情况,很少出现例外,而早膳已经准备好,放在保温的食盒里,不怕等。 昨晚没休息好的侍女,如今见着里面没有动静,于是抓紧时间打盹,但没人敢真的睡着,毕竟一旦没能及时对郎主的吩咐做出反应,那是要挨罚的。 不过昨晚郎主与新人共眠,折腾了一晚,一大早又开始折腾,想来是特别情况,侍女们琢磨着郎主怕是不会那么早起来。 寝室内,榻上,结束了新一轮“试用”的宇文温,对于“应聘者”张丽华的表现很满意,虽然双方“试用期”不到一日,但对方的出色表现,给“面试官”宇文温留下深刻印象。 首先是专业能力,张丽华对于“面试官”提出的“受人之托作何解”的问题,很快给出了正确答案。 其次,展现了适应能力。 在半开放式的常乐坊包厢,“面试官”出了一道难题,那就是如何在嘈杂的环境中,配合他完成双人体操动作的同时,保持安静,不要惊动左邻右舍。 对此,张丽华展现了极强的适应能力,只是稍微磨合,便配合宇文温完成了双人体操动作,同步率高,没有乱喊乱叫,个人素质很好。 还有,面对突发状况,张丽华展现了不错的应变能力。 当低素质的陈某娘不敲门就闯进来时,张丽华处变不惊,配合宇文温完成了“受人之托”的体操动作,这可是极大的加分项。 “面试官”对此很满意,随后又加了一套动作,张丽华同样配合着一起圆满完成。 初试通过,面对宇文温的进一步“试用”要求,张丽华欣然同意,展现了专业素养的同时,也展现了不错的身体素质。 一晚上的“试用”,张丽华虽然有些疲惫,但依旧能持续“加班”,对此,宇文温很满意、现在经过最后一次“试用”之后,决定直接让对方“转正”。 成为自己的“第五生活助理”。 此刻,进入“贤者时间”的宇文温搂着张丽华,摩挲对方那乌黑亮丽的长发,他觉得在没有“护发精华素”的时代,对方一头秀发能保持如此水准,难能可贵。 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张丽华确实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的处境,选择了服从,不会有什么“越狱”的想法。 毕竟对方的身份敏感,一旦泄露或故意泄露,他就会有麻烦。 但对于宇文温来说,这也仅仅是一些麻烦罢了,他有的是办法化解。 用手感受着对方的曲线,“面试官”很满意新人的表现,而“应聘成功”的张丽华则将面颊紧紧贴着对方胸膛,感受那强劲有力的心跳,回味着方才的愉悦,意犹未尽。 宇文温同样意犹未尽,这位祸国红颜级别的美人,虽然比不上自己的“萧萧”,依旧很棒,宇文温对其在“试用期”中的表现很满意。 看着面若桃花的美人,他又有些蠢蠢欲动。 眼神迷离的张丽华,从对方双眼中看到了火焰,心中随即充满了期待。 戏场包厢里的经历十分刺激,张丽华从未体验过,换了场所,对方依旧让她欲仙欲死,宛若强壮的公牛,不知疲倦的耕耘着。 张丽华闭上眼睛,等着新一轮风雨来临,对方的需求如此旺盛,让她对自己的魅力恢复了信心,然而数息后却觉得身边一空。 睁眼看去,见宇文温掀开被子起身,伸手去扯榻边细绳。 寝室外响起铃声,张丽华还没回过神,宇文温将被子扯上给她盖好,随即下榻,捞起大裤头穿上。 看向面颊红晕尚未消退的美人,宇文温笑了笑,伸手捏了捏那光滑的脸蛋:“好好休息。” “嗯。” 张丽华应了一声,随后蜷缩身体侧躺,看着宇文温更衣,看着对方那强健的身体,看着那六块明显的腹肌,不由得失神。 这是个强壮的男人,让她欲仙欲死,而对方的自制力颇强,不是那么好魅惑的。 宇文温粗略梳洗一番,开始吃早餐,边吃边看标题惊悚的报纸,一边想着事情。 片刻后,得侍女通知的萧九娘入内,陪着宇文温用膳,顺便说起接下来的王府大出行。 府里一切安好,过几日一大家子人即将浩浩荡荡出发,前往亳州小黄住下,出行的相关事宜已经安排妥当,萧九娘分管的产业也做了相应安排,一切顺利。 宇文温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那位陈娘子呢?” “回郎主,陈娘子自昨日醒来,一直垂泪不语,茶饭不思,妾劝不住,今日一早依旧如此,只说身子不舒服,似乎病了。” “九娘觉得她是真病假病?” “妾觉得是心病。” “是么?” 宇文温摸摸颔下小胡子,嘿嘿一笑:“那得请医生去看看才行。” 。。。。。。 陈躺在榻上,呆呆看着上方的承尘,自从撞见贵妃和“余郎君”所做之事,她受不了刺激当场昏倒,醒来之后,眼前时不时浮现包厢隔间里的情形,那情形太刺激,让陈心惊肉跳。 烛光下,躺在榻上的余郎君宛若托盘,托着曲线妙曼的贵妃,贵妃微微昂着头,眼神迷离,用手捂着嘴,伴随着咯吱咯吱的声音,身形晃动,宛若风中摇曳的一株鲜花。 那场景意味着什么,陈大概清楚,贵妃似乎被她吓了一跳,突然哆嗦起来,她随后便昏倒了。 陈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处小院之中,“芳兰院”萧氏照顾着她,而对方之所以被侍女们称为“芳兰院”,是因为其所住之地为王府。 王府,是周国的王府,而那位余郎君,实际上姓“宇文”,是周国的豳王,此时她们下榻的地方,是常乐坊内的别院,不是王府。 她和贵妃,是豳王的女人了。 确切的说,从昨日下午以后,贵妃就已经是豳王的女人了,而陈如今还是完璧之身,暂时算豳王的客人。 想起昨日隔间里的那一幕,陈就惊慌失措,不知如何面对,贵妃如此高贵,却已委身他人,自己怕是难逃一劫。 说话声起,随即有人入房,陈以为是萧氏来了,转头一看,却是那豳王来了,她吓得一个哆嗦,随即蜷缩身体,紧裹被褥。 这是她最后一道防线,宛若龟甲一般,对方想要做什么,至少要先把被褥扯开。 宇文温看着紧闭双眼的陈,看着那红扑扑的漂亮脸蛋,又看看那抖抖索索的被褥,有些好笑,却不说破,在卧榻一旁书案边坐下。 陈紧张万分的抓着被褥,她知道自己力气不够,无法反抗对方,又躲不了,也跑不掉,只能装病,能拖一天是一天。 “咯吱咯吱”的声音传来,让陈心中一紧,随后把脸埋进被褥里。 这声音让她想起晃动着的贵妃,想起那让人不敢多看一眼的场景,再想到自己日后怕是也要如此,捂着嘴晃动着,不由悲从心来。 宇文温坐在竹制胡床上,翻看带来的书,边看边抖脚,当然,他这是故意的,为了制造某种氛围,让“病人”想起某个场景,是为以毒攻毒。 他并没有抖脚的习惯,但有时会如此,不是常态,毕竟这种做法在公众场合有些无礼,养成习惯不好。 听见榻上传来抽泣声,宇文温很满意自己恶作剧的效果,见着对方被此举吓到,他开口说:“公主病好了么?若好了,就伺候寡人吧。” 陈闻言身体颤抖,紧紧抓着被褥,几乎要哭出声:“妾身体不适,暂时不能伺候大王...” 自称“妾”,是这个时代女子的普遍用语,宇文温看着这个蒙着脸自欺欺人的“鸵鸟”,有些小激动。 如果他没有猜错,这陈叔宝之妹妹宁远公主,应该就是原本历史上的宣华夫人,仁寿宫之变的女主角,红颜薄命的例子。 但现在,只是一个受惊吓的弱女子,在宇文温面前,毫无反抗能力,但他不打算霸王硬上弓,因为格调太低。 所以还是得走套路,来个“试用”。 第十二章 试用(续) 时间很宝贵,宇文温看着陈,直接切入主题:“公主既然不愿意如贵妃那般,寡人不勉强,那么,公主今后有何打算,是出家,还是自食其力?” 抽泣声渐渐变小,陈纠结了一会,扯着被褥坐起身,不断后退,最后蜷缩在角落。 即便如此,陈也知道这毫无效果,对方若是扑过来,她没有招架之力。 怯怯的看着豳王,陈鼓起勇气问道:“那..那大王如何处置妾呢?” 宇文温闻言一笑:“公主想回建康么?” 陈愣愣的看着宇文温,她当然想回建康,想回到母亲身边,但她不是傻瓜,能想得到对方不会平白无故放她走。 怕不是要... 陈想起昨日贵妃的模样,泪水夺眶而出,又开始哭起来,哭得梨花带雨,真是让人见了心疼不已。 然而宇文温不心痛,虽然陈长得很漂亮,再长上几年会更加漂亮,但对于宇文温来说,这不是陈可以“病娇”的理由。 “回建康,那是不可能的,寡人受人所托,不会放公主回去,但也不会为难什么,公主便在那山庄住下,当然,贵妃是不会回那山庄了。” 陈捂着嘴,哭声渐小,看向宇文温,啜泣着问:“那...那妾要在那山庄住多久?” “了此余生。” 陈闻言不知如何回答,她知道自己只能任人处置,若一人住在那山庄,虽然有侍女服侍,却迥然一身,无依无靠,说不定病了都没人嘘寒问暖。 甚至平日里都没人聊天,要多凄凉有多凄凉。 贵妃从了这位豳王,不会再和她一起住,陈想到这里,低头不语。 宇文温见状问道:“公主若是想留在王府,可以,做事,和其她仆人一般,每日里在王府做事,时不时能见着贵妃一面。” 这个选择好像不错,陈有些怯怯的问:“那妾能做什么?” “这得看你会什么了,既然是做事,那就是仆人,没福享,但有工钱拿。“宇文温化身面试官,又开始面试“应聘者”。 “试用期三个月,工钱五百文,包吃住,四人间,五日一休,做得好,提前转正...当然,届时就没有宁远公主了,只有陈娘子。” 陈呆了半响,宇文温所说,就是让她当侍女,不过这倒是其次,她不知何时才能出去,届时母亲还在不在世都两说,想到这里,眼泪水吧嗒吧嗒就落下来。 “嫌少?寡人说了,这只是‘试用’,做的事不同,收入也不同,若不大手大脚花钱,一年可以攒下好几贯呢,不比寻常人家差。” 宇文温越说越来劲,巧舌如簧,开始招揽陈到王府“打工”。 首先问对方厨艺如何,如果厨艺了得,且有拿手菜,做厨娘的话一个月收入一千五六百文是没问题的,当然,厨房里油烟大,会辛苦一些。 画风转变得太快,陈一下子没回过神,但她自幼锦衣玉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里会烹饪,连水都没烧过,于是默默摇头。 宇文温又问对方绣工如何,若绣工了得,一个月“底薪”加“提成”、”打赏“,两千文没有问题,但前提是手艺出众,能让王妃和院主们高兴。 这下陈有了信心,在宫里时,母亲让女官教她绣工,练了几年,绣工还是不错的。 然而当她看到宇文温拿出的一方手帕,看着上面那漂亮的图案,默默的摇了摇头。 宇文温皱了皱眉头:“沏茶呢?为寡人...算了,为王妃、院主沏茶,沏得好,有赏,工钱也不低。” “这个..不会..” “园艺,打理盆栽,会不会?” “不会...” 宇文温接连说了几个“工种”,陈的头越来越低,声音越来越小,不过答案都是一样的:“不会”。 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金枝玉叶的公主,哪里会这种仆人才需要具备的技能。 被宇文温这么问了一轮下来,陈的头愈发低了,她意识到自己除了美色,好像就真的没什么特长。 听得对方又问“公主究竟会什么”,陈没回答,片刻后捂着嘴哭起来,眼见着越哭越大声,却被宇文温一声冷哼吓停了。 见着这小娘子的信心被碾碎,宇文温很满意,想了想,又问:“公主养过鸟儿么?鹦鹉什么的,给寡人养鹦鹉,总会做吧!” “啊?” “就那只白鹦鹉,公主伺候它,喂水喂食,提着鸟笼四处走走,总该会吧?” 陈觉得自己应该能做到,她在宫里养过鸟儿,包括鹦鹉,虽然这些鸟儿都是宫女打理,但好歹算养过,她觉得鹦鹉很好养的,于是点点头。 然后问工钱几许。 自幼长在深宫的陈对钱没有概念,如此问,是想攒钱,日后若有机会,就给自己赎身。 不知不觉中,她被对方带了节奏,忘记了昨日那场刺激。 “工钱嘛...”宇文温沉吟着,“那鸟儿话多,成日里叽叽喳喳的,公主要陪着它说话,不容易..试用期每月一千文工钱,转正后两千文,有无问题?” “啊..那..”陈不太清楚每月两千文的收入是多还是少,但觉得生活有了盼头,又问:“那鹦鹉喜欢听什么呢?” “天知道这鸟儿喜欢听什么,公主陪着闲聊就行了,实在不行,读报纸都行的嘛。” 陈第一次听到“报纸”这一名词,不由得好奇:“请问,何为报纸?” 。。。。。。 翌日午后,豳王府后院一隅,处于“试用期”的鹦鹉饲养员陈,正与鸟笼中的白鹦鹉对话,这白鹦鹉浑身雪白,脑袋上却有一撮杂毛,故而得名“一撮毛”。 陈听之前饲养“一撮毛”的仆人说,这鸟儿来自林邑国,很有灵性,据说是鹦鹉中的鹦鹉。 陈又听得一些介绍,说这鸟儿讲起话来很刁钻,极其难伺候。 王府里的小家伙们知道这鸟儿的厉害,所以经历了最初的新奇之后,纷纷避而远之,谁也不愿招惹“一撮毛”,否则就是嚎啕大哭的下场。 对此,陈觉得是不是言过其实了,她觉得养鸟很简单,和鹦鹉说话也很简单,于是现在尝试着和“一撮毛”交谈,顺便打发时间。 然而陈说着说着就发觉不对劲。因为这鸟儿说的话太夸张,什么“春天到了,又到了繁殖的季节”,什么“小娘子,你面带桃花!” 这种话,陈听了面红耳赤,哪里还答得上来,偏偏对方还不依不饶,不断的说。 尴尬万分的陈,这才想起昨日宇文温所说“那鸟儿话多,成日里叽叽喳喳”是何意思,见着几个侍女远远看着她捂嘴笑,窘得无地自容。 情急之间,她拿起今日刚到的报纸,要念上面的“新闻”给白鹦鹉听,结果一看标题,说什么“不可不知的真相”,注意力就被吸引过去, “真相,这哪里是真相呀!” 陈看完之后埋怨起来,她发现自己被标题骗了,不过虽然有上当的感觉,但觉得这报纸不错,自己足不出户,就能知道城里发生的事情。 鸟笼里的“一撮毛”,听到“真相”二字便来了劲:“真相,什么真相?” 陈答道:“这新闻都是骗人的,写新闻的人没良心。” “良心?你有良心么?” 面对白鹦鹉突如其来的发问,陈回答:“我当然有良心!” “哈哈,你有良心,你有真相么?没有真相,说这许多话作甚!” 陈愣了一下,听出来这鸟儿是在讽刺她,想到连只鸟儿都在欺负自己,委屈得紧,随即双眼发红,泪如泉涌,捂着嘴往外跑。 刚跑了几步,迎面撞见走来的宇文温,陈不由得立定,见着对方瞪她,便低下头,绞着手。 宇文温看看陈,又看看鸟笼,随即板脸:“怎么,旷工?刚上班第一天就旷工?你的良心不会痛么?” “不不不....妾..妾...” 陈说话一抽一抽的,泪水都被对方吓回去了。 “那请问,你如今在做什么?” “妾、妾只是,只是觉得这鹦鹉有些讨厌....” “讨厌?这是糊口啊陈娘子!” 第十三章 车水马龙 “得空多喝水,有益健康!” “为何说喝水有益健康?” “不喝水你会得结石!” “结石是什么?” “你修为不够,是不会明白的!” “那你的修为呢?有多少了?” “已经是炼丹后期了!” 陈闻言一笑,看着笼中的白鹦鹉“一撮毛”,从布袋里掏出一些米粒,摊在手掌上,喂白鹦鹉吃下,同车的几名侍女默默看着,见她居然能和大王的鹦鹉交流,十分佩服。 大王的这只白鹦鹉,说话很刁钻,嘴巴不饶人,寻常人很难与其“交谈”太久。 世子及其他几个小郎君、小女郎们,都被这鹦鹉气哭过,却又喜欢听这鹦鹉“饶舌”,侍女们觉得新来的陈娘子能和白鹦鹉交流,真的很了不起。 对于侍女们来说,新来的陈娘子有些笨手笨脚,因为对方似乎什么都不会做,连洗衣服都不会,长得貌若天仙,大王却不收,让其养鹦鹉。 如今看来,陈娘子能和白鹦鹉做“朋友”,让她养鹦鹉再合适不过。 别人怎么想,陈不知道,她是真的要做事,所以好不容易才摸清这鸟儿的脾气,哭了不知道多少次,终于有了心得,能把白鹦鹉“一撮毛”照顾得舒舒服服。 见着白鹦鹉很活泼,陈又问:“一撮毛,你会唱歌么?” “会呀!” “那你唱一支歌呀。” “凭什么?” 陈闻言拿出几粒米,喂着白鹦鹉吃了之后,期待的问:“现在能唱了么?” “呵呵。” 几名侍女见状捂着嘴笑,陈有些无奈,又喂了几粒米,白鹦鹉吃饱喝足,理了理翅膀,然后发声:“开始吧。” “啊?” “唱歌,开始吧。” 陈只觉得无奈,这鸟儿好像成了精,似乎有时候比人还聪明,自己白白喂了许多米,对方却耍赖。 白鹦鹉见着陈有些默然,在架子上挪了挪位置,叫了几声,说道:“好嘛,我来唱首...” “你要唱什么歌呀?” “提问前请举手,你的礼貌在哪里?” 一本正经的语气,让陈和几名侍女笑起来,行进中的马车有些摇晃,让她们身形有些摆动,但白鹦鹉不受影响,说道: “当。” 陈几个等了一会,见白鹦鹉没唱歌,正纳闷,却听对方说:“请鼓掌。” “你还没说唱什么歌呢。” “当。” “哈?歌名唤作《当》?” “是,听过当当当么?” 陈很好奇:‘’什么是当当当?“ “当当当,就是....” 白鹦鹉顿了顿,唱道:“欧尼油,楞伴我取西经,欧尼油~,楞杀妖怪除魔~“ 怪异的音调,莫名其妙的歌词,让陈和其她人捂着嘴笑起来,陈笑得最开心,眼泪都笑出来了。 这只白鹦鹉,给她带来了欢乐,忘掉了烦恼,每日里伴着白鹦鹉,时间过得飞快,而“四人间”的住宿条件虽然不比从前,但她却适应了。 同宿舍的三位侍女,此时与她同车,作为搬迁队伍中的一员,前往千里之外的亳州。 自从她在豳王府开始做事,进入“试用期”,无论愿意与否,都要经常与人交谈,渐渐地融入侍女们的圈子里。 原本郁郁寡欢的陈,开始有说有笑,如今明显开朗了许多,除了没有母亲陪在身边,她比在建康台城里开心许多。 虽然要自己洗衣物、叠被子、打饭、洗碗,穿的不再是绫罗绸缎,但陈有了可以倾心交谈的朋友,在王府里过得很开心。 不再像之前那样,寸步不离张贵妃,把对方当做主心骨,没了不行。 欢声笑语之中,车内气氛愈发轻松,几位侍女开始憧憬,憧憬未来。 她们当然希望能被大王看中,成为院主,不光能锦衣玉食,还有大王时不时嘘寒问暖,因为大王对几位院主都是很好的。 有一个疼爱自己的夫君,这不就是大多数女子所期盼的么? 陈听到这里觉得有些尴尬,脑海里浮现出那日包厢里的情景,她当时明明看见贵妃一脸痛苦的样子,所以才吓得不行。 如今想想,好像不是那回事,当时贵妃的表情更像是很享受... 心乱如麻的陈低头不语,耳边传来同伴的窃窃私语:“听说了么,亳州的王府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到了亳州,就能住下了。” “那么快?王府是新建的么?” “好像是改建的,所以才能这么快建好。” “哎呀,不知到时候,我们四个是否还是一个宿舍。” 见着陈低头不语,有侍女促狭的笑道:“陈娘子,肯定不会和我们一个宿舍了。” “为何?” “因为她那么漂亮,肯定会成院主的呀!” 陈闻言窘得面颊泛红,想说些什么,却被同伴起哄:“陈娘子到时候成了院主,得大王百般宠爱,必然早生贵子。” “别、别乱说...” 陈急了眼,却说不过对方,情急之下伸手去掐,几个人在车厢里打闹起来,气氛愈发活跃。 不知不觉中,马车缓缓停下,车外传来说话声,有侍女掀开窗帘看了看外面,随后面色一喜:“到驿站了!” “下车休息,下车休息!” “下车排好队,不要乱走!” 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中,马车上的人们下车、排队,大部分人的衣着都是一样的,因为他(她)们是豳王府的仆人,有统一的着装。 豳王带着家眷远赴亳州上任,有大量仆人同行,每日为了能保持行进四十里的速度,侍女都能乘车,男仆则大多步行。 加上随行护卫的骑兵和步兵,豳王府的队伍规模很大,行走在光黄道上气势非凡,宛若翻越大别山北上的一支军队。 此时是午后,队伍要休息一段时间,而下车的侍女们还没来得及排队,就被眼前一幕震撼: 官道上,有另外一支队伍,同样自南向北行进,翻越大别山。 这队伍同样由大量四轮马车组成,随行人员为数众多,放眼望去,竟然看不到队伍的首尾,王府的队伍与之相比,算不上什么了。 官道两侧是巍峨大山,在这翻越大别山的光黄道上,热闹而非凡,许多人事前根本就没想到,在荒郊野岭里竟然有着比西阳城还要热闹的车水马龙。 下了车的陈,看着眼前壮观的一幕,不由得惊诧非常,身边许多人在议论,议论这队伍究竟是怎么回事。 众说纷纭间,有人猜测:“莫非是朝廷要对陈国用兵了?” 听得这个猜测,陈心中一紧,再次看向那队伍,不由得面色苍白。 她想到了身在建康的母亲,还有兄弟姊妹们。 第十四章 车水马龙(续) 驿站外,步障围起来的临时营地里,旅人们正在排队打饭,他(她)们都是豳王府的仆人,在此用餐、方便、稍事休息之后,还要继续赶路。 豳王领兵多年,王府侍卫亦跟着豳王征战多年,故而王府对于组织大队伍长途行军很有经验,一切安排得井井有序,即便是中途休息,也提前做了安排,不耽误多少时间。 用餐时间为半个小时,还有一个小时休息,府里给每个仆人提供睡袋,可以方便的打个盹,时间一到就出发,傍晚前必须抵达目的地,绝不拖泥带水。 队伍从西阳出发到现在,已经过了六日,如今正走在光黄道上翻越大别山,路途刚过了不到四分之一,接下来要赶的路还很长。 从黄州西阳到亳州小黄,上千里的距离,对于人们来说,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日行四百里的驿使,换马不换人,只需三日就能从西阳赶到小黄,但这样赶路人会累得半死;若是骑马赶路,日行一百里,不到半月就能走完全程。 而掺杂着大量步行人员的车队,要想走完这一千余里,得将近一个月时间。 一日走四十里,没什么,连续一个月、每日不停走四十里,对于随行护卫的虎林军将士来说,这也不算什么,但对于豳王府的大部分人来说,如此跋涉可不轻松。 更别说豳王妃怀有身孕,经不得颠簸,队伍能够保持每日行进四十里的速度,已经是难能可贵。 驿站内,豳王妃尉迟炽繁正在用餐,她因为有孕在身,所以食欲大增,吃的虽然是水引(面条),却足足吃了三大碗,让一旁陪着用餐的尉迟明月颇为担心。 她搞不清楚姊姊的肚子是吃水引前就这么大,还是因为吃多了撑大的。 眼见着姊姊开始吃第四大碗,尉迟明月有些紧张,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来,看着自己面前碗里没吃多少的水引,有些纠结。 这几日赶路,她零食吃多了,所以现在胃口不好。 尉迟明月这几日吃的零食是“话梅”,为用盐腌制的梅子,含在嘴里酸酸咸咸,可以生津,原本是西阳城里酒肆、食肆内说书先生必备零食,因为吃话梅能缓解长途跋涉的劳累,如今已经推广开来,为商旅所喜爱。 想着话梅,尉迟明月放下筷子,想留肚子,以便待会上车后继续吃话梅,结果被姊姊盯着,有些不好意思:“姊姊,我实在吃不下了...” “好,让大王来治你。” “我吃我吃。” 尉迟明月老老实实吃起水引,夫君强调按时用餐,不然就会唠叨,说什么“对胃不好”,尉迟明月权衡利弊,只能老老实实用餐。 隔壁,杨丽华和萧九娘草草吃完饭后,监督小家伙们用餐,有着几次长途旅行经验的世子宇文维城,如今正在炫耀自己当年的旅行心得,甚至再度炫耀起乘坐海船的经历。 他有这个资本炫耀,虽然对于年幼的宇文维城来说,还不明白在邺城的经历,实际上有多凶险。 自从回到西阳后时不时的炫耀,宇文维城的口才算是练出来了,此时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宇文温在一旁坐着,听儿女们叽叽喳喳议论,有些无奈。 他完全插不上话,想亲近子(女)都没机会,儿子实在太能说了。 莫非这是话梅吃多了的副作用? 宇文温如是想,见着身边端坐的张丽华也插不上话,干咳一声,让对方看向自己,随即使了个眼色。 张丽华见着宇文温起身向外走,紧接着起身,跟着他走出去,对此,杨丽华和萧九娘只当没看见,然后有些尴尬。 回廊下,宇文温正在吃快餐,当然,这是字面上的意思,没有隐喻。 大概是啃炊饼啃了差不多两年的副作用,宇文温现在喜欢吃炊饼,如今边吃边看小院里的花草,嘴慢慢咀嚼着。 身后,张丽华垂手而立,周围再无别人,她时刻等着“伺候”宇文温。 然而等来的却是一个问题:“怎么不吃东西,晕车?” 张丽华忽然有些紧张:“妾吃话梅吃多了,胃口有些不好。” “胃口不好?” “嗯..”张丽华闻言瞥了一眼宇文温的后背,低声说道:“妾只是胃口不好....” “是么?” 宇文温把炊饼吃完,拍了拍手后,转身看着张丽华:“那些车队,规模只是大了些,却都是民间车队,不是进攻陈国的官军,你想那么多做什么?” “啊,大王,妾...妾....” 张丽华有些讷讷,她方才下车时,看见官道上那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一眼望去看不到头,当时只道是周国大军翻越山岭北上,要进入淮西地区,以为周国就要对陈国用兵了。 想到建康,想到台城,张丽华不由得神伤。 在宫里多年的张丽华,大致上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却有些失态,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未曾料还是没有瞒过宇文温的眼睛。 此时,她听得对方语气似乎有些不高兴,心中惴惴,不知如何解释,这段日子,宇文温对她宠爱有加,索求频繁,但她始终摸不清对方的品性。 张丽华正纠结间,下颌被宇文温捏着,然后微微上抬。 “你,只需要为两件事神伤。”宇文温看着她,缓缓说着,“第一,为寡人生儿子。第二,还是为寡人生儿子。” “是,是...” 张丽华不知该说什么,却被宇文温拉着手:“那就去吃些东西,莫要饿着了,对胃不好。” 听得这么说,张丽华觉得心中有些温暖,点点头,跟着宇文温走向侧厅,对于这个男人,有了新的认识。 结果刚过拐角,就撞见行踪可疑的“玉竹院”。 张丽华有些尴尬,低着头往侧厅走,而杨丽华同样有些尴尬,宇文温见着这位好像是来“抓奸”,不由得又气又好笑:“怎么,为寡人放风?” “啊,不不..”杨丽华只觉得舌头打结,说不出话,她不是来捉奸,倒真是来放风,因为担心宇文温“办事”时被乱跑的儿女撞见,那样的话影响极其恶劣。 “行了,寡人真要行事,不会让人撞见的。” 宇文温轻轻捏了捏杨丽华的脸蛋,接着忽然抓住对方的手。 杨丽华只道宇文温要在这里把她“办”了,急得低声哀求,她可不想欲仙欲死的时候被儿女撞见。 “想什么呢?你的思想怎么这么龌龊啊?” 宇文温拉着愈发尴尬的杨丽华,向驿站外走去,当然,不忘让她带上椎帽,遮住面容。 “走,为夫带你看看那车水马龙是如何的壮观。” 杨丽华对此有些好奇:“夫君,这些车队往北去,是要做什么的?” “那是为夫的军队,即将投入战场。” 杨丽华闻言愈发好奇:“军队?” “是啊,军队。” 宇文温拉着杨丽华走出驿站,看着官道上绵延数里的车队,心中颇为自豪。 这车队实际上是由无数小车队组成,汇聚一处,浩浩荡荡翻越大别山,向北前进。 他,终日征战,一刻未曾停歇,沙场上的敌人,必须击败,榻上的美人,必须征服,而即便战争平息.... 他的战争,也绝不会停止。 第十五章 率兽食人 阴雨连绵,淮水南岸,叔孙敖庙前,路过期思并短暂逗留的豳王宇文温登高远眺,身边围了许多人,里三层、外三层,都在等候豳王的提问,做出让对方满意的回答。 宇文温看着烟雨朦胧之中的淮水大堤,开始询问期思官员关于大堤的一些问题。 浍州边城郡期思,位于淮水南岸,是淮水上一处重要的城池,也是从黄州前往亳州的一处陆上必经之地。 新任亳州总管宇文温,兼任河南道巡察大使,有考核各州郡官员的权力和职责,所以即便宇文温不是豫州总管,浍州的官员们也不敢怠慢。 当然,他们实打实做出了政绩,有底气,不怕这位巡察大使提问。 期思一带的淮水河段经常发大水,以至于郡城期思距离河岸有数里远,就是因为夏秋之际发大水时,沿河两岸数里范围都会被淹。 如今,淮水期思河段南岸修起了大堤,能够确保雨季来临时,南岸期思地界不会被水患所扰,宇文温仔细询问了一番之后,对于期思及时完工的水利工程很满意。 千年前的楚国令尹叔孙熬,治理期思一带的淮水河段,兴修水利,筑期思陂,造福一方百姓,后人为了纪念这位楚国名相,于期思城外西北隅建叔孙敖庙以作纪念。 叔孙敖庙常年香火不断,人们在此祈祷淮水平稳,不要祸害沿岸百姓。 这种淳朴的思想没有错,但对于宇文温来说,治理水患靠烧香是没用的,还得靠筑河堤以及一系列水利工程,才能保得百姓安居乐业。 而只有完善了水利设施,水力作坊才能够正常运转。 常年流淌、不会枯竭的淮水,不但是理想的运输通道,还是充沛的动力来源,源源不断的河水,被水车提升至蓄水池,然后经由水道冲击水轮,就能带动一台台水力纺机、织机,以及水力车床、锯床。 水力,在蒸汽动力出现之前,是支撑人类社会发展的重要动力,而现在,即将撑起一个大规模的纺织手工业工场。 河南道织造司,豫州织造局,期思分场。 豳王宇文温,兼任河南道织造使,提举豫、亳、青、徐四总管府织造事宜,管理新成立的河南道织造司,下辖豫州织造、亳州织造、徐州织造、青州织造四个局(分局)。 这四个织造局,下辖若干“分场”,宇文温如今就在询问期思分场的情况。 期思纺织分场,是一个从业人员超过五百(一期工程)的大型纺织工场,将是河南道织造司下辖最早投产的大型水力纺织工场。 芒种过后,豫州总管府地区今年第一批收获的麻,会经由水路运抵期思,纺织成布。 随后接着投产的纺织工场,是位于悬瓠的分场,再接下来,是亳州织造局、小黄分场。 宇文温一手筹建的河南道织造司,统筹河南州郡各地麻、葛、丝的收购及纺织、销售,每年必须向朝廷上缴一定份额的织物以充实国库,还要织造上好的织品,以供宫中所需。 这是周国前所未有的一个机构,初创伊始,却承担着巨大的“业绩压力”,身为织造使的宇文温不敢掉以轻心,时刻关注着进度。 织造局的构建需要时间,各分场的设备织造、安装还有人员培训需要时间,而宇文温在给朝廷的上表中承诺,今年结束时,河南道织造司会上缴足额的纺织品。 时间很紧,任务很重,没有多少光阴浪费,宇文温一个人自然不可能完成这项宏伟的工作,所以提拔、任用了许多官吏,像撒网一般撒向河南各地,确保织造工场的筹建、运营工作能够如期进行。 与此同时,这些官员还要调查各州郡的麻、葛、桑的种植情况,以确保建成的纺织工场能有充足的原材料。 若是往年,原料的问题不算大,因为百姓必须缴纳户调,其中就包括麻、葛、丝,但如今朝廷已经下令,减免河南各州郡的租调。 这就意味着,河南道织造司下辖各工场若想要保证原料充沛,需要去“收购”原料,而不是“征”。 基于吏治的现状,宇文温当然不会允许织造司的官吏强买百姓手中麻、葛、丝,但收购事宜又必须开展,而且初创的织造司想要高效运转其难度很大,需要想办法解决这一问题。 河南百废待兴,吏治整顿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更别说官僚们对于如何发展纺织业没有什么经验,所以为了保证织造司的“业绩”,宇文温在织造司引入了一种新的经营方式,已获朝廷许可。 那就是各水力纺织工场的组建、运营,以“官督商办”的形式进行。 “官督商办”一词,在原来的时代,出现于晚清,为清政府利用民间资本、创办近代民用工业的一种重要的组织形式。 也是清政府利用私人资本发展近代新式工矿企业的重要经济形式之一,为洋务运动注入了活力。 但既然有了“官督”二字,那就意味着官僚在这种企业里占据重要地位,所以各种问题接踵而至。 管理企业的官员不懂技术业务,只知贪污挥霍,把企业办成了官僚衙门,冗员多、效率低下,而民间人士虽然入股企业,却对企业的经营没有发言权,实际上就是冤大头。 “前车之鉴”,宇文温不会重蹈覆辙,他试行的“官督商办”,是“改良版”。 官督,让纺织工场有了官方身份,和各地地头蛇打交道时方便许多,而织造司的官员,只负责查账、对账,负责成本核算。 至于纺织工场的建立、运行、经营,官员只协助不干涉,在一旁进行监督即可。 民办,就是由民间商人经营工场,负责生产、运营、纺织品销售。 织造司各分局的工场,实行“股份制”,除了织造司,当地官府也占股,以分红获利来填补官署的日常开支;各地大户们可以入股,利益均沾。 而各分局工场的经营者、监督者,若达到考核标准,可以获得升官或者当官的机会。 宇文温为了把“官督商办”做好,为了提高商人投资、兴办实业(纺织业)的积极性,好不容易才争得机会,试行另一套选拔制度,那就是“商而优则仕”。 各制造局里,生产、收购、销售业绩出色的人,即便是商人,也会有机会获得提拔,成为织造司的官员,正式当官。 堂而皇之定下制度,让表现好的商人当官,虽然只是当个小官,但宇文温此举惊世骇俗。 “古代”社会有“士农工商”的四个等级划分,商人作为一个群体来说,社会地位很低,宇文温让地位低下的商人“商而优则仕”,其做法引得舆论哗然,成为官员、士族们的“众矢之的”。 原本的历史里,隋唐时期那些世家门阀出身的官员,看不起科举当官的寒族子弟,这些自视甚高的官员除了公务之外,不会和出身卑微的寒族官员来往,可见贵贱之别有多么根深蒂固。 现在,低贱的商人居然能当官,这对于官僚们来说,无异于倒行逆施,说群情激奋都是轻的,宇文温知道,有人已经骂他是“率兽食人”的疯子。 若不是他拼命烧香拜千金公主这尊佛,又在杞王面前怕胸脯保证“业绩”,还自己划下红线说“商而优则仕”仅在织造司实行,可想而知会被铺天盖地的弹劾奏章淹没。 而即便如今朝廷许可,宇文温也知道有很多人在等着看他的笑话,看着河南道织造司把事情搞砸。 压力很大,但宇文温不在乎,他环顾四周,看一张张激动的脸,感受着无数人目光里投射的炽热,从在场之人的身上,感受到热火朝天的干劲。 这些人当众绝大部分都是白身,还包括商人,现在,为了那千载难逢的入仕机会,准备大干一场。 宇文温抬手示意安静,现场很快安静下来,他随后高声说道:“芒种过后,各地收割的麻会陆续走水运送到期思,届时,大家有没有信心,把这些麻纺织成布?” “有!” “寡人听不清楚!” “有信心!” 第十六章 率兽食人(续) 亳州小黄,城北郊外,涡水畔,一座工坊已经投入使用,河边的数座水车将河水不断打上来,蓄入水箱,然后从出口流出,冲击水轮。 水轮转动,带动着一座座水力车床运转,工匠们操作车床,将大量木料加工成特点尺寸的木材,统一送到隔壁刚建成的纺织工场。 在那里,熟练的技术工将木材和黄州运来的金属配件装配在一起,然后再组装成一台台水力纺机、织机。 另一拨技术工则对这些组装完毕的纺机、织机进行试运行,看看这些纺织机在持续五天的不间断运行中,是否会出现故障。 豳王府工场管事林有地,看着眼前忙碌的情景,不由得打了个哈欠,他已经连续数日熬夜,如今自己负责监督的水力车床工坊终于如期投入使用,没有耽误进度,终于能松一口气。 机床,又称车床,是一种奇特的工具,能够实现切削、钻孔、扩孔等“加工”功能,借助水力驱动的机床,能加工木材甚至金属件,熟练的操作工可以用机床制作大量尺寸统一的配件。 而这些配件,是水力纺织机高强度、长时间无故障运转的保证。 水力纺织,如今已经在荆襄各地推广,但各地纺织工坊自制的纺织机,都不如黄州出产的水力纺织机耐用,关键点就在主要金属配件上。 其中就包括轴承,只有在纺织机上使用故障率低的轴承,才能够明显延长纺织机的无故障运行时间,而现在,亳州并没有大批量制作合格轴承的能力。 组装纺织机的所有金属配件(包括轴承),都是从黄州运来的,林有地拿起一个待组装的轴承,看着熟悉的“外包装”,想起了西阳。 他在西阳住了差不多十年,每日里都在工坊里忙碌着,往返于王府和工坊之间,风雨无阻,如今来到了千里之外的亳州小黄,还真有些“想家”。 豳王府大搬家,林有地和许多“技术员”同在其中,但他们是提前出发,提前抵达小黄开展工作,为的是“赶进度”,尽可能让水力纺织工场早些投入试运行。 而陆续抵达亳州的队伍还有很多,其中有车床操作工,装配、调试工,还有操作纺机、织机的纺织工。 这些人和物资组成了一支庞大的队伍,据说翻越大别山时,把官道弄得拥挤不堪,场面颇为壮观。 这些来自西阳各大纺织工场的熟练纺织工,前日刚抵达亳州小黄,缓了一日便开始投入工作,要根据“进度表”,赶在各“时间节点”到来前,完成纺织工的培训。 对于小黄纺织工场来说,影响进度的问题之中,水力纺织机的制造、组装只是其一,纺织工的培训才是最难的一关,因为水力纺织机不可能自动运行,需要有人操作,而操作工的技术数量与否,决定了纺织工场的纺织能力。 亳州及周边地区自古麻纺织业发达,麻的种植面积很广,几乎家家户户都会纺织麻布,但百姓祖祖辈辈下来操作的都是手摇纺织机,从没见过水力纺织机,新招募的纺织工要上手,必须经过培训。 想要在亳州当地培训出足够数量的合格纺织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寻常百姓,目不识丁,甚至连左右都不分,这对于操作复杂的纺织机是很不利的,所以需要培训操作工基本的读写能力,这需要时间。 水力纺织机很复杂,操作起来不省心,所以纺织工要具备正常的理解能力、表达能力有要求,这需要在招募来的纺织工里进行筛选,剔除愣货。 最关键的是操作机器熟练度,需要大量的练习,这也需要时间。 如果时间充沛,以上问题都不是问题,然而芒种过后,各地第一批收获的麻就要陆续运抵小黄,届时纺织工场就要开工,这只有短短数月时间,不由得亳州织造局的官员不紧张。 朝廷在河南地区设河南道织造司,又有豫、亳、徐、青织造局,织造司要在各地选定的地址开办水力纺织工场,时间紧任务重,在各局任职的官吏,得接受“业绩考核”,考核不合格的人,要倒霉。 当然,考核表现优异的官吏,必然能升官,有进一步的任用。 赏罚分明的豳王,如今是亳州总管、河南道巡察大使、河南道织造使,有这位当上官,官吏们谁也不敢掉以轻心,与此同时,干劲十足。 豳王赏罚分明,这可不是虚无缥缈的谣言,豳王之前在河南用兵,大家或多或少都见识过何为“赏罚分明”,所以对于自己接下来的仕途前景充满了期盼。 河南道织造司,是个前所未有的官署,能够存在多久,不得而知,但官吏们觉得只要自己表现好,能够升官,那么即便日后织造司消失,自己也不会吃亏。 而对于徐盖来说,他现在就想知道小黄纺织工场投产后,到底需要消耗多少原材料(麻)。 徐盖如今是亳州织造局“帮办”,负责协助工场收购麻、葛、丝绸等事宜,确保芒种后工场能有充足的原料织布,责任很重,定时定额,如有差池,那是会影响考核结果的。 徐盖家住曹州离狐,是当地大户,所以协助小黄分场在曹州收购原料并不是问题,关键是他想有个底,以便到各地“洽谈业务”时心里有个数。 如今,织造局的主要官员齐聚工场,和工场主等一众“业内人士”开“现场会”,看着进度表上的要求,一项一项落实,如今轮到徐盖发问,他就想知道一台正常运转的纺机,每日需要消耗多少原料(麻)。 小黄纺织工场,是“官督商办”的产物,织造局官员负责监督工场,而场主等人负责具体经营,场主和几位管事都是黄州来的“纺织专家”,对于经营纺织工场很有心得。 所以“徐帮办”提出的问题,他们立刻做出了回答:每台水力纺机,每日消耗的原料(麻)不低于二百二十斤。 这是合格操作工三班轮换、操作一台织机时所需要的原料量,若能达到黄州纺织工场熟练工水准,那么每日消耗的原料,不低于三百斤。 对于这个答案,徐盖颇为震惊,他看看装配现场那规模壮观的纺机、织机,艰难的咽下口水。 徐盖觉得豳王给亳州带来的不是机器,是怪兽,胃口极大的怪兽,能够吞食大量的麻、葛、丝,也不知河南各地要种植多少麻、葛、桑,才能喂饱这一头头怪兽。 亳州织造局的大小官员们,若是喂不饱这些怪兽,怕不是要被豳王当做原料,扔给这些怪兽填肚子了。 第十七章 发难 亳州小黄,总管府署,议事厅,新任亳州总管、豳王宇文温正召集属下开会,阶下熙熙攘攘,举目望去俱是官员,场面极其壮观。 此时,在议事厅里的官员,分属不同官署,其中不止有总管府署官员,还有河南道织造司官员,市舶司官员,以及河南道巡察大使行辕下属官员。 这是因为亳州总管宇文温,以本官兼任三个使职(巡察大使、织造使、市舶使),所以属下众多,事务繁杂,今天到会的官员很多。 之所以如此,倒不是宇文温想偷懒,只是因为他之前到长安述职,之后举家搬迁来亳州,路上耽误的时间有些长,各官署积压的事情太多,需要他尽快解决。 所以带着家眷刚抵达颍州汝阴的宇文温,骑马轻装赶路,抵达小黄后的第二日,就召集各署官员开会。 身为主官的宇文温不在小黄,各署的事务由长史、副使处理,如今有一堆问题等他回来决定,但最重要的是,出大事了,他必须立刻到小黄处理。 简而言之说,有人要怼宇文温,宇文温必须就此做出解释,不然事情闹到长安,那就变成严重的政治事件,因为要怼他的不止一个人,是四个人。 亳州总管长史卫玄是其一,亳州司会元岩是其二,河南道织造副使颜之仪是其三,河南道巡察副使乐运是其四。 卫玄的履历就不多说了,由行军元帅长史任上,改任亳州总管长史,宇文温这段时间不在亳州,总管府事务都是由卫玄主持,在此期间卫玄发现许多问题,要怼宇文温. 河南道织造副使颜之仪,在主持织造司事务时,发现很多问题,要怼宇文温。 而这位名声显赫,“出道很早”,大象年间任御正,多次犯言直谏,后来天元皇帝暴毙,他发现郑译、刘伪造遗诏,拒绝在遗诏上署名,拒绝把玉玺交给外戚杨坚,硬骨头一个。 河南道巡察副使乐运,同样是硬骨头,大象年间,敢抬着棺材上朝,当面陈述天元皇帝的八项过失,这可不是明代文官骗廷杖,真是要死谏,乐运差点就被咔嚓。 是内史元岩用比较迂回的方式为乐运求情,天元皇帝才打消杀人的念头,而当年的内史元岩,就是如今的亳州司会。 亳州司会的职责,是统筹河南之地的赋税征收、调拨事务,掌握着河南地区的财权,换句话说,是掣肘宇文温的重要职务,防止他“失控”。 分财权,就能避免坐镇河南的宇文温截留赋税,暗地里大规模蓄养私兵,继而拥兵自重,甚至造反。 这是必要的制度,宇文温镇守河南,长安城里无论是谁当天子,都要如此掣肘。 卫玄等四位官员,本身任职就有监督宇文温的职责在内,而且这位四位早已名声在外,如今同时发难,可想而知消息传出后,在众人眼里宇文温是多么的人憎狗嫌。 不明真相的人听了,很容易以为宇文温在河南倒行逆施,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故而有正直之士极力劝谏。 好像他若不悬崖勒马,怕是就此走上万劫不复之地,逼得河南皆反,各地百姓纷纷揭竿而起。 有如此“殊荣”,宇文温哭笑不得,然而不能不慎重对待,因为一旦扛不住,他的名声就完了。 不过,这四位发难可是堂堂正正,没有搞偷袭,而是提前上书,让他知道所为何事,每个人的“诉状”,都是厚厚一沓,让宇文温有时间看个究竟。 其中,亳州总管长史卫玄,所指目标是青苗贷。 自开春以来,日兴昌柜坊在河南各地开展青苗贷业务,各地官府派人协助,这一业务开展得不错,而卫玄经过多方调查,发现很多问题。 青苗贷的发放,存在骗贷、强贷的问题,甚至引发不少纠纷,引得民怨沸腾。 而且日兴昌柜坊在放贷过程中,恶意排挤当地放贷者,以各种手段恐吓对方,不许别人放贷,甚至不惜以武犯禁,各地多有良民到官府击鼓鸣冤,说日兴昌买凶杀人。 宇文温大力支持的日兴昌柜坊竟然如此肆无忌惮行事,践踏律法,视公序良俗如无物,卫玄请他就此做出解释,惩办相关人员,不然就要上书朝廷,直接弹劾。 亳州司会元岩,经过多方调查,发现来自山南各地的商队,在河南各地四处横行,存在严重的偷税漏税现象,导致各地官府的商税大幅流失,不仅如此,还强买强卖、短斤少两。 其中,那些来自黄州的商队其表现特别恶劣,大肆扰乱各地草市行情,低买高卖,甚至还有贩卖人口这种令人发指的恶行,引得民怨沸腾。 不仅如此,许多黄州商贾仗着有市舶司撑腰,在淮口同样强买强卖,与民争利,欺压渔民,引得民怨沸腾。 作为亳州司会,他要宇文温就此作出解释,惩办相关人员,不然就要上书朝廷,直接弹劾。 河南道织造副使颜之仪,经过多方调查,发现各织造局为了完成业绩,在各地威逼利诱农户“预售”麻、葛、丝,价格压得很低,实际上就是强买。 还用各种手段强行摊派,让各地农户“预购”如今还没有影的“新布”(水力纺织布),实际上就是“强卖”。 不仅如此,还吸收大量地痞、无赖入织造局,充作打手,寻衅滋事,威逼各地百姓,强迫对方应聘纺织工,从中赚取“人头费”。 对此,颜之仪请宇文温做出解释,惩办相关人员,不然就要上书朝廷,直接弹劾。 河南道巡察副使乐运,经过多方调查,发现宇文温之前提拔、征辟的许多官吏,在任上胡作非为,有欺男霸女、贪赃枉法、欺上瞒下的嫌疑,引发各地民怨沸腾。 不仅如此,还有官吏私下里收受贿赂,说能打通豳王府的门路,让行贿者有官做,或者能升官,且不论这些人是狐假虎威,还是巧言令色,但作为举主的宇文温,必须对此做出解释。 如果糊弄了事,乐运会上书朝廷,弹劾宇文温。 如此声势浩大的质疑,让各官署官员们目瞪口呆,他们此时齐聚议事厅,看着这四位义正辞严,看着首上坐着的豳王,没人敢出声,就怕被牵连。 而“当事人”宇文温,看着案上摆着的一堆堆“罪状”,再看看面前的“四大天王”,心中有些无奈。 被这四位公认的好官发难,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成了昏君,还是那种过两年就要亡国的昏君。 经典昏君,就是日夜宣淫,亲近小人,疏远忠良,不理政务,任由国家风雨飘摇,自己却醉生梦死。 而忠心为国的铮臣,如今要来个抬棺死谏,要么成功,要么先行殉国。 我有那么不堪么? 宇文温如是想,就在这时,一旁传来“当当当”的声音,挂在墙壁上的挂钟,如今指针指到十点整。 辩论开始,宇文温不打算让郑通等“马仔”出来斗,既然这四位诚心诚意的怼他,那么他就大发慈悲,亲自怼回去,不然对方愈发来劲蹬鼻子上脸,往后日子没法过了。 调整了呼吸,宇文温准备完毕,露出和蔼的笑容,开口说:“寡人已经仔细看过诸位所写,有一事颇为困惑,还请解释一二,寡人才好继续说下去。” 卫玄闻言问道:“不知大王有何困惑?” “不知诸位所说‘民怨沸腾’中的‘民’,‘与民争利’中的‘民’,指的是何等样人?” 第十八章 实情 辩论,首先得统一“标准”,要对关键词汇做出定义,不然辩论双方说的都不是一件事,即便说得天花乱坠,却没有任何意义。 民怨沸腾,与民争利,这两个词组,在后世的语境里包含了许多别样的意味,所以宇文温的反击,就是以这两个词组里都有的“民”作为突破口。 他要对方先定义所说的“民”是什么民,这很关键。 譬如,当权者决定在某州丈量土地,清查户籍,严格实行均田制,多占土地的人要把土地吐出来,官府再将这些土地分配给无地可种的农户。 而该州各级官员反馈回来的实情有两种,一种是民怨沸腾,一种是民心大振,这种截然相反的实情,是不是意味着这两拨官员之中,有一拨人在撒谎? 未必,因为民和民,是不一样的。 丈量土地,清查户籍,对于那些武断乡曲的豪强大户来说,严重触犯了他们的利益,所以是“恶政”,自然民怨沸腾。 而对于无地可种,食不果腹的无地贫民来说,他们被迫成了豪强大户的佃农,承受着层层盘剥,官府若丈量土地,然后分给贫民,这是好事,当然很高兴。 所以,不同阶级的人,对于同一项政策的反应不同,以至于反馈上去的实情也有所不同,当权者若是心里不清楚,很容易被忽悠。 引申到宇文温如今被诘难的各条罪状,他就面对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实情,而宇文温掌握的实情,和对面四位掌握的实情有重合,但区别也很明显。 如今卫玄等人诘难的“民怨沸腾”,说得宇文温及其“走狗”这段时间在河南一件好事没做,一直在忙着倒行逆施、祸国殃民。 来自山南的商贾,不把河南百姓当人,肆意欺凌,敲骨吸髓。 若再这样下,怕是河南各地皆反。 但实际上,宇文温从郑通、王等人所递交的报告看到的实情,以及自己手中各种渠道收集来的情况,分明不是那么回事。 普通百姓得青苗贷救急,顺利开展春耕,没有因为借高利贷而家破人亡的危险,只要没有天灾,今年河南各地即便做不到大丰收,也不会爆发饥荒。 普通百姓高兴了,由此而来的,是各地大户明里暗里的诽谤,这倒正常,因为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 来自山南荆襄的商队穿州过郡,为当地平民带来了物美价廉的货物,打破了当地大户、豪商的垄断,压低了本来就虚高的各类日用品价格,各地百姓对此交口称赞。 那些做小本生意的商贾、货郎,没有了“中间商赚差价”,能够以较低的价格,从山南商队那里直接进货,然后分销到各地乡村,利润明显增加。 而在淮口,那些垄断渔市的当地渔霸,肆意剥削渔民的好日子到了头,因为新成立的市舶司主持公道,让来自山南的商贾直接和渔民接触,以良心价收购各类海产,双双获益。 赚不到差价的“中间商”,买凶杀人,却被反杀,于是亲属恶人先告状,到官府击鼓鸣冤,控诉山南商贾买凶杀人,控诉市舶司包庇罪犯。 至于说到贩卖人口,实际上是在河南各地经商的山南商贾,在各地大规模聘用伙计、仆人、护院,或者镖行聘用镖头、镖师,以及为织造局招揽纺织工,让许多失地农民有了谋生的出路。 但这样就触犯到地头蛇的利益,因为他们无法以此压价,盘剥佃农。 人多地少,意味着无地农民想要地主赏口饭吃,一亩田的收成得缴纳六成以上,若农民想哀求,大户们可以惬意的说“爱种种,不种滚”。 如今,各地有大量无地农民,被山南来的商贾雇佣,有了养家糊口的收入来源,那么大户们就得减轻地租,避免佃农都跑去给山南商贾的邸店、商队、镖队“做工”,自己雇不到人种地。 这就意味着利益受损,被人割肉。 割肉很痛,于是“痛不欲生”的大户们开始造谣,说山南商贾的邸店、镖行招工是“贩卖人口”,借以恐吓当地百姓。 而底气十足的山南商贾,对于各地官府里胥吏的“吃拿卡要”不买账,对于太过分的行为,甚至还向当地郡守、刺史举报。 如此“不通人情”的行事作风,引得许多基层官吏怀恨在心,自然是非就多了起来,什么“山南商队偷税漏税”的说法,甚嚣尘上。 还是那句话,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宇文温在河南各地大刀阔斧搞“利民”,利的是寻常百姓的那个“民”,触犯了另一拨“民”的非法利益。 而这些非法利益被触犯的“民”,是各地豪强大户、胥吏,如今据说痛不欲生,盼着父母官为他们主持公道。 豳王宇文温,手握杀人剑,虽然本官为亳州总管,却身兼三使职,镇守河南,其中以河南道巡察大使一职最为厉害,可以考核豫、亳、青、徐四总管府除高阶以外官员,所以没人敢直接触他霉头。 那么,各地的沸腾“民”怨,就对着宇文温的鹰犬、走狗而来,众矢之的,主要是郑通、王颁二人。 郑通为宇文温所任命,负责整顿公廨钱、吏治事宜,自然是最遭嫉恨的,若不是“苦主”忌惮郑通有宇文温撑腰,担心宇文温血腥报复,郑通早就会横尸街头无数次。 而具体主持市舶司事务的王,雷厉风行铲除市霸、渔霸、盐霸,还肩负梳理驿道之责,调动兵马,把主要道路沿途那些亦民亦匪的坞堡、庄园、寨子连根拔除。 王又怼得许多索贿的关隘税吏丢了饭碗,如此行事自然触犯了许多豪强、胥吏等地头蛇的利益,同样被人恨之入骨。 所以,今日卫玄等四人的发难,实际上是利益受损之“民”的一次大规模反扑,当然,卫玄等人不太可能是这些人的帮凶或者幕后主使,如今发难只是职务使然,他们必须尽忠职守。 而对方所述内容,也不一定都是被人蒙骗,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宇文温不会傻到认为“自己人”之中,绝不会出现害群之马,所以他必须面对现实。 如果对方说错了,他就要据理力争,如果对方说的没错,他就改,这是必须表现出来的态度。 但就是不能装疯卖傻,宇文温若对卫玄等人提出的质疑糊弄了事,那么这四位必然上书朝廷,行弹劾之事,不管弹劾最后成与不成,宇文温都要倒霉,名声坏得一塌糊涂。 所以他要亲自来怼,一来是为“小弟”挡箭、撑腰,二来是要立威。 宇文温不会做一个争功讳过的主公,不会见政绩就揽,一出事就把小弟扔出去当替罪羊,如果一个主公不能罩着小弟,那么是不会有小弟为这个主公出生入死的。 既然现在四位正人君子要怼他,他就堂堂正正迎战,要在这里,当着大小官员的面,把对方怼回去,立威。 立威,可不是只有杀人才能做得到。 此时,宇文温静候卫玄的回答,身边是厚厚一沓反击资料,心中颇为期待: 如果你们敢玩明末东林党那一套,我就要怼得你们吐血身亡! 第十九章 打脸 下午,涡阳,驿馆,熟悉的小院,熟悉的寝室,尉迟明月忘不了这里,去年就是在这里,她成了姊夫的女人,在这寝室的几个夜晚,和姊姊一起伺候着姊夫。 三人通榻,既让尉迟明月难为情,又让她难以忘怀,自那几日后,她和姊姊返回黄州西阳,姊姊随后有了身孕,而她肚子毫无动静。 为此,尉迟明月委屈得眼泪水直流,她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有了归宿,却无法为夫君怀上一儿半女,简直是苦得不能再苦。 后来姊夫/夫君返回西阳,尉迟明月就和对方一起努力“造人”,度过了许多**的夜晚,折腾得筋疲力尽。 然而她努力,玉竹院和芳兰院也很努力,努力的结果很快就出现,两位先后感觉身体不适,今日到了涡阳,医生来把脉,把出了喜脉。 尉迟明月见状也觉得自己身体不适,让医生给自己把脉,满怀期待的等喜讯。 她觉得自己这么努力,一定会如愿以偿,结果惨遭事实打脸:还是没有怀孕。 尉迟明月为此哭得稀里哗啦,做姊姊的尉迟炽繁见着妹妹那凄凉模样,挺着肚子来安慰。 尉迟炽繁的说法很简单,那就是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即便大王新收的那名张氏也怀孕了,那又如何,届时,夜夜陪着大王的人,可就是明月一个人了。 那还怕怀不上么? 又不是比赛生儿子,谁先谁后有什么好纠结的? 这个道理很简单,尉迟明月很快就想通了,开始用膳,尉迟炽繁和妹妹说了一会儿话,在侍女的搀扶下转回寝室,独坐发呆。 她不是在想自己或者妹妹的事,而是在想夫君宇文温,宇文温在汝阴时,因为公务紧急,不得不先赶路去亳州小黄,而宇文温临行前,和她做了一些交代。 此次宇文温之所以这么急着赶去小黄,是因为卫玄、元岩等官员上书,就一些事情发难,所以宇文温不能耽搁,必须立刻面对质问。 如果处理得不好,卫玄等人必将上书朝廷,弹劾宇文温。 对此,尉迟炽繁有些担心,她知道卫玄、元岩、颜之仪、乐运这四位的大概经历,知道这四位是官声很好的正人君子,如今夫君被这四位发难,到底是为什么? 是这位四位错了?还是夫君错了? 尉迟炽繁相信夫君,但却不知为何夫君会被责难,看看天色,如今已是傍晚,而夫君之前赶到小黄,看样子今日会和卫玄等四人辩论,也不知情况如何。 摸着鼓鼓的肚子,尉迟炽繁有些担心。 。。。。。。 傍晚,小黄,新落成的豳王府内,前院书房,板着脸的豳王宇文温,此时正在对“爪牙”们发飙,今日上午,他在总管府署议事厅,和四个中老年人论战,本来信心满满,自以为稳操胜券,未曾料竟然被人当众打脸。 灰头土脸的郑通、王,还有几名官员,此时老老实实接受宇文温的责难,但场面并不是很火爆,因为宇文温没有说话,而是举牌。 此时的宇文温,提笔在纸上写着字,然后夹在木牌上竖起来,让在场的“爪牙”们看,画风有些不对,甚至有些搞笑。 不是宇文温脑子有问题,是因为他喉咙有问题,今日他和卫玄等人辩论,从上午十点一直辩论到下午四点,因为说话太多,又没记得喝茶润喉,宇文温的喉咙如今已经沙哑得说不出话。 但这倒是其次,宇文温气急败坏的原因,是被四位中老年人当众打脸,对方真就揪出了一些问题,让他觉得颜面无光。 宇文温奋笔疾书,写了好一会才写完,然后是举牌,郑通仔细看了看,低头认错: “大王所言甚是,是下官疏忽了。” 宇文温看着郑通,嘴角抽搐,想吐槽却说不出话,他满肚子火无法通过吐槽发泄,以至于情绪激动之下,写起字来有些扭曲。 安州商人张某,在颍州行商时,顺便为日兴昌柜坊拉业务,某日,在李家庄“跑业务”,宾主相谈甚欢,张某于席上喝得酩酊大醉之后,竟然见色起意,将李庄主的小女奸污了。 被人撞破之后,张某带着随从仓皇而逃,打死打伤李家庄数人。 当地官府得知后派人捉拿,张某得日兴昌柜坊在当地的掌柜掩护,脱逃。 李庄主随后到州署击鼓鸣冤,请求父母官做主,而其小女已定下婚约,夫家亦到州署击鼓鸣冤,事情闹得很大,一直闹到总管府署。 这件事让人听了之后真是义愤填膺,如果宇文温遇到这种不法之徒,自然不会手软,定要绳之以法,连带着让包庇、掩护凶徒的人倒霉。 然而事实不是这样,因为张某被陷害,简单一些说,就是被“仙人跳”。 另一个版本的事实,就是张某麻痹大意,见着李庄主塞了个侍女侍寝便“笑纳”,结果对方竟然是李庄主的女儿,而李庄主随后气势汹汹来捉奸。 有口难辩的张某只能夺路而逃,日兴昌在当地的掌柜见着情况不对,生怕张某被官府抓了之后屈打成招弄成铁案,一咬牙硬扛着压力,派人护送张某逃命。 而那名李娘子,虽然是李庄主的女儿,但却是侍女所生,平日里在家中地位低下,也没见李庄主多疼爱,如今弄出这桩事,明显是被阿耶拿出来当诱饵。 对方要陷害日兴昌的人,恐怕真正目的是把日兴昌在当地的名声弄臭。 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是这样,郑通已经调查得清清楚楚,问题在于张某真的睡了李氏,李氏如今一口咬定是被对方强暴,要死要活,而且人证物证俱在,张某出逃过程中也确实打死打伤几个李家庄的仆人。 今日在议事厅,卫玄绕开宇文温“民怨沸腾之民为何等样人”的问题,直接拿着这件案子的卷宗发难,不仅如此,元岩、颜之仪、乐运三位,同样用几个类似的案子当众发难。 这几件案子铁证如山,宇文温找不到破绽,毫无招架之力,被对方啪啪啪打脸。 只能当着大小官员的面,众目睽睽之下表态,责令府署限期把这几件破事解决。 此时,情绪激动的宇文温,写完字后再次举牌,郑通只见上面写着三行字,每一行的内容都相同,字迹扭曲,可见怒火之盛:“管住裤裆、管住裤裆、管住裤裆!” 重要的事情要写三遍,宇文温之所以如此恼火,当众被打脸倒是其次,问题在于事前他就三番五次强调,地头蛇为了泼污水,什么龌龊手段都会使出来,让大家行事一定要小心。 特别是要管住裤裆,不然中了仙人跳(美人计)被套牢,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现在好了,真有人管不住裤裆,精虫上脑被套牢,被人做成铁案拿来整日兴昌,宇文温恨铁不成钢,真想痛骂一群猪队友。 王见着宇文温奋笔疾书写了许多字、举牌举了许多次,如今好像气消了一些,行礼后说道:“下官今日得以亲眼目睹大王的辩才,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卫公、颜公、元公、乐公,都是认死理的人,如今大王以一敌四,竟然能大胜,下官佩服至极。” 宇文温闻言瞪了一眼王,想开口说话,但还是提笔写字、举牌,只见上面有两个字:呵呵。 第二十章 呵呵 “呵呵”两个字,囊括了宇文温想说的话,当然,这是骂人还是自夸,那就得看到的人自行体会,以王对宇文温的了解,如今对方要表达的意思,两边都有。 他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大王息怒,这几件案子,不过是白壁微尘,大王今日在议事厅,驳得卫长史等人无法反驳,大家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大王的名声,会愈发高涨。 郑通随后补充:“大王,这几件案子不是没有回转的余地,对方既然是设计陷害,下官等自然有办法回旋。” 其他几名官员也纷纷发表意见,他们是宇文温提拔上来的骨干,和郑通、王一样,承担着艰巨的任务,既要把事做好,又要和地头蛇们勾心斗角。 而现在大家可不是在拍马屁,今日宇文温在议事厅和四位“铮铮铁骨”大辩论,从上午辩到下午,饭都没有吃,一挑四,最后获胜,虽然有些许挫折,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就如打仗那般,一场战役,分成数个战斗,豳王宇文温只是在几场战斗中吃亏,但赢了战役,所以这几场小败仗,有什么好纠结的? 卫玄等人的发难,九成上都被宇文温化解,诸如什么“织造局招募大量地痞无赖寻衅滋事”之类罪状,全都是某别有用心之人歪曲事实的诽谤。 而宇文温并不是空口无凭,他是用“摆事实、讲道理”的方式进行反击,让人心服口服,可想而知,今日一事传出去后,宇文温的名声会大涨。 传到长安,不要说杞王,就连对豳王委以重任的天子都会觉得脸上有光。 而对于郑通。王等人来说,今天算是有了底气,豳王如此为他们遮风挡雨,大家接下来办事就不会束手束脚。 因为事情要是闹大了,豳王真的会帮他们扛着! 至于这几件“铁案”,郑通和王认为其实还是有破绽。 怎么翻案,无须宇文温劳心,但他还是定下基调,那就是在不授人以柄的前提下,尽可能护住自己人。 以张某的事情为例,反正那小娘子睡已经睡了,也确实打死打伤几个仆人,那就“积极赔偿”,以取得苦主的“谅解”。 用钱堵口也好,输送利益也罢,反正就是要让苦主“谅解”,然后撤诉,由此产生的开支,日兴昌柜坊先出,把事情平了之后,再慢慢找张某算账。 至于那小娘子,张某必须给个名分,反正张某没婚娶,那就娶对方为妻。 所以,这案件的性质要想办法扭转,由“强奸”(仙人跳)变成“淫奔”,也就是说张郎君和李某娘看对了眼,女方未得家长同意便“生米煮成熟饭”。 此即为“淫奔”的一种,以至于造成了误会,而张郎君一时间无法自辩清白,夺路狂奔之下,随从误伤了李家庄仆人性命。 那么只要双方“澄清”误会,张某积极赔偿,再得女方家长同意,迎娶李某娘过门,如此一来,被告没了,铁案也就没了。 当然,卫长史不是瞎子,也不是傻瓜,己方要想把案件翻过来,得废一番心思,不能授人以柄,否则卫玄再来怼宇文温,说有官员徇私枉法,那篓子可就越捅越大了。 这件事的关键,就在于李庄主,若李庄主不依不饶,一定要官府主持公道,那好,张某认栽去坐牢。 然后你做初一,我做十五,李家庄在当地横行多年,手脚不可能干净,既然对方先故意设计陷害,那么有陈年往事被人提起,官府来主持公道然后把李家庄一锅端,就怨不得别人! 其他几个案子,也这么处理。 宇文温和“爪牙”们商议了许久,把该布置的事情都安排妥当,最后,依旧不忘举牌警告。 还是那三行字:管住裤裆。 重要的事情写三遍。 。。。。。。 夜,宇文温捧着温水杯,泡着枸杞...润喉茶,独坐书房,边喝茶润喉边想事情,他今天说话太多,又没有时间喝茶润喉,以至于喉咙沙哑,说不出话。 位于亳州州治小黄的府邸,如今已有仆人入住,管家李三九也提前抵达,内外张罗了几日,所以这座新王府,并不缺人气。 然而宇文温的家眷还没抵达小黄,所以今晚他要独睡空房,但想着许多事情,越想精神越抖擞,离入睡还早得很。 方才众人散去,宇文温在府邸转了一圈,才回到书房独坐,他对新府邸算是满意,只是对于缺少了众多“防御设施”有些遗憾。 因为这是在现有一处院落的基础上改建出来的王府,时间紧、工期短,受限颇多,无法布置各种“防御设施”。 不过宇文温转念一想,今时不同往日,若还寄希望于靠府邸抵御打上门的敌人,他也差不多快完蛋了。 作为一个藩王,有正经编制的卫队,还有自己招募的私兵,却把安全的希望寄托于堡垒般的住处,可世间哪有攻不破的堡垒。 更别说在京城的豳王府,即便戒备森严又有何用? 真要出事了,三五刀笔吏就能把他干掉,所以如何防患于未然,才是最要紧的事情,想着想着,宇文温又想到自己如今面对的处境。 尉迟氏完蛋,如今官军扫荡河北,战事接近尾声,但不代表天下就此太平,宇文温在河南就不得安生,“四大天王”在身边虎视眈眈,让宇文温觉得颇为无奈。 但这就是现实,任何一个理智些的朝廷,绝不会允许地方出现一个集选拔权、财权、兵权于一身的地方大员。 对于天子来说,哪怕那个人是自己儿子都不行,这就是政治,讲究“制衡”,既有权力、职务上的制衡,也有势力集团之间的制衡,如此,御座才能坐得稳。 当然,唐玄宗李隆基是例外,所以玩脱了,晚节不保。 宇文温对于自己身边这“四大天王”,其实并不觉得是累赘,这四位“业务能力”很强,怼人讲究真凭实据,所以今日才能小胜他几局。 但君子可欺之以方,在规则范围内互怼,他不怕。 怕的就是有人暗地里泼污水,捅刀子,而他却不知道。 镇守河南,看上去不错,几乎是有实无名的“河南王”,但实际上宇文温远离中枢,若朝中没人帮忙盯着、帮忙说话,很容易被阴。 当然,有杞王在长安,宇文温无须有太多烦恼,但毕竟杞王不可能事事过问,所以宇文温得有自己的门路。 他的仇家宇文化及,如今可是天子身边的大红人,若对方成日里阴阳怪气在天子耳边嘀嘀咕咕的,总不是件好事。 即便天子实际上没多少实权,真有了误解,宇文温实际上也不需要太过担心,但他不会因此掉以轻心。 所以,宇文温觉得光给千金公主这尊佛像上香还不够,得想想其他办法。 正琢磨间,有王府佐官送来一份公文,宇文温见着这公文是连夜送来的,心中疑惑,打开一看,颇为高兴。 当年陷在邺城的西阳王府长史李纲,待得官军收复邺城,终于“重见天日”,如今在长安出发,要到亳州,继续担任原来的职务,也就是如今的豳王府长史。 李纲那年在邺城皇宫正门,试图拦截权相尉迟的车驾,为拯救西阳王世子做最后的努力,虽然不可能成功且风险很大,但对方还是做了。 这举动,让宇文温铭记在心。 自那以后,西阳王府长史一职都空着。 当然,杞王也记着李纲的壮举,所以如今继续让李纲来当宇文温的王府长史,把把关、看紧点,免得宇文温某日哪根筋不对,胡作为非,闹出祸事。 对于“老李”的回归,宇文温当然高兴,如此有担当的正人君子任他的王府长史,可是一件大好事,但宇文温高兴的同时也有些无奈。 杞王对他并不是不信任,或者是有猜忌,是因为他镇守河南,举足轻重,一举一动影响深远,为避免捅出篓子,引来别有用心之人借机发难,所以杞王才给他下了四重..五重禁制。 宇文温越想越无奈:这算是五指山么? 我又不是花果山齐天大圣孙悟空啊! 不过呢,你以为有这五指山压着就行了? 呵呵! 第二十一章 呵呵(续) 午后,阳光明媚,万里无云,豳王府前院,书房里,吃过午饭的宇文温即将午休,如今是一点整,两点半他就要准时“上班”,时间不长不短,正好睡个午觉。 豳王府的布局,和位于西阳的王府布局类似,分前后院,宇文温的起居主要在前院,这是他处理公务、接见下属以及接待客人的场所,所以寝室和书房都在前院,家眷们都住在后院。 宇文温正在收拾书案,准备转去后边的寝室,却有一阵微香飘来,闻着这香气,宇文温不用看就知道是谁来了。 抬头一看,果然如此,不过他的目光随后一凝。 尉迟明月端着泡好的茶近前,身着开领白衬衣、黑短裙,勾勒出迷人的曲线,腿裹黑色长筒针织袜,一头披肩长发,未戴任何发饰,却戴着个金丝眼镜。 若果再穿上高跟鞋,就是那个时代典型的“ol”装扮,虽然整套衣物是低配山寨版,但却是宇文温为尉迟明月“量身定制”的“套装”。 此时,宇文温见着小妾如此模样,不由得心跳加速:女..女秘书! 满怀期待的尉迟明月,将茶放在案上,含情脉脉的看着宇文温,低声说道:“夫君....” “呃,明月,这套衣服不该白天穿出来的,这样不好。” 宇文温如是说,瞥了一眼座钟,自己给自己提醒,此时若是控制不住,必然会“上班迟到”,影响不好。 “姊夫喜欢,明月就穿...” 尉迟明月特意说的一声“姊夫”,让宇文温燃烧起来,看着面若桃花的佳人,理智在熊熊烈火之中化作灰烬,随即将对方拦腰抱起,向着寝室而去。 事实很清楚,尉迟明月就是专门“撩”他,试图尽早怀上孩子,宇文温于是“免为其难”的大发慈悲一下。 至于“上班迟到”... 呵呵,谁敢考勤我! 。。。。。。 王府一侧公廨,长史李纲正在处理事务,厍狄钧等王府佐官听候差遣,豳王如今身兼数职,公务频繁,他们作为佐官,只会更忙。 豳王府每日收到的公文,都要逐一登记、留档,待得豳王批阅之后,要及时发出去,可能要送去总管府署,可能要送去织造司,还可能送去市舶司。 不仅如此,每日都有官员登门,面见豳王,汇报各类事务,王府佐官们必须做好接待,丝毫不能怠慢。 而豳王到各官署处理事务时,王府佐官亦要随行,所以几乎每一天下来,佐官们都会忙得团团转,而现在,一向要求严格的李长史回来了,更加没有人敢偷懒。 两年前,当时的西阳王妃带着世子,以回邺城省亲为名,陪伴千金公主前往邺城,结果到了邺城之后,发生变故,西阳王世子被立为天子,而王府长史李纲据理力争,随后陷在邺城。 李纲的事迹,王府佐官们都知道,也知道大王非常感激李长史的英勇表现,故而王府长史一职空缺了两年。 如今李长史回归,厍狄钧等佐官欢欣鼓舞之余,又回到了当年被李长史不断“鞭策”的艰苦生活,如今在公廨里,看着李长史板着脸翻阅公文、卷宗,许多人不由得心惊胆战。 “啪”的一声,李纲将卷宗拍在书案上,看着面前诸位佐官,大声质问:“两年时间,本官还以为诸位长进了,结果,还是原地踏步!” “看看,看看!”李纲起身,点着案上堆积的卷宗,开始训斥:“昨日的公文,到现在条陈都没拟好,尔等如此懈怠,只会让待批阅的公文越积越多!” “本官知道,王府人手不足,但这不是尔等懈怠的理由!” “大王的要求,一直都是要将每份公文拟个条陈,以便一目了然,节省时间,尔等为何不提前做好?要等大王准备看了才拟?” “本官知道,如今往来王府的公文翻了几倍,那又如何?辛苦些,提前把条陈都拟好,不行么!” “从黄州来到亳州,吃的米饭变成了粟麦,有人水土不服,卧榻不起,那其他人就把职责挑起来,一个人当两个人用!” 时间宝贵,李纲不想长篇大论浪费时间,一番训斥之后,便让佐官们赶紧“亡羊补牢”,如蒙大赦的厍狄钧刚要离开,却被李纲叫住。 厍狄钧还以为自己哪里没做好,被上官发现了要算账,未曾料李纲是要问一件事。 当然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关键是李纲特意留他一个人,然后打听事情,这感觉就有些不对劲了。 “大王的家事,僚佐本不该议论太多,不过..大王最近数月是否纵欲过度?” 听得李长史这么问,厍狄钧顿觉不妙,但又躲不过,心中无奈至极。 大王有如花美眷,这是事实,大王最近似乎休息不好,有纵欲过度的嫌疑,这也是事实,然而这是僚佐们能议论的? 厍狄钧如是想,但若不回答是不可能的,府长史,有劝谏府主的职责,他不敢议论,不代表李纲不敢议论。 于是厍狄钧斟酌了用词,解释道:“大王在外征战两年,觉得亏欠子女颇多,故而一有时间,便陪着世子以及几位郎君、女郎玩耍,确实有些辛苦。” “是吗?” 李纲对厍狄钧的说法有些将信将疑,他这几日留心注意了一下,发现豳王白日时不时会打哈欠,眼眶略微发暗,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 进一步推断,有可能是纵欲过度,夜夜笙歌,李纲不由得担心起来。 豳王如今坐镇河南,身兼数职,干系重大,李纲认为豳王不该沉迷于女色之中,这样不好,真的不好。 对身体不好,对于履行重任也不利,所以他要找机会劝谏。 如今厍狄钧这么一说,李纲的想法有些动摇,他知道豳王子女多,而豳王也确实一有空就陪着子女。 现在看来,好像是自己想多了? 李纲看看挂钟,如今指针指到两点,午休时间就要结束,结束午睡的豳王即将接着处理公文,李纲不敢耽搁,让人抱着一堆公文,跟着他到书房外等候。 这一等,等到下午三点半,豳王还是没出现在书房,李纲随后看向书僮:“大王呢?” “啊...大王午休还未起来。”书僮答道,言语间稍有惊慌之色,李纲看在眼里,疑心顿起狐疑起来。 按着豳王以往表现来看,从没有过午休睡懒觉影响处理公务的现象,如今看着书僮些惊慌,李纲很快想通了其中关节,默默起身,走到屋檐下小鼓旁。 这个鼓的作用,为的是让佐官们随时“唤”府主出来处理事务,避免府主被人“隔绝内外”,在西阳时就有,还是李纲建议下设置的,如今在这里“照例”设置。 在佐官们惊恐的目光中,李纲拿起鼓槌,毫不犹豫擂起鼓来。 第二十二章 呵呵(再续) 下午,长安,某乐坊内,欢乐在继续,午时刚结束宿卫离开皇宫的刘居士,现在正与入京述职的宇文十五饮酒,两人各自左拥右抱,搂着小娘子寻欢作乐。 两人的几位随从兼做帮闲,在一边活跃气氛,划拳猜酒,撩拨小娘子,面前又有胡姬表演歌舞,场面十分热闹。 去年,刘居士随着天子驾临西阳,时任黄州司马的宇文十五,接待过刘居士,两位是关中人,算是同乡,一拍即合,在西阳寻欢作乐,十分快活。 如今,宇文十五入京,不忘记再邀请刘居士把酒言欢。 刘居士从小就羡慕长安大侠,喜欢快意恩仇,负气仗义,于是成日里和狐朋狗友花天酒地,吃喝玩乐样样精通。 宇文十五自幼陪着郎主宇文温长大,跟着郎主花天酒地、飞鹰走狗,同样是玩乐高手,如今两人在一起,玩得那叫一个如鱼得水。 此次是宇文十五请客,而接下来上场表演的小娘子,可是他精心准备的舞姬,经过“西阳歌舞”训练,跳的不是胡旋舞,而是让人血脉喷张的“大腿舞”。 穿着吊带长筒针织袜、紧身衣裙的舞姬们,用优美而大胆的高抬腿动作,整齐划一跳着大腿舞,几位帮闲看得眼都直了,呼吸急促起来,不住换着坐姿。 刘居士稍微好些,毕竟他算是见过大世面,看着这极其大胆的舞蹈,心中愈发佩服起宇文十五。 “宇文兄,真是好手段呐!” “嗨,西阳舞姬,比得上长安的小娘子?不是我说,每次回到长安,我就像从苦兮兮的乡下回了城!” 说到这里,宇文十五举起酒杯:“来,干了这杯酒!” 宇文十五作为豳王宇文温的心腹,自然要为主分忧,他如今入京,就要尽可能结交人脉,为郎主的布局尽一份力。 刘居士知道宇文十五所为何来,也知道自己身为天子心腹,按理不该和外臣往来太密切,但他不觉得喝个酒有什么问题。 豳王骁勇善战,立下赫赫战功,刘居士对此是十分佩服的,更别说连长公主都在天子面前对豳王称赞有加,他和豳王的人喝个酒,坦坦荡荡,没问题。 至于刚从宫里出来却不回家,搞不好还要在乐坊过夜,家里老头子会不会发飙.... 呵呵! 谁让你就我一个儿子呢? “刘兄,是否不胜酒力?”宇文十五问道,正要让小娘子搀着刘居士去休息,刘居士却拎起酒壶:“宇文兄,可敢干了一壶酒?” 正说话间,门外跑来一名随从,惊慌失措的向刘居士禀报,说坊外有人找他,让他立刻出去。 刘居士闻言不以为意,如今就是他老子提刀在外面候着,他也不怕,喝了一口酒,问道:“是谁?是谁如此大胆?” “郎君!是...是女郎来了!” 听到这里,刘居士吓得酒气都散了。 。。。。。。 乐坊外,道路边停着一辆马车,车夫和仆人看着进出乐坊之人,有些忐忑不安,生怕那些浑身酒气的人从乐坊出来后,发酒疯过来找茬,那可就不妙了。 女郎是有夫之妇,如今在车里坐着,一旦被哪个轻薄之徒闹起来,传出去可不好。 不止夫家那边不好看,连娘家也会颜面大失。 对于仆人来说,长安城里权贵云集,多有权贵子弟到乐坊寻欢作乐,万一哪家子弟发酒疯,找他们闹事,真是还手不行,不还手就会头破血流,甚至被人打死。 如果有可能,他们真想劝女郎莫要在此逗留,但女郎也是有苦衷,不得不来。 车内,刘氏掀起窗帘,看着乐坊门口,没见着弟弟的身影,叹了口气。 她就刘居士这么个一个弟弟,父亲就这么一个儿子,刘居士再败家,她和父亲也得劝,不可能一刀两断。 父亲对儿子无可奈何,她这个做姊姊的倒还能稍微震慑弟弟,如今归宁,看着日渐衰老的父母,而弟弟刚出宫就去鬼混不回家,她不来这里找人怎么行? 刘氏正叹气间,忽见乐坊门口走出十余人,当头两个人之一就是她弟弟刘居士,至于另一个,面生,不认得。 两人在门**谈,似乎是在说着什么,随后一起往这边走来。 刘氏在侍女的搀扶下下了马车,等着弟弟带人过来见面。 满身酒气的刘居士喊了一声“姊姊”,便开始引见。 “原来是宇文将军,妾有礼了。”刘氏得知这位是开府将军宇文十五、豳王的人,赶紧行礼,宇文十五同样赶紧还礼。 然后配合刘居士,两人开始演戏。 刘居士说今日请宇文十五在乐坊吃酒,是为了谈一些买卖上的事情,毕竟如今黄州商业发达,又有岭表来的海外香药,若能谈得比较稳妥的货源,在长安转手贩卖,获利不菲,可以补贴家用。 弟弟的德性,做姊姊的刘氏一清二楚,她知道弟弟从来只会大手大脚花钱,却不会赚钱,如今所说,本该一个字都不能信的。 但宇文十五的身份摆在那里,那就不由得她不信了:豳王的人,手中自然是有财路的。 刘氏、刘居士姊弟的母亲宇文氏,是太祖的女儿、皇朝公主,所以按照辈分来说,是当今天子及长公主的表亲,刘氏时常入宫陪着表妹、长公主说话,往来密切,正是因为如此,刘氏才能有效镇住弟弟。 同时,她知道长公主投钱给豳王,唤作“理财”,好像收益不错的样子,如今这位宇文十五,是豳王的人,弟弟找对方谈买卖,倒也说得过去。 不说补贴家里,若弟弟能够自食其力,补贴自己的开销,也是不错的。 想到这里,刘氏为自己的冒昧道歉,正要告辞,刘居士却跟了上来:“姊姊,我也一起回去吧。” “那...这中途离席,不好吧?” 宇文十五哈哈一笑,说事情已经谈妥,无妨,刘居士颇为感激的向他使了几个眼色。 下次再谈,下次再谈! 下次一定要再有大腿舞啊! 第二十三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傍晚,长安城内豳王府,宇文十五在府里巡视,豳王宇文温及王府家眷如今远在亳州,让宇文十五在长安时不时到城里的豳王府转转,兼职监工。 这座府邸比起西阳城里的王府要气派得多,毕竟是天子御赐,太寒酸了可拿不出手,别的暂且不说,王府占地就不能太小。 豳王战功赫赫,屡立大功,不但救了天子,还救了长公主,若天子赐予豳王在长安的府邸只是稀疏平常的水准,那可是要被人笑话的。 宇文十五来到后院,看着眼前的花园,不由得为之一叹,仅这座花园,其占地就比西阳城的王府要大,园内绿树成荫,郁郁葱葱,一眼看去,恍若置身树林之中。 当然,这是精心营造的园林场景,高大的树冠,挡住了外面鳞次栉比的建筑,才让人产生了错觉。 真要讲究纵情山水之间,那就得在城外置别院,可以尽情占地,光树林的规模就可以弄得很大,平日里飞鹰走狗打猎都不成问题。 如此生活,曾是宇文十五所憧憬的,也曾经是郎主所憧憬的。 那年的西阳郡公宇文温,只是一个普通的闲散宗室,和其他权贵子弟一起飞鹰走狗,寻欢作乐,梦想就是能有个当个实权大官,然后娶妻生子,衣食无忧终此一生。 当年的宗室,老老少少总共有五十多人,而其中之一的西阳郡公怕是没多少机会出头,所以做一个逍遥宗室,就是宇文温最大最现实的梦想,宇文十五亦是如此想。 然而时局突变,腥风血雨之中,主仆二人已经不可能回到从前,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 即便经过十年时间,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将一个个强敌击败,但眼前的路,依旧不平坦,宇文十五得宇文温多次分析,知道如今时局可不太平。 所以身在长安的宇文十五,虽然每日应酬不断,但从未掉以轻心,正事一点也没有耽误。 宇文十五转入王府侧院,在自己的临时下榻处接见客人,客人实际上是王府的暗探,有机密要向他汇报。 因为如今的宇文十五在长安任职,所以就成了豳王府的情报头目,负责总揽长安事务,临机决断。 今日暗探递交的是“每月简报”,虽然名为简报,却是厚厚一沓资料,豳王府的暗探在长安城里潜伏多年,如今营造的情报网规模颇为可观,所以每月简报汇总的情报可不少。 按照规矩,情报分成几个类目,以方便分类阅读。 宇文十五翻看着简报,不时问起一些关键人物的现状,首先就是“甲类目标”:褒国公宇文述及其世子宇文化及。 褒国公宇文述,如今任河阳总管,其次子宇文智及,当年和宇文温有仇,两人相互算计,最后宇文智及身亡,故而宇文述和宇文温有杀子之仇。 但综合种种迹象来看,宇文述长子宇文化及,似乎更记仇一些,所以潜伏在长安的豳王府暗探,首要盯着的人就是宇文化及。 如今的宇文化及,因为当年救驾有功,故而成为天子近臣,这对于宇文温来说是严重的隐患,所以宇文十五如今特意结交天子的另一位近臣刘居士,就是要想办法掣肘宇文化及。 长公主和豳王交情不浅,必然会为豳王说话,但总不能什么事都让长公主出头,所以豳王需要有别的“帮手”,在天子身边掣肘宇文化及。 当然,身为天子近臣的刘居士,但凡有点脑子就不该和外臣过于亲近,至少明面上是如此,所以宇文十五此举,主要目的是摆个姿态,让刘居士知道豳王的善意。 刘居士和宇文化及不是一路人,同为救驾功臣,得天子信赖,在天子面前说得上话,宇文十五要以亲近刘居士的方式,间接警告宇文化及,不要老想着在天子耳边说豳王的怪话。 当然,即便天子对豳王有看法,实际上也无所谓的。 想到这里,宇文十五看起简报的其他内容,听着暗探的简介。 简而言之,长安城里不太平,各方势力在暗中较劲,虽然不至于撕破脸,但称得上暗潮涌动,毕竟随着尉迟氏灭亡,另一个矛盾迟早会渐渐激化。 天子,总不会甘心大权在杞王手里握着。 这是一个极其敏感的问题,长安城里的权贵们都对此避而不谈,但随着时间流逝,这个问题迟早绕不过去,到时候,杞王要归政么? 道理上应该归政,但这和自杀有何区别? 这数十年的腥风血雨说明,天子和权臣,已经不可能共存了。 当然,宇文十五知道如今的朝堂可是一片和睦,天子和杞王之间没有间隙,至少在外人看来是如此。 天子从未对杞王有不满的言论,但天子内心如何想,那可就说不准。 宇文十五知道,杞王并不是丞相,虽然任天官大冢宰,却没有“五府总于天官”的权力,理论上并不是执政,威胁不了天子的权力。 然而只要有“都督中外诸军事”这一项权力,就够了。 “都督中外诸军事”就是指统帅中军外军,只要军权在手,杞王就是有实无名的执政,一如当年魏国时,“都督中外诸军事”的太祖那般。 那时的太祖,甚至连丞相的职务都辞去了,独独保留“都督中外诸军事”的头衔,牢牢握着朝廷大权。 所以,再过几年,杞王会走出那一步,取而代之么? 这个问题,宇文十五相信很多权贵都在心里琢磨,也很是因为如此,如今长安城里不太平,豳王府的暗探们收集来的情报,间接证实了这一形势。 天子一直在笼络人心,试图培育出“帝党”,如今张罗着大婚,正在遴选世家大族女郎,然后下聘立为皇后,借此引外戚作为强援。 而杞王,则不动声色暗中布置,通过任命心腹、亲信出任要职的方式,继续把持大权。 实际上杞王也在笼络人心,宇文十五不知道杞王是真有那个想法,还是为了更有力辅佐天子,守护江山,但他知道,杞王可不会掉以轻心。 能用的人都用上了,为此,豳王同样成为杞王的一颗棋子,发挥着重要作用。 宇文十五知道,豳王如今坐镇河南,可不止明面上的那些职责,实际上,还肩负着杞王给予的一项重任,那就是监视河北,尤其是邺城。 相州总管一职,杞王没有让自己人担任,以示别无私心,所以如今的相州总管、邺城留守,是天子直接任命。 如果真有那一天,相州总管极有可能亮出“密诏”,挥师南下进攻洛阳,继而入关中勤王。 但在那之前,对方得化解河南方向的威胁,而坐镇河南的豳王,可以发兵经白马津渡河北上,进逼邺城,让对方认清形势,不要做出错误选择。 明面上一团和气的朝堂,实际上却是暗流汹涌,人在长安的宇文十五,身处漩涡之中,通过手中的简报,看到权贵们的立场飘忽不定,回想这十年来的风风雨雨,不由得唏嘘。 树欲静而风不止,何时才是个头? 第二十四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续) 杞王府,书房内,杞王宇文亮正与世子宇文明交谈,而世孙宇文理,正和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家伙嬉闹,虽然宇文理年纪比对方大了许多,但若按辈分,得喊对方为“叔叔”。 宇文亮的原配去世多年,之后一直未续弦,如今侍妾为他生下一子,若能平安长大,便能了却宇文亮的一个心愿。 他要把这个小儿子,过继给已故的堂兄宇文胄,使其继承邵国公的爵位,延续邵惠公宇文颢一脉的香火,这可是主枝,尽量不要断。 大象二年的那一场大屠杀,宇文宗室血流成河,随即人丁凋零,成年人就只剩下宇文亮、宇文明父子,还有宇文亮的“堂侄”宇文温共三个。 昔日有超过五十名成员的大家族,在那场浩劫之中差点就被人斩草除根,如今宇文亮每当在宗庙里,看着那密密麻麻的牌位,就不由得悲从心来。 往事已矣,这十年时间,宇文家渡过了两次劫难,如今正是重新振作的时候,宇文亮自己在努力的同时,也对儿子们寄予厚望,而还没到二十岁的宇文理,现在也得承担起责任来。 宇文亮见着时候差不多,让奶娘把小儿子抱走,书房里就剩下祖孙三人,开始议论一些事情。 宇文明率军收复邺城,前不久班师回朝,得天子派重臣到潼关迎接,场面十分盛大,由此,宇文明凭借大功,使得声望大涨,宇文亮对此很满意。 收复邺城的功劳,是宇文亮一开始就“内定”给长子的,他的一子一“侄”,都要凭借赫赫战功,在朝廷里身居要职,只有这样,才能服众。 而最能服众的功劳就是战功,宇文亮要让满朝文武百官们看看,宇文家的男儿,依旧是好样的。 如果有谁敢造反,首先得掂量掂量能否打得赢朝廷大军。 当然,宇文亮最满意的是已经出继的次子宇文温,多亏了宇文温的骁勇善战,朝廷才能在短短两年内击败尉迟氏,重整河山。 如今宇文温凭借赫赫战功进位豳王,坐镇河南,身兼数职,宛若“河南王”,朝中上下,谁也无法吹毛求疵,宇文亮对此很满意。 虽然按照宗法,宇文温是宇文亮的侄子,但宇文亮依旧为有这样的“侄子”而自豪。 然而,“侄子”一如既往地的“是非多”,在亳州,和总管长史卫玄、亳州司会元岩、河南道巡察副使乐运、河南道织造副使颜之仪这四位成日里吵,闹得长安这边都知道了。 宇文亮对此觉得有些无奈,但也松了口气,因为烈马被套上了笼头,就不会轻易乱跑,弄出大事来。 卫玄等四人,是风评颇佳的正直之士,敢谏言,有风骨,宇文亮特地安排这四位在亳州“盯着”宇文温,就是怕宇文温乱来,以至于授人以柄。 而宇文温如今和这四位成日里吵,别人却说不得什么。 因为这都是就事论事,宇文亮知道宇文温虽然有时行事确实出格些,但总归是能够靠“讲道理”说服的人,如果错了就是错了,马上改。 所以卫玄等人虽然经常和宇文温意见相左,却能够“斗而不破”,迄今未见一纸弹劾抵达长安。 而面对经常挑毛病的王府长史李纲,宇文温也同样“讲道理”,对方所指过失若是对的,马上就改。 对此,宇文亮不忘让孙子多和“堂叔”学:“你看看你叔叔,做错事后,被长史当着佐官的面劝谏,都诚心诚意的道歉、改过,没有丝毫怨言,到了益州后,你也要如此。” 宇文理点头称是,心里对于二叔是真的佩服,李长史的“威力”他是见过的,总觉得以二叔的能力居然会时不时输给李长史,真是有些难以置信。 宇文理身为宗室,即将出任益州总管,安抚蜀地,但他年纪太轻,无法独立撑起如此重任,所以需要依靠长史来处理事务。 宇文亮希望孙子能够像其“堂叔”宇文温那样从谏如流、知错能改,才能他彻底放心让宇文理在益州为官。 毕竟为了让宇文理出镇益州,可是费了一番功夫,所以不希望孙子在任上出太大的纰漏。 宇文亮要让孙子历练历练,积攒声望,为日后入中枢担任要职提前做准备,至于太年轻的问题,实际上不是问题,因为当年出镇蜀地的宇文宪,也不过十六七岁。 益州富庶,朝廷必然以重臣或者宗室坐镇,但益州和并州不同,不需要面对强敌突厥,所以宇文亮觉得宇文理在益州总管任上可以将精力放在民政,很容易做出政绩,对于积攒声望是很有利的。 宇文亮为了培养孙子,作了一番布置,但这是长期规划,对于他来说,掌握权力,不让大权旁落才是最紧要的。 十年前出了个杨坚,宇文家差点被杀绝,两年前尉迟忽然发难,宇文家的局势同样危急,宇文亮可不想再来第三次,到时候一不留神,可真就要完了。 这就是现实,权力不能拱手让人,否则就等于把刀把子递给别人,届时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完全看他人心情而定。 宇文亮不相信那些权贵、世家门阀,不相信这些人忠于宇文氏。 宇文氏经营关中数十年,那么多女婿、亲家,结果在大象二年出事时,这些亲家一个个袖手旁观,甚至还助纣为虐,所以宇文亮不会相信这些权贵的忠心。 他若是放权,谁能保证掌权的人会不会是第二个杨坚? 而若是归政于天子,他和儿子、孙子的性命,同样系于天子一念之间。 若天子是武帝那样的明君,倒也没什么,大不了做个清贵藩王,可万一天子是宣帝那种昏蛋,他一家就要完了。 这不是宇文亮找借口,而是有前车之鉴。 他可记得清清楚楚,十年前,侄子(次子)宇文温新婚不久,当时的天子宇文就意图对宇文温之妇尉迟炽繁不轨,若是对方得手,自己一家绝没有好下场。 所以,宇文亮绝不会把自己一家的性命,系于他人之手,权力既然握在手中,就不会再让出去。 他和世子宇文明坐镇中枢,牢牢控制朝廷大权,以防哪天宫里出了意外,又冒出个奸臣篡权,借着伪造的遗诏“都督中外诸军事”。 宇文亮和宇文明“在内”,而宇文温则“在外”,坐镇河南以为强援,经营河南、护住山南荆襄的同时,监视河北。 至于孙子宇文理,先去益州历练,历练出来了,再委以重任。 这就是宇文亮近期的安排,如今特地让宇文理知道,就是让对方心里有数,不要为外界风言风语所影响。 “树欲静而风不止,祖父无论放劝不交权,都会有人议论纷纷,这一点,你一定要谨记在心,不要傻乎乎的被人言语迷惑,自己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祖父教导,孙儿明白。” 宇文理点头称是,见着父亲示意他退下,起身行礼后离开。 有的话题,年轻的宇文理还是不宜知道太多,此时书房里剩下宇文亮、宇文明两人,这些话题就可以说了,宇文明开始说新的话题: “父亲,皇后人选,定了吗?” “还没呢。”宇文亮思索着,“天子还没决定,大概是在权衡。” 宇文明闻言笑了笑:“无论是京兆韦氏,还是河东裴氏,亦或是哪家权贵之女,谁当皇后,其实都没有用。” 宇文亮随后说:“但不可掉以轻心。” “是,那么接下来?” “二郎在河南,局面已经打开了,你也要抓紧时间布置。” “是。” 事到如今,无需自欺欺人,宇文亮知道自己父子实际上已经势成骑虎,百余年来不断发生的事情说明,天子和权臣,已经不可能共存,一山不能容二虎。 他即便想全身而退,可别人不会放过他,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 多少等着立大功的官员,正要以“揭发杞王谋逆”的功劳获得天子青睐,平步青云。 而他没了权力,天子哪天起意要杀他,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就像宣帝当年杀齐王宇文宪那样,甚至连像样的证据都不需要有,即便宇文宪一直都很低调,但宣帝不放心,所以还是杀了好。 如今,宇文亮已下定决心,该做的事情不能犹豫。 当年叔叔的结局,绝不能在自己身上重演! 第二十五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 临近午时,长安东市,一如往日繁华,黄州商贾经营的几处邸店外,许多马车正在卸货,苦力们将一袋袋霜糖背进邸店,随后有大量客商跟着他们入内,开始抢购。 来自岭表的霜糖,又称“白砂糖”,雪白如霜,吃在嘴里甜味十足,是如今长安城里最热销的货物之一,城里有霜糖出售的地方,就只有这几家邸店,其他人想进货,来晚就没了。 不仅如此,诸如龙涎香等海外香药,在这几家邸店才有比较充足的货源,正好这段时间陆续到货,但进货的人同样很多,来晚了依旧连残羹剩饭都吃不上。 粟特人安吐罗,看着这几家邸店热闹的场景,有些感慨,继续向前走,来到日兴昌柜坊长安分号办理汇款“业务”。 他即将到河南亳州走一趟,和“那一位”谈大买卖,但带着巨额财物长途跋涉极不方便也不安全,所以要通过日兴昌柜坊“汇款”,到了小黄再取。 办理这个业务之后,安吐罗只需拿着一张“汇票”,就能轻松上路,省时省事省力。 安吐罗是日兴昌柜坊的老客户,柜坊分号大掌柜亲自为他办理业务,对安吐罗存入的财物估价,待得双方对这财物的价值达成一致,柜坊就会开具一张汇票,交给安吐罗。 精致的汇票上,会写着提现地(日兴昌柜坊亳州小黄分号)及金额,从办讫之后第二日开始,安吐罗就能在小黄提现。 也只能在小黄分号由他亲自提现。 安吐罗经常到柜坊办理业务,双方合作多次,所以此次汇款业务进展得很顺利,不多时便办结。 汇票到手,安吐罗却不急着走,而是开始办理另一项业务,那就是“投资”,投资“北冰南售”这一项目,而他不需要带钱财,用的是刚在日兴昌柜坊兑现的本金和利息。 去年年末,安吐罗就投资了“北冰南售”,如今顺利兑现本息,他便再次投资,继续来个钱生钱。 具体事宜,自然有手下代劳,安吐罗独坐厢房,一边喝茶,一边端详着手中那张汇票。 按照通常的理解,日兴昌在开具汇票给客人之后,应该对应有一张副票,然后将这副票送到提现地分号,让这里的分号做好兑现的准备。 日后客人拿着汇票上门,要和这张副票对上,才能提现,这是最起码的防伪手段。 然而安吐罗根据种种迹象判断,日兴昌的操作并不是这样。 从长安到小黄,近两千里距离,所以送副票需要时间,按说汇票的提现应该有个期限,那就是从办讫之日起多少日后,“客户”才能在小黄分号提现。 而现在,日兴昌柜坊并没有做出这样的限定,那就意味着只要安吐罗现在马上出发,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小黄,凭着一张汇票就能在小黄提现。 这时,日兴昌小黄分号可能还没收到长安分号送来的副票(如果有的话)。 要实现这种汇兑方式,那就意味着完全依靠汇票上的密文来实现,安吐罗看着手中的汇票,看着看着不由得入神,想要看穿其上的机密。 只要找出上面那些密文代表的意思,再伪造出一张张汇票去提现,那么他就能把日兴昌柜坊弄得破产。 大概每个来日兴昌柜坊办理业务的人,都会有如此念头。 安吐罗如是想,仔细看着汇票,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 他不是没试过破解汇票的机密,但几番努力都徒劳无功,因为日兴昌柜坊在汇票上印制的密文,真的如同天书般,无法破解。 直接破解密文,却破解不了,不要紧,可以想办法套。 譬如收买日兴昌的掌柜,但这样做风险很大,一旦事泄,随之而来的是豳王无尽的怒火,安吐罗可不敢冒这个险。 所以要换一个方法。 伪造一张假的汇票,派人拿着,用别的身份日兴昌分号提现,不给提现就闹事,说日兴昌柜坊言而无信,闹到官府那里,要求日兴昌柜坊说明汇票到底哪里不对。 这就是一种间接试探汇票防伪手段的办法,安吐罗暗地里试过,行不通。 对方辨明汇票真伪的办法很简单,甚至不需要指出票上密文哪里不对,只需要将汇票用火一烧,立刻能分辨真伪:汇票过火之后,灰烬很完整,并且上面会显现出一个图案。 如此奇妙的防伪手段,绝了安吐罗的念想,而他派出去的几个人,在各地官署对质之后,便因“欺诈财物”的罪名身陷囹吾,随后相继“暴病身亡”。 大概是日兴昌的人在牢里拷问这几个人,要追查幕后主使,以至于这几个人受不住拷问而死,安吐罗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便没再试探下去。 收起心思,收起汇票,安吐罗待得业务办理完毕,便告辞而去。 日兴昌柜坊正门,客似云来,安吐罗知道如今日兴昌柜坊的名号已经在长安城里打响,信用也渐渐获得认可,长安城里许多权贵、大户人家,开始在日兴昌“投资理财”。 把本来窖藏着生锈的铜钱,拿出一部分,要么投入日兴昌,要么投入别的柜坊,而那些柜坊同样把吸纳来的资金,投入日兴昌柜坊来个钱生钱。 钱生钱,本来是粟特人擅长的营生,如今却遇到了一个强劲的对手,日兴昌柜坊这个怪物,实力逐年暴增,连带着许多新柜坊也在长安大量出现。 找粟特商贾借钱的官员、商人渐渐变少,大家开始倾向于到日兴昌等柜坊处借贷,如此强劲的对手,本来并不难解决,因为数百年来,不是没有中原商贾挑战过粟特人,但都失败了。 中原的统治者,排斥商人,把商人当做贱民,却又离不开商人,所以出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那就是排斥、压制本土商人,却重用胡商。 当年无论是齐国还是周国,权贵们都喜欢和胡商来往,让胡商帮忙打理买卖、产业借以敛财,而本土的商人,再有本事,却很难得权贵们青睐。 安吐罗知道,当年齐国还在时,在两淮放高利贷的商人,大部分是胡商,因为邺城的权贵根本就看不上当地商贾,即便对方愿意当狗,也没资格在门前叫一声。 正是因为有如此地位,所以粟特人在中原各地通行无阻,凭借着几乎是垄断的西域货源,在中原大赚特赚,万一遇到竞争对手,可以轻易将对方击垮。 不需要用商业手段,直接靠盘外招(政治打压)就很方便,但这一招如今行不通。 日兴昌柜坊的靠山很硬,盘外招不好使,而这靠山奉行“利益均沾”,带动山南荆襄各地的商贾,团结起来做买卖赚大钱,在长安城里的实力越来越强。 面对如此强悍的竞争对手,长安的粟特人已经力不从心,安吐罗对此深有感触,因为他参与其中,知道以黄州为首的山南商贾如今实力和发展潜力到底有多强。 走出日兴昌柜坊大门,安吐罗再度看向热闹非凡的那几家邸店,心中无奈,胸中有千言万语,临到嘴边却只是一声长叹。 黄州的商队,能给长安送来如霜的白砂糖,以及大量檀香、龙涎香、郁金香等海外香药,粟特商人很难做到,因为没有充足的货源,而对方有。 不仅如此,黄州商贾在长安还大规模销售香皂、玻璃器皿、白瓷、书籍等畅销货物,分掉了长安东西市的大量利润,粟特人在市场里的主导地位,正在渐渐丧失。 如此强劲的对手,正在蚕食粟特人的市场份额,越来越多操着山南地区口音的商贾,出入长安东西市,甚至还有大量山南背景的柜坊在长安开业,大规模吸纳民间资金,开展放贷业务。 这些柜坊,背后是来自山南的官员,无论这些官员有多少错综复杂的关系,基本上和日兴昌类似,最后都有很强的靠山,粟特人想要与之竞争,无论是明里暗里,都很难。 安吐罗和其他粟特人看着这一切在发生,却无能为力,就像看着树枝上盛开的鲜花被风吹落,自己却无可奈何。 但这不代表安吐罗会坐以待毙,他和家族已经做出了选择,那就是既然打不过对方,便就成为对方的朋友。 这个道理很简单,而这一选择能够成功实施的前提只有一个,那就是对方不吃独食。 豳王奉行的“利益均沾”原则,真是太好了。 安吐罗骑上马正要离去,却见一名仆人赶来,上气不接下气的通报一个消息。 去年年底才成立的市舶司,组织船队冒险渡过黑水洋,到东海彼岸的倭国贩卖丝绸、瓷器等中原特产,后来船队满载而归,带回来的货物之中,有大量产自倭国的白银。 市舶司随后调集重兵,护送这批白银入京,如今车队已经抵达长安,正招摇过市,随员们向围观百姓大肆宣扬,说白银足有二十余万两。 安吐罗闻言有些失神:“二....二十余万两白银?” 第二十六章 兴致勃勃 国库大院,人山人海,天子宇文乾铿今日驾临,为面前一个个银球所震撼,这些银球雪白雪白,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白光,他只觉得自己眼睛都要被晃瞎了。 每个银球的重量将近一百二十斤,而宇文乾铿面前的银球,足有一百单八颗。 这些银球排成九排,每排十二颗,一眼望去蔚为壮观,宇文乾铿伸手摸着一颗银球,只觉得十分冰凉,随后心中激动万分。 白银!二十余万两白银! 宇文乾铿对于钱没什么概念,但知道白银比铜钱“值钱”,虽然大致上说一两白银等价一千文铜钱,但实际上人们只愿意用铜钱换白银,却不愿意用白银换钱。 也就是说,市面上的白银,一两不止能兑换一千文铜钱。 而二十万两白银入库,意味着国库充裕了许多,远不是二十万贯铜钱能够比的。 不说怎么用,就说赏赐,赏臣子一百两白银,比起赏臣子一百贯铜钱或者等价的布帛要风光得多。 宇文乾铿摸着这银球,好半天才回过神:“这是..叫什么来着?” 一旁的官员赶紧回答:“回陛下,此物名为‘没奈何’,重一百二十斤,搬运不易,为的是防盗。” “那,熔起来方便么?” “回陛下,很方便的。” “好,好,好!” 宇文乾铿连说了三个“好”字,好不容易才把目光从一颗颗“没奈何“上挪开,转到了另一边。 市舶司此次送入京城的货物,除了二十余万两白银,还有其他一些物品,其中包括龙涎香。 自从皇朝攻略岭表,将交广之地纳入管辖,来自海外的香药就经陆路源源不断供应京城,龙涎香也时有出现,而市舶司从倭国带回来的龙涎香,是上品。 不仅龙涎香,还有一些上好的貂皮、狐皮等皮货,当然,又有一种分量十足的货物,那就是硫磺。 宇文乾铿对硫磺不感兴趣,他不知道这是制作火药的重要成分,但不妨碍他兴致高涨,看着摆满院子的货物,宇文乾铿真的很高兴。 据说倭国最早和中原联系,是在后汉时期,到了曹魏时,倭国遣使中原,带来的礼物竟然只有男女奴隶,可见这国家物产之贫瘠。 而现在,市舶司竟然能够以做买卖的方式,从倭国带回来许多白银,宇文乾铿觉得市舶司的建立,果然没有错。 按着市舶使、豳王温的介绍,宇文乾铿知道倭国似乎银矿不少,那么时不时派船队去倭国做买卖,就能带回不少白银,充实国库。 宇文乾铿越想越高兴,一旁的宇文化及开始泼冷水。 他当然没去过倭国,也没坐过海船,甚至连海边都没去过,但不妨碍他发表意见,而意见的来源,却是市舶司的奏章。 市舶司此次组织船队浮海东进,风险很大,而实际上损失不小:出航十五艘海船,回来十艘,也就是说损失了五艘海船,损失率为三成三,航海的风险之高,可见一斑。 宇文化及的说法,是朝廷要体恤沿海船民,不能逼着对方去黑水洋送死,如此一来,很容易显得天子不仁。 他“听说”青徐沿海地区船民,每次出海都要和家人诀别,可想而知航海风险有多大,故而宇文化及认为,若市舶司一味求利,频繁组织船队出海,恐怕会有许多人葬身鱼腹,家破人亡。 对此,宇文乾铿不以为意,因为市舶使、豳王宇文温已经在奏章里详细说了沿海的情况,总而言之,商人趋利,只要有利润,那些海商自然会想办法组织人手出海。 市舶司,只是把这些商人组织起来,和市舶司招募的海船组成船队,一起浮海东渡,到倭国做买卖。 船队是在淮口(淮水入海口)出发,回航也是在淮口靠岸,至于遇难船只上的船员,宇文乾铿看了徐州总管杨素上呈的奏章,说这些遇难船员均已获得东家优厚抚恤。 宇文乾铿觉得,浮海去倭国做买卖风险确实大,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船东和船员涉险是你情我愿,平安归来就有分红,出了事有抚恤,两厢情愿的事情,和朝廷又有何干系? 宇文化及就是这么一说,见着天子不以为意,便没再继续扇阴风,而天子却意犹未尽的继续说着。 宇文温在奏章里,简略介绍了倭国的情况,尤其对白银的产量进行了说明,免得朝堂诸公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盼。 倭国多山,银矿倒是有些,但问题是白银的年产量也就那样,毕竟“撮尔小国”,开采白银的能力有限,一年能有几十万两的产量就不错了。 所以,倭国并不是堆积着取之不尽的白银,市舶司也不可能每月都能从倭国赚回来二十余万两百银,以至于能一年赚回来二百余万两白银。 更别说航海要看风信,一年到头十二个月,不是每一个月都适合派船出海去倭国。 宇文化及不懂航海,听了天子的说明,又有一个疑问:市舶司和物产贫瘠的倭国做买卖,长期来说利润不高? “非也、非也....” 宇文乾铿开始故布疑阵,让宇文化及猜猜,市舶司从倭国还弄回来什么好东西。 宇文化及看看眼前陈列的物品,除了一颗颗白花花的银球,一些龙涎香、皮货,就剩下一箱箱散发腥味的木箱,他闻得出这不是咸鱼(后世所称鲍鱼)的腥味,但不知箱里装着什么。 宇文乾铿让人把箱子打开,然后取出一叠叠类似褐色长带的物品,不顾腥膻直接拿在手上:“倭国为岛国,四面皆海,豳王说这是倭国海产,名为昆布,又称海带。” “昆布?”宇文化及听了这个词汇,思索片刻有些不敢确定的问:“是否为始皇帝....” “没错,始皇帝派徐福出海,寻访长生不老药,据说这长生不老药之中,就有昆布。” 宇文乾铿说到这里,颇为感慨:“实际上,这只是物以稀为贵,中原不产昆布,故而讹传为长生不老药,然则据豳王所述,在倭国、百济、新罗,昆布为寻常海产,沿海到处可见。” “在这三国如野草般寻常的昆布,在中原却珍贵异常,若低买高卖,其利润足以充实国库,你说,这买卖划不划算?” 这种时候当然要点头称是,宇文化及见着天子兴致很高,无奈的将一点小心思收起来,而宇文乾铿依旧兴致勃勃,道出另外一件事情。 市舶司的船队前往倭国做买卖,去、回都经过一处岛国,此岛国名为耽罗,即中原之前所称“州胡”、“东瀛洲”,如今据说为百济藩属。 而市舶司船队回航时经过耽罗国,为耽罗海寇袭击,以至于损失了五艘海船,其上十余万两白银,随船沉入海底。 由此,市舶使、豳王宇文温上奏,请求准许市舶司募集骁勇,出兵耽罗,兴师问罪。 宇文化及听了,为宇文温居然会对于一个破岛大动干戈觉得可笑,不过想想那十余万两白银,也确实让人有些肉痛。 于是他做打听状:“不知对于豳王所请,陛下如何决断?” “当然是要惩戒一二了!” 第二十七章 琅铘榜 青州总管府胶州高密郡,东海之滨,琅琊台,巡察至此的河南道巡察大使、豳王宇文温,正登台远眺,看着东面一片汪洋,只觉心旷神怡。 琅琊台,位于胶州琅琊山上,太史公《史记秦始皇本纪》载,“盖海畔有山,形如台,在琅琊,故曰琅琊台”。 在春秋战国时期,琅琊是齐国的重要城邑,而越王勾践灭吴后,北上称霸,由会稽徙都琅琊,起观台,以望东海。 待得秦王嬴政统一天下,成为始皇帝,三次巡游至此,调动民夫筑琅琊台,宇文温此时所在的琅琊台,已被岁月留下许多痕迹,但不知所处之台,是否始皇帝所筑琅琊台。 对于后世来说,琅琊二字,多与“琅琊王氏”联系在一起,高贵的世家风范,凭空让“琅琊”二字多了一分风采。 而对于宇文温来说,这里只是一处“旅游胜地”,他巡察青齐之地至此,正好登台看看海景,然后等着吃海带炖鸡。 一旁的避风处,火堆上架着的便携式行军锅里,正炖着一锅海带和鲜鸡,些许香味扑鼻而来,让宇文温食欲大增,想着久违的海带,他浮想联翩。 不如开启科学之力,从海带里提炼出“味之素”并大规模量产,然后畅销天下,以此成为最强食神... 好吧,提炼味精什么的不科学,他无法做到,但有一点是可以做到的,那就是从现在开始,能够吃上久违的海带了。 海带,并不是中国原产,这是一个许多人不知道的事实,而在这个时代要经常吃可不算容易。 实际上在二十世纪以前,中国境内出现的海带绝大多数都是海外舶来品,主要产于朝鲜半岛,直到海带种植技术成熟,中国才有了产自本土的海带。 原因在于海带只适合生长在水温较低的海域,而在如今的青齐沿海地区,即便从百济、高句丽海域漂来了昆布(海带),到了夏天海水水温上升,海带有多少就死多少。 正所谓“物以稀为贵”,在中原罕见的昆布(海带),成了名贵海产,以至于被讹传为长生不老药。 “当年”,始皇帝派徐福在琅琊台出海寻访仙人,求长生不死药,其中就包括昆布。 不过据“考证”,那时所说的昆布,实际上是指中国沿海(青齐一带)生长的海藻,未必是指朝鲜半岛所产长条状的海带。 不管怎么样,反正宇文温如今就要把海带当做昆布,向中原市场大规模销售,借此牟利。 在这个时代,昆布是珍贵海产,甚至可以当做名贵药材,是百济、新罗或者高句丽使者带来的贡品,只有皇帝才能优先享用,或者再由皇帝赐予大臣享用。 所以昆布是一种“逼格”很高的海产,如今也是倭国除了白银、硫磺之外,最有实力的“拳头产品”。 这个时代的倭国,不是明朝中后期的日本,因为采矿、提炼技术水平低下,白银产量就那么些,宇文温要想开展对倭贸易,总得“帮”对方找到一些高价值的特产,如此一来双边贸易才做得下去。 倭国的硫磺资源很丰富,但还不够,于是绞尽脑汁的宇文温好不容易才想到了昆布(海带)。 在白银产量不足的情况下,倭国要想从抵达博多的市舶司船队手中换购大量丝绸、瓷器等货物,就得准备大量的硫磺和昆布。 硫磺可以做火药,多少都不够,而昆布可以当做奢侈品或药材销售,同样获利不菲。 这就是宇文温的规划,而此次市舶司的船队之所以能从博多运回来那么多昆布,就是因为宇文温提前几年让倭国方面“预热”,才有如此效果。 不然短短月余时间,倭国哪里来得及从海里割上来那么多昆布? 昆布(海带)最合适生长的海域,不仅有倭国沿海地区,还有百济、新罗、高句丽的沿海地区,如果能够成功的开发“昆布贸易”,这个时代的东北亚地区海贸,好歹能有赚头。 但靠着昆布贸易的利润,无法让海贸维持太长时间,当昆布“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后,利润下降,海贸的发展势头必然放缓,需要寻找新的利润点。 只有靠着暴利,才能刺激海贸的急速发展,而只有敢于搏击黑水洋,中原的航海技术才能有质的突破,由成熟的沿海航行技术,蜕变成跨海航行技术。 刺激那些冒险家和海商,去探索一个个未开发的宝地,为中原扩展更多的生存空间。 宇文温看着东面汪洋大海,一时间有些“望洋兴叹”的感慨,他不知道自己有生之年,能不能“发现”极东之处的新大陆。 这很难,不是他一个人能办到的,而现在想这种事,未免有些可笑。 譬如一个人,还没有结婚,就开始张罗儿女的婚事,这在旁人看来,难道不可笑么? 收起思绪,宇文温理了理官服,接过吏员奉上的鼓槌,走向一旁架起的大鼓。 大鼓旁站着许多士兵,而此时的琅琊台下也聚拢着大批官员、士兵,当宇文温登台准备擂鼓的时候,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而琅琊山下海岸边桅杆如林,一艘艘海船正在海湾里待命,就等着号令声起便扬帆出海,跟着领航船只,横渡大洋,目标直指东面大洋之上的耽罗岛。 先前,市舶司船队由倭国博多港返航时,途径耽罗岛附近海域,为身份不明的海寇袭击,损失了五艘船,十余万两白银沉入海底,数百船员葬身鱼腹。 怒火点燃了市舶使、豳王宇文温的双眼,所以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首当其冲的就是耽罗岛上耽罗国,即便对方也许是冤枉的,那也逃不掉。 得朝廷批准,宇文温于胶州沿海地区招募骁勇,随官军远征耽罗岛,位于重要海港琅琊港的琅琊台上首先挂一份榜文,故而又称琅琊榜。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琅琊榜一出,青齐沿海各地亡命之徒蜂拥而至,为了那丰厚的酬金以及好处,随着官军跨海远征。 如今风和日丽,近期内应该不会有台风,正是出海的好日子,宇文温双手紧握鼓槌,奋力擂起鼓来。 大鼓响起,其他十余面鼓随后也为鼓吏所敲响。 鼓声传到山下海港,一艘艘海船慢慢升起船帆,缓缓向外海驶去,领航的几艘海船上,俱是高大的黑帆,黑帆上硕大的白色蔷薇图案,清晰可见。 海风之中,一朵朵白蔷薇似乎即将随风飘扬,要为远方的客人,带去市舶司最诚挚的问候。 第二十八章 惊喜 夜,海面上波涛起伏,海船船舱里鼾声此起彼伏,躺在吊网上的王七郎睁开眼,看着透过舱门洒入船舱的月光,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他第一次杀人时的情形。 那年,他才十二岁,家里穷得实在过不下去,便跟着叔叔在海上讨生活。 海上行船很颠簸,能让人把胆汁都吐出来,阳光又猛,一不留神就会晒脱一层皮,更别说在海上波光粼粼,能把人眼睛晃花,王七郎熬了许久才熬出来。 和他叔叔一样,皮肤黝黑,水性好,会看风信,会驾船。 即便如此,依旧是个渔民,辛辛苦苦出海一趟,冒着生命危险打回来的鱼、捞回来的海产,被渔霸、大户们层层盘剥后所剩无几,日子没见好到哪里。 直到一次,出海时在海上捞到了一种灰白色、清香四溢的蜡状漂流物,这就是贵比黄金的龙涎香,大家都以为时来运转,未曾料只是噩梦的开始。 为了独占宝贝,船上的人开始自相残杀,那晚的月光很白,洒在甲板上亮堂堂的,映亮了鲜血,也映亮了王七郎手中的匕首。 他在这场厮杀中存活下来,也是唯一活下来的人,叔叔被人用斧头劈掉半边脑袋,脑花子洒了一大滩,那惨状让他吐得胆汁都出来了。 第一次杀人,第一次被满手鲜血吓得魂不附体,那一晚月色下的甲板,到处都是死人,让王七郎终身难忘。 而更难忘的是人肉的味道,王七郎一人无法操纵那么大一艘船,于是在海上漂了一段时间,干粮吃尽,就开始吃死者的肉。 人肉的味道,真的很特别,而吃了人肉的王七郎,侥幸回到陆地后,脱胎换骨,变成了海寇。 打渔,累死累活还不如大户家养的一条狗,打劫,才是发家致富的捷径,王七郎折腾了十余年,没有淹死在海上,没有被人砍死,终于混出点名堂。 弄了一条船,带着二十几个手下,成了船主,平日里扮作渔船在沿海晃荡,见着落单的船只就贴上去打劫,杀人越货,然后一把火烧了船,毁尸灭迹。 如果遇见船队,就继续扮回老实巴交的渔船。 这样的海寇生活很刺激,王七郎如鱼得水,攒下一笔钱财,还玩过很多女人,这样的日子过惯了,他已经回不到从前。 正如鲨鱼不可能变成小黄鱼那样,只有吃肉而不是吃虾米,才能活下去。 现在,王七郎就如同闻见血腥味的鲨鱼一样,被一个肥硕的猎物吸引过来,那猎物,不是物产贫瘠的耽罗国,而是市舶司的船队。 上一次从他们手中溜走的猎物,如今不知死活前往耽罗岛,却不知船队里混入了大量细作,待得船队抵达耽罗岛附近之际.... 等候多时的百济水师,就等着一拥而上了。 船主王七郎,后来投靠了一伙海盗,成为大船主旗下众船主之一,这伙海盗出没于青齐、百济、新罗、耽罗以及倭国沿海一带海域,打劫过路船只。 后来受雇,为雇主排忧解难。 近几年来,倭国属国竹斯国的博多港,有一支来自周国的特别船队定期抵达,为倭国带来中原的许多佛经、佛像,还有丝绸、布匹、香药等物品,对百济和倭国的亲密关系,造成了不利的影响。 倭国的权贵大力推崇佛法,原本都是从百济引入佛经、佛像,还派人到百济学习佛法,而这只来自周国的船队,把事情都搅得差不多黄了。 所以有人雇佣他们,对付这支船队。 抢劫所得,都归他们,只需要事后杀人烧船即可。 这样划算的买卖,大船主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带着各船主开始对付这支船队。 在博多不好下手,于是王七郎等人便在耽罗岛海域等着,等着对方返回中原时途径耽罗便下手。 自古从中原前往百济、倭国,海船走的路线都基本固定,从中原青齐沿海地区北上,到了成山角折向东北,到了百济海域走沿海航线去倭国。 这期间,船只必然途经竹岛、耽罗国(耽罗岛)、都斯麻国、一支国,再到竹斯国的博多港(博多津),回程则反着走。 所以耽罗海域是绕不过去的,于是王七郎所属的海寇就等在耽罗来个“守株待兔”。 然而他们要对付的船队有些奇怪,走的居然不是这条航线! 王七郎等海寇对此非常奇怪,因为这意味着对方很可能是直接横渡黑水洋,往来东西之间。 直接横渡黑水洋,意味着这船队航行时无法依靠陆地、岛屿为参照判定方向,完全是靠着白日看太阳、夜里看星星来航海,跨洋航海的能力很高。 但即便如此,满载着大量白银返航的市舶司船队却不敢冒险,走的是传统航线回中原,所以被王七郎等海寇候个正着。 十五艘船逃了十艘,沉没在耽罗海域的那五艘船,其中装着的白银被海寇们打捞起来,大赚一笔。 而周国的市舶司随后数月开始张榜招募骁勇,集结海船,看来是打算回来报仇,出身胶州的王七郎便和十几名同伴潜回家乡冒险应募,作为己方安插在船队中的内应潜伏下来。 当这支浩浩荡荡的船队抵达耽罗海域时,会发现百济水师已经准备就绪,混战之际,王七郎等人就会趁机在船上纵火,来个内外夹击。 耽罗国,如今是百济的藩属,百济不会坐视周国进攻耽罗而置之不理,而只有斩断周国伸向倭国的手,百济和倭国之间的密切关系才会维持不变。 这是雇主要琢磨的事,对于王七郎来说,如何在这一场伏击中捞油水,才是最关键的事情。 他这几日已经暗中观察过,盯住了这艘船上的“领航员”,对方用一种很奇特的装置来“看”太阳、星星,由此指挥船只的行进方向。 王七郎觉得这就是横渡黑水洋的秘密所在,一旦大战开始,他就来个浑水摸鱼,把这“领航员”劫走,学会那秘密之后灭口。 到时候,他就能借此秘密纵横黑水洋,来去自如,自己召集大量手下,不但要当大船主,还要占岛当“岛主”。 想到这里,王七郎喜上眉梢,不知不觉中他发现漏入船舱的月光已经变淡,想了想,判断应该是破晓了。 舱顶传来锣声,有人大声喊着“起来做事”,船舱里躺着的人们被吵醒,坐起身揉着眼睛,打着哈欠。 又听得上面传来嚷嚷声,说赶紧起来吃干粮,一会准备打仗了,王七郎一个激灵,率先登梯来到甲板上。 如今东方露白,天色渐亮,果然是破晓时分,肚中空空的王七郎还没来及去排队领干粮,却为眼前一幕所震撼: 前方(东方)海平面上,现出一大片陆地,陆地中央一座平顶山分外显眼。 这情景,王七郎很熟悉,前方陆地上的这座山,分明是耽罗岛上的那座平顶山。 好快、来得好快!从琅铘港出发到现在,不过数日时间,怎么这么快就抵达耽罗了? 王七郎心中如是想,看看左右,看着那一艘艘破浪前进的船只,又看看前方耽罗岛左侧(北侧)港湾,似乎能看到桅杆如林,他此时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这个时候,驻扎耽罗的百济水师,怕是还没反应过来啊! 一旁,一名拿着纸皮大喇叭的官军士兵,高声嚷嚷着:“大家伙快点吃干粮,吃饱了才有力气干仗!给那些鸟人一个大大的惊喜!” 第二十九章 误会,这都是误会 浮海东征的周国船队,没有走传统的沿海航线前往耽罗,而是凭借先进的航海术横渡黑水洋,截弯取直抵达耽罗,然后按照预定计划展开出其不意的突袭。 驻扎耽罗的百济水师,猝不及防之下被周国船队歼灭,但随后而来的登陆战,却让周军陷入泥潭。 协防耽罗的百济军队,已经在滩涂上筑起石墙,周**队的数次抢滩均以失败告终,接连交战数日之后,周军始终无法登陆,被困于海船之上,停泊在耽罗近海。 就在这时,台风来袭,乌云密布,狂风大作,天地为之变色。 密集如线的暴雨,将海天笼罩,耽罗岛畔海面上,惊涛骇浪之中,远征至此的周国船队支离破碎,一艘艘海船被巨浪撕裂,船上大量人员及物资沉入海底。 上万远征军,就这么完蛋了。 狂风暴雨之中,岸上的百济军队士兵,亲眼目睹周国船队的覆灭,不顾一切冲出防御工事,在暴雨之中振臂欢呼,感谢天神降下“神风”,将强敌一扫而尽。 一场“神风”,吹散周国远征军,消息传来,市舶司、豳王温为千夫所指,面对汹汹物议,只能引咎辞职,黯然返回长安赋闲,从此... 宇文温停下笔,将刚拟好的剧本揉成一团,扔到案边的纸篓,看着窗外瓢泼大雨,片刻后又陷入沉思。 海边的天气,说变就变,前几日大军出征时还是风和日丽、晴空万里,如今却是狂风大作,暴雨倾盆,显而易见,是一场台风来袭。 宇文温此时身处胶州琅琊港,而据之前的“测绘”,琅琊港和耽罗岛的纬度相近,琅琊港纬度偏北一些,也就是说台风袭击了胶州地区,同样会对东面偏南的耽罗岛有影响。 身处岸上的宇文温,此时于安全的房间里感受着台风威力,心中有些不安,因为他派出的船队,若是无法及时登陆耽罗岛,恐怕会如同袭击日本的蒙元军队那样,被一场“神风”(台风)吹散。 所以,现在耽罗那边的情况到底如何呢? 没有无线电通信,宇文温无法得知遥远东面的耽罗岛实情如何,而王府来不及在小黄培育出信鸽,所以己方船队也无法借助飞鸽传书,给他传递消息。 故而宇文温只能靠猜测,若按战前拟定的作战计划,只要跨海航行时没有遇到海怪、风暴之类不可抗力的影响,此时的耽罗岛,战事应该已经尘埃落定了。 耽罗岛上的政权(如果算的话),即便早有防范,面对使用火药武器轰天雷和投石机的周军,根本就没法反抗,“灭此朝食”的速胜,显而易见是必然会发生的。 即便对方有协防的百济军队,即便对方提前在滩涂筑起石墙或者木栅,也扛不住登陆周军的“火药突击一波流”。 而协防的百济军队越多,死得就越多,也省得日后不死心轮番来袭,让驻扎耽罗的周军防不胜防。 想着想着,宇文温心情渐渐好转,自从上次得知回航的船队在耽罗岛附近遇袭,损失了五艘船、十余万两白银之后,他可是真的“出离愤怒”了。 被人打脸,当然要打回去,但得打准,打在幕后主使的脸上才行。 幕后主使是谁呢?宇文温没有直接证据,但却有间接证据。 他这几年,安排了一支船队多次前往倭国做买卖,船队多次在倭国博多沿海被不明身份船只跟踪,综合多方因素考虑,宇文温判断,之前尾随、如今拦截己方船队的人,恐怕目的不简单。 已经超过了求财的层次,极有怀着阻断东西航线的意图,其背后若有幕后主使,可以确定就是百济。 百济和倭国,百年来关系一直不一般,可以视为“恩爱夫妻”,而作为“第三者”的周国,如今插足这段“美满婚姻”,势必引得其中一方也就是百济的不满。 百济对倭国的影响很大,许多前身是渡来人家族的倭国新贵族,和百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百济又不断向倭国输出佛教这种“先进宗教”,并且接受倭国的“留学僧”,两国关系愈发密切。 一段好得如同蜜里调油的美满婚姻,如今被周国半路插足,百济不发飙才怪。 宇文温之前弄来一尊檀香佛像,让张鱼送到倭国,引发对方强烈反响,将其当做神器供奉,宇文温如此大手笔的礼物,百济哪里弄得出来。 就像一个苦逼丈夫,眼见着霸道总裁给自己娇妻送超大钻石、送豪宅、送豪车,还张罗着二人烛光晚餐,而自己囊中羞涩、两手空空,该怎么办? 不要怂,拿刀捅。 宇文温若是那个丈夫,必然做出如此选择,所以意图染指尉迟炽繁的宇文死了。 而如今换做百济成了苦逼丈夫,对方必然也会做出类似选择,明面上玩不过就“暴力破局”,宇文温对此感同身受,同情之余,决定也来“暴力破局”。 不然念头不通达,觉都睡不好。 所以,市舶司在古来名港琅铘港挂出“琅琊榜”,募集亡命之徒跟随官军浮海远征,折腾了不短的时间,动静很大,就是故意让港区里海寇的细作将消息传到百济那边。 让百济有时间做准备,派出军队协防耽罗,水陆一起出动,在耽罗岛上守株待兔,然后被他一锅端。 耽罗岛上耽罗国,和北面的百济隔海峡相望,如今是对方的属国,百济当然要罩着,而耽罗岛,就是后世的济州岛,如此海上要地,宇文温一旦有机会、有借口,那自然是要打主意的。 如今借口有了,还是名正言顺的借口,所以若能顺便收拾一下百济,让对方识相一点,那是一箭双雕的好事。 可万一好事变坏事,远征耽罗的周国船队被“神风”灭了的话,那该怎么办? 宇文温对此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真这么倒霉,那他就遣使到百济、耽罗,表明一个态度: 误会,这都是误会,大家不要过分猜想,免得伤了和气。 然后马上组织第二支远征军,报仇。 他起身走到窗边,静静看着窗外瓢泼大雨,片刻后摸摸颔下小胡须,微微一笑。 对于市舶司来说,东海之上,没有一支远征军拿不下来的岛屿,如果有,那就再来一支。 耽罗岛,只是市舶司建立东海贸易新秩序的第一步而已,无论代价多大,都必须拿下。 第三十章 误会,这都是误会(续) 数日后,琅铘港,数艘海船缓缓驶入港区,其样式和港区里停泊的船只有些不同,许多人一眼就看出这几艘船不是青、徐沿海地区的海船。 这些海船的尺寸不小,看样子不是百济、新罗或者高句丽的海船,因为对方还造不出如此之大的船来。 联想到如今东南风大作,港区内许多有见识的人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判断,那就是这些海船来自南边,很南的南边。 会稽一带的海船,不是这种样式,所以这几艘船应该来自更南的岭表沿海地区。 想到这里,许多在港区采买海产的商人,机灵些的就赶紧往市舶署而去,要在那里“拿号”,和可能来自岭表的海商做买卖。 自从朝廷设置了市舶司,而市舶司在琅铘港设胶州市舶署办理市舶事务,琅琊港的规矩为之一变,渔霸消失,所有买卖都得在市舶司的见证下进行。 所以每一艘入港的海船,都要在市舶司那里办理卸货事宜,清点货物并估价,缴税之后才能售卖货物;而想要接洽买卖的客商,就得在市舶司那里“拿号”并登记,然后才能和船家谈买卖。 不许强买强卖,不许胡乱插队,交易结束,买家要根据交易额缴税,然后可以将货物转售外地,赚取巨额利润。 市舶司的建立,为青、徐沿海的几处海港带来了新秩序,许多人都从这个新秩序里获得好处,所以遵守这一秩序的主动性还是不错的。 对此,刚抵达琅琊港的岭表海商冯德郎也深感颇有必要。 他作为广州市舶署登记在册的海商,有着特制令牌和通行公文,船上货物盖着广州市舶署的印鉴,所以在琅琊港办理手续时很便捷,税费还打了八折。 办理完相关手续,冯德郎让随从处理相关事宜,自己则于迎上前来的故人马欢寒暄起来。 马欢两年前到过岭表广州番禹,和冯德郎打过交道,马欢在番禹呆了一年,双方时常碰面,如今在此重逢,真是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马欢是黄州人,为东家雇佣做了大掌柜,虽然东家不是“那一位”,但他依旧混得风生水起,因为“那一位”总是照顾自己人,许多黄州及附近州郡的大户们都赚得盆满钵满,连带着掌柜们都发达起来。 而如今,在胶州市舶署内,两个自己人开始攀谈起来。 不是本地人却是东道主的马欢,还没来得及为远道而来的冯德郎接风洗尘,就开始回答对方的问题。 冯德郎此来胶州,很不容易,从番禹到琅铘港,至少上千里的海上旅程,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意外,更别说前不久那一场大风暴,差点就把冯德郎一行给“全灭”。 航海就是这样,风险高但收益也高,冯德郎如今急着问问题,是和马欢谈一谈冬天的“北冰南售”项目。 因为冰块,在岭表交广地区真的大受欢迎,以冯德郎为首的海商们大赚了一笔。 物以稀为贵,在气候炎热的岭表交广,甚至更往南的林邑国等地区,人们从来就没见过冰,而去年冬季从河南地区采集的冰,运到岭表地区之后,在今年的炎炎夏日里,发挥了神奇的降温作用。 冯德郎出身高凉冯氏,知道冰块为冼太夫人消暑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不仅如此,几位族里长老,同样得冰相助,在夏天没那么遭罪了。 不仅冯氏,还有泷州陈氏、钦州宁氏,以及一些酋帅们,都在炎炎夏日感受到了冰带来的凉快,更别说各种新奇的冰镇汤饮,让人喝了欲罢不能。 而冯德郎做买卖常驻的林邑国,国王和权贵们享受到冰的凉快之后,已经离不开这神奇的宝贝了。 所以,岭表各地豪族、大户,对于冰的需求暴增,大家纷纷开挖可以大量藏冰的冰窖,就等着冬天南下的海船,为他们送来神奇的冰块。 需求暴增,意味着利润暴增,前提是能提供足够的货物冰,冯德郎亲自北上,就是为了此事而来,无论如何都要确保冬天时,有足够的冰块运抵林邑国。 先前,冯德郎旅居林邑国,恰逢周军讨伐林邑国,当时的西阳王宇文温率兵攻入典冲,冯德郎由此才和以西阳王为靠山的黄州商贾搭上了线。 后来,林邑国遣使入中原,抵达长安,受大周天子接见,使者表明林邑国愿为天朝藩属,称臣纳贡,于是往返于番禹、龙编和典冲的海贸再度兴盛。 而冯德郎作为市舶司广州市舶署的“金牌商人”,常驻典冲,为广州市舶署和林邑国签下了一笔巨额买卖,那就是提供大量的丝绸、玻璃器皿以及冰块,换取林邑国出产的奇珍异宝。 这笔买卖对于冰块的需求量很大,所以绝不能出问题,如今冯德郎急着确认的事情,就是今年冬天胶州市舶署发给他的“货”,到底能不能保证足额。 不是冯德郎不相信市舶司,毕竟市舶使是“那一位”,但如今岭表一带对于冰块的需求量实在是太大了,他就担心货源不足,市舶司为了确保朝廷所需份额,影响到自己的买卖。 “冯兄,虽然朝廷明年就要在岭表实行“冰赏”,但扣除官府的份额,冰块的供应还是很充分的!” “冯兄勿忧,市舶司如今已经做了万全准备,待得冬天结冰,冰块的采集、运输、装船,都会很流畅。” “去年是第一次采冰、运冰,许多事情考虑不周,故而运往南边的冰块数量实际上还能更多些,但今年不一样了,市舶司提前安排、组织人手,产量要翻上几倍的!” “而且去年河南各地刚打完仗,百废待兴,如今不一样了,不一样了!” 马欢可不是空口无凭,他负责和广州市舶署对接“北冰南售”事务,自然对于其中内情了若指掌,知道今年冬季河南地区冰块的“产能”翻了几倍,才敢对冯德郎做保证。 而正是因为去年年底、今年年初的“北冰南售”项目大获成功,冰块成为岭表地区的抢手货,故而朝廷对于岭表地区官员以及各豪酋的赏赐品,多了一种选择。 岭表三豪族冯(冼)氏、陈氏、宁氏派兵入中原助战,朝廷已经给予嘉奖,陈佛智、冯暄、宁长真三人,今年返回岭表前,先抵达长安,得到天子接见,并给予赏赐。 而远在岭表的冼太夫人因为协助官军平定岭表有功,去年又协助官军平叛,如今受封谯国夫人,得赐汤沐邑,以及每年都会有的“冰赏”。 这种“冰赏”是前所未有的,不仅太夫人有,岭表广州、交州的官员们也会享受到这“福利”,以缓解炎炎夏日之苦。 市舶司,如今承担着向岭表输送冰块的重任,以便让当地官员时不时感受到朝廷的恩泽,有了这个背景,市舶司在河南各地布置采冰事宜根本就没有阻力。 但问题不是没有,主要是运力有些不足,毕竟能够或者敢于从胶州、海州前往千里之外岭表的船主们数量有限,运力上不去,再多的冰块也只能堆积在码头。 这问题,市舶司正在解决,解决起来不算太难,毕竟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如之前市舶司组织船队讨伐耽罗国那般。 听得马欢说东海有个耽罗国,竟然袭击市舶司的船队,冯德郎有些意外:“耽罗国?怎么如此大胆,敢招惹大...市舶司?” “海外蛮夷,不知天高地厚嘛,呵呵....” 马欢笑眯眯的说着,随后开始透露内幕消息:“其实是误会,这都是误会,如今官军驻扎耽罗岛,协助耽罗国清剿海寇,而耽罗国主昨日已经抵达琅琊港,亲自来向大王和朝廷天使澄清误会....” 亲自来澄清误会?怕不是被抓来的吧... 冯德郎如是想,却不说破,“那一位”的实力,可是没得说的,他如今就想知道,何时能够得对方接见。 对此,马欢颇有把握:“过几日便可,如今大王心情不错,想来和耽罗国主澄清了误会,就会见见冯兄了。” 第三十一章 如梦亦如幻 周国市舶司船队于倭国返航时,在耽罗岛海域遇袭,有五艘海船沉没,十余万两白银及数百船员沉入海底,对此,市舶使、豳王温震怒,派兵浮海东进、兴师问罪。 王师抵达耽罗,宛若天兵天将下凡,宵小顿如鸟兽散,王师将帅经一番调查,发现贸易船队遇袭一事内有蹊跷,耽罗国似乎并非幕后主使。 耽罗国主高立,随即率领文武乘船西进,抵达胶州琅琊港,亲自向天朝上国解释事情真相,澄清误会。 市舶使、豳王宇文温,陪同驾临胶州的朝廷天使,接见了高立一行人。 有消息称,宾主双方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会谈,就先前市舶司船队在耽罗岛附近海域遇袭一事,深入交换了看法,消除误会,达成许多共识。 此次会谈,市舶使、豳王温,向高立介绍了市舶司的情况,并介绍了近几年内市舶司对于搭建东海贸易新秩序的构想,以及对耽罗国在其中即将扮演的重要角色进行了阐述。 如今市舶司和耽罗国达成了一系列共识,这为拓展深化双方合作提供了新机遇,豳王温希望以耽罗国主此次访问为契机,加深对耽罗国的了解,促进双方在旅游、贸易等领域的合作。 朝廷天使在会谈中,向高立转达了大周天子对其亲切问候,对于双方能够化解误会、达成共识表示欣慰,与此同时,还代表周国朝廷,做出了决定。 授高立为上开府仪同三司,耽罗王,赏丝绸一千段,粟五百石,瓷器、玻璃器皿若干。 对此,高立感激涕零,表示愿为大周藩属,世为周臣,行皇朝历法,为皇朝镇守东海,并主动要求送王子入朝觐见天子,聆听天音。 又请皇朝派遣饱学之士,到耽罗教化百姓,定声乐、礼制。 鉴于耽罗临海地区海寇猖獗,时常袭扰沿海居民,高立恳请皇朝派兵驻扎耽罗,并设商馆,以便市舶司船队靠泊,休整。 今日,市舶使、豳王温陪同朝廷天使,设宴款待耽罗国王高立及随行人员,宾主共享美酒佳肴,一起观看精彩的歌舞表演。 席间,高立看着眼前的陶瓷餐具,看看那晶莹剔透的水晶酒杯(玻璃酒杯),看着香炉里升起的袅袅青烟,又看向眼前那身材婀娜的舞姬,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梦。 这个名叫“周”的国家,在西方的大陆上,而这个大陆数百年来换了很多国家,对于高立来说,其实不怎么关心这些国家,他只需要和祖先那样,在岛上过着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比起西面遥远大海对面的“中原”,他们需要重视的国家,是北面海峡对岸的百济,高立的祖父五十多年前渡海北上,入百济拜见对方国王,从此成为对方属国。 属国什么的,对于高立来说无所谓,对方封他的祖父为“星主”,称呼他们为“耽罗”,其实也无所谓。 反正岛上的日子就那么过着,从高立开始记事时起就是这样,弱小的耽罗,不需要对岛外的事情关注太多。 然而数月前,有一支船队在岛外海域遇袭,高立大概知道袭击者的来头,但认为这不关他的事,然而有人认为关他的事,百济随后派兵登岛,说要协防,高立只能听之任之。 他觉得百济的军队骁勇善战,水军规模庞大,一定能击退西面来犯的“周国”,至于百济军队在岛上这里拿一些、哪里拿一些,又抢些民女去军营.... 强者从弱者那里拿一些东西,是很正常的事情,高立还是王子的时候,去过百济国都,见识过对方的实力,所以没什么怨言。 然而,当强者遇到更强的强者,一切都不一样了。 驻泊海港的百济水军,在来袭的周国水军面前不堪一击,许多船只还没来得及出港,就被对方一把火烧了,随后登陆的周军,表现更加凶猛。 十余骑兵,瞬间就突破百余百济兵的拦截,而对方的步卒,个个身着铁铠,宛若铁人一般,打得百济军队大败。 岛上的百济军队只是仓促间抵抗了一下,就被来袭的周军打得跪地求饶,有百济将领带兵退守王城,试图据守待援,却被对方召唤的天雷劈死。 如此强大的敌人,已经不是凡人能够抵抗的,百济军队很快就投降,而高立则忐忑不安的等候发落。 对方的主帅很和蔼,对方的军队很友善,没有在岛上烧杀抢掠,军纪比百济军队好得多,高立糊里糊涂的和对方主帅喝酒,糊里糊涂上了船,糊里糊涂的来到了海的这一边。 在这里,他见识了比百济更强的国家,只是一个港口城市,其规模就已经堪比百济国都,而那位眼光犀利的市舶使,更是让他不敢直视。 高立原以为自己就要被关在西方大陆,再也回不到自己的国家,结果在这里,他所获待遇,比起在百济时要好很多。 洁白的瓷器,晶莹剔透的水晶杯,美味可口的食物,还有在百济都很名贵的丝绸,以及穿在身上很凉快的衣服,无一不在彰显着这个国家的实力。 这个国家,比百济强太多了。 想着想着,高立有些恍惚,周国不仅没对他如何,还说要帮他改造破败的城池,兴建高大气派的宫殿,让他住得舒服。 还要给主要的宫殿装上玻璃窗,明亮而又防风,不仅宫里如此,其他一些贵族的居所,也要按照周国的形制,进行重建,同样也会有玻璃窗。 而来自海外的名贵香药,市舶司会以合理的价格出售给他和贵族们,以后每日点上一炉香,让住处香气四溢,不再是奢望。 据高立所知,每日都能焚香可是只有百济王族才能享受的待遇! 对方还会供应大量精美的布帛,给他和官员们缝制漂亮的衣物,还要给宫里的宫女们也换上像样的衣物,如此才能彰显皇朝藩国的气派。 这一切,并不是全都无偿,但价格不贵,用耽罗出产的海产来换就行。 不仅如此,市舶司在岛上划定的“租界”,每年都会支付“租金”,那都是来自中原的特产,往日里在百济都能买上高价。 “租界”会管理耽罗的所有港口,进出港口的船只,所缴纳费用,“租界”方面会分三成给耽罗。 驻扎在岛上的王师,负责保卫耽罗的安全,驻军会在岛上开垦农田,尽量自给自足,不会耗费耽罗太多粮食。 而来自周国的商人,会在“租界”方面的协调下,以优惠价格购买耽罗的海产,对方还会廉价供应诸如铁针、鱼钩、锥子、剪刀等日用铁器,改善平民的生活。 简而言之,耽罗成了周国的藩属,将海港交给市舶司设立的“租界”进行管理,高立和贵族们只需要享福就行,往后会有大量海船经过耽罗的港口,为他们带来中原的各类特产,以及海外奇珍异宝。 而对方,并不会夺他的王位,不会把贵族变成奴隶,不会把岛上居民赶尽杀绝。 对方的要求,只是让他向周国称臣,然后把岛上的一些土地“租借”给周国。 这么好的事情,高立想都不敢想,如今喝着水晶杯里的美酒,看着眼前宛若天仙的舞姬,又看着频频向他劝酒的市舶使、豳王温,不由得揉揉眼睛。 这是做梦么?还是真的? 如果是做梦,真不想醒来啊! 第三十二章 期待 琅琊港,胶州市舶署公廨后院,大醉归来的宇文温正躺在榻上闭目养神,喝酒不累,但演戏很累,心更累,如今“演出归来”的宇文温,终于可以松松放松心情了。 耽罗国,户数大概五六千,不过是一个中原小州的水平,耽罗国王高立,了不起一个州刺史的地位,而以宇文温的尊贵身份,要和对方把酒言欢,已经是降贵纡尊。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道理很简单,就是要树一个典范,让周边国家看看,给周国当小弟是多么有面子和里子的事情。 面子,光靠摆酒肯定不够,所以宇文温决定为耽罗国装点一下门面,使其在昔日的宗主国及周边邻国面前,扬眉吐气一番。 此次市舶司组织大军远征耽罗,轻易而举击溃协防耽罗的百济军队,而据将领们后来的汇报来看,耽罗国真的很穷酸。 耽罗的所谓王宫,连中原正经州刺史的府邸都比不过,那些所谓贵族,其住处连寻常中原普通地主都不如,其军队,有和没有差不多,更别说平民百姓,和乞丐差不多。 所谓耽罗国,与其说是个国家,还不如说是个部落联合体,岛内三大部族,高氏是其盟主,其他的贵族,不过是部落里的头面人物罢了。 这种所谓国家,宇文温若是要给其装点门面,必须量体裁衣,万一不小心就会弄出个“沐猴而冠”的效果出来,只会让人贻笑大方。 但无论如何,宫殿是要重新弄的,不求高大气派,至少要精致整齐。 吃穿用度,至少要和中原的普通大户水准看齐,那些歪瓜裂枣的所谓宫女,好歹等有大户人家侍女的水准,礼仪要学,基本的礼制也要定下来。 好歹有一套像样的乐器,譬如鼓吹之类的声乐,乐师的水准也要跟上来,以便耽罗国王接见外国使者时,至少有拿得出手的排场,美味可口的食物。 让周边国家都看看,跟着周国走,会有何种实实在在的好处。 但这不代表周国是个冤大头,周边国家随便口中敷衍几声“粪土臣某,愿世代为大周臣子”,就能哄得周天子龙颜大悦,然后自己拿着些歪瓜酸枣的特产,从周国手上换回大量赏赐。 这种类似于花钱买面子的朝贡贸易,宇文温可不想继续下去。 什么天朝上国物产丰富,藩国来朝,自当不吝赏赐,宇文温觉得朝廷与其花那冤枉钱去买面子,还不如减免百姓赋税,让利于民。 或者提高士兵们的待遇,给士兵们多备几件铁制武器、铠甲。 自己的百姓不体恤,士兵不爱护,花钱买虚无缥缈的面子,别人拿了好处面上笑眯眯,心里还不是嗤笑你是一只肥羊? 宇文温对朝贡贸易不以为然,他要把耽罗国树为典范,可以说是花钱买面子,但不代表亏了里子。 耽罗国从现在开始,就是周国的蜀国,防务由周国包了,外交则接受周国的“指导”,文化必须和中原“接轨”,经济命脉也要被周国把持,是真正的附庸。 当然,还有更省事的办法,就是直接将耽罗纳入周国管辖,这样省去许多麻烦,但综合考虑下来,得不偿失,所以宇文温才退而求其次。 周国若并吞耽罗,会直接导致百济以及倭国惊慌失措,这两个国家势必担心周国接下来要对他们动手,那么即将开始的东海贸易体系,还没真正建立起来就夭折了。 这不是宇文温想要的结果,他作为市舶使,需要政绩,而市舶司在东海海域顺利开展市舶贸易,为朝廷带来不菲的收益,这才是他作为市舶使最大的政绩。 有了政绩,才能聚集更多的声望,对于下一步布局,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而市舶贸易,比起朝贡贸易,更能推动沿海地区的发展,只有兴旺的贸易需求才会有大量的货物转运,才能支撑起庞大的贸易船队,才能让越来越多的人投入到航海中去。 耽罗国作为典范,也会是东海贸易的一个重要中转站,市舶司有了这个可靠的中转站,可以更方便的开展与百济、新罗、倭国的贸易。 而驻扎在岛上的军队,以及停泊在港区的战船,可以有效威慑百济、新罗、倭国沿海海寇,免得对方把市舶司的船队当做肥羊,时不时咬上一口。 宇文温觉得,如果在耽罗岛的布局顺利开展,那么接下来的局面就打开了,市舶司的贸易前景会不错,但想要把海贸规模做大,却很难。 如今的东海各国,实力有限,虽然中原的丝绸、瓷器在百济、新罗、倭国不愁销路,但对方能支付的硬通货实在有限,有用的特产也不多。 双边贸易要长期维持下去,并且有较大发展,前提是贸易双方都能拿得出对方所需的大宗货物,如今这种类似于单边市场的贸易,真的很难有更大发展。 中原需要金、银、铜,但东海各国,金、银、铜的产量低,若海贸靠硫磺、昆布贸易支撑的话,无法将规模做大,至于皮货、人参贸易,总是杯水车薪。 简单来说,中原的生产能力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市场(东海诸国)的购买力太差,如此悬殊的差距,是制约海贸发展的重要瓶颈。 宇文温为了把东海海贸的市场做大,已经殚尽竭虑想办法,然而在这生产力低下的时代,想让百济、新罗、倭国增强购买力,谈何容易。 但再难,也得想办法,不说市舶司,河南道织造司同样需要开拓更多的市场,若是做好了,宇文温可以由此获得新的力量,让更多的人因为利益,站到他这边来。 一个拥有武装力量的强大利益集团,足以让他立于不败之地。 想到这里,宇文温坐起身,看着自己画的草图,看着东海对面的扶桑列岛,不由得颇为期待。 百济和倭国,关系紧密,原本的历史里,两国抱团对抗唐朝,直到白江村一战,唐军以少胜多大破倭军,吓得倭国肝胆俱裂,风声鹤唳。 随后倭国决定向唐朝学习,才有了源源不断的遣唐使。 如今,百济协防耽罗,结果海、陆大败,伤亡不小,百济必然担心周国随后以耽罗岛为跳板,发动直接进攻,届时北有高句丽、东有新罗虎视眈眈,百济危矣。 所以,百济遣使向倭国求救实属必然,倭国方面如果不蠢,应该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那么对方接下来会采取什么应对之策呢? 宇文温从俘虏的口中得知,最近数十年来,百济和新罗征战,多次战事告急,倭国数次应百济之请,派兵浮海而来助战,他想着若如果倭国这一次也如旧例,那么.... 宇文温现在只想做海贸,不想把和倭国的关系搞僵,但这不代表他怕事,如果真要打仗,那就打一场好了。 若事态向坏的方面发展,类似白村江之战的那种海战会爆发么? 真是令人期待啊! 第三十三章 政绩 倭国,京城,大臣苏我马子正在私第会见到访的百济使者,再次听使者描述周国侵略耽罗、袭击百济的恶行,虽然苏我马子和其他官员,已经在王宫里殿上听过一次,但他还是要再听听。 整件事情的起因,苏我马子已经有所了解,那就是数月前周国的船队抵达倭国博多开展贸易,满载而归,然而返航途中经过耽罗海域时,为海寇袭击。 据说损失了几艘船,船上装载的货物及人员沉入海底,周国方面对此大动肝火,却不待弄清幕后真凶,便直接派兵攻打耽罗。 耽罗国是百济的属国,百济理所当然要保护耽罗,在得知周国即将兴兵来犯之后,百济便派出军队,抵达耽罗协助对方御敌。 而周国的水师来得很快,出其不意袭击驻泊港区的百济水师,随后大举登陆,很快便击败了岛上的百济军队,控制了耽罗国,据说还将其纳为属国。 不仅如此,攻占耽罗的周国水师,还进犯百济沿海地区,登陆之后大肆烧杀抢掠,犯下各种暴行。 周国水师猖狂至极,不但袭扰百济沿海地区,甚至其战船还抵达白江口(白江入海口),试图溯江而上,进犯百济国都。 是百济水师奋力拦截,才勉强将其击退。 而百济水师历经数次大战,伤亡惨重,再这么下去,很难守住白江口,无法拱卫王城的安全。 事态再这么发展下去,本来就和百济敌对的高句丽、新罗,肯定会趁火打劫,趁着百济的主要军队聚集王城附近的有利时机,攻打百济边境上的城池。 百济如今身处险境,唯一能依靠的,就是盟友倭国,百济王接连派出几个使者到倭国求援,如今在向苏我马子陈情的使者,已经百济派来的第四位使者了。 听了一遍哭诉,苏我马子问对方,问百济是否和周国船只遇袭一事有关联,使者对此当然是极力否认。 苏我马子何许人,当然能猜到百济在这件事里有脱不掉的干系,他能猜到可能是本国和周国往来密切了些,引发百济方面的不满,所以对方才决定袭击周国的船队,试图扭转局面。 但苏我马子没有证据,不好发难,也无法发难。 倭国和百济素来关系紧密,百济若有难,倭国不能坐视不理,否则一旦百济出事甚至灭亡,那么倭国的利益必然会大受影响。 且不说被新罗侵占的任那地区至此再无机会收复,就说一旦新罗吞并百济,甚至高句丽灭掉百济、新罗,统一半岛的强国必然会对倭国起心思。 所以,无论如何,倭国都不能见死不救,不能坐视百济倒霉,甚至亡国。 更别说周国如今已经占据耽罗,大量战船驻泊港口,一旦打服了百济,那么接下来,万一对方挥师进攻倭国,届时该怎么办? 苏我马子知道事态的严重性,他不能袖手旁观,然而.... 见着苏我马子迟迟不表态,百济使者急得满头大汗,不住哀求。 他知道如今倭国最有权势、说话最管用的不是倭王,而是面前这位权臣,如今百济身处险境,倭国若是迟迟不做决定,不发援兵增援百济,那百济可就真的危险了。 苏我马子眉头紧锁,见着使者不住哀求,便说明日就会有决定,让对方先回馆舍,等消息。 百济使者苦着脸告退,苏我马子独坐片刻,起身转入另一侧小院,在那里,有另一位使者已经等候多时。 比起百济使者,这位使者没有正式官方身份,因为对方是私人派来的使者,同样是为了耽罗一事而来,抵达倭国京城不是为了谒见国王,仅仅是来见苏我马子。 周国豳王的使者张鱼,渡海而来,奉命向倭国大臣苏我马子,转达豳王的怒火。 “大王很生气,因为船队损失了五艘船,十余万两白银,这让大王在天子面前颜面尽失,是前所未有的耻辱。” “大王如今总管皇朝海外市舶事务,本来从贵国这里获得白银近四十万两,运回京城后,必然是一件了不得的政绩,然而...” “大王这两年来,率领虎狼之师,驰骋沙场未逢对手,纵使敌军有数十万之众,也在大王面前溃不成军,此次,大王本想靠着海贸所得四十万两白银,在朝中更进一步,结果,事情搞砸了。” “朝中那些只会清谈之辈,借此讥讽大王无能,更有甚者,给市舶司泼污水,说市舶司组织船队做海贸是劳民伤财,奏请天子罢市舶事务。“ “天子虽然没说什么,也没斥责大王,但大王为此很生气,真的很生气。” “我们是没有证据,证明是百济派船扮作海寇袭击船队,但大王说了,必须有人付出代价,市舶司不是任人欺负的无能之辈!” 豳王特使张鱼,语气平静的陈述着,但苏我马子可以从中感受到豳王的熊熊怒火,他不清楚周国内部的情况,但亲历过残酷的权力斗争,能够感受到豳王宇文温因为船队遇袭,由此在周国朝廷里遭受的压力。 苏我马子在倭国推崇佛法,阻力重重,行事只要有闪失,反对者肯定会死咬不放,各种冷嘲暗讽防不胜防,所以豳王宇文温面对的处境,他可以理解。 但是,倭国不会坐视百济遭难,这是原则,不可能改变。 苏我马子想到这里,提问:“不知百济到底要如何做,才能平息大王的怒火?” 他又补充道:“百济对大周并无恶意,如果大王决意要攻打百济,即便真的攻入王城,那事后呢?百济为高句丽或者新罗所灭,新的统治者,就会安安分分么?” 对此,张鱼的回答很干脆:“大臣,大王的市舶司船队是出海做海贸的,不是去灭国的,要是把客人都灭了,大王的市舶司和谁去做买卖?” “但这个客人必须守规矩,不要成日里想着拿刀捅人搞偷袭!” “大王要政绩,政绩就是市舶司的贸易额大增,而想要贸易额大增,首先船队的安全就必须有保证!” “耽罗国,以前是百济属国,现在归附皇朝,耽罗国依旧是耽罗国,岛上驻军,是为了确保航线的安全,耽罗岛,是市舶司的贸易据点,不是讨伐海东各国的出发点,这就是大王的意思,没有别的意思。” “至于王师战船袭击百济沿海,道理很简单,市舶司募集来的骁勇,好歹都要给些甜头不是?女人,钱财,就由将士们向百济拿!” “王师战船抵达白江口,纯粹是为了告诉百济国内某些人,不要以为周国的船队是肥猪,可以想怎么咬就怎么咬!” “而百济被俘的将士,大王没有杀,如果百济那边识时务,又有人出来说句公道话,大王释放这些俘虏不是不可能,毕竟做买卖,讲的就是和气生财。” 苏我马子听出了言外之意:“那么?我国是否可以居中调解?” 张鱼点点头:“大王正是此意,若大臣觉得合适的话,可以奏请贵国大王遣使,到百济斡旋,居中调解,届时大王也好对朝廷、对将士们有个交代。” “那么大王想要何种交代?” 对此,张鱼回答:“很简单,首先,百济承认耽罗为皇朝属国的事实,不要兴兵来犯,就当是十余万两白银以及数百人员伤亡的赔偿。” “其次,耽罗国从此就是周国市舶司开展贸易的据点,不容侵犯,市舶司和海东各国做买卖的船队,会在耽罗岛集散,各国可以遣使到耽罗,商谈市舶事宜。” “当然,大王希望百济能和贵国一样,安排专门的官署,与皇朝市舶司进行贸易。” “大王不在乎百济王的看法,但愿意行个方便,让贵国展现一下影响力。” 最后这句话,才是张鱼想要替豳王转达的意思。 他虽然不是国使,但代表着周国的豳王,苏我马子知道,这位豳王如今在周国的市舶事务上有决定权,对方看样子确实是想做买卖,而不是灭国。 如此一来,事情就有了回旋的余地,毕竟苏我马子是真心想加强和中原的贸易关系,但他不能坐视百济被周国攻打,以至于国力大衰,甚至亡国。 听着特使转述豳王的想法,苏我马子心中很快就有了主意,事不宜迟,他会尽快“说服”大王,遣使到耽罗、百济,居中调解。 这一切,建立在豳王宇文温言而有信的基础上,若是面对其他人,苏我马子不至于如此天真,但豳王的信用很好,至少有值得他“姑且一试”的余地。 张鱼此来,除了“澄清误会”之外,还有其他要事,此时见着“误会澄清”,苏我马子稍稍放心,便趁热打铁:“大臣,某此次奉命而来,还想知道贵国的准备做得如何了?” “昆布没问题,朝廷会让沿海居民上缴足额昆布,至于冰么....”苏我马子说到这里有些好奇,“贵国地域广阔,不是也有许多冬季结冰之地么?何以需要我国出售那么多冰块?” “需求量大,多多益善,再说若不如此,贵国如何支付购买市舶司运来那堆积如山货物的费用?毕竟总是硫磺也不好,而贵国的白银产量老是上不去...” 张鱼话锋一转,转到白银开采的问题上来:“大臣,某此次奉命而来,带来了一些工匠,这些工匠精通‘灰吹法’,能够协助贵国大幅提升白银的产量....” “毕竟冰块什么的只是略有赚头,而只有白银,才能撑起双方的海上贸易,确保大王的政绩。” 第三十四章 政绩(续) 午后,亳州小黄,总管府署内,一脸疲惫的宇文温结束用餐,继续接见客人,前不久他结束巡察返回小黄,随即被待批阅的公文和卷宗淹没,废寝忘食处理了数日,直到昨日才处理完毕。 而这几日,排队等候他接见的官员可以从官署正门一直排到城东门外,以平均十分钟/人的速度进行接见,让他疲惫不堪,有了一种青楼女子接客的感觉。 没错,就是接客,顾不上“**”,一上来就进入“状态”,双方在十分钟内进行充分“交流”,事毕,下一位进来,继续。 也亏得宇文温精力充沛,才能吃得住如此大的工作强度,身兼数职听上去很威风,但这意味着肩膀上的责任多了数倍,宇文温不想事事交予佐官处理,所以免不得案牍劳形。 他巡察河南各地期间,各长史实际上分担了他的职责,把各官署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但宇文温不想让人对他产生一种“撒手掌柜”的印象,所以回来后把这些已经处理的公务都过了一遍。 没发现什么破绽,这就意味着他没办法去怼那“四大天王”。 对此,宇文温再次确认卫玄等人确实是良吏,不错的佐官,他除了把一把大方向,实际上可以高枕无忧,不需要这么拼命“接客”。 但有的人,必须要见一见的。 有些形销骨立的郑通,如今黑着眼圈在向宇文温汇报诸般事宜,他和一帮子奸滑的胥吏斗了大半年,身累,心更累,不过在这秋收的季节,郑通总算是有了好收成。 郑通作为宇文温的左臂右膀,负责公廨钱事务,同时整顿吏治,此时交上来厚厚一沓资料,让宇文温看了之后只觉赏心悦目。 郑通主持的亳州总管府公廨钱,放贷生利,借着日兴昌青苗贷的东风,获利不小,有效补充了官府开支不说,还有余钱给大小官吏们发放“补助”。 当然,这是走了正规流程、得亳州司会批准才有的福利,不然会被人诟病宇文温用公帑收买官员,收买人心。 这大半年来,宇文温一直很忙,卫玄等高阶佐官很忙,亳州总管府以及织造司、市舶司的大小官员都很忙,所以待得秋天这一收获季节到来,大获丰收的官署发放“补助”,也是顺应人心之举。 宇文温对郑通做出的政绩很满意,放下资料,看着对方:“寡人给你放几日假吧,再这么累下去,铁打的身体都吃不消。” “多谢大王。” “咦?你不是该说‘下官为国分忧,无需休息’之类的场面话么?”宇文温促狭起来,“这样寡人和你才好来个有来有往嘛!” “大王莫要说笑了,下官如今还真是快撑不住,万一弄假成真,那可如何是好?” “莫要惊慌,寡人又不是无良上官,只会把佐官往死里用,你好好休息,陪着妻儿说说话,放松放松。” “多谢大王。” 郑通没有虚情假意的推辞,他是真的累了,需要好好休息回回神,虽然家人就在小黄,但这大半年来,他忙着公务,都没怎么和妻儿好好相处。 决定放假之后,先在家蒙头睡上一天一夜再说。 郑通告退,宇文温只来得及喝一口水,便开始继续“接客”,来人是他在市舶司的副手王,同样是一脸疲惫。 刚出使陈国归来的王,车马劳顿,这大半年来同样四处奔波,和郑通一样,累得有些形销骨立,不过精神不错,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到陈国走了一圈。 王之父王僧辩,为萧梁名臣,当年平定侯景之乱后坐镇建康,当魏军(西魏)攻破梁都江陵、梁元帝遇害后,王僧辩在建康拥立皇子为帝。 后来王僧辩被坐镇京口的大将陈霸先袭杀,陈霸先由此把持朝廷大权,后来建立了陈国。 可以说,王和陈国皇室有杀父之仇,如今作为周国使者出使建康,在台城太极殿上面对御座上的陈叔宝,面对陈国百官,那种感觉可不一般。 很刺激的。 宇文温翻看着王所写公文,问道:“和陈官家谈得如何了?” “大王,下官不过一使臣,何以能和陈国国主商谈事务,更何况,对方沉迷酒色,没那精力。”王面色平静的说着,顿了顿再补充: “大王,两国市舶事务已经谈妥,下官已整理成公文,大王阅后如无疑问,还请尽快上奏朝廷,莫要授人以柄。” “寡人知道,明日奏章就会送往长安...你啊,在公众场合,莫要称呼陈官家是陈国国主。” “是,下官明白。” 王和陈国有仇,当年陈霸先杀了他父亲,他就不会称呼陈国皇帝是天子或至尊,因为既然这么称呼了,就意味着对方有天命在手,再推演下去,莫非他父亲遇害是天意?活该? 但周国和陈国如今关系不错,周国方面不会称呼陈国皇帝为“国主”,王若是在公众场合这么说,很容易被人借题发挥。 王此出使陈国,是为了和对方协调市舶事务,毕竟周国市舶司如今正在推行海贸,南来北往的海船势必要经过陈国沿海地区,所以需要协调。 而陈国如今因为丢了岭表交广之地,往日输送建康的诸如海外香药等奇珍异宝断了来源,如今也急需周国海船运来这些奇珍异宝,满足巨大的日常需求。 两国关系正常,双方贸易额逐年递增,若能把和陈国的市舶事务办好,对于市舶司来说也是一个很大的政绩,所以王此出使,和陈国方面谈妥了各项事宜,圆满完成任务,宇文温对此很满意。 王作为市舶司官员,关注点当然不止陈国,他汇报完毕,顺便打听东海方面的事情:“大王,耽罗国那边如何了?” “依计划行事,无论百济和倭国怎么想,耽罗的现状,再也不会变了。” “大王,那万一打起来呢?” “你作为市舶司官员,就可以领兵出征立军功了,若时机合适,收复汉四郡,不也是大功一件么?” 王闻言笑而不语,宇文温对未来很乐观,他的特使张鱼,如无意外此时应该早已抵达倭国国都,得倭国权臣苏我马子接见,传达他的意见。 如果事情顺利,倭国会作为调解人,居中斡旋,帮助周国和百济“达成谅解”,让百济承认耽罗的现状,然后,东海贸易新秩序也就能初步建立了。 有了规矩,买卖就好做,初步打通贸易航线的市舶司,会给国库带来稳定财源,这样的政绩,能让宇文温的“人气”更旺。 王告退,在下一位客人进来之前,宇文温抓紧时间闭目养神。 他对现状颇为满意,如今是秋天,自己作为市舶使,政绩算是有了,在朝廷那里能有底气十足的交代。 接下来,就看事态发展如何,毕竟人生的际遇,变幻无穷。 哎呀,你说我一个管理海贸的市舶使,怎么就变成了开租界的帝国主义急先锋呢? 第三十五章 转正 秋风吹拂,树叶飘落,公廨厢房内,端坐不动的刘二,看着窗外落叶,随后拿起茶杯,因为太过于紧张,以至于茶杯晃动,他不由得双手捧着茶杯,才成功喝下这杯茶。 熟悉的味道,让刘二想起了西阳,这壶“西阳春”,泡得刚刚好,不仅润了喉咙,还让他的心情稍微放松下来。 人生的际遇变幻无常,只有抓住了,才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刘二直到现在,还无法忘记那一晚,“漱芳斋主”对他说的话。 “组织已经决定了,让你到日兴昌做驵主。” “可....可是...小的从未放过贷,就怕做不好啊...” “这是组织的决定,如果你觉得有难处,可以不去,但我觉得你不去试一试的话,太可惜了,总不能一辈子就做帮闲吧?” 那一晚过后,做帮闲做得风声水起的刘二,便被日兴昌柜坊聘用,到亳州分号做了驵主,负责放青苗贷,开始了另一个人生。 而这一切,在刘二刚开始做帮闲时,是绝对不会想到的。 那年,刘二在黄州拉起一支队伍,专门带着外地客商在黄州吃喝玩乐,由此练就一身本领,精于察言观色,又会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组织”看中,吸收为暗探,时不时为“组织”打听各色消息,或者传播各种消息。 或者说,是给“那一位”打听消息。 出身卑微的刘二,没想到自己竟然有机会给“那一位”做事,于是干劲十足,表现出色,而正是因为如此,“组织”才做出决定,让他有机会进入门槛极高的日兴昌柜坊做事。 日兴昌柜坊,实力雄厚,不要说最大的东家,就是其他东家,个个都是腰缠万贯,日兴昌的大小掌柜和驵主,在别人面前腰骨都能平白硬几分。 能入日兴昌柜坊做事,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情,但却没那么容易。 刘二没想到自己会被“组织”认可,更进一步为“组织”效命,而当了日兴昌柜坊的驵主后,只要“业绩”出色,收入那可是不成问题的。 但要做好可不容易,因为在河南州郡,日兴昌柜坊没有根基,一上来就大规模开展放贷业务,放的还是断人财路的青苗贷,可想而知阻力会有多大。 刘二自己,就经历未遂暗杀十五次,有五次被箭矢射中胸膛,要不是胸口有铁板挡着,他就已经死了。 这还没完,暗杀是暗杀,袭击是袭击,他经历袭击三十六次,其中三次被袭击者近距离攻击,亏得护卫们奋力反击,才让他接连逃过大劫。 日兴昌在河南的掌柜、驵主,从春天到秋天,伤亡过半,可以说是用生命撑起了日兴昌在河南的“业务”,而面对疯狂挣扎的各地豪强,日兴昌的反击同样犀利。 袭击者,基本上都被日兴昌用各种手段灭全家,甚至灭族,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刘二就亲自确定了几个目标,看着对方死全家。 如此刺激的经历,让先前只会带着人寻欢作乐的西阳城帮闲刘二,蜕变为谈笑间杀人的日兴昌驵主,两种感觉,完全不同。 而他因为表现出色,业绩排名前列,被柜坊表彰、重赏之余,还和其他几位表现出色的掌柜、驵主一起,到总管府署等候亳州总管的接见,以此殊荣作为鼓励。 而亳州总管,就是“那一位”。 想到这里,刘二再次激动起来,看看厢房里的挂钟,时针指到十四点五十七分,还有三分钟,就该轮到他了。 刚来官署时,刘二就得吏员提醒,说总管接见属下、客人时,因为要见的人很多,所以每见一个人,都严格按照规定时间开始和结束,不早不晚,基本上不会延时,免得影响接见后面的人。 所以,一会见到总管,不光要有问必答,还得长话短说。 刘二谨记于心,眼见着自己入见的时间就要到了,愈发紧张起来。 敲门声起,一名吏员推门而入,带着他出去,走在回廊上,拐了几拐,来到一处小院,见着院内站着几名正在低声交谈的官员,又有侍卫按刀而立,刘二愈发紧张起来。 吏员让他在檐下等候,入房禀报,随后带他入内。 见着书案后那名身着官服的年轻人,得吏员告知这位就是亳州总管,刘二激动万分,在吏员的示意下行礼他没有一官半职,是白身平民,见官可是要行大礼的。 吏员退出,关上房门,房内就剩刘二和亳州总管、豳王宇文温。 宇文温看着面前的男子,抬手示意:“坐。” 刘二抑制着心中激动,赶紧拱手:“多谢大王,草民不敢坐。” 宇文温笑了笑,没有纠结这种事,开口问:“刘驵主?” “草民在。” “你的表现不错,寡人很满意,来年有信心继续完成放贷么?” “回总管...大王,草民有的!” 宇文温看着刘二,继续问:“这么有信心,是因为和各地豪强打好关系了么?” “回大王,那不是一回事,日兴昌在河南放贷,明摆着断了许多豪强的财路,人家面上笑嘻嘻的,心里不知道有多恨,靠这些人,靠不住。” 一说到放贷、豪强,刘二就来了精神,也没那么紧张了。 宇文温对此很满意,这个刘二的心里应该对现状很清楚,行事时不会盲目乐观,不然迟早会被人算计。 日兴昌和某些地头蛇,可是有“杀父之仇”,日兴昌的展柜和驵主们明面上和对方谈笑风生没问题,但若是暗地里不提防,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寡人听说了,你历经未遂暗杀十五次,袭击三十六次,死里逃生,命很硬。”宇文温缓缓说着,日兴昌提交的‘报告’,他已经熟记于心,所以对于这位刘驵主的经历很熟悉。 “但俗话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你不一定每次都那么好运气,恐怕....” 刘二闻言哈哈一笑:“大王,草民烂命一条,得日兴昌抬举,做个体面人,已经心满意足,真要有那么一天,那都是命,没什么好抱怨的。” “好,很好。” 宇文温说完,再次抬手示意:“坐,刘探员。” “刘探员”三个字,让刘二如遭五雷轰顶,随即泪流满面,跪地向宇文温行礼:“草...属下拜见大王!” 宇文温看着磕头的刘二,点了点头:“漱芳斋主的报告,寡人看了,刘探员的表现不错,故而如今可以转正,恭喜了,刘探员。” “是.是...属下愿肝脑涂地,为大王出生入死!” “好了,平身。” “是..是...” 刘二激动万分,长久以来的一个疑虑,今日终于得到答案,他一直担心,担心所谓的“组织”,可能和“那一位”没关系,万一是有人打着王府的名头骗他,那就不妙了。 刘二,是“漱芳斋主”发展的“探员”,一直处于“试用期”,他和对方是单线联系,无法求证对方所说是否是真的。 所以刘二一直都在担心,自己可能是被人蒙骗,但他这样的机会却很难得,所以虽然心中有疑虑,却一直兢兢业业的做事,完成“漱芳斋主”下达的命令。 如今,他得“那一位”亲自召见,而对方亲口点明了他的身份,事情已经很明显:漱芳斋主没有骗他。 高高在上的豳王,借着接见日兴昌柜坊掌柜、驵主的机会,顺便接见他这个“刘探员”,并且亲自对他说,可以“转正”了,这怎么不让刘二激动。 “刘探员,你既然已经转正,那么权限也会增加,具体事宜,漱芳斋主会和你联系,然后详细说明。” “是,是!” 一旁的座钟忽然响起来,意味着接见时间到,宇文温示意刘二起来,不忘交代:“注意一下仪容,不要出去后让人看出端倪。” “是!” 激动不已的刘二告退,宇文温看着刘二离去的背影,颇为满意。 他,就像一只硕大的蜘蛛,每日里忙个不停,一直都在忙着织网,而他织出的网,不仅是利益交错的大网,还有情报网。 别人都看得见豳王温生财有道,以日兴昌为“织机”,织起一张巨大的金钱网,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发展的情报网,规模已经大到何种程度。 终有一日,大部分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被他这只“不正常”的蜘蛛,来个某种意义上的“一网打尽”。 第三十六章 泪水 走出总管府署的刘二,只觉得恍恍惚惚,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幸福来得太快,让他猝不及防之下,几乎止不住泪水,走在回廊间,有几次差点撞柱。 其他同行人员只道刘二和自己一样,得大王接见,激动万分之下至于情绪失控,然而谁不是如此呢? 高高在上的豳王,今天逐个接见他们,虽然时间有限,虽然豳王只有三言两语,但对于大家来说,已经是荣幸之至。 今日得豳王接见的人,除了表现出色的日兴昌柜坊掌柜、驵主,还有许多底层官吏,大家都是因为在今年表现出色,才获此殊荣。 如今成绩得豳王肯定,这意味着除了获得不菲的奖赏之外,日后在仕途上的发展也会不错。 小官小吏们知道豳王一贯奖惩分明,自己表现好,那么豳王接下来必然会对他们另有任用,故而一个个期待不已,而对于日兴昌的掌柜和驵主们来说,这意味着自己入了“法眼”,日后受柜坊重用的机会少不了。 进出官署的吏员们,见着这些人时不时嘿嘿傻笑的模样,不由得莞尔,今年大家努力了大半年,如今到了秋天,风调雨顺,又是个收获的季节,总管府署不吝于发放各种“补助”和“福利”,这让许多人都很激动。 奖惩分明的豳王是他们的上级,如今言而有信,大家表现好,奖赏很快就能兑现,亳州司会已经核准了总管府署上报的各项“补助”,没多久,这些“补助”和“福利”就会发放了。 比起钱财,更多官吏关注的是考核,大家这么努力,而上官的考核也很公正,如今许多人就要因此升迁,自然是喜不自禁,还有那些世代为吏的吏员,如今就要因为表现出色而由吏变官,他们为此几乎喜极而泣。 数百年来,虽然官吏并称,但官和吏始终是有区别的,区别之大,类似于良民和贱民的区别,如今许多吏能“转正”为官,就如同贱民脱去贱籍变成良民,哪能不让他们激动万分。 人有了奔头,日子过起来就美滋滋的,如今的总管府署官吏们,引来了秋天这一丰收季节,无论是公还是私,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了收获,心情畅快,笑逐颜开。 在官署里的吏员如此,刘二等人亦是如此,然而同样是身处官署,有的人却高兴不起来,甚至嚎啕大哭。 州署内,忐忑不安的囚犯们迎来了最终判罚:他们将会被流放,流放地远近不同,最远的是被流放到数千里之外的岭表,刑期三到十年不等。 岭表,有名的烟瘴之地,外地人去那里能否活过一年都不知道,更别说官府是让囚犯们乘坐海船南下,若倒霉的话甚至连岭表都没到,就在半路葬身鱼腹了。 许多囚犯听得这一结果之后,要么放声大哭,要么瘫倒在地,为这种生不如此的刑罚而悲痛欲绝,心中悔不当初。 年初,有官府做靠山的日兴昌柜坊在河南各地发放青苗贷,利息很低,低得让人不敢相信,面对这所谓的“利民贷”,各地许多百姓却将信将疑,不敢去贷。 日兴昌柜坊,位于山南黄州,不是河南本地的柜坊,许多一辈子都没离开家乡的人,根本就不敢相信日兴昌柜坊真的是好心放“低利贷”。 他们总觉得日兴昌是在骗人,即便日兴昌的掌柜、驵主、伙计们不断的宣传,说青苗贷多么多么的划算,即便官府也说日兴昌不是骗子,但很多人依旧不敢相信。 更有甚者,有不明真相的平民,被一些谣言所迷惑,被一些人鼓动,认为日兴昌柜坊是人贩子,骗子,群起而攻之。 各地接连发生围攻、殴打日兴昌柜坊掌柜、驵主、伙计的事件,事态严重的,甚至闹出了人命,把日兴昌的人殴打至死。 闹出了人命,各地官府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派出兵马四处搜捕行凶之人,为此牵连甚广,一时间各州郡牢狱人满为患。 对此,许多参与围殴的百姓不以为然,大家都觉得当时自己只是凑热闹,不是主谋,也没有亲手打死人,更别说“法不责众”,官府不会把没有亲手杀人的自己怎么样。 现在,判罚出来了,基本上除了真的只是围观的那些人之外,其他人全都被处以流刑。 流放的距离有远有近,近的,不过是从一个总管府流放到另一个总管府,到那个总管府的纺织局名下纺织作坊去干活,当纺织工。 远一些的,是被流放到山南黄州,同样是在纺织作坊里做事。 这两处流放地,还算是好的,毕竟只是在纺织作坊里干活,累是肯定的,但好歹距离家乡不算太远。 而最严重的,就是被流放到岭表广州,被流放的人们从此远离家乡,死后变成孤魂野鬼,无法落叶归根,不得和祖宗们在一起。 此时,州署里哭天抢地的囚犯们被士兵一个个带下去,待得验明正身之后,分别关押,从明日开始,他们就要前往不同的流放地服刑。 囚犯们排队来到一处小院前,以十人为一批,进入院内,分别由吏员核对身份,等着“各奔东西”,队伍之中,等待验身的陈树神情恍惚。 不知等了多久,他和九个囚犯被带入院子,被人带进院内一排房间中的一间。 陈树从亮堂堂的院子走进光线较差的房间,眼睛有些昏花,待得他的双眼看清房内情形时,不由得一愣,随后松了口气。 坐在书案后的吏员,看着他,随后低声笑起来:“一转眼,都三年了呢,阿树。” “是啊,说好一年,结果又加一年,临到头了,再加一年。”陈树平静的说着,脸上已经没了进来时那恍惚的模样。 “这不是没办法么?” 吏员说着,声音越来越低:“三年了,欢迎回来,只是王府已经搬到小黄,你这一去黄州,西阳城里的王府可冷清许多。” 陈树,是当年大王收养的孤儿,奉命潜伏河南,执行特别任务,后来因为形势需要,迟迟不得回府。 今年初,日兴昌柜坊要在河南各地发放青苗贷,阻力重重,于是潜伏的陈树根据“组织”的命令,开始搞事。 他想方设法鼓动那些对日兴昌柜坊放贷行为不满的人,挑唆对方闹事,是为“欲擒故纵”,提前激发“可控”的冲突。 “组织”把这种行为叫做“钓鱼执法”,还专门培训大家,如何高效的鼓动别人闹事,陈树是其中成绩突出者。 如今,陈树让许多对日兴昌心怀不满的人大规模闹事,却在事前把消息传出去,以至于这些人被官府一网打尽,不仅要坐牢,还要被流放。 而他自己,也被官府抓了,判了流刑,服刑地是黄州西阳,要作为官奴,在西阳的纺织作坊里干活。 实际上,是以另一种方式“回来”。 陈树的“上级”兼昔日王府的同伴,如今就坐在他面前,提前欢迎他回来,还告诉他一个好消息:“阿树,恭喜了,大王亲自批的条子,让你成亲。” 陈树听得是郎主批准他成亲,激动之余不由得期期艾艾,因为他在想新娘是不是“她”,却怕不是“她”。 “她一直在等你,没有到小黄,如今在西阳城外庄园里做事,等你到了西阳,再入王府,郎主说了,择个良辰吉日,让你二人成亲。” 听得是她在等他,陈树几乎要喜极而泣,他还以为她已经忘了他,嫁给其他人了。 他和她,都是大王收养的孤儿,从小在王府(公府)长大,而依着惯例,长大的孤儿、孤女只要相互间两情相悦,时机合适就能成亲。 泪如泉涌的陈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那吏员见状,猛地拍了一下书案:“大胆刁民!犯了王法,官府只是流放你到黄州,有何好伸冤的!” 话音刚落,陈树嚎啕大哭起来,泪水夺眶而出,哭得撕心裂肺。 第三十七章 泪水(续) 小黄城内一隅,一处酒肆、食肆、戏场聚集的街坊内热闹非凡,许多南来北往的商旅,以及城中居民,还有官军将士,都在坊内各处挥洒着金钱。 这处街坊,是上半年刚改建完毕,别称“吃喝玩乐一条街”,又名“黄州坊”。 之所以有如此称呼,首先是因为这个改建过的街坊,汇集了许多黄州商贾开设的邸店,各邸店出售大量黄州特产及货物,包括书籍、纸张、香皂、玻璃器皿、白瓷等。 这些邸店销售的货物之中,还有山南荆襄以及洞庭湖、彭蠡湖地区的特产,吸引了亳州各地客商前来进货,人气极旺。 其次,因为有大量黄州客汇集,且这里开设的食肆、酒肆,多以黄州以及荆襄地区风味饮食为主,在亳州显得分外突出。 又有精彩的西阳皮影戏也在坊内戏场上演,吸引了小黄及周边百姓前来观看。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日兴昌柜坊分号,以及几个新开设的柜坊坐落于附近,纷至沓来的商旅,给这处里坊带来了更多的人气。 大家都知道日兴昌柜坊总号在黄州,所以把这本名“兴安坊”的街坊,称为“黄州坊”。 此时,摆阔请酒的李靖李都督,就在坊内“云来酒肆”里请客,请他的部下喝酒。 今日李靖领兵回城,到总管府署复命之后,闲来无事便请客,来个一醉方休,随他回城的部下五十余人,悉数在场,酒肆掌柜见着肥羊...老主顾如此豪气,喜上眉梢之际,给“李都督”打了九折。 李靖家中排行第三,如今年过二十,未成亲,在亳州任职,亲人不在身边,没了兄长李药王成日里嗦,李靖无拘无束,正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快乐单身生活。 他最近数月的收入,基本上都花在请客吃酒上。 此时,按老规矩,李靖要了个“大厢”,点了十几桶俗称“马尿”的新酿麦酒,大家一入座,吃了几个黄州包子垫肚子之后,每人连干杯“马尿”。 这种新式酿酒法酿出来的麦酒,风味有些奇特,初喝时只觉像尿一般难喝,故而得名“马尿”,但喝惯了便会觉得不错,所以在小黄渐渐流行开来。 官军将士尤为喜欢喝,反正这是酒,总比喝水要显得豪迈,而回城的将士们,在不误事的情况下,都喜欢到酒肆喝上几杯“马尿”,消磨时光。 此次都督李靖在酒肆摆酒,当然不是仅仅为了这杯中之物,他要和部下一起,庆祝此次剿匪胜利归来。 他们剿的匪,主要是马匪,这些马匪来源复杂,有去年大战之后的溃兵,有本就流传各地的积年马匪,也有趁火打劫的豪强武装,还有亦农亦匪的所谓“平民”。 马匪来源复杂,而参与剿匪的官军成分也多,有正经战兵,诸如李靖所部,也有州郡兵,还有各镖行、商队派出的骁勇之士,在总管府的安排下,和青、徐、豫三总管府的队伍一道,清剿马匪。 东至东海之滨,南至淮水北岸,西至大别山山麓,北至黄河南岸,这一广阔的河南之地,变成另外一个战场,官军和马匪展开猫捉老鼠般的追逐。 历时大半年,曾经猖獗一时的马匪,渐渐被官军清剿殆尽,漏网之鱼也躲起来,不如往日嚣张气焰,参与剿匪的将士之中,许多人都已立下功劳。 眼见着即将秋去冬来,而自己辛苦大半年,一番奔波就要有了回报,许多人喜上眉梢,借着回城复命的机会,在“黄州坊”于同袍饮酒作乐,好不快活。 李靖即将凭借军功晋位帅都督,所以今日请客,也有“答谢”部下鼎力支持的意思在里面。 既然是答谢,李靖当然要多喝几杯,接连十几杯“马尿”下肚,又转去厕所“更衣”几次,李三郎散去酒劲,继续和部下把酒言欢。 李靖熟读兵书,立志驰骋沙场,马上取功名,但抱负不仅如此。 如有机会,他希望能为国平定四方,能如前汉冠军侯那样,封狼居胥,名垂青史。 如今这大半年虽然只是剿匪,但对李靖来说,却是难得的锻炼机会。 两军列堂堂之阵,在沙场之上交战,这是打仗;而数十规模的小股骑兵追逐、伏击与反伏击,这也是打仗。 小股骑兵交战,对于骑兵的个人技艺要求很高,对于将领的指挥、判断、应变能力要求也很高,李靖这大半年来,带着部下和凶残狡诈如狼的马匪作战,吃过亏,也流过血,但都笑到了最后。 实战的不断磨练,让李靖对于骑兵的指挥和作战有了很多心得,这样的心得对于他来说很宝贵,那可是在书本上是学不来或者体会不到的。 而带兵的经验,也只能靠实战不断积累,才能有质的变化。 看着面前一个个喝得满面通红的部下,看着一个个从恶战里磨练出来的优秀骑兵,李靖颇为自豪:这是他的部下,可以生死相依的部下。 举起竹筒所制酒杯,李靖大声喊道:“来,再干一杯!” 杯中酒一饮而尽,酣畅淋漓,有人酒劲上涌,随后把酒杯往窗外一扔,激起窗外数声叫骂声:“妈的谁乱扔酒杯啊!” 李靖探头出去,正要向对方道歉,却听对方问:“原来是李都督?” 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已经晋升为虎林军骑兵统军的刘波儿,带着几个从外面路过,被酒杯砸中。 一身酒气的刘波儿见着李靖,不由得激动起来:“李都督!此次剿匪被你抢了功劳,今日怎么着都得请客吧!” 李靖豪气冲天的说“好”,他觉得刘波儿几个即便再能喝,也不过是几个人而已,所以即便再破费一二,也承担得起。 然而没多久,他便傻眼了:刘波儿此来可不止带个几个人,还有数十号人正分散在隔壁几个酒肆吃酒划拳,听得“李都督请客”,都笑眯眯跑过来敬酒。 不仅如此,豳王帐下“夜不收”,也有数十号人在酒肆吃酒,还刚好是李靖认得的卢勿吉等熟人,他们听着“李都督”摆下“酒坛阵”,便抱着酒坛要来“踏阵”。 看着一帮人笑眯眯的样子,李靖觉得后背凉飕飕,第一次体会到“囊中羞涩”是何感觉,然而话已经说出去了,断没有食言的道理。 酒肆掌柜闻讯赶来,亲笑眯眯向李靖行礼:“李都督,本店小本生意,本来是不赊账的,不过李都督是本店老主顾,此次就破个例好了。” “好..好...”李靖支支吾吾答应着,不知该哭该笑,这一赊账,他日后数月的收入怕是都要折在里面了。 但看着大家欢聚一堂,推杯换盏,李靖真的高兴,有部下瞥见他眼角些许溢出的泪水,只道是因为高兴而流。 当然这泪水具体是为何而流,也就只有李都督自己知道了。 第三十八章 歪理邪说 上午,亳州司会元岩,正带着官吏们对账,核对市舶司、河南道织造司交上来的账簿,除此之外,还有日兴昌柜坊发放青苗贷的账,因为事关重大,同样要对账。 元岩要在限期到来之前,将这些账簿核对完毕,然后根据事实,写好奏章,上报天子。 因为责任重大,所以元岩不敢有丝毫马虎,这几日都坐镇官署,现场监督官吏们对账,一旦发现问题,必须马上报给他,他立刻处置。 对账,涉及到算数,本来算数是一件很安静的事情,毕竟筹算的过程中,不会发出太过嘈杂的声音,然而此时的元岩,却被吵得有些烦躁。 罪魁祸首,就是他部分正在算账的下属,这些官吏算数用的是珠算,算盘珠拨起来噼里啪啦响,有人说这声音听起来很悦耳,但对于元岩来说,这就是杂音。 自古以来,筹算一直处于算数的主流地位,珠算,虽然时有耳闻,但对于元岩来说,这就是旁门左道。 虽然珠算确实有优点,在大批量算数时,速度确实比筹算快,但只要有“吵”这个缺点,元岩就不能接受,他觉得算数本来是一件很郑重事情,算盘声起,就变得市侩起来。 各地的商贾们已经开始流行用算盘算数(珠算),而算盘珠噼里啪啦响的声音,据说就像铜钱碰撞的声音,元岩觉得这样的比喻太市侩,故而对于珠算的排斥又多了几分。 但他不得不承认,珠算算数确实高效,经过不断改良的珠算口诀,能够有效提高珠算的计算速度,会珠算的吏员越来越多,极大方便了他对账、核账。 然而元岩还是不喜欢珠算,他实在受不了打算盘时发出的声音,索性转到隔壁去了。 隔壁房间内,河南道织造副使颜之仪正在看书,见着元岩入内,只道结果出来了,却得知对方是“避难”而来。 元岩和颜之仪是老相识,多年前就同在御前听命,当然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回想起来让人唏嘘不已。 宣帝在时,元岩和颜之仪都是内史,掌机要,时常陪伴天子左右,亲眼看着这个年轻而任性的天子,是如何为所欲为,如何折腾国家。 元岩和颜之仪为此进谏过几次,效果寥寥,对方根本就不听谏,我行我素。 而如今,又有一位年轻人的行事风格类似,不过让元岩和颜之仪稍微松口气的是,这个年轻人还算讲道理,只要自己能用道理说服对方,对方就一定会听,一定会改。 前提是自己说得过对方,说得过对方的歪理邪说。 这个人,当然就是亳州总管、河南道巡察大使、河南道织造使、市舶使、豳王宇文温。 元岩不知道老熟人颜之仪怎么看豳王,反正他觉得豳王和宣帝有些像,自以为是,高傲自大,行事以违反常例为荣,还不知悔改。 元岩觉得豳王如今这种讲道理的表现,搞不好是装给杞王看的,若杞王在时还好,若杞王不在了,那很难有人能制得住豳王,即便是继任的杞王也不一定有把握制得住。 这一点,和当年的宣帝相仿,武帝在时,时为太子的宣帝老老实实,等武帝不在了,继位的宣帝就原形毕露,肆无忌惮。 这是元岩心中下的结论,当然不会和任何人说,但自从他看了一套书,对豳王的观感有了变化,那套书名为《教学大纲》,正是颜之仪现在正看着的书。 《教学大纲》,是豳王宇文温主持下,由刘炫、刘焯等知名经学大家编著的一本教学纲要,对于不同阶段需要掌握的知识点,进行了归纳汇总。 如果学子按着这套《教学大纲》所述内容,购买相应的教材,在老师的指导下,按照《教学大纲》中的“大纲”进行循序渐进式的学习,这名学子在十余年后,就有很大几率成才。 如此一套《教学大纲》,豳王到底是基于什么想法才会极力主持并编制出来的? 元岩之前想不通,但现在大概想通了,因为朝廷如今屡次在黄州举办考试,以考试成绩选拔人才,而豳王命人编制的《教学大纲》,正是这种考试选拔制度的一件利器。 如今,元岩和颜之仪手头上都有一套《教学大纲》,原因不是他们对这套书感兴趣,而是因为肩负重任,必须熟悉这套书。 朝廷特许河南道巡察大使、豳王温,组织青、徐、亳、豫四总管府于秋后在各自治所举办考试,为朝廷选拔人才,同时彰显朝廷求贤若渴之心,让河南各地英彦有报效皇朝的机会。 这次考试,五位主考官之中,除了朝廷任命的两位,其他三位,便是河南道巡察副使乐运,以及元岩、颜之仪。 以他三人的才学和名望,主持如此考试并无不妥,问题在于考题的拟定,因为主考官实际上不能决定所有考题。 考卷上的考题,大多数都是从“题库”里“随机抽选”,而所谓“题库”,其内容都来源于《教学大纲》里记载的所谓“知识点”。 那么作为考官,至少要熟悉这套《教学大纲》,由自己出的题目,难度不能超过《教学大纲》的难度范围。 对于这种出题方式,元岩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他认为若日后考试选拔成为常态,甚至制度化,那么长此以往,会让学子变成只会应付考试的书呆子,为了考试而读书。 但他不得不承认,这种出题方式比较公平,至少对于寒族学子来说,比较公平。 有了《教学大纲》作指导,寒族学子读书时,能够少走弯路,用比较短的时间,花比较少的精力,掌握更多的知识。 由此,元岩对于豳王的看法,有了比较正面的变化,对方虽然时常语出惊人,言行出格,但好歹脚踏实地在做事。 豳王口中的歪理邪说,如今看起来,好像也有些道理.... 元岩看着自己案上那套《教学大纲》,陷入沉思,就在这时,吏员入内,给元岩和颜之仪带来了对账结果: 截止五日前,河南道织造司(含下辖各分局),纺织的麻布,去掉百匹以下的零头,共计七十一万八千五百匹,核对无误。 元岩得报,愣了一下,随后向一旁的颜之仪笑道:“七十一万余匹!颜公,这可是了不得的数字啊!” 。。。。。。 “真没想到,河南织造司今年纺织出麻布七十一万余匹,这可真了不得...” 长安皇宫,暖阁内,宇文乾铿边吃点心边感慨,坐在一旁的千金公主笑道:“豳王不是在议事疏里,就此进行了详细阐述么?更何况元公、颜公是决计不会被人糊弄的。” “朕知道,只是..太不可思议了...” 宇文乾铿依旧感慨着,河南道织造司今年秋天交上来的“成绩”,出乎许多人意料之外,就连他也有些不敢相信,因为“七十一万余匹”这个数字,确实不同寻常。 饱经战乱的河南一地,今年就纺织出七十一万余匹麻布,这意味着什么? 大象元年时,天下各地出产的麻布,粗略总量不过堪堪百万匹出头罢了。 十年战乱,百废待兴的河南,麻的种植面积比起十年前,即便多了,也多不了多少,然而河南今年就纺织出几近当年全国一年麻布产量七成的麻布。 这数字要么是有人造假,要么就是... 就是豳王的“歪理邪说”,还真就有可取之处。 豳王宇文温在《织造议事疏》里,对于今年河南道织造司的“成绩”为何如此优秀,做出了详细的解释,简而言之,豳王不会法术,不可能凭空变出来那么多麻以用来纺布,靠的自然是“经济手段”。 河南各地,强宗著姓众多,这些地头蛇名下有大量佃农、庄客以及土地,而在官府的统计之中,其名下人口、田产基本上是未知数。 可能官府的黄簿里记载的是“某家庄有田两顷”,而实际上“某家庄”却有田两百顷。 所以,官府历年统计的麻布纺织量,和实际产量相比是大大偏低了。 如今,河南道织造司用“经济手段”,将原本不被统计在官府账簿上的麻产量,成功纳入织造司的“采购”中来,于是乎就有了今年纺织麻布几近全国七成的这一惊人结果。 看着这一出色的成绩,宇文乾铿自然颇为感慨,他觉得豳王不仅会打仗,还经营有道,确实是国之栋梁。 千金公主见着弟弟心情不错,自己也很高兴,虽然日兴昌柜坊前不久兑现了她投资青苗贷的本息,但她高兴的不是获利,而是豳王表现出色。 豳王明着向她送礼,而她受其所托,在天子耳边“吹风”,如今豳王表现出色,那就说明她吹的风不是歪风,不怕别人嚼舌头。 想着想着,千金公主心中愈发高兴起来,因为她的弟弟、大周天子,就要册后了。 皇后,是国公梁士彦的孙女、晋熙郡公梁叔谐的女儿梁氏,册后该走的流程都已进行得差不多,而晋熙郡公梁叔谐如今凭借后父的身份,已进位英国公。 再过几日,天子便会遣使迎接梁氏入宫,从那时起,大周就要有皇后了。 这场婚姻,当然有一番考虑,千金公主知道弟弟这算是为了掣肘杞王,才最后选定的人选。 能把国公拉拢过来,至少能让杞王“冷静”一些,不要被小人撺掇做出后果难料的事来。 千金公主不知道弟弟的选择其效果如何,但终归是在努力,她则期盼天子和杞王能够共存下去,不要走到那一步。 宇文乾铿大婚在即,加上近来好消息不断,自然喜上眉梢,和姊姊又说了一会儿话,忽有宦官匆忙而来,他见状便问:“何事如此匆忙?” “回...回陛下!方才国公府长史派人来报,说、说...说国公薨了!” 千金公主闻言一愣:“啊?你说什么?” “国公薨了...” 宦官带来的噩耗,让千金公主如遭五雷轰顶,她没想到自己弟弟怎么如此...如此倒霉,上次是这样,这一次还是如此。 见着弟弟呆若木鸡的样子,千金公主不由得黯然神伤,姊弟俩相对无言,一旁侍立的宇文化及默默退出阁外,示意一名侍卫跟着。 两人转到一处无人角落,宇文化及低声说道:“一会出宫,就和那边说进展顺利,依计划行事。” 第三十九章 意外? “今天好运气~老狼~请吃鸡呀~啷个里个里个啷....” 豳王宇文温,哼着怪异的小调,独坐书案后看着公文,今日刚到官署不久,他就收到了从长安传来的消息:国公梁士彦薨。 宇文温如今哼着这小调,当然不是有什么幸灾乐祸的想法,纯粹是闲得无聊。 当然,国公去世,他倒是可以稍微松一口气,因为天子的婚事就此泡汤,长安那边的形势,大概会稍微平静一些。 天子即将册立的皇后,是国公的孙女、英国公梁叔谐的女儿,梁士彦去世,身为儿子的梁叔谐得守孝,身为孙女的梁氏女也得守孝。 一切,就像当年一样。 那年,蜀王尉迟迥的孙女、胙国公尉迟顺的女儿尉迟明月,即将入宫为后,结果尉迟迥去世,天子的婚事为此延后一年。 如今,天子很倒霉,新娘的娘家出事了,那么天子要怎么办? 若是急着册后,必然引来汹汹物议,对于梁家的名声来说也不好。 或者,依“先例”,将婚期延后一年? 那就意味着,接下来的这一年,长安风平浪静,宇文温便能在河南专心“种田”了。 天子册后,皇后人选向来有讲究,不是光看皇后漂不漂亮,还得看其娘家人的地位和实力,而对于如今的天子来说,引入外戚掣肘杞王,是很合适的选择。 甚至可以说是阳谋,堂堂正正的阳谋。 天子不选世家门阀的女郎,而是选国公的孙女,实际上选得很好,既不会刺激杞王,也有把握引入稍微像样的外戚。 国公梁士彦,武帝朝时便受重用,曾经孤军守晋州,独抗齐军围攻而不失城池,有战功,有名声,也有门生故吏。 大象二年时,梁士彦给杨坚把持的长安朝廷效命,当时还任主帅南征,讨伐占据安州、襄州的杞国公宇文亮,结果在在决战时败得很惨。 后来,隋国建立,梁士彦成了隋臣,境遇不佳,于是为宇文亮说动,做了周军的内应,为山南周军攻入长安立了大功。 从那以后,“反正”的梁士彦便站在宇文亮一边,和尉迟氏明里暗里对抗。 在之后的大战之中,梁士彦出力颇多,还率军收复蜀地,击杀伪益州总管席毗罗,如今在朝中,地位自然是不用说的,天子引其为外戚,理所当然。 梁士彦和杞王关系不错,所以立其孙女为后,此举至少看上去不会太过于针对杞王,而杞王也不好从中作梗。 而梁家成了外戚,就免不了和天子有了较为密切的联系,至少偏向天子的可能性要高于偏向杞王的可能性,那么以梁家为依仗,天子可以适当的聚拢一些文武官员。 形成一个政治势力,至少能掣肘一下杞王。 所以,从权力博弈的角度来说,天子选择梁家的女郎为皇后,确实不错。 然而国公忽然去世,让天子的努力化为泡影,因为梁士彦辞世,梁家的实力瞬间损失大半,对于门生故吏的凝聚力也不行了。 即便一年后梁氏女成为皇后,天子基本别指望梁家帮他什么大忙。 精心布置的一盘棋,被一个突发事件打翻,远在亳州小黄的宇文温在想,是不是他父兄“暴力破局”,直接让国公“暴毙”,将天子的布局轻松化解。 父亲和兄长有如此狠毒么? 宇文温不知道,自从尉迟氏灭亡,长安城内就暗流涌动,毕竟最大的威胁消失了之后,原本被其遮掩的矛盾就渐渐显露起来。 那就是天子和杞王,一山不容二虎,迟早要分出胜负。 涉及到政治斗争,手段无所谓高尚和卑鄙,那就是怎么有效就怎么来,毕竟胜利者是不会受到谴责的,而史书都是胜利者所书写的。 杞王败了,全家都要完蛋,就连宇文温全家也跑不掉,一如当年的晋王宇文护全家那样。 失败者的男丁全部被杀光,女眷罚没为奴,面容姣好的女眷沦为别人玩物,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游戏规则,宇文温可不想自己落到那种地步。 所以,他对国公之死,实际上是松了口气,但认为此事不太可能和杞王父子有关系,不然自己怎么会事前一点风声都没收到。 如今已冬,天气寒冷,是老年人疾病频发的季节,比故蜀王小不了几岁的国公,在这种季节忽然撒手人寰,宇文温觉得是很正常的事情。 什么呼吸道疾病、心脑血管疾病等等,他都能琢磨出几种“国公的死法”来。 “所以,这纯属意外?” 宇文温自问自答,他的心思完全在千里之外的长安,所以书案上的公文,实际上对他来说就是摆设。 国公死了,天子的布局遭受重挫,大概往后一段时间行事都会低调些,或者说“收敛”些,那么对于宇文温来说,是不错的结果。 他不希望杞王和天子那么快决裂,道理很简单,自己还没准备好。 所以,现在他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 长安,国公府,府内外一片缟素,自从国公薨,前来吊唁的官员及故人便络绎不绝,而天子也亲临公府,抚慰国公遗属。 又追赠国公为雍州牧、太傅,并命有司主持国公接下来的葬礼,极尽哀荣。 而天子的婚事,自然而然就搁置了。 喜事变丧事,刚进位英国公没多久的梁叔谐,穿上孝服为亡父守灵,按说还要守孝三年,然而这就意味着天子的婚事要么推辞,要么另选皇后。 但皇后人选已经定了,册后的流程已经走了大半,此时另选皇后,不合适。 所以,数年前在邺城发生过的一幕,如今在长安再度上演,据坊间传闻,天子的婚事会推迟一年。 但无论如何,国公去世已是事实,前往国公府吊唁的人络绎不绝,而故国公的遗属,这几日来守灵守得面容憔悴,无论是子辈还是孙辈,都哭得双眼通红。 故国公原配已去世多年,续弦也于数年前去世,所以如今守在灵前的,是其四个儿子。 梁士彦有五子,长子梁操,过继给梁士彦之兄做嗣子,早亡;次子梁刚,为国公世子,第三子梁叔谐,进位英国公,其女即为未来皇后。 而梁士彦的第四子梁志远、第五子梁务,如今亦在府里守灵。 梁家四兄弟披麻戴孝,每日接受前来吊唁之人的安慰,数日下来,面色憔悴,而小辈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午后,梁操兄弟四人正与前来吊唁的客人交谈,忽然府长史来报,说杞王来了,众人为之一愣,随即赶紧起身到门前迎接。 而这一消息,让到府吊唁的客人们,心中有些不安。 国公薨,坊间有传闻,“据说国公之死有蹊跷,可能与杞王有关”。 “据说”二字非常之妙,不知是谁说的,反正就把国公之死和杞王联系起来,而对于那些了解朝局背后所谓“内幕”的人来说,国公去世,受益者说是杞王也不为过。 天子要册立梁氏女为后,明摆着就是要以梁家为外戚,借以抗衡杞王,而天子一番筹划,眼见着就要变成现实,结果国公去世,这一切就前功尽弃。 所以有人怀疑国公去世和杞王有关,也不是无风起浪,但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没人知道。 也许国公去世,真的只是意外而已。 如今杞王亲自来吊唁,大家觉得对方是要摆出坦荡荡的姿态,但对方如今就要入府,在场之人当中,有心思活络者觉得莫名不安: 万一,万一杞王在府里出了意外的话... 第四十章 意外?(续) “也就是说,国公真的死了?” “是啊,死了,没有气,死了。 ” “既如此,那之前的安排?” “不用那么剑拔弩张了。” “是。” 夜,杞王府,杞王宇文亮正和世子宇文明密谈,要对于此前做出的一系列安排进行调整,原本已经安排好的兵马可以放松些,不需要随时等着出击。 今日午后,宇文亮亲自到国公府吊唁,虽然一切如常,但实际上他是冒着极大的风险。 所谓风险,指的是万一梁士彦诈死,或者府里设有伏兵,那么上门吊唁的宇文亮就难逃一劫。 为此,宇文亮事前做了周密安排,随后“以身犯险”,到国公府走了一遭,逗留了半个多时辰,想办法确认了躺在棺椁中的梁士彦是真的断了气,随后平安返回。 而就在宇文亮抵达国公府吊唁时,宇文明在外居中调度,提前布置好的兵马已经做好了准备,国公府一旦出事,立刻驰援。 不是宇文亮做了亏心事,以至于害怕被人暗算,实在是前车之鉴不能不防。 他的叔叔、晋王宇文护,当年入宫时,何曾想到竟然踏上不归路,被天子亲手刺杀,命丧皇宫。 消息传开时,年轻的宇文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无法相信,牢牢把持大权的叔叔,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被铲除了。 是啊,杀一个藩王,和杀一头猪没什么区别,一把刀就行了。 不止周国,齐国也是这样,齐后主高纬,杀宗室,杀勋贵,费了多大劲? 高纬杀兰陵王高长恭,只是派出使者,用一杯毒酒就做到了,而为了对付兰陵王,周军在战场上伤亡无数都不能把对方怎么样。 高纬杀勋贵、岳父斛律光,也没什么难的,骗其入宫,然后让几个人围上去就搞定了。 再远一点,魏帝元子攸杀权臣尔朱荣,不也是骗其入宫,靠着寥寥数人就办到了?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宇文亮不想步叔叔的后尘,所以戒备心很强。 国公梁士彦忽然去世,许多人暗地里都认为和宇文亮有关,这让宇文亮觉得莫名其妙,因为他根本就没动过这种念头。 国公之死,是意外还是阴谋?宇文亮不知道,但不会掉以轻心。 武帝杀宇文护,借口是请宇文护入宫劝太后戒酒;齐后主杀斛律光,借口是斛律皇后产下一子,让斛律光入宫看看外孙。 魏帝元子攸杀尔朱荣,借口是尔朱皇后产下一子,让尔朱荣入宫看看外孙。 那么,国公薨,杞王到府吊唁,结果为伏兵所杀,不是不可能。 宇文亮知道,天子要以梁家为外戚,明摆着就是要掣肘他,而他还不好反对,那么和天子结了亲的梁士彦,诈死后引他到府吊唁,然后伏兵尽出的可能性不是没有。 若真如此,该怎么办? 宇文亮的选择,是以身犯险,但不会带着世子宇文明一起去,他入国公府,宇文明在外调兵遣将,一旦出事,该杀的人就杀,即便是天子也不例外。 而他,若是不幸死于国公府,便以鲜血洗净世人双眼,让大家看清楚,是谁负了谁。 宇文亮想得很明白,他有两个很出色的儿子,一个在内,一个在外,潜在的对手无论是在长安城里搞阴谋,还是在外搞“勤王”,都没有胜算。 所以即便牺牲自己,也划得来,到时候儿子有了“为父报仇”的名义,可以在长安城里大开杀戒,清除异己,为坐上那个位置扫平障碍。 当然,这是最坏的打算,若国公的去世只是意外,那么他到府里吊唁,也能显得自己坦坦荡荡,让谣言不攻自破。 如今,宇文亮亲自确认了梁士彦已经去世,而他平安从国公府归来,说明梁士彦的去世确实是意外,那么接下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不需要太过敏感。 宇文亮可不想疑神疑鬼多了,不等别人算计自己,自己就得了心疾,哪天一不留神发生意外,心疾发作一命呜呼。 父子俩谈了一些事情,话题随后转到河南道织造司的政绩上来,河南道织造司今年竟然纺出了七十一万余匹的麻布,几乎占往年全国麻布产量的七成,这让宇文亮颇为惊喜。 然后想到了孙子宇文理。 宇文理如今已就任益州总管,在成都上任,而成都有天下闻名的蜀锦,从汉时起就名声鹊起,至于成都得名“锦官城”,如果宇文理能大幅提高蜀锦的产量,可是不错的政绩。 宇文亮觉得,侄子(次子)宇文温在黄州经营多年,黄州纺织业十分发达,连带着河南道织造司表现出色,那么若是宇文温能大力支持宇文理,那可是让宇文理快速出政绩的好办法。 有了河南道织造司,也可以来个山南西道织造司,在成都城外建水力纺织作坊,也在年底来个“惊喜”,真的很不错。 宇文明觉得父亲的设想很好,他自己作为父亲,也希望儿子有出息,能在数年之内拿得出像样的政绩来。 “事不宜迟,你马上写信,和二郎商量一下,商量一下具体事宜怎么操作。” “是。” 。。。。。。 大雪纷飞,寒风凛冽,亳州小黄,豳王府内,宇文温正在看信,这是杞王世子宇文明写给他的信,对方在信中介绍了近期长安城内的一些动向,其中包括国公梁士彦去世的事情。 宇文温从信中了解到,杞王宇文亮,数日前亲自到国公府吊唁,为此可是冒着极大风险。 宇文亮去吊唁梁士彦,宇文明在外调度兵马以防不测,而事后种种迹象表明,梁士彦去世确实是个意外,不是猜测中的阴谋诡计。 对此,宇文温觉得杞王真是有些太冒险了,不过如今风平浪静,倒也不错。 数日前发生的事情,到现在已经证明,杞王去国公府吊唁不是以身犯险,不过宇文温觉得该戒备的还是要戒备,毕竟政治斗争就是这么残酷。 斗争双方,破局的最好办法就是“暴力破局”,对竞争对手实行**消灭,如此一来,可以迅速瓦解对方的势力,有四两拨千斤之妙。 古往今来的种种例子,无一不证实了这一点,宇文温不仅知道这个时代的例子,还知道很多后世的例子。 譬如说唐初的玄武门之变,位于劣势的秦王李世民,在玄武门袭杀兄长、太子李建成,以及弟弟、齐王李元吉,还软禁了父亲李渊,完成了一次精彩的大逆转。 无论是玄武门之变,还是其他政变、宫变,保护好己方主公的安全,都是重中之重,万一做不好,很容易为人所趁。 宇文温觉得,父兄在长安,确实有必要疑神疑鬼些,免得哪天一不留神,被人实施斩首式袭击,那可就不妙了。 毕竟,这个时代已经有了火药,满载火药的马车爆炸时,威力可不小。 宇文温正琢磨着要不要马上写信提醒一下父兄,思路却被走进书房的尉迟炽繁打断。 他接过对方递来的鸡汤,边喝边嘱咐:“你还是得多休息,注意身体,产后身体虚,容易染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尉迟炽繁点点头,坐在宇文温身边,她为夫君生下一女,如今已调养完毕。 女儿有奶娘照顾,尉迟炽繁开始重新履行王妃职责,而她的重要帮手、妹妹尉迟明月,因为怀有身孕,一心一意“保胎”,已经指望不上了。 “兄长的意思,是让我帮一下阿理,这忙当然要帮,不过我事情太多,所以由你协助,安排相关事宜。” “嗯。”尉迟炽繁得宇文温告知来信内容,知道自家要提携一下侄子,不过她如今关心的是另一件事情:“那元日庆典?” “是啊,元日后天就到了,瞧我这记性。”宇文温拍了拍脑袋,笑道:“这件事,待得元日之后,再说吧。” 说罢,宇文温收起信,开始和尉迟炽繁规划起元日庆典相关事宜。 身为亳州总管的宇文温,按例在元日时要在官署召见属官,与大家共度新年,这是官场惯例,如无意外不能违例。 同样,州刺史、郡太守也要在各自官署召集属官欢度新年,与此同时,京城里,天子也要召集群臣,在宫里大摆筵席,欢度新年。 主官要招待属官,即是男人们的筵席,而主官的妻子则要招待属官的妻子们,即是女人们的筵席,所以后天的元日庆典,尉迟炽繁同样要出席,招待总管府署属官的妻子们。 这种公众场合,繁文缛节很多,宇文温对此经验丰富,但尉迟炽繁不是很熟悉,所以宇文温不忘交代:“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凡事有规矩,按着规矩来没错。” “有不懂的,自然有专门负责的佐官提醒,三娘莫要担心。” “嗯。” 宇文温怕尉迟炽繁担心,握着对方的手,笑道:“不要担心什么,即便有意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第四十一章 元日 清晨,小黄,早起的人们,正忙着给自家正门挂上桃符,又有人点起篝火,然后将一节节竹子投入火堆,为火所烤的竹节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给小黄营造出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 元日,一年开端,四时之始,一月的开头,故而又称“三元”、“三正”。 正是因为如此,元日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日,无论天南地北,上至达官显贵,下至黎民百姓,在元日这天都要举行庆祝活动,以求今年能有一个好的开始。 富贵之家锦衣玉食,庆祝活动当然丰富多彩,而平民之家手头拮据,但苦了一年,元日总要吃些肉,换上一套新衣服,然后烧爆竹,挂桃符,把气氛弄得喜庆起来。 这个时代的爆竹,正是纸面上的意思,指的是被火烧爆的竹子。 竹节爆裂的动静不像后世火药所制“爆竹”那么大,但此时全城到处都在烧爆竹,以至于各家各户的人们,在家中都能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 豳王府正门,停着两辆装潢精美的马车,车上插着各色旗帜,彰显着即将乘车之人的尊贵身份,马车前后俱是身着正装的王府侍卫,以及身着铠甲的护卫骑兵。 身着官服的豳王宇文温,携王妃尉迟炽繁登车,要前往总管府署,主持元日庆典。 两辆马车,分别为宇文温、尉迟炽繁的车驾,之所以如此布置,因为两人身份所需:亳州总管、豳王宇文温,要在官署召集文武属官宴饮,而王妃尉迟炽繁,同样要在官署后院,召集外命妇及文武属官妻子宴饮。 宇文温作为藩王,是河南地界身份最尊贵者,而尉迟炽繁作为王妃,同样是河南地界外命妇中身份最尊贵者,所以两人出行,当然有专属的车驾和仪仗队伍。 即便此时尉迟炽繁是和夫君宇文温同乘一辆马车,但王妃车驾也必须随行,如此方能彰显豳王妃的身份和地位。 所以,豳王府门前此时出发的仪仗队伍,实际上是由两队人马融合而成,规模盛大,走在街道上,气势非凡。 一会,宇文温和尉迟炽繁分别在官署招待男宾、女宾,并主持相应庆典,两个庆典的结束时间有前有后,按惯例,女宾这边的庆典会结束得快些,那么王妃打道回府时,自然要乘坐自己的车驾,而不是留下来“蹭车”。 这是礼制,事关朝廷的脸面,豳王夫妇可以任性、不遵守,但会被人诟病,夫妇俩不想为了些许小事而让名声受损,自然一切都按礼制来。 元日庆典,是极其重要的公众场合,排场和着装自然有讲究,所以宇文温身着官服,该有的服饰一应俱全,王妃尉迟炽繁亦是如此。 她身为外命妇,自然按着礼制着装,从首饰、衣着到配饰,无意不遵守对应规定。 只是头上的发饰颇多,不好随意转动脖子,宇文温见着尉迟炽繁端坐不动、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觉得颇为好笑,以及无奈。 为了王妃的这身打扮,王府侍女忙了半个时辰,才给王妃打扮完毕,宇文温光想想都觉得累,不过从古至“今”,女人们出门前的打扮,不都是老大难问题么? 纯粹的打扮还算好,而相关礼制的要求可谓繁文缛节,执行起来很累人,但又不能不遵守,毕竟这是官方活动,众目睽睽之下,失礼行为可是会贻笑大方的。 宇文温轻轻握着尉迟炽繁的手,笑了笑,示意对方不要太过紧张:“区区总管府署的元日庆典,算什么哟,日后为夫回朝为官,元日大朝会时,那场面才壮观。” 尉迟炽繁点点头“嗯”了一声,和宇文温低声交谈起来,谈起一会要进行的庆典,谈起一些注意事项,夫妇俩都有些睡眠不足的样子,不是因为彻夜折腾,而是因为昨晚熬夜守岁。 昨日是除夕,豳王府里热闹非凡,宇文温和家眷们熬夜守岁,自然有些睡眠不足。 他的“家属团”有大、小十三人,大人(正室、侧室)五人,儿女八人,不过继女宇文娥英已经出嫁,所以王府里的“家属团”共计十二人。 而不久之后,杨丽华、萧九娘和尉迟明月,又要为他添儿添女,或者宇文温再努力一下,张丽华也可能为他生儿育女。 昨晚,宇文温和妻妾及子女在一起其乐融融,身为一家之主,见着大团圆的场面,自然很高兴,但他觉得这样不够,真的不够。 宇文温很羡慕一个人,所以希望向对方学习,不说达到对方的成就,但至少能达到对方成就的一半,那就是有二十个儿子。 榜样人物,是陈国宣帝陈顼,这位很能生,有四十个儿子。 宇文温觉得大家都是男人,他自己也没什么“难言之隐”,虽然目前不是皇帝,但要养活儿子们不成问题,那么有二十个儿子,好像也不是什么很难完成的任务。 所以,除了继续和妻妾努力之外,还得多纳妾,若以平均每人生三个儿子算,至少得有妻妾七人,并且“命中率”要高。 任务很艰巨,但宇文温对此很有信心。 夫妇俩正低声交谈间,马车行驶的速度放慢下来,没多久继续前进,尉迟炽繁轻轻掀起窗帘,看见窗外情形:自己所乘坐的马车,正在通过街道上的一处“关卡”。 这座由沙袋、拒马以及数十士兵把守的关卡,宛若一个小型关隘,将街道拦腰截断,往来关卡的人必须接受检查,确认身份之后方能通过。 当然,豳王府的车队是无需接受检查的,因为这关卡就是豳王下令设置,今日要绝对保证官署的安全。 对于宇文温来说,这与其说是检查站,不如说是街垒,他在总管府署所在地附近主要街道、路口都布置了士兵,以用沙袋、拒马构筑的一个个街垒为依仗,展开对内对外的警戒。 要到总管官署参加庆典的官员及宾客,必须通过街垒处军吏的检查方能继续前进,其随行人员,大部分都会止步街垒之外,不得接近官署,更别说进入官署。 任何妄图以小股骑兵冲击官署、对豳王实施“斩首作战”的人,想要攻破这些临时设置的街垒,都得花费不小时间,基本上不可能在援兵赶来之前突破。 精心构筑的街垒,可以让驻防的士兵有效狙击来犯之敌,特制的拒马,可以有效拦截强行闯关的马匹和马车,没有任何人可以强行突破。 自爆马车也不行,即便有人以多辆自爆马车闯关,都不行。 第四十二章 元日(续) 一列队伍在街垒前停下来,街垒处披坚执锐的士兵严阵以待,许多弓箭手站在沙袋垒起的壁垒后面,瞪大眼睛看着这队人马,虽然士兵们还没到剑拔弩张的地步,但也差不多了。 坐在马车里的河南道巡察副使乐运,对于自己的队伍被拦截并接受检查一事有些不满,不过他不打算为难前来核对身份的军吏,因为对方是职责所在,虽然增加了自己的麻烦,却不能说无理。 今日总管府署举行元日庆典,因为亳州总管、豳王宇文温身兼数职的缘故,诸如市舶司、河南道织造司、河南道巡察大使行辕的佐官们都要到总管府署参加这一庆典。 人一多,安全问题就很突出,所以必要的防范必须有,乐运对此很理解,不过豳王的防范措施如此之特别,让他颇感意外。 昨日傍晚宵禁刚开始,总管府署派出的士兵给大小官员们带来了亳州总管、豳王宇文温的临时决定,说明日(今日)各官员前往总管府署时,只能在总管府规定的街道关卡穿过、接近官署。 如果走别的街口,不好意思,对不上名单,不能过。 另外还有要求,那就是随行人员不用太多,因为多了也没用:在经过街道关卡时,大部分随行人员都得止步,谁敢闹事,以意图不轨论处。 这一突然通知的决定,让乐运感受到豳王的防范之心有多重,对方特地在宵禁后才派人通知,明摆着是要应对可能存在的阴谋。 这阴谋若存在,就是有人在元日庆典,策划袭击总管府署,对特定人物不利。 而面对临时出现的这些规定,试图袭击总管府署的人,会发现计划无法实施,也无法临时应变:宵禁开始,任何出现在小黄街头的人,都会被巡夜士兵注意到,阴谋参与者无法相互通气。 而所谓“特定人物”,很大可能是豳王,因为豳王这大半年来在亳州总管任上雷厉风行,铲除或者整肃了许多豪强大户,肯定会被不少人视为仇寇,所以豳王加强防范理所当然。 身份核对完毕,街垒的拒马被士兵搬开,乐运所乘坐的马车继续前进,但随行人员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一队士兵,护送乐运的马车前往总管府署。 而被“拒之门外”的那些随从,会得到一份“通知单”,单上有庆典结束的时间,以及巡察副使离开总管府署后,他们要到哪个街道关卡“接人”。 如此复杂的保卫,随从们是第一次见,他们作为乐运的家仆,见过许多市面,郎主在长安数十年,自从有资格参加元日大朝会,历次入宫参加大朝会都没这么麻烦过。 如今,郎主到总管府署参加庆典,要在指定的地方“入门”,又要在指定的地方“出门”,真让家仆们腹诽不已。 他们觉得,区区一个小黄城,如今搞得如临大敌一般,不明真相的人见了,还以为这里是长安。 抬头看看天色,仆人们不由得想起长安来。 此时的长安,元日大朝会差不多要开始了,文武百官入宫的情景,一定会如往年那样,场面很壮观吧? 。。。。。。 长安,皇宫,距离元日大朝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但文武百官已经陆续抵达皇宫正门-应门外,下了马车,和同僚聚在一起,低声交谈。 顺便整理朝服,做好入宫的准备,其随从则在一旁候着,看看郎主还有何吩咐,至于官员们乘坐的马车,都已集中到制定区域停放,以免拥堵道路。 宇文氏的周国,复古周礼,依周礼所言,王有五门,是为皋门、雉门、库门、应门、路门,故而长安城的皇宫,有五门。 这五门是为露(路)门、应门、崇阳门、肃章门、玄武门。 露门为皇宫之朝门,门外为外朝,而露门之南的应门为皇宫南门,是为皇宫正门,崇阳门为皇宫东门,玄武门为皇宫北门,肃章门为皇宫西门。 聚集在应门外的文武官员,就等着时辰一到,列队入宫。 此时天气寒冷,宫门前积雪已清扫一空,官员们都身着披风,倒也不觉得太冷,如今三五成群,议论着各自感兴趣的话题。 当然,大家最关心的话题,就是今年是否改元。 今年若不改元,那就是乾兴五年,但这年号是天子还在邺城、朝政为尉迟氏把持时所定,后来天子逃离邺城,来到长安之后,就有大臣上书,建议改元。 不过朝廷去年依旧沿用“乾兴”年号,有彰显正统的意味在内,而尉迟氏去年年底走向末路,按说今年可以改元,来个“新年新气象”。 但直到如今,天子似乎都没有改元的念头,看样子对于这个年号很满意。 其中缘故众说纷纭,但百官大概琢磨出天子的想法,那就是乾兴年号虽然是尉迟氏把持朝政时所定,但这个年号对于大周来说,确实很吉利。 乾兴元年(正统八年),杨逆灭亡;乾兴七年末,尉迟逆灭亡,“乾兴”二字,彰显着大周天命所在,注定皇朝大兴,还有现成的事实为佐证,不由得大家不信。 天子屡次遇险,却屡次为忠臣义士相助,每每逢凶化吉,脱离尉迟氏控制,在长安重建朝廷,“乾兴”二字,真是再吉利不过了。 由此,有人又开始琢磨,往深一步想:莫非天子保留‘乾兴’年号,是为了祈祷上天保佑,再度一劫? 这种猜测只能在心里想想,可千万别不能说出来,否则被人听了去,会有杀身之祸,但如今朝中局势,明眼人可以看得出来,曾经被外患遮掩的矛盾,已经渐渐浮现。 随着矛盾浮现,斗争也开始明显,虽然如今斗争双方还只是暗地里较劲,但迟早有一天会激化,到时候百官可就两头为难了。 即便是现在,就有一桩现成的例子。 天子册立梁氏女为后,明摆着就是要引外戚作为助力,结果国公马上就薨了,让天子的盘算落空,这件事到底是阴谋,还是及其巧合的意外,大家不得而知。 反正杞王已经亲自到国公府吊唁,看样子真是问心无愧,然而朝政的走向大势,明眼人可以看得出来,那么当矛盾激化到那一步时,大家该怎么办呢? 不知道,到时候再说呗。 基于这样的心态,官员们议论时事之际,涉及到那个矛盾,都颇为默契的点到即止,年号的问题,没人延伸讨论。 正议论间,一大列队伍向宫门前进,百官纷纷转头望去,见着队伍打出的旗号,知道是杞王来了。 城门上,鼓吏敲响大鼓,预告入宫的时间即将到来,官员们纷纷列队,再次整理衣冠,等候杞王抵达,然后入宫上朝。 第四十三章 将进酒 元日大朝会,又称元会,自古(汉)以来都是历代朝廷最为重视的排场之一,这也意味着元会的繁文缛节格外多、格外复杂,而仅仅是元日的确定,一开始就与众不同。 秦失其鹿,群雄共逐之,汉高祖于十月定秦,便将十月定为岁首,所以汉初的元日,实际上是在十月,而汉廷所定元会礼制,成了历代元会礼制的基础。 后汉时将岁首定在正月,元会的礼制愈发完善。 首先是天子大朝受贺,时辰到,钟声起,百官二千石以上,上殿称万岁。 然后举觞御坐前。司空奉羹,大司农奉饭,奏食举乐,百官受赐宴飨,大作乐。 魏文帝受汉禅之后,修洛阳宫室,暂时以许昌为都,许昌宫殿狭小,魏文帝在元日时于城南立观殿,以青帷为门,设乐飨会。 待得新建宫殿落成,魏国还都洛阳,元会礼制依汉旧事。 晋时,元会的礼制愈发复杂,讲究越来越多,排场越来越奢华,毕竟这个时代以石崇与王恺争豪斗富闻名,世家门阀出身的权贵们生活奢靡,朝廷的元会排场自然不能寒酸。 但到了永嘉之乱后,在建康的晋国朝廷风雨飘摇,加上江左多虞,元会的排场只能降格,不再有晨贺。 至此,天下南北对峙,各国元会之礼大同小异,无非是排场繁简有别,而对于宇文氏的周国来说,既然强调复古周礼,那自然要特别讲究。 但再讲究,流程其实也和晋时差不多,漏未尽十刻,百官齐聚皇宫正门(应门),庭燎起,随后钟声响,宫门开,百官入宫,过露门,直抵太极殿外阶下。 漏未尽七刻,百官于太极殿内分列完毕,漏未尽五刻,礼部奏曰:“群臣就位定”。 漏尽,皇帝出、钟鼓大作,百官皆拜伏,当然,玉阶前有一人只是躬身行礼,不需要拜伏,那就是大冢宰、都督中外诸军事、杞王宇文亮。 杞王宇文亮,匡扶社稷、劳苦功高,受天子殊礼,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可策马入宫,过应门,于露门下马。 至于加九锡和假黄钺之礼,杞王拜谢,坚决不受,上谢表称,古来受此礼者,多为篡逆之臣。 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本来是天子授予臣子的最高殊荣,汉时的萧何、霍光就有殊荣,而加九锡、假黄钺,同样是天子给予臣子的最高礼遇。 但如今这一套殊礼,已经是权臣篡位的标准步骤,权臣有了这五项特权,接下来要做什么,大家可都能猜出来了。 不过“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倒还好,毕竟当年天元皇帝崩、故赵王宇文招亦曾受此殊礼,所以不能说受此三项殊礼就是意图篡位。 否则就是指桑骂槐,说故赵王有篡位之心,连带着把当今天子都骂了。 杞王不受“加九锡、假黄钺”,也算是表明心迹,或者说避嫌,当然,杞王的真实想法到底如何,外人不得而知,但大臣们都知道,杞王在朝中的地位,自然是要有别于其他臣子的。 所以元会时,皇帝升御座,百官必须拜伏,唯有杞王可以站着躬身行礼,杞王先行礼,百官才可以拜伏。 眼下,在太极殿内、百官拜伏的场景下,杞王宛若鹤立鸡群一般,身影十分突出。 待得皇帝升御座毕,钟鼓止、百官起,鹤立鸡群的杞王,才不再显得那么突出。 随后,礼部上前,跪奏“请朝贺”,侍中赞“皇帝延杞王登”,礼部跪赞“杞王臣亮等奉白璧各一,再拜贺”,小宗伯报“杞王登”。 藩王之首,杞王宇文亮在礼官引领下升阶,来到御座前,向皇帝行礼拜贺,皇帝起身,杞王再拜。 皇帝坐,杞王复再拜,礼毕,在礼官引领下降阶,回到原来的位置。 接下来,该到其他藩王行礼拜贺,然而皇朝唯二的藩王、豳王宇文温此时远在河南亳州小黄,肩负镇守重任,自然无法赶赴长安,在御前行礼,于是藩王行礼环节结束。 六府公卿按照品秩高低,升阶御座前,依礼向天子拜贺,余下官员,则在阶前拜贺,好不容易折腾完毕,进入宴饮环节。 又是一轮繁文缛节。 雅乐起,藩王之首、杞王宇文亮,双手捧着斟满寿酒的酒樽,交给侍中,是为敬酒。 侍中跪置御座前,杞王还位,自酌位前,礼部随后跪奏:“杞王臣亮等奉觞,再拜上千万岁寿”。 。。。。。。 小黄,总管府署,宾客如云,正在进行的元日庆典上,亳州总管、市舶使、河南道巡察大使、河南道织造使、豳王宇文温,端坐上首,接受佐官们的敬酒。 酒,是低度酒,而且还是“传统工艺”酿造的浊酒,杯中之物浑浊不堪,还有不明成分漂浮在上面,看上去如同粪水,让宇文温忽生一种被人“喂屎”的感觉。 他平日里很少喝这种“传统工艺”酿造、又不过滤的浊酒,但现在不能不喝,也不能喝了之后含在嘴里,乘人不备再吐掉。 一旦这种行为被人发现,那就是极其失礼的行为,因为这可是佐官们诚心诚意、满怀祝贺之情所敬之酒,如果他不喝,后果很严重。 严重到面前的“四大天王”可以立刻翻脸,当场指出他失礼,然后上奏朝廷,弹劾他“严重失仪”。 本来,酒可以换成新酿酒工艺所酿之酒,味道醇厚又没有太多悬浮物,而一旁奏响的鼓乐,也可以换成宇文温精心打造的新式乐器,给他所认为的陈腐雅乐注入清新之声。 甚至连这盛酒的酒樽也可以改成“玻璃樽”,漂亮又有逼格,但种种改变都不不行,因为与礼制不符。 礼制的相关规定,他现在硬是要改,可以,但相关行为无一例外要倒霉。 礼、乐制度神圣不可侵犯,宇文温可以不把如今这种他所认为“陈腐”的礼乐当一回事,就要承担后果:被人弹劾“礼乐崩坏”,被清流讥讽为“沐猴而冠”。 加上他出了名的善于货殖生利,基本上就会被“正人君子们”认定是“人渣”,从此避而远之。 这样不好,真的不好,所以宇文温端起那樽浊酒,在佐官们殷切的目光之中,举杯祝曰:“愿天下太平、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 座下官员们亦举樽应曰:“愿天下太平、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 礼毕,宇文温一咬牙,将樽中酒一饮而尽,还未及擦嘴,只觉喉咙火辣,宛若被一股邪火灼烧般,这股邪火不仅烧伤了喉咙,还沿着喉管一直烧到胃部。 第四十四章 舞蝶 “当啷”一声,酒樽落地,天子宇文乾铿身形摇晃,身边宦官赶紧搀扶,杞王宇文亮见着天子不胜酒力,赶紧劝道:“陛下,还请歇息片刻。 ” “无...无妨,无妨...来,再来...接下来是?” 一身酒气的宇文乾铿,满面通红,站都站不稳,说起话来有些语无伦次,明显已经喝醉,一旁已经举樽的公卿,见状有些为难,宇文亮则有些无奈。 如今是宴饮,酒过数巡,按礼制还有一巡才算完,虽然天子喝的酒很淡,但量大,积少成多以至于有些过头,不过再撑过这一轮就好了。 宇文亮不想让公卿们见着他阻止天子喝酒,以至于显得自己粗暴无礼,然后产生不好的联想,便默认宦官给天子再满上一樽酒,接受公卿们的敬酒。 饮毕,宦官搀扶着天子归位,杞王和公卿们亦归位,乐部跪奏“请进舞”,接连奏了几次,待得天子点头,鼓乐声起,乐部又跪奏“请以次进伎”。 伎,即是舞伎,元会之后会有“奏食举乐”,那就意味着不光有“食”的环节,还要有“乐”的环节。 当百官食用皇帝所赐御饭、饮酒完毕,殿内就该进行载歌载舞的表演了,官员们在席间边吃边看表演,也算是天子与臣子“众乐乐”的用意之一。 如此庄重的场合,上演的舞蹈自然不会是乐坊里的那种“暧昧”舞蹈,能登大雅之堂的歌舞,自然是端庄而不失赏心悦目的舞蹈。 穿戴整齐的舞伎入殿,在鼓乐声中翩翩起舞,事先熏过香药的衣裙,在舞伎起舞间散发着淡淡香气,和殿内各香炉说弥漫的香味混合在一起,让人闻了心旷神怡。 席间,杞王世子宇文明轻轻嗅着香气,看着起舞的歌伎,又瞥了一眼御座。 天子好像已经醉了,右手手肘靠着食案,手掌撑着面颊,试图维持坐姿。 天子这只是在勉强撑着场面,以免提前退场有失礼数,而杞王则坐在位置上,与一旁的大臣低声交谈,一切看上去很正常,没可能发生什么意外。 不,绝不可能发生意外。 宇文明心里很清楚,天子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曾经亲自策划并实施了针对丞相尉迟的刺杀,一如尝过人血的猛兽,必然会食髓知味。 那么,对方再次铤而走险,对付他父子二人,并不是不可能。 所以,虽然明面上杞王和天子相处融洽,但实际上提防之心丝毫不减,经过周密安排,在宫里宫外都布置妥当,不会给年轻的天子以任何机会,靠着设陷阱行刺来一举翻盘。 宇文明很清楚,事到如今,自家已无退路,所以迟早要踏出那一步。 但在那之前,需要时间经营、布局、收买人心,那么在时机成熟以前,行事必须慎之又慎,宇文明和父亲对此很明白,心中戒备丝毫不敢松懈。 今日元会,是个重要的日子,文武百官入宫朝贺,随后赴宴,场面很大,入宫的人很多,万一有心怀叵测之徒混迹其中,那么对于宇文明和父亲宇文亮来说,可不是好事。 天子会甘于身陷困境而不反抗么?不会。 他父子二人会掩耳盗铃、犹豫再三,以至于错过时机,步晋王宇文护的后尘么?不会。 所以迟早有一天,双方的矛盾会爆发,天子虽然势单力孤,但既然还坐在那个位置上,就有一定的主动权,随时都可能反咬一口,让他父子二人猝不及防。 今日元会,涉及到饮食,宇文明知道自己和父亲有被人下毒的风险,所以早就做出了各种安排,今日能端着酒菜入殿的侍女、宦官,全都经过筛选。 为了防止有人自带毒药投毒,每一份佳肴、每一壶美酒,在从御厨到大殿的途中,全程都有人监督,并且上席之前都有人试吃。 每一个酒壶,全都经过检查,不会有所谓“鸳鸯壶”的存在,宇文亮和宇文明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在自己喝的酒、吃的饭菜里下毒。 一切都已布置妥当,任何人都没办法通过下毒的方式,来危害宇文亮父子的安全。 甚至考虑到火药的威胁,大殿里近期任何施工都在监视之下进行,不会让人有在殿中埋设大量轰天雷的机会。 若天子真的丧心病狂,试图亲自动手、持械行凶,那么早已准备就绪的侍卫,会毫不犹豫扑上来。 宇文明觉得,如果今天真的有针对他和父亲的阴谋,绝对不会得逞,他不觉得天子能有什么机会翻盘,也不认为有人能聚集亡命之徒,半路截杀他和父亲。 皇宫,长安城,都在他和父亲的牢牢控制之下,没有人可以兴风作浪。 而天子真有什么异动,他还安排有后手,以绝后患。 宇文明想到这里,心中稍定,看着翩翩起舞的舞伎,只觉赏心悦目,精心排练的舞蹈,整齐划一的动作,还有那妙曼的身姿,使得这些歌伎看上去宛若下凡仙女。 当中一人,容貌端正,舞姿优美,看来是经过了长期训练,举手投足间,带着些许妩媚,却无**之意,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 看着看着,宇文明忽然觉得这歌伎有些面熟,他不由得有些奇怪:身份卑微的歌伎,何德何能让他觉得面熟? 鼓乐声中,蔡氏舞动着、旋转着,施展平生所学,将最美好的舞姿展现出来,此时的她宛若一只花枝招展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 额头渗出些许汗珠,眼角溢出泪水,恍惚间,蔡氏仿佛回到了十余年前,那个风和日丽的下午。 那年她六岁,沐浴着阳光,在芳草间兴高采烈的追逐着蝴蝶,随着蝴蝶翩翩起舞,虽然舞姿笨拙,却引得父亲阵阵掌声。 十一年了,父亲遇害后家中发生的一幕幕,蔡氏铭记在心,而杀害她父亲、弄得蔡家家破人亡的凶手,如今近在咫尺。 时光流逝,当年六岁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无数个日夜辗转反侧,就想着复仇,为此不惜一切,即便要为此献身也在所不惜。 现在,时机到了。 蔡氏探手去扯所带项链,火光随后闪现,引燃了她身上和头发涂着的火油,以及被火油浸泡过的抱腹,燃烧的抱腹随即将身上所穿的绸缎衣裙点燃。 火油有明显的气味,为了遮掩这些气味,她所涂火油拌有香药。 用这种火油浸泡过的抱腹,阴干后虽然气味减轻许多,但有些残余气味,所以为了遮掩火油的气味,蔡氏用了许多香药,并在“他”的帮助下,顺利蒙混过关。 此时此刻,蔡氏强忍着烈焰灼身的剧痛,带着必死的决心,化作烈焰舞蝶,扑向近在咫尺的仇人。 仇人有两个,一个是直接杀害她父亲的凶手,当年的杞国公世子宇文明,另一个是幕后主使,即当年的安州总管、杞国公宇文亮。 将近十一年前,大象二年五月,时任安州总管的宇文亮忽然领兵袭击黄州总管元景山,宇文亮之子宇文明留守安陆,当时的安州刺史蔡泽,为宇文明所杀。 蔡泽的家人随后也倒了霉,而其幼女蔡氏,侥幸躲过一劫。 十一年后,蔡氏终于等来了复仇的机会,但目标只能选一个。 正饮酒、观赏歌舞表演的杞王宇文亮,见着身上忽然着火、向自己冲来的歌伎,下意识起身,却有些趔趄,后侧侍卫见状立刻冲向上前去,想要护卫杞王。 宇文亮见着那身上着火的歌伎呼喊着“逆贼去死”,施展双臂向自己扑来,相互间距离很近,自己都已经能感受到火焰的炽热。 他急切间退不了那么快,索性拔剑,奋力向着冲来的歌伎挥砍。 鲜血溅起,宇文亮一剑砍中蔡氏肩膀,而毫不躲避的蔡氏张开双臂,奋力保住宇文亮的腰,用头顶着对方的胸膛。 她双手所带手镯有小机关,相互扣在一起时急切间无法分开,如此设计,就是为了避免自己力气不够,让对方挣脱。 蔡氏紧紧搂着杀父仇人,身上燃起的大火蔓延到宇文亮前胸,忽然暴起的火光,映红了殿内惊慌失措的文武百官面庞,映亮了宇文明的双眼。 第四十五章 不安 长安,京兆郡署,京兆尹许法光正和佐官欢度元日,许法光身为京兆尹,今日本该入宫参加大朝会,但基于某种考虑,他却是在郡署召集佐官过元日。 京兆,最初是指长安,为姬周王畿、秦代京畿之后,汉时对京畿都城地域的称呼。 周国国都长安,隶属雍州京兆郡,但京兆郡的主官却不称“郡守”,称为“尹”,也就是京兆尹,按周国官制,京兆尹为八命官。 现任京兆尹许法光,当年为安州总管府下辖岳州刺史,因为儿子许绍的缘故,成了时任安州总管、杞国公宇文亮一系的人,如今随着杞国公变成杞王,作为老下级的许法光,也跟着水涨船高。 京兆尹,品秩八命,却管着京兆地区,在权贵满地走的京城,当京兆尹是一份苦差事,因为要执法,却难免招惹到权贵及其子弟,一不留神就要倒霉。 八命的京兆尹,却经常要和正九命、九命、正八命的高官、公爵打交道,从品秩上来说就矮了一分,更别说一众帅都督以上将领,品秩都比他高。 权贵们在京兆地区占地颇广,又有韦氏等世家高门,所以京兆尹的行政环境极其恶劣。 如何在京兆严明执法,维持秩序,是历任京兆尹必须面对的问题。 不过这个问题相对来说比较好解决,那就是有天子的绝对信任就行了。 而如今,天子实际上手中斌没有太多实权,京兆尹许法光的靠山,是杞王宇文亮,而正是有了杞王做坚强后盾,许法光这个京兆尹,才能做得既称职又稳当。 但这不代表许法光可以高枕无忧,如今长安城内暗流涌动,他身为杞王一系的人,自然明白肩上担子有多重。 今日元会,杞王和世子都要入宫,那就意味着一旦皇宫里发生什么事,局面会很危险,潜在的政敌若在皇宫里策划些什么阴谋,杞王父子就需要有可靠之人在外策应。 许法光就是其中一人,坐镇京兆郡署,以防不测,若宫里生变,那么他就要按计划应变,必要时,带兵突入皇宫。 皇宫五门,都在杞王心腹的控制之中,而杞王对禁军的控制同样严密,但这不代表杞王能够高枕无忧,毕竟人心隔肚皮,平日里信誓旦旦效忠的人,关键时刻是否靠得住还两说。 许法光的儿子许绍,和豳王宇文温走得很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许绍就是许法光在杞王这边的人质,正是因为如此,许法光才能获得杞王的高度信任,作为鹰犬和潜在的政敌对抗。 所谓政敌,实际上就是天子,许法光并不是对天子不敬,而是现实让他不得不如此,无论如何,许法光父子的命运,已经和杞王伯侄(父子)的命运连接在一起。 不知何故,身处京兆官署的许法光,忽然觉得有些不安,他看看在场官员,没发现什么不对劲。 席间,下属们正在饮酒、交谈,没有哪个离席,也没见谁有什么异常举动。 许法光稳住心神,不动声色,继续和下属们谈笑风生,正在这时,忽然听得厅外官署正门方向有喧嚣声,随后传来呼喊声,以及号角声。 这是警报,意味着有人要冲击甚至进攻京兆郡署,许法光心中一凛,立刻起身,就在这时,正门方向忽然传来一声巨响,然后一股气浪迎面扑来。 在厅内的官员们被这气浪弄得灰头土脸,刚站起身的许法光勉强稳住身形,看着厅外那一阵浓烟,心中明白是有人用轰天雷袭击官署。 电光火石间,第二次爆炸接踵而至,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京兆官署大半建筑被一片浓烟笼罩,与此同时,皇宫方向也传来爆炸声。 。。。。。。 继而两三的爆炸声过后,皇宫北门玄武门处一片狼藉,守门禁军在拦截街道上突然冲过来的马车时,被爆炸的马车波及,伤亡惨重。 紧闭的宫门,在自爆马车的攻击下出现明显破损,虽然门还关着,但已经失去了“门”的作用。 宫城城墙上的禁军弓箭手,狼狈不堪的站起来,其中许多人被接连发生的大爆炸气浪吹倒,甚至耳鼻流血,一名将领看着前宫城外的街道,见着没有其他人冲过来,不由得纳闷。 这是怎么回事?如果有人要强行闯宫,如今怎么没见后续兵马来袭? 无论如何,确实有人试图袭击皇宫,玄武门受损,禁军无法凭借关闭宫门来抵御不法之徒的进攻,必须赶紧想办法堵门。 早就准备好的一辆辆推车,被禁军士兵推到破裂的宫门后顶着,马车上装着沉甸甸的沙袋,轻易无法推开,禁军可以凭借这些马车将宫门死死顶住。 与此同时,皇宫内别处驻防的禁军闻讯赶来,增援被攻击的玄武门,而皇宫其余三门崇阳门(东)、应门(南)、肃章门(西)也很快关闭。 禁军,在杞王的控制之下,今日元会,禁军将领事前已经做了充分准备,一旦有人袭击宫门,试图闯入皇宫,无论情况如何,禁军的首要之务就是关闭宫门。 隔绝中外,不让外面的人进来,也不让正在参加元会的文武百官出去。 将领们很清楚,今日一旦有人发难,那么其幕后主使,即便不是天子,也是天子身边的人,对方处于极度劣势之下,唯一逆转的机会,就在于刺杀杞王父子成功。 一如本朝武帝杀晋王,又或者魏帝元子攸杀尔朱荣,都是势单力孤的皇帝铤而走险,选择发动宫变直接干掉权臣,以此导致权臣一方群龙无首,应对失当,皇帝由此才有机会反击。 那么,一旦今天发生类似事情,就绝不能让帝党和外界取得联系,不能让首鼠两端的文武官员以投机或者互相串联的机会。 同时,不能让帝党兵马从宫外攻入皇宫,不给对方翻盘的机会。 只有禁军做到了隔绝中外,至少保证一段时间的隔绝内外,才能方便“行事”。 什么人,行什么事,不是禁军将士要关心的问题,按说禁军应该听命于天子,但实际上天子指挥不了禁军,禁军将领们只听令于杞王任命的小司马。 所以,一会宫里会发生什么事,大家就当做没看见。 也许风平浪静,也许血溅五步,但对于禁军士兵来说,与己无关,将领让自己做什么,就做什么。 一切都在按着事前布置进行,然而站在宫城上禁军将领,观察皇宫外长安城情形时,看着京兆郡署所在地升起的滚滚浓烟,莫名觉得不安起来。 第四十六章 富贵险中求 轰隆隆的雷声,接连响了几下,声音传到皇宫,传到临光殿内,传到主持筵席的千金公主(对外称太平公主)宇文氏耳里。 她循声望去,想要看看是哪里出事了,但视线为宫殿所阻,看不见外面情形,心中随即不安起来。 赴宴的外命妇们大多都听到了这动静,面面相觑,满是狐疑之色,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若此时乌云蔽日,那么有雷声阵阵实属正常,然而看外面的天色哪里像是有雷雨的样子,所以外头传来此起彼伏的雷声,恐怕是.... 千金公主的应变本事不错,很快稳住心神,强作镇静,继续和外命妇们谈笑风生,而外命妇们也只能装作没有听见外面的动静,继续用膳、饮酒。 今日元会,除了文武官员,外命妇们也按例入宫,参加元会宴饮,本来依照礼制,应该是皇后主持这场外命妇参加的筵席,但如今皇帝还没有皇后,也没有太后,只能是由长公主(千金公主)代为效劳。 千金公主是皇帝的姊姊,在后宫无主的情况下,出来主持宴饮并无不妥,不过她因为瘸了一条腿,行走起来有些不便,故而不能时常在筵席中穿梭和外命妇们逐一交谈。 在座的外命妇们,见着这位不动声色,也不好多嘴说什么,殿内先前为雷声影响以至于瞬间粘滞的气氛,似乎又恢复了正常。 面上平静如常的千金公主,内心却焦急万分,她能猜出来这雷声不是天上打雷,而是轰天雷爆炸时的动静,然而这里不是战场,是长安城,有轰天雷爆炸,意味着出事了。 也许是武库发生意外,这倒还好,可万一是有人起事,情况可就不妙了。 千金公主知道时局,也知道在这种时候,会在长安城里起事的人,其幕后主使,极大可能是天子。 她一想到这里便心乱如麻,因为自己事前没有发现出事的任何端倪,弟弟近来表现如常,按说不该在策划什么。 但回想到当初在邺城时发生的那一场变故,千金公主愈发忧虑。 当时,她也不知道弟弟要设计对付权臣尉迟,而现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再发生一场变故也不是不可能。 千金公主担心长安城内一但出事,必然是弟弟再次铤而走险,试图以行刺的方式,解决杞王父子,夺回大权。 这种事情很可能出现,今日元会,文武百官齐聚太极殿,杞王父子都在场,若天子忽然发难,凭着几个亲信近距离刺杀杞王父子,不是没机会成功。 再得外援入宫勤王,大概这场冒险会成功。 但这恐怕不可能,因为即便天子在太极殿得手,随后就会被杞王的心腹反杀,皇宫里血流成河! 千金公主越想心越乱,她不敢再想下去,虽然端坐不动,却有着如坐针毡的感觉,她想去太极殿看看情况如何,却不好轻易离开。 只能示意一名宫女近前,低声交代了几句,便让其前往太极殿,看看那边情况如何。 千金公主的密友阿涅斯,因为面上有伤痕,需要带着面纱遮挡,如此行为在正式场合有些无礼,所以此次无法陪同她出席筵席。 没了极度信赖的人在身边,千金公主忐忑不安等着太极殿那边的消息,她不敢想象,一旦真的出了事,自己该怎么办。 她当然希望弟弟没事,希望弟弟没有什么小动作,但万一事情成真,而弟弟又成功了,那意味着.... 远在河南亳州的豳王宇文温,得了噩耗之后必然会挥师西进,面对如此骁勇善战、手握强兵号称不败的藩王,她弟弟能依靠哪些人,才能将其拒之于潼关以东? 千金公主暗暗绞着手,欲哭无泪:弟弟啊!如此铤而走险,莫要被人给卖了而不自知! 。。。。。。 间歇响起的雷鸣声中,长安城内人声鼎沸,一处街道上,临时武装起来的队伍正在快速步前进,其人足有数百,大多数人都身着布衣,拿着长矛、弓箭,面色不善。 沿街百姓见状面色大变,许多人掉头就跑,或者躲入临近街巷,但也有人躲到拐角之后,探出头来张望,聆听这支队伍的呼喊声。 “奸臣当道,残害忠良!某等奉天子密诏,起事护驾!” “某等与奸臣有不共戴天之仇,今日不死不休!” “富贵险中求,愿以性命博富贵的,就跟着来!” 呼喊声中,围观百姓看清楚了队伍的情况,队伍的前端,是一些身着铠甲的男子,有人还骑着高头大马,打着大旗,上书一个“仇”字。 看样子,是这些人试图起事,为天子剪除奸臣,一路走来沿街招募了许多人,一窝蜂向着皇宫前进,要入宫护驾。 然而“某等奉天子密诏,起事护驾!”这种口号,谁信谁傻,长安的百姓见多识广,可不是乡下没见识的愚夫愚妇,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区区数百人就想攻入戒备森严的皇宫?你们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 许多人如是想,认为是不自量力的傻瓜做白日梦,异想天开去找死,但对方同时声称,是和奸臣有仇,故而打出的旗帜写着偌大个“仇”字,十分显眼。 如此一来,不明真相的百姓就大概懂了:这是血亲复仇,要和奸臣不死不休。 奸臣是谁?对方没说,就算说了,自己也不可能认识。 但对方既然说了富贵险中求,又有天子密诏,万一真的事成了.... 若是豁出去,跟着队伍走,一旦事成,也许就真的富贵逼人来。 然而这种事依旧是谁掺和谁倒霉。 许多人不打算来个什么“富贵险中求”,所以见着队伍迎面而来,纷纷躲避,他们不觉得这支队伍是要入宫护驾,更像是在谋反。 还是必然失败的那种谋反,所以谁信谁傻。 但人和人不同,拖家带口的百姓选择回避,而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那些穷苦单身汉,见着如此场面,听着城内各处传来的雷声,不由得起了心思。 他们身份卑微,没有希望,没有未来,娶不起媳妇,更别说有个一儿半女,甚至连女人的味道都没尝过,实在想得慌,就只能靠手。 如果,跟着这支队伍前进,豁出去搏富贵,说不定就能改变命运,反正自己烂命一条,搏中了就此飞黄腾达,真是不错的选择。 若搏不中,就横尸街头,无非早死晚死的区别,自己即便不跟上去,眼下的日子又能好到哪里? 如此心态下,竟也有人加入到队伍中去,接过对方递来的长矛,心中不由得期待起来:富贵险中求,说不定这一搏,就此发达也不一定! 跟在队伍里,还没走几步,却见前方街道上涌现大队官军,人数比这边明显要多,士兵们一个个披坚执锐,杀气腾腾,向着这边冲了过来。 一边冲一边喊:“大胆逆贼,竟敢作乱,还不快快投降!” 刚加入队伍的人们,勇气瞬间就被这些冲来的官军吓得无影无踪,两腿哆嗦,路都要走不动了,扔下长矛掉头就跑。 什么富贵险中求,还是以后再说吧。 原本规模还算大的队伍,很快如鸟兽散。 走在队伍前端的着甲男子们,不复方才那慷慨赴死的模样,见着气势汹汹的官军迎面冲来,自己同样调头就跑,引得官军将士奋力追赶。 一追一逐间刚跑了三十余步,忽然街边坊墙后面猛的火光大作,随后是一阵大爆炸,气浪夹杂着火焰、砖块突破坊墙,将刚好经过的官军队伍笼盖。 第四十七章 作虎须成斑 硝烟弥漫的味道,真是让人回味无穷,如果把武将比喻成老虎,那么闻到硝烟味的武将,恐怕就会和闻到血腥味的老虎那样,兴奋异常。 前提是,这名武将不能是懦夫。 爆炸声传来,似乎地面在颤抖,梁叔谐睁开眼,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的街坊上空,升起一阵黑烟。 片刻后,号角声起,那是他和心腹约定的信号,现在这信号出现,就意味着己方解决了一支巡城兵马。 计划顺利进行,就不知道皇宫里进展如何了。 梁叔谐如是想,转头望向皇宫一侧,先前在皇宫玄武门的几次爆炸,应该已经成功逼得禁军紧闭宫门,据守不出,以防止有人攻打皇宫。 他知道,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杞王父子事前必然如此安排,所以,自己的机会就来了。 看着皇宫上空已经消散的硝烟,梁叔谐想起了往事,想起了那一天。 大约十八年前,卫王宇文直趁着同母兄、皇帝宇文邕出巡在外,于长安发动政变,率领党羽强攻皇宫肃章门,试图攻入皇宫,挟持皇太子宇文,控制中枢。 当时,宇文邕的心腹、尉迟运恰好在宫中,闻讯赶到肃章门,眼见守门禁军伤亡惨重,情急之亲自去关宫门,手被砍伤,却总算把门关上。 宇文直只差一步就攻入皇宫,却被拒之门外,急得纵火烧宫门。 尉迟运见状以火攻火,命人将宫内大量易燃之物堆积在肃章门内侧,灌以膏油,然后点燃,使得肃章门燃起冲天大火。 烈焰之中宫门烧毁,但宇文直及党羽为大火所阻,依旧入不得皇宫。 一击不中的宇文直,不得不撤退,被尉迟运趁机领兵追击,一败涂地,宇文直逃到荆州后被抓,最后和十个儿子一起丢了性命。 当时,年轻的梁叔谐宿卫皇宫,和其他侍卫一起,在尉迟运的指挥下奋力守卫肃章门,亲眼目睹了以火攻火。 十八年后,已步入中年的梁叔谐,看着皇宫上方消散的硝烟,不由得在想,若是当年卫王宇文直手中有了轰天雷,恐怕情况就不一样了。 政变,讲究的是一击必中,要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时干掉关键人物,容不得拖延,否则机会稍纵即逝,自己兵败身亡。 这和打仗是一个道理,想要在万军之中斩上将首级,就得把握时机,带领精兵突入敌方本阵,在其左右翼反应过来以前,将敌军上将击杀。 现在,梁叔谐正在等候时机,时机一到,便率领自己的精锐部曲出击。 此时的他,还有兄弟们,按理应该在为亡父守灵,所以没人会想到,披麻戴孝的梁三郎会聚集梁家的精锐部曲,向目标发动突袭。 目标,当然是皇宫。 皇宫里不仅有天子,还有文武百官,只要一击命中,控制了皇宫,大事成矣。 此时正在等候时机的梁叔谐,终于等到了部曲带来的好消息:先前被自爆马车袭击的皇宫北门玄武门,禁军正大量集结。 得此消息,梁叔谐毫不犹豫,骑上马,带着部曲出击。 宛若下山猛虎,扑向应对失措的猎物。 精心策划的计谋,如果顺利实行,那么此时的太极殿里,已经血流成河,被蔡氏孤女舍身刺杀的宇文亮,不死也差不多了。 而面对愤怒的杞王世子宇文明,天子一党必然拼个鱼死网破。 无论是天子杀掉宇文亮、宇文明父子,还是混战之中天子崩,最后的胜利者,只有一个,那就是他。 天子没事那最好,如果死了,不是还有皇子么? 一切,就像当年卫王宇文直的打算那样,挟皇子把持朝政,但宇文直失败了,而梁叔谐不认为自己会失败,因为他有轰天雷。 借着出征益州的机会,好不容易偷偷积攒起来的轰天雷,是梁叔谐最重要的依仗,有了这个依仗,他不会步卫王宇文直的后尘,因无法攻入皇宫而兵败身亡。 但他面对的敌人,是牢牢控制着长安及皇宫的杞王父子,皇宫里的禁军,兵力远超于他,己方即便攻入皇宫,但面对优势兵力的禁军,没有胜算。 那又如何呢?内外一起行动,自己的胜算已经不小了。 对于梁叔谐来说,作虎须成斑,既然身为一头猛虎,不该是头宛若病猫的虎,而是应该成为百兽之王。 十八年前,拼命守卫肃章门的梁叔谐,如今想通了,要做自己命运的主人,所以,十八年后的今天,他要佯攻玄武门,实破肃章门。 皇宫中的禁军,此时有一部分必然聚集在太极殿,一部分必然聚集在遭到攻击的玄武门,分摊在肃章门处的兵力,自然要少。 这时候,太极殿也该见分晓,杞王身死的消息传出来,守门的禁军之中,又有多少人愿意尽力抵抗呢? 马蹄声中,前方视线里,肃章门清晰可以见,而空荡荡的大街,梁叔谐精心准备的自爆马车,正好可以借此快速前进,冲向肃章门。 。。。。。。 皇宫,太极殿内一片混乱,汹涌而入的禁军,监视着文武官员,虽然没有拔刀相向,但也差不多了,许多官员们见着如此情形,噤若寒蝉。 就在方才,一名正在起舞的歌伎忽然身上冒火,就在大家还没回过神的时候,那歌伎竟然冲向杞王,随后紧抱着对方,两人为火焰包裹。 火光之中,杞王的惨叫声,大殿中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而冲上来的几名侍卫,即便再怎么用力,即便身上也被点燃,却怎么也扯不开两人。 待得侍卫挥刀斩断歌伎的手臂、将杞王救出来、扑灭身上火焰时,杞王已经说不出话,只有痛苦的呻吟,而那歌伎已经被火烧得焦黑,大殿里弥漫着让人闻了反胃的肉焦味。 事情再明显不过,杞王遇刺,凶手当场毙命,而幕后主使... 许多官员不由得瞥了一眼御座,只见刘居士、宇文化及等人和几名护卫护在天子面前,而天子似乎大醉未醒,呢喃着不知道说什么。 此时的太极殿,气氛十分紧张,百官见着双眼通红、提刀伫立阶下的杞王世子、大司马宇文明,又看看簇拥在其身边的禁军将士,不由得心中捏了把汗。 宫外传来的阵阵雷声,代表着情况不妙,有人正在起事,而那雷声应该就是轰天雷爆炸的声音,今日能在太极殿内宴饮的官员都不是傻瓜,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殿内的禁军将领,都是杞王任命的心腹,禁军只听命于杞王父子,如今杞王遇刺,生死未卜,御医正在抢救,万一杞王世子情绪激动做出什么事来.... 天子和杞王一系的矛盾眼见着就要爆发,双方的决裂来得如此突然、血腥,让许多官员错愕,他们明白自己接下来要见证一场巨变: 要么天子发难,伏兵尽出,将杞王父子诛杀,昔年武帝宇文邕诛杀晋王宇文护一幕重现。 要么杞王世子发难,禁军一拥而上,把“挟持”天子的刘居士、宇文化及等人拿下,“扶”天子到别殿“静养”,昔年孝闵帝宇文觉被幽禁、暴毙的一幕重现。 甚至还可能有更刺激的场面,那就是当众弑君。 第四十八章 啊? 弑君,滔天之罪,更别说是当众弑君,即便当事人随后登基称帝,不会被谁绳之以法,但弑君的行为,必将成为此人无法洗去的污点。 所以,权臣不会亲手弑君,更不会当众弑君。 那么,如今的太极殿上,会有曹魏皇帝曹髦当众被弑一幕的重演么? 身处现场的杨玄感此时没心思想这个问题,他没想到自己年纪轻轻,居然能够亲身经历如此重大事件,平日里自诩临危不惧的杨玄感,如今方寸大乱。 之前,他因为和父亲杨素护送天子南下,有救驾大功,所以父子俩得天子重用,被认为是帝党,但杨玄感知道,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 他和父亲,对于天子来说,可靠程度不及生死与共的刘居士和宇文化及,既然不是心腹,就算不得帝党。 杨玄感对此有自知之明,不奢求短期内得天子真正信任。 所以杨玄感不奢求天子会和他推心置腹,暗地里向他问计,或者密谋些什么,但杨玄感觉得天子是个聪明人,看得清形势,近期应该不会做傻事。 杞王势大,牢牢控制着天子,控制着皇宫,控制着禁军,天子上一次能从邺城皇宫逃出来,纯属侥幸,而若再有第二次,如果考虑不周,怕是要完。 故而杨玄感认为,天子应该能够看情形势,至少忍上数年时间,小心经营,待得时机成熟才能有大动作。 然而,那一天来得如此之快,让杨玄感错愕之际,不由得冷汗直流,因为他一家的命运,很可能就要在一会揭晓了。 今日之事,若是天子精心策划的宫变,杨玄感事前可半点风声都没听到,天子一会反杀成功倒也罢,万一失败了,他这个有名无实的帝党可是要倒霉的。 杞王遇刺,被火烧成那样,怕是即便抢救过来也活不了多久,杞王世子宇文明控制局面后,要是来个斩草除根,杨玄感走不出太极殿,杨家一大帮子人也要倒霉。 如果真是宫变,杨玄感并没有参与这次宫变,根本就不知情,所以是冤枉的,但杞王世子宇文明不会听。 即便对方能够克制住弑君的冲动,但天子从此被软禁是必然的事情,杨玄感今日可以平安回家,但宇文明绝不会放过所谓的帝党。 简而言之,天子如果不能翻盘,杨玄感一家很大可能要倒霉。 想到这里,杨玄感是真的感到害怕了,他和父亲冒着巨大风险,协助天子南逃,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和前途,没想到一朝尽毁,这是怎么回事啊? “诸、位...” 忽然传来的声音,打断了杨玄感的思路,他定睛一看,却是杞王世子、大司马宇文明在说话。 此时的宇文明,明显是在极力压制情绪,尽可能以平静的语气说话:“逆贼于大殿之上行刺,罪大恶极,本官定要将幕后真凶绳之以法!” 捉逆贼,是大司寇的事,和主兵的大司马无关,但此时的太极殿内,没人敢反驳宇文明。 因为如今的太极殿内,虽然杞王生死不明,但不代表杞王世子控制不了局面。 宇文明背对着天子,看了看在场百官,又说:“还请诸位稍安勿躁,莫要随意走动,以便协助...” “咣当”一声从后面传来,动静很大,打断了宇文明的话,他转身一看,却见一女子跌跌撞撞从侧门闯了进来,那动静,是其踢倒香炉所致。 来人是千金公主。 千金公主看着殿内一隅,看着烧得不像样的杞王宇文亮,不由得捂住了嘴巴,而当她转头看向御座,看见侍卫们搀着的天子,不由得瞳孔一缩。 那一刻,她只觉得心都要碎了。 千金公主不顾一切冲上玉阶,一把搂着双目紧闭的天子,悲从心中来,正要放声大哭,却见其睁开眼,醉眼朦胧的说着:“姊姊?” 酒气很重,千金公主闻言一愣,几乎要喜极而泣:她的弟弟没事,只是喝多了.... 然而喜悦之情稍纵即逝,看着殿内几近剑拔弩张的情形,看着那些面色不善的禁军将士,看着强作镇静却明显怒气冲冲的杞王世子、大司马宇文明,千金公主只觉得后背凉飕飕。 “大、大司马,这是怎么了?” “长公主不知道么?”宇文明反问,面无表情。 “吾只知太极殿出事了,便过来看看。”千金公主谨慎的说着,生怕用词不当刺激宇文明,她虽然猜测是弟弟铤而走险刺杀杞王,但试图挽回局面。 无论如何,都要避免宇文明做出过激举动,先度过眼前难关再说,至于以后的事,那就以后再说。 面对千金公主的提问,宇文明尽量以平静的语气回答:“有凶徒行刺,下官命禁军上殿,维持秩序,防范凶徒同党,避免事态失控,情急之下,惊了御驾,还请长公主恕罪。” “啊,大司马何罪之有...此事做得对...”千金公主极力压制着心中慌乱,“接下来,还请大司马主持局面。” “下官领命。”宇文明说完,把手中刀交给身边的禁军将领,这一举动,让千金公主心定些许,而对方随后所说,让她不敢相信。 “长公主,还请扶天子回寝宫,捉拿凶徒同党、揪出幕后主使一事,下官来处置。” 千金公主点点头,顾不得那么多,在刘居士的协助下将天子搀起来,要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她觉得宇文明没打算当众翻脸,那就意味着事情还有回转余地。 “呃...” 宇文乾铿忽然哼哼起来,千金公主怕自己搀的姿势不对,弄疼弟弟了,见宇文乾铿张嘴要说话,仔细听着。 “姊姊...” “啊?” 千金公主应了一声,见着弟弟不说话,仔细看去,却见对方吐了一口血。 是殷红的鲜血,而不是酒。 千金公主那一瞬间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还没回过神,又见宇文乾铿吐了一口血,挣扎起来。 “姊姊...肚子好痛...啊!” 宇文乾铿话没说完,又是一口血喷出来,血沫喷到千金公主脸上,也喷到刘居士脸上。 “不,不!!!” 千金公主声嘶力竭呼喊着,拼命用右手搂着弟弟,左手不住去拢弟弟的下巴上鲜血,想要把鲜血都拢回嘴里,拢回弟弟肚子里,这样一来,弟弟就不会觉得肚子痛了。 宇文乾铿躺在姊姊怀中,满脸痛苦,挣扎着要说话,却说不出来。 腹部绞痛,宛若有无数利刃在绞着肠子,宇文乾铿疼得全身抽搐,一张口就吐血,作为明君留名青史的雄心壮志,在绞痛之中烟消云散。 看着惊慌失措的姊姊,宇文乾铿有千言万语要和对方说,然而话到嘴边,舌头却不已受控制,拼尽全力说出的,只剩“保重”二字。 年轻的天子,带着不甘,吐血身亡。 “啊!!!!” 伤心欲绝的千金公主抱着弟弟,拼命摇晃着,颤抖着伸出手去试探鼻息,却全无动静,见着弟弟就这么走了,她泪如泉涌,嚎啕大哭起来。 满脸是血沫的刘居士愣愣看着,还没回过神,一旁的宇文化及,还有几名侍卫,见着如此情形,嘴角抽搐却说不出话,面色惨白。 玉阶附近的禁军将士、大臣,见着天子吐血身亡的惨状,不由得呆若木鸡。 天子死了? 啊? 御座附近发生的事情,殿内百官大概看得清楚,他们还没来得及从天子崩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却听殿外传来一声巨响。 其动静之大,甚至连殿内梁柱似乎都摇晃起来。 那是大殿东侧,皇宫东门肃章门方向传来的巨响,似乎此时有人正在攻打肃章门。 如今的太极殿内,杞王遇刺,生死未卜,天子遇害,又有人攻打皇宫,这到底是怎回事? 想到这里,许多人心惊胆颤,但唯独一人例外。 杞王世子、大司马宇文明,看着一旁躺在地上正接受御医抢救、生死不明的父亲,不由自主右手紧握成拳,胸膛微微起伏,些许泪水溢出眼眶。 先前,为防不测,宇文明暗地里准备了后手,但如果有得选,他真不想用,而现在,他不得不用。 父亲的惨状,让宇文明被怒火点燃,所以跨出那一步,没有任何犹豫,转头看向玉阶上,看着已经没了动静的天子,宇文明心中只有愤怒。 父亲!昏君竟然真敢对你动手,我就敢杀他! 他要百官阵前倒戈是吧?我就让他死,看谁还倒戈投向他! 第四十九章 是他! 爆炸声过后,皇宫东门肃章门前浓烟滚滚,未等宫城上的禁军弓箭手反应过来,街道上又有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驾车之人身披重甲,点燃火捻之后便跳下马车。 拉车的辕马其眼睛被布蒙了大半,耳朵已聋,此时虽然没有人驾驭,却依旧闷头向前奔跑,拖着身后满载大量轰天雷的两轮车,径直冲向前方肃章门。 距离渐渐缩短,就在还有三十余步之时,辕马被地上布设的铁制拒马所绊,接二连三栽倒地面。 马车随后侧翻,火捻燃尽,引爆车上轰天雷,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肃章门巍然不动。 三十余步距离,爆炸时产生的气浪撞击着宫门,虽然震得宫门不断颤抖,但却无法对其造成实质性破坏。 宫城上差点被气浪掀下来的禁军士兵,见着门外一片狼藉,见着临时铺设在门外的特制铁拒马大致完好,不由得暗暗庆幸。 前后共有五辆马车来袭,如果让这些马车冲到肃章门边然后爆炸,就是有几个肃章门都扛不住啊! 原先赶往玄武门的禁军队伍,得知肃章门遇袭,随后分兵一部赶过来增援,但距离有些远,急切间无法及时抵达,亏得肃章门守军临时布设特制铁拒马,不让逆贼炸破宫门。 否则一上来对方就炸破宫门,随即策马冲入宫内,禁军们还真就阻拦不及。 宫门外,街道上,梁叔谐见着爆炸的浓烟渐渐消散,而肃章门依旧大致完好的耸立,不由得急躁起来。 今日元会,皇宫里即便戒备森严,禁军也不会在诸门外设置拒马以防止有人袭击,因为这有碍观瞻,事关朝廷脸面。 而事实也正是如此,梁叔谐派出的人早已看得明白,元会开始时,皇宫宫门外确实没有设置拒马,一切都和往日相仿,只不过守门的禁军士兵多了一些而已。 比平日多数十人守门,这点人数在满载轰天雷的马车面前不算什么,梁叔谐原本很有把握能快速攻破肃章门,在宫内禁军还没有反应过来前,冲到太极殿。 作为天子的外援和杞王父子对决,若届时杞王已经毙命,那更好。 但现在,他连宫门都打不破,接下来的事情都是妄想。 梁叔谐身边,聚集着梁家精锐部曲,就等着肃章门破,跟随三郎君(梁叔谐)冲进皇宫来一番恶斗,但现在看着依旧紧闭的宫门,大家都急起来。 如此下去,还怎么为郎主报仇? 三郎君说了,老郎主忽然去世,就是被杞王父子投毒害死的,而世子明知事情真相,却忍气吞声不敢报仇。 正是因为如此,气愤填膺的部曲们才被发誓报仇的三郎君所鼓动,抛弃了本该效忠的世子,选择跟随三郎君起事,为老郎主报仇,顺便协助天子铲除奸臣,博取富贵。 部曲们知道参合这种事风险很大,但郎主若在时,想必也会选择冒险,一如四年多以前,协助周军攻入长安那样。 部曲们愿意冒险,但如今连宫门都打不破,遑论其他。 正焦虑间,忽然肃章门处喊声大作,似乎门后爆发了激战,梁叔谐紧张的等着,不知等了多久,竟然看见肃章门缓缓打开。 几名身上血迹斑斑的宦官,从门缝里钻出来,向着他这边大声呼喊着,因为距离不算得很近,梁叔谐听不清楚对方在喊什么。 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随即策马扬鞭,带着部曲向缓缓打开的肃章门冲去。 宫城墙头上的禁军似乎陷入混战,无暇对外放箭,所以再也没有人能阻止梁叔谐冲入皇宫。 那么只要一切顺利,从今日起,他就能成为权力核心中的一员,再精心谋划一番,坐上那个位置不是不可能。 原本,梁叔谐是可以靠女儿成为外戚,接近权力核心,但父亲忽然病逝,使得一切成了泡影,但他不甘心,所以诈称父亲是被杞王父子害死,从兄长手中夺得部曲的指挥权,铤而走险。 这,无非是计划提前发动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梁叔谐心中激动万分,却没有傻乎乎的冲在最前面,他要提防宫内忠于杞王父子的禁军狗急跳墙,所以让数十名部曲在前方开路。 奋力冲过宫门的梁家部曲,只觉眼前豁然开朗,前方是气势恢宏的宫殿,而两侧... 是戒备森严的禁军。 “中计了,这是陷阱!” 刚来得及喊出声的部曲,被如雨下的箭矢射成刺猬,刚要穿过肃章门的梁叔谐见状大惊,毫不犹豫调转马头要往外跑。 然而她想掉头,但紧随身边的部曲们急切间却掉不了头,一群人骑着马在宫门处打转,短时间内调转方向谈何容易。 梁叔谐跳下马,指挥部曲下马堵门,自己徒步往外跑,跑到外面之后,骑上一名部曲让出来的马,领着外围的部曲正要撤退,却见街道上涌来许多骑兵。 陷入绝境的梁叔谐,嚎叫着策马前冲,挥舞着佩刀,率领部曲撞了上去。 。。。。。。 太极殿,千金公主抱着天子的遗体嚎啕大哭,百官拜伏于地,惶恐不安,杞王世子、大司马宇文明单膝跪在一旁,默不作声。 殿内一隅,被禁军士兵团团围住的天子侍卫们抱头蹲着,位于其中的宇文化及,透过间隙看着天子,他在心中祈祷对方是装死,但总总迹象表明,天子已经完了。 怎么、怎么会这样?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宇文化及汗如雨下,身体微微颤抖,陷入了极度惊恐之中,他没有想到事情的结局竟然会是这样。 天子死了,即便梁叔谐随后攻入皇宫,也没办法逆转局势,因为只有天子活着,才能号召禁军士兵以及文武百官阵前倒戈,抛弃杞王父子,做天子的忠臣。 梁叔谐的部曲,比起皇宫内的禁军要少很多,攻入皇宫后不可能撑太久,所以今日之事要成功,关键之一是解决杞王,其二就是天子必须活着。 现在呢?杞王虽然不死也差不多,但天子死了! 死得极其痛苦,接连吐了几口血,明显是中毒身亡,而能够下毒的人.... 回想方才杞王遇刺后的一幕幕情形,宇文化及注意到一个细节,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瞥了一眼大司马宇文明。 他看不到对方的脸色,却猜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那就是对方很果断,以至于毫不犹豫弑君,不给他们任何翻盘的机会。 弑君是大罪,对方为了掩饰,必然.... 所以,接下来该推卸责任,让我们背起这个罪名了! 猜到自己大限将至的宇文化及,处于极度惊恐之中,牙齿不住打架,一股强烈的尿意从腹部上涌。 他还年轻,不想死,因为事情本不该是这样的,他觉得自己冒着巨大风险四处奔走、牵线搭桥,殚精竭虑策划的一场宫变,不该以这样的结局而落幕。 如果被落实了“弑君”的罪名,他一家都要完了! 所以,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我不想死啊! 强烈的求生本能,让宇文化及本已乱成一团的思绪忽然清晰起来,不顾一切站起身,指着身边一人高声大喊:“是他,是他!” “方才,是他往天子喝的醒酒汤里放了东西!” 第五十章 指鹿为马 被宇文化及指着、不断大喊“是他”的刘居士,此时满脸茫然,他还沉浸在天子遇害的巨大悲痛之中,一下子搞不清楚宇文化及指着他大喊大叫是何用意 是,方才他是给天子喝的醒酒汤里放了些东西,但那不过是些许椒盐,没什么奇怪的。 当年天子驾临西阳,品尝了西阳城里各类美食,对于用作佐料的椒盐颇为青睐,天子很喜欢椒盐的味道,自那以后,饮食里就喜欢用一些椒盐调味。 刘居士对于天子的喜好谨记在心,随身带着一个小瓷瓶,里面放着从御厨那里匀来的椒盐,以备天子不时之需。 他不是御厨,却给天子的饮食里加东西,这种行为当然不妥,容易被人误认为是投毒,但刘居士作为救驾功臣,没人会认为他有弑君的动机。 更何况,天子时常被长公主念叨“吃椒盐太多容易上火”,御厨不敢给御膳放太多椒盐,所以天子就指望刘居士用“私藏”的椒盐里给御膳调味。 所以刘居士随身的小瓷瓶成了天子的“小秘密”,这个小秘密,宇文化及知道,其他几个侍卫也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 方才天子喝酒喝得有些过了,酒劲上涌,迷迷糊糊,刘居士怕天子酒后失态,胡言乱语,弄出祸事来,赶紧让宦官上醒酒汤,然后习惯性往醒酒汤里洒了一些椒盐。 宇文化及和几名侍卫当时是看着的,大家都没什么异议,怎么.. 想着想着,刘居士回想到杞王遇刺之后,天子身边一人的动作细节,不由得心中大惊,随即站起身,脱口而出:“啊!是...” 见着身边的禁军士兵扑上来抓自己,刘居士急得不断挣扎:“不,不,是..” “是他,就是他!”宇文化及高声呼喊着,“就是刘居士往天子所饮醒酒汤里放东西,是他投毒弑君!!” “弑君”二字,让刘居士如遭五雷轰顶,他终回过神来,明白宇文化及指着自己大喊是何用意。 禁军士兵一拥而上,就要将刘居士扑倒在地,刘居士忽然嚎叫一声,奋力将按住自己的士兵掀翻,随后猛地扑向搂着天子的千金公主。 慌乱之中,刘居士身上被禁军士兵砍了几刀,鲜血直流,他将千金公主抓住,刚挡在身前,还没来得及控制对方,就被扑上来的禁军士兵死死抓住。 披头散发的刘居士,终究不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楚霸王,被禁军士兵们奋力扯开,随后压在地上。 他拼命抬起头,制看着面前一个个手持钢刀的禁军,看着躺在地上、死状凄惨的天子,又看着躲在人群中指着他高呼“弑君逆贼”的宇文化及,睚眦俱裂。 你、你竟然指鹿为马! 被士兵簇拥的宇文明,瞥了一眼宇文化及,对于事情的发展有些意外,因为天子是怎么死的,他清清楚楚。 弑君大罪,当然要栽赃到宇文化及、刘居士等天子亲信之中,所以宇文明正打算将这些人关起来,然后... 如今宇文化及这么一喊,他倒是可以顺水推舟,省去许多麻烦。 电光火石间,宇文明就有了主意,看向挟持长公主(千金公主)未遂的刘居士,杀心骤起,对身边心腹使了个眼神,那人默默向前。 “刘居士,你不但犯下弑君大罪,还敢挟持长公主,真是穷凶极恶、罪该万死!” 。。。。。。 小黄,总管府署,欢乐在继续,筵席间官员们谈笑风生,推杯换盏,看着歌伎翩翩起舞,品尝着官厨烹饪的黄州风味美食,好不快活。 而上首处主位却空空如也:亳州总管、豳王宇文温起身更衣,故而不在座位上。 此时,本该在厕所出恭的宇文温,却在某处角落坐着,啃着“大盘鸡”,看着王府司马张定发带着个侍卫近前,随后面色不善的问道:“是他?” “回大王,正是。” 宇文温放下筷子,看着这名有些憨厚的王府侍卫,问道:“有田,那壶酒,你加了茱萸后尝过?” 豳王府侍卫梁有田闻言答道:“回大王,尝过了。” “你不觉得茱萸放多了,很辣的么?” “呃,不辣呀。” 宇文温揉了揉太阳穴,想发飙,最后还是摆摆手,让对方继续返回岗位继续“执勤”。 今日酒宴刚开始时,宇文温作为主官,接受佐官们的敬酒,然而那酒一喝下去,仿佛喉咙着火,沿着食道一直烧到胃。 那一瞬间,宇文温的反应就是自己喝下毒酒,人生即将走到尽头,雄心壮志烟消云散,什么御宇天下,不过是浮光掠影。 弥留之际,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尉迟炽繁,一想到自己就这么走了,妻妾及儿女们孤苦无依,宇文温不由得心中悲叹:好好活下去,梦见我时,不要哭得太伤心啊.... 即将从人生舞台“谢幕”的宇文温,满脑子想的是妻妾儿女,然而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肠穿肚烂、吐血身亡之际,什么也没有发生,除了辣感依旧。 没错,宇文温喝的酒放了茱萸,目的是“杀菌”及调味,所以会有些辣,但他事前吩咐“茱萸不要放太多,有些辣即可”,结果变成了“辣穿喉”。 问题出在哪里呢? 出在给酒放茱萸兼试毒的侍卫梁有田,这位很吃得辣,所以往酒里放的茱萸量很大,但李有田觉得“不辣”的酒,到了宇文温这里就是“辣穿喉”。 在辣椒传入中原之前,茱萸是常见的辣味作物,虽然辣度比不上后世辣椒,但精制的茱萸粉依旧很给力,辣味十足。 所以,一切都是宇文温想多了。 他没有中毒身亡,纯粹是被过辣的酒给辣着,还差点当众出丑。 一旁的张定发,见着梁有田离开后宇文温依旧面色不善,试探着问:“大王,是否回席呢?时间太长了。” “嗯?嗯。”宇文温起身刚要走,却忽然拿起筷子,把一个鸡头从碟子里夹起来:“张司马,把这鸡锥吃了吧。” 鸡锥,是鸡屁股的雅称,味道骚臭,一般人是不吃的,但有人就喜欢这个味,反倒喜欢吃,然而张定发并不好这一口。 更别说这明明是鸡头,不是鸡屁股。 张定发知道事情不妙,硬着头皮问:“大王,这是鸡头吧?” “鸡头?这明明是鸡锥。” “呃...”张定发心中叫苦,知道宇文温要找他出气,毕竟梁有田是他安排试酒和放茱萸的,所以现在不得不顺着话茬说下去:“大王说笑了,这明明是鸡头。” 宇文温看着张定发,似笑非笑:“张司马喝多了?头?那头上为何没有头发?” 张定发指着鸡冠上的五个冠尖说:“这不就是头发么?有五根呢。” “头发?这么大的头发?”宇文温反问。 “呃,还请大王示下。” “这是鸡锥。” 张定发闻言看着那鸡冠,尴尬的问:“大王,不知此是何物?” “痔疮,大大的,五个,长在鸡锥上,不是痔疮是什么?” 一旁的侍卫闻言想笑不敢笑,张定发干咳一声,说了声“谢大王赏”,接过鸡锥(鸡头)啃起来。 指鹿为马的宇文温,气消了许多,踏步向前走,元日庆典已经临近尾声,除了那壶茱萸过量的酒之外,一切正常,总算是可以放心了。 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有些不安,不由得望望西面天空,心中想着事情。 今天是元日大朝会,长安皇宫里,应该会很热闹吧.... 第五十一章 大义 长安街头,一片狼藉,许多临时武装起来的流氓、地痞,“富贵梦”刚开始就结束了,官军士兵很快就击溃了一群群乌合之众,渐渐控制住了城内局势。 城中多处冒起的浓烟,渐渐消散,不再有让人惊心动魄的雷声响起,却有时不时响起的呼喊声,让百姓愈发忐忑不安起来。 那是巡街的士兵不住大喊,告知居民们待在家中不要出来,不要轻易上街,即便上街也禁止三人以上同行,否则以意图不轨论处。 听着这些喊声,又联想到先前那接连炸响的雷声,还有城中多处冒起来的浓烟,许多人意识到城里出大事了,而皇宫方向的动静,让他们愈发担心起来。 搞不好,这是一次宫变,而会是谁笑到最后? 皇宫外的人们,惶恐不安的等着结果,而皇宫内太极殿上,结果已经见分晓。 未来皇后之父、英国公梁叔谐的人头,如今就摆在百官面前,与此同时,天子近臣、弑君逆贼刘居士,静静躺在玉阶前,已经没了气息。 意图挟持长公主作困兽斗的刘居士,在和禁军士兵打斗中身亡。 天子的另一名近臣、内史、褒国公世子宇文化及,还有其他几名侍卫,众口一词指认,刘居士往天子所饮醒酒汤放了东西。 那东西是椒盐,或者说宇文化及等人以为刘居士当时放的是椒盐。 天子喜欢以椒盐给饮食调味,故而刘居士随身携带一个小瓷瓶,其中装着椒盐,以备天子不时所需,宇文化及等人都习以为常。 故而方才刘居士拿出小瓷瓶给醒酒汤调味,宇文化及等人没有阻止。 未曾料,刘居士往汤里加的不是椒盐,天子喝下醒酒汤之后,竟然吐血身亡。 宇文化及声泪俱下的哭诉着,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内情大概说了一遍,大家都知道,他是天子最信任的人之一,说出来的话自然有很强的说服力。 接着,又有禁军将领指着梁叔谐的人头,把方才在肃章门外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首先是皇宫玄武门遭到马车所载轰天雷袭击,宫内禁军紧急增援玄武门,未曾料东门肃章门随后遭到猛烈进攻,幸亏守门禁军早有准备,才没让逆贼得逞。 攻打肃章门的逆贼中计,被赚入皇宫之后伤亡惨重,逆贼首领仓皇逃跑,却被闻讯赶来的兵马截杀,直到此时,禁军才知道这首领竟然是英国公梁叔谐。 短短一炷香时间,经由宇文化及和禁军将领的简单说明,文武白官大概弄清楚今日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一,杞王遇刺,刺客是一名舞伎,其真实身份还需追查; 第二,天子遇刺,逆贼是刘居士; 第三,英国公梁叔谐率领私兵攻打皇宫,图谋不轨。 三件事几乎是同时发生,说明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而幕后主使所图甚大。 同时刺杀杞王和天子,这就意味着主谋是要谋朝篡位,想要趁着杞王、天子身亡之际,兵临太极殿,威逼文武百官屈服,进而挟持皇子,图谋不轨。 仅仅按着目前的情况来看,英国公梁叔谐应该就是主谋,而天子近臣刘居士,是从犯,至于还有哪些人是从犯,恐怕得大索全城才知道。 当然,如今身处太极殿内的官员之中,也许有梁叔谐的同党也说不一定。 而这,正是大司马、杞王世子宇文明所担心的。 杞王遇刺生死未卜、天子遇刺驾崩,发生了如此严重事件,宇文明有理由、有资格出来主持局面 作为杞王世子,他有理由缉拿凶手,为父报仇;作为宗室,值此天子驾崩、皇子年幼之际,他有资格临危受命,站出来匡扶社稷。 作为大司马,他有资格调动军队,护卫皇宫和京城,搜捕逆贼同党,避免事态扩大。 但实际上,已经控制了太极殿的禁军,才是宇文明真正的“大义”:面对杀气腾腾的禁军士兵,谁敢不服? 更别说,殿内除了禁军,官员之中还有杞王一系的人,他们同样能给予宇文明有力的支持。 所以,宇文明接下来做出的决定,没人有异议:关闭宫门,今日参加元会的文武官员,暂时留在宫里,以防不测。 。。。。。。 正武殿,遇刺身负重伤的杞王宇文亮躺在榻上,面色惨白、双眼紧闭,嘴里咬着块布,痛苦异常。 御医正忙着给他处理伤口,每触碰一下,就让宇文亮疼得冷汗直冒,而他身上的伤,实际上已经不能用“伤口”来形容了。 大面积烧焦的衣物,已经和宇文亮的皮肉粘在一起,每当御医撕下一块布,实际上就是撕掉宇文亮一块皮。 今日元会,为了以防万一,宇文亮内穿软甲精制环锁铠,可以有效护身,不会让刀箭所伤。 然而刺客竟然以同归于尽的方式,先点燃自己,然后抱着杞王来个引火烧身,虽然在侍卫奋不顾身的解救下,杞王总算摆脱了这个疯狂的刺客,但他全身已大面积烧伤。 环锁铠挡得住刀箭,却挡不住烈火。 身体正面,脖子以下都已着火,腰部前后同样如此,而宇文亮挣扎间双手手掌、手臂也被点燃,严重烧伤。 为宇文亮处理伤口的御医,此时已经满头大汗,即是因为精神高度紧张,也是因为绝望:杞王的烧伤很严重,即便扁鹊再生,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了。 小规模烧伤还能治,但如此严重的烧伤,导致杞王身上皮肤大规模溃烂,如此一来,火毒便会肆无忌惮侵袭身体,腐蚀内脏。 不出几日,杞王必然全身起水疱、化脓,然后因全身剧痛而死。 御医此时已经为杞王清理完伤口,开始敷药,但实际上这么大面积的烧伤,敷药已经没有多少用了。 御医知道即便杞王侥幸熬过去,也会元气大伤,以杞王的年纪,届时体力消耗严重,气阴两伤,正气虚损,很容易染上其他病症,一命呜呼。 所以,御医知道自己救不了杞王,而届时悲痛欲绝的世子,拿他来泄愤的话该如何是好? 脚步声起,杞王世子、大司马宇文明冲入殿内,来到榻边,见着父亲的模样,不由得心急如焚,问御医情况如何,见御医那支支吾吾的模样,心知不妙。 想发作,但这样无济于事,宇文明带过兵,见过被烧伤的士兵那凄惨的结局,所以明白父亲恐怕时日无多。 眼泪止不住,溢出眼眶,宇文明顾不得那么多,哽咽着:“父亲!” 浑身剧痛的宇文亮,缓缓睁开眼睛,见着儿子在面前,第一件事却是让御医暂时退下,待得榻边就剩父子二人,宇文亮艰难开口;“天子呢?” “天子为逆贼刘居士所弑,已经崩了!” 宇文亮闻言看着儿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方才在太极殿,他遇刺后疼得几乎失去知觉,所以后来只知道出事了,却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 如今得知答案,想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 宇文亮已经年过五旬,是知天命的年纪,如今真的知道了天命,那就是自己时日无多。 天子死了,他恐怕也快不行了,而皇子不满一岁,权贵们心思难测,宇文氏的江山,今后何去何从? 想着想着,宇文亮顾不得唏嘘,开口问;“百官呢?” “孩儿已让禁军关闭宫门,让百官暂留宫中,不得离开。” “皇子呢?” “孩儿已经加派人手保护,绝不会有问题。” 宇文明应对得当,宇文亮很满意,他看着儿子,良久之后忽然问道:“天子崩...是你下的命令么?” 宇文明没有回避:“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弑君..是滔天大罪,若让人知道了....”宇文亮遍体剧痛,话都说不利索,儿子如此果断,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事已至此,儿子的做法,不能说错,但宇文亮还是担心:“到时候,该如何?” 宇文明毫不犹豫的回答:“孩儿已经计划妥当,此事正好有刘居士做替死鬼,没人有证据!” 说完,他又补充:“就算...就算走漏消息又如何!大义名分?没有能打胜仗的兵马,就没有大义名分!” 第五十二章 决心 侧殿,天子宇文乾铿的遗体,被放置在棺椁里,宦官们已经为其更换干净的衣袍,又擦掉嘴角的鲜血,此时的宇文乾铿,面容安详,双眼紧闭,宛若睡着了一般。 从昨日开始,几次哭得昏厥的千金公主,如今眼泪已经哭干,看着弟弟的遗体,愣愣发呆,她还是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但现实就是如此残酷。 她的弟弟死了,而就在元会开始前,弟弟还和她有说有笑。 千金公主没想到命运对她会如此残酷,夺走了父亲,夺走了自己的幸福,当她好不容易和弟弟团聚,只盼着相互扶持走完余生,弟弟却突然走了。 走得如此突然,以至于她连诀别的话都来不及说,就和弟弟永别。 想到这里,千金公主看着弟弟的遗体,悲从心中来,捂着嘴,再度抽泣,双肩一抖一抖。 端着汤水入殿的阿涅斯,见着千金公主如此模样,赶紧放下托盘,一把将其搂在怀里,想要安慰,却不知道如何安慰。 从昨日到现在,千金公主已经哭了一天一夜,其间只是勉强喝了些稀粥,整个人明显憔悴很多,阿涅斯担心再这样下去,千金公主会随着天子而去,不由得担心万分。 昨日,元日大朝会,本来是一场盛大的典礼,结果接连出了大事。 杞王遇刺,身负重伤,而天子随后也遇刺,被人投毒,吐血身亡。 投毒的人,据说是天子极其信任的刘居士,阿涅斯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但事实就是天子死了,刘居士试图挟持长公主(千金公主)出逃,结果在搏斗之中身亡。 而天子的未来岳父、英国公梁叔谐,在太极殿出事时,带兵攻打皇宫,兵败身亡。 据说,事情真相是刘居士和梁叔谐勾结,意图篡权,本来是想等着梁叔谐的女儿成了皇后,慢慢揽权,但国公忽然去世,让其阴谋落空。 梁叔谐不甘心,于是以刘居士为内应,铤而走险,在元日这天,内外勾结。 刺杀杞王和天子,再领兵入宫控制百官,挟皇子号令天下,这是一个大胆的阴谋,最后却失败了。 阿涅斯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觉得刘居士不该做出这种事,对方好像不是这种人。 满腹疑虑,让阿涅斯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怕刺激千金公主故而不能问,所以现在只能搂着对方,尽可能让对方感受到亲人的温暖。 “千金,千金,你不要这样,凶手已经死了,不是么?” 阿涅斯的呼唤,让千金公主从悲痛欲绝中稍微恢复过来,她知道阿涅斯是在安慰她,但她知道,凶手并没有死。 是的,刘居士并不是凶手。 千金公主清楚记得,昨日刘居士向她扑来后,在她耳边说的两句。 第一句,“长公主!我给天子放的只是椒盐!” 第二句,“我看到徐午往天子...” 第二句话还没说完,刘居士就被扑来的禁军制住,而惊慌失措的千金公主,当时脑袋一片空白,根本就没回过神,随后为巨大的悲痛所击倒,一直哭到现在,脑袋才稍微清醒些。 事情很明显,刘居士不是毒杀天子的凶手,而徐午,是昨日陪伴天子身边的宦官。 刘居士死前对千金公主说的话,给千金公主留下了线索,她后来意识到,杀害她弟弟的凶手另有其人,幕后主使,不可能是梁叔谐。 想到这里,千金公主暗淡的双眼,迸发出复仇的火焰。 看着弟弟的遗体,她几乎要咬碎银牙,被咬破的嘴唇,流出丝丝鲜血,复仇的决心,为她注入了活力。 弟弟,我要为你报仇!! 。。。。。。 一辆马车缓缓驶出皇宫,在随从的护卫下,向着长安城某处驶去,至昨日事变,参与元会的文武官员在宫里待了一夜,今天陆续乘车离开,而这一辆马车,是其中之一。 内史宇文化及,此时定定的坐在车厢里,木然的看着车厢地板,不发一言。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笑起来,却没有笑出声,笑容有些扭曲,甚至有些渗人。 刺激,太刺激了! 几乎笑得癫狂的宇文化及,这一日一夜经历了人生大起大落,其中的刺激,让他回想起来,后怕之余,却觉得异常愉悦。 这种刺激所带来的愉悦,比和女子行房还要愉悦十倍,甚至百倍! 就像当年,乘坐热气球从邺城皇宫里逃出来,飞离邺城的那一瞬间,自己激动得快要哭出来时的感觉那样,正是太刺激了! 宇文化及如是想,他从来没有打算为天子宇文乾铿尽忠,甚至那年从邺城出逃时,就没想着保天子万全,实际上,他只是为了自己。 为了自己能接近权力核心,为了给弟弟报仇、让宇文温死全家,宇文化及一直都在努力着。 天子立梁叔谐的女儿为后,是他撺掇的结果,而为天子和梁叔谐之间搭桥牵线,也是宇文化及暗中进行的,故安州刺史蔡泽的孤女蔡氏,也是他精心准备安排的。 当然,蔡氏和他的相遇,纯属偶然。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本来等梁叔谐的女儿入宫成为皇后,刺杀杞王的计划就能开始,只要铲除了杞王父子,外戚梁叔谐,就能在内史宇文化及的帮助下,渐渐把持大权。 然而让宇文化及和梁叔谐没想到的是,国公忽然去世了。 这就意味着,天子的婚事要推迟,而蔡氏此时已经有了身孕,等不下去了。 一想起那个女子,宇文化及就有些遗憾,他没想到自己一时控制不住下要了对方几次,竟然让其怀了孕。 如此一来,蔡氏日渐隆起的肚子迟早无法遮挡,无法再作为歌伎继续留在宫里,不能借着表演歌舞的机会,刺杀杞王宇文亮。 这是宇文化及唯一的法宝,失去了就很难有机会,所以,计划依旧,甚至还要提前。 至于蔡氏肚子里怀着的骨肉,对于宇文化及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又不缺女人。 宇文化及瞒着天子,和梁叔谐做了约定,约定在元日这天起事,让蔡氏在太极殿刺杀杞王,然后梁叔谐攻入皇宫以为奥援,和禁军对峙。 届时杞王一死,世子宇文明未必镇得住场面。 然后天子号召百官甚至禁军将士“弃暗投明”,至少有过半的几率成功,如此一来,宇文明不死也只能仓皇出逃。 到时候,天子再号令天下兵马勤王,讨伐逆贼宇文明、宇文温,这两兄弟就会落得人人喊打的下场,迟早要完。 那么,弟弟的仇就能报了! 宇文化及就是这么想的,而昨日太极殿上,蔡氏真的成功刺杀杞王,宇文亮被火烧得那么惨,不死也差不多,只是宇文化及还没高兴太久,天子就死了。 天子这一死,直接导致宇文化及的计划落空,随后面临杀身之祸。 但现在,他好端端的出了宫,没人察觉他有问题。 因为天子死了,梁叔谐死了,死无对证,没人知道是他宇文化及从中牵线搭桥,而傻乎乎的刘居士背了弑君罪名,也死了,没法和他当堂对质。 宇文化及不仅全身而退,还因为指认逆贼刘居士有功,将会有赏。 为什么有赏?因为他无意间帮了宇文明一个大忙,指认刘居士为凶手,那就意味着,弑君的幕后真凶能够逍遥法外。 那么,幕后真凶是谁? 呵呵。 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的宇文化及,短短时间内经历了大起大伏,极度的刺激,让他宛若脱胎换骨,只觉得每一个毛孔都舒服得紧。 这种和刀头舔血类似的刺激,让他意识到,设下阴谋诡计把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那种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 此时此刻,独坐马车里的宇文化及,笑得面容有些扭曲却不敢笑出声,他再次坚定了决心,觉得自己屡次逢凶化吉,必然是老天保佑,所以绝不能放弃。 宇文温!你害死我弟弟,终有一日,我要让你家破人亡! 第五十三章 后事 剧烈的疼痛,让宇文亮备受煎熬,身上火辣辣的疼,烧伤的脖子也疼,不说开口讲话,就是咽口水都会觉得喉咙扯着疼,而这只是开始。 宇文亮身上的伤势开始恶化,御医所敷草药实际上作用不大,不是对方不用心,是因为烧伤严重,汤药已不可挽回。 他开始发烧,意识渐渐模糊,几次高烧昏迷失去知觉,随后迷迷糊糊醒来。 虽然时刻都有人在一旁伺候着,服侍他喝水、喝粥,出恭,还帮他擦汗、换药,御医也几乎寸步不离卧榻,但宇文亮知道,自己好不了了,时日无多。 人终有一死,他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才死,已经赚到了。 太祖去世时,四十九岁,而宇文亮的父亲宇文导,去世时四十三岁,他的兄长宇文广,去世时二十九岁,而他的三弟宇文翼,去世时更年轻。 想到已故的亲人,宇文亮有些失神,很快就想到了身后事。 他死了就死了,但后事一定要安排好,不然死不瞑目。 宇文亮知道自己这一去,留下的是一座看上去完好但实际上四处漏风的房子,没错,大周皇朝,没有面上看去那么风光。 持续十年的内战,消耗了国力的同时,也消耗了宇文氏的声望,而宇文宗室人丁凋零,天子暴毙,让宇文氏的声望进一步受损。 对于各地世家门阀以及强宗著姓来说,宇文天子,没什么大不了的,御座谁来做,都无所谓,如果有机会,拥立新主收益还会大很多。 而皇权,实际上在许多权贵眼里,威慑力已经大不如前。 武帝平齐时,宇文氏的威望达到巅峰,而皇权的威慑力,可以让文武百官瑟瑟发抖,以至于继位的天元皇帝肆意妄为时,权贵们都不敢吭声。 现在呢? 天子在邺城时,不过是个傀儡,到了长安,实际上还是傀儡,宇文亮知道自己也有责任,但这是无可奈何的现实。 他不可能献祭自己和儿孙,让天子亲政、建立威信。 如果,他还能活几年,便可以从长计议,慢慢巩固自己和儿子的威望,待得时机成熟,取而代之,届时,大周的天子不再被人当做傀儡,皇权的威慑力,自然就能恢复武帝时的水准。 但这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宇文亮没几天好活,他知道自己一走,留下的只是烂摊子,儿子能不能收拾好,很难说。 宇文明如今三十出头,虽然有了收复邺城的大功,但实际上根基尚浅,若是多几年时间培养班底,这不是问题,然而现在,硬着头皮也要上了。 宇文亮知道,忠于他的那些文武官员,未必忠于宇文明,而当他阖然离世,那些权贵、世家门阀,必然会蠢蠢欲动。 届时,宇文明能压得住局面么? 宇文亮从十七八岁开始就踏入仕途,待得大象二年变乱时,已经沉浮宦海将近二十年,有资历,有历练,带过兵,做过父母官,和权贵们打了多年交道。 虽然政绩不是很突出,总体表现尚可,但有了这将近二十年的磨练,总归有些门生故吏,有些人脉。 但即便如此,他依旧需要出让利益以拉拢各方势力,做不到随心所欲,时不时要妥协。 以他的实力尚且需要妥协、以退为进,更别说即将承担重任的宇文明,要向那些权贵们出让多少利益,做出多少妥协,才能够镇住局面? 如今的长安朝廷,草创不过一年有余,宇文亮为了尽可能聚集力量和尉迟对抗,在重建朝廷时做出了许多让步,可以说长安朝廷就是一甑夹生饭。 宇文亮的胃口好,这夹生饭吃下去还行,但儿子宇文明如今胃口还差火候,吃下去会不会拉肚子,是宇文亮最担心的问题。 当年他的叔叔宇文护执政时,面对赵贵、独孤信等意图执政的权贵,根本就镇不住场子,多亏了元老于谨的鼎力支持,才初步站稳脚跟。 宇文护执政时四十多岁,已经跟着父辈征战将近三十年,但想主持大局尚且需要靠人支持,而现在,宇文明三十出头,要如何独力主持大局? 天子崩,皇子还不满一岁,宇文明可以牢牢控制新君,但要如何镇住一群权贵,是很严峻的问题,宇文亮知道儿子一旦应对不当,就完了。 本来,再有个几年,宇文亮就能让宇文明完全成长起来,到时候即便他去世,宇文明一样能牢牢控制朝野内外,但现在时间仓促,只能... 阵阵剧痛让宇文亮疼得直冒冷汗,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来。 他觉得头昏脑胀很难受,思绪有些错乱,但事态紧急,若不能安排好身后事,宇文亮死不瞑目。 他有两个儿子,次子宇文温虽然已出继给弟弟宇文翼为嗣子,但私下里,宇文亮可没把次子当外人。 宇文温表现出色,真的很出色,宇文亮知道次子不但会经营,还会练兵、打仗,甚至各方面的表现,比长子宇文明还要出色。 以军功而言,宇文温的威望比宇文明还要高,因为若不是宇文温接二连三的打胜仗,如今笑到最后的,恐怕是尉迟氏而不是宇文氏。 十年来战场上号称不败的宇文温,要比宇文明更能震慑那帮注重军功的权贵,而且宇文温对付豪强有一套,杀得淮西豪强人头滚滚,威慑力自然是不低的。 如果...如果家业让二郎来.... 想到这里,宇文亮有些失神,随后想到了孙子宇文理。 如果有那一天,宇文明成了天子,百年之后,继位的宇文理必然会是一个好皇帝。 宇文亮对嫡长孙宇文理的表现很满意,他不讳言自家总有一天取天子代之,那么,日后宇文理当皇帝,总比宇文维城当皇帝要好。 因为宇文维城的身上,流着尉迟氏的血。 若说到做皇帝,宇文亮觉得宇文温要比宇文明合适,但到了孙子辈,他无法容忍身上有尉迟氏血脉的孙子,成为大周天子。 他,辛辛苦苦和尉迟斗,不是为了让尉迟的侄外孙当天子! 不要说宇文亮不乐意,那些靠着和尉迟氏作战而立功、升迁的武勋,同样不乐意。 宇文亮知道,即便自己让次子宇文温执政,那些武勋哪里会安心,必然会暗地里反抗,因为这些人会担心豳王妃尉迟氏算账,为娘家人报仇。 甚至怕未来的天子宇文维城给母族招魂! 更别说从去年到现在,尉迟顺下落不明,宇文亮怀疑次子把岳父藏起来了,万一宇文温日后当了皇帝,又让尉迟顺出现,成了外戚,那怎么办? 又出一个杨坚? 那怎么行! 一想到尉迟姊妹极受宇文温宠爱,宇文亮就愈发担心尉迟氏死灰复燃,宇文维城可以做藩王世子,但绝不能做太子,甚至成为未来的天子。 这种事情宇文亮绝不能容忍。 绝不。 更别说宇文明作为嫡长子,表现同样不错,宇文亮没道理废了长子,让出继的次子挑大梁,这样会导致兄弟阋墙,平白让外人渔翁得利。 想到这里,宇文亮否决了冒出来的念头,但随后有了更明确的想法。 忍着剧痛,闭着眼睛想了许久,他终于想清楚该怎么做了。 第五十四章 后事(续) 清晨,皇宫,禁军戒备森严,上朝的文武百官,身着朝服,排列整齐,经由应门抵达北面露门,再穿过露门,抵达太极殿。 天子大行,未满周岁的皇子,继位称帝,作为新君御宇天下。 此时的新君,不过是个婴儿,极易受到惊吓而嚎啕大哭,这在朝会上十分不妥,故而替代天子上朝的人,是坐在珠帘之后、已被尊为太后的天子生母卢氏。 百官在太极殿内分列完毕,随后,数名侍卫抬着肩辇入殿,坐在肩辇上的人,是都督中外诸军事的大冢宰、杞王宇文亮。 数日前的元会上,杞王宇文亮遇刺身负重伤,寸步难行,故而乘坐肩辇上殿。 但即便如此,宇文亮依旧按着礼制穿戴整齐,此时的他,周身如同火烧一般疼痛难忍,脑袋一阵阵眩晕,却强忍着剧痛端正坐姿。 大面积的烧伤,让宇文亮大半身溃烂,流脓,对于一个年逾五旬的人来说,是巨大的折磨,而宇文亮还高烧不退,从昨晚到凌晨都在昏迷,是靠着惊人的意志力才苏醒过来。 他已经快不行了,而今日的朝会很重要,必须做出一系列重要的决定,所以必须参加,无论如何都要参加。 御医为他全身打了绷带,然而刚打好的绷带没多久便渗出点点血水,宇文亮忍受着煎熬,执意要按计划入宫,参加朝会。 此时,看着前方玉阶上的御座,宇文亮有些恍惚,他仿佛看到了儿子宇文明,身着天子冠冕、衮服端坐在御座上,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仿佛看到多年后,孙子宇文理身着天子冠冕、衮服,坐在御座上,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侍卫们抬着肩辇缓步走着,宇文亮看着越来越近的玉阶,呼吸有些急促,肺部疼痛异常,每呼吸一下,就如同一把刀在割。 他已经快撑不住了,但无论如何,都要撑下去。 看着站在玉阶旁的儿子宇文明,恍惚间,宇文亮似乎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时,御座上坐着的是年轻的天子,而他的叔叔宇文护,就站在玉阶前。 叔叔为了守护宇文家的江山,犯了众怒,数次废立天子,全家不得好死。 而他,三十多年后,为烈焰焚身,全身剧痛,恐怕也算是不得好死。 但宇文亮无怨无悔,无论如何,他都要让宇文家的江山传下去,只有这样,才能无愧列祖列宗。 所有的罪孽,让他一个人来承担就够了,儿子们孙子们,应该幸福的生活下去,一代一代繁衍生息。 玉阶前,侍卫们将肩辇放下,宇文亮强忍着剧痛,在宇文明的搀扶下站起来,向御座上的太后行礼。 太后卢氏,最初只是安陆官署的普通官婢,无亲无故,天子驾临安陆时,因为面容端正故而有幸侍寝,跟着天子前往长安。 后来卢氏有了身孕,诞下皇子,母凭子贵。 她没什么见识,如今身处太极殿,看着满朝文武,紧张得几乎说不出话,见着杞王向自己行礼,好歹回过神,按着事前说好的那样,背了几句场面话,让对方平身。 宇文亮对太后行礼完毕,艰难转身,看着面前文武百官,忍着肺部的疼痛,高声说道:“天...子大行,新君年...幼,宗室为国...藩屏,主持大局理所当然,谁,有异议!” 面对宇文亮的发问,满朝文武答道:“下官无异议!” 有些头晕的宇文亮,在儿子的搀扶下勉强站着,他要亲耳听着圣旨当众宣告完毕,亲眼看着儿子名正言顺执政,才能咽气。 早已拟好的圣旨,如今当众宣读,这是宇文亮为了儿孙以及家族未来安排好的后事,无论如何,他都要在去世前,将这安排付诸实施。 若由此产生的不利影响,也由他承担,带入陵墓。 恶人,自己来做,儿子,当好人。 圣旨有几道,内容很多,大致如下: 其一,天子崩,新君继位,改元广德。 其二,拜杞王世子宇文明为丞相,执掌朝政,都督中外诸军事。 其三,于洛阳设东京六府,河阳、豫、毫、青、徐五总管,受其处分,豳王宇文温迁洛州总管、东京小冢宰,统东京六府事,使职如故。 其四,益州总管宇文理迁雍州牧。 其五,长安城饱经战乱,残破不堪,污水沉淀,壅底难泄,兼之皇宫形制狭小,宫殿陈旧多有妖孽作祟,故而于龙首原另选新址,营造新城。 待得一道道圣旨宣召完毕,百官拜伏,宇文亮心定了。 他要让长子宇文明名正言顺执政,都督中外诸军事,牢牢把握朝廷大权,免得自己过世后横生枝节。 他要让已出继的次子宇文温名正言顺镇守东京洛阳,作为宇文明的强援,一旦长安有事,便可火速支援,而现在,不让次子入京,以免两个儿子被人一勺烩。 宇文温能征善战,坐镇洛阳,一旦河北、河南或者山南荆襄有事,可以立刻发兵平乱。 但为了防止兄弟阋墙导致宇文温起兵西进、兵临长安,除河阳之外的河北之地,不归东京六府管辖。 安排好后事的宇文亮,全身力气耗尽,双腿一软就要跌倒,被儿子拼命搀着,随后他倒在对方的怀中。 紧握着宇文明的手,宇文亮想说些什么,却没了力气,他觉得身上好冷,周身的疼痛渐渐消失,眼前浮现出许多人的样貌。 那是已经逝去的亲人,正在等着与他团聚。 宇文亮看着泪流满面的长子,拼尽全力,说出了最后的嘱托:“大郎...要...和二郎,守...住江...山..” 话未说完,宇文亮吐血而终。 。。。。。。 洛阳东郊,一支骑兵下马列队,率兵赶赴长安的豳王宇文温,此刻披麻戴孝,麾下将士亦身披白袍、头戴白帽,全军旗帜已经挂上白幡,远远望去,一片缟素。 东出潼关的朝廷使者,即将抵达洛阳时,正好迎面碰上了奉命赶赴京城的豳王,为对方带来朝廷最新的旨意。 天子崩,新任洛州总管、东京小冢宰、豳王宇文温,于东京洛阳主持祭拜事宜,无须入京。 除此之外,使者带来的还有噩耗:杞王薨。 披麻戴孝的宇文温,接过圣旨后转交佐官,随即向着西面跪地磕头。 他没有戴兜鍪,光溜溜的额头撞在地上,砰砰作响,鲜血和眼泪,顺着面颊缓缓流下。 第五十五章 中流砥柱 夏末,天气炎热,漫长的车队行驶在官道上,官道南侧是山壁,北侧不远处是黄河,自西向东流而去的黄河水,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黄河之中,有一座巨大的石柱矗立着,承受着河水冲击却巍然不动。 此柱名为砥柱,外形高大如山,又名砥柱山,山脚下是茂密树林,山腰有些许云雾,看上去如同一根硕大的柱子立在黄河之中。 相传很久很久以前大禹治水时,这砥柱山就有了,也正是因为有了砥柱山,这一段黄河变得“暴躁”起来。 砥柱山脚下横着一道高高低低的岩石,进而让流经的黄河水形成三股急流,北边一股被称为“人门”,中为“神门”,南为“鬼门”。 这三“门”之中,以“鬼门”尤险。 也正是如此,此处黄河峡谷有了三门峡的称呼,由于黄河水在该地最急最险,因此船只在经过三门峡时,触礁遇难的事故常有发生。 然而河水再湍急,直对砥柱山冲去之时,这根高大的“柱子”却迎着险恶水势巍然屹立,千百年来都是如此,故而砥柱山又得名“中流砥柱”。 有名归有名,砥柱山对于黄河上的船夫来说就是鬼门关,每一艘平安通过砥柱山的船只,船上人员都会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如果不是为了生计,没有人愿意冒险行船穿行砥柱山河段,正因为这片河段行船不易,导致从关东运往关中的物资大部分只能走陆路,而连接洛阳和长安的“两京道”,就成了天下最繁忙的道路。 然而官道虽然古来有之,却不是平坦大道,某些路段颇为崎岖,如果是轻便马车通过倒也不要紧,但满载着沉重货物的马车和独轮车走在上面,会比较吃力。 对于这支正在向长安行进的队伍来说,输送的物资虽然很多,但相对比较轻松,因为官道已经经过整理,相对往日平坦了些,而坚固耐用的四轮马车,分担了许多沉重的货物。 故而推着小车的青壮们轻松些许,才有空闲看着北侧那砥柱山,不时发出感慨。 而让他们津津乐道的事情,是队伍所输送的货物,这些货物之中,除了必然有的粮食、布帛,据说还有各种海产。 首先是在长安大受欢迎的昆布,又称海带,还有瑶柱、咸鱼等名贵海产,与此同时,还有海边盐场出产的精盐,以及据说是海外番邦出产的海参。 一说到海参,许多人都觉得很奇怪,大家只听说过长在土里、极其名贵的人参,却从没听说过长在海里的人参。 海里都是盐,这种人参吃起来会不会很咸啊? 平民百姓没见过世面,不要说人参,就连肉都没机会多吃几口,更别说知道海参的味道,所以运送物资的青壮们,只是将这当做奇闻异事,日后在同乡面前炫耀的本钱。 自从那什么市舶司成立后,运往长安的海外方物就多了起来,也正是因为如此,常年往返于两京道的百姓,才得以接触到各种稀奇的海产。 当然,所谓的“接触”,实际上就是听说而已,市舶司运往长安的货物,都装在一个个上了封条的木箱里,大家最多闻到些腥味,实物是没资格看的。 但大家都知道,这些海产运到了长安,扣除送入皇宫的那部分,剩下的海产,能在东西市卖出好价钱,如今的长安城里,对于昆布、海参等异国海产的需求可是很大的。 青壮们正幻想着昆布是如何的美味,却见前方道路旁土坡上聚集着许多人,这些人之中,有几位身着官服,正看着河中的砥柱山,指手画脚。 这样的情形,青壮们见得多了,一般是路过此处的官宦,见着宏伟的砥柱山景色不由得流连忘返,摇头晃脑作诗,感慨一下景色秀丽。 但今日这群人的行为有些奇怪,土坡旁有人搭起三脚架,架着奇怪的装置,那人把脸靠向装置,也不知在鼓搞着什么。 其他人看上去像是吏员,在坡边忙碌着,有人搭起三脚木架,架子上有个奇怪的装置,有人把脸贴着这装置,也不知在折腾什么。 那几个身着官服的人,拿着几张纸,相互间在议论着什么,看上去不像是提笔作诗,更像是在画画。 队伍缓缓经过土坡,继续向前进,而土坡上的人们,依旧在热烈讨论。 现场勘测砥柱山附近地形的将作大监宇文恺,看着一组组“测绘数据”,眉头渐渐紧锁,他已经不像一开始那样,对自己的计划能成功有绝对信心。 遑论驳倒质疑者。 宇文恺精于工程、营造,先前主持了洛阳新城的建造,去年又开始主持长安新城的选址、规划和建造,但他一直想要进行的一个大工程,就是炸掉砥柱山。 有了轰天雷,这不是痴心妄想,而只要把砥柱山炸掉,就能让三门峡黄河河段通行无阻,天险从此不在。 这是一个壮举,千百年来一直耸立在此的砥柱山没了,那么大量漕船就能满载关东各地输送的物资,在纤夫的帮助下逆流而上,经由广通渠抵达长安。 长安是国都,人口众多,需要大量的粮食、布帛和各类物资以供不时之需,每年运送这么庞大的物资进入长安,费时费力,漕运最划算。 但砥柱山的存在,让三门峡成为黄河漕运的喉中刺,疼痛难当。 所以,一心要解决长安漕运问题的宇文恺,打算用轰天雷炸掉砥柱山,疏通黄河漕运,名留青史。 为此,他精心做了一番规划,并且多次上书,陈述利弊,本来丞相已经快要被他说服了,却横生枝节。 有人质疑他的方案,认为有严重隐患,声称一旦砥柱被炸掉,三门峡河段不但不会从此变得通畅,反而会偃河逆流数十里,祸害上游沿河一带地区。 宇文恺为了根治砥柱山这一“顽疾”,呕心沥血才制定出来的方案,自觉万无一失,如今被人这么质疑,当然要反驳,然而若是其他人质疑倒还好说,却偏偏是那一位质疑他,这下就比较麻烦了。 去年初,天子崩、新君继位,皇朝宗室、豳王宇文温,任东京小冢宰、洛州总管,坐镇洛阳,经营河南。 这一年多来,豳王政绩突出,又与身在长安的丞相、杞王宇文明互为表里,牢牢控制着朝廷内外局势。 豳王战功赫赫,有“常胜”之名,如今坐镇洛阳,威慑关东,策应关中,故而有人称其为皇朝“中流砥柱”。 宇文恺明白,他要解决掉面前的这座“中流砥柱”,就得先过洛阳那位“中流砥柱”的关才行。 想到这里,宇文恺看着手中那本厚厚的书,有些无奈:但在那之前,得先把“西阳测绘术”研究清楚。 第五十六章 中流砥柱(续) 翌日,陕州弘农,城内官署,将作大监宇文恺和几名同僚继续就如何解决砥柱之险、疏通黄河漕运进行讨论,这个问题无论最后采取什么措施,都必须解决,因为丞相已经下了命令。 关中物资输入关中,低下的运输能力是个大问题,必须尽快解决,不然随着时间推移,京城所需粮食越来越多,迟早有一天,原本富饶的关中地区其产出养不活愈发庞大的人口规模。 这不是开玩笑,虽然关中富饶,但因为长安为都城,所以聚集长安城及周边地区的人口有数十万之多,仅凭关中之地的粮食要养活这么多人已经很勉强了。 丰年尚可,一旦年景不好,关中爆发饥荒不是不可能。 故而每年来自关东各地上缴的租粮,就是维持长安百姓生活的必需之物,而关东输入关中的粮食,其数量连年递增。 前年,关东输入关中的粟麦大概是十八万斛,去年输入关中的粟麦有二十万斛,至于今年,种种迹象表明,关东输入关中的粟麦,将近二十三万斛。 这样的数量,看上去不算太多,问题在于无论漕运、陆运,以两京道目前的运输能力想要完成日渐增多的输送量,已经是捉襟见肘。 再过几年,随着天下太平、长安人口继续增加,恐怕每年输入关中的粟麦不低于四十万斛,如果不提前做准备,到时候很容易爆发饥荒。 所以,丞相对于这个问题很重视,也正是因为如此,宇文恺提出炸掉砥柱山、疏浚三门峡漕运航道的方案,让丞相颇为动心。 然而宇文恺这几日在现场再度勘察地形后,对于自己的方案能否圆满解决问题有些信心动摇,但摆在他面前的现实,就是无论怎么做,都不理想。 漕运不好疏通,而陆运同样比较麻烦,因为两京道并不是平坦大道,对于满载货物的马车来说,官道上许多地方崎岖难行,极大阻碍了陆路的运输能力。 连接长安和洛阳的官道,古来有之,战国时名为“崤函道”,汉时因为连接长安、洛阳两京,故而名为“两京道”。 自从始皇帝统一天下、建都关中,到两汉之际,关东粮食、物资输送关中,受限于崤函道/两京道的艰险难行,黄河漕运就成了最合适的运输方式。 但由于三门峡一带黄河水急,漕船逆流航行困难,特别是砥柱天险的阻碍,给黄河漕运带来难以克服的障碍,导致运输成本居高不下。 从洛州孟津启程的漕船,逆流而上经过三门峡入关中、抵达长安,每运一斛粮食(一斛十斗),其成本就超过七斗。 而陆路运输,每运两斛粮食,成本大概四斗,相对来说比较便宜,但问题是陆运的运输能力比不上漕运,两京道某些路段的通行能力较差,一旦货运量剧增,很容易遇到“瓶颈”。 这样的瓶颈太多,以至于要解决这瓶颈所需投入的人力物力有些不划算,故而解决问题的关键还是在漕运。 历代朝廷都倾向于依靠黄河漕运,为保证漕运的正常运行,想了很多办法对黄河三门峡河道疏治。 采取的主要措施,就是疏凿航道,或在岸边悬崖上开凿供纤夫行走的栈道,但实际上效果不理想。 航道再怎么疏浚,砥柱山就在那里,黄河水流依旧湍急,逆水而上的漕船,十有七八都要倾覆,损失惨重。 而在悬崖上开凿栈道,看上去不错,实际上纤夫们拉着沉重的漕船逆流而上十分吃力,栈道的损坏速度很快,纤夫经常失足坠落悬崖,尸骨无存。 黄河漕运,拉纤是最凄凉的活计,不少纤夫意外身亡,以至于妻离子散。 所以,砥柱之险,对于黄河漕运来说是顽疾,宇文恺不是没想过别的办法,譬如在三门峡地区开凿一条运河,绕过砥柱山,一了百了。 然而经过实地勘察,宇文恺发现这样做的效果不好,因为三门峡一带陆上地势复杂,地质坚硬,要想开凿一条足够深的运河,耗费的人力物力惊人,而且收效也不一定如预期那样好。 这条运河若是挖得浅了,黄河水大时运河水流同样湍急,当黄河水小时,运河又容易干涸。 所以思来想去,宇文恺还是觉得把砥柱山炸掉是治标治本的最佳方案。 但豳王宇文温的质疑,现在看来还是有些道理的:砥柱山十分坚硬,不是土堆而是巨大的石块,如果从根基处被炸断,砥柱落入黄河后未必会被大水冲走,而是沦为一堵巨大的堰坝,硬生生把黄河水位抬高。 那样的话,砥柱所处位置上游数十里,两岸许多地方都会被大水淹没,这种情况不一定是暂时的,很可能会长期存在。 而砥柱倒塌入河后,就像一块巨大的暗礁,其附近水面极有可能依旧凶险万分,万一到时候真是这样,该怎么办? 宇文恺无法做出保证,说被炸塌的砥柱山必然碎裂、被黄河水冲走,所以,他的方案现在看来已无法让丞相下决心采纳。 但问题必须解决,宇文恺此时和同僚一起,看着根据“西阳测绘术”建起来的三门峡地区“沙盘”,陷入沉思。 。。。。。。 洛阳,总管府署,洛州总管、豳王宇文温正在一座沙盘前,和佐官们各自拿着厚厚一沓资料,讨论黄河漕运的问题。 一年多的光阴,宇文温已经从生父去世的悲痛中缓过来,一如既往精力充沛,看着沙盘上三门峡地区的地形,对即将上报朝廷的方案进行再次核对。 长安和洛阳之间的运输能力能否明显提升,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无论水运还是陆运,都必须想办法解决。 水运(漕运),涉及到三门峡砥柱之险,这是陕州总管要头痛的事,实际上和洛州总管宇文温无关,但跟市舶使、河南道织造使宇文温有关。 虽然还没到秋天,但河南道织造司今年的“业绩”大概可以估出来,织造司今年纺织出来的麻布,必然超过九十万匹,其中一部分要输入关中,充实国库。 而市舶司组织船队在东海开展贸易,海商们好不容易运回来的大量海外特产,就等着再运到长安倾销、赚大钱,一旦运输成本居高不下,那怎么办? 长安,是天下第一大都市,权贵云集,这些人及其家人,“消费观点”都是“只买贵的、不买对的”,消费能力惊人,是豪商贩卖海外货物最重要的“倾销地”。 所以宇文温极其希望大幅提升两京道的运输能力、降低运输成本,这就意味着长距离贩卖货物的利润明显增加,吸引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到长途贸易中来。 而现在,辛辛苦苦搞海贸,赚来的利润却要被运输成本分去一大部分,宇文温心痛得不行,却无法彻底解决。 这个时代的科技水平就那样,陆运靠马车,水运靠帆船,运输成本摆在那里,只能想办法这里省一点、这里抠一点,把运输成本尽量省下来。 而两京道的瓶颈之处,就在于三门峡地区,宇文温知道自己若是能够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不敢说名垂青史,至少是一个了不起的政绩。 这对于提升自己的声望,是很有好处的。 所以他才质疑将作大监宇文恺的治理方案,但单纯质疑而不提出解决办法,会让别人认为他是会说不会做,坐着说话不腰痛。 那么,宇文温要拿出自己的解决方案,还得切实可行,不会太过劳民伤财、维护成本不能太高。 如此,才能彰显他“中流砥柱”的宗室藩屏本色。 而现在,经过数月的研究、讨论、反复修改,宇文温的“技术团队”终于定下一个方案,那就是水陆转运、分段漕运。 如果该方案一期工程能成功实施并顺利进行的话,就能实现年输送六十万斛粟麦入关中的运输能力,这会是一个了不起的政绩。 更别说每年省下来的运费(粮食为主),能养许多战马了! 第五十七章 动脉 午后,宇文温在官署书房独坐,看着手中资料陷入沉思,自从担任东京小冢宰,总东京六府事,他就愈发忙碌起来,大权在握的感觉当然不错,但这意味着肩上的重任很多,容不得丝毫疏漏。 东京六府,处分河阳、青、徐、亳、豫五总管,实际上是小号的朝廷,管辖着除去河北的关东之地,此时的宇文温,实际上就是河南地区的“最高行政长官”。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宇文温具备了搞分裂的潜力。 当然,豳王内心所想,外人不得而知,但豳王自坐镇洛阳,勤于政务,表现之出色以及“规矩”,大家都是有目共睹。 宇文温如此勤奋,是因为身兼三使职,那就是河南道巡察使、河南道织造使以及市舶使,权力越大,责任越大,在东京六府管辖的广阔区域内发生什么事情,都和他这个“最高行政长官”脱不了干系。 年景好,河南百姓们安居乐业,那就意味着宇文温的政绩好,声望蹭蹭蹭往上涨。 若年景不好,出现水、旱、蝗灾甚至**,百姓们背井离乡,那么宇文温就得居中调度,指挥赈灾、抢险甚至平乱。 这种事做得好,理所当然,做得不好,严重影响声望,好不容易刚出现的“中流砥柱”这一非正式赞誉,就会消散,宇文温不在乎这个赞誉,但在乎声望。 因为生父的意外去世,按着现在的形势,宇文温到了如此地位,就必须爱惜自己的名声,不能像过去那样扮猪吃老虎,让人产生一种“豳王轻佻、不可君天下”的看法。 所以,优哉游哉的甩手掌柜做不得,即便宇文温有一大批佐官在日夜忙碌,为自己分担了许多工作量,但他依旧亲力亲为,几乎每天都忙个不停。 现在,宇文温的注意力,就放在黄河漕运(三门峡航道)上,他精心准备并制定的“转般法”,一旦成功实行,就能有效解决关东物资输送关中的瓶颈问题。 当然,这办法实际上不是他“原创”,而是“借鉴”,借鉴的是原本历史里,唐代出现的一种漕运方式,这种漕运方式让每年输入关中的粮食,超过了一百万斛。 转般法实际上就是分段漕运/运输,将从出发点到终点之间的漫长运输路线,分成几段,一支运粮队伍不需要走完全程。 而是各段路线内,不同的几只队伍分工协作,用接力的方式,将粮食等物资从起点运送到终点,其间水路、陆路交换,根据实际情况而定。 这种转运方式,在三门峡地段,对于避开砥柱之险,一定会有显著效果。 宇文温召集相关人员制定的方案,就是在三门峡东、西各设一个大仓,东面仓库囤积从洛阳方向运来的粮食及各类物资,暂时命名为“集津仓”。 西面仓库存放河东运来的大量池盐,故而暂命名为“盐仓”。 从洛阳来的粮食,走水路抵达集津仓,然后卸船装车,经过二十里陆运至盐仓,这就绕过了砥柱之险,然后在盐仓装船走水路抵达长安。 反之亦然。 这种办法,不需要炸掉砥柱山,也不需要在三门峡地区开凿一条新运河,考虑到当地的坚硬土质,确实是比挖运河要实用的解决方案。 而这个方案的关键之处,是连接集津仓和盐仓之间那二十里距离的陆路,不是寻常的土路,是铁路。 有轨马车的运输能力,比一般马车要强很多,绕开砥柱之险的这条铁路,比起开凿新运河要靠谱得多,即便前期投入很大,需要用大量火药开山,但铁路投入使用之后,能够有效解决三门峡地区交通瓶颈的问题。 虽然这条铁路上跑的是有轨马车,而不是蒸汽机车,但靠着有轨马车,一样能大幅增加陆路运输能力,如不过是受限于这个时代低下的铁产量,宇文温真想上书朝廷,建设从洛阳到长安的铁路。 这条钢铁动脉一旦建成,困扰关中近千年的三门峡砥柱之险就不再是问题。 一如向大脑供血的血管被疏通,人,不再有脑梗塞的危险。 这个设想好是好,但很难实现。 洛阳和长安之间,陆路距离大概八百里左右,宇文温估算过建设长洛铁路的费用,别的不说,光是需要的铁料,就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以鄂州已经存在的夏口至大冶的铁路来说,长一步(按五尺一步计)的单条铁轨,重量接近二十五斤,这是“标准轨”的“单位重量”。 若以一里三百六十步计,一里长的单条铁轨将近九千斤重。 铁路自然要双条铁轨,故而一里长的铁路,铁轨重量将近有一万八千斤。 那么,以里程八百里计,长洛铁路仅仅铁轨的耗铁量,就有将近一千五百万斤,这是什么概念? 去年一年,周国的铁产量,是四百五十万斤左右。 所以,要修建如此一条长洛铁路,得把周国四年的铁产量都投进去才行,这不现实,首先全国各地对于铁器的需求量很大,不可能把冶炼出来的铁都送去做铁轨。 更别说铁产量四百五十万斤,是全国各地铁产量的总数,不是洛阳或者长安附近的铁产量,以这个时代的技术能力,要想修铁路,工地必须靠近铁矿,还得是大矿。 或者,铁路要从铁矿附近“长出来”,延伸到其他地方。 鄂州已建成的夏口至大冶铁路,就是从大冶监“长”出来的,还有正在建设中的黄州西阳至光州光城的铁路,虽然耗铁量巨大,却因为有了大冶监做强力后盾,这一工程才得以顺利建设。 洛阳和长安,没有类似大冶监如此规模的铁矿,修二十里长的铁路勉强可以,修八百里长的铁路,那是妄想。 而大冶监的铁产量,去年超过三百万斤,占了全国铁产量的将近七成,如此,才能支撑起光黄铁路建设的巨大铁需求。 年产铁三百万斤,是个什么概念呢? 原本的历史里,唐中期,全国一年铁产量较高时,大概是两百万斤。 而现在的大冶监,经过一系列“技术改造”,大量新式炼铁炉投入使用,去年一年的铁产量超过了三百万斤,比十年前周国全国一年的铁产量还要多一倍。 单个铁监就达到如此铁产量,会不会不科学? 不会,因为原本的历史里,北宋的徐州利国监,高峰期年铁产量将近二百万斤。 如今的鄂州大冶监,冶炼技术及能力不过是达到了北宋时的水平。 饶是如此,光黄铁路也得建设数年才能开通,不过到那时候,经过新一轮“技术改造”和改制的大冶监,早已经变成“大冶制铁所”,预计年铁产量将会接近一千万斤。 这种铁产量,会不会不科学? 不会,因为原本历史里,明代中期以后,仅是没有著名大型铁矿的福建一地,年铁产量就接近两千万斤。 对于宇文温来说,数年后年产铁超过一千万斤的大冶制铁所,冶炼技术及能力不过达到了明中期的水平。 而大冶制铁所的“原型”,诞生于晚清洋务运动时期的汉冶萍公司,靠着“同样”的大冶铁矿山,年钢产量以万吨计,占全国钢产量九成以上。 但近代的冶炼技术,不可能在这个时代出现,所以大冶制铁所未来年产铁数千万斤这种梦,做一下还行,但产钢上亿斤那种梦,真就是白日梦了。 所以,长安至洛阳的铁路是无法全线建设的,宇文温构想中的钢铁动脉,根本就不现实。 而随着长安人口越来越多,超过关中的承受能力之后,粮食问题,始终会困扰长安,困扰朝廷。 一旦关中年景不好,当年歉收,天子率百官及长安百姓至洛阳就食的一幕,就会上演。 这是隋唐之际出现过的情形,“就食洛阳”算是无奈之举,直到安史之乱后,关中人口骤减,这一问题才得以解决。 现在,要解决关中粮食供应紧张问题的方法实际上很简单,那就是迁都,把东京洛阳作为京城就行了,届时,什么三门峡砥柱之险、什么运输成本居高不下的问题都是浮云。 然而,这不可能。 迁都洛阳,以最简单的方式有效解决粮食问题,这是从经济方面考虑,可行性很高,但从政治上考虑,迁都之事难以实行,因为关陇权贵们,不会愿意朝廷中枢离开关中。 此其一,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虽然仅仅过了一年多时间,洛阳就已经被宇文温经营成近似于自己的地盘。 任何一个脑子清醒的当权者,不会把中枢放到别人的地盘去,哪怕是亲兄弟都不行。 同理,任何一个有想法的实权者,都不会让中枢离开自己牢牢控制的地盘,哪怕是亲兄弟都不行。 “当年”,宋初,赵官家赵匡胤试图迁都洛阳,因为他的弟弟、开封府尹、晋王赵光义(赵匡义),把京城开封经营成了自己的地盘。 而赵光义,自然是不同意迁都的。 涉及到钱,亲兄弟都得明算账,更别说涉及到政治和权力了。 第五十八章 门路 洛阳城一隅,豳王府后院,小院内,杨丽华正与女儿宇文娥英、女婿韦福奖交谈,宇文娥英此次与夫婿韦福奖一起,带着儿子回家探亲,昨日刚到洛阳。 自宇文娥英出嫁后,母女已经数年未见面,此次相见,抱头痛哭,昨天母女俩说话说到深夜,今日一早,母女俩又在一起说话,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作为女婿的韦福奖在一旁,就显得有些多余,插不上什么话,索性陪着儿子玩。 杨丽华见着女儿一切安好,自己的小外孙活蹦乱跳,自然很高兴,宇文娥英嫁到长安已经四年有余,母女俩一直靠着书信联系,只是没能见面。 宇文娥英日夜思念母亲,如今终于见着面,激动万分,昨日哭了许久,眼睛都哭肿了,今日稍微好了些,说起话来也不会哭哭啼啼的。 母女俩说着话,一旁,宇文娥英的弟弟宇文维翰、妹妹宇文华英,见着姊姊、姊夫带着小外甥来了,高兴得不得了,拿着各种玩具,陪着小外甥玩耍。 当然,还有一岁多一点的宇文维行,路都走不稳,同样跟着姊夫、小外甥一起玩耍。 宇文维行是杨丽华为宇文温生下的第二个儿子,虽然比小外甥年纪小,但按辈分却是对方的舅舅,这种情况在大家族里很正常。 这年头女子成婚年纪都很早,杨丽华年经轻轻就生了宇文娥英,宇文娥英年经轻轻就成婚有了儿子,所以当杨丽华再次生育有了儿子宇文维行,那么宇文维行比她的外孙年纪小很正常。 祖孙三代人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是两代人,三十出头的杨丽华,仿佛是在和二女三子说话一般。 宇文娥英此次回家探亲,带来了许多礼物,有给母亲的,也有给弟弟妹妹的,但和母亲给她的礼物相比,就不算什么了。 虽然礼物只是聊表心意,贵重与否到是其次,但已经成家的宇文娥英,见着母亲送的礼物十分贵重,还是十分激动。 糖票若干,面值五百斤,凭着这糖票,可以在长安的黄州商会支取岭表上等白砂糖五百斤,宇文娥英如今成了持家的主母,知道来自岭表的白砂糖在长安能卖出什么价钱。 长安对于白砂糖的需求很大,可以说是有多少要多少,和无底洞差不多,所以来自岭表的白砂糖,在长安供不应求,一般的有钱人家,即便有钱也不一定想买多少就能买多少。 而宇文娥英的舅公(公公)韦世康,虽然身居要职,却廉洁自律,从不以权谋私,除了赏赐所得白砂糖,不会利用权力来捞取额外好处。 故而家中所用白砂糖不是很多。 那么宇文娥英得了母亲的馈赠,有了这么多白砂糖,自然要把其中一部分孝敬舅姑(公婆),而剩下的除了自家用,还可以让夫君韦福奖拿去做人情。 不需要牟利,因为宇文娥英和夫君暂不缺钱,而把这些白砂糖当做礼物送人,可以让韦福奖和亲朋好友之间的关系愈发密切。 为日后发展奠定良好的基础。 宇文娥英成了家有了儿子,所以心思渐渐放到相夫教子这边来,而她的夫君二十出头,还未入仕,所以身为妻子的宇文娥英,自然有些着急。 故而此次回来,除了探亲之外,宇文娥英还有另一层心思,那就是让夫君在继父面前露露脸,看看有没有什么门路。 所谓“门路”,当然指的是入仕的门路,宇文娥英已经不是当初那懵懵懂懂的小女郎,如今成了家,就盼着夫君能有个好前程。 她的继父、豳王宇文温,如今坐镇东京洛阳,经营河南,管着五位总管,又是市舶使、河南道织造使,权力大得不行,比任何权贵都要“权贵”,如果要给女婿一个前程,不费吹灰之力。 虽然正是因为如此,宇文温反倒不好亲自安排韦福奖,以免被人诟病,但宇文娥英觉得,只要继父稍微放出一些口风,那么大把高官会识相的征辟她夫君入仕当官。 宇文娥英如今有了见识,大概清楚官场里的一些“规矩”,所以此次回来,就是想求母亲帮忙说说话,让她的夫君能够有机会出仕。 对此,杨丽华心知肚明,也不打算推脱,因为她摸准了宇文温的脾气,那就是举贤不避亲,只要女婿是真的有能力,那么宇文温不会特意为了避嫌,硬是不给女婿一个机会。 问题在于,女婿韦福奖到底有没有本事呢? 论出身,韦福奖出身京兆韦氏,阀阅当然没问题,杨丽华就不清楚女婿的能力如何,京兆韦氏子弟在军中不乏表现出众者,但韦福奖好像不擅长军务。 弓马娴熟,这是世家子弟必备技艺,而说到上阵打仗.... 战场上刀箭无情,杨丽华怕女婿出意外导致女儿家庭不幸,所以希望女婿将来作文官,问题在于若要靠学问出仕,女婿在文学方面的造诣好像很平常。 韦福奖没有在什么名师门下求学,虽然说京兆韦氏的家学也不错,但族中表现出色的子弟也很多,如果没有什么过硬的理由,杨丽华知道宇文温不会破例。 宇文温的用人原则是“内举不避亲”,但另一个原则是“宁缺毋滥”,有真才实学的人,即便出身卑微,宇文温照样提拔、举荐,而没有本事的人,入不了他的眼。 除非涉及到必要的利益交换,不然宇文温的用人原则就是如此。 一个人有没有本事,不是光靠听说或者看几眼,杨丽华知道,宇文温考核一个人是否有真才实学,一般都会给机会锻炼一下,过一段时间后,看其为人处事如何再下判断。 也就是所谓的“试用”,试用合格了,才会有“转正”的机会。 杨丽华希望女儿一家过上好日子,当然希望女婿有个好前程,但她知道宇文温的“试用”不是走过场,是真的考验一个人的能力。 所以,还是先参加考试比较好。 朝廷已经昭告天下,今年秋天在益州成都、并州晋阳、洛州洛阳、相州邺城、亳州小黄、黄州西阳、潭州长沙、洪州南昌这八处地方举办考试,选拔人才。 中选者有资格到长安,和今年春天已经在长安通过考试的考生一起,参加第二轮考试。 第二轮考试落榜者,依旧有官做,而上榜者,于京城为官历练数载,然后外放做郡守。 参考人员,不限地域,不限籍贯,二十岁以上、六十岁以下年纪者,都可以报名参加考试。 这是一个入仕的大好良机,韦福奖此时来洛阳,就是要为考试做准备。 问题在于此次考试竞争必然激烈,杨丽华对于女婿能否脱颖而出没有信心,因为在今年春天长安举行的考试,女婿就落榜了。 这场考试,考生据说上万,竞争极其激烈,韦福奖落选实际上不能说明才疏学浅,只是没别人出色罢了。 但无论如何,杨丽华觉得女婿这次都要试一试,如果能通过考试中选,那可是堂堂正正入仕,清清白白当官,比起走别的门路,名声要好得多。 既如此,杨丽华也给女婿准备了一份“大礼”,如今命人带上来,沉重异常。 韦福奖定睛一看,却是许多书籍,足足有一大箱,每一本书都很厚,他拿起一本看去,不由得一愣。 只见那书上写着《黄州州学试题汇编(第二百五十六册)》 第五十九章 门路(续) 豳王府,芳兰院内,萧九娘正在看信,信是她母亲张氏写的,在信中,张氏诉说了在长安的生活情况,以及子女们的近况,随后问起她如今的生活如何。 今年年初,萧九娘的兄长、梁国国主萧琮,奉诏入朝,与两百余名文武官员抵达宗主国周国国都长安,从此滞留长安,没有回江陵。 到了夏初,萧琮和文武官员接受了一个残酷而无奈的事实:江陵为周国的江陵总管完全接管,梁国灭亡,尘埃落定。 四十多年前,侯景之乱爆发,萧梁国势一蹶不振,而侯景之乱刚结束,萧梁宗室自己又内讧,兄弟阋墙,以至于江山分崩离析。 定都江陵的梁元帝萧绎,和坐镇益州的弟弟萧纪水火不容,兄弟火并,萧绎请魏国(西魏)攻蜀,丢了蜀地。 萧绎又攻灭坐镇巴湘的萧誉,坐镇襄阳的萧(萧誉亲弟)走投无路,向魏国(西魏)称藩,而萧为了复仇,带着魏军南下,最后攻陷江陵。 城破之日,心如死灰的萧绎将十余万卷古今典籍付之一炬,是为一场文学浩劫,萧梁的文治武功,至此消亡殆尽。 萧绎父子遇害,近九成的江陵居民,包括梁国官员及家人,被魏兵押往长安。 时至凛冽寒冬,过半百姓冻死在前往长安的血泪之路上,而萧被魏国扶为梁帝,定都残破的江陵,实为傀儡。 江陵陷落的消息传到建康,镇守建康的梁国重臣王僧辩、陈霸先,拥立萧绎之子萧方智为帝,而高氏的齐国趁火打劫,王僧辩迫于压力,改立宗室萧渊明为帝,却因此为陈霸先袭杀。 陈霸先复立萧方智为帝没多久,取而代之建立陈国,至此,萧梁的江山,只剩下都江陵的萧梁国这一弹丸之地。 从那以后,萧氏的梁国苟延残喘,传了三代帝王,如今终于走到尽头,宛若卧榻多年、饱受病痛折磨的老人,终于咽气。 对于家人来说,老人走了,虽然大家心中悲痛却不由得松了口气,因为终于有了结果,否则再这样熬下去,大家都难受。 对于萧九娘来说,梁国没了倒无所谓,她最关心的是母亲张氏以及兄弟们的境遇如何。 她的兄长萧琮,如今得授上柱国,封爵莒国公,在长安做官,待遇不错。 她的母亲张氏,自然不再是太后,而是莒国太夫人,同样在长安居住。 萧九娘的叔伯、兄弟们,作为梁国宗室,此时同样定居长安,各有任用,或者赋闲在家,而萧九娘的弟弟萧,因为年纪尚未到二十岁,故而得以“例外”,继续在黄州西阳求学。 萧九娘为了母亲能在长安过得好些,主动承担了母亲日常生活的大半开支,其实她没必要这么做,因为朝廷给张氏的待遇还是不错的,但作为女儿,萧九娘希望能尽孝。 她作为豳王的侧室,负责打理王府的部分产业,不仅有“工资”,甚至还有“分红”,以及宇文温给她的“打赏”,所以腰缠万贯的萧九娘财大气粗,每月都把自己的收入“匀”一些给母亲,补贴家用。 不仅如此,还时不时送一些名贵药材或者山珍海味给母亲,其中既有白砂糖、精制海盐,也有昆布、咸鱼、海参等名贵海产。 萧九娘因为出生于二月,按江南习俗被视为不详,故而自幼就在宫外生活,为舅舅张轲抚养长大,未得父母关爱,甚至空有公主身份,却如同平民女子一般生活,但她从未因此怨恨父母。 父亲去世多年,如今只剩母亲一人,在长安居住,母女难得见面,只能靠书信联系,萧九娘便想以补贴家用的方式来尽孝。 看完信,萧九娘感慨良久,随后提笔写回信。 她如今一切安好,又为宇文温生下一个儿子,如今小家伙一岁有余,健康活泼,已经学会走路,开始咿呀学语。 宇文温对她依旧如往日般好,子女们都健康,所以萧九娘没什么忧虑,只盼母亲在长安平平安安生活,亲人都平平安安。 将信放入信封,刚转交给侍女,萧九娘便得前院来报,说大王刚回府,看了账簿之后好像有些不高兴,说过十五分钟就要“开会”,请她赶紧准备一下。 开会,当然是字面意思,而且宇文温在会上要讲很严肃的事情,搞不好为了对账的事情要发火,萧九娘不敢怠慢,让侍女准备好一提篮资料,匆匆梳洗一番,便到后院书房去了。 。。。。。。 豳王府前院会客厅,王妃尉迟炽繁正在见客,她作为王妃,有堂堂正正在王府前院接待客人的权力,而来客是女宾,也是堂堂正正登门拜访,免得被人嚼舌。 千金公主(对外称太平公主)的使者、波斯胡姬阿涅斯,从长安而来,为豳王妃尉迟炽繁带来了千金公主的亲笔信,以及对豳王夫妇的问候。 阿涅斯因为面颊有伤疤的缘故,戴着面纱,虽然如此拜见王妃有些无礼,但尉迟炽繁不以为意,她和千金公主共过患难,故而对阿涅斯也十分熟悉,两人见面,有很多话要说。 而尉迟炽繁最关心的事情,是千金公主近况如何,虽然她时常和对方通信,但若有第三者从旁说明情况,会比较客观一些。 尉迟炽繁倒不是怕千金公主骗她,反倒是怕对方报喜不报忧,强颜欢笑、故作轻松,被人欺负却忍着不说。 自从去年年初先帝崩,新君继位后,千金公主大病了一场,随后便搬出皇宫,在长安城中公主府邸居住,至此,淡出了大部分人的视线。 先帝在时,千金公主作为长公主,为先帝敬重,故而颇受礼遇,成为许多人阿谀奉承的目标。 而先帝崩,千金公主的地位一落千丈,虽然朝廷给予的待遇和礼遇也不错,但对于很多人来说,千金公主不再有“利用价值”,于是千金公主府邸门庭冷落成了必然。 虽然千金公主时常入宫,陪伴年幼的天子以及年轻的太后,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位曾经炙手可热的长公主,如今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外命妇罢了。 如今的朝廷,是丞相说了算,而千金公主没有丝毫权力,加上已经搬离皇宫,不再是讨好天子的最佳门路,而当今天子年纪之小,甚至连话都说不利索。 势利的人们,已经将千金公主淡忘,但有两个人例外,那就是豳王夫妇。 先帝在时,大家都知道豳王不断给千金公主送礼,还是堂堂正正的送;先帝不在了,豳王依旧不断给千金公主送礼,丝毫没有半点势利的表现。 千金公主和豳王夫妇的缘分非比寻常,知情人倒不会对此有太多质疑,而豳王事务繁忙,所以和千金公主的往来,都是豳王妃效劳。 阿涅斯此来,是光明正大离开长安,正大光明登门,一切按礼制进行,行得正坐得直,就连一向古板的王府长史李纲都没什么意见。 而阿涅斯不仅代表千金公主,与豳王妃礼节性往来,还带来了千金公主的问候,以及一个请求。 也就是说,千金公主希望走豳王妃的门路,拜托豳王帮一个忙。 第六十章 他山之石 “大长公主派出的信使,抵达洛阳后,登门拜访豳王妃,至于她们说了些什么,卑职不得而知,也无法探知。 ” “知道了,你且回去休息。” “是,卑职告退。” 关门声起,书房内剩下杞王宇文明一人,回想着刚收到的消息,有些入神。 方才谈话间所称“大长公主”,指的是千金公主(对外称太平公主)宇文氏,因为宇文氏为先帝姊姊、当今天子姑姑,所以称为“大长公主”。 千金公主自从去年元日先帝遇害之后,大病一场,随后搬出皇宫,在长安城内公主府居住,渐渐淡出了朝野视线,许多人都已经慢慢忘了这个曾经炙手可热的公主,但宇文明可没有忘。 去年元日,他的父亲宇文亮遇刺身负重伤,而天子随后也毒发身亡,毒杀天子的幕后主使是宇文明,而宇文明如此做,就是因为父亲遇刺,随后果断采取措施反击。 这件事的真相,不可能泄露出去,但宇文明却一直在关注千金公主,提防对方搞小动作。 千金公主是先帝亲姊,姊弟俩可以说是相依为命,所以千金公主可能会察觉到些许蛛丝马迹后,有复仇的念头。 宇文明虽然不认为毫无权力的千金公主还能搞什么小动作,但他不会掉以轻心。 对方没了天子作为倚仗,不过是个普通的公主,宇文明允许千金公主时不时入宫,陪伴天子和太后,而对方也很“老实”,看不出有何不良居心。 但对方和豳王联系密切,让宇文明有所警觉。 他不是不相信弟弟,而是不相信豳王妃尉迟氏。 尉迟氏的娘家已经覆灭,但此人身为尉迟家的女子,宇文明不相信对方心里真就一点想法也没有,就怕弟媳撺掇弟弟做出什么事来。 如果尉迟氏只是宇文温的妾,宇文明才懒得管那么多,但尉迟氏是王妃,是嫡妻,其子是豳王世子,这就让宇文明有些头痛。 宇文亮在弥留之际,就曾经交代过宇文明,让其千万盯着弟弟,不要让弟弟做出糊涂事情,以至于让尉迟氏死灰复燃。 宇文明知道利害关系,自然把父亲的交代记在心里,他不认为弟弟会糊涂到那种地步,但防不住枕边风成日里吹,所以,身为兄长,有必要多个心眼。 本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宇文温休妻另娶,一劳永逸,但宇文明知道这事情连父亲都做不到,更别说自己去推动,万一弟弟那驴脾气犯了,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故而宇文明只能自己多个心眼,提防尉迟氏和千金公主酝酿什么事情,也好早做防范。 千金公主如今在朝廷里毫无根基,宇文明没必要怕这一个弱女子,但女人是不可理喻的,如果千金公主察觉到了什么,一心一意要为先帝报仇,那么对方会有什么疯狂举动,宇文明可说不准。 去年元日,刺杀他父亲的那个歌伎,不就是一个弱女子? 弱女子本身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要提防有人幕后算计,宇文明知道自己如今潜在的敌人不少,所以必要的戒备心得有。 若不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宇文明真想让千金公主“染病身亡”,不过对方好好活着也也能彰显他的“问心无愧”,利大于弊。 不过只要千金公主敢有什么不该有的动作,他还是有很多办法让这个女人“闭嘴”。 收起思绪,宇文明看看座钟,眼见着时间差不多了,起身离开书房,转到议事厅。 议事厅内聚集了很多官员,而厅的正中间摆着一个巨大的沙盘,其上起起伏伏,代表着三门峡一带的地形。 众人见丞相进来,纷纷行礼,宇文明直接切入主题,问讨论的结果如何。 将作大监宇文恺,有些失落的答道:“启禀丞相,下官等经过议论,觉得豳王所献方案确实可行,也确实最合适。” 宇文明闻言点点头:“是么?那宇文将作说说?” “是,下官遵命。” 宇文恺开始分析起豳王宇文温所献解决三门峡漕运问题的方案来。 而本来,为了解决砥柱之险的问题,宇文恺是极力主张炸掉砥柱山的。 但经过一次又一次的辩论,宇文恺渐渐被豳王派来的人说服,放弃了炸山的方案,而开凿运河绕过砥柱之险的方案又不太理想,就在这时,豳王给出了新的方案。 那就是在三门峡东西两端设大仓,然后修建一条长约二十里的“铁路”,连接东西两仓,以水陆交替的方式,绕过砥柱之险。 实际上这个方案和开凿运河类似,只是用铁路取代了运河,宇文恺之前已经知道了山南鄂州有铁路,而连接黄州西阳和光州光城的铁路正在修筑,但他因为对铁路不是很熟悉,故而没有往这方面想。 如今,豳王所献方案,准备好的相关资料汗牛充栋,宇文恺和同僚仔细研究了数日,最后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可行性很高、预期效果不错的解决方案。 今日,丞相召集相关官员到相府议事,就是要把事情定下来,如今,连最擅长工程营造的宇文恺都放弃了自己的主张,认为豳王所献方案可行,别人自然就没有异议。 宇文明听了宇文恺以沙盘为辅助进行的讲解,愈发觉得豳王的方案可行性很高,当场拍板,马上“定稿”,然后付诸实施。 他之所以这么急,是因为形势有些紧迫,如果不早点解决三门峡砥柱之险影响漕运的问题,增强两京道的运输能力,到明年,可能会出大事。 今年,关中降水不足,影响到了秋收,虽然不至于引发饥荒,但粮食歉收已成定局。 宇文明派出许多官员到关中各地巡察,根据收集来的消息,以及按照往年情况判断,若今年冬天降雪量不足的话,明年关中极有可能大旱。 若真如此,关中必然爆发大规模饥荒。 届时文武百官及长安百姓若不想东出洛阳“就食”,就只能期盼两京道的运粮能力大增,让朝廷能把关中的粮食大量运入关中,解决因为大旱歉收而导致的粮食短缺问题。 作为执政的丞相,如果出现天灾,很容易被人诟病,宇文明不想授人以柄,故而急着解决这个问题,也正是因为如此,宇文恺先前的主张,让宇文明颇为动心。 只要轰天雷管够,炸掉砥柱山,就能让黄河漕运能力大幅增加,而所需时间很短,宇文明正是因为考虑到这一点,才倾向于采纳宇文恺的方案。 但现在,不久前还说要亲自说服豳王的宇文恺,此时承认豳王的方案切实可行,对此,宇文明不由得好奇起来:“宇文将作,那西阳测绘术真的如此神奇?” “丞相,西阳测绘术,确实精妙,然则只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罢了!” 说到学术,宇文恺就来了精神,他不能容忍别人质疑将作监的实力,西阳测绘术确实有意思,为工程建设提供了有趣的思路,但不代表就能取而代之。 宇文恺出身武勋家族,父兄皆以弓马显名,他自己却是个异类,不善弓马却喜读书,又是读书人中的异类,擅长工艺,尤善建筑。 宇文恺精心研究历朝历代营造法式,如今造诣不敢说天下第一,但跻身一流绝无问题。 所以,他绝对不会承认,兴起于西阳的光学测绘术,能够取代千百年经验积累所得营造工艺! 第六十一章 他山之石(续) 咯吱咯吱的声音中,三门峡地区的沙盘被吏员用小车推走,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大型沙盘,此沙盘所模拟的情景,是岭表浈阳峡栈道的全景。 浈阳峡栈道,历时三年有余,终于在今年春天完工,广州总管杨济随后遣使入长安,以“西阳沙盘术”制作沙盘,将浈阳峡栈道的全景,向朝堂诸公展示。 当然,这沙盘是使者抵达长安后,按照带来的草图和大量资料所制造的,虽然只是一个“全景微缩沙盘”,但众人看了之后,无一不为这一宏伟的工程惊叹不已。 而让他们更加惊叹的是,浈阳峡栈道是广州总管府自筹自建,而且是在朝廷平定岭表不久、次年又爆发战乱的情况下,由广州总管府独力完成的一项重大工程。 广州总管杨济的出色能力,由此展现得淋漓尽致,而对方在筹建浈阳峡栈道时采取的“开中法”,也让包括丞相、杞王宇文明在内的人们十分感兴趣。 所谓“开中法”,简单来说,就是许以盐利,让商人们运送官府指定的物资抵达指定地点,然后凭着当地官府发放的盐票、盐引,去盐场支盐。 广州总管府下辖有海边盐场,采用“晒盐法”,使得海盐产量暴增,而巨大的盐利,使得广州总管府的“开中”吸引力极强。 许多商贾筹措物资,运抵浈阳峡口建筑工地交接,然后换得盐票、盐引,南下番禹去支盐,顺便在番禹购入大量到岸的海外香药,以及岭表出产的白砂糖。 他们原路返回之后,即使在洪州、潭州将海盐等货物出售,其获利依旧可以用“暴利”来形容。 正是因为如此,广州总管府凭借“开中法”,独力完成了浈阳峡栈道的修建工程,根据总管杨济所述,此栈道一成,从南往北的货物运输能力,翻了几倍。 与此同时,扩建了的大庾岭道,也让往来岭南的商队数量大增。 那就意味着,今年会有更多的岭表特产及海外香药运抵中原,而市舶司广州市舶署的设立,也为朝廷带来了巨额税收(实物税)。 与此同时,洪州总管府今年的税收,增长幅度不会低于三成。 好消息不止这些,因为市舶司牵头组织的“北冰南售”项目顺利进行,使得交州和中原的联系得到加强。 大量冰块的供应,使得交州驻军中的中原士兵,好歹能熬过炎炎夏日,军心稳了许多,而大量当地豪强,终于感受到中原朝廷给他们的切实好处了。 看着浈阳峡栈道沙盘,又看着广州总管、洪州总管的奏章,宇文明十分高兴,因为这意味着朝廷对于岭表的控制力在加强。 岭表交广,距离中原有千里之遥,还是人人闻之变色的烟瘴之地,原本朝廷平定岭表之后,就没奢望岭表各地能给朝廷带来太多正面收益。 没想到现在,除了海外香药外,有大量白砂糖(蔗糖)出产,而岭表广州等地的海盐,成了洪州总管府、潭州总管府必不可缺的物资。 连接中原和广州的水道溱水,如今有了浈阳峡栈道,自南北上的运输能力加强,可以预见往来大庾岭的物资会明显增多。 而靠着收取商税,以及商队带来的日用品,溱水沿岸诸如曲江等要地的驻军,就能养活自己,并且维持一定的规模。 一旦岭表有事,广州总管府的军队就能平叛,不需要朝廷从中原千里迢迢调兵,极大减轻了朝廷的负担。 宇文明琢磨着广州总管府试行的“开中法”,是否能在中原试行,来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而一旁的官员们,看着这浈阳峡栈道沙盘,暗暗下了决心:绝不能让丞相联想到自己。 去岭表当官,干出一番政绩来?那是绝对不行的! 从长安去番禹,据说单程要两个月,如果去广州当官,即便是当总管,也意味着从此远离权力中枢,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来,等到回来,台辅之位都和自己无关了。 更别说在岭表烟瘴之地当官,和被流放有什么区别? 所以,大家都做出了取舍:即便在广州当官容易发财,也绝不能去,更别说去交州了! 交州总管慕容三藏,身为北人,在交州炙热之地待了数年,好不容易熬到头,得朝廷派遣的新任交州总管替换,今年在夏天到来之前,离开岭表返回中原。 而广州总管杨济,已经连续两年上陈情表,自陈能力有限,又娶了冼氏女为妻,不合适久任广州总管一职,请求朝廷另派贤能赴任。 对此,朝堂诸公意见出奇的一致: 杨总管是最适合的人选,还是不要更换了,岭表百废待兴,正需要杨总管这种能臣主持大局,要是换了别人去,坏了岭表好不容易打开的大好局面,那可不妙。 一众官员都识相的沉默,生怕让丞相“灵光一闪”,派自己去岭表接替杨济主持大局,而宇文恺看着浈阳峡栈道沙盘,有些激动。 他天生对大型工程感兴趣,浈阳峡栈道的规模虽然不能说天下第一,但难度不小,光是修建坚固耐用并且能够确保单向通行马车的栈道,其建筑施工难度就不小。 而宇文恺由此联想到蜀道,如果能按照浈阳峡栈道的建筑经验,来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将蜀道拓宽,那么蜀地输入关中的粮食,数量增加的同时,成本也会下降。 长期来看,这对于缓解关中粮食紧张的局面是很有帮助的。 而更让宇文恺关注的是另一项大型工程,那就是翻越大别山的光黄铁路,这是前所未有的交通工程,宇文恺却无法参与其中,因为他还没有掌握“西阳工程术”。 现在,看着沙盘旁边堆积如山的“工程资料”,宇文恺只觉斗志满满。 不知过了多久,浈阳峡栈道沙盘撤下,被推进来的却是一座岛屿的沙盘,又有几座建筑的木制模型,放在旁边。 宇文恺仔细一看,原来这是市舶司所献沙盘和模型,这座岛屿,就是东海之上的耽罗岛,而模型,则是市舶司为耽罗国修建的新王宫,以及在岛上“租界”的建筑模型。 新王宫为中原样式,不过虽然名为王宫,其规模实际上和中原普通州署的规模差不多。 市舶司之所以做了这些沙盘和建筑模型,是为了向丞相汇报市舶司在耽罗岛的“业绩”,单纯的文字不如沙盘和模型来得直观。 宇文恺看着这所谓的“耽罗王宫”,不由得面露鄙夷之色:什么耽罗国,其实力连中原的坞堡豪强都不如,不过是海外岛夷,区区蕞尔小邦! 第六十二章 蕞尔小邦 狂风呼啸,大雨瓢泼,风雨之中的耽罗王宫巍然不动,殿内,正在接见百济使者的耽罗王高立,听着外面的雨声,笑眯眯的示意使者继续看歌舞。 舞伎,是中原来的舞伎,舞姿妙曼,跳起舞来宛若天仙下凡,又有中原乐师在一旁奏乐,声音美妙无比,高立每天都看不够、听不够,所以现在要和百济的使者分享自己的喜悦。 如今的耽罗王宫,是新落成的宫殿,由中原工匠建造,既坚固又漂亮,还用上了神奇的“玻璃窗”,即便在阴天也能保证一定的光亮,不像旧宫殿那样阴暗。 宫殿换新,高立的行头也换了一身新的,他和贵族们身着绫罗绸缎,不再是先前那寒酸的模样。 香炉里点的是海外香药,饮食所用是洁白如雪的白瓷餐具,以及晶莹剔透的玻璃杯、玻璃碗,吃的是中原厨子所烹饪的佳肴,喝的是清香扑鼻的茶。 睡的,是风情万种的中原侍女。 王宫侍卫,一个个都穿上了铁甲,佩戴着锋利的钢刀,全套行头,都是天朝王师的装扮,看上去十分威风。 高立很满意如今的生活,贵族们也很满意,所以接见百济来的使者时,大家脸上洋溢的笑容,都是发自内心。 但百济使者燕飞连的笑容,纯粹是挤出来的。 看着昔日和猴子差不多的耽罗星主高立,如今人模人样,燕飞连想起了中原的一个成语,那就是“沐猴而冠”,若是以前,对方讨好他这个上国使者还来不及,哪里会像如今这样,颐指气使。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昔日臣服百济的耽罗,如今换了个宗主国,那就是中原的周国,周国的实力之强,不是百济能够抗衡的。 藩属被人强夺,百济再不甘心,也没有办法。 前年,百济协防耽罗,结果一场大败,败得干干净净,驻扎耽罗的百济军队几近全军覆没,周国的船队甚至抵达白江口,摆出一副入江逆流而上进攻百济国都的架势。 事已至此,百济除了妥协,没有别的办法。 两面受敌的百济,招惹不起能够跨海远征的周国,而对于百济来说,生死仇敌是背信弃义的新罗,以及西北面虎视眈眈的高句丽。 周国在和倭国接触,往来日趋密切,百济不甘心,如今也只能干看着,不过周国好像一心一意做买卖,那么对于百济来说,倒也是个绝佳的机会。 燕飞连举杯,和星主(百济对耽罗王的封号)高立对饮,放下酒杯之后,嗅着香炉里传出的淡淡香味,不由得失神。 燕飞连是百济贵族,知道这种海外香药价值不菲,即便是在国内,也是上流贵族以及王族才用得起,而以前,猴一样的耽罗星主及其国内所谓贵族,哪里用得起。 但现在不一样了,耽罗星主和贵族们居然用上了名贵的香药,看样子不仅仅是拿出来充场面,而是平日里就在用,存货充足,不愁用不起。 再看看这崭新的宫殿,燕飞连知道,已经可以和百济王宫媲美,若加上那透明的“玻璃窗”,甚至还要比百济王宫要好。 百济王知道这一事实,所以急切的想要从中原购买玻璃窗装点王宫,贵族们急切的想要从周国那边购买海外香药,以及各种奇珍异宝,还有已经离不开的白砂糖。 周国管理海贸的官署,名为“市舶司”,而市舶司在耽罗岛上有“租界”,租界内的市舶司官署,负责接洽各种买卖。 所以百济国内对于海外香药、中原特产的强烈需求,可以通过与耽罗岛租界内的周国市舶司官署联系,借以得到满足。 但对于百济来说,最大的需求不是这些,而是希望周国施以援手,帮助他们对抗高句丽,缓解百济所面临的巨大军事压力。 所以,燕飞连实际上是奉命出使周国,面见周国皇帝,递交国书,之所以如今停留百济,是因为前往中原之前,必须先来这里“核对身份”。 这是周国市舶司新定的规矩,无论是倭国、百济还是新罗,如果有使者前往周国,就必须先到耽罗岛上周国租界,核对身份,办理“入关手续”。 只有拿到了市舶司在耽罗国租界官署开具的“身份证明”,前往周国的使者才不会被认为是冒名顶替的“奸商”,可以顺利靠泊中原港口,得到周国官府的正式接待。 而在抵达耽罗、前往租界办理手续之前,使者得先觐见耽罗王,以示尊重。 周国如此做法,明摆着就是要抬举耽罗国及国王的地位,昔日的蕞尔小邦,如今像模像样起来。 而根据这个规定,周国的市舶司要如何核对使者的身份呢? 毕竟周国市舶司的官员必然不清楚各国国内情形,短时间内很难弄清楚来人的身份真伪。 对此,周国采取的办法,是要求百济、新罗、倭国派官员常驻耽罗,是为“公使”,和周国市舶司官员一起,协调处理各国海贸事宜。 各国朝廷派出使节前往周国时,必须到租界办理手续,而常驻租界里的各国“公使”,就肩负辨别使者身份真伪的职责。 当然,如果明知是假的还说是真的,一旦事发,后果自负。 在耽罗设立“公使”,虽然有些奇怪,但确实方便了各国与周国联系,所以即便百济和新罗是敌对关系,两国的“公使”却在耽罗岛上的周国租界内比邻而居。 居住地名为“使馆”,。 倭国在租界也设了“使馆”,三国的“使馆”靠得很近,“公使”们低头不见抬头见,到也方便相互间联系、吵架,以及向周国市舶司洽谈贸易事宜。 小小耽罗国,如今却成了海东各国交流的一个据点,百济丢了一个藩属,却得了个极好的外交、贸易渠道,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落泪。 想到这里,燕飞连望向殿外,此次暴风来袭,怕是要过几日才能消停,他觉得自己正好可以和倭国的“公使”交流一下,如何加强两国间的交流。 然后再商量一下,如何对付新罗。 第六十三章 蕞尔小邦(续) 屋檐下,水流成珠帘,周国市舶司提督王,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有些后怕,他刚乘船抵达耽罗,暴风雨就来了,若是半路耽搁些许,恐怕此时他和同行人员就已经葬身鱼腹。 房内,周国耽罗租界领事严桦正在交代吏员一些事情,见着王转回来,严桦赶紧将手中资料奉上:“提督,这是刚汇总的情报,请过目。” 提督,即提调监督之意,为市舶司的武职官,前所未有的一个官职,市舶司对外开展贸易时,提督掌军事,调拨兵马、水师战船,实际上和司马类似。 提督的主要职责,主要是保护贸易据点和商队、船队,在国内负责剿匪,保证市舶司商队的安全,在外洋,负责清剿海寇。 必要时,也负责指挥作战,教训一下蕞尔小邦。 虽然这是个有些奇怪的武职,但对于王来说,倒也不错,他知道豳王对市舶司的规划非同小可,所以受此重任,干劲十足。 虽然指挥水师不是他的长项,但打仗的道理都差不多,故而“王提督”决心在海东(东海)有一番作为。 此时,严桦交上来的资料,上面是关于百济国内的情报,数百年来,中原历代朝廷对于海东各国的情况不是很了解,也不屑于了解,因为大家都认为,百济、新罗等国,不过蕞尔小邦。 但豳王不这么认为,所以市舶司在海东开展海贸的同时,还肩负着收集海东各国国情的任务,譬如绘制舆图、调查风土人情等,以便为朝廷将来进行决策时给出可靠的参考。 所谓参考,要搞清楚各国大概的官制、行政区划,以及各国国内的政治态势,如此,朝廷和对方打交道时,才不会两眼一抹黑。 以百济为例,王翻阅了许多古籍,大概知道晋时,百济就遣使入中原,后来陆续和元魏以及南朝有过联系,但百济国内的情况,中原不甚明了。 只能通过使者的自述,大概了解一些百济国内的风土人情。 到了现在,周国国内大概知道百济的王族姓氏为“扶余”或“夫余”,其国内有几个豪族大姓,且百济和倭国关系颇为密切。 而为了对付北方强敌高句丽,百济曾经和东面毗邻的新罗联盟,但大概在中原陈国初建时期,新罗和百济决裂。 这都是前几年入中原的百济使者所说,有司记录在案,所以后人可以查到,但周国从没想过主动打听百济的国内情况如何,因为没必要。 对于许多人来说,百济不过是汉四郡故地上的蕞尔小邦,其国内所谓君臣,不过茹毛饮血的土人,哪里值得天朝上国关注? 但现在不同了,市舶司要和这些蕞尔小邦做买卖,正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打仗是这个道理,做买卖同样是这个道理。 市舶司以耽罗为据点,开始收集百济、新罗、倭国的情报,现在,王通过资料,就对百济国内的情况有了大概了解。 百济王族姓“扶余”,国内还有八大氏族:沙氏、燕氏、氏、解氏、真氏、国氏、木氏、氏,其主要城池,除了国都居拔(或者固麻)城,除此之外还有五方(五个别都)。 位于中部(中方)的叫古沙城,东面(东方)的叫得安城,南面(南方)的叫久知下城,西面(西方)的叫刀先城,北面(北方)的叫熊津城。 五方各有方领一人,似乎称为达率,有方佐为副官。 方有十郡,郡有将三到四人,似乎称为德率,郡将的直属兵力在千人左右。 国都内居民分为五部,曰:上部、前部、中部、下部、后部,每部首领统兵数百人。 因为条件所限,市舶司收集来的百济情报目前仅限于此,但能有如此结果已经殊为不易,王对此很满意,因为如今市舶司是要和对方做买卖而不是用兵,所以来日方长。 然而在豳王的规划中,市舶司不是单纯的一个管理、经营海贸的机构,王知道,日后的市舶司,还承担着更多的重任,那就是在海东(东海)展开外交和征伐。 本来,这是朝廷的事情,不该由市舶司管,但问题在于,“思维正常”的京城官员们,没有谁会愿意常驻东海之上的耽罗岛,当什么“租界领事”,和蕞尔小邦的使者谈笑风生。 如果有得选,绝大部分官员都不想远离中枢、远离京城,如果外放当官,也会希望去上州等膏腴之地就任,绝不会有人主动要求去穷乡僻壤当父母官。 洪州总管府、潭州总管府各州郡,已经被许多官员视作凶险之地,更别说让他们到桂州总管府、广州总管府、交州总管府当官。 广州、交州在汉时就归入中原朝廷治下,尚且被人认为是烟瘴之地,去了形同被流放,而耽罗岛,许多官员之前甚至都没听说过,又有谁愿意去? 可想而知,若是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官员当了耽罗租界领事,只会认为自己被变相流放,又如何认真履行收集情报,勾连海东各国的重任? 若不提前做准备,将来,又如何能够协助朝廷收复汉四郡?! 豳王宇文温,为市舶司定下的远大目标之一,就是为将来朝廷收复汉四郡做准备,王和一众主要官员得知这一规划后,颇为期待。 而朝廷要想收复汉四郡,就得先解决高句丽。 市舶司经过一年多的刺探,搜集了一些高句丽国内的情报,王由此知道,高句丽已经不是蕞尔小邦,是块极其难啃的硬骨头,若将来真有辽东之役,他若能参与其中,肯定是建功立业的绝好机会。 所以王等市舶司官员的干劲十足,其积极态度不是那些视外洋为不归之地的官员能够具备的,也只有市舶司的官员,才愿意冒险浮海,以耽罗为据点,往来百济、倭国、新罗之间。 也就是说,市舶司的官员,实际上承担着朝廷对海东诸国的外交事务。 百济和新罗,本来结盟一起对抗北面的高句丽,结果如今反目成仇,王觉得,若将来朝廷要对高句丽动兵,事前能让这两国冰释前嫌,一致对北,再好不过。 若做不到也没关系,毕竟至少尽过力了。 王对于市舶司的未来充满信心,谁能想到,本来只负责海贸事宜的市舶司,竟然会有如此野心呢? 第六十四章 黑潮 艳阳高照,风和日丽,风暴过后,百废待兴,张鱼看着土人们城池(土围子)里一片狼藉的样子,不由得摇了摇头。 妈的,不过是个土围子,请我去住都不住! 想归想,张鱼还是挤出笑容,迎上前去,前方,是一个奇装异服的土人首领,苦着脸向张鱼跑来。 这位土人首领,名为“老崔”。 当然,“老崔”只是张鱼对这土人部落首领的称呼,对方说的是土语,没有汉名,名字只能以读音写成汉字,但这样所得名字太奇怪又不好记,所以张鱼只能根据读音,称呼对方“老崔”。 今日才结束的一场大风暴,把老崔部落定居的城池(土围子)吹得惨不忍睹,如今老崔见着“神人”来了,赶紧跑来诉苦。 借助通事居中“翻译”,张鱼提议,由他组织人手,为老崔的部落修建一座像样的土围...城池,费用好说,意思意思就行了。 对于这个提议,老崔激动不已。 老崔之所以激动,是因为他见着“神人”居住的地方,在这次大暴雨中安然无恙,而自己和部民住的地方,却没有熬过去。 每年的这个季节,南面的海上总会有狂风暴雨不时来袭,各部落世代居住岛上,当然对此已经习以为常,所住的房屋都经过加强,本来不会有事的。 但这次风暴特别厉害,老崔的“祖传大宅”塌了大半,先前用珊瑚等海产从“神人”手中换来的“水晶杯”,碎了,对此,老崔心痛不已。 而张鱼听了之后,当即表示马上送一个。 是送,白送。 老崔对此感激得涕泪横流,因为房屋被毁严重,他便接受“神人”的邀请,带着家眷到对方居住的地方暂住一段时间。 之所以张鱼会被岛上土人视作“神人”,是因为他带来的医生,能治好岛上居民的许多疑难杂症,虽然不能包治百病,但总比岛上那几近于巫术的医术要高明得多。 不仅如此,张鱼带来的医生里还有经验丰富的稳婆,为许多部落的难产妇女接生,保得大小平安,这让各部落首领和部民感激得涕泪横流。 带着医生、稳婆和土人打交道,事半功倍,这是广州总管府和各地俚僚部落打交道时总结的成功经验,也是黄州商贾在岭表经商时的成功经验。 张鱼靠着医生,成功获得这座大海岛上部落首领的初步信任,而随船运来的各种奇珍异宝,晃花了各部落首领的眼睛,让他们对“神人”愈发尊敬起来。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张鱼能够召唤天雷,轻而易举把岛上最强的部落消灭。 所谓最强部落,那是张鱼的船队抵达这里之前的事,在身披铁甲、拥有轰天雷的军队面前,连皮甲都没几件的所谓最强部落,和稻草人没区别。 施展神威的“天兵”,让其他部落土兵吓得跪地磕头,随之而来的场面,不是大屠杀,而是市舶司的货物展销会。 市舶司提督张鱼,带着船队来到这座大海岛,不是来搞大屠杀,而是来做买卖,作为商人,要是把客人都杀光了,那东西卖给谁?以后还要不要做买卖了? 郎主说过,市舶司船队是商队,不是海寇! 这一点张鱼谨记在心,至于那个所谓“最强部落”,只是因为不识相,妄图使用暴力抢夺“宝物”,才有如此下场。 “最强部落”的城池,如今已经被改建成市舶司的贸易据点,坚固异常,常驻士兵数百,外加市舶司吏员、工匠、驻岛商贾及相关人等的其家属,共计一千余人。 而“以德服人”的张鱼,成功说服岛上各部落首领,聚集人力物力,建起了一座新的码头,以便市舶司的大海船能够较为方便靠岸。 产自中原的布帛、丝绸、瓷器、茶叶、玻璃器皿,让岛上的各部落首领目不暇接,毫不犹豫的拿出金银以及珊瑚等名贵海产来交换。 而来自中原的粟麦,为这农业水平低下的海岛,初步缓解了粮食问题。 当然,粮食得用海产来换,价格好说。 岛上虽然物产贫瘠,只有海产才能让市舶司的船队有赚头,但岛上部落之中,有许多部民擅长航海,对附近海域十分熟悉,这,才是市舶司最需要的“特产”。 张鱼当年在倭国时,得知博多所在筑紫大岛(竹斯国)南端,经常受到“南蛮海寇”的袭击,而现在,他所在的大岛,就是倭国所称“南蛮海寇”的老巢。 岛上的部落靠海吃海,时不时派人乘坐小船,沿着东北方向系列小岛前进,抵达倭国的筑紫大岛南端,登陆后抢劫沿岸村落,故而被对方称为“南蛮海寇”。 这座大岛上的土人,对周边海域十分熟悉,这正是张鱼急需的人才,他作为市舶司提督,要想办法开辟可靠的航线,以及寻找新的贸易资源,只有这样,才能壮大周国的海上力量。 海贸风险很大,但有暴利,能让沿海的贫苦渔民有一条出人头地的机会,市舶司要想尽一切办法促进海贸发展,所以船队抵达东海上的各处小岛,不会搞大屠杀,而是做买卖,顺便探索海域。 海贸的巨额利润,能吸引越来越多的渔民出海远洋,只有参与海贸的人多了,中原航海水平才会快速发展,那些古籍上记载的海外岛屿、异国番邦,和中原的联系才会密切起来。 张鱼所在的这座大岛,无法从中原典籍里找出确切的名称,甚至都不知道先人是否到过这里,所以名字得“新拟”。 市舶司的船队经过粗略“测绘”,将海岛的大概形状以及纬度上报豳王,豳王随后为这座呈长条状、南北走向的大海岛取名“琉球”,并正式上报朝廷。 张鱼对此觉得奇怪,因为按照丰州沿海渔民的说法,“琉球”或者“流求”,应该是丰州东面隔海对望的那一座大岛,不该是这里。 那座大岛又有别称为“夷洲”,位于张鱼所在“琉球”的西南面,是一座很大的岛屿,市舶司派出的探索队如今正在勘察。 而这支探索队,就是从琅琊港出发,抵达琉球后前往夷洲,今年年初,已经在夷洲最北端的一条河流入海口附近建立据点。 这个据点有个名字,是豳王亲自拟定的,名为“鸡笼”。 鸡笼位于夷洲最北端,将会常驻数百人,市舶司的吏员以鸡笼为货栈,尝试和当地土人打交道,目的依旧是做买卖,暂不打算迁移中原百姓到夷洲垦荒、定居。 因为这只是市舶司所规划“南道航线”上的一个港口,为过往船只提供补给、靠泊、躲避风暴所需的泊地,暂时没有能力开疆辟土。 从广州番禹北上的海船,沿海岸线航行抵达丰州侯官附近海域后,可以转向东面横渡大洋,穿过自北向南快速流淌的一股洋流,抵达夷洲鸡笼。 稍作休息后,沿着鸡笼东北方向一系列岛屿航行抵达琉球,继续沿着一系列岛屿向东北走,抵达倭国筑紫大岛南端。 而从琅琊港、淮口出发的船队,可以不走传统的“北道航线”,先顺着洋流南下,在侯官附近海域转往“南道航线”前往倭国,这就不需要冒险横渡黑水洋,也不需要经过高句丽、百济沿海。 毕竟,不是什么海船都有勇气直接横渡大洋,因为东海深处有“滚涂浪”,海船一旦遇到会很难前进,进退两难。 更别说横渡大洋时一旦遇到海上风暴,船只躲都没地方躲。 这条“南道航线”,沿途有许多岛屿,可以作为船队航行的参照物,所以不容易迷航,这些岛屿也可以让其躲避海上风暴时有可靠的泊地,能够最大限度保证市舶司对倭国贸易的正常开展。 能够为郎主勘察这条航线,张鱼觉得很光荣,但他通过和土人打交道,发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事情。 在这已经被市舶司命名为“琉球”的大海岛东面海域,据“老崔”等部落首领所述,有一条巨大的洋流,自南向北流淌,其海水流得很快,终年不止。 许多部落派往北面打劫的小船,就是驶入这股洋流之中,借助洋流之力,轻轻松松抵达北面的大岛(倭国筑紫大岛),登陆打劫沿岸村落。 这股洋流,海水颜色相比正常海水明显发黑,故而被土人们称为“黑水”,但张鱼亲自乘船走了一圈之后,认为称之为“黑潮”更加贴切。 琉球的土人们世代相传,说自己的祖先,是从遥远的南方大岛上,乘坐船只借助这股“黑水”北上,来到这里定居。 又有一部分人继续乘船北上,借助这股黑水,抵达北面的大岛定居。 这股黑水,终年不断自南向北流淌,过了北面大岛之后,还会流经倭国的大港(难波津)附近海域,在那里,黑水折向东继续流淌。 土人们认为,这黑水会一直流淌到世界的尽头。 世界的尽头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 老崔的祖上不知多少代以前,据说出了几位勇士,带着自己的家人,还有粮食和成双成对的家禽家畜,乘坐一艘大木船,插着威武的图腾柱,顺着黑水北上,再折向东面,要探索世界的尽头。 勇士们一去就再没有消息,许多年过后,大家都认为这些人已在世界的尽头坠入深渊,然而某一天,自南向北流淌的黑水上,从南边漂来了那个威武的图腾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鱼很想弄清楚。 第六十五章 猎场 凌晨,鸡笼寨,火光冲天、浓烟大作,围攻鸡笼的土人,已经点燃营栅和一些箭楼,驻守营寨寨的市舶司官员,指挥士兵奋力反击,却收效甚微。 这座年初才建立的营寨,如今在土人猛烈的进攻下摇摇欲坠。 驻守营寨的士兵,原本有八百人,但因为水土不服,陆续有人病倒,数量还不少。 患病的人都被转移到琉球,所以如今驻守营寨的将士只有三百人,加上市舶司的吏员,以及一些工匠、平民,人数勉强过五百。 与此相对的是,围攻鸡笼寨的土人势大,看上去人数至少过千,虽然对方着甲率低,但胜在人多,鸡笼寨内的弓箭手,被土人弓箭手压制,无法阻止对方接近营栅。 土人容貌与中原相异,身材大多矮小,以羽毛为饰,身着土布、兽皮,头戴藤编斗笠,手持藤牌及各式各样武器,虽有铁刀,但刀身较薄,想来是缺铁的缘故。 所用弓箭夹杂大量骨箭头,但箭头上沾有毒液,见血封喉,加上人多,鸡笼寨守军招架不住。 对于土人们来说,这里,就是他们的猎场,即将狩猎到大量人头,神灵对此会很高兴的。 鸡笼寨,是市舶司在夷洲设立的贸易据点,驻鸡笼寨的吏员,本着和气生财的宗旨,和当地土人部落接触,试图和对方做买卖。 因为语言不通,所以市舶司吏员和海商特意带了“通事”,那是琉球岛上的土人,和这里的土人有过接触。 然而作为外来者,市舶司占据了河流入海口附近地区立寨,引得当地土人部落十分警惕,敌意不小,接触事宜进展缓慢。 更别说这些土人部落喜欢猎头,把敌人的头颅砍下挂在树上用箭射,以此祭拜神灵,所以对外来者很不友好,稍有不慎,很容易被对方割头。 但功夫不负有心人,尝试了数月之后,双方终于得以进行接触和初步沟通。 市舶司的海商为土人们带来了漂亮的丝绸、精致的瓷器、精美的玻璃器皿,还有物美价廉的布匹,而对方拿出来的是各种皮货以及金银。 金银当然是好东西,皮货却不怎么样,这买卖总体而言有些亏,但对于海商来说,亏本事小,结下交情才是最重要的,故而随船带来的货物,很快便交易出去。 万事开头难,走出了第一步,接下来的路会越走越好走,海商们如是想,但事情不是如他们想象的那样。 夏天时,几个部落相继爆发疫病,市舶司的吏员以及海商们想到了之前百试百灵的办法,那就是派医生去给土人们看病,借着这个机会,博取对方更多的好感。 然而祸事随后就来了。 土人们认为忽然爆发的疫病,都是外来者带来的灾难,迁怒那些医生并将其杀害,随后开始零星袭击鸡笼寨。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于是鸡笼寨方面试图挽回局面,但派出去沟通的吏员连同担任通事的土人都遇害了,头被割下,如今就被土人用长矛挑着,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呼喊声起,土人们撞破木栅,挥舞着各种武器,从破口处冲入鸡笼寨,要将带来灾难的外来者杀个精光,然后割下人头祭拜神灵,以便请神灵降下神力将疫病消除。 然而神灵降下的却是天雷。 鸡笼寨守军接连投掷出轰天雷,炸得土人昏头转向,攻势瞬间崩溃,土人们争相逃命之际自相践踏,伤亡无数。 而事先在外迂回的奇兵,将围攻鸡笼寨的土人后路截断,一阵箭羽过后,土人们彻底崩溃了。 当猎人变成猎物,面对具有“神力”的敌人,土人们吓得纷纷跪地求饶。 领兵包抄的熊吉,看着这些不住磕头的土人,没有任何怜悯之色:“想投降?呵呵,杀掉二百七十人再说!” 一名部下有些心痛:“提督,两百多个人,能卖不少钱呢!” “卖钱?他们杀了我们二十七个人,一比十偿命,杀够二百七十人,其他的才有资格做生口!” 熊吉做了个手势,随后惨叫声起,寒光之中,鲜血四溅,被围土人很快被杀了三百余人,剩下的吓得颤抖,不敢反抗,被士兵们逐一捆起来。 部分士兵留下来打扫战场,另一部分士兵则分成几股,以几个俘虏为向导,向对方的村寨前进。 出来打猎的男人们完蛋了,留在村寨里的老弱妇孺,就是胜利者的战利品,土人的女子,再丑再难看也是女人不是? 市舶司的宗旨是和气生财,但另一个宗旨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土人们给脸不要脸的后果,就是全家倒霉。 市舶司有贸易船队,也有杀人的军队,对于无法沟通并且碍事的土人部落,没有必要为了开展贸易而一味的“以德服人”。 市舶司的提督们,就是要用兵威,教教不讲道理的岛夷们该怎么做人。 鸡笼寨守军确实只有三百人,但这不代表市舶司任由鸡笼据点自生自灭,得知土人部落对鸡笼寨敌意大增,市舶司后自然要立刻增兵以策万全。 提督熊吉,奉命带着三千虎狼蛮兵从琅琊港乘船出发,走新开辟的航线,在长江口附近海域直接浮海南下,抵达夷洲鸡笼,然后开始行动。 随着豳王平定河南的大别山蛮兵,在战争结束后一部分人返回大山,一部分人被亳州总管府编入民户,成了良民。 而一部分人依旧追随豳王,听从豳王的号令,毫不犹豫扑向敌人,为市舶司扫清一切障碍。 出身江州大族的熊吉,当年随着豳王南征岭表,如今成了市舶司提督,为家族和市舶司的利益,磨刀霍霍向岛夷。 旭日东升,阳光照耀大地,熊吉回首看向北面鸡笼寨,看见旗杆上的黑底白蔷薇旗帜迎风招展,如同一只手在向南面大山挥舞,对生活在大山中的土人部落,致以亲切的问候。 熊吉收刀入鞘,向鸡笼寨走去,此次出征前,豳王说了,既然夷洲岛夷敌意大,正经买卖不好做,那么市舶司原先的“规划”要变动,那就是在夷洲开始捕奴(抓生口)。 岭表地区,捕捉生口出售的营生流行了数百年,诸如泷州陈氏、高凉冼氏,其族中就有许多人从事这一门“很有前途”的买卖。 熊吉觉得,这夷洲的气候和岭表一带有些相似,同样山高林密,同样瘴气弥漫,那么在岭表安然无恙的俚僚兵,在这夷洲,应该不会水土不服。 孤悬海外的夷洲,朝廷懒得正眼看一下,在朝堂诸公看来,不过是不毛之地,上面的岛夷,没有任何打交道的意义,所以让市舶司自己看着办。 而市舶司已经特许,让岭表那些当年协助官府平叛的酋帅们,将夷洲当做捕猎奴隶(生口)的新猎场,乘坐市舶司的大海船,到夷洲发财。 这破地方没什么值钱的山珍海味,土人,就是最好的特产,这里的土人和琉球土人不同,大多不会航海,所以唯一的价值就是当奴隶。 而腾出来的土人村寨、田地,就由胜利者们接手,他们的子弟族人,会在新天地有自己的村寨,开枝散叶。 熊吉作为提督,现在开始就要协助鸡笼寨扫荡附近山头,建立“前进据点”,为纷至沓来的捕奴队在夷洲开展奴隶(生口)贸易做准备。 想想,一艘艘大海船,满载着大量奴隶从鸡笼出发,抵达目的地之后,那要能赚多少钱呐! 第六十六章 明明都是我先来的... 阳光透过玻璃格子窗,洒在房间里,为地板所反射,将书房映得亮堂堂,宇文温端坐窗边榻上,看着《太清金液神丹经》,看得入神。 《太清金液神丹经》(简称《神丹经》),相传为葛洪所著,成书于晋时,不过种种迹象表明,这是南朝时无名氏托名葛洪的著作。 此书记述道家神、气之说,有神乎其神的养生之道,还着重记述了金液还丹术,据说这丹一旦练成,即可白日飞升,是凡夫俗子修炼飞升成仙必备读物。 在黄州书市,这本“修炼必读”批发价一百文一本,量大还有优惠。 看着看着,宇文温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一连串标题: 一向不信鬼神的豳王为何研读炼丹书籍?豳王府深夜为何怪叫连连?豳王妻妾为何愈发妩媚动人?洛阳城内数百头母猪意外身亡究竟是谁下的毒手? 事情的真相,是豳王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自行脑补了几个“震惊”系列标题,宇文温放下书,长叹一口气。 《神丹经》,不光记载了金液还丹术,还记载了魏晋时期的海外奇闻异事,其中,就包括南洋、西洋诸国,以及中原海商在海外的奇遇。 宇文温通过这本书来了个“一叶知秋”,似乎看到了这个时代波澜壮阔的中原航海历程。 《神丹经》卷下:昔中国人往扶南,复从扶南乘船,船入海,欲至古奴国,而风转不得达,乃他去。昼夜帆行不得息,经六十日乃到岸边,不知何处也。 上岸索人而问之,云是大秦国。此商人本非所往处,甚惊恐,恐见执害,乃诈技南王使谐大秦王。 王见之大惊日:尔海边极远,故复有人,子何国人乎来.何扶南使者。 答日:臣北海际扶南王使臣,来朝王庭,北面奉首矣,又闻王国有奇货珍宝,并欲请乞玄黄,以光鄙邑也。 这段文字,说的是一个中国人(没错,用语是中国人)的奇遇,这人从中原前往扶南,又前往古奴国,却因为风向的问题,被裹挟着随波逐流。 在海上飘了六十日才到岸,一问当地土人,发现竟然到了大秦国。 这人担心被土人害了性命,便诈称是扶南国使者,随后误打误撞,得以抵达大秦国都,觐见大秦王。 这段内容,信息量很大,首先,意味着早在后汉时,连接红海和中原的东西航线已经成熟,大量外国人和中国人往来于这条航线。 一名中国人,先抵达扶南国(大概是后世柬埔寨),然后前往古奴国(宇文温根据种种资料判断,这可能是印度次大陆上某国)。 结果航行时遇到大风,被风吹到西面,历时六十日才靠岸。 靠岸之处,宇文温综合各种文献判断,极有可能是红海地区,即后世所称阿拉伯半岛,当时是大秦(罗马帝国)的辖地。 这名中国人有见识,生怕当地人“杀生”,于是诈称扶南国使者,由此转危为安。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呢?从逻辑上判断,这名中国人要装成当地熟知的“国际友人”保安全,而扶南国,对大秦国来说,就是很熟悉的国家。 扶南的海船,应该经常抵达这个地区,所以当地人对扶南国很熟悉,以至于让假的扶南国使者,的官员接待,抵达大秦国都,得大秦王接见。 宇文温不知这件事发生的具体时代,不知道当时的罗马帝国其国都是罗马,还是新罗马(君士坦丁堡),也不知道这件事是《神丹经》作者编的,还是确有其事。 但可以肯定的是,在这个时代,中原(沿海地区)的有识之士,对于前往极西之地的海上航线,是真的很了解。 下西洋,“早”在三宝太监郑和一千年前,就已经有许多中国人进行过了,明初的郑和舰队,走的是一条成熟千年的航线。 《神丹经》这本书,就详细记载了南洋诸国、西洋诸国的风土人情,这都是得益于发达的南洋航线、西洋航线,各国风土人情,不是作者凭空编出来的。 宇文温看过之后,感慨之余,有些唏嘘。 对于后世的许多人来说,提到大航海时代的南洋,就会想到富含金矿、铜矿的吕宋(菲律宾),就想到西拔牙殖民者建立的马尼拉据点,宇文温也是如此。 然而实际上,中原对于吕宋,早在后汉末年就已经有所了解。 三国时期东吴的船队就已经抵达菲律宾群岛,当时,孙权派遣朱应、康泰出使扶南,顺便勘察南洋诸国,这两位就率领船队抵达过涨海东界的“自然大洲”。 涨海,就是后世所称南海,而“自然大洲”,就是吕宋(菲律宾)群岛,朱应、康泰此行,却不是开辟崭新航线去探索未知海域,他们是根据之前就有的航线进行航海。 所以,汉末魏晋时期,中原的海船就抵达过“自然大洲”,海商们对这个地方不陌生,市舶司收集来的消息称,交广一带的海商反映,现在的“自然大洲”上,就已经有来自交广的人在开矿,开采金银。 这个事实,让宇文温愕然,随后是默然。 对于大航海时代,中原航海史上为后世津津乐道的事情,是明初的“郑和下西洋”,但很多人都不知道,这条海上丝绸之路,在魏晋年间就已经成熟。 而经过航海频繁往来东南亚的人,并不是明中期的西班牙人和荷兰人。 是大秦(拂)人,波斯人,天竺人,还有后来的阿拉伯人。 西面各国对于海上丝绸之路的热衷,对于南洋诸国的热情,远超中原天朝,以至于晚唐时,定居广州番禹的阿拉伯人超过十万,而南洋诸国,信奉的都不是中原宗教。 南洋诸国,先后接受了西面传来的各种宗教,北面那个庞大的天朝上国,对于近在咫尺的这片海域和土地,却是持着鄙夷的态度,历经千年都没有任何实质性进展。 只有那些活不下去的百姓,才会背井离乡“下南洋”,到烟瘴之地生根发芽,然后被当地土著和外来的西方殖民者当成韭菜,时不时割一拨。 杀一批,又来一批,杀一批,又来一批,中原朝廷的态度,却视这些在化外定居的百姓为叛逆之人,认为死得活该。 对于自发性“下南洋”的中原沿海百姓来说,他们只有同乡,没有同胞,不断发生在南洋的大屠杀,是针对某某乡的人,不是针对“中国人”。 当别人举起屠刀时,甚至还把同胞推过去,以便讨好屠夫。 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即便中原在两汉魏晋时,就对下西洋的航线很熟悉,也对下南洋前往南洋各地的航线很熟悉,却依旧坐视这片地区被西来的势力所吞食、占据。 一如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男方坐视女方成了别人的女朋友,最后成了别人的新娘,全程却无动于衷,因为一点也不珍惜。 看着这本《太清金液神丹经》,宇文温心生无力之感,在农业时代,中原王朝必然采取重农抑商的国策,必然把注意力集中在西北草原,集中在东北的白山黑水。 南洋和西洋,在统治者眼里,比鸡肋还不如,即便南北朝时期,民间海商就已经把南洋、西洋航线摸索得很清楚,历代朝廷依旧无动于衷,只想着南洋香药,没想着实质性的扩张。 宇文温忽然想起一段话,特别应景:是我,是我先,明明都是我先来的… 交州也好,自然大洲也好,还是开采金银也好... 历代中原王朝,辜负了南洋这个“青梅竹马”,所以,他要怎样做,才能不辜负这个时代呢? 第六十七章 收支 宇文温被一本《太清金液神丹经》弄得心情突变,历史的重任瞬间上肩,使得他几乎要变身,变成“航海王”,开启大航海时代,思维极度发散之际,神情有些恍惚,有人进来了都不知道。 看着面前的一碗冰糖银耳汤,看着面前笑盈盈的尉迟炽繁,宇文温回过神来,随后看见尉迟炽繁身后的尉迟明月。 尉迟明月见着他看着自己,眼眶忽然一红,随后别过头去,看样子是在怄气。 从来都是对夫君/姊夫浓情蜜意的尉迟四娘,如今却性情大变,这下场面就有些尴尬,宇文温见着尉迟炽繁那有些哀求的目光,干咳一声,伸手去拉尉迟明月。 手是抓住了,人却拉不动。 宇文温无奈,只能放低姿态:“呃,好吧,是为夫错怪四娘,让四娘受委屈了。” 听得宇文温这么说,尉迟明月忽然用手捂着嘴哭起来,哭得稀里哗啦,尉迟炽繁见宇文温把妹妹楼在怀里安慰,终于松了口气。 之前,尉迟炽繁让妹妹帮对账,帮自己把住后院大权,而妹妹确实很认真的在做这件事,忙里忙外忙了许久,终于有了成果。 但结果和产业掌柜们报上来的帐一对,发现有明显出入:少了将近二十万贯(实物折价)。 这是不得了的数字,后果也很严重,要么意味着掌柜们贪了王府的钱财,要么意味着尉迟明月能力有限,连账都算不好。 宇文温看了账本,当即就把主管对账事宜的尉迟明月和“副手”萧九娘叫去开会,会上就要求两人再核对一次。 尉迟明月坚定的认为自己没有算错账,不让萧九娘帮忙,自己监督账房们重新核算,又忙了一段时间,得出的结果和第一次相同。 面对这样的结果,宇文温要求尉迟明月再对一次,尉迟明月梗着脖子不服,不仅如此,还怀疑是姊夫把那等价二十万贯的收入私下挪用了。 挪去哪里了?肯定是偷偷购置别院,养狐狸精去了!! 尉迟明月如是想,为姊姊觉得委屈,为自己觉得委屈,于是和宇文温争论起来,还向“苦主”、姊姊尉迟炽繁告状,闻讯赶来的尉迟炽繁一听,就知道祸事了。 王府的收支,一直有明、暗两本账,而王府的收支,实际上有一部分是不会在明面上的账簿出现,尉迟炽繁一直知道这一点,只是不吭声。 因为宇文温一直暗中养私兵,这私兵却不是虎林军,而是一支神秘的队伍。 与此同时,还有神秘的作坊,似乎在鼓搞什么东西。 尉迟炽繁知道利害关系,不敢过问,也不打算过问,一直装作不知道,对账时,也巧妙避开了这一点,所以每年对账都能风平浪静。 历年都协助对账的萧九娘和杨丽华也隐约察觉到这一点,识相的装聋作哑。 然而今年尉迟炽繁让妹妹来担当重任,却因为常年习以为常,疏忽了这点,没有对妹妹交代,而尉迟明月接了重任,事事过问,萧九娘想遮掩也遮掩不了,又不好说。 杨丽华因为分管其他事务,而女儿女婿到府做客,于是今年没有协助对账,自然也不会想到提醒尉迟明月。 所以,暗账露出马脚,被尉迟明月察觉,揪住不放,死死咬住这去向不明的“二十万贯”,尉迟炽繁这段时间心思放在别处,也没关注。 “做贼心虚”的宇文温,几次暗示都没得效果,他不知道尉迟炽繁早就察觉不对,故而没有让做姊姊的去提示一下妹妹,只是一个劲表示尉迟明月算错账,希望对方“机灵”些。 这样的“污蔑”,让尉迟明月觉得深受委屈,她不服,更不会想到宇文温背后的用意,于是乎闹起了别扭。 尉迟炽繁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经木已成舟,所以只能从中撮合,如今见着妹妹被夫君哄得破涕为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如花似玉的姊妹二人,“唾手可得”,不过宇文温现在可没有这心思,喝完银耳汤,和姊妹俩说了一会儿话,便表示自己还要想事情。 佳人离去,宇文温压下那股邪火,继续盘算。 豢养私兵,在这个时代是很正常的事情,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强宗著姓,不养部曲私兵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 这是庄园经济为主的时代,所以有部曲私兵存在的经济基础,而门阀政治大行其道,有部曲私兵存在的政治基础,宇文温自己若不养部曲私兵,那就是自寻死路。 因为若如此,别人很容易就能对付他。 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靠着数百私兵的一个突袭,对方就能血洗豳王府,最后作为胜利者,分享他的女人,搜刮他的财物。 所以,私兵是要有的,但关键是要怎么用。 部曲私兵的“常规”用法,就是跟着郎主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或者居家时看家护院,出行时担任保镖,宇文温不缺这样的队伍。 征战沙场有虎林军,看家护院有王府侍卫,日常出行,有王府卫队,而且侍卫和卫队是有正经编制的,朝廷发俸禄,不需要宇文温花钱粮。 但宇文温有特殊要求,这种要求需要有一支“特殊部队”,某种时候要派上用场。 这样的特殊部队见不得光,用的装备也很特殊,养起来费钱,开支不小,需要走黑账以掩人耳目,虽然正常情况下不会有人来查他的账,但小心驶得万年船。 为此,宇文温连王妃都瞒着,就是要尽可能减少特殊队伍暴露的概率。 黑账的事,被他遮掩过去了,但开支的问题,依旧是个大问题,宇文温赚得多,花得也多,过了两年时间,他才把先前打仗时的亏空补上。 那些什么“决战兵器”用起来爽,但都是用钱堆起来的,用起来就是在烧钱,事后造成巨大的金钱损失,得想办法弥补。 而宇文温的权力道路还没走到头,当然不能懈怠,如今随着开支大幅增加,他要想尽一切办法赚钱,不说养特殊部队,光是养虎林军的费用,就是一个巨大的开支。 宇文温如今已不缺马,虎林军已经大规模换马,正在慢慢转型为骑马机动、下马作战的“骑马步兵,战马、驮马、挽马多了许多,这开支可是蹭蹭蹭往上涨,让宇文温都觉得有些吃力。 所以钱不够用,还得想办法赚。 贩毒最赚钱,但不能做;高利贷也赚钱,同样不能做,所以只能做买卖。 卖玻璃镜,营业总额太低,一般的买卖,盈利比不上暴利的海贸,所以问题又转到海贸上来,宇文温为了赚钱,当然要靠海贸。 大航海时代那大名鼎鼎的“三角贸易”,让许多欧洲海商暴富,宇文温觉得如果能“借鉴一下”,对于刺激海贸的发展,是很有帮助的。 所谓“三角贸易”,就是欧洲奴隶贩子从本国驾船出发,船上装载盐、布匹、朗姆酒等,在非洲换成奴隶,沿着所谓的“中央航路“横跨大西洋。 在美洲换成糖、烟草和稻米等种植园产品以及金银和工业原料返航回欧洲,整条航线在欧洲西部、非洲西部、美洲西印度群岛之间,航线大致构成三角形状,由于被贩运的是黑色人种,故又称“黑三角贸易”。 这样的航线,在东亚、东南亚海域不能照搬,因为条件不同。 不过宇文温绞尽脑汁,用了将近两年多的时间,经过多方调查和收集资料,好歹想出了一个替代方案。 中原的手工业制品,丝绸、瓷器,享誉世界上千年,这个没问题;朗姆酒,就是甘蔗酒,这个可以有;非洲奴隶没有,但岛夷土人可以有; 美洲种植园没有,但交州种植园可以有,一样有蔗糖和稻米。 美洲金银没有,倭国白银、吕宋金银多少都是有一些,更别说南洋海域还有出产香药的群岛,这玩意的利润可比价黄金。 宇文温觉得,东亚、东南亚的情况有别于欧洲、非洲以及美洲,但黄金级的三角贸易没有,山寨版、黄铜级的三角贸易总是可以有的! 第六十八章 三角贸易 官署,东京司会元岩一边听着佐官的讲解,一边拿着放大镜,在一张巨大的舆图上看着细细的线条,想要缕清市舶司的贸易思路。 市舶司,是刚成立不过两年的机构,管理市舶事务(主要是收税),市舶使一职,实际上是“浊官”,如果可以,元岩是坚决反对设立市舶司的,因为这是“与民争利”。 但市舶司还是出现了,短短两年时间,政绩斐然,不仅为国库增加了大量收入,还为京城输送了许多海外奇珍异宝。 而随着市舶使、豳王宇文温就任洛州总管、东京小冢宰,原亳州司会元岩,改任东京司会,继续盯着豳王,牢牢掌握财权。 故而时不时的对账,就成了元岩的日常职责,本来这事情做起来不是很麻烦,但问题是他还要监督市舶司的收支账目,这就导致工作量大增。 市舶司如今已不单纯管理市舶事务,不是单纯的收税,而是参与到海贸中去,组织船队到东海、南洋诸国进行贸易,收、支涉及的金额(多半是实物)极其巨大,核对起来任务十分艰巨。 虽然元岩的手下增加了一倍,但元岩觉得还是很吃力,因为海贸涉及的领域闻所未闻,他以前从没有经历过。 君子耻于言利,所以向来以作“正人君子”为人生目标的元岩,实际上对于经商不是恨了解,但职责所在,他不得不“言利”,然而市舶司的贸易是在茫茫大海上进行,这让元岩有些迷茫。 海上贸易和陆地贸易有些不同,海船出海,要靠风来推动,所以得等风信,还要看洋流。 不是说茫茫大海可以随便航行,因为一不留神,海船就会被巨浪或者风暴摧毁,或者被洋流带到别的地方去,从此杳无音信。 故而,航海讲究的是沿着航线航行,这航线是固定的,有时候不是在舆图上两点之间画一条直线就能成为航线,最明显的例子,是从琅琊到耽罗的航线。 一年多以前,市舶司在琅琊港组织船队,浮海远征东海之上的耽罗岛,走的航线类似于直线,也就是从琅琊港出发,直接横渡黑水洋,抵达东南方向的耽罗岛。 在一望无际的黑水洋上如何辨别方向、准确的抵达耽罗岛,这个问题暂且不论,就说这条航线,实际上危机重重。 据说东海深处洋流变化无常,时常有“滚涂浪”,船只一旦遇上,要么寸步难行,要么被海浪裹挟着打转,滞留数日都不得脱困。 所以,市舶司对耽罗岛用兵,走直线横渡黑水洋去耽罗,风险很大,稍不留神就会全军覆没。 也正是因为如此,正常的航线,应该是在琅琊港出海后北上,过成山角,向东北驶入高句丽/百济沿海海域,然后折向东南,走沿海航线抵达耽罗。 当年百济驻军耽罗岛,其水师的注意力都在沿海,没想到周国的水师竟然横渡黑水洋,故而猝不及防之下大败。 然而打仗时可以冒险,做买卖时就不能这样,因为一旦有一次倒霉,那就会让海商血本无归。 故而如今市舶司的贸易船队前往耽罗时,很少走直线,而走的是另外一条航线,这种航线叫做“贸易航线”。 同理,市舶司组织的其他贸易船队,走的航线同样叫做“贸易航线”,其中多条有别于传统的航线,都是最近新开辟的。 元岩要核查市舶司的账目,至少得对这些航线有个大概了解,否则就搞不清对方盈利来源,甚至连自己是否被骗都搞不清楚。 市舶司的海贸区域,大致分为南北两块,称为“北洋”、“南洋”,两个海域内,如今已经规划好了固定航线,而南北两个区域,又有单独的航线连接。 市舶司会颁发“贸易许可证”,严格规定“注册”海船的贸易范围,一旦发现越界贸易,会加以严惩。 而贸易范围,就分“北洋”、“南洋”。 北洋海域的贸易航线,大致呈现一个三角形;同样,南洋海域的贸易航线,也大致呈现一个三角形。 元岩仔细研究过几日,看着市舶司递交的资料,上面许多地名、港口名称花样繁多,看得头昏眼花,也亏得资料上有附图,元岩才勉强看明白这所谓“三角贸易”未来将会是如何盈利的。 北洋海域,一艘海船要做买卖赚钱,流程大概如下: 从琅琊港、淮口港出发,满载着冰块、以及各种手工制品(丝绸、瓷器、玻璃制品、铁制品等),出海南下,在长江入海口附近直接南下,抵达夷洲鸡笼,这是三角的一边。 海船在鸡笼卸下所有冰块,部分手工制品,收取货款(以香药为主,是从广州由专门船只运输过来),再装上抵价的生口(奴隶),沿着鸡笼东北方向的“岛链”,抵达琉球。 在琉球出售一定量的香药、生口,岛上土人会以海产来交换,其中有珊瑚等常见海产,还有珍贵的鲸脂。 每年的冬季到来年春季,琉球南侧海域有大量鲸鱼出现,市舶司已经在琉球设立据点,要和土人一起猎杀鲸鱼,然后熬制鲸脂,所以届时琉球的特产里,会有充足的鲸脂。 据说鲸脂就是古时所称“人鱼油”,可以点灯,是长明灯的燃料,而鲸脂燃烧起来没有烟,是很名贵的灯油。 在琉球用香药换鲸脂的海船,沿着珍珠链般的“岛链”继续东北前进,其间可以借助名为“黑潮”的洋流航行,省时省力,数日内就能抵达倭国的筑紫大岛(竹斯国)南端。 继续往东北走,可以抵达倭国的难波津,但因为难波津距离倭国国都很近,对方比较忌讳,所以船只在筑紫大岛南端向西北走,沿海岸航行,可抵达倭国博多港。 在那里,船只将所有奴隶、部分手工制品、香料、鲸脂卸下,换取倭国的黄金白银以及硫磺、昆布,倭国收购的奴隶,会投入到矿山,开采更多的白银。 从鸡笼经琉球到博多,这是三角形的第二条边。 在博多休整完毕的海船,满载货物出港向西航行,抵达耽罗岛,在那里,用剩下的香药、手工制品以及部分鲸脂,收购百济、新罗船只运来的海产,譬如昆布。 休息完毕的海船,走西北方向的沿海航线,抵达青州总管府最东端的成山角,返回琅琊港。 从博多经耽罗、成山角到琅琊,是三角形的第三个边。 这一趟下来,走的都是相对安全的航线,避开了东海深处的“滚涂浪”,沿途有海岸或者岛屿,可以让船只避风,可行性很高。 这样的三角贸易,船只一般是当年一月出海,回来时,是五月左右,尽可能避开风暴频繁夏秋季节,安全很多。 而一艘海船走这样的三角航线进行贸易,只要不发生海难,一趟下来,获利不低于十倍,这样的利润,足以让人疯狂。 当然,船主也可以选择简单一点的航线,利润下降,耗时也没那么久。 至于岭表需要的冰块、手工制品,以及中原需要的香药、象牙等奇珍异宝,市舶司会组织专门的船队进行南北运输,中途分一些在鸡笼,作为中转。 这些船队不参与北洋和南洋海域的三角贸易,而所有海船进行海贸时,都要在在市舶司各贸易据点的监督、引导下进行,不得恶意竞争,不得恶意压价以至于把“行情”搞砸。 看到这里,元岩放下放大镜,看着舆图和一堆资料,欲言又止。 如此规模的海上贸易,仅仅是北洋海域的“三角航线”,就使得市舶司必须配备足够的吏员和军队(水师),才能确保鸡笼、琉球、博多、耽罗这几个贸易据点的正常运转,才能保证航线不被海寇袭扰。 北洋海域是这样,更别说南洋海域了。 这就意味着,市舶司会变成一个庞然大物,不但要扩充人员,还要扩充军队(主要是水师),市舶使、豳王宇文温已经就此上奏朝廷,请求“扩编”,并且进行“改制”。 元岩知道,因为市舶司已经带来和即将带来的巨额利润,朝廷,是无法否决市舶使这一提议的。 由此,近几年来频发举办的考试选拔,可能带来的冗员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 第六十九章 冗员! 洛阳城内一隅,河南道巡察使官署,巡察副使乐运正和佐官们研究考试章程,看看还有哪里不妥,需要改善的就得赶紧亡羊补牢,否则不久之后即将开考的考试一旦出了纰漏,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考试选拔人才,这是一种新的选拔方式,前几年才在山南黄州出现,最近已经举办了几次,所以对于乐运来说,此次考试“有章可循”,不会两眼一抹黑。 但此次考试,是几个不同的地方同时进行,事关重大,他不敢掉以轻心。 即便黄州总管府那边特地调了许多熟悉举办考试流程的官员来洛阳,协助举办考试,乐运却一定要事必躬亲,不放过丝毫细节。 巡察使(大使),有为朝廷选拔人才的职责,身为副使的乐运,一直谨记在心,而通过考试选拔人才,和往年的选拔方式不同,更加要上心。 当年周国平齐,天子就曾经派出八道大使巡察天下,州举高才博学者为秀才,郡举通明经者为孝廉。 上州上郡每年举荐一人,下州下郡每三年举荐一人。 如今,朝廷给河南道巡察使定下的名额,原本就是依例,但后来变了,第一轮是各州郡无论上、下之分,刺史、郡守可举荐一人,待得巡察使考察通过即可。 第二轮,就是考试选拔,在洛阳等地举办考试,根据朝廷核准的名额,根据考试名次选拔人才。 各总管府下辖州郡的良民都能报名参加考试,只要通过了考试入选,就能被选拔为官员。 如此新颖的选拔人才方式,让乐运感到肩上的担子很重,朝廷(丞相)明摆着要用这种方式收买天下士子人心,其中就包括河南地区。 而洛阳的考试一旦搞砸了,弄出舞弊事件来,由此引发的后果不堪设想。 考试选拔出了大问题,很可能被朝中各方蠢蠢欲动的势力所利用,借此作为相互间攻击的工具,到时候要牵连多少人、导致多少官员家破人亡,不得而知。 对于乐运来说,他要把考试办好,完全是处于公心,要让莘莘学子有一个公平考试的机会,要让朝廷真正选拔到真才实学之人。 其他的问题,都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所以,考卷的保密工作必须做好,而考试时绝对不许有考生作弊,一经查出,必须严惩,而若是有官吏内外勾结,营私舞弊,那是绝对不行的。 为此,乐运这段时间忙得不可开交,一门心思放在即将开始的考试上,至于之前“严防死守”的巡察使、豳王宇文温,他已经没有精力去盯着了。 因为东京六府的建立,河南道巡察使很可能没必要继续存在下去,乐运不想临了临了,搞出大事来,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试卷的选题、印刷,是最容易出问题的环节,乐运如今每天都要去洛阳城外洛水边的印刷作坊巡视,看看水力印刷机的运行情况如何,还要不时敲打作坊工人及官员,莫要昧着良心泄露考题。 另外,考场的布置也是关键,不能让考生有作弊的机会,也不能考生受到不该有的打扰,还得做好“应急预案”,应对考试时发生的突发事件。 问题不止这些,大量考生齐聚治洛阳,其中还有来自长安的考生,衣食住行以及人身安全要保证,而如何确认考生不是被人冒名顶替,也是乐运必须考虑的问题。 如何解决这一些问题,举办了数次考试的黄州州学有成熟经验,以及一些教训,乐运在吸取这些经验教训的同时,不忘自己琢磨一下是否还有漏洞。 但最关键的是,为何朝廷如此大规模在天下各地同时举办考试,还给了这么多名额? 乐运对此有些担心,担心朝廷出现大量冗员,毕竟朝廷本来就不是很缺官员,东京六府亦是如此,如今接连征辟、举荐人才,已经足够了。 可再加上考试选拔,如今多出来那么多人要当官,不是冗员是什么? 冗员意味着人浮于事,而实职官就那么多,多出来的官员没有实职,朝廷却不能让对方回家待着,所以只能养着,平添许多俸禄开支,天长日久,对于财政有不利影响。 而冗员一旦形成,想要裁撤却很难,万一处理不当,很容易闹出事来。 虽然乐运也承认,如今举办考试后选拔的人才,即便多了些,也不至于造成大量冗员的事实,但事情再这么发展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他曾经和豳王提起过自己的忧虑,而对方的回答是“寡人自有办法”。 正思索间,有吏员入内,带来了刚收到的朝廷公文,乐运接过后仔细一看,愣住了:朝廷同意了豳王的请求,对市舶司进行“改制”。 先前,兼任市舶使的豳王宇文温,上书朝廷,陈述市舶事务及沿海州郡现状,称皇朝海疆万里,却有海无防。 外洋岛夷、邦国船只往来沿海各港口,如入无人之境。 而沿海船只出海,也无任何管理,“走私”的情况渐渐增多,而官府想要“缉私”却有心无力。 与此同时,渔民出海捕鱼,时常被亦渔亦寇的海寇袭击,对此,沿海官府没有太好的解决办法。 更别说沿海岛屿多为海寇所占,这些海寇以海岛为巢穴,四处劫掠沿海村落,这种行为不但危及沿海百姓的安全,也对市舶司船队的安全构成了威胁。 豳王陈述了各种海防隐患,并对市舶司向外洋诸国开展贸易时遇到的种种问题进行了陈述,随后便提出请求。 反正说来说去就两个意思:其一,为了解决有海无防的问题,奏请加强沿海水师,最好有一个官署统一调度;其二,市舶司的职责增加,进行“改制”。 对于这个两个意思,乐运自己的总结更直接:豳王宇文温这是要“扩编”,增设官署,增加官员,增加军队(水师)。 本来只负责管理市舶事务并收税的市舶司,如今开始做海贸,而为了方便市舶司做海贸,朝廷又得增设许多官署、职务。 那么,为了监督、掣肘这些新设的官署、官职,朝廷还得再次增设官署、官职。 更别说如今朝廷内外,通晓市舶事务的人不多,豳王是其中一个,那么加强后的市舶司,主官必然是豳王,问题在于豳王要坐镇洛阳,距离海边太远了。 那么为了方便豳王管理市舶事务,又得增设官署和官职。 这一层层下来,为了一个海贸,得增设多少官署和官职? 官署增加了,官员增加了,吏员自然也跟着多起来,那么朝廷在俸禄上的开支,可想而知也会增加。 想到这里,乐运有些愤懑:豳王之前所说“寡人自有办法”,原来指的是这个?这不是扯谈吗? 为了解决考试选拔带来的冗员问题,竟然选择扩大官署设置、增设官职,这和为了吃一条鱼,不去钓鱼、不去买鱼而是挖池塘养鱼一样,太扯谈了! 乐运想到这里,再也坐不住,他知道豳王和丞相实际上是亲兄弟,丞相既然已经同意了,那就意味着豳王的打算是板上钉钉,但这不是他视若无睹的理由。 无论豳王是处于公心也好、私心也罢,乐云认为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备马,立刻备马!” 乐运吩咐下属备马,放下手头上的事务向门外走去,他要和豳王论个究竟,尽可能挽回局面,因为各种官署、官职的设立,日后再想要精简,几乎是不可能的。 市舶司的事务,他无权干涉,但涉及到河南地区的人才征辟、举荐,以及官员调任、升迁,包括官署设置和职位设置,他是有权力过问的。 豳王上书前,乐运就知道这件事,他认为朝廷会慎重处理,不会那么快答复,结果如今这么快就定了,那么他要亡羊补牢。 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做最后的努力,尽可能让豳王悬崖勒马! 第七十章 肉食者鄙 炮战....舌战,在官署内爆发,豳王宇文温,与巡察副使乐运唇枪舌剑,就市舶司“改制”一事展开了激烈辩论,“战况”之激烈,让在场佐官们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参与。 提前五分钟得到“强敌来袭警报”的宇文温,立刻放下手上正在处理的公务,用清水敷脸,然后喝了一杯茶润喉,当乐运抵达并开始“进攻时”,宇文温“火力全开”,当场就开始反击。 乐运是为了海贸相关事宜而来,宇文温一开始就给对方设了个套,质问乐运是不是认为“禁海”最好,身经百战的乐运当然不会上当,避开陷阱,反问宇文温是不是要逼得沿海百姓家破人亡。 “战斗”一开始就进入白热化,宇文温对于这一天的到来早有准备,当即命下属抬出一堆堆资料,准备按套路给乐运“洗脑”。 乐运和宇文温打交道两年,对其辩论时的路数了解得一清二楚,依旧没有上钩,而是“避轻就重”发问。 市舶司最初成立的初衷,是为了管理外洋市舶事务,对靠泊中原海港的番邦海船收取“舶税”,说白了就是一个收税的官署。 但到了后来,市舶司不光收税,还主动参与海贸,而为了做海贸,又要对海外番邦动兵,故而下属船队除了商船,还有水师战船,船队里不仅有普通水手,还有水师将士。 与此同时,市舶司在海外岛屿设置“贸易据点”,这需要驻守士兵,任命官员常驻。 为了和外洋番邦诸国打交道,市舶司又承担了外交的职责,如今为了更好的做海贸,还要“改制”,承担起海防、缉私、清剿海寇的职责。 乐运要问宇文温,如此下去,为了一个海贸,设置大量官署和官职,这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为了防止宇文温装疯卖傻,故意把议题带歪,乐运举了个例子,用的还是耳熟能详的典故。 殷商时,箕子佐政,见纣王进餐必用象箸,感纣甚奢,叹曰:“彼为象箸。必为玉杯,为杯,则必思远方珍怪之物而御之矣,宫室之渐自此始,不可振也”。 这典故,说的是纣王继位初,颇有作为,大家都以为新君是明君,而大臣箕子见纣王进餐时用象牙筷子,不由得忧心忡忡。 箕子认为,用象牙筷子进餐,那么餐具就不能是普通器皿,得用玉器;用了玉器为餐饮用具,那么里面盛放的佳肴美酒,自然要远方珍稀之物,诸如山珍海味等等。 那么为了这些远方珍稀之物,君主必然要求远方人民进贡这些东西,甚至不惜派出军队,去讨伐远方蛮夷,无论是那种,都是劳民伤财。 而吃这么讲究,穿也就会跟着讲究,住也得讲究,那么就得大兴土木,建造华美的宫殿,这同样是劳民伤财。 所以箕子由一双象牙筷子,得出了纣王必然骄奢淫逸的结论,认为往后国家会出现问题,国力从此不振。 乐运的例子,就是把市舶司比作象牙筷子,为了这双筷子用得好,就会有一系列的问题出现,后果就是劳民伤财,冗员剧增,对于皇朝是没有好处的。 宇文温不是傻瓜,当然听得出乐运的意思,对方举例,甚至把他比成用象牙筷子吃饭的纣王。 和千古闻名的暴君纣王相提并论,如此高规格的“待遇”,让宇文温深感“荣幸”,战斗力飙升,当场就反击,用的也是典故: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肉食者,一般指代身居高位者,宇文温这句话,典出《左传庄公十年》,就是骂乐运为目光短浅的蠢货。 不等乐运反驳,宇文温继续“进攻”,揪住对方所说“劳民伤财”,死咬不放:“劳民伤财?乐公有何证据说市舶司劳民伤财? 这场辩论,宇文温的态度很明确,那就是:熟归熟,乱讲话,小心我告你诽谤! 。。。。。。 某茶肆,一群年轻人正在席间交谈,他们操着关中口音,衣着打扮不俗,明显有别于寻常布衣,而他们谈话的内容,也确实和寻常布衣不同。 他们都是从关中赶来洛阳参加考试的士子,在抓紧时间看书的同时,偶尔回到这里放松一下,品尝香茗,顺便和同乡好友交流心得。 年初在长安举办的考试,因为竞争太激烈,以至于许多自觉有才学的人落榜,而洛阳即将举办的考试,就是他们入仕的第二次机会。 这种机会以后还有没有,不知道,所以很多人都想在今年秋天的考试中如愿以偿。 但现实很残酷,那就是赶赴洛阳参加考试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可想而知竞争同样激烈,所以很多考生在这数月时间“临阵磨刀”,抓紧时间看书,为考试进行最后的冲刺。 冲刺之余,偶尔到茶肆放松一下,和朋友们交谈,转换一下心情,顺便听听有何最新消息,即所谓“一张一弛”。 而现在,士子们就在议论一件和考试有些关联的事情。 据说朝廷已经允许市舶司“改制”,也就是扩大规模,故而设置了许多官署及官职,据说此次通过考试的考生,有机会到新的市舶司当官。 有官做,当然是好事,但问题是市舶司这种做买卖、收税的官署,其官职恐怕多是“浊官”,这样一来,刚兴奋起来的考生们,就有些冷静了。 官分“清”、“浊”,大家都想当“清”官,名声好、又轻松,至于吃力不讨好名声又差的“浊”官,如果可以的话,还是不想选。 君子耻于言利,到市舶司当官,免不了“言利”,那么这和市侩的商贾有何区别? 更别说浮海外洋,到异国他乡去“合纵连横”,这算什么? 对于许多人来说,外洋岛夷都是野人,茹毛饮血,不知礼义廉耻,不服王化,有什么好“合纵连横”的,搞不好出海时遇到风暴葬身鱼腹都说不一定,风险太高了。 所以考生们对这一消息的反应很快就冷却下来,但依旧有人动了心。 浊官,终究是官,好过白身,再说了,先入仕,再想办法转迁也不是不可能,更别说来参加考试的人,大多是没得父辈、家族荫庇,有官做都阿弥陀佛了,哪有心思想那么多。 于是乎,此时的茶肆里,关中同乡们在争论,市舶司“改制”、“扩编”,到底是好消息,还是无足轻重。 杜淹坐在席间,默默品着香茗,听着同伴争论,心中已有定论,却不打算说出来。 他自觉才学出众,却在年初的考试中落榜,但丝毫不灰心,所以许多人一样,赶赴洛阳参加第二次考试,虽然竞争依旧激烈,但杜淹对于自己上榜还是有一些把握的。 要名列前茅怕很难,但自己上榜的几率不低,因为已经有了考试经验,可以针对性的“复习”。 所以杜淹这段时间非常用功,想办法弄了全套《黄州州学试题汇编》,用功阅读,以期“冲刺”成功。 而对于市舶司的消息,杜淹有不同的看法,他觉得“肉食者鄙、不能远谋”这句话说的没错,但很明显,豳王是例外。 豳王坐镇洛阳,却对市舶司事务十分上心,清议多有嘲讽,但杜淹不觉得豳王想的仅仅是货殖生利,而是所图甚大。 而丞相同意市舶司“改制”,很可能也不仅仅是为了多赚钱,而是有“远谋”。 譬如收复汉四郡,或者为对高句丽用兵提前做准备。 杜淹觉得,若自己没有猜错,那么到市舶司做官,表现出色的话,很可能会引起丞相的注意,或至少引起豳王的注意。 道理很简单,市舶司对于豳王来说很重要,而豳王恐怕会留意市舶司官吏中表现出色之人,根据其表现,作为日后提拔、重用的依据。 这只是杜淹自己的猜测,依据仅仅是自己主观的判断,没有确凿证据支持他的观点,所以此时不打算说出来,避免毫无意义的口舌之争。 而且他也不打算和别人分享自己琢磨出来的“终南捷径”。 杜淹当然想做官,想得不行,但入仕只是第一步,当官,自然不能一辈子当小官,必须想办法往上爬,那就得有靠山,而要想得权贵青睐,那可不容易。 如今似乎就有一个机会,所以他可不想与人分享。 我凭本事猜出来的青云路,凭什么告诉你们? 第七十一章 想法 夜,豳王府,宇文温看着食案上的海参汤,举起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海参汤太甜,下次注意。 ” 张丽华见状想笑又不敢笑,赶紧让侍女记下、转告厨房,她则坐在宇文温身边,侍奉对方。 今日,宇文温在官署和巡察副使乐运吵架,吵了大半日,最后惨胜,勉强把乐运驳倒,但代价就是长时间大声说话,以至于说话声音有些沙哑。 为了对付有雄辩功力的乐运,宇文温使出浑身解数,能有惨胜的结果,已经是阿弥陀佛,回到府里,因为不好说话,所以按着“亳州故事”,举牌和妻妾沟通。 和佐官吵架吵成这样,张丽华觉得宇文温这个人很特别,她知道若是换做前夫陈叔宝,以官家的脾气,早就把对方打入大牢了。 想到这里,张丽华有些失神。 两年时光,转眼即逝,这两年来,宇文温辛勤“耕耘”着她,宠爱不断,但自己的肚子却一直没有动静。 以后该怎么办? 张丽华一直没有怀孕,这对于宇文温来说,倒没什么,反而很“方便”。 因为在王妃和其她侧室纷纷怀孕的情况下,张丽华陪伴他渡过了无数**的夜晚,让他有了消火的去处。 但这个现状,让张丽华有些焦虑,她知道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自己迟早会色衰,宇文温再宠爱他,迟早也会对她失去兴趣。 若届时还没有一儿半女,自己后半生堪忧。 张丽华看得明白,宇文温对庶出、嫡出子女都很好,所以她觉得,自己若能为宇文温生下一儿半女,那么当自己色衰之后,宇文温至少看在儿女的份上,对自己还有一份亲人的关爱。 陈国,她是回不去了,回去之后怕也没什么好下场,自己和陈叔宝所生的儿子,恐怕也不会有机会孝顺她,所以张丽华希望自己的下半生能有个好的归宿。 她的归宿,看来就在豳王府,但要想一直过得好,前提是能生下一儿半女,不然年老色衰之后,就会被宇文温渐渐遗忘。 如果有儿女,她至少还能靠儿女,如果没有,生病时怕是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 张丽华正走神间,忽然间眼前出现一个牌子,上书“你在想什么”五个字。 “啊,大王,妾只是,只是在想大王的嗓子何时才能痊愈...” 张丽华有些慌乱,她知道宇文温是个聪明人,却又多疑,故而怕自己走神的样子,让对方觉得不快。 见着宇文温又“说”:想多容易变老。张丽华尴尬的点点头,见对方喝完海参汤,便开始泡茶。 张丽华的茶艺水平很高,动作优雅,不过宇文温的心思不在这上面,他依旧琢磨着今日的事情。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这句话,宇文温认为说得对,上位者因为种种原因,目光变得短浅,从古至今,无数例子都在证明这一说法。 但总有人杰能够把握住时局,看清楚历史潮流的方向,成为时代的弄潮儿。 在这个时代,中原边患绵延不绝,中原王朝的精力,必然会被西北方向的草原,西面的青藏高原,以及东北方向的白山黑水所吸引过去。 所以,无暇去管什么海贸,反正权贵们所需的香药不缺,那就够了。 宇文温知道,中原千年来的重农抑商传统,是基于农耕时代那脆弱的粮食种植能力,必然要以“食为天”,而统治者自然希望百姓被土地束缚,如此一来才好管理、好剥削。 但这样就意味着土地兼并,太平年间增长的人口超过土地承载能力,以至于爆发战乱,人口锐减、土地抛荒,旧的王朝消失,新的王朝建立。 王朝兴衰,一次又一次的轮回,让中原多次失去突破瓶颈的机会,现在,他总该做些什么,哪怕招来非议,也无所谓。 乐运的观点,实际上就是官僚们的主流观点,他们不理解海贸,害怕海贸的发展会让百姓心思活络起来,不好管理,所以还是一切如故为好。 这种观念,短期内基本上是无法扭转的,宇文温不打算扭转,他只需要做事就行。 用事实,让这帮榆木脑袋转变思维。 想着想着,宇文温回过神来,发现眼前只有一名侍女垂手而立,张丽华不知去向,不过他很快就想明白了。 今晚,是张丽华陪他过夜呢。 转入寝室,却没发现佳人,身后传来动静,宇文温转头看去,随后呼吸一凝:昏黄的灯光之下,一名兔女郎已经准备就绪。 带着兔耳朵的张丽华,显得十分俏皮,她身着兔女郎套装(黑),凹凸有致的身形展露无余,修长的美腿裹着黑色针织长筒袜,十分诱人。 她面颊微红,红唇微张,满怀期待的看着宇文温,愈发显得迷人。 转变思维的美人,不就变得愈发迷人了么? 海贸也是同理嘛! 宇文温如是想,将“小黑兔”抵在墙边,两人纠缠在一起,宛若一对嬉戏的雄雌野兔,如影随形。 。。。。。。 一夜风雨,尽兴而眠,此时悠悠醒来的陈叔宝,看着对镜梳妆的美人,看着那玲珑的背影,忽然想起了已故的爱妃张丽华。 他眨了眨眼再看,原来美人是孔贵妃。 自从贵妃张丽华没于乱军之中,陈叔宝便失去了佳偶,随着时光的流逝,心中的创伤好不容易才抚平,善解人意的孔贵嫔,取代了张丽华的位置,成了孔贵妃。 孔贵妃同样容貌出众,同样让陈叔宝宠爱不已,但他总觉得此贵妃比不上当年的贵妃,总是差了一点点。 张丽华已被他追封为皇后,而尤物的音容笑貌,陈叔宝依旧记忆犹新,那妙曼的身体,迷人的媚眼,**的呻吟,依旧时不时浮现在他脑海里,回荡在他耳边。 时不时回想起和张丽华朝夕相处的情景,让陈叔宝不由得神伤,而尤物在榻上的风情万种,让他恍惚。 昨夜诗宴,陈叔宝十分尽兴,酒喝多了有些上头,把侍寝的孔贵妃认作张贵妃,不由得**大增,鏖战一夜,也不知要了多少次,直到筋疲力尽才睡着。 然而待得清醒过来,才想起佳人已逝,他的贵妃已经不在人世了。 想到这里,陈叔宝有些伤感,看着一旁依旧在燃烧的长明灯。 长明灯点的灯油是鲸脂,也就是古时的“人鱼油”,这是周国的海商从东海岛夷那里弄来的,对方以此在建康交换了大量丝绸或者生丝。 鲸脂点起来没有烟雾,也没什么怪味,所以陈叔宝很喜欢以鲸脂为灯油的长明灯,之前虽然有海外番商进贡过,但数量有限,如今,却有充足的鲸脂供应了。 周国的海商,不仅带来了鲸脂,还有足量的香药、各种异域奇珍,甚至还有昆布以及海参这种较为罕见的海产,这让陈叔宝觉得很满意。 他的日子,依旧如十年前那般逍遥快活。 周国占据的巴湘、江州以及岭表之地,陈国没有收复,但其地产出,建康依旧能够享受得到,周国和陈国的互市,为陈国带来了巴湘之地产出的粮食。 一切,都和十年前没什么两样,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至少对于陈叔宝来说,是这样。 失地当然要收复,不过呢,日后再说也没什么关系,毕竟建康自有王气加持,逢凶化吉,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陈叔宝对此很有信心,这信心可不是凭空得来,是有事实依据。 周国这几年变乱频仍,一旦想对江南用兵就会出事,而去年年初,周国天子和把持朝政的杞王相继去世,使得周国国内不稳,对方若要动兵,怕是遥遥无期。 陈叔宝得使臣回报,说如今的周国天子年幼,丞相、杞王宇文明根基尚浅,为了稳定朝局无暇他顾,而坐镇洛阳的豳王宇文温,权势滔天,这堂兄弟之间的关系,隐约间又成周国的一个隐患。 所以,周国发生兄弟阋墙的可能性不是没有,陈叔宝觉得,哪天周国又要打江南注意时,必然爆发内乱,到时候,皇朝就可以趁机收复失地了。 所以,他现在只需要静观其变,过逍遥日子即可。 想着想着,陈叔宝心情好起来,不过随后又想到一件事,心情再度变差。 陈伯固、陈方泰那两个逆贼,在大山之中躲了数年,如今躲不下去,居然逃到周国去了! 无论如何,朕一定要将此二人绳之於法,以祭奠当年遇害的爱妃在天之灵! 第七十二章 想法(续) 建康城东,青溪一隅,孔范在自家后院观赏歌舞,虽然歌伎卖力的舞动着,但孔范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他想着如今时局,不由得渐渐入神。 数年前,在建康掀起兵变并试图弑君的两个逆贼陈伯固、陈方泰,如今招架不住官军的围剿,带着余部西逃,逃到周国境内去了。 官家对此的态度是:弑君逆贼,罪大恶极,一定要把人抓回来。 为此,官家要遣使入周国,到长安面见周国执政、丞相宇文明,要通过交涉的方式,让对方把这两个逆贼送回陈国,由陈国处置。 这是很正常的表现,孔范觉得理所当然。 弑君,即便是未遂,也是罪大恶极,如今陈国、周国交好,按理陈国的要求合情合理,并不过分,如果周国没有别的心思,就应该把人交出来。 但问题在于,对方未必会交,所以想着立功的孔范,必须要等一个消息。 他要和周国的豳王联系,看看对方的说法如何,才能对此采取下一步行动。 如果豳王说此事没问题,那么出使陈国的重任,孔范自然义不容辞;若豳王说此事棘手,那这个事情孔范就不会沾边,免得羊肉吃不到,反倒弄得一身膻。 如今朝廷对于是否遣使入长安还未有定论,大家的担心就是怕周国执政不愿意放人,那么己方遣使不仅徒劳无功,还会徒生变故。 官家似乎对如今的现状很满意,所以谁要是打破现状,引得战事起,怕是要倒霉。 孔范对如今的现状也很满意,所以他也不想打破现状,至于立功之事,当然要看“机缘”,先看看豳王那边怎么说再定,而他派往洛阳的密使,来回路上需要时间,所以自己在建康急也没有用。 想到这里,他又琢磨起时局来,虽然如今风平浪静,一切好得很,但孔范明白,周国迟早会挥师南犯,到时候还有没有什么奇迹,可就很难说了。 周国如今的形势,是幼年天子和成年权臣,执政的丞相宇文明,迟早要篡位,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即便宇文明自己犹豫,其心腹也会撺掇。 否则等天子长大了,相互间的矛盾还是会激化,与其那时候决裂,还不如早一些“三禅三让”好一些,省得大家等得太久。 那么,在那之前,宇文明必然会要做几件事情,获取巨大的声望,然后才好顺理成章的受禅登基称帝。 所以,攻灭陈国,统一天下这种大功劳,就是受禅前最好的礼物,孔范如果连这一点都看不到,那就白混官场数十载。 宇文明初执朝政,自然以求稳为主,那么待其稳定了政局,必然会对江南起心思,孔范不太清楚周国目前国内局势如何,但他猜测,不过数年内,周国必然起兵南下。 届时,除非有奇迹出现,不然陈国就完蛋了。 这一点,孔范相信很多大臣和武将都会想到,但没人会跟官家说,因为官家不喜欢听。 孔范若说的话,官家也许会听,但他为什么要说呢? 说了有何用?除非周国再发生内乱,否则陈国是打不过周国的。 要想抵御外敌,就得加强军队,这就意味着几个老匹夫势大,孔范可不愿意。 万一外敌没来,几个老匹夫起兵逼宫“清君侧”,逼官家杀他们几个奸佞以定人心,那该怎么办? 对于孔范来说,比起外敌,自家武将的威胁更大,真到了周兵渡江的时候,建康城破又如何?他早就有后路了! 周兵攻破建康,他尚且可以投靠周国的豳王,保得全家安然无恙,若是让几个老匹夫逼宫,他一家就全完了! 周陈两国无论是相安无事,还是刀兵相见,他都稳如泰山,唯独要提防老匹夫们兵变搞“清君侧”,那才是最要命的。 想着想着,孔范心定许多,注意力转移到歌舞上来,看着舞伎们的婀娜多姿,他不由得兴趣大增,哼起歌来。 他和周国的豳王宇文温有勾结,但此事干系重大,对方可能不担心走漏风声,但他不行,一旦被官家知道,那就是杀身之祸。 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小心保守着这个秘密,即便是儿子都不知道。 豳王如今坐镇洛阳,位高权重,所以孔范不担心陈国灭亡后,自己会倒霉,当然,对方届时可以选择过河拆桥,不过孔范不担心,因为他之前送去的重礼,想必豳王会很喜欢。 宛若天仙的张丽华,貌美如花的宁远公主,这两位尤物必然让血气方刚的豳王宠爱有加,日夜索求之下,两人为豳王生下一儿半女也说不一定。 权力和女人,是上位者的最爱,孔范知道这一点,所以认为自己在不产生任何威胁的情况下,宇文温不至于过河拆桥。 一想到张丽华和宁远公主,孔范就有些感慨,那时若不是他岁数已大有些力不从心,又有求于宇文温,落入他手中的两位绝色,自己说什么都要好好享用一番才行。 孔范把张丽华和宁远公主陈当做礼物送人,知道这两位必然会怀恨在心,不过他知道豳王已有佳偶,所以认为两人不过是豳王的玩物,鱼水之欢可以,言听计从就不可能了。 正琢磨间,管家入内,在孔范耳边低语几句,他听了之后若有所思。 管家来报,说据宫中来人密报,官家已经决定遣使入长安,向周国索要陈伯固、陈方泰二人。 看来,官家对这两个人可真是恨之入骨啊。 。。。。。。 大江之上,数艘大船逆流而上,向西前进,陈国使臣许善心,站在甲板上,感受着迎面吹来的秋风,看着大江两岸的景色,以及护卫左右的周国水师战船,感慨万千。 许善心奉命出使周国,这不是他第一次去长安,这十来年间,他多次乘船溯江而上,回程时也经过这段江面,所以对这两岸景色再熟悉不过。 这里,本来是陈国的秀丽河山,如今,却被别国占据,距离收复遥遥无期。 想到这里,许善心默然,此次他出使周国,并不是向对方要求归还陈国故土,而是面见周国的执政、丞相宇文明,请求对方把逃入周国的逆贼陈伯固、陈方泰交给陈国。 陈伯固、陈方泰弑君未遂,潜逃入会稽郡地界,带着党羽数千人躲在山中,躲了数年,顶不住官军的围剿,不久前西逃入周国洪州总管府地界。 官家对这两名逆贼恨之入骨,故而派他出使周国,索要陈伯固、陈方泰。 这要求合情合理,按理说周国应该交出两人,但实际情况却很复杂,对方若是不给,陈国也没办法,许善心在想自己若届时空手而回,官家面前就不好交代了。 他收起思绪,看向前方,前方江面左侧(南侧),江岸边耸立着一座高大的山丘,山脚下江边,停泊着大量船只,看样子是一处要津,故而聚集这么多的船只。 这座山,许善心知道,就是江防要地西塞山,当年官军在此据守,布下重兵,却没能挡住顺流而下的周军。 而现在,周国占据了江州,江州以西的西塞山,不再是前线,如今却聚集了这么多船只,许善心觉得有些奇怪,待得船只渐渐接近西塞山,他发现西塞山下的船只,似乎都是民船。 陪同陈国使臣西进的周国江州刺史许绍,见着许善心关注西塞山码头,便开口解惑:“贵使,此为西塞山码头,从大冶而来的铁制品,就是在这里装船,经江州驶入彭蠡湖,售往沿岸各地。” “原来如此。” 许善心点点头,和远亲许绍交谈起来。 许善心祖籍高阳,而许绍,同样祖籍高阳,他们的祖宗同出高阳许氏,后来陆续南下,在江南开枝散叶。 将近三百年时光流逝,高阳许氏,已经在江南有了许多分支,许善心祖上这支,是在永嘉之乱时就定居建康,之后世代在南朝为官。 许绍祖上,是在萧梁时定居安陆,所以如今又称安陆许氏。 作为江州刺史的许绍,依礼亲自到两国边界迎接陈国使节许善心一行,然后陪同许善心前往上游黄州地界,而现在,过了西塞山,就是黄州总管府的官员,来迎接许善心一行。 许善心如今将近三十六岁,而许绍如今二十八岁,两人年纪差距不算大,一见如故,故而一路过来,交谈甚多,许善心不太好跟其他周国官吏问的事情,却愿意向许绍开口。 当然,这不涉及军国机密,而若真的涉及,许善心不会问,许绍自然不会说。 西塞山码头,如今已是民港,所以没什么好掩盖的,许善心正听着许绍解说,忽然发现前方情况不对,不由得开口问道:“许使君,前方怎么浓烟大作?” 许绍闻言看去,视线越过西塞山,确见远方山中浓烟大作,看其架势,似乎是一场大规模山火,他却不以为意,答道: “贵使莫要见怪,这不是山火。” 许善心闻言觉得有些奇怪:“不是山火?那是?” 许绍微微一笑,答道:“那是大冶监...不,大冶制铁所高炉冒出来的浓烟,昼夜不息,白日里那一股股浓烟十分醒目,以至于西塞山处都可望见,到了夜里那边火光闪烁,同样在此可以看见。” 第七十三章 蚂蚁 早晨,秋风吹拂,钟楼上的时钟走到七点三十分,随后钟声响起,回荡在大冶城上空,原本还算行人寥寥的街道,道路两侧的院落,开始有人走出来,走到大街上。 这些人高矮胖瘦身材各不相同,但相同之处都是身着灰色衣裤,这些衣裤的形制相似,上衣都是对襟、窄袖、下摆及臀,裤子不是常见的大口裤,而是直筒裤。 每个人的头上,都带着藤编的“安全帽”,脖子上都围着一条用来擦汗的针织巾,这是别处罕见的打扮,只有在大冶,只有大冶制铁所的矿工和冶炼工,才会身着“工作服”,每日里按时“上下班”。 七点三十分,距离上班时间八点整还有半个小时,而工人们就要在这时间里告别家人,走上街头,沿着街道前往“单位”去“上班”,开始一天的工作。 此时,街道上汇集的工人越来越多,宛若无数的蚂蚁汇集起来,沿着街道,浩浩荡荡向前方行进。 站在街口维持“上班秩序”的吏员和士兵,在汹涌的人潮之中,显得渺小许多。 人潮之中,有人相互打招呼,有人吃着手上拿着的炊饼,而更多的人,经过街边小摊时,掏出一两枚铜钱,向早餐(朝食)摊贩购买热腾腾的早餐。 在工人上班的必经之路上,街道两旁一字排开一个个早餐铺,小贩们在蒸笼边忙碌着,而热气腾腾的蒸笼里,码着各式各样的面点。 有炊饼,有包子,还有各类小糕点,价格便宜量又足,许多上班的工人懒得在家生火,选择上班时顺便买了,边走边吃. 而许多家属也选择出来买早餐,因为这可比自己生火要省钱,甚至连熟水,都从城内遍布的熟水铺购买,比自己烧水划算。 上班的人潮,让早餐铺人满为患,这些小摊贩实际上很多都是工人家属,卖早点时见着老熟人、老主顾,不断的打招呼,摊位前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汹涌的人潮继续前进,有些拥挤却拥堵,因为工人们都是靠左行走,街道的右边,则是对向来的人和马车。 靠左行走,这是大冶城的规矩,因为每逢上下班时间,街道上都是人满为患,不如此规定,很容易乱成一团。 之所以是要靠左而不是靠右,那是因为人大都是从马匹的左侧上马、下马,若是靠右行驶,上下马的人,很容易被道路中间经过的马匹、马车碰到。 铃铛声起,街道中间的铁轨上,一列有轨马车缓缓前进,因为工人们都规规矩矩的靠右行走,所以轨道上并没有人在挡路,驾车的车夫不需要大声吆喝“让路”,只需摇响铃铛提醒大家注意马车来了即可。 马车缓缓前进,渐渐远离步行上班的工人,轨道前方,是一座门楼,门楼除了主门洞之外,左右还各有两个小门洞。 主门洞的上方,挂着一个巨大的牌匾,白底、黑字,上书:大冶制铁所。 门楼之后,是一片奇异景象:巨大的矿山,笼罩在黑烟之中,山上坑道纵横,无数矿车沿着铁轨移动,各坑道里时不时有爆炸声传来。 而山脚下,无数高炉顶上冒着黑烟,其间有火光闪烁,周边各种建筑此起彼伏,不时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道路上空又有许多石制高架水渠横贯。 整个大冶矿山,如同一座燃烧的香炉,或者一座巨大的火焰山,火光昼夜不熄,不停散发着浓烟,白日浓烟缭绕,夜里火光大作。 而围绕大冶矿山,无数工人如同蚂蚁一般忙碌着,每日里“上班”、“下班”的人潮,远远看去就像一群灰色的蚂蚁在移动着。 这是天下间最奇异的景象,刚下马车的鄂州刺史、唐国公李渊,看着眼前这景象,感慨着大冶制铁所的庞大规模,以及让天下为之震惊的铁产量。 大冶制铁所,拥有新式高炉四十六座,去年铁产量超过三百万斤,居天下之冠。 而大冶制铁所雇佣了冶炼工一万余人,矿工两万余人,整个大冶城,都变成了大冶制铁所的家属区,加上驻军、官吏及家属,还有寻常居民及商贾,大冶城内外的居民,超过五万户。 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单单一个大冶城的户数,就超过了天下许多州郡,这让鄂州刺史李渊惊叹的同时,也觉得心惊肉跳。 身着官服的李渊,换上藤编“安全帽”,在大冶制铁所吏员的陪同下,开始巡视这座巨型冶炼场。 前日,李渊在夏口招待了陈国使节许善心一行人,然后处理完几件紧急公务,便乘坐有轨马车到大冶视察。 虽然大冶制铁所实际上自成体系,不需要他这个名义上的父母官过问,但大冶城人口太多,李渊若不时常来这里看一下,连觉都睡不好。 天下间,人数超过五万户的城池不是没有,但大冶和洛阳、邺城甚至长安比不得,这里聚集的不是寻常百姓,而是大量工人。 这些工人能区分左右,会排队,已经养成了服从命令的习惯,具备了所谓的“组织性”和“纪律性”,一旦被别有用心的人挑唆、大规模闹事,那就是不得了的大事。 李渊知道,矿工和冶炼工,工作环境很艰苦,所以不满情绪很容易积累,一旦处置不当,就会被人利用。 而上万精壮的汉子聚集在一座城内,又不缺铁器,一旦汇聚起来,就是破坏力极强的力量,仓促间,甚至连驻军都不一定能压制得住。 所以李渊时不时来大冶视察,看看工人们有没有什么不满,看看官吏们是否压榨太过,甚至他时不时来大冶,就是给机会以工人,让对方有“拦路喊冤”的机会。 然而种种迹象表明,是李渊过虑了。 大冶制铁所,前身大冶监,如今已“改制”,变成官民合营,实际上官府主要负责监管,不太干涉具体经营。 大冶制铁所的雇员、工人,从上到下都有“绩效工资”,有提成,有奖金,干活很累,但“多劳多得”,相关奖惩制度完善,全看出矿和出铁量来“分成”,此外,还有出煤(石炭)量。 大冶制铁所,炼铁时用了特殊炼铁工艺,那是别处没有的工艺,就是大量使用煤(石炭)作为燃料,而且这些煤还是经过特殊处理的“焦煤”。 所以大冶地区不但有银矿、铜矿、铁矿,还有许多煤矿,制铁所为了确保“增产增收”,提高工人的工作积极性,下属各“单位”,全都实行“绩效工资”。 多劳多得,奖惩分明,而且工人们的基本待遇都到位,矿区、冶炼区提供充足的盐开水,以便让工人及时补充盐分,中午开饭时,“大饭堂”的饭菜分量足,舍得放盐,还有咸蛋片。 工伤致残、致死有抚恤,绝不拖欠并足额发放,一项项措施,保证了雇员和工人们的福利和收入,足以让工人养活自己及一家人。 待遇好,“按劳分配”,而工人及家属不需要缴纳租调、不需要服劳役、兵役,这一系列措施的实行,是大冶制铁所产量飙升的重要保证之一。 对此,李渊经过多次实地巡察,确认无误,但他习惯了来大冶巡察,所以隔一段时间不来,就觉得坐立不安。 此时此刻,他在大冶制铁所东南面大湖旁的山坡上,站在阶梯式蓄水池边,看着一道道石制高架水渠的“出发点”,看着一根根冒着浓烟的烟囱,看着眼前一台台奇特的机器轰鸣,感受着机械的力量。 大冶制铁所的新式炼铁高炉,要用水排来鼓风,又要用水力锻锤,锻打铁器,这些设备要运转靠的不是人力和畜力。 驱动水排、水力锻锤的动力,来自于被水推动而旋转的水轮,制铁所内那么多座高炉、水力锻锤,需要大量的水排鼓风,所以巨大的耗水量,使得原本的溪水、泉水不够用了。 为此,工匠们搭建起高架水槽,从别处引水入冶炼区,而大冶东南有大湖,此湖东端濒临长江,与江水相通,所以是最好的水源。 但问题是,如何把湖水提升到山坡上的蓄水池,然后经由高架水槽引到别处去呢? 这问题很棘手,但最后还是解决了,那就是用一种很神奇的机器来抽水。 这种机器不用人力、畜力驱动,所以消耗的不是粮草,却是煤,由此拥有强大的力量,让人难以置信。 这种机器,名为“蒸汽抽水机”。 第七十四章 力量 蒸汽抽水机,神奇的机器,靠着“烧水”就能具备强大的力量,但李渊一直搞不懂这玩意是如何通过烧水,把湖水抽到高处去的。 用这种机器抽水,提升高度大概在两、三丈左右,如果抽水的高度有更高的诉求,就需要逐级抽水。 沿着湖畔山坡,修建宛若台阶的蓄水池,每一级蓄水池,都有抽水机抽水,把水抽到更高一级的水池。 到了最上面一级的大水池,湖水就经由高架水槽,流到冶炼区去,推动一个个水轮。 李渊第一次看见这一台台轰鸣着的抽水机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制铁所的吏员向他介绍过蒸汽抽水机的运行原理,他根本无法理解。 大概来说,这就和用水壶烧水差不多,沸腾的水,会变成蒸汽,从壶口冲出去,若在壶口放一个纸风车,那么这个纸风车就会被蒸汽推动。 蒸汽抽水机的原理与之类似,只是水壶变成了“锅炉”,纸风车变成了“活塞”和什么“叶轮”,以蒸汽为动力的蒸汽抽水机会不停“往复式”动作,然后就可以“抽水”。 截止“抽水”以前的原理,即蒸汽推动叶轮,李渊因为日常生活中接触过热水壶,所以好歹能理解,但抽水机的“抽水原理”,他怎么都听不懂。 工匠讲的“冷凝”、“真空”、“气缸”、“活塞”是什么意思,以李渊的学识真没办法理解。 当然,这种技术问题,身为官员的李渊没必要弄清楚,只需要知道用这种机器能抽水就行了,但他心中有个疑问,不弄清楚不甘心。 既然锅炉烧出来的蒸汽能够推动叶轮转动,那为什么不直接推动水排的转轮,或者推动水力锻锤的水轮呢? 这样做不是更直接么?何必多出“抽水”、“输水”的环节? 面对李渊的疑问,吏员的回答也很直接,那就是“做不到”。 蒸汽抽水机的核心装置是产生蒸汽的锅炉,名为“蒸汽锅炉”,蒸汽锅炉的连续运行时间有限,输送蒸汽的管路也有极限,“超负荷运转”会导致锅炉爆炸、管路爆裂。 而锅炉长期烧水,锅炉内壁会结上厚厚的水垢,如果不及时清理,也很容易导致锅炉爆炸。 要想推动水排的转轮,或者推动锻锤的转轮,这需要提升“蒸汽压力”,这就意味着锅炉内部及各管路内的压力很大,而以目前的工艺水平,还做不出“耐压”的锅炉炉体。 花了数年时间,都做不出来使用的“高压锅炉”,去推动水力锻锤的转轮,而推动水排转轮的锅炉勉强能做出来,却不能持久运行,这就很尴尬了。 水排要给炼铁高炉不断鼓风,绝不能中途“罢工”。 而即便偶尔做出勉强能用的锅炉,运行时说不定何时就会爆炸,十分危险,所以工匠们就只能做出蒸汽抽水机,还得需要同时配上几台,轮流休息,轮流运行。 若操作不当,这种蒸汽抽水机一样会爆炸。 李渊当初一听得这锅炉会爆炸,当场就有些尴尬,他若立刻掉头就走,就说明“李使君”怕死,胆小如鼠,可若不走,万一被炸死了怎么办? 他还年轻,不想死于非命,因为自己要是死了,夫人那么年轻,儿子又小,还有母亲该怎么办? 虽然李渊觉得自己不是懦夫,但即便要死也得死在战场上,结果却是死于锅炉爆炸,这算什么? 不过吏员接下来的讲解,让李渊心定很多,大冶制铁所投入使用的蒸汽抽水机,是经过无数次试运行而确定的安全型号,不会那么容易爆炸。 而阶梯式蓄水池上,每个阶梯配备的抽水机都有足够的数量,可以在总体上不间断抽水的同时,让所有抽水机都能及时得到休息、检修。 只要锅炉工严格按着“操作规程”来操作,那就绝对不会有问题。 现在,李渊再次近距离观看抽水机抽水,不由得感慨机械之力的神奇。 蒸汽抽水机,不仅用于提升湖水,去冲击水轮、提供动力,还用在矿山抽水,解决了矿道透水问题,极大提升了出矿量,真是好东西。 缺点不是没有,那就是耗煤量极大,加上需要多台抽水机轮流运转,才能保证正常的抽水需求,故而导致蒸汽抽水机的使用成本太高,局限大,无法推广。 李渊当初还想着,用抽水机来抽水灌溉农田,或者发大水时抽水排涝,但一看使用成本,惊出一身冷汗。 即便蒸汽抽水机烧的燃料是柴禾不是煤,要想实现抽水灌溉农田,或者抽水排涝的效果,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豪强大户都未必承受得了,更别说小家小户。 也只有在产煤的大冶,才有较为便利的燃煤来源,大冶制铁所凭借出售铁料、铁制品、铁矿石获得巨大利润,才能大规模使用这神奇的蒸汽抽水机而不至于入不敷支破产。 换而言之,如今的蒸汽抽水机,就只能在煤产区或者便于获取煤的地方大规模使用,别的地方,用不起。 也正是因为如此,大冶制铁所耗费重金“养”起来的蒸汽抽水机,还承担着一项重任,那就是向大冶城供水。 被抽水机提升到半山坡蓄水池的湖水,经由高架水槽输送别处,除了用于推动水轮,还输送到大冶城,解决了居民的用水问题。 这就是所谓“集**水”,而城内的各家热水铺,又为居民们提供了大量便宜、干净的饮用水,加上各种排污沟渠,有效的减少疫病爆发的几率。 转回冶炼区,李渊看着几座新投入的“全新炼铁高炉”,问道:“今年的铁产量,大概能达到多少?” 吏员的回答很干脆:“回使君,如今是秋天,截止月初,大冶制铁所的铁产量,已经接近去年全年总产量。” “这么快?”李渊有些诧异,“那么今年的总产量?” “肯定稳破四百万斤!” 。。。。。。 “火焰山”旁大冶城内,邸店云集的街道上,商贾接踵摩肩,他们各自进入一家家商铺内,和掌柜讨价还价、结清货款,然后将一筐筐刚到店的铁器、铁料,搬上门外停着的马车。 这些铁器、铁料,刚制成没多久,甚至余温尚存。 大冶制铁所,炼铁能力惊人,每天都有铁制品和铁器出品,随后被蜂拥而至的商贾一扫而空,根本就不愁卖。 铁制品,诸如曲辕犁、锄头、铲子、镐、镰刀、菜刀、柴刀,还有铁锅、铁铲,都是各地所急需,商贾们在大冶进货,转到外地出手,利润滚滚而来。 除此之外,还有诸如剪刀、锥子、钳子、钩子甚至铁钉、铁针、鱼钩等铁制品,同样不愁销路。 尤其铁钉、铁针,不要看售价便宜,但胜在薄利多销,行走乡间的货郎们,挑着货担贩卖各种小日用品,靠着铁针、铁钉、鱼钩的利润,就能养家糊口。 按照传统工艺制作铁针,麻烦又费事,而大冶制铁所内的各家制针工坊,用新式工艺制针,一个十名工人的工坊,每日可以制针三万根以上。 这是个惊人的产量,但数家工坊合起来的产量,依旧满足不了强烈的“市场需求”。 小小的铁针、铁钉、鱼钩是这样,大件的曲辕犁等农具也是如此。 有来自各地的商人大量购买曲辕犁、铲子、锄头、镰刀等农具,然后在农忙时租给当地农民,以此所获利润十分可观,而现在,各地都在开荒种地种桑麻,对于铁制农具的需求量很大。 除了农具,还有一种铁制品也大受欢迎,那就是铁锅。 铁锅是源自黄州的一种新式炊具,可以实现“炒”的烹饪方式,炒出来的菜风味独特,而用铁锅烹饪食物,明显比砂锅等炊具省柴禾。 而随着大冶制铁所(大冶监)炼铁能力的提升、铁产量的暴涨,铁制品的价格连年下降,所以寻常百姓若是咬咬牙,还是能买得一个耐用的铁锅。 正是因为如此,铁锅是大冶制铁所最畅销的产品之一,不过生产铁锅的作坊有许多家,并不是都冠以“大冶铁锅”的名号。 大冶制铁所是官民合办,主要分为采矿、冶炼、锻造/铸造三个部分,冶炼部分的一些冶主/炉主是民间人士,而铸造/锻造部分的大部分作坊主都是民间人士。 各家作坊,都有自己的字号,制作自己的“招牌产品”,以物美价廉的铁制品,吸引大量回头客,所以大冶制铁所出产的铁制品,近年来名声很好。 加上官府解除铁禁,如同盐业那样,允许民间开矿冶炼,也不限制铁制品的贩卖,所以才有了大冶制铁所那年年大增的利润,以及多得让人不敢相信的铁课(铁税)。 巡察至此的李渊,见着门庭若市的邸店一条街,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看着一张张笑脸,心有感触。 大冶,虽然烟熏火燎,灰尘多,但让每一个到达这里的人都感受到蓬勃朝气和活力,而那一座座轰鸣的蒸汽抽水机,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人不由得心情澎湃起来。 大冶,就像一颗强劲跳动的心脏,让接近的人们感受到强劲的力量,这才让李渊念念不忘,所以才会有不来大冶走一圈就觉得不舒坦的念头。 第七十五章 胎动 “加煤,加煤!” “注意看表头啊蠢货!妈的要是过红线马上喊,不然兄弟们就交代在这里了!” “看什么看,运煤来啊蠢货!” 抽水机房里,监工声嘶力竭的喊着,锅炉工们忙着往锅炉炉膛里铲煤,以便让一台台蒸汽抽水机正常运行,抽水机房外,大水池一隅,一根根硕大的铁管,哗哗的向外喷着水柱。 西阳城西南,长江大堤上的抽水机房,昼夜不停运转,二十七台抽水机分“三班”轮流运行,不间断的抽水,将长江水依次抽入一级、二级、三级蓄水池。 然后通过高架水槽送到城内,送到同样昼夜不停运转的作坊。 如今的西阳城,居民户数虽然不及大冶城那么夸张,但也开始显得“人满为患”,本地居民以及外来人口暴增的后果,就是城中每日对饮用水的需求量暴涨。 所以只有靠“集**水”,在官府的监督下向城中百姓提供干净的饮用水,才能解决这个日益严峻的问题。 但这只是其一,西阳城对饮用水的需求量暴涨的同时,对“工场用水”的需求量更是大得夸张,如果没有“集**水”,城内各家作坊就要瘫痪。 到时候,就连总管也会为此焦头烂额。 黄州总管如今兼管黄州织造司,西阳城的纺织、针织作坊停工一天的后果,损失可不小。 正是因为如此,投入使用不到一年的抽水机房,是城内作坊重要的水源,抽水机“三班倒”昼夜不停的运转,而锅炉工们也是“三班倒”,昼夜不停的操作锅炉。 参与“三班倒”的蒸汽抽水机共有二十七台,一级、二级、三级抽水房各有九台,以单级抽水房为例,参与“三班倒”的蒸汽抽水机是三台,两台接力使用,一台备用。 之所以这么麻烦,是因为蒸汽抽水机的安全运行时间有限制,超时间运行容易导致抽水机爆裂甚至爆炸,而机器运行一段时间后必须停机检修,将锅炉内壁的水垢清除。 神奇的蒸汽抽水机,如今虽然已经投入使用,但实际上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孩童,根本就做不到快步行走,更别说健步如飞。 这种神奇的机器也就只能用来抽水,并且运行成本不低,不是一般地区能够用得起的。 江堤上抽水机房这么多抽水机昼夜不停运转,每日都要消耗大量的燃煤,也亏得西阳距离大冶不算远,大冶矿山开采的煤经过铁路输送到武昌,再转运到隔江的西阳很方便,有这样的便利才能供应起这么大的耗煤量。 而抽水的成本,是靠着利润丰厚的水力针织作坊、纺织作坊撑着,才能保证撑下去,如果仅仅是为了供水给城中百姓饮用,或者用来灌溉农田,官府根本就承担不起这么大的开支。 城头,司马令姬看着堤上不断发出轰鸣声的抽水机房,又抬头看看横贯城墙上方的高架水槽,再看看城中的大片工坊,眉头微微松开。 对于城中的作坊来说,“工业用水”紧张,即便有了抽水机房也只是勉强堪用,而随着各针织作坊、纺织作坊的规模持续扩大,这个问题依旧让人头痛。 随着水力作坊的大规模发展,西阳城北郊三台河畔,已经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各类水力作坊,用水量之大,已经让作坊主们头痛不已。 靠慢悠悠的水车提水,其水量已经不够用了。 还好,在大冶矿山使用的抽水机,成了救命稻草,让许多水力作坊可以离开三台河畔,在西阳城中落户,靠着高架水槽输送来的江水冲击水轮,让各种水力驱动的装置正常运行。 而作坊开在城里,也方便招工,方便工人的日产生活,能为作坊节省一些开支。 正是因为如此,许多新开的作坊没有去人满为患的三台河边落户,而是就在城内的“作坊区”定居,这就导致原本还算充沛的“工场用水”水量,渐渐紧张起来。 司马令姬转身离开,在侍女的搀扶下沿着石阶下城墙,她已身怀六甲,大腹便便,行动有些蹒跚,若不是不放心抽水机房的状况,司马令姬今日是绝不会上城头的。 她的针织作坊,现在已在西阳城内开了“分店”,而总的生产规模已经翻了几倍,对水的需求量也增加了几倍,如果供水不能保证,作坊想要进一步扩充产能就很吃力。 这不仅是司马令姬的忧虑,许多作坊主/工场主甚至官府都对此感到焦虑,所以抽水机房扩建事宜没有任何阻力,还得到各方大力支持,但问题的关键还是在蒸汽抽水机上。 若说到抽水机的使用成本,一般人承担不起,甚至连官府都承担不起,但作坊主/工场主们承担得起,因为在纺织业、针织业的巨大利润面前,这点成本算不了什么。 关键是抽水机不行。 如今使用的蒸汽抽水机,单台的抽水能力不行,持续运行时间也不行,所以为了增加抽水量,只能简单粗暴的上数量。 而实际上,官府不是没有想过用柴禾取代煤,但这样一来,抽水能力下降,得不偿失。 甚至还有人突发奇想,试图直接用蒸汽推动水轮,以此带动各种设备,而不需要通过“水”这一环节,但这种设想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只能是白日梦。 蒸汽锅炉要想直接带动各种设备,那就意味着“力气”要足,也就是“压力”要高,而高压蒸汽锅炉到现在都没法实用,因为很难做出来,勉强投入使用也不安全。 而且持续运行的时间很短,强行超期运行的后果就是很容易爆炸,酿成重大伤亡事故。 而更多的人认为,既然江边不缺水,而用水冲击水轮就能带动设备,那么何苦要用蒸汽锅炉来直接带动设备呢?这样做根本是得不偿失嘛! 既然有了蒸汽抽水机,解决了用水量剧增的问题,那么只要改进蒸汽抽水机即可,这可比什么高压蒸汽锅炉要容易得多。 官府也希望改进蒸汽抽水机,因为若能做到使用成本大幅下降,那么对于农田灌溉来说,蒸汽抽水机将会是一件利器。 所以官府和作坊主联合起来发布悬赏,希望有人能改进蒸汽抽水机,降低使用成本,增强抽水能力。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现在,蒸汽抽水机已经在许多锅炉工的努力下得以改进,改进型的蒸汽抽水机已经开始“试运行”,测试场所就是城外抽水机房。 如果通过试运行,马上就能投入使用。 这种改进型的蒸汽抽水机,在相同的运行时间下,抽水能力比原有型号提高了三成以上,而耗煤量低了一成,替换原有抽水机后,至少可以满足日渐增加的用水需求,有效降低使用成本。 司马令姬想到这里,心中稍定,摸着隆起的肚子,感受着胎动,随后觉得肚子又饿了,接过侍女递来的零食,边走边吃。 饿,好饿。 这是司马令姬此时的念头,她有了身孕,食欲大增,饭量见长,随着胎动越来越明显,她的饭量也越来越大,吃水引(面条),是用小盆来装的,让夫君吴明见了都咋舌。 肚子里孕育着小生命,吃得多是理所当然,而作坊的产能扩充,也让由作坊主蜕变为工场主的司马令姬觉得饿,饿得不行。 自从豳王主持的市舶司为海贸打开了新局面,外洋番邦对于中原丝绸、布帛的需求剧增,海商们疯狂收购布帛、丝绸,有多少要多少。 近“海”楼台先得月的河南道织造司,纺织出来布匹有多少都喂不饱这些“饥饿”的海商。 而依旧只有黄州才能织造的针织品,已经是海商们指定要吃的“主食”,同样是织多少都不够。 从山南荆襄、潭州总管府、江州总管府各地运来的原料,已经喂不饱黄州的针织作坊、纺织作坊,因为“胎儿”已经长大了,胎动越来越明显。 所以,这些地区开始大规模开荒,大面积种植桑、麻,以满足“胎儿”的“饭量”。 不光“饭量”,就连“水量”也大增,现有的抽水机,已经喂不饱这个“胎儿”。 手中的零食吃光,司马令姬又拿起新的零食吃起来,此时心中的念头,就只有一个:好饿。 第七十六章 胎动(续) 三台河北岸码头,刚从船上卸下的铁矿石,转到有轨马车上,被运往不远处的工场,工场内高炉冒着黑烟,轰鸣声、敲打声、呼喊声不断。 工场内有几座炼铁炉,炉底部闸门开启,流出明亮通红的铁水,然后经过一道道工艺,浇注、锻造成规定尺寸的铁轨。 已经制作完成的铁轨会被工人们装上特制的有轨马车,有轨马车沿着工场内的轨道前进,汇入工场外的主轨道,前往大别山脚下的施工工地,铺设新的轨道。 黄州总管荣建绪正在视察,铁轨工场他来了很多次,每一次来,都会对热火朝天的工场心生感慨,因为他之前从未想到、听说过,世间能有如此情景。 当然,比起大冶制铁所那形如火焰山的情景,铁轨工场还算“正常”。 荣建绪就任黄州总管两年多,已经对黄州和别处不一样之处有深刻了解,所以现在身处工场内颇为淡定,但第一次来这里的将作大监宇文恺,还有几位冬官府的官员,可就不淡定了。 一如荣建绪当年那般,第一次到西阳的宇文恺,被各种奇异场景所震撼,那些规模大得惊人的各种水力作坊/工场,还有人满为患的西阳城,城中以及繁华无比的街市,都让宇文恺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他是切身体会到西阳城的兴旺到了何种地步,体会到西阳纺织业、造纸业、制瓷业的规模和实力有多大。 也由此明白,为何朝廷当初同意修建光黄铁路,不怕会因此导致财政入不敷支。 宇文恺不懂商税,但也能看出来,一旦光黄铁路建成,黄州出产的产品必然依靠这条铁路输送到淮西地区,那么届时官府光是收通行税的所得就会很可观。 不仅是黄州的产品,还有长江上游各地以及岭表运抵西阳的特产,都会通过这条铁路,源源不断的输入淮西地区,然后装船,沿着淮水运输到淮水中下游地区。 所以,这条光黄铁路的巨额“运营成本”所造成的巨额开支,对于收税收到手软的官府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 宇文恺全程目睹了一条铁轨的制作过程,佩服起这一项项复杂的工艺,回想起光黄铁路的规模,不由得失神,随后想到了已经开始建设的三门峡铁路。 朝廷为了解决三门峡漕运的问题,想了很多办法,最后采纳了豳王提出的方案,以水-陆-水的方式,在砥柱之险附近,修建一条二十里长的铁路,绕开天险。 这方案是豳王提出来的,所以建设也是由豳王推荐的官员来主持,而为了解决砥柱之险忙里忙外忙了好一阵子的宇文恺,只能袖手旁观。 不过他没有觉得失落,反倒抽空到山南黄州走一趟,要亲身感受一下不一样的“他山之石”。 宇文恺和几名同僚从长安出发,走武关道入山南,然后乘船经由汉水入长江,在鄂州州治夏口登岸,乘坐有轨马车到武昌,切身体验了一回“轨道运输”。 到了武昌之后,宇文恺没有去大冶,而是渡江抵达西阳,了解“铁轨是如何制作的”。 现在,接连受到震撼的宇文恺,终于意识到,黄州这边的“他山之石”,其威力有多大。 不是因为已经从黄州西阳“长”到大别山南麓的铁路,不是规模庞大的针织作坊、纺织作坊,而是因为“蒸汽抽水机”。 铁轨作坊,需要使用大量水力锻锤敲打铁轨,光靠三台河畔那一座座水车,无法提供充足的河水来冲击水轮,所以工场用上了多级蓄水池,而其中的关键,就是蒸汽抽水机。 这个神奇机器的出现,必将改变历史。 当宇文恺旁观铁轨工场内多级蓄水池边的蒸汽抽水机抽水时,脑子里就冒出这个念头,他主持修建过漕渠,知道一台能抽水的机器意味着什么。 多级漕渠、多级船闸以及调水、蓄水的堰坝,借由蒸汽抽水机,可以让这一组合变成新式水利工程、漕渠,这种新式水利工程能够克服地势高低,出现在不可能出现的地方。 甚至可以对现有的各条运河、漕渠进行改造,用抽水机提升水位,增加漕船的通行能力。 想到这里,宇文恺激动得浑身轻微颤抖,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思绪飞到不知何处,以至于别人看去只道他痴了,一旁的荣建绪见状微微一笑。 当他第一次见着这抽水机抽水,第一个念头就是拿来抽水灌溉农田,若蒸汽抽水机能够大幅降低使用成本,一旦推广开来,那会有多少土地能够得到灌溉! 这将会是造福天下苍生的神器,拿来推动水轮太浪费了! 荣建绪如是想,所以激动万分,但现实是这蒸汽抽水机使用成本太高,烧的又是煤,可想而知限制会有多大,很难推广开来。 但他很快就想到抽水机的另一个用途,那就是作为漕渠、运河的辅助工具,用来保持水位、水量,也就是保持漕渠、运河的通行能力。 若漕渠、运河的水够深,那么漕船的吃水也能跟着变深,那就意味着装载量变大,同样一只船队的运输能力就能显著提高。 所以,荣建绪上书朝廷,请朝廷派精通漕务、精于营建的官员来黄州观摩,看看能不能将蒸汽抽水机用在已有的水利设施中去。 宇文恺等冬官府官员的黄州之行之所以如此顺利,就有着这一层缘由,荣建绪见着宇文恺甚至不用他说,马上想到了抽水机的用途,自然很高兴。 关东粮食输入关中的漕运,最后一段的广通渠,如果借助抽水机的帮助,就能显著提升漕运能力,而砥柱之险... 奈何,三门峡地区地质坚硬,所以开凿新运河绕开砥柱之险的构想,无法实行,荣建绪知道豳王不是没想过用抽水机来解决问题,但现实是花费过大,还不如修一段铁路。 但在其他地方就不一样了,有了蒸汽抽水机的帮助,一些重要的漕渠、运河,就不怕有旱季水位过低导致漕船难以通行的问题。 甚至连漕渠、运河两岸的农田都可以获益,再辅以大量堰坝构成一个相互配合的水利工程,雨季蓄水、旱季放水,在保障漕渠、运河运输能力的同时,还能保障农田的收成。 若烧煤不方便的话,可以烧木材,一台不够就两台,两台不够就四台,只要能保证漕渠、运河的通行能力,蒸汽抽水机那高昂的使用成本,朝廷还是承担得起的。 在场的几名冬官府官员,同样意识到蒸汽抽水机那重大的作用,人人喜形于色,有些呆若木鸡的宇文恺好不容易回过神,双拳紧握。 一说到工程,一说到工艺,他的思路就会发散得特别快,所以,宇文恺很快就察觉到一个问题:蒸汽动力,只能用来抽水么?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用来直接推动水轮,省去抽水的环节,直接带动其他的机器? 想到这里,宇文恺激动得真想放声大喊,看着眼前壮观的抽水机组,听着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他似乎感受到了强有力的胎动。 黄州这个母体,会孕育出怎样一个胎儿? 第七十七章 问题 巴水畔,东西走向的拦河堰坝西侧,一套三级船闸旁浓烟滚滚,蒸汽抽水机轰鸣着,往二级船闸里注水,随着水位提升,二级船闸内的船只也跟着上升,最后,二级船闸的水位和上一级(三级船闸)的水位持平。 三级船闸的水位,和堰坝上游河流水位持平,这就意味着,从堰坝下游而来的船只,上了“三级台阶”,顺利抵达堰坝上游河段,提升的高度超过八丈。 这是个惊人的数字,堰坝上下游的高度差,超过寻常城墙的高度,而正是有了三级船闸,让巴水上行驶的船只能够顺利通过拦河堰坝。 这座拦河堰坝,同时也是横跨巴水东西两岸官道的一部分,实际上也是一座桥。 而三级船闸,在堰坝东西两侧各有一套,分别是“上行”和“下行”船闸,按着“靠左行驶”(以行进方向定左右)的原则,上行船闸在堰坝左侧(西侧),下行船闸在堰坝右侧(东侧)。 之所以设置里两套船闸,是为了方便方便大量船队通过拦河堰坝,若只有一套船闸,航运繁忙时会出现拥堵。 巴水,源出大别山南麓,自北向南流淌,在西阳东面巴口入长江,为“西阳五水”之一,千百年来都静静流淌的河流,而现在却繁忙异常。 巴水上游的采石场、伐木场,为下游地区源源不断提供石料、石灰、木材、木炭,还有大量源自大别山的山货,全都靠着这条河流来运输。 而下游巴口港也有大量物资要沿着巴水北上,运到上游地区,甚至在上游卸货之后,经陆路运往大山里,供应山上各山寨。 繁忙的巴水航运,使得船只对航道的要求提高,而巴水在旱季时水位会下降,影响到船只的通行。 但到了雨季,爆发的山洪则会让巴水水位暴涨,对下游巴口一带巴东郡地界沿岸百姓的安危造成威胁,故而官府集中人力物力,修筑了拦河堰坝及配套水利设施,其中包括三级船闸。 这项耗资不菲的水利工程具备“雨季蓄水、旱季蓄水”的基本能力,充当了沟通东西两岸往来的桥梁作用,还是巴水航道的重要枢纽。 但最重要的一点,承担了蒸汽抽水机的实验任务。 多级船闸,实际上伴随着漕渠和运河一直存在,古来有之,在河水水量充裕的情况下,无论是上行还是下行,只需要放水即可,不需要用机器抽水。 但频繁放水,不利于堰坝上游水位的保持,这在水量紧张的漕渠、运河处表现得比较明显。 漕渠、运河的水位,关系到漕船能否顺利通行,所以一旦堰坝上下游水位高差太大,而船只又要频繁通行船闸,这就很容易让上游水位明显下降,影响到整条运河的通行能力。 而现在,有了蒸汽抽水机,稳定保持堰坝上游水位不再是困难的事情,但新问题随之而来:蒸汽抽水机的耐用性,以及使用成本。 蒸汽抽水机烧煤,也可以烧柴,但无论是烧哪种燃料,对燃料的需求量都是很大的。 更关键的是,为了保证多级船闸的正常运转,抽水机的工作强度不小,所以需要备用机,方便轮流检修。 种种问题汇集在一起,就是最关键的使用成本问题,如果使用成本太高,就没人能用得起蒸汽抽水机。 这个问题,光靠口水仗解决不了问题,所以巴水堰坝的多级船闸,承担了蒸汽抽水机的实验任务,要用长时间的试运行,论证蒸汽抽水机用于保障船闸通行的实用性,以及“经济性”。 试运行已经接近一年时间,为蒸汽抽水机用于航运累积了大量的数据,此时,将作大监宇文恺,以及冬官府的几位官员,看着手上的报告,看着上面记录的各项开支,不由得怦然心动: 居然亏得不是很多! 当运河的船队数量达到一定数值时,其往来船闸缴纳的税,可以作为蒸汽抽水机的运营费用,或者至少分担大部分费用,不至于让官府亏得吐血,这就是巴水船闸的运营结果。 这就意味着当较为容易获得燃煤时,将蒸汽抽水机用于协助漕运还是颇为可行的。 朝廷开凿运河、组织漕运,首要考虑的问题不是盈利,而是大量粮草运输,所以只要成本不是太高,在财政的承担能力范围内,些许亏本不是问题。 问题是这蒸汽抽水机需要消耗大量的煤或者柴禾,用起来就有些麻烦了。 煤,就是石炭,若煤矿太远,光是运煤的成本就高得惊人;用柴禾倒是方便,问题在于,年复一年的使用蒸汽抽水机,搞不好会把周边的树木都砍光。 对于黄州来说,因为距离大冶近,所以有大冶出产的煤,故而燃料不是问题,而繁忙的巴水航运,使得船闸收取的通行费,能够弥补使用蒸汽抽水机造成的巨大开支。 可在别的地方,就没有这么好的条件。 高昂的使用成本,确定了目前的蒸汽抽水机,无法大面积推广,只能用在特定的地方。 但即便如此,也是一件神器。 宇文恺如是想,看着试运行报告,对于蒸汽抽水机的兴趣越来越大,他已经能想出抽水机在几个重要漕运枢纽上的使用价值。 对于朝廷来说,这些漕运枢纽不需要追求盈利,只需要确保漕运通畅,那么蒸汽抽水机使用成本高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正思考间,宇文恺看着眼前的三级船闸,看着船闸边上的抽水机,又想到一个问题:黄州官署,为什么要在巴水堰坝上对蒸汽抽水机进行“试运行”? 肯定是在为什么大型工程做准备,不然不可能白白投入大量公帑做什么“试运行”! 宇文恺望向陪同参观的黄州总管长史郝吴伯,郝吴伯此次陪同参观,还负责讲解,所以,宇文恺直截了当发问,问对方是否豳王有什么大型水利工程的规划。 郝吴伯的回答很简单:“是的。” 宇文恺的问题随后而至:“那么,石炭...煤的问题怎么解决?虽说自古以来,煤矿不是没有,但除了大冶,似乎还没有别的地方大规模开采煤矿。” “不,叶城附近,去年勘察出了大矿脉,如今试开采成功,出煤量比预期要多,来年就能开始大规模开采了。” 听得郝吴伯这么说,宇文恺和同僚一愣:叶城发现了大煤矿,和大型水利工程有什么关系? 叶城附近有汝水,莫非豳王要疏通汝水航运? 叶城,位于叶宛道东端,宇文恺对那一带还算熟悉,只是深入一想,便想明白了。 他面如白纸,如同见到鬼一样看着郝吴伯,不顾失礼,一把抓住郝吴伯的手:“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那地方的地势比两端都要要高,宛若门槛一般,两端的河水怎么能....” 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宇文恺又想到了两点:蒸汽抽水机,还有大煤矿。 郝吴伯笑眯眯的看着宇文恺,为那个正在规划的宏伟工程而自豪:“没错,多级船闸,多级漕渠,有了蒸汽抽水机和大煤矿,那地方不是问题了!” 第七十八章 好处 西阳,总管府署,将作大监宇文恺,以及冬官府的几位官员,此时正围在一座大型沙盘边,拿着手中厚厚一沓资料,听着总管长史郝吴伯的介绍。 而郝吴伯要介绍的是一个水利工程,名为“叶宛漕渠”。 叶宛道,是连接荆州和中原的一条要道,自从春秋时就存在,当年是楚国出击中原的重要通道,千百年来,这条叶宛道的地位无法取代,是独一无二的。 而这条道路,一直都是陆路,所以运输能力达到一定程度后就很难继续提升,因为要想增加陆运的运输能力,就得增加驮马和青壮,而驮马和青壮需要消耗大量粮草。 驮马和劳力的大幅增加,到一定程度后反而得不偿失,因为这会让运输成本大幅增加,出现一个极其荒唐的现象:为了把一斛粮食运到目的地,要消耗七到八斛粮食。 如此高成本的运输成本,哪怕朝廷的财力再雄厚也无法长期维持。 造成如此问题的原因,是陆地运输的消耗问题,和移动速度有关,一般来说,大队伍出行(大量徒步人员)时,移动是每日三十到四十里,运粮队的移动速度高不到哪里去。 正是陆地运输的速度瓶颈,导致成本上升。 参与运输的驮马和青壮,在路上多耗一日,就多消耗一日的粮草,而每一辆马车的载货重量是有限制的,这都制约了陆地运输的效率。 所以,漕运才是大宗货物运输较为理想的方式,漕运的运输能力比陆运要强,一艘漕船的载货量动辄上千斛,所需船夫和纤夫,却比同样载货量的马车车队少,粮草消耗小。 这也是自古以来历朝历代不断努力开凿漕渠、运河的原因,而叶宛道的东西两端都有河流,若是能沟通东西水系,以漕运为主、陆运为辅,那么就能极大增强叶宛道的运输能力。 但古人不是傻瓜,如果这样的构想能够实现,当年意图争霸中原的楚国就会修筑这样一条运河,然而千百年过去了,叶宛漕渠却依旧没有出现,原因何在? 原因很简单,地形。 叶宛道中途有一处要地,其地势较高,形如门槛,隔断了东西两端水系的勾连,而这处门槛,就是方城垭口。 方城所处地区,地形狭窄,故而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而此地地势较高,高到无法引水横跨东西,故而千百年来,任何挖掘叶宛漕渠的构想,刚有念头就会胎死腹中。 水往低处流,这是常识,当地势起伏的高度差过大,漕渠、运河就会因为没水而变成壕沟,宇文恺知道这一点,所以不会对叶宛漕渠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梦想。 但现在不一样了,因为有了蒸汽抽水机。 有了蒸汽抽水机,可以通过逐级提升的方式,将低处的水提升到高处,那么由多级漕渠、船闸构成的新式漕渠,就能越过方城垭口,在叶宛道成功实现漕运。 蒸汽抽水机的缺点是耗煤量巨大,如果在距离产煤地较远的地方大规模使用蒸汽抽水机,其高昂的成本谁也承受不起,但如今叶宛道东端的叶城附近发现了大煤矿,并已经进行了试开采,这个问题就不是问题。 正是基于这个原因,豳王从黄州总管府抽调能吏,对叶宛道沿途地形进行了重新勘察和测绘,为也许会开工的叶宛漕渠做准备。 黄州的巴水堰坝,为蒸汽抽水机用在多级船闸上积累了宝贵的运行经验,根据这些经验汇集而成的试运行报告,可以让人对叶宛漕渠的可行性有一个直观的了解。 宇文恺和几位同僚,此时就为这一前所未有的新式漕渠而震惊,看着沙盘上叶宛漕渠的模型,看着资料上对叶宛道沿途地形的描述,激动万分。 他们能拿到这些资料,是因为豳王即将向丞相提出修建“叶宛漕渠”的方案,由于事关重大,所以需要有冬官府的治水能吏来把把关。 换句话说,是群策群力,让这构想中的方案,最后能够变成现实。 修建如此一条漕渠,牵扯甚广、投资巨大,可能要征发大量百姓服劳役,所以容不得任何闪失,既要保证修建成功,也要保证漕渠修建完毕后,真的可以长期运营下去。 为此,需要诸如宇文恺这样的“专家”来参与讨论,事先做足功课,待得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才能开始动工兴建。 考虑到连年战乱百姓疲惫不堪,这条规划中的漕渠,不一定马上就会动工开凿,那么这段时间内,足够大家对叶宛道的实际地形进行仔细勘察,以拟定出最佳的施工方案。 郝吴伯看着几位看资料看得入神的官员,暗暗松了口气,他监督光黄铁路的修建已经很吃力了,若将来真要修建叶宛漕渠,还是让别人来承担会比较好。 想着想着,郝吴伯又有些无奈,因为蒸汽抽水机的出现,导致水利设施又有了新花样,许多原本不可能得到灌溉的旱地,如今却有了可以灌溉的可能。 有了水,收成就有了保障,那么一向对于增产增收执着不已的豳王,怕是又要为此大兴土木了。 但另一方面,在煤的供应有保障的前提下,如果能够精心策划,修建可靠的水利设施,让更多的田地能够得到灌溉,这对于天下百姓来说,可真是大好事。 郝吴伯想到这里,忽然思绪飞到另一边去了,那就是豳王为何策划修建叶宛漕渠? 荆襄之地出产大量粮食,若要外运,一般是经由武关道输入西北面的长安,如此一来,实际上叶宛道的陆路运输能力不需要大幅增强,至少没有迫切需求。 如果皇朝国都定在洛阳,那么修建叶宛漕渠就很有必要,届时荆襄之地的粮食,就能经由叶宛漕渠源源不断输入洛阳。 但洛阳不是京城,而长安实际上只需要经由洛阳输入的关东粮食即可,荆襄之地的粮食,如果绕道洛阳输入关中,这也太麻烦了。 所以郝吴伯不明白豳王为何要规划建设叶宛漕渠。 难道,这能带来什么天大的好处么? 第七十九章 错的不是我,是世界 洛阳以南,伊水河畔,豳王宇文温及家眷在此秋游,在由步障围起来的营地里,王妃尉迟炽繁及侧室们带着儿女嬉戏,而在外围,宇文温则与部下狩猎。 打猎,是这个时代最常见的休闲活动,也是常见的社交活动,对于许多人来说,很容易上瘾,哪怕是天子也不例外,不过宇文温可不会这样。 他很忙,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忙,所以没多少时间去打猎消遣,在黄州时是这样,在亳州时是这样,如今坐镇洛阳,也是这样。 但宇文温不可能做“宅王”,自绝于部下,所以只要有空,他还是不吝于组织打猎,来个“众乐乐”。 洛阳即将开始考试选拔,主要官员们忙得团团转,没人有空陪着宇文温出游,所以今日和他一起打猎的人,都是虎林军的将士,还有王府卫队的成员。 大家跟随豳王十余年,自然熟得不能再熟,而历经十余年的征战沙场,弓马娴熟自然不在话下,不一会,人人满载而归。 趁着随从烧烤猎物的空闲时间,宇文温和部下们开始谈天说地,而话题很快就转到了传说中的叶宛漕渠上。 这件事,宇文温一开始就没有打算遮掩,如今他已命人献方案给丞相,所以消息已经传开,现在,田正月等将领就想知道:叶宛漕渠,真的要修么? 蒸汽抽水机使用成本那么高,如此一条倚重抽水机的漕渠,运营起来能否盈利?或者至少不会太亏? 对于这个疑问,宇文温的回答很干脆:“盈利?那怎么可能!” “仅就叶宛漕渠来说,即便每日里通行的船队从早排到晚,收来的通行费,也就那样,这条漕渠的运营成本,依旧高到可以让朝廷吐血!” “蒸汽抽水机,大家都是见过的,一开起来,消耗大量燃煤,如果只是抽水灌溉农田倒也罢了,拿来维持船闸运行,那不是烧煤,是烧流通券!” 宇文温又不是读书读傻的书呆子,抽水机能抽水不假,但拿来维持多级船闸运行,不要说现在的抽水机,就是后世用电的抽水机,只要一转起来,那电费就蹭蹭蹭往上暴涨。 多级船闸的水位调整,正常情况下应该是靠船闸上游(上级船闸)放水,而不是用抽水机抽水,真要这么做,和烧流通券取暖没区别。 见着大王说叶宛漕渠就是赔钱货,田正月等人愈发迷惑起来:既如此,那为何还要修? 宇文温知道众人的疑惑,却反问:“大家觉得蒸汽抽水机是不是好东西?” “大王,蒸汽抽水机当然是好东西,只是...”田正月见识过蒸汽抽水机的威力,但他还是想不明白叶宛漕渠的作用。 “大王,荆州的粮食,用马车就能运往河南,何必大费周章,修一条漕渠呢?毕竟京城在长安,不在洛阳。” 说到这里,田正月忽然想到了什么,试探着问:“大王,莫非...莫非要迁都?” 宇文温当即反驳:“想什么呢?长安新城正在营建,你说迁都可能么?” “那么?还请大王示下。” “寡人说过很多遍,要想富,先修路!”宇文温说到这里,来了精神,“谁说了叶宛漕渠修好后,就只能自负盈亏?“ “叶宛漕渠若真的通行,收的那点过路费,对于使用蒸汽抽水机的巨大开支来说,根本就是杯水车薪,所以得另外想办法。” “办法是什么?参考大冶制铁所,这可是最好的榜样,那就是煤铁联合体!” “叶县北面不过四十里的平顶山,有试采成功的煤矿,叶城东南八十余里,是早已开采的武阳铁矿,这两处矿山若经营得当,必然如同大冶制铁所一般,带来滚滚利润。” “平顶山煤矿就在叶宛漕渠的东端,虽然如今开采起来有些麻烦,但出煤量还是不错的,这些开采出来的煤,可以直接供应漕渠多级船闸上的蒸汽抽水机,而日后煤矿和铁矿的巨额利润,完全可以供养漕渠。” “要推广蒸汽抽水机来灌溉农田,就得有充足且便宜的燃煤供应,平顶山煤矿大规模开采后,大量燃煤能直接走水路供应下游汝水沿岸地区,这样一来,才能降低蒸汽抽水机的使用成本。” “蒸汽抽水机真的推广开来,对煤的需求是巨大的,到时候,光是卖煤都能让平顶山矿冶数钱数得手软!” “和大冶制铁所一样,用平顶山的煤,给武阳的铁矿炼铁,只要工艺摸出来了,出铁量必然大增,到时候铁利,同样可以让武阳矿冶数钱数得手软。” “煤是好东西啊!不要看不起这黑乎乎的玩意,发家致富全靠它了!” 田正月等人看着宇文温,没一个人反应过来,他们想不明白,大王为何这么喜欢煤。 喜欢铁也就罢了,毕竟铁是好东西,可那黑乎乎的煤有什么大用? 煤,又称石炭,自古就有开采,可以当做燃料,据说汉时就用于冶铁,只是田正月等人想不明白,这东西怎么能盈利。 对于大户来说,不缺柴和木炭,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与其买煤来烧,还不如抽空去捡一些枯枝落叶当燃料,这样肯定省钱。 所以,卖煤能盈利? 宇文温对此当然表示肯定:“能!听寡人的没错!做煤老板...煤的买卖必然大赚!” “但是需要时间推广,而仅靠蒸汽抽水机,还无法刺激平顶山煤矿大规模开采,所以,得有耗煤量惊人的叶宛漕渠来刺激一下。” “叶宛漕渠通行以后,荆州也能获得大量廉价的平顶山燃煤,而水运的便利,甚至能让襄州以及汉水沿岸地区也能用上较为便宜的燃煤,有助于推广蒸汽抽水机。” 宇文温说到这里,意思已经很明显,他主要就是想推广蒸汽抽水机,为此才弄出“叶宛漕渠”这一味“大补丸”。 用蒸汽抽水机灌溉农田,利国利民,但要想要推广,就得降低使用成本,这是最关键的一点,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很难。 但再难也得做,这就是宇文温的执念。 所以,他一方面鼓励工匠们想办法改进抽水机,一方面要弄出个大煤矿,为周边地区提供廉价并且充足的煤,只要做到这两点,推广事宜才能做下去。 至少,在煤矿所在地的周边地区、下游地区,做到这一点。 推广蒸汽抽水机,能灌溉更多的农田,可以增加粮食产量,这对于极其重视粮食收入的朝廷来说,是巨大的诱惑。 那么,朝廷为了增产增收,修建一条听起来很厉害、实际上是鸡肋的叶宛漕渠,也不是不能接受。 叶宛漕渠一旦修成,那么叶宛道东西两端的广阔地区(荆襄、河南),获取较为廉价的燃煤就成了可能,那么在此基础上推广蒸汽抽水机,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听得这一番解释,大家总算明白宇文温的良苦用心,话题慢慢转到别处去了,而宇文温实际上没有把真实想法悉数说出来。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他这么折腾,不是为了做煤老板,也不仅是为了推广蒸汽抽水机,而是另有所图。 煤的需求剧增,于是大量煤矿出现,而采矿过程中的透水问题,使得蒸汽抽水机出现。 蒸汽抽水机在不断地使用过程中,效率低下、耗煤量大的缺点引起广泛关注,于是有人开始不断改良蒸汽抽水机。 终于,有一位名为瓦特的工程师,成功改良了蒸汽抽水机。 只能用于矿山(煤矿)抽水的抽水蒸汽机,经过瓦特的改良,成了动力蒸汽机。 动力蒸汽机的出现,改变了人类历史。 这是宇文温所知道的历史进程,他自己没有能力实现抽水蒸汽机到动力蒸汽机的突破,所以,只能想办法让这个社会大规模开采煤矿,推广蒸汽抽水机,然后寄希望于有人能够实现突破。 瓦特改良蒸汽机,花了将近三十年,如果从现在开始,真要等上三十年,那也值得。 宇文温觉得,按着正确的科技发展轨迹来布局,肯定不会有错。 而叶宛漕渠的可行性不成问题,因为后世的南水北调工程,一样走的是这条线路,一样穿过方城垭口,所以肯定不会有错。 如果错了.... 错的不是我,是世界。 第八十章 决定 长安,丞相府,丞相、杞王宇文明看着豳王宇文温的奏章,以及厚厚一沓叶宛漕渠的规划方案,觉得有些头痛,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弟弟那么喜欢煤? 蒸汽抽水机是很神奇,但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使用成本太高,还受限于煤的供应,所以除了大冶制铁所这种产煤的矿山,别的地方很难推广蒸汽抽水机。 年产铁量超过三百万斤的大冶制铁所,盈利丰厚,用得起蒸汽抽水机,所以你就到处挖煤,找铁矿,想要推广蒸汽抽水机? 宇文明揉了揉太阳穴,他实在不能理解弟弟的思路:为了把叶城北面的煤、东南面的铁拿来盈利,就要修一条叶宛漕渠,这样折腾,会不会激起民变? 他曾任山南道大行台,对于荆襄之地再了解不过,而因为用兵的缘故,也对叶宛道很了解,他觉得虽然叶宛漕渠的可行性虽然很高,但实际上不是很迫切。 完全没有必要。 京城在长安,荆襄之地的粮食即便要输入京城,走的也是西北方向武关道,不可能走东北方向的叶宛道,再经过洛阳输入关中。 虽然走武关道输送荆襄粮食的成本不低,但绕行洛阳入关中的输送路线,成本同样不低,所以这叶宛漕渠即便要修,也没必要近期修。 更别说近十年来战乱不断,荆州、豫州百姓需要休养生息,如果为了修建叶宛漕渠而大举征发百姓服劳役,确实不妥。 这个问题,宇文明能想到,而建议修建叶宛漕渠的宇文温也意识到了,并在奏章里就这一点给出了解决办法,宇文温认为如果可以的话,叶宛漕渠若早日动工,就能早日带来丰厚的收益。 收益是什么? 蒸汽抽水机的快速推广。 话题还是转到蒸汽抽水机上,宇文温的规划让宇文明感到不可思议,那就是宇文温想要在荆州以及豫州推广蒸汽抽水机的使用。 若如此,那就得提供大量相对廉价的煤,需要有个大型煤矿来作为基础,还得有便利的运输条件(水运),不然一切都是空谈。 如今在叶城北郊平顶山试开采的煤矿,据说储量惊人,而开采出来的煤,可以很方便的用船经由汝水运到豫州悬瓠,以及汝水沿岸地区。 有了比较廉价的煤,蒸汽抽水机的使用就有可能推广,那么汝水沿岸地区对于水患的治理,以及兴建水利设施灌溉更多的农田,由此会非常有利。 同理,豫州下游的淮西地区,豫州上游的郑州地区,都能因为能够获取平顶山的相对廉价燃煤,得以让蒸汽抽水机推广。 而叶县以西的荆州地区,却因为陆地运煤成本太高,无法推广蒸汽抽水机。 若有了叶宛漕渠,宛若门槛的方城垭口就不再是阻碍,用漕船运煤西进,荆州各地甚至襄州各地都能够获得较为廉价的燃煤。 那么荆襄地区已有的各水利设施在蒸汽抽水机的帮助下,可以更加有效治理水患,雨季蓄水、旱季放水,灌溉更多的农田,实现增产增收。 总而言之,宇文温的规划,是以修建叶宛漕渠为契机,刺激平顶山煤矿的开采,顺便刺激武阳铁矿的开采,实现类似大冶制铁所那样的“煤铁联合体”。 大冶制铁所提供了充足而廉价的煤和铁,造福周边地区,大量铁制农具可以帮助百姓开荒,而蒸汽抽水机的推广,让现有的水利设施如虎添翼,灌溉更多的农田。 而平顶山煤矿、武阳铁矿相互间距离不过百余里,并以叶宛道东端的叶城为中心,如果真的能够利用起来,那么荆襄以及豫州等地未来增产增收不是白日梦。 与此同时,叶宛漕渠若修好了,意味着叶宛道的运输能力大幅加强,届时无论是东边的河南地区,还是西边的荆襄地区,一旦发生饥荒,另一边的粮食就能很便捷的运来救急。 这也是叶宛漕渠的主要作用。 身为执政的宇文明,当然被这美好的前景所吸引,但问题是要如何在与民生息的同时,实现叶宛漕渠的开凿,以及平顶山煤矿、武阳铁矿的大规模开采呢? 想到这里,宇文明叹了口气,拿起弟弟的奏章再看起来。 要想与民生息不大规模征发劳役,那么就用雇工来开凿叶宛漕渠,用雇工来扩大煤矿和铁矿的开采,换句话说,官府花钱粮雇人,不需要征发百姓服劳役。 那么官府雇人的钱粮从哪里来?如此宏伟的工程,要花的钱可不是小数目,朝廷到处都要花钱,没有那么多闲钱去修一条并不迫切需要的漕渠。 宇文温给出的办法,就是在盐利上动脑筋。 换句话说,广州总管府用“开中法”修建浈阳峡栈道的成功经验,如今可以借鉴到叶宛漕渠的修建工程中来。 在尽可能不滥用民力的时候,官府用河东盐利换取民间人士踊跃“投资”,以此获得大量粮食,雇佣青壮来完成叶宛漕渠的修建。 与此同时,完成平顶山煤矿、武阳铁矿的扩大开采。 如此复杂的操作,对于吏治的要求很高,宇文明对此不是很乐观,但宇文温又给出了新的解决方式,那就是组建“叶宛转运司”,实行全权负责制。 叶宛转运司,设转运使一人,副使若干,首先负责叶宛漕渠的修建,待得建成之后,要负责叶宛漕渠的运营。 而若实行开中法,还得转运司来主持具体事务,职责自然也要分明,出了什么纰漏,转运使和副使跑不掉。 再设立类似大冶制铁所的冶炼、采煤机构,负责开采平顶山煤矿、武阳铁矿,以铁路进行连接,采用大冶制铁所的“焦炭炼铁工艺”,大幅提升铁产量。 然后大量出售煤和铁制品,用盈利的一部分,以及漕渠收取的通行费,来维持漕渠的运营。 这样的方案实行起来有些复杂,但却有成功的前车之鉴,让宇文明颇为心动,不过他还是难以理解宇文温为何对煤的追求为何如此执着。 若真按着宇文温这么一搞,朝廷又得设立新的官署、官职,日后会不会导致官府出现大量冗员? 宇文明想到这里,又想到了各地即将同时开始的考试。 冗员?按着这么折腾下去,官员好像不够用啊.... 敲门声传来,佐官在门外禀报,说人已经来了,宇文明收起思绪,答道:“让他们进来。” 宇文温如今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莫名其妙的事情上面,这对于宇文明来说不错,是个很好的机会,让弟弟把心思集中在某处,他才好做出那个决定。 那件事情,拖延太久总是不好,该落实了。 第八十一章 机会 洛阳,豳王府外街道,韦福奖失魂落魄的走着,目光呆滞、面色麻木、动作僵硬、不发一言,看上去如同行尸走肉,跟在后面的随从低着头,不敢吭声。 今日是放榜的日子,韦福奖作为考生,昨夜紧张得一宿没合眼,一直辗转反侧,到了早上,忐忑不安地去看榜。 放榜处人山人海,韦福奖好不容易挤到榜边,睁大眼睛看榜上是否有自己的名字。 他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看下去,越看越紧张,最后发现自己落榜时,只觉得心很难受,而更让他难受的是,最后一个上榜的考生,名字就排在他前面。 换句话说,他就差一名,便可上榜了。 那一瞬间,韦福奖真想大哭一场,落榜其实没什么,可为何他就差了一名? 如果距离上榜差得远,难过一阵也就罢了,如今就差一名,怎么能不让韦福奖纠结万分。 为了这次考试,他格外用功,不敢说废寝忘食,但真的很用功在“复习”,岳母送的《黄州州学试题汇编》,他全都做过了,而考试出来后,对于自己能否上榜颇有信心。 结果,结果只差一名... 在现场看榜的韦福奖随后耳朵嗡嗡作响,身边谁说话都听不到,两眼昏花,看不见四周情形,只是漠然的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竟然走回了豳王府。 眼见着侧门就在眼前,他却不敢进去:一会进去了,有何颜面见妻子? 想着宇文英娥(宇文娥英的化名)今日一早送自己出门的情形,韦福奖就觉得难受,眼眶一热,掉头往外走,却险些撞到一人。 韦福奖抬头一看,竟然是岳父宇文温。 宇文温刚从放榜现场回来,远远就见女婿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此时哈哈一笑,拍拍对方肩膀:“不就是落榜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下次考上不就行了!” “小婿..小婿...” 韦福奖想哭,话都说不利索,豳王虽然是他岳父,但翁婿间年纪差得不是很大,对于韦福奖来说,若以年纪论,豳王与其说是他岳父,还不如说是他兄长。 “考试,又不止这一次,机会多得是,莫要太往心里去了!” “走,入府,陪寡人喝上几杯,喝醉了最好,一觉醒来,什么事都没了!!” 。。。。。。 午后,豳王府门前,头发花白的李德林下了马,走进王府,与迎上来的王府长史李纲交谈起来,一会约定时间到了,他要向豳王汇报事情。 李纲看了看挂钟,随后说道:“李公,大王身上有酒气,一会莫要见怪。” 李德林闻言诧异:“大王心情不佳?” “不,是大王的女婿心情不佳。”说到这里,李纲压低声音:“落榜了,只差一名。” “呃...莫非大王的女婿,是京兆韦福奖?” “正是。” “噢....难怪....”李德林捻着胡须叹道,他作为此次考试的主考官之一,在名次出来之后,仔细看过几遍,对只差一名就上榜的京兆韦福奖有印象。 豳王宇文温,可从没跟他说过女婿的名讳,当然说了也没用,因为试卷都统一装订成册,阅卷者是看不到考生名字的。 这是防止作弊的手段之一,李德林对此很赞同,这段时间他和其他几位考官一起阅卷,颇费心力,如今这场考试终于圆满结束,却还不能松一口气。 正与李纲交谈间,有吏员来请,李德林便向李纲告辞,跟着吏员向前走。 来到书房,见着豳王宇文温身上有些许酒气,李德林只当没闻到,结果反倒是宇文温先解释:“寡人方才饮酒,有些许酒气,李公莫要见怪。” 简单的寒暄过后,李德林切入主题,开始向宇文温汇报此次考试的情况,他作为宇文温推荐并得丞相任命的主考官,职责尚未结束。 考试选拔,是新颖的选拔人才方式,所以每一次考试过后,都要总结经验教训,为下一次更大规模的考试打好基础,李德林知道朝廷很可能会继续举办考试以选拔人才,所以他和其他考官的总结至关重要。 而这对于他的仕途也至关重要,如果搞砸了,就不会再有机会了。 李德林字公辅,博陵安平人,今年已六十三岁,仕途坎坷,不再是当年那意气风发的神童,再也没有大好光阴可以浪费。 他年少时勤奋好学,有神童之名,后来在齐国天保年间举秀才,官至直散骑侍郎,典机密,后来周国灭齐国,得授内史上士。 故齐山东(太行山以东)官员,在周国得重用的人较少,李德林就是其中一位,也正是如此,他卷入了大象二年的变乱之中。 天元皇帝崩,外戚杨坚掌权,而李德林成了杨坚的谋臣,为其定大计,又代笔为幼帝写了禅位诏书。 所以,李德林是杨坚的党羽,本来在隋国灭亡时要被清算,却因为当年他的一个主张,逃过一劫。 大象二年杨坚把持朝政,即将屠杀宇文宗室时,李德林曾经劝谏,说如此行事太过阴毒,不合适。 为此,他被杨坚斥为“书生意气”,由此开始疏远,不过待得隋国建立,杨坚又重新重用李德林,任其为内史令,参掌机要。 但好景不长,李德林又倒霉了,因为他得罪同僚,成为众矢之的。 李德林自幼有神童之称,年纪轻轻就以学识渊博著称,而他恃才傲物,为人处事不够圆滑,不太会察言观色,以至于先前引得杨坚不快,后来又招惹了杨坚一众心腹的不满。 李德林和同僚相处,意见相左时经常发生争论,他对事不对人,然而因为说话不注意分寸,也不知道委婉些,得罪人都不自知。 以至于到后面,别人和他争论,都是对人不对事。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李德林很快就被杨坚判定为不堪重任,行事迂腐,于是再次疏远。 至此,李德林的仕途到了尽头,在隋国多年未得升迁,加上当年曾经反对屠杀宇文宗室,所以当周国收复关中后,当时的周国丞相尉迟迥没有为难他。 但也没有任用李德林,杞王也忽略了他,因为李德林是故齐旧臣,和关陇权贵们没什么渊源。 当时李德林年近六旬,见着折腾半生却一事无成,加上仕途无望,心灰意冷之下,打算回家乡养老,却被“河北老乡”刘炫劝住了。 刘炫和刘焯并称“二刘”,是当世有名的经学家,李德林和刘炫、刘焯有些类似,就是懂得做学问,却不太懂得做官,不知道体察上意,不知道阿谀奉承。 大概是处于“惺惺相惜”的心理,刘炫提出了邀请,李德林便应邀到了黄州州学,之后就留下来,专心做学问,倒也如鱼得水,心情好了许多,人也有精神了。 黄州州学接连举办了几次考试,李德林参与其中,颇有经验,后来被豳王宇文温征辟为豳王友,今年作为主考官之一,再入仕途。 这是李德林最后的机会,他奔波大半生,不想满腹经纶无用武之地,于是很认真的履行职责,累是累一些,精神却分外的好。 有了奔头的李德林,宛若枯木逢春,而他发现举主、豳王宇文温,是个喜欢和佐官吵架的“奇葩”。 乐运,这个有名的铮臣,三两天就要和豳王争论,双方都是对事不对人,吵得面红耳赤,过后一样正常相处,李德林觉得豳王这种很喜欢“讲道理”的作风,应该能容得下自己。 他,也许还有机会。 第八十二章 老司机 下午,豳王府前院一隅,王府长史李纲正与一名年轻人交谈,不经意看见豳王妃从一旁的回廊经过,他没有打招呼,因为这样不合适: 王妃若是过来了,他就得为王妃引见到访的客人,但这样不好。 豳王妃身份尊贵,不需要对随便一个访客寒暄,而李纲明白,豳王很在意女眷,无论是王妃也好,侧室也罢,豳王都不怎么喜欢给来宾主动介绍,也从不会让侧室入席,为来宾倒酒端菜。 至于让侧室陪着来宾饮酒作乐...那是不可能的。 虽然主人在自家宴请客人时,让侍妾出来侍奉客人是很正常的事情,但豳王这样“讲究”,倒不能说错,所以李纲不会触碰底线。 微风吹拂,从阵阵清香飘来,这是郁金香的味道,也是李百药颇为熟悉的味道,他不好转头去看经过的佳人,只能用鼻子感受着香味。 这位大概就是豳王妃吧,传闻中的绝色美人哎.... 李百药仪表堂堂,英俊潇洒,颇有女人缘,所以对于妇人们的喜好有些了解,贵妇们大多离不开香药,许多人喜欢用郁金来给衣物熏香,或者放入香囊随身佩戴,久而久之,身上自带香味。 无缘得近距离一睹豳王妃芳容,李百药对此有些遗憾,因为他今日到豳王府的目的之一,就是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亲眼见着这位传闻中的美人。 当然,他到豳王府的首要目的,是来接父亲李德林,至于豳王妃,其实见不着才是理所当然。 他只是基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想法,仅仅想一饱眼福,哪里敢对豳王妃有任何非分之想。 毕竟,李百药已经不是年年少轻狂的时候了,现在好不容易榜上有名,即将再入仕途,比以前自然要小心谨慎得多。 当年,李百药之父李德林为杨坚的重要谋士,故而隋国建立之后,李百药的仕途颇为顺畅,任东宫学士,前途无量。 官场得意,情场同样得意,风流倜傥的李百药,仪表出众、风度翩翩,又有满腹经纶,所以到哪里都能吸引女郎们的注意,游走于花丛中,好不惬意。 但好景不长,李德林为杨坚疏远,李百药自然也跟着受冷落,后来隋国灭亡,李德林父子成了白身,在家无所事事,如今李百药好不容易在考试中脱颖而出,榜上有名,他自然要珍惜这个机会。 什么女子可以搭讪、什么女子可以接触,什么女子只可远观,心里可得有数。 不然就要倒霉。 威名赫赫的豳王,李百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招惹,所以他现在就一个念头:等父亲,一起回去。 李德林年纪大了,骑马时有些摇摇晃晃,作为儿子的李百药颇为担心,所以今日放榜之后虽然兴奋不已,却很快回过神来,在家中见着父亲迟迟未归,便到豳王府等候。 当然,如果有机会的话,能在豳王面前露露脸也是不错的。 李百药不是初入仕途,当然知道入仕只是第一步,若想要有机会升迁,就得有靠山。 当年他父亲恃才傲物,言谈之间不知不觉得罪许多人,又不找靠山,所以倒霉时不但没人帮,反倒“墙倒众人推”。 有鉴于此,李百药学精了一些,虽然不至于为了着靠山而不顾廉耻去阿谀奉承,但机会合适的话,还是要想办法得权贵青睐。 当然不是说有了靠山就能为非作歹,李百药的想法很简单,只有靠着强力支持,自己的才学才能有发挥的余地,不然像父亲那样,蹉跎半生到头来一场空,只能黯然神伤。 “啊,年轻人,我看你骨骼精奇,是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维护世界和平就靠你了!” 耳边突然传来说话声,音调有些奇怪,让正在交谈的李纲和李百药一愣,随后两人循声望去,却见一只白鹦鹉落在旁边房檐上,对着他们说话。 确切的说,这白鹦鹉是对着李百药说话。 “年轻人,我这里有武功秘籍,如今十文钱售你可好?” 面对白鹦鹉的“询问”,李百药哭笑不得,李纲则有些尴尬的解释:“这是大王养的鹦鹉,说话有些古古怪怪的,莫要见怪...” 就在这时,拐角处转过一名女子,气喘吁吁地对着那白鹦鹉喊着:“哎呀,赶快回去,你越界了!” 声音宛若银铃,似乎是吴地口音,李百药看清那女子样貌,不由得呼吸一凝:好一株出水芙蓉啊! 出水芙蓉,指刚开放的荷花,比喻诗文清新不俗,也可比喻美人清新脱俗。 如今这身着青衣明显侍女打扮的女子,年约十七八岁,却有沉鱼落雁之貌,面颊红润,双眼清澈,让李百药一见只觉得心忽然乱起来。 还没等他回过神,那白鹦鹉振翅飞到女子抬起的手臂上,随后一人一鸟转回后院。 一场突如其来的偶遇,让李百药怅然若失的同时怦然心动:若是能有如此佳偶,那真是人生苦短啊! “这位是?” 说话声又起,李百药抬头看去,却见父亲站在面前,旁边是一位身着戎服的年轻人,发话的就是此人。 虽然这位年轻人身着戎服,看上去仿佛寻常士兵,但那举手投足间散发的气势,让李百药瞬间明白对方的身份,赶紧行礼:“草民李百药,见过大王。” 得知面前之人是李德林之子李百药,宇文温饶有趣味的打量了一下对方,方才陈追着白鹦鹉“一撮毛”跑出来的情形,他自然也看到了。 见着这位李郎君似乎被美人摄了魂,宇文温笑着对李德林说:“令郎果然一表人才,名不虚传!” 说是这么说,他心里却是另一番想法。 宇文温知道李百药“曾经”的丰功伟绩,那就是连杨素的侍妾都敢撩,甚至敢潜入杨素府邸偷情。 事泄之后被抓个正着,李百药凭着仪表堂堂和饱学之士的名声,不仅让杨素改变主意,还得其慷慨“馈赠”,携美而归。 在原本的历史里,权臣杨素妒才却又惜才,是个喜欢“送女”的大好人,“明文记载”的送女美谈就有两次半,一次是“破镜重圆”的典故,一次是送侍妾给李百药。 还有半次,是杨素的侍妾红拂女与年轻的李靖私奔。 对于杨素的“容人”之量,宇文温是相当佩服,但换成他自己,就绝不会这么慷慨。 两年时间过去,陈依旧是完璧之身,宇文温不是“不行”而是不急,但这不代表他会把陈送出去,以收买人才为己所用。 送女?那是不可能的。 想到这里,宇文温看着李百药,笑得愈发和蔼:老司机哟,你要是敢撩我的女人,呵呵... 李德林父子告辞,宇文温正打算去后院,却见管家李三九匆匆而来,交出刚收到的一封密信(纸条)。 这是信鸽从长安带来的密信,宇文温亲自“翻译”后,看着消息,长叹一声。 据“深喉”透露,丞相有意对陈国用兵,已经开始规划具体方略,要借统一天下之大功,进一步巩固威望。 而平陈的主帅,丞相考虑让世子宇文理来当,具体何时开战,丞相尚在盘算,但很有可能是今年冬天开战,赶在明年雨季到来之前结束。 宇文温知道,周国是一定要灭陈国的,但没想到,主帅人选和他无缘。 意料之外,但却是情理之中。 兄弟归兄弟,权力面前,没有亲兄弟,只有孤家寡人。 更别说,当父亲的,有好处没理由不给儿子给弟弟,陈国如今只是苟延残喘,要灭掉很容易,所以统一天下的第一大功,将会是未来太子宇文理的囊中之物。 “那怎么可能?” 宇文温忽然笑起来,自言自语着。 “想和老司机抢功劳?没门!” 第八十三章 胶字廿五 北风吹拂,海港内帆影点点,一艘海船正缓缓靠向码头,其桅杆上悬挂的黑底白蔷薇旗帜迎风招展,远远看去分外显眼,负责收舶税的沈庆见着这旗帜,心情忽然好起来。 悬挂黑底白蔷薇旗的船只,意味着归属周国市舶司,不是一般的外来海船,所以不能敲诈、勒索,即便索要好处,也得有分寸。 但对于陈国的税吏来说,周国的船主很懂“规矩”,该给的好处肯定会有,所以到船上走那么一遭,兜里就会多了一些沉甸甸的“意思意思”。 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船主如此好说话,陈国的税吏们自然好说话,而周国的船只在缴纳了舶税之后,便能将带来的货物销售给闻讯赶来的陈国商贾。 沈庆来打量着这艘样式独特的船只,据说这种船型是周国最新样式,可以在黑水洋上乘风破浪,往返于南北海域。 看着看着,沈庆的目光凝聚在船头一侧外舷上,那里有几个白色的大字,在深色的船舷映衬下,显得分外明显:胶字廿五。 沈庆和周国船主打过交道,所以知道这几个字是这艘海船的“编号”,又名“舷号”。 周国的市舶司为了方便管理海船,按船只“注册”海港所在州进行编号,“胶字廿五”,意思就是“在胶州港注册的第二十五艘海船”,如此一来,官府管理起来就方便许多。 在一般的沿海渔村或者海港,要想辨别船只的归属,只需要记得船主就行,一般提到某艘船,说“某某某的船”就行,自古以来就是如此,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周国市舶司弄出这“舷号”之后,虽然有些怪异,但对于船只管理来说,确实很方便,所以负责收舶税的沈庆以及同僚,很快就习惯了这种编号方式。 与此同时,他们习惯了周国船只悬挂的黑底白蔷薇旗,因为每当悬挂这种旗帜的海船入港,那就意味着财源滚滚来。 “胶字廿五”上的船员放下踏板,然后和码头上等候着的苦力谈好价钱,雇佣对方卸货,将船舱内的货物搬上码头,然后向官府缴税。 按规矩,舶税是十抽一,也就是从货物里抽一成的数量作为舶税。 搬运货物需要时间,所以沈庆不急着点数,而是和下船的船主攀谈起来,当然,他袖子里很快就多了沉甸甸的“意思意思”。 好嘛,舶税的数量就按二十抽一来。 对到港货物的抽查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几名本地商贾围了上去,开始和船主讨价还价,沈庆看着一旁地上大量木箱里装着的昆布,闻着淡淡腥味,有些感慨。 传说中的不死药哎,谁曾想竟然寻常可见了。 近几年来,每当风信起时,就会有周国的海船抵达陈国东扬州会稽郡的海港,等着跟海商做买卖的商贾越聚越多,使得海港的人气日渐兴旺。 这处海港因为是三条江的汇合口及入海口,又名三江口,三条江上游的商贾可以驾船满载各种特产顺流而下,抵达三江口,和靠泊的周国海船做买卖。 陈国的商贾,带来大量丝绸、生丝,以此换取周国海商手中的特产,譬如据说产自东海的昆布、海参、鳆鱼,甚至还有冰块。 每年北风起时,是青徐之地的周国海船南下、抵达三江口的日子,对方不仅带来昆布、鳆鱼、海参,还有大量冰块。 这让会稽地界的大户们分外高兴,毕竟会稽冬天虽冷,但要储冰却不容易,有了量大价廉的北方冰块,许多人家在炎炎夏日可以惬意的消暑。 而南下的周国海船还会带来物美价廉的布匹、玻璃等手工制品,同样广受欢迎。 这些南下的周国海船在会稽海港停留,稍作休息后会继续南下,前往岭表交广地区,数月之后冬去春来,东南风起时,海船又会乘风北上,再次路过会稽。 北返的海船,会给会稽带来海外香药,以及一直很抢手的白砂糖。 商贾们从周国海商手上收购这些特产,转买到别处,便可轻松获取暴利。 但再暴利,也比不上做海贸暴利,沈庆知道这些周国船主一来一回,那就是十几倍的利润,只要一年走上一个来回,赚的钱就能买许多良田。 若是坐上几年海贸,赚回来的钱财,可是几辈子都花不完,沈庆对此羡慕不已,却不想真的亲自参与,因为这太危险了,他宁愿平平安安的在陆地上,靠着微薄的俸禄生活。 做海贸虽然暴利,但风险也高,出海一旦遇到风暴就是船毁人亡,所以沿海渔民出海时,家人都会提心吊胆,就怕人再也回不来了。 所以,沈庆不知道眼前这位笑眯眯的船主,夏天时还能不能平安抵达会稽,再给他一点“意思意思”。 正唏嘘间,他忽然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转头望去,却见“胶字廿五”上一名靠着船帮的船员将目光转到另一侧。 那男子身形干瘦,皮肤黝黑,典型的渔民模样,只是样貌有些凶悍,不像善类。 沈庆知道,在海上讨生活的人,许多是亡命之徒,亦民亦寇,手上还说不定沾了几条人命,而许多船主为了防止不测,专门豢养一群打手,在船上震慑船员,或者遇到海寇时靠这些打手玩命。 “胶字廿五”上的这个船员说不定是被雇佣的亡命之徒,曾经罪行累累的海寇。 这种人没必要招惹,是不是海寇,和沈庆无关,他拿了好处,让人将充作舶税的昆布装上手推车,随后往官署而去。 冬天就要到了,再过数月就是年底,沈庆可不想招惹亡命之徒,自己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刚回到官署交了舶税,沈庆还没来得及喝一杯茶,却见一名本地人急匆匆而来,对方见着他便嚷嚷:“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嚷嚷什么!”沈庆没好气的问,此人是当地大族子弟,前几年出海遇到海寇李扒皮一伙人,父兄丢了性命,自己大难不死,一直喊着要报仇,所以沈庆不怎么愿意招惹这样的麻烦。 “我看见了,那杀千刀的海寇李扒皮,就在周国的海船上!” 听到这里,沈庆有些不以为然:“你瞎说什么?周国的船上如何会有海盗?李扒皮我大概认得,没见他在那船上。” “我就是看到了!那杀千刀的化成灰,我都认得!”男子激动起来,见着沈庆一个劲说“没有”,忽然拔出一把匕首顶在他腰间:“马上带人去抓他,不然老子先宰了你,再去报仇!” 第八十四章 茶 建康,秦淮河口,水面上大小船只往来如梭,繁忙异常,自长江上而来的大船,缓缓靠泊秦淮河口,其上装载的货物分装到聚来的小船上,由小船经秦淮河逆水而上,把货物运抵边淮列肆。 从长江上游而来的物资,维系着建康城百姓日常所需,上游巴湘、江州之地虽然已经为周国所占,但其产出一如既往运抵建康。 这是陈、周两国互市所得结果,让人口众多的三吴之地,依旧能保证粮食及日常所需的基本供应,不至于出现饥荒,导致流民遍地。 也正是因为有了互市,许多物美价廉的黄州制品得以大量涌入建康,走入寻常百姓家,为人们所熟知,从而渐渐习以为常,甚至生活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来自黄州的廉价日用品,充斥着建康,譬如说便宜的瓷器、纸张、竹器、木器,还有便宜得让人无法相信的铁针,以及各类小型铁器,极大降低了寻常百姓的生活成本。 与此同时,也让许多人举步维艰。 产自周国黄州的布匹,物美价廉,被商贾贩到建康大量出售,使得陈国布价连年下降,而农户们自己纺织的布匹与之相比黯然失色,销路也大受影响。 自己纺布然后拿来出售,是许多家庭为数不多的收入来源,如今都已不灵了,因为手纺布不好卖。 虽然商贾们向农户大量收购麻、丝,卖给周国借以牟利,但这些奸商恶意压价,使得许多农户的收入锐减,本来就拮据的生活,受此冲击之后,变得愈发艰难起来。 而受到冲击的人不止农户,还有其他人,卢谦就是其中一名“受害者”,此时此刻,他坐在一家茶肆二楼,看着窗外秦淮河上繁忙的情景,心情低落,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一旁,侍女们正在为他备茶,石磨、小火炉、茶缶等备茶用具一应俱全。 若是以前,卢谦会亲自动手备茶、煮茶,从这些过程之中享受乐趣,然而现在心境不同了,一门心思都放在越来越不好做的茶叶买卖上,没了闲情雅致。 作为一名茶商,卢谦曾经过着不错的日子,虽然不是大富之家,但小日子还是过得不错,然而当年的好时光一去不复返,因为自从“西阳春”等新茶开始在建康出售,他的买卖就每况愈下。 西阳春,是来自黄州的茶叶,因为州治是西阳城,故而得名。 黄州,十余年前还是陈国国土,数百年来并不以产茶闻名,而如今黄州那有名的“西阳春”茶叶,或者其他名声渐响的茶叶,在建康大受欢迎,挤占了传统茶叶的份额,让卢谦等茶商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 之所以说“传统茶叶”,是因为“西阳春”等新茶叶的“做法”不一样,不是煮出来的,而是“泡”出来的,品起来别有一番风味,西阳春和“泡茶法”,很快就在建康流传开来。 传统的制茶名为“煮茶”,首先要先备茶,就如同做菜前要切菜那样,将茶叶、茶梗用小石磨等工具磨碎,然后加入盐、薄荷、橘皮、姜等佐料,加水之后放在火上慢慢煮。 或者,如同做羹汤一样,直接把生茶叶烹煮成羹汤而饮,饮茶类似喝蔬茶汤,如此羹汤又称为“茗粥”。 而所谓的泡茶,就是把茶叶放在茶壶里,用滚水来泡就行了,如此制备而得的茶,茶叶是不吃的,只喝茶水,对于卢谦来说,这简直就是胡闹。 制茶,就应该放许多佐料进去一起煮,煮熟了才能喝,这种直接拿滚水泡一泡就喝的作法,和做菜不放盐、不煮熟就吃有什么区别? 煮茶不放佐料,这还叫茶? 卢谦一直如此认为,但他的固执,挽救不了买卖,随着“泡茶”日渐流行,他收购的茶叶销路开始下降,买卖一年不如一年。 制茶需要茶叶,不过是制茶方式不用,怎么会连茶叶都不好卖了?这是为什么? 道理很简单,以“西阳春”为首的新茶,其形式不是传统的团茶或者茶饼,却是散碎的“散茶”,每一张茶叶都是卷成卷,滚水一泡,味道很快就出来了。 这种散茶,是用了新工艺制成,和传统工艺不一样,卢谦等江南茶商,费了好大功夫,才打听到这种新的制作工艺名为“炒茶”。 将新鲜的茶叶放到名为“铁锅”的炊具里“炒”,才会让一片片茶叶卷成卷,用滚水一泡,清香扑鼻。 铁锅,是黄州率先使用的一种铁制炊具,可以实现“炒”的烹饪技巧,卢谦家里的厨子就会,炒出来的菜确实好吃,但用铁锅“炒”茶,却很难。 要注意火候,火候不到或者过了,茶叶就不行,具体该如何把握,茶园主和茶商们试过无数次,但总是比不过“西阳春”等周国所出茶叶。 江南的茶园主们,也想着随大流,用“炒茶”来制备茶叶,迎合建康城内巨大的需求,但问题是怎么都炒不好,连带着茶叶的销路都大受影响。 当今天子,已经不再喝煮茶,许多权贵纷纷效仿,连带着家人及亲朋好友都跟着学,学着学着就上瘾了,真就喜欢喝泡出来的茶。 而泡茶还有所谓的“茶艺”,专门练过的女子施展“茶艺”时,人和制茶的动作看起来都赏心悦目,比磨茶、碾茶好看多了。 所以传统的茶饼、团茶不好卖,虽然不至于一点也卖不出去,但利润暴跌是铁一般的事实。 对此,江南的茶园主们心急如焚,而江南的茶商们也急得团团转:他们也想去周国那边进货,奈何周国的茶园和茶商之间关系紧密,外地人根本就没办法直接到茶园进货。 甚至连“炒茶”的工艺都不好弄出来,所以江南的茶叶(团茶)买卖,在“散茶”的冲击下摇摇欲坠。 一艘又一艘的大船,满载着散茶抵达建康,随后被商贾们抢购一空,很快就出现在建康城内权贵们的茶几上,而卢谦等茶商及江南的茶园主们,只能看着周国的茶商、茶园主赚得盆满钵满,自己却只能作壁上观。 此刻,卢谦透过窗户,看着远处秦淮河口上又陆续停泊的几艘大船,只觉得心在滴血:这都是满载散茶的茶船,其抢占的利润,本来是他们的。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卢谦等茶商,决定要奋力一搏。 现在,对方肆无忌惮的贩卖大量散茶到建康,若再不动作,今年的年,是过不下去了,所以有人提议,给外来的“散茶”一点颜色看看。 想到这里,卢谦又看向窗外秦淮河,只见几艘做有标记的小船,正缓缓向秦淮河口前进,船上坐着的许多男子,看上去没什么异常。 但再过一会,就有好戏看了! 第八十五章 套路 “啪”的一声脆响,一只工精美的瓷天鹅摔得粉碎,“罪魁祸首”陈吓得手足无措,一旁正用鸡毛掸小心打扫灰尘的几名侍女,见着大王颇为喜欢的物件被打碎,吓得不敢说话。 陈惊慌失措间,瞥见一旁正在看书的豳王望向自己,眼神不善,她急得满脸通红,赶紧低头道歉: “对不住,对不住,奴婢失手了..”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已经很小心了,却碰掉了瓷天鹅。 这天鹅是陶瓷所制,摆出即将振翅高飞的样子,不知工匠用的什么法子,将这瓷鹅做得栩栩如生,连羽毛都宛若真的一般,若不是尺寸小,远远看去真的会让人以为是活的。 陈觉得这么贵重的摆件,如今被她打碎,恐怕要倒霉了。 今日休沐的宇文温,看书看得正入神,被突如其来的动静打断,转头看向陈,又看看地上摔碎的瓷天鹅,叹了口气,摆摆手:“收拾收拾,下不为例。” “是...是....” 陈还以为宇文温会发火,没想到却是轻描淡写,她如蒙大赦,忙不迭点头,赶紧收拾起碎片来。 她本来只负责照顾白鹦鹉“一撮毛”,今日不知何故,管事让她和其她当值侍女一起来打扫书房,所以一直提醒自己千万仔细,结果竟然出错了。 大王没追究,那真是阿弥陀佛。 自从两年前开始为豳王养“一撮毛”,陈一直很认真,也很努力,短短两年时间,有了脱胎换骨般的变化。 她自幼长于深宫,习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忽然变成侍女,凡事都得自己来,刚开始时做事笨手笨脚,什么也不会,还因为不善于与人沟通,闹出不少笑话。 加上白鹦鹉“性格”古怪不好伺候,好几次陈委屈得偷偷抹泪,但最后都坚持下来。 渐渐知道如何做事,手脚越来越麻利;渐渐知道如何与人相处,哪怕是地位卑贱的侍女,她也处之泰然,因为自己也是侍女。 陈渐渐适应了豳王府的生活,虽然如今只是侍女,但和其她侍女一样,过着规律而又轻松的生活。 轻松,不是指做事少,指的是大家相互间相处融洽、有说有笑,吃饭时,洗衣服时,收拾宿舍时,还有晚上睡前的“故事会”,这都让陈觉得生活轻松惬意。 这可比在宫里要轻松,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周围的人愿意和自己说悄悄话,还分享许多小故事,有个头痛脑热,会有人关心。 当然,在宫里时,母亲也会关心自己,但陈在豳王府的侍女生活,让她渐渐开朗起来。 一想到母亲,陈就有些失神,手中的鸡毛掸一凝,忽然间面前置物架上那琉璃盏一晃,随后落下地,“啪”的一声碎了。 陈见状脑子一片空白:我碰到了?怎么会... “这是怎么回事?” 声音响起,宇文温抬头看过来,看着地上的碎片,面色不善,陈窘迫得低着头赔不是:“大王,奴婢不是故意的....” “陈娘子。” “奴...奴婢在....” 宇文温放下书,看着陈:“你是不是对寡人有什么想法?” “啊?”陈惊呼一声,她一下子没回过神:我能有什么想法? 但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陈苦着脸说道:“不不不,奴婢只是一时失手...” 陈惊慌失措的摆着手,置物架忽然倒下来,上面摆着的东西砸得稀烂,陈为此愣住了:我好像没碰到啊? 或者真碰到了? 陈心乱如麻,她弄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碰倒置物架,一旁的侍女见状吓得面色发白,宇文温“哼”了一声,再问:“怎么,如此接连失手,是想引起寡人的注意么?” 陈和几位侍女都没反应过来,宇文温随后“邪魅”一笑:“很好,你成功引起寡人的注意了!” 没错,是霸道总裁最喜欢的“邪魅一笑”,虽然宇文温实际上不知道到底怎么笑算是“邪魅”,但既然鱼儿上钩,他可不会客气: “从现在起,你就是寡人的妾了!” “啊?” 旁边的一名侍女脱口而出,随后捂住嘴巴,和其她人一样,满是羡慕的看着陈:能做大王的侍妾,这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处在众人视线之中的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愣看着宇文温,满是不可思议的表情,随后面色发红,一直红到脖子:“不不不,不是,不是这样的...” 她没想到事情竟然变成这样,明明好好的一天,她只是被叫来打扫书房,怎么就成了大王的妾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陈脑袋一空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这两年来她主要负责养白鹦鹉,所以时常跟在豳王身边,目睹豳王和王妃、院主以及子女们相处的情景,也目睹了贵妃和豳王相处的情景。 贵妃看起来很快乐,甚至比两年前还要光彩照人,陈渐渐觉得豳王好像不是什么坏人,对人也好,如果、如果... 那想法让她脸红,所以不敢想下去,结果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也太... 回过神来的陈,发现几位侍女不知何时已经退出去,此时的书房里除了豳王和自己,就没有别人。 见着豳王向自己走来,陈心如鹿撞、呼吸急促,转身想跑,双腿却如灌铅,好一会才走了几步,距离房门却还有一段距离。 她眼睁睁看着豳王走近,向自己伸出手。 两年前,戏场包厢内,贵妃和豳王在一起的那一幕,又浮现在陈脑海里,回想起贵妃那摇曳的身形,还有那一阵哆嗦,她不由得面颊发烫。 正纠结间,却见豳王擦身而过,抬手将门推开。 “想什么呢?光天化日的...” 宇文温说完,走出书房,陈僵在原地,听得对方说“跟上”,不知怎的,懵懵懂懂就跟了上去。 房外候着的侍女们,向她投来羡慕的目光,陈窘得低着头,紧紧跟着宇文温,不敢说什么,听着对方又说“随寡人去给王妃请安、奉茶”,心如鹿撞。 “愿意么?” 面对宇文温的提问,陈声若蚊咛,面若桃花,也不知说的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既然跟着走,那就是愿意咯! 宇文温如是想,对此很有把握,套路一出,陈小娘子是绝对跑不掉的。 而另一边,套路一出,绝对十拿九稳。 第八十六章 布局 书房内,丞相、杞王宇文明正与世子宇文理交谈,父子俩面前是一副舆图,上面画着淮南、江南山川形势,而宇文明正在听儿子陈述平陈方略。 宇文理年纪轻轻,任雍州牧一年多,实际上才刚适应,更别说从没带兵打过仗,光凭他自己,哪里想得出什么平陈方略。 实际上,这是身为父亲的宇文明对儿子的考校,他将心腹们拟定的几个平陈方略交给儿子,让儿子自己琢磨琢磨,然后发表自己的见解。 说得好不好、对不对都是次要的,关键是要对此进行认真思考,以便将来真的领兵南下时,心里有数。 到时候平定江南,班师回朝,儿子风风光光,他这个做父亲的自然也会风光。 陈国,本来四年前就该完蛋了,只是因为周国内部发生变故,所以陈国才能苟延残喘至今。 对此,宇文明觉得拖下去没意思,而且迟则生变,所以他这一年多来稳住朝野内外局势之后,就开始策划平陈,统一天下。 结束数百年的战乱、南北对峙,这是名垂青史的大功,宇文明本该自己亲自带兵出征,奈何他身为丞相,不能轻易离开长安,以免生变。 他对于朝局的控制,还没到十拿九稳的地步。 对于宇文明来说,可靠的官员太少,自己远离长安这个权力中心多余不妥,所以他若是出征,最好带上天子一起,来个“御驾亲征”。 但天子年纪太小,一旦出征途中水土不服导致出了意外,那就会面临进退两难的困境,所以宇文明知道自己是动不得的。 如此一来,得任命别人为行军元帅,带兵平定陈国,虽然合适的人选不少,但实际上宇文明能选的只有两人,一个是弟弟,一个是儿子。 豳王宇文温,征战沙场十余年,战功累累,未尝败绩,有“不败”之名,若以军事角度说,任命宇文温为平陈主帅再合适不过。 但问题在于,宇文温立下如此大功,该怎么赏? 宇文温已经位至国王爵,再高,难不成封疆裂土? 功高不赏、难赏,宇文明知道弟弟的位置已经很高了,再高也不能高过自己。 当然,宇文温真要是平定陈国立下大功,实际上也不是没办法赏,那就是封宇文温的儿子们为郡公、国公,以此作为嘉奖。 但这样下去,若干年后,该怎么办?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宇文明知道自己的处境,势必坐上那个位置,那么到时候他就得面临一个问题:弟弟的儿子太多了,以至于将来会成为皇权的威胁。 自大象二年那场浩劫后,宗室男丁凋零,而截止今日,成年的男子是宇文明和弟弟宇文温,宇文明的长子宇文理,今年未到二十,勉强算真正成年。 而未成年的男丁们,宇文明有次子、幺子,宇文温则有六个儿子。 宇文明父子四人,宇文温父子七人,到了十余年后,小家伙们开始入仕,双方人数对比就会开始失衡,这对于皇权来说是隐患。 当年天元皇帝排斥皇叔们,以至于让外戚有机可乘,有鉴于此,宇文明知道自己将来坐上御座,就得给宗室分权,以宗室拱卫皇权。 但到时候除了皇子,其他宗室就是宇文温及其儿子,这样一分权,宇文温父子的实力大增,这可不好。 然而若不分权给宗室,且不说宇文温会怎么想,宇文明觉得光靠自己和儿子,要想镇住那么多权贵很吃力。 所以,宗室要用,却又不能太过重用,这对于权术有很高的要求,即所谓的“帝王之术”,宇文明怕自己百年之后,宇文理坐不稳皇位。 要么如同天元皇帝那样,一门心思防宗室,却便宜了外戚;要么宇文理被叔叔和堂弟们架空,最后倒霉。 宇文明甚至觉得自己要压制弟弟都会很吃力,因为宇文温实在是太出色了。 去年年初,故杞王宇文亮临终前做了安排,让宇文明身处长安执政,让宇文温在洛阳震慑关东,兄弟俩一内一外,互为支援。 这番布置确实效果不错,宇文明这一年多来,渐渐稳住了人心,把权力抓得越来越紧。 但随着时光流逝,兄弟俩的关系必然发生变化,最后由上下级关系变成君臣关系,到时候,情况又不一样了。 宇文温坐镇洛阳,时间长了会尾大不掉,对皇权来说是一个隐患,对于国家来说也是隐患,一旦处理不当,就会有爆发内战的危险。 宇文明知道自己迟早要面对这个问题,必须想办法解决,但他的动作要“轻”,不能刺激弟弟,否则稍不留神,大周就真会爆发东西内战了。 真要打起仗来,宇文明对于战胜弟弟不是很有信心,因为宇文温在战场上的表现太过神奇,各种奇奇怪怪的武器层出不穷,宇文明不确定自己的军队面对宇文温时能有多少胜算。 更别说兄弟阋墙,只会让外人趁虚而入,手足相残,无论是谁赢了,都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宇文氏的江山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所以宇文明不到万不得已,不想选择这条路,那么得在平时就开始布局,慢慢将弟弟的实力削弱。 这是严峻的现实,和兄弟之情没有关系,宇文明知道自己若是不提早做打算,日后自己登基称帝,怕是会更加头痛。 现在就是提前布局的时候,宇文明下定决心,绝不能让宇文温担任主帅,立下平定陈国的大功。 所以,宇文明要让儿子宇文理当主帅,拿下这个大功,一来可以避免宇文温功高不赏、难赏,二来也好让宇文理积累声望。 日后当了太子,能有足够的声望聚拢朝士,和豳王一较高下。 这是宇文明的布局,谁也改变不了,但问题不是没有,那就是用兵时机的选择。 若能在明年秋天动兵,那再好不过,这样可以做好充分的准备,但宇文明生怕拖久了生变,儿子的功劳被弟弟抢走,那可不好。 所以最好是今年年底动手,赶在明年雨季到来前结束战争。 但这样就太匆忙了,毕竟河南之地修生养息不过两年,若大举动兵,宇文温必然会以此为借口加以劝谏(阻拦)。 当然,宇文明有信心排除非议,让儿子年底就带兵攻打陈国,只是如此一来,万一战事不利,麻烦不小,更别说若宇文温在后背使坏.... 虽然宇文明不认为弟弟真会在粮草供应上动手脚,但权力斗争,有时候还是考虑周到些为好。 宇文明思来想去,觉得夜长梦多,所以最后决定就在年底动手,无论如何,也要保证儿子拿下平陈大功,所以这几日开始考校儿子,看其对于平陈有何构想。 但实际上宇文理不需要具体参与军务,指挥大军作战的重任,由行军元帅长史、司马来负责即可,宇文明如此认真考校儿子,是为了让儿子有真正锻炼的机会。 要知道如何用兵,不然,在叔叔面前会露怯的。 至于战争的借口,当然不会缺,从陈国逃入周国的宗室陈伯固、陈方泰,和陈国皇帝陈叔宝有仇,对于宇文明来说,这两个人是很好的工具。 陈伯固、陈方泰两人、会在长安向大周君臣“哭诉”陈叔宝的暴行,说陈国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所以为江南百姓计,请王师出征,吊民伐罪。 所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宇文明如是想,见着儿子说得头头是道,很满意,父子俩交谈片刻,忽然有相府佐官送来了紧急公文。 洪州总管韦遣使急报,说周国商船在陈国国都建康城外遇袭,损失惨重; 市舶使、豳王宇文温遣使急报,说市舶司海船在陈国东扬州会稽郡海港遇袭,损失惨重。 韦遣使急报,等待朝廷的进一步决定再采取相应措施,而宇文温遣使急报,宇文明可以从行文间看出弟弟的怒火,以及对方的请求。 立刻遣使陈国,进行交涉,如果对方不给出满意的答复和赔偿,那就开战。 本来就打算年底动兵的宇文明,见着一个开战的绝好借口就在眼前,高兴之余,却有些疑惑。 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甚至连开战的借口自己都来了,宇文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第八十七章 群情激奋 江州湓口,奉命出使陈国的王劭,在此短暂停留,在官署与洪州总管韦等官员交谈,了解此次商船遇袭事件之中,洪州商贾在陈国建康的损失情况,以及详细了解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清楚,才好和陈国方面交涉,王劭要做到这点,就得先了解自己一方的说法,到了建康后,再听听对方的说法及解释。 不久前,数艘洪州船只满载茶叶等货物前往陈国建康,停泊在健康城西长江边上的秦淮河口,后来被人袭击,这些人纵火烧船,船上货物付之一炬。 洪州总管韦得知后立刻遣使入京禀报此事,与此同时,还发生了另一件事情。 在陈国东扬州会稽郡,周国市舶司的海船在停泊海港时被陈国官吏扣押,据市舶司所奏,陈国官吏以抓捕海寇为名,关押了船上所有人员。 周、陈两国交好,展开互市,周国船只频繁往来两国之间,是互惠互利的局面,如今发生这种事情,让人觉得难以置信。 丞相、杞王宇文明当即派王劭到洪州了解情况,然后顺流而下,前往陈国发难。 王劭此行,要和陈国方面交涉,确认这两件事情之所以发生,是周国这边有问题,还是陈国方面有问题。 所以王劭停留江州,就是要听听洪州官员的说法,了解一下周、陈两国互市的实际情况,以便心里有个数,为接下来采取进一步措施做好准备。 而详细了解了两国互市的详细情况后,王劭发觉事态比他想象中要严重。 所谓严重,不是指此次洪州船只在建康损失惨重,而是这件事情的背后,牵涉到巨大的利益。 洪州总管府,设立不过数年时间,原本为陈国江州辖地,如今各州恢复得很快,故而商贸十分兴旺,许多当地特产销往外地,为豪强大户带来大笔收入。 不仅如此,从岭表运来的特产,经由洪州销往各地,许多商贾借此发了大财,而商贾后面的东家们,也从中获取巨大利益。 略去岭表的海外香药、白砂糖不说,洪州总管府本身就有利润丰厚的制品外销陈国,那就是浮梁的茶叶。 浮梁的茶叶,闻名江南数百年,而随着一种名为“炒茶”的新工艺出现,被“炒”成“散茶”的茶叶,比起传统的“团茶”、“茶饼”要受欢迎得多。 具体原因,据说又和制茶方式有直接关系,用散茶“泡”出来的茶,比用团茶“煮”出来的茶好喝。 王劭不怎么喝茶,所以不理解“泡茶”和“煮茶”为何有那么大的区别,但他通过和洪州官员的交谈,了解到洪州总管府各州,从茶叶贸易抽取的茶税,是一个很惊人的数字。 换句话说,茶叶贸易,是洪州总管府税收的一大来源,这两年总管府上缴国库的税金之所以连年递增,就是多亏了兴旺的茶叶贸易。 现在,洪州的船只在陈国遇袭,船上货物的损失只是其次,一旦安全得不到保证,那么包括茶商在内的商贾们就对于贩货到陈国有了顾虑。 这会影响到互市,进而影响到许多人的利益,更别说洪州总管府的商税会明显受到影响,这对于大小官员们来说,可不是好消息。 朝廷每年会对地方官进行考评,考评结果关系到升迁,而只有税收充实,各地刺史、郡守、县令,才有财力兴修水利、劝课农桑、安置孤寡,为在考评中获得好成绩而增加几率。 一旦贸易受损,官府税收减少,那就意味着父母官们能动用的公帑变少,想要在任上有所作为就会很难。 所以,此次洪州船只在陈国遇袭,除了直接受损的商贾们呼天抢地之外,洪州总管府的官员们也义愤填膺,王劭在湓口感受到的气氛,可以用“群情激奋”来形容。 洪州总管府的官员,请求王劭抵达陈国之后据理力争,要求陈国严惩凶手、赔偿损失,切实保证周陈两国互市的顺利进行。 这些要求合情合理,在王劭的预料之中,只是他没有想到,除了市舶司,洪州总管府这边对于商船遇袭一事,反应竟然会如此激烈。 这样就太好了! 王劭知道,越是群情激奋,他就越好对陈国采取强硬态度,而朝廷,也就更好行事。 市舶司的海船在陈国东扬州会稽郡出事,市舶使、豳王宇文温的怒火,长安都能感受得清清楚楚,而不仅豳王,许多人也很激愤,原因是若海贸受影响,许多人利益受损。 岭表交广的海船,要运送白砂糖、香药等特产北上,中途必须经过陈国沿海港口,还要短暂停留,补充淡水及修整。 青徐沿海的海船,要运送冰块、布匹、丝绸、生丝、瓷器等物品南下,中途也要经过陈国沿海港口,所以此次周国海船在陈国港口出事,意味着这条重要的航线变得不安全,对于海贸的影响很大。 虽说陈国方面是以抓捕海寇的名义,将周国海船上的人员扣押,但这种事情全在对方口舌之间,也就是说任何一艘靠泊陈国港口的海船,其上船员都有可能被陈国官吏说成是海寇,然后以此为由抓人。 这样的可能,让海商们人人自危,而贸易航线受影响,不止影响市舶司的“业绩”,影响市舶司上缴国库的税收,还影响了许多人的利益。 青徐各地,有许多人投资做海贸,而河南各地,有许多人已经缴纳定金,就等着交广海船运来香药等货物,自己再将其贩卖到别处赚取暴利。 现在,航线出问题,很可能交广那边的香药、白砂糖无法经由海路运抵胶州,交货日期遥遥无期,这会让许多举债进货的商贾,及其背后的东家损失惨重。 如果是数年前,这倒不算什么,因为海贸规模不大,参与其中的豪强大户以及官员不多。 然而自从市舶司开辟多条贸易航线,越来越多的青徐、河南豪商参与其中,其后错综复杂的关系,最后都能连接到朝中大臣。 所以,周国海船在陈国出事的消息传回来,可谓群情激奋,许多人都盼着豳王站出来,向陈国要个说法。 而这,是丞相不愿意看见的局面。 并不是丞相不想向陈国发难,而是丞相希望由朝廷而不是市舶司向陈国发难。 豳王管着市舶司,管着海贸,要发难名正言顺;豳王在黄州经营多年,而黄州及洪州的商贸联系密切,洪州商船在陈谷遇袭,影响了两国互市,影响了洪州,也影响了黄州,豳王要借此发难,也说得过去。 但这样一来,豳王极有可能趁机主导对陈用兵事宜,这是丞相不愿意看见的局面,王劭对此心知肚明。 所以,此次他出使陈国,丞相交了底,那就是此次交涉一定要谈崩,让朝廷有借口对陈用兵,然后杞王世子宇文理正好正好承担重任,率兵平陈。 绝不能让市舶司找到借口,“擅开边衅”,不能让豳王有机会染指平陈大功。 总而言之,王劭此去建康,丞相就是让他去挑事,对于王劭来说,这很容易,绝对没问题。 宁事息人不好做,但撕破脸开战又有何难! 第八十八章 丧权辱国 建康,台城,散朝的官员们走向宫门,他们三五成群,走在一起议论纷纷,宫门外,欧阳询站在马车边,目光在人群中扫来扫去。 和许多仪表堂堂的官员相比,欧阳询“貌寝”,也就是样貌丑陋,再加上他的特殊身世,年逾三旬都无法入仕,所以作为白身,只能和江府的车夫、仆人们一道,在宫门外等着散朝。 江府的“江”,指的是皇朝宰执江总的“江”,江总以文学出名,如今时常入宫陪伴天子饮酒作诗,今日朝会,散朝后江总未必很快出宫,所以江府车驾在宫门外有得等。 这对江府的仆人们来说是职责,而对于欧阳询来说,是孝道,因为作为养子,侍奉养父理所当然。 欧阳询姓“欧阳”,由此可知不是江总的亲生儿子,欧阳询的父亲欧阳纥,当年是广州刺史,都督岭表十九州诸军事,因受宣帝陈顼猜忌,便据广州起兵造反。 这场叛乱,很快就被建康朝廷平定,欧阳纥全家上下仅欧阳询一人侥幸逃生,其余悉数被杀。 没过多久,皇太后崩,朝廷大赦天下,欧阳询因此而免死,逃过一劫,并被父亲生前好友江总收养,迄今二十余年,这些年来,欧阳询作为养子,以父礼事江总。 因为逆臣孽子的身份,再加上被人认为样貌丑陋,所以即便欧阳询写得一手好字,却一直未能入仕,即便养父江总深得官家信赖,他也依旧是个白身。 江总有好几个儿子,都已在朝为官,身为养子却无一官半职的欧阳询,便承担起尽孝的重任,时常伴随养父身边,如今等着养父出宫,可百官都要走完了依旧不见人影。 不一会,一名宦官匆匆而来,见着相熟的欧阳询,便径直上前,说江公(江总)陪着官家议事,稍后官家会派人送江公回府。 得了消息,江府的车驾打道回府,欧阳询却没有跟着回去,而是自己沿着街道慢慢向青溪方向走。 青溪,是达官显贵的府邸聚集之地,江府当然也在青溪旁,不过欧阳询不急着回去,难得有机会走走,他想仔细看看建康的街景。 欧阳询知道时局不妙,北虏可能会再度南侵,届时金瓯碎,建康陷,他可能就此离开建康,日后想看看建康街景,也不知要到何时。 欧阳询虽然苦心钻研书法,却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他知道最近出了两件事,会让战事再起,而北虏(周国)的使者已经抵达建康,来者不善。 眼见着两国即将刀兵相见,而陈国国力疲敝,很可能挡不住北虏虎狼之师,欧阳询苦恼之际,却不知该如何疏解心情。 对于欧阳询来说,陈国兴衰与否,和他没有关系,他也没有资格去忧心忡忡。 但国破难免家亡,如果陈国能够度过眼前这场危机,那再好不过,至少年事已高的养父能安度晚年,不要受战乱之苦。 想着想着,耳边忽然传来惊呼声:“这不是丧权辱国么!” 欧阳询循声望去,却见前方路旁有几名官员聚在一起,看样子是在议论什么,而那句“这不是丧权辱国么”,应该是其中一人所说。 因为声音有些大,所以欧阳询听得见,那几名官员见着有人在附近,赶紧停止议论,分别上马离开。 “丧权辱国”这四个字欧阳询听得明白,他不是傻瓜,联想到时局,很快就猜到可能是朝廷对周国做出了让步,让步之大,以至于有人用“丧权辱国”来评价。 那么,会是怎样的让步,以至于有了丧权辱国的评语? 。。。。。。 使邸,酒宴结束,周国使节王劭回到下榻处,一边喝着醒酒汤,一边琢磨事情,刚抵达建康时的信心满满,如今已化作惊疑不定。 王劭奉命出使陈国,实际上是要想办法刁难对方,为开战找借口,然而陈国方面为了避免开战,极力委曲求全,为此不惜做出许多让步。 让步之多,让王劭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陈国方面表示,先前发生的周国船只遇袭、人员被扣押事件,主要官员已经革职,会稽郡三江口海港的官吏,还有污蔑周国船员为海寇的“刁民”,都可以交给周国处置。 同样,在建康城郊秦淮河口袭击周国船只的凶手,陈国已经抓获一些人,还拷问出幕后主使,并将其抓获,这些人也可以交予周国处置。 对于周国船只在这两起事件中遭受的损失,陈国悉数赔偿,不仅如此,还要赔偿被扣押人员一笔“补偿金”,以作安慰之用。 这是陈国方面对于两起事件的处置办法,后续的弥补措施还不少: 其一,参与互市的周国船只,在经过陈国官军的检查之后,照例可以顺流而下,抵达建康城外秦淮河口,而陈国会专门开辟一块区域,让周国商船停泊,让周人上岸住宿。 这块区域,也是两国互市的交易市场,周国商贾在这里做买卖、住宿,可以得到陈国官军的保护,以免发生意外。 在陈国东扬州会稽郡三江口,同样设置类似区域,让中途停留的周国海船,可以在严格保护之下住宿、做买卖。 其二,在这两处区域的周人,闹出事情来,由周国自行处置,陈国官吏不抓人、不关人。 其三,希望周国在建康设常驻使节,可代表周国朝廷和陈国开展诸般外交事宜,还负责协调互市时发生的各种突发事件。 若周人在互市区域犯法,由该使节处置。 若苦主是陈国人,由陈国官员和周国使节交涉相关事宜,不会再出现陈国官吏擅自抓人、关人的事件。 其四,周国若派驻使节常驻建康,陈国会划定一块区域作为使节的“使馆”,该使馆所在地可视作周国国土,陈国官民未经允许不得擅入。 而该使馆,可视作该使节的官署,处理在建康周人所有事务。 陈国方面提出的这四条措施,可谓是让步很大,以至于憋着股劲要找碴的王劭,宛若一拳头打在大团丝绵上,浑身力气使不出来。 对方为了避免给周国找到借口开战,主动提出的这四条,按照王劭的理解,那就是“丧权辱国”。 外国人在本国犯法,本国有司竟然不能抓人、关人,更别说判罚,这就是变相放弃治权,即“丧权”。 允许外国在本国国都设立使馆,许诺使馆所在地形如周国国土,让对方的使节干涉己方国内事务,这种做法有辱国格,即“辱国”。 王劭觉得这比割地求和还要耻辱,简直是“骇人听闻”,他不明白陈国天子怎么会答应如此屈辱的提议。 你好歹是一国之主,有点国君的傲骨行不行? 难道南朝没有鲠骨之臣、忠义之士、虎贲武勋,站出来反对如此丧权辱国的提议么? 王劭对陈国如此卑躬屈膝的行为腹诽不已,他真的想不明白,陈国君臣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一点骨气都没有。 事态发展,出乎王劭意料之外,他和副使商量了许久,都拿不定主意,因为如此一来,他们不太确定眼巴巴等着开战的丞相,今年用兵的决心是否还会那么坚定。 万一陈国开出的条件让丞相动心了,他们几个在建康却态度强硬把事情搞砸,这可就不妙了! 第八十九章 以拖待变 “父亲!官家为何连这般屈辱的条件都能接受?朝中奸臣当道,父...” “住口!黄口孺子,竟敢妄议朝政,再敢妄言,便打断你的腿!” “嘭”的一声,书房门被撞开,面色通红的萧二郎萧世略负气而去,留下气鼓鼓的老萧萧摩诃,坐在书案后叹气,萧大郎萧世廉,在一旁劝着父亲。 “父亲,二郎没见过世面,说话不知轻重,父亲莫要生气。” “祸从口出,祸从口出!二郎如此嚷嚷,在府里还好,在外面被人听了去,那几个奸佞又要兴风作浪了!” 萧摩诃说完又叹了口气:“官家已经作出决定,身为臣子多说无益,你有空和二郎说说,就说有些事情,不是光凭一腔热血就能做好的。” “是,父亲。” 萧世廉说完,坐在一边,见着父亲神情黯然,斟酌片刻,开口问道:“父亲,朝廷真的要做出如此让步么?” “不然呢?” “这...这也太...”萧世廉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将“丧权辱国”四个字说出来,他不想让父亲难受,只能把话吞回肚子里。 萧摩诃知道儿子想说什么,其实他也咽不下这口气,孔范等人的主张,简直是“骇人听闻”,他极力反对,但面对孔范的反问,却底气不足。 不让步?可以啊,那就打仗,谁敢说打得赢? 孔范的反问,萧摩诃反驳起来有些无力,他和其他武将知道,周国势大,如果正面对决,官军怕是难以取胜。 若上游巴湘、江州尚在,即便淮南为周国所占,陈国依旧可以凭借长江天险,将敌军拒之于江北,问题是现在不行了,周军水师从江州出发,能够轻而易举抵达采石矶。 届时对方一旦水战获胜,就能把陈军分割为淮南、江南两部分,而淮南陈军无法回援建康,建康又能坚持多久? 当然,陈国可以寄希望于周军主帅犯傻,问题是周国那位骁勇善战的豳王宇文温,如今坐镇洛阳,一旦两国交战,此人带着虎狼之师呼啸南下,淮南能撑多久都是个问题。 打,打不过,那么除了屈辱的让步,还能如何? 身为武将,为国爪牙,不能为主君抵御外侮,对于萧摩诃来说是耻辱,但现实如此,他再不服,也只能面对现实。 为了以防万一,各地官军已经做好准备,防备周国的突然进攻,但仗能不打还是最好不打,这是朝野上下的共识,所以多番让步,只希望能熬过这一关。 “父亲。”萧世廉忽然开口,见父亲看向他,便试探着问:“孩儿听说,会稽外海岛屿,有周国战船聚集?” 萧摩诃闻言看向儿子:“你听谁说的?” “呃,总是有些只言片语传出来。” 萧世廉含糊其辞,萧摩诃也不深究,因为这确实是事实,周国海船在会稽被扣押,没多久就有周国的战船在外海出现、徘徊。 到后来,聚集的周国战船已经不是三五艘,而是许多艘,以外海岛屿为据点,开始蠢蠢欲动。 萧世廉见着父亲没有否认,又问:“那...莫非一旦打仗,对方就会自海上进攻会稽?” “官军严阵以待,坚守城池,对方又能如何?浮海而来兵马有限,北虏除了袭扰,还能作甚?”萧摩诃对此倒是有些信心,“但终归是麻烦,所以,你觉得朝廷愿意打仗么?” 萧世廉默然,他知道这点,所以,还能说什么? 如今皇朝内忧外患,国力比起四年前,衰退许多,丢掉的巴、湘、江州以及岭表,根本就无力收复,而虽然保住了淮南州郡,但面对如狼似虎的周国,很难有招架之力。 陈国如今身处险境,如果可以的话,目前这种两国交好的现状,还是要尽可能维持下去。 别的不说,陈国需要通过互市,从周国购买大量粮食,因为淮南州郡刚从战乱中稍微恢复,能做到自给自足已经很勉强,没有太多余粮供给江南。 其次,诸如香药等海外奇珍,需要通过互市,从周国那边购买,如果双方敌对,这就意味着香药断了来源,即便两国相持不下,但对于陈国来说,没了香药,真的很难过。 若当今天子能吃得了苦,能够节衣缩食,减少奢侈浪费,香药没了就没了,这都没什么,但问题是天子做不到。 届时那几个奸佞一撺掇,搞不好要张罗着议和,所以这是何苦来哉? 萧世廉想到这里不由得默然,若天子有武帝那般英明神武,其实局势不是没有转机,但这不可能,所以,只能将如今的局势维持下去,等着周国生变。 他告退而去,萧摩诃独坐书房,想的也是当前局势,如今靠陈国自身是无法扭转局面了,所以,他真心希望,周国又出事,最好是兄弟阋墙。 萧摩诃知道,周国的天子如今不过是个婴儿,大权都在丞相、杞王宇文明手中,所以宇文明迟早要篡位,那么到时候,宇文明要如何处理强藩、豳王宇文温的关系,很值得关注。 如果处理不好,这对兄弟翻脸内讧,那就是陈国翻盘的好机会。 但这需要时间,所以在那以前,陈国只能忍气吞声,尽可能避免战争,来个以拖待变。 这是萧摩诃说服自己不激烈反对朝廷屈辱让步的理由,其他武将,或多或少都想到了这点,所以当孔范等奸佞撺掇天子时,大家只是表明反对的态度,见着官家一意孤行,也就没再说什么。 任由别国使节在国都常驻,还把驻地视为对方国土,本国官民未经许可不得进入,这和割地没什么区别,但为了以拖待变,大家也就只能忍。 萧摩诃真心希望朝廷的屈辱让步,能让周国执政暂时打消动兵的念头,己方再加紧战备,避免对方轻举妄动,如此拖上几年,拖到周国那两兄弟内讧,就算熬到头了。 只是,事情能像他想的那样发展么? 想着想着,萧摩诃无奈苦笑起来,世事无常,不是每一件事都能如人所愿。 当年,女儿成了太子妃,萧摩诃还以为自家就此更上一层楼,未曾料太子被废,一切成空。 当年,他娶的续弦年轻貌美,原以为福气不浅,未曾料竟然和官家有染,这让萧摩诃愤怒而又痛苦,真希望自己被蒙在鼓里,不知道这件事。 但随着时光流逝,该过去的都过去了,女婿虽然没了太子之位,但如今过得还好,见着女儿一家平平安安,萧摩诃松了口气。 而他的夫人,再也没有留宿宫中,毕竟与之交好的张贵妃已经不在人世,官家没借口让他夫人陪着贵妃说话,留在宫里过夜。 对于萧摩诃来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于私是这样,于公,想来也是这样。 第九十章 日后再说 长安,丞相、杞王宇文明站在屋檐下,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感受着凛冽寒风,虽然面色如常,心中却有些焦躁,入冬以来,虽然下过雪,但那雪和没下差不多,真正的一场鹅毛大雪,还没下过。 这和往年不一样,所以不是好兆头,再加上今年关中雨水偏少,总总迹象表明,来年关中地区有可能爆发大规模旱灾。 若真如此,长安必然面临粮食短缺的问题,届时不止平民百姓,恐怕就连官宦人家都会缺粮,那么关东粮食输入关中的数量多寡,就成了缓解灾情的关键。 按计划,绕开砥柱之险的铁路在来年夏秋之际就能投入使用,届时如果一切进展顺利,输入关中的粮食,会比今年翻上一倍,只要关中的旱情不是特别严重,经洛阳运来的关东粮食,就能解燃眉之急。 但宇文明还是很担心一旦发生旱灾,会导致关中地区粮食大规模减产,若只是靠着关东粮食救急,恐怕会是杯水车薪。 那么,果然得靠蒸汽抽水机来抽水灌溉农田么? 想着想着,宇文明脑海里浮现出蒸汽抽水机运转时的情形,平心而论,如果不是耗煤量巨大、使用成本太高,他真想立刻推广蒸汽抽水机。 届时搭配上完善的水利设施,雨季蓄水、旱季放水,天下农田大规模增产增收就不是做白日梦,这会是一项了不得的政绩。 而现实是蒸汽抽水机只能在燃煤供应充足的地方使用,不过刚好长安以北有出产煤的同官地区,其开采的燃煤,早已输往京城做燃料使用。 同官原名铜官,在同官开采的燃煤,可以经铜官水入渭水,然后漕运至长安,正是有了如此便利条件,所以官府能在长安周边地区试用蒸汽抽水机。 有了绕开砥柱之险的铁路,又有蒸汽抽水机,宇文明觉得来年若真的爆发旱灾,也不至于引发饥荒。 但即便如此,抗灾总归是件很麻烦的事情,所以... 对陈用兵,还是不要拖到明年了。 转回书房,宇文明看着大臣们的奏章,因为陈国出乎意料服软的关系,许多人已经不再那么坚持今年对陈用兵,而随同王劭抵达长安的陈国使节,再次重申了陈国维持两国友好关系的意愿。 陈国做出的种种让步,让宇文明看了之后都很动心,对方这种几近于丧权辱国的让步,明摆着就想息事宁人、跪地哀求。 而周国若就此松口,两国继续交好、互市,当然是不错的选择。 但对于宇文明来说,这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陈国必须灭掉,晚灭不如早灭,不然迟则生变,要么平陈大功被豳王夺去,要么因为豳王的事情处理不好导致周国内乱,以至于陈国有机可乘,死灰复燃。 作为父亲,宇文明要为自己和儿子争取最大利益,作为执政,以及未来的天子,宇文明无论如何都要削弱弟弟的实力,以保皇权稳固。 所以,陈国是必须灭的,绝不能心软来个日后再说。 管你委曲求全,管你卑躬屈膝,这就是现实,认命吧! 。。。。。。 洛阳,豳王府,豳王宇文温与大掌柜王越交谈,蒸汽抽水机即将开始在关中地区试用,这可是关系到国运的大事,宇文温很重视,所以千叮咛万嘱咐,让王越多用点心。 各种征兆表明,来年关中大概率发生旱灾,那么蒸汽抽水机若能在关键时刻担起抗旱重任,对于日后的推广必然极为有利,所以宇文温为此寄予厚望。 蒸汽抽水机,即便是耗煤大户,即便使用成本高得惊人,却是划时代的利器,这样的机器,其具体运行原理,宇文温不打算过早公布,以免技术扩散。 蒸汽抽水机,必须首先造福中原百姓,这是原则,所以宇文温要在一定时间段内保密,但保密和大规模推广是相互冲突的,所以宇文温采用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那就是采取“官督民办”的方式,官府负责监督、协助蒸汽抽水机的推广,而由“有活力的民间组织”来实际制造、管理、维护、使用蒸汽抽水机。 官府,不需要知道蒸汽抽水机的运行原理,不需要知道这玩意是怎么制作出来的,只需要知道这玩意能抽水,如果推广得力那么升迁有望,这就行了。 “有活力的民间组织”,是名为“嘉禾盛”的农业合作社,负责蒸汽抽水机的制造、安装、操作、维护,还负责推广各类新农具、耕作技术以及销售种子。 水,是农业之本,劝课农桑,是历朝历代地方官的职责,嘉禾盛作为帮助农业增产增收的好帮手,能借助抽水机提升丰收的出现几率。 这样的民间组织自然为朝廷所接受,得以顺利组建并正大光明推广蒸汽抽水机。 推广蒸汽抽水机,前期投入巨大,所以成立不久的嘉禾盛一靠各位东家投资,二靠官府投入公帑,三靠借贷,而贷款的主要来源,就是日兴昌柜坊。 所以,王越可以作为“投资方代表”,参与对嘉禾盛的监督,而实际上,他是作为宇文温的代言人,为嘉禾盛保驾护航,驱除魑魅魍魉。 对于宇文温来说,近期是关键时刻,所以他不可能分心太多,把该交代的事情交代给王越,他便开始忙自己的事情。 陈国为了息事宁人,已经做出了几近丧权辱国的让步,而近期一系列事件及陈国匪夷所思的让步,当然和宇文温有关系。 但他不觉得兄长会放过陈国,一个合格的执政者,不该为些许蝇头小利而迷惑,然后放弃既定的政策和目标。 宇文温觉得宇文明必然铁了心要让儿子稳稳拿下平定陈国的大功,其决心不可能因为陈国的让步而有所动摇,所以... 剧情,。 离开书房,宇文温转入后院,来到“琼华院”,在那里,琼华院主张丽华已经准备就绪,而在座的宣华院主陈却有些羞涩。 陈已是宇文温的侧室,尝过鱼水之欢后,已经被滋润得眉目含情,只是她一直都是独自陪着宇文温过夜,今日却要和昔日的贵妃张丽华一起和大王**,故而有些羞涩。 她虽然已为宇文温采摘,但若看着贵妃和宇文温行事,或者让贵妃看着她和宇文温行事,总归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见着宇文温来了,陈面颊发烫,期期艾艾:“大、大王...今日之事,不如还是日后再说吧....” 宇文温闻言眉毛一挑:“好啊,那就日后再说。” “真的吗?”陈闻言如蒙大赦,喜上眉梢,而张丽华听了却有些无奈,因为她吃过亏,知道在宇文温口中,这“日后再说”有另一层意思。 就不知是先要我,还是.... 张丽华如是想,却见宇文温拍拍陈的肩膀:“乖,先回去吧。” “哎?”张丽华愣住了,见着陈逃也似的离开,她有些懵懂:不是日后再说么? 宇文温知道张丽华在想什么,微微一笑:“都说了日后再说,难不成寡人要食言?” “那...妾服侍大王....” 见着张丽华已经准备就绪,宇文温却不急:“不急,寡人有事要问问你。” “不知大王要问何事呢?” “那件事,,寡人还想再了解了解,确认一下。” 第九十一章 昨日重现 北风起,初冬的小雪如柳絮般随风纷飞,洛阳白马寺,洛州总管、东京小冢宰、豳王宇文温,携家眷到此拜佛烧香,因为是轻装简从,所以排场不大(相对而言)。 宇文温当然不信佛,但场面功夫还是要做的,不然在这全民信佛甚至有些佞佛的时代背景下,让大家都认为他有灭佛倾向,怕是会引起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把烧香拜佛当做例行公事,实际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更别说一家人出行,有个地方落脚即可,去哪里不是去? 虽然宇文温提前说过,不能因为他的到来而禁止其他香客入寺,但“有司”不敢掉以轻心,该布置的明岗、暗哨都是有的,寺内熙熙攘攘的上香人群之中,多了不少目光犀利的男子。 所幸,宇文温及家眷未在正殿逗留太久,转入侧院之后,许多暗中行事的侍卫松了口气,而因为豳王一家的到来,那原本不小的侧院变得拥挤起来。 宇文温的家眷人数不少,大大小小连带他一起,足有十七人之多,加上对应的侍女,一群人在侧院里熙熙攘攘,与其说是参禅,还不如说是冬游的茶话会。 对于小家伙们来说,到白马寺来,上香什么的没意思,最主要是有了地方玩耍,于是待了一会便纷纷嬉闹起来,宇文温见着儿女们吵得不像话,只能另外“开了”一间侧院,让嫡、庶长子带着弟妹去玩。 好不容易清静下来,宇文温见着妻妾六人在座,不由得感慨万分:醉卧美人膝的人生目标,如今算是完全实现了! 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很俗的男人,宇文温当然喜欢女人,说好色也好,说“寡人有疾”也罢,反正只要是美女,他就来者不拒。 如今见着妻妾环绕,身为俗人的宇文温,很满意,随后脑海里冒出一个图形,那就是北斗七星。 他,当然是北斗星,而围绕北极星的北斗,自然由妻妾组成,妻妾六人,就是北斗七星中的六颗,若是再多一人,北斗七星的“星座图”就全了。 那就意味着,“七星剑阵”结阵完毕。 有诗云“二八佳人提示书,腰间仗剑斩愚夫”,而这样的七星剑阵,足以让他营养跟不上。 想着想着,宇文温斗志满满,不仅要为了凑够七星剑阵而努力,还为这暂时只有六剑的六星剑阵之豪华阵容而自豪。 这可是皇后天团呐! 对于宇文温来说,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他的妻妾,基本上都有皇后封号。 曾经的历史里,尉迟炽繁是皇后,当然,这对于宇文温来说代表着屈辱,绝不能容忍,如今他有野心,要让尉迟炽繁成为自己名正言顺的皇后。 历史和现实交织之下,杨丽华是皇后,又是太后,尉迟明月同理;萧九娘“曾经”是皇后,张丽华如今被追封为皇后。 六人之中,五位都“曾经”或者已经有过皇后称号,剩下一位,也是有名的美人,如此豪华阵容,让宇文温的成就感爆棚。 虽然他知道,所谓“和谐后院”是不可能存在的,但“醉卧美人膝”的人生目标总归实现了,那么,接下来... 今日是一家人团聚的日子,不适合想金戈铁马,兴致勃勃的宇文温,拿来琵琶,在席间即兴弹奏。 如今身处白马寺,按说宇文温要和杨丽华来个“昨日重现”,让对方肉身布施他这个尘世俗人,但时机不对,所以“昨日重现”要以另外一种方式实现。 见着夫君要弹奏歌曲,佳人们洗耳恭听,她们知道夫君喜欢自弹自唱一些奇怪而又好听的曲子,所以颇为期待。 “曲名....《yesteday once more》” 宇文温说完,坐在一旁的尉迟炽繁好奇问道:“大王,这又是夷文曲子?” “没错,若译成中原文字,名为《昨日重现》。” 宇文温拨动琴弦,用琵琶演奏起经典的英文歌曲《昨日重现》,这支曲子不存在于这个时代,但对于他来说,却记忆犹新。 “when i was young i'd listenthe radio....” “waiting forfavorite songs...” 音乐是人类的灵魂,自从有了音乐,人的灵魂就有了一个依靠。 在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隐藏着很多鲜为人知的秘密,唯有音乐,才能激起那潭深水的涟漪,古今中外,只要是好歌,就能跨越不同文化、民族的鸿沟,拨动人们的心弦,引起共鸣, 宇文温唱的夷文歌(英文歌),虽然在座的佳人们听不懂,却听得懂旋律,注意力很快就被吸引过去。 呢喃的歌声,似乎是在回忆昔日与亲朋好友在一起的时光,佳人们不约而同回想到自己亲友们的音容笑貌,虽然记忆可能有些模糊,现在却开始清晰起来。 尉迟炽繁和尉迟明月,想起了如今正在避世的父母;杨丽华想起了已故的父母、弟妹,想起了已经出家的弟弟杨广;萧九娘想起了母亲还有兄弟,陈亦是如此。 而张丽华,想起了父兄,想起了陈叔宝,想起了往日情形。 眼前一花,她仿佛又回到了台城,在结绮阁里,陪着陈叔宝弹琴吟唱,一曲《玉树后庭花》,道不尽的情意绵长。 一切恍若昨日,再次重现眼前。 。。。。。。 大殿内,绥建郡夫人安氏正在上香,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户,自上而下映衬出佛像的神秘、庄严,也映衬出美人的姣好面容,年轻貌美的安氏站在佛像前,宛若一株摇曳的青莲。 作为外命妇,安氏出行当然可以摆出排场,即便是入寺烧香,也可以得到寺庙的隆重接待,但今日她却轻装简从,宛若寻常妇人那样,入寺烧香。 当然,为了避免登徒子见色起意惊扰到自己,安氏此行该有的随从还是有的,虽然人数不多,但个个都是久经战阵的骁勇之士,对付些许登徒子不在话下。 若有人敢以势压人,那么随从们也不怕,因为自家权势也不小,毕竟郎主可是百战名将,谁不长眼,敢非礼绥建郡公萧摩诃的夫人? 夫人是郎主的续弦,郎主对夫人宠爱有加,谁敢无礼,必然要付出代价,一名外命妇被人调戏、非礼,朝廷也不会坐视不理,事情闹到官家那里去,一样要严惩。 所以对于随从们来说,只需要防止登徒子惊扰夫人即可,至于夫人转入禅房听法师讲解佛法,大家就不需要亦步亦趋。 官宦人家的女眷到寺庙礼佛,于禅房聆听法师讲解佛经,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没必要像防贼一样防着法师,不然传出去后,只会沦为他人笑柄。 “咯吱”一声,禅房房门被侍女推开,安氏随后走入房内,侍女没有跟进去,将房门关上后,退到院门处静候。 片刻后,院内一角忽然出现两个人影,其中一名男子径直来到禅房前,轻轻敲门数声,随后推门而入。 房内,貌美如花的安氏,见着来人之后,面颊泛起红晕,起身站着,呼吸急促起来。 呼吸急促的还有那名男子,见着一朵娇艳的鲜花正等着自己任意采摘,他激动万分。 自己第一次得到对方的情景,宛若只是发生在昨日,如今,两人抵死纠缠、积极欢愉的**情景,即将重现在这简单的禅房内。 第九十二章 昨日重现(续) **一触即发,抱在一起随后倒在榻上的男女,忘情纠缠着,衣裳渐渐变少,喘息声渐起,双眼迷离的安氏,看着目光灼热的陈叔宝,情不自禁的喊着“官家”。 数年时间过去,万人之上的官家依旧痴迷自己,这让身为女人的安氏颇为激动,死灰复燃的激情,将她的所有理智焚烧殆尽。 瞒着夫君和别的男人偷情,安氏知道这当然不对,但和自己偷情的男子是高高在上的天子,那就另当别论。 天子高高在上,帝王威严让百官拜伏不敢动弹,天子让谁死,谁就得死,而这样的人却为自己所倾倒,口中喊着“美人”,一次又一次的“索求”,这种感觉让安氏忘乎所以。 那年,身为外命妇的安氏第一次在宫里见到陈叔宝,陈叔宝那灼热的眼神,就让她对自己信心倍增。 官家虽有后宫佳丽,虽有貌若天仙的张贵妃、孔贵嫔,但依旧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以至于借张贵妃之手,留她在宫中过夜。 但那是后来的事情,安氏依旧记得,她第一次见到官家后出宫没几日,便得张贵妃邀请,一起到佛寺进香。 能和最受天子宠爱的张贵妃打交道,安氏受宠若惊,她知道自己若是能和张贵妃搞好关系,对于夫君来说可是一件大好事,于是欣然应约。 那佛寺,就是如今这座佛寺,安氏当时正和贵妃在禅房里交谈,却见到了官家。 官家望向自己时那依旧灼热的眼神,让安氏心如鹿撞、面颊发烫,恍恍惚惚间,贵妃借故离开,她则被喘着气的官家拦腰横抱。 身为人妇的矜持,让她不断挣扎,却激起了官家愈发炽热的**,半推半就之下,两人缠在一起,直到精疲力尽才最终停止。 那日之后,安氏原以为官家只是一时兴起,两人只是露水情缘,但在张贵妃的协助下,她得以名正言顺留在宫中过夜,为官家宠爱,一次又一次。 从那以后,安氏沉浸在这种刺激的偷情之中,即便外面已有风言风语,她也乐此不彼,因为即便事发,也没人能把她如何:我是天子的女人,谁敢? 老夫少妻的生活,变得索然无味,虽然夫君萧摩诃对她很好,但安氏却感受不到仿若天子给她带来的满足感。 萧摩诃是沙场宿将,但终归是武人,不懂风花雪月,讨好她的方式十分笨拙,行房时虽然十分努力,却无法让安氏忘情。 正知《诗经》所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安氏觉得夫君不解风情,只知道问她想要什么,然后就是“买买买”,却不如天子那般,问她为何不开心。 天子风流倜傥,对于安氏来说,和天子在一起时很快乐,这样的快乐让她乐此不彼,却在北虏来犯之后噶然而止。 是官家对她失去兴趣?还是顾及到大敌当前,不想刺激萧摩诃? 安氏不知道,只知道从此自己再未得天子宠幸,张贵妃也没再留她在宫里过夜。 再后来,随着与她相好的张贵妃于建康城内变乱之际香消玉殒,安氏再也没机会名正言顺留在宫里过夜,时光流逝,她以为官家已经把她忘了。 未曾料,就在周国商船在建康被焚毁前不久,她偶然一次到寺庙烧香,却在故地偶遇出宫微服私访的官家,两人随后旧情复燃,不顾一切在禅房内**。 官家对她的迷恋丝毫不减,这让安氏激动万分,既然她不便入宫,那么在宫外与官家私会,其实也很方便。 就在当年两人有了第一次的佛寺,这太合适了。 随着一阵哆嗦,风雨声停,陈叔宝搂着安氏,意犹未尽,看着怀中佳人那面若桃花的模样,刚刚消散的**,很快就卷土重来。 他和安氏的缘分,是爱妃张丽华牵的线,如今佳人香消玉殒,但另一位佳人容颜依旧,还是那么的风情万种。 自从数年前周兵入寇,陈叔宝为了避免事情泄露,使得萧摩诃生变,主动疏远了安氏,两人没再往来。 而前不久,是宦官蔡脱儿的一次提议,让他临时起意微服出宫散心,未曾料在这佛寺里,竟然再度和美人安氏邂逅,陈叔宝忘不了安氏的风情万种,随即旧情复燃。 两人第一次共度**的情形,在佛寺禅房内重现,陈叔宝将对张丽华的思念,悉数倾泻到安氏身上,意犹未尽的两人,没多久便再次私会,然后不能自己,有了第三次、第四次。 今日,他再度和美人共度欢乐时光,安氏让他忘记了所有烦恼,仿佛又回到当初,张丽华为他俩牵线搭桥,在这里得偿所愿的时候。 情不自禁之下,陈叔宝接连要了安氏数次,此时已经有些疲惫,但卷土而来的**,让他又有了冲动。 事前服下的仙丹果然有效,陈叔宝虽然不知道蔡脱儿去哪里弄来的这“**丹”,但效果确实出众,眼见着安氏含情脉脉的看着自己,陈叔宝只觉浑身燥热。 他抖起精神,再次“翻身上马”,驾驭着美人,纵情驰骋。 风雨声再起,嗯嗯啊啊的声音传到房外,正在房外候着的蔡脱儿,听着这动静,不由自主抽了一下鼻子,把就要流出来的鼻涕吸回去。 作为阉人,他听了里面的动静不会有太多反应,此时此刻,蔡脱儿只觉得有些难受。 药瘾,开始犯了。 但现在只是刚开始,接下来,会渐渐涕泪横流,如果不能尽快服下解药,当药瘾真正发作时,能让人痛不欲生。 蔡脱儿尝过这种滋味,所以屈服了,“那一位”的要求,他再也不敢违抗,只要能有解药,对方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他按照“那一位”的要求,一番布置后,让天子和绥建郡夫人再度“邂逅”,旧情复燃。 如今,“那一位”给的**丹,官家已经服用,效果明显不错。 短短半个时辰内,官家就“策马驰骋”这么多次,应该会尽兴,但蔡脱儿明白,其中的风险有多大。 但那又如何呢? 药瘾发作时,那种被亿万铁针刺身的痛苦,蔡脱儿只是稍微想想就不寒而栗,他不想再尝第二次。 看看院门处守着的侍女,蔡脱儿不动声色,转身向后门走去,见着后门外守着的便装侍卫,他问道:“东西呢?官家要用。” 几名侍卫闻言面面相觑,他们不清楚官家所宠幸的这个宦者,口中所说是何物:“呃...不知官家要的东西....指的是?” 蔡脱儿冷笑一声,踏步向外走去:“吾亲自去拿,尔等在此小心伺候!” “是!” 第九十三章 出事了 智缘停下脚步,看着前方远处匆匆而过的一名男子,那男子他认得,是陈国天子陈叔宝身边宦官,姓蔡,颇受宠幸,陈叔宝每次出行,身边可以经常有此人跟随。 如今这位宦官在此出现,那就意味着.... 智缘把目光转到面前的寺庙,随后若有所思,见着那宦官上了辆马车离开,他掉头离去。 陈叔宝在这寺里,他就不进去了,免得被对方撞见,又是一番盛情邀请,届时他接受不是,不接受也不是。 俗家名杨广的智缘,已经对尘世没有多少留念,除了偶尔想起姊姊杨丽华之外,他已经没有别的牵挂,而目睹了百姓的生活之后,智缘对于佛法的感悟精进许多。 作为智大师的弟子,智缘在佛法上的造诣,已经超过自己的大部分师兄们,但他依旧坚持行走民间,切身感受百姓疾苦,竭尽所能以佛法缓解贫苦百姓的痛苦。 为倒在路边的饿殍超度,为身患重病的穷人诵经祈福,为伤口化脓、哀嚎不已的伤兵诵经祈福,将奄奄一息的孤儿,带到寺庙安置。 智缘的身体力行,赢得普通百姓越来越多的尊敬,也正是因为如此,那些从建康溃逃的乱兵才没有为难他,使得智缘得以脱身,回到建康,继续聆听师父的教诲。 数年前的那场兵变,让建康经历了一场劫难,当智缘回到建康时,赖他保护的张贵妃和宁远公主已经不知去向,随后朝廷追封张贵妃为皇后,这意味着两名女子已经香消玉殒。 两人的遭遇,只是这场变乱之中众多百姓遭遇的一个缩影,智缘对此颇为感触,他对于师父的主张愈发赞同:树立新宗义,判释经教,开山立派,为更好的弘扬佛法做准备。 千百年来,无论是英主也罢,昏君也好,上位者何曾真正关心过底层百姓的生活疾苦? 当年,智缘尚是尘世中人时,就感慨过昏君无道,以至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然而,即便是盛世明君,百姓的日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汉武帝北击匈奴,冠军候封狼居胥,这是名载史册的壮举,可汉军威武的后面,是国力透支、大量百姓家破人亡,情况之严重,以至于武帝晚年不得不下罪己诏。 昏君祸害百姓,英主为了实现宏图伟业,同样会不恤民力,所以,智缘认为师父说得对,只有佛法才能真正普渡世人。 这条路很难走,而师父年事已高,所以智缘觉得自己将来要承担的重任,不是眼下的学问能够撑住的,只有抓紧时间研习佛法,早日达到甚至超越师父的境界,才能接过师父的担子,继续走下去。 几名路人迎面走来,认出了这位有着慈悲心肠的智缘法师,纷纷停下脚步,以发自内心的尊敬,向其行礼,智缘也停下脚步还礼,正要继续前行,却听得身后传来喧嚣声。 转身看去,只见那佛寺前人影晃动,喊声连连,有许多人跑进跑出,随后大门关闭,手持兵器的男子把守门口,然后吹响号角,似乎是在传递什么警讯。 似乎庙里出事了。 智缘如是想,但这和他无关,于是继续前行。 前方有兵马出现,向着佛寺赶去,马蹄声阵阵,打破了街坊的宁静。 。。。。。。 青溪,孔范慌慌张张冲出府邸然后上马,向着台城赶去,他方才在府邸宴客,忽得急报说宫中出事了,原以为不是什么大事,待得知道是官家出事,孔范吓得六神无主,立刻入宫。 此时此刻,孔范心乱如麻,因为他知道,自己能有今日,全都靠着官家信任,若官家有个三长两短,他没了依仗,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政敌来算账。 这些年来,孔范为了往上爬,得罪了很多人,他知道这一点,也知道有的人虽然面上对他笑眯眯,但心里不知道有多恨他,若官家不在了,新君继位,他们几个先帝心腹必然要被清算。 这不是不可能,太子陈深根基不深,一旦登基,朝政之事,必然由太皇太后柳氏处理,届时宗室藩王也会出来参与机要,那么孔范等人,必然成为众矢之的。 为了稳定人心,新君肯定会“借”他们人头一用。 若张丽华还在,新君肯定听张丽华的,然而张丽华已经没于乱军之中,年纪轻轻的陈深,除了听太皇太后的话,还能有什么选择? 这不是孔范想要的结果,所以他在心中祈祷官家千万不要有事,虽然他不清楚官家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心存侥幸,觉得莫非是坠马受伤,或者是因病昏厥。 只要人没事,意识清醒,那么即便断手断脚,或者是半身不遂,都不要紧。 孔范想着想着,依旧心神不宁,孔贵妃派来的人,虽然说不清楚官家情况如何,但看其焦急的神色,可想而知此事非同小可。 万一,万一官家真的崩了.... 想到这里,孔范差点想掉头回府,然后带着一家老小乘船外逃,逃到周国境内以求避祸。 若官家真的崩了,即便摄政的太皇太后不打算动手,那些和他有仇的老匹夫们肯定会施加压力,届时太皇太后没必要为了他几个,得罪武勋们。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赶紧开溜,跑到周国,有豳王庇护,他好歹能做个富家翁。 可是孔范转念一想,既然孔贵妃没说官家崩,只说官家出事,那就意味着事情没到最坏的地步,所以事情不是没有回转余地。 他若就这么跑了,说不得余生就只能做个富家翁,届时可就没了在陈国时的权势地位。 权衡利弊之后,孔范决定先入宫看看情况再说,与此同时,让府里暗中做好准备,万一发现情况不对,至少可以马上开溜。 还有,立刻和豳王在建康的眼线接触,万一事态恶化,他逃不出去,那就看看对方有什么办法,能把他一家藏起来。 想到这里,孔范心中稍定,看向前方越来越近的台城,不由得有些疑惑:官家到底出了何事? 第九十四章 出事了(续) 李二娘坐在马车里,双手反绑,又有厚布条蒙着眼睛,虽然嘴里没有堵着破布,却依旧是一副被绑架的样子,但她却很老实,没有放声大喊。 因为她不是被绑架,而是受人所托,沉甸甸的散碎金子已经到手,看在金子的份上,她就敢上陌生人的车。 对方没说让她做什么,她也不认识对方,但既然这几个人点名要找她,她就知道幕后之人认得自己。 作为“干娘”,李二娘也曾年轻过,也曾被人追捧过,然而女人总归是会老的,李二娘运气不错,成功的由“女儿”变成“干娘”,平日来寻欢作乐的恩客,记住她没什么奇怪的。 李二娘自认为没什么仇家,对方若要谋财害命,也不该用这种手段。 至于对方找她去做什么,李二娘丝毫不担心,她一个半老徐娘,能有谁感兴趣,即便真有人想怎么的,她闭着眼把腿一张就完事了。 一个,两个,还是三个、四个轮流来?无所谓的。 从沦落风尘那天起,李二娘就认命了,什么甜言蜜语都是假的,只有沉甸甸的财物才是真的,看在那些散碎金子的份上,她不介意被人折腾得几日起不来。 正思索间,马车速度放缓,李二娘眼睛看不见,只能靠听,此时听得前方传来金属撞击的声音,,那不是铜钱碰撞发出的动静,而是甲叶摩擦的声音。 马车似乎正在驶入一座大门,那么守门的人身着铠甲,意味着这可能是军营。 夭寿啊!莫非是带老娘到军营让人“消遣”,那可是要被折腾得散架哟! 李二娘有些惊疑不定,因为军营里的士兵可是如狼似虎,又是咬又是啃的,折腾起来可是要人命的,不过她很快就回顾神,心中稍定,因为从未听过有人雇“干娘”去“劳军”。 事已至此,想多没用,李二娘定定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缓停下。 有人扶着她下车,然后扶着她向前走,因为蒙眼的布条没有取下,所以李二娘依旧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眼睛看不见,耳朵却听得见,她听见四周的风声,觉得自己似乎身处一处宽阔的庭院,反正依着感觉来判断,应该是在一座大宅子里。 阵阵淡香传来,李二娘嗅了嗅,问出这香味是檀香,而不像是香炉散发出来的香味,更像是檀香木自然而然散发的香味。 一路走过去,香味不断,李二娘觉得自己应该是走在走廊里,那么这代表着整个回廊都用上了檀香木。 烧檀香,对于富贵人家来说不算什么,起居用檀香木家具,也没什么,但若是连走廊也用上了檀香木,这可不是一般的富贵之家。 想到这里,李二娘心中一凛,随后决定一会无论见到什么,都要装聋作哑,决不能让人起疑,以至于要灭口。 没错,灭口,这么大白天的把她“请”出来,又搞得神秘兮兮,还蒙上眼睛,肯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让她做,却又不想走漏风声。 这种富贵之家的私密之事,决计不会想有半点风声走漏出去,所以只有死人是不会走漏风声的。 事已至此,她跑也跑不掉,唯一的活路,就是表现得“老实”些,让对方认为自己不会泄密,也许会放一条活路。 胆战心惊的李二娘,已经没心思想那些散碎金子,她决定今日若能平安回去,一定要把这些金子捐给寺庙。 她被人扶着向前走,绕来绕去也不知走了多久,最后一阵清香迎面扑来,险些被门槛绊倒的李二娘,知道自己进了一处房间。 这时,有人在她耳边低语:“记着,你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 “是...是...” 李二娘强作镇静答道,随后蒙着眼睛的布条被解下,待得她的眼睛适应了光线后,看清眼前一幕,不由得一愣。 她身处一座装潢华丽的房间内,前方榻上有一对男女,两人面对面紧紧抱着,女下男上,有一张被褥遮掩,似乎两人光着身子。 女子在低声抽泣,身体微微颤抖,不过面上蒙了一块红布,看不见容貌,而男子面向下趴在女子身上几乎是一动不动,头上也盖着块红布,同样看不清样貌。 见着此情此景,李二娘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不是马上风么? 马上风,指的是男女交合之际,一方因为过于激动或者兴奋导致隐疾发作的突发疾病,主要多见于男子。 马上风一发作,很多男子当场就死在女子身上,但也有的人侥幸不死,变成瘫痪,当然还有极少数人事后渐渐康复,但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一名年轻人男子近前,用低沉的声音问:“如何,这...” 李二娘闻言赶紧明知故问:“是马上风?” “啊....是,那...”年轻人忽然有些尴尬,不复先前那阴冷的语气:“那...能分开么?” “卡住了?” “呃....是...” 李二娘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她“久经沙场”,见过很多马上风的发作现场,甚至自己就经历过恩客发病的刺激过程。 她如今看得明白,男子身体微微颤抖,应该没死,但估计已经瘫痪了,身体僵硬,女子受了惊吓,同样身体僵硬,以至于两人一直分不开。 这种棘手的事情,别人未必知道如何弄,但她却知道。 事不宜迟,李二娘也不多问,挽起袖子上前,探手去掀盖在两人身上的被褥,旁边那年轻人见状想喊却还是没喊出来。 李二娘伸手在那男子腰间摸了摸,摸到某处,猛地用力按下去,只见男子身体颤抖了一下,李二娘轻轻去推,竟然能将其往一旁推。 年轻人见状冲上前,把李二娘挤到一边,自己将男子从女子身上推下,然后用被褥将两人身体遮住。 李二娘还没回过神来,便被人将头蒙上,带往外面。 躺在榻上的安氏,终于得以“解脱”,蜷缩着身子,双手隔着红布捂着脸,低声哭泣起来,她没想到自己正和天子欲仙欲死之际,竟然会发生这种事。 当李二娘被人带出去后,帷幕后转入一名老妪,却是太后柳敬言,她面色焦虑的冲到榻前,看着面色惨白、双眼紧闭的陈叔宝,眼泪水瞬间溢出眼眶。 今日柳敬言如寻常一般在华林园看杂戏,结果得人告急说官家出事了,后来见着被人抬回来的儿子,竟和绥建郡夫人一丝不挂的缠在一起,身体僵硬、神志不清,分又分不开。 见着儿子玩女人玩出事,柳敬言气得急火攻心,当场就被气昏,好不容易醒过来,顾不得生气,只能先想办法先救人。 如今好歹把人分开,见着陈叔宝瘫在在榻上气若游丝,依旧是神志不清的模样,柳敬言悲从心中来,但她知道分寸,让宦官和宫女用被褥把安氏裹着抬往别处。 堂堂一国之君,竟然在宫外和外命妇偷情,不仅如此,还突然发病昏迷,以至于分都分不开,这是天大的丑闻,传出去必然引起滔天巨浪。 柳敬言急归急,这点还是很明白的,待得安氏被抬出去,她马上命人让等候多时的御医进来。 见着几名御医满头大汗小跑入内,柳敬言顾不上唠叨,直接开门见山:“无论如何,尔等也要保得管家性命!不然提头来见!” 第九十五章 该死! 陈叔宝静静地躺在榻上,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如果不是还有一丝呼吸,真的会让人以为他已经崩了,皇后沈婺华坐在榻边,静静看着夫君,看着这个陌生的亲人。 入冬,一年就要结束,这一年里,沈婺华见到陈叔宝的次数,用两只手就能数过来,她虽然身为皇后,却形同守活寡,想要见到夫君,竟然要对方失去知觉才能行。 二十余年的夫妻,相互间关系恶劣至此,这段早已名存实亡的婚姻,对于两个人来说已成了累赘。 唯一能维系夫妇情分的太子陈胤,自从被废为藩王之后,夫妇之间仅存的牵挂已经不复存在,陈叔宝如愿换了太子,接下来,就该轮到沈婺华的皇后之位被废了。 然而本来即将取沈婺华而代之的贵妃张丽华,没于乱军之中,香消玉殒,为陈叔宝宠爱的其他后妃,不具备成为皇后的资格。 所以,陈叔宝和沈婺华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竟然又继续延续下去。 对于沈婺华来说,受冷落已成习惯,已经无所谓了,她以为自己不会再牵挂陈叔宝,但今日当她得知陈叔宝出事之后,心却“嘭嘭嘭”快速跳起来。 如果陈叔宝意识清醒,绝不会愿意见沈婺华,但现在陈叔宝昏迷,太后柳敬言一直很同情儿媳,所以沈婺华如愿以偿来到陈叔宝身边,在这么近的距离上看着夫君。 两人每次难得的接近,最后必然以不欢而散结束,而现在,两人相处的时间,却前所未有的长。 沈婺华看着陈叔宝,心情有些矛盾,一方面希望陈叔宝昏迷不醒,那么她就可以多待在对方身边久一些,但她又怕陈叔宝这一昏迷就再也醒不过来,故而希望对方能够睁开眼睛。 沈婺华终归不希望陈叔宝有事,所以希望对方马上醒来,但看着面色苍白的夫君,看着时断时续的呼吸,沈婺华心如刀绞,泪水溢出眼眶。 “这是怎的,这是怎的....” 听得皇后喃喃,一旁侍立的宦官低声答道:“回禀殿下,官家今日出宫巡视,不知怎的就忽然发病昏厥,御医说了,只要进行调养一段日子,官家必然会痊愈。” “是么?” “是的,还请殿下宽心。” 沈婺华当然知道宦官是在安慰自己,她不清楚陈叔宝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即便知道了,她也无力做些什么,此时此刻,只能握着陈叔宝的手,心中向佛祖祈祷,希望夫君早日苏醒。 那宦官见着皇后没再说话,默默站着,虽然面色平静,但内心却有些焦虑,官家出事了,他们这些平日里受官家信任的宦官,无法置身事外。 今日,是蔡脱儿与官家出宫,而官家回来后,已经昏迷不醒,那位和官家“难分难舍”的女子,没多少人知道是谁,但可以猜得出,官家玩女人玩出毛病了。 官家回来,昏迷不醒,蔡脱儿却没见踪影,宫里的宦官们很快就知道,蔡脱儿并没有回宫,而太后那边似乎遮掩此事,所以没人敢打听,也不知道蔡脱儿到底怎么了。 不过宦官们能猜出来,蔡脱儿今日是带着官家出宫玩女人,结果玩出事,所以有可能是畏罪潜逃。 蔡脱儿如今是生是死倒是其次,宦官们人人自危,因为太后必然迁怒他们,而一旦官家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就要倒大霉。 即便躲过这一劫,待得太子继位,他们就该去喝西北风,再也没有风光的日子过了。 想着想着,那宦官不由得心中骂道:该死的蔡脱儿! 。。。。。。 “该死的蔡脱儿,害得官家昏迷不醒,竟然畏罪潜逃,还逃入周人聚集的里坊!” “诸位卿家说说,该如何捉拿这阉竖?” “太后,臣以为,毕竟朝廷已许下承诺,周人聚集的里坊,官府是不会去...” “孔尚书,依你所说,那就任由阉竖逍遥法外?莫非周人聚集的里坊,是国中之国?!” “不不..太后,下官的意思,是必须慎重行事,毕竟....” “毕竟什么?莫非皇朝以周国为宗主?对方不允许,官军就不能入里坊抓人?孔尚书!蔡脱儿罪大恶极,不将其绳之於法,朝廷脸面何存!” 弘范宫内,太后柳敬言,正召集重臣议事,结果没多久大臣们便争吵起来,为的就是如何捉拿宦官蔡脱儿。 今日天子微服出宫,蔡脱儿陪伴左右,而天子服用了蔡脱儿不知从哪弄来的仙丹,没多久便昏倒在地,如今天子昏迷不醒,而蔡脱儿却畏罪潜逃。 当然,这是柳敬言对重臣们的说法,事情的真相太过让人难堪,她自然不会说出来,只说是蔡脱儿献给天子的仙丹有问题。 所以,罪魁祸首蔡脱儿必须付出代价,而一开始,随天子出宫的侍卫并不知道借故离开的蔡脱儿到底去了哪里。 后来陆续有人举报,说看见蔡脱儿往秦淮可口附近周人聚集的里坊去了,如此一来,虽然有了蔡脱儿的下落,但却很麻烦。 因为按照朝廷对周国使节的承诺,在这片里坊暂居的周国商贾,如果犯了什么事,陈国官府不会直接派人抓捕,而是由双方协商解决。 这是陈国对于之前周国商船在秦淮河口被烧事件作出的让步,虽然有些屈辱,但目的是为了息事宁人。 虽然周国对于陈国提出的几点没有作出最终答复,但陈国为了表示诚意,已经在秦淮河口划出一片里坊,让抵达建康的周国商船靠泊、商贾上岸暂居。 这片里坊,有专门的官吏管理,还驻扎一些士兵维持秩序兼做护卫,避免再次发生不测事件。 当然,周国商船入国境时已经接受检查,人员也接受登记,不会存在周国奇兵轻易接近建康的事情。 但现在,若是官军入里坊搜查、捉拿蔡脱儿,很可能会授人口实,让周国又找到发难的理由,柳敬言担心这个问题,她一个人拿不了主意,所以想听听大臣们的意见。 孔范等人主张慎重行事,以免事态恶化,让周国有发难的借口,而袁宪等人认为此例不可开,否则往后所有在健康城内作奸犯科的人只要往周人暂居的里坊跑,是不是就可以逍遥法外? 袁宪是文官,所以说话很婉转,他本来就不同意设立什么“周坊”,使其成为法外之地,只是官家已经作出决定,此时不好把话说得太直接。 而以萧摩诃为首的武官,面对孔范的说法,直接高声质问:官家被人所伤,如此大罪都不敢追究,是不是陈国已经成了周国的藩属? 日后是不是周国随便一个商贾,就能在建康城里横行霸道,没人敢管? 蔡脱儿是宦官,是陈人,陈国在自己国土上追捕犯人,莫非还要请示周国不成? 萧摩诃至此都不知道自己夫人和天子偷情之事,更不知道天子是在和自己夫人**时“马上风”,他本来就对孔范撺掇天子对周国让步感到不满,所以此时极力主张要赶紧抓捕蔡脱儿,以免错失良机,让对方逃脱。 若是平日,孔范可以从容面对萧摩诃、袁宪等人的质问,但今日,他很快便败下阵来。 不仅如此,还汗出如浆,因为他感觉到太后对自己的明显不满,以及自己是那么的无助。 官家昏迷不醒,如今是太后说了算,那么只要对方一句话,自己就要倒霉。 此时此刻,孔范惊恐的意识到,没有了官家撑腰,他,什么也不是。 太后只需一声令下,他就会被打入大牢,几个刀笔吏,就能弄死他。 一想到迟早到来的清算,孔范发自内心的害怕,他知道自己在许多人看来就是该死,此时此刻,虽然面色平静,但不过是在强作镇静。 他心中暗暗下定决心,一旦情况不对,赶紧带着家小出逃。 逃去周国,投奔豳王宇文温! 第九十六章 屈辱 因为极度兴奋而变得通红的官家,目光灼热的看着自己,口中喘着气,不住喊着“美人”,就在自己即将被推上云端时,官家忽然面色一变。 面色黄瞬间变得铁青,身体猛地的一停,然后变得僵硬,随后口吐白沫、目光呆滞,似乎着了魔一般,凶神恶煞的就要把自己吃掉。 “啊!” 安氏呼喊着从噩梦中醒来,待得看清自己是躺在家中寝室,看着面前的侍女,再看看四周,确定自己已经回到家中,心才定下来。 喝了一碗温水,安氏躺在榻上发呆,她好想自己真的只是做了一噩梦,今日在佛寺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梦中的事情。 但事实就是事实,她骗得了自己,却骗不了别人,因为纸包不住火。 那时,安氏和陈叔宝正到紧要关头,对方却忽然发病,口吐白沫、浑身僵硬一动不动,安氏当时吓得尖叫数声,引来了在外放风的侍女雀儿,还有同样在外放风的便装侍卫。 她和陈叔宝赤条条抱着,就这么展现在一群男子面前,然而安氏当时脑袋一片空白,只想尽快挣脱陈叔宝,但却怎么都分不开。 慌乱之中,她都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被人带出佛寺的,待得好歹回过神时,似乎已经到了宫中。 因为依旧无法和失去知觉的陈叔宝分开,她就这么和对方抱着,脸上蒙了块红布,心中惊恐万分,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来了,用了些许手段,终于让她和陈叔宝分开。 受此惊吓的安氏,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不过当她看见面若寒霜的太后时,倒是被吓得清醒了一些。 官家在和她**时发病,这是天大的丑闻,传出去可是会掀起惊天骇浪,太后直截了当说明利害关系,然后让她背了一套说辞,再将她秘密送出皇宫。 官家生死未卜,安氏惊魂未定,但她还要面对一个绕不过的坎:若夫君问她今日发生了什么事,她该如何回答? 纸包不住火,萧摩诃不是傻瓜,只要稍微细想一下,就会发现端倪,安氏不知道自己在暴怒的萧摩诃面前,能够活多久。 正恍惚间,脚步声起,随后房门被人推开,安氏抬头一看,不由得打了一个寒蝉:夫君回来了。 刚从宫里议事归来的萧摩诃,见着夫人坐起身,愣愣的看着自己,赶紧快步上前,将对方揽入怀中:“夫人莫慌,没事了。” “夫君..夫君....” 安氏泣不成声,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害怕,她和人偷情,自然做贼心虚,如今不知夫君到底知不知道真相,所以忐忑不安。 萧摩诃揽着娇妻,低声安慰,片刻后说:“太后已经把事情原委说了,这都是误会,没事了,没事了...” 萧摩诃说,太后已经把事情的梗概向几位重臣透漏,那就是天子为阉竖蔡脱儿迷惑,微服出宫,到佛寺去见什么得到高僧,服下蔡脱儿所献丹药后,毒发昏迷。 当时恰好安氏在寺内烧香,目睹了这一切,被闻讯赶来的侍卫当做凶手抓住,带回宫里审问,其间因为误会,侍女雀儿被误杀。 后来太后问清楚原委,知道元凶是蔡脱儿,安氏只是受了无妄之灾,所以把人放了,还让萧摩诃回来好好安慰安慰。 听到这里,安氏哑然,她没想到太后竟然还真就把事情瞒了过去。 但终归是心中有鬼,安氏和萧摩诃说了一会儿话之后,推说累了,要休息。 “既如此,夫人好好休息。”萧摩诃扶着安氏躺下,亲自为其盖上被褥,和颜悦色的吩咐了几句,起身离开。 俩开寝室、走在回廊里的萧摩诃,神态如常,但进了书房独坐之后,忽然脸色一变,变得铁青,右手握拳,就要砸向书案。 就在拳头即将砸中书案时却停住了,青筋暴跳的萧摩诃,喘着粗气,动作就这么僵着,最后忽然双手捂脸,低声哭泣起来。 “为何..为何...” 萧摩诃心如刀绞,他不是傻瓜,当然能猜出来今日之事不是太后说的那样。 入宫前,他只知道官家出事,待得太后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听得自己夫人当时也在场,萧摩诃当时就愣住了。 回府后,他没有马上找安氏,而是问了今日随着主母出行的侍女和随从,从这些人支支吾吾的说辞之中,他很快就猜出来,今日他的夫人安氏,和天子在佛寺偷情。 天子,不是吃了仙丹中毒昏厥,而极有可能是和安氏**时发了“马上风”。 自己的夫人和别的男人私通,而且还不是一次两次,好不容易消停几年,竟然又“死灰复燃”,萧摩诃只觉得头都要气炸了。 若是换做当年,他会直接提刀把奸夫**给砍死,哪怕自己随后被五马分尸也不在乎。 但是,他已经老了,还有儿女。 他,还要脸。 为国拼了一辈子的萧摩诃,如今年事已高,只想有个一温暖的家,妻儿俱在,将来还有孙子绕膝。 自己的续弦貌美如花,那是多有面子的一件事情,所以,他不能...他丢不起这个人。 太后也丢不起这个人,所以编了一套说辞,萧摩诃如今只能打掉牙和血吞,装作若无其事,回来安慰夫人“没事了”。 只是如此忍气吞声太屈辱,让驰骋沙场数十载的老将泣不成声。 。。。。。。 秦淮河口南侧,被称为“周坊”的里坊处,大批陈军士兵聚集,虎视眈眈看着坊内,与此同时,坊内许多布衣拿着棍棒等器具当做武器,和士兵对峙。 坊有坊墙,但这临时划定的里坊,坊墙为木栅,所以木栅内外对峙的两拨人,可以看见对方的动静,相互间大眼瞪小眼。 坊门处,梁毗定定站着,看着面前的陈国官员,大义凛然的喝问:“这才过去多少日,尔等就要食言么?” “是尔等,说要划定一处里坊,让周国商贾暂居!” “是尔等,说在这里坊里暂居的周人,即便犯了事,也不会直接派人进来捉拿!” “是尔等,信誓旦旦的说,此举绝非权宜之计,是为了两国交好,不是敷衍了事!” “可如今,尔等想要做什么?嗯!” 那几名陈国官员苦着脸,见着这位留在建康的周国副使态度如此强硬,不住的解释:“梁公!不是我等食言,实在是这嫌犯并非周人,我们只是...” “只是什么?”梁毗盯着对方,“只是找个借口吧!” “捉拿嫌犯,呵呵,然后怀疑其他人有问题,也一并带走,是不是!” 说到这里,梁毗转身指着身后聚集的人们,大声高呼:“今日,本官决不许尔等把坊里任何一人带走!” 那几名陈国官员急得满头大汗:“梁公!梁公!莫要误会!我们保证只抓那蔡脱儿,进去搜一搜,无论搜不搜得到,都不会牵连其他人!” “保证?呵呵,保证!贵国之前保证过,入坊抓人,须得与我国官员协商,如今,本官就在这里,只有三个字:不、行!” “梁公,这是两个字,是两个字....” “三个字两个字,反正都是不行!” 看着眼前黑压压一片士兵,梁毗知道自己实际上是拦不住的,但拦不住也得拦,因为他在这里要是软了,回去就要被人指责为懦夫。 梁毗之前是作为副使,和正使王劭抵达陈国建康,与陈国方面交涉关于两起周国商船遇袭、人员被扣押的事件。 后来陈国方面做出让步,遣使随王劭去长安做解释,而梁毗则暂时留下来,看看陈国做出的承诺如何兑现,看看对方到底是虚情假意,还是真情实意。 为了稳定周国商贾的人心,梁毗就在这新划的里坊住下,成了周国在陈国的常驻使节(暂时)。 现在,陈国官军抓捕的蔡脱儿,据说有人指认说已经潜入坊内藏着,所以陈国方面要进来搜查、抓人,这倒也不是违反承诺,毕竟蔡脱儿是陈人不是周人。 但梁毗知道,这不是对错的问题,是立场的问题,他作为周国使节,就不能轻易让陈人随意入坊,即便到最后他挡不住,也是尽力了。 马蹄声起,远处又有兵马赶来,梁毗心中苦涩,却依旧寸步不让,正要斥责对方的言而无信,却听得一旁响起呼喊声: “有船!有船离岸了!周人的船出逃了!” “拦住那艘船!拦住那艘船!” 第九十七章 海市蜃楼 寒风阵阵,吹不散江面上弥漫的雾气,如今虽然临近正午,但满天乌云,宛若傍晚,水天共一色,让人难以分清何处是江面,何处是天际。 大江之上,一艘走舸自北向南横渡,船身在水面雾气里若隐若现。 南侧江边,京口水寨哨楼上的哨兵,远远看见江上这艘小船似乎在晃悠,赶紧吹响号角。 号角声浑厚而有力,引得水寨中的士兵纷纷抬头看向江面,不过绝大部分人都没有进一步举动,该忙什么就忙什么。 反倒是押运粮草抵达水寨的一些青壮,被这号角声弄得心惊胆战,他们觉得这号角声应该是示警,说明有敌人正在接近,但为什么营寨里的士兵都当做没听见一般? “那是给雾里的船只指明方向,大雾天气常这样的。”一名军吏说道,随后不忘补充:“赶紧干活,莫要磨磨蹭蹭。” 青壮们心中的疑惑得到解答,继续将粮草从车上卸下来,他们是服劳役的平民,对于军旅生活不是很懂,许多人是第一次来京口,待得卸车完毕,不由得好奇的四处张望。 那军吏见多识广,见状笑道:“你们来得不巧,若是再过一阵子雾气散了,那大江之上的景色,才叫好看。” 见着这位好说话,许多人纷纷问起来,因为大家都听说,若是天气好时,在京口可以看见江对面的广陵。 “天气好时,确实可以远远看见,但那得眼力好,还得江上没有雾。” 有人听了便问:“那么,在这江面上,可以看见广陵潮么?” 军吏闻言哈哈一笑:“时机不对,你们得来早几月,广陵大潮要到七、八月时才最好看。” “哦....”那人不死心,想了想又问:“那能看见海市蜃楼么?” “海市蜃楼?你如何想到问这个?” “嗯,我是听人说的,说京口和广陵江面下游入海口,有海市蜃楼。” “嗨,那是乱讲,这得在青徐沿海才能看见的。” 两人一问一答,让旁边的青壮摸不着头脑,他们不知道什么是“海市蜃楼”。 海市蜃楼又名“蜃景”,据说是海中一种名为“蜃”的异兽施展出来的异象,具体些来说,就是这种名为“蜃”的异兽吐出如同烟雾般的蜃气,然后幻化出亭台楼阁或者街市。 这种海市蜃楼,只能在海边见到,而那名军吏却说虽然京口下游就是大洋,但要看到海市蜃楼却很难。 首先,这得在夏天,因为据说只有天气炎热,那潜伏在大海深处的“蜃”才会浮出海面,吐出大量蜃气,幻化出蜃景。 其次得没有风,或者风不大,不然“蜃”吐出来的蜃气很容易被吹散,无法幻化出亭台楼阁。 这两点,实际上在长江入海口处很难同时碰到,所以,自古以来的“海市蜃楼”传说,都是在青徐沿海一带比较多。 见多识广的军吏,娓娓而谈:“东海之上,不止有海市蜃楼,传说还有蓬莱等仙山,所以那始皇帝派人寻访海外神仙,都是从青徐沿海港口出航的嘛,谁听说过从长江出海的?” 军吏说得头头是道,青壮们听得津津有味,对于他们来说,家乡之外的地方,都是神秘莫测的秘境,许多传说,还得让有见识的人解说一二,自己才能理解。 今日大家运粮草到京口,本想看看传说中的“广陵潮”,结果时候不对,就只能等下次了。 那玄之又玄的“海市蜃楼”,不可能看见,如今江面上灰蒙蒙,没什么好看的,那艘南渡的走舸渐渐靠向水寨码头,而青壮们随着军吏们的吆喝纷纷起身,开始将一些营中物资往车上装。 这些物资,是江北广陵那边送来的,据说有很多是和周国淮北州郡互市得来的货物,具体是什么不得而知,反正和青壮们无关。 广陵和京口,隔江对望,而两地之间的船只往来,不断输送着大量物资,从建康出发运送粮草到京口军营的队伍,回程时当然不能拉着空车。 此时天色转亮,天上厚厚的云层也出现许多缝隙,阳光从云缝中漏下,洒在江面上,似乎让雾气消散了许多。 江上有大雾时不利于行船,所以水寨船只大多停泊在岸边,至于巡逻什么的就不用提了,如今见着雾气渐渐散去,有士兵开始给一些船只解缆绳。 每日都有会有函使往返于长江两岸,以此将大量公文带往淮南或者建康,如今耽搁了半日,眼见着雾气消散,函使自然不敢耽搁,无论如何,今日一定要抵达北岸广陵。 同样,广陵那边也会有人等着渡江抵达京口。 岸上,一辆辆本已卸空的马车,又装满了沉甸甸的货物,青壮们稍作休息,即将随着马车返回建康,此时却有人看着东方江面出神:“咦,那是什么?” 大家纷纷望去,却见雾气余存的江面上,影影绰绰有一些帆影,似乎是有船队至外海入江,逆流而上,只是看不真切,不知是真是假。 “这些船,会不会是岭表海船来了?” “见多识广的军吏闻言笑道:“那哪能呢,岭表海船,都是在夏秋之际乘风北上,哪里有刮北风时南上的?” “就算是周国的船只从岭表来了,听到风声后,怕是也会吓得掉头就跑吧,哎....” 说到这里,有人抱怨:“前几日,官军要到秦淮河口的周坊抓人,闹得鸡飞狗跳,周国的商贾又吃了亏,哪里还敢再来建康,没了这些商船,谁雇我们去卸货啊...” “周人不来就不来,日子还不是照过?” “那可不一定,万一周国又借机发难,搞不好要打仗的,那可不好。” “打仗?那也得好久以后吧,我们服完劳役,就不用去打仗了。” “想得美哦,据说周坊被围的时候,有人乘船逃出去了,说不定已经跑去叫救兵,万一要打仗,怕是....” “怕什么怕,江北他们可去不了,要么往上游江州跑,逆水行船,哪里是这么好跑的?更别说,上游还有官军水师呢!” “哎呀,那万一真要打仗可如何是好?” “打就打呗,莫非你不想打,那就打不起来了?” 众人议论纷纷,却见江面上帆影越来越多,规模之大,超乎大家想象,很难想象,长江入海口以东的外海,会有如此规模的船队西进。 看着这些雾气之中的船帆,许多人有了个想法: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海市蜃楼? 但不是说海市蜃楼要到夏天才会出现么? “呜呜呜呜!!” 号角声响起,随后锣声也响起来,让青壮们吓了一跳,水寨哨楼上的哨兵,一部分人在吹号示警,另一部分人声嘶力竭的呼喊着:“敌袭,敌袭!!” 第九十八章 海市蜃楼(续) “用力划!用力划!” 在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中,棹手们挥汗如雨,奋力划着长棹,一艘艘斗舰宛若蜈蚣,离开水寨,向江面冲去。 接着出击的船只是车船,船员们踩动踏板带动轮桨,轮桨不停拨水,带动船身向前进。 还有一艘艘大船落在后面,那是飞云、盖海、金翅等大战船,因为急切间动不了那么快,所以此时还在缓缓离开码头。 战鼓声响起,斗舰等快船上的弓箭手们开始准备火把,大家看着前方那规模庞大的船队,不由得心中捏了一把汗。 如今刮的是北风,虽然风力不是很强劲,但对于京口水寨的水师战船来说,想要迎战有些麻烦,因为对方大致上属于顺风,己方则是逆风。 正是因为如此,停泊在水寨里的大型战船急切间无法离港、排开阵形,所以只能由速度较快的走舸、斗舰先出击,和敌船缠斗,为己方争取时间。 小船在江面上行走如飞,带着易燃之物接近敌船,先射火箭,然后靠近了投掷火把,如此战术可以有效扰乱敌军船阵。 待得己方大船布阵完毕,就能与敌船接战,凭借拍杆、大弩杀敌。 这是正常水战的大概步骤,但对于陈国水师将士来说,来犯之敌不同寻常,水战战法凶残无比,不能掉以轻心。 突然来袭的船队,虽然还未表明身份,旗号也看不太清楚,但陈军将士用脚都能想得到,这是周国的战船,如今不宣而战,要袭击京口水寨。 周国水师近十年来和陈国水师交手,胜多负少,所以此时陈军将士不敢掉以轻心。 京口,是国都建康的门户,一旦有失,建康就危险了,而敌军若占了京口、控制江面,江北的陈军急切间就无法渡江回援建康。 所以,即便再仓促,水师将士也要迎战,如果能给予对方当头痛击那最好,如果打得两败俱伤,那也不错。 只要守住京口,不让对方从容登陆,那么这些浮海而来的战船,就只能灰溜溜打道回府。 前提是,己方水战不吃亏。 陈军前锋快船正在接近来袭敌人,斗志满满,此时天色大亮,阳光从云缝中漏下,形成一道道光柱,将来袭船队中一面面旗帜映衬得十分显眼。 那些旗帜之中,许多黑底白蔷薇旗帜在阳光下迎风招展,分外显眼,陈军士兵见了,不由得纳闷: 黑底白花(蔷薇)旗,不是周国市舶司船队的标记么? 这些来袭的舰船,如今两舷伸出许多长棹,桨帆并用,虽然是逆流航行,移动速度却不算慢。 虽然来犯之敌悬挂的是黑底白花旗,但毫无疑问的是,对方确实是周国船只,既然不宣而战搞偷袭,那么己方也没必要客气。 眼见着周军战船放下许多小船,陈军快船的移动速度更快了。 周军小船的移动速度也很快,而与陈军快船不同的是,周军战船两侧没有长棹,也没有帆,却依然能够在水面上快速移动。 据说周国水师有一种奇怪的船,没有桨、帆也能航行,许多人不信,如今亲眼见到,不由得惊奇,但他们知道如今是打仗不是戏耍,所以待会接战时该玩命就得玩命。 各船船舱内点起小火炉,许多铁叉被士兵放在火上烤,为一会的火攻做准备,烧柴点火自然会冒烟,而对面迎头冲来的周军快船,同样冒起了浓烟。 是滚滚浓烟,仿佛失火一般。 若不是因为没有看见火光,陈军将士真以为这些敌军快船已经着火了,见着对方快速接近自己,许多人做好了准备。 各弓箭手射出火矢,火矢落到周军快船上却纷纷弹开,看样子船上包了一层硬甲,短时间内不怕火矢。 双方快船距离在接近,已经不足五十步,此时陈军将士发现对面船只上竟然各自有烟囱,而滚滚浓烟就是从烟囱里冒出来的。 没人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知道肯定是周军的奇怪武器。 大战在即,退缩是不可能的了,陈军快船奋勇向前,要拦截来犯之敌,为己方大船结阵争取时间。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呈松散阵型前进的两军快船很快便交错在一起。 就在这时,周军快船忽然发出呼啸声,然后喷出大量水汽,将临近的陈军快船笼罩起来,凄厉的惨叫声、哀嚎声随后响起。 以燃煤做燃料的小锅炉,已将锅炉里的淡水烧开,使其变成水蒸汽,存储在耐压容器里。 待得阀门打开,滚烫的水蒸汽向外喷出,遇到冷冰冰的铁甲或者相对冰冷的人体,由气态变成液态,与此同时释放出巨大的热量,将人体灼伤。 即便身着铁甲也没用,因为甲叶也被快速加热,变得灼热起来,一样能烫伤人体,更别说裸露在外的眼睛,被高温蒸汽烫,就立刻失明。 一艘艘搭载小锅炉的周军快船,喷射出高温蒸汽,将奋力迎战的陈军快船笼罩,战局瞬间一边倒。 大量喷射出的水蒸汽,在江面上形成一阵阵浓雾,这道人工形成的浓雾来得如此突然,就像露出水面的异兽“蜃”,突然吐出蜃气,把江面笼罩起来。 蜃气幻化,形成奇异的海市蜃楼,一艘艘船影出现在浓雾之中,随后具现为真实,向着阵脚大乱的陈军快船冲去。 一艘艘由脚踏螺旋桨驱动的撞杆雷击舰,没有和溃败的陈军快船纠缠,而是以更快的速度,穿过这些溃逃的船只,径直冲向正在结阵的陈军大舰。 前后各有一根长杆伸出船头/船尾,后端是配重,前端是近百斤重的轰天雷,准备就绪的撞杆雷击舰,宛若扑火飞蛾般,撞向近在咫尺的大船。 雷鸣声此起彼伏,浓烟大作之际,陈军主力战船为火光笼罩。 火光映红了水师提督王的面庞,他放下千里镜,掏出怀表看了看:如今是午后两点,时间还很充裕。 看看左右,那规模庞大的船队让人热血沸腾,看看前方,京口水寨近在咫尺。 豳王亲自制定的作战计划,代号“海市蜃楼”,如今终于到了关键时刻,身为主帅的王激动不已。 这是一场大冒险,成了最好,不成,王负全责。 伪造军令,不宣而战,擅开边衅,再加上丧师辱国,这四条罪状,足以让他身败名裂,但王不在乎,因为这个机会,可是他梦寐以求的。 将近四十年前,坐镇京口拱卫建康的梁国大将陈霸先,忽然率军袭击建康,梁国执政、尚书令王僧辩为其擒杀。 将近四十年过去,王僧辩的儿子,如今就要从京口出击,突击建康,为父报仇了! 第九十九章 应对 烽烟,由一个个烽燧从京口接力传递到建康,带来了紧急军情:京口遇袭。 随后赶到建康求救的骑兵,为陈国君臣带来了噩耗:周国水师自外海而来,不宣而战袭击京口,京口驻军猝不及防之下伤亡惨重。 随后,京口陷落。 这个消息很快便扩散开来,引得满城风雨,无论是官员还是平民,都被这个消息所震撼:周国为何不宣而战? 周国偷袭京口,接下来是不是要进攻建康? 消息抵达建康时,已是下午,随后城内沸腾起来,各军营兵马出动,驻守建康外篱诸门,而周军使者没多久便抵达建康,向陈国方面递交了文书。 或者说是檄文?反正对方使者带来文书/檄文的内容是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只知道许多大臣入宫,看来是要商议什么大事。 对于寻常百姓来说,最关心的是周军会不会兵临建康城下,他们实在想不明白,京口的官军怎么那么快就被打败了。 京口是建康东北方向的门户,两地相距不到二百里,攻占京口的敌人若派出轻骑,用不了多久就能抵达建康,而随后发生的事情,证实了许多人的担心。 周军骑兵,果然出现在建康东北郊,看着蒋山脚下冒起的浓烟和火光,城中守军知道蒋山军营完蛋了。 蒋山,位于建康东北郊,是往来京口、建康的必经之地,如今蒋山驻军遇袭,那就意味着敌军真的即将兵临建康城下。 情况紧急,兼之夜幕降临,建康城内宵禁格外严厉,百姓们在家中惴惴不安的听着门外动静,大量兵马调动的声音,听起来让人心惊肉跳。 距离上一次敌军兵临城下已经过了四年有余,当年官军将来犯之敌阻于城外,随后而来的雨季,使得敌军攻势瓦解,而现在是隆冬时节,不会有漫长的雨季。 天气靠不住,所以许多人都把希望寄托在官军身上:官军能否如前一次般,给来犯之敌以迎头痛击? “孔公!如今情形,明摆着是敌军派出精锐突击建康,对方求得是速战速决,若官军贸然出城迎击,正中对方下怀!” “那你的看法呢?” “下官以为,闭门坚守建康才是上上之策。” 孔府内,于仲文正在向孔范陈述自己的看法,他虽然不是孔范的僚佐,但事实上依附于孔范,先前接连为其出谋划策,屡立奇功。 如今局势危急,孔范从宫里回来后,便召一众心腹来府里出谋划策,其中便包括于仲文。 自从尉迟氏灭亡之后,于仲文没了复仇对象,而随着陈、周两国交好,孔范不再外出打仗,也不需要于仲文在军事上出谋划策,所以于仲文变得“默默无闻”起来。 如今情况危急,周军不宣而战夺得京口,即便于仲文觉得与己无关,他也得到谋主孔范那里露个脸,和其他人一样提出一些建议,好歹应付一下场面。 于仲文没资格入宫议事,而孔范从宫里回来后,样子有些疲惫,只是对心腹们大概说了一下敌情,所以于仲文只是根据这些军情,说出自己的意见。 首先,周国不宣而战搞偷袭,攻占京口的兵马,必然是奇兵,己方切不可仓促迎战,因为敌军就是想要速战速决。 淮南为陈国控制缘故,来犯敌军必然是走海路入长江,实际上这种做法很冒险,因为算是孤军深入,后援恐怕不会有。 那么对方在江南待得越久,被陈军切断后路以至于身陷重围的危险就越大,所以,敌军必然希望陈军出击,那么对方只要在决战中获胜,建康就唾手可得。 所以于仲文认为己方不可以急,应该据守建康,即便对方兵临城下,也不要轻易出战,待得勤王兵马抵达,人多势众之后敌军无机可乘,必然撤军。 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但纵观全局,建康却不能一味死守,因为一旦周国随后全力进攻,陈国怕是很难招架,所以这股已经进入江南的周军,要想办法尽快解决。 问题的关键在江防,要确保江防就得先把占据京口的周国水师解决,所以,建康驻军一方面要在陆上据守不出,一方面驻防城外江边的水师要主动出击。 会同江北广陵的水师一起,和京口敌军水师决战,如论如何都要将其击败或击溃。 敌军水师战败,那么已经上岸的兵马必然因为后路断绝而军心大乱,如此,接下来的仗就好打了。 而解决了这股偷袭京口并试图突击建康的敌军后,陈军才能全力以赴,面对接下来全面进攻的周军。 周军南犯,其主力必然从两个方向出击:自北向南跨过淮水进攻淮南,自西向东经由长江顺流而下进攻建康,这是必然的结果,瞎子都能看出来。 现在,这支自东而来偷袭京口得手的奇兵,己方不能急着解决,否则正中对方下怀,但也不能任由其钉在江南,因为这会掣肘陈军主力。 所以,陆上守住建康,水上击败京口敌军水师,这是最稳妥的应对之策。 于仲文如此卖力献计献策,倒不是有什么立功的想法,他纯粹是尽人事,因为自己多受孔范庇佑,紧急关头,总得有所回报。 于仲文的一番长篇大论,孔范默默听着,没有太多表情,待得于仲文说完,他沉默片刻后表示“知道了”。 于仲文见状觉得有些奇怪,但不好多问,又见孔范没有接续问策的意思,看上去有些意兴阑珊,于是和其他人识相的告退。 待得人都离开,孔范叹了口气,起身在房内来回走动,随后又坐下,陷入沉思。 于仲文所说,确实有道理,但对于孔范来说,这没有任何意义。 方才太后召集重臣议事,就敌军不宣而战、偷袭京口之事问策,孔范在场,从而得知周军发来的檄文内容,简而言之,对方是来兴师问罪、解救侨民。 事情源起前几日,宦官蔡脱儿献仙丹,天子服用之后毒发昏厥,蔡脱儿畏罪潜逃,据说逃入秦淮河口处周人聚集的“周坊”。 陈国派兵入坊内搜查,与坊内周人发生对峙,虽然士兵最终还是突破阻拦入坊搜查,找到了畏罪自杀的蔡脱儿遗体,而周人有船只逃离,躲过陈军战船的拦截,顺流而下往东逃。 东面是大海,结果这艘船竟然遇到了自会稽外海北返的周国市舶司船队。 这支规模庞大的船队,本来驻扎会稽外海岛屿,打算为之前周国海船在会稽被扣之事兴师问罪。 其水师主帅、提督王得逃亡周人告急,说在建康的周国商贾惨遭屠杀,于是西进入长江,兴师问罪,攻占京口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要兵临建康,要求陈国方面给出交代和赔偿。 还要把相关责任官员交给周国处置,如果得不到一个满意的答复,周军就入城抓人。 这种极其无耻、无理的要求,陈国方面当然不会接受,而对方明摆着就是要进攻建康,所以罔顾周坊无事的事实随便找了个借口,开了极其苛刻的条件,就等着陈国拒绝。 太后召集重臣入宫议事,孔范也在场,但他发现自己的意见已经无足轻重,因为太后没打算听他说什么。 也就是说,太后并不信任他。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孔范能有如今的地位,全靠官家信赖,当年周军兵临建康城外,孔范之所以能作为监军率领大军出城迎战,就是因为得官家信赖。 但现在,官家昏迷不醒,太后相信萧摩诃、任忠等武勋,也更愿意向袁宪等老臣问策,至于孔范等官家幸臣,沦为了旁听。 当然,太后倒不是故意使脸色给孔范等人看,因为他们确实不通军事,也说不出什么真知灼见来。 但对于孔范来说,这代表着情况确实不妙,官家如果醒不来,那么他们靠边站是迟早的事,万一新君继位,他们的末日就要到了。 所以,豳王派来的奇兵既然已经逼近建康城,我,为何要帮着朝廷将其拒之于门外? 想到这里,孔范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就在方才,他出宫返回府邸的途中,有人把一封信交到他手上。 那人是周国豳王宇文温安插在建康城里的眼线,而孔范看过这封宇文温的亲笔信后,大概知道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面,如今不再惶恐不安。 对于他来说,陈国兴衰与否,与己无关。 方才于仲文所说即便再有理,那又如何? 孔范知道,若官家再也醒不来,而官军击退了周军,日后新君继位,就该轮到他倒霉了! 第一百章 应对(续) 夜,皇宫及各部官署所在的台城戒备森严,因为京口失陷、敌军轻骑在城郊出没,此时的建康城外篱各处已有兵马驻扎,而台城更是严上加严,城门紧闭,禁军们如临大敌。 为了防备周军偷袭台城,此时的台城严禁任何身份不明者靠近,在城外街道上巡逻的兵马,可以对任何不听警告停下脚步的接近者放箭,而已经实行的宵禁,更是禁止所有人无故出现在街道上。 此时的建康城,里坊俱是黑灯瞎火,而台城内却灯火阑珊,时不时有火龙游走,那是禁军队伍点着火把在巡逻,点点火光与天上星光交相辉映,构成了一副奇异的夜景。 宫城墙头,巡视至此的长沙王陈叔坚,看着夜幕下的建康城,眉头紧皱,周国不宣而战,水师偷袭京口得手,对方接下来便会兵临建康,所以能否守住建康城,成了战局的关键。 此时的建康城戒备森严,按说只要据城坚守,就不会给敌人以可乘之机,但陈叔坚不敢掉以轻心,就怕敌军还有什么后手等着使出来。 当自己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时,往往已经落入敌人的圈套,陈叔坚吃过亏,对不堪往事记忆犹新。 数年前,陈叔坚率兵与周军激战,中计兵败被俘,随后身陷囹圄,虽然很快就不用在牢狱里待着,却被周国软禁起来。 到后来周陈两国交好,陈叔坚才被周国释放,回到江南,经此一劫的陈叔坚变得沉默寡言,对于人生有了新的感悟。 陈国若没了,文武官员们尚且能在新朝得到任用,继续当官,而他们这些亡国的宗室,即便保得性命,也会被人盯着,日子变得艰难。 所以陈国在一日,他们及家人才会好一日。 紧急关头,只有宗室值得绝对信赖,太后也是这么想的,所以长沙王陈叔坚被委以重任,坐镇台城,而豫章王陈叔英则统领兵马,防御来犯之敌。 陈叔英和陈叔坚是宣帝陈顼第三子、第四子,如今天子陈叔宝昏迷不醒,正是他二人承担重任的时候,至于佞幸孔范之流,终于滚到一边去吹北风了。 太后今日和重臣议事后的一番安排颇得人心,陈叔坚不知道陈叔英怎么想,他是想清楚了,无论如何,都要保得建康周全。 如果需要犒赏将士振奋军心,国库钱财不足,他愿意倾尽家财犒军,因为一旦城破,王府财产同样保不住,还不如拿来犒军,保得家国。 只要应对得当,来犯之敌必然顿兵于坚城之下无计可施,毕竟建康驻军众多,这些浮海而来的敌军,兵力总归是有限的。 陈叔坚正琢磨当前局势,却见几人匆匆而来,当头一人为宦官李善度。 李善度为天子宠幸的宦官,天子如今昏迷不醒,李善度等人守在榻边,如今却出现在这里,陈叔坚心中一动:莫非官家醒了? 结果却是李善度奉太后之命,请他到弘范宫走一趟。 弘范宫是太后居住的宫殿,陈叔坚知道太后此举应该是有事要他商议,于是走下城头,向弘范宫而去,至于跟在身后谄笑不已的李善度,他很厌恶。 李善度和蔡脱儿,是天子最宠幸的两个宦官,先前气焰十分嚣张,见着了宗室诸王都敢给脸色,陈叔坚就在李善度面前碰过一鼻子灰。 现在,蔡脱儿害得天子中毒昏厥,畏罪自杀,而李善度没了天子撑腰,惶惶然宛若丧家犬,终于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不男不女的阉竖。 没有天子撑腰,连狗都不如。 陈叔坚对这些宦官没好感,虽然心中厌恶之情没有直接表现在脸上,但“善于度人”的李善度依旧能感受到冷淡之情,他见着这位如今坐镇台城的藩王不怎么愿意和自己说话,只能识相的收声。 待得引领陈叔坚入弘范宫见了太后,李善度告退,走在昏暗的宫道上,看着夜幕下的楼台亭阁,叹了口气。 他被蔡脱儿害惨了,如今官家昏迷不醒,一旦有个三长两短,李善度等受官家宠幸的宦官就要倒霉。 即便过了这一关,待得新君继位,李善度觉得自己依旧要倒霉,届时能保住小命得去刷粪桶,都已经是佛祖保佑。 但这是宦官的宿命,想多也没用,宦官依附于皇帝,皇帝换了一个人,那么自然会用自己信任的宦官,譬如先帝去世后,其亲信宦官不也一样受冷落喝西北风? 李善度想着想着,情绪低落,向住处走去,他守着官家过了一个白天,正值轮换之际,被太后叫去跑腿,如今跑完腿无事可做,就只能回去睡觉。 回到寝室,李善度独坐发呆,琢磨着如何讨好太子,以便将来有个好下场,他不奢求太子继位后依旧重用他,但好歹看在自己服侍贵妃颇为用心的份上,给他一条活路。 太子陈深为贵妃张丽华所出,正是因为张丽华最受天子宠爱,陈深才有机会当上太子,而张丽华在世时,李善度小心侍奉,颇得对方信任。 所以,李善度迫切希望太子日后登基,能念着旧情,放他一马。 想着想着,李善度又叹了口气,若张丽华没有没于乱军之中,如今必然是皇后,而作为太子生母,等太子继位后就是太后,有张太后撑腰,他李善度哪里会倒霉。 太子年纪轻,继位后必然需要太后辅政,届时张丽华手握大权,又有谁敢为难他李善度? 然而张丽华已经香消玉殒,太子若继位,就只能依靠太皇太后,李善度知道自己始终是还要靠边站,届时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 前途未卜,越想心越慌,李善度起身整理卧榻,准备休息,却在枕头下摸到一封信,立刻身子一僵:有人来过他的寝室,留下这封信。 他出门看看左右,确定没人偷窥,随后关上门,就着灯光拆开信封,抽出信笺。 李善度看着信,只是看了一会儿便吓得面色惨白,惊得将信笺扔在地上,拔腿就要往外跑。 但走了几步便停下,李善度满头大汗的看看房内四周,又抬头看看房梁,没发现什么鬼影,抹了抹额头上冒出的冷汗,看着地上的信笺发了一会儿呆,随后走回原位,将其捡起来。 信上的笔迹,李善度再熟悉不过,那是已故的贵妃张丽华所写,他绝不会认错。 官家倦于政务,百官启奏都要通过蔡临儿、李善度呈递,然后官家抽空看看,时常与贵妃张丽华共同决定。 蔡临儿、李善度有时记不清官员奏章内容,是张丽华亲手写好条款,从无遗漏,所以李善度对张丽华的笔迹很熟悉,能确认这封信的笔迹绝不会是别人临摹。 这封信,是张丽华写给李善度的亲笔信,而张丽华,早已不在人世。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天子还追封张丽华为皇后,所以当李善度看到张丽华的亲笔信时,吓得魂飞魄散,还以为张丽华的鬼魂来找他。 但李善度很快就想到另一个可能,那就是张丽华实际上没有死,只是因为不为人知的缘故,被大家认为已经死了,所以现在写信给他的不是鬼魂,而是活人。 官家昏迷不醒,很可能熬不了多久,那么当太子登基之后,他找到了张丽华... 李善度想到这里欣喜若狂,认真看起信来,看着看着,不由得紧捏着信纸,呼吸急促、目不转睛,仿佛入定了一般。 第一百零一章 夜 黄昏,建康城东北,北篱门外军营,箭楼上,豫章王陈叔英用千里镜观察对面的周军军营,虽然距离有些远,但在千里镜的帮助下,他还是能看清敌营的大概情形。 千里镜确实是个好东西,正如其名一般,能让人有千里眼。 当然,千里只是个形容词,这种当年从周军那里缴获的器具,对于行军打仗确实很有帮助。 陈叔英观察着敌营,暂时没发现什么异常,对方今日很“老实”,却不知其主帅打得是何种主意。 虽然无法未卜先知,但陈叔英知道,只要己方沉住气,对方就无机可乘。 昨日京口沦陷,太后召集宗室、重臣议事,议定的结果就是坚守建康,不能急于出战以免落入对方全套。 不宣而战的周军,声称陈国屠杀寓居建康的周人,对于陈国使者的解释置若罔闻,对方明摆着要进攻,那么己方就不能如其所愿,先坚守城池,挫一挫对方锐气再说。 陈叔英带兵出城,背靠建康在北篱门外扎营掘壕,与靠着蒋山扎营的周军对峙。 打仗,要尽可能主动些,不能别人来挑战自己就应战,陈叔英打定主意,要靠着壕沟和壁垒,让来犯之敌无计可施。 只要等得驰援的兵马抵达建康,凭借兵力优势,就能让敌军知难而退。 敌人只是占据京口,前有建康后有广陵,肯定待不久,只要己方从建康出击的兵马步步为营,逼近京口,对方必然站不住脚,乘船东逃。 赶走了这股敌军,朝廷就能从容调动兵马,应对极有可能从淮北以及长江上游进犯的周军主力。 陈叔英不知道陈国能否抵御周国的进攻,但总得先把眼前这只周军击败再说,又观察了一阵子,落日余晖消失在地平线上,夜幕随后降临。 夜里四处漆黑一片,即便有月光,但人的视线也明显受阻,是趁夜偷城的好时机,而建康的外篱多为木栅,不是城墙,很容易被人突破。 所以即便是夜里,也不能大意。 该做的部署都已经做了,陈叔英看着夜幕中的蒋山,看看夜色中的旷野,转身走下箭楼。 。。。。。。 夜,雷鸣声惊动了龙舟山守军,睡眼惺忪的将士们纷纷循声望去,却见东面北篱门、东南面东篱门附近火光大作,雷声阵阵,呼喊声震天。 雷声,实际上是轰天雷爆炸时发出的声音,北篱门、东篱门此时有大量轰天雷爆炸,这意味着占据蒋山的周军发动夜袭,此时正在攻打两处篱门。 但即便战事再紧急,龙舟山守军也不能轻易调动,这是命令,谁也不能违抗。 龙舟山位于建康城北、玄武湖南,原名玄武山、覆舟山,太建年间改名龙舟山,山南是乐游苑,为皇家园林,此时在山边扎营的陈军负责防御建康北大门,不能轻易离开。 龙舟山北是玄武湖,其北侧湖畔不在陈军控制之中,一旦敌军乘船横渡玄武湖南下,不仅威胁建康北北城的安全,更会威胁到台城,因为台城本身就位于健康城北。 所以,龙舟山陈军的责任很重,虽然龙舟山东面不远就是北篱门,有宗室豫章王亲自坐镇,但除非情况紧急,守军就不能轻易离开龙舟山。 北篱门、东篱门打得再热闹,自然有城内兵马赶去增援,轮不到龙舟山守军去救急,而正是因为这样,越要提防北面玄武湖方向动静。 龙舟山下有水寨,虽然规模不大,但有战船,白天时陈军战船在玄武湖上巡视,没发现湖畔有周军造船的痕迹。 按说对方即便来个声东击西,夜间佯攻东篱门、实攻龙舟山,能够泅水南下的周兵,数量多不到哪里去。 当然,夜间搞偷袭时用兵贵精不贵多,如果周军真的偷袭龙舟山,派来必然是骁勇之士,所以龙舟山陈军不敢掉以轻心,东面动静越大,他们就越把注意力集中在玄武湖面上。 果不其然,黑乎乎的湖面上,渐渐有了动静,因为月光暗淡,陈军将士虽然看不太清楚湖面,却能模模糊糊看见湖面上有一个个黑影渐渐靠近。 有人正在泅水靠近南岸。 见着敌人果然从玄武湖方向发动夜袭,将士们来了精神,屏气息声,仿佛猎人等着猎物靠近。 北篱门、东篱门方向动静越来越大,似乎失守就在旦夕之间,但龙舟山守将不为所动,示意部下继续等,等着猎物上岸,他们在予以迎头痛击。 兵法有云“半渡而击”,守将要等周兵上岸上到一半再发动反击,眼见着岸边影影绰绰越来越多,一声令下之后,陈军弓箭手纷纷放箭。 爆炸声随后响起,那是来袭的周兵向岸上营寨投掷出轰天雷,火光闪烁,光影之间,只见岸边有许多人影。 见着来袭周兵人数不少,投出的轰天雷又多,但准备就绪的陈军士兵斗志昂扬,丝毫不惧,依托营寨,直接发动反击。 无数火矢射出,宛若火雨般倾斜到岸边,手持刀盾的锐士排好队形,就等着一会儿冲出营寨,和来犯的敌兵白刃厮。杀。 龙舟山南侧,台城北,街道上有喧嚣声起,那是大队兵马前进时发出的动静,看来是城内兵马闻讯赶来增援,守军将士由此信心大增。 忽然间,湖面上呼啸声起,数团火光向上飞去,在半空之中绽放出绚烂的花朵。 闪亮的火光,映亮了陈军将士的脸庞,也映亮了孔范的眼睛。 此时此刻,他带着数百部曲,快速接近龙舟山,夜空中绽放的火花,孔范看得清清楚楚,事前约定好的信号出现,而龙舟山方向“热闹”非凡,这都预示着周军如期进攻龙舟山。 那么,按照豳王宇文温的要求,孔范带兵做内应,来个内外夹击,现在就是最恰当的时机。 是的,要做内应,协助周军攻破建康,立下大功。 孔范想得很明白,官家在时,他保住陈国,就是保住自家荣华富贵,但如今官家昏迷不醒,一旦有个三长两短,他迟早要被清算,全家倒霉。 所以,现在是投向周国的最好时机,只要周军经由玄武湖偷袭龙舟山得手,就可以转向东面,从内进攻北篱门,再次来个里应外合,击破陈叔英所部兵马。 届时陈军大乱,入城的周军可以就近进攻台城,借助威力巨大的轰天雷,快速攻破台城不是不可能,那么,待得明日天亮时,建康易主就成了定局。 天子、太子、太后、宗室、朝臣全都被一网打尽,各地陈军除了投降,没有别的选择。 协助周军攻入建康、平定江南,这,就是孔范在周国最好的晋身之资,再有豳王做靠山,他的荣华富贵依旧,儿孙都可以享福。 想到这里,孔范激动不已,他此次带着部曲出动,当然违反宵禁,而在半路上,也确实被巡城兵马拦下。 但众所周知孔范是天子心腹,虽然天子如今昏迷,但孔范余威尚在,更别说数年前,就是他作为主帅,击退了城外的周军。 谁会想到,他如今竟然是周军内应? 所以实际上没将领敢拦他,而孔范是打着“奉太后之令带兵助战”的名头行事,更没人有胆量去向太后核实,核实孔范是不是说谎。 此次举事,事关重大,孔范没有告诉其他人,也没有召集心腹,更不会告诉精于军略的于仲文,怕的就是有人告密,导致功败垂成。 而今夜随他出击的部曲,全都是可靠之人,虽然数百人少了些,但作为奇兵,必然能够出其不意给予龙舟山守军以致命一击。 现在,龙舟山军营近在咫尺,周军正与陈军接战,孔范知道自己只要从后背来那么一下,陈军就会崩溃。 胜利,就在眼前! 孔范只觉得呼吸都有些急促,他刚下令准备进攻,却听得两边弓弦声起、箭如雨下,街道两侧民房上忽然冒出许多弓箭手,向着他的队伍放箭。 火光亮起,杀声冲天,孔范的队伍遇伏,两侧夹击的伏兵很快就冲入队伍之中,混战随即爆发。 第一百零二章 内应 突然遇袭,孔范一下子被打蒙了,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让人高声呼喊,表明自己的身份,澄清误会,让这些伏兵停止误伤。 他可是高官,没理由带兵将领会不认得他,孔范觉得自己也许是被驻防的兵马误以为图谋不轨,于是不等问清楚就直接动手。 虽然他确实图谋不轨,未得命令就违反宵禁,带着武装部曲在城中疾驰,但他尚未对龙舟山军营发动进攻,“反迹”未现,所以还有蒙混过关的机会。 只要骗得对方停手,他就可以反杀。 然而任由部曲们高声呼喊,伏兵依旧没有停手,孔范随后察觉不对劲:这不是误会,是有预谋的伏击。 此时是在建康城里,所以不可能是周军在这里设伏,对方不听“解释”,憋足劲进攻,那就是蓄谋已久,问题来了:谁会知道他此时会带兵过来? 这明显是早有预谋的伏击,只有在走漏风声的情况下,别人知道他会做周军内应,才会提前在半路设伏,想到这里,孔范惊慌失措,但强装镇静,指挥部曲反击。 开弓没有回头箭,孔范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已经把身家性命全押上,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只能咬着牙扛下去。 前方,周军正在进攻龙舟山军营,他即便遇伏,只要突破拦截向前冲,就能和周军汇合,然后转身反杀回来,所以事情不是没有转机。 孔范如是想,但他的部曲却抗不住。 孔范是天子幸臣,平日里狐假虎威,动辄找武将们的茬,然后以此为借口,“分”对方的部曲为己所用。 这年头,部曲是私产,孔范的行为,就是强夺他人财物,还是最宝贵的财物,所以许多武将敢怒不敢言。 孔范却不在乎,天子提防武将,而他作为天子的一条狗,专门盯着武将,武将越恨他,天子就越信任他。 所以,孔范手上有许多善战部曲,带着上战场再合适不过,然而今夜却不同,他是带着部曲当周军内应,偷袭龙舟山陈军,那些夺来的善战部曲,很可能会临阵倒戈。 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孔范今夜带出来的部曲,都是原先的“老人”,忠心是不用说的,只是战斗力差些。 这些人,跟着他作威作福没问题,撑场面也没问题,就是打仗差点意思。 但战斗力差些不要紧,反正是搞出其不意的偷袭,只要时机把握得好就行,但孔范万万没想到,竟然会走漏风声,让人提前做了准备,摆下圈套等自己往里钻。 只是短短时间,他的部曲就伤亡惨重,被伏兵分割、围杀,而他想跑却跑不掉,因为道路两端都被伏兵堵着。 事已至此,死亡就在眼前,眼见着末日临近,巨大的恐惧让孔范浑身颤抖,他顾不得那么多,顾不得之前的精心策划,拼命大喊着“饶命!” 无论如何,先保住小命再说。 这是孔范的念头,周军就要攻入城中,他只要不是被当场杀死,那就有机会苟延残喘,既然有人告密,朝廷提前做了准备,那么只要有机会,就会想活捉他。 部曲几乎伤亡殆尽,仅剩几个拿着盾牌围成圈,将孔范护在圆心,就在这时伏兵不再放箭,挺着长矛围了上来。 孔范示意部曲放下武器,准备投降,束手就擒,就在这时,一支羽箭飞来,正中他的面门。 “妈的,哪个入娘贼放的箭!!不是说要活捉么!” 叫骂声起,意识逐渐模糊的孔范听在耳边,心中冒出一个念头:难道... 借刀...灭口...可你的兵没了我做内应,怎么能... 孔范如是想,带着不甘,仰面倒下。 士兵们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确定已经断气,拔刀割下首级。 不一会,孔范的首级便被送到台城北掖门,门楼上身着铠甲的长沙王陈叔坚看着孔范的人头,确定无误之后,向身边的李善度说道: “做得不错,孤会在太后面前为你表功。” 李善度闻言激动万分,立刻表态:“大王!奴婢不求立功,奴婢一心为了官家,为了太后、太子,忠心日月可鉴啊!” “好,好!”陈叔坚赞道,他虽然讨厌阉人李善度,但这倒是他的真心话。 临近傍晚时,李善度忽然找到他,告密说孔范今夜会做周军内应,陈叔坚当时是不信的,但对方信誓旦旦,他便密报太后。 孔范是奸佞,该死,但说对方勾结周国,简直让人匪夷所思:孔范在陈国位高权重,若引周国灭了陈国,那么在周国能有如今的地位?他图什么? 但考虑到官家昏迷不醒,陈叔坚和太后觉得可能孔范是怕被清算,于是狗急跳墙,来个引狼入室。 陈叔坚随后做出布置,设下伏兵,但他提防李善度调虎离山,所以自己依旧坐镇台城,没有亲自带兵设伏,结果孔范真的带着部曲出动,试图偷袭龙舟山军营,被伏兵候个正着。 现在,孔范的人头就摆在面前,陈叔坚觉得颇为庆幸,若不是李善度告密,孔范怕是就真的得逞,引周兵入城。 他让几名士兵跟着李善度,带着孔范的人头去向太后复命,随后望向东篱门、北篱门方向,最后目光落在正前方的龙舟山方向。 倾听着此起彼伏的爆炸声,感受着激烈的战况,陈叔坚忽然笑起来。 周军的夜袭,佯攻北篱门、东篱门,实攻龙舟山,没了内应,就只能以失败告终。 成功挫败周军的阴谋,陈叔坚自然很高兴,对于守住建康有了更多的信心,然而他的笑容只是持续了数息便凝住了,看着龙舟山方向发愣。 不止陈叔坚,城楼上的其他将领及士兵,都定定看着龙舟山方向。 又是一年北风起,是在上风向放出热气球“空袭”下风向城池的好时机,然而当周军在玄武湖北岸升起热气球时,北风却停了。 不要紧,周军将士对此早已做了准备,一艘艘快速拼装而成的船只,从玄武湖北岸出发,拖曳着一个个热气球飘过湖面向南而去。 棹手们奋力划着长棹,让船只快速前进,而每艘船船尾系着的热气球,浩浩荡荡随着快船向南前进。 大量热气球飘在天上,宛若萤火虫漫天飞舞,煞是好看,当这些萤火虫飞临龙舟山上空时,无数火油弹带着火光落下。 倾斜的火雨将龙舟山陈军营寨点燃,守军瞬间崩溃,凄厉的哀嚎声响彻夜空。 冲天火光,映照出玄武湖湖面上周军快船的身影,密密麻麻的快速拼装船之上,是奋力划棹的棹手,以及密密麻麻的士兵、战马。 打仗,靠的是实力,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有没有内应,都无所谓。 第一百零三章 实验部队,代号“钴” 马蹄声中,大队骑兵疾驰在街道上,其后是快步小跑的步兵,本来坐镇台城的陈叔坚,带着精锐禁军出击,向着龙舟山方向快速前进,他要增援龙舟山守军,将来犯之敌击退。 台城,位于建康城北,距离龙舟山很近,所以能够以最快速度增援龙舟山的兵马,就是镇守台城的禁军。 台城的安危是重中之重,一旦有失,万事皆休,但陈叔坚知道,如果让周军入建康,城中己方主力兵马溃散,那么就靠着孤零零的台城,未必能熬多久。 城无外援不可守,台城虽然坚固,却需要军队在外策应,所以,决不能让周军突入建康,抄其他守城军队的后路。 战事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陈叔坚当机立断,顾不得那么多,召集禁军出击,周军的主攻方向是龙舟山,而对方的进攻力度超乎己方之前想象,陈叔坚知道如果现在不能顶住,就没有以后了。 他看向前方,龙舟山如今宛若巨大的篝火堆,冲天火光映红了夜空,而身后台城,也被自北飞来的不明物体纵火焚烧,多处燃起大火。 可想而知这样的情景对于坚守北篱门、东篱门的官军将士会造成多大的震撼。 士兵们会担心龙舟山失守,敌军已经入城,还攻入了台城,并且随时可以从后背袭击他们,如果再这样下去,必然军心涣散。 陈叔坚想到这里不由得心急如焚,若不是侍卫们拼命劝阻,他真想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 道路前方人影绰绰,是大量溃逃的陈军将士,见着援军赶到,好歹回过神来,放慢脚步,渐渐聚集,又听得是长沙王亲自带兵来救,涣散的军心开始恢复。 宗室藩王亲临战阵,又带着那么多兵,打回去反败为胜不是不可能! 溃散的陈军,士气恢复许多,呼喊着反扑,街道北段追击而来的周兵,见状往两边一分,让出中间。 一辆四四方方的四轮车缓缓上前,车身下半截湿漉漉,似乎刚从水里出来不久,车体上方有凸起,如同小石磨似乎可以转动。 塔上有小口,宛若石磨出口,而塔后有烟囱,冒着滚滚浓烟。 “发射!” 随着一声令下,车内操作员搬动阀门扳手,滚烫的蒸汽呼啸着经由喷口喷向前方,试图反击的陈军被蒸汽笼罩,惨叫声起,许多人痛苦倒地。 四轮车在士兵的推动下前进,车上有炉火旺盛的燃煤蒸汽小锅炉,因为提前预热存储了足够的蒸汽,所以能够“边走边喷”。 广德元年式试作型两栖蒸汽喷射战车,在车身四周加挂猪皮浮囊后,可以由船只拖曳,直接浮水过河,装上四个车轮就能由人推着在地上移动。 五分钟的蒸汽喷射时间,射程三十步左右,无差别杀伤,水上、陆上皆可喷射蒸汽,是水师冲滩时的有利支援兵器。 第一辆蒸汽喷射战车喷得陈军人仰马翻,未被高温蒸汽烫死、烫倒的士兵,掉头就往后跑,和汹涌向前的骑兵挤在一起,进退两难。 第二辆战车随后在人力推动下,从第一辆战车左侧出击,沿着街道突击,向前方喷射滚烫蒸汽,喷得挤在一起的陈军又死伤大片,随后溃不成军。 反击刚开始,就结束了。 率军冲锋的陈叔坚,被受惊坐骑掀翻坠地,挣扎着要起身,却被哭喊着溃逃的败兵撞倒、践踏,被人踩了不知道多少脚,已是鼻青脸肿。 侍卫们奋力冲上来将他扶起,然后搀着他逃命,手持长矛推进的周兵追上来,一番突刺之后,侍卫们伤亡殆尽,陈叔坚拔出佩刀,嚎叫着扑上来,却被周兵乱棍打昏。 他身着明光铠,装束分外显眼,所以被突进的实验部队士兵判定为“高价值人物”,敲昏了捆起来,另行处置。 豳王直属实验部队,代号“钴”,装备各种稀奇古怪的实验兵器,在战场上投入作战,通过实战收集各项数据,战后进行评估,看看有无实用化可能。 蒸汽喷射战车这种半成品,只是实验部队在此次作战中投入使用的兵器之一。 之二,神威无敌劝退机。 实验部队所处街道,南端尽头就是台城北掖门,两端之间是笔直的街道,满是溃散的陈军兵马,短时间内再无人可以阻挡周军对北掖门发动进攻。 蒸汽喷射战车此时正在烧水“蓄汽”,实验部队将士不可能闲着,于是两辆名为“神威无敌劝退机”的四轮车被士兵推动,沿着街道向台城前进。 四轮车车厢四四方方,上面各装着两口大缸,缸口斜着指向前方天空,不知有何用意。 守卫台城北掖门的陈国禁军严阵以待,他们见着败退的同袍沿着街道往城门这边跑,虽然心中焦急却不会打开城门,因为敌人就在眼前,城门一开,就关不上了。 禁军弓箭手们准备就绪,而各种滚木石也堆积在城头,敌军只要敢进攻,就会伤亡惨重,禁军只需要坚持一段时间,城中别处的兵马就会赶来增援。 见着周军的车辆沿着街道缓缓前进,禁军将领判断这是敌军用来攻击城门的尖头木驴,亦或是装着轰天雷的推车,于是下令士兵往城门前投下大量拒马、杂物,以此阻塞道路。 在北掖门前形成障碍,不让敌军车辆得以轻易接近、直抵门洞实施爆破。 然而周军的两辆车在百余步外就停下来,一群人围着车辆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禁军将领疑惑不已,却不敢掉以轻心,调动一辆辆塞门刀车,从门内将北掖门堵住。 又有大量禁军士兵抬着拒马堆积在塞门刀车后,然后严阵以待,一旦对方破门而入,他们就要予以迎头痛击。 己方准备完毕,城楼上的禁军将领又望向前方,却见街道上周军车辆处火光一闪,随后雷鸣声起。 似乎有什么东西呼啸而来,在半空之中划过一条弯弯的轨迹,越过北掖门城墙,落到门后空地上。 爆炸声起,见门后城内聚集的禁军士兵人群之中,出现一处猩红的“缺口”,许多士兵倒在地上,浑身是血。 数息过后,雷鸣声起,又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飞了进来,在聚集的禁军士兵群中炸出第二处“缺口”。 更多的士兵倒下,虽然许多人没有死,但身上满是伤口,似乎是被许多碎片所伤,地上一片血泊,哀嚎的士兵横七竖八,触目惊心。 其他禁军士兵还没回过神,他们见着同袍倒在血泊中挣扎,赶紧上前救人。 就在这时,雷鸣声再起,人群之中先后被炸出第三处、第四处“缺口”,伤亡惨重的禁军士兵这才回过神:敌军不知用了何种手段,隔着老远将轰天雷抛入城。 对方没有搭建投石机,却有手段隔着城墙攻击墙后的人。 再想到不久之前,从天上飞入建康,飞到台城上空,然后扔下火球的那些不明飞行物体,士兵们只觉得心拔凉拔凉的:敌军的兵器如此凶残,这仗还怎么打? 瞬间的伤亡惨重,让禁军将士士气大跌,当一声巨响过后、北掖门门板在浓烟里崩坏之际,他们已经没有勇气堵口,面对蜂拥而入的周兵,禁军们如鸟兽散。 第一百零四章 天意 皇宫,火光闪烁,多处宫殿着火,禁军、宦官们正在竭尽全力扑救,临光殿前,建安王陈叔卿看着前方渐渐烧起来的临春、结绮、望仙三阁,面色黯淡、不发一言。 方才夜空里飞来巨大的袋状物,飞过台城北墙,飞到皇宫上空,然后投掷下许多火团,将宫殿点燃,天子所住临春未能幸免。 火势蔓延得很快,与临春毗邻的结绮、望仙阁相继烧起来,所幸天子和居住其间的后妃及时转移,毫发未伤,但这三座耗资靡费的楼阁却为大火环绕。 火越烧越大,再不能救。 临春、结绮、望仙三阁,阁高数十丈,袤延数十间,穷土木之奇,极人工之巧,其木料多为名贵的檀香木,又以金玉珠翠装饰,内有服玩珍奇,器物瑰丽,前所未有。 而现在,付之一炬,变成三座巨大的篝火堆。 陈叔卿不是为临春、结绮、望仙三阁即将被烧毁而痛心疾首,因为他没资格心痛,但这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建起来的阁楼焚毁,是个不祥的征兆。 莫非陈国的江山会如同这三阁一般,在冲天大火之中分崩离析么? 听着阵阵雷鸣声,看着夜色下的点点火光,陈叔卿长叹一声。 台城戒备森严,即便周军夜袭攻破建康外篱,急切间也无法攻入台城,所以,聚集皇宫的宗室子弟,应该得保安全。 只是周国既然已经翻脸,那么陈国即便此次挡住了周兵,还会有下一次,也不知道何时是个头。 周国不宣而战,舟师浮海偷袭京口,来势汹汹,陈叔英奉太后之命,率军在北篱门外驻扎,陈叔坚奉命镇守台城,而陈叔卿则召集宗室、驻屯朝堂,以防有变。 现在,陈叔卿听着外面的动静,想要做些什么,却无能为力,据说龙舟山战况危急,陈叔坚已经调动禁军出台城增援,若陈叔坚挡不住,待得敌军杀进来,他也没办法挡住。 尽人事、听天命,陈叔卿如是想,正要转往太极殿,却听得皇宫东北侧喊声大作,那声音越来越响,让人听了越来越不安。 不一会,有士兵跌跌撞撞跑来,说北虏已经攻破北掖门,如今正在攻打皇宫东门,宫门摇摇欲坠,眼见着就要撑不住了。 陈叔卿闻言大惊,一把抓住对方:“长沙王呢?长沙王不是领兵增援龙舟山了么?怎么让北虏给攻破北掖门了!” “大王!听溃兵说,说长沙王已没于乱军之中了!” 陈叔卿拔腿就跑,带着部下赶赴皇宫东门增援,皇宫位于台城北侧,出了东门左转走上一段距离就是北掖门,敌军突破北掖门,直接攻打皇宫东门是理所当然。 他作为宗室,与国同休,敌军攻打皇宫,自己不抵抗就投降,心有不甘。 跑了几步,他想起了什么,立刻叫人赶赴弘范宫,将紧急军情报告太后。 。。。。。。 弘范宫,昏迷不醒的陈国天子陈叔宝躺在榻上,皇后沈婺华坐在榻边,而太后柳敬言、太子陈深亦在场,孔贵妃、龚贵嫔等后妃及皇子、公主们则在隔壁几间侧殿。 宫外传来阵阵雷鸣声,震撼人心,殿内众人面面相觑,多有惶恐之色。 方才天上飘来不明物体,点燃了临春阁,随后火势蔓延到结绮、望仙阁,还好大家转移得快,没有被火烧伤,但惊吓是免不了的,而现在,大家依旧不能心定。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情况好像不妙,后妃们惊疑不定,却无计可施,只能等着消息传来。 皇后沈婺华的注意力集中在陈叔宝身上,外面的动静似乎影响不了她,而年轻的太子陈深表现不错,至少没有坐立不安的样子。 太后柳敬言,定定坐着,她当然听到了外面的动静,面上却未有丝毫波澜,数十年的人生,她经历过的风雨多了,所以看开了。 柳敬言年幼丧父,没过几年,北朝降将侯景叛乱,江南生灵涂炭,她带着弟弟赶赴千里之外的江陵,投奔舅舅、后来的梁帝萧绎。 朝廷平定侯景之乱,结果没几年魏兵(西魏)攻破江陵,萧绎遇害,柳敬言和夫君陈顼、儿子陈叔宝被魏兵掳往长安,随后在西魏/周国过了十余年软禁生活,饱尝人间冷暖。 她经历的事情太多,建康被围、江陵被围,品尝过恐惧的滋味,而被掳去长安,做了十几年的人质,被软禁的滋味也尝过。 所以,即便如今又要经历磨难,再来一次,柳敬言也不会惊慌失措。 该做的布置都已经做了,如果这样都不行,那就是天意如此,柳敬言看得很开,此时,就想儿子能够渡过难关。 即便成了阶下囚,人活着总比死了好,一家人在一起,日子艰难些都无所谓。 脚步声起,有士兵跌跌撞撞跑来,刚跨过门槛便摔倒在地,顾不得那么多,张口就喊:“不好了,不好了!北虏攻入台城,如今正攻打宫门!!”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惊得面色发白,柳敬言依旧面和不变,看着这名身上血迹斑斑的士兵,问道:“建安王呢?” “回太后,建安王已带领部下增援东门,只是...只是眼见着快撑不住了!”士兵身上多处受伤,脸上有烟熏火燎的痕迹,看得出是从激战现场跑过来的。 敌军攻入建康、猛攻皇宫,动作之迅速,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柳敬言想说什么,还是没说出来,敌军若攻入皇宫,万事皆休,所以,有什么好纠结的? 回头看看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儿子,看看默然不语的儿媳,再看看强作镇静的孙子,柳敬言说了句“知道了”,缓缓坐下。 太后如此镇静,让赶来告急的士兵愕然,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后忽然跑过一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宦官李善度,跪地膝行,双手高举过头,捧着一枚玉佩,哭着喊道:“太后!太后!贵妃托梦奴婢,托奴婢恳请太后,立刻带着官家、皇后、太子,还有内眷一道,入石头戍,便可避开此劫!” “这是贵妃于梦中赐予奴婢的随身玉佩....当日贵妃遇难时随身佩戴的玉佩!太子...太子也认得的!” 第一百零五章 天意(续) 柳敬言刚开始见着李善度这般还觉得奇怪,待得听清对方说“贵妃托梦”,还赐予遇难时佩戴玉佩为凭证,饶是见多识广,也为之面色一变。 李善度口中的“贵妃”,当然是指已故的贵妃张丽华,即太子陈深的生母,人所众知已遇难,被追封为皇后。 结果现在竟然托梦给李善度? 柳敬言信佛,所以鬼神之说也是深信不疑,所以李善度此时所说,她没有质疑。 而李善度之前就说贵妃托梦给他,指出孔范要做周军内应,于今晚引周军入城。 孔范的首级,不久前由李善度送来,随行士兵陈述了孔范领兵偷袭龙舟山军营未遂的事实,所以,柳敬言认为李善度说的话可信度很高。 太子陈深听了李善度的话,快步来到太后身边,得太后同意后,接过玉佩仔细一看,激动不已:“这果真是母亲的玉佩!” 陈深认得这玉佩,张丽华遇难后,宫女清理遗物时,没发现这块贵妃颇为喜欢佩戴的玉佩,而这块玉佩,陈深再熟悉不过。 据幸存者称,当日贵妃出宫礼佛,佩戴的就是遗物中找不到的那块玉佩。 如今玉佩就在手中,怎能不让陈深激动,一旁的沈婺华见了也为之动容。 沈婺华信佛,所以信鬼神之说,而张丽华是陈深的生母,那么去世的母亲见着儿子危在旦夕,便托梦给儿子.... 哎?为何贵妃不托梦给陈深,反倒托梦给李善度? 沈婺华想到这里,只是一愣,便自己琢磨出来了一个理由:陈深是太子,有王气加持,所以张丽华的魂魄无法靠近,就只能找阉人李善度了。 想到这里,沈婺华长叹一口气。 柳敬言看着涕泪横流的李善度,又看着眼眶发红的陈深,忽然回过神来:对啊,周军浮海而来,攻占京口、进逼建康,又不是自上游而来,驻扎石头戍的水师完好,如今可以躲入石头戍避难! 石头戍即石头城戍,石头城在建康城西、长江边上,如果情况不对,可以乘坐水师战船入江避开追兵,甚至可以坐镇广陵,调兵遣将,抄周军后路。 想到这里,柳敬言只觉思路豁然开朗,她正要发号施令,让禁卫护送天子、太子以及皇后、后妃诸般人等撤离皇宫,前往建康西面石头戍避难,却见白发苍苍的袁宪匆匆而来,其后跟着一些禁军将士。 袁宪面色焦虑,见着太后顾不得行礼,开口说道:“太后,敌兵就要攻入皇宫,微臣斗胆,请太后立刻携天子、皇后、太子、皇子及诸内眷出宫暂避!” “呃,袁卿家,不如暂避石头戍如何?” “啊,对,对!太后所言甚是!”袁宪闻言一愣,随即点头称是。 他这两日在宫中值守,此时赶来告急,本想劝太后带着天子等人暂时离开台城,躲入台城西侧、建康城内的西州小城,避开周军锋芒。 现在听太后说暂避江边石头戍,袁宪觉得可比暂避小城好,就是距离远一些。 如今敌军孤注一掷突入台城,那么己方只要能保住太后、太子、太子以及皇后等内眷,那么周围官军回过神来,就能将这些兵力不占优的敌军赶出建康。 届时太后、天子、皇后、太子及内眷再返回皇宫即可。 殿外传来喧嚣声,声音很大,似乎有许多人在呼喊,听上去情况不妙,袁宪顾不得那么多礼节,让随行的禁军将士立刻护送天子、太后、皇后,太子以及后妃、皇子、公主们撤离。 柳敬言问宗室如今情况如何,袁宪说宗室一会便跟着撤往石头戍。 撤退没问题,但总得有人断后,尽可能拦截追兵,拖延时间,宗室、建安王陈叔卿如今在东门浴血奋战,而作为官员,也该有人站出来了。 袁宪向太后行礼告退,面色坚定:“老臣,愿与建安王一道,抵御敌兵,为天子殿后!” 。。。。。. 剧烈的爆炸过后,尘土飞扬,灰头土脸的陈叔卿从地上爬起来,刚要拔刀,却见当面一名周兵挥刀向他砍下。 一名侍卫舍身冲上前,挡住周兵,又有一人奋力扯着陈叔卿往后拖,好歹将他从激战现场拖出去。 狼狈起身的陈叔卿,见着从破口处蜂拥而入的周兵,再看看身边明显稀疏的禁军士兵,知道大势已去,心中悲愤却无可奈何。 他已经尽力了,当敌兵攻入台城时,没有抱头鼠窜,没有吓得躲在角落瑟瑟发抖,已经拼尽全力组织反击,试图拖延时间,等到城内别处官军回援, 但已无力回天。 这就是天意么? 陈叔卿如是想,见着涌入皇宫的周兵越来越多,己方明显处于下风,将士们都目光闪烁,他知道,最艰难的决定,得做出了。 那就是放弃抵抗,束手就擒。 禁军将士能跟着他抵抗到这份上,已经是仁至义尽,再打下去,将士们恐怕就会主动投降、放弃抵抗,他再怎么喊也没用。 脚步声起,陈叔卿回头一看,却是仆射袁宪带兵增援,然而跟在袁宪身后的士兵也没多少,想要挡住如狼似虎的周兵并将其赶出去,怕是做梦。 谁也没想到,这支周军的战斗力如此惊人,原以为是一支偏师,攻占京口后最多袭扰建康,未曾料竟然就能强攻得手,陈叔卿见着白发苍苍的袁宪,不由得满嘴苦涩。 临了临了,满朝公卿,竟然就袁仆射愿意挺身而出.... 袁宪见着眼前情景,发现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周兵已经攻入皇宫,己方势单力薄,不过事已至此,只有尽人事了, 他见着冲进皇宫的周兵没有急着冲过来,便趁势高呼,要求对方的主将出来说话,以此拖延时间,让太后能有充足时间带着天子、太子从西侧逃离皇宫、台城。 也不知这些周兵是真的脑子一根筋还是太蠢,竟然没继续向前,就这么和禁军对峙,看样子似乎真是去请其主将过来说话。 袁宪不敢相信自己运气那么好,碰到这么讲理的敌兵,不知过了多久,一名周军将领在刀盾兵护卫下,分开人群,来到前排。 不知何故,那人甲下是白衣,披着白袍,兜鍪上绑着白头带,宛若戴孝一般。 袁宪身着常服,不着片甲,为表示诚意,越过己方士兵队伍,独自站在最前方,看着那周军将领,先自我介绍,然后发问: “周陈两国素来交好,贵国为何不宣而战?还悍然攻打建康,兵锋直指皇宫?” “如此背信弃义之举,难道不怕留下千古骂名么?” 袁宪说完,那将领哈哈一笑:“袁公好辩才,别来无恙?” 说完,伸手去脱兜鍪,待得他将兜鍪取下,袁宪借助火光看清对方面庞之后,不由得惊呼:“是你?” “是我,呵呵。” 王笑道,那笑容看在袁宪眼里,只觉得眼前一花。 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八年前,同样是火光冲天,同样是在建康城中,梁国执政、尚书令王僧辩,在火光之中,面对汹涌而至的士兵,脱下兜鍪。 那年,驻防京口的梁国大将陈霸先,忽然率军袭击建康,抓住尚书令王僧辩,没过多久,王僧辩遇害。 那时是冬天,袁宪二十六岁,任尚书郎官,身处建康城,亲历了这次事变。 今年,袁宪六十四岁,任尚书仆射,同样身处建康城,同样是冬天,看着王僧辩的儿子王,带兵从京口攻入建康。 火光之中,脱下兜鍪,笑起来。 子报父仇....这是天意么? 袁宪如是想,纵有千言万语,都已说不出来,王拔刀一指,向着禁军们高声大喊:“吾乃故梁尚书令王公之子王,陈霸先与吾有杀父之仇!” “吾今日率兵破城,是为父报仇!尔等与此事无关,不想枉死者,立刻投降!” 第一百零六章 时机 台城西,西明门,禁军护卫着车队离开台城,向着西面江边的石头戍而去,因为时间仓促,除了贵人们,随行人员大多步行,更别说宦官、宫女。 贵人,指的是太后、天子、皇后、太子,诸皇子及公主还有后妃,以及宗室和家眷,浩浩荡荡百余人。 当然,先帝的后妃,以及文帝的遗孀文太后沈妙容,亦在其列。 这么多贵人,分散居住在各处宫殿,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召集起来、一起出宫避难,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事情,如今得以实现,却是因为先前宫里燃起的大火。 之前有不明物体浮空而来,自上而下对皇宫纵火,以至于宫里多处出现火情,太后柳敬言除了将皇后、太子后妃以及昏迷不醒的天子聚到弘范宫,还命人将文太后等人也请到弘范宫暂避。 人都聚在一起,有事好照顾,也免得谁居住的宫殿失火,一下子顾不过来出现伤亡,柳敬言的安排,为随后的出逃做好了准备。 再加上宗室及家眷都已入宫,所以召集起来毫不费劲,柳敬言决定出宫到石头戍避难没多久,队伍就能动起来。 身后皇宫方向,忽然传来欢呼声,大家听在耳里,惊慌不已,不知是禁军挡住了敌军的进攻而发出欢呼声,还是敌军攻入皇宫,兴奋之下而呼喊起来。 阵阵雷鸣声中,大队人马出了台城,环绕台城的街道上没有别的人影,禁军士兵们望向北面,看着那黑洞洞的街道北段,没看见有敌兵往这边包抄。 也许,敌军经由北掖门攻入台城后,就全力攻打皇宫,没有分兵一部绕到台城西。 当然,这也可能是敌军兵力不足的缘故。 无论如何,既然已经出了台城,未遇敌军追击,那么只要前往正前方(西面)的石头戍,就安全了。 石头戍,即石头城戍,石头城位于建康西面长江边,刚好在外篱西端外侧,城里驻扎着军队,又有石头津,驻扎着水师。 因为周军来袭的缘故,石头戍加强了戒备,所以兵马不少,凭借坚固壁垒,可以挡住周军的进攻。 若实在情况不妙,大家还可以登船,离开岸边,届时敌军就只能望江兴叹。 太子陈深如是想,他手中紧紧握着一枚玉佩,这是生母张丽华遇难时随身佩戴之物,如今却神奇的重现人间,陈深感受着玉佩的温暖,眼睛有些湿润。 母亲即便已经身故,还想着他,值此危急时刻,托梦宦官李善度,为他化解危难。 身为儿子,要如何做才能对得起母亲的在天之灵? 陈深知道现在不是祭拜母亲的时候,时机不对,当务之急是要躲过周兵的追杀,待得局势转危为安再说。 孔范这个奸佞竟然勾结周军,多亏母亲托梦,才使其阴谋未能得逞,那么现在按照母亲的提示,去石头戍必然万无一失。 想到这里,陈深望向窗外,夜色下隐约可见南侧不远处的街坊之中,有一座小城。 这座小城,是为西州城,陈深知道自己一行人若入不了石头戍,到西州城避难也是可以的。 此时,西州城头,守军看着北面街道上大队人马匆匆而过,暗道不妙,如今台城内皇宫附近大火冲天,看来是敌军已经攻入皇宫,所以贵人们急匆匆出逃。 所以一会周军打到这边,抵抗有意思么? 还是保住小命要紧! 想着想着,守军意兴阑珊,看着台城那边的动静,也没那么紧张了。 所以,即便城西街坊里的犬吠忽然剧烈起来,也没人注意。 漆黑的街道上,许多黑影正在缓缓前进,领头的王颁听着耳边传来犬吠,皱了皱眉头,若是平日,这些叫个不停的狗已经让他们的行踪暴露了。 不过今晚不同,此起彼伏的爆炸声,让城中各处犬吠不已,所以现在即便道路两侧民宅里的看门狗叫得再大声,也没人会察觉有一支队伍在摸黑前进。 队伍停下,因为前方街道上有动静,那是一支队伍自东向西前进,看样子,是往西面的石头城而去。 这支队伍里,应该有陈国天子、宗室、皇族,而王颁的队伍,自南向北往这条街道靠近,已经不算远了。 看着前方街道上前行的队伍,王颁呼吸急促,父亲当年被陈霸先杀害,他在长安听到噩耗悲痛欲绝,现在,终于等到了报仇的机会。 但还不行,现在还不能动手,时机未到,若急着动手,欲速而不达。 王颁不断提醒自己,提醒自己莫要操之过急,以至于功败垂成,这一次若再不成功,恐怕就没有第三次了。 他的弟弟王颁,作为周军主帅,领兵攻打台城,眼下应该已经攻入皇宫,而身为兄长的王颁,沉沦数年,终于再得任用。 兄弟齐心,好不容易打到这里,决不能和上次一样,功亏一篑。 四年前,周军南下攻打陈国,尉迟佑耆为主帅,王颁随军出征,眼见着兵临建康城下,决战却败了。 那一败周军败得好惨,尸横遍野,当时身处军中的王颁身被十余创,差点就死在乱军之中,好不容易逃回京口,等着卷土重来,江南却下起了雨。 雨季,雨一下就是大半月,一片泥泞之中,周军连战连败,在江南站不住脚,只能退回江北,而随后尉迟氏和宇文氏决裂,周国内乱,再无暇南顾。 一心想要报父仇的王颁,距离报仇遥遥无期,时局纷乱,只能随波逐流,直到尉迟氏灭亡,周国局势稳定,他才得以和弟弟王重逢。 现在,王颁带人在这里潜伏,此事成与不成,已经不是他和弟弟两个人的事。 王受豳王赏识,得其委以重任,王颁因为这个缘故,得豳王召见,也给予重任,所以,这次要是搞砸了... 前方街道上,快速前进的队伍里,不止有皇族、宗室,还有许多禁军,对方数量占优,又随时有援兵赶来支援,所以王颁默默等着,等着动手的最佳时机。 身后,一众士兵定定等着,等着王颁下决定,而其中十余名白发苍苍的着甲老人,在队伍中分外显眼,他们是王家的部曲,当年随着郎主王僧辩坐镇建康,后来王僧辩遇害,他们便成了别人的奴仆。 三十多年过去,当年的年轻人已经老去,而当二郎君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复仇的火焰在心中燃烧起来。 即便已不复当年的勇武,他们也要跟着二郎君作战,弥补当年未能保护郎主突围的遗憾。 不知过了多久,王轻轻拔出佩刀,向着前方街道上的队伍,用力一挥:“动手!” 第一百零七章 决定 夜,烛光下,丞相、杞王宇文明正借助“密文表”翻译密信,密信实际上是一张小纸条,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小字,需要借助放大镜才能看清楚。 这种特别的密信,是宇文明和弟弟宇文温之间通信时所用,信上所写文字不成句,必须经过“密文表”翻译,才会获得正确内容。 事关机密,所以宇文明只能自己亲自翻译,而翻译出来的结果,让他愕然。 宇文温在经由飞鸽传来的密信里,向他报告了一件大事:市舶司水师提督王,昨日率舟师自近海突入长江,攻占陈国江防重镇京口。 原因,是因为得逃离建康的周人哭诉,说陈国出尔反尔,派兵进入周人聚集的里坊,以捉拿嫌犯为名,大肆搜捕,甚至杀人。 而宇文温之所以能在当天(昨日)收到消息,是因为王船队带着信鸽,所以能够及时把消息传出来。 宇文明看到这个消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赶紧重新翻译了一便,确认无误之后,还是回不过神。 对于陈国来说,京口是拱卫京城建康的重要门户,也是建康连接江北广陵的要津,必然驻扎重兵,怎么会如此轻而易举就被周国水师拿下了? 市舶司的水师这么厉害? 宇文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市舶司的水师,他知道确切情况,其组成是以抽调的部分青徐水师为骨干,实际上数量不多,绝大部分是沿海船民,打打海外岛夷没问题,怎么... 不是宇文明被弟弟骗了,他是真在市舶司安插人员监督,所以对于市舶司的情况了如指掌,而弟弟宇文温也没瞒过他什么。 所以这帮乌合之众真的在王的带领下占领京口、准备威逼建康,向对方交涉? 那阿理的大功怎么办? 宇文明想到了儿子宇文理,想到了自己精心为儿子策划的平陈大功,本来已经策划得差不多,再过几日他就要发檄文,然后任命宇文理为行军元帅,领兵南下平定江南,结果... 心乱如麻的宇文明,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近期关于陈国的事情及始末、经过,他还是知道的。 先前,周国船只在陈国会稽郡以及建康出事,宇文明接报后派王劭出使陈国交涉。 与此同时,豳王宇文温也向他汇报,说市舶司水师提督王劭率领船队从青徐沿海南下,到陈国会稽郡沿海地区示威,如果对方不给个满意的答复,王就要“适当惩罚”一下对方。 王劭到了陈国国都建康,陈国方面做出让步,并派出使者跟随王劭到长安解释。 回国前,王邵特地派人在陈国官员的陪同下前往会稽郡,向驻泊外海岛屿的王送去令牌,这是事前约好的凭证,所以王知道朝廷使者已经和陈国方面协商出一个较为满意的结果,不能对陈国“适当惩罚”。 王劭与陈使返回长安,副使梁毗留在建康,而王颁的船队应该会北返青徐。 想到这里,宇文明继续看密信,宇文温在信中所说,就是建康出事后,乘船出逃的周人无法逆流而上去洪州,只能顺流而下入海,正好碰到了北返的王船队。 于是,王便擅作主张,不宣而战,擅开边衅,偷袭陈国京口得手! 宇文明想到这里有些恼火,他不确定王此举是不是宇文温暗中指使,因为没有其他证据。 这件事是宇文温飞鸽传书所说,宇文明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所以不好随便怀疑,但王这种胆大妄为的行为,让宇文明十分生气。 连方镇大员都不是,区区水师将领,未经请示、未经许可竟敢擅自对别国动兵,是你眼里没有我,还是豳王眼里没有我! 宇文明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走动,气鼓鼓的走了不知多少来回,才渐渐冷静下来。 他认识王,当年在露门学读书时,对方还作为露门学士教过他,所以宇文明知道王的身世。 王与其兄王颁俱为故梁尚书令王僧辩之子,王僧辩将近四十年前为陈霸先所害,而陈霸先建立了陈国,所以王颁、王兄弟和陈国有仇。 那么,也许是王临时起意,趁着手里有兵,趁着有借口,独断专行擅开边衅,直接偷袭陈国京口得手,想要攻入建康报父仇? 宇文明揉着太阳穴,把思绪从王的动机问题转移开,事已至此,他要赶紧想清楚,看看接下来该怎么办,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亡羊补牢,让儿子抓住机会,立平陈大功。 然而,宇文温在密信里请求,请他尽快做出决定,让洪州总管、亳州总管、徐州总管立刻集结军队,趁着王进逼建康、陈国大乱的良机,挥师攻陈,一鼓而下。 王孤军深入,在江南坚持不了太久,一旦让陈国缓过劲来,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没了。 宇文温向宇文明通传这一惊天消息,靠的是飞鸽传书,机密不足为外人道来,所以,宇文温正大光明派出的使者,会日夜兼程赶往长安,用正式公文向朝廷汇报这一紧急军情,明日就会抵达。 届时消息一传开,朝野哗然,留给宇文明做决定的时间就不多了。 王攻占陈国京口的消息,恐怕要过一段时间才能传到上游的洪州总管府,或者传到淮北的徐、亳州总管府,宇文明不可能装傻等到那个时候才发兵。 至于豳王是如何得知这一消息,就由豳王去解释,宇文明觉得现在时间太仓促,他要想给儿子做安排,会很匆忙。 宇文明策划对陈用兵,一直是在暗地里进行,所以,他认为弟弟不一定知道自己有这打算。 如今情况紧急,他若是让宇文理挂帅南征,先不说弟弟有什么想法,若是如此行事导致错失灭陈良机,恐怕会弄巧成拙。 对于宇文明来说,立刻让儿子南下,到亳州、徐州指挥兵马攻陈不是不行,只是如此太过仓促,万一延误战机,大功捞不到反倒被人嘲笑,这也不好。 宇文明想到这里有些举棋不定,他不甘心儿子的大功就这么飞了,又担心儿子吃下这碗夹生饭会拉肚子。 如果,王不宣而战进攻京口这件事是宇文温精心策划,那么他若不让宇文温挂帅南南征,届时战局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未曾可知。 若到时候宇文理挂帅攻打陈国久攻不下.... 怎么办? 宇文明看着密信,久久不能作出决定,不知过了多久,长叹一声。 他觉得自己摊上如此能力出众的弟弟,真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第一百零八章 决定(续) 夜,宛若柳絮的雪花纷纷扬扬,被冲天而起的烟雾熏黑,变成点点灰黑落在锅炉房附近地面,此时冒出一柱滚滚浓烟的豳王府,在一片雪白的洛阳城里显得格外诡异,仿佛失火一般。 锅炉炉膛里燃烧的煤将水加热,滚烫的热水经由管道流入房间内的“暖气”,将一片片“暖气片”加热,而热起来的暖气片,又将空气加热,使得房间里变得温暖如春。 温暖的房间,和外面的冰天雪地形成鲜明对比。 在“暖气”里走了一遭的热水,沿着管路流向下一个房间,流过一个个“暖气”,最后回到锅炉里,继续加热,重复这一循环。 此刻,豳王宇文温定定看着窗台下的铜制“暖气”,看看这玩意有没有爆水管的前兆。 冬天在室内取暖,可以靠火盆、火炕,这比较容易实现,也比较省钱,但宇文温偏不这样,他追求的是暖气,要让房间内温暖如春,所以需要热水锅炉“集**暖”。 构想是好的,但实现起来代价昂贵,且不说构建一个实用的供暖系统费钱费事,就说时不时的水管爆裂甚至锅炉爆炸事件,使得宇文温的这一构想成为让人望而生畏的“奇技淫巧”。 他足足花了将近十年时间,耗费无数财力投入“技改”,才得以初步实现暖气的实用化。 而就在前日,房间里试运行的暖气爆水管,所幸没有烫伤人,但宇文温让人换了一个新暖气后,决定继续亲自试用。 需求推动技术发展,出现于实验室的技术,必须有实用价值,才有发展下去的必要,宇文温用烧钱的办法推动供暖技术的发展,最后能否如愿推广却不知道。 也许花了无数钱财之后,发展出来的锅炉供暖技术,就只有他敢用,但即便如此,也值得了。 此时此刻,房外下着小雪,而宇文温在房中身着单衣,惬意非常,科技带来的享受,让他仿佛回到了“当年”。 收回思绪,宇文温看向面前的舆图,这是建康城的舆图,画得很详细,他不知看了多少次,而现在,却仿佛第一次看见,看得聚精会神。 昨日,王已经率兵攻占京口,按计划,今夜应该进攻建康,如果一切顺利,周军此时应该已经攻入台城,强攻皇宫。 而他的兄长宇文明,此时应该已经收到他的飞鸽传书,为接下来该怎么做决定而头痛。 对方会做出什么决定,宇文温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的计划成功的几率会很高,平定陈国的大功,虽然不能独占,大头却跑不掉。 但世事无绝对,再完善的计划,也不能保证局势百分百会如自己预期的那样发展,如果真出了什么篓子,宇文温可不能把责任甩得一干二净。 一个争功诿过的主公,不会得人心。 虽然事前他对王说过,此次作战若是搞砸,所有责任由对方扛,但说归说,这次作战若真是搞砸了,宇文温决定该负的责任还是要负。 即便为此付出政治上的代价,也得扛。 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用了过期舆图嘛,误会,这都是误会! 想着想着,宇文温的思绪飞到遥远的南方,飞到建康城。 精心策划的作战行动,今晚是最关键的时刻,能否顺利实施,就看王的能力,对方到底靠不靠谱,现在想已经没有意义。 那么,到底今晚战况如何呢? 看看窗外飘扬的雪花,宇文温陷入沉思。 。。。。。。 张丽华从睡梦中惊醒,在梦里,台城化作火海,无数人在大火之中呼喊奔走,她看见儿子陈深、陈庄为烈火引燃,化作火人,无助的跑了几下便倒在地上,挣扎着渐渐没了动静。 这个梦太真实,以至于让张丽华惊出一身冷汗,她坐起身,却发现自己一丝不挂,赶紧扯过被褥挡着身体。 填充着鹅绒的被褥轻且暖和,但此时有些重,似乎另一端被人扯着,张丽华转头看去,借着昏黄的灯光,看见一旁躺着陈。 面色红润的陈面朝她侧躺着,双目紧闭睡得正甜,一只光溜溜的手臂伸出被褥,紧紧裹着被褥,所以急切间扯不动。 张丽华伸手过去,将陈的手臂收回被褥内,碰到光滑的身体,这才意识到对方和她一样,不着片缕。 一片混沌的脑子渐渐清醒,张丽华渐渐想起来,今夜是她和陈服侍宇文温就寝,三人折腾了不知道多少次,极尽欢愉之后才大被同眠。 陈承被宇文温折腾得筋疲力尽,所以睡得死沉死沉,张丽华要好些,却也觉得身子乏力,正要躺下休息,却发现榻上少了一个人:宇文温不在榻上。 她明明记着宇文温睡在自己和陈中间,如今却没了人影,会是去哪里了? 见着外间有灯光,张丽华琢磨着宇文温在挑灯夜读,于是躺下睡觉,然而怎么都睡不着。 陈不知道建康会发生什么事,但张丽华知道,她按照宇文温的要求,给宦官李善度写了一封信,还将自己的随身玉佩交给对方。 宇文温这么做,当然不是为她牵线搭桥和陈叔宝及儿子陈深、陈庄联系上,不仅如此,宇文温还问出了陈叔宝与萧摩诃夫人安氏的奸情,可想而是在策划着什么。 张丽华不光长得漂亮,还很聪明,能猜出宇文温即将对陈国动手,而且是直接对陈叔宝动手。 一旦陈叔宝出事,陈国必然乱成一团,宇文温就会趁机把局势搅得更乱,以便渔翁得利。 而把她和陈当做礼物送人的孔范,会被宇文温借刀杀人,从此,两人私下勾结的事情,恐怕就没多少人知道了。 过河拆桥,好狠;借刀杀人,好手段。 想到这里,张丽华忽然一惊:她和陈,也知道宇文温和孔范勾结的事情。 宇文温,不是一个会被美色迷得神魂颠倒、忘乎所以的人,这一点张丽华看得很清楚,王妃和几位侧室都貌若天仙,她和陈相比之下,不算出众,如果哪一天.... 想到这里,张丽华哪里还睡得着,她为宇文温所占,历时两年肚子都没有动静,虽然陈也没怀上身孕但胜在年轻,有得是时间,她却不行。 现在,宇文温对她很感兴趣,但总有一天会厌烦,届时她若还没有一儿半女,恐怕情况不妙。 张丽华再次起身,下榻之后在地上凌乱的衣物里挑拣了一会,穿好之后走出去。 房里很暖,所以张丽华虽然衣着单薄却不怕着凉,转到外间,果然看见身穿睡袍的宇文温坐在书案旁,待得张丽华看见对方在做什么,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此时此刻,宇文温正就着烛光擦拭一把佩刀,刀锋在烛光下闪着寒光。 大半夜的不睡觉,独坐擦刀,宇文温的行为让张丽华觉得有些渗人,此时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思索片刻,便低声问道:“大王?” “嗯?起来了?” 宇文温看向张丽华,笑了笑,示意对方过来。 张丽华坐在宇文温身边,问:“大王何故如此?” “长刀夜鸣,真是让人血脉贲张。” “啊?” “宝刀夜鸣,是等着痛饮鲜血....”宇文温说完,张丽华脸色一变,不敢接过话茬。 她当然不好说这个话题,不过宇文温不在乎,收刀入鞘,随后让张丽华垂足坐在榻边,他则躺在对方腿上,以膝为枕。 两人四目相对,张丽华有些手足无措,生怕宇文温看出她的心思,正纠结间,却听对方问: “会唱《玉树后庭花》么?” “妾会的。” “唱来听听。” “是。” 张丽华说完却有些迟疑,《玉树后庭花》原是乐府歌,陈叔宝为其填词,其意境好像不太适合宇文温这样性格的人。 但她可不敢违抗宇文温的意思,随后轻启朱唇唱起来:“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张丽华的歌声婉转,宛若山涧溪水流淌十分好听,这首歌她为陈叔宝唱过不知多少次,自然熟得不能再熟。 就在她唱完“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之后,宇文温忽然说道:“人有祸兮旦福,若....那两人有个三长两短,寡人许你每年祭奠。” 那两人,当然指的是陈深、陈庄,张丽华闻言一愣,随即双目通红,捂着嘴低声抽泣,些许泪水落在宇文温脸上。 第一百零九章 想不明白 午后的阳光,透过云缝洒在建康城里,残垣断壁中的街道,地上一片狼藉,陈军士兵推着一辆辆临时打造的车,在街道上自东向西前进。 道路前方(西段),是周兵临时在街道上搭建的壁垒,已经严阵以待,等着陈兵来攻。 豫章王陈叔英,此时用千里镜打量周军街垒,看上去颇为紧张,侍卫们簇拥在他身边,看着四周,警惕非常,小心提防冷箭。 前晚,周军攻入建康,攻入台城,天子、太后、太子及一众宗室下落不明,当时在北篱门作战的陈叔英心急如焚,带兵反攻台城,却一直无法接近。 入城的周兵在台城东面街道搭建街垒,阻挡陈军西进,双方围绕街垒及周边里坊爆发激战,昨日打了一天,陈军寸步难行,陈叔英和其他将领商议了一晚对策,今日继续进攻。 虽然精心策划了几种战法,但陈叔英还是没什么把握能突破周军的街垒,更别说攻入台城,他如今黑着眼圈,因为这两日没怎么休息。 一来是为形势焦虑不已,二来是担心家眷安危。 他的王妃、世子及其他家眷,那晚都在台城皇宫里,如今生死不明,怎能让陈叔英不着急上火,而敌军占据台城,若不能尽快将其击退,局面会愈发不妙,拖久了就再难挽回。 不过让陈叔英及其他陈军将领稍微心定一些的是,今日据溃兵来报,那晚周军打破皇宫之前,太后做主,带着天子、太子、皇后及一众内眷、宗室西逃,往石头戍去了。 太后一行人到底逃入石头戍没有,陈叔英不得而知,不过既然这两日周军都没有押着太子出来招降他们,想来太后等人安然无恙。 但这也只是比较乐观的猜测,陈叔英不知道太后等人的确切情况,派人往建康城西打听消息,却没一个人回来,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收复台城,把敌军赶出建康。 尽快迎回太后、太子,早日收拾残局。 当然,届时自己也能和母亲及家眷团聚了。 陈叔英想到这里,继续观察前方,看着己方士兵已经逼近街垒,不由得紧张起来。 周军有一种奇怪的兵器,好像是辆大推车,车上有烟囱,不断冒着黑烟,待得己方士兵接近街垒时,这推车会喷射滚烫的水汽,杀伤力很大。 即便士兵们身着铁甲、带着兜鍪、面甲,在这种兵器面前都招架不住,吃了几次亏之后,陈军好歹总结出一些经验教训。 这种兵器,好像不能长时间喷射水汽,每次喷完之后,需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再喷。 现在,陈兵就是趁着这一空挡,对面前的周军街垒发动进攻,以车为掩护慢慢接近,然后展开白刃战,和敌人厮杀,靠着人多强行进攻。 眼见着激战一触即发,观战的陈叔英睁大眼睛、屏气息声。 “轰”的一声巨响,逼近街垒的陈兵脚下街道忽然喷出大量烟雾,随后火光大作,一场毫无预兆的大爆炸在街道上发生,将推着车前进的陈兵炸飞。 那一瞬间,陈叔英的心脏仿佛被人用锤子砸了一下,震动不已。 浓烟渐渐消散,周军街垒大致完好,而陈军队伍已经消失不见,士兵们倒在地上,到处都是残肢断臂,车化作残骸,连形状都看不出来。 面色铁青的陈叔英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没发现周军投掷出轰天雷,怎么己方就被轰天雷给炸个正着了? 看着身边目瞪口呆的将领,陈叔英无奈至极,只能下令撤兵,再做打算。 。。。。。。 爆炸声传来,梁毗循声望去,只见台城东面外升起一阵烟雾,看样子是官军使用轰天雷杀敌,分量不小,故而有如此动静。 脚步声起,一大群人在士兵的押解下,向着一处院落走去,这些人是被俘的陈国官员及其家眷,如今被分散在台城各处关押。 看着眼前这群人,梁毗心中忧虑不已:己方兵力不足,如今却滞留城中,不仅要控制台城,还要分兵看守俘虏,如此一来兵力被摊薄,很容易被对方选择一点突破。 他想不明白,面对这种局面,水师提督王到底打的是何主意。 梁毗作为周国使节(副使),完成出使任务之后暂留建康,结果没多久为了保护暂居建康的周人和陈国方面起冲突,过了几日又惊闻周国水师不宣而战、突袭京口。 他随后被陈国方面软禁,还没回过神来,周军已经攻入建康,占据台城。 水师提督王,是这支周军的主帅,梁毗认得对方,所以对其真实动机猜测不已。 王此次不宣而战,打的旗号是解救周国侨民,梁毗觉得这说法有些扯谈。 先前,陈国派兵缉拿逃入周人聚集里坊的蔡脱儿,把里坊围了,确实有周人乘船出逃,顺流而下入海,正好遇见北返的王船队。 所以,王救人心切,未经请示朝廷就直接进攻陈国重镇京口,接着进攻建康?这也太跋扈了! 梁毗觉得,王若真要救人,稳妥一些的办法,应该是先和陈国方面交涉,然后上奏朝廷,再根据朝廷的命令进行下一步行动。 好歹要先礼后兵,结果一上来就不宣而战,这算什么?擅开边衅,你眼里还有没有朝廷! 未得朝廷命令,不宣而战进攻陈国,这不是救人可以作为借口的,梁毗不相信王此举主要是为了救人。 那么,王声称还要替父报仇,这理由好像说的过去,但梁毗仔细一想,又不太像是那么回事。 王之父王僧辩,是故梁尚书令,为陈霸先所害,那么王要报仇,就得抓陈霸先的后代。 然而陈霸先的直系后代已经断绝,只有族人也就是陈国宗室健在,而现在,被俘的长沙王陈叔坚、投降的建安王陈叔卿,好端端活着,没见王杀人泄愤。 当然,灭掉陈国,是最好的报仇方式,但梁毗总觉得王的打算已经落空,因为陈国的太后、天子等人,已经逃到石头戍,然后乘船离岸,不知去往何方。 前晚追击陈国皇族的将领王颁,是王之兄,梁毗昨日见到王颁,没觉得对方对此有多沮丧。 这两兄弟的表现,让梁毗有些疑惑,而更让他想不明白的是,明明己方兵力不足,又是孤军深入,强留在台城的话,迟早会顶不住陈军的反扑,那么为何王还要一意孤行,留在城里不走呢? 如今最好的选择,就是带着暂居建康的周人,以及俘虏的陈国官员、宫库里的钱财,尽快撤往京口,然后乘船入海,北上青徐之地。 结果王却没有这么做。 既没有把宫库的财物、奇珍异宝运走,也没打算把俘虏的官员及其家眷带走,就这么把人关在台城里,还分兵看守。 本来就紧张的兵力,愈发捉襟见肘起来,梁毗虽然不是武将出身,但也知道这样隐患很大,如今官军勉强控制台城,却控制不了建康。 陈国的豫章王陈叔英,带兵占据建康城东,这两日不断反攻,对方兵力有优势,而周军在建康,可谓举目皆敌国,不可能获得城中百姓的支持,现在不走,留着等死么? 梁毗觉得王可能是在等援兵,但时间上根本来不及。 上游的洪州总管府即便收到消息,也得上报朝廷,得丞相下令,才能挥师东进,这个过程需要时间,而集结军队也需要时间。 待得周国水师顺流而下、突破陈军水师拦截抵达建康附近时,恐怕已经是半个多月之后的事情了,这段时间里,王要如何以孤军守台城? 陈国的天子、太后、太子安然无恙,所以陈国如今并不是群龙无首,一旦对方回过神,调集周边军队入建康,把台城团团围住,到时候该怎么办? 建康对于周军来说即将变成死地,王却要留下来,梁毗对此真是想不明白。 第一百一十章 想不明白(续) “那些俘虏有些不老实,恐怕再过几日,就要开始蠢蠢欲动了。 ” “石头戍守军很顽强,没有投降的意思。” “广陵敌军正在备战,驻扎京口的水师全力戒备、无暇他顾。” “我军兵力不足,在这么下去,顶不住敌军的反扑。” 台城皇宫,主帅王听着将领们的汇报,看着眼前的舆图,眉头紧锁,虽然周军已经控制了台城,并挡住了陈军的反扑,但战局不容乐观。 简而言之,就是因为兵力不足,无法乘胜追击,以取得决定性胜利,否则残余陈军此时已经投降,建康真正易主。 现在,己方只是控制了台城以及建康城北龙舟山一带,勉强控制建康城南朱雀航一带,而建康城东、城西大部地区,依旧在陈军控制之下。 建康陈军主力原本集中在城东、城东北一带,那晚大战没有遭受太大损失,如今兵力占据明显优势,再这么耗下去,周军迟早挡不住。 王知道自己一旦应对不当,局势就会急转直下。 这就是现实,他可没被胜利冲昏头脑。 己方强攻建康得手,打得陈国措手不及,但随着时间流逝,对方迟早会反应过来,只要断了台城和京口之间的联系,就能渐渐占据上风,逐个击破。 按说最好的应对之策就是见好就收,也就是立刻撤军,带着俘虏和财物经由京口东撤,扬长而去,但这不是王想要的结果,也不是豳王想要的结果。 王要为父报仇,但陈霸先没有儿孙活在世上,如今的陈国宗室,都是陈霸先兄弟的后代,杀了没意思。 效仿伍子胥发棺鞭尸倒也不错,但还不够。 王要的,是陈国灭亡,让陈霸先建立的国家灰飞烟灭,这才是最好的报仇方式。 所以,他无论如何都要在建康待下去,撑到援军的到来。 这是豳王所要求的结果,所以拟定计划时王就知道自己的任务很重。 想要以这点兵力攻入建康,难度很大,但把握是有的;要以这点兵力守住建康(台城),等到援兵的到来,难度大到几乎不可能完成。 王所部孤军深入,还得分兵守京口,虽然控制了台城,但却没有充裕兵力控制建康。 更别说,建康是陈国的国都,所以周军不可能获得城中百姓的支持,无法调动人力参与协防台城,甚至还得分兵去抓青壮来修葺台城城墙。 既要挡住陈军的反扑,还要看押俘虏、威慑城中百姓,靠着手头上的这些兵,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务。 王带来的兵,骨干是官军,大半是乌合之众,凭一时之勇可以打仗,靠着强攻台城得手的刺激,这些招募来的亡命之徒还能兴奋几日,但时间久了,必然人心浮动。 到时候,这些人就会想着开溜,不会想着和官军一起死守台城等待援军。 但他既然来了,当然有所准备,面对如今危局,其破解之道,却是豳王拟定的。 正思索间,有士兵来报,说驻扎京口的水师,已经发现上游有船队抵达江北广陵,种种迹象表明,极有可能是经由石头戍出逃的陈国天子一行抵达广陵。 前晚,离开皇宫西逃石头戍的陈国天子一行,半路被王颁带兵追击,惊慌失措之下如同惊弓之鸟,入了石头戍便毫不犹豫乘船离岸,天亮之后逃跑。 对方没有去上游,而是去下游广陵,在王意料之中,但这意味着,京口周军水师的防御压力很大。无法分兵来增援占据台城的友军。 看着舆图,王依旧眉头紧锁,如今想要化解危局,就只能期待豳王所说“妙计”,看看能否能够达到预期的效果,化解当前危局。 虽然豳王信心十足,但王总觉得这“妙计”不靠谱,她想不明白,为何豳王会想出如此疯狂的计策。 。。。。。。 朱雀航南,长干里,朱雀御道上十字路口,此时已搭起一个高台,大量居住在长干里的百姓聚集在台边,里三层外三层,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御道上,许多布衣男子手持兵器,形成左右人墙,在人群之中分开一条通道,通道的一头是个院子,另一头,就是高台。, 台上,吴斗定定站着,向着围观百姓高声大喊: “我吴斗贱命一条,早几年就该死了,如今还好端端活着,你们想不明白,我也想不明白!” “不管你们骂我也好,夸我也罢,我今天就站在这里,跟大伙说几句话,想听就听,不想听就当看热闹!” “第一,我投了周军!带着同伴投了周军!“ 话音刚落,围观百姓一片哗然,虽然他们看见“老相识”吴斗身着周军戎服,心里大概明白了几分,但这位在大庭广众公开承认,还真是够无耻。 居然领着北虏攻入建康,祸害街坊邻居,无耻之徒! 许多人想到这里,望向吴斗的目光充满鄙夷,这位数年前参加建康南大营兵变,带着大家杀狗官,还运来粮食、布帛分给穷苦人家,当时大家都说吴斗仗义。 然而没过多久,官军平定兵乱,吴斗等人溃败逃出城去,据说还和两个弑君逆贼有牵连,从此再无消息。 前晚北虏攻入建康,满城百姓惶恐不安,多少人一夜无眠,待到天明,陆续有人得知北虏攻入台城,官家不知所终。 这一消息让所有人瞠目结舌,随后害怕起来,四十多年前的侯景之乱,许多人都记忆犹新,如今北虏又占了台城,那就意味着大祸临头。 而吴斗,就是北虏的走狗! 你个遭瘟的王八蛋,生儿子没**! “我知道,你们肯定说我无耻,咒我生儿子没**!可我的儿子,已经被官府祸害得活活饿死了!” 吴斗继续喊着,中气十足:“那又如何,我活该挨骂,当年活不下去了,带着大家杀狗官,狗官没杀干净,我待不住跑了,连累大家,活该挨骂!” “但是现在,我回来了,不是要大家跟着我去做什么,而是要让大家看看,我要如何给大家一个交代!” 说到这里,吴斗大喊一声:“把人带上来!” 小院里走出数人,押着一个中年男子向高台走去,人墙两侧的百姓纷纷挤上前,要看看遭瘟的吴斗喊着“带上来”的人是何方神圣。 那人双手被反绑,披头散发,低着头,故而旁人无法看不清他的样貌。 待得此人被押上高台,吴斗揪着头发使其昂起头来时,越来越多的人看清楚了,随后群情激奋起来,呼喊声越来越多: “杀了他!杀了这个王八蛋!” 第一百一十一章 刁民 高台竖着的木桩上,刘忻被捆得结结实实,身上的衣物多有破损,而头发被人用草绳扎了个发髻,以便让其他人看清他的样貌。 面色暗淡的刘忻抬起头,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听着如潮的喊杀声,又看看面前站着的吴斗。 他认得吴斗,这个低贱的士兵,是数年前建康兵乱的参与者,带着几个同党,拉起一只队伍,趁火打劫、为所欲为,还向长干里百姓发放抢来的粮食、布匹,试图收买人心。 还好,官军后来将乱兵击溃,乱兵们在建康立不住脚,如同丧家之犬般落荒而逃,据说吴斗等人亦在其中。 如今,此人随着周军入城,在这里妖言惑众,试图蛊惑百姓投敌,行大逆不道之事。 现在,吴斗把他绑在台上,居然开始声讨他的“罪行”。 说他虽然只是区区小吏,自从兵变平息之后,变着花样敲诈百姓,常以某户家里人涉嫌附逆为由,带人将其抓走,关入牢狱,然后向其家人勒索。 如果家人不出钱,那么他就指使狱卒将此人折磨得死去活来。 待其家人见着亲人惨状,只能老老实实凑钱给他,求他高抬贵手。 所得钱财,他“上缴”一部分给上官,剩下的自然落入钱袋,而若是这户人家没那么多钱,他就会“指点”对方去找人借贷。 只要借了贷,利滚利,几辈子都还不完,除了卖身为奴,没有别的选择。 如今,吴斗指着刘忻的鼻子大骂,说他以缉拿逆贼同党为由,敲诈、盘剥长干里的居民,弄得许多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面对这样的声讨,刘忻没有反驳,因为此时的他宛若砧板上的鱼肉,等着吴斗随意处置,而对方所说,都是真的,台下百姓大多知道,所以他否认也没用。 此时此刻,刘忻只想着如何保命,哀求对方那是不行的,因为数年前的那场兵乱,他亲眼看见一些吏员跪地求饶,却被暴民活活打死。 所以,服软没有用,刘忻知道很多人恨他恨得咬牙切齿,那么越是求饶,对方就越要杀他。 这就是人的本性,欺软怕硬。 正绞尽脑汁间,有一名中年男子被人带上高台,刘忻定睛一看,却是长干里一家小茶肆的掌柜乔。 不,是前茶肆掌柜乔七。 “大家都认得乔七吧,看看,是不是开茶肆的乔七!” 吴斗喊了几声,然后看向有些怯场的乔七,乔七在他的鼓励下,开始控诉刘忻对他家做的孽。 数年前那场兵乱之后,家境还算过得去的乔七,被刘忻盯上,对方声称他的儿子参与兵乱,于是将其抓走,投入牢狱。 乔七开茶肆多年,人情世故当然清楚,知道对方是要钱财,见儿子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只能咬牙花钱消灾。 刘忻的“要价”很高,他变卖家产,还把茶肆卖了,凑钱给刘忻,乞求对方放过他儿子,结果刘忻不光要钱,还要人刘忻看中了乔七的儿媳。 乔七的儿媳样貌较好,原为孤女,被乔七收留,后来做了儿媳,乔七本不愿意,但见着儿子被打断一条腿,再犹豫怕是连命都保不住了,只能屈服。 儿媳签了奴契,成了刘忻的婢女,乔七的儿子才捡回一条命。 自那以后,夫妇俩再没见面,乔七儿子郁郁寡欢,加上在牢狱里受尽折磨,落下病根,一年多以后,含恨病死。 家破人亡的乔七大受打击,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五十不到的人,看上去仿佛七旬老人。 他的遭遇,许多长干里的居民都知道,大家对刘忻等敲骨吸髓的胥吏恨之入骨,却又敢怒不敢言。 此时,乔七指着刘忻哭诉,说着说着泣不成声,情绪激动之下,挥舞着拳头要去打对方。 “刁民!你敢!你敢打我!!” 刘忻忽然咆哮起来,吓得乔七一个趔趄,所幸为眼疾手快的吴斗搀住,才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倒在台上。 “乔七,吴斗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昧着良心做北虏的走狗!” 刘忻继续咆哮着,一副义正辞严的模样:“你儿子勾结乱兵,本来就该死!若不是我从中周旋,你儿子当时就死在牢里了,哪里还能多活上一年!” “你敢当北虏的走狗?待得官军赶走北虏,你,要被拉去游街,然后受脔割之刑!” 乔七闻言吓得面色惨白,而刘忻看向台下百姓,哈哈大笑起来:“尔等放着好好的良民不做,非要做刁民是吧?待得官军赶走北虏,尔等全家老小,都要吃上一刀!” “北虏势单力薄,如今不过侥幸入城罢了,一支孤军,能待多久!” “最迟半月,官军必将收复建康,带到那时,尔等投敌之人,全家老小一个不留!” “想想看,想想看,当年兵乱,尔等之中有人趁火打劫,后来乱兵待不住跑了,留在城里的是谁!!” “此次北虏猖狂,尔等是不是又要趁火打劫!待得北虏跑了,看看是谁又留下来,看看到时候,还有没有人冒着风险帮尔等脱罪!” “一群忘恩负义的刁民!谁敢投敌,日后必然全家不得好死!” “不要以为躲在人群里,就没人记得!届时只要官府张榜悬赏,一样有人出首,指认尔等罪行!” 刘忻声嘶力竭的呼喊声,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泼下,让原本一片沸腾的人群,瞬间就安静下来。 他在人群之中,看到越来越多的惶恐,看到越来越多的迟疑,看到越来越多的人不敢和他对视,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 怕了,这些欺软怕硬的刁民果然怕了! 刘忻心中欣喜万分,赶紧趁热打铁:“官军如今还在城东、城西,时刻等着反攻,北虏不过一时得逞,总归无法在建康待太久!” “尔等不想着协助官军击退北虏,反倒听吴斗妖言!看看,看看他,穿了一身北虏的狼皮!情况不对,他倒是可以跟着北虏逃走,莫非尔等也要跟着北虏逃?人家会捎带上尔等穷鬼!” “当年,吴斗不也是巧舌如簧,哄骗尔等趁火打劫的?后来呢?他一溜烟跑了,把大家都扔下不管了!” “难道尔等还要再来一次,再让吴斗祸害一次么!搭上一家老小的性命,给吴斗卖命?尔等活得不耐烦了!!” 刘忻嚎叫着,越喊越得劲,不知何故,近在咫尺的吴斗没有去堵他的嘴,只是扶着瑟瑟发抖的乔七,定定的看着刘忻。 “看看,他不敢搭话了!他心虚了,他理亏了!” 强烈的求生**,让刘忻变得思路通畅,他要当众拆穿吴斗的谎言,给围观的百姓一记当头棒喝,让大家清醒过来,不是跟着吴斗投敌,而是声讨吴斗的无耻行径。 届时吴斗面对众怒,想脱身都难,连带着一帮同伙及虚张声势的周兵都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杀他。 刘忻决定加一把火,他看向说不出话的乔七,咆哮着:“乔七,你个无耻之徒,昧着良心给北虏当走狗,说!北虏许你何种好处,让你祸害建康百姓!祸害街坊邻居!” “我,我没,我没..” 乔七结结巴巴的反驳,话却说不利索,还被刘忻打断:“你知不知祸害江南百姓的侯景,后来是怎么死的?你也想被建康百姓分食,是不是!” “不、不...” 乔七如今心智大乱,他是应吴斗的请求,上台当众控诉刘忻的罪行,未曾料被对方这么吼了几声,吓得肝胆俱裂,一想到日后会被官府清算,拉去游街然后被建康百姓分而食之,他就吓得连话都说不好。 “所以,大家难道要放着好好的良民不做,跟着厚颜无耻的吴斗做刁民,给北虏当走狗,然后连累全家老小?!” 话音刚落,“啪啪啪”的鼓掌声响起来,在一片寂静的人群之中,这掌声显得格外突兀。 吴斗拍着手掌,看着刘忻,高声赞道:“好!说得好!” 第一百一十二章 他是好人 临死之人的垂死挣扎,所说字字句句可谓振聋发聩,刘忻在生死关头,不仅指出吴斗投靠北虏的行为“厚颜无耻”,还给不明真相百姓以当头棒喝,要让大家幡然悔悟,不要被吴斗蛊惑去做刁民,去给北虏卖命。 如此慷慨激昂的呼喊,让现场百姓听了之后鸦雀无声,他们又想起数年前兵乱之后,吴斗等人仓皇而逃、留下他们倒霉的往事。 又想起官府缉拿乱兵同党时,那风声鹤唳的恐怖感觉。 现在,北虏攻入建康,但官军依旧在城东、城西据守,建康周围官军尚在,看样子北虏是待不久的,那么自己若是给北虏做事,日后官军收复建康,追究起来,真的会全家倒霉。 想到这里,大家一开始见到刘忻时的义愤填膺,早已消失不见,没有多少人敢冒着日后全家倒霉的风险,附和吴斗的呼喊。 而就在这时,吴斗竟然鼓掌,为刘忻所说叫好,这让围观百姓有些摸不着头脑。 大家侧耳倾听,却听吴斗说道:“刘忻说得没错,我吴斗居心不良,所以,现在又来祸害大家了!” “看见那一排排草棚了么?那是粥棚!煮着一瓮瓮的粥,香着呢!我,让人往里面下了毒!只要连续喝上大半月,就会毒发身亡而死!” “你们一个个都得去喝,一日两顿都要喝!谁敢不喝,老子就砍死他全家!” 此言一出,全场围观百姓瞠目结舌,吴斗明明是假面目被拆穿,气急败坏逼迫大家,可为何这几句话听在他们耳里,却变了味道? 粥里有毒?不喝就要死?哎哟,那可得每日都去喝两顿啊! 许多人如是想,而台上被捆着的刘忻听了之后,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他骂吴斗无耻,纯粹是为了把水搅浑,如今对方大大咧咧承认无耻,还用这种无耻的手段收买人心,他还能如何说下去? 吴斗设粥棚,他可以说吴斗往粥里下毒,如今对方亲口承认下毒,这可如何是好? 吴斗见着刘忻的气焰没有先前那么嚣张,继续说道:“没错,我是走狗,居心不良!所以,我要让你们看着我杀狗官,也好日后作证,让官府押着我去游街、脔割分肉!” “谁敢不看,老子就砍死他全家!” 围观百姓听着听着,有些惊疑不定,大家没见过什么世面,听了吴斗的话,总觉得怪怪的,这位莫非是脑子坏掉了,说这种话让人觉得别扭。 见着大家不发一言,愣愣看着自己,吴斗转头看向刘忻:“王八蛋,你喊了那么多,我就问你一句,乔七的儿子,到底有没有罪!!” 刘忻哪里会老老实实回答,却被吴斗揪着不放:“别他妈拐弯抹角,我就是北虏的狗,我就是居心不良,你说那么多废话作甚!” “说!乔七的儿子,到底有没有罪i!” 见着吴斗逼问,刘忻一下子回不过神,对方若是极力辩解,他倒好办,如今吴斗竟然爽快的承认了,那他还能说什么? 被吴斗逼得躲不过,刘忻只能硬着头皮说:“这..这是有人出首!” “喔,原来乔七的儿子罪有应得,只是你拗不过乔七的苦苦哀求,勉为其难收他儿媳妇做婢,放他儿子一条生路,是不是?” “呃....” 刘忻见着吴斗把自己的托词都说了,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吴斗见状,转向台下:“刘忻说他是个好人,你们说,他是不是个好人?” 没有人回答,因为大家都或多或少知道诸如刘忻这类胥吏的劣迹,平日里敲骨吸髓欺压百姓,所以不会有人说他是好人。 “你们不说话?是不是要做刁民!不怕官府日后算账?”吴斗说完,指着台下一名年轻人:“你,说,刘忻是不是好人!” 那年轻人哪里敢说话,他知道自己若说刘忻是好人,怕不得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不得好死”,可他若是不说,万一日后官府追究起来,他同样要倒霉。 “说!不说老子砍死你!” “啊....我、我、我不知道...我不认识他....”年轻人哭丧着脸,“我不认识他啊!” “你不说是不是?”吴斗拔刀走来,吓得那年轻人面如死灰,就在这时,人群里有人大喊一声:“刘忻是好人!” 话音刚落,周围一圈人看着这人如同看着傻子一般,吴斗听了,哈哈一笑:“好人?好!我吴斗,是坏人,专门与好人作对!” “你们说他是好人,我,就偏偏要杀他!” 吴斗“狞笑”着,环顾四周,大声问道:“说,他是不是好人! 有人回过神来,于是壮着胆子大喊“他是好人”,附和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人回过神来,跟着别人一起呼喊“他是好人”。 越来越多的人想明白,吴斗这是要杀狗官为大家出气,却又不想连累大家,所以用了这种手段。 如潮的呼喊声,停在刘忻耳里,让他吓得面色惨白,浑身参透,汗出如浆,事态发展到现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没想到吴斗这个低贱的乱兵,居然有这样的手段。 虽然大家都在高声呼喊“他是好人”,但刘忻知道,自己要完蛋了。 围观百姓想让他死,却喊着“他是好人”,日后官府追查起来,也能有个交代,所以,他之前的一番恐吓,完全没有用,被吴斗轻易绕过去。 呼喊声,为面色憔悴的乔七注入了巨大力量,他抬起头,直起腰,看着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呼吸急促起来。 接过吴斗递来的匕首,乔七慢慢走向前,看着面色惊恐的刘忻,眼前浮现出儿子、儿媳的样貌,泪水从眼角溢出,多少个日夜,他发誓要为儿子报仇,如今终于能如愿以偿了。 尿骚味传来,那是刘忻被吓得尿湿裤子,在如潮的“他是好人、不许杀!”的呼喊声中,看着乔七握着匕首走向自己,随后崩溃了。 “不,不!我不是好人,不要,不要杀我啊!!啊!” 喊声忽然变得凄厉起来,刘忻被乔七往腹部捅了一刀,疼得他满头大汗,然后又被对方捅了一刀,疼得话都说不利索。 一刀又一刀,乔七在众人的见证之下,为儿子、儿媳报仇,许多人见着刘忻那痛苦的模样,想起被其祸害的亲朋好友,不由得泪流满面。 也不知乔七捅了多少刀之后,刘忻没了动静,围观百姓听得吴斗又问“老子还要杀人,你们答不答应”,不约而同齐声高呼“不答应!” “吴斗你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胆敢杀害好官,日后官府抓你去游街、脔割,我一定要生吃你一片肉!” “吴斗你个遭瘟的,日后不得好死!” 如潮的叫骂声中,无数人雀跃不已,看着又一个平日欺压百姓的胥吏被人押上高台,看着苦主上台哭诉,听着吴斗问他们,这个人是不是好人,所有人都拼尽全力呼喊着: “他是好人,他是好人!” 呼喊声振聋发聩,直冲云霄,长干里百姓“咬牙切齿”望着吴斗,声讨此人的“无耻行径”,满怀期待的等着对方实施“暴行”。 几名男子挤出人群,向一旁街道走去,吴斗已经成功煽动起民意,不需要他们在场做托救急,所以得去喝杯茶,打个盹休息一下。 事态发展,比事前预计的要好,背了一晚“台词”的吴斗,今日可是超水平发挥,如今第一步成功了,那么接下来的第二步,就要赶紧开始才行。 第一百一十三章 民心可用 夜,建康城南忽然爆发厮杀声,响彻夜空,动静很大,传到城东青溪一带,豫章王府内,正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的豫章王陈叔英听着这动静,停下脚步,望向西南方向。 战斗开始,就不知胜负如何,若今夜得手,那就意味着官军重新控制城南,和城西连成一片,届时占据台城的敌军就会被三面包围。 距离周军入寇建康已经过了五日,陈军一直未能收复台城,未能将占据台城的周军赶走,这让陈叔英十分焦急,而今夜是关键时刻,他自然坐立不安。 陈叔英的王府位于青溪,这也是许多权贵聚集的地方,周军那晚攻入台城,百官大多不在宫内,所以如今城内文武官员都以豫章王为首,聚集王府,听从陈叔英的指挥。 今日忙了一天,一身疲惫的陈叔英却没心思休息,此时听着城南的动静,长吁短叹,不知过了多久,才耐着性子坐下。 周军这段时间勉强控制着朱雀航以南长干里一带,陈叔英为此绞尽脑汁,想了许多办法想要收复城南,而对方为了控制城南,也使出许多手段。 周军在建康没有根基,不得人心,因为兵力不足的缘故,除了占据台城、阻挡官军接近台城之外,没有太多兵力在城中其他地方驻扎,在长干里也是如此。 所以,为了收买人心,周军让一些陈军败类去蛊惑百姓,试图以发放粮食、布匹的方式,笼络无知愚民为其效力。 甚至为了煽动百姓,还抓了许多陈国吏员,在大庭广众之下,命人扮作苦主来声讨这些吏员所谓的“罪行”,借此收买人心。 然而可笑的是,长干里的百姓并不买账,即便败类们卖力演戏,杀害了许多“罪大恶极”的吏员,但百姓们清楚得很,没有被这些行为迷惑。 那些惨遭杀害的吏员,在被人押上刑台时,被迫围观的百姓们,没有被周兵吓住,不停地大喊“他是好人”,以示抗争。 这是官军细作从长干里打探回来的实情,不止一人这么说,所以陈叔英知道民心可用,百姓心向朝廷,所以十分感动。 只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对付不了如狼似虎的周兵,需要有外援。 而外援,就是他派出去的精兵,今夜就要在百姓的接应下,攻入长干里,驱赶周兵及其为虎作伥的败类们。 此时城南的动静,就是陈军与盘踞城南的周军激战时发出的,陈叔英虽然听得不是很清楚,但他勉强分辨出这喧嚣声并没有雷鸣声。 雷鸣,是轰天雷爆炸时发出的动静,此时未闻雷鸣声,说明城南周军遇袭被打得猝不及防,一下子还没来得及使用轰天雷。 想到这里,陈叔英稍微松了口气,己方似乎夜袭得手,顺利攻入长干里,那么接下来,就是周军溃败、狼狈逃入台城的结局。 脚步声起,侍卫来报,说几位将领在外求见,陈叔英赶紧让对方入内。 以萧摩诃为首的几名将领,应陈叔英要求到王府议事,陈叔英见着几位沙场宿将俱在,心定了许多,将自己的一个想法说出来。 待得官军收复城南,周军就只能困守台城,而为了避免对方狗急跳墙、败亡时焚烧宫阙,陈叔英打算和对方交涉,做个交易。 以让对方平安离开建康为条件,要求周军将领释放所有俘虏,不得破坏台城,不得将国库里的财物带走。 这是尽可能减少损失的办法,陈叔英不想困兽斗的周军将台城付之一炬,别的不说,台城太仓里存储的粮食不计其数,一旦被烧毁,在两国交恶的情况下,陈国来年恐怕会发生饥荒。 太后、天子、太子、皇后及其他宗室,已经由石头戍乘船入江,前往下游广陵,太后派出的使者,今日下午抵达建康,让陈叔英暂时主持建康大局,所以他要为大局着想。 陈叔英打算用这种方式,以最小的代价收复台城,至于如何实施,文官靠不住,还得听宿将们的意见。 这几日沉默寡言的萧摩诃,见陈叔英看向自己,沉吟片刻,便说了自己的意见,他认为此举有先例,不是不可以实行。 三十多年前,周军南攻巴湘二州,陈军主力随即紧急西进,与进驻巴湘的周军爆发激战。 周军水师败绩,仅剩一支孤军困守湘州州治临湘,主将为贺若弼。 此人使出各种手段,让围困长沙的陈军无计可施,最后陈军主帅侯只能和贺若敦约定,让对方领兵脱身而去,不战收复临湘。 萧摩诃以此旧例,赞同陈叔英的想法,然后没再多说什么。 自从得知夫人又和官家有染,萧摩诃心如死灰,此次周军攻入台城,陈国文武官员气愤万分,他却宛若置身事外的路人,不为所动。 家和国,是他一生为之奋战的目标,如今家有名无实,国会变得怎么样,已经和他没有关系。 其他人没察觉萧摩诃的变化,陈叔英也没想那么多,见着萧摩诃心事重重的样子,只道对方忧国忧民故而如此,几名将领也认同他的想法,这让陈叔英信心倍增。 待得收复城南,将台城包围起来,就是和对方谈判,各自做出让步的时候。 以最小的代价收复台城,尽可能保住太仓囤积的大量粮食以及国库钱财,待得太后回来,他也好有个交代。 正商议间,忽有士兵跌跌撞撞来报,陈叔英见着对方狼狈的模样,心中暗道不妙,果不其然,对方带来的是一个坏消息。 今夜,官军潜入长干里,有百姓接应,要将占据城南的周军打跑,一开始还很顺利,官军顺利渡过秦淮河,进入长干里东段。 结果这竟然是敌军设下的圈套,上千官军精锐,中了对方的埋伏,虽然奋力血战,却寡不敌众,绝大部分都折在长干里。 而据幸存士兵所述,参与伏击的敌军,其中许多人是陈国百姓。 “圈套...伏击...” 陈叔英喃喃着,愣了片刻,熊熊怒火涌上心头,一拳砸在案上:“刁民!这些为虎作伥的刁民!!” 旁边几名将领听得如此坏消息,眉头紧锁,看情形周军已经在城南长干里一带站稳脚跟,这就意味着己方合围台城的计划受阻。 不仅如此,还得分兵去提防城南周军,免得一不留神,被对方抄了后路。 想到这里,大家有些忧心忡忡,而萧摩诃却有些欲言又止。 今夜之事,也许是有百姓为虎作伥,但也有可能是当年那一幕的重演。 当年,周将贺若敦孤军守临湘,被陈军团团围困,而临湘周边百姓心向陈国,时不时用船送来米、鸡鸭,主动犒劳陈军将士。 贺若敦探得明白,便派士兵扮作百姓,以犒军为由接近陈军营寨,发动突然袭击,接连几次造成陈军重大伤亡,从此,陈军成了惊弓之鸟。 如果再有人靠近军营,即使真是来犒军的百姓,陈军也不敢接纳,更不准外人靠近,百姓见此情况,渐渐地也就不再犒军了。 萧摩诃觉得,今夜之事,未必如大家所想那样,也许是周军故技重施,让陈军不相信城南百姓。 但他最后还是没说出自己的看法,默默的坐着,不发一言。 第一百一十四章 民心可用(续) 长干里,设伏成功、收兵归来的张须陀,在随从的帮助下脱下铠甲,铠甲上插着三支箭,若不是做工精良,他就要为箭头所伤。 打仗,只有将领身先士卒,才能最有效的鼓舞士气,张须陀今夜亲自带兵伏击,不愿待在安全的后方观战,所以免不了为流矢命中。 这没什么,打仗就是如此,而被他伏击的陈军伤亡惨重,折了将近千人。 经此一战,对方必然会如惊弓之鸟,短期内不会再相信长干里百姓做内应的请求。 至于这短期是多久,那就不知道了。 用水抹了一把脸,张须陀顾不得休息,和匆匆赶来的吴斗交谈起来。 作为守长干里的周军主将,张须陀的压力很大,他兵力不足,无法有效控制长干里这一大片地区,所以只能依靠原为陈人的吴斗等人来帮忙。 吴斗原为陈兵,数年前参与哗变,后来随溃兵外逃,辗转逃入周国,因为吴斗在长干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所以为这里的居民熟悉。 经过几日的努力,吴斗初步稳定了人心,但也仅此而已,陈国百姓不可能真心实意协助周军作战,甚至必然会作为陈军的内应,随时把他们赶跑。 所以张须陀就得依照先例,想方设法尽可能在长干里待久一些。 所谓先例,就是当年周将贺若敦守临湘时用的手段,周军不可能得长干里百姓鼎力支持,所以退而求其次,只要让陈军不相信长干里百姓,那就行了。 今夜一战,效果应该会不错,但这只是开始,贺若敦当年做到了孤军守临湘,不代表己方现在也能做到,所以张须陀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吴幢主,长干里情况如何?” “张将军,百姓们暂时还好,只是...”吴斗迟疑片刻,问:“只是末将等竭尽全力,也只能暂时稳住街坊们,只是让他们短期内不要响应陈军,可这总不是办法。” “无妨,能撑一日是一日,我们在城南多待一日,王提督他们在台城就能舒坦一日,吴幢主,要坚持下去啊!” “是,末将明白。” 吴斗看着这位年轻的将军,心中却生不起半点轻视之意,对方身手了得,久经战阵,有着远超同龄人的老练和眼光,行事果断,相当有能力。 而与张将军年纪相仿的那一位,更是威名赫赫的常胜藩王,得其亲自勉励,让吴斗及同伴十分激动,对未来有了憧憬。 先前,陈国宗室陈伯固、陈方泰西逃入周国,依附于此二人的乱兵们也跟着逃入周国,吴斗及同伴便在其中,他们有幸为周国豳王看中,得了任用。 所以此时正是表现的时候,吴斗不会敷衍了事。 这几日来,吴斗忙里忙外,设粥铺、照顾老弱妇孺,分派人手维持秩序,为长干里的居民排忧解难,还发放粮食、布匹,又杀了许多恶行累累的胥吏,使得城南一带的百姓心定许多,对于周兵的敌意也减轻许多。 但这还不够,百姓们只是敌意减轻,不可能真心为周军效力,“民心可用”是不存在的,所以吴斗浑身解数,要让百姓们至少看上去是站在周军这一边。 让陈军以为,周军已经在城南站稳脚跟,得百姓支持,就不会轻举妄动,不得不分兵提防城南方向可能会出击的周军。 以此,让台城守军稍微轻松一些。 这是张须陀竭尽全力要达到的效果,所以让吴斗协助,而这一计策,实际上在大军出征之前就定下了。 周军在建康无根基,想要短时间内收买人心为己所用,绝无可能,只能借助当年贺若敦守临湘的故智,尽可能拖延时间,把水搅得更浑,撑到援军抵达。 “张将军,援军何时能够抵达建康?” 吴斗的问题有些敏感,实际上不该问,不过张须陀不打算隐瞒,毕竟要让对方安心,自己就要诚心待人:“吴幢主,实不相瞒,我也不知道。” “啊,这...无论如何,末将必定竭尽全力!” 吴斗目光坚定的说着,对方没有说大话糊弄他,说明是真心相待,所以信心又足了几分。 吴斗有信心,张须陀自然也有信心,他不清楚主帅王的本事到底有多高,但绝对相信大王亲自拟定的计划肯定没问题。 援兵,一定会及时赶到的! 。。。。。。 “太后,北虏于长干里杀害许多吏员,欲以此立威,行刑时逼迫百姓旁观,却为百姓高呼‘不可’,北虏无计可施,终日惶惶,风声鹤唳!” “民心可用,豫章王有信心收复城南,围住台城....只是豫章王担心北虏狗急跳墙,将台城付之一炬,故而希望仿效当年候故事,放对方一条生路,换得台城安然无恙。” “这样啊...” 太后柳敬言看着豫章王陈叔英的亲笔信陷入沉思,许久都不说一句话,刚返回广陵复命的使者见状告退。 使者此次奉柳敬言之命乘船溯江而上,经由新林(建康西南要地)入建康东城,见到了豫章王陈叔英。 传达太后旨意的同时,使者也顺便了解了建康的情况,当天就赶赴新林,乘船回广陵。 周军攻入建康,攻破台城,大部分文武官员因为当时不在台城,所以能够及时逃亡,所以如今许多人都聚集在青溪,协助豫章王反攻。 而周军兵力似乎不足,只能困守台城,没有外援,势单力孤,迟早要完蛋。 据使者说,其离开建康当晚,豫章王就派出精锐,在长干里百姓的接应下,收复城南。 现在,柳敬言得知这一情况后心中稍定,但局势危急,她知道不能再这么拖下去。 如今淮北、长江上游的周军好像还没什么动静,似乎此次周国水师袭击京口、强攻建康是孤立事件,所以柳敬言觉得局面还有可能挽回。 她认为己方要赶在周国方面反应过来以前收复台城,调集兵马加强戒备、巩固江防,如此才有希望让周国“冷静”下来。 所以,为了尽快收复建康,柳敬言对于陈叔英的提议颇为动心,因为她也知道当年的“候故事”是什么。 但当年周军占据的是临湘,如今周军占据的是台城,真这么放对方离开,对于民心及士气的影响无法预测,这让柳敬言有些犹豫。 所以,她想和几位坐镇淮南的文武官员商量一下,看看豫章王的这一提议可行性如何。 天子依旧昏迷,太子又没经历过大事,所以身为太后的柳敬言只能出来主持大局,她想了不知多久,思绪忽然转到那晚的经历来。 那晚,周军攻入建康,攻入台城,柳敬言带着昏迷不醒的天子,以及皇后、太子、内眷及宗室西逃石头戍,半路遇到周兵拦截,情况十分危急。 多亏随行禁军奋力护卫,一行人才得以平安逃入石头戍。 见着对方攻打石头戍甚急,柳敬言决定乘船离岸,后来为了以防万一,便冒险前往下游的江北广陵。 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逃亡,柳敬言回想起来不由得后怕,但她如今忽然觉得,整件事好像有些奇怪,但奇怪在何处却说不出来。 周国不宣而战,派奇兵偷袭京口,强攻建康,结果淮北及长江上游却没有动静。 周国当日没有同时发兵从多个方向进攻陈国也就罢了,都过了这么多日直到今天,各地周军一直都没有动静,这是怎么回事? 偷袭京口得手的周军,不顾一切强攻建康,攻入台城,看样子是想抓获天子、太子、皇子以及宗室,使得陈国国内大乱,以此立奇功。 但柳敬言当机立断,带着天子等人出逃,所以让对方的打算落空。 按说一击未中,这支周军应该见好就收,撤回京口,避免孤军深入,后路断绝,可如今倒好,这支形如孤军的周军赖在台城不走。 周国援军即便有,短期内不可能抵达建康,所以对方到底图什么?到底怎么想的? 第一百一十五章 佛祖保佑 广陵公廨,如今的陈国行宫,太子陈深正在探望父亲、天子陈叔宝,不时与一旁的皇后沈婺华交谈,陈叔宝自那日昏迷之后,到现在都没能坐起来。 不过令人欣慰的时,陈叔宝有了意识,虽然说不出话,无法动弹,眼睛却睁开了,能够听得懂旁人的询问,根据不同的问题,用眨眼睛的方式来做出选择。 而对于守候身边的沈婺华,陈叔宝没有排斥。 从出事那天起,沈婺华一直守在陈叔宝身边,当然,具体照顾天子是由宫女、宦官来进行,不需要沈婺华为天子端屎端尿。 年轻的太子陈深,非皇后沈婺华所出,其生母张丽华已故,被追封为皇后,但沈婺华的皇后之位是实打实的,所以对于庶出的陈深来说,嫡母沈婺华,才是他的母亲。 张丽华在世时,为天子最宠爱的女人,对沈婺华构成了严重威胁,但陈深自从成为太子之后,对于嫡母、皇后沈婺华是很尊敬的。 虽然陈深不如废太子陈胤那样,与沈婺华母子情深,但该有的礼数,一点不少,子女对母亲该如何,陈深就对沈婺华如何。 所以如今两人的关系虽然说不上情同真正母子,但也不是许多人以为的那样,形容路人。 因为张丽华最得陈叔宝宠爱的缘故,陈深在诸皇子之中,也最受陈叔宝喜爱,但陈深却未因此骄横、肆意妄为。 陈深不但聪明,而且品行端正,仪容庄严肃穆,有皇族的高贵风范,并且和父亲不同,从不沉迷酒色,沈婺华与其相处了一段时间,至少不反感对方。 所以,两人交谈时所说不是虚伪的场面话,不知不觉之中,谈了差不多将近半个时辰,而陈叔宝则默默听着。 见着时间差不多,陈深告退,离开天子寝殿之后,他脸上原本洋溢的笑容渐渐收敛,随之而来的是愁眉不展。 陈深虽然年纪小,但年少老成,虽然长在深宫,这却不代表他不谙世事,父亲忽然瘫痪,周国不宣而战,祖母主持大局,似乎事情已经有所好转,可陈深知道,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寂静。 攻入建康的周军,如今依旧占着台城,这让朝廷的威严扫地,让将士们的士气遭受严重打击。 虽然淮北、长江上游周军尚未有动作,但对方迟早会倾巢而出,届时国力疲敝的陈国,要如何抵挡这些虎狼之师? 他们如今在广陵虽然安全,但若不能早日收复建康,一旦淮北周军大举南侵,很快就能打到广陵城下,届时没了长江天险的保护,广陵城能守多久? 所以,必须尽快把占据台城的周军赶走,还都建康,借助长江来抵挡周国的进攻。 只有做到这一点,才能暂时稳住阵脚,但淮南地区要如何抵御周国的进攻,同样是无法逃避的事实。 更别说上游冲来的周国水师,一旦突破拦截,就可以直达建康城外。 想到这里,陈深哪里还能处之泰然,江山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他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呼唤声将陈深从苦恼中拉回现实,他定睛一看,却是宦官李善度在面前,正觉得莫明其妙,忽然想起是他自己派人叫李善度过来的。 自从李善度得张丽华托梦“指点迷津”,诛杀试图引狼入室的奸佞孔范,建言太后暂避石头戍躲过一劫,陈深对李善度的信任骤增,他急切想通过李善度和母亲的魂魄联系上。 他思念母亲,希望再见到母亲,然而自那日后,李善度就再也未得张丽华托梦。 陈深不死心,每日都要问一下李善度,虽然每日得到的回答都让他失望,但陈深依旧很执着。 现在,李善度的回答依旧是“没有”,陈深有些失落,也许母亲为了救他,已经竭尽所能,耗尽“法力”,所以现在无法再为他指点迷津。 想着想着,陈深不由得握紧拳头,他好恨,好恨自己的无能。 如果他能像周国的那个豳王一样,能征善战,屡屡将国家从濒临灭亡的边缘救回来,眼下的困境,他就能力挽狂澜。 豳王的经历,他听人大概说过,对方曾经面临的危局,同样惊险万分,但面对重重困难,豳王迎难而上,一次又一次逢凶化吉,如果他能和对方一样... 凭一己之力连败敌军,用不断的胜利,将敌人拒之于边境,至少保得江南安康... 但这是不可能的。 看着西斜的太阳,陈深只觉心情沉重,他贵为太子,不要说保住江山,甚至连自己的亲人都保不住。 在这江北广陵行宫里,他除了祈求佛祖保佑之外,就只能寄希望于母亲的在天之灵,为他指点迷津,逢凶化吉。 行宫一隅,李善度回到下榻处,因为他屡立奇功的缘故,所以得太后、太子看重,不需要和其他宦官挤在一起住,能有自己的一间寝室。 关上门,李善度深吸一口气,走向卧榻,弯腰探手往枕头下摸去,却什么也没有摸到。 期盼之中张丽华的亲笔信,还是没有出现在他枕头下。 李善度坐在榻边发呆,方才太子问话时的殷切目光,让他印象深刻,但张丽华的亲笔信自那一日后就再也没有第二封神奇出现。 张丽华应该还活着,而不是魂魄托梦,所以李善度宛若即将溺水之人,拼命抓着这一根浮在水面上的稻草,希望能在变乱时局之中逢凶化吉。 他按着张丽华的请求,劝太后逃到石头戍,再逃到广陵,如今倒是躲过一劫,但接下来该怎么办,张丽华再没有消息传过来。 张丽华这么安排,想来其中必有深意,李善度想不通这“深意”是什么,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呆坐良久,他起身走出房外,看着落日余晖,入了神。 。。。。。。 当落日的余晖消失在地平线上时,夜幕降临,此起彼伏的丘陵地带变得昏暗,而某处树林里更是漆黑一片,举目望去,到处都是奇怪黑影,足以让胆小的人迈不动脚步。 冬夜,寒冷异常,本就不会有什么行人出现的树林,除了风吹草木发出的声音,再没有别的动静,而就在此时,林间响起的羊叫声,显得格外诡异。 两只羊羔,被人拴在一处树下,惊恐的望着四周,发出颤抖的叫声,叫声在呼啸的北风之中显得柔弱无力,却能让人听得很清楚。 三十步外的一颗大树下,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年潜伏着。 他披着块破布,布上落着些许积雪,手里拿着一把弩,箭槽上有矢,而身边还放着一张木弓,几只羽箭。 少年所处位置在树林边缘,阵阵寒风吹过,彻骨冰凉,趴在地上的少年虽然冻得不行,却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拴着的两只羊羔。 天气很冷,他缺衣少食,熬不了几日,而偷郎主家的羊羔来做饵,事后必然好一顿打,所以,他是不能回去了。 可举目无亲的他,没有亲人、族人可以投靠,就这么孤身流浪,何时变成路倒也未曾可知。 饥肠辘辘的少年,已经没有退路,只能在心中向佛祖祈祷,祈祷佛祖保佑她有好运气,等到猎物出现。 第一百一十六章 变强吧 夜色渐深,匍匐地面的少年打着盹,随后掏出一块生姜,往鼻子抹了一下,让脑袋清醒了一些,看着前方拴着的羊羔,他抖起精神继续潜伏。 天寒地冻,自己连一件暖和的皮袄都没有,趴在冰冷的地面,就靠胸前垫着的碎布缓一缓,一旦睡着,就很容易在睡梦中冻死,但又不能生火取暖,所以就只能硬熬。 所以在雪夜潜伏狩猎很危险,也很难熬,不是一般人可以忍受的。 但对于少年来说,这和失去双亲的痛苦比起来,不算什么。 他静静潜伏着,不知过了多久,羊羔的叫声变得急促,甚至有些惊恐,不住的挣扎,似乎要挣脱麻绳逃命。 刹那间虎啸声起,一阵狂风掠过,林间闪出一头斑斓猛虎,羊羔被那一吼吓得瑟瑟发抖,待得第二声虎啸过后,羊羔已经吓得瘫倒在地。 就在老虎扑向羊羔的刹那,潜伏已久的少年扣动弩机,“嘭”的一声响起,箭矢如闪电般飞向老虎。 却见那虎将前爪往地上一按,纵身一跳,躲过致命一击。 又是一声虎啸,震得树上积雪掉落,百兽之王盯着伏击自己的少年,獠牙毕露,愤怒非常。 一击未中的少年,强忍着恐惧,起身弯弓搭箭,对准迎面扑来的老虎,数息之后,撒放弓弦。 老虎向旁边一闪,却未能躲过迎面射来之箭,因为这箭本就不存在少年使诈,放空弦,并没有放箭。 电光火石间,少年再度弯弓搭箭,背对大树,颤抖着瞄准快速接近的猛虎, 猛虎前额那硕大的“王”字,在少年看来异常清晰,双方距离迅速缩短,而他凭着一支箭想要一击致命,基本上是妄想。 所以,靠箭是靠不住的。 少年猛的一跺脚,面前一个如同“卅”字的木栅,其末端被他踩着,踩到坑底。 木栅的前端,是三根削尖的木桩,高高翘起,正好迎向扑来的老虎。 “噗嗤”声中,猛虎被三根削尖的木桩透体而入,带着巨大的冲劲撞向少年,断裂声起,一人、一虎连带着断裂的木栅挤在树下,挤成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挣扎着起身,手中握着一把匕首,看着眼前血肉模糊、已经断气的猛虎,好一会才回过神。 “畜生,畜生!还我耶娘命来!” 少年哭喊着,用匕首扎着虎尸,然而没扎几下便发现不对:羊羔怎么不吭声了? 沉重的喘气声中,林间出现一道黑影,又一头老虎出现在他视野里,体型比第一只还要雄壮。 虽然天寒地冻,但少年此时汗出如浆,豆大的汗珠沿着面颊滑落,握着匕首的手颤抖不已。 一山不容二虎,老虎向来独来独往,怎么会....王八蛋,居然是一公一母! 所有陷阱都用完了,跑也不可能跑掉,绝望的少年手握匕首,看着逼近的老虎,目光倔强而决绝,刹那的犹豫过后,嚎叫着向前冲。 畜生!我才不怕你! 即将和耶娘团聚的少年,忘记了恐惧,满腔怒火喷涌而出,赋予他勇敢的力量。 破空之声起,一支羽箭自后而来,掠过少年的面颊,径直射中迎面扑来老虎的眼睛。 突如其来的致命一击,让扑向猎物的老虎失去平衡,撞飞身形单薄的少年,歪歪扭扭又跑了几步,颓然倒地。 倒在地上的少年,挣扎着起身,摸了摸胸前塞着的碎布,又摸摸前胸后背,确定自己没有被撞散架,随后看向倒地的猛虎,看着插在眼眶中的那支箭。 他还没回过神,却见林外走来几名男子。 这些男子身着铠甲,手持刀、牌、短矛、弓箭等武器,以松散的队形向他围来,后边似乎还有人跟着,牵着几匹马。 当先一人未着兜鍪,梳着发辫,身形消瘦,先是看看地上的两具虎尸,又看向少年,露出赞许的表情,说道:“小兄弟,一个人就敢猎虎,你很厉害啊!” 口音有些怪,掺杂着熟悉的方言,似乎是外地人努力在用本地口音说话,少年勉强听得懂,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又听对方问:“小兄弟,你没事吧?” “没...没事....” “没事就好。” 那人解下披风,给少年罩上,又招呼同伴收拾现场。 少年裹着披风,感受到些许温暖,不住吸着鼻涕,接过对方递来的炊饼,啃得狼吞虎咽,啃着啃着,哭起来。 那几名男子没有理他,收拾起老虎尸体,不一会林外响起马蹄声,而马蹄声越来越密集,似乎有许多骑兵往这边聚集。 哭得稀里哗啦的少年忽然觉得风停了,抬头一看,却见一名年轻将军骑着马停在他面前。 将军身着铠甲,骑着高头大马,看上去威风凛凛,先是看了看林中情景,听人说了几句,随后看向少年:“小兄弟,你...一个人在这里玩命,家人遇害了?” 外地口音,勉强能听懂,少年抽泣着:“阿耶、阿娘,都被老虎祸害了!” 将军闻言沉默,看着一身破烂的少年,开口说道:“小兄弟。” 少年抬起头,望向对方。 “变强吧。”将军看着他,“这样的话,就什么也不会被夺走了!” 少年愣愣的看着将军,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向外撞,他见对方解下佩刀,扔到自己怀中。 “跟寡人走么?” 面对这个问题,少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不知道‘寡人’是什么意思,若说是“寡妇”,可这位将军明明是男人,不可能是寡妇。 莫非死了媳妇的男人,就是‘寡人’? 将军见着少年有些发愣,又道:“寡人很强的喔。” 少年闻言看着将军,却见对方向他笑了笑,随后驾驭坐骑前进,不知何故,他抱着佩刀,懵懵懂懂跟着向前跑,穿着破布鞋的脚踩在地上,也不觉得冷了。 跑着跑着,脚下一绊趔趄倒地,少年爬起身,继续向前跑,追随着“寡人”,一路跑出树林。 随后目瞪口呆。 夜色下,北风中,旷野里,大量骑兵正在向南前进,迎风招展的旗帜,都是模糊不清的图案,但一面面虎头旗却分外显眼。 少年看着这支夜间行军的军队,惊得无话可说。 数骑近前,向着那位“寡人”汇报:“大王,前方来报,宿营地已准备就绪,营地位于正南方向三里外,一会便能抵达!” “好,继续前进!” ‘寡人’气势十足的下达命令,随后看向少年:“你,要一起走么?” 对方眼睛明亮,目光似乎充满着力量,少年用力点点头,被一名骑兵拉上马,随后汇入骑兵群中,浩浩荡荡向南前进。 第一百一十七章 獠牙现 淮水北岸,旷野里一座大型营寨已成规模,营中起此彼伏的营帐,如林的旗帜,一眼望去仿佛望不到头,宛若一座坚固的城池,与南岸钟离城交相辉映。 钟离城头,陈国守军将士看着北岸这座大营,面色凝重。 淮北,是周国的地盘,而现在正在北岸扎营的军队,当然是周军。 对方不是在打猎,也不是在追捕流寇,而是明明白白发了檄文,要进攻淮南,进攻陈国。 宛若一头猛虎,终于对猎物亮出了獠牙。 卑鄙、无耻! 许多人如是想,发生在建康的事情,如今已经传到钟离,其实周国早就已经动手了,却是不宣而战,偷袭京口不说,还攻打建康。 周国这种偷鸡摸狗的下三滥手段,是要趁着陈国来不及戒备,一举攻入台城,将天子、太子、宗室、朝臣一网打尽。 结果见着偷袭没能达到预期效果,就装模作样的发檄文宣战,摆出一副义正辞严的嘴脸,恬不知耻声讨陈国的所谓“罪行”,还要来个“吊民伐罪”,简直是无耻之尤。 陈军将士愤愤不平,但面对残酷的现实,却不得不忧心忡忡,据说周军此次大举南侵,是同时全线进攻,所以陈国的淮水防线岌岌可危。 淮水防线,自东向西有山阳/盱眙(东段)、钟离(中段)、寿春(西段)等要地,如今周军全线进攻,分兵同时攻打陈国的淮南重镇,可谓来势汹汹。 这几处要地之中,只要有一点被突破,那就意味着淮水防线岌岌可危,除非有大量援军增援,否则防线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如今是冬天,各地守军要捱到雨季还有将近半年时间,钟离守军不知道己方在周军的猛烈进攻下,能否撑到雨季的到来。 或者说,到底有没有援军都是未知数。 陈国北徐州刺史、逍遥郡公樊毅,用千里镜观察北岸敌营,良久之后收起千里镜,吩咐各部将领加强备战。 钟离是淮南要地,樊毅自就任北徐州刺史以来,便调集人力物力加固城防,将原本摇摇欲坠的城墙重修了一遍,又打造大量战具,囤积滚木石,使得钟离换了一番面貌。 不仅如此,樊毅还在城内粮仓囤积了许多粮草,粮仓是新建的,既考虑了防火,也考虑到防内涝,坚固异常,是守军士气的最强保证。 樊毅认为,周国始终是要南侵的,那么钟离作为淮水防线中段要地,必然首当其冲,为了抗击外敌,钟离就必须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凭借驻军抵抗周军的围攻,至少坚持半年以上。 敌军有威力不小的轰天雷,所以要做到这一点不容易,故而樊毅还征发青壮疏浚并拓宽了护城河,引更多的河水环绕钟离。 以加宽、加深的护城河,防止敌军用地道掘进的方式,埋设轰天雷炸垮城墙。 钟离城的种种防御设施如今一应俱全,所以当周国撕破脸开始南侵时,准备就绪的樊毅根本就不怕对方围城。 他甚至更希望敌军全力围城,只有这样,才能最大程度消耗对方的锐气,为己方有效应对争取更多的时间。 想是这么想,前提是敌军主帅脑子一根筋,只会强攻不会想别的办法,然而此次周军的主帅惯于用兵,樊毅不认为对方会如己所愿。 周国的檄文,樊毅看了,而对方主帅的劝降书,他收到了却没看,直接一把火烧掉,但樊毅却对周军主帅的名字印象深刻。 豳王宇文温,周国宗室,骁勇善战,据说十余年来四处征战未尝败绩,这么一个人当了主帅,可想而知周军几乎不可能出昏招。 所以,钟离的形势反倒不会太糟糕,因为当面之敌很可能分一部分兵力围城,然后主力绕城而过,直取广陵。 为何要如此?道理很简单,如今天子、太子、太后都在广陵,并不在建康。 没有了长江天堑,骑兵占优的周军可以置坚城于不顾,直奔广陵而去,分散各地据守城池的陈军,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敌军集中兵力强攻广陵而无能为力。 现在是隆冬季节,许多河流水位大幅下降甚至干涸,正是骑兵在淮南驰骋的最佳时节,如果各城守军贸然出击,回援建康,必然正中周军下怀,因为对方骑兵多,巴不得野地浪战。 所以广陵实际上不算得很安全,天子若在建康,就不会有这样的问题,然而现在事实如此,广陵很有可能随时被大范围迂回的敌军骑兵围攻。 且不说淮水南岸距离广陵最近的山阳、盱眙,即便是钟离,距离广陵也不到四百里路程。 樊毅大了几十年的仗,知道对于骑兵来说,一日之内的进攻距离大概是百里,这指的是往返,也就是从驻地出击、抵达目的地作战、之后再返回的距离。 如果骑兵是单程进攻,一路向前不需要后撤,每日的进攻距离超过一百五十里,甚至可以接近两百里。 所以,广陵并不是很安全,守军决不能麻痹大意。 樊毅已经派人前往广陵,向太后转达他的忧虑,希望广陵守军做好防备,不要以为周军尚在淮水一线就掉以轻心。 该做的已经做了,镇守北徐州的樊毅,只能竭尽全力御敌,至于战局会如何发展,已经不是他能左右的。 临下城墙,樊猛忽然望向城外西南方向,在那旷野之外,是阴陵大泽。 阴陵大泽,其西端是淮南寿春地界,西南端是汝阴地界,大泽东端距离广陵颇远,但敌军若要绕过寿春、钟离,可以选择走阴陵大泽,突然出现在广陵西面。 。。。。。。 宇文温抬起头,望向东北方向,过了一会收回目光,继续啃炊饼,随后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 摊开手掌,却见掌心有一滩血迹,还有只蚊子的残骸。 没有有效的蚊香,没有喷雾杀虫剂,过沼泽就是这么惨。 宇文温如是想,叼着炊饼拍了拍手,然后拿着炊饼继续啃,看看周围一望无际的芦苇荡,看着正在芦苇荡里休息的兵马,感慨良多。 马,好多马,他终于不缺马了,所以麾下军队移动速度倍增,作战距离由每日四十里,变成了一百里。 当然,这指的是骑兵作战时的往返距离,如果是直线进攻不需要当日返回,那么只要地形不是太糟糕,每日一百五十里甚至两百里的进攻距离,足以实现许多战术效果。 别的不说,光是穿越沼泽,就不会那么累,不会苦逼的一脚深一脚浅走在沼泽里,受上十几日的苦。 如果是雨季,这里就是水浅不能跑马、水深不能行船的沼泽,搞不好还会陷人、陷马,也亏得现在是隆冬季节,宇文温的骑兵才能平安通过。 问题是隆冬时节居然还有蚊子,这不科学啊! 想到这里,宇文温耳边响起说话声: 秒速二尺,耐寒,出击、吸血、逃脱,瞬间完成,是蚊子中的豪杰... 摸了摸颌下小胡子,他收起思绪,一口将剩下的干粮吃完,掏出一个指南针,仔细研究起来。 虽然有向导,但宇文温可不敢掉以轻心,因为据说当年垓下惨败的楚霸王就是在这里被人阴了,在沼泽里走错方向,错失最后逃命的机会。 宇文温看了一会指南针,再抬头看向东面。 广陵,是在那个方向吧? 辛辛苦苦策划一番,可得一击入魂呐! 第一百一十八章 猎物的踪迹 清晨,雪后初晴,阴陵大泽一片斑驳,芦苇荡里白茫茫一片,举目望去,分不清那里是芦苇,哪里是积雪。 不过这对于吴小五来说不是问题,他作为猎人,最喜欢在雪后狩猎,因为在雪地里很容易找到猎物的踪迹。 雪后,正是野兔等野物出来觅食的时候,只要运气不差,就一定能满载而归。 他和同伴弯着腰,在雪地里搜寻着猎物的踪迹,不一会便发现一串野兔的脚印,吴小五仔细看了看,发现这脚印刚留下不久。 兔子爱走回头路,因为它认为走过的老路最安全,所以老练的猎人会利用这一点,吴小五当然也不例外。 他拿出小刀,在野兔经过的地方挖了个坑,然后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夹子,小心翼翼布设好,再用些许枯草将其遮盖。 同伴则拿来些许杂草、树枝,给陷阱做路挡。 所谓路挡,就是要挡住通道两边,让急着逃命的兔子只能通道中间而过,正好踩在通道中间的小夹子上。 做路挡的杂草、树枝,必须用枯草、枯枝,不能用刚折下来的草或树枝,而固定小夹子时,不能绑死,绑在一块不大的石头上即可。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一旦夹子夹住的兔子较大,奋力挣扎之下,那条被夹子夹住的腿会断掉,而野兔若是能带着夹子一起跑,不会断腿,却很快会被拖着的石头耗尽体力。 吴小五很快布设好夹子,然后和同伴一左一右向迂回,过了一会,忽然抡起棍子打芦苇,与此同时大声呼喊起来。 草丛中闪过一道黑影,那是受惊的野兔沿着来时的路逃命,速度很快,吴小五及同伴根本来不及追上,然而那野兔沿着老路逃命时,却被夹子夹住。 强烈的求生**,让这只腿被夹着的兔子继续向前跑,然而夹子后面拖着块石头,野兔虽然拖得动,速度却慢了下来, 吴小五和同伴不紧不慢跟在后面,拖着石头的野兔很好发现,所以他们不急,两人跟着野兔在芦苇荡里跑了一会,眼见着野兔越跑越慢,他们心知时机到了。 吴小五握着根带叉的棍子快步上前,一下就叉住筋疲力尽的野兔,正要弯腰去捉兔耳朵,却愣住了。 在他面前的芦苇丛中,蹲着一个人,这人身着铠甲,手持刀牌,蹲在草丛里一动不动,仿佛是在出恭。 吴小五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如此,但他随后看见眼前芦苇丛中还蹲着许多人,举目望去黑压压一片,这就不对劲了。 吴小五转身就想跑,却见跟在后面的同伴吓得面色惨白,周围冒出数个弓箭手,搭箭对着自己。 “饶...饶命!” 吴小五和同伴扑通一声跪下,不住磕头,他们只是寻常百姓,没做过什么烧杀抢掠的坏事,如今遇到这伙官军,就怕被对方杀良冒功,砍了人头冒充流贼拿去领赏。 他两个被人拉起来,反绑双手,在草丛里绕来绕去不知道绕了多久,被人押到另一处芦苇丛里,见到一个堆起来的柴禾堆,旁边有许多士兵,或蹲或躺。 当中有几个将军模样的人,见着他两个被押过来,便问随行士兵出了何事。 得知两人误打误撞冲入官军驻地,将领便问起他们的情况来,待得知吴小五住在附近村落,又问起村中情况,絮絮叨叨问了不知多少问题,总算让人给他两个松绑。 但没有放人走的意思。 提心吊胆的吴小五得知官军要在这里驻防,提防北虏游骑,为了避免走漏风声,他两个近期就不能离开,还得给官军做杂务,不由得心中叫苦。 吴小五其实想说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婴儿,希望对方把他当个屁放了,可见着这些官军手中明晃晃的刀,话到嘴边是怎么也说不出来。 两人被士兵用粗麻绳绑着双脚以作镣铐,开始做起杂务来,而那些官军将士依旧蹲守在杂草丛里,仿佛设下陷阱等着猎物自投罗网的猎人。 吴小五和同伴从上午忙到日落,都没见着野地里有什么猎物的踪迹,当然,猎人狩猎的是野兽,而官军狩猎的自然是敌人。 听说官军要在野地里过夜,明日继续蹲守,吴小五和同伴苦着脸,却无可奈何。 看看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吴小五叫苦连天:这是怎的?谁脑子有毛病不走大路走这芦苇荡啊! 。。。。。。 “没有发现敌军踪迹?你们查探清楚了么?” “节下,儿郎们在大泽里分散蹲守了数日,未曾见着北虏的踪迹,不要说大股骑兵,就是些许零星游骑都没有踪影。” “是么.....” 待得部将告退,议事厅只剩下樊猛一人,他看着面前的舆图,想着当前局势,不由得陷入沉思之中。 樊猛作为护军将军,本该领兵在广陵护卫天子行宫,然而周国大举南侵,局势危急,他奉了太后之命,到顿丘驻扎,提防可能经由阴陵大泽偷袭广陵的周军骑兵。 此顿丘非彼顿丘,为侨置县城,位于广陵以西近二百里处,正好在阴陵大泽东面,与西北面钟离之间大概也是两百里距离。 顿丘为广陵的西面门户,如果敌军真的走阴陵大泽偷袭广陵,必然经过顿丘地界。 周军会偷袭广陵么?也许会,也许不会。 樊猛觉得自己若是周军主帅,手握优势兵力,又不缺骑兵,肯定不会傻乎乎憋着劲去啃盱眙、钟离、寿春这种坚城,必然分骑兵突进,绕过各地陈军,直取广陵。 考虑到周军主帅是那个大名鼎鼎的“豳王温”,樊猛知道己方要是一不留神,恐怕要被对方钻空子,所以决不能掉以轻心。 他奉命率军驻扎顿丘,提起十二分精神,派出许多兵马,分散在大泽里戒备,这些兵马一旦发现不对,马上点燃烽火向顿丘示警。 而樊猛的兄长、北徐州刺史樊毅,不久前就遣使至广陵告警,说有种种迹象表明,在钟离和寿春之间的淮水河段,有敌军骑兵渡淮之后,往阴陵大泽里去了。 这是官军游骑在野外巡逻时,根据发现的一些异状做出的推测,但无法确定这支骑兵的具体数量,因为留在地上的大量马蹄印,似乎有许多是伪造出来的。 所以,若真有敌军骑兵渡淮南下,也许只是南下哨探的敌军斥候,故意弄出大军南下的阵势,误导官军做出错误的应对。 当然,也可能是妄图偷袭广陵或者某个城池的周军骑兵主力,用这种办法误导官军,以为是小股骑兵虚张声势,从而麻痹大意。 但无论如何,从保证广陵安危的角度来说,认真提防总好过视而不见。 对此敌情,樊猛自然十分重视,然而他派出去的兵马,在大泽东端宛若猎人般蹲守了数日,却没见着猎物的踪迹。 有没有可能是敌军绕过了他的眼线,甚至绕过了顿丘? 这不可能。 樊猛对此很有信心,他仔细研究过顿丘以西、阴陵大泽以东的地形,在敌军可能出现的地方都派出游骑警戒,即便这些游骑拦不住大股敌军,但总是能示警的。 截至今日,各地兵马与顿丘联系通畅,没见有什么异常情况的汇报。 樊猛看着舆图,不由得怀疑起来:莫非是我们想得太多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不行 黄昏,旷野里,官道上,一辆马车正在疾驰,有七人各自骑马紧随其后,其中一人年约二三十岁,衣着讲究,看样子颇有身份,其他几人则是随从。 马车后近百步外,有三十余骑紧追不舍,骑马之人俱为男子,衣着寻常,带着弓箭等武器,面色不善,策马紧追不舍。 马车行驶在坑洼的官道上,速度哪里快得起来,一追一逃之间,双方距离慢慢接近。 护卫马车的那个年轻人,回头看了看追兵,面色焦虑,他半路遇伏,许多随从已经伤亡殆尽,眼见着对方渐近,他一咬牙,拿起弓转身射箭。 射出去的箭歪歪扭扭,一个人也没射着,可见箭术不怎么样,相反他的随从表现尚可,好歹射中几名追兵的坐骑,使其速度明显放慢。 但其他人依旧紧追不舍,区区几支箭想要阻挡这些追兵是不可能的,而待得距离接近,追兵也开始放箭,而他们射的不是马,却是人。 几轮箭射下去,护卫马车之人只剩寥寥三个。 俗话说得好“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追兵选择射人而不是射马,一来是自恃射术了得,二来是为了不伤害马匹。 对于亦民亦匪的豪强武装来说,马匹可比人金贵,而打劫过路商旅,杀人越货,是豪强武装的日常生活,也是生财之道。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靠着盘剥佃农,一年所得可比不上一次成功的打劫。 对于地头蛇来说,地里只能种粮食,种不出金银财宝,只有靠打劫,才能有效、快速积累财富,唯一的问题是要做得干净,不然让官府找到蛛丝马迹,那可是要破财免灾的。 值此兵荒马乱之际,官府却没空管区区商贾遇害事件,所以对于各地地头蛇来说,此时正是发横财的好机会。 更别说这种带着漂亮女眷的旅人,可不是那么好遇到的。 美人,可是比金银珠宝还要珍贵的宝物,如此良机,自然不能错过。 在驿站里收买眼线,寻觅合适的目标,然后在其必经之路设伏,这一套大家早就熟得不行,如今目标被咬住,哪里容得对方逃脱。 扑向猎物的狼群,终于将对方围住,困兽斗的年轻人,三两下就被人打翻在地,然后被人一脚踩着,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几个男子扑向马车。 哭喊声起,一名身着不凡的女子被人拖下马车,当众人看清其容貌时,不由得两眼放光。 女子头绾堕髻,青丝垂肩,衣裙散发淡淡香气,面若夹桃,眉目如画,容色晶莹如玉,如新月生晕,让人见了心跳不已。 又因为害怕而微微发抖,看上去宛若一株在风中摇曳的后庭花,让人顿生“我见犹怜”的念头。 为首之人见着如此美女,魂魄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不由自主走上前,那女子明显受了惊吓,见着面前虎狼环绕,而夫君又被人踩在脚下,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年轻人见着妻子被恶贼所获,又见贼人首领靠向妻子,急的喊起来:“放开她!尔等无耻之徒,可知...” “可知什么?可知老子一晚上能弄她几次?哈哈哈哈哈!” 为首之人笑起来,看着被手下踩在地上的年轻人,又看看眼前惊慌失措、话都说不出的美人,只觉得那话儿躁动不安。 走上前句,一把捏住美人的下巴,见着美人无力的挣扎和哀求,正要去亲,耳边传来声嘶力竭的声:“禽兽!禽兽!” “禽兽?那老子若是放开她,岂不是禽兽不如....” 话音刚落,他脑门上便钉了一支羽箭,旁边众人还未反应过来,被纷至沓来的羽箭射中,只是数息时间就伤亡惨重。 骑马在一旁放风的数人,调转马头刚跑出去没多远,就被绊马索绊倒,挣扎着起身想往草丛里钻,却被草丛里冲出来的一群人抓个正着。 绝处逢生的年轻人连滚带爬冲上前,紧紧抱着瘫倒在地的女子,而半死不活的车夫以及两名随从,呆呆的看着草丛里钻出越来越多的人。 这些人身着戎服,有的人还穿着铠甲,看打扮应该是官军。 一名将领模样的男子,年约三十出头,样貌端正,身材魁梧,走到年轻男女面前,看看满地尸体,吩咐士兵收拾残局,又看看这两位,行礼道:“这位兄台,没事吧?” 似乎是广陵一带的口音,年轻人闻言扶着女子起身,一起向将领行礼道谢,随后问:“某姓徐,此为内人,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那将领连说“不客气”,听得年轻人问他们为何在这荒郊野外出现,只说是奉命移防,口风很紧。 将领没多说,年轻人当然也不好多问,不过放心不少,毕竟有了官军在此,他一行人的安全至少有了保障。 马车再度前进,在兵马的簇拥下沿着官道向前行驶,走了大概一里地,转过一处丘陵,却见前方官道两侧旷野里,有许多人在扎帐篷。 而道路南侧数十步外是江岸,那里有许多马匹在游荡,看样子是官军在饮马。 见着如此之多的战马,徐姓年轻人十分惊讶,这支军队的骑兵至少有上千,数量之多,怕不是朝廷哪支主力队伍正在移防。 我自西向东而来,一路上没见着什么兵马,看样子这支队伍是向东前进....莫非是增援广陵么?那太好了! 年轻人如是想,随着士兵入了营地,然后急着见这支军队的主将,待得见到对方时,不由得一愣:好年轻的将军! 他行礼后先自我介绍:“太子舍人徐德言,见过将军,徐某携家眷前往广陵,半路遇贼,多亏将军部下相救!” 那将领闻言看了看徐德言,片刻后答道:“原来是徐郎中,何以言谢?此乃吾辈分内之事。” 太子舍人,品秩似郎中,故而有此一称,徐德言听得对方说话明显不是吴地口音,不由得一愣。 待得听对方自我介绍姓余名文乐,徐德言赶紧请求这位“余将军”派兵护送他及家眷前往广陵。 “广陵?然而余某奉命驻扎此江防要地,事关重大,不可轻易分兵。” 徐德言闻言觉得纳闷:此处自古都不是什么江防要地,毕竟前有瓜步后有历阳,兵马驻扎在这里除了吹风,莫非是要打渔? 连船都没有你还打渔? 他有些着急:“将军!内人乐昌公主,为天子亲妹,若将军能派人护送我夫妇前往广陵,天子必然欣喜万分!” 余文乐(宇文温)听到这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之前他以为自己只是遇到一个同名同姓之人,所以没放在心上,结果... 他带骑兵迂回,冒险穿越阴陵大泽,却不是往东走,因为陈军将帅只要不是脑残,就一定会派兵在大泽东端的顿丘严加戒备。 所以依着计划,宇文温领兵入了大泽后往南偏东走,顺利躲过陈军游骑,出了大泽,换上陈军旗号服色,在官道上大摇大摆前进。 然后破镜重圆故事的男女主角,就这么被我撞见了? 宇文温想到这里有些发愣,徐德言见其不说话,怕对方不信自己所说,赶紧请妻子、乐昌公主陈氏入内相见。 见着面前这位美人,又看看风度翩翩的徐德言,宇文温觉得有一句话比较贴合此时的场景: 从看见你老婆的第一眼起,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 貌美如花的乐昌公主,此时尚未从惊吓中完全恢复过来,不过见着官军人数颇多,她心定不少,又见这位余将军样貌和善、好像蛮好说话,便请求对方派兵护送她和夫君前往广陵。 “呃,公主殿下,末将奉命在此驻防,兵力不足,暂时无法分兵护送公主。” 乐昌公主闻言有些惊讶:“啊,那...那,余将军,真的不行么?” “公主殿下,请恕末将无礼,确实不行。” 宇文温笑得很真挚,但拒绝得也很干脆:来个顺水推舟带着全军一起送你去广陵?那不是去送死么? 他精心策划的一盘大棋,各步骤一环扣一环,绝不会为一个美人而改变。 更别说这位可没他家那六位漂亮。 漂亮?很了不起么?你连你妹妹陈都比不上哟! 第一百二十章 梦想 夜,旷野里一片漆黑,而宿营地内却点着一座座篝火,为宿营的士兵驱走严寒,点点雪花飘落,落在帐篷上,发出些许声音。 帐篷里,徐德言握着妻子、乐昌公主的手,肩靠肩坐着,看着火堆默默无言。 今日一场劫难,乐昌公主差点被贼人掳走,多亏得人搭救,他们夫妇方才躲过一劫,被俘的几个贼人供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徐德言听了之后,惊出一身冷汗。 他带着妻子经历阳走陆路前往广陵,在半路上的驿站休息时,就被人盯上了,所以今日他们凶多吉少,绝无逃脱的可能。 若不是遇到移防的官军,全完了。 时值兵荒马乱之际,公主的身份不好使,对方掳了人,再把其他人杀了灭口,然后毁尸灭迹,即便官府事后想追查,也查不到。 差点就阴阳两隔的夫妇,还没来得及庆幸太久,便惊恐的发现一个残酷事实:他们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这支官军的主将余文乐,操着一口关中口音,徐德言当时没听出是关中口音,事后才觉得情况不对:当年隋国灭亡、南逃入陈的官员,说话带着的口音就是这种。 北来降将,不太可能得朝廷重用,更别说统领一支骑兵众多的军队。 徐德言一开始还觉得这只是巧合,但这支军队中许多士兵说话的口音都有问题,大多是荆襄之地的语调。 还有,这支军队的战马,个个膘肥体壮,非寻常南马可比,虽然朝廷不是没有精锐骑兵,但不可能任由如此一支骑兵在江边徘徊,而不是去前线抵御周军。 总总迹象表明,这支军队不是官军,而是扮作官军的周军。 察觉到这一情况的徐德言,心都凉了,他不知道对方是如何领兵流窜到这里,但他和妻子的身份都已经暴露,对方是决计不会放人的。 而他的妻子如此美貌,恐怕在劫难逃。 夫妻缘分,恐怕... 想到这里,徐德言不由得握紧妻子的手,而乐昌公主也意识到这点,面色苍白的看着夫君,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 两人相视无言,心中悲凉,随后徐德言将乐昌公主楼在怀中,一动不动。 徐德言为著名文学家徐陵之孙,自己也在文学上颇有造诣,为公认的才子,后来尚乐昌公主,成为陈国驸马,两人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两人婚后相敬如宾,小日子过得甜甜蜜蜜,徐德言仕途之路走得很寻常,他也没想过高官厚禄,就想着和乐昌公主长相厮守。 而乐昌公主也是这么想,自那日洞房花烛之后,他们二人的梦想,就是平平安安过一辈子,白头偕老。 然而时局动荡,内忧外患的陈国,如今风雨飘摇,文弱的徐德言无法保住出身宗室的妻子,一旦国破,妻子就会因为是宗室成员,被胜利者带走。 然后因为貌美如花,被当做重赏,赏给有功之人。 届时,夫妻再不得见面,最初的梦想,宛若镜花水月。 徐德言不是没想过带着妻子远走他乡,找一个没有人认得自己的地方,过上隐姓埋名的生活,但他没有那样的财力,也没有那样的实力,无法保得一家人安然无恙。 今日被贼人袭击,就是最好的证明,而如今落到周军手中,徐德言更没办法保护妻子。 他原以为要等到陈国灭亡,厄运才会降临,但没想到那一天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看着妻子的面庞,徐德言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他没本事带着妻子骑马逃离,以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子被人占有,今后恐怕再难相见。 小两口正凄凄惨惨间,听得外面动静大起来,好像又有一大群骑兵过来,马蹄声密集如潮,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兵马在行动。 脚步声起,有士兵在外叫了两声,随后掀开门帘进来,说是主将有请他两位过去。 如今是深夜,对方忽然来请,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徐德言面色发白,看着欲哭无泪的妻子,勉强笑了笑,起身给妻子披上披风,然后随着士兵出帐。 行走在火光闪烁的营地里,到处都是人影,士兵们此时没有睡觉,而是在收帐篷。 还有许多人正在更衣,脱下陈军戎服,换上黑色的戎服。 黑色,是周军戎服的颜色。 虽然自己的猜测成真,徐德言依旧震惊不已,这支周军如此大胆,居然躲过官军耳目,出现在瓜步和历阳之间的江岸上,他不明白对方到底想干什么。 徐德言忽然心中一动,望向南面,随后瞳孔一缩: 南面那漆黑一片的大江之上,有点点渔火正在闪烁,变得越来越亮,似乎有许多船只正在横渡大江,往北岸而来。 船有了,兵也有了,而下游南岸,不就是建康附近么? 徐德言只觉得心脏剧烈跳动起来,紧紧握着妻子的手,神情恍惚。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和妻子跟着士兵来到热闹非凡的江边,这里点着零星火把,映照出大量人影,还有许多战马在嘶鸣。 此时,江边已经搭起许多道简易栈桥,从岸边一直延伸到江里。 江水拍打着岸边,发出“哗哗”的声音,战马时不时打着响鼻,而士兵行走时身上铠甲甲叶的摩擦声,形成了奇妙的音乐。 一处木架上,架着奇怪的装置,正向着江面闪烁火光,似乎是在发送信号,徐德言没来得及多看,便来到那位余将军面前。 此时,这位余将军夜换了一身戎服,见着徐德言和乐昌公主来了,迎上前来,哈哈大笑: “徐驸马,方才真是抱歉,寡人因为军务在身,不得不藏头露尾,让贤伉俪受惊了。” 徐德言听得对方竟然自称“寡人”,不由得目瞪口呆:他只是以为对方是周军普通将领,未曾料竟然是周国的藩王! 宇文温看着面前两位苦命小夫妻,没有别的想法,直接开门见山:“徐驸马,实不相瞒,寡人,是不会放二位走的。” 这是明摆着的事情,徐德言和妻子无言以对,手握得更紧了。 “如今兵荒马乱,贤伉俪便和寡人一道启程吧,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事已至此,徐德言无法抗拒,紧紧握着妻子的手,无奈的问道:“不知...不知如何称呼?” “哈哈,寡人大周豳王,徐驸马不必担心,只是随寡人过江走一趟罢了。” “过..过江?” 徐德言还是无法相信,对方就这么大大咧咧的过江,怎么会那么顺利。 先前周军偷袭京口、进攻建康时,他和妻子在历阳,得知官军后来尚且控制着建康城东以及健康城西石头戍。 那么这位周国的豳王要如何渡江?这些船是从哪里来的?驻扎石头戍的水师,怎么会任由这些船往来江面? 徐德言的疑问,宇文温不会回答,因为这没有意义。 傍晚,他放飞了几只白鸽,白鸽回巢,回到建康。 入夜后没多久,宇文温派出五百精锐泅渡长江,抵达对岸,正好在建康城西石头城附近,与台城周军派出的精锐来个内外夹击,轻而易举攻破石头城。 随后征集建康百姓为棹手,把各式各样的民船划过来,接应他的兵马过江。 所以,他大迂回的目标不是广陵,而是建康,是不世之功。 自永嘉之乱以来,将近三百年的乱世,要由他来结束。 平定天下的无上荣耀,必须是、只能是他来获取。 这,就是宇文温的梦想,所有人都得为此让路。 所以,即便王攻入台城、时机合适,也不得俘虏陈国天子、太子、宗室,而是要逼迫对方逃到广陵,因为这功劳,是他的。 谁敢抢,谁就要倒霉。 所以,他即便成为了平陈主帅,也不会老老实实呆在淮北指挥大军南下,而是要冒险迂回到这里,带兵横渡长江抵达建康,把外线作战变成内线作战。 以建康为圆心,集中兵力向外出击,让各地陈军的抵抗土崩瓦解。 平陈首功,非他莫属,为此,宇文温不惜动用所有资源,不惜让陈叔宝“马上风”,还借刀杀人,杀孔范灭口的同时,借人头一用。 历尽千辛万苦,现在,他和建康就隔着一条长江。 无数船只如过江之卿般纷纷抵达北岸,岸上无数士兵准备就绪,宇文温看着虎狼之师,拔出佩刀,向南一挥,大声咆哮: “全军听令,立刻渡江!” 第一百二十一章 猝不及防 上午,台城东面炊烟袅袅,从凌晨开始就在攻打台城的陈军将士即将退下,而用过早食的另一拨陈军将士已整装待发,即将开始新一轮的进攻。 与此同时,台城南侧朱雀航北的陈军也做好了准备,不给周军任何喘息的机会。 围三缺一,这是常用的攻城战法,陈军有兵力优势,却因为种种原因只能围二缺二,并且主攻方向是台城东。 位于台城南面的陈军,实际上只是控制了朱雀御道附近地区,负责防备朱雀航南长干里一带的周军,切断南北两股周军之间的联系。 东面,陈军主帅、豫章王陈叔英,此时看着即将进攻的将士,又看看前方的台城城墙,不由得握紧双拳。 己方经过多日鏖战,好不容易将台城外围的周军打退,可以直接攻打台城。 周军兵力不足,而己方兵力相对充裕,于是陈叔英和将领们商议出一个办法,那就是以车轮战法,昼夜不停轮番进攻,使得据守台城的周军未得有效休息。 如此折腾几日,台城内周军疲惫不堪,而陈军将士因为得以轮流休息,精神要好很多。 围绕台城爆发的攻防战已经持续数日,而陈军采用了堆土攻城之法,调集大量布匹,连夜赶制布袋,然后让征发来的百姓往布袋里填土,制成土袋。 青壮们背着装满土的布袋,在车的掩护下接近台城东段,然后将布袋堆积在城墙下,渐渐堆起一个土坡。 周军自然不会坐视陈军堆土攻城,双方为此爆发多次白刃战,陈军是靠着人多势众,承受着大量伤亡,才咬着牙把土坡堆起来。 到现在,土坡高度几乎与城头相平,对于进攻方来说,这土坡就如同阶梯,足以让士兵沿着土坡登上城头。 现在,吃过朝食的陈军将士在弓箭手掩护下,沿着土坡向上攻,和城头周军缠斗在一起,因为人多势众,陈军渐渐占了上风。 其实陈叔英不想强攻,这样会导致己方将士出现大量伤亡,他之前就派出使者,入台城和周军主帅谈判。 他愿意放对方离开,前提是对方释放所有俘虏,不得毁坏台城,必须归还大部分财物,尤其不得烧毁太仓囤积的粮食。 周军主帅拒绝了这一建议,所以陈叔英就只能强攻,如今己方获胜在即,陈叔英皱了几日的眉头,好歹有松下来的迹象。 周国已经宣战了,淮南州郡如今要抵御周军的进攻,拱卫广陵,很难分兵来增援建康。 而驻扎南豫州的水、陆兵马,要防备上游的周军,同样无法分兵增援建康,各地赶来建康勤王的兵马,还得提防京口敌军,所以,要解决占据台城的周军,陈叔英得“自食其力”。 现在,总算要有个结果,陈叔英只希望早日结束战斗,将台城整理一番,立刻请太后等人从广陵回来,有了长江天险,好歹不会让周军那么容易就兵临城下,搞得人心惶惶。 正思索间,忽然如潮的欢呼声响起,陈叔英抬头一看,发现沿着土坡攻城的官军将士竟然已经冲上城头,周军的抵抗不堪一击,完全没了之前的狠劲。 许多士兵欢呼着冲上土丘,然后跳上城头,追击着溃逃的敌军。 喜悦来得太快,让陈叔英猝不及防,他看着己方旗帜在台城城头飘扬,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台城周军的抵抗太顽强,所以陈叔英觉得即便今日能有进展,也得先打上大半日,结果战斗刚开始,胜负就分出来了。 激动万分的陈叔英,命鼓吏敲响所有大鼓,以此激励士气,来个一鼓作气击溃周军、收复台城。 而为了避免周军狗急跳墙放火焚烧太仓,陈叔英督促部将们赶紧做好准备,组织救火队做好准备,其他几名将领见着己方顺利攻入台城,纷纷召集兵马,准备追击溃逃的周军。 之前,他们有诚意让对方一条生路,既然对方不愿意,那么如今兵败之后被追杀也是活该。 收复台城,然后收复长干里,尽快稳定建康局势,这是接下来必须要做的事情,至于那些为虎作伥的刁民,自然也要好好算一算账,不然万一周军再次逼近建康时,这些人必然要作乱。 陈叔英想到这里,心里有些气愤,不过对他来说当务之急是收复台城,其他事稍后再说。 见着越来越多的士兵沿着土坡登上台城城头,陈叔英来了兴致,他也要入城,现场指挥作战,以便尽可能减少损失。 然而还没开始动身,却听得台车南侧传来号角声,随后厮杀声骤然变大,似乎那边的战况忽然激烈起来。 是垂死挣扎么? 陈叔英如是想,周军没有外援,所以走投无路之下负隅顽抗实属正常,不过再挣扎也没用,因为对方毫无胜算。 果不其然,好消息随后传来:周军从台城朱雀门(南门)出击,试图突破官军拦截,迂回至城东包抄,结果被官军将士击退。 周兵溃逃入城,来不及关闭朱雀门,如今官军已经由朱雀门攻入台城,对方大势已去。 己方居然相继从东面、南面攻入台城,陈叔英为此喜形于色,周军这下子是真要完蛋了,己方只要稍微努力些,把这些周军悉数俘虏恐怕都不是问题。 将士们欢呼着向朱雀门涌去,陈叔英骑上马,同样向着朱雀门而去,爬土坡要花费的时间多了些,他要以全军主帅的身份策马入台城。 沿着街道前进,不一会,朱雀门就在眼前,门前一片狼藉,士兵们争先恐后向朱雀门里冲去,陈叔英正要快马加鞭,却见前方街道上冲来许多兵马。 数量很多,人人身着铠甲,可以看出铠甲下露出的戎服是黑色的。 陈叔英见状一愣,刚要下令让士兵们冲上去将这些垂死挣扎的敌兵击溃,却听得四周传来此起彼伏的爆炸声,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 爆炸声过后,是惊天动地的呼喊声,这些呼喊声有的是从台城里传出来,有的是从陈叔英后背传过来。 不一会,几名士兵跌跌撞撞从后面跑过来,见着陈叔英,远远就呼喊着:“大王!不好了!有大量骑兵包抄过来,我们快顶不住了!” “不过是些狗急跳墙的散兵游勇,如何顶不住!”陈叔英觉得莫名其妙,“敌军外无援兵,怎么可能有大量骑兵来包抄!” 他不相信周军还有兵力来搞迂回包抄,只道士兵们慌乱间看走了眼,把十个人看做百人。 胜利在即,这只是敌军的垂死挣扎,陈叔英如是想,当机立断调集兵马抵御周军的反扑,却发现己方将士因为涌入台城,队伍混乱,急切间无法有效调度。 狭路相逢勇者胜,陈叔英指挥亲卫及其他士兵,向着前方涌来的敌兵冲去,他要将这股垂死挣扎的敌兵击溃,然后回兵击退包抄的所谓“敌军骑兵”。 前方街道上涌来周军打出虎头旗帜,陈叔英见状不以为然:开什么玩笑,周军外援已绝,哪来的什么“大量骑兵!” 第一百二十二章 金陵王气黯然收 清晨,旭日东升,建康沐浴着晨曦,朱雀航北朱雀御道,路中间搭起一座高台,许多面色各异的建康百姓,怀着不同的心思,围在高台旁边。 御道两侧,有身着黑色戎服的周兵排成人墙,保持着道路通畅,道路上缓缓行驶着一辆辆马车,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每辆马车都装载了许多箱子,大小不同,颜色不同,待得马车抵达高台边后,许多身着黑色戎服的周兵围上来,将车上木箱抬下,然后抬上高台。 高台上已经堆积了一些木箱,有的木箱已经被打开,有周兵从箱子里拿出各式各样的借据,借着纸皮大喇叭高声念着借契上的内容。 首先,是债主的名字,然后,是借债者的名字,至于本、利自然是不念的。 反复念三次之后,有军吏记下相关内容,然后将这张借契揉成一团,扔到台下点起的火堆之中。 一张张借契变成一团团废纸,然后落入火堆,变成灰烬随风飞舞,而锁在无数家庭身上的枷锁,也随之灰飞烟灭。 围观百姓们侧耳倾听,待得听到台上士兵念借契念到自己的名字,然后亲眼看着那张借据被人投入火堆,许多人激动得泪流满面。 利滚利的高息借贷,是他们挥之不去的噩梦,一旦沾上,几辈子都还不完,最后除了全家老小给债主做牛做马,没有别的选择。 而现在,噩梦终于醒了。 让他们从噩梦中醒来的人,是传闻中如狼似虎的北虏,是刚刚击败官军、控制建康全城的周军。 官军败北的时候,大家还以为建康城接下来会腥风血雨、血流成河,未曾料对方今日召集大家,真的是要当众烧毁借契。 一开始大家还将信将疑,待得亲眼目睹一张张借契被当众烧毁,越来越多的人激动起来。 而因为欠下高利贷无法偿还,而无奈与债主签下的卖身契,也被周兵一张张拿起,念出内容,随后投入熊熊烈火之中。 升腾的火焰,仿佛在百姓之中蔓延,所有人的情绪,都如同大火一般燃烧起来。 没了借契、卖身契,如获新生。 许多人当场跪地,双手合十感谢佛祖保佑,但更多的人心中念的不是“多谢佛祖保佑”,而是“多谢独脚铜人”。 独脚铜人何许人也?是周国的什么“冰王”,对于建康百姓来说,冰王的名号,可没有‘独脚铜人’响亮。 当年那个祸害陈国的独脚铜人,原本只是什么“宇文冷”,如今变成“宇文冰”,而现在,就是这位带着援军抵达建康,最后击败了官军,俘虏了文武百官,控制了建康全城。 传闻之中嗜吃人肉、无恶不作的独脚铜人抵达建康,不但一口人肉未吃,还释放了许多陈军俘虏,发放粮食布帛救济百姓,这让许多人错愕不已。 而独脚铜人的爪牙...手下,挨家挨户上门了解情况,问借了什么“高利贷”,说是要“为民做主”,当时许多人都不信,如今看着一张张借契消失在熊熊烈火之中,激动万分。 借契没了,卖身契没了,那些敲骨吸髓的胥吏,那些仗势欺人的恶仆,也被周兵抓起来,押着游街然后一刀砍了。 无数建康百姓,在心中歌颂着独脚铜人的恩泽,他们起初还以为是个魔头入了建康,未曾料竟然来的是一位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此时此刻,不止朱雀御道上这处地点,城中还有许多地点,都有周兵聚集百姓,当众烧毁借契、卖身契,无数建康百姓感激得涕泪横流。 “大家听我说,大家听我说!” 高台上,有军吏高声喊着,围观百姓侧耳倾听。 “天兵平定建康,不是来祸害大家,是要让大家都有一口饭吃,有一件衣物御寒,是要让大家有冤有处申,是要让大家安安稳稳过日子!” 说到这里,军吏展开文告,高声念起来: “大王有令!至今日起,建康城中贱民、杂户、军户,悉数放良!” “官奴婢如愿为天兵效命,同样放良!” 欢呼声如潮而起,回荡在建康城上空,打了不知多少转,转到台城,转到皇宫,转到太极殿内。 太极殿外是无数披坚执锐的周兵,太极殿内,除了同样披坚执锐的士兵,还挤着陈国的文武官员。 这些被俘的文武官员们,听着殿外传来的动静,神色各异,有的默然,有的叹气,有的东张西望,有的低头看脚尖。 鼻青脸肿的豫章王陈叔英,站在玉阶下,自从兵败被俘现在,依旧浑浑噩噩。 前日他莫名其妙就被打败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周军骑兵,不仅把他的兵打得抱头鼠窜,还趁势席卷城东,把齐聚青溪的文武百官一勺烩。 他没想到自己败得这么窝囊,不仅没能收复台城,连半边建康都守不住。巨大的打击,使得陈叔英萎靡不振。 “大王到!” 一声大喝,引得殿内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殿门处出现几个人影,为首一人身着铠甲,手按佩刀走了进来。 此人样貌平平无奇,年纪不到三十,一眼看去,仿佛寻常将领,然而大家都知道,这位的身份可不一般。 宇文温缓缓走着,看着前方玉阶上的御座,那一瞬间他有些恍惚。 我来了,我看到了! 六朝国都,江南烟雨,三百年乱世,即将烟消云散! “王楼船下益州...” 拾阶而上的宇文温,忽然念起唐诗《西塞山怀古》来,当然,这个时代这首诗是不可能出现的,一旁的陈国文武官员听到后一愣。 “金陵王气黯然收...” 宇文温继续拾阶而上,步伐丝毫不乱,陈国文武们听着他边走边“作诗”,不由得愕然:一边走一边即兴作诗? “千寻铁锁沉江底...” “一片降幡出石头。” 第四句诗念完,宇文温正好来到御座前,他转过身,站在御座边,看着阶下黑压压一群陈国文武官员,看着灰头土脸的陈叔英。 “寡人,大周宗室、豳王温,奉天子之命挥师南下,平定江南!” 他的目光扫过一个个陈国文武官员,没人敢和他对视,待得开场白说完,宇文温直接切入主题: “诸位,降幡何在!” 第一百二十三章 渔火? 夜,大江之上一片漆黑,北岸陈军水寨,停泊着许多战船,各船船舱里,睡着许多士兵,鼾声此起彼伏,让夜幕下的水寨显得有些热闹。 有人被鼾声吵得睡不着,用东西堵着耳朵也睡不着,实在受不了,索性裹着被子到甲板上避风的角落缩着。 如此一来是不那么吵了,但外面北风呼啸,冷得不行,即便裹着被褥,寒风依旧漏了进来,几个士兵一合计,索性挤在一起,抱团取暖。 效果还行,只是挤了些,在外围的人多少会觉得冷,吃些亏。 凑合了一会,有人还是想回舱,见着别人劝他,他叹了口气:“睡不好便睡不好,总好过被人抹脖子吧。” “哎哟你个王八蛋,大半夜的说什么怪话呢?谁...谁说水鬼会来的?” “呸呸呸!谁说了水鬼会来?我是说万一被偷营的北虏摸上船,我们几个可是要倒霉的!“ “那不能吧,这天寒地冻的,又刮的是北风,北虏脑子有毛病才偷袭哦。” “不然你以为将军们让大家睡在船上是为何?” “为何?” “脑子!用脑子想想!睡在船上,一旦北虏来袭,我们马上就能驾船出击了!” “哦....” 几名士兵恍然大悟,见着同伴真的回船舱去睡,剩下的人有些纠结。 在船舱里睡,只要把舱门(木板门)关上,那么即便真有周军摸过来,至少比睡在甲板上安全。 但里面太吵了,尤其队主的鼾声最大,大家无可奈何,又不敢叫醒队主,只能忍。 可忍了几日,已经受够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若命中注定要死,就是睡在船舱里也躲不掉!你们回去便回去,我就在这睡了!” 一个大胆的士兵嚷嚷着,其他人一合计,觉得自己不至于那么倒霉,于是依旧缩在甲板上角落里抱团取暖,如此好歹能睡上一觉。 只是想着如今时局,又难以入睡。 占据台城的北虏,还赖着不走,不仅如此,占据京口的北虏,对江北广陵造成威胁,所以广陵城外江边水寨的水军将士,成日里风声鹤唳。 只要南岸有什么动静,水寨就会不得安宁,要么是锣鼓齐鸣、大家立刻出击,驱赶在江面上晃荡的敌军小船,要么是饭吃到一半就得上船解缆备战。 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没人知道,许多水军将士的家大多在江南,如今和建康联系不便,无法知道家人情况如何,许多人都很郁闷。 前日,有一艘小船自上游而来,船上士兵,是健康城西石头戍驻军,据其所称,前晚北虏袭击石头戍,战况激烈,对方来势汹汹,这几个士兵乘小船逃入大江时,石头戍(石头城)似乎守不住了。 这个消息,让将军们愁眉不展,因为敌军一旦控制石头戍,就能够威胁江面航行的船只,那么广陵和建康之间的联系就会愈发困难。 不过石头戍的船只先前在送太后一行人来广陵时已经走了大半,周军即便夺了石头戍,实际上也不会有多少大船可用,广陵水师要提防的,就是对岸京口的敌军水师。 但为了为了有备无患,广陵水师的水寨对敌戒备必然加强,只是苦了普通士兵,要在船上过夜不说,为了避免失火,还不得在船上生火取暖。 天寒地冻,睡在晃悠悠的船上,不得烤火,还被鼾声吵得睡不好,这种苦日子要熬多久,谁也不知道。 想着想着,困意上涌,士兵们了陆续睡着,只剩下水寨箭楼上的哨兵强忍倦意警戒江面。 江上漆黑一片,看不见什么动静,更别说江对面南岸京口方向,同样是一团漆黑。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上乌云变得稀薄,月光透过云朵缝隙洒下,江面上变得稍微明亮了些,不住打盹的哨兵忽然发现上游江面有些不对劲。 灰白的江面上,出现了许多黑影,虽然模模糊糊,但勉强能看见确实是黑影。 或者说是船影,还闪烁着些许火光,看上去像是渔火,却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 深更半夜的,几艘渔船在江面上打渔很正常,但哪里会有这么多渔船在晚上出来打渔? 哨兵们想到这里,吓得一个激灵,顾不一切敲响锣,吹起号角。 枕戈待旦的士兵,即便睡眼惺忪也知道情况不对,打着哈欠冲出船舱,点亮火把,解缆绳的解缆绳,划棹的划棹,一艘艘战船很快便动起来,乱哄哄离开码头。 敌军来自上游,水师战船自然要迎战,但对方深夜来袭,己方未探得虚实哪里能轻易出动主力,所以最先出击的是艨艟、斗舰、走舸等各类快船。 快船需要探清敌军虚实,还要防备上游而来的敌军放出火船实施火攻,所以,最先出击的快船一旦发现情况不对,要立刻示警,然后尽可能拦截火船,为己方应对争取时间。 与此同时,还得提防南岸京口敌军,所以对于陈国水师来说,首先要把西面上游来袭的周军船队干掉,然后调头东进顺流而下,正好拦截横渡长江的京口敌船。 数十艘快船很快排开阵势,浩浩荡荡向着上游敌船迎去,棹手们奋力划着长棹,船上士兵们做好了随时接战的准备。 然而他们发现迎面而来的所谓战船,实际上都是一些竹筏,上面一个人都没有。 每个竹筏都插着根竹竿,夜里远远看去就像桅杆,而浩浩荡荡的一大片竹筏,在夜里就容易让人误以为是一支规模庞大的船队。 如此奇怪的情况,无法用简单的火光、号角声告知后方的将领,一艘快船调头往水寨赶去以禀报军情,其他快船上的陈军士兵,见着江面上漂来的竹筏,一时间不知所措。 许多船上的士兵纷纷将火把扔到临近的竹筏上,以便确认这些竹筏上有无易燃之物,却没见火把将竹筏点燃。 正摸不着头脑之际,这些竹筏上忽然冒起了诡异的火光,这火光不是寻常火焰的颜色,颜色惨白,带着绿色或蓝色。 士兵们见着如此景象,心中不由得浮现出一个念头:鬼、鬼火? 越来越多的竹筏上冒起鬼火,飘飘忽忽连起一大片,远远望去,似乎整个江面都被鬼火覆盖,散发着幽幽绿光,看上去十分渗人。 似乎有大量鬼魂驾驭着竹筏,漫无目的的航行在江面,要把遇到的活人拉进去,化作他们之中的一员。 陈军士兵多信佛教,对鬼神之说深信不疑,见着如此诡异的情况,一个个吓得面如白纸,不要说拿不稳武器,甚至连长棹都拿不稳了。 不等后方鸣金,所有陈军快船都不约而同调头往回走,一个个争先恐后,就怕被鬼船追上之后摄去魂魄,变成孤魂野鬼,不得转世投胎。 陈军水寨处,各艘大船已经准备就绪,然而见着上游江面上那一大片鬼火,以及空无一人的大量竹筏,许多士兵已经没心思打仗了,一个个跪在甲板上,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他们在祈求佛祖保佑,保佑他们不要被这些鬼船“带走”,将领们见着如此情况,纠结万分,不知道该怎么办。 出击?那是不可能的,谁敢强令士兵出击,怕是当场就要激出兵变。 不出击?这些竹筏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有问题。 将领们的纠结没有持续太久,因为越来越近的竹筏群忽然闪烁起火光,那不是惨白的鬼火,而是熊熊烈火。 一个个被铁索连接成片的竹筏,宛如巨大的浮萍群一般,占据了小半江面,带着冲天火光,向着下游北岸边上大量陈军战船漂去。 南边,京口方向江面,同样亮起了许多火光,一个个棹手在鼓声的催动下,整齐划一的划着长棹,带动一艘艘满载士兵的战船,迎着北风,向着北岸陈军水寨冲去。 京口水寨岸上,豳王宇文温打了个哈欠,满是倦意的看着北方,他自从率兵渡江入建康,一直在忙,就没怎么睡过觉。 看着火光大作的北岸,宇文温收起千里镜,感受着凛冽北风,心中念叨着: 这大冷天的,反正大家都睡不着,那就干脆来点喜闻乐见的互相伤害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 声音 夜,广陵,满城居民为城南郊外江边传来的声音所惊醒,许多人披着衣服推门走到房外,看着城南被大火映红的夜空,听着隐隐约约传来的雷鸣声,心中惊慌不已。 官军水军营寨就在城南郊外江边,驻扎着许多士兵,还有不计其数的战船,眼下这动静,说明水寨那里爆发激烈战斗,船只、营寨被点燃,才有如此冲天大火。 官军戒备森严,居然会被打成这样,难道.... 许多人的心砰砰跳起来,一旦官军溃败,敌军攻打广陵,城池能撑多久,没人知道,但很多人知道一旦城池被围,最倒霉的还是平民。 敌军围城,不要说断了粮食,就是生火的柴禾,城里居民也无法通过出城樵采获得。 没有柴禾,就无法生火,生不了火,手头上有粮食都没有用,更别说如今天寒地冻,若无法生火取暖,许多家境贫寒的百姓,怕是要守着还未见底的米缸活活冻死。 想到这里,越来越多的人紧张万分,他们希望官军能够击退来袭的敌人,将对方赶跑,如此一来,广陵就安全了。 寻常百姓如此想,富贵人家亦是如此想,而此时此刻,广陵守军见着南边水寨生变,纷纷涌上城头,紧张万分的看着城外。 敌军来袭,不知兵力有多少,如果广陵驻军贸然出城增援,很容易被人半路伏击,然后对方会随着溃兵冲击城门,趁机攻入城内。 所以,未得命令谁也不得擅开城门。 将军们是这么说的,但真到了紧要关头,看着城外水寨动静,许多士兵焦急万分,因为他们有许多亲朋好友就在水寨那边,如今生死未卜。 但没有命令,就是不能开门,匆匆赶来的将领们,特地调动兵马去增强各城门的守卫,此举防的就是有内应开城门,引狼入室。 谁也没想到周军竟然来得如此之快,没人知道水寨驻军能坚持多久,但情况不明,没人敢轻易开门出击,所以一切都只能等到天亮再说。 南面的夜空,忽然绽放出朵朵火花,远远看去蔚为壮观,可对于广陵守军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这恐怕是敌军在放信号,放给城中内应看的。 如此一来,更不能轻易开城门了。 对于广陵守军而言,即便京口敌军成功登陆江北,他们只需要坚守城池,不出数日便会有各地兵马赶来解围。 所以,以不变应万变才是上策,许多人都这么想。 以不变应万变,一切按计划行事,李涡也是这么想。 待得一队兵马经过,他用潜望镜观察院墙外街道,确定街道两侧再没有人,他便和同伴一起,拎着盾牌,推着几辆手推车出了院子,溜到漆黑的街道上,小心翼翼前进。 广陵是大城,可“街容”比不上西阳,街道多为泥路,又有许多人随地大小便,加上有积雪,使得路面有些湿滑,摸黑走在上面,一不留神就会摔倒。 李涡和同伴就这么摸黑在街道上前进,前后足有五十余人,他们是豳王府的侍卫,奉命潜伏广陵许久,等的就是关键时刻的到来。 现在,时候到了。 夜空中绽放的烟花,就是官军主力抵达广陵城外的信号,那么李涡等人,无论如何都要将城门弄开,哪怕是全员阵亡也必须做到。 在街道上走了不知多久,前方火光闪烁之处,便是广陵西门,而此时此刻,西门处已经聚集了些士兵,已经推来一些手推车堵塞城门。 这是西门守军在加强防御,李涡一行人数量上明显不占优势,却依旧推着推车向城门快速接近。 守军一开始以为他们是援兵,但喊了几声之后发现没有回应,随后回过神来,敲响锣鼓、吹响号角示警。 大量陈兵沿着街道向李涡一行人冲来,与此同时,街道另一端,有巡城兵马正好经过,见着情况不对,发现有一支不明身份队伍接近西门,于是也毫不犹豫冲了过来。 进退不得的李涡一行人,见状不慌不忙,分别将队伍最前端和最后面的推车面向敌人,然后拉动拉弦。 两辆九联装“阿批鸡”,威力巨大,一股脑飞出去的十八只“阿批鸡”,分别将街道两端烧成火海,猝不及防的陈兵瞬间崩溃。 豳王府侍卫手持”灭火拖把“在前方开路,引着剩下几辆推车继续向城门逼近。 城头上的陈军弓箭手放箭,不时有侍卫中箭倒地,剩下的人依旧推着推车向前冲,宛若扑火的飞蛾,拼命向着亮堂堂的西门接近。 片刻之后,数声惊雷在广陵城西炸响,震撼四方,不知过了多久,如潮的呼喊声在西门响起,似乎有大量兵马入城 。。。。。。 行宫,哭喊声、厮杀声混杂一处,而时不时响起的爆炸声,让院子里强做镇静的太子陈深面色惨白,他看着守在院门处的士兵,又回头看看站在屋檐下的祖母,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太后柳敬言定定站着,闭上眼睛,倾听外面传来的动静,事已至此,天命难违,她已经没有什么好想的了。 此时此刻,陈国内眷们都聚集在后院,而宗室男丁们先前与禁军一起奋力杀敌,如今伤亡未知。 敌人来得好快,入城入得好快,陈国君臣们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对方便已攻入行宫。 包围了院子。 房内,天子陈叔宝躺在榻上一动不动,他已经恢复了神智,能够开口说些简单的话,却依旧瘫痪,只有右手勉强能动弹,他当然听到了外面的动静,然而事到如今,已经无能为力了。 他是一国之君,却落得如此下场,百感交集,千言万语涌上来,却一个字也说不出,看着榻边坐着的皇后沈婺华,再看看房内站着的孔贵妃等嫔妃,陈叔宝心如刀绞。 江山,完了,美人,怕是也没了。 而他自己,甚至连逃跑的能力也没有,遑论其他。 外边呼喊声起,有许多脚步声快速靠近,不一会撞门声起,“嘭嘭嘭”的声音,吓得孔贵妃等人瑟瑟发抖,面色发白。 她们,是高贵的陈国嫔妃,是天子的禁脔,可待会敌军攻进来,会有什么下场? 被蹂躏,被玩弄,几日之后不成人形,最后弃尸街头? 几乎所有人都惴惴不安,唯独皇后沈婺华很淡定,她看着陈叔宝,紧紧握着对方的手。 不一会,门被撞破,但打斗声并未响起,似乎敌军在和禁军对峙,院子里是死一般的沉寂。 片刻之后,一个宏亮的声音响起,传到陈叔宝耳里,他觉得这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 “寡人,大周豳王宇文温!请陈国国主出来一见!” 第一百二十五章 把江山交出来! 院子里灯火通明,一边是披坚执锐的周军将士,一边是瑟瑟发抖的陈国宫女、宦官,双方形成鲜明对比,而陈国禁军已经缴械投降,转到别处安置,此时的院子,已为周军控制。 台阶下摆着一张坐榻,已经瘫痪的陈国天子陈叔宝,在太子陈深的搀扶下勉强保持着坐姿。 台阶上,屋檐下,宇文温坐在胡床上,俯视着父子俩。 宇文温作为胜利者,面对亡国之君陈叔宝,该有的姿态必须有,不可能因为对方瘫痪,自己便迁就“病人”,宇文温让陈叔宝坐着,已经是很客气了。 其实这种姿态有没有,对于宇文温来说无所谓,但事关朝廷脸面,如果他不注意这种细节,事后是要被弹劾的。 兄长宇文明本来就因为儿子的大功飞了,憋了一肚子怨气,若是找到借口,宇文温怕是会被教训一番,他可不愿意,所以该有的姿态就必须摆出来。 然而姿态是摆出来了,场面却很僵,双方不发一言,旁人也不敢打破。 此时,宇文温已脱下兜鍪,一旁有火把,所以陈叔宝能看清楚宇文温的容貌。 一开始,陈叔宝只是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位周国藩王,过了一会,终于想起来了。 那年,他微服出宫巡游,于秦淮河畔一酒肆吟诗,却为隔壁一人所嘲讽,于是有了一番奇遇。 那男子自称姓“余”,似乎有心事,所以喝得醉醺醺,却因此接连做出多首好诗,每一首诗都让陈叔宝拍案叫绝。 有《将进酒》,其“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去还复来”,说不完的洒脱。 有《长相思》,“相思黄叶落,白露湿青苔”,道不尽的悲伤。 有《侠客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慷慨豪迈之意,让陈叔宝心情澎湃激昂,久久不能忘怀。 他第一次见到如此才华横溢的人,对方年纪轻轻,胸中颇有才学,正该为己所用,成为朝廷的栋梁,却为了救妻子而离去,至此,两人再未见面。 九年过去,对方就站在他的面前,身着铠甲,自称是周国豳王。 豳王温,先前为西阳王温,邾公温、西阳公温,是威胁陈国的一大祸害,陈叔宝还以为此人是面目可憎之人,原来却是“余郎君”? 想到这里,陈叔宝有些恍惚,周国宗室宇文温的大名,他当然很熟悉,宇文温近十年的经历,他听人说过,也知道正是有此人的骁勇善战,周国的宇文氏才最终保住江山。 这样一个人,陈叔宝一直认为应该是个赳赳武夫,粗鄙不堪,未曾料居然就是那位文采出众的“余郎君”。 如此文武全才,难怪... 陈叔宝心中叹道,看着宇文温,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已经瘫痪了,如果没有太子扶着,连坐起来都无法实现,更别说现在,他已经成了宇文温的俘虏。 为何会如此! 陈叔宝悲从心中来,他是堂堂天子,如今沦为阶下囚,被人居高临下看着,好像是在看一只蝼蚁,这种感觉很屈辱,他却无法反抗。 陈叔宝瘫痪后本来说话就不利索,此时心乱如麻,哪里还能说出一个字。 而宇文温看着陈叔宝,百感交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叔宝在位期间,沉湎酒色不理朝政,近小人远君子,荒淫无道,成日里醉生梦死,玩女人玩得肆无忌惮,连大将的夫人都不放过。 现在当了亡国之君,没什么好可惜的。 但宇文温原本的计划并不是这样,他本来是想取对方性命,然后只需要面对继位的新君陈深。 陈叔宝和大将萧摩诃续弦安氏有染,当年还是贵妃张丽华做中间人牵线搭桥,于是宇文温从张丽华口中问清了细节,设了个圈套。 陈叔宝和安氏偷情,服用了蔡脱儿献的“助兴”仙丹,极度愉悦之下便会“马上风”猝死,如此一来,陈国会有一段时间乱成一团,周军便有机可乘。 然而陈叔宝虽然“马上风”,却没有死,只是瘫痪而已,命很硬。 不过宇文温运气不错,陈叔宝虽然保住了性命,却陷入昏迷,也算有了群龙无首的效果,只是如此一来,那一套国君投降的流程,就没办法做了。 国君投降,当然不像一般文武官员投降时那么随意,“规矩”自然是要有的,那就是肉袒、牵羊,隆重得很。 这一套投降的流程,缘起商微子向周武王姬发请罪,到了春秋战国时,成了战败国国君向战胜**队投降的必有流程,演化到现在,又多了面缚舆榇、衔璧系颈。 然而陈叔宝活着,却瘫痪了,不要说走,就连坐也坐不起来,这一套投降的流程,自然就无从谈起。 面对一个口眼歪斜的瘫子,宇文温要抖威风都不好抖,还担心万一说话太大声把对方吓死了,那可不好。 所以,该说什么? 普通藩王,此时就该说:“速速投降,免汝一死,保汝家眷平安!” 文艺藩王,此时就该说:“汝之妻子吾自养之,汝勿虑也!” **藩王,此时就该说:“寡人放汝归营,收拾兵马再战!” 隔壁藩王,此时就该说:“汝妾张丽华姿色甚好,风情万种,寡人甚爱之。” “江南国主,自建康一别,转眼已是九年。”宇文温终于开口,他不可能称呼对方为“天子”、“陛下”,故而以“江南国主”代称。 “往事历历在目,未曾料再见面时,却已是沧海桑田。” 陈叔宝闻言不知如何回答,他的自称当然不能再用“朕”,而要称呼对方,得用“大王”一类尊称,这对于陈叔宝来说很屈辱,但又不能不开口。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陈叔宝只能低下头,含糊答道:“吾,身体有恙,无法行礼,失礼了..失礼了....” “无妨,国主好好休养,一众内眷,绝不会受人打扰。”宇文温说完,看向搀着陈叔宝的陈深:“世子可有话说?” 陈森有些讷讷:“家父有恙,无法久坐,还请..还请大王开恩,许家父休息。” 陈深有着超越年纪的老成,但在威风凛凛的宇文温面前,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也罢,国主身体有恙,确实不能久坐。”宇文温按刀起身,走下玉阶,来到陈叔宝面前。 陈深紧紧搀着父亲,惊恐的看着走近的宇文温,他担心对方接下来会伤害父亲,却不知道真要发生这种事,他该如何是好。 宇文温来到父子俩面前,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看着面如死灰的陈叔宝,良久之后再开口:“自永嘉之乱以来,中原纷争不休,南北对峙二百余年,如今,该结束了。” 未等陈叔宝表态,宇文温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所以,国主,把江山交出来!” 第一百二十六章 期待 山阳,守城的陈军,攻城的周军,相互间已经激战多日,山阳守军凭借护城河、壕沟等各类防御设施,顽强击退周军一轮又一轮的进攻,丝毫未现疲态。 当然,攻打山阳的周军即便战事暂时不利,同样也未现疲态,对于山阳是志在必得。 山阳,是广陵北面门户,两地相距三百里左右,还有邗沟连接,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广陵位于邗沟南端,山阳位于邗沟北端,而邗沟是勾连淮水、长江的一条古运河,自古以来,北军大举南下经两淮饮马长江,山阳首当其冲。 也正是因为如此,周陈两国一开战,作为淮水重镇的山阳必定会被战火波及。 周、陈两军围绕山阳爆发激战,但今日战事却忽然停顿下来,因为南边的广陵出事了。 山阳城外周军大营,行军总管杨素正在视察军营,连日征战的将士们,如今偃旗息鼓,正在各自营区休息,或者修整甲仗,或者饮马、樵采。 若是往日,杨素绝不允许麾下将士如此懈怠,但今时不同往日,因为战争快要结束了。 虽然,战争只是刚开始不久。 想到这里,杨素停下脚步,看向远处的山阳城,此时城头守军戒备森严,丝毫没有懈怠的样子。 但杨素知道再过不久,对方很可能就会开门投降。 行军元帅、豳王宇文温,派骑兵来到他的大营,而这些骑兵不是从北面或者西面来的,却是自南面广陵而来,为杨素及诸位将领带来了一个惊天的好消息。 豳王亲自率军攻入广陵,陈国天子、太子、宗室悉数投降。 在这之前,豳王率军渡江入广陵,击败陈国宗室、豫章王陈叔英,俘虏陈国文武百官。 随着骑兵来的还有陈国使者,其人带来了陈国天子的诏书,劝降山阳守军。 如此消息,让杨素和将领们有些错愕,一如当初听到朝廷使者宣旨、说即将对陈用兵时那样错愕。 一场灭国之战,忽然发生,让大家倍感意外。 而这场灭国之战,刚开始就要结束了,同样让大家倍感意外。 梁国开战前,杨素作为徐州总管,根本就没听到半点风声,他只是根据当前时局的变化,大概判断出朝廷可能要对陈用兵,只是不知何时动手。 结果战争突然爆发,让徐州文武官员措手不及,杨素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因为丞相宇文明若真要动手,不该这么仓促。 至少,要向豫、亳、徐、青四州总管通一下气,以便让大家心里有个数。 然而战争就这么爆发了,更让杨素吃惊的是,豳王宇文温身为行军元帅,居然以身犯险,领兵南下渡江入建康,然后掉个头北上攻取广陵。 俘虏了避难广陵的陈国天子、太子、宗室,然后派人带来陈国天子陈叔宝的诏书,到山阳劝降守军。 不止山阳,还有盱眙、钟离、寿春,汝阴,以及建康上游门户当涂,恐怕其守将也会陆续收到陈叔宝的诏书,让其投降。 其他各地陈军,迟早都会得知天子投降,那么周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这些地区传檄而定。 陈国,就这么完了,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灭亡。 虽然这是迟早的事,但杨素没想到,将近三百年的南北纷争,竟然就这么落下帷幕。 更没有想到,豳王宇文温是如此用兵。 联想到先前有周国水师袭击陈国京口,然后强攻建康得手,杨素觉得必然和宇文温脱不了干系,而宇文温如此大胆的用兵,让杨素惊讶的同时颇为佩服,也颇为忌惮。 豳王宇文温,不只会用“奇技淫巧”,其人用兵本领了不得,不可小觑。 杨素觉得丞相、杞王宇文亮有这样的弟弟威慑朝野内外,那一天怕是很快就要到了。 时局的发展,一直处乎杨素的意料之外,他当年和儿子杨玄感护送落难天子宇文乾铿南下,实际上想得很清楚,当时的杞王宇文亮资质平平,而天子迟早要和杞王发生龃龉,他就有机会从中渔利。 然而去年年初的一场剧变,天子崩、杞王薨,让杨素愕然,随后他认为继杞王位的宇文明不一定能有效控制朝政,自己可以浑水摸鱼。 结果宇文明还真就坐稳了位置,与其弟豳王宇文温一内一外,牢牢控制着朝野内外,任谁也掀不起风浪。 现在,周国快速灭亡陈国,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宇文明凭借执政时统一天下而获得的巨大声望,杨素知道对方受禅称帝的日子为期不远了。 那么,当兄长御宇天下之际,要如何提防声名赫赫、甚至超过自己的这个弟弟? 会不会,有一种如鲠在喉、欲除之而后快的想法? 毕竟,皇权面前,连父子都会自相残杀,更别说兄弟! 杨素如是想,他可是亲身经历了周国政局的许多风风雨雨,当年,亲眼看着权倾朝野的晋王宇文护全家灭门,随后,又看着武帝宇文邕是如何提防弟弟宇文宪。 宇文邕和异母弟宇文宪自幼一起长大,关系密切,但那又如何? 宇文邕除掉了大冢宰宇文护,随后让宇文宪做大冢宰,看上去是高官厚禄,贵不可言,实际上就是架空宇文宪,因为此时的大冢宰,根本就没有实权。 宇文邕是不相信宇文宪么?不,兄长宇文邕,绝对相信弟弟宇文宪,但天子宇文邕,绝对不敢不提防齐王宇文宪。 这就是现实,谁当皇帝都会如此。 当年,宇文邕如此提防劳苦功高、文武双全的弟弟宇文宪;现在,宇文明会不提防同样劳苦功高、文武双全的弟弟宇文温? 当然会! “总管,总管!” 呼喊声打断了杨素的思路,他没有恼怒,看向匆匆赶来的将领,淡淡问道:“何事如此失态?” 那将领面带喜色,顾不得失礼,马上回答:“回总管,方才陈国使者入城,劝降守将,如今守将已经决定开门投降了!”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均是喜上眉梢,敌人不战而降,那可是件好事情。 听得这个好消息,杨素十分淡定,因为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山阳守将没必要为陈国殉节,他点点头:“很好,马上派兵马入城!” “是,末将领命!” 号角声起,周军营地渐渐沸腾起来,没过多久,山阳城门打开,而周军的先头部队很快便经由城门向城内涌入。 杨素没有马上入城,他作为全军主将,行事自然要谨慎些,必须提防敌军诈降,不过看着城头上消失的陈国旗帜,杨素还是颇为感慨。 自永嘉之乱起,将近三百年的乱世,看来终于要结束了。 然而太平盛世真的会到来么? 此次平陈之役发生得如此突然,杨素从中闻到了阴谋的味道,他自认为和那些庸才不同,所以不怕时局乱,因为只有乱起来,自己才有从中渔利的机会。 所以,这两兄弟接下来要如何相处,真是让人期待啊! 第一百二十七章 二月春风似剪刀 洛阳,春风起,城东官道上,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正在行进,时不时有游骑在队伍两侧经过,卷起阵阵尘土,使得如林的旗帜在阳光下笼罩上一层光晕,显得气势非凡。 去年(周国广德二年)十一月底,周国灭陈国,周军先下建康后下广陵,随后陈国各地传檄而定。 今年一月下旬,大军班师回朝,豳王宇文温留大将镇守建康,随即带着陈国天子陈叔宝,以及太子、宗室、陈国文武百官,启程返回长安。 队伍至京口渡江抵达北岸广陵,然后一路西进,队伍浩浩荡荡延续数百里,规模庞大,远远看去十分壮观。 如今已是二月下旬,凯旋之师抵达洛阳,稍作休息,便要经陕州、潼关入关中。 洛阳百姓纷纷出城,在官道两侧围观,一来要看看官军是如何威武,而来是想一睹南朝人物风采,以便日后有个谈资。 南北纷争数百年,现在终于天下一统,如此盛事,寻常百姓有幸参与其中,自然喜不自禁,官道两旁人头攒动,无论男女老少,纷纷踮脚、伸长脖子,试图看清楚队伍里的各色人等。 对于寻常百姓来说,队伍中的各种旗帜、服色完全分不清楚,只知道哪辆马车好看,哪辆马车更好看,就是图个热闹罢了。 见着精神抖擞的官军,道一声“威武”,见着一队队依仗,赞一声“好看”,见着一匹匹高头大马,不由得感慨:这一日得喂掉多少粮食呀! 百姓们看热闹看得起劲,各种传闻也传得起劲,有传闻称,官军在建康台城搜出了金山银山,上万人搬了几日都般不完,所以大家都想看看,班师的队伍里运了多少车金银。 又有传闻说,一位姓王的将领,把陈国开国皇帝的陵墓扒了,将其遗骸烧成灰,然后直接吞到肚子里去,以报父仇。 这位王将军的父亲,据说四十年前为陈国开国皇帝所害,于是王将军这四十年来念念不忘报仇,如今大仇得报,却犯了军纪,也不知最后结局如何。 掘墓发棺、毁人尸骨,这可是耸人听闻的恶行,可子报父仇,却又让人感慨不已。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血亲复仇,天经地义,对于百姓来说,这就是天理,所以许多人想看看,这个王将军是何许人物。 如果没有道路两边的士兵维持秩序,怕不是看热闹的人群把路都堵了。 风尘仆仆的队伍之中,许多人累得不行,眼见着洛阳就在眼前,个个恨不得快马加鞭,入城好好休息。 洛阳官员早已做好准备,组织大量人力物力做好接待事宜,不仅早早搭好营帐以便让将士们休息,驿馆也已准备就绪。 驿馆不但要接待官军将领,还得接待陈国天子及百官,虽然对方已是阶下囚,但基本的礼节是要有的,免得被人非议。 如何处置陈国君臣,得由执政的丞相来决定,在那之前,任何人都不能自作主张,洛阳官员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驿馆吏员更是不敢怠慢,早就将馆舍整理干净,而因为要入住的人很多,甚至临时征用了许多民宅作为接待之用。 班师的队伍很长,入京的陈国官员也很多,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于今日抵达洛阳、在驿馆住宿,所以洛阳驿馆此时临时扩大之后,做好接待绰绰有余。 前锋队伍前几日已经陆陆续续经过洛阳,如今入城的队伍,是豳王宇文温等主要将帅,还有随行的陈国天子、宗室,接待起来自然要格外细心。 豳王身为东京小冢宰,在洛阳有府邸,不需要入住驿馆,各将领依照官府安排,在城中有各自下榻之处,所以今日下榻驿馆的客人,是陈国天子及主要宗室。 半身瘫痪的陈叔宝,被人小心抬下马车,然后抬入下榻处,一路陪伴陈叔宝的沈婺华紧随其后。 太后柳敬言及其余陈国后宫妃主各有安排,自从做了阶下囚,周军倒没怎么为难这些女眷,无论是陈叔宝的嫔妃还是公主们,都安然无恙。 而同行的陈国太子陈深及诸位皇子,同样各有安置。 根据安排,陈深是和同母弟陈庄住在一起,但不知何故,两人在小院里干等着,一时半会无法入房内休息。 陈深处之泰然,陈庄却不同,不满之色溢于言表。 陈庄和陈深同为张丽华所出,但和仪表堂堂的兄长不同,样貌有些丑陋,不过父亲却十分宠爱他,正是因为如此,陈庄性情暴躁,动辄打骂、虐待随从。 如果是以往,谁敢这么冷落他,让他呆呆站在院子里,他肯定要拿鞭子抽人。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是阶下囚,不可能随意打骂周国的小吏,即便心里再不爽也得忍着。 兄弟俩就这么站着,没见有人来引他们入房。 远处一座阁楼,窗户微开,一根千里镜伸了出来,似乎有人借此窥探陈深和陈庄。 阁楼内,张丽华拿着千里镜,看着两个儿子,看着两个儿子平平安安,不由得眼眶发红。 自从她和陈“没于乱军之中”,就再未得见亲人,如今张丽华得宇文温特许,在这里和儿子见上一面,但只能远远看着,不可能说上话,更不可能真的见面。 陈国贵妃张丽华,早已没于乱军之中,如今的她是周国豳王的侧室张氏,能远远看着儿子都已经不错了,更别说见陈叔宝。 陈国灭亡,陈叔宝瘫痪,张丽华能挂念的就只有两个儿子,如今儿子入长安,今后会有如何安排不得而知。 若是被流放边疆,恐怕此生都再不得见。 想到这里,张丽华悲从心中来,却无能为力,只能借助千里镜,多看儿子几眼。 她在这边悲喜交加,陈在另一边同样悲喜交加。 陈为陈叔宝之妹,其母施氏为宣帝嫔妃,如今随着大军入关中,今日同样下榻驿馆。 陈已为宇文温侧室,如今得宇文温特许,在驿馆一处小阁楼上等着,用千里镜远远看到了母亲,还看见了两位兄长。 见着母亲和兄长安好,陈悲喜交加,捂着嘴啜泣,她不可能和母亲相见、诉说诉说相思之情,只能这么远远看着。 二月的春风缓缓吹过,如同剪刀般将一面珠帘剪断,无数珍珠倾泻而下,洒落一地。 第一百二十八章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灞桥,柳树青青,即将启程离京的人们,在桥边柳树林旁与亲友告别,离别之际亲友们折下桥头柳枝赠与远行者,此为“灞桥折柳”,已经成了灞桥一景。 灞水沿岸种植着许多柳树,每到春天便会柳絮纷飞,远远看去仿佛风雪飘洒十分好看,故而得名“灞柳风雪”,只是如今已是春末,灞柳风雪已入尾声,风光不再。 灞桥边上,即将外任刺史的王颁,与送行的亲友们告别,他弟弟王亦在送行之人当中。 去年年底,周国灭陈国,率先领兵进攻陈国京口、偷袭建康得手的王,虽然立了大功,却因为擅开边衅、不宣而战等罪名,有赏有罚。 王依旧是市舶司水师提督,得授上开府仪同三司,封侯,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虽然他立了大功,却只得封侯爵,这没什么好抱怨的,因为丞相没有认真追究他擅开边衅之罪,这已经算是法外开恩。 而王颁虽然协助官军平陈有大功,却擅自挖掘陈武帝陈霸先陵墓、将其遗骸烧成灰吞服,虽然事后自缚请罪,丞相也已赦免,但封赏多少都打了折扣。 不过王颁不在乎,父仇得报,他心愿已了,此生无憾,何况他能到河东做刺史,倒也是不错的。 此时此刻,王颁接过亲友们相赠的柳枝,互道珍重,随后上马离去。 灞桥边,陆续有人告别亲友离开,陆续有人返城,伫立桥头不动的王有些显眼,他看着兄长远去的背影,又回首看看长安城,颇为感慨。 长安,指的是长安新城,故长安城如今已荒废,如今的长安新城位于故城东南、龙首原上,规模宏伟,气势磅礴。 随着天下归一,如今的新长安,作为皇朝国都,名副其实,而气势恢宏的宫殿,正缺一位名副其实的天子,君临天下。 陈国灭亡,前不久大军凯旋,丞相、杞王宇文明亲临骊山相迎,随后献俘太庙,场面十分隆重。 作为执政,任内统一中原,宇文明的声望大涨,那么不久的将来,劝进表如雪花般飞来,宇文明三辞三让,受禅称帝,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天子年幼,毫无倚仗,迟早要禅让,届时,朝野内外,又是一番新局面了。 那么新君和豳王这俩兄弟之间.... 到时再说吧... 王收起思绪,骑上马,向着长安疾驰而去,他作为水师提督,不久之后也要离开长安,到东海之滨去,在许多人看来,他是白忙活一场,不划算。 不划算?笑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 长安,丞相府,书房,丞相、杞王宇文明,正与堂弟(弟弟)豳王宇文温交谈,杞王世子宇文理、豳王世子宇文维城及其庶兄宇文维翰亦在座。 而豳王妃尉迟炽繁,则在隔壁与杞王妃李氏交谈。 班师凯旋的宇文温,难得入朝一回,所以他经过洛阳时,带上王妃、世子、庶长子一同入京。 自故杞王去世已经两年,今日杞王、豳王两家人难得相聚,所以此时其乐融融,但宇文温携妻儿到访不只是走亲戚,还要话别。 他,即将带着家眷前往广陵,坐镇江南,何时能回来,未曾可知。 陈国灭亡,中原一统,将近三百年的南北对峙结束,这可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然而江南平定之后该如何治理,是宇文明必须考虑的问题。 虽然陈国灭亡,但江南人心未定,可想而知那些前朝余孽不会就此甘心,那么接下来陈国故地很可能会发生叛乱,朝廷必须未雨绸缪。 所以,宇文明决定要把建康拆了,夷为平地。 毁掉这个南朝政治中心,才能避免居心叵测之徒以占据建康为手段,再次聚拢人心,反抗长安朝廷。 对此,宇文温没有反对,因为他知道反对也没用。 且不说“历史上”隋国平陈后就拆了建康,就说当前政治局势,实际上两条历史轨迹下都是一样的。 陈国灭亡,南北对峙的局面结束,但这是政治、军事上的结束,人们心理上的南北对峙并没有结束,江南三吴地区的陈国故吏以及豪强,必然不服北方朝廷。 所以,作为征服者的北方朝廷,必然要把建康拆了,从心理上打击南方地头蛇。 建康不见了,那么即便有地头蛇发动叛乱,也无法获得一个有效的政治据点来凝聚人心。 这是周国统治集团的共识,宇文温何德何能去螳臂当车,当年宇文明收复邺城后,没有为了以绝后患而把邺城夷为平地,宇文温出力不少,这一次,他是无能为力了。 要想稳住江南,必须软硬兼施,宇文明已经下令免江南十年赋税,但这一举措不可能压住地头蛇的野心,所以需要派人坐镇江南。 为了防止此人以建康为据点,割据江南对抗朝廷,建康自然也不能留。 但总要有一处大城作为治所,那么江北广陵是最佳选择。 而镇守江南的最佳人选..... 想都不用想,非宇文温莫属。 宇文温能耍手段抢了平陈大功,宇文明当然也能用阳谋把宇文温弄到长江边钓鱼,不如此,宇文明心中那股怨气哪里能化解。 兄弟归兄弟,做买卖都得亲兄弟明算账,更别说政治斗争了。 当然,宇文明倒不至于要把宇文温干掉以绝后患,毕竟宗室凋零,他若真成了孤家寡人,日后无法有效压制权贵,所以还需要宇文温帮忙。 但必要的制衡手段得有,免得宇文温尾大不掉,任何一个思维正常的上位者,必然要考虑制衡的问题。 所以,去年宇文明任命宇文温为平陈行军元帅时,就和宇文温约定好了,或者说是做了个交易。 平陈大功,给你,洛阳,给我。 洛阳,距离长安不过三百余里,如果某一天,某王派出骑兵突击长安,长安很可能就会变天,这对于某王来说诱惑很大,而对于另一个某王来说,威胁也很大。 为家国社稷,为了避免大家互相猜忌以至于最后兄弟阋墙、为外人所趁,兄弟俩还是距离远一些为好。 江南,在这个时代,比不上中原富庶,盘踞一隅苟延残喘倒是不错,但问题是建康被铲平后,以江北广陵为据点的势力,如何在北来大军面前撑下去? 宇文明为儿子预定的大功没了,不过顺水推舟让弟弟走远些,倒是不错的选择。 而宇文温为了平陈大功,放弃东京洛阳,放弃了可能平分天下的有利局面,到广陵去做根基不深的东南王,似乎是因小失大。 这是外人普遍的看法,对于宇文温来说,却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此去江南,宇文温恐怕数年都不会有机会回长安,而宇文明已经许他在江南为所欲为...便宜行事,可以说是变相的分封,或者“赎买”。 许宇文温以江南之地,换得宇文温让出洛阳,离开权利中枢,在江南做逍遥藩王,兄弟俩各自过各自的小日子,避免内讧。 这个主意是宇文明自己想出来的,还是一众谋臣群策群力的结果,宇文温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他只需要利益得失然后做出选择。 利大于弊,为何不去? 让出洛阳,很可惜,但回报,却更加丰厚。 现在争位,宇文温认为自己胜算很低,发动玄武门之变之类的政变,成功率同样很低,而江南.... 江南的好处,你们这些只会玩封建的永远都不会明白! 第一百二十九章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续) 饭后,宇文明在书房里继续和弟弟宇文温交谈,弟弟即将前往广陵、坐镇江南,这让宇文明十分高兴,于是在对方即将离开长安之际,有些事情要商议一下。 宇文温去了广陵,就远离了权力中枢,对于宇文明来说,心中一处忧虑不复存在。 但有些大事宇文明却必须和对方通一下气,免得到时候使者在长安、广陵之间来回跑,浪费太多时间。 大事有很多,首要之事以后再说,而另外几件大事,宇文明现在就向宇文温透露,看看对方的意见。 首先是边事,出使突厥的长孙晟已经回到长安,带来了突厥国内的一些情况,而如何与突厥相处,会是周国接下来要面临的问题。 这几年,中原战乱不休,而突厥国内同样纷争不断,如今中原尘埃落定,草原,同样尘埃落定。 六年前,突厥叶护可汗(阿史那处罗侯)西征波斯时阵亡,可贺敦、千金公主宇文氏辗转回到中原,而突厥国内乱成一团,大小可汗为了可汗之位,斗得昏天黑地。 如今,分出胜负了。 突厥,依旧分为东西突厥,东突厥可汗为都蓝可汗,即阿史那雍虞闾,雍虞闾为处罗侯之侄、沙钵略可汗之子。 西突厥这边是泥利可汗做主,东西突厥可汗关系不怎么样,明面上和和气气,暗地里相互拆台,大概是斗而不破的样子。 现在,都蓝可汗大概控制了东突厥的局势,据长孙晟所述,此人对于中原的态度模棱两可,很可能为了立威,对周国发动试探性进攻。 所以,如何应对突厥的威胁,是宇文明必须考虑的问题,是与对方和亲、虚与委蛇,还是真刀真枪打一仗、让对方认清事实,朝廷必须做出选择。 宇文温听到“和亲”两个字眼皮就跳,首先他不喜欢这个词,其次,和亲的话,谁出塞? 宗室之中,如今也就宇文明、宇文温有未婚嫁的女儿(未成年),真要搞和亲,宇文温有很大概率成为突厥可汗的岳父。 他本人对套马的汉子没什么偏见,可一想到自己的女儿将来要出塞,身为父亲的宇文温就舍不得。 当然,虽然和亲听上去屈辱了一些,但在这个时代是很正常的外交手段,不过宇文温就是不爽,觉着男人不努力,仅靠女人去维系邦交,简直是奇耻大辱。 “兄长,和亲什么的,稍后再说,一上来就和亲,怕不是要被人看轻了,我觉得,真要打那就打,打上一仗,让他们冷静些才好说话。” “嗯,我也觉得该如此。” 宇文明同意宇文温的看法,他觉得自己没道理示弱,一旦突厥看不清现实,那么先打一仗再考虑其他事情,不然一上来就和亲,对方只会得寸进尺,提出更多无理要求。 打,是一定要打的,但要用对将领,宇文明现在和弟弟商量,就是看看对方有什么人选推荐。 宇文温当然有人选,史万岁当仁不让,薛世雄也行,共事过的杨素自然也是没问题的,至于他常用的其他将领,说实话对于骑兵作战不是很擅长。 骑兵作战,对于将领的要求很高,甚至还讲天分,在大草原上大范围移动作战,一不留神就会迷路或者被伏击,甚至敌人都没见到,自己就渴死在荒漠里。 所以在草原上作战和中原不同,不是那块料的话,硬上场就是送死。 宇文温提名的将领,宇文明多有了解,而他不止要应对草原上的威胁,还有一处边患未来可能需要解决。 那就是南中。 南中,即后世云南地区,此时的南中,虽然名义上为周国国土,但实际上当地豪强大姓说了算,他们顶着刺史、郡守的名号,各行其是。 朝廷?不过是一尊泥胎塑像。 这样的局面,百余年前就是了,当时的南中,名义上臣服建康朝廷,而建康朝廷忙着对付北面,无暇顾及南中。 如今,南中情况依旧,而当地大姓爨氏,经过数百年的发展,已经成为南中最强有力的大家族,开始蠢蠢欲动,不满足于当周国的刺史、郡守了。 爨氏首领爨,现任昆州刺史,总总迹象表明,这位野心膨胀,有了不该有的想法。 所以,未来几年,朝廷可能要对南中用兵,平定爨氏等当地大姓可能出现的叛乱,宇文明想听听宇文温的看法,看看对方有什么将领举荐。 宇文温强力推荐史万岁,因为“历史证明”,史万岁能够胜任平叛重任。 至于某个瑕疵,他会提醒对方注意。 史万岁是宇文温的人,宇文明当然知道,不过他对史万岁的能力很认同,而现在向弟弟问人选也不是装模作样,因为他真的想要有一番作为。 中原一统,但不代表高枕无忧,内患没了,但边患依旧。 来自草原上的威胁必须解决,而占据辽东的高句丽,同样要解决,收复汉四郡的赫赫大功,同样可以让他名垂青史,为后人津津乐道。 宇文明迟早要御宇天下,别人可能以为他当了天子就心满意足,然而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宇文明当然有宏图伟略,想要成为名垂青史的一代帝王,而不是满足于当个安乐天子。 到时候,就得解决这些问题,所以现在就得早做打算。 弟弟宇文温,能文能武,对于他来说,即是威胁,也是助力,如何做好平衡,是必须解决的问题。 如今,宇文温老老实实去广陵,事情算是圆满解决,宇文明如释重负。 他觉得宇文温善战也善经营,到了广陵,必然能把江南经营成财赋充裕之地,却因为先天不足,无法割据江南,对抗朝廷。 所谓先天不足,就是治所广陵位于江北,而不是在江南建康,一旦宇文温有异动,朝廷大军呼啸南下,可以快速穿越两淮,兵临广陵城下。 与此同时,上游荆襄水师南下,切断广陵后路,宇文温想要凭借孤城广陵对抗朝廷大军,那是妄想。 而退往江南,江南已无建康,除了远遁岭表,宇文温别无选择。 宇文明当然不愿意兄弟之间走到那一步,而如此态势下,弟弟想来会冷静许多,安心当个富贵藩王,做朝廷的强藩,而不是威胁。 当然,若宇文温真要作乱,还一路反推攻入关中,宇文明觉得自己在坐拥河北、河东、关中、蜀地、山南甚至河南的前提下,都无法解决宇文温,那就说明他没资格坐这个位置。 现在,宇文明打算精心准备数年,与民修生养息,待得仓禀足、兵强马壮、国力充沛,他的宏图伟略,就能施展了。 宇文温见着兄长心情不错,便趁热打铁:“兄长,广州总管杨济,任职多年,虽然深得民心,但总归要提防尾大不掉,广州总管,是不是该换人了?” “广州总管?” 宇文明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张风景素描,岭表广州,有海贸之利,据说广州刺史从城门过一趟,兜里就多了几千钱。 杨济任广州总管已有五年,按说是该动一动了,任何朝廷治下,一般情况下都不能让某个方镇大员长期任职一处,免得尾大不掉。 而杨济这几年来,年年上表陈情,自述因娶冼氏女为妇,不宜久任广州总管一职,希望朝廷另选贤能。 但岭表烟瘴之地,许多人闻之色变,视去岭表当官为畏途,杨济在广州总管任上政绩突出、表现出色,若换人,那新任广州总管的能力不能差,可一般这样的人年纪都比较大。 宇文明觉得,万一新任广州总管刚到任不久就病逝,甚至在上任路上便病逝,这可就不好了。 而广州总管府这几年表现不错,财赋收入逐年递增,而诸如白砂糖等岭表特产在长安也越来越受欢迎,眼见着都快离不开了。 宇文明担心如果换人不当,让岭表输入中原的物产数量下降,因此造成的损失算谁的? 靠着和岭表做买卖生利的朝中权贵可是越来越多了! 看了看宇文温,宇文明居然有些纠结,因为他知道杨济是宇文温的人,弟弟如今开口给杨济换地方,总不好拒绝。 “二郎可有广州总管的合适人选?” 第一百三十章 心跳 黄昏,皇宫,千金公主(对外称太平公主)宇文氏正和太后话别,要赶在宫禁开始之前出宫,年幼的天子正在一旁玩着竹马,见着姑姑要走,赶紧跑过来抓着裙角不放。 天子将近三岁,已会说话,能和大人做一些交谈,此时一个劲的说“姑姑莫走”,让千金公主有些不舍。 但再不舍也得告辞,她没有理由在宫中留宿,而这样的行为多了,可能会让某人不快,真要如此,对谁都不好。 她将侄子抱起来,轻声说:“陛下乖,姑姑先回去,明日带好玩的玩具过来,好么?” “是什么玩具呢姑姑?”天子奶声奶气的问道。 “明日便知道了呀,让姑姑先回去准备准备,好不好?” “好!” 好不容易脱身的千金公主,告别了太后和天子,匆匆往宫门而去,波斯胡姬阿涅斯及随行侍女紧随其后。 一行人赶在宫门落锁前出了宫城,阿涅斯扶着千金公主上了马车,随后也坐下,待得马车缓缓前进,她将一张纸条交到千金公主手中。 千金公主没有看,直接问:“豳王果真要去广陵么?” 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阿涅斯点点头,同样轻声回答:“是的,豳王不日就要前往广陵了。” 千金公主紧紧攥着纸条,不知过了多久,长叹一声,将纸条揉烂。 她隔着窗帘,定定看着窗外模糊不清的街景。 宵禁即将开始,街道上行人寥寥,而千金公主实际上看的不是街景,是未来。 绝望的未来。 她的弟弟宇文乾铿,于前年元日遇害身亡,朝廷认定幕后主谋是刘居士,但千金公主知道另有其人,最大的嫌疑人,是当时的杞王世子宇文明。 那日,刘居士遇害前拼命向千金公主透露了只言片语,自那以后,支撑着悲痛欲绝的千金公主活下去的唯一执念就是报仇。 弟弟遇害,尚有子嗣留存,那就是当今年幼天子,但千金公主知道,侄子活不了多久。 陈国灭亡,执政的宇文明声望大涨,那么距离受禅称帝已经为时不远,待得幼帝禅位之后,小家伙哪里还能活得几年。 每念及此,千金公主就心如刀绞,虽然每日入宫陪伴侄子,但看着侄子那无忧无虑的模样,千金公主心里就难受。 父亲的血脉延续到今天,传了两代就只剩下这一根独苗,而这独苗迟早要完,哪能让千金公主不伤心。 她要报仇,可是势单力孤,没有丝毫权柄,弟弟当年根本就没有多少心腹,帝党不要说势弱,甚至根本就从来没存在过。 所以对于千金公主来说,要报仇很难,唯一的指望,就是豳王宇文温。 如果,宇文温和宇文明决裂,必然一山不容二虎,若宇文温笑到最后,千金公主复仇的愿望就能实现。 陈国灭亡,似乎这大功是宇文温先发制人抢走的,千金公主意识到这一点,认为这两兄弟矛盾激化,不由得雀跃,然而现在,却以宇文温离开洛阳前往广陵而告终。 这就意味着,至少数年内,宇文温都不会和宇文明起冲突。 而在这期间,宇文明肯定会让幼帝禅位,取而代之,然后幼帝会“暴病身亡”。 弟弟留下的血脉,就此断绝。 千金公主想到这里,心中悲伤,双手紧握成拳,呆呆的看着窗帘。 一旁的阿涅斯,见着千金公主如此表情,心里也很难受,正要劝解一二,却听对方低声说:“把我就是千金公主的事情传出去,尽可能传到草原去吧。” “啊?千金,这,这不是又往火坑里跳么?” 阿涅斯闻言惊得说话声音都大起来,赶紧捂着嘴,而千金公主凄然一笑:“不然呢?除此之外,还能如何?” “可是,可是....” “没什么可是,我已经想清楚了。” 千金公主要报仇,可眼下豳王恐怕指望不上了,所以只能另外想办法。 她是突厥的可贺敦,六年前因为丈夫、叶护可汗处罗侯阵亡,辗转万里才回到中原,当时她想着留在弟弟身边,自然不可能让突厥那边知道她还活着。 否则新可汗必然要她回去,继续做可贺敦。 现在不同了,她宁愿跳回那个火坑,以此鼓动突厥可汗兴兵,哪怕机会很渺茫,也要试一下。 阿涅斯不希望千金公主做傻事,哪里愿意帮忙跑腿放消息,千金公主忽然淡淡一笑:“你放心吧,我就算想,朝廷也不会认,更不会让我回草原。” “这..这是为什么?” 对于阿涅斯的疑问,千金公主没有回答,杀害天子的真凶另有其人,这件事她深埋心里,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说起,阿涅斯也不例外。 宇文明不可能知道她得知事情真相,但既然做了亏心事,必然提防她,所以千金公主知道对方绝不可能让她回到草原,影响突厥可汗的决策。 但她还是要这么做,因为既然指望不了别人,那就得自己来打破僵局,把水搅浑,争取找到机会。 阿涅斯见着千金公主不听劝,不知该怎么办,两人就这么默默坐着,车内陷入沉寂,除了车轮滚动时“咯吱咯吱”的声音,似乎还能听到心跳声。 。。。。。。 豳王府后院,一声惨叫过后,原本按部就班的侍女们面面相觑,因为这声音源于寝室,而大王此时就在寝室之中。 附近值守的侍卫们听着动静想要往寝室所在院子冲,却见管事翠云挡在院门,向他们摆摆手: “莫要惊慌,郎主踢中脚趾了。” 踢中脚趾?那可有够痛的,不过大王久经沙场,负伤都不吭声,如何会因为踢中脚趾,喊得鬼哭狼嚎? 侍卫们如是想,没有停下脚步,即便面对的是管事翠云,也一脸严肃的提出要求,要见大王一面,以确定大王真实情况如何。 这是大王亲自定的规矩,是为了防止有人挟持他,却对外诈称无事。 几名当值侍卫入内,见着大王好端端坐在榻上,王妃坐在一边,没什么异常,不太像被挟持的样子,赶紧告退。 待得人都出去了,原本好好的宇文温捂着裆部倒下,哼哼着,尉迟炽繁急得上前,苦着脸不住道歉:“二郎,二郎,妾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知道....” 冷汗直流的宇文温,捂着裆部断断续续的说着,过了不知多久,痛感消退,摸摸那话儿,确认完好无损,好歹松了口气。 方才,他携妻儿在兄长家作客,家宴上尉迟炽繁喝了酒,虽然没上头,脸蛋却红扑扑的,宇文温当时就有了想法,回到府里,便提出了一个要求。 那就是女子防狼术实战对抗。 宇文温当然不是有那种想法,而是真想检验一下尉迟炽繁的防身术功力如何。 尉迟炽繁当年被意图不轨的宇文强灌,如果不是宇文温玩命,尉迟炽繁就要被昏君所占,所以从那以后,宇文温一直让尉迟炽繁练习“女子防身术”,以防不测。 当然,若尉迟炽繁要靠防身术才能自保,实际上意味着已经身处绝境,躲得过一次,躲不过下一次。 宇文温当然不会让妻妾落入如此境地,但他认为技多不压身,无论是尉迟炽繁,还是其他几位美人,有防身术总是好的。 结果此次一实战,尉迟炽繁没控制好力道,差点假戏真做把宇文温给“废”了。 见着夫君痛苦的样子,尉迟炽繁急得眼泪都流出来,她无法想象万一宇文温出事了,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没事,三娘的力道还是差了些,要更用力才行。” “可是,可是....” “没事!为夫不是好好的么?三娘的防身术练得不错嘛!” 宇文温搂着爱妻,不住打气,防身术既然练了,那就得有效果,尉迟炽繁能“一击必杀”把他打得当场“跪地”,说明平日里确实是认真练习。 他就这么搂着尉迟炽繁,过了好一会,开口说道:“到了七八月,广陵城外江面上有大潮,十分好看,届时,为夫带着三娘,还有孩子们一起在望江亭上看,好么?” “好。” 尉迟炽繁偎依在宇文温怀中,感受着对方有力的心跳,只觉幸福非常。 相对后世,这个时代女子结婚的年纪很早,所以即便十余年过去,尉迟炽繁容颜依旧,甚至比起先前更加明艳动人。 佳人就在怀中,唾手可得,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但对于宇文温来说,两人之间的亲情更胜男女之情,此时此刻,首先想到的是家长里短。 “唉,新长安的新府邸也就住上这么几日,下一次回来,也不知何时了。” 尉迟炽繁没说话,她觉得只要能和宇文温在一起,子女也在一起,一家人平平安安,那么在哪里住,其实都无所谓的。 宇文温忽然换了个话题,没见王妃搭话,却不着恼,因为他只是有感而发。 成日里换地方住,就不知道下一次回长安,能不能... 正聆听夫君心跳的尉迟炽繁,忽然听到心跳急促起来。 第一百三十一章 际遇 “听说了么,吴地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哎哟你还没听说么?江南有刁民闹事,眼见着再这么下去,就要出大事了!” “真的假的,这不大军刚班师没几个月,怎么就闹起来了?” “真,比珍珠还要真!” “珍珠?哎,马掌柜,岭表的合浦珍珠到货了没有,我这急着要呢!” 窃窃私语中,郑善果目不斜视,经过几位闲谈的商贾身边,径直走进镖行大门。 君子耻于言利,出身荥阳郑氏的郑善果,可不想和这些市侩商贾扯上任何关系,也不想让人误会他和这些人交谈,坏了名声。 荥阳郑氏子弟,当然要清高些。 刚进大厅,镖行掌柜见着这位年轻人气度不凡,赶紧迎上来,却为郑善果的随从挡住:“这位掌柜,我等来办理...业务。” “不知贵客要办理何种业务?”掌柜当然有眼色,既然这位年轻人带着跑腿来,他就不能直接和对方交谈,于是引到一旁厢房,开始谈“业务”。 身份尊卑有别,郑善果不需要亲自和对方谈,只是默默听着,听到后面,却忍不住开口亲自说。 镖行的业务分几种,押货、送信、送人等,而此次郑善果带人来镖行“洽谈业务”,是要委托镖行送人,也就是派镖师护送他前往淮南扬州广陵。 掌柜看了名帖,赶紧行礼:“原来是郑参军,失敬失敬,小的方才失礼了。” 郑善果如今为豳王府记室参军,且不说郡望,他是官,镖行掌柜是民,尊卑有别,即便是谈买卖,掌柜的没资格和郑善果平起平坐。 本来这种事不需要郑善果来处理,但事关重大,郑善果对此很重视,所以不惜亲自到市侩混迹的镖行,亲自办理业务。 先前,豳王宇文温自长安前往广陵,就任扬州总管坐镇江南,但江南局势不稳,于是豳王先行南下,王妃及世子、庶长子稍后出发。 就在这时,本来要随豳王府车队出行的郑善果却因故请假了。 他的母亲崔氏患病,卧榻不起,孝顺的郑善果哪里能抛下寡母不管,自己离家远行,于是请了假。 所幸,崔氏的病很快痊愈,结果豳王的庶长子却生病了,豳王妃身为嫡母,不好让患病的庶子长途跋涉以免病情加重,自然要等庶子病好才启程。 现在,豳王妃陪着儿子在长安,那么郑善果想要前往广陵上任,就只能自己上路。 虽然他也有随从,虽然他也支付得起路费,但从长安到广陵,数千里路程,光靠自家的护卫,郑善果觉得不保险。 要是遇到危险,他倒是可以策马突围,但母亲怎么办? 如果是当年,郑善果的爵位还在,靠着食邑(虚封),他完全可以养得起一支队伍,护送自己和母亲平安抵达广陵,但现在不行了,所以得另外想办法。 那就是按着时下流行的做法,到镖行雇佣镖师,护送自己一家出行。 源自山南黄州的镖行,在长安都有分号,各家都实力雄厚,声誉颇佳,郑善果仔细打听了许久,权衡利弊,才下定决心走一趟。 然而看着“价目表”,他原本坚定的信心瞬间动摇:好贵。 按着报价,若要在镖行雇佣镖师护送他一行人前往广陵,所需费用抵得上他一年的俸禄(折价铜钱)了。 虽然郑善果手头还算充裕,但一下子花掉这么多钱,还真有点心痛。 确切的说,是母亲会心痛,他倒无所谓,毕竟又不是出不起,但可想而知母亲会唠叨。 “贵客的忧虑有道理,只是呢,贵客随行人员较多,又是要走完全程,那么费用自然就上去了。” 掌柜开始给郑善果提建议,那就是先自己出发,毕竟从长安经武关道至山南荆襄,一路上都很安全,待得抵达黄州,在西阳总号雇镖师,乘船走水路东进去广陵就可以了。 郑善果仔细琢磨了一番,觉得这样做确实不错,他自己有随从,而山南荆襄地界确实太平,到了西阳后再雇佣镖师,确保水上安全即可。 见着掌柜如此为客人着想,郑善果决定雇佣几名镖师,随他一起上路,沿途也好指点指点。 此即所谓“识途”,对沿途各处情况都很熟悉,知道沿途哪家邸店可靠,还可以帮忙雇船、雇车,能够帮助雇主避开一些黑店,避开危险的地段。 最主要的是,这些“识途”认得“江湖中人”,还可以随时和沿途镖行分号联系,应对一些突发事件。 镖行的这种服务,正好合适郑善果这类“高不成低不就”的出行者,所以他很快便作出决定,让随从办好相关手续,缴纳费用之后,立下契约。 刚出镖行大门,郑善果迎面碰到一人,却是陈国降官徐德言。 徐德言为“一代文宗”徐陵之孙,在陈国时任太子舍人,此次随着陈国天子、宗室、文武百官入关中,接受处置。 徐德言有才学,郑善果因为偶然的机会和这位江南才子接触,印象深刻,随后打了几次交道,算是相熟。 陈国降官无论文武,如今大多得朝廷任用,徐德言不在其列,但他的名字却广为人知,源自一段佳话。 陈国灭亡,宗室、后宫嫔妃入关中,执政的丞相,循例将后妃、公主们进行处置,大多将其赏赐给有功将帅,陈叔宝之妹乐昌公主据说容貌甚美,亦在其列。 不过赏赐名单尚未确定,平陈主帅、豳王宇文温上表,称乐昌公主已有佳偶,丞相知道后决定成人之美,让乐昌公主与其夫团聚。 乐昌公主的夫君,就是徐德言,此事被人传为佳话。 此时,郑善果得知徐德言想来镖行雇佣镖师,护送他和陈氏去黄州,不由得好奇:“徐兄要去黄州么?” “是的,不才得刘博士推荐,到黄州州学做助教,只是千里跋涉须得有人护送,故而到此看看....” 徐德言所说“刘博士”,是指信都刘焯刘士元,如今已闻名天下的黄州州学便是其一手创办,而刘焯一直都在为州学招揽人才。 郑善果闻言大喜:“徐兄!我不日要去扬州广陵,途经黄州西阳,你便与我一同出行,如何?” “啊?这..这...” 徐德言不知该如何回答,说实话,他囊中羞涩,实际上今日来镖行只是询价,若价钱太贵,他就只能等着有相识的人去山南,他就来个“顺路”。 陈国灭亡,徐家家境一落千丈,徐德言去年携乐昌公主去广陵,半路遇贼,随从几乎损失殆尽,所以如今身边没几个仆人,想要长途跋涉,总觉得不安全。 郑善果他认得,出身名门荥阳郑氏,为人不错,对方相邀,倒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只是.... “没有什么只是,我与徐兄一见如故,这一路上,正好做个伴!” 郑善果热情非常,当然他不是有什么不良企图,纯粹是见徐德言品行不错,正是母亲让他多亲近的那一类人,所以才热情相邀。 徐陵,是有名的南朝人物,和另一位文学名家庾信齐名,并称“徐庾”,能和如此名家子孙来往,郑善果觉得母亲肯定很高兴。 如此盛情邀请,徐德言却之不恭,只叹人生际遇,真的是说不清楚。 陈国灭亡,他以为国破之后就是家亡,从此和妻子天涯相隔,再难见面,结果却是那日偶遇的豳王宇文温,让他夫妻团聚。 如今,又得荥阳郑氏出身的郑善果相助,徐德言觉得自己能顺顺利利,果然是佛祖保佑。 有空,还得去庙里多烧烧香才行。 第一百三十二章 际遇(续) “欢迎光临,朋友,主神马自达与你同在!” “喔,同在同在。 ” 周法明向着门口两名迎宾的波斯胡人点点头,大踏步往邸店里走,其妻及随从紧随其后,俱是见怪不怪的模样,一行人风尘仆仆,似乎刚入城不久。 炎炎夏日,南昌又特别闷热,不过店里倒是较为凉爽,毕竟硕大的冰块放在厅内,光是看着就觉得凉快。 闻讯赶来的掌柜,将周法明夫妇引入后院,周法明对邸店的装潢很满意,笑道:“我说老李,你这门面不错嘛,有模有样的,若不是牌匾上写着南昌分号,我还以为如今是在番禹分号呢。” “啊,二东家说笑了,南昌分号哪里敢和番禹分号比。” “那不一定,南昌,如今势头也是不错的。”周法明翻看着掌柜交上来的账簿,只看了一下便交给妻子。 对于周法明来说,管账这种事,当然要媳妇负责,男人,要把心思放在正道上。 正道,当然指的是官场、战场。 周法明是这家邸店总号的东家之一,如今携家眷从岭表回中原,路过南昌,就来分号看看,顺便让妻子熟悉一下南昌分号,日后也好管账。 或者说是“理财”,毕竟中原和岭表不同,日常开支要大很多。 自当年朝廷平定岭表,随军出征的周法明就留在广州当官,这一当就是五年,经历了许多风雨,周法明成长不少,已经历练得老成许多。 带兵平叛、剿匪,钻山沟、密林,处理民政,劝课农桑、促进商贸,周法明什么都做过。 别人都说岭表烟瘴之地,视岭表当官为畏途,他不这么认为,虽然岭表气候确实异于中原,但实际上只要身强体健,注意饮食、注意防蚊虫,也没那么难捱。 更别说官署有大量冰块供应,使得大小官吏们得以从容渡过岭表的炎炎夏日。 一想到冰,周法明就想到钱,他以前从没想到,往岭表卖冰居然能如此暴利。 冰,冬天的中原寻常可见,可从没有人想过往岭表交广大规模贩卖冰块,豳王却想到了,然后就是一条利润丰厚的财路。 市舶司大力开展“北冰南售”贸易,如今的岭表沿海各州郡,对于冰块的需求与日剧增,可以用无底洞来形容。 参加市舶司“北冰南售”船队的海船数量逐年递增,连带着日兴昌柜坊的“理财项目”也炙手可热,周法明一想到自家的“理财”分红,就觉得是在做梦。 别的产业不说,光靠在日兴昌柜坊“理财”所得收益,周法明觉得自己要多傻才去贪污受贿。 李掌柜让人送上几份报纸,周法明仔细一看,最近一期报纸的日期,居然是前日,随后颇为感慨:在番禹,他看到的西阳报纸,基本都是一个月以前发行的。 西阳城里有报纸,上面有很多内容,政令、民生、商事面面俱到,其发行量逐年递增,越来越多的人接受了这一新事物,而报纸的“流通”范围,由西阳向四周扩散开来。 洪州南昌,和黄州西阳联系紧密,所以西阳城刊发的报纸,在南昌同样流行,而往返于中原和岭表广州的商队,会把西阳的报纸带到广州。 所以,在广州当官的周法明等官员,就靠着报纸了解黄州乃至山南地区发生的事情。 从一个侧面间接了解到黄州、洪州、鄂州乃至荆襄、淮西各地蓬勃发展的情况,看着商队带来的一份份报纸,周法明就觉得自己身在西阳。 现在,他就看到了一个“大新闻”:修了数年的光黄铁路,全线贯通。 时光飞逝,当光黄铁路在筹建时,身处广州的周法明就通过报纸知道了,如今仿佛一眨眼,光黄铁路已修好,真是让人感慨。 想到这里,周法明有些期待:“如今正好路过黄州,怎么着都得见识见识光黄铁路。” 李掌柜闻言回答:“二东家,恐怕如今也就暂时只能见识见识了。“ “此话怎讲?” “呃...铁路刚开通,据报纸说得先试运行,看看线路是否通畅,而沿途站点还在完善,那什么...列车时刻表还在编制,所以铁路暂时不对外开放。” “是么?那日后再说吧。” 周法明如是说,他此次卸任入京,要往长安去,不是翻越大别山去河南、两淮,虽然经过黄州,若想要感受一下光黄铁路,实际上不算“顺路”。 在岭表的五年时间,中原大变,尉迟氏覆灭,陈国灭亡,如今天下一统,太平盛世即将到来,这一件件大事,身处岭表的周法明却成为旁观者。 不过现在他回京另有任用,所以对未来充满希望。 周法明之兄周法尚,在湘州总管任上表现不错,如今也回京述职、另有任用,兄弟俩的际遇,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周法尚由当年的陈国叛将,成了周国执政、杞王宇文明赏识的人才,而周法明得豳王宇文温的赏识,历练多年,即将另有任用。 而陈国,已经不复存在了,建康,据说刚被夷为平地。 想到建康,周法明有些唏嘘,他自幼在建康长大,如今这六朝京城被夷为平地,自然有些伤感。 台城、边淮列肆、清溪府邸、瓦官寺、朱雀航、长干里,全都没了,只剩下秦淮河依旧流淌。 说到建康,说到江南,李掌柜向周法明透露了刚传到洪州的传言,那就是江南局势不稳,许多地方开始有人闹事。 “闹事?怕是要作乱吧,呵呵,哪个活腻了的敢作乱?”周法明闻言冷笑起来,“他们是失心疯了么?不知道是大王坐镇江南么?” “谁知道那些人是如何想的?估计是不服气吧。” “服气?谁当皇帝都和他们无关,这帮地头蛇,是恼火朝廷在江南推行均田制!” 周法明可不是傻瓜,对于时局清楚得很,周国实行均田制,而江南三吴地区,向来都是世家大族、强宗著姓说了算,无论是朝中权贵,还是地头蛇,都占据大量土地。 这些土地不会出现在官府的黄册里,不需要向国库缴纳一粒米,一根丝、麻,而大量隐户为权贵、豪强们耕种这些土地,同样不缴纳丝毫租调。 这是顽疾,自从当年衣冠南渡时起就存在了,严重影响国家收入,但历代建康朝廷都无可奈何。 而现在,长安朝廷要改变现状,虽然已免去江南十年赋税,但以广陵为治所、坐镇江南的扬州总管、豳王宇文温,可不会碌碌无为。 周法明翻越大庾岭时,就听经过的驿使透露,说扬州总管府已经开始在江南括田。 丈量田亩,清查隐户,为十年后开始收租调做准备。 如此一来,各地豪强哪里还坐得住,迟早要发飙。 “这帮蠢货,还以为大王就只是为了括田?” 周法明把报纸旁边一放,起身在房内来回走动:“淮西那帮傻瓜是怎么完蛋的,他们不懂?好啊,现在,大王就会让他们知道,‘死’字怎么写!” “谁说不是呢,这不大家都在摩拳擦掌,等着大王一声令下呢。” 李掌柜语气轻松的说着,豳王向来主张“有钱一起赚”,只要豳王一打仗,就一定会打胜仗,而随后,大家发财的机会就来了。 “老李,看你这话说的。”周法明笑起来,“好像大王是故意逼这帮人造反似的。” 第一百三十三章 摩拳擦掌 “当、当、当....” 钟楼上的时钟正点敲响,刚下车的李方习惯性掏出怀表,将分针调至正点,见着酒肆内几位老相识迎上来,他收好怀表,笑着拱拱手: “诸位,李某来晚了,恕罪,恕罪!” “李员外哪里的话,某等也是刚到,刚到。 ” 几位中年人笑眯眯的奉承着,如众星拱月般围着李方,一行人转入酒肆雅间,雅间内上座,自然是虚席以待李方。 “这是怎的,大家何以如此拘束?李某还是原来的李某,怎么大家拘束起来了?不至于嘛!” 李方笑眯眯的说着,几位中年人哪里听不出对方语气中的自豪之意,自然是摆足了姿态,一副以对方马首是瞻的态度。 虽然大家都知道李方就是故意踩点赴会,让大家等,但没人敢有意见,因为对方的身份可大不一样了,有资格如此行事。 且不说李方的财力雄厚,是豪商中的豪商,就说官民有别,李方如今是官,几位老相识依旧是民,那自然要分尊卑。 大家尊称叫一声“李员外”,可不是无风起浪,如今李方得授“左员外侍郎”一职,正三命,品秩如寻常县令、正六命州治中,是郡县官级别。 有了这个官位,州郡父母官们摆筵席、开诗会,李方有资格和各方贤达一起参加,谈笑有鸿儒,而不是一众“白衣”。 这种机会,花多少钱都买不到。 在黄州商会一众商贾看来,老相识李方,如今可是土鸡变凤凰,不得了了。 李方已经是“官”,而不是“商”,有朝廷赐予的绶带印章,若摆起谱来,其他人都得自称一声“草民”。 员外侍郎,指设于正额以外的郎官,周国的左、右员外侍郎归属散秩,即无实权的散官,除了官号,没有明确的职权,也没有正经的吏员做属下,俸禄等于没有。 而且“员外侍郎”的简称应该是“侍郎”,但这很容易让人误解为实职官,让许多官员颇有微词,故而简称“员外”,即“正员以外官员”的意思,以示区别。 虽然得授“员外侍郎”的官员,一般都还会有职官官职,但商人出身的散官,能得此官职已经是破天荒,不可能有实职。 即便如此,成了“员外”,对于“士农工商”中的“商”来说,已经是脱胎换骨的变化。 商人,即便家财万贯,但在朝廷看来属于贱籍,比平民的地位要低,和狗差不多。 原本是商人出身的李方,如今成了官,那就是从狗变成人,还是超越“草民”的“人上人”,见到寻常小吏,可以不用直觉低人一等,底气更足了。 虽然李方的长子如今已做到郡守,没人敢当面讽刺他是“白衣”,但李方本人的身份是“商”,总归是一个心病。 如今这心病不见了,“李东家”成了“李员外”,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成日里见了人都是笑眯眯的。 而不止李方,几位豪商中的豪商,都成了“左员外侍郎”、“右员外侍郎”,而几位镖行的大东家,也成了“员外侍郎”或“员外司马”。 员外司马,正一命,亦是散官,获此官职的人同样被称为“某员外”。 之所以朝廷给予如此殊荣,当然不是卖官鬻爵,而是为了嘉奖李方等“纳税人”的优异表现,毕竟山南荆襄的豪商们为了支持宗室收复大周江山,出了许多力。 纳税人,特指长期向官府缴纳大量税金的人,纳税记录必须登记在册,经年累计,才有资格获得“提名”。 也就是说想要成为“某员外”,靠钱买是买不到的。 得至少连续纳税五年,纳税金额累积到一定数值之后,才有资格得地方官上报朝廷,再根据种种表现,看看是否有无劣迹,才考虑是否授予散官官职作为奖励。 为了防止滥授散官导致“员外”满地走,累计缴纳税金的数额定得很高。 而且还得是做实业缴纳的税,税金才能累计起来,若只是缴纳过路税等税,没资格进行累计。 李方等几位主要经营实业的商人,此次实现了从狗到人的蜕变,这让许多商贾受到了强烈刺激,纳税的**空前高涨。 然而纳税的金额不是商人想多缴就多缴,得看“营业额”或者“交易额”来缴纳税金,如今的税吏精得很,商贾想多缴税,人家还不收。 所以,如今山南荆襄、黄州、洪州各地的大东家们,憋着股劲要“纳税”当“员外”。 当官,这是无数人祖祖辈辈的夙愿,即便只是有名无实的散官,那也是官,由“某东家”变成“某员外”,相互间的差别就是狗和人的差别,有谁不想? 有了一官半职,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不仅可以庇护宗族,让那些奸滑胥吏不敢轻易打主意,还能让自己日后在族谱里的地位,比其他人要高。 子孙后代提起来,都要说“祖上某某某,为员外侍郎”。 为了朝廷的一纸任命,为了成为“员外”,多少东家红着眼要兴办实业,或者扩充产业规模,要成为“纳税大户”,然要想增加交易额、营业额,前提是生产出来的各类制品得有广阔销路。 换而言之,要有市场。 市场,是一个已经流行起来的词汇,对于黄州的商贾来说,他们的市场,都是靠官军打出来的。 具体来说,是豳王打出来的。 大王南征,江州(如今的洪州总管府),巴、湘(如今的潭州总管府),桂州、岭表交广,成了一片广阔的市场。 大王东征,河南、淮北,成了新的市场;大王主持市舶司,海贸,为黄州乃至山南商贾打开了又一片广阔市场。 去年,大王平陈,富庶的三吴之地,再度成为一个新市场。 无数人,通过开办各类作坊、兴办实业,从豳王开辟的市场中赚取大量利润,养活了家人,养活了宗族,供养子弟到黄州州学读书,靠考试当官。 当然,现在还有“纳税当官”。 巨大的市场,让无数人获益,紧紧跟随着豳王向前冲,谁敢扯后腿谁就要倒霉,而现在,居然有人不知死活在前面挡路,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现在,聚会的人们就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 议论了一下时局,李方率先发话:“大家都知道了,江南那边,有人不老实,居然敢唆使无知百姓对抗朝廷,对抗大王!” 他说到这里,是真的义愤填膺起来,用手不断拍着食案,官威蹭蹭蹭就散发出来:“日兴昌柜坊,年初才在江南开展业务,放青苗贷!” “在座诸位,刚在广陵设了分号,往江南各地租借大量耕牛、铁犁,和当地大户谈好了丝、麻的收购,定了契约、交了定金!” “还有,眼见着秋天将至,市舶司的订单,大家都要用船运往广陵、京**付,结果江南居然有群逆贼居然搞事了!” “大王...朝廷,绝不会姑息这些逆贼,我们,要为官军平定江南尽一份力,所以,今日李某召集大家来聚一聚,就是要议出个办法来。” “员外,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等愿意竭尽所能,协助官军平定江南!” 在场所有人都纷纷表态,这可不是敷衍了事,而是迫切的想出一份力,豳王要打仗,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有资格尽一份绵薄之力。 打仗,除了武人,对于其他人来说,从来都是亏本的事情,然而豳王就能把打仗变成好事,尽可能让更多的人从中受益。 所以,打仗好,大家都盼着打仗,当然,前提是这场由豳王来打,或者是豳王来牵头。 江南有人搞事,大家听了之后反倒喜上眉梢,因为大王就坐镇江南,等仗一打起来,大家发财的机会就来了。 此时此刻,不止雅间内几个人,黄州,甚至周边各地,都有许多人摩拳擦掌,大家都在等,等江南那边传来“好”消息。 阿弥陀佛,你们赶紧作乱,一作乱,就要打仗,我们就能发财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诸位,寡人不喜欢战争! “当当当”的声音响起,那是钟楼上的时钟正点报时,街道上行人依旧来去匆匆,大部分人对这声音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有少数人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怀表对时间。 听着钟声响起,然后停下脚步对时间的人,绝对不是广陵本地人. 此时此刻,织造司官员徐盖同样停下脚步,掏出怀表对时间。 他本来没有这种习惯,但因为公务原因,渐渐养成了对时间的习惯。 在亳州小黄时,城里就有钟楼,而想要确认自己的怀表走时准不准,就得在钟楼正点报时的时候对一下时间。 实际上这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大家不需要精确到“分”的时间。 农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需要这么精确的时间,工匠们同样如此,平民们亦是这般,只有大规模纺织布匹的水力作坊,需要精确计时,计算产量和工资。 纺织作坊需要精确计时,和纺织作坊打交道的人就染上了“对时间”的习惯,徐盖正是其一,他对好时间,继续向前走。 河南道织造司,因为连年业绩出色,为国库带来大量收入,所以朝廷开始在别的地方设置织造司,河北道织造司、山南西道织造司陆续筹建。 与此同时,东南道织造司亦在筹建。 东南道织造司,负责淮南、江南各地织造事宜,而作为河南道织造司表现出色的官员,徐盛和几位表现同样出色的同僚承担了东南道织造司的筹建工作。 东南道织造司官署位于广陵,以便兼顾淮南、江南三吴之地,所以徐盖从亳州小黄来到扬州,成了寓居广陵的外地人。 淮南、江南原是陈国故地,自去年年底战事结束之后,百废待兴,朝廷免了十年赋税,以便百姓休养生息,与此同时,设织造司,要为国库带来更多的收入。 按照河南道织造司的经验,如果织造司以理价格“预购”百姓出产的丝麻,对于刺激当地百姓种麻、种桑发展很有帮助。 而水力纺织作坊想要运转起来,需要兴修水利,雇佣大量劳动力,如此可以吸纳大量无地游民,让对方能够自食其力养活自己。 当然,要想成为一个合格的纺织工,需要进行“上岗培训”,这需要时间,也需要熟练工来手把手教。 所幸河南道织造司有大量熟练工,也正是如此,才能为其他织造司的筹建提供有力支撑。 徐盖和同僚对于织造司的建立和运作很有经验,鼓足干劲忙碌了数月,终于有所建树,可时局突变,江南躁动起来,为东南道织造司的前景蒙上了一层阴影。 在东南道织造司官署大门前,徐盖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天空,只见乌云蔽日,预示着即将有一场大雨来袭。 如今是夏秋之际,雨水多,一旦下起雨来,可以接连下上几日。 就不知这场雨,何时能够结束。 。。。。。。 大雨倾盆,绵延数日,扬州总管府署内,宇文温看着屋檐下的水帘有些无奈,如今是雨季,雨一下起来轻易不会停,那意味着兵马调动多为不便。 收回视线,他看向手中的信,信中熟悉的字迹,为尉迟炽繁所写。 这是一份家书,远在长安的尉迟炽繁向身处广陵的宇文温报平安。 年初,宇文温班师回朝,路过洛阳时,把王妃、世子、庶长子也带上,一起入京,见见大场面。 后来他改任扬州总管,即将从长安启程赴任之际,却得知江南局势不稳,于是连夜南下,王妃尉迟炽繁则带着世子、庶长子稍后出发。 结果庶长子宇文维翰病了,尉迟炽繁不可能让庶子带病长途跋涉,便留在长安,照顾宇文维翰,世子宇文维城自然也留下来。 好不容易等宇文维翰痊愈,又休养一段时间恢复体力,结果世子宇文维城又病倒了。 尉迟炽繁急得团团转,自然不能带着儿子出发,还是得留在长安,等儿子病好了再走,如此一来,就拖延到现在。 而宇文温的其他家眷,早已抵达广陵,杨丽华虽然担心儿子的病情,却不好赶去长安,以免让人认为她不信任王妃,故而如今豳王府家眷之中,就差尉迟炽繁母子三人不在广陵了。 尉迟炽繁在信中报平安,说宇文维翰的病情稳定,开始好转,想来好好调养一段时间就能痊愈。 确认儿子安然无恙,宇文温松了口气,对于他来说,无论嫡庶,都是自己的血脉,而这年头低下的医疗技术水平,足以抹杀贵贱之间的等级差距。 在病魔面前,无论贵贱都是平等的。 他的两个儿子,染上的是风寒,并不是仆人们照顾不周,而是病这种东西,根本就无法绝对避免。 患上风寒,也许只是普通的头痛发热、感冒流鼻涕,但一不留神很容易转为肺炎(痨病),在这没有抗生素的时代,患上肺炎就意味着患上绝症。 即便没有患上痨病这种绝症,一般的病症,吃药只是辅助,主要还是看病人身体的抵抗能力如何。 宇文温如今就觉得很庆幸,庆幸他一直注意让儿子们锻炼身体,增强抵抗力,不然一个个娇生惯养,染上病就很容易一命呜呼。 正思索间,敲门声起,片刻后一名吏员来报,说诸将已经到齐。 宇文温收好家书,起身走出房间,转入议事厅,只见厅里人满为患,都是将领。 身着戎服的宇文温,虽然没有穿铠甲,却依旧威风凛凛,众将见其到来,纷纷行礼。 此时此刻议事厅内的将领,有的是宇文温多年部下,有的则是外调而来,第一次听命帐下。 宇文温来到上首,身后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舆图,他拿起一根竹竿,直入主题: “江南,有人图谋不轨,煽动无知百姓,围攻官署,辱骂、恐吓官吏,甚至寻衅滋事。” “这些官吏,还有百姓,是朝廷的子民,绝不容宵小蹂躏,那些人想做什么,不言而喻,现在是寻衅滋事,那么接下来呢?” 宇文温说着说着,目露寒光:“江南初定,许多州、郡、县官吏,是朝廷特选的干练之才,他们拜别父母,告别妻子,到江南来,为朝廷牧守一方,教化百姓!” “他们之中,许多人被狂徒围攻,谩骂,甚至还有性命之忧,寡人,作为扬州总管,绝不容许任何人,践踏朝廷威严,危害官吏的安全甚至性命!” “如今大雨倾盆,不知何时平息,兵马调动,多有不便,但那又如何!” 说到这里,宇文温环视众将:“诸位,寡人不喜欢战争!因为国虽大,好战必亡,仗,能不打,就不打!” “但寡人不想打,有人却活腻了!所以.....” “明日,各部兵马立刻渡江,扫平魑魅魍魉!” 第一百三十五章 努力 “咔哒、咔哒、咔哒...” 有规律的声音中,杨济看着窗外景色不由得出神,虽然在画册里看过夏口的远景,但现在当他亲眼看到夏口时,却无法相信这座城市的变化,真的是脱胎换骨。 夏口城的轮廓,不同于寻常城池,而远在其上的西阳,更是不像人间城池。 “阿耶!这咔哒声是怎么了?” 稚嫩的童音,让杨济收回视线,他看向对坐,看向趴在马车车厢窗台上的幼童。 那是他的儿子,四岁多,而夫人冼氏坐在一旁,一手扯着儿子的衣襟,生怕小家伙掉出窗外。 其实这是多余的,因为车窗有栏杆。 “阿耶!”小家伙忽然发问。“为何车底下会有咔哒、咔哒的声音?” “啊,这是因为铁轨有节,就像竹节一般,所以车轮经过时,会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喔....” 小家伙饶有趣味的看着车窗外不断向后移动的风景,杨济看了看夫人,两人相视一笑。 杨济终于有家了,他对这个时代的感觉,终于不是如旁观者看戏那样,而是深深参与其中,有了亲情的羁绊,再也不能独善其身。 他在岭表当了五年有余的广州总管,如今总算得以离任、返回中原。 杨济在任上劳心劳力,平定叛乱,劝课农桑,调解汉、俚、僚各族百姓的纷争,又不畏烟瘴,在治下各州郡巡视,视察民情,听取各俚僚酋帅的心声。 又实际上分管市舶事务、盐务,还把番禹城从里到外重新翻修一边,疏浚河道,扩建海港,给后任广州总管留下了一个欣欣向荣的番禹。 出城那一天,番禹百姓们在城外相送,看着一张张真挚的笑脸,杨济觉得这几年的辛苦没有白费。 他带着家人乘船循着浈水北上,看着熙熙攘攘的浈阳峡栈道,看着繁荣的曲江、始兴城,看着商旅如梭的大庾岭道,他觉得自己真的没有虚度五年光阴。 而进入洪州总管府后,看着繁荣热闹的南昌城,看着船只如云的湓口,看着大江之上如过江之卿的货船,看着宛若火焰山的大冶,他知道,那个人,同样没有虚度五年光阴。 不似人间城池的西阳城,就是最好的证明,这座城池以前所未有的面貌,出现在杨济面前,让他错愕,让他哑然。 敲门声起,待得杨济说了声“进来”,一名吏员推开车厢门,向他禀报一个突发事件:因为夏口车站内一列货车发车晚点,所以他们的列车要在站外等上大概十几分钟,以便调度。 “本官知道了,无妨。” “是,卑职告退。” 人刚走,小家伙就有问题了:“阿耶,什么是晚点?” “就是迟到的意思。” “哦....”小家伙似懂非懂。 杨济入京述职,抵达西阳后,如其他赴京官员一般,到南岸武昌乘坐轨道马车前往鄂州州治夏口,然后乘船入汉水至樊城,再转陆路经武关道入关中。 所以,他和妻儿此时乘坐“专车”前往夏口,专车车厢十分舒适,又是天下闻名的轨道马车,让第一次来到中原的冼氏和儿子觉得十分新奇。 母子俩好奇的看着窗外景色,而杨济则渐渐深入沉思。 现在是秋天,而江南却燃起战火,年初陈国灭亡,但江南各地依旧有大量心怀不满之人蠢蠢欲动,所以,战争不可避免再次爆发。 却很快就要结束了。 作为“不正常人类”,杨济知道历史上隋国平陈后,江南就发生过大规模叛乱,所以如今江南有事他不觉得意外。 另一个“不正常人类”宇文温,同样知道这一点,所以准备充分,在这个时代爆发的叛乱,造成的破坏、影响,必然比“原先”的叛乱要低。 但有一点是不会变的,那就是事情背后的原因。 江南初定,随后爆发叛乱,表面上的原因,是南朝百姓不服北方朝廷的统治,但实际上,却是各地豪强大户对于北方朝廷政策的反抗。 三吴之地,土地兼并的情况很普遍,而许多世家高门、权贵、强宗著姓,占据着大量田地,却不会为此缴纳一丝一毫赋税。 与此同时,在其名下还有大量隐户,同样不会向官府缴纳一丝一毫赋税。 这对于朝廷来说,是顽疾,因为收不上税,故而更多的赋税压到那些自耕农身上,加上沉重的劳役和盘剥,让自耕农们纷纷破产,逃到各地大户那里当佃农。 与此同时,自梁武帝以来,南朝佞佛,大量佛寺如雨后春笋般出现,这些佛寺同样占据大量田产,名下同样有大量隐户,甚至还放高利贷,大肆兼并土地。 权贵、豪强、佛寺,无时无刻不在侵蚀土地和百姓,日积月累,就导致建康朝廷财政状况每况愈下,当权者即便有心整治,却因为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无法治本。 这就是南朝积弱的原因,而病根子,从衣冠南渡时就落下了,王与马通天下的背后,就是世家大族做大的现实。 南朝一次次的北伐,却因为各种原因失败,然后南朝内部纷争不断,不断丢失国土,晋末宋初,南朝国境线尚且能抵达黄河南岸。 结果国境线渐渐的后退,退到淮水,再退到长江。 所以,要想国富民强,光整顿吏治不行,还得瓦解门阀制度,整治豪强,把百姓和土地从地头蛇手中抢过来,归入朝廷的有效管理之下。 一个国家,必须收得上税(实物税,主要是粮食和布帛),才能赈灾,才能养活军队,才能消除边患,保得国泰民安。 这是宇文温和杨济讨论时提出的观点,杨济深以为然,要保证税收,就得尽可能抑制土地兼并,而要在这个时代实现,却不容易。 这是世家门阀的时代,和世家门阀、各地豪强作对,那就是和天下作对,走投无路的世家门阀、各地豪强们,会选择一个“自己人”,与妄图“毁灭天下”的“狂人”决战。 一如河北豪强选择高欢对抗尔朱氏;一如关陇权贵选择“自己人”李渊,对抗隋帝杨广,对抗山东豪强窦建德。 又或者引狼入室,投入外敌怀抱,一如明末那样。 想到这里,杨济有些恍惚,他本已战死于崇祯十五年的沂州城头,那时,朝廷还在,陛下还在,大明还有希望。 而“后来”,他听得宇文温说起崇祯十五年后的历史,只觉得悲愤万分,却又无能为力。 朝廷,内忧外患,大厦将倾,陛下即便有心杀贼,却已无力回天,最后只能自尽殉国,那种绝望,杨济都能从宇文温的陈述中感受到。 抑制土地兼并,收足额的税,太难了。 对于杨济来说,“朝廷”这个词有双重意义,一个是大明朝廷,另一个是如今的大周朝廷。 这个时代已经和历史大相径庭,他不知道接下来的路,会通往何方,不知道这个朝廷,会不会如那个朝廷一般,在内忧外患之中土崩瓦解。 如果,宇文温能“循规蹈矩”,按照李唐的路子走下去,那么这个朝廷,必然能有百年以上的国祚。 但杨济知道,宇文温可不会这么走。 这个人,十分“狂妄”,要挑战天下,走一条不同寻常的路。 而江南,就是牛刀小试的地方。 想到这里,杨济收起思绪,紧握双拳。 宇文温正在努力,他也要继续努力,不能让宇文温一个人孤军奋战。 第一百三十六章 疯狂 “嘭”的一声,书案被人拍得乱颤,上面的笔墨纸砚跌落地面,黑白相间,宛若一副风景画,只是这风景看上去十分荒凉,有些萧瑟。 丞相、杞王宇文明,呼哧呼哧喘着气,起身在书房里走来走去,发红的右手紧握成拳,。 一向行事稳重的宇文明,很少有失态的时候,当然这不是他“道行高深”,而是还没愤怒到那种地步。 当年,故杞王宇文亮遇刺身负重伤,亲眼目睹父亲惨状的宇文明就十分愤怒,那之后直到今日,宇文明才再次愤怒得想要亲手杀人。 身为大权在握的执政,按说没人敢惹他,但现在,就真的有人敢。 宇文明的宝贝儿子宇文理,已经年满二十,该成婚了,身为父亲的宇文明,自然为儿子的婚事操碎了心。 这年头,男子结婚的年纪颇早,大把权贵子弟十几岁就成亲了,别的不说,宇文明的弟弟宇文温就是如此。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要“门当户对”,权贵的郎君,自然要娶权贵的女郎,而女子成亲的年纪,甚至低到十二岁。 好不容易有个门当户对的女郎到了适婚年纪,你儿子不娶,大把权贵子弟要娶。 所以当年宇文温结婚早,就是因为尉迟家的女郎尉迟炽繁到了适婚年纪,于是两家家长一拍即合,亲事成了。 本来宇文理十五岁时就可以考虑婚事,但作为父亲的宇文明,觉得自己宝贝儿子的婚事不该如此草率,以他家的身份,宇文理就该娶身份更好的媳妇。 当时,他们父子还在山南,朝廷大权,为尉迟氏牢牢把持,虽然山南荆襄有的是想嫁女的大族,但宇文明觉得自己儿子那么优秀,一般的人家配不上。 所以,一心想为儿子找个名门闺秀的宇文明决定缓缓再说,他要给儿子找的媳妇,必须门当户对。 或者,是世家高门出身。 不知不觉数年过去,宇文明作为执政,任内平定天下、统一中原,待得时机合适,他就要御宇天下,成为皇帝,而宝贝儿子宇文理,就会是皇太子。 那么,未来皇太子要娶的未来太子妃,更不能随便了。 满怀信心的宇文明,张罗着给儿子定亲,他的目标,首先定在世家高门,也就是五姓七望。 所谓五姓七望,实际上为非正式的说法,没有任何官方公文用过这个词,但这词却广为人知。 五姓七望,指的是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其中李氏、崔氏各有两个郡望,故而称之为五姓七望,或五姓七家。 五姓七望,是天下第一等世家,天生贵种,士族中的士族。 宇文明觉得,他的儿子宇文理那么出色,身份如此尊贵,仪表堂堂,能文能武,只有五姓七望的女郎才配得上。 于是,宇文明暗地里派任作为媒人去和五姓家族联系,满怀期望的等着好消息,如今消息陆续回来了,却不是好消息。 不知怎么回事,五姓七家的主支、旁支之中,有适龄女郎未嫁的家长,都说自己女儿已经结亲,所以对于杞王的美意感到十分遗憾。 一家是这样,两家是这样,几家是这样,都还情有可原。 结果全部是这样,哪里会这么巧。 宇文明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他为儿子求亲,当然事前先摸过底,然后才有的放矢派人接触对方家长、说媒,结果这帮人明明之前女儿没有定亲,却不约而同说已经定亲。 宇文明又不是傻瓜,当然知道这是五姓七望家族的托词,这让他错愕的同时,就是暴怒。 我儿子,将来会是皇太子,再将来,会是皇帝,君临天下的天之骄子! 你们居然敢看不起我们父子! 愤怒的父亲,愤怒的执政,愤怒的未来天子,三重愤怒,让宇文明气得失态,他知道,五姓七望家族一向自视甚高,看他们宇文氏是武川镇的粗鄙武夫,甚至也看不起关陇权贵们。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数十年前武川镇大户宇文氏,如今是天下的主人,高贵的皇族,宇文明觉得以这种身份求亲,总算是配得上五姓七望的身份。 结果,人家依旧当他父子是粗鄙武人,不屑一顾。 自尊受到严重伤害的宇文明,气得牙齿都要咬碎了,如果五姓七望一直眼高于顶也就罢了,问题对方是看人下菜。 元魏时,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就和元氏皇族通婚,那时怎么不见眼高于顶? 高齐时,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同样和高氏皇族通婚,那时怎么不说粗鄙武人? 齐神武帝高欢,出身六镇之一的怀朔镇,而周文帝宇文泰,出身六镇之一的武川镇,当时高欢只不过是寒酸镇兵,在城头放哨喝西北风的那种,而武川宇文泰,好歹是能在镇将面前说上话的人了。 你们能和高氏通婚,却看不起我们宇文氏... 你们这群混蛋,竟敢看不起我父子二人! 宇文明无法用语言形容自己的愤怒之情,若是当年周齐相争,五姓七望看不起他们还情有可原,可如今近天下已定,宇文氏坐稳了江山,这帮人还看不起他们,就让宇文明怒气难消。 不知在房里走动了多少来回,宇文明依旧气得不行,不过当他看见滚落地上的奏章,忽然心情一松。 看不起我是吧?我让豳王去收拾你们这群混蛋! 让你们全都到岭表种甘蔗! 宇文明想着想着,长舒一口气,坐回座位,拿起奏章,再次认真看起来。 今年关中大旱,大半年都没怎么下过像样的大雨,若不是三门峡粮道竣工、关东大量粮食输入关中,加上有蒸汽抽水机不停的抽水灌溉农田,关中现在就已经爆发大规模饥荒。 这一切,除了宇文明应对得力,还多亏了豳王宇文温的奇思妙想,宇文明觉得,有这么一个弟弟做好帮手,真是不错。 而夏末,江南出事了,各地爆发叛乱,许多逆贼甚至自称天子,定年号,置百官,一时间江南烽烟四起,天地几乎为之变色。 但坐镇江南的扬州总管、豳王宇文温,很快便做出反应,派出大军四处平叛。 官军将士表现英勇,各部兵马主动出击、相互配合,历经数百激战,将各处乌合之众击溃不说,还穷追不舍,不给对方以苟延残喘的机会。 为了追击残敌,官军将士不畏艰险,翻山越岭,跋山涉水,甚至渡海迂回,死死咬住溃败的逆贼,将其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按照最近所得战报,三吴之地的逆贼已经清剿完毕,而逃入群山、海岛之中的余孽,大半已经覆灭。 短短数月时间,还没到冬天,战事就接近尾声,豳王宇文温,再次让朝野上下见识到何为“无坚不摧”。 对此,宇文明很满意,这说明他派弟弟坐镇江南没有错,不过对方接下来所做的事情太过于疯狂,近日已在长安引起轩然大波。 这种疯狂,在此时此刻的宇文明看来,却宛若三伏天喝了一碗冰镇酸梅汤,痛快不已,想到眼高于顶的五姓七望,他心中恨恨: 你们这些混蛋,就该让豳王好好收拾收拾! 第一百三十七章疯狂(续) 后院暖阁,杞王妃李氏正与世子宇文理说话,李氏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太好,虽然说不上大病,却一直病恹恹的,不过有良医调理,又不缺名贵药材,所以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虽然宇文明纳了几个妾,个个年轻貌美,但李氏作为原配,在王府地位一直不坠,别的不说,光是她为宇文明生下两个儿子,就足以母凭子贵。 世子宇文理,如今已过二十岁,宇文明对嫡长子的表现很满意,可以说寄予厚望,更别说故杞王在时,对宇文理同样寄予厚望。 李氏如今最关心的事情,是长子的婚事,而今日宇文明不知何故,独自一人在书房里待了许久,都不过来和儿子说说话,这让李氏有些担心。 宇文明最近除了忙政务,还在张罗宇文理的婚事,这一点李氏是知道的,她也参与其中,知道夫君希望和五姓七望之中的一家联姻。 他们的儿子,是未来的皇太子,再以后将是未来的天子,所以,担得起五姓七望的女郎。 其实,李氏也不强求宇文理一定要娶五姓女,她觉得儿子未来肯定是皇太子,那么对于皇太子来说,太子妃的娘家实力如何,也是必须考虑的问题。 从这个角度出发,李氏觉得儿子娶朝中某位权贵的女儿为妻也很不错。 有了娘家人的助力,太子妃可以协助宇文理稳住局面,日后宇文理继位,也有外戚可以依仗。 当然,这得把握个度,不然让外戚来个鹊巢鸠占,如同当年杨坚那样,可就不妙了。 母子间正说着话,一名侍女入内,向李氏禀报,说大王回话,尚有事务处理,稍后再过来。 宇文理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李氏隐约觉得儿子的婚事出现波折:看日子,这两天充作媒人的几位也该有消息传回来了,宇文明迟迟没有过来宣布好消息,恐怕.... 宇文理见着李氏有些走神,开口问道:“母亲?” “嗯?阿理想说什么?” “啊,孩儿将母亲若有所思,不知忧心何事。” “无事。”李氏看着儿子,开始转移话题:“听说你二叔在江南搞出什么事,如今引得长安城内议论纷纷?” 听得母亲问江南之事,宇文理来了精神:“嗨,没什么,二叔嘛,母亲是知道的,想来对佛寺看不惯,所以就....” “所以就灭佛了?”李氏听到这里,说话音调都高了几分,她和许多贵妇一样,笃信佛教,也知道小叔子宇文温对佛寺太多颇有微词。 南朝佞佛,佛寺更多,她就怕宇文温一时冲动在江南搞灭佛,做得太过火,以至于名声扫地。 “灭佛?母亲听谁说的?二叔没有灭佛啊。”宇文理笑着摆摆手,“二叔只是清理那些附逆的佛寺罢了。” 宇文理如今已不是当年在黄州求学的懵懂学子,经过几年历练,见识多起来,此时,根据自己得知的消息,向母亲说起江南发生的事情。 江南各地发生叛乱,不过如今已被豳王宇文温领兵扑灭,而豳王随后对附逆者进行清剿,手段之猛烈让人咋舌,而这种手段,被称为“瓜蔓抄”。 江南各处,一旦某地发生叛乱,主谋,党羽自然要严惩,而其亲人,要受牵连,虽然不至于牵连九族,但范围也很大,牵连之广,以至于有顺藤摸瓜的形容。 进而有了“瓜蔓抄”的说法。 而不仅是参与叛乱之人的族人要受牵连,甚至连许多佛寺都受到牵连。 此次江南各地叛乱,其背后除了陈国故吏,利益受损的豪强煽动之外,实际上还有一些佛寺在煽风点火,原因倒也简单,那就是朝廷清理佛寺,把江南各地佛寺的数量消减了超过七成。 不仅如此,还清查寺产,勒令那些蓄养奴仆,荫庇佃户、拥有大量田产的寺庙放人、还田,不还田也行,今年开始就足额缴纳租调。 虽然朝廷免了江南十年赋税,但豳王认为,出家人本来就该清心寡欲,一心念经诵佛,结果一个个宛若大地主,吃得满面红光、肥头大耳,甚至还玩女人,有私生子。 这样的行径有辱佛门清誉,必须“清查”绝不姑息。 更别说有的佛寺多行不义,不仅放高利贷,还藏污纳垢,成了贼窝,祸害周边百姓。 前期一番整治过后,可想而知多少佛寺心中不满,其信众自然群情激奋,于是乎趁着江南大乱,开始趁火打劫。 后来,逆贼被官军击溃、歼灭,豳王随后开始算账,对各地佛寺实行“瓜蔓抄”,凡是有弟子、信徒参与叛乱的,都要追究责任。 不仅如此,豳王还请来江南几位德高望重的高僧,对江南各地的僧人进行考核,来个“人人过关”。 所谓“人人过关”,就是考核各佛寺的和尚其佛学修为,核对其出家前的身份,然后根据几位“考官”的评定,对这些和尚做出不同处置。 考核合格的僧人,在官府登记相关信息,然后发放“度牒”,先集中起来安置,待得佛寺清理完毕,再分派到新佛寺诵经念佛。 考核不合格的僧人,勒令还俗,如果有作奸犯科者,还得追究其罪责,这样的“人人过关”,按照豳王的说法,就是替佛祖清理那些骗吃骗喝、败坏佛门清誉的无耻之徒。 至于佛寺数量,每郡只许有一座佛寺,寺主、主持不但必须有“度牒”,还得在当地官府“备案”,佛寺可以放贷,但必须在官府见证下定借契,而且利息不许超过规定数额。 佛寺必须有吏员驻守,账目每三月一查,寺庙名下基本田产可以保留,但现有田产超过规定数量,必须在官府报备,然后多出来的田产要缴纳租调。 如有人投宿佛寺,必须在驻守佛寺吏员处报备,豳王还推行了一些管理措施,确保佛寺在官府的见证下“健康发展”。 “原来如此....” 李氏点点头,心定了一些,她就怕小叔子搞灭佛,惹怒佛祖,最后不得好死。 如今看来,似乎豳王是为佛门清理门户? “二叔当然是清理门户了,那些骗吃骗喝的假和尚,就是该清理!” 宇文理说到这里,愈发兴致勃勃,他觉得二叔还真是行事果断,不仅在江南清理佛寺,还对逆贼斩草除根,毫不留情,也不管风评如何。 那些被瓜蔓抄的逆贼及亲人,多为当地大族,而瓜蔓抄之后,这些人全部被押上海船,流放岭表交广。 “流放岭表?!” 李氏听到这里,不由觉得心惊,她听人说那岭表可是烟瘴之地,外地人去了,头一年九死一生,第二年全部死光。 如今这些被瓜蔓抄的人们甚至整个宗族,被官府流放到岭表,恐怕是凶多吉少。 “母亲勿忧,二叔在奏章里说了,把这些人流放岭表,不是让其自生自灭,广州总管府、交州总管府,会妥善安置这些人,让他们实边,开垦荒地、生根落户,而不是白白送死。” “还有,这一番瓜蔓抄之后,江南必然空出许多无主之地,二叔已经决定,将这些土地清查造册,然后发放给有功将士、当地贫苦百姓耕种。” “为了防止逆贼卷土重来,各地官府会把得授田地的百姓组织起来,建弓箭社,农闲时操练,要做到能够结寨自保,然后相互守望,以此抵御流贼,应对那些逆贼余孽的反扑。” 宇文理说起二叔来话就不断,李氏听着听着,有些担忧,因为宇文温在江南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太疯狂了,恐怕朝中不会平静。 宇文理对此不以为然:“母亲,二叔这么做,都是为了朝廷,当然,肯定有人不乐意了,那些陈国降官,在江南有大量田产,又有门生故吏,如今可是兔死狐悲。” “阿理,你在外人面前可不能如此说话!” “孩儿知道,但那些人也太得寸进尺了,就欠收拾!”宇文理有些忿忿,“二叔在江南肃清叛逆,推行均田制,这些降官厚着脸皮求情、喊冤,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二叔把他们怎么了的。” “那你二叔是没收了降官们的田产了?” “没,就是登记造册,上报朝廷,由父亲定夺。” 宇文理说着说着,觉得十分解气,他任雍州牧,认认真真体察民情之后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权贵、世家高门都占据着大量土地,却大多无需缴纳租调。 即便缴纳,也不多,名下还有大量佃农,不在官府登记之中,形同隐户。 他觉得这样的情况不好,因为会影响朝廷的税收,但就连父亲都只能“徐图之”,他自然也无可奈何。 如今二叔在江南收拾地头蛇,真是让宇文理觉得痛快,只是这种行为已经在朝中引起非议,许多人都认为豳王的行为太疯狂了。 宇文理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若是等江南平靖,说不得请二叔回关中,好好整治一下这帮子权贵才行。 嚯嚯,二叔吵架的本事可不得了,又会讲歪理,朝堂上舌战群臣的话,场面一定会很精彩。 宇文理如是想,母子俩正说话间,又有仆人来报,说大王请世子过书房议事。 宇文理告别母亲,出了房间转去书房,半路上仆人先向宇文理交个底,也好让他提前有个准备。 “大王让小的先向世子透露一二,说是此次入京的突厥使者,开始挑事了。” 宇文理闻言觉得奇怪:“挑事?他们想做什么?勒索?敲诈?不行就寇边?” “小的不知,一会世子见着大王便知道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老鼠 “到底是谁,向突厥使者透露消息?你可有线索?” “回丞相,下官有些眉目了。 ” “是谁?” “丞相,下官尚无真凭实据,且有嫌疑的人不止一个,若现在说,恐怕会影响丞相的判断。” “是么.....你先回去吧。” “是,下官告退。” 司士宇文化及告退,殿内只剩宇文明一人,他来回走动了一会,走到殿外,抬头看看天空,看着朵朵白云,陷入沉思。 秋冬之际,天气越来越冷,不过宇文明现在不觉得冷,因为怒火让他全身发热。 宇文明作为执政,平日大多在宫里处理政务,以彰显他辅佐天子、兢兢业业的本分,而现在,有人背地里使坏,开始搞阴谋诡计,明显是有所图。 春末,出使突厥两年有余的长孙晟回来了,带回突厥国内的最新消息,而与此同时,突厥都蓝可汗派来的使者,也随着长孙晟一起抵达长安。 突厥国内的内乱似乎已经结束,好不容易坐稳汗位的都蓝可汗,急切的想和周国加强关系。 突厥可汗(大可汗),实际上是诸部落的盟主,或者说是狼群的头狼,必须给狼群带来猎物(利益),头狼的位置才能稳当。 都蓝可汗希望从周国这边要些好处,壮大自己部落实力的同时,收买一下其他部落的贵族们。 对此,宇文明的态度是可以互市,但所谓的“花钱消灾”是不行的。 当然,为了体现周国维持两国友好关系的诚心,两国互市时,周国可以适当让利。 他还写了一封信,用的是突厥文,让突厥使者带回去给都蓝可汗,以便都蓝可汗感受到他愿意维持两国友好关系的诚意。 宇文明不会突厥语,更不会写突厥文,亲笔信实际上是口授,由有司代写。 但他作为周国的执政,白纸黑字足以表明周国的立场,与此同时,他还准备了许多财物,让突厥使者带回去复命。 现在,秋冬之际,都蓝可汗再次派遣使者到长安,可这一次,对方来者不善,提出了一个要求,让宇文明错愕: 都蓝可汗听说前任可贺敦宇文氏已回到周国,那是数年前的事情,而周国一直瞒着他,所以都蓝可汗很生气,要求周国立刻把宇文氏送回草原,继续做可贺敦。 千金公主宇文氏,大象二年初和亲塞外,为突厥佗钵可汗的可贺敦。 一年后,年迈的佗钵可汗去世,其侄阿史那摄图继任可汗之位,是为沙钵略可汗,千金公主按照草原风俗,成了沙钵略可汗的可贺敦。 六年后,沙钵略可汗去世,其弟处罗侯继位,是为叶护可汗,或称莫何可汗,千金公主依例成为叶护可汗的可贺敦。 结果不到两年,叶护可汗战死,千金公主没于乱军之中,却大难不死,辗转万里回到中原。 她是天子宇文乾铿的亲姊姊,所以隐去身份留在中原,这么多年过去,千金公主的身份一直没有外传,对外称太平公主。 叶护可汗战死后,其侄、沙钵略可汗之子阿史那雍虞闾继位,为都蓝可汗,现在听到了风声,派使者来要人,使者声称若周国不交出可贺敦,都蓝可汗就亲自来长安接人。 带兵来接人。 这是威胁,而不是商量,宇文明恼怒之余,注意到一个问题。 那就是春末时,突厥使者在长安还好好的,态度很端正,可能是后来听到了什么风声,所以回去后向都蓝可汗禀报,对方才会态度转变,再派使者来要人。 指名道姓,要见太平公主(千金公主),然后接回去,继续做突厥的可贺敦。 所以,年初时,突厥使者是如何得知这一内幕的? 宇文明判断,肯定是有人通风报信,但突厥使者在长安基本没什么熟人,不可能听了陌生人的只言片语,回去后就向都蓝可汗禀报这件事。 那么,是谁搞出这种事来?对方想干什么? 宇文明问到了阴谋的气味,他不会掉以轻心,所以要尽快做出应对。 第一个嫌疑人,就是千金公主本人,宇文明不认为对方知道自己和先帝(宇文乾铿)的死有关,但对方可以因为他是天子去世的“受益人”,而直接认定他是幕后主使。 千金公主在周国没有根基,没有丝毫权利,自己想要报仇基本不可能,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回草原继续做突厥的可贺敦,然后煽动都蓝可汗兴兵来犯。 有动机,有可行性,所以千金公主的嫌疑最大。 宇文明有些后悔自己当初为何不让其“暴病身亡”,不过转念一想,他要连一个弱女子都对不不了,怕得跟什么似的,那简直是笑话。 而此事的幕后主使,未必就真是千金公主,宇文明担心自己被人诱导,成为捕蝉的螳螂,把千金公主这只“蝉”杀之后,,被人来个“黄雀在后”。 更别说如今不能杀千金公主,因为突厥使者已经把话说在前头:太平公主肯定就是千金公主,要是出事了,都蓝可汗绝不会善罢甘休。 千金公主作为前任可汗的可贺敦,按例,现在就是都蓝可汗的女人,如果都蓝可汗的女人、突厥的可贺敦在周国遇害,那么周国要付出血流成河的代价。 这样的威胁,宇文明不会怕,但他不想这么快和突厥翻脸,所以要尽可能拖时间,而揪出幕后真凶,也是他要做的事情。 想着想着,宇文明陷入沉思:那么,到向突厥使者通风报信的幕后主使,到底是谁呢? 。。。。。。 宇文化及骑着马,缓缓走在街道上,看着繁华的街景,不由得有些恍惚。 时间一晃,差不多三年过去,日渐平凡的日子,竟然再起风波了。 有人在策划着什么,作为杞王帐前一条看门狗,宇文化及自然闻到了阴谋的气味。 他作为夏官府司士中大夫,正五命品秩,掌管群臣名册,不大不小的京官,本来可以很悠闲,但因为杞王要防着豳王,所以有了特别任用。 杞王和豳王是亲兄弟,虽然豳王宇文温已经出继,名义上是杞王的堂弟,但两人的关系一直不错,看不出有什么大问题。 但总有一天,兄弟俩的隔阂会越来越深,至于会不会翻脸,尚未可知,所以,和宇文温有仇的宇文化及,对于宇文明来说,就有了用处。 豳王宇文温极其会经营,其实际掌握的财富,没人知道有多少,但大家都知道对方财大气粗,而有钱能使鬼推磨。 所以,豳王可以暗中收买许多人,却唯独不能收买一个人,那就是宇文化及。 正是因为如此,宇文化及才有机会成为杞王帐前一条看门狗,提防魑魅魍魉。 而千金公主身边的那个波斯胡姬阿涅斯,其暗地里搞的小动作,就被宇文化及发现了。 只是没有证据,暂时还不能采取行动,以免惊动对方。 毕竟捉贼要捉赃、捉奸要捉双。 想到这里,宇文化及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波斯胡姬的身影,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笑起来: “哼,成日里藏头露尾的,老鼠就是老鼠,即便是波斯来的,也不过是一只波斯老鼠罢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波斯猫 长安,私第,长孙晟此时正招待登门拜访的客人,客人的身份颇为有趣,和他即算熟人,却又像是陌生人,此时此刻坐在面前,让长孙晟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感觉。 来客,曾经名为强练。 强练,不知何许人也,亦不知其姓名,先有奇人李顺兴语默不恒,喜欢预言,当时号为李练,大家以强类之,称这位为“强练”。 异人强练,居无定所,寄宿于佛寺之间,多行善事,平日里行踪不定,却时常成为王公贵族的座上宾。 原因,自然是这位神神秘秘,所说之事大多应验,故而被人视为异人,又因为强练擅长营造,时常为长安的权贵们建造府邸,所以在长安算是名人。 所以长孙晟当年就知道强练其人,还见过对方,因为当年他的私第,就是强练帮忙改建的。 大象二年之后,长安再无强练其人,然而当对方再度出现,自称姓杨名济之后,长孙晟就不认得了。 杨济,卸任广州总管,入京述职,不知何故前来拜访,当然,对方已经在拜帖里简略说明了来源,长孙晟便在家中招待,算是故人重逢。 然后向对方说一说突厥国内的事情。 大象二年,千金公主出塞和亲,当时长孙晟担任副使,护送公主出塞。 当时周国、突厥两国炫耀勇武,各自派出骁勇比赛,而长孙晟的出色表现,震撼了突厥贵族,随后被突厥可汗留下,在草原住了很长一段时间。 从那以后,长孙晟就和草原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即便后来中原生变,十余年风雨过后,长孙晟依旧是朝廷里对突厥国内情况最熟悉的官员。 杨济此来,就是要向长孙晟了解突厥内情,长孙晟其实一开始是不愿意的,他认为强练...杨济和其他人一样,不过是怀着猎奇的心态来打听突厥风情。 他屡次出使突厥,是为了保得中原平安,消除突厥这一威胁,不是为了给大家增加谈资。 就像一名武将,日夜苦练技艺,是为了上战场杀敌,而不是为了在酒席上舞剑助兴。 不过长孙晟见杨济是真心实意想了解突厥国内情况,便认认真真介绍起来,如今突厥都蓝可汗有意入寇,他也希望朝廷能采取有效措施,给对方以迎头痛击。 丞相对他的建言很重视,这让长孙晟颇为欣慰,而让更多的官员、将领了解突厥,也有利于朝廷对突厥用兵。 战争,不一定要靠着战场厮杀来分胜负,兵法有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如果己方能够利用突厥国内的各种矛盾,那么可以达到兵不血刃,或者事半功倍的效果。 回京述职的杨济,暂时还不知有何任用,而长孙晟知道这位是豳王的人,但豳王远在江南,他不明白杨济为何此时来打听突厥国内情况。 即便豳王通过杨济知道了突厥虚实,那又能如何呢? 两人正交谈间,忽然窗外传来猫叫声,杨济循声望去,却见一只漂亮的白猫在窗台上叫唤。 “这猫儿不错,毛长,小耳,蓝眼。”杨济缓缓说着,最后下了结论:“是波斯种的猫吧?” “没错,杨老弟好眼力。”长孙晟点点头,他比杨济年长,如今在私第,就称呼对方“杨老弟”。 “这猫儿,不知是从谁家里跑出来的,最近在我府邸里赖着不走了,若老弟喜欢,带回去给侄子玩吧。” “嗨,我那儿子顽皮得紧,要是见了这猫儿,怕不是要鸡飞狗跳了。” “哈哈哈...” 笑声惊动了那只白色波斯猫,它跳下窗台,腾挪跳跃,片刻后便没了踪影。 。。。。 “瞄~瞄~” 阿涅斯停下脚步,看着巷子一侧墙上正叫唤的一只白猫,那只白猫毛长、小耳,有着一对蓝色的眼睛,叫声温柔,煞是可爱。 看样子,是波斯常见的猫儿,阿涅斯忽然有些恍惚,因为这只波斯猫让她想起了母国,而她,同样有着一双蓝色的眼睛。 两双蓝色的眼睛对视,片刻之后,这只白色的波斯猫跳下墙头,消失不见。 阿涅斯好容易将思绪收回来,定了定心神,继续向前走,两名侍女紧随其后,巷子的另一头,似乎有人影闪现。 “不要往后看。” 听得阿涅斯低声交代,两名侍女没有回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向前走。 阿涅斯缓步前进,心中却暗暗提防,这几日,她只要一出门,就会被人盯梢,这就意味着,有人盯上千金公主了。 千金公主在筹划着什么,如今已豁出去了,置安危于不顾,那么阿涅斯觉得自己没道理畏畏缩缩,她要为千金公主排忧解难,那么被人盯梢也没什么。 突厥再次派出使者抵达长安,这一次,对方是来找事的,千金公主的盘算已经成功,接下来还得加一把火,但千金公主不方便出门,所以,就只能靠阿涅斯跑腿。 阿涅斯明白这一点,而被人盯梢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毕竟“太平公主就是千金公主”的内幕消息走漏出去,丞相首先怀疑的人,必然是千金公主。 作为千金公主身边人,阿涅斯的一举一动,自然会被人注意。 但这样正好,有人盯着她,以为盯着她就能顺藤摸瓜,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她身上,那么千金公主派出的另几个人,就好暗中行事了。 阿涅斯是作为诱饵,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得显眼,而她本人,也确实有些显眼。 她因为面颊上有一道疤痕,所以带着面纱以作遮挡,加上又是高目深鼻,特征突出,很容易让人注意到。 不过长安城**邦人士众多,胡姬到处都是,实际上她自己走在街上,倒不会显得鹤立鸡群。 转到大街上,阿涅斯和侍女们融入人群之中,不久之后,巷子里转出几个男子,远远跟着阿涅斯而去。 走着走着,却见阿涅斯来到一处坊边,而坊墙上开着一座门。 能在临街坊墙上开门的人家,必为权贵,还得是大权在握,贵不可言的那种。 那几名男子定睛一看,看清门上牌匾写的几个字,愣了愣,随即装作若无其事,如行人般匆匆向前而去。 登门拜访豳王妃的阿涅斯,入王府之后回眸一眼,见着门外那几个男子匆匆而过,不由得莞尔。 中原有句俗话,叫做“浑水摸鱼”,意思是把水搅浑才能更好的捉鱼,而她,就是要把水搅浑,越浑越好。 第一百四十章 烽烟 “喵,喵~” 一只黑色的小猫叫唤着,声音很动听,模样也很可爱,宇文温仔细看了看这猫儿,最后还是摆摆手,让随从将这猫儿轰走。 家中儿女喜欢小猫小狗,但如今不行,因为张丽华和陈怀孕了。 有孕妇在,猫狗就得回避,原本颇受大家喜爱的小白狗“小白”都被“隔离”,宇文温更不会带猫回去,让自己大着肚子的侧室日夜接触。 孕妇频繁接触猫狗,据说有染上弓形虫、导致胎儿畸形的危险。 虽然这个说法正确与否众说纷纭,实际上许多百姓家里养猫养狗,也没见孕妇生出畸形婴儿,但宇文温可不会拿自己孩子的安危来开玩笑。 猫叫声依旧,宇文温循声望去,却见侍卫李阿宝抱着那波斯猫,眼巴巴看着自己。 “你想养这猫?” “是的大王,可以么?” “行,好好管着,就算是猫,也得守规矩。” “是!” 李阿宝高兴的带着猫退下,宇文温看着这少年,不由得想起那一晚的情形。 父母为老虎所害,少年李阿宝孤身一人猎虎,这份勇气和执着,真是让人感慨。 当然,宇文温更惊叹于少年的名字:李阿宝,而他的“将作大匠”林有地,如果改名“林有德”,牧马官马五如果叫做马沙,那就齐活了。 这种梗,他无法和别人分享,不过这只偶遇的小猫,倒是可以送人。 宇文温收起思绪,向旁边的村落走去。 这是官府扶持建立的“模范村”,村中有二百户人,村民姓氏很多,不是独姓村,更没有什么大宗族。 模范村的村民都有田地,还结成了弓箭社,能够借助村里的望楼、结实的栅墙抵御小股流寇袭击,具备基本的自卫能力。 模范村不止一处,相互间构成了一个新的乡村治安体系,在官府的带领下,外可防流贼,内可压制宗族势力。 这就是宇文温试点的“模范村”,各村都有官府派驻的吏员及“捕盗”,所以官府不需要通过乡老等“乡贤”来管理百姓,对于乡村的控制力明显增强许多。 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原本根深蒂固的宗族势力,已经灰飞烟灭了。 江南各地爆发的叛乱,已经被他率军平定,这是必然会发生的叛乱,而宇文温早就做好了准备,苗头刚冒出来,各部兵马便雷霆出击,给对方予以当头棒喝。 实际上,叛乱的爆发,他在暗中推波助澜,为的是将这场叛乱变得“可控”,在释放出各地豪强心中不满的同时,尽可能减少破坏力。 数月时间,三吴再定,而宇文温借此机会,对陈国故地进行了一轮“瓜蔓抄”,来了一场大清洗,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 各地强宗著姓,参与叛乱、或者与叛乱有牵连的,其族人即便保住性命,也都被流放到岭表交广去种甘蔗,而到处都是的佛寺,总数已经锐减到原来的二成。 若按后世的术语,宇文温成功的将三吴之地“格式化”,随后开始安装新的“操作系统”。 这个“操作系统”,由宇文温精心改良,要在三吴之地“试运行”,如果有可能,将来还要推广。 对于宇文温来说,这可是难得的良机,宛若白纸的三吴,为他提供了一个及其便利的平台。 江南,是丞相、杞王宇文明默许给豳王宇文温的地盘,只要宇文温不要搞得太过分,不要触碰宇文明的底线,那么朝廷就会对三吴之地已经发生或者正在发生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此时,宇文温在村头大树下,向着一众官吏打气:“所以,寡人说过很多次,你们既然被朝廷委以重任,那就大胆放手去做,去管!不要怕做错事!”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就不会出错,这句话有没有道理?” “可是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养小猪!大家过去,吃过多少贪官污吏的苦,受过多少罪,如今,还想让百姓们继续遭罪么?” “你们也许不识字,不知风雅,不会和同僚迎来送往,也许有这样那样的困难,但这都不是畏缩不前的理由...” “你们连死都不怕,还怕当官?!!”宇文温说到这里,看向当面一人:“吴郡守!你,说说,当官难不难?” 新任郡守吴斗闻言有些怯场,不由得抓了抓头,今日豳王参观“模范村”,召集大家在村中开“现场会”,因为不算正式场合,所以吴斗没有带官帽,所以才能抓头。 他这一举动若是在清流看来,怕是要得个“沐猴而冠”的评语,不过没人在乎,因为豳王都不在乎。 “哟,在战场上砍人眼都不眨一下的吴郡守,怎么现在连句话都说不来?” “呃,大王,某..下官怕说得不好。” 吴斗有些窘迫,他胆子当然大,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长篇大论,却觉得难以启齿,不过他最后还是心一横,大声说起来: “我吴斗不懂当官,但我知道那些贪官污吏是如何祸害百姓的!所以当官再难,我也要做下去,要为乡亲们做主,谁敢祸害百姓,我就和他没完!” 吴斗没读过书,说话不会引经据典,他是因为这大半年来表现出色,才得豳王重用当了官,但所说都是发自内心,引起在场官员们的共鸣。 他们大多都是被新朝廷任用的陈国人,当年绝大多数都是贫苦出身,因为在协助官军平叛时立下战功,所以为豳王提拔,当了官。 而豳王,铲除了那些横行乡里的豪强之后,把田地分给贫苦百姓,还让他们当父母官,造福父老乡亲,为民做主,这让许多人感激涕零。 他们不知道如何当官,豳王调集人手专门对他们进行“培训”,还派出属官进行辅佐,劝农桑、修水利。 各地百姓要为来年春耕做准备,但手头空空,有心无力,是总管府居中牵线,让山南的商贾以低廉的费用贾向他们出租铁犁、耕牛,低价出售种子,以及各类生活用品 又有日兴昌柜坊发放低息的青苗贷,使得许多百姓手中物资充足,对于来年顺利开展春耕充满信心。 而为了防止逆贼余孽反攻倒算,在总管府的牵头之下,各地已经组织起了弓箭社,农闲时操练青壮,以便守望相助,而许多村落立起了烽燧,一旦有事便点燃烽火告警。 届时闻讯赶来的官军以及其他弓箭社队伍,会让流贼有来无回。 如今,三吴百姓头顶上的天,对于吴斗等人来说,就是豳王。 豳王说了,就算天塌下来,也有他顶着,让大家放开手脚去干,定要让三吴之地,焕然一新。 宇文温看着面前一众干劲十足的官员,颇为高兴,他要把江南当做试验田,大胆进行一些尝试,如果效果不错,将来机会合适,就要向全国推广。 想到这里,宇文温又说:“江南局势已定,寡人希望三吴百姓安居乐业,希望再没有一柱烽烟,又在三吴之地冒起!” 话音刚落,宇文温话锋一转:“今日,就杀几头大肥猪,来个全猪宴,权当寡人犒劳大家了!” 欢声笑语中,一头头肥猪嚎叫起来,宇文温纡尊降贵,亲自和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员们杀猪,一群人手忙脚乱,却又趣味盎然。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宇文温为自己的集团补充了大量新鲜血液,由此产生的力量,他自己都感觉到了。 获得土地的百姓,摆脱卑贱地位的奴婢,因为努力表现而由吏变成官的胥吏,大规模抢占市场的商贾,凭着浴血奋战而立功受赏的将士,已经不计其数了。 江南,飞不出我的手掌心! 宇文温如是想,就在这时,匆匆而来的吏员,带来了长安那边的公文,打断了他的“杀猪秀”。 宇文温懒得擦手然后去接对方送来的公文,直接开口问:“朝廷有何事?简要些说。” “大王,陇右烽烟起,突厥入寇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突厥都蓝可汗,以周国藏匿可贺敦宇文氏为由,率大军南下,分几个方向入寇中原,东路攻击定襄,威逼并州,中路入夏州,西路入陇右,奔着关中而来。 周国随即派出军队迎战,忽如其来的战争,让关中震动。 自隋国灭亡后,突厥有将近七年没有南犯,即便后来奸相尉迟发难,周国国内战火纷飞,突厥依旧没有趁火打劫,因为对方国内也出事了。 其叶护可汗西征时阵亡,继位的都蓝可汗压不住其他可汗,于是突厥各部纷争不断。 直到后来,都蓝可汗通过一系列合纵连横、软硬兼施,终于压服群雄,坐稳了位置。 突厥和周国都刚刚结束内乱,正是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可谁也没想到突厥却悍然入寇,不过这虽然出乎大家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突厥,和中原国家不同,所谓可汗,实际上是诸部落盟主,亦如狼群的头狼,身为头狼,必须能给狼群带来食物,不然就会众叛亲离,被狼群驱逐。 突厥可汗,必须能给追随的各部落贵族们带来利益,不然就无法服众,到时候就是亲兄弟都不服。 突厥内乱了几年,各部落打得筋疲力尽,好不容易达成妥协,那么想要吃肉,就得把目光转往国外,富庶的中原自然是首选。 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发动对外战争,转移国内矛盾。 宇文温想到这里,叹了口气,放下信,看着窗外。 入冬了,北风凛冽,天寒地冻,树影摇曳,落雪纷纷。 周国想要休养生息,树欲静而风不止,不过对方既然打上门来,己方如果怂了,那么突厥必然得寸进尺。 宇文温刚从江南回到广陵,就收到长安的新消息,周军已经出击,要拒敌于关中之外,而统领几位行军总管的行军元帅,是杞王世子、雍州牧宇文理。 宇文理根本就没有领兵的经验,更别说作为行军元帅,统领大军与强敌交战。 很明显,这是丞相、杞王宇文明为了让儿子立威而做出的决定,毕竟日后有了赫赫军功在手,面对诸多权贵、武勋,底气才能足起来。 然而刷声望立威也得看情况,如果事关国运的决战,主帅变成“猪队长”,那可是要命的。 对此,宇文温有些担心,毕竟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以萧梁为例,历次梁军与魏军大战,不是梁军将士不给力,奈何担任主帅的梁国宗室们都是饭桶、窝囊废,只会坏事。 要么轻敌冒进,要么畏敌如虎,还经常风声鹤唳自己吓自己,以至于经常丢下主力开溜,导致全军溃败,不过宇文温不觉得此次周军会吃亏。 道理很简单,宇文理就是个挂名行军元帅,具体指挥,当然是宇文明为其备下的“豪华智囊团”来进行。 而突厥虽然来势汹汹,但总总迹象表明,对方是来抢劫而不是灭国的。 抢劫,自然要留着性命回去享受战利品,而一个突厥部落在抢劫过程中伤亡太大,很容易被别的部落趁机吞并。 所以,突厥大举虽然来势汹汹,实际上内部却是各怀心思,心不齐。 只要周军打赢几场关键硬仗,突厥军队内的大小贵族必然心生退意,那么周国方面再适当做做工作,和对方来个“某某之盟”什么的,花点钱财,给个台阶,就能把对方打发走。 如此一来,关中的威胁解除,百姓得以躲过一劫,而宇文理的大功劳也到手了。 宇文温都能想象宇文理班师回朝时,宇文明会有多高兴,换做是他,若是宇文维城立下如此大功,怕不也要笑得合不拢嘴。 可怜天下父母心,宇文温对宇文明做出如此安排很理解,不过他坐镇江南,现在就只能旁观己方和突厥打仗了。 当然,如果发生意外,宇文理真变成“猪队长”,被突厥击败,周军精锐损失殆尽,然后突厥大军兵临长安,如此一来,机会就... 老婆儿子还在长安,神特么突厥大军兵临长安、我的机会来了! 想到这里,宇文温就有些烦躁,本来当宇文维城的病好了以后,尉迟炽繁就该带着两个儿子来广陵,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尉迟炽繁要在长安多住一段时间。 理由当然有,尉迟炽繁想让儿子多和其他权贵子弟交往,多结识几个朋友,多和权贵子弟们一起活动,否则再这么下去,豳王的儿子会和长安的权贵子弟圈格格不入。 说白了,尉迟炽繁想让儿子们融入长安的权贵子弟圈,多结交一些朋友,以便给未来的发展打好基础。 这个理由,让宇文温无法辩驳。 而尉迟炽繁还想让儿子在长安就读露门学,而不是在黄州州学读书,宇文温想反对,却不知如何该如何说。 说白了,还是圈子问题,宇文温的儿子们,实际上不需要靠读书做官,有平均水准以上的文学功底就行,学多了没什么用。 而在露门学读书,实际上不是为了求学,是为了“同学圈”。 能在露门学读书的人,基本上都是权贵子弟,对于权贵子弟来说,在露门学读书是一个培养人脉的好机会。 在黄州州学、或者在随着豳王府时不时搬迁的小学堂里读书,宇文温的儿子们没有这个机会。 宇文温对儿子们寄予厚望,尉迟炽繁同样如此,她宁愿和宇文温暂时两地分居,也要给儿子一个门当户对的交际圈,多认识一些权贵子弟。 夫妻因为儿女的教育问题发生分歧,古今中外,再正常不过。 但现在,不正常。 宇文温认为事情没那么简单,尉迟炽繁先前一直没有纠结儿子的交友问题,结果忽然间自作主张、态度坚决,要陪着儿子在长安住上一段时间。 事情有些不对劲。 正如突厥忽然发飙那样,事情的原委,是年初抵达长安的突厥使者听到风声,认为周国的太平公主,就是突厥的可贺敦(千金公主),现在如果周国不交人,都蓝可汗就自己来接人。 而尉迟炽繁要留在长安,肯定是有人鼓动.... 宇文温想到这里,忽然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千金公主。 那年元日,天子遇害,幕后真凶据说是刘居士,宇文温当时不在长安,不清楚具体情况,不过他觉得千金公主如果丧失理智,可能迁怒于宇文明。 所以,千金公主为了所谓的“报仇”,有泄露自己真实身份的动机,以此引突厥大军来攻,那么..... 那么难道是千金公主煽风点火,鼓吹“权贵子弟圈”,就是为了让尉迟炽繁留在长安,多陪着她聊天? 宇文温想到这里,忽然跳起来,怒火蹭蹭蹭就往上窜,尉迟炽繁是他的逆鳞,所以十分敏感,由此,宇文温的思路瞬间扩散: 不会是哪个好色之徒看上我的女人,开始找机会勾引了吧?! 第一百四十二章 儿子 “阿娘!用桃木炭烧出的饭菜,和梨木炭烧出的饭菜其风味竟然有区别!” “阿娘!那打猎的细犬,居然还能分成十余种!” “阿娘!用岩盐、池盐、海盐做出来的饭菜,味道真的有区别!” “阿娘!蜀地的井盐,居然也分成几类,深度不一样,味道也不同!” “好好好,慢慢说,雀哥先说。 ” “好,阿娘,今日....” 长安城、豳王府内,宇文维翰、宇文维城正兴奋的向母亲说着今日经历的趣事,他们和几名同龄人出城游猎,玩得不亦乐乎,如今要把喜悦和母亲分享。 宇文维翰是宇文温的长子,但非王妃尉迟炽繁所出,为庶长子,不过尉迟炽繁尽量将其视如己出,认真教育,所以母子之间关系还算不错、 现在,就是先由宇文维翰来说今日的所见所闻。 打猎,没什么稀奇的,作为豳王的嫡庶长子,宇文维城和宇文维翰当然打过猎,但和一群贵族子弟打猎、游乐,那就不一样了。 在黄州,在亳州,在洛阳,和同龄人出游打猎时,宇文维翰、宇文维城总是被人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他们骑的马,放出的猎犬、猎鹰,都是最好的。 追逐猎物,大家都让着他俩,即便事前就强调过无需如此,但大家还是让着他俩。 这样的打猎,实际上有些无聊,而对于兄弟俩来说,陪伴他们打猎的同龄人,不是朋友,而更像是纯粹的玩伴。 兄弟俩知道,其实伙伴们是在让着他俩,但他俩不想这样,就想像朋友一样打猎,相互比赛,看谁射的猎物最多,然后满载而归。 但这不可能,因为身份悬殊。 他们是豳王的儿子,而同龄人,大多是豳王部下、佐官的子弟,所以不敢造次。 这些陪着打猎的同龄人,实际上是玩伴,而兄弟俩不缺玩伴,缺朋友。 而现在,在长安,和那些权贵子弟出游、打猎,虽然对方也敬畏他们的身份,但毕竟自家地位不低,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傲气,或者矜持,没有那种低人一等的自卑。 这些人虽然比赛打猎时,也会让着他俩,但不会让宇文维翰、宇文维城觉得无趣。 这些权贵子弟,有着许多见识,大家休息时闲谈,对方能说起很多兄弟俩没听过的趣闻。 这就是权贵子弟和寻常官宦子弟的区别:见识、气质。 宇文维翰和宇文维城,是第一次感受到遇见“同类”的喜悦,这些权贵子弟陪着他两个游猎,不像是玩伴,更像是朋友。 朋友,会有很多共同话题,这是玩伴不一定具备的条件,所以,在长安这大半年,宇文维翰、宇文维城过得很开心。 当然,阿耶不在身边,两兄弟没了最严格的管束,宛若山里没了老虎之后的猴子,自然快活得不得了,然后和新认识的朋友们炫富。 作为豳王的儿子,皇朝宗室,兄弟俩可不是没见识的土包子,吃穿用度自然都不错,以豳王府的财力,他们有能力在新朋友们面前炫富。 但兄弟俩的炫富,不是简单的铺张浪费,这样太“俗”,得有别人没有的东西,才能显得自己与众不同。 打猎,得有坐骑、鹰犬,豳王府的马是好马,却不突出,突出的是猎犬。 豳王府的猎犬,不是寻常权贵家里养的细犬,而是多年培育的蜀地猎犬,毛色暗红,在一群猎犬之中特别显眼,这面子就有了。 有了猎犬,还得有好弓,而宇文维翰两兄弟用的弓,不是一般的角弓,而是“滑轮弓”。 这种弓上有“滑轮组”,弓弦很长,弓力很强,但开弓所需的力气却要小得多,因为“滑轮组”可以省力。 这样的弓威力十足,却是别处没有的形制,虽然结构看起来简单,很容易仿造,但谁要是按样子简单仿造,做出来的滑轮弓很容易崩坏,伤到使用者。 宇文维翰兄弟用的“滑轮弓”,为豳王府工匠特制,每张造价折价逾两百贯,抵得上一匹良马,如今的长安城里,除了豳王府之外,也就皇宫里有五张,杞王府里有三张。 和他们一起打猎的权贵子弟们,试用这“滑轮弓”之后都是爱不释手,让兄弟俩觉得特别有面子。 其他的一些用具,都是豳王府特有的,除此之外,也就皇宫有,别处想买也没有卖。 正所谓“物以稀为贵”,宇文维翰、宇文维城靠着这些宝贝,炫富的效果特别好,心情当然也特别好。 儿子开心,尉迟炽繁自然也开心,对于她来说,宇文温是天的一半,而另一半就是儿女们。 尉迟炽繁觉得,宇文温那么优秀,那么将来继承家业的宇文维城,也必须优秀,至于庶长子宇文维翰,她作为嫡母,也该尽心培养。 她要让儿子们多亲近长安的权贵子弟,这对于孩子们各自日后的发展很有帮助。 这就是权贵生活的日常,郎君们和郎君们做朋友、同学,女郎们和女郎们成为闺中密友,将来,才能织出一张紧密的人情网。 官员争着留在京城做京官、不愿外放州郡做地方官,原因是京城为权利中枢,达官显贵云集,官员们留在京城能有更多升迁的机会。 而她的儿子们,若能留在长安生活,自然能结交更多权贵子弟,与此同时,还能增加见识,拓宽眼界。 长安是大周国都,为天下第一大城,要开拓眼界,没有任何一处城池比长安还要合适。 正是出于这个考虑,尉迟炽繁才带着儿子在长安多住了一段时间,她甚至考虑过,让儿子就读露门学,有一群门当户对的同学。 但兴头过了之后,尉迟炽繁冷静下来,她不是傻瓜,知道夫君的处境越来越微妙,而她若是带着儿子常住京城,那就意味着是变相的人质。 自古以来,若有大臣在外镇守要地,朝廷为了防止生变,会让其妻儿留在京城,成为人质,让对方有所顾忌。 一旦此人叛乱,留在京中的妻儿就要倒霉。 尉迟炽繁知道,随着时间流逝,宇文温和宇文明两兄弟之间的关系会变得越来越微妙,但至少现在,宇文明没有要求宇文温留妻儿在京城。 尉迟炽繁不想让夫君为难,所以最后作出决定,要在年底时带着儿子去广陵,赶在新年到来前和夫君团聚。 见着儿子们有些疲惫,尉迟炽繁让他俩赶紧休息,而她自己也有些累了。 在长安的这大半年时间,尉迟炽繁可没闲着,不时和外命妇们往来,一是为了让儿子们有机会结交更多权贵子弟,二来也是为了给夫君打听一些消息。 尉迟炽繁知道夫君在京中有耳目,但有的消息却不是这些耳目能打听到的,她和外命妇们来往,总能听到一些隐秘的小道消息。 就在儿子回来前,她刚送走一位登门拜访的女客,如今陪着儿子说了许多话,自然有些疲惫。 但在休息之前,她还要做一件事,那就是写信,向宇文温说一说她母子三人的近况。 宇文温已经平定江南叛乱,回到广陵,尉迟炽繁身在长安,心却牵挂着夫君,她将思念之情,化作横折竖撇,然而信只写了个开头,就听到外面传来喧嚣声。 动静越来越大,尉迟炽繁能隐隐约约听见欢呼声,联想到当前局势,她不由得心中一动:莫非...... 第一百四十三章 儿子(续) “都蓝可汗想要什么?他莫非还要接可贺敦么?” “丞相,都蓝可汗的使者,哪里还敢提这件事,豳州一战,官军大败突厥军,打得对方落荒而逃,都蓝可汗如今有些进退失据,所以,想澄清一下误会。 ” “误会?呵呵....” 宇文明笑了笑,看着前来报喜的佐官说道:“有了误会,那就好好谈一谈,澄清误会就好了嘛。” 在场数人都是面露喜色,闻言答道:“丞相所言甚是,都蓝可汗如今冷静下来了,说先前在长安听到的传闻,可能就只是流言而已。” “为了个流言,不惜劳师动众,这理由也真难为他了....也罢,他要谈,就和他谈,这大老远的跑来陇右,也不容易嘛,适当给些钱粮布帛,打发他们回去吧。” “是,下官明白了。” “还有,提醒一下世子,提防对方使诈,突厥可能明面上摆出一副要和谈的样子,暗地里却派兵偷袭。” “是,下官领命。” 众人退下,宇文明起身在书房里走动着,随后看看案上的捷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大举入寇的突厥军队,在长安西北大门豳州地界吃了大败仗,本就不齐心的突厥各部落兵马,见状开始畏缩不前,人心浮动。 一切,正如长孙晟分析的那样,突厥大军南下,看上去气势汹汹,实际上各部贵族心怀鬼胎,只要吃了几场败仗,那些突厥贵族们就不会真心跟着都蓝可汗打仗。 那么,此时只要给对方一个台阶下,都蓝可汗拿到一些钱财,对贵族们有了交待,自然就打道回府了。 至于对方一口咬定是可贺敦的太平公主(千金公主),这件事当然从头到尾是个误会,一个流言而已。 当然,局势能有如此发展,前提是周军要打胜仗,还得打赢关键的大胜仗,让突厥那边碰得头破血流,对方才会冷静下来。 而这些大胜仗,都是阿理指挥下打赢的! 想到这里,宇文明愈发高兴,虽然宇文理实际上是挂名行军元帅,不需要想办法退敌,只需要点头就行,但作为全军主帅,麾下兵马打了胜仗,功劳自然是跑不掉的。 之前,宇文明为儿子“内定”的平陈之功不翼而飞,而有了这次击退突厥的功劳,宇文明觉得倒是一个不错的补偿。 陈国,不过是一条落水狗,还是年老体衰的那种,打死了有什么好说的? 突厥,是一头身强体健的恶狼,打退了对方,才显真本事! 宇文明如是想,真的很高兴,反复看了几遍捷报,依旧觉得看不够。 将来他做了天子,儿子就是皇太子,而皇太子轻易不能离京,所以日后宇文理立军功的机会很渺茫,如今终于立了个大功,时机恰到好处。 但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宇文明决定增派兵马前往豳州,一定要等突厥大军撤回草原,才能彻底松一口气。 到时候,他要让儿子来一场风风光光的凯旋班师,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杞王世子,同样能征善战! 想着儿子凯旋入长安的情形,想着全城百姓夹道欢迎的盛况,宇文温甚至高兴得哼起小曲来,离开书房,边走边哼,转入后院。 见着王妃李氏正陪着次子做功课,宇文明来了兴致,没有打扰儿子,而是坐在一边。 儿子当然要读书,不然腹中没有些墨水,容易被人耻笑,但书没必要读太多,毕竟他的儿子不需要靠读书做官。 上马治军,下马治民,他的儿子,做到这两点就行了,舞文弄墨,自有佐官来代劳。 正如天下间的父亲一样,宇文明对儿子们寄予厚望,长子表现出色,他很满意,次子的表现,他也很... 看着次子刚写完的功课,宇文明只觉得头都要气炸了,好心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恼怒:“你....写的是....” 小家伙见状吓得不敢吭声,李氏见状赶紧挡在面前:“孩子刚开蒙没几年,莫要如此生气嘛...” 宇文明看看儿子,看看王妃,看看不知所谓的功课内容,嘴角抽搐,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发作,长叹一声:“唉....” 。。。。。。 “你...写的是....” “大王,阿鹭一直很认真的,今日只是例外,例外....” 宇文温呼哧呼哧喘着气,手上拿着作业簿,身子微微发抖,看着低头不敢吭声的宇文维宁,又看看挡在面前、紧张万分的萧九娘,他嘴角抽搐,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没有发作,干咳数声,把作业簿放到儿子面前:‘重新写。” 宇文维宁“嗯”了一声,赶紧奋笔疾书,宇文温揉着太阳穴,坐回榻上,萧九娘见状赶紧坐在夫君和儿子中间,免得发生“意外”。 宇文维宁是宇文温的庶次子,为萧九娘所出,长得像娘,小小年纪便长得“貌甚美”,可想而知日后将会是个“风靡万千少女”的翩翩佳郎君。 宇文温对自己的子女都很关心,无论嫡庶,他只要有时间,就要和儿女们相处,让儿女们感受到阿耶的关怀,不然一个个宛若成长在单亲家庭、缺乏父爱,对于心理发育不好。 如今嫡庶长子不在,其他几个儿女年纪还小,宇文温的关注点就在庶次子宇文维宁身上。 宇文温刚从官署回府,就兴致匆匆来看儿子做功课,本来见着儿子用功他很高兴,结果看了功课之后差点被气得爆血管。 小兔崽子你写的是什么?你上课听课了?你是存心要气死亲爹么? 老子花钱请私教给你一对一授课,不是让你小子放羊的! 宇文温差点想发飙,不过还是忍住了,棍棒教育副作用太大,他本来陪伴儿子们的时间就少,若老是一言不合就打屁股,无益于建立正常的父子关系。 想着想着,宇文温注意到萧九娘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先是一愣,又看看座钟,发现时候不早了。 明日不上课,现在到了睡觉的时间,功课可以留到明日写,萧九娘是在为儿子求情。 又看看不敢吭声、埋头做功课的儿子,宇文温说道:“阿鹭,时候不早了,先歇息吧,” “是,阿耶。” 如蒙大赦的宇文维宁应了一声,收拾好书案,把笔墨纸砚放好,向父母告退,刚出门就一溜烟跑了。 宇文温见状叹了口气,接过萧九娘递来的茶,直接一口喝光,握着萧九娘的手,他认真说道:“为夫时常在外,阿鹭的功课,你得多盯着。” “嗯。”萧九娘说完,开始为宇文温按肩膀,语气温柔:“二郎莫要生气了,” “哎,不气哪里行,虽说阿鹭日后不需要靠着读书做官,但腹中若没有墨水,总归不好...” 宇文温和萧九娘说着儿女的教育问题,他是真心希望儿子成才,或者说能正常成长,不要“长歪了”。 做父亲的辛辛苦苦拼搏几十年,好不容易打下偌大的基业,结果疏于教导儿子,以至于儿子“长歪”,成了败家子。 败家子子继父业,三两下就把老子打下的基业败光了,这种事情,十几年前刚发生过,宇文温可不想重蹈宇文邕、宇文父子的覆辙。 萧九娘见着宇文温在纠结,赶紧转移话题:“二郎,突厥退兵了,关中平靖,姊姊就要回来了吧?” “是啊,赶在年底前回来,除夕时,可就一家团圆了。”宇文温说到这里,心情好起来。 突厥退兵,他侄子宇文理终于刷得了一个大功劳,想来宇文明此时要高兴得合不拢嘴。 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个做父亲的不希望自己儿子成才? 宇文温也有儿子,也想给儿子刷功劳,不过来日方长,他不急。 突厥退兵了,关中转危为安,而尉迟炽繁想通了,要带着儿子回广陵,宇文温很高兴,不过这不代表他会对长安城里的暗流涌动视若无睹。 突厥的都蓝可汗,以迎回可贺敦为理由南下,虽然如今都蓝可汗打道回府,但始作俑者,可还没有现出原形。 尉迟炽繁滞留长安,到底是不是有隔壁老王在使坏,宇文温可不会忘记派人追查。 谁敢搞小动作,我绝对不会轻易放过... 宇文温如是想,忽然一阵暖风吹过耳垂,让他一个激灵断了思绪,转头一看,却是萧九娘正往他耳边吹气。 看着面颊泛红的佳人,宇文温哼了一声,目露凶光:“居然敢搞小动作,看为夫如何收拾你...” 第一百四十四章 腊祭 十二月初八,腊日,扬州总管、豳王宇文温,于杨州州治广陵主持腊祭,随后在官署大摆筵席,与文武官员一起庆祝这一隆重的节日。 “腊”指的是祭祀名,岁末祭众神以及列祖列宗叫腊,古人要在一年的最后一个月围猎,以猎物作为“牺牲”祭祀神灵和祖先。 腊祭通常在十二月进行,所以秦汉时起,将十二月称为腊月,但腊祭的日子不固定,视情况而定。 到了汉时,腊祭定在冬至后的第三个戌日,然后经过数百年的演变,腊日(腊祭)定在十二月八日。 既然是“祭”,当然要有祭品,也就是“牺牲”,此次祭典上用的“牺牲”,用的自然是宇文温与文武官员围猎所得猎物。 在这个时代,文武并未分途,而许多文职官并不是羸弱书生模样,和武职官一样擅长骑射。 所以今日腊祭所用“牺牲”的数量充足,各种猎物可以说是堆积如山,作为“牺牲”先用来祭拜百神,然后由厨子烹饪,制成食物由文武官员分食。 祭拜过神灵的祭品,食用后会给人带来好运,所以此时的官署里,饕们食指大动,享用食物之前,向昊天上帝许愿。 在这个时代,中原朝廷所祭拜的百神,排在第一位的主神不是后世所称“玉皇大帝”,而是昊天上帝。 而后世宗教术语中的汉语“上帝”一词,就是来源于“昊天上帝”。 所谓昊天上帝,元气广大则称昊天,远视苍苍即称苍天,人之所尊,莫过于帝,之于天,故称上帝。 昊天上帝是中国神话中天的尊号,姬周时正式出现昊天上帝的尊称,昊天上帝是带有至高神之位的天,是历代中原朝廷正统祭祀的最高神。 有句话说得好,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对于历朝历代来说,这两件事十分重要。 戎是战争,祀就是祭祀祖宗神灵,换成后世的政治术语,就是“国家的根本,在于军事力量和意识形态”。 所以,宇文温即便不信什么“上帝”,也得老老实实领着文武官员祭拜百神,待得回到家中,还得和家人一起祭拜列祖列宗。 不过对于周国来说,腊祭曾经有一段时间定在十月,原因是因为宇文氏的周国“复古”行周礼,而据说姬周时,腊祭定在十月。 周国“复古”行周礼,是为了在意识形态上和当时的高氏齐国竞争,强调自己才是“正统中的正统”,所以才有了复古的六官制。 后来周国灭齐,自然就不需要强调自己的“正统”,所以腊祭重新回到十二月八日进行。 复古的需求已经没有必要了,那么周国的六官制,也该退出历史舞台,重新实行魏晋以来的官制。 那就是三省制。 所谓三省,即中书省、门下省和尚书省,分别负责起草诏书(决策)、审核诏书(审核)和执行政令(执行),三省之下又分各种官署。 执政的丞相、杞王宇文明,已经开始进行改制的准备工作,对此,宇文温举双手赞成,六官制已经显露出越来越多的弊端,这在中原一统的大背景下,已经显得不合时宜。 而宇文温知道三省制演化之后,就是三省六部制,所以,他可以在官制改革里说上话,刷刷名声。 但这种很讲考据的事情,他得借由别人来实现,所以,对考据非常擅长的李德林,就成了宇文温的白手套。 年逾六旬的李德林,作为宇文温的佐官,这两年表现不错,而在宇文温的授意下,李德林上书朝廷,对正在进行的改制献言献策。 丞相听不听,宇文温无所谓,但姿态那是一定要摆出来的。 宇文温要让大家都知道,他可不只是会赚钱、打仗以及搞“瓜蔓抄”,对于如何治理国家,也是靠谱想法的。 而官制改革只是其一,行政区划改革他觉得势在必行,因为现在天下州一级的设置太多,已经有些滥竽充数。 所以,宇文温趁着有空,在席间与李德林就行政区划改革展开激烈讨论。 如今的行政区划是“州郡县”三级制,州上还有总管府,宇文温觉得如果要改,最好改成“行省制”。 确切的说,是明代的行省制。 十三布政使(省),加上南北...东西两京的东、西直隶,共计十五省。 他这种“异想天开”的构思,被李德林批得体无完肤,两人本来只是趁着喝酒的间隙随便谈谈,结果不由自主“入戏”。 引经据典、掉书袋,宇文温比不过李德林,不过他一肚子歪理,对于辩论浑然不惧,化身“杠精”,和“老才子”李德林杠上了。 他的奇谈怪论,让左右官员听得一愣一愣,李德林则耐心的反驳,试图驳倒这位的奇谈怪论。 “大王,不知将‘南中’改称‘云南’,其渊源何在?” 面对李德林的提问,宇文温答得很痛快:“彩云之南嘛。” “那么广西、广东呢?这称呼源自何处?” “广南西路、广南东路嘛。” “还请大王示下,何为‘路’?自古未见‘路’之区划。” “先贤说过,‘世间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 “大王所说先贤,不知何许人也?下官愚钝,还请明示。” “鲁子....” 一边旁听兼做笔录的记室郑善果,听到这里差点就被自己的口水呛着,见着豳王如此“雄辩”,他真不知道对方是醉了还是没醉。 哎哟,丞相有如此难缠的弟弟,怕是头痛得紧,所以才想着把人打发到广陵来吧.... 郑善果如是想,看着眼前热闹的酒宴情形,思绪不由得飞到遥远的长安,他在畅想,此时此刻的长安,皇宫里的腊祭庆典想来会更加盛大。 。。。。。。 长安,皇宫,筵席正在进行,年幼的天子端坐御座,太后陪坐一旁,丞相、杞王宇文明代天子主持筵席,酒过十二巡,文武百官一个个喝得满面红光。 今日是腊日,而腊祭盛典比往年还要隆重,原因就是官军击败突厥大军,随后班师回朝,丞相要顺便犒劳有功将士。 许多官员看着宇文明,心中不约而同的想着:其实吧,你要炫耀世子的大功也没什么,能不能不要喝这么多酒.... 这些人心中叫苦,他们要么年纪大,要么酒量不行,而丞相频频举杯,自己不喝又不行。 虽然酒不是很浓,但喝多了总会上头,到时候喝醉了发酒疯,在大殿上出丑不说,还会被人弹劾君前失仪,那可真是冤枉了。 当然,更多的人是担心丞相酒后失言,到时候说出“孺子不堪重任,御座当为寡人所有”之类的话,让他们是当做听见还是没听见? 大家都不是傻瓜,按着如今的时局,丞相迟早要取代幼年天子,受禅称帝,真要到那一天,大家不介意争相劝进,问题是现在,丞相说的话谁也不知道是真话还是醉话。 见着丞相再次举杯祝酒,在场官员赶紧举杯,然后一饮而尽。 宇文明看着满堂文武,只觉得如今身处王府,大家都是到府庆贺,一起庆祝他儿子凯旋归来。 他看着儿子在席间接受众人进酒、恭喜,高兴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入寇的突厥,灰溜溜撤兵了,作为执政,宇文明当然高兴。 儿子作为全军主帅,即便是挂名主帅,大功依旧是跑不掉的,作为父亲,宇文温更加高兴。 那日,他亲眼看着儿子骑马走在长安御道上,胯下是万里挑一的神骏,身上穿着亮闪闪的铠甲,威风凛凛,接受沿途百姓如潮的欢呼,然后不住的挥手致意。 那场景,让宇文明激动万分,心中不住欢呼:我的儿子,是最出色的!谁也比不了! 本来,宇文理应该带着平陈大军班师,享受最高的荣耀,奈何出了意外,功劳被豳王拿走了,不过此次宇文理击退突厥、凯旋归来,让宇文明不再有遗憾。 他正要再举杯,却被亲随劝住:“大王,饮酒误事。” “嗯?呃.....” 宇文明点点头,将酒杯放下,他高兴之际不知不觉喝了许多酒,有些上头,而他一旦喝醉,恐怕不妥。 很容易让人趁虚而入。 宇文明不想当年元日的事情重演,于是坐回座位,示意亲随近前:“你们,嗝...” 他打了个酒嗝,顿了顿继续说:“小心防范。” “是,大王请放心。” “还有,让王妃莫要喝那么多酒,照看好豳王妃。” “是。” 第一百四十五章 腊祭(续) 殿内,外命妇们正在宴饮,今日腊祭,满朝公卿及百官要入宫庆贺,外命妇们当然也要入宫庆贺,顺便在庆典和筵席上相互交际。 命妇,泛指有封号的妇女,有外命妇、内命妇之分,内命妇为皇帝的妃、嫔以及未婚的公主,外命妇则是公卿、士大夫之妻或母,以及出嫁的公主。 外命妇的品秩,随着自己夫君的官职、爵位,没有俸禄,只享受名义上的待遇, 每逢朝廷有大事、庆典,或者皇宫里有什么重要活动,外命妇都会如自己的夫君、儿子一样,入宫参加相应的各种活动。 每到这时,身着各式命妇服饰的外命妇们,成了皇宫里的一道靓丽风景线,虽然其中有老有少,但看上去依旧让人赏心悦目。 此时,殿内的花枝招展中,最让人赏心悦目的外命妇,是光彩照人的豳王妃。 豳王妃尉迟炽繁,是出了名的美人,貌若天仙,犹如一朵正在绽放的鲜花,在花丛之中分外显眼。 她没有特意打扮,也没有特意浓妆艳抹,但天生丽质,顾盼生辉,虽然已为人母,年纪却刚好,没有新妇的青涩,没有半老徐娘的暮气。 言谈举止端庄,却又不失青春活力,与年纪迥异的外命妇们交谈,都能谈笑风生。 比她有见识、有阅历的外命妇大多人老珠黄,比她年轻的外命妇却明显不适应如此场面,说起话来有些拘谨,不像豳王妃那样游刃有余。 此时已酒过数巡,因为喝了些许酒的缘故,尉迟炽繁面色红润,使得原本就白里透红的皮肤,泛起迷人的光泽,正与其交谈的外命妇们,羡慕之余不由得心中疑惑。 豳王有如此明艳动人的王妃,怎么还纳了好几个妾? 莫非那几个妾,也有不下于王妃的容貌? 豳王宇文温,据说纳了五个妾,其中之一是王妃的妹妹,也就是当年的伪后,外命妇们觉得,做王妃的姊姊那么漂亮,想来妹妹也差不到哪里去。 至于豳王的其他几个妾,因为很少抛头露面,基本上都是在王府里见客,从不会到别人府邸走动,所以这几位长得如何,许多人都不知道。 但妾以色侍人,想来样貌差不到哪里去。 收起好奇心,外命妇们向豳王妃打听起一些事情,其中之一,就是“暖气”。 豳王很会经营产业,又兼任市舶使,所以王府财大气粗,故而用上了一种很神奇的器具,唤作“暖气”。 这种神奇的器具,能把房间里变得温暖,比烤火炉要好很多,如今已入冬,许多去过豳王府做客的外命妇,亲自感受了一下什么是“温暖如春”,随后念念不忘。 外面天寒地冻,而在有“暖气”的房间里,人却能如春天时衣着单薄,这简直是太神奇了。 夜里不需要往榻上放怀炉,就可以好好的睡上一觉,半夜起来时,也不会因为衣物穿少了而着凉,这对于许多年事渐高的外命妇来说,具有很强的吸引力。 “暖气”,是豳王府先用上的,也只有豳王府的工匠能安装。 后来杞王府用上了“暖气”,皇宫里太后和天子也用上了,所以神奇的“暖气”,渐渐为大家所知,如今是腊月,天寒地冻,谁不想家中也有如此取暖利器,所以纷纷和豳王妃打听其相关事宜。 据说用“暖气”要烧煤,所以得立起个烟囱,而这烟囱成日里往外冒黑烟,看上去有些煞风景。 但只要在寒冬腊月里过上温暖如春的生活,煞风景就煞风景,而外命妇关心的另一个问题,就是使用“暖气”的费用大概是多少。 要装“暖气”,得在府里安装“锅炉”,还得铺设管路,这得花上一笔钱,而正式用起来时,因为要不停烧煤,一个月下来,可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尉迟炽繁看着几位长辈,莞尔一笑:“这有什么贵的?每月三百多贯钱,折合每日十来贯,这哪里贵哟,一家人一顿饭下来都差不多了,冬天三四个月罢了,又不是全年都在烧煤。” 一名年长的外命妇听得尉迟炽繁这么说,赶紧叫屈:“哎呀,王妃说笑了,。老身哪里一顿饭吃上十来贯....” “郡君又在消遣晚辈了,晚辈上次到郡君府里做客,那一碗参汤,可不下十万钱(十贯)吧?”尉迟炽繁捂着嘴轻轻笑起来,笑得十分迷人: “郡君,不过一碗参汤的费用,晚辈都能用得起,郡君哪里用得着心疼。” “哎哟,老身和谁比,也不敢和王妃比呀。” 炫富,不只是在年轻人之间才有的现象,外命妇交际时,尤其在这种场合,不知不觉之中都会花样炫富,以彰显自家的与众不同。 所以,用不用得上“暖气”,开始成为长安权贵圈私下里炫富的新潮流。 已经有专门的商社经营“暖气”,为权贵的府邸安装暖气及配套设施,然后负责运营,当然,这是要收费的,而且费用不菲。 然而对于权贵之家来说,区区每月数百贯的“使用费”根本就不算什么。 尉迟炽繁和几位外命妇聊得正起劲,大长公主(千金公主,对外称太平公主)缓缓走近,和尉迟炽繁交谈起来。 大家都知道大长公主和豳王妃交情不错,所以不觉得有什么突兀,见着大长公主竟然是来提前向豳王妃践行,而豳王妃明日便要启程去广陵,大家先是一愣,随后回过神来。 豳王如今坐镇广陵,而元日将近,豳王妃若要赶在元日前抵达广陵,自然要抓紧时间赶路。 今日腊祭,是十二月八日,而长安到广陵,距离两千里以上,想要在二十日内抵达广陵,确实很赶,不过到了豫州总管府地界后,可以乘船经汝水入淮水,昼夜赶路,速度也很快。 在大长公主的提议下,几位外命妇一起向豳王妃举杯以作践行,因为豳王妃此时有些酒劲上头,所以大长公主建议豳王妃意思意思即可。 尉迟炽繁不以为然,她觉得自己离上头还很远,于是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大长公主和外命妇们又交谈了几句,因为要主持筵席,所以转到别处去了,尉迟炽繁觉得有些酒意上涌,便坐回位置稍事休息。 今日腊祭,本来应该太后主持筵席、招待外命妇们,不过天子年幼,所以此时太后在大殿陪着天子,这边厢,就是大长公主来主持。 尉迟炽繁看着大长公主的背影,忽然觉得对方有了几个分身,然后觉得地面有些晃悠。 她摸了摸面颊,只觉有些烫,不由得提醒自己:喝上头了?这可不行....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不、不要! “姊夫,不,不要...” “来,听话,让姊夫帮你看看手相....” “不要...姊夫不要..啊...” 房间里,一场罪恶正在上演,年轻貌美的小姨子,酒后被道貌岸然的姊夫趁虚而入,堵了嘴按住手,佳人一番挣扎之后力气耗尽,被禽兽得逞。 宇文温眨了眨眼睛,让自己从幻想中恢复过来,躺在榻上,看着上方承尘(天花板),又看看旁边正在忙碌的小姨子/小妾,有些恍惚。 今日腊祭,宇文温在官署喝得稀里哗啦,然后在半清醒半酒醉的状态下,和“老才子”李德林辩论,居然辩得对方词穷,让一众在旁边围观的佐官看得目瞪口呆。 宇文温一肚子歪理,诡辩术了得,借着酒劲,使出“乾坤大挪移”神功(转移话题),成功把辩论带歪,和李德林研究起“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这一人类哲学的终极三问。 这种深奥的问题,被宇文温带入沟里的李德林如何说得清楚,那么落败也是理所当然。 俗话说得好:得胜的猫儿欢似虎,驳倒“老才子”的宇文温,心情大好,一身酒气回到王府,正碰到“轮值”的尉迟明月。 今晚是尉迟明月陪他过夜,宇文温此刻看着尉迟明月的倩影,却没了**,因为他想起了王妃尉迟炽繁。 每逢佳节倍思亲,今日是腊祭,宇文温本来还没什么万千思绪,结果见着和尉迟炽繁很像的尉迟明月,瞬间就想起大半年未见面的爱妻。 “夫君,头还疼么?” 尉迟明月轻声问道,她见着宇文温醒了,赶紧过来,拿着一条浸了热水的手帕,给宇文温擦脸。 身后转出一个两岁多的小女童,脸蛋红扑扑,腮帮鼓囊囊,看着宇文温,跑上来喊着:“阿耶!” 宇文温坐起身,一把将女儿揽入怀中:“秀秀吃什么呢?” “米糕。”宇文秀英说完,从手上纸袋里又拿了个米糕吃起来。 王府厨房,会做许多小糕点,而做出的米糕,为了让郎君和女郎们更喜欢吃,都会做成各种小动物的形状,譬如小猪、小马、小兔。 小名“秀秀”的宇文秀英,听得阿耶问“米糕好吃么?”,她点点头,继续吃,又听得阿耶问“给阿耶一个好么?”,她便拿起一块羊形米糕递上前。 宇文温接过女儿递来的米糕羊,说了声“谢谢秀秀”,随后吃起来。 尉迟明月见着父女俩一起吃糕点,便放了手巾,坐在宇文温身边,靠着夫君,接过女儿递来的鱼形米糕吃起来。 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尉迟明月觉得一家仨口在一起,真的非常温馨。 食而不语,是基本的礼仪,不过女儿还小,宇文温不会这么古板,吃着米糕,搂着女儿,一手揽着尉迟明月,片刻后说道:“你姊姊,明日就该启程回广陵了。” 尉迟明月闻言很高兴:“嗯,元日之前,姊姊能赶到广陵么?” “为夫算过,全程走陆路,二十日赶不到,若中途走水路,日夜兼程,应该没问题....” “今年的广陵大潮,你姊姊没能看看,待得来年七八月,我们再一起看。” “嗯。” 尉迟明月答道,靠着宇文温,感受着对方的手。 。。。。。。 尉迟炽繁轻轻呻吟着,只觉得浑身微热,她感受着宇文温的手,任由其划过自己腰间,将腰带慢慢解下,动作和往日一般温柔,或者说不慌不忙。 醉眼朦胧之中,她看不清夫君的样貌,因为眼睛已被丝巾蒙上。 夫君如今就在榻边,弯腰为自己宽衣解带,待得过会两人都一丝不挂,整个晚上都不得消停了。 夫妻十余年,尉迟炽繁知道宇文温对自己的情意一直未变,而夫妻之间有时候会变着花样来促进“情趣”,其中之一就是蒙眼睛。 这时候解下丝巾就没意思了,不过尉迟炽繁此时浑身发软,也懒得动手,她酒劲上涌,已是半醉半醒状态。 而这样的状态,正是宇文温所喜欢的。 一想到自己待会就要融化在宇文温炽热的胸膛中,尉迟炽繁的脸就烫得厉害,过往岁月里那一夜夜旖旎情景浮现,夫君的手已经将长裙向下褪,她顺从的将双腿放松。 待得长裙被夫君褪下,尉迟炽繁呼吸急促,朱唇微张,隔着纱巾看着夫君,她已经准备好了,等着那一刻的到来。 此时的她宛若一袭丰盛的佳肴,等着尊贵的客人入席,然后大快朵颐。 今日是腊祭,一夜无眠,待得二十多日后的除夕,再和夫君一夜无眠,折腾到清晨,筋疲力尽之后才.... 等等!除夕?腊祭?我在长...安!二郎在广陵啊! 现在这个人是谁! 迷醉之中的尉迟炽繁稍微清醒了些,惊恐的看着眼前的男子,但她双眼为纱巾蒙着,加上对方背对蜡烛,所以只能勉强看出对方扎着发髻,身着男装,肯定是个男子无疑。 一个男人,已经把她的长裙脱下。 人呢?侍女呢?宫女呢?宦官呢?怎么没人阻止他... 尉迟炽繁紧张起来,她方才酒劲上涌之后,记得有宫女扶她到侧殿休息,然后就睡着了,待得后来清醒一些,就已经有人在脱她衣裙。 十余年前那一幕,再度浮现脑海:天元皇帝宇文,强灌她喝酒,意图不轨。 现在,这个男人要趁她酒醉行不轨之事! 尉迟炽繁惊出一身冷汗,想挣扎却觉得全身无力,而对方已经把手伸到她胸前,开始解衣扣。 惊恐的尉迟炽繁,使劲力气用手去阻止对方,不仅没有丝毫用处,还消耗了本就不多的体力,她绝望的挣扎,口中喊着:“不、不要!” 然而口齿不清的呼喊,在阿涅斯听来是充满诱惑的呢喃,她虽然是女子,如此近距离看着面颊泛红、妙曼身形显露无疑的豳王妃,脸竟然红了。 匀称的身材,修长的双腿,迷人的曲线,还有让人听了觉得脸热的呢喃... 这么迷人的绝色,只要是男人都会把持不住吧! 一身男装打扮的阿涅斯如是想,此时她用纱巾蒙着脸,正在为豳王妃宽衣,而看着明显已经神志不清的豳王妃,她有些犹豫。 她经常和豳王妃往来,所以关系很好,而现在,看着轻轻呻吟的豳王妃,她知道对方因为喝醉了,此时已经把一身男装的她当成豳王。 这下就有点尴尬了,不过正是阿涅斯所希望的。 喝醉的豳王妃,在皇宫侧殿里休息,半醉半醒之间,和豳王**交合,待得清醒之后,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又记起豳王实际上远在千里之外的广陵。 这时,豳王妃会有什么反应? 实际上,豳王妃只是被人剥光,并没有发生什么事,但对方一定会认为自己误把某男子当成夫君,以至于情动之际颠鸾倒凤。 那么,胆敢在皇宫非礼豳王妃的人,还能有谁?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王妃被人玷污的消息,迟早要传到广陵,届时悲愤万分的豳王,必然会不顾一切,带着大军进攻关中! 想到这里,阿涅斯满怀愧疚的看着尉迟炽繁,将其衣扣解下,然后将衣襟掀开。 对不起,王妃,为了千金,我只能把你剥光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不、不要!(续) 宫殿旁,昏暗的过道上,一个人影若隐若现,躲过偶尔经过的宫女、宦官,巧妙的绕开站岗放哨的侍卫,靠近了一处宫殿,然后贴着墙角,形如壁虎般往殿门靠去。 这是一个身材瘦弱的年轻宦官,身手敏捷,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躲在廊柱下,仔细观察了殿门的情况,随后面色凝重起来。 殿门本该有人守着,然而此时却空无一人,甚至连侍卫都没有一个,对于年轻宦官来说这可不妙。 今日腊祭,外命妇要入宫庆贺,在京的外命妇们,只要不是身体不适,就应该入宫赴宴,其中,就包括豳王妃。 豳王如今在广陵,自然不会入宫,而豳王世子及豳王庶长子,因为未成年,且无一官半职,也不会入宫参加腊祭盛典。 所以,豳王妃身边没有切实可以依靠的人。 这种情况存在隐患,因为豳王妃一旦在宫里遇到什么事,基本上就是孤立无援,所以豳王不喜欢这样的状况。 而现在,豳王妃竟然喝醉了,被宫女搀着到这处宫殿稍事休息,待得筵席结束才会出宫,乘坐王府的马车回府。 本来这没什么,因为也有几个不胜酒力的外命妇离席休息,但问题是本该把守殿门的宫女、宦官,怎么没了踪影? 王妃喝醉了,有些不省人事,万一这个时候有不轨之徒摸了进去,恐怕.... 年轻宦官想到这里,心中有些就焦急,豳王妃可不能出事,所以他得冒险。 哪怕赔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自从那年元日,天子遇害、杞王遇刺之后,皇宫里的宫女、宦官被清理了几次,任何表现存疑的人,要么被分配去做杂务,要么就是出宫还籍。 随着长安新城的建成,新皇宫的投入使用,皇宫里的宫女、宦官已经更换了一遍,原本的“老人”大多不在,取而代之的都是一幅幅新面孔。 年轻宦官就是新面孔之中的一人,寻常无奇,也没担任什么要职,普普通通的一个宦官。 不过他还是成为豳王在宫里的耳目,将宫里发生的一些事情,想方设法传出去。 而现在,他的首要之务就是尽量保证豳王妃的安全,想到这里,年轻宦官不由得摸了摸腰间的暗器“要你命两千”。 他不是孔武有力的武夫,也不会什么技击,只是身手灵活而已,紧急关头,就只能靠“要你命两千”保命,而若是有人意图侵犯王妃,他就得和对方搏命。 殿内似乎有动静,有人在“嗯嗯啊啊”着,似乎是王妃在说醉话,亦或是... 年轻宦官心提了起来,他急着入殿,却不能从殿门进去,看看四周,确认了一下没人之后,他往一旁窗户摸去。 。。。。。。 殿内,榻上,豳王妃尉迟炽繁已经被人脱去衣裙,口中喊着“不要”,却含糊不清,而“凶手”阿涅斯眉头紧锁,有些束手无策。 因为她发现尉迟炽繁穿着的贴身衣物很难脱下来。 轻声呻吟的尉迟炽繁,所穿针织贴身衣物分为上衣下裤共两件,从脖子以下到手腕、脚踝,都为内衣裤覆盖,因为很贴身,所以勾勒出迷人的曲线。 这是近几年流行起来的针织内衣裤,因为穿起来贴身、舒适、保暖又迷人,所以深受妇女欢迎,阿涅斯自己现在也穿着。 当然,她不需要以此取悦男人,纯粹是因为舒适、保暖,而豳王妃如今穿着上衣、下裤之间连在一起,很难脱下。 或者说,是阿涅斯不会脱。 衣服下摆和裤子腰边共用一条腰带,成了连体衣裤,而这腰带很结实,阿涅斯怎么都解不开。 束手无策的阿涅斯急得满头大汗,她是找了个借口支开守在殿门的宫女,才争取到些许时间来为豳王妃“宽衣解带”。 在这新皇宫里,千金公主根本就没有可靠的内应,所以只能靠阿涅斯来实施计划,而计划的要点之一,就是让豳王妃喝醉,在侧殿休息。 而阿涅斯要趁着仅有的一点时间空隙将豳王妃脱光,让对方醒来后以为自己**。 凭着千金公主的能力,就只能做到这一步,阿涅斯知道若自己无法将最近关键的“宽衣解带”步骤实施,这一番努力都白费了。 想到这里,急得冷汗都冒出来的阿涅斯,探手到头顶,拔出一根发簪。 发簪头部扁平,一端锋利,实际上是把利刃,她要用这把利刃将豳王妃的内衣腰带割断。 然而还是割不断,因为这细细的腰带,外面裹着一层布,而里面竟然是一根铁线,几股细细铁线拧成的铁线。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豳王妃怎么会用这么奇怪的腰带? 阿涅斯看着割不断的腰带,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已经知道,千金公主为了给弟弟报仇,要向真正的凶手杞王宇文明发难,所以千金公主不顾一切透露消息,让突厥大军进攻关中。 突厥大军来了,却被周军赶跑了,千金公主的设想落空,还有可能引起杞王的怀疑,对方若是哪天不耐烦了,弄死千金公主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 所以,唯一的指望,就是让豳王妃误以为**,或者别人误以为豳王妃酒后**,由此激怒豳王,让豳王和杞王决裂。 但现在,阿涅斯竟然无法为豳王妃“宽衣解带”,她纠结了一下,随后想通了:割腰带作甚?把裤子割破一圈不就行了? 眼见着时间所剩不多,阿涅斯准备动刀,但她见豳王妃微微动着,怕刀伤到对方,于是打算换个姿势。 就在阿涅斯要跨坐在豳王妃身上时,豳王妃猛地一屈膝,正好命中她的裆部。 突如其来的致命攻击,力道之大,直接打得阿涅斯叫了一声,随后瘫倒在豳王妃身上,因为极度疼痛而不住抽搐。 宫殿一隅,一扇半开的窗户边,那年轻的宦官刚好看见这一幕,正要翻窗进来救人,却听得殿外响起说话声、脚步声。 他赶紧缩回窗外,而倒在豳王妃身上的阿涅斯也听到了动静,强忍着剧痛,翻身下榻,赶紧脱掉身上衣服,反过来穿。 她的衣服内有乾坤,风格是外女内男。 随着千金公主入宫时,阿涅斯自然是身着女装,而待得进入酒醉的豳王妃所休息侧殿,她把衣服脱下来反穿,就变成了男装丽人。 再把发髻一换,将豳王妃的眼睛用纱巾蒙上,对方模模糊糊看见的她,就是个男子。 电光火石间,阿涅斯已经换装完毕,然后扯起被褥给豳王妃盖上,而尉迟炽繁因为纱巾移开,能够看清楚当面之人不是男子,而是相识的阿涅斯。 原来是个女人。 那一瞬间,尉迟炽繁有一种绝处逢生的感觉,激动得想哭,她还以为自己即将被别的男子非礼,未曾料是阿涅斯来给她宽衣而已。 宇文温让她苦练的“防身术”,刚才派上用场,阿涅斯那一声惨叫,尉迟炽繁听得清楚,此时心中抱歉不已。 她苦练防身术,卓有成效,上次宇文温在“操练”时,就被她那一下打得跪地,差点就废了,此次尉迟炽繁可是拼尽全力,知道阿涅斯肯定痛得不行。 想到这里,有些清醒的尉迟炽繁握着阿涅斯的手:“啊,方才真是,我喝多了....” “没,没事...”阿涅斯忍着疼,含含糊糊的说着,她发现王妃以为自己是为其脱外衣方便休息,赶紧就坡下驴。 殿门被人推开,一阵冷风过后,杞王妃李氏走了进来,身后紧随数名宫女。 李氏见着尉迟炽繁躺在榻上,一名胡姬坐在榻边将其扶起来,先是一愣,随后释然,她知道这胡姬和豳王妃往来甚密,心中稍定。 当年尉迟炽繁在宫中被天元皇帝强灌,李氏也在现场,所以她知道小叔子从此落下心病,一旦出现王妃醉倒宫中的情况,小叔子必然犯病。 所以方才豳王妃不胜酒力,被宫女搀着到一旁休息后,李氏很快便赶过来看望,以防万一。 这也是杞王交代过的,让她多照顾豳王妃。 为了避免别有用心之人借机造谣生事,李氏可不敢让醉酒的尉迟炽繁休息太久,急匆匆过来时,见着殿门居然没人把守,那几个宫女跑去忙别的事情,她当时就慌了。 李氏就怕进了殿,发现一个男人压在豳王妃身上,那可真是.... 如果豳王妃被人那什么了,远在广陵的豳王怕不是要气得发疯,天下大乱,血流漂橹。 李氏看到,尉迟炽繁虽然脱了衣裙躺在榻上,但无异状,此时坐起身,可以看到内衣完好,而身边有人陪着,还是个女子,李氏总算是松了口气。 阿弥陀佛,没事,太好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幸不辱命 筵席结束,外命妇们纷纷离开,在宫女的引领下,向着宫门走去,之前几位不胜酒力先行离席的外命妇,也在人群之中,面色如常的豳王妃亦在其列,和其她外命妇谈笑风生。 豳王妃不胜酒力,离席休息,许多外命妇都看到了,大多数人都不以为意,但有的人却想起了往事。 那是大象二年二月,当时的天元皇帝,将四名皇后册封,外命妇们依例入宫庆贺并赴宴,而就在宴席上,天元皇帝看中了貌若天仙的西阳郡公夫人尉迟氏,也就是如今的豳王妃尉迟氏,不住的劝酒。 天子的意图是如此不加掩饰,许多人看在眼里,却不敢吭声,眼见着尉迟氏已经醉眼蒙楞,即将被人搀下去,却有刺客行刺天子。 当时,如果没有那刺客行刺,恐怕尉迟氏要糟。 往事已矣,没想到时隔多年,尉迟氏又在宫里酒宴上喝醉,虽然今时不同往日,但当年经历过的外命妇们,心中免不了嘀咕。 万一豳王妃在宫里滞留,有什么不好的风声传出去,身在广陵的那一位知道后,恐怕要发狂了。 如今见着豳王妃尉迟氏没什么异常,那几位不再多想,埋头走路,而人群之中,大长公主(千金公主)见着豳王妃好端端走着,又看看自己身边神色黯然的阿涅斯,心中有些悲凉。 她为了报仇,已经倾尽全力,但.... 突厥大军已经退回草原,豳王妃明日就要启程前往广陵,她的计划,全都落空了。 挑动突厥进攻周国,成功了一半,但突厥军队没用,打不过周军,只能灰溜溜撤军。 千金公主不死心,想办法让豳王妃在长安多住了一段日子,然后她借着外命妇在腊祭入宫庆贺的好机会,要让豳王妃误以为自己**,以此挑动豳王和杞王两兄弟内讧。 豳王妃貌若天仙,倾国倾城,肯定有人对其有想法,但敢将想法付诸实施的人,从身份上来说,恐怕就只有杞王,才有实际行动的可能。 但以杞王宇文明的性格和行事作风,不太可能做出如此禽兽不如之事,而千金公主能力有限,无法给对方下药,让其兽性大发。 更别说若她有能力给宇文明下药,就直接下穿肠毒药,何苦多此一举? 所以,杞王会不会染指豳王妃实际上并不重要,千金公主知道,她只要让豳王妃误认为自己被杞王所玷污,或者旁人认为发生了这种事,那就够了。 对王妃很在意的豳王,得知这一消息之后必然发狂,两兄弟刀兵相向,千金公主复仇的计划就有很大概率成功。 但现在,她唯一能依靠的阿涅斯未能将豳王妃宽衣解带,这样的机会,以后恐怕都不会再有了。 方才她人在殿内,心却飞到豳王妃哪里,虽然知道这样对不住尉迟氏,却已做出了选择,并期盼着成功,所以待得阿涅斯回来时,她无比希望对方说一句“幸不辱命”。 然而,忙来忙去,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 突厥之事,恐怕宇文明已经怀疑上她,今后的日子,会越来越难过,而复仇的机会,怕是再也不会有了。 千金公主叹了口气,在阿涅斯的陪伴下,向宫外走去。 。。。。。。 皇宫一隅,小院内宦官们正在清洗餐具,腊祭筵席结束,有大量餐具需要清洗,而身为普通宦官,这种活自然是他们来做,不做完就不能休息。 本来这种事该由杂役来做,但如今皇宫里规矩多,不许寻常人等入宫做杂务,所以许多事情都得由宦官们来做。 所幸,在宦官们的努力下,堆积如山的餐具已经清洗完毕,逐一放在架上,累得双手发软的宦官们则坐在一旁休息。 一名年轻宦官,独坐不语,看着双手发呆,心思却飞到不久之前。 殿里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 豳王妃躺在榻上,衣裙已被脱下,一个男子压在豳王妃身上,王妃“啊”了一声,男子哆嗦了一下。 这意味着王妃被那男子玷污了。 想到这里,年轻宦官眼眶有些发热,他本来要保护王妃,事后能骄傲的向豳王说一声“幸不辱命”,但现在,他失败了,没能保护好王妃。 他不知男女之事,因为家境贫寒,所以净身入宫混口饭吃,而宫里的宦官虽然身体残缺,私下里却格外喜欢议论男女之事。 也许是缺什么就关心什么,宦官们私下里说起男女之事那叫一个津津乐道、活灵活现。 所以他从这些议论之中知道,男女之事到了最后,男女可能会情不自禁“啊”起来,或者会哆嗦起来,而今日,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那个男人明显已经得手了,他不知该怎么办,这时有人来了,他本来想喊,却发现来人是杞王妃。 敢在宫里侵犯豳王妃的人,可想而知只有那一位,他远远地看不清楚,但能确定那人是男子,而杞王妃入殿之后,果然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他躲在窗外,知道自己要是出首怕是要被灭口,只能偷偷离开。 现在,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双手紧握成拳,手心出汗。 筵席结束,外命妇们离开皇宫,他远远看见豳王妃神色如常的走向宫门,看上去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可王妃明明刚被人给.... 想到这里,年轻宦官猛地惊出一身冷汗:莫非王妃碍于面子,不敢声张,还是...屈服于杞王的淫威之下? 他开始纠结起来,如果自己当做没看见,不向豳王汇报事情真相,那么这件事可能就掩盖过去,除了当事人,谁也不知道腊祭之日发生了什么。 豳王和王妃,依旧恩爱,然后.. 王妃生下野种,豳王却毫不知情,视如己出,白白给人养儿女? 或者是被奸夫**里应外合弄得家破人亡? 宦官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听说过一些奸夫**谋夺苦主家财的故事,所以不希望对自己有恩的豳王落得如此下场。 他入宫当宦官,是因为活不下去了,净身时称自己父母双亡、家中再无亲人,但实际上还有个弟弟,在洛阳沿街乞讨。 入宫后,他收到弟弟的口信,说因为机缘巧合,为豳王收留。 于是他为豳王做事,成为豳王在宫里的耳目,弟弟得了保障,因为表现出色,得了赏赐还娶了媳妇,生了儿子,过上了好日子。 对此,他对豳王感激涕零。 豳王对他兄弟有恩,所以他不可能昧着良心,对今日发生的事情视若无睹。 什么贞洁烈女,不存在的,只要被人得手一次,就必然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他觉得即便豳王妃一开始不愿意,但**已成事实,日后迟早会和杞王私通,甚至可能祸害豳王。 想着想着,他喃喃道:“我...不会变成哑巴!” 第一百四十九章 真可怜 夜,广陵,豳王府,琼华院内,豳王宇文温正在和侧室张丽华交谈,张丽华有了身孕,再过数月便要临盆,为宇文温生下后代。 与此同时,陈也有了身孕,宇文温对此很满意,而两位孕妇的待遇自然“依例”提升,无论日常饮食,还是婴儿的用具、稳婆、奶娘,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与此同时,各种方便孕妇起居的用具也进入琼华院和宣华院,这其中之一,就是高脚坐具。 在这个时代,坐,是席地而坐的“坐”,人们的日常起居,基本都是坐在坐榻上,除了坐胡床(马扎),基本很少垂足而坐,更不会在公众场合如此,因为这很失礼。 当然,军中将领坐胡床议事很正常,不算失礼,属于特例。 而现在,大腹便便的张丽华,就是垂足坐在“椅子”上,虽然她有些不习惯,但确实觉得这么“坐”很方便。 这种名为“圈椅”的高脚坐具,让张丽华觉得颇为新奇,她实在想不通宇文温是如何想出这样式的坐具,似乎宇文温对这种坐具本来就很熟悉。 “这圈椅,当然是好东西,你看看,坐在上面,不仅双腿下垂很舒服,腰也有靠背,双手也有依托,坐久了不累,看看,多好。” “嗯。” 张丽华坐在圈椅上,听着宇文温絮絮叨叨说着话,心里觉得颇为温暖。 她怀孕后无法为对方“泻火”,以为会有一段时间受冷落,但对方并没有把自己当做用过的抹布扔到一边,置之不理。 每日一有空,宇文温就一定会来她这里坐坐,嘘寒问暖,有时还亲自喂她喝汤、吃糕点。 山珍海味,张丽华不稀奇,因为在台城时,她什么都享受过,而豳王府的饮食,食材并不追求山珍海味,大多是寻常可见的原料。 但做出来的菜肴、糕点,确实风味不错,而宇文温时常陪她用膳,让张丽华有了家的感觉。 对她是这样,对同样怀孕的陈亦是如此,张丽华看着絮絮叨叨的宇文温,觉得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父兄身边。 父兄对自己的关心,出于纯粹的亲情,即便家境贫寒,一家人在街边贩卖草席,同样其乐融融。 父亲会把不多的干粮分给儿女,而兄长会把干粮分给自己,虽然饱一顿饥一顿,但对于年幼的张丽华来说,浓浓的亲情,让她感受到温暖。 她成了宇文温的女人,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贵妃,却不需要费尽心思争宠,因为对方把自己当做亲人,每日回府,即便再累,也要到各院子里走一遍,嘘寒问暖。 就像父兄当年那样,再累、再饿,也会关心自己。 这就是亲情,让张丽华眼角有些湿润。 “怎么了,好端端怎么哭起来了?” 见着宇文温问自己,张丽华抹了抹眼睛:“没,没什么..” “放心,这高脚坐具坐了,不会影响胎儿的,我跟你说,日后若是有了‘沙发’,坐上去更加舒服...” 宇文温不知不觉进入“推销模式”,不停说着高脚坐具的好处,然而他若是想在这个时代推广高脚坐具,怕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情,因为千百年来的习俗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往外推销很难,那么他就在府里推广,更别说高脚坐具方便孕妇坐,宇文温当然要体谅一下妻妾。 眼见着时间不早,宇文温扶着张丽华起身,往卧榻而去,今晚他要在张丽华这里就寝,当然他不是丧心病狂,而是履行丈夫的另一份职责。 张丽华是妾,容貌出众,但不意味着宇文温将其当做纯粹的泄欲工具,必要的关心得有,精神上的沟通,同样必不可少。 陪着怀孕的妻妾过夜,也是宇文温增进和妻妾感情的方式,他扶着张丽华躺下,自己也上了榻。 宇文温侧躺着,一只手支起脑袋,开始展望未来:“呐,等王妃回来,过一个热热闹闹的除夕,那晚,为夫准你多吃零食。” “大王,王妃是昨日启程么?” “是,不过全程走陆路的话怕是赶不及,所以到了豫州总管府地界,得乘船,经汝水入淮水,这样省时省力,可以日夜兼程,速度就快....” 敲门声起,打断了宇文温的话,待得知是仆人有要事禀报,他歉意的对着张丽华笑了笑,起身向外走去。 穿了衣服,走出房间,宇文温接过仆人递来的木匣,向着书房走去,边走边问:“何事如此急切?” “郎主,是长安那边的飞鸽传书。”仆人说到这里,低声补充:“是关于宫里的消息。” “嗯,寡人知道了。” 仆人告退,宇文温在书房里,拿出密码本,准备翻译着密信的内容。 前日是腊祭,而身在长安的尉迟炽繁入宫参加腊祭庆典,次日也就是昨日便启程前往广陵,因为信鸽的运输比较麻烦,所以尉迟炽繁没有因为这点事给宇文温飞鸽传书通消息。 这是早就定好的行程,当然没必要让信鸽多跑一趟,而这来自宫中的消息,让宇文温有些疑惑。 如果长安出事,杞王会用信鸽把消息传给他,如今是宫里来的消息,那就有可能是天子出事,所以宇文温安排在宫里的“深喉”赶紧通风报信。 但这消息实际上对他没什么用,因为天子要真的完蛋了,杞王就会“勉为其难”继位称帝,这和宇文温没太多关系。 或者,是太后耐不住寂寞,与人私通了? 宇文温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个想法,随后想起太后的样貌,这个女子当年是安州官府的官奴婢,得抵达安陆的天子临幸,之后有了身孕、生下皇子,从此一飞冲天。 结果天子遇刺身亡,此女年纪轻轻守了寡,在深宫里独居,那日子可不好过。 所以,年轻的太后耐不住寂寞,和别人私通,也是情有可原的。 想到这里,宇文温叹道:“真可怜....” 这种丑事,实际上不值得用信鸽来通传,因为宇文温不打算为难那可怜的太后,而太后闹出丑闻,实际上不会影响大局。 想着想着,宇文温想到了尉迟炽繁,异地分居大半年,即将夫妻团聚,宇文温想着尉迟炽繁和两个儿子,不由得十分期待。 然后更加急促,以至于心脏都要停掉,因为他看到了翻译出来的密信内容。 内容很震撼。 那一瞬间,宇文温只觉得脑袋都要炸开了,双耳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到。 他擦了擦额头冒出的冷汗,揉了揉眼睛,大口喘着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过了好一会,觉得自己足够清醒了,于是从头开始翻译。 翻书的手,写字的手,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他花了一倍的时间,才把纸条重新翻译一遍,看着相同的内容,他双目呆滞,僵在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宇文温忽然笑起来,笑容十分僵硬。 “这破密码本谁编的,根本就是乱来嘛!” 他自言自语着,起身去拿备用密码本,这备用密码本放在暗隔里,得用钥匙打开。 宇文温走着走着忽然一个趔趄倒地,一骨碌爬起来继续走,却想不起来钥匙放在哪里,宛若无头苍蝇一般在书房乱窜。 他开始烦躁,翻箱倒柜的动作越来越大,弄得房内一片狼藉之后,终于找到了钥匙。 然而拿着钥匙的手不住颤抖,连续几次没拿稳,让钥匙落地,又再次捡起来。 满头大汗的宇文温来到一处书柜前,打开暗门,却怎么都无法将钥匙插进暗隔内的锁孔,因为手抖得太厉害。 试了许多次都不行,他双手握着钥匙,深吸一口气,好歹将锁打开,取出备用的密码本。 宇文温拿着密码本的手依旧颤抖,忽然间猛的一抡,然后把密码本往地上一砸,随后舞动双拳,捶打着书柜。 噼里啪啦的声音中,宛若变了个人一般的宇文温把书柜给拆了,然后站立不动。 他的双拳鲜血淋漓,血珠滴落地面。 房内一片寂静,然后响起喘气声,就像乌云在天上聚集,雷声阵阵。 刚才还以旁观者角度感慨的“真可怜”,如今回荡在耳边,宛若黄钟大吕,响个不停。 双目猩红的宇文温紧握双拳,喃喃自语:“为什么...” “你明明有很多办法逼我起兵...“ “简单又有效...” “却...” “要用这种下三滥手段...” “...来逼我...” “...之前,我一直...都有底线...” “玩阴的是吧..” 宇文温目露寒光,宛若一头暴怒的猛虎,不自觉咬破的嘴唇,满是鲜血,片刻之后咆哮起来:“好,那就玩阴的啊!!!” 第一百五十章 心悸 夜,尉迟炽繁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因为她只要一睡着,就会做噩梦,梦到自己醉酒之后被人侵犯,瞬间坠入深渊。 这噩梦太过于真实,总会让她惊醒,然后摸摸身上,发现好端端穿着衣裤,这才放下心来。 那日腊祭,她在筵席上喝醉了,被宫女搀着到侧殿小憩,迷迷糊糊之间有人将她衣裙脱去,一开始她还以为是宇文温,但很快想起来宇文温在广陵。 惊慌之下,她一个屈膝击中对方裆部,却觉得不对劲,随后她看清这人的样貌,原来是相识的波斯胡姬阿涅斯。 阿涅斯是来为她宽衣,以便她能更好休息,尉迟炽繁为自己的误会尴尬不已,而杞王妃李氏随后到来,正好为她化解了尴尬。 没过多久,筵席结束,尉迟炽繁出宫回到王府,当时脑袋有些昏沉沉,于是很快便入睡,次日一早,带着儿子启程回广陵。 半路上,尉迟炽繁越想越觉得那日之事有些蹊跷:阿涅斯即便是在帮她宽衣,为何要坐上来? 脱去外衣、长裙,这说得过去,可阿涅斯后来在她身上摸摸索索,更像是要把她的内衣裤都脱了。 当时,尉迟炽繁酒劲还没散去,所以有些迷迷糊糊,脑子不是很灵光,事后再仔细回忆,越琢磨越觉得奇怪。 她和阿涅斯关系不错,但也不至于要让阿涅斯来为自己宽衣,实际上对方可以让宫女来,自己不需要亲自动手。 而阿涅斯为她宽衣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宫女,按说这些宫女,至少有一个人该跟着阿涅斯进来。 尉迟炽繁越想越觉得奇怪,然而那日她迷迷糊糊的,没有多问,次日离开长安,也不可能掉头回去问个清楚,所以,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却有些许疑惑萦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阿涅斯没理由害她性命,或许是为了让她躺着舒服些,却因为力气不够,只能以跨坐的姿势,来帮她调整位置。 想着想着,尉迟炽繁心中下了结论。 这件事,她曾想过是不是要和宇文温提一下,不过想想这搞不好是多此一举,平白无故让宇文温操心,毕竟夫君有多疑的毛病,东想西想弄出什么事来就不好了。 更别说为了这件事,用掉几只信鸽有些不划算,毕竟车队携带的信鸽是要在紧急关头派上用场的。 所以,尉迟炽繁没有讲这件事告诉远在广陵的宇文温,她看看昏暗的油灯,又看看窗外,紧了紧被褥,继续睡觉。 驿站的条件当然比不上王府,别的不说,“暖气”是肯定没有的,儿子渐渐长大,尉迟炽繁不可能和儿子睡在一起,所以此时此刻,是孤枕难眠。 想来,夫君身边必然有人相伴。 尉迟炽繁有些默然,不过心情很快就好起来,男人纳妾很正常,而宇文温对她的情意一直不变,所以,她实际上没什么好担心的。 想着再过十余日就能见到宇文温,尉迟炽繁心中期盼不已。 然而一阵莫名的心悸,让尉迟炽繁惊得坐起身,感受着“扑通扑通”的心跳,她有些惊疑不定。 穿好衣物转到隔壁,见着宇文维城和宇文维翰睡得正香,她转回寝室,坐在榻边思索着。 她担心是自己的亲人出事,以至于心意相通,自己感受到了。 父母和弟弟已经隐姓埋名、避走他乡,真要出了事,尉迟炽繁也鞭长莫及,而她想着想着,不由得想到了宇文温。 但宇文温如今并未外出征战,在广陵好好的,又能出什么事? 尉迟炽繁躺下,缩在被子里,回味着那阵心悸,渐渐倦意上涌,眼见着即将睡着,却被又一轮心悸给惊醒。 她再次坐起身,摸着胸脯,冷汗直冒。 。。。。。。 咣当一声,一个水壶跌落地面,幸亏这铜制的水壶没有盛水,落到地上打了几个转便停下了。 阿涅斯看了看这水壶,又看了看那失手的年轻宦官,没有什么表情,继续向前走。 她方才陪着天子玩耍,换了一身男装,扮作打虎的好汉,此时因为急着出宫,没换成女装,故而走在路上,就是一个英俊潇洒的俏郎君。 年轻宦官愣愣看着阿涅斯离去的背影,有些魂不守舍,一旁的同伴见状拍拍他的肩膀:“怎么的,不捡起来,莫非皮痒了?” “啊...捡、捡....” 年轻宦官弯腰去捡水壶,看上去没什么异常,然而心中却乱成一团,因为面前这女扮男装的胡姬,让他想起了腊祭那日的一幕。 豳王妃躺在榻上,衣裙已被脱去,一个男子压在王妃身上,王妃先是“啊”了一声,然后那男子哆嗦起来。 年轻宦官据此判定王妃**,于是将消息传了出去,最后必然传到豳王那里。 可现在,他发现那日的男子,似乎和眼前这男装胡姬很像,极大可能是同一个人,而这胡姬似乎和豳王妃很熟,所以... 也许那日,是他想差了。 虽然不知道那日这胡姬为何女扮男装,为何会压在王妃身上,但显然可见,王妃不可能**,也正是因为如此,杞王妃入殿之后,并未发生什么事。 豳王妃好端端的,身边又不是男子,杞王妃哪里会大惊小怪? 想到这里,年轻宦官冷汗都冒出来了,他知道自己发出去的消息被豳王收到后,对方会气得不行,而实际上,很可能事情并没有发生. 那么,他很可能是想多了。 此时天空乌云密布,一阵心悸,让年轻宦官微微颤抖,他掉头就要往宫门跑,想要出宫传消息,却被同伴扯住:“哎哎哎,愈发过分了啊!事还没做完,就想溜?” 。。。。。。 沙沙的脚步声中,阿涅斯快步前进,她没有回头看,却知道身后跟着几个人,这对于她来说没什么,因为这段日子她身后总是有“尾巴”,今日若没有,反倒不习惯了。 今日阳光明媚,她从公主府出来没多久,就被人跟上,却不慌不忙带着对方兜圈子。 如今在街巷里绕来绕去,很快便将身后的尾巴甩开,但她不敢大意,继续绕了几个圈子,确认真的甩掉了“尾巴”,才松了口气。 她小心翼翼的走进一处街巷,在约定的接头地点一处小院外停下,学着猫叫,三长一短。 院内也响起猫叫,三短三长,随后院门开启,露出一条门缝。 阿涅斯闪了进去,和开门的一名胡姬交谈起来:“东西呢?” “在房里,我去取来。” 那胡姬走进房间,阿涅斯则环顾四周,观察起环境。 这是她的习惯,每到一处地方,会注意周边情况,以便发生意外时,能尽可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不一会,那胡姬从房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个包裹,阿涅斯拿出一袋碎银,正要和对方交易,却见包裹落地。 “哎呀。” 那胡姬低声惊呼,随即弯腰去捡,阿涅斯看着对方捡包裹,忽然觉得一阵心悸。 电光火石间,阿涅斯猛地一闪,只见面前一道白雾擦肩而过那胡姬向她撒石灰粉。 躲过一劫的阿涅斯,手中多了一把利刃,她扭动着身躯旋转着,却见寒光一闪,夹带着血光,扑上来的胡姬被她一刀划破手臂,痛苦的捂着伤口蹲下。 身手灵活的阿涅斯没有迟疑,立刻往院门处冲去,身后房间里冲出数人,高声喊叫着。 但她没有走院门,而是纵身一跃,手足并用,直接攀上了院门旁的院墙。 院外,几个男子手握木棍、布袋守在院门两侧,见着她突然出现在墙头,竟一下子没回过神。 阿涅斯沿着墙头向前跑了几步,如履平地,随即跳下地面,拔腿就跑,动作一气呵成,宛若一只灵活的猫儿,三两下就逃出了陷阱。 “愣着做什么,追,追啊!!” 声嘶力竭的呼喊声中,守株待兔的男子们如梦方醒,呼喊着向前追。 不远处的街角,宇文化及见着这波斯老鼠居然逃出了自己精心设下的陷阱,不由得冷笑一声:“追,今日若是抓不到人,尔等一个个都别回来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罪证 积雪的地面,划出两道痕迹,阿涅斯被两名男子拽着手臂拖行,披头散发,面向下,耷拉着脑袋。 她被人敲了一棍,已经头昏眼花,此时此刻,任人宰割。 身手再灵活的猫,在猎犬的围追堵截下,依旧难逃厄运,而指挥猎犬的猎人,笑眯眯的看着猎犬把猎物拖回来。 波斯胡姬阿涅斯,是大长公主(千金公主)身边侍女,亦仆亦友,此人替千金公主在外奔走,做了许多见不得光之事,只要将其抓获,便能获得千金公主勾结突厥的罪证。 丞相拿到了罪证,就能将那不知好歹的千金公主绳之以法,届时,立下功劳的人,自然有赏赐。 宇文化及不稀罕赏赐,只希望能得丞相进一步信任,他看着手下拖着那胡姬过来,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你们呐,怎么如此粗暴?一点都不知怜香惜玉?” 一名拖着阿涅斯的男子闻言笑道:“郎主,小的粗人一个,哪里如郎主般怜香惜玉。” 宇文化及冷笑一声,看看披头散发的阿涅斯,看着那半边美得让人几乎窒息的面容,又看看另一边面颊上触目惊心的刀疤,有些惋惜的叹了口气。 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上前,看着被制服的阿涅斯,默不作声。 几名随从见着这男子,不知不觉有些敬畏,这可是郎主请来的游侠儿,身手了得,一个人赤手空拳能打五个,十分厉害,比他们强到不知哪里去了, 如果刚才不是这位一棍子抡过去,那波斯胡姬怕是就要逃之夭夭。 宇文化及向着自己请来的游侠儿点点头,随后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摊开后,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内容全是阿涅斯的口供。 没错,提前写好的口供,就等着抓到人走个过场,按个手印。 这份阿涅斯的口供,“自述”她是如何受千金公主指使,在年初时和突厥使者接触,暗地里和对方勾结,约定待得秋冬之际突厥大军南下,兵临长安城外,千金公主再作为内应,打开城门。 如此罪大恶极的行为,一旦公之于众,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宇文化及是信了。 他把这罪证交给丞相,丞相就能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收拾千金公主,让别人挑不出毛病来。 实际上这是多此一举,因为以丞相的权势,弄死千金公主就和弄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结果非得弄个罪证,折腾手下跑腿,真是无话可说。 不过宇文化及猜测这可能是丞相在考校他,看看他办事的能力如何,所以为了让丞相满意,务求“人赃俱获”。 两个男子将披头散发的阿涅斯架起来,又有一人去抓她的手,扯着大拇指去按准备好的印油,然后在口供上按手印。 恢复了些许意识的阿涅斯誓死不从,她嘴里被人塞了破布所以说不出话,拼命挣扎,却接连挨了几个耳光,宇文化及见着她如此不配合,嗤笑一声,示意随从上前,伸出手。 那随从有些摸不着头脑:“郎主,这是?” “你来按手印。” “啊?可是,小的不是....” 宇文化及有些不耐烦:“叫你按就按,嗦!” 那随从很快明白了宇文化及的意思,自己伸出手,沾了印油,在口供上按了手印。 走个过场而已,反正人抓到了,不需要那么认真,画押,谁管那手印是谁的? 收好口供,宇文化及大步向外走去,随从谄笑着跟上来:“郎主,这胡姬关到大牢狱里,怕是暴殄天物了...那就可惜了,嘿嘿。” “嗯?你想说什么?”宇文化及话说到一半停下,见着几个手下笑眯眯的样子,眼睛里仿佛有火光闪烁,于是明白了:“嗯,等....过几日,就赏给你们吧。” “谢,谢郎主!” 几个随从兴奋不已,这胡姬阿涅斯虽然半边脸毁了容,但只要挡着那边脸,另半边脸可是能让人兴奋不已。 这胡姬身材不错,四肢有力,想来“活”也好,可比那些寻常货色要棒,大家都等着郎主玩腻之后,自己来沾沾光。 “郎主,不知这小娘子要先安置...关到何处?” 宇文化及思索片刻,示意那游侠儿上前:“你带路,带他们去那个地方,小心看着,莫要让人又跑了。” “是,世子。” 。。。。。。 太平公主府,千金公主(对外称太平公主)有些坐立不安,今日一早阿涅斯出门办事,这一去就再没踪影,直到现在也没回来,这让她有些焦虑。 阿涅斯这段时间一直在外奔波,为了给她办事,冒着很大的风险,千金公主知道这一点,所以很怕阿涅斯出事。 自从弟弟宇文乾铿遇害后,她就只有阿涅斯可以依靠,两人是生死之交的好友,情同姐妹,而千金公主无法承受再失去一个亲人的后果。 然而,她不得不依靠阿涅斯来收尾,先前的一番精心策划悉数落空,奸相必然会怀疑她,所以千金公主要尽可能把蛛丝马迹藏起来,不让对方找到证据。 千金公主不好亲自出马,就只能依靠最可靠的阿涅斯,而阿涅斯这段时间一直被人跟踪,却都有惊无险,这让千金公主颇为放心。 但现在,阿涅斯迟迟不归,让千金公主后悔起来。 她后悔让阿涅斯卷进这件事,对方是无辜的,而此时却是阿涅斯在冒险奔走,自己独坐府中,安安稳稳。 正心急之际,忽然外面传来喧嚣声,千金公主觉得奇怪,正要去前院一探究竟,却见一群人闯了进来,府里仆人想要阻拦,被其粗暴推开。 “大胆!尔等狂徒,竟敢擅闯....” 千金公主话还没说完,便被当先一人打断:“大长公主,下官有礼了。” 千金公主闻言定睛一看,这人原来是宇文化及,奸相的一条狗。 见着千金公主对自己怒目而视,宇文化及不以为意,问道:“大长公主,请问那波斯胡姬阿涅斯,可是公主的侍女?” 千金公主闻言一愣,心跳不已,强作镇静回答:“不是。” 不等宇文化及发话,她再说:“阿涅斯是吾妹。” “是么?”宇文化及笑起来,笑得很开心,随后拿出一张纸,对着千金公主展开:“大长公主,波斯胡姬阿涅斯,供述你勾结突厥,意图祸乱中原..” “口供,丞相已经看过了,如今,丞相命下官问公主,是也不是?” 千金公主听了之后只觉天旋地转,勉强站稳,她面色惨白,随即扑向宇文化及:“尔等把她如何了,尔等把她如何了!” 她知道阿涅斯绝对不会供出她来,而对方拿出了所谓的口供,那就意味着阿涅斯落入对方手中,饱受折磨。 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想到阿涅斯被酷刑折磨得不成人样,千金公主心如刀绞,想要去扯宇文化及,却被其随从制住。 府里的仆人见状想要上前救人,却被宇文化及一瞪:“大长公主病了,本官奉丞相之命送药,谁敢阻拦!” 话中有话,吓得一众仆人、侍女瑟瑟发抖,不得已纷纷退出院外。 宇文化及看着千金公主,又看向身边随从:“来啊,把药给大长公主端上来!” 那随从放下提着的食盒,打开后,拿出一个壶,一个碗,随即将壶中之物倒在碗里,端了上来。 千金公主看着这一切,看着那碗汤水,心中明白自己的人生走到了尽头。 她就要死了,不但没能为弟弟报仇,还连累了可怜的阿涅斯。 “你们放了她,这事与她无关。”这是千金公主的最后请求,她希望给阿涅斯争取一条生路。 宇文化及冷笑着:“大长公主,阿涅斯好得很,无需操心,请喝药。” 千金公主看着宇文化及,看着这个昔日为弟弟所信任的心腹,良久之后忽然笑起来:“你,还有良心么?” “大长公主说的什么话,良心,下官当然有了。” “哈哈哈哈.....” 千金公主笑起来,笑得眼泪溢出眼眶,弟弟在时,把宇文化及当做心腹,信任有加,宇文化及成日里想办法讨好天子,宛如一条最忠心的狗。 可弟弟遇害时,宇文化及指鹿为马不说,转身就投了新主人,成了奸相宇文明的一条狗。 世态炎凉不奇怪,人之常情,可宇文化及这样的做派,让千金公主齿冷,如此忘恩负义的小人,居然没有报应,真是老天瞎了眼。 “大长公主,药快凉了。” 宇文化及面无表情的提醒,千金公主没有回答,接过那碗药,往嘴边送。 忽然间,她将碗向宇文化及扔去,被对方躲开。 “忘恩负义的.....呜呜呜....” 想要破口大骂的千金公主,被人紧紧挟持,面颊被人捏着,嘴巴大张,却说不出话。 宇文化及和随行官员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从随从手中接过装着毒药的铜壶。 他走上前,看着不住挣扎却无力挣脱的千金公主,笑了笑,然后将壶口往对方嘴里塞,然后倾倒。 “咳咳咳....呜呜呜呜呜.....” 千金公主挣扎着,却无力反抗对方给自己灌药,嘴角流出些许黑色液体,面露痛苦表情,眼睛圆瞪,随后瞳孔渐渐消散,面色发白,身体开始抽搐。 不一会,耷拉着脑袋,没了动静。 她被人放到地面,宇文化及怕对方还有气,凑上去,伸手在鼻子处试了一会,随后笑道:“没气了。” 一旁的官员,作为丞相派来的“监工”,全程目睹宇文化及强行给千金公主灌药,见着尘埃已定,却对宇文化及如此卖力的行径有些鄙夷:先帝如此待你,你却....唉。 第一百五十二章 罪证(续) 清晨,早起的宇文明坐在书案前沉思,那个不识好歹的千金公主,已经“暴病而亡”,为其勾结突厥的行为付出了代价,但他却不会激动。 宇文明当然不是对千金公主之死后悔,对方是罪有应得,他早该斩草除根,却因为一念之仁,留对方一命。 结果却养了一条狼,成日里算计自己。 想到这里,宇文明叹了口气,因为他似乎不光养了一条狼,还养了一头虎在身边,对自己虎视眈眈。 狼危险,虎更加危险。 吏员来报,说司士宇文化及已经入府等待召见,宇文明梳洗完毕后,在书房接见对方,说一些不足为外人所知的事情。 宇文明想见一下波斯胡姬阿涅斯,但宇文化及的回答让他有些惊讶,随即确认:“那个波斯胡姬死了?” “回丞相,是的,那胡姬熬不住刑罚,昨日便断气了。” 宇文明看了看宇文化及,欲言又止。 他不是傻瓜,牢狱里的龌龊事情可是多有耳闻,牢狱里的女囚,但凡有些姿色,都逃不了被人蹂躏的命运。 那个波斯胡姬据说长得不错,虽然毁了半边脸,但另一半似乎还是颇为惊艳的,如今若真是死了,未必是“熬不住刑罚”而死,恐怕是被人蹂躏致死。 活该。 宇文明如是想,阿涅斯是千金公主的帮凶,所以他认为此人死有余辜,只是如今人死了,那件事就无法查证。 想着想着,宇文明开口问:“宇文司士。” “下官在。” “依你之见,千金公主是否有同谋深藏不露?” “呃....下官依旧觉得,豳王有嫌疑。” “是么?” 宇文明对宇文化及的回答有些失望,摆了摆手,示意对方退下,在外等候。 他独坐房中,回想着昨日宇文化及交上来的罪证。 这罪证是一份口供,是宇文化及拷问波斯胡姬阿涅斯所得,阿涅斯不仅供述了她是如何为千金公主跑腿,私下勾结突厥使者并与其做了约定,还供述了一个惊天的事情,那就是豳王亦参与其中。 阿涅斯供述,千金公主不知何故,认定杞王是杀害先帝的幕后主使,于是想着报仇,勾结突厥只是其一,勾结豳王是其二。 待得突厥攻入关中,豳王宇文温便会调动自己在城内的人手,协助千金公主做内应,引突厥入城。 突厥入城,必然烧杀抢掠,最后满载而归,然后豳王便会率军以勤王的名义入关中,“收拾残局”。 届时,杞王父子已经身亡,就只有他宇文温,能“当仁不让“”的出来主持大局了。 宇文明看到这口供时,真的吓了一跳,不过他很快想明白,其中有些蹊跷,这内容很可能是和宇文温有过节的宇文化及添油加醋。 所以,他想听听阿涅斯亲口说。 但宇文化及说阿涅斯死了,宇文明觉得要么阿涅斯是被蹂躏而死,要么是被宇文化及杀人灭口。 方才他再次试探,果然宇文化及不忘往豳王那边泼脏水,这就让宇文明觉得颇为失望:宇文化及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去对付宇文温。 不过,这也是宇文明用宇文化及的原因:谁都有可能被宇文温收买,但宇文化及却不会。 宇文温很有钱,可以在暗地里收买人心,宇文明一直提防这点,所以需要有一只忠心的狗,时刻防着宇文温。 宇文化及虽然人品不行,但能当好一条看门狗,这一点是最重要的。 至于对方所说是真是假,已经没有必要追查,宇文明觉得千金公主这条狼的危害,远不如弟弟这头虎的危害大,即便豳王没有参与此事,他也得小心提防。 时候不早,宇文明准备入宫处理政务,出书房后见着宇文化及在院子里老老实实站着,不由得奇怪:“宇文司士,何故滞留?” 宇文化及闻言有些无奈,赶紧回答:“丞相未让下官离去,下官自然要等候差遣。” “啊,是寡人忘记了。”宇文明继续向前走,走了几步停下:“你,随车驾入宫,听候吩咐。” “呃..回丞相,下官不知今日要入宫,穿的是便服。” 宇文化及说到这里,忽然回过神来:这是丞相临时起意要用他,再扯什么官服,机会就没了。 “啊,下官立刻让家里把官服送来!” 。。。。。。 街道上,大队骑兵正在为一辆马车开路,而马车之后,是作为后卫的另一队骑兵,这支数百骑的队伍行走在大街上,浩浩荡荡、威风凛凛。 这是丞相的车队,每次出行为了保证丞相安全,行走路线时常变换,加上前后护卫的数百骑兵,丞相的车队有严密的保护,在长安城里,绝不可能有人能威胁他的安全。 马车缓缓行驶,端坐车厢内的宇文明想着事情,那日腊祭,王妃李氏回来后,向他说了一件事,这让他觉得有些蹊跷。 腊祭,外命妇依例入宫庆贺、赴宴,而筵席上,豳王妃不胜酒力,被宫女搀着到侧殿休息。 当时也在场的李氏,随后便亲自去探望尉迟氏,发现千金公主的侍女、波斯胡姬阿涅斯在场,殿内当时除了尉迟氏,就只有阿涅斯一人。 阿涅斯经常到豳王府做客,和尉迟氏很熟,这一点李氏是知道的,所以当时没什么疑问,不过后来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便和宇文明说了。 宇文明听了来龙去脉,也觉得似乎不对劲。 想来想去,宇文明只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阿涅斯实际上是男人,是千金公主避人耳目收在身边的男宠。 所以两人才形影不离,而当年宇文乾铿没有收这胡姬为妃,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至于此次阿涅斯这么热情的照顾尉迟氏..... 想到这里,宇文明为自己的猜测惊出一身冷汗,随后觉得好笑,阿涅斯是被宫女验过身的,是女人无疑。 皇宫的宫女、宦官,已经被他换了几次,所以皇宫在他的牢牢掌握之下,绝不可能有人能够乔装打扮混入宫里,也不可能有人再挖地道入宫。 无论是谁,想在宫里搞什么阴谋诡计,必定会因为各种掣肘,无法实现。 豳王妃尉迟氏,当年差点被天元皇帝灌醉、非礼,所以宇文明知道这已经成了弟弟宇文温的心病,他自然要防止类似事件发生,所以腊祭时再三吩咐李氏,要多照应着尉迟氏一些。 如今尉迟氏启程前往广陵,宇文明松了口气,他知道尉迟氏若是在长安有什么三长两短,弟弟必然是要发疯的,而对方一旦发起疯来,恐怕什么事都做得出。 虽然,日后兄弟俩的关系可能会突变,但现在至少风平浪静,宇文明此时,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在长安,宇文温在广陵,相距两千里,如此距离,足以缓和双方关系,那么,待得他受禅称帝之后,君臣名分定下,自己慢慢削其羽翼,隐患就渐渐消除了。 具体的办法,宇文明已经想好了,他完全可以将宇文温这头猛虎的牙齿、利爪拔掉,到时候,没有兵权的宇文温,就只能乖乖入京,做一个地位尊贵却无实权的藩王。 想着想着,宇文明的思绪转到别处,眼见着元日在即,新的一年即将到来,他在琢磨,是不是要受禅称帝,来年正好换个年号。 那....要取什么年号呢? 马车速度放缓,动静不小,打断了宇文明的思绪,前方似乎出了状况,他却很淡定,因为自己乘坐的马车很坚固,不仅防刺客,还防轰天雷。 当然,若是轰天雷直接在车底爆炸那另当别论。 马车继续前进,一切如故,宇文明干咳了数声,便有随从在车外低声请示:“大王。” “前方方才有何事?” “回大王,有逃奴慌不择路逃到街上,以至惊了前卫。” “逃奴?” “大王请放心,逃奴已束手就擒,马上就....” 话音刚落,街道上忽然刮起风来,飞沙走石,昏天黑地。 第一百五十三章 曼珠沙华 街道边,一身恶臭的谢万贯,满是厌恶的脱下沾着屎尿的外衣,几名下马的骑兵见状有些好奇,却不愿靠近。 他们负责为丞相车队开路,却见着一女子突然从小巷窜出来,于是立即拦截,随后看见这自称姓谢的中年人带着一个男子冲了上来。 这一个意外,让丞相车队放慢速度,骑兵们不知道如何向上官交代,所以,还是得问清楚。 官军发话,谢万贯当然要恭敬的回答,他是某乐坊的护院头领,如今带着人来抓出逃的小娘子,骑兵们闻言,欲言又止。 这种破事并不罕见,他们虽然同情小娘子,却无能为力,各乐坊后面的靠山非富则贵,不是他们能够抗衡的。 地上,张五娘绝望的挣扎着,她没想到自己竭尽全力都逃不掉,好不容易见着官军,却被对方打翻在地,随后被恶贼赶上。 此时此刻,她被人压在地上,手脚都被人按着,没有任何机会挣脱,而身上都是污秽之物,恶臭无比,是她逃命时随手扔东西,却拎起了一个尿桶挥舞所致。 臭,已经顾不上了,她就想死,也不愿回去,不愿回那**。 她的继父,把她卖给了乐坊,原以为是卖艺不卖身,结果却身不由己,饱受蹂躏,好不容易逃出来,就再也不想回去。 但现在,她想求助官军,对方却信了姓谢的花言巧语,不打算救她。 前所未有的绝望,让张五娘再没有反抗的力气,就在这时,街道上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昏天黑地。 狂风之中,似乎有魑魅魍魉在尖笑,让人听了心惊不已,谢万贯为眼前这一幕所震撼,而其他人也同样愣住了。 明明刚才还是多云天气,不说阳光明媚,但终归是亮堂堂的,怎么一下子刮起狂风,大量灰尘迎面扑来,搞得街道上灰蒙蒙一片,连近在咫尺的人都看不清? 被人按在地上的张五娘,此时面朝上,所以视野是颠倒的,但她头顶一侧站着几个人,所以只能看到上空景象。 白日忽如黑夜,这异象让张五娘惊得连挣扎都忘了,鼻子嗅到一些味道,觉得有些熟悉。 这好像是面粉的味道。 张五娘有些疑惑,因为街道上有很多灰尘,不该有如此之多的面粉,如今整条街道都昏天黑地,她身处小巷内都看不见街道上的情景,可想而知这些面粉数量是多么巨大。 烟雾翻腾,忽然一丝火光在浓雾中闪现,那火光是如此耀眼,以至于张五娘透过人缝都看见了。 然后,那火光瞬间蔓延开来,灰蒙蒙的烟雾瞬间燃烧起来,火光映红了张五娘的眼睛。 好红,宛若花园里率先绽放一朵红花,随后引得所有花朵绽放,举目望去,俱是红色。 此时,整条街道都被火光笼罩,明晃晃,亮堂堂,宛若火照之路。 那一瞬间,张五娘想起了寺里高僧为她描述的一个景象:火照之路。 火照之路的景象,又名.... 曼珠沙华。 火照之路,据说是地府里的一条路,因为路上开满了一种名为“曼珠沙华”的花,故而看上去一片通红。 见到曼珠沙华的人,实际上已经踏入黄泉,告别人世。 一股热浪迎面扑来,张五娘眼睁睁看着火光吞噬着一切,吞噬了面前的人,还有压在自己身上的人,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爆炸声。 好,好....把这些混蛋,全都烧死吧! 张五娘笑起来,激动的迎接死亡。 爆炸声过后,谢万贯浑身着火,他只觉得裸露的手背、脖子、面颊辣得厉害,四周一片寂静,而身上的衣物已经烧起来。 他哀嚎着,挣扎着,下意识拔腿就跑,而举目望去,自己身边的人都已经着火,身上衣物燃烧起来,宛若一个燃烧的稻草人。 他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巨大的恐惧,让谢万贯夺路而逃,他还年轻,还不想死,所以要逃,赶紧逃离这个地狱。 全身开始疼痛,他的头皮似乎被人揭掉,火辣辣的疼,眉毛似乎没了,同样火辣辣的疼,而一个手舞足蹈的手下,抓住了他。 “放手,放手啊!!!” 谢万贯嚎叫着,喉咙异常难受,空气是热的,甚至是灼热,他每呼吸一次,喉咙都宛若被撕裂一般的疼痛。 对方抓着他不住喊着,他却听不到对方喊什么,好不容易挣脱,却已经换了个方向。 谢万贯如同一只无头苍蝇乱窜,径直向街道窜去,此时火光消散,浓雾也散去大半,街道上一片狼藉,原本雄壮的骑兵队伍,已经支离破碎。 地上满是浑身着火、打滚的士兵,以及惊慌失措的战马,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爆炸之中,铠甲无法保证人的安全,丞相车队瞬间遭到重击,当场溃散。 火光起,谢万贯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身上的火越来越大,他不断拍打着自己,好不容易压制火势,却觉得脸上难受,伸手去抓,竟扯下一块烧焦的皮。 火辣辣的疼痛,让谢万贯痛不欲生,随后被哀鸣着冲来的战马撞倒、践踏。 浑身着火的战马们,已经分不清哪里是鬃毛、哪里是火焰,它们被突如其来的爆炸和火焰吞没,虽然没有当场毙命,身上却多处着火,多处皮肤溃烂。 剧烈的疼痛,让这些战马疯狂,掀掉了背上的骑兵,不顾一切向前冲,冲撞、践踏着一切拦路之物,紧随其后的,是拖曳着马车的马匹。 冒着青烟的马车,大致上完好无损,但驾车的车夫,早已烧成火人,身上冒着黑烟、火光的马匹,不顾一切向前冲,而车厢里昏头转向的宇文明,还没搞清楚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车厢十分坚固的原因,宇文明除了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实际上没受什么伤,但开始冒烟的车厢,让他意识到情况不对。 将车窗推开些许,只见马车疾驰,外边街道一片狼藉,却没有人跟上来。 毫无疑问,他遇袭了,而脱离了护卫,会很危险。 但此时停下来,会更危险。 遇到伏击时,只要当时没死,可以固守待援,但如果还有得选,最好尽快突围、转移。 因为在伏击地点,敌人早有准备,具备一定的优势,而自己只要冲出去,对方的布置就完全失效了。 宇文明临危不惧,强制自己静下心来,观察着马车前方,发现道路笔直,而且车前有大量受伤的战马在开路。 马车一时半会还不至于烧起来,所以,他决定等马车继续走一段距离之后,再考虑跳车。 就在这时,风声再起,宇文明循声望去,看见道路两旁水沟里喷涌出大量灰尘,飞沙走石之中,四周再度昏暗,正好将自己所处街道笼罩。 浓雾之中,有火光闪现,然后那火光瞬间蔓延,将整个烟雾点燃。 火焰和爆炸,瞬间将马车吞没。 绚烂的曼珠沙华,再次重现在街道上,点燃一切可以点燃的人和物。 火光照耀的黄泉之路,已经在人间开启,道路的另一头,是幽冥地府。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不速之客 夜,私第,杨济独坐院内小亭,闭着眼侧耳聆听四周动静,然而他听了许久,听不到什么特别的声音,长安的夜一如既往宁静。 没有不速之客出现。 杨济睁开眼,看看面前火盆,盆内火焰有些消退,杨济拿起一根木棍拨了拨,继续安坐胡床,感受着寒风,琢磨昨日发生之事。 昨日上午,丞相的车队遇袭,据说现场一片狼藉,护卫们伤亡惨重,而刺客,亦当场身亡。 至于丞相,似乎只是受了轻伤。 这是一场未遂的刺杀,丞相本人安然无恙,官府正在全城大索,据说已经有了眉目,不日便能将幕后主使绳之以法。 但杨济不这么认为,因为他判断事情不像是外界所传那样简单。 首先,谁是此次行刺事件的幕后主使? 按照谁最受益谁就最有嫌疑的逻辑来推断,莫非幕后主使是豳王宇文温么? 杨济不敢确定,因为如果宇文温决定动手,即便事前不说,事后应该给个数,但都没有。 当然,也许宇文温另有考虑,为了尽可能保密,不通知他也很正常。 但杨济从岭表返回中原时,宇文温曾经给他写过密信,在信中大概交了个底,那就是先经营数年再说。 所以杨济觉得正常情况下,宇文温不至于这么急不可耐,除非发生了什么变故。 杨济在长安,宇文温在广陵,所以杨济不清楚宇文温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亦或是长安这边出了什么事。 然而长安这边一切如常,豳王妃刚带着世子、庶长子启程没几日,豳王有可能会趁着妻儿离开,就铤而走险发动刺杀么? 杨济不太确定,他没有办法确认,但联想到一件事,那就是大长公主忽然暴病身亡。 之前突厥入寇,是因为都蓝可汗认为大长公主就是千金公主宇文氏,而有传言称,是大长公主故意放出风声,使得突厥都蓝可汗有了借口南下。 现在,据说朝廷已经找到了大长公主勾结突厥的罪证,所以大长公主“暴病身亡”,很可能是被赐死的委婉说法。 那么,也许大长公主蓄养有死士,这些死士为了给大长公主报仇,便铤而走险,刺杀丞相。 以此推论,倒也有些道理,但杨济总觉得不太可能,因为今日丞相遇刺的动静太大了,巨大的爆炸声震撼了整个长安,以大长公主的处境,似乎不太可能弄到那么多轰天雷。 但可以确定的是,这次刺杀,很可能是一场暴风雨来临的前奏,身处风暴中心的杨济,只能提高警惕,以便及时作出应对。 宇文温远在广陵,虽然对方在长安必然安插有耳目,但终究是身处千里之外,如果对方有需要,杨济已经做好了准备。 有传言称,说丞相已经派人去扬州,命扬州总管、豳王宇文温火速入京,这消息不知真假,但可想而知,待得豳王真的入京,长安怕是要不得安宁了。 无论是刺杀还是政变,亦或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宇文温一旦有了动作,杨济就毫不犹豫追随,即便因此而身处险境也不在乎。 众所周知,他是豳王的人,所以一旦长安发生巨变,杨济必然成为宇文温敌对者的眼中钉,必先除之而后快。 杨济不怕死,只是一想到妻儿可能会被自己拖累,就有些愧疚,他起身走出小亭,抬头看看飘雪的天空,伫立无语。 长安的夜,宁静而安详,那么何时会有不速之客,将这宁静的夜晚打破呢? 房间内,冼氏隔着窗户看向院子,看着伫立不动的夫君,脸上满是忧虑之色。 。。。。。。 傍晚,期思,淮水南岸,水路驿内,豳王妃尉迟炽繁面带寒霜,板着脸看着儿子,宇文维翰、宇文维城见着母亲发火,只能老老实实吃饭。 自从乘船走水路之后,尉迟炽繁和儿子的旅行速度加快了许多,日夜兼程,向着广陵而去,距离越来越近。 母子仨在船上可以休息、用膳,却依旧能继续前进,,眼见着肯定能在除夕入城,母子仨自然很高兴。 但乘船有个缺点,就是摇摇晃晃容易让人晕船,尉迟炽繁没有晕船,可宇文维翰、宇文维城如今过了新鲜劲,已经开始觉得有些不适,在船上成日里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难得有机会上岸休息片刻,他们只想着玩耍,不想吃饭,结果母亲一板脸,就蔫了。 “六点半以前,必须吃完饭!七点钟出发!” “是....” “不要发呆,吃饭。” “是....” 尉迟炽繁看看座钟,又看看埋头吃饭的儿子们,松了口气。 要想及时抵达广陵,一路上就得昼夜兼程,船夫可以轮流休息、轮流驾船,但船队必须一直前进,如今是在淮水上夜航,河道比汝水要宽,速度也要快些。 夜里行船,当然有些危险,而更危险的是沿途出没的水寇,不过王府卫队训练有素,沿途官府也派出兵马沿河巡视,足以确保船队的安全,所以这个问题不是很突出。 唯一要注意的就是途径水陆驿时要按时出发,不能误了行程。 正思索间,管事翠云入梅禀报,说外面有官员求见,尉迟炽繁闻言觉得有些奇怪。 翠云没说来人的官职,实际上尉迟炽繁可以婉拒,因为堂堂豳王妃可不是乐坊小娘子,随便来个人,就能点名让她出去见一面。 若是换成别人来报,尉迟炽繁必然一口回绝,不过翠云是她的亲信,想来事出有因,见着对方欲言又止的样子,尉迟炽繁决定出去看看。 看看是谁有那么大的脸面,要让王妃出来寒暄。 转过几个拐角,迟迟不见人影,尉迟炽繁心中有些不快,觉得这不速之客是不是太摆谱了。 河南道织造司在期思有纺织工场,如今规模十分庞大,雇佣了大量纺织工,连带着让相关产业也兴盛起来,期思的户数逐年骤增,官,也多起来。 但官再多,品秩也大不过总管,尉迟炽繁身为王妃,是外命妇中的最高一级品秩,即便是豫州总管在她面前都不能摆官威,更别说什么芝麻小官了。 跨过一处院门,眼前豁然开朗,院子里动火通明,一人伫立院中,待得尉迟炽繁看清那人样貌,不由得捂住嘴,停下脚步。 灯火阑珊中,宇文温看着她,微微一笑,展开双臂。 那一瞬间,巨大的幸福,将尉迟炽繁的胸膛塞满,然后溢出来,势不可挡。 “二郎!” “三娘!” 惊喜的呼声中,分别大半年的夫妇二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不速之客(续) 宇文温紧紧抱着尉迟炽繁,抱起对方,在原地打了几个转才停下,两人却没分开。 尉迟炽繁没有想到宇文温竟然大老远跑来接她,此时此刻感受着夫君胸膛的温暖,热泪盈眶,泣不成声。 两人紧紧相拥,宇文温搂着妻子,同样喜极而泣,不住说着“对不起”。 他这段时间来,一直认为自己没有保护好妻子,以至于让妻子受辱,心中万分煎熬,悔恨不已。 两人好不容易分开,宇文温用双手捧着尉迟炽繁的脸,只觉永远都看不够,他用拇指抹去妻子流下的眼泪,不住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呜呜呜....” 尉迟炽繁只是哭,宇文温身为扬州总管,未得朝廷许可不得擅离职守,轻则被人弹劾,重则会被朝廷视同谋反。,所以宇文温突然出现在豫州总管府治下地区,实际上是冒着很大风险的。 但宇文温还是来了,来接她和儿子了,这份情谊,让尉迟炽繁的心都化了,她能有如此夫君,此生还有何求。 尉迟炽繁看着宇文温,宇文温也看着尉迟炽繁,心中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不知何从说起。 他在长安皇宫里安插有眼线,腊祭之后他收到眼线的密报时,只觉心都碎了,后来的日子里浑浑噩噩,都不知道如何熬过来的。 熊熊怒火,让宇文温做了决定,踏出了那一步。 而当眼线的第二个消息传来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日腊祭,是眼线看走了眼,把一身男装的波斯胡姬阿涅斯看成了男子,而对方是在为酒醉的尉迟炽繁宽衣,以便让她睡得舒适些。 看完密信的那一刻,宇文温哭得一塌糊涂,他的天空,终于从电闪雷鸣、暴雨倾盆,变成阳光灿烂、万里无云。 但情绪激动之下做出的决定,已经付诸实施,所造成的后果已经无法挽回。 想到这里,宇文温说道:“三娘,为夫有要事在身,要赶往长安,途径期思,正好来见你。” 尉迟炽繁闻言一愣,但依旧觉得幸福非常:“二郎,何事如此急切?” “长安出事了。” “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唉,一言难尽。” 尉迟炽繁开始回过神,她见宇文温如此急着赶去长安,恐怕长安出了大事,极有可能杞王出了什么意外,才需要宇文温立刻赶去长安。 “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棘郎、鹊哥,还有孩子们。”宇文温没有时间了,要赶紧上路,所以开始向妻子交代注意事项。 “广陵那边,我已安排妥当,该说的都说了,留了封信,你回去后看过就知道该如何做了。” “我急着赶路,就不见鹊哥、棘郎了,你也莫提,免得他们哭闹。” “嗯。”尉迟炽繁见着宇文温风尘仆仆,知道事态紧急,也不多问什么,却不忘记关心:“二郎,这一路昼夜兼程,可得注意保暖,莫要冻着了。” “知道....”宇文温看着尉迟炽繁,目光忽然变得坚决,“我,出发了!” 不等妻子说话,他向门口走去,尉迟炽繁看着夫君的背影,欲言又止。 她知道宇文温急着赶路,所以自己不能扯后腿,如今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待得宇文温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尉迟炽繁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宇文温分别时,没有对她说“等我回来”。 每次宇文温远行之前,都会对她说这句话。 也许是夫君急着赶路,忘记说了。 尉迟炽繁如是想,向门外走去,走着走着,忽然跑起来,越跑越快。 不知何故,她觉得夫君有事瞒着她,虽然宇文温经常秘密行事,但这次给她的感觉不一样。 回想起刚才,宇文温看她时的目光,尉迟炽繁心慌起来,奔跑着,不顾一切的奔跑着,向着驿站外冲去。 她扯下随身携带的护身符,要给夫君带着,以求佛祖保佑宇文温平平安安,而当她跑出驿站大门时,却见风雪之中,大量骑兵正在上马,准备出发。 队伍之中,宇文温骑在马上,明明见着她来了,却转过脸,身边将领高声呼喊:“出发!出发!” “二郎,二郎!!” 尉迟炽繁呼喊着,紧紧握着护身符,向着宇文温跑去,而宇文温策马扬鞭向前冲,没有回头。 尉迟炽繁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挣扎着起来,想要继续向前跑,紧随其后的翠云及王府典卫符有才赶紧搀着她。 风雪之中,骑兵队伍开始移动,速度越来越快,尉迟炽繁泪眼朦胧的看着前方,看着宇文温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之中。 。。。。。。 长安东郊,灞桥,迎来送往的人们,在灞水畔聚散离合,元日刚过没多久,许多人告别亲友,踏上前往远方的旅途,在灞桥边和送行的亲友告别。 同时,有人在灞桥边翘首以盼,等着亲朋好友自远方归来。 不远处的灞桥驿,同样人声嘈杂,长安是天下第一城,而城东郊的灞桥驿,可以说得上是天下第一驿,每日迎来送往的官员不知凡几,驿站前车水马龙,形如市集,热闹非凡。 今日,灞桥驿一如既往热闹,场面却有些特别。 驿站门口依旧有很多人,但多是衣着鲜明的仪仗队,看样子排场很大,似乎是官府吏员在迎接什么大人物。 过往商旅资质用,有人从各色旗帜之中看出端倪,知道这是雍州牧、杞王世子在灞桥驿等人,而能让杞王世子亲自迎接的客人,怕是来头不小。 仔细一想,恐怕也就只有那一位,才配得上如此礼遇。 许多过往行人想到了这点,却不敢议论太多,因为前不久杞王刚遭遇一次刺杀,所以长安的局势变得微妙起来,如今远在千里之外的豳王若是来到长安,怕不是要出大事。 众所周知,豳王骁勇善战,此次若是真的入京,万一要做杞王的一把刀,恐怕会杀得人头滚滚。 或者,反着来,同样会杀得人头滚滚,届时长安城内搞不好会掀起腥风血雨。 新到这里,许多人心中不安,看着东面官道上飞扬的尘土,纷纷驻足观望,想要看看这不速之客到底是谁。 一群骑兵出现在视野里,不过数量不多,想来是开路的前卫,果不其然后面又有队伍出现,打出的旗号,确系豳王无疑。 不一会,东来的队伍抵达灞桥驿外,豳王宇文温见着杞王世子宇文理站在驿站门口,立刻掷鞭下马,迎上前去。 宇文明派世子宇文理来接他,不代表他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宇文理颐指气使,或者骑在马上,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和站在驿站门口的宇文理说话。 叔侄相见,寒暄了几句,便一同走入驿站。 待得左右退到十余步外,风尘仆仆的宇文温问道:“杞王伤势如何?” 宇文理闻言面色黯然,眼眶发红:“父亲伤势很重,一直在撑着....” “是么....” 宇文温看着侄子,看着对方的眼睛。 他得了宇文明的飞鸽传书,连夜赶赴长安,半路遇到宇文明派来的使者,算是正式命他进京,所以沿途州郡不会为他突然离开扬州入京而惊疑不定。 宇文明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一场刺杀中受伤,伤势并不是对外宣称那样只是轻伤,实际上很严重。 一旦宇文明出了意外,长安城内的魑魅魍魉必然趁机兴风作浪,所以宇文明表明上装作若无其事,却急召宇文温立刻进京,以防不测。 现在,宇文温从广陵赶赴长安,昼夜兼程,很快就进入关中,速度惊人,除了知情人外,其他人都会对他突然抵达长安觉得惊讶,或者措手不及。 宇文明派世子宇文理出城相迎,算是对外做足了姿态,那么接下来,宇文温就该入城了。 他当然要入城,可问题在于,那场刺杀的幕后主使,就是他。 这件事,宇文明知道么? 宇文理知道么? 第一百五十六章 来了 “大王,世子派人来报,说已在灞桥驿接到了豳王,如今正入城,往府里来。 ” “知道了,若无事,先退下吧。” “是。” 待得仆人退下,坐在一旁的杞王妃李氏,颇为高兴的说着:“豳王这一到,想来长安城里会消停些。” “嗯,你先去准备准备,一会的家宴,可不能出纰漏。” 听得宇文明这么说,李氏点点头,她看着夫君,心中有些不安,思索片刻,问道:“大王,是不是再让医生来看看,这伤....” “没事的,放心吧。” 李氏见着宇文明一副轻松的模样,欲言又止,夫君那日遇刺,侥幸捡回来一条命,对外声称并无大碍,实际上.... 伤势真的不算严重。 那日遇刺,被侍卫们救下的宇文明身上多处受伤,却都是皮外伤,那特制的马车车厢,奇迹般的挡住了两次大爆炸。 宇文明虽然放出消息,对外宣称自己并无大碍,但却终日卧榻,让人有一种明明伤势严重却装作不严重的误会。 李氏不是傻瓜,知道这是宇文明在引蛇出洞,只是她不知道“蛇”是谁,所以心中不安。 躺在榻上的宇文明,以要休息为由,让李氏和侍女退下,待得房内无人,他下了榻,在房内走动着,活动双臂,舒展筋骨。 终日卧榻装病,宇文明睡得全身上下都不舒服,装病了那么多日,终于快要到头了。 那日他遇袭,碰到了前后两场大爆炸,第一次爆炸发生时,他坐在坚固的马车里,逃过一劫,但第二次大爆炸接踵而至,将他乘坐的马车吞噬。 马车当时倾覆,宇文明在车厢里滚了几滚,撞得鼻青脸肿、昏头转向,迷迷糊糊之中,是赶来的侍卫们将他从车厢里拉出来。 至于自己是如何回到王府,宇文明都记不清楚了。 但对自己遇袭的一幕幕,却刻骨铭心。 想到这里,宇文明激动起来,此次行刺的幕后主使,他虽然没有证据,但综合总总迹象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他的亲弟弟、豳王宇文温,丧心病狂弑兄。 亲历大爆炸的宇文明,知道这种匪夷所思的爆炸非正常人能够弄出来,也只有极其擅长军械制造的宇文温,才有可能做到这一点。 这不是他胡思乱想,是根据蛛丝马迹推断出来的结论。 爆炸前,街道上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宇文明知道,正常情况下没有谁能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凭空弄出大风来,然而,宇文温可能做得到。 宇文明用过宇文温给他的护身利器“鸣蝉”,这玩意一头是竹哨,另一头据说是“气罐”,里面存着气。 一旦拨动“鸣蝉”的机括,气罐里的气蜂拥而出吹响竹哨,能发出刺耳的声音,让猝不及防的人下意识捂住耳朵,或者瞬间发愣。 所以,宇文明觉得,如果宇文温弄出大号的气罐,就能做出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的效果,但他想不明白,那大爆炸是如何发生的。 事后现场勘查,发现不太像是轰天雷爆炸所致,但当时的爆炸动静很大,整条街似乎都被火光笼罩,身处其中的宇文明有切身体会。 然而,爆炸的杀伤力不怎么样。 具体来说,是对坐在马车里的宇文明没什么杀伤力,不但没有夺命,甚至没有让他身负重伤。 无论是第一次爆炸,还是第二次爆炸,都是这样。 那猛烈的爆炸,被坚固的马车车厢挡在外面,宇文明身上的伤,都是第二次爆炸时马车倾覆时受的碰伤。 但没有车厢做保护的侍卫们,就没那么好运了,数百人的队伍,绝大部分人在这次袭击中受到波及,宇文明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爆炸。 爆炸发生时,士兵们大部分都并未被当场炸死,脸部、脖子、手臂却严重烧伤、脱皮,虽然当时没有性命之忧,但大面积烧伤的伤口随后溃烂,让许多伤者在痛不欲生之中辞世。 就像父亲当年一样。 想到父亲,宇文明不由得双拳紧握。 父亲临终前,嘱咐他要和弟弟一起守住江山,宇文明一直很努力,却没想到亲弟弟竟然向他下毒手。 事已至此,兄弟之情已经不复存在,宇文明知道自己无法再履行对父亲的承诺,不能再养虎为患。 当年,父亲临终前的殷殷嘱托,他一直谨记在心,所以即便忌惮弟弟的威胁,却一直以较为缓和的手段来徐徐图之,结果对方居然如此决绝。 宇文明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而弟弟的做法是这么简单粗暴,伤心之余,无穷无尽的怒火在心中熊熊燃烧。 即便没有证据,宇文明也认定是宇文温策划了这场刺杀,对方先动手了,那就别怪他无情。 宇文温安排的刺客,能提前预知他的出行路线,然后设下埋伏,这就说明王府里有宇文温的耳目,宇文明无法在短时间里找出细作,就只能暗地里策划、布置。 他往广陵飞鸽传书,告诉弟弟自己遇刺身负重伤,快要熬不住了,让对方赶紧来长安。 然后他就抓人。 直接抓人是不行的,宇文明不认为弟弟会傻乎乎毫无防备来长安,即便长安是自己的地盘,但宇文明很担心宇文温发起疯来,会使出什么凶残的手段。 所以他要下圈套,让这头猛虎入陷阱。 宇文明精心设下的圈套,终于等来了猎物,为了骗过宇文温,宇文明瞒着许多人,甚至连自己的儿子宇文理都骗了。 宇文明知道宇文理历练得不够,藏不住事,肯定无法骗过诡计多端的宇文温,但又要让宇文理去接对方,以降低对方的戒心。 所以,宇文明只能让儿子如宇文温那样,也以为自己伤势严重,没多久可活。 让儿子冒险,就这一次,就这一次便足够了。 把宇文温抓了,其党羽即便叛乱,也不过是垂死挣扎,宇文明对此坚信不疑,他只需要软硬兼施,就能分化宇文温的余党,把事态平息。 宇文明已经准备就绪,现在,宇文温终于来了。 。。。。。。 杞王府前院,宇文十五正和熟人们谈笑风生,现场气氛颇为活跃,因为宇文十五虽然是豳王的人,但实际上和“老宅”的人很熟。 老宅,就是当年的杞国公府。 宇文温为故杞王宇文亮的次子,而宇文十五,自幼便跟着二郎君,虽然二郎君后来过继,但一主一仆时常回“老宅”,宇文十五自然和“老宅”的仆人们很熟。 时光流逝,杞国公府变成了杞王府,仆人们多有提拔,甚至外出带兵或者当官,但大家始终是杞王府的人。 老郎主去世,大郎君成了一家之主,虽然府里人员有些变动,但“老人们”大多还在,所以宇文十五每次到杞王府,都能和熟人们聊得热火朝天。 当然,宇文十五今日来杞王府不是单纯为了叙旧,毕竟他作为京官,随时都有机会到杞王府走走,向杞王夫妇请安,看看杞王有何吩咐,今日在此,是因为他的郎主、豳王宇文温就要到了。 先前,杞王遇刺,虽然性命无忧,但为保万全,杞王还是召远在广陵的豳王入京,宇文十五是知道这件事的。 他却不敢去想杞王遇刺一事,是否和郎主有关。 杞王遭遇的刺杀,刺客使出的手段十分凶残,把整条街都炸了,可官府事后检查现场,据说没发现有埋设轰天雷的痕迹。 宇文十五觉得世间恐怕只有郎主才有如此手段,但他事前没有收到郎主的任何消息,事后郎主也只是问他长安城的情况如何,没有多说什么。 所以宇文十五觉得,郎主应该和此事无关,若郎主真要动手,按说不会不让他知道。 亦或是不信任他,所以不说。 这一猜测,让宇文十五十分惶恐,心中惴惴,却不知该怎么办。 当然,也许郎主真的不是幕后主使,所以宇文十五不敢胡思乱想,就等今日宇文温到杞王府走一遭之后的结果如何。 宇文十五觉得,如果郎主要翻脸,真的策划并实施刺杀,那么杞王没死,还让其入京,郎主肯定心中提防,不会轻易出发,甚至直接在广陵起兵。 而杞王若是认为郎主是行刺事件的幕后主使,必然不会让世子亲自去灞桥驿相迎。 因为杞王对世子寄予厚望,绝不会让世子冒着被挟持为人质的风险行事。 所以,一定是我想多了。 宇文十五如是想,就在这时,王府正门外等着的仆人,看着街道另一头,兴奋的低声喊着:“来了,来了,世子和豳王来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你怕什么? 风尘仆仆的豳王宇文温,在杞王世子宇文理的带领下走进杞王府,时隔大半年,再度做客。 年初的时候,宇文温带着王妃、儿子到杞王府做客,所以对王府毫不陌生。 而王府中人,纷纷向到访的豳王行礼,他们之中,许多人是当年杞国公府的“老人”,可以说是看着二郎君宇文温长大的,所以对于如今已是豳王的二郎君行礼,是发自内心的问候。 宇文温缓步走着,面色平静,看着一张张真挚的笑脸,频频点头示意,没有半点长途跋涉之后神情疲惫的样子。 他见着几位文武官员迎上前,于是和对方寒暄起来。 这几位都是杞王的心腹,作为丞相府的僚佐官员,辅佐丞相处理政务,如今也在府里,想来是为了公事而来。 其中一人,是白发苍苍的李允信,李允信作为宇文家故吏,数十年前在宇文导帐下任事,后来追随宇文导长子、大郎君宇文广,待得宇文广去世,又追随二郎君宇文亮。 宇文亮去世,李允信便成了宇文明的左臂右膀,宇文明遇刺负伤,李允信肩负起丞相府的日常运作重任,自然要经常往来王府和相府之间。 一番寒暄之后,宇文温跟着宇文理径直往宇文明的寝室而去,半路上,又遇到了一名老熟人:宇文骥。 宇文骥是宇文十五之父,为故杞王宇文亮的部曲,宇文明继杞王位后,宇文骥和其他部曲一样,效忠新家主。 宇文骥和李允信一样,是看着宇文温长大的,更别说他唯一的儿子宇文十五,从小就跟着宇文温,父子俩侍奉宇文家两代人,忠心自然是不用多说。 宇文骥如今虽然已有任用,但时常抽空到杞王府,看看杞王有何吩咐,此时见着宇文温来了,宇文骥行礼:“二郎君。” 能喊宇文温“二郎君”的人,也就只有宇文骥这样“老宅出来的人”才有资格,而也只有宇文骥,才有资格得宇文温多交谈几句的待遇。 别的不说,此时宇文十五跟在宇文温身边,宇文温怎么着都得让宇文十五在别人面前有面子,于是和宇文骥交谈起来。 从入府起一直跟着宇文温的几名随从,全身披挂,是为“甲士”,此时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让宇文温带着甲士入府直达内院,这是宇文明给予弟弟的特别待遇,以示兄弟俩亲密无间,当然,宇文温也依样画葫芦,杞王到他府里时,同样也能带着甲士登堂入室。 但这也只是个特别待遇而已,随行的甲士,不可能真的如影随形、当两兄弟交谈时大大咧咧站在身边。 宇文理知道宇文骥身份特殊些,所以见着宇文骥和宇文温交谈,他也不急。 远处,一名仆人看着这一幕,转身离开,来到寝室,向躺在榻上的宇文明汇报,说豳王就要到了。 宇文明躺在榻上,听完后说:“知道了,退下。” “是。” 待得仆人离开,房内再无别人,宇文明从榻上坐起来,他身着便服,却内穿环锁铠,为的是以防不测。 此时此刻,宇文温大概也是如此穿着。 宇文明如是想,忽然开口:“你,准备好了么?” 他似乎是和空气说话,在只有一人的房间里,这样的行为显得有些诡异。 “丞相,下、下官准备好了。” 忽然一个声音从卧榻旁的屏风后传来,显得十分突兀,宇文明听出了话语之中的颤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你怕什么?” 一旁屏风后陆续转出三名男子,当中一人,是司士宇文化及,他来到宇文明面前,擦着额头上冒出的冷汗,强做镇静说道:“丞相,下官只有些紧张...” “你在害怕。”宇文明看着明显有些发抖的宇文化及,心中有些鄙夷,“有何好怕的?” “不,丞相,下官,不怕...不怕....” “宇文司士,你要记住一点,豳王,是不会放过你的。” “是,是...”宇文化及虽然不住说“是”,但额头上冒出冷汗,说明他此时确实很紧张。 宇文明见着临阵怯场的宇文化及,心中有些失望,摆了摆手,宇文化及见状有些紧张:“那..丞相,一会....” “不必了,你抖成这般,牙齿打架的声音,寡人都听见了。” “下官惶恐....” “退下!” “啊?这....下官若是现在出去,怕是会被豳王看见....” 宇文明闻言一愣,看着宇文化及,哼了一声:“你,找块布咬着!” “是,是.....” 宇文明看着宇文化及满头大汗的样子,心中无奈:废物,真是个废物。 他是看明白了,宇文化及怕死,那么这样的人,即便平日里嘴上说得再好听,紧要关头是指望不上的,就如战国时的秦舞阳那样,只会误事。 战国末年,燕国太子丹派荆轲刺杀秦王,以秦舞阳为荆轲副手,秦舞阳少年时就杀过人,胆气足,结果入了秦宫、见到秦王嬴政后,秦舞阳竟然吓得腿软。 荆轲只能独自行刺,最后功亏一篑。 现在,宇文温人还没来,宇文化及就抖成那样,牙齿打架的声音,在房间里可以隐约听到,宇文明觉得到时候必然误事。 当然,实际上不会,因为宇文明已经做好安排,待得宇文温进了院子,还没入房,他只需发个信号,那么早就埋伏好的甲士便会冲出来,把宇文温拿下。 带着宇文温入院的宇文理,会被宇文明安排的仆人提前借故隔开、护住,届时,宇文温甚至都没机会入房间。 宇文明如此安排,是要提防暗器繁多的弟弟狗急跳墙,伤到他或者儿子,而之所以在寝室屏风后布置三个人,纯粹是为了以防万一。 提防宇文温及随从突入室内对他不利,届时至少还有后手能够防范。 亦或是提防宇文温入院时,宇文理无法脱身,以至于对方得以入室,来到他面前。 至于这三个人之中为何有宇文化及,是因为宇文明需要一个借口,万一出了意外,他的布置都失败了,面对发飙的宇文温,他可以把宇文化及推出去,到时候双方都有一个台阶下。 宇文化及想要投靠他,就得冒这个风险,顺便做打手,一举两得。 宇文明让两个绝对可靠的心腹仆人,以及跟宇文温有仇的宇文化及埋伏在屏风后,防止不测,必要时能玩命,如今看来,宇文化及不堪重用。 此次事了,打发你到外地当个刺史算了! 宇文明如是想,就在这时,“当啷一声”响起,宇文化及身上掉下一物,宛若笔筒,宇文明定睛一看,冷汗瞬间就冒出来了。 这是宇文化及藏在身上的“便携式轰天雷”,拉弦点火,近距离爆炸,不一定杀得了人,却能把人炸得昏头转向,算是防身之用。 就在刚才,宇文明可是千交代万嘱咐,让宇文化及拿着这玩意时小心小心再小心,结果居然就这么掉下来,掉在他面前。 还好没有爆炸,否则不光他自己被炸中,还会惊动即将进来的宇文温,宇文明想到这里,真是杀人的心都有了,瞪着宇文化及,目光如刀。 手忙脚乱的宇文化及赶紧请罪:“丞相,下官一时失手...” “收起来,马上藏好!!” “是,是!” 第一百五十八章 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 什么是胆小如鼠?宇文明如今是真的有了新体会,宇文化及就符合这种评价,这位还没和人面对面,就已经吓得手足无措,真要上了战场,怕不是掉头就跑? 不,甚至连跑的力气都没有,双腿发软,迈不动步子,敌人冲到面前,就只会跪地求饶。 所以,宇文明对宇文化及这个窝囊废很失望。 “丞相,下官今日...实在是...” 宇文化及讷讷说着,拿起了“便携式轰天雷”,直起腰,宇文明看着这玩意,忽然觉得有些心悸,他就怕一会宇文化及弄巧成拙,把这玩意扔到他这里就不妙了。 宇文明揉了揉太阳穴,指向一旁:“你,翻窗出去吧...后面那扇。” “啊?是....是.....” 宇文化及闻言十分尴尬,只能老老实实往一旁窗口走去,身旁两人见状,鄙夷之色溢于言表。 寝室里开着“暖气”,为了保温,所有窗户紧闭,宇文化及轻轻推开一扇窗,一阵风漏入屋内。 宇文明觉得这阵风吹得自己十分清爽,随后坐下,看着紧闭的门口,只觉心如止水,波澜不惊,种种状况他都考虑到了,弟弟只要入了王府,就如猛虎入柙,没什么好担心的。 房内温暖如春,他觉得神清气爽,思路渐渐变得清晰,而对于人生,有了新的理解。 宛若额生天目,窥破世间善恶真伪,洞悉天机。 脚步声起,宇文温走入院内,身后紧随壮士数十人,看上去一切如常,却一个个暗藏兵器,杀气四溢,宛若黑雾缠绕在身,宇文明看得分明。 而宇文温,作惊喜状,向他寝室走来。 机灵的仆人,将同行的宇文理隔开,宇文温惊觉不对正要发难,却被一拥而上的甲士围住。 剑拔弩张之际,宇文明拉开房门,来到檐下,当着众人的面,将宇文温派遣刺客弑兄的恶行悉数说出,宇文温见丑行败露,于是负隅顽抗。 兄弟之情再无,宇文明一声令下,箭矢如雨,将宇文温及随从笼罩。 血泊之中,唯有宇文温伫立不动,身上中箭无数,可箭矢却悉数弹开,原来对方身着天蚕软甲,刀砍不破,箭射不入。 宇文温有此宝物护身,浑然不惧身陷重围,仰天长啸,施展妖术,凭空变出一根金锏“独脚金人”,将围攻他的甲士瞬间击杀。 杞王府瞬间被腥风血雨笼罩,宇文明见着弟弟迎面杀来,不慌不忙,取下手上一串佛珠,双手合十,念出六字真言: 、嘛、呢、叭、、。 佛光大作,漫天佛音之中,宇文明手中佛珠化作光球,被他轻轻一掷,便将宇文温护身宝甲击破,当场毙命。 其兵器独脚金人为佛珠击碎,化作金粉,四处飞溅,天地为此化作一片金黄。 金光闪烁之中,宇文明受禅称帝,坐北朝南,御宇天下。 征发民夫两百万,修大运河,勾连黄河、淮水、长江,大运河南起会稽,北抵幽燕,至此,漕船往来南北,天堑变通途。 辽东宵小高句丽,蚕食中原故土,宇文明以大运河运送粮草,派出虎狼之师,踏破巍峨群山,横扫海东各国,收复汉时四郡。 大周疆域,东拓千里,外洋之上,诸岛俱为皇朝州郡。 又有突厥饿狼,觊觎中原多年,其都蓝可汗领控弦之士百万,呼啸南下,中原一时间狼烟四起。 宇文明挥舞旌旗百万,与都蓝可汗会猎于陇右,历经恶战千余场,将其打得狼奔豕突。 大周骁骑追击都蓝可汗,驰骋万里,横跨碛西,追至河中,将都蓝可汗斩于撒马尔罕城下,至此,草原臣服,大周威名为粟特诸国所知,纷纷遣使,请求内附。 大周疆域,由此西拓万里,与波斯毗邻, 宇文明又征发百万青壮开发岭表,开山辟路,驱散烟瘴,将南方瘟疫之地,化作百姓安家之乐土。 大周疆域,由此南拓万里,版图为数千年来最大。 万里山川河流、风土人情,化作锦绣山河图,阵于太极殿,就在他的御座之后。 百官叩拜,山呼万岁,万国来朝,四方夷狄臣服,时年五十岁的宇文明,壮志得酬,再无遗憾。 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此生无憾的宇文明,将大好江山传给太子宇文理,于终南山羽化成仙,脚踏青莲,扶摇直上九万里,飞升天界。 宇文明洗髓换骨,周身上下再无一丝尘埃,得长生不老之造化,有飞天遁地之神通,与天界诸仙云游四海,同九天玄女神交玉宇,享尽天下欢愉,再无半分烦恼。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他,依旧是他,容颜不改,青春常驻。 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宇文明放眼人间,只见大周江山永固,帝位绵延万世。 太庙之中,香火旺盛,贡品如山,历代帝王牌位如林,宇文氏子孙后代不计其数,每日都有后辈于太庙焚香祷告,川流不息。 如此盛况,让他欣慰不已,却见三只偷吃贡品的硕鼠,化作人形,诈称宇文氏子孙,偷偷将姓名写入宗谱。 宇文明见状大怒,施展神通,要将鼠妖击杀。 其中一妖,道行甚浅,为他神通所慑,现出原形意图经窗户逃走,被他一击打成齑粉。 余下两只鼠妖逃无可逃,施展妖法,化身妖将。 一人三头六臂,披发纹面,发如长蛇,手持三仗。 一人头颅掉落,便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头颅为兵。 宇文明浑然不惧,和妖将斗在一起。 他有护体神通,所以妖将兵器砍在身上未见丝毫痕迹,也不觉疼痛,而对方亦有妖法护体,被宇文明的神通击中,亦是毫发无伤。 三人大战,打得昏天黑地,越斗越勇的宇文明大喝一声,咬破舌尖,将一口纯阳真血喷出,化作漫天血雨,淋到对方身上,使其护体妖法瞬间失效。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宇文明手持上古神器轩辕剑,一剑砍中那以头为兵的妖将。 忽然胸口一疼,他低头一看,却见胸前透露出刀尖。 原来是那三头六臂的妖将偷袭得手,长刀自背刺入,透胸而出。 “那又如何?寡人已非凡胎肉身,尔等妖孽,伤不了寡人!“ 宇文明笑道,转头看向太庙门口,看向出现在门口的宇文理。 斗转星移,早已驾鹤西去的宇文理,如今依旧是二十岁模样,宇文明看着同样羽化升仙的爱子,笑起来:“阿理,你说是不是?” 然而宇文理看着他,没有丝毫喜悦,而是目瞪口呆,随后是一声大喊:“父亲!!!” 撕心裂肺的呼喊,让宇文明眼前一花,四周场景随之消散,化作混沌。 待得混沌澄清,四周场景一变,变得有些熟悉。 是寝室,当年杞王府的寝室,此时已是一片狼藉,到处都是鲜血,窗台下,满脸是血的宇文化及倒在地上,不知死活。 而宇文明面前,倒着一人,那是他最忠诚可靠的心腹仆人。 宇文明觉得胸口好痛,每呼吸一下,就疼得厉害,低头看看胸前,却见血流如注,透胸而过的刀尖,闪烁着光芒。 这...是在做梦么? 宇文明如是想,他的意识渐渐消散,看向门口,却见儿子宇文理哭喊着向他冲来。 阿理,你怎么哭了? 宇文明想说话,嘴巴张开却只吐出鲜血,随即胸口一痛,似乎透胸而过的尖刀被人拔出。 回头一看,却见他的另一个忠仆面带疯狂,举起手中的长刀,向他当头劈下。 那一瞬间,宇文明闪过最后一个念头:这,是在做梦吧?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世间为舞台,冠笄皆伶人 院子里,一张临时放置的卧榻上,浑身血迹的宇文明仰面躺着,双眼圆瞪,死不瞑目,他被自己的忠仆一刀贯胸,世间无药可医,即便华佗在世、扁鹊重生,也救不了。 不仅如此,宇文明身上有多处刀伤,可以说是遍体鳞伤,很明显,他遇害前,和凶手发生过激烈的打斗。 而这一切,只是在短时间内发生,王府侍卫想救都来不及。 此时此刻,杞王妃李氏、世子宇文理,扑在宇文明遗体上嚎啕大哭,哭得声嘶力竭。 李氏没有想到,宇文明刚才还好好的,竟然就遇害身亡,事发时,她还在张罗着家宴,请小叔子宇文温在府里吃一顿饭,结果噩耗传来,她当场就差点昏过去。 跌跌撞撞冲过来,见着浑身是血的宇文明,李氏脑袋一片空白,不顾一切扑过去,抱着亡夫的遗体嚎啕大哭。 同样嚎啕大哭的还有世子宇文理,他和李氏不同,是亲眼看到父亲遇害的惨状。 宇文理今日出城,在灞桥驿迎接入京的叔叔、豳王宇文温,然后和叔叔一同来杞王府,直入父亲住处。 结果刚进小院,就听得寝室里有打斗声,宇文理当时冲了上去,不过随行的侍卫冲得更快,推开门,却见杞王被人一刀贯胸,随后赶到的宇文理,目睹了这一情景。 父亲在自己面前遇害,弥留之际却笑着和自己说话,这样强烈的刺激,让宇文理几乎崩溃。 他没有想到,今日一早,父亲还好好的,他出城去迎接叔叔,父亲还反复交代他注意事项,莫要失了礼数。 结果他这一离开,竟然是和父亲天人永隔。 宇文理甚至都没来得及和父亲再说上一句话,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父亲在自己面前遇害。 他回想着父亲的音容笑貌,回想着父亲的循循善导,心如刀绞,只觉得胸口难受得喘不过气,扑在父亲遗体上嚎啕大哭。 哭声悲切,让人看了都不由得落泪。 没人想到会发生这种事,而凶手,是杞王身边的心腹仆人,谁也没想到对方竟然伤心病狂杀害郎主。 此人行凶时,癫狂不已,似乎已经着魔,如今已经身亡,想要拷问幕后主使,已无可能。 发生这种事,所有人都措手不及,闻讯赶来的李允信等相府佐官,见着杞王遇害,惊得目瞪口呆。 他们站在一旁,看着死不瞑目的宇文明,个个只觉自己手脚冰凉。 经过对事发现场的初步勘察,杞王是在与自己的忠仆拔刀互砍之际重伤身亡,在胸口被尖刀穿透之前,杞王就已经被砍得鲜血淋漓,伤口多处见骨。 是什么原因,让仆人对杞王拔刀相向? 如果说是一般人,可能被外人收买、行刺杞王,可这两名仆人,一家老小都在王府做事,深受杞王恩惠,完全没理由受人指使行凶杀人。 但事实就是如此,杞王被自己的忠仆杀害,这件事,许多人都目睹了。 有人拿来一方白帕,将宇文明的脸盖上,那一双圆瞪的眼睛,再无法“用”已无生气的视线和宇文温对视。 此时此刻,泪流满面的人之中,宇文温亦在其列,但作为凶手,他的泪水,有一半是鳄鱼的眼泪。 宇文温因为误会而产生的冲动,提前引爆了兄弟之间的矛盾,宇文温率先进攻,派刺客袭击了兄长宇文明,所用的手段,是华丽的粉尘爆炸。 大量面粉,被压缩气罐吹出的气流喷射到半空,虽然不是在密封空间,却在街道局部地区形成了高浓度粉尘雾,然后有了火苗,瞬间就发生粉尘爆炸。 爆炸的场面很壮观,威力惊人,但坐在坚固马车里的宇文明并没有受到致命伤。 宇文明没有掌握任何证据,但不妨碍他立刻怀疑宇文温,随后将计就计,诈称伤势严重,让宇文温赶紧入京主持大局。 宇文温来了,他已经知道自己搞错了,也通过“深喉”知道宇文明似乎没有大碍,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跪地认错不可能挽回局面,于是进行了第二次刺杀。 那就是更加华丽的幻觉攻击,名为“万花筒”。 反复浓缩、提炼的鸦片,精制成粉末状,经过大量的“临床试验”,不断调整,终于制作成功。 这种药粉,服用之后可以让人产生幻觉,自己日常所想及**会被无限放大,由此获得极度愉悦,若服用剂量过度,就会因为过度亢奋而亡。 喜欢女人,就会觉得自己坐拥天下佳丽,日夜**,最后马上风而死; 喜欢钱财,就会觉得自己坐在绵延的金银山脉上,放声大笑,忽然猝死; 喜欢权力,就会看见自己御宇天下,四夷臣服、万国来朝,最后含笑而终; 喜欢金戈铁马,就会把身边人当做妖魔鬼怪,然后无畏迎战,与之斗到同归于尽。 这种强力制幻剂,若直接服用,生效慢,而且加到食物、液体里会导致味道不对,很容易让人察觉。 若烧成烟雾,效果倍增,可以让人在呼吸之际不知不觉致幻,见效极快。 所以,宇文明产生了幻觉,在幻觉之中,和左右互相残杀,这种匪夷所思的攻击,一击致命,而宇文温,完美的洗刷了嫌疑。 因为他不可能收买宇文明身边那两名最忠心的仆人。 此时此刻,院子里,兄,遇害身亡,留下孤儿寡母嚎啕大哭;弟,作为幕后主使,就在一边站着,泪流满面,假仁假义。 弑兄,罪大恶极,卑鄙,无耻,宇文温知道自己已经有资格获得如此评价。 但,没人有证据证明他弑兄,这评价,永远也不会出现! 所以,他的另一半眼泪,是因为内疚,他知道自己对不起嫂子、侄子。 错了就是错了,做了就是做了,自己选择的路,就是跪,也要跪着走完,这就是宇文温的决断。 是宇文明躺在地上,死不瞑目,妻儿嚎啕大哭,还是他自己躺在地上,死不瞑目,尉迟炽繁和儿子们嚎啕大哭? 二选一,选哪个,还用想? 所以,本该做贼心虚的宇文温,不会回避宇文明那圆瞪的双眼。 死不瞑目的宇文明已经被白帕覆面,宇文温收回视线,看着嫂子、侄子的背影,迟疑片刻,还是没有上前再安慰对方。 世间为舞台,冠笄皆伶人,他的这场演出,还没有结束。 宇文温看向一旁的李允信,凑过去,低声说道:“李公,借一步说话。” 第一百六十章 呵呵 院外,宇文温看着李允信等一众王府、相府佐官,面色不善,他开始发动进攻,要把事情的主导权牢牢把握住,也就是开始“带节奏”。 “是谁,鼓动杞王安排甲士,在院子外好整以暇?!” “是谁,要让我兄弟二人自相残杀,他好来个渔翁得利!” 宇文温高声质问着,杀气腾腾,在场之人没一个吭声,因为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方才杞王遇刺,所处寝室发出打斗声,而刚好入院的豳王,闻讯要往寝室冲,却被突然窜出的甲士挡住,当时场面就很尴尬。 无缘无故的,怎么会有那么多甲士藏在院子两侧? 这种事情,佐官们无法向豳王解释。 这些甲士,是在护卫杞王,还是等着一声令下,冲出来抓人? 这种问题,只有杞王才能回答,而杞王已经遇害,其他人根本就没办法说。 宇文温见着没人吭声,看看自己面前沉默不语的李允信,话锋一转:“有一事,虽然过去十五年,但寡人依旧记得清清楚楚。” “那年,大象二年初,宣帝崩,太子年幼,所以需要有人辅佐,稳定人心,按说,该宗室辅政。” “然而,宗室被排挤在外,是外戚杨坚掌握大权!”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宇文温说到这里,音调提高:“现在,是不是有人又想再来一次!!” 然后他几乎是向着在场之人咆哮着,“这些甲士,是你,是你,还是你!怂恿大王布下的?你们想做什么?!” “蛊惑杞王动手,杀了寡人,再杀杞王,如此一来,就可以借辅佐世子之名,暗中将其架空,然后趁机掌权了,是吧?” “好一个一箭双雕,好一个....” 听到这里,李允信打断宇文温的话:“豳王!这甲士只是大王布置来护卫寝室,并无他意!” 想要成为第二个杨坚,这个罪名谁都担不起,李允信知道宇文温这么一说,任谁都不敢当面阻止他出来“主持大局”,然而.... 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宇文温在中枢没有根基,真要出来主持大局,短时间内还得用相府的原班人马,如果现在把话说绝了,没有事都会弄出事。 李允信不想让宇文温再这么放狠话,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清楚,但如今,真的不能再让宇文温质问下去。 然而他的努力没有用,因为宇文温依旧继续咬着不放:“李公!若不是有人鼓动大王,那么,就是大王设下甲士?” “莫非,怀疑先前的刺杀,是寡人派人干的,对吧?” “那方才若是甲士一拥而上,接下来,是要杀寡人,还是要把寡人流放万里之外?” “不,大王素来信任豳王!”李允信拼命否认,他觉得宇文温再这么说下去,会让世子都很尴尬,所以他极力辩解:“大王绝无此意!豳王莫要胡思乱想!” “那是什么?寡人奉杞王之命赶赴京城,刚入城,到了王府,就有甲士等着,是你...” 宇文温杀气腾腾盯着李允信,然后看向其他人:“是你,还是你,要把寡人除之而后快!!!” “做梦!寡人不会坐以待毙,没、有、人,能学杨坚,谋朝篡位!!“ 宇文温说完,看向自己的随从,大喝一声:”放信号!” 那随从闻言应了一声,就要往怀里掏东西,李允信赶紧扯住对方,随后转头看向宇文:“豳王!莫要如此!!这都是误会....” 宇文温红着眼喊放信号,吓得其他相府佐官上前苦苦劝解,然而面对宇文温的继续追问,没人知道该怎么说,因为大家真的事前不知道有甲士候在院外两侧。 除了李允信。 而实际上,他还是今日到了王府,才得宇文明透露,知道对方要等宇文温入王府后,趁其不备抓人。 原因,是宇文明判断宇文温策划行刺自己,罪不可恕。 宇文明之前遇刺,虽然没有人证物证可以指证谁是幕后真凶,但许多人暗中猜测豳王宇文温是幕后主使,李允信也倾向于这个猜测,但不愿意深想。 而他知道,宇文明不可能不怀疑。 所以宇文明今日要动手,不算意外。 兄弟阋墙,这不是李允信想看到的结果,但他无可奈何,因为在两兄弟之间,李允信只能选择一边,也就是站在宇文明这边。 所以,李允信只能眼睁睁看着宇文温入府,眼睁睁看着宇文温往宇文明寝室而去,眼见着兄弟相残的惨剧就要发生,却... 惨剧发生了,却是宇文明遇害,这样一来,全都乱了。 宇文明要动手,李允信不确定他是否还安排了其他人对付宇文温,如今宇文明身亡,若宇文温也死了,局势必然瞬间恶化,因为世子宇文理根本就压不住场面。 宇文理虽然已经成年,但历练得不够,没有带兵打仗的丰富经验,不会用兵,虽然之前有击退突厥大军的功劳,但实际上等同于白捡,无法真正压服那些勋贵。 更别说压住豳王,因为就连宇文明,都未必有十足把握压住宇文温。 现在,看着暴怒的宇文温,李允信知道自己必须站出来,说几句话,让对方冷静一些,无论如何,都不能意气用事,免得为人所乘、坐收渔翁之利。 他抓着宇文温的手臂说道:“豳王!如今大王薨,还请豳王出来主持大局!” 话音刚落,宇文温反问:“李公,这句话说的,有世子在,有王妃在,还有诸位在,何时轮到寡人来主持大局?” “不不,豳王,莫要意气用事,如今....” “如今?如今人人都说杞王上次遇刺,幕后主使是寡人,现在,杞王薨,寡人马上就出来主持大局?呵呵...” 宇文温说到这里笑起来,看着李允信:“李公,是要把寡人放在炉火上烤么?” 他看着诸位官员,虽然看不透这些人中所想,却能猜到对方心里大概会倾向于何种选择。 杞王薨,而世子宇文理已经二十有余,成年了,不仅理所当然继杞王位,还理所当然继任丞相一职。 即便宇文理没经过多少历练,当了丞相肯定镇不住场面,但对于相府、王府的一众佐官来说,拥立少主宇文理才是正道,只有这样,少主才会更依赖他们。 至于让他宇文温来“主持大局”,呵呵... 大家都是千年狐狸精,就不要玩什么聊斋了。 宇文温不是傻瓜,好歹有丰富的见识,古往今来,执政集团的官员们放着好控制的幼主不立,会立一个有主见、有能力、有自己亲信的成年人? 谁会这么傻? 第一百六十一章 选择 政变,有三要素,第一军队,第二财力,第三舆论,政变想要成功,第一点必不可少,否则免谈,而后两点至少要有其一,从古至今,莫不如此。 有了军队,且不论兵力多寡,至少有了暴力破局的能力,有了军队,才有能力突击敌方要害,斩首或者俘虏重要人物。 唐初,秦王李世民的玄武门之变,就是靠着数百精兵,斩首李建成、李元吉,控制李渊,随后实现大逆转。 政变靠军队,那么要养兵,就得有钱粮,而收买别的军队,让其跟着自己起事,或者使其保持中立、袖手旁观,这也需要大量的钱财。 最后,控制舆论,放在现代,那就是控制电视台、电台、网络,放在古代,就是控制皇帝,掌握大义名分。 这三点,宇文温认为除了第二点,自己都难以做到。 他千里入京,随行的骑兵虽然精悍,但数量在长安驻军面前不够看,而他在长安没什么根基,各位仪同以上将军,绝大部分人都和他没什么交情。 短时间内,也不会有什么人做他的内应,开宫门,开城门,带着部曲私兵跟着他搞政变。 更别说宿卫皇宫的禁军,根本就不会听他的指挥。 夏官府小司马,统领禁卫(禁军、侍卫),如今的小司马,是杞王宇文明的心腹,宇文温可没能力让对方纳头便拜。 小司马不听他的话,其下属左右宫伯(指挥侍卫)、左右武伯(指挥禁军)同样不会听他的话,也就是说禁军、侍卫不受他控制。 宇文温又没能力攻入皇宫,这就意味着控制不了皇帝,那么大义名分就没了。 曹魏时,司马懿父子发动高平陵之变,皇帝不在手,但有曹魏的元老们鼎力支持,所以最终政变得手,而宇文温在长安,真的就是孤家寡人。 没有军队,没有舆论(大义名分),他在长安,不过是一头没利爪、尖牙的老虎,看上去威猛,实际上急需帮手,如果找不到好后援,那就是纸老虎。 今日之事,连政变都算不上,是一场根本就没铺垫好后路的刺杀,宇文温于匆忙之中发动,如果处理不当,必然后续乏力,导致功败垂成。 宇文明之死,宇文温当然是主谋,但宇文明死了,不代表宇文温就赢了。 因为还有宇文理。 杞王世子宇文理已经成年,所以继任丞相一职理所当然,相府佐官们自然要拥立少主,而不是让宇文温这个叔叔摘桃子。 一朝天子一朝臣,宇文温来当丞相,相府佐官自然要换一轮,换做谁都不会乐意。 宇文温知道,自己若是急着出来“主持大局”,和这些人讨价还价、封官许愿,不会有理想的结果,只会浪费时间,贻误战机。 所以,他要另辟蹊径,突破口就是“要说法”,然后借题发挥。 在杞王起居的院子外准备就绪的甲士,到底是怎么回事? 宇文温死咬不放的这个问题,没有人敢正面回答,有人是真的不知道,但更多的人是装作不知道,即便是知道真相的李允信,也不敢如实说出来。 因为大家都怕宇文温这头猛虎发疯,虽然此时的他,更像是头纸老虎。 见着大家都不吭声,宇文温没有继续问,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然后向外走去,却被李允信扯住:“豳王!” “李公,放手吧,事态紧急,不可延误时机。” 李允信闻言觉得有些不妙:“不可延误时机?豳王此是何意....” “李公,话都说到这份上,再说下去,没意思。” 宇文温说着说着,掏出一把火铳。 前装滑膛燧发手铳,双管,铅丸和火药早已装填完毕,声光效果俱佳,有且仅有一把,为谈判恐吓之利器。 他持枪对准放在墙角边的一面盾牌,扣动扳机,只听“砰”的一声,硝烟起,那盾牌被弹丸打穿,露出一个明显的破洞。 “砰”,第二声过后,盾牌上又现出一个破洞。 在场众人,虽然得宇文温事前提醒,依旧被这新式武器的威力所震撼:十余步的距离,盾牌都被打穿,这种武器如果大量投入战场.... 这是不可能,在场的官员,大多在安州时就跟着宇文明,所以都知道一个内幕:正是宇文温,“发明”了轰天雷这种威力巨大的武器。 不仅如此,投石机、一窝蜂、流星火雨,还有各种威力巨大的兵器,都是宇文温的工匠率先制作出来的。 现在,又一种新式武器出现,他们不敢确定一旦宇文温造反,还有谁能在战场上击败宇文温的大军。 或者,既便宇文温死在长安,他的儿子带着大军进攻关中,朝廷兵马在这种武器面前,能顶多久? “李公,寡人若真要行刺,让几名刺客拿着这玩意对着杞王来几下就行了!” 宇文温看向李允信,又看看诸位官员,开始用武力威胁:“这武器,寡人的虎林军已经装备,真要造反,早就已经起事了!” 无论是丞相还是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武力即大义,父死子继这种大义,没有武力做基础,就是狗屁。 这么浅显的道理,宇文温直接挑明了说,他直截了当展示武力,懒得和对方磨叽。 变相威胁完毕,宇文温看着面色发白的李允信,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事态紧急,寡人要入宫,陪伴天子左右,李公可否行个方便?” 刚走了几步,他的手臂被人紧紧抓住,回头一看,却是面色由白转红的李允信,对方大声问道:“二郎君,你要让令尊的在天之灵,不得安生么!!” 李允信换了称谓,宇文温却不为所动,对方的话他听在耳里,心中有些悲凉。 我一时冲动,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如今已经没脸面对父亲的在天之灵。 宇文温想说这话,但他不可能说出来,那场粉尘大爆炸,当然是他策划的,但没有人有证据证明幕后主使是他,全都是猜测而已。 “李公,那么请问,寡人是干等着,让人挟持天子,然后下诏宣布寡人是叛逆么?!” “二郎君!守护天子之人,绝对忠心耿耿!” “郑译和刘,当年也是对宣帝忠心耿耿!然后呢?” 宇文温引的例子,让李允信哑然,其他官员同样无话可说。 宇文温见无人反驳,又说:“寡人,即便死在长安,往后也有儿子来报仇!若是让野心勃勃之辈,控制了天子,你们,让杞王府的孤儿寡母躲去何处?!” “这这...”李允信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却听宇文温又说: “寡人遇害,日后尚有儿子供奉牌位,逢年过节都有人祭拜,杞王呢?总不能让棘郎顺便拜一下?” 李允信无言以对,而宇文温说得对,此时此刻,谁控制了年幼的天子,谁就有了大义名分,可以名正言顺宣布谁是叛逆。 杨坚,当年就是这么做的,几乎把宇文宗室杀绝。 所以,天子必须牢牢控制住,按说这不是问题,因为宇文明生前就做好布置,牢牢控制着天子。 然而,忠于宇文明的人,未必忠于宇文理,一如当年那样,忠于宇文的郑译、刘,并未忠于宇文阐,关键时刻,选择勾结外戚杨坚。 如今杞王薨,这个时候,由宇文温入宫陪伴天子左右,是最明智的选择,也是理所当然的选择,但如此一来.... 宇文温就控制了天子。 那么宇文理即便继任了丞相一职,迟早也得把这位置让出来,因为届时宇文温说的话,就是天子说的话。 李允信看着宇文温,满嘴苦涩,他身为相府长史,作为宇文明的幕僚之长,可以指挥小司马,可以让宇文温入不了皇宫,无法接近天子。 但他知道这没有用,宇文温入不了皇宫,同样能搞事。 杞王薨,神器无主,那么大量不得志的文武官员,会为了锦绣前程孤注一掷,聚集在最有实力问鼎天下的宇文温身边。 这是迟早的事,除非他们现在就杀掉宇文温。 但宇文温的儿子年纪也不算小,作为少主,可以聚拢宇文温的党羽,然后率领装备新式武器的军队复仇,所以现在杀掉宇文温,治标不治本。 李允信明白,方才宇文温说了这么多,以及特意展示新式武器的威力,其目的,就是给出两个选择,让他们来选。 其一,他们跟着宇文温走。 其二,他们跟着宇文明走。 第一百六十二章 孤儿寡母 房间内,宇文化及呆呆坐着,头上缠着白布,其上隐隐现出血红,一脸灰败,似乎还没有方才的惨剧中恢复过来,李允信见着他这般模样,开始问话。 “说吧,你为何会出现杞王寝室里。” “啊?下官,下官是奉了大王之命,在寝室等候。” “等什么?” “呃...大王命下官护卫左右,以防不测。” 以防不测?大王果然对豳王起杀意了! 李允信如是想,和身边同僚交换了一下眼色,略过这个问题,继续问:“后来呢,发生了何事?” 这一问,让宇文化及失神,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恐怖的情景,好一会才开口:“下官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们....” 按宇文化及所说,当时在寝室里,一切都很正常,不知何故,他忽然觉得脑袋有些疼,随后头昏脑涨,又见着杞王和两名仆人有了异常表现。 手舞足蹈,口中呢喃着,却听不见说的是什么。 忽然间,他看见一名仆人扭动身躯,后背开裂,长出一对血淋淋的手臂,骨多肉少,手指如刀。 而嘴角开裂,开口一直延伸到耳根,张开血盆大口,足以一口吞下人的头颅,狞笑着向他走来。 宇文化及当时就吓坏了,随手抄起个凭几和对方搏斗,结果招架不住。 眼见着要被对方吃掉,宇文化及顾不得那么多,向门口跑去,却被那怪物一甩手抽中,抽得他向后凌空飞去,随后脑袋重重撞到硬物上,失去知觉。 醒来时,已经在这房间内。 李允信看着鼻青脸肿的宇文化及,看着对方脑袋上包扎的白布,点点头:“原来如此,你,暂且在此休息。” “上官,不知丞相...呃,下官领命。” 李允信和同僚走出房间,于无人之处低声交谈起来。 现场,他们已经仔细查看过,杞王宇文明和两名仆人,似乎陷入了乱斗。 也就是说,三个人之间是相互砍杀,而不是两名仆人袭击宇文明,或者是一名仆人暴起,宇文明和另一名仆人抵抗。 三个人,相互砍杀。 综合宇文化及所说,李允信觉得,出现这种情况,就是寝室内四人因为某种原因出现了幻觉,各自把对方当做妖怪,于是拔刀互砍。 这是唯一的合理解释,而之所以会如此,必然是有人下药。 也许是有人往食物或汤水里下药,亦或是将药粉混入香药,在香炉里燃烧成烟雾,让杞王等人不知不觉中吸入后发作。 无论是哪一种下药方式,都意味着杞王府里有心怀不轨的人潜伏。 那么如果不及时将凶手揪出来,杞王妃和世子也有可能有生命危险。 这只是其一,其二,幕后主使,到底是谁? 如果是豳王,那么对方会不会有后手,一旦己方“不识抬举”,接下来会不会又发生诡异的人命事件? 如果幕后主使不是豳王,那么杞王府正面要应付豳王这个棘手的人物,后背还得提防那幕后主使捅刀子,前门是虎,后门是狼,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想到这里,李允信忧心忡忡,和同僚商议片刻,决定立刻面见杞王妃及世子,陈述利害关系。 杞王薨,世子刚成年,不一定能镇住局面,而本该辅佐世子的豳王,如今却有了心结,不仅如此,还摆明态度,让相府佐官做选择。 丞相之位,是让世子坐,还是让他来坐。 这个问题,本来不是问题,因为世子已经成年,继任丞相不无不可,只要有佐官辅助,总归是能稳住局势的。 但这意味着要解决宇文温,无论是软禁也好,杀掉也罢,都不能让宇文温离开长安。 但如此一来,宇文温的部下,必然会以豳王世子宇文维城为主,起兵复仇。 对方,很可能已经装备了威力巨大的兵器,一旦交战,朝廷兵马不一定挡得住。 即便挡得住,也是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局面。 到时候,宇文氏的江山,就真的完了。 李允信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他自己当然不愿看到这种结果,说实话,对于宇文明任用的许多官员来说,宇文温实际上不算是外人。 毕竟两人都是老杞王的儿子,在大家眼中,一个是大郎君,一个是二郎君。 宇文温出来主持大局(继任丞相),必然能稳住局面,但也意味着宇文理至此和权力无缘,甚至.... 想到这里,李允信叹了口气,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因为宇文温可不是办事磨磨蹭蹭的性子。 。。。。。。 书房内,眼眶发红的杞王妃李氏,以及同样眼眶发红的杞王世子宇文理,正听取相府长史李允信的陈情,母子俩尚未从杞王宇文明遇害的巨大悲痛之中恢复过来。 方才李允信和同僚们已经审问过幸存者宇文化及,随后向母子俩汇报了杞王遇害的大概内情,现在,是李允信单独向孤儿寡母说明一些特别的情况。 宇文明遇害,世子宇文理理所当然继杞王位,而丞相之位,由宇文理来继任也是理所当然,这是诸佐官们的共识,但是.... 届时,宇文理要如何和豳王宇文温相处? 豳王宇文温,长期远离中枢,在长安也没什么根基,纯粹从权力斗争角度来说,宇文温抢不了丞相之位,然而,对方可以另起炉灶,甚至分庭抗礼。 宇文温的能力,朝野上下有目共睹,这位上马治军、下马治民,无论处理兵事还是民事,表现都很出色,身边又有一群追随者,一旦和丞相之位失之交臂,宇文温必然不甘于臣服。 那时,该么办? 李允信,是在向孤儿寡母分析一个残酷的未来,宇文温,是连宇文明都无法有效压制的人物,宇文理,能压制住么? 宇文温驰骋沙场十余年,战功赫赫未尝败绩,号称不败,这样一个藩王,年轻的丞相宇文理,能压制住么? 面对李允信的提问,宇文理无话可说,他本人和叔叔宇文温关系不错,但也知道,自己的能力和对方相比,差太远了。 论声望、论政绩,宇文理根本就比不过宇文温。 那些忠于宇文明的官员,也未必忠于宇文理。 而最关键的是,宇文理继任丞相,宇文温必然另起炉灶,届时,许多如今郁郁不得志的文武官员,肯定会簇拥到宇文温身边,以求博取个锦绣前程。 届时,内战无法避免。 打仗,李氏和宇文理这对孤儿寡母,如何击败如号称不败的宇文温? “所以,可学宣帝杀齐王宪故事,将豳王诛杀,以除后患!” 李允信斩钉截铁说道,李氏和宇文理一听,有些回不过神。 “王妃,豳王如今尚在王府,如要动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这..李公,这....”李氏不知该怎么回答,刚死了夫君,如今又要对小叔子动手,她即便想不了太远的事情,也知道如此一来,必然激起一阵腥风血雨。 这时,宇文理抬起头,看着李允信:“李长史,如此一来,皇朝,就再无宗室匡扶了....” “大象二年初,宣帝崩,若齐王宪尚在,怎会让杨逆得逞....” 见着宇文理能想到这一点,李允信很宽慰,但他却不知接下来该怎么说得更明白些,因为相府的官员们,实际上已经由最初的支持宇文理继任丞相,转而保持中立。 李允信刚才和李氏说大家都支持宇文理继任丞相,实际上是说谎,他不忍心让这孤儿寡母觉得心寒。 李允信侍奉宇文家三代人,如今也只能由他来挑开话题:“诚如世子所说,这是进退两难的局面,所以,还请王妃,世子深思...” 第一百六十三章 孤儿寡母(续) 杞王府内某小院,面色焦虑的杨济,正和一脸淡定的宇文温交谈,宇文十五及其他侍卫分散院内各处,小心警戒,神情紧张。 杨济压低声音问:“大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宇文温把玩着几枚铜钱,平静回答:“无可奉告。” “大王!!事态紧急,不赶紧入宫陪伴天子左右,却在此数钱,莫非以为手里有钱,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宇文温闻言将手中铜钱一拢,转过脸,看着杨济,‘邪魅’一笑:“没错,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杨济闻言语塞,意识到自己又要被宇文温“带节奏”了。 他已经知道杞王遇害的事情,于是话锋一转:“大王!现在要么入宫,要么赶紧离开杞王府,为何不进不退?” “寡人,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宇文温同样话锋一转,他可不想玩“真心话大冒险”,不想被杨济带节奏,“只是连累了你..你一家,都在长安呐。” 见着宇文温依旧绕圈子,杨济急了,看看四周,又问:“那么,让下官做恶人!” “去去去,做恶人轮得到你?” 宇文温将铜钱收好,拍拍对方肩膀,欣慰的说:“你居然独自跑来杞王府找死,寡人很欣慰。” “大王...” 杨济刚要说下去,被宇文温抬手打断:“你,不该来,寡人事前没通知,你就该知道,寡人....不想连累太多的人。” “大王说的哪里话,大王冒的风险,比下官大多了。” 杨济很紧张,因为这里是杞王府,而他得知宇文温入城后直接来杞王府,心中忐忑,所以带着几个随从来杞王府,以作外援。 但若真的出事,他和几个随从不过是杯水车薪,但杨济担心宇文温出事,只能冒险而来。 “出事?出事了,寡人妻儿尚在广陵,日后供起牌位,寡人年年都有冷猪肉吃,你呢,掺和进来,一旦失败就是全家死绝,日后连个祭拜的人都没有。“ 说到这里,宇文温唏嘘不已:“哎,惨呐.....” “大王!何故说如此不吉利...莫非!”杨济忽然有些激动,他见宇文温还有心思开玩笑,觉得对方必然胸有成竹,“莫非大王还有奇兵?” “奇兵,什么奇兵?”宇文温听了之后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他冒险留在这里恐吓孤儿寡母,不是狂妄自大,而是因为留有后手,但说到什么奇兵,真的没有。 有的话,早就尘埃落定了。 杨济不知道宇文温具体有何安排,但他对宇文温是很佩服的,认为对方很狡诈....足智多谋,所以,一定是提前挖好了一条入宫的地道。 宇文温本人在杞王府“推心置腹”吸引大家的注意力,却暗地里派一支奇兵经地道入宫,控制天子。 有天子在手,宇文温只要振臂一呼,大把平日不得志的文武官员蜂拥响应,届时,局面就稳了。 宇文温听到这里,惊喜的看着杨济:“稳了?不错嘛,那么请问地道在何处?你赶紧前方带路?” “大王,没...没地道?”杨济吃惊的看着宇文温,宇文温双手一摊:“什么地道,长安新城刚落成没几年,哪里来得及挖地道?” “呃.....” 杨济无语,他这才发现宇文温此次真的是冒险,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大王,局势何以糜烂如此,以至于要铤而走险!” “一言难尽呐。”宇文温摆摆手,不打算说出真相。 弑兄,可不是件光彩的事情,他不可能满世界宣扬自己的“战绩”,这种污点,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所以,宇文温是动用了自己最核心的秘密力量动手,为的是将秘密锁在最小的范围内。 杨济见着宇文温不说,知道问也白问,但他得了对方透露,说已经和相府长史李允信“摊牌”。 “一半一半的概率,不低了。” 宇文温又拍拍杨济的肩膀,看着对方:“要是赌输了,就杀出一条血路,逃得出去便好,逃不出去....” 说到这里,宇文温看向杨济的眼光变得怜悯起来:“逃不出去,寡人死了,每年还有儿子供奉的冷猪肉吃,你,惨呐.....” 脚步声起,在院门警戒的宇文十五匆匆而来,身后跟着一人,是杞王妃的侍女。 她见着宇文温,行礼后说道:“豳王,奴婢主母有请。” 宇文温闻言眉毛一挑,向院外走去,宇文十五紧随其后,杨济想跟上去,却识相的止步:杞王妃可没请他过去。 宇文十五不一样,是宇文温的家奴出身,自幼就做伴当,可以作为仆人随行,他就不行。 走过一名侍卫身边,宇文温向其做了个手势,随后大踏步向前走。 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他敢在这里冒险,自然有把握,并且留有杀手锏,只是效果十分凶残,稍有不慎就是同归于尽。 自己这一死,雄心壮志化作浮云,留下孤儿寡母,在乱世之中面对惊涛骇浪。 儿子年幼丧父,妻妾年轻丧夫。 他辛苦经营十余载,有了不小的根基,临了临了,却要只身犯险去恐吓孤儿寡母... 想到这里,他只叹自己之前太犹豫。 宇文温看向前方,目光变得坚定,他位高权重,于是不知不觉沉迷于权力斗争游戏,以至于成了自己当年鄙夷的那个人。 那个人,就是赵王宇文招。 天元皇帝崩,赵王宇文招本来有机会和执政的外戚杨坚同归于尽,以自己的牺牲,换得家族平安,但宇文招退缩了。 这一退,就是血流成河,不仅全家倒霉,全族都倒霉。 而他,“刚来”不久就面临绝境,于是选择了拼命,拼出一条生路。 当年的赵王宇文招,家大业大,妻妾儿女成群,也许正是因为如此,顾虑多,关键时刻犹豫了,想着用相对温和的权力游戏,来和杨坚对抗。 但机会稍纵即逝,再也没有了。 如今的豳王宇文温,家大业大,妻妾儿女成群,所以之前也犹豫了,认为只要靠着相对温和的权力游戏,就能稳稳笑到最后。 然而该面对的还是躲不掉。 暗杀也罢,政变也好,亦或是沙场对阵,弑兄是必然结局,早作早完事,结果拖到现在。 看着前方院子,看着院门处站列成排的甲士,宇文温毫不畏惧,大步向前走,身边,仅有宇文十五一人。 他不需要顾虑什么,也没什么好顾虑的,昏君要强占他老婆,他就敢弑君;杨坚迟早要搞大屠杀,他就敢行刺。 连弑君这种罪大恶极的事都做了,区区欺负孤儿寡母这种小事,又算得了什么! 第一百六十四章 现实 “豳王,那些甲士,是我担心大王安全,特地安排的,你莫要多想....” “阿理年轻,历练少,很多事情还不懂,还得你这做叔叔的多帮着些....” “我们母子孤儿寡母的,容易受人欺负,只能靠着你来遮风挡雨了....” 书房里,李氏絮絮叨叨说着,宇文温默默听着,宇文理默默坐着,李允信等官员坐在一旁,不发一言。 刚成未亡人的李氏,尚未从丧夫的巨大悲痛之中恢复过来,如今接见小叔子宇文温,不是为了商量丧事,而是为了善后。 她说来说去说那么多,最主要的意思,就是请宇文温这个长辈辅佐侄子宇文理。 辅佐宇文理,坐稳丞相的位置。 对此,宇文温觉得有些诧异。 他已经把话跟李允信等相府佐官说得很明显了,两条路,要么跟他走,或者跟着宇文明走,如今嫂子李氏求他辅佐侄子,这算什么? 李允信没把他的意思说明白?还是佐官们已经打定主意支持世子,然后请李氏来个先礼后兵? 那么,明年今日,我就可以吃冷猪肉了? 宇文温如是想,看着嫂子,心思活络开来。 当然,他不是丧心病狂对嫂子起了邪念,而是在想自己要如何做个恶人。 此刻,李允信等人在场,却不发一言,宛若旁观者,这种态度很微妙,宇文温判断,李允信等人的立场已经松动,虽然现在看起来是在保持中立,但实际上已经表明了态度。 恶人,没人想做,毕竟宇文明刚去世,他若是想坐丞相的位置,那就自己出头,当欺负孤儿寡母的恶人。 现在,看着几乎是在哀求自己的李氏,宇文温忽然有些恍惚。 可怜天下父母心,哪有父母不为自己儿子着想,不把家业给儿子反倒给族亲? 即便知道自己儿子未必守得住家业,做父母的依旧为了那一点点渺茫的希望,极力争取。 换位思考,宇文温觉得如果是他“薨”了,尉迟炽繁也不会甘心把他创下的基业,就这么让给别人,而让自己的儿子落了个空。 李氏不想翻脸,又不想让儿子受委屈,所以想来个折中,让宇文温做周公旦(姬旦),辅佐周武王(姬发)之子周成王姬诵。 然而这是不现实的,争江山,没有折中一说。 “嫂嫂。”宇文温开口打断了李氏的絮絮叨叨,见着大家都看着自己,继续说:“我在建康时,听说一件事...” 他既然称呼李氏为“嫂嫂”,自称就没用“寡人”,而他所说的事,是陈国的一件往事。 那年,陈帝陈身体不好,见着太子陈伯宗年幼柔弱,又见弟弟、安成王陈顼尾大不掉,心中忧虑,于是出言试探,说太子不堪重任,打算日后来个兄终弟及。 陈顼闻言赶紧跪地、痛哭流涕,坚决推辞。 又有大臣为陈顼说情,说将来太子继位,安成王必定如周公辅政那样尽心尽力。 后来陈崩,陈伯宗继位,没多久,陈顼就夺了侄子的皇位,陈伯宗死于非命。 李氏听到这里,面色一变,她虽然是女子,但不蠢,听得出宇文温的言外之意。 宇文温的意思已经很直接了,他不会虚情假意推辞或者做承诺,而是直接了当要丞相之位,不给,那就没什么好说的。 虽然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但李氏还是心存侥幸,她看向李允信等人,希望大家出来“说句公道话”,然而没人吭声。 除了李允信,其他人都在回避她的目光,这让李氏心中咯噔一下,悲从心中来。 这种时候不表态,看上去是钟离,但实际上就已经表态了。 大王刚走,你们,你们.... 李氏心如刀绞,而沉默不语的宇文理也意识到情况不对,在座诸位本来应该帮腔,结果一个个如同哑巴那样,他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不认得这些人了。 年轻的宇文理,终于体会到残酷的现实:叔叔如此强势,没人敢对抗,他和母亲,是没有人帮的孤儿寡母。 父亲和叔叔,是他敬仰的两座高山,他一直努力着,想要成为比这两座山还要高的山,而现在,父亲不在了,叔叔,却成了他的对手。 一个无法战胜的对手。 “嫂子,我,可以担住兄长留下的这副重担。”宇文温开门见山,见着李氏愣愣的看着自己,随即手捂着嘴,他看向宇文理。 “阿理呢,你自己说。” 宇文理闻言抬头看着宇文温,双手紧握成拳,没有回避叔叔的目光,片刻后倔强的说道:“我也能!” 一旁的李允信看着这叔侄交谈,面色一黯,心里不是滋味,其他几位官员亦是如此。 “阿理一直很努力,本事也越来越大,这么有志气,叔叔很高兴。”宇文温点点头,随后话锋一转:”但比不过叔叔!你说呢!” “我..我....”端坐的宇文理抓着膝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李氏见状泣不成声。 此情此景,确实让人心酸,刚死了夫君的未亡人,被小叔子欺负,却无人相帮。 但,这就是现实。 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的心腹,新君未必信任,而忠于先帝的心腹们,未必忠于继位的新君。 皇家是这样,寻常大户人家也是这样,宇文理继任丞相,自己有自己的班底,迟早会站稳脚跟,重用心腹,让老人们靠边站。 反正日后都是要靠边站,那么何苦玩命呢? 而宇文温用新式武器恐吓加强势表态,让大家二选一,这些人选择保持中立,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宁折不弯的忠臣义士终究是少数,识时务才是官场常态,这也是宇文温敢冒险的依仗之一,如今看来,他是对的。 “你,还不够强。”宇文温说完,起身,又说:“所以,什么也保护不了!” 他没时间磨蹭,要尽快把天子控制住,既然李允信等人默认他发难,那就意味着火候差不多。 “嫂嫂还请节哀,我要入宫陪伴天子,先行告退。”宇文温说完,向李氏行了礼,转身,看着李允信:“李公,可否派人前方带路?” 李允信和同僚交换了一下眼神,又看看凄凄惨惨的孤儿寡母,叹了口气,默默点头。 宇文温走出书房,正要走下台阶,听到身后房内传来哭声。 哭声有两个,一男一女。 他继续下台阶,向外走去。 在权力斗争面前,孤儿寡母注定要受欺负,对此,宇文温忽然有些感伤。 他不希望将来有一天,尉迟炽繁和宇文维城,会面临这样的局面。 第一百六十五章 见面礼 皇宫,年幼的天子在暖阁里嬉戏,因为有“暖气”的缘故,暖阁里温暖如春,天子不需要穿着臃肿的御寒衣物,活动起来很方便。 他骑着竹马,挥舞着木剑追逐玩伴,坐在一旁的太后看着儿子如此活泼,心中高兴,但那一丝丝忧虑却挥之不去。 儿子每日都在问她,问姑姑为何还没入宫,她一直在敷衍,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大长公主死了,暴病身亡,但大长公主一直健健康康的,所以此事实际上内有隐情,太后不敢深想,她唯一的亲人就是儿子,可也许再过不久,儿子就要没了。 她原本只是官奴婢,因为样貌不错,得驾临安陆的天子临幸,有了身孕,诞下皇子,一飞冲天,成了太后,锦衣玉食,生活无忧。 但现在,她和儿子是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待得丞相作出决定,她儿子就要禅位,母子俩搬出皇宫。 如果届时还能够母子相依,自然是好的,但问题是禅位的皇帝,不得好死。 她本没什么见识,身边人也不会跟她说这些,但与大长公主相处时,对方时不时露出的忧伤之色,让她慢慢明白这个残酷的事实。 想着想着,太后有些走神,忽然听得脚步声起,却是一名宦官入暖阁向她禀报,说豳王入宫觐见天子,如今已到暖阁外。 豳王坐镇千里之外的扬州广陵,怎么就突然入宫了? 太后觉得有些奇怪,她在深宫,消息闭塞,不知道宇文温已经奉命抵达长安,但丝毫不敢怠慢,因为豳王是丞相的弟弟。 她将儿子揽到身边,迎接豳王的到来。 一人出现在门口,正是身着便服的宇文温,不过紧跟着进来的还有一名宦官,手上端着托盘。 托盘里,放着一个玉碗。 太后见状心中一惊:豳王何故让人端着碗进来? 宇文温向太后和天子行礼,寒暄了几句后,开口问天子:“陛下,微臣为陛下准备了甜品,还请陛下尝尝。” “好呀!” 天子毕竟是幼童,和寻常孩童无异,见着颇为陌生的“冰王”给他带来了甜品,自然高兴得很。 而太后,已经吓得面如白纸。 此情此情,豳王明摆着是来毒杀她儿子。 她想拉着儿子,却见豳王一瞥,吓得浑身发抖、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宦官端着碗跪下,递到儿子嘴边。 身边宫女见状一个个低下头,不忍直视。 见着儿子张开嘴喝甜品,太后捂住嘴,泪如泉涌,心如刀绞:老天,为何要把我母子赶尽杀绝啊! “好甜啊...太甜了....” 天子喝了几口之后,抹着嘴抱怨着,宇文温见状,征得天子同意,接过那玉碗,凑到嘴边,尝了一口。 这一口,让太后和左右宫女看得都呆了:这不是毒药么,怎么豳王要服毒自尽? “嗯,是甜了些。”宇文温把碗放回托盘,向宦官说:“寡人不是交代过,莫要放太多糖,这是怎么回事?” “啊,大王,奴婢知错了...” “那以后记着些,退下。” 宦官赶紧应诺,端着托盘退下。 太后看着眼前这一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豳王给她儿子喝的,真的只是甜品。 宇文温弯下腰,将双手摊开,对着天子说:“陛下请看,微臣手中,并无一物,对吧?” “嗯。” “请陛下仔细看,莫要看走眼了。” “嗯。”天子认真的看着,目不转睛,只见宇文温手掌上下翻腾,忽然手中就多出个拨浪鼓来。 “啊呀,是变戏法!” 天子兴奋的喊着,接过做工精致的拨浪鼓,不断摇着,宇文温见着小家伙很高兴,问道:“陛下,这是微臣的见面礼,不知陛下喜欢么?“ “喜欢!” “那,让微臣陪着陛下玩耍,好么。” “好!” 天子很高兴,他觉得这位“冰王”真有意思,和姑姑一样,和蔼可亲。 但姑姑每当天色变黑时总是要出宫,年幼的天子担心“冰王”也会如此,赶紧问:“冰王,你一会要出宫么?” “不,微臣就留在宫里,陪着陛下玩耍,好么?” “好!” 门外,手按佩刀的杨济,见着宇文温哄得天子笑逐颜开,和一旁的宇文十五交换了一下眼神,不由得松了口气。 杨济没想到,宇文温的兄弟之争竟然是以这种方式结束,现在,宇文温成功了,顺利入宫控制天子,那么接下来,他们就要掌握禁军。 但这还不够,要想压服人心,必须得有一份见面礼才行! 。。。。。。 清晨,宫门外熙熙攘攘,即将上朝的文武官员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议论着时事,而如今大家的议题都很统一,那就是丞相、杞王薨。 就在豳王抵达长安的当天,杞王薨于王府,因为之前杞王遇刺负伤,所以,得知此消息的人们不觉意外。 杞王和豳王,是宗室的两大支柱,如今倒了一根,另一根及时顶上,这意味着局势不会太过恶化。 也意味着,大司空韦世康,运气极佳。 韦世康和豳王宇文温是儿女亲家,如今杞王薨,据说留下遗命,让豳王继丞相之位,让相府佐官继续辅佐,这就意味着豳王将成为执政,那么作为亲家的韦世康,必然水涨船高。 虽然韦世康一贯来都洁身自好,其子韦福奖虽是豳王女婿,却一直未得如愿入仕,但在旁人看来,这是迟早的事,而京兆韦氏,算是从低谷里彻底走出来了。 京兆韦氏,在大象二年时的变乱之中,族人大多站在杨坚这边,而韦世康的叔叔韦孝宽,还是讨伐尉迟迥的行军元帅,京兆韦氏因为这一立场,在隋国时地位很高。 却伴随着杨隋的覆灭而一落千丈。 隋国灭亡,如果不是当时的杞王宇文亮有意拉拢,后来又另立朝廷和邺城朝廷对抗,诸如京兆韦氏这样站错位置的世家大族,没那么快恢复起来。 而韦世康因为和宇文温结成儿女亲家,尤为当时的杞王宇文亮所看重,现在,儿女亲家即将成为执政,韦世康必然官运亨通,连带着京兆韦氏的子弟,前程也跟着好起来。 作为舆论热门人物的韦世康,此时一如既往淡定,同僚们不断向他打听消息,他都一笑了之。 不远处,卸任徐州总管杨素,看着议论纷纷的官员,只道世事难料,他没想到宇文明、宇文温兄弟俩,会是以这样的方式收尾。 没有兄弟阋墙。 年前,杨素从徐州彭城回到长安述职,结果发生杞王遇刺的事件,当时的动静很大,在私第里看书的杨素都听到了。 对于刺杀一事的幕后主使,众说纷纭,但私下里许多人都认为,豳王宇文温的嫌疑最大,不只是因为动机,也因为那场爆炸太过诡异,几乎不是凡人能弄出来的。 也只有一向以善制军械闻名的豳王,才有可能施展如此诡异的手段行刺。 但没人有证据,能证明是豳王所为,所以,一切都只是猜测。 杨素当年在宇文温麾下作战,一起守过悬瓠,所以对于这位藩王的“神通”有着最直接的认识,他自然认为宇文温的嫌疑最大,而两兄弟恐怕马上要决裂。 结果还没决裂,杞王薨,豳王顺理成章接过大权。 那日杞王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因为王府诸人的口风很严,根据各种零星消息汇总,只知道杞王遇刺后对外声称伤势并无大碍,事实上伤势严重。 好不容易撑到豳王入京,交代了后事,便溘然长逝,豳王随后立刻入宫,陪伴天子。 杞王薨,消息已经传开,如今杞王府一片缟素,但朝会却依旧进行,看来是即将继任丞相的豳王要和文武官员见一下面,杨素琢磨着,今日宇文温肯定会给百官一个“惊喜”。 长期远离中枢的豳王,要想坐稳丞相这个位置不是不行,但在那之前,必然要立威,才能服众。 无论是杀鸡吓猴,还是敲山震虎,必须要给文武百官一个“见面礼”,杨素觉得豳王如果没有得意忘形、过于自信,必然会走这一步。 所以,见面礼若有,会是什么呢? 第一百六十六章 见面礼(续) 时辰到,宫门缓缓打开,好整以暇的文武官员整理朝服,准备入宫,可当宫门打开,却见门洞里有小车挡路,正当大家摸不着头脑时,一名年轻人缓缓走出来。 那人同样身着朝服,却是从宫内走出,由此可知对方昨夜就在宫中。 臣子除非宿卫,否则不能留宿宫中,如今宫里只有年幼的天子和年轻的太后,一个臣子在宫里过夜,很容易闹出闲话。 但宫门外的文武官员可不会有这种念头,因为他们陆续认出这个年轻人,就是入宫陪伴天子的宗室、豳王宇文温。 而据说宇文温即将继任丞相,执掌朝政。 这个消息只是私下流传,所以此时的豳王,职务是扬州总管。 但作为藩王,宇文温地位尊贵,所以当他走出宫门时,门外的文武百官纷纷向他行礼。 宇文温很少在长安,长期远离中枢,所以许多朝臣都不认得他,是靠着旁人提点,才知道他的身份,看着这个战功赫赫的藩王,许多人觉得无法理解。 杞王世子已过二十,怎么丞相之位,被堂叔(叔叔)抢走了? 杞王经营数年,怎么尸骨未寒之际,就没几个心腹出来保孤儿寡母? 这样的疑问,不可能得到答案,官员们看着笑眯眯打招呼的宇文温,心中的陌生感挥之不去。 豳王宇文温,对于许多人来说,是个熟悉的陌生人,这么多年来,大家经常听到宇文温的事迹,知道他骁勇善战,知道他善于经营产业,也知道他财大气粗。 但那都是间接了解,因为宇文温长期坐镇地方,不在中枢,所以,许多人是今日才第一次见到对方。 这样一个在中枢毫无根基的藩王,竟从侄子手中抢了丞相之位,那些相府佐官们,能否得宇文温继续重用还是两说,而宇文温接下来要如何执政呢? 有人觉得宇文温和侄子、杞王世子宇文理之间的关系怕是要恶化,这叔侄俩万一斗起来,自己还是离远一些为好。 有人对未来不太乐观,因为宇文温虽然战功卓越、名声在外,但从没有在中枢任职,其表现无迹可寻。 有的人则心中暗喜,因为他们觉得新一轮人事变动必然发生,而自己如果能得豳王青睐,那么飞黄腾达不是梦想。 有人觉得宇文温新官上任必然要立威,那么自己可得小心些,莫要被宇文温抓去杀鸡吓猴。 那么宫门处的两辆推车,是否是宇文温立威所要用的器械?是铡刀,还是什么刑具? 许多人带着疑问,看向宫门处的推车,这两辆推车为两轮车,其上覆盖着白布,也不知车上装的是什么。 宇文温看着眼前文武官员,掏出怀表看看时间,随后用力拍了几下手掌,引起大家注意,随后高声说道:“诸位,诸位!” 待得现场安静下来,他继续说:“寡人奉丞相之命,由扬州广陵连夜入京,所为之事,是先前有逆贼行刺丞相,以至于丞相伤重!” “如今,丞相薨,而逆贼却毫无踪迹可寻!“ “寡人,对长安的治安很失望!城里的魑魅魍魉,太猖狂了!” 宇文温说着说着,语气严厉起来,他带兵打仗多年,又是地位尊贵的藩王,所以经年累月下来,终于能“自带”一丝杀气,能够让人心中一凛。 而他接下来的话,让在场官员真的心中一凛。 “寡人,于今日此时,在宫门之外,做一场法事,驱散这些魑魅魍魉!” 眼见着宇文温果然要杀鸡吓猴立威,一些人有些紧张,他们就怕自己倒霉,成了那只鸡,被宇文温随意拉出来砍头。 但更多的人却十分期盼,想看看豳王要如何杀鸡吓猴。 当然,他们可不会自认是猴,而豳王如今的所作所为,在他们看来,更像一只猴。 为了震慑人心,还没等就任丞相,就迫不及待在宫门前来个耀武扬威,这和捡了个桃就对人龇牙咧嘴的猴子有什么区别? 对于许多人来说,宇文温如今急匆匆立威,说明对方虽然抢了侄子的位置,却因为在长安根基不牢,所以色厉内荏,担心不能服众,要在宫门外杀几个人,彰显他的实力。 宇文温的赫赫武功,早已天下皆知,坐镇一方的政绩也广为人知,但他从没在中枢任职,所以治国的能力,对于百官来说,尚属未知。 这种打仗前杀牺牲祭旗的做法倒也没什么,问题如今不是在打仗,而是治国,如此武夫做派,让许多人觉得朝廷前景堪忧。 官员们正拭目以待间,却见那两辆两轮车被人推出宫门,推车的士兵看上去有些吃力,看样子车上装着的东西很重,。 又有一队士兵列队而出,在两辆两轮车后站成横排,分三列站好,每个士兵手中握着一根铁棒,没有尖头所以不像矛,但看上去也不像锏。 宫门上号角声起,片刻后直通宫门的朱雀御道上忽然传来马蹄声,官员们抬头看去,却见一群马正沿着御道向宫门处疾驰而来。 距离越来越近,许多人看清之后面色一紧:这些马没人驾驭,但个个披着马铠,即是没有驮人的甲骑,数量逾百匹。 马匹后面冒着火光和烟雾,看样子是马尾绑着火把,马匹吃疼便向前奔跑,而以此速度,怕是很快就要冲到宫门处了。 许多人看看左右,发现手持长矛的禁军没有丝毫上前列阵的样子,他们又看看宇文温,不明白对方搞这一出有何用意。 马群距离宫门越来越近,已经不到七十步,然而依旧没有禁军持矛上前,就在这时,宇文温忽然大声喊起来:“诸位!法事将起,一会雷鸣,动静不小,切勿惊慌!” 接连喊了三声,随后有士兵扯下两轮车上的布,却见车上架着根粗硕的金属柱。 又有士兵将车轮固定住,随后拿着火把,在车旁等着。 马群距离己方不到五十步,只听一声令下,两名士兵分别将火把往金属柱后面靠去,然后白烟冒起,数息之后,金属柱忽然向前喷射出白烟。 与此同时,雷鸣响起,震撼人心的呼啸声中,似乎有无数沙尘向着当面马群喷去,刹那之间,无数血花在马群之中绽放,激起一阵阵血块四处飞扬。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大义重千斤 青铜火炮近距离发射的散弹,在五十步左右距离上将全副披挂的战马打得支离破碎,一粒粒弹丸,轻易地将马凯撕裂,血肉之躯,在化学能武器面前不堪一击。 疾驰的战马,瞬间被散弹打残一片,忽如其来的腥风血雨,让在场的文武百官看得目瞪口呆、 他们没想到世间竟然有如此凶残的武器,还未回过神,却见残存的战马继续向前疾驰。 这些战马已受惊,却因为在街道上无法向左右奔逃,所以只能继续向前冲,踏过鲜血淋漓的地面,越过大量残肢断臂,向着宫门径直冲来。 发射过后的青铜炮,再装填需要时间,如此距离下,战马很快便会冲到面前,所以,再次是不可能了。 不过连珠气铳已经准备就绪。 “预备!” 一声令下,手持气铳的士兵向前跨步,排开阵势,向着迎面冲来的马匹瞄准。 他们分成三列,以阶梯式站姿,持铳对着前方,官员们见着如此情景,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 众所周知,步兵对付骑兵就只能靠长矛结阵,再辅以弓弩、拒马、鹿角,而现在,这些士兵拿着不长不短的铁棒,又没有拒马,要如何阻止这些惊马? “放!” 又是一声令下,风声骤起,无数呼啸而出的弹丸,宛若泼洒入水的砂石,在平静的水面上激起阵阵猩红的涟漪。 呼啸声中,不断发射的弹丸,掀起新一轮腥风血雨,战马们身上绽放出朵朵血花,哀鸣着倒地,鲜血染红街道地面。 狂风暴雨过后,再没有一匹马站着。 只是短短时间,近百甲骑就被击杀,如此凶残的两种武器,让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披着铠甲的战马尚且如此不堪一击,那么换作一群甲士,在这样的武器面前,下场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许多人看向宇文温,目光已经和方才完全不一样了。 惊魂未定的杨素,和其他人一样,看向面色从容的宇文温,随后把目光定在那两辆推车上。 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威力巨大的武器,闻所未闻,在这样的武器面前,具装甲骑就像土鸡瓦狗,即便是集群冲锋,恐怕都落不得好。 甚至任何一支血肉之躯组成的军队,在这样的武器面前,都是不堪一击。 杨素的目光,又聚集在那些士兵手上的铁棍上,这种远程武器发射时根本就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听到呼啸的风声。 呼啸的风声.... 想到这里,杨素愣住了。 他想起数年前,随着宇文温和尉迟佑耆争夺淮北时,敌军俘虏向他供述的一个事情。 对方似乎受到一种奇怪兵器的袭击,那种兵器发动时,有风声,呼啸的风声。 当时,杨素认为这种兵器应该是一种弩,弓弦震动声音较大,所以听起来像风声,而现在,他明白了。 这是一种新式武器,威力巨大,士兵手持这种武器列阵,加上那种推车托着的武器,可以在正面轻松击溃呼啸而来的骑兵。 他再度看向宇文温,心中满是震惊:莫非,豳王手下的军队,数年前就装备了如此武器? 那天下间,还有何人能够与之抗衡? 杨素如是想,一旁的武官们表情丰富,他们熟悉轰天雷的爆炸声,所以没有被吓住,但注意力完全被这两种武器所吸引过去。 有的人有些不敢相信世间有如此厉害的武器,但街道上那一片血肉模糊,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而有的武官意识到这两种武器一旦投入战场,很可能打仗的方式会巨变,许多战法失效,而新的战法涌向,步兵能够在旷野里,有效对抗骑兵。 武官想的是打仗,而文官却被这武器所震慑,有些人受不得如此血腥场面,不住干呕。 站在宇文温身旁的李允信,看着眼前情景,又看看那两辆推车,以及手持奇怪武器的士兵,和其他几位相府佐官交换了一下眼神。 只觉得后背凉飕飕,冷汗都冒出来了。 他们那日选择让步,看来完全没有错,宇文温有如此神兵利器在手,即便死在长安,他的部下,依旧会拥立世子,一路西进杀入关中。 装备如此武器的军队,没有人能够抵抗。 到时候,杞王一系人马,真就要被斩草除根。 豳王的实力如此强悍,有他坐镇,谁还敢乱来?所以,还不如现在让一步,让两家人都平平安安,至少杞王的儿子们,能够做个富贵宗室。 李允信想到这里,原本心中对杞王妃、世子的愧疚之情,瞬间就烟消云散,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对得起杞王祖孙三代人,也对得起宇文家。 看看目瞪口呆的文武官员,宇文温对此次的效果很满意,看向左右,没有人敢和他对视,此时有礼官高声呼喊,让百官赶紧整理衣冠准备入宫上朝,许多人这才回过神来。 列队之际,看向宇文温的目光,变得愈发敬畏起来。 宇文温站在百官之前,率先走入宫门,他虽然还不是丞相,但已经没人敢质疑他走在群臣之前。 这么凶残的武器就在眼前,谁敢? 宇文温边走边想,他今日给大家的见面礼,就是实力,要让这些文武官员看看,什么是绝对的实力。 这两门青铜炮,是宇文温预先藏在长安的神兵利器,为的是日后行事做准备,却提前排上了用场。 为了掩人耳目,这两门青铜炮伪装成佛像,除非有人告密,否则没人能想到这两尊佛像是武器。 即便不慎被人缴获,对方也无法使用,因为炮膛有关键的零件放在别处,如果没有这零件,青铜炮就是根两头通的管子,没什么用。 炮的尺寸不算大,每门连炮车一起重约千斤,若按后世分类,应该是“骑兵炮”,之所以如此铸造,是考虑到“便携性”,所以口径小,无法用来攻城。 但用来发射散弹却很合适,在喷射出的无数弹丸面前,具装甲骑不过是土鸡瓦狗。 宇文温知道自己远离中枢,挤掉侄子当了丞相后,必然人心不服,所以,他要给文武百官一个见面礼,这两门炮,正好拿来当做“礼炮”。 现在,炮声一响,外加连珠气铳的表现,足以让所有人胆寒。 宇文温边想边走,发现前方出现台阶,抬头一看,却是太极殿。 看着前方的太极殿,他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年,他还是西阳郡公。 奉诏前往邺城,觐见天子,参加朝会。 那日上朝,他亲眼目睹了丞相、蜀国公尉迟迥入朝的威风凛凛,感受了对方独领百官的尊贵地位,见识了对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气势。 当时,宇文温看着尉迟迥的背影,心情激荡澎湃,他真的想知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感觉是怎样的。 现在,他知道了。 宇文温做到了,用了十年的时间做到了,而能有今日,不是因为所谓的机缘,而是因为实力。 光有实力还不行,必须有大义名分,现在,宇文温手中除了天子,还有... 重一千斤的大义。 沿着玉阶而上,看着太极殿,看着殿内情形,宇文温呼吸急促起来。 我的大义,重千斤,谁敢不服,来战! 第一百六十八章 相逢一笑泯恩仇 殿外,檐下,许多吏员手捧文牍,排队等着入殿,殿内,靠墙两侧,各类卷宗堆积如山,几名吏员正奋笔疾书,将卷宗里的内容誊抄到记事本中。 书案前,几乎被文牍淹没的新任丞相、豳王宇文温,正与相府长史李允信等相府佐官交谈。 新官上任,宇文温就表现出极其敬业的“工作态度”,因为相府设在皇宫里的缘故,他基本上吃住都在宫里,只是偶尔才出宫回王府。 他的作息很有规律,每日从早上七点开始“上班”,一直到下午六七点钟才“下班”。 中间只有一个小时的用餐、休息时间,到了晚上,还要挑灯夜读,很晚才休息。 这样的工作状态,已经持续了十余日。 宇文温有极其旺盛的精力,加上家眷还未入京,所以他是独自一人在长安当“裸官”,没有什么牵挂,故而一直保持着惊人的工作状态。 宇文明去世,造成相府运转忽然中断,但宇文温很快就挑起了重任,化身工作狂,很快就让相府的运转恢复正常。 宇文温没有在中枢任过职,但他是实实在在治理地方多年,是很有经验的事务官,加上相府一众佐官十分得力,所以双方的“磨合期”很快结束,开始进入“加速”状态。 工作量大,他本人无所谓,毕竟年轻,即便天天处理大量事务,依旧精神抖擞,但年事已高的李允信,就有些吃不消了。 府长史,是府主的幕僚长,大小事务都要过问,而李允信最近还要忙着操办故杞王宇文明的丧事,忙里忙外、四处奔波十分辛苦,自然身体有些吃不消。 此刻,他向宇文温汇报宇文明葬礼的诸般事宜,宇文明已于昨日下葬,就葬在老杞王宇文亮陵墓附近,而世子宇文理正式继杞王位,但因为父亲去世,所以要守孝三年。 三年时间,杞王府接连两代家主去世,让人唏嘘不已。 而宇文亮去世时,因为只有独子宇文明(宇文温已出继,按宗法已不是宇文亮的儿子),而宇文明要挑起重任,所以无法守孝三年。 现在,宇文明去世,继杞王位的宇文理并无重任,所以,不可能会被朝廷“夺情”,自然就要为亡父守孝三年,顺便洒扫祖父的陵寝。 宇文温听着李允信的汇报,问:“阿理要在墓边结庐而居么?” “是的大王,杞王从明日起,就要在草庐里居住,下官已经安排好相关事宜,杞王的衣食住行以及安全,都有保障。” 李允信说到这里缓了缓,向宇文温请示:“不知大王还有何安排?” “安排个日子,寡人去给兄长上香,还有,待得王妃和世子抵达长安,找个日子,也去给故杞王上香、祭拜。” “是,下官明白了。” 无论是出于何种角度,宇文温都对侄子宇文理颇为愧疚,因为他不仅抢了侄子的丞相之位,更杀了对方父亲、自己的兄长。 当然,宇文温的幕后主使身份,不会有人知道,但他不是冷血禽兽,心中愧疚总是有的, 他不打算一不做二不休,让侄子某日暴病身亡,这样太没人性了,也没有必要,会大失人心,所以宇文温是真心要照顾嫂子和侄子们。 待得宇文理守完三年孝,将会有任用,且不论有没有实权,至少做个富贵藩王是没问题的。 当然,三年之后的情形,可能已经大变样了。 宇文明的葬礼结束,宇文温说起另外一个话题,那就是人事,他作为丞相,执掌大权,代替天子处理朝政,所以免不得要和无数的官员打交道。 但他远离中枢多年,对于朝中官员不是很熟悉,经常见了人却不知道名字、籍贯,需要随员提前提醒,这样不好。 所以宇文温命人将百官名册誊抄到小册子里,自己随时翻看,以便很熟悉文武官员的履历,日后见面时说起话来也好有的放矢。 而与此同时,对于官员的履历进行核查、勘误,也是宇文温关心的事情。 这十余年来,天下局势动荡,加上平定了陈国,接纳了大量降官,所以对于官员履历的管理进行整顿势在必行。 这件事,宇文明生前就已安排人手去做,现在,宇文温很关注进度如何,因为接下来,他要大刀阔斧进行人事改革,这需要先摸底。 要摸底,要认得人,所以宇文温的随身“小本本”,最近一段时间变厚了许多。 端着卷宗入殿的吏员,如行云流水般来来往往,不过有一名官员却巍然不动,站在殿外,等候宇文温的召见。 司士宇文化及,掌管百官名册,丞相要了解人事,他作为司士自然要等候垂询,而此时此刻,虽然天气寒凉,但宇文化及已经满头大汗。 他父子和宇文温有私仇,人所众知,而当年的西阳郡公宇文温,已经成为执政的丞相,大权在握,要是让他父子一家死绝,不过一句话的事。 所以自从杞王薨以后,宇文化及惶惶不可终日,憔悴了许多,但他无法改变什么,只能默默等候宇文温的发落、 宇文温自从当了丞相,似乎都很忙,以至于宇文化及有了错觉,觉得对方是不是把自己忘了。 但这不可能,因为宇文温不久前刚把他父亲宇文述调回长安当京官,说明对方可没有忘记他们父子。 宇文化及觉得宇文温把他父亲调回来,怕是要来个满门抄斩,所以寝食不安,又憔悴了许多。 此时此刻,他精神有些恍惚,以至于有人喊他都没听见,直到那人来拍拍他肩膀,宇文化及才回过神来:“何、何事?” “何事?丞相召唤呢。” “啊?啊....” 宇文化及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懵懵懂懂跟着那吏员入殿,见着端坐书案后的宇文温,他赶紧行礼:‘下官宇文化及,听候丞相吩咐。’ 声音有些发颤,不要说宇文温,就是一旁的李允信等人都听出来了,他们知道宇文化及和宇文温之间的事,但实际上不觉得有什么。 宇文化及之父宇文述,入朝有任用,那可是实职官,没有丝毫被贬黜的迹象。 如今宇文温明摆着是要效仿汉高祖封赏仇人雍齿故事,以此展现气度,并稳定人心,所以大家认为宇文化及无须吓得如此。 “宇文司士,何故如此紧张?你与寡人相识多年,又不是头一次见面。”宇文温说完,见着宇文化及弓着腰,笑起来:“平身吧。“ “谢、谢丞相。” “往事,早已烟消云散,宇文司士就莫要往心里去了。” “下官不敢,不敢...” 宇文化及哪里敢说什么,只能唯唯诺诺,却见宇文温起身,走到他面前,拍拍他的肩膀: “宇文司士,寡人召令尊入京,另有任用,接下来,你父子二人,可得继续为皇朝效命。” “是,下官必当尽心尽力....” “既如此,这百官名册的校核、勘误,宇文司士可要多尽心了。” “是,下官必当竭尽全力.....” 宇文化及不停点头,宛若鸡啄米,宇文温又拍拍他的肩膀:“很好,期限一到,寡人便要看到详实、明确无误的名册,你,有把握么?” “下官有把握!” “好,很好!”宇文温笑起来,转回座位。 宇文化及见宇文温没什么话要问,又见李允信点点头,便识相的告退。 走出殿外,到了无人之处,他不由得松了口气:这算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么? 之前他那满腔的复仇之火,早已随着杞王去世而消失得无影无中。 杀弟之仇,再不可报,宇文化及明白,如今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就不错了。 想到这里,宇文化及忽然连打了几个喷嚏,掏出手绢擦了擦鼻子,越擦却越觉得鼻涕越多,甚至连眼泪都冒出来了。 他抬头看看天色,又擦了擦鼻子,快步向宫门走去,心中有些焦虑:阿弥陀佛,可不能误了上香。 第一百六十九章 相逢一笑泯恩仇(续) 乐坊,放浪形骸之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娘子,喝得满面通红的客人,在丝竹声中推杯换盏,欢歌笑语间,蝶舞蜂喧。 一处雅间内,躺在榻上发呆的宇文化及,听着窗外传来的喧嚣声,觉得有些烦躁。 若是平日,他到乐坊寻欢作乐,必然选一处不受打扰的院子,和佳人纵情声色,但如今不一样,他是按着别人的指示,在这里等人。 看看房间里的座钟,约定时间就要到了,但那人迟迟不见,宇文化及有些坐立不安。 此时的他,精神萎靡不振,却又有些烦躁,雅间内除了他,就没有别人,静悄悄,和外面形成鲜明对比。 宇文化及不住打着哈欠,因为一阵阵的出汗,所以不时用手绢擦汗,又时不时抽着鼻涕,看上去似乎身体状况不佳。 他站起来,在房内来回走动,时不时摸摸手肘、掐掐肩膀,让那莫名的疼痛缓解一下。 前几日他去上香,得上师赐神丹,接连服用了几日,昨日已经吃完,如今过了一日,再不赶紧吃,可就要熬不住了。 此时,宇文化及只觉全身被蚂蚁噬咬,由一阵一阵的麻痒,渐渐变成一阵阵的刺疼,不止皮肤觉得痛,连关节、骨头也觉得很痛。 眼泪不自觉的溢出眼眶,他不住用手去擦拭,看向时钟,约定时间已过,但人还是没来。 脑袋开始发胀,似乎要崩裂开来,宇文化及有些顶不住,双手用力按着头,试图把要膨胀起来的头颅压回去。 呼吸渐渐急促,他的情绪开始失控。 就在这时,房外脚步声起,敲门声过后,一名男子推开房门,走进房内。 男子是宇文化及雇佣的游侠儿,昨日出去办事,不见踪影,如今来到雅间,手里端着托盘,盘上放着些小食,还有一壶酒。 宇文化及见他来了,原本已经涣散的瞳孔瞬间恢复成形,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扑通一声跪地,向着对方磕头,低声哀嚎:“护法,神丹呢?神丹呢?” 男子不慌不忙的将门关好,再将托盘放在食案上,看着膝行到面前、抱着自己双腿哀求的宇文化及,面露鄙夷之色。 “宇文化及,上师命我问你,那件事办得如何了?” “办妥了,办妥了,就等着上师下一步的指示了。”宇文化及涕泪横流的说着,此时的他,完全没了在下人面前趾高气扬的气势。 “办妥了?可上师很不满意!这比上师要求的时间,延迟了三日!”男子俯视着宇文化及,低声训斥着,宛若郎主在训斥仆人那样。 “不不,弟子不是有心拖延,实在是公务繁忙,脱不开身...但弟子是诚心侍奉上师,绝不敢有意拖延...护法!弟子快熬不住了,还请护法救命啊!” 宇文化及苦苦哀求着,仿佛一条流浪狗摇尾乞怜,男子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正要递给他,见他情况不是很好,身体颤抖。 男子生怕宇文化及拿不稳瓷瓶,于是自己打开瓶子,倒出几个蜡丸,他拿着一颗,讲其他蜡丸放回瓷瓶。 “烟斗带来了么?” 听得男子发问,宇文化及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烟斗,递了上去。 男子接过烟斗,将小纸袋撕开,把里面的黑色粉末倒入烟斗,然后掏出火镰点燃,递给宇文化及。 宇文化及看着烟斗,两眼放光,抖抖索索接过来,迫不及待放入嘴里用力吸,因为吸得太急,咳嗽了几声。 “慢点抽,莫要呛着了。”男子说完,做到食案后,看着宇文化及吞云吐雾。 神丹的服用方式有些特别,要靠烟斗来“吸”,如此服用方式,见效快。 宇文化及吸着神丹,只觉一股暖流渐渐从腹部扩散开来,驱散了痛苦,呼吸不再急促,脑袋也变得清凉,那叫一个神清气爽。 暖流经由四肢扩散到手指、脚趾,宇文化及只觉得身上无一处毛孔不舒坦,那种万蚁噬身的痛苦,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身轻如燕的感觉。 仿佛得道高人,即将羽化升仙,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只要尝过一次就永远忘不了。 渐渐地,鼻涕和眼泪不流了,宇文化及恢复如常,连萎靡的精神也为之一变,变得精神抖擞。 “这药丸,每日一粒,共七粒,你已服用一粒,还剩六粒,记得莫要吸多了!”男子将瓷瓶放到食案上,低声交代这。 宇文化及将瓷瓶攥在手心里,仿佛攥着一个价值连城的宝物,随后站在男子身边,小心翼翼的问:“护法,不知上师还有何指示?” “暂时没有,你先忙你的,如有吩咐,我自然会传达。” “是是,弟子随时聆听上师的指示。” 男子点点头,开始吃起小食来,而宇文化及就这么站在一旁,一主一仆的关系,如今在房间里颠倒过来。 宇文化及不在乎,只要有神丹在手,他就是给对方做狗都愿意,服药时那种遨游九天的愉悦,让他念念不忘,而药瘾发作时那种痛不欲生的感觉,他可不想再尝试了。 小心收起瓷瓶,宇文化及垂手而立,看看对方还有何指示。 这个人,是那个人(上师)的手下,以游侠儿的身份,受宇文化及雇佣,由此伴随他左右,有一身好武艺,平日里为他做打手,但实际上是那个人监视宇文化及的耳目。 也是宇文化及和那个人联系的一个渠道,所以他不敢得罪。 平日里,宇文化及对这个男子十分客气,在随从看来有些奇怪,不过这男子身手了得,确实有本事,所以府里的仆人们觉得郎主对其客客气气,是礼贤下士的表现。 男子将小食吃了大半,拍拍手起身,看着宇文化及笑了笑,说道:“今日无事,还请郎主忙去吧。” “是是是,那弟子便先行告退了。” 宇文化及恭敬的行礼告退,离开雅间,走出院子,男子坐在窗口,见其走远了,起身出门,转入隔壁。 隔壁雅间分内外,外间有数名精悍的男子守着,而内间窗边榻上,坐着一名年轻人,身着便服,正在看书。 男子上前,向对方行礼:“郎主,事已办妥。” “不错。”宇文温说完,放下书,看着那男子,露出赞许的笑容,方才隔壁的情形,他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也看得清清楚楚。 “这只肉鸡,你要好好养着,寡人日后还有大用。” “是,郎主。” 说到肉鸡,宇文温又回想起方才宇文化及毒瘾发作时的情形,那情形看上去有些渗人,但对于宇文温来说,却很好看。 瘾君子宇文化及,已经是他的一个傀儡。 宇文化及之弟宇文智及,当年陷害宇文温未果反倒引火烧身,丢了性命。 宇文化及、宇文智及之父宇文述,对次子的死倒没有太过纠结,毕竟孽子宇文智及的胡作非为让他倒了大霉,然而作为兄长的宇文化及,从此和宇文温结怨。 两人的过节,人所众知,所以,对于故杞王宇文明来说,谁都有可能被宇文温收买,唯独宇文化及不可能被对方收买,于是委以特别任用。 事实也是如此,但却有了偏差,因为宇文温没有收买宇文化及,而是用法宝控制了对方。 那法宝,是鸦片,可以无视仇恨,让对方屈服。 而宇文化及直到今日,都不知道用神丹控制他的那个“上师”,其幕后主使就是杀弟仇人宇文温,反倒因为摆脱不了神丹,只能为上师办事。 也就是为宇文温办事。 所以,小心提防弟弟的宇文明,没想到宇文温就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以为养了一条看门狗,实际上却养了一条狼。 那日,宇文明车队的出行路线,是宇文化及透露的。 那日,宇文明吸入的迷幻药,也是宇文化及放的。 事发时,因为宇文化及本人早已染上毒瘾的缘故,所以受迷幻药的影响较小,意识还算清醒,没有同归于尽,保得一命。 于是宇文温来了个废物利用,和宇文化及来了一出“相逢一笑泯恩仇”,正好刷名声。 然而宇文温不打算和宇文化及真的相逢一笑泯恩仇,这是不可能的。 对方,只能作为他的一枚棋子而活下去,被榨干一切利用价值。 第一百七十章 对不起? “唔、唔、唔.....” 喘息声、呻吟声、卧榻摇晃时发出的吱吱声以及各种奇怪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独特的声乐,让人听了血脉贲张、面颊发烫。 光听声音不够,还有及其刺激的画面,权做格挡的幕布上光影交错,倒映着几个人的身影,可以看出是一个女子被人按在榻上,另一个男子正往女子身上蠕动着。 若是年轻人听到这种声音,看到这种身影,不赶紧回避怕是捱不上多久就要被欲火点燃,不找人或者想办法发泄一下,必然出丑。 然而对于千金公主宇文氏来说,这声音和情景就是煎熬,她拼命拍摇着铁栅栏,声嘶力竭的呼喊着,哀求这些壕无人性的看守放过阿涅斯。 她想将栅栏撕开,却不可能做到,弄得双手出血依旧徒劳无功,听着那动静,看着那让人心碎的身影,千金公主泣不成声,最后无力的瘫倒在地。 她没有死,那日被宇文化及强灌毒药之后,千金公主以为自己死了,能和父亲以及弟弟团聚,结果当她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身处密室,竟然没有死。 不仅没有死,还通过一个小窗口,看见了活着的阿涅斯。 见着阿涅斯还活着,看上去尚且不错,千金公主激动不已,但随后便坠入深渊,虽然活着,却比死了还难受。 当年,阿涅斯为了救她,脸被毁了,现在又因为她饱受折磨,却又不能自尽,因为对方放话出来,如果阿涅斯敢自尽,她就要倒霉。 想到阿涅斯为了她遭了那么多罪,千金公主就心如刀绞,如今抓着铁栅栏,泪如泉涌,不停喊着“不要”。 脚步声起,有人走了过来,泪眼朦胧的千金公主抬头看去,瞳孔一缩。 来人竟然是宇文温,身着便服,板着脸,面色不善的看着自己。 千金公主原以为自己是被宇文化及关起来,被对方变着法子折磨,未曾料幕后主使竟然是宇文温,一时间愣住了,但那声音和身影让她很快回过神来。 “豳王!豳王!”千金公主抓着铁栅栏起身,向着对方哭喊着:“饶了她!饶了她!” 宇文温看着栅栏另一侧的千金公主,只觉心中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他为了弄清楚事情最真实的真相,不惜动用宇文化及这条暗线。 冒着极大风险,演了场暴毙身亡的戏,把对方抓起来。 连带着把阿涅斯也抓了,然后将两人隔开,使出各种手段恐吓,相互以对方为要挟,另一方供述实情。 这才让宇文温最终搞清楚,腊祭那日自己的王妃在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豳王!豳王!我求求你了...饶了她吧....” 千金公主哀求着,无助且无尊严,宇文温冷笑起来:“饶了她?她都已经被多少人玩成残花败柳,饶不饶的,有意义么?” 恐吓依旧,实际上两千金公主和阿涅斯都好好的,除了受到“精神攻击”,毫发无损,但宇文温就是要如此恐吓,不然不解气。 “豳王!事情都是我做的,是我策划的,是我的错,和她没关系啊!饶了她,让她活下去,我去受折磨,我去死,我让你消气啊!” 千金公主哀求着,句句发自内心,她不想让阿涅斯再为她受折磨。 宇文温看着千金公主,想起自己被对方算计以至于方寸大乱的事,眼皮直跳,看着对方悲痛欲绝的样子,他拍拍手,于是那动静戛然而止。 权做格挡的幕布撤掉,暴行现场一览无余,而待得千金公主看清之后,不由得愣住了。 阿涅斯确实被堵着嘴,但并没有被人侵犯,而是满脸惊慌的倒在地上,手脚被捆住。 有两个人在一台发光的装置边,手中拿着几个皮制小人,还有各种小装置。 方才那一切,都不过是一场逼真的皮演戏罢了。 阿涅斯见着来人是宇文温,竟有一种绝境逢生的感觉,有人将绳索解开,她顾不得那么多,冲向刚从栅栏里出来的千金公主。 两人抱在一起痛哭起来,哭声凄凉,让人为之动容。 除了宇文温。 “哭够了没有!” 随着宇文温一声大喝,千金公主回过神,见着宇文温示意她过去,便低着头上前。 她为了报仇,算计豳王妃,虽然不打算真的伤害对方,但不可否认会让对方的名声坏得一塌糊涂,所以千金公主心里有愧,不敢直面宇文温。 但事到如今,躲也没用,她必须向对方道歉。 千金公主鼓起勇气,抬起头,正要开口说“对不起”,却见宇文温抬手一挥。 “啪”的一声,她被对方抽了一个耳光,面颊火辣辣的疼, 还没反应过来,宇文温反手又是一个耳光,打得她另一边面颊火辣火辣。 力道拿捏得很好,既让她被打得面颊很痛,又不会打得她身形不稳,宇文温随后开始第三下,第四下。 边打便骂。 “敢算计寡人?算计王妃?“ “你有良心么?你的良心不会痛么?” “下药?” “脱衣服?” “谁给你的胆子?” “信不信老子把你喂了药,往乞丐窝里一扔!” 那日,宇文温收到长安皇宫内线发来的飞鸽传书,当时就觉得五雷轰顶,悲痛欲绝,事后虽然知道这事极大可能是误会,却已经做出了决定。 还为此不知死了多少脑细胞,他甚至觉得自己被这么一折腾,搞不好会折寿数年。 现在虽然搞清楚了事情真相,尉迟炽繁毫发无伤,但宇文温越说越激动,最后一下力道没有控制住,一下打得千金公主转着圈倒下。 宇文温还不解气,上前就要抬腿去踩,被人制住的阿涅斯见状挣脱束缚,哭喊着跑上前要阻止宇文温,想要将千金公主挡在身后,结果被宇文温一巴掌抽在脸上,打着转倒地。 他一把拽起千金公主,看着对方,咆哮着:“说,你还有没有良心!” 被打得面颊红肿、嘴角流血的千金公主,哭丧着脸,向宇文温道歉:“对...对不起...” “对不起?一句对不起就完了?” 千金公主知道自己对不起宇文温,对不起尉迟炽繁,但事到如今,她除了道歉,无法做别的事情弥补,只能不住的说“对不起”。 “对不起有用的话,要警察做什么!” 宇文温咆哮着,吼得千金公主耳朵嗡嗡作响,她不明白宇文温所说“警察”是什么,但能感受到对方的滔天怒火。 却无法还嘴,只能哭着道歉。 阿涅斯哭喊着爬过来,被人制住,她也哭喊着说“对不起”,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道歉。 宇文温抽了千金公主好几下,又吼了几嗓子,见着对方被自己打成大饼脸,不住的道歉,怒火好歹消散大半,随后松开手。 阿涅斯哭喊着上前,将千金公主揽在怀中,宇文温见着两人又开始抱头痛哭,随即冷哼数声。 哭声戛然而止,两人紧张的看着宇文温,身体不由得瑟瑟发抖。 宇文温的手段千奇百怪,似乎无所不能,发起狠来说打就打,让千金公主和阿涅斯畏惧不已,她们等着对方处置自己,却心怀希望。 宇文温是个讲道理的人,这一点,她们心里清楚,而她们没有伤害王妃尉迟炽繁,也没有让王妃受到侵犯,所以,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觉得自己还有希望。 “寡人,是个讲道理的人。” 宇文温开口说话,语气忽然变得和善起来,千金公主闻言心道不妙:宇文温如果是怒气冲冲说话,那反倒好,如今笑着说,怕是笑里藏刀。 “事情的来龙去脉,寡人已经弄清楚了,你们,终究没有伤害王妃,所以,寡人留你们一命。” 说到这里,宇文温拍拍手,只见两名健妇端着托盘上前,盘子里放着寒光闪闪的剃刀。 “岭表桂州,山清水秀,风景宜人,又无烟瘴,如今缺少尼寺,我看两位与佛祖有缘,正好去桂州弘扬佛法。”宇文温看着两个女人,说话语气愈发和蔼。 “所谓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时辰正好,这满头烦恼丝,赶紧剃去吧。” 第一百七十一章 游戏规则 夜,豳王府,宇文温沐浴更衣后,躺在榻上沉思,他的家眷尚在入京途中,所以今夜以及往后一段时间,他依旧是要独守空房。 宇文温血气方刚,没有佳人在身边,漫漫长夜有些无聊,正好想事情。 这段时间来他忙着处理政务,从早忙到晚,累得倒头就睡,但今晚,他却有些辗转反侧。 今天,他见到了被自己关起来的千金公主(大长公主,对外称太平公主),扇了许多耳光,骂也骂了,心中窝着的邪火发泄得差不多。 所以,宇文温放了千金公主一条生路。 但他不是让千金公主再度回到人们的视线,因为众所周知,大长公主已经“暴病身亡”,所以宇文温顺水推舟,让千金公主在别处隐姓埋名生活,从此消失。 虽然活着,却也死了。 千金公主为何实施阴谋诡计,宇文温已经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当年宇文乾铿遇害,幕后主使是宇文明,这一点,千金公主通过刘居士知道了。 所以,她要报仇,但没有权柄,只能耍阴谋诡计。 故意放出风声,让突厥的都蓝可汗有兴兵南犯的借口,千金公主想要以此把水搅浑,自己也好浑水摸鱼。 这个计划实施了,却随着突厥大军撤退而失败,千金公主不甘心,于是想着要挑动宇文明、宇文温兄弟内讧,没有如愿成功,却鬼使神差成功。 内战没有爆发,但宇文明遇刺身亡,宇文温把侄子挤开,继任丞相,执掌朝政,兄弟决裂提前开始,又很快结束。 他用最小的代价,达成了目标,如果能略去弑兄的负罪感不提,实在是一件值得大肆庆祝的好事。 但宇文温做不到,弑兄就是弑兄,心中愧疚总是有的,所以,他是不是要继续冷血下去,来个一不做二不休,把一切后患清除干净? 让守陵的宇文理因为悲痛过度而死,以宇文温目前的毒药水平,很容易做到,这年头因为父母过世而悲伤过度跟着去世的孝子不是没有,所以,说得过去。 宇文理死了,宇文温的其他侄子,在漫长的成长岁月里,也相继染病身亡,这也是很正常的事。 与此同时,让对弟弟之死耿耿于怀的千金公主真的死掉,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他人性命,只在自己一念之间,这种至高权力在手的感觉,真的很不错。 宇文温坐起身,揉了揉太阳穴,看着若明若暗的灯光发呆。 他已经是丞相,距离御座不过一步之遥,如无意外,必将坐上去,但宇文温不急,要先做好铺垫。 那么待到三禅三让的流程走完,禅位的幼帝,按照这个时代的游戏规则,必须暴病身亡。 而任何有可能掌握皇帝道德污点、威胁皇权正当性的人,也必须死,即便之前这人立了再大的功劳,对皇帝再有恩惠,也必须死。 如此作态,叫做刻薄寡恩,是个贬义词,但对于皇帝来说,却是个中性词,因为皇帝的特性是权力动物。 皇帝,屹立于权力巅峰,称孤道寡,真的就是孤家寡人,在权力面前,所有人都是他的敌人,即便是皇后、太子也不例外。 想着想着,宇文温忽然自己问自己:那么,我终究要走到那一步么? 连皇后、太子也要当做贼一样防,只要听见些许风声,便要来个杀伐果断? 就像汉武帝那样,对太子刘据起疑,然后疑心被小人利用,于是酿出父子相残的惨剧,然后把皇后、太子逼入死路? 到时候,修思子台又有什么用? 宇文温继续躺下,看着帷幕发呆。 斩草除根,是这个时代的游戏规则,禅位的前朝皇帝,不会活得太久。 但一开始,不是这样的。 东汉末年,汉帝刘协禅让,然后以山阳公的身份活了十余年才寿终正寝。 曹魏末年,魏帝曹奂禅让,变成陈留王,之后活了三十余年,正常去世,而陈留王国,一直延续到南朝萧齐年间。 到了东晋末年,晋帝司马德文禅位,没多久被宋帝刘裕派人杀死,从此,游戏规则变了。 宋末帝禅让,被杀;齐末帝禅让,被杀;梁末帝禅让,被杀。 从刘裕开始,游戏规则变了,前朝末帝,不再得新朝优待,此即所谓以绝后患,直到最后一个王朝清。 清末帝溥仪,退位后不消停,后来做了伪满洲国的康德皇帝,但在伪满洲国覆灭之后,还活了二十多年。 当然,那个时候,已经不是帝制时代。 宇文温想着想着,有些失神,以绝后患,是一个正常上位者必然做出的选择,当然,列外不是没有,那就是前秦的苻坚。 苻坚灭燕国,优待慕容氏;苻坚灭代国,优待拓跋氏;苻坚讨平羌人部落,优待羌人豪族姚氏。 然后,当苻坚淝水之败后,他优待过的慕容氏、拓跋氏、姚氏,纷纷落井下石,前秦随后分崩离析。 也许正是因为苻坚为“柔仁邀名”导致亡国,后来受禅称帝的刘裕,便不再对前朝末帝、皇族优待,干脆杀掉,以绝后患。 宇文温想着想着,不知该下何种决心。 要留个仁义之名,有可能和苻坚那样,落得“柔仁邀名”的笑谈;要杀伐果断、以绝后患,那就意味着褪去最后的道德底线,一切以权力优先,成为完完全全的权利动物。 以绝后患,不仅要杀掉禅让后的幼帝,还要让侄子宇文理“病重不治”,甚至,还要让有可能再次撩拨突厥大军南下的千金公主真正消失。 如果宇文温不这样做,隐患肯定有,说不定哪一天,他生病时,某些权贵就会簇拥着已禅位的幼帝入宫,明代的夺门之变,就会在这个时代提前上演。 或者,宇文理和弟弟们意外得知父亲遇害的真相,决心复仇,于某日入宫时,趁宇文温不备,拔出腰带中藏着的利刃,一刀将他封喉。 再者,千金公主对幼帝(宇文乾铿的儿子,她的侄子)禅位后暴病身亡耿耿于怀,又开始实施阴谋诡计,搞出什么事来.... 宇文温想着想着,只觉精神抖擞。 今日,他恐吓千金公主,说要让她和阿涅斯剃度出家,到岭表桂州当尼寺主持,后来作罢,只是打算将这两人送到某不知名小地方了却残生。 现在,宇文温觉得自己是不是因为做了亏心事而内疚,以至于心软。 是要杀伐果断,还是仁义道德? 第一百七十二章 游戏规则(续) 上午,入宫处理政务的宇文温打着哈欠,昨夜他没睡好,一直在纠结,不过到了凌晨,他忽然从思维的牛角尖里转出来了,随后一觉到天亮。 但睡眠终究不足,所以不住打着哈欠。 宇文温知道自己有“被害妄想症”,所以有时候多疑,不过他想明白了,自己还年轻,儿子又多,根基很稳,所以完全没必要想太多。 他只要好好培养儿子,再过几年嫡长子、庶长子成年,局面就稳得不能再稳。 即便自己被人干掉,但儿子在,有大炮,只要不是兄弟阋墙,还会怕谁? 局面稳如狗,居然还会睡不着觉? 宇文温随后念头通达,再说天子还没禅位,他也没想明天就三禅三让,所以不急。 宇文理在陵墓旁结庐而居,为父守孝,现在就染病身亡,宇文温必然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也不利于凝聚人心。 宇文理要守孝三年,宇文温觉得自己若是届时还被侄子翻盘,那就可以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至于千金公主和阿涅斯,大不了好吃好喝供起来,做不问世事的在家居士。 宇文温觉得,以他的财力,弄个别院山庄,养两个吃闲饭的女人数十年,不在话下,所以最后该如何处置,日后再.. .呃,以后再说。 目前,他有几件要紧的事情得督促,不想把精力过于分散,所以把注意力转回来,继续处理政务。 喝了杯茶提神,看看座钟,发现距离九点还差五分钟,看看门口,该来的人还没出现。 宇文温默默拿出小本子,准备记黑账:敢迟到?我扣你俸禄! 即将九点整,宇文温正要提笔,却见吏员来报,随后杨济在外求见。 宇文温收起小本子,说道:“进来。” “丞相,下官因故延误,失礼了。”杨静进来就道歉,不让宇文温有借题发挥的机会。 “坐。” “谢丞相。” “开始吧。” “是,下官奉命督办....” 杨济开始向宇文温汇报事务,他不知道宇文温经历了什么,只见对方有些疲惫,似乎昨晚没睡好,只道是操劳政务过度而致。 杨济自己也一脸倦容,当然他是为了办正事、挑灯夜读所致,现在,是他汇报工作并听宇文温发牢骚的时候。 “你是知道的,这年头,就算是京城,实际上治安好不到哪里去,这种情况自古以来都是如此,大家已经习以为常,但寡人可不会惯着。” 宇文温拿着一个小本子,一边翻看一边说:“据有司统计,去年十月、十一月、十二月,长安城里各种恶性案件很多,什么无名尸体、人口拐卖,械斗杀人,聚众斗殴,足有上千件。” “长安人口多,有数十万之众,如今又是新城,本该有新气象,结果各种陋习挥之不去,民间的有活力组织依旧活跃,那些游侠儿、恶少年、不良人,依旧逍遥得很!” “还有那些纨绔子弟,豪门恶奴,四处横行霸道,什么新气象,寡人一点也没看见,这和旧长安,没什么区别!” “你,当年也在长安混过....” 听到这里,杨济赶紧举手表示有话要说,宇文温停止说话,杨济便伸冤:“大王,下官当年在长安,可不是混。” “不要纠结一个字,这不是关键,你在长安当神棍,见多识广,知道各种潜规则,总是没错吧?” 杨济想说自己不是“神棍”,但不想引起无所谓的争论,于是顺着宇文温的话说下去:“大王,京城情况特殊,各种利益关系错综复杂,不是那么好整顿的。” “所以,你要知难而上,不畏艰辛...” “不要问朝廷为你做了什么,要问你能给朝廷做些什么....” “前方虽然有悬崖,摔下去会粉身碎骨,但如果你不跳,又怎么知道自己能不能飞呢?” 宇文温开始给杨济打气,灌心灵鸡汤,以便忽悠对方为他火中取栗。 当然是火中取栗,宇文温让杨济整顿京城秩序,这是吃苦不讨好的活,稍有不慎,必然成为权贵以及官僚集团的眼中钉,光是一人一口唾沫,都会淹死杨济。 长安,是大周国都,既然是京城,便有京城的特别属性,那就是“权贵多如狗,纨绔满地走”,到处都是关系户,可能某个上门讨债的泼皮,背后弯弯绕绕的关系都大得惊人。 所以,自古以来,当管理京城的主官都是一件很麻烦的差事,这种官职,如今叫做“京兆尹”,相当于后世的首都市长。 国都(首都),权贵多如狗,所以各种亲戚、关系户还有各种豪奴多如牛毛。 这些人难免狐假虎威横行霸道,甚至是奉了权贵的意思,去欺行霸市,盘剥百姓,所以权贵聚集的京城及周边地区,总是会有一堆破事。 京兆尹要是管严了,不知不觉就会得罪许多权贵,迟早要倒霉。 若是撒手不管,又是渎职。 由此,造成一个特殊现象,那就是“灯下黑”。 首都,作为首善之都,天子脚下,本该比其他城市更加干净,但事实却往往相反。 作为“过来人”,宇文温知道北宋年间的汴梁,治安实际上不好,甚至还有宗亲公主在家门口被人拐走都找不到的事情发生。 妇女在汴梁城里被拐卖,被蹂躏后转卖到城里的青楼当妓女,或者卖到城里大户人家当婢女、侍妾,如此猖狂的人口贩卖行为,就堂而皇之在首善之都发生。 如今的长安,情况与之类似,城里每日都会发生人口拐卖事件,又有许多无名尸体或者残肢断臂在偏僻角落被人发现。 类似的恶性案件却迟迟无法侦破,不是吏员枉法、渎职,是确实难办,长安的流动人口很多,想要寻找罪犯的蛛丝马迹,宛若大海捞针。 如此恶劣的治安环境,让宇文温忍无可忍,但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却是很正常的治安水平。 大家都习以为常,但宇文温就是不爽,他既然当了执政,那么游戏规则该变了,不变,不显他的手段。 宇文温战功赫赫,在地方官任上政绩突出,但在执政位置上尚未作出什么政绩来,他不甘心就这么三禅三让当皇帝,所以,要有一番作为,至少先进行“大扫除”。 大扫除,就是要把长安城里的魑魅魍魉扫得干干净净,这样,他念头才通达。 具体点来说,就是要让长安有一个新秩序,口号都有了,那就是:新长安,新秩序。 “大王?” 杨济的一声提醒,让宇文温从畅想中回过神来,他干咳一声,继续话题:“整顿京城治安,很容易闹出大乱,寡人不会操之过急,你却不能掉以轻心。” “筹备工作,必须加快进行,待得虎林军抵达,那件事,差不多就能付诸实施了。” 宇文温说话的语气有些杀气腾腾,杨济倒不觉得有什么,宇文温作为执政丞相,手头上的亲信班子有些捉襟见肘,所以这段时间以来,用的都是丞相府原班人马。 但这样下去不行,得想办法提拔“自己人”上位,加强控制力,而作为最基本的依仗,军队必须要有。 如今的禁军,虽然已经在宇文温控制之下,但说实话控制力度不是很大,只有忠心耿耿的虎林军,才是最可靠的保障。 宇文温连夜入京,自然不可能带着虎林军来长安,如今虎林军护送着王府家眷入京,待到那时,一个新官署就可以开始正式筹建。 京畿警察厅,首任主官杨济,将要推行新式警察制度,改变长安城里的游戏规则。 届时,警察厅对长安居民(平民百姓)的控制,会严格到户,长安城里的治安状况,将会焕然一新。 而新式警察会成为宇文温的鹰犬,在维持治安的同时,为宛若疯狗的御史们提供各种资料,专门撕咬权贵、世家、官僚,行事越嚣张的人家,会被咬得越惨。 宇文温如此“****武百官,必然引得城内暗流涌动,甚至会出大事。 而虎视眈眈的虎林军,届时专治各种不服。 谁敢怂恿禁军或者其他军队搞哗变,就只有死路一条。 不是宇文温杀鸡用牛刀,而是他要面对的敌人,已经不一样了。 不是一军,不是一国,而是具备不死之躯的官僚集团。 一个国家的运转,离不开官僚集团,所以官僚集团有不死不灭的特性。 而一个国家被腐蚀,也是因为官僚集团的堕落,所以官僚集团,也是敌人。 能和这样的敌人对抗,光是想,就让宇文温兴奋不已。 治国就是治吏,如何同官僚集团斗,是宇文温今后必然面对的问题,为此,他想出了很多花样。 譬如,让有过失的官员每月定时抓阄,以此定名单,然后在太极殿前排队炮决。 这种手段太凶残,太不体面,只有花样虐狗,才显我的手段! 宇文温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露出笑容,杨济见其笑容诡异,有些不寒而栗,再看看手中的资料,觉得不是很有把握。 京畿警察厅,真的能行么? 第一百七十三章 朝廷心腹 会谈在继续,宇文温将自己批注修改的《操办警政章程》还给杨济,杨济仔细翻看了一下,看着自己的心血被宇文温改得面目全非,有些心痛。 他为了拟定这份章程,可是投入了很多精力,结果宇文温批改的字数,似乎比他写的内容字数还多,粘上了许多书签,书签上都是蝇头小字。 由此可见,宇文温对于警政有多重视,杨济受此重任,只觉斗志满满。 警政,是宇文温提出的一个新词汇,杨济觉得这词汇从古至今从未有过,当然,杨济的“今”,指的是明代。 而警察,同样是一个闻所未闻的词汇,至于警察制度,让杨济想起了大明的锦衣卫,但又不像。 他知道宇文温还在规划新的机构,那个机构如果真的成立了,才像锦衣卫。 宇文温向杨济交过底,要在长安建立一个全新的秩序,这就得有趁手的工具和组建相关机构,来创造、维持这个新秩序,而警察制度,将是新秩序的基石之一。 警察,宇文温给出的定义是“警戒巡察”,是有别于军队的武装组织,宇文温要推行警察制度,目的是实现行政和司法治安制度分离。 而即将成立的京畿警察厅,是一个庞大的机构,最终目的是取代长安城内原有执法、治安体系,分担部分京兆府的职能,可以说是另起炉灶,独立于六官体系之外。 其内部机构设置,还有人员组成,全都是崭新的。 宇文温的雄心壮志,通过推行警察制度,开始崭露头角,杨济为此欢欣鼓舞不已,但疑虑不是没有,那就是如此庞大的机构,需要大量编制以及经费开支。 因为警察很“专业”,所以分成许多“警种”,为此增加的人员,杨济觉得会成为严重的财政负担,却又不能不如此。 这就是俗话常说的“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想要有专业且高效的执法、治安队伍,想要有可靠的心腹,那么朝廷就得花大价钱。 而宇文温想要的,就是最贵的“好货”,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 警察的职能,有维护治安、去民害、卫民生、检非法、索犯罪等,而警察的构成,将体现出一个特性:专业,所以会有很多“警种”。 户籍管理,有户籍警;预防、发现、制止犯罪,维护公共场所秩序,有治安警;侦查破案、抓捕罪犯,有刑警;预防火灾、扑灭火灾,有消防警。 巡逻、疏导交通、执行宵禁,有巡警;对付暴力抗法的游侠,对付江湖大侠、绿林好汉或者小股悍匪,有特警。 除此之外,还有负责警察厅日常运作的后勤人员,以及很特别的一支警察队伍,那就是装备强弓硬弩、铠甲以及特殊武器的“武装警察”,名为武警。 武装警察,平日负责镇压暴乱、处理**,兼职对付那些炸毛的权贵、武勋部曲私兵。 如果有人发动政变,来势汹汹,武装警察要作为第一道防线,为虎林军出击争取时间。 而警察厅的下属机构也分很多,首先是在长安城内东、南、西、北四个区域各设一个警察署,警察署下面又设派出所(暂定名)、巡铺等。 还有关押嫌犯的监狱、各种后勤机构,以及给警察及其家属配置的“宿舍区”。 这就是宇文温设计的京畿警察厅,机构繁多,人员规模庞大,有针对性的设置“警种”,就像一个名厨,做菜用的厨具、刀具分门别类,数量众多,处理不同的食材,用不同的刀具。 术业有专攻,道理是没错,但杨济首先想到的不是其效力如何,而是担心如此暴涨的人员编制,朝廷会没有钱粮支撑下去。 按照规划,京畿警察厅的筹建需要至少半年时间,然后正式人员编制超过五千人,这是一个很惊人的数字,而长安城原有的执法、治安体系人员,包括京兆官署相关吏员,绝大部分都不会被吸收入新的警察厅。 这是为了避免陈规陋习污染新的机构,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大量吏员需要另行安置,加上新增的警察厅人员编制,会大幅增加朝廷的财政开支。 而朝廷承担不起这笔开支。 杨济反复算过这笔账,不要说组建警察厅的必须开支,光是为此增加的每年俸禄开支,就不是如今的朝廷能负担得起的。 换句话说,宇文温想要的长安新秩序,先期需要投入巨额钱粮,然后每年都要投入钱粮维持,但朝廷的收支紧张,本来就有些捉襟见肘,根本就无法承担这一笔额外的巨大开支。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没有钱粮,一切免谈。 但这对宇文温来说,这不是大问题,因为他“有钱任性”。 “寡人说过,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宇文温又开始向杨济灌输邪恶的金钱万能论,“要增加的开支,自有市舶司想办法去赚,若还是不够,寡人自己掏腰包!” 用海贸所得巨额利润来补贴新增财政开支,这是宇文温的既定政策,他有底气说这句话,也有底气说自掏腰包。 杨济闻言有些尴尬,他觉得自己只会向宇文温要钱粮,好像有些无能。 他不太会做买卖,生财无道,而看着宇文温为了实现各种目标,疯狂的赚钱、花钱,无数钱财刚到手,没捂热就花出去,如此花钱如流水的做事风格,杨济对此总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宇文温实在是太会赚钱,更会花钱,他不得不服。 “怎么,不要这么沮丧,赚钱这种事情,很讲天分的,你不擅长不要紧,寡人,会照应你。”宇文温说完,拿出一份资料,“这是日兴昌新推出的理财项目,你拿回去看看。” 画风突然一变,如此之唐突,让杨济有些哭笑不得,接过资料,他没有看,而是继续话题:“大王,市舶司的利润,真的够么?” “差不多吧,不够的话,不是还有寡人的私库么?” 宇文温说着说着,“邪魅”一笑:“有钱粮,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杨济闻言默然,宇文温说得对,当年(大明天子)若是手里有钱粮,何以局势会无可挽回,但如何做到手里有钱粮,却不是那么容易的。 成立不过数年的市舶司,如今已经变成聚宝盆,海贸做得有声有色,越来越多的豪商、大户甚至权贵开始加入,在市舶司的组织下开展海贸,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市舶司的利润必然逐年暴增。 所以宇文温有底气另起炉灶,组建京畿警察厅,在长安推行警察制度,而这一制度的雏形,已经在黄州出现了,那就是巡捕营。 巡捕营运行数年,积累了许多很有用的经验教训,所以宇文温要推行警察制度,不是纸上谈兵,是有实际积累的经验作为凭据。 杨济知道这一点,而豳王府在长安的耳目,数年来搜集了许多情报,也为警察厅设立后有效开展工作提供了有力帮助。 有钱粮、有人员、有支持,各方面条件具备,要是事情搞砸的话,杨济知道自己怕是要倒大霉。 整顿长安秩序,必然得罪无数人,只要稍有不慎出了纰漏,主官肯定会被群起而攻之,届时宇文温面临的压力不会小。 也许不会借人头一用,但流放数千里去岭表啃甘蔗是免不了的。 对于杨济的担心,宇文温自然很理解,所以开门见山:“办警政,困难很大,但再难也得办下去,你不要想那么多,真要搞砸了,寡人扛着!” “呃,下官惶恐,下官斗胆,下官想知道,万一...大王,万一扛不住呢?” “扛不住也要扛!你是寡人的心腹,无论如何,寡人都要保!”宇文温的态度很坚决,他要让这个时代变得不一样,“寡人若是连长安都治理不好,何以治理天下?” “所以,需要警察这样的专业执法队伍,作为朝廷的心腹,协助寡人整顿吏治!” 第一百七十四章 朝廷心腹(续) 某官署,议事厅,墙上挂着一块白布,周法明站在布前,看着一众属下,面带笑容。 白布上书四个大字: 心朝 腹廷 周法明拿着棍子,指着布上的字,问道: “看看,这四个字,是什么字?你来念念。” “呃...朝、心、廷、腹” “错,要从上往下竖着念,从右往左念。” “朝、廷、心、腹。” “对了,就是‘朝廷心腹’四个字!” 周法明指着自己在白纸上写的四个字,向属下们灌输概念,他又拿出两张纸,贴在“朝廷心腹”左边,再问:“现在呢?” “呃,朝廷心腹大患。” “没错,多了两个字,意思就完全反了,大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周法明发问,见着属下一个个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他点出关键:“执法,是朝廷心腹,执法枉法,那就是朝廷心腹大患!” “本该是朝廷心腹的执法者,结果枉法,欺上瞒下、巧立名目、盘剥百姓,这不就是心腹大患么?” “有了毛病的心腹,不能再用,所以,要有警察厅,作为新的朝廷心腹,给长安城带来新的秩序!” 周法明指着另一张图,图上画着一个树状图形,各树枝末端画着密密麻麻的方框,他继续说下去:“警察厅,如今正在筹建,绝大部分人员,都是另行招募,不许带有官署里的陈规陋习,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警政如何办,没有先例,所以一切都在摸索之中,大家要是想到什么好点子,可以说出来,发现什么问题,也可以说出来...“ 周法明在岭表待了数年,去年才回来,在长安做京官,任秋官府司宪,掌刑罚,如今豳王执掌朝政,命杨济筹办京畿警察厅,周法明被调去给老上司当佐官,再次披荆斩棘。 警政,自古未有,周法明一开始也搞不清楚这“警察”二字做何解,随着《操办警政章程》的拟定,他和同僚们才渐渐搞清楚。 简单来说,维护治安、去民害、卫民生、检非法、索犯罪,这就是警察。 进一步说,警察是“强化”了的“专业执法力量”,是王法能否正常实行的基本依仗,是“正义”的化身。 地位很重要,所以别称“朝廷心腹”。 京畿警察厅是有别于六官体制官署的机构,成立后,朝廷对于长安居民的管理,能够真正的做到细化,有效对付长安城内魑魅魍魉们。 首先,是更加严格的户籍管理,其次,对流动人口的管理也得到强化,而特别强化的一点,是对于奴婢、部曲的加强管理。 朝廷现有的体制,当然有一套管理制度和机构,来维持治安、管理百姓,其中就包括对官奴婢、私奴婢等贱民的管理。 但丞相对现有体制不满意,所以要设京畿警察厅,加强管理,而周法明就时不时召集属下开会,向大家强调这一点。 奴婢的买卖必须“严格受控”,无论是权贵、大户、豪商亦或是寻常百姓,买卖奴婢都要登记,蓄养部曲不是不行,但必须登记在册。 不登记也可以,一旦犯法被抓,若没有正当的身份证明,视同无主之物,充公。 郎主要领人回去,可以,缴纳罚金。 这只是警察厅职能的一部分,然而,仅仅是加强奴婢管理这一项内容,就足以让警察厅忙得焦头烂额。 长安,是大周国都,城里权贵多如狗,纨绔子弟满地走,各种豪商、大户数不胜数,为其服务的奴仆数以万计,想要有效管理,难如登天。 单说登记一项,一个奴婢要在警察厅下属的警察署登记,必须建立“个人档案”,这档案不仅记载姓名、性别、籍贯、所属主家就了事,还必须附有肖像画。 或称素描,警察将此人的样貌画下,存入档案,以免有人冒充。 与此同时,还要留下指纹,以及测量身高、体重。 登记一个人、十个人甚至百人,不是问题,登记上万人,那就是大问题,光是要加强管理奴婢,就能让警察们,忙得脚不沾地。 但再难也要做。 之所以如此,是为了保证奴婢不会被主家随意杀害、抛尸,长安城内外经常出现的无名尸体,就是因为身份无法核实,导致凶手逍遥法外。 让凶手逍遥法外,是执法者的耻辱。 而加强人口管理,也能有效打击贩卖人口的不法行为,让长安城内各里坊,不再成为藏污纳垢的污秽之地。 更能一定程度上防止别有用心之人,蓄养大量死士,图谋不轨。 周法明知道,这一点,是丞相极其看重的。 故杞王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遇刺负伤,最后伤重不治,这种事情发生在长安,让人只叹长安不“长安”。 周法明知道丞相对警察厅寄予厚望,所以继续给属下打气:“诸位,丞相之所以要组建警察厅,就是要确保长安城能够长治久安。” “警察厅的人员编制近五千,其中绝大部分都要招募,或者从别处抽调,可以说,人手总会够,经验却严重不足。” “但经验不足不是我们不做事的理由!” “山南黄州,已经有类似警察厅的官署,叫做巡捕营,效果不错,如今,巡捕营将有强兵悍将入京,协助组建京畿警察厅,所以,大家可不能让人看不起了!” 。。。。。。 “我们,此去长安,是要协助朝廷组建警察厅,京城嘛,天下第一大都会,我们去了那里,可不能让人看不起!” “巡捕营,巡捕房,还有巡长、巡捕,是黄州先设置的,试行数年,效果很好,也正是因为如此,大王....丞相,才要在长安组建警察厅,行西阳故事!” “巡捕,日后就叫做警察,都是一样的,大家要对自己有信心!” 黄州州治西阳城,巡捕营内,统领巡捕的吴明,正慷慨激昂的向手下各巡长、巡捕打气,他们之中的很多人即将奉命入京,协助朝廷组建京畿警察厅,为此,人人激动不已。 豳王如今已是丞相,执掌朝政,决定操办警政,推行警察制度,此法为新创,只有黄州的巡捕营有类似经验,所以,巡捕营表现出色的巡长、巡捕,就要跟着上司吴明入京帮忙。 实际上就是高升,去长安做京官。 这可是了不起的晋升,和狗变成人差不多。 在场的许多人,当年只是小吏,地位低下,上官可以动辄打骂,他们是靠着十余年如一日的良好表现,才得以被选拔成为巡捕营的巡长、巡捕。 原以为仕途就此打住,未曾料,竟然还能去长安做京官。 黄州巡捕营,下设巡长、巡捕等职,掌巡逻纠察,维持治安,抓捕罪犯,侦缉案件,是当年豳王奏请、朝廷特许设立的特别机构。 巡捕营下辖巡捕房,巡捕房主官是巡长,巡捕房下又有巡铺,分散在西阳城内各处。 巡捕营的出现,让流动人口暴增的西阳城,有了一个良好的治安环境,而巡捕营运行的成功经验及教训,即将为京畿警察厅的组建所借鉴。 吴明,将要抵着精兵强将入京,现在,是他们卸任前最后一次开全体大会。 交接工作已经完成,而黄州巡捕营,年内可能就会更名为“黄州警察署”,巡捕房改名为派出所,巡长更名为警长,巡捕更名为警察。 而在黄州成形的警察制度,首先在长安正式推行,若效果不错,据说将来还会在洛阳、晋阳、邺城等大都市推行。 警察制度开枝散叶,那么,作为种子的黄州巡捕营的巡长、巡捕们,将会有着不可限量的前途。 此次大会,既是送行会,也是动员会,巡捕营的所有人,都有着美好的未来。 一杯杯酒,被人们拿在手中,吴明率先举杯,和属下共祝:“干杯,为了大家的好前程!” 一饮而尽之后,众人齐呼口号:“朝廷心腹,治安肱股!” 第一百七十五章 官居大呼药 “警察署?这是....新官署?掌管治安、缉盗?” “差不多吧,要更专职一些。 ” 正在交代仆人示意的吴明说完,拔出随身匕首,给父亲刘桃枝讲解起来:“匕首可以扎人,却不能用来斩骨。” “斩骨刀,拿来剔肉,那是不会趁手的。” “而剔肉的尖刀用来切肉丝,倒是可以用,却也不好使。” 吴明说完收回匕首,刘桃枝点点头,算是听明白了,他知道吴明即将入京,不由得关心起来:“长安遍地权贵,不比西阳,你行事可得小心些。” “知道。” 吴明和生父刘桃枝共同生活多年,父子间的关系渐渐恢复正常,虽然吴明为了感念收养自己的师父依旧没有改回“刘”姓,但他的儿子,已经姓刘了。 白发苍苍的刘桃枝,已是风烛残年,他的同辈人,基本已不在人世,而陪伴着儿子、儿媳还有孙子生活的刘桃枝,奇迹般的枯木逢春。 虽然身体状况已经大不如前,但刘桃枝依旧气色不错,如无意外,至少还能撑上几年。 他是齐神武帝高欢的马奴出身,服侍高氏祖孙三代数十年,见证了高氏的兴起和灭亡,作为高氏的御用刽子手,双手沾满了无数王公贵族的鲜血。 刘桃枝自觉作孽太多,不敢奢望自己能有好下场,好不容易有个小妾为他生下儿子,便让小妾带着儿子躲避别处。 结果这一躲,母子再无消息,只道自己绝后的刘桃枝,十余年后,竟然在黄州西阳遇到了儿子。 从那时起,他的人生轨迹就改变了,昔日的屠夫,变成慈眉善目的老者,有孙儿绕膝,只谢老天保佑,让他得享天年。 刘桃枝信佛,愈发虔诚起来,他希望儿子一家平平安安,每日都在佛前许愿,许愿让自己承担任何灾祸,保得儿孙平安无恙。 吴明,是豳王宇文温的心腹,地位有保障,但刘桃枝心中却隐约不安,因为他发现儿子和自己当年的处境有些相似。 都是一把杀人的刀。 而这样的境遇是什么滋味,刘桃枝很清楚,他不希望儿子步自己的后尘。 宇文家的小家伙,居然一步步从郡公、国公、郡王、国王变成执政丞相,那么接下来,就是背北面南,御宇天下的皇帝。 到时候,自己的儿子,不就和自己当年那样? 天子要杀谁,就杀谁,造下无数杀孽,被权贵们恨之入骨,稍有不慎,就会被主人扔出去平息众怒,粉身碎骨。 刘桃枝不希望儿子走自己的旧路,希望儿子急流勇退,找个机会退隐,带着家人隐姓埋名,过与世无争的日子,但儿子不会听他的。 儿子很有主见,儿媳更有主见,持家有道不说,经营针织作坊,规模越做越大,家境愈发殷实起来。 儿媳司马氏,是司马消难的庶女,当年幼帝宇文阐的废后,刘桃枝没想到老相识司马子如的孙女,居然这么能干。 他发现自己果然老了,看不透宇文家的小家伙到底是何路数,用“一起发财”的方式收拢人心,刘桃枝有时会想,宇文菩萨若泉下有知,对孙子会是何种看法。 宇文菩萨,即宇文导,字菩萨,和刘桃枝是同辈人,为宇文温的祖父,当年周国执政、晋王宇文护的次兄。 而宇文温对吴明的任用,也让刘桃枝觉得有些错愕:对方似乎不再把吴明当做杀人利刀,而是要正常任用。 如今,宇文温就在长安设什么警察厅,下辖东南西北四个警察署,刘桃枝听说儿子即将任东城警察署署长,除了主职之外,还主管粟特、杂胡事务。 吴明对自己的兼职,一句话概括:“这个吧,就和大呼药差不多。” 吴明向父亲解释着,刘桃枝大概知道呼药一职是做什么的,但搞不清楚这和警察署长一职有何关系。 吴明打算详细给父亲解释,结果发现可能越解释越解释不清,于是简单明了概括:”那就是管理粟特及其他番邦胡人,也就是管理外国人。” “喔....” 刘桃枝点点头,但眉头却紧锁起来。 呼药,是周国所设官职,有大呼药、州呼药,非汉官职,名称似乎源于元魏对带仗人(武官)的称呼“胡洛真”,又名“乎乐”,是管理粟特人及拜火教徒的武职官。 粟特人信仰拜火教(中原又称祆教),擅长经商,而粟特商人向来和权贵联系紧密,管理粟特人,就免不了和权贵们起龃龉。 当年齐国还在时,就是如此,许多权贵排斥中原商人,却和粟特胡商往来密切,而这些粟特胡商有了靠山,行事嚣张跋扈,很少有官员敢管。 刘桃枝通过看报纸得知,新长安的东城区,据说是权贵聚集的地方,而繁华至极的长安东市,又是粟特胡商聚集的市集。 现在,刘桃枝就担心儿子当那什么东城警察署署长,会不知不觉之中得罪很多人。 对于这个担心,吴明不以为然:“当官嘛,不得罪人就怪了,大王设立警察厅,就是要定个新规矩,不过呢,警察署只管抓人,判刑什么的,不用操心。” “只抓不判?不是一起的么?”刘桃枝闻言又有些吃惊了。 “没错,警察厅负责执法,司法由秋官府负责,那些权贵的走狗若是被抓了,只要不是犯了大罪,想要从轻发落,也得先找秋官府官员疏通门路不是?” “再说了,警察厅官署也位于东城,那些权贵真要聒噪,也得先过杨先生那关。” 吴明一直称呼杨济为“杨先生”,刘桃枝闻言点点头:“这样啊....” 吴明透露的消息,让他愈发觉得自己老了,世道正在改变,已经是年轻人的新时代了。 儿子官居大呼药...不,警察署长,好像是个不错的出路呢.... 父子俩正交谈间,风风火火的司马令姬走了进来,向舅公(公公)行礼后,和吴明交谈起来,门外候着几个侍女,个个捧着各类资料。 处于“事业上升阶段”的作坊主司马令姬,每日都很忙,但无论如何都会抽空陪吴明,如今吴明就要前往长安任职,司马令姬放心不下,又来嘱咐一二。 吴明去长安,但司马令姬忙事业却暂时不能离开西阳,她作为正室,很大度的为吴明安排了两名貌美侍女,以免吴明在长安寂寞难耐。 但吴明坚决不要,司马令姬忙里忙外,操持家务、养育儿子不说,还张罗着越来越庞大的产业,吴明觉得自己当甩手掌柜本就不好,哪里愿意纳妾。 行装,司马令姬已经命人为吴明打点好,眼见着夫君即将出发,司马令姬有些不放心,总担心哪里还没准备好。 小两口相处,刘桃枝赶紧离开,待得房内只剩夫妻二人,吴明搂着司马令姬深情说着:“放心,为夫此次入京,是跟着王府的车队行进,这一路上安全得很,莫要担心。” 司马令姬点点头,忽然有些黯然:“那,到了长安,还请夫君抽空,给家父上个香....” “嗯,好的。” 吴明搂着妻子,轻轻拍着对方后背以作安慰。 司马令姬之父司马消难,自尉迟氏灭亡之际保得性命,随后定居同州,赋闲在家,因为年事已高,境遇不佳,身体每况愈下,后来卧病不起,于去年年中去世。 司马消难为齐国勋贵之子,尚齐国公主,后西逃周国,与原配高氏关系不好,后来响应尉迟迥起事,抛下高氏及嫡子出逃,夫妇情分几尽。 所以司马消难卧榻弥留之际,只有年轻的庶子陪伴,而远在西阳的司马令姬,一直未能和父亲相认,原想等时机合适,却得知父亲病重。 那时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司马令姬知道消息时,司马消难已经病故。 她生母已经去世,和嫡母嫡兄关系也不好,又未来得及和父亲相认,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只有无尽的悲伤。 吴明安慰着妻子,声音柔和:“没事的,为夫到了长安,避讳洒扫陵墓,待得你到了长安,一起去坟前上香。” “嗯。” 说着说着,吴明忽然想起一件事:“王妃那里,你去了么?“ 司马令姬闻言答道:“没呢,王妃昨日刚到西阳,妾哪里好去打扰。” “王妃最多在西阳停留几日,然后就要去长安,你赶紧的,向王妃请安,然后听听王妃有何吩咐。” 第一百七十六章 种子 西阳,豳王府,王妃尉迟炽繁结束见客,往后院而来,刚过院门,就见妹妹尉迟明月板着脸,指挥侍女们做事。 手拿着个清单,边看边说,说起话来宛若打算盘,噼里啪啦绵延不绝。 尉迟明月协助姊姊管理王府,这几年已经锻炼出来了,每当尉迟炽繁不在时,尉迟明月能很快顶上,主持事务,有条不紊。 加上姊妹俩样貌极其相似,所以对于王府的仆人来说,王妃是永远不会消失在她们视线里的。 现在,两个王妃出现了,宛若天上有了两个太阳,威慑力瞬间翻倍,侍女们愈发不敢掉以轻心,在各管事的带领下,开始整理清单上的物品、装车。 尉迟炽繁带着王府家眷从广陵去长安,途径西阳,要停留几日,然后继续前往长安,西阳邸的一些物品要随便带走,所以侍女们还有得忙。 不仅如此,王府人事变动颇大,府里的仆人有的要留在西阳,有的要跟着车队前往长安,所以要抓紧时间办理交接。 再有,这几日王府门庭若市,外命妇们纷至沓来,王府上下里里外外也忙得不亦乐乎。 豳王如今是执政的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愈发尊贵,王府家眷抵达西阳,总管府署自然倍加隆重迎接,而外命妇们纷纷登门拜访,以示敬重之意。 所以王府很热闹,尉迟炽繁忙着接待客人,自然无暇分身管理琐碎事务,于是尉迟明月挺身而出,为姊姊分忧。 现在,尉迟炽繁见着妹妹行事有条理,很满意,继续向前走,经过花园,却见儿女们正在嬉戏,一旁有杨丽华和萧九娘看着,应当出不了乱子。 见儿女们没注意到自己,她继续向前走,转入一处小院,却见大腹便便的张氏和陈氏正在接受稳婆的检查。 张氏、陈氏,自然是张丽华、陈,两人的身份对大多数人依旧保密,所以,许多人不知道她俩名讳,只知道是琼华院张氏、宣化院陈氏。 两人接受的检查名为“孕检”,是由有经验的稳婆通过摸肚子、听心跳,来判断胎儿的情况是否良好,而极富经验的稳婆,能通过摸肚子,大概判断出胎位是否正常。 如果发现有问题,可以通过不断的轻轻按摩,让孕妇肚子里的胎儿慢慢“转身“,让胎位恢复正常。 这种做法不是百分百有效,但能有效降低孕妇生产时的风险,王府内怀孕的女眷,都会有高水平的稳婆进行“保健”。 张丽华和陈见着王妃进来,想要起身,被尉迟炽繁摆手示意不必如此,于是继续躺着,接受检查。 尉迟炽繁坐在一旁,和两人交谈起来。 两人已有身孕,接近临盆,本来该在广陵安心待产,但宇文温在长安继任丞相,家眷要赶赴长安,尉迟炽繁怕她俩长途跋涉出意外,一开始打算留二人在广陵。 思来想去却觉得有些不妥,听取了稳婆的意见之后,尉迟炽繁决定带着两人一起上路,王府家眷们在广陵乘船,溯江而上前往黄州西阳。 如今大家平平安安抵达西阳,张丽华和陈就要在豳王府(西阳邸)住下待产,待得产后恢复如初,再择日入京。 尉迟炽繁之所以这么安排,是因为西阳的豳王府里各种生活设施齐备,黄州又是宇文温经营多年的地盘,张、陈二人暂居,绝对有保障。 宇文温当了丞相,尉迟炽繁知道自己一家以后肯定长居长安,所以长安之外的私邸,只能当做别院,而且没有必要保留太多。 尉迟炽繁操持家务,知道家大业大开销大,王府再有钱,开支能省尽量要省,私邸,该转卖的就要转卖。 安陆邸、洛阳邸、小黄邸、广陵邸,不会再留着,以节省开支,但西阳城的豳王府会一直保留下去,因为这里有太多的回忆。 尉迟炽繁走出小院,看着熟悉的场景,心中感慨万千。 在这里,她和夫君、儿女共同生活了十年有余,看着儿女长大,看着夫君的雄心壮志一步步实现,各种产业从无到有,从小到大。 宇文温,从区区州官,到执政丞相。 尉迟炽繁和宇文温,种下许多种子,经过十余年的辛勤呵护,如今已茁壮成长,开枝散叶,为他们及子女带来幸福,还有越来越多的希望。 尉迟炽繁在想,待得这些树木长成参天大树时,那会是何等样壮观的情景? 。。。。。。 黄州州学,林荫小道上,即将卸任的刘炫,看着道路两旁熟悉的场景,看着窗明几亮的课堂,看着阅览室里埋头苦读的学子,心中颇为不舍。 道路上迎面走来几名学子,各自手中拿着书本,背着布挎包,有说有笑,见着刘炫就在面前,赶紧停下脚步行礼问候。 刘炫点点头,看着学子离去的背影,想起当年自己求学时的模样。 他和好友刘焯负笈求学,寒窗苦读十余载,终于学有所成,论学问,无人可敌,可说到仕途,却一直不得意。 两人连受挫之后心灰意冷,相继得宗室宇文温赏识,筹办黄州州学,大办教育,努力耕耘近十载,才有了黄州州学这一心血。 如今,赏识自己的那个人,执掌朝政,刘炫终于有机会再次“学而优则仕”,此去长安,必得重用,虽然他早就断了念想,但当机会出现时,依旧激动得潸然泪下。 能够学以致用,满腹经纶能够有用武之地,这是所有读书人的梦想,但要实现,太难了。 而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高兴归高兴,刘炫不会草率行事,自己兴匆匆入京却将州学抛诸脑后,对于继任者的人选,他认真考虑了很久,最后才拟定人选,向丞相推荐,今日终获认可。 继任者,是求学社社长章华,章华原为陈国官吏,因为屡次犯言直谏为陈帝所不容,便告病辞官,后听闻黄州西阳文学兴盛便来西阳看看,在宇文温的邀请下,做了求学社社长。 章华虽然出身贫寒,但有真才实学,当过地方官,对于行政管理、处理诸般事务十分拿手,主持求学社期间,又积累了不少经验。 而求学社和黄州州学是一起成长的,州学的建设,章华也出力颇多,所以由他来管理州学,再合适不过,没有人反对。 黄州州学的各项规章制度已经很完善,而配套设施同样很完善,但这不代表章华就能高枕无忧,因为丞相有意推行学政,而作为试点,黄州州学首当其冲。 学政,就是将考试选拔制度化,连带着一系列的教育、考试、选拔问题,都要通过学政来解决。 但此举牵扯各方利益较多,丞相不打算一上来就全面推广,要先试行一段时间,谨慎从事,所以打算先在山南荆襄以及潭、洪二总管府推行,而黄州州学,依旧要承担重任。 筹办(改建)中的洪州州学、潭州州学、荆州州学、襄州州学,都是以黄州州学为范本进行建设,该有的设施一应俱全,而师资力量,也主要从黄州州学抽调。 与此同时,朝廷还有一项新举措,要在黄州试行,那就是师范教育。 丞相要推行学政,但限制颇多,首先是钱粮,毕竟办学需要大量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所以钱粮不可缺。 其次,就是师资。 学政的基础是教育,一个合格的教师,才能教出合格的学生,而要大规模兴办教育,除了投钱粮,还得有足够的教师。 然而天下间饱学之士千千万万,合格的教师却不是那么容易遇见的。 更别说经学门派繁多,各种学术观点五花八门,想要大兴教育,就得有相对统一的教材,而教师所教授的学问,其内容也要相对统一。 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刘炫知道自己有生之年怕是看不到教育大兴的盛世,但,他可以做栽树人。 汇聚无数学者心血的《教学大纲》,经过数年的不断完善,如今已经正式定稿,从此,统一的教材,统一的教学内容,已经成为可能。 师范教育经过数年试行,也具备了进行第二阶段试行的条件,刘炫和无数学者播种下的种子,终于生根发芽,开始茁壮成长。 刘炫停下脚步,看着道路两旁郁郁葱葱的树木,再次陷入回忆。 这些树木,还是当年州学成立时,他和学子们一起种下的,当年只是幼苗,如今已经绿树成荫。 那么,他们播种下的另一些种子,待得长成参天大树时,那会是何等样壮观的情景? 第一百七十七章 发图不发种... 午后,“中场休息”的宇文温正躺在榻上看书,这是很正常的行为,但宇文温的表现却有些鬼鬼祟祟,似乎手里拿的书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确实,这本书见不得人,因为是小黄书。 图文并茂,让涉世未深的少年郎看了只觉血脉贲张、呼吸急促。 但对于宇文温来说,这本小黄书却是粗制滥造的读物,格调太低了,而且文风不对,明明描述的是喜闻乐见之事,行文居然不是浅显易懂,而是掉书袋。 如此一来,读者看书的节奏就不对劲了。 宇文温手中这本书,无论是插画质量,还是情景描写,都很粗劣,更不要说人物的内心描写,几乎等于没有,这样很难让读者带入书中主角。 一本书,宇文温从头翻到尾,根本就没有发现什么亮点,剧情设计糟糕,人物刻画无力,对话内容苍白,故事情节没有铺垫,流水账一样的过程。 只适合给没碰过女人的男子看。 前提还得是对方认得字,毕竟插画太少,读者只能靠文字描述来幻想一幕幕场景。 最重要的一点,作为手抄本,错别字太多,影响阅读体验。 这本书,无法让宇文温有任何冲动,他合上书,看看书名,随即嗤之以鼻:“艳情记.....光看名字就觉得毒!” 把书扔进火盆,宇文温又抽出另一本小黄书,继续观摩起来。 他不是脑子有病,而是在做市场调查,看看长安城里是否有擅长写小黄书的人存在,如果有,必须挖过来。 长安是个大城市,粗通笔墨的人们有各种需求,小黄书就是其中之一,但很明显,长安的小黄书作者,实力根本就,比不上西阳的“作家”。 所以,被西阳出版的香艳小说挤占市场份额,丝毫不让人觉得意外。 孟子说得好,食、色,性也,正常的男人,多少都有那方面的需求,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娶得起媳妇,或者有钱去和高质量的小娘子谈人生。 甚至连和年老色衰的“老娘子”谈人生的钱都没有,所以很多光棍就只能想办法自己解决,而看小黄书也算是其中一种办法。 但许多人都不识字,拿到文字版的小黄书根本就看不懂,所以得有插画。 需求始终存在,那就有了市场,以精美插画占版面多数的西阳风格小黄文,深受广大文盲青年的欢迎,出版商靠着出售这种“新式”小黄书,获利很可观。 但这种买卖难登大雅之堂,所以不能在正常的书肆卖,但宇文温知道,小黄书的市场很大,所以,一本高质量的小黄书,售价比等厚的文学书籍还要高,且不愁卖。 这种书,有碍观瞻,但因为利润可观,所以市面上依旧大量出现,官府自然是要严加搜查的,一经发现,就要没收。 道理很简单,有光棍看了小黄书,看得欲火焚身,熬不住,冲动之下很容易犯罪,官府当然要制止。 但却禁止不了,因为这是风月读物,是在风月场所正大光明出售的书籍,用来助兴,效果极其出色。 风情万种的小娘子,为客人朗诵小黄文,客人看着插图,听着故事,幻想着场景,瞬间就能代入自己,然后按着插画来,那叫一个“**一夜值千金”。 至于客人们意犹未尽、私自将书籍夹带出去,是客人的问题,这是“偷”,作为失主的小娘子们,是失主,官府又如何忍心追责呢? “嘭”的一声,宇文温又把一本小黄书扔进火盆,这种质量低劣的手抄本小黄书,已经不值得他关注了。 西阳风格的小黄书,已经全面进占长安风月场所,深受小娘子和客人们的欢迎,需求量很大,大到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成了黄州书商的又一个利润增长点。 消灭妓女根本就不可能,只要风月场所存在,在风月场所销售的小黄书就能存在,随之而来的利润,养活了出版业无数的从业人员。 赚皮肉钱,名声自然差一些,但正是有了如此强烈的刺激,才让各出版社有了丰厚的利润,随之而来的正面影响,就是各类书籍的价格进一步下降。 连带着纸张的价格也持续下降,越来越多的人,读得起书、练得起字画。 这就是宇文温推广书籍的策略,虽然有些歪门邪路。 常言道,发图不发种,菊花万人捅,宇文温这种把小黄书和风月场所捆绑营销、以此促进出版业发展的策略,叫做“发图又发种,金银全入桶”。 类似的销售策略,是针织衣物的推广,正是因为有了风月场所的“加持”,针织衣物很快就风靡开来,极大促进了针织业的发展。 宇文温为了扶植产业,已经绞尽脑汁,把能用的办法都用上了,辛辛苦苦十余载,终于有了丰厚回报。 他有雄心壮志,想让这个时代变得不一样,但光靠自己无法改变世界,所以需要很多的帮手,需要造势。 待得大势一成,即便他百年之后,也会有人推动历史的车轮,向着不一样的轨迹转动下去。 这么一想,宇文温有些小激动,但更让他激动的事情,是收到尉迟炽繁的信:如今尉迟炽繁带着王府家眷已经抵达上洛。 上洛,是武关道的中间站,那么再过一段时间,宇文温就能和妻妾儿女团聚了,当然,张丽华和陈要稍后才能入京。 这次一团聚,就不会再分离,因为没有人再能把他们分开。 想到这里,宇文温心情格外好,看看座钟,发现时间差不多,索性起身,提前在书案后坐好。 两点整,满面春风的刘焯在殿外求见,宇文温随后让对方进来。 见着刘焯身后书僮提着个篮子,篮子里装满资料,宇文温很满意,拿起书案上宛若砖头一般厚的《教学大纲》,开始和刘焯商讨起来。 而他手中这本《教学大纲》,还只是“初级教育版”。 “寡人欲办学政,兴教育,然则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学政非一朝一夕能办成,所以,要先在山南试行,时间,可能以十年计。” “寡人还年轻,刘公亦是壮年,十年时间,不过弹指一挥间。” 宇文温首先定调,他不急,不会急功近利,意图数年就把学政办好、这是不现实的,饭要一口一口吃,吃得太急,会噎死人。 办教育,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钱粮必不可缺,而师资力量也必须充沛,即便如此,也得花上很长一段时间才有显著成效。 宇文温想要推行学政,自然是要将考试选拔制度化、常态化,但寒族子弟想要和世家子弟拼考试,短期内同样拼不过,所以宇文温打算另辟的蹊径,开起路来不轻松。 负责开路的刘焯,当然知道形势不容乐观,但他依旧斗志满满,因为自己终于有施展抱负的机会了。 刘焯精心编制的历法,已经被朝廷采纳,而现在,执政的宇文温,要让他参与机要,参与官制改革,参与试行学政。 虽然累,虽然责任重大,但这可是刘焯梦寐以求的机会。 他为了应对今日宇文温的垂询,已经做好充分准备:“丞相,下官以为,童生、秀才、举人之分级,有待商榷...” 第一百七十八章 垄断 长安东市,商贾云集,大小邸店鳞次栉比,其间人满为患,各种声音甚嚣尘上,时值正午,正是一日之中东市最热闹的时候。 一处曲巷,一个寻常的小酒肆内,三五酒客正在划拳吃酒,酒肆掌柜打着算盘,而伙计时不时应声,为酒客端来“亳州马尿”。 亳州马尿,是一种麦酒的别称,据说源自亳州,其酒颜色发黄,带着些许泡沫,许多第一次喝的人会觉得这像马尿,加上看上去也像马尿,故而得名。 但习惯味道之后,就会觉得这酒不错,不容易上头,却有酒味,当水一样喝,不知不觉就喝多了,醉醺醺回去,到了家倒头就睡,第二天醒来,头却不痛。 能解渴又能解酒瘾,加上价格便宜,所以许多人都喝得起“亳州马尿”,而这种新式麦酒在长安也渐渐风靡开来,深受酒客们的欢迎。 在长安出售的“亳州马尿”,当然不是真的从千里之外的亳州运来,如今在长安出现的一些酒坊,是用相同的酿酒工艺,酿制新式麦酒。 既然酿酒工艺相同,那么酿出来的酒,自然也被人称为“亳州马尿”。 这种酒坊的出酒量很大,正是“亳州马尿”得以畅销的原因之一。 而新式酒坊有偿教授各酒肆这种麦酒的酿酒工艺及配方,手把手教,包教会,还大量出售酒曲,这也是“亳州马尿”在长安得以畅销的原因之一。 酒肆掌柜见着自家酿的麦酒深受欢迎,心中高兴,正想着让伙计去多进一些麦子,却见数人出现在大门。 他正要迎客,却见来人个个目光犀利,刚进门就打量起店内情形,而其中一人一边向柜台靠近,一手往怀中摸去。 那一瞬间,掌柜心道不妙,不过很快就回过神来:他没与什么人结仇,光天化日之下,在这长安东市里,哪里会有人敢打劫。 “啪”的一声,来人将几粒碎银拍到柜台上,随后低声说道:“掌柜的,包个场,一个时辰。” 原来是包场的。 掌柜向对方点点头,收起碎银,随后让伙计再端出几瓶酒,随他走向那几个喝得正高兴的酒客:“几位老兄,小店有事,不如请几位带着这酒回去再喝?” 酒客们闻言看看门口,又看看酒,识相的拿了之后往外走、 清场完毕,那几名男子分坐在案边却不点酒菜,如此过了一炷香时间,又有数人出现在门口。 酒肆掌柜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来当头一位年轻人身份很不一般。 人的气质各有不同,而贵贱更是区别明显,这位年轻人举手投足间给他的感觉,远超一般官员,想来是哪家权贵的子弟。 纨绔子弟大多趾高气扬,视人命如草芥,最难伺候。 掌柜心中紧张,只道这碎银不好挣,却见那年轻人随意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随后陪伴身边的一位中年人开口,让伙计上酒菜。 掌柜大概听出这中年人所说是荆楚一带口音,应该是外地人,但他不敢怠慢,亲自端着酒菜上前。 站立左右的随从抬手一拦,却听那年轻人开口说道:“不必如此。” 关中口音,这位当是长安人。 掌柜愈发觉得自己的判断没错,小心翼翼的将酒菜依次摆到客人面前。 待得掌柜退下,宇文温看着王越为自己斟满一杯酒,然后拿起酒杯,将杯中物一饮而尽,只觉味道不错。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感觉。 就算不是正宗啤酒,也差不多了。 宇文温如是想,放下酒杯,笑道:“这酒不错,王司市好推荐。” 地官府司市下大夫,正四命,掌市之治教政刑度量禁令,新任司市王越,由士农工商中末位的“商”,如今变成了第一位的“士”(大夫)。 他闻言赶紧为宇文温斟酒:“大王可还满意?下官尝遍东市,只觉这家的味道最合适。” “嗯,你有心了。” “大王,尝尝这小菜,颇有特色....” 王越见着宇文温满意,松了口气,今日他陪着宇文温到东市“微服私访”,对方临时起意要找个酒肆坐坐,这可让王越十分为难。 以宇文温的身份,那里是寻常酒肆能招待得起的? 不过王越在宇文温手下做事多年,大概摸清楚了对方的脾气,于是引其到很实惠的这个小酒肆坐坐,让宇文温切实了解到“亳州马尿”的推广程度。 而这一点,正是宇文温最关注的。 亳州马尿的酿造工艺,是宇文温在亳州时,手下买了民间秘方之后加以改进,糅合其他酿酒(麦酒)工艺的优点,最终琢磨出来。 虽然听起来很容易,但王越知道,这是王府花了七八年时间不断尝试、不断改良才得到的酿酒工艺,不是大风吹来的。 以这种酿酒工艺酿制的麦酒,风味独特,产量大,价格便宜,一经推出,便大受好评。 但宇文温没有以此作为独家盈利工具用来垄断市场,而是以有偿传授的方式,全面向民间推广。 不仅如此,还出售“神曲”,完全没有垄断的做派。 正是因为推广有方,亳州马尿的名号很快就打响,不仅风靡亳州一带地区,也渐渐扩散开来,黄州西阳是这样,长安,也渐渐是这样。 这种麦酒,因为酿酒工艺十分高效的缘故,产量很大,所以价格低廉,喝起来既能解渴又能过酒瘾,所以能当做廉价饮料、干净的饮用水,是宇文温想要极力推广的酒类。 见着宇文温心情愈发不错,王越开始变相恭维:“大王,商会调查过,如今的长安城,虽然开办有许多熟水铺,但人们更愿意去酒肆喝亳州马尿比酒量,而不是喝小娘子才喝的白开水。” 宇文温闻言,笑着摇摇头:“不要太乐观了,王司市,丰年时,以麦酿酒没什么,若是荒年,朝廷必然倾向于禁酒。” “去年关中大旱,不就影响了新麦酒的产量?所幸关东粮食大量输入关中,这才稳住了局面。” 王越却觉得情况不会那么糟糕:“大王,去年关中抗旱成功,原因之一是有了蒸汽抽水机,接下来,只要不是百年不遇的旷古大旱,关中就不会再有荒年了。” “未必。”宇文温放下酒杯,有些感慨:“天灾**,你不要光看天灾,还有**要提防。” “大王的意思?” “东市、西市,一如当年长安的东西市那般,热闹非凡,天下奇珍异宝汇集于此,有金市之称。” 宇文温摩挲着手中一枚波斯金币,缓缓说着:“豪商巨贾,以东西两市为聚宝盆,聚敛财富无数,当年是这般,如今在新长安,也是这般。” “他们作为靠山的那些权贵们,同样借此敛财,所以说,谁控制了东西市,谁就控制了滚滚财源。” “垄断货源、欺行霸市、囤积居奇、操纵物价、强买强卖,这种事情,你不是不知道。”宇文温说着说着,语气严厉起来:“万一有个风吹草动,有人恶意哄抬粮价以牟利,让百姓怎么办?” 王越闻言有些紧张:“大王,这是在长安,不是在州郡,那些奸商,那敢如此丧心病狂?” “他们是不敢做得太过,但哄抬物价总是免不了的,朝廷辛辛苦苦修铁路绕过砥柱之险,又大力推广蒸汽抽水机,好不容易做出来的政绩,不能让这些人随意收割!” 宇文温不憎恶商人,也不会特意压制商业活动,但他不喜欢垄断,即便垄断会给他带来滚滚红利。 除了玻璃镜这种例外,宇文温很乐意与别人共享市场,因为只有更多的人参与进来,市场的发展才会更加迅速、规模迅速壮大,也能让更多的人受益。 亳州马尿,就是这样。 而长安的东西市,豪商巨贾云集,宇文温决不允许出现某些豪商垄断或控制市场的情况出现。 所以,他开始想办法,要改变现状。 “寡人任命你为司市,是要定一个新制度,做这件事必然得罪很多人,你行事要小心些,明刀要提防,暗箭也得防。” “是,下官明白!” 第一百七十九章 六字真言 从贸易的角度来说,宇文温不喜欢垄断,垄断只会让市场失去活力,除了养肥一群不思进取的肥猪、让利益集团吃得肥头大耳之外,没有任何好处,还会严重影响公平竞争。 公平不是绝对的,但相对的公平,以及建立在相对公平之上的竞争,才会让社会有前进的动力。 如果靠着垄断就能轻松获利,还会有谁用心提高竞争力? 所以宇文温一直以“一起发财”的宗旨来做买卖,在黄州是这样,在岭表是这样,而他一手创办的织造司、市舶司,同样是如此。 织造司主管纺织,下辖许多织造工场,而织造司并不是山南商贾的专有地盘,各地的大户、豪商,同样可以参与原料收购、制品运顺销售,一起发财。 市舶司主管海贸,并不是排他性的贸易机构,同样是本着“一起发财”的经营宗旨,以组织者的身份,尽可能吸纳更多的船主参加海贸。 数年下来,效果很不错。 越来多的船主靠着做海贸发家,雇佣越来多的船员出海,于是许多生活困苦的渔民有了发小财的机会。 海贸兴起,越来越多的航线被开辟出来,沿线的海港也发展起来,让更多的人受益。 这就是宇文温的经商宗旨,已经渐渐变成现实,更高大上的说法就是“共同富裕”。 所以,他不喜欢垄断市场的行为,如今对于长安东西市目前的现状,有些不满意。 宇文温不是对自己从中的获益不满意,因为黄州乃至山南商贾在长安买卖做得风生水起,他是对那些东西市目前的经营、管理现状不满意。 商税,无法跟随交易额水涨船高,许多没有什么靠山也没有什么雄厚资金的小商贾,无法从繁荣的东西市里获得太多好处。 宇文温手上,有“市场调查部”收集而来的资料,对长安东西市的情况有了详实的统计数据,其结论很明白,那就是因为东西市里存在着不同程度的垄断行为,以至于小商贾勉强度日,而豪商们赚得盆满钵满。 穷者越穷,富者越富。 而富者偷税漏税,导致市署的收税额始终上不来,和东西市繁荣的商业活动形成了鲜明对比。 宇文温方才在东市走了一圈,见着繁荣的市面,高兴的同时,心中却有些无奈。 税收不上来,小商贾又无法从繁荣的市场上获利,更别说有些豪商已经具备操纵物价的能力,如此状况,不是宇文温想看到的。 东西市繁荣,应该让更多的人受益,而商税,是必须收上来的,所以,要改变。 在这小酒肆里,宇文温几杯“亳州马尿”下肚,话开始多起来。 “何为垄断?你是知道的,其一,垄断货源,也就是进货渠道,其二,垄断销售,也就是销售渠道,再霸道一点,就是垄断定价权。” “最低进货价是多少,最低销售价是多少,都是某些人说了算,小商贾想议价,却得来一句六字真言...” “爱买买(爱卖卖),不买(卖)滚!” “在东西市里,能做到这点的,要么是豪商,要么是牙侩,一个两个,后面都有靠山,嚣张得很!” 宇文温敲着食案,频率越来越快:“尤其牙侩,一旦成了气候,对于本地商家来说就是祸害,外来货源被这些人垄断,绕不开,只能从对方手中进货。” “对于外来商贾而言,牙侩垄断了销售渠道,自己的货物不卖给这些人,就别想在当地出售。” “牙侩,舒舒服服做中间商,轻轻松松赚差价,躺在榻上喝着小酒、哼着小曲就把钱赚了,他们凭什么!” 宇文温说着说着有些激动,一来是以经商者的角度来看,自己辛辛苦苦促进实业,绞尽脑汁组织商队,劳心劳力开辟市场,结果赚到的辛苦钱,中间商轻轻松松就赚到更多。 二来,宇文温作为执政者,商税收不上来自然有些恼火,虽然长安东西市能够缴纳的商税其总量不算大,朝廷也不指望这点商税救命,但他总觉得自己亏了几个亿。 更别说他思维过度发散,认为收不上税,就是亡国的前兆。 王越见着宇文温说话声有些大,赶紧压低声音劝道:‘大王息怒,这不东、西市就要改规矩了么?’ “改,必须改!这些人做中间商,想轻松赚差价,门都没有!”宇文温的态度很坚决,谁敢控制市场、偷税漏税,谁就是他的敌人。 宇文温要的是“共赢”,繁荣的长安东西市,要让官府、商贾以及百姓都能从中获利。 官府能收上足额的商税,商贾能够通过相对公平的自由贸易获利,百姓能够以较为低廉的价格购买物资,宇文温的要求就这三点,要实现却很难。 首先个问题,就是牙侩的变相垄断市场行为。 牙侩又称牙人、牙商,是买主和买主之间的中间人,在许多交易规模较大的市集,买卖双方必须通过牙侩的居中撮合才能完成交易。 也就是说,买主和卖主不能直接交易,必须多一个“中介”。 这种情况,多发生于商人和商人之间,寻常百姓买日用品,自然是和商家当面讨价还价,不需要牙侩居中撮合。 牙侩既然存在,自然有存在的道理,因为外来客商不清楚本地行情,需要向人打听商情,或者请人居中撮合,以免被人诓骗导致财货两空。 牙侩,就是这样的人。 牙侩掌握着大量商业信息,所以这一职业有存在的合理基础及强烈需求,但当牙侩做大后,就会变成毒瘤,两头吃,吃完卖家吃买家。 吃得红光满面,却对市场的发展造成不利影响。 那就是垄断带来的一连串负面影响。 宇文温主政黄州时,摸索出一套好办法来消除垄断、规范市场,办法之一,就是取消牙侩,以行会来承担牙侩的职能。 行会即行业协会,能够规范行业内的经营行为,协调各商家的需求和矛盾,也便于官府管理商贾。 一个成员众多、制度完善、行事公正的行会,完全可以取代牙侩,为市场带来不错的经营环境。 如今,宇文温想要规范长安东西市的经营行为,增加税收,曾想过在长安“移植”黄州的这一套做法,但经过仔细讨论,发现实施后的效果未必有他预想的那么好。 因为这是长安,权贵多如狗、纨绔满地走的长安,各种利益错综复杂,区区行会,地位卑微的会首,又如何与权贵斗? 而宇文温想推行的警政、学政,同样面临既得利益集团的反扑问题,一不留神就会出大事。 所以,如何对东西市的管理体制进行改革,是宇文温很重视的事情,区区一个规范市场管理的问题,想要解决却不容易。 他贵为丞相,手中有强兵,但不可能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因为他本人就是体制的受益者,是遵循体制内的游戏规则当了丞相。 日后三禅三让,还得大家配合起来演戏充场面,所以宇文温不可能把事情做绝,自己造自己的反。 除非他有本事推翻旧体制,重新建立一个新体制,但宇文温知道自己的团队不足以撑起如此巨大的变革,所以只能妥协。 更别说推翻旧体制、建立新体制的过程必然引发大规模战争,到时候倒霉的,还是平民百姓,所以宇文温只能搞体制改革,而不是推倒重来。 但改革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一旦推行的新政触动太多利益集团的利益,宇文温面临的反扑将会很强劲,新政必然无法长久持续下去。 到时候,种种改革措施草草而终,沦为笑谈。 届时,“宇文温新政”的名声,就会和王莽新政差不多。 但宇文温可不会退缩,因为若是连长安东西市都搞不定,他不如拿一块豆腐撞死算了。 又喝了一杯“亳州马尿”,宇文温长舒一口气,对王越说道:“你,放手去做,事情闹大了,寡人扛着!” “那些牙侩,必须清理,新规矩必须立起来,有谁敢聒噪,你就大胆说那六字真言!” “爱干干,不干滚!” 第一百八十章 新花样 私第,安吐罗正接待客人,宾主双方边吃边谈,气氛很轻松,各自食案上放着饮具叵罗,其中盛着葡萄酒,而大小碟子里放着烧饼、搭纳、音部斗以及铧锣等食物。 铧锣即油焖米饭,是一种米加羊肉、葡萄干混合制成的油焖饭,为河中传统食物,一般用手抓着吃,又名手抓饭 搭纳、音部斗也是河中地区的传统食物,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为安吐罗招待的都是粟特同胞,所以饮食俱为故国风味,不过其中又多了一些中原糕点,平添些许不一样的风味。 所谓中原糕点,实际上是“西阳糕点”,由新式烘焙方法所制的饼干、蛋糕、酥饼,以及千层糕、爆米花等食物,如今已在长安流行开来。 粟特人的餐饮用具本没有筷子一说,即便安吐罗和在座粟特同胞数代之前的祖先已经在中原定居,早已习惯了用筷子,但当自己人聚餐时,还是喜欢用手。 用手抓食物,免不了双手变得油腻,往日里餐后擦手,大家都用手帕,用完就扔,而现在,用的是“餐巾纸”。 这擦手、擦嘴用的餐巾纸十分柔软,给人的感觉和软布差不多,也不知是用了何种工艺做出来,现在,也在长安城流行开来。 当然,餐巾纸也是源自西阳。 不仅如此,还有如厕用的“厕纸”,取代了厕筹、木棍,也取代了昂贵的丝帛,用起来也是不错的。 当然,厕纸虽然比丝帛便宜,但肯定比竹片、木片制成的厕筹贵,寻常人家未必能承受长期使用厕纸说带来的开支,但对于许多粟特人来说,这不是问题。 粟特人以善于经商闻名天下,所以区区厕纸、餐巾纸,在日常生活之中使用,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负担。 “黄州,真是个神奇的地方,我每次去,都发现那里有不同的变化。”一名粟特人说道,其他人点点头,表示同意。 那人继续说下去:“只是在西阳住了两个月,我也染上看时间的毛病了....” “如今长安城里,也立起了钟楼,正点报时,我看呐,再过大半年,正点钟响时,满大街都是掏怀表的人了。” 话音刚落,众人笑起来,都是善意的笑声。 黄州西阳,如今名声越来越大,而到过西阳的人,都会被那意料之外的繁华街景而震惊,与此同时,城中鳞次栉比的店铺,接踵摩肩的人流,神奇的轨道马车,同样让人留下深刻印象。 但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情景,是城内林立的钟楼,以及钟楼正点报时之际,街道上停下脚步、掏出怀表对时的人们。 精确到“分钟”的时间,实际上没什么用,但黄州西阳,就硬是让人们习惯了这样的时间,让从不需要精确时间的商人,习惯了对时间。 “诸位都去过西阳,都知道黄州商会的实力,也都知道时局不一样了。”安吐罗开口,其他人都安静下来,看着他,听他说下去。 “黄州,是那一位的地盘,而现在,长安也快要是了。” 安吐罗说道“那一位”时,语气明显恭敬了些,其他人也不觉得有何不妥,毕竟“那一位”,可真的让人敬畏。 “所以,大家要想清楚,该低头就低头,该服软就得服软,不然,真的会倒大霉!” 调子定下了,安吐罗拿起一本厚厚的簿子,看着在场众人,问道:“这章程,大家都看了几日,应该会有一些想法和疑问,那么,我便在此向大家做解答。” 大家都是熟人,没什么好绕来绕去的,见着安吐罗把话说开,其他人就不再犹豫。 其中一人问:“我说,这章程,'那一位'真的看过么?” “看过。” “那...你没有拿错给我们吧?” “没有。” 那人闻言和左右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后说道:“那么,如此无聊的手段,那一位真的相信行得通?” 意料之中的事情,安吐罗闻言反问:“此话怎讲?” “哎哟,你自己也清楚的,何必问我呢?” 安吐罗闻言笑着摇摇头:“说说,也许我想的,和你想的不一样。” “这不是明摆着么?按说那一位不至于如此....呃...我就说说吧,官府,想加强东西市的管理,想平抑物价,想收更多的商税,是不是,可你看看,这章程里说的制度,哪一样有实用?” “呐,这条,外地客商入城,得根据货物价值缴税,呵呵,我都不用太折腾,就有几个办法绕过去。” “牙商必须在市署登记,得获得允许才能经商,而外来客商的货物,优先售卖于牙商,但牙商的收购价不得过低,且交易额必须登记,啧啧,这规定有何用?” “东西市的坐商要进货,必须从牙商那里进,但牙商的售价,不得超过一定额度,然后交易额也必须登记,你看看,这规定不是摆设么?” “我知道,官府这么做,是想通过加强管理牙商,登记进货量、销售量,以此作为收税的基准,听上去不错,可你觉得呢?这不是笑话么?” “我,就是随便一想,便能想出许多方法绕开这些规定,卖几万贯的货物,市署,一文钱的税都别想收!” 侧耳倾听的安吐罗看看其他人,见了几位的表情,便知道大家也是持着这种观点。 那人喝了口葡萄酒,继续说道:“唉,我知道,真要一文钱的税都收不上来,那一位肯定不高兴,你也为难,到时候大家都要倒霉,所以,何必呢?” “那一位真想多收税,想要政绩,也别这么麻烦,弄什么新花样,你把数目说一下,我们大家分担些,每月都去市署交,一文不少。” “你说的没错,只是这些手段,有和没有差不多。”安吐罗说完,看着友人,笑起来,“但是,官府的手段不止这些。” 他拍拍手,一旁的仆人见状走出去,片刻后几名侍女提着篮子入内,将一篮篮书籍放到每个客人的身边。 安吐罗抬手示意:“大家看看,这些书很厚,每一本书都和砖头般,随便拿一本看看,仔细看看。” 大家都看得懂汉字,所以拿起宛若砖头的书看起来,看着看着,呼吸急促,看着看着,面色发白。 方才提出疑问的男子,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看向安吐罗:“这这,这不能啊!” “那一....官府这是疯了么?” 第一百八十一章 新花样(续) 做买卖,低买高卖,借此生利,这是商人必须明白的道理,也最简单也是最正确的真理,但实行起来却不容易,大把商人做买卖赔得倾家荡产。 问题出在哪里? 除了运气,就是一点:对商情的掌握。 而一个商情复杂的市场、地区,正适合中间商在卖主和买主之间两头渔利。 外地行商,不知道本地商情,又没有销售途径,无法和陌生的本地坐商直接谈买卖,于是需要中间人,也就是牙侩,那么牙侩就有了定价权。 本地坐商,不知道外地行商的虚实,也需要中间人从中撮合买卖,所以,垄断或控制了货源的牙侩同样有了定价权。能。 在长安,繁荣的东西市,粟特人出身或者控制的牙侩,占据着优势地位,每日获取丰厚的利润,他们的倚仗,就是对许多货物的垄断,以及对于商情的了若指掌。 而不久的将来,这优势会被削去大半,粟特商人,将会被人砍得鲜血淋漓。 凶器,名为《商品价目表》。 这是一套资料,上面分门别类记载了长安城里所有市场所出售的所有商品名称,无一遗漏。 小到日常生活用到的针线,大到牛羊猪马、各地出产的木材,凡是长安城里出售过的商品,全都登记在册,而其种类,分上中下以及特等,每一个等级都有一个价格范围。 这个价格范围,是此类商品/货物在长安的大概售价范围,虽然仅供参考,但参考价值很高。 《商品价目表》中的商品种类和价格,每季度更新一次,也就是说,一年内,这《商品价目表》会有四个版本。 虽然由于行情的不同,相同的货物在长安的售价也会不同,但总的来说《商品价目表》收录的商品价格,准确率很高。 那些外地客商,在入城时,就能知道自己的货物在长安大概能卖多少钱,和牙侩讨价还价起来,更有底气。 而进货的商人,也知道如何与牙侩讨价还价了。 市场变得“透明”,对于在市场里占据优势的粟特商人来说就是大难临头... 才怪! 对于强势的粟特商人或者其他豪商来说,这玩意就是一叠废纸,没什么用,各类商品的价格是清晰了,但渠道依旧被豪商及牙侩们有效控制,他们依旧可以随意拿捏外地行商以及本地坐商。 但官府还有后招,其一,强制东、西市内所有商贾的经营活动,必须在指定的几处柜坊过账。 其二,税吏首先会在行商入城时,按照《商品价目表》上的商品种类及价格,对其携带的货物进行征税。 其三,市署会对东西市的商品价格进行“监控”,依据就是《商品价目表》,如果没有发生什么天灾**导致商品供需失衡,那么谁家的某类商品有过高的售价,有无法给出合理解释,就要被处罚。 这三招一起使出来,才是最要命的,安吐罗宴请的这几位粟特人看了“宣传资料”之后,惊得面如白纸。 如此凶残的做法,有悖于经商常识,违反了“公序良俗”,所以让人惊得冷汗直流,怀疑“那一位”是不是疯了,以至于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举动来。 市署真要实行如此制度,那么即便他们要想办法逃税,想要如以往那样操纵价格,难度会变得很大,风险也很高。 如何操作,有具体的规章制度,其宣传资料,刚刚由安吐罗交到几位友人手上,长安城里的许多商贾,同样会收到相关资料,这是官府在提前打招呼。 而市署对于牙侩的管理,会变得严格起来。 牙侩(牙人、牙商)这一行当,要成立行会牙行,如果有商贾想要做牙侩,就得在牙行登记,有人担保,获得市署许可,方能办下“牙帖”,即营业许可。 然后,必须在指定的几个柜坊之一开设“账户”,是为注册,要将本金存进去,是为“注册资本”。 注册资本的额度,会和经营范围挂钩,账户的初使注册资本越多,可以经营的行业范围就越广,若是想经营香药等暴利行当,注册资本初步限定是不得低于二十万贯(可以是实物折价)。 从此以后,牙侩从外地商贾(行商)那里进货,必须在柜坊过账走“流水”,也就是从柜坊账户里支取货款给客商,如此一来,留下了出账记录,以及回执票据。 同样,牙侩把手中的货物转售给本地商贾(坐商),收入也得在柜坊过账走“流水”,就是把货款存入柜坊,如此一来,就留下了入帐记录,还有回执票据。 这是强制要求,不愿意,可以,爱干干,不干滚。 官府的做法很直白,首先承认牙侩对于撮合买卖的作用,还加以强化,让大宗货物买卖都必须通过牙侩才能进行。 然后,加强对牙侩的管理,以柜坊为工具,控制牙侩的“流水账”,以之追查对方店里的账目,确定进货量、出货量,作为征税的凭证。 如此一来,牙侩们就被锁住了。 与此同时,东西市内的坐商(有邸店等固定经营场所的商家),也必须在指定的几个柜坊之一开设账户,存入“注册资本”,进货的货款,也必须过账走“流水”,以及回执票据。 这也是强制要求,不愿意,可以,爱干干,不干滚。 接下来,坐商把商品卖给了谁、交易额是多少,市署不管,按坐商进货时的金额去对账,然后收税。 至于物物交易,自然有另外一套流程,柜坊会针对这种情况提供另外的服务,但道理是一样的。 如此一来,牙侩、坐商们就会有两本账,一本是自己店里的账,一本是柜坊账户里的流水账。 自己店里的账随便编,但柜坊里的流水账,根本就改不了,一旦两本账对起来发现对不上,就对回执票据,如果发现是店家作假账,那店家就要倒大霉了。 这种双重记账法一旦实行,商家不容易逃税,市署不需要每日派税吏守在店里记账,只需要每月从柜坊拿流水账,就能较为轻松分辨商家账本的真伪。 用柜坊强势介入商业买卖,介入账目流转,由此多了一个账本,让税吏有了倚仗。 还强制商家在柜坊开账户,存“注册资本”,白得一笔资金用于放贷生息,这和抢钱差不多。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脑袋,才能想出如此伤天害理的办法来,使得行商、牙侩和坐商,全都免不了缴税,如果可以,真想将此人万箭穿心。 行商缴税,依据是《商品目录》,而牙侩和坐商缴税,依据就是在柜坊里留下的“流水账”。 这套制度实行起来,当然还有很多具体操作,但官府的这套新制度不算复杂,谁都看得懂。 行商的货物,从入城开始到坐商出售,会缴纳三次税,而牙侩和坐商的利润也加在内,变成最后的售价。 税率经过调整,累计起来不会太高,牙侩的利润被适当压缩,留给坐商足够的利润,顾客能够以较为合理的价格购入商品,官府收的商税能根据贸易量的增加而上涨。 这算是皆大欢喜的局面么? 不是,利润变少,谁会高兴? 商家如实缴税,意味着自己的收入少了一块,宛若被人割了一块肉,谁不觉得疼? 从头到尾看,怕是只有税收增加的官府会高兴。 而对于长安的粟特商人及其他豪商们来说,这是噩耗,意味着垄断市场获取暴利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 不会有人心甘情愿接受如此命运,但不服也得服,因为“那一位”养的两个打手不好惹。 打手之一,财力雄厚的日兴昌柜坊,打手之二,实力雄厚的黄州商会。 这两个打手及其众多爪牙,已经控制了山南及黄河以南地区,直抵岭表交广,又有市舶司这种官商结合的官署做帮手,不是粟特商人们团结起来就能对抗的,至少在关中不能。 那么该怎么办? 好办,服软,加入对方。 擅长巴结强权,同样是粟特人的天赋。 官府要加强东西两市的管理,虽然会导致粟特商人及其他豪商们的利润下降,但从暂时拟定的税率来看,也没降到不可接受的地步,更不会让人亏本,所以,买卖继续做,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是其一,其二,有个发大财的好机会就在眼前,就不知道.... 大家都是积年奸商,对于商机有不同常人的嗅觉,很快就从这厚厚的宣传资料中,闻到了利润的味道。 见着安吐罗很淡定,几位心中不由期盼起来,期期艾艾的问:“呃.....不知这...这指定的柜坊之中,除了必然有的日兴昌,其他的名额....” 安吐罗喝了口葡萄酒,没有急着回答,豳王居然把柜坊玩出这种新花样,让他觉得真是大开眼界。 一个实力强大的怪物,恐怕从此就要现世,除了皇权,无人可敌。 看看满脸期待的同胞,安吐罗轻轻一笑:“这名额,自然是现有那些财力雄厚、信誉又好的柜坊来占...不过呢,若是有财力雄厚、商誉又好的商贾成立新柜坊,机会不是没有...” 第一百八十二章 钱途 “在柜坊开账户,记流水、查票据,新式记账法,这其实也没什么。 ” “不要说黄州西阳,就是广州番禹、鄂州夏口、洪州南昌,也是这般,商贾想要在市场里做买卖,就得按这规矩来。” “几位去过西阳、夏口、南昌,可都亲眼见过的,这套规矩执行起来确实比平日麻烦些,又被官府以此收税,但好处不是没有....” “大家不要担心,不要怕让官府知道自己的流水账后起了歹心,毕竟这套规矩在西阳实行多年,也没见官府把谁当肥猪宰了不是?” 此时此刻,长安某酒肆内雅间,李员外李方正与几位友人详谈,所说话题,是官府(市署)即将推行的一套新制度,这制度一旦实施,长安东西市内的经商规矩可就要变了。 想要做买卖,就必须在“市”里进行,而从今往后,想要在东西市里做买卖的商贾,必须在市署指定的几个柜坊之一开办“账户”,将本金存进去作为“注册资本”。 然后所有的资金往来,都得在柜坊那里过账走“流水”,如此一来,就会出现两套账本,商贾再想逃税,就会变得很困难。 还有其他一系列措施,会在不久的将来推行,市署为此提前印发了许多宣传资料,分发给东西市内的商贾,所以不过数日时间,便众所周知。 这套制度,让所有商贾都为之错愕,一时间人心浮动,不知道日后“钱途”如何。 从古至今,商人做买卖,从不会让别人记录自己收支,大家都担心,一旦官府手里有了自己的真实账本,哪天缺钱用,就会照着流水账,来向大家“借钱”。 财不外露,让外人掌握自己的账目,知道自己的盈利状况,这太危险了,和等着别人来砍头没什么区别。 许多商贾觉得自己的地位本来就低,再来这么一出,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这种担忧是很正常的,李方能够理解,但他奉命向大家解释这一新规定,所以只能耐心的给几位豪商做说明,消除对方的担心。 光说大道理没有用,他特地举了两个例子。 例子之一,就是已经实行如此制度的黄州西阳,市场秩序十分良好,各商家买卖做得红火,从没有谁被官府按着流水账去“借钱”。 鄂州夏口、洪州南昌亦是如此。 例子之二,就是信用,“那一位”的信用。 “那一位”的信用之好,众所周知,还通过日兴昌柜坊得到了很好的证明,而现在是“那一位”当政,不会容许胥吏们把守法的商贾们当肥猪宰。 自古以来,贪得无厌的当权者比比皆是,然而“那一位”信誉一贯良好,又不缺钱,有的是办法赚钱,哪里会为了区区东西市的商税,败坏自己维护多年的信用? 李方这么一说,几位豪商好歹放心了些,不过大家很快就发现一个新的商机,那就是开设柜坊大有“钱途”。 譬如,成为市署指定的几家柜坊之一,管理东、西市大小商贾的“注册资本”。 柜坊这种新兴事物,许多商贾刚刚适应,却不知道竟能有如此用法,眼见着柜坊即将成为大宗货物交易的“信用中介”,许多人都动了心。 柜坊掌握大量商家的资金,加上自己的本金以及吸纳的储户资金,以此贷给商人们,赚商人的钱,这可是暴利,比贷给平民百姓要好得多。 想要做这种买卖,首先得有柜坊,成立一个柜坊不难,但要成为那几家由市署指定的柜坊,却很难。 首先,柜坊的财力要雄厚,其次,信誉要好,这是最关键的。 好信誉,千金难买,需要长期的良好表现才能建立起信誉,而一个新开办的柜坊,本身何来信誉可言? 办法不是没有,就是这个柜坊的东家、东主,有着良好的信誉,或者让信誉良好的豪商做担保人,如此一来,才能有机会成为市署指定的柜坊之一。 但竞争会很大,新成立的柜坊,不一定能赶上今年的好机会,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 对此疑问,李方放出一个好消息: 官府会加强管理里长安城内所有柜坊,柜坊必须获得许可才能正式营业,而柜坊放贷的利息有上限,不得过高,否则按高利贷处理。 这个内幕消息听上去很糟糕,但在座诸位很快就听出了另一层意思:自此,长安城内,高利贷就没了生存之地,只有柜坊才能放贷。 虽然朝廷不会明文规定不许非柜坊的邸店放贷,但缺钱的人们,必然会倾向于到利息较低的各家柜坊借贷,如此一来,较低的借贷利息,就能把长安城里的高利贷饿死。 那些想放贷生息的人们,要么自己筹建柜坊来放贷生息,要么将资金存入柜坊吃利息,或者“投资理财”。 若是往年,官府做出这种规定,实际上没什么用,因为放高利贷的人,背后靠山大多是权贵,而权贵,总是例外。 但现在不一样了,“那一位”做了执政,手中有强兵,还有据说威力很大的新式武器,权贵们老实了很多。 至少在长安城里是这样。 而“那一位”荫庇下的日兴昌柜坊,财力雄厚,即便单干,在长安城里放低息贷,其他人也无法竞争。 所以,官府整顿放贷行业,让柜坊变相垄断放贷,这倒也不错。 但最重要的是,李方又透露,朝廷打算让市舶司从民间柜坊借贷,投资做海贸。 做海贸的暴利,大家已经见识过了,能搭上市舶司这条船,对于商贾来说,是无法抵挡的诱惑。 “所以,朝廷的规划很明显,打击高利贷,规范柜坊行业,让信誉良好的柜坊吸纳大量民间闲散资金,然后贷给市舶司,市舶司用做海贸的巨额利润来返利。” 几位豪商听得默默点头,只道“那一位”真有本事,在斩断高利贷这一财路的同时,又给大家指出了另一条财路,“钱途”真的很光明。 李方开始鼓动众人:“你们想想,市舶司这几年来的业绩如何?” “再想想,与其放伤天害理的高利贷,还不如借贷给市舶司,稳稳吃返利,还不低,不是么?” “办柜坊,即便挤不进东西市,还有市舶司,错过了市舶司,还有织造司。” 听到这里,在场之人惊得杯子都拿不稳了:“什么?朝廷也允许织造司向柜坊借贷?” “没错,如今几家织造司要么正在扩大生产规模,要么正在筹建,正是大量用钱的时候,而朝廷到处都要开支,一下子周转不过来,大王...呃,意思是让市舶司、织造司向民间柜坊借贷。” “届时,朝廷会让市舶司、各织造司派出官员,在长安召集各柜坊代表开会,公开借贷!” 李方顿了顿,明知故问:“大家,届时愿不愿意帮忙呢?” “愿意,愿意!” 听得如此惊天内幕,在场的几位哪里还坐得住,个个喜出望外。 他们知道市舶司还有织造司都是朝廷手里最赚钱的盈利机构,办柜坊搭上这些大船,哪里怕发不了财? 李方见着几位友人被说动,自己目的已经达到,不忘叮嘱几位:“记住,市舶司、织造司,只会向登记在册、信誉良好的柜坊借贷,放高利贷的那些柜坊,想都不要想!” “你们要想清楚,是违法放高利贷的钱途好,还是守法放贷,向市舶司、织造司放贷的钱途好!” 第一百八十三章 软硬兼施 “让柜坊低息放贷,丞相这是疯....在想什么?” “叔,莫要急。 ” “不是我急!谁不急?不让人高息放贷生利,丞相莫非以为大家靠着那点俸禄就能养家了?” “叔,日兴昌不放高息贷,不一样赚得盆满钵满?” “你也知道说日兴昌,天底下就一个日兴昌啊!” 灞桥驿,即将前往山南上任的杨约,正和前来送行的侄子杨玄感抱怨着,而杨约抱怨的事情,就是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打击高利贷”。 据说再过一段时间,长安城里的柜坊会大规模放低息贷。 这个消息传出来后,许多人义愤填膺,杨约就是其中之一。 放贷生利,这是许多官宦之家盈利的重要手段,甚至是唯一手段,如今,财路却要被人断了。 据说朝廷要打击高利贷,强制规定登记在册的柜坊经营放贷业务,利率有限制,如此一来,想借钱的人必然去柜坊借贷,高息放贷者的收益锐减。 杨约觉得此举可称得上恶政,因为大家都靠着放贷生利,维持家中的巨大开支,虽然许多官员有俸禄有食禄(虚封食邑的收入),但若没了额外收入,那可如何是好? 日常开支要钱财,维持体面的排场要钱财,迎来送往要钱财,如此巨大的开支,没了放贷生息带来的大笔收入,该如何维持下去? 杨约知道,许多官员听说这一消息后,虽然面上不说,但暗地里抱怨不已,眼见着渐有汹汹物议,丞相却无动于衷。 也不知丞相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 杨玄感见着叔叔情绪激动,觉得有些奇怪:“叔,不是有消息说,市舶司、织造司会向柜坊借贷么?把钱财存到柜坊生息,或者去办‘理财’,也是可以的嘛!” “这不能比啊!海贸能赚几个钱?哪里比得上高息放贷!” 杨约抱怨着,给侄子算账:“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你可知,放贷的收益是多少么?嗯?” “一百贯本金放出去,过数月连本带利回来,少说都有三百多贯!两倍的收益,这还是欠债的能及时还,若是只能还利,那么每月都有不菲的收入!” “现在呢?你让叔叔存钱到柜坊吃利息?二分利了不起吧?一百贯存一年,连本带息,不过一百二十贯!” “理财,投市舶司的理财?了不起么?有高息放贷赚钱么?” “呃....”杨玄感愈发觉得奇怪了,“叔,做海贸是暴利,利润至少十倍起。” 杨约闻言反问:“这不是骗人的么?” “呃....”杨玄感看着叔叔,真想说‘夏虫不可语冰’,但这不能说出口,只能无奈道:“叔,你这想法不对。” “海贸若不是暴利,市舶司运回来的各种海外奇珍,总不是纸糊的吧?在长安能卖出何种价钱,叔叔总该听说过吧?” “海贸若不是暴利,丞相何苦憋着劲给市舶司扩大编制?” 杨约听着听着,有些将信将疑:“海贸果真暴利?那些海外野人,哪来那么多香药换市舶司运去的布帛、丝绸?” “叔,海外野人,就是有那么多香药,中原的产出,不要说丝绸,就是冬天到处都有的冰,运到日南以南,都能换许多香药。” 杨玄感开始给叔叔讲解海贸为何如此暴利,虽然他也是根据道听途说总结出来的道理。 海贸暴利,为国库带来大量收入,时值朝廷开支剧增之际,真可谓久旱逢甘露,所以,市舶司正在想尽一切办法吸收资金,以此作为本金,扩大海贸,增加收入。 与此同时,官府准备整顿东西市,增加税收,并且打击高利贷,一时间物议汹汹,因为这断了很多官员的财路。 杨玄感听了很多小道消息,自己总结之后得出一个判断,那就是丞相为了安抚民心(官心),在打击高利贷的同时,放开了另一条财路。 那就是海贸。 对于关中人来说,大海太遥远了,即便想参与海贸,也不得其门而入,只有靠着在日兴昌投资“理财”,才能和海贸沾上边。 如今,如果传闻属实,那就意味着市舶司会敞开大门,让有闲钱或者想赚钱的人们,通过柜坊来大量参与海贸,以此弥补因为无法高息放贷而损失的收入。 打一棍,给一颗甜枣,这就是丞相的手段,软硬兼施。 简单又有效。 侄子所说的道理,杨约不是不知道,但他一直怀疑做海贸是否真的暴利,现在听得侄子说了一些“行情”,不再那么激动。 叔侄正交谈间,南面官道上,一支长长的队伍正在灞桥驿这边行进,看样子,是刚从武关道出来。 远远看去,这支队伍马车众多,护卫不少,也不知来历如何。 。。。。。。 街道上,刚从小酒肆出来的宇文温缓缓走着,感受着春风,心里想着事情,方才他喝了许多“亳州马尿”,话变得多起来,思路也有些扩散,该收一收了。 王越陪在一旁,默不作声,两人身着便服,看上去就是很普通的一主一仆,而其他侍卫分散前后,尽量不引起行人的注意,因为宇文温强调过,今日要“低调”。 边走边想事情的宇文温,看着街道上过往匆匆的行人,忽然有些感慨。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他要打击高利贷,出发点当然是好的,但随之而来的负面影响,也是很严重的。 因为放高利贷生利,古往今来都是最有效的敛财方式之一,不仅一般的大户、商贾放高利贷,就是满朝公卿、文武官员,也多有放高利贷的行为。 他,打击高利贷,断了大家(官员们)的财路,这仇,可是结下了。 是这些人道德败坏么?那倒不一定,因为许多官员靠着俸禄或者食禄(虚封食邑收入),根本就应付不了日常开支。 日常开支,不仅仅有柴米油盐,还有迎来送往,还有接济宗亲、同乡、故友,打点上级、和同僚往来搞好关系,以及各种社交,这都要钱。 更别说各种排场、享受,都需要花费大量的钱财。 所以,稍微有些能力的官宦人家,会想办法做买卖,譬如把家乡特产带到城里出售,赚些小钱。 有些本钱和门路的人,会经营邸店做买卖,靠着经商盈利补贴家用。 再往上些,就会想办法放高息贷生利,而对于权贵来说,府里既有邸店做买卖,又有邸店放贷,这才是常态。 总而言之,大小官员办产业放贷、做买卖,是很正常的事情。 现在,宇文温整顿东西市,又扶持柜坊行业打击高利贷,严重影响了官员们的两条财路。 征税,导致邸店收入被砍掉一部分,虽然不算多,但总是一块肉。 这倒还能忍,但打击高利贷,会让许多人忍无可忍。 忍无可忍也得忍,因为宇文温有凶残的武力,谁也不敢当面和他叫板,但暗地里使坏,却是可以的。 各种阳奉阴违、各种歪嘴和尚念经,各种装疯卖傻、各种办事拖沓、扯皮,官僚集团使起坏来,真的可以让政令不出长安城。 遇到官僚集团作死,即便是皇帝都无可奈何。 除非,这个皇帝有全套清廉、高效的行政班子,从朝堂到基层,能把整个官僚集团替换掉,但这不可能。 所以宇文温软硬兼施,在打击高利贷、整顿东西市的同时,放开另外的财路,让利益受损者“消气”。 没错,消气,安抚一下官员们,听上去好像很屈辱,但这其实没什么。 上位者,不可能全靠着威压来执政,软硬兼施,才是所谓的“帝王之术”,政治就是这样,讲究的是平衡。 宇文温作为体制内的上位者,既然没办法推翻体制重来,就得打一棍子给一颗甜枣,让利益受损者消气。 这就是软硬兼施,效果,肯定会不错的。 宇文温对此很有信心,这个时代的海贸,暴利程度比不上明清之际,但也是暴利,海外野人,手里真就有换不完的香药。 他想办法东凑一点、西凑一点,想办法让利,让利益受损的大小官员们有可靠的新财路,这就行了。 但就是累,什么都要考虑,想办法分化、打击、安抚各类利益集团,很容易用脑过度。 宇文温想到这里,叹了口气,走在街上,身形看上去有些萧瑟。 不一会,耳边传来喊声:“郎君清留步!” 第一百八十四章 惊喜 “郎君请留步!” 一声呼喊,让宇文温停下脚步,他循声望去,却见街道对面一个浓眉大眼的中年人向自己走来。 浓眉大眼,一看就像是好人。 宇文温暗地里做了个手势,让分散前后以作护卫的“高手”们不要紧张,随后看着走向自己的那个中年人:“兄台有何见教?” 对方和蔼的问道:“郎君,是否手头有些紧张?” 宇文温听得这么一问,眼皮跳了跳,心中骂起来:你没感受到我的王霸之气也就算了,居然认为我很潦倒? 我只是身着便装而已,看上去有那么衰么? 想是这么想,但他随即启动戏精模式,有些“紧张”的说:“谁..谁与你说我要借钱?我、我不借高利贷!” 一旁的王越见状愣了一下,随即也开始配合演戏,化身忠仆,要拉着宇文温赶紧走。 那中年人见状心中大喜,知道这身上有酒味的年轻人是真的手头紧,赶紧热情的拉着宇文温:“郎君莫要误会,利钱不高的。” “那....”宇文温很纠结,当然,这是装的。 王越紧张的拉着宇文温要走,这也是装的。 “郎君,俗话说得好,救急不救穷,郎君想来急着用钱,那么先贷些,过了这道坎,马上还就行了,短短十几二十日,利钱又能有多少?” “那....利息是多少?” 中年人做了个手势:“这个数....” 宇文温见状摇摇头:“啊,太、太高了...” “不要紧,郎君是否有房产、田产?若是拿来作抵押,利息能再低一些...” “我不抵押房产!”宇文温的表情很到位,就像一个新入行的小娘子,强烈要求“卖艺不卖身”那样。 “没事,没事,这只是做个担保,并不是让郎君马上搬出去,若是到期还不上,也不会让郎君搬出去,慢慢还,就行了。” “我家东主,可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好说得很,郎君如果不放心,不如到小店坐坐,听听左右街坊邻居,是如何称赞我家东主的。” 中年人笑眯眯的说着,笑容和蔼,很有诱惑力。 宇文温“纠结”的看着对方,心中冷笑:当街拉客放高利贷?你皮痒了? 宇文温讨厌高利贷,认为高利贷祸国殃民,所以刚执政就做出布置,要打击长安城里的高利贷行业,现在他自己居然碰到了,不知该笑还是发飙。 他本打算继续演戏,按照狗血套路,跟着这位“好人”去“小店”坐坐,然后给对方一个“惊喜”。 来个“宇文温拳打笑面虎”,待得围观群众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便表明身份。 将罪大恶极的东主以及幕后靠山绳之以法,赢得长安百姓阵阵喝彩,把名声刷爆。 才怪,贵为丞相,居然如同游侠儿般在市井之间打抱不平,传出去,只会让人觉得他不堪大任。 这倒罢了,万一不小心,被哪个泼皮当头一刀捅死,横尸街头,那算什么? 宇文温不想演戏了,但也懒得亲自对付一个小喽,摆摆手,表示不想借贷,径直往前走。 那中年人不死心,紧紧跟着,周围的侍卫见宇文温没做手势,不敢轻举妄动,就这么看着。 街道前方,忽然出现许多骑兵,这些骑兵作为前导,为紧随而来的车队开路。 马车是四轮样式,做工考究,一看就知道肯定是某位权贵的车队出行,威风得很,避让到路两侧的行人们,看着车队,满是羡慕的表情。 开路的骑兵们见着街道上有许多行人,放慢马速,不时高呼:“让道,让道!请让道!!” 宇文温见状心中觉得奇怪:居然说“请”,哪家权贵的随从这么有素质? 你们这么礼貌,我就不玩套路来个装逼打脸了! 作为长安城里最大的权贵,宇文温负手而立,杵在路边,昂首看着缓缓驶来的车队,那中年人依旧在旁边絮絮叨叨。 有骑兵注意到路边站着的宇文温,看清样貌后面色一变,相继勒住马,跳下来,匆匆跑到他面前行礼:“大王!末将不知大王在此,失礼了!!” 整个车队都停下来,随行人员见到了宇文温,一个个赶紧行礼,街道上的行人见状个个伸长脖子向这边张望。 那中年人见着如此情景,吓得双腿发软,瘫坐在地,他没想到这位年轻人,居然是什么“大王”。 他游走街巷为东主招揽生意,专门引诱那些急需用钱的人高息借贷,对方只要一上套,必然倾家荡产。 方才,他见着这个年轻人有些萧瑟的走在街上,看上去似乎是官宦人家子弟,于是贴上来,结果.... 如此惊喜,让中年人湿了裤裆。 一股尿味传来,宇文温懒得理,看看向自己行礼的刘波儿,又看看车队,有些回不过神:哈?不是说明日才到么? 一想到能和妻妾儿女团聚,宇文温就激动,这惊喜真的让他惊喜,问题是.... 我今晚约了一帮中年人、老头子开会啊! 。。。。。。 夜,天官府署议事厅,灯火通明,座无虚席,丞相、豳王宇文温,正召集相关人员开会,天官府主要官员俱在座,人手一叠厚厚的资料。 长安城内宵禁已经开始,散会后大家回府会很麻烦,本不该如此,但为了抓紧时间提高效率,宇文温不得不如此行事。 周国如今是六官制,有天官府,掌宫廷供奉、侍御、警卫及全国财政收支、赋役调发、百官俸给,而此次会议的主体,就是关于财政收支。 如今天下一统,正是与民休养生息之际,但因为先前的天灾**,朝廷减免了一些地区的赋税,但开支却与日俱增,这就造成了越来越大的财政负担。 譬如,三吴之地,朝廷减免十年赋税,可是说这十年内根本就没什么赋税收入,但朝廷却要承担三吴之地的各项开支。 譬如,连年征战,许多将士凭借军功加官进爵,官职的俸禄,封爵的食禄,已经形成了一笔巨大的开支。 碧如,去年突厥大规模进犯,陇右化作战场,许多城池、关隘、烽燧破损,需要投入大量钱粮去修葺,与此同时,还得加强备战,做好“防秋”。 防秋就是防突厥在秋天南下打劫,这不是陇右一地的事,河东,幽燕,也要防,万里边防线,无数的城池、烽燧堡垒、关隘,无数的边军将士,到处都要投入钱粮加强,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加上正常的开支,到处都要投入钱粮,朝廷的财政压力越来越大。 这该怎么办?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执政丞相、豳王宇文温身上。 大家都在看,看新任丞相有什么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而宇文温,很快就构思了几个方案。 方案之一,节流,也就是节衣缩食,首先,各官署精简人员,大裁员,节省财政开支。 然后,他带头吃素,府邸女眷也是如此,绫罗绸缎就不要穿了,香药也不用了,暖气更不要想了,带头倡导节俭,然后捐钱捐物捐金银首饰。 以此号召文武百官省钱,号召文武百官踊跃捐钱,补贴国用。 这方案,让宇文温随后想到了崇祯帝,这太不吉利了,免谈。 方案之二,开征各种赋税,也就是开源,压榨百姓,补贴国用。 这方案,让宇文温随后想到了“辽饷”,如今天下初定,正是给百姓休养生息之际,加赋税是竭泽而渔,甚至会官逼民反。。 方案之三,就是喜闻乐见的套路:发行国债。 套路一出,无往不利,靠着一张张花花绿绿的“债券”,几乎是凭空变出来上百万甚至数百万贯铜钱,不费吹灰之力。 但这没门,因为朝廷的信用可不怎么样。 即便信用很好的宇文温当了执政,也无法在短期内让朝廷的信誉达到“良好”级别,发行国债,怕是应者寥寥,到时候只会贻笑大方,宇文温发行国债的举措,被人传为笑谈。 道理很简单,大周国,短短三年多时间,死了一个天子,两个杞王,对于许多人来说,不知道执政的豳王什么时候又薨(轰)了。 届时新的上位者不认国债,或者又打起来了,这让买了国债的人怎么办? 稳定,也是一种信誉,所以发行国债暂时行不通。 方案之四,官府找白手套做大庄家,搞马会也就是赌马,以赛马的形式发展合法赌博,这也是套路。 这个套路好,问题是宇文温用这种办法解决财政问题,只会让舆论认为他无耻又无能。而且马会制度成熟需要时间,没几年的完善发展不起来,收入一开始不会太多,来不及。 宇文温随意想的几个方案都行不通,相府佐官们也在想办法,但想来想去就只有“适当”加赋税。 不过宇文温很快就又想出了一个方案,这个方案其实是另一项规划,提前酝酿了一年时间,他加以修改,做好铺垫,于今晚和天官府的有关人员商议,尽快付诸实施。 这方案,是宇文温给大家的一个惊喜。 第一百八十五章 阳谋 夜,西市,某已经打烊的邸店内,店主彭烨记完了账,将笔墨、账本、算盘放好,然后掏出钥匙,打开柜子从抽屉里拿出几本厚若砖头的书来,小心放到案上。 昏暗的灯光下,封面几个大字跃入眼帘:南洋贸易公司募股说明书。 彭宇摩挲着装订精美的书籍,又摩挲着封面上的这几个字,随后翻开书,仔细看起来。 他是商人,自然逐利,而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有一种买卖是暴利,那就是海贸,别的不说,朝廷的市舶司为国库带来的钱财,每年都在递增。 市舶司的名头,也越来越来越响亮。 然而一开始的时候,市舶司的设置不是为了做海贸,而是为了管理海商并收取舶税。 这样的一个管理机构,经过数年的发展,变成了一个贸易机构,真是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 市舶司,名义上归天官府管辖,身具管理、收税、经营的三重职能,在开设的头几年,这是必要的,但随着海贸的兴旺,一个即管理贸易自己又参与贸易的机构,有些不合适了。 这和让商人自己查自己的税,有什么区别? 所以,朝廷要对市舶司进行再次改制。 那就是将市舶司的经营职能脱离出来,按照海域的南北划分,成立“南洋贸易公司”、“北洋贸易公司”,简称“南洋公司”、“北洋公司”。 “公司”二字,之前未见于典籍,这个词汇指的是是比商会还要严密的商贸组织,而南洋、北洋海域的划分,以东海之上的夷洲为界。 南洋公司在南洋海域开展海上贸易,总号设在广州番禹,北洋公司在北洋海域开展海上贸易,总号设在淮口。 两个贸易公司,有朝廷授权,可以对海外番邦进行外交诸般事宜。 朝廷又将市舶司的收税职能脱离出来,成立“海关总署”,下辖各海关署,负责征收市舶税等贸易税,海关署设在各贸易港口。 市舶司保留管理职能,治所设在扬州广陵,协调南洋公司、北洋公司以及海关总署之间的业务往来,暂时主导南北两洋贸易公司的借贷、还贷事宜,与此同时,强化一项职能,那就是武力。 朝廷将会把市舶司下辖水师分拆,成立北洋水师、南洋水师,武装保卫贸易航线。 市舶司要如何武装保卫贸易航线,不是彭烨想了解的,他和其他许多商人一样,就想知道贸易公司要如何募集股券。 因为他们想“入股”,做梦都想。 而这套《南洋贸易公司募股说明书》,会告诉他们,南洋公司将如何募股。 至于北洋公司,大概会是在明年开始公开募股,届时,又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收起思绪,彭烨继续看下去,他花了几日的空闲时间才粗略浏览一遍,现在,要仔细读一读, 这淘说明书,对南洋公司的具体情况进行了介绍,介绍内容十分详细。 组织结构,管理、监督方式,船队规模、注册船只数量,合作商会、商家,贸易商品总目录,贸易港口名录,海外诸番国的风土人情及产出。 市舶司这几年来在南洋海域开展贸易的情况介绍,近期(未来五年)贸易计划、中期(未来五到十年)贸易计划,以及长期(未来十到二十年)贸易计划。 现有每一条海上贸易航线,包括其中的每一个贸易据点;现有内河贸易航线(岭表地区),同样包括沿途每一个贸易据点。 这些内容让人看了只觉眼花缭乱、呼吸急促。 只要大概看过这套资料,就会知道南洋贸易公司的募股是真心实意,而不是为了骗钱而糊弄了事,因为对方真的把各种内部情况抖了出来。 南洋贸易公司,是一个官督商办的贸易商会,官督,官府就真的只是监督,因为朝廷是其中的大股东,只是不参与管理。 而公司的管理和运行,全都是“商”(民)来进行。 只要购买了南洋贸易公司的股券,就能成为公司的股东(根据股份大小,分为大小股东)。然后按照“股份”,每年根据公司的盈利情况“分红”。 而一纸股券,会成为传家的“金鸡”,每年都会下“金蛋”,子子孙孙都会获益,有谁不想要? 所以,彭烨想要入股的心情愈发急切起来,他买这套说明书而花掉的二十贯钱,丝毫不觉得心痛。 一套说明书共十本,每本售价两贯,合计二十贯,抵得上一个殷实之家一年的收入。 但即便如此,在长安公开发售的上千套《南洋贸易公司募股说明书》,短短半日时间内就被人抢购一空。 长安是这样,那么在洛阳、穰城、江陵、西阳,南昌,小黄、琅琊、广陵,肯定也是如此,如果消息不灵通,就算有钱都买不到。 彭烨是其中的一名幸运儿,他觉得所有看过这套说明书的人,肯定都想购买股券入股。 做甲级股东,入理事会。 按说明书所说,理事会,是南洋贸易公司的管理机构,就像人的头颅,有理事长,每隔一定年限就要重新推选,而理事长,就是南洋贸易公司的“主官”,理事会其他成员为理事,为“副官”。 理事,同样每隔一定年限就要进行推选,从甲级股东里推选。 所以只要有机会,谁都想入理事会,但在那之前,首先得成为甲级股东。 此次募股,有甲级股券,但要想成为甲级股东,首先要符合特定的条件,然后要有巨额的资金,彭烨知道自己没那实力,即便和好友一起集资,都做不到。 所以,他的目标,是购买股券,入股做乙级股东。 乙级股东,有权利分红,却没有权力参与管理公司。 他若能成为乙级股东,就要争取入监事会,向上爬。 南洋公司设监事会,监督公司的运行,监事长和监事,可以作为旁听,参加理事会的所有会议,地位也不低。 监事会还负责第二套账本的编制,宛若官府里监督官员的监察官那样,所以,入监事会,是乙级股东向上爬的必经之路。 看到这里,彭烨颇为感慨,南洋公司为了取信股东,实行三套账本对账制,让大小股东们,能够了解公司每一年的真实盈利情况。 第一套账本,是公司自己的账,第二套账本,是监事会记的账,第三套账,是天官府司会主持核准的账,其中包括海关总署的统计账目。 如此设置,确实能够保证大小股东的利益,由此可以看出来,入股南洋贸易公司,分红有很大的保障。 彭烨想着想着,心情激动,久久难以平静,他作为安陆人,当黄州快速发展时错过了几次良机,所以这一次,绝对不能再错过了。 其实早在去年秋天,就有成立南洋贸易公司并择机公开募股的消息传出来,据说公开募股的日期,会是在今年下半年,彭烨对此有所耳闻。 但大家没想到,时间竟然提前到了上半年。 原因,据说是朝廷财政开支紧张,于是丞相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将公开募股提前了。 丞相,是市舶司的创建者,也是海贸规则的制定者,丞相说提前,那就必然能提前,而只要募股顺利进行,朝廷的财政开支紧张的状况,必然得到解决。 彭烨看着说明书,不由得佩服起丞相的手段。 南洋贸易公司公开募股,按说和解决朝廷财政问题没太大关系,但丞相还就让这二者之间有了关系。 购买股券的人,必须另外支付相同数额的钱(或等价实物),作为押金交给南洋公司,押金会在一年后全额退还。 也就是说,如果南洋贸易公司此次募股,出售了价值两百万贯(可以是实物折价)的股券,那么还会收到额外的两百万贯的押金,可想而知,这笔押金,会被朝廷用来救急。 于是,什么财政紧张,根本就不算事。 明年,北洋贸易公司公开幕股,又来一次,朝廷还怕手头紧? 缓过这两年,朝廷也该缓过来了,丞相,轻轻松松就解决了财政紧张的问题。 把钱放到别人手里一年,一年后退还时连利息都没有,若是在平日,没多少人愿意吃这个亏,但不吃这点小亏,就买不了南洋贸易公司的股券。 若这点小亏都不吃,活该发不了大财! 彭烨觉得就连自己都能想通的道理,那些豪商们没道理想不通,大家都能猜到丞相要以此解决财政问题,但大家都心甘情愿。 首先,丞相的信用很好,市舶司的信用也很好;其次,能入股南洋贸易公司参与海贸,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会,谁不会珍惜? 所以,即便大家知道这是丞相的阳谋,都会毫不犹豫的“入套”。 合上书,彭烨取出香,点燃后插入香炉,然后向着室内供奉着的佛像跪拜。 “弟子诚心祷告,请佛祖保佑弟子,保佑弟子认购股券成功...“ 第一百八十六章 收买人心 “没有,不知道,无可奉告!” “兄长,你就透露一些口风吧!” “告诉你什么?不是说过了么?南洋贸易公司公开募股,不会有暗箱操作,不会有‘特别股’,这是丞相画的红线,谁活腻了敢乱来?” “兄长..来,喝杯茶,喝杯茶....” “不是我说你,你受人之托,也得看是托什么,如今这种事,是你能打听的?” “哎呀,这不是盛情难却吗,反正我也和对方说了,未必打听得到什么...来来来,兄长,再满上...” 私第,刘文静正和弟弟刘文起交谈,刘文起受人所托,来向担任天官府司会中士的刘文静打听消息,看看是否有“捷径”。 这几日,闹得沸沸扬扬的南洋贸易公司公开募股事件,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力,之前官府要整顿东西市所引起的震动,与之相比已经不算什么了。 海贸暴利,这一点越来越多的人都已经知道,但身处关中的商贾,根本就不可能和海贸直接沾边,所以,即便知道做海贸暴利,也不得其门而入。 但现在不一样了,由市舶司分离出来的“南洋贸易公司”,如今在长安等地公开募股,那么只要能认购股券,就意味着有了一只年年下金蛋的鸡。 认购的股券越多,收益越大,然而长安城里豪商云集,僧多粥少,许多人怕抢购不到,于是开始四处打听内幕消息。 市舶司名义上归属天官府管辖,而此次公开募股事宜,又是天官府主持,所以,天官府的大小官员们,就成了无数人追逐的目标。 刘文静也不例外,他刚从岭表回来没到一年,却因为是天官府司会中士,便成了亲朋好友们打听内幕消息的绝佳人选。 每天都有人“骚扰”,刘文静已经烦得想把大门封起来,自己每日翻墙进出算了。 看着笑眯眯的弟弟,刘文静没好气的嘱咐:“你不是来长安协助办学的么?怎么这么闲?不把手头上的事情做好,你如何回黄州交代?” “嗨,该做的事做完不就行了?成日里守在学校里晃荡,装作很忙的样子?那有什么意思嘛。” “是,好,很好!”刘文静瞥了弟弟一样,笑起来,“我哪日碰到了刘大夫,跟他汇报一下...” “别别!兄长,我去,我去不就行了嘛....” 一听到‘刘大夫’,刘文起就有些紧张,刘文静所说刘大夫就是刘炫,刚卸任不久的黄州州学校长,如今得丞相任用,参与机要,任内史大夫一职。 二刘之中的另一位刘焯,同样曾任黄州州学校长,如今也为丞相重用,所以,无论是哪个“刘大夫”,都不是黄州州学学生刘文起能糊弄过去的。 刘文静见弟弟傻乎乎给人跑腿,不由得训斥了几句,然后不忘最重要的事情:“得了,你莫要在此浪费时间,书呢?” “呃....” 见弟弟有些迟疑,刘文静大惊:“这是天官府发给我们的资料,你若是弄丢了,让我如何是好!二十贯事小,开会议事时我总不能两手空空去吧!” “没丢,在的,在的...”刘文起将一本书拿出来,这是《南洋贸易公司募股说明书》中的一本,单价两贯,可不便宜。 刘文静接过书,仔细看了看确认没缺页,松了口气,却不忘埋怨:“你那什么朋友,连一套资料都不舍得买,还想认购股券?得有多寒酸?” “不是舍不得买,是收到消息晚了,想买都买不到。” 刘文起说着说着,忽然话锋一转:“兄长,那什么...呃....听说,官制真的要改了?” 刘文静看了弟弟一眼:“是啊,这又不是秘密,仪同以上官员,都可以上书议论此事,你来我这打听什么?” “嗨,我打听这事做什么,就是想问问,这三省六部制,大概是怎么一回事,日后和人交谈,也有个话题不是?” “我没时间与你闲谈!” 刘文起笑眯眯的为兄长斟茶:“就一会,就一会....” 弟弟面皮很厚,刘文静有些无奈,拿起羽毛笔,边写边说,向弟弟对正在酝酿的官制改革进行大概说明。 周国复古行周礼,实行六官制,即天、地、春、夏、秋、冬六官,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要和东贼一较高下。 当年魏分东西,身处长安的朝廷,自然把邺城朝廷称为东贼,相对的,邺城朝廷把长安朝廷称为西贼。 这就是东魏、西魏,演变到后来的齐国、周国。 东魏,掌握着魏国的精华,不光地盘,还有全套的礼制,所以西魏当时的执政、后来的周文帝(追封)宇文泰,便在名士苏绰的帮助下,复古行周礼,以此彰显自己的绝对正统。 这就是周国六官制的来源,但实行了数十年之后,这个制度越来越不合时宜。 齐国、陈国已经灭亡,周国统一天下,已经不需要靠复古行周礼来表明自己的绝对正统,于是,改回魏晋以来的“正常”官制,就成了必然。 这件事,故杞王执政时便已经在酝酿,如今豳王执政,继续推行这件事,已经初步确定方案,那就是综合魏晋、南朝、齐国的制度优点,定三省六部制。 三省指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六部指尚书省下属的民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 与此同时,六官制对应的品秩命品制,会改回九品制。 这个方案并未最终定稿,朝廷允许仪同以上官员在规定期限内对此献言献策。 当然,三省六部的骨架是肯定要有的,只是具体官署以及官职设置、职能分工,还需要听取百官的意见,以便查漏补缺。 于是乎,这段时间里,许多官员纷纷上书,就官制改革阐述自己的意见,而丞相则对上书一一进行回复。 各方的意见,都将汇总起来,经过主要官员的再次讨论,最后定稿,然后正式实行。 刘文起听到这里,觉得有些奇怪:“官制改革是大事,参与的人越多,扯皮就越多,多方意见混杂,反倒会误事,丞相为何如此行事?” “你说的没错,商议大事,几个主要官员参与即可,参与的人越多,就越容易扯皮。”刘文静对弟弟的观点表示赞同,但他随后说道: “丞相如此行事,是为了广开言路,让百官知道,丞相,正是用人之际,谁表现好,谁就有机会。” 刘文起闻言沉吟起来,片刻后试探着问:“也就是...收买人心?” 刘文静点点头:“对,收买人心。” 这不是什么秘密,刘文静知道自己能看出来的事,其他官员同样看得出来,丞相这段日子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收买人心。 酝酿大半年,兴许到了年底或明年年初,就该瓜熟蒂落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三省六部 烛光下,宇文温看着资料,因为长安王府的沼气系统还未能正常运转,所以书房夜里点的都是蜡烛,光照尚可。 而如今还在讨论中的三省六部制,亦尚可。 宇文温已经是执政丞相,距离那个位置,不过一步之遥,可谓唾手可得,但他不急,因为他不需要以君臣大义来稳定自己的地位,可以从容做准备。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在认真做准备,要用这大半年时间打基础,待得他的执政班子“优化完毕”,各种“让利”引得民心(官心)大悦,那件事,自然就能水到渠成。 这是明摆着的事情,没什么好扭捏的,天子年幼,懵懵懂懂禅了位,心灵不会受到太大冲击,他也不用演戏演得那么辛苦。 届时,群臣劝进,各种肉麻的劝进表堆积如山,满朝文武都盼着他“为天下苍生计”受禅称帝,那才是众望所归。 但为了这个众望所归,宇文温就得费一番功夫。 这是受禅称帝,不是黑社会争堂口,光靠拳头大没有用,得软硬兼施。 一个国家,要靠官僚集团来维持运转,文武官员及其身后的各种利益集团,不要说全部收买,至少要收买过半才行。 收买的方式有很多,出让政治权力是其一,譬如东汉末年,魏王曹丕让世家门阀把持体制(九品中正制),换来世家出身的高官们拥戴他受汉禅称魏帝。 默许**也是其一,譬如元魏末年,东魏丞相高欢就是如此,任由武勋们随意贪污,换来大家对他的绝对拥护。 封官许愿也是其一,同样是元魏末年,西魏丞相宇文泰,就设八柱国十二大将军,又行府兵制,让他的“等夷”们各居高位,让关陇豪强们进入体制内。 而宇文温,选择放出部分经济利益和适当的封官许愿进行收买,这样来,他损失的不过是些许经济利益,增加了一些俸禄开支,负面影响较小。 所以宇文温现在不停搞“优惠促销”,就是要把名为“众望所归”的商品卖出去。 按套路走完流程,皇宫就会换了主人,届时,他就会达到人生的巅峰。 想到这里,宇文温不由得有些小激动,思绪发散起来。 按照时髦的套路,到时候,他就要改元“共和”,以井字旗(九宫格,代表天下九州)为国旗,又有国徽、国歌。 设参众两院(上下两院),议员经由选举产生,然后召集议员以及权贵、武勋、士族、寒族代表开大会,定大宪章,实行虚君的君主立宪制。 政府机构设置一定要遵循喜闻乐见的“三权分立”原则,一定要对皇权严防死守,做到任何一个贱民的茅草房“风能进、雨能进,唯独皇帝不能进”,把皇权牢牢锁在铁笼子里。 允许组建政党,各政党首先进行党内竞选,选出候选人参与“全国大选”,由此选举出首相,任期七年,然后由获胜的政党组阁。 皇权已经被关进笼子里,首相及内阁也得有人牵制,那就是议会。 任何一名参议员(上议员)都可以提出弹劾首相的议案,只要议会通过弹劾议案,首相就得辞职,内阁变成看守内阁,重新进行大选,选出新首相,重新组阁。 如此一来,所有政治斗争都会变成议会斗争,各方势力按照议会的程序进行圆桌博弈,不会再有内战,也不会再有野心家想要推翻皇帝。 若有人想掌握大权,走上人生巅峰,只要竞选首相成功即可。 至此,江山永固,皇位绵延一代又一代,而大度让权的他,必将会成为天下万民景仰的大英雄。 才怪。 真要这么搞,不出十年,他就要被新上位的强人干掉,全家男丁死光,那人,会拿走他的江山,建立一个新的王朝。 建立在强势皇权上的所谓君主立宪,却是皇权的掘墓人,不断自掘根基,待得皇权变得虚弱,这种君主立宪也就没了依仗,土崩瓦解。 他若真敢把大权让出去,自然有人接盘,到时候,顺便连他的妻妾也一起接盘了。 所以,在这个时代搞什么君主立宪,是只有政治白痴才会做出的傻事。 收起思绪,宇文温重新看起资料,已经进行过修改的官制改革方案,确定的三省六部制,才是最适合这个时代的政治体制。 三省,指的是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 尚书省下设六部,即吏部、民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六部之下有二十四司。 为什么是民部而不是户部?道理很简单,“历史上”本来就是民部,只是后来为了避唐太宗李世民的讳,才把“民”部改为“户”部。 三省的分工,大致如下: 中书省主发令,门下省主审核这一命令并正式批准,而尚书省(六部)负责执行这道命令。 万一三省对于一道命令起了争执,那该怎么办? 三省分权,势必造成相互扯皮、效率低下等弊端,要解决这一问题,就得让三省之间协调行动,三高官官定期在门下省议事。 在会上作出决定,然后三省行事按决定来。 这个议事的地方,名为“政事堂”。 所以,改制后,朝廷的最高行政机构是政事堂,而有资格入政事堂参加议政会议的官员,就是有实无名的宰相。 这些官员是谁呢? 中书省的正长官中书令,二人,副官中书侍郎,数人;门下省的正长官侍中,二人,副长官侍郎,数人;尚书省的正长官尚书令一人,副长官左、右仆射,各一人。 这些官员加起来有十余人,是宰相级别的官员,也就是出将入相中的那个“相”。 换句话说,自秦汉时起,一直和皇权“相爱相杀”的相权,会被一分为三,变成三省,而丞相/宰相这个“人”,分裂为十几个人(三省主副长官)。 三省六部制实行后,不会再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单一权相,相权对皇权的威胁变小。 至于皇权,就要面对“程序正义”这个新对手。 何为程序正义? 那就是皇帝的诏令要由中书省先拟定几个版本,呈皇帝御览,皇帝认可后,正式定稿,经门下省核准方可签发,这时,皇帝的诏令才是“合法”的,尚书省才会执行。 如果门下省认为中书省拟定的诏书有问题,有权拒绝用印(盖章)并把诏书封好、驳回,是为“封驳”。 如果皇帝不死心,硬要中书省拿着没有门下省用印的诏令,让尚书省执行,尚书省可以认为这是“乱命”,是奸臣瞒着皇帝、绕过忠臣“矫诏”,有权拒绝执行。 这就是程序正义。 虽然不可能完全防止皇权乱来,但总归是有了一套较为合理的制度来制约皇权,这种制度才是当前时代最合适的制衡手段。 说到制衡,既然有三省制衡皇权,那么谁来制衡三省(行政机构)? 是御史台。 三省掌行政权,御史台掌监察权,监察百官,除此之外,还有掌司法权的大理寺,以及鸿胪寺、光禄寺等官署。 三省六部制,不是宇文温自己发明的制度,是数百年来中原政治制度发展的必然结果,而他手上这份定稿,其上的三省六部制,实际上已经很接近原本历史里初唐的三省六部制。 这都是官员们议定(吵架)的结果,宇文温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旁听,做胸有成竹状,但他并不是当旁观者,而是增加了一些内容。 正是这些内容,让如今的三省六部制,和历史上初唐的三省六部制不一样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七种武器 作为“不正常人类”,宇文温当然有一个优势,那就是可以根据对历史走向的大概了解,选择“抄作业”,轻轻松松过完自己的“皇帝生涯”,寿终正寝。 对内,不要太折腾就行,但有的大型项目,自然是要完成的,毕竟功在千秋。 大运河是要修的,但不要急,规划二十年的建设工期,足以让百姓有喘息的余地。 高句丽是要解决的,不然辽西、幽燕都不得安生,如果放任不管,一个加强版的后金,会提前出现在辽东,但宇文温可以选择从长计议,来个温水煮青蛙。 每年春天和秋天,发精兵进攻高句丽,一路走辽西,是为陆路,一路走海路,直接跨海进攻,骚扰高句丽,让其无法有效开展春耕和秋收。 持续十年,高句丽国内必然出现大规模饥荒,粮食缺乏,养不起兵。 这就是巧妙利用丰厚的国力和对方耗,耗个二十年,耗得高句丽的国力疲敝,届时再派兵就能一鼓而下。 而若是如隋炀帝那样,动不动来个百万大军平辽东,结果顿兵于坚城之下,白白消耗大量粮食,却没有任何作用。 高句丽是这样,突厥就要费心许多,但只要不急,机会一样有。 譬如,整顿马政,用各种科学的饲养技术、选种育种技术,繁殖、改良战马,然后以二十年时间为期限,争取全国各地马监栏内战马数量超过百万匹。 有了充足的战马,就有了机动力强大的骑兵部队,对付突厥,不成问题。 这三件事,以二十年甚至三十年为期限,能给百姓充足的休养生息余地,所以,绝不会“重蹈”隋炀帝的覆辙。 同样,以二十年甚至三十年为期限,办教育,兴科举,也可以渐渐让门阀政治退出历史舞台。 他还年轻,只要不出现意外,保持建康良好的饮食习惯,再活上三十年应该不成问题, 三十年磨一剑,届时宝剑出鞘,所向披靡,而这三十年,他大可舒舒服服做个逍遥天子,即便自己活不到宝剑出鞘的时候,但他的儿孙可以收获果实。 这是最惬意的选择,他可以选择成为汉文帝或汉景帝,自己的享受不拉下,美人佳肴尽情享受,又能让百姓修生养息,励精图治,给儿孙打下坚实的经济、军事基础。 平心而论,这样的选择很正确,宇文温心动不已,但,他要面对一个现实。 他的王妃,将来就是皇后,他的世子,将来就是太子。 而他的王妃尉迟炽繁,是尉迟氏的女子,他的世子宇文维城,身体里流淌的血液,有一半是尉迟氏的鲜血。 这样的女人成了皇后,这样的世子成了太子,会有很多人睡不着觉的。 宇文氏和尉迟氏的决裂,爆发了大规模战争,如今朝廷里的许多文武官员,是凭借平定尉迟氏的战功,才有了更高的地位。 那么,当尉迟的侄女成了皇后,尉迟的侄外孙成了太子,这些文武官员,会怎么想? 在父系社会,子女的姓氏跟着父亲,所以宇文维城也许不会有为外祖家平反的念头,但皇后不一样,谁也不知道她心中是否有恨意,会不会伺机报仇。 汉初,吕后去世,勋贵们联合起来,诛杀诸吕,并对吕氏进行斩草除根,吕氏女为刘氏诸王生的儿子,全都未能幸免。 如此冷血的斩草除根,未必不会在当世重演。 这就是宇文温必须面对的现实,他要受禅称帝,必然立皇后,所以王妃理所当然是皇后,但这样一来,很多权贵会心中惊疑不定。 那么,一股股废后的暗流会渐渐汇集起来。 宇文温在时,压得住,他若英年早逝,根基不稳的尉迟炽繁和宇文维城,如何面对这些因为害怕被反攻倒算而团结起来的权贵? 如果宇文温能再活三十年,他完全可以用三十年时间来慢慢化解,届时这个问题不是问题,问题是宇文温不敢确定自己能否百分百活那么久。 武帝宇文邕三十五岁就死了,英年早逝,他现在是而立之年,身强体壮,按说再活三十年不是问题,但却很可能因为一次风寒,一次呛水、一次意外就驾鹤西去。 到时候,怎么办? 出于感情,他不会废后、废太子,出于现实考虑,他也不会。 很简单,若另立王妃(皇后),次年就生子,小家伙一直平平安安,成年也要等二十年后。 这期间他若是“崩”了,幼帝和年轻的太后,面对满朝文武,要么重演外戚夺权的故事,要么被权臣架空,江山变色。 当然,他不一定要立嫡,为了稳定人心,他可以选择立长,也就是让大几个月的庶长子宇文维翰当太子,算是折中方案。 嚯嚯,杨坚的女儿杨丽华在宫里喝茶,杨坚的外孙做太子,就问大家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这种事,想想都觉得不可能,宇文温觉得没必要,他不想让尉迟炽繁母子受委屈,谁是皇后、谁是太子,这事他说了算,谁也别想干涉。 换人,是不可能的,皇后也罢,太子也罢,绝不可能。 宇文维城已经快十四岁了,再过几年就成年,宇文温觉得只要自己认真培养,即便再过几年他就英年早逝,经过历练的儿子,靠着火炮和忠心的虎林军,总能镇住场面。 所以,他要和时间赛跑,不能优哉游哉过日子。 修大运河可以不急,可以从长计议,但宇文温必然要拿高句丽当牺牲,让自己的儿子刷军功,万一没刷到,还有突厥替补。 宇文温决定要加快修炼“内功”,励精图治,国家富强,百姓安居乐业,争分夺秒扫除一切障碍,以便万一英年早逝,宇文维城接受的是一个稳定的江山。 为了做到这一点,宇文温在即将推行的官制改革里加了料,他要强势主导一些事务,加速社会变革。 这些料,共计六味: 宣政院、通政院、进奏院、集贤院、通商院、精工院。 各院长官为某某使,直接听从宇文温的指挥,按照宇文温的命令行事。 宣政院,掌管宗教事务,管理天下佛、道、释教及外邦番教,管人,管不动产(寺庙、道观及其产业),这项职能原本归属礼部的祠部司,但被宇文温分出来,由宣政院加强管理。 有人想要出家,必须获得度牒,有人想要建寺庙、道观,或者有寺庙、道观想要开“分号”,必须得建设许可,这都必须获得宣政院或下属官署同意,不然算非法。 而寺庙、道观的产业情况,也必须在宣政院备案,超过规定额度,就得纳税。 宣政院类似后世的宗教事务部,宇文温要加强宗教管理,打击邪教,不让宗教做大以至于影响国家的健康发展。 通政院,掌管邮政,以及驿站建设、管理,实际上把兵部驾部司对驿传的管理职能分出来,进行强化,类似后世的邮政部。 在这个时代,驿传仅服务于官府(政务、军务),民间人士不容易享受到驿传服务,寄一封信很麻烦,宇文温要改革驿政,推行邮、驿合一,加强对地方的管理,这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工具。 进奏院,掌出版物、报纸,以及邸报通传,把定期刊发的邸报发放给各地方镇大员(总管府总管等),各方镇大员汇报治下情况的报告(小报告),也经由进奏院递交皇帝。 进奏院,实际就是舆论控制及宣传机构,兼职刺探地方消息。 集贤院,掌管学政,主要负责学校建设,督办教育;通商院,掌管商业,承担后世商务部的职能;精工院,负责“高科技”的研发和管理。 六院,是宇文温为自己设计的六种武器,但正如龙珠必须有七颗才能召唤神龙那样,武器也得有七种才具备最大威力。 第七种武器,当然有,隐藏在这六种武器之中,藏得很巧妙,理论上来说,根本就不存在。 想到这里,宇文温捻着颌下小胡须,满意的笑起来。 我的江山,以后就是我儿子的!谁也别想抢走! 第一百八十九章 承诺 箭堂,宇文维翰正在练箭,夜里光照不好,堂内火光闪烁,百步距离的箭靶看上去有些昏暗不明,想要准确射中靶心殊为不易,而他连射了十支箭,八支箭上靶,六支箭命中靶心。 以宇文维翰的年纪来说,这是不错的成绩,但他觉得还不够,因为传说中的神箭手,都是百发百中的。 上了战场,策马疾驰于万军之中,可能瞄准敌将的机会就那么一次,如果射不中,是不会再有机会射第二箭的。 宇文维翰希望能和父亲那样,驰骋沙场号称不败,所以在读书之余,刻苦训练,他的骑术、射术,都比弟弟宇文维城稍胜一筹,但和“高手”比,就差了点意思。 兄弟俩在和长安的贵族子弟们游猎时,就见过射术精湛的同龄人,宇文维翰觉得和这些人比起来,自己的箭术只能说合格,远谈不上优秀。 站立不动射固定靶都不能百发百中,那要骑马射移动中的目标,更是难上加难。 至于一箭双雁甚至一箭双雕,想都不要想。 宇文维翰回想起一次打猎时,那同龄人一箭双雁的表现,不由得叹了口气,放下弓,接过一旁递来的手巾擦了擦汗。 男子满十五岁就可以从军,上阵厮杀,他还没到十五岁,力气还在锻炼中,所以用的弓,弓力寻常。 如果用寻常的弓都做不到百发百中,那么用强弓就更难做到了。 弓马娴熟,这对贵族子弟来说不是什么稀罕的技能,即便那些看起来文弱的人,也许一辈子都没上阵打仗,但有一手好箭术丝毫不奇怪。 那么问题来了,射箭,讲天赋么? 宇文维翰有一段时间都在纠结这个问题,不过父亲的话,让他有了信心。 善射?无他,唯手熟尔。 父亲的意思,就是想要成为百步穿杨的神射手,只要勤奋练习就行,练多了,自然就善射了。 当然,这不代表傻傻的练,要多动动脑子,多总结经验教训,这样才能快速提高自己的箭术,经年累月练下来,必然水滴石穿,实现突破。 父亲这么说,那就一定是对的,宇文维翰对此深信不疑,所以他严格按照训练计划,按部就班的锻炼力量、耐力,然后每日都要练箭,积累经验。 认认真真的练上几年,到时做到弓马娴熟、身备三仗,我就能上阵杀敌了! 宇文维翰如是想,觉得有些口渴,便向身边伴当说道:“拿水来。” 一杯水递到面前,宇文维翰正要去接,却见拿着杯子的手修长而白皙,转头一看,惊道:“阿姨?” “水温着呢,赶紧喝。” 杨丽华看着儿子,温柔的说道,宇文维翰作为庶子,按着惯例要喊嫡母为“母亲”或者“阿娘”,喊生母就只能是“阿姨”。 当然,这种惯例不遵守也行,但宇文维翰已经习惯了。 他喝着水,抱怨着:“阿姨为何不说一声,把孩儿吓了一跳。” “你呀,独自坐着入神,阿姨来了都不知道。”杨丽华摸着儿子的头,亲切的说:“你在想何事?” “没,没什么,就是想着练箭。” “时间不早了,莫要练了,赶紧洗漱一下,歇息去吧。” “嗯...阿姨,再陪我说说话嘛!” “好呀!” 杨丽华和儿子闲聊,她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成才,看着儿子眉目间和宇文温颇为相似的容貌,心中宽慰不已。 一眨眼,差不多十五年过去,她为宇文温生的第一个孩子,已经这么大了。 杨丽华看着儿子,忽然眼前一花,想到了弟弟。 那年,地伐也是这么大年纪。 如果能活到今日,也该到了而立之年。 也不知阿现在如何了。 杨丽华收拾心情,陪着儿子离开箭堂,距离父母、弟弟们遇害已经过去七八年,悲伤之情,已经不会溢于言表,所幸弟弟杨广还活着,虽然出家但留下了血脉,这就够了。 在宇文温的许可下,杨丽华暗中抚养着侄子,杨家有后,对她来说,足以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 而她的侄子迄今都不知道身世,只知道父亲姓杨,早已去世。 在她的暗中照顾下,侄子会平平安安的生活下去,过着殷实的生活,娶妻生子,延续杨家的香火。 至于杨广,就陪伴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这是宇文温对她的承诺,没有赶尽杀绝。 而宇文温,对宇文维翰倾注了许多的心血,杨丽华看得出来,宇文温很喜欢宇文维翰,虽然要求严格了些,但儿子的成长也是很明显的,表现也很出色。 宇文温和她独处时,有时会感慨,说“鹊哥似我,当有一番大作为。” 由此可知,宇文温对庶长子的期望,一点也不比世子少。 杨丽华满怀期望,盼着儿子将来会有一番大作为,想着想着心情缓和许多,陪着儿子说了一会,便转往自己的小院。 她行走在回廊,忽见王妃迎面走来,赶紧让到一边:王妃是正室,她是妾,必须如此。 不过她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时候不早,该是就寝的时间了,今夜是王妃到大王寝室侍寝,怎么现在王妃是反方向离开? 杨丽华没有多问,向王妃行礼,待王妃离开,她继续往自己的小院走去。 。。。。。。 夜朦胧,宇文温将资料放好,揉了揉太阳穴,起身伸了个懒腰,在书房里来回走动,舒展筋骨。 官制改革,牵一发动全身,是一件费脑的事情,虽然大部分工作都有官员分担,但他作为执政,终究还是要把关的。 别的不说,六官制改为三省六部制,那么品秩也得跟着改,由九命改为九品,重新给三省六部制的官职定品秩。 文官系统的品秩变了,武官系统的品秩也得跟着变,还要做到相互之间能够“无缝切换”,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这个时代,文武不分途。 一个担任武职的官员,随时可转任文职官,反之亦然,此即所谓“出将入相”,所以文武官职体系的品秩一定要做到对等,不然会很别扭,让人诟病。 见着一名侍女在门口侍立,宇文温收回思绪,向寝室走去,心中满是期盼。 今晚,是尉迟炽繁陪他过夜,而他对尉迟炽繁的“需求”,一点也没减少。 自从家眷们抵达长安,宇文温就认真履行了父亲和夫君的职责,抽时间陪伴每一个子女,又分别对妻妾履行了两轮“义务”。 之后,接连几日专宠尉迟炽繁。 今晚也将是如此。 回首这十余年,尉迟炽繁一离开他,几乎都要经历波折,所以,宇文温发誓再也不让爱妻和自己分开。 今晚嘛,更加不能分开了。 宇文温推开房门,却见昏黄的灯光下,明艳动人的尉迟炽繁端坐榻边,身着薄纱,妙曼曲线若隐若现,见着他进门,站起身。 我的三娘,最棒了! 宇文温心中赞道,大步上前,将娇妻揽在怀中,呼吸急促的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恍恍惚惚间不知过了多久,双双倒在榻上。 看着怀中面若桃花、媚眼如丝的佳人,宇文温的征服**暴涨,而他向尉迟炽繁许下的承诺,再过不久就要实现了。 你,是我的皇后! 房内春意骤起,眼见着绵绵细雨即将转为狂风暴雨,却戛然而止。 即将策马疾驰的宇文温,看着怀中佳人,有些不敢相信的问道:“明月?” 软磨硬泡求得姊姊让出今晚“枕位”的尉迟明月,此时已经双眼迷离,见着小伎俩被姊夫/夫君识破,马上使出绝招,低声呼喊:“姊夫...” 这一声,喊得宇文温心都颤起来,好不容易稳住心神:“不..不是,明月你又调皮了!” 被假王妃骗了的宇文温想要起来,却被尉迟明月紧紧缠着:“姊夫,你承诺过的...” “哈?姊夫何时承....” 话说到一半再也说不了,暴风雨再临。 第一百九十章 作业 艾草香缓慢的烧着,火光点点,在黑暗的房间里时亮时灭,躺在榻上的宇文维城辗转反侧,睁着眼睛,看着上方帷幕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他爬起身,按动“按钮”,片刻后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人提着灯笼走了进来:“世子,小的在此。” 那是值夜的仆人,听得铃响便入内候命,宇文维城借着昏暗的光照,下榻穿鞋,一边穿外衣,一边吩咐:“点灯,我要下棋。” “啊,世子,如今已是深夜了。” “嗦,快点灯。” 不多会,几根大蜡烛点亮,宇文维城从书架上拿出厚厚一沓资料,又让仆人将一张舆图摆在地上,他抱着资料盘腿坐在旁边,借助明亮的烛光,看着舆图沉思。 这张舆图,上有“网格”,网格不是正方形,却是六边形,一个个六边形格子相互连接在一起,看上去就像蜂巢的洞眼那样。 宇文温给宇文维翰和宇文维城各布置了一个作业,这个作业名为“兵棋推演”,考的是应试者的战役推演水平。 当然,以宇文维翰、宇文维城的年纪,要完成这种推演实在太难,所以,宇文温并没有要求儿子们的表现必须及格。 给的期限也很宽松,实际上属于“兴趣题”,不是“必考题”。 但宇文维城认为这是“加分题”,他想要获得父亲的赞赏,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做好这道题。 仆人拿来几个小木箱,打开后,将一个个六边形的木片摆出来,有黑白两套,如同围棋棋子一般。 棋盘,就是这张有着蜂窝网格的舆图,上面绘有山川、丘陵、河流、平地、沼泽、城池,而这些棋子,就是军队。 不同符号的棋子,代表着不同的兵种,有刀盾兵、矛兵、弓兵、骑兵(槊)、骑兵(弓)、辎重兵、战具兵。 兵种之间有相克,有不同的作用,各兵种的攻击力、防御力、移动范围(舆图格子)不同,每枚棋子,代表五千兵力。 步兵(矛、刀盾、弓兵)以及战具兵必须有辎重兵跟着(后勤补给),不然超过三回合后,距离辎重兵两个格子以外的兵棋就自动完蛋。 所谓回合,是指回合制,对弈双方按回合依次下棋,掷骰子决定己方本回合内能“走”多少枚棋子。 正常的骰子有六面,代表一到六的六个数,兵棋的骰子也是六面,却是三、六、九、十二、十五、十八这六个数(用的是文字而不是点数)。 而棋子的移动格子数,根据兵种的“行动力”来走。 行动力,指的是兵种在这个回合能行动的数值,走一格或者打仗、设阵、准备攻城,都要消耗一个行动力。 辎重兵、战具兵的行动力是一个,步兵是两个,骑兵是四个,兵棋交战,掷骰子决定胜负。 当然,这里面要考虑兵种相克,为了方便下棋,兵种交战时,根据不同兵种的交战有不同的交战骰子,守城战,又有不同的玩法。 整套战棋推演起来,有一套很详细的规则,但不是很复杂,只要下过几轮,就能熟记于心。 准备了一段时间,宇文维城准备就绪,而他的对手就是仆人。 现在只是练习,当真正的比赛开始时,对手,是父亲。 父亲是一座高山,高得似乎望不见顶,对于宇文维城来说,若是下兵棋能赢父亲,那就意味着自己长大了。 看看时间,如今是半夜零点,宇文维城拿起骰子,开始新一轮对弈。 父亲布置的作业,当然有题目,题目的名字,是“关中保卫战”。 白方,是突厥,兵力十二万,骑兵为主,不受后勤限制(骑兵兵棋有劫掠属性,可以就地补给),从陇右(西面)或瓜沙(西北面)进攻关中,进攻通道有两条。 一条是陇关道,一条是泾原道,两条道路之间,还有小路连接。 黑方,是大周,兵力二十万,步兵为主,步兵兵棋后面必须跟着辎重兵,不然会崩溃。 开局,黑白双方棋子的位置已经规定好,宇文维城执黑先行。 他已经对弈了许多次,虽然对手只是仆人(得父亲指点),他却输得很惨。 因为突厥一方的兵棋,实在是太强了。 “漫山遍野’的骑兵(兵棋),移动力高,不受后勤限制,虽然攻城乏力,但很灵活,可以选择“围城打援”,让宇文维城应付起来焦头烂额。 四处分兵布防,却到处都防不住,最后的结果,就是长安沦陷。 他一开始接连输了许多次,委屈得偷偷抹眼泪,却不服输,屡败屡战,好不容易摸着了门道,偶尔能赢一两次。 现在,宇文维城深吸一口气,将骰子扔了出去。 骰子在地上滚动着,随后停下来,向上的那一面是“十八”,宇文维城见状大喜。 好兆头!我要先加强陇州的防守,增兵大宁关,顶住你的骑兵先锋! 。。。。。。 窗外,披着披风的尉迟炽繁,透过窗子看向灯火明亮的房里,见着大半夜的儿子不睡觉却和仆人下“兵棋”,她有些心痛,几次想推门进去,却都忍住了。 儿子有进取心,这是好事,她不能坏了儿子的兴致,说不定儿子正好有了灵感,若是现在进去,怕是会坏事。 但这大半夜的不睡觉,耽误休息,睡眠不足,白日精神不好,这也不是个事.... 尉迟炽繁有些纠结,不知不觉中打了个哈欠,她是被赶来通报的侍女叫醒的,听说世子不睡觉在下棋,尉迟炽繁赶紧过来看看。 她一方面希望儿子不要熬夜,免得熬坏了身子,一方面希望儿子能顺利完成宇文温布置的作业,不输给宇文维翰。 宇文温分别给宇文维翰、宇文维城布置了兵棋推演的作业,尉迟炽繁不想儿子落下风。 这种很奇怪的“兵棋推演”,闻所未闻,而题目,也大得惊人:一个是“关中保卫战”,一个是“辽东之役”。 尉迟炽繁知道宇文温对嫡庶长子都寄予厚望,所以定这么大的题目倒也情有可原,她当然不想儿子的表现比别人差,所以再心痛,也得体谅体谅。 看看怀表,时间是凌晨一点十分,尉迟炽繁吩咐侍女,若是到了两点世子还在下棋,必须要叫醒她,然后她去吹灯拔蜡。 今夜,本来是尉迟炽繁侍奉宇文温就寝,结果妹妹眼巴巴的磨,她拗不过,就把“枕位”让出去,独自睡下没多久,就得侍女来报,说世子挑灯下棋。 看来,今夜终归不能消停。 尉迟炽繁如是想,向自己的小院走去,刚走到一半,却见一名侍女慌慌张张跑来:“主母,主母!郎主那里,出...出事了!” “啊?出何事了?” 尉迟炽繁闻言大惊,见着侍女咿咿呀呀说不清,赶紧往宇文温的寝室跑去。 妹妹硬要扮作她,陪宇文温过夜,尉迟炽繁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妹妹也深得夫君宠爱。 结果现在侍女却说出事了,尉迟炽繁担心是夫君发觉被骗,气急败坏之下动手打人了?。 想到这里,她心急如焚,顾不得多想,进了院子就往宇文温寝室里撞。 撞了进去,却见昏暗的灯光下,尉迟明月仰面躺在榻边,一只手臂无力的垂下,似乎已经.... 那一瞬间,尉迟炽繁脑袋一片空白,发疯一般扑了上去,摇着妹妹。 却见妹妹憋着嘴,身体微微颤抖,似乎是在憋着笑。 咔哒一声,门被人关上,尉迟炽繁循声望去,却见关门的是宇文温。 见着宇文温板着脸走过来,尉迟炽繁看看忍不住笑的妹妹,瞬间明白了。 “你,你们骗人!” 尉迟炽繁嗔怒着,起身想往外跑,被宇文温一瞪:“骗?谁先骗谁的?嗯?” 理亏的尉迟炽繁,低着头要绕过宇文温往外跑,被宇文温一把抓住,随后拦腰抱起,向卧榻走去。 “想跑?今晚为夫给你布置的作业,必须完成!” 第一百九十一章 大扫除 阳光明媚的早晨,豳王府一隅,健身房内,一排健身器械边,扎着马尾、身着运动套装的女侍卫们,正在进行力量、体能训练,一个个挥汗如雨。 这些健身器材五花八门,可以锻炼人的臂力、腰腹、双腿,种类繁多,十分“专业”,本不该存在于这个时代,却已经成为现实。 让本来柔弱的年轻女子们,练出一组组肌肉来。 作为豳王府的“健妇”,女侍卫们不是银样枪头,她们和男侍卫一样,承担着保卫王府及家眷安全的重任。 平日里坚持进行力量、体能训练,还要学习防身术,以及徒手格斗、兵器使用。 刀法、箭术,都是要学的,骑术更不用说。 所以“健妇”们真的身强体健,衣着虽和侍女无异,但力量有天壤之别,关键时刻爆发出来的战斗力,比一般男子要强。 但她们的职责是保护而不是厮杀,所以力量训练强度不会过高,更多练的是如何保护家眷们安全。 作为“健妇”,女侍卫们平日里陪伴王妃、院主、女郎甚至管事左右,还要陪着她们接见客人,所以言谈举止要得体,常见的礼仪自然要懂,心思得灵活些,时刻关注受保护对象的情况。 防止自己保护的人物遇到意外,譬如坠物砸伤、惊马冲撞,乘车时若马车意外倾覆,她们第一时间就要护住对方。 所以,作为豳王府的“健妇”,女侍卫们的素质很高,仅次于各院管事,成为府里男侍卫及仆人们的追求对象。 王府规矩很严,无论是男女仆人、男女侍卫,很难有“私通”的机会。 王府规矩也很人性化,定期举办“联欢会”,组织男女仆、侍卫们共聚一堂进行“联欢”,算是一种“集体相亲”。 男女之间看对眼了,可以试着“处朋友”,在管事那里登记,有特许的时间段“约会”,如果合适的话,再到管事那里登记结婚。 届时,王府会给新人举办集体婚礼,让其他人也参加,大家一起热闹热闹,然后安排夫妻宿舍,让小夫妻过上幸福的小日子。 正是有了如此体贴的制度,让广大男仆、侍卫们有了追求伴侣的机会,而女侍卫们成了最热门的“联欢对象”。 然而僧多粥少,联欢会的竞争很激烈,于是有人开始想盘外招,如此一来,管事们的压力就很大了,成日里要严防死守,防止有人撩拨女侍卫们,进而造成安全隐患。 健身房外,管事柳叶巡察至此,见着一切如常,她没有逗留太久,很快就离开院子,向别处走去,几名侍女紧随其后。 柳管事在王府是出了名的严格之人,行事一丝不苟,侍女们只道嫁不出去的老女人总是脾气古怪,都不敢大意, 柳叶从小陪伴着女郎杨丽华长大,迄今孤身一人,虽然女郎有意为她牵线搭桥,但她都婉拒了。 她不打算嫁人,就想着一辈子陪在女郎身边。 岁月如梭,一眨眼十余年过去,当年,她陪伴女郎在皇宫里生活,如今,女郎又将要在皇宫里生活了。 柳叶想到这里,只觉造化弄人,当年的小小西阳郡公,已今非昔比,如今正在精心准备,迎接那一刻的到来。 那一刻,正在接近,待得走完流程,豳王的家眷,就会搬到皇宫里居住,而柳叶则会跟着杨丽华以及小郎君、小女郎们,一起搬到皇宫里。 想到这里,柳叶有些感慨:那个男人,居然能走到这一步。 看看四周,看看这偌大的王府,柳叶在想:不知如今的皇宫,大扫除做得怎么样了。 。。。。。。 长安城一隅,皇宫边上,军营内,一排排的健身房里,形形色色的健身器材边,士兵们正满头大汗的锻炼着,旁边时不时有人拿着纸皮大喇叭,高声呼喊着。 “都提起精神来!一个两个蔫不拉几的,是没吃饱饭,还是快不行了?!” “男子汉大丈夫!不可以说不行!!” 健身房内,来回巡视的李石磨拿着纸皮喇叭大声嚷嚷着,他如今是六率的健身“总教头”,每日负责监督这些士兵进行力量、体能训练,从不懈怠。 正在锻炼的士兵们,表情很精彩,有的面红耳赤,有的面露苦色,有的宛若溺水之人,脸色发白,许多人仿佛矿井里的苦工,吃不饱、睡不好,却要没日没夜的挖矿,累得不行。 “六率,那是天子禁军,天下第一等的强兵,结果呢?你们一个两个,瘦得跟猴似的,细胳膊细腿,风吹就倒!是本将眼睛有问题,还是你们身体有问题!” “看看,看看,你,大腿还没本将的胳膊粗,开得了强弓?舞得动步槊?” “一个个瘦竹竿身材,难怪单挑时被人如同打落水狗般打倒!” 一身肌肉的李石磨,如今身着“运动梯恤”,露出一双粗硕的手臂,确实很强壮,多年坚持训练的他,已经是虎背熊腰,即便没有穿上铠甲,靠着一身肌肉,都能产生威压感。 不止李石磨,担任健身教头的虎林军将士,一个个身材魁梧,他们在这些六率士兵面前,宛若人形猛兽。 虎林军,是豳王的私军,战功赫赫,名扬天下,而这些战绩,除了将士们浴血奋战而得来,也和平日里的刻苦训练有关。 虎林军将士的训练强度,不是其他军队可以比的。 当然,这建立在充足的伙食以及“科学”的训练基础上,许多军队想学都学不来。 各种健身器材,各种经过优化的锻炼方法,充足的食物供应,良好的待遇,让虎林军将士一个个身强体壮,穿上铠甲拿起武器,宛若一头头铠甲猛兽。 豳王执政,对六率的现状有些不满意,于是从虎林军中抽调一部分将士作为骨干,对六率进行“整改”,与此同时,还加强了饮食供应。 目的,就是要提升六率的战斗力,避免沦为花架子仪仗队。 宿卫之士有六率,即虎贲率、旅贲率、射声率、骁骑率、羽林率、游击率,作为天子的禁军,承担着皇宫宿卫重任,但更多的时候,是作为仪仗队。 虎贲率,器服所用皆玄;旅贲率,器服所用皆青;射声率,器服所用皆红;骁骑率,器服所用皆黄;羽林率,器服所用皆白;游击率,器服所用皆玄。 六率的队伍拉起来,场面十分壮观,配上天子出行时的大驾卤簿,五颜六色,煞是威风。 但久而久之,六率就有变成银样枪头的趋势。 执政的豳王,决定制止这个趋势,所以要对六率进行“整改”。 既然是军队,那就得有军队的样子,既然是天子禁军,要求自然比一般军队严格,首要一点,就是加强训练。 而要加强训练,对身体素质有要求,力量、体能必须达标。 达标的“标”,不是虚无缥缈的形容词,譬如什么“力大如牛”、“双臂舞动如风”,要有实实在在的标准,如此才能进行公正、公平的考核。 虎林军积累了十余载的力量、体能考核方法,如今就派上了大用场,而必不可少的健身器材,帮了大忙。 对于六率的整治,不可能一蹴而就,首先是三个月的“缓冲期”,让六率士兵进行适应性训练,三个月结束后,开始正式考核。 如今,距离考核的日子越来越近。 考核包括对力量、体能以及武艺进行能力考察,考核不及格的人,一个月后有补考的机会,若补考还是不及格,转到普通军队。 天子六率,应该是一支虎狼之师,而不是空有其表的仪仗队。 当天子御驾亲征时,护卫左右的六率,必须能够浴血奋战。 这是天子的要求,所以,一定要做到。 李石磨知道,当今天子年幼,当然不可能提出这样的要求,但对于他来说,豳王的要求,就是天子的要求。 从虎林军抽调的骨干,将会成为六率的骨干,待得六率整顿完毕,变成一支忠诚的强兵,时机也该差不多了。 李石磨和同袍们,无比期盼着那一天的到来,在那天到来之前,一定要做好大扫除。 第一百九十二章 利好 殿门打开,十余名官员陆续走出殿外,他们刚结束了讨论,要把讨论结果付诸实施,而殿内,此时不过是“中场休息时间”,丞相、豳王宇文温待会还要继续“接客”。 没错,就是接客,他在宫里处理政务,每天都很忙,官员们进进出出,可以说是川流不息。 宇文温虽然贵为丞相,但每天“接客”比乐坊的小娘子都忙,平均每日接见官员的人次,长安城里没有一个乐坊小娘子能比得上。 宇文温的时间表安排得满满当当,前一拨官员告退,休息十分钟,然后就是下一拨。 十分钟时间里,喝水、上厕所,时间相当紧凑,宇文温不是天生工作狂,奈何事情太多,即便已有各府官员具体处理事务,他也得时不时过问一下。 白日里“上班”殚精竭虑,晚上回到王府,还得加班来个“漏夜鏖战”,如此持续了一段时间,宇文温觉得有些吃不消了。 但男人不能说“不行”,而怠政、沉迷酒色的后果,就是李隆基的下场。 一想到马嵬坡,宇文温就精神抖擞,他可不想落得仓皇出逃、被禁军逼着将尉迟炽繁以及几位美人赐死的下场,于是腰也不酸了,腿也不软了,精神好得很。 所以,时间到,下一位。 入见的官员,是奉命入京述职的市舶副使王,实际上王履行着市舶使的职责,最近一段时间也是忙的不行。 王昨日才抵达长安,今日便要向宇文温汇报市舶司诸多事务,故而昨晚熬夜写纲要,此时一脸倦容。 他见着宇文温同样一脸倦容,开场白就是:“丞相日夜操劳,还请保重身体,适当休息。” “嗯,寡人知道,忙过这阵子,就好了。”宇文温说完喝了一口茶,示意王:“开始吧。” “是。” 王要汇报的事情有很多,头一件事,就是南洋贸易公司公开募股的情况汇报。 从市舶司分出去的南洋贸易公司,其公开募股的事情一度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经过一系列的操办,募股工作如今已经圆满结束,具体结果会写成奏章上报朝廷。 但王要先把情况向宇文温汇报:此次公开募股,合计募集钱财六百余万贯(包含实物折价)。 这是一个很惊人的金额,从侧面反映出南洋贸易公司是如何被大家看好,宇文温把这只下金蛋的金鸡放出去,果然吸引了众多豪商的一掷千金。 随之而来的还有等价的“押金”,同样是六百余万贯(包含实物折价),朝廷有了这笔资金,什么财政问题都不是问题了。 当然,押金一年后是要全额退还的,但不要紧,明年还有北洋贸易公司公开募股,到时候财政问题也不是问题。 对于募股的结果,宇文温很满意,但他知道,风险依旧存在,所以不忘敲打王:“这么多人入股,是好事,南洋公司多了六百万贯本金,做起买卖如虎添翼,问题是万一买卖搞砸了,你知道后果的。” 王点头称是:“丞相说得是,买卖绝对不能搞砸,航线的安全,各贸易据点的安全,绝不容许出问题。” “出问题不要紧,你们一个两个,把人头借寡人一用就行了。” 宇文温的话带着杀气,他不是开玩笑,王明白事情的严重性:那么多豪商,以及其后的靠山,如此踊跃入股南洋贸易公司,可不是为了捧个场。 大家愿意入股,又额外缴纳等价押金,就是为了往家里带回一只能下金蛋的鸡。 如果这只鸡不能下金蛋,花了大价钱买鸡的买家,情绪失控之下那可是会杀人的。 价值六百万贯的钱财,外带六百余万贯的押金,真的让人激动不已,可一旦出问题,其积累的怨气不止能让南洋贸易公司信誉扫地,届时恐怕连宇文温都扛不住。 其实不需要宇文温敲打,王和同僚们都知道事情背后的风险有多大,虽然南洋贸易公司有自己的一套人马维持运营,但市舶司对于海贸的发展,肩负着直接责任。 清剿海寇,规范船只管理,一旦哪个海外番邦不配合,或者把南洋贸易公司的船队当肥猪来宰,市舶司必须及时出来“主持公道”。 市舶司要尽一切可能,保证年底时,南洋贸易公司这只金鸡能给股东们生下大量的金蛋。 届时不止股东,还有债权人,同样要获得利润。 所谓债权人,就是最近涌现的几家柜坊,财力雄厚,吸纳了大量钱财,就等着放贷,而借贷者,是经南洋贸易公司,以及尚处于市舶司监管的北洋贸易公司。 这是海贸行业继南洋贸易公司募股之后,又一轮吸纳资金的行为,也让那些无法通过认购股券分红的人们,有了另一个获利的机会。 这几家柜坊,包括日兴昌柜坊在内,已经获得市署许可,在东西市开展账户往来业务,暂时还看不出效果的好坏,但由此带来的“利好消息”,起了大作用。 合并或者注资而成的几家柜坊,已经吸纳了大量资金,就等着向市舶司放贷,然后等着年底获利。 而王此次入京,也肩负着主持此次借贷的任务,总总迹象表明,此次能够借入的贷款,怎么也能有将近两百万贯(含实物折价)。 如此来,加上南洋贸易公司募股所得钱财,可以说做海贸的本金空前充足,承载了无数人发家致富的希望。 进而变相的制造了一个“利好”的氛围,那就是大家对未来前景看好:希望豳王能够稳稳执政下去,当然,是以丞相的身份执政,还是以另一个身份执政,都无所谓了。 这就是宇文温希望兜售的“众望所归”,所以,绝不能出意外。 王知道这一点,所以不敢怠慢,要是事情搞砸了,第一个发难的不是别人,而是宇文温。 王知道宇文温正在精心做准备,为跨出那一步打好铺垫,这种时候若是有人搞出大篓子,肯定要完蛋。 宇文温怕王想太多以至于畏手畏脚,出言宽慰:“你呢,也不要太紧张,海贸,本身风险就大,尤其夏秋季节,沿海多风暴,莫要为了赶进度轻易冒险。” “从番禹到中原的贸易路线,又不止海路这一条,走陆路北上,经大庾岭入洪州,这条路的运费、成本高些,但旱涝保收。” “只要有大量货物运入洪州,大家看在眼里,自然对南洋贸易公司以及市舶司有信心。” “实在不行,你们把账做得漂亮点,糊弄一下也就过去了。” 听得宇文温如此谈“生意经”,王有些哭笑不得,随后宇文温又道:“你可知‘屡败屡战’和‘屡战屡败’的区别?’ “呃....”王沉吟片刻,随后想到了答案:“丞相,莫非一个是态度问题,一个是能力问题?” “对,所以,真要倒霉亏了本,也得斟酌用词,把业绩报告弄得漂亮些,让大家觉得盈利前景依旧利好,如此才不会群情激奋。” “良心这种东西,有时候适当收起来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 宇文温说完,喝了杯茶,再问:“东海那边,高句丽国内的详细情况如何?你们摸清楚了么?” 第一百九十三章 利好(续) 会谈在继续,王借助一份份资料,向宇文温介绍高句丽国内的官制,高句丽据说自中原汉时起就立国,迄今五六百年,其官制已经成型。 总体来说,高句丽的官制分成两种官系:兄系官职,使者系官职。 大概一百五六十年前,元魏时,魏使李敖出使高句丽,回来后作了报告,对高句丽国内情况作了介绍,其内容流传下来。 据其所述,高句丽国内官名有谒奢、太奢、大兄、小兄等官职。 按照后来齐国以及周国对高句丽的了解,高句丽如今的官职是大对卢,接下来有太大兄、大兄、小兄、意俟奢、乌拙、太大使者、大使者、小使者、褥奢、翳属、仙人、襦萨共十三等。 然而,按照南朝的档案记载,高句丽国内官制,大概是相加、对卢、沛者、古邹加、主簿、优台、使者、皂衣、先人。 高句丽素来与南朝往来不断,自晋以来,宋、齐、梁、陈,高句丽都经常派出使者乘船赴海南下,抵达建康朝见南朝皇帝。 所以南朝历代朝廷对于高句丽的了解应该不浅,所以其记载具有很高的可信度。 南朝、北朝对高句丽国内官制的描述,相同之处有对卢、使者和先人(仙人),其他就有明显分别,到底谁对谁错,说不清楚。 不过宇文温认为这可能是同一发音不同翻译的结果,毕竟高句丽有自己的语言和文字,中原各国对其国内官职的读音进行翻译,因为官话语调不同,音译过来多少会有出入。 类似于后世对于足球明星“beckham”名字的翻译,内地翻译成“贝克汉姆”,香港翻译成“碧咸”,如果没有看到英文名字,会让不明真相的人以为这是两个人。 一想到老帅哥,一想到足球,宇文温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世界杯不知到多少届了? 也不知天台上挤不挤.... 干咳一声后,宇文温收起思绪,继续听王介绍高句丽情况。 市舶司以耽罗岛为据点,展开对东海各国的海上贸易,数年下来,业绩不错,贸易额逐年上涨,吸引了青徐沿海各地越来越多的船主参与海贸。 而市舶司借着做海贸的便利条件,对东海各国国内情况进行刺探,这也是市舶司的一项重要使命。 东海以东的倭国,对周国比较友好,其国内情况,市舶司可以通过正式的官方往来进行了解。 百济因为和周国发生过冲突,其藩属耽罗又被周国抢走,虽然迫于军事压力开放了港口,也和周国往来做买卖,但提防心很重,其国内情况对于市舶司来说,有些模模糊糊。 各种消息都有,问题是这些消息之间经常相互矛盾,所以百济国内的具体情况还有待进一步调查。 百济是这样,新罗也差不多,虽然百济和新罗如今相互敌视,时不时交战,新罗也想借助周国的力量对付百济,但对方却很精明,对市舶司的商人防范很严。 所以,新罗国内的情况,实际上市舶司也只是知道个大概。 百济和新罗对市舶司虚与委蛇,实力更强、幅员更辽阔的高句丽,自然不会对周国的市舶司有好脸色。 高句丽需要通过和市舶司做买卖,购买大量中原特产,也愿意向市舶司销售其国内产出,但戒备心很重,一直都在提防。 高句丽会派出船只,满载其国内特产到琅琊港和市舶司进行贸易,虽然双方贸易额逐年增长,但迄今为止,市舶司的商人、官员,没有一个能光明正大地踏上高句丽的国土。 而抵达琅琊港的高句丽人,戒备心很重,面对提问经常左顾右盼而言其他,经常装疯卖傻。 既然明着来不行,那就来暗的,市舶司派出密探,或者收买各国国内人物,以各种办法去刺探东海各国国内情况,效果是有的,但需要时间。 王如今向宇文温汇报的情况,就是市舶司这几年情报搜集的结果,但市舶司如今只是大概了解了各国的概况,绘制出简略的舆图。 想要确定各国的主要城池、山川及河流的走势、军事据点等情报,还需要很长的时间。 对此,宇文温很理解,根本不急。 他看着简略的舆图说道:“兵法有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不弄清楚半岛上三国的虚实就贸然用兵,一不留神,就容易伤亡惨重。” 他又分别指了指百济和新罗,问:“你觉得,皇朝对高句丽用兵,这两个国家的态度会如何?” 王马上回答:“下官以为,前期会坐山观虎斗,后期会趁火打劫。” “譬如?” 王见宇文温考核自己,认真答道:“百济、新罗,数百年来受高句丽侵犯,接连丢失土地、城池,所以乐见高句丽为皇朝攻灭。” “但此二国之间有龃龉,相互牵制,故而不敢轻举妄动对北用兵,必然坐山观虎斗,看着皇朝攻打高句丽。” “若高句丽败,他们就趁火打劫,若高句丽灭,他们更是要趁火打劫。” 宇文温听到这里,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高句丽若覆灭,这两国如何趁火打劫?” “挑唆高句丽遗民叛乱,让驻防各地的官军顾此失彼,经年累月下去,皇朝会因为承受不住巨大开支而撤军,他们就能黄雀在后了。” 王半是回答,半是劝谏宇文温,劝谏对方不要急着对高句丽用兵。 “丞相,东海各国,各自有小心思,如百济、新罗,就等着皇朝贸然用兵,为他们火中取粟。” “下官以为,对高句丽用兵不难,只要步步为营不求速胜,攻入敌境、甚至攻破其国都亦不难,难在把高句丽打垮后,如何收拾这个烂摊子。” “若官军将士浴血奋战,消耗无数钱粮,好不容易将高句丽打垮,结果到头来便宜了百济、新罗,朝廷那是何苦来哉?” 王正要继续说下去,被宇文温打断:“你说的没错,所以,寡人不急。” 宇文温当然知道要解决高句丽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他只是想看看王的见解如何,见着王对东海诸国局势有清醒的认识,心里松了口气。 “中原纷乱近三百年,如今好不容易江山一统,正是休养生息之时,寡人,不需要平定辽东这一利好消息,来证明什么!” “你继续经略东海,认真做准备。” “杀人的刀,一定要仔细磨,磨得削铁如泥,待得时机一到,利刃出鞘,就要一击致命,至于时机....” 宇文温顿了顿,作出决定:“你说了算!” 王闻言大喜,起身行礼:“下官领命!” 第一百九十四章 灵光一闪 傍晚,豳王府,用完晚膳的宇文维翰,在自己的小书房里和仆人下棋,这棋不一般,名为“兵棋”,规则复杂,却很有挑战性。 父亲给自己布置了一道作业,作业的题目名为“辽东之役”,虽然不要求能“解题”,但宇文维翰对此很重视。 父亲让他作为皇朝大元帅(执黑),统帅二十万大军,攻灭占据辽东的高句丽,恢复汉四郡故土,这个作业很难,但宇文维翰神往不已。 他要赢,以此向父亲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了。 宇文维翰绞尽脑汁折腾了数月,下兵棋的胜率始终很低,他下不过陪练,更不要说挑战父亲。 对此,宇文维翰急得团团转,各种办法都想过,然而就是下不赢陪练。 这盘棋的开局,父亲已经设定好了,他手上有军队二十万,有步军、马军还有水师,可以选择走陆路攻打辽东,也可以选择走海路,将兵马直接运到高句丽腹地,直击国都平壤。 也可以水陆并进,东西方向同时进攻,让高句丽军队顾此失彼。 如此设定,看起来很容易,宇文维翰信心满满,结果真开始下的时候,才发现这就是个火坑。 走陆路,得从幽州出发,出卢龙塞,走卢龙道入营州,然后转向东面,过辽水入辽东。 看上去很简单,但实际上一点都不简单:卢龙道狭小,数以十万计的军队走上去,十分拥堵,而辽水中下游地区积水泛滥,实际上不是平地,而是名为“辽泽”的大沼泽。 所以大军要穿越险象环生的辽西大泽才能抵达辽东、 何谓险象环生?因为辽泽据说一望无际,不但泥泞难行,还有蚊虫多如牛毛,每到夏秋季节,飞起来可以遮天蔽日,如果有人和牲口误入其内,会被蚊虫瞬间吸干。 即便没被吸干,也会因为被蚊虫叮咬而染上恶疾。 大军要穿越这样的地区,非战斗伤亡人员剧增,而随行的辎重车不能直接行走在沼泽里,只能不断地搭桥、铺路。 而营州户数稀少,本地产出的粮食,根本就供应不了大军所需,所以粮草都得从后方输送。 后方在哪里?河北。 一番折腾下来,春天从幽州出发的大军,走陆路抵达辽东时已是夏末,面对依山而建的一座座高句丽山城,牙齿都要啃崩了都啃不下来,而冬天就要来了。 眼见着粮草接济不上,只能撤军,结果被高句丽骑兵尾随追击,那叫一个惨。 走陆路不好打,宇文维翰转换思路,观察了“地形”之后,打算走辽西沿海地区的“傍海道”,沿着海岸线进军,从辽泽的南面边缘擦过。 但这不行,辽西沿海地区为积水地带,沙碛多,夏秋雨季时又发大水,水深不能行船,水浅不能过车马,大军无法通行,只能老老实实走卢龙道去营州,穿越辽泽去辽东作战。 陆路不好走,那就走海路,兵马在莱州登船,直接渡海到对面,登陆高句丽西部沿海地区,距离平壤不过数百里距离。 只要攻破平壤,高句丽就完了。 宇文维翰如是想,结果输得同样惨。 渡海,截弯取直,想法不错,但问题是海上有神出鬼没的风暴,一不留神就会全军覆没。 或者前锋顺利登陆,与敌军对峙间,后续兵马及粮草正渡海时,被忽如其来(投骰子投出来)的风暴摧毁。 后无援兵,又无粮草接济,兵临平壤城的前锋,全军覆没。 如此残酷的设定,让宇文维翰经常“乐极生悲”,经常局势一片大好之际,输得欲哭无泪。 如此痛彻心扉的失败,让他事后常偷偷抹眼泪,好不容易赢了几次,都是靠着运气好,走海路时没遇见风暴。 “屡败屡战”的宇文维翰,绞尽脑汁想办法,好不容易想出了个办法,那就是根据一条规则的破绽采取措施,提前对风暴进行预警。 某条规则说明:风暴,都是从东南沿海方向来的。 这条突兀的规则,宇文维翰仔细一想,随即灵光一闪。 东南?莫非这风暴是从东南沿海方向一路过来的?那要东南到什么地步? 棋盘的东南角,是市舶司的贸易据点夷洲北端的鸡笼。 有一种棋子,叫做气象观测站,自带飞鸽传书,一开始宇文维翰想不明白这种棋子有何用,但想到了风暴似乎可以预警,就明白了。 从夷洲北端的鸡笼据点开始,设气象观测站,然后沿途布点,建立起风暴预警体系。 宇文维翰做出了这个选择,于是游戏规则有了改变:风暴出现时,总会在夷洲东南方向‘现身’,而不会突然出现在莱州海域。 虽然这样的风暴移动速度很快,但对于进攻方来说,有了回避的时间,已登陆的兵马、正在渡海的船队,见状不妙可以及时撤退回海港避风。 葬身鱼腹的问题解决了,但走海路面临风暴干扰的问题依旧存在,宇文维翰的“胜率”虽然有所提升,但距离五五开还很远。 此时,宇文维翰开始新一轮“辽东之役”,郑重的投出骰子,集结兵马,开始渡海横击。 一名仆人端茶入内,见着宇文维翰聚精会神的样子,默不作声离去,在回廊里转来转去,转到前院书房,向宇文温复命。 “郎主,大郎君正在下兵棋。” “嗯,知道了,退下。” 仆人告退,宇文温想象了一下儿子那欲哭无泪的表情,不由得莞尔。 高句丽,是一定要解决的,但宇文温知道自己不能急,如果要像杨广那样想速胜,就只能落得速败的下场,所以要提前做好准备,厉兵秣马,等待时机。 而他,已经不需要靠新的战功来证明自己,刷战功的机会,自然是儿子们的。 但让毫无经验的儿子们挂帅出征,不是爱,是害,所以宇文温要慢慢引导,让儿子们成长起来,待得肩膀硬了,才能挑起重担。 想着想着,宇文温将注意力转到正在看的书上。 张丽华和陈,年初时分别为他生下一女一子,凑成了一个“好”字,如今两人身体已恢复如初,小家伙们虽然没有满周岁,但也能承受长途跋涉的车马劳顿。 所以张丽华和陈带着儿女从黄州西阳出发,往长安而来。 而他,要提前酝酿一下,以便将来为儿子取名字。 取名字自然有讲究,也不一定急在这几日,所以宇文温除了为给儿子取名字做准备,也在为自己登基后取何年号而头痛。 只能有空就翻看典籍,以期灵光一闪,从中找到合适的字。 现在,他看的书,是《尚书尧典》。 目光,落在一段话上。 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 第一百九十五章 气氛突然.... “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宇文温沉吟着,看着怀中已经睡着的女儿,又看向窗外。 夜色下,室外大雪纷飞,如今已是年底,隆冬时节,天寒地冻,而室内温暖如春。 这多亏有了“暖气”,所以才有室内室外如此强烈的反差效果,宇文温怕女儿睡不熟,来回走动着,时不时轻轻摇动。 只是嘴里念叨的不是童谣,而他的样子看上去有些纠结。 候在一旁的张丽华,见着宇文温如此模样,觉得有些奇怪。 今日,天子已经是第二次禅让了(太后做主),宇文温自然是第二次辞让,然后接下来再来一次禅让和辞让,凑够三禅三让,就能.... 新君继位,必然改元,那么多饱学之士可以出主意,给出几个年号备选,何苦自己在这里唉声叹气呢? 张丽华如是想,将女儿轻轻从宇文温怀中接过来,转给奶娘抱走,她随后接过侍女端来的鸡汤,放到书案上,见着宇文温依旧在纠结,轻声呼喊:“大王?” “嗯?”宇文温看看她,好一会才回过神:“哦,鸡汤啊,你先喝吧。” “妾已经喝过了。” “再喝,补补身子。” 宇文温坐回位置,看着张丽华喝鸡汤,随后拿起书,继续琢磨。 张丽华喝完鸡汤,轻轻放好,然后靠着宇文温,轻声问道:“大王是在想如何取年号么?” “是啊,想来想去,想不出好词。” 张丽华看着那本书,看到了用笔划了下划线的一句话: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大王,妾能建言么?” “嗯,你说说看。” “不如,取百姓昭明的‘昭’,再取协和万邦的‘和’,这样如何?” 刚说完,张丽华感受到宇文温身子忽然一紧,她心中大惊,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正惶惶然之际,却见宇文温摸了摸颌下小胡须: “你这么一说,怎么气氛突然昭和起来了?” “呃....” 张丽华听得这莫名其妙的话,不知该怎么接下去,不过见着宇文温语气轻松,心知自己想多了,但她感觉得到对方刚才有些不对,似乎对“昭和”二字反应很大。 “唉,好端端的一段话,取了这两个字,听着听着就觉得气氛不对....” 宇文温叹了口气,继续琢磨着这本《尚书尧典》,张丽华见了,试探着问:“大王,那协和二字如何?” 话音刚落,宇文温脑海里忽然响起十分魔性的声音:协和男科医院,为您解决难言之隐... 我的年号怎么能是这样的! 宇文温心中呐喊着,他筹划了大半年,终于万事俱备,文武官员的劝进表如雪般飞来,朝野上下就差齐呼“豳王不受禅、奈苍生何”。 三禅三让就等着最后一禅一让,其他一切差不多准备就绪,如今还差定年号,但宇文温对之前拟定的备选年号都不满意。 他想自己选,喜闻乐见的“共和”自然是不会用的,然后选了半年,宇文温最中意的一段话,还是“百姓昭明、协和万邦”,但想要以此取年号,却发现不合适。 昭和,这个年号对于后世的国人来说,代表着血和泪,当然不能用。 再说也太不吉利了,昭和,招核.... 至于协和,实际上没问题,但对于宇文温来说太尴尬了。 要不把协和“谐和”一下,变成“和谐”? 说着说着,气氛突然和谐起来? 想到这里,宇文温笑了笑,年号对于他来说很重要,这年头的皇帝,隔几年就要改年号,但他觉得自己的年号只要一定下来,就不该改变。 如果定年号为“和谐”,那日后史书不就会称呼他为“和谐帝”? 宇文温沉吟着,张丽华见夫君在纠结,鼓起勇气继续为对方献计献策, 宇文温这几个月来和《尚书尧典》卯上了,她觉得宇文温应该是真喜欢书上的内容,想要从中为年号取字,那么,她就小小的邀宠一下。 《尚书尧典》:日若稽古,帝尧日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 张丽华才思敏捷,琢磨着这段内容,建议:“大王,钦明文思安安,钦明如何?” 钦明,敬肃明察,是对帝王的称赞词,张丽华觉得宇文温肯定觉得满意。 “钦明,清...明。” 宇文温加重了“清”的读音,张丽华闻言有些尴尬:“是妾唐突了。” 想了想,她又建议:“百姓昭明,不如...呃,妾还是唐突了。” “哎,所以为夫就是在纠结....” 宇文温叹了口气,示意张丽华坐好,给他当膝枕,然后舒舒服服枕着。 定年号,有讲究,最好不要“重复”,就是不要用前代帝王用过的年号,当然,实际上年号重复的情况还是有的,但宇文温不希望自己的年号和别人重复。 昭明二字,有光明的意思,宇文温觉得这两个字作为年号很合适。 但问题在于,这两个字有人用过了。 南梁的第一任太子萧统,先其父萧衍而去,得谥号“昭明”,即“昭明太子”,萧统生前曾主持编撰一部诗文总集《文选》,此集故而又称《昭明文选》。 后来侯景乱梁,立宗室、萧统之孙萧栋为傀儡皇帝,追尊萧统为“昭明皇帝”。 再后来,魏国(西魏)扶持南梁宗室、萧统之子萧为西梁皇帝,萧亦追尊父亲萧统为“昭明皇帝”。 所以,“昭明”虽然没有作为正式的年号使用,但已作为谥号以及追尊的帝号使用过,如果宇文温用了,算是用二手货。 这倒是其次,关键是昭明太子(昭明皇帝)萧统,为萧九娘的曾祖父,萧九娘为宇文温生的儿子宇文维宁,是昭明太子的玄外孙。 萧九娘的祖父萧,被魏国扶持为梁国(西梁)皇帝,帝位历三代,终结于萧九娘的兄长萧琮。 宇文温若是定年号“昭明”,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在表态:要立萧九娘生的儿子宇文维宁为太子,以便实现南北融合。 梁国已经没了,但以文学闻名的兰陵萧氏,依旧对江南士人颇有号召力,宇文温若立有萧梁血统的宇文维宁为太子,似乎是很不错的选择。 然而他并没有这样的想法,而这样的想法在外必然引起政局暗流,在内弄得家宅不宁。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风波,宇文温不好选“昭明”,但他真是中意这两个字。 最近,佐官们又提出过很多备选方案,但他都觉得不合适。 实际上,他可以“借鉴”,借鉴原本时代里在这时间段之后出现的中原王朝年号,但宇文温觉得这样太偷懒,某人会认为他很无聊。 譬如定年号为“洪武”。 想想届时杨济的表情,宇文温觉得还是不要开这种玩笑。 又想了想,宇文温忽然有了主意。 渐渐地念头通达,他不再纠结,随后注意到视野里的张丽华。 张丽华低头看着宇文温,见着对方看着自己,心中有些期盼,房内气氛突然变得暧昧起来。 “为夫忽然想起一件事。” 宇文温说完,抬手轻轻捏了捏张丽华的下巴:“这几年过去,儿子呢?怎么没见给为夫添个儿子?” 第一百九十六章 前夜 傍晚,豳王府内灯火通明,各处院子里,仆人们进进出出,忙得团团转,人人脸上洋溢着笑容,憧憬着即将开始的新生活。 先前,天子下诏(太后做主),以豳州为豳国,诏许豳王于豳国建台置宫,置佐官,又进王妃尉迟氏为豳王后,世子宇文维城为豳国太子。 接着,以豳王为相国,总百揆,去都督中外诸军事、丞相之号,赐九锡。 豳王未受九锡之礼。 然后,天子(太后做主)逊居别宫,遣使至豳王府,宣诏行禅让之礼。 豳王辞让。 接着,天子再遣使至豳王府,再宣诏行禅让之礼。 豳王再让。 前日,三禅,三让。 所谓事不过三,天子还会遣使至王府,而这一次...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将近一年的铺垫,如今已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大家都在等着这一日的到来。 届时,皇宫就要易主了。 想到这里,仆人们都面带喜色,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大王成了天子,那么大家虽然还是仆人,但地位不可同日而语。 传说中的皇宫,气势恢宏,能住在里面,那可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 豳王、豳王后、豳王太子,还有一众家眷,不日就要搬入皇宫居住,按说要提前做好安排,将寝殿逐一打点妥当,将日常用具放好,更别说要提前把“暖气”接好,免得家眷们住不习惯。 但这样做太露骨,毕竟天子一日未禅让,豳王就还是臣子,作为臣子,堂而皇之举家搬入皇宫,不好。 所以,王府的仆人们要提前把用具准备好,待得那日到来,立刻入宫打前站,为王府家眷们入住各寝殿做好准备,争取尽快把寝殿布置好。 凡事谋定而后动,才能事半功倍,为了确保那日到来时,一切进行得井井有条,王府管家李三九,如今正召集管事们,对于“搬家”的计划进行再一次确认。 皇宫的微缩建筑模型上,每个寝殿都插着小旗,李三九拿着“方案”,和诸位管事一条条落实每个步骤。 皇宫很大,对于王府仆人们来说很陌生,还有人数众多的宫女、宦官,以及侍卫、禁军,为了防止发生意外情况,一切都要按照方案来行事。 王府的仆人、侍卫,进了皇宫后,无论男女,都必须结伴而行,免得出意外。 所谓意外,包括迷路,或者因为不认得路、不认得宫殿,导致耽误事情,当然,还包括被人骗到僻静角落杀害,然后对方“取而代之”,接近大王或家眷。 这是最危险的情况,不得不防,为此,有一套详细的应对方案。 但再详细的方案,也得靠人来执行,若严格执行,当然不会出大问题,就怕有人麻痹大意,让各种措施形同虚设。 李三九不敢掉以轻心,外面的事,大王自有安排,王府内的事,他必须提起十二分精神。 看着在场的管事们,李三九敲着书案:“诸位,此事绝不许出纰漏!” “迷路也好,找不对宫殿也罢,所谓的不熟悉,不是出错的理由!” 。。。。。。 “姊姊!年号是什么?说说嘛!” “明月,你一个做母亲的人了,为何如孩童一般?” “姊姊~~~” “无可奉告!” “姊姊~~~” “哎呀你好烦呐!” “姊姊~~~” “唉.....你莫要摇了,姊姊的手臂都快要被你摇散架了....” 寝室里,尉迟明月正缠着姊姊,要打听“内幕消息”,而尉迟炽繁一边应付妹妹,一边看着侍女展示出来的皇后服饰。 皇后,母仪天下,服饰当然有讲究,不是寻常外命妇服饰能比的。 当然,对于尉迟明月来说,这没什么稀奇,因为当年她就穿过,但那又如何? 大婚当日就被新郎(天子)抛弃,虽然成了皇后,却是在守活寡,后来成了太后,也就那回事,没有丝毫幸福可言。 对于尉迟明月来说,除了陪伴父母左右,没有什么比常伴姊姊、姊夫(夫君)身边更幸福的事情,如今她缠着姊姊,只是想多和姊姊说话。 尉迟炽繁知道这点,所以不好真的发作,点了点妹妹的额头:“去,帮姊姊参详参详,看看这服饰还有哪里不对。” “这没什么好看的嘛!”尉迟明月嘟着嘴说道。 尉迟炽繁见状加重语气:“明月~” “哦。” 看着面前这华美的衣裙,看着妹妹围着衣裙转来转去,这摸摸那摸摸,尉迟炽繁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她想起了当年,自己即将出嫁的前夜。 那晚,嫁衣分外华美,她哭着和母亲说话,握着母亲的手不肯放,而年幼的妹妹,围着嫁衣不停地转,这摸摸那摸摸,不依不饶的闹着,闹着要穿嫁衣。 那晚,她憧憬着美好的新生活,却对即将和父母、妹妹分离感到伤心欲绝。 过了那一晚,她就要为人妇,有自己的家,将来还会有儿女,不能再常伴父母身边。 而另一个人,就要走入她的生活,然后两人白头偕老。 那个人,是皇朝宗室,地位高贵,定亲之前却从未谋面。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待嫁的尉迟炽繁,不知道新郎真正的人品如何。 也不知道对方日后会对自己如何。 后来,她知道了,知道夫君对她好,对儿女好,对父母好,对妹妹也好。 这样就够了。 想到这里,尉迟炽繁眼角一热,忍不住啜泣起来,正检查衣裙的尉迟明月见状慌了:“姊姊!姊姊怎么了?” “没事,没事...” “姊姊是想父亲、母亲了么?”尉迟明月问完,眼眶瞬间也红了。 尉迟炽繁听得妹妹这么一说,想到了不知藏在何处的父母和弟弟,心中一酸,姊妹俩抱在一起,低声哭起来。 。。。。。。 “太后,这是西阳邸的模型,奴婢奉命为太后讲解。” “太后请放心,西阳邸已经准备就绪,所有用具一应俱全,暖气也无问题,届时太后和陛下,不会受严寒之苦。” 烛光下,太后正看着一座模型,这模型所代表的府邸,就是她和儿子未来居住的地方,地点位于黄州西阳,距离她的家乡安陆,不是很远。 一年的煎熬,就要有个结果,届时她就要带着儿子离开长安,前往黄州西阳。 这是豳王的安排,她不敢有任何质疑,也不敢有任何怨言,唯一希望的事情,就是豳王信守承诺,让她母子俩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天子年幼,坐不了那个位置,让出来,对大家都好。 这是许多官员的劝谏,她知道这道理没错,但禅位的天子,有多少能有好下场? 她不敢奢望什么,就想和儿子平平安安的活下去,不要锦衣玉食,不要风光排场,就想活下去。 向来信用很好的豳王,向她承诺,天子禅让之后,将会在黄州西阳定居,在那里生活,在那里长大。 黄州州学名声在外,届时,有州学的饱学之士来开蒙、教书,待得年纪合适,还可以入州学读书,不会如同一只猪那样,被人关在笼子里,一辈子不得出去。 想到这里,听着宫女一条条介绍西阳邸的情况,太后心中燃起一丝希望:如果豳王有意骗她,不至于做出如此详细布置。 看看一旁已经熟睡的儿子,她在心中向佛祖祈祷,祈祷佛祖保佑她们母子,能平平安安过完余生。 她只求豳王看在列祖列宗的份上,不要如此绝情。 天子,不仅是先帝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也是文帝唯一的曾孙,唯一的血脉啊! 第一百九十七章 时乘六龙以御天 旭日东升,光芒万丈,气势宏伟的长安城,为阳光所笼罩,一片明亮的朱雀御道上,闪烁着许多光芒,那是锋利而尖锐的矛头,在阳光照耀下反射着点点寒光。 人马具甲的骑兵,缓缓行走在御道上,身后是一辆马车,朴实而无华,披坚执锐的甲士,手持如林长矛,跟随者马车,向着前方皇宫而去。 车轮压在御道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车厢里,身着便服的宇文温端坐不动,听着这声音,看着透过窗帘照在地板的阳光。 感受着自己的心跳。 三禅三让的流程已经走完,当天子第四次遣使禅让,他欣然接受,离开王府,前往皇宫受禅,而明天就是元日,新的一年,新的年号。 若以公元纪年,新的一年应该是公元五九六年,新的年号,为“明德”。 明德,光明之德,典出《大学》首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又有彰明德行之意,典出《荀子成相》:“明德慎罚,国家既治四海平。” 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尚书尧典》有云: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 宇文温想清楚了,自刘宋以来禅位天子不得好死的规矩,没必要照搬,他还年轻,儿子也多,没什么好怕的。 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 他觉得自己若是连宗亲都容不下,谈何平章百姓?又如何使得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当年的武川镇宇文家四兄弟,除了三郎宇文洛生一系断绝,其他三系,既然有可能,那就该延续下去。 手中有别人没有的大炮,还怕得要把幼儿杀掉,我有那么弱么? 想到这里,宇文温的目光坚定起来,倾听着车轮的声音,估算着距离。 从豳王府到皇宫,距离不算远,走完这条路,花费的时间不会太长。 但走完整条路,他花了将近十六年。 往事历历在目,一切,是那么的真实,却又是那么的虚无缥缈,让宇文温一时间有些恍惚。 那年,他不过是一个清贵的宗室,有郡公爵位,锦衣玉食,却无实权,宛若任人宰割的肥猪。 娶得如花美眷,却无力保住幸福,面对时代的狂潮,退无可退,只能逆水行舟,搏击狂风巨浪之中。 十六年弹指一挥间,他已经不是当年的他,而时代,也不再是原来的时代。 本该一统天下的王朝,夭折了;本该猝死的王朝,活了下来。 那么,这个死灰复燃的王朝,还能活多久? 宇文温陷入了沉思。 曾经的历史里,周隋鼎革,是以尉迟迥等人为牺牲品而结束,实际上不过数月的战争,意味着政权结构没有大变。 换句话说,是一个由关陇集团为主要成员的股份有限公司,以董事会投票表决的方式,将宇文董事长,换成了杨董事长, 公司原本的牌子“周”取下,换上新牌子“隋”,实际上公司的管理层还是那些人,问题还是那些问题。 于是,老杨、小杨先后两任董事长,苦苦支撑了三十多年,但还是没能撑住,于是董事会又从董事之中推选出了一位李董事长,取而代之。 “隋”的牌子取下,“唐”的牌子挂上,公司,还是那个公司。 说来说去,脱不掉当年西魏八柱国的体系。 八柱国之宇文泰家族,八柱国之独孤信、杨忠家族,八柱国之李虎家族,其背后,是豪强、武人、世家、高门糅合而成的关陇集团。 现在,大家齐呼“豳王天命所归”,谁知道下一次喊的口号会是什么。 宇文温想到这里,眼睛眯起来。 皇宫,就在眼前,他兴匆匆的乘车入宫,准备受禅,那么入宫之后,宫门会不会忽然关闭,然后伏兵四出? 不,不可能。 禁军,已经在他的牢牢掌握之下,所以,不可能出事。 若真有什么人奉了所谓衣带诏跳出来,宇文温会一枪射爆对方的狗头。 所以,不会有什么意外,他要考虑的问题,只有两个. 我能做个称职的皇帝,坐稳这个位置么? 将来,我儿子能坐稳这个位置么? 这两个问题要解决其实不难,首先,让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太平,若发生了天灾,朝廷能赈灾,若发生**,朝廷能平定,那他就能坐稳御座。 对于权贵们,拉一派打一派,使其相互掣肘,他百年后,儿子就能坐稳江山。 然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隋国不存在了,但问题依旧存在,若处理不好,杨坚父子的覆辙,同样会出现在这个时代。 但再难,也得去做,宇文温常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为此,他已经准备好了工具。 十六年时间,他练就了一支战功赫赫的强军,这支强军的建军模式可以复制,可以以其为骨干进行扩军,而且,虎林军即将开始装备火炮。 只要自己不犯糊涂,没有人可以在军事上击败他。 十六年间,他经营起一个庞大的贸易网络,一条条商路通往四面八方,跨过高山,越过河流,穿越大海,连向远方,无数商队、船队行走其间,为他带来了大量利润。 钱袋子鼓囊囊,不算缺钱。 加上已经梳理一遍的河南、两淮、江南,基本盘有了,粮袋子也不瘪了。 十六年间,他经营起大冶制铁所,年产铁逾五百万斤,而产量还在逐年上升,在可见的将来,年产铁近千万斤不是做梦。 有兵,有铁,有钱,有粮,自己还年轻,宇文温不需要怕什么。 十六年时间,他将黄州及周边地区经营为一个规模空前的产业基地,并以此为纽带,将山南荆襄等地甚至淮西的大小势力凝聚在身边,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势力集团。 这个集团比不上关陇集团,但初生牛犊不怕虎,集团已经有了雏形,假以时日,必然成长起来,成为他的依仗。 改变“董事会”的构成,某些董事联合起来就能轻易换董事长的事情,绝不会再出现。 十六年时间,他有了一个不是银行的银行,这个已经建立起信誉的怪物,不停吸收大量资金作为自己的力量源泉,如今正在成长。 已经消化了山南,正在消化河南、两淮、江南,假以时日,必然成为无可匹敌的怪兽。 在他的指挥下,吞噬一个又一个目标。 十六年时间,宇文温培育了一个产业集团,这个集团以办实业的作坊主为成员,以织造司为第一阶段形态出现在世人面前。 而这个集团,和以土地为基础的地主老财不同,厌倦了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正蠢蠢欲动,想要改变游戏规则。 想要更多的原料,想要更广阔的市场,想要更便利的交通。 想要减少身上的枷锁,想要更多的权力。 也许有生之年,他都看不到这个集团的质变,但量变已经开始了。 《周易乾彖》有云: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 所以,有这六件工具在手,宇文温信心十足。 。。。。。。 马车缓缓停下,宇文温下了马车,发现自己已在皇宫内、乾阳殿前。 总领禁卫的小司马史万岁,统领禁军的武伯来护儿,统领侍卫的宫伯宇文十五,面带激动之色,躬身向他行礼。 其他禁卫将领,同样激动万分的向他行礼, 看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孔,看着一张张笑脸,宇文温点点头,按剑前行,拾阶而上,两侧站立的禁军士兵,向他低头行礼。 距离越来越近,沐浴着阳光的宇文温,呼吸有些急促, 来到殿门,随着一声“豳王驾到!!”他昂首而入。 殿内,六官公卿已等候多时,见他入内,纷纷行礼。 年轻的太后、年幼的天子站在一旁,母子俩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上首阶前,两名官员捧着金册、皇帝印绶,等着宇文温的到来,司服等官,手捧天子冕服,在一旁恭候。 受禅,应该筑受禅台,让天子捧着玉玺交给自己,但宇文温不需要,因为天子年幼,捧着个沉甸甸的玉玺都捧不稳,无法在寒风凛冽的高台上久站。 所以,他只需要在乾阳殿内,在六官公卿见证下受禅即可。 春官大宗伯,亲自宣读禅位诏书,诏书用词华丽,读音抑扬顿挫。 呢喃声中,年幼的天子看着他,满是好奇,不到四岁的孩童,根本就不知道现在进行的事情意味着什么。 他看着天子,面色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诏书宣告完毕,面色苍白的太后,小心翼翼从春官大宗伯手中接过传国玉玺、神玺,依次交到宇文温手中。 宇文温接过神玺及传国玉玺,只觉有千钧之重。 天子有八玺,神玺、传国玉玺宝而不用,神玺明受之于天,传国玺明受之于运,此时,天、运及金册、皇帝印绶已入他手。 那一瞬间,宇文温心中忽然变得平静。 感受不到心跳,感受不到呼吸,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宛若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那样,宁静之中,似乎有一种情绪正在酝酿。 受命已毕,宇文温转身,接受六官公卿拜贺,处之泰然。 太后带着逊位天子离开,不日便要前往黄州西阳。 太后背影萧瑟,而小家伙还不忘回过头,看着“冰王”,笑眯眯的摆了摆手。 宇文温笑了笑,向小家伙摆了摆手。 六官公卿随即告退,转往太极殿。 司服上前,为宇文温更换天子冕服,因为新君一会便要临朝,接见文武百官。 天子十二服,朝诸侯时着象衣,领有升龙标,服有十二章(章纹):日、月、星辰、群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 日、月、星辰,取其照临之意;山,取其稳重、镇定之意;龙,取其神异、变幻之意。 华虫,羽毛五色,甚美,取其有文彩之意;宗彝,取供奉、孝养之意;藻,取其洁净之意。 火,取其明亮之意;粉米,取有所养之意;黼,取割断、果断之意;黻,取其辨别、明察、背恶向善之意。 绘绣有章纹的礼服统称为“衮服”,十二章衮服,是天子专有。 着衣、服完毕,司服及侍从为新君加冠冕。 宇文温入宫时为远游冠,此时换为通天冠,又加冕其上。 天子十二冕,临朝着冕,冕垂白珠十二旒,旒长齐肩,以作“目不斜视”,充耳珠以玉,以示不听谗言。 又佩白玉天子印,其组绶有十二色:苍、青、朱、黄、白、玄、、红、紫、、碧、绿。 换装完毕的宇文温,缓步走向太极殿,沿途侍卫,恭敬手,不知不觉紧握腰间所佩天子剑。 太极殿,就在眼前,他每走出一步,心跳就加快些许。 人生有四喜: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但没有一种喜悦,能和登基称帝相提并论。 他看看四周,只见阳光洒在地面,四处绽放着金光。 光芒之中,宏伟的太极殿越来越近,宇文温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心中不住提醒自己,一会不要失态。 殿内,文武百官依元会之礼列队完毕,方才六官公卿归位,大家知道禅让事毕,新君即将朝见群臣。 新君年轻,三十而立;驰骋沙场十余载,未尝败绩;逆击篡逆,扭转乾坤;扫平江南,一统中原。 受禅称帝,君临天下。 礼官高呼“肃静”,殿内鸦雀无声,待得新君升殿,百官齐齐出列,山呼万岁。 声音传到殿外,禁军将士接连欢呼起来,呼声如潮,自太极殿前向外蔓延而去,无数人欢呼着,声音响彻天际: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玉阶上,御座前,宇文温手按天子剑,俯视恭恭敬敬的群臣,听着殿外如潮的欢呼,感受着无上荣耀,身体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热泪盈眶。 只觉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胸膛里仿佛有一匹骏马正在疾驰,即将破胸而出。 他曾作为小宫伯侍立阶旁,他曾作为朝臣拜伏阶下,他曾作为丞相站在阶半,现在..... 我...朕,做到了! 宇文温舒展双臂,双手虚抬,高声向着拜伏的群臣说道: “众卿平身!” 第一章 昆明 一望无际的水面,波光粼粼,微风拂面,阵阵浪潮拍打岸边,如果不是远方湖畔处的绵延群山,此情此景真会让斛斯万善以为自己是在海边。 看看正在饮水的坐骑,再看看四周,斛斯万善再次于心中感慨:风景真的不错! 如今已是明德三年一月,想来中原依旧寒风凛冽,但在这南中腹地的昆明,气候却宛若春天。 昆明,是朝廷刚给昆州州治定下的名字,而这座大湖,名为滇池。 据说古时在滇池一带有“昆明族”,所以朝廷为昆州州治取名“昆明”,而“滇池”二字,《华阳国志南中志》中有记载,大军出征前,战前会议上,斛斯万善就看到过相关内容。 如今在这滇池旁的昆明城驻扎大半年,他渐渐适应了这里的气候,看着风景宜人的滇池,又看看岸边大量新开辟的农田,以及正在疏浚水渠的青壮,不由得感慨起来。 谁也没有想到,陛下对开发南中是如此的执着。 南中,位于蜀地以南,烟瘴之地,虽然中原历代朝廷均在南中设州郡,但刺史、郡守之职,均为当地大姓、夷帅、豪强所占。 这些所谓的州郡官虽然奉朝廷为正朔,实际上自行其是,形同割据。 南中大姓爨氏,实际上控制着南中富庶之地,多有不臣之心。 明德元年,朝廷开始加强对南中的控制,任昆州刺史的豪酋爨起兵反叛,南宁州及其他爨氏控制的州郡随后皆反。 消息传到长安,天子以史万岁为行军总管,领兵四千,自西宁州入南中,一路南下,跋山涉水、披荆斩棘,历经大小上百战,破数十蛮部,转战千余里,终于攻入昆州。 爨及其子爨宏达等爨氏要人兵败被俘,随后被押往长安,爨氏经此重大打击,实力大衰。 而官军北归时,有益州兵马守南宁州,行军总管史万岁留下千人驻扎昆州州治、如今名为昆明之城池,斛斯万善为守将。 以千人镇守昆州,面对周边无数蛮部,可谓孤虎难敌群狼,即便斛斯万善和部下再善战,都无法长期维持昆州局势。 所幸,援军很快就赶到了交州总管府的军队,自东南古道而来,兵力五千,跋涉千里,进驻昆明。 交州地区,位于南中地区东南方向,两地相隔千山万水,却有一条叶榆水连接,南中位于叶榆水上游,交州总管府地区位于叶榆水下游。 交州军是沿着叶榆水北上,于昆州南境、叶榆水北岸步头附近登岸,步头城内爨氏兵早已闻风溃散。 千里跋涉的交州军,以步头为据点,向北跋涉数百余里,抵达昆明,这条从交州入南中的路古来有之,据说为后汉“马援古道”中的南段。 交州总管府后来又增兵五千,经昆州抵达南宁州驻扎,而朝廷随后设南宁州总管府,经略南中。 明德二年中,又有一万交州军陆续经由叶榆水北上抵达昆州,开始进一步扫荡不臣之辈。 实际上就是捕捉生口(奴隶)。 累计两万交州军,其中至少一万五千人是捕奴队成员。 南洋贸易公司提议,交州总管府牵头,交州各地豪强积极出人出粮,才有了如此充沛的兵力出击,沿着叶榆水北上进入南中,协助朝廷经略南中,顺便做买卖。 来自交州的无数捕奴队,和南中本地豪酋合作,开始大规模捕奴。 大量生口经由昆州南下,抵达叶榆水北岸步头城,在那里乘船顺流而下,抵达下游千里之外的交州地区,随后被蜂拥而来的庄园主、种植园主抢购一空。 交州总管府多年经营,劝课农桑,又引入曲辕铁犁、插秧发,使得各地豪强开辟的农田、土地越来越多。 庄园、甘蔗种植园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庄园主们急需大量人手开荒、种田、种甘蔗,所以交州的生口买卖愈发红火。 数年以前,交州豪强们便组织捕奴队,沿着叶榆水而上,攻掠沿途各土人山寨,掠夺生口,沿河修建有许多堡寨,充作生口的转运站,兼做贸易据点,和识相的土人们做买卖。 正是因为对生口的强烈需求,使得叶榆水中下游沿岸有无数交州捕奴队的据点,甚至有一些河段已在岸边开凿了道路,方便通行车马。 这也是交州军能顺利北上的原因之一。 现在,进入南中的交州捕奴队越来越多,而南中各地和捕奴队合作的豪酋也越来越多,这种“双赢”的结果,就是南宁州总管府的军事压力骤减。 而昆州州治昆明,成了大量捕奴队及其货物生口的“集散地”,人气空前兴旺,城池规模不断扩大。 生口买卖使得昆明人气大量聚拢,仿若鄂州武昌。 斛斯万善收回思绪,骑上随从牵来的马,缓缓往昆明城而去。 朝廷任命的昆州刺史已经到任,所以斛斯万善的职责就变成了纯粹的军务,带领部下保护屯田开荒的百姓,维持昆明城内治安,讨伐周边蛮部。 然而昆明周边蛮部,不老实的都被捕奴队找借口荡平,老实的都乖乖听官府差遣,或者和捕奴队合作去抓生口一起发财。 所以驻扎昆明的斛斯万善及部下,如今悠闲得很。 每日操练完到滇池边饮马,然后策马驰骋在湖光山色之间,这种生活是大家事前没想到的:将士们没想到昆明的人气那么旺,毕竟距离长安太远了。 南中远离中原,以昆明为例,要去长安,首先得向北走,经南宁州州治味,过朱提,抵达西宁州州治都。 都和昆明之间的距离,就有一千里,虽然从味城到都有秦汉时开凿的五尺道,但依旧坎坷难行。 到了都,北渡大江前往成都,再入关中前往长安,这段路将近两千余里。 从昆明到长安,超过三千里路程,单程至少要走上三个半月,所以当初主动要求驻防昆明的斛斯万善,以为一旦出事,自己和部下会孤悬于南中腹地一段时间才能等到益州增派的援军。 援军很快就来了,不是自北面益州南下,却是从南面而来,兵力还不少。 从交州出发的交州军,因为是听从朝廷调遣,作为偏师从东南方向侧击南中,故而提前出发以作策应,所以就在斛斯万善留守昆明不到半个月,五千交州军抵达了昆明。 同期抵达的军队,还有交州军沿途纠集的蛮兵,有这些被收买的蛮兵开路,交州军一路通行无阻。 换句话说,若当初南征的官军战事不利,也不至于落入身陷绝境的地步,因为交州军很快就能从后背给爨氏来一刀,捅个透心凉。 来自交州的士兵,明显比来自中原的士兵更能适应南中的气候,而因为多为捕奴队成员,所以对于山林作战十分精通,求战的**很高,加上装备精良,打起各地蛮部十分轻松。 有了这么强劲的打手,驻扎昆明的官军确实无所事事,若不是坚持每日操练,怕不得人人重上几斤。 此时,看着眼前那规模已翻了一倍的昆明城,斛斯万善有些恍惚,城里除了官署、库房、军营、百姓居住的里坊,至少有一半是各种商号、邸店。 商号,自然是各捕奴队的‘分号’,不仅为各位“好汉”提供住宿,还关押着大量抓来的生口,过上几夜便要押往交州。 往来昆明的人越来越多,因为官军明摆着要在南中扎根,所以蜀地许多商贾纷纷赶来,在朱提、味城、昆明抢占有利地块,设邸店做买卖。 把打仗做成买卖,陛下的心思果然一贯如此啊! 斛斯万善如是想,忽然听见城中传来钟声,抬头看去,却是钟楼开始正点报时,他习惯性掏出怀表对时间。 看看,和西阳、武昌一样,钟楼都有了! 第二章 只把昆明做西阳 昆明城一隅,风尘仆仆的宋先,刚入城却顾不得休息,先在自家落成没多久的邸店查看起来,里里外外走了一遍,仔仔细细看了一圈,终于满意的点点头。 掌柜和伙计见东家满意,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东家可是把昆明店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是出了纰漏,自己拿到的好处,可都要泡汤了。 南中烟瘴之地,许多人闻之色变,而蜀地各豪商要在朱提、味城、昆明抢占商机,必须派人开邸店以为立足点,所以为了激励掌柜和伙计们入南中,东家们都许下了重酬。 宋东家也不例外,而大家来到昆明后才发现,这里的气候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相反,昆明一带气候宜人。 眼见着昆明城人气越来越旺,大家都对在此生根、开枝散叶充满信心,所以对于东家的要求是认真对待,不想丢了饭碗。 “嗯?这院落、房屋样式,怎么有些特别?” 宋先忽然发问,掌柜闻言愣了一下,赶紧回答:“东家,这是官署统一要求的形制,毕竟联排邸店嘛,形制统一才好联起来,各邸店中间有山墙分隔,防的是走水时烧掉一条街。” 掌柜顿了顿,又道:“毕竟营造工匠们都是黄州来的,黄州西阳什么样,昆明就照着来。” 宋先看着自家院落和左右院落,看看一模一样的临街三层楼房,有些感慨,在掌柜的引领下入后院,准备用膳。 宋先是益州人,成都富商,去过山南,到过黄州西阳,西阳给他的感觉很震撼,而当他抵达昆明时,见着城内情形,只觉有些恍惚。 这座昆明城,第一眼看上去,就像缩小版的西阳,刹那间,宋先还真以为自己到了西阳城。 城内有钟楼,街道干净,没有寻常城池里泥浆遍地、屎尿横流的模样,而房屋的样式,也和西阳差不多。 耳边传来“当当当”的声音,那是钟楼正点报时,宋先见着掌柜掏出怀表对时,忽然想起一件事:“拜帖呢?你们递过去了么?” 掌柜闻言回答:“东家,拜帖已经递了,约定时间是后日上午九点正。” “喔...” 见着东家沉吟,掌柜命人捧来一个木匣,打开后,里面是一个怀表。 “东家,南洋贸易公司的掌柜们,最讲究守时了。” “嗯。”宋先拿起怀表,看了看,交给亲随,仔细交代:“你要记得上发条,正点对时!” 亲随应诺,接过怀表后小心收起来,宋先一边吃着厨子刚做好的饭菜,一边琢磨起事情。 南洋贸易公司主营海贸,交州是其经营区域,可南洋贸易公司却在距离交州千山万水的南中昆州开设“办事处”,这件事听起来有些荒谬,但实际上很正常。 因为昆明往南走数百里,就能抵达叶榆水北岸的步头,在步头乘船顺流而下,数日内就能抵达千里之外的交州。 从益州成都南下,经都、朱提、味城可达昆明,再从步头乘船去交州州治龙编,全程不过月余时间,比起走长江经广陵入海再走海路去交州龙编要方便。 这就是益州入交州道,传说中后汉的“马援古道”。 当然,交州出产的白砂糖,以及各种海外香药和奇珍异宝,同样可以沿着这条道路入益州,比起原本的入蜀商路,要方便得多。 所以,南洋贸易公司才会在昆明设“办事处”,为在南中销售各类货物做准备。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蜀地豪商们确定朝廷真的要经营南中、重新打通益州入交州道时,沸腾了。 大家开始聚集人力物力,沿着官府重新扩宽的入南中“五尺道”南下,抢着在朱提、味城、昆明这三处要地设邸店,然后组建商队,开辟新的财源。 或称“市场”。 “市场”二字,是山南荆襄商贾时常放在嘴边的一个“词”,宋先和山南商贾打过很多交道,发现这些人的眼界,已经和他们有些不一样了。 所以,这些山南商贾跟在官军后面在南中捞得盆满钵满,而他们作为蜀地商贾,却没能在毗邻的南中地区喝上“头啖汤”。 怪谁?还不是怪自己! 想到这里,宋先有些无奈,当初南中爨氏反叛时,朝廷调集兵马入南中平叛,益州总管府署曾经号召商贾们踊跃拥军,但大家都是应付了事。 宋先也是如此。 不是大家对官军没信心,是因为大家认为官军即便击败了爨氏,朝廷也无法控制南中,所以即便朝廷许诺给踊跃拥军的商贾以好处,在南中经商的商贾有优惠措施,谁也不感兴趣。 因为爨氏盘踞南中数百年,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家都认为短时间内朝廷无法重建南中秩序,所以何以通过在南中经商赚大钱? 南中,古时滇国故地,当年三国归晋,天下分十九州,晋廷于南中设宁州。 后来天下大乱,中原板荡,宁州驻军及南中各地大姓、夷帅之间反复征战,中原朝廷自两汉、蜀汉以来数百年经营版图,由于豪强做大而逐渐瓦解。 晋廷南迁建康,初期,建康朝廷的宁州刺史尚能对南中豪强进行打击,但随后南中局势渐渐失控。 各地豪强、大姓、夷帅相互间攻伐、兼并,弱肉强食的结果,是剩下一个人数众多的大姓:爨氏。 爨氏盘踞宁州,控制南中富庶地区,只在形式上仍对中原王朝(南朝)“奉正朔”,实际是在南中闭关自守,野心渐长。 爨氏分为东爨、西爨,又称“两爨蛮”,是南中各地的实际控制者,虽然南中地区分设多个州郡,又把宁州拆分为南宁州、西宁州等几个州郡,但刺史、郡守多为爨氏子弟。 自侯景之乱、蜀地为魏国(西魏)所有,南中各地改换门庭,奉长安朝廷为正朔,但实际上依旧如故。 长安朝廷(周国)依旧只能遥授爨氏子弟以刺史、郡守官职,无法实际控制各州郡,甚至连当地官员任免都无法做到。 而南中每年上缴朝廷的赋税寥寥,朝廷都对此无可奈何,毕竟鞭长莫及,不在南中驻军,又如何控制当地。 往南中这种烟瘴之地派兵,派得越多死得越多,更别说如此多的兵马驻扎南中各地,大量消耗的粮草从哪里来? 然而驻扎的兵马少了,无法震慑各处蛮部,朝廷派出的官吏没了兵马做依仗,迟早会死于非命。 蜀地的商贾,对于南中的情况多有了解,所以当时没几个人响应朝廷的号召,借着踊跃拥军以换取日后在南中经商时的各种“优惠政策”。 所以现在一个两个后悔莫及。 朝廷对南中的态度,如今已经众所周知,不断派兵进驻,又调集人力物力疏通驿道,从都到朱提的五尺道,如今已拓宽到十五尺。 朱提城已经人满为患,外廓不断扩大。 大量来自山南的商贾涌入南中,以都、朱提、味城、昆明为据点,快速开辟新商路。 都、朱提、味城、昆明,变得和西阳一样,都有钟楼,都有样式相同的“联排邸店”,城中到此可见大量操着山南口音的各色人等。 而东南方向的交州总管府,其当地豪商也在南洋贸易公司的带领下,组织商队沿着叶榆水进入昆州,随即开辟了新商路,开始和南中各地蛮部做买卖。 交州豪商在南中最红火的买卖,就是贩卖海盐给诸蛮部,自己捕奴或者从蛮部那里购买生口,运到交州贩卖。 而这些买卖,自古以来就是蜀地商贾做的! 蜀地出产井盐,而南中出产僮(人奴隶),商贾贩卖蜀布、食盐入南中,换得僮回来转卖,千百年来就一直这样,结果“传统市场”居然被人抢了。 回过神来的蜀地商贾,很快就做出应对,试图亡羊补牢,而朝廷,也给了大家亡羊补牢的机会,号召商贾募集人手入南中各地生根发芽。 朝廷已经决定要打通益州入交州道,如此一来,益州商贾和交州商贾,可以一起发大财。 想着未来数年后的美好“钱途”,宋先不由觉得心旷神怡。 益州和交州之间的商路已经算通了,昆明城作为商路上的要地之一,其规模必然越来越大,自己好不容易抢得一席之地,可不能浪费了。 所以,等和南洋贸易公司的掌柜们谈妥买卖,在昆明还得多开几家邸店才行。 第三章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南宁州,州治味城,南宁州总管陈五弟正在城头巡视防务,焕然一新的味城,如今居住着大量官员、将士及百姓,又是南宁州总管府治所,安全不容有失。 对此,陈五弟谨记在心,不敢有丝毫懈怠。 看着城外一片片良田,看着远处一个个堡寨,又看看城内热闹的景象,他只觉责任很重。 官军打赢了战争,但不代表着就能稳赢另一场战争,朝廷要想实控南中,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 作为天子潜邸时的元从,虎林军的创军元老,陈五弟不仅有带兵经验,也当过刺史,有着治理地方的丰富经验,所以他知道治军和治民是不一样的。 南宁州,为南中要地,大姓爨氏以此起家,盘踞数百年,根深蒂固,虽然首领爨等人兵败被俘,爨氏实力大衰,但当地百姓依旧不会心向朝廷。 对于这些百姓来说,爨氏才是他们的“天”,而遥远的长安朝廷很陌生。 朝廷是什么?能吃么? 中原纷乱数百年,南中随后逐渐与中原隔绝,对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来说,爨氏才是正统,虽然一时受挫,但迟早要卷土重来。 那么之前和所谓长安朝廷合作的人,届时必然受到清算。 种种原因,使得“朝廷”二字,在南宁州没有什么吸引力,而作为爨氏故地,南宁州居住着大量“爨人”(受爨氏统治的各部百姓),人数众多,随时都有爆发大规模叛乱的可能。 陈五弟作为总管,知道南中现状不容乐观,看似平静的局势,实际上到处都是隐患。 朝廷不可能在南中驻扎太多的兵马,首先是粮草供应不起,其次是容易激发兵变,因为南中气候异于中原,而即便是蜀地百姓,提到南中大多闻之色变。 人们视入南中的五尺道为畏途,百姓如此,士兵们也是如此。 在这种情况下,让大量外地士兵常驻南中,必然会导致军心不稳,这是人之常情,光说什么“忠君”、“大义”根本就无法稳定军心。 困难是有的,还不小,但天子的决心也不小,并给出了解决方案。 那就是以适量精兵镇守要地,辅以火炮,保证城池及城中官民的安全,确保几处要地以及交通要冲牢牢控制在官军手中,以之作为朝廷对南中地区布局的立足点。 火炮,是一种威力巨大的兵器,陈五弟见识过这玩意的威力,血肉之躯根本就挡不住,而装备火炮的棱形要塞,只要火药还够,根本就不怕蚁附攻城。 这种兵器,尚未正式推广,军中罕有,首先用于防御突厥,其次就是投入南中,以作防守利器,由此可见天子的决心有多大。 朱提、味城、昆明,城防已经过强化,城墙高耸,外有棱形堡垒护城,又有火炮护垒,固若金汤。 此时,陈五弟巡视的就是城西炮垒,这座炮垒装备大小火炮十八门,发射的炮弹和散弹,可以轻易撕裂车、冲车等攻城战具。 味城外围有屯田堡寨十余座,扼守要道、保护各处新开垦梯田,这些堡寨均装备有发射散弹的小型火炮,真有敌军想要进犯,光是啃这些堡寨都会把牙齿啃崩。 更别说味城外围还有炮垒环绕,加上壕沟、护城河,以及城内充足的粮草、火药储备,孤军守上一年,不成问题。 而昆明、朱提还有驿道沿途的几个重要堡垒亦是如此,靠着火炮防御、扼守要道,可以有效弥补兵力不足的弱点。 有了实力超强的军队,可以有效震慑各地大姓、夷帅,如此才能让当地百姓对“朝廷”有信心。 朝廷为了运送这些火炮,可是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但比起派遣千军万马驻扎南中,靠火炮加强防守能省下许多钱粮。 防守方面没问题,但驻军总不能困守据点,任由城外变成叛军横行之地,然而主动出击的话,很容易有损失,一旦中计遇伏,更是不妙。 所以,朝廷想要控制南中,光有守据点的守军是不行的,还得有“野战军”来维持秩序,然而朝廷不需要征兵,只需要发放“捕奴许可”就行。 想到这里,陈五弟有些感慨。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让豪强大户出人平定叛乱,难上加难,可若是让这些豪强捕奴贩卖,有了巨额利润,那积极性蹭蹭蹭就上来了。 从黄州时起发展出来的“套路”,用起来果然犀利! 。。。。。。 总管府署,议事厅,总管长史刘文静,正在召集大小官员开会,如今是开春,为了秋天能有个好收成,府署正在积极组织百姓开展春耕。 而刘文静要不断敲打大家,端正态度。 朝廷刚刚恢复对南中各要地的控制,许多官吏都是新到任,基于各种原因,心态各不相同,所以“工作态度”也千差万别。 刘文静不管这些官员心里怎么想,该说的话要说在前头,免得有人一时糊涂,酿成大错时后悔都没有用。 “朝廷是要在南中重建秩序,各地驻防官军,是为了保境安民,不是来搞抄家灭族的!不要以为拿把刀在百姓面前晃,人家就服气了!” “府署编户齐民,那些已经登记户籍的百姓,就是良民,有矛盾,必须耐心沟通,不可以动辄打骂,不可以把人当做牛马随意驱使!” “不要见着人家妻女有姿色就威逼利诱,不要见着人家有奇珍异宝就巧取豪夺!” “南中和中原隔着千山万水,但不是法外之地!谁,敢贪张枉法、贪污受贿、盘剥百姓,本官定要将其绳之以法!” 多年的历练,让年纪轻轻的刘文静有了官威,训话时威风凛凛,官员们个个点头称是。 不是他虚张声势摆上官的架子,实在是事关重大,不能不敲打官员们。 南中与中原隔绝百年,如今朝廷想要恢复对南中的控制,首要之务已经解决,那就是实现驻军,其次,就是要安抚百姓,收拢人心。 安抚百姓,收拢人心,不能靠军队,而是要靠良吏。 所以,经略南中,吏治是关键,这是天子定下的基调,刘文静认为很有道理。 南中百姓,生活习俗、语言、信仰、文化和中原迥然不同,作为地方官,想要收拢民心,靠武力恐吓和讲大道理没有用。 既然身为父母官,那就只有做到爱民如子,才能真的收拢民心。 若是抱着捞一笔就走的心态当官,这样的地方官迟早会盘剥百姓、巧取豪夺、欺男霸女,以至于酿出民变。 前年爨氏反叛,原因之一就是野心膨胀,另一个原因则是朝廷先前委任的地方官多行苛政,以至于官逼民反。 如今爨氏势力大不如前,但吏治好坏与否,关系到南宁州总管府能否有效经略南中,天子反复强调这点,刘文静可不敢当耳边风。 朝廷要经略南中,不是口头上说说而已,数百年来,中原历代朝廷因为鞭长莫及,对南中的管理实际上受限颇多,对于各地大姓、豪强、夷帅的管理,以相互牵制为主。 让一群狼相互牵制,牵制到后面,就是养出一只凶残、狡诈的头狼。 爨氏就是前车之鉴,所以官府绝不能重蹈覆辙,刘文静作为总管长史,要奉行朝廷定下的一个策略,那就是“以我为主,移民实边”。 什么大姓、豪强、夷帅统统靠边站,朝廷要加强对南中的控制,靠的是自己:具备强悍武力的驻军,还有大规模进入南中定居的中原百姓。 只有大幅改变南中的居民构成,让移民至此的中原百姓落地生根、安居乐业,让蛮部百姓接受官府有效管理,逐渐被同化,如此才能确保南中成为一块稳固的地盘,一如中原那样。 具备强悍武力的驻军,这个目标已经达成,可大规模进入南中定居的百姓,这个目标要实现起来是难上加难。 没有多少人愿意背井离乡,到传说中烟瘴横行的南中之地安家落户,虽然官府已经做好了相关的防疫准备,准备了大量铁制工具以便开荒,但益州各地官府到处动员,都是应者寥寥。 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是刘文静及同僚们要解决的问题,南宁州总管府想要在南中站稳脚跟,这个问题必须解决。 对于这个问题,刘文静有办法解决,因为他对此有经验,也正是因为如此,才得天子委任,到南中来当官。 解决之道,不是很复杂,说来说去,都是套路。 原则还是那句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第四章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续) 总管府署侧门,门庭若市,大量操着蜀地口音的商贾进进出出,进去的人面色复杂,出来的人个个笑逐颜开,紧紧攥着手中一物,仿佛攥着金银财宝。 当然是金银财宝,这些“糖引”、“盐引”,就是金银财宝。 年轻的赵旭,跟在叔叔赵禹身后,向门口走去,他看着手中那张花花绿绿的“糖引”,有些好奇的问:“叔,这糖引如何分辨真伪?” “你问这作甚?” “侄儿就怕这是假的....” 赵禹闻言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侄子:“你何以担心这是假的?” “就怕万一嘛....”赵旭见着叔叔板着脸,有些讷讷,“那万一,有人伪造糖引,到昆明去兑换...” 见着侄子疑问多,赵禹觉得很无奈,若不是兄长把侄子托付给他,让他带着出来见世面、经商,他才懒得教那么多。 他接过糖引,和侄子大概说了一下如何辨别真伪,其实除了常见的“骑缝章”等防伪手段,也不算很复杂。 关键是一点,赵禹必须教侄子:“这是从官府手上领出来的糖引,你可知道,如果这是假的,会有何后果?” “那..日后就不再有人运粮来开...开中了。” “对,官府自然不会作假,你担心什么?”赵禹说完,将糖引还给侄子,“但是,这糖引、盐引必须从官府这里拿才有保障,若是有人转卖糖引、盐引,那就要小心,说不定就是假的。” 赵旭点点头,小心将糖引收好,跟着叔叔出了门,见着随从牵马过来,两人却没上马,而是沿着街道向前走。 赵禹已经在味城置下邸店,将来经商时运输的货物都存放在店里,而邸店同时也是他们的落脚点,算是在味城的一个别院。 此时步行前往邸店,是为了看看这崭新的味城街道。 赵禹还是侄子这般年纪时就来过味城,当然,那时候味城是爨氏的地盘,虽然当时赵禹不觉得味城有多差,但和现在一比,当年的味城简直就是“脏乱差”的代名词。 这一切,只是在短短数年里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让年过四旬的赵禹感慨不已。 南宁州总管府行“开中法”,在西宁州州治邛都以及益州州治成都张贴招商榜文,公告味城需要某些物资(主要是粮食、布帛),商人将这些物质运抵味城,就能从味城官府处换得“糖引”、“盐引”。 然后拿着这些“糖引”、“盐引”到昆州州治昆明,就能换得从交州运来的白砂糖和海盐。 岭表交广出产的白砂糖,能在蜀地卖出好价钱,以往蜀地商人都是乘船到山南黄州进货,去的时候倒是轻松,顺长江而下即可,但返程时是逆流,很麻烦。 如今朝廷重新控制南中,由都到味城的五尺道再次热闹起来,商贾们从昆明走陆路运送白砂糖入蜀,怎么都比之前要容易些。 白砂糖是蔗糖,而甘蔗的“榨季”就是在年底和次年年初,如今交州正是出产白砂糖的时候,大量船队满载白砂糖经由叶榆水北上抵达昆州昆明。 控制着白砂糖货源的南洋贸易公司,在昆明设有办事处,并已作出决定,白砂糖到岸(昆州)后,公司商队不会再往北走,这意味着昆州以北的“市场”,任由来自蜀地的商贾们去销售。 所以,现在是做白砂糖买卖的好时机。 无数蜀地商贾组织商队,收购大量粮食、布匹,抵达邛都后,沿着已经拓宽的五尺道抵达朱提,然后沿着正在拓宽的五尺道前往南宁州州治味城,开启财富之旅。 至于盐引,自然就是兑换食盐,南中有井盐,譬如五尺道上、都南方的南广,昆州西境的连然,都有井盐出产,尤其连然,有盐泉,自晋时起就成为南中主要盐(井盐)产地之一。 之前爨氏控制连然,控制了食盐产地,就借此控制许多蛮部。 如今朝廷控制了南广、连然,自然控制了南中的主要盐产地,但总的来说南中本地盐产量小,供不应求,恰好交州海盐补上了空缺。 交州出产的海盐,量大管够,船只满载海盐沿着叶榆水一路北上,虽然距离远,但沿途不愁卖,所以能够运抵昆州的海盐,实际上很多。 井盐加上海盐,让昆州昆明成了食盐的聚散地。 手持盐引的商贾,在昆明兑现之后,甚至不需要贩卖到别处,在城里就能把盐转手卖给各蛮部、各地大姓派来的商贾,换取对方手中的奇珍异宝。 白砂糖的买卖有季节性,但食盐的买卖全年都能做,更别说到了四五月份,还有香药买卖。 每年的三、四月,东南风起时,总会有外洋番商海船抵达交州龙编,与此同时,南洋贸易公司的船队也会从南海番邦那里收购香药,运抵交州。 届时大量香药也会经由叶榆水北上抵达昆明,所以,到南中经商利润丰厚,是蜀地商贾发财致富的绝佳机会。 然而发财分大小,如何增加利润,是赵禹要考虑的问题,他已经有了答案,但想考一考侄子:“按照开中法的规则,你觉得,该如何赚更多的钱?” “呃....”赵旭有些迟疑,片刻后试探着说:“叔,从蜀地运粮到味城,路途遥远,总是辛苦些,无论是雇佣车马还是护卫,这都是成本,不如...” “不如什么?” “不如就在味城或周边地区,在有官军庇护的地区雇人屯田...如此一来,省去长途运粮之苦,省时省力....” 见着侄子脑子灵光,赵禹欣慰的点点头,不过他还是反问:“屯田?南中山多地狭,哪里有那么多平地给你屯田?” 赵旭听着叔叔又发问,马上答道:“叔,不是还有梯田嘛,你说过的,说岭表也是山多,于是官府推广梯田...” “好,好!”赵禹连说几个“好”字,用力拍了拍侄子的肩膀,“不枉叔叔带你出来走一遭!” 官府在南中行开中法,行的是广州故事,赵禹当年到洪州进货时,就听人提起过何为“开中法”。 如今,官府在南中行开中法,明摆着就是要靠着盐利、糖利吸引商贾组织人手在南中屯田,这倒没什么,毕竟只要有足够的利润,商贾们必然做出如此选择。 但前提是利润足够大,大到商贾们倾向于选择雇人在南中大规模屯田,做长久打算。 而官府靠着盐利和糖利作为“诱饵”,似乎还差那么一点。 这是赵禹的看法,不过这看法已经改变了,因为他收到消息,得知官府手中又多了一个诱饵。 诱惑力极强的诱饵,让人无法抗拒。 第五章 原来如此 街道上,十余骑通过了士兵盘查,抵达总管府署,在正门附近拴马柱旁停下,风尘仆仆的杜淹掷鞭下马,把缰绳交给随从,立刻向大门走去。 他身着官服,旁人一看就知道是官员,且品秩不算低,所以进出大门的人们纷纷让路。 守门士兵见他来了赶紧行礼,杜淹点点头,入了大门径直向自己的公房走去,几名属下背着大包小包紧随其后。 作为总管府掾的杜淹,刚从东川地区过来,要在明日下午三点整,将东川情况向总管汇报,但在那之前,他要向总管长史刘文静汇报,时间定在上午九点整。 要整理的资料有很多,杜淹和属下今日必然要通宵熬夜“赶报告”了。 这没什么,大家都很年轻,熬得住,而杜淹为了能有出色表现,这段时间以来对手头上的事务一直都很上心,忙得不可开交。 在自己的公房(办公室)里坐了还不到一炷香时间,杜淹看看座钟,随后下令二十分钟之后开会,属下闻言出去通传,而杜淹接过随从递来的一壶茶,直接喝起来。 成日里忙,当然累,但功名利禄要靠双手去争取,不忙怎么行? 他来南中,可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杜淹立志要当大官,而他当官,不是为了什么“经世济民”,纯粹是利己。 跻身宰执,高官厚禄,家财万贯,出门前呼后拥,在家妻妾环绕,宛若花团锦簇。 这是很现实的志向,杜淹不觉得有何不对,他虽然出身京兆杜氏,但靠不了家族助力,加上和兄长关系又差,所以要往上爬只能靠自己。 他靠着考试中选,到市舶司做吏员,忙了数年,因为表现出色,考核位列第一等,得市舶副使王推荐,入京候选。 候选的选,当然是选官的选,他有机会得吏部铨选,留在长安当京官,却选择了来南中。 南中,古来烟瘴之地,中原人士到了南中,很容易因为水土不服而客死他乡,虽然朝廷平定爨氏之后设南宁州总管府,急需官员就任州郡长官,但许多人视入南中做官为畏途,避之不及。 但杜淹却迎难而上,主动要求到南中当官。 一般而言,到边陲蛮荒之地当官,意味着仕途没了向上的指望,这一辈子也就那样了,但一心想要做大官的杜淹,可不是脑子坏了才做出如此选择。 道理很简单:有利可图。 天子潜邸时的元从陈五弟,任南宁州总管,比杜淹大不了多少的刘文静,被天子委任为南宁州总管长史。 天子明摆着是要让心腹外出历练,做出政绩后才好大用,而南宁州总管府,就是出政绩的好地方。 杜淹不知道南中这种破地方有何政绩可出,但他不是瞎子,看得出天子对于南宁州总管府很重视,所以决定冒险一搏。 搏一个向上爬的机会。 也许,陈总管和刘长史在南中待上三五年就另有任用返回长安,而他从此留在南中,被吏部遗忘,直到年迈乞骸骨才能返回家乡。 也许,他如愿以偿,作出政绩,以优异表现得天子青睐,在南中待上三五年,召回长安,另有任用。 或者,他因为水土不服,客死他乡病死南中,亦或是被叛乱的土人射杀,没于乱军之中。 一切皆有可能,就看自己敢不敢搏。 杜淹选择搏一把,而现在,他觉得自己搏对了。 时间到,杜淹拿着一叠资料转入议事厅,吏员们已准备就绪,而墙上挂着一张大型舆图,上面绘制这东川地区地形。 东川,位于南宁州西北境,距离秦汉五尺道不算远,而那里,自汉以来就在开采铜矿。 东川铜矿区,之前为爨氏控制,成为爨氏的财源,持续数百年。 如今东川为官府控制,朝廷特别任命主官来主持铜矿的开采,而总管府掾杜淹作为副官,协助矿务。 他原以为这东川地区铜矿的产量也就那样,结果.... 经过探矿能手的勘察,东川地区的铜矿脉大得惊人,而爨氏用的铜冶技术低下,如果加以改进,东川铜矿足以位列天下第一等的大铜矿! 大型铜矿顺利开采并将铜料外运,意味着朝廷就有更多的铜来铸钱,能够直接增加财政收入。 杜淹得了东川地区详情,才有“原来如此”之感,他终于明白,天子为何力排众议,调集大量人力物力开发南中。 终于明白天子为何要让刘文静来做总管长史。 因为刘文静在广州任职数年,明白开中法如何操作,对此有丰富的经验。 南宁州总管府行广州故事,行开中法,吸引商贾运粮入南中,然而即便官府拓宽五尺道,从都到味城也有近千里的路程,运输成本不小。 然而为了糖利、盐利,还有最吸引人的铜利,蜀地商贾会绞尽脑汁想办法,最后就会发现雇人在当地屯田、用收获的粮食交割是比较划算的办法。 同样,对于叶榆水下游的交州豪商来说,雇人到南中屯田,就地收获粮食交割,总比千里迢迢运粮到南中划算。 于是各地商贾就会招募人手,组成屯田队伍进入南中,在官军的庇护下大规模屯田。 对于这种民间自发的屯田行为,官府只需要做好管理,合理引导,然后提供铁制农具、种子即可。 随着屯田的人越来越多,官府还可以组织屯田者集中居住,一个个堡寨(村落)就这么出现了,而屯田者有了土地,自然会呼朋唤友来帮忙。 这不是不可能,因为驿道通畅,南宁州总管府开始实行“邮政”,有代写书信业务,让身处南中的人们,可以寄信回家乡,与家人联系。 屯田者作为开拓者在南中定居,让家乡的人们对南中越来越了解,不会觉得那么可怕,也知道在南中确实能闯出一片新天地,越来越多的无地农民会心动。 那么官府再从外地(蜀地)迁移大量百姓入南中定居,就不那么容易激发民变。 如此一来,只需五到十年时间,南中就会大变样,总管府官员们的政绩,拿到手软。 杜淹想明白了这一点,只觉干劲十足,看着在座属下,直接步入正题:“本官刚从东川回来,那里一切进展顺利。” 他省去了开场白,扬了扬手中的资料,继续说:“总管府行开中法,激励商贾运粮入南中,鼓励商贾就地屯田,但光靠糖利、盐利还不够,所以,诸位要继续努力....” “东川矿区正在增加人手,扩大矿山开采,因为只有铜利,才能引得商贾大规模屯田,所以东川矿务就是开中法成败的关键,决不允许有误!” 第六章 桀桀桀桀! 夕阳西下,同乐城内,一座新建的庙宇前广场上人山人海,世代生活在这里的爨人百姓们齐聚此处,看着广场中间的高台,翘首以待。 爨人,指的是被爨氏统治的各部百姓,并不一定姓“爨”,但在氏族社会,作为统治者的部民,自然就被冠以统治者的姓氏作为统称。 同乐,是中原朝廷给这里取的名字,而这里,是爨氏祖地,若以北边的味城作为爨氏家产,那么这里就是爨氏祖宅,虽然有强人把大鬼主赶走,但人心,都是向着爨氏的。 大鬼主,即大祭司,爨人尚巫鬼,主持祭祀的祭祀名为鬼主,鬼主之上有都鬼主,大鬼主,至于大鬼主,当然指的是被中原朝廷抓走了的大头领(爨)。 此刻,身份各异的爨人各怀心思汇集广场,他们之中许多人本不想来,但“魔军”太凶残,不来的话,恐怕要被抓去熬人油。 没错,就是“魔军”,这些从北方来的军队,是中原朝廷的爪牙,看上去和人差不多,但其实是披着人皮的魔鬼,本像青面獠牙,只是套着人皮所以看上去才像人。 这些魔军“穿着”的人皮囊每隔几日就要刷人油来滋润,不然就会因为干燥而开裂,露出那青面獠牙的真面目。 人油从哪里来?当然是熬人熬出来的! 魔军最喜欢抓女人和小孩去熬油,因为这样熬出来的油效果最好,而且女人和孩子的肉比较嫩,魔鬼们最喜欢吃了。 一想到这里,看看广场外的魔军士兵,许多百姓吓得身体微微发抖,却不敢逃跑,只能乖乖等着,心中默默祈祷鬼主发下来的护身符有效果。 庇护百姓的大鬼主,被“朝廷”抓走了,都鬼主、鬼主们也伤亡惨重,幸存的鬼主们为了保护百姓,不得不向魔军屈服,但暗地里依旧想尽一切办法保护大家,护身符就是其一。 带着护身符的人,魔军看在眼里只觉得腥臭不已,“很难吃”,于是就不会起歪心思。 这些护身符,都是鬼主们消耗大量法力所得,百姓们带在身上,心中感激不已,对于魔军则是愈发痛恨起来。 而魔军的真面目,还有喜欢吃人、熬人油的秘密,也是鬼主们偷偷告诉大家的,许多人心中暗暗下了决心,只道将来大鬼主带着天兵打回来时,一定要拿起武器,跟着大鬼主一起把这些魔军赶走。 想到这里,许多人看向天空,太阳即将落山,夜色渐渐笼罩大地,正是妖魔鬼怪出来祸害人间的时候,如今大鬼主不在了,一旦有恶鬼冒出来吃人,还有谁能保护他们? 就靠那几个光头? 一想到那几个光头,百姓们就觉得心里没底,看看寺庙,看看庙里旗杆上迎风飘扬的旗帜,大家都很担心。 这旗子上画着花朵,叫做“白莲”,而这座寺庙,名为“白莲寺”,据说是什么佛门圣地,而那个最厉害的光头,叫做“法师”。 百姓对此心中鄙夷:法师不法师的,反正驱鬼的本事肯定比不上鬼主、都鬼主,更别说跟大鬼主比。 天色渐暗,四周开始变黑,广场周围点起火把,但点点火光愈发显得天色昏暗,就在百姓惶惶不安之际,寺庙里钟声响起,庙门大开,几个光头走了出来。 那几个光头身着麻布长衣,脚穿布鞋,双手并拢在胸前,做祈祷状,一边走,口中一边哼哼着什么,似乎是在念咒。 身后跟着几个小光头,手里捧着东西,其中一根长长的手杖,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金光,似乎是黄金所制,至于其他几样,看不清楚,不知道是何物。 鼓乐声起,让现场气氛变得热闹起来,爨人百姓们听着这音调古怪的音乐,只觉自己身处异域,也不知是福是祸。 这些光头,去年就来到同乐,自称是什么佛门“白莲宗”,要在南中弘扬“佛法”,普度众生,号称拥有无上法力,可以祛除恶鬼,保一方平安。 佛教,似乎是西面群山部族那边有过的宗教,但对于爨人来说,还是大鬼主最厉害,所以,他们不需要什么“白莲宗”,有大鬼主、都鬼主、鬼主就行了 光头们说的话没人信,但这些人竟然真的有神通,能够在一碗清水里变出莲花,又能够从滚烫的油里捞东西,让见识过的人惊讶不已。 但更多的人对这种神通将信将疑,觉得一定是目击者看错了,而鬼主们也说这是魔军的妖术、障眼法,谁信谁就要倒霉。 所以,此时此刻大家冷眼旁观,看看这几个光头又要使出何种妖术来骗人。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一个光头站在高台上,正是什么“法师”,这法师大声喊话,因为说的是爨语,所以大家倒是听得懂。 这个光头说,他奉了中原天子御令,到南中弘扬佛法,如今在同乐建了白莲寺,还要筑坛施法,驱散恶鬼,保得同乐平安。 保得南中平安。 既然要施法,当然得有法器,白莲宗有法宝白莲幡,法力无边,而中原天子又赐降妖禅杖、伏魔金钟,威力无穷。 尤其这降妖禅杖,附有中原天子的真龙之气,念过咒语之后,可以召唤九天神龙下凡,扫荡一切妖魔鬼怪。 听到这里,许多人悚然动容,但见着鬼主们不以为然的摇摇头,大家开始将信将疑,静静听着那光头法师喊话。 忽然一阵刺耳的大笑打破了现场气氛,众人听着这笑声,心中大惊,只道发笑之人必然会被魔军抓去吃了。 循声望去,却见台下人群之中,一人周身冒出火光。 绿色的火光。 这绿色的火光不止在其身上冒出,还在周围数步范围内出现,足有数团之多,飘飘忽忽,火光诡异,让许多人看了只觉有些眼熟,随后面如白纸、大惊失色:“鬼...鬼火!!” 惊恐的喊声响起,越来越多的人喊起来,越来越多的人看见了这些鬼火,吓得面色惨白,却听那人怪笑连连:“桀桀桀桀!大鬼主不在了,谁也保护不了你们,这几个光头也不行!” 话音刚落,却见这人怪叫数声,随后背部忽然破裂,一对血淋淋的手臂伸了出来,手臂没有多少血肉,大部是森森白骨,而他的头发忽然冒起浓烟,随后舞动起来。 满头长发,变成了一条条小蛇,不停地扭动着,发出“丝丝”声,而他的面庞忽然一晃,变得花花绿绿,不似人形。 原本平平的腹部忽然膨胀,鼓若孕妇,随后溅出血光,裂开一条大嘴。 整个人看上去,根本就已经不是人,而是妖怪 “桀桀桀桀!我鬼王要把同乐化作鬼城!把所有人变成鬼仆!你们全都跪下!谁敢跑,我就吃掉他的魂魄,让他坠入鬼狱,受酷刑万万年! 自称鬼王的妖怪一边说,一边舞动手臂,而他的脸,每过一下就变一次,诡异非常。 见着如此模样的妖怪,周围百姓惊得目瞪口呆,他们听得对方自称“鬼王”,又见模样可怕,随即联想起传说中的鬼王,个个不由得牙齿打架,吓得说不出话。 短暂的平静之后,人群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喊声:“啊啊啊!是鬼王啊!!!” 第七章 神通 爨人尚巫鬼,却怕恶鬼,于是有了主持祭祀的大鬼主、都鬼主、鬼主,来带领百姓祛除恶鬼,保得人畜平安,实际上这些鬼主们,都是部落的大小首领。 如今见着鬼王现世,就在大家面前施展,所有人都吓得抖若筛糠,法力无边的大鬼主不在了,没有人能够制得住这鬼王,所有人都要完蛋了。 许多人吓得掉头要跑,逃离这个地方,却听得怪笑声大作,随后刺耳的声音响起,回荡在广场上空,让人不由自主捂着耳朵。 “跑啊!跑啊!谁敢跑,我就吃了他!跪下!向我磕头!” 鬼王呼喊着,吓得大家纷纷跪倒在地,向着鬼火环绕的鬼王磕头,尿骚味扑鼻而来,许多人已经吓得失去控制。 这其中,就有各部落大小头领和鬼主,他们知道自己实际上没什么法力,面对如此恐怖的鬼王,不跪下来求饶,莫非站着找死? 他们当然没有法力,虽然作为鬼主,却从来没见过鬼,如何能为鬼之主?平日里在部众面前装神弄鬼,但各种仪式到底有没有效自己也不知道。 早知道今天就不来了! 许多人如是想,害怕得牙齿打架,听着鬼王怪笑连连,不由得满头大汗、后背发凉,就在这时,笑声戛然而止,只听鬼王大喝: “你们几个光头,为何不跪!!” 有人偷偷抬起头,看向高台,却见台上几个光头依然站着,那名法师双手合在一起,高声说道:“何方妖孽,胆敢在此放肆!” “跪下!!不然我让你们不得好死!” “放肆,有贫僧在此,你这妖孽不得放肆!” “桀桀桀桀!!去死吧!” 鬼王狞笑起来,四臂挥舞,只见高台上忽然冒起汹汹鬼火,几位光头被鬼火笼罩其中。 眼见着光头们就要惨死,许多百姓低下头,不忍观看,却听得一阵轻音响起,声声入耳,让人只觉心旷神怡。 有人抬头看去,却见高台上有光头敲响小钟,钟声阵阵,鬼火渐渐消散,随后无影无踪。 如此法力,让许多人惊讶不已,又见那鬼王嚎叫几声,十几个身上冒着鬼火的百姓,宛若变了个人似的,面露狰狞,嚎叫着冲向高台。 又有一个光头,竖起一面幡,上面画着一朵白莲,在火光之中异常显眼,想来这就是光头法师之前说的法宝白莲幡。 那光头口中念念有词,向着冲来的百姓摇动白莲幡,数息之后,这些人忽然身上绽放出火光,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似乎身体爆裂开来。 而鬼王,同样身上有无数火光爆裂出来,浓烟阵阵,哀嚎连连,看样子是被这白莲幡法力所伤,伤得不轻。 目睹此情此景的百姓们,心中激动起来,他们没想到这几个光头居然能够对付鬼王,无数人心中默默祈祷,祈祷光头们把鬼王消灭,保得大家平平安安。 浓烟大作,将鬼王及其鬼仆笼罩,只听“噗通”声起,浓雾之中许多身影倒下。 鬼王被消灭了! 许多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正要喜极而泣,却听怪笑声又起:“桀桀桀桀!!” 浓烟散去,浑身是血的鬼王依旧站着,虽然模样狼狈,但看样子还未伤到根本,只见它挥舞四臂,怪叫起来。 雷声阵阵,高台上火光大作,似乎无数惊雷落下,正好打在高台上,全场百姓见着如此恐怖的威能,吓得几乎忘记呼吸。 他们见识了鬼王的妖术,见着高台上的光头被火光吞噬,一个个绝望不已:这么厉害的鬼王,恐怕大鬼主在时都挡不住,更别说这几个光头了! 雷声之中,忽然传出阵阵呢喃之声,那声音是如此的美妙,让人听了只觉振奋不已,雷声渐渐减弱,浓烟消散之后,只见余烟未散的高台上,几个光头安然无恙。 他们身上的麻布长衣多处受损,脸上黑黑白白,但个个精神抖擞,念起咒语中气十足。 那位年轻的法师,手持金光灿灿的禅杖,看着台下鬼王,大义凛然:“妖孽,受死!” 金色的禅杖,被法师插在高台上,随后一道光柱自高台冲天而起,直冲云霄。 黑夜之下的光柱,散发着灿烂光辉,将整个广场照得宛若白昼,将无数百姓的面庞,照得雪白。 他们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神迹,看着直通天际的光柱,已经连害怕都忘记了。 光柱勾连天地,影影绰绰间,光柱上有东西在凝聚成形,清脆的呼啸声渐渐响起,似乎光柱上有什么动物在叫着,叫声独特,闻所未闻。 渐渐地,那东西有了大概轮廓,似乎是一条巨蛇缠绕在光柱上,尾在上头在下,沿着光柱从天而降。 许多人想起了光头法师之前所说,心脏几乎停止跳动:这哪里是巨蛇,分明是.... 九..九天神龙下凡了!! 盘绕在光柱上的神龙,轮廓很模糊,看不清头,也看不清身上细节,看不出有没有手足,但大家看得明明白白:一个条状动物正扭动着身躯,绕着光柱向下而来。 无数人激动得浑身颤抖,无数人泪流满面,无数人跪在地上,向着光柱上正在下凡的神龙叩拜。 各部鬼主向他们讲述的无上法力,都比不上如今亲眼目睹的这一神通,传说中的神兽,在光头法师的召唤下,就在他们面前下凡了! 原本气焰嚣张的鬼王,见着神龙下凡,忽然痛苦的抱头大喊,身上又冒起火光,伴随着“噼啪”声,浓烟大作,身体不住抽搐。 光头法师如今周身散发着金光,看着鬼王大喝一声:“妖孽,还不束手就擒!” “休想,休想!你打不过我的!” 鬼王猛的一声怪叫,叫声尖锐,腹部血盆大口忽然向着高台喷出大量浓烟,气味异常刺鼻,看来就是传说中的毒雾。 鬼主说过的,说恶鬼口吐毒雾,触之即死,不仅如此还会全身糜烂,瞬间化作白骨。 想到这里,周围百姓心惊胆颤,不知光头们要如何应对,但见着九天神龙下凡,心中充满期待。 却听龙吟声起,一阵狂风吹来,瞬间将这毒雾吹散,气急败坏的鬼王嚎叫着向高台冲去,却见光头法师拿起禅杖,那道光柱随后消失。 法师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将禅杖舞了几下,向着鬼王一指。 刹那间龙吟声大作,鬼王身形忽然定住,随后脚下地面一道光柱突现,其间似乎有一条光芒蜿蜒着冲天而起,随后光芒大作,所有人的眼睛为之一花。 随后大家都听到了惨叫声,听起来十分痛苦,似乎有人被烈火焚身,一阵阵焦臭味扑鼻而来,闻之欲呕。 突如其来的光芒,让大家的眼睛过了好一会才恢复过来,待得看清眼前情景,全场百姓都愣住了。 祥和的光芒之中,无数金粉从空中飘落,纷纷扬扬,钟鼓声起,光头法师手持禅杖站在台上,浑身上下金光闪闪,夺目非常。 而台下鬼王,已经没了踪影,只剩下地面一滩腥臭。 那些被鬼王控制的人们已经恢复神智,茫然的看着四周,而那些倒地的士兵,全都从地上爬了起来,毫发无损。 气焰嚣张的鬼王,就这么消失了,目睹了神通的百姓,看着高台上金光闪闪的光头法师,只觉脑袋一片空白。 鬼王...被光头..呃,被法师打死了? “大家不要害怕!”法师大声说道,中气十足:“这妖孽,已经被贫僧打得魂飞魄散,再也不能危害大家了!” 话音刚落,如潮的欢呼声冲天而起。 无数人泪流满面的欢呼着,看着高台上的法师,发自内心的欢呼着,个个激动不已。 他们没有想到这个外地来的法师,竟然有如此神通,能够轻轻松松就把可怕的鬼王消灭,那么只要有法师在,大家就都不用害怕恶鬼了。 即便没有大鬼主在,我们也不用害怕恶鬼了! 欢呼声中,法师手持禅杖走下高台,无数人纷纷向台边涌去,匍匐在道路两旁,看着这位神通广大的法师,不住哭喊着: “法师!法师不要走啊!!” 法师唱了一声佛号,向着两旁的百姓说道:“贫僧不走,贫僧就在这里,永远保护大家!!” 欢呼声再起,一浪高过一浪,无数百姓泪流满脸面的欢呼着,几乎是声嘶力竭。 白莲寺内,阁楼上小窗后,宣政院观察田六虎收起千里镜,看向房间内几名正在操作设备的“技术员”,听着外面传来的声浪,笑道: “不错,效果不错!!” “这场演出,和常乐坊的幻术表演比起来,毫不逊色嘛!” “ 第八章 改换门庭 夜,白莲寺后院议事堂,法师显和以及几位师弟开完小会,各自散去,他转回自己的禅房,用沾水的毛巾擦起身来。 方才那一场法事,显和的体力消耗很大,累出一身汗,所以不得不擦一擦,免得明日一身汗臭破坏形象。 经过这场法事,可想而知同乐百姓会认定他有无上神威,所以从明日开始,白莲寺必然会人满为患,显和及师弟们要做好准备,广收信徒,所以形象很重要。 这一点必须注意,否则事倍功半。 形象,不是说要身着多名贵的袈裟,用上多名贵的香料,而是要让人有一种和蔼、平易近人的感觉,首先一条,平日里身上不能有明显味道。 臭,是味道,香,也是味道。 这一点很重要,白莲社成员在开展活动时深有体会: 身上用香药,会让寻常百姓心中隐约有隔阂,不利于己方循循善诱;身上有浓烈的汗臭,会让地位高贵的信徒有些郁闷,这样也不利于己方循循善诱。 所以作为白莲社前任“社长”,显和必须以身作则。 当年,他遇到了“那一位”,于是人生有了剧变,虽然没能去天竺学习佛法,显和却获得道高僧的指点,经过数年修炼,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在“那一位”的指点下,收拢志同道合之人,创建了白莲社。 有了自己的丛林,创建了自己的宗派白莲宗。 白莲社在召集信徒做法事、造佛像的同时,还扶助孤老,发放低息贷,四处行善,协助官府调解乡里矛盾,用实实在在的行动,来实践白莲宗的宗旨。 那就是“劝人为善”。 白莲社(白莲宗)在青州名声渐起,信徒越来越多,显和的名声也越来越大,白莲寺位列朝廷宣政院下第一批“优秀丛林”名单之中。 可就在这时,显和选择辞去白莲社社长一职,离开青州,带着得力同伴,在宣政院的组织下到南中烟瘴之地弘扬佛法。 宣政院,负责宗教事务,正是在宣政院的大力支持下,显和才能千里迢迢入南中,建起一座规模庞大的新白莲寺,而这白莲寺,就坐落在南中大姓爨氏的祖地同乐。 南中百姓信奉巫鬼,爨氏也不例外,而南中与中原长期隔绝,可想而知要在南中弘扬佛法会有多难,更别说是在对方的祖地开宗建庙。 所以,按照宣政院的安排,同乐白莲寺精心准备了一场法事,要一举打开局面,直接把信奉巫鬼的爨人拉过来。 效果很不错,今日所有到场的人,都被显和的神通所震撼,白莲寺的名号,明日开始就会快速扩散出去。 然而九天神龙下凡、击杀鬼王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从头到尾都是一场表演,显和知道这实际上是在骗人,但事出有因,佛祖会原谅他的。 匆匆擦完身子,显和换了件僧衣,转入别院,和等候多时的田六虎详谈。 田六虎作为宣政院的“观察”,有权利对同乐白莲寺的工作进行“指导”,而显和也要向“上官”汇报一下白莲寺的情况。 白莲寺是否能在同乐打开局面,是宣政院最关心的一件事情,所以抵达南中公干的田观察田六虎,需要将现状“观察”清楚,然后向天子汇报。 他和显和是老相识了,此时一见面就切入主题,因为田六虎说话不喜欢打官腔,一切以务实为要,毕竟大家大老远来这南中,不是来混日子骗俸禄的。 “法师,若还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尽管提,本官能在这里解决的事情,就一定会解决,若解决不了,会上奏天子,尽快解决。” 有些疲惫的显和闻言摇了摇头:“田观察,贫僧这里一切安好,人手、物资都不缺,只是不知那电...电弧灯...还能不能多些?” “嗯,这是个问题,不过法师省着些用,下月,新的电弧灯就能运到了。” 说到这里,田六虎不忘交代:“那电弧灯虽然经过改进,好用不少,但通电时间不能太长,不然还是会烧掉的,法师表演...呃,作法时切记莫要超时。” “还有,南中气候总是不同于中原,法师莫要太过劳累,免得积劳成疾,那就不好了。” “多谢观察关心,贫僧会注意的。” 田六虎依旧强调:“陛下说了,这地方海...海拔高,有的人不适应,一个小小感冒都会闹出人命,法师切记莫要逞强。” “贫僧明白。” 显和说完,拿出一本笔记本,翻开后,和田六虎讨论起来。 议题,是如何尽快在同乐一带实现“改宗”。 作为白莲社的前任社长,显和来到南中可不是简单的弘扬佛法,宣政院如今要在南中进行一场规模空前的行动,那就是要让当地百姓“改换门庭”,即“改宗”。 改宗,意思就是改变宗教信仰,要让崇尚巫鬼的百姓,“转化”为佛家子弟、道家子弟。 朝廷不光要编户齐民,让南中百姓变成良民,还要将百姓的心从各种巫祝、大小鬼主那里抢过来,免得百姓们平日里被这些人挑唆,对官府阳奉阴违。 这不是危言耸听,是有各种实例作为证据,毕竟爨氏统治宁州数百年,根深蒂固,各部大小首领兼任大小鬼主,对百姓的控制很厉害。 首先是人身控制,各部百姓形同部落首领奴隶,说是生杀予夺都不过分。 其次是思想控制,百姓们害怕被恶鬼祸害,就只能老老实实听鬼主们的吩咐,即便饿得皮包骨,也得缴纳供奉,以便鬼主向神灵祈祷,保佑自己一家平安。 现在,爨氏被官军连番痛击,势力大不如前,官府已经编户齐民,开始治理地方,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爨氏头领爨不仅是大首领,也是宗教首领(大鬼主),颇得人心。 虽然爨及其子已经被押赴长安,但百姓们依旧日盼夜盼,等着大鬼主回来镇守同乐,保得大家平安。 而大小鬼主们暗地里扇阴风点鬼火,鼓动百姓们和官府对抗,已经成为一个很严重的隐患。 朝廷要对症下药,就得靠宣政院来掌握人心,让南中百姓“改宗”,马前卒有两位,一位是白莲寺,一位是玄武观,分别代表佛、道。 道家的玄武观在朱提进行“改宗”,转化百姓,而佛家白莲寺的“业务范围”,就在爨氏祖地同乐。 时间很紧,白莲寺必须尽快在同乐开展“业务”,让百姓觉得只有信佛,才能驱散恶鬼,才能保得自己和家人平安。 今晚的一场法事,足以让同乐百姓的巫鬼信仰崩溃,但要迅速推广佛教,还得上新的手段。 田六虎拿出一个铁匣,放到案上,随后拿出钥匙将其打开。 只见铁匣里放着一粒粒蜡丸,这些蜡丸看上去和寻常蜡丸没什么区别,但显和看到蜡丸后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因为他知道这药的效果。 “法师,这是天子御赐神药,宣政院陆续会送来,数量总是有的,但也不能当饭吃,请法师酌情使用。” 田六虎将铁匣交到显和手中,不忘叮嘱:“要想快速让一个地区的百姓改变宗教信仰,最快的办法,就是让那些头领们先改,只是欲速则不达,还请法师按着手册来。” “这神药,用量大了会上瘾,可以此控制个人,但实际上得不偿失,所以,还是得用‘白莲净土一刻游’的方式,让这些大小鬼主们食髓知味,心甘情愿改换门庭!” 第九章 养虎为患? 数日后,中午,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同乐城内白莲寺,寺前广场人山人海,无数百姓带着各种土特产,来到寺里要供奉法师,乞求法师做法,保得家宅平安。 如此热闹的场面,和数日前白莲寺那门可罗雀的情景形成鲜明对比。 站在街角的田六虎,远远看着白莲寺,满意的点点头,此情此景,他在朱提见过,玄武观以神奇的“诛仙剑阵斩妖除魔”神通,引得当地百姓顶礼膜拜。 他作为宣政院观察,千里迢迢来到南中,就是要看看宣政院的工作进展如何,抵达同乐前,田六虎先到朱提,玄武观在那里已经打开局面。 所谓“诛仙剑阵”,自然是借助光影道具施展出来的幻术表演,这种表演套路实际上在黄州西阳的同乐坊已经有了。 宣政院对其加以改进,运用神奇的“电弧灯”,在傍晚(天色昏暗)的时候,当众表演大型幻术,让在场的当地百姓都以为是来自中原的能人施展神通斩妖除魔。 这种表演效果十分惊人,不明真相的人看过之后,必然会被神通所震撼,再不会对中原的佛、道感到害怕,反而会极度狂热的追捧,如此一来,有助于宣政院在南中实行“改宗”。 让南中百姓信奉佛、道两教,让大小鬼主们失去对百姓的宗教控制能力,然后南宁州总管府认真经营四十年,南中局面就稳了。 没错,四十年,将近两代人的时间,而不是四年、十年、二十年。 田六虎漫步街头,随从紧随其后,他看着这崭新的街道,整整齐齐的路边新建民房,唏嘘不已。 四十年后,他若没死,就已经是老头子了。 而天子若在,也已垂垂老矣。 四十年时间,好长,而天子的耐心,真让人佩服。 田六虎离开长安时,得天子召见,谈了许久,田六虎由此知道天子是要真的经营南中,宛若经营黄州那样,要让南中从此再也无法和中原分开。 绝不呢重蹈自战国以来的覆辙。 南中与中原虽然隔着千山万水,据说战国时楚国就曾派兵入南中,直抵滇池,设有驻军、建城池。 自秦时起,中原历代朝廷都想经营南中,却都草草收尾。 田六虎看过资料,知道从蜀地入南中直达味城的道路,在战国时就有了,当时名为道,而人,是当时生活在南中的本地人。 后来秦始皇一统天下,派人将道扩宽,便有了“五尺道”,到了汉时,中原朝廷听说南中有商路通往西面的身毒(天竺),于是又派兵沿着五尺道入南中,设州郡,试图经营南中,联系身毒。 但这一努力,随着汉末中原纷争而化作泡影,数百年来,中原朝廷无暇他顾,南中于是渐渐隔绝,大姓、豪强、夷帅各自为王,原本迁入南中的中原百姓、驻军,渐渐被“夷化”。 所以,如今的南中,实际上并不能称为“故土”,因为南中百姓的语言、文字、信仰、生活习俗已经异于中原,想要将其“消化”,需要很长的时间。 迁移大量百姓入南中定居、同化当地百姓、在南中各地大规模开荒种田,这都需要时间,因为大规模迁移百姓到南中,会很麻烦。 南中气候异于中原,是传说中的烟瘴之地,寻常百姓若不是在家乡过不下去,哪里愿意到南中定居,若官府短时间内强行大规模迁移百姓到南中,很容易出事。 而官府若是不做好防病防疫的准备,大量外地百姓入南中一旦水土不服,头两年恐怕会有很多人病死,那就是造孽,还会激起民变,让中原百姓闻南中而色变。 所以,经营南中不能急,要循序渐进的经营,四十年时间,实际上很短,而效果,不敢说百分百的好,还有可能养虎为患。 因为用宗教来收拢南中百姓,这种做法实际上有很大的风险,一旦失控,就会酿成严重后果。 此时,田六虎已经走上城头,回头看看城内白莲寺方向,百姓焚香祷告时的大量烟雾腾空而起,远远看去蔚为壮观。 白莲寺的显和法师,以无上神通击杀鬼王,可想而知百姓会对显和法师顶礼膜拜,待得白莲寺的影响越来越大,会不会有了不该有的野心? 中原多有妖僧纠集信徒起事,同样也有妖道纠集信徒起事,晋时的天师道卢循等人的叛乱,就是最好的证明。 玄武观和白莲寺,日后会不会重蹈覆辙? 这种事情必须提防,所以宣政院在南中推行“改宗”的同时,还留了后手,以免养虎为患。 同时扶持玄武观和白莲寺,免得一家独大,顺便让两家相互掣肘,无法在宗教上独占南中。 其次,不断强调玄武观和白莲寺的“护法”属性,也就是说,这两家的“职能”是斩妖除魔,而不是道教、佛教在南中的唯一代言人。 玄武观和白莲寺在南中作为开路先锋弘扬教法,但不能垄断“新市场”。 佛、道两教其他宗派的道观和佛寺,同样可以在南中开设丛林,百姓同样可以到这些道观、佛寺里求子、求财、祈福、祛除厄运。 而信仰道教、佛教的百姓,依旧要向官府缴纳租调,而不是把收入都捐给寺庙、道观,百姓依旧要受官府管辖,虽然是玄武观和白莲寺的信徒,但不代表是这两家的忠仆。 宣政院一直在采取措施,为了避免玄武观和白莲寺及其“分号”控制南中各地百姓,而手段不止这些。 为了防止玄武观和白莲寺做大而尾大不掉,宣政院一开始就把握住两家的命门,那就是法宝以及神通。 玄武观的法宝“诛仙剑”、白莲寺的法宝“降妖禅杖”,所施展的法术,实际上是宣政院“表演组”的演出结果,没有了宣政院的支持,两家自己根本就弄不出来。 别的不说,电弧灯及配套设备,“正常的”能工巧匠根本就无法制造出来。 更别说那服用后让人飘飘欲仙的神药了。 在宣政院的一番布置下,南中百姓从一开始就知道“诛仙剑”、“降妖禅杖”是中原天子御赐之物,其法力为中原天子所加持,没了“真龙之气”,这法宝就不灵光。 也就是说,南中百姓都会知道玄武观的真人、白莲寺的法师,必须得中原天子认可,才具有无上神通。 如果玄武观、白莲寺号召他们起事,反抗官府,那么失去了中原天子加持的法宝就会失效,真人和法师和普通人没区别。 而玄武观、白莲寺的首领更替,也必须有朝廷的认可才算数,不然,天子就会“收回”神通。 这就是宣政院的用意,让南中百姓明白一点,那就是神通广大的玄武观和白莲寺背后,是法力更加高深的中原天子,百姓们越信奉玄武观、白莲寺,对中原天子的敬畏就会越深。 有了这么多手段作为掣肘,玄武观、白莲寺就只能老老实实做朝廷经营南中的马前卒,因为一旦没有了朝廷的支持,这两家什么都不是。 想到这里,田六虎将视线从白莲寺收回,转到城外,看着城外风景,看着远处群山,想到天子所说,说南宁州总管府还要对付的一个强敌。 这个强敌,现在还没出现,但官府绝不可掉以轻心,不然辛辛苦苦经营数十年,怕是到头来是为他人做嫁衣。 这个敌人,就是“蛊”。 第十章 蛊 蛊,皿上有虫,本来不识字的田六虎,对这个字印象很深,看着城外风景,看着远处群山,想着天子给他说的“南中秘闻”,只觉身上有些发冷。 所谓南中秘闻,就是南中有一种秘术名为蛊术,许多初到南中的人如果不注意,很容易被人“下蛊”,然后肠穿肚烂之后死去。 死状甚怖。 田六虎本来是不信的,见着天子说得绘声绘色,不由得心里发毛,对这种南中秘术有些忌惮。 蛊,据说是一种毒虫,亦或是一种巫术,养蛊之人可施展蛊术害人于无形之间。 制蛊之法,是将百虫置器皿内密封之,使它们自相残食,最后活下来的虫,便是“蛊”,可以害人。 这种南中秘闻,田六虎之前可从没听说过,而天子以此为例,向他说明若是南中养出蛊来,会是何种后果。 南中群山叠嶂,居住着无数部落,宛若器皿里住着百虫,相互间厮杀,最后活下来的“蛊”,就是百虫之王。 这样的虫王,实际上已经出现了,那就是爨氏。 爨氏历经数百年,将大大小小的部落兼并,百余年前南中的各地大姓,要么已经消亡,要么已经变成爨氏门前乖乖看门的狗。 爨氏就是那条活到最后的蛊,已经膘肥体壮。 所以朝廷出兵平定爨氏叛乱是必然,因为再这样下去,爨氏的野心继续膨胀,肯定会割据南中,然后伺机对外扩张。 南中以北是富庶的蜀地,南中以南(东南),是一年能种两次稻的交州,同样物产丰饶,一旦爨氏真正控制了南中,可以随时威胁这两处地方。 现在,爨氏实力大衰,南宁州总管府的建立,可以确保益州总管府和交州总管府的安全。 为了加强对南中的控制,朝廷将最新式的武器火炮都运来了,而为了开荒种地、兴修水利,还运来了大量铁制工具。 与此同时,昆州连然已有的铁矿,官府也已经计划扩大开采、冶炼规模。 再过数年,南中不会再缺铁,一切,都是为了在南中大规模开荒而做准备,但这样做的后果有一个隐患,那就是一旦南中局势失控,南中地界出现的新“蛊”,危害会更大。 这不是耸人听闻,而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朝廷在南中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搞开发,一旦处理不当,只会是为人做嫁衣。 爨氏也许会死灰复燃,也许会有别的蛮部、大姓崛起,成为更厉害的蛊,到时候,会是何种情景? 朝廷迁移来的大量百姓,变成蛊的奴隶,为其做牛做马,为其繁衍后代;好不容易开垦出的大片农田,为蛊提供大量粮食,使其快速生长。 好不容易建起来的大矿场,让蛊有了铁齿铜牙,届时蛊虫南北出击,益州、交州局势一片糜烂,那可如何是好? 田六虎不觉得这种事情会发生,觉得天子把南中的事情想得太复杂,当然这没什么不对,毕竟小心使得万年船,天子用兵一贯如此,田六虎已经习惯了。 但他觉得真的没必要如此担心。 官军在南中所向无敌,各部蛮兵不要说铁甲,连鞋子都没有,全都是光脚走路,哪里能对装备了火炮的官军构成威胁。 南中地区实力最强的爨氏如今只剩半条命,其他所谓大姓、夷帅又能成什么气候? 如今的南中,怎么可能还会生出蛊嘛! 。。。。。。 “陛下,叶榆泽周边诸诏,心慕中原久矣,只要朝廷扶助其中一支,引为助力即可,无需劳师动众,设众多坞堡、烽燧,使得戍卒怨声载道....” “令狐公,所谓‘怨声载道’,不知从何而来?朕知道南中道路崎岖,多烟瘴,也知道将士们征战辛苦,然则双倍军饷都是照常发的,莫非令狐公发现军中有人盘剥士兵?” “不不,陛下,微臣所说,是与戍卒攀谈时听来,他们远离家乡,思乡之情溢于言表,故而多有怨言...” “令狐公,朝廷已经下令,益州各地府兵无需入京轮宿,改入南中各地轮戍,为期一载,将士们背井离乡自然有些许怨言,然则朝廷免了他们一年的租调,这可不是白来的...” 殿内,天子宇文温正与巡抚南中归来的大使令狐熙对话,登基已有三年的宇文温,除了颌下小胡须长了些,样貌没什么变化,没有发福,没有抬头纹。 也没有“酒色过度”形成的“昏君相”,精力依旧充沛得过分。 此时,他面前案上放着厚厚一沓资料,还有令狐熙的奏章,奏章内容洋洋洒洒数万字,可想而知写的不会是什么“好话”。 而现在,宇文温正在和令狐熙就南中的问题进行“友好”探讨,相互间都在试图说服对方。 朝廷要经营南中,实际上反对的声音一直没停过,当然宰执们倒不是反对朝廷在南中设南宁州总管府,只是觉得后续投入太多,长此以往财政会承受不住。 各种担心都有,也不是没有道理,宇文温表示非常理解,也肯定了大家的担忧。 然后继续。 现在,巡抚南中归来的大使令狐熙,拿着一份份详实的资料,陈述他了解到的各地民意、军心,劝谏天子罢“实南中”之举,以免引起民变甚至戍卒哗变。 问题的根源,是天子在南中所图甚大,不仅要压制爨氏避免其死灰复燃,还要在昆州西面数百里外的叶榆泽筑城,长期驻军,压制叶榆泽周边蛮部,即诸诏。 诏,在蛮语中有“王”的意思,而这些蛮部经过数百年的不断兼并,形成了蒙诏、越析诏、浪穹诏等实力较强的诸诏。 而为了达到这两个目的,朝廷就得往南中大规模移民定居,并且增派驻军,戍守各地城池、堡寨、烽燧,此即“实南中”。 令狐熙在南中走了一圈,朱提、味城、同乐、昆明都去过,也去过叶榆泽,接见诸诏诏主,所以对南中风土人情十分了解,又在益州停留数月,查访民情,故而认为“实南中”之举不妥。 以如今南中形势,令狐熙认为朝廷只需要确保益州入交州的驿道通畅,然后提防爨氏死灰复燃,做到这两点就够了,至于叶榆泽诸诏,只需扶持其中一支,作为南宁州总管府助力即可。 令狐熙的观点,实际上也是三省宰执们的共识,毕竟要推行“实南中”所需要投入的人力财力太大,即便天子规划用数十年时间完成,但这样的财政开支,也不是朝廷能够长期承担得起的。 现在,令狐熙提出这个观点,宇文温当然要反击,他喝了一杯茶,润润喉咙,开始辩论。 “令狐公既已去过南中,不知可听说过一种南中秘术?” “微臣孤陋寡闻,还请陛下明示。” “养蛊害人,令狐公听说过么?” 第十一章 你们不懂!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地板上,经地板反射照得殿内亮堂堂,宇文温独自站在书案前,看着地上摆着的一张舆图,陷入沉思。 方才他和令狐熙的辩论,谁也没有说服谁,这是必然的结果,因为各自的观点都很明确,都有充分的理由来证明自己的观点没有错。 令狐熙对南中的看法,代表着这个时代朝廷中枢对南中的看法,那就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南中的重要性,不要说这个时代,就是在秦汉时,上位者就注意到了,因为这是蜀地到交趾(交州)的陆上通道,对于有意开疆拓土的皇帝来说,这条道路是必须打通的。 而横跨南中南北的道路,实际上在春秋战国时就有了,那是无数当地部落往来南北时走出的路,相传战国初期的蜀国,就曾发兵南中,顺着叶榆水入交州,攻城掠地。 到了东汉末年,中原纷乱,避祸交州的中原名士许靖、刘巴,就是从交州启程北上,走陆路经由南中去益州,许靖平安抵达目的地,但刘巴走到半路,被益州郡官员拦截,扣留了几年。 当时的益州郡,就是如今昆州一带地区。 而当蜀汉灭亡、晋国要对东吴动手时,让蜀国降将、南中都督霍弋,带着降兵以及南中大姓的军队南下,走叶榆水进攻东吴控制的交州。 东吴的交州驻军抵挡不住,吴帝急调驻防荆州的军队一部走郁林抵达合浦,再乘船赶往交趾救援,虽然打退了晋军,却等来了吴国灭亡的噩耗。 霍弋所部晋军为偏师,进军交州为的是调动荆州吴军,而进攻江东的晋军主力,正是从蜀地乘船出发,一路顺流而下,穿过兵力空虚的荆州,突破沿途江防,直抵石头城外。 这是益州入交州道在军事上的一次成功运用,从侧面证明了这条道路的通畅性,也证明了控制南中,对稳定交州局势的重要性。 所以朝堂诸公对于控制南中没有异议,对于设南宁州总管府举双手赞成,却对如何控制南中,和宇文温有了意见分歧。 他们认为,为了保持益州入交州道的通畅,必然要控制朱提、味、昆明以及叶榆水北岸的步头,为了压制爨氏,必须控制同乐,至于东川铜矿,那更是要驻军以确保财源。 除此之外的南中各地,就没必要设经制州(朝廷实控州,其中包括官员任命,户籍管理、征收租庸调),设羁縻州、对地头蛇封官许愿即可。 南宁州总管府再慢慢经营,教化蛮民,然后扶持一些蛮部作为打手,压制各地有野心的大姓、夷帅,如此一来,朝廷能在控制南中的同时,避免驻军过多而耗费大量钱粮。 而宇文温要的,是真正的实控南中,羁縻州当然要设,但经制州不仅要驻军,还要迁移百姓定居,大规模屯田、开荒,花上数十年时间,直接让南中大变样,变成汉人占主导地位。 将南中实实在在的汉化,这就是“实南中”。 而种种迹象表明,百姓和士兵不是很乐意如此。 令狐熙所说南中戍卒对“实南中”有怨言,蜀地百姓对“实南中”很害怕,这是实情,因为宇文温通过别的渠道了解到的情况,就是这样。 所以对方以此为依据,劝谏他改变主意,不是没有道理,可以说是“为民请命”,劝他“悬崖勒马”。 能有这样敢说实话的官员,宇文温很感动,但他想说的是... 你们不懂! 你们不懂,数十年后,在叶榆泽(洱海)的诸诏之中,最南边的一诏因为最弱小,由此入了中原朝廷的法眼,成为跑腿,拿着主人的鸡毛令箭,狐假虎威。 在叶榆泽这个器皿之中,百虫相互残杀,这个小小的部落靠着中原朝廷“加持”,大肆扩张实力,吞并其他部落。 统一诸诏,羽翼渐丰,又攻灭爨氏,独占南中,成为一只蛊。 这个时候,主人发现不对,调集大军兴师问罪,跋涉数千里,攻到叶榆泽畔,最终决战官军却全军覆没。 昔日的小跑腿,成了南中的主人,身强体壮,饥肠辘辘,于是磨刀霍霍向猪羊。 北掠蜀地,围困成都,大掠而归;南侵交州,攻城掠地,同样满载而归。 这就是曾经的历史,那只蛊叫做南诏,起家叶榆泽,就在初唐发家,“距离现在”不过三十多年! 你们不懂! 宇文温真想这么说,但无法说出口,因为无从说起。 “你们不懂”这四个字,是他心中的呐喊,而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心声。 朕开大运河,是为了子孙后代,功在千秋! 朕三伐高句丽,是为了铲除隐患,保中原永无辽东之患! 朕离开洛阳,蛰伏江都,是为了东山再起! 隋帝杨广,面对臣子的苦谏,面对思念家人的将士,心中的波澜,概括起来应该就是这四个字:你们不懂! 然而,功在千秋之举,却祸在当代,不恤民力的杨广,让江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最后还强迫家人远在关中的骁果将士跟他在江都静待时机,后果就是兵变,眼睁睁看着儿子在面前被人残杀,自己也被绞死。 这就是不顾现实一意孤行乱来的下场,宇文温一直引以为戒。 那么他不顾劝谏、一意孤行“实南中”,会不会弄出祸事来? 大规模迁移百姓在南中定居,会不会因为百姓水土不服,大量病死、饿死,酿成人间惨剧? 让蜀地府兵轮戍南中,会不会逼出兵变以至南中局势糜烂,祸及蜀地? 有可能,而且几率不低,令狐熙在南中、蜀地的所见所闻,以及宇文温自己收集上来的民情,都说明了大量蜀地百姓和普通士兵的心声:我们不想去南中! 这是人之常情,宇文温理解,但他的心情,谁又能理解? 他要在有生之年,阻止南中有割据势力做大,所以不想在南中玩“代理人战争”,因为历史证明这样做的后果就是养出南诏这条蛊来。 那么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亲自下场“调教”南中。 什么爨氏、六诏、南中大姓,统统给我跪下唱征服! 这是宇文温的决定,但他又不想重蹈杨广覆辙,因为不恤民力导致江山倾覆。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该如何是好? 宇文温在理想和现实之间做出了妥协,不强制百姓迁移,让蜀地府兵定期去南中轮戍就行,保证戍卒待遇,保证其家人减免租调,保证能和家人通信,然后时间一到就能回家,绝不拖延。 都做到了这一步,谁若是还不识好歹搞兵变,那就炮决。 在南中保证绝对优势的军事存在,接下来,就是喜闻乐见的套路。 集中力量开发东川铜矿,让朝廷有了天下第一等的财源,离都离不开,再以盐利、糖利、铜利行开中法,激励商人募集人手在南中屯田。 然后,依靠“有活力的宗教组织”(玄武观、白莲寺),在南中搞“信仰转化”,依靠“有活力的社会组织”(捕奴队),在南中用武力调教那些不识好歹的部族。 用商路聚拢人气,让沿途城池繁荣起来,让百姓渐渐知道南中的实际情况。 预热二十年,升温二十年,合计四十年时间“实南中”,宇文温觉得那时自己若是还没崩,火候就到了。 若自己“半路”就崩了,儿子接着干,若是干不好.... 关我甚事? 第十二章 湖广熟 “汉沔之地,河沟纵横、泽塘遍地,水多,却留不住,雨季大水泛滥,旱季却无法有效引水灌溉,真是暴殄天物....” “所以,若要在汉沔之地开垦良田,大兴水利实属必然...你来看看,这里...“ “首先要筑堤坝,然后用烧煤的蒸汽抽水机抽水,排干湖泊、沼泽,有了这种机器,开荒可谓事半功倍,然后放火烧荒,犁上几遍,一块块生地就有了...” “这种生地,肥力不行,头几年种粮食的收成很差,所以,要‘施肥’。 ” “施肥的方法有很多,汉沔之地新开垦生地范围太大,光靠那点猪粪、鸡鸭粪是撑不住的,所以要想别的办法,那就是种苜蓿。” “你不要小看苜蓿,这种草不仅可以当做喂马的草料,在地里大量种起来后,能改善土质,而大量苜蓿枝叶沤在地里,能提升肥力...“ “这不是叔叔胡诌,在黄州各地就试种过,效果很好....” 殿内,宇文温就着一个个代表汉沔各地的巨大沙盘,向侄子、杞王宇文理讲述汉沔大开发的现状,以便宇文理就任荆南总管之后,能够继续将这一宏伟的大开发推进下去。 宇文温方才接见完令狐熙,之后独自对着南中舆图沉思一个多小时,又接见入宫的宇文理,谈公务。 这年头即便是皇家,亲人之间私下里的称呼都是正常家庭的称呼,所以宇文温自称没用“朕”,宇文理自称也没用“臣”。 宇文理三年孝期,已经于不久前结束,他在父亲陵墓边结庐而居,熬了三年,食素三年,身体状况有些差,不过现在恢复正常饮食之后开始缓过来。 苍白的面颊有了些许血色,只是因为多年食素,身形依旧单薄。 所以做为叔叔的宇文温,不打算让侄子立刻去荆南总管府治所江陵上任,目前只是让其遥领荆南总管府一职,本人暂留长安,调养上半年再说。 荆南总管府,就是当年的江陵总管府,梁国灭亡后,故地与襄州总管府合并为荆南总管府,治所在江陵。 宇文理在长安遥领荆南总管一职,总管府的具体事务,由总管长史代劳。 但对于汉沔大开发的规划,宇文理必须熟悉,宇文温于是亲自向侄子介绍何为汉沔大开发。 顾名思义,这就是对自襄阳开始、汉口为止的汉水流域(汉沔之地)进行大规模开荒,将古云梦泽的残余湖泊沼泽地区开发为良田。 花上一段时间(时间单位以十年计),让汉沔以及潭州地区变成天下第一的大粮仓。 即后世所称“湖广熟、天下足”。 “湖广”二字作为地名,要到明代,意指两湖:湖南、湖北。 而之所以明代时有“湖广熟天下足”的谚语,是因为两湖地区经过唐、宋、元数百年的持续开发,才有了无数良田。 宇文温想要在这个时代,提前实现这个目标是不可能的,因为以目前的技术水平根本就做不到,更别说即便他瞬间就把汉沔地区变成农田,土地肥力上不来,粮食亩产就上不来。 但要部分实现这一目标倒有可能,既然“天下足”做不到,“湖广熟”争取一下,总是有希望的。 让未来的“湖广地区”,每年都有大量盈余粮食,首先可以存储起来,一旦荆襄地区爆发饥荒,可以就近赈灾。 其次可以外销,供养下游黄州、鄂州地区越来越多的“非农”人口。 这个目标实现起来不算太难,因为宇文温手上有蒸汽抽水机,不缺铁,也不缺煤,还可以在农闲时就近征发荆襄百姓开荒。 参与开荒的百姓,可以分到田地,如此政策下,不愁百姓们的积极性不高。 于是待得做好准备,朝廷调集人力物力在汉沔各地开始大开发,根据汉沔地区的地形、水势,从全盘考虑,修建一个大规模的水利网,然后抽干沼泽,烧掉野草,投放生石灰,尽可能扑灭血吸虫。 向百姓发放大量铁制农具、耕牛,在官府的组织下分工协作,大规模开荒。 但一味地围湖造田,只会让水系失去自我调节的功能,所以这场大开发中,兴建的水利网保留了一些湖泊,作为大型水库或蓄水池,来调节水势。 雨季蓄水,旱季放水(抽水),让整个汉沔地区做到旱涝保收。 这是一个宏伟的工程,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朝廷使出万般解数,不仅组织百姓开荒,还许以优惠政策,号召各地大户、豪商们参与其中。 豪商们不但募集人手开荒,还大量投入奴工,去“承包”最辛苦的工作,譬如清理沼泽、投放石灰扑灭血吸虫。 奴工从哪来?当然是从捕奴队手中收购而来。 在汉沔大开发这种强力的需求下,汉沔周边生口买卖空前红火,连带效应之下,直接刺激了南中的生口买卖。 在南中活跃的无数捕奴队,将大量生口经朱提北上运到大江边上的道城,卖给等着“进货”的中间商。 中间商将生口装船,然后顺流而下,出峡口直达江陵、汉口等地,转卖给各“开发团”,从南中到江陵的一条生口买卖产业链已经形成,所以汉沔大开发根本就不缺人手。 也不缺铁器,至于耕牛、苜蓿种子和稻种,同样不缺。 这场声势浩大的大开发,已经进行了两年,整个汉沔地区,如今已经变成一处巨大的工地,水利网初具雏形,而一些先期开发的农田,如今已有了收成。 虽然生地的收成好不到哪里去,但让百姓们看到了希望,干劲自然十足。 一切开发事宜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均由荆南总管府牵头组织,所以新任总管、杞王宇文理,肩上的担子很重。 此时此刻,他看着堆积如山的资料,看着一块块沙盘,只觉有些头晕目眩,也不知是吓着了,还是身体尚未调养好,有些不适。 宇文温见着侄子有些“怯场”,拍拍对方的肩膀:“你不要着急,这些资料,有半年时间慢慢,当下,调理身体为主。” “多吃肉,多吃油,把力气养回来,把精力养足了,再大干一番。” “是,叔叔。” 宇文理点点头,看着精神依旧充沛到过分的叔叔,他有些感慨。 他在父亲陵墓边住了三年,这三年来寸步不离,从未回过长安,而长安,短短三年时间,就有了明显的变化。 叔叔的本事,确实比他强太多。 恐怕就连父亲,也不一定比得过... 想到这里,宇文理有些恍惚,宇文温见状哈哈一笑:“莫要为汉沔开发伤神了,走,去内苑,看看你的几个堂弟!” 已经发生的事,纠结没有用,宇文温心中对侄子有愧,但不代表他会“杀伐果断”斩草除根,或者“优柔寡断”步步忍让。 宇文理是皇朝唯一的成年宗室,宇文温当然要用。 必要的提防,也得有,但宇文理不应该成为一头被圈养的肥猪,宇文温清楚侄子的品性和能力,所以,必要的任用得有。 宇文温当了皇帝,大周的帝系转移,他的嗣父宇文翼,自然要追封帝号,而相应已故宗室的追封,都已经有了。 他既然取年号为“明德”,就不会不择手段逼迫宇文理,也不会让逊位的幼帝“暴病而亡”。 走在回廊间,宇文温交代侄子:“日后你到了江陵任上,抽个空,到西阳走走,看看州学,也顺便问候一下那一位吧。” 第十三章 谥号 太庙,香火环绕,天子宇文温、皇太子宇文维城、皇子宇文维翰,以及宗室、杞王宇文理,此时正在上香。 他们今日抵达太庙,祭拜列祖列宗,因为是临时起意而非正式谒太庙,所以繁文缛节少了很多。 太庙,即天子宗庙,谒太庙,得提前三日以便有司做准备,准备仪仗、祭品,布设御座等等,天子要清斋于太极殿,三公以下清斋于庙所,近侍之官应从入庙者各于本司清斋一宿。 谒太庙当天,天子要摆开浩浩荡荡的仪仗队,带着文武官员(有资格的官员)抵达太庙,祭拜历代先帝、列祖列宗。 但今日宇文温是临时起意,所以免了繁文缛节,带着儿子、侄子来给列祖列宗烧香,给历代先帝、列祖列宗以及配享太庙的宗室们供奉冷猪肉。 顺便“放嘲讽”。 没错,就是放嘲讽,宇文温看着宣帝宇文的牌位,心中冷笑不已:‘昏君!你还有什么话说!’ 天元皇帝宇文,谥号为宣皇帝,之所以会暴毙,是因为被宇文温亲手宰了。 现在,杀人凶手站在受害者牌位前上香,此情此景怎么看怎么滑稽,然而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一内幕,知道内幕的寥寥数人也不会说。 所以,这不是问题。 在位期间肆意妄为的宇文,在宇文温看来,就是昏君,而原本历史里,宇文那种强占宗妇,然后杀夫夺妻还立为皇后的行为,可以说得上是寡廉鲜耻。 纵观南北朝历史,这种寡廉鲜耻的皇帝比比皆是,死了还得个美谥“宣”,宇文温觉得老天真的打盹了。 但这事关皇朝正统,宇文温即便再讨厌宇文,也不能把这位的谥号改成恶谥,譬如炀、昏、厉之类,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宇文温继位后每次来太庙祭拜,还得给宇文供奉冷猪肉,不过每次供奉时,宇文温都会在心中对着宇文念叨:吃,多吃些,吃不死你! 对着死人发诅咒,没意思,宇文温当然有报复手段,那就是立杨丽华为贵妃,如果宇文在天有灵,怕是要气得从陵墓里跳出来。 然后被宇文温用榴散弹轰成渣。 杨丽华是宇文的皇后,宇文死后就是太后,然后被宇文温拐走了,成了妾,生了儿女,一家人幸福生活到现在。 宇文温成了皇帝,当然立正妻尉迟炽繁为皇后,至于杨丽华、萧九娘等侧室,自然而然就成为嫔妃。 众妃之中,以“贵妃”最上,而杨丽华为宇文温生下长子,平日里相夫教子有方,帮助正室操持家务,配得上“贵”字,于是被册封为贵妃。 也就是“杨贵妃”。 这不是宇文温玩杨贵妃的梗,而是合情合理的选择。 按原本的历史轨迹,宇文温的妻子尉迟炽繁被宇文强占,然后宇文杀夫夺妻,及不可耐的将尉迟炽繁纳入后宫,册立为贵妃。 如今的宇文温,一报还一报,把宇文的正妻(未亡人)杨丽华立为贵妃,也算是报复。 而他带着杨丽华为自己生的长子宇文维翰,祭拜宇文的牌位,心里只觉有些痛快。 若不是宇文温还有道德底线,真想在宇文的陵墓前,和杨丽华过一遍“洞玄子三十六手”,让宇文的在天之灵爽翻天。 这种做法没必要,首先会显得宇文温格调低、龌龊,其次,会伤害杨丽华,因为这是严重的羞辱。 对于宇文这种连庙号都没有的“渣皇帝”,宇文温不屑如此。 所谓庙号,就是皇帝于庙中被供奉时所称呼的名号,历史上在隋唐以前,并不是所有君王都有庙号。 一般君王死后会建专属的家庙祭祀,但在几代之后就必须毁去原庙,而于太庙合并祭祀。 合于太庙祭祀称之为“祧”,而“祧”是很有必要的,因为如果每个君王的庙都留下,数代之后为数众多的家庙会有祭祀上的困难。 所以,只有功勋卓越的皇帝,死后才会特别追上庙号。 然而平定齐国的武帝宇文邕有资格上庙号,是为“高祖”,其子宇文当了两年浪荡天子,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大的功绩就崩了。 这个时代的官僚集团,在礼制上的节操还算可以,没有让庙号泛滥,于是宇文只有谥号“宣皇帝”,并没有庙号。 如今,皇朝从文帝起的历代皇帝,其牌位都供奉在太庙里,又有功臣、宗室牌位配享。 历代先帝,就是文帝宇文泰、孝闵帝宇文觉、明帝宇文毓、武帝宇文邕,宣帝宇文,以及宣帝之子、哀帝宇文阐,宣帝之侄、元帝宇文乾铿,宇文乾铿之父、昭烈帝宇文招。 幼帝宇文阐,逊位后暴毙,原来的谥号为“静”,倒也不错,但因为是篡位逆贼杨坚主导之下给的,所以不能用,改为“哀”。 宇文阐是幼帝,在位时间不长,未成年便遇害,按谥法,蚤孤短折曰哀,恭仁短折曰哀,故而有此谥号。 宇文乾铿之父宇文招,原为宗室藩王,宇文乾铿称帝后,宇文招自然就成了“皇考”,必然要追尊,是为“昭烈皇帝”。 宇文乾铿英年早逝,谥号“元”,始建国都曰“元”,主义行德曰“元”。 而当宗室、豳王宇文温受禅称帝后,大周帝系转移,于是太庙里又多了几个牌位。 帝系转移,指的是帝位从宇文泰(老四)一系,转到宇文颢(老大)一系,所以宇文温应该追封自己的祖先。 皇帝追封祖先,一般上溯到祖父那一代,周受魏禅时,当时的周天子宇文觉就追封祖父宇文肱为德皇帝,父亲宇文泰为文帝、太祖,此为追溯两代,宇文温便循例。 追尊祖父宇文导为“孝景皇帝”,因为宇文导去世后得谥号“孝”;追尊嗣父宇文翼为“皇考、昭皇帝”,因为宇文翼死后得谥号“昭”。 然后,追封生父宇文亮为... 呃... 皇考?皇伯? 这个问题解决起来有些麻烦,实际上也不麻烦,无非是按宗法还是按人情来办。 按宗法礼制,宇文温既然已经过继给宇文翼做嗣子,那么他的父亲就是宇文翼(嗣父),不可以再叫生父宇文亮为父亲,只能叫伯。 当了皇帝,必然追封父亲宇文翼为“皇考”,而宇文亮,没资格被追封为“皇考”,更没资格得追封帝号。 按人情,宇文温的亲生父亲是宇文亮,如今儿子当了皇帝,不给生父一个名分,这算什么? 这就是畜生啊!!! 围绕宇文亮的追封问题,朝野内外说得上话的官员分成两派,各自争论不休,眼见着北宋“濮议”、明代“大礼议”的**要提前上演,政局就要失控,焦头烂额的宇文温扯住了“缰绳”。 北宋“濮议”、明代“大礼议”,是典型的旁支入主帝位之后,如何追封生父的问题,因为有“现成”的答案,对于宇文温来说做出选择其实不难。 北宋“濮议”,是因为仁宗赵祯无后,便将濮王赵允让的儿子赵曙(原名赵宗实)过继为太子。 仁宗崩,赵曙继位(死后谥号英宗),要给生父赵允让一个说法,要追封生父为“皇考”。 为此闹出一场政争,史称“濮议”,最终的结果却让人有些意外:赵曙在位四年就去世,生父赵允让的谥号,始终未能如其所愿定下。 无论如何,赵曙是以仁宗太子的身份继位,也就是说赵曙继位前,宗法上的父亲就已经是仁宗赵祯,这也是百官群情激奋、奋力阻拦的原因。 按宗法,嗣父就是父亲,生父已是叔伯,你一个当儿子的,放着自己父亲不追封,追封叔伯?禽兽之举!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就是古代社会的伦理纲常。 至于明代的“大礼议”,继位的朱厚(嘉靖帝),实际上是以武帝朱厚照(正德帝)堂弟身份而不是弟弟的身份继位,所以大礼仪弄到最后,以朱厚如愿追封自己父亲为帝、母亲为后而告终。 宇文温知道这两件事,考虑到现状,做选择自然不难。 故杞王宇文亮,谥号武,是为杞武王,宇文温选择按宗法来,追封杞武王宇文亮为独一位的“皇伯”,将其牌位供奉在太庙。 此举是否有身后骂名,对他来说无所谓了。 此时此刻,面对生父、嗣父的牌位,宇文温领着儿子恭敬的焚香祷告,宇文理亦向祖父宇文亮的牌位焚香祷告。 至于那位宣皇帝宇文,宇文温依旧心中鄙夷: 你个连庙号都没有的昏君! 我将来肯定有庙号,政绩比你强上一千倍、一万倍!! 第十四章 迎春来 禁中东侧,命妇院朝堂,皇后尉迟炽繁,正在与入宫拜见的外命妇、杞太妃李氏交谈,刚结束守丧不久的李氏,面色有些苍白,不过气色看上去还好。 李氏为亡夫、故杞王宇文明守丧三年,三年食素,虽然没有像儿子宇文理那样在陵墓旁结庐而居,但在王府里起居时,饮食清淡,衣着朴素。 李氏本来身体就不好,为防万一,诸如人参等补品还是时常服用。 所以守丧三年,李氏的身体没有垮,如今恢复正常饮食,正在慢慢调养,说起话来有些中气不足,声音略小,语速略慢。 对此,尉迟炽繁很理解,有意放慢自己的语速,让嫂子听得清楚,也不会让对方觉得尴尬。 妯娌之间,相处了十几年,所以两人交谈起来,没有太多拘束,李氏不像寻常外命妇那样,面对皇后总有些放不开。 如今是一月底,天气开始转暖,但春寒料峭,堂内依旧开着“暖气”,气温比外面高些,所以衣着较厚的李氏说着说着,觉得有些热。 而尉迟炽繁说着说着,就开始做“托”。 给专营暖气的商社“迎春来”做托,鼓动嫂子“投资”,以便年初分红。 为何不是年终分红? 道理很简单,“迎春来”的业务旺季是冬季,所以账目结算是在来年春暖花开之际。 所谓“暖气”,是用燃煤/燃柴锅炉烧水,然后将滚烫的开水经由保温管道送出去,穿过一座座房间内的一个个“暖气”,让房间里热起来。 热水在管道里走一圈后返回锅炉,再度加热后又送出去。 如此循环,让安装了暖气的房间温暖如春,这就是神奇的“暖气”,原理听上去很简单,但实际操作起来很复杂,而经营暖气配套装置的商社“迎春来”,就是靠着提供这样的服务赢利。 这样的服务“专业性”很强,需要不同“技术员”来维持一套暖气系统的制作、安装、调试、运行和维护,不是一般的工匠能够学会的。 率先使用暖气的地方是豳王府,然后是皇宫(小范围)、然后是杞王府,当时只有豳王府的工匠,才能让暖气运行起来。 这些工匠,成为“迎春来”的技术骨干,迎春来又成为另外几家经营暖气商社的“母体”,从此开创了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市场”。 然而“暖气”的使用费很高,并且只有在天寒地冻的冬天才会有用武之地,所以冬天才是“迎春来”等商社的盈利季节。 一年四季有三季都是闲着,做这种买卖本该破产的“迎春来”,成立数年以来生意却越做越红火。 因为“暖气”是最时髦的奢侈品,对于许多权贵人家来说,不是用不用得起的问题,而是面子问题。 没有谁会心痛区区“使用费”,看着别家在装有暖气的厅堂会客、摆酒席、起居,自家还穷酸的烧暖炉取暖,这样太丢脸了。 炫富、攀比的心态,让迎春来等几个经营暖气装置的商社财源广进,而他们的“业务范围”渐渐扩大,别处不说,在长安城里,暖气的安装数量越来越大。 一开始,暖气只在三省六部等官署的主要机构里铺设,由迎春来等商社“承包”相关工作,后来习惯了“公用暖气”的勋贵、高官们,开始派人私下到各商社洽谈安装事宜。 高官们的私第开始安装暖气,富户们也心动了,只是数年时间,长安城里“家用暖气”的安装量就翻了五倍,“市场前景”广阔。 于是尉迟炽繁开始为嫂子李氏“指点”一条财路,让嫂子投资“迎春来”,为杞王府多开一条财路。 这就是妯娌之情,一起发财。 对于尉迟炽繁的盛情“推荐”,李氏觉得有些小尴尬,当然她不认为皇后会骗她,只是说起这种事,总觉得怪怪的,似乎是在市井街头讨价还价,有些市侩的感觉。 见着尉迟炽繁舌灿莲花,李氏心中有些无奈:哎呀,天子好言利的毛病,连皇后都染上了。 。。。。。。 命妇院朝堂侧间,婉仪陈正在和母亲施氏交谈,腹部微隆的陈,脸上泪痕犹在,方才她见着母亲后没说几句话,眼泪水就止不住流出来,母女俩抱头痛哭,好一会才消停。 随后说着说着,不由得唏嘘起来。 施氏,为陈宣帝陈顼的后妃,是为施姬,生临贺王陈叔敖、沅陵王陈叔兴,以及宁远公主陈。 陈国灭亡后施氏入关中,在长安居住,两个儿子和其他陈国宗室一样,被周廷打发到陇右等地种田、牧羊,美其名曰“自食其力”。 施氏平日里靠着周廷发放的禄米过日子,生活还算过得去,但称不上富足,原以为就此平平淡淡过完余生,未曾料后来竟然有人接济自己。 对方声称受人所托,而负责监视的吏员对其赠送米面钱帛的行为视而不见,让施氏觉得有些奇怪。 待到去年秋末,“迎春来”商社派人给她的住处安装“暖气”,施氏再也坐不住了,想知道究竟是何人要如此照顾她。 答案很快揭晓,幕后之人,是她的女儿陈。 本已没于乱军之中的陈还活着,如今是周天子的婉仪,为天子生下皇子,有三岁大了。 得知女儿竟然还活着,施氏喜极而泣,但由于各种原因,她未能和女儿见面,只能靠书信联系,或者是女儿派宫女来传话,嘘寒问暖。 今日施氏得以入宫,见到了女儿,而陈也见到了朝思暮想的母亲,母女抱头大哭。 因为陈有身孕,受不得大喜大悲,所以施氏很快就忍住泪水,劝住了女儿。 见着貌美如花的女儿有了身孕,施氏知道女儿在宫里应该得天子宠爱,心中松了口气的同时,有了些许期待,觉得寒冬已过,迎来春天。 她期待着自己两个儿子,能够因为陈得宠,由此境遇变得好些,不求调回长安,好歹日子能好过些。 但施氏知道宫闱之内暗流涌动,担心单纯的女儿处理不好,轻率开口惹得天子生气然后从此失宠,那就不好了。 所以现在只字不提,就希望女儿能够平安生产,产后依旧能得天子宠爱。 “母亲,陛下对女儿很好的...” 陈说着说着面颊泛起红晕,夫君对她真的很好,宠爱有加。 她当然思念母亲,想得不行,因为母亲就在长安居住,但一直不敢开口,就怕惹宇文温生气,因为她的身份见不得光。 后来见着德妃萧氏对其母、故梁太后张氏各种照顾,天子都许了,陈便鼓起勇气,哀求宇文温,想给母亲送些钱粮,改善一下生活。 宇文温许了,陈激动万分,和母亲联系上之后,愈发想让母亲过得好些。 于是百般请求,终于为母亲的住所装上了“暖气”,也得宇文温同意,让母亲入宫和自己相见,此举,实际上就是将自己的身份公开。 当然,这一切是有“代价”的,首先她不能让昭仪张丽华的身份暴露,其次,就是要更“主动”些、表现更“给力”些。 陈更“主动”、“给力”的结果,就是得夫君愈发宠爱,一不留神,和淑妃尉迟氏一同怀孕了。 再次孕育小生命的陈,觉得幸福非常,如今又和母亲团聚,更是喜极而泣,她不敢奢望什么,不敢再向夫君要求什么,觉得能和母亲时不时见面、母亲能够舒适的生活下去,这样就够了。 至于两位兄长的处境能否改善,她只能慢慢找机会,看情况再说。 对于女儿的孝顺,施氏很欣慰,但女儿成日里给自己送钱粮、布帛,时不时还送金银首饰,对此施氏心里有些担心。 作为在皇宫里生活多年的女人,施氏当然知道后宫里的各种“生存规则”,身为妃主,必须时不时给身边人以小恩小惠,这样日子才能过得安稳。 与此同时,还得向天子身边的宦官塞好处,来个花钱消灾。 此举不求对方为自己说好话,只求对方不要在天子面前说自己的坏话,或者当有其她妃主在天子耳边说自己怪话时,有人能帮忙回护一二。 所以,后妃在宫里的开支可不小,施氏担心女儿把私房钱都拿来孝顺自己,却没钱笼络宫女、宦官,迟早要吃亏。 对此,陈表示不用担心,因为她做了“理财”,自己每年都有“分红”,足够用来孝顺母亲。 施氏听到这里便问:“呃....莫非是那‘日兴昌柜坊’的理财?” “是呀母亲,女儿把攒下来的钱财,用一部分去理财,获利不小...”陈说到这里,中气都足了许多,“母亲,那暖气好么?” 听得女儿发问,施氏点点头:“嗯,真是不错,不愧‘迎春来’这三个字。” 见着母亲认可,陈来了精神,有些小得意的透露:“母亲!女儿已经往迎春来投资了!” “啊?投....投资?” “嗯啊,母亲可知道...”陈忽然压低声音,凑过去,“这迎春来,实际是陛下的产业呢...买卖红火得很,许多外命妇都被皇后说动,往迎春来投资....” “呃.....” 施氏闻言语塞,见着女儿说起将来的“分红”,她有些恍惚。 怎么..怎么大周天子如此市侩的? 第十五章 宗亲 内苑,马场,德妃萧九娘策马前进,她身着戎服(女版),扎着马尾辫,骑着紫骝马(枣红马),远远看去英姿飒爽,若是穿上铠甲,就是驰骋沙场的巾帼英雄。 即便没有铠甲,萧九娘也宛若一个男装丽人,在左右骑马健妇的陪伴下,向着前方障碍发起挑战。 障碍为三道横栏,横栏之间间隔很近,马匹越过第一个横栏之后,没走几步就得跨越第二道、第三道横栏,这对于马的要求不低,同时也需要骑手能够熟练驾驭坐骑。 最重要的是,人和马都不能畏惧这三重障碍,不然是跨不过去的。 眼见着横栏越来越近,聚精会神的萧九娘做好了准备,正要驾驭坐骑跨越第一道栏杆,结果马儿忽然气势一落,速度放慢,往一边拐去。 面对三重障碍,紫骝马胆怯了,不敢冲。 颇为失望的萧九娘,没有鞭挞坐骑,驾驭马儿缓缓前进,不时摸摸那漂亮的马鬃,以示鼓励。 护卫左右的健妇们见着妃主挑战障碍失败,却无坠马危险,松了口气,放慢速度,缓缓跟在后面。 萧九娘骑着马,缓步跑在草地上,看着周边秀丽景色,只觉心旷神怡。 她本不会骑马,成了宇文温的妾后,在对方要求下,开始练习骑马,渐渐的习惯了骑马代步,但实际上她出行时处于安全考虑,还是以坐马车为主。 出行坐马车,是南朝士大夫风范,而骑马代步的官员(武将除外),多为士大夫们耻笑,所以在江南,女子骑马代步在大部分场合都会被人认为是一件颇为无礼的行为。 萧九娘可不管这些,她觉得只要夫君喜欢就行。 而实际上,在长安,女子骑马出行是一件很寻常的事,即便是贵族女子,骑马代步的现象也稀松寻常。 宇文温自从登基以来,多次携女眷出游,都是骑马出行,皇后和后妃们骑马陪伴,所以萧九娘觉得自己的骑术还得好一些,才能跟得上夫君的步伐。 一辈子跟着。 萧九娘正想着一会再挑战三重障碍,视线里忽然出现一个人,那人站在凉棚前,一手拿着个果,一手不住摆动,向她招手。 见着是夫君在向自己招手,萧九娘策马转向,要往宇文温那边去。 忽然间喊杀声传来,萧九娘心中一凛,循声望去,却见一群骑兵从侧翼冲了过来。 一个个披坚执锐,喊声震天、杀气腾腾。 马是什么马?高不过三尺的果下马(矮马)。 盔是什么盔?绢布所制盔(看起来像兜鍪的布帽)。 甲是什么甲?绢布所制绢甲(看起来像盔甲的衣服)。 刀是什么刀?竹制长刀(玩具刀)。 人是什么人?小家伙们。 也就是说,这伙骑兵,是“果下马骑兵”,前锋,是萧九娘为宇文温所生儿子宇文维宁,如今已差不多十三岁。 身着绢甲的宇文维宁,骑着果下马,头戴双翎盔(插着两根翎毛的绢盔),挥舞着手中竹刀,作为“前锋”,向着“敌营”冲去。 他见着生母靠近了己方的冲锋路线,急得喊起来: “阿姨,阿姨让让啊!!” 宇文维宁左侧,是小一岁的异母弟宇文维乾,宇文维乾同样头戴双翎盔、身着绢甲,挥舞着竹刀。 紧随其后的,是年纪不过六岁的宇文维屏、宇文维行,一身武将打扮,作为“陷阵”,随着兄长们进攻“敌营”。 宇文维宁右侧,是堂弟宇文、宇文,同样“披坚执锐”,作为右翼,随着前锋“踏阵”。 还有一名幼童,年纪七八岁,也是一身武将打扮,戴着三翎盔(插着三根翎毛的捐盔)、手中挥舞着竹刀,哇哇大叫,兴奋得满面通红。 这位的辈分最高,是宇文维宁兄弟几个的“堂叔”、“叔叔”,所以是中军主将,领着一群年纪相仿、骑着果下马、戴着单翎盔的伴当,作为中军主将“压阵”。 一群果下马骑兵在冲锋(速度不算快),相互间拉开距离免得撞在一起,浩浩荡荡杀来,萧九娘瞧得明白,赶紧扯住缰绳让道。 眼睁睁看着这群骑兵“呼啸而过”,将带代表着敌军的一群稻草人“砍翻”,然后中军主将亲自“拔旗”,随后激动得不断摇旗,“部下们”也激动得欢呼雀跃。 这位“堂叔”正要带领部下“迂回”,去“烧”敌军粮仓,却听得锣声响起,原来是有人“鸣金”,让他们“收兵”。 萧九娘见着小家伙们像模像样的“收兵回营”,不由得莞尔,下了马,向着敲锣“鸣金”的宇文温走去。 宇文温见着面颊红扑扑的爱妃走来,把锣交给侍女,接过毛巾,递给萧九娘:“赶紧擦擦汗,喝些汤饮。” “嗯。” 两人并排向“宿营地”走去,手拉着手,而“得胜归来”的“将士们”,正兴高采烈的规划下一次“进攻”。 “堂叔”宇文,为杞武王宇文亮幼子,是宇文温的堂弟(弟弟),虽然年纪小,按辈分是宇文温诸子、诸侄的叔叔。 如今的皇宫内苑,成了“儿童游乐场”,不仅有“果下马骑兵”,还有“滑板少年”、“拓展少年”,这一切,都是宇文温精心安排的。 他要让儿子们、侄子们、堂弟(弟弟)有个快乐的童年,这些小家伙们,不该早早就戴上各种成人强加的枷锁。 宇文温不想重蹈宇文邕的覆辙,不想靠着棍棒教育,教育出一个比一个差的败家子。 不想自己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基业,日后被儿子轻轻松松败光。 “得胜归来”的小家伙们沸反盈天,宇文温又不好过去板脸,免得大家拘谨,于是早已准备就绪的贵妃杨丽华、昭仪张丽华,领着宫女端着各种点心、饮品来“犒军”。 坐在一边的宇文温,看着兴奋不已的宇文,有些感慨。 宇文年幼丧父,没有享受太多父爱,不过有兄长(宇文明)照顾,平日里在杞王府玩耍,倒也自在。 然而好景不长,宇文明薨了,杞王府一片缟素,宇文的几个侄子宇文理、宇文、宇文要守孝三年,不可能陪着宇文玩。 所以宇文温承担起责任,让堂弟(弟弟)宇文入宫,和年纪相仿的宇文维宁等人玩耍。 一开始,宇文放不开,有些拘束,不过毕竟少年心性,见着五花八门的玩具和游乐设施,很快就乐此不彼。 如今结束守丧的宇文、宇文也加入进来,内苑天天都有小家伙们欢快的笑声。 宇文温对此觉得很满意,小家伙们过得很快乐,不枉费他的一番心血。 既然是宗亲,那么至少年幼时能够玩在一起,有一个快乐的童年,至于长大成人之后,相互间是否关系融洽,已经不是宇文温能够干涉的了。 此时此刻,见着宇文高兴,宇文温也高兴,他知道生父的遗愿,是打算把宇文过继给已故的邵国公宇文胄,继承邵国公一系的香火。 不对,不是邵国公,应该是邵(国)王了。 这件事,宇文温觉得不急,等宇文长大些再说。 和宇文有关系的另一件事情,相对来说比较麻烦,宇文温在考虑是不是要解决,或者视而不见。 那就是长安城里,如今有两个宇文。 第十六章 名字 ,由三个“白”组成,是明亮的意思,故杞王宇文亮给幼子取这个名字,可见寄予厚望,也有另一层意思在里面。 宇文亮的名字里有“亮”,长子名字有“明”,次子名字里有“温”,正是明亮温润的意思,于是宇文亮老来得子后,给幼子取名“”,同样应了明亮的意思。 而另一位父亲同样也看中了这个字,那就是善于营造的宇文恺。 宇文恺有一子,原名宇文温,和当时的邾国公宇文温同名,因为“长安城里只能有一个宇文温”,于是小宇文温便改名“宇文”。 结果没几年,宇文恺的儿子和杞王的另一个儿子又重名了。 小宇文温改名,毕竟按着“先来后到”的道理也说得过去,更别说如今宇文温是天子,给宇文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保留儿子“宇文温”这个名字。 但宇文和小宇文,先有前者,才有后者,没道理让“先来的”让着“后来的”,宇文温没那么霸道不讲理,毕竟堂弟(弟弟)宇文不是天子。 天子的姓名要避讳,宇文温成了天子,按说书面用语中“温”字就要避讳,南中那条流经味城、同乐然后蜿蜒流入桂州的温水,如今在朝廷公文、典籍里就已改名盘水。 不过宇文温没有强制“一刀切”,把“温”字都换掉。 “气温”、“水温”、“炉温”、“温度”这些名词,无法避讳,而“温文尔雅”等词组,同样无法避讳。 宇文温对于自己名字的避讳要求都不是那么强,对于两个宇文的问题,他实际想装作看不见。 反正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不算罕见,两个宇文,地位又不一样,只要“苦主”没意见,那就“民不举官不究”。 想着想着,宇文温觉得面颊一热,定睛一看,原来是萧九娘趁着旁人没注意,偷偷亲了他一下。 这一下让宇文温有些发热,不过有小家伙在场,必须克制,他看着偷袭得手的萧九娘,轻轻握着对方的手。 妖精!看我今晚如何.... 宇文温心中发狠,忽然觉得有人盯着自己,转头一看,却见一匹果下马正在不远处外看着他。 果下马是矮马,即便成年的果下马,身高也就三尺多,此时这匹果下马的双眼高度,和坐着的宇文温双眼高度差不多,所以双方正好对视。 看着这匹脑门居然有“呆毛”竖起来的果下马,宇文温觉得很有意思,这匹马看上去有“呆萌”,嘴里还嚼着草料,他盯着盯着忽然来了兴致。 这匹马,是他儿子宇文维行的坐骑,还没有名字,于是宇文温要给这马儿取个好名字。 那么该如何引经据典呢? 果下马,意思是人骑在这种马上可以从果树下经过而不会碰到树枝,这就是果下马的特征:矮。 这种矮马,产自岭表以及南中,汉时就作为方物进贡,汉宫里有专门的矮马厩来饲养果下马,供宫廷娱乐之用,果下马的称呼,延续至今。 而岭表豪族泷州陈氏的聚集地泷州,就有这种矮马,当年宇文温南征岭表时,就获得许多果下马,运到黄州,繁衍至今。 这种矮马成年后也不会太高,性格温和,跑起来稳但速度不算快,耐力和负重不错,正好给儿童当做代步坐骑,取代竹马玩骑马打仗游戏。 当然,果下马作为“轻奢侈品”,“商业价值”很高,如今果下马在长安的销路越来越好,成为权贵、官宦子弟炫富的必备品。 这也是宇文温为开发南中、岭表而做出的一些努力,他要让大家都感受到朝廷开发边疆的好处。 现在,看着这匹“呆萌”的果下马,宇文温憋了许久都憋不出个好名字,索性借鉴了一下。 他示意侍从近前,吩咐道:“这马儿,就叫‘二维马’吧。” 。。。。。。 寒风中,海湾里,停泊着几艘大海船,桅杆上的白蔷薇旗帜迎风招展,水手们放下小船,随后有人员登船,划着桨,向着海湾西侧海岸而去。 那里是一条大河的入海口,河口边上有许多房屋聚集,还有炊烟冒起,是一处规模不小的村落。 村边海岸上,有个简陋的码头,码头和海岸边靠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船只数量虽然不少,但大多破破烂烂,看样子无法进入深海航行。 向着海边靠近的几艘小船,其中一艘船上,卢勿吉看着熟悉的场景,感受着海风,紧了紧所穿羽绒服。 如今虽然是初春,但在这北地海滨依旧寒风凛冽,卢勿吉可不敢掉以轻心,因为在这种地方若是得了风寒,就只能硬扛。 归属于北洋贸易公司的船队,满载货物和物资从耽罗岛出发,于初春时节北上,在不断变换的南风、北风之中,有惊无险的抵达目的地位于率滨水入海口的海湾。 这次,他们来了就要扎根,正式在这里设立长期贸易据点,和当地的部落做买卖。 此处贸易据点一旦建成,近期内将会是北洋贸易公司名下位置最北的贸易据点,待得打开局面,还会视情况扩大规模,以便更好地与当地各部落做买卖。 用中原的布帛等手工制品,换取皮货、人参等当地特产。 精通语、习俗的卢勿吉,作为北洋贸易公司的“贸易代表”,此次依旧亲自率队,到这里为公司“开辟市场”,他见着迎面过来的几艘小船,示意随从竖起一面旗帜。 这旗帜上画着奇怪的符号图案,是卢勿吉和当地部落首领约定好的旗号。 迎面驶来的几艘小船,船上人见了这旗帜,纷纷高呼起来,声音充满喜悦,卢勿吉见着对方靠近,向随从点了点头。 破落韩蝉等人,拿出一个个小布袋,用语呼喊着,然后奋力将布袋向靠近的船只扔去,引得更加热烈的欢呼声。 北洋贸易公司的船队,浮海而来到此处是来做买卖的,不是来抢劫、屠杀,所以作为客人,登门拜访时,总得发放些礼物给迎宾的门童。 船只靠上码头,卢勿吉带着人登岸,见着簇拥上来的男女老少,他用语大声招呼着,让随从发放小礼物。 一个个小布袋里,放着针线、鱼钩、锥子等日用小物品,虽然不值什么钱,对于当地百姓来说却很实用。 海风起,带来阵阵腥味,今日天气不错,所以渔民在码头上、海滩上晾晒海鲜,其中有大量海参,数量很多,一眼看去十分壮观,卢勿吉看着这一情景,满意的点点头。 因为这意味着公司的船队可以拿到足够的货了。 北洋各海域出产的海参,身上带刺,名为“刺参”,和中原沿海所出不带刺的“光参”,已经在中原打开了销路,供不应求,海参买卖说不上暴利,但利润丰厚是真的。 北洋贸易公司在这里设立贸易据点,当然是为了盈利,而主要原因之一,就是为了海参贸易带来的大量利润。 这盛产海参的海湾,自北而南成“几”字形,海参多如牛毛,个头又大,加上丰富的狐皮、貂皮等皮货以及人参等特产,设立长期的贸易据点很有必要。 卢勿吉回头看着宽阔的海湾,看着漫长的海岸线,看着据点的拟建地址,颇为满意。 市舶司已经为这处地点定下了名字,入海的河流名为“率宾水”,这处海湾有大量海参,故而地名和海参有关。 山水弯曲处是为“崴”,于是陛下亲自为这地方取名字,名为“海参崴”。 海参崴位于高句丽国境东北方向,距离上千里,又有绵延群山,对方无法统治这里的部落,所以正是北洋贸易公司的一个绝佳贸易据点。 脚步声起,有人大声呼喊着,卢勿吉循声看过去,却见一群人匆匆赶来,当头一位身材魁梧,衣着鲜明,正是当地部落的“部落大人”。 那位部落达人见着卢勿吉,哈哈大笑,展开双臂迎上来,用语说道:“欢迎欢迎,我的好兄弟!” 第十七章 海参崴 叮叮当当的声音中,一座寨子初具规模,许多砍伐好的树木,被处理成一根根建材,要么用来搭建木屋、箭楼,要么用来扎栅墙。 随船抵达此处的施工队,还有水手们,正按着计划及图纸施工,抓紧时间赶工期,要在期限结束时将这寨子建设完毕,让船队人员在岸上有个稳固的落脚点。 如今是二月上旬,这个落脚点要在二月结束时完工,然后以此为核心,向外扩建。 要在夏末时,将寨子扩建为具备一般防御能力的堡寨,有夯土和木栅组成的外墙,能够挡住千人规模的敌人进攻。 在此基础上又进行第二轮扩建,必须在冬天来临时,扩建为能容纳两千余人长期定居的小城,各种生活设施、防御设施一应俱全,成为一个能够有效自卫的贸易据点。 到时候,这个名为“海参崴”的城池才算初步完工,为来年新一轮的扩建做准备。 要在这个孤悬海外的蛮荒之地,建设如此规模的城池,时间有些仓促,所以这支作为先遣队的队伍,必须争分夺秒,按计划进行施工,在冬天到来时,将小城建好。 冬天来临时,海湾会结冰,船只无法通航,在据点里驻扎的人们,就只能靠事前囤积的物资过冬,如果前期准备工作没做好,很可能待得来年春天,公司船队再来时,看到的只是一个死城。 谁都不想看到这一幕,所以作为市舶司的筑城使,谢文定不敢掉以轻心。 此时,他和随员们在建筑工地上现场指挥,协调各项事务,确保来个“开门红”。 海参崴筑城使,是谢文定的职衔,市舶司和北洋贸易公司都很看中海参崴未来的发展前景,所以对于建设海参崴城很重视,调集人力物力北上,分批次建设海参崴。 如今是二月,东南风起,陆续还会有许多批次的船队抵达这里,运来大量物资,带来更多的人员,相互间分工协作,为新建的海参崴城度过第一个寒冬做准备。 谢文定的职责,就是全权负责筑城事宜,至于和当地部落做买卖、雇佣其百姓协助建城,则由“贸易代表”卢勿吉负责。 有卢勿吉负责做买卖、雇佣人手,谢文定肩上的担子轻了一些,但要在这一片荒芜之地新建一座城池,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他知道自己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一旦某个环节出了问题,导致工期拖延,就会带来一连串的问题,导致进度后延。 更别说计划中要陆续抵达这里的各批次船队,航海途中可能会发生各种变故,导致该运来的物资、该增派的人手没能抵达,这也是谢文定要考虑的问题。 为了防止出现意外,筑城方案有许多应急手段,以便让筑城队伍尽可能从容面对各种突发事件,确保在冬季封冻期到来时,一切都准备就绪。 据当地人所述,这处海湾,冬天会结冰,冰期大概是当年十一月到来年二月间,当然这是折算到中原历法后的日期。 届时,虽然不至于整个海湾都冻成一片,但海面上的浮冰会影响航道,让海船无法正常通航。 而且当海面结冰时,停泊在海边的船只会被冻坏或者被浮冰挤坏,越大的船,越容易倒霉。 船民采取的办法,是把渔船拖上岸,但对于贸易公司船队来说,这么大的海船根本就无法拖上岸。 若让所有船只都南下返航,这样也不好,所以需要挖“船坞”,让船只入船坞后排干坞内积水,以此帮助大海船度过寒冬,而挖掘船坞也是一项不小的工程。 但船坞必须有,因为即便不为了让船只过冬,也得为船只的修理提供必要的场所,作为重要的贸易据点,海参崴必须具备对海船船底进行维修的能力。 也就是要有修船场,对往来海参崴的船只进行维护、修理,由此连带着又要有木工场等配套设施。 所以筑城任务很艰巨,谢文定看着这片杳无人烟的海岸,不由得长叹一声。 本来,在海湾的西岸、部落附近筑城会方便很多,但市舶司和北洋贸易公司从多方面考虑,最后还是选定在海湾的东岸筑城。 这个“几”字形海湾,分东西两岸,而东海岸(海参崴)所在地,实际上是一个半岛,海参崴所在海岸,对于这个半岛来说是西岸。 之所以如此选址,主要出于长远考虑,因为海参崴作为北洋贸易公司的重要据点,要承担“前进基地”的功能。 就像营州柳城之于官军出击辽东的意义那样。 数年之后,海参崴的规模会变得越来越大,不仅作为贸易据点,也要作为开拓团的据点、探险船队的“母港”。 越来越大的海参崴,必然会让当地部落的态度起变化,对方的态度会变好还是会变坏,没人有把握,所以选择在易守的半岛上筑城,是长久之计。 这样一来,也为北洋贸易公司和各部打交道奠定一个良好的基础。 ,又称“肃慎”、“勿吉”,俗皆辫发,按照各部落的生活地域有不同名称,居住在黑水流域的称为“黑水”,居住在粟末水的部落称为“粟末”。 实际上是中原朝廷对白山黑水中生活的诸多部落之统称,各部生活习俗各有不同,黑水、粟末之间有区别,而粟末内部,也分为很多部落。 各部落生活的地方,据说当年都是扶余国治下,如今扶余国虽然早就不在了,但各部之间多少都有些联系,相互联合,或者争斗。 其中粟末位于诸最南部,所以和辽西地区有接触,历年入中原朝廷觐见天子的人,多来自粟末。 卢勿吉等人所熟悉的辽西部落,就是粟末各部,而粟末占据的地盘很广,这北地东海之滨的部落,就是粟末部落之一。 据卢勿吉打探回来的消息,似乎粟末各部和黑水各部的关系不怎么样。 北洋贸易公司要以海参崴为据点,继续向北进行海、陆探索,迟早要和北面的黑水接触,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海参崴的选址,就选在海湾的东海岸,显得“独立”一些。 想着想着,谢文定觉得脑袋有些发胀,他以前只知道之名,却没想到这个东夷居然有那么多内情,各部之间关系错终复杂,让人有一团乱麻之感。 所幸,他只需负责筑城,日后对各部的联系,自然有其他能人去办。 看向热火朝天的工地,看着一张张图纸,谢文定脑海里再次回想起自己看过的海参崴城木制模型。 如果那模型能够化为现实,可真是够壮观的啊! 第十八章 海参崴(续) 阳光明媚的上午,光影斑驳的林间,风摇树影之际,一头熊从草堆里钻出来,大摇大摆的走着,有些松弛的身形,宛若一个瘦弱男子穿着大件衣服在街上晃荡。 这是一头棕色的熊,刚从冬眠之中醒来没多久,缓缓走在林间,不时东张西望,开始寻找食物。 原本肥硕的身躯,经过一个寒冬的消耗,肥膘已经消耗许多,故而身材显得有些松弛,如今正寻找食物果腹。 林间的野果,溪流中的鱼儿,惊慌失措的小动物,都是棕熊的食物。 或者有腐烂的动物尸体,也是它的目标之一。 没多久,一阵血腥味引起棕熊的注意,它循着味道向前走,步伐有些蹒跚,看上去有些蠢。 很好对付。 陈小五如是想,屏气息声,安静的骑坐在树枝上,轻轻拿起角弓。 他作为探险队成员,跟着队伍在筑城地点外围勘察地形,顺便打猎,获取一些食物,此时奉命“守株待兔”,设下陷阱等着这头棕色的熊过来,然后... 想到这里,陈小五看向不远处的地面,那里有一棵大树,树下放着个大木桶,木桶的侧壁开着大洞,桶里放着几只鹿的内脏。 被血腥味吸引来的棕熊,会探头进桶里吃肉,这时,它的头颅伸进桶里,胸膛在桶边,身体站立不动。 然后桶下地里设置机关,其内的铁锥会猛地向上窜,瞬间刺入熊的胸膛。 熊皮厚肉糙,力气又大,身中数箭都像没事一般,所以要猎熊,就得一击致命,故而对着胸膛猛击,有很大机使其当场毙命,即便没有立刻死,也会受到重创。 陈小五满怀希望的等着猎物上钩,他以前就用过这种陷阱猎熊,不过在中原,熊的毛都是黑色的,也就是黑熊,像这种棕色的熊,很罕见。 而这头熊的体型,比陈小五见过的熊都要大。 他远远看着这夯货,估算了一下,觉得若是自己站在夯货面前,夯货四肢着地时的身高,大概能到他下巴。 一想到如此块头的熊成为自己的猎物,陈小五就激动,静静看着夯货走近木桶,走近死亡。 棕熊来到木桶附近,左右看了看,又嗅了嗅,向前靠去,却忽然扬起前掌,随后一拍,只听“啪”的一声,看似坚固的木桶被拍散。 棕熊探头去吃落在一旁的内脏,忽然地上窜起一根铁锥,从棕熊的身边擦过。 一击不中,棕熊受惊,掉头就跑,速度渐快,不复方才那步履蹒跚模样。 骑在树枝上的陈小五,此时已经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瞄准猎物。 这支箭的箭镞,用的是猎箭头,顾名思义就是打猎用的箭镞,是最近流行的款式,两翼各有一片张开的刀片,极其锋利,侧面看去,箭镞宛若“伞”字。 这样的箭头,射中猎物之后,可以造成巨大的创口,使得猎物即便不是当场死亡,也会血流如注,跑不了多远便颓然倒地。 电光火石间,陈小五抽箭、拉弦、瞄准、放弦一气呵成,猎箭离弦,随后射入棕熊的颈部。 “噗嗤”一声过后,鲜血四溅。 然后又有数箭飞来,全都射中棕熊,那庞大的身躯颤抖着、悲鸣着,挣扎着向前跑,身后留下一道道血迹。 棕熊跑出去不到五十步便颓然倒地,在地上抽出了一会,没了动静。 麻利下树的陈小五,和同伴一起走到棕熊尸体边,见着这庞然大物,不由得咋舌:“好大一头熊,要在中原见到,怕是不容易呀!” 都说海外多奇珍异宝,而海外蛮荒之地,野兽也比中原的野兽要大,对于陈小五等几个年轻人来说,在海外“探险”的经历,真是值得回去大吹大擂一番。 这头熊很重,他们不可能将其拖回宿营地,所以按着老规矩,砍下熊掌,剥下熊皮,挖出熊胆,再剔出熊肉“打包”就行。 剩下的内脏、碎肉和骨架,就留在原地,算是祭拜当地山神。 至于当地山神听不听得懂汉话,那就无所谓了。 这种活,大家都熟门熟路,拔出刀说干就干。 正忙碌间,树林里走出更多的人,一个个外着罩衣,内着环锁铠,带着强弓硬弩,看上去既像是士兵,又像是猎人。 领头的陈米斗,见着侄子陈小五及其同伴猎得一头大熊,颇为满意,又看看这具有“异域风情”的树林,有些感慨。 他亲自带着探险队在筑城地点外围勘察、打猎,数日下来,收获颇丰,虽然如今是开春,但这里的野物不仅多还很肥,若是放在中原,怕不是一个大家抢破头的好猎场。 今日之所以大家两手空空,是因为昨日发现了这头棕熊的踪迹,为了避免大量血腥味引得猎物警觉,他们一直忍到现在。 “叔!这熊可真大啊!” 陈小五兴奋的喊着,和同伴一起张开熊皮,向大将军报喜。 大将军,指的当然是陈米斗,作为虎林军元老、天子元从,十余年过去后,陈米斗已经是大将军了。 见着这张连着熊头的新鲜熊皮颇为完整,陈米斗满意的点点头,示意侄子把熊皮放入背篓,然后让大家抓紧时间,把熊掌、熊胆以及熊肉打包好,赶紧回宿营地。 正忙碌间,陈小五问叔叔:“叔,这地方真是不错,比老家好多了!” 陈米斗拍拍侄儿的肩膀:“那是,陛下亲点的地方,当然是好地方。” “叔,你真要在这里镇守么?婶婶和侄儿怎么办?” “怎么办?在西阳继续过好日子呗!” “那..叔,我们何时才能回中原?” “怎么的都要三五年吧。”陈米斗说完,看着侄子:“怎么,想娶媳妇了?” “啊..不不不,我只是觉得,叔一把年纪了,和婶婶分隔两地,怪可怜的...” 话音刚落,陈小五就被陈米斗踢了一脚:“一把年纪?说什么呢!待得海参崴建好了,你婶婶,就要带着侄儿来这小住,长长见识。” “这鬼地方打猎可以,哪里可以常住哟!”陈小五抱怨起来,陈米斗不以为然:“你懂什么!将来,海参崴,可是一个大城池。” “将来,海参崴会有大海港,有大船场,有军器监,有产业,有鳞次栉比的货栈、邸店、商号,有大片居民区,有学堂,还有暖气” “到时候,常住百姓要有数万户,还有驻军及家属,还有驻泊的船队,怕不是一个小西阳。” “到时候,海参崴得是个总管府的治所,成为皇朝在北地东海边疆的要地,又是海贸据点,商贾云集,船只如梭,说不得地价蹭蹭蹭往上窜,啧啧...” 陈小五听着听着满是不信的表情:“叔,我没读过书,你莫要骗我..” “没读过书很了不起!有空就去找文书学写字、认字!陛下把海参崴当做支点,将来那是要撬动辽东的,你懂什么!” “叔,什么是支点?” “你要用撬棍撬石头,撬棍总得有什么东西架着吧?” 陈小五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哦,可是这和辽东有何关系?” 陈米斗看着侄子,有些恨铁不成钢:“东西夹击,懂?” “呃....是叔叔说的那什么...西面的营州柳城,东面的海参崴东西夹击?” “没错,就像益州和交州,一北一南夹击南中,如此一来,南中那些野人就跳不起来了。”说到这里,陈米斗忽然一把捏住侄子的手腕: “看看,拇指和食指这么一捏,稳不稳?” 陈小五疼得龇牙咧嘴:“稳,稳....” 陈米斗松开手,看着侄子,意味深长:“你要好好努力,争取带队往北开拓,找一块风水宝地安家落户立起寨子,把好兄弟们都招来,聚落成村镇,叫什么...率宾陈氏,和渤海高氏那般,在这里为老陈家开枝散叶!” “啊?这鬼地方有什么好的?女人又长得丑....” “女人嘛...丑一点要什么紧?”陈米斗嘿嘿笑起来,“吹了灯,不都一样!” 第十九章 好消息、坏消息 “啊哟!!!!” 一声惨叫,引得众人侧目,只见一人大呼小叫,不住喊痛,手上“吊”着只大螃蟹,扯也扯不掉,旁人想上前帮忙,却不知该如何下手。 那螃蟹很大,身子足有海碗大小,腿又长,不住动着,看上去与其说是螃蟹,不如说是大蜘蛛。 还是大厨反应快,拿着个厨剪上前,瞧个正着,对着蟹钳“咔嚓”一下,来个快刀斩乱麻。 得救的厨子,吮吸着手指,苦着脸听大厨训斥:“耳朵呢?长来有何用?不是说过要小心么?断了么?没断的话,老子帮你剪断!” 一旁,其他厨子们抬着一筐筐大海蟹,往灶台那边走,今日的“夕食”,可离不开这些当地海产,船队上下那么多人,今晚就等着啃海蟹了。 厨子们捞起一个个螃蟹,对着肚子来一刀,然后斩成两截,随后砍下长腿、钳子,连着身子一起扔进沸水翻腾的锅里,不一会这螃蟹就煮熟了,外壳红彤彤,煞是好看。 捞起来放到盘子里,等得不那么烫了,直接拿起来放嘴里放,用力一咬,壳就烂了,香喷喷的蟹肉吃在嘴里,不需要任何佐料,吃起来一样鲜美。 一字排开的炉灶上,架着十余口大铁锅,一筐筐的大海蟹扔进去,一盆盆美味端出来,厨子们忙得团团转,外面排队用餐的人们,吃得大快朵颐。 此次随着船队抵达海湾的人员当中,许多是青徐沿海的百姓,家中没有田地,只能靠着给船主做事养活自己,此次北洋贸易公司募集人手远航“拓荒“,他们就是应募者。 虽说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到这里来吃苦,可大家没想到抵达后的数日,伙食出乎意料的好。 别的不说,光是这大海蟹,数量很多,足够一人一个,胃口大的,还可以再要,数量不限,管饱。 这可比在家乡喏忍饥挨饿好多了。 许多人想到这里,不由得庆幸起来。 出海,风险当然大,一不留神人就没了,但为了活下去,为了搏一搏,风险大也得去。 如今的航海,比起以前要安全一些,虽然同样有风险,但沿海百姓见着许多人靠着出海赚了钱,明显改善了生活,不由得“见利忘命”。 在市舶司的主持下,在北洋贸易公司的组织下,如今大海上平靖了许多,民间海船只要加入贸易船队,沿着几条固定的航线出航,在沿途都有可靠的靠泊处。 走一圈回来,只要没沉船,获利都是很可观的。 而繁忙的航线,意味着船只众多,那么自己所乘坐的海船若意外沉没,大家飘在海上,被过路船只救起的几率也大很多。 越来越多的人出海,越来越多的人应募,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乘船远航,来个富贵险中求。 他们来到这远隔重洋的北地东海之滨筑城,实际上心里没底,担心生存条件恶劣,担心被当地野人抓去吃了,担心筑城失败,熬不过第一个冬天。 现在看来,一切都是想多了。 “公司”的安排井井有条,筑城的准备很充分,已经和当地的野人...人打好了关系,如今寨子已经顺利扎好,接下来就是按部就班,开始扩建。 大家的住宿条件还算可以,饮食更不用说,寨子附近有淡水水源,而每顿都有海产吃,这段时间以来,吃大螃蟹吃得大家居然有些腻了。 同样是靠海吃海,在家乡,哪能如此这般吃大螃蟹吃到腻! 看着这片宛若世外桃源的海湾,看着正在扩大的寨子,看着忙碌的“公司员工”,还有满载各类当地特产而回的小船,许多人欢欣鼓舞。 他们琢磨着先等一等,等到大家平安度过今年的寒冬,待到来年,就要写信回家乡,把好消息告诉亲朋好友,让不甘于饱一顿饿一顿的人来海参崴闯一闯。 大家都是目不识丁,当然不会写信,不过“公司”有文书,可以免费为大家写信,然后船队返航时将信带回去,送到亲人手中。 “公司”说了,欢迎大家踊跃参加拓荒,一起建设海参崴,在这片新天地闯荡,只要有手有脚,来到这里,就不愁养不活自己。 别的不说,就是重操旧业打渔,也比在家乡好,在海参崴做渔民,为定居的人们提供食物,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在这海湾里,除了有海参,还有海鱼、海蟹,捕鱼有“渔场”,捕蟹也有“蟹场”,具体的渔场、蟹场位置,外来者当然不知道,但有当地渔民的引领,这不是问题。 譬如捕蟹,如今捕蟹队能满载而归,正是有了当地渔民的帮助,而实际上捕蟹的最好季节是在秋天,那时的海蟹,又大又肥,蟹黄也够,味道最美。 至于其他的海产,就更不用说了,许多人对于海参崴城的未来充满了信心,一边吃着大海蟹,一边看着海景,心情愈发好起来。 海面上,停泊着数艘大海船,因为栈桥还没修好,所以吃水较深的海船无法靠岸,人员、物资往来只能靠小船“摆渡”。 而现在,就有许多小船往来于大海船和岸边临时码头,宛若忙碌的蚂蚁,不停的搬运货物。 又有数艘小船,从对面海岸驶来,横渡海湾,往这边而来,看样子,是暂住人村落的几位驵主回来了。 。。。。。。 海参崴(寨)议事厅,酒劲未散的卢勿吉打量着四周,赞许的点点头,施工队的施工进度不错,让他很满意。 见着谢文定正在看货单,卢勿吉笑道:“莫急,风信至少要后日才到。” “等到明日发现货单不对,那就晚了。”谢文定答道,视线不离货单。 “嘿嘿,你就算是现在发现货单不对,也晚了,如今北风风信好不容易要来了,你总不能让船队在这里等补货吧?” “理是这么个理,但态度要端正.....老卢,你酒喝多了啊,这可不好,万一失足坠海呛水,可不是闹着玩的。” 卢勿吉笑着摇摇头,坐在一旁:“放心,此次决计不会少了进货,毕竟我在去年秋天和对方约定的数量,如今对方可都是超额完成的。” “别的不说,一筐一筐的海参,运到长安,那得卖出什么价来。” “老卢,消息呢?”谢文定忽然发问,卢勿吉闻言又笑:“消息?那要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你又来了,这毛病可不好。” “老规矩嘛,消息分好坏,你想先听哪个?” “坏消息。”谢文定答道。 “坏消息....那就是年初的时候,高句丽那边,召集各部落出兵,至于接下来要对哪里用兵,这里的部落大人就不知道了。” “召集部落出兵....”谢文定喃喃着,面色变得凝重起来:“高句丽要是打百济、新罗,犯不着让北地的各部出兵助战,所以....” 想到这里,他脱口而出:“莫非高句丽要进犯辽西?!” 随后又道:“这算什么坏消息?市舶司正愁没借口呢!” 第二十章 好消息、坏消息(续) 面对谢文定的疑问,卢勿吉答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高句丽看样子真是要对辽西用兵,那么,助战的部落,必然是粟末各部中的一些。 ” “朝廷当然在营州有准备,且不论战事结果如何,你想想,对于各部来说,打了胜仗和打了败仗,会对这东海之滨的海参崴有何想法?” “当然,粟末本身就是很多部族的统称,没有什么王,也没有说话一言九鼎的什么可汗,但你怎么知道,这帮人打过仗后,会起什么念头?” “你是说...”谢文定语气有些不确定,“要是高句丽胜了,人会站在高句丽这边,所以对于海参崴的态度,恶化的几率较大。” “若是高句丽败了,人偷鸡不成蚀把米,也许会转向靠拢皇朝,也许会倾向于抄了海参崴,弥补一些损失...” 卢勿吉点点头:“对,无论胜负,那些部落的态度会变得微妙,若对方选择归附皇朝,或者借助皇朝来对抗高句丽,那么孤悬海外的海参崴会很安全,但就怕....” 喝了一杯茶后,卢勿吉继续说:“拆了东墙补西墙,这句话,人未必会说,但道理总是通的,就怕他们在西面吃了亏,想在东面补回来,毕竟我们这次,可是带来了许多好东西。” “所以,海参崴的防御要加强,提防对方翻脸,毕竟率宾口的部落对我们好,不代表率宾水上游的部落愿意和我们做买卖。” “做买卖,以物易物,他们得拿东西来换我们手中的货物,可若是抢劫,那就是无本生意,不是么?” 卢勿吉在白山黑水间摸爬滚打,知道这是弱肉强食的地方,既有那些愿意做买卖的部落,同样也会有那些喜欢打劫的部落。 打铁还需自身硬,作为贸易据点的海参崴,必须靠自己加强防御,才能在这里站稳脚跟,辽西那边若真有战事,对于海参崴的人们来说,就是未知的变数。 未知的变数,总归不好。 卢勿吉见着谢文定若有所思,拿出一张草图,开始介绍这段时间来,他在对岸部落暂住时,向对方打听来的消息。 ,实际上是对生活在白山黑水间各部族的统称,根据生活地区的不同,有不同的部族。 生活在粟末水流域的部族,是为粟末,在诸之中居住地最靠南,和高句丽、中原王朝打交道数百年,算是“熟”。 而更北的部落,譬如居住在黑水流域的黑水各部,“野性”大,是“生”。 海参崴所处率宾水入海口海湾,北面不远就是黑水部落的活动地盘,卢勿吉打听到黑水大概分为几个大部落,以音译而来的名字命名,有如下几个: 思慕部、郡利部,居住在黑水下游入海口地区;黑水入海口东面,隔着大海有一个大岛,名为桦太岛,岛的北部是窟说部,南部是莫曳皆部。 这两个部族生活在桦太岛上,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时常乘船出海。劫掠沿海部族,不过这是传说,真实性无法确认。 又有虞娄部,其活动区域,就在率宾海湾北面数百里外大山密林里,据说那里有一座大湖,按着语音,名为“湄沱湖”。 从海参崴出发、向北探险的探险队,有可能和虞娄部遭遇,这种“生”,恐怕不是那么好打交道的。 卢勿吉把坏消息说完,该说好消息了,他拿出一个布袋,放到案上打开,谢文定凑过去一看,却见里面有许多稻谷。 “你大老远的从中原拿稻谷来这里,莫不是想试试哪块地能种?” 谢文定觉得有些奇怪,这地方据说冬天很冷,开春时冰雪融化,水温太低,所以开辟水田种水稻不现实,要么水稻耐不了冷而枯萎,要么“水土不服”,产量上不来。 为了确保海参崴能够自给自足,或者尽量解决粮食问题,北洋贸易公司不是没想过以海参崴为据点来“屯田”,但诸多考虑之后,发现还是靠渔猎来解决食物问题会比较划算。 靠山吃山,就是打猎,靠水吃水,就是打渔,然后在森林里采集可食用的野果,海参崴的定居者们不需要种地屯田就能解决一部分的食物问题。 所以谢文定不明白卢勿吉拿出一袋稻谷有何用意。 “这稻谷,可不是我自己带来的。”卢勿吉掏出几粒稻谷,摊在手心里,笑眯眯的说道:“我呢,在辽西生活那么多年,从没见过有人种‘耐寒水稻’,可这里的部落大人,说粟末水某处有部落种水稻。” “我当然不信,人都是渔猎为生,然后养一些猪、马,即便真有人种作物,大概也是些粟麦之类。” “结果那位部落大人以为我不相信他,嗷嗷叫着要拿出实物,那是去年春天时的事了,如今,他还真拿来了稻谷,能种植的种子,当然,那是好几大袋,我这一小袋,是方便拿来给你看。” “这...就是耐寒的水稻?”谢文定看着袋子里的稻谷,拿起一些,仔细端详着,没觉得这稻谷有何异常之处,不过他很快就想到了一个问题: “亩产如何?若产量低,就算能种又如何?,有时间种田,还不如渔猎。” 卢勿吉摇摇头:“具体的产量就不知道了,毕竟他们也是道听途说,只知道有部落种稻子,不过这稻谷总是真的,想来陛下知道后,会很高兴。” “是么?那倒是个好消息。” 对于谢文定来说,什么好消息,都比不上在天子那里留个名要好,能让天子记着自己的名字,那就意味着前途无量。 不过他不太清楚天子为何这么关心耐寒的水稻,毕竟若要在天寒地冻的辽西、辽东地区屯田,种植的作物必然为粟麦,要是种水稻,恐怕吃力不讨好。 水稻,就该在南方种植,而岭表的交州气候炎热雨水足,据说那里的水稻能够一年两熟或者两年三熟,这样的水稻名为“交州稻”,已经在江南和两淮地区引种。 所以这耐寒的水稻,能有什么大用处呢? 对于谢文定的疑惑,卢勿吉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北洋贸易公司派出的人员,在倭国、百济、新罗,甚至在高句丽境内尽可能收集稻种,想要找到一种耐寒而又相对高产的稻种,却一直成果寥寥。 不仅如此,卢勿吉还知道营州那边也在柳城周边寻找水稻,试图寻找耐寒的稻种。 营州柳城,当年是慕容燕国的都城,许多农户在城外农田种植粟麦,据说也种植过水稻,现在官府如此折腾,就是想碰碰运气,看看辽西野地沼泽里是否有当年燕国耐寒水稻的遗种流传下来。 具体成果如何,卢勿吉不知道,他不知道天子收集这种耐寒的水稻想做什么,辽西辽东那么冷,有时间种田,还真不如多渔猎一些猎物划算。 但他知道自己在率宾的意外收获,对于天子来说,一定是好消息。 既然对于天子来说是好消息,那么对于他们来说,当然也是好消息。 第二十一章 疑问 耽罗岛,海风轻拂,海港内船只如云,桅杆如林,码头上熙熙攘攘,大量货物要么正在卸船,要么正在装船,无数青壮忙忙碌碌,靠着卖力气赚取辛苦钱。 如今已是春天,东南风起,来自南方的海船会陆续抵达耽罗,船上装着大量香药、蔗糖、象牙等南洋特产,在耽罗等候已久的“分销商”们,会将这些货物抢购一空。 然后装上自己的海船,分别运往百济、新罗的贸易港口,“赚差价”。 经过数年的发展,耽罗作为贸易中转点,以及市舶司、南洋贸易公司的一个重要据点,常住外来人口已经超过五万户,使得昔日的撮尔小国变得欣欣向荣起来。 码头一隅,许多人聚集在一艘五桅海船边,相互间交头接耳,议论着各自感兴趣的话题,可当一人出现在甲板上,向着码头走下来时,全场鸦雀无声。 身着便服的张鱼,浑身上下毫无特殊之处,因为常年在海上的缘故,皮肤黝黑,面容沧桑,看上去和寻常渔民没什么区别,如果默默走在码头上,丝毫不会引起旁人注意。 但没有人敢看不起这个渔民模样的男子,见着他走下甲板,众人纷纷行礼。 张鱼向着大家点点头,寒暄几句,昂首走向不远处的北洋贸易公司分号。 人称“五桅船主”的张鱼,是东海洋面上的“大大船主”,手握大量武装船只,随时可以扼杀任何一个不守规矩的海商,一言定人生死,这可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当然,作为北洋贸易公司的理事,张鱼不会如此行事,按照公司的规矩是怎么样,他就照着来,不过张鱼说的话,比理事长还要管用。 能有如此地位,当然和张鱼的努力分不开,市舶司初创时,是张鱼为首的开拓者,为市舶司开创了倭国、百济、新罗,琉球的贸易航线及据点。 作为东海海贸的奠基者之一,张鱼当然有资格受到大家的敬仰,但最关键的一点,是因为他作为天子潜邸旧人,说的话没人敢不听。 消息灵通的人们,都知道张鱼是天子在海贸方面的代言人,对海贸做出的决定,就代表着天子的态度,无论官、商,没人敢违抗。 不过张鱼一般不会轻易表态,免得市舶司和贸易公司尴尬,或者引起不必要的猜想,参加理事会会议的时候,经常沉默寡言。 但今天,张鱼必须对于某事发表自己(天子)的看法,以便让大家统一意见,集中力量做事,不要有顾虑。 议事厅内,座无虚席,一副巨大的舆图挂在墙壁上,有人拿着长杆,在图上指指点点,向在场的与会人员,介绍起海参崴的筑城事宜。 时间控制在十五分钟,所以言简意赅,时间还没到,已经介绍完毕。 如今是三月,今年第一批抵达率宾海湾的船只,满载货物顺利返回耽罗,而船队在启程前,第二批北上的船只已经平安抵达率宾海湾。 海参崴城的修筑工作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但辽西忽然爆发的战事,让孤悬在外、与部落为邻的海参崴有了意料之外的变数,张鱼需要表个态,以便让大小股东们放心。 “二月初,高句丽王率兵西寇,纠集部族为前驱,号称兵力十万,气势汹汹攻打营州,这件事,大家想来都知道了。” 张鱼略过开场白,直接切入主题:“所以,海参崴城,有可能面临周边部族的袭扰,这倒没什么,因为这些人攻不破驻军的防御。” “但问题是一旦周边部落态度变差,买卖可就不好做了,公司花费大量人力物力筑海参崴城,那是不是都打了水漂?”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公司在做决策时,就考虑到这个风险,所以,作为支点的海参崴,若暂时撬不动西面的率宾水地区,那就撬一下东面的虾夷地区。” 墙上的舆图被人换下,又换上一张新舆图,这张图画的是海参崴以东、倭国北部的情形,有些粗糙,却能让人看出倭国北部的轮廓。 “大家也许知道倭国的大概情况,他们学着中原,把国土本岛东境的未开化部族称为‘夷’,因为这些夷人毛长如虾,又称“毛人”或‘虾夷’。” “大家看看,倭国列岛的模样,就像一条长虫,头部在西,也就是筑紫岛,虫身在中,就是其本岛,而虫身后半截,还有虫尾那一大坨,是虾夷的地盘。” “再看这里。”张鱼亲自点着地图上倭国本岛末梢一个大岛,“这处大岛,和倭国本岛隔海而望,是虾夷的地盘,如今暂名虾夷岛,这岛就是公司新的聚宝盆。” “生口买卖,南洋贸易公司做得十分红火,而南中的生口买卖,大家也多有耳闻,如今朝廷在汉沔地区大开发,需要大量的生口,朝廷要经营辽西,同样需要大量的生口。” “辽西天寒地冷,耐不住冷的人在哪里可过不下去,但虾夷就不同了,大家注意,虾夷岛的位置,和海参崴的位置处于同一纬度上,也和辽西腹地处于相同的纬度上。” “这些人,到了辽西,同样能适应当地严寒气候,是不错的劳动力。” 张鱼放下长棍,用颇有诱惑力的音调说道:“汉沔大开发,咱们离得太远,但将来,辽西、辽东的大开发,只要公司努力些,肉就烂在碗里。” 这种内幕消息,不是随便什么人说出来就能让大家相信的,但从张鱼嘴里说出来,意义可不一样,与会人员听了之后,面露惊喜之色。 虽然如今辽西正在打仗,虽然辽东为高句丽所占,但有心人能从这几年市舶司、北洋贸易公司的动静里看出端倪,那就是朝廷迟早会对高句丽动手。 按着天子的惯用手法,一打仗,就是发大财的好时机。 张鱼对于大家的表情很满意,继续说下去:“此事涉及军国机要,我不能多说,辽东一日不平靖,开发一日起不来,但生口买卖,依旧做得!” “月前,我刚到倭国国都走了一转,谈妥了许多事情,定了许多契约,现在,先向诸位提前打个招呼。” “倭国一直想讨伐东境的虾夷,一来是扩地,二来是捕捉虾夷以作奴隶,奈何战事一直不是很顺利..” “所以,这就是商机,公司先和对方做生口买卖,一起合作捕奴。” “捕奴地,不是在倭国本岛东境,而是在虾夷大岛上。” “公司出船,倭国出人,组织捕奴队,在虾夷大岛西岸设立据点,和海参崴所在半岛隔海相望,捉到的生口,五五分账,待到秋末,放弃营地,倭人回国,我们的人,到海参崴过冬。” “这项买卖,今年就可开始,届时海参崴可会很热闹,再过几年,于虾夷岛设立长期据点,等到捕奴规模上来了,想来届时辽东也平靖了,时间刚刚好。“ 张鱼顿了顿,自己发问:“也许有人有疑问,觉得我们和倭国做买卖,又是卖稻种又是卖铁犁等铁制工具,如今又贩卖生口,方便对方开荒拓地,能养更多的兵,这样下去,会不会养虎为患?” 第二十二章 石牛粪金 雨后的田野,一片碧绿,微风吹拂,带来泥土的清香,水田里,许多农民正在插秧,一道道绿苗横排成列,竖排成行,宛若列队完毕的士兵,等候将军们的检阅。 策马行走在田间小路上的尉迟顺,看着这田园风光,一时间有些恍惚,似乎又看到了金戈铁马,又回到了中原。 如今正是春暖花开之际,想来中原大地,也是一副欣欣向荣的情景,尉迟顺骑着马,继续向前走,身后紧跟数十骑,个个鞍边挂着猎物。 有野兔,有鹿,还有其他一些飞禽走兽,加起来上百只,可以说是满载而归。 数年时光过去,尉迟顺须发已经开始花白,但精神依旧不错,因为经常骑马射箭的缘故,身子硬朗,不亚当年。 他看着正在插秧的农民,看着这些人背篓里一株株青苗,不由得放慢速度。 前几年,这里的人种田用的可不是插秧法。 又看看远处,看着一头耕牛在耕田,看着农民把着的曲辕铁犁,尉迟顺陷入沉思。 北洋贸易公司教这里的人插秧法、曲辕犁耕田,到底是处于何种考虑? 想着想着,尉迟顺想到了女婿,想到了女婿奸笑的样子。 他的女婿宇文温,可不是省油的灯,从来都是无利不起早,没道理养虎为患。 没道理让倭国做大。 看看四周景色,山山水水、花花草草都和中原差不多,如果事前不知道的话,尉迟顺还真会以为自己是在中原某处,在山边田庄别院隐居。 那年,尉迟顺和夫人及儿子被女婿派人送出中原,他原以为女婿是要送他去南方岭表交广某处隐居,然而乘坐大海船出海之后,没几日就到岸了。 尉迟顺没出过海,不太清楚海船一日能走多少里,于是任由随员安排,在异乡住下。 数月过去,入冬时,下雪了,雪很大,是鹅毛大雪,而不是柳絮般的小雪。 岭表交广一带应该不会下雪,尉迟顺觉得自己不太可能在江南以南,但具体身在何处,别人不说,他也不问。 事到如今,多说无益,尉迟顺和夫人、儿子安安心心住下,女婿的安排很周到,吃穿用度一应俱全,一家人开始隐居。 次年,尉迟顺一家换了个地方居住,就是如今的居住地,每日里骑马打猎,日子过得倒也惬意,而来每隔数月就会送来的家书以及“报纸”,让他了解到女婿一家的情况,黄州西阳的情况,以及中原的形势。 杞王宇文亮薨,天子宇文乾铿崩,杞王宇文明薨,他的女婿执政。 然后受禅称帝,成了大周天子,改元“明德”。 尉迟顺的女儿尉迟炽繁成了皇后,小女儿尉迟明月成了淑妃。 外孙宇文维城成了皇太子,国之储君,未来的天子。 故蜀王尉迟迥的陵墓,依旧得到朝廷的保护。 尉迟顺知道自己在未来某一天,能和儿子能正大光明回到中原,所以无比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尉迟顺后来知道,自己一家所在的地方,是倭国筑紫大岛上某处,距离博多海港应该不会太远,而他女婿派出的心腹,隔一段时间就会来看他。 带来尉迟炽繁、尉迟明月所写亲笔信,还有各种礼物、画册,并且向他谈起倭国,谈起海贸的大致情况。 由此,尉迟顺知道市舶司、北洋贸易公司的存在,知道北洋贸易公司如今和倭国做买卖做得十分红火,也知道倭国经由北洋贸易公司,获得了大量中原产出。 不仅如此,北洋贸易公司,给倭国带来了优良稻种,让倭人学会了插秧法,用曲辕犁耕田,学会了稻麦轮作。 这种行为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尉迟顺会认为此人愚蠢至极,因为倭国可以借此增强国力,养更多的兵,到时候起了野心,可就棘手了。 如此行事,可谓养虎为患,但此事的主导者若是女婿宇文温,尉迟顺觉得就要为另一方担心了。 女婿肯定是在憋坏水,具体有多坏,尉迟顺懒得费心去细想,不过他猜想女婿的目的,可能类似“石牛粪金”。 石牛粪金是个典故,说的是战国时,益州之地有蜀国,十分富饶,而占据关中的秦国想要吞并蜀国壮大实力,却苦于入蜀道路崎岖,无法挥师大举进犯。 得知蜀侯性格贪婪,于是秦人雕凿石牛,把金块放在牛后,说是石牛拉出来的“牛粪”,并把它送给蜀侯。 蜀侯贪图宝物,立刻派人挖平山路填平谷地,派了五个大力士去迎接石牛,这条道路,名为“金牛道”,而秦国大军就是顺着这条路西进,攻灭蜀国。 蜀侯因为贪婪和愚蠢,导致国破家亡,贪欲为人利用,自己开凿道路,为敌军进攻行了方便,实乃自取灭亡。 尉迟顺知道这个典故,也知道周国和倭国之间是海路连接,不存在开路的问题,但一个富足的倭国,其军队依旧打不过周军。 而对于周国来说,真要有哪日浮海东征,远征大军可以就地取粮,不需要靠中原运来。 若真有那一日,如今倭国大举种田,怕就是方便他人。 虽然只是猜想,但尉迟疏觉得女婿若真要使坏,肯定打着这种主意。 所以,他的真实身份,才会传到倭国权臣苏我马子耳里,对方随后毫不犹豫让侄女苏我氏给尉迟嘉德做妾。 想着想着,尉迟顺就想到了自己的小孙子,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庄园,不由得叹了口气。 。。。。。。 庄园内,花园里,凉亭内,银丝渐露的王氏,手中拿着书信,还有一副“特写”,看着看着,不由得莞尔。 那副特写,画的是王氏小外孙宇文维乾骑马冲锋的“雄姿”,因为用的是“写实”画法,所以人和马都画得栩栩如生,仿佛真人就在眼前一般。 当然,小家伙不可能老老实实骑在马上,等画师花上一个时辰画画,这种写实,实际上还是靠画师的观察。 骑马冲锋的宇文维乾,看上去威风凛凛,问题在于旁边有站立的一匹马做“对比”,一下子就让宇文维乾“现出原形”:小家伙骑的是矮马,马高三尺。 强烈的反差,让宛若沙场猛将的宇文维乾,变成骑竹马的顽皮少年,强烈的反差,让王氏忍俊不俊。 “祖母~~” 稚嫩的童音响起,一个正在花园里骑果下马的幼童,兴奋的向王氏呼喊,一名身着锦衣的女子弯腰扶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在扶着一个易碎的宝贝。 “驾、驾、驾....” 幼童骑着马,向着凉亭走来,王氏放下书信,走出凉亭,迎接自己的孙子“得胜归来”。 见着孙子展开手臂喊着要抱,王氏一把抱起小家伙,问道:“小马好玩么?” “好玩!!” 王氏抱着孙子,看着憨憨的果下马,觉得十分有趣,此次女儿派来的信使,不仅带来了书信、礼物,还带来了十余只果下马,真是让她孙子喜欢得不行。 那名锦衣女子,来到王氏身边,轻声呼唤了一声“母亲”,带着些口音,正是尉迟嘉德的侍妾苏我氏。 王氏点点头,示意苏我氏一起到凉亭休息,两人正说话间,却见院门处转出来数人。 当先两人,其中一人正是满面春风的尉迟嘉德,,而他身旁另一人,服色发髻异于中原,却是倭国权臣苏我马子之子,名为苏我虾夷。 或者苏我毛人。 倭国把生活在东北境的夷人称为“毛人”或“虾夷”,两个词互通,王氏对于倭国贵族的取名不是很理解,不过身为客人,不便对主人家的事情说闲话。 昨日刚抵达筑紫的苏我虾夷,方才带着礼物登门拜访,与堂妹夫尉迟嘉德寒暄了会,赶紧来拜见两位长辈,此时见着王氏刚好在,赶紧上前行礼:“老夫人,晚辈有礼了。” 说话带着口音,不过王氏好歹听得懂,双方寒暄一番,在凉亭里坐下。 苏我虾夷本不会说汉语,也觉得没必要,但被父亲压着学,很快就学得像模像样,大概通晓中原的礼节,和贵客一家子能够进行正常的交流。 当然是贵客,这可是中原天子的岳父、岳母和小舅子! 苏我虾夷看着小外甥,心中高兴,他知道父亲对此也很高兴,苏我氏的女子,从来都是嫁给王室,方便家族控制王族,而如今,用掉一个宝贵的“名额”,也都是为了家族。 能和中原天子攀上亲戚,还有了后代,苏我家族在国内,必然立于不败之地! 第二十三章 两不误 倭国京城,私邸,权臣苏我马子正在接见客人,客人是刚回国不久的留学生们,面对权贵的问话,一个个恭恭敬敬,不敢有丝毫拖沓。 以小野妹子(汉名苏因高)为首的留学生,在中原求学许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回国,成为倭国官员了解中原风土的最佳人选。 虽然他们已经将自己的留学经历,以及了解到的中原风土人情,统统记录下来交给朝廷,但依旧有很多高官想亲耳听听他们的所见所闻。 苏我马子也是其中一人,他想知道中原的情况,而只有这些留学生,才能告诉他相对真实的“实情”。 对此,小野妹子等人早有准备,手中拿着一叠叠资料,分别向大臣介绍起中原的实情,而最后压轴的小野妹子,负责讲解何为“考试选拔”。 周国试行考试选拔人才的制度,苏我马子听说过,但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因为这必然会引起贵族们的不满,而不满情绪渐渐积累,天长日久,必然生变。 所谓考试,考的是学问,只有富贵之家,才能确保子弟们有足够的条件来学习各种知识,那些饥不果腹的穷鬼,哪里来的底气和贵族们比试学问? 这个道理,他不觉得周国皇帝宇文温想不通,但此人依旧做了,看来是有什么把握。 对此,小野妹子的回答就是周国推广印刷术,让书籍的价格大幅下降,然后拟定一套《教学大纲》,让所有读书人按着上面的“知识要点”来考试。 换句话说,是按着特定的要求来考试,这种要求,必然有偏向。 苏我马子觉得这种要求再怎么偏,也不能做得太明显,所以“考试选拔”的关键,是在让更多的人读得起书,还需要有大量的老师,来传授学问。 这些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没有较长时间的铺垫,恐怕效果不会如预期那样,苏我马子虽然没有实际接触过这种人才选拔方式,但也能想象出需要费多大的劲。 小野妹子尽量用简略的语言,将中原如今的考试选拔制度(试行)介绍了一遍,苏我马子很满意包括小野妹子在内的留学生们的表现,下令各有赏赐。 他主张派留学生去中原,就是要尽可能学习中原的文化、礼仪、制度,为国内的制度变革提供有力的支持,而推行佛教,也是苏我马子的一贯主张。 有赖周国的极力支持,大量佛学典籍和有志于弘扬佛法的高僧来到倭国,如今倭国国内的佛寺渐渐增多,信仰佛教的信徒也渐渐增多。 这是苏我马子乐于看到的结果,至于考试选拔,他实际上不是很感兴趣。 之所以问得这么详细,是因为苏我马子想从中猜测周国天子的可能意图,看看这个年轻气盛的中原皇帝,是否有进犯倭国的倾向。 作为倭国权臣,苏我马子大力扶持渡来人势力,对抗旧贵族,他的本意是要让倭国变强,而不是引狼入室,对于周国,也是如此。 苏我马子极力主张和周国加强往来,但是想增强国力,不是想让倭国成为周国的藩属,连王位更替都得宗主国批准。 简而言之,倭国和周国是在做买卖,不是卖身。 随着周国在海东的存在越来越强,苏我马子心中的忧虑也越来越大,他就担心周国野心勃勃,想要开疆拓土,将海东诸国一网打尽。 周国迟早要对高句丽动手,这一点苏我马子和其他官员都很清楚,仅就此事而言,高句丽是否灭亡,和倭国无关。 但等高句丽灭亡之后,周国会如何对待百济? 百济和倭国,世代友好,许多倭国贵族,祖辈都有百济血脉,两国关系一直都很密切,一旦百济要倒霉,倭国不可能坐视不理。 周国若灭了高句丽,接下来若是想要把半岛吞并,必然对百济和新罗动手,到时候,即便倭国这边不愿意,也得出兵帮助百济,免得对方灭国。 因为若是百济、新罗灭亡,接下来就该轮到倭国了。 这种危机感,苏我马子当然有,所以他一直密切关注周国在海东的动向,想办法了解周国国内的情况,以便做出正确的判断。 问题的关键在于,那个年轻的周国皇帝宇文温,是否有足够的精力,投入到海东这边来。 苏我马子认为好像不太可能,因为听留学生反应,据说周国的西北边境,有强大的突厥国时不时骚扰,周国又刚刚平定西南边疆的蛮夷,似乎在大力经营边疆,这样也要消耗许多国力。 这都是留学生们在黄州听到的消息,不需要冒险刺探,只需通过倾听南来北往的客商详谈,以及购买公开发售的“报纸”,就能从中获得许多有用的消息。 苏我马子之所以关注考试选拔,不是为了在国内推行这一制度,这种制度是挖他自己和贵族们的根基,傻瓜才会推广。 他是从这件事里,看出周国的皇帝和贵族们似乎正在暗地里较劲。 考试选拔,明摆着是皇帝和贵族们争权,皇帝引入新的势力来平衡旧贵族。 这一切,就如同历代倭王所打算的一样,不甘心被旧贵族掣肘,引入苏我氏等新贵族来分权,而苏我氏需要帮手,于是大力扶持渡来人势力,和旧贵族们抗衡。 倭国国情和周国国情大不相同,但权力斗争的道理都是相通的。 苏我马子认为,即便宇文温身为皇帝,也不可能和贵族们撕破脸,所以明争暗斗之下,肯定会消耗许多精力。 考虑到周国大兴海贸,不断地开辟贸易据点,苏我马子觉得这是周国皇帝的手段,要对国内贵族们软硬兼施,用海贸所得丰厚利润,来收买贵族们,平息他们的怒火。 这是基本的权术,苏我马子精于此道,他不认为那位周国皇帝想不到,所以现在做出了判断,觉得周国即便再厉害,要灭掉高句丽并站稳脚跟,总得花上不短时间。 高句丽国力强盛,大量城池依山而建,易守难攻,周军一座座啃过去,没几年时间哪里能灭掉高句丽,更别说控制高句丽故地也得花时间。 这时间是多少?最快也至少要二十年吧! 二十年时间,苏我马子觉得这对于倭国来说,足够了。 用买来的大量铁制农具开辟更多的田地,用优良稻种、先进的耕作方式提升粮食产量,养更多的兵,不说保住百济,也足够自保了。 想想未来,苏我马子放心了些,觉得未来虽然有变数,但不至于恶化到无可挽回的地步,相反,机会还是有的。 宇文温把岳父一家送到筑紫避难,此举对外保密,但对于得知真相的苏我马子来说,这就是难得的机会。 虽然他的侄女是给宇文温的小舅子尉迟嘉德做妾,但有了这层关系,苏我氏在国内的地位,会更加稳固。 苏我马子的打算,是时不时拿周国来恐吓那些政敌,效果必然不错,谁要敢搞宫变对付苏我氏,首先得掂量一下后果。 这就是苏我马子的盘算,公私两不误,不管周国是基于何种目的,慷慨帮助倭国推广农耕技术及工具,他全盘接受,为增强国力而努力。 和周国加强往来,利国利民,对得起王族,也对的起家族,两不误。 第二十四章 两不误(续) “倭国,实际上为东洋列岛诸国之首,而且列岛上那多如牛毛之国,实际上就是各氏族,倭国和诸小国的关系,你可以当做姬周和各诸侯国的关系。 ” “譬如筑紫大岛上的博多,在筑紫国地界,或称竹斯国,筑紫国实际上是地方豪强的地盘,不过又奉倭国朝廷为正朔,算是倭国的地盘。” “倭国朝廷,在博多派驻官员、驻军,而筑紫大岛上,除了筑紫国,还有丰国,肥国等,说是国,实际上就是当地豪强。” “所以,倭国国内情况有些复杂,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百济一旦有事,倭国绝不会坐视不理。” 书房里,宇文温正给儿子宇文维翰讲解倭国的相关知识,而事情的起因,却是高句丽兵马进犯辽西。 一月底、二月初,高句丽王亲自率领精锐出动,还纠集了一些部落杂兵,号称十万,攻打周国的辽西重镇营州州治柳城。 高句丽军来势汹汹,大有席卷辽西之势,却被营州总管韦冲击退,高元眼见着占不到便宜便收兵东归,消息传到长安,引起不小的波澜。 朝臣们群情激奋,觉得高句丽撮尔小国居然敢入寇,即便皇朝没有太多损失,但对方这种行为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果不加以惩罚,天朝上国的脸面往哪里放。 将领们纷纷请战,要求领兵出征,教训教训高句丽,攻下辽东,以示惩戒。 对于宇文温来说,高句丽入寇一事,就好像自己带着小弟在大街上大摇大摆走着,忽然一个泼皮往自己这边扔了一泡屎,虽然没砸中,这行为却是严重的挑衅。 高句丽必须受到惩罚,这是朝野共识,宇文温当然要借题发挥,但不打算倾尽全力,因为时机不到。 兵法有云: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 作为君主,宇文温觉得这段话说得很有道理,高句丽他当然要打,但绝不会被对方带节奏,一切都要按着他的节奏来。 高句丽入寇,这件事必须有个说法,宇文温决定派庶长子宇文维翰去辽西,职务是“观军容宣慰使”,职责很简单,就是巡视驻军,检查军纪,然后犒军。 宇文维翰此去营州,是带着礼物慰问一下营州将士,鼓鼓气,顺便打打猎,办个烧烤大会什么的。 在营州走一圈后转去青州,吹吹海风,吃吃海鲜,体验一下航海,等到入冬,就打道回府,回长安过年。 至于高句丽,灭国之战还没准备好,宇文温要按着自己的步骤来收拾对方,但他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对方。 今年,就让市舶司和北洋贸易公司去“调教”一下高句丽。 对方的“滴水之恩”,宇文温当“涌泉相报”。 “你要记住,此次观军容,就只是观军容,在营州是这样,在青州也是如此,若天气不错,真到了耽罗,也得恪守职责,要是敢乱来,父亲明年就打发你去南中!” 面对父亲的“恐吓”,宇文维翰老老实实:“父亲,孩儿自当恪守职责....” 宇文温对儿子的态度很满意,继续话题:“方才说到倭国,说到百济,你明白东海诸国局势的棘手之处了么?” “孩儿明白了,灭高句丽,急不得,不然就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仅徒耗钱粮,还为他人做了嫁衣。” 说着说着,宇文维翰问了个问题:“父亲,北洋贸易公司不止和倭国做买卖,还传授倭人农耕技术,销售大量铁制农具,这...这岂不是养虎为患么?” 宇文温闻言喝了口茶,反问:“怎么,今日政事堂又为此事吵起来了?” “是的父亲。” 宇文维翰虽然还没到二十岁,但已不是懵懂少年,今日在政事堂旁听,听得诸位高官为了东海之事争论不休,直呼大开眼界。 他是第一次经历如此激烈的争吵...争论,见着诸公引经据典、长篇大论,宇文维翰只觉自己书读得太少,根本就听不懂所用何典。 “这种事,你现在还不明白。”宇文温笑道,“凡事有利有弊,最后结果如何,要看做事的人如何把握,鱼和熊掌不能兼得,只要利大于弊就行了。” 见儿子听不懂,宇文温不打算多说,因为没必要。 饭要一口口吃,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培养儿子们,让儿子们能早日挑起大梁。 “你这次出远门,一去就是大半年,可得自己保重,毕竟耶娘不能在身边叮嘱。” “要善用佐官,不要什么事都自己去做,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多听听佐官们的意见,但意见多了容易乱,你记住一点,那就是再坏的选择,也比没有选择好!” “父亲让你带兵出行,不是让你去打仗,但却要当做是打仗,行军、扎营,都要多练习,多和士兵们接触,听听他们的心声。” “你想要驰骋沙场,就得知兵,不要以为下兵棋下得不错,就以为自己是名将了,如此心态下,必然出事。” “若只会纸上谈兵,上战场就是送人头!” 宇文温唠唠叨叨,不停地交代儿子各种注意事项,此次他让宇文维翰出去是要接受锻炼,而不是让儿子一路吃喝嫖赌。 他的儿子,不能变成只会吃喝玩乐的废物。 嫡长子宇文维城是太子,要锻炼,宇文温认为其他几个儿子也要锻炼,日后兄弟间会不会阋墙且不论,至少要成才,如果当猪养,日后搞不好就会被人当猪杀。 锻炼的方式有很多,按着惯例,皇子出镇是常态,但宇文温觉得儿子们年纪还小,自控能力差,出镇地方很容易“放飞自我”,所以他要换个方式来锻炼儿子。 让儿子们时不时领使职,去外地“出差”,见识民间疾苦,见识各地风情,知道民生不易,知道胥吏是如何的欺上瞒下。 “出差”数月后回来,依旧住在长安,过一段时间再“出差”,不断的增长见识,接受锻炼。 不会因为长期远离京城、远离父母,而导致心态变化,也不会因为长期住在京城,变成“何不食肉糜”的低能儿。 这是宇文温想出来的办法,算是两不误。 他调两千骑兵跟着宇文维翰出行,加上佐官,队伍人数不少,从长安去营州,两千多里路程,一路上均按“作战状态”做要求,不入城池,不住驿站,要自己扎营。 即便就在城边、驿站边,也要扎营。 除非遇到暴雨、洪水、地震、疾病等不可抗拒因素,平均每日行军距离不得低于一百里,必须在限定日期内抵达营州柳城。 为了锻炼儿子,宇文温设置了“观军容宣慰使”一职,这在历史上首先是宦官的职务,作为监军,监视各部兵马,而宇文温让儿子做观军容使,纯粹是为儿子“出差”而行方便。 “你要记住,这一路上,多注意山川河流形势,不要只会闷头赶路,回来之后,父亲可是要布置功课的。” 宇文维翰听着听着面露苦色:“父亲,那么远的路,一路上的情形,孩儿怕记不住清....”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宇文温说完敲了敲书案,“又不是让你自己拿笔来记,不然佐官是用来做什么的?” 见着儿子颇为期待的表情,宇文温想了想,不忘交代:“记得与你母亲、阿姨辞行,还有,和弟弟妹妹说一声。” “呃....父亲,和弟妹说有何用?” 宇文维翰有些摸不着头脑,宇文温随后瞪了儿子一眼:“你这做兄长的出远门,不得给弟弟妹妹带礼物的?问问他们,想要什么礼物。” “那...孩儿囊中羞涩,怕是买不起许多礼物....” “买?谁说让你带钱去买礼物?” 宇文维翰闻言大惊,说话都有些结巴了:“父...父亲!莫非要...要用抢的?” “抢你个头!不会带点关中特产沿途转卖么?”宇文温说着说着来了兴致,“这一路上,转卖各地特产,慢慢的,钱不就多起来了?顺便还能了解一下当地物价,两不误。” 听得父亲这么说,宇文维翰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啊?” 第二十五章 亡羊补牢 “所以说慈母多败儿,棘郎又不是出征塞外,到秦州走一走,看一看,体察民情,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妾没..没什么的....” “没什么?那明月怎么说你偷偷抹眼泪?” “唉,妾就知道她藏不住话...“ 寝殿,宇文温正和尉迟炽繁交谈,继前几日宇文维翰出远门去营州之后,昨日皇太子宇文维城也拜别父母,前往秦州总管府,巡视陇右。 皇太子离京出巡,非同小可,但宇文温不以为意,没让宇文维城摆出大排场,除了必要的仪仗队伍、佐官,随行人员基本上都是士兵,没有什么闲杂人等。 他的儿子“出差”,是去做事,不是去花天酒地,无论是皇子还是皇太子,出行都要有军旅风范。 要知道,这年头想要坐稳位置,就得会掌兵,不止高官们要做到出将入相,皇族也要文武双全。 一般来说,太子应该常驻京城,不能轻易远离中枢,以防有变,宇文温如今把两个接近成年(以二十岁为标准)的儿子都派出去,按说不太合适。 万一他自己出了什么意外,局势很容易突变。 宇文温不怕,因为他已做了各种安排,万一太子不在长安时,自己崩了或者昏迷不醒,谁敢矫诏说“先帝遗命传位xx皇子”,就会被火炮轰成渣。 储君,不能做笼中鸟,要四处走走看看,尽可能看到真实的情况,而不是成日里听人说,毕竟谎言重复一千遍就变成了真理。 他是不担心,但有两个女人担心,这几日茶饭不思的,甚至偷偷抹眼泪,让宇文温知道后十分无语。 尉迟炽繁听宇文温说她“慈母多败儿”,心里有些委屈,她觉得自己作为母亲,儿子出远门,心里难受很正常,怎么就“慈母多败儿”了? 想着想着,想到宇文温一直不给宇文维城立太子妃,又不让宇文维城搬去东宫住,尉迟炽繁只道宇文温对儿子不满意,有意换太子,眼眶一红,眼泪水马上就往外流。 宇文温见状心中叫苦,赶紧问:“你怎么又哭了..” “棘郎如今连个太子妃都没有...” “哎..这事急什么嘛..” 宇文温有些无奈,坐在尉迟炽繁身边,抚背说道:“为夫不是说过了么,不急....” 他和家人在非正式场合相处时,不会自称“朕”,见着皇后心病又犯了,除了“动之以情”,只能“晓之以理”。 宇文温让人拿来一本书,递给尉迟炽繁:“看看,看看儿子不成器的后果是什么。” 尉迟炽繁接过一看,只见封面写着《宋书》。 宇文温示意她翻到《文帝本纪》:“南朝刘宋,看看,宋文帝刘义隆的儿子们是什么德性。” 南朝宋,国祚不到一甲子,历八帝,武帝刘裕称帝两年后就去世,儿子刘义符继位,没多久就被废,刘裕的另一个儿子刘义隆继位,好不容易坐稳御座,励精图治,最后却被太子刘劭所弑。 刘劭弑父,让刘宋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刘宋宗室开始自相残杀,杀到最后,江山为人所夺。 而自刘劭起,刘宋诸帝行事毫无道德下限,让人看了只觉后背发凉。 尉迟炽繁仔细看了一会,有些不敢相信:“这..这都是真的?” “嗯,如何,精彩吧?”宇文温拿过书,随意翻了翻:“你看,刘义隆养的好儿子,太子刘劭弑父,皇子刘骏起兵讨逆戡乱,接着呢?” “他做了皇帝,设典签欺凌宗室,自己奢侈无度,而太子刘子业,继位后是什么德性?” “刘子业纳姑为妃,和同胞姊私通,又让左右侍臣奸淫叔叔建安王刘休仁的生母杨太妃,这种兽行,居然是一国之君做出来的,你敢信?” “再看看,刘骏的女儿山阴公主,置面首三十人,啧啧....” “你想想,问题出在哪里?” “呃....” 面对宇文温的提问,尉迟炽繁哪里答得出来,她是第一次看到《宋书》,不太相信上面所写自刘义隆后刘宋诸帝的事迹。 “刘义隆还算是个好皇帝,结果养出来的儿子,你看看是什么东西。” “棘郎不会的....” “且不管他会不会,首先,我得亡羊补牢!” 宇文温说着说着有些激动,他一直都在担心儿子变成败家子,所以绞尽脑汁想办法预防。 儿子不争气,老子挣下多少家产都不够败的,为此宇文温要汲取“历史教训”,确保儿子们能健康成长。 他觉得刘宋的问题,就是家教不行:缺失了父亲这一关键环节。 出身微寒的刘裕,年轻时家徒四壁,到了四十出头才有儿子,而那时候是他拼事业的“关键期”,不可能有精力管儿子。 父爱的缺失,让刘裕的儿子们只能“自由生长”。 所幸其中之一的刘义隆,没有长歪,但他继位后,也许是因为自身经历,忽略了父亲在儿子成长之中的关键作用,觉得做父亲的没必要亲自管儿子。 他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所以觉得只要给儿子锦衣玉食、安排“名师辅导”就好了。 于是缺乏父亲关爱的太子刘劭长歪了,宠幸小人,然后弄出巫蛊之祸,最后铤而走险弑父。 刘劭长歪了,刘骏也长歪了,然后刘骏养出来的子女,长得更歪。 宇文温觉得,这就是家教缺失了父亲这一环节后造成的恶果。 宋国是这样,周国又何尝不是? 太祖宇文泰,忙着拼事业,没太多精力管儿子,宇文邕、宇文宪这两个异母兄弟,襁褓时就被寄养在大臣李贤家,兄弟俩的童年,根本就没有父亲这一角色。 结果宇文家祖坟冒青烟,宇文泰有了两个出色的儿子,然而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让“自由生长”的宇文邕,忽略了父亲这一角色在儿子成长过程中的重要地位。 宇文邕棍棒教育下教出的儿子,一个比一个差。 即便是相对较好的那个儿子宇文,依旧败家败得极快。 “以史为鉴”的宇文温,觉得自己有重蹈覆辙的危险,因为他在之前的十几年,都是忙着拼事业,常年出征在外,无法对儿子的成长施加太多影响。 即便他已经尽力弥补,只要有空就会陪儿子,但始终无法兼顾,一直拖到现在。 虽然尉迟炽繁、杨丽华也很注意教育儿子,但宇文温担心分量不足的父爱,会让儿子们有长歪的可能,他不想自己辛辛苦苦经营的江山,日后被儿子败光。 现在,他贵为天子,不需要在外征战,所以要亡羊补牢,亲自主导儿子们“三观”的形成,为此,需要让儿子留在自己身边。 宇文维翰、宇文维城已经到了适婚年纪,宇文温却觉得这是“早婚”,所以不用急,虽然他本人就是“早婚”。 宇文维翰作为太子,应该有太子妃,应该搬出皇宫,入住东宫,早日生下儿子,也好稳定地位,但宇文温顶住压力,就是不给太子定亲,就是不给太子搬出去住。 他要让儿子每一天都有充足的时间和自己说话,要让儿子心里有什么疑问,都有机会向他求助。 他要让儿子的“三观”和自己类似,不能被腐儒带坏,不能被小人引入歧途。 吃喝玩乐,宇文温自己懂的花样就很多,所以适当的带着儿子“浪”,甚至带着儿子微服出宫,隐去身份后到乐坊喝花酒。 仅限于喝花酒,没有嫖。 当父亲的带着儿子去乐坊花天酒地,即便没有嫖,此举却依旧“令人发指”,此事厚脸皮父亲瞒得住,面皮博的儿子根本就瞒不住母亲。 尉迟炽繁和杨丽华知道实情后气得七窍生烟,又不能声张,于是各自和宇文温怄气怄了一个多月才消停,尉迟炽繁如今想起来,又开始抱怨了。 “当父亲的,怎么能带着儿子去.去....” 尉迟炽繁提起旧事就来气,宇文温脸皮厚,无所谓:“那又如何,又没嫖不是?风月场,总要去见识一下的嘛。” 如此歪理,让尉迟炽繁哑口无言,宇文温又道:“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我的儿子,是最棒的,那些庸脂俗粉,哪里看得上眼!” “你莫要着急,雀哥和棘郎,再历练几年,必然玉树临风,风靡万千少女!”宇文温大言不惭,把《宋书》放到案上。 “我让雀哥和棘郎出去历练,又不是常年不回来,你担心什么?他们两个成日里闷在宫中就好了?出去走走,我看好得很。” 尉迟炽繁收拾心情,问:“那...为何不让雀哥出镇呢?” “出镇?长史管严了,他日后逆反得更厉害,管松了,直接就肆无忌惮,欺男霸女,到时候你说该怎么办?” “这....” 尉迟炽繁不知该怎么说,因为她说不过宇文温。 让皇子出镇地方,这做法倒也合理,但宇文温觉得要视情况而定,因为十几岁年纪的少年,正是处于叛逆期的时候,面对外界的各种诱惑,必然把持不住自己。 如果有良师在一旁引导,倒不要紧,就怕有小人在一旁撺掇,这可就不妙了。 宇文温要亲自引导儿子们,所以选择让儿子住在宫里,然后时不时挂个使职“出差”,去外面历练一下,如果“三观”受到什么冲击,他也好及时化解。 宇文温觉得自己现在亡羊补牢还来得及,所以不急着给儿子定亲,因为早婚的年轻父亲,自己的玩心还没收起来,一旦有了小孩,哪里会认真去教育? 缺乏父爱的孩子,很容易长歪,刘义隆、刘骏、刘子业祖孙三人的素质变化,就是很明显的例子。 尉迟炽繁觉得宇文温说得颇有道理,渐渐不那么纠结了,不过她还是关心儿子的婚事,见着宇文温心情不错,便试探着问: “那,棘郎何时定亲为好?” “嗯,我觉着吧,二十五岁以后比较合适。” 尉迟炽繁听到这里,音调都高了几分:“哈?二十五岁以后!!” 第二十六章 剪刀手 书案上摆着一幅画,画师用素描技法,描绘了黄河浮桥的壮观远景,杨丽华仔细看着这幅画,脑海里浮现出儿子宇文维翰站在洛阳黄河浮桥边,微笑着向画师比出“剪刀手”时的情形。 这不是她凭空乱想,而是有真凭实据:在这画里右侧,就有宇文维翰比出“剪刀手”姿势的半身画像。 人和风景结合在一起的素描,让看画的人宛若身临其境,仿佛自己就在现场,但比出“剪刀手”姿势的人,在别人看来怎么看都觉得别扭。 杨丽华看着儿子寄回来的素描,有些哭笑不得,她想不明白为何宇文温让儿子摆这种姿势,再让画师连着风景一起画下来。 又想到皇太子宇文维城巡视陇右,怕不是也会让人画这样的素描寄回来,就不知道皇后看了之后,会是何种表情。 杨丽华知道宇文温脑子里经常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然后一一付诸实施,素描就是其一,但正是因为有了素描技法,才让相隔两地的人,彼此间看到对方的容貌。 源自西阳的素描,原本只是一种画技,如今随着邮政大兴,变成很时髦的“服务”,许多人在委托别人写信的同时,还花钱请画师绘制自己的肖像画,随着信一起寄给远方的亲朋好友。 一个手艺好的素描画师,成为镖行送信业务的“特约画师”后,每月仅靠着给人画肖像画,所得收入就能养活一家人。 而官署里负责给犯人绘制肖像画的吏员,可以因为多了一项技艺,增加自己的收入。 大量精通素描的吏员,使得各地城池门口挂着的通缉榜文上画的疑犯肖像正常了许多。 凭空制造出一种行业来带动“就业”,杨丽华觉得宇文温真的很厉害。 又看了一遍儿子的画像,杨丽华小心的卷起画,放入画筒,儿子任观军容使,前往营州公干,前不久已在洛阳走河桥过了黄河,进入河阳地界。 一想到要年底才能见到儿子,杨丽华觉得有些不舍,瞥见一旁矮柜上摆着的一个个画框,她顺手拿起一个,仔细看起来。 这是淑妃尉迟氏的肖像画,装在玻璃画框里,其右下角写着一行小字绘画日期,是前日画好的。 淑妃的肖像画,方才是和其她人的画框一起摆在矮柜上,杨丽华将画框放回去,随后拿起自己的肖像画。 这幅肖像画,完成于六天前,杨丽华看着自己的肖像,只觉手上拿的是镜子,透过镜子看到里面的另一个自己。 肖像画还有很多,有皇后的、几位嫔妃的,还有宇文维翰、宇文维城等皇子、公主的肖像画,摆满了台面,显得有些拥挤,或者说“热闹”。 这都是宇文温给自己家人亲自画的肖像画,每年都会“更新”。 宇文温在住处摆放家人的肖像画,杨丽华在自己的寝室也摆着宇文温和儿女们的肖像画,其他(她)人也是如此。 看着一张张肖像画,杨丽华感受到宇文温对家人浓浓的亲情,作为其中一员,她觉得很幸福。 “好了,孟娘可以动了。” 耳边传来说话声,杨丽华起身向声音来源处走去,在窗边,宇文温给张昭仪画肖像画,现在已经顺利完成。 宇文温接过杨丽华递来的茶,一饮而尽,看着自己的画作,颇为满意,一直坐着不动的张丽华上前,看着宇文温为自己所画肖像,赞叹不已。 昭仪张氏,贵妃杨氏,这两位的全名一直没有公开,而每当外命妇们入宫朝见皇后、皇后带着内命妇接见时,两位是一直不参加的。 所以,两人的身份依旧没有暴露,许多人只知道是“昭仪张氏,贵妃杨氏。” 两位“丽华”,相互间也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不过对于宇文温来说,双重丽华带来的愉悦,真的很棒,时不时点一次“丽华组合”,真让人有“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念头。 他的女人,想怎么享用就怎么享用,“组合”变化多端,大家都很尽兴,当然,皇后尉迟炽繁是例外,除了“姊妹花组合”,不需要和别人“组队”。 宇文温命人收好画像,限期装裱,见着日头西斜,见着两位佳人已经准备就绪,于是左拥右抱,揽着两位“丽华”,来了个事前约定: “呐,说好了,先吃饭,再‘详谈’。” “今晚‘详谈’不得超过十二点,明日为夫还有要事,必须早起,不能迟到。” 两位佳人闻言低声应承:“是/是....” “那就说好了,到了十二点,就得鸣金收兵!” 。。。。。。 “黑方行动完毕,白方开始行动!” 大厅内,正面的墙上,竖着个巨大的棋盘,棋盘格子是六边形,盘面各种纹路代表着山川河流,而一个个六角形的棋子,被人用长杆不停摆弄着。 棋盘为铁制,棋子为磁石,所以棋子能够固定在垂直的棋盘上,而厅内座无虚席,观棋者俱是身着戎服的军人,无论年纪大小、身份高低,全都端坐不动,静静看着棋盘。 对弈双方,在左右隔间里操作,各自有各自的小棋盘,而观棋者就在这名为“讲武堂”的大厅里看着大棋盘,旁观“战局发展”。 第一排首座,当然是天子宇文温的位置,今日他来此观看兵棋推演,看看学生们的表现如何。 讲武堂,位于一座新式学校里,这学校全名“长安陆军高等学校”,名字简单粗暴,既未用典,也和辞藻华丽无关,毫无文采可言,名字宛若白开水。 但这就是宇文温想要的效果,他懒得用什么华丽的名字,认为学校名字简单直接、让人一目了然就好。 长安陆军高等学校,是宇文温设立的高等军校,是他推行军事改革的一个重要工具,虽然建校不过两年,但各种制度已经建立起来,面向全军、将门家族招生。 这所军校设施完备、师资雄厚,全都是沙场宿将,时不时有当世名将“点拨”,是划时代的学校。 而校长一职,当然非宇文温莫属。 他要培养新生代军事将领,为新军的扩充提供大量合格的军官,而学生们只能效忠他这个校长大周天子。 宇文温征战沙场十余载,历经大小战事无数,未尝败绩,战功赫赫,如今开堂授课,没人敢质疑,而他任校长也名至实归。 校长(天子)亲临,观看优等生的兵棋推演,这让学生们激动万分,不过他们激动之余,注意力却渐渐被棋盘所吸引。 “战况”开始“激烈”,优等生们组成的团队“执黑先行”,经过初期的兵马调动之后,已经开始和对手展开对攻。 宇文温强忍着倦意,捂嘴轻轻打了个哈欠,昨晚两位“丽华”的战斗力十分了得,左右夹击宛若“金龙剪”,把他这位真龙天子剪得欲仙欲死。 什么事前约定都成了浮云,一晚上攻势不断,让宇文温欲罢不能,自然而然睡眠不足。 所幸今早没有迟到,而现在,他饶有兴趣的观战,看看自己的学生,要如何对付那一位赫赫有名的弈者“剪刀手”。 打赢这场“辽东之役”。 第二十七章 剪刀手(续) 棋盘上的战争正在继续,宇文温饶有趣味的旁观,这种“兵棋推演”是他亲手制定的“模拟游戏”,相关规则经过十余年年的不断完善,已经具有很强的操作性。 现在,他就看着优等生们指挥“周军”进行“辽东之役”。 兵棋推演的战役背景,就是年初高句丽进犯辽西,于是朝廷派兵三十万,挥师东进,目标辽东,要给高句丽一个教训。 战役目的,攻拔高句丽的辽东据点:建安城、安市城、辽东城,为今后周国经略辽东做准备。 此时,周军水师自莱州出发,横渡大海北上,进攻对岸辽东半岛上的都里、卑沙城,凭借投石机和轰天雷,很快便攻占这两处要地。 宇文温知道,都里、卑沙城,其位置就是后世的旅顺、大连地区,为辽东半岛要地。 周军以此为粮草粮草中转地,借助水师输送大量粮草,支援从营州出发、轻装穿越辽泽的主力大军。 又分一支水师,抵达高句丽西部海岸,展现出即将登陆并进攻其国都平壤的意图,以此牵制其精锐兵力,使得对方无法有效增援辽东。 穿越辽泽的周军主力,分兵一部在辽水入海口附近筑辽口城(港),以此作为运粮船只的靠泊港,方便粮草转运。 有了充足的粮草、物资供应,周军随即对高句丽的辽东据点进行强攻,高句丽军兵力不占优,于是据守城池,而周军的攻城武器,是投石机和轰天雷。 高句丽的辽东据点,基本上都是依山而建的山城,易守难攻,如今虽然“准备充分”,但在周军的投石机和轰天雷面前,乌龟壳好像不是那么硬了。 一切进展顺利,周军胜算很大,就在这时,辽水上游的部落,“遣使求见”,希望“助战”,将功赎罪。 这些部落不久前刚和高句丽一起入寇辽西,结果铩羽而归,如今跑来“反正”,也许是真心,也许是诈降。 部落人数不少,如果得此助力,对于战事大有裨益,可万一对方心怀不轨,关键时候背后捅刀,怎么办? “周军主帅”的选择,是赠与这些部落一些布帛钱财,以作犒劳,至于参战助威,那就不用了。 再分兵扼守辽水上游河段,护卫大军左翼(北翼),提防各部有变。 看到这里,在场的学生们觉得战局十拿九稳,因为己方毫无破绽。 高句丽被打得抱头困守,意向不明的各部,就算搞偷袭,己方大军也早有防备,即便对方绕远路抄营州柳城,己方的粮道又不在辽西,而是在海上,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他们知道“剪刀手”的诨号,这是因为对方喜欢分兵左右包抄,就像剪刀那样展开上下刀刃,随后猛的“咔嚓”一声,剪断目标。 如今看来,己方左中右都稳如泰山,没有对方施展左右翼迂回包抄的余地,战局很稳。 静静看推演的宇文温,也觉得学生们采取的战术不错,布局考虑得很周到,然而..... 一个破绽露出来了。 观棋不语真君子,宇文温打了个哈欠,继续观战。 随着时间流逝(兵棋回合),“如今”已是九月,东南沿海地区虽然刮起风暴(掷骰子掷出来的),但沿岸预警的“气象台”,为周国水师争取到了避风时间。 而在辽东,中路的周军即将攻破辽东城,困守其他城池的高句丽军被周军压制,无力增援,就在这时,敌军主力骑兵实行中路突破。 看上去无懈可击的周军战线,瞬间被对方打穿。 以精锐骑兵突击的高句丽军,是从攻打辽东城的周军主力边缘出击,以狼奔豕突的无畏气势,向着辽水入海口处周军港口城池“辽口”进攻。 这一幕,让身处讲武堂大厅的学生们看得目瞪口呆。 按照兵棋推演规则,他们此时看的是“全局棋盘”,两军的形势一览无余,而对弈双方的棋盘,只是看见自己的棋子,以及“视野范围”内的敌军棋子。 “视野范围”外,对于下棋的人来说是迷雾,看得到地形,却不知道对方的兵力调动情况,此即所谓“战争迷雾”。 具体规则不复多言,有着“鸟瞰视角”的观众,都被忽然从中路突破的敌军骑兵吓了一跳,可想而知执黑先行的优等生们,面对“战争迷雾”里忽然窜出来的敌军精锐骑兵集群,会是何种心情。 战局忽变,孤注一掷出击的高句丽军,以损失过半的代价,把囤积着无数粮草的辽口“烧了”。 粮道一断,按照兵棋规则,各地周军开始士气下降,战斗力也开始下降。 惨剧随后发生。 看着一支支周军(黑棋)在辽东(棋盘)上溃败,学生们鸦雀无声,他们知道若是在现实战场上出现这种情况,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 兵败如山倒,伤亡无算。 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据说一支军队伤亡超过三成就会溃不成军,怎么这支高句丽骑兵伤亡过半了,还能破城? 这不对啊!! “同学们请注意!同学们请注意!!” 一名教员在向天子行礼后,走到棋盘边,大声说着:“一会兵棋复盘,请同学们注意观察,回去写一份心得,后日上课时交上来!” 。。。。。。 隔间,尚书左仆射杨素正在批阅公文,几名吏员在一旁忙碌,把他已经批阅好的大量公文搬走,然后又抬进来更多的公文,旁边墙壁上挂着的棋盘,几名军校的教员正在复盘。 作为传闻中的“剪刀手”,杨素今日客串了一次高句丽主帅,以中路突破的方式,把一群乳臭未干的“周军将帅”打得抱头鼠窜。 这一切,都是他在批阅公文时顺便为之。 轻松得很。 作为尚书左仆射,杨素很忙,如果不是天子钦点让他来给军校学生“当头棒喝”,他才懒得浪费时间和小孩子玩打仗游戏。 但公务实在繁忙,杨素于是在这里办公,顺便陪着学生们消遣一下。 放下笔,他看向棋盘,今日这几个学生,表现比起之前要好很多,看来这种兵棋推演,效果还是不错的。 然而一个真正的将帅,还是得到战场上磨练,就像刀那样,不磨不锋利。 这盘棋,以杨素看来,周军虽然来势汹汹,还搞出了海上粮道的手段,确实能有效缓解后勤问题,然而周军一方有两处隐患,处理不当,会成为最后败北的破绽。 第一,辽东半岛的据点,譬如都里、卑沙城,需要时间经营,若当开战后才攻城,那么随后就得分兵把守,以确保海上粮道的安全。 第二,辽水上游的各部,需要时间去拉拢、分化,以便辽东之役开始时,确保大军有一个稳定的侧翼(北面),不然就得分兵防御。 南边分兵,北边分兵,中路还得分兵攻城(攻城、阻援),这就意味着周军从南到北整条战线上的兵力被摊薄。 那么高句丽的将领只要不是庸才,再果断些,许以重赏,让精锐骑兵来个中路突破,直扑辽水入海口处囤积大量粮草的“辽口城”,战局瞬间就逆转了。 对于杨素来说,这种破绽太明显,自己要是看不出来,就白打那么多年仗了。 他看着墙上那囊括了辽东、辽西以及青州、高句丽部分地区的棋盘,不由得想到了儿子杨玄感。 杨玄感作为佐官,跟着观军容使去营州“观军容”,看似只是个随从,但其后的意义却不一般。 朝廷必然是要对付高句丽的,而杨玄感作为观军容使的佐官去辽西,这意味着将来的辽东之役,杨玄感有份参加,能有这个机会立军功,可想而知仕途将来是一片光明。 杨素看得出来,若辽东之役若真的有,天子必然让皇子维翰去刷功劳吃肉,那么杨玄感跟着去喝汤,总归是不错的。 儿子有前途,做父亲的位高权重,杨家算是平安无事了。 杨素对此放心不少,当年,他作为长安朝廷将领,击杀了宗室宇文胄,如今天子似乎在考虑为宇文胄续香火,杨素就怕对方翻旧账。 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年轻的天子,似乎气度不错。 那么杨素觉得自己奉命到这军校给学生们上课,自然该认真点。 当然,这些毛头小子,没资格让他真的认真。 杨素对于军校教育是否能达到天子设想的效果,持怀疑态度,但看得出天子所图非小。 那是将来的事情,他年纪大了,熬不到将来,将来会如何,是儿子杨玄感要考虑的问题。 杨素正要继续批阅公文,忽见一名教员入内,说陛下有令,双方休息十五分钟之后,就要加赛一场。 今日天子驾临军校,在讲武堂看兵棋推演,杨素当然知道此事,于是问:“不知下一场推演,陛下有何要求?” “回左仆射,陛下允许学生们使用新军。”教员说完,将一份资料献上:“左仆射,这是兵棋里新军的数值和特性,请过目。” 杨素接过资料,看了看,随即来了精神。 传闻中的新军?好,我倒要看看新军的成色如何! 第二十八章 变革 林荫道上,宇文温边走边看,看着路边操场上的各种教学设施,看着自己的心血,心中充满了期待。 新一轮兵棋推演已经开始,宇文温增加了“新兵种”新军,学生们会如何使用这种棋子来获得胜利,宇文温不急着知道。 他就想看看自己一手创建的军校,看看一座座教室,一座座操场,看着正在进行体能训练的学生,感受着蓬勃向上的精神气,畅想着美好的未来。 未来是什么? 双重军制下的周军,会有两种类型的军队,一种是兵源为征召兵的军队(府兵),一种是兵源为职业兵的军队(募兵)。 府兵负责保家卫国,算是治安军,职业兵负责大规模对外作战,算是野战军。 这是宇文温考虑到现实后,制定出的一个长期军事战略规划,要慢慢实行军事制度变革,在不透支国力的前提下,确保朝廷有足够的军队消除边患、开疆拓土。 为中原争取到更加广阔的发展空间。 国虽大,好战必亡、忘战必危,频繁发动大规模对外战争,必然导致国内民怨四起,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国家安全得不到保障,同样要完。 如何做到鱼和熊掌兼得,是宇文温一直在琢磨的事情,“自古以来”,中原在疆域问题上有太多的遗憾,他想弥补这些遗憾,而不是每日醉生梦死、开海天盛筵。 但不顾实际、不恤民力的大规模对外作战,很容易重蹈隋炀帝的覆辙,宇文温时刻提醒自己必须引以为戒。 所以,他大胆规划、慎重实行,结合实际推行军事制度变革,确保自己的规划不是镜花水月。 而军校,就是宇文温实现自己梦想的一个“工厂”,与之配套的兵棋推演,就是一个用来“攻玉”的“他山之石”。 兵棋推演,是军事科学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必然出现的产物,但在这个时代,想要让兵棋推演具备“摧枯拉朽”的力量,根本不现实。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宇文温觉得以这个时代低下的科技、生产力、孱弱的经济基础,在政治上不可能诞生君主立宪制,在军事上不可能诞生总参谋部制。 现在就搞什么“总参谋部”,效果不会好到哪里去。 总参谋部,对战争进行规划和决策,以集体智慧取代个人智慧,战前进行备战工作,战时对战争进行战略指挥,平日负责拟制军事事务规划和法规,组织战备工作,确实是战争利器。 按照喜闻乐见的套路,穿越者对“古代”军事制度进行变革时,军校、参谋部是必然选项,然后短短数年,自己的军事力量就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在总参谋部的指挥下,以军校毕业生为骨干的百万新军,四处出击,横扫欧亚大陆,建立欧亚帝国。 这个梦让人陶醉,宇文温不是没作过,但梦始终是梦,总是会醒过来的。 横扫欧亚大陆的蒙古铁骑,可没有总参谋部和火炮。 想到这里,宇文温停下脚步,在道路边上的长椅坐下,随行侍卫在一旁静候,不敢打扰。 长椅,是设在公共场合的高脚坐具,已经在军校大范围推广,正如胡床(马扎)那样,为军人(军校学生)带来方便的同时,不会引起舆论太多的“震惊”。 在这个时代,于公众场合垂足而坐,是极其无礼的行为,但在军中却是例外,身着铠甲的将帅们,议事时坐胡床当然比较方便。 宇文温坐在长椅上,靠着靠背,看着头顶树冠,想着自己的宏图伟略。 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所以他时刻不忘牢牢抓住兵权。 但作为一国之君,日理万机,不可能事无巨细去抓兵权,正如他必须依靠文官集团来协助自己治理国家那样,也得让依靠武官集团来协助他管理军队。 为了预防叛乱,为了防止兵变,该有的制衡手段,宇文温都已经布置好了,从目前来说,至少从制度上堵住了类似“安史之乱”等主力官军叛乱的事情发生。 但他想要推行双重军制,就不能安于现状,所以当前的军事指挥、管理体系之外,又设置了新的小体系,作为种子,为将来的军事制度变革做准备。 这个小体系,就是喜闻乐见的新军,包括一系列的配套制度,军校也是其中之一。 新军,关键在“新”字,宇文温的新军和现有官军的区别,就在于许多东西都是新的。 军队编制、军职、军装(戎服),这都是皮毛,在这上面做文章没意思,新军的“新”,不是看上去“新颖”而已。 宇文温可不会为了名号好听,把新军命名为“大周帝国皇家宇宙军”,然后编制是喜闻乐见的师、旅、团、营、连、排,军衔是什么上将、上校、上尉等等。 他组建新军,是为了现实利益服务,需要一件趁手的工具,不是摆着好看的花瓶。 既然费尽心思编练新军,那么新军当然会和现有军队有区别,宇文温希望自己的新军,和“旧式军队”完全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里? 组织纪律,战斗核心,以及作战方式。 严密的组织,严格的纪律,这是新军的第一个特点,主帅在将新军投入战场时,能够清楚的知道这支军队的实际人数,实际作战能力。 知道新军能打硬仗,不会望风而逃;知道新军令行禁止,不会未得将令就擅自出击,也不会见着战局不妙,抛下中军掉头就跑。 组织、纪律,简单的四个字,对于军队来说,要做到真的很难,但这就是新军的特点。 而新军的战斗力核心,是热兵器火炮,新军的战术,全都是围绕火炮(野战炮)而展开的。 最关键的一点,那就是新军之中,各级别将领不会有部曲私兵随行,取而代之的是警卫队、勤务兵,其成员和将领只有上下级关系,没有人身依附关系。 如果是别人提出如此建军要求,必然会贻笑大方,因为在这个时代,一支军队的战斗力,实际上来源于主将部曲的战斗力,一般士兵,不过是充数的“士兵甲、士兵乙”。 一个将领,如果没有私兵部曲做帮手,不要说打胜仗,就连兵都带不好,各种士兵小团体、兵油子、兵痞,可以把孤家寡人的上级玩得欲仙欲死。 将领打仗靠部曲,放到明代就是靠家丁,无论名称如何,在“古代”,将领如果没有自己的私人武装做助手,根本就无法带兵,遑论打胜仗。 但宇文温有底气做出这样的要求,因为他的虎林军,就是各级将领没有部曲私兵的军队。 虎林军十余年来的辉煌战绩证明,一支组织结构完整、纪律严明的军队,不需要依靠大小将领的部曲私兵,同样可以打硬仗,同样可以打胜仗。 所以,宇文温的新军,实际上就是以虎林军为“范本”而扩建出来的,有现成的“作业”可以抄,有现成的教官可以用,建军速度很快。 但代价不是没有,那就是“贵”。 良好的待遇、饮食、训练、装备,这都要花费大量的钱粮,组建一支新军的价格之贵,让贵为天子的宇文温都觉得囊中羞涩。 正是因为财政问题,组建中的新军,第一阶段数量只是三支而已。 而新出现的军校,需要足够时间为新军培养合格的中下级军官,这些军校生毕业后,还得经过磨练,将理论和实际结合起来。 正如学游泳那样,如果只是在陆地上练动作,即便动作再优美、理论说得再好听,不下水就是白练,若是失足落水,就会落得挣扎片刻最后溺毙的下场。 想到这里,宇文温觉得面前的道路还很漫长,他要实现自己的抱负,可不是一朝一夕之间的事情。 但那又如何呢? 我还很年轻呀! 军事制度变革,十年不行,二十年总该行了吧? 看着林荫道,宇文温的思维渐渐发散,变得夸张起来:说不定等数十年后棘郎做了天子,届时的大周官军,是坐着火车进行战略机动,拿着后膛枪横扫天下呢! 第二十九章 时代 “都有火炮了,怎么就打不赢呢?” “骑兵啊,人家是骑兵,阴魂不散的跟着,我们只能且战且退....多亏有了车阵,不然还得倒霉!” “哎哟,你说高句丽能有如此多的铁甲骑兵?这不能够啊!” “集中兵力嘛,高句丽那边就算骑兵总数不多,万把人总该凑出来的....你莫要小看高句丽,人家能够盘踞辽东多年,总是有两下子...” 壕沟里,几个军校生正在低声讨论,他们身着戎服,带着兜鍪,蜷缩在灰扑扑的沟里,讨论着昨日的那场兵棋推演。 那场兵棋推演,他们“执黑先行”,手中多了一个兵棋,那就是“新军”。 新军,是皇朝最新编练的新式军队,装备着威力巨大的兵器火炮。 火炮(野战炮)重数百斤,放在炮架上,由马拉着随军移动,虽然会拖累行军速度,但威力很大,发射的实心弹可以轻易击破壁垒,在结阵的步兵队伍里拉出一道血痕。 而发射散弹的火炮,可以将冲锋的骑兵瞬间撕碎。 装备如此凶残武器的新军,按说天下无敌,拿到这一兵棋的优等生们,觉得自己稳操胜券,结果“辽东之役”还是败了。 问题出在哪里? 这是独孤平云和同学们想知道的答案,昨日输了之后半天都回不过神,一夜翻来覆去睡不好,今日大家继续探讨这个问题。 大家思来想去,得出两个结论:首先,新军兵力不足。 此次“辽东之役”,他们手头上的新军,兵力不过三千,战斗力很强,野战时只要不是被偷袭,根本就不怕骑兵,奈何兵力少,野战炮攻城效果差,于是用来“救火”。 漫长的战线,总有薄弱之处,拿新军来当“救火队”,可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设想是好的,但当战线上多处出现大火时,救火队哪里救得过来。 独孤平云和几个同学,精心策划的辽东攻势,再次被敌军击溃,而己方防线崩溃的罪魁祸首,是被高句丽收买的各部。 兵败如山倒,三千兵力的新军在如此态势下,无力回天,不过多亏了这支劲旅背靠辽水和敌军死战,且战且走,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周军主力才能顺利撤到辽口,渡海南撤。 由此,学生们意识到一个问题:在尚未笼络各部的情况下发动辽东之役,变数太大了。 为了防备北面的粟末各部,辽东周军必须分兵防御侧翼,如此一来,就会摊薄己方的兵力,当然,再从中原增兵也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但粮草供应就会很愈发紧张。 大家觉得,高句丽长期占据辽东,周国在辽东毫无立足点,虽然有水师可以依仗,但是想要毕其功于一役,当年进攻、当年评定辽东的难度太大了。 不是高句丽军队多能打,是远征的周军受到的掣肘太多,要在冬季到来前收复辽东,根本就不可能。 所以,朝廷没有急着出兵,是基于长远考虑,陛下没有因怒发兵,完全是对的。 这是学生们得出的结论,结论来自兵棋推演,他们虽然不是政事堂诸公,却对当前辽东局势有了深刻的认识。 想着想着,独孤平云觉得有些自豪。 他的父亲独孤楷,如今任原州总管,防备突厥,而他的兄长独孤凌云领兵驻守并州,也是防备突厥,而他.... 尚未入仕,本来该跟着父亲在原州历练,为正式从军做准备,如今却入了军校,通过另一种途径踏上沙场。 “注意!注意!炮击即将开始!所有人做好准备!” 教官们的呼喊,打断了独孤平云和同学的讨论,此时此刻,蹲在战壕里承受炮击的学生们有数十人,过了一会只听得尖锐的哨声响起,所有人都蜷缩着,等候着那一刻的到来。 忽然间,四周似乎变得寂静,随后平地起惊雷,绵延不断,呼啸声起,由远而近,猛地砸在战壕边上沙袋垒起的胸墙,宛若一记记重锤隔空砸在军校生的心中。 沉重的撞击声中尘土飞扬,蜷缩在战壕里的军校生,被飞溅的沙土弄得灰头土脸。 摆在地面上的大量车,有许多在大量火炮(野战炮)的射击中化作残渣,飞上半空然后落下,木屑和砂石砸在军校生的兜鍪上,发出阵阵响声。 哨声响起,教官们再次大声呼喊起来,军校生顾不得狼狈,手忙脚乱从战壕里爬起,越过支离破碎的沙袋胸墙,向着前方火炮阵地冲刺。 在他们面前,五十步外,是另一道战壕,所有人都要在第二轮炮击开始前抵达壕沟,感受第二轮炮击。 地面上,到处都是车的残骸,不过还有许多车依旧完好无损,这是因为没有被火炮集中的缘故。 独孤平云见着如此情景,不由得感慨火炮威力之大。 车可以有效掩护步兵,如果是正常的战斗,除非用火攻或者水攻,没有什么武器能够将坚固的车瞬间打得支离破碎。 即便是轰天雷,也只是能把坚固的车炸裂,面对拥有轰天雷的敌人,进攻方只要准备好足够的车,就能掩护己方士兵移动,逼近敌军战阵展开白刃战。 但对方有了火炮,这就不同了。 独孤平云和同学们奔跑着,看着前方远处那一字排开的火炮,他们心动不已,就像看着梦中情人那样,呼吸急促,心跳加速。 每一门火炮边,都有数人在忙碌着,这是炮术科的学生正在操作火炮,准备进行下一轮炮击。 军校的毕业生,将会进入新军成为骨干军官,而新军的战术,是围绕火炮(野战炮)展开的,要学会如何使用火炮,就得先感受火炮的威力。 学生们会轮流进行实弹射击以及“被实弹射击”,便于更快掌握这种武器的使用方法。 而每一次操作火炮,都让学生们激动万分。 独孤平云跳入战壕,蜷缩着,等着第二轮炮击的开始,和其他人一样,期待着一会到自己后,要好好的“来一炮”。 用火炮对着敌人“来一炮”,看着敌阵在火炮的设计下土崩瓦解,这是军人的浪漫,可比对着乐坊小娘子“来一炮”愉悦多了。 他们是幸运儿,进入军校深造,可以接触到火炮,学习如何用火炮打仗,将来还要率领装备火炮的新军作战,想着形形色色的敌军在火炮面前被击垮,学生们就兴奋。 天子设军校,军校有初等、中等、高等共三级,每一级收的学生,要求不一样,无论是平民、军人还是官宦子弟,都可以报名。 只要达到报名要求并通过入学考核就能就读军校,经过严格的训练和学习,毕业后成为新军中、下级军官。 像独孤平云这样的武勋子弟,因为基础好,弓马娴熟,能读会写,又不同程度有过军旅经验,所以一上来就能在高等学院就读。 但那些就读于初等、中等军校的学生,依旧可以通过认真学习,晋升上一级军校继续深造,毕业后进入新军,踏入仕途。 独孤平云之前没有想到,自己会是以这样的方式从军,而他们,必将走出一条和父辈们不同的道路,待到那时,老头子们的时代就要过去了。 “炮击开始!所有人注意!!” 听着教官的呼喊,听着火炮的轰鸣声,感受着实心炮弹击中地面时的震动,听着炮弹从头顶掠过时的呼啸声,独孤平云的心又砰砰跳起来。 待得哨声响起,他和同学们起身,爬出战壕,继续向前方下一条战壕冲去。 视线里,远处有几个飘在半空的热气球,这是用于战场侦察的热气球,此时是军校生在教官的指挥下学习如何收放, 用热气球进行战场侦查,这同样属于新军战术的一部分,每个军校生,都要掌握这一侦查手段。 新式军队,和现有军队相比,有脱胎换骨般的变化,而独孤平云及同学们是其中的参与者、见证者。 再看着前方,那一门门火炮越来越近,他心中愉悦无比:未来的战争,是属于新军的,是属于我们年轻人的! 第三十章 时代(续) 上午,襄阳城北,港区,大量旅人拾级而上,离开码头进入城内,又有大量旅人走下台阶,登上不同的船只,前往各自目的地。 襄阳是荆襄重镇,位于汉水南岸,又是交通枢要,四面八方的过客云集,所以人流量很大,毗邻港区的地段,邸店的生意异常红火。 所以这些地段寸土寸金,但凡能在这里开设邸店的东主,都会成为众人羡慕的对象。 繁荣的汉水航运,让襄阳城的外来人口越来越多,大量的人气,带来大量的商机,而襄阳港的规模,早已扩大了许多倍,临港地段的面积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商家在这里开设邸店,获取大量利润。 临港一处食肆,此时人声鼎沸,大量过路旅客在此用餐,然后继续踏上旅途,操着各种口音的客人,吃着不同花样的菜肴,但有共通之处,那就是垂足而坐。 食肆里,都是高脚坐具,有高高的桌子,有高高的椅子、凳子,用餐的客人们,不分男女老幼,都坐在高脚坐具上吃东西,虽然显得有些无礼,但没人在乎。 大家风尘仆仆赶路,只是吃顿饭而已,旁边没有人认得自己,垂足而坐又怎么了? 吃饭时坐着(盘腿坐、正坐),肚子憋得慌,垂足而坐就不会这样,更何况大家都是平民百姓,没那么多讲究,于是高脚坐具在荆襄各大城池的食肆、酒肆、茶肆里渐渐普及,越来越多的人适应了这样的坐具。 人声鼎沸中,端着菜肴的伙计们,在各饭桌边穿梭,柜台后的掌柜,坐在凳子上打算盘,今日又是一个生意红火的好日子,无论是掌柜还是伙计,脸上都带着笑容。 二楼临街一处厢房,杨智积倚窗而坐,他看着窗外远处的码头,看着江面上宛若过江之卿的船只,看着码头上宛若蚂蚁的旅人,听着楼下大堂传来的喧嚣声,有些恍惚。 作为这家食肆的东主(东家)杨智积实际上没怎么操劳过,他平日里时不时来这里看看,对对账,喝杯茶,和掌柜、伙计们谈谈心,一天就过去了。 春夏秋冬,雷打不动,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看着窗外热闹的街景,杨智积感受着勃勃生机,他和母亲以及弟弟们在襄阳定居一年有余,日子渐渐好起来,心中的忧虑,也渐渐消失。 作为杨家和尉迟家联姻的结果,作为时代的悲剧,杨智积和弟弟们身负双重罪过,他们的大伯杨坚,是大逆不道的罪人,他们的舅舅尉迟,同样是大逆不道的罪人。 杨家覆灭,杨智积兄弟有母族庇佑,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可当尉迟家覆灭,他和母亲、弟弟,就只能随波逐流。 母子被罚没为奴,给人做牛做马,起早贪黑,累得形销骨立,不过虽然日子过得艰苦,母子倒也没有遭到故意虐待,至少生病还能得到医治。 苦日子过了几年,转机来了:杨智积的表姊夫成了天子,表姊成了皇后。 新君颇有气度,大赦天下,其中就包括杨智积和弟弟杨智明、杨智才,以及母亲尉迟氏。 当然,爵位什么的不可能有,他们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得朝廷任用,不过在表姊(皇后)的安排下,杨家母子在繁华的襄阳有了安身之所,还有了几处产业,足以让兄弟几个养家糊口。 杨智积知道,表姊作为尉迟家的女子,处境有些微妙,之所以能这么做,必然得到天子的首肯。 而他家能在这寸土寸金的临港地区获得如此好位置的店面,也多亏了黄州商会的照顾,当然,黄州商会如此帮忙,自然也是天子的意思。 杨智积收回视线,看向手中的账本,这座食肆,每月能给他家带来十余贯的净收入,足以供养一家人的开销,加上其他几处产业,足够让他和弟弟们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他的母亲尉迟氏,不再需要于寒冬腊月给人洗衣物,冻得双手开裂,可以安享晚年,冬天在暖和的房间里看书。 他的弟弟,各自有了妻子,过着平淡而幸福的生活。 只是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踏入仕途。 但这对于杨智积兄弟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恩典,自己能保住一条命,能够过上平凡的生活,那是他们之前不敢奢望的事情。 天子是看在皇后的份上,对他们网开一面,还是因为定年号“明德”,故而赦免他们一家,以示宽宏大量? 杨智积不想知道答案,他只想安守本分,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就行。 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杨智积只想母亲能颐养天年,自己和弟弟们平平安安过完余生就行了。 正走神之际,杨智积忽然听得有人在街上喊他,循声望去,却见街道上有几个人正看向自己这边,当中一人挥舞着手臂,是他店里的伙计。 当街呼唤,有些失礼,杨智积却不着恼,待得他看清伙计身后站着的人,不由得面色一变。 。。。。。。 “叔,请喝茶。” “莫要如此客气,叔自己来就行了,,哎呀,见着你们兄弟仨都好,为叔就放心了。” “叔,不在襄阳多住几日么?” “不必了,赶路要紧。” 私第,杨智积和弟弟杨智积、杨智明正招待不速之客,他们作为身份敏感之人,本不会有故人登门拜访,但今日真的有人来了,让兄弟仨惊喜不已。 年近五旬的杨瓒,近日得朝廷赦免,结束了将近十年的流放生涯,携妻儿离开流放地,于昨日抵达襄阳,获襄阳官府许可,特来探望自己的侄儿一家。 杨瓒是杨坚的弟弟,是杨智积兄弟的叔叔,他的妻子宇文氏,是皇朝顺阳公主,正是因为这一原因,杨瓒一家当年得以逃过一劫。 而现在,终于得到赦免,结束流放,到叶城定居,中途路过襄阳,特来和侄子一家碰个面。 宇文氏此时在后堂和妯娌尉迟氏叙旧,杨瓒带着儿子们,在前堂和杨智积仨兄弟交谈,说起这十年间的经历,唏嘘不已。 当年为武帝宇文邕重用的“杨三郎”,如今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知道能有如今的待遇,已经难能可贵。 他和侄子们碰了这次面,就不会再碰面了,适当的保持书信往来即可,毕竟他们的身份敏感,杨瓒不想给自己家和侄子家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安安静静的过完余生就行。 当年,他不肯休掉宇文氏,如今,是妻子不离不弃,夫妻俩才熬出头,天子应该是看在顺阳公主的份上,也知道当年杨瓒和杨坚不对付,才做出了赦免的决定。 还在叶城置了一座府邸,以“顺阳公主府”的名义,让杨瓒一家定居,又有禄田、产业些许,足以让他们一家衣食无忧。 当然,因为身份的问题,杨瓒一家和杨智积兄弟仨,在居住地必然受到当地官府监视,而他们此生再不可能得朝廷起用。 这对杨瓒来说,却是莫大的恩典,他没想过自己一家还能结束流放生活,以平民的身份返回中原定居。 天子仁厚,未对罪人家族斩草除根,杨瓒和侄子说着说着,对此感慨万千。 年号是明德,时代似乎变了。 第三十一章 千军万马 方城外,长长的运河横贯东、西,河里航行着大量货船,相互间距离很近,几乎是首尾相连,一眼望去望不到头,每一艘漕船都吃水颇深,其上满载着货物,船上船夫不时撑蒿摇奖,让船只缓缓前行。 岸边驿道,过往行人络绎不绝,许多人纷纷停下脚步,驻足岸边,看着运河上的船只,啧啧称奇。 赶往叶城的顺阳公主一行人,也停在路边,看着这不可思议的运河,只道大开眼界。 顺阳公主驸马杨瓒,之前就听随行吏员提起过这条运河,如今看着繁忙的河面,深深感受到何为鬼斧神工。 叶宛道,自古以来就是中原进入荆襄的一条要道,而方城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又有方城隘口的特殊地形,所以方城是叶宛道上的锁钥,但叶宛之间从来都没有过水路。 杨瓒以前年轻时来过方城,知道这里地势颇高,按着“水往低处走”的情况,叶宛道不可能开通运河,因为两侧的河水无法抵达这么高的地方。 但现在运河就在他眼前,大量船只正在河面上航行。 这是怎么回事? 道理很简单,因为有了蒸汽抽水机。 全线贯通一年不到的叶宛运河,是一条十分复杂的运河,有多级河段、多级船闸,还有数个大型堰坝作为水位调解设施。 整条运河及配套设施是靠着无数烧煤的蒸汽抽水机调节水位,让“水往高处流”成为可能,让连接上宛和叶城的运河成为现实。 杨瓒一家经由襄阳渡过汉水,抵达北岸樊城后骑马赶路,到了上宛后,就亲眼目睹了蒸汽抽水机组给运河“补水”的壮观情景。 那一根根冒出滚滚黑烟的烟囱,那一座座高大的蒸汽抽水机,不断发出的轰鸣声,还有源源不断喷涌出来的水龙,让目睹奇观的人们震惊得目瞪口呆。 此时此刻,杨瓒看着一艘艘满载货物的船只缓缓前行,饶有趣味的问随行吏员,想知道这些船都是向着一个方向前进。 吏员的回答倒也简洁,因为叶宛运河的航运十分繁忙,为了提高通行效率,航运时段分昼夜,在白天,船只自东向西航行,单向行驶;夜间,船只自西向东航行,也是单向行驶。 之所以如此规定,是因为若要保持双向通行,运河的宽度会让施工的土方量翻倍,而要维持运河水位,就得投入更多的抽水机,消耗大量的燃煤,让运河的运行成本翻上几倍。 基于多方考虑,朝廷最后定下的方案,就是开挖一条宽度为单向通行的运河,分昼夜运行,东西两个方向的船只错开出行时间。 也就是如今的结果,而运行起来效果不错。 因为有了一系列的水位调节措施,叶宛运河的水位不浅,在水位正常的情况下,可以通行载货量为二百五十石的船只。 二百五十石中的“石”,指的是容积,意思是船舱的容积可以容下二百五十石米的大小。 因为有了蒸汽抽水机的存在,而叶宛运河两端都有水系补水,所以运河水位可以常年保持稳定,这就确保了稳定的货运量。 运河开通一年以来,每天都有大量货物往返东(叶城)西(上宛),极大方便了荆襄及河南两地的物资运输,与日剧增的人气,让运河沿岸的城池、村落欣欣向荣。 大宗货物走运河,旅人走驿道,位于叶宛道和叶宛运河上的方城,同样人气越来越旺。 杨瓒及家人昨日在方城驿馆住宿,入城时就感受到方城的喧嚣。 而叶宛运河的开通,带来的变化不止这些。 叶城有平顶山大型煤矿,随着开采量的增加,大量煤炭借助水运,输送到豫州总管府各地,让越来越多的蒸汽抽水机运行起来,往最近数年不断完善的水利网注水(或者排水)。 雨季排洪、蓄水,旱季放水抗旱,有了蒸汽抽水机的水利网,让豫州总管府各州郡连年丰收。 叶宛运河西端的荆襄之地同样如此,靠着叶宛运河的巨大运输能力,大量平顶山燃煤输入荆襄,同样支撑起有蒸汽抽水机作为辅助的水利网,还让正在进行中的汉沔大开发如虎添翼。 煤不仅可以作为蒸汽抽水机的燃料,可以取代柴禾,作为百姓日常生活中的燃料,大量煤炭被做成“煤球”、“蜂窝煤”,在新式的煤炉里燃烧,可以烧水做饭,还可以取暖。 因为平顶山煤矿矿藏丰富,加上水运便利,所以保证了叶宛运河的顺利运行,还让河南、荆襄之地获得大量廉价煤炭,让越来越多的城池普及了新式煤炉。 煤,作为一种矿产,为开采者带来丰厚的利润,而贩运煤炭,也让经销商们获利颇丰,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到煤的开采、运输行业中去,由此促成煤产量持续增加,而煤价继续下降。 叶宛运河的开通,明显改变了大家的生活,上宛、穰城、新野、樊城、襄阳等地,城中百姓不再需要出城樵采,只需要到煤场购买“蜂窝煤”、“煤球”,就能维持日常生活所需燃料。 待到冬季,各地对于煤的需求更大,而神奇的“暖气”,就需要消耗大量燃煤,而寻常百姓家里取暖用的小火炉,烧煤不比烧柴的效果差。 此时此刻,航行在运河上的货船,过半都满载着燃煤,运往荆襄各地,满足各地官民越来越大的需求。 随行的吏员,指着这些运煤船说道:“驸马,如今的叶城,可是今非昔比,户数逾五万,无论是城里还是廓内,都是人满为患,如今官府正在考虑扩建城池,待得数年后,又是一番新面貌了。” “公主是陛下的长辈,陛下有旨,到秋天时,为府里安装暖气,届时,驸马和公主就能体会到何为‘温暖如春’了。” “到了冬天,叶城可是满城滚滚浓烟,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着黑烟,不知情的人远远望去,只道城池失火了。” “不止叶城,就是方城也是如此,如今只要是运煤船能抵达的地方,都有煤场,都有蒸汽抽水机。” 随行吏员向杨瓒一家介绍起叶城来,叶城里有顺阳公主府,将是杨瓒一家居住(在官府监视下居住)的地方,和流放地比起来,叶城可是热闹得多。 一行人继续赶路,行走间,杨瓒发现航行在运河上的船只,多了许多客船。 船上男女老幼皆有,一个个靠在窗边,满是好奇的看着两岸景色,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说话带着河南口音,看样子许多人似乎是举家出行。 继续向前(东)走了数里,客船客船越来越多,如果不是船上乘客身着布衣,还真容易让人以为是朝廷调集千军万马入荆襄。 杨瓒为如此规模的客运感到震撼,好奇的请教随行吏员:“这...是否是移民?” “是的,朝廷调集大量人力物力开发汉沔地区,荆襄百姓踊跃参加,奈何要开发的荒地太多了,人还是显得少,于是朝廷开始动员河南百姓,举家迁移到汉沔地区定居、开荒。” “农具、种子、耕牛、房屋,一应俱全,还有嘉禾盛等商社提供各种帮助,只要肯开荒,那就有地分。” 嘉禾盛,是经营蒸汽抽水机的商社,实际上还有其他业务,商社主要提供农业服务,协助农民保丰收,汉沔大开发的浪潮之中,大量类似的商社活跃其间,协助官府将昔日的旷野、沼泽、滩涂化作良田。 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如今朝廷并未强制迁移河南百姓入汉沔,现在愿意举家搬迁的人,都是先前受雇到汉沔待过一段时间的雇工,见着那里确实大有所为,于是返回家乡,动员家人在官府那里登记,然后举家迁移。 在官府的免费接送下,许多河南百姓扶老携幼,满怀着对新生活的憧憬,离开人多地少的家乡,到广阔的新天地去安家落户。 汉沔大开发和大规模移民,将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而朝廷(天子)很有耐心,并没有一上来就强制百姓大规模迁移。 杨瓒自从结束流放生活之后,看了很多报纸,知道朝廷已经收复南中,同样开始大规模开发和动员移民,不仅如此,得益于日益兴旺的海贸,岭表交广,不再是让人闻之色变的烟瘴之地。 去过岭表交广的人越来越多,对于交、广各地的了解也越来越深,杨瓒在襄阳食肆里闲坐时,就听过路旅人谈起广州的风土人情。 杨瓒看着眼前这壮观的船队,只叹世事变迁、沧海桑田。 而随行吏员,还向他透露了一个最新消息:辽东那边,要有大变化了。 “辽东?似乎高句丽已经占据辽东许久了?”杨瓒有些不确定的提问,他对辽东的情况不是很熟悉。 “自后燕时起,到现在,高句丽占据辽东将近二百年。”吏员答道,随后轻松的说:“不过呢,他们的好日子到头了,年初竟然敢入寇辽西,朝廷可不会咽下这口气。” “朝廷要对辽东用兵么?” “当然要用兵,不过对付这种撮尔小国,想来有北洋贸易公司就足够了。” 第三十二章 旅顺 多云,海面风浪渐急,总总征兆表明,再过数日就要有一场风暴到来,此时此刻,海面上大量船只正在航行,向着前方海岸线接近。 船只的前进目标,是前方海岸线上的一处海湾,海湾三面为群山环绕,唯独南面一口通往大海,口外礁岛耸立,宛若路旁一尊尊石像,恭候客人们的到来。 海湾内,北岸上,一座城池闪烁着火光,许多浓烟腾空而起,飘向阴沉的天空,又有许多船只停泊在距离海岸一里左右的海面,大量小船往返于海岸和海船之间,运送着各类物资和人员。 海岸边,数道栈桥已经成型,向着海面延伸而去,其中一道最长的栈桥,末端已经可以让大海船靠泊,船员直接卸下物资,装在推车上,直接运往陆地。 又有许多士兵,从海船上趴着网梯下来,乘坐靠泊的小船向海岸前进,登岸后,越过一片狼藉的沙滩,向着城池前进。 一片狼藉的城池,如今飘扬着周国旗帜,而众多旗帜之中,白蔷薇旗分外耀眼、 城头上血迹斑斑,战殁者的遗体,被人抬下去集中处置,而城池的新主人们,正在对“新家”进行修修补补。 暴风雨再过几日就要来临,留给登陆者的时间不多了,届时这里就会下起倾盆大雨,然后海面风高浪急,任何船只都无法在外海航行。 北洋贸易公司的武装队伍,如期攻克高句丽的海滨城池,接下来,就要赶在暴风雨来临前,让这处海湾变成船只的避风港。 辽东半岛,原为华夏故地,后来中原纷乱,偏居一隅的高句丽趁机蚕食辽东,于后燕末年,将辽东吞并,其中就包括辽东半岛。 自那时起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两百年,此次周军...北洋公司的武装队伍占据此处,就不会再离开了。 都里,是这处地方现在的名字,而在汉时,中原朝廷于此处设沓县,为辽东的重要海港,故而港区又名沓渚或者沓津。 后汉末年,位于江东的孙吴,派出船队北上,在这里登陆,和盘踞辽东的公孙氏联系。 到了晋时,此处称为马石津,东渡建康的晋国朝廷同样靠海路和辽东的慕容燕国(前燕)联系,使者在建康登船,于广陵下游入海,一路北上,以马石津为重要落脚点,前往燕国国都。 与此同时,数百年来中原海船前往高句丽、百济、新罗、倭国,都是从莱州一带北渡,抵达马石津后折向东面航行,东海各国海船西行前往中原,大多经过马石津。 如今,马石津故地为高句丽窃居将近两百年后,重回中原怀抱,按照朝廷的决定,这里将会改名“旅顺”,有“旅途一帆风顺”的意思。 当然要一帆风顺,这里是贸易船队自莱州出航、渡海北上之后在辽东半岛的落脚点,在此得到“旅途一帆风顺”的祝福之后,才能平平安安前往辽东半岛左翼、右翼,开展“和平、友好”的贸易活动。 至于沿途跳出来打劫的海寇,正义的北洋水师,有责任将其加以铲除。 水师提督熊吉回想着自己在动员大会上的发言,只觉得有些好笑,这种话他自己都不信,可想而知听众们也不会放在心上。 不过该说的话必须说,该表明的态度也得表明,此次军事行动,不是周国对高句丽宣战,而是本着“自由贸易”为宗旨的周国北洋贸易公司,因为海船在高句丽海域被劫,不得已采取的一次武装行动。 没错,北洋贸易公司的商船“青字八十五号”,本来正常航行在莱州沿海地区,后来被风暴吹到辽东海域,遭到不明身份船只的袭击。 总总迹象表明,这是高句丽水师冒充海寇出海打劫。 “青字八十五号”好不容易摆脱了追击,返回莱州港,北洋贸易公司决定向高句丽方面要个说法,于是在市舶司的同意下,派出了北洋水师。 北洋水师战船从莱州出发,沿着大谢岛、龟岛、乌胡岛等一系列海岛北上,不到两日时间就抵达马石津故地外海,向高句丽方面派遣使者,本着“维护两国友好关系”的宗旨,向要个说法。 结果因为高句丽方面突然发难,于是双方爆发冲突,随后冲突升级。 这不是打仗,真的,不是打仗,只是冲突而已。 是利益受损的商社,派人求个公道、要个说法而已,结果事情演变成这样,谁也不想的。 想着想着,熊吉觉得都有些不好意思,这种说辞,当然是用来糊弄人的。 首先是给朝廷一个明面上的交代,免得有清流嚼舌,说北洋贸易公司“擅开边衅”。 如果真有人这么说,熊吉觉得这可真是冤枉了:你说我们一个做海贸的公司,一个个都是清清白白的买卖人,怎么就变成了一群“擅开边衅”的不法之徒呢? 北洋贸易公司向来守法经营,本着睦邻友好的方针和东海各国开展贸易,怎么会一言不合就拔刀呢? 再说了,朝廷真要对高句丽用兵,也轮不到北洋贸易公司这种商社上阵嘛。 这样的说辞,拿来应付清流应该够了。 而朝廷一向宽宏大量,对于高句丽入寇一事暂时不予追究,毕竟有可能是“误会”,也许是有人冒充高句丽军队,佯攻周国的营州柳城,借此挑起两国争端,借此渔翁得利。 所以,朝廷在没有弄清楚事情真相以前,肯定不会贸然兴师问罪,北洋贸易公司的行动,纯属民间行为,是为了给股东们有个交代,和朝廷无关。 将来若有高句丽的使者来求饶,朝廷是不会理的,因为两国之间根本就没有开战,何来停战一说呢? 用这套说辞来对付清流,熊吉觉得效果应该不错,他看着一片忙碌的城池,看着一片忙碌的海湾,又看看风浪渐大的海面,有些担心。 按照沿海气象观测站的报告,东南沿海地区已经出现暴风雨,暴风雨正在向西北方向“移动”,沿途州郡开始下大雨,最迟五日后,辽东半岛南端也会暴雨倾盆。 届时,海船无法航行,旅顺需要独自面对狂风暴雨,以及此后高句丽军可能的反扑。 但熊吉想了想己方的不知,觉得万事俱备,北洋贸易公司为了这一天,准备了很久,他就曾几次乘船抵达外海,远远的观察这里,如今顺利攻下城池,只要站稳了脚跟,接下来的仗,就好打了。 不对,不是打仗,我们只是来要个说法而已! 熊吉如是想,看向东北方向,试图将视线越过高山,看到东北方向的高句丽卑沙城,心中充满了期待。 面对朝野舆论,北洋贸易公司必然一口咬定此次武装行动不是擅开边衅,是派人来向高句丽边将要说法的,只要高句丽方面给出一个让人满意的答复,确保以后不再发生类似事件,北洋贸易公司的武装人员自然就会撤退了。 真的。 第三十三章 腥风血雨 暴雨倾盆,狂风大作,海面上巨浪滔天,拍到岸边礁石化作无数浪花,陆地上树木折倒,密雨成线,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大黑山上,一座庞大的石城在狂风暴雨之中巍然不动,由一颗颗质地坚硬的石块砌成的石墙,承受着雨水不断冲击,如同过往百余年那样,坚强的耸立着。 卑沙城位于大黑山上,四面俱为陡坡,易守难攻,坚固的石墙,庇护着城中万余军民,而充足的粮草储备,足以让卑沙城独力支撑许久。 撑到援军抵达。 高句丽经营辽东,在辽东半岛上的重要据点就是卑沙城,自建城以来,卑沙城的规模不断扩大,百余年间,从未被人攻破,而如今强敌渡海而来,卑沙城军民早已做好了准备。 暴风雨来临之前,来犯的周军已经攻占马石津,待得暴风雨过后,对方必然集结重兵攻打位于大黑山上的卑沙城,这是瞎子都能看出来的事实,所以卑沙城已经准备就绪。 年初,高句丽王亲自率军攻打周国营州柳城,未能得手,周国随后必然兴兵报复,高句丽已经做出了相应的布置,辽东诸城严阵以待。 而因为周国水师十分活跃,与其国境隔海相望的辽东半岛必然首当其冲,而卑沙城,肯定是周国必定攻打的目标。 作为高句丽半岛防线最南端的要地,卑沙城不容有失,得知马石津陷落,已经有数支援军自安市城、辽东城出发南下,不日便可抵达卑沙。 届时他们和卑沙守军互为犄角,要把渡海来犯的周军挡在海边。 即将到来的战事,得等暴风雨过后才会爆发,对于卑沙城守军来说,一切都要等这场暴风雨结束再说。 正常来说,周军如果要来攻打卑沙城,届时必然乘船到大黑山南面海湾登陆,而现在海上巨浪滔天,不可能行船。 如今虽然只是下午,但天上乌云密布,四处一片昏暗,加上大雨瓢泼,卑沙城头哨兵纷纷躲到房内避雨,透过小窗看向城外,除了摇曳的树影,什么也没看到。 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清,在这种鬼天气里,光是站在城头都站不稳,遑论做其他事情,哨兵们安心的烤着火,等待黑夜的到来。 如果夜里雨停了,也许会有敌军精锐偷城,所以大家要趁现在养足精神,到晚上才好放哨警戒。 西端城墙上,有些许不一样的声音响起,引起了附近正在躲雨哨兵的注意,他们披上蓑衣,带着斗笠,冒着大雨走上城头巡视。 这么大的雨,莫不是年代久远的石墙受不住雨水冲刷而出现裂缝,所以哨兵们要仔细勘察,一旦发现险情就要及时抢险。 免得石墙真的垮塌,己方修补不及,以至于让过几日必然进犯的敌军有机可乘。 暴雨之中,城墙看上去一切正常,哨兵们不敢大意,猫着腰慢慢向前走,低头看着地面,时不时跺跺脚,看看石墙稳不稳。 一声风声过后,一名哨兵捂着脖子倒地,同伴见状正要上前搀扶,却见其脖子上插着小箭,手指指缝里渗出鲜血。 众人大惊,正要高声呼喊,却被相继而来的暗箭射倒,来不及发声。 吹管吹出的吹箭,射程有限,但箭头淬毒,见血封喉的效果很好,冒雨攀爬的几名不速之客顺利登上墙头,而他们只是“先登”。 暴雨之中,扒在石墙上的数十只大铁爪,其后连着一条条长绳,而每一条绳索上,都有大量士兵在向上攀爬。 身着环锁铠的士兵,浑身湿透,一个个都佩戴着胸(腹)式上升器,戴着特制手套、穿着攀登鞋,手脚并用,宛若壁虎一般贴着陡坡向石墙接近。 狂风阵阵,吹得长绳晃悠,士兵们如同长藤上的瓜果般不住随风摆动,仿佛只要一不留神,就会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 但这丝毫阻挡不了他们向上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多的人攀上石墙,登上城头。 精锐的山地作战队伍“爬山虎”,其成员源自战绩卓越的强悍捕奴队,历经十余年山林作战磨练,士兵们对于攀爬峭壁十分在行。 又有了各种犀利的攀爬工具,以及长期的强化训练,对于南洋、北洋贸易公司来说,是十分趁手的“敲门砖”。 狂风暴雨,阻挡不了“爬山虎”的前进脚步,麻痹大意的卑沙山城,在他们看来如同不设防的平原村落,当己方登上城头,战斗刚开始,胜负就已经分晓了。 越来越多的士兵登上城头,而城中军民很快便发现情况不对,号角声响起,反应过来的高句丽士兵呼喊着冲向西端城墙。 大雨之中,双方距离渐渐接近,随后响起此起彼伏的爆炸声,火光在暴雨中闪烁,浓烟刚被狂风吹散,一个个矫健的身影,宛若豹子一般冲了上来,扑向颇为狼狈的高句丽士兵。 双方距离不到三十步,“爬山虎”们投掷出短矛,将高句丽士兵的冲锋势头打断,随后投掷出短斧,将守军本就混乱的阵型打散。 挥舞着各式武器的“爬山虎”,嚎叫着撞入敌群,他们虽然刚结束一次长距离的攀爬,但体力依旧充沛,而满是积水的地面,丝毫阻挡不了他们冲锋的步伐。 锋利的刀刃,砍向对方没有防护的大腿,尖锐的铁刺,扎向对方的腋窝,而尖嘴的破甲锄,狠狠的锄向敌人戴着兜鍪的脑袋,大雨之中,朵朵血花绽放,四处飞溅的鲜血,将地面染红。 白刃战瞬间爆发,很快就结束了。 伤亡惨重的守军掉头就跑,和后续赶来的士兵挤在一起。 追上来的“爬山虎”们,投掷出一枚枚火油弹,将拥挤的人群点燃,随后割下一颗颗人头。 他们拎着血淋淋的人头,分成小队突击,冲向惊慌失措的高句丽士兵,先将人头扔进人群,然后直接撞了上去,宛若浑身鲜血的饿狼,冲入混乱的羊群。 喧嚣声起,让卑沙城渐渐沸腾。 越来越多的守军赶来,却被越来越多的火油弹点燃,遇水不灭的火油燃烧着,顺着水流四处流淌,倾盆暴雨之中,照亮无数慌乱的身影。 此次偷袭卑沙城的“爬山虎”,兵力超过两千,人人都是精锐,擅长白刃战,而烧杀抢掠,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偷袭想要成功,秘诀就是不断进攻,绝不给敌人任何喘息的机会,要在对方反应过来前,杀掉一切胆敢反抗的人。 跪地投降的俘虏,被他们抓来当做盾牌,押在前方逼近不知所措的守军,待得距离接近,将人质向前一推,趁着对方大乱,冲上去展开白刃战。 战场上只有两种人,死人和活人,对于成日里刀头舔血的“爬山虎”们来说,只要能获胜,用什么手段无所谓。 作为最凶残的猎犬,市舶司给予“爬山虎”的奖励,是卑沙城里的所有人,无论是军是民,无论男女老少,任由处置。 老人杀掉,青壮卖掉,女人用来享受、繁衍后代,幼童抓回去做牛做马,扫荡无数蛮夷村寨的“爬山虎”,就是用这样简单直白的规则,激励着士兵奋勇杀敌。 腥风血雨之中,地面的积水渐渐变红,卑沙城的防御彻底瓦解,随之而来的是哭喊声、惨叫声,回荡在山间,和淅沥沥的雨声一起,汇聚成奇妙的声乐。 第三十四章 期待 午后,烈日当空,万里无云,海风徐徐吹拂,黄城外海港,码头一隅的凉棚里,搬运货物的苦力们正在休息,喝着大碗茶,用脖子上搭着的针织巾擦着汗,听一名中年人说辽东半岛上的战事。 “那日,暴雨倾盆,官军骁勇冒死攀爬大黑山,当晚就拿下卑沙城,次日消息传出,驰援卑沙城的高句丽援军掉头就跑。” “他们要往何处跑?当然是得利寺山城了,这帮鸟人就是从那来的,如今要跑,自然要往来处去。” “打仗,那是玩命的生计,哪里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眼见着这帮鸟人要跑,官军自然是不会答应的,战鼓一擂,将士们便奋力追击。” “一追一逃,那叫一个精彩,高句丽军丢盔卸甲,还扔下大量布帛,以当做买命钱,官军哪里会上当,往死里追,就像撵癞皮狗那般。” “追着追着,来到一处山坳,眼见着官军就要痛打癞皮狗,突然!!!!!” 中年人忽然抬高声调,吓得苦力们一个激灵:“然..然后呢?” “然后?左右两侧山坡上树林里喊声大作,黑漫山遍野的伏兵杀出来了!” 中年人又顿了顿,喝了一口茶之后,继续说道;“原来这伙高句丽兵马是诈败,于山坳处设下伏兵,引得官军追击至此,只听两边山林号角连绵,左右伏兵一并杀出!” 在他的渲染之下,苦力们似乎亲历了一场大战,自己就是陷入绝境的官军将士。 埋伏在山坳两侧山林的高句丽军,居高临下投掷大量滚木擂石,还有许多大车轮,浇有火油,点燃之后化作火轮,沿着山坡直冲而下。 正追击敌军的官军将士,队伍一字排开,宛若长蛇,结果突然遭到左右夹击,而前方诈败的敌人调头来攻,己方一时间进退不得,情况十分危急。 带兵将领临危不惧,分派精锐士兵迎战,这些士兵手持长矛去抵左右两侧山坡滚落的火轮,又有神箭手狙杀山坡上投掷滚木擂石的敌兵。 而将领们身先士卒,与反杀回来的敌兵血战,让全军士气大振。 正激战间,从左右两翼包抄的山地精锐“爬山虎”,在半山腰捅伏兵的后腰,战局骤变,设伏的高句丽军被打得昏头转向,没多久便溃不成军。 这一败,可真是败了,行走山林如履平地的“爬山虎”,把高句丽军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最后全都纷纷跪地求饶。 一场惊心动魄的伏击和反伏击战,被中年人讲解得跌宕起伏,旁听的苦力们听完之后大呼痛快,为官军将士的骁勇善战感慨不已。 “后来官军收了得利寺山城,算是在海对面站稳了脚跟,所以才不断有海船往那边运物资,俺们才这么忙。” 中年人对当下形势下了结论,苦力们即便先前没有听懂,如今都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他们来自莱州以及青州总管府治下各州郡,在家乡没有地种,又没胆子出海,于是聚集到黄城,到需要大量人手的海港卖力气混口饭吃。 虽然累是累了些,但好歹能自己养活自己,而现在官府对海那边用兵,大量船只往返大洋南北,不停运送各类物资,码头上堆积如山的货物需要装船,让苦力们这段时间以来忙得几乎脚不沾地。 有活干,那就有工钱拿,许多人省吃俭用,已经攒了一些钱财,如今满怀期待的等着再干上几个月,年底置办年货带回家,和家人一起过个好年。 现在是午后,日头太毒,所以工头给了半个时辰时间让大家喘气,苦力们聚集在树荫下、凉棚里,抓紧时间吃饭、喝水、出恭、休息。 现在听得消息灵通人士说起海那边的情况,大家都知道官军站稳了脚跟,而且官府在那边真的是要生根发芽,不走了。 青州总管府署已经在各州郡张榜通告,动员百姓到海对面那边拓荒、定居,朝廷会对开荒者免五年租调,还会给予大力支持,提供铁制农具、种子,租借耕牛,还会帮忙盖房子。 这一消息,已经在各地引起广泛关注,而海港处的苦力们对此议论纷纷,许多人动了心,想要去海对面闯一闯,但也有人心存疑虑,觉得天底下没有这么好的事情。 大家都在担心,担心官军日后在海对面待不住,到时候兵马撤回来,拓荒的人们就白忙活了。 不过现在苦力们是切身体会到官府在海对面大兴土木的决心,无数的砖瓦、木材在海港装船,运往海的那一边,而每日都有大量煤炭装启运,据说要为海那边的几座新城过冬做准备。 苦力们目不识丁,不懂什么大道理,但越来越繁忙的海港,让他们感受到官府好像没有骗人。 如今是夏天,官军在海对面已经待了一个多月,于是许多人动了心,到官府那里登记,随后登上海船,前往海对面拼一拼,而大部分人依旧在码头上做苦力,再观望观望,想等到来年再说。 钟声响起,上工的时间到了,苦力们喝完手中碗里的茶水,纷纷涌上码头,在工头的指挥下忙碌起来。 人去茶凉的凉棚里,身着便服的杨玄感站起身,饶有趣味的看着码头,看着忙碌的苦力、堆积如山的煤炭、一箱箱的砖瓦、木材,看着一袋袋粮食、水泥,还有不计其数的物资。 黄城,是莱州长广郡郡治,位于大海之滨,自古就是一处大港,如今是北洋贸易公司的一处重要贸易港、物资输出港,一年到头源源不断的向外输送煤炭和砖瓦、水泥。 煤从哪里来?当然是黄城本地来,数年前,黄城郊外发现一处巨大的煤矿矿脉,北洋贸易公司随即组织人手进行大规模开采。 黄城有了充足的煤,自然就有了蒸汽抽水机,冬天还有暖气,而以煤粉烧砖、瓦的砖瓦厂也陆续出现,最后,连水泥厂都有了。 杨家和许多长安权贵一样,在北洋贸易公司有股份,算是股东之一,虽然他们不是大股东,但可以方便的知道北洋贸易公司的大概经营方略。 所以知道黄城大兴实业,有许多煤矿、砖瓦厂、水泥厂,这都是为了日后大规模海外开发做准备。 譬如为耽罗岛提供大量砖、瓦等建材以及燃料(煤炭),譬如为贸易据点海参崴的建设做支援,但北洋贸易公司的股东们,都觉得公司在黄城投入如此之大的人力物力搞开发不划算. 做海贸的贸易公司,搞煤矿、砖瓦厂、水泥厂做什么? 在海外野人的地盘上筑城,就地取材即可,有必要这么大费周章么? 现在,杨玄感知道答案了,北洋贸易公司如此经营黄城,建设耽罗、海参崴只是其次,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协助朝廷经营辽东半岛。 莱州和辽东半岛隔海相望,顺风时,海船走一个单程只需两日不到的时间,而“产能”充沛的黄城煤矿、砖瓦厂、水泥厂,现在就能为辽东半岛上的大兴土木提供强力支持。 这不是杨玄感自己的臆测,他作为观军容使的佐官,和其他人员一道从辽西乘船横渡大海,半路就在旅顺靠泊,然后南渡莱州黄城,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让他只叹天子布局之精妙。 旅顺,晋时的马石津,如今变成一处巨大的工地,大量建筑拔地而起,而海港的规模也急剧扩大。 来自黄城的砖瓦、水泥,让旅顺城快速“成长”,这距离北洋水师收复马石津,还不到两个月时间。 如今的黄城港,就是一个巨大的物资启运港,输送着大量物资,支撑旅顺的快速建设,杨玄感亲自目睹了海面上千帆往返南北的壮观景象,心中震撼之余,不由得期待非常。 朝廷如此精心策划,将来的辽东之役,准备充足的官军必然会势如破竹啊! 收起感慨,杨玄感走出凉棚,沿着道路向南走,走了一会,转上路边的土丘,在那里,几个人正在忙着什么。 身着便装的宇文维翰站立不动,露出灿烂的笑容,伸出剪刀手,以繁忙的黄城港为背景,让画师为他画素描。 烈日下,宇文维翰额头上渗出汗珠,却宛若木头人那样巍然不动,以便画师将他画得“栩栩如生”。 虽然他实际上没必要一直站立不动,毕竟画师这一路上画了不知多少副肖像画,早已将他的容貌铭记于心。 杨玄感见着大周皇子摆出如此奇怪的姿势,已经见怪不怪,但看着那“剪刀手”,他还是觉得此举有些难以理喻: 天子对皇子们的家教,到底有多奇怪? 第三十五章 据点 黄城,官署,议事厅,观军容使宇文维翰,正在听取辽东半岛情况的介绍,负责做介绍的,是刚从旅顺回来的水师提督熊吉,还有其他几个水师将领。 对辽东半岛的行动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月,但登陆半岛的军队,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官军,水师将帅身份特别,所以观军容使此时名义上是听取这些人的介绍,而不是汇报。 宇文维翰作为观军容使,对巡视地的军队来说是上级,但对于北洋水师来说,他们不归兵部管,也不是卫府军体系军队,所以这位年轻的皇子,并不是他们的上级。 当然,这只是官面上的说法,实际上没人敢对皇子有所轻慢,观军容使到这里来,是代表天子来视察,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市舶司、北洋贸易公司、北洋水师的情况,天子清楚得很,如今派皇子来,明显有历练的用意,所以熊吉等人自然将辽东半岛情况如实向宇文维翰进行介绍。 北洋贸易公司的“武装人员”,已经收复马石津,拿下卑沙城、得利寺城,前日又拿下卑沙城东北方向、位于海滨的石城。 用时不到两个月,第一阶段行动目的已经达到,任务圆满完成 就方位而言,得利寺城在西,石城在东,两座城如果连成一条线,可以横贯半岛,在这条线以南地区,高句丽的大小城池、堡寨已经被扫荡一空。 至此,辽东半岛的南端,已在北洋贸易公司控制之下,日后将由官军接手。 第二阶段的行动随即展开,那就是加强得利寺城和石城的防御,以这两座城为支点,构筑一道防线,将高句丽军队有可能的反扑打退,确保卑沙城地区的绝对安全。 与此同时,在卑沙城南部海湾筑城,兴建各类建筑、设施,以便让大量军民定居,为来年开荒做准备,而海湾将会修建码头,作为一处大型的军民两用港。 而已经改名旅顺的马石津,将会被建设为一处军港,城内修建仓库、军营、船坞,为官军接下来的大规模军事行动提前做准备,存储粮草及各类物资。 这是按着早就拟定好的方案实施的结果,宇文维翰之前对方案已经有所了解,所以疑问不是很多,他就等着朝廷正式发兵,辽东之役开战。 辽东之役现在还没开始,所以实地考察的宇文维翰,关注点是备战工作做得如何。 这三年来,他一直在下名为“辽东之役”的兵棋,所以对辽西、辽东及辽东半岛的形势十分熟悉,此次实地走了一转,感触良多。 要解决高句丽,不是一两次胜仗就能做到的,所以毕其功于一役的想法很危险,很容易导致己方功败垂成。 对辽东用兵,春天要输送粮草、集结兵马,为大规模作战做准备,冬天时又必须撤军,所以作战的时间段也就是夏秋两季,这样就会逼着官军追求速战速决。 急着求胜,会让将帅的心态出现问题,要么轻敌冒进,要么沉不住气,很容易为敌人所趁。 对此,“输“了无数次战役的宇文维翰可是刻骨铭心。 辽东、辽西的气候、交通状况就那样,如何针对现实拟定合适的作战方略,并作出相应的布置,才是朝廷如今要考虑的问题。 急急忙忙出兵,不会获得预期中的进展,劳师远征,冬天灰溜溜撤军,除了白白耗费无数钱粮,什么也得不到。 那么,合适的作战方略和相应布置是什么呢? 走海路运粮草,以选择一处合适的地方为大军前进据点,提前做准备,这是朝廷的决策,输了无数次“辽东之役”的宇文维翰,对此决策深表同意。 前进据点,是军队展开进攻时的出发地,也是军需物资、粮草的聚集地,对于大规模作战来说,前进据点能够缩短后勤补给线,让前线军队得到充分的后勤保障。 这一点很重要,事关辽东之役的成败。 高句丽狼子野心,割据辽东百余年,朝廷迟早要解决这一边患,但辽东脱离中原那么久,朝廷在辽东根本就没有立足之地。 因为气候和地形的原因,朝廷军队要征伐辽东,掣肘很多,所以需要一个稳固的前进据点,为将来的辽东之役提供强大的支援。 这个据点,要囤积足够的粮草及物资,也是粮道的中转站,能够稳定提供大军征战期间所需各类物资,还要有大量营地,为军民中转提供充足的设施支持。 所以,需要提前进行建设,囤积物资。 若以“正常”观点来看,这个据点非辽西重镇、营州州治柳城莫属,但柳城和中原的交通却不是分方便,若走陆路输送粮草去柳城,再从柳城转运去辽东,中途消耗很大,劳民伤财。 为了解决粮道的问题,需要另辟蹊径,那就是改走海路,凭借北洋贸易公司组织起来的大规模船队,其运输能力同样可以支撑大军在辽东作战所需。 位于辽东半岛最南端的马石津,就成了最合适的前进据点。 首先要拿下马石津,接着为了确保马石津(旅顺)的安全,必须拿下其门户、东北方向的卑沙城,而为了确保卑沙城的安全,就得拿下其北面的得利寺城、东北面的石城。 这一目标已经实现,接下来就是大兴土木,要在入冬前,把旅顺建设为一处大军营、大仓库、大海港,为辽东之役提前做准备。 粮草、辎重、兵仗,预先囤积在旅顺,规模,以十万兵力计。 待得时机合适,部分兵马也会先期抵达旅顺驻扎,等待出击。 经由海路转运兵马、粮草、辎重,可以轻松避开辽泽,但适合在辽东用兵的夏秋季节海上多风暴,所以需要提前建设好沿海据点,以便运送兵马、粮草的船队能随时入港避险。 辽东半岛沿海据点的建设需要时间,所以今年不是发动辽东之役的最佳时机。 宇文维翰在辽西走了一圈之后,深深认识到这点,在旅顺停留的时候,看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只盼己方的布局能够尽早完成。 这三年来,宇文维翰一直都在纸上谈兵,进行无数次的“辽东之役”,如今实地走一遍,见识了卢龙道的狭窄、坎坷,见识了辽泽的泥泞难行,体会了航海的风险重重。 他知道了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巨大差距,也明白高句丽不是撮尔小国。 对方趁着中原纷乱、自顾不暇,已经渐渐强壮起来,要对付这样的一个敌人,决不能自大轻敌。 如今看着各项前期准备工作正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宇文维翰很满意。 若真的有辽东之役,宇文维翰觉得父亲很大几率会让他挂帅,而朝廷还需要时间做准备,所以不急。 战前准备做得越充分,仗打起来才会越顺手,宇文维翰看着辽东半岛的草图,看着旅顺地区的沙盘,心中下定决心: 刀一定要磨得更加锋利,待得宝刀出鞘之时,就要给高句丽致命一击! 第三十六章 永济 “从辽西去莱州,最快的途径就是截弯取直走海路,若是走陆路,那得绕一个大弯,花上大半个月,多麻烦。 ” “海上确实风高浪急,但航线很成熟,北洋贸易公司的船队值得信赖,你看,鹊哥不是平安抵达莱州了?” 宇文温一边看着儿子宇文维翰的来信,一边和杨丽华交谈着,杨丽华手中拿着儿子的肖像画,看着熟悉的姿势,有些无奈的回答:“妾从未坐过海船,所以有些担心...” “担心,这没什么,但不要成日里愁眉苦脸,鹊哥长大了,该出去见识见识了,不然成立日闷在长安,那像什么话?” “看看,棘郎去陇右转了一圈,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不是?”宇文温说到这里,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景色,觉得心旷神怡:“你也来看看,河北风情,总归和关中不一样。” 杨丽华闻言起身,来到窗边,看着窗外岸上景色,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说实话,岸上风景在她看来没什么稀奇之处,那么她是要虚情假意附和宇文温,还是“真情流露”呢? 没等杨丽华回答,宇文温转过头,看向她:“来,摆个姿势,为夫给你来个素描。” “呃...能不能不要摆剪刀手?” 杨丽华觉得有些尴尬,见着宇文温摇摇头,老老实实靠着窗户,微微一笑,摆出剪刀手。 宇文温拿着炭笔,在夹着白纸的画板上作画,因为船只有些晃动,所以作画速度比平日要慢些。 杨丽华尽量保持着姿势,以便让宇文温尽快完成画作,看着夫君那专心致志的样子,她又想到了儿子宇文维翰。 宇文维翰任观军容使去幽燕“公干”,如今已经抵达青州总管府的莱州黄城,一路上不断往长安寄信,附带着素描。 不同的素描画上有不同的风景,而不变的是宇文维翰的笑容,还有剪刀手。 对于宇文温的古怪要求,杨丽华十分不解,儿子从辽西去莱州,居然冒险走海路,这让她这个做母亲的担心不已,不过她知道自己担心没用,所以只能多烧烧香,祈祷佛祖保佑儿子。 想着想着,杨丽华有些恍惚,却听宇文温说“笑一下”,她赶紧恢复笑容。 “所以说慈母多败儿....”宇文温嘟囔着,方才杨丽华的表情变化,他可是看在眼里,“有机会,我一定要带你出海见识见识!!” “别别...妾受不住太大的颠簸....” “那就不要乱动!” “是是...” 看着杨丽华那尴尬的笑容,宇文温很满意,对方这种“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老实”的风情,可真是让他回味无穷。 美人让他陶醉,而江山也是如此,所以要时不时出来巡视,亲眼看看民生疾苦,看看是不是有人糊弄他。 自从登基以来,宇文温在关中“宅”了三年,此次东巡,到河北地界转转,顺便带着家眷出来透透气,看看大好河山,换个心情。 顺便实地考察一下永济渠的通行情况如何,看看是不是因为修运河,有人借机盘剥、敲诈,搞得沿途百姓家破人亡。 永济渠,西南至东北走向,全长将近两千里,南端连接黄河,北端直达幽州燕郡,一旦修建完毕,朝廷调集河北地区的粮食会更加方便,而对于河北地区的控制,也会进一步加强。 所以宇文温登基之后,马上着手进行开凿永济渠的各项准备工作,经过前期调查和论证,很快定下方案,然后调集人力物力开工。 挖运河,不是从无到有的挖,这条永济渠,实际上是将河北众多河流沟通起来,形成一个联通的水路,运河的许多河段,实际上就是现有河流的河道。 所以整条永济渠的挖掘距离并不是两千里那么长,还可以借助已有的古运河河道,难度并不是想象之中的那么大,修成之后,可以大大改善河北地区的交通运输状况。 在这个时代,水运是最为有效的运输方式,运河就是这个时代的高速公路,然而永济渠的修建工作进行了两年多,只是完成了四分之一河段(南段的一半)而已。 宇文温绝不会“重蹈”隋炀帝杨广的覆辙,不会为了挖永济渠,征发河北百姓上百万,来个当年开工当年完工。 如此一来,速度倒是快了,但代价就是无数百姓家破人亡。 民力很宝贵,身为天子必须珍惜,决不能滥用,宇文温可不敢随意挥霍民心、民力。 他此次出巡,出潼关抵达洛阳,经由河桥入黄河北岸的河阳地区,然后在武陟登船,开始了这趟运河之旅。 而终点,就在运河入漳水处,这段距离就是如今永济渠的通航河段,他出巡的目的地,是位于漳水上游的相州邺城。 天子出行,排场当然要有,不过为了避免劳民伤财,宇文温没有大肆铺张,自己和家眷乘坐的所谓“龙舟”,是用寻常客船简单改装而成。 吃水不深,重量很轻,所以他的所谓“龙舟”不需要百姓在岸上拖曳,靠着船上船夫划桨就能前行。 昨日,船队已过黎阳地界,再走上几日,就能抵达邺城,宇文温此次带着家眷乘船出行,吃住都在船上,也省得沿途州郡劳民伤财、大兴土木建行宫以作接待之用。 不知过了多久,宇文温画完素描,见着杨丽华拿着画端详,他转出船舱。 甲板上,尉迟炽繁和萧九娘正带着儿女们看风景,被兴奋不已的小家伙们缠着,根本就没注意到宇文温出来了。 宇文温没有吭声,走到一旁,扶着栏杆继续看着运河边上的风景。 马蹄声声,运河两岸有大量骑兵随着船队前进,成日里闷在长安的禁军们,终于有机会出来透透气,将士们一个个策马疾驰,惬意至极。 看着前后船只,对于自己这支外貌有些普通的船队,宇文温不以为意,他身为天子,不需要靠铺张浪费来彰显自己的帝王之威。 天子的脸面是什么? 廉洁高效的官吏,兵强马壮的军队,安居乐业的百姓,堆满钱粮布帛的仓库。 以及便利的交通网,让中枢政令能通畅无阻的抵达各个州郡。 无论是南中、岭表交广还是辽东,都被四通八达的交通网“拴”起来,和中原紧紧连接在一起,永远也分不开。 想着想着,宇文温看着运河的前方,看着东北方向那遥远的幽燕之地,不仅想看到幽州,还想看到辽东。 中原纷乱数百年,所以才给高句丽以机会侵占辽东,现在,离家近两百年的孩子该回来了。 他下令开挖的永济渠,不仅要改善河北的交通运输,还要永济辽东。 这条运河,会是一根坚韧的脐带,重新让辽东这个孤儿和中原母体连接起来,让辽东从母体里尽情汲取丰富的营养,茁壮成长。 无数中原百姓,要在辽东开辟自己的新天地,数十年、数百年后,什么渤海国、辽国、金国,再也不会有了! 第三十七章 钓鱼工程 午后,运河岸边,洹水城外,一棵大树下,一场讨论正在热烈进行,宇文温坐在胡床上,看着手中一张舆图,听着面前官员们众说纷纭,只觉头有些胀。 这是永济渠工程的现场会,参与开挖永济渠的官员、治水能手,此时在向天子汇报工程进度,以及工程开始以来发现的一些问题。 宇文温听着听着,觉得自己就像学渣参加学术研讨会,听着学霸们侃侃而谈自己却听不懂那样。 他的见识和知识,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能够比的,但术业有专攻,宇文温不是水利专业出身,对于如何治水虽然有一些经验,但不是很精通。 现在,永济渠一路过去勾连许多河流,是个牵一发动全身的水利工程,许多人提到的大小河流、陂塘湖泊,他是记不住的,只能靠着看舆图,才能勉强跟上对方的思路。 所以他只能做胸有成竹状,假装自己正在思索专家们的建议到底合不合适,结果听着听着,他觉得自己好像被骗了。 今日宇文温召集大家开永济渠的现场会,主要是想听听大家对于这项工程的意见,看看已经开通的河段,经过这段时间的运行,是不是有什么隐患。 其实宇文温不觉得会有什么隐患,毕竟这个工程开工前,有“水利专家”现场勘查,经过论证后才定下方案,如此充足的准备下,还没全线通航的运河,哪里会有大问题。 结果开会开到一半,专家们的意见汇总之后,宇文温发现永济渠还真出问题了。 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发飙,恼火之余差点脱口而出:艾姆安格瑞! 但生气归生气,总要先搞清楚问题性质是什么才好发飙。 而问题就是治水时常见的泥沙淤积。 据官员们汇报,永济渠起点河段,其泥沙淤积的速度很快,比开工前预计的速度要快很多,这样下去,未等永济渠全线通航,永济渠前端的河道,怕是就要清淤才能通航。 一项大工程,还没竣工就有大毛病,宇文温当然很恼火,他为了修这运河可是费尽心机筹钱粮,不求做出个精品工程,但这工程好歹要合格。 宇文温觉得自己是不是看起来很蠢,所以这帮专家才敢事前忽悠,骗他上马工程,然后这帮“狗官”再把该工程变成“钓鱼工程”。 所谓“钓鱼工程”,是指在决策阶段将某工程的造价说得很低,但在实际建设过程中,建设方不断追加资金预算,迫使投资方不断追加投资,最终造价大大超出原先计划的那些工程。 好端端的一项大型工程,被人搞成了“钓鱼工程”,要不是宇文温脾气好,当场就要砍人了。 他耐着性子听解释,听了许久,好歹弄清楚泥沙淤积的问题出在哪里。 其实也没那么复杂,就是当前这种“低下”的科技水平,让相关人员低估了运河泥沙淤积问题的严重性。 这得从永济渠的水源沁水说起。 沁水发源于太行山脉,然后向东南流淌,于武陟地界入黄河。 永济渠的起点,在沁水河段,距离沁水入黄河的河口沁口不远,大概数里左右。 如此选址,首先是为了方便船只往返于黄河及永济渠之间,其次,就是为了确保永济渠有充沛且相对含沙量较小的水源。 这时的黄河水,虽然还没到后世那种“一碗水、半碗沙”的地步,但终究含沙量较大,所以永济渠要以沁水为水源,避免河床过快淤积。 如今采用的施工方案,采取了一系列措施,确保永济渠的起点河段不会那么快淤积,宇文温对于这个问题很重视,方案出来之后自己琢磨了几日,也觉得没问题。 但问题还是出现了,那就是沁水的含沙量其实也不小。 沁水在雨季时流量很大,经常发大水,河水一路呼啸而下,裹挟着大量泥沙抵达下游,进入永济渠,然后淤积。 加上沁水入河口处两股水流冲撞,形成“回流”,而永济渠的入口距离河口不算远,于是回流的河水带着大量泥沙流入永济渠。 日积月累下来,这些泥沙足以让永济渠前端河段渐渐淤塞。 已经试航的永济渠前端河段,治水官员们经过不断观察、“取样”,发现河道里泥沙淤积得很快,如今天子正好来视察运河,于是大家赶紧上报。 大概弄清楚了问题发生的原因和性质,宇文温没那么恼火,但问题总得解决。 如何解决,他自然是不懂的,所以反问在场诸位官员有何良策。 官员们给出的解决方案简单又粗暴,那就是直接把沁水“截流”,用堰坝拦起来,除了雨季泄洪之外,沁水与黄河隔绝,完全成为永济渠的水源。 沁水和永济渠的交界处,设多级隔堤、滚水坝以拦截水中较大颗粒的沙石,然后分左右水渠,轮流开启,以便另一边可以定时清淤。 若沁水水流量不够保持永济渠水位,那就用蒸汽抽水机抽黄河水补充,河水同样经过多级隔堤、滚水坝,进入永济渠。 又设船闸,让船只能够往返于永济渠和黄河之间。 官员们汇报,说武陟等地已经有煤矿开采,据说矿脉都不小,所以蒸汽抽水机不愁没有燃料,这样的解决方案,只需要再建几座水坝及船闸就行,花费不算太大。 宇文温听着听着,觉得很有道理,不过他怕被人忽悠,于是认真琢磨舆图,琢磨了一会,发现这解决方案有猫腻。 他把视线转向这些满脸期盼的官员,问道:“二百台?你们计划装那么多蒸汽抽水机作甚?” 其中一名官员行礼后激动的说道:“陛下!永济渠不仅可作为运河,还能当做输水渠,以抽水机抽黄河之水,浇灌运河沿岸地区,届时河北各地平添千万顷良田.....” 宇文温没等对方说完就出言打断:“那要大兴水利才行,还得在各地安装蒸汽抽水机,设大量抽水浇灌站,朝廷哪来那么多钱粮?” “陛下,微臣等仔细算过,即便以现有的水渠、河道,待得永济渠这边大量抽水,沿途再慢慢设置必要的抽水浇灌站,就足以灌溉沿岸农田...” “仔细算过...你们上次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宇文温说着说着,自己居然有些心动了。 得益于平顶山煤矿、叶宛运河,让荆襄地区获得了量大且低价的燃煤,于是荆襄各地开始出现抽水浇灌站,灌溉大量农田。 而汉沔大开发能顺利进行,也是因为煤炭供应充足,才能大量使用蒸汽抽水机。 这一情况,如今可不是秘密,所以蒸汽抽水机已经被官员们当做治水利器,但前提是使用地的煤炭供应充足。 宇文温不是没考虑过在河北推广蒸汽抽水机,问题是这玩意耗煤量极大,如果不是靠近煤产地,或者能够获得大量廉价燃煤,蒸汽抽水机的使用成本会很高,根本没法推广。 先有大型煤矿并且能大规模开采,才能在周边地区推广蒸汽抽水机,否则亏本能亏到倾家荡产,宇文温可不敢随便乱搞。 而河北地区,尤其永济渠沿岸地区如今也没什么大型煤矿.... 想着想着,宇文温又恼火起来,觉得这些人是在骗他“追加投资”,什么永济输水渠,搞到后面肯定又是一个钓鱼工程。 他若真要同意了,就得不断投钱粮造抽水浇灌站,结果被人钓鱼,最后无以为继,投资全都打了水漂。 '你们这些混蛋,成日里惦记朕的内库,总想搞钓鱼工程骗钱!’ ‘是不是想去天涯海角住海景房?’ 宇文温如是想,正恼怒间,忽然回过神来,看向那个官员,问道:“你方才说...说什么来着?何处已经开采煤矿了?” 第三十八章 钓鱼工程(续) “所以说,武陟地界的煤矿果然矿脉很大?” “回陛下,确实如此,先前煤炭无人问津,故而此处矿脉从未引起注意,如今有了蒸汽抽水机,再加上永济渠的开挖,于是有人想到了挖煤销售盈利,才组织人手开采....” 相州官署议事厅里,宇文温拿着一叠资料,正和相州刺史许绍交谈,宇文温昨日刚到邺城,今日召见了相州官员及各方贤达之后,专门找许绍“问对”。 不久前,出巡的宇文温路过洹水城,在那里得知了永济渠的一些问题,而治水官员们强烈请求为永济渠增加一项功能,那就是输水,宇文温当时有些意动,不过没有马上做出决定。 有些问题他必须弄清楚,而永济渠附近是否有大型煤矿,这答案是他最想知道的。 对此,许绍早已做好准备,天子的提问,都一一做了解答。 位于黄河北岸的武陟,历来是黄河要地,源自太行山的沁水流经武陟,在其东南方向入黄河,而在武陟沁水河段,就是永济渠的入口。 现在,在武陟西北方向数十里外,有一处规模不小的煤矿矿脉,自古以来都有煤矿在开采,只是规模不大。 许绍就任相州刺史后,为永济渠的建设做准备,他知道煤对于推广蒸汽抽水机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于是注意到了武陟地界的那些煤矿,随即派吏员去现场勘查。 勘查的结果振奋人心,那地方的煤炭矿脉不是一般的大,开采起来不能说很容易,但只要舍得投入,产煤量足以让永济渠沿岸地区用上蒸汽抽水机。 为慎重起见,许绍没有急着上报,本打算再细细勘查,待确定无误之后再说,结果天子却先知道了,于是心急火燎来了解情况。 宇文温当然想推广蒸汽抽水机,因为抽水浇灌站能够灌溉大量农田,确保农业丰收,若事情真如那些官员所说,武陟北面地区的那些煤矿有很大的潜力,那么让永济渠多承担一项输水的功能不是不行。 但他就怕被人“钓鱼”,所以要仔细求证。 许绍当然不会骗他,而许绍也不容易被人骗,所以宇文温看着许绍呈交的资料,渐渐入神。 作为宇文温的元从,许绍的做事风格自然深得宇文温“真传”,一份介绍产煤区的资料,内容十分详实,连该地区的历史沿革都介绍了。 宇文温看着看着,居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那是一个大名鼎鼎的历史人物,名字如雷贯耳河内司马懿。 确切的说,是河内郡温县司马懿,晋朝的宣皇帝。 而对于宇文温来说,司马懿还有另一个名头,那就是“焦作司马懿”。 这是后世戏称,一如“常山赵子龙”变成“石家庄赵子龙”那样。 而正是因为这一戏称,宇文温忽然大彻大悟了:许劭所说那片地区,说不定就是后世的煤城焦作所在地。 不,应该就是了! 宇文温越想越高兴,他之前没想起这座煤城,所以没以叶城平顶山煤矿和叶宛运河的先例,来组成焦作煤矿和永济渠这对“组合”。 现在念头通达,他不再担心什么“钓鱼工程”,也不再犹豫了。 宇文温随后沉吟着:“那地方,既然煤炭丰富,朝廷必然大力开发,还得筑城,这城总得取个名字...既然和煤有关,那就...取名‘焦作’吧。” 许绍闻言一愣,随后反应过来:“是,微臣领命。” 修建木制建筑或者木工相关行当,称为“木作”;建造石头建筑、制作或安装石头构件的行当,称为“石作”;和煤有关的行当,按说应该称为“煤作”,但这样不好听。 许绍知道煤可以“炼焦”,焦煤可用来炼铁,所以觉得天子把和煤有关的地方命名为“焦作”倒也合适。 宇文温拿定主意后,马上开始新一轮规划,虽然未来的焦作城所在地区,实际上不归相州管,但他还是先和许绍交底: “叶宛运河你是知道的,多亏了叶城平顶山煤矿撑起来,如今,永济渠要兼做输水渠,必然需要大量的煤炭作为蒸汽抽水机的燃料,所以焦作煤矿很重要。” “焦作矿务,朕自会安排人手去主持,你要提前做准备,在邺城把煤炭市场预热一下。” 听到这里,许绍请示:“陛下,不知这‘预热’?” 宇文温放下资料,起身在厅内来回走动:“如今永济渠通了四分之一,焦作的煤,可以陆运到沁水边,用船载着入永济渠,然后走水路到邺城,一开始价格会高些,这不要紧,到了秋天,你赶紧把暖气弄起来。” “官署里要有,驿馆里也要有,还有你们几位主官、主要佐官,府邸里也得装上。” “多请人到家里坐坐,让河北的土豪们见识见识何为‘温暖如春’!” 宇文温没有避自己的讳(“温”字),说着说着思路渐渐发散:“不光达官贵人要斗富装暖气,寻常百姓也得有好处,你马上筹划一下,要在邺城推广蜂窝煤、新式煤炉,然后规划一块空地,作为煤场。” “这种事急不来,你不要急于求成,要让邺城百姓渐渐习惯上烧煤而不是烧柴。” 许绍琢磨了一下,问道:“陛下,焦作煤矿扩大开采需要时间,要在邺城推广用煤,恐怕不是一两年就能做到的。” “你说的没错,所以还是要让那些富商斗富!斗富嘛,什么奢侈用什么,府里连暖气都没有,还好意思斗?”宇文温一说起生意经,两眼就放光。 “一开始,要注意分寸,不要让大家认为冬天用暖气是败家,所以推广手段要有技巧,就像钓鱼那样。” “先让他们在寝室装暖气,享受到了‘温暖如春’,必然想着在更多的房间装暖气,这样一来,花的钱越来越多。” “暖气是好东西,自己的居所要有,妻妾的居所要有,儿女的居所也得有,然后为了斗富,连仆人的居所也得有暖气。” “这帮有钱人为了摆排场,连仆人都穿着绫罗绸缎,如今顺带着给仆人的居所通暖气,有什么不行的?” 许绍见着宇文温侃侃而谈,不知该如何接话,天子向来擅长经营,若说起生意经,许绍知道自己不是天子的对手。 宇文温见着许绍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有些恨铁不成钢:“你怎么就想不通呢?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邺城里有钱人那么多,让这些人先用上暖气,那么对于煤炭的巨大需求不就有了?” “有需求,才会有市场,有了市场就有利润,有了利润,就不怕焦作煤矿的煤没有...你有没有听着?” 有些走神的许绍闻言赶紧行礼道歉:“陛下恕罪!微臣忽然想到别的事情,所以..” “君前失仪,君前失仪..”宇文温有些促狭的看着许绍,“你想带兵去辽东打仗?没门!” “老老实实在邺城守着,那也不许去,替朕看着河北!” 第三十九章 态度 上午,晴间多云,邺城郊外,一处陵墓前,旌旗招展、人头攒动,神道两侧站着威风凛凛的仪仗,驻跸邺城的天子,今日亲自祭拜故蜀王尉迟迥。 一应礼数俱全,除了文武官员,皇后、太子、诸皇子亦在列。 故蜀王尉迟迥,为宇文氏亲党,周太祖外甥,于大周江山风雨飘摇之际力挽狂澜,是为中流砥柱。 即便其子后来行大逆不道之事,但那是尉迟迥去世后的事情,而尉迟迥功在社稷,朝廷已有定论,所以其陵寝一直完好无损,未曾被发棺鞭尸(骨)。 大周朝廷没有给尉迟迥“降爵”,蜀王爵位依旧,当时的天子宇文乾铿又安排百姓于蜀王陵附近落户,世代守陵,而相州官府也会定期派人来祭扫陵寝,以示敬重。 此次宇文温带着皇后、太子和诸皇子来祭拜蜀王陵,是要表明一个态度,那就是大周天子恩怨分明,对于尉迟迥、尉迟父子是区别对待。 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因为没有尉迟迥这根中流砥柱,宇文氏家的江山早就完蛋了,所以尉迟迥的陵寝,有资格获得宇文氏的最高敬意,有资格得大周天子亲自祭拜。 只要宇文氏的江山依旧在,蜀王陵前的香火就不会断,若断了,只会让世人诟病,说宇文氏忘恩负义。 忠臣尉迟迥受香火供奉,逆臣尉迟,当然要挫骨扬灰。 对于宇文温来说,此次抵达邺城,必须到蜀王陵走一趟,这不仅是天子表彰救国忠臣,也是孙女婿一家对已故长辈的礼遇。 皇后尉迟炽繁,是故蜀王尉迟迥的亲孙女,皇太子宇文维城,是故蜀王的曾外孙,如果身为丈夫和父亲的宇文温不表明态度,娘俩会不知如何是好。 在父系社会,宇文维城即便身上流着尉迟氏的血,依旧是宇文氏的子孙,可以和母族划清界限,但尉迟炽繁就不行。 她要是和娘家划清界限,虽然大义上没错,但会被人认为不孝;可尉迟炽繁若是心怀家族,是附逆,是不忠。 两难选择,让尉迟炽繁的处境有些微妙,宇文温不会让妻子面对汹汹物议,于是亲自定下基调,让妻儿走出困境,那就是大藏旗鼓祭拜蜀王陵,让天下人都知道他的态度。 故蜀王尉迟迥是大周的忠臣,此事不容置疑,至于尉迟迥死后不肖子孙的所作所为,与其无关。 天子携太子、皇子们祭拜故蜀王,是宇文氏子孙们感谢救命恩人的恩情,至于皇后,除了感恩之外,也是孙女祭拜祖父的合理举动。 此举正大光明,不需要遮遮掩掩,而因罪被罚没为奴的尉迟氏女眷,宇文温也已赦免,许这些人以平民的身份生活下去(监视居住)。 他也多次在不同场合表态,说逆臣尉迟等人大逆不道、死有余辜。 至于“不知所终”的尉迟顺,朝野内外似乎都不约而同遗忘了,数年来从没人提起,宇文温自然没有就岳父的问题进行表态。 此时此刻,看着干干净净的陵寝,看着神道碑,宇文温对太子宇文维城说道:“带着弟弟们,去抄一抄碑文吧。” 神道碑,指的是立于墓道(神道)前记载死者生平事迹的石碑,多记录死者生平年月,所作贡献等,其碑文,实际上就是墓志铭。 宇文温是以这种方式,让儿子们记住尉迟迥的事迹,宇文维城点头称是,带着弟弟们向神道碑走去。 走着走着,宇文维城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知道该如何面对曾外祖了。 那年,他还小,曾外祖给他的印象是慈眉善目,所以宇文维城回想起曾外祖,心中觉得颇为温暖,那是亲人之间的温情。 现在,宇文维城看着神道碑,看着碑文,看着曾外祖的生平事迹,只觉眼眶发热,他已经长大了,所以知道自己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事。 他和母亲在邺城住了许久,不是祖父、祖母舍不得故而挽留,而是被软禁了。 他被和蔼可亲的舅舅立为伪帝,大逆不道。 他的母亲是伪王后,他的姨母是伪皇后,他的母族、表亲们,都是乱臣贼子。 父亲为了他和母亲的罪过,数次向当时的天子负荆请罪,而他现在成了皇太子,该怎么面对母族,该如何面对在邺城时的美好回忆? 宇文维城不知道该怎么办,母族是乱臣贼子,按说应该划清界限并高声唾骂,但宇文维城小时的经历告诉他,他的母族对他很好。 声讨尉迟氏的罪行,和母族划清界限?还是为母族极力奔走、洗罪? 选第一个,宇文维城觉得心里有些难受;选第二个,恐怕会引得文武百官震动,这可如何是好? 现在好了,父亲表明态度,那就是功过分明,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所以宇文维城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站在宇文温身边的尉迟炽繁,看着祖父的陵墓,又见着儿子在一边认真的抄碑文,眼眶发热,赶紧低下头,不想让人看见她潸然泪下的模样。 宇文温轻轻握着皇后的手,感受着对方的微微颤抖,用自己温暖的手,给对方以安慰。 他没有说话,定定看着陵墓,思绪万千。 有诗云: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故蜀王尉迟迥,如果再活几年,会不会.... 会不会如同司马懿那样,虽然名义上是大周臣子,却为儿子们将来取而代之做好铺垫? 或者,如蜀汉诸葛丞相那样,虽然大权在握,却一心为国,鞠躬尽瘁,全君臣之义,丝毫没有那种念头? 这个问题,是不会有答案的,因为尉迟迥的溘然长逝,没人知道他若多活几年,会做出什么选择。 这也好,至少甥舅情谊(宇文泰和尉迟迥)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宇文温收回思绪,看着神道碑,又看看在场的文武官员。 他带着皇后、太子、皇子祭拜蜀王陵,明确表明态度,那就是皇后和太子的地位不会动摇,如此一来,会有些副作用。 当年在和尉迟氏作战中立下大小功劳的文武官员,会担心地位稳固的皇后将来翻旧账,也会担心太子将来即位之后,在太后的蛊惑下为母族平反,导致他们这些“凶手”被清算。 如此顾虑下,废后或者废太子的暗流,必然渐渐涌动。 这样的局面,宇文温早有心理准备,按说他可以模糊行事,不表明态度以便让一些文武官员心定,使其对皇后和太子的敌意不会大增。 但宇文温还是表明了态度,他认为凡事有利有弊,只要利大于弊即可。 宇文温认为自己作为天子,要胸怀天下,既要顾及“反尉迟氏阵营”出身官员的想法,也要安抚尉迟氏阵营出身的“余孽”们。 最坏的选择,比不做选择要好,故蜀王的功过该如何评价,他若不明确表态,那么两种出身的官员都会心存疑虑,反倒弄得两头不讨好。 现在他以亲自祭拜的方式表明了态度,故蜀王尉迟迥的功绩不容遗忘,而逆臣尉迟等人的罪过也必须严惩,立场已经很分明了。 加上之前做出的种种努力,宇文温一直在拉拢大部分人站在他这边,现在都已经做到这一步,若还有人不识好歹、暗地里搞事,宇文温不吝于展示一下什么叫“杀伐果断”。 老虎就是老虎,三年不咬人,不代表这头老虎是病猫。 第四十章 男耕女织 邺城郊外,漳水畔,一片规模庞大的建筑群众,一根根烟囱冒出滚滚浓烟,蒸汽抽水机将河水源源不断抽上高台蓄水池,池水从出口流出,经由水槽落下,推动水轮旋转。 大量旋转的水轮,带动着一排排水力纺织机,将大量丝麻纺织成布匹和绸缎。 这是河北道织造司在邺城的纺织厂,拥有纺机、织机近千百台,纺织女工们分三班轮流操作纺织机,是为“三班倒”,而只要丝、麻充足,纺织厂的轰鸣声就不会停。 今日,厂内虽然依旧喧嚣如故,但声音却有些不同,原本繁忙的一排排纺织机,如今没有多少人在操作。 厂内的纺织女工,大部分都集中在院子里,按照监工的要求排成队伍,没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横排成行、竖排成列,纺织女工排出的队伍整整齐齐,甚至比许多军队的队伍还要整齐,形成蓝色的“军阵”。 这些女工高矮胖瘦不一,但服装和打扮却都一致。 身着蓝色的“工作服”,上衣下裤,窄袖窄裤,外罩白色围裙,手戴袖套,头戴工作帽,将头发都收在帽子里,脚穿白袜、布鞋,没有长发飘飘,没有曳地长裙。 队伍中间分开一条通道,通道两侧站着威风凛凛的士兵,队伍前方摆着几台机器,旁边聚集着许多妇女。 这些妇女的岁数各有不同,有老妪也有妙龄女子,打扮和纺织女工一样,气质却完全不一样,观其样貌,明显养尊处优,甚至有些富态。 许多妇女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应该佩戴着香囊,她们对身上所穿“工作服”有些不适应,举手投足之间有些不自然。 外围,聚集着一些官员,他们看向这些女工打扮妇人们的目光,和看向纺织女工的目光明显不一样,少了倨傲,许多了一丝敬畏。 当然要敬畏,这都是外命妇,虽然不是官,其夫君、子孙却是官,还不是小官,多有爵位,要是惹得这些外命妇不快,可是要倒霉的。 礼官高喊“肃静”,全场除了机器的轰鸣声,没人再说话,大家的目光,随后聚集在缓缓走来的数人身上。 一身纺织工打扮的皇后尉迟炽繁,以及同样打扮的妃嫔们,提着篮子向那几台机器走去,远远看去就像几个纺织女工即将“上班”。 见着皇后近前,外命妇和官员们赶紧行礼,一场隆重的“劝织”典礼随后开始。 走完一套流程后,尉迟炽繁操作着针织机织袜子,杨丽华、萧九娘等人在一旁帮忙,协助皇后操作机器。 针织机操作起来很复杂,不是装样子动一下就能让其顺利运转,而这对于尉迟炽繁来说,不是问题,因为她也算是合格的纺织工。 在长安,尉迟炽繁就于雍州纺织厂里当众操作过纺机、织机、针织机,借以劝勉天下妇女辛勤纺织,将葛、麻、丝纺织成布帛、丝绸、针织品。 这就是所谓“劝织”,和每年春天的“亲蚕”礼一样,是皇后必须履行的义务。 若是以往,“劝织”时,身为皇后的尉迟炽繁应该在外命妇面前操作手摇纺车纺线(意思意思即可),但因为有了水力纺织机,再摇纺车就显得“落伍”了。 所以,皇后到水力纺织厂里进行“劝织”,才符合“时代潮流”,不过水力纺织机器的操作要比手摇纺车麻烦,即便只是装装样子,若不懂基本的操作,连装都装不下去。 尉迟炽繁这三年来很认真的学习如何操作纺织机、针织机,因为她想要更好的履行皇后的义务,所以虽然不需要靠着纺织养家糊口,操作起机器来却宛若正式入职的纺织工。 现在她操作着针织机,动作十分熟练,一旁帮忙的杨丽华、萧九娘等人的动作也同样老练,这让一旁那些女工装扮的外命妇们见了十分惊讶。 她们没想到皇后和妃嫔们不仅仅是装装样子,竟然真的能够操作机器,惊叹之余,有些人不由得心中鄙夷。 以皇后之尊,竟然对贱业如此熟悉,莫非是因为知道日后必然失宠,所以要留一条后路? 皇后尉迟氏,是尉迟家的女子,而尉迟家上上下下都是逆臣贼子,尉迟氏的皇后之位,看来不会太稳,如今皇后貌若天仙,天子恩宠犹在,待得日后年老色衰,宠爱自然就没有了。 皇后有倾国倾城之貌,让许多女子见了相形见绌,有些人就指着皇后日后失宠,跌落尘埃,她们就能看笑话。 但想归想,她们却不敢在面上有所表现,皇后如今正得宠,没人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她们静静地看着皇后和妃嫔们忙碌,看对方身体力行以此劝民间妇人们纺织。 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地方官,都要在辖境内劝课农桑,以便百姓丰衣足食,增加官府的赋税收入。 皇帝和皇后亦是如此,每年春天,皇帝都要“劝耕”,在御田里象征性耕田、锄地;皇后则要亲蚕,劝织,这就是男耕女织。 一对夫妇,男子耕田、种田获得粮食,女子种桑养蚕、或者种植葛麻,然后纺线织布,裁缝成衣服,这就是丰衣足食。 如今皇帝和皇后驻跸邺城,因为是夏末,于是皇帝拿着镰刀下地割些庄稼以示“劝收”,而皇后便到纺织厂来操作机器以示“劝织”。 不一会,尉迟炽繁成功织出一对袜子,欢呼声随后响起,伴随着机器的轰鸣声直冲云霄。 。。。。。。 “那对袜子不错,明日我就穿,多谢三娘的心意了。” “二郎..别,别这样,这样多不好,众目睽睽的...” “怕什么,老夫老妻的,谁敢聒噪!” “还是,还是放妾下来..” “不行!你是我的女人,我爱背就背!” 漳水畔,一片水田之中,一身农夫打扮的宇文温,背着一身纺织工打扮的尉迟炽繁,挽着裤腿、光着脚行走在泥泞之中。 宛若务农归来的丈夫,背着刚“下班”的妻子走过农田回家。 随行人员在一旁看着,想上前却又不敢上前,见着陛下背着皇后走在田里,大家都觉得有些尴尬。 宇文温可不管那么多,难得出来透透气,他要给爱妻不一样的感觉。 尉迟炽繁趴在宇文温背上,从一开始的挣扎,变得温顺起来,她紧紧攀着宇文温的肩膀,只觉幸福非常。 “说啊,男耕女织,其实也不错呢,就是辛苦些,早出晚归的,一年忙到头,只是得个温饱....” “嗯....” “哎,待得我们都老了,得找块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要有田园风光,至于那些烦恼的事情,就让棘郎他们操心去吧。” “嗯....” 宇文温边走边说,背着爱妻,看着前方,看着这一幕幕田园风光。 田园风光十分迷人,但他需要的是另一个风景。 一根根冒烟的烟囱,一座座轰鸣的厂房,田野之上,是疾驰在铁路上的蒸汽火车,大海里,是乘风破浪的蒸汽船。 这一幕幕,他可能这辈子都无法看到,但有一件事,宇文温却有信心看到。 田园牧歌式的庄园制经济,必然要在他的进攻之中土崩瓦解,建立在这一经济基础上的门阀政治,会慢慢步入消亡。 回首望去,看着漳水畔按规模宏大的水力纺织厂,宇文温轻轻笑起来。 河南道织造司,已经在河南站稳了脚跟,经过数年的发展,集聚了足够的力量。 在大规模的布匹倾销之下,河南各地的手工纺织业纷纷破产,千年以来的男耕女织,出现了裂痕,妇女们不再自己纺织,而是出售丝、麻,然后买布。 越来越多的妇女到纺织厂做工,成为新型纺织业的雇佣工人。 无数没有地可种的农民,到新兴的工商业城市“打工”,庄园主对百姓的人身束缚,开始变得乏力。 在廉价水力纺织布的冲击下,各地豪强大户那田园牧歌般的庄园经济,已经开始摇晃了。 但和还不够。 力度还不够。 等汉沔大开发初步完成,我要倾销大米,先从河南开始,把你们这帮世家门阀的根都挖了! 第四十一章 根基 夜幕下的校园,宁静而安详,许多建筑浸没在黑暗里,有一处地方却亮堂堂,那是一幢二层楼的大型建筑,如今每一层都灯火通明,明黄色的灯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外边地上。 这是相州州学的图书馆阅览室,因为有长明灯的缘故,可以让师生们彻夜读书。 此时的阅览室内座无虚席,许多人正看书,亦或是提笔写字,做作业。 没有人大声喧哗,没有人窃窃私语,除了翻书时的沙沙声,不时响起的轻微脚步声、咳嗽声,就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阅览室一隅,书生打扮的宇文温端坐案前,看着周围正在用功看书的学生,他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代。 九年义务教育,三年高中,千军万马过高考独木桥,他成功来到对岸,进入大学校园。 这是一片新天地,熬了十二年的“学僧”们,摆脱了各种“清规戒律”,再没有家长和老师的唠唠叨叨,年轻的大学生们终于获得了自由。 有人肆意享受青春的美好,有人依旧在图书馆埋头看书,那时的他介于两者之间,为了梦想收起玩心,为了梦想而努力。 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激励着无数人,他就是其中之一,但现实很残酷,毕业后的人们,可能奋斗二、三十年都过不上“财务自由”的生活。 读了那么多年书,怎么还发达不了? 一是运气不好,二是起点太低。 出身普通家庭的他,没有长辈提携,没有深厚的人脉,没有家族企业可以继承,一切只能靠自己。 他和许多人一样,很努力的拼搏着,但距离梦想依旧很遥远。 同一宿舍的舍友,毕业一年后的境遇大不一样,有人作为职场新人在四处奔波,而有人刚毕业就成了家族企业的副总,西装革履出入高档写字楼,和各界精英谈笑风生。 开着豪车,住着别墅,身边美女隔一段时间就换一个。 各自起点的差距是如此悬殊,让人无奈至极,所以许多人都在质疑:读书有用么? 宇文温觉得有用。 读书能提升一个人的上限,只是努力了不一定就会有足够的回报。 但不努力就一定没有回报。 各种二代们例外。 换到如今,世家门阀、权贵们例外。 想到这里,宇文温收起思绪,再次看向眼前用功看书的学生们,对州学的现状很满意。 那年尉迟氏覆灭,邺城皇宫如何处置,就成了一个大问题,朝堂诸公经过一番讨论之后,做出了决定。 这座皇宫的主体建筑都被拆掉,在原来的地基上,修建新的建筑群,作为相州州学的校区。 历经数年建设,相州州学如今已是河北地区最大的一座学校,硬件设施、师资力量都是一流水准,在校生人数逐年增加,今年在校生的人数已经过万。 这是个惊人的数字,听起来让人有些不敢相信,但这就是事实。 逾万学生,教师的人数过千,加上各类职工,还有庞大的配套设施、教职工及学生宿舍,相州州学的规模称得上天下第一。 这个殊荣,居然不是京城学校获得,按说有些奇怪,但在这个时代,其实不算什么,因为河北之地,是中原最富庶的地方,有资格拥有一座一流的学校。 这个时候的河北地区,人口稠密、土地肥沃,是朝廷的财赋重地,一如后世江浙地区那样,富得流油。 也正是这个原因,大小世家门阀,还有各类豪强大户,遍布河北各地。 宇文温要对付门阀政治,河北是最关键的战场,他要摧毁门阀政治的根基,就得在河北“搞事”,为此得提前做准备。 要打仗,得有军队,宇文温在长安建军校、编练新军,在邺城建学校,同样也在编练“新军”。 在长安的新军,武器是火炮;在邺城的“新军”,武器是笔杆子。 无数出身寒门的学子,在相州求学,承载着家族的希望,为了改变自己和家族的命运而读书。 又有无数出身连寒门都不是的学子,也在相州求学,他们读书不是为了做官,而是为了当老师。 没错,当教书育人的老师。 相州州学有师范“专业”,有师范校区,在此就读的师范生,免学费,住宿费五折优惠,毕业后学校还“包分配”,安排他们到各地学校任教,成为“公办学校教师”,根据《教学大纲》教书。 做老师,有稳定的收入,学校帮解决住房问题,每年有寒暑假期。 每年都要进行考核,表现优异的教师,除了待遇提升之外,还能教而优则仕,做学政官。 这是宇文温为穷苦学子们设计的一条上升通道,让他们可以靠着自己的努力,用知识改变命运。 就读期间,学校会安排学生们勤工俭学,让他们能够自食其力,在不加重家庭负担的情况下完成学业,获得一份稳定的工作,获得一个当官的机会。 当然,如果师范生有志投笔从戎,军校的大门也对他们敞开。 这就是宇文温正在推行的师范教育,让无数贫寒学子看到了出人头地的希望,所以几个师范学校陆续对外招生之后,无数学子蜂拥而来。 如今的相州州学,兼师范教育,逾万名在校生,除了三千多人是为了考试选拔而读书,剩下近七千人,都是为了当老师而就读的师范生。 这些师范生囊中羞涩,交不起学费,承受不了在考试选拔中一次又一次落选的失败,所以选择了免学费的师范教育。 只要认真读书,毕业后就会有稳定的工作和稳定的收入,能够养活自己,能够养活着自己的妻儿,如果书教的好,还有机会当官。 这条路虽然漫长,但风险小很多,对于家境贫寒的学子来说,有很强的吸引力。 所以,相州州学的通宵阅览室每晚都是人满为患,莘莘学子们为了改变命运而读书,不知不觉中,成为宇文温手中另一支新军的成员。 宇文温要对付世家门阀,实际上难度很大,必须针对“对症下药”,长期坚持下去,才能有效动摇世家门阀的根基, 那么世家门阀的根基是什么? 首先是庄园制经济,其次是对知识的垄断。 这两条不解决,世家门阀就不会“死”,如同野草一样,春风吹又生。 瓦解庄园制经济,难度不小,而打破知识垄断,难度同样不小,但宇文温一直都在努力着,想办法解决各种困难,没有急着推广科举制。 论考试,如今的寒门子弟哪里考得过世家子弟,所以光有考试选拔制度还不行,得在考试内容上做文章。 定下知识点,让考试内容围绕知识点来出题,如此一来,世家子弟的知识优势必然锐减,寒门子弟能够以“抄近路”的方式,快速缩短和世家子弟的教育差距。 宇文温的打算,就是用“应试教育”对付“素质教育”,用应试教育教出来的“应试型”学子,对付精英教育教出来的世家子弟。 而师范教育成功与否,就是这一战略成败的关键。 宇文温今日一整天都在校园里转悠,所见所闻,都让他十分满意,“新军”的骨架已经初具雏形,距离成军,已经为期不远。 他离开座位,向外走去,坐在一旁的宇文维城也起身跟着,父子二人办理好手续,出了前台,外边那些坐在凳子上“等号”的学子们动了动。 排在前面两位的学子,到前台办理进入阅览室的手续,其他学子挪了挪位置后依旧低头看着书。 宇文温和儿子走在回廊里,便装侍卫跟随左右,他看着夜色下的校园,有些感慨。 当年的皇宫,如今变成了学校,而他的小小行宫,如今就在“故宫”一隅,和校园作伴,倒也热闹。 他忽然停下脚步,回首看向灯火通明的图书馆,问儿子:“你看到了什么?” 宇文维城思索片刻,答道:“父亲,孩儿看到了希望。” “对,希望。”宇文温对儿子的回答很满意,拍拍对方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道:“人有了希望,就会斗志昂扬,若加以正确引导,那就是一股强大的力量。” “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士族的时代,必须结束,即便要为此努力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甚至更久也值得,也许父亲等不到那个时候,不要紧,你能看见就行。” 听得父亲说起生死话题,宇文维城有些紧张:“父亲如今春秋正盛...” “人固有一死,什么长生不老,都是骗人的。”宇文温笑了笑,继续向前走,“记住,如果不想看见满朝文武都是姻亲或者叔伯子侄,就得靠科举。” 原本的历史里,即便隋唐之际就有了科举,但世家门阀退出历史舞台,要到唐末,足足两百年多年的时间跨度,宇文温一直在努力缩短这一时间跨度。 他想在有生之年,看着门阀政治垮台,但没有绝对把握做到。 这不要紧,因为他还有儿子可以接过这个重任。 “五姓七望,没什么大不了的,父亲即便要花上数十年,也得把他们的根基砍断,到时候,你来把他们推倒!” 第四十二章 三豪杰 高大的设备,忙碌的工人,轰鸣的蒸汽抽水机,不断转动的水轮,铁轨上来回走动的马车,让工场的宇文温觉得自己来到了工业社会。 和怡人的田园风光比起来,宇文温更喜欢浓烟滚滚的“工业风”,此时此刻,他头戴“安全帽”,站在一处设施前高台上,听人介绍工场的运行情况。 主讲人是修炼化学之道的道士刘杨,刘杨如今已不是黄州五庄观的观主,而是作为化学产业的“总工”,带着技术班子到邺城开设化学工场。 此刻,他指着面前一个个铅室,向天子介绍硫酸的生产过程。 宇文温看着面前一个个设备,聚精会神的听着。 硫酸,在炼丹术里,这种物质叫做“矾油”或者“绿矾油”,经过刘杨和无数炼丹道士的努力,他们终于可以批量生产这种强酸了。 第一套硫酸生产设备出现在黄州西阳,制备工艺经过不断完善,已经可以实用化。 在这基础上,于长安、广陵投产的两套硫酸生产设备,很快也正常运行起来,位于邺城的第四套生产设备,现在已经完成“试运行”,即将正式生产。 为尚在襁褓中的化学工业,提供有力的支撑,首先受益的,就是印染行业,大量五颜六色的化合物,被染坊用来实验是否能用在布匹染色上。 午后阳光明媚,宇文温边听讲解边看资料,又看着眼前壮观的生产设备,只觉得热血沸腾,大批量制备硫酸这一关键的技术,他终于掌握了。 历十余年时间,累计耗资不下百万贯(折价),终于掌握了! 看着面上带疤的刘杨,及其满面沧桑的“道友”们,宇文温觉得很感动,如果没有这些由炼丹术“转职”而来的土鳖化学家,他的梦想,不知还要多久才能实现。 刘杨在一次化学实验中发生意外,脸上留下狰狞的伤疤,其他道士也多多少少在各式各样的实验事故里挂彩,但这丝毫影响不了大家的热情。 炼出长生不老的仙丹,已经不是他们的目标,而化学之道让以刘杨为首的炼丹士们为之疯狂,无数个日夜,无数次试验,他们的发现越来越多,越来越有成就感。 工业化生产硫酸,就是无数人心血所凝聚出来的结晶。 炼丹术里,加热绿矾能得到绿矾油,这是一种有腐蚀性的液体,尝在嘴里有些酸,如果加以浓缩,腐蚀性更大,在宇文温的指点下,刘杨等道士知道这种绿矾油叫做“硫酸”,其腐蚀性(酸性)叫做“氧化性”。 而生产硫酸的工艺,经过多次改良,已经不是靠加热绿矾制取硫酸。 最初改良的制酸工艺,是将燃煤锅炉的“含硫”废气引入喷淋塔,由此得出“稀硫酸”,这样的“稀硫酸”浓度不高,杂质多。 但产量大,比加热绿矾所得硫酸的量要多。 刘杨根据宇文温提出的“铅室法”概念(宇文温只知道名字),经过不断地摸索,经过无数次失败,历经数年的摸索,终于摸到了门路。 这种“铅室法”,是将硫磺和粪硝(火药业的土法堆硝所得结晶)放在一起加热,引其气体在铅室里“过水”,就能得到酸性很强的硫酸。 “铅室法”不断地改良,成功实用化,当他们能够稳定制备大量硫酸时,“化学反应”变得美妙许多。 如获至宝的道士们,用硫酸来与各种物质“反应”,新“反应式”和新化合物不断出现,让越来越多的道士们为之废寝忘食。 他们发现,用浓硫酸溶解食盐,会产生一种刺激性气体,这种气体溶于水中,水同样具备酸性,很明显,这是另外一种酸。 因为来自于盐,所以命名为“盐酸”。 制备盐酸的工艺经过不断完善,耗费无数钱粮之后,终于实用化,能够大批量生产浓度不低的盐酸,而有了充足的盐酸,化学反应变得更加精彩起来。 好消息不止这一个,当道士们干馏硝石或者粪硝时,发现干馏会产生刺激性气体,这种气体被水吸收之后,又是一种酸性物质。 因为来源于硝石或粪硝,于是这种酸名为“硝酸”。 但这样的工艺制备硝酸效率低,消耗大,杂质也很多。 经过不断地实验,道士们发现用硫酸溶解硝石,同样可以制备硝酸,他们参照盐酸的制备工艺,改进了硝酸的制备工艺,终于将硝酸的制备工艺实用化。 这是今年年初的事情,第一套实用化的硝酸生产设备,在黄州西阳投产,工场就在硫酸工场、盐酸工场隔壁。 得知硝酸生产实用化消息的宇文温,当时就激动得失态,宛若小孩子一般,又跳又笑。 硫酸、盐酸、硝酸,合称“三酸”,那可是化学工业的基础。 虽然硝酸的制备工艺有些复杂,产量不是很高,而且纯度较低善,但这对于宇文温来说,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三酸有了,两碱还会远么? 他烧钱烧了十几年,终于烧出结果来,怎能不高兴。 为了庆祝这一历史性的突破,宇文温当晚就来了个“一挑三”,和三位“女中豪杰”鏖战一宿才消停。 他如此激动,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三酸的出现,代表着三个化学品的问世为期不远,这三个化学品可称得上“三豪杰”。 其一,硝化纤维。 硝化纤维是烈性炸药,威力比黑火药不知高到哪里去了,且不说用于战争,仅是用来开山修路或采石,就是一件利器。 对于宇文温来说,硝化纤维的制备很简单,那就是将棉花浸泡到硝酸里,只要注意反应条件,就能批量生产硝化纤维。 豪杰之二,硝化甘油。 提炼自油脂里的甘油,用硝酸处理过后,同样可以获得“硝化甘油”这一烈性炸药。 豪杰之三,就是雷汞。 用酸去处理水银(汞),就会获得“雷酸汞”也就是雷汞,有了雷汞,就有了定装子弹,那么后装枪的出现就不再是梦想! 激动万分的宇文温,当即下令五庄观的实验员们着手进行硝化纤维、硝化甘油、雷汞的研究,他要让这“三豪杰”为己所用。 宇文温为此调拨大量钱财,以作实验事故伤亡人员的抚恤金。 从那日起,他就满怀信心的等着好消息,等着硝化纤维、硝化甘油和雷汞的出现。 但直到现在,他都没等到。 五庄观的实验人员,在重重防护之下,用硝酸浸泡棉花,没产生什么特别的“硝化纤维”。 他们用硝酸去浸泡从油脂里提炼出来的所谓“甘油”,也没产生什么特别的“硝化甘油”。 他们还分别用三酸去和水银发生反应,同样没产生什么“脾气暴躁”的“雷汞”。 问题出在哪里? 以宇文温那所剩无几的化学知识,能想到的问题无非是硝酸不纯,浓度不够,所以“硝化”不成功。 或者三酸的杂质太多,导致化学反应没能正常进行;亦或是所谓的“甘油”根本就不是甘油,即便是,也可能纯度不够、杂质太多。 除此之外,各种硝化反应、酸化反应需要第三种物质来“催化”,也就是需要找到正确的催化剂,协助三种反应正常进行。 所以距离成功招揽“三豪杰”还很远,也许光是提纯硝酸,都要花上十年甚至二十年时间,宇文温被现实教做人,种种疯狂的念头不得不收起来。 想到这里,宇文温看着刘杨等人,没有丝毫责怪之意,以当前时代的能力,能弄出三酸已经是奇迹,宇文温不会苛求什么。 刘杨和道友们为他研究出来了三酸的制作工艺,他的回报很丰厚,足以让这些化学家们三代人衣食无忧。 刘杨已经成亲,还有了儿子,其他几位同样如此,宇文温要以这些化学家为榜样,让世人看看,他是如何爱惜人才的。 他烧钱烧出来的化学工业,虽然还很稚嫩,但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已经是一大突破,宇文温坚信只要自己继续投入人力物力,终有全面突破的那一天。 宇文温看着隔壁的大型设备,扬了扬手中的资料,对刘杨说道:“走,去看看盐酸的生产线!” 第四十三章 五年计划 食堂,下班的工人们正在打饭,每个食档前的窗口处排起了长队,排队的人高矮胖瘦不一,队伍却很整齐,没有人插队。 打完饭的工人之中,有的就在食堂大厅里餐桌边用餐,有的则是拎着食盒离开。 拎着食盒离开的人,也许是带饭回家吃,也许是自己已经吃完然后再打一份,带回家给家里人吃。 工业区的食堂,提供物美价廉的一日三餐,服务工业区里各“单位”的工人们,有效降低对方的生活成本,使得这些工人能够靠着工资养活自己和家人。 为了提高服务质量,食堂实行承包制,出售各种食物的窗口,实际上是各家食肆来承包,派厨子“驻点”经营,只有饭菜质量好,生意才会好。 工业区的管理机构派人监督食品质量,以防止商家以次从好,防止出现食品安全问题。 食堂二楼某厢房窗口,宇文温看着大厅内热闹的用餐情景,对工业区的现状很满意。 相州官府以工业区为梧桐,许以“优惠政策”,引得作坊主、工场主们(凤凰)来筑巢,创造大量就业岗位,让“外来务工人员”越来越多。 这些流动人口管理起来很麻烦,所以工业区内有“生活区”,提供廉租房,让这些携家带口来邺城碰运气的人们集中定居,方便官府管理。 邺警察署在工业区和生活区设有派出所,管理户籍和维护治安,生活区又有食堂,医院、市场,保证外来务工人员的日常生活需求。 甚至还有学校,以实习的师范生为老师,免费教授外来务工人员及其子女基本的文化知识。 设工业区进行“招商引资”扩大就业,其经验来自黄州西阳,宇文温这几日在工业区视察,对于现状很满意。 对新出现的“工人群体”也很满意。 因为工作需要,工人的组织性、纪律性必然不错,这些人“做工”之前基本上都是大字不识一个,连左右都分不清,却为了一份能够养家糊口的工作,不得不适应新的生活。 必须分清左右,不然工作就没办法做下去;学会了看时间,不然迟到会被扣钱;学会写和认自己的名字,不然发工资、发加班费时容易被人忽悠。 工业区内,讲究的就是纪律性、组织性,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即便是农民出身的人,进了工业区里“各单位”做工,很快就会被“同化”,成为一个合格的工人。 若有需要,将这些工人组织起来编成军队,成军速度可比农民兵快许多。 宇文温亲自练过兵,知道光是让目不识丁、左右不分的农民学会排队就很麻烦,而工人们的素质明显要比普通农民高。 他当然不是歧视农民,因为许多工人也是农民出身,但正是因为经历了“工场手工业”的洗礼,有了脱胎换骨般的变化。 这是宇文温乐于见到的结果,自己的规划渐渐变成现实,让宇文温的心情不错。 回到位置坐下,他看向在座的许绍和刘杨:“工业区的情况,目前看起来不错,但是距离最终目标还很远,你们可要继续努力。” “对了,工业区的‘增长率’如何?” “回陛下,截至本月,达到了百分之六十七,本月签订用工契约的人,比上月增加了百分之三十五,”相州刺史许绍答道。 “工场、作坊还有工人多了,这是好事,但安全问题不能麻痹大意,无论是食品安全、生产安全还是治安,你都要上心,不要弄出群体伤亡事件,到时候政事堂诸公可是要发难的。” “微臣明白。”许绍说完,为宇文温满上一杯茶, 宇文温抿了一口茶,继续说:“外来人口比例逐年增大,这对于邺城的治安是严峻的考验,虽然有警察署管着,但你也不要掉以轻心,舆论要注意控制,遇到**不要光顾捂盖子,要切切实实解决。” “群体性打架斗殴,还有造成伤亡的生产事故,要及时调查清楚,及时公布调查结果,不要给别有用心之人以可乘之机。” “邺城的工业区,聚集了大量离乡背井的百姓,管理起来很麻烦,原籍所在地官府对此颇有微词,清流们对此的意见也很大,成日里吹毛求疵想找茬,你不要担心,专心办事就行。” “朕再说一遍,善用报纸这一工具,掌握舆论,舆论的阵地你不去占,对手自然就会占,到时候颠倒黑白、众口铄金,有你好受的!” “是,微臣明白。” 交代完毕,宇文温拿起资料,和刘杨讨论起“安全生产”问题来。 化工生产,安全问题非同小可,宇文温不敢掉以轻心,不希望工人伤亡,更不希望刘杨等“产业带头人”及技术骨干们出事。 安全生产问题,天天讲,月月讲,尤嫌不够。 宇文温一直都在讲工作,许绍和刘杨的话题也离不开工作,天子很关心工业区的情况,难得来现场,他们要抓紧时间汇报工作,看看天子有何指示。 君臣齐心,把邺城工业区办好。 工业区,是邺城的一个新区,内有大量作坊、工场,全都是新式手工业作坊、工场,承载着许多人的希望,不容有失。 这是“黄州模式”在邺城的重现,大型造纸场、大型印刷场、大型化工场、大型加工场、大型制革场、大型平板玻璃场等等,全都是黄州大型工场在邺城的“分身”。 与此同时,大规模养猪场、养鸡场、养鸭场,也在邺城周边地区出现,为这座繁荣的城市提供大量的肉食品。 邺城,正渐渐转变为工商业并重的城市,成为大量手工业制品的生产地,为更多的人提供就业机会,这就是宇文温“第一个五年计划”所要达到的目标。 “第二个五年计划”,邺城变成工业(工场手工业)为主的“工业城市”,然后带动周边城池发展,吸引更多的无地农民进城打工,摆脱对宗族、大地主的人身依附。 “第三个五年计划”,邺城作为河北工业中心,借助永济渠的便利运输条件,向河北各地倾销工业制品,带动商品经济发展的同时,打垮各地传统的手工业。 邺城还要为河北地区工业化(工场手工业化)提供强大的技术、人员支持。 “第四个五年计划”,初步实现工业化的河北地区,吸纳无数农民进城“做工”,廉价的工业品此时已经在河北连续十余年大规模倾销,大量庄园开始破产。 没错,宇文温就是要在河北“搞事”,用经济手段把庄园经济推向末路,挖门阀政治的根基。 这就是他的雄心壮志,为河北地区工场手工业化而拟定一个个“五年计划”,能否实现,邺城是关键。 所以为了打好基础,宇文温让年轻的许绍任相州刺史,以便办好工业区,让稚嫩的幼苗茁壮成长。 许绍负责行政管理,而从黄州抽调的刘杨等“产业带头人”负责技术、生产工作。 按照“第一个五年计划”相关内容,宇文温定下了量化的考核指标,在他登基满五年之后,这些指标必须完成,不然就要追究相关责任人的责任。 首当其冲的就是许绍。 许绍是宇文温的元从心腹,是他的左臂右膀,所以宇文温把这么一个重任交到许绍手上,一来是倚重,二来是磨练。 真要搞出纰漏,杀是不会杀的,宇文温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人,大不了冷藏几年,再让许绍“出山”。 但那是特殊情况,该说的狠话,还是得说,该提醒的注意事项,宇文温一条不漏。 其中一条,就是环境污染问题,宇文温认为这个问题必须重视,不然会出大事。 造纸和制革废水的污染很严重,所以必须妥善处置,还有养殖场造成的污染也不能轻视,邺城人口众多,一旦饮用水受到污染,很容易爆发大规模瘟疫,那可是人间惨剧。 这个时代的人对环境污染问题不是很重视,宇文温不是极端环保主义者,但从实际情况出发,必须考虑最基本的饮用水安全问题,所以他不断敲打许绍。 谈话内容换成另外一种场景,那就是: 许绍同志,如果为了保护饮用水安全而导致五年计划不能按时完成,我会枪毙你。 如果为了完成五年计划而导致邺城饮用水受严重污染,我也会枪毙你! 第四十四章 迷梦 干净的房间内,许多身着白大褂的人在长方形的橱窗式平台边忙碌着,平台上摆着一个个带盖的平底玻璃器皿,排列得整整齐齐。 每个玻璃皿的盖子上都贴着标签,标签里写着不同的数字。 那些身着白大褂的人还带着布帽、口罩,手里端着瓷碟,不时打开一个玻璃器皿,用镊子将瓷碟里的东西夹起来,放到玻璃器皿里面半透明的膏状物上。 房间外,玻璃窗前,结束用餐前来参观的天子宇文温,看着房间内的动静,默不作声。 这些人在做什么,他一清二楚,似曾相识的场景,让一个实验流程在他脑海里浮现。 第一步,用芋煮的汁与用米磨成的汁混合,做成培养基,倒入圆形、平底的玻璃器皿里。 第二步,将取来的青霉“种”到培养基上,盖上盖子(盖子上有小孔)。 第三步,在二十五度左右的室温下培养七天。 第四步,将有些液化的培养基倒在漏斗中,漏斗里有“滤纸”,将液体过滤,在过滤后的液体中注入菜油搅拌均匀,静置。 液体会分为三层,上层是脂状物,中层是不溶的物质,下层是液态物质(滤液),将容器下方开口打开,将下层滤液放出来。 第五步,对滤液进行提纯:在煮沸过(消毒)的竹炭粉中加入滤液,然后搅拌,让碳粉吸收这些滤液中的物质,然后将碳粉放入漏斗之中,倒入蒸馏水,洗掉不纯物质。 加入米醋制成的特定浓度酸水,加入特定浓度碱水,获得提纯滤液。 第六步,效果判定:提前从化脓伤口里获取脓汁,在玻璃培养皿里培养出霉菌,此时将提纯滤液分成一定份数,滴在干净纸片上,然后将纸片放到培养着霉菌的培养基里。 数日后,若纸片周围出现空地(霉菌死亡),就说明这滤液有效果,若霉菌无变化,意味着无效。 第七步,精制:将那些对霉菌有效的滤液收集在小盆里,准备好一张吸水性强的干净纸,纸张呈长条状,将其一头浸在小盆里,另一头吊起来。 这张纸会吸水,将小盆里的滤液吸上来。 滤液里的物质,在纸上“上升”的高度不一样,于是各种混合在一起的物质在纸上被“分开”,此即纸上层析法。 将最上头的湿润部分剪下来,放到培养皿里继续培养,反复下去的结果,就是.... 恭喜你获得了青霉素!!! 宇文温眨了眨眼,将幻想掐掉,看着眼前的厂房,深深的挫败感在心中浮起。 转到一旁的“品尝室”,只觉有一股臭味和香味混杂的气味迎面扑来,他看着工作人员准备好的红腐乳、白腐乳以及青腐乳,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青腐乳往嘴里放。 一口咬下去,微臭之后是齿间留香,邺城豆腐乳作坊的产品质量已经很稳定了,食品安全性有保障,可以大批量向市场提供红、青、白豆腐乳。 随行人员也品尝了作坊生产的腐乳,这种特别的食品源自民间,在黄州西阳壮大,因为风味独特,拿来送稀饭或者作为烹饪佐料很合适,加上价格又便宜,所以很快就被百姓接受。 西阳城内的豆腐乳作坊,能够大批量制作这种食物,豆腐乳不容易变质,便于长途运输,所以很快就风靡山南地区。 随着江陵、穰城、襄阳、洛阳、长安、悬瓠、小黄、广陵作坊的相继开业,豆腐乳也渐渐在各地推广,如今邺城这边经过“试销售”,市场反应不错。 于是豆腐乳作坊正式投产,大批量制作豆腐乳,有着良好的盈利前景。 作为幕后推手,宇文温对于作坊的情况很满意,但心中那淡淡的忧伤依旧挥之不去。 又咬了一口青腐乳,他有些黯然:谁想要青豆腐,我想要的是青霉素啊! 青霉素,音译为盘尼西林,是抗菌素,为救命神药,有了这玩意,在这个时代被视为绝症的肺痨,就不再可怕了。 除此之外,什么伤口化脓,什么细菌感染造成的绝症,全都是浮云。 宇文温害怕自己和家人染上肺痨,落得不治身亡的下场,又害怕自己和儿子们在战场上不慎受伤,结果创口化脓,最后高烧不退而死,所以明知难度很大,还是想制取青霉素。 土法制取青霉素,全套流程我在电视上看过的,所以不是不可能的哟! 宇文温如是想,他根据自己看过的某电视剧,里面就见过如何用土法制取青霉素。 于是他开始了制取青霉素的伟大历程,为此投入了无数人力物力财力,耗时十余年,终于获得了青霉...青霉菌制成的豆腐乳。 青霉素?不存在的。 虽然他的技术员靠着“穷举法”确实培养出了能灭霉菌的青霉,但想要有效提取青霉素,根本就不可能,更别说毒性鉴别,这根本就做不到。 技术上的巨大壁垒,不是宇文温这种外行靠着“看电视学制青霉素”就能搞定的,他的雄心壮志注定就是一场迷梦。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自己也放弃了制取青霉素的野心,但往事不堪回首,想到这里,宇文温还是觉得心在滴血:为了制取青霉素而烧掉的钱,拿来挥霍的话不知道有多爽啊! 研发新药“青霉素”失败,药商宇文温亏得吐血之余,只能想办法尽量弥补损失,好歹回一些本。 因为研发青霉素,让宇文温拥有了初级的“细菌实验室”,培养出一群微生物学技术员,靠着显微镜这一利器,这些技术人员对于微生物的世界有了初步的认识。 为了提取青霉素而不断努力的技术员们,具备了继续研究微生物的基础素质,于是实验室“转行”,将研究成果转化为盈利技术,其中之一就是豆腐乳产业。 其二是酿造,如今开始流行的麦酒(啤酒)“亳州马尿”,其酿酒神曲和酿酒工艺,就是成果之一。 其三,就是酵母批量生产。 想到酵母,宇文温低落的情绪回复许多,酵母作坊生产的酵母,用来发面效果惊人,这在以面食为主食的地区大受欢迎。 酵母作坊硬是靠着大批量卖酵母,实现了薄利多销,变成宇文温众多产业之中又一只下金蛋的鸡。 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意料之外的酵母产业,让宇文温得以慢慢弥补因为制取青霉素而造成的巨额亏损。 宇文温费尽心思让黄州产业来个“产业转移”,在邺城开分号,目的就是为了赚钱,而在赚钱的同时,要让大量的无地百姓吸引到城市里来,靠着“做工“养活自己和家人。 大兴实业,一举多得的好事,利国利民。 想着想着,宇文温心情又好了些,狠狠咬了一口红腐乳,随后心中暗暗发誓:研发青霉素的亏空,我一定要补回来! 第四十五章 快乐水 天气炎热,在工业区里转了一圈的宇文温,已经汗流浃背,因为正好经过一处熟水(开水)铺,他便想喝一瓶“西阳汽水”。 作为天子,宇文温出行身上都不带钱,但这不代表他吃东西不付钱,因为自有随从来付款。 经营熟水铺的掌柜和伙计知道今日有大官来,但见着这大官前呼后拥的走过来,惊得手足无措,不过“西阳汽水”的调配倒是很方便,所以虽然掌柜的手有些颤抖,依旧很快便配好了“西阳汽水”。 源自西阳的汽水,实际上就是小苏打水,将小苏打(碳酸氢钠)若干放入装着水的瓶子里,然后加入醋酸或者柠檬汁,盖上盖子摇晃一会,小苏打和酸发生反应产生二氧化碳,这汽水就成了。 小苏打源自纯碱(碳酸钠),而纯碱是有天然矿的,位于荆州和豫州交界处的桐柏碱矿,矿脉很大,自古以来就有开采,如今作为重要的纯碱来源,桐柏矿的开采量逐年递增。 正是基于丰富的纯碱来源,西阳汽水的推广速度很快,炎炎夏日喝上一杯冰镇西阳汽水,然后打上几个嗝,感觉热气都被带走了,凉快许多。 这种感觉让人痴迷,加上西阳汽水不贵、制作方便,所以深受广大平民百姓的欢迎。 在经营熟水的熟水铺里,除了售卖熟水外,铺子通常兼营大碗茶、西阳汽水,西阳汽水在夏天是最好卖的饮料,为囊中羞涩的人们带来了些许快乐。 所以西阳汽水又被称为“快乐水”。 这个名字有些俗,却很好记,所以渐渐地流行起来,许多邺城百姓都把这种汽水叫做“快乐水”。 宇文温惬意的喝着汽水,琢磨着这个诨号,又想起那个时代另一种“快乐水”(可口可乐),笑了笑。 小苏打水当然比不上可口可乐,但对于这个时代来说,有小苏打水就已经足够了。 科学技术应该造福百姓,如此才能具备强大的生命力,他这十几年来不断烧钱,摸索出来的各种科技,大多转化为实用技术,为改变这个时代而做出了不同的贡献。 提供熟水的熟水铺,正是靠着兼营各种小玩意而顽强的生存下来,为城内居民提供干净的饮用水(烧开的水),降低因为水源不净而导致患病的风险。 熟水铺和出售廉价麦酒的酒肆,成为城市居民可靠的干净饮用水来源之处,这就是宇文温为公共卫生做出的努力。 如今各地的熟水铺和酒肆大多能够实现盈利,让越来越多的人喝上干净的水,却不需要官府来推行卫生的饮水习惯。 而用高效率热水锅炉烧水的熟水铺,在为居民提供干净饮用水的同时,也能节省柴禾,不要小看这一点,各主要城市里遍布的熟水铺,累计省下的柴禾可不是个小数目。 想着想着,宇文温觉得成就感满满,和熟水铺掌柜聊起天来。 对于掌柜来说,他只知道今日有大官来“工业区”巡视,如今见着这位大官很年轻,又好说话,于是不再那么拘束,和对方攀谈起来。 一旁的许绍等官员,见着天子兴致勃勃体察民情,不好上前打断,只能在一旁等着。 许绍掏出怀表看了看,随后问身边吏员:“染坊那边准备好了么?接待工作可不能出纰漏。” “使君请放心,染坊那边都已经准备妥当,地扫得干干净净,员工们也都做好准备,衣着符合安全生产规范。” “你,再去看一遍,尤其要叮嘱他们,女工都得戴帽子,把头发收到帽子里,记住了!” “是,是!” 。。。。。。 染坊,巡察至此的宇文温,正与技术员们座谈,座谈的位置就在染缸附近,人手一瓶“快乐水”,说着说着,话题就歪到黄州那边,现场气氛十分活跃。 印染业和纺织业关系紧密,黄州的纺织业发展迅速,印染业同样发展迅速,如今邺城的纺织业进入飞速发展时期,来自黄州的印染业技术骨干,正在为新式染坊的投产而努力着。 他们如今见着了天子,见着了当年的父母官,诚惶诚恐之下,倍感亲切。 说起如今的黄州来,人人都滔滔不绝,而见着邺城这个大都市的模样越来越像西阳,身为黄州人,技术员们也十分自豪。 当年,黄州不过是一个破败的小地方,不要说邺城,就连安陆都比不上。 可如今,黄州西阳的名号已经传遍天南地北,西阳城的规模,虽然比不上长安、洛阳、邺城,但比其他城池强多了。 一说到家乡,黄州人和“新黄州人”就自豪,而黄州能有今日的繁荣景象,多亏了当年的父母官、如今的天子。 关于黄州的话题一开了头就收不住,同样和黄州有不解之缘的许绍不顾失礼强行插话,让话题回到正轨。 因为硫酸、盐酸的出现,让化学工业有了雏形,各种新的化合物五彩斑斓,让黄州的印染业从业人员灵机一动:这些化合物,能不能拿来做染料? 神奇的“化学”,让印染业发现了一个新世界,于是他们开始寻求硫酸、盐酸的帮助,试图找到新的染料以及新的染色工艺。 当然,现在又多了硝酸这个帮手。 印染业的技术人员,和五庄观的实验人员一道,不停地做实验,不断地用各种染料和三酸以及各种化合物“反应”,看看能不能有突破。 经过无数次的实验,突破性的进展没有,不过染色工艺倒是有了明显进步。 新的染色工艺,能让黄州各染坊染出的布更加耐洗而不容易脱色,这些新的染色工艺,为各染坊带来明显收益,又被定为“专利”,在各织造司采纳专利的同时,给技术人员带来不菲的收入。 专利制度,是宇文温为促进科学发展而定下的制度,各行各业从中受益匪浅,极大的激励了技术人员去研究、改进新技术、新工艺。 在化学的帮助下,染色工艺有了明显进步,但染料方面的进度相对就小了些。 虽然经过无数次实验,技术人员依旧无法凭空变出“合成染料”来。 染料,自古就是来自于植物或者矿物,所谓的“合成染料”,是技术人员希望通过化学反应,直接合成染料,而不需要再从植物、矿物里提取。 在宇文温看来,这一想法没错,因为后世的染料,就以合成染料占主导地位,但合成染料都是有机染料,这涉及到有机化学。 以目前低下的化学水平,合成染料这一设想根本就不可能在短期内实现、 宇文温的化学知识,仅限于高中阶段,而且除了一些常识之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他不可能为技术人员从事有机化学研究指出正确的方向。 但无论如何染色工艺有进步是真的,而随着硫酸、盐酸工场的正式投产,新式染坊也将在邺城投产,为织造司纺织出来的布帛染上五彩斑斓的颜色。 物美价廉又相对耐洗而不容易脱色的布帛,可以摧毁传统手工纺织业,让社会经济结构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所以宇文温对于印染业也寄予厚望,在染坊转了几圈,又和技术员们谈了许久,才在许绍的强烈要求下回行宫。 因为宵禁的时间快到了。 虽然天子可以例外,但宇文温一般不会这样做,作为规则的制定者,他一直都在带头遵守规则,宵禁,一般情况下当然也不例外。 喝完最后一瓶“快乐水”,宇文温走出染坊。 马车已经准备就绪,侍卫们环绕四周,挡住一切刺客可能来袭的方向。 宇文温登上马车,让许绍也同车伴驾,他倒不是有意突出许绍的不同之处,只是还有些事要抓紧时间和对方交代。 “朕到河北...咳咳...”宇文温说着说着干咳几声,这句话让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某小胡子,于是赶紧换个说法:“朕东巡至此,也不知下次再来要....” 话没说完,平地起惊雷,剧烈的爆炸声中,一股气浪冲来,宛若巨浪拍在小船上,马车为之倾覆。 第四十六章 豹捷军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让s身处军营的郝大胆心脏为之一撼,他随即循声望去,却见一朵宛若蘑菇状的黑烟拔地而起,那地方是邺城的工业区。 天子,今日就在工业区巡视,而火药工坊并不在那边。 郝大胆看向另外几名将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大家只是愣了数息,立刻反应过来:天子可能遇刺了! “摇响警报,马上出击!马上出击!!!” 将领们呼喊着,分头行事,不一会,军营中哨楼上的哨兵摇起手摇式报警器,刺耳的呼啸声响彻半空,军营里正在忙着各种事情的将士们,听到呼啸声后立刻放下手头上的事情,向武库跑去。 紧急集合,对于将士们来说是小菜一碟,跑动之中,各人渐渐按着所述建制聚集。 正在进行军营警戒的守卫部队,拿着武器冲上营墙、箭楼,而处于“战斗值班”状态下的士兵,披坚执锐冲出营房,在操场上列队。 刚列队完毕,数十骑兵亦从马场那边赶来。 全身披挂的郝大胆和其他几名主要将领走到队伍面前,作为全军主将的郝大胆向着队伍大声说道:“事态紧急,本将宣布全军立刻进入战斗状态,按照预案,队伍立刻出击!!” 话音刚落,几名将领便带着“战斗值班”的队伍冲出军营,向着工业区方向而去。 按照应急预案,郝大胆作为主将,留守军营,以便进行后续指挥。 营门关上,郝大胆赶往武库,此时此刻,已有大量士兵集结在那里,按照所属队伍列队完毕,军械官开始发放武器、铠甲。 保养良好的强弓硬弩、锋利的长刀、闪亮的铠甲,悉数从武库里运出来,将士们忙而不乱,开始武装自己。 驻防邺城的豹捷军,为天子亲军,这支军对是以虎林军抽调的骨干为基础建立起来的,作为虎林军的“孪生弟弟”,豹捷军将士的素质不亚于虎林军将士。 也同样忠心耿耿。 “豹捷”二字同“报捷”,“豹”对应“虎”,虎林军驻防京城,豹捷军驻防邺城,都是装备火炮的军队,为天子震慑宵小。 见着士兵们武装完毕,郝大胆开始按照预案进行布置。 天子东巡,驻跸邺城,为了以防万一,豹捷军必然要做准备,一旦城中出事,就得立刻采取行动。 天子在邺城期间,豹捷军一部分兵马进入“战斗值班”状态,无论日夜都身着铠甲,带着兵器,待得一声令下,作为前锋立刻出动。 然后就是其他士兵紧急集结,拿起武器,一部分人留守军营,一部分人增援前锋。 豹捷军主将郝大胆,作为当年最早追随天子的五名士兵之一,深受信任,此时就要坐镇军营,密切关注城中局势发展。 军营里有火炮,足以自保,兵力五千的豹捷军,凭借火炮,可以击退任何一股敌对势力的偷袭。 第二拨兵马作为增援部队冲出军营,郝大胆下令紧闭营门,看着工业区方向那半空中消散的浓烟,他有些担心。 天子在邺城,随行有禁军,而各项保卫工作做得都很到位,即便天子是在工业区巡视,不仅有禁卫随行,外围还有邺城警察队伍的“安保力量”。 工业区也提前做了整顿,严禁身份不明者出入,按说不可能会有人能够行刺。 但这大爆炸是怎么回事? 郝大胆想到这里,心里有些不安,按照应急预案,一旦出现最坏的结果,那么他就得带兵赶往行宫,听命于皇后和皇太子。 真要到那个地步,恐怕.... 郝大胆没有再想下去,陛下做了多方布置,真要出了事,虎林军和豹捷军足以稳住局面,届时他无论如何也要护卫皇后、皇太子及诸位皇子返回长安。 想着想着,郝大胆眉头紧锁。 。。。。。。 大爆炸过后,街道上一片狼藉,浓烟之中有些许火光闪烁,行人哭喊着四散奔逃,街口处执勤的警察们吹响口哨,然后疏散百姓。 街口,坐在“特勤马车”上的武装警察跳下车,打开马车车厢一侧盖子,提着折叠式拒马把手向街道对面停着的马车跑去。 咔嚓一声过后,两辆马车之间连起一道坚固的拒马。 这种铁制的拒马,可以有效拦截马匹或马车,防止装着轰天雷的马车突破拦截,武装警察们随后架起一个个盾牌,然后连接起来,以此盾墙作为掩体,严阵以待。 大突如其来的爆炸惊天动地,武装警察们不知道具体伤亡情况如何,但天子在工业区巡视,按照应急预案他们不能擅离职守,必须在此布防。 工业区里有派出所的警察,还有护卫天子的禁军、侍卫,,出事了由禁卫处理,武装警察们的职责就是扼守街口,控制局势。 如果有身份不明者冲击关卡,即便武装警察这边势单力薄也得抵抗,为驻军的出击争取时间。 他们执勤时身着铠甲、戴着兜鍪,外罩黑色裆,背后写着“武警”二字,个个身强体壮,无论技击还是白刃战都有两下子,此时严阵以待,看着街道。 惊慌失措的行人经由巡警们疏导,从一旁绕过拒马,很快,街道对面出现大队人马,向这边赶来。 当头的,是拉着水车赶来救火的消防警察,但这支队伍跑着跑着分向道路两侧,让开道路,以便紧随其后的一支兵马赶路。 见着这这支队伍披坚执锐,武装警察们握紧武器,其中一人拿着纸皮大喇叭向着来人呼喊:“口令,口令!!” 带兵将领闻言高喊:“吃葡萄不吐橘子皮!” 口令无误,武装警察们收回拒马,让这支兵马顺利通过,队伍中的一些人他们认得,是豹捷军的将士。 按照应急预案,一旦天子巡视工业区时出事,豹捷军就会马上出动,赶赴事发地区增援,所以特警们让过这支队伍,让过消防警察的队伍,随后继续设置拒马,以防万一。 快速驰援豹捷军前锋,为了避免被人伏击而导致全军覆没,是以松散的阵型前进,他们沿着遍地狼藉的街道向前跑,很快便进入工业区。 眼前的一幕,让将士们倒吸一口冷气。 工业区的布局宛若棋盘,道路之间是一块块的“坊”,坊内是各家作坊、工场,行走其间,视线受阻,现在,豹捷军将士看到的情景,是浓烟冒起的地方,已经化作一片废墟。 视线仿佛好了许多。 残垣断壁间的街道,散落着砖瓦以及木材的碎片,其间血迹斑斑,有残肢断臂,也有人倒在瓦砾里一动不动,身体残缺。 有人倒在地上哀嚎着,又有人浑身是血的站着,身上衣物破裂。 举目望去,满是凄凉,这场大爆炸威力惊人,让人难以想象到底用了多少轰天雷。 尘土飞扬之中,有许多身着制服的巡警正在瓦砾中救人,又有一些男子向一处地方聚集,这都是衣着鲜明的侍卫。 豹捷军将士赶紧向那边接近,见着这些人带着武器,满是戒备的看着他们,于是立刻表明身份。 人人带伤的侍卫们见着是豹捷军来了,稍微放松了警惕,却不敢掉以轻心,只许对方带兵将领近前。 此时此刻,侍卫们环绕着倾覆的马车排列成人墙,许多人手上拿着折叠盾牌,警惕的看着四周,又有人打开完好无损的车门,营救里面的乘客。 模样有些狼狈的许绍率先出来,见着车边都是侍卫,他收起匕首,赶紧转身,将面色铁青的宇文温从车厢里拉出来。 宇文温所乘马车为“防爆马车”,所以在大爆炸之中大致完整,但宇文温毫发无损的原因,还是他上车之后系上“安全带”,所以当车厢翻滚时才没有撞得鼻青脸肿。 看着周围一片狼藉,看着已经倒毙的拉车马匹,宇文温将防身利器收起,摸了摸被安全带勒得发青的肩膀,气鼓鼓的问:“情况如何了?” 一名侍卫回答:“回陛下,暂时无人冲击,豹捷军援兵到了!” 宇文温看见了豹捷军的旗号,心中稍定,揉着肩膀,看着眼前一片狼藉,双眼发红的看着许绍:“马上查,抓刺客!!!朕要看看是何方狂徒胆敢行刺!!” 第四十七章 是谁! “说了许多次,坐车一定要系好安全带,结果你们总是嫌麻烦,老是偷懒,看看,看看!今日为夫若不是系了安全带,可就要鼻青脸肿了。 ” “二郎..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 “你看看,你看看,这是什么态度?都有一个现成的例子摆在眼前,你还不信,我说你..唉哟轻点!” “啊,妾不是故意的....” 寝室里,宇文温光着膀子坐在榻上,尉迟炽繁为他擦活血化瘀膏,今日宇文温遇袭,消息传来,尉迟炽繁可吓得不轻,其她几位妃嫔也坐立不安。 不过尉迟炽繁很镇静,根据“应急预案”,从容不迫的做好各项安排。 所幸宇文温平安返回行宫,并无大碍,女眷们松了口气的同时,不由得担心起来。 然而宇文温没有细说,她们也不好问到底发生何事,更何况她们看得出来宇文温心情不太好,便没有多说什么。 现在,尉迟炽繁才大概问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为那一场大爆炸的威力及造成的破坏感到震惊。 宇文温从爆炸现场回来,憋了一肚子火,但为了安定人心,没有在面上表露出来,召见随行官员做出布置之后,陪着家眷说了会话,才回寝室擦药膏。 他肩膀上的勒痕已经缓解许多,不过“安全带”的设计过于简单粗暴,在确保“安全性”的时候没能兼顾“舒适性”,所以勒得他的肩膀淤青。 给马车装“安全带”,这种主意也只有宇文温才能想出来,但事实证明此举不是画蛇添足,“安全带”的作用还是很明显的。 马车车厢再坚固再防爆,受到爆炸气浪的冲击依旧会倾覆、翻滚,在这种情况下,车上乘客如果没有装置帮忙固定身体,就会在车厢里翻滚。 轻则鼻青脸肿,重则断手断脚、腰骨受损以致半身不遂,甚至会因为脖子折断而死。 所以,宇文温要求家人乘车出行一定要系安全带,防袭击防“交通事故”以免防各种意外。 即便只是座速度不快的马车,也得系安全带。 如今就有了一正一反的例子,宇文温和许绍同乘一辆车,伴驾的许邵觉得系安全带有些失礼,于是未如宇文温那样获得安全设施保障,结果爆炸发生时,许绍碰得鼻青脸肿。 也亏得宇文温眼疾手快按住许绍,不然许绍还会更惨一些,而不仅仅是狼狈不堪的模样。 说到这里,宇文温忽然停下,然后深呼吸一口气,把一股怒气吐出来。 堂堂天子,光天化日之下,严密保护之中,居然被人用轰天雷来个“轰隆隆”,要不是安全措施到位,他说不定就会鼻青脸肿,丢人现眼。 这十几年来,都是他以刺客的身份行刺,或者作为主谋策划行刺,没想到现在换了个位置。 是报应,还是罪有应得? 或者是体制问题? 宇文温陷入了沉思。 遇刺之后,他很生气,不过当场没有发飙,而是让大家不要乱,让军警立刻行动起来抓逆贼。 对于许绍的请罪,宇文温顾不上算账,让对方赶紧坐镇官署,控制局面,将他安然无恙的消息放出去。 爆炸发生后没多久,邺城城门全部关闭,全城戒严,军警们开始搜查可疑人士,各坊的户籍警亦挨家挨户盘查,而豹捷军也参与城防,加强戒备。 与此同时,警察们对爆炸现场进行勘察,要找出刺客及其同党的蛛丝马迹。 能否抓到刺客,宇文温对此不是很乐观。 他不是对警察们的能力不信任,邺城警察厅虽然成立不过一年多,但警察队伍都是从长安那边抽调来的骨干组建而成,能力肯定有,但对于这次刺杀,想要破案恐怕很难。 那些刺客在戒备森严的情况下,成功引发大爆炸,随后却没有现身“补刀”,这说明对方人数不多。 或者说限于官府严密的安全措施,这些刺客无法实现第二次刺杀,所以无论爆炸过后目标人物情况如何,这些刺客都不会管,也管不了。 那么,这些刺客要么已经躲藏起来,要么已经在爆炸中丧生。 若是前一种情况,在这人口稠密的邺城,几个人躲起来后,想要找就宛若大海捞针。 宇文温策划过多次秘密行动,所以对此深有体会,以这个时代低下的技术能力,刺客如果不是当场身亡或者被抓,之后要追查会很麻烦。 除非运气好,有人对巨额悬赏动心,举报刺客的藏身之处,不然很可能这些刺客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那么,幕后主使会是谁? 此次刺杀失败,接下来这个幕后主使会有什么进一步的动作? 这也是宇文温必须考虑的问题。 他经常算计人,如今被人算计,滋味当然不好受,本来就有“被害妄想症”的宇文温,一想到有人正在暗中策划阴谋来对付自己,自然不敢大意,脑子飞速运转起来。 自大象二年以来过了那么多年,宇文温的仇家已经不计其数,不过按照“谁受益谁就有犯罪动机”的逻辑来推断,他侄子、杞王宇文理的嫌疑不小。 亦或是先帝(宇文乾铿)余党在搞鬼,亦或是别有用心之人,试图浑水摸鱼。 要不然,就是太子等不及,想要提前上.... 宇文温猛地刹住思绪,因为自己胡思乱想太过了。 这样可不好,长此以往必然落得众叛亲离的悲惨结局。 心情平复后的宇文温继续琢磨,在没有确凿证据以前,他觉得自己若太过于胡思乱想、随便猜测是嫌疑人真的没意思,反倒容易自乱阵脚,给阴谋者以可乘之机。 人,抓不到,爆炸现场一片狼藉,可能本来就不多的线索,消失在瓦砾之中,如此一来,还能找到证据么? 宇文温觉得肯定能找到。 那一场大爆炸的威力十分惊人,刺客必然动用了大量火药,而他一直对火药的生产、运输、存储和使用监督得很严,所以,即便刺客不知所终,光是追查火药的来源,就足够顺藤摸瓜了。 宇文温这三年来精心布置,对于朝野内外的掌握越来越牢固,所以,他不认为些许小人的阴谋诡计能得逞。 幕后主使是谁,要以证据来指认,而不是靠胡思乱想。 想着想着,宇文温面色缓和许多,尉迟炽繁见着夫君面色变来变去,有些不知所措。 她知道宇文温疑心病有些重,此次遇刺,绝不可能善罢甘休,虽然缉拿刺客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尉迟炽繁就怕宇文温暴怒之下,大开杀戒。 这不是不可能,尉迟炽繁和宇文温做了多年夫妻,大概清楚对方的脾气。 尉迟炽繁很清楚,别看宇文温平日里脾气很好,行事总会有些分寸,可一旦真的发飙,也许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正要开口劝解,却见宇文温起身,边穿衣服边说:“时候不早了,三娘早些休息吧。” “二郎今夜不在妾这里...么?” 尉迟炽繁有些惊讶,她倒不是想争宠,只是觉得今日发生了这么凶险的事情,宇文温必定会有许多话要和她,然后交代些什么,以防万一,结果... 宇文温捏了捏妻子的面颊,笑道:“昨夜三娘已经陪着为夫过夜,今晚,该到别人轮值了。” 不等尉迟炽繁说话,他又道:“无妨,不过是一次未遂刺杀,不值得你我为此吓得抱在一起瑟瑟发抖,若真的如此,岂不显得为夫色厉内荏?” “不管幕后主使是谁,待其束手就擒那一日,我会安排好三百六十五种死法让他来选!!” 第四十八章 是谁!(续) 深夜,工业区,爆炸发生地灯火通明,现场外围已经拉起警戒线摆起拒马,有军队在戒备,任何人未经许可严禁接近,而邺城警察厅的警察们,此时正在勘查现场。 天子遇刺,此事非同小可,必须赶紧捉住刺客,以便揪出幕后真凶,但刺客如今不知所踪,所以需要仔细勘察现场,以便尽快找到线索,追捕逆贼。 负责侦办案件、缉拿疑凶的警察名为刑警,警察制度下的刑警,比起寻常官府吏员来要更加“专业”,相互间的差别,犹如猎犬和守户犬之间的差别一样。 此刻指挥这些猎犬的人,则是警察们的上级警察厅长。 邺城警察厅长周法明,亲自坐镇案发现场,调动骨干力量,要在这片残垣断壁之中尽快找到刺客的蛛丝马迹,然后来个顺藤摸瓜。 今日天子遇刺,那场大爆炸整个邺城都震动了,作为安全保障的第一责任人,周法明得天子恩准,要戴罪立功,为揪出幕后主使而努力。 此时此刻,他虽然没有在废墟里翻翻捡捡,却没闲着,在临时扎起来的帐篷办公室内,看着下属们整理的资料和口供,试图吹散此次刺杀事件上笼罩的迷雾。 天子驾临邺城,安全是头等大事,周法明不敢掉以轻心,和属下一起精心拟定了一套“保卫方案”,以确保天子及家眷的安全出行。 结果还是出事了,问题出在哪里? 周法明实在想不通,因为他不认为天子在重重保卫之下还会遇刺。 但不可能还是成为现实,焦头烂额的周法明,下定决心要尽快“破案”,将刺客缉拿归案,但现场一片狼藉,刺客不知所终,想要抓到嫌疑人,难度很大。 找人难找,那就先找线索,要在一片废墟里找线索很难,不过周法明很快就找到了突破口:火药。 这一场威力惊人的爆炸,刺客必然用了许多火药才能有如此威力,而火药是严格管制的违禁品,一般人不可能弄到,所以这是一个突破点。 邺城军器监有火药作坊,平日里戒备森严,管理十分严格,周法明已经派人去作坊查各项记录,又派人去查工业区的车辆(马车、推车)进出记录,看看谁有“蚂蚁搬家”囤积火药的嫌疑。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对染坊相关人员进行筛查,开始绘制这些人近一个月来的“行动路线图”,当然,与其有过关联的人,也包括在内。 这一切,在爆炸发生半个时辰内就开始进行,邺城警察厅的办事效率一如既往的高。 在帐篷另一侧,技术员们正在整理染坊的人员档案,每个人原相应的“行动路线图”正在成形,周法明看着人员档案,眉头渐渐紧锁。 根据现场勘查的初步结果判定,此次爆炸的爆炸点位于染坊内,所以染坊人员伤亡严重,活下来的人大多遍体鳞伤,如今在警察的监视下于医院接受治疗,也不知有多少人能挺过去。 若刺客是染坊的工作人员,可能已经在爆炸中丧生。 染坊里的坛坛罐罐很多,最适合装满火药的木桶混迹其间,刺客要动手,染坊是不错的地点,周法明事前就考虑到这点,特地派人在染坊检查过几遍。 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坛坛罐罐都仔细检查,为了防止有人在染料桶里藏轰天雷,警察们把每一桶染料都打开,用木棍在里面仔细搅一搅。 为了防止有人挖地道,警察们仔细检查过地面,各种可能存在的安全隐患,他们都考虑到了,几轮检查下来,没发现什么问题。 待得今日天子到工业区巡视,在外围各街道维持秩序的警察,不会放行任何一辆马车进入工业区,而在工业区里的侍卫们,也不会允许街道上有任何马车停在路边。 这一切,都是为了防备自爆马车,结果大爆炸还是发生了,来自于染坊内。 爆炸的威力极其惊人,虽然隔着一道坊墙,爆炸的冲击力依旧将天子乘坐的防爆马车打翻,而街道上的禁军、侍卫以及随行人员伤亡惨重,整个染坊可以说是被夷为平地。 还好有一道坊墙挡着,街道上的人们虽然大多遍体鳞伤,当场被炸死的倒不算多,即便有人断手断脚或者破相,命总是能保住。 但对于熟知轰天雷威力的周法明来说,如此恐怖的爆炸威力,恐怕所需要的火药不会少。 所以这些逆贼到底用了何种手段,在染坊里预先设下大量轰天雷? 周法明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个问题着实让人费解。 他猜测过,刺客并不是引爆预先放置在染坊内的轰天雷,而是用了抛射装置,从别处抛射轰天雷来袭击天子车驾。 但根据现场幸存者们的口供,事发时并没有什么巨大的东西飞过来。 周法明想着想着,有些焦急,起身走出帐篷,看着灯火通明的现场,不住的来回走动。 邺城警察厅建立一年有余,虽然很“年轻”,但实力很强,很快就承担起了各项重任,以远超传统官府的办事效率,将邺城的治安梳理得井井有条。 能有如此成绩,自然是因为有京畿警察厅这一优秀模范可以借鉴,而邺城警察队伍的骨干,都来自于京畿警察队伍,所以邺城才能迅速的建立起警察制度。 由京畿警察厅警察分署署长任上升迁的周法明,带着精英骨干来到邺城,满怀雄心壮志要大干一场,大家努力了一年,成绩斐然。 眼见着今年又能拿出一份让天子满意的成绩,结果却出了天大的纰漏。 天子遇刺,此事非同小可,无论抓不抓得到刺客,作为首要责任人的周法明都要倒霉。 但他此时不是在纠结仕途,而是在纠结抓不到“老鼠”,自己作为猫却有可能被老鼠戏弄,眼睁睁看着做了坏事的老鼠溜掉,这种羞辱他可受不了。 被罢官夺爵流放,大不了去岭表啃甘蔗,反正周法明在岭表呆过几年,习惯了那里的气候,但对于他来说,被人嘲笑“无能”,就像男人被女人耻笑“不行”那样,是天大的耻辱。 我不管你是谁,有多么深长不露,我一定要找到蛛丝马迹,然后把你揪出来! 想着想着,周法明斗志满满,又喝了一杯茶提神,正要转回帐篷里研究资料,却见一名刑警跑过来:“厅长,我们发现了一些可疑的物品!!” 第四十九章 原来是你! 数日后,上午,行宫,相州刺史许绍、邺城警察厅长周法明,向天子汇报爆炸案的办案情况,这次惊天动地的大爆炸,经过警察们连日调查,案情已经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警察们根据种种线索,将怀疑对象锁定在几个人身上。 嫌疑人有了,却无法将其绳之以法,因为这几个嫌疑人已经在大爆炸中身亡,支离破碎,连遗骸都凑不齐。 为什么会这么惨? 因为事发时,这几位就在爆炸点附近。 宇文温看着资料,听周法明分析案情,边看边听,心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那就是这次大爆炸搞不好是一次生产事故。 警察厅的调查效率很高,综合各项资料、口供和相关人员的表现、人际关系进行案情推理,最后得出的一个结论,就是此次大爆炸与其说是行刺,更像是意外事故。 但周法明不敢下这个结论,因为正常来说染料是不会爆炸的。 然而只有这个推断,才能比较合理的解释为何染坊会发生一场大爆炸。 首先,当日在染坊里的员工,都是从黄州调过来的技术骨干,这些人身家清白,平日里待遇良好,没有欠债情况,没有遭遇不公,家小还在黄州,没道理铤而走险。 其次,警察们在天子巡视染坊之前,已经把染坊里里外外检查了几遍,真要有刺客,不可能把大量的火药囤积到染坊里。 最重要的一点,如果染坊的员工真有人是刺客,有同归于尽的决心,那么为何不趁天子在染坊里时动手,反倒要等天子离开染坊才引爆轰天雷? 当然,最后这一点光靠“依常理而言”来推测可没有说服力,周法明今日面见天子,做了充分准备,关于大爆炸发生之前染坊里的情况,他已经综合幸存者的供述,进行了“还原”。 那日天子离开后,几名技术员去处理装着染料的木桶,这一点,染坊幸存的多名员工都能作证。 而这几位要处理的染料桶,其位置就是爆炸点附近。 位于爆炸点附近的那些染料桶,警察们当日检查过,确定桶里装着的是染料,没有可疑物品。 如果这几个技术员当中有人是刺客,很难想象对方要如何于有他人在场的情况下,短时间内搬运大量火药桶然后点燃。 除非这几个技术员都是刺客,但这不太可能。 即便这几位都是刺客,那么为何不趁天子在和他们座谈时发难?这样一来,成功的几率不会小。 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那些染料有问题。 周法明算是天子的元从,对黄州的了解很深,知道五庄观的道士们成日里鼓搞一些奇怪玩意,经常搞出动静来,西阳百姓对此见怪不怪。 因为五庄观经常有爆炸声传出,百姓就把五庄观戏称为“雷霆观”。 周法明还知道黄州的染坊正和五庄观合作,据说要改进染色工艺,研究新型染料,所以他认为一定是什么奇怪的东西被染坊当做染料拿来用,在邺城的这个染坊也是如此。 周法明不懂“化学”,就担心染坊的技术员们乱来,把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混在一起,然后就.... 话说到这里,一旁的许绍忽然发现天子拿着资料的手一抖,似乎周法明的说法,让天子想到了什么。 或者周法明无意间道破天子的机密? 许绍不敢露出任何特别表情,依旧做倾听状,免得引起天子注意。 天子手中有很多机密,有些会跟他透露,有的则不会,许绍知道分寸,知道有些事不是他该打听的。 宇文温放下资料,问周法明:“染坊的实验记录有么?” “回陛下,实验记录都有,因为放在柜子里,所以在大爆炸中保留下来,微臣命人誊抄了一份作为存档,如今这里的是原件。” “很好,朕先看看。”宇文温说完,看向许绍:“这件事,可能真的是一次意外,舆论这边,你要抓紧些,调子可以定下来了。” 许绍闻言问道:“还请陛下明示?” “第一,工业区正在调试的设备出了意外,所以发生大爆炸;第二,官府正在积极善后,抚恤伤亡人员及其家属。” “第三,朕的行程依旧不变;第四,工业区立刻开展‘安全生产月’活动,声势搞得大一点,让邺城百姓都知道...” 宇文温交代完,再度看向周法明:“这件事,应该是个意外,但你们不要掉以轻心,暗地里还是要派人查一查,以防万一。” “是,微臣遵旨!” “好了,你们先退下吧,资料暂时留下,朕要仔细琢磨。” 。。。。。。 房间内,一尊佛像前,宇文温正在焚香祷告,模样十分虔诚,一旁的萧九娘见着如此情景,觉得有些奇怪。 她知道宇文温不信佛,平日若到寺庙里上香,要么是因公逢场作戏,要么就是陪着家眷走过场。 如今宇文温跑到她这里来给佛像上香,这无缘无故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九娘不好问,只能在一旁帮忙,见着宇文温拿着一篮子资料过来,她原以为是要烧给佛祖的“心意”,不过想想这不可能。 此时,见着宇文温口中振振有词,似乎是在许愿,萧九娘愈发觉得奇怪了。 宇文温拜佛完毕,来到书案前,看着那一篮资料,深吸一口气,然后伸手去拿,拿起一本记录本。 这个记录本很厚,记载着染坊进行过的所有染色、调色实验相关内容,其内容十分详细,包括完整的实验过程,还有各种的各种实验参数和数据。 大奖即将揭晓,那么奖品是什么? 宇文温如是想,心情有些激动,无比期待着,期待着自己中大奖,但拿着那记录本,迟迟没有打开。 他又有些害怕,害怕这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白日梦。 宇文温刚才听了汇报,认为周法明的推断没错,这次大爆炸应该就是一场生产事故,那么罪魁祸首,就是染坊里的某种染料或者着色剂、助染剂。 实际上应该是某种化学物质,在误打误撞之中被人制作出来。 那么,这东西是雷汞,还是硝化甘油? 一想到这里,宇文温就激动万分,若能得这两位“豪杰”之一相助...嘿嘿。 宇文温方才烧香拜佛,就是要祈祷老天保佑自己中大奖,现在,他只需要根据记录本上记载的内容,找到这批被意外引爆的“染料”或者着色剂、助染剂是怎么做出来的,新时代就真的要到来了。 宇文温再次深呼吸,用微微颤抖的手,掀开记录本的第一页。 看着看着,他渐渐入神;看着看着,额头上渗出汗珠;看着看着,他不由得目瞪口呆。 在大爆炸中丧生的技术员们,留在人间的痕迹,除了家人,还有调制染料的实验记录。 这些实验记录之中,有几次实验的内容,向阅读者展示了一种染料是如何“变出来”的。 寻常可见的染料靛蓝,加入神奇的硝酸,以及适量硫酸等试剂后,居然变色了。 蓝色,变成了黄色。 这可不得了,因为黄州染坊有充足的靛蓝,但黄色染料的货源相对少些,如果这种“变色”工艺能够实用化,染坊的利润会明显增加。 发现“变色反应”的技术员们激动不已,将实验过程记录下来,又进行了几次实验,把许多桶靛蓝成功变成了黄色染料。 这是切实可行的工艺,欢欣鼓舞的技术员们准备抓紧时间继续研究,但有一个问题,让染坊东家不支持技术员们继续做试验,那就是这种“变色”染料的制作成本很贵。 真的很贵,比起传统的黄色染料来说,贵太多了,根本就不划算。 成本问题,让这种“变色”工艺的研究进度停滞,技术员们只能暂停实验,就在这时,天子抵达邺城,要来视察工业区。 看到这里,宇文温忽然擦了擦眼睛,他不是觉得自己眼花,而是在擦眼泪。 擦了一下,又擦一下,泪水止不住往外流,他一边擦一边喃喃自语:“这不可能,这不科学....” 黄色染料,大爆炸,这让他想起一个化学物质,但他不敢相信这玩意会出现在这个时代。 因为以目前的化学水平,根本就做不出“合成染料”,既然做不出“合成染料”,这东西就不可能会出现。 所以宇文温在听周法明汇报时,最初的念头,就是认为技术员们无意间弄出了硝化甘油或者雷汞。 技术员记录的这种“变色”反应,若按照化学术语,其产物应该是“硝化靛蓝”,对于宇文温来说,这个名词很陌生,无法和炸药联系起来。 他只知道“硝化甘油”、“硝化纤维”,根本就不知道往靛蓝里加硝酸能出现“变色反应”。 而黄颜色的“硝化靛蓝”,技术员尝过味道,并记录下来。 味苦,又带着酸味。 萧九娘见着宇文温在哭,却仿佛是喜极而泣,她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宇文温猛地站起来,一把将她拦腰抱起,不停地打着转。 宇文温欢呼着,欣喜若狂:“原来是你,原来是你!” “哎?”萧九娘有些回不过神,她紧紧揽着宇文温的脖子,觉得有些眩晕,不住的问:“二郎,二郎,是...是谁呀?” “是‘很黄,很暴力’啊!!” 宇文温呼喊着,泪流满面,他没想到自己抽中的大奖居然是这东西。 历史上,有一种炸药在问世伊始并不是炸药,被人们作为染料(合成染料)使用。 这种染料为黄色,味苦,又有酸味,故而得名“苦味酸”。 苦味酸问世后,很快取代天然的黄色染料,成为染坊的常见品,一直用了几十年,都没什么问题。 后来,法国的一个染料店发生了大爆炸,人们事后调查发现,爆炸的源头来自于染料桶,当时有一名商店工人敲击装着苦味酸的锈蚀铁桶,当场就发生了大爆炸。 化学家随后对苦味酸进行进一步研究,发现这种染料会和金属(铁、铜)发生反应,其反应物很不稳定,一旦受到撞击或者加热就会爆炸。 从此,苦味酸的爆炸特性才为人所知,在问世数十年终于“改行”,被各大国用于军事领域,由染料摇身一变,变成了炸药。 黄色炸药取代了黑火药,在战场上大开杀戒。 受害者之中,就有北洋水师。 让国人刻骨铭心的甲午海战中,日军战舰所用炮弹,据说装填了下濑火药,这种新式火药的主要成分就是苦味酸。 当然,也有考证说因为苦味酸炸药很危险,使用起来很麻烦,所以日军虽然研发出了下濑火药,却没赶上甲午海战。 但正是因为围绕甲午海战而生的种种传闻,让许多人记住了下濑火药(苦味酸)的名字。 宇文温也不例外,他依稀记得自己看过的科普,说苦味酸是由硝酸和苯类化合物反应制得,所以他觉得苦味酸与靛蓝没什么关系。 苯类化合物,那得靠石油化工或者煤化工才能做出来,他哪有那个本事搞石油化工、煤化工? 更别说如今的染坊用不起铁桶,装染料的容器都是木桶,宇文温在思维定势下认为罪魁祸首不可能是苦味酸。 但不可能成为了可能,宇文温在想,也许是那几桶黄色染料里有铁棍、铁勺之类金属制品,所以才让苦味酸和铁发生反应,形成了不稳定的苦味酸盐。 意外的撞击下,爆炸发生了。 既然是苦味酸,当日那场大爆炸,能有如此恐怖的破坏力也就理所当然。 一斤苦味酸,据说威力等同于近百斤黑火药,有这么一种“很黄、很暴力”的炸药在手,对于宇文温来说,再次“走上人生巅峰”不是梦想。 若用到战场上,苦味酸就是“神挡杀人、佛挡杀佛”的神器。 幸福来得太快,让猝不及防的宇文温喜极而泣,他觉得一定是自己研发青霉素亏得吐血的惨状让老天起了怜悯之心,所以特地给了个意外惊喜以作补偿。 但这个补偿可不是无偿的,按照实验记录所列费用清单,每斤黄色染料(苦味酸)的制作成本,不低于二十贯铜钱(折价)。 按一两白银等于一贯铜钱计,一斤等于十六两,所以一斤苦味酸的生产成本,约等于一斤四两的白银。 把苦味酸做成轰天雷,广泛投入战场,以朝廷那捉襟见肘的财政收入,拿苦味酸来“浪”会破产的。 拥有无数核武器的苏联,自己解体了,拥有大量威力巨大苦味酸炸弹的周国,也会这样么? 这个问题这对于宇文温来说,不是问题。 打仗,有黑火药就行,“很黄、很暴力”的苦味酸,主要使用的领域应该是国计民生。 好钢用在刀刃上,猛炸药用来修水利、修路,多好? 那句话怎么说的? 要想富,先修路! 难于上青天的蜀道,拓宽;太行八陉,拓宽;连接晋阳和邺城的井陉,拓宽;益州入南中道、交州入南中道,拓宽;中原入岭表桂州、广州的道路,拓宽。 幽州至营州的卢龙道(中原至辽西的道路),拓宽! 交通要道对于国家,犹如经脉对于人体般重要,如果打通了任督二脉,意味着神功大成。 到时候,可就真是“稳如狗”了! 第五十章 喜讯 邙山以东,黄河河面,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这是一条亘古未有的黄河大桥,全长近六里,为桁架结构,钢筋混凝土桥面。 历时五年建设完成的这座黄河大桥,有桥孔一百零七个,桥墩一百零八座,桥墩穿透河床淤泥,直达泥底岩层,地下长度超过十丈,牢固异常。 无论是汛期还是冰期,黄河大桥的桥墩都经受住重重考验,桥面上铺设的铁轨,每日都有车辆往来南北两岸。 车是什么车?蒸汽火车。 从夏口启程的蒸汽火车,拉着长长的车厢,满载货物及乘客,经长江大桥抵达长江北岸,然后沿着铁路翻越桐柏山,进入河南地界,一路北上。 经由黄河大桥,进入河北地界。 火车头咆哮着,不断喷着浓烟,拉着长长的车厢穿过燕赵之地,翻越燕山山脉,沿着卢龙铁路进入辽西地界,又转往辽东。 特等车厢里,他吃着火锅喝着小酒,看着窗外的东北黑土地,高兴的哼哼着:“俺们那嘎都是东北银....” “当、当、当....” 黄钟大吕声中,眼前情景一变,变得扭曲起来,宇文温睁开眼,发现自己果然是在做梦。 在梦里,他靠着苦味酸炸药开山劈石,修建了一条“京汉铁路”,又和“关外”的铁路连接在一起,从此南北连接,再无法分开。 梦是假的,钟声是真的,那是校园里钟楼正点报时,催促学生们起床。 虽然距离远了些,但在行宫里还是能听到钟声,宇文温侧过头看看座钟,发现是六点整。 六点整,是学生们起床的时间,梳洗之后收拾课本、作业本,背着书包到饭堂吃早餐,然后到教室上早读课。 宇文温坐起身,见着身边尚在熟睡的张丽华,轻轻的穿好衣物,慢慢的下了榻。 他推开窗,坐在窗边,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感受着窗外鸟语花香,只觉心旷神怡。 一眨眼就入秋了,宇文温这段时间以来心情一直不错,在邺城待了两个多月,做了很多事情,接见河北各地贤达,征辟人才,视察永济渠的施工工地,走访周边民情。 很好的履行了一个皇帝应尽的义务。 而最让他高兴的事情,就是昨日收到喜讯苦味酸,被“复制”出来了。 苦味酸是炸药,被染坊的技术员无意间弄出来,宇文温拿到了这些“先驱”们的实验记录,随即让黄州西阳的化工工坊“照方抓药”。 技术人员们用了一个月时间,成功“复制”出了苦味酸,经过试验,确定这东西威力惊人。 也确实贵。 同等重量的苦味酸,比白银还贵。 而受限于硝酸、硫酸的质量和产量,苦味酸的产量从近期来看不会很大。 但对于宇文温来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钱花了还可以再赚,炸药这种超越时代的东西,可是无价之宝,值得投入大量资金去生产。 收到喜讯的宇文温很高兴,昨晚极度兴奋之余,和“轮值”的张丽华来了一场“很黄、很暴力”的游戏。 折腾了一宿之后,张丽华筋疲力尽,宇文温却精神抖擞,因为他的兴奋劲头还没过去。 有了炸药,可以进行一些以前想都不敢想的重大工程,当然这得在体恤民力的前提下才能大兴土木,但一片光明的前景依旧让宇文温激动不已。 激动归激动,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 什么雄心壮志,先确保制作苦味酸的工艺能实用化再说。 然后还得降低生产成本,不然他根本就用不起。 即便苦味酸的实用化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但宇文温依旧信心满满,他要让这个时代变得不一样,所以绝不会因为些许困难而畏缩。 将纸条收好,宇文温让宫女去准备早膳,自己独坐书案前,看着公文,琢磨起当前局势来。 辽东战略正有条不紊的进行着,高句丽军在辽东半岛上的反扑,被北洋贸易公司的武装力量击退,而官军已经正式驻防几座城池,加强防御力量。 旅顺港的建设很顺利,如今刚好入秋,河南之地收获的粮食,会有一部分装船后经黄河入海,运往旅顺囤积。 对高勾丽的战前准备,正有条不紊的进行,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已经平静数年的西北,开始躁动起来。 前不久,有两拨使者先后来到邺城,带来了相同的请求,那就是和亲。 第一拨使者,来自吐谷浑,替吐谷浑的可汗慕容伏允,向大周天子求亲,希望迎娶周国公主,两国结为姻亲。 第二拨使者,来自突厥,替突厥的都蓝可汗阿史那雍虞闾,向大周天子求亲,希望迎娶周国公主,延续两国的“传统友谊”。 有便宜女婿上门提亲,宇文温的反应和古今中外的父亲们一样:想把我女儿拐走?你小子谁啊! 除去这种情绪,宇文温实际上对和亲同样有抵触,当然他不是对套马的汉子有什么意见,也知道这年头和亲实际上很正常,总的来说并不是丧权辱国,但他就是不乐意。 因为仅靠和亲,根本就维持不了两国之间的友好关系。 国家是这样,家族间也是这样,当年宇文氏的驸马何其多,结果到了大象二年时,有多少人站出来? 该打还是打,该抢还是抢,该翻脸依旧翻脸。 既如此,他把女儿送去和亲,实际上没有多少实际意义,起不了太大作用,西北边疆依旧不得安宁。 更别说宇文温虽然女儿不少,现如今却没有适婚的女儿。 除继女宇文娥英之外,宇文温的亲生女儿之中,长女宇文月英(萧九娘所出)去年到了出嫁年纪,于是就嫁人了,而次女宇文华英(杨丽华所出)今年也到了出嫁的年纪,同样已经嫁人。 “老三”宇文玉英,是尉迟炽繁所出,如今才七岁,当然不可能和亲。 皇女不合适,宗室女同样不合适,年轻一代的宗室女,只有宇文温的侄女、杞王宇文理的妹妹,也已经嫁人了。 这个情况,周国方面已经告知突厥、吐谷浑的来使,但对方依旧希望和亲,用意其实很明白:为了两国邦交,无论真假,来一个周国公主呗! 两国不约而同的请求,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其国君急需和周国联姻,以此获得政治上的好处,应该是想拿周国当虎皮,吓唬国内权贵。 换句话说,这就是个面子工程,公主是不是真的并不重要,只要当事人不说破就行。 所以宇文温可以赏个脸,学王昭君故事,将两位民女封为公主,分别与突厥、吐谷浑和亲,来个皆大欢喜,好歹让边疆安稳几年。 基于现实考虑,这是正确选择,政事堂诸公对此没有反对的意见。 但宇文温就是不乐意。 如果周国正值内忧外患之际,做出让步无可厚非,问题是周国已经统一中原,经过数年的修生养息,已经恢复过来了。 宇文温当然希望边疆安宁,也真心愿意和突厥、吐谷浑搞好关系,以便给国内百姓再过上一段太平日子,他也好厉兵秣马。 和平很重要,但要靠牺牲女人来换取边疆那几年的和平,这种行为太窝囊了。 所以,宇文温婉拒了两国的求亲,明明白白对两国使者说清楚:大周的公主们,成年的已经结婚,没结婚的还未成年。 这样的决定,很可能会导致边疆战火再起,但宇文温可不怕。 他的军队都开始装备火炮了,还卑躬屈膝搞和亲,这要有多怂? 。。。。。。 午后,宇文温结束了接见,稍事休息之后,回到案前看着一沓资料,又看看舆图,琢磨如何“调教”吐谷浑。 他拒绝了对方的和亲请求,后果可能是吐谷浑袭扰边境,这对于拥有火炮的周军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不怕贼不来,就怕贼惦记,宇文温觉得凉州总管府老是被吐谷浑骚扰的话,百姓如何安居乐业、商旅哪里敢去? 百姓、商旅不得安宁,直接后果就是经济不好,农、牧产业发展得不顺利,户数上不来,意味着租调不够多,凉州总管府无法养活数量更多的驻军,只能靠朝廷不断“输血”。 朝廷要花钱的地方很多,宇文温想减轻中央的负担,计划增强凉州总管府的“造血功能”,绞尽脑汁想办法发展那边的经济。 为了营造一个良好的“招商环境”,必须想办法解决吐谷浑这个“老大难”问题,虽然不是现在就做,却要提前做准备。 他方才接见的官员,来自凉州总管府,此次陪同吐谷浑使者入中原,所以宇文温顺便接见这些当地官员,听对方介绍吐谷浑的情况。 吐谷浑,以其开国君主慕容吐谷浑为国名、族名,慕容吐谷浑原属辽东慕容部,与其兄慕容分道扬镳之后,带着部众西进数千里,抵达河湟谷地(河湟之地)定居。 河湟谷地,指的是黄河与湟水交汇处的地区,土地肥沃,水草丰美,位于河套走廊东端的西侧,是青藏高原的东面门户。 慕容吐谷浑带着部众在此落地生根,开枝散叶,站稳了脚跟。 慕容后代建立的慕容燕国(前燕)早已灭亡,而慕容吐谷浑子孙建立的国家,以吐谷浑为国名,存活至今。 吐谷浑的实力,说强好像也不强,但既然能依旧顽强的活到现在,说明实力不算太差。 最重要的一点,是占了河湟谷地这块好地方。 吐谷浑的疆域,在宇文温看来就是后世的青海地区,其河湟之地位置又十分重要,而出产大量池盐的西海(青海湖)亦在吐谷浑的控制下,所以慕容氏的这个政权,经济实力还是不错的。 河湟谷地,真的很关键,日后,将是堵住吐蕃入侵河西走廊和陇右的关键节点。 所以最好控制在中原朝廷的手中。 问题是吐谷浑看起来好吃,吃起来似乎也不难,然而吃进肚子里以后消化不了,迟早得吐出来。 吐谷浑的寿命,在历史上很长,从西晋末年开始,一直活到唐代,三百多年的国祚,比起中原王朝来说强很多。 这样一个小国,是如何做到这么长寿的? 道理很简单,吐谷浑的生命力顽强,又和的卢马一样,妨主,有专克宗主国的“属性”。 当吐谷浑兴起的同时,苻氏秦国(前秦)正是强盛之际,秦军进攻凉国(前凉)罕之地,后来又取仇池,引得隔壁的吐谷浑震动不已,赶紧遣使送礼表示恭敬,换得秦国的封赏。 秦国灭亡,又一个秦国出现,那是乞伏氏的西秦,严重威胁到吐谷浑的生存,吐谷浑赶紧按套路称臣纳贡,又换得封赏。 其间有反复,吐谷浑不服,被西秦教训了一番,跪得更虔诚了。 待得乞伏氏的西秦为后秦灭亡,吐谷浑趁机占领部分西秦旧地,结果被复国的西秦打得吐血。 打不过,那就跪,吐谷浑又按着套路来称臣纳贡,保得一命,等到西秦衰落,吐谷浑趁机扩张。 西秦为郝连勃勃的夏国灭掉,吐谷浑来个黄雀在后,集中兵力灭了郝连氏的夏国,献俘北魏,受北魏的封号。 与此同时攻略陇右、河西走廊,一时间国力达到巅峰,却让统一北方的北魏起了戒心。 北魏几次讨伐吐谷浑,吐谷浑被打得伤亡惨重,赶紧按套路称臣纳贡,跪地求饶。 祖传的跪地求饶技术娴熟,保得小命一条,结果居然熬到北魏自己崩了,分成东西魏。 吐谷浑再度“雄起”,不断侵犯西魏边境,引得西魏联合突厥东西夹击,吐谷浑被打得吐血,毫不犹豫服软。 待得周国建立,国内局势不稳,吐谷浑又开始袭扰凉州等地,却被上门砍人的周军打得狼狈不堪,吐谷浑毫不犹豫又跪了。 依旧保得身家性命。 然后吐谷浑很有耐心的等,果然等到周国灭亡。 原本的历史里,周国完蛋,隋国取而代之,吐谷浑继续跳,被隋军教做人,吐谷浑各部伤亡惨重,狼狈西逃,但当隋军离开后,吐谷浑再度席卷故地,死灰复燃。 然后继续服软,等着隋国完蛋。 隋国果然完蛋了,李唐统一中原,吐谷浑继续跳,再被教训,毫不犹豫跪地抱大腿、 他们没等到李唐完蛋,却被身后崛起的吐蕃给捅死。 至此,吐谷浑结束了三百多年的传奇“人生”,连带着又坑了一次名义上的宗主国。 如此耐打的小强,如此“妨主”的属性,让宇文温“回想”起来只觉得头痛,慕容氏的吐谷浑和小强一样打不死,他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才能将其彻底解决? 问题在于一点,那就是吐谷浑打不赢可以跑,全“青海省”跑,加上高原反应,让强者觉得追击起来得不偿失。 强者占了河湟之地,留兵多了后勤撑不起,留兵少了不顶事,加上吐谷浑的“认错态度”好,索性收些贡品,封对方一个爵位,自己安安心心当宗主国就好了。 这个问题不解决,就无法解决吐谷浑,而宇文温如今“眉头一皱、计上心头”,想出了一个办法,来搞定这个不死小强。 吐谷浑的使者千里迢迢来提亲,宇文温虽然拒绝了,却不能让对方空手而归。 回礼总是要有的,宇文温打算赏赐一些礼物,并让吐谷浑的使者带一个喜讯回去。 第五十一章 国人 北风呼啸天寒地冻,西海之水冰结成镜,一群毛色各异的骏马在牧马人的带领下踏冰行走,向着海中小岛而去,这些骏马将在那里度过冬天,待到来年春天,母马们会诞下“龙种”。 相传每到冬季,岛上有龙出没,所以牧马人会在冬季海面结冰时将母马送去“配种”,所得小马驹即为“龙种”。 实际上这只是讹传,养马人给母马配种,靠的是波斯良马,吐谷浑国境有商队穿行东西,胡商们不断带来西域特产以及良马,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因为西海又名“青海”,所以吐谷浑境内(西海一带)出产的良马,又称“青海骢”。 青海骢是有名的良马,历来是吐谷浑对外送礼的必备品,为国家换得许多好处,而此次送给周国的五百匹良马,却换不回一个公主,这让可汗慕容伏允十分不满。 此时此刻,慕容伏允正在王城伏俟城内大帐与贵族们议事,看看对于当前情况,以及周国给出的建议,该做何种决定。 即便慕容伏允派去的使者已经把意思说得很清楚,公主无论如何只要有就行,真假都无所谓,但周国的皇帝依旧明确表态不会有公主和亲,这让吐谷浑君臣感受到对方的敌意。 连和亲都不愿意,莫不是谋划要发兵打过来吧! 慕容伏允如是想,贵族们知道这一消息后也群情激奋,对于先前的主张,有越来越多的人明确表态支持。 那主张就是主动出击,到周国的边境去“打猎”。 打猎,实际上就是打劫,先前许多贵族对此提议表示赞同,开始蠢蠢欲动,慕容伏允一开始觉得不妥,想要争取一下,那就是遣使请求和亲,顺便要些好处,分给贵族们,让他们老实些。 现在好了,周国明摆着看不起他,连样子都懒得装。 如此一来,他也没办法反对贵族们去“打猎”的要求。 周国是个大国,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对于吐谷浑来说,却没什么好怕的,放着那些富庶的周国州郡不抢,光靠卖些马和池盐,换不回来太多好东西。 卖马,卖池盐,真不如去抢。 可抢了周国的州郡,对方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万一周军打过来了怎么办? 好办,放弃伏俟城西撤,撤到千里之外,他们倒要看看周军能追多远。 要知道这里和中原不一样,气候严酷不说,许多人只是到了西海就会觉得呼吸困难,身体熬不住,日常生活都不习惯,更别说千里追击作战了。 伏俟城虽然是王城,但最初不过是一个土围子,城墙是为了围栏牲畜之用,对于贵族们来说,这就是一个大型牛羊圈,又不是什么金山银山,随时都可以放弃。 即便周军占了伏俟城,也待不了多久,迟早要撤军,到时候他们再回来,依旧过日子。 然后遣使谢罪,送些良马以示歉意,让周国的皇帝觉得有面子就行了。 数百年来,吐谷浑面对强国都是如此,屡试不爽,所以贵族们觉得既然周国不打算和亲,那就先抢一把再说。 然而使者带着坏消息回来的同时,还带回来了好消息,那就是周国虽然没有公主和亲,却愿意与吐谷浑做买卖。 做大买卖,互惠互利。 马匹买卖倒是其次,周国提议,双方做羊毛买卖,吐谷浑这边的羊毛有多少,周国就收多少,价格从优。 周国的商人会用各类丝绸、布帛、瓷器、茶叶、雪白如霜的白砂糖以及各类手工制品来换羊毛。 还会在河煌谷地开办毛纺作坊,用新式工艺将羊毛制作成毛毡、毛毯,或将羊毛纺成毛线,然后织成毛衣,这些制品中一部分会作为货款“返还”。 与此同时,周国的商人还会抵达西海,收购取之不尽的芒硝。 此次周国皇帝赐予使者的礼物可谓琳琅满目,运回伏俟城后,让可汗和贵族们大开眼界。 双方做买卖,价格好商量,周国方面提出的“建议价”,让慕容伏允颇为心动,也让一些贵族的立场松动,觉得和周国做买卖倒也不错。 羊毛对于他们来说不是问题,毕竟各部都养着成千上万的绵羊,而西海的芒硝取之不尽,用来换取周国的各类手工业制品倒也不错。 这样的买卖,可以做很久,每年都能靠着羊毛、马匹、芒硝,换得中原的各类手工业制品,满足大家的日常所需。 似乎比打仗要划算。 所以,今日议事,争论激烈,慕容伏允要看看国人们到底议出个什么结果来。 年轻的慕容伏允虽然贵为可汗,却不能独断专行,因为若是不顾及国人的意见,那么他就会落得兄长那样的下场。 慕容伏允之兄慕容世扶,就是行事引得国人不满,而于去年招来杀身之祸,被国人拥立为新可汗的慕容伏允,不可能不考虑国人的意见和利益。 何谓国人?那就是宗亲贵族们。 吐谷浑的祖先慕容吐谷浑有六十个儿子,继承家业的吐延有十二个儿子,慕容家族历经两百多年繁衍,宗族子孙枝繁叶茂,此即为国人。 国人多掌大权、军权,是吐谷浑的根基,所以即便身为可汗,一旦激怒国人,国君之位根本就坐不稳。 所以慕容伏允决定让国人们自己议出一个结果,他再做最终决定,如此一来就不会犯众怒。 国人很多,不可能都挤在这里开会,故而都是大小王侯与会,发表各自的看法。 议事议了一个多时辰,持相反意见的两派唇枪舌剑,最后终于议出结果来。 过半意见认为,周国提出的建议是不错,但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对方有诚意。 诚意?笑话! 周国皇帝连样子都不肯装,连个假公主都不给,很明显,对方根本就没什么诚意。 所以,任周国那边说得天花乱坠,都是假的。 现在对方给出这么多好处,图的是什么? 让我们麻痹大意,第一年给些甜头,然后第二年我们准备好金银财宝,等着商队来做买卖,结果来的一定是军队! 他们的商队,肯定提前摸清楚我们国内的山川地势,摸清楚我们的虚实,然后作为向导,为大军带路! 所以,既然周国居心叵测,还和他们做什么买卖,正要那样,结果就一定是被人兵临城下了。 反正迟早要开战,还做什么买卖,不如抢个痛快! 第五十二章 真香 傍晚,可汗慕容伏允接见周国使者裴世矩,就周国皇帝赐予礼物一事表示感谢,然后重申吐谷浑愿与周国交好的愿望,希望两国边疆安宁,开展互市。 当然,这纯粹是应景的场面话,昨日贵族们议事,决定先防备周国,待得冬去春来,看局势再决定该怎么做。 周国没有交好的诚意,所以吐谷浑的贵族及国人们倾向于浑水摸鱼。 吐谷浑的使者抵达邺城,知道突厥的使者也抵达邺城,并向周国请求和亲,然后被拒,所以现在慕容伏允和贵族们边就想看看突厥是否会兴兵南犯,他们好趁机捞一把。 但在那之前,先得和周国维持友好关系,顺便再多捞些好处,所以场面话总得说得漂亮些。 慕容伏允装作对与周国做买卖很感兴趣,仔细问起两国间该如何互惠互利,而在座的王侯们也纷纷“饶有趣味”的提问,装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对此,裴世矩面上不动声色,向吐谷浑君臣们介绍起一个庞大的双边贸易计划来。 他不清楚吐谷浑君臣的真实想法是什么,但看得出对方在逢场作戏,此次出使吐谷浑,裴世矩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即便知道可能会徒劳无功,他也要把戏演下去。 临行前,天子就向他交了底,说吐谷浑畏威而不怀德,如果不先教训一下对方,让对方知道不合作的后果,光是一味讲大道理,必然被对方当傻子糊弄。 一上来就耀武扬威,这样不好,天朝上国讲究的是先礼后兵,所以出使吐谷浑的裴世矩,要先表现出诚意来。 做买卖的好处,空口说终究太虚,他便用事实来向吐谷浑君臣讲解何为互惠互利。 两国互市,就是互通有无,周国地大物博,吐谷浑相比起来就有些寒酸,但羊毛却能买上好价钱。 周国的陇右织造司,有新式毛纺作坊,用的水力制毡机,以“针毡法”制作出质量明显高过传统毛毡的产品,所以新式羊毛毡的销路不错。 这样的新式羊毛毡,吐谷浑君臣已经见识过了,质量确实比传统“湿毡法”做出来的毛毡要好些,而价格却便宜。 陇右织造司又有新式毛纺织机,能够将羊毛纺成毛线,然后编制地毯或毛巾、毛衣,所以新式毛纺织品的销售量每年都在增加。 却因为羊毛供应不足,毛纺的产能受影响,比起日益旺盛的需求,毛纺织品的生产能力增长速度太慢了。 这都是原料供应不上的原因,所以吐谷浑这边若能大量供应羊毛,对两国都有好处。 羊毛贸易是其一,其二是周国如今想和吐谷浑合作,在吐谷浑国内推广种植棉花。 棉花即“吉贝”的新称呼,这种植物结的果实是絮状物,白花花的像花朵一般,以前都是被人当做观赏植物,但实际上这种絮状物(棉絮)却有大用处。 棉絮和绵絮一样,可以当做衣物的填充物,具有保暖效果。 填充着棉絮的衣服、被褥是为“棉衣”、“棉被”,御寒效果很好,而价格却比“绵衣”、“绵被”低很多。 更别说棉絮可以纺成棉线、织成棉布,棉布的品质和吸汗效果要比麻布好许多,所以周国国内对棉布的需求逐年暴涨,各地正在推广棉花的种植。 但因为中原从来没有种植棉花的传统,周国国内的梅花种植面积总体来说较小,陇右地区亦是如此。 陇右织造司的棉纺织业、棉花种植业正处于起步阶段,棉花种植面积小,所以希望吐谷浑这边也种植棉花,然后出售给陇右织造司的纺织厂,互惠互利。 吐谷浑的河煌之地,土地肥沃,正是种植棉花的好地方,又因为处于湟水、黄河的交汇处,所以水运便利,在当地采摘的棉花装船后顺流而下,可以很方便的运到周国。 周国如今对如何种植棉花颇有心得,能提供棉种以及技术人员,教吐谷浑的百姓种植棉花,只要吐谷浑这边下定决心,不出三年,河湟之地必然成为棉花的重要产区。 河湟之地变为棉花产区,不仅能为吐谷浑带来大笔收入,还能造福国内百姓,有了棉衣、棉被,漫长的冬天就不会那么难熬。 甚至还可以向周边蛮部出售毛纺织品、棉纺织品,以此获利。 听到这里,慕容伏允颇为惊讶,他觉得如果周国只是想骗他,编出来的谎话也太逼真了。 他看了看几位贵族,见着大家都不动声色的摇摇头,于是稳住心神,继续“认真”倾听,听周国使者为他描绘一幅美好的画面。 除了毛纺织、棉纺织,周国还打算和吐谷浑合作,一起发展奶酪制品业,共同发财。 奶酪制品,对于游牧民族来说并不陌生,羊奶、牛奶甚至马奶,都可以用来制作奶酪,而酪浆也是日常的饮料,对于吐谷浑各部来说,这没什么稀奇的。 然而裴世矩所说的奶酪制品,却是一种用新工艺制作的奶制品,那就是以羊奶、牛奶或者马奶为原料,制作成美味的干酪。 这种干酪近似于固体食物,耐存储,方便运输。 裴世矩让随从将一块大如砧板的圆形奶酪带上来,切好之后请吐谷浑君臣品尝,又命人泡好茶叶,请吐谷浑君臣一起品茗,顺便解一解油腻。 慕容伏允看着面前银盘里散发着奶香味的块状物体,有些犹豫。 这种干酪散发着奶香味,确实是奶制品无误,但上面有许多洞眼,仿佛被老鼠咬过一般。 吃下去真的没事?万一周国使者在里面下毒,该如何是好? 慕容伏允如是想,有些迟疑,裴世矩见状也不说破,他看看帐外,见天色已晚,便提议观看一场精彩的焰火表演,感受一下周国睦邻友好的决心。 吐谷浑君臣闻言不置可否,反正他们打定主意,不管裴世矩说得如何天花乱坠,就是不会上套。 奶酪?茶叶?好吃、好喝又如何? 我们就是饿死、渴死,也不会稀罕你周国的什么臭奶酪、怪味水! 主宾走出帐外,慕容伏允看着前方空地,那里有一些人围着几辆马车忙碌着,都是裴世矩的随从,是在为放“焰火”做准备。 得裴世矩提醒,吐谷浑君臣知道这种“焰火”会发出声音,动静不小,但不会伤人,于是屏气息声,看看周国的“焰火”是如何的壮观。 片刻之后,表演开始,随着一声锣响过后,那几辆马车忽然浓烟大作,随后有火光呼啸着向天空飞去,数息后在半空中绽放出漂亮的火花。 被奇异景象震撼的慕容伏允目瞪口呆,闪烁火光照亮他渐渐苍白的面庞,其他王侯们的表情也和可汗一样,若不是裴世矩事前提醒,他们真以为这是神灵发怒了。 雷鸣声中,一朵朵火花在伏俟城的上空绽放,色彩斑斓绚丽,引起城中大范围恐慌。 许多马匹受惊,不住的嘶鸣、挣扎,想要挣脱缰绳往外跑,不明真相的百姓见状以为神灵发怒,无论男女老幼都吓得跪地磕头, 不知过了多久,焰火释放完毕,久久未能回神的慕容伏允,看着裴世矩,惊叹道:“贵使..这...这焰火真是壮观啊!” 通事转译后,裴世矩笑道:“可汗,这是大周天子的一点心意,还请可汗莫要见笑。” “哪里哪里,这焰火,真是玄妙无比呀!”慕容伏允是真心赞叹,他从未见过如此奇观,只觉一辈子都难以忘怀,“在大周,是否时常可以看到焰火?” “那倒不是,焰火施放起来有些危险,不会经常放。”裴世矩笑眯眯的回答,“这焰火往天上去还好,若是对着人群窜去....” “会如何?” 慕容伏允下意识的追问,贵族们侧耳倾听。 裴世矩依旧笑容满面:“焰火若是对着人群窜去,那就是人仰马翻,伤亡惨重了。” 待得通事转译,慕容伏允只觉后背发凉,其他得通事转译的贵族们,闻言面色大变,然后面面相觑。 威胁,这是周国使者**裸的威胁。 意思是如果吐谷浑识相,大家就有焰火看,不识相的话,周军就拿着这玩意射过来... 到时候士兵们会崩溃的! 想到这里,许多人汗流浃背,各自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慌,他们望向裴世矩的目光,全都带着敬畏。 焰火的威力惊人,贵族们觉得不但人挡不住,恐怕马匹也受不了,周国使者这哪里是在表演,明明是在进行武力恐吓。 当然也许这是变戏法,但对于吐谷浑君臣来说,可不敢冒险,所以之前他们打定的主意怕是要改了。 焰火表演结束,主宾回到帐内,慕容伏允和贵族们满怀心事坐下,听裴世矩继续介绍两国合作的美好前景,慕容伏允忽然问道: “呃,贵使,方才所说毛纺织、棉纺织,不知可否再详细说一遍?” 听得可汗这么说,贵族们竖起耳朵,他们方才根本就没认真听,可现在,不一样了。 如果周国是真的想互惠互利,那好像也不错,总比打仗好。 吐谷浑君臣态度大变,裴世矩对此很满意,他依旧笑容满面,将已经说过的内容再次重复。 这一次,慕容伏允和在座的吐谷浑贵族们都听得聚精会神。 一边听,一边吃奶酪、喝茶,许多人忽然觉得这茶很好喝、奶酪真好吃。 真香! 第五十三章 缓急 沙苑马监,马厩里一匹匹毛色青白的骏马正在吃草料,一身戎服的宇文温走在马厩里,看着这些远道而来的“青海骢”,又看看马厩里的其他马匹。 除了毛色区别外,他实在看不出别的名堂。 青白杂毛的马名为“骢”,或者以此形容奔跑速度飞快的骏马,宇文温不是养马专家,看不出这种来自青藏高原的马有何特别之处。 但知道这种马适应高原气候,耐劳苦,对吃的不讲究,是很实用的骑挽兼用马。 若加以认真繁殖,日后在青海一带用兵,官军骑兵的战斗力必然有保证。 然而可惜的是,这些马之中的公马作为种马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 裴世矩出使吐谷浑,顺利完成使命后归来,前几日抵达长安,为宇文温带回了吐谷浑可汗慕容伏允进献的礼物,其中就有种马五十匹。 将种马当做礼物送人,这礼物的分量可不轻,但在“专家”的鉴定下,礼物的成色却打了折扣。 此次随同裴世矩出使吐谷浑的官员当中,有宇文温的御用牧马官马五,马五在西海(青海)湖畔接触到了传闻中的“龙种青海骢”,甚至到海中岛转了一圈,发现吐谷浑选送的所谓“优等种马”,实际上只是二流水准。 很明显,吐谷浑方面留了一手,即便其君臣为焰火表演所震慑,对于周国的态度明显好转,但提防之心依旧不减,送的种马都是次品。 对此,宇文温不觉得意外,马是重要的战略资源,像吐谷浑这种以游牧为主的国家,极度依赖马匹,只要上位者脑子没出问题,绝不会把种马轻易送给别国。 此次裴世矩出使吐谷浑,顺利完成使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加上名为表演实为恐吓的焰火表演,让吐谷浑君臣的态度端正起来,但两国亲密无间的情景是不可能出现的。 这些种马,也不可能繁殖出大量优质后代。 公马们体质一般,已经过了生育的巅峰期,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在中原播撒“龙种”,留下大量子孙后代。 对此,宇文温不会郁闷,他从没打算靠着“借种”来为军队繁殖一批适合在高原地区骑乘的战马,所以只是略微感慨一下“尔虞我诈”。 他给吐谷浑送“大礼包”,当然不光是为了做买卖一起发财,夷狄畏威而不怀德,光靠利益输送的话,人家会以为他是怂货,迟早要拔刀来抢。 做买卖要本钱,要花时间,但抢劫不需要本钱,来钱也快。 吐谷浑野心勃勃,“国人”们的利益需求很大,不会为了所谓“一起发财”而放弃抢劫的念头,数百年来对方的表现都说明了这一点。 但凡河西走廊、陇右地区的力量出现衰退,吐谷浑必然趁火打劫,宇文温不指望靠送“大礼包”就能一劳永逸,他只是在为己方聚集力量而争取时间罢了。 人总是会好了伤疤忘了痛,壮观的焰火表演,给吐谷浑君臣造成的震撼,对方大概数年后就会忘得一干二净,只有血淋淋的尸横遍野,才会让这些人刻骨铭心。 宇文温一直记着这一点,今日到沙苑马监,主要是看看马监里的种马情况如何,顺便出来转转、透透气,听马五说一下吐谷浑当地风情,看看中原地区哪种良马较为合适在高原地区骑乘。 马五有祖传的养马手艺,对于如何选马、养马、育马有心得,此次作为随员入吐谷浑,得以亲自考察吐谷浑国内的“马政”。 虽然只是走马观花,却为天子带回第一手的观察资料。 出使队伍里,有精心准备的中原各种良马,马五一路上都在仔细观察,观察这些马匹进入“高原”之后的反应。 吐谷浑所处地区是为“高原”,据说“空气稀薄”,在“平原”长大的人到了“高原”,有人会觉得呼吸艰难,胸口发闷,耳朵嗡嗡作响,身上觉得难受。 人是这样,马也是这样么? 如果马也会水土不服,那么水土不服的程度有多严重? 这是马五需要搞清楚的问题,而他向天子提交的报告,内容十分详实,将进入吐谷浑国境后,队伍里数百匹马的健康情况一一作了记录。 又对青海湖一带的水土进行了现场考察,看看随行马匹对于这里的气候和草料、河水的适应情况如何。 如此细致的观察,也就只有靠从事“贱业”的马五等养马“专家”才能做到,宇文温就是要以这些人作为眼睛,看看吐谷浑当地的情况如何。 据马五等人观察,那些平日里需要精心饲养、小心伺候的高头大马,在高原上水土不服的情况比较严重,反倒是那些身材中等、平日里耐粗料的马匹,到了高原之后水土不服的症状较轻。 这一结果,为将来皇朝对吐谷浑动兵时选用马匹提供了有力的参考,宇文温对此很满意。 他骑上马五精心挑选的一匹“青海骢”,在寒风呼啸的旷野里驰骋起来,虽然如今天寒地冻,但对于人和马来说,这都不是问题。 马蹄声中,宇文温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青海湖畔,心灵得到了净化。 才怪。 在那地方除了接受高强度的紫外线照射,还有高原反应,根本不会有什么心灵得到净化。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宇文温都没去过青藏高原,也不打算让心灵得到净化。 他是一个俗人,一个脱离不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所以想要给吐谷浑君臣来个心灵净化,让对方认识到生活是多么的美好,打打杀杀什么的,太不和谐了。 于是,鸦片烟这种东西,不知不觉就混到礼物里去了。 想着吐谷浑可汗和贵族们成日里抽大烟、一副鸦片鬼的模样,宇文温就觉得良心很痛,但心痛之余,他不会“知错就改”,也不会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即便控制了吐谷浑可汗以及几个大贵族,他依旧无法有效控制吐谷浑,因为这个国家实际上是部族联盟,“国人”们的利益需求是个无底洞,必然驱使国家发动对外战争。 既然要打出去抢劫,当然要抢比较富庶的陇右地区,所以这就让吐谷浑不可能安安分分做买卖,搞什么互惠互利。 对外扩张,抢更多的人和牲畜,占更多的地盘,用抢来的女人来繁殖自己及部族的后代,用抢来的男人做自己的奴隶。 这样的需求,使得“国人”们更倾向于抢劫,而不是做买卖。 如此一来,中原朝廷扶持的任何一个可汗,要么变成上位就翻脸的白眼狼,要么被国人推翻。 吐谷浑的可汗,必须优先考虑“国人”的利益,不然就会被杀。 宇文温给吐谷浑送“大礼包”,纯粹是为了拖延时间,顺便发点小财,而给吐谷浑可汗几大贵族们送鸦片烟,也是为了拉拢,而不是控制。 因为光控制几个人根本就没有用,觉得利益受损的“国人”们随时可以发动政变,把这些人干掉。 一切的一切,就只是多争取几年时间罢了。 看着一片萧瑟的旷野,感受着天寒地冻的宇文温,心却炽热非常,他不会重蹈隋炀帝的覆辙,即便胸中有雄心壮志,也要慢慢来。 事有轻重缓急,他要解决的外患有很多,却只能一个一个来。 如果来个“你们一起上,朕赶时间”的玩法,只会玩死自己,导致国破家亡。 但即便要一个一个来,也得先做好布局,宇文温看着天野茫茫,忽然有些感慨。 那么多事情要做,也不知有生之年能不能做完? 第五十四章 东线、西线 “都蓝可汗计划明年开春兴兵,已经拉拢了许多贵族,届时一道出击,至于兵力,不好估计。 ” “微臣的耳目不敢打听太多,怕引起突厥贵族的怀疑,所以无法确定都蓝可汗会重点进攻哪个地方。” “但微臣可以确定的事,就是都蓝可汗必然兴兵,否则其国内就不稳了。” “这几年来,突厥国内不平静,许多小部落被压榨太过,多有不满及骚动,许多贵族也觉得可汗太‘软弱’,若都蓝可汗不能从外面捞些好处回来,迟早要出事。” “突厥国内诸部落的不满情绪,尤以铁勒各部的表现较为明显,微臣派出去的人,经常听到铁勒各部酋长抱怨.....” 同州行宫里,安吐罗正在向天子汇报西域消息,他借助粟特商人的关系网,将东、西突厥国内的大概情况汇总起来上报,让天子能够对当前突厥国内的情况有所了解。 今年夏秋之际,突厥遣使求婚,为宇文温所拒,虽然拒婚的原因是无公主可嫁,但宇文温和大臣们猜测突厥那边很可能以此为借口来犯。 现在是冬天,真要打仗也得到来年开春,所以宇文温已经做出布置,调动兵马加强防御,准备迎接“客人”的到来。 安吐罗所说,证实了宇文温的猜测,一想到真要打仗,他反倒松了口气。 该来的迟早要来,晚打不如早打,早打早安心。 突厥那边只有被打疼了才会老实,不如此不足以腾出手来解决辽东问题。 以周国目前的国力,要同时对东西两个方向投入主力军团同时作战,是不可能的事情,更别说辽西营州位置特别,东西两个方向都是敌人,稍有不慎就会出事。 辽西的东面是辽东,为高句丽所占;辽西的西面是东突厥的地盘,而高句丽与突厥多有来往,万一来个“联动”,会让营州地区腹背受敌。 如果周国对辽东用兵时,突厥大举进犯,来个“围魏救赵”重点进攻幽燕地区,到时候也很麻烦。 两线作战,兵家大忌,所以宇文温希望早点把突厥打吐血,稳住了西线,才能更好的对东线用兵。 只有先解决东线,才能抽调军队,集中力量彻底对付西线之敌。 想着想着,宇文温忽然有些恍惚,仿佛自己成了德意志第二帝国皇帝威廉二世,正指挥德军同时对东西两线用兵。 首先顶住西线的英法,集中兵力把东线的沙俄打崩,缔结合约,然后回师西进,兵临法国巴黎... 宇文温干咳一声,将思绪收回来。 安吐罗作为粟特人的代表,如今在太府寺任职,宇文温要通过重用安吐罗,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粟特人,最主要的目的倒不是做买卖发财,而是要利用粟特人的关系网,使其成为自己的一个消息来源。 粟特人是商业民族,数百年来,无数粟特商队往返于东西万里商路上,和沿途各势力都能保持友好关系,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粟特商人的消息十分灵通,正是宇文温所想要加以利用的资源。 但要和奸商打交道可不容易,稍不留神就会上当受骗,以高价卖了别人的假冒伪劣商品还自以为得意,宇文温不想被人当做傻子忽悠。 他只是把粟特人的关系网当做消息来源之一,自己也组建了情报机构,慢慢开展对突厥及西域各国的情报工作。 将多方渠道所得消息加以相互印证,这样才能够去伪存真,有了正确的消息,才会做出正确的判断。 今日安吐罗带给宇文温的消息,除了突厥国内的动向,还有关于其国内铁勒各部的情况,虽然如今的铁勒各部实力弱小,但种种迹象表明,这些部落可能成为突厥国内的不稳定因素。 这是安吐罗的判断,宇文温对此深表同意,当然他的依据是来自“历史”。 安吐罗打听到的消息,是铁勒各部大致分为九姓:回纥(韦纥)、仆固(仆骨)、同罗、拔野(也)古、思结、契、浑、拔悉蜜、葛逻禄。 他认为周国要对付突厥,可以适当拉拢铁勒诸部,待得时机成熟,便以其做内应,内外夹击突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这需要时间,也需要耐心。 安吐罗的建议,宇文温觉得不错,但“历史”表明,这种拉一派打一派的做法,实际上治标不治本。 当年草原上的霸主是柔然(蠕蠕),随后被其治下部落突厥推翻,突厥的威风一时无两,却在隋、唐的持续打击下走向末路。 突厥完蛋了,但草原上的霸主之位不会空着,中原朝廷无奈的发现,西北方向的威胁永远都可能消失。 取代突厥的草原霸主是薛延陀,然后是回鹘,你方唱罢我方登场,草原这个舞台好不热闹。 历史上,薛延陀为薛、延陀两个氏族的联合体,于隋初成形,因为无法忍受西突厥的苛政,于是举族迁移,当时铁勒诸部聚居之地未见其名。 待得突厥国势大衰,接连受到唐军重创,铁勒各部纷纷起兵反抗,薛延陀部与回纥部联手,接连大败东突厥,随后取而代之,成为草原霸主。 又成了中原朝廷的心腹大患。 薛延陀被唐军击败,取而代之的是回纥,即后来的回鹘。 草原上的敌人,一波接着一波,面对这种类似死循环的局面,中原朝廷根本就没办法解决,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宇文温不想重蹈覆辙,但目前没什么好办法破局。 他知道若扶持铁勒各部对抗突厥,日后必然养虎为患,但不拉拢、分化突厥国内部落,又如何能打败这个庞然大物。 时代的局限性,让宇文温面临的选择就那么几个,不选还能如何? 他也想建设万里铁路,让火车拉着军队去控制草原,但这不可能。 他也想让草原爆发鼠疫,白骨露于野,千里无人烟,但鼠疫必然失控,蔓延开来,到时候中原死的人更多。 安吐罗告退,宇文温独坐沉思,想着想着,自嘲的笑了笑。 这个时代,没有沙俄在西边和中原国家来个东西夹击,所以草原霸主绝不会消失,他纠结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 人的寿命终究有限,身后事管不了那么多,所以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看着眼前的舆图,宇文温开始琢磨,他要判断突厥来年大举进犯时的重点进攻方向是哪里。 对方是来抢劫的,目标当然是富庶之地,幽燕那种苦寒之地,不太可能是主攻方向。, 所以,都蓝可汗的主攻方向是东线并、朔,还是西线陇右? 第五十五章 硝烟 清晨,大雪过后的长安,银装素裹,本该一片诗情画意的雪后初晴美景,却被滚滚黑烟搞得一塌糊涂,陈叔宝看着窗外天空升起的一柱柱黑烟,只觉好不容易泛起的诗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在这天寒地冻之际,是要漂亮的雪景,还是要温暖如春的房间? 陈叔宝不止一次问自己这个问题,每次都选择了后者。 寒冬腊月,长安城里用暖气的人家越来越多,判断一家人是否在使用暖气,只要看其院内的烟囱有没有冒黑烟就知道了。 所以冬日的长安,无论昼夜都可以看到城内四处冒起黑烟,仿佛失火一般。 而黑烟越密集的地方,说明富贵人家越多。 他将视线从玻璃窗外收回,看向窗台下的“暖气片”,这个神奇的装置能让室内变得暖和起来,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要烧煤,从烟囱里冒出的滚滚浓烟大煞风景。 向来怕冷的陈叔宝,如今已经离不开暖气,他认真的看了一会“暖气片”,随后用手握住所坐轮椅的左右车轮,准备“转身”。 站在一旁的沈婺华正要帮忙,陈叔宝看向对方,笑道:“不用,我自...己来,可...以的...” 说完,他缓缓转动轮椅车轮,熟练的让轮椅转了个方向,往书案而去。 沈婺华紧随其后,拿起刚送到府的报纸,坐在一旁,轻声念起来。 报纸的第一版,是朝廷的“新年贺词”,祝贺天下百姓在新的一年里平平安安,万事如意。 今日是元日,新一年的第一天,陈叔宝坐直身子,拿起笔,一边听沈婺华念报纸上的“新闻”,一边在纸上写着字。 虽然字迹歪歪扭扭,却也大概成形,至少能让人看出是什么字。 自从陈国灭亡,身为亡国之君的陈叔宝就离开了建康,来到周国国都长安定居,当时的他全身瘫痪,但现在已经从那场“马上风”造成的瘫痪中恢复些许。 这样的奇迹,多亏了沈婺华锲而不舍的努力。 如果没有沈婺华的悉心照顾,陈叔宝不敢想象自己是否能恢复成现在的样子。 虽然他大小便都需要人帮忙,虽然他腰部以下依旧没有知觉,但能坐起来,还能说话、动手,至少有活下去的勇气。 虽然话说得不利索,总归能和人交谈,周天子又命能工巧匠打造了“轮椅”,让陈叔宝的活动范围有所增加,而不是终日卧榻。 陈叔宝在周国得到还算不错的待遇,不仅有爵位,还有一官半职,虽然那是虚职,不可能真的任事,却因此获得不菲的俸禄,加上周天子时不时的赏赐,足以让陈叔宝夫妇维持一个体面的生活。 有暖气的体面生活。 陈叔宝放下笔,从沈婺华手中接过报纸,认真看起来,报纸上的文字大小适中,他看起来毫不费力,而报纸上刊登了许多消息,让他足不出户,就能知道长安城里近日发生的事情。 什么事情都有,大到朝廷诏令、官府公告,天下各地发生的大事,小到街头巷尾有哪家酒肆发生酗酒斗殴事件,什么消息在报纸上都能看到,而单日刊印的报纸,让陈叔宝爱不释手。 他作为亡国之君,没有了前呼后拥,没有了山呼万岁,昔日的逍遥天子,如今过上了平静的生活,住所平日里门庭冷清,很少有宾客上门、 多亏有了报纸,才让他足不出户的陈叔宝,也能知天下事。 因为有了报纸,陈叔宝知道了南洋、北洋贸易公司,知道了东海耽罗,知道了南中昆明,知道了神奇的叶宛运河,还知道了许多事情。 他既是一个被软禁的阶下囚,又是一个游览天下的旅行者 看了一会报纸,陈叔宝觉得有些累了,靠着靠背,闭目养神,沈婺华又拿起报纸,继续念报纸上的内容,看着夫君侧耳倾听的模样,她心里很高兴。 他们夫妇是阶下囚,过着笼中鸟的生活,但衣食无忧,也没什么人来打扰,陈叔宝行动不便,基本上都是在府里活动,解闷的方式除了看书、看报纸,还时不时看皮影戏。 沈婺华时不时会请皮影戏戏班到府里演戏,或者为陈叔宝抚琴一曲,曾经形如路人的夫妇,自从沦为阶下囚之后,关系反倒融洽了许多。 不会再像当年,一年到头说不上几句话。 虽然陈叔宝半身不遂,虽然说话磕磕巴巴,但对于沈婺华来说,能常伴陈叔宝左右,这样的现状也不错了。 沈婺华出身吴兴沈氏,而陈国灭亡不久,在江南爆发的动乱,吴兴沈氏牵涉其中,后果就是沈氏子弟伤亡惨重,又有许多人被举家流放岭表交广,从此远离家乡。 所以对于沈婺华来说,她的娘家、宗亲已经不存在了,能够相伴到老的人,就只有陈叔宝。 陈叔宝能恢复成这样,已经是佛祖保佑,她不敢再奢望什么,只希望能陪着夫君过完余生。 沈婺华正念着报纸,忽然有仆人来报,说爆竹的燃放时间就要到了。 她闻言看向座钟,现在是早上七点五十分,按照官府的事前通知,到了八点整城内各处就会燃放新式爆竹,届时动静很大,宛若雷鸣。 新式爆竹的威力,沈婺华今日凌晨就领教过了,午夜零点整,长安官府燃放焰火,无数朵绚烂的火花在长安上空绽放,持续将近十五分钟,让合家守夜的百姓们大饱眼福。 随后燃放的新式爆竹,让整个长安城笼罩在雷鸣之中,气氛显得热闹异常。 如今是新年第一天,官府再次于城内几处地方燃放爆竹,有个说法叫做“开门红”。 沈婺华见着雪停了,让侍女为陈叔宝穿上大衣,然后推着陈叔宝来到院子里。 八点整,雷鸣声在长安城各处准时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震耳欲聋,给城内居民们带来了浓浓的年味。 “真...好听....” 陈叔宝高兴的说着,因为太吵,沈婺华听不太清楚,以为夫君需要什么东西,于是在轮椅边蹲下,看着对方。 “真好听呀....” “嗯,这爆竹声听起来真热闹。” 沈婺华同样很高兴的回答着,夫妇俩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一同倾听绵延不绝的爆竹声。 院外不远处,街道方向,升腾起一阵白烟,据说这就是新式爆竹燃烧时所产生的硝烟,味道有些刺鼻。 白烟越来越大,翻腾着,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在疾驰,即将冲破烟雾呼啸而来。 北风阵阵,将白烟向南吹拂,见着呛人的硝烟即将来袭,沈婺华起身,推着陈叔宝往房里去。 爆竹燃放结束,元日的长安城,为硝烟笼罩。 第五十六章 硝烟(续) 春风吹拂,万物复苏,爆炸声中,硝烟弥漫,凭借车逼近军阵的突厥士兵,见着消耗周军轰天雷的目的已经达到,纷纷向后撤退。 战斗刚一开始,没过多久就结束,却不知下一轮进攻再来。 突厥士兵虽然撤退,但上风向点起的马粪堆浓烟滚滚,刺鼻的浓烟向着周军军阵飘来,和硝烟混杂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奇怪的味道,引起阵阵咳嗽声。 族蠡山畔,列阵据守的周军步骑,已经和来犯的突厥兵马对峙了七天,眼见着突厥军队越聚越多,己方身陷重围,周军将士做好了决战的准备。 步骑一万,过半是步兵,想要突围,恐怕只有骑兵才有生还的希望,然而这里距离东南的朔州边境尚有数百里,在突厥骑兵的围追堵截下,能够逃回去的人大概不会有多少。 届时对方一路追杀,满地尸骸,待得来年,野地里都是白骨,举目望去一片凄凉,那叫一个惨。 独孤平云如是想,他借助千里镜,认真观察外围敌军动静,眼见着突厥兵马似乎又多了许多,叹了口气,放下千里镜,对副将笑道: “我觉得突厥可汗必然在内,至于是都蓝可汗还是达头可汗...说不定是都蓝可汗,谁敢和我赌?” 其他几位年轻将领笑道:“哎哟,这么多兵马围着咱们,瞎子都看得出来头不小,这不明摆着的事么?” “没想到真让俺们撞上了,这运气真是....真是好得不行,回到长安,怎么都得摆酒庆贺一番!” “做梦呢吧,都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了,想那么多作甚?打赢了再想也不迟。” 议论声中,人人面色轻松,虽然己方被敌人围得水泄不通,兵力差距十分悬殊,但年轻的将领们依旧对战局很乐观。 出击前,他们就预料到自己可能会遭遇敌军主力,然后被围,所以做了充分的准备,只是没想到遭遇敌军主力后,对方的援兵越来越多,这几日观察下来,大概估出一个数: 接近十万。 这不是乱猜,而是有真凭实据:周军有侦查热气球,升空后吊篮里坐着的侦察兵用千里镜观察四周,发现族蠡山方圆十余里范围聚集的突厥军队很多,粗略估计近十万。 如果突厥这边真的有将近十万人,当然不可能都挤上来包围周军,过半兵力大概都在外围分散驻扎,不然那么多马会把草根都吃光的。 无论敌军兵力是不是有人十万,一万周军想要突围会很难,只能决一死战。 但突厥那边很有耐心,这段日子只是围困,然后不分昼夜派兵轮番骚扰,又在上风向焚烧马粪,用冒出来的刺鼻浓烟来呛人。 突厥一方使出浑身解数,不停消耗周军的士气、粮草及饮用水,试图拖得周军士气涣散,然后一鼓而下。 如今已过了七日,看来火候差不多了。 一想到大战即将来临,周军将士们就很兴奋,如果他们能获胜,很可能是诸军之中第一个获得大捷的队伍。 年轻的将领们觉得,消息传到晋阳,想来驻跸晋阳的陛下一定会很高兴。 如今是明德四年春,年初边疆急报,说突厥都蓝可汗率军犯境,兵锋直指并、朔地区,边疆形势危急,朝廷立刻调集大军增援,要给突厥都蓝可汗以迎头痛击。 参战诸军之中,有一支军队尤为特别,那就是成军不久的编练新军雄威军。 雄威军是一支新式军队,此次是第一次参加作战,于朔州出击,试探突厥境内的虚实,以作大军侧翼,顺便打乱突厥军队的进攻节奏。 如今看来,效果不错,突厥游骑发现了他们的行踪,随后主力陆续抵达。 雄威军且战且走,最后撤到族蠡山附近时,突厥军队越来越多,他们已经走不脱了。 若换做别的军队被如此优势兵力的敌军围困,此时除了突围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但对于雄威军将士来说,却正是一次大决战的最佳时刻。 因为他们此次出击,就是等着被人包围的。 为了防止被人围困断了水源、粮草,然后被人消耗轰天雷、箭矢并围得军心大乱,雄威军此次出击准备充分,虽然是步骑结合的军队,但马车却很多,满载着各类辎重,以备不时之需。 他们被突厥军队断了水源,但不要紧,因为有“车载钻井机”,直接打出数十眼水井,供应大军每日所需。 携带的粮草、箭矢也很充足,所以即便被十倍兵力围着,将士们的士气依旧高涨。 独孤平云虽然不是主将,但对自己能够参与如此实力悬殊的决战觉得激动万分,这是新军打的第一场大战,也是一场恶战,大家都等着血战破敌。 他们是军校毕业生,成为新军的骨干将领,踌躇满志等着上战场立大功,却被家里长辈嘲笑是纸上谈兵的黄毛小子,所以人人都憋着股劲,要向别人展现一下自己以及新军的实力。 独孤平云读过书,知道汉将李陵的故事,李陵当年带着五千步卒出塞,凭借车阵、强弩与数万匈奴兵大战,连战八昼夜,杀伤无数。 独孤平云觉得己方如今有万人,李陵能做到的事情,没道理自己做不到,虽然汉军最后箭矢耗尽而全军覆没,李陵的选择让后人非议颇多,但独孤平云觉得己方不会落得全军覆没的下场。 因为时代不同了!! 。。。。。。 “周国的军队,被我们围了那么多天,没有水源,没有外援,带着的干粮和水,肯定已经消耗得差不多,我看,也该动手了。” “他们的轰天雷呢?会不会还有很多?我看还是再耗上几日,不然强攻的话,伤亡太大可不好。” “还等?再等几日,周国的援军恐怕就会赶到了,到时候大家白忙一场,损失算谁的!” “算谁的?你好意思算?手里那么多兵都不肯出力,成日里放羊,现在来说算损失?” “你说什么!” “够了!” 眼见着一场争吵就要爆发,都蓝可汗大喝一声将争执打断,看着帐内众人,他把渐渐偏离的话题扯回来:“羊还没有抓住,争着如何分肉有什么用!” “一切都按事前说好的办,吃掉这股周军,铠甲、兵器、马匹、辎重,大家都有份!” 虽然此次参战的贵族们一个个桀骜难驯,但作为大可汗的都蓝可汗,现在说的话好歹有些威慑力,所以帐内渐渐安静下来,大家都等着可汗拿主意。 “我们已经围了周军七日,再拖延下去恐怕不妙,对方这七日断了水源,恐怕现在就只能喝尿或者杀马饮血,加上箭矢和轰天雷已被我们消耗许多,肯定人心不稳。” “所以,没必要再耗下去....” 说到这里,都蓝可汗问几名将领:“车赶制得如何了?” 那几名将领答道:“回可汗,这七日我们一直在造车,如今数量近千,肯定够用了!” “好,马上准备,大家马上回去准备,一会号角吹响,今日就要全力进攻,尽快把这股周军吃掉。” 见着今日就要决战,贵族们喜上眉梢,纷纷告退去调集本部兵马,都蓝可汗走出帐外,看着远处的族蠡山。 那个方向硝烟弥漫,清早第一轮试探性进攻结束还没多久。 他又看着四周如潮的兵马,冷笑起来。 “连样子都不愿装...好,你不给,我们自己来取!” 第五十七章 雷鸣 突厥士兵推着车,向周军军阵逼近,这些车的做工粗糙,许多车的轮子不规则,甚至只有一个轮子,虽然是仓促间赶制而成,但体却很坚固,可以有效抵挡轰天雷爆炸造成的伤害。 突厥在与周国的战争中,渐渐适应了轰天雷这一武器,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到后来的处之泰然,士兵们不再认为这东西是天神的神通。 轰天雷爆炸时动静很大,但只要车质量过硬,就能护住后面的士兵,而即便轰天雷在人群中爆炸,距离远一些的人,除了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身上受些伤,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除此之外,周军用的另一种武器“一窝蜂”,实际上除了动静大些,根本就没什么好怕的,有了车作掩护,这种武器的杀伤效果更差。 一窝蜂只是靠着刺耳的呼啸声、还有四处飞舞的火箭来惊吓马匹,但如今突厥的骑兵,已经在各种训练中渐渐适应了这种武器。 周军的作战方式,对于突厥来说已经没有什么秘密,只要做好针对性的准备,突厥士兵们就能将对方的手段一一化解。 所以此次为了吃掉困守族蠡山的周军,突厥军队合围之后没有急着进攻,耐着性子消耗对方的锐气,同时赶制大量车,为全力进攻做准备。 如今一切准备就绪,于是如潮的进攻正式开始,在如潮的号角声中,突厥兵推着车从四面八方向周军军阵逼近,如同饿狼扑羊一般,急不可耐。 面对来势汹汹的敌人,面对如潮的车,结车阵据守的周军必须予以迎头痛击,但靠轰天雷来退敌的话效果不是很好。 因为轰天雷对车的破坏力有限,储量也有限,周军即便今日打退敌军进攻,接下来也顶不了多少天。 于是一直深长不露的武器,终于露出了獠牙。 雄威军此次出击准备充分,为了给敌人一个“惊喜”,自接敌之日起,这些武器一直“沉默寡言”,没有让敌人知道自己的存在,一直静静等着出手时机的到来。 时机终于到了。 准备就绪的野战火炮已经装填就绪,随着一声令下,炮手们纷纷点燃火捻。 燃烧的火捻,引燃了炮膛内的火药,火药瞬间燃烧所产生的大量气体,向着唯一出路(炮口)涌去,堵在“路上”的球形炮弹被这股强大的力量推动,瞬间加速,然后呼啸着冲出炮口。 原本冰冷的金属炮弹,被大量火焰加热,不顾一切向前冲刺,数息之后轻而易举撞裂木制车,然后在密集的人群里拉出一道血槽。 沾上黄白之物的炮弹,穿过不知多少血肉之躯,速度略缓,高度下降,落在地面上,“嘭”的一声弹起,带着冲劲继续前进,再次撞入人群之中,残肢断臂四处飞溅。 再次落在地面的炮弹,已经沾满血肉,再也无法弹起,只是滴溜溜向前滚。 最后停在几个呆若木鸡的突厥士兵前,炮弹冒着热气,还带着难闻的血腥气味。 炮弹的终点,距离起点已经超过一里。 它的运动轨迹,在人海里留下一道隐隐约约的血路,这条路上,都是残肢断臂、血肉模糊。 此起彼伏的雷鸣声中,一道道血路向四周发散,激起阵阵血雾,凶残的武器,让蜂拥向前的突厥士兵为之一愣。 他们之中的许多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雷鸣声起时,只当是周军投掷的轰天雷爆炸所发出的动静,然而身边惨状让他们脑袋一片空白: 同伴被什么东西打烂了? 刚才呼啸而过的黑影,到底是什么东西? 雷鸣声消失后没多久,又有炸雷响起,绵延不绝,虽然动静相比之前小了一些,但威力一点不差。 周军车阵上的“车载炮”,威力和射程比不上单独的野战炮,但对付近在咫尺的车不费吹灰之力,看似坚固的车,在不到三十步的距离上被“车载炮”轰成齑粉。 其后的士兵被炮弹贯穿,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倒地身亡。 没了车保护的突厥士兵,见着面前严阵以待的车阵,唯一的念头就是掉头逃窜,而随后响起的第三拨雷鸣声,让血肉之躯上绽放出朵朵血花。 车载炮上发射的散弹,笼罩了人群,无数葡萄大小的铁蛋,肆意收割着生命,周军车阵四周,瞬间化作修罗地狱。 当“热兵器”出现在战场上时,人海冲击已经没了昔日的威力,无数突厥士兵在阵阵硝烟之中伤亡惨重,如潮的攻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退潮”。 人的奔跑速度始终有限,更别说在人挤人的情况下根本就跑不起来,短短时间内能跑出的距离十分有限,前方溃败的士兵,和正在继续向前的士兵挤在一起,根本就无法拉开和周军车阵的距离。 逃跑时间很快结束,训练有素的雄威军炮手们已经将各自火炮装填完毕,当雷鸣声再起时,腥风血雨降临。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中,无数突厥士兵倒在地上,幸存者扔下武器掉头就跑,不顾一切的逃亡,想要尽快离开这个血腥之地。 他们明白了,明白面前这支周军使用了很凶残的武器,这种武器前所未闻,比轰天雷和“一窝蜂”的威力大很多。 不是血肉之躯可以抵挡的。 如潮的人海,泛起阵阵涟漪,涟漪渐渐变大,变成浪潮向外褪去,各个方向上的突厥士兵,已经意识到危险近在咫尺,他们不顾一切的掉头逃跑,谁也阻挡不了。 又过了很短的一段时间,雷鸣声再次响起,训练有素的雄威军炮手们,让大小火炮成功实现“爆发射速”,第三轮咆哮起来的杀人兵器,将车阵四周化作血沼。 雷鸣声过后,如潮的号角声响起,披坚执锐的雄威军士兵们呼喊着翻过车阵,向着溃不成军的敌军冲击。 车阵一角露出缺口,大量骑兵喷涌而出,向着远处突厥大军牙帐疾驰而去。 身着新式骑兵甲的骑兵们,高声呼喊着,挥舞着手中兵器,策马疾驰在战场上,尽情践踏敌兵,横冲直撞,宛若一把利刃划过大块豆腐,势不可挡。 决战刚一开始,就已经分出胜负,三千雄威军骑兵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让胜利来得更快一些。 此时风力较弱,飘在半空中的侦查热气球里,侦察兵已经将战场四周敌情摸得一清二楚,而疑似敌军主帅所处的牙帐,就是雄威军骑兵的狩猎目标。 就不知道敌军所在,是某个突厥小可汗,还是大名的鼎鼎都蓝可汗呢? 第五十八章 决定 盛宴开始,一只只烤全羊已经准备就绪,饥肠辘辘的食客们正要大快朵颐,结果烤羊肉还没割下,宴席就结束了,试问此时此刻食客们的心情是怎样的? 都蓝可汗觉得若换作自己,大概要拔刀挥舞、高声质问了。 现在,他顾不上拔刀挥舞,只是目瞪口呆的看着前方情景,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 己方的攻势即将成型,结果几轮雷鸣声过后军队轰然溃散,不仅如此,溃兵们反冲,带动着更多的士兵溃逃,这是怎么回事? 轰天雷有那么可怕?不是有很多车么? 都蓝可汗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由不得他不相信,因为他亲眼看着己方兵败如山倒,看着争先恐后逃跑的士兵相互践踏,看着人潮股滚滚往外而去。 挡都挡不住。 战场前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都蓝可汗想不明白,他并未亲临一线,是因为还没乐观到认为今天就能攻破敌阵,所以觉得自己没必要靠近战场以此鼓舞士气,此时距离战场前线远了一点,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敌军出击的骑兵,奔着他这边来了。 都蓝可汗所设牙帐,位于一处小土丘上,在这里,他可以将前方战场概况尽收眼底,也便于让各部兵马看清楚他的位置,让大家知道可汗在这里,看着大家打仗。 所以此时他能够看见一支骑兵正向着自己这边突进,而沿途己方士兵光顾着逃命,没人拦截敌军。 这支骑兵来势汹汹,犹如狼入羊群,势不可挡,再这样下去的话... 所幸,牙帐前还有一道屏障。 都蓝可汗布置在牙帐前的兵马,本来是作为督战之用,顺便为他摆出可汗的排场,震慑大小贵族,如今见着敌骑踏阵而来,立刻迎上前去。 这是都蓝可汗的直属兵马,虽然今日只是观战,却披挂齐全,策马排开阵势,挤开溃散奔逃的败兵,呼喊着迎击敌军。 当头冲来的周军骑兵速度不减,向前投掷出一些拳头大小的物体,这些物体还带着些许烟雾,似乎是小号的轰天雷。 因为尺寸较小的缘故,这些小号的轰天雷投资距离颇远,迎战的突厥骑兵悍然不惧,驾驭胯下战马继续加速。 他们认为这种小号轰天雷的威力肯定很小,除了弄出火光和巨大的声响,没什么杀伤力。 爆炸声随后接连响起,震撼人心,突厥骑兵们被炸得人仰马翻,好不容易成形的阵势,瞬间就被炸得支离破碎。 小小的轰天雷,似乎藏着无穷的力量,释放出来时,炸得人、马肠穿肚烂。 爆炸声传来时,都蓝可汗觉得自己的心被人狠狠的锤了几下,见着牙帐前最后一道障碍被周军骑兵轻松击溃,他毫不犹豫的骑上马,掉头就跑。 事情很明显,周军使用了新式武器,这种武器应该和轰天雷差不多,威力却十分惊人,光靠车挡不住。 己方的士兵就是被这种武器打得晕头转向,所以才兵败如山倒。 这种时候根本就组织不了有效的反击,因为溃兵只顾着逃命,不会留下来等死。 都蓝可汗想得很清楚,这支骑兵奔着牙帐而来,必然是想一击而中,所以肯定全力以赴,自己若傻乎乎留在原地、组织部下死守,很难挡得住。 虽然四周都是兵,但那些溃逃的士兵根本就不会聚拢过来。 如今到处都是溃兵,自相践踏、乱成一团,其他贵族能不能稳住所属兵马都两说,即便带兵往这边过来,到处人挤人的,哪里能及时赶过来? 上千兵力,在数万人的战场上不算什么,但若是上千精锐骑兵,能做的事情有很多。 都蓝可汗明白利害关系,所以当即做出了决定:还是先跑了再说。 他有数万大军,将士大多有马,而周军靠着千余骑兵,只能将他的军队击溃,却无法歼灭。 所以都蓝可汗决定暂避锋芒,待得事后收拢溃兵再战。 前提是自己没有被周军骑兵追斩、死于乱军之中。 憋着股劲逃跑的都蓝可汗,在亲随的护送下跑得很快,很快就如同溪流入河一般,消失在溃散的人群之中。 。。。。。。 清晨,旷野里的宿营地升起袅袅炊烟,一只只刚宰杀好的绵羊,被人架在篝火上烤着,满脸疲惫的人们,开始在营地周边收集野果、蘑菇。 四周,有零零星星的队伍从不同方向接近,通过了外围警戒骑兵的询问后,快马加鞭,向营地而来。 昨日一场大败,让数万突厥兵马夺路狂奔,漫山遍野都是人、马,从早跑到晚,跑到数百里外,各部兵马才渐渐聚拢。 然后渐渐聚在都蓝可汗的牙帐周围,形成一处宿营地。 宿营地的规模渐渐扩大,越来越多的溃兵找到这里,一夜无眠的都蓝可汗此时站在大帐外,看着四周,有些垂头丧气。 他顺利脱离战场,现在正聚拢溃兵,但近十万兵马,如今聚拢回来的不到一半。 那些未见踪影的兵马,未必是被周军歼灭,很可能在逃亡过程中慌不择路,躲到某个角落去了,再过上十来日,这些人应该陆续会回来。 一如迷途的羔羊重回羊群那样。 虽然手中尚有数万兵力,但都蓝可汗对于昨日那场大败依旧耿耿于怀,周军又使用了新式武器,如果想不出办法克制,很可能这次出兵会无功而返。 如此结果,不是都蓝可汗想看到的。 作为狼群的狼王,如果不能给狼群带来丰盛的猎物,下场就是要么被狼群抛弃,要么被新狼王咬死。 他此次好不容易聚集大量贵族出兵,如果不能给大家捞到好处,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周军似乎有备而来,一支万人的军队就那么难啃,也不知另外的周军队伍是否也如此厉害。 都蓝可汗觉得在这么强攻下去的话,战局可能不会很顺利,所以他要想办法引周军入草原,拖得对方人困马乏、后援不济,然后再设伏将其一战击破。 拿定主意后,都蓝可汗心中稍定,正要召集贵族们议事,却听着号角声响起。 循声望去,却见外围警戒的骑兵挥舞着旗帜,而号角声急促,预示着有敌人来袭。 都蓝可汗见状心中一凛,和闻讯跑出各自帐篷的贵族们面面相觑,数息后反应过来: “是周军追来了!马上迎战!!” 第五十九章 援军 云中远郊,恒安镇,这座周**镇已被突厥大军围得水泄不通,战斗持续了三日,恒安镇已经摇摇欲坠,快要撑不下去了。 这支奉命前往长城一线的周军,抵达恒安镇当日,就得前线烽烟示警,得知突厥兵马已经突破长城南下,距离恒安没有多远。 为了给云中争取时间备战,这支周军与恒安镇驻军一道据城御敌。 他们打算先顶住敌军的攻势,等待云中方向的援兵,没想到来犯的突厥兵马越聚越多,把城池围得水泄不通。 突厥大军刚围城就进攻,连续三昼夜不停息,如今城内周军伤亡不小,又不得好好休息,加上箭矢、轰天雷等军械消耗大半,想要坚守下去,难度越来越大。 城北,一处垮塌的城墙边,周军士兵正在修补缺口,仓促间立起来的木栅加沙袋“补丁”,看上去好像牢固,但在突厥军队的强攻下能撑多久,谁也说不准。 见着城外此起彼伏的营帐,将士们面色凝重。 大将军李药王爬上木栅,用千里镜观察敌情,又看看几乎人人带伤的部下,面色同样凝重。 此次突厥大举进犯,他奉命出击,虽然出发前心里早有准备,知道接下来的战斗必然激烈,只是没想到己方运气如此之好,竟然遭遇敌军主力。 此次天子发兵迎战突厥,设行军总管数人,分别率军应战,李药王不是行军总管,所属军队虽然兵力不少,却不是出击的主力。 他们的首要任务是稳固长城防线,次要目的是协助云中加强防御,至于寻找敌军主力并决战的重任,是由别的军队负责。 结果自己倒是如愿以偿和突厥主力决战了。 只是兵力悬殊太大,绝无可能以少胜多。 连着三昼夜都在作战,将士们疲惫不堪,物资消耗颇多,又不知道援军何时抵达,李药王觉得若是平日,就该考虑突围了。 突围,可能有大半将士会阵亡,尤其断后的部队基本上就是九死一生;可若不突围,大家就都全部完蛋。 但现在不能突围,即便大家全都战死恒安,也不能擅自突围。 他们至少要守够五日,不然即便突围,也要被军法从事。 在云中一带遇敌,除非全军覆没,否则必须坚守五日,这是天子给李药王所属队伍下的死命令,全军将士没有谁敢违反。 且不说军令如山,就说天子亲自下的命令要是敢不听,不光自己要倒霉,搞不好还会让家人遭殃,那还不如战死沙场,家人得抚恤。 正是因为这点,即便恒安摇摇欲坠,周军将士依旧打算咬牙死守。 更别说天子如今就坐镇晋阳,居中调度各地兵马,得知恒安被敌军主力围困,不会见死不救,一定会调集兵马来解围。 或者亲自率领主力出击,来云中与突厥大军决战! 一想到这里,恒安镇城内的周军将士就激动不已,天子征战沙场十余载,战功赫赫、未尝败绩,如今算是御驾亲征,若得知突厥主力就在云中出现,必然来战。 到时候,恒安周军就能作为策应,参加这一场规模浩大的决战,浴血奋战立下战功,封妻荫子。 正是有了如此信念,才让将士们有了坚守下去的信心,而李药王也坚信这一点,鼓励士兵时,底气都足了许多。 两日,只要坚持两日,援军必定会到! 此时此刻,许多士兵趁着战斗间隙打盹,或者吃些干粮补充体力,抓紧时间养精蓄锐,迎接敌军下一轮的进攻。 然而没过多久,城外号角如潮般响起,打破了短暂的宁静,突厥的新一轮进攻开始。 李药王让随从吹响号角,集结士兵准备迎战。 许多靠着墙壁打盹的士兵,被号角声惊醒,纷纷拿起武器,起身列队集合,然后登上城头,到各自防守的位置做准备。 经历了三日的恶战,虽然将士们手中的轰天雷已经所剩无几,但仗并不是靠着轰天雷才能打的,箭矢用光了还有刀矛,刀矛断了还有石头。 石头没了,还有拳头! 眼见着城外敌军正在逼近,守城将士斗志高涨,就在这时,城南有了动静。 似乎是有人在欢呼,声音越来越大。 李药王听在耳边,心脏猛地一停:莫非是有人开门献城,突厥兵进来了? 这个念头让他只觉手脚冰凉,不一会有骑兵沿着街道疾驰而来,大老远就欢呼着:“援军!援军来了!!” 。。。。。 “季晟,那据说打仗很厉害的宇文皇帝,有什么话让你转达的?” “可汗,陛下希望两国停战,太太平平过日子,做买卖就能解决的事情,何必打来打去的?” “哈,我忘了,你们的宇文皇帝,不光会打仗,好像也很会做买卖...怎么,他还缺钱不成?” “可汗说的哪里话,陛下不缺钱,只是觉得花钱就能解决的事情,何必打打杀杀的。” “这话,是你替那宇文皇帝说的吧?” 大帐内,达头可汗阿史那玷厥正与来访的周国使者长孙晟交谈,两人对坐,而达头可汗的护卫都在帐外,只有一名随从站在数步之外,随时等着为两人服务饮食。 长孙晟对于许多突厥贵族来说是老熟人,而大小可汗们对这位能一箭双雕的神箭手,是发自内心的佩服,当然他们认为长孙晟的人品也值得信赖。 所以达头可汗对长孙晟颇为礼遇。 即便两国正在交战,他也没把长孙晟当刺客提防。 此次达头可汗和都蓝可汗联手,集结大军进攻周国,要给不识好歹的周国皇帝一个教训,顺便抢些战利品回去。 达头可汗率军进攻云中,围了恒安,而周国的援军很快抵达,两军对峙之际,长孙晟作为周国使者来谈判,希望双方化干戈为玉帛。 对于达头可汗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如今箭在弦上,他不可能撤军,而即便周国真的嫁公主给都蓝可汗,两国迟早还要打仗。 一个无法为狼群带来猎物的狼王,绝对活不长,突厥国内各部的利益诉求,决定了只有不断的战争、掠夺,才能喂饱这些大大小小的饿狼。 富庶的中原,对于狼群来说是最好的猎场,狼王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两只漂亮的母羊,放过这一眼望不到头的羊群。 除此之外,达头可汗还想要一样东西,如今周国既然遣使谈判,他不介意开价:“鹅王,染干呢?他被你们弄到哪里去了?” 长孙晟答道:“染干已经去了晋阳,如今大概正等着天子召见。” “怎么,你们的宇文皇帝没来云中?还在晋阳?他要扶持染干做傀儡?” 长孙晟不介意让达头可汗知道天子的行踪,因为来时天子就交过底,他依旧语气平静的回答:“陛下是在晋阳,至于如何对待染干,不是我所能猜测的。” “哼,一个懦弱无能的傀儡,有哪个部族会服!” 说到这里,达头可汗激动起来:“都蓝可汗,恨不得拿染干的头颅当酒杯喝酒,你们的宇文皇帝要和谈?可以,把染干交出来再说!” 阿史那染干,即突利可汗,被已经结盟的都蓝可汗、达头可汗打得穷途末路,只能带着所剩无几的部众逃入周国境内寻求庇护。 长孙晟不打算在这件事上承诺什么:“可汗,这我可办不到,想来陛下也不会答应的。” “那你还是回去复命吧,这场仗是肯定要打的,我不想为难你。” 达头可汗起身送客,长孙晟见对方态度强硬,也不勉强,起身行礼,随后说道:“可汗,还是再考虑一下,毕竟,我军兵威正盛。” “是么?”达头可汗闻言笑起来,拍了拍长孙晟的肩膀:“那我就要看看,你们的军队,有多厉害!” 第六十章 勇武 旷野,到处都是数量占优势的突厥骑兵,铺天盖地的涌向周军军阵,其中无数小股骑兵从各个方向逼近周军,凭借精湛的个人技艺进行试探、袭扰,宛若围猎野物一般。 又如数量众多的狼群,在旷野里将羊群围住,不断地咬上一口,要慢慢瓦解羊群的抵抗决心。 这战法对于草原上的民族来说,就像围猎一样轻松。 突厥国内,有大小部落无数,各部落居无定所,随水草射猎,部民习于武事,人人擅长骑射。 而各部落时常聚集在可汗身边,展开规模宏大的围猎活动,这样的围猎,每年都会有几次,所以对于突厥各部兵马来说,打仗就和围猎差不多。 由此,突厥的军事制度脱胎于围猎制度,军队编制,和围猎编制类似,打起仗来,就当是围猎,各部兵马配合娴熟,看上去乱糟糟一片,实际上却是乱中有序。 面对严阵以待的周军,无数小股突厥骑兵在外围不断骚扰,想要迫使周军骑兵出击,追击不知不觉远离本阵。 若出击的周军骑兵数量少,突厥骑兵就伺机合围将其歼灭,如果出击的周军骑兵多,他们不远不近的跑着,以此将周军骑兵调离,或者消耗对方的马力。 若周军骑兵不跟上来,他们就调头再来袭扰,对着军阵施放轻箭,不断地消磨周军士兵的斗志。 小股突厥骑兵,有时会汇聚起来,摆出要冲阵的架势,逼迫周军加强当面的防御,接着他们却突然退散,转到别处再次聚集,继续摆出样子要冲阵。 他们就是以不断的进攻/假进攻,来反复扯动周军的阵型。 若周军应对不当,军阵露出破绽,那么突厥骑兵就会真的冲击军阵,一旦打破缺口,无数骑兵就会蜂拥而至,顺着破口攻入大阵,瞬间就能将这群“绵羊”咬得血流成河。 在不断接近袭扰的同时,又有许多突厥骑兵在马尾后绑着树枝,拖行地面,扬起大量尘土,让周军军阵四周尘土大作。 烟尘里影影绰绰,看上去仿佛到处都是兵马,让周军将士形成“敌众我寡”的错觉。 这样人工形成的烟雾,也让外围的突厥骑兵得以掩护,不动声色聚集在某个方向之后,忽然集中兵力冲锋,可以打得目标猝不及防。 突厥军队的这些战法,对于周军来说并不陌生,但对方仗着骑兵众多,宛若围猎一般的战法简单有效、屡试不爽,周军即便知道棘手,也得想办法破解。 最好的办法是骑兵主力出击,但对方来去自如,出击的骑兵很可能会白忙活一场,若脱离本阵独自追击,很容易被人引到包围圈,然后全军覆没。 若就这么对峙下去,将士们迟早要被对方折腾得疲惫不堪,一不留神,就会被人乘虚而入。 此时已是午后,太阳为云朵遮掩,微风徐徐,带来些许凉意,正是出击的好时候。 一个个侦查热气球升上天空,因为吊篮底部被绳索牵住,于是漂浮在半空,坐在吊篮里的哨兵们借助千里镜观测四周,不一会便将方圆数里范围内动静看得清清楚楚。 对方的兵力分布情况、宿营地所在、大帐所在之处,以及几处树林后面埋伏着的兵马,都被侦察兵们尽收眼底。 他们将观察到的情况写在小纸条上,然后将纸条装进带着白色布条的竹筒扔到地面,过了一会,己方大阵沸腾起来。 雷鸣声中,数种火炮同时向外喷射着火光,围着军阵不断袭扰的突厥骑兵,瞬间被打得晕头转向,腥风血雨之中人仰马翻,但更多的人只是被吓懵了。 号角声起,无数周军骑兵涌出军阵,分成许多股小队,向着阵型散乱的敌骑冲去,回过神来的突厥骑兵们,高声呼喊着冲来。 一波接着一波,宛若闻着血腥味的饿狼。 大混战随后爆发,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的突厥兵,对于出阵而来的周军骑兵浑然不惧,他们有足够的信心在一对一、小队厮杀中获胜。 然后割下周兵的首级,挂在马鞍上,任由首级流出的血染红马身,以此彰显自己的勇武。 无数突厥骑兵如是想,飞快的射出两轮箭之后,拔出佩刀,向着周军逼近。 三十步、二十步.... 双方距离正在接近,就在这时,突厥骑兵见着当面周军手上拿着奇怪的棍状物。 然后将这些棍状物对着他们。 “、、!!” 爆豆般的响声绵延不绝,周军骑兵手中的转轮手枪不断喷射着火舌及烟雾,这种有效杀伤距离不到二十步的近战利器,打得即将接战的突厥骑兵人仰马翻。 明德三年式转轮手枪,其弹巢有六个“子巢”,用的是黑火药,为燧发点火式,每个弹巢的成功发射率不过三成三,意思是总体平均下来,每把枪扣动扳机六次,就只能“响”两下。 有时候弹巢还会爆炸,但作为一件武器来说,这样的威力已经足够了。 突厥兵们历经十余年甚至二十余年磨练出的“人马合一”,在制造周期不到一个月的转轮手枪面前不堪一击,如潮的冲锋势头瞬间瓦解。 一手持刀、一手持枪的周军骑兵,肆意践踏、砍杀坠马敌兵,面对又一波蜂拥而来的突厥骑兵,他们淡定的将转轮手枪插入鞍边枪套。 然后抽出第二把,对着敌兵扣动扳机。 咔嚓一声,瞎火;咔嚓一声,还是瞎火。 敌兵越来越近,骑兵们冷静的继续扣动扳机。 “!!咔嚓、!” 一名周军骑兵的运气不错,手中转轮枪居然是三响,他将手枪插回枪套,然后抽出第三把。 二十步距离内,是突厥骑兵的死亡区域,他们既然无法近身,就算勇武过人也没有施展余地。 热兵器的出现,让个人勇武变得无足轻重,每把造价十来贯的转轮手枪真心贵,装填又麻烦,还容易“走火”伤人,但用于战场上杀敌却很划算。 大规模骑兵混战,看的是个人骑术及勇武,本来应该是马背上长大的突厥人占优,但当周国骑兵拿着转轮手枪作战时,这不是势均力敌的战斗,是一边倒的屠杀。 开战以来,双方骑兵的第一次正面大规模交锋,刚开始就结束了,伤亡惨重的突厥骑兵四处溃散,宛若被打断一条腿的癞皮狗,再无心恋战。 而随后出击的周军骑兵主力,离开本阵,排开浩浩荡荡的阵型,向着敌军主帅可能的藏身之处汹涌而去。 根据热气球上侦察兵的观察结果进行判断,敌军主帅、达头可汗似乎不在作为中军大帐的牙帐那里,那个地方,应该是陷阱。 达头可汗真正所处位置,很可能是在战场西面的一处土丘上,那里聚集着许多骑兵,应当是达头可汗帐前精兵。 得知“狼王”位置所在的行军总管史万岁,亲自率领三千铁甲骑兵出击,向着西面土丘呼啸而去。 他所部兵马本来承担着寻找敌军主力并决战的重任,未曾料对方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看着鞍边挂着的转轮手枪,史万岁心中颇为无奈:他本不屑于用这玩意,奈何是天子御赐,不带着不行。 然而,我不需要用这玩意! 紧握手中马槊,史万岁高声呼喊:“儿郎们,把那达头可汗打成大头可汗!!!” 第六十一章 勇武(续) 周军本阵内,许多骑兵正在等待出击,将士们见着阵外突厥兵被己方骑兵追得狼奔猪突,不由得心痒难耐,然而未得军令,他们不能擅自出击。 如今战局发展形势明显对周军有利,但胜负尚未分明,敌人随时有可能翻盘,所以周军必须留一支骑兵待命,随时应对变局。 军阵一隅,头发花白的萧摩诃与部下待命,但他没有闲着登上望车后用千里镜观察战场情况,见着到处都是骑兵在追逐、厮杀,又见硝烟弥漫、浓烟滚滚,不由得担心起来。 虽然己方放出什么“热气球”在天上飘着,上面的士兵能够观察战场四周动静,但萧摩诃觉得一旦敌军骑兵调动,趁着周军骑兵主力出击然后对军阵来个反冲,那么留给己方的反应时间可不会多。 想到这里,萧摩诃放下千里镜看着周围正在整理军械的士兵,之前那几支出击的骑兵队伍,带着新式武骑“转轮枪”,他实在搞不懂其原理如何,而现在,他看着士兵正折腾的另一种武器,同样觉得一头雾水。 这种武器,实际上是一根前端装着个金属“头”的木棒,这金属头实际上是三根捆在一起的铁管,管长一尺,分量十足。 铁管里装填着“火药”,然后又装上铅丸,据说使用时是要把木棒夹在腋下、让金属头对敌,然后扯动金属头尾部的“拉弦”,触发火药。 然后就是“、、”三声响,面前二十步左右的敌人就会“中弹身亡”。 这种奇怪的武器名为“三眼铳”,杀伤力据说还行,但真有那么厉害么? 萧摩诃本是不相信的,他觉得这种武器头重脚轻,当做铁锤用于破甲也还勉强,若是用于骑战斗兵,不知有多少人能多舞几下。 这玩意长不及矛,更不要说和槊比。 灵活不比环首刀,若和铁锏、铁锤对撞,怕是撞不过,萧摩诃觉得“、、”三声响过后,这玩意就是个无用的铁疙瘩,还不好用。 当然,他虽然岁数大了些,挥舞这玩意不在话下。 想到这里,萧摩诃有些唏嘘,陈国灭亡后,他们这些亡国文武官员在周国多有任用,不过许多老相识已经相继病故,他倒是一如既往身体硬朗。 如今随军出征,和突厥军队正面决战,看着这北地战场,萧摩诃心中有一种场景错乱的感觉。 萧摩诃也曾年轻气盛,也曾豪气万千,也曾想过将来有一日北伐成功,克复中原,然后讨伐突厥,封狼居胥。 时光流逝,数十年过去,他已经年过六旬,而陈国已经灭亡,当年的梦想不可能实现,然而他是切切实实正在和突厥军队作战。 “敌袭,敌袭!敌军骑兵来犯,五点钟方向!!” 此起彼伏的呼喊声,打断了萧摩诃的沉思,他不太习惯周军形容方位的“某点钟方向”表述方式,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敌军骑兵是从东南方向过来。 举目望去,却见东南方向有大量骑兵冲来,看样子是迂回的敌骑,试图以强行冲阵的方式逼迫周军骑兵回援,以此挽回败局。 在战场上追逐敌骑的周军骑兵,急切间无法聚集起来拦截这支敌军,所以,是本阵骑兵出击的时候了。 号角声起,备战的骑兵纷纷上马,萧摩诃下了望车骑上战马,接过随从递来马槊,看着那些拿着“三眼铳”的骑兵,心中暗暗下定决心。 邪门歪道,一会我让你们看看什么骑战正道! 又一轮号角声起,周军骑兵出击,排开阵势,迎向汹涌而来的突厥兵马。 在队伍最前排的除了弓骑,就是手持三眼铳的骑兵。 双方距离快速接近,突厥弓骑率先射出两轮箭,但对人马俱甲的周军骑兵没什么效果,当双方距离不到三十步时,三眼铳发射了。 “砰、砰、砰”声中,突厥骑兵人仰马翻,冲锋势头为之一凝,而发射完三眼铳的骑兵在旁边槊骑的掩护下,提着三眼铳和敌骑斗在一起。 缠着小团牌的左臂隔开对方刺来长矛,右手抡着三眼铳砸向对方坐骑,只听“嘭”的一声,马头崩裂,随后栽倒在地。 三眼铳如此简单粗暴的用法,让萧摩诃大开眼界,他握着马槊,带领部下撞入敌群之中,接连挑翻五人,一马当先冲在最前。 战国名将廉颇要靠饭量来证明自己还能打,而他,此时就在战场上,要用赫赫战功,来证明自己勇武依旧。 。。。。。。 战场以北,突厥大军宿营地,此时此刻已经燃起大火,无数部民奔走呼号,有人想要灭火,却被策马疾驰的周军骑兵砍杀。 更多的人争先恐后往外跑,而仓皇出逃的不止人,还有羊。 突厥各部随着可汗出征,自然要带着大量羊群,以此作为食物,顺便放牧。 如今一只只绵羊四散奔逃,许多部民心痛得不行,却无暇他顾,没时间去聚拢这些宝贵的财物。 败逃至此的突厥达头可汗,见着大营如此凄凉模样,心惊胆战之余,明白局势已经无法挽回。 他的精锐兵马在与周军交战中溃散,自己只好轻骑出逃,逃回大营收拢兵力再战,结果这里也乱成一团,自己只能继续北逃,以求甩掉追兵,脱离战场。 没走多远,在营地里纵火的周军骑兵就发现了达头可汗一行人。 这支周军队伍,原本从本阵东端出击,打崩了突厥骑兵之后在战场上扩大战果,待得一支突厥骑兵反冲军阵失败、突厥大军彻底崩盘,他们便趁势掩杀,要浑水摸鱼。 摸着摸着,竟然摸到对方大营,成功将其点燃。 如今远远见着一支突厥兵马往北败逃,正好经过这里,看样子里面好像有大人物,带队的李靖远远看见,不由得喜上眉梢。 有道是穷寇勿追,李靖明白自己若直接挡在对方面前,对方恐怕要玩命,到时候己方伤亡过大可就不好了。 于是他带着部下绕了个弯去赶羊。 三下两下,就把一群惊慌失措的绵羊聚拢起来向前跑,正好挡在北逃的敌人面前。 有许多逃亡骑兵避之不及,撞入羊群之后相继马失前蹄纷纷坠地,好不容易穿过羊群,速度放慢许多。 又有一些人及时拐了个弯,分别从左右绕过羊群,队形却散乱不堪,正好被李靖候个正着,他带着部下径直向大人物所在位置冲去,接连放箭,射倒十余人。 达头可汗亏得左右拼命护卫,好不容易突破拦截,正要夺路狂奔,却听得脑后生风。 他暗道不妙,立刻向前趴下,忽然肩膀疼,肩胛中了一箭。 虽然疼得厉害,但达头可汗忍着疼,继续策马狂奔。 射中目标的李靖见着对方没有坠马,把弓一收,向左右喊道:“追,一定要追上这家伙!!” 第六十二章 咔嚓、咔嚓 乞伏泊畔某无名小山边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倒毙的尸体,有死人,也有死马,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和血腥味的混合气味,有些难闻。 依山结阵据守的周军,接连打退了突厥军队的轮番进攻,此次太阳西沉,战事告一段落,突厥军队后撤,周军将士抓紧时间休整。 行军总管薛世雄,绕山走了一圈,结束巡视后,看着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水面,又看看外围若隐若现的敌军营地,若有所思。 十余日前,雄威军于族蠡山遭遇突厥主力军队,一场大战,轻易就将对方打崩,来迟一步的薛世雄所部骑兵,询问过俘虏之后,得知突厥的都蓝可汗败逃,顾不得休息赶紧追上去。 好不容易追上了,薛世雄带兵突击对方营地,打得突厥兵马伤亡惨重,溃兵四处奔逃,但都蓝可汗却溜了。 薛世雄领兵继续追击,一直追到这乞伏泊畔,一番厮杀之后,突厥人伤亡惨重,走投无路的都蓝可汗差点投湖自尽,结果正好一股突厥兵马经过,让都蓝可汗逃出生天。 突厥兵马众多,将追击至此的周军围了起来,但薛世雄和部下的战斗力很强,四千余人结阵自守,硬是让上万突厥军队无可奈何。 双方在此僵持已过三日,薛世雄和部下依旧斗志满满,他琢磨着突厥军队强攻无法得手,迟早要撤军离开,故而觉得有些惋惜。 都蓝可汗就在眼前,他却无法将其击杀或者活捉,如此天赐良机以后恐怕不会再有了。 当然,突厥人也可能在等援军,待得又有兵马抵达,就要靠着人数优势将他们歼灭。 对此,薛世雄丝毫不在乎,他对自己部下的战斗力有信心,加上箭矢充足,对方即便再来一万人,急切间也无法打败他们。 更别说随后跟进的雄威军,应该也差不多该抵达这里,到时候真要再来一场大战,谁胜谁负还两说。 薛世雄所部,是和雄威军一起出击、突入敌境,相互间配合、照应,所以薛世雄不是孤军深入,而雄威军的实力他很清楚,只要不是深入敌境太远,完全有能力安全撤回朔州。 有这么一个强援在,薛世雄根本就不怕眼前这些突厥人,更别说他们自己战斗力也不差,全是骑兵不说,马匹也很多,带着的干粮也足。 但就这么让都蓝可汗溜了,真是一大憾事。 想到这里,薛世雄从腰间掏出一把转轮手枪,拿在手里,看着看着,扣动扳机。 “咔嚓、咔嚓....” 弹巢里没有装填“弹药”,所以打不响,薛世雄到现在都弄不清楚这玩意是怎么装填、怎么杀人,但他不关心,甚至有些排斥。 一个黄口小儿,拿着这种武器,扣动扳机,就能杀掉一名孔武有力的大汉。 即便这玩意的“射程”很近,即便弹巢内六发“弹药”通常只会有两发能射出来,但如此威力还是让薛世雄不爽。 身备三仗,弓马娴熟,这是一个武人必备的素质,战场就该是武艺绝伦的武将们表演的舞台,如今搞不好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婆娘也能上战场,拿着转轮手枪大开杀戒。 那么多武人苦练多年的武艺、练出来的一身力气,在这玩意面前,“砰”的一声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薛世雄本能的排斥转轮手枪,但也承认这玩意在混战时用来杀人确实不错,所幸这种武器太贵,装填起来麻烦不说还很危险,加上经常“哑火”,所以不可能大规模装备。 他知道能装备这种武器的军队,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此次迎战突厥的几只骑兵队伍,都已经装备了转轮手枪,效果当然不错,打得突厥骑兵晕头转向。 有如此利器在手,他可不怕眼前这些歪瓜裂枣,只盼着雄威军能按照事前约定行事,循着他留下的标记,一路跟过来。 在这里,和突厥人再来一场大战! 。。。。。。 “咔嚓!” “哟呵,居然哑火了,你运气不错嘛,再来....” “咔嚓!” “嗯?再来!” “!!” 夜色下,一名突厥俘虏的脑袋被打得开了花,鲜血四溅,那俘虏哼都没来得及哼便倒在地上,手握转轮手枪的彪形大汉,用手抹去溅到脸上的鲜血,笑眯眯的看向旁边数人,用突厥语问道: “接下来,到谁了?” 那几名俘虏看着他手中拿着的恐怖武器,又看看脑浆都溅出来的倒霉同伴,惊恐万分的喊着:“啊啊啊,不要啊!” 彪形大汉将已经打空的转轮手枪交给身边人,又从对方手上拿过一把装填好的手枪,再度看向这些俘虏:“没人举手么?那好,我来选一个....” “嗯......”他不怀好意的看着这几个人,目光最后停留在其中一人身上:“恭喜你!可以做个游戏了!” “不!不要啊!” 那人哭喊着,不断挣扎,却被大汉如同拎小鸡一般抓过来,按在地上,然后用转轮枪顶住后脑勺。 尿骚味扑鼻而来,那倒霉鬼已经吓得尿了裤子,大汉当做没看见,大声问道:“说!都蓝可汗往何处逃了!” “不要,不要啊...” 倒霉鬼声嘶力竭的喊着,没顾得上回答问题,只听“咔嚓”一声,那人的哭喊声戛然而止,逃过一劫的俘虏颤抖着喊起来:“我、我、我说,我说..” “跑何处去了?” “好像是往乞、乞、乞伏泊....呜呜呜呜....” “早说不就完事了!” 彪形大汉站起身,示意同伴将这人扶回去,又把手中的转轮手枪交给另一名同伴,然后向远处的一座篝火堆走去。 篝火堆外围,有些许士兵在来回走动,只有一名独眼将军独坐火堆旁,就着火光,看着手里的转轮手枪,似乎陷入沉思。 听得脚步声起,那人头也不抬,直接问道:“人在哪里?” 大汉躬身行礼,然后说道:“回郎主,据俘虏供述,族蠡山一战败北后,都蓝可汗似乎往乞伏泊一带逃去了。” “族蠡山...乞伏泊...这么说,距离雄威军不是很远...”杨素沉吟着,摆摆手,那彪形大汉见状告退。 杨素看着手中的转轮手枪,觉得有些不是滋味,这玩意的威力他见识过,但不是很喜欢。 新式武器的出现,让战争变得简单粗暴起来,一想到日后随便一个羸弱少年就能打死一名锐士,杨素就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而这种武器,不但可以拿来打仗,还可以拿来行刺... 杨素可不想哪天一不留神,被一个小泼皮“砰”的一声打死,不过这种武器的可靠性太差,太容易哑火,又容易走火、爆炸,拿来行刺根本就不合适。 杨素放下手枪,将思绪收回,琢磨着部曲拷问出来的敌情,独眼散发着精光。 此次突厥大举进犯,天子调兵遣将,聚集大军出击,不仅仅是为了保境安民,还要突厥对攻。 突厥的进攻方向是并、朔地区,所以天子坐镇晋阳,居中指挥大军作战,而身为行军总管之一的杨素,却是从灵州附近出击。 若以并、槊为两国交战战线的东端,以河西、陇右为战线的西端,那么灵州的位置就位于中间。 如今突厥主力在东边,从灵州出击的杨素,就是在抄对方的后路。 当然,也有可能一头撞入对方的包围圈,全军覆没。 敌情不明,所以天子给杨素的命令,是见机行事“自由发挥”,仗怎么打,完全由他看实际情况而定。 有了如此宽松的命令,杨素开始琢磨如何给突厥大军背后来一刀,而现在,机会就来了。 他已经率领近四千骑兵北渡黄河,此时在阴山东麓,已进入突厥境内,今日俘虏了一些突厥溃兵,得知了一个重要的消息: 都蓝可汗兵败族蠡山,可能往乞伏泊方向跑去了。 现在,杨素所部兵马所处的位置,向东七百多里就是乞伏泊所在地区。 杨素将转轮手枪交给随从,然后下令:“马上召集众将来这里议事!!” 第六十三章 咔嚓、咔嚓(续) 晋阳,行宫,天子宇文温在此宴请贵客、突厥突利可汗,方才前方有捷报传来,称官军于乞伏泊再次击败突厥都蓝可汗,俘获无算,于是主宾双方就这一好消息议论起来。 “真是可惜,乞伏泊一战,让都蓝可汗跑了,而恒安一战,达头可汗亦逃脱,这真是让朕扼腕叹息...不然,朕马上就能派兵护送你回去,即大可汗位。” “天子恩宠,小臣受宠若惊,但愿为陛下牵马执鞭,不敢有非分之想。” “哪里哪里,可汗严重了,可汗是草原上的雄鹰,自当展翅高飞,哪里能做一笼中鸟?朕若如此行事,天下百姓可都是要看笑话的...来来来,再饮一杯!” 宇文温和突利可汗互相吹捧,主宾推杯换盏,葡萄美酒一杯接一杯的喝,烤牛羊肉一块接一块的吃,好不快活。 周国和突厥正在打仗,两国将士如今正在各处战场上生死相搏,结果两国的头头在一起把酒言欢、其乐融融,这样和谐的场景和尸横遍野的战场比起来,实在是太讽刺了。 若有多愁善感的诗人在场,怕是要悲愤欲绝:大周天子这样做,对得起为国捐躯的忠臣良将么? 当然对得起,宇文温如今招待的突利可汗,并不是突厥国内的大可汗,仓皇逃入周国境内时,左右不过百余人,惶惶然宛若丧家犬。 突利可汗阿史那染干,虽然是正牌阿史那家族的男子,却已为家族所不容,仓皇出逃至此,宇文温招待这么个走投无路的突厥贵族,哪里能算是不尊重为国征战的将士。 如今的突厥大可汗,东边(东突厥)是都蓝可汗,西边(西突厥)是达头可汗,突利可汗与都蓝可汗有隙,然后矛盾越来越大,以至于一山不容二虎。 一番激战之后,突利可汗大败,投降只有死路一条,于是只能跑。 东突厥毗邻周国并、朔之地,突利可汗本想来个“就近”,但怕到了周国被“咔嚓”,于是向西而去,要投奔达头可汗。 逃亡之路走到一半,却听闻达头可汗已经和都蓝可汗联盟,走投无路的突利可汗在“老朋友”长孙晟的建议下,一咬牙跑到周国境内,寻求庇护。 坐镇晋阳指挥军队作战的宇文温,大张旗鼓招待这位落难可汗,给予对方高规格的接待,虽然不至于谄媚,但也隆重至极,给足了突利可汗面子。 大小筵席不断,各种新式烹饪技术做出来的佳肴,每次都不带重样的,各种美酒,各种吃喝玩乐都是如此。 即便是皮演戏表演,旁白和台词用的都是突厥语,可谓体贴之至。 宇文温还让忙着转运大军粮草的太子作陪,父子俩陪着突利可汗父子一起喝酒,算是提前培养下一代的“友谊”。 在旁人看来,天子如此隆重接待突利可汗,若不是没有适婚的公主或宗室女,早就要来一场和亲。 但宇文温可不是这么想,即便他真有待嫁的女儿或者宗室女,也不会搞和亲。 和亲是这个时代司空见惯的政治、外交手段,不一定代表着屈辱,但宇文温始终过不了心里的那一道关,他不是有道德洁癖,而是觉得自己还未窘迫到如此地步。 周国国力日盛,兵强马壮,靠“送女”才得以维持的短暂和平,还不如不要。 宇文温这么卖力表演....招待突利可汗,当然有所图,他想乘着都蓝可汗、达头可汗兵败如山倒的好机会,扶植突利可汗,以此挑动突厥内乱。 扶持傀儡分裂敌国,这种手法古今中外各国都屡试不爽,宇文温能想到这点,他不认为突利可汗会不明白。 正常来说,没有人愿意做傀儡,只是突利可汗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看上去人畜无害,但宇文温可不会掉以轻心。 扶持傀儡,一不留神就会养虎为患,反受其害。 历史上的无数例子已经证明了这点,所以宇文温心中一直不断提醒着自己,千万要小心。 如果不是别无选择,他不会这么做,但以这个时代的现状来看,也只能如此行事。 酒过数巡,宇文温再次举杯,笑眯眯的看着突利可汗,祝曰:“为了两国交好,来个一饮而尽!” 。。。。。。 “咔嚓、咔嚓...” 躺在榻上醒酒的宇文温,手里拿着一把没装填的转轮手枪,他不停扣动着扳机,让转轮手枪的击锤不停动作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这声音很枯燥,但在宇文温听来很悦耳。 他还是没能“发明”出雷汞,这意味着不会有底火,更别说真正意义上的子弹,那么纯粹的黑火药转轮手枪是无法推广的。 这种很“原始”的转轮手枪,哑火率高,装填麻烦,操作不当还容易爆炸、走火,能做到三成三的发射率,宇文温觉得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所以他不惜花费血本给精锐骑兵配备这种武器,就是想增加周军作战时的胜算。 转轮手枪的杀伤距离不过二十步,射程比不上骑弓,但在骑兵混战时有奇效,善骑射的突厥兵。其娴熟的马上作战技巧及个人勇武在转轮手枪面前变成了摆设。 按照实际战果来看,转轮手枪的表现不错。 就是太贵。 想到这里,宇文温叹了口气,把转轮手枪放好,坐起身,看看一旁的座钟。 时间差不多到了,宇文温起身,换下沾着些许酒气的衣物,换上一身干爽的便服,然后洗了把脸。 下午四点整,太子宇文维城、皇子宇文维翰、宇文维宁入见。 此次宇文温带着全家来晋阳,一来是“旅游”,二来是让儿子们有锻炼的机会,如今宇文维城仨兄弟负责督办粮草转运等事宜,忙得不可开交。 功课时间到,化身“教授”的宇文温,开始向“学生”提问:“为父出的题目,你们想来已经做好了,现在,太子先说,先说结论。” “是,父亲。”太子宇文维城答道,随后坐直身子,开始回答:“父亲,打仗太贵了。” “以官军如此规模对突厥作战,用不了几年,国库就要空了。” 第六十四章 买椟还珠 俗话说得好,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皇太子宇文维城平日里见着国库充盈,只道大周国力雄厚,如今亲自督办粮草转运事宜,才真正见识到了何为“花钱如流水”。 大军在前线作战,每日都要消耗大量粮草,而为了将粮草输送到前线,又要动员大量民夫、马匹运粮,这些人和马同样要消耗大量粮草。 从关中长安启运的粮草,经蒲坂过黄河然后一路北上,经晋阳入朔州,一千余里路程结束后,出发时的十斛粮食,只剩一斛左右送到前线将士的手中。 如此高的运输成本,让宇文维城想象中的充盈国库实际上并不充盈。 而如此大规模的对草原地区用兵,虽然看上去让人振奋不已,实际上不可能每年如此,否则财政会破产。 打仗很贵,这是宇文维城的结论,而依据,是他这段时间督办粮草转运时记下的各种“数据”,一想到大军每日即便不动都要消耗大量粮草,年轻的皇太子心疼得连觉都睡不安稳。 此次督办粮草转运事宜的人不止皇太子宇文维城,皇子宇文维翰、宇文维宁也参与其中,他们是真的认识到维持前线大军作战所要付出的代价有多大。 见着儿子们知道当家不易,宇文温很高兴,因为这道题他是出给三个儿子的,但他不仅想让儿子们知道“柴米油盐贵”,更想让对方知道,到底什么才贵。 “有一个成语,唤作‘买椟还珠’,这成语比喻的是取舍不当,父亲想让你们知道的是,比起每日消耗的粮草来,军队才是最贵的!” 宇文温看着三个儿子,语重心长的说道:“粮草没了,次年就有,可一支大军没了,恐怕数年都凑不出来!” “决不能为了省钱,就逼着前线将领速战速决,这样做的后果,基本上就是速败!” “一支军队,要想具备强大的战斗力,需要多年时间积累经验,要是全军覆没,未必还能有第二支这样的军队。” “同样是一万人,一万新兵和一万老兵,战斗力天差地别,一支百战强兵,比起粮草来,贵到不知哪里去了。” “军队没了,国家的基础动摇,外敌蠢蠢欲动不说,内患也随之而来,所以,那句话说得好。”宇文温顿了顿,继续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大军一动,消耗粮草无数,所以在动兵时得想清楚,而一旦开始打仗,就不要为了省钱想着速胜,因为打仗不是儿戏。” “一国之君,不可怒而兴兵,一军之将,也不能怒而出击,” 打仗不是儿戏,宇文温要让儿子们知道如何正确取舍,知道军队才是根本,而粮草虽然重要,却不能买椟还珠,不要因为后勤压力太大,逼迫前方将领速战速决。 他有很多儿子,但皇位只有一个,无论是谁日后成了皇帝,遇到战事不一定需要御驾亲征,但坐镇后方时,很容易被巨大的后勤压力吓到。 宇文温就怕儿子如崇祯帝那样,为了省粮草,届时就逼前线将领速战速决,结果把大军葬送掉。 明末的崇祯帝,面对风雨飘摇的江山,坐不住了,逼洪承畴决战,大败,填进去一支大军;逼孙传庭出战,大败,填进去最后一支大军。 军队没了,人心就散了,就算手里有粮草又有什么用? 军队是皇权的基础,为了省钱把军队葬送掉了,这不是买椟还珠是什么? 正所谓越想省钱就越省不了钱,崇祯帝朱由检是因为兄长朱由校意外去世而当了皇帝,继位前没有受过正经的“职业培训”,所以宇文温认为这位格局太小,一股小家子气。 因为后勤压力大,所以为了省钱,崇祯逼前线将领速战,最后葬送军队,国破家亡。 宇文温不可能用明末的例子来教育儿子,但他要让儿子们都接受“职业培训”,日后无论是谁当了皇帝,都不要“重蹈覆辙”。 “粮草不济,尚可节衣缩食,省一些出来运到前线,可军队若是完了,你要从何处省出一支能打的军队来?” “不能脑子发热就轻易让大军出击,结果出击之后又心疼粮草消耗,于是逼着将领速胜,这样多半会坏事,你们以后都要记着!” 见着儿子们点头称是,宇文温看向宇文维翰:“第一个问题结束,第二个问题....大郎说说,你的答案是什么?” 去年作为观军容使外出“公干”大半年的宇文维翰,见识多了不少,闻言立刻回答:“父亲,草原的威胁自古不断,却又无法根治,孩儿的想法是,既然草原各部桀骜不驯,畏威而不怀德,不如全都杀光!” 听得儿子杀气腾腾的话,宇文温反问:“杀光?你杀得光么?即便你今年杀空了草原,过几年就有别处部落到草原定居,杀得完么?” “父亲,那就再杀!”宇文维翰语气坚决,“每年派出军队到草原,只要见人就杀,杀多几次,就不会有人了!” “人家又不是傻瓜,知道你不怀好意,听到风声就跑了,等你的军队撤军,又跑回来放羊,如之奈何?” “那我们就在水草丰盛的地方守株待兔,可以先把草原上各处主要水源地都查探清楚,然后军队每年都不定期出击,到这些地方转一圈,把那些部落全都斩草除根,有多少,杀多少.” 见着庶长子“杀伐果断”,宇文温不知该高兴还是生气,草原的问题如果真这么好解决,历朝历代何以如此头痛。 他看着儿子,问:“你的军队有马,那些部落也有马,你来了,人家打不过就走,你走了,人家又回来了,你出兵一次,耗费大量粮草,人家在草原上本来就是逐水草而居,没什么成本,长此以往,你熬得住?“ “再说,草原上行军极易迷路,人都被你杀绝了,哪来的向导带路?” 宇文维翰见着父亲不停反问,极力争辩:“父亲说过的,最好的防守是进攻,与其耗费人力物力修长城,还不如每年派兵出击,犁庭扫穴,不让草原上的势力有聚集力量的机会。” “你看,问题不就来了?”宇文温随后说道,“你把草原上的部落当猪羊,搞无差别屠杀,那就不会有人给你当耳目,没有耳目传递消息,你又如何知道草原上的具体情况是什么?”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草原各部的生活方式、语言与中原大有不同,你要做到‘知彼’,方能采取针对性的活动,而无差别大屠杀搞无人区,一时半会是痛快了,往后呢?” “你要搞无人区,可以,问题是根本就做不到,人家打不过可以骑着马跑,就像这次的乞伏泊之战,都蓝可汗被三支官军夹击,败得一塌涂地,依旧骑马跑了。” “还有那达头可汗,同样兵败如山倒,同样一溜烟跑了,你想杀人,也得追得上才行!” 宇文维翰闻言语塞,他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办法来解决草原问题,草原上的霸主一个接着一个出现,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见着儿子抓耳挠腮的模样,宇文温笑道:“这个问题,即便是父亲都无法给出正确答案,所以你不要急,但有一点你说得没错,那就是要主动出击,不能消极防守。” “打仗很贵,主动出击,消耗无数钱粮,但实际上防守更贵,修长城要钱,完善整条防线更是费钱。“ “从幽燕到河西,三、四千里长的防线,到处都要驻军,修葺堡寨,加固城防,如此一来需要花费的钱粮,比起维持几只精锐不定期出塞犁庭扫穴所需费用贵多了!” “维持几只精锐不定期出击,花的钱若是十文,搞全面防御、处处设防所要花费的钱,很可能是一百文!你们要省钱,也得省到实处!” 说着说着,宇文温开始敲书案:“当家要精打细算,这个道理没错,但省钱要省到实处,不要弄出买椟还珠的笑话来。” 第六十五章 活塞运动 翌日上午,晋阳城内军器监,宇文温带着突利可汗参观,他要让突利可汗亲眼看看,一领做工精良的铠甲是如何在“流水线”上制作完成的。 明亮的铁水流出炼铁炉,在降温槽里成形,变成通红的长铁条。 这样的长铁条,被水力驱动的锻床锻造为尺寸一致的扁铁条,然后被闸刀切割成一个个尺寸相同的长方形铁块。 每个铁块被大铁锤不断敲击(冷锻),厚度变薄但韧度增加,再用专用钻孔机给甲叶同时钻出六个孔眼,然后打磨光滑,如此一来,有了一枚枚合格的冷锻甲叶。 工匠将一枚枚甲叶用皮绳串在长条形的厚布条上,形成一个个长形的甲叶条。 再将尺寸不一的甲叶条缀在“母衣”上,于是一领铠甲就完成了。 母衣实际上就是窄袖外衣,有布制、皮制,布是厚厚的帆布,十分耐磨,皮是鞣制的牛皮或羊皮,具体用什么材料制作母衣,视情况而定。 制作这样一领铠甲需要数百甲叶,若是按“传统工艺”来制作,需要花费十余日时间。 而现在,在军器监里实行“分工协作”,甲叶、皮绳、甲叶条、母衣制作都分为不同的工序,由不同的工匠承担,然后最后一道工序就是“组装”,如此一来,制作速度加快了许多。 最耗时的甲叶制作,因为引入了水力驱动机械,节省了大量时间。 铠甲制作是这样如此,兜鍪亦是如此,而武器的制作,效率同样提升许多。 以常见的环首刀为例,“量产型”环首刀,是水力锻造出尺寸统一的刀条,然后统一用水力磨机开刃,用水力钻机给刀茎打孔以便安装刀柄,省时省力。 引入水力机械的晋阳军器监,在日常状态下,每月能够制作“量产型”札甲三百领,“量产型”环首刀一千柄。 如果是“战备状态”,生产能力暴涨,每月生产札甲至少一千领,环首刀五千柄,另外还有箭矢、长矛、盾牌、破甲锤等等。 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突利可汗听了之后面无表情,他知道这是周国皇帝在变相展示武力,自己却不知该如何反应。 无论表情是诚惶诚恐还是不以为然,都不太合适,突利可汗又不想冷场,于是问道:“陛下,这些水力驱动的机械,想来需要大量水来驱动吧?可军器监离河很远,不知工匠们是如何将这么多水输送到这里的?” “这个问题问得好,其中自有缘故。”宇文温笑道,他就是要让突利可汗见识一下何为科技之力,“走,朕带可汗去一探究竟。” 晋阳城外汾水边,轰鸣的蒸汽抽水机不断从河里抽水,将水抽到水渠里,水渠一直往晋阳城而去,沿途还有大片农田。 看着这水渠,突利可汗终于明白军器监那用之不尽的水是从哪里来的了,而看着眼前这发出可怕轰鸣的机器,他有些不知所措。 以他的见识,根本就无法理解这玩意是如何抽水的,更无法想象这种机器是如何运转的。 宇文温明白这一点,所以没打算详细介绍蒸汽抽水机的原理,一来防“技术扩散”,二来说不清,他拿着一个唧筒抽水、射水,用简单的方式向客人们解释何为“活塞运动”。 在后世,“活塞运动”这个词有双重含义,但如今,就真的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宇文温的简单讲解,让突利可汗和随行人员大概搞清楚蒸汽抽水机是如何抽水。 再回想那神奇的“暖气”,突利可汗有些感慨:中原风物果然和草原不同。 看着眼前一大片良田,看着水渠里不断流淌的清水,突利可汗大概能理解为何周国此次能够聚集如此之多的军队,和都蓝可汗、达头可汗决战。 周国的实力,他是切身体会到了。 而面前这位年轻的周国皇帝,看上去身体硬朗,搞不好还有数十年的寿命。 有这么一个皇帝在位,周国接下来的数十年,恐怕实力会不断增强。 突利可汗正走神间,见得河边有一群人在忙碌,而宇文温带他走过去,说是有新玩意要展示一下。 突利可汗来到岸边,却见这群人是在摆弄一艘模样奇怪的船。 船不算大,船舱只能容纳两人,而船的两旁有车轮状物体,看上去似乎是划水的轮形桨。 船上有一个铁炉,炉膛里烧着煤,铁炉顶部有烟囱,此刻正不断冒出黑烟。 不知过了多久,船上人员拉动机括,却见船两边的轮桨转动起来,不停地划着水,让船只前进。 此情此景,让突利可汗及随从再次目瞪口呆。 突利可汗大概知道划船得用桨,划桨靠的是人力,而现在,这艘奇怪的船,竟然不需要人来划桨,自己就能动了。 一旁的宇文温,指着这实际上只是“技术验证船”的蒸汽船,适时介绍起来:“这船名为蒸汽轮船,烧的是煤,自己就能动,不需要帆,不需要人来划桨。” 虽然蒸汽船距离实用化遥遥无期,但宇文温说着说着,开始忽悠没见识的土鳖“阿史那兄”:“再过几年,这样的船就会行驶在汾水上,从黄河边上将大量粮食运到晋阳,届时大军所需粮草,就不需要靠人力、畜力进行陆地转运了。” 听到这里,突利可汗再也掩饰不了心中震惊,面色为之一变。 宇文温看似平淡的讲解,实际上也是变相的武力展示,而比起之前在军器监的展示,如今这艘船展示出来的实力,让突利可汗真的害怕了。 一头老虎,如果爪牙锐利但体力不足,那就没什么好怕的。 若这头老虎体力充沛,对于其他动物来说,就是噩耗。 同理,一支军队即便再能打,如果粮草不济,没什么好怕的;但这支军队若能得到充足的粮草供应,事情就不妙了。 宇文温今日向他展示了周国强劲的军械生产能力,这倒没什么,毕竟粮草供应不上来,军队再厉害都没用;宇文温又向他展示了蒸汽抽水机灌溉农田的能力,这也没什么。 突利可汗听人说过,并州之地多山,农田较少,即便粮食产量增加,也多不了多少,养不活数量众多的军队,还是得靠外地转运,如此一来,半路上的消耗颇大。 而现在,宇文温向他展示了一种神奇的船只,靠着“吃煤”就能将无数粮食经由汾水水路运到晋阳,这意味着未来数年后,在并、朔一带的周军,数量会暴涨。 并朔之地,位于两国交界处,而解决了粮食运输问题的周军,随时都可能出击,横扫草原。 就像那活塞运动一般,反复**。 第六十六章 活塞运动(续) 看着眼前这神奇的“蒸汽轮船”,虽然天气凉爽,但突利可汗汗出如浆,心中的忧虑溢于言表,他知道这船若真的大规模使用,意味着突厥面临的威胁骤然变大,往年的那一套行不通了。 之前,突厥军队可以随意南下,袭扰周国边疆地区,逼得当地驻军据城自守、不敢出战,然后突厥军队便可对周边村落大肆劫掠。 牲畜、人口,这都是宝贵的财富,成为突厥各部的战利品,而当周国内地援军赶到时,突厥军队早就回撤了。 以后恐怕就不行了,因为解决了粮草运输问题的周国,可以将大军直接驻扎在晋阳,一旦突厥军队犯边,周军很快就能做出反应。 突利可汗的表情变化,宇文温看在眼里,这位“阿史那兄”看懂了武力展示,宇文温对此感到十分满意。 他今日当“导游”,陪着“阿史那兄”东走走、西看看,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亮肌肉”,让对方知道自己不是好惹的。 他要让突利可汗知道,如今的周国,是一头身强体壮的猛虎,而不是一只肥头大耳的肥猪。 如此印象一旦在心中形成,日后“阿史那兄”要“跳反”就得仔细掂量掂量后果能否承受得住。 宇文温和文武大臣商量过后,决定大力扶持突利可汗,以此挑起突厥内乱,既然选择扶持“代理人”,就得给块地盘让“阿史那兄”安家落户。 安家落户之地,初步定在云中附近,但为了防止养虎为患,必要的牵制手段得有。 与此同时,还得增加晋阳的驻军,以防云中有变。 周国有了蒸汽轮船,完全可以靠着汾水将大量粮食运到晋阳,供养更多的驻军,一旦突利可汗有变,周军随时可以来个“活塞运动”,反复**,让突利可汗欲仙欲死。 该做的都做了,该有的布置都有了,宇文温的布局看上去一切完美无瑕,然而有个问题,使得这个布局有不足之处。 这是个技术问题:蒸汽轮船,只是一个玩具而已。 宇文温看着眼前这个“技术验证船”,心中有些无奈,以当前的技术能力,想要将蒸汽轮船实用化真的很难。 做船模倒是可以做出来,说得好听是“技术验证船”,说得难听点,就是玩具。 没错,宇文温就是拿一个玩具来恐吓突利可汗,所以没有把话说死,强调的是“数年以后”。 那么问题来了:这数年到底是多少年? 宇文温心中叹了口气:天晓得要多少年.... 。。。。。。 下午,行宫,水池内,数艘蒸汽动力船模正在航行,皇子们见着自己的船模“劈波斩浪”,不由得兴奋异常。 没有帆、没有桨,靠着“烧水”就能走的船,对于皇子们来说真的很新奇,这种玩具可是别处没有的,大家都爱不释手。 水池一边,宇文温看着欢呼雀跃的儿子们,心里非常高兴,他变着花样带着儿子玩,玩的都是“高科技产品”,日后若是有小人试图让他的儿子们“玩物丧志”,门槛无形中就高了许多。 他命人给儿子们制作的船模,都是蒸汽动力、螺旋桨推进,别处工匠想模仿都模仿不出来。 这当然模仿不出来,烧酒精加热的小锅炉,推动螺旋桨转动,光是这一流程,没有相关理论知识,一般人根本就无法理解。 蒸汽动力的相关技术,不要说“传统”工匠,即便是宇文温,实际上一开始也只是懂得些许名词。 譬如四缸三胀往复式蒸汽机。 想起这个名词,宇文温有些恍惚,这种蒸汽机,是大名鼎鼎的无畏舰所用蒸汽动力装置,宇文温多有耳闻,却只知道个名词。 四缸三胀往复式,四缸就是四个气缸,往复式,就是动作方式,至于“三胀”是什么,真的不懂。 他只知道这个名词,所以手下的技术人员根本就搞不懂这玩意什么结构,花了无数心血、经历无数次实验,也“还原”不出这种结构的蒸汽机。 还原不了不要紧,宇文温又不是要造无畏舰,他只需要蒸汽动力驱动的船只,改善当前的运输情况。 首要目的,就是加强水上运输能力,这可比修铁路省事,见效又快。 实用化的动力蒸汽机,距离问世遥遥无期,但这不妨碍宇文温做长远规划,铁路运输当然是大杀器,但除了要有蒸汽火车,还得有铁路。 以当前低下的铁产量、可怜的财政收入而言,大修铁路不现实,相比之下,如果有了蒸汽船,对于大幅改善交通运输是很有帮助的。 航运,可以利用现有河流、运河,不需要额外铺设铁轨,而即便修建运河,成本也比修铁路要低。 别的不说,实现黄河、长江水系的蒸汽动力航运,对于国力提升有很显著的效果,只要有蒸汽船即可。 最重要的一点,船用蒸汽机,尺寸可以做大些,因为如果冶金技术不行,金属件的强度不够,就只能靠加厚加长,所以即便宇文温的技术人员真的将动力型蒸汽机“发明”出来,这种蒸汽机必然是“傻大粗”。 “傻大粗”的蒸汽机,会让蒸汽火车的尺寸和重量过高,直接影响实用化,但这种蒸汽机装在船上却不成问题。 综合考虑下来,宇文温选择蒸汽船作为未来技术突破的方向,即便距离目标实现遥遥无期,他也制定了一个宏伟的发展规划。 待得有了蒸汽动力,船只的推进方式也是个技术问题,当然这有现成答案,那就是螺旋桨推进。 螺旋桨推进技术,在宇文温的努力下,早已在这个时代出现,黄州水军所用“撞杆雷击舰”,推进方式就是螺旋桨推进,当然动力是人力。 问题是要用蒸汽动力来推进螺旋桨,技术难点有很多,首先这需要高转速,那么蒸汽机的出力要猛,意味着“高压”,蒸汽锅炉要足够结实,能够“耐压”。 而高转速意味着曲轴的强度要高,不然在持续的高转速下很容易断,与此同时,螺旋桨主轴也得耐用,连带着轴承也得耐用。 这涉及到冶金,而以目前的冶金技术能力,无法低成本做出耐高转速的曲轴、轴承,更别说制造高压锅炉。 技术的瓶颈太多,导致螺旋桨推进实现起来遥遥无期,要实用化就很难,但拿来做玩具倒是能做出来,于是有了眼前这几艘玩具船。 高大上的螺旋桨推进做不到,宇文温于是退而求其次,来个明轮推进,毕竟车船早已有之,无非是把人力换成蒸汽动力。 历史上蒸汽船出现时,推进方式就是明轮推进,所以称为“轮船”,虽然明轮推进有效率低下等一系列缺点,但技术要求比螺旋桨推进低,技术难点也少,所以适合作为突破口。 选择明轮推进作为推进方式,不需要太高的转速,所以技术难度下降了许多,但问题依旧存在,那就是蒸汽机的震动问题。 蒸汽机运行起来有震动,蒸汽抽水机因为放在地面,震动造成的相关问题较小,然而当蒸汽机装在船上,加上动力装置,运行起来的持续震动,足以让船体结构出现问题。 不停的震动下,船壳可能出现破裂、变形,或者机器出现位移,导致各种管材出现破裂、变形,这一系列的技术问题,在蒸汽轮船的研制过程中都出现了。 发现问题不要紧,解决就行,问题是解决不了。 宇文温的要求一再放低,但他的“简单”构想虽然简单,却已经超过了这个时代的技术能力,想要“发明”蒸汽船并实用化,太难了。 蒸汽船虽然做出了玩具,但距离实用化遥遥无期,即便如此,也不妨碍宇文温拿着一个玩具来恐吓“阿史那兄”:你给我老实点,不然,我“活塞运动”你! 想着想着,宇文温的心情好转许多,看着欢呼雀跃的儿子们,浮想联翩: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辛苦一点搞研究,日后的科技成果让儿孙们享受,那也是不错的嘛! 第六十七章 大道至简 朔州马邑,北来军队正在入城,出征草原的将士们凯旋归来,在城外获得百姓夹道欢迎,随后蜂拥而来的各方贤达们开始向官军“收购”战利品。 战利品是什么?人和牲畜。 此次官军出击,俘获大量俘虏以及牲畜,按照战前约定,此次踊跃捐资助战的各方贤达们,有资格优先“收购”官军的战利品。 官军抓获的俘虏,有男女有女,有老有少,根据性别、年龄不同,价格不同,却都统一明码标价,“贤达”们可以按照八折优惠购买一定数额的“货物”。 所得款项,用来犒劳出征归来的将士。 当然,立功的将士已经提前分了一部分俘虏,绝大多数将士要的都是女人。 马邑城内,变成一个巨大的生口买卖市场,无数面色黯淡的俘虏,被无数买家带走,而恭候多时的“二道贩子”,马上从这些人手中抢购俘虏。 并州各地如今已大规模开挖煤矿,矿主们急需大量苦力去挖煤,所以俘虏供不应求; 正在推广的蒸汽抽水机灌溉着越来越多的农田,并、朔各地已经大规模开荒,各地大户急需劳力,所以俘虏供不应求; 到处都需要劳动力,雇人太贵,所以俘虏很抢手。 此次官军出击,接连击败突厥大军,俘虏人口数万户,牛羊不计其数,朝廷将其公开“出售”,让并朔之地的大户们激动万分。 战争的红利,第一次让大部分人笑逐颜开。 突厥的突利可汗则是那小部分人。 此时此刻,他站在马邑城头,看着城内规模宏大的生口买卖市场,心中悲愤,却不敢表现出来,因为周国天子就在身边。 突利可汗走投无路才投奔周国,周国天子如今许了块地盘给他安家落户,又调集人力物力筑城。 周国又将投降的部落划拨一部分给突利可汗作为部众,还调拨马匹、军械、粮草以及各类物资,让突利可汗有了死灰复燃的本钱。 现在的突利可汗,有部众五千户,牛羊数万,战兵千余,个个带甲,又有坚固的城池做落脚点,还有周军做靠山,比起当初的境遇要好很多。 他本该高兴,但现在看着大量突厥部民沦为生口市场里任人宰割的羔羊,心中哪里高兴得起来。 突利可汗虽然和都蓝可汗、达头可汗不对付,但那是阿史那家族内部纷争,突利可汗虽然穷途末路,不代表他愿为周国傀儡,祸害自己的国民。 现在,看着国民被人肆意贩卖,突利可汗又想到前景不定的未来,不由得有些担心。 周国虽然给了他一块地盘,但提防之心不是没有,而且不光扶持他一个人。 此次突厥军队连番大败,有的部落见势不妙投降,于是周国皇帝挑选了几个部落加以扶持,给马给牲畜给军械,还给了地盘,让其作为周国的附庸在边疆定居。 这些部落在周国的庇佑下生活,顺便作为周国的打手助战。 总总举措,让突利可汗意识到自己想要借力打力的企图落空,往后的路,走起来不是那么顺畅。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突利可汗即便心中有想法,此时也不敢表现出来,他面对的是一个强大的国家,没有内患,皇帝又年轻,有想法,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所以,面对周国皇帝赐予的封号,他很恭敬地接受了。 从今日开始,阿史那染干再不是突利可汗,他的可汗称号要变了,变为“意利珍豆启民可汗”,简称启民可汗。 这是中原天子对突厥可汗的第一次赐名,史无前例,穷途末路的突利可汗,只能接受。 至于以后,那就以后再说。 驻跸马邑的宇文温,见着“阿史那兄”有些走神,没有发问,因为他大概能猜出对方此时的心情如何。 换成他变成突厥国的傀儡,见着突厥军队在面前公开售卖汉民,心情只会更加恶劣,不过事实是自己作为胜利者,没必要过于在意失败者的心情。 草原,对于中原国家来说是鸡肋,攻下之后守不住,不攻的话就要被袭扰,防不胜防,对草原用兵,除了暂时解决威胁,没有太多直接好处,对于百姓来说,反倒是沉重的负担。 现在,宇文温试图扭转这一情况,虽然草原上除了牛羊就是营养不良的游牧部落部民,这些人大多数是穷光蛋,但他还是要营造出一些“战争红利”,尽可能让更多的人从战争中沾光。 首先是普通士兵,他们奋勇杀敌,应该得到奖赏,这奖赏不光是粮食布帛,还包括人。 立功的将士,可以挑选俘虏,尤其是女人。 男人对女人的需求,涉及到**和传宗接代的需求,这是最原始的需求,也是最直接的需求,游牧民族南下袭扰中原的最大动力就是抢粮食抢女人,宇文温不过是依样画葫芦。 出击塞外,抢牛羊抢女人。 战争,让普通士兵也有了盼头,他们只要肯努力,一样有机会抢女人回家“困觉”,不用花彩礼就有媳妇,这样的媳妇没有难缠的吸血小舅子,不是“扶弟魔”。 大道至简,“抢女人”三个字,比什么大道理都更能激发士兵们的求战**。 宇文温就是要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动员将士们的作战积极性, 但有一个前提,就是己方的实力够强,才有资格在草原上指手画脚。 时值正午,日上中天,南面的地平线上,出现一支军队,旌旗迎风飘扬,渐渐如林矗立。 出现在地平线上的军队越来越多,汇聚成潮,向着马邑汹涌而来。 看着这支规模庞大的军队,启民可汗面色凝重,而宇文温则抬头挺胸,心情宛若潮水般激荡澎湃。 这是他的军队,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士气高涨,所向无敌。 要解决草原的问题,花招太多没什么用,大道理说再多别人都听不懂,大道至简,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草原各部明白,谁的拳头最硬。 明德四年春,突厥寇边,袭扰周国并、朔之地,周军迎战,数次大败突厥都蓝可汗、达头可汗麾下兵马。 明德四年夏,周天子宇文温,以皇太子监国,随后亲率步骑二十万发动反击,犁庭扫穴。 第六十八章 故宅 狂风呼啸,黄沙漫天,一支数千人的突厥军队冒着大风沙向南行军,前方影影绰绰,是一座城池的轮廓,待得大军赶到那里,就能入城避风。 这座城池并无太多固定居民,多为当季游牧部落客居之地,所以虽然城池破败却还是有些人气,但如今正是战火纷飞之际,前锋哨骑已经查探过,城内无人烟。 眼见着城池就在眼前,突厥军队的前进速度快了许多,先前出击的周军已经后撤,正是他们趁机南下试探、看看有没有便宜可占的时候。 这里距离白道的北端入口不远,待得顺白道翻越大山,再向东南方向走上数百里,他们就可以接近周国的朔州地区,若周**队防备松懈,就可以报仇了。 想着想着,突厥军队又加快了速度,就在这时,城内忽然响起号角声,随后戛然而止。 短促的号角声,仿佛只是风沙中的一个幻音,但听在突厥将领的耳里,却宛若大钟敲响:这是示警的号角,戛然而止的原因,恐怕是有敌人摸过来把吹号的人干掉了。 只是数息时间,突厥将领便做出反应,让人吹响号角,让军队准备迎战。 当然要迎战,这种时候掉头就跑,只会将后背让给敌人,对方一阵追杀下来,恐怕己方会伤亡惨重,而若是迎战,己方数千骑兵,没什么好怕的。 突厥骑兵很快就做好迎战准备,而他们的对手动作则更快:周军骑兵从城池以及左右两侧出击,气势汹汹向着突厥军队扑来。 佩戴防风镜的周军骑兵,丝毫不受风沙的影响,人手一杆明德三年式骑兵气铳,第一轮冲锋时就在五十步距离上方案,将突厥骑兵打得人仰马翻。 被当头痛击的突厥骑兵不一会便溃散,各自向外夺路狂奔。 却被走外围迂回包抄的其他周军骑兵挡住,试图突围的突厥骑兵被转轮手枪打了几轮,又被追击的周军用弓箭射了几轮,伤亡大半。 除了少数人侥幸突围,其他幸存者纷纷下马投降、 一场遭遇战刚开始没多久便结束了。 过了半日,风沙消散,此时天色昏暗,已近傍晚,惴惴不安的突厥俘虏们,看见城外南面旷野里出现大量军队,看样子,是刚经由白道翻越大山北上的周军主力。 看着越来越多的旌旗,突厥俘虏们心惊胆颤:周军不是撤退了么?这么多兵马又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 上午,多云间晴,破败的城池内旌旗招展,御驾亲征至此的周国皇帝宇文温,携皇子宇文维翰以及主要将领,在城内筑坛祭拜。 祭坛很简朴,是临时堆起来起来的土木混合建筑,宇文温和儿子以及将领们身着戎服,依礼祭拜宇文氏的列祖列宗。 这座破败的城池,就是当年北魏六镇之一武川镇故城所在,七十多年前的六镇之乱,改变了天下格局以及无数人的命运。 定居武川的宇文氏家族,命运也发生了重大改变。 从武川走出来的军人集体,一部分入关中,与关陇豪强合流,形成一个军事集团,于是有了西魏,有了周国,有了后世所称的“关陇集团”。 大名鼎鼎的西魏八柱国,宇文泰、独孤信、赵贵、侯莫陈崇、李虎这五人出身武川镇(或者从祖辈起在武川镇定居)。 又有十二大将军,其中的杨忠亦为武川出身,历史上的武川集团,创建了周、隋、唐三个朝代,可以说武川这个地方,就是关陇集团的故宅所在。 周国保定年间,杨忠率军攻打齐国晋阳,绕行草原经由白道翻越阴山山脉(大青山)入并州,途径武川时,特意到故宅洒扫、祭拜先人。 如今宇文温御驾亲征,经由白道出击,武川作为白道北端出口要地,当然是周军的必经之处,所以宇文温特地带着儿子还有将领筑坛祭拜先人,以示没有忘本。 此时没有衣锦还乡,没有百姓箪食壶浆,只有将士们环绕四周,让破败的城池有了人气。 自六镇之乱后,本来是防御草原势力重要据点的六镇地区,渐渐为草原势力占据,然后逐渐荒废。 昔年热闹的武川镇城,如今沦为游牧部落的临时暂住地,城内实际上就是一个巨大的牛羊圈,武川武勋们的故宅,实际上都已经破败不堪。 宇文温此时甚至有搞错位置、拜错家门的风险。 宇文温当然不认得宇文氏故宅的位置,而当年的武川老人大多已经去世,此时此刻,没有什么识途老马带着周国君臣到宇文氏故宅祭拜先人。 为了稳妥起见,宇文温选择在城内筑坛祭拜,一举多得。 首先,没有进错家拜错门的风险;其次,不需要“重新装修”故宅,不会暴露故宅的位置,省得日后突厥人来报复、泄愤,将宇文氏的故宅变成粪坑。 没错,宇文温并未打算重整武川故城并将其列为塞外重镇派兵驻守,甚至他都没打算将边防线从现在的位置向北大幅扩张。 暂时没打算将边防线扩张到阴山山脉以北,具体实际,要等以后视情况而定。 也许有人会问,如今突厥被打得吐血,不正是大举开疆辟土的好机会么?怎么这么保守?是不是怂了? 宇文温当然不怂,他也想将防线全面推进到阴山山脉北麓,也就是重现北魏六镇边防线,然后在各节点布置军队,随时出击、扫荡草原。 但问题是目前的国力撑不住如此构想,要是硬来,只会落得财政破产、无以为继最后放弃的结局。 宇文温辛辛苦苦攒了几年,好不容易攒够了一点资本来个“犁庭扫穴”,若是把资源投入到防线建设,先期投入且不说,后期的巨额维持费用就不是如今的财政收入能够承担的。 突厥国力强盛,还未到日落西山的地步,此次即便连番吃败仗,不代表对方会就此灭亡,两国的战争必将长期化,不是一两年就能决出胜负的。 宇文温认为,有限的资源应该投入到军队(野战军)建设上,而不是用来修筑、维持漫长的防线,光有防线而没有强力的野战军,耗资靡费的防线实际上也就是个摆设,各要地会被突厥逐一攻破。 更别说他还要解决辽东问题,哪来那么多钱粮同时支撑东、西两线长期并且高消耗的军事行动。 所以,他只是路过武川而已,待得行动结束,就要收兵回中原,武川依旧不在国境之内,若现在把武川故城弄得漂漂亮亮,把祖宅弄得金碧辉煌,只会便宜突厥人。 事有轻重缓急,宇文温现在要做的,是尽可能消灭突厥的军队,俘虏、杀伤更多的突厥国内人口,直接让对方元气大伤,至少十年缓不过来。 有了宝贵的十年安定期,他才有精力腾出手,去解决辽东、高句丽问题。 彻底解决了东线,才能集中全力解决西线的问题,否则两线作战,两头都做不好。 祭拜完毕的宇文温,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看着城外旷野,心中默默祈祷:这一次,你们可给点力,再召集数十万军队来和我互相伤害啊! 第六十九章 佛祖保佑 长安,皇宫,杨丽华正在佛前焚香祷告,感谢佛祖救了她儿子宇文维翰一命,不然今日她收到的家书,不会是儿子写来的亲笔家书,而是宇文温写来的安慰信了。 事情很简单,也很刺激,那就是在不久(一个多月前),随军在草原与突厥大军作战的皇子宇文维翰,率一支百人的骑兵外出侦察,结果遇敌。 对方也是出来侦查的小股突厥骑兵,战斗随后爆发,缠斗间引来各自援兵,最后变成一场大混战,参战兵力合计逾万。 所幸,周军最后赢了。 混战中,宇文维翰换了三次坐骑,被人砍了几刀,身中数箭,形如刺猬,还好身着铠甲,人无大碍。 儿子这么惨,当阿耶的宇文温竟然不以为意,还亲自给带伤的宇文维翰画“特写”,然后将“特写”连带家书让返程的队伍带回国,送到皇宫,“报平安”。 特写里,身上(铠甲上)伤痕累累的宇文维翰,垂足坐在一块石头上,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摆出剪刀手,对着看“画面”笑,杨丽华见着“此情此景”,只觉心如刀绞。 好歹回过神来后,杨丽华再三看了儿子的亲笔信,确定儿子并无大碍,于是拜佛许愿,祈求佛祖保佑,保佑宇文温和宇文维翰平平安安回来。 她知道宇文温不信佛,儿子受了影响好像也不是真心信佛,但她觉得自己信就行了,只要自己诚意足、虔诚,佛祖一定会显灵的。 如今儿子平安无事,她就觉得是佛祖保佑的结果,但战争还在继续,宇文维翰依旧随军作战,所以杨丽华琢磨着哪天到常去的寺庙施舍香火钱,即是还愿,也是许愿。 礼佛完毕,杨丽华转到寝室,看着儿子的亲笔信,又看看信中宇文温单独写的一段内容,觉得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之前,宇文温驻跸晋阳,家眷们都在,后来宇文温御驾亲征,让太子宇文维城回长安监国,让宇文维翰跟着出塞,本来说得好好的不会领兵出击,杨丽华才放了心回长安。 结果这当阿耶的居然让儿子跑去侦察敌情,这一去就遭遇一场恶战,杨丽华很担心,却又无可奈何。 除了时不时烧香许愿,还能作什么? 想到这里,杨丽华叹了口气。 她在叹气,另一边,皇后尉迟炽繁也在叹气,此时此刻,尉迟炽繁看着几乎被奏章淹没的儿子,心疼得不行, 宇文温久不打仗就手痒,于是御驾亲征出塞作战,留下皇太子宇文维城监国,这可是不得了的考验,所以宇文维城这段时间以来都很努力。 虽然宇文温交代过,只要不是太过于关键的问题,就由政事堂诸公去处理即可,但宇文维城依旧认真的看奏章,以便更好的履行监国重任。 而所谓关键的问题,无非就是要紧的兵权、军队调动,宇文温做了相应安排,即便真出事了也会有人出谋划策,不需要宇文维城纠结。 那些出谋划策的人,都是宇文温的心腹,忠诚可靠,所以皇后尉迟炽繁不担心。 她担心的是儿子每天都这么看奏章,已经看得睡眠不足甚至有些憔悴,再这么下去会恐怕会累出毛病。 想劝,又不好劝,毕竟皇太子监国,要是搞出什么纰漏来,对宇文维城的太子地位肯定会有影响。 尉迟炽繁思来想去,只能陪着儿子操劳,时不时叮嘱儿子注意休息,如此过了一段日子,她自己也觉得很累。 她觉得宇文维城还没有经过太多历练,一上来就挑大梁,很吃力, 想着想着,尉迟炽繁只盼宇文温尽早归来,到时候儿子就不需要承担这么多重任了。 打仗凶险,尉迟炽繁只能时不时拜佛许愿,希望佛祖保佑,让宇文温平平安安返京。 为了不打扰儿子看奏章,尉迟炽繁起身离开,却听宦官来报,说中书舍人郝吴伯求见皇太子,汇报一些例行事务。 中书舍人,正五品,是中书省的要职,位在中书令、侍郎之下,虽然品级看上去好像很一般,但实际上是位列台高官贰、入政事堂为相的基础。 郝吴伯作为宇文温的元从心腹,受此重任自然是为日后入相做准备,此次皇太子监国,郝吴伯就是宇文温留给儿子做帮手的“参谋”。 尉迟炽繁知道这一点,也知道郝吴伯时不时会入宫向皇太子禀报一些事情,便让宦官去传,她却不打算留下来旁听,免得让人以为儿子没了父母在身边就拿不了主意。 。。。。。。 京畿警察厅官署,厅长办公室,一身警察制服的杨济正在翻看简报,简报是“秘密警察”提交上来的,其中涉及最近一段时期长安城内官员动向等等。 这个简报的“密级”很高,他本来没资格看。 如今天子御驾亲征,在草原上和突厥大军厮杀,而皇太子监国,作为天子心腹的杨济,自然挑起了监视重任,一旦发现长安城内情况不对,就得立刻向皇后、皇太子禀报。 如果有人图谋不轨,他的警察会冲过去抓人,如果阴谋者狗急跳墙发动兵变,京畿警察厅的警察队伍将是第一道防线,为装备火炮的虎林军出击争取时间。 一切的一切,都在情报是否及时上,而“秘密警察”的职责,就是监视并收集情报。 京畿警察厅是以维持治安的名义明着监视、收集情报,而“秘密警察”是暗中监视,一明一暗,互不隶属。 监视官员,这一职能和大明的锦衣卫类似,但锦衣卫是正大光明的编制,而“秘密警察”.... 实际上朝廷明面上并没有“秘密警察”这样的官署、编制,杨济知道天子将这个秘密机构巧妙地隐藏在六院之中,在不动声色间,以此“秘密警察”作为耳目。 一国之君必须有自己的耳目,有自己的消息来源,才不容易被官僚们欺骗,杨济虽然猜测自己多半也被天子的“秘密警察”适度监视,但他觉得这没什么。 他行得正坐得直,也不会有什么野心,不怕半夜鬼敲门。 而现在,天子将重任交给自己,杨济不敢有丝毫怠慢,认真的看了几遍简报,确定没有什么异常,他将简报投入火盆烧毁,然后将灰烬搅碎。 站起身,在办公桌前来回走动,看着高脚坐具椅子,高脚办公桌,看着自己身上一身对襟的窄袖、窄裤腿警察制服,杨济颇为感慨。 宇文温登基四年有余,时代正在发生巨变,仅从高脚坐具的普及速度来看,就让杨济佩服不已。 在他看来,历尽历史的宇文温,一定会让时代大有不同。 天子不过三十多岁,如果身体健康,至少还能在位二十余年,那么,中原的命运就一定会和“历史上”不一样,许多走错的路,再也不会“重蹈覆辙”了。 杨济一直有这样的期盼,如今看来,确实是这样。 他想着想着,看向办公桌上的报纸,这是今日出版的报纸,其第一版封面上刊载的内容,就是官军再次击败突厥军队获得大捷的消息。 杨济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看着报纸,不由得心中祈祷:佛祖保佑,保佑天子平安归来.... 身为明末人士的杨济,知道大明的土木堡之变,所以他不希望这一幕在这个时代出现。 宇文温御驾亲征,按说不会出什么事,真要出什么事,杨济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协助太子渡过难关。 作为京畿警察厅长,杨济任上大力整治京城治安、执起法来铁面无私,坏了不知多少人的好事,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恨他,他知道自己一旦没了天子做靠山,很容易被人群起而攻之。 大明的土木堡之变,皇帝被俘的消息传来,群情激奋的文武官员,在殿上将锦衣卫指挥使马顺活活打死。 现在,一旦宇文温出事,他会有那样的下场么? 作为一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杨济不怕。 抽出长安布局图,杨济仔细研究着,看着一个个重点防范区域,自言自语道:“所以,真要出了事,你们谁敢有异动,就先祈祷佛祖保佑,过得了警察厅这关再说!” 第七十章 佛祖保佑(续) 临近中午,黄州巴东,城东大湖南畔某造船场干船坞里,停着一艘刚建好的大木船,崭新的船身上到处贴着红纸,看上去喜气洋洋。 这是一艘标准尺寸的“黄州船”,尖头平底、双桅、横帆。 帆是帆布帆,有龙骨(木制)、肋板隔成的水密舱,又有滑轮组索具,还有大绞盘以方便升降船帆。 载货量一千斛,至于造价...只要船主会做买卖又不偷懒,在西阳和广陵之间多跑几个来回,一年之内就能回本。而这艘船只要正常维护,使用寿命超过十年。 船坞边上,一众相关人员正在进行盛大的下水典礼,船主与造船场场主一道,准备带着大家向一尊佛像焚香祈祷,祈祷佛祖保佑这艘船平平安安。 有人点起篝火,将一根根竹子扔到火里来个烧爆竹,噼里啪啦的声音中,一只烤得金黄的烤猪被人抬上来,供奉在佛像前,旁边又摆上许多贡品, 沐浴更衣的船主、场主,手里各自拿着三炷香,向佛像恭敬的拜了拜,随后其他人也拿着拜佛像。 每个人都诚心诚意向佛祖祈祷,祈祷佛祖保佑大家发财。 随着官军水师多次扫荡水寇,长江航运愈发安全且繁荣起来,繁忙的航运业快速发展,让越来越多的人靠着吃这碗饭发了财。 而南洋贸易公司、北洋贸易公司的“订单越来越多,对于长江上游各地的货物需求量越来越大,不错的盈利前景让越来越多的船主搞起了长途运输(航运)。 他们向日兴昌等柜坊贷款,添置船只、雇佣水手、扩大船队规模,以便给自己带来更多的利润。 长江沿岸的许多大城,造船业欣欣向荣,而许多本来艰苦度日的渔民也纷纷接受雇佣当了船员,跟着船队出航,到遥远的广陵长长见识。 甚至还要入海,沿着海岸线南下或北上,到更广阔的天地去拼搏,为自己博取一个好“钱”程。 船只在江河上航行有风险,而航海更加有风险,所以航运的从业者们无比虔诚的向佛祖祈祷,祈祷佛祖保佑大家平平安安,财源广进。 典礼结束,最关键的时候到来,工人们打开水阀,开始向干船坞内注入湖水,随着水位上涨,新船平稳上浮,大家目不转睛的盯着船身,生怕哪里出现问题。 待得船坞内水位和外面湖泊水位齐平、新船稳稳地浮在水面上,随着一声令下,干船坞的船闸打开,船坞内与湖面再无阻碍。 人力拖船将这艘庞大的新船缓缓拖出船坞,待得新船成功入湖,船上和岸边爆发出如潮的欢呼声。 新船在人力拖船的拖曳下,缓缓向着入江船闸驶去,船主和船老大在船上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看着堤岸南侧远方的江景,看着江上那点点帆影,只觉得心旷神怡。 忽然耳边传来轰鸣声,惊得船主和船老大面色发白:莫非船漏水了? 船员们也很紧张,大家循声望去,却发现轰鸣声并不是源自船内,而是来自外面:北边大概一百步外的湖面上,一艘车船正在航行,声音就是从那艘船发出来的。 这艘车船前方有小船,似乎是人力拖船,此时缆绳解开,车船开始自己航行。 车船是很常见的船型,但大家依旧觉得这船不对劲,因为船上装着两根大烟囱,此时正不停地冒着浓烟。 既然有烟囱,那船上就必然有锅炉,轰鸣声应该就是船上锅炉弄出的动静。 蒸汽抽水机在黄州司空见惯,大家见怪不怪,只是如今见着一艘车船上装着锅炉,就不是很理解。 船主看着远处那缓缓前进的车船,问随行的船场员工:“那船上装着锅炉作甚?莫非怕漏水,所以要抽水?” “谁知道呢,最近几年常见这种船在湖上转来转去。”船场员工不以为然的说着,“也不知他们往这车船上装锅炉有何用意,还经常爆炸,真是.....” “爆....爆炸!”船主听到这里吓了一跳,如今虽然是炎炎夏日,他却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就怕那船一会爆炸了,让自己刚买的新船遭殃。 “无妨,无妨,距离远着呢,再说那是之前的事了。” 船场员工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今年,截止昨日,这种车船没见爆炸过,大多是忽然停下来,动弹不得,得别的船去拖。” “不过呢,听声音,这船上的锅炉似乎火烧得很旺,就不知道会不会爆炸了....” 。。。。。。 名为“实验十五号”的蒸汽船,船身贴满红纸,船头挂着一个硕大的猪头,船首甲板固定着一个香案,上面已经固定的佛像前,有同样固定着的香炉,里面插着香。 佛像前还供奉着烤乳猪,余热未尽。 许多人聚集在香案前,手里拿着香,向佛像虔诚的祷告: “佛祖保佑,锅炉千万不要爆炸...” “佛祖保佑,船身千万不要漏水...” “佛祖保佑,实验一切顺利....” 挂钟上的指针,指向午后一点半,距离实验蒸汽船启用蒸汽动力已经过了半个小时,而在一点钟之前,实验蒸汽船是靠着人力拖船航行到湖面上。 这半个小时,是蒸汽锅炉的“预热时间”,出力还不到四成。 加上点火到蒸汽输出,累计一个小时的预热,船上四台蒸汽锅炉运行正常,传动装置运转正常,轮桨运转正常,所以接下来要在全出力状态下航行,以此确认新设计的蒸汽船是否合格。 合格的标准,是这艘实验蒸汽船能持续八小时航行而不出问题,不会漏水,锅炉不会爆炸,传动机构没问题。 至于航行速度,只要能动就行,能走多快,无所谓。 看上去很简单的要求,实现起来却很难,对于技术人员来说,这么多年来他们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却依旧无法将这简单的要求实现。 上面的要求一降再降,就像一个急着给儿子说亲的父亲,给媒婆定下对女方的要求,从一开始的大家闺秀、门当户对,一直降到“女的,活的”就行。 可即便如此,想要制作出有实用化前景的蒸汽船还是很难。 人要脸树要皮,每年花着大量经费的技术人员们,憋着股劲要攻破这个技术难关,不知多少人熬了多少个夜晚,大家齐心协力,拟定了一个全新的技术方案并付诸实施,才有了如今这首“实验十五号”。 大家唯一的希望,就是这船能够持续航行八个小时而不出问题。 技术上该做的都做了,如今还得焚香祷告,祈祷佛祖保佑,保佑实验蒸汽船的这次试航能够成功。 拜佛完毕,技术小组组长一脸悲壮的下令:“锅炉出力十成,全速前进!!” 第七十一章 蹒跚学步 夜幕下的湖面,闪烁着些许渔火,那是十几艘小船点着火把,为正在航行的“实验十五号”蒸汽轮船指明前进方向,试验航行已经持续了七个小时,依旧要继续。 船上人员已经将就着吃了干粮当做夕食,眼见着距离最低要求八小时只差六十分钟就到了,大家都很兴奋。 这是持续时间最久的一次航行,而“实验一号”到“实验十四号”,都因为各种原因,没能在“有生之年”达到这一要求。 眼见着即将完成八小时的航行,技术人员欢呼雀跃,这艘船的成功,说明他们的设计思路没有错。 蒸汽轮船,真的没必要一开始就搞那么复杂,因为越复杂的机器,出问题的环节就越多,一个故障率高的机器,运行起来就更加容易出问题导致停机。 最初,上级对蒸汽船的设计要求很复杂,虽然确定是明轮推进,但要求却很多。 蒸汽船的基本原理,是让蒸汽锅炉产生蒸汽,然后蒸汽进入汽缸,推动汽缸活塞做往复运动(活塞运动),以此带动连杆以转动曲轴,实现往复运动到旋转运动的转变,然后带动船桨,让船只前进。 因为蒸汽气缸带来的往复运动频率很慢,转变为旋转运动后,转速也很慢,所以不可能实现螺旋桨推进,只能采用明轮推进。 确定了蒸汽船采用明轮推进方式,具体的技术要求便随之产生。 第一个技术要求,蒸汽船的左右轮桨共用一根主轴(曲轴),曲轴由四个汽缸带动,四个汽缸对应四台蒸汽锅炉。 蒸汽锅炉要用专门研制的“船甩蒸汽锅炉”,为了降低船只的重心,锅炉为卧式。 第二个技术要求,是左右轮桨分别有变速装置,以便实现左右轮桨转速不同,这一要求的目的,是要让蒸汽船在自己转弯时更灵活。 甚至要做到一个轮桨正转,一个轮桨反转,以此进一步减小蒸汽船转弯的“半径”。 两个要求看起来很简单,但实现起来很麻烦。 变速装置用的是齿轮箱,技术人员费尽九牛二虎治理才做出来,但耐用性很差,经常出问题,问题的原因,就是齿轮的硬度不够,很容易坏。 也就是冶金技术、制造技术不行。 然后是曲轴,也是因为冶炼技术、制造技术不行,做不出哪怕是低转速前提下坚固耐用的曲轴。 冶金技术不行,那就靠增加部件尺寸的方式来加强强度,后果就是重量增大,齿轮箱和曲轴累计增加的重量,四台蒸汽锅炉根本就“推不动”。 因为研制蒸汽船遇到的问题很多,技术要求一降再降,终于简化到只要船能持续航行不出问题就行,其他的“技术参数”都不重要。 在此前提下,技术人员们又琢磨出许多新方案,最后逐一实验,筛选出最简单、可靠、易实行的方案。 这种新方案说制造的蒸汽船,不需要什么曲轴,不需要什么变速装置,用四台蒸汽锅炉,两两一组,每组各自给一个汽缸供汽,每个汽缸推动一个连杆,然后连杆“转动”转动轮桨的同轴摇臂。 这样的技术方案“简单粗暴”,绕过了许多技术难点,简单可行。 蒸汽锅炉用的是现成产品,那就是蒸汽抽水机的锅炉,不需要研制什么“新型号”锅炉;既然不需要曲轴,就不用头痛如何制作出合适的曲轴来。 如此一来,虽然没有高出力的蒸汽锅炉,蒸汽船轮桨的转动速度不怎么快,但总是能划水,让船只动起来。 左右轮桨分别被不同的动力转动,其的转速很难保持一致,导致航行时“走偏”,但这问题很好解决:靠着船尾舵来保持航向即可。 至于转弯的问题,因为左右轮桨没有配备变速器,船只自身掉头时当然需要很大的转弯半径,那么直接靠人力拖船来调头,也不是不可以。 丢下大量技术包袱的新方案,让制作出来的蒸汽船有了一套结构简单却可靠的传动装置,船上机械所产生的振动也小了不少。 最大的振动源是轮桨转动时产生的颤动,只需要在左右两个轮桨的同轴摇臂上加平衡块,就能有效降低振动。 振动源的问题解决了,那么船只因为振动而导致船身变形、开裂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无数人的努力,换得实验蒸汽船今日航行获得成功(即将成功)的结果,对此大家都很高兴,只是美中不足的是,船只的航速太慢了。 按照新方案制造的实验蒸汽船“实验十五号”,航行速度很慢,按照航行七小时下来的统计结果,平均时速大概是八里。 这是在风平浪静的湖面上航行所具备的速度,没有顺水、逆水的影响,可以看做是实验蒸汽船的正常航速。 而一个成年人,行走在平地上,保持正常行走速度,其平均行走时速至少有十里。 换而言之,如今的“实验十五号”,只是解决了持续航行的问题,而航速太慢,连一个人的步行速度都比不上。 若以人来比喻,这个时候的蒸汽船,大概就是个蹒跚学步的孩子罢了。 这么慢的“静水”航速,让蒸汽船没有任何实用的意义,因为船的自重大,在大河里顺水时航行速度比不上不需要烧煤的正常帆船。 而到了逆水时,蒸汽船的航行速度会更慢。 但这不是技术人员当前要纠结的问题,大家都想清楚了,饭要一口一口吃,不然会噎死。 技术难关,要一项一项攻克,首先要确保蒸汽船能维持至少八个小时的持续航行能力,这期间锅炉不会爆炸,船身不会开裂漏水,这样就行了。 在此基础上再解决航速问题。 上级对蒸汽船的要求,已经放宽很多,这让技术人员有了足够的时间去改进、完善自己的设计和构思。 也许再花上五年、十年,“蹒跚学步”的蒸汽船,就能够“健步如飞”,在江河湖海里尽情航行。 甲板上,人们都在看着挂钟,等着让人激动的时刻到来。 船舱里,锅炉工正在给蒸汽锅炉加煤,这地方很热,所以锅炉工们轮流“值班”,好不容易熬了那么久,眼见着时间就要到了,他们也很激动。 然后发现一个问题:船上的存煤不够烧了。 这个问题很严重,因为实验蒸汽船持续航行八小时必须是在全速航行的前提下完成,要靠船只自己携带的燃煤提供动力,不得借助“外力”。 为此,技术人员经过一系列计算,设计船只结构时,将煤仓大小也考虑在内,才最终有了“实验十五号”的成品。 煤仓按要求是有盖的,所以不存在堆出小山的可能,而现在,船上燃煤不够了。 问题出在哪里?得知这个坏消息的技术人员急得脑袋冒汗,最后他们得出一个结论:先前的计算有问题。 这是设计时就落下的病根,想改,已经来不及了。 降低锅炉出力的做法是作弊,是不允许的,所以船上人员眼睁睁看着船速慢下来,轮桨渐渐停止转动,而时间,仿佛凝固了。 距离八小时,还差三十分钟。 蹒跚学步的幼童,眼见着即将抵达终点,却一不留神摔了一跤。 第七十二章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加大煤仓尺寸?哪能随便加,这不是面多加水、水多加面么,加来加去肯定搞成一大盆面团。 ” “这怎么会呢,不就是适当扩大煤仓尺寸....” “不会?你们想想,加大煤仓的尺寸,确实能增加装煤量,但船的尺寸不也就跟着变大了?这算不算增重?增加的那些煤,一样算增重不是?锅炉还是那几台锅炉,要推动的重量增加,耗煤量不就上去了?” “那那....” “治标得治本,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依我看,还得想办法增加锅炉的出力才行。” “可那很难,大家忙了那么多年,进展一直不理想....” “难也得做不是?锅炉不行,船速就上不去,这就好像马车,马车造得再精美,拉车的马不行,那就是不行。” 湖畔某神秘工场,技术人员们正在开讨论会,对昨日“实验十五号”蒸汽船的试航进行总结,这次试航只差一点点就达到了技术要求,最后却因为燃煤耗尽而功亏一篑。 大家扼腕叹息之余,对“实验十五号”的改进展开激烈讨论,讨论到后面,得出一个很无奈的结论,那就是:蒸汽锅炉如果不行,蒸汽船就绝无可能实用化。 这就像马车走不走得快全靠马那样,道理简单,却是个难以跨过去的门槛。 即便“实验十五号”想办法完成持续航行八小时的要求,但接下来就得解决航速的问题,一样会碰到锅炉出力不足这个技术难题。 对此,“攻关小组”无计可施,因为按照分工,他们只负责琢磨蒸汽轮船,蒸汽锅炉的改进,不是他们的“攻关”目标。 见着大家有些气馁,主持会议的“项目总管”林有地亮出绝招:“大家不要担心,‘嘉禾盛’还有‘迎春来’的工匠们,已经齐心协力,改进出一个新型的蒸汽锅炉,叫做‘旺财肆型’蒸汽锅炉!” 说完,他让人将身后帷幕拉开,于是一台崭新的卧式蒸汽锅炉出现在众人面前。 林有地见着大家看着这锅炉,一头雾水的样子,知道大家看不出内里乾坤,于是开口为众人讲解,讲解这“旺财肆型”到底“旺”在哪里。 锅炉,顾名思义是“锅”和“炉”的合称,炉是烧火的炉,锅是装水的锅,用火把锅里的水烧开,就有了蒸汽,蒸汽进入汽缸,就会推动汽缸活塞。 有了不停的活塞运动(往复运动),才有了不断抽水的抽水机。 相同时间内,进入汽缸的蒸汽越多,活塞运动就越猛,那么抽水机的抽水量就越大。 要想增加蒸汽的产生量,产生蒸汽的锅炉就很关键。 嘉禾盛商社经营蒸汽抽水机,迎春来商社经营“暖气”,两家的产品都和锅炉密不可分,而历经数年的不断研究,两家商社名下数以千计的技术人员、工匠们,经过无数次摸索,对蒸汽锅炉进行了许多改良。 但一系列改良都都只是在原来的基础上不断完善,直到今年年初,才有了突破性的进展,解决了一个问题:如何获得更多的蒸汽? 这个问题,简单来说就是如何更好的烧水,让同样的水量、同样的煤量能获得更多的水蒸汽,这样一来就提升了锅炉的出力。 道理大家都懂,但如何实现却有讲究,实现突破的人,身份却让人觉得意外。 这个人,只是嘉禾盛的一个学徒,“从业”不到半年,蒸汽锅炉的原理还没搞清楚,但他却提出了一个构思,导致锅炉技术出现突破。 突破的灵感,来源于竹筒饭。 一锅米要煮成饭需要不短的时间,那个学徒见着师父和师兄们烧竹筒饭,发现同样分量的米做成竹筒饭之后,一起放到火上烤,米煮熟的时间比煮熟一锅米所需的时间短。 于是他提问:为何不把锅炉的“锅”做成管状呢? 与其烧一大锅水,不如烧一根根管子里的水,反正水管最后汇聚在一个容器里,蒸汽必然也会聚在一起。 林有地说到这里,看着大家:“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一个学徒不经意间冒出的想法,直接让‘旺财叁型’显得落伍了!” “‘旺财肆型’锅炉,是新式结构的锅炉,锅壳里,是一根根铁水管!单位时间里蒸汽的产生量,比‘旺财叁型’增加了三成!” 众人闻言恍然大悟,看向“旺财肆型”锅炉的目光,变得灼热起来:同样的“饭量”,力气要大三成,要是把这新型锅炉装到“实验十五号”上,煤仓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林有地继续向大家介绍新式锅炉的诞生过程:“大家都知道,锅炉烧煤,然后燃烧废气通过烟囱排出去,废气的温度很高和很烫,对不对?” 见着大家都点点头,林有地继续说:“大家都知道锅炉废气很烫,然后呢?没有然后。” “而‘迎春来’的一个学徒,在补热水锅炉烟囱时,被废气烫得不行,于是他就有一个问题:‘这么烫的气,白白排出去是不是太浪费了?拿来加热锅炉里的水不好么?多少能省一些煤不是?’” 听到这里,许多人为之一愣,因为他们当初刚接触锅炉时,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见着师父说锅炉的废气就得走烟囱排出去,便没有多想。 结果....莫非.... “没错,锅炉废气余热利用,也是‘旺财肆型’蒸汽锅炉路的技术创新!”林有地看着大家,颇为感慨的说:“看看,看看!两个门都没摸到的学徒,提出了这么有突破性的技术创新!” “‘旺财肆型’是水管锅炉,又有废气余热利用的管路,所以才让出力大幅增加,但问题不是没有,就是制作起来很麻烦,水的结垢问题也得解决,不然会爆炸。” “问题很多,不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嘉禾盛和迎春来的联合攻关小组,今年年初攻关成功,小组成员以及那两名提出概念的学徒,每人都有‘专利费’!” “从今往后,只要是用了‘水管加热’还有‘废气余热利用’技术的锅炉,都要给他们缴纳专利费,每台锅炉给每人至少五百文!” 林有地话音刚落,全场哗然,大家听了这个消息,羡慕得口水直流: 别的不说,就按着嘉禾盛和迎春来两家商社的“装机量”,一年制作的锅炉不下五百台,按每台每人五百文的“专利费”,那些参与了‘旺财肆型’研制的人员,每人每年获利不下二百五十贯。 这还是什么都不做,就能获得的收入! 林有地见着大家窃窃私语,大声说道:“大家看看,两名入门没多久的学徒,都能想出好点子,没道理我们这些老师父什么都想不出来!”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们的蒸汽船想要实用化,原来的路子走不通,就得想别的办法来突破,不能拘泥于老经验,要多动动脑子,要争取拿到专利!” “至尊..朝廷定下专利制度,那就一定会执行下去,所以有了实用的专利,就有了绵延不绝的专利费,这就是给子子孙孙留下一个下金蛋的鸡!” “蒸汽抽水机是这样,蒸汽船又何尝不是如此?大家想一想,多年以后,每下水一艘蒸汽船,你们作为专利人之一,就有一笔子子孙孙享之不尽的收入,比起做买卖,不知要舒服到哪里去了!” 林有地的动员极其有效,技术人员都知道专利制度是一套严格执行的制度,如今已在黄州全面实行,雇主和雇员作为“联合专利人”,都可以从中获益。 现在,大家看看“旺财肆型”蒸汽锅炉,一个个激动得面红耳赤,双拳紧握。 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家人、子孙后代而努力,无论如何,他们都要找到“他山之石”来“攻玉”! 第七十三章 蓝宝石 黑云压城,暴雨倾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然而西阳城内商业街依旧人声喧嚣,新式“骑楼”建筑,让人们“逛街”时不需要打伞,也一样能逛得不亦乐乎。 身着便服的于仲文,一把拉住想要往前跑的儿子,看看外边瓢泼大雨,又看看廊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只道骑楼的设计果然有用。 骑楼,自古罕见的建筑结构,如今从黄州西阳兴起,渐渐在周边几个大城流行起来,回京述职的于仲文,中途路过洪州南昌时,就见识了什么是“骑楼”。 骑楼是一种外廓式建筑,就是一排二层以上的建筑,在临街位置留出公共通道,然后二楼以上向前突出,有成排的柱子支撑,成为这个公共通道的挡雨棚。 行人走在这个公共通道(廊道)上,不怕风吹日晒雨淋。 正是因为骑楼有这种好处,所以无论天气情况如何,都不会影响人们“逛街”的兴致,商家对此求之不得。 骑楼的一楼多为商铺,二层以上可以住人,这对于寸土寸金的黄州商业街来说,是不错的建筑选择,所以据说当初街道改造时,没有人反对。 这一切,于仲文都是听接待的吏员说的,此时看着骑楼街景,又见着儿子一个劲要往前走,不得不跟了上去。 “小于”看中的是前面一家出售“面人”的店铺,小家伙虽然不识字,但店前偌大的面人(纸制)招幌一目了然。 来到店门前,看着左右玻璃橱窗里展示的各式各样面人,才四岁的“小于”看得目不转睛,几乎要贴在玻璃橱窗上,随后回头眼巴巴的看着于仲文:“阿耶....” “好好好,买,买,买...” 于仲文刚说完,几乎是被儿子“拖”进面人店,店里已经有许多小客人及其父母,显得有些挤,所以于仲文的随从没有进店,但一名年轻女子还是跟了进去。 女子面容姣好,年纪轻轻,和年过五旬的于仲文形成鲜明对比,若说两人是父女都没问题,然而女子为于仲文的妾。 “小于”,是女子为于仲文生的儿子。 是于仲文唯一的子嗣。 年过五旬方得子的于仲文,对儿子凶不起来,只要“小于”的要求不是太过分,“老于”都不会拒绝。 所以,即便不分良贱的“逛街”,不分良贱的和人挤在店里,于仲文都毫无怨言。 看着儿子被样式繁多的面人弄得不知所措,看着侍妾陪着儿子选面人,看着这母子的身影,坐在一旁高脚坐具椅子上的于仲文,有些失神。 若是儿女们健在,他恐怕都已经有孙子、外孙了。 将近二十年前,大象二年的那场变乱,于仲文遵循家族的立场,拒绝了尉迟迥的拉拢,突围时失去了妻儿,迥然一身逃回长安,从此和尉迟迥结仇。 后来他继娶,也有了儿女,却因为隋国灭亡,家破人亡,只身逃往江南陈国。 为了报仇,于仲文成了陈国佞臣孔范的马前卒,如愿击败尉迟迥的儿子尉迟佑耆,为尉迟家族的灭亡尽了一份力。 尉迟家族灭亡,陈国灭亡,面对宇文天子,于仲文选择听天由命。 于家已经为大象二年作出的选择付出了代价,那就是满门抄斩,只剩于仲文一人苟活,而杀他全族的仇人是尉迟氏,不是宇文氏。 大概是因为这点,加上袭击尉迟佑耆一事,所以宇文天子网开一面,没有处决于仲文。 于仲文赋闲在家,未得任用,每日看看书,或者游山玩水,倒也过得自由自在。 没多久,天子崩、杞王薨、幼帝立、年轻的杞王辅政,他得以启用,到洪州总管府任职。 没过几年,年轻的杞王薨,更年轻的豳王辅政。 再过一年,豳王受禅称帝,改元明德,周国的权力格局,总算稳定起来。 于仲文在任上平平安安,还喜得一子,如今奉命回京述职,带着家人去长安,途径黄州西阳,见时间充裕便小住几日,一家人在西阳走走看看,开开眼界。 现在,看着年幼的儿子,想想已经遇害多年的儿女们,于仲文唏嘘不已。 他没想到自己年逾五旬还能有儿子,没想到于家的香火还能传下去。 于仲文不打算续弦,免得老夫少妻家里生事,也免得自己的儿子变庶子然后被人欺凌,于是这些年就只有侍妾数名陪伴身边,日子过得倒也自在。 见着儿子挑面人挑得眼都花了还拿不定主意,于仲文顾不得良贱之别,挤到展示柜前。 先问儿子喜欢哪些面人,随后向店伙计说道:“这些面人,都要了!” 。。。。。。 某首饰店,厢房内,“小于”专心致志看自己的面人们,于仲文陪着小妾看首饰,虽然置办首饰要花不少钱,但妇人总得有些首饰才像话,于仲文小有积蓄,所以打算也让儿子的母亲开开心。 西阳商业兴盛,胭脂水粉店、首饰店有很多,于仲文事前先让随从打听清楚,大概知道哪几家首饰店的首饰价格实惠,今日便直奔店铺,来个“有的放矢”。 这家店,不仅有金银首饰、玉首饰,还有宝石首饰出售,这些首饰上的红、蓝宝石,据说都是产自遥远的狮子国。 当然,也有可能是冒充宝石的玻璃首饰。 这不是于仲文胡思乱想,他在洪州总管府时,就经常听闻有不法奸商用玻璃首饰充作宝石首饰骗人的事情,不过今日他选的首饰店信誉很好,所以不存在这种问题。 此时,店伙计正向两位客人介绍店里的宝石首饰,顺便把话题扯远一些,扯到中原宝石首饰的渊源。 中原的宝石首饰,一直都不是很流行,不是大家不识货,是因为宝石产地少,加上宝石很硬,雕琢起来麻烦,所以自古中原多以金、银、玉首饰为主。 直到魏晋之后佛教大兴,有一种名为“金刚石”的石头从天竺传入,这种石头能够雕琢宝石,而各类宝石首饰也随着胡商来到中原,宝石首饰才渐渐多起来。 但宝石首饰的价格还是不菲,直到南洋贸易公司成立并大力发展海贸,和域外番商多有买卖,才从海外狮子国购入大量宝石。 又向番邦工匠学习了宝石雕琢工艺,借助金刚石等工具对各类宝石进行“加工”,做成漂亮的首饰出售,加快了宝石首饰的流行,并明显降低了宝石首饰的价格。 黄州西阳借着这股东风,成了新兴宝石首饰行业的发源地之一,大量宝石原石在西阳被珠宝匠们加工成各类首饰,然后大量销售。 说到这里,伙计把话绕回来,开始展示店内的宝石首饰。 看着一件件漂亮的宝石首饰,“小于”的母亲只觉眼花缭乱,“小于”的父亲“老于”也不知该如何选择。 宝石首饰的价格终究不便宜,于仲文还没财大气粗到“这些首饰都要了!”的地步,自己又不擅长挑首饰,只能默默等着小妾做决定。 一旁的伙计见着这老夫少妻有些拿不定主意,于是按着“营销套路”,向客人推荐起来。 所谓“营销套路”,就是既要让客人觉得推荐的首饰不错、买得起,又不会让客人认为店家觉得他们穷,所以推荐一些便宜货。 这种套路有讲究,推销者察言观色的本领要强,但对于店伙计来说不是问题。 一番套路过后,店伙计成功推销了一对红宝石耳坠、一件蓝宝石项链,还有一支宝石步摇。 于仲文一日之内花掉许多流通券,钱袋瘪了许多,心疼是肯定的,但见着娘俩兴高采烈的样子,他觉得太值了。 一家人,就该高高兴兴的,不是么? 走出雅间,于仲文一家正要往大门走,另一雅间走出数名女子,当头一人带着面纱,看不清面容,却看得出是深目高鼻,棕色头发。 如此模样,一看就知道是胡姬,身后数女走路带风,看样子是身手不错的健妇。 于仲文看去,这胡姬有着一双湛蓝的眼睛,就像一对蓝宝石般漂亮。 那名胡姬见着“小于”好奇的盯着自己,礼貌性的对着于仲文一家点点头,随后走向大门。 西阳城里胡姬并不罕见,于仲文倒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的,见着外面雨势渐小,他抱起儿子问道:“一会想去哪里?” 小家伙满怀期待的说道:“看...看皮影戏!!” “好,阿耶带你去看皮影戏。” 第七十四章 活力 雨后初晴,西阳城外草地上,十几个幼童骑着果下马在相互追逐,欢声笑语不时响起,随从们在一旁见着此情此景。 心里既高兴又不敢掉以轻心。 果下马很矮,幼童骑在马背上,即便不慎摔下来,也不会有什么事。 但幼童之中有一人身份不一样,若是摔坏了,那可不得了。 随从们仔细看着“目标人物”的身影,远处西阳城头,一名女子同样有些紧张的盯着那个幼童。 已经“病逝”多年的太平公主(千金公主)宇文氏,如今一身便装,宛若寻常民妇,在对外开放的城头眺望城外景色,带着着面纱的胡姬阿涅斯陪伴身边,还有几名健妇站在一旁。 千金公主拿着千里镜,看着侄子骑马嬉戏的身影,视线一直不舍得离开,她就怕侄子一不留神坠马,若是这一摔把腿摔断了那可如何是好。 然而见着侄子那兴高采烈的模样,千金公主又觉得很开心,小家伙如今过得很好,她这个做姑姑的当然也高兴。 她的侄子禅让帝位后搬出皇宫,被新君降封为赵郡王,封国为河北赵州赵郡,食邑一万户,和当年赵国的封国襄国郡距离不是很远。 因为逊帝年幼,所以新君安排他母子先到黄州西阳定居,在这里接受教育,至于之国一事,待到成年再说。 赵郡王是郡王爵,而逊帝是故赵王宇文招唯一的孙子、先帝唯一的儿子,新君大概是考虑到这点,给了逊帝一个和“赵”字沾边的封爵。 之所以不封为赵(国)王,还是要淡化逊帝的身份,二来也算是留了一分情谊,让太祖一脉香火绵阳下去。 就不知这情谊能延续多久。 数百年来,废帝(或逊帝)多没有好下场,即便是同宗之间亦是如此。 最近的一个例子,就是陈国的陈顼、陈伯宗叔侄,陈伯宗当了少年天子,却被自己的叔叔陈顼夺了皇位,废为临海(郡)王,没多久便“暴毙身亡”。 此次周国皇位流转,同宗禅让,幼帝逊位,成为赵郡王,千金公主一直担心,担心自己的侄子会和陈伯宗那样,数月后暴毙身亡。 但她侄子好好的活着,转眼已在黄州生活了四个年头。 如今和伴当骑着果下马在草地上驰骋,高兴得大呼小叫,千金公主见着此情此景,感慨良多。 新君仁厚,没有赶尽杀绝,放过了逊帝,让其与母亲生活,同时,新君也留了她一命。 千金公主收起千里镜,看着西阳城外情景,许久后收回视线,沿着台阶向城下走去。 宇文温留了她一命,没有把她流放边疆,也没有真正将她软禁在方寸之间,而是让她到西阳定居,时不时可以看见逊帝的日常生活情形。 这有前提条件,就是不许姑侄见面,而太平公主早已“病逝”,世间再无此人。 也就是说,千金公主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外人不知道她是逊帝的姑姑,而逊帝(赵郡王)也不知道姑姑还活着,也住在黄州西阳。 千金公主实际上过着半软禁的生活,身边仆人都是天子安排的人手,吃穿用度都不需要千金公主费心,平日里可以到城内走走看看(不许出城),但不得离开随从的视线。 更不得和赵郡王见面。 相比之下,陪伴千金公主的胡姬阿涅斯稍微自由些,平日里不仅可以在城内各处随意走动,还可以出城,当然,身边必须有人陪同。 这是当今天子划定的底线,千金公主和阿内斯知道分寸,绝不敢逾越。 千金公主不便到处行走,阿涅斯便为密友跑腿,时不时到街市逛街,购买胭脂水粉、珠宝首饰,或者买些小动物以及奇珍异宝。 千金公主没有伴侣,也不需要出席什么公私场合,所以实际上不需要什么珠宝首饰、胭脂水粉,但阿涅斯一直坚持为千金公主简单打扮,否则她觉得这样的生活和在庙里出家没太多区别。 两人相伴,衣食无忧,冬天有暖气御寒,夏天有冰块消暑,倒也过得不错。 一行人走下城头,漫步街边,看着熙熙攘攘的来往人群,看着繁忙的有轨马车,千金公主和阿涅斯感受着西阳城的活力。 这活力是如此充沛,连带着让本已心如老者的千金公主都“年轻”起来了。 当年,弟弟遇害身亡,侄子朝夕不保,一心复仇的千金公主,却发现自己的行为让密友阿涅斯无辜受牵连,经历了一次大悲到大喜的磨难后,她唯一的念头,就是希望宇文温言而有信,放逊帝一条生路。 如今,见着侄子活力四射,千金公主心中又燃起了新的希望:她想好好的活下去,就这么远远看着弟弟的儿子长大,看着弟弟的儿子成家,看着弟弟有了孙子、孙女。 而她自己,和阿涅斯相伴后半生,算是弥补自己当初亏欠对方太多的人情。 千金公主想要活下去的念头越来越强烈,而充满活力的西阳城,让她感受到“生机勃勃”,每当她漫步街头,看着一张张笑脸,看着一个个朝气蓬勃的身影,仿佛整个人都活力四射起来。 每次远远看见侄子,她都能看见侄子的笑容,侄子过得开心,她也开心。 阿涅斯在一旁,见着千金公主面色平静,心里颇为高兴,在黄州西阳生活的日子虽然有些束手束脚,但总体而言还是过得很不错的,她见着千金公主吃得下饭、睡得着觉,自己也放心许多。 对于阿涅斯来说,她就只有千金公主这一个朋友兼亲人,能和对方相伴过完余生,是个不错的选择, 熙熙攘攘的街道,人声鼎沸,背着挎包的报童,此时纷纷出现在街头,扬着手中的报纸,大声呼喊着:“捷报、捷报,辽东捷报!” “官军攻拔辽东建安城!官军攻拔辽东建安城!俘虏万人,缴获无算!!” 呼喊声引来路人纷纷驻足,有人拿出一枚铜钱,买得一份报纸细细端详,千金公主见状正想说话,阿涅斯早已心领神会,招手示意报童近前。 千金公主已经习惯通过看报纸了解天下大事,此时拿着刚买到的报纸看起来,阿涅斯凑过头去,瞥了一眼封面新闻,不由觉得奇怪: “咦?不是说官军么?怎么是北洋贸易公司的什么...武装队伍?” 千金公主闻言点点头:“嗯,就是北洋贸易公司的武装队伍,朝廷还没有正式对高句丽宣战,当然不需要动用官军。” “那..那这算什么?一个做买卖的商社,去...去辽东攻城略地?” 阿涅斯还是无法接受这么一个奇怪的现实,千金公主收起报纸,笑道:“这算什么?算高句丽倒霉了呗!” 宇文温曾经对她说过,要解决海外蛮夷,频繁动用官军会过度消耗国力,所以,需要“有活力的社会组织”来“调教调教”这些番邦。 现在看来,北洋贸易公司,就是那种“有活力的社会组织”。 开始“调教”高句丽了。 第七十五章 口号 夜幕下的建安城,有些许火光闪烁,山风轻轻吹拂,将城里的声音带到半山坡,正在半山坡潜伏着的高句丽士兵,听着风中那若有若无的哭喊声,一个个咬牙切齿。 建安城沦陷后,城中军民悉数被俘,敌寇必然百般蹂躏,所以现在才会有哭喊声传出来。 想到这里,许多士兵恨得牙齿咯咯作响,恨不得马上潜入建安城,将那些可恶的敌寇碎尸万段。 但现在入夜不久,敌寇的警惕性必然很高,此时他们贸然靠近,很容易被对方察觉,所以还得等。 想着还得等,许多士兵强压着怒火,趴在草丛里琢磨着,想着一会要如何给敌人一个好看,以便报仇。 当然要报仇,这将近一年来,周国在辽东干了许多事,就是不干人事,什么坏事都做尽了,一件两件、三件四件还有许多件事,大家都记得清清楚楚。 所以高句丽的军民都把来袭的周**队称为“周寇”。 去年秋天,周寇攻占了半岛末端的卑沙城等要地,然后以此为据点,开始向半岛北部地区大肆袭扰,所幸冬天很快来临,周寇的侵袭很快消停。 待到今年开春,周寇再度活跃起来,乘船北上,开始袭扰建安附近地区。 一开始,这种海寇作风的袭扰,大家都没有真的往心里去,严密警戒的同时,只当对方是闻见肉腥的苍蝇。 未曾料这些苍蝇越来越大胆,也越来越多,后来,在建安城西海岸上直接登陆的人竟然过万,还有许多骑兵。 建安城的驻军不算多,仅能自保,所以在向北面的安市城派出求援使者后,军民便据城死守,等待援兵的到来。 安市城、辽东城很快便派出援兵,在增援建安的同时,要将这股敌寇击退,结果一场大战之后,官军败北,那支敌军便愈发嚣张起来。 他们围住建安城却没有攻打,而是在周边烧杀抢掠,又将许多田地里刚种下不久的庄稼损毁,然后北上,开始袭扰安市城。 安市城守军与其野战交锋,接连吃了几次亏后闭门自守,周寇便毁坏城外农田以及水利设施,还拖着俘虏在城外驰骋。 此举激得城中兵马出战,多次交锋,官军依旧吃了许多亏,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敌人破坏农田却无计可施。 这些周寇也不攻城,破坏完城外农田后便撤军,一番折腾下来,建安、安市地区的春耕完全被破坏得一塌糊涂。 两地驻军组织城中百姓补种庄稼,却错过了最好的春耕时机,待到秋天时粮食产量必然大减。 结果到了夏末,周军又乘着海船来了,依旧在建安附近登陆,击败出击的官军,四处烧杀抢掠,逼得百姓躲入建安城,然后这些周军又开始破坏农田。 安市、辽东城派来的援军,兵力比上一次多了许多,却依旧在野战之中被周寇击败。 周寇随后袭扰安市,将城外农田本就不多的庄稼损毁一空,此举可谓恶毒至极。 周国这两次入寇,目的就是破坏农田、损毁庄稼,人为制造歉收、绝收,其手段之恶劣、用心之卑鄙、暴行之令人发指,让高句丽将士恨得咬牙切齿。 而这次周国入寇,大家以为对方大肆破坏一番后就会撤退,结果建安城竟然被周寇攻破了。 建安城陷落,意味着周寇的意图很危险:对方是要对辽东动手,而不是满足于抢劫、搞破坏。 若把辽东半岛比喻成一只手臂,卑沙城就是手腕,而位于腋窝处的城池,东面(半岛东海岸)是位于鸭绿水畔的大行城,西面(半岛西海岸)就是位于海、河交汇处的建安城。 一旦周军占据建安城并就此长期驻军,不仅威胁到建安北面的安市城,也会让高句丽完全失去收复辽东半岛的可能。 虽然现在是夏末,距离冬天不算太远,周国即便对辽东有想法,也不可能这个时候才开始大举进犯,但高句丽在辽东的萨(高句丽官职,相当于中原的都督)们意识到不能任由周国为所欲为,于是调集大军南下,要收复建安。 这支军队的兵马有数万之众,浩浩荡荡南下,沿途大张旗鼓,此举就是要让周军细作探得明白。 而与此同时,又有小股精锐士兵先行出发,要趁着建安周寇以为官军尚有几日抵达之际,来个出其不意。 如今夜色渐浓,已是深夜时分,准备良久的高句丽士兵,开始向山上建安城摸去。 建安城筑在南北两条起伏的山脊上,周回十余里,城墙为土石筑成,呈不规则的长方形,西宽东窄,他们只要从“腰部”摸进城,很快就能将城内周寇一分为二。 城内宛若洼地,东高西低,中间有一小山,顶部比较平坦,是全城的防御核心,在那上面可以很方便的指挥全城防守,想来会是敌人主帅扎营的地方。 这就是高句丽精锐的主要进攻目标,只要趁夜摸进城,突击小山顶部营帐,就一定能将敌军主将抓获或者干掉,到时候周寇没了首领,必然大乱。 去年,周寇趁着大雨摸了卑沙城,这次,他们要以牙还牙。 。。。。。。 清晨,阳光洒在血迹斑斑的地面上,已经凝固的血迹红里带黑,而倒在地上的士兵,身上兜鍪、铠甲都已经被剥下来,身上任何值钱的东西,也都被搜刮得一干二净。 一个个胸怀怒火的高句丽士兵,如今都已没了气息,光溜溜躺在冰冷的地上,宛若一只只被割喉、放血的野猪。 战斗在半夜爆发,在凌晨时结束,猎人变成了猎物,猎物变成了猎人,战斗结果一边倒,没有什么悬念。 高句丽大军南下,声势浩大,按其行军速度尚有数日才能抵达建安城外,一场恶战那时才会打响,然而对方很有可能派出小股精锐提前出发,乘着己方不备实行偷袭。 这是周国将领们战前的预测,如今化为现实,半夜摸进城的高句丽精锐,被守株待兔的周军士兵轻易击溃,然后就是一边倒的“砍瓜切菜”。 黑灯瞎火的抓俘虏麻烦,所以周军士兵下了死手,只要双肩没有绑着白布带作为标志的人,统统往死里射,待得天亮之后,建安城内外到处都是死去的高句丽士兵。 也许有些许漏网之鱼逃了,但周军将士不在乎,至于杀掉跪地求饶的高句丽士兵,此举可能会被朝廷里的“有识之士”发难,但他们才不会管。 杀俘太残暴,这只是对于官军将士而言,而如今建安城内的周军,实际上不是官军,他们是北洋贸易公司雇佣的武装人员,和保护商队的保镖差不多。 既然不是官军,大家就不是正经军人,那些官军必须严格遵守的军纪,就没必要讲究太多。 处置战俘是这样,处置其他战利品也是如此,北洋贸易公司,有自己的“规矩”。 城内小山上响起钟声,那是主将发号施令,让大家赶紧收拾收拾,马上撤军,放弃建安城,带着战利品下山,到海边登船,打道回府。 从建安城里搜刮的金银珠宝、钱粮布帛,如今都已装车,等待启运,而被胜利者分配并“享用”的女人们,如今头散发、双腿发软,被新主人们扛上车,蜷缩着身体,惊恐的看着四周。 马车缓缓动起来,沿着小路下山,将她们带离建安,前往异国他乡。 随行的武装人员,看着各种战利品,又看看一个个带着镣铐的俘虏,还有车上那低头哭泣的女人们,大家都觉得心满意足。 公司有规定,能者多劳,多劳多得,大家靠本事抢来的战利品,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北洋贸易公司对高句丽建安城发动的进攻,目的是“抢劫”,抢够了,队伍自然就撤了,没必要和高句丽大军死磕。 大家给北洋贸易公司卖命,不是为了什么听不懂的“国家大义”,纯粹是为了北洋贸易公司许下的“买命钱”,还有那一句口号: “到辽东去,凭本事抢钱、抢粮、抢女人!” 第七十六章 战利品 清晨,鸭绿水畔,许多高句丽士兵正往一艘艘临时打造的木筏上放柴禾,用绳索扎紧,将其作成一艘艘火船备用,下游不远处,又有人往河里倾倒粪便,使得河水变得浑浊、腥臭起来。 鸭绿水,因为河水泛绿,宛若公鸭脖子上的羽色那样而得名,如今河面上漂浮着大量粪便,使得河水颜色变成了屎绿色。 这样的河水,人及牲畜喝了必然患病,所以高句丽士兵倾倒粪便的地方,是在己方大营以及饮马地的下游。 他们这样做,是为了污染河水,让鸭绿水下游入海口处大行城内周寇没有干净的水喝。 河水下游入海口前,西岸边上有一座城池,名为大行城,那是高句丽国的海防要地,也是前往辽东半岛的必经之处,原有军民数万,如今城池却被周寇攻占。 城内数万军民,沦为俘虏。 周寇海船还驶入入海口,沿着鸭绿水溯河而上,抵达百余里外泊灼城地区袭扰,沿途烧杀抢掠不说,还大肆破坏农田。 周寇来势汹汹,鸭绿水沿岸高句丽城镇村落为之一撼动,为防泊灼城有变,各地援军纷纷赶来,周寇见着没有便宜可占,便收缩兵力,以大行城为据点,赖在鸭绿水入海口附近不走。 对于高句丽来说,鸭绿水入海口处的大行城被周国所占,这意味着对方随时可以派遣战船沿着河流而上,攻占沿途城池,然后将高句丽国土一刀两断。 鸭绿水东南,是以国都平壤所在的东部国土;鸭绿水以西,就是绵延大山,还有辽东,还有人居住的山林,是高句丽的西部国土。 一旦让周国达到如此目的,意味着高句丽周边局势极度恶化,因为若是丢了辽东,又被切断了和各部的联系,仅以鸭绿水以东国土的实力,高句丽很难撑太久。 西有周国,东有新罗、百济,在这样的东西夹击之中,高句丽迟早要亡国。 所以,大行城失守的消息传来,高句丽国内震动,随即调集各地军队聚集鸭绿水,向着大行城进军,誓要赶在冬天到来之前,收复这处海防要地。 为了防止周寇海船再次溯河而上、搭载兵马实行突击,高句丽军队在河边准备了大量火船,就等着周寇战船逼近,一把火烧个干净。 又倾倒大量人畜粪便污染河水,为的是让下游大行城内周寇生病。 而高句丽的前锋军队,已于昨**近到大行城外数里处扎营,有干净的山泉作为水源,不怕误饮变脏的河水。 眼见着一切准备就绪,高句丽军队就等着时机成熟,全力攻城,赶在冬天来临之前,收复大行城。 上游的高句丽军队在做准备,鸭绿水下游,大行城北高句丽大军营地升起袅袅炊烟,伙夫们正在忙着做饭,为大军提供朝食。 全军上万人,加上战马,人吃马嚼的每日下来消耗很大,昨日扎营一时半会顾不上挖足够的灶台,如今伙夫们得继续挖坑取土,挖好足够数量的土灶。 一名正在挖灶的伙夫,挖着挖着,在地里挖出一条奇怪的线缆,这线缆似乎很长,从宿营地延伸到外面不知何处,其他几人围上来,好奇的用力扯。 却扯不动。 有人拿刀来砍,砍破皮之后,发现竟然是一股铁缆。 什么人在这里埋下铁缆?这铁缆有何用途? 正百思不得其解间,大家忽然听到南面大行城方向传来号角声,抬头看去,似乎有兵马从城内涌出,向着大营而来。 营地里随后响起鼓声、号角声,还未来得及吃朝食的高句丽将士们赶紧拿起武器备战,准备给来犯之敌以迎头痛击。 就在这时,地面下传来惊天动地的雷鸣声,随后地面剧烈震动起来,许多高句丽士兵还没回过神,就被地底下迸发的火光和浓烟笼罩。 周军预先埋在地下的大量轰天雷,经由线缆来了个“电起爆”,那一瞬间,大半高句丽军营被炸上天,浓烟滚滚之中,一朵模模糊糊的蘑菇云冲天而起,数里外都能看见。 已经出城的周军兵马,见着敌军营地为烟雾笼罩,呼喊着奋力向前,痛打落水狗。 。。。。。。 翌日,大行城南门,大量马车出城,许多车上的箩筐里,装着大量血迹清晰可见的铁甲、兜鍪,又有大量钱粮布帛,被即将撤退的周军士兵运往城外码头。 在那里,在临时搭建的栈桥末端,停泊着大量海船,这些海船即将搭载出击鸭绿水畔的将士返程,返回辽东半岛南端的旅顺。 实际上,这些周军将士并不是正经官军,他们都是北洋贸易公司的武装人员,此次出击鸭绿水畔,目的是抢劫,所以没必要在这里和高句丽大军死磕。 昨日,近万高句丽军队在“轰隆隆”之中土崩瓦解,乘势掩杀的北洋贸易公司队伍收获颇丰,但随后还有数万高句丽军队虎视眈眈,于是,撤退的时候了。 一个个披头撒发的女子,蜷缩着坐在一辆辆出城的马车上,身上衣不遮体,裹着些许破布做遮掩之用,她们看着正在向海边行进的队伍,又看看海边大船,本已灰败的面孔,满是惊恐之色。 她们本是大行城及鸭绿水河畔附近村落居民,如今作为战利品,被渡海而来的“恶贼”为所欲为。 被人折腾了许久,如今一个个瘫软无力,只能蜷缩在车里,任由马车将她们带往码头,登上海船前往异国他乡。 押送马车的士兵之中,张五郎满意的看着车上一名女子,看着女子那暗淡的眼神,又想起昨夜折腾对方时那美妙情景,不由得腹部发热。 待得上了船,老子还要好好疼你! 张五郎如是想,他虽然不知道这女人的名字,对方也不会说汉语,但无所谓,只要是女人、能生就行。 天天搞,夜夜搞,张五郎就不信搞不大对方的肚子,到时候对方生下个大胖小子,老张家就有后了。 想着想着,张五郎憧憬起来,他卖命换来个媳妇,实在是太值了,不然若以家乡的情况,他这种家徒四壁的破落户,连请媒婆的钱都付不起,哪来的媳妇? 张五郎和青州各地许多度日艰难的人一样,给北洋贸易公司卖命,签了契约,接受训练,然后服从公司的安排,到辽东打仗,抢高句丽的钱、粮食和女人。 许多人死了,但也有许多人靠卖命发了财。 张五郎是运气最好的那一批人,此次随着船队出击高句丽的鸭绿水地区,靠着作战时的出色表现,获得了优先挑选战利品的资格。 他毫不犹豫选了一个年轻、屁股大(好生养)的女人,要给老张家传宗接代。 又要了一些金银首饰,准备在公司的“员工住宅区”换一套“小户型”,努力和抢来的媳妇“困觉”,争取早日把媳妇的肚子搞大。 张五郎的打算是这样,他的几个同伴也是这样打算,大家玩命换来挑战利品的资格,都不约而同选了女人,要给祖宗延续香火。 此次公司攻破大行城,并不打算长期驻守,高句丽大军来势汹汹,公司不打算硬碰硬,所以昨日解决了一股高句丽兵马,打得对方退避三舍之后,大家就要撤了。 登上大海船入海,高句丽大军人再多都追不上。 想着想着,张五郎和同伴们对未来充满信心,今年,他们靠着自己的努力获得了珍贵的战利品,来年,可得更加努力才行。 渡海前的动员大会上,“掌柜的”说得不错,朝廷如今要对付突厥,没空管辽东高句丽小贼,所以大家去辽东抢劫...打仗,实际上就是为朝廷分忧。 也是为至尊分忧! 张五郎觉得自己的选择没错,与其在家乡饱一顿饥一顿打光棍等死,还不如去辽东玩命,抢钱抢粮抢女人!! 第七十七章 髡军 自南渡海而来的海船,劈波斩浪,耗时两日即将抵达目的地,船只的前方数里外是一处海湾,待得顺利入湾,旅程就可以平安结束了。 一艘快船迎面驶来,靠向海船,有数名船员登船,作为领航,带着海船入港。 海湾入口处横着一道长堤,宛若一道围墙,将汹涌而来的海浪拒之门外,船只想要进出海港,需要通过长堤边的缺口,所以需要熟悉航道的人来引导,这样的人便是领航员。 海船缓缓通过入港航道进入海港,船上乘客随后看清了海湾内的情形:一片规模庞大的建筑群,展现在他们面前。 一年不到的时光,旅顺已经大变样,大量的建筑拔地而起,而海边大段海岸已经被水泥砌成的码头取代。 一排排整齐的骑楼建筑沿着码头一字排开,又有数条水泥栈桥从岸边码头延伸到海里。 大量渡海而来的船只停泊栈桥末端,卸下许多货物,由马车拉着向码头而去。 入港的海船顺利靠泊一处栈桥,待得长梯搭好,许多男女老少在下船之前,焦虑的看着栈桥上聚集的人群,不一会便纷纷找到接船亲友的身影。 许多人挥舞着手臂,大声呼喊起来,然后兴奋的走下长梯,和迎上来的亲友拥抱在一起。 一番嘘寒问暖之后,人们向着码头走去,又有便民的马车,免费搭载老幼及行李前往码头。 浮海而来的旅客,其中多有晕船者,在船上大吐特吐,有的人吐得胆汁都出来了,不过看着眼前出于意料繁华的旅顺港,大家都很激动。 这里的热闹程度,不比他们出发时暂住的莱州黄城差,见着码头上人来人往,见着码头上堆积如山的货物,大家都对接下来的生活充满了希望。 自朝廷收复辽东半岛南部地区已近一年,在北洋贸易公司的组织下,许多青徐之地的百姓渡海而来,在海对面的新天地开垦荒地,有了自己的田产。 第一年即将过去,开荒的百姓初步站稳脚跟,于是借助通畅的“邮政”呼朋唤友,召集更多的人过海,在这里安家落户,开垦更多的荒地。 现在是夏末秋初,正是农忙的季节,新来的帮手们帮着收割庄稼,然后在旅顺度过第一个冬天,待到来年春暖花开,就可以立刻进行春耕,为新一年的好收成做准备。 他们远离家乡,到海那边的辽东半岛居住,心中免不了忐忑,虽然亲友在来信里说了旅顺千般好,虽然他们被说动了心,启程前往旅顺,但心里总是有些担心。 担心这边是不毛之地,官军又少,到处都是恶贼。 如今抵达旅顺,看着眼前规模不小的港区,又看看远处那鳞次栉比的建筑群,大家都放下心来,好奇的看着这座崭新的城市。 看着看着,忽然发现一丝不对:码头上有些刚下船的髡人,都穿着对襟衣服、窄腿裤,背着奇怪的背包,列队走着。 僧不像僧,兵不像兵,这些髡人什么来头? 髡,指的是光头或者短发,据说古代有髡刑,就是把人的头剃光或者把头发剪短以做惩罚,髡人就是罪人。 但随着佛教大兴,这年头“髡人”一词通常指的是僧人,或者还俗不久、头发颇短的人,如今在码头上出现的大量髡人,让刚抵达旅顺的旅客们觉得疑问多多。 对于这个疑问,前来接船的亲友倒是见怪不怪:“这是髡军,许多兵都是短发,所以看上去像还俗的和尚一般。” 有人听了觉得奇怪:“髡军?官府有这样的军队?” “这不是官军,是公司..哎,这么说吧,这算是北洋贸易公司请的护院,专门清理拦路抢劫的贼人,这你们懂了吧?” 北洋贸易公司的大名,如今在青徐之地如雷贯耳,许多人似懂非懂的说道:“喔...” 第一次见识到“髡军”的人们,看着这些光头或短发男子,觉得有些新奇,听着亲友慢慢道出其中真相,才大概明白内中缘由。 他们在莱州时,听人到处说,说官军又在辽东哪里哪里打了胜仗,后来才渐渐知道,这些捷报里说的官军,实际上不是真正的官军。 这些军队,一样上战场玩命,但却是北洋贸易公司的爪牙,公司花钱买下这些人的命,定了契约,所以这些人就得为公司卖命。 因为士兵大多剃了光头,或者光头上长出头发成了短发,一个个都是“髡人”,所以为了和真正的官军进行区分,旁人都把这些士兵称为“髡兵”,将其组成的军队称为“髡军”。 虽然这些军队都有正式的名号,但说起来太拗口,不好记,更多的人还是称呼这些军队为“髡军”,所以“髡军”二字就成了北洋贸易公司名下武装队伍的别称,成为越来越常用的代称。 髡军虽然不是正经官军,但打起仗来一样不含糊,髡军的士兵之所以要剃发,主要是因为应募的人大多身上有跳蚤、虱子,藏在头发里很难清理干净,所以要剃光头,变成髡人。 然后接受数月的训练,合格之后,贸易公司才会发放铠甲、武器,让这些变成“髡兵”的髡人上战场。 上了战场,这些髡兵却大多保留短发或者光头的模样,道理也很简单,首先是打理方便。 毕竟军旅生活没那么多讲究,数月不洗一次头也是常有的事,光头或者短发,就不会因为长期不洗头导致发臭、长跳蚤、虱子。 其次,避免肉搏战时被敌人揪着头发割喉,所以许多髡兵选择留短发甚至光头。 而一旦脑袋受了伤,短发或者光头比较方便处理、包扎伤口,正是因为种种原因,许多髡兵时不时就“理发”甚至“剃发”,保持髡人的发型。 髡军不同于官军,但北洋贸易公司给予髡军的待遇不错,赏罚分明,对于兵员的要求也不是很苛刻,所以很多走投无路的破落户或者亡命之徒也投了髡军,要给贸易公司当爪牙,到辽东抢钱抢粮抢女人。 说到这里,接船的人们不忘交代亲友:“这些髡人都是给北洋贸易公司卖命的髡兵,打起仗来疯得很,比正经的官军要凶残,你们呐,平日里在路上碰到他们,不要以为人家是法师、化主,否则惹恼了人,那是要吃拳头的....” 第七十八章 髡军(续) 旅顺一隅,俗称“髡军营”的北洋贸易公司员工宿舍区边缘,“娱乐区”内大小酒肆,刚从各地陆续安全撤回来的武装人员们正在推杯换盏,尽情发泄着。 酒肆里,酒客是一水短发的“髡兵”,有的还是光头,却没人在意什么。 对于“髡兵”们来说,这种名号,反倒是一种身份的展示,展示他们已经与以往不同了。 北洋贸易公司对武装力量(别称“髡军”)的管理很特别,一直都在强调“集体”,统一的制服(戎服),基本统一的发型,让“髡兵”们对新集体的归属感很强。 不知不觉之中,他们对于自己被称为“髡兵”没有多少排斥,反倒觉得很自豪,因为这一称呼,让他们显得与众不同,所到之处,还会引来羡慕的目光。 做“髡兵”的待遇不错,雇主又大有来头,所以他们能骄傲的向亲友(如果有)说:我们是公司的人! 因为不是谁都有资格为“公司”做事。 正是基于这样的心态,虽然公司没有强制要求,但许多人渡过新兵期后,依旧时不时“理发”,保证自己的发型和同伴一样,不会在集体中显得格格不入。 而在这“髡兵”聚集的酒肆,大家玩的都是“髡军”内部流行的娱乐活动,投骰子猜码,打纸牌(赌博),投飞镖,扳手腕比力气,都是必备项目。 许多人光着膀子划拳,脸上带伤,样貌看上去有些狰狞,不过喝起酒来都一个样:一杯接一杯,就当是喝水。 有人搂着陪酒的小娘子,喝一口美酒,亲一下美人,和同伴们说一些荤素不忌的笑话,气氛十分活跃。 又有人一双手不老实,在小娘子身上摸来摸去,更有甚者,被小娘子撩拨得欲火焚身,直接抱着人就往后院转去。 当然,这不是免费的,想做新郎,先付一半钱。 钱不是问题,“髡兵”们的命,早卖给了北洋贸易公司,能活着从战场上回来,就要及时行乐,去去晦气。 给北洋贸易公司卖命,契约一签就是五年,中途想反悔,就会倒大霉,虽然公司给的报酬不少,但风险也很高,“髡兵”们知道,自己也许哪天乘船出海时遇到海难就死了,或者站着上了战场,躺着被人抬了出来。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会丧命,所以“髡兵”们很舍得花钱,每次出征归来,都会成为驻扎地商家的座上贵宾。 大部分“髡兵”在给北洋贸易公司卖命之前,生活境遇多不如意,也没什么长远打算,有机会就想着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然后每天和不同的小娘子“困觉”,也不枉费在这世上走一遭。 所以对于他们来说,手里有再多的金银珠宝和流通券也没有用,与其为了存钱过着苦日子,还不如有多少花多少。 正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时行乐的“髡兵”,在酒肆和风月场尽情挥洒着钱财,有人就想着接连数日做“新郎”,爽个够再说。 有人喜欢女色,有人喜欢杯中物,作为北洋贸易公司的“雇员”,他们可以在港区的酒肆里喝到许多好酒,这都是别处没有的待遇。 酒有三种,一种是麦酒“亳州马尿”,一种是蔗酒“交州狼目”,还有一种是烈酒“烧刀子”。 对于刀头舔血的“髡兵”们来说,前两种酒和白水差不多,第三种酒那才是真正的烈酒:据说把这种酒喷到刀子上,用火一点,能点着。 这么烈的酒,喝得愈多,说明酒量越好,越有男子汉气概,所以斗酒也是髡兵们最喜欢进行的娱乐活动。 但对于分了女人的“髡兵”来说,如今都没了斗酒的心思。 他们没时间拼酒量,要争分夺秒和抢来的媳妇‘困觉’,努力把对方肚子搞大,为自己生个一儿半女。 张五郎就是其中一个,他奋力挣脱了同伴的拉扯,在宿舍区“后勤处”办理手续,申请搬出集体宿舍,到“夫妻房”住宿。 所谓夫妻房,又称“小户型”,就是供小两口单独居住的宿舍,虽然也是联排宿舍,却和集体宿舍不在一个区。 只要把门一关,小两口在房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会因为身处集体宿舍,两人“办事”时被一群糙汉围观。 张五郎立了功,按规矩可以优先挑选俘虏,他挑了一个女人,算是有了媳妇,所以有资格申请“夫妻房”,而这样的申请一般都会获得批准,因为公司一直鼓励大家成亲。 成了亲,控制了女眷,做“髡兵”的男人才会更老实。 张五郎明白这点,不过他无所谓,打算按规定登记,然后在公司这边开个“户籍”,正式“落户”。 落户的意思,就是员工正式成为北洋贸易公司名下“户民”,每年缴纳一定费用,公司会给员工安排住宿,为家眷安排工作,有一口饭吃。 若员工“因公殉职”,其遗属依旧有资格在公司的宿舍区继续居住,得公司福利照顾,不会无依无靠。 若是这个员工的族人打上门来“分家产”,公司还会出头,保得遗属平安。 这样的规定,对于张五郎来说颇有吸引力,他不想今朝有酒今朝醉,想有后代,也想自己外出打仗时,妻子能有依靠,而万一自己死了,妻儿能得公司照顾,不至于流落街头或者被人欺负。 张五郎原本目不识丁,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不过现在学会了读、写常用字,所以很快便填写完申请表格,交给工作人员。 不到一炷香时间,申请就获得批准。 恰好旅顺的“职工宿舍区”内有空闲的“小户型”,张五郎马上就能“拎包入住”了。 早有准备的张五郎,已经把行囊打包好了,拉着抢来的媳妇去“入住”,结果那女人猛地一低头,往他手背使劲咬了一口,试图挣脱然后往外跑。 手背被咬出血的张五郎也不吭气,一把将不断挣扎、哭喊的女人扛在肩上,一手拎着行囊走出大厅。 厅外,许多“髡兵”正在排队等待办理事务,见着张五郎扛着女人出来,手里提着行囊,他们很快就明白了,看向张五郎的目光之中,多了许多羡慕。 无数羡慕的目光注视下,张五郎跟着公司的工作人员,转到“夫妻房”所在的“小区”。 这里,等着入住的小两口有不少,其中有许多“髡兵”的肩上都扛着自己的媳妇。 这些被抢来的女子不断哭喊着、挣扎着,却起不了什么作用,她们口中说的话大多数人听不懂,也没人在意。 女人嘛,不听话就“干”!“干”到老实就行了! 张五郎如是想,他已经决定了,除了公事,这一个月都不出小区,一心一意和媳妇“困觉”,争取明年出征前,把媳妇肚子搞大。 生下来的无论是男是女都行,即便媳妇恨他,即便自己日后就死在某个战场上,这都无所谓,因为他有了后代,死了不怕没人祭拜。 给公司当“髡兵”,张五郎开始就只想着卖命,但通过参加公司组织的“介绍会”,他知道了许多“政策”,于是发现当“髡兵”的前途居然不错。 别的不说,日后辽东平靖,朝廷必然设置州郡,要组织百姓开拓辽东,公司说了,到时候就需要他们这种“为公司流过血”的可靠之人牵头,组织开拓团,在辽东这片土地上安家落户。 成为寨主,甚至坞堡主。 一想到自己也许有机会当坞堡主,成为“张堡主”,张五郎只觉全身充满力量。 他的第一个目标(有女人)已经完成,接下来,就是为了有一儿半女而努力,再往后,就得为自己的前程继续玩命了。 第七十九章 道歉? 莱州黄城,乌云蔽日,海面风浪渐大,预示着又一**风雨即将来袭,大量船只纷纷入港,准备在安全的港区躲避风暴,市舶使王在码头上巡视港务,见着各项防范措施均已到位,对此十分满意。 东南沿海地区日益完善的“气象观测”体系,使得风暴预告的准确度越来越高,为莱州一带的港口争取到数日的时间以作准备。 出击辽东半岛北部地区的队伍,都已经在暴风雨来临前乘船平安撤回旅顺,今年袭扰高句丽的任务顺利完成,如果接下来没什么意外,大家就可以过一个好年了。 就不知高句丽那边,会是何种情形。 王想着想着,转身向港区内走去,数名官员紧随其后。 王任市舶使数年,却没怎么干“正事”,奉天子之命,成日里琢磨如何对付高句丽,所以市舶使的本职工作都是交由佐官处理。 如今辽东半岛局势,正如王预期的那样发展,重要据点旅顺已经建设完毕,北洋贸易公司的武装队伍以此为出发点,不断袭扰辽东的高句丽驻军,第一年的效果不错。 而对辽东地区以及高句丽沿海地区的侦查,已经有了进一步的成果,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之中,王为高句丽布下的罗网已经初步成型。 但动手的时机还是不成熟。 随着对高句丽国内情况的进一步了解,王愈发对这个国家的实力有了清醒认识:高句丽并不是撮尔小国,而国力不是常人想象中的那么弱,如今甚至还处于持续增强阶段。 别的不说,根据己方和高句丽军多次交战的观察记录来看,高句丽士兵的被甲率很高,战斗力不弱,其铠甲、兵器制作精良,说明高句丽国内的冶铁技术不错。 战马的数量不少,而助战的骑兵也不缺。 看上去,高句丽军队都喜欢依靠山城据守,但王知道这并不能说明高句丽军队不能野战,相反,对方知道如何扬长避短。 所谓扬长避短,就是利用中原朝廷无法在辽东长期用兵的缺点,在夏秋之际靠着坚城硬扛,待到冬天临近,中原军队粮草不济准备撤军之时,才是高句丽军队出击的最好时机。 这种战法看上去有些龌龊,但效果肯定不错,想要破解,就只能加强攻城能力,在冬天到来之前,拔掉辽东的高句丽据点。 这对于拥有投石机和轰天雷的周军来说,并不是问题。 再用上火炮,更不是问题。 虽然火炮的数量少,但为了平定辽东,总是能凑一些出来,王知道火炮的威力,也知道只要有那么二十多门专用的攻城炮,要把辽东的高句丽山城全都拔掉不是问题。 问题在于接下来该怎么办。 在辽东和高句丽展开争夺战,还得拉拢或者提防北面的各部,这要投入大量军队和物资。 如果为了斩草除根,集中大军渡海直取高句丽国都平壤,即便一战破国,朝廷还得耗费更多的人力物力去守住收复的汉四郡故地。 要解决一连串的问题,就得不断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持续数年甚至十余年,考虑到朝廷的财政收支现状,这有些难。 为了在南中稳住脚跟,朝廷已经花费了许多力气;为了给突厥予以迎头痛击,天子都御驾亲征了,可突厥不是一下就能打败的。 现在,若是为了在辽东站稳脚跟,又调集大量人力物力,朝廷哪里吃得消? 事有轻重缓急,很明显,近期内对辽东乃至高句丽大举用兵不合适,国力承担不起,所以王很“识相”,没有鼓动天子下决定。 他知道天子也不会在这节骨眼上轻易下决定。 所以,为了避免暴露己方的真正实力,王在派兵袭扰辽东高句丽城池时,没有动用大型投石机,更没有动用火炮(就算想用,手头上也没有)。 只能不断给高句丽“放血”,尽可能消耗对方的粮食、人口,让对方应对失当,露出更大的破绽。 王如是想,他觉得以天子的见识,应该也能沉得住气。 眼见着秋天到来,冬天为时不远,王准备召集佐官,商量来年的行动方案,继续给高句丽源源不断的惊喜,如果时机成熟,他不吝于派遣船队,到高句丽沿海地区袭扰,弄得对方鸡飞狗跳。 返回城内官署没多久的王,却有旅顺来人向他禀报了一个消息:水师战船在辽东半岛东面海域拦截了一艘高句丽船只,船上人员自称是高句丽王派出的使者。 使者称奉命带着高句丽王的请罪表,要到长安叩见大周天子,向天子请罪。 旅顺守将拿不定主意,赶紧派人到莱州,请示王的意见:是扣留使者,还是让其抵达莱州,前往长安。 。。。。。。 豳州,大军宿营地炊烟袅袅,班师南归至此的周军将士们正在吃晚饭,因为距离长安已经没几日路程,所以大家都很高兴。 帐前,宇文温看着漫天晚霞,又看看此起彼伏的营帐,转身交代儿子宇文维翰: “一会你去巡营,监督各部兵马严加防范,记住,即便大军身在国内,营地安全依旧要注意,决不能掉以轻心。” “是,父亲。” “夜里凉,多穿点,莫要着凉了。” “是,父亲。” 宇文维翰说完,三两下吃完晚饭,带着随从去张罗巡营之事,宇文温又啃了几口烤羊腿,转入大帐。 看着案上的文书,他一把将没啃完的烤羊腿扔到垃圾篓里,随便拿了块布擦擦手,坐在案边生闷气。 今日下午,有来自长安的消息,说高句丽王遣使入朝请罪,其使者浮海而来,在旅顺外海被周国水师拦截,如今滞留旅顺,旅顺守将等候朝廷的命令。 对此,政事堂诸公的意见是让对方来长安,宇文温今日收到消息后,觉得无论如何也该让高句丽使者来长安,玩小伎俩为难使者没意思。 高句丽终于服软了,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然而宇文温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对方去年年初袭扰营州,被驻军打退之后一直没见有个说法,如今高句丽王遣使谢罪,明摆着是见着势头不妙赶紧亡羊补牢而已。 或者说是缓兵之计。 对方拖了那么久才来“请罪”,具体原因宇文温当然不清楚,不过考虑到高句丽和突厥有联系,他认为对方一定是发现突厥吃了大亏,于是做出应对。 首先担心周国集中军队东进,攻略辽东;其次,对方选择的时机不错,因为周国对草原用兵消耗颇大,又没有真正把突厥的骨头打断,一时半会没精力长期对辽东用兵。 这个时候,高句丽跑来认怂,就是给周国一个台阶下,给他一个休战的理由:看看,不是朕不想出兵,高句丽请罪了哟! 一想到自己被高句丽当做傻子,宇文温就一肚子火,然而高句丽选择的时机确实不错,正常来说,他应该顺势就坡下驴了。 然而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做什么? 宇文温当然不会就这么放过高句丽,然而现实和理想有差距,他生闷气的原因,还是此次御驾亲征收效不如预期。 此次宇文温御驾亲征犁庭扫穴,二十万大军在大草原上忙碌了数月,仗倒是打了不少,奈何宇文温设想中的大决战始终没有打成。 不是全军将士不给力,实在是敌人太怂,大决战打不起来。 突厥的都蓝可汗、达头可汗,先前连吃了几场大败仗,见着他亲自带兵来战,哪里敢正面对抗,试探性派出游骑骚扰几次后发现讨不到好处,于是极力避战,玩起了“捉迷藏”。 茫茫草原里,宇文温追不到突厥的主力,倒是顺手抄了许多突厥部落,俘获大量部民以及牛羊,眼见着火候差不多,便结束“武装游行”打道回府。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宇文温没能干掉东、西突厥的两个大可汗,可想而知接下来数年还得被西线牵扯大量精力,所以无法集中力量对辽东长期用兵。 辽东乃至高句丽的问题,不是一两年时间就能解决的,若周国的主力军队在辽东或者朝鲜半岛陷入长期“治安战”,那么西面的突厥一旦缓过劲又入寇,对于周国来说,就是两头为难的局面。 历史上的唐朝,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在灭了高句丽和百济之后,调兵对付西面的突厥和吐蕃,无法有效巩固东面新纳国土,结果给新罗占了天大的便宜。 唐军主力一撤,新罗就挑唆高句丽、百济遗民叛乱,自己趁火打劫,袭击唐军据点,不断蚕食领土。 待得唐军主力浮海而来兴师问罪,新罗见打不过赶紧请罪道歉,拖到唐军主力回撤,新罗又故态复萌。 反复折腾几次,折腾得唐朝负担不起“海外驻军”的巨大消耗,明知新罗的请罪、道歉口是心非,也只能就坡下驴,默认事实,得了面子上的好处,丢了里子。 最后新罗如愿以偿,以表面上的恭顺和请罪为代价,吞并了高句丽和百济故地,成了朝鲜半岛上笑到最后的国家。 唐朝为此付出数十年的巨大人力物力消耗,最后除了灭亡高句丽、百济,什么好处都没有,就连辽东也吃不下,搞出一个渤海国。 宇文温当然不愿重蹈“历史”的覆辙,该做的安排早就做了,只是一想到此次御驾亲征打不成大决战,肚子里一股邪火蹭蹭蹭就往上窜。 又看看公文,宇文温忽然摸了摸颔下小胡子:“道歉?门都没有!我一定要想出几个新花样,让你们爽个够!” 第八十章 道歉?(续) 夜,皇宫,沐浴更衣后的宇文温,躺在榻上想事情,他从塞外归来,花了数日时间处理朝政,好不容易理清楚,却依旧有很多事情要拿主意。 而宇文温最关注的,是太子宇文维城的心理健康问题。 他出征的这段时间,宇文维城很好的履行了监国职责,但能力还没锻炼出来,许多事情都是按着宇文温定下的规矩来办,算是“父规子循”,数月时间尚可维持,时间再长,就有些吃力。 当然,作为监国太子,也只能“父规子循”。 自古太子最难做,表现出色了,必然引起父亲的猜忌,若表现差了,太子之位又不稳。 而以太子之尊,不需要领兵出征,因为立了功不好办,打了败仗更不好办,太子也不便离开京城,以免父亲忽然去世,皇位出现变故。 所以太子很容易里外不是人,既要面对父亲的猜忌,又要面临弟弟们的竞争,还得应对权臣们的挤兑,时间久了,必然心理变态。 要么应对不当被废,要么铤而走险弑父,要么极度逆反,或者从此唯唯诺诺。 再不然性格上有缺陷,因为严重的不安全感,在心理上极度迷恋体贴的“小姐姐”。 这种例子,在明代就有几个,宇文温不希望宇文维城在极大的压力下出现心理变态,所以尽可能给儿子以宽松的环境,不会苛责太过。 孩子要多夸,宇文温回来后就对太子的表现多有夸奖,没急着收回大权,以便让宇文维城做好“交接”工作。 做一个父亲需要投入很大的精力去培养儿子,而作为一个皇帝,培养自己的接班人则更加辛苦。 宇文温有很多儿女,儿女多是好事,但与此同时意味着责任更多,能不能对每个儿女履行好一个父亲的职责,他自己都没有底。 只管生不管教,儿女迟早是祸害,但他自己要花费许多精力到别的地方,家教这一块,必然无法有效顾及。 想着想着,宇文温叹了口气,坐起身,发呆良久,忽然自嘲的笑笑。 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时间培养儿子们,所以没必要整日里长吁短叹、忧心匆匆,老担心养出一窝败家子。 注意力转回政务,宇文温想起今日看到的高句丽王高元所写请罪表,对方一上来就摆出了卑微的姿态,自称“辽东粪土臣元”,然后恳切的向他请罪。 看着看着,宇文温都被对方的诚恳态度感动了,然后来了个“十动然拒”。 还是那句话,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做什么? 什么请罪表,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全都是一些外交辞令,听听就行了,谁信谁是傻瓜。 宇文温不打算打肿脸充胖子,高句丽是一定要解决的,所以他拿起一张舆图,仔细琢磨起来。 舆图上绘制的是高句丽西部沿海地区地形,虽然有些粗糙,却已经能够让他清楚了解到高句丽的海防情况如何。 这是市舶司牺牲了许多情报人员之后,归纳出来的地形图,宇文温看着距离海岸不过百里的高句丽国都平壤,一时间有些意动。 高句丽为了防备周军渡海而来,登陆后直接进攻平壤,在西海岸筑起了长墙,还挖掘了长壕,其间点缀许多堡垒,可谓戒备森严。 但在火炮和苦味酸炸药面前,这所谓“固若金汤”的防线就是儿戏。 宇文温可以选择来个一波流,派兵走海路直接登陆高句丽西海岸,然后直取平壤,让高句丽瞬间“脑死亡”。 这样做的成功率不低,问题在于接下来要收拾烂摊子,必须花很多人力物力和精力。 所以问题又绕回来了:如今周国的国力,不足以支撑两个主要战场的长期战争行为。 国力的问题,短期内很难解决,但不是宇文温回避现实的理由。 看着舆图,他的思路开始活跃,忽然间脑海里灵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 是什么呢? 宇文温继续想,想着想着眼睛忽然不由自主聚焦到一个女人的胸部,然后顺着迷人的曲线转移到臀部,思绪瞬间紊乱。 定睛一看,美人原来是今晚侍寝的张丽华。 衣着清凉的张丽华,薄纱外衣之下,是若隐若现的曲线,还有迷人的凹凸有致,似乎只要扯下腰间系带,一副冰清玉洁就会在眼前展现。 宇文温收回思绪,放下舆图,问道:“四娘睡了么?” “睡了..”张丽华说着说着,近前侍奉宇文温:“.妾为夫君沏茶。” 宇文桂英,是张丽华为宇文温所生女儿,今年已有四岁多,排名第四,宇文温见着张丽华大晚上的给自己沏茶,于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给我喝茶提神?你今晚还想睡? 张丽华已经是他的女人,所以宇文温不急,一边喝茶,一边看舆图,试图找回方才的“灵光一闪”。 看了不知多久,毫无头绪的宇文温忽然抬头,看看座钟,有些疑惑:人呢,怎么还不来? 思路是找不回来了,他放下舆图,看看面前的张丽华,板着脸说道:“话说,儿子呢?说好的儿子,怎么没见影啊?” 张丽华闻言面颊泛红,低着头“认错”:“妾知道错了...“ “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做什么?” 张丽华抬起头,看着宇文温,眼神开始迷离,对于宇文温的质问,继续认错:“妾会努力的....” “当然要努力,加倍努力才行。”宇文温说完张开双臂,张丽华随即将自己扔进他的怀抱。 两人亲昵了一会,宇文温搂着佳人,变得正经起来:“怀孕这种事,还是急不得,顺其自然吧。” “嗯...”张丽华看着宇文温,媚眼如丝,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见着佳人已经准备就绪,宇文温努力保持着理智,又看了看座钟,心中再次疑惑:怎么还不来? 此次宇文温返回长安,心情有些小郁闷,不过回到皇宫,回到家人身边,心情很快便好转了。 他“按顺序”分别对美人们履行了义务,但淑妃尉迟明月却因为身体不适,无法侍寝。 待得“第一回合”结束,“第二回合”开始,也就是到了“自由组合”时间,宇文温首先想到的是“姊妹组合”,结果尉迟明月依旧身体不适。 今日,宇文温觉得张丽华肚子一直没有“二胎”的动静,于是;来了兴致,有想到了尉迟明月,便“点”了两人侍寝,张丽华已准备就绪,结果尉迟明月到现在都没来。 宇文温回宫当日,听说尉迟明月身体不适,就亲自探视过对方,见着其面色红润,不像生病的样子,当时就有些疑惑。 没一会,前去传召淑妃的宦官入内,向宇文温禀报说淑妃身体有恙,无法侍寝,宇文温听了之后,愈发觉得有问题。 又想了想,一个惊悚的念头从心中冒起。 不...不会吧! 第八十一章 动起来! 翌日午后,寝殿,一场家庭暴力事件正在上演,板着脸的宇文温,对着淑妃尉迟明月发飙了:“道歉?道歉有用么?嗯!” “为夫说过多少次了,饮食要节制,要节制,不要吃那么多零食,吃多了就要锻炼减肥!” “你呢?都胖成什么样子了啊!看看,看看,这还叫‘只是胖了一点点’?” 宇文温说着说着,伸手去掐尉迟明月的腰,吓得尉迟明月不住的躲。 两人绕着书案追逐了几圈,尉迟明月见着夫君/姊夫动怒,可怜兮兮的求饶:“妾错了,妾错了....” “错了?嗯?”宇文温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一把掐住尉迟明月腰间小肉,说话音调都变了:“数月不见,你都胖成什么样了!” 尉迟明月不住挣扎,但那里扯得过宇文温,被对方环腰抱住,一个劲掐肉,疼得眼泪水直流,实在受不了,于是使出绝招:“姊夫~~姊夫~~~疼啊...” “叫姊夫也没用!体重记录呢,拿来!” 尉迟明月哪里敢让夫君知道自己如今的体重,一个劲求饶:“没有,妾没重多少...” 眼见着宇文温不依不饶,尉迟明月正要使出最后的绝招,眼角余光瞥见姊姊冲进来,于是哭喊起来:“姊姊,姊姊救我!” 宇文温见着尉迟炽繁赶来救场,用哀求的眼神看着自己,于是哼了一声,收了手。 尉迟明月不敢跑到姊姊身后躲着,只能低头站在旁边,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尉迟炽繁见着了不敢说什么,赶紧端来茶水,让宇文温消消气。 宇文温出征归来,屡次点了尉迟明月,结果尉迟明月总说身体不适,宇文温对此产生怀疑,随后发现了事情真相:尉迟明月发胖了。 虽然还没胖到腰间出现“游泳圈”的地步,但尉迟明月确实丰腴不少,之所以会这样,有两方面的原因。 首先,去年尉迟明月为宇文温生下儿子,怀胎十月吃得多,所以胖了许多,这倒可以理解,宇文温等得尉迟明月坐完月子,便安排了健身计划,让尉迟明月锻炼减肥。 本来减肥进行得很顺利,但宇文温御驾亲征后,尉迟明月便开始偷懒,又因为宫里各类美食实在太多,管不住嘴,于是减肥不成,身材反弹。 现在宇文温回来了,尉迟明月惊觉自己依旧发胖,不敢让夫君知道事情真相,想着拖延一段时间,自己来个“突击减肥”,结果却瞒不过去。 对此,宇文温的怒火蹭蹭蹭往上窜。 他的审美很正常,不像李隆基那样喜欢肥婆,所以不能容忍自己后宫里出现一个‘胖美人’,平日里严格要求后宫佳丽,要求她们必须适当健身以保持体形。 尉迟明月去年怀孕,本来就胖了一些,只有通过锻炼、管住嘴才能瘦下来,所以宇文温让尉迟炽繁这个当姊姊的多盯着些。 而身为皇后的尉迟炽繁这段时间光顾着给监国太子鼓劲,一下子没管住贪吃的妹妹,导致妹妹身材反弹,如今不好辩解,见着宇文温板着脸,只能苦着脸认错。 “认错?光认错有用么?”宇文温今日兴师问罪,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动起来,马上动起来!!” 他不能忍受自己的爱妃变成圆盘脸、水桶腰、大象腿的肥婆,所以下了死命令:“明月马上锻炼,动起来,自己动起来!每日运动量必须够,不够不许睡觉!也不许吃零食!年前就得把体重减回去!” 。。。。。。 健身房里,“咯吱、咯吱”的声音中,一身运动装的尉迟明月踩着椭圆机(低端山寨版),挥汗如雨的锻炼着,头发扎成马尾辫,一甩一甩,宛若疾驰骏马的尾巴那样飘逸。 机械式计数器不断转动着,显示尉迟明月已经完成的“次数”,而距离她要完成的锻炼量,还差三成。 椭圆机旁,宇文温坐在胡床上,一边看奏章,一边监督尉迟明月锻炼,他已经制定了严格的健身计划,要亲自监督尉迟明月实行,如有违反,马上处罚。 山寨版的椭圆机,已在军中推广多年,质量可靠,所以被宇文温引入自家健身房,为佳丽们保持身材出一份力。 除了椭圆机,还有其他一些健身器械,可以充分消耗后妃们每日多摄取的热量,当然前提是佳丽们坚持锻炼,不偷懒。 此时此刻,宇文温看着尉迟明月,只觉看见一只仓鼠在转轮里跑圈,一扭一扭的看上去似乎很萌。 然而宇文温一点也不觉得萌,作为宠物的仓鼠越胖越可爱,但他的女人绝对不能胖得变形,一想到尉迟明月的小蛮腰有变成水桶腰的趋势,他的心就在滴血。 绝色美人,自古以来都是稀缺资源,手握稀缺资源的宇文温觉得自己若不知道珍惜,那可是暴殄天物,是作孽。 所以必须减肥,妥妥的! 宇文温见尉迟明月努力锻炼,视线转到奏章上,他看的这份奏章内容很多,又有“附件”,都需要他亲自过目。 附件之中有几枚新铸铜钱,形制是传统的外圆内方,因为是黄铜制成,所以黄澄澄的,一眼看去有点像金币,和一般的五铢钱色泽不一样。 当然和五铢钱不一样,这种铜钱重量为二铢四丝,十枚在一起刚好一两重,是为“一两十钱”,是朝廷即将正式开铸的新铜钱。 这铜钱名为“明德通宝”钱,作工精美,外廓分明,字迹清晰。 新铜钱开始流通之后,自汉时起流通千年的五铢钱,以及历朝历代铸造的钱币,就要被“明德通宝”慢慢取代,而宇文温要以此整顿混乱的币制,为国富民强奠定坚实的基础。 按照喜闻乐见的套路,他应该发行纸钞,然后靠着“铸币税”发大财,然而现实是纸钞绝对不会被普通百姓接受,甚至发行“一当十”的铜钱都不行。 所以宇文温还是老老实实推出“一比一”的新币“明德通宝”钱,免得朝廷币制瞬间崩溃。 至于源自黄州西阳的流通券,虽然发行量早已翻了不知多少倍,依旧只是作为“代金券”用于大宗货物买卖之中,“流通”范围局限在商业发达的城市及沿海港口,不可能作为真正的信用货币强制使用。 看着手中的“明德通宝”,宇文温觉得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不知说什么,这年头朝廷铸多少铜钱实际上都不够用,但不开铸又不行。 而因为制造工艺、运输成本的问题,每铸一文钱的成本高过一文,所以铜钱铸得越多,亏得越多。 但即便铸币亏损也得铸,只要朝廷有能力,都要咬牙铸币流通,不过宇文温现在有了另一个选择,也许能让铸币不再是亏本买卖。 他又拿出一枚钱币,凑到窗边,在阳光的映照下,可以很清楚的看到钱币有黄白双色。 十年磨一剑,雌雄同体的宝剑,终于磨出来了,宇文温看着手中的钱币,心中颇为期待。 当这种奇特的钱币动起来时,财富的流动,就要转个方向。 第八十二章 金银陌 一枚漂亮的黄白双色币,白边黄芯,同时散发着黄金和白银的光芒,世间从无如此形制货币,一眼看去就知道成本不菲,那么问题来了: 这样一枚大小和五铢钱无异的双色币,制作成本是多少? 这是秘密,宇文温不会轻易外传;这又不是秘密,因为政事堂诸公知道黄白双色币的大概成本。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都是为了让新币制更好的推行,用政治术语比较浓厚的说法,宇文温作为最高统治者,有必要让统治集团知道双色币的秘密,以便更好的剥削被统治者。 统治集团成员,不会也不屑于让被统治者知道这种秘密,所以某种程度上说,双色货币的成本,是半公开的秘密。 黄白双色币,当然不是用黄金和白银做出来的钱币,双色币的黄色,来自于铜锌合金(黄铜),双色币的白色,来自于铜锡铅合金(白铜)。 所以,双色货币是另一种形制的铜钱。 一枚由新式“金银错”工艺制作出来的双色币,面值是“壹陌”,也就是“一陌”,所以这样的钱币,称为“金银陌”。 一陌即一百文,一枚“金银陌”钱可以说是“一当百”的铜钱。 千百年来的历史表明,若任何朝廷试图推行“一当十”、“一当百”甚至“一当千”的铜钱,这样的币制没多必然会崩坏,因为百姓不是傻瓜。 统治者推出这种铜钱,本来就不怀好意,纯粹是为了敛财而想出来的手段,百姓拿着这种钱来“当十”、“当百”、“当千”,官府都不认,又如何让百姓认。 宇文温当然知道这种情况,但他依旧计划推出“金银陌”钱,当然事出有因。 自古以来,铸币这种行为,从经济角度来说都是必然亏本的,因为要想铸造一百文分量十足的好钱,其成本不低于一百文。 而这一百文制作精良的好钱流通到市面上,会被人拿去熔成铜锭,按铜料出售,扣去人工和火耗,此举获益依旧大于一百文。 如此一来,就有一个很尴尬的现实,那就是任何朝廷无论铸造多少铜钱,都不够用,而铜钱铸造得越多,朝廷亏得就越多。 再加上“劣币驱逐良币”的规律,还有各地大户喜欢“窖藏”好钱的习惯,导致历朝历代朝廷无论铸造多少铜钱都不够用,而私铸劣币的情况永远也无法根治。 这是经济规律造成的结果,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意志而改变。 如果有人要改变这一事实,纸币、纸钞什么的就不要提了,贵金属货币才是这个时代的必然选择,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遵循经济规律,必须做到两点: 第一,铸币成本(包含运输成本)必须低于钱币的面值,否则免谈; 第二,一枚钱币被还原(熔化)为贵金属时,售价比面值低。 这两点,以“古代”的技术能力而言,根本无法做到,用铜来铸币,成本就摆在那里,若降低铜的成色,无异于饮鸩止渴,因为这会极大损害钱币的信用,造成惨烈的大贬值。 然而这个问题对于“不正常人类”宇文温来说,不是没有解决的可能。 双色币,就是他解决问题的办法。 但为了得到这把解决问题的宝剑,他花了无数钱财,又花了多年时间才有底气说“大功告成”。 十年前,黄铜(铜锌合金)和白铜(铜锡铅合金)做成的双色币,制作成本不下五百文一枚,为了让双色币有实用化的可能,宇文温希望制作成本低于一百文(一陌)。 这个想法,足足花费了十年时间才实现,宇文温回想往事,回想自己为此花费的钱财,真有一种苦尽甘来的感觉。 一枚闪烁着黄金、白银光芒的钱币,看上去就让人觉得制作成本不低,那么这种钱面值定为“一陌”,好像也合情合理。 所以,寻常百姓见着这种货币,至少不会认为朝廷想钱想疯了,搞出“一当百”的铜钱来敛财。 “金银陌”那令人匪夷所思的制作工艺,很容易让人认为实际价值抵得上面值,所以确保了这种钱币的初步信用,宇文温的新币制在此基础上,就有大发神威的可能。 “明德通宝”钱,一枚(一文)重二铢四丝,一比一兑换历朝历代发行的五铢钱(一文钱重三到五铢不等);一枚“金银陌”,只兑换一百文“明德通宝”钱,不兑换任何五铢钱(官方)。 看上去很正常的规定,实际上却大有玄机。 在贵金属做货币的年代,一枚钱币的价值,取决于其贵金属含量也就是“成色”,一枚用料十足的五铢钱,其铜的重量可以认为是五铢(实际上三到五铢不等)。 现在,一枚重量是二铢四丝的“明德通宝”钱,要一比一兑换五铢钱,实际上就是强行将二铢铜兑换百姓手里的五铢铜。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明德通宝”实际上是一种“一当二”钱。 然后,制作成本七十文左右的“金银陌”,兑换一百文“明德通宝”,实际上让“明德通宝”变成了“一当三”钱。 简而言之,宇文温靠着两种钱币玩了个手段,用一份铜就把市面上的三份铜给“兑”了。 这种行为邪恶不邪恶?卑鄙不卑鄙? 做这种事情,你还有良心么?你的良心不会痛么? 宇文温此时扪心自问,却丝毫不觉得脸红,看着手中的双色币,两眼似乎绽放出精光。 一个正常的国家,必须发行钱币,即便再亏都要发行,所以按照正常工艺铸造的“明德通宝”,即便铸得越多亏得雨多,宇文温都要咬牙撑下去。 铸造正常铜钱造成的巨额亏空,他要靠“不正常”铜钱“金银陌”来填补。 面值一陌(一百文)的“金银陌”钱,每制作一枚并流通到市面上,朝廷就赚了差不多三十文,这样的盈利和铸造“明德通宝”的亏损相抵,还略有盈余。 所以,宇文温的新币制若能成功推行,那么铸钱对于朝廷来说,就是一门赚钱的买卖。 年年财政盈余,收铸币税收到手软,从此以后也不用费尽心机开源赚钱了,只要拼命发行“金银陌”就行了...么? 想得美,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很大,大到宇文温的构想实施起来效果要打个大大的折扣,“金银陌”钱未必能获得百姓接受,到时候无人问津的话,那就尴尬了。 任何违反经济规律的行为,必然以失败而告终,宇文温为了新币制,绞尽脑汁想出了新花样,这新花样一旦实行... 他觉得自己的良心真会痛得很厉害。 第八十三章 本质 长安造币厂,几座熔炉冒出滚滚浓烟,无数铜料在熔炉里熔成铜水,工匠随后加入适量金属锌,让这一炉铜变成铜锌合金(黄铜)。 即将流通天下的“明德通宝”,就是用黄铜制成,这样的铜钱比一般的铜钱颜色更黄,看上去黄澄澄的,就像金币一样,平添一层“贵气”。 被某有活力社会组织用来冒充黄金谋利的黄铜,是本不该出现于这个时代的合金,其冶炼技术经过十余年的发展,已经变得很成熟,成本也明显降了下来。 当然,黄铜的冶炼技术仅限于新式造币厂掌握,对于民间来说,这样的铜合金,其冶炼技术依旧是秘密。 即便有人想办法得知黄铜的大概制作工艺,却无法低成本来制作黄铜,而造币厂铸币所用黄铜,其具体配比又是秘密。 造币厂熔制黄铜,需要进行精确的“配料”,配料结束之后,熔融的黄铜会流入已经制作好的浇铸模,变成条片。 浇铸后的条片,经过碾片机轧制成铸币所需要的标准厚度,碾片机即轧片机或轧机,分粗轧和精轧,黄铜条片经过数道轧制工序后,长度大幅增加,而厚度明显变薄。 轧制后的黄铜条片过长,需经剪机裁剪分段,后通过精轧工序,轧制到“明德通宝”钱所需的标准厚度。 标准厚度的黄铜条片制作完成后,工匠将其放入冲模,冲下中间有方孔的圆形坯饼。 这种水力驱动的冲床安装有钢模,每分钟可冲出铜币坯饼一百枚以上,省时省力。 冲压出来的边屑退回熔炼炉,而铜币坯饼经人工拣选之后进入“滚光边”工序。 将坯饼的边缘变得光滑是为“滚光边”,所用机器为光边机,又称轧边机,同样是水力驱动的机器。 坯饼通过光边机的转盘和月牙形边板间的凹槽,使得坯饼边缘凸起,经过人工拣选之后,进入最关键的一道工序:压模成型。 “明德通宝”四个字,经过压模机“压”到坯饼上,至此,一枚枚“明德通宝”制作完成,待得人工拣选、适当打磨毛边之后,就可以装箱出厂,开始流通。 “明德通宝”的制作过程,和传统铜钱的制作完全不一样,传统铜钱实际上是铸造币,而“明德通宝”却是“机制币”,也就是机器制作出来的钱币。 长安造币厂,和其他几个新式造币厂一样,安装有全新的造币设备,只要确保原料来源充足、工匠的熟练度合格,每日都能制作出大量机制币“明德通宝”。 这样的机制币,其制作成本比传统的铸造币要低,但即便如此,“明德通宝”钱的制作,依旧是亏损的。 “明德通宝”钱制作得越多,朝廷亏得越多。 这不是道德问题,也不是制度问题,问题不出在工艺、管理、制度,而是币值。 一枚“明德通宝”的面值是一文,而制币工艺无论再怎么改进,其制币成本都无法做到低于一文。 用贵金属来制作货币,只要面值太低,就逃不掉如此结局。 要解决这个问题,好像也不难。 对于正在现场参观造币过程的太子宇文维城来说,他觉得只要规定一枚“明德通宝”的币值为两文,朝廷制币就不会亏,或者不会亏太多。 对此,皇子宇文维翰和宇文维宁也持相同看法,兄弟仨心中如是想,却不敢开口,因为他们知道父亲肯定会想到这里点,却没有实施,一定是因为实施起来有问题。 宇文温看得出儿子们所想,于是问了个问题:“钱币的本质是什么?” 这个问题不难回答,兄弟仨都答道:“是流通的通货。” “没错,通货要流通起来,得有人用,还得方便人用,它才有流通的价值。” 宇文温化身“经济学教授”,开始向儿子们灌输基本的经济学常识,虽然他本人不怎么懂经济,但见识总归超越这个时代很多,所以他觉得很有必要将后世的一些常识,当做家传知识传授给儿子们。 “你们是知道的,一文钱可以做很多事,譬如喝大碗茶,吃一碗素面,喝一勺‘亳州马尿酒’或者‘交州狼目’酒...” “一文钱,对于我们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一文钱却很重要,他们生活不易,能用一文钱买来些许欢乐,足以让自己产生一些勇气,直面惨淡的人生。” “用一文钱来消费,买来些许欢乐,对于家境拮据的人们来说,已经是一种很奢侈的行为,如果这样的消费最低从两文起,他们该怎么办?” “天下百姓,对钱币的需求就是面值一文,他们可能一辈子的积蓄都不到十贯钱,也奢侈不起来,所以五铢钱流行千年,币值一直都是一文。” “历朝历代不是没铸过‘当十’钱、‘当百’钱、“当千钱”,结果如何,你们都知道了。” “问题首先在于信用,推行大钱的朝廷,自己都不遵守自己做出的币值兑换规定,百姓自然也不会遵守,而大钱对于百姓来说,没有什么实用价值,所以这种钱币活不长。” 说到这里,宇文温点出关键:“其次,许多百姓目不识丁,不会算数,买卖物品时若一文钱一文钱的算,他们靠数手指好歹算的过来,你让他们两文钱两文钱的算,又如何算得清?” “朝廷铸币、制币,首要之务是为了方便百姓,为了民生,而不是为了敛财,所以一枚铜钱面值一文,这是铁律,谁也改变不了。” 兄弟仨听得父亲这么说,一个个恍然大悟,他们时常跟着父亲微服出宫,到市井中体验寻常百姓的生活,所以大概知道对于寻常百姓俩说,一文钱意味着什么。 他们从小锦衣玉食,本来对钱都没什么概念,却因为跟着父亲体察民情,知道一文钱可以做很多事,知道一个平民家庭,很可能一辈子的积蓄也就几贯钱。 几贯钱,连一个月的暖气费都不够。 宇文维城看着眼前的造币机器,只觉感触良多,制作钱币即越作越亏,也得咬牙扛着,这就是一国之君的责任,父亲说得对,权力越大,责任越大。 不过... “父亲。”宇文维城看着宇文温,问道:“‘明德通宝‘钱是为了利民而制作的,那么‘金银陌’就是为了、为了...呃...” 宇文温直面疑问,答道:“没错,‘金银陌’是为了盈利而造,赚有钱人的钱,拿来弥补制作‘明德通宝’的亏空。” “两种钱币,一比一百的兑换值,但有本质上的不同。” 君子耻于言利,结果一家子此时就在言利,仨兄弟有些放不开,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呃....那...那,那有钱人不是精得跟什么似的,又如何老老实实被朝廷用‘金银陌’赚钱?” 宇文温的回答依旧很直接:“下套呗!” 第八十四章 下套 造币厂一隅,议事厅内,宇文温正在给三个儿子上课,传授奸商秘诀....经济学知识,因为事关重大,所以在场只有他父子四人,其余人等一律回避。 宇文温在开讲前,先让儿子们算几个数。 汉时传下来的重量换算制度,一斤等于十六两,一两等于二十四铢,所以一斤等于三百八十四铢,这是重量单位斤、两、铸的换算。 然后是物价。 一斤铜,如今在市面上的售价大概是八十到一百文之间波动,取中间值,即每斤铜售价九十文。 同样,一斤(三百八十四铢)铜用来铸造五铢钱,考虑折损(即火耗,以九折计),大概能铸造六十九枚五铢钱。 同等重量的一斤铜,作为铜料拿来出售,能卖九十文,做成铜钱后,面值六十九文,如此明显的价格差,有多少铜钱都不够用,因为会有不法之徒把钱熔了当做铜料出售,借以牟利。 若这五铢钱里铜的重量只有四铢(含铜量百分之八十),考虑折损能铸造八十六枚五铢钱,好像不亏,但这样的五铢钱,会被百姓认为是劣钱。 用这种劣钱买铜,原本售价九十文一斤的铜(以好钱计),商贩至少要收一百一十文以上(以劣钱计)。 八十六文对一百一十文,照样亏。 天下各地对铜的需求量一直都很旺盛,而历代朝廷为了铸币,不得不实行力度不一的铜禁,如此一来,愈发导致铜的短缺,造成铜价上涨。 而成色好的铜钱,就成了民间最直接、易得的铜来源,大量好钱被人熔了做成铜器。 一边是朝廷竭尽全力铸钱,一边是民间竭尽全力熔钱,此消彼长之下,朝廷发行多少铜钱都不够用,而且发行得越多,亏得越多。 这是个死循环,千年无解,但宇文温现在要说的不是这个问题,只是让儿子们记住这个几个数字。 接下来,他依旧说物价,这回说的是银价。 通常认为银价大概是一两白银一千文,即一两白银兑换一千文(一贯)铜钱,但实际上因为白银比铜的产量更少,银价一千文是有价无市。 各地银价多有不同,总的来说,市面上的银价(成交价)至少得是一千二百到一千三百文左右,为了方便计算,还是按照一两白银一千文(一贯)计。 宇文温再让儿子记住这数字,然后开始点出“关键”。 现在,明德通宝钱一比一兑换五铢钱,也就是二铢四丝钱一比一兑换五铢钱,朝廷无形中占了个便宜。 然后,一枚“金银陌”兑换一百枚明德通宝,无形中又占了个便宜。 但占便宜的前提是“金银陌”能流通起来,人们愿意用“金银陌”,然而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他们日常生活里不太需要面值一百文的大钱。 即便涉及到价格上贯的买卖,百姓必然倾向于用“传统”的一贯钱,而不是“十陌钱”。 百姓用不上也不会有太多意愿用“金银陌”,所以得想办法让有钱人用“金银陌”钱,朝廷才能真的占到便宜。 说得好听是想办法,说得难听点就是下套,让有钱人中“圈套”,被朝廷占便宜。 下套得有诱饵,宇文温准备的诱饵就是白银,圈套,名为“白银交易所”。 白银交易所,顾名思义就是专门买卖白银的交易场所,在白银交易所里,人们可以用且只能用钱币购买白银。 这样的场所目前暂设一处,设在扬州广陵。 为什么要设在扬州广陵? 因为广陵下一欧就是长江入海口,海运、水运便利,从倭国返航的大海船,可以很方面的将大量倭国白银运抵广陵。 没错,广陵白银交易所里卖的白银来自倭国,而银价是每斤十陌(金银陌),必须用金银陌付账。 白银对人的刺激,比铜要厉害多了,有了一个可以直接购买白银的场所,可想而知这里的白银不愁卖。 如此一来,就人为的制造出了对“金银陌”的强烈需求。 那么“金银陌”从哪里来? 用“明德通宝”兑换得来。 广陵白银交易所的银价,是建立在“明德通宝”币制基础上的“每斤白银一千文”,每年的白银供应额为一百万两以上,全都是靠北洋贸易公司从倭国做买卖所得。 倭国在北洋贸易公司的帮助下,极大改进了挖矿及冶炼技术,所以银产量大增,北洋贸易公司每年都从倭国赚回大量白银。 上缴国库的白银,平均每年在一百三十万两左右,这些白银极大缓解了财政收支紧张的局面。 现在若实行白银交易所制度,意味着朝廷下了血本,将好不容易赚回来的白银,留下小部分存在国库,把剩下的白银都放在广陵白银贸易所出售。 一百万两白银,听上去好像很多,然而民间对于白银的需求是没有上限的,每年向民间“投放”一百万两白银,说多不多。 所以宇文仨兄弟根本就不明白这算什么“下套”。 儿子听不懂,宇文温不急,开始耐心剖析他的“圈套”是如何运作的: 第一步,商贾要用成色十足的五铢钱(好钱)兑换“明德通宝”,这个步骤,在全国各地都能进行。 第二步,用“明德通宝”兑换“金银陌”,这个步骤,只在全国少数几个大都市及商业都市才能进行,其中包括广陵。 走完这两个步骤,朝廷实际上占了“一兑三”的便宜,即用一份铜,兑换民间人士(商贾)手中的三份铜。 第三,民间人士在广陵用“金银陌”买白银。 一枚金银陌的重量和“明德通宝”相近,含铜不超过二铢,十枚“金银陌”,含铜不超过二十铢。 十枚“金银陌”面值一千文,能买一两白银。 这白银若是以五铢钱(好钱)来买,也是一千文,其中至少含铜四千五百铢。 换而言之,借助新币制和白银交易所,朝廷用二十份铜,兑换民间人士手中的四千五百份铜,是一比二百二十五的兑换比例。 换成币制,那就是发行了“一当二百二”的大钱。 直接发行“一当二百二”的大钱,宇文温会被天下百姓咒骂不得好死,而这样的大钱寿命势必会很短,活不过几年。 但换个形式弄出来,宇文温不但不会被人咒骂不得好死,“金银陌”还会供不应求,因为白银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强了。 宇文温向儿子透露过朝廷要靠“金银陌”来盈利,现在他介绍的就是如何下套,套有钱人。 听到这里,宇文仨兄弟好像听懂了,又好像听不懂, 听得懂的部分,是朝廷(父亲)用白银交易做诱饵,下明套,让有钱人为了买白银,想办法兑换“明德通宝”,再用“明德通宝”兑换“金银陌”,心甘情愿被朝廷(父亲)占便宜。 这就是阳谋,堂堂正正的下套,等着“猎物”心甘情愿往里钻。 听不懂的部分有很多,最大的疑问就是:每年一百万两白银,无非是引诱商贾兑换面值一百万贯的‘金银陌’,这也没多少呀? 每年一百余万两白银放在国库里,总比拿去卖好吧? 朝廷每年都有一百余万两白银入帐,大家对朝廷的信心都会强不少。 信心可是千金难买,朝廷手里有大量白银就能让大家对朝廷有信心,结果有人却要把这白银拿去卖钱,是不是脑子有...呃.... 儿子不可以说父亲的不是,仨兄弟对于父亲以白银为诱饵下套的做法感到难以理解,却不可能说出来,只能腹诽。 宇文温能猜出来儿子想什么,然而他构思中的奥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 看着儿子们,宇文温微微一笑:“你们呐,还是图样...太年轻了,今日到此为止,其中奥妙,日后慢慢琢磨吧!” 第八十六章 养虎为患 “不正常人类”之间的谈话内容,不宜为外人所知,宇文温和杨济所说的事情,此时尚未出现,若是有人无意中听到,只会觉得莫名其妙。 “城傍”、“辽东总兵”、“女真”等等词汇,都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能听懂的。 “城傍”一词源自唐时的城傍制,“城傍”即士兵的一种,李唐将内迁蕃(胡)族置于军镇城旁(城傍安置),保持其部落组织,收取较轻的赋税。 在打仗时则征发这些“城傍”蕃族为兵,蕃兵们自备鞍马、武器随军出征,战斗力有保证。 由“城傍”一词演化出“城傍子弟”,这是指居住在军镇城外的蕃族百姓,总而言之,“城傍”二字形象的概括出了一个现象,那就是居住在中原朝廷边疆军镇城边的蕃(胡)族,成为唐军的一个组成部分。 这样的制度,为李唐开边增添了强大的助力,平日里保留游牧生活习惯的蕃兵多习弓马,召之即来,来之能战。 城傍制对李唐的军制影响颇大,而正是有了“城傍”,李唐才得以不断开边、对外用兵,对此,杨济还是知道的。 唐代的“城傍”,有东北城傍,即内附后定居在营州的蕃族,主要为契丹、部族,也有奚族,而营州城傍是李唐城傍制的起源之地,然后渐渐盛行于幽州地区。 有北方城傍,北方指的是河东、河曲朔方地区,河东城傍多为突厥、铁勒降户,朔方城傍还有一些党项、吐谷浑部落。 又有西北城傍,包括河西、陇右城傍,多为突厥、党项部落,这些城傍成为唐军强有力的打手,为“天可汗”开边立下无数功劳。 城傍不但与边兵共同维系了大唐的赫赫武功,而且是唐前期军事战争中的主要战斗力量。 然而成也萧何败萧何,享受了城傍制好处的李唐,也不得不承担城傍制带来的恶果。 结束开元盛世的安史之乱,安禄山精锐范阳兵多来自东北城傍,而与叛军对抗的大名鼎鼎朔方军,也大多来自北方城傍。 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李唐国力大衰,再无法重现开元盛世。 城傍制的利弊众说纷纭,宇文温现在提出来,不是要和杨济争论城傍制是对是错,他只是要让对方做出选择,日后到了辽西营州之后,面对可能内附的、契丹部族,该怎么处置。 是像李唐那样,引内附蕃族为城傍,以其为战力震慑辽西以及未来的辽东地区各部蕃族,还是像大明辽东总兵李成梁那样,扶植一派打一派。 坐镇辽东二十多年的李成梁,几乎是年年征战,杀敌无数,“师出必捷,威振绝域”,战功层出不穷,令人眼花缭乱。 辽东地区,无数隐患刚有苗头,就被李成梁掐灭,在他面前,无论是蒙古还是女真,都掀不起大浪,谁敢冒头,谁就要倒霉。 辽东局势因为有了李成梁这根定海神针变得稳定许多,然而正是李成梁,不经意扶植出大明的掘墓人。 如果把这件事全赖在李成梁身上是不对的,而李成梁在辽东的做法到底是对是错,也是后人争议的焦点。 宇文温拿两种有争议的做法来问杨济,就是要看看对方就任营州总管之后计划如何“开展工作”。 对于这个问题,杨济事前做足了准备,所以他明白宇文温的提问实际上是在下套。 地上有一条鱼,还有一个熊掌,你拿哪一个? 正常人会因为“鱼和熊掌不能兼得”,为拿鱼还是拿熊掌十分纠结,而杨济知道宇文温的答案应该是“鱼和熊掌都要,因为没有规定两样东西只能拿一样。” 所以宇文温现在提出问题后,杨济知道对方想要的答案不是二选一,而是.... 打铁还需自身硬,内附蕃族必须逐渐“归化”,而不是一直保留原有习俗,自成体系。 而对于辽西、辽东地区生活的大量蕃族,首先要武力威慑,然后就是大规模移民实边。 没错,把辽西、辽东变成汉民占多数的地区,然后以强大的经济、军事、文化实力,强势同化辽西、辽东各地蕃族。 没有什么城傍,没有什么拉一派打一派,一切都以“自身”为主,就像朝廷如今在南中正在做的事情那样。 李唐在南中为了打压爨氏、六诏而扶持南诏,结果搞出南诏这头猛虎;李成梁在辽东年年用兵,拉一派打一派,当时效果不错,结果最后养活为患。 所以杨济给出的答案,就是既然养虎必然为患,索性就不养,靠自己人来解决问题。 宇文温听着到这里开始提问:“那么,何为自己人?” 杨济胸有成竹的回答:“回陛下,自然是幽燕乃至河北各地的百姓,朝廷给予大力支持,组织大量无地百姓到辽西、辽东拓荒、定居,当然,这些开拓队伍都要适当武装...” “官府牵头组织团练,让定居点有火炮,火枪,足以击退数倍于己的敌人,使得各地定居点能够自保,又派官军不时讨伐不臣之辈,二三十年之后,辽西、辽东情形必然大有改观。” 宇文温又问:“说得好有道理,二三十年,朝廷为了开发南中得花上数十年,还得平定草原,防御吐蕃,继续巩固岭表交广,在这种情况下兼顾辽西、辽东,那就是东南西北都全了。” 宇文温说到这里,摸了摸腰间玉带:“钱不够,勒紧裤腰带能省出一些救急,又不够,又勒,还是不够,再勒..再勒的话,人就要断气了。” 杨济闻言厚着脸皮拍马屁:“陛下说过的,钱能解决的问题,那就不是问题。” “对啊,钱呢?东南西北到处烧钱,朕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钱?莫非买官鬻爵不成?” 宇文温开始装疯卖傻,杨济也跟着一起疯:“陛下英明神武,只要稍作安排,任何问题必然迎刃而解!” “你如此谄媚逢迎,风骨呢?气节呢?” “陛下圣明!!陛下圣明啊!” 面对杨济的肉麻吹捧,宇文温放弃了绕圈圈:“好..好吧,朕赶时间,不说那么废话,你说得没错,养虎为患,靠人不如靠己,想要辽西、辽东平靖,还是得靠自己人才行。“ “让百姓去辽西、未来去辽东,没有一点好处,傻瓜才会去,而朝廷不可能无休止的往辽西、辽东投钱却一点实惠都没有...“ “南中好歹有大铜矿,还是益州至交州道必经之处,辽西和辽东,如今是苦寒之地,光靠贩卖人参、皮货的收益就像让朝廷不至于太亏,这终究不现实。” 宇文温说着说着,拿出一篮沉甸甸的资料,还有各种“提货单”:“你这一去辽西,肩负重任,困难重重,朕自然要赐些法宝与你防身。” “多谢陛下!”杨济拿着圣旨和资料,如同孙猴子拿到了定海神针(金箍棒),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他此去辽西,恐怕要在那里待上很长一段时间,只有靠着天子的强力支持,他才能真正有所作为、大干一场。 杨济到辽西是为宇文温打基础,为日后朝廷经营辽西、辽东做准备,所以宇文温该给的支援分毫不少,当然,为了对外表示杨济是被“贬出京城”,支援算是暗地里给。 明面上,杨济是被他骂得狗血淋头,不等过年就被赶出京城,带着小猫三五只到营州喝西北风。 “你这笑眯眯的出去,让人看见影响不好。”宇文温摆摆手,板起脸来:“你犯了众怒,还不知悔改!立刻、马上、赶紧灰溜溜离开京城!” 第八十七章 发家致富 御苑,一群羊正在吃草,杨济站在羊圈外,看着这些羊,心里觉得有些奇怪,面前这些羊看上去和常见的绵羊有些不一样,应该是外域羊种,而他对这些羊到底神奇在哪里有些好奇。 宇文温看着眼前这群羊,心情很不错,所以开始向杨济提问:草原上的部族,为何成日里喜欢南下打劫。 杨济的回答很直接:草原生活不易,物产贫瘠,一有天灾,人畜伤亡无数,而中原富庶,草原上的部族日子过不下去了,自然就会南下抢劫。 也就是日子过不下去的穷人,把心一横骑着马拿着长矛去抢富户。 宇文温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又提出第二个问题:那么若是想办法让草原上的部族富起来,是不是千年以来的边患就能解决了? 这个问题,杨济欲言又止,他想回答“是”,但又觉得不太现实,说“不是”,恐怕就会扫了天子的兴致。 宇文温看着眼前的羊群,有些感慨:“朕为了收集这种毛用羊,不知花了多少工夫和时间。” 杨济听了之后似有所悟,提问:“陛下,所谓‘毛用羊’,指的是这些羊很容易长毛而不是长...肉?” “是,朕收购了几种羊,都是来自波斯或拂国,相比中原的羊,这些羊的羊毛细且长,一只羊的羊毛产量也多些,名字么,鸟语不知所谓,朕直接取新名字...“ “羊毛多,但取名‘多毛羊’不好听,所以朕认为这类羊称为‘细毛羊’比较贴切。” 宇文温说着说着,把话题转回来:“朕,希望让草原上的部族都饲养这种细毛羊,然后大力发展毛纺织业,让草原各部靠着养羊发家致富。” “各部有了不错的收入,就能买各种日常生活所需用品,丰衣足食,就不会成日里惦记着南下打劫,这才是治本的办法,你觉得呢?” “呃...”杨济有些犹豫,他不确定宇文温是在下套还是真的征询意见,思来想去,决定实话实说:“陛下,养羊发家致富,听上去不错,但总没有抢劫来得划算、” 杨济特地加重语气:“抢劫,做的是无本买卖,若是成功攻破一处村落,就能抢钱抢粮抢器皿抢女人,这要是折算成铜钱,那得养多少羊才能赚到?” 宇文温闻言点点头:“没错,抢劫多方便,费那劲养羊做什么?” 说完后摸着羊圈的栏杆,拿起一撮羊绒,揉了揉,放到嘴边轻轻吹了口气,将羊绒吹得无影无踪。 杨济不动声色,听宇文温说下去:“毛纺织听上去很不错,但做起来很难,朕命人细细算过一笔账,这笔账说明一件事,即目前想要靠毛纺织发家致富,真的很难。” “所以,与其靠着养羊赚点小钱,还真不如骑着马拿着长矛、弓箭去抢劫,但朕依旧大力发展毛纺织业,目的不是让别人发财,而是自己人发财。” 宇文温的思路,是靠着发展毛纺织业,让草原变成中原朝廷的“正资产”,让草原变得“有利可图”。 草原嘛,草多,适合发展畜牧业,适合养羊,然后剪羊毛,发展毛纺织业。 如此一来,中原的各大“畜牧集团”,靠着毛纺织业赚取大量利润,于是有了在草原上大规模养羊的动力,为了确保牧场的安全,各“畜牧集团”及合作者的武装力量会自行“清除”草原上的不稳定因素。 那么朝廷不需要在草原上维持庞大的驻军,就有民间团体“自备干粮”维持草原秩序,困扰中原千年的边患问题,就此得到圆满解决。 理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现实里的毛纺织业,承担不起如此之高的期盼。 问题出在哪里? 首先是毛纺织工艺。 从羊身上剪下的羊毛,并不能直接使用,需要用水冲洗,洗去羊毛上的大量油脂,之后才能拿来制作最简单的羊毛制品:羊毛毡。 毛毡不需要纺织,只需要将大量羊毛揉、压在一起即可,若想织羊毛毯,首先得将羊毛纺成毛线,这需要对羊毛进行进一步脱脂,光靠水洗脱脂是不行的。 毛纺织业,首先消耗大量的水,故而水源很重要。 其次,脱脂工艺好坏与否,决定了羊毛制品能否卖出好价钱。 这两个问题,实际上不算大问题,水源可以因地制宜,而脱脂的最好办法就是用碱,只要能大批量制作便宜的碱,脱脂就不难。 两个难题解决了,却依旧有难题:羊毛种类及产量。 正如人与人有不同那样,羊和羊有不同,而羊毛和羊毛亦有不同。 宇文温手中的那笔账,说明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只有量大且质优的羊毛,才能撑起繁荣的毛纺织业。 毛纺织工场有了更细更软更便宜的羊毛,才能以较低成本纺织出更精美的羊毛制品,不光毛毡、毛毯,还有羊毛面料的衣物,这种高价值的毛纺织品,才会给从业者带来丰厚利润。 而只有丰厚的利润,才会让毛纺织工场主为此疯狂,疯狂到“羊吃人”成为现实。 中原以及草原的“本土羊”,毛质大多较粗、硬,只适合做成毛毡、毛毯,想要制作更精美的纺织品很麻烦,成本居高不下。 这是宇文温派人经过仔细调查之后得出的结论,所以他若是要大力发展毛纺织业,让草原变成中原朝廷的“正资产”,就得想办法引进“外来羊”。 最出名的毛用羊,当然是大名鼎鼎的“美利奴”羊,然而这个时代有没有“美利奴”羊还不知道,所以宇文温只能退而求其次。 他选择让“中间商赚差价”,向粟特商队“下订单”,重金收购产毛量高的“外来羊”。 这种“外来羊”现在取名为“细毛羊”,来自极西之地的波斯和拂,眼下就有一群细毛羊在御苑里吃草,比起“本土羊”,这种细毛羊的产毛量明显有优势。 而细毛羊的羊毛柔软纤细,能纺出质量更好的毛线,织出更精美、更柔软的织品,卖出更好的价钱,为从业者带来更高的利润。 宇文温对自己的小小成就颇为满意,开始自吹自擂:“朕花费重金购得的这些细毛羊,如今已经顺利繁衍,陇右地区已经开始饲养,这几年来饲养规模渐渐扩大,而并朔地区亦开始饲养。” “现在,你要经营辽西,就带着这些细毛羊去,在当地大量养殖,争取饲养规模逐年递增,为发展辽西的毛纺织业打基础。” 杨济看着这些细毛羊,对天子重金买羊发展民生的行为颇为感慨:“陛下的心意,微臣明白了,微臣谢陛下赐羊。” 宇文温闻言觉得莫名其妙:“赐羊?这里的羊是种羊,一只也不许带走。” “啊?” “啊?朕只是让你来这里看看,认一认何为细毛羊,免得去提货时被人骗了....”宇文温此时一脸防贼的表情,“你,拿着货单去商社领细毛羊,装作买,高调一点,让大家都知道。” 杨济想不通这是何意,宇文温的思路过于跳脱,他跟不上,只能老实请示:“微臣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古有苏武北海牧羊以明志,今有杨总管辽西牧羊平众怒,看看,此举有没有一种...”宇文温抬起右手,在胸前握拳轻轻一挥:“有没有一种让人极其解恨的效果?” 第八十八章 头痛 寒风凛冽,雪花飘舞,入冬后的长安下了第一场雪,外命妇刘彩云冒雪入宫,和贵妃杨丽华商量一些事情。 因为开着“暖气”,暖阁里温暖如春,两人手中拿着许多画着图案的纸张,就其上精美的图案不停讨论着。 这些图案有的是复杂、漂亮的花纹,有的是衣物样式,其中包括衣、裙、贴身衣裤。 杨丽华和刘彩云讨论的是毛织品相关事宜,要想尽一切办法促进毛纺品的销售,增加利润。 毛纺品古来有之,毛毯、毛毡就是最常见的毛纺品,然而这样的毛纺品在中原比比皆是,若想要在此现状之下大做文章、赚更多的钱,就得“推陈出新”。 这事情本来和刘彩云没关系,夫君张定发在外地做刺史,身为郡公夫人的刘彩云带着儿女在长安“留守”,忙着操持家务,还要管着府里产业,忙得很。 她本不想往肩上加担子,但宫里的妃嫔们需要帮手,刘彩云就不好袖手旁观了。 天子要促进毛纺织业的发展,为此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就连贵妃也有了分工,负责出谋划策,尽可能为毛纺品想出一些新花样,以此打开销路。 刘彩云成了杨丽华的“参谋”,根据自己的所见所闻,为贵妃出主意。 说白了就是如何把东西多卖一些、卖贵些,针对毛纺品的特性,刘彩云给出的建议是选择地毯作为“突破口”。 如今在长安、洛阳、晋阳、邺城等大都市里最好卖的毛织品是来自西域的地毯,确切来说以波斯地毯较为有名,波斯的地毯做工精美,有钱人不吝于花钱购置。 然而波斯远在万里之外,若从胡商手中购买波斯地毯,价格太高不说,数量又不多,而且地毯的图案、花纹充满异域风情,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这种异域风情。 不喜欢又如何,没得选,波斯地毯这种“高档货”可不是随时都能买到的,有现货就不错了,谁还有心思挑挑拣拣。 既然现状如此,刘彩云针对性提出建议:新兴的毛纺织业,一定要推出“中原化”的精美地毯,要做到以不到波斯地毯一半的售价,达到波斯地毯八成的品质水准。 这种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首先中原的羊毛比不上波斯羊毛那么纤细、柔软,所以织出来的地毯质量比不上波斯地毯。 其次就是编制地毯的工艺不行,对毛纺品的染色工艺掌握得不是很好,想要编制出具备复杂且漂亮花纹、图案的地毯,成本很高。 问题摆在面前,得一项项解决,羊毛的问题,因为已经引入了波斯、拂的细毛羊,渐渐不再会是“拦路虎”。 而地毯的编织工艺、染色工艺,还需要不断摸索,这不是刘彩云关心的主要问题,她希望解决的问题,是图案的“构思”。 一张纯色地毯卖不出太高的价钱,同样用料做出的地毯,多了漂亮的花纹后,售价可以翻上几倍,而如何构思复杂、漂亮的花纹,又要让纺织工能够将其实现,这是一个让人头痛的事情。 刘彩云此次入宫,带来了许多资料,一张张白纸上绘制着各种精美的图案,这些图案都是她花费不少心血所得,凝聚了许多地毯编织工的经验和心得的。 最关键的一点,她准备的这些图案,都能借助毛织机“织”出来,而不是完全靠人工编织。 想要降低地毯的成本,就得降低“人工”,因为一个熟练地毯编织工的工钱不低,但效率不高,再熟练的编织工也只有两双手,每天能编制的地毯是有限度的。 但引入织机后就不一样了,一个编织工的“生产效率”能明显提高,工钱却不会因此提高太多。 纯手工编织地毯,确实能让地毯有许多精美、复杂、漂亮的图案,但这样花费的时间太长,成本高。 刘彩云希望靠着“薄利多销”(相对波斯地毯),以较低的价格,过得去的质量及品质,让半手工、半机制的新式中原地毯迅速打开销路。 但销路打开之后要如何巩固呢? 有时候,有钱人买东西只选贵的不选对的,为的就是讲排场、炫富、斗富,如果新式地毯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子,很容易让人留下“便宜货”的印象。 这种印象一旦形成,中原地毯无形中就低了波斯地毯一头。 以后有钱人炫富,还是首选波斯地毯。 这就是“品牌”的“定位”问题,刘彩云头痛了许久,想出了解决方案,那就是“双管齐下”。 地毯分两种类型,一种是半手工、半机制地毯,走薄利多销的路子,靠价格取胜;另一种就是纯手工的“定制”地毯,不讲价钱,只讲“独一无二”,专门迎合有钱人铺张浪费、但求“唯一”的心理。 所谓“定制”,就是根据客人的要求编织出具有独特花纹、图案的地毯,工艺好坏与否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让客人能够拥有一张独一无二的地毯。 江南地区多雨水,梅雨季节地上湿漉漉的,所以地毯在江南的销路可能不会很好,但在河南、河北、河东、关中、陇右等地,对精美地毯的需求一直都不小。 除了地毯,毛纺品又有新品,那就是毛衣、毛裤、手套、围巾等等,刘彩云为了找到可以实现盈利的毛织品,确实下了一番功夫做准备。 杨丽华听刘彩云说了许久,看着手中的资料,只觉得头有些痛,她本来就有很多事情要操心,结果宇文温还给她加担子,不得消停。 看着一张张精美的图案,她揉了揉太阳穴,问道:“你说的羊毛围巾...比之眼下常见的帔帛如何?” 。。。。。。 宇文温看看殿外飘落的雪花,又看看眼前的奏章,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有些头痛。 这奏章来自辽西,即将卸任的营州总管向他禀报了一件事:有一些粟末部落南下,接近营州地区,请求内附。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是因为这些粟末部落不堪忍受高句丽的压榨,决定投奔周国,和高句丽一刀两断。 因为此时是冬天,天寒地冻,按营州总管所述,南下的各部粮草不济,男女老少带着家畜在野地里扎营,冻得瑟瑟发抖,希望周国能够尽早接纳他们。 寒冬已至,这些不速之客请求内附,让宇文温觉得有些棘手:按说应该答应,以作千金买马骨,但... 对方也有可能是高句丽的细作,此次南下是“诈降”。 不过考虑到这些部落拖家带口,诈降的可能性不大。 宇文温觉得头痛的原因,是要不要来个“城傍”,让这些粟末部落靠着营州州治柳城定居下来。 如今的辽东为高句丽占据,高句丽又借助各部的力量,对辽西虎视眈眈,而周国想要收复辽东,离间高句丽和各部关系是很重要的策略。 此次这些部落南下内附,其他部落必然等着看结果,如果周国热情接纳这些部落,那么其他部落也会心动。 若这些南下的部落被周国当贼一样防着,其他部落就会断了内附的念想。 杨济正在前往营州柳城的路上,所以宇文温没办法“甩锅”,他必须尽快作出决定,让现任营州总管知道该怎么做。 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让这些部族到柳城边定居,然后当地官府“送温暖”,让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过一个好年,消息传出去之后,其他那些观望的部落对周国的“好感度”应该会明显增加。 如此一来,也许会有更多的部落南下,投入周国怀抱,进而导致辽东局势出现明显变化。 然而宇文温还没做好向辽西大规模移民的准备,若现在让大量部落定居辽西地区... 这是粟末的辽西,还是中原的辽西? 第八十九章 靺鞨八部 营州柳城,北风呼啸大雪纷飞,新任营州总管杨济,在城旁新建的宿营地巡视,营地里有成排的木屋,全都是最近赶建而成。 联排木屋散发着木头的独特香味,因为有了充足的木材和铁钉,这些木屋在不到半个月时间就全部完成,建设速度很快。 此时,营地里炊烟袅袅,有许多服饰异于中原的男女老幼在各排木屋营地里进进出出,见着杨济一行来了,一个个定定的看着。 这些人的目光之中有迷茫、有害怕、有好奇,也有躲躲闪闪,杨济也看着这些部民,又看看陪同参观的各部首领,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杨济还在赴任路上时,这些部落首领就带着数千部众南下,拖家带口,举族迁移,抵达营州。 这些部落居住在营州以北数百里外的扶余城(故址)附近,之前没怎么和周国营州官府接触过,此次忽然南下,双方是第一次正式接触。 部落首领是靠着和往来南北逐利的商贾打交道,大概得知营州的情况,听闻周国营州的地方官很和善,加上一系列原因,才带着部众南下投奔周国。 然而他们刚到营州不久,营州的总管就换了人,首领们不知道新来的大官品行如何,而新来的大官杨济也不清楚这些首领内心在想什么。 大家都是初次见面,彼此之间不清楚对方的情况,所以杨济觉得长篇大论说场面话没意思,搞不好还会适得其反。 他在岭表任广州总管,和各地俚僚部族打过交道,知道要如何恩威并施,如今在这寒冷的辽西,看着同样语言不通、生活习俗不同的胡人蕃部,他决定按“套路”来。 双方存在巨大的文化差异,交谈时引经据典没有意义,杨济认为双方要短时间内建立起最基本的信任,就得靠实际行动来促成双方的“互信”。 实际行动是什么? 展示实力,但光展示武力不能解决问题,还要展示另一种力量,那就是“衣食住行”方面,杨济要让部落知道投奔周国会有什么实实在在的好处。 最重要的是“住”,只有住得好,人心才能安定。 住得好指的是部落在新的宿营地能够有效御寒,这个问题解决起来有些麻烦,因为如今就是严寒时节,没那么多时间来建房。 营州官府为这些来客搭起木屋,部民一家老小住在木屋总算是有了个像样的家,但要靠这种应急搭建的木屋渡过漫长的寒冬有些困难。 于是部民们按照自己的生活习俗,将住处进行了“修改”。 在木屋里增加了火炕。 各部生活在营州以北的广阔地区,每年冬天,各地的气候比营州更寒冷,而人既然能够在如此寒冷的地区生存下来,自然有独到的取暖手段,那就是火炕。 当然,人的火炕实际上是火炕的雏形,不过取暖的原理差不多,搭建起来也很方便。 这么一改造,周国官员有些哭笑不得,因为柳城已经普及了火炕,城内军民所使用的火炕,比起人的“原始火炕”取暖效果好得多。 周国为部落搭建的木屋,事后还会补上火炕,只是因为沟通的问题,出现了些许误会,人自己就把火炕弄出来了,但效果比起真正的火炕来说差了些。 火炕,可以看做是砖石搭建起来的中空土床(榻),有灶台烧火,火焰和烟气加热土床,人坐(睡)在上面就会觉得很暖和。 这种取暖方式,可比用“暖气”取暖便宜得多,杨济“当年”就对火炕很熟悉,如今就任营州总管,见着傍城而居的人搭建简陋火炕,便要对其进行改造。 明代的火炕,应该是在这个时代人火炕的基础上不断完善而成,杨济让“子孙后代”来和“列祖列宗”比,效果当然很明显。 现在,经过改造的火炕虽然做工简单,但效果不差,烧同样的柴禾,取暖效果比先前人自己搭的火炕要好。 几位首领体验了一下改造后的火炕,对于取暖效果非常满意,由此对将来的日子又多了几分期待,而双方类似的取暖手段,让他们对营州官府有了“同类”的感觉。 杨济已经许诺,在规定期限内,把各部宿营地的火炕改造一遍,让各部平安过冬,当然,柴禾一部分是由官府提供,另一部分得部民自己去收集。 住的问题解决了,粮草也会有充足供应,而营州官府还准备了许多铁锅,发放给各部作为炊具。 铁对于人来说很宝贵,更别说铁制炊具了,一口口分量十足的铁锅拿在手里,部民们喜出望外,首领们也非常高兴。 对于他们来说,传闻中的柳城果然规模宏伟,周国官员十分友好,而且他们入城参观过,发现无论军还是民其住处都有火炕,火炕的取暖效果非常不错, 现在“杨总管”又承诺待得来年冬季,所有部落的部民都能住上有新式火炕的房屋,对方没有什么夸夸其谈,没有什么大话连篇,让首领们觉得这位大官是个“实在人”。 住有了保障,那么将来的日子,一定会变得更好。 各部主要是以渔猎为生,有相对稳定的定居点,这和草原上游牧为生、居无定所的部落不一样,所以对于“住”很重视。 几位首领见着这位“杨总管”很好说话,言谈举止间没什么看不起人的神情,不由得对“杨总管”平添了几分亲切感,话闸子也打开了。 大首领瞒咄开始讲起自己和其他首领选择南下的原因。 他和几位部落首领受不了高句丽的压榨,起兵反抗,结果打了败仗,高句丽对于他们胆敢反抗觉得很恼火,不仅要调兵来攻,还召集了一些部落助战。 眼见着局势一天天恶化,世代居住的地方快要待不下去了,瞒咄和其他几位部落首领一合计,索性举族南下,投奔周国。 那时才刚到秋天。 一起南下的部落共有八个,大家突破千难万险,顺利地在周国营州安家落户,见着周国官员真诚待人,决定好好珍惜得来不易的机会,愿意为周国朝廷效命。 在瞒咄率领下抵达柳城的八个部落,部落名称按照读音转成中原文字是为厥稽、忽赐来、窟突始、悦稽蒙、越羽、步护赖、破奚、步步括利八部。 部众数千人,男丁都是射箭好手,上了战场,别的不敢说,至少敢肉搏。 杨济看着面前几位首领,心中反复念叨八部的名字,不知不觉间,一种错乱感油然而生。 八部.... 建虏八旗.... 第九十章 辽泽 寒风中,巡察边防的营州总管杨济站在一处土丘上,借助千里镜,观察着眼前大片白雪皑皑的野地,左右是人数众多的骑兵。 有逾千骑作为护卫,杨济不怕在这辽泽边缘遭遇高句丽游骑而出意外,此时,看着一片望不到头的辽泽,杨济不知该用何种词汇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辽泽,是辽水流域的大泽,位于辽水中部地区,因为这里地势低洼导致排水不畅,夏秋多雨季节辽水暴涨,于是形成一个个大小湖泊,千百年来俱是如此,形成了横跨两三百里的泥泞大泽。 辽泽宛若一道天堑,分割出了辽东、辽西,而正是因为辽泽的存在,让中原朝廷想要对辽东用兵困难重重。 泥泞难行的辽泽,对于军队的后勤运输来说是灾难,轻骑横穿辽泽不是不行,可大军行进时需要的众多辎重只能靠车拉,而马车想要穿过辽泽就得事先修路。 战时修路,待得路修好、辎重通行无阻,白白浪费许多时间,而辽东战事尚未分出胜负,冬天就快到了,中原兵马只能撤军。 待得来年再战,上一年修好的路已经损坏大半,一切又得从头再来。 杨济现场考察辽泽,切身体会到辽泽对于辽东攻略的“副作用”,然而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想要在陆地上对辽东用兵,就得想办法克服辽泽这一“天堑”。 往来辽西、辽东之间,有两条道路,分别位于辽泽的北面、南面,故而称为“北道”、“南道”。 这两条道路避免横穿辽泽,省去了泥泞之苦,但占据了辽东的高句丽为了防备西来周军,肯定会在南北两道要地设置据点,这就对周军的作战造成了不利影响。 杨济仔细研究过辽东地形、高句丽的城池分布,觉得还是走海路的办法好,如此一来可以绕过高句丽的辽东防线,横渡大海直取敌国国都平壤。 这种战法最犀利,但仅限于军事层面而言,对于将领们来说,仗打完就结束了,但对于有意经营辽东及朝鲜半岛的天子来说,这只是第二场战争的开始。 更麻烦的“治安战”接踵而至,一旦应对不当,足以让以往在辽东的所有胜利化为乌有。 这就是治军(打仗)和治国的区别。 杨济当然知道高句丽并不是什么不可战胜的无敌强国,而数百年来,中原朝廷也不是没有对辽东用兵,也不是没有打过胜仗。 汉末三国时,公孙氏盘踞辽东,屡次击败高句丽,后一度臣服曹魏,成为魏国的辽东太守,待到公孙渊时叛魏自立称燕王,于是招来魏军讨伐。 公孙渊自立前已经击败过魏军,但此次领兵讨伐的是太尉司马懿,公孙渊哪里是对手,兵败身亡,家业尽毁。 先前被打得抱头鼠窜的高句丽趁机捡便宜。 到了西晋末年,中原大乱,高句丽试图趁机开疆扩土,侵占辽东甚至辽西,结果迎头撞上了慕容氏。 慕容氏的燕国实力强劲,为了腾出手来逐鹿中原,便要先解决身后狼子野心的高句丽,于是先发制人。 燕国位于辽西,发兵进攻辽东,如何经过辽泽是无法回避的问题,直接穿越不利于作战,所以当时燕军的进军路线有两个选择,那就是辽泽南北两端的“南道”、“北道”。 北道宽阔平坦,方便大军行走;而南道则狭窄险要,不利行军。 高句丽这边觉得燕军一定不会去南道自讨苦吃,于是将主力集结在北道守株待兔,南面是虚张声势的偏师。 结果燕军主力走的是南线,一路势如破竹,甚至攻破高句丽国都,大掠而回,走北道班师。 慕容氏屡次攻打高句丽,辽泽似乎并没有对其用兵造成太大阻碍,怎么到了现在,周国要对辽东用兵,面对辽泽却眉愁眉不展,君臣为此成日里忧心忡忡? 是能力有问题么? 不是,是高句丽变强了。 当年被公孙氏、慕容氏随意打得满地找牙的幼童,历时数百年不断接收中原流民、吸收各肃慎部族,如今已长大成人 慕容氏的燕国分前、后,前燕打得高句丽俯首称臣,自己却在逐鹿中原时被对手击败,随后土崩瓦解。 原本跪在地上的高句丽,站起来,趁机侵吞辽东土地。 慕容氏复国,燕国(后燕)不是没有讨伐辽东,但此时燕国国力今非昔比,君臣能力和前燕时亦不可同日而语,于是终于压不住“长大”的高句丽,直到亡国,燕国都无法再让高句丽真正屈服。 待得这个燕国灭亡,冯氏的燕国(北燕)又起,却依旧无法解决辽东问题。 当魏军(北魏军队)大举进犯时,燕国皇帝带着文武百官、无数百姓进行了一场大逃亡,渡过辽水,投奔高句丽。 装备精良的燕军将士,向军备不如自己的高句丽军队投降,高句丽将士当场就扒下燕军将士的铠甲,拿着燕军的兵器,欢呼雀跃。 东逃入高句丽的燕国君臣,很快就被“无害化处理”,而普通士兵及家属还有寻常百姓,足有数万户之众,全都成了高句丽的“新鲜血液”,以至于对方国力大增。 中原纷乱,无暇东顾,让狼子野心的高句丽渐渐做大,如今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再想如同当年慕容燕那样随意蹂躏对方,已经不可能了。 杨济看着眼前一片荒凉,翻身上马,在向导的带领下往大泽内缓缓行进,他要亲自体会辽泽的泥泞难行到了何种地步。 若朝廷派兵收复辽东,走海路确实省事不少,问题在于夏秋之际海上多风暴,这就是一个很大的不稳定因素,而到了冬天沿海容易结冰,不利于行船。 兵者,国之大事,周国如果要对辽东用兵,不能因为一场暴风就铩羽而归甚至伤亡惨重,如此打仗形同儿戏,又会白白消耗大量精锐战兵。 所以将来的辽东之役,海、陆并进是很必要的。 北洋贸易公司在为海路进军做准备,而新任营州总管杨济,则要为陆路进军做准备。 他来辽西是为了打胜仗而做准备,不是真来放羊的。 更别说如果将来有辽东大开发,那么对于辽泽地区的治理势在必行。 辽泽存在了千年,治理起来难度极大,首要之务是摸清楚相关水系的情况,才好为日后的大兴水利打好基础。 杨济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但前人种树后人纳凉,该做的苦活累活,还有各种前期工作,就由他们这一代人来完成即可。 风雪渐大,天地间一片白茫茫,逾千人的队伍很快就消失在茫茫辽泽之中。 第九十一章 忧虑 连日大雪终于停歇,柳城内再度热闹起来,百姓纷纷走出家门,开始清理积雪,屋顶上的积雪必须及时清理,否则堆积太多会压垮房屋,街道上的积雪同样要清扫,不然路都没法走。 虽然是隆冬时节,但前来柳城互市的蕃族依旧络绎不绝,他们带着皮货、人参等方物,到柳城换取铁锅、布帛等中原产出,需求量很大,严寒挡都挡不住。 随着边市的兴旺,柳城也变得越来越有人气,虽然这里冬天滴水成冰,但越来越热的人气仿佛驱散了寒气,雪后的街道上熙熙攘攘,城内居民没有缩在房里避寒,而是走出家门,感受着冬日的喧嚣。 官署前,办完公务的职方郎中韦云起走出大门,没有回下榻的驿馆,而是向城内市集走去。 地上积雪尚未清理干净,走上去有些滑,不过韦云起没有骑马,就这么走着。 随从见状只能牵着马跟在后边慢慢走,韦云起边走边看,看着街道两旁的建筑,似乎要从一座座新建民房中间,看到当年龙城旧址的痕迹。 然而这几年柳城大变样,原本的城池轮廓已经渐渐模糊。韦云起知道自己在城里怕是找不到太多当年燕国故都的痕迹来。 营州柳城,当年曾为慕容燕国(前燕)的国都龙城,又称“黄龙城”,那时慕容燕国初创,在此筑城,营建宗庙、宫阙,随后迁都于此。 后来燕国迁都蓟以后,建留台于龙城。 燕国复兴之后(后燕),复以龙城为都。 到了冯氏的燕国(北燕),亦是以此为都。 后来魏国灭燕,在龙城设镇,后改镇为州,是为营州。 魏分东西,变成周、齐对峙,周国灭齐后,齐营州刺史高保宁拒绝了周国的劝降,又从突厥迎回宗室高绍义,拥立为帝,沿用齐国武平年号。 高保宁的垂死挣扎只不过持续了几年便宣告失败,营州被周国纳入治下,却一直不太平。 营州东面是高句丽,东北面为各部,北偏西是契丹各部,西北面是奚族各部,再往西就是突厥的地盘,如此错综复杂的地理位置,让柳城成了边市的最佳地点,各蕃部到柳城开展互市,换取中原物产。 然而买卖人和剪径强人是一体双面,同一拨人今天能以物易物做买卖,明天可能用布蒙了脸,杀人越货搞抢劫。 正是因为如此,营州可谓每年都不太平,一方面是边市买卖红火,好消息不断;一方面是狼烟骤起,边将告急不绝。 营州局势越来越好还是逐渐恶化? 这问题弄得那些搞不清楚营州实际情况的人们一头雾水,韦云起自己倒是对此有了一个清醒的认识:机遇和风险并存。 朝廷迟早要对辽东用兵,这是越来越明显的事实,所以对于辽西重镇柳城的建设,朝廷这几年一直都很上心,持续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增加驻军并改、扩建城池。 柳城的变化,年年都不一样,韦云起在长安时,看过不少职方司汇总的柳城舆图和“风景素描”,虽然身在千里之外,却如同身临其境,“亲眼”见证了柳城的脱胎换骨。 因为有部落南下内附,在柳城旁定居,兵部便派出职方司官员到柳城巡视,看看具体情况如何。 职方司,掌地图、城隍、镇戎,烽候、防人道路之远近及四夷归化事宜,所以管这种事实乃名正言顺。 韦云起不是第一次来柳城,之前观军容使巡视幽燕时,韦云起就作为随员来过柳城,如今“故地重游”,见着愈发繁荣的柳城,他感慨之余,是深深的忧虑。 一头猛虎长得膘肥体壮,百兽只会愈发敬畏;可若是牛羊长得膘肥体壮,那么只会引来饿狼围攻。 如今的柳城,因为边市越来越兴旺,所以吸引了越来越多的蕃族前来互市,城内身份模糊的流动人口越来越多,管理起来很麻烦,也很危险。 柳城外围有官军营寨,作为城池的屏障,驻扎营寨的官军会对接近柳城的蕃民进行盘查,以确保城池安全。 这种做法很有必要,但实际上效果不怎么样,向着柳城前进的零星队伍,官军根本就不好确定其真实意图是什么。 因为对方很有可能具备双重身份:老实本分的“狗”,狡诈凶残的“狼”。 官军若不让这些队伍过去,边市受影响;让这些队伍过去,就怕变成引狼入室。 这种事情不是不可能发生,韦云起觉得自己若是某个蕃族首领,可以联合几个部落一起,到柳城搞一次“大买卖”。 先让部众分散成小股队伍,带着皮货以互市的名义陆续接近柳城,然后聚集起来,对城池发动袭击,抢人抢东西,然后远遁别处躲风头。 待得风头过了,派几个使者到周国这边说说好话,送点不值钱的礼物以作赔罪,届时周国会发现派兵讨伐耗费太多,于是在有了面子的情况下,默认了“赔罪”。 这种事情会不会发生? 韦云起觉得以当今天子的脾气,为了面子丢了里子的事情不会发生,但柳城遇袭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不光高句丽那边油动机,周边蕃部也可能户蠢蠢欲动。 虽然柳城的驻军经过数次增兵,如今兵力充足,不怕敌人正面来袭,却不一定防得住有人暗地里捅刀子。 长年累月都有小股且分散的蕃族到柳城做买卖,官军将士的警惕性会慢慢消磨掉,遇到突发事件,很容易被人有心算无心。 柳城里流动人口众多,鱼龙混杂,一旦出事,敌方细作很可能在城里搞鬼搞怪。 韦云起对此很担心,当然这种忧虑不止他一个人有,柳城存在的隐患也不止他一个人看得出来。 这几年柳城在扩建城池时,考虑到了安全问题,对于城内区域的划分做出了相应布局,尽可能避免出现被人内外夹击攻破城池的情况出现。 先前高句丽大军来袭,营州军就很好的守住了柳城,城内未见有高句丽细作兴风作浪。 但韦云起觉得光把注意力集中在东面、东北面还不行,北面、西北面的契丹、奚部落,同样是要提防的。 尤其是契丹各部,不能因为对方实力较弱而掉以轻心。 韦云起经过不断地走访,和柳城当地胡汉百姓交谈,了解到契丹部落的一些具体情况,他觉得这些看上去弱小的部落,如果不小心提防很容易被对方咬上一口。 契丹部落的生存方式和其他草原部落类似,面对强者卑躬屈膝,面对弱者则肆意欺凌。 契丹部落在和其他部落争斗时,一旦获胜,会杀掉败者的成年男丁,掳走女人和牲畜。 这是很直接的生存方式,俘虏中的成年男性无法安全利用,索性杀掉以绝后患,留下小孩作为奴隶以供驱使,而有了足够的女人,一个契丹男子可以繁衍出许多后代。 契丹各部落数百年来能在屡次遭到重创后顽强活下来,让部落绵延至今,这样的生存方式起了很大的作用。 他们依附强者,伺机趁火打劫来壮大自己,如今依附突厥,对周国的态度摇摆不定,今天可以笑眯眯和周人做买卖,明天就可以凶神恶煞拿刀砍人。 所以一旦周国对东面的高句丽用兵,后方(西面)空虚,突厥极有可能趁虚而入,那么时常往来柳城互市的契丹各部,就有可能作为突厥帮凶,趁火打劫。 想到这里,韦云起看着城内服饰各异的人群,心中忧虑挥之不去。 新任营州总管杨济,对他提出的问题很重视,而韦云起提出的一些建议,新任总管也大多付诸实施。 看着热闹的边市,韦云起只希望那些畏威而不怀德的各部首领脑子清醒点,不要为了些许蝇头小利,弄出祸事来。 第九十二章 北方的羊 柳城市集,来自天南地北的人们正在做买卖,琳琅满目的中原特产,让前来互市的、契丹、奚、突厥人看得眼花缭乱,而来自中原的商人,看着这些人牵来的马匹,同样目不转睛。 除了马匹,各类皮货、人参、散碎金银也是中原商贾的目标,他们千里迢迢来这苦寒之地做买卖,当然要换回值钱特产,贩卖别处获取高额利润。 柳城历史悠久,作为边市同样历史悠久,各部落也许不知道中原如今谁当家做主,但大都知道在这里可以用马匹和特产,换回日常生活所需物资。 而现在,他们又不约而同知道了一件事:只要来柳城,找“北羊”做买卖,那就一定能够满载而归。 “北羊”二字的意思当然不是“北方的羊”,其实是对北洋贸易公司的简称,对于不通中原文字的部落来说,记这个名字比较容易。 然后再知道“北羊”在柳城的“分号”出售各类很有用的物资,那就足够了。 北洋贸易公司在柳城的分号,占地面积大,实力很雄厚,光是存放货物的库房就有十余座,而担任护院的“保镖”也有数百人。 分号几乎是全年出售大量物资,全都是很实用的东西,种类很多,如今最受欢迎的货物不是什么绫罗绸缎,而是沉甸甸的铁锅。 这种“奢侈”的炊具,让各部落引以为“奇货”,只要有机会,就一定要买。 他们对铁锅的热爱甚至超越了金银,因为这种炊具确实能极大改善生活,不仅省柴禾,煮起东西来还很方便,味道也不错。 对于许多部民来说,一口做工不错的铁锅,那可是能传给子孙的宝贝。 所以即便如今天寒地冻,但凡有机会,许多部落都要派人到柳城买铁锅,而周国不禁止这种铁制品的销售,所以越来越多的中原商人,在柳城做起了铁锅买卖。 但即便是实力最雄厚的豪商,也无法和北洋贸易公司相提并论,一般人贩卖铁锅了不起百来口,而北洋贸易公司在柳城卖的铁锅,每次到货都不低于两千连。 “连”是量词,铁锅可以叠起来,每五口锅叠在一起是为“连”,两千连的铁锅,那就是一万口锅。 按一口铁锅重五斤计,一万口铁锅等于五万斤铁,如此夸张的数字,很难让人相信这是真的,然而北洋贸易公司柳城分号前那热闹的铁锅销售场面,不由得让人看了目瞪口呆。 若不是北洋贸易公司能通天,任谁见着如此疯狂的销售场面,都会嘀咕一声“资敌”,因为这些铁锅被那些“胡虏”买回去后,搞不好被熔了做铠甲、箭镞、刀矛,反过来袭扰中原边民。 大规模输出铁制品,这和资敌没区别,北洋贸易公司大规模出售铁锅的行为,让人感到不安。 对此,柳城官府的说法是:现在官军有轰天雷,不怕。 既然官府都这么说了,百姓们不管信不信,也就当做真的不用怕,毕竟日子得继续过下去,眼见着铁锅贸易给柳城聚集了更多的人气,大家也能从中沾些光,多好。 寻常商贾,并没有被财大气粗的北洋贸易公司挤垮,相反,公司成了他们最有力的“批发商”,以“批发价”大量销售物美价廉的货物品,让这些小商贾们也能通过转手买卖赚上一笔。 那些物美价廉的货物就包括铁锅。 北洋贸易公司有许多船队,每艘海船的载货量很大,所以北洋贸易公司才能借助海路运输大量货物。 每年东南风起时,北洋贸易公司的海船抵达辽西白狼水入海口处,在据点码头卸货,由小船装载货物,沿着白狼水逆流而上,抵达柳城。 “批发”,让许多小商贾不需要长途运输货物,就能在柳城以较为便宜的价格从北洋贸易公司那里进货,然后转卖盈利。 以每次到货两千连铁锅来说,至少有一半的铁锅是“批发”给柳城大大小小的商贾,其他货物亦大多如此,所以北洋贸易公司对于其他商贾来说,是又恨又爱的存在。 北洋贸易公司财大气粗,又能通天,世间没有什么豪商能和这个庞然大物对着干,还好对方一直强调“一起发财”,那么与其“合作”就成了商贾们的必然选择。 “脾气”很温和的北洋贸易公司,在他们看来,越看越像“北方的羊”。 而北洋贸易公司做买卖的手段确实了得,不仅无中生有搞出了铁锅贸易,还搞出了茶叶贸易,让数百年来的边贸,出现了新的、巨大的盈利点。 茶叶对于北人来说,一直都是南人才喝的玩意,也不知从何时起,“喝茶能解油腻“的说法流传开来,茶叶不仅在关中、河北渐渐热销,就在这苦寒之地的营州柳城,茶叶买卖也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本来各蕃部对茶叶不感兴趣,但北洋贸易公司的伙计们变着法子“引诱”对方喝茶,甚至搞出“促销”:若客人买东西时买一定数量的茶叶,价格就会有“打折”。 各种令人匪夷所思的“促销”手段陆续使出来后,茶叶便令人匪夷所思的在柳城热销起来。 产自江南的茶叶,制做成“茶砖”后便于长期存储和运输,大海船满载茶砖从广陵出发,将其运抵辽西的白狼水入海口,小船再将其再运到柳城。 数以十万斤计的茶砖,和沉甸甸的铁锅一起,被蜂拥而来的部落来人们抢购一空。 见着北洋贸易公司这头“北方的羊”,做起买卖来比“北方的狼”还要凶残,边地豪商们不约而同选择了合作,大家是真佩服对方的生财之道,但依旧对对方的某些奇怪行为感到不解。 北洋贸易公司的奇怪行为之一,就是向以擅于养猪见闻的各部落收购优质种猪。 如果是收购优良种马,该行为再正常不过,北洋贸易公司也确实收购种马,但收购种猪的行为,让许多人感到不解。 他们之中有人隐约听到些传闻,传闻说至尊尚在潜邸时喜欢养猪,所以有人猜测这也许是北洋贸易公司投至尊所好,从各地收集优质种猪运回长安,让至尊养着玩。 这只是猜测,没人敢议论,免得招来杀身之祸。 北洋贸易公司的奇怪行为之二,就是向擅长养羊的契丹、奚甚至突厥部落卖羊,动员这些部落饲养“细毛羊”,然后北洋贸易公司收购这种羊所产羊毛,有多少要多少。 一个以海贸为主业的“公司”,做买卖居然做到养猪养羊的地步,对此大家都想不明白。 大家都知道羊毛可以用来制作毛纺品,但不理解为何一定要让牧民们饲养闻所未闻的“细毛羊”? 难道真要应了“北洋北洋,北方的羊”这句戏言? 人们的种种疑问,随着北洋贸易公司推广“细毛羊”严重受阻,变得愈发难以解答起来。 第九十三章 锅去箭来 温暖如春的寝殿,卧榻上陈哼着童谣,哄女儿、儿子睡觉,宇文温坐在榻边,看着两个小家伙渐渐入睡,伸手将被子扯了扯,盖住手脚。 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光总是幸福而短暂,宇文温妻妾、儿女成群,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和义务也翻了许多倍,他只要有时间,就一定要履行自己的职责义务。 今晚该陈“轮值”,但日子刚好不对,陈身体不适,宇文温倒没有因此“换人”,而是和陈一起陪着儿女玩耍,不知不觉就到了休息时间。 陈陪着一对儿女睡下,宇文温却看着陈脱下的那件无袖羊毛衫出神。 这件羊毛衫是用细毛羊的羊毛织成,质量很好,柔软、保暖,但宇文温的关注点不是羊毛衫而是羊毛,以及出产羊毛的细毛羊。 拿起羊毛衫,宇文温轻轻摸索着,心中却有些惆怅。 为了解决草原问题,宇文温绞尽脑汁想了很多办法,而他花费重金引进了细毛羊,试图以促进毛纺织业发展的方式,让草原变成朝廷的“正资产”。 有了毛质好、产量高的毛用羊,又有了量大管够的碱用于脱脂,以及改进过的毛纺织工艺、机械,如此一来规划中的新式毛纺织业,才有可能蓬勃发展。 宇文温觉得自己已经打好了基础,播下良种,又不断地浇水、施肥,就等着种子发芽,然后长成参天大树、开花结果。 然而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他费心费力弄来的细毛羊,好不容易繁衍成群后开始四处推广,推广的效果却不尽如人意。 最先推广养殖的陇右地区还好些,细毛羊的饲养规模越来越大,而在并、朔地区,虽然饲养规模也有了,但牧民们不是很想养这种羊,积极性不高。 而在幽燕,细毛羊的推广不是很顺利,饲养规模没上来,当然,这也和推广时间短有关系。 至于营州,那就更别提了,北洋贸易公司推销的货物大都卖得不错,独独推销的细毛羊受了冷落,无论胡汉牧民,都不怎么想养这种细毛羊。 问题出在哪里? 宇文温一开始百思不得其解,而现在,随着最新调查报告的送达,他大概明白了原因。 调查报告给出的结论,概括起来很简单:毛多肉少奶少的羊,牧民不愿意养。 如此简单的结论,让宇文温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他精心谋划的布局,好像刚开始就要以惨淡的方式结束了。 毛多肉少奶少的羊,牧民不愿意养,很显然宇文温的构想和百姓的实际需求出现了明显偏差。 他希望牧民养毛用羊,用出售羊毛所得换取日用品及粮食物资、改善生活,然而牧民们的需求更直接,那就是按着传统来,没必要多此一举。 养羊,可以剪羊毛做成毛毡,于是有了毡帐,就有了一个移动的家。 母羊产奶,而奶制品以及野菜才是普通牧民的日常饮食,他们是不可能每天杀羊吃肉的。 羊死了或者有必要时再杀羊吃肉,把羊皮制成衣物即可。 这就是养羊的“传统”做法,牧民们不需要多一个环节让“中间商赚差价”。 所以,牧民们只需要肉用羊,不需要毛用羊,如果他们把自己养的羊都换成了细毛羊,杀又不能杀,这种羊光长毛,肉不多,奶也不多(相对而言),食物问题怎么解决? 也不是没办法解决,官府可以额外提供粮食,让这些牧民“脱产”,专门养毛用羊(细毛羊)。 但问题是牧羊必须要逐水草而居,不停的“转场”,官府要如何在不同的草场上找到这些牧民,然后输送粮食? 亦或是牧民赶着羊群“转场”时,用车载着大量粮食慢慢走? 要不就让牧民们“以大局为重”,为了给朝廷养毛用羊,不需要吃什么奶制品,每天挖野菜炖着吃就行了。 宇文温想着想着,陷入了沉思。 设想之中的毛纺织业大发展,如今看来需要适当的农业支撑,然而要对牧区和农耕区交界处的地区进行长期粮食支援,以当前的交通运输能力来说,这种负担很重,不是闹着玩的。 新的问题出现了,宇文温有些郁闷,他依稀记得课本上所说英国的“圈地运动”、“羊吃人”,其背后蓬勃发展的毛纺织业,据说奠定了英国工业革命的基础。 如今他依葫芦画瓢,效果却不好。 或者说,非得逼出“羊吃人”,他的规划才可能成功? 问题是英国为岛国,农民们被逼得活不下去,起义又被镇压,没处跑,只能老老实实接受剥削。 如今这大草原可是没边的,周国若是敢弄出“羊吃人”,强迫牧民养毛多肉少奶少的细毛羊,那么牧民们大不了把帐篷一卷,带着全家老小往西、往北跑,投奔突厥,做可汗的马前卒。 宇文温想着想着,有了主意:来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 跑了,就没有铁锅,没有各类物美价廉的日用品,没有茶叶了哟! 想到这里,宇文温心情好了不少,向边境各部落卖铁锅的做法,一直都有人诟病,这几年来不是没有大臣上书劝谏,但都被宇文温顶了回去。 其实那些人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边境蕃族从周国这里买了铁锅回去,熔了打造铁制兵器、铠甲,然后入寇抢掠,此即所谓“锅去箭回”。 但宇文温觉得这是庸人自扰,首先他卖的铁锅是生铁锅,若要熔了炼出熟铁不是不行,但那些小部落没这本事。 至于突厥各部,人家本来就是柔然的炼铁奴出身,有炼铁、锻铁技术,不靠买铁锅一样能锻造出铁制兵器、铠甲。 其次,周军有轰天雷,还装备了火炮,而周国边境的那些重要城池同样也已装备火炮,这种情况下要是还害怕敌人的铁箭头,那要有多怂? 而现在,宇文温不打算退缩,毛纺织业必须发展,朝廷没有太多余粮去支撑牧民“脱产”养毛用羊,却有铁锅这种“刚需”刺激各部首领。 对方买铁锅回去是煮东西还是熔了做兵器、铠甲,这都无所谓。 宇文温不怕“锅去箭来”,他觉得如今要推广养细毛羊可以考虑以两种方式为主,一种是当地豪强雇佣人手去养细羊毛,那么这些人的伙食自然由豪强们负责,和朝廷没有一点关系。 第二种方式,就是个游牧部落自己养细毛羊,然后靠出售羊毛换取所需物资,至于如何让部民们乐意养毛用羊,那是各部首领的事,和周国无关。 朝廷不必直接要求牧民养什么羊,只需要做好“诱之以利”,自然会有人组织牧民养细毛羊。 利是什么?铁锅、布帛等手工业制品,还有茶叶这个“快消品”。 还有,不如实行羊毛兑换制度,想要铁锅和茶叶?用细毛羊的羊毛来换。 想着想着,宇文温的思路愈发通畅,激动之下,起身转到书案边坐下,奋笔疾书,要将好点子记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肩上一暖,宇文温回头一看,却是陈为他披上一件衣服,免得他不知不觉中着凉。 “不睡?都这么晚了。”宇文温拉着陈的手,让对方坐在自己身边。 对于夫君的发问,陈摇摇头,她见着宇文温正在奋笔疾书,又没有让她回避的意思,于是提出当“秘书”,为宇文温磨墨。 有事秘书干,没事干秘书,这种的**生活,宇文温乐此不彼。 不过今晚陈身体不适,他就不强人所难,展开记事本,看看为自己磨墨的佳人,继续奋笔疾书。 细毛羊他一定要推广养殖,铁锅也是一定要卖的,如果真有哪个部落敢“锅去箭回”... 先接受火炮那热情而友好的问候呗! 第九十四章 花样 “铃铃铃...” 清脆的铃声响起,街上行人循声望去,随即面色一变,纷纷避向两边,不一会十几名“对襟”骑着“自行车”呼啸而过,向着前方而去。 如今虽然已过新年,但依旧不时下起小雪,积雪的街道有些滑,但那些“对襟”稳稳骑着“自行车”,威风凛凛赶路。 道路前方不远处,有大量人群聚集,看样子发生了什么事,所以路人都猜测“对襟”们是骑着“自行车”赶赴现场“出警”,维持治安、抓捕罪犯。 “对襟”,是长安居民对警察的别称,警察的“制服”是对襟样式,故而由此得名。 “自行车”是一种两轮车,车轮分前后,前轮有“车头”,后轮有铁架,两侧挂着布兜可以装东西,后轮前方有“座位”,还有有脚蹬。 人坐在“座位”上,双手扶着“车头”把手,两脚用力踩脚蹬,就能驱使两轮车前进,因为这种车没有马拉牛牵却能自己行走,故而名为“自行车”,是“对襟”们出行的代步工具。 一旦有人犯了事,招来了骑“自行车”的“对襟”,就会被对方带回警察局“喝茶”,这茶喝起来可不妙,所以百姓们见着“对襟”们骑着“自行车”出行,没有人敢挡在路上。 一来是敬畏,二来是希望“对襟”们顺顺利利,多抓几个坏人。 自从长安城里有了警察,规矩就变了,不要说权贵子弟及其豪奴不敢再兴风作浪,就是那些游侠儿及恶少年都不敢再招摇过市。 虽然警察局定下的规矩很多,又有些不近人情,但数年下来,居民们发现长安城里的治安有了明显好转,不会有权贵子弟策马踏街,也很少有群死群伤的恶性斗殴事件发生。 那些喜欢欺负弱小的泼皮,不敢再骚扰良民,街坊邻居之间有了纠纷,只要一“报警”,很快就会有“对襟”来调解。 前方街角处聚集的人群渐渐消散,“对襟”们骑着“自行车”离开,原本驻足街边打算看热闹的的路人们也各自散去,有人转到街边茶肆,听人念报纸,喝茶消磨时间。 本无饮茶风俗的长安,这几年城内茶肆越来越多,廉价的大碗茶,还有说书人免费念报纸,让许多囊中羞涩的人有了消磨时间、长见识的好去处。 百姓们大多目不识丁,消息闭塞,却又对外面的事情很感兴趣,在热闹的茶肆里花上一两文钱喝茶解渴,顺便“坐闻天下事”,惬意至极。 正是因为有了如此好处,越来越多的人习惯一有空就去茶肆坐坐,喝茶的习惯慢慢就形成了。 而长安城里的大小茶肆,如今大多换上了高脚坐具,越来越多的人习惯了桌子、椅子、凳子,习惯了在公众场合垂足而坐。 茶肆是这样,酒肆、食肆也是如此,虽然不时有“有识之士”对这种“伤风败俗”之举痛心疾首,却管不住百姓怎么方便怎么来。 大家就是喜欢垂足而坐,边喝茶边聊天,怎么的吧! “官军就是要春天出击,怎么的吧!” “别看如今是春天,正是马匹要补膘的时候,官军可不管那么多,该打仗打仗,谁叫突厥欺人太甚,成日里想着南下打家劫舍呢?” 某茶肆,有茶客议论起当前时局,不由得慷慨激昂,粗鄙的听众们听着听着,也不由自主端正坐姿,如今大家说的事情,是不久前官军出征,要到草原上“开春”,给突厥人一个“惊喜”。 那名消息灵通的茶客侃侃而谈,首先提了“至尊”二字,随后握拳向半空拱了拱以示恭敬,然后接着说下去:“,,,打仗从来没输过,前年带着官军去找突厥可汗决战,结果那帮鸟人怕了,跑得没影。” “草原很大,他们东躲西藏,官军转了几圈实在找不到人便班师回朝,如今隔了一年,也该再去转转,折腾折腾这些强盗,让他们知道,皇朝可不是好惹的。” “刚过完冬,马匹掉膘掉得厉害,需要到水草丰美的地方进食,官军只需要在那几个固定的大草场守着,一来让马儿敞开了吃增膘,二来就是守株待兔,不怕突厥人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听众们听着“内幕消息”,仿佛化身政事堂诸公,为官军出击草原而振奋不已,甚至觉得“与有荣焉”。 当今天子善战,所以大家对皇朝最终击败突厥信心十足,而皇朝不仅仅要平定西北边患,东北辽东的那个高句丽,也必然是要收拾的。 说到辽东,就说到大名鼎鼎的“北洋贸易公司”,而北洋贸易公司麾下的“髡军”,其名号连长安的百姓都知道了。 据说是刚从青州回来的一位茶客,说起“髡军”可是眉飞色舞:“如今开春,东南风渐起,髡军也差不多要乘船北上出击了,依我看,这高句丽又要倒霉喽!” 有人闻言发问:“这位老兄,我听人说,髡军在辽东高句丽地盘烧杀抢掠,朝廷都不管的?” “嗯?兄弟此言差矣,什么是‘辽东高句丽地盘’?辽东是中原故土,高句丽不过是窃据,这点你可要记着。”那茶客正色道,随后纠正对方第二个说法中的错误: “烧杀抢掠,这是作孽,朝廷当然要管,不过髡军打的是高句丽人,这些人又不是皇朝子民,朝廷管他做什么?” 。。。。。。 “雀哥去辽东打仗,危险肯定是有的,但男子汉不上战场立功,莫非成日里缩在华宅里醉生梦死?这像什么话嘛!” “妾知道,只是..这刚过完年就出兵,是不是太早了?据说辽东沿海冬天会结冰,如今怕是浮冰都还没有化吧?海船如何靠岸呢?” “有浮冰就用轰天雷炸,这是问题?” 此时此刻,宇文温骑着自行车,后座搭着杨丽华,绕着太液池转圈兜风,严父慈母谈起即将开始的辽东战事,各自有着不同的看法。 继不久前几位行军总管领兵出征攻打突厥之后,皇子宇文维翰即将被任命为辽东道行军总管,率领兵出征辽东,惩罚高句丽。 做母亲的杨丽华对此有些挤纠结,宇文温便抽空做对方的“思想工作”。 两线用兵,兵家大忌,所以宇文温开年就发动的攻势,西实东虚,对突厥的进攻是以决战为目的,而对高句丽的进攻,是以“惩罚”为目的。 之所以如此安排,当然有原因。 首先,当前国力不足以让周国同时发动两场大规模长期战争,其次,解决辽东问题的时机还未成熟。 所以宇文维翰要打的不是收复辽东的辽东之役,只是托名兴师问罪的一次军事行动罢了,宇文维翰麾下兵力不过万人而已,不是什么灭国之师。 如今是明德五年,宇文维翰已过十八岁,做父亲的宇文温,希望以这次军事行动作为儿子的成人礼。 对他而言,十八岁,那可是高考的年纪。 杨丽华知道宇文温是为了儿子好,所以没纠结太久,如今侧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搂着宇文温的腰,靠着宇文温的后背,她既觉得幸福,又觉得古里古怪的。 这种自行车,警察局也有,据说是杜仲胶实心轮胎,铁管车架,整车分量不轻,骑起来却出乎意料的灵活,然而造价太贵修起来又麻烦,还只能走平地不然颠得厉害,所以根本无法推广,无法成为新式代步工具。 自行车的造价之贵,接近于一匹普通的代步马,所以只能小范围使用,杨丽华对这东西有些排斥,宇文温三番几次让她学骑自行车,她都“宁死不从”。 当然,若是宇文温搭着自己兜风,那是另一回事。 此时此刻,两个“古装”男女骑着(坐着)“现代风”的自行车兜风,以宇文温的视角来看,此情此景颇具“农业重金属风格”,别扭得很。 但他不在乎,他想出来的花样很多,不停变着法子促进和妻妾、子女间的感情,骑自行车搭着美人兜风,这种感觉让他仿佛回重返校园,人都仿佛年轻了很多。 逝去的青春,另一个的时代,他已不可能回去了。 但十八岁的高考季,还是能重温一下的。 宇文维翰带着万把兵去辽东“参加高考”,说实话这点兵力在实力强劲的高句丽面前没什么用,然而宇文温给儿子的“考试用具”可不止这明面上的万余人。 在宇文温看来,去年高句丽有惊无险的过了一年,那么今年,他进行设计的新花样,一定会让高句丽欲仙欲死。 第九十五章 春雷 春寒料峭,寒意尚存,一片枯黄的群山之中,忽然传来阵阵春雷,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一处山谷的半山坡上冒起滚滚浓烟,随后传来刺耳的崩塌声。 一块巨大的岩石因为底部土石被炸空,没了依靠,缓缓地向山谷滚落。 岩石滚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其势摧枯拉朽,不可阻挡,碾压沿途所有物体。 浓烟散去,这块拦路巨石终于停下“脚步”,定在山脚一动不动,而他原来占据的位置已经“空”了,东西两条相向对进的道路终于有了合拢的可能。 早已好整以暇的青壮们开始对进筑路,争取赶在期限到来之前,完成宜春道的修筑,让潭州和洪州之间的交通畅通无阻。 宜春道,是连接洞庭湖(西)地区和彭蠡湖(东)地区的路上要道,这条道路古来有之,从如今的潭州长沙到洪州南昌,距离不过七百余里,若是走水路,经由长江往来,路程足有一千五百余里。 然而旧路崎岖,因为沿途地形的原因,某些瓶颈路段想要拓宽十分困难,故而千百年来虽然无数商旅行走,宜春道依旧是那个样子。 到了后来,周国将洞庭湖、彭蠡湖地区纳入治下,因为周国朝廷手中有轰天雷,所以曾打算用轰天雷开山劈石,然而轰天雷的威力始终还是小了些。 想要拓宽、改建宜春道,只是粗略的估算,所需轰天雷的数量极其夸张,朝廷根本就承担不起巨额的财力消耗,于是此事作罢。 但现在不一样了,朝廷手中有了“猛炸药”,威力远在轰天雷之上,用来开山开山劈石再方便不过,虽然贵了些,但用在关键地点施工倒也划算。 于是宜春道的拓宽、改建工程便紧锣密鼓的进行起来。 参与这个工程的人员有服劳役的寻常百姓(役期一到两个月),也有签了契约的雇佣工人,还有大量奴工,加上监工及维持秩序的军队,合计近十万人参与这项限定一年之内完成的工程。 在“猛炸药”的帮助下,工期一年的宜春道扩宽工程即将顺利完成,东西同时对进的筑路队伍,今天终于顺利“会师”。 在原有道路基础上拓宽的宜春道,沿途几处狭窄之处已经被“猛炸药”炸宽,又有几处地段“截弯取直”,变得平坦易行,而整条道路的路面平均拓宽了一倍,让往来的商旅能够以更快的速度往返于东西两端。 这一点很重要,随着洞庭湖、彭蠡湖地区各州郡的快速发展,两地之间人员、物资往来日益频繁,对于交通运输能力的要求也越来越大。 若以长江水路来说,人及货物从上游的洞庭湖地区前往下游的彭蠡湖地区很方便,乘船顺流而下即可。 但人和货物要从下游的彭蠡湖地区前往上游的洞庭湖地区就比较麻烦,费时费力,尤其大宗货物的长途运输,逆流而上会增加许多运输成本。 如今宜春道顺利拓宽,可以预见这会极大方便东西两端的人员、货物往来,而随着宜春道的人气骤增,沿途村镇也会因此繁荣起来。 眼见着这一规模不小的工程即将如期完工,参与筑路的官员们笑逐颜开,筑路使郑通心情也不错,但他依旧召集属下开现场会,为接下来的顺利“收尾”做出各项安排。 大家辛辛苦苦忙了一年,一切顺利,绝不能到了收尾阶段因为麻痹大意而出了纰漏,导致到手的政绩和功劳打折扣。 现在,宜春道即将完成拓宽,郑通的要求是每个路段的负责官员,必须亲自检查自己负责路段的施工质量,然后他会逐一检查,发现问题会限期整顿。 他们自己检查一遍道路质量,然后再迎接朝廷派遣官员的正式检查,争取一次通过“验收”,为大家今后的仕途发展打下坚实的基础。 郑通作为天子潜邸时的“旧人”,简在帝心,但其他官员没那么好运气,可能一辈子都不得天子赏识,碌碌无为,而宜春道的扩宽,是在天子那里留了名的工程,若能以优秀的表现引起天子注意,那么日后必然有高升的机会。 所以大小官员们都很努力表现,而大家的表现确实很出色,所以郑通已经拟定了奏章,待得宜春道顺利完工,有功之人的名字便会上达天听。 正是因为手握表功的权力,郑通指挥起大小官员们才如臂使指,而他并不是空口白话说好处,官员们确实能看到实实在在的仕途美好发展前景。 宜春道的拓宽工程,是猛炸药用于大型工程的一次实验,通过这次实验,主持筑路的官员和具体实施的工匠们已经很好掌握了“猛炸药”的使用方法,为将来的蜀道、井陉拓宽工程做好了准备。 蜀道,是连接关中和蜀地的要道,而井陉是横跨太行山脉、勾连晋阳和邺城的要道,这两处要道必然要拓宽,而具备“猛炸药”使用心得的官员及工匠们,肯定会有机会得到重用。 有了施展才干的机会,才能引起天子的注意,只有如此才有平步青云的机会。 现场会上,郑通千叮咛万嘱咐,交代完诸般事宜后,看着一个个面色疲惫却又精神抖擞的属下,不忘鼓劲打气:“和宜春道拓宽工程同时动工的大庾岭道拓宽工程,也差不多竣工了。” “我们的表现,不比他们差,所以要做好收尾工作,争取有机会参与接下来的蜀道或者井陉拓宽工程,要在这些复杂的筑路工程里有更好的表现!” 。。。。。。 北风吹拂,千里冰封,如今虽然已是开春一月,然而旅顺地区依旧寒风凛冽,昔日波涛起伏的海面,如今已经冻结,站在港区制高点向南举目望去,外海海面已成冰面。 这些冰也许是冻结成块的冰,宛若陆地一般,也许只是漂浮在水面上的细碎浮冰,尚可勉强行船,但无论是那种情况,都影响了海船进出旅顺。 辽东地区气候寒冷,每年冬季沿海地区海面都会结冰,宽度动辄十几里的冰带,让所有船只都无法动弹,此即所谓“冰期”,又名“封海”。 海面结冰,原本停泊在海岸边的大小渔船,会被冻结在冰面上,而自外海而来的大海船也无法靠泊岸边,如此气候下,旅顺海域也不例外。 虽然旅顺(马石津)算是辽东沿海地区海面冰封情况较少的海港,港区外结冰的海面面积相对较小,多以浮冰为主,但依旧不能避免海面结冰。 而按照以往的情况来看,冰期至少要到二月才会结束。 待到那时,随着天气渐渐回暖,本来已经冻结成片的冰面会渐渐碎裂,变成大量浮冰,然后逐渐消融,待得浮冰消失,已是春末了。 辽东冬天的气候寒冷,所以朝廷若要对辽东用兵,无论是走陆路还是海路,都得到春末才能开始,而夏秋之际短短半年的时间限制,让在辽东作战的官军所受限制很大,很可能还没取得决定性胜利,就不得不在冬天到来前黯然撤军。 那么为了争取更长的作战时间,春天能否顺利破冰就成了能否顺利进行海路运输的关键。 辽东道海路转运使任冲,此时站在旅顺港区外沿的海防堡垒上,看着眼前冻结的海面,心中没有丝毫忧虑。 朝廷即将对辽东用兵,虽然出兵规模不大,却是皇子任行军总管,可见天子对此次用兵寄予厚。 所以作为天子潜邸“旧人”的任冲,任督办粮草转运的转运使,无论如何都要确保后勤运输的通畅。 但冰期海港封冻的情况无解,不以人的意志而改变,今年旅顺海面依旧出现封冻的情况,不破冰就无法让旅顺港正常运转起来。 现在,旅顺海面冻结成片,海对面的莱州海域也是如此,而高句丽那边必然也知道辽东沿海会有冰期,持续到二月才会渐渐结束,所以周人这段时间不可能乘坐海船北上袭扰。 这种看法倒也没错,但现在错了。 这几年来,莱州官府和北洋贸易公司不断摸索破冰方法,如今已锻炼出许多破冰队伍,积累了不少破冰经验,相关破冰手段日渐完善。 毕竟只要舍得花钱,那么花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任冲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就在这时,外头冰面上忽然有数道火光飞上天空,然后绽放出火花,煞是好看。 那是约定的信号,破冰工程即将开始。 任冲收好怀表,拿起千里镜望向冰面,片刻后只听爆炸声起,宛若阵阵春雷在半岛南端炸响。 第九十六章 春雷(续) 辽东湾,北风呼啸、海面冰结,数艘硬帆海船桨帆并用,在尚未冻结成块的海域勉强逆风航行,于漂着浮冰的海面上绕来绕去,尽可能躲避海面上的大块浮冰。 然而对于庞大的海船来说,这样的航行太困难了,眼见着越靠向冰结的海面,那些大块的浮冰越来越多,海船渐渐收帆停下,漂浮在浮冰区域边缘。 其中一艘海船放下小船,以之为先锋,勘察浮冰海域可能存在的安全航道。 船员划着小船继续向冰结的海面靠近,包着铁皮的船壳不断和浮冰发生碰撞,发出让人听了心惊胆颤的撞击声。 寻常的木船若是和浮冰相撞,很容易被撞出破口,然后大量冰冷的海水会灌入船舱,这对于海船及船上人员来说很危险,即便船只包着铁皮,也不能肆无忌惮和浮冰硬磕。 好不容易进入冰结海域,厚厚的冰面上却有人恭候多时,在这些人的指挥下,小船顺利靠泊在浮冰上,结束了一次有惊无险的旅程。 这些候在浮冰上的人们,当然不是凭空变出来的,他们是前方大海岛驻军士兵,如今海岛周边海域封冻,冰层厚的地方超过一尺,所以他们可以踏冰而行,离开海岛,“走”在海面上。 这座大海岛,因为岛上有桃树(野生)而得名“桃花岛”,位于辽东湾西侧,海岛距离西侧辽西海岸线大概二十余里,是辽东湾第一大岛。 桃花岛有海湾,名为桃花浦,是辽东湾内航线上的重要中转港,因为桃花岛位置十分重要,故而朝廷为其正式命名,名为“觉华岛”。 周国在觉华岛(桃花岛)上修建城池、海港并设有驻军及水师,以此作为中转港,支撑对辽东的军事行动,也作为营州与辽东半岛以及莱州海路交通线上的重要港口。 现在,觉华岛就要派上大用场了。 觉华岛驻军早已经准备好了趸船(类似浮码头的方船),当冬天来临之时,将许多趸船通过铁锚固定在海岛东面海域,相互间又用铁链串起来,形成一长串“船链”。 待得入冬之后海面冻结,这些趸船就成了冰面上的栈桥支点。 此时,觉华岛驻军已经忙碌起来,他们以海岛为起点,将事先准备好的建材将一个个趸船连接起来,形成一个延伸向东面海域的栈桥。 自辽东半岛南端旅顺的海船,将搭载着兵马渡海北上,在觉华岛海域停泊以做中转,伺机前往辽东湾东北部登陆,开始作战行动,在这个海面冰封的时节,给高句丽辽东驻军一个惊喜。 在冰期从海路出击,这是一个大胆的战法,经过多年布局,不断的演练,如今经过多方努力终于顺利开展,觉华岛已经做好了准备,渡海而来的船队也开始了靠泊作业。 海面上,又有小船沿着铁皮船的航迹而来,船尾拖曳着长绳,绳子上捆着一个个浮标,这些浮标串联在长绳上,各自插着红色小旗,在一片雪白的浮冰海域上分外显眼,勾勒出一条相对安全的航道。 徘徊在外海的海船,陆续沿着这条临时划出来的航道靠近冰结的海面,最后顺利靠泊冰面,然后相互间用铁索、木板连接起来,变成一座简易的木制浮岛。 自觉华岛而起的栈桥,慢慢向这座浮岛靠近,而南面海域,渐渐现出大量帆影,那是自旅顺启程的船队,直接横跨大海北上,即将抵达觉华岛海域。 凛冽的北风中,无数硬帆海船逆风行驶,桨帆并用,走着之字形航迹向“浮岛”靠近,宛若过江之卿,密密麻麻。 。。。。。。 临近破晓,四处依旧黑暗,北风吹拂下,一望无际的海面,如今已冻结成冰,但这冰面并不平滑,一**冻结的海浪及浮冰不断叠加,使得冻结的海面到处都是起伏的冰堆,坑坑洼洼。 喘息声中,一辆辆狗拉雪橇车正在冰结的海面上疾驰,一只只长毛狗拖着身后雪橇,在起伏不定的冰面左右腾挪,拖着身后雪橇车巧妙的绕过重重障碍,向着远处的海岸线方向而去。 每一辆雪橇车上都坐着几名士兵,他们外穿厚厚的带帽棉帔风,内着用料十足、御寒效果颇佳的布面甲,身上携带弓箭、环首刀、冰镐等武器,驾驭着狗儿向前跑。 辽东沿海地区的海面每到冬季就会冰结,要到来年二月才会渐渐解冻,而海对面的莱州海域亦是如此,所以隶属于北洋贸易公司的“髡军”,专门抽调人手编练“雪橇队”,练习如何借助狗拉雪橇在冰结海面上快速行动。 每一只拉雪橇的狗,四肢脚掌都“穿上”了铁爪,所以能够在滑溜溜的冰面上从容奔跑,而拥有两条雪橇滑板的雪橇车,可以驮着数百斤重物在寻常冰面上移动,不会压裂冰面而坠入海中。 多年的苦练,让这些特别的“髡兵”掌握了狗拉雪橇的驾驭技巧,执行一项十分重要的任务。 他们身上穿着的布面甲,是全新的铠甲样式,这种铠甲是在一件厚厚的衣服(填充着棉絮)内侧用铆钉铆上铁片,既能御寒,又能保证防御效果,专为在寒冷地区作战的军队设计。 而“髡军”将士所戴兜鍪,也做了御寒设计,加上厚厚的戎服、御寒面罩及连帽帔风,即便他们此时是在一望无垠的冰面上疾驰,也全然不惧刺骨的寒风。 几辆移动中的雪橇车,后部拖曳着长绳,每辆车上都有一人在车尾释放长绳,使得雪橇车带着一个长长的尾巴。 长绳名为“爆破索”,其上串联着一个个竹筒大小的爆破筒,里面装着“猛炸药”,一旦引爆,一条“爆破索”就能将冰层炸出长长一道裂缝。 这种爆破索造价昂贵,但破冰效果很好,经过精心布置的数条爆破索同时起爆之后,可以在冰结但冻得不是很结实的海面清理出一条航道,让大海船得以靠近结实的冻结冰面。 其上兵马下船之后,就能踏着结实的冰面,向十余里外的海岸前进。 那里,是辽水入海口附近海岸,为此次周国远征军的预设登陆地点。 不知过了多久,破晓之光从东方地平线上闪现,晨曦挥洒在冰水交错的海面上,照亮了无数帆影,那是途径觉华岛转航的船队,如今连夜侧风航行,顺利抵达预定海域。 船上满载作为前锋的“髡军”及军需物资,磨刀霍霍向辽东。 当船队渐渐靠向冻结的海面时,海面上忽然有爆炸声响起,宛若阵阵春雷,拨动着人们的心弦。 第九十七章 旌旗 清晨,辽口上游辽水东岸,一座小城初具规模,渡海而来的“髡军”先锋踏冰登陆,赶在高句丽一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在这里抢建据点“辽口城”。 即将渡海而来的大军主力,因为海岸冰封的缘故,兵马及辎重的上岸速度必然很慢,而位于辽水东岸的这个“辽口城”,将作为大军登陆场的外围屏障。 如今虽然已是一月下旬,但辽东地区依旧天寒地冻,海面冰封,大地一片白雪皑皑,“髡军”先锋按照事前拟定的筑城方案,就地取材,赶筑城池。 筑城地点,已经在前几年的多次现场勘查中选定,城址选在辽水东岸地势较高处,待到夏秋之际辽水水位暴涨,也不会淹到这片地区。 技术人员按照“规划图”,用装着白色石灰粉的大漏斗在地上划线,然后士兵们在将领们的指挥下,用特制的铁铲将冰冷且坚硬的土地挖开,开掘壕沟。 以预制木板为“骨”、以挖壕沟所得土壤为“肉”堆积成土墙,用简易工具初步夯实后就近取河水适当浇洒,让土墙变湿。 一夜过去,浇过水的土墙冻得结结实实,而按照预定建筑方案抢筑的辽口城,数日内就能完工。 再在外墙上泼水,冻结成冰后墙面以及附近地面变得很滑,想要攀爬就会十分困难。 这是早就试验过的快速筑城法,仅在寒冷的冬天有效,比起用水泥来筑墙有很多优点,首先不需要运输大量水泥,可以就地取土,其次就是成形快,一夜即可。 当然缺点也很大,待到天气转暖,冰雪消融,这样的土墙就会变得酥软,很可能在一场大雨中就会被雨水淋垮。 但那是以后的事,如今的辽口城,只是掩护大军登陆的应急堡垒,待得主力如期登陆,使命就算完成。 即便是简易堡垒,辽口城的防御设施依旧完备,除了即将引辽水为护城河的宽阔壕沟,土墙上还有向外突出的马面,一座座木制箭楼很快搭建起来,城内一排排简易营房也搭建完毕, 为了防备火矢的袭击,这些营房首先用木头搭起架子,然后盖上厚厚的帆布,接着以土覆盖作为屋顶,可以避免营房被火矢点燃。 又有许多粮食被狗拉雪橇运上岸,源源不断运入辽口城中,作为驻军的口粮,避免城池为敌军所围不得外援时,守军靠着存粮至少能撑上数月。 辽口城的修筑,按照计划抓紧进行,周国北洋贸易公司的“髡军”不按常理,竟然在大海冰封期出击,这样让人措手不及的突袭,能够争取到的时间也不过数日,他们必须在这数日内完成筑城完毕,迎接高句丽军队的反扑。 高句丽的游骑,前几日已突破“髡军”骑兵的拦截,拼死靠近辽水,发现了“新生”的辽口城,接下来必然有大量高句丽兵马来袭。 辽口城的位置,在高句丽辽东重镇安市城西南方向,就像一把匕首顶在了高句丽辽东国土的胸部,对方只要不是傻瓜,就必然全力出击。 旭日东升,阳光挥洒大地,东面旷野里,忽然冒起阵阵浓烟,那是在外围放哨的骑兵点起狼烟预警,辽口城随即响起号角声,正在城外各工地施工的军民立刻收拾工具入城。 待得日上中天,东面旷野里旌旗如林,大量军队气势汹汹向着辽口城扑来,宛若乌云压城。 。。。。。。 急促的号角声中,如潮的高句丽士兵向前移动,对辽水东岸周国辽口城发动新一轮进攻,自双方交战以来,已经过了五日,这五日里,高句丽军队昼夜攻打辽口,不曾停歇。 辽口城外围有宽宽的壕沟,引辽水入内,形成一道不深不浅的护城河,水面结冰,却不结实,攻城的冲车根本就无法正常行走,而用来防御周军轰天雷的车亦无法通行。 河水冰凉刺骨,让涉水前进的高句丽士兵苦不堪言,接连数日的苦战,让壕沟里到处漂着尸体,而河水也被血水染成淡红色,在一片白雪皑皑之中显得分外显眼。 但即便如此,高句丽军队依旧不顾一切进攻,在壕沟上搭起了大量便桥,以便让攻城器械逼近城池。 然而即便他们越过壕沟,却在壕沟的另一端遇到了障碍:漫长的铁丝网阵,成了无法逾越的障碍。 这种铁丝网呈蛇腹状,用料十足、异常坚韧,以“丫”字形木桩为支架,三条铁丝网以“下二上一”(品字形)的方式叠在一起,很难突破。 即便高句丽士兵不顾箭矢奋力用刀斧去砍,都砍不断这种三重交错的铁丝网,而铁丝网阵距离城墙大概五十步,城头上的周兵可以轻易用强弓硬弩瞄准,射杀试图突破铁丝网的高句丽士兵。 当高句丽士兵推着车抵近铁丝网,试图以此为屏障从容破坏铁丝网时,城内周兵使用投石机投掷出轰天雷,炸得高句丽士兵顾此失彼,在铁丝网阵前无法久留。 为了突破铁丝网阵,高句丽士兵又弄来大量布帛覆盖铁丝网,然后人直接踩着布帛跨越障碍,布帛却被城中投掷出来的火油弹点燃。 熊熊烈焰之中,无数烧成火人的高句丽士兵哀嚎着倒地,而铁丝网却在大火之中巍然不动。 持续数日的攻防战后,今天高句丽士兵终于可以跨越铁丝网阵,不是他们想出了新办法,而是堆积在铁丝网上的尸体太多,直接变成一座座“尸桥”,让高句丽士兵可以从容跨越障碍。 面对不算高的土墙,身着重甲的高句丽士兵奋力逼近,却被尖锐的破甲箭矢射倒,城内周兵早已准备就绪,有无数备有破甲箭矢的强弓硬弩好整以暇,等着“招待”这些热情“来客”。 即便伤亡很大,高句丽军队的进攻依旧没有停歇,他们要仗着兵力优势,用车轮战法不断进攻,尽快攻克辽口城,将周国在辽东海岸的据点拔掉。 去年,大王遣使入周国请罪,但周国皇帝拒绝了请罪,所以高句丽军民知道今年辽东依旧不得安宁。 但谁也没有想到,周军会在大海冰封期实行海上进攻,高句丽辽东将帅们的注意力,都在辽东半岛西岸建安城一带。 因为周军如果选择开春进攻,必然走陆路进犯建安城,然后以此为据点,继续北上袭扰安市城。 建安城去年沦陷,被周军洗劫一空,高句丽军队收复了这座空城后,为了抵御周军来年的进攻,加强了建安城的防御,没想到开春之后,来袭周军是海陆并进。 陆上兵马进攻建安,海上船队在辽口附近登陆,如此双管齐下的进攻,高句丽将帅不敢等闲视之,立刻集中兵力出击,要来个“半渡而击”。 之前,周军主力并未登陆,新建的辽口城是周军先锋的落脚点,高句丽军队只要将这落脚点毁掉,在海上的周军主力就无法如期登陆。 战斗持续到午后,当新一轮进攻开始后没多久,高句丽大营中忽然响起号角声,那是收兵的信号,许多高句丽士兵听了之后一下子没回过神: 时候尚早,怎么就收兵了? 南面传来喧哗声,士兵们循声望去,却见南面天海线上那白茫茫一片、不知是陆地还是结冰海面的地方,隐隐约约有大量旌旗出现。 看样子,周国的主力大军似乎已经顺利登陆了。 第九十八章 效率 疾驰的骏马,驮着全身披挂的士兵驰骋着,两支骑兵相互冲锋、撞击,让寒冷的旷野变得热闹起来,混战之中响起阵阵雷鸣,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人仰马翻。 行军总管司马杨玄感驾驭着坐骑,迎向当面冲来高句丽骑兵,手中握着双管簧轮手枪,将枪口对准敌人之后扣动扳机,簧轮转动摩擦起火,点燃火药仓。 硝烟窜起,“砰”的一声过后,一名持矛冲锋的高句丽骑兵胸前绽放血花,随后双眼一翻、身体前倾坠马。 杨玄感持枪的姿势不变,只是将枪口适当偏转,对准另一个接近的敌骑,扣动扳机。 又是“砰”的一声,那骑兵肩膀绽放出血花,身子一歪,手中长矛落地,胯下坐骑速度未减,依旧对向冲来。 装填两发“子弹”的双管簧轮手枪射击完毕,杨玄感扬起左手,用左手握着的破甲锤向已经近前的敌兵一抡,正好砸在对方脑袋上。 血光绽放之中,肩部受“枪伤”,头部受钝击的敌兵坠马,再无生息。 双手均握着武器的杨玄感,瞬间结果掉两名敌兵,而他的左右部下亦大多如此姿势,在大混战之中的小股骑兵交战中,方圆二十步内没有敌手。 新式簧轮手枪的威力不比转轮手枪差,破甲效果很好,但缺点是一样的:射击过后变成废铁,短时间内无法装填。 所以,他们各自抽出第二把配枪,迎向又一股高句丽骑兵。 火药手枪的出现,让骑兵近距离非接触交战(二十步距离内)时多了一件利器,前年与突厥作战时使用的转轮手枪表现不错,打得骑术娴熟的突厥骑兵人仰马翻。 但这种转轮手枪却是“六打二”,即六发“子弹”一般只能打出两发,有时候连续勾动扳机却接连哑火,真的会急死人。 而现在这种簧轮手枪,是以精妙的簧轮结构发火,枪管有两根,上下排列,使用前可事先装火药及“子弹”,因为制作精良可靠性高,所以基本上能实现“二打二”,成了新的混战利器。 就是贵,比转轮手枪还要贵许多。 杨玄感没想到自己竟然是靠着这种利器连续击杀敌人,而自己那一身弓马娴熟的本领,好像没了用武之地。 身备三杖(弓、矛/槊、刀盾)是一个武将勇武与否的评价标准,现在,一个只会骑马的人,拿着手枪“砰、砰、砰”,就有可能把一个苦练十余年骑战技艺的锐士干掉。 如此巨大的反差,让杨玄感本能的讨厌手枪,但却不得不承认这玩意实在是太好用了。 武器是用来杀人的,那么杀人效率越高的武器,那才是越好的武器。 “、”声中,又一股三十余骑的高句丽骑兵被杨玄感带队击溃,但他没有贸然追击,而是等着己方槊骑赶上来汇合。 使用手枪作为杀敌手段的骑兵,大概可以称为“手枪骑兵”,虽然在混战之中优势明显,却不能独自面对手持矛、槊骑兵的冲锋。 手枪的准头太差,即便是二十步距离内,握着手枪瞄准敌人的胸部扣动扳机,很可能打中的是对方的大腿,这样的准确度不是很可靠,手枪骑兵一旦遇到善用马槊、长矛的骑兵,对冲时会输得很惨。 这是实战得来的经验教训,杨玄感谨记在心,不敢贸然脱离己方持槊骑兵的掩护,他看看战场,见着高句丽骑兵已经被己方击溃,随后将视线转到战场某处。 那里,是高句丽军队步阵所在,没了骑兵的掩护,高句丽步兵只能自己结阵自守,一眼望去,步阵孤零零的矗立在旷野里,被周军骑兵挤压得不敢动弹,颇为凄凉。 见着此情此景,杨玄感忽然感慨起来:真可怜.... 。。。。。。 战场上,结阵自守的高句丽步兵猬集着,长矛兵在外,以刀盾兵、辎重车为屏障,又有士兵手持弓箭掺杂其间,不时放箭逼退靠近的周军骑兵。 他们的骑兵被击溃,输得很惨,几乎是一触即溃,突如其来的大败,让步兵们急切间无法撤退,只能在战场上结阵死守以待援军。 所幸士兵们都带有干粮,又占据了一处小水洼,所以饮食暂时无忧。 而围成圆阵的长矛阵,至少能让胆敢冲阵的周国奇兵伤亡惨重,所以就这么对峙下去的话,他们应该还有机会撤退。 战场距离东北方向的安市城不算太远,所以援军应该能及时赶来。 高句丽将士如是想,对这场战斗自己能够全身而退感到乐观,而周军主帅、行军总管宇文维翰同样也对战事感到很乐观。 此时此刻,他站在一处土丘上,用千里镜观察高句丽步阵情况,看着这些被己方骑兵挤压得猬集成团的敌人,他只觉得心中激动不已。 这是宇文维翰第一次独自领兵出征打仗,所以不敢掉以轻心,战前和佐官们精心制定作战方案,如今进展顺利,将敌军骑兵驱散之后,逼迫步兵结阵自保。 如此战法,实际上很常见,宇文维翰对此印象深刻,却是因为父亲的比喻。 父亲的比喻如下:就像两个强盗,遇到了一对夫妇(步骑混合队伍),赶走了男人(骑兵)之后,接下来就能对女子(步兵)为所欲为了... 一想着“女子”就要任由自己为所欲为,宇文维翰当然激动。 一个月前,他还在长安,被任命为行军总管,到辽东兴师问罪,而与此同时,他麾下万余兵马都已在莱州好整以暇,就等着出击。 为了这一天,宇文维翰准备了许久,而他的兵马也早已针对性训练了许久,所以不存在“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问题。 宇文维翰拜别父母,轻装上路,很快就抵达莱州,乘船北上经由旅顺、觉华岛,和自己的兵马汇合。 正是因为准备充分,所以此次出征他才能做到如此快的行军速度,刚过一个月时间,就已经在辽东的土地上征战。 现在,一番策划之后,围住高句丽的一支主力军队,接下来就要为所欲为了。 宇文维翰心中激动,收起千里镜,刚要发号施令,却见左右侍卫围着自己,如同防贼一般,个个面上表情都是紧张兮兮的。 他见状不由得奇怪:“你们如此行为是何用意?” “呃...殿下,如今大局已定,殿下就莫要冲阵了吧...”铠甲上血迹斑斑的李阿宝硬着头皮说道,他作为侍卫统领,无论如何都要确保皇子的安全。 宇文维翰闻言觉得又气又好笑:“寡人有说过要冲阵?你们有谁听见过么?” “呃,卑职等没听见,只是还请殿下以大局为重。” 李阿宝和诸侍卫赶紧“认错”,却腹诽不已,今日他们随着宇文维翰上战场,原本说好的只是现场指挥,却变成踏阵寻觅战机。 结果遭遇高句丽骑兵狼奔豕突式的突击,战况一度十分危急。 面对危险,宇文维翰反倒兴奋起来,带着部下和敌骑缠斗,一众侍卫在恶战之中人人带伤,还好最后有惊无险。 宇文维翰此时见着侍卫们紧张,也不多说什么,示意一名将领近前:“敌军结阵完毕,我军火炮准备好了么?” “殿下,火炮已经准备就绪了。” “那就好,马上,马上炮击!!” 宇文维翰所处土丘位置,距离高句丽步阵大约一百多步,而土丘下已经有数门野战炮一字排开,为炮击做准备。 这种野战炮名为“骑兵炮”,炮身轻,用马匹拖着便可快速移动,因为可以伴随骑兵行动,故而称为“骑兵炮”。 虽然是火炮,但“口径”小了些,威力也小了些。 骑兵炮无法用来攻城,即便是轰击一般营垒的土墙效果也不好,不过用来轰击密集的长矛阵,效果却不错。 自从有了火炮,打仗的方式就变了,为了更有效率的杀伤敌人,周军的战法开始围绕火炮而进行改变,最基本的做法,就是驱散敌人骑兵,逼迫敌人步兵结阵,然后用火炮对着密集人群那么一轰... 雷鸣声中,猬集成团的高句丽步阵,被呼啸而来的炮弹拉出一道道血槽,面对这种匪夷所思的武器,原本斗志高昂的高句丽将士被打懵了。 他们已经适应了周军的武器“轰天雷”,有了克制手段,但现在却无法抵御这种远距离进攻的武器,盾牌根本就挡不住,人聚集得越密,伤亡就越惨重。 第二轮炮击过后,高句丽步阵开始骚动,而当第三轮炮击结束,整个步阵轰然崩溃,无数高句丽士兵争先口后出逃。 步兵只有结阵才能在旷野里对抗骑兵,而骑兵要对付严阵以待的步兵会头痛,强行冲阵会伤亡惨重,得不偿失,只能想办法耗,耗上几日,让步兵断水断粮,军心大乱。 如今,有了高效率的杀人武器,这不再是问题,四散奔逃的高句丽士兵,已经把后背露了出来,周军骑兵随即出击,在主帅的带领下一路掩杀,尽情收割着生命。 第九十九章 应战 天空昏暗,乌云密布,安市城外旷野,进军至此的周军安营扎寨,原本要展开对安市城的进攻,但现在却已面临两难境地,因为他们面对的敌人忽然增加了。 前方(东面)是高句丽的安市城,驻军兵力不下三万,还不包括城中百姓,而北面侧翼是高句丽的辽东城援军,亦有两万以上。 试图进攻安市城的周军兵力刚过四万,在兵力上不占优势,既无法攻城,又没希望在野地浪战里取胜,更无法撤退。 周军所处位置,距离西南面的辽口城不过百余里,但若要在骑兵众多、占据兵力优势的敌人面前撤退,难度很大。 不仅如此,因为周军的粮道仅有辽口方向那一条,现在高句丽骑兵不断出击,即便面临大量损失,也不顾一切袭击周军运粮队,看样子不切断粮道誓不罢休。 对方兵多,耗得起,也有耗下去的决心,那么在这么下去不做改变的话,粮道断绝是必然的事情,即便将士们有心杀敌,也不可能饿着肚子打仗。 届时断水断粮,军心大乱,敌军趁机全力进攻,周军兵败如山倒。 行军总管、皇子宇文维翰若是逃回辽口倒也罢了,若是没于乱军之中,那叫一个惨,若是死不成被高句丽俘虏,恐怕比阵亡还要惨。 身为周国皇子,宇文维翰若是被高句丽俘虏,大概不会被处死,但待遇如何就不知道了,也许被高句丽王引为座上宾,顺便拿来要挟周国,也许被拉去平壤游街,受尽羞辱。 不管哪一种情况,都不是宇文维翰想遇到的,所以此时此刻,他召集诸将议事,商量该如何克敌,顺便庆祝己方如预期那样被敌军夹击。 没错,为了引诱高句丽主力出来决战,行军总管宇文维翰以孤军深入、佯攻安市城的方式,成功让自己陷入险境,一旦处理不当,他真的会很惨。 这种战术风险很大,当然不是宇文维翰这种初临战阵的新手能想到并且敢于实施的,而他作为一名新手,根本就没有指挥万人以上军队作战的经验及能力。 如今宇文维翰麾下辽东道行军万余人,加上北洋贸易公司的“髡军”,还有别的一些兵马,在这安市城郊外,合计兵力刚过四万,稚嫩的宇文维翰根本就没有能力指挥这么多人,全靠行军总管长史帮忙。 行军总管长史贺若弼是沙场宿将,对于打仗很有经验,此次全军孤军深入、诱敌来战的战法,他当然是制定者之一。 然而拿皇子的安全开玩笑、让皇子作为诱饵的一部分身处险境,如此做法即便最后没出问题,天子大概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贺若弼再大胆,也不敢拿皇子的安全开玩笑,之所以这么做,当然是有原因的:这样高风险的战法,天子是同意了的。 天子敢下决定,贺若弼敢拍胸脯保证,诸将敢跟着一起发疯,而宇文维翰此时军议还那么淡定,自然都是胸有成竹,此时此刻,帐内的气氛很轻松,并没有外人想象之中的一片愁云惨淡。 “这十余日的交战,都是小股骑兵厮杀,我军成功杀伤大量敌军骑兵,而自己伤亡相比起来就小了很多...” “敌军很谨慎,目前暂无正面进攻的迹象,他们只是派出骑兵不断袭扰我军粮队,但一直未能得逞...” “安市城的守军并未有出击的迹象,他们可能是在等,等城外兵马有了动作,再加以适当配合。” “如今是开春,我军出击的时机把握得很好,辽东天寒地冻,高句丽一方无法在短时间内纠集大量援军,也无法纠集各部作为援军南下,所以他们现在能派出来支援安市城的兵马不算多...” “我军粮草目前供应充足,即便粮道被断,以军中存粮亦能支撑半月,即便发现情况不对,每日且战且走只能行进十里,也能安全撤到辽口..” 行军总管长史贺若弼此时向与会诸将介绍当前战局,宇文维翰自己手上拿着一份战报,就着一张舆图,思索着当前局势。 此次他出击辽东,不是为了收复故地,不以攻克多少城池为目标,而是以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为宗旨,也就是尽可能多消灭高句丽的军队,这是父亲交给他的任务。 换而言之,就是想办法引高句丽军队来决战,然后将其歼灭,多来几次,高句丽就没有那么多战兵野战,各地城池孤立无援,就很容易被逐个击破了。 如果要收复辽东,可能要动员数十万大军攻城拔寨,然后分兵据守各处要地、城池,这样才能实现作战目的。 然而若只是为了引敌军主力出来作战,尽可能消耗对方的兵马,兵力太多会吓得对方不敢出来,所以只需数万军队就能做到。 但这得把握时机,如果是在秋季,高句丽很坑你会纠结大量骑兵出战,到时候被这些骑兵缠住的话,既麻烦又危险。 为了这一作战目的,相关准备已经持续数年,作战如期在开春发动,所以宇文维翰现在虽然被人夹击,但根本就不慌。 他布置了精锐骑兵在粮道沿途游走,专门等小股高句丽骑兵过来送死,这十几日爆发的无数小规模战斗,来袭的高句丽骑兵大多有来无回,而周军骑兵伤亡相比较小,所以战术实际上很成功。 但敌军主帅应该不是傻瓜,时间一久必然看出不对,到时候收缩兵力搞起对峙,和己方干耗着,那么先前的计划就要泡汤了。 所以,第一阶段作战结束,第二阶段作战开始。 宇文维翰初次领兵,麾下就有数万兵马,目前的他当然没能力指挥,所以具体事务由长史贺若弼效劳,贺若弼在会上布置第二价段作战相关事宜,宇文维翰只需点头即可。 与会众将,听得关键时刻即将到来,不由得聚精会神,行军总管司马杨玄感亦在场,他看看与会将领中的某几位,不由得起了兴趣。 这几个将领似乎不在兵部管辖之下,其率领的军队,亦不隶属于官军编制,也不是北洋贸易公司褊下“髡军”,藏头露尾的,是一支来历不明的队伍。 其军号一直不明,只有代称“甲部”,独自扎营,好像见不得光,却又光明正大参战,直属于行军总管、皇子宇文维翰,其他任何人无权调动。 杨玄感作为行军总管司马,接触过这支军队,从其将士的口音可知多为荆襄地区人士,杨玄感通过总总迹象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这支军队类似于虎林军,是天子的私军。 一支神秘的军队。 所以杨玄感很想知道,天子给皇子的克敌制胜法宝,到底是什么。 第一百章 琢磨 夜,安市城外高句丽军大营,主帅高进正在琢磨敌情,此次周军突然袭击,打得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没有人想到对方居然在年初就从海上来袭,要知道这时沿海海域大多已经结冰了。 但高进不得不承认,周军选择的时机不错,不仅赶在高句丽军队反应过来前,在辽河入海口处筑城成功,还让主力军队顺利登陆。 如此一来,真的打乱了他们的布局。 因为事发突然,所以高句丽无法在短时间内集结各地驻军迎战,更不可能召集各部兵马助战,所以当周军逼近安市城时,只能靠辽东城的驻军派出援军南下增援。 如此一来,身为客军的周军在兵力对比上就不会太吃亏,所以胆子也大了些,两路出击,一路进犯安市城,一路进犯安市城以南、辽口东南面的建安城。 现在,高进不知道建安城的情况如何,但根据周军的攻坚能力,以及此次来势汹汹的样子,他觉得失去了安市城援兵救援的建安城,可能撑不了多久。 去年建安城就沦陷过,周军烧杀抢掠之后弃城而走,高句丽随后收复空城并加强戒备,但在没有援兵的情况下,高进对于建安城能撑多久没有信心。 收起思绪,高进将注意力转到当前敌人这里来,他对这股周军的实际作战意图感到十分困惑,因为对方与其说是攻打安市城,还不如说是为了吸引己方的兵力而孤军深入。 这种做法,大概是想“围城打援”,将急匆匆赶来的援兵歼灭,然后再对安市城展开进攻。 但高进不清楚对方为何有如此信心,有信心在兵力不占优的情况下,那么有把握把他们打败。 他麾下步骑两万多,一半是骑兵,所以一旦战事不利,随时可以后撤,然后不远不近的粘着对方,让其无法施展开来进攻安市城。 这种道理,他不相信敌军主帅不明白,然而对方却以孤军直击安市城,如果说是为了掩护另一支周军进攻建安城,这也太不值得了。 强行突破冰结的海域登陆,这种行为本身就很冒险,一旦发生意外,船队很可能有很大伤亡,而且万一登陆不顺,先锋登陆后主力上不来,那么这些先锋队伍就别想活着回去。 所以高进对周军的行为百思不得其解,他思来想去,只能做出一个大胆假设:周军的真正主力很可能随后经由营州东进,走陆路进攻辽东。 那么眼前这只军队只是前锋,负责打乱他们的布局,在辽水东岸安营扎寨,以便接应随后而来的大军。 这很有可能,所以高进向平壤派遣使者,向大王提个醒。 越过上级,直接向大王通消息,这种行为实际上不好,但作为旁支宗室,高进有这个资格。 想着想着,高进有些烦躁,如今国内权臣当道,掌握大权的渊氏家族已经尾大不掉,如何处理和权臣、莫离支(高句丽官官职,等同于中原丞相)渊子游的关系,是大王一直很头痛的问题。 而之前大王亲自率军进攻周国营州地区,本来想着立威,结果接连吃了败仗,只能灰溜溜撤军,让权臣一系官员看了笑话,政局变得愈发复杂起来。 作为宗室,高进当然希望大王的权力更稳固,但又不敢得罪莫离支渊子游,所以他只能小心行事。 大王之前的出击,引来了周国的报复,本来高进等宗室就不太支持大王主动挑衅周国,但这是高句丽和突厥的约定,这场仗不打不行。 突厥那边是希望以和高句丽联合对敌的方式,对周国来个东西夹击,这个设想不错,但如今看来,效果不行。 现在,突厥在和周国的直接交战中被打得大败,而周国尚有余力腾出手来袭扰辽东,这让高进愈发担心,担心这个大国一旦真的派出大军来犯,辽东能不能撑下去。 对方已经占据了辽东半岛南端,明显是要借助海路来实行辽东作战,面对这么一个咄咄逼人的强敌,高句丽应对起来会很吃力。 周军主力没来,却有偏师不断骚扰,这几年下来,辽东军民叫苦不迭,对方再这么骚扰下去,对于高句丽的国力消耗很大。 若这么耗上几年,国家会吃不消的。 高进看得出对方的意图,也知道大王和莫离支必然能看出这种意图,但大家却无可奈何。 周国的皇帝似乎已经下定决心,不接受高句丽的请罪,一定要打辽东的主意,如此,高句丽只能奉陪到底。 高进可不想大王妥协,因为辽东决不能丢,否则不仅无法对国人交代,也无法面对咄咄逼人的莫离支,但己方却没有太好的办法,应对周国自海而来的不断骚扰。 高进是旁支宗室,所以地位不是太高,也不是辽东地区的最高决策者,只能尽心尽力打仗,为国分忧。 所以,为了稳妥起见,他不打算贸然和来犯周军决战,决定和安市城守军互为犄角,与这支周军对峙,慢慢试探,弄清楚对方实力再说。 这也是为了后续南下的援军争取时间,待得第二拨援军抵达,兵力优势进一步扩大,到那时再决战也不迟。 高进正琢磨间,忽然听着外面传来喧嚣声,似乎是有人敲锣打鼓并吹响号角,听其动静似乎是从营地外传来的。 他披上披风,走出帐外,却见南面敌营方向有火光闪烁,不一会部将来报,说发现南面敌营鼓声大作,看动静似乎是敌军要出战。 “出战?他们若要搞夜袭,就该偷偷摸摸出击,哪有偷儿行窃还敲锣打鼓的?”高进很快做出了判断,却不敢掉以轻心: “马上安排兵马提防,不需要所有人都起来,轮换着来,轮流休息。” 高进虽然不认为周军是真的夜袭,但该做的布置也得做,他看着南面夜空,听着那锣鼓声,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对方恐怕是要撤军,所以搞出这样的动静,让他们缩在营地里严加防范,于是周军才好开溜。 这不是没有可能,若是真的,现在出击,搞不好会打得周军伤亡惨重。 高进如是想,激动起来,他若是能一战打得周军落花流水,那么安市城面临的威胁由此消失不说,他还能立刻挥师南下,去救援建安城。 他原地来回走动了几下,越想越激动,正要下令,却忽然定住了。 若周军设下计中计,装作虚张声势要逃跑的样子,故意引诱他派兵出击,那么.... 想到这里,高进宛若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冷到脚,渐渐冷静下来。 又看向南面夜空,高进还是决定按兵不动,小心守着营寨,不能轻易派兵出击,一切,都到天亮了再说。 他的首要之务,是消除安市城面临的危险,而不是和敌军决战,两万兵马只要安然无恙,安市城就安然无恙,若是出了什么纰漏,敌军可能就要直接攻城了。 所以高进觉得若周军真的打算趁夜逃跑,那就让对方跑,自己求稳为上。 第一百零一章 魔军 夜色深沉,北风微微吹拂,旷野里一片灰白斑驳,除了轻微的风声和草木摇曳的声音,旷野里再无别的动静,蜷缩在地穴里的几名高句丽士兵,时不时将头微微探出地面,看着外面一片漆黑。 南面百余步外是己方大营,此外三面都是旷野,没有树林挡风,寒风就这么肆无忌惮的刮着,虽然士兵们躲在自己刨出来的大坑里,头顶又张起一块布挡风挡雪,但御寒效果聊胜于无。 虽然身上穿着寒衣,但几个士兵都觉得冷,相互间靠着取暖,要一起熬过漫漫长夜。 他们作为大营外围暗哨,在天寒地冻的野外放哨,必须履行警戒职责,所以再困也不能睡,一旦被临时起意查岗视的将领发现,那可是要吃鞭子的。 而前半夜南面敌营方向锣鼓喧天,弄出好大动静,虽然一直没见后续有什么动静,但谁也不敢保证对方后半夜不会搞偷袭。 也许从南往北正面过来,又或者是绕个大圈,绕到大营北面,从后背发动袭击也说不一定。 夜里人的视线范围变小,光靠箭楼上的哨兵放哨,当发现敌军摸来时,留给大营反应的时间基本等同于没有,所以需要在军营外围设置暗哨,延长警戒范围。 布置在大营四周的暗哨,距离营寨数十步到数百步不等,一旦真有敌人来袭,哨兵们的处境会很危险,但再危险也得示警,为大营组织防御争取宝贵的时间。 说是这么说,被派出营地当暗哨吹冷风受苦,这一般都是倒霉鬼才轮到的差事,要不是怕被人查岗查到,许多士兵真就打算睡了。 睡着了被人摸上来割喉是死,醒着放哨发现不对拼命示警,然后被人乱刀砍死也是死,反正都是死,不如偷懒? 然而被将领吊起来打,会被打得生不如死,虽说将领们实际上不太可能大半夜的出来查岗,但谁也不敢冒险,所以还是不敢偷懒。 北风吹拂,吹得暗哨们抖抖索索,夜色愈发浓厚,也不知何时才能熬到黎明,就在这时,旷野里忽然有许不一样的动静,让各处暗哨为之一惊。 动静来自北面,北风带来了些许气味,那气味对于暗哨来说再熟悉不过:这是马的气味。 上风向有马群,不是一匹两匹,而是一群,不然味道不会那么明显。 很快,一记突兀的锣声在旷野里响起,随后其他地方也响起锣声。 此起彼伏的锣声,惊动了南面大营,箭楼上的哨兵从瞌睡中惊醒过来,随后敲起锣,吹起号角,营内渐渐沸腾起来。 前半夜严阵以待的高句丽士兵,本来就是枕戈待旦,如今有一部分士兵直接拿武器冲出营帐,在将领们的指挥下抵达营栅边准备御敌,而另一部分人则依旧留在营帐里,静静听着外面动静。 为了防止敌人使用疲兵之计,高句丽军大营各部兵马做好了分工,即便要迎战,也是轮流防御,免得一有风吹草动,大家都不得休息。 而大营北面的动静,已经不是敌人的虚张声势,急促的马蹄声中,夹杂着打斗声、惨叫声,说明有一股敌军已经突破暗哨,向着营寨袭来。 高句丽士兵聚集在北面营栅处,各自做好准备,要给来袭的敌军以迎头痛击,但马蹄声在百步外停下了。 野地里黑影重重,看得出有许多人马在集结,但对方没有急着攻过来,也许是见行踪过早败露,所以不打算强攻;也可能是重整队形,然后突然发力。 大营里越来越多的高句丽士兵动员起来,除了北面,也在东南西三个方向的营栅后严阵以待,准备迎接周军的进攻。 然而对方并未进攻。 来犯之敌,依旧止步于大营北面百余步左右距离处,似乎只是列队,并没有出击的意思。 这么等下去不是办法,也许周军是在布设大弩、投石机等远距离攻击武器,一旦等对方布设完毕,高句丽一方就只能挨打。 没过多久,营门打开,第一批兵马冲出大营,向着北面敌人疾驰而去,第二批兵马随后在营内聚集,准备随后援出击。 先行出击的兵马没有拿火把,免得照亮自己变成靶子,他们毫无畏惧的向着前方重重黑影冲去,双方距离越来越近。 渐渐地,他们看清楚敌人的大概轮廓,那是一字排开的马车,远远看去就像一堵墙,绵延数百步的墙。 如此规模的车阵,让高句丽士兵有些错愕,还没等他们调整队形,却闻得北风的味道忽然变得刺鼻起来。 车阵处风声大作,那一辆辆马车车厢似乎正在向外喷雾,雾气越来越浓,随着北风向南扩散,高句丽军队迎头撞入这一道浓雾之中。 刺鼻的气体,吸入之后只觉口鼻难受,胸口发闷,使得人不住咳嗽,与此同时,眼睛也觉得难受,不住流泪。 人是这样,马也是如此,撞入浓雾之中的高句丽军队,很快就人仰马翻,栽倒地面的士兵,剧烈咳嗽之后感觉胸口发闷,然后开始喘不上气。 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许多人掐着自己的脖子不住打滚,全身抽搐,只觉渐渐窒息,仿佛坠入河中溺水一般。 然而现在明明身处陆上,自己并未落水,但这种溺水窒息一般的感觉却越来越真实,许多高句丽士兵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在窒息中失去知觉。 马蹄声起,第二波出击的高句丽骑兵呼啸而来,与此同时,大营内一些弓箭手奋力射出火矢,要点亮前方战场,为这些骑兵“照路”。 出击的骑兵,同样一头撞入随风南下的浓雾之中,他们呼吸时也觉得很难受,却认为这是敌军焚烧辛辣之物产生的浓烟,所以只要冲过去就行了。 他们隐约看见了前方一字排开的车阵,然而短短数十步距离,成了无法逾越的障碍,越来越多的骑兵倒地,只有寥寥数人强忍着胸闷,强迫战马冲向前。 越来越强的窒息感中,这些骑兵借助火矢那微弱的照明,看清了眼前的情景,让他们觉得惊悚的情景。 不断喷射浓雾的马车后,十余步外,许多猪头人站着,空洞的眼眶,如同猪嘴一般突出的嘴巴,看上去十分渗人。 这是来自地狱的魔军,在人间释放毒气。 意识残留之际,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最后几名高句丽骑兵栽倒地面,宛若溺水的人一样,挣扎着,抽搐着,在陆地上莫名窒息而死。 带着防毒面具的人们,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看着出击的高句丽军队倒在浓雾之中,看着越来越浓的雾气随着北风飘向下风向处的大营。 风力适中,浓雾很快便被北风吹到高句丽大营,漫长车阵不停释放的浓雾,很快就将高句丽大营笼罩起来。 浓雾之中,惨叫声、咳嗽声不绝于耳,整座大营沸腾起来,就像一锅煮开的水那样,喧嚣着,热闹非凡,却又诡异非常。 释放浓雾的人们,侧耳倾听那惨叫声,仿佛在欣赏一曲美妙的音乐,颇为享受。 实验部队,代号“钴”,专职在战场上实验各种稀奇古怪的武器,曾经参与建康之战,如今再度现身,同样使用奇怪武器。 实验部队只效命于天子,此次奉命参战,投入的实验武器为气体。 这种气体平时储存在高压气瓶之中,在上风向释放之后只要达到一定浓度,就能毒死下风向一定范围内的任何人畜,中毒症状类似溺水,解剖结果表明,死者肺部水肿,应该是窒息而死。 能够制造出“旱溺”效果的气体,实际上就是杀人的毒气,因为气体呈现黄绿色,所以名为“氯气”。 实验部队的技术员们,和这种毒气打过交道,此时看着自己的“杰作”,看着眼前被毒雾笼罩的敌营,不由得期盼起来。 氯气很贵,生产起来又麻烦,这次投入实战,只是一次施放,就把几年的储量几乎都用上了,下一次实战,不知得再攒几年才攒得出来。 所以他们很珍惜这次实战机会,要尽可能的收集实验数据。 按照以往的实验数据,这么近的距离上释放氯气,高句丽军营内肯定十不存一,而下风向数里外的己方大营,必然受到波及,届时又能有多少活物呢? 那些孤零零留在军营里的羊,可真是惨呐... 第一百零二章 魔军(续) 清晨,一队队周军骑兵先后向一座寂静的营地靠近,这座高句丽的营寨里驻扎着不下两万人马,若是寻常就不可能轻易靠近,然而现在周军骑兵来到大开的营门前,深吸一口气,策马而入。 营内已经有些许周兵在巡视,这些人作为先锋,先确认营中没有问题,才让后续兵马进来。 入营的将士们随后看到了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情景。 地狱的情景是什么样的? 杨玄感对于这个问题一直很感兴趣,当然他不是嗜血恶鬼,想要制造人间地狱,只是对于僧人们描绘的地狱情景十分好奇。 现在,他知道了,看着眼前满地尸体,虽然算是战场景象,但杨玄感却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此时此刻,他和其他士兵一样,身处高句丽大营内,这座大营有两万余人,现在,除了可能逃脱的极少部分人,其他大部分人都死了。 就到在地上,尸体到处都是。 战场,本来就是尸横遍野,杨玄感不会怕那种遍地尸骸、到处都是残肢断臂的战场,但眼前情景却不一样。 这些死者,四肢健全,甚至身上没有一处明显的伤痕,没有血流成河,没有残肢断臂堆积如山,也不是被烧焦的尸体,却全都死相恐怖。 一个个铁青着脸,以各种奇奇怪怪的姿势倒在各处,死不瞑目。 杨玄感觉得这些人的死状,仿佛溺毙之人那样。 仿佛整座军营是忽然被水淹没,里面的人来不及出逃,然后就被大水覆盖、活活淹死,所以才有了现在的这幅惨状,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但不可能有大水淹没营寨,这里地势颇高,即便发大水也不可能淹到,但死者却是一副溺毙的模样,杨玄感漫步其间,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何为人间地狱。 此时,有许多周兵在处理尸体,首先要收集满地掉落的兵器,然后将死者身上穿着的铠甲、兜鍪剥下来,因为死者姿势夸张,加上尸体僵硬,所以这活做起来可不轻松。 弯曲、僵硬的四肢,使得铠甲不可能被他人用正常的方式脱下,于是士兵们用上了斧头、锯子,将一具具尸体肢解。 看着士兵们在剥铠甲,杨玄感仿佛看见地狱里小鬼们在给死者剥皮,又砍下四肢,准备扔到釜里煮,听着那让人头皮发麻的“剁肉”、“锯骨”声,他只觉得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现在是上午,无雪,多云,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洒在大地上,但杨玄感只觉这军营里阴气森森,看着一个个死状恐怖的死者,总觉得下一刻这些死者就会化身溺死鬼,跳起来抱着活人啃。 杨玄感干咳几声,转到一处地方,在那里,刚入营没多久的行军总管宇文维翰正在发呆,面色有些不善。 见着杨玄感来了,宇文维翰勉强的笑了笑,随后看着眼前一片死尸,沉默不语。 杨玄感知道这位面色不善不是心情不好,而是被形如地狱的场景吓到了,不过好歹没吐,倒也算是有些胆色。 这种时候可不能轻易说话,否则一旦说错话让对方以为自己有讽刺之意,日后怕是没好果子吃,杨玄感不会犯这种错误,所以简单汇报了一下情况,赶紧随便揽了一件事情上身,马上开溜。 只是一个晚上,这支两万多兵力的高句丽军队就完蛋了,那就意味着安市城在接下来一段时间里没了外援。 主动权又回到了己方手中,接下来是否要试着攻城,还得大家仔细议论一下,不过杨玄感的关注点,还是在那只神秘军队上。 对方的神通,其威力他已经亲眼看见了,然而对方的神通到底是什么,却不得而知,只能靠猜。 种种迹象表明,对方的神通是毒烟,需要迂回绕道敌营上风向施放,还得下风向数里外的己方兵马离开营地躲避,免得被毒烟祸及。 这种毒烟能让人痛苦的死去,却防不胜防。 天子的手段之多,让人无法生起任何别样心思。 想着想着,杨玄感不由想起父亲的话来。 父亲说过,当今天子擅长军械制作,十余年来的赫赫战功,恐怕和那些奇奇怪怪的军械脱不了干系,除非对方自己失心疯出昏招,否则不可能有人能够在战场上击败对方。 若有谁不自量力,搞宫变也罢,叛乱也好,在天子手里那些奇奇怪怪军械面前,必然落得失败下场。 想着想着,杨玄感叹了口气,这些年来,他隐隐约约听到一些风声,知道有些人对于天子立尉迟氏为后、以尉迟氏所出皇子为太子一事颇有微词。 道理很简单,许多人害怕尉迟皇后秋后算账,为娘家人报仇,又担心尉迟太子继位后,给母族平反。 暗地里有一股废后的舆论在涌动,却一直未见成形。 其中缘由,杨玄感现在算是明白了,当今天子手段甚多,没人敢触逆鳞,不敢妄议废后。 所以他家可不能掺和这种事情,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 又过一日,清晨,安市城守军发现城外渐渐有大军集结,看样子周军已经准备就绪要攻城,他们纷纷做好战斗准备,要给来犯之敌迎头痛击。 安市城城墙坚固,城防设施一应俱全,驻军不下三万,又有许多百姓可以协助守城,城中粮草充足,箭矢、滚木石也很多,所以不怕周军来攻。 昨日,城外友军大营沦陷,似乎全军覆没,虽然安市城守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没打算投降,这支周军兵力和他们相当,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安市城守军渐渐地发现似乎哪里不对劲,因为此时城外周军没有准备攻城器械。 既没有冲车,更没有大量车,云梯倒是有,却不算多,那种能够不停抛射石块的投石机也没见竖起来。 如果说周军要堆土攻城,却没见丝毫端倪,安市城守军们对此觉得很纳闷。 对方的兵力,大概也是三、四万左右,实际上兵力不占优,想要靠着一比一的兵力对比就强行攻城,简直是有些狂妄自大。 安市城守军不出击,不是怕了对方,而是因为要求稳,以守城为第一要务。 现在对方开始攻城,必然是有所依仗,所以是新的援军抵达了? 很有可能,但安市城守军不怕,即便周军兵力十倍于他们,他们也有信心守住城池。 这两年来,周军袭扰辽东,数次兵临安市城下,却没有展开像样的进攻,想来对方也知道急切间攻不破安市城,并且就算攻下了也守不住,所以只是破坏城外农田,待得秋天即将结束便撤军归。 现在,对方即便强攻,也一样攻不破。 城中军民对此很有信心,然而当他们看到城北郊外上空出现的一个个巨大脑袋,再也无法淡定了。 一个个巨大的脑袋,瞪着血红的双眼,张开血盆大口,伴随着北风,提着一个个火盆,向安市城飞来,虽然速度缓慢,但却能看得出这些大脑袋渐渐向城池靠近。 匪夷所思的情景,让安市城守军将士脑袋一片空白,只道传说中的妖魔鬼怪现世,为周人所驱使,成为攻城掠地的魔军,即将对安市城大开杀戒。 许多高句丽士兵吓得双腿一软跪在地上,不住向着空中飘来的妖魔鬼怪磕头,试图乞求对方放过自己。 锣鼓声起,又有无数高句丽士兵聚集城头、箭楼,弯弓搭箭,要对即将扑来的魔军进行反击。 北风吹拂,冰凉刺骨,然而安市城内随后绽放的火焰,让空气变得灼热起来。 对安市城实行“轰炸”的热气球编队,借助北风飞临城池上空,成功将这座坚城点燃,无数人在烈焰中奔走哀嚎,呼声撕心裂肺,让整座城池宛若人间地狱。 第一百零三章 疑问 庞大的海船航行在布满浮冰的海面上,因为风向时常变幻,所以船员们忙着操纵硬帆,以便让海船能够顺利驶向港区,引水员拿着纸皮大喇叭不停喊着,指挥船员不断调整航向,躲避海面上漂着的大块浮冰。 数艘小船在这海船前方及左右护航,船上人员时不时用铁篙将大块浮冰拨开,为海船疏通航道的同时,避免船身被浮冰撞击而出现破损。 如今已是二月中旬,天气渐渐转暖,海面上原本冻得结结实实的冰面已经渐渐融化,开始分崩离析,变成大大小小的浮冰,随着海浪四处漂散,渐渐消失在大海之中。 正是因为如此,初具规模的辽口港,具备了基本的航行条件,迎来了大量船只靠泊,无数来自南面莱州的海船,经由旅顺北上,将沉甸甸的货物运到辽口港卸下。 财大气粗的北洋贸易公司,年前就和莱州以及青州总管府各地商家签下契约,支付了定金,与各签约商家约定,让对方将各自准备的货物在指定期限内于指定地点交货。 现在,这艘运货的海船刚靠泊栈桥,就有苦力们开始卸货,一箱箱“标准砖”从船舱里被人运出,卸到岸上,再由推车推上码头,然后交易双方开始清点数目。 载货量上万斛的大海船,一次可以运输数万“标准砖”,而北洋贸易公司下的巨额订单,让莱州沿海各地的砖场忙了大半年。 去年下的订单,现在必须交货,而交货及时与否以及砖块质量如何,决定了各商家能否拿到下一批订单。 码头,随船押货的王鑫陪同北洋贸易公司的职员抽查“标准砖”,待得他从对方手中拿到了盖着“合格”红印的验货单后,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有了这张验货单,回到莱州之后,他家的砖场就能继续和北洋贸易公司续约,继续为“公司”提供物美价廉的“标准砖”。 这样一来,他家今年又能过一个好年了。 站在码头上,感受着咸咸的海风,王鑫看着自己所乘大海船,又看看其他靠泊在各栈桥边上的大量海船,只叹如今真是一个好年景。 自从莱州黄城附近发现了大煤矿,许多人靠着开办煤窑卖煤发了家,而新式砖场的出现,让投资砖场的王家也发了大财。 朝廷要对辽东用兵,北洋贸易公司鼎力协助,组织“髡军”到辽东打仗,又修筑旅顺等城池,如此一来带动了巨大的需求,让青徐各地的许多人受益匪浅。 大家从没有像现在那样,热切的关注辽东局势,无比期盼官军大规模出击,然后收复辽东,如此一来,他们才能更好的为朝廷效绵薄之力,“顺便”获得丰厚的利润。 想到利润,王鑫心中便有了疑问,那就是北洋贸易公司如此大手大脚花钱,到底靠什么才能回本,他不明白到年终分红时,面对如此巨额开销,“公司”要如何给大小股东们一个交代? 。。。。。。 辽口港北,一座新的辽口城正在成形,原本的“简易版”辽口城,即将被这个新城包含在内,只要施工进度不被打断,不出数月,坚固的“完全版”辽口城就会完工。 届时,辽口城的规模会比现在大上数倍。 筑城所需建材,大多是从莱州经由海路运来,如今已是二月下旬,距离官军出征过了大半月,海面坚冰开始消融,所以自莱州而来的船队可以较为安全的靠泊辽口港,卸下大量建材、物资以及“施工队”。 北洋贸易公司调集大量人力物力筑辽口城,又雇佣大量青壮作为“民工”参与到“完全版”辽口城的建设中来,待得这座新辽口城完工,将会拥有夯土包砖城墙。 而城中主要建筑,将会是砖瓦建筑,既坚固,也更适合军民长期居住。 兵营,粮仓,箭楼,民宅,港区,修船场,都会在辽口城里出现,官军为了拱卫辽口城,将会在辽口城周边地区筑起一座座堡垒。 这都需要大量建材和各种物资。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确保官军在辽东之地有一个稳固的据点,一个方便人员及物资转运的中转港、一个可靠的登陆点。 新辽口城,将是周国实施第二阶段辽东战略的重要支点,所以筑城顺利与否事关重大,新城必须在期限到来之前按时完工。 这座新的城池,将会承受无数考验,既有夏秋之际的洪水冲刷,也有冬季的彻骨严寒,还有大海冰封的孤立无援,以及高句丽军队的不断进攻。 面对如此多的考验,新辽口城的修建极其强调质量,所以忙碌在各处工地的监工们,时不时高声吆喝,生怕各施工队偷懒或者偷工减料。 来自青徐之地的青壮们,为了混口饭吃,受雇于北洋贸易公司,签了契约之后,被雇主送到辽东之地筑城,如今见着热火朝天的工地,许多人深受感染,干劲十足。 他们受雇加入“施工队”,乘坐大海船来这里筑城,虽然远离家乡,又有可能遭遇海难,但雇主开出的工钱不低,又包食宿,所以许多人都愿意搏一搏。 对于这些人来说,反正在家也是饱一顿饿一顿,穷得连件像样的衣物都没有,还不如出来混口饭吃。 现在,工钱先不说,光说食宿就比想象中的好。 伙食不错,管饱,能休息好,所以对于青壮们来说再累也无所谓,他们见着辽口城一天天成形,与有荣焉的同时,心中便产生了一些疑问。 他们想不明白,“公司”为什么做这种事。 北洋贸易公司的名号,在青徐之地越来越响亮,但对于许多百姓而言,“公司”就是个卖海产、做海贸的商社。 既然是做大买卖的商社,当然财大气粗,然后需要雇佣人员当打手或者看家护院,以保证财路通畅、财产安全,所以有了“髡军”。 又需要雇佣苦力,时不时修一些港口、库房、别院、邸店什么的,所以有了“施工队”。 结果把施工队派到辽东筑城是怎么回事? 这辽口城明显是官军打仗的前线要塞,按说应该是官府出人出力筑城,怎么就让一个卖海产、做海贸的商社做这种事? 一个商社再怎么财大气粗,掺和到打仗中去,那点家底够用么? “公司”不务正业,大把大把的花钱筑城、打仗,以后要怎么赚回来?不怕亏本亏得底朝天么? 第一百零四章 疑问(续) 春风吹拂,河岸边上柳树的柳条随风摇曳,倚窗而坐的宇文温见着此情此景,忽然想到了那首《咏柳》。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如今是二月下旬,若恰逢文学盛会,正好可以“借鉴”一下这首唐代诗人贺知章的《咏柳》,不过宇文温不需要这样行事,作为皇帝搞这种噱头没什么意思。 更何况如此“原创”刷声望,良心真的会痛, 宇文温所乘坐的御舟,缓缓离开码头,在前后船只的簇拥下开始航行,汉水两岸一片碧绿,景色看上去让人心旷神怡,也让他的心情不错。 但让他心情更加不错的事情是来自辽东的战报,当船队即将离开樊城时送达的战报,让宇文温得知了辽东的最新战况,得知儿子宇文维翰率军攻拔安市城,随后将其夷为平地。 “拆迁”所得建材,被俘虏们运到辽口,变成“完全版”辽口城的一部分。 宇文维翰“高考”的第一个科目考出好成绩,这让当阿耶的宇文温高兴不已,当然,也是因为那座安市城。 安市城,在原本的历史里是一座坚城,接连让隋军、唐军铩羽而归,“那时”的隋军、唐军,没有有效的攻坚手段,所以才成就了安市城的大名。 而现在,在各种手段之下,初次领兵出征的宇文维翰轻而易举拔掉了这个钉子,这让宇文温忍不住想赞美科技的力量。 氯气的第一次实战,热气球队的“大规模空中轰炸”,科技的力量帮助辽东道行军顺利完成第一阶段目标,所以宇文温对接下来的战事愈发期待。 他给儿子的法宝当然不止两个,剩余的“杀手锏”足以玩得高句丽欲仙欲死。 但距离收复辽东还有一段距离。 周国国力有限,无法同时在东西两线维持两个主力军团大规模作战,所以宇文温判定如今不是收复辽东的最佳时机,没有急于求成。 他给儿子定下的任务较为简单,就是尽可能消耗敌人的有生力量,歼灭对方的野战军,逼得对方只能依托坚城当乌龟,不敢轻易野战。 己方再从容布局辽东,稳扎稳打,来个温水煮青蛙。 如今儿子刷声望刷得飞起,计划进展顺利,宇文温当然高兴。 一旁坐着的尉迟炽繁见着夫君高兴,犹豫了一下,赶紧向他请教一个问题:北洋贸易公司这些年不断的投入人力物力财力,协助朝廷在辽东扩张,怎么感觉有些不务正业呢? 宇文温闻言将视线从窗外收回,看向皇后:“为夫不是说过了么?三娘听不懂?” “呃...妾真的不懂...”尉迟炽繁有些讷讷,她真的跟不上宇文温的思路,因为对方的想法实在是太让人匪夷所思了。 “哎呀昨日我说了那么久,你怎么....”宇文温有些无语,见着尉迟炽繁一头雾水的样子,他沉吟片刻,决定化繁为简,用比较“通俗易懂”的说辞,让皇后理解自己的布局。 又酝酿了一下用词,宇文温开口说道:“比如,房间里有老鼠....“ 话还没说完,尉迟炽繁被“老鼠”二字吓得一个激灵,惊呼起来,双手护胸,紧张万分的左看看又看看,就差夺路狂奔了,宇文温见状一愣,随后心中无奈: 女人果然天生怕老鼠哎! 见着皇后自己吓自己吓得几乎要哭了,他赶紧解释:“我是说,比如,房间里有老鼠...” “啊....妾..妾失礼了...”尉迟炽繁闻言有些尴尬,一手按着心口坐回原位,她怕老鼠,远远见着老鼠就浑身不自在,而其她几位妃嫔亦是如此,甚至连女侍卫们(健妇)也多是如此。 宇文温又气又好笑:“你们这些女人啊!一个个见着老鼠就如同见着老虎....好了,言归正传,房间里有老鼠,你害怕,健妇们也害怕,虽然人多,没人敢打,那怎么办?” “家里有老鼠,那就得打死,谁来打?人来打,然而你家中虽然有人,却都是怕老鼠的女人,见了老鼠头就晕,,于是要从外面请帮手,还得请男帮手。” “刚出门,就见一个男裁缝经过,所以你便雇他打老鼠,但裁缝赶着去给一个客人做衣服,若误了时辰导致爽约,生意就黄了,少赚二十文,于是你出四十文雇他打老鼠。“ “裁缝随后进家灭鼠,折腾了半日,虽然误了生意,却把老鼠打死了,收钱走人。” “这个裁缝,本行是做衣服,却受雇给你打老鼠,是不是不务正业?但他虽然耽误了一桩生意,损失了二十文,却得了你的四十文,当然是盈利了。” 听到这里,尉迟炽繁恍然大悟:“那么,朝廷是把在辽东筑城、袭扰高句丽城池这两项事情,交给北洋贸易公司去做,然后给予一些报酬?” “没错,所以你别看北洋贸易公司这两年在辽东好像不务正业,雇佣人手去打仗、去筑城,开支大得不行,越看越觉得会出现巨额亏损,实际上却是盈利的。” 宇文温说完又补充道:“北洋贸易公司必然要盈利,不然到了年终分红时,大小股东们可是要哗然了。” “可是..”尉迟炽繁又想到了一个问题,想说却怕引得宇文温不高兴,不过见着对方心情不错,迟疑片刻,还是开口问道: “可是这样一来,朝廷为此要花费许多钱粮,还不如直接派兵出击辽东袭扰敌人、征发百姓服劳役筑城?“ 尉迟炽繁小心翼翼的说着,见着宇文温没有什么不快的表情,她继续说下去:“官军兵马,即便驻扎在营地里,每日都要消耗粮草,而百姓每年都要服劳役,朝廷不需要为此支付酬劳。” “所以,派官军出击、征发百姓服劳役筑城所花费的钱粮,定然要比雇...雇佣北洋贸易公司所花钱粮少许多,便宜许多。” 听得尉迟炽繁这么说,宇文温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看向窗外,看着汉水岸边的草草木木。 开春之后,他没有闲着,带着一大家子人出巡山南荆襄,御驾走武关道入荆州,在樊城登船,要顺着汉水而下,前往汉沔地区,要亲眼看看汉沔大开发的成果。 这不是为了“公款旅游”,而是为了亲眼看看他的布局进展得如何了。 只有亲眼所见,才能让他有把握以此作为决策依据,推行自己的一系列计划。 宇文温收回视线,看着有些惴惴的皇后,答道:“没错,一般来说,征发百姓服劳役最省钱,也最划算,不会对朝廷财政造成太大负担。“ “官军将士,本来就该为国效命,放着现成的军队不用,反倒要额外花钱雇人打仗,这确实是平白增加财政负担...” “明明有较为低成本的方法去解决问题,为什么还要选成本高昂的方法去做事呢?” 宇文温看上去像是自问自答,随后给出结论:“道理很简单,看上去便宜甚至免费的东西,实际上反倒是最贵的。” 第一百零五章 便宜? 便宜的东西,往往更贵。 或者说,免费的东西,才是最贵的。 这个道理,宇文温深有体会,然而他若要把这道理解释给妻子听,却不能用自己曾经的“血泪史”来“现身说法”。 他能怎么解释? 为了省五块钱起步的停车费,把车停在路边,结果办完事回来发现车被贴了金额两百块的罚单? 这种话说出来,只会让人认为他脑子有问题。 如果是外人,宇文温才懒得分享自己的心得,然而尉迟炽繁是他的正室,有些事情必须让对方明白,所以宇文温思索片刻,临时打了个腹稿。 话题,从辽东战事引申得更广一点,那就是打仗。 打仗,朝廷有官军,当然首选让官军去打仗,将士们即便不打仗,待在营地一样要消耗粮食、军饷,更别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那好,打仗,打胜了,犒赏要不要发?阵亡将士的抚恤要不要发?这就是开支。 开支还不小。 立了大功的将士,除了寻常的钱帛奖励,还要分田地,甚至授予爵位,食邑若干户,这开支大不大? 便宜?朝廷必然要给立大功的将士分田地,如此才能保证军心,若是连年打仗,那么多立功将士需要分的田地,朝廷从哪挤出来? 好吧,朝廷勒紧裤腰带挤出来,这就完了?没完。 当前军制,以府兵制(征兵制)为主,府兵有田地,平日农耕,闲时操练,战时自备铠甲、兵器、马匹、干粮出征,既有战斗力,又省钱。 这样的兵组成的军队,用起来真的很便宜。 然而一场仗打下来,即便最后打了胜仗,也免不了会有伤亡,一个个士兵阵亡,意味着一个个家庭少了儿子、丈夫,少了一根顶梁柱、壮劳力。 顶梁柱没了,家就垮了;壮劳力没了,家也会慢慢垮掉。 大规模战争必然带来大量伤亡,府兵伤亡增加,剩下孤儿寡母、老幼妇孺,哪里守得住田地,于是越来越多的府兵家庭垮掉,兵源变得紧张。 要增加兵源,朝廷就得授田,让更多的百姓转为府兵,然而朝廷哪来如此多田地? 在长期开边的前提下,大量使用“便宜”的府兵,后果就是府兵制渐渐败坏,无以为继。 动不动就用府兵打仗,省小钱,吃大亏,这叫便宜? 同理,征发百姓服劳役,譬如去辽东筑城,对于朝廷来说好像很便宜,甚至接近免费,但实际上不是。 为了在辽东服一个月的劳役,百姓就得在来回路上额外花费两个月甚至三个月的时间,那么家里农活怎么办? 万一这些百姓半路上水土不服病死了,或者遭遇海难淹死了,家里顶梁柱、壮劳力完蛋,家慢慢就垮了。 大规模征发百姓服劳役,确实很省钱,但很可能因此耽误农活,导致粮食减产、税收变少,直接影响到财政收入,这叫便宜? 钱没了可以赚,人没了,要十余年才会有下一代人成长起来。 尉迟炽繁听到这里,大概明白了宇文温的意思。 辽东战事长期化,朝廷要应付西面的突厥,不可能投入太多人力物力和军队到辽东搞蚕食,于是选择花钱“雇人办事”。 宇文温赚钱的花样很多,所以即便雇人办事很贵,也承担得起 雇人办事不会太过消耗民力,也不会让官军将士在这种长期袭扰作战中积累出大量伤亡,而北洋贸易公司“收钱办事”,自己想办法雇无业游民“干活”。 无业游民死了就死了,和朝廷无关。 这有些无情,但道理好像说得过去,然而尉迟炽繁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打仗。 不打仗,就没有伤亡和额外支出,只要做好边境防御就行,这样不更省钱? 她是这么想,却不敢说出来。 宇文温能猜出来对方想说什么,于是自问自答。 打仗花费大,那么不打仗,自己过自己的太平日子好不好? 当然好,然而家有恶邻,不是你想消停就消停的。 高句丽占据了辽东,就会想着辽西;突厥盘踞草原,成日里想着到中原花花世界捞一把,周国倒是想过太平日子,不主动出击,也得加强防御。 以西北边境为例,为了防范突厥,就得在东起幽燕西至陇右的万里边防线上修筑长城,沿途还要修建不计其数的堡垒、烽燧,驻扎兵力不等的军队。 这都要钱,而且开支相比维持几支强军定期出击草原要高得多。 然而即便如此,因为以骑兵为主的突厥军队移动力很强,随时都有可能从这漫长的防线中随意突破其中一点甚至数点,所以还得在各主要地区驻扎大军,以便随时“堵口”、“救火”。 这就完了?没完。 费劲九牛二虎之力修好的长城,还有沿途堡垒、烽燧,每年都要投入人力财力去修葺、维护,不然前期投入就打了水漂。 为了维持漫长的防线,为了供养沿途驻军,还得从内地输送粮草到边疆,花费少不了。 维持几支强军以攻代守的花费,比起全面龟缩防守的花费,哪个更便宜? 防守看上去便宜、省钱,但一点也不便宜,比主动出击更贵。 宇文温的解释,让尉迟炽繁明白了许多,在此基础上,宇文温下了个结论:他认为募兵制比较合适朝廷频繁发动对外战争。 花钱就能解决的问题,那就不是问题。 花钱募兵确实贵,但相比征发自耕农去打消耗战,又便宜许多。 钱没了可以赚,自耕农没了,很难再补回来。 然而实行募兵制得把握好度,否则会引发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这就牵扯到征兵制和募兵制的利弊。 听到这里,尉迟炽繁心中窃喜,她成功诱导夫君说起这个话题,接下来只要继续套话,儿子的答案就有了。 征兵制和募兵制的利弊,是宇文温出给太子宇文维城的题目,尉迟炽繁帮儿子套答案,算是作弊,如今做贼心虚,说起话来有些底气不足。 “呃....那....那个严重的...问题,是不是...募兵,嗯,募兵....募来的兵只听雇主的话,对吧?” 宇文温闻言瞥了尉迟炽繁一眼,随后答道:“没错,既然是卖命,谁给买命钱,当然就听谁的。” 尉迟炽繁被夫君这么一瞥,愈发心虚,但为了儿子,还是硬着头皮问:“如此一来,万一有人借着募兵,大规模蓄养死士,拥兵自重,或者私藏兵甲图谋不轨,一旦时机成熟,便起兵叛乱,这可如何是好?” 这个问题问得犀利,宇文温真想夸奖一番,然而面对想套答案的“作弊者”,夸奖当然是没有的。 “没错,募兵失控的后果就是如此,以北洋贸易公司的‘髡军’为例,这些人给公司卖命,长此以往,桀骜不驯并且出问题的可能性很大。” 宇文温说着说着,忽然笑起来:“那么,有朝一日,他们真要‘起事’,问题就随之而来...” “若是将领募兵,募来的兵久而久之当然以该将领马首是瞻,只知有将军,不知有天子,将军说清君侧,他们就清君侧,而‘髡军’要跟着'‘主公’起事,他们的‘主公’是谁?” 第一百零六章 想法 夜,靠泊码头的御舟,已经“放下”两侧船身上的长桩,直插河底,切换成水屋“模式”,纹丝不动,不受半点河水荡漾的影响。 不仅天子所乘御舟如此,其他随行船只也大多如此,一艘艘船“立”在河中,形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水上行宫,因为灯火通明,远远看去煞是壮观。 今夜无月,有星汉(银河)横贯天际,满天繁星与倒映水中的点点火光交融,一时间让人分不清天地之别。 御舟内,二楼“主卧”,顶部天窗窗户大开,仰面躺在榻上的宇文温,欣赏着上方的满天繁星,又看看身边熟睡的尉迟炽繁。 看着薄被下一丝不挂的美人,他心中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这想法一冒出来,**死灰复燃,宇文温见着夜色深沉,好不容易压制住了体内躁动,看着熟睡的伴侣,只叹**苦短。 相濡以沫二十载,夫妻间的感情依旧甜蜜,他的人生有了如此佳偶,再也无憾。 在“星空房”里缠绵,是宇文温想出来的花样,效果当然不错,但本该尽兴而眠的宇文温,此时思路越发活跃,怎么也睡不着。 日间的一番谈话,宇文温知道尉迟炽繁要套答案,所以关于募兵制和征兵制利弊的话题,他点到为止,没有进一步透露什么。 宇文温希望儿子能好好琢磨这个问题,能自己得出结论,而不是“抄答案”。 他自己再怎么英明神武,终究要老去,再怎么长寿,也总有辞世的那天,所以当江山交到儿子手中时,他希望自己的心血至少不要败得那么快。 所以他必须传授儿子一些心得,让儿子树立端正的“三观”,免得日后被什么人忽悠,来个“崽卖爷田心不痛”。 然而宇文温无奈的意识到一点,那就是即便他做出种种安排,儿子面对提问也答得头头是道,但当他死后,儿子依旧有可能不按“说好”的来。 例子当然有,譬如明太祖朱元璋和皇太孙朱允。 朱元璋和孙子朱允,关于宗藩问题有一段对话,朱元璋想知道自己去世后,朱允要如何处理和叔伯、堂兄弟们之间的关系。 朱元璋说,他之所以在边地封那么多王,令其训兵练将,是预备着万一边疆不靖,让众王去抵御外敌,以保证国家安全。 孙子朱允说出了自己的忧虑,那就是抵抗外敌可以靠宗室诸王,那么诸王作乱,该怎么办? 对于这个问题,朱元璋默然,反问孙子该怎么办。 朱允的回答是“以德怀之,以礼制之,不可则削其地,又不可则变置其人,又其甚则举兵伐之。” 听上去很有道理,朱元璋认为孙子心中有数知道该怎么做,算是放心了。 然而朱允后来做的,根本就是另一回事。 所以宇文温总是在想,自己不断出题考儿子,儿子若都能交出让他满意的答案,是不是就能高枕无忧了? 他希望是这样,希望儿子日后继承皇位,能够继续执行他的政策,让中原走上一条快速“进化”的道路,突破原本历史里无法突破的瓶颈。 但这很可能是一厢情愿,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并不会按照“老头子”的“陈腐思路”施政。 一想到自己的心血很可能断了传承,宇文温就寝食难安,但他心中的千言万语,却没办法悉数向儿子透露。 他不可能说自己来自另一个时代,不可能说什么“王朝周期律”,不可能说什么“资本主义取代封建主义”是历史必然。 现在,儿子有可能顺着他的意思说话,说好听的话,等老头子嗝屁了,自己君临天下,做的又是另一套。 如此一来,一切又会归位,这个时代的周国,重新走上“历史上”李唐的旧路,也许不会有女帝,但府兵制败坏,募兵制大行其道,慢慢就会有尾大不掉的军阀出现。 类似安史之乱的大规模叛乱很大概率发生。 宇文温每念及此,就觉得很纠结,他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但这不可能。 立“祖训”、让儿子写保证书之类的行为很可笑,宇文温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儿子一个人身上,所以他决定提前布局,以便让自己的雄心壮志在自己去世后,依旧有人能够将其继续推行下去。 这个“人”,不是有名有姓的一些人,而是许多人聚集而成的利益集团。 新利益集团。 宇文温就是要扶植新利益集团,让新利益集团成为他雄心壮志的“接盘”者,坚定不移将他的宏图伟略推行下去。 那么他的雄心壮志、宏图伟略是什么? 开启大航海时代,开拓海外殖民地,为中原百姓获得更多的生存空间。 他要种下资本主义的幼苗,然后历经数代人的努力,让这株幼苗长成参天大树,为中原的对外扩张注入强大动力,让曾经的遗憾,不再是遗憾。 让一个“日不落帝国”,提前千年出现。 这些梦想,他有生之年看不到,但他希望自己的后代们能够实现,所以希望只能寄托在新的利益集团上。 这样的利益集团,希望获得更多的原材料产地,希望获得更多的市场,所以必然支持海贸、支持对外扩张。 这样的利益集团,希望低下的社会地位有所改变,希望拥有政治权利,希望权力核心有为他们说话的代言人,所以必然支持科举,以便让他们的子弟或“受赞助人”大量入仕,掌握权力。 这样的利益集团,通过经营实业盈利,希望雇佣(剥削)大量工人,所以对禁锢大量劳动力的庄园主、大地主深恶痛绝,无比希望庄园经济破产。 经济和政治上的需求,让这样的利益集团成了世家门阀政治的死敌。 这样的利益集团,和宇文温有“共同语言”,认同他的理想,所以对于继承、发扬他的“遗愿”有不可磨灭的决心。 但这样的利益集团,在他死后很大概率变成肥羊任人宰割,一切又回到原来的轨迹。 所以,宇文温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采取了一个颇有风险的做法,那就是武装这个利益集团。 辽东正在发生的事情,就是这一做法的初步结果。 新利益集团有了武装,旧利益集团同样拥有武装,那么很可能当他辞世,两个利益集团之间的矛盾渐渐激化变得无法调和,于是内战爆发了。 内战若真的爆发,其结果如何,宇文温当然不知道,但他真心希望新的利益集团能够获胜,而自己的儿孙,是胜利者一方。 这个想法听上去很可笑,但宇文温却想出了一个办法来实现。 那就是这场内战,他亲自来打。 第一百零七章 无形的战争 一望无际的水田,点缀着一排排整齐的青苗,举目望去一片翠绿,仿佛眼前就是一片大草原,宇文温看着此情此景,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御驾亲征时看到的草原风光。 一片片水田里,散布着许多农民,有人赶着耕牛扶着铁犁犁田,有人骑着“秧马”在田里插秧。 零星散布在田野上的村落,升起袅袅炊烟,一幅幅田园美景,真的让人陶醉,然而视线里在非村落地区零星冒起的黑烟,看上去似乎是哪里失火了,所以有些煞风景。 但宇文温不这么觉得,那黑烟是蒸汽抽水机运行时冒出来的烟气,一柱柱黑烟意味着这片地区的水利设施在正常运转,只要不出什么大的天灾**,今年秋天就会有个好收成。 此时此刻,他站在田埂上,看着曾经的古云梦泽“残骸”,不由心生“沧海桑田”之感。 云梦泽,又称云梦大泽,在先秦时是一个巨型湖泊,因为长江和汉水带来的泥沙沉积,汉江三角洲不断伸展,云梦泽的面积不断缩小。 历史上到了南北朝时期,云梦泽的面积已经缩减一半以上,开始变得支离破碎。 到了唐宋时,缩小大半的云梦泽“碎裂”成星罗棋布的小湖群,许多小湖渐渐淤平,到了明代,云梦泽已经没了踪迹,成为“历史悠久”的地理名词。 而正是明代,湖广地区开发成熟,便有了“湖广熟、天下足”的说法。 此时此刻,宇文温心中想着“湖广熟、天下足”,现实却远未达到那一步,但他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农田,心情依旧十分不错。 转头看向站在身边的宇文理,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欣慰的说道:“干得不错。” 简单的四个字,听在宇文理耳中,却是最好的赞扬之词,他任荆南总管以来,主持汉沔大开发事宜,兢兢业业,不敢掉以轻心,自赴任到现在,一直都在为了汉沔大开发而操劳。 虽然他上任时,大开发已经开始了,“地基”已经打下,但宇文理接过了前任移交的担子后,用一项项政绩,向朝野内外展现了他的才能。 移民安置,兴修水利,扑灭血吸虫,开垦荒地,这一项项艰巨的任务,年轻的宇文理在众多佐官的协助下扛了下来,面对亲自巡视的天子(叔叔),交出了一份漂亮的答卷。 这份答卷,其内容并不是虚无缥缈的赞美之词,而是一份份报告,这些报告用大量的数字,记载着汉沔地区的“建康情况”。 宇文温对侄子的表现很满意,见着宇文理气色很好,在荆南总管任上如鱼得水,他这个做叔叔的就放心了。 于情,他策划了一场刺杀,是宇文理的杀父仇人,虽然此事不可能泄露,但心中愧疚总是有的,所以宇文温希望侄子过得好,其他几个侄子也过得好。 于理,宇文理作为皇朝的成年宗室,本就该获得任用,而宇文理在荆南总管任上表现出色,实际上对于皇权的巩固有正面作用。 当然,若说到负面作用,也能挑出一些来,那就是万一杞王的声望超过太子,那么对于皇位的传承,也许会有不利影响。 但这也就仅限于“可能”,宇文温不认为侄子有能力翻盘,他也不可能让侄子有翻盘的机会,而太子宇文维城的表现必然不会比堂兄差。 宇文温有绝对的信心,所以有足够的心胸,容得下侄子,让对方有施展才能的机会。 历史上,汉高祖刘邦,为了解决韩信这个“隐患”,以出游云梦泽、召见诸侯为名,将前来觐见的韩信拘为阶下囚。 如今宇文温巡游云梦故地,却不打算对侄子做什么“处置”,叔侄二人站在田埂上,看着眼前一片青葱翠绿,感慨万千。 眼前这无边无际的农田,数年前还是荒无人烟的水泽,到处都是高度足以没人的野草、芦苇,又有毒虫蛇蚁滋生其间,想要开辟成良田,难度很大。 但当有人牵头,组织数以十万计的青壮开荒,又提供大量铁制工具、农具,还有种子、耕牛,并有计划地修建沟渠,动用蒸汽抽水机抽水、灌水,开荒的难度就下降了很多。 历时数年的汉沔大开发,虽然依旧处于第一阶段,但好歹有了像样的雏形,随着一块块荒地被开垦成生地,随着一块块生地渐渐变成半熟地,沧海变桑田的美好前景,已经渐渐变成现实。 大量百姓移居到汉沔地区,通过辛勤劳动,用双手为自己和家人创造一片新天地,无数村落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各州郡的户数大幅增加。 经由汉水往返于大江南北的人们,都会有幸目睹汉水上川流不息的船队,看到沿河那一道道坚固的堤坝,坝上不断抽水的蒸汽抽水机,以及坝后的阡陌连天。 而在这一望无际的农田里,统一种植的水稻是来自交州的“交州稻”,交州稻能够一年两熟,或者两年三熟,极大的提高亩产。 前所未有的大规模开荒,大规模推广种植的交州稻,让所有来过或者经过汉沔的人们都知道“汉沔熟,东南足“不再是一句戏言。 这是一场无形的战争,朝廷将大量百姓组织起来,以铁制农具为兵器,向占据汉沔广大地区的泥沼“开战”,战争规模越来越大。 战果也越来越丰盛。 每到秋天,大量粮食被人们运往汉水沿岸各处码头,装船之后,一部分粮船顺流而下入长江,将粮食大规模输入长江中下游地区(东南地区),养活大量从事工商业的脱产(非农业)人口。 又有一部分粮船逆流而上,进入荆州地区,藉由叶宛运河,将粮食运往河南地区,让以粟麦为主食的河南百姓,能够以低廉的价格,获取充足的大米。 逐渐粮仓化的汉沔地区,让朝廷有了越来越足的底气,无论河南还是东南,一旦发生灾情,朝廷都能很方便的调拨大量粮食赈灾。 朝廷有了底气,百姓就有了信心,而汉沔地区的大开发只是开始,开垦出的田地多,但未开垦的荒地更多,还有大量新生的村落等着外来人口安家落户。 在官方和民间的不断宣传下,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在官府适当引导下的移民浪潮开始出现,愈发汹涌起来。 无数河南百姓携家带口,经由叶宛运河进入荆州,然后继续乘船沿着汉水而下,抵达汉沔地区安家落户,全家人齐心协力,用辛勤的劳动,获取一块块土地。 此时的汉沔地区,口音已非“楚语”天下,无论是新来的农户,还是越来越多的常驻商贾,其河南口音所占比例越来越大,而不同的饮食习惯,也在汉沔地区“纵横交错”。 来自不懂地区的人们,在新的家乡安居落户,看着一块块土地,看着土地上越来越茁壮成长的庄稼,人人笑逐颜开,对于未来,有了更加美好的憧憬。 身处汉沔之地的宇文温,对于未来,同样也有了更加美好的憧憬。 汉沔地区的粮食产量以明显的速度逐年增加,除了满足当地百姓所需,以及作为官府赈灾储粮,越来越多的余粮外运,不仅使得荆襄之地粮价持续走低,也导致河南、两淮地区粮价暴跌。 另一场无形的战争,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开始了。 身处汉沔之地的宇文温,作为全军主帅,亲自吹响了全面进攻的号角。 第一百零八章 谷贱伤农 桑林,一场盛大的采桑礼正在进行,随皇帝巡游汉沔的皇后尉迟炽繁,率领内外命妇,在此桑林采桑,以此劝勉民女采桑养蚕,丰衣足食。 男耕女织,是中原自古以来的生活传统,时值春季,到汉沔地区巡视的皇帝宇文温,亲自驭牛扶犁耕田劝农,皇后尉迟炽繁便采桑亲蚕劝织。 采桑礼,每年她都要参加,所以对于全套流程驾轻就熟,采桑养蚕,需要的桑叶很多,但皇后的采桑礼也就采摘几张桑叶,意思意思即可。 但即便只是“意思意思”,意思也得到位,皇后和几位嫔妃化身采桑女,在桑林间忙碌,旁边围着一圈侍卫、宫女及外命妇,远远看去一片花团锦簇 外围,参与采桑礼的官员们百无聊赖,有人东张西望,有人窃窃私语,人群一角,礼部郎中宇文化及独自站着,定定看着前方花团锦簇,看着其中一个身影。 那人是尉迟后的妹妹、天子嫔妃,即尉迟妃,与其姊一样,拥有倾国倾城的容貌。 宇文化及盯着尉迟妃的背影,倒不是有什么龌龊念头,也不敢有龌龊念头,只是一见着这位,就想起了死去多年的弟弟宇文智及。 那是二十年前的旧事,宇文智及因为这个女人,和其姊夫产生了冲突,最后因此一命呜呼。 宇文化及一直想着为弟弟报仇,但当那个人成了天子,宇文化及心中的仇恨荡然无存,只有风声鹤唳的惊恐。 天子要弄死他,就和弄死一只蚂蚁那样轻松,所幸天子为了树立明君的风范,对他来了个“不计前嫌”。 这几年来,宇文化及好好的当官,而那位“上师”给的神药一直未断,故而他一直安然无恙。 “上师”给的神药,其药效实在是美妙无比,给宇文化及带来的愉悦,比房中事强多了,所以宇文化及这几年虽然有纳妾,但对于女色已经不是很迷恋。 然而今天他远远见到了尉迟妃,先是为其样貌所震撼,随后想起了弟弟。 报仇已经不可能,况且他已经尽力了,天意如此,非人力所能挽回,所以宇文化及此时也就只是感慨一下。 然而宇文化及就是恨“小尉迟”得宠,这个先帝的废后,本该在冷宫或者庙里了却残生,居然靠着给姊夫做妾,又过上了好日子,这让宇文化及十分不爽。 所以,报仇是不可能了,但诅咒还是可以的。 宇文化及在心中暗暗诅咒,诅咒尉迟姊妹迟早失宠,待到那时,这两个尉迟家的余孽,及其所生子女,一定没有好下场。 这么一想,宇文化及念头通达许多。 他仿佛已经看到尉迟姊妹被打入冷宫、太子被废的凄惨情景,而天子立新欢为皇后,新后不断派人折磨尉迟姊妹,最后这两个女人在一个寒冷的夜里冻死。 想着想着,宇文化及忽然想起自己不久前收到的一个命令,那个命令是“上师”下达的,让他暗中收集、整理汉沔地区的农业情况,整理完毕后“汇报”。 “上师”想做什么,宇文化及当然不得而知,不过他倒是能猜出个大概。 汉沔地区大开发,无数荒地变良田,这和地上凭空冒出黄金没区别,所以满朝文武开始各显神通,试图在这一席盛宴上分一杯羹。 天子之前三令五申,强调官员不得侵占民田,但没有把话说死、把事做绝,和政事堂诸公商议之后,立了规矩,让百官有机会通过正当渠道分一杯羹,在汉沔地区拥有田产。 奈何僧多粥少,况且没人嫌地多,于是许多人变着法子搞“迂回”,要在汉沔地区“分”得更多的土地。 即便这些土地在一定期限后都要交税,大家都不顾一切去争,宇文化及自家就是其中之一,所以他觉得“上师”一定是对土地起了心思,想暗中操作一番,置下大大的家业。 “上师”所想,正是宇文化及所想,他此次来汉沔,就是想顺便现场考察,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好的办法,或者找到合适的“合伙人”,一起发财。 想着想着,什么“二郎死得好惨”、“尉迟姊妹不得好死”,不知不觉就被他抛诸脑后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宇文化及来到汉沔,是亲眼看见阡陌连天,看着大片大片曾经的荒地,变成了一眼望不到头的农田,如此“刺激”的场景,让他和许多同僚们眼都变绿了。 宛若饥肠辘辘的饿狼,看到一大群肥羊那样蠢蠢欲动,但是这群肥羊有羊圈圈着,还有猛虎守着,不能随便动。 想吃羊,可以,“排队摇号”,但宇文化及和其他人一直在找羊圈的破绽,以便时不时钻进去拖几只肥羊出来。 他成日里琢磨破绽,却发现一个问题:粮价连年下跌,如今已跌到一个让人觉得惊悚的价位。 每石/斛粗米(没去壳的米),在汉沔地区的批发价是五十文。 而在七八年前,这样的米,在汉沔地区,售价是每石二百文左右。 当然,那时还在打仗,年景一般,每石粗米二百文的价格很正常,而这数十年间,荆襄地区(包括汉沔地区)也有过丰年时米价跌过百文的情况。 考虑到汉沔地区的农田越来越多,而一年两熟的交州稻其种植面积也越来越广,所以当地粮食产量逐年递增,稻米价格大幅下降倒也是必然。 只是没人想到年景寻常的这两年,在汉沔地区,米价能低到如此地步。 宇文化及仔细研究手下收集上来的许多信息之后,隐约觉得似乎有人在刻意压米价。 那么这个人是谁? 是天子么? 宇文化及不太确定,因为谷贵伤民,谷贱伤农,粮价下来了,对于寻常百姓是好消息,但对于农户来说是噩耗,情况严重的话,会导致大量农民破产,名下土地被兼并。 兼并土地的当然是世家门阀、强宗著姓,这些大户兼并土地后必然隐瞒真实田亩数,因此导致朝廷的税收大量损失。 这种情况,不该是天子想看到的。 宇文化及知道,如今正是皇朝对外用兵的关键时期,有西北的突厥要解决,这要调动大量军队出击,他父亲宇文述如今就作为行军总管,在草原上征战。 又有东面的高句丽要解决,皇朝迟早也要对辽东大规模用兵,这都需要大量粮食,而一旦国内出现谷贱伤农、大量农户破产的情况,对于粮食产量是很严重的影响。 宇文化及觉得自己能看出的问题,天子没道理看不出来,所以天子不太可能是粮价长期走低的主谋。 但若是有人敢蓄意造成“谷贱伤农”的局面,这局面还是在至关重要的汉沔地区出现,天子按说不该坐视不管。 然而现在就是粮价低得令人发指,天子实地考察了,知道了,却没有丝毫要解决问题的意向。 想着想着,宇文化及疑惑起来,他觉得那位“上师”,一定也想搞清楚其中的门门道道。 第一百零九章 谷贱伤农? 权做行宫的驿馆,权做书房的房间内,皇太子宇文维城、皇子宇文维宁,正在向父亲宇文温汇报工作,完成父亲布置的“作业”。 此次出巡,宇文温安排了几个“作业”给儿子去作,探访民情就是其中之一。 兄弟俩能否探访到最真实的民情,宇文温对此并不奢望,因为蜻蜓点水式的探访,基本上看到的、听到的都是基层官员特意展示出来的“民情”。 接见的乡老/民意代表,必然全都事先背过台词、串过“口供”,若走门串户,看到的都是提前布置过的“普通民宅”,甚至一家三口、五口都是拼凑的“临时家庭”。 除非微服私访,隐去身份,绕过当地官府,自己花上数月时间在民间仔细调查,才有可能获得第一手的资料,但白龙鱼服存在风险,宇文温不打算让儿子冒这种风险。 所以探访民情所得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宇文温想让儿子从过程中感悟到世间百态,成为食人间烟火的一个正常人,而不是一个“何不食肉糜”的政治低能儿。 宇文温的要求不高,但宇文维城、宇文维宁可是把父亲布置的作业看得很重,兄弟俩这段时间在佐官的帮助下四处走动、认真探访,终于探访到一个至关重要的民情,于是心急火燎的向父亲禀报。 这个民情,就是“谷贱伤农”。 汉沔地区的粮价,这几年来持续下跌,如今跌到了令人发指的每石五十文(粗米)的售价,连带着影响了整个荆襄地区的粮价。 再这样下去,恐怕会民不聊生,迟早要出大事。 宇文温听到这里发问:“迟早要出大事?这个结论是谁总结出来的?” “回父亲,是孩儿总结的。”宇文维城答道,他见父亲发问了,心里有些紧张,不过因为做好了准备,所以也没紧张到哪里去。 “基于‘谷贱伤农’这一论据,得出“迟早要出大事”的结论,这倒没错...”宇文温说完,看向宇文维宁:“三郎也是这么认为的?” 宇文维宁点点头:“是的父亲。” “好,论点来自论据,论据来自事实,那么,谁来说说,谷贱是如何伤农的?” 这个任务非宇文维城莫属,他便将自己总结所得情况一一道来,要具体介绍一下,谷贱是如何伤农的。 农民靠种地养家糊口,男耕女织的生活是常态,所以农户的收入,来自于地里种出的粮食,以及种桑养蚕、种麻并加以纺织所得丝绸、布帛。 粮食和布帛,是农户最根本的收入,除了保证自己一家的吃、穿,还要将多出来的粮食、布匹出售以获得铜钱,再用钱去买其他生活必需品,应付必要的日常开支。 当然,直接以粮食、布帛当做硬通货使用也可以。 粮食对于农户来说很重要,那么当粮价过低时,农民的收入就会受到严重影响,虽然丰收后粮食的数量增加了,但售粮所得却比以前低。 加上因为水力纺织技术的大规模推广,布价也连年下跌,传统的手工纺织布,根本就竞争不过水力纺织布,所以农户们的收入来源,就愈发依靠出售粮食所得。 粮价低于是收入低,日常开支无以为继,走投无路之下只能借债。 然而丰年时尚且存不下余钱、余粮,灾年时就更别想了,于是越来越多的农户无力偿还债务,只能出售田产,由自耕农变成佃农。 自耕农是国家的“税基”,是国家的根本,这是宇文温反复灌输给儿子们的概念,所以宇文维城和宇文维宁觉得汉沔地区粮价低得不像话,长此以往必然谷贱伤农,引发严重后果,所以朝廷应该予以必要的重视。 宇文温听到这里,开始“结案陈词”:“能探访民情到这一步,说明你们两个确实用心了,这很好,父亲很高兴....” 得到父亲夸奖,宇文维城和宇文维宁当然很高兴,却没有太过于激动,因为他们知道父亲就喜欢“但是...”,果不其然,“但是”来了。 “但是,当论据错的时候,论点必然就错了。” 宇文温“例行但是”,开始教育起儿子来:“朝廷设有常平仓,平准仓,丰年购粮储备,防止谷贱伤农,灾年放粮救济,防止谷贵伤民。” “但仓储粮的保存年限也就三五年,而粮仓的扩容不是无休止的,为了保证粮仓的运营,还得增加人手,这些开支可是实实在在的。” “若以三年为一个周期,粮价不断波动,常平仓、平准仓可以通过低买高卖获利,维持开支,但在粮价持续多年下跌的情况下,常平仓、平准仓也无能为力。” “当市场上货物供大于求,那么这种货物的价格必然下跌,这是无法抗拒的规律,汉沔地区就是这样,整个荆襄地区亦是如此。” “所以‘谷贱’这一情况必然出现,‘伤农’倒未必。” “先前你们说了,农民需要靠出售粮食所得,维持必要的日常开支,一旦粮价暴跌,意味着收入大幅减少,无以为继。” “这一结论,建立在农民必须靠出售粮食、丝麻、或者以粮食、丝麻作为硬通货的事实基础上。” “然而,现在不一样了,他们多了几个选择。” 说到这里,宇文温反问:“你们知道他们的选择是什么?” “呃....” 两兄弟哪里知道,此时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宇文温见状,开始答疑解惑: “那就是农闲时到工场、作坊务工,靠务工获取铜钱,来维持日常开支,此为选择一。” “或者,在官府的见证下,和商社签订契约,将自家土地的使用权有偿出让给商社,每年坐收约定好的实物地租,然后不分农闲、农忙,自己去务工,赚取工钱维持家庭日常开支,此为选择二。” “甚至,农户把自家土地使用权有偿出让给商社后,商社承担这家农户每年的租庸调,然后反过来雇佣对方,让这些人作为‘雇工’,在商社所持有使用权的土地上耕种指定的作物,此为选择三。” “如今荆襄各地的作坊、工场常年招工,待遇从优,大多包吃住,在粮价、布价长期走低的情况下,种田不如务工的现象已经出现。“ “农民放弃种田,选择务工,用工钱买粮食吃、买布匹做衣服,可比自己种田、纺织划算。” “然后他们用另一部分工钱去缴纳身庸,买粮食缴纳田租,买丝麻缴纳户调,日子一样过得很好。” “自古以来,谷贱伤农成为常识,那是因为农民别无选择,而现在,有了选择,他们即便目不识丁,该怎么做才划算,总是能想清楚的。” “仅以荆襄地区为例,因为粮价低,种田不如务工已成事实,签订土地使用权转让契约的农户越来越多。“ ”一个五口之家,二老在家看家、抚养孙子,顺便每日看着商社雇工在自家土地耕种,而夫妇俩到工场、作坊务工挣钱,这样的情况越来越普遍,汉沔地区也不例外。” “以当前的工资水准,靠夫妻俩务工所得,完全可以维持五口之家的日常开支,还略有盈余,所以,谷贱伤农的情况,并不是很严重。” 见着两个儿子一头雾水的模样,宇文温心中明白了一件事,叹息一声,于是开始刺激对方:“怎么,这些事,下面的吏员们、乡老们,没有谁跟你们提起么?” “呃.....” 宇文维城和宇文维宁哑然,他们是真的没听人说起这些事情。 然而两人都很聪明,随后想明白一件事,于是宛若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心里拔凉拔凉,随后怒火蹭蹭蹭窜上来。 混...混蛋!你们居然敢隐瞒事情真相不说! 第一百一十章 习惯就好 见着两个儿子有些欲哭无泪的模样,宇文温不以为然,但为了避免儿子变成“我没有错,是世界错了”的中二少年,该有的解释必须及时: “官僚的德性就那样,自古如此,你们也不要太过在意,习惯就好。 ” “想想,若是父亲问母亲,问她你们平日表现如何,想来母亲定然报喜不报忧,对不对?” 这话说得对,宇文维城和宇文维宁点点头,宇文温又道:“母亲为你们说好话,其实也是为了免得父亲埋怨,那么各地父母官亦是如此。” “朝廷定期派员考核,考核结果决定了地方官们的升迁,关系到仕途,所以他们必然趋利避害,有选择性的说一些片面事实,以便左右逢源。” 若不是为了培养儿子,宇文温才懒得如此教导,儿子始终是要面对官僚集团这个“不死怪物”,所以必要的知识得知道,免得被人耍得团团转还不自知。 谷贱伤农,其实“农”不光是一般的自耕农,还有农庄,亦或是庄园,每石米(粗米)五十文的粮价,让许多大地主、大庄园主损失惨重。 这些大地主、大庄园主,当然就是各地的强宗著姓,其族人、子弟和官场千丝万缕,不满之情自然会传到地方官耳中。 地方官的职责是劝课农桑,如今粮价大跌,确实有谷贱伤农的风险,加上当地大族也对此不满,那么地方官自然也得为自己的前途考虑。 谷贱伤农,这就是他们面对的民情,必须上传。 太子来寻访民情,谷贱伤农就是必须知道的民情。即便有官员知道寻常农户可以靠务工缓解这一危机,但当地大户可不行,人家就想“哭诉”,让朝廷赶紧采取措施。 这种时候谁坏事,事后必然没有好果子吃。 所以宇文维城和宇文维宁听来的民情,确实是事实,问题“民”和“民”是不一样的。 大地主、庄园主是“民”,自耕农、佃农也是“民”,但他们发出的声音其力度不一样,前一种“民”的民意,很容易逐级上传,而后一种“民”的民意。 谁在乎? 所以宇文维城、宇文维宁听到的事实很真实,但这民意只是部分,另一部分民意没人向他们提起。 是官员们故意隐瞒么? 算是,但事出有因,基层吏员明哲保身,不会为了区区“小民”,招惹那些实力雄厚的“大民”,所以选择了沉默。 兄弟两听着听着,没那么忿忿不平了,却忽然觉得官场好复杂,官员的善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分明,又觉得一件事的是非对错好像没有明显的界限。 对于谷贱伤农该不该解决、如何解决,愈发糊涂了。 “这个问题,你们可以这么想....” 宇文温继续深入教导儿子们一些“知识”,而这知识关系到一个王朝的根基。 大周的根基是什么? 关陇权贵集团,还有山南荆襄的地主、庄园主,前者是周国的立国根本,后者是杞王一系的起家资本,算是基本盘。 无论是关陇还是荆襄,各方势力的经济基础是拥有大量土地的田庄或者庄园,正是有了大量土地,靠着土地上的产出,才能支撑起大小家族的开支。 汉沔大开发,荒地变良田,这让荆襄地区的大小家族及武人们有了扩充田产的机会,所以他们当然是强烈支持的,这也是天子(宇文温)对于追随者们的“馈赠”。 追随者们对于天子的拥戴更上一层楼,也正是因为有了更足的底气,天子在长安才能大刀阔斧的搞变革,和关陇集团出身的文武官员较劲。 然而土地增加的一个后果,就是粮价下跌,甚至跌倒了很低的价位,这让荆襄地区的“基本盘”们财富大幅缩水,哪里能不忧心忡忡。 大家的担心,宇文温当然知道。 而现在,皇太子和太子也知道了,这是“基本盘”们通过另一种途径,将“民意”上达天听,试图靠走“儿子”这条路,让“老子”做出改变。 听到这里,宇文维城、宇文维宁意识到事态的严肃性,方才那种被人骗了的恼怒之情荡然无存,如今满脑子想的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和自己的追随者闹翻,这是上位者最大的忌讳,你们可知汉光武帝的‘度田’为何失败么?” 这个问题,宇文维城听父亲说过,于是答道:“孩儿知道,光武帝虽然出身南阳,但起家靠的却是河北豪强,而'度田‘损害了河北豪强的利益,遭到强烈反对,于是以失败告终。“ “没错,那么你们认为,父亲若是对汉沔地区的粮价坐视不理,任由整个荆襄地区的粮价长期低迷,后果会是什么?” “呃....”宇文维城看了看父亲,又和弟弟交换了一下眼神,没有开口。 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却不敢说。 宇文维城不敢说,宇文维宁更不敢说。 “事实很简单,粮价、布价,不会再回升,价位就是这么低,数百年来自给自足的庄园经济,在这种情况下已经难以为继了!” 宇文温开始说一些不足为外人知的内容:“土地当然是最宝贵的财富,但当土地上出产的粮食、丝麻大幅贬值,这就意味着土地在某种意义上贬值了。” “想想看,那些动辄坐地数百上千顷、储粮千钟的豪族,财富直接腰斩,那是多么的痛彻心扉?” “粮食、布匹不值钱了,财富大幅缩水,家大业大开销大,亏空谁来补?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想造反,却打不过官军!” “造反,是死,不造反,就是等死么?” “不是!面对低得令人发指的粮价、布价,自耕农可以务工挣钱养家糊口,那么这些大地主、大庄园主,为什么就不能开办工场、作坊,走实业路线,换一种活法,适应新的形势呢?” “办实业积累财富,可比种田要快得多,这种新形势,习惯就好!” 宇文维城和宇文维宁听着听着,已经觉得脑子不够用了,听着父亲所说,只觉得懵懵懂懂。 “你们探访民情,还有一点没探到,那就是抱怨谷贱伤农的那些大户们,实际上大多开办有工场、作坊,靠着滚滚利润,日子过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舒坦。” “他们实际上已经适应了新的形势,习惯了办实业快速积累财富,只是....”宇文温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只是脑子还没转过弯,遵循千年以来的传统,把土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不仅如此,许多工场主、作坊主,赚了钱之后,不是继续扩大产业规模,而是拼命买地,重新变回了大地主、大庄园主!” “这是不允许的!决不允许他们走回头路,实业既然办了,就得一条路走到底!还没办的,就得走上这条路!” 宇文温的语气有些杀气腾腾,听得宇文维城、宇文维宁有些冒冷汗,他们是第一次见到父亲如此严肃的说一件事情,大气都不敢出。 只听父亲继续说道:“要办实业,就得让土地在某种意义大幅贬值,但要这一点可不容易,光靠政令是做不到的,那么靠的是什么?“ “低得令人发指的粮价、布价!直接让土地的产出大幅贬值,这就是经济规律的用法!“ “朝廷在各地大规模兴修水利,开荒种地,又推广交州稻,还推行汉沔大开发,就是为了增加粮食产量,压低粮价。而朝廷到处成立织造司是为了什么?水力纺织布大规模倾销各地,把布价都压到什么价位了?” “千年以来的男耕女织,渐渐无法维持家庭日常开支,所以得趁着农闲去务工,养家糊口。“ “小农户是这样,大地主、庄园主也是这样,他们不办实业,光守着土地过日子,日子会越来越难过。” “那些作着庄园生活美梦的人,会发现自己渐渐不敷出,渐渐财富缩水、购买力大幅萎缩,他们即便家有千钟粟,即便家有万段布,面对不断下跌的粮价、布价,要么不知悔改而破产,要么屈服。” “汉沔地区的粮价,不会再反弹,那些抱怨谷贱伤农的大户们..”宇文温说着说着,开始用手敲书案:“父亲已经指了一条明路,他们有的人适应了,却留恋土地的产出,想要鱼和熊掌兼得,这是不可能的。” “另外的人,适应也得适应,不适应,就只能破产!” “父亲,不是说..呃..”宇文维城有些急了,顾不得失礼,插话道:“不是说荆襄之地是我们的基本盘么,怎么可以...” “父亲的基本盘实际在黄州,和其他地方隔了几层....你可知黄州现在是什么局面?” 宇文温笑起来,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再说了,河南、两淮,江南,被父亲梳理了一遍,精心布局多年,你可知现在又是什么局面?” 宇文维城闻言一愣,联想到自己知道的零星消息,随后意识到一个可能,他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父亲,喃喃:“父...父亲...这样会不会..会不会...”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宇文温看着儿子,看着自己的继承人,语重心长:“作为天子,就得有这样的气势,不是么?” 第一百一十一章 食用方式 一望无际的菜田,绽放着无数花朵,将一片碧绿色染上金黄,远远看去十分漂亮,花团锦簇之中,宇文温慢慢跑着,手中长长细线的另一端,是高高飞在天上的蜈蚣。 那是蜈蚣状的风筝,长度超过五丈,做工精良,栩栩如生。 春风吹拂,蜈蚣越飞越高,宛若渡劫成功的妖兽,即将飞升天界。 又有一些巨大的燕子、苍鹰、紧紧跟在蜈蚣左右,似乎是要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妖兽啄下,亦或是随同对方一起飞上九天。 欢声笑语之中,宇文温和家人一起放风筝,因为许多小家伙力气小,所以都是各自的母亲效劳,在这花的海洋里,身着五彩斑斓衣裙的妃嫔们走动着,宛若翩翩起舞的蝴蝶,为春风吹拂的大地平添一分靓丽点缀。 巡游至此的宇文温,处理事务之余,和家眷们一起春游,在这恰逢其时的油菜田里放风筝,顺便欣赏油菜花开的美丽景色。 花好景好人更好,如果可以的话,宇文温真想用相机将这美妙的时刻保存下来,作为一辈子的美好回忆。 然而这只是奢望,他没有丝毫能力“发明”照相机,若是靠素描,也无法将此情此景及时“定格”,所以他只能靠着双眼,将快乐时光保留下来。。 他将手中的风筝线交给大宦官李三九,让对方接着放风筝,自己停下脚步,双手叉腰,看着妻儿们在花田之间的小道上嬉戏,想要将这情景印在脑海里。 这个时代妇女的着装,是衫裙(衣、裙)形制,一般是大袖衣加长裙,亦或是窄袖衣加裆及长裙,然后梳着各式各样的发髻,肩上搭着帔帛(长飘带),看上去倒也赏心悦目。 问题在于,长裙的腰带一般都是提高到胸口,系在腋下,如此着装(齐胸),让宇文温不禁想起一个场景。 把腰带提到胸口... 每念及此,宇文温总觉得不自在,所以他对自己女人的着装有要求,首要一条就是不得把腰带提到胸口! 然而这种要求太过独特,真要这么实行,他的女人们就成了奇装异服的“祸国妖妃”,平白无故被人诟病,于是宇文温折腾了一段时间后妥协了,选择让自己的女人们按照传统服饰来着装。 传统服饰当然就是汉服,深衣、袄裙、曲裾、直裾,那是两汉、魏晋风范,而宇文温改进的服饰,是大明风样式,譬如半臂褙子。 具体样式,当然是靠杨济来“还原”。 正如这个时代已经偏离了原本的历史轨迹那样,这个时代女子(贵族妇女)的着装,因为宇文温的介入,以及皇后、妃嫔的“以身作则”,女装也渐渐有了偏差。 “隋唐风”的齐胸女装依旧存在,但新样式的女装也渐渐多起来,形成了新的“大周风”。 当然,最符合宇文温审美观的女装,是“现代”女性的衣着,然而那是不可能推广的,所以宇文温只能来个“私人订制”,让后妃们在和自己独处时穿着。 看着放风筝的尉迟明月从眼前经过,宇文温一愣,瘦身成功的美人,诱惑力可是暴涨,让他想起对方那披肩长发、身着白衬衣、包臀短裙、长筒袜、高跟鞋的模样,一时间有些恍惚。 各种美妙的服装,让他的女人们有了更丰富的“食用方式”,后果就是“压榨”得厉害,宇文温现在应付“六级压榨”还行,却有些担心。 担心自己岁数上来之后,还顶不顶得住如狼似虎的后宫。 见着儿女们就在周边,他赶紧收回思绪,看着身边的油菜花,不由得伸手摘了一朵。 油菜,有个很好听的名字“芸薹”,古来有之,但最初的食用方式是吃叶子,就和白菜(菘)的食用方式那样。 把芸薹当做白菜来吃,如此食用方式,宇文温认为有些买椟还珠了,所以必须让芸薹“恢复”原来的身份。 芸薹的种子拿来榨油,那就是植物油,只有增加植物油的含量,才能有效推进中原烹饪技术及各地美食的发展,与此同时,改善百姓的生活,顺便创造新的农业经济增长点。 这是宇文温的规划,历经多年终于实现了芸薹的大规模商业化种植,让芸薹由食用蔬菜变成了榨油植物“油菜”,让那些因为粮价低而收入锐减的农户,有了发家致富的选择。 也让食用油渐渐普及开来。 食用油,分动物油、植物油,常见的动物油是猪油,常见的植物油是芝麻油,但对于这个时代的许多普通人来说,食用油是奢侈品,价格太高,消费不起。 而动物油比起植物油来说,较为容易获得,毕竟家禽家畜身上多少都有些脂肪,可以拿来熬油,但即便如此,还是有许多人一年到头都吃不到多少油。 油的摄入量不足,身体素质就不行,打仗也好,干农活也罢,效率就上不来,宇文温决定提高国民身体素质,所以要对食用油做文章。 让食用油的价格降下来,大规模养猪是其一,但养猪有诸多局限性,于是大规模种植油菜,让植物油的价格降下来,是件一举多得的好事。 大面积种植的油菜,搭配水力榨油机,让食用油有了一个新的可靠来源,正如汉沔地区农田大幅增加导致粮价下降那样,大规模的油菜种植,让食用油的油价暴跌。 看着手中的油菜花,宇文温信心十足,他已经发动了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在这场战争中,那些冥顽不灵的敌人,必然落得“兵败身亡”的下场。 敌人是谁?上至世家门阀,大大小小的士族,下至有武断乡曲的强宗著姓。 世家门阀(士族)的经济基础,就是自给自足的庄园经济,那些天生贵种们,靠着土地上的粮食、果蔬、丝麻(布匹),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粮食和布帛,千年以来就是硬通货,大小世家门阀靠着庞大的田庄,豢养无数私兵、部曲,让大量农民变成他们名下佃农,形成牢固的人身依附关系。 坐拥千顷良田、无数僮仆的世家门阀、强宗著姓们,经济实力雄厚,却不需要向朝廷缴纳田租、户调及身庸。 而随着土地兼并的日益严重,其后果就是国家税收锐减,一连串问题随后产生,然而当一个王朝轰然倒下,新的王朝建立,皇帝换了人,世家还是那些世家。 这样的状况必须改变,却很难改变。 对于宇文温来说,世家门阀的“食用方式”有很多种,但基本上都不靠谱,花费时间又长。 靠科举,根本就挖不断世家门阀的根,因为世家子弟根本就不怕考试;靠武力,即便成功,旧的世家门阀消失,依旧会有新的世家门阀出现。 所以,只有让对方的经济基础垮塌,才能从根本上解决自魏晋以来的门阀政治顽疾,因为正是东汉以来经济的发展、庄园经济的出现,才有了世家门阀的成长、壮大空间。 如今要治本,还得从经济基础上下手,只有让庄园经济破产,世家门阀才会离开政治舞台。 这是宇文温的结论,所以即便要为此努力数十年,他也要做。 现在看来,一切进展顺利。 粮价、布价逐年下滑,比起十年前可谓是被人“腰斩”,战争已经开始了,而那些沉浸在庄园经济美梦之中的人们,即便发现情况不对,也已经为时晚矣。 “啊,你在笑什么?” 突兀的声音响起,宇文温转头一看,却是白鹦鹉“一撮毛”落在他肩膀上说话。 “去,自己一边玩去。” “拜拜!” 一撮毛飞走,宇文温看着这鸟儿的身影,又看看手中的油菜花,笑起来。 你们想转型种油菜花盈利?呵呵,那得先有门路把榨出来的菜油不亏本卖出去再说! 第一百一十二章 剧变 一望无际的油菜田,如今绽放着金黄色的花朵,一眼望去,金黄色的花海让人心旷神怡,身着便服的蔡长庚,看着正在打理菜田的农夫,转头向身边的父亲说道: “油坊的运营,实际也没多难,油菜的种植,上手了就没问题,问题在于榨出来的菜油,成本要低,不然价格下不来,就没有销路。 ” “既然是榨油,那么油菜种子的出油率就是关键,同样分量的种子,出油率越高,榨出来的油就越多。” “所以油菜也分档次,良种的出油率高,种了之后利润才高,不能随便种些来路不明的种子,到时榨油不见多少油,会亏的。” 听着儿子讲榨油,蔡荣恍然大悟,他是真不懂榨油,只是听说种油菜、开油坊很有赚头,于是从沔州家乡前往淮西,亲自到儿子这里来看看,看看接下来该如何办实业。 儿子的油菜田和油坊他看过了,想起来时路上见到的棉田,便打听起绵花的种植、纺织情况。 听得父亲问起越来越炙手可热的棉纺织业,蔡长庚却摇了摇头:“那棉田是隔壁老刘家的,棉布当然有前途,但棉花的打理有些麻烦,熟手还是太少,现在种棉花,还不如种油菜。” “再说了,淮西这边推广棉花种植,是因为棉纺成了各织造司在两淮及江南的主推项目,所以棉农有各项优惠,如今汉沔一带主推的是开荒种粮、种油菜,暂时不适合。” 蔡荣听到这里,又问:“那...棉布可是抢手货,就没有消息..没有消息说荆襄这边何时推广种棉花?” “还是那句话,棉花种植熟手还是不足,产业发展得循序渐进,朝廷总不能为了棉布,就让百姓只种棉花不许种麻,对不对?万一棉花产量上不来,布匹产量下跌,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说着说着,蔡长庚不知不觉打起官腔:“朝廷行事,自然要从大局着想,棉布将来必然要取代麻布,成为主要的纺织品,但推广棉花种植需要时间,急不得。” “哪些棉种适合在哪里种植,这需要时间确认,而棉花的种植技术也需要时间完善,此事关系国计民生,自然要一步步来....” 蔡荣被儿子用官腔‘教育’,没有半点恼怒,他知道儿子有这资格和底气,于是点点头。 儿子虽然只是普通府兵将领,却是在天子那里留了名的人,仅仅是这待遇就不得了,简直就是家族的护身符,蔡荣有了这么一个好儿子,寻常胥吏哪里敢欺上门来。 而蔡长庚因为办实业的缘故,和日兴昌的掌柜们交情不浅,又和那些“员外”们多有交情,如此人脉,是蔡荣不敢比的。 来到淮西,亲眼见到儿子如何办实业,蔡荣心定许多,汉沔地区大开发,官府倡导种粮、种桑、种麻的同时,还倡导种油菜,蔡荣本就对此动了心,不过怕种的人多了菜价油价下跌,所以想听听儿子的意见。 如今看来,官府是要把油菜种植当做一项重要产业来推广,所以应该会像儿子说的那样,每年制定一个“最低收购价”,确保种植油菜的农户不会亏损。 这么一来,办榨油作坊的盈利前景应该不错,蔡荣稍微心定了些,蔡氏一族如今面临的危机,看来应该有办法化解。 见着父亲暂时没有什么话要说,蔡长庚没主动说话,实际上他和父亲之间依旧有隔阂,若不是碍于父子情分,他本来是不想有太多来往的。 蔡长庚的母亲出身卑微,他作为庶子,一直不受家族待见,在家族里的地位甚至比奴仆都低,往事不堪回首,每次想起来,蔡长庚就恨得咬牙切齿。 本来他的一生就这么稀里糊涂过了,后来和好兄弟们一起投军,为当时尚在潜邸的天子当马前卒,征战淮西,靠着玩命挣回一个坞堡。 从此,蔡长庚的人生境遇不一样了,和伙伴们靠着不懈努力,终于创下一份大大的家业。 他之前和父亲的关系很差,只是看在母亲的份上,维持着表面的父子之情,随着时间流逝,父子之间的关系稍微弥合了些,却依旧有隔阂。 然而关系再不好,父亲总归是父亲,蔡长庚作为朝廷命官,也不想被人弹劾忤逆不孝,既然父亲都已经放低姿态求自己,他也就硬着头皮帮个忙。 蔡长庚这段时间带着父亲到处看自己和伙伴们办下的产业,今日先到河边的水力榨油作坊参观,又来到油菜田里查看,一边看边谈事情。 父子间所谈事情,当然是家族面临的危机。 蔡氏是沔州大族,而汉沔地区大开发,让粮价逐年下滑,加上布价这十几年一直都在走低,于是导致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就是财富贬值。 蔡氏一族有土地,而借着汉沔大开发的东风,族里的土地实际上是大幅增加的,但增加的土地,其上产出,在低得令人发指的粮价、布价面前根本就不值一提。 族人们年年辛勤劳作,入库的存粮和布帛一直很多,但现在,每耽搁一季,族里存着的粮食、布帛就贬值些许。 一年两熟或两年三熟的交州稻,如今在荆襄地区大规模推广种植,使得粮食产量连年增加的同时,粮价持续下跌。 眼见着家族收入、财富大幅缩水,身为宗主的蔡荣坐不住了,所幸族中已经办了一些养殖场和作坊,目前都在盈利,所以暂时还能撑下去,但长此以往总不是个事,得办更多的产业,增加收入才行。 毕竟家族的开支越来越大,靠着卖粮食、卖丝麻,已经入不敷出。 而粮价和布价,看样子会一直持续低迷下去,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都有可能。 蔡家不是没有地,不是没有粮食收成,相反,这十几年下来,粮满仓、布满库,可以说是数十年来最好的时光。 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家族的收入、财富大幅贬值,如此情形,祖祖辈辈从没遇见过,面对如此剧变,蔡荣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应变。 以蔡荣的见识,他实在想不出太多的办法,而儿子蔡长庚自从有了产业,这七八年来财富快速积累,居然已经超过本家,这让“老蔡”无语的同时,燃起了希望。 如今粮价那么低,靠卖粮食、布匹赚钱明显已经行不通,所以得种油菜等“经济作物”,然而仅仅是种油菜,利润还是不高,最好开办油坊。 但油坊这门生意有门道,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的,蔡荣在沔州听人说起其中的弯弯绕绕,只觉困难重重,因为这涉及到“市场准入”。 油业行会不发“市场准入”许可,谁敢私自卖,一经发现,卖一罚十。 而今,儿子人脉很广,看来对于如何疏通门路很有把握,蔡荣知道事情应该是没问题了。 他知道儿子还是恨自己,为当年的境遇而恨愤愤不平,这是他的错,但事已至此,光后悔没有用。 但蔡荣却依旧很高兴,因为蔡长庚终究是他的儿子,身体里留着蔡家的血,是蔡家的子孙。 时代已经变了,在这场剧变之中,蔡荣已经力不从心,但他有个出色的儿子,所以即便自己应对不当,其他几个儿子也过不好,只要有蔡长庚这根独苗茁壮成长,蔡家的香火就会延续下去。 日后,逢年过节,蔡长庚和儿孙们祭拜的牌位,难道不是蔡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这些牌位里,始终也有我蔡荣的位置,不是么? 第一百一十三章 剧变(续) 坞堡一隅,会客室,堡主蔡长庚正在招待客人,客人是路过此地顺便登门拜访的开府将军梅林生,两人交情不错,所以省去客套话,直接拉家常。 梅林生知道蔡长庚的父亲如今在坞堡暂住,于是问道:“令尊习惯淮西饮食否?” “哎呀,否什么否,说话直白些,成日里文绉绉的...”蔡长庚笑道,随后摇了摇头:“哎,家严住不惯,吃不惯,过几日就要回去了。” “老人家,就是这般了,我家那位,住了两日就嚷嚷着要回汉沔,生怕一不留神就落叶无法归根了...” 梅林生笑道,和蔡长庚又喝了一杯酒,言归正传:“至尊巡视荆襄,又要巡视长江,走的是水路,不过太子殿下要在黄州坐轨道马车去光州,然后到淮西体察民情,到时候你们可得准备好,莫要让人挑刺。” “要挑刺,总是能挑出来...”蔡长庚放下酒杯,胸有成竹的说道:“淮西的情况,至尊了如指掌,用不着我们多做什么,太子殿下来了,定然也会看到真实民情,至于那些挑刺的,爱挑就挑,至尊可不会被蒙蔽。” “话是这么说,但该有的准备得有,你我肩负维持治安之责,太子殿下在淮西,可不能出任何差错,万一有小人搞出个行刺事件,以此让我们倒霉,这种事情可说不清。” 听到这里,蔡长庚正色道:“怎么?你听到什么风声?” “没,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毕竟...”梅林生说话语气也严肃起来,“毕竟,那些人还没死绝,说不定还有余孽藏在哪里,冷不防搞个刺杀、报复什么的,防不胜防。” “防当然要防,但整日里疑神疑鬼的,可不好,否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蔡长庚并没有忧心忡忡的样子,神色如常,“再说了,他们要闹事,也得先过朝廷眼线这一关。” “那是,敢和至尊...朝廷作对的人,没好果子吃。”梅林生说完,举杯又和蔡长庚喝起酒来。 梅林生想起多年前的事,问道:“太子殿下当年也是来过淮西的,虽然只是路过..我记着,当时车驾经过这里时,接待的人之中,你也有份?” 蔡长庚点点头:“是啊,不过我哪有资格近前,只是远远候着,殿下当时肯定不记得我这小小戍主。” “嗨,这就是由头了,待得太子殿下这次来了,你提一句“微臣当年于此路边箪食壶浆以迎殿下”,殿下必然想起往事,对你就亲近些许了。” “看运气呗,来来来,干杯!” 老友相聚,一切都在酒里,喝着喝着。两人唏嘘不已。 将近十年前,淮西地区发生剧变,原本的坞堡豪强们,被天子(时为西阳王)铲除一空,随后扶持了一批新坞堡主,蔡长庚、梅林生就是其中之二。 当然,蔡长庚是头一批,梅林生是后来才当上坞堡主,两人从此有了一份不得了的家业。 他们这些荆襄地区豪族子弟,本来是家族中不起眼的庶子,得当时的西阳王扶持,成了淮西的新豪强,是当今天子的忠实追随者,也是旧豪强们的眼中钉。 旧豪强们已经烟消云散,但总有余孽苟延残喘,所以蔡长庚和梅林生及其他坞堡主,提防之心一直未减。 他们的一切,来自于天子(当年的西阳王),所以成了天子的忠实鹰犬,该缴纳的租庸调分文不少,该出人出人,该出力出力,这么多年来,表现一直很活跃。 由此获得的回报,十分丰厚。 原本颇受家族冷遇的庶子们,靠着投军玩命搏出一个家业,然后与日兴昌柜坊等黄州豪商、“员外”们合作,办实业,将坞堡变成大工场。 淮西各地的新坞堡主们,已经和“员外”们成了“自己人”,从黄州出发的商队,携带大宗货物经由光黄铁路进入淮西,然后借助各地坞堡主的支持,将货物销售到各地,一起发财。 淮西和山南荆襄虽然隔着大别山、桐柏山脉,但商路已经将两地紧紧连接在一起,而淮西的新坞堡主们,已经和自己的本家有了不同。 那些老顽固们,遵循着祖辈的传统,守着土地一个劲种粮食,然后不断地囤积粮食和铜钱,以为这样就能保得子孙后代有享不尽的福。 然而时代不同了,要是还按着老一套来,家业迟早守不住。 蔡长庚和梅林生等新坞堡主,有着深厚的人脉,所以他们知道“上面”的规划是什么,也知道该如何应对剧变。 连续多年,粮价、布价持续下跌,让传统的庄园经济已经开始出现问题,许多大族的收入和财富在无形之中开始贬值、缩水。 总体而言,这种情况现在还不算严重,但若是面对如此剧变不知变通,迟早要因为入不敷出,而被迫变卖田产。 也许这种事情还得过上十来二十年才大规模出现,但越晚改变,度过难关的几率就越低。 蔡长庚的坞堡,已经开始大规模种植油菜,而梅林生的坞堡,已经种植了棉花,而棉花可以纺织成棉布。 棉布,即之前的“吉贝布”,棉布的质量比麻布要好得多,是压倒性的竞争力,原本只在岭表交广一带有产出,如今在朝廷的推广下,两淮、江南已经开始大规模种植。 再过数年,当两淮、江南地区的棉花种植规模上来后,棉布的大规模倾销,便成定局。 到时候,麻布的销量必然暴跌,麻布卖不出去,种麻种得越多,亏得越多。 那些动辄千顷良田、僮仆为军、闭门为市的世家大族庄园,在棉布的冲击下,收入会骤减,而汉沔地区大开发引发的粮食产量暴涨,会有余粮大规模向河南、两淮外销,也会加重这一趋势,让庄园经济崩坏。 麻布的价格逐年下跌,已经让许多庄园吃不消了,待得棉布大规模上市,这些庄园无以为继,再不调整,就只能走向破产。 应对之道,就是让庄园“转型”,由自给自足的封闭式庄园,变成各织造司的原料供应地,若是想自己种植棉花、自己纺织棉布然后出售以盈利.... 那也得弄到棉种或者棉树,能雇佣到会种棉花、会纺织棉布的人及相应纺机织机才行。 然而各地织造司及商社,不会让未获得“市场准入”的任何人具备这样的能力。 蔡长庚和梅林生,正亲眼目睹时代发生剧变,而他们早已站在胜利者的这边,所以,看着那些大难临头而不自知的人们,唏嘘之余就是感慨。 和天子作对的人,没有好果子吃。 这一点,他们深信不疑,天子春秋正盛,所以他们的好日子还长得很,而天子又让太子巡视淮西,明摆着让太子亲近大家,所以这个机会可不能错过。 太子是储君,未来的天子,能给太子留下一个好印象,对于保证自己家业兴旺也是很有好处的。 对于蔡长庚、梅林生等淮西新坞堡主来说,只有紧随天子的脚步,才能保得子孙后代富贵,所以,只要天子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像当年那样,毫不犹豫冲锋在前。 敢和天子作对的人,必须没有好下场! 第一百一十四章 反应 春雨绵绵,淮水上,一支船队顺流而下,向着前方河道南岸的期思港前进,船队之中,一艘大船上,随意披着外衣的蒋松倚窗而坐,看着窗外滔滔流水,他忽然想起了当年的一幕。 那天,他乘船在这段河面上,亲手用铁叉叉死了自己的族侄蒋会,当时蒋会身中铁叉,鲜血染红水面,那一幕,蒋松记忆犹新。 而蒋会这支蒋家主支随后彻底覆灭,蒋氏坞堡换了新主人,那就是蒋松。 他,投靠了当时的西阳王麾下官军,和逆贼尉迟氏的伪朝划清界限,但他的家族,却选择站在逆贼那边,所以流血不可避免。 蒋松暗地里串通了几个族人,引得官军攻破坞堡,蒋氏一族伤亡惨重,而他因为这些行为,被许多人暗地里咒骂为卑鄙小人。 名声差,蒋松不在乎,他觉得只要站对边,名声差无所谓,汉时的陈平据说“盗嫂欺金”,也不妨碍汉高祖重用,所以蒋松不在乎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只要不是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些许名声受损没什么,只要站对边就行。 蒋松一直这么认为,所以当年战功赫赫的西阳王挥师进攻淮西时,他率先反应过来,不顾一切投向对方阵营,这一选择,现在让所有看不起他的人无话可说。 当年的西阳王,如今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而当年被骂做卑鄙小人的蒋松,如今是期思地界有名的“蒋员外”,财大气粗,人脉深厚,当年旧事,没人再提。 想起当年,自己不过是家族里一个不受待见的庶出旁支人,再想想现在,自己是一个可以和父母官谈笑风生的“员外”,蒋松只觉快意非常。 淮西,当年已被彻底清理过一遍,如今各地坞堡主、大户们,全都是天子(当时的西阳王)扶持起来的,大家相互之间往来甚密,又和黄州的豪商、“员外”们关系密切,无形之中,成了“自己人”。 有着如此深厚的人脉,蒋松变得消息灵通起来,于是他借着河南道织造司成立的春风,争取到一个宝贵的名额,成了织造司“官商合办”水力纺织工场的工场主。 这几年来,纺织工场财源广进,蒋松由“蒋堡主”成了“蒋东主”,又因为表现出色,积极响应朝廷号召办实业,出钱出人出力,成了纳税大户,于是在去年,如愿以偿成为了“蒋员外”。 期思是蒋氏的聚居地,族支众多,经商的蒋氏子弟也很多,其中不是没有豪商,但说到“蒋员外”,就只有他蒋松一人。 想到这里,蒋松开心的笑了。 以前是他被人欺负,现在他可以欺负别人。 耳边传来啜泣声,打断了蒋松的思绪,他转头看去,却见榻上蜷缩着的女子,已经坐起身来。 面带泪痕的女子名为赵孟娘,是他工场里的纺织女工,出身平民,是棉纺好手,容貌姣好,未婚嫁。 此刻,赵孟娘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裙子落在地面,只是用薄被挡着身子,一边啜泣,一边瑟瑟发抖。 蒋松的目光从对方身上扫过,然后落在榻上银白垫被上的点点落红,对于小娘子的反应很满意,随后笑了笑,起身向女子走去。 赵孟娘见着刚才强暴自己的蒋员外走过来,吓得不住后退,却退无可退,见着对方越来越近,不由得惊慌失措。 之前,蒋员外要到外地一处庄园查看棉花种植情况,让擅长棉纺的她随行,赵孟娘觉得奇怪,却不敢不从。 一路上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今日眼见着就要回到期思,松了口气的赵孟娘却被蒋员外诓到房里,然后对方不顾她的苦苦哀求,为所欲为。 眼见着方才的一幕又要重演,赵孟娘哭喊着“不要”,蒋松见状不以为意,直接开口:“水浇地五十亩,明德通宝五十贯,这算是聘礼,明日我便派人送到你家。” 哭声戛然而止,赵孟娘目瞪口呆的看着对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从今天开始,就是我的妾,下了船,就到坞堡住,从今晚开始,服侍我。” “啊..啊...”幸福来得太突然,赵孟娘激动得捂住嘴巴,喜极而泣。 其实她在工场里“做工”,也不是没有想法,自己样貌较好,所以希望被财大气粗的蒋员外看中,到时候做了妾,过上好日子。 但她知道自己的样貌还没到沉鱼落雁的地步,就怕蒋员外看不上,真要那什么,就只是玩玩而已,到时候破了身子,又做不成妾,想嫁嫁个好人家的话,底气就不足了。 如今梦想成真的赵孟娘脑子一片空白,被蒋松一把楼在怀中,又不住揉捏着要紧之处,却已经不知道反抗。 “从明日起,你帮我管着工场,盯着那些纺织工,好不好?” 蒋松在耳边轻声说着,赵孟娘点点头,面颊泛起红晕:“好..好...” 搞定。 蒋松心中松了口气,把工场里最好的棉纺织能手搞定,意味着牢牢控制住了棉纺织技术。 这几年,织造司大力推动棉纺织业发展,在各地推广棉花的种植,只要再过几年,河南、两淮、江南将会有大量棉布投入市场,麻布从此被挤出市场,棉纺将会取代麻纺。 而他的纺织工场,已经可以纺织出质量不错的棉布,只是因为棉花产量小,导致棉布产量上不来。 其他纺织工场亦是如此,所以大家都心急如焚的等,等棉花的种植规模上来,届时只要保持水力纺织机不断开动,就意味着财源滚滚来。 但问题不是没有,除了棉花的种植规模不够,还有棉纺织工紧缺的问题,而为了防备别家挖墙角,各纺织工场主不惜花重金留住棉纺人才,为此各显神通。 对于蒋松来说,挖人才是必须的,而留住人才也是很重要的,他决不允许自家工场里的棉纺织人才被人挖走,所以想尽办法许好处。 而当人才是个女人,又是个面容姣好的未婚女子,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 那就是让对方做自己的妾,一举两得。 当然,为了留住人才,牢牢控制对方,即便这女人长得丑,他也必须捏着鼻子纳了。 蒋松搂着赵孟娘,渐渐地又有了“反应”,不过如今就快要到期思港,他只能按下欲火。 为了转移注意力力,他畅想着未来,美好的未来。 当年,当黄州开始兴起水力纺织作坊时,有人没反应过来;当黄州开始兴起针织作坊时,又有人没反应过来。 当朝廷在各地设织造司时,同样有人没有反应过来。 现在,棉纺织业开始初现规模时,居然还有人没反应过来。 蒋松去过许多地方,发现很多大庄园主、大地主还做着不合时宜的美梦,以为只要有了土地,不断种粮食,种麻纺织成布就能自给自足。 然而再过几年,这些人若是不破产,真是天理难容啊! 第一百一十五章 后起之秀 淮水,一支船队离开钟离城外码头顺流而下,浩浩荡荡航行在河面上,要赶在约定日期结束时抵达扬州广陵,船队中一艘大船上,李慧正在召集随行人员开会。 会议内容,是对淮水两岸棉花种植情况进行总结,作为通商院棉布提举的李慧,开场白很直接: “至尊巡视荆襄,接下来就要顺流而下巡视长江,最后抵达广陵,两淮棉业的发展情况汇总报告,届时必然是要御览的。” “两淮地区的棉花种植及纺织情况,我们必须整理清楚,必须将实情上报,不得有丝毫隐瞒!” “有不足之处,我们不知道,没有指出来,那是能力问题;有不足之处,我们知道,却报喜不报忧,那是态度问题,是要倒大霉的!” “报喜不报忧,是官场陋习,然则朝廷要推广棉花种植,需要知道最真实的情况,才好有针对性的进行调整,如果我们报喜不报忧,将来出了偏差,谁都扛不起这个责任!” “好了,会议现在开始,按顺序发言!” “商而优则仕”的李慧,和父亲李方一样,实现了“狗变人”的蜕变,成了朝廷命官,如今说起话来官威十足,但他本人就是棉业权威,所以说起话来底气十足。 棉花,原名吉贝,一直都被当做观赏植物而种植,故而名字里带“花”。 棉花花絮(棉絮),实际上可以纺线,然后织成布,即吉贝布,现在叫棉布,而“棉”字,是为此造出来的字。 棉布的质量很好,为了发展棉纺织业,就得大规模种植棉花,但因为这种植物不像麻那样在中原大规模种植了千年,所以对于棉花的种植,许多人都一头雾水。 如何育种、选种、施肥、防涝、防旱、防虫,不知道。 所以需要花时间让农民们熟悉如何种植棉花,这时间可长可短,但再怎么快,数年时间总是必然的。 于是通商院及各织造司都在组织人手在各地推广棉花种植,两淮地区便是其中之一,棉花的推广种植,相关人员这几年都在不断总结经验教训,然后各地相互交流,以促进棉花的种植技术发展。 无数人都在为了那个宏伟的目标而努力,李慧便是其中之一,而那目标,实际上是他和几个同伴提出来的。 十年前,天子(时为西阳王)率军讨伐岭表,黄州商贾子弟如影随形,李慧就是其中之一,他和许多同伴在传闻中的烟瘴之地岭表交广走了一圈,大开眼界。 李慧等几个年轻的黄州商贾子弟,经过仔细的实地调查之后,认为吉贝(棉花)纺织业的前景不错,所以面对“那一位”的询问,提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集中力量“攻关”,掌握棉花种植、棉布纺织技术,然后以此作为新生的产业,实现前所未有的纺织业突破。 这一设想,得到了“那一位”的大力支持,而李慧等人,为此奋斗到现在。 棉花的种植和纺织,在岭表已有一定规模,而琼州上的土著,对于棉花有着成熟的纺织技术,为了拜师学艺,李慧等人可是花费了好大一番功夫,而为了选出适合在中原大规模种植的棉花,他们也花费了不少心血。 历经多年的努力,李慧等人当初构思的棉花产业,终于在中原有了初步成果,有了一批熟练的棉纺织工人,而棉花的种植面积也在扩大。 但这还不够,因为若是没有足够的棉花,即便有了足够的纺织工也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局面。 而要培养更多的棉纺织工、改进棉纺织机械,也需要一定时间。 朝廷对发展棉纺织业很重视,不仅在河南、两淮、江南推广棉花种植,还在陇右地区推广,而陇右的气候和江南地区有所不同,对于棉花的种植技术有不同的要求。 许多问题,都需要棉布提举李慧协调解决,而他当年的几个同伴,同样成了提举,提举们不停在陇右、东南、岭表各地奔波,为了当年的雄心壮志而努力。 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他们对棉纺的信心,一直坚定不移。 他们判断棉纺将是纺织业的后起之秀,前途不可限量,日后必然取代麻纺,而棉布肯定会成为最受欢迎的日常纺织品。 岭表的棉纺织业已经有了规模,出产的棉布在中原供不应求,而东南各地纺织出来的棉布,虽然产量小,却同样被人抢购一空。 而棉花的用途不仅可以织布,还能御寒。 填充足够棉絮的寒衣及被褥,御寒效果很好,不比填充绵絮的寒衣差,而棉絮和绵絮的价格,有天壤之别。 用棉絮制成的“棉衣”、“棉被”、“棉鞋”、“棉帽”,已经在辽东、辽西推广使用过,军民对这种衣物的御寒效果交口称赞。 待得将来辽东大开发,必然少不了棉织品相助。 不仅如此,天下各地百姓也必然需要棉花制成的新式衣物御寒。 所以待得河南、两淮、江南、陇右地区的棉花种植成规模之后,可想而知棉布的“市场占有率”会以何种速度飞快增加,届时持续数千年的麻纺,恐怕就要渐渐边缘化了。 一想到自己将会有幸参与开启一个新时代,李慧就激动不已,所以即便一年忙到头,他都干劲十足。 不仅几位提举如此,他们的属下亦是如此,通商院为了促进工商业发展,制定了许多极受欢迎的规定,让辛苦奔波的大小官员有了别人没有的“福利”。 这些福利,让大家有机会从快速发展的工商业里分一杯羹,仕途、“钱途”两不误,所以大小官员们做起事来同样干劲十足。 会议进行了将近一个时辰,第一个议题结束,随后第二个议题开始,内容是棉花的来料加工。 棉花(吉贝)并非中原原产作物,是从两个方向进入中原的,一个方向是西面,也就是来自西域,此为陆路;另一个方向是南面,也就是来自南洋,此为海路。 而南面这一路,具体来说,是来自天竺诸国。 也就是说棉花的原产地是天竺诸国,和佛教相同,经由陆路(西域)和海路(南洋)进入中原。 那么天竺诸国的棉花产量如何呢? 南洋贸易公司派出的调查人员,亲自前往天竺诸国进行了考察,发现正如番邦海商所说,那里的棉纺织业很发达,棉花的种植面积不小,产量不低。 天竺到中原(岭表交广地区的龙编、番禹港)的海路已经畅通数百年,大量海船往返于东西两端,所以这意味着又一个商机出现了。 中原的棉花种植面积目前不大,棉花产量有限,那么就可以从天竺诸国那里收购棉花,运回来,来个“来料加工”。 首先是将棉花制成过冬用的寒衣、被褥等衣物,出售所得利润十分可观。 其次,将棉花纺织成布然后出售,同样可以获得不菲的利润。 用海外舶来的棉花作为原料,进行加工之后出售,此即为“来料加工”。 那么为何不直接从天竺诸国的棉纺织业者手中直接收购棉布? 道理很简单,对方的纺织技术依旧局限于人力,纺织出来的棉布“粗”了些,若是在以前倒不是问题,问题是如今中原的麻纺能够纺织出很“细”的布,水力麻纺织机器改一改,就能纺织出同样“细”的棉布。 所以才要搞来料加工,在中原棉花产量上不来的这段“空白期”,用舶来的棉花给各棉纺织工场“加餐”,顺便练练手艺。 南洋贸易公司,已经联系好了海外番商,对方前往中原途中,会收购天竺诸国的棉花,然后顺路带来。 如此新颖的贸易模式,今年是第一次开展,如今东南风渐起,若无意外,满载天竺棉花的番商海船应该差不多进入南洋了。 这些来自天竺的棉花,会有一部分由南洋贸易公司的船队转运到扬州广陵,届时,巡视长江的天子,应该正好在广陵。 说到这里,李慧敲了敲书案,郑重申明:“届时,广陵的棉纺织工场,将会用天竺的棉花,为至尊纺织最好的棉纺织品,并展示来料加工的可行性!“ “这件事,将是通商、市舶司、南洋贸易公司、东南织造司展示实力的一件大事,无论如何,都必须成功!” 第一百一十六章 后起之秀(续) 扬州广陵,织造司官署,徐盖正和同僚们研究报告,报告是南洋贸易公司递交上来的,一式十份,在座之人人手一份。 与会人员根据报告中介绍的“来料加工”,提出自己的看法。 来料加工,是南洋贸易公司正在尝试的一种贸易形式,这种贸易是以产自天竺诸国的棉花为原料(来料),让岭表及东南的纺织工场纺织棉布(加工),然后在中原销售、盈利。 这是第一阶段,若确实行得通,那么就会进入第二阶段,也就是用来自天竺诸国的棉花纺织出棉布,再将这棉布返销天竺诸国,换取天竺的特产,运回中原销售。 如此大胆的构想,让徐盖及同僚看了之后目瞪口呆,南洋贸易公司作为海贸的后起之秀,却总是能想出各种发财的门路,这让他们佩服至极。 “来料加工”这种贸易形式,真是让徐盖等人难以想象,难以想象此事到底有没有可行性。 实际上织造司实行的就是“来料加工”的生产模式,从各地收购麻,纺织成布后再返销,然而这是在中原,原材料及纺织品的运输距离单程就也就数百里。 如今南洋贸易公司却计划和相距数千里之外的天竺诸国搞“来料加工”,如此设想简直可以称为异想天开。 如果不是织造司的官员有见识,大家都会认为这是痴人说梦,然而南洋贸易公司的实力摆在那里,不由得大家不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棉花(吉贝),据说原产于天竺,而按照南洋贸易公司的调查结果,天竺诸国确实有发达的棉花种植及纺织业,这一点,海外番商也能证实。 天竺诸国种植棉花,其收获季节,换成中原历法,应该是秋天,而这个时候,天竺沿海海域刮的是西风。 从极西之地波斯国出发的大海船,就是借着这股西风向东航行,经由天竺沿海地区过狮子国,进入南洋地区,此时正好是春天,南洋地区刮起东南风。 于是海船继续乘风北上,抵达交州龙编或者广州番禹。 这样的航海规律,使得自西而来的海船在途径天竺沿海地区时,正好采购已经收获的棉花,顺路将其运抵中原。 中原的棉纺织工场将这些棉花纺织成精美的棉布,待到秋冬季节北风起,满载棉布的海船便能南下进入南洋海域。 这个时候,南洋以西海域,刮的是东风,于是海船便能前往天竺,或者前往极西之地的波斯。 如此一来,南洋贸易公司策划的“来料加工”,确实是有盈利的可能,但在那之前,先得“试运营”,看看效果再说。 先确保今年真的有番商海船将天竺棉花运到广州番禹,然后转运扬州广陵。 届时,出巡至广陵的天子,将要亲眼目睹天竺的棉花是如何在广陵纺织成棉布。 这件事,是织造司的头等大事,所以徐盖及同僚不敢怠慢,三天两头往纺织工场跑,不断落实各项工作。 然而这件事光他们急没用,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果天竺的棉花不能如期抵达,一切都无从说起。 如果因为种种原因导致天竺棉花无法抵达,能不能拿中原棉花冒充? 这种事想都不要想,没人敢糊弄,更没人敢欺君。 所以今日徐盖及同僚们开会,就是研究一下南洋贸易公司的计划还有没有什么缺漏之处,他们帮忙找出来。 可说实话,事到如今,南洋贸易公司那边出问题的话,想亡羊补牢也来不及了,但大家在广陵干等着也是等着,所以不如找些事情做。 顺便研究一下,万一南洋贸易公司这个大胆的贸易方案真的行得通,织造司要如何利益最大化。 确保织造司有好业绩的同时,大家能合理合法的从中分一杯羹,一起发财。 报告很厚,内容很多,南洋贸易公司把“来料加工”的可行性分析得很明白,徐盖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反正他是越看心越热。 这种贸易方式,可以让中原和天竺之间的海上航线变成“黄金航线”,航行在这条航线上的船只,每跑一趟都会让利润大幅增加。 若南洋贸易公司真的成立专门的贸易船队,专门跑这条航线,那么不止强烈刺激中原棉纺织业的发展,连带着让棉农都获益匪浅。 所以他家的棉田面积必须赶紧扩大了。 想着想着,徐盖想到了离狐家乡,想到了家中试种植的棉花。 又想到了日渐窘迫的家族庄园。 天下一统,歌舞升平,接连数年的太平日子,让河南、两淮地区的粮价、布价持续下跌,西面,有来自荆襄及汉沔的大米,东面,有大海船运来的交州米甚至扶南米。 大量低价粮食的输入,各织造司的水力纺织布的大规模倾销,让粮价、布价反弹的可能性变得微乎其微,于是本来实力雄厚的离狐徐氏,财富及收入开始缩水。 这是百年来从未有过的情况,徐盖和父亲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意识到时代正在发生剧变,所以徐家必须赶紧做出应对。 土地是无价之宝,当然不能放弃,但光靠种粮食、种麻已经没有前途了,所以得适当种棉花。 离狐地区,自古就以种麻闻名,而亳州一带,一直都以麻纺著称,如今随着棉纺的逐渐发展,各大庄园若是不及时改变,还守着麻田当宝贝,日后必然连年亏损,甚至破产。 徐家的庄园,必须适当种植“经济作物”,开辟新的财源,确保收入,让庄园能够正常维持下去,不至于因为入不敷出而垮掉。 棉花和油菜都是“经济作物”,徐盖和父亲拿不定主意,不知该把筹码押在那边比较好,现在,徐盖看着南洋贸易公司的报告,很快便在心中做出决定。 无论如何,都要把棉花的种植面积扩大,然后想尽一切办法,获得开设棉纺织工场的“经营许可”。 然而他能看出来的事情,别人也大多能看出来,如今朝廷大力发展棉纺织业,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棉纺将是纺织业的后起之秀,日后必然挤掉麻纺,占据纺织业的主导地位。 所以,开设棉纺织工场很有前途和“钱途”,那么多明白人,必然为了“经营许可”而争破头。 经营许可,实际上就是行业准入,这是织造司为了避免恶性竞争,实行的一项管理制度,每个地区允许开设的纺织工场都是有限的,而如何获得这有限的名额,就得看各自的本事。 想到这里,徐盖不由得心事重重起来,而不知不觉之中,与会人员们也都若有所思,看着手中的报告,心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有人想着“营业许可”,有人想的却是眼下最要紧的另一件事。 从倭国返航的船队已经抵达广陵,白银交易所的门槛,很快就要被踏破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 阳光明媚的上午,热闹非凡的广陵城,熙熙攘攘的市集,一家家米店正在销售来自交州的稻米,借助东南风北上的大海船,这几日内据说给广陵运来了将近五十万石稻米,使得扬州本就低得可怜的粮价又低了几许。 身着便服的徐盖,此时正在了解米价,他只是随意问了几家店,就觉得后背凉飕飕的:今日米价,交州精米二百文一石。 至于粗米,不好意思,海运来的交州稻米甚至扶南稻米,全都是脱了谷壳的精米。 徐盖看着一家家生意兴隆的米价,无力感油然而生,两淮地区的“本地”稻米,精米的售价至少要六百文一石,这些舶来的交州米、扶南米,即便分销两淮各地后得摊上运费等成本,最终售价也比“本地”稻米低很多。 不仅扬州,青徐各地因为有沿海港口的缘故,随着春夏之际交州米、扶南米的大规模输入,粮价必然持续低迷不可能再涨回去了。 河南、两淮,东面有舶来米的大规模倾销,西面有荆襄以及汉沔所产大米的倾销,又加上织造司的布匹倾销,再过上十来年,传统庄园真的活不下去了。 徐盖看着热闹的米店,想起自家的庄园,又想起自己看过的南洋贸易公司业绩报告内容,不由得对交州的“商品粮”爱恨交织。 交州地区气候炎热、雨水充足、日照时间长,所以交州的稻米可以做到一年两熟或者两年三熟,自从天子(时为西阳王)收复交州,就为交州的发展定好了方向。 交州要作为甘蔗(蔗糖)的产地,也要作为“商品粮”的产地,所谓“商品粮”就是以作为商品销售为目的而种植的粮食。 历经将近十年的发展,交州主要地区水利设施愈发完备,所以粮食产量逐年大涨,大量的交州“商品粮”,连同扶南国出产的稻米,经由海路输入广州,又继续向北输入福州,然后抵达明州、扬州。 甚至再往北,抵达淮口、琅铘,直到莱州。 而每当东南风起时,随着海船抵达扬州的货物,还有蔗糖、海外香药及各类奇珍异宝,让人目不暇接。 扬州广陵当南北大冲,百物聚集,本就是东南大镇,如今愈发繁荣起来,豪商云集,个个家财以十万贯计。 看着繁华程度不亚于长安、洛阳的广陵城,徐盛想起了萧梁时文学家殷芸所著小说中的一段文字。 《卷六吴蜀人》:有客相从,各言所志:或愿为扬州刺史,或愿多资财,或愿骑鹤上升。 其一人曰:‘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欲兼三者。 如今在这广陵城,徐盖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何为“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随后看了看怀表,结束了逛街,赶紧去办正事。。 在约定的时间内,徐盖带着随从来到日兴昌柜坊广陵分号,开始办理诸多业务,他首先凭着一张薄薄的汇票,从日兴昌这里取了铜钱十万贯。 十万贯钱,是他家人在离狐汇出的,日兴昌柜坊小黄分号的掌柜带着镖队亲自到离狐给他家办的业务。 这十万贯钱,不仅仅是徐家一家的资金,有大半是亲朋故旧们所凑,无论是谁家出的钱,都有一个共同点:全都是窖藏铜钱。 这是各家祖辈窖藏的历代好钱,成色十足,非紧要关头都不得轻易取出使用,而现在,已经按照一比一的比例,兑换成明德通宝。 接下来,还要按照一百比一的比例,将明德通宝兑换成金银陌。 这项业务,在日兴昌柜坊里也可以办理,所以徐盖忙个不停。 十万贯钱,兑换成金银陌之后,共计一百万枚(金银陌),一枚金银陌重二铢四丝,以一两等于二十四铢、一斤等于十六两计,这些金银陌的重量至少有六千二百五十斤。 如此分量,不是徐盖和随从能够拿得动的,必须靠马车拉,至少三十二辆(单马马车载重量按两百斤计)。 然而徐盖今天来根本就没有马车随行,他也没打算将十万贯全都兑换成金银陌。 实际上只支取了一百贯铜钱,然后将其兑换为金银陌,合计一千枚(一贯),重量六斤二两多,当做腰带往腰间一缠即可。 其余资金,依旧存在日兴昌柜坊,徐盖要以此作为货款,大量“吃进”到港的海外香药及蔗糖。 扬州的商品交易,必须在贸易市场里进行,还得以柜坊为中介,所以把钱存在指定柜坊之一的日兴昌柜坊,做起买卖来再方便不过,这一点,徐盖很清楚。 身处扬州的徐盖,于公是朝廷命官,督办织造事宜;于私,是亲朋好友的“生财帮手”,借着身处广陵的便利条件,为父老乡亲做香药、蔗糖买卖提供便利。 顺便收取“适量”辛苦费。 日兴昌等柜坊、各家镖局还有各大商社,已经织起张四通八达的商路,随时都能为徐盖这种“公私兼顾”人士提供全套服务,所以只要有钱就行。 想赚大钱,就要舍得投大钱,徐盖今年为家族及亲朋好友进货,头一单买卖靠的就是这笔十万贯的本金,而接下来第二单买卖的本金,至少有十五万贯。 此次这十万贯(都是足色五铢钱)铜钱,重量超过一百三十万斤,光运输就有得折腾,当时日兴昌柜坊到离狐处理这件业务,阵势可是很浩大的。 如今这十万贯“行走”千里抵达扬州,却不费吹灰之力。 对此,徐盖只叹“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这句话,正是太贴切了。 他在日兴昌柜坊花了半个时辰办完相关业务,让随从将那贯金银陌往腰上一缠,离开日兴昌,向着城中另一处匆匆而去。 那里,是一座占地面积不小的建筑群,门庭若市,无数口音迥异的人们走进大门,几乎是水泄不通。 徐盖来到门前,却见牌匾上“广陵白银交易所”七个大字分外显眼,这种毫无文采、太过直接的名称,很直观的向外道出此处是何地方。 徐盖带着随从进了大门,在第二道门前停了下来,他向交易所职员出示了一块铜牌(已登记在册的凭证),随后开始办理入场手续。 随后,徐盖让那个腰缠金银陌的随从拿着铜牌,跟着职员走向门里,他自己则在外面等候好消息。 进门前,职员还在那随从胸前挂了个小牌,以作身份识别。 徐盖驻足门外,和许多人一样,看着自己随从的身影,不由得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佛祖保佑,这次一定要抽中号啊! 第一百一十八章 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续) 时值正午,白银交易所广场内人满为患,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不远处铁栅栏后面亮闪闪的银条上,这些银锭整整齐齐的码着,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白光,晃得人眼花缭乱。 来自倭国的白银,经由海路运抵中原,此次在广陵白银交易所出售的白银,全都经过重新熔化,制作成尺寸一致银条,在交易所里陈列,就等着买家带走。 每根银条重十两,上有“广陵”字样,十根一组,共计一百两,刚好价值铜钱一百贯,或者金银陌一贯。 而每个买家,一次只能购买一百两白银(十根银条),至于购买资格,得靠抽号来获取。 之所以有如此规定,是因为人们对于白银的需求是无止境的,而交易所能够出售的白银有限。 僧多粥少,所以为了尽可能体现公平,购买资格需要靠抽号获得。 此次交易所出售的白银,总额二十万两,以一百两为单位出售,共计有两千个名额,全都要在今日抽出结果。 尽可能公平的抽号制度,需要公平的流程来确保最后获得公平的结果,开始抽号前,充任主持人的吏员首先重申了抽号规则,然后从在场的买家之中,随意选若干人上来检查抽号柳城是否有问题。 所谓的抽号实际上就是抓阄,一张张尺寸相同的白纸上,写着代表不同买家的数字(号码),然后经由二次对折之后放入纸箱,拿出一张打开,上面的号码是谁,谁就获得购买白银的资格。 抽号的规则很简单,却因为事关重大,容易被人认为有“黑幕”。 毕竟总会有人担心写着自己号码的纸条没有放进木箱,要么担心号码有问题,比如“重号”,以此增加被抽中的几率。 亦或是担心木箱里有机关,有人提前在木箱里贴着写有特定号码的纸片,以便舞弊。 更有甚者,会担心白银交易所出售的白银掺假,成色不足。 为了尽可能打消买家们的疑虑,交易所在进行抽号前,必须让相关物品接受买家们的当众检查,首要一条,就是检查银条的成色。 从现场买家中随意抽选的十人,首先检查交易所提供的秤,看看这些秤准不准,他们所使用的“标准秤砣”是明德通宝钱。 一枚明德通宝的重量是两铢四丝,一百枚刚好重二百四十铢,按一两等于二十四铢计,一百枚明德通宝的重量正好是十两,与一根银条的重量相同。 所有秤经过检查之后没发现问题,接着主持人开始下一个流程:检查银条的成色。 重新抽选的十人,进入铁栅栏另一面,每人随意抽选三根银条检查成色,包括用秤来秤重量,最后当众用铡刀将每根银条铡成数节,并让另外十个人上来检查,看看银块里是否藏着铅粒。 经过检查,这抽选出来的三十根银条并无问题,而为数三十根的银条是为了备查而多预备出来的数量,所以不会影响正式销售的银条数量(总共两万根)。 随后主持人又抽选了五十人上来分别检查写着号码的纸条,这五十人对照清单,逐一核实纸条号码与清单上的人名是否一一相对。 然后还对抽号的木箱进行检查,木箱的盖子可以打开,以便让人看到箱内有无事先粘好的纸片。 整个检查过程耗时半个多时辰,待得确认无误、没人有异议后,抽号才正式开始。 同样为了避免作弊,上台抽号的人,全都是从现场买家之中抽选的志愿者,每个志愿者抽出了五个名额后换人,尽可能确保公平。 然而参与摇号的买家实在太多,光靠一个木箱抓阄速度太慢,所以是二十个木箱均分写有号码的纸片,同时由二十个志愿者当众抓阄,并有交易所的吏员唱号、登记。 志愿者们摇动木箱,木箱里的纸片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让现场的所有买家(其实是代表)紧张起来。 白银,通常每两售价一贯(一千文),但这个价钱实际上有价无市,若有人真想买白银,银价多在一千二白文以上,即便如此,也不是想买就能买到的。 白银保值,但不是常见的通货,一般情况下,即便有人家中有白银,除非是救急,否则谁都不会随随便便拿出来当钱用,所以市面上的白银,通常以首饰的形态出现。 而银首饰的价格又多了首饰做工成本及溢价在里面,所以售价相对于按重量(两)卖更高。 正常情况下,在市面上购买白银的机会不多,而现在,能在广陵白银交易所买白银,这对于财力雄厚的人家来说,当然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 白银交易所的银价,是一两白银一贯钱,而出售的白银,每个买家的额度定在一百两,售价一百贯铜钱,或者一贯金银陌。 一百贯铜钱,是寻常家庭一辈子都攒不了的财富,但在有钱人眼中,这不算什么。 许多富贵之家单一个人一顿饭的开销都不止一贯钱,每日三餐之外还时不时有宵夜,一个月下来光是花在吃上面的费用,就接近百贯,所以这点钱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 购买白银的机会难得,所以赶来广陵买白银的买家很多,今日在场参加抽号的人共计两万三千五百八十三名,这两万多人,将占地颇广的白银交易所大院挤得满满当当。 而白银的购买名额是两千个,超过十比一的比例,意味着中选率不到一成。 然而为了这个机会,许多人都愿意拼一拼运气,毕竟传闻交易所今年计划累计出售白银一百万两,那么只要自己中一次,手头上就有了一百两白银。 白银可比铜钱更保值,等到紧急关头拿出来救急,一百两银子可比一百贯铜钱值钱,也更轻,更便于携带。 正是因为白银的诱惑实在太大,所以即便大家知道这是明谋,也心甘情愿上当。 朝廷发行并推广的金银陌,面值一陌(一百文),实际上大部分人不怎么想用这种“当百钱”,可想而知这种做工精美的双色钱币活不长。 但朝廷就是变着法子给金银陌续命,为此使出的手段很直接,也够厉害,那就是让金银陌直接和白银买卖挂钩。 以此次白银买卖为例,二十万两白银,每人限购一百两,于是定了两千个名额,必须用金银陌来买,但不可能就只有两千个买家“持币购买”。 果不其然,今日两万多买家齐聚交易所,为了获得抽号资格,这两万多人都持有一贯金银陌并做了登记,无形之中,朝廷就推广了两万余贯金银陌,而不是两千贯。 同理,朝廷每年销售白银一百万两,等价一万贯金银陌,而实际上因为竞争激烈,广大买家为了买白银而兑换的金银陌,即便以一比十的比例算,也有十万贯。 而随着白银交易的定期化、常态化,民间对于金银陌的持有量只会越来越大,而大家对于金银陌的感觉,也会起变化。 金银陌可以买银子,意味着金银陌和银子产生了某种意义上的联系,那么大家不知不觉中对金银陌就有了信任,一种钱币获得了百姓的认可,才会真正流通起来。 朝廷的手段,要看穿不难,但朝廷不惜用白银做诱饵,所以大家还是笑眯眯的认栽了。 一贯金银陌,等于一百贯铜钱,对于有钱人来说,这不算什么,而他们来(或派人来)广陵,也不只是为了买白银。 南北两洋贸易公司,让海贸大兴,而位于南北交汇之处的广陵,本就是繁华之地,如今借着海贸的东风成了金银窝。 借助于可靠、便利的汇款业务,宽松的经商环境及条件,无数商贾怀揣着轻飘飘的汇票,一身轻松抵达扬州,开启钱生钱、利生利的财富之旅。 这一切,正如越来越广为人知的那句话所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 第一百一十九章 鸟人? “哎哟,前日我可是看得真真切切,一根根银条,垒成一道道银墙,阳光那么一照...啧啧,我被白光晃得差点睁不开眼了!” “那那那...那你如何抽不中唉?” “我也想抽中啊,可你想想,两千个名额,两万多人去争,差不多十一个人中一个,一成不到的几率,哪里是那么好中的?” “十一个中一个...哎...果然人很多啊...” “谁说不是呢?这次不中,就只能等下一次了。 ” “下一次什么时候?有准信么?” “没呢,再怎么着也得一个月后吧....只能等...” 酒肆里,几名商人正在聊天,聊的是近日最为热门的话题:白银交易所出售白银,二十万两白银半天之内销售一空。 参与此次白银销售的人有两万多,这还是赶在登记之日截止前办完手续的人,还有很多人因为收到消息迟了,没能赶上登记,于是和抽号失之交臂。 抽号那日的盛况,已经由参与者们传出来,而那一道道散发着光芒的银墙,成了众人津津乐道的风景。 有幸参加抽号的梁均,向好友们说着自己那日的经历,而他未能成为两千人之一,其他人对此颇为惋惜,毕竟白花花的银子谁也不会嫌多,有机会是一定要买的。 大家在惋惜,而口中不住感慨的梁均心中却窃喜,实际上他算是抽中了,买了三百两的白银,只是财不露白,他经商多年,知道如何低调行事。 广陵白银交易所的交易规则很公平,但实际上却开了个后门,只要脑子不是太蠢的人,就能利用这个后门增加自己被抽中的几率,梁均就是其中之一。 道理很简单,他派出二十个人,每个人携带一贯金银陌钱到交易所登记,获得参加抽号资格。 而他自己,也亲自上阵,所以他一共有二十一人参与抽号,抽中三个号,三百两白银到手,只是他自己运气不好,没能被抽中。 这也好,毕竟如此一来,就没人知道他有白银入手,也就不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如此手段,梁均能想到,别人肯定也能想到,而比他财大气粗的人多了去,真要布局,说不得弄出上百人来参加抽号都有可能。 这种情况是必然会出现的,但参与的人越多,中选几率就越低,反正不管最后谁买了白银,对交易所来说没区别,朝廷也无所谓。 该占的便宜占了,又推销了金银陌钱,朝廷的用意,大家看得清清楚楚,但看在白花花的银子份上,对这种阳谋也就捏着鼻子认了,一笑了之。 此时,梁均就对自己“痛失”机会一笑了之,随后和友人商量起商机。 广陵城里有很多商机,想发财不算难,难就难在如何抓住商机,梁均做了多年买卖,自诩见过无数大风大浪,但此时的广陵已非从前的广陵,竞争激烈许多。 如何在激烈的竞争中找到一线商机,这让梁均茶饭不思,他思来想去,想到一个门路,奈何财力不足,需要找人合伙。 友人们对于梁均居然会“财力不足”感到奇怪,而他们听得梁均透露的商机,更是觉得不可思议。 梁均寻觅到的商机,是卖纸。 卖纸,如今也是不错的生财门道,产自长江中游地区的竹纸,物美价廉,不仅畅销各地,还远销岭表交广,甚至卖到海东各国和南洋诸国。 这些纸中,尤以产自黄州的竹纸最为闻名,而汉沔地区、洞庭湖地区、彭蠡湖地区出产的竹纸,其造纸工艺便源自黄州,所以名声也渐渐打响。 正是有了黄州的造纸业、出版业、印刷业牵头,让纸张、书籍、印刷品成了一种薄利多销的商品,而若是运往海外,竟然成了暴利的商品。 对此,在座众人都有所了解,而梁均提出的商机,实际上是“特别定制”。 特别定制是什么? 就是根据买家的要求,在商品上绘制指定的图案,如此一来,铜可以卖出金价。 譬如浮梁的瓷器,本来就广受海商追捧,远销极西之地的波斯等国,供不应求,而浮梁的瓷窑,根据海商的要求,在烧制瓷器时,连带着将约定的图案烧好,售价就蹭蹭蹭往上涨。 再具体点,波斯国的海商,为国内贵族定制瓷器,这些瓷器必须按照那贵族的喜好来绘制花纹、图案、画像,甚至绘上家族的标志。 这样“定制”的瓷器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买家愿意多花一倍甚至数倍的钱来买。 同理,丝绸、布匹、锦缎等纺织品,如果能够按照买家的要求,绘制(绣)特定的图案、纹路,成本不会增加多少,但售价却会大幅上涨。 这种特别定制的贸易形式,是在南洋贸易公司的牵头下得以实现,公司为海商和中原作坊主牵线搭桥,让海商能够“定制”特别的商品,大家一起赚更多的钱。 不仅仅是瓷器、玻璃器皿、纺织品能来个“特别定制”,纸张、印刷品也同样如此。 还是以波斯国为例,波斯国的国教,即中原所说“祆教”,波斯国内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大都信仰祆教,日常生活中,要用到许多宗教用品。 宗教用品,必然要有特定的宗教符号、图案,若中原的印刷品,能按照波斯国内的需求,直接在纸上印刷精美的各类图案,那么这样的印刷品,在波斯必然能卖出好价钱。 再或者,用波斯文印刷波斯国内的典籍,经过如此“定制”,同样的用纸量,却能获得更高的利润。 针对波斯国情出售的印刷品可以如此,针对天竺诸国国情出售的印刷品也可以这般,而这种“特别定制”,正是南洋贸易公司即将大力发展的贸易形式。 大家听着梁均的分析,不由得目瞪口呆,他们之中许多人,做了那么多年的买卖,从没想过纸张还能这么卖。 和万里之外的买家搞“特别定制”,这事情到底靠不靠谱? “如今海贸大兴,这买卖日后必然大火,只是先期投入不小,梁某囊中羞涩,所以想看看大家是否有意合伙...” 梁均刚说完,便有人发问:“梁兄,这种买卖,南洋贸易公司那边会提供..提供那什么创业支持么?“ “会,但资金自筹,梁某可以找柜坊贷款,只是觉得大家如此交情,还不如一起发财,何苦让外人赚了利息。” “那么,这种印刷品,也就是卖给波斯国的印刷品,可有实物?” “有的,南洋贸易公司已经和波斯海商进行过几次这种‘特别定制’买卖,我前几日从他们那里拿来了几张印刷品...来来来,大家看看。” 梁均将早已准备好的几张印刷品分发下去,有人看着自己拿到的印刷品,见其上画着(印着)一个长翅膀的人,不由得脱口而出:“这是什么?鸟人?” 梁均闻言哭笑不得:“鸟人?哎哟程兄啊,你莫要乱讲话,这不是鸟人,是祆教的标志,具体名称是什么,我记不住,太拗口。” 见着对方一头雾水的样子,他随后追问:“程兄,你不知祆教?” “不知。” “哎,算了,你不知道不要紧,千万记着,莫要在胡人面前,说这图案是鸟人。” 那人似懂非懂:“此是何故?” “胡人大多信祆教,譬如粟特胡,你是知道的,粟特胡商到处都是,日后和他们打交道,真的别把这图案说成鸟人,轻则买卖泡汤,重则有血光之灾。” “喔....” 大家点点头,看着手中印刷品,感受着上面的异国风情,不由得对梁均的提议动了心。 正议论间,忽然听得窗外街道上喧嚣起来,似乎有什么消息传来。 有人转出去,片刻后回来,说出了打听回来的消息:“据说有波斯国的使者扬帆万里抵达广州,如今乘坐南洋贸易公司的船抵达广陵了。” 对于这个消息,房内众人议论起来:“波斯国的使者?真的假的,皇朝似乎一直未和那波斯国有来往啊?” “据说,以前有海外番商假冒国使,到建康进贡方物,建康的天子见着番邦遣使来朝,当然高兴,于是赏赐金银财宝无数....”梁均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变小。 “怕就怕,是什么鸟人冒充波斯国使,来中原骗吃骗喝..”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这不能够吧...” 第一百二十章 鸟人?(续) “这不是鸟人,是祆教的宗教标志,和祖宗灵位差不多,你敢当面说这标志是鸟人,那些虔诚信徒怕不是要当场翻脸。 ” “喔...” “还有,祆教徒不忌近亲婚配,兄妹,姊弟,叔伯和侄女,都可以结婚,日后你见这着这般夫妇,可不要大惊小怪。” 岳州州治岳阳,暂做行宫的驿馆内,巡游至此的宇文温正和婉仪陈闲谈,德妃萧九娘亦在座。 这几日连降大雨,宇文温哪里都去不了,只能闷在行宫里,白天敦伦多了又容易被人讥讽“白日宣淫”,所以他选择和爱妃们闲谈。 以便培养更多的共同语言。 此时,他指着图册上的祆教标志,给陈粗略讲一些祆教的知识。 陈自幼长于江南,对于祆教的了解不是很多,听得宇文温说祆教徒不忌近亲婚配,她不由得哑然。 关于祆教的话题,当然不会无缘无故谈起,事情的起因,是来自广陵的一个消息,这昨日刚传到岳阳。 市舶司官员来报,说极西之地的波斯国派遣使者经海路抵达广州,使者希望觐见大周天子,递交国书及礼物。 说到波斯,就说到其国教,波斯国教即中原所称“祆教”,虽然传入中原,却多为胡人信仰,以善于经商而闻名的粟特人便信仰祆教。 波斯和中原早有联系,遣使来朝没什么奇怪的,但宇文温得知这一消息后,第一反应是怀疑,怀疑对方的身份。 “历史上”许多朝贡的所谓外国使节,其中许多都是番商假冒,迎合中原朝廷摆“万国来朝”场面的需要,而面子第一的朝贡贸易,也急需大量外国使节充场面。 宇文温没有打肿脸充胖子的习惯,也不想搞”万国来朝”的面子工程,他就想确定波斯使节是真是假。 若是真的,那就按规矩来,让对方吃好喝好住好,该怎么招待由礼部去办。 如果是假的,呵呵... 宇文温可不想做冤大头,更不想打肿脸充胖子,所以谁敢骗他,一旦发现绝不轻饶。 对于不速之客,市舶司和南洋贸易公司同样担心被骗,所以对于此事处理起来十分谨慎,让这些自称波斯使节的波斯人暂居广州番禺,又让对方派出几个精干之人,先期抵达扬州广陵,接受有司询问。 这些人所说波斯国内情况,让宇文温很感兴趣。 正如中原这十余年发生了许多事情那样,波斯国内也发生了许多事情。 大概十二,十三年前,突厥进攻波斯,结果决战时突厥大军败北,突厥大可汗阵亡。 这一场仗突厥败得很惨,导致当时的突厥可贺敦宇文氏失踪,后来辗转回到中原,当然这是后话。 率军打了决定性胜仗的波斯主帅名为白赫兰楚宾(音译),他没有得到理所当然的荣耀,反倒被波斯国君(称为万王之王)百般羞辱,于是救国英雄反叛,势不可挡,导致国君被贵族们发动政变推翻。 王子库萨和(音译,或称库思老)被贵族们拥立为新君,却挡不住白赫兰楚宾的攻势,最后只能仓惶出逃,逃到宿敌罗马(中原所称扶,后世所称东罗马帝国或拜占庭帝国)寻求庇护。 罗马国的皇帝莫里斯(音译,或称摩里士)不但把女儿嫁给对方,还派出军队,协助库萨和复国。 而库萨和靠着岳父的军队击败白赫兰楚宾,竟然成功复国。 他按照约定,将一部分国土割让给罗马国,但接下来,该板脸就板脸。 靠着罗马军队重夺王位的库萨和,并没有成为岳父的傀儡,波斯和罗马这对宿敌,依旧是宿敌。 得知这一消息的宇文温,不由得想起了春秋时秦穆公和晋文公(重耳)的故事。 重耳还是晋国公子时,四处流亡,后来得秦穆公收留,重耳不仅娶了秦穆公的女儿,还得老丈人出兵相助,夺得晋国国君之位。 即便有如此大恩,重耳该翻脸还是翻脸,个人恩惠在国家利益面前也得让开。 市舶司从这些自称为波斯使节的人口中打听到的消息,让宇文温对当今的波斯国国君库萨和产生了兴趣。 他觉得以对方如此传奇的上位,失位,复位经历来看,年轻的万王之王恐怕会是个不甘寂寞的主,对于宏图伟业必然有追求。 帝王的宏图伟业当然就是开疆扩土,而波斯和罗马这对冤家已经斗了许多年,被老丈人扶上位的女婿,为了国家利益,也为了坐稳王位,迟早要对老丈人及其国家开战。 这种专门坑老丈人(妻族)的“特性”,让宇文温莫名觉得有些亲切,所以他决定一旦确认这些抵达番禺的波斯人都是真的波斯使节,那么趁机扩大两国交往及联系,必然有利可图。 打仗就要靠军队,养兵就得靠钱粮,而为了鼓舞士气,奖赏不能少,这也需要钱财。 钱财从哪来?抢,那是来钱最快的门道,正经点的门道就是做买卖。 所以宇文温觉得,若是波斯的那位万王之王真有雄心壮志,对于加强两国贸易(海贸)往来的建议一定不会拒绝。 当然,如果对方不屑于做买卖,就是一个劲要打仗,这也好办。 因为两国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那就是突厥。 先前,是罗马和突厥联手,东西夹击波斯,如今,夹在波斯和周国之间的突厥,不正好活该倒霉么? 宇文温认为,波斯要对付西面罗马,就得先把后背(东面)的突厥稳住或打败,而周国要想解决突厥,就需要一个盟友来个东西夹击,让突厥顾此失彼。 这样的态势一旦形成,即便东西两国的军队无法协同作战,却可以让突厥军队疲于奔命,换句话说,由波斯对付西突厥,周国对付东突厥,难度总是下降许多。 宇文温越想越高兴,起身在房里来回走动,想了想,让萧九娘和陈准备笔墨纸砚。 见着宇文温对着一张舆图奋笔疾书,陈好奇问道:“二郎是要写国书么?” “国书?我又不会波斯文。” “那可以先写好,再让人以波斯文字誊写呀?”陈的思维还是很灵活的,但宇文温摇摇头:“傻瓜,这些所谓使者的身份都没核实,准备国书太早了。” “那?”陈猜不出宇文温要做什么,萧九娘看了看那舆图,试探着问:“这示意图莫非是..通海夷道?” “没错,通海夷道,起始港是广州番禹,向南经过南洋诸国,折向西,经狮子国,天竺沿海诸国,抵达极西之地的波斯国,但实际上,波斯并不算极西之地,再往西,还有许多域外番邦,同样物产丰饶。“ “那里有真正的黑皮肤人,还有脖子长长的长颈鹿,黑白条纹相间的斑马,外表憨厚实际凶猛异常的河中猛兽河马,以及形形色色的动物,都是中原未有之物。” 说着说着,宇文温脑海里浮现一暮暮景象,那是另一个时代的记忆碎片,让他虽然身处中原,却仿佛置身于非洲大草原上。 经典的旋律响起,魔性的话外音随后回荡。 春天到了,又到了动物交配的季节.... 宇文温干咳一声,收回思绪,看着眼前“通海夷道”的示意图,他有了个想法。 无论此次走海路来中原的波斯人是鸟人(骗子)还是真神化身(使节),海上丝绸之路确实要想办法加强一下,宇文温认为只有靠着强劲的出口需求,才能位国内工商业的发展增添又一强劲助力。 这并不是他异想天开,海上丝绸之路,在汉时就已经有了雏形,历经数百年的发展,中原海商对于这条航线可不陌生,如今缺的就是一个主心骨,需要有人将单打独斗的海商组织起来,实现质的突破。 然而这根主心骨,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第一百二十一章 通信 黑云压城,天地间一片昏暗,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却见一道闪电击中高大的岳阳楼,耀眼的线条深深印在宇文温的双眼之中。 在他看来,似乎有修士正在岳阳楼渡劫,扛过九天神雷之后,便可脱胎换骨、飞升天界。 但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宇文温的关注点是岳阳楼被雷劈之后,会不会着火,会不会在大火之中轰然倒塌。 然而这不太可能,因为岳阳楼上装有避雷针,闪电击中避雷针,接通“天地线”,电流顺着避雷针入地,没有对岳阳楼楼体造成明显的损害。 至少在宇文温看来没事,因为他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亲眼目睹岳阳楼被闪电击中三次,都没见楼体有火光闪现,可见避雷针确实起作用了。 避雷针技术经过将近二十年不断完善,如今已能很好的保护高层建筑不受雷电之害,这些高层建筑之中,多为烟囱、城门楼及各类高楼(高台)式建筑,岳阳楼亦是其一。 岳阳楼,位于岳阳城西门上,“岳阳楼”这个词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但楼却早已有之,不叫岳阳楼,名为“巴陵城楼”。 巴陵,就是岳阳的旧称,原为巴州州治,位于巴陵城西门上的这座城楼,简称“巴陵城楼”,是个专有名词。 据说巴陵城楼在汉末三国时就有了,待到刘宋时,诗人颜延之途径巴陵,作《始安郡还都与张湘州登巴陵城楼作》诗,诗中有“清氛霁岳阳”之句,“岳阳”之名首次见于诗文。 历史上到了中唐,诗仙李白赋诗之后,始称“岳阳楼”,此时的巴陵城已改为岳阳城,巴陵城楼也随之称为岳阳楼。 而现在,巴陵提前更名岳阳,于是巴陵城楼也提前更名为岳阳楼,出巡至岳阳的宇文温,本来想选择阳光明媚的日子登岳阳楼,和家人们一起感受山水风光,奈何这几日一直下雨,他只能悻悻看着岳阳楼被雷劈。 由观光旅游变成现场考察岳阳楼的防雷设施是否有效。 雨越下越大,宇文温转回房间,坐在书案边,看着广陵那边最新送达的消息。 抵达广州番禺的波斯国使节(自称),接受了有司的询问,种种迹象表明,这些人的身份不像是伪造,但也无法从第三方角度证明对方的真实身份。 这个时代,国与国之间不会互设大使、大使馆,而受限于通信技术,受访国有不可能和对方国家核实使节的身份,所以一国使节的身份,很难有太多可靠办法鉴别其真伪如何。 所以对于这个消息,宇文温还是那句话说得好,如果它看起来像鸭子、走起来像鸭子、叫起来像鸭子,那么它就一定是鸭子。 这些波斯使节,是典型的波斯人样貌、穿着,说的确实是波斯语、写的确实是波斯文,携带的礼物确实为波斯特产,所持国书及各种身份证明文书上的印鉴,经身在番禺、广陵的波斯商贾确认,确实是波斯国内印鉴。 所以,即便不是有十足把握,周国一方也能确认这些人真是波斯国派出的使节,扬帆万里到遥远的东方觐见周国皇帝。 宇文温觉得有来无往非礼也,波斯国不远万里派遣使者来中原,那么他也该考虑派遣使者前往波斯,向那位万王之王库萨和带去他的问候。 考虑到现实情况,使者出行必然要走海路,而走海路得看风信,那么周国的使者要出发就得在秋末,借着北风下南洋,然后借助季风向西航行,沿着早已成熟的海上丝绸之路抵达波斯。 那么该派谁去呢?是走个过场,还是.... 想着想着,宇文温又把视线转往窗外,看着大雨之中的岳阳楼。 他收到的这个消息,是四天前从广陵发出的,今日就抵达岳阳,这么短的时间跨越千里之遥,按照正常的消息传递方式,根本就不可能做到。 但实际上就做到了,靠的是什么? 新的通信方式。 配备光学旗语装置的新式“消息中转站”,沿着长江布设,将西面的江陵和东面的广陵连接起来,全程二千四百余里已经连成一条漫长的“光学通信线路”。 中转站之间靠着光学旗语装置(望远镜加可遮挡光源)传递消息,所以消息传递速度很快,沿途各中转站的工作人员训练有素,相互之间不分昼夜接力,将广陵发出的消息快速传到两千里外的岳阳。 这样的通信方式,本来出现在“近代”欧洲,没有太多技术难点,只要能量产质量可靠的望远镜,又舍得建设足够的中转站,便能做到。 如今宇文温就做到了,连接江陵、广陵的这条光学通信线路,能将消息的传播速度稳定维持在“日行六百里”,虽然驿使昼夜驰骋也能做到日行六百里,但这只给你速度不能常态化保持。 当然,新的通信方式不是没有缺点,譬如容易受天气影响(大雾、大雨或者大雪造成能见度下降),亦或是消息“中转时”中途出错,然后一错到底。 凡事有利有弊,宇文温作为天子,要确保中央朝廷对于地方的控制力度不断加大,所以即便要花很多钱,他也咬着牙调动人力物力,建起了沿着长江布设的光学通信线路。 先是广陵和江陵实现“连接”,接下来,这条线路的鄂州夏口出现分叉,新的光学通信线路沿着汉水一路向西北走,经过武关道直达长安。 这样的通信线路建立起来后,日常维护费用不是个小数目,肯定会造成不小的财政负担,但宇文温认为很值得。 通信技术的发展,对于国家能维持的疆域大小有着最直接的影响,宇文温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解决这一问题,确保中央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上一个新台阶。 然而光学通信总是比不上有线电报通信。 想着想着,宇文温有些失神,他不断投入人力物力财力,试图让有线电报实用化,让这个时代的通信技术出现质的飞跃,奈何实在是难以突破。 有线电报的技术原理很简单,但要实用却有些麻烦,首先就是造价问题,然后是长距离通信时信号有严重延迟,与此同时,沿线各电报装置之间的有效收发问题(多点对多点)也必须解决。 以如今的技术水平,无法实现长安到广陵的有线电报通信,以如今周国国力,更是承担不起长安到广陵的有线电报线路架设工程。 有线电报难产,无线电报更不用说了,宇文温想着想着,很快振作起来。 长距离(千里级别)有线电报通信(多点对多点通信)目前无法实现,但短距离(百里级别)有线电报通信(点对点通信)不是不能一试。 “噼啪!” 又是一道闪电落下,正好击中岳阳楼,宇文温看着窗外安然无恙的岳阳楼,又看向房内案上放着的一份报告。 报告内容表明,沿着光黄铁路布设的有线电报线路,投入商业运营三个月以来,效果非常不错。 按照报告所述目前电报线路的盈利情况,这条跨时代的有线电报线路要实现当年营业、当年回本不是问题。 第一百二十二章 飞线 山岭间,光黄铁路宛若一条巨蛇穿行着,蛇身蜿蜒,自南向北,看不到头,一列列有轨马车正缓缓行驶在铁路上,将大量货物运往大北山北麓的光州光城。 几列货运马车之中夹着一列“公务”马车,这列马车随着车队浩浩荡荡向北行驶,坐在车厢里的新任谯州刺史唐鉴,与同行的兵部员外郎厍狄钧热烈交谈着。 光黄铁路天下闻名,唐鉴是第一次见识这条耗资不菲的铁路,虽然他不是第一次乘坐有轨马车,却依旧对有轨马车的一切颇感兴趣。 而多次“路过”光黄铁路的厍狄钧,便充当起“导游”,为唐鉴介绍沿途站点及风景来。 光黄铁路自开通以来,运输量与日俱增,这条铁路以货运为主,客运较少,且基本为“公务客运”,只有外出公干的官吏、驿使们有资格乘坐客运马车。 当然,往返于大别山南北麓公干的朝廷命官及其家属也有资格乘坐,唐鉴和厍狄钧便是这种情况。 厍狄钧此时所介绍的内情,就是光黄铁路的货运情况,这不是什么机密,反而经过报纸的不断宣传,让许多人都知道光黄铁路很热闹。 自铁路通车之日起,每日都有大量货物经由这条铁路往返于大别山南北两边,光黄铁路如预期那样成为一条重要的运输线。 这条运输线极大的缩短了黄州和光州之间的陆上行程,让大宗货物的运输成本明显降低,而运输所需时间也明显缩短,自通车之日起,铁路的使用率就很高。 光黄铁路的南端是黄州西阳,每日都有大量货物装车,随后前往北端的光州光城,因为需求量大,货运马车的车次安排得满满当当,不分昼夜都有马车在这条铁路上行驶。 铁路只有一条,同时有那么多马车在对向行驶,这就涉及到“调度”,而拉车的马匹,每走一段距离就要更换,这也需要整体“调度”,所以为了维持光黄铁路的正常运转,朝廷专门设置了一个官署来管理这条重要的运输线。 这个官署就是光黄道转运司,而其主官光黄道转运使,肩负确保光黄铁路通畅的重任,无论如何都要让这条运输线正常运营。 而光黄道转运使厍狄士文,就是厍狄钧的父亲。 所以厍狄钧说起光黄铁路来头头是道,让唐鉴提出的许多问题得到了解答。 他最关心的问题,就是如今在朝野内外议论纷纷的一项新事物,这个新事物的出现,让人觉得难以置信。 新事物就是电报,一种不可思议的通信方式,自问世时起就让所有人瞠目结舌。 电报据说是靠“飞线”传递消息,瞬间可将消息传上数百甚至上千里,比送信的驿使快得多。 如今电报出现在光黄铁路上,南端是黄州西阳,北端是光州光城,按照光黄道转运使上奏的奏章,电报的通行速度极快,消息在西阳发出,几乎是同时,光城就收到了。 这种神奇的通信方式,让所有人都好奇起来,因为有了报纸,所以电报这一新生事物很快便传得人所众知,但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东西具体是如何运作的。 他们通过看报纸知道电报需要架设“飞线”,也就是用一根根木杆将一条连绵不断的长线架起来,让其翻山越岭,跨越河流、沟壑,正是因为这条线如同有翅膀一般飞越所有障碍,所以称为“飞线”。 此时此刻,唐鉴看着窗外铁路旁那和铁轨形影不离的“飞线”,看着一根根高高的木杆,不由得愈发好奇: “铺设这种飞线,得要多少费用?平日里维护起来,怕是颇为费劲吧?” 唐鉴所问,事关机密,所以厍狄钧只是粗略的点了一下:“铺设飞线的费用当然贵,维护起来也不省心,否则朝廷早就把飞线从长安拉到晋阳、洛阳、邺城、成都,甚至江陵了。” “届时边疆稍有风吹草动,中枢当日或者次日就能知晓,随后下达的诏令,当日或者次日就能抵达边疆,如此通信方式真是方便至极,就是太贵了,又容易因为各种意外而断线.....” “长距离电报耗资巨大,朝廷财政无法承担,但短距离电报通信倒是可行,尤其开办民间电报业务,那可真是一举两得。” “消息很值钱,对于商贾看来说尤其如此,他们对于电报业务有强烈需求,毕竟做买卖,消息的及时性比什么都值钱,很可能一个不留神,自己就亏了成千上万贯,所以如今黄州和光州的电报局,可是被人踏破门槛了。” “经营民用电报业务所得费用,扣去电报局的开支,余款用来补贴整条线路的维护,分担了过半的财政支出。” 唐鉴听了之后愈发好奇:“电报真的那么神奇么?我听说发电报的费用不菲,一个字十文钱?” “对,加急的话,是二十文一个字,确保当日发,接收人当日就拿到消息。” 说到电报,厍狄钧还提到电报对于铁路调度的帮助。 光黄铁路在设计时,就考虑到了各车次之间的调度问题,那就是靠装备望远镜及旗语装置的“光学消息中转站”,而随着电报的开通,车辆的调度效率提高了许多。 飞线是沿着铁路布设的,所以沿途各站点都设了电报站,随时将有轨马车的运行情况上报,或者接收总调度的指示,调整各车次在本站的停靠时间及确定是否让行。 与此同时,铁路沿线小站在派人定期巡视本区域铁轨情况的同时,还负责检查、维护本区域飞线及架线木杆,一旦发现损坏,要及时修理,确保电报线路的通畅。 和铁路“共生”的电报,正常情况下可以很容易的确保线路通畅,让黄州西阳和广州光城之间的通信畅通无阻,沿线各处站点定期汇报的列车运行情况,使得“实时列车运行图”成为可能。 光黄道转运司的调度人员,可以随时确认铁路上正在行驶和即将行驶的列车其状况如何,当意外事故发生时,能够及时进行针对性的调度,确保光黄铁路的畅通。 又或者需要临时增加车次时,调度人员根据各车次的实际运行情况,见缝插针的安排“插队”。 所以说到开设电报值不值,其对保证光黄铁路正常运转所具备的巨大作用不可忽视,仅从这点来说,说电报是铁路的左臂右膀都不为过。 更别说民间电报业务的盈利能力了。 唐鉴越听越感兴趣,开始打听:“那...这电报业务要如何办理?” 厍狄钧闻言莞尔一笑:“那得请唐使君派人到电报局咨询才行。” 唐鉴哈哈笑起来,看着窗外沿着铁路布设的飞线,不由得感慨:“也不知接下来几年,又会有什么新事物出现。” 蒸汽抽水机,暖气,有轨马车,电报,这些事物是从来没有过的,如今一一现世,让唐鉴和厍狄钧不禁感慨沧海桑田。 而海贸大兴,南北两洋贸易公司的出现,让人感觉这个时代似乎正在发生剧变,现在又有神奇的电报,谁也无法想象将来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子。 唐鉴和厍狄钧真想知道,若日后真有飞线将东西、南北连起来,相隔数千里的人们,当日内就能和对方收发消息,如此神奇的通信方式,即便一字收二十文又如何? 铃铛声响起,那是列车即将进站的信号,马车速度渐渐放慢,最后停在车站的月台边上。 这是一个交汇车站,南北对向行驶的有轨马车,要在这里交汇,经过调度后各自让道,然后继续赶路。 唐鉴看着窗外那用作交汇调度的几条铁路,看着铁路上一列列满载货物的马车,看着车站边一字排开的马厩,再次感受到光黄铁路的运输能力有多么强大。 他回过头正想和厍狄钧交谈,却见对方看着月台方向发呆,随后只见厍狄钧面色一变,说了句“我去去就来”,便急匆匆起身下车。 月台上,身穿官服的光黄道转运使厍狄士文,正在和身边官吏交谈,他巡视铁路沿线站点至此,发现了车次调度上的问题,虽然不至于马上影响铁路运行,对他来说却是不能容忍的。 自从有了电报,光黄铁路沿线站点之间有了新的通信方式,站点之间的联系方便很多,转运司调度起车次来效率翻了几倍。 但现在,电报调度出了些小问题,有可能影响到了列车的“准点率”,厍狄士文不能坐视不理。 他有名的铁面无私、不讲人情,如今脸一板,大小官员们都知道要倒霉,不由得心中叫苦。 厍狄士文正要训斥属下,却见一人匆匆而来,定睛一看,竟是次子厍狄钧。 厍狄钧今日乘车由光黄铁路前往光州,此事厍狄士文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儿子,历来公私分明的厍狄士文,即便见着儿子来了,依旧板着个脸。 偶遇父亲、想向父亲问候的厍狄钧,此时见着父亲似乎是在处理公务,冷汗瞬间就冒出来了,父亲这老古板一直强调公私分明,他知道自己若是现在上去问候,怕是要倒霉。 然而此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厍狄钧正尴尬间,救星来了。 紧随他下车的唐鉴,见着厍狄士文就在前面,赶紧理了理衣袍,上前行礼问候。 厍狄士文见着是故旧来了,顾不得发飙,随即还礼,两人交谈起来。 厍狄士文原为齐国大臣,袭爵章武郡王,祖父厍狄干为齐神武的元从,而唐鉴之父唐邕,同样得高氏父子重用,引为肱股。 两家人有交情,而厍狄士文的堂妹厍狄氏,原为齐后主妃嫔,齐灭之后命运多蹇,数年前嫁给唐鉴之兄唐君明为续弦,两家人算是有了一层亲戚关系。 厍狄士文可以对着儿子板脸,但偶遇故人,对方主动过来问候,他总不好板脸。 得唐鉴救场的厍狄钧,终于得以向父亲问候平安,见着一众官吏惴惴不安的模样,他趁着父亲和唐鉴交谈,低声问道:“怎么?出什么纰漏了?” 一名官员知道这是厍狄二郎,不由得诉苦:“哎哟,二郎君,只是一些小事,未曾料就正好被令尊撞见了。” “那还不快改?” “肯定改,马上就改,奈何令尊揪住不放..哎”那官员叫屈道:“本来是没事的,奈何辽东那边抽调电报老手过去,所以这边一下子新手多了,忙中出错,调度列车时出了小纰漏。” 听到这里,厍狄钧想起一件事,他作为兵部官员,当然知道辽东那边的一些进展,于是压低声音问道:“怎么,过海电报线已经铺设好了?” 。。。。。。 莱州黄城,戒备森严的某处官署内,大小官员聚集在一处房子外等候着,他们相互间窃窃私语,议论着某件事情,一脸期待的表情,期待着旅顺那边传过来的消息。 旅顺和黄城隔海相望,海路距离两百余里,单程行船要两日,这还是顺风的情况下,所以两地之间的消息传递有至少两日的“滞后期”。 但现在不一样了,一种新的通信方式出现,使得旅顺和黄城之间的消息传递做到了“瞬间送达”的水平。 这种让人匪夷所思的通信方式,足以让人们对现实世界产生怀疑,怀疑是不是有仙人下凡,让千里传音的神通变得寻常起来。 无论大家信不信,第一条电报线路投入使用已是事实,经由报纸的介绍,远在莱州的官员们知道了这种神奇的通信方式,而朝廷不惜耗费巨资布设的旅顺、黄城电报线即将于今日开通,让官员们激动万分。 这条电报线路和光黄铁路的电报线路不一样,因为是过海,无法以木杆架起飞钱,所以电报的飞线实际上就是直接沉入海底,连接北面的旅顺和南面的黄城。 浸泡在海水里的飞线要做到耐腐蚀,所以造价昂贵,据说达到了每里两千贯(折价)的制造成本,旅顺和黄城之间的线路全长二百四十余里,造价超过五十万贯(折价)。 但这不是莱州官员们的关注点,毕竟这线路是朝廷拨款,花的不是大家的钱。 他们就想体验一下什么是快如闪电的“电报”,而约定好的第一次通电宝的时间,就要到了。 屋檐下的挂钟,时针走到九点整(上午),候在电报房外的官员们停止聊天,默默地等着结果。 房间里似乎传来“滴滴答答”的声音,大家听在耳里,心也跟着这个节奏跳动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消失,又过了一会,房门被人推开,一个吏员拿着张纸冲了出来,不断喊着: “消息到..到了,到了!!” 见着情绪激动的吏员说话有些语无伦次,市舶使王淡淡的说道:“镇静,不要乱,马上对消息。” 一名官员拿出张信封,拆开后抽出一张纸,官员随后和那吏员依次念起各自手中纸条的内容。 “咫尺天涯,转瞬即至。” “咫尺天涯,转瞬即至。” 话音刚落,欢呼声起,在场的人们为电报的顺利开通而欢呼雀跃,接下来,就轮到各官署对电报是否正常开通进行依次检查。 他们要通过电报,向海那边的同僚们发消息,用提问、回答的方式,验证电报线路是否能准确无误并及时的传递消息。 王得知电报顺利开通后虽然面无表情,但心中却激动万分,市舶司目前是跨海电报线路的直接管理者,所以王如今控制着这一造价不菲的通信线路。 他有的是时间去体会新式通信方式带来的便捷,所以现在不急。 看着排队等候发电报的官员们,想着即将到来的战事,他难以抑制心中激动之情,双手不知不觉间紧握成拳。 天子为了解决辽东问题不惜下了血本,而为了让皇子立功,不惜投入多件“法宝”,这条造价不菲的电报通信线路,就是其中之一。 运筹帷幄之间,决胜千里之外,当电报出现后,这句话不再是形容词,而战争的形态,又要发生变化了。 王将一个信封交给吏员,吩咐道:“九点半,将这消息传到旅顺。” 吏员接过信封,抽出一张白纸,却见上面写着三个字。 “虎、虎、虎。” 第一百二十三章 锐士? 咸咸的海风经由敞开的舷窗吹进船舱,让昏昏欲睡的士兵们清醒些许,他们中一些人下了吊床,走到舷窗旁向外望去。 窗外视线受阻,只能看见不远处的一艘大海船,转到另一边,舷窗外能看到的依旧是一艘大海船。 有人沿着楼梯登上船甲板,只见所乘大船左右两舷俱是船只,而船只前进的方向远处,肉眼可以看见海岸线,漫长的海岸线上有一处“缺口”,看上去是一条大河的入海口。 旭日东升,海风吹拂,规模庞大的船队,即将抵达目的地。 急促的钟声响起,甲板上忙碌起来,甲板下的船舱里,士兵们开始洗漱,出恭,啃干粮。 昼夜航行的海船,已经在海上颠簸了数日,士兵们大多被颠得头昏脑涨,如今见着最关键的时刻就要到来,许多人来了精神。 他们取出放在行囊里的铠甲,兜鍪,相互间帮忙,将防具穿戴起来,然后抽出武器,逐一检查。 准备完毕,士兵们从船上烧水小锅炉那里打来热汤,然后就着热汤吃干粮。 热饮和干粮下肚,平添几分力气,陆续结束用餐的士兵,抱着武器静静坐着,有人闭目养神,有人和同伴窃窃私语,也有人看着某处发呆,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 更多的人则是掏出挂在胸前的护身符,紧紧握在手心里,心中默默祈祷,祈祷佛祖保佑自己平平安安。 作为“髡军”,他们靠着卖命混口饭吃,虽说和“公司”签订契约时,自己跟自己说“烂命一条,死了就算了“,但到了关键时刻,他们还是希望自己能活着。 好死不如赖活着,能活着,比什么都好。 如今是夏天,海上风暴出现的频次越来越频繁,跨海远征的船队,很容易遇到风暴而伤亡惨重,所以大家出征前都已经在佛前许愿,如今愿望成功实现一半,只希望另一半也能实现。 许多人都在心中默默祈祷,船舱一角的林立秋却不知该做什么,他当然怕死,却想不知道这么活下去还要熬多久。 北洋贸易公司募集人手为其卖命,是为“髡兵”,由“髡兵”组成的军队即是“髡军”,许多家境艰难的破落户或者亡命之徒投了“髡军”,用命换口饭吃。 林立秋虽然也是“髡兵”一员,但却是被人“介绍”(卖)到这里当“髡兵”的。 正如那些欠债无法偿还的人家把女儿卖到风月场抵债那般,林立秋作为家中尚未成家的幺子,因为父亲无力偿还债务,他被迫以当“髡兵”卖命的方式来为父亲还债。 林立秋有些胆小,不要说杀人,就是杀鸡都有些不利索,如果有得选,他宁可去城里沿街乞讨,也不愿意上战场,但现实由不得他。 外面人人都说北洋贸易公司重金募集亡命之徒,所以“髡军”的战斗力很有保证,“髡兵”一个个都是锐士,打起仗来一个顶俩。 但林立秋知道这是讹传,或者说是故意往好了说,因为髡军之中很多髡兵和他一般,都是因为无法还债而被迫卖身为“髡”的可怜人。 他们根本就是不是亡命之徒,也不是为了混口饭吃而卖命的大胆之人,基本上多为胆小怕事的寻常百姓,却迫于债主的淫威,不得不“卖身”。 自从有了北洋贸易公司,债主们就有了赚钱的好选择:介绍人手。 “公司”需要很多人手,但因为都需要出海,所以风险很高,虽然许下不错的酬劳,但不是谁都愿意去的,所以债主们让还不了债的可怜人去“公司”那边“应募”,成为来钱的一个门路。 入“髡军”当“髡兵”,入施工队当建筑工,入装卸队当装卸工,等等等等。 这些债主每“介绍”一个人去应募,就能获得一笔不错的收入,而大量宁愿饿死陆地也不愿出海的升斗小民,就因为还不了债被迫走上了危机四伏之路。 林立秋运气还算好,被“介绍”到“髡军”当“髡兵”,那些被“介绍”到渔船船队做“合约渔民”的人才惨,一年十二个月,有十一个都在海上度过,随时都有船毁人亡的危险。 但无论是那种选择,对于林立秋这样的人来说都是生不如死,他们度日如年,恨不得自行了断,却又不想死。 当“髡兵”,在上战场前要经过严格训练,但许多人第一次上战场时就丢了性命,或者活不过第一年,被迫卖命的人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所以内心实际上对于打仗是害怕的。 外边都说“髡兵”们是锐士,但林立秋不觉得自己是,他就是一个想活下去的可怜人,不想打仗,却身不由己。 面对死亡,他尿过裤子,不想死在战场上,不觉得自己能熬多久,所以想过自尽,死到临头却没有勇气自己了断。 所以面对即将开始的战斗,林立秋内心很矛盾,既希望自己死得干脆,马上转世投胎做人,又希望自己毫发无损,继续苟活下去。 他是去年投的“髡军”,懵懵懂懂苟活了一年,今年,还得再接再厉。 正纠结的林立秋,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他定睛一看,却见一脸横肉的队正盯着自己,对方似笑非笑:“小子,你莫不是吓得想尿裤子了吧?来,老子借个尿壶与你!” “哈哈哈哈哈!” 舱内爆发出笑声,面红耳赤的林立秋不敢吭声,老老实实排队,甲板上传来刺耳的号角声,那是临战前的信号,而远方隐约传来的雷鸣声,此起彼伏,预示着战斗已经打响了。 林立秋强忍着尿意,紧握着刀柄,心中默默祈祷:“佛祖保佑,佛祖保佑,我不想死啊!” 。。。。。 鸭绿水畔,雷鸣阵阵,人潮汹涌而来,箭如飞蝗,浓烟大作,乘船自海上突入鸭绿水十余里登陆的“髡军”将士,正准备包抄大行城,断守军的后路,未曾料身陷重围。 无数披坚执锐的高句丽士兵,手持盾牌向结阵自守的髡军冲来,仗着五倍以上的兵力优势,强行发动突击。 沿着鸭绿水北上的这支髡军,兵力千余人而已,中了高句丽兵的诈败之计,如今后路已被切断,兵力又不占优,已经无力突围。 战前夸下海口,说这次一定要抓个高句丽小娘子回去困觉的好汉,一个个在血腥的白刃战中阵亡,即便所有人都在奋力作战,却因为势单力孤,无力打退突入阵中的高句丽兵。 越来越多的人负伤,越来越多的人倒下,裤裆湿润、一身尿骚味的林立秋,眼睁睁看着与两名敌兵力战的队正,被第三名敌兵一矛捅了个趔趄,然后被当面一人抡起长刀砍下,血光四溅。 鲜血溅到林立秋脸上,血腥味扑鼻而来,巨大的恐惧充斥了林立秋的脑袋,他只觉得双腿发软,就要站立不住“噗通”一跪地求饶。 只要能活下去,做牛做马我也愿意呀! 林立秋如是想,却见凶神恶煞的高句丽兵狞笑起来,提着血淋淋的刀向他逼近。 跪地求饶没有用,这是林立秋脑海里闪过的一个念头,极度的恐惧之下,强烈的求生**让他从选择跪地求饶,转向选择拼命。 身边一名同袍挺矛刺去,当面那名高句丽兵侧身让过,抓住矛杆,正要踏步近前,却被林立秋狠狠一脚踩在脚掌上。 这种小孩子打架才使出的无聊招数,简单却实用,那高句丽兵被踩的身体一晃,挣扎着后退,随后面门大开。 林立秋嚎叫着握刀突刺,一刀刺入对方左眼眼窝。 这一招突刺,是军中必练科目,林立秋虽然怕打仗,但高强度的训练让他习惯成自然,一记又快又准的突刺,当场刺穿敌兵头颅。 顾不得拔刀,林立秋把腰一猫,猛地保住对方的腰,以此作为盾牌,奋力向前顶。 其他几个高句丽兵被这么突然一顶,冲锋队形瞬间乱了,正要挥刀去砍,却被林立秋的同袍们缠住,双方混战在一起。 嚎叫着的林立秋忽然直起身,握着插入敌兵眼窝的长刀前端,奋力向后一拔他的双手带着铁手套,所以握着刀刃也不怕被割伤。 看着当面扑来的敌兵,林立秋没有时间调整姿势去握刀柄,他也没打算这么做,而是直接握着刀身,将一把长刀当做破甲锤,高高举起,然后奋力当头砸下。 长刀的用法有很多,比较罕见的一种用法就是反握长刀,以刀身为柄、一字形的刀镡为锤头,将一把刀当做破甲锤用,给敌兵开瓢。 此刻,长刀反握的林立秋,当头一击,打得迎面高句丽兵措手不及,只听“嘭”的一声闷响,戴着兜鍪的脑袋被砸出一个坑,与此同时鲜血四溅。 林立秋又被人血糊了一脸。 血腥味刺鼻,让林立秋胃部一阵不适,随后剧烈翻腾起来,他再也忍不住,只觉有东西从胃部猛地向上窜。 “呕!” 林立秋忽然呕吐起来,呕吐物喷涌而出,正好喷到当面冲来的一名高句丽兵脸上,对方被这突如其来的“神通”打得手足无措,空挡顿开。 嘴角尚有呕吐物残留的林立秋顾不得擦嘴,弃了长刀,嚎叫着拔出腰间匕首,猛地窜上前,对着敌兵的眼窝奋力一刺,却被对方用手掌挡住。 匕首刺破手掌,却被紧紧握住,这名高句丽兵同样嚎叫起来,不顾鲜血直流,和林立秋较起劲,争夺匕首,沾着呕吐物的面庞上,一对发红的双眼狠狠的瞪着。 这双眼睛,让林立秋想起了村霸,想起了打人往死里打的豪族打手,想起了许多让他战栗的眼神。 若是以往,他会避开对方的目光,低着头,老老实实听对方摆布,不敢有半点不从,就怕招来一顿打。 但现在,他已经不害怕了。 一记撩阴腿,又快又狠又准,径直命中对方裆部,林立秋只觉自己的脚背踢中了什么硬物,而那硬物随后破碎。 惨叫声中,高句丽兵不由自主弯下腰,探手去捂裆部,却被林立秋趁机将匕首一拔,随后往眼窝招呼。 须臾之间,以胆小闻名的林立秋连续格杀三人,他的英勇表现鼓舞人心,同袍们呼喊起来,抖起精神和围上来的敌兵搏斗。 喧嚣的战场上忽然又有一阵号角声响起,刺耳又嘹亮,高句丽军队身后,忽然出现大量骑兵,打着无数黑旗,向着高句丽军队的后背发动进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负责诱敌的“髡军”将士,在鸭绿水畔成功引出数倍于己的敌人,用顽强抵抗和巨大伤亡换得对方不顾后背的全力出击,而迂回的骑兵及时赶到,打得对方措手不及。 战场局势瞬间改变,猝不及防的高句丽士兵试图反击,但仓促间的反击在周军的内外夹击下很快崩溃,大溃败随后爆发,而周军骑兵们肆意收割着首级。 血腥的战场上,到处都是尸体,一身血污的林立秋,身上的尿骚味已经被血腥味所取代,他看着四周的残肢断臂,看着无数死相惨烈的尸体,胃部一阵蠕动。 想呕,却呕不出来。 呆呆地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他不再觉得头晕,看着手中匕首,看着匕首上已经变硬的血肉模糊,忽然不再觉得恶心了。 抬头看看天,林立秋忽然振臂一呼:“我还活着!我还活着!” 。。。。。 “我还活着,我还活着!” 欢呼声中,许多衣甲带血的士兵又哭又笑,脱下兜鍪,不住向上抛,然后接住。 平壤道行军总管来护儿,看着这些血战余生的锐士,看着对方的“髡发”发型,看着对方又哭又笑,忽然有些感慨。 北洋贸易公司的“髡军”,居然能有如此表现,这让来护儿等官军将领刮目相看,他们没想到形同雇佣军的军队里,居然还会磨练出敢战锐士。 眼见着有如此战力协助,他们对接下来的战事有了更足的信心。 收回视线,来护儿漫步战场,走近一道血迹斑驳的长墙。 长墙两侧,堆积着大量尸体,硝烟弥漫的战场,已经渐渐归于平静,来护儿看着远处那座燃烧的堡垒,又看看尸横遍野的海边。 水入海口处,如今已经变成战场,跨海远征的周军在此登陆,而早已筑起长墙、挖好长壕的高句丽军队随后扑来,双方在口滩头展开激战。 战斗的结果没有悬念,准备就绪的虎狼之师,不是区区看门猛犬能够对付的,远道而来的周军突破了滩头,攻破了长墙,还击破了长墙、长壕后的高句丽堡垒。 渡海之后第一战结束,周军在高句丽国土有了立脚点,而立脚点距离其国都平壤,不过百里。 来护儿看着水上游,看着东北方向,试图看到水上游河畔的平壤城,他在想,当高句丽君臣知道皇朝大军在口登陆后,会是怎样的表情。 陛下让他主攻平壤,虽然不求破城,但他若不好好表现一番,又如何对得起这一天赐良机,如何对得起高句丽国不惜耗费人力物力修起的海防线呢? 再看看长墙,看看海岸线,来护儿淡淡的笑了。 海防海防,不是修一道长墙,挖一道长壕就能实现的! 没有强大的舰队,那就是有海无防! 第一百二十四章 乐浪 水,大量战船正逆流而上,宛若过江之卿,向着前方水北岸平壤城蜂拥而去,这些战船只有一根桅杆一张帆,没有常见的棹、桨,靠着微微吹拂的东南风,本不该有如此快的航行速度,却实实在在的快速航行着。 船舱里,士兵们奋力踩着脚踏以驱动主轴,主轴带动位于船尾的螺旋桨快速旋转,产生推力,推动船只在河面上前进。 这种推进方式,让船只之间可以靠得更近,而船尾翻起的浪花,看上去似乎是鱼尾在翻腾,如此许多船只聚集一行,远远看去就像过江之鲫,十分壮观。 然而沿岸高句丽营寨的驻军可不这么想,他们纷纷点起狼烟,向国都传去最紧急的预警。 自从高句丽迁都平壤,这是中原军队第一次接近国都,这对于高句丽来说,等同于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 为了抵御周国的海上进犯,高句丽在水入海沿岸地区修筑海岸防线,本以为好歹有些效果,然而在渡海远征的周军面前,这道防线形同虚设,如今周军战船沿水进攻,水沿岸守军心急如焚。 急促的号角声中,水沿岸高句丽营寨纷纷派出骑兵,逼近岸边对着河里船只放箭,尽一切可能延缓周军战船的前进步伐,然而这样的做法只是隔靴挠痒。 水水面很宽,如今又是雨季,河水充沛,航行在河道中央的周军战船,根本就不会被两岸射来的箭矢所伤。 大量战船向着上游航行,而前方水面很快便出现了许多船只。 这些顺流而下的船只,很快冒起冲天大火,那是位于上游的高句丽水师释放出火船,火船密布河面,形成无法穿越的火墙,要将逆流而上的不速之客烧得一干二净。 立水寨拱卫上游国都,防止敌军经口入河,然后顺流而上直接进攻平壤,这是理所当然的布置;一上来就施放大量火船,说明准备充分,采用的火攻战术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所以有备而来的周军战船,面对火船阵不慌不忙,走在最前面的快船,加快行进速度,一头撞入火船阵中。 这些包着铁皮的快船,耐火性能很好,而铁皮之外又挂着生猪皮,防火效果更上一层楼,快船上的士兵借助特制拍杆,不断拍打着做工粗糙的火船。 许多火船实际上就是木筏,上面堆积着易燃之物,所以只需要用特制的拍杆将其拍散,就能将火船消灭。 而数量占少数的坚固火船,处理起来有些麻烦,周军快船为了尽快清理火船、确保主力船队的安全,船上士兵投掷出轰天雷,直接将这些火船炸沉。 硝烟弥漫之中,鼓声此起彼伏,击鼓而进的高句丽战船自上游出击,来势汹汹。 他们兵力不少,船只众多,个个奋勇争先,试图给来犯之敌以当头痛击,本以为是饿狼扑入羊群,结果却是绵羊误入狼群。 来势汹汹的不速之客,其战斗力比高句丽水师强很多。 水战一触即发,看上去船只不少的高句丽水师,因为没有实际上的大规模水战需求,他们的战斗力平平,虽然是顺水进攻,却被逆流而上的周军击溃。 刚爆发的水战,很快就决出胜负,而周军战船未有丝毫停歇,径直向上游岸边水寨扑去。 船上的大弩不停发射火油弹,将木制营寨点燃,随后靠岸的船只上跳下“先登”,迎着箭矢冲向敌营,身披铁甲的麦铁杖,作为主将冲锋在前,率领部下撞入敌群之中。 他首先投掷出手中短矛,趁着对方躲避,抽出战斧,照着当面敌兵劈下,将对方连盾牌带脑袋劈成两半。 鲜血四溅之中,两军将士短兵相接,得主将身先士卒激励的周军先登斗志昂扬,很快便击溃敌军,突入敌军水寨。 大火渐渐燃起,火光映红了水两岸,燃烧的水寨化作火炬,为下游河面越来越多的周军战船指明了方向。 。。。。。。 水南岸,初具规模的周军壁垒处杀声震天,围绕这座壁垒爆发的攻防战已经持续两日,高句丽军想要将这周军据点拔掉,却始终未能攻入壁垒。 沿着水而上的周军,先以水师逼近平壤,在这水南岸立寨,而陆上兵马沿着北岸进军,不久也将来到对岸。 高句丽军试图赶在那之前把南岸周军打退,然而强攻之下未有尺寸进展。 各种进攻手段都用上了,却在周军更多的防御手段面前一筹莫展。 眼见着水下游又有船队过来,高句丽一方鸣金收兵,战场渐渐归于平静。 激战结束,周军主将王熙巡视壁垒,看着疲惫的将士,看着接受军医治疗的伤兵,又看看壁垒外的旷野,松了口气。 兵法有云“半渡而击”,他所部兵马,作为登陆先锋,必须扛住敌军的反扑,在水南岸站稳脚跟,然后等待后续兵马抵达。 万般准备之下,他和部下成功守住壁垒等来援军,如果扛不住,他就要全军覆没于此。 死在自己祖宗的故土,乐浪。 想着想着,王熙看向四周,看着这陌生的山山水水,一时间不知该用什么词语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将近三百年前,中原纷乱,盘踞东北一隅的高句丽趁机进攻晋时乐浪、带方郡故地,当时的乐浪太守以乐浪、带方二地对抗高句丽军队,后在属下乐浪王遵的劝说下,带领百姓西迁投奔慕容燕国(前燕)。 燕国在辽东侨置乐浪郡,安置这些东来的难民。 而出身乐浪王氏的王遵,其后代繁衍生息,乐浪王氏子弟,在燕国灭亡后,又成了魏国治下百姓。 许多年后,乐浪王氏的子孙之一王罴定居于魏国边疆武川镇,有一个女儿王氏,嫁给武川宇文肱,王氏生了四个儿子,是为宇文颢、宇文连、宇文洛生、宇文泰。 六镇之乱爆发,改变了无数六镇军民的命运,王盟和外甥们转战各地,最后来到关中,安家落户。 东西魏对立,身为舅舅的王盟,作为亲党,是外甥宇文泰最可靠的臂膀之一,而他的儿子王励,在东西魏沙苑之战中力战而亡。 王盟的另一个儿子王懋,娶贺拔岳之女为妻,生四女,一女王氏嫁给尉迟迥之子尉迟顺,为其生下女儿尉迟炽繁、尉迟明月。 王懋又得庶子王悦,王悦于保定年间去世,留下二子,即王康、王熙。 彼王熙,便是此时身处水河畔的王熙。 作为宇文氏的臣子,继续征战。 自大象二年来的变乱,王氏作为宇文氏的亲党,同时又是尉迟氏的亲党,所以当两家翻脸时,夹在中间的王氏里外不是人。 当年宇文氏内部晋王党和帝党的纷争,王氏站在晋王党一边,所幸后来未遭清算; 而当宇文氏和尉迟氏决出胜负后,“附逆”尉迟氏的王氏,运气依旧格外的好:王熙的表妹尉迟炽繁,是时为西阳王的宇文温之王妃。 靠着这关系,加上王熙并没有真的“助纣为虐”,所以躲过了清算,赋闲在家,后来得朝廷任用,到个寻常小州当个悠闲刺史。 原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未曾料他的表妹夫成了天子,表妹成了皇后,另一个表妹成了宠妃,而表外甥成了皇太子。 这一下,王熙的安稳日子过不下去了。 作为皇后为数不多的亲族,王熙本该走运,好歹沾沾光,然而他可不想沾光。 尉迟皇后因为家族关系,身份敏感,许多人担心这个尉迟氏的“余孽”要翻案,所以朝野内外隐约有一股废后、废太子思潮,但没人敢和天子对着干,于是王熙这个“外戚”,成了扳倒皇后和太子的破绽之一。 也就是通过对付他,来牵连尉迟皇后及太子,王熙本来好好的当着清闲官,却因此身处暗流涌动之中,随时都有可能被污蔑,表妹夫也考虑到他的尴尬之处,没怎么任用,但即便如此,王熙依旧经常被人找茬。 当官就得做事,本来按着“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的原则,王熙打算“碌碌无为”,但在有心人的“关注”下,碌碌无为成了他的罪过。 既然不能碌碌无为,那就干些事,但只要一做事,就很容易被人鸡蛋里挑骨头。 王熙这几年成日里被人指桑骂槐,心烦得很,天子知道事情原委,却又无法在明面上说什么,毕竟那些人精得很,自己不出头,老是撺掇别人发难。 眼见着仕途日渐艰难,王熙想辞官回家,又怕被人讽为“有怨望”,真是进退两难。 所幸,天子让他文转武,带兵打仗,省得每年接受吏部考核,成日里被人挑毛病。 然而以王熙的身份,即便带兵也不能留在长安,因为这么一来,他更容易被人中伤。 有人暗地里推动废后,却一直未有大动作,因为皇后姊妹深得圣眷,地位一时半会不会动摇,那么若是选择给太子泼污水,效果不能说没有。 自古太子难当,如果王熙在长安,手中有兵,且不说兵多不多,但这就是一个“凶器”,那些人可以污蔑太子试图勾结表舅,行枭獍之事,时间一长,天子免不得心里嘀咕。 基于如此原因,王熙被天子打发到青州练兵,为朝廷将来收复辽东、平定高句丽做准备,而他本人的郡望为乐浪王氏,倒也能和辽东扯得上一些关系。 虽然那已是数百年前的事了。 想着想着,王熙感慨万千,他作为乐浪王氏后代,回到了乐浪故地,看着这陌生的山山水水,心里总是觉得有些别扭。 说是家乡,却没有故旧,没有祖宅,不知乡音,也不知祖宗安息之地在何处。 也许乐浪王氏依旧有子孙在这里繁衍生息,但数百年过去,本该为汉民的王氏子弟,恐怕所说、所写已经不再是汉语、汉字。 王熙出征前,做足了功课,通过突击读书、翻阅史料,他对“家乡”的了解,终于不再是一头雾水,而这数百年来乐浪故地的变化,当年中原遗民虽然不能说换种,但基本上都被“同化”了。 高句丽趁着中原战乱,并吞乐浪、带方之地,虽然当地中原遗民有过反抗,虽然名义上臣服高句丽,实际上自成一体,但和故国的联系被斩断,遗民变成无源之水,无法在烈焰之中撑上多久。 在故乡待不下去的遗民,一部分外逃,想返回中原故国,但中原战火纷飞,无尺寸立锥之地,于是许多人选择南下,进入百济、新罗避难。 亦或是东渡倭国,成了倭国的渡来人。 而留在家乡的遗民,渐渐被高句丽“同化”,与中原故国的联系,在时光流逝之中消失。 所以,现在不会有人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欢迎中原朝廷收复故土。 因为王师来迟了,迟到了数百年。 在这乐浪故地,周军怕是举目皆敌,想要和当地大族打好关系,恐怕是妄想。 就像王熙一样,即便同是乐浪王氏后代,这里的王氏会认他这个同宗之人么? 会以举族之力协助中原朝廷收复故地么? 王熙觉得恐怕不会。 地理的隔离加重了心理上的隔离,如今乐浪故地的中原遗民后代,恐怕已经不会对中原军队产生任何亲切感。 所以,该怎么办? 脚步声起,数名髡发将领近前,向王熙“报道”,他们麾下的“髡军”按时抵达,将要以此壁垒为据点,开展下一步作战行动。 王熙和这几名“熟人”交谈起来,对方很快告退,组织麾下兵马扎营,王熙看着远处那些忙碌着的“髡兵”,忽然觉得如释重负。 行军打仗,有些事做了坏名声,这种事要是正经官军做了,带兵将领怕是要倒霉。 然而有的事又不得不做,不然麻烦不断,所以需要有专门的“工具”来做这种“脏活”。 北洋贸易公司的“髡军”,就是一件趁手的工具。 想着想着,王熙收回感慨,再度看向四周,看着祖宗的乐浪故土。 第一百二十五章 对策 平壤,东西六里,随山屈曲,南临水,城中多为库房、粮仓、储备粮草物资军械,城外遍布民宅,为贵贱之人日常所居,待得有敌来犯,方才入城据守。 此刻,渡海而来的周军已经兵临平壤城下,高句丽军民焚烧城外民宅,悉数退入城中防守,等待各地援军赶来救援。 百年来,从未有外敌兵锋直达平壤,所以此时此刻,城中军民多有忧虑之色,对于城外的不速之客,有着许多离奇的传言在城内流传。 有说周军会妖术,寻常血肉之躯根本就无法抗衡;又有说周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所过之处绝不留一个活人,让人闻之色变。 流言有很多,不知真假,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周军的进军速度很快。 周军来得太快,高句丽一方事前所做海防布置形同虚设,而水沿岸防线也无力抵抗,以至于让敌人兵临城下。 现在,周军于城西南侧、东南侧水北岸各立水陆寨一座,又于城西北侧里陆寨一座,以“围三缺一”的方式对平壤实行包夹。 纯粹的围城,还没围死,更别说进攻。 周军为何如此行事? 大概是兵力不足,所以只能围,暂时不能攻。 高句丽王高元如是想,此刻,他站在平壤城头,看着城外水畔周军营寨,又看看城旁已经化作废墟的民宅,不由得心生无力之感。 他知道周国有个做海贸的官署,拥有庞大的船队,所以高元一直提防周军渡海而来,经由水而上直击平壤,为此做了许多布置。 然而耗费无数人力物力修筑的长墙、堡垒,在对方凌厉的攻势面前不堪一击,拒敌于国门之外的构想落空,只是为平壤争取到了一些应对的时间。 看着兵临城下的周军迟迟不进攻,高元不知该高兴还是失望,因为平壤陈坚固非常,他不认为对方有能力速下,所以希望对方强攻之下伤亡惨重,士气大跌。 却又担心周军有什么犀利的攻城手段,可以轻易攻入平壤,届时可就不妙了。 思来想去,高元觉得被敌军兵临城下终究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即便此次平安度过,却会招来非议,对于他的声望是不小的损害。 届时,渊氏的气焰就会愈发嚣张了。 想着想着,高元的心情差了许多,不久前因为莫离支渊子游去世而暗地里的喜悦之情,如今早已烟消云散。 渊氏家主渊子游任莫离支多年,在其经营下,源氏势力越来越大,已经开始威胁王权,尾大不掉,高元为了解决这一隐患,可谓殚精极虑却收效甚微。 本来十余年前渊子游就该在一场大病之中去世,结果居然奇迹般的好了,自那以后渊子游便多方布局,让其子渊太祚渐渐掌握权力。 正是有了十余年的铺垫,所以不久前渊子游真的去世后,渊太祚马上就继任莫离支,然后牢牢把持大权,高元丝毫没觉得渊氏的威胁少了一丝。 而他的对手年轻了许多,不说别的,光是比寿命,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面对权臣家族,高元有心无力,只能徐图之,慢慢和对方耗,他本想靠着军功聚集威望,结果招惹了一个难缠的对手,这个对手比狼凶残,比狐狸狡猾,惹上了就甩不掉,现在后悔也没用了。 看着城外周军营寨,高元走下城头,向王宫而去。 他的住处实际上是在城外一侧,如今权以城内官署为宫,平日召集文武官员议事,今日亦是如此,他要商议出对策来,化解当前面临的危局。 周军围而不攻,看样子是因为兵力不足,所以对方有可能是等下一批援军到来之后,再对平壤实行进攻,但还有一种可能,是高元所担心的。 那就是周军此次出击的第一目标不是平壤,而是对平壤周边地区烧杀抢掠、破坏农田。 周军先兵临城下,逼迫高句丽一方为了保卫国都而集结兵力,于是周边地方兵力空虚,正好为周军的烧杀抢掠提供机会。 这几年来周国的总总行动表明,对方不急着和高句丽决一胜负,而是要通过不断袭扰的方式,消耗高句丽的国力和兵力,待得时机合适,再全力一击。 这一点,高元看得出来,应对起来却无可奈何,他本打算靠着辽东各坚固的山城和周国耗,每年从夏天耗到秋末,耗得对方每次都无功而返,结果却未能如愿。 周军的攻城手段了得,高元和文武官员们设想中的以守为攻、以拖待变的对策略起不了太好的效果。 周国每年都要派兵袭扰辽东,严重干扰了各地的农耕,又派兵入鸭绿水,不断袭扰沿岸城池、村落,长此以往,己方会吃不消的。 高元多方打听,知道如今的周国国君很年轻,又善于打仗,如今耐着性子来消耗高句丽的国力,最终目的当然就是要灭国。 现在,对方烧杀抢掠的目标直接定在平壤及周边地区,如果真让周军把水流域搞得一团糟,高元觉得即便数年后周军不来,南边的百济和新罗就要趁火打劫了。 如此危局,如果不能尽快采取对策,再拖下去可不妙。 为此,他和心腹们拟定了几个对策,首先,要和百济结盟,挑动对方继续对新罗用兵,由此解决南边的问题。 本来百济和高句丽一直敌对,如今对于新罗的仇恨却更胜一筹,百济又和东海倭国联手,一起对付新罗,而且百济的属国耽罗被周国抢走了,两国之间有隔阂。 所以高元觉得百济可以争取一下,将其引为盟友。 而第二个对策,就是借助辽东各部的力量,许以重利,引为助力,和妄图攻占辽东的周国交锋。 周国派兵袭扰辽东,那么己方就让各部袭扰辽西,如果战事顺利,恐怕契丹、奚人也会蠢蠢欲动的,届时辽西局势不稳,想来会牵扯周国许多精力,使得对方无力在辽东投入太多军队。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和突厥的可汗们再次联系上,靠对方在西面牵制周国,使得对方没有办法集中军队东侵。 想着想着,高元面色依旧凝重,这些对策必然要施行,但效果如何还很难说,至于已经兵临平壤城外的敌军该如何解决... 他叹了口气,继续前进。 人家都打上门来了,还能如何解决? 只能硬扛下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 听天由命 一片焦黑的废墟,依稀可以看出这里曾经是一座村庄,残垣断壁间,横七竖八躺着一些尸体,来晚一步的高句丽士兵们检查着尸体,面色渐渐凝重。 倒毙地面的死者,清一色都是成年男性,每名死者手里或者身边都有木棍、石块等物品,身上伤口不算多,却都是致命伤,显而易见,死者们生前都与人搏斗,却被轻易击杀。 而残垣断壁之中,有些许老者探出头,见着是官军来了,一个个嚎啕大哭起来,哭声凄厉,让人闻之落泪。 事情很简单也很残酷,那就是这座村庄前几日遭到了“短毛”的袭击,村民的自卫力量在对方面前不堪一击,随后这些“短毛”冲进村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对方首先杀害那些敢于防抗的人,然后抢劫家畜、粮草、财物,并将所有人驱赶到一起,分开男女、老幼。 行动不便的老人都被对方留了下来,而男女、幼童及家畜全都被带走,最后对方一把火烧了村庄,烧得干干净净。 在这场**中活下来的老人,亲人要么遇害,要么被抓走,虽然留下,但家没了,粮食也所剩无几,看着满目疮痍,悲从心中来。 他(她)们年老体弱,无法逃往别处,只能躲在废墟之中,等着别人来救。 如今见着官军来了,老人们喜极而泣,然后泣不成声,因为家没了,亲人也没了,他们不知道日后还怎么活下去。 听着老人哭诉的士兵,一个个心情沉重,这个村庄的遭遇,只是这片地区众多村庄遭遇的一个缩影,惨是肯定惨,但很多人也惨。 所见所闻,最后汇集到主将乙金文那里,接下来该如何行动,全由主将决定。 乙金文知道村民口中所说“短毛”,指的是周国的“髡兵”,这些短发兵组成的“髡军”,战斗力很强,又作恶多端,眼前这种寻常村落,哪里能防得住对方的进攻。 这处村庄已经完了,村民也被掳走,他要做的不是唉声叹气或者气得直跳脚,而是要带领部下,尽早将这些“短毛”击败,将周军赶走。 此次周**队来犯,兵临国都平壤,各地军队都拼命向平壤接近,试图拱卫国都击溃来犯之敌,然而对方却派出“短毛”四处烧杀抢掠,将平壤周边地区化作废墟。 无数村庄被夷为平地,鸡犬不留,大量百姓被“短毛”抓走,尤其女人,基本上除了被亲人藏起来、侥幸躲过搜查的幸运儿,其她人全都被抓走。 不仅如此,各地农田、水利设施及桥梁被“短毛”大肆破坏,而地里长势不错的庄稼,基本上都被“短毛”破坏殆尽,今年秋天,平壤周边地区大规模歉收甚至绝收已成定局。 不止平壤周边地区,水沿岸地区如今都被“短毛”祸害得不轻,大量村落化为废墟,而那些小城在“短毛”的进攻下也撑不了多久,城破之后被洗劫一空。 敌军的意图越来越明显,那就是佯攻平壤,实则大掠四周地区,在破坏农田的同时,尽可能多的抢夺人口,以此造成粮食大幅减产,人员大量流失。 越来越多的人看出这一点,却没人敢置国都平壤安危于不顾,毕竟敌军确实抵达城外,兵力为数不少,一旦因为调兵四处保民而导致平壤城防空虚,真被人趁虚而入,这样的后果谁也承担不起。 两难选择,只能选择保国都,乙金文知道这一点,所以各地零星村落、小城的居民,只能向最近的城邑需求帮助,入城避难。 高句丽实行城邑制,其核心就是一个个依山而建的山城,扼守要道,易守难攻,既是军事堡垒,也是地方统治的行政核心,同时还应朝廷要求,征召当地人力、物力。 实行这样的制度,是为了适应高句丽数百年来的不断扩张所需,当高句丽向南扩张,越过水攻掠三韩及如今百济、新罗时,一座座山城就是一个个军事据点。 待得国境线不断南移,这些军事据点就成了王国腹地的行政中心,但基本的防御能力依旧存在,周军若是想要在短时间内啃下这么多堡垒,根本就不现实。 所以对方只能袭击村落及一些小城,虽然己方累计损失也不小,但就当是被蚊子叮,痒,却死不了。 乙金文带着部下上马,准备继续追击携带俘虏西归的“短毛”,见着那些老者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他板着脸,摇了摇头。 “短毛”让这些无用的老人留下来,明摆着就是要留下负担,这些老人做不了事,白白消耗粮食,他可管不了饭,所以.. 你们就听天由命吧。 。。。。。。 夕阳下,一片狼藉的旷野,许多“髡兵”正在打扫战场,收获着伏击成功后的战利品,将敌方阵亡者身上任何值钱的物品全都搜出来。 一旁大树下,乙金文被人捆在树干上,身上铠甲已被脱去,衣襟敞开,露出毛茸茸的胸膛。 旁边传来惨叫声,他的一名部下,被人捆在树干上,然后对方用尖刀将其开膛,剐出心脏,用临时削出来的木片装着,摆在地面上。 现在,地上已经有八颗人心,都很“新鲜”,而心脏的主人们同样被人捆在树干上,已经被剖开胸膛。 那个被活剐心脏的部下,哀嚎声音越来越低,头颅垂下,最后再无动静。 眼见着下一个倒霉的就要轮到自己,乙金文想呼喊却喊不出来:他的嘴里晒着东西,能发声,却说不清语句,更别说嚼舌自尽。 带兵追击“短毛”的乙金文,不慎落入对方圈套,力战之下全军覆没,自己想死却死不成,如今落得要被人活剐心脏的下场,他不甘心。 那个操刀活剐人心的“短毛”将领,拿着尖刀走到他面前,借助通事“说”道:“你还有什么临终遗愿?” “呜呜呜呜....” 乙金文不住挣扎着,却说不清话,他打算假意屈服,骗得对方把自己嘴里东西拿走之后,立刻嚼舌自尽,免得受此酷刑。 然而那“短毛”将领似乎没打算从他这里打听什么,继续“说”: “老子有个好兄弟,自幼的交情,后来一起投了‘公司’,卖命混口饭吃。” “老子脑子不好使,只是有些蛮力,所以成了髡兵,好兄弟脑子灵活,就去当了细作,都是卖命。” “卖命嘛,总是很危险,一不留神就死了,所以做什么不都是做,听天由命嘛...不过我那兄弟死得有点惨,按说一刀的事...你们竟然...” 说着说着,那将领忽然有些激动:“你们抓了公司的细作,杀了就杀了,怎么能捆在树上,当众活剐人心呢?嗯?” “呜呜呜呜...” 乙金文挣扎着,看着那刀向自己靠近却无能为力。 “老子那兄弟在这有接应,接应说,那日的情景可真是惨呐,,,,” “自幼的交情,仇当然是要报的,只是冤家暂时找不着,你们却落在老子手上,要怪就怪自己太蠢了。” “呜呜呜呜!” 惨叫声中,乙金文被人剖开胸膛,活剐心脏,很快就在痛苦之中断了气,他的心脏和其他八颗心脏一起,被那“短毛”将领拿来祭奠好友在天之灵。 几名士兵匆匆赶来,将拷问俘虏所得敌情上报,那将领听完之后看向乙金文的遗体,咧嘴一笑:“原来你姓乙啊!” 言毕,他开始发号施令:“全都有!准备一下,换上他们的铠甲,旗帜,到老巢去转转,搅个天翻地覆!” 第一百二十七章 蛙与蛇 上午,平壤远郊,蛇水河畔,一支人数众多的队伍正在向西南方向前进,随行士兵发型俱为“髡发”,即所谓“髡兵”,而大量身着布衣的男女,则是被“髡兵”掳来的高句丽百姓。 这些百姓按男女分开,反绑双手,各自由长绳所缚,低头走着,又有体力不支的幼童被人绑着手,坐在满载财物的大车上,随着队伍前进。 在高句丽百姓眼中,这些“短毛”比强盗还要凶残,打家劫舍之后还要把人都抓走,此时行走在蛇水河畔的百姓,各个面色灰败,他们不知接下来自己要被对方带到何处。 看着眼前形势,男女之间势必分开,也不知日后还能相见。 父亲远远看着自己的女儿、丈夫看着自己的妻子,兄弟远远看着自己的姊妹,心中悲愤,却无力反抗,因为但敢反抗的人,全都被“短毛”杀死了。 对方抓这么多人并带着上路,看样子是要带去周国,男男女女们一想到凶多吉少的将来,一个个神情黯淡。 周国对于他们来说太遥远了,是个完全陌生的国家,他们也不知道周国在辽东做了些什么,却能猜到自己的命运即将发生改变: 被人卖为奴隶,骨肉分离,夫妻再不得相见。 夏日的阳光洒在身上,许多人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有人看看四周,看着这些面目可憎的“短毛”,心中愤懑却不敢表露出来。 微风中,“短毛”队伍中的旗帜迎风招展,其中一面“蛇纹”旗帜看上去分外显眼,让许多高句丽百姓觉得有些难以理解。 又让一些有点见识的人感到愤怒。 蛇吃蛙,所以蛇是蛙的天敌,而对于高句丽百姓来说,蛙是一种吉利的动物,蛙文化,已经融入了高句丽的文化传统之中。 而高句丽国的起源,就和蛙有关系。 相传很久以前,还是扶余国的时代,扶余王金蛙有一妃,受日照而孕,产下一卵,此即所谓“感日卵生”。 卵破之后内有一男婴,骨表英奇,得名“**”。 此子非金蛙亲生,金蛙却依旧将其养育长大,长大后的**表现出众,诸位兄弟没有一个比得过,于是**受到排挤,被讽为“非人所出,将有异志”,应该早点除掉,免得祸害人间。 所幸父亲(养父)金蛙没把儿子当野种,留了条命,只是不再重用。 **眼见留在国内迟早要完,于是带着亲信出逃,在扶余国南面打下基业,建立国家,定国号为“高句丽”,定国姓为“高”,于是**成了“高**”,为高句丽的第一任君王。 **建国后,生母仍在扶余,获扶余王金蛙善待,得以善终、厚葬,**时不时遣使扶余,贡方物,以念扶余王金蛙养育之恩。 自那以后,蛙就成了高句丽国民的崇拜之物,而蛙崇拜对于高句丽国内的影响很深,日用器具多见蛙纹,譬如建筑上多用蛙纹瓦当。 而现在,在有见识的百姓看来,“短毛”用蛇纹旗帜,寓意就是“蛇吃蛙”,妄图引得蛇神庇护,在与高句丽军队(蛙)的交战中无往不利。 如此歹毒的用心,加上凶残的暴行,让被抓的高句丽百姓心中愤懑,但依旧不敢吭声。 他们时不时看看四周旷野,心中不住期盼,期盼官军赶紧出现,将他们从“短毛”的魔掌中解救出来,然而盼来盼去,旷野里没什么特别的动静。 时值正午,阳光渐炽,“短毛”押着百姓在一处小树林休息,顺便吃些干粮、避避日头。 结果在树荫下这么一休息,“短毛”似乎就不想走了,百姓们当然不希望走,见着“短毛”纳凉纳得正起劲,他们也趁机休息一下,缓一缓。 这一缓不知缓了多久,劲还没缓过来,不速之客来了。 旷野里出现的骑兵越来越多,向着树林方向快速接近,数量一开始不过几十骑,很快就上百,之后越来越多,黑压压一片,百姓们已经数不过来了。 他们一开始还以为这是“短毛”的帮凶,后来看清这些骑兵打出的旗帜后,一个个不由得激动万分:旗帜之中,有蛙纹旗。 只有官军才会用蛙纹旗! 惊变突起,来势汹汹的官军铁骑,喜极而泣的百姓,惊慌失措的“短毛”,树林里瞬间乱起来。 许多“短毛”想要布置防御,却被奋起拼命的男俘虏扰乱,眼见着势单力薄,“短毛”们纷纷掉头就逃,逃出树林,跳进蛇水,涉水到对岸,上岸后继续逃。 宛若天兵下凡的高句丽骑兵,分一部下马入林解救百姓,其他人绕开树林,追着溃逃的“短毛”而去。 高句丽骑兵逾三千,本来肩负拦截、歼灭小股敌军的任务,如今见着这两千人左右的“短毛”溃不成军,把后背留给自己,哪里有不追杀的道理。 时值夏季,因为多雨所以河水水位大幅上涨,蛇水也不例外,但这处河段多为浅滩,河流变宽,所以即便水位再高,也高不过马腹。 对于骑兵来说,骑马过河依旧十分方便,速度不会降得太多,而徒步过河的“短毛”,河水至少到其腰部,所以过河速度快不起来。 更别说过了河之后,对面是一片旷野,仅有零星树林,如此地形上,两条腿又如何跑得过四条腿。 高声呼喊的高句丽骑兵,紧握长刀,排开宽阔的冲锋队形,追着“短毛”而去,准备肆意践踏、收割首级,他们知道这些“短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将许多地方的村落夷为平地,实在是该死、 眼见着“短毛”们就要倒大霉,身处树林里的百姓欢呼雀跃,然而满面笑容很快就凝固,变成了目瞪口呆。 过河的骑兵,忽然一个个连人带马栽倒河中,不是很深的河流,人和马倒下之后竟然再也站不起来。 大量过河的骑兵,就这么倒在河流之中,而即将过河或者刚上岸的骑兵,连人带马全都身体抽搐着倒下。 似乎河里有东西施展妖术,让所有在河里、河边的骑兵全都栽倒. 异变突起,许多高句丽骑兵还没回过神,就这么栽倒河中,而随后过来的骑兵同样没回过神,就一个个随着四肢瘫软的战马倒地。 数千骑兵,瞬间就有大半在渡河时坠马,折在蛇水边。 如此诡异的一幕,让林中百姓看得面色惨白,随后他们惊恐的发现,那些溃逃的“短毛”,转过身反扑,与此同时,河对岸远处树林里又冲出许多骑兵,向着这边快速接近。 许多人见着此情此景,心中大惊:那一定是“短毛”的骑兵,如同蛇一般在此等候猎物多时了! 但是,但是河里有妖术,你们怎么过得来? 百姓们如是想,随后惊恐的看着“短毛”骑兵渡河,安然无恙的上岸,砍杀毫无招架之力的坠马官兵,追杀着那些尚未倒霉的骑兵,丝毫不受影响。 这是怎么回事? 许多人想不明白,但不约而同拔腿往外跑,试图逃离“短毛”的魔掌,然而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很快,刚脱离魔掌的百姓再度落入魔掌之中。 他们见着对方打出的蛇纹旗,又想起这条河的名字,不由得面如白纸。 蛇水...蛇,吃青蛙,蛇克蛙啊! 这,这是真的啊? 第一百二十八章 蛙与蛇(续) 上午,青山城,守军将士看着城外周军营寨,指指点点,距离对方兵临城下已有数日,援军迟迟未见,但守军浑然不惧。 城内滚木石充足,粮草满仓,即便外无援兵,城内军民也能坚守数月,然而周军不可能待上数月。 进攻平壤的周军,顿兵于坚城之下,眼见急切之间难下平壤,于是分兵四处劫掠,而各地百姓纷纷躲入居住地附近坚城,这些打家劫舍的周军就只能四处流窜,没时间耐着性子花数月时间啃坚城。 青山城城主大室正知道当前大概局势如何,所以不怕周军长期围困,更别说来犯周军兵力没比他们多多少,想搞蚁附攻城都不够人手,甚至连城都围不死,又能有何种作为? 大室正看着城外周军搭起来的几座投石机,真搞不懂对方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区区几个投石机,即便每日不分昼夜投掷石块,又能投掷多少? 对于第一次和周军交战的高句丽军队来说,轰天雷这种兵器他们没有见识过,甚至都没听说过,而投石机,在他们看来都是靠人力扯动,所以寥寥几座投石机,根本就没什么威胁。 在大室正看来,对方唯一有点威胁的举动,就是断水源。 城外有条河,是城里的主要水源,虽然周军在水边扎寨,算是断了河水水源,但城里有山泉,虽然水量小,但终归算是有水源。 泉水流量虽小,却终年流淌,源源不断流入特地修砌的蓄水池里,只要节省着喝,足够全城军民数月之用,更别说现在是雨季,城内随时可以蓄雨水。 所以即便周军断了河水,实际上短期内不会造成城内水荒。 思来想去,大室正不觉得对方还有什么办法在短期内破城,他所要提防的就是夜袭,而眼下城外这几座投石机,虽然样式怪了些,却不可能对石砌城墙有什么实质性的破坏。 只要己方求稳,不轻易出战,那么必然能让周军知难而退,保得城内军民平安。 作为城主,青山城及城内军民是大室正的宝贵财物,靠着城池和军队、百姓,他才能维持自己的地位,不会被其他贵族看不起,周军想要抢走,他当然不答应。 在城内巡视了一遍,再次确定绝无问题后,大室正刚要回去休息,却听呼喊声起,随后半空中飞来几块大石头,各自拖着一块长条布,向着城内落下。 接连几声巨响之后,些许尘土升腾,周军投掷出的石头砸坏了城内一些建筑,但造成的破坏有限。 和挠痒痒差不多。 不一会,有士兵来报,说周军投掷入城的石块系着布条,布条上画着图案,看样子是诅咒。 大室正闻言眉毛一挑:“诅咒?你们看得懂汉字?或者他们写的是国文?” “回城主,那布上画的是一条正在吞蛙的蛇。” “蛇?”大室正闻言一愣,随后笑起来:“还真是诅咒呢。” 言毕,他看向城外周军营寨,摇了摇头:“真是不知所谓。” 高句丽国内崇拜蛙,周军如今画了个蛇吞蛙的图案投进城来,无非就是诅咒般的恐吓,说蛇(周国)迟早吞了蛙(高句丽)。 然而诅咒有用的话,还要什么军队? 大室正对这种无聊的把戏觉得很无语,周军主将看来是没什么好办法破城,所以才装神弄鬼搞这种破事来吓人,然而城内军民若真是那么容易被吓住,那就不要当人了。 他继续往自家府邸而去,走着走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但具体哪里不对,他又说不上来。 回到家中,却见妻子面带忧虑,仔细一问,却是儿子的病未见好转,甚至有恶化的趋势。 一个人即便身体再强壮,若是染上恶疾,一样会病死,大室正的儿子弓马娴熟,身体一向很好,从来都很注意避免受凉,却于前几日忽然病倒。 这一病就不停咳嗽,咳着咳着,咳出血来。 如今听得儿子病情未见好转,大室正有些担心,虽然他不止有一个儿子,死了这个也不会绝后,但毕竟是儿子,身为父亲不可能当旁观者。 想要去探病,妻子怕大室正染病,耽误城防大事,便说儿子已经喝药睡下。 夫妻俩刚说了几句话,大室正忽然咳嗽起来,随后妻子也咳起来。 夫妻俩这一咳倒好,连带着外面候着的侍女、仆人们也咳嗽起来,“热闹”非常。 大室正赶紧喝了杯温水润喉,咳着咳着,忽然想起方才他为何觉得不对劲了:回来路上,许多人都在咳嗽。 人有时着了凉就会咳嗽,所以咳嗽并没什么大不了的,然而若是许多人都在同时咳嗽,这就意味着... 大室正想到这里,猛地冲出门去,带着随从赶赴泉眼所在的蓄水池,看看池里的鱼儿是不是还活着。 蓄水池蓄的是泉水,可以说是青山城最重要的水源,为了防止有人投毒,大室正命人砌墙将蓄水池围了起来,还安排人手轮流值守,不许闲杂人等接近。 为了方便城中军民取水,蓄水池开了道水槽,让池水经过水门流入围墙外小水池,而蓄水池里还养着鱼,守卫每日都要看看这些鱼是否活蹦乱跳。 这几日,蓄水池那边没有任何异常情况,所以大室正认为水源不会有问题,但现在,心中不安正在扩大,他不去亲眼看看不行。 走着走着,大室正又咳嗽起来,而他的随从也大多如此。 一行人来到蓄水池边,大室正一边咳嗽,一边看着水池里慢悠悠游动的几尾鱼,不由得心生疑惑:水源没问题,那为何许多人都咳嗽起来? 盯着这些鱼,大室正思索片刻,随即让人将鱼捞起来,随后发现这些鱼虽然活着,却一个个病恹恹的。 仔细一看,却见鱼鳃腐烂,散发阵阵腥臭味。 这些鱼活着,却都病了,毫无疑问,水有问题。 大室正心中不安越来越大,命人在清澈见底的蓄水池里搜查,搜了一会,摸出几个不起眼的石块。 这些石块之所以被特地摸出来,是因为分量轻又有小洞,出水后放到鼻子边一闻,可以闻到轻微的腐臭味。 砸烂之后,可以看到这些所谓“石块”是中空,内腔有许多微臭的絮状物。 这东西,明显不是蓄水池原有之物,而水质因为这些东西的存在,而变得有“毒”。 这种毒不会毒死人或鱼,却能让人和鱼生病。 鱼生病,鱼鳃有问题,人生病,肺有问题,所以不停咳嗽,而这些东西,应该是城里周军内应偷偷扔进水池的,因为看上去像石头,所以不起眼。 然而这些东西沉在水池底部,不停的放毒,不知不觉中,许多人直接喝下有毒的池水。 周军断了城外水源,却不急着进攻,就是在等城中军民喝投了毒的泉水后发病。 想到这里,大室正气得咬牙切齿:“蓄水池里的水放空!只许喝泉眼里流出的泉水!” “马上去...咳咳咳咳...马上去查!这几日接近过蓄水池的人,全都带...咳咳咳...带过来!” 大室正咳嗽着,心中不住自己给自己打气:没事的,这么大的池子,这么点毒,那么多人分着喝,无非就是咳嗽咳嗽罢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啊? 水,数艘快船正在航行,向着下游水陆营寨而去,坐在船中的韩树,看着远处的营寨里轮廓,豆大的汗珠顺着面颊流下。 耳边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那是大家在奋力踩着脚踏,使得一根长轴转动,至于这长轴转起来和船向前走有什么关系,韩树就不知道了。 但他知道自己要是不踩脚踏,就要吃鞭子,所以和其他被俘的百姓一起,闷头踩着脚踏。 距离“短毛”的老巢越来越近。 韩树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他不敢往左右看,免得引起押船“短毛”的疑心,只能低着头,装作老实,心中却想着一会该如何行事。 营寨越来越近,见着这“短毛”的老巢规模不小,箭楼很多而且戒备森严,韩树的心渐渐沉了下来,有些慌,艰难的咽下口水,自己给自己鼓劲。 不成功,那就一个亲人都没了,和死了没区别,所以怕什么? 想到这里,韩树又充满了干劲,默默的踩着脚踏。 船只很快靠泊水寨码头,一个个杀气腾腾的“短毛”将这些刚到的俘虏“提”上来,然后说着半身不熟的高句丽语,让他们排好队,一个接一个向前走。 不这样不行,韩树等人被反绑双手,又用一根长绳串着,只能一起行动,想跑都跑不掉。 向他们这般情况的俘虏有很多,有人已经上岸,有人即将上岸,但所有俘虏的最终前进方向,都是码头边上一处大门。 看着那么多“短毛”在四周放哨,韩树知道自己进去之后要逃出来的可能十分渺茫,但前进的脚步依旧很坚定。 “啊啊啊!” 耳边传来嚎叫声,他转头看去,却是一个刚上岸的人挣脱“短毛”的控制要往水里跳,却被另外一个“短毛”一棍子打翻在地。 那一棍子不长,但力道够狠,直接抽在后背,抽得那人一个趔趄倒在码头上,起都起不来,然后被人叉起,如同拖一条死狗那样拖走。 见着如此情形,其他尚且想着要逃的人们哪里还敢起心思,老老实实让人用长绳串起来,老老实实向前走。 进了门,却见里面别有一番天地:面前横着一排木棚,棚前有一道道栅栏,分隔出许多通道,每个队伍在“短毛”的呵斥之下,走进一个通道里。 然后队伍前列从前到后,每个人独自走向前面小屋,也不知要做什么。 队伍在前进,韩树前面一人走进小屋,因为距离有些远,他只听得里面响起说话声,却听不清楚说的什么。 不一会,他被人从长绳上解开,但双手依旧被反绑,然后一个“短毛”押着他进了木房,却见里面有一个“短毛”,还有两个“正常人”。 正常人指的是发型正常,韩树不清楚对方要做什么,却听其中一人用高句丽语问道:“你姓什么?” 韩树闻言一愣:“啊?” 那人见韩树没回过神,又问:“你的姓名。” 韩树见着房里那名“短毛”瞪着自己,有些紧张,好不容易想起自己姓什么,于是答道:“姓韩。” “姓韩?你是汉人么?” “啊?” “你,是汉人么?” 这个问题对于韩树来说很难,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汗人”,琢磨着自己平日劳作经常累得满头大汗,于是答道:“我经常出汗的,不知道是不是。” 那两个“正常人”闻言对视一眼,随即叹了口气,不一会,又是那人说道:“你的族属!是汉还是还是什么族!” “呃...”韩树被问倒了,他不知道自己的族属,所以不知该如何说。 “我也不知道,阿娘没说,我不懂。” “会说汉话么?” “呃...” 见着韩树发愣,那正常人忽然换了语言,叽里呱啦说了一通,韩树茫然的摇了摇头。 那人见状说道:“你姓韩,这是汉姓,就当你是汉人吧..来,带他去安置区。” 懵懵懂懂的韩树被“短毛”从房间另一端的门口带出去,然后转来转去又转到一间小木屋里,里面又有两个“正常人”,继续问他问题。 问题倒也简单,就是问他家住何处,家中有何亲人,姓甚名谁。 这个问题,气得韩树差点跳起来,他的阿娘和妹妹,就是被眼前这些“短毛”贼人抓走的,村子遇袭时,当时他正好外出砍柴,所以逃过一劫。 结果回来时村庄已经被洗劫一空,然后冒起大火,阿娘和妹妹和许多村民都没了踪影。 如今这些贼人却反过来问他家中有何亲人。 然而即便心中再气,韩树也只能忍着,他故意被抓,就是为了找到家人,于是老老实实回答,却见对方拿出一个厚厚的本子,翻了许久,随后和一名“短毛”嘀嘀咕咕说了些话。 那人随后问:“你的家人,应该就在这里,想不想团聚?” “啊?”韩树脑子有些转不过弯。 “哎,一个个都是傻不拉几的...”那人边说边摇头,提笔在一张纸上写了些什么,随后交给“短毛”:“你们俩,带他去找找,看看找不找得到。” 懵懵懂懂的韩树,继续被“短毛”带着,在营地里转来转去,当然,他双手依旧被反绑,逃是不可能逃的。 看着营地里的情景,韩树愈发惊疑起来,他发现这里不是想象中的“笼子”,而更像是一个个宿营地,按地区分隔的宿营地。 转了不知多少转,他来到一处木栅门口,正纳闷还要转多久时,被人押着走了进去。 内里有许多男女,还有幼童,以及一些老人。 见着有老人,韩树觉得奇怪,因为他的村子被“短毛”袭击后,许多老人都没有带走。 如今在这里见着有老人,韩树摸不着头脑,跟着“短毛”又转了几转,来到一处营地里,到每个帐篷那里认人。 接连问了几处,都不是韩树的亲人,不知过了多久,来到一处帐篷外。 还没发问,却见帐篷里转出一个女子,那女子提着个木桶,十二三岁年纪,身材瘦弱,面带一块青色胎记,看上去样貌有些丑陋。 韩树见着这女子,惊得目瞪口呆,而那女子见着韩树,满是不敢相信的表情,手中木桶落地,双手捂嘴,一双眼睛闪烁着泪花。 木桶落地的声音,惊动了帐篷里的人,随后转出来,却是个瘦弱的中年妇女,韩树见着这妇女,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呼喊起来,一头撞入对方怀抱。 三人抱头大哭,一旁的“短毛”似乎见多不怪,待得三人哭够了,用棍子碰了碰韩树:“她们是你的亲人么?” 泪眼朦胧的韩树点点头:“是。” “很好,现在,我来讲讲规矩...”又一个“短毛”发话,先前正是此人前方带路,韩树才来到这里,和自己的母亲、妹妹团聚。 那人大概四十多岁,中年,见着韩树及母亲、妹妹看着自己,继续用高句丽语说下去:“你们在这里住一阵子,然后有船接你们走。” 韩树闻言发问:“那要去哪里?” “去中原。” “去中原作甚么?我们的家又不在那边。” 见着韩树话多,那中年人冷笑:“怎么,不想走?还是想和那些人一样,做奴工?” “不都一样么?”韩树倔强的问道。 “当然不一样..”中年人感受到了韩树的敌意,却不以为然:“小子,看来你很不爽是吧?” 韩树虽然心中气愤,但不是愣头青,他知道在这里自己要是“搞事”,纯粹自讨苦吃,于是赶紧摇头:“没、没....” “呵呵...”中年人笑起来,忽然一把抓住韩树衣服前襟,然后如同老鹰抓小鸡般提起来:“臭小子,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要不是朝廷有令必须尽量甄别中原遗民,然后区别对待,你以为你方才那几句话,够吃多少鞭子!” 第一百三十章 瘟神 上午,水畔营地里内炊烟袅袅,一个个炉灶上架着的蒸笼里,大量炊饼散发着热气,伙夫们将炊饼分装到推车上,和热腾腾的汤水一起,分发给住在宿营地里的男女老幼们。 一处帐篷外,剃了个光头的韩树,和同样剃了个光头的妹妹一起,从送餐的人手中接过六个炊饼以及一个装有热汤的瓦罐,转入帐篷内,和同样剃了个光头的母亲一起吃起来。 韩树被抓到这里已经过了三日,昨天被人按着剃光了头发,然后排队进草棚里洗澡,被人用味道奇怪的水不断冲洗,然后用大刷子刷来刷去,差点被刷掉一层皮。 原来的衣物都被“短毛”收了,换上对方准备的衣物,虽然有些不合身,但衣物质地很好,韩树一家都是如此,然后换了一处营地居住,有吃有喝,倒也不错。 只是被人剃了光头,这让韩树十分恼火。 按照“短毛”的说法,这是要“净身”、“去虱”,韩树觉得只要是人那么身上有虱就没什么奇怪的,所以这一定是“短毛”的阴谋。 正如杀猪后开膛破肚前要洗干净、刮毛那样,这些“短毛”一定是要吃人! 想着想着,韩树有些焦虑,他如愿找到了家人,那么接下来就要想办法逃出去,然而这几日他暗中观察过,发现“短毛”戒备森严,不要说带着阿娘和妹妹逃,他自己一个人要逃都未必逃得出去。 这次是真的自投罗网,但韩树觉得能找到阿娘和妹妹也不错了,至少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家人受欺负。 韩树的阿耶去世多年,又无亲朋故旧,家中就他一个男丁,是唯一的顶梁柱,他觉得自己若不来挑大梁,阿娘和妹妹就无依无靠了。 但他不知道自己一家被“短毛”掳到中原之后境遇如何,所以心中忧虑挥之不去。 所幸,妹妹脸上有难看的胎记,想来不会被人拖走日夜蹂躏,倒是韩树自己,身体健康,恐怕会被卖到别处为奴为仆。 正烦恼间,手中两个炊饼已经吃完,旁边递来一个炊饼,韩树转头一看,这炊饼却是妹妹递来的。 韩树没有接,问道:“你不吃啊?吃饱些。” “我吃一个就够了。” “哦...” 两人忽然有些尴尬,韩树接过炊饼,干咳几声,然后吃起来。 从小他一直以为妹妹是亲妹妹,结果后来才知道,妹妹是阿娘捡回来的一个弃婴,大概是因为脸上那难看胎记的缘故,被亲生耶娘遗弃了。 但韩树依旧把妹妹当亲妹妹,直到不久前,阿娘当着俩人的面,道出了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 收养的妹妹,实际上是作为童养媳来养的。 所以,兄妹不是兄妹,是夫妇。 这一点,实际上同村的人们都明白,毕竟穷人家境窘迫,儿子要娶媳妇,比较可行的办法就是养童养媳。 如此一来韩树和妹妹相处时就有些尴尬了,本来很纯的兄妹之情,如今一举一动却很像是夫妇之情。 韩树倒不是嫌弃妹妹有胎记,只是一直把对方当妹妹,结果就要变夫妇,脑子一下转不过弯,觉得怪难为情的。 然而无论是兄妹也罢,夫妇也罢,他保护家人的决心绝不会动摇。 所以即便再难,韩树也要带着阿娘和妹妹(未来妻子)逃出去。 这处营地虽然看起来不错,但韩树觉得自己一家和猪圈里的猪差不多,随时都有可能被拖出去宰了。 阿娘和妹妹认为他想多了,但他坚持自己的看法, 吃饱喝足,韩树转出帐篷,找了个借口,继续观察营地情况。看看能否找到破绽。 营地四周有小楼,楼里有“短毛”放哨,韩树怕引起注意,只能暗地里偷窥。 不知何时,营外飘来一阵烟雾,不高不低,正好从营地上空飘过。 带来一股淡淡的味道,有些难闻。 韩树熟悉这个味道,当年村里有人得瘟疫死了,法师为了防止瘟神作祟,便让大家堆起柴堆,然后把死者放上去,付之一炬。 死者遗体在烈焰之中滋滋作响,散发出难闻的气味,闻了以后令人作呕,韩树当时在场,所以对这种味道印象深刻。 他看向浓烟飘来的方向,不知不觉中,紧握双拳,心里惊恐之余,暗暗下了决心: 你们果然吃人!我一定要带着阿娘和妹妹逃出去! 。。。。。。 冒出滚滚浓烟的焚尸窑,窑内火烧得很旺,大量破旧的衣物以及一些尸体在烈火中渐渐化作灰烬。 不远处,数名身着别样服饰的男子看着焚尸窑,如同看着一箱金银珠宝,生怕漏了一丝一毫没放进去。 染上瘟疫而死的人,必须“处理干净”,否则病源不断,很容易传染给别人。 若是一般的瘟疫,只要小心提防倒也没有太大风险,但是这些病死之人所染上的瘟疫可不同寻常,必须小心防范。 代号伍柒叁的研究员,看着手中的观察报告,郑重的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交给下一个人。 来自青山城的十五名患病俘虏,在这观察营陆续病死,遗体必须烧得干干净净,至此,实验部队的任务完成,该打道回府了。 “离开时,大家都要消毒,最后,你们亲自看着,看着他们烧掉营地。” 伍柒叁交代着,环顾四周,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那年,天子御驾亲征讨伐突厥,先锋在草原某处,遇到了一个突厥部落,这个部落发生了瘟疫,情况很严重,无药可医。 病因据说是有部民吃了一种草原大老鼠,随后染病并传染给其他人。 天子得知此事后下令将该部族的死者连同衣物帐篷用具焚烧,活人隔离,牲畜不分死活全都杀了烧掉。 那些被隔离的人下落如何,别人不知道,伍柒叁知道。 因为在特殊的地方,他和同伴穿着特制衣物在一旁观察,亲眼看着这些人是如何病死的。 然后成功获得了“样本”。 这据说是因为大老鼠引起的瘟疫,天子亲自命名为“鼠疫”。 这种瘟疫威力很大,大到让所有人都感到害怕,所以对其进行的研究,是在一处海岛上进行的。 如果出事,无药可医,也不会有人来救。 伍柒叁和同伴写了遗书后上岛,开始试着研究这种瘟疫,终于小有所成,然后用于实战。 青山城发生的事情,让所有知道内幕的人感到害怕,这种瘟疫的威力实在太大了,又不好控制,一旦出了纰漏,就会有瘟神现世,祸害人间。 想到这里,代号伍柒叁的研究员叹了口气,看向同伴,问道: “上奏的秘密报告,我的意见,再研究下去就是玩火**,你们呢?” 其他几人闻言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后郑重的点点头。 第一百三十一章 瘟神(续) 微风吹拂,旌旗招展,崮山城头,本该警戒的高句丽士兵们却萎靡不振,一个个无精打采,垂头丧气,看着山脚下的周军营寨,他们毫无战意。 城内爆发瘟疫,许多人都病倒了,病情严重,染病的人越来越多。 病人的额头、面颊、手臂等处发红色斑疹,然后变大、凸起,变成红疹,再过几日变成疱疹,然后疱疹化脓,变成脓疱疹。 这期间病人会觉得全身乏力、头痛、四肢酸疼,然后发烧,烧得厉害时还会昏厥,许多人就这么烧得昏过去,然后再也没有醒来。 一开始,大家以为这病是伤寒,于是病人家属们用心照料,结果病人病情未见好转,家属们也染了病,当大家意识到这种病是传染性很强的瘟疫时已经晚了。 染病的人很多,病情蔓延得很快,城主倒是想过当机立断,把所有病人隔离开,但这一想法遇到了重重阻力。 没有人想抛下自己的亲人不管,即便知道亲人生的病会传染,但没几个人愿意让亲人自生自灭,如此情况下,崮山城内的情况越来越不妙。 许多还没染病的士兵,见着城里已经开始有大量病人死亡,心中惴惴,有人开始逃亡,逃出城向周军投降,但城主亲自砍了几个逃亡未遂的逃兵之后,其他人不由得畏首畏尾。 既然逃不了,那就不如等周军攻进来,到时候跪地求饶,届时自身难保的城主还能如何? 许多士兵如是想,却不敢说出来,只是默默地等着,等着城外周军发动进攻。 然而这段时间以来,周军围而不攻,似乎是知道城内爆发瘟疫,所以等着全城军民染上瘟疫死个精光。 若真是这样,意味着城内所有人都是死路一条,许多士兵和百姓不想死,所以还是想逃亡。 因为瘟疫的蔓延,易守难攻的崮山城虽然兵精粮足,却已经摇摇欲坠,对于这一情况,城主穆天德心知肚明,他不是没有采取措施挽救,却已经有心无力。 人心浮动,士气大跌,光靠杀解决不了问题,而穆天德自己也已经身染恶疾,浑身发红疹。 从城里出现瘟疫到现在,已过二十多天,一开始发病的人,已经死了大半,穆天德注意到这些人从发病到病死,时间也就十几二十天。 而那些侥幸没死的人,脸上脓疱疹结痂、脱落,变成麻脸,从发病到病愈,时间跨度也不多是十几二十天。 按着这么算,他只剩数日时间,届时若是熬不过去,就只有死路一条。 自己死了,部下必然会开城投降,届时他的家眷无依无靠,下场怕是不妙。 若自己没死,但城内军民因为染上瘟疫伤亡过半,到时候又如何抵挡攻城的周军? 想着想着,穆天德心中悲愤,为自己那时的决定而后悔不已。 将近一个月前,周军逼近崮山城,他召集兵马加强城防的同时,让周边百姓入城暂避,而先前出战的军队溃散后,许多溃兵也往山城赶来。 按说这些溃兵里很可能有周军收买的细作,或者周军细作直接混进来,但穆天德考虑再三,还是收容了溃兵。 不收容不行,大敌当前,正需要鼓舞军心,如果弃溃兵于不顾,那么城中将士心里会嘀咕,至于可能存在的细作,只要做好防范就行。 逃回来的溃兵之中,有许多人身上发红疹,当时穆天德没想那么多,还特地在城中划出一块区域安置这些伤兵,并安排医者为对方治病。 结果证是这些人,成了瘟疫的源头。 世上没有后悔药吃,此时此刻,穆天德站在城楼上,看着城头那些应付了事的士兵,又看看左右,长叹一声后说道:“派人带着投降书出城,投降吧。” 左右闻言眼睛俱是一亮,心中不约而同有一种解脱的感觉,但面上不敢表现出来。 城内爆发瘟疫,大家都知道城是守不住了,早一日投降,就早一日离开这瘟疫之地,好歹还有机会活下去。 如果城主硬是要拉着大家一起死,那么.... 蠢蠢欲动的心思,随着城主穆天德下令投降而消散,携带投降书的使者出城后,很快便带回了周军主帅的要求:立刻开城门,城主及主要将领先出城。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周军要防诈降,就必然让穆天德先出去,免得入城后城门一关,来个关门打狗。 穆天德很快就做好了出城投降的准备,他把沾着病人脓水的衣物、披风穿上,带着同样打扮的几名忠心部下,怀着满腔怒火,打开城门,走向外面那些等着自己的周兵。 先前,那些患病的溃兵,应该是周军有意让其染上恶疾后释放,让其进入崮山城,将瘟疫传染开来。 现在,穆天德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他要用同样的办法报仇,让这支周军染上瘟疫,然后还可能传染给围困平壤的主力大军。 让这些故意释放瘟疫的瘟神自作自受,最好因为瘟疫横行,全都死光。 想到这里,额头开始发烫的穆天德激动起来,他要用自己的牺牲,换得周军伤亡惨重,如此一来,他和崮山城里病死的军民,就有了大把人陪葬。 看着眼前的周军将士,穆天德仿佛看到对方满脸脓疱疹,发高烧烧得迷迷糊糊,最后倒在榻上等死的凄凉样子。 头开始发昏,但他依旧步伐坚定的走着,要将一身瘟疫带给对方。 旌旗下,看着越走越近的高句丽将领,周军主将、开府将军张定和心中有些发毛,他知道城里发生了瘟疫,而对方一旦投降,己方将士入城,很容易就会染上瘟疫。 现在,说不定这几个出来投降的将领,本身就已经深染恶疾,那么一会面对面,咳嗽几声,自己会不会... 张定和不怕死,他不怕战死在战场上,却担心自己病死在榻上,所以心中纠结,不由得微微转头,向身边一人低声询问:“吴老弟,这..什么种痘真的没问题?” 那位“吴老弟”身材消瘦,但样貌和善,闻言笑道:“将军放宽心,我军将士既然种了痘,那就一定不会染病,这点,我敢保证!” “......” 张定和欲言又止,他怕问多了显得自己胆小,眼见着高句丽将领就要抵达面前,他收起心思,暗暗提防,提防对方忽然发难,拔出武器挟持他做为人质。 至于瘟疫,事已至此,也就只能相信吴老弟了。 “吴老弟”的身份有些特殊,似乎直属于天子指挥,率领着一支神秘军队出击,使用特殊的武器协助张定和作战,这种武器据说威力巨大,所以将信将疑的张定和,还是选择信任对方。 那位“吴老弟”见着张定和的模样,心知对方依旧放不下,却不打算进一步透露些什么以便让对方放心。 保密,首先口风要严,毕竟自己使用的武器很特殊,不足作为外人所知。 他们的武器是瘟疫,此次施放的疫病即“痘疮”,晋时葛洪所著《肘后备急方》便有记载,这种病一发起来十分凶猛,病人会满身长满红疹,然后变成脓疱疹,与此同时患者高烧不退,引发各种病症,最后一命呜呼。 若能熬过去,脓疱疹结痂脱落,留下印痕,印痕在脸上的话,人就变成麻脸。 因此,这种疫病现在被他们命名为“天花”。 而经过试验发现,得过天花的人,就再也不会染上这种病,于是先给人种痘,让此人先染上轻度天花,那么日后就不怕这种病了。 该方法的原理,是先让病人轻微染病,然后体内产生对这种病的抵抗力,从此就不会或者很难再染病。 如此玄妙的办法是谁想出来的? 大家不太清楚,反正实验室照着这种方法原理进行实验,取牛痘“种”到人身上,引发轻微病症,待得痊愈后,此人果然就不会再染上天花。 如此一来,他们就有了一个比鼠疫安全的武器,只要己方将士提前种痘,不过度与患者接触,就不怕被自己释放的天花传染。 而使用瘟疫做为武器的秘密部队,被知情者私下里称为“瘟神”。 第一百三十二章 诅咒 辽水畔,此起彼伏的帐篷构成一座庞大的营地,举目望去仿佛一片帐篷的海洋,其外围边缘有木栅为墙,内侧有箭楼,又有不少骑兵在外围游荡,警戒四周。 生活于辽北甚至更北之地的各部,其中许多部落应南面大国高句丽的要求,派兵南下助战,要同高句丽军队联手,将袭扰辽东的周军击退。 高句丽是大国,近百余年来是辽东地区霸主,所以许多部落要么逼于无奈,要么为了寻求庇护,都听命于对方的调遣,时不时派兵作为对方的鹰犬打仗。 而此次各部南下参战,高句丽方面许以重酬,这也是各部首领动心的原因之一。 重酬是其一,战利品是其二。 据说周军的装备精良,铠甲武器用料十足,而高句丽方面许诺战后会将缴获的铁甲、武器适当分一些给立下战功的部落,所以许多部落首领摩拳擦掌,斗志很高。 他们决定要好好表现,争取获得更多的战利品,增强自己部落的实力。 战斗持续了数月,高句丽、联军和袭扰辽东各地的周军交战数十场,经过浴血奋战,靠着兵力优势,好不容易将周军及其帮凶“短毛”击退。 周军后撤到辽水入海口处的据点辽口城,以此为屏障来个垂死挣扎,如今双方正在辽口地区对峙,联军一方希望在冬天到来之前,将辽口城“拔掉”。 围绕辽口城的攻防战断断续续进行着,联军尚未能兵临城下,双方在辽口城外围不断交战,战事胶着,一时半会分不出胜负,直接攻城更是无从谈起。 即便如此,仗依旧要打,高句丽军队在辽口城以东扎营,而各部兵马在辽口城北、辽河上游河畔扎营,和高句丽军队左右呼应。 今日大营内虽然人头攒动,但大家进行的却不是战前的备战活动。 营地内,河岸边,一座座柴堆上,躺着一个个死者,死者多为男性,脸上均有大量化脓的疱疹,看样子是因为身染恶疾病死。 柴堆前点着几处篝火,一些穿着奇怪服饰的巫祝,在火堆前手舞足蹈,不时高声吟唱,声音婉转跌宕,宛若旷野孤狼嚎叫,又如林间夜枭呼啸。 巫祝身后,是黑压压一大群人,个个低头肃立,听着巫祝的吟唱,心中默默祈祷。 祈祷天神降下神通,让病死之人魂魄得到安宁,让患病之人早日痊愈,让未病之人不染疫病。 祛除营内瘟疫,保得人畜平平安安。 将近半个月前,大营里爆发疫病,许多人染病之后,脸上、身上起红疹,然后红疹渐渐变成疱疹,接着变成脓疱疹,患者开始高烧不退,最后昏迷不醒,一命呜呼。 一开始,大家并没有意识到这是瘟疫,所以没有做好隔离措施,只是请巫医来做法,然后采摘一些草药熬了给患者服下。 待得许多人病情恶化,又有更多的人染病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幸亏各部首领下得了狠心,将所有患病以及有患病症状的人隔离,这才勉强控制了局面,但每日都有许多人病死,让其他士兵为此惶惶不安。 为了安定人心,各部首领于今日请法力无边的巫祝们做法,祛除瘟疫,保部民平安,顺便诅咒下游辽口的周军及“短毛”不得好死。 法力无边的巫祝要和对方的巫祝斗法,将对方施加于己方大营的诅咒“弹”回去。 对方当然下了诅咒,不然己方大营怎么会无缘无故爆发瘟疫? 各部世代居住于白山黑水之间,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疫病,即便是口口相传下来的各类灾难故事里,也没提起过这样症状的疫病。 所以参战的人都认为大营爆发瘟疫一事,必然是周军施加诅咒造成的结果。 他们最近敬畏鬼神,而鬼神之事,就只能靠巫祝来处理。 仪式不知持续了多久,终于到了点火的时候,一座座柴堆燃起大火,死者的遗体在火焰中渐渐变形。 待得大火熄灭,遗骸和木柴一起化作灰烬,许多以布掩口的男子推来推车,拿起木铲将这些灰烬铲到车斗里,随后推到辽水边,一股脑都倒入河中。 与此同时,许多人抬着一个个箩筐,将内里装着的死者生前所穿衣物、所用器具及被褥等物品倒入河里。 巫祝说了,这些受诅咒而死的人以及生前所用物品,必然还带着瘟疫,所以只要做法(诅咒)完毕,再将这些东西倒入河里,瘟疫就会顺流而下,飘到下游数里外的辽口周军据点。 届时,汲取河水做饭、沐浴、饮用的周军及其帮凶“短毛”,必定会染上瘟疫,随后死个精光。 一想到这些可恶的敌人脸上、身上布满疱疹,一个个发高烧烧到昏厥,最后凄凉的死去,许多人都不由觉得快意非常。 这几个月来,在战场上真刀真枪的对战,他们在对方那里很难占到便宜,相反伤亡不小,如今借助鬼神之力就有机会报仇,造成对方重大伤亡,这种事情光是想就让人激动不已。 然而激动之余,许多人有些茫然,他们此次随着首领南下,跟着高句丽军队一起对付周人,如今战事不顺,战利品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多,而大家辛辛苦苦卖命,总不能空着手回去。 许多人阵亡了,留下孤苦无依的家人,遗属就等着分些战利品维持生计,若是连这点好处都没有,接下来的寒冬该怎么过? 想着想着,不少人怀念起半个月前的大捷。 那一场大捷,他们袭击了周军的辎重队,对方的护卫兵马见势不妙调头就跑,将大量布帛、丝绸、衣物、被褥遗弃,于是各部才有了一点像样的收获,不至于开战到现在都是双手空空。 然而现在巫祝说,这些布帛、丝绸、衣物、被褥都被周军下了诅咒,所以不能留,必须统统交出来烧毁,这一说法让许多人将信将疑。 他们好不容易得了些战利品,自然十分珍惜,而这些布帛、丝绸很干净,还带着好闻的香味,所以许多人舍不得交出来。 但又怕有敌人下的诅咒,故而不敢放在住处,于是许多人不约而同将战利品偷偷埋在地里,等着过段时间撤军时再一起带走。 这些小心思,不足为他人所知,所以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在祈祷,祈祷诅咒生效,让下游的周军染上瘟疫,然后全都死光。 看着下游方向,许多人都在想,待得周军死光,留下的辎重一定不少,届时大家满载而归,就能美美的过一个寒冬。 所以,诅咒快生效吧! 第一百三十三章 诅咒(续) 昏暗的天空,遍布青苔的城墙,闪烁的火光,化作火炬的柴堆,刺鼻的气味,在火焰中吱吱作响的尸体,浓烟滚滚之中,四周一片压抑,一张张苍白的面庞被火光映亮。 患病而死的人们,连同衣物一起都付之一炬,还没去世的患者,躺在榻上奄奄一息,也许再过几日,就该轮到他们躺在柴堆上,迎来烈焰焚身。 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城中病死的人太多,不可能有那么多柴用来焚尸,所以接下来就是挖个大坑,将死者集中掩埋坑中。 因为患病的人很多,所以得挖许多个坑,虽然不是没有人熬过来,大难不死,但更多的人却一命呜呼,死者的遗体必须妥善处置,否则即便死了也会将瘟疫传播出去。 死人要处理,活人也要筛查,将患者隔离,免得身上恶疾传给别人,城中每日都有搜查队挨家挨户进行检查,看看受检之人身上是否发红。 一旦确认,就必须带走,送到指定地点接受治疗。 说是治疗,其实没有什么效果,因为这种恶疾病根本就治不了。 身上发红疹是最初的症状,接下来红疹变疱疹,然后化脓,最后患者就会在高烧不退中一命呜呼。 侥幸活下来的人,发过红疹的地方会留下痕迹,密密麻麻,让人触目惊心,而若是印痕留在脸上,就会变成一个大花脸。 闻所未闻的恶疾,大规模扩散的病情,让整个辽东城陷入恐慌之中,一个多月前兵马强盛、旌旗招展的盛况,已经随风消散。 城内军民,已经没心思想如何对付赖在辽东不肯走的周军,他们的性命就在旦夕之间,每天起来总会听说谁谁谁发红疹被带走了,一想到下一个染病的人有可能是自己,谁还能坐得住。 不安的情绪在辽东城内蔓延,而流言随后出现,无论是何种说法,大多和周军的诅咒有关。 瘟疫的出现,最初源自一场胜利,官军袭击了周军的一支辎重队,缴获了大量布匹等物资,士兵们欢天喜地将战利品运回营地,没过几日就有人患病,身上发红疹。 患病的人渐渐变多,待得将领们发现不对时,疫情已经扩散。 军营里爆发瘟疫,与此同时辽东城也出现了患者,患者最初就是几名来自发生瘟疫军营的信使,然后与这几名信使接触过的人之中,也开始有人身上发红疹。 病情在辽东城里蔓延,一发不可收拾,闹到现在的地步,局面接近失控,辽东城内死的人越来越多,而有小道消息称,前来助战的各部,似乎也爆发了瘟疫。 突如其来的瘟疫,让人猝不及防,于是许多人都说这是周军释放的诅咒,故而这几日接连有巫祝在辽东城内作法祛除瘟疫,顺便诅咒周军被瘟疫反噬。 此时此刻,在燃烧的一座座柴堆前,身着奇异服饰的巫祝正在作法,周围一众军民看着这些法力高强的巫祝,又看看那些由人扮成的瘟神,不由得在心中默默祈祷,祈祷作法成功。 人群之中,蒋成不动声色的看着眼前一幕,看着那跳大神的巫祝,又看看一堆堆燃烧的柴堆,和旁边的人一样,在心中默默的祈祷。 祈祷疫情大规模扩散,让辽东的高句丽军队不战自亡,最好死掉七八成。 至于辽东城,城里的人最好死得干干净净。 身处辽东城的蒋成,丝毫不担心自己会因为身处疫区而染上恶疾,他和同伴们作为细作,既然敢混入辽东城刺探消息,自然有护身法宝。 那法宝名为“种痘”。 种痘,可以让人的“免疫力”增加,不会染上天花,这是经过许多次实验证实过的,所以接受了种痘的蒋成和同伴,丝毫不担心自己会发红疹。 正是因为有恃无恐,蒋成才敢祈祷疫情来得更凶猛些,将高句丽在辽东的统治中心辽东城变成鬼城。 辽东城,就是汉时襄平城,自古为中原故地,在晋末天下大乱时为高句丽趁机霸占,然后将襄平城扩建,并改名辽东城,以其作为辽东地区的中枢,常年有大量军队驻扎。 正是因为如此,辽东城才成为周军“诅咒”的目标,秘密部队施放的天花病毒,成功造成辽东城爆发瘟疫,蒋成和同伴混入城中,一来是要确认辽东城疫情,二来是要确认周边城池的疫情。 他们将生死置之度外,冒着巨大风险打听消息,就是为了帮助官军打胜仗,如今功夫不负有心人,好歹刺探到一些有用的情报。 辽东城爆发瘟疫,疫情严重,城中人口至少死了二成,至于紧急出城在外扎营的军队,具体情况不清楚,但可以确定的是军营里同样爆发瘟疫。 与此同时,辽东城周边的许多山城,也陆陆续续爆发瘟疫,虽然不是所有山城都出现疫情,但天花的扩散速度之快,还是让蒋成觉得意外。 然后就是深深的恐惧。 他们亲手释放出的天花病毒,瞬间就能夺去许多人的性命,这还是在人口相对稀薄的辽东,若是瘟疫在人口密集的中原爆发,那得死多少人,造下多少孽? 所幸,这种疫病有预防手段,那就是提前种痘,让身体对天花有了免疫能力,蒋成知道如今在辽东征战的官军和“髡军”将士们都种过痘,所以他们这么做,应该不会玩火**。 可笑的是,那些从深山老林里钻出来的人,还以为将死者及其衣物、用具投入辽水,就能施放诅咒,让处于下游的辽口城爆发瘟疫。 却不知己方既然敢如此行事,自然做了万全准备。 一想到那些野人盼星星盼月亮盼着辽口城爆发瘟疫,蒋成总觉得心中有一种智商上的优越感油然而生。 这根本就不是诅咒,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武器,能杀人于无形,蒋成唯一想不通的事情,就是为何要控制天花的投放范围,为何不让整个辽东的高句丽城池全都爆发瘟疫。 一次就在辽东搞个大瘟疫,让高句丽和各部死人死得差不多,如此一来,不就连仗都不需要打了? 就像杀猪一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三两刀让肥猪咽气然后放血、开膛破肚就好,为何要一刀刀的割在猪身上慢慢放血? 更别说在这次的天花瘟疫中侥幸活下来的人,下一次就不会染病了,来年还如何“放血”?。 蒋成正琢磨间,法事结束,随着一声令下,他戴上口罩,拿起木铲出列,和其他布衣一道清理起现场。 患病而死的人,即便死了身上也有恶疾,所以处理遗体并善后的人(收尸队),染病的可能性很高,如此危险的事情,士兵当然不会做。 所以收尸队的成员都是一些身份卑贱的人,死了就死了,没有人会感到可惜。 蒋成和同伴混进辽东城,用的身份就是无家可归的农民,因为这样很难追查,却被视为随时可以牺牲的草芥,于是蒋成被安排进了收尸队。 他种过痘,对天花免疫,所以和死者接触也不怕染病,更别说入了收尸队,正合蒋成心意。 收尸,刚好方便统计出辽东城内的病死人数。 第一百三十四章 玩火 辽口城外,一座焚尸窑燃起烈焰,堆叠在窑内一具具尸体渐渐为大火吞噬,戴着口罩的人将窑门关闭,不一会窑内传出怪异的气味,浓烟从窑顶冒起,远远看去宛若炊烟一般。 这是杨玄感一闪而过的念头,随后想到了刚吃的饭菜,炉窑内的情景和用餐时的情景重叠,让他觉得胃部一阵不适。 还好,杨玄感已经习惯了各种血淋淋的场景,见过了许多死状惨烈的死人,所以现在也就是胃部一阵不适罢了,吐都不会吐。 但气味真的不好闻,杨玄感动了动鼻子,看看眼前的焚尸窑,转过头看向匆匆而来的军吏。 军中事务繁忙,他没多少时间浪费在这里,正要交代军吏一些事情,却见对方脸上有红疹,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想喝斥对方莫要靠近,但人已经靠近了,不过杨玄感定睛一看,发现这位脸上的星星点点不是红疹,而是烟灰。 烟灰从哪来? 这还用问么? 见着军吏并没有发红疹,杨玄感松了口气,听了对方的汇报后点点头:“你们马上去消毒,然后继续观察俘虏,一旦发现有谁发红疹,必须立即隔离!” “卑职遵命!” “还有,加强巡视,一旦发现有谁不喝煮开过的水,马上登记名字,该罚就罚!” “卑职遵命!” 杨玄感身兼数职,其中之一就是监督“焚尸”,焚烧的尸体都是染上瘟疫而病死的死者,不过这些死者都是俘虏,没一个是周人。 辽东战事持续数月,辽东道行军转攻为守,凭借辽口城及周边堡垒和来犯的高句丽、联军交战,如今战事胶着,但周军略占优势,所以时常能抓到一些俘虏。 这些俘虏之中一旦有人身上发红疹,就会被带走隔离,患者病死之后遗体和生前所穿衣物必须烧掉,以免病情扩散。 仔细交代一番之后,杨玄感看看浓烟滚滚的焚尸窑,转身上马,向城内缓缓而去。 行军打仗,军营里必然聚集着大量士兵,人口密集,一旦有人发病,很容易传染给别人,然后疫情扩散,最后爆发瘟疫。 军中爆发瘟疫,后果会很严重,一个个骁勇善战的锐士,染病之后连刀都握不住,最后病死榻上,这是严重的损失,身为将领必须尽量避免出现这种情况。 为了防止瘟疫爆发,军队必须选择有干净水源的地方扎营,还要在不会污染水源的位置挖粪坑,以便容纳军营每日产生的大量人畜粪便。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防止大量士兵生病,避免军营里爆发瘟疫,所以自古以来,知兵的将领都对瘟疫避之不及。 道理谁都懂,但现在居然有人故意施放瘟疫,杨玄感作为亲历者,见着某人玩火,真是觉得心惊肉跳。 他自幼熟读兵书,不是没见过污染水源使得敌军染病导致不战自溃的战例,但如今己方采用战法之凶残,让身为“自己人”的杨玄感都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同样是制造瘟疫,此次己方不是污染水源,而是直接施放“病毒”天花病毒。 天花,即古之痘疮,这种恶疾致死率很高,本来大家都避之不及,却被人当做武器用来杀敌,按说这种做法是玩火**,但又有一种神奇的克制方法,能保己方将士无忧。 那方法就是种痘。 想到这里,杨玄感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他在出征前,和其他人一样接受了“种痘”,种痘的方式,就是用一根芦管往人的鼻腔里吹入某种粉末。 之后,此人数日内会发热,身上出现少量红疹(痘),然后渐渐退烧,一切如初。 据说如此一来,此人就有了“免疫力”,不会再染上天花(痘疮)。 对于这种说法,杨玄感是不信的,如果有得选,他真不想“种痘”,然而全军主帅、皇子宇文维翰都接受了“种痘”,别人就没有任何理由推脱。 诡异的战法,神秘的“护身神通”,全军种痘之后,肆无忌惮的在辽东施放天花病毒,这一切让杨玄感觉得难以想象,他觉得自己读的兵书似乎都已经过时了。 在瘟疫武器面前,血肉之躯难以抵挡,而如此类型的作战,不仅仅局限于辽东。 杨玄感已经开始想象,想象当突厥国内爆发天花瘟疫时,那会是何种“壮观”的情景。 纵有控弦之士数十万又如何?在瘟疫面前,马匹、铁甲、兵器都没有用。 一个部落接一个部落爆发瘟疫,草原上尸横遍野,千里无人烟,到处都是人畜的遗骸,宛若人间地狱。 这一幕有可能会出现,但前提是周国边境地区普遍实行“种痘”,让百姓和军队拥有对天花的免疫力,不然瘟疫扩散,中原死的人会更多。 真要发生这种事,那就是玩火**。 杨玄感策马入城,看着四周一片热闹景象,他心中忧虑渐渐消失,城中军民都是“种”了“痘”的,现在一个个活蹦乱跳,丝毫没有染病的模样。 人在辽水上游河段往河里扔病死者的衣物、试图导致辽口城爆发瘟疫的阴谋,看样子没办法得逞。 眼见着玩火好像不会**,杨玄感的心思也活络起来,这几日他根据目前的局势,开始策划新的战略。 这段时间以来,根据细作们四处打探回来的消息,杨玄感等周军将帅知道高句丽和人那边爆发了瘟疫,死了很多人,那么己方只要耐心等上一段时间,等对方军队几近不战自溃,就是出击的时候了。 辽东道行军出征时没有携带威力巨大的火炮,杨玄感原以为想要攻破高句丽的各处坚城有些麻烦,如今看来,靠着瘟疫这种武器,也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他知道辽东地区天冷得快,也就是早寒,一般到秋末就开始下雪,而现在是夏天,距离下雪还有一段不短的时间,这足以让己方再有一番作为。 立下更多的军功。 想着想着,杨玄感干劲十足,不知不觉间,他来到港区边缘,远远看着码头上的如林桅杆。 今日东南风大作,所以有许多南来的大海船驶入港区,现在正缓缓靠泊,载着新一批援军顺利抵达辽口港。 这些将士在出发前已经“种痘”并且痊愈,对于天花有了免疫力。 待得辽东高句丽军队因为瘟疫爆发造成战斗力锐减时,就是玩火者们出击的时候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玩火(续) 辽口城,议事厅,辽东道行军总管宇文维翰正与诸将议事,众人围着一张沙盘指指点点,其上代表着敌军的蓝旗,有三分之一已经额外插上白旗。 白旗不代表投降,而是代表爆发瘟疫。 受瘟疫影响的敌军军队,病死的士兵越来越多,其战斗力每日俱下,对于周军来说,要采取何种手段牵制这些军队、让对方想跑却跑不了,是优先考虑的问题。 爆发瘟疫的军营,士气大跌,如果疫情无法控制,正常情况下主将会率兵撤退,很大概率会留下伤兵自生自灭,此即所谓断尾求生。 这种情况不是宇文维翰想看到的,他想尽可能拖,让敌军各部兵马犹犹豫豫,多耗上一段时间,多死一些人。 如此构思没问题,问题在于如何实施,宇文维翰算是想清楚了,敌人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精,也不会真的和猪一样蠢,所以他要让对方“留下来”,就得有个由头。 由头是什么?当然是劝降。 高句丽这边的兵马除非穷途末路,否则不太可能主动投降,所以宇文维翰的劝降对象是各部,这些部族依附于高句丽,平日里充当附庸军,意志不是很坚定。 已经有一些部落发生瘟疫(天花),想治治不好,想撤却又碍于高句丽那边的态度不敢撤,但真要是病死的人太多,对方首领大概会不顾一切开溜。 如此纠结的处境,宇文维翰表示很理解,所以他分别派出使者,与各部首领接触,送好处(主要是粮食),劝对方归顺皇朝。 他让使者带去的好处,不多也不少,正好让对方心动,胃口被吊起来,舍不得撤军,却又难以下决心和高句丽一刀两断,站到皇朝这边来。 于是纠结纠结再纠结,不知不觉就又过了十余日。 患病的人又多了几分。 没错,宇文维翰打的主意就是明面上劝降,实际上是拖时间,让各部首领犹犹豫豫之中错失最佳的“止损”时机。 他的想法不错,但实施起来有难度,问题在于“火候”的把握上,使用如此计谋,他这种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未必能把握好分寸。 假劝降,万一真有部落要来投奔,那该怎么办? 不接受,别人就知道周军言而无信,以后也不会轻易相信周国的承诺,这对于日后皇朝经略辽东很不利。 又或者某个部落首领狡诈异常,不停要好处,如不给就说撑不下去要走,届时己方继续给好处像会上当,但不给的话之前送出去的粮食就浪费了。 算计人,却有可能被人算计,这就是现实。 所以宇文维翰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计谋实际上是在玩火,“小狐狸”道行不够,难当大任。 但“老狐狸”贺若弼却不一样,实施起这种诡计可谓游刃有余。 贺若弼作为行军总管长史,实际上负责主要军务,帮着初次独立领兵出征的皇子宇文维翰打胜仗、立战功,宇文维翰提出一个计谋,贺若弼就在其基础上加以完善。 分别派出使者拉拢各部首领的同时,还故意让其他部落首领听到一些风声,然后这些首领之间就会相互猜忌,总担心有人为了投靠周国,趁自己撤退时搞偷袭,以此作为“见面礼”。 各部首领心中对其他人有了猜忌,疑神疑鬼,自然不敢将计就计骗周国的好处。 光这样还不够,还得让高句丽那边听到些许风声却拿不到实证,于是大家相互间猜忌,互相牵制。 正是因为相互牵制,所以部落首领不好真的投奔周国,只能静观其变,等候时机,等着等着,患病的人又多了许多。 贺若弼加以完善的计谋,如今实施起来效果还行,那些因为瘟疫而进退两难的部落,如今处于很尴尬的境地:高句丽和各部联军,已将近大半月时间没有向辽口地区发动像样的进攻。 对方在浪费时间,而己方不能这样,随着新一批援军的抵达,下一阶段的作战行动即将开始。 主帅宇文维翰,此时精神抖擞的规划着作战部署,虽然敌军各部多有疫情,但他可不怕。 宇文维翰和弟弟妹妹们都种了痘,对天花有免疫力,所以即便如今这种战法有玩火**的危险,但实际上并不算危险。 宇文维翰玩过火焰,还是跟着父亲一起玩的,各种玩法,玩得很高兴,也很安全,因为他们事前就做好了充足的防范措施。 所以,现在既然全军将士都种了痘,玩火又如何? 。。。。。。 “阿耶,我的病好了么?” “好了好了,退烧了,很快就好了。” “那我可以看天花么?” “可以呀。” 寝宫内,宇文温陪着女儿宇文桂英说话,小公主之前种痘,发起低烧,如今已退烧,身上些许红疹也已消失,这意味着种痘成功,对天花有了免疫力。 见着女儿平安无事,守在一旁的张丽华松了口气,宇文桂英是她和宇文温所生唯一孩子,今年五岁有余,年纪还小,可不想出事。 自从女儿种痘之后,她一直在担心,担心这是玩火,一不留神就会引火烧身。 但皇子和公主们都已经种过痘,宇文温和后妃们(包括张丽华自己)也种了痘,所以她即便担心,也只能靠在佛前烧香,祈求佛祖保佑女儿平平安安。 准备就绪的侍女上前,为小公主换了一身衣物,宇文温牵着女儿的手,和张丽华一起向寝殿外走去。 宇文温巡视长江,如今已抵达扬州广陵,他为了节省开支,并没有事先让人在广陵修建行宫,如今充当行宫的地方,就是扬州的驿馆。 此时已入夜,天上无月,所以能够看见满天繁星,而行宫(驿馆)外平地上拉起步障,又有些许火把,火光忽明忽暗。 步障深处传来欢声笑语,似乎很热闹的样子,宇文温牵着怕黑的宇文桂英,向着步障内走去,抬头看向夜空,看着满天星,想起了天花一词。 天花是一种恶疾,在这个时代的名字叫痘疮,是一种死亡率很高的病症,但预防起来也很简单,宇文温按照喜闻乐见的套路,很快就发展出了用牛痘种痘预防天花的技术。 经过多年的努力,种痘技术终于成熟,有了许多技术过硬的种痘医生,随后宇文温将这项技术推广,开始造福天下百姓。 当然,最先受益的是他和家人,随着越来越多的种痘医生被培养出来,接下来十余年,中原将会大规模普及种痘、预防天花。 这样坚持下去,也许再过二三十年,天花(痘疮)在中原的发病率就会低得可以忽略不计了。 造福百姓的事情,怎么都不嫌多,不过今日宇文温要给女儿看的“天花”,却是别的风景。 在步障绕成的回廊转了几转,宇文温带着女儿来到一处大帐前,在那里,皇后尉迟炽繁、其他嫔妃以及太子、皇子、公主们已经就位,一边吃着零食,一边说着家常。 宇文温座上主位,和家人说了一会话,时钟走到八点(二十点)。 一切准备就绪,侍卫们灭掉一些火把,撤去一些步障,四周变得愈发黑暗起来。 宇文温让微微发抖的宇文桂英靠着自己,随后拍了拍手,片刻后,大帐四周忽然升起大量光点,随着夜风起舞。 那是大量萤火虫从木箱里飞出,浩浩荡荡,迸发出绚烂光芒。 刹那间,宇文温和家人仿佛置身光的海洋,举目望去眼花缭乱,仿佛星汉(银河)落入人间,大家变成片片落叶,被光芒裹着向前流淌。 尉迟炽繁见着如此美景,心中激动万分,不由抬手捂嘴,看着满天光华出神,其她佳丽亦是如此,被眼前的美景震撼得忘乎所以。 太子宇文维城及几个年纪稍大的弟弟妹妹,身处光海之中,虽然激动却好歹没有失态,而年幼的皇子和公主们欢呼雀跃,追逐着一个个光点(萤火虫),兴奋异常。 宇文温见着家人高兴,心中同样激动万分,这就是他为家人准备的“天花”,和置人于死地的天花完全不是一回事。 他费尽心思准备了一场惊喜,不是为了炫耀,而是为了亲情。 一家人,就该团团圆圆,共度美好时光。 至于敌人... 一家人,就该整整齐齐下地狱,不是么?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夏虫可语冰 翌日,扬州总管府署,权做行宫正殿的大厅内歌舞声阵阵,宇文温在此设宴,款待来访的“外国友人”,太子宇文维城亦在座。 席间,主宾推杯换盏,喝着冰镇汤饮,品尝各类美食,欣赏歌舞表演,场面十分热闹。 今年年初,在市舶司及南洋贸易公司的牵线搭桥下,南洋诸国遣使入朝,觐见大周天子,恰逢天子出巡,漂洋过海而来的诸国使节,正好在扬州广陵恭候。 经过近十年的经营,周国和南洋诸国的海上往来变得十分频繁,大量船队往返于南洋诸国与周国岭表交广之间,随着经济关系的日益密切,相互间的了解也在加深。 南洋各国的大概情况,周国朝廷有了明确的了解,而中原天朝的富强,也让南洋诸国印象深刻。 南洋出产的大量香药和象牙等奇珍异宝,在中原供不应求,而中原出产的丝绸、布匹、瓷器、纸张等各种手工业制品,同样在南洋诸国热销。 除了手工业制品,还有一种货物在南洋热销,那就是冰块。 南洋气候炎热,终年不见降雪,自然就不会有冰,但自从周国开始“北冰南售”的买卖,短短数年时间,冰块已经成了南洋各国贵族、酋帅们消暑时不可或缺的物品。 冬天,北风呼啸,周国的大海船满载冰块南下,将大量冰块运抵南洋诸国销售,这些冰块随后被买家放入冰窖中储藏,待到炎炎夏日拿出来使用,要么制作冰饮,要么直接拿来降温。 冰块有许多用法,加上周国是将冰块作为物美价廉的商品进行销售,所以价格便宜,量大管够,于是这几年间,南洋各地对冰块的需求量暴涨,用冰消暑的习惯已然形成。 如此神奇的改变,若将中原的一句俗语加以改进,那就是“夏虫可语冰”。 对此,不远千里入中原朝贡的林邑国国王范梵志十分感慨。 自古以来,林邑国就没有用冰消暑的习惯,甚至绝大部分人都没见过冰,不知道冰是什么样子。 现在,享受到夏日冰凉的贵族们,没了冰可是会觉得熬不过酷暑了。 范梵志王宫里的冰窖,已经装满了冰块,炎炎夏日对他来说,不再是动辄汗流浃背的酷热,每晚睡觉时,不会再热得翻来覆去睡不好。 如此享受,是历代林邑王都没没有有的,范梵志此时看着眼前的周国天子,满是敬畏之意。 今日在座的各国使节之中,独独范梵志是以国王之尊,亲自前往中原觐见大周天子,所以他的位置最靠前,而范梵志和大周天子,当年还有一段“交情”。 那是十年前,当时还是周国西阳王的宇文温率军南征林邑国,攻破林邑国都典冲,一番烧杀抢掠,典冲为之一空。 宇文温带兵攻入典冲时,范梵志逃到城外避难,待得周军撤退,他回到城里,看着一片残垣断壁欲哭无泪。 林邑国经此一难国势大衰,不要说进犯交州,就是抵御周边虎视眈眈的邻国都有些吃力,熬了几年好不容易缓过气,周国的舰队又来了。 这次来的船队,是来和林邑国做买卖的,从那时起,林邑国的境遇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靠着和周国做买卖,国内大小贵族过上了和以往不一样的好日子。 周国似乎不打算灭掉林邑,而是和林邑做买卖,并且交州局势稳定,周**队实力很强,也不是林邑可以觊觎的,于是范梵志和贵族们很快认清现实,一门心思和周国友好往来。 如今他亲自前往周国,觐见周国天子,见到了当年带兵攻入典冲的那个人,相互间谈话气氛十分融洽。 宇文温并不打算让范梵志有来无回,反而热情招待范梵志,以此向南洋诸国诸邦表明一个态度,那就是跟着周国走,好处大大的有。 林邑国国土为日南郡故地,按说周国要将其铲除,恢复故土,但两国却冰释前嫌,携手发财,这在南洋其他国家(姑且都算国家)看来,就是一个最有说服力的事实。 统一中原的周国既然容得下林邑国,那么对别的南洋国家就更不会有企图,而与周国做买卖确实很划算,所以南洋诸国对于周国的好感与日俱增。 在市舶司和南洋贸易公司的牵线搭桥下,才有了诸国使节齐聚广陵觐见大周天子的盛况。 宇文温作为东道主,带着范梵志和其他使节在广陵城里游玩、参观,让对方见识到中原都会的繁华,以及强劲的航海及手工业实力。 以此让对方深刻体会到和周国做买卖会有何种美好的“钱途”。 宇文温不会为了给脸上贴金搞什么“万国来朝”的把戏,也不会为了炫富,就让人用绸缎把广陵城内所有的树都裹起来。 他就是直接让对方见识周国软、硬两方面的实力,让对方脑子清醒些。 周国有庞大的贸易船队,满载各种货物到南洋开展自由贸易,周国也有庞大的舰队,可以满载士兵抵达南洋沿海地区,开展“友好”的“访问”。 宇文温觉得自己做到这两点就足够了,一上来就让对方看“炮决”,太简单粗暴,不和谐。 所以他今日带着太子一起招待各国使节,极尽睦邻友好之能事,还让太子给各位使节敬酒,面子可是给得很足。 对于周国天子的热情招待,范梵志和各国使节激动万分,他们没想到中原天子这么热情,见着天子甚至亲自弹奏琵琶,范梵志和使节们纷纷请求起舞助兴。 主宾关系融洽,厅内气氛愈发热闹,但在座有几位就觉得颇为尴尬。 来自极西之地波斯国的使节,此时也在座,他们见着其他使节纷纷出场起舞,知道自己不能干坐着,也该上场跳几下助兴,毕竟周国的“天之子”都亲自弹起琵琶了。 琵琶这种乐器在波斯也有,相应的舞蹈自然不少,但波斯使节不确定自己要是跳起舞来,周国的“天之子”能否接受。 若只是不会欣赏也就算了,万一不经意间有什么动作引得对方不快,进而导致此次出使失利,那可是得不偿失。 正纠结间,曲、舞结束,宇文温见着波斯使者有些尴尬的样子,喝了杯酒,借助通事问道:“贵国位于极西之地,方物与东方截然不同,朕未能西行一睹为快,不如在此介绍一二?” 见着宇文温发问,得了个台阶下的波斯使者很识相,赶紧答道:“不知尊贵的`天`想知道些什么呢?” 宇文温思索片刻,问道:“不知如今的沙漠国...也就是有狮身人面像的那个国家,如今是贵国治下,还是罗马国治下?” 第一百三十七章 教导 夜,行宫,宇文温正和儿子宇文维城、宇文维宁交谈,今日他和太子宇文维城接待南洋诸国使者,席间谈起很多事情,现在,是宇文温答疑的时候了。 一肚子疑问的宇文维城,最想知道的一件事,就是皇朝如何应对林邑国,他问道:“父亲,日南故地真的暂不考虑了么?” 宇文温答道:“那不是为父要考虑的事情,饭要一口一口吃,吃太快,会噎着的。” “可是,可是皇朝水师实力强劲,要浮海远征灭掉林邑国已不算困难,更别说南洋贸易公司自己就有“髡军”,收复日南后靠着“髡军”常驻、平定叛乱,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对于儿子的看法,宇文温当然要反驳:“主要问题不在于此,你们看看..” 他指着舆图上的交州地区:“欲定日南,先定交州,欲定交州,先定广州,欲定广州,那么就得控制浈水水道,以及大庾岭道,一旦岭表有变,官军便可自洪州南下,火速平乱。” “问题在于洪州至广州有千里之遥,交通必须便利,沿途州郡局势稳定,官军出击才能迅速有力,然则这一线沿途多山,无数俚僚蛮部聚集,想要平靖,谈何容易。” “广州不稳,交州便不稳,交州不稳,纵使在日南故地有驻军,驻军也不过是涸辙之鱼,迟早要完。” “交州不稳的话,再向南扩张国土,这些国土不过是一粒粒露水,太阳出来了,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经营交州才是关键,但交州想要经营好,又谈何容易。” 宇文温说到这里,指着南中地区:“你们看看,南中之于交州,类似哪里?” “呃...”宇文维城沉吟片刻,答道:“莫非是上游荆州之于下游扬州?” “没错,还有,广州之于交州,类似何处?” 宇文维宁见着父亲看向自己,想了想答道:“淮南之于江南?” “对,这就是重点,南朝数百年,均有荆杨之争,而淮南是为江南屏障,要想守住江南,就得先守住淮南、荆州,交州亦是如此。” “同样,若要平定江南,必然先取荆州、淮南,如此一来,取江南便如探囊取物。” 宇文温说完,伸右手去拿案上镇纸,只用拇指和食指,就将镇纸拿(捏)起来。 “镇纸是交州,拇指是广州,食指是南中,你们看看,若只有一个手指,如何拿得住镇纸?” “交州有事,广州驻军浮海西进增援,南朝数百年来俱是如此,然则一旦广州援军出事,交州局势便一发不可收拾,若此时,上游南中又有一军顺流而下,那么交州局面还有挽回的余地。” “经营交州,来日方长,而交州稳定的好处,不止一个。” 宇文温右手依旧拿着镇纸,抬起左手,用左手食指指着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间的空隙:“镇纸是交州,拇指是广州,食指是南中,那么,它们围成的一个圈里,是什么地方?” 兄弟俩同时回答:“是桂州。” “没错,桂州,桂州位于广州上游,一旦有事,下游不得安宁,而要经营桂州,就得将其包夹,那么交州和南中,便是关键。” “桂州经营好了,其北洞庭湖区潭州总管府就稳了,不是么?” “而桂州与广州分处岭表西、东,这两处稳了,岭表局势就稳了。” 宇文维城和宇文维宁听到这里,恍然大悟的点点头,宇文温继续说下去:“言归正传,正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只有交州稳定,日南故地才会稳定,在那之前,急着收复日南,必不得长久。” “正如人吃饭需要时间消化一般,岭表广州、桂州,还有交州、南中,无百年之持续经营,不足为中原所属磐石之地。” 宇文温放下镇纸,感慨道:“人生苦短,父亲是看不到那个时候了,你们努力些,待得天下平靖,在太庙焚香祷告,让父亲知道。” 这种时候必须父慈子孝,为父感慨人生苦短、时日无多,做儿子的要是无动于衷,那就是大不孝,宇文维城和宇文维宁反应很快,赶紧表态:“父亲春秋正盛,必然长命百岁!” “嗨,人终有一死,未来,还得你们兄弟齐心协力。”宇文温笑着摆摆手,他看得很开,以后世的科学技术都不能保证一个人活到百岁,在这个时代,又谈何容易。 至高无上的皇权让人迷醉,而有了权力,就有了美人,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生活,宇文温当然甘之如饴,但重金属严重超标的所谓仙丹,他是不会吃的。 人生七十古来稀,宇文温觉得自己能活过七十岁就不错了,更别说一个皇帝若活得太久,反倒成了王朝的巨大隐患,现成的例子就是梁武帝萧衍。 收起感慨,他开始向儿子介绍“国际局势”,日后无论是谁继位,作为他的继承人,眼界不能和“历史上”的那些皇帝一般窄。 最好的例子,就是解决突厥,突厥分东西,而西突厥又和波斯及罗马有纠葛,周国若想较为彻底解决突厥及草原游牧民族的问题,找帮手是必要的。 现成的帮手就是波斯,如果两国可以东西夹击突厥,那就能事半功倍,这也是宇文温隆重接待波斯使者的原因。 提到了波斯,就不能不提波斯的宿敌罗马,虽然两国争斗和宇文温无关,他也管不了,但这两个国家鹤蚌相争,却让另一个势力渔翁得利。 正如历史上宋辽两国相争,结果便宜了金国那样,波斯和罗马的不死不休,导致的结果就是阿拉伯帝国的崛起。 当然,这也和宇文温无关,但他希望儿孙们能注意“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问题,不要走上原本历史里唐朝的“老路”。 唐朝灭了百济、高句丽,结果便宜了新罗,辽东地区还弄出个渤海国,与此同时契丹慢慢做大。 唐朝压制南中爨氏,扶植六诏之一的南诏,结果养虎为患,最后丢了南中不说,连蜀地、交州地区都饱受南诏袭扰。 唐朝灭了突厥,结果又有后突厥,后突厥完蛋,草原依旧有霸主,薛延陀、回鹘等势力走马灯上场。 唐朝压制吐谷浑,结果便宜了吐蕃,随后吐蕃崛起,占了陇右、袭扰蜀地不说,甚至攻破长安,之后年年进犯关中打草谷,搞得唐军年年“防秋”。 这就是历史教训,宇文温无法直接说出来,所以只能通过不断的教导,让儿子们意识到这个问题,吸取教训。 打铁还得自身硬,若成日里想着搞“平衡”,扶一派打一派,这种做法迟早玩脱,来个养虎为患。 宇文温要让儿子们知道,无论是辽东、交州、南中还是草原,要彻底解决问题,就只能靠自己的国富民强、兵精粮足。 “靠种地,那点粮食能撑得起四处开边、持续数十年?当然不能,所以得靠海贸来补贴开支。” 宇文温说到这里,加重了语气:“父亲辛辛苦苦搞海贸,不仅要开源,还要给国家和百姓拓展一片新天地,要持续数十年的经营,收益才会越来越大,日后,你们当家做主了,若是有谁说海贸劳民伤财,建言朝廷禁海...” “这种人,不是蠢就是坏!” , 第一百三十八章 门道 洗脑,就得从小时候做起,宇文温长年累月向儿子灌输海贸的好处,不只是夸夸其谈,如今他手里就有详实的数据,来证实自己所言非虚。 但这些资料中的几组数据,却成了宇文维城和宇文维宁疑惑的来源。 兄弟俩的问题,就是交州及南洋稻米北运淮南销售的行为,实际上并不划算,为何朝廷还要如此行事。 这个问题,涉及到海贸的核心:风险和收益,实际上问到了点子上,宇文温见儿子有自己的想法,能问出关键性的问题,心里很高兴,于是进一步作出解答。 航海风险大,一艘船好不容易出海跑一个来回,就该运送一些高价值的货物,譬如香料、奇珍异宝或者蔗糖等等,若是运粮食,航行里程超过一定距离后,等同于高风险低回报,对于海商来说是不划算的。 交州稻米,从龙编港启运,运到广州或者福州地区,这买卖做得,但若要继续北运,运到长江以北地区,还要以低价出售,这买卖只能说不亏。 所以朝廷才推行“一系列优惠政策,鼓励海商将交州稻米运到淮南(在广陵,淮口等海港卸货),此举不是为了做买卖,而是为了压低两淮(淮水下游地区)及江南的粮价。 压低粮价之目的,不在此次讨论之列,宇文温要告诉儿子将大量交州、南洋稻米北运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维持足够的货运量,养活大量船队及相关从业人员。 为什么要这么做?道理很简单,海贸的关键在海运,只有当海贸的货运需求持续增加时,才会有越来越多的船只参与到海运之中去。 只有海运业壮大,航海技术及整体水平才会有飞速发展。 宇文温先问儿子宇文维宁,问当前海贸的方式是怎样的,宇文维宁拿出笔记本,将自己了解到的情况说出来。 “传统”的海贸方式,是海商自己弄一艘或者几艘船,然后招募人手,购入货物,然后用自己的税收操纵自己的船出海,运自己的货物前往目的地。 然后在目的地销售货物,换得当地特产,再前往其他地区销售,获取利润。 这种经商方式,不仅限于海贸,实际上就是传统的行商经商方式,仅就海贸而言,这样做的成本很高。 造船及船只的日常维护保养要花钱,养水手要花钱,对于船老大以及熟悉航线的老手还要加以笼络,出海后,出现人员伤亡还得给抚恤,这都要花钱。 所以海贸的关键是要有船或者船队,能够相对平安的完成贸易航行,这可不是随便谁都能做的。 但现在,因为有了南洋贸易公司牵头,海贸的方式多了一个,那就是委托运输。 就船的归属来说,就是造不如买,买不如租。 自己募集工匠、收购木材造船,费用很高,如果直接买船,花费相对就低许多,而若是租船,费用就会进一步降低。 船是这样,水手、船员也是如此。 源自黄州的镖行,让行商的经商方式有了变化,他们可以雇佣镖队护送自己及货物前往目的地,而自己不需要养着一支护卫队伍,节省不少成本。 基于这个道理,如今海贸也有了专门从事“保镖”和“送货”的商社,海商们可以花钱请这些商社出人出船,将他们及货物运到目的地,自己却不需要养着一支船队。 这种专门从事海上运输的行业,就是海运业。 从事海运的船队,只负责运输货物及人员,船队具备必要的武装,以便击退海寇的袭击,将货物及人员安全运抵目的地,至于船上货物如何销售,与他们毫无关系。 这样的船队,熟悉主要航线的海况,熟悉风信,熟悉沿途各处港口,安全运输的成功率高,而有偿运输服务的费用合理,足以形成“造不如买、买不如租”的效果。 这是宇文维宁了解的结果,且不说这结果是他自己总结出来的,还是别人代为效劳的,宇文温对儿子能看到这点很高兴,他就这一现象,向儿子进一步解释。 专业从事海运的船队,自己不从事贸易活动,需要雇主雇佣他们运输货物,以此养活自己,正如镖行的镖队需要接活来养活自己那样,海运业要发展,前提是货运量要持续增加。 问题就出在货运量上,因为中原输出的货物,对于外洋诸邦国来说有多少都不嫌多,而外洋诸邦国能输入中原的货物,相比之下少得可怜。 这些邦国能拿得出手(中原需要购入)的货物,无非香药、象牙等奢侈品,数量总是有限的,这样一来,中原的海船就会出现半途跑空的情况。 所谓半途跑空,就是指出去(南下)的时候满载,回程(北返)的时候船舱空荡荡。 这一情况,以前不存在,因为海商都是自己组织船队做海贸,来回时海船肯定是满载的,可现在却有些不一样。 对于专门从事海运的船队来说,他们从中原出发时必然满载货物,但到了广州、交州或者南洋港口卸货后,回程时船舱多半装不满,因为雇主没那么多货让他们装。 矛盾在于“出”和“入”极度不平衡,宇文温举了个例子,一支十艘船规模的船队,满载货物出发,将货主及货物运往南洋,此时十艘船的船舱都能装满。 待得从南洋返航回中原时,通常情况下有至少五条船是空的,如此一来,对于这支船队来说,还不如维持五条船的规模比较划算。 随着海贸大兴,这一问题愈发明显,对于海运业的发展造成不利影响。 那么为了让船队回程时能把船舱装满,让船队有得赚,朝廷(市舶司)开始想办法,办法之一,就是人为增加货运需求,那就是增加“委托”,委托这些船队将交州及南洋出产的粮食运到中原。 一艘万斛(货运量)海船,运香料也是运,运粮食也是运,扣掉“风险金”,运费也不会差得太多。 如此一来,海船半途跑空的情况得到缓解,让南下的海船,回程时不会空着船舱,能顺便运输一些货物,好歹不会亏。 所以将交州、南洋稻米北运中原的行为,仅仅从做买卖角度上来说划不来,但对于海运业的发展却是很有必要的。 只有当海运业快速发展,才能降低从事海贸的门槛,这会让更多的人参与到海贸中来,让更多的人从海贸之中获利。 听到这里,宇文维城和宇文维宁恍然大悟:原来海贸还有这么多门道。 “但这只是治标,想要治本,还得另外想办法。”宇文温说完,拿起一个小玻璃瓶,放到儿子面前:“看看,这是什么?” 玻璃瓶里是雪白的白砂糖(蔗糖),宇文维城和宇文维宁看着这些白砂糖,问:“那....就是在南洋大力发展甘蔗种植园?” “没错,中原对于蔗糖的需求是没有止境的,而南洋地区湿热多雨,最合适种甘蔗、种水稻,只要南洋的蔗糖产量大幅增加,那么南下的海船回程时,就绝对不会空着回来。” 听着父亲描述的海贸美好前景,兄弟俩颇为激动,这种知识,典籍里可是从来都没有的。 宇文温见着火候差不多,开始点出题中应有之意:“你们想想看,当南洋各地遍布甘蔗种植园,当各国贵族、酋帅靠着向中原出售蔗糖过上好日子,当他们一个个变成大种植园主、变成大卖家,而中原成为主要甚至唯一买家时...” “卖家会和唯一的买家翻脸么?还离得开唯一的买家么?” 宇文温的话,宇文维城听了之后有些小激动,他没想到海贸的好处有这么多,想了想,又问:“父亲,如此说来,海贸可以强国?” “这个问题.....”宇文温沉吟着,不知过了多久,长叹一声:“纯粹的海贸,哪里能强国啊....” 见着儿子哑然,他笑着摇摇头:“海贸如何强国,这个问题的答案,父亲有,但不确定正确与否,你们有空的话,自己也想一想吧。” 第一百三十九章 生于紫色 忽如其来的夜雨,使得原本寂静的夜晚变得热闹起来,行走在回廊内的皇后尉迟炽繁,看着屋檐下的水帘,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雨越下越大,水花一会溅得更厉害,她若不早些回寝殿,裙角怕是容易被打湿。 匆匆行走之际,她不忘吩咐随行宫女,一会要到太子寝殿看看,若太子不睡觉而是挑灯夜读,一定要劝。 如果劝不听,立刻告诉她,她亲自去吹灯拔蜡。 半个时辰前,宇文维城与父亲结束谈话后,回来便要翻资料,一副即将挑灯夜读的模样,这让等候多时的尉迟炽繁有些心疼。 她知道儿子上进,想要表现得更好些,所以每当宇文温布置了“作业”,宇文维城就会很努力的去完成,丝毫不拖延,尉迟炽繁对此感到很欣慰,却担心儿子累坏了。 她本来要和儿子说些事情,为了让儿子早睡多休息,长话短说之后,不许儿子挑灯夜读,硬是看着儿子睡下才离开。 眼见着一大一小都不省心,尉迟炽繁觉得心好累,她没那么多精力盯着太子,所以需要有人来帮忙。 那就是太子妃。 想到这里,尉迟炽繁只觉有些头痛,宇文温把太子的婚事丢给她去张罗,让她拟定了人选之后再“上报”。 尉迟炽繁这几个月来为了给儿子选太子妃,真是操碎了心,但直到现在依旧举棋不定,所幸时间还长,她不需要太过焦虑。 太子妃是太子的贤内助,其娘家就是太子的必然支持者,所以太子妃选好了,太子的地位会愈发稳固,可若是选得不好,恐怕会适得其反。 尉迟炽繁知道因为自己的娘家问题,朝野之中隐约有一股暗流涌动,想要推动废后、废太子,这让她感受到很大的压力,虽然宇文温给了她母子强有力的支持,但尉迟炽繁丝毫不敢懈怠。 别的不说,她不希望太子妃的娘家人成为某些势力推动废太子的突破口,所以太子妃的出身要好,而娘家人的品行至少也得过得去,不容易被人找茬。 此其一,其二,人选得宇文温看得顺眼。 尉迟炽繁知道枕边人的心思,知道宇文温忌讳外戚势大,但又希望外戚能成为太子的强力支持者,其间分寸如何拿捏,让尉迟炽繁操碎了心。 加上她还管着后宫事务,以及总揽各项产业,若不是有贴心的妹妹帮忙,真是不知要老上几岁。 眼见着寝殿所在院子就在前方,而雨越下越大,尉迟炽繁加快了脚步,待得近前,见着宫女们大多候在院外廊下,而院门处挂着个小牌子。 那牌子有“不得打扰”的意思,这是宇文温定下的规矩,一般情况下,意味着里面“激战正酣”,不得打扰。 然而今夜是皇后尉迟炽繁侍寝,别的妃嫔很识相,不会“插队”,当然妹妹是例外。 若妹妹在里面到也罢,尉迟炽繁不会犹豫,直接就进去,然而妹妹这几日身体不适,所以... 此时,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等一会?等里面完事了再进去? 直到现在,尉迟炽繁就只和妹妹一起侍奉过宇文温,所以她不习惯也不想和别的女人一起陪着宇文温过夜,然而现在有妃嫔公然挑战规矩“插队”,这个头若开了,日后可就不好管了。 尉迟炽繁思索片刻,继续向前走,守在院门的宫女见状没有阻拦。 皇后是后宫之主,对于那块牌子而言,皇后总是例外的。 “眼下是谁在殿内侍奉陛下?” 面对皇后的发问,宫女们不敢有丝毫隐瞒:“回皇后殿下,是李观察聆听陛下垂询。” 尉迟炽繁闻言一愣:原来是兼任观察使的宦官李三九在里面,看来夫君是有要事和李三九商议,不想有人打扰。 看向寝殿,尉迟炽繁觉得有些疑惑,她不清楚是什么事让宇文温连夜召见李三九,还挂出牌子来。 。。。。。。 “罗马国,即古称大秦、先前所称拂,那可是个大国,历史悠久,不逊中原....” “此国原为城邦国家,以其城罗马为国号,后来经过数百年不断扩张,地域辽阔,一个中枢统治起来十分不便,于是分为东西罗马,各自有正副皇帝....” “正帝帝号为‘奥古斯都’,副帝帝号为‘凯撒’....” “后来西罗马亡于蛮族,东罗马以东境一城‘拜占庭’为国都,国祚延续至今,也就是如今的罗马国,而国都改名为君士坦丁堡。” “罗马国以紫为尊,无论是皇帝还是权贵,都身着紫袍,故而有一句俗语,字面上的意思就是‘生于紫色’,真正的意思就是‘生于名门’。” “换做中原这边,和‘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的意思差不多...” 寝殿内,宇文温正给尉迟炽繁讲极西之地罗马国的风情,算是更换一下夫妻间的话题,不然成日里说柴米油盐乏味得很,老夫老妻“敦伦”多了也没意思。 宇文温滔滔不绝的说,尉迟炽繁认真的听,时不时问几句,看上去一副很感兴趣的表情,实际上她是想“猜题”。 李三九告退后,她进来时,发现宇文温正专心致志翻资料,研究罗马国风情,当时她就起了心思,觉得夫君如此琢磨,怕不是为日后出题考太子而准备。 尉迟炽繁即便不怎么对极西之地罗马国感兴趣,也打起精神,听宇文温讲异域风情,听听对方提得最多的内容,记下来,日后让儿子关注一下。 为了儿子,她也是很拼的。 尉迟炽繁的小心思,宇文温没有察觉,此时他有些小激动,原因倒不是因为卖弄知识有了听众,而是因为一封信。 这封信,是波斯使团里某人暗中交到宦官李三九手上的,对方请求李三九将这封信转交给天子。 信是用波斯文写的,李三九先让精通波斯语的人将这信翻译,然后带着原件和译件一起入宫,亲自呈交给宇文温。 这封信,是波斯国“万王之王”库萨和(音译)的“后中后”、罗马公主玛利娅(音译)写的亲笔信,信件是否玛利娅亲笔所写无从辨别,但让宇文温感兴趣的是信的内容。 在这封信中,波斯王后、罗马公主玛利娅向东方的天子提出请求,请求周国与她的母国罗马通商,加强双方的友好往来。 考虑到现实,通商和往来的途径就只能走海路。 经由海路进行通商和友好往来的前提,是双方都有海港,而玛利娅在信中提到罗马国已经收复了阿非利加东部地区,宇文温认真琢磨之后,认为这地区就是后世所称埃及。 这一点,波斯国的使节在酒宴上也承认了。 宇文温不太清楚东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的具体历史,但知道罗马帝国的行政区翻译为汉语是“行省”,对方的阿非利加行省治下区域,应该是地中海南部的北非地区。 以此看来,埃及东南面的红海海域,应该已在罗马国的控制之下。 海船经由红海出发,经过红海东面海峡峡口的“东方之门”港,可以前往遥远的东方,抵达交州龙编或广州番禹。 “东方之门”是哪里? 宇文温又仔细研究了一下,觉得这港口应该位于后世所称也门的沿海地区,因为是东方航线的起点(相对红海海域而言),故而有此称呼。 而生于紫色的罗马公主、波斯王后玛利娅,为了母国,不惜冒着风险,在使团里安插亲信,将一封亲笔信带到中原,希望引得中原海船经由“东方之门”入红海抵达阿非利加行省,和罗马做买卖。 对方在信中介绍,阿非利加行省的最高长官希拉克略(音译),是罗马皇帝的忠实臣子,对于开展和东方的贸易这一政策很赞同,届时一定会行各种方便。 与此同时,罗马国的海船,也会前往东方中原做买卖,玛利娅希望东方天子能“行个方便”,稍微重视一下罗马的海商,让海商能在中原采购各种物资。 这种匪夷所思的请求,让宇文温激动之余觉得很奇怪,他觉得罗马国若真想开展东西方海贸,自己就可以派使者走海路来中原详谈,一个出嫁的公主何苦冒风险让人偷偷摸摸带信?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玛利娅身为波斯的“后中后”,居然甘冒风险为母国“招商”,莫非... 莫非罗马国很缺钱,急需开源来缓解财政危机? 宇文温不清楚罗马国情,但他知道东罗马帝国有千年帝国之称,生命力之顽强令人叹为观止,当然东罗马帝国的帝系传承和东方不一样,帝位并不是父子相传,内部也分为很多朝代。 听得罗马国的帝系传承不是父子相传,甚至先帝和新君之间根本就没有血缘关系,尉迟炽繁不由得愕然:“啊?罗马国的皇帝是...选出来的?” “拥戴,知道不,拥戴,谁得国都大贵族和大军头拥戴,谁就能当皇帝。”宇文温说到这里,有些促狭的笑起来: “一人一票选皇帝,如何,这种方式有没有一种...有没有一种很民主的感觉?” 第一百四十章 密谈 雨后的街道轮廓分明,亭台楼阁间一片清新靓丽,身着便服的李三九下了马车,看看q前方院门处迎上来的“李干娘”,又看看左右,确定没有什么人跟踪便干咳数声。 身边随从闻声知意,对李干娘说道:“干娘前面带路。” 浓妆艳抹的李干娘笑得花枝乱颤,赶紧说道:“郎君这边请,这边请....” 一行人进了院子,听着丝竹声在廊道里转了几转,来到一处小院,那随从驾轻就熟的和李干娘谈妥了价格,将几张流通券交出去后,很快便有侍女端了酒菜上来,歌舞随后开始。 穿得花枝招展的舞姬翩翩起舞,看上去赏心悦目,李三九随意吃了几口菜,喝了几口酒,看着眼前的歌舞,有些心不在焉。 他是阉人,当然不会对女人有什么感觉,之所以来这风月场,无非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 时钟指向十点五十,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李三九将视线从时钟处收回,看了看眼前扭动腰肢的舞姬,闭上眼,欣赏着歌曲。 李三九出身贫苦,自幼净身入宫,在宫里做牛做马,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宦官,幸得遇见潜邸时的宇文温,人生际遇才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李三九侍奉宇文温夫妇二十年,深受信任,是夫妇俩心腹中的心腹,如今有了新任用,作为观察使,为天子耳目,在外观察世间百态。 实际上就是皇帝的密探头目,掌管着一个庞大的消息网,这消息网如同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网住了文武百官,而身处蜘蛛网中的大蜘蛛,就是他李三九。 蜘蛛网上一有风吹草动,李三九就要及时作出反应,防患于未然,所以他时常出宫,在宫外别院居住,以方便处理各类事务,在宫里露面的次数反倒不多,不像当年那样,每日都在府里(宫里)转悠。 虽然在宫里露面的次数少了,但李三九的地位丝毫不降,宫里受任用的宦官不少,但没一个能威胁到他的地位,而李三九能有如今的任用,正说明天子是如何的倚重他。 李三九虽然自幼净身,但自从入了潜邸后,伙食一直很好,加上常年坚持锻炼,所以个头不矮,身体硬朗,孔武有力,看上去和常人无异,只是说话时中气稍有不足,没有胡须。 不明真相的人根本就看不出他是阉人。 所以那位李干娘还以为李三九是某位有钱郎君来此花天酒地。 不知不觉中,时针走到十一点十分,一向守时的李三九见着客人迟到,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就在这时,一人入见,低声说道:“郎君,客人来了。” “嗯。“ 李三九示意随从打赏,舞姬和乐师们拿了赏钱后行礼告退,房内只剩李三九和几名随从,不一会客人到,却是一名深目高鼻的胡人。 这胡人身高一般,五官端正,除了深目高鼻,没什么特别的外貌特征,看上去文绉绉的,不是很起眼。 如此一个平平无奇的人,却肩负着一件秘密使命。 波斯使团成员萨维尔,应约前来与周国皇帝亲信李三九密会,。 萨维尔作为使团成员,得周国皇帝几次接见,他知道李三九是皇帝亲近之人,所以冒险将王后玛利娅的密信交到对方手中,两人今日是第二次密会。 寒暄就免了,李三九带来了通事(翻译),两人以其为沟通桥梁,直接谈正事。 “贵国王后的信,我已经呈交天子,天子看了之后,有几件事让我转达...”李三九慢条斯理的说着,尽可能不用什么华丽的辞藻和成语,省得通事为难。 “第一件是公事,我不说,你们过几日也会知道....嗯,皇朝会派出使团,与贵国使团一起前往泰西封。” 李三九说完顿了一下,以便通事将他所说翻译给萨维尔,待得对方点头,他继续说: “使团在泰西封觐见贵国万王之王后,会前往罗马国,到罗马国都去,觐见罗马国的皇帝。” 萨维尔听完通事转述,有些惊讶的问:“这...万一吾王不同意的话...” “那不是你需要考虑的事,我只是提前透露,”李三九说完,继续说第二件事:“皇朝海贸事宜,由南洋贸易公司负责,请王后放心,南洋公司的贸易船队,会克服所有困难,前方王后母国的阿非利加地区,开展贸易。” 他喝了一杯酒,补充道:“贸易船队,今年秋天就会出发。” 萨维尔闻言惊喜不已:“真、真的吗?” 李三九点点头:“当然是真的,不过万事开头...嗯,走路时走出第一步最难,这支船队的规模不会太大,以安全抵达目的地为首要目标...” “东西海上航线古来有之,所以你可以放心,船队定然能平安抵达阿非利加地区...就不知道当地官员,会不会因为不知情而....产生什么误会?” 这个担心有道理,萨维尔答道:“还请观察放心,王后已经做了准备,阿非利加的官员,必然会热情迎接贵国的船队。” “需要凭证么?万一有人冒充,那该如何分辨?”l李三九问第二个的问题也很有道理,萨维尔拿出贴身携带的一块铜牌说道:“这上面的图案,就是凭证。” 李三九点点头,收了铜牌,再问:“所以,贵国...王后母国那边,急需什么货物呢?” 面对李三九的问题,萨维尔想都不想便做出回答:“丝绸,瓷器,还有....还有玻璃镜!尤其是玻璃镜,越多越好。” “玻璃镜很贵的。” “没关系,玻璃镜能卖出高价,再贵都值得买,你们运多少过去,都买得起,价格好说。” “那么...”李三九思索着,随后问:“海船往来东西两端,至少要一年时间,那么王后希望每年能有多少面玻璃镜运往阿非利加呢?” “呃...一百个行么?” 萨维尔有些为难的说,他知道产自东方中原的玻璃镜很珍贵,而在波斯或者罗马,这样的玻璃镜再贵都有人买,因为贵族们根本就不缺钱。 但先前在波斯或罗马销售的玻璃镜,都是粟特商队经陆路运来的,数量少,供不应求,所以他不确定中原这边玻璃镜的产量究竟有多少,王后也不知道,所以只是希望尽可能多买。 毕竟这玻璃镜在君士坦丁堡能卖出很高的价钱,王后的父亲有了这笔收入,可以缓解财政紧张的局面。 李三九看了萨维尔,伸出一根手指:“这件事,陛下倒是有了吩咐,就这个数吧。” 萨维尔见状很高兴:“太好了,一百个镜子,就这么定了!” 李三九笑了笑:“不,是一千面。” 第一百四十一章 紫气东来 酒过数巡,李三九和萨维尔的密谈接近尾声,双方就一些重要事宜达成了约定,而萨维尔不能在此待得太久,以免让使团其他成员起疑,所以李三九抓紧时间,进行下一个话题。 他命人端来几匹布,这些布都已染上紫色,但紫色各有不同,萨维尔一一过目,看了看有些疑惑:“这是?” “我听说罗马国以紫为尊,但紫色有许多种,不知这几匹布上,哪种紫色是罗马国那尊贵的紫色?” “喔....”萨维尔仔细看了看面前几匹布,过了一会摇了摇头:“最多是接近,但并不完全一致。” “是么?”李三九有些惊讶,随后饶有兴趣的追问:“罗马国用的紫色,我听说是从海中螺贝里取出来的?” 萨维尔答道:“是,所以成本很高,十分珍贵。” 他见李三九对此事颇为感兴趣,于是简要的介绍了一下在罗马和波斯是如何获得紫色染料的。 海里有一种名为骨螺的海螺,这种海螺分泌出白色或无色的粘液,放置一段时间后,这些粘液会变成紫色,能够用来给纺织品染色,十分神奇。 经由海螺(海贝)得来的紫色,称为“贝紫”或者“骨螺紫”,是罗马和波斯及周边国家、地区紫色染料的主要来源。 从骨螺里提取紫色染料,有两种方法,一种方法和挤牛奶一样,挤压这些骨螺,让其分泌出粘液,然后将骨螺放回海里,过一段时间再拿出来“挤”。 另一种方法就是将骨螺的壳去掉,将其软体直接“榨汁”。 第一种方法比较麻烦,单次获取紫色染料的量较小,但不伤害骨螺,可以“反复使用”;第二种方法可以获得较多紫色染料,却是一次性消耗。 无论哪种方法,从单个骨螺中获得的紫色染料都是很少的,要数百上千只海螺才能提取像样分量的紫色染料,所以紫色的提取成本很高,紫色纺织品只有有钱人才用得起。 越稀少的东西越珍贵,所以紫色就成了罗马国最尊贵的颜色,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波斯及其他国家,紫色同样为贵族们欢迎。 “原来如此,怪不得那么贵。”李三九感叹道,今日他可是大开眼界了,继续发问:“那么,如果中原的海船,能够将和骨螺..骨螺紫相近的紫色纺织品染料运到阿非利加,你觉得销路会怎么样?” 萨维尔看看手中的布匹,试探着问:“你是说..紫色的丝绸?那紫色是接近骨螺紫的紫色?” “是。” 听得李三九这么肯定的回答,萨维尔有些不敢相信:“中原也有很多骨螺么?” “不,中原的紫色染料,主要来自一种草,也就是紫草,你可以称之为草紫。” 这回轮到李三九来介绍中原的紫色染料,实际上他根本不懂相关知识,是天子昨日介绍了一番,他才大概了解一二。 中原的紫色染料,源自一种叫做“紫草”的植物,这种植物的根可以榨出紫色的汁,是紫色染料的主要来源,自古以来都是这样。 正如从骨螺中提取紫色成本较高的缘故,从紫草中提取紫色的成本也不低,加上染色工艺很麻烦,所以中原的紫色同样地位不低,多为高品官服用色。 但那是过去,现在不一样了。 自从有了“化学之道”,印染业的发展很快,传统的染料提取工艺在各种化学品的帮助下得到了显著改进,成本大幅下降,而染色工艺也是如此。 李三九是昨日才知道,草紫的提取工艺已有了突破性进展,据说用了“酒精萃取”后,草紫的提取率增加,所以成本大幅下降,而新式染色剂的研制成功,让紫色的染色成本也降了下来。 各色染料和助染剂、染色剂,以及染色纺织品,是两洋贸易公司大力推出的海贸新产品,如今尊崇紫色的罗马国找上门来,那么淮南投产不久的新式染料工场就有了大主顾。 这都是一连串产业发展所带来的结果,如同面团发酵一样,变化很快。 随着水力纺织的普及,中原的纺织业得到了极大发展,随之而来对印染业有了更高的要求,需要更多的染料,更好的染色工艺。 以制作染料出售赢利为目的得大型染料工场已经出现,而染料作物的种植面积也越来越大,还是以紫色染料为例,淮南地区已经出现了大规模的紫草种植园,为染料业提供了大量原料。 而蓝草的种植规模更大,因为朝廷对于靛蓝的需求量已经不能用“饥渴”来形容了。 李三九作为天子心腹,知道靛蓝能用来制作“猛炸药”,也知道染料作物的种植,是朝廷推广“经济作物”种植的一个重要环节。 于是身为密探头目的李三九,临时兼职“推销员”,向密使萨维尔推销中原的草紫。 如此转变,让李三九觉得有些尴尬,他不是很擅长做买卖,更不擅长推销商品,只能按着宇文温传授的“秘诀”,自卖自夸。 “这样吧,此次前往阿非利加的船队,会有一艘大海船满载紫色丝绸同行,当然,为了避免意外,实际上是两艘船运货,每艘船各装半船的丝绸。” 说到这里,李三九又补充:“这种丝绸的紫色,就按你方才指出的颜色来染,会很像骨螺紫....” “当然,如果日后需要染料,中原的海船也能运过去...” 萨维尔听着听着,有些回不过神,看着手中的紫色布匹,他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么?中原能对外出售这么多紫色染料和紫色纺织品? 这么多紫色染料和紫色纺织品运到罗马,运到波斯,想来销路根本就不用担心.... 然而时间一长,紫色变得不再那么珍贵,那么紫色的地位,会不会下降? 这到底是好是坏? 萨维尔脑子有些乱,又谈了一会,他起身告辞,李三九让人送对方出去后,独坐房内,看着那几匹布,有些感慨。 经由海路,向波斯国、罗马国销售玻璃镜,利润当然丰厚,但这门买卖别人沾不了光,因为玻璃镜的制造工艺迄今保密。 吃独食,不是天子想要的局面,所以天子要想别的办法,尽可能让更多的人在与罗马、波斯的海贸中获益。 办法之一,就是紫色染料和紫色纺织品的大规模出口,直接刺激紫草种植业的发展,让那些因为“谷贱伤农”而头痛的农户,又多了一种养家糊口的“经济作物”可以选择。 既然要在紫色上大做文章,天子还特地为这样的出口贸易取了个名字,叫做“紫气东来”。 第一百四十二章 紫气东来(续) 午后,广陵城一隅,一处玻璃工场内,贵妃杨丽华正在巡视,一众女性员工簇拥左右,她们虽然身份有别,但打扮都一样:身着工作服,外罩围兜、袖套,穿着布鞋,戴着工作帽。 工场里有安全生产制度,无论是谁都要遵守,因为生产器械里多有转动部件,很容易将头发卷入造成伤亡事故,所以无论男女,进入厂房前全都得把头发盘起,收入小帽内。 杨丽华即便贵为贵妃,也不能例外,若她在工场里巡视发生意外,后果谁也承担不起。 而工场的生产过程若有什么问题被杨丽华抓到,后果同样严重:杨丽华可不是以客人的身份来参观,是以最高管理者的身份,来检查工场的各项生产流程是否符合规章制度的要求。 她平日在长安,对于广陵工场的运营情况根据各项报告来了解,而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自然要里里外外看一遍。 这座玻璃工场投产于七年前,当时天子尚在潜邸,任扬州总管,所以是为豳王女眷的贵妃,亲自租到了这座工场的筹建。 如今七年过去,工场的生产规模不断扩大,生产包括平板玻璃、玻璃器皿在内的各种玻璃制品,每年的盈利十分可观,可以说是一只下金蛋的鸡。 除了扬州广陵的玻璃工场,黄州西阳、相州邺城等地的玻璃工场同样是下金蛋的鸡,而管着“鸡舍”的人,就是贵妃杨丽华。 玻璃制品生产和销售,是皇室的重要产业,从将近二十年前起,就为潜邸及如今的禁中赚取了大量利润,而杨丽华管着这产业也将近二十年,皇室所有玻璃作坊,都在她的严格管理之中。 正是因为如此,杨丽华对玻璃制作工艺了若指掌,现场巡查时十分认真,而工场里的技术骨干及管理人员全都是她带出来的人。 如今众人见着贵妃目不转睛盯着玻璃窑,一副准备鸡蛋里挑骨头的模样,个个紧张得手心出汗。 眼前这座炉窑,已经到了玻璃出窑的时候,明亮的熔融玻璃液从窑口流出,然后流入底部带圆孔的半圆形容器。 流经圆孔的玻璃液,温度稍降,愈发粘稠起来,颜色变成亮红色,成圆柱状继续下落。 一把由水力驱动的十字钢刀不断旋转,不断斩向这股粘稠的玻璃液,将其斩成一段段短圆柱形玻璃块。 玻璃块落入下端的引导槽,然后滚落水平放置的一对螺杆之中,卡在螺杆螺纹之间的缝隙里。 由水力驱动的螺杆不断旋转,带动玻璃块向前走的同时不断旋转、滚动,玻璃块此时还软,于是外形渐渐变成球状。 螺杆的长度有两丈,一开始还是亮红色的玻璃块,外形渐渐变成圆球状后,渐渐“暗”下来,走完全程滚入托盘之后,温度也降了下来,一粒粒浑圆的玻璃球也成型了。 杨丽华用戴着手套的右手,从托盘里随意拿起一粒尚有些温热的玻璃球,对着灯光仔细看起来。 这一窑的玻璃都是紫色玻璃,所以杨丽华拿在手上的玻璃球是紫色的,这粒玻璃球有鸽蛋大小,晶莹剔透,毫无杂质。 杨丽华仔细看了看,没发现玻璃球有何瑕疵,然后接过随员递来的玻璃“比色卡”,仔细对比起来。 这幅玻璃色卡是“紫色系”,上面有不同的紫色,然后有对应的名称,其中一种紫色,名为“骨螺紫”。 骨螺紫,是极西之地罗马国和波斯国最为尊贵的紫色,这几年来,皇室的各玻璃工场都在想办法研制这种紫色的配方,以便制作出具备骨螺紫的玻璃制品,外销时能卖出更好的价钱。 经过多年努力,广陵工场的技术员们终于取得突破,他们研制出了新配方,烧出来的紫色玻璃,其色彩看起来很像骨螺紫。 那是今年春末的事情,现在,杨丽华亲眼验证了这一事实,她将玻璃珠放回托盘,满意的点点头:“不错,不错。” 得一向严格要求的贵妃肯定,技术员们松了口气,见着厂房内十分炎热,大家赶紧请贵妃转到外边说话。 如今是夏末,天气湿热,大家就怕身处高温厂房内的贵妃中暑,真要如此那可就不妙了。 杨丽华出厂房前,还特地从水罐里倒了一杯盐开水喝了几口,确认工人们的“高温福利”是否落实到位,水里是否放了盐。 转到“办公室”,侍女拿着团扇给贵妃扇风,杨丽华顾不得喝送上来的冰饮,继续督促相关人员各种注意事项,要求大家加班加点,大量生产紫色(骨螺紫)玻璃制品,当然,安全生产还是要注意到。 “南洋贸易公司这几年来一直向西洋诸国销售彩色玻璃制品,往后,紫色玻璃制品的比例会大幅增加,今年年底,会有船队前往极西之地,他们要带上大量紫色玻璃制品,所以你们现在就要做好准备。” “能做出紫色玻璃的工场有不少,别家如何不管,广陵工场的紫色玻璃,其紫色必须和骨螺紫相仿...” “相关人员的奖励,你们赶紧报上来,还有,配方要严格保密,莫要泄露出去了。” 杨丽华一口气说了许多话,终于把该交代的事情交代完,抿了几口冰饮,补充道:“配方保密期两年,到时候按例有偿转让,具体怎么做,按规矩来。” “还有,鸽子蛋大小的玻璃珠太单一,再大些的呢?前几日你们说的新产品呢?” 贵妃发问,早有准备的人们赶紧将“新产品”端了上来,那是个方方正正的木盒,足有酒坛大小,由此可以看出里面装的物品尺寸不小。 侍女打开木盒,将其中之物取出,然后将其捧到杨丽华面前,杨丽华定睛一看,却见这是一个放在檀香木底座上的硕大玻璃球。 紫色的玻璃球。 这玻璃球有椰子大小,通体浑圆,有类似骨螺紫的紫色,但球体不是清澈的紫色,球心处有一团绚烂的的紫色,仿佛多种颜色深浅不一的紫色混合而成。 这团紫色如烟如雾,有拳头大小,看上去就像九天之上一抹仙气不经意间为紫色玻璃“冻结”,仿佛蕴含着神秘力量,只要玻璃球破碎,这团紫气就会喷涌而出。 杨丽华目不转睛的看着这颗紫色玻璃球,仿佛心神为其所摄,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颇有些爱不释手的问:“好漂亮!此物有何名号?” “回贵妃殿下,此玻璃球中色彩宛若一团紫气,又因为要远赴重洋前往极西之地,所以唤作‘紫气东来’。” 第一百四十三章 道明寺 托盘里的七彩玻璃法螺,看上去颇具玄幻色彩,宇文温盯着这做工精良的玻璃制品,听着耳边那呜呜作响的法螺声,以及回荡寺内的钟声,忽然有一种即将渡劫的感觉。 此时他正做虔诚状,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本正经的观看法事,所以无法抬头看天,看看天上是否有九天神雷聚集,然后当头劈下。 但那不可能,今日晴空万里,加上寺内有九层佛塔,塔上有招雷的避雷针,若真有雷要劈下来,劈的也是那九层佛塔。 宇文温收回思绪,看着眼前托盘上的七彩玻璃法螺,继续强迫自己做虔诚状,看着诸位得道高僧诵经。 他当然不信佛,但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不想让朝野内外认为他有强烈的灭佛倾向,所以逢场作戏是必须的,既然身处佛寺,就该表现得虔诚些。 宇文温出巡至广陵,在广陵待了月余,看了织造工场如何将来自天竺的棉花纺织成布,看了白银交易所“摇号”的盛况,又接见了各方贤达,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秋天也到了。 他就要返回长安,在临走之前,再到佛寺转转,搞一下大场面,以便向天下百姓彰显他的礼佛之心,免得大家担心他搞灭佛。 礼佛的去处,自然是宇文温当年在扬州总管任上时建的这座佛寺。 他还亲自为这座佛寺取了个名字:道明寺。 “道明”,是“大道昌明”的意思。 当然还另一个意思,那就只有宇文温自己知道了。 做戏要做全套,所以宇文温此时正经历漫长的法事,看着宝相庄严的高僧们诵经,他心中有些过意不去,眼睛看着自己赠送的七彩玻璃法螺,心思却飞到了万里之外。 不知罗马城里的教皇或君士坦丁堡城里的大牧首,摆谱的场面有多大? 自从收到了波斯王后、罗马公主玛利娅的密信,宇文温对极西之地罗马国的兴趣大增,虽然以当前的科技实力,他不可能对万里之外的罗马和波斯施加什么实质性的影响,但脑海里幻想一下,总是可以的。 宗教问题,是各国最高统治者无法避不开的,宇文温的选择是扮猪吃老虎,慢慢“改良”佛教和道教,至于万里之外的宗教,他就只能当旁观者。 为了开展对西洋的贸易,宇文温突击准备了一些礼物,让即将前往波斯、罗马的使团带上,而这两个国家的宗教氛围浓厚,所以礼物之中,宗教类型的物品不少。 其中就包括紫色的玻璃十字架。 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宇文温只打算和波斯、罗马做买卖,没有什么进一步的想法,因为这不现实。 他在有生之年,只需要致力于让中原变强就行了。 要想增强国力,就得大刀阔斧推动变革,这样一来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钱粮,只要钱粮充裕,许多问题都迎刃而解,所以他无论如何都要发展海贸,积累足够的资金。 连接东西方的海上丝绸之路早已有之,所以现在要做的只是加以利用即可。 靠着海贸所得利润来填补朝廷的巨大开支,足以在大兴土木的情况下,保证国家的稳定,“历史证明”这样做可行,不是宇文温自欺欺人。 “历史上”,同样是对外大举用兵,同样是修大运河,同样大兴土木,隋炀帝杨广和明成祖朱棣的成就和结局,可是天差地别。 问题出在哪里? 首先隋朝时的国力和明朝时的国力有不同,明代的生产力和国力比隋代要高很多。 其次就是海贸。 宇文温觉得明成祖没有落得隋炀帝下场的原因至少有一半在于海贸,因为明成祖有郑和下西洋,海贸带来的暴利,让明成祖时期的财政没有崩盘,可以用钱去解决许多问题。 即便到了明末,海商郑芝龙靠着几条破船经营中日贸易都能发家致富,让儿子郑成功有本钱收复台湾和满清对抗,由此可见海贸的暴利到底有多高。 在这个时代,没有美洲白银,没有烟草等高价值经济作物,但海贸依旧有巨大的利润,别的不说,南洋香料就是最畅销的商品,所以宇文温觉着自家后院就有座金山,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去挖掘。 想着想着,宇文温有些走神,尉迟炽繁见着夫君情况不对,趁着别人不注意,赶紧用手肘碰了碰对方。 回过神的宇文温端正坐姿,继续做虔诚状听高僧诵经,不一会他发现情况不对,因为身边少了个人。 宇文温做了个手势,一名宦官近前听候吩咐。 “贵妃呢?” “回陛下,贵妃更衣去了。” 宇文温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虽然面上没有什么别样表情,心中却嘀咕起来: 姊弟情深也得有个度,这是最后一次了! 。。。。。。 道明寺一隅,智缘转过一处拐角,随后停下了脚步,因为他看见前方一人,那人正是他的姊姊。 曾经的大周太子妃、天元皇后、太后,如今的....贵妃,杨丽华。 自那年在黄州西阳一见,姊弟俩相隔十余年再次重逢,俗家名字为杨广的智缘,见着容貌依旧的姊姊,原本明镜止水的心,有了些许波澜。 也只是些许波澜罢了。 “法....师....可好?”杨丽华看着弟弟,强做镇静的问道,智缘点点头,还礼:“贫道一切安好,施主请放心。” “好..好...我..也很好,你也放心....”杨丽华嚅嚅着,见着弟弟虽然消瘦,腰却挺得很直,精神也很好,她悬着的心放下了。 今日,她得宇文温允许,特地来与弟弟相见,她知道这样做可能会引起宇文温不快,但不来不行,因为弟弟就要远渡重洋,到天竺求取真经去了。 这一去,也许姊弟今生今世再不得见面,杨丽华心中放不下,所以哀求宇文温,求得一次机会,和弟弟说说话。 弟弟已经是出家人,心意已决,而且必须“心意已决”,所以杨丽华不想提起弟弟的两个孩子,只想让对方知道,这世上还有人牵挂着他。 姊弟俩的三叔杨瓒,如今和家人好好的在叶城定居,但杨瓒不知道杨广还活着,甚至都不知道贵妃的真实身份,所以这世上能够牵挂着杨广的人,就只有杨丽华。 时间紧迫,杨丽华长话短说:“此去天竺,路途艰险,一路上,你要保重....” 智缘点点头:“嗯,贫道明白。” 杨丽华又嘱咐:“到了异国他乡,千万注意饮食,多和同伴往来,不要独来独往,免得有个头痛脑热都没人照应。” “嗯。” “还有,还有...”杨丽华有些哽咽,忍着泪水将自己亲手缝的僧衣以及一枚护身符交到弟弟手中:“这是我在佛前求的护身符,你要带在身边...” “贫道谢...谢过施主...” 智缘小心收好僧衣和护身符,看着姊姊,心中有许多话要说,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已经是出家人,尘世间的事情,再与他无关。 他的师父智已于三年前去世,自己心中关于佛法的诸多疑问再无人可以解答,这几年来智缘周游各地,和众多高僧谈论佛法,依旧觉得多有不足,所以想到天竺那烂陀寺寻找答案。 不久前,广陵传出一个消息,身处广陵的波斯使团即将回国,而皇朝使团同行,走的是海路。 船队半路会经过天竺地区,于是许多僧人闻讯赶来广陵,请求搭顺风船,前往佛教圣地那烂陀寺研习佛法,刚好在淮南的智缘便是其中之一。 他要到那烂陀寺去,向那里的高僧寻求帮助,解答心中疑惑,还要研习佛经,将真经带回中原,让大道昌明。 如今身在寓意“大道昌明”的道明寺,智缘向姊姊行礼告辞,然后转身离去,再也没回头。 当年的晋王杨广已经死了,现在,世间只有智缘和尚。 第一百四十四章 诨号 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虽然是白昼,但天色昏暗,宛若黄昏,房外雨声连绵,阵阵大凤化作无形的手,不断捶打着紧闭的门窗,发出“嘭嘭嘭”的声音。 外边风雨大作,房内同样动静不小,外间,准备就绪的杨丽华来到门口,听得里面有“咯吱咯吱”的声音,先是一愣,随后很淡定的走到旁边,坐在榻上。 有人插队,暂时不清楚是谁,杨丽华丝毫不介意,因为她已经过了争风吃醋的年纪。 陪伴宇文温二十载,现在的她没有本钱和年轻的“后进”比美色,与其勉强,还不如顺其自然。 杨丽华知道宇文温精力旺盛,一会还会要她,所以不会想太多。 里面“激战正酣”,差不多到要紧时候,杨丽华怕自己现在进去,让宇文温分心坏了兴致,就只能在外等着。 侍女见着贵妃在等待,很快端来茶水,杨丽华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心思很快便飞到千里之外的明州,想着弟弟如今情况怎么样了。 如今已是秋天,杨丽华随着宇文温起驾回长安,前几日抵达钟离后暴风雨来袭,于是御驾在城中逗留至今,而她的弟弟杨广,已经随着使团前往明州会稽,等待风信起便出海南下,前往西洋天竺。 夏秋之际沿海地区多风暴,这一点杨丽华很清楚,她在想明州那边何时能够雨过天晴,然后弟弟能够平平安安抵达天竺。 波斯使团来访,皇朝派出使团与其一同前往波斯,秋天就动身,时间有些赶,得益于扬州发达的工商业,使团很快就准备好了礼物,而南洋贸易公司的船队也已准备就绪。 使团自广陵渡江抵达南岸京口,然后走陆路去明州,杨丽华听宇文温说,如今大队人马在明州港舒舒服服住着,待得时机合适便扬帆。 一想到大海,杨丽华就觉得心惊胆颤,在广陵时宇文温带着家眷乘船出海,在近海兜了一圈,杨丽华在船上看着深不见底的大海,总觉得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盯着她。 再说海上颠簸得厉害,向来不晕船的杨丽华有些顶不住,回到岸上后过了几日才缓过来,所以现在想着弟弟要出海,她就担心起来。 但担心也没有用,除了每日烧香拜佛、祈求佛祖保佑之外,她什么也做不了。 正走神间,杨丽华忽见眼前多了一个人,定睛一看,却是宇文温从房内出来了。 衣冠端正,手上拿着一把小刀。 小刀的刀刃散发着寒光,晃得杨丽华眼睛一花,随后心猛地跳了一下,脑袋一片空白:怎、怎么回事? “你迟到了喂。”宇文温淡淡的说,杨丽华木然的点点头,随后看清了宇文温身后、房间内的情景。 房间内一切如常,榻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没什么“大战过后”的狼藉模样,而榻前案上,摆着个帆船模型,还有些许材料和工具。 宇文温将小刀交给侍女,随后埋怨起来:“我这模型都快做成了,你倒好,在外面发呆?” “妾失礼了....” 杨丽华赶紧道歉,为自己方才的判断失误感到尴尬,走进房内,看着那艘帆船模型,她有些惊讶:“这船...模样好怪呀。” 宇文温看着自己的杰作,摸了摸颌下小胡须:“怪么?很好看嘛!” “呃....这船身那么长,桅杆那么....一二三...五根桅杆,真做出来的话,能出海么?” “能出海么?嗯?”宇文温听到这里,音调都高了几分:“我跟你说,这船都已经有十几艘了....” 有些小激动的宇文温,听到自己的心血被人质疑,瞬间就忘了接下来要做什么,开始进行‘科普’:“你知不知道,这种船型很先进....” 促进海贸,必然离不开航海技术的发展,而海船的性能至关重要。 对于宇文温来说,搞大航海有几种喜闻乐见的船型,除了三层炮甲板、火炮近百门的战列舰,就属大名鼎鼎的飞剪船最受欢迎。 飞剪船,在原本的历史里,是十九世纪出现的帆船船型,这种帆船航行速度极快,据说横跨大西洋也就耗时十来日时间,而太平洋海域的海上贸易,走私鸦片、贩卖茶叶的主力船型也是飞剪船。 高航速能够缩短运输时间,能够躲避风暴,而科学的帆型,操纵起来能省去许多人手,这就降低了人工,所以飞剪船正是搞海贸的利器。 这种海贸利器,宇文温当然想要,问题是他不懂飞剪船的结构。 只知道这种船的船身狭长,具有“流线型”,低干舷(低重心),尖底,有能劈开海浪的尖船首,然后有多根桅杆,至于桅杆上的船帆是横帆或纵帆为主,完全不知道。 他无法直接“发明”出飞剪船,只能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让人不断地摸索,摸索了十几年,终于摸索出来像样的船型,并摸索出了一套可行的造船工艺。 宇文温不知道这种船型是不是真正的飞剪船,但造出来的船出海试航时,航行速度确实很快。 实验时的顺风航速,平均下来有每小时十二海里(一海里等于陆上三里半),后来加以改进和完善后,改进过后的船型,顺风时的平均时速稳定在十五海里。 要知道一般的大海船其顺风时的航行速度最多每小时十海里。 杨丽华听到这里,终于知道这艘船的厉害之处在哪里,但她看着这长长的船身,有些担心:“这么长的船身,会不会很容易从中间断开?” “对,以当前的造船工艺,造出如此狭长的船只后,入海很容易就断了,所以光靠木龙骨不行,得上铁龙骨。” 宇文温说着说着,愈发激动:“主帆样式为纵帆,能逆风航行,帆的材质是软帆,不像硬帆那么重,你看到的这艘帆船模型,是五桅纵帆帆船,将来普及后会是市舶司的主力快船!” 杨丽华不清楚航海技术,也不关心,宇文温说了那么多,她基本上都听不懂,但注意到一句话:“将来普及?” “没错,这种新船型,制造、维护、操纵起来和传统船型不太一样,需要花时间培养各类工匠及水手,急不得。” 宇文温拿起这艘船模,两眼似乎放光,他神秘兮兮的问杨丽华:“这种船已经小批量制造,如今有十余艘航行在大海上,张鱼的座舰就是这种船...你可知道这船的诨号叫什么?” 杨丽华哪里知道这船有何诨号,摇摇头:“妾猜不出来...” “呵呵,你肯定猜不出来。” 宇文温笑眯眯的说着,随后揭开谜底:“叫做巡海夜叉!” 第一百四十五章 巡海夜叉 风和日丽的早晨,明州湾东面外海,舟山港,码头上一片喧嚣,准备就绪的一艘艘海船,即将起锚扬帆出海,随着时有时无的西北风,向南方而去。 在这里等了一个多月风信的周国及波斯使团,终于等到了出海的时刻,大队伍浩浩荡荡来到码头,分别登上不同的海船。 使团携带的礼物以及航海所需物资均已于昨日装船完毕,只要人员登船,就能立刻出发。 船队中途会经过福州侯官,抵达广州番禹。在那里与波斯国使团所乘波斯海船汇合,一起前往南洋,过名为“马六甲”的海峡后折向西洋,前往极西之地的波斯。 此次航行,船队中途会路过天竺地区,靠泊著名海港“多摩梨帝”,随行的智缘等一众僧人就会在那里下船,前往佛教圣地那烂陀寺求学深造。 此时此刻,登上海船的智缘,回头看了看码头,看了看舟山港的景色,又看了看四周,深吸一口气。 航海有风险,船上人员一旦遇到海难便只能听天由命,他这一去,不知能否平安抵达天竺。 而他也不知道今生是否还能回到中原。 看着熟悉而又陌生的舟山港,智缘闭上眼睛,似乎是要将眼前情景印在脑海里,以便将来返回时,能够远远认出自己的出发港。 一旁,两名吏员正在对登船的僧人进行登记,确定登船之人都已经获得市舶司的许可,这倒不是防止有人偷跑出国,而是为了确保船上床位、伙食能够足额分配。 此次天子遣使前往极西之地波斯国、罗马国,允许僧人报名随行,获得批准的僧人登船之后,有“包食宿”的待遇。 当然,对于一心向佛的出家人来说,只要在船上有立锥之地,只要有食物充饥、有水解渴就行,待遇好不好,其实没什么关系。 晋时,法显和尚前往天竺取经求法,去时走的是陆路,跋山涉水花了许多年才抵达那烂陀寺,回来时走海路,搭的是番邦过路海船,半路又遇重重险阻,都是他自己熬过来的。 如今前往天竺的僧人们,坐的是朝廷的顺风船,而将来回中原时,还有南洋贸易公司的顺风船可以坐,条件比起当年的法显来说,不知好了多少倍。 许多僧人想到自己就要前往天竺,心中不由得激动起来,看着左右纷纷扬帆的海船,大家对圣地那烂陀寺充满了期盼。 在人力划动的拖船拖曳下,海船依次离开码头,随后借助风力向外航行,港区内许多海船纷纷让出航道,目送这支规模不小的船队离开。 却有数艘样式独特的双桅海船,不远不近的跟着船队,同样向着外海而去。 这几艘船走走停停,船上两根主桅的船帆一下收起,一下满帆,看上去有些奇怪,而甲板上聚集着许多人,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智缘饶有趣味的看着这些船,看着船上忙碌的声音,听着那些断断续续的吆喝声,他仿佛看到蹒跚学步的孩童,仿佛看到初次骑马之人那小心翼翼的模样, 果不其然,一旁的吏员向乘客们说起眼前这几艘船的身份:这都是市舶司航海学堂的训练船,学员们乘船出海,学习如何操纵新式帆船。 “这些船,大家都看到了,船型是双桅纵帆船,实际上和常见的海船一样,只是船帆有些不同,是软的,是用帆布做的。” “纵帆船能逆风航行,硬帆能兜八面风,但就是重,没办法做得太大,因为如此一来桅杆承受不住,所以折中的办法就是用软帆,大家看看,这几艘船的桅杆,是不是比寻常海船的桅杆高许多?” “桅杆高了,船帆就能做得更大,受风多,船就快。” “当然了,软帆收放起来有些麻烦,尤其是收帆,不像硬帆收帆那么快,若是遇到狂风不能及时收帆,很容易出事,要么桅杆被吹断,要么船帆被狂风撕裂。” “软帆操作起来需要更多的人,这就意味着工钱开支增加,一般的商船不稀罕用,软帆都是走远洋的大海船用得比较多,所以需要不少的水手。” “如何操纵硬帆船、软帆船,需要老手来手把手的教,如今海贸大兴,合格的水手紧缺,靠着船主自己带队伍太慢,所以得有航海学堂。” “学员入学,包食宿,不过毕业以后,必须为两洋贸易公司船队做事满一定年限,才可有自由身。” 听着吏员详尽的解释,许多乘客恍然大悟,他们之中,有人知道如今各织造司开设有“纺织学堂”,为各纺织工场培养纺织工。 如今市舶司的航海学堂,正在为两洋贸易公司培养大量的水手,而规模越来越大的贸易船队,意味着财源滚滚来。 有同船官员知道,如今朝廷收入之中,海贸所得占的比例越来越高,正是因为有了海贸带来的利润和税收,才让朝廷有底气推行各项政策。 众人正议论纷纷间,船队已经驶离舟山港,向南航行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之上。 海鸟围绕着和船只上下翻飞,不时发出清脆的叫声,海风拂面,让人心旷神怡,正在欣赏海天一色风景的乘客们,忽然发现船队后面出现了几艘船。 那几艘船的速度很快,双方距离很明显的正在渐渐缩短。 待得船只近前,大家看清楚这些海船和自己所乘海船的样式完全不同。 船身狭长宛若独木舟,而船桅高耸,每艘船的都有五根主桅,船头尖锐,还有一根桅杆向前探出,其上有三角帆,与第一根主桅相连。 船帆如羽毛般竖立,帆型为纵帆,材质为软帆,黑底,其上有硕大的五瓣白花,远远看去十分醒目。 这几艘快速航行的船只,仿佛扑向羊群的狼般冲向船队,却又从船队的外沿掠过,成纵队,与船队平行。 己方船队响起号角声,对面的五桅船队同样响起号角声,双方如同半路偶遇的友人,相互间正在问候。 方才正在给乘客讲解海事的吏员,见着这几艘五桅船,有些激动的说道:“大家运气不错,能遇到巡海夜叉!” 夜叉,为佛教中一种恶鬼的名字,这种恶鬼行动敏捷又迅速,若船以此为名,似乎意有所指,所以有僧人问:“巡海夜叉?意指这船的速度很快么?” 吏员点点头:“没错,这种五桅帆船,船速很快,被市舶司用作战船,追击海寇十分厉害,只要被这种船盯上,那海寇可就插翅难飞了。” 说着说着,他指着对面快船的桅杆:“他们用的是软帆,软帆收放起来很麻烦,需要很多人手,可这五桅快船多做战船,船上士兵众多,所以无所谓人手太多、工钱多。” “这种船,跑得快,带的兵又多,在两洋海域到处晃悠,那些作恶的海寇,被这样的船盯上,绝对跑不掉,所以这种船有个诨号,叫做‘巡海夜叉’。” 听到这里,许多人有些惊讶:“莫非海寇很多么?要巡海夜叉到处晃悠?” “嗨,以前多,如今至少北洋海域不多了...这快船,有时又当做货船...所以眼下这几艘船,运的不一定是兵,也可能是货。” 吏员说着说着,卖弄起来:“听说啊,我只是听说,听说日后两洋贸易公司的大货船,都要用这种船型。” “到时候海运成本大降,做海贸的商家们怕是要乐得合不拢嘴了。” “我看呐,巡海夜叉的诨号,届时要变成送财童子喽!” 第一百四十六章 珍惜 五桅船船队,旗舰,人称“五桅船主”的张鱼正在舱内查看航海图,一名将领入内,向他禀报:“船主,与我方同航向的船队搭载皇朝使团,要与回程的波斯使团一道下西洋。” 张鱼闻言抬起头问道:“使团?怎么他们现在才...好了,我知道了。” 将领告退,书案旁一人随后问道:“张船主,皇朝使团要去哪里来着?” “听说是去波斯国,还有罗马国。”张鱼用镇纸压住航海图,看向对方:“一来一回,怕是要一年。” 冯盎闻言却不惊讶,因为他知道下西洋走一个来回所需时间不短,只是觉得皇朝这么快就派使团去波斯,真是动作迅速。 要知道今年年初他乘船北上时,波斯使团才抵达广州番禺,冯盎还以为对方至少要在中原待上大半年,再怎么也得明年才启程回国。 看着海图,冯盎感慨:“朝廷看样子是要加强与波斯国的海上往来,如此,南洋贸易公司又得扩充船队了。” “那不正好?广州那么多新工场投产,不就等着订单呢。”张鱼说着说着,笑起来:“此去广州,张某可得去冯使君的造纸场转转,开开眼界。” “嗨,那造纸场是族里产业...再说了,西阳的造纸场那规模才叫气派,广州的造纸场,不值一提。” 冯盎同样笑眯眯的说着,他跟张鱼打过交道,算是熟人,所以说起话来无拘无束。 五桅船主张鱼非官非民,却是海上说一不二的人物,靠的不光是手中庞大船队,还有天子的绝对信任,简而言之,张鱼就是替天子处理海贸事务的大掌柜,关于海贸事务发表的意见,就等同于天子的旨意。 冯盎作为高凉冯氏的“当家”之一,在海贸事务上和这位五桅船主打过多次交道,摸清楚对方的脾气后,自然要见缝插针的打听一些“内幕消息”。 此次难得和张鱼同行,冯盎很珍惜这一机会,他要打听的消息,是关于吕宋的。 涨海以东的蛮荒大岛,如今已成南洋贸易公司正在开辟的新天地,而朝廷不久前作出决定,要在这岛上设州郡,将其正式纳入朝廷治下疆域。 州名“吕州”,州治吕宋,首任吕州刺史,就是出身高凉冯氏的冯盎。 新任吕州刺史冯盎,不需要在吕州劝课农桑,因为岛上都是土人,从来没有种田种桑养蚕的传统。 冯盎要协助南洋贸易公司在吕州勘探、开采金银铜矿,向中原输送大量金、银、铜料,并开始“腾笼换鸟”,让中原移民在吕州吕宋安家落户。 而冯盎要向张鱼打听的内幕消息,是吕宋港的“定级”问题。 如果吕宋港被定为最高的“甲级港”,那他可不能犹豫,赶紧在规则允许范围内,在海边圈地,在吕宋城内占地皮,等着吕宋港兴旺起来后,届时即便只是坐收地租、房租,就能大赚特赚。 要知道甲级港龙编港如今可是寸土寸金,冯盎对当初自家在龙编港“置业”动作不够坚决以致痛失商机感到痛心疾首。 “我记得..太子殿下,多次问起吕宋的情况呢。” 张鱼这听起来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的回答,让冯盎听了喜出望外:“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张船主这次路过番禺,一定要到寒舍坐坐!” “冯使君府邸,不是在吕宋么?” “啊...对,对,在吕宋,在吕宋!” 。。。。。。 高凉,冯氏聚居地,一处大院内,刚从番禺抵达高凉的冯盎,正陪着祖母、谯国夫人冼氏说话。 冯盎自辽西觉华岛登船浮海南下,在莱州转乘五桅船主张鱼的快船,从那时起半个月时间就抵达广州番禺,中途不靠岸,走完了超过五千里的海路(折算为陆上里程)。 他顾不得旅途劳累,要将所见所闻说与祖母知晓。 冼氏受封谯国夫人,如今年近九旬,白发苍苍,见着小孙子行事愈发干练,她欣慰不已,开口问道:“杨总管在辽西可好?” “杨总管很好呢,杨夫人也很好,只是杨总管身为方镇大员,不好送礼,就只能托孙儿向祖母问候,请祖母保重身体。” 说着说着,冯盎让人捧上来一个木匣:“这是孙儿在辽西采买的千年人参,据说有起死回生之效...” “千年人参?”冼氏看着孙儿,表情似笑非笑,冯盎见状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头:“呃..反正就是有年头的人参嘛,祖母若是身体不适,适当服用,必然痊愈。” “好好好,三郎的礼物,祖母收下了。” 冯盎见着祖母精神不错,便坐在一旁,向祖母说起此次辽西之行的所见所闻。 高凉冯氏,原本不是高凉本地人,冯氏为燕国(北燕)宗室,当年燕国灭亡之际,大部分燕国宗室随着末帝冯弘逃亡辽东,逃入高句丽境内,却有宗室冯业带着族人浮海南下,投奔南朝,最后在岭表高凉定居。 数百年过去,原为北人的冯氏,成了高凉冯氏,但冯氏子孙,都记得自己的根在北方。 此次冯盎前往辽西,公私两便,既完成了公务,又到祖先生活过的地方转了转,当年的燕国国都龙城,就是如今的营州州治柳城。 燕国灭亡数百年,逃亡高句丽的冯氏已经没了踪影,而浮海南下的这支冯氏却延续了下去,如今后终于有子孙返回故地。 而在广州当了多年父母官的杨济,如今是营州总管,杨济在广州任上多行善政,故而在岭表俚僚百姓之中声望很高,冯盎抵达柳城后,顺便拜访了对方。 还为杨济的夫人冼氏,带去了娘家人的书信,以及高凉家乡的特产。 身在辽西的冯盎,待得天气转冷,走海路返回岭表,途径莱州时,还遇见了率军班师的辽东道行军总管、皇子宇文维城。 “官军在辽东,打得敌军抱头鼠窜,对方军中又爆发瘟疫,内忧外困之下却进退不得,宛若老妪...呃...咳咳,反正再来那么几次,朝廷收复辽东易如反掌。” “祖母,二兄在长安一切安好,孙儿此去吕州,不能时常侍奉祖母,还请祖母保重。” 冯盎说起见闻来滔滔不绝,冼氏看着孙子,不由得想起了许多往事。 想起了去世多年的夫君冯宝、儿子冯仆,如今见着三个孙子之中最小的冯盎已经成才,她很高兴。 冼氏的三个孙子之中,长孙冯魂在广州总管府任职,常驻番禺顺便打点家族产业,时不时回高凉看她;次孙冯暄在长安任职,只能靠书信和家里联系。 如今幺孙冯盎要到涨海以东的吕州任刺史,要有一番作为,她这个做祖母的,终于可以放手了。 夫君冯宝壮年早逝,儿子冯仆同样如此,拉扯着三个孙子主持大局的冼氏,终于盼到孙子长大成才,在新朝前途无量。 如今岭表平靖,冯、冼两家人丁兴旺、产业发达,所以冼氏觉得自己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是该安排后事了。 得益于“北冰南售”,年迈的冼氏在炎炎夏日有冰块消暑,不用承受酷暑煎熬,但她年近九旬,岁数摆在那里,还能活多久,心中隐隐约约有了感觉。 人总是要死的,冼氏心愿已了,没太多不舍。 她这一生,对得起娘家,对得起夫家,对得起丈夫、儿子,也对得起孙子,所以最后的期盼,就是家乡平平安安,百姓安居乐业,不再受战乱之苦。 握着孙子的手,冼氏提前交代:“中原纷乱数百年,终于一统,你们要珍惜这太平时光啊....” 第一百四十七章 岭南五管 钦州,州治宋寿城内一隅,宁氏大宅,卧病不起的钦州刺史宁猛力躺在榻上,与坐在身边的儿子宁长真交谈,房间里充斥着药草味,而先前面色蜡黄的宁猛力,此时红光满面。 将死之人,会忽然容光焕发,此即为“回光返照”,宁长真知道这种说法,见着一直病恹恹的父亲忽然精神矍铄,明白父亲就快不行了。 他心中悲痛,却强忍着泪水,倾听父亲临终前的教诲。 宁猛力也知道自己忽然精神好起来意味着什么,顾不得许多遗憾,抓紧时间交代后事,他一把年纪,也该去了,家族的重任,就要靠儿子去挑了。 “我....时日无多,待到那日,朝廷必然会让你继任刺史...刺史一职,而族中事务,你....处置多年,当无大碍..” “你是..在陛下那里留了名..的,所以,城里没人敢..乱来....” “平日,多和南洋公司的人往来,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 “父亲所说,孩儿谨记在心...” “还有,” 宁猛力缓缓说着,宁长真认真听着,其实父亲要说的话,他都知道,但父亲不交代清楚,恐怕死不瞑目,所以他必须听。 宁长真本来得天子信赖,要在中原为官,但父亲宁猛力身体不好,天子为防钦州有变,让他回到家乡侍奉父亲左右。 钦州即当年的安州,被纳入周国治下后,因为与山南安州重名,便以宋寿城外钦水为名,改名“钦州”,安州宁氏就成了钦州宁氏,刺史一职,依旧由宁猛力担任。 现在,宁猛力快不行了,种种迹象表明,他去世后,儿子宁长真将会顺利继任刺史一职。 宁氏是钦州大族,距离中原天高地远,按说刺史一职也确实该宁氏世袭,但宁猛力可没那么糊涂,他知道如今形势不同,若宁氏还抱着钦州为宁氏所有的想法,那么迟早要要倒大霉。 如今的朝廷,实力非比寻常,一旦钦州有事,官军乘坐海船只需数日就能抵达钦口登陆,甚至不要官军动手,南洋贸易公司的“髡军”就会先扑过来。 形势变了,钦州虽然远离中原,但随着海上航线的成熟,所以实际上并不远,宁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明面上服从朝廷,实际上在钦州自行其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这一点,他必须让儿子记住,而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宁氏要想保住基业,就得当朝廷的鹰犬,不仅是守户之犬,还得是猎犬。 猎物在哪里?其一是交州。 交州总管府如今局势稳定,但凡事都有万一,宁猛力知道一旦交州有事,官军自广州、南中出击时,身为钦州刺史的他或者儿子,必然也要带兵助战。 这一点很重要,不可以找借口推脱,否则一旦让天子认为他们宁氏有异心,灭族之祸怕是为期不远。 同样的道理,钦州以北的西源地区,也是朝廷要用兵的2地方,新设立的邕州总管府,一旦有事,最近的援军就是钦州驻军。 邕州州治南宁,取自“南疆安宁”之意,距离钦州宋寿大概两百多里路程,而钦州,将是邕州的南面门户,大量物资、人员进入邕州,都要经由钦州进行中转。 而邕州总管府位于西原地区,到处都是西原蛮,在西原蛮之中颇有影响力的宁氏,一定要协助朝廷稳定邕州周边形势。 一定要让朝廷(天子)知道,宁氏对于稳定西原地区局势有大用,如此来,才能保家族兴盛不衰,宁猛力担心儿子意识不到这点,这几日都在反复强调。 朝廷已经正式决定,从今往后公文行文都统一用“岭南”指代岭表地区,而朝廷认为岭南地域广阔,光靠桂州总管府、广州总管府、交州总管府来管,不好管,所以,增设邕州总管府,容州总管府。 此即为“岭南五管”,宁氏所在钦州,归邕州总管府管辖,为了确保邕州安全,朝廷即将投入人力物力,打通邕州和钦州的陆上驿道,宁猛力让儿子将这件事当做头等要务,一定要协助朝廷将道路修好。 这是公私两便的事情,对于宁氏来说大有好处,宁猛力怕儿子拎不清,这几日也是反复强调。 朝廷在西原地区、郁水流域设邕州总管府、容州总管府,实际上除了治所所在地,其他州郡都是所谓的“羁縻州郡”,不是正常的行政区划。 各羁縻州郡的刺史和郡守,都是由当地酋帅担任,然后自辟僚佐,朝廷并不会从中原派遣官员、移民到这些地区。 宁猛力知道,朝廷设这两个总管府,除了便于将西原地区、郁水流域纳入治下以外,另一个目的,就是大力发展甘蔗种植,要鼓励羁縻州郡种植甘蔗,然后制成蔗糖,经由水路(郁水)过苍梧运往下游的广州番禹。 这种几乎是以赚钱为目的而设立的总管府,并没有把宁氏逼到绝路,宁猛力觉得家族如果不表现好些,从中分一杯羹,万一被别的豪族抢占先机,日后宁氏恐怕地位不保。 邕州到钦州的陆路打通,那么邕州出产的蔗糖,就能直接运抵钦州,本来就参与海贸的宁氏,有了充足的蔗糖,做起买卖来,底气不就又足了几分? 更别说钦州沿海盐场出产的海盐,经由陆路运抵邕州,向周边西原蛮销售,这也是一门暴利的买卖。 宁猛力生怕儿子扔了金山不要,忽然坐起身,紧紧抓着儿子的手大声说道: “这条财路一定要抓住,靠着南洋贸易公司,好歹保得家族基业啊!” 宁长真见着父亲如此激动,吓得赶紧点头:“父亲!孩儿知道,还请父亲莫要激动,先躺下....” “你莫要口头上答应,却不往心里去!” “是,孩儿知道的。” “不要光点头,要记在心里!” 宁猛力说着说着,愈发激动起来:“高凉冯冼氏地盘靠海,人家有海贸,不愁;泷州陈氏不靠海,但得天子恩准,陈氏子弟到容州总管府地界大规模开荒,建甘蔗种植园...” “我们靠海,也有船队,但做海贸却比不过冯、冼氏,论人数,比不过陈氏,所以没法到邕州去大规模垦荒、种甘蔗,但我们有海港,有海盐,只要邕州和钦州之间的商路通畅,一样..一样获利颇丰。” 见着父亲激动成这样,宁长真颇为担心,向来不擅长经营的父亲,自从和南洋贸易公司的掌柜们往来密切后,说起经营之道那是一套一套的,愈发嗦起来。 但这些道理,他也懂,所以不需要父亲再多说什么。 宁长真当年率兵北上,协助尚在潜邸的天子于两淮作战,对于天子的行事风格大概有了解,而与南洋贸易公司的掌柜们交往多了,自然知道如今大势所向。 朝廷就是要推进海贸,为此不惜大动干戈开荒种甘蔗,谁看清楚这一点,然后积极响应,那就一定有好果子吃。 朝廷的实力,他是真真切切感受到的,不要说天子的亲军,不要说广州总管府的军队,就是南洋贸易公司的“髡军”,都不是好惹的,他脑子有问题才会和朝廷对着干。 这一点,族中有头有脸的人都看得出来,真要有谁不自量力要搞事,不用朝廷发话,大家就就把此人捆了,交给朝廷处置。 面对放不下心的父亲,宁长真几乎是要拍胸膛保证,保证日后一定要为家族着想,效忠朝廷(天子),为朝廷做马前卒。 然而宁猛力依旧絮絮叨叨,因为他发现儿子漏了一件事,随后问:“还有呢?” 宁长真被父亲问得莫名其妙:“啊?” “啊?你还啊?”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宁猛力又激动起来:“读书!读书!让族中子弟多读书!然后选好苗子去广州读书,去黄州读书!参加考试,做官啊..咳咳咳...” “是是是,父亲说得是!”宁长真赶紧扶着父亲躺下,“孩儿知道的,要读书,要读书。” 宁猛力依旧不放心:“你在天子那里留了名字,不愁没官做,又和天子左右相熟,出事了好歹有人帮说一两句话,日后呢?子孙后代呢?嗯?” “一定要有人当官!最好在朝里当官,就算当不了官,也得在朝中有人脉,人脉是什么?考试的同年!不然没人庇护,家族就要败掉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同年 交州龙编港,一支规模不小船队离开码头,缓缓向外海驶去,搭载着周国使团及回国的波斯使团,继续漫长的海上旅程,前往位于极西之地的波斯。 码头上,送行的官员们渐渐散去,他们之中有的要返回龙编,有的虽然留在港区,却有许多事务要处理,所以没时间浪费。 交州总管府主簿韦福奖,是急着回龙编的人之一,他倒不是为了公务,而是因为家事。 妻子宇文英娥(宇文娥英)如今在龙编待产,所以韦福奖想回去陪陪妻子。 他今日到龙编港为皇朝使团送行,本来就要在港区过一夜,不过现在觉得若自己当晚就赶回龙编,妻子一定会很高兴的。 宇文英娥贵为公主,本可以留在长安,却执意要跟着驸马到交州烟瘴之地上任,这让韦福奖很感动,所以心里总觉得亏欠妻子些许,有机会就要弥补一下。 结果这一想法未能付诸实施,韦福奖就被“故人”热情相邀,转到港区驿馆去了。 故人有两位,其一是礼部郎中郑元,其二是礼部官员王循。 郑元作为副使出使南洋诸国,王循则是使团成员之一,如今他们出使归来,在龙编停留,在港区驿馆下榻,却在这里碰到了南下的使团,还有“故人”韦福奖,所以免不了叙叙旧。 韦福奖想着妻子,但又不能拒绝对方,毕竟这样太失礼,只能和郑元、王循到港区驿馆坐坐。 郑元和王循是去年春天出使南洋,在南洋诸国转了一年多,此时才返航,而韦福奖是今年年初到交州上任,所以郑元想打听一下家乡(关中)情况如何。 至于王循,他是洛阳人,和韦福奖的关系不是老乡,却是“同年”。 所谓“同年”,是指同一年通过考试、获得入仕资格、等候吏部铨选的考生,王元和韦福奖就是同一年中选的考生,于是有了“同年”之谊。 韦福奖和王循是官场新手,郑元算得上官场老手,交际手段了得,三人就坐之后,郑元很快就主导了话题。 郑元之父郑译,是一个充满争议的人物,不过郑译已经去世,争议也随之而去,郑元因为父亲和天子的一段交情,在守满三年丧期之后立刻重获任用。 然而父辈的余泽用一次就少一截,郑元知道接下来的仕途得靠自己去拼,所以想尽一切办法拓展人脉。 所以郑元拉着老乡韦福奖叙旧,实际上想和这位皇朝驸马拉拉关系,建立的人情关系说不定日后用得着。 交州天气十分炎热,是传闻中的烟瘴之地,中原人士闻之色变,大多将其视为比广州还要凶险之地,驸马韦福奖携公主到交州上任,就凭这一点,郑元可要吹捧一番。 但吹捧得讲方式,言谈间,郑元可没称对方为“驸马”,为的是迎合韦福奖的心思。 他之前听说过韦福奖的情况,这位韦三郎好不容易考试中选,父亲韦世康却病逝了,于是韦福奖守丧三年,结束丧期后未等吏部铨选,却主动要求到交州任职。 韦福奖作为皇朝驸马,岳母是地位不低的贵妃,随便在长安谋个一官半职不在话下,所以没必要到交州这烟瘴之地受罪。 更别说带着公主一起来,郑元可不是傻瓜,能猜出来这是韦福奖要争口气:韦三郎要向别人证明,自己不是靠着娶了公主才有官做。 那么郑元称呼对方时就不会提“驸马”二字,也算是照顾一下对方的自尊心,方便自己拉关系。 两人除了老乡的关系,实际上没什么交情,但这难不倒郑元,寒暄过后挑起的话题,就是交州如今的情况如何。 说起交州风物,正瘙到韦福奖痒处,他来到交州当官,可不是来混日子的,这大半年来,他对交州总管府的情况即便不能说烂熟于心,却能做到了若指掌。 说着说着,他向两位故人说起交州至南中道的情况, 交州至南中(昆明)的道路几近扩建完毕,待得全线贯通,商队从交州去南中会方便许多,毕竟交州位于南中下游,人员、物资从南中去交州走水路很方便,反过来的话,走水路就是逆水行舟,颇为麻烦。 而道路疏通完毕,官员们回中原(关中),就多了一条便捷、可靠的路上通道,毕竟走海路回中原限制颇多,多风暴的夏秋季节出海要格外小心。 走陆路就没这问题,韦福奖说着说着,开始透露内幕消息:多亏有了猛炸药,交州至南中道的扩建工程才得以顺利进行,还把完工工期提前了两年。 “提前了两年?”郑元闻言有些吃惊,他做过父母官,所以知道开山劈石的难处,“猛炸药”他有所耳闻,如今听韦福奖这么一说,他真的切实感受到猛炸药有多“猛”。 想到这里,他问:“不知南中至益州道如何了?” “也差不多扩建完毕了。”韦福奖信心满满的说着,“毕竟益州经南中至交州道古来有之,皇朝如今只是在原有道路基础上加以扩建,又有了猛炸药,自然事半功倍。” 一直在旁听的王循开口问道:“那么从龙编到成都,大概要多久?” “全程超过三千里,按日行四十里计,至少两个半月,当然,如今道路拓宽,若骑马轻装赶路,全程日行八十里不在话下,如此一来,月余就能抵达成都。” 王循闻言一叹:“那么年兄日后回京述职,可以稳稳地走陆路回长安了。” 郑元注意到王循所说“年兄”二字,韦福奖听了之后答道: “这倒未必,走海路也是不错的,若得风信,自龙编乘三桅快船北上,不过十余日就能抵达广陵,再从广陵回长安,全程也就月余。” “年兄,那风信可是东南风,然则东南风起时,海上多风暴,走海路去广陵,这么长的距离,遭遇风暴的几率怕是不小吧?” “无妨,若实在担心风暴,可以到广州上岸,走大庾岭道入洪州...”韦福奖说到这里,特意显摆了一下:“浈阳峡栈道,大庾岭道,如今好走得很...” 韦福奖和王循议论起来,郑元忽然发现自己插不上话了。 因为对方是以“同年”的身份交谈,无形之中,他就被排除在外。 如此场面有些微妙,郑元不是不能将话题的主导“抢”过来,但他真切感受到“同年”这一关系的神奇之处。 皇朝如今的考试选拔越来越趋向于定期举行,而通过考试中选的考生,已经开始形成“同年”的关系,这种关系,渐渐和世交、同乡、同宗并重。 靠着考试中选、当官的考生,大部分都是寒门子弟,这些人踏入仕途之后,没有父辈的余荫可以依靠,没有家族的门生故吏可以借重,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然而在官场上毫无根基的新人,想要靠着一己之力向上爬谈何容易,于是乎,“同年”这一关系,就成了新人在宦海挣扎时唯一能依靠的救命稻草。 诸多靠着考试当官的官场新人,靠着同年这一关系攀交情,然后互通有无,相互帮助,即所谓抱团取暖。 渐渐地,寒门出身的官员竟然隐约形成一个个小圈子,见面就称“年兄”、“年弟”,瞬间就和别的官员有了区别,关系马上亲近一些。 如此情况,算颇受忌讳的结党营私么? 好像不是,毕竟要说同年算结党,那么同乡算什么? 更别说朝廷对“同年”关系的形成,不仅不加以遏制,反倒有推波助澜的嫌疑。 郑元知道,吏部考核百官时,对于那些通过考试当官的官员,总会有额外的汇总,这些汇总,无一例外都是按官员中选的年份进行分类,然后上呈御览。 朝廷不打击“同年”之间拉关系,而同年的关系又确实有实际用处,所以随着经由考试当官的人越来越多,同年、“年兄”这些词汇,在官场交际之中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 而那些茫然无助的寒门出身官员,就靠着“同年”来培养关系网。 这样的网,看上去不牢靠,毕竟大家互称“年兄”、“年弟”,实际上交情没多深。 但总归有了攀交情的由头,只要善于经营,那么借着这个由头,寒门出身的官员就能在官场慢慢培养起自己的人脉,然后相互利用。 人脉,说白了需要靠利益往来进行维持,若没有利益往来,就算是同宗,关系也不会好到哪里去,郑元自己就深有体会。 他出身荥阳郑氏,但如今却只能自己在官场拼搏,问题出在哪里? 他不能给同宗太多的帮助(让利),那么同宗也不会真心实意帮他(返利)。 世家大族把持官场,靠的就是相互提携,今天你推荐我的子弟或部下,明日我推荐你的子弟或部下,于是关系日益密切,门生故吏越来越多。 而对于寒门出身的官员来说,他们没有阀阅、世交就只能靠着攀“同年”的交情来建立人脉。 这种做法有用么? 郑元觉得还行,因为眼下就有一个现成的例子。 驸马韦福奖,处境有些尴尬,虽然娶了公主,却老是被人诟病靠着给天子做女婿才搭上顺风船,所以把心一横,跑到烟瘴之地的交州当官,以此证明自己的能力。 礼部小官王循,出身寒门,在官场无依无靠,没有半点助力,为了获得一个表现的机会,不惜毛遂自荐,随使团出使南洋。 王循说自己不晕船,结果乘船出海时被颠得胆汁都吐出来,又因为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差点就死在异国他乡。 但王循还是咬着牙撑下去,还真的撑过去了,这位如此拼命,为的是什么? 为了向上爬。 韦福奖,王循,都在想办法向上爬,所以为了培养人脉,想尽一切办法攀交情,而“同年”,就是攀交情的一个好借口。 韦福奖希望多几个官场上的朋友,日后也许有用,而王循希望和驸马韦福奖搞好关系,博得渺茫的机会,让自己的名字能够传到天子耳边。 互惠互利,不外乎此。 第一百四十九章 同年(续) 叶榆水畔,峰州德化,这个交州入南中的门户,此时热闹非凡,城外码头处,大量船只靠泊,苦力们忙着装卸各种货物,一片忙碌景象。 又有许多自上游而来的船只,满载生口经过德化,前往下游地区“j交货”。 如今是秋末,正是收割甘蔗的时候,而榨季也随后到来,交州总管府地区出产的蔗糖,将会被蜂拥而来的买家抢购一空,运往中原。 所以交州总管府各地甘蔗种植园急需大量人手,捕奴队从南中运来的生口,就成了最热门的货物,各种植园主日盼夜盼,就盼着捕奴队“按期交货”。 忙碌数月的各捕奴队满载归来,成员们个个面露笑容,带着丰收的喜悦,踏上归家的旅程,一想到交货后可以到龙编花天酒地、逍遥快活,许多人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他们唱起歌,歌颂着好时节,憧憬着好前程,歌声与船舱里时不时传出的哭声混着在一起,形成旋律诡异的歌曲。 码头一隅,登岸的梁曦看着眼前一幕幕,不由觉得啼笑皆非,如此明目张胆的贩卖生口,他虽然见怪不怪,却依旧觉得有些不忍。 虽然被抓来的生口是蛮民,但终究是人,把人当做牲口般肆意贩卖,真是... 此时,耳边传来说话声:“年兄自昆州来,何以见不得如此情景?” 梁曦闻言转过头,看着说话之人笑了笑:“只是朝中清流见不得罢了。” 那人是峰州主簿袁易,听得梁曦所说,嗤笑一声:“清流?一群自诩清高的座谈客,除了讲大道理,还能做什么?” “年弟这句话,若是让清流们听到,那可就不妙了。” “听到?有哪个清流愿意到这烟瘴之地来?年兄莫要唬人了。” 两人边走边谈,向着城内走去,随员不远不近的跟着,对于两人所谈之事充耳不闻。 梁曦和袁易是同一年通过考试中选、踏入仕途的考生,所以是为“同年”,两人之间,梁曦年长,是为“年兄”,袁易年幼,是为“年弟”。 梁曦在南宁州总管府治下昆州任职,此次前往交州总管府公干,途径峰州德化,正好和身在德化的“年弟”袁易叙叙旧,大家同在烟瘴之地为了前途拼搏,心境相同,确实有许多话要说。 两人出身寒门,如愿以偿踏入仕途之后,却发现举步维艰:他们没有人提携,也没有父辈余荫可以借助,更没有什么长辈的门生故吏可以依靠,就只能靠自己。 靠自己,太难了,应该拜投权贵门下,当走狗。 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虽然名声难听些,但为了往上爬,这都值得,问题是你想当狗,人家还不收。 因为想当狗的底层小官太多了,竞争激烈。 人,总是要往高处走,踏入仕途的寒门子弟,为了向上爬可是想尽了一切办法,不过如今时局不错,只要舍得拼,机会到不少。 那就是到南中、岭表当官,熬上几年,换得提拔的机会。 南中和岭表是烟瘴之地,外地人去了九死一生,但风险高收益大,天子最看重这两处地区的开发,年轻的官员谁敢到这些地方去挑大梁并且做的不错,必然有机会得天子青睐。 反正都是当走狗,给权贵当走狗,哪里比得上给天子当走狗?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许多人害怕去了南中、岭表就会客死他乡,或者就此被吏部遗忘,除非告老还乡,否则一辈子都会留在这烟瘴之地,所以不敢拼。 梁曦和袁易却选择拼一把,他们觉得自己还年轻,身体不错,到南中或岭表拼一把,胜算还是有的,于是如愿被吏部“流放”到南中和交州。 之所以说“流放”,那是因为在许多官员看来,到南中、岭表为官形同流放。 烟瘴之气、满怀敌意的蛮部、不怀好意的当地豪强、湿热的气候,无一不让人闻之色变,在这种地方做官,就算保住性命,却不知何时能够调回中原,所以和被流放没区别。 但梁曦和袁易到了南中和交州之后,才发现实际情况和想象中的不同。 袁易在交州总管府治下峰州为官,发现这鬼地方确实湿热,但没想象中的那么危险,因为当年天子潜邸时南征交州,已经把当地豪强清理了一遍。 从那以后,朝廷在交州的驻军一直不少,震慑一切魑魅魍魉,又因为有南洋贸易公司的用心经营,交州总管府各地豪强如今一个两个忙着发财,没心思搞乱。 而那些蛮部,被捕奴队折腾得生不如死,早就溜到大山深处保命去了,没空袭扰州郡城池。 交州地区气候炎热不假,烟瘴之气也是有的,但多喝凉茶,多喝开水,睡觉下蚊帐防蚊虫叮咬,只要外来者身体没什么隐疾,一般都能适应。 更别说还有冰块消暑,酷暑似乎没那么难熬了。 此时此刻,驿馆内,梁曦和袁易喝着冰镇狼目酒(甘蔗酒),惬意至极,说起这几年的经历,感慨不已。 朝廷是真的要下大力气经营南中、岭表地区,连年调集大量人力物力进行开发,所以他们来这里做官不是来送死,也不是形同流放。 吏部每年都会派人巡视南中、岭表,考核各地方官的政绩,而各地方官必须每年上表,陈述自己治理地方的得失,所有的情况,最后都会汇总到天子御案前。 尤其那些经由考试中选当官的官员,吏部对其进行的考核结果,天子必会亲自批阅,用朱笔写上“优”、“良”、“尚可”等批语。 且不说各人最后的批语是什么,光是有这一点,就足够了。 梁曦和袁易知道,他们的一些“同年”,宁愿在中原为官,默默熬资历,也不敢“以身犯险”,而他们这些冒险到南中、岭表为官的“同年”。却已经走在前面。 当官,当然是要为了往上爬,寒门出身的官员想要往上爬,除了做出政绩之外,还得有贵人相助。 天底下最大的贵人,就是天子,他们的名字能让天子不时看到,那意味着什么? 至少机会要比其他“同年”高许多。 以交州至南中道来说,这条通道,古已有之,在汉时名为“麋冷进桑道”,而现在的德化县,似乎就是汉时的麋冷县。 这条陆上通道,朝廷十分看重,筑路使时不时就要上奏,汇报道路扩建、拓宽进度,那么与此有关的峰州、昆州官员,名讳自然就时不时出现在奏章里。 自己的名字,让天子觉得眼熟,自己的政绩,能让天子看到,这比什么都重要。 所以在南中和交州为官的梁曦和袁易,再苦再累都觉得值。 梁曦要赶往龙编,虽然时间充裕,但不能在半路耽搁太久,此时,在这烟瘴之地峰州德化,和“同年”袁易举杯,一语双关祝曰: “一帆风顺!” 第一百五十章 椰林树影 海峡东端,狮子洲头,前往极西之地波斯国的周国、波斯混合船队,此刻靠泊港区码头,船上人员登岸休息,缓解旅途疲惫,而船队顺便在此补充各类物资,以便为下一阶段航行做准备。 船队自明州舟山港扬帆,迄今已经航行近万里(折算成路上里程),然而对于整个行程来说,还没走到一半路程。 “确切的说,刚走完三分之一的路程!”一名接待者,笑眯眯的向满脸疲惫的僧人们介绍起来,“从这里到波斯国,还有两万里的路程呢!” 智缘看看对方,双手合十后说道:“贫道等并不去波斯,是到天竺多摩梨帝港下船。” “啊?哦..那还好。”那男子哈哈一笑,指着西面:“从这里到多摩梨帝港,大概六千多里吧。” “多谢施主提点...” “啊,法师莫要客气,请,请这边来...我们已经准备了斋饭...” 队伍浩浩荡荡向城廓内走去,智缘一边走,一边打量起这处海港。 狮子洲,位于名为“马六甲”的海峡(当地土语称为“薛卢都”)最东端,这里原为荒野之地,没什么人,后来南洋贸易公司与附近的土王(暂且称为王)打好关系后,以此为贸易据点,建起了海港和城池、贸易市场。 这座筑于狮子洲上的港口城市,名为狮城,但却和狮子没什么关系。 狮子洲并没有狮子,“狮子洲”一名来自于当地土语地名的音译,所以有了“狮”字,市舶司便将这里的贸易据点定名为狮城。 这座港口城市,不属于周国治下,却又属于周国南洋贸易公司所有,所以朝廷没有派驻官员,城市的管理,均由南洋贸易公司来负责。 狮城位于海峡东端,扼守海峡东部出口,是一处海上要地,为通海夷道上十分重要的中转港。 又因为周边群岛众多,各岛土人时常乘坐简陋小船打劫穿行海峡的各国海船,所以附近海域海寇十分猖獗,为了保证安全,狮城不仅有为数众多的“髡军”守卫,还有武装船队驻泊,随时清剿海寇。 正是因为多种原因,“年轻”的狮城规模出乎意料的大,不仅港区停泊了大量船只,岸上房屋也密密麻麻,以城、廓分为内外城的狮城,据说如今城内常驻人口逾三万。 城中居民,过半是南洋贸易公司人员及其家属,还有中原海商在此的“别院家属”,而随着越来越多的过路海船以此为靠泊港,肤色、语言、服饰各异的人士也越来越多。 港区有椰子树,数量不少,在这南洋之滨,椰林树影平添一股别样风情,智缘看着眼前的港区风景,一时间不知该用何种词汇形容自己的心情。 在这里,可以说是胡汉混杂,再往西,所见所闻可就全是异域风情了。 此次出行,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来到万里之外的南洋海港,智缘觉得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乘风而起,扶摇万里。 虽然航海不是飞翔,但同样要御风而行,他看着眼前的椰林树影,心已飞到万里之外的天竺。 。。。。。。 绿意盎然的岛屿间,波光淋漓的海面上,漂浮着大量船只残骸,残骸上火光跳跃,映衬出三桅帆影,大量三桅战船在海面游弋,搜查着落网之鱼。 这些三桅硬帆船打着白色蔷薇旗帜,又有几艘五桅软帆船分外显眼,而其中一艘五桅帆船边上,海中聚集着大量鲨鱼。 鲨鱼嗜血,为血腥吸引而来,疯狂撕咬着落水的人们,将其肢解、分食。 船上喧嚣不已,大量髡发水手聚集在一起高声呼喊,却见一人被反绑双手,蒙着眼睛,颤颤悠悠走在伸出船舷的木板上,身后有人拿着短矛不断的戳,逼着他向木板末端走去。 而木板末端下方海面,就是不断游弋的鲨鱼。 倒霉鬼的裆部已经湿润,尿骚味迎面扑来,双腿发抖,走着走着已经走不动了,然而木板微微起伏,不是他想站就能站稳的。 在髡发水手的高声呼和身中,他还是站不住,身体一歪,惊呼着坠海,落入海中的瞬间,就被鲨鱼肢解。 猩红的血液将海面染成浅红色,越来越浓的血腥味引来更多的鲨鱼,鱼鳍露出水面,宛若船帆一般,大量鱼鳍不断游动,看上去让人心惊胆颤。 又一个倒霉鬼被押到船舷边上,眼睛被蒙上的瞬间,看到了海面上的渗人情景,他拼命哀嚎着,希望求得一个活命的机会,然而最后还是被人推上木板,颤悠悠向前走着。 一股尿意上涌,他吓得控制不住自己,深深体会到何为绝望,先前厮杀时那无畏气势,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扑通”一声,惨叫过后,海面上又多了一些血肉模糊,接下来,又是下一个倒霉鬼上木板了。 血战过后,水手们最喜欢看的节目就是让俘虏走跳板喂鲨鱼,如此血腥刺激的场面,能让他们释放胸中戾气,而无恶不作的海寇落得如此下场,没有人会觉得残忍。 欢呼声中,一个个被俘的海寇葬身鲨腹,被鲜血染红的海面,绽放出别样的光芒。 舵位,在众人簇拥下的五桅船主张鱼,看着一个个海寇走跳板,面无表情的喝着狼目酒,他的面前倒着一名男子,此人一身横肉,身上多处负伤,如今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破布,动弹不得。 张鱼将视线转到这人身上,良久后开口,对身边通事说道:“你,和他说,一会就该他了,剥人皮,这可是门手艺,寻常海寇可未必有如此待遇。” 通事和那男子叽里咕噜说了一会,那男子面露恐惧之色,不住挣扎,看样子惊恐万分。 张鱼看着这男子,忽然笑起来,将手中酒杯向对方一扔,咆哮着:“给脸不要脸!我上次是怎么和你说的?你是怎么保证的?” “居然敢袭击公司船队,杀人越货,你以为你是谁?活腻了!!” “来人!马上把他捆在桅杆上!” 男子被人拖走,捆在桅杆上,惊恐的看着几个人磨刀,裤裆随后变湿。 站在张鱼身边的几名男子,看着这有名的海寇头领沙巴赞落得如此下场,一个个心惊胆颤,而面前这位“五桅船主”,更是让他们觉得后背发凉。 中原的南洋贸易公司,如今是南洋海域的霸主,渐渐控制了盛产香药的群岛,每年都有大量船只往来各岛之间,为当地部落带来大量中原特产,以此收购岛上出产的香药。 而各岛屿上的部落,平日里都有乘船出海打劫过路船只的习惯,这一习惯,碰到了强悍的南洋贸易公司,不得不改变了。 许多部落和海寇改换门庭,变成了南洋贸易公司的“合伙人”,按照公司定下的规矩行事,日子倒也过得不错。 但有的人不服,认为手下众多,船只无数,不想给南洋贸易公司当手下,所以面对公司的招徕阳奉阴违,暗地里依旧干着海寇的勾当。 沙巴赞就是其中之一,面对五桅船主张鱼的亲自招揽,明面上应承,却依旧自行其是。 年初时,沙巴赞带着手下在这一带海域袭击了南洋贸易公司的船队,抢走了船上装载的香药,然后杀人灭口,抛尸喂鲨鱼,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但依旧走漏了风声。 后果,就是五桅船主亲自带着大量快船来南洋,围剿沙巴赞,轻而易举端了沙巴赞的水寨,然后将他的船队堵在这片海域,从上到下一个都跑不掉。 没死的,走跳板喂鲨鱼,就剩下沙巴赞一人,等着被剥皮。 惨叫声起,几位充当见证人的前海寇头领心惊肉跳,低下头,不敢看沙巴赞的惨状,张鱼接过手下端上来的狼目酒,向几位举杯示意: “诸位,张某难得来南洋一趟,如今在椰城摆下酒宴,和大家叙叙旧,还请大家赏个脸,到椰城坐坐,看着椰林树影,共饮中原佳酿,如何?” 第一百五十一章 新天地 椰城,当地土语“巽他格拉巴”,意指“椰林密布之地”,如今是南洋贸易公司的贸易据点,经过多年发展,已经发展成一处重要港口,,不仅拥有大喜海港和贸易市场,还拥有规模不小的造船场。 椰城城区居住着大量人口,多为南洋贸易公司的员工及其家属,而这座港口城市,成了南洋东南区域香药的集散地,人气越来越旺。 椰城位于狮城东南方向,和狮城一样,椰城西侧也有一道海峡,同样可以通往西洋,而椰城东面,是数以千计的群岛海域,那里盛产香药,被称为“香药群岛”。 南洋贸易公司经营香药买卖,椰城是最重要的贸易港之一,每年都有大量货物从中原运到这里,然后分销香药群岛,海商们以此从各岛部落上收购香药,然后贩回中原销售。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椰城港规模不断扩大,而城池规模不断扩张,常住人口和狮城大不多,超过三万人。 又因为各类生活设施齐全,生活环境良好,加上城池已为南洋贸易公司管辖,并非朝廷直辖,所以吸引了大量海寇前来定居。 当然,这些海寇如今都已成了南洋贸易公司的“合伙人”,各头目以船队入伙,在南洋贸易新秩序下做买卖,成了良民,一起发财。 发了财,就在椰城置办“别院”,有了安乐窝,船队每次入港,从上到下都要在椰城寻欢作乐,好不快活。 入港的船只,靠泊码头之后,船上水手下了船,马上结伴到酒肆一条街去买醉,纵情于酒色之间。 大小酒肆里,充斥着各种声音,痛饮各类佳酿的水手们,搂着各色小娘子寻欢作乐,小娘子的来源很多,甚至还有高目深鼻的胡姬,让形同色中饿鬼的水手们流连忘返。 没有正式官署的椰城,形同法外之地,但又有南洋贸易公司定下的规矩,所以这法外之地又有自己的“王法”,只要遵守“王法”,向来自由散漫的前海寇们,就能在城中如鱼得水。 在这里,生活条件可比他们各自的水寨好得多,而自家头领成了公司的“合伙人”,大家就能正大光明在城中享乐,所以在大量水手挥金如土的同时,引起了大量治安问题。 形同官署的南洋贸易公司分号内,张鱼正和城主冯德郎交谈,说起治安问题,冯德郎有些头痛,毕竟在海上讨生活的人大多好勇斗狠,加上喝了酒,一言不合就打架实属寻常。 椰城里的治安事件,大多源自于酒后斗殴,亦或是小团体的私斗,前一种大多致伤,后一种,基本就是要命。 对此,城市管理者十分头疼,然而椰城不是内地城池,不太好用王法来管这些亡命之徒,毕竟椰城依旧是贸易据点,需要吸引大量船队靠泊,如此一来必然导致城内鱼龙混杂,管的太严不好,成本也高。 椰城是以贸易为目的而建立起来的城市,市政管理的对象之中,过半是亡命之徒,按照中原的说法,这些亡命之徒好任侠,所以要加以引导。 于是有了喜闻乐见的决斗制度。 张鱼此时听着冯德郎的介绍,对于“决斗”有些无语,这种决斗制度,规则倒也简单,那就是有仇有怨的两个人,可以在城中通过公开决斗的方式,化解相互间的恩怨。 男人之间的事,就靠决斗解决,两人手持武器,在旁人见证下格斗,生死自负,无怨无悔,分出胜负后,恩怨一笔勾销。 胜者平安离去,死者亲友不得再以两人恩怨为由追究,而决斗闹出人命,胜者不会被视作杀人凶手。 这是原则,具体执行规则有很多,譬如决斗发起方,任由接受决斗者挑选武器,然后在见证人的见证下,一对一格斗,至死方休。 如果有人发起决斗要求,对方回避,那就意味着回避之人是胆小鬼,日后就只能夹着尾巴见人。 如此血腥的解决问题方式,在张鱼看来有些过了,但椰城内这一制度试行之后,“广受好评”。 聚集椰城的大小船队,其中大部分的前身就是海寇,正所谓同行是冤家,这些大小团队如今虽然都认了南洋贸易公司这个“大东家”,但相互间的积怨不是那么好化解的。 面对私怨,公司不太好出面调解,免得里外不是人,但小团体之间的恩怨犹在,不解决的话,戾气越积越多也不是办法,所以需要有个途径来发泄。 发泄的办法就是决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若换在长安,那就是游侠儿生死私斗,谁生谁死,无怨无悔。 然而官府不会坐视私斗,向来严厉打击这种行为,但在这南洋之南的新天地,私斗变成公开决斗,引得众“好汉”好评如潮。 张鱼琢磨片刻,无奈的认为这是一种不是办法的办法,看着面容有些憔悴的冯德郎,笑道:“我这次难得下南洋,所见所闻,果然不同凡响,冯员外主持椰城事务,真是辛苦了。” “辛苦谈不上,谈不上...”冯德郎笑着摆摆手,“冯某得公司信任,主持椰城事务,经营香药群岛,不敢有一丝懈怠....沙巴赞的事,竟然还要劳烦船主解决,真是惭愧。” “无妨,我亲自招徕的人,结果却是白眼狼,给公司造成了损失,自然要有说法。” 张鱼喝了杯茶,继续说道:“南洋和北洋不一样,岛屿众多,海寇也多,所以有时候行事要狠辣些,不然不足以震慑宵小。” “还有,至尊说了,这些南洋土人,畏威不怀德,若遇到冥顽不灵的,该杀就杀,该屠就屠,以绝后患。” “这种事,由南洋公司的髡军来做比较合适,毕竟若以官军来做,朝廷里怕是要闹翻天,届时谁带兵谁倒霉,,,,朝廷里,总是有闲人说闲话,这你们不要担心,市舶司会扛着。” “无论如何,香药群岛是一定要控制住的,香药的产出,只能经由公司外销,对了,底勿那边的建设要加紧,决不许外国船只靠近。” 冯德郎点点头:“船主请放心,底勿港已经粗具规模....” “南方呢?底勿南方....”张鱼的说话语气忽然郑重起来:“南方那片新天地,勘察的如何了?” 冯德郎将一张纸摊开,放在案上,向张鱼介绍起来:“船主请看,经过数年勘测,公司已经将其大概轮廓描绘出来了...” 网格状的纸上,用黑线勾勒的图形,宛若心脏一般,代表着一块巨大的岛屿,而这块岛屿之大,实际上已经不能用岛形容了。 据香药群岛各部土人综述,香药群岛以南,有一块巨大的岛屿,上面干旱无比,有许多奇怪的动物,南洋贸易公司派出船队,以香药群岛南端的底勿为出发港,穿过无风海域,抵达这块神秘的新天地。 在海的那边建立秘密据点,囤积充足的物质之后,分派船队,从东、西两个方向对这块巨大的陆地进行沿海探索。 探索的结果,汇聚成眼前这张舆图。 冯德郎指着舆图,说道:“船主,恕冯某直言,这地方,从沿海航行的初步勘察结果来看,十分贫瘠,说是不毛之地都不为过。” “那么...”张鱼指了指这块大岛的东南角:“至尊命我确认一下,这里,情况如何?” 第一百五十二章 鸡肋 狭长的桨帆船,航行在无风之海上,阵阵鼓点声中,奴隶将手们奋力划动长桨,让船只向前移动,前方不远处便是海港,栈桥延伸入海,成为桨帆船靠泊的目标。 张鱼站在岸上城头,看着这艘桨帆船入港,随后抬头看看旗杆,只见旗帜没有丝毫动静。 遇到静风天气,即便是硬帆船都会无能为力,更别说软帆船了。 张鱼觉得有些庆幸,他的座舰是五桅软帆船,在有风的时候十分灵活,可遇到了微风甚至无风天气就会抓瞎,如果不靠着船上水手划桨,根本就很难动弹。 此次围剿海寇沙巴赞,对方藏匿在香药群岛南侧海域,那片海域就是弱风地带,仅以船帆兜风航行的硬帆船有时都会陷入困境,更别说他的五桅软帆船。 沙巴赞也知道这点,所以设下陷阱,诱张鱼来追,待得进入伏击圈后,大小桨帆船一拥而上,试图以多打少。 结果有备而来的张鱼虽然成了“蝉”,却带来了“黄雀”,以内外夹击的方式击破了沙巴赞这只“螳螂”。 同样是穿行无风海域,若是他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贸然出海,恐怕要出大事。 帆船航行要靠风,没有风,又没有长桨,就只能在海面上打转,而这些海域又多雷暴,漂在海面上的船只,在雷暴中基本无法幸免。 而南洋贸易公司的船只从底勿出发,第一次横渡大海时,就在这无风之海吃了苦头,所幸出航前通过当地土人得知这片海域时常无风,便在船上提前备了长桨。 待到真的无风时,船上水手间断划桨划了几日,船只才好不容易抵达南岸,在这里登陆。 数年过去,登陆点已经成了一座贸易据点,据点名为“开南”,寓意“开辟南疆”之意,开南所在的大岛,被命名为“澳州”。 而往返于底勿和开南的船只,是特制的桨帆船,有风时靠船帆兜风航行,无风时就靠奖手划船。 昨日刚抵达开南的张鱼,已经在城里转了几圈,他不远万里南下,除了收拾白眼狼沙巴赞,主要目的就是要作为天子的眼睛,亲自到这澳州来看一看。 澳州,是天子亲自为这块新天地取的名字,而开南,位于澳州大岛(大陆)的北端,距离香药群岛南端的底勿约一千五百里,风物大为不同。 首先这鬼地方位于赤道以南,是真正的日南,一年四季和中原是颠倒的。 也就是说,当中原是夏天时,这里是冬天。 因为开南位于赤道以南,所以纬度不是“北纬”而是“南纬”,大概是南纬十二度二十九分左右,至于经度(以时间衡量),按照当地时间和航海钟对照的结果来看,大概和倭国博多差不多。 也就是说开南大概是在博多的正南方向,但两地之间至少相隔上万里。 常年在北洋海域博多港活动的张鱼,此时身处南洋以南的开南,看着城外一片荒芜,只觉用“天南地北”一词来形容当前境地真是贴切。 这地方是不毛之地,没有国家,除了土人部落以及一些奇奇怪怪的动物,好像什么值钱的产出都没有。 不仅开南,就是整个澳州大岛,沿海地区好像都没发现什么国家,大岛东南端倒是气候宜人,但只有散碎的土人部落,同样没有什么国家。 这就意味着南洋贸易公司在澳州没有像样的交易对象。 这点和南洋不同,南洋多海岛,大岛上好歹有类似于国家的部落联盟,南洋贸易公司可以和这些部落联盟交易,用中原特产、手工业制品,换取对方手中的香药或者当地特产。 譬如婆利国,在涨海东南中洲上,其地千里,国人众多,自梁时起就和中原有联系,海商可以和对方做买卖,换取当地特产。 有香药,还有“石脂水”。 石脂水,如今别称“石油”,张鱼知道这玩意可以拿来炼制“猛火油”,制作成火油弹,是战阵利器,抑或是用来当做灯油,反正用途多多。 婆利国所处“婆利洲”,就出产“石脂水”,据说拿把铁铲往地上一挖,就有“石脂水”冒出来,要多少有多少。 如今婆利国靠着出售“石脂水”做货款,就能购买大量中原特产及冰块,所以国王和贵族们调动国内人力物力,大量开采“石脂”当钱用。 然而在这荒芜的澳州,连个像样的国家都没有,即便地里有特产,又如何有人力物力开采出来? 要靠着中原输入人口来开发这鬼地方,恐怕没有数十年都不行。 所以仅从做买卖的角度来说,澳州虽大,却是块鸡肋。 边走边想的张鱼,来到贸易市场所在地,这里人声鼎沸,从附近赶来的土人们,代表各自部落,拿着各种特产,来这里和“短毛”做交易。 经过数年时间的接触,开南这座贸易据点,已经获得附近土人部落的认同,来自中原的布匹、瓷器、玻璃制品以及各种手工制品,深受土人们欢迎,于是小商品贸易办得有声有色。 但也仅限于此,土人们实际上没有什么太多值钱之物来和中原海商交易,最值钱的物件就是散碎金银。 张鱼看了账簿,知道这点买卖带来的利润,对于开南一年的开支来说,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简而言之,公司是亏本维持着开南城。 如此事实,没办法向公司的股东们交代,因为公司董事会无法向大小股东解释,为什么要在这不毛之地投钱,维持一个没什么用的贸易据点。 其实道理很简单,天子需要,所以公司就要为君分忧,但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和猜测,开南城的收入不能太难看,于是需要探矿。 张鱼此次南下,途径吕州吕宋,那里原本只是南洋贸易公司的贸易据点,因为出产金银,所以有做买卖的价值。 但因为后来在一处大山中发现了大铜矿,于是吕宋瞬间从鸡肋变金鸡,朝堂诸公马上同意设立州郡。 同理,如果能在开南附近找到什么铜矿、铁矿之类的大矿脉,然后进行开发,南洋贸易公司就能给股东们一个交代,但这种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作为外来者,对当地情况不清楚,想要勘探矿藏,又谈何容易。 张鱼看着眼前装扮奇怪的土人,心中无奈至极,这些土人衣不蔽体,以茅草为裙,甚至就拿着草叶裹着那话儿完事,穷成这个样子,又没有类似于香药的高价值特产,哪里有做买卖的前途。 但地皮是必须要占的! 张鱼依旧记得天子对他说过的话,那些话他一直铭记于心。 “地不嫌多,别看有的地方现在荒芜没什么产出,仿佛鸡肋一般,可谁知道地底下埋着什么宝贝?我们现在开发不了,也得先占了,当做传家宝留给子孙后代!” 天子所说,张鱼觉得有道理,所以他不畏艰险,远渡重洋也要来这澳州看看,为天子看看这留给子孙后代的传家宝是什么样子。 想着想着,他的视线落在一个土人身上,那人身上背着一根“”形木棍,说是棍子却很扁,更像是木片。 张鱼看了看,越看越觉得奇怪,便问身边:“那木棍是扁担?怎么这么短?” 陪同张鱼参观的男子,看向他所指物体,随后解释:“回船主,这是土人的武器,是一种飞镖。” “飞镖,这玩意是用来砸人的?”张鱼越看越不相信,那人笑道:“船主有所不知,这种飞镖,投掷出去后,若一击不中,还会飞回来,所以有个名号,唤作‘飞去来’,我们都称之为回旋镖。” “真的假的,飞出去还会飞回来?” “当真,卑职手上就有从土人手中买来的这玩意,不如,一会卑职演示一下?” 第一百五十三章 子孙后代 春风拂面,阳光明媚的上午,皇宫御苑内人声鼎沸,一根打折的木片,握在宇文温右手中,周围一群年纪大小不同的孩子,屏气息声看着他,却见他侧身、扬起右手,摆好姿势,然后将手中木片奋力向前方投掷出去。 这“木片旋转着飞向半空,速度渐渐变慢,不知何故,忽然调转方向,向着宇文温飞回来。 “飞、飞回来了!” 一片惊呼声中,这木片果然飞了回来,宇文温抬起右手,将其抓在手中。 左右一群孩子,仿佛看见宝物一般看着这名为“飞去来”的飞镖,眼睛瞪得大大的,宇文温又展示了一遍这神奇的飞镖玩法,让小家伙跃跃欲试起来。 但这玩意有一定的危险性,宇文温不敢让“熊孩子们”乱来,便让儿子宇文维宁代他演示。 宇文维宁已经知道如何投掷、回收这种飞镖,所以第一次上场,就以一击漂亮的投掷引得弟弟妹妹们的喝彩,宇文温脱了身,转到一旁的凉亭。 皇后尉迟炽繁正在凉亭里闲坐,和萧九娘交谈,宇文温坐在旁边,喝了杯茶,看着儿女们嬉戏,感受着美好时光。 案上放着一把“飞去来”,和方才那一把相比,这把飞去来显得颇为沧桑,上面多有细小凹痕,却又十分光滑,宛若一杆用旧的矛杆那样。 澳州原装进口“飞去来”,是土著用来打猎的武器,见过血,杀过生,漂洋过海来到中原,值得珍藏以作纪念。 宇文温将这“进口货”拿在手上仔细端详,越看越觉得高兴,至于方才他用的那把飞去来,当然是“高仿”制品。 有了“原装进口”的飞去来,意味着他成功“发现”了澳洲大陆,然后这片新天地被命名为“澳州”,但以目前的周国国力来说,要有效开发澳州真的很困难。 正如历史上澳州大陆一直默默无闻的原因那样,这块荒芜的大陆,对于农耕国家来说就是鸡肋,宇文温觉得在南中、岭表、交州都硝化不良的情况下去开发澳州,那就是舍近求远。 但即便如此,还是要占地皮,道理很简单,为的是那四个字:自古以来。 地方不嫌多,现在开发不了,也得留给子孙后代。 “自古以来、自古以来...”宇文温哼哼着,心情愈发不错,从一旁的果盘里拿了些葡萄干,悠然自得吃起来。 去年春天,他带着家眷出巡,在外转了大半年才从广陵回长安,今年就不打算出去,待在长安,处理那些永远处理不完的事务。 最近三年,宇文温年年出巡,虽然极力避免铺张浪费,但始终免不了增加额外开支,所以应该适可而止,而他作为一国之君,也不适合常年在外,免得人心浮动。 宇文温自从登基以来,将天下走了大半,加上潜邸时的经历,实际上他很多地方都去过了,当然还有辽西、辽东等地没去过,但他相信日后总有机会去走一趟。 自己去没意思,得带上家人一起,游山玩水,那气氛才好,宇文温随后对着尉迟炽繁说道:“我听说,成都如今愈发兴旺,待得蜀道拓宽完毕,我们那里看看。” 尉迟炽繁点点头:“嗯,只是蜀道的扩建没那么快完工吧?” “那倒是,这不能急,慢工出细活,蜀道地形复杂,真是急不得...”宇文温说着说着,看向萧九娘:“不如,让三郎去,当巡察使,看看蜀地,看看南中,然后走叶榆水入交州,转一圈再回来。” “...就怕三郎..历练不够...”萧九娘有些尴尬,她哪里舍得让儿子走那么一大圈,毕竟南中、交州可是烟瘴之地,就怕路上有什么三长两短... 但她不能这么说,只能找个借口。 “好好好,就去蜀地即可,看你这做娘的心疼...” 宇文温看出萧九娘的心思,也不说那么多,反正给儿子个使职、外出公干历练是必须的,去哪里不是去。 他的儿子,不可以是酒囊饭袋,即便只有中人之姿,也得接受历练,长见识、积累阅历、开开眼界,要是成日里笼在长安,迟早会养废。 萧九娘见着提起儿子,生怕说多了生变,赶紧转移话题,她见着儿子带着弟弟妹妹们玩回旋镖玩得高兴,便问:“那澳...澳州,真的很大么?” “大,就是荒芜,你看,就像这个果盘,中间,是大片沙漠,只有边缘有些绿地...”宇文温以果盘为例,向尉迟炽繁和萧九娘讲解澳州是如何的荒凉。 南洋贸易公司,在南洋以南发现了“澳洲”,这大岛据说和中原一般大小,但却很荒芜,所以消息传到长安之后,经过最初的热议,已经没多少人关心了。 这么大一快地盘,居然都是沙漠,没有什么国家,又没有像样的特产,据说金银铜矿也没有,孤悬海外上万里,商贾都提不起兴趣,更别说寻常百姓了。 如果说这澳州沃野千里,大家还琢磨着去那里开辟新天地,结果一片沙漠不说,连当地人都是衣不遮体的野人,去那地方除了送死,还能做什么? 如今的长安城里,也只有宇文温时不时不断提起澳州,宛若祥林嫂一般絮絮叨叨,然而除了充当听众的后妃之外,宇文温的唠叨没人有兴趣。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澳州就是鸡肋,而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历史上的澳大利亚大陆,因为没有任何价值,在大航海时代一直默默无闻,直到近代才被“发现”。 一开始还被当做流放地,到后来才开发。 宇文温不可能将这一情况说出来,说了也没人信,他能做的,就是提前占地盘,给子孙后代留下一块宝地,也不枉他在这世上走一遭。 正说话间,太子入内,向父亲、母亲请安,而随行的还有一名女子,是为太子妃韦氏。 韦氏,当然就是京兆韦氏,出身名门的韦氏女,仪容靓丽,举止端庄大方,知书达理,宇文温和尉迟炽繁对儿媳很满意,而根据这段时间的情况看,太子对太子妃也很满意。 小两口于年前完婚,婚后便如胶似漆,而太子因为成婚,已搬出皇宫,正式住进东宫,朝臣们再也不会为此而成日里上表陈情了。 太子是储君,本该早日完婚、尽快生下皇孙以便安定人心,但宇文温一直不急,然而即便如此,也要考虑到现实,所以拗不过皇后的执着,让儿子成了家。 京兆韦氏,是关中大族,宇文温实际上不太想让太子有一个这样的娘家,他最初的想法,是让太子娶荆襄地区出身勋贵或者大族之女,以此让他的追随者(山南荆襄势力),日后绝对效忠新君。 问题是太子因为母族的原因,暗地里被许多官员排斥,所以太子必须有强援。 皇朝的建业根基,是关陇贵族集团,京兆韦氏,是其成员之一,京兆韦氏的实力,比起单纯的关陇武勋强,所以宇文温以韦氏女为太子妃,总算是给太子找了个可靠的妻族。 而他让太子直接亲近荆襄人物,也能加强凝聚力。 太子娶京兆韦氏女为太子妃,这也了却尉迟炽繁的一桩心事。 尉迟炽繁就怕儿子的妻族不行,日后无法给儿子撑腰,如今宇文温在时倒不要紧,可日后宇文温“崩”了,她无法想象儿子要如何坐稳御座。 她不像宇文温想得那么多,就想让儿子平平安安做太子,日后登基继位,平平安安做天子。 一辈子平平安安的。 不一会,又有人入内,向宇文温和尉迟炽繁请安,来人成双,是另一对小夫妻。 第一百五十四章 子孙后代(续) 燕王宇文维翰,携王妃李氏,入宫向耶娘请安。 宇文维翰的耶娘,当然是宇文温和尉迟炽繁(嫡母),生母贵妃杨丽华,在请安的顺序里得排在尉迟炽繁之后。 宇文维翰新婚燕尔,新妇李氏容貌出众,落落大方,虽然不是出身世家高门,却是尚书令李允信的孙女,权贵出身,配得上大周皇子。 宇文维翰去年领兵出征,攻略辽东,大胜班师,进位燕王,然后成婚。 作为兄长,宇文维翰必须先成婚,身为弟弟的太子宇文维城才能成婚,于是宇文温便给庶长子说了门亲事,娶书令李允信的孙女李氏为妃。 皇家的婚姻,当然避免不了政治因素,宇文维翰是宇文温苦心培养的儿子,他当然希望儿子日后平平安安,子孙后代亦是如此,所以得有个好妻族以作助力。 但不能影响到太子的地位。 作为皇帝的宇文温,必须考虑到皇朝延续,作为父亲的宇文温,又要确保儿子都有好前程,所以他精心为儿子们挑选妻族,以做坚强后盾。 李允信,是杞王一系的肱股重臣,而宇文温始终要提防第三代杞王宇文理,所以必须拉拢李允信,进而拉拢、分化杞王系的故旧元从。 即便宇文温没打算赶尽杀绝,他也得适当限制宇文理,不给对方任何机会。这是上位者必须具备的素质,和个人道德无关。 然而他又不能让李允信的孙女成为太子妃,因为这对皇权来说是很严重的威胁。 仅以“皇帝”这个身份来说,皇帝是孤家寡人,没有亲人,是孤单的权力动物,即便是皇后、太子,都是皇帝必须提防的敌人。 皇位,将来是太子的,但现在不是,按照那句话来说就是:我不给,你不能抢。 皇帝,必须提防太子为了提前上位铤而走险,所以不应该让太子和重臣联姻,否则很容易出事。 基于权力制衡的原则,宇文温选择让庶长子宇文维翰娶李允信的孙女,两全其美,当然,宇文维翰的另一个身份有些麻烦。 是选择隐瞒,还是坦然相告? 宇文温觉得儿女亲家总要有往来,亲家母的身份始终是瞒不住的,于是选择提前向李允信透露,当然,这场谈话是密谈。 杨坚的女儿杨丽华,天元皇后居然还活着,由太后成了贵妃? 李允信当时听到后的第一反应,宇文温琢磨大概是:这件事老杞王当年知道么? 当然,这只是宇文温的猜测,李允信得知孙女的结婚对象,居然是杨坚的外孙,如此“惊喜”,让老人哑口无言。 不过对于天子的开诚布公,李允信倒也实在:上一辈人的恩怨,就让其随风消散吧。 于是,燕王宇文维翰,娶了尚书令李允信的孙女为妃,门当户对,杨丽华为此高兴不已。 兄弟俩于去年年底相继完婚,宇文温为此送出两份重重的聘礼,如今就等着当祖父。等着抱孙子。 此刻,看着两对小夫妻向自己和尉迟炽繁请安,宇文温心情不错,前段日子心中的那点不安,也就慢慢消散了。 辽东必须收复,高句丽必须解决,但要保辽东永固,最好分封皇子镇守,然后子孙后代一直经营下去,别弄出什么渤海国,也不会给契丹、女真之辈任何机会。 不一定要将整个辽东都作为封国,但必须体现出皇朝长期经营辽东的意志。 分封的最佳人选,当然是大皇子宇文维翰,而要分封就得有封国,辽东是燕地,自然而然就是封燕王爵。 燕王,意味着什么? 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没什么特别意味,但对于宇文温来说,却和一个名词联系在一起。 明初,燕王朱棣起兵靖难,推翻自己的侄子,夺了皇位,帝系转移。 燕王这一封号,宇文温其实一直在犹豫,他觉得以自家的情况,这封爵有些不吉利:若是一语成谶那该如何是好? 想想那一幕:苦心栽培的皇太子,忽然英年早逝,年迈的皇帝痛失最佳继承人,欲哭无泪。 丧子之痛转化为对太孙的无限期盼,于是不顾一切立其为储君,大行之后,年轻的皇太孙继位。 这时,坐镇边疆、手握重兵的燕王,无路可退。 新君的心腹,认为燕王不除,国家不宁;燕王的部下,泣血哀求,声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那一幕,会“重演”么? 无数个日夜,宇文温这么问自己,他觉得封庶长子“燕王”的王爵不太吉利。 正如他不让李纲做太子的老师那样。 宇文温不希望自己的太子落得杨勇、李承乾的下场,所以不让“历史上”的“太子克星”李纲做太子的老师;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日后和自己的孙子刀兵相见,所以,是不是要避一避? 坐镇燕地,不一定要燕王,吴王,魏王,楚王,也可以的。 但宇文温最后还是没有选择“避讳”,因为没意思。 他的继承人,不一定是最优秀的,却一定会是最合适的,儿子也罢,孙子也罢,坐上那个位置,若以中原之力,都奈何不了区区边陲藩王,还被对方反杀.. 这样的废物,有何资格坐在御座上! 宇文温想清楚了,避讳没意思,真要发生的事,就一定会发生,就算他给儿子封什么好听的王爵名,到头来都没什么用。 他不让李纲做太子的老师,那算是图个吉利,就像开门做生意求个开门红而已,至于“燕王”二字,没那么多讲究。 所以,宇文温封儿子为燕王,对儿子寄予厚望,这可是战国七雄之一的王爵,比起其他王爵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他要让世人知道自己经营辽东的决心,即便日后不把整个辽东封给儿子,也必须有一个儿子在那里镇守。 宗室出镇,玩脱了容易搞出内战,甚至“八王之乱”,然而若把宗室当猪养,很容易被人一锅端。 在这个时代,皇朝的延续,很容易因为一次意外,就出现权臣或者外戚夺权变天的情况,再极端一些的例子,就是太后变女皇。 这种时候,大部分官员都是墙头草,只有宗室,才会拼死抵抗。 南北朝结束,天下一统,却不代表皇权如明清之际那样稳固,即便重用宗室有风险,但依旧得用。 如何把握分寸,是一个很有挑战性的问题,宇文温觉得光靠避讳来解决,那太可笑了。 而若是沉迷于谶纬之术,企图以此趋利避害,保得子孙后代永享富贵,如此做派,和服用重金属严重超标的仙丹以求长生不老有何区别。 宇文温收回思绪,看着眼前两对小夫妻,他很满意,向宇文维翰说道:“大郎新婚燕尔,今年就不去辽东狩猎了,不过人不能闲着,带着王妃,出去公干吧。” 第一百五十五章 准备 下午,书房,一张澳州地图前,宇文温正在沉思,他在搜寻记忆碎片,试图想起澳州哪个地方有大金矿,以便南洋贸易公司能够“按图索骥”,把澳州这块鸡肋变成金鸡。 然而思来想去,他除了想起澳州特有的袋鼠、树袋熊、鸭嘴兽,什么都想不出来。 这很正常,宇文温对于澳州的印象,除了现代都市之外,就只对旅游景点及特色动物有了解,什么金矿、银矿、铜矿、铁矿的位置,根本就不知道。 珍禽异兽,运回来展览或许能有些收入,但这年头不可能搞动物园创收,更别说低下的运输能力,要是抓一些袋鼠、树袋熊、鸭嘴兽运回中原,搞不好半路就死了。 宇文温绞尽脑汁,能想出来的“废物利用”办法,就是在澳州养羊,发展畜牧业。 他脑海里甚至冒出了一个很不错的想法。 什么人、契丹人、奚人、突厥人,只要被俘,就都扔到澳州去养牛养羊养马,变成牛仔。 这样做就不怕养虎为患,对方即便忽然拥有铁骑数十万,隔着万里波涛,也祸害不了中原。 比起自然条件恶劣的草原,澳州的气候可谓怡人,又不像南洋那样多烟瘴、高温高湿,想来套马的汉子们在这片新天地会有不错的发展。 然后以畜牧业为主的澳州,向中原大量出产奶制品、毛纺织品? 宇文温想着想着,摇了摇头,以目前低下的海运能力,要把足够多的牧民运到澳州,花费巨大,而要把澳州出产的奶制品、毛纺织品运回中原,根本就是得不偿失的做法。 所以,还是把澳州当做流放地比较合适。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宇文温居然有些小激动,他登基六年,和庞大的官僚体系打了六年交道,被一些贪官污吏弄得心中戾气越来越重,杀,不解恨,而把这些“狗官”官流放到岭表又不足以泄愤。 所以把那些狗官和罪人流放到澳州牧羊,感觉很不错的样子。 在原本的历史里,澳洲(澳大利亚)一开始就是流放地,最初的外来定居者除了狱卒就是犯人,宇文温觉得这个“先进经验”不错,值得借鉴。 被流放的犯人到了澳洲,不可能逃回中原,甚至都离不开澳洲,只能老老实实干活,如果要跑,可以,跑出去后,在野地里,要么渴死、饿死,要么被野兽咬死,要么被土人抓去吃了。 一想到那些贪官污吏以及在澳洲开荒的情景,宇文温就觉得快意非常,拿出张鱼递交的报告,开始估算将犯人流放澳洲的费用问题。 激动人心的流放之旅,在冬天开始,犯人乘坐三桅海船,从广陵出海,然后直接南下抵达台州基隆,稍作停留之后继续南下,过吕州吕宋,入香药群岛海域,直达南部的底勿港。 在那里转乘桨帆船,南下穿过风力微弱的海域,抵达澳州北端的开南,在那里开始“新生活”。 全程下来,费用不小,但尚在承受范围内,运送犯人的船只,可以跟随海贸船队行动,所以不需要单独开“航班”,节省不少费用。 宇文温越来越心动,开始琢磨起如何将这设想变成现实。 自古以来,官场上的斗争都是你死我活,要想避免政敌死灰复燃,最好的办法就是斩草除根,把男丁杀光,女眷罚没为奴。 这样的做法很正常,但宇文温认为太不和谐了,可以文明些,流放即可。 流放这一做法,不是他首创,但之前的流放地,不能确保犯人不会死灰复燃,所以许多被流放的官员,基本都逃不掉赐死的结局。 那么当流放地远在万里之外,情况就不一样了:澳州这个大岛,几近于与世隔绝,犯人无法和外界(中原)联系。 一个官员犯了事,本来该全家倒霉,若流放到万里之外的澳州,不得朝廷允许,一辈子都回不来,如此,政敌放了心,而犯官也保得自己及家人性命。 如此两全其美的办法,宇文温觉得必须实行,考虑到开南是贸易据点,不是正经的州郡城池,没有朝廷命官,所以他觉得来个“监狱外包”,让南洋贸易公司收钱之后监管这些流放犯,好像是不错的买卖。 光靠流放犯官,好像凑不够开荒的人数,那么一些罪不至死却要流放的重犯,也可以流放到澳州。 头几年,开南的粮食不可能自给自足,所以需要外部输送,待得犯人们持续数年开荒,渐渐有了收成,局面就打开了。 持续数十年流放犯人到澳州,待得人口渐渐增多,下一步的开发,就有了可能。 宇文温边想边写,将临时想出来的内容写了一大张纸,不知过了多久,贵妃杨丽华入见。 宇文温放下笔,问道:“如何,小两口准备好了么?” “嗯,过几日便能出发了。”杨丽华坐在一旁,见着宇文温案上那张舆图,却不好问,于是顺着话题说下去:“永济渠正好开通,他们此去幽州,再方便不过了。” “那是,急赶慢赶,永济渠终于完工了...”宇文温感慨着,和杨丽华交谈起来。 贯穿河北地区的永济渠不久前全程通航,意味着河北地区的粮食输送有了一条可靠的运输线,而朝廷要对北地用兵,人员、物资、粮草输送都方便许多。 仅就军事用途来说,永济渠可是为了解决辽东问题而量身打造的一条运河。 永济渠南连黄河,北通幽州州治蓟城,船只满载粮食可以从黄河边上一直航行到蓟城附近,或者在幽州地界沿着桑干水东行入海(渤海)。 有了这条运河,周国可以动员更多的军队和物资,将其投放到辽东去。 宇文温为了彻底解决辽东问题,解决尾大不掉的高句丽,紧锣密鼓布局多年,如今终于接近大功告成,却不急不躁。 今年,宇文温继续派兵袭扰辽东,袭击高句丽本土,持续消耗对方国力,但主帅不是燕王宇文维翰。 做生意,讲究一起发财,刷军功,当然也得如此,宇文温不会为了儿子,断了武将们的一条上升渠道,而宇文维城新婚燕尔,宇文温便让儿子任幽州总管,坐镇蓟城,和辽东隔海相望,抓紧时间备战。 确保永济渠这条大动脉畅通无阻,然后疏通卢龙道,加强和营州的路上交通联系,为全力出击做准备。 方才宇文维翰携王妃向杨丽华请安,如今已经出宫,杨丽华是来向宇文温确认一下儿子赴任的相关事宜,此时见着宇文温心情不错,她又看了看案上那张舆图,问道: “这是澳州的草图?” “嗯,我呢,正琢磨着,把澳州定为流放地。” “呃....”杨丽华语塞,她跟不上宇文温的思路。 宇文温让南洋贸易公司大动干戈在澳州设立贸易据点,居然最后是为了定为流放地? 对于杨丽华的疑惑,宇文温不以为然:“流放嘛,总得远一些才有威慑力不是?” “那....”杨丽华想到了一个可能,纠结了以下,还是说出来:“流放岭表,已让许多人觉得形同受死,再流放澳州,那万一犯官受不了,选择自尽一了百了....” 宇文温闻言一愣,随后冷笑:“自尽?谁敢自尽,那就是对抗朝廷,自绝于人...罪加一等!可是要连累亲族的!” 杨丽华闻言默然,她不好就这个问题说下去,但有另一个问题,是怎么都要提起的。 思索片刻,她试探着开口:“妾近日整理账目,发现一些..民生上的问题。” “嗯?那你说说,是何问题?” “呃....因为...粮价连年走低的缘故...”杨丽华瞥了一眼宇文温,硬着头皮说下去:“似乎...有地方不太平了。” “是么?”宇文温看向窗外,良久,说道:“太平了六年,也该不太平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太平不太平 阳光明媚,微风拂面,忽然平地起惊雷,大地同时颤抖起来,阵阵雷鸣声让行走在两京道崤山路段上的人们动作为之一凝,道路前方,升起一阵浓烟,在路旁维持秩序的吏员,示意大家继续前进。 走着走着,经过浓烟冒起的地方,那是同为半山坡的道路一侧,此时已经出现了一个大缺口,许多青壮手持铁铲在缺口边上忙碌着,将大量碎石和泥土铲到推车里运走。 坐在马车里的燕王妃李氏,透过车窗见着如此情景觉得有些好奇,她听父亲提起过,说朝廷如今用“猛炸药”开山修路事半功倍,所以猜测方才的动静是“猛炸药”弄出来的。 如今见着这大缺口,她是真体会到“猛炸药”的威力。 两京道又名崤函道,古来有之,她听父亲说过,说朝廷要扩建两京道,以便关东物资更便利的输入关中,只是崤山段的施工难度大,所以筹划了数年都未能制定有效解决方案。 直到有了猛炸药,方案才最终确定,并抓紧时间动工。 两京道一旦扩建完毕,原本崎岖难行的崤山路段就会变成坦途,人员、物资往来东西之间会更加便利。 坐在一旁的宇文维翰,见王妃看着外面出神,开始给对方讲两京道的事情。 往来长安和洛阳之间的通道,古来有之,而被称为两京道的崤函道,实际上有两条,分为“北崤函道”、“南崤函道”。 南崤函道最先有,据说先秦时就存在了,后来到了后汉末年,汉丞相曹操对关中用兵,嫌崤函古道偏远难行,便调集人力物力,在其北面开凿了一条新道,是为“北崤函道”。 这条“北崤函道”,就是如今的两京道,而往返于两京之间还可以走黄河水路,但要经历砥柱之险。 “前几日你是看到的,为了绕过砥柱之险,朝廷修了铁道,往返东西的物资,先经由水路抵达砥柱河段两端河津登陆,然后走陆路到达对面,继续走水路...” “本来呢,过了砥柱山河段,我们可以乘船,顺流直下抵达孟津,不过如今船只紧张,朝廷调集大军东进,所以就只能走陆路去洛阳了。” 李氏听到这里,觉得有些好奇:“是去辽东的行军么?不是已经出发了?” “辽东道行军当然早出发了,不然赶不上趟,我跟你说,辽东那地方天寒得早,适合作战的季节就是夏秋两季,军队开拔得....” 宇文维翰一说到辽东就兴奋,满腹疑问的李氏却摆了摆手:“等等,大郎,那你方才所说,朝廷调集大军东进,是要去哪里的?” “去河北,这又不是机密。” “河北?是去幽州的么?是听大郎调遣的么?” 李氏的疑问很多,一路上都问个不停,宇文维翰却不着恼,因为他以前出门时也有很多疑问,所以现在很淡定的解答:“是去冀州。” “冀州出什么大事了?妾好像没听说呀?” “没呢,就是在冀州总管府辖境驻扎。”宇文维翰说着说着,忽然一笑:“河北地界,如今有些不太平,朝廷这是早做准备,毕竟有备无患。” 李氏闻言脱口而出:“不太平?怎么会不太平?” 她虽然长在闺中,却不是足不出户,更别说有了报纸这一重要的消息来源,所以虽然身在长安,却对天下各地发生的事情多有耳闻。 听家人的闲谈、在报纸上看到的消息,无一不在说各地风调雨顺,盗贼销声匿迹,百姓安居乐业,粮食连年丰收,各织造司的织布量再创新高等等。 这分明是一个太平世道,怎么夫君忽然说“河北地界如今有些不太平”? 李氏好歹是官宦人家出身,见识是有的,思索片刻,问道:“莫非是闹天灾了?” “没呢,风调雨顺的,如今朝廷修的永济渠已经贯通,附带的水利设施早已逐步完善,加上又有蒸汽抽水机,还不缺煤,哪来的水灾、旱灾...” 宇文维翰说完,想了想,补充道:“蝗灾也没有。” “那...” 李氏想到了一个可能,见着车里除了夫妇俩就只有自幼陪她长大的贴身侍女,便问:“是蜀逆余党作祟了?” 蜀逆,即尉迟逆贼,李氏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父亲和祖父千叮咛万嘱咐,不得直接提起“尉迟逆贼”四个字,毕竟当今皇后就是尉迟氏的娘子。 李氏知道自己既然嫁做宗室妇,若不想招来麻烦甚至横祸,就不能犯这个忌讳。 “也不是。”宇文维翰摇摇头,面对王妃好奇的目光,没打算多说什么。 父亲说过,做人做事,口风要严,正所谓“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有些事情,不该说的就不能说。 “大郎~~~~” 李氏忽然摇起宇文维翰的手来,摇得宇文维翰心跳加速,同在车厢内侍奉的侍女,见着女郎撒娇,有些尴尬的低下头。 “二娘莫闹。” “大郎~~~说嘛~~~” “咦,那是什么!” 宇文维翰忽然一指车窗外,顿时让李氏的注意力转移到外面,她左看右看,都看不出外面的景色有何不同,片刻后发现自己被骗了,眉头一皱抡起拳头就往夫君身上捶。 夫妇俩笑着打成一团,好一会才消停,李氏知道分寸,见着夫君口风紧,就不再追问了。 宇文维翰不说,她倒是可以猜出一二,首先,永济渠南端、黄河北岸的黎阳,因为囤积着大量粮食,所以驻扎着重兵。 黎阳以北、永济渠下游百余里,是相州地界,相州刺史郝使君,是天子的心腹,邺城又驻扎着重兵。 如今,大王要到永济渠北端的幽州上任,麾下兵马也不少。 而介于幽州和相州之间的永济渠河段,中间位置是冀州总管府地区,若大王所说为真,朝廷派兵到冀州境内驻防,增加当地驻军兵力,那就意味着,永济渠从南到北,全线都被官军死死盯着。 无缘无故的,怎么朝廷摆出一股如临大敌的阵势? 李氏知道河北富庶为天下之冠,当年齐神武就是靠着河北之地成就王霸之业,虽说故齐和蜀逆想要死灰复燃已经不可能,但是.... 河北的豪强据说一直让朝廷头痛...莫非.... 李氏想着想着,不由得担心起来。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太平不太平(续) 贝州州治武城,城外永济渠上,数艘船只正在向北航行,即将靠泊前方码头,卫玄站在甲板上,看着码头上人头攒动的情形,不由得眉头紧锁。 他奉天子之命巡视永济渠,路程过半,所见所闻,触目惊心。 不是永济渠工程出现问题,而是沿途几个大城,都有许多游民聚集,人数很多,形成严重的治安隐患。 而如今的武城,也不例外。 眼前这些游民,具体构成尚不清楚,但卫玄在来时路上做过调查,发现聚集在各城的游民,多为农户,在这开春季节,到城里找活干,帮佣、打短工养家糊口。 一年之计在于春,如今春风起,到了春耕时节,为何这些农户不去种田,反倒聚集州郡城池找活干? 因为粮价常年走低,谷贱伤农,家中难以维持下去,只能另外想办法增加收入。 这几年来,河北风调雨顺,加上各地官府修葺水利设施,故而河北各地连年丰收,于是粮价逐年下降。 丰年粮价必然下跌,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对于百姓来说,粮价下跌,意味着生活成本下降,但对于种地的农民来说,却意味着收入锐减。 农户要缴纳租庸调,年初春耕时借贷买种子、农具,还有租牛的花费,到了秋天都得靠收成(粮食、布匹)来偿还。 而各种日常生活开支,都需要农户出售粮食换取铜钱来支付,一旦粮价过低,必然导致农户收入减少。 与此同时,随着大量水力纺织布的倾销,布价同样暴跌,农户自家手工纺织的布匹卖不出价,同样意味着收入减少。 辛辛苦苦种田、种麻,忙了大半年到头来所得却变少了,好不容易收获的粮食,留下口粮后大部分拿去应付开支,少量余粮撑到来年。 若来年粮价上涨倒还好,结果持续数年下跌,许多农户已经撑不住了。 种田,越种越亏,家中存粮越来越少,冬天过去,开春的春耕还没着落,粮食就已经不够吃了。 但世面上粮价很低,可以帮佣打短工,用工钱买粮食糊口,算起来,打工居然比种田要划算。 前提是有人雇佣他们、给的工钱过得去。 然而随着大量农户涌入城里寻求雇佣,因为僧多粥少,雇主开出的工钱也在下降,涌入城里找活干的农民越来越多,但雇佣的机会却没见增加多少。 进退两难的农民,徘徊在街头,聚集在一起,唉声叹气,惶恐不安。 迷茫,无助、惊慌,愤怒,各种表情都有,卫玄一路走来,越看越觉得胆战心惊,他认为再这样下去,肯定是要出事的。 历朝历代,一旦出现大量流民而朝廷无法妥善安置,那么这些流民迟早会躁动,然后在有心人的挑唆之下,最坏的局面就会发生。 以往,是天灾导致流民大量出现,所以需要朝廷赈灾,可现在,却不是。 明明是连年丰收,明明是风调雨顺,为什么越来越多的农民会举步维艰,谷贱伤农,伤到农民开始不过下去了。 问题出在哪里? 出在有人恶意倾销。 外来的客商,在河北各地低价销售粮食,这种情况持续多年,而官仓却不趁着低价收购粮食,相反,官府还严厉打击那些想要趁着低价而大规模囤积粮食的本地商贾。 官府和外来客商一起出力,导致粮价持续低迷。 布价也是如此,河北道织造司在河北低价倾销布匹,甚至销售价和成本差不多。 织造司这么做居然没出现亏损,是因为布匹销售利润大头是做海贸,用做海贸所得利润,补贴在国内低价倾销造成的亏空。 官府如此恶意倾销粮食、布匹,导致粮价、布价低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以至于“谷贱伤农”变成了“谷贱杀农”。 这样的情况,尤以永济渠流域最为明显,虽然永济渠是今年才全线通航,但在这之前,外地粮商就沿着通航的河段,向沿岸地区倾销粮食。 正是因为如此,永济渠流域的农民,如今一个手头拮据,不断的向永济渠沿岸各城池聚集,人数越来越多。 各地州郡地方官,对于这样的情况感到如坐针毡,但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因为如果强行将这些人驱散,恐怕会激发民变,但任由游民(农民)聚集,越聚越多,迟早会出事。 许多游民,聚集城池、码头只是为了找事做,得人雇佣,挣些工钱养家糊口,但总会有一些居心叵测之人,怀着别样心思,混迹在人群之中,暗地里传播流言,煽风点火。 为此,许多地方官向朝廷告急,将实际情况上报,然而,天子似乎打算听之任之。 河北地区粮价、布价持续多年走低,如此不正常的局面之所以会出现,卫玄认为幕后主使恐怕就是天子,而天子不太可能不知道河北地区的实际情况,不是选择停止倾销,而是选择调兵。 这意味着什么?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然后面对虎狼之师,揭竿而起的百姓,根本就没有任何抵抗的能力,最后被杀得血流成河! 一想到尸横遍野的惨烈情景,卫玄就觉得揪心,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何天子要如此行事。 是因为厌恶河北的世家大族、豪强大户,所以故意逼起民变,然后趁机发兵平叛,然后不分青红皂白,将乱民连同豪强一起铲除了? 这样做会不会玩火**? 卫玄不知道,但他知道官军的装备精良,甚至还有火炮,只要有这种武器,哪怕河北烽烟遍地,迟早都要被官军扑灭、 但这样一来,战火之中,会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河北地区生灵涂炭,死的都是朝廷治下百姓,不是域外土人! 想着想着,卫玄愈发忧心忡忡,他知道当今天子有雄心壮志,也知道天子有很多手段,仅就打仗而言,恐怕天下间没有谁是天子的对手。 然而马上可以定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滥用武力的结果,就是民不聊生,而握着那把刀的人,迟早要被自己手中多了利刃所害。 看着眼前聚集在码头找活干的人群,卫玄的心情愈发沉重,他决定再向天子上表陈情,请求天子不要一意孤行。 河北豪强难治,这是事实,自从尉迟氏覆灭以来,朝廷不是没想过在河北清查田亩、隐户,却因为重重阻力,加上要与民生息、不想大动干戈,于是种种政策均未付诸实行。 当今天子的脾气,卫玄大概知道,他认为天子必定要在河北有一番作为,但肯定会周密布置,待得时机成熟,才会发动雷霆一击。 结果雷霆一击,居然是这样。 本来好端端的太平日子,怎么就变得不太平了? 卫玄正焦虑间,前方忽然响起的锣声吓了他一大跳,抬头看去,却见码头上一排木台上,有人高声吆喝着,吸引了大量的人聚过来围观。 此情此景,让卫玄觉得不妙,他就怕有人妖言惑众,挑动民变,那就不好了。 还没等他吩咐卫士立刻上岸维持秩序,隐隐约约的声音从码头处传来。 “招工,招工,本商社招工!做的是航运,装卸,行船!包吃住,待遇从优,名额三百人!想报名的,在这边排队!!” 第一百五十八章 以工代赈 “招工,招工!本商社招伙计,包吃住,工钱月结,每日工钱四十文,做五日休一日,就在武城,哪也不去...” 一字排开的高台,台上都有人拿着纸皮喇叭在吼,无数等候用工机会的人们,如潮般涌向台边,倾听对方说的招工条件。 听着听着,许多人原本焦急的心情变得愈发急了,赶紧按照招工伙计的指挥,在一个个高台前排起长队。 家里余粮不够,眼见着熬不了几个月了,虽然粮价很低,拿钱到粮铺就能买粮,但囊中羞涩的人们,只有为数不多的铜钱,想要有钱,就得去帮佣打长短工。 然而大家聚集在州郡城池许久,日盼夜盼,招工的主家始终是少数,那么多人等着打长短工,机会却寥寥无几,许多人都焦急起来。 更别说春耕在即,正是花钱的时候,借贷的话,到了秋天,以如此之低的粮价,还完债之后,一家老小都没几口余粮。 甚至搞不好连债都还不完,继续欠着,利滚利,一辈子都还不完。 但真要是走投无路,也就只能借贷。 虽说官府严令不得放高利贷,但有钱人不怕放不出贷,缺钱的人家就等着钱救命,紧要关头,谁还顾得那么多,就像渴得喉咙冒烟的人,明知眼前是一杯毒酒,都要捏着鼻子喝下去。 这世道真奇怪,明明风调雨顺,明明粮食丰收,结果自家辛辛苦苦从年头忙到年尾,收入却比以前少了许多,熬了几年,眼见着就要熬不下去了。 种田,越种越亏,想去帮佣或者打长短工,却没什么大户招工,许多人急得团团转,却找不到出路,而现在,出路就在眼前,就怕排不上队,所以谁能不急。 这些台上喊话的人,说的是贝州当地方言,又有身穿官府的吏员在一旁巡视,大家觉得这应该不是讹人的,而各商家开出的招工条件颇有诱惑力,不由得大家不动心。 有商家是要做航运,靠着运送货物来赚钱,所以需要苦力去作装卸,需要有人撑(划)船、需要船匠或者木匠,需要打杂的,所以需要雇佣许多人,待遇不错,包吃住。 但最重要的一点,是这家商社的航运船队并不需要跑完整条永济渠。 也就是说,在这家商社跑船,离家不过大半月,不会出现数月在外的情况。 若是实在要顾家,在码头当苦力也行,计件工资,扛多少包领多少钱。 如果力气不够,或者不想跑船,其他招伙计的商家也可去试试,有茶肆、酒肆、邸店等,这么多商家仿佛事前商量好的,一起于今日在码头上招工。 官府的吏员,还在不断地喊话,说朝廷知道如今粮价低,本打算平抑物价,但考虑到“谷贵伤民”,便用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组织商家集中招工,让收入微薄的农民或者平民有机会帮佣、打工挣钱。 现场招工,不仅在运河边的码头上进行,武城里也有商家在集中招工,所以吏员们反复强调,大家不要急,不要挤。 如此“惊喜”,使得聚集在码头的人们激动起来,各招工的商家摊位面前排起长队,又有人往外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亲朋好友。 走投无路的人们,原本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如今见着有了出路,不由得纷纷松了口气,又见着招工的商家很多,不愁没机会,随后一个个笑逐颜开。 码头上原本有些凝重的气氛,渐渐变得欢快起来。 登岸的卫玄,见着情况如此转变,心中有些疑惑,此情此景,让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顾不得多问,他骑上当地官府准备的马,向武城而去。 。。。。。。 武城官署,卫玄与贝州刺史张定发交谈,刚抵达武城的卫玄顾不得问永济渠贝州河段的情况如何,直接问起方才在码头上发生的一幕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年天子潜邸时镇守地方,卫玄曾为佐官,时为王府司马的张定发,和卫玄算是相熟,而卫玄此次巡查永济渠,作为沿岸州的刺史,张定发本来就要接受卫玄的垂询,于是一股脑将朝廷最新的政策介绍出来。 之所以说是最新,那是因为卫玄离开长安时,这项新政策还未通过政事堂的审议,而现在,张定发拿出厚厚一沓资料,请卫玄边看边听他介绍。 谷贱伤农,谷贵伤民,要想在这两者之间保持好一个度,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所以朝廷(天子)做出了一个决定,跳出以往靠“平准仓”、“常平仓”平抑粮价的做法,另辟蹊径。 压低粮价,使得“谷贱惠民”,但如此一来,农民受害严重,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灾民,于是朝廷采用“以工代赈”的办法,来“赈济灾民”。 赈灾,一般是官府发放粮食布帛赈济灾民,而如今灾民不是灾民,而赈灾,则是用雇工发放工钱的形式,让所谓灾民有钱买粮食吃。 永济渠的全线通航,意味着一条横贯河北的交通线打通,运河沿岸的州郡都会因此受益,而航运的巨大需求,正需要引入大量劳动力。 所以,朝廷这几年引导河北地区粮价、布价持续下跌,实际上就是要用经济手段,使得更多的人离开土地,涌向运河,靠着从事各种航运相关工作,通过打工而不是种地的方式,来养活自己及家人。 为此,通商院牵头,组织商家在运河沿岸城池进行大规模招工,让那些走投无路的百姓,有个打工的机会,而这机会是长期存在的,并不是应急之举。 耗资无数才修建好的永济渠,其作用不能仅仅是方便将河北粮食输入关中,朝廷要将这条重要的交通线,经营成一条造福沿途州郡的商路。 所以,朝廷决定成立河北水陆转运司,下辖数个官署,其中之一就是永济渠转运署,专门负责永济渠的运营,而通商院亦参与其中,为发展永济渠沿岸州郡的工商业而努力。 永济渠沿岸州郡工商业发达之后,自然会吸纳更多的人口,从事脱产(脱离农业)工作,这时,人们可以用做工所得工钱,购买便宜的粮食、布匹,满足日常开支和需求。 朝廷如今采取的政策,就是以永济渠为依托,向河北地区大量输入粮食,造成“谷贱惠民”的局面,坏处就是“谷贱伤农”。 这一情况,在永济渠流经地区特别明显,朝廷为了“赈济”农民,就依托永济渠“以工代赈”,弥补农民收入减少而遭受的损失,算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当然,具体实施效果如何还有待观察,但现在,至少聚集在各州城、运河沿岸码头的游民,会陆续找到养家糊口的事情做,不会变成“干柴”,一点就着。 张定发还以贝州武城为例,说起“以工代赈”的前景。 武城的水陆码头,将会是永济渠航运(漕运)的一个重要中转站,已经入驻码头的各商家,还有城内新增的商家,累计给出的招工名额超过三千人,足以吸纳大半游民。 而随着运河航运的兴起,还会有更多的用工需求,吸纳更多的劳动力。 与此同时,永济渠沿线其他地方,都会有不少的用工需求,从今天开始,各地都会陆续开始招工,这就让种田亏本的农民,有了充足的受雇机会。 卫玄边看边听,心中疑惑得到解答,但依旧放不下心。 这种解决问题的思路,果然是天子一贯的行事风格,天子潜邸时在河南任上,卫玄就对对方的行事风格有所了解,如今看来,“以工代赈”倒也算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但卫玄从中还看到了另一层意味。 “谷贱惠民”加上“以工代赈”,这是阳谋,让大量农民不得不去打工(长短工),以此促进工商业的发展。 而隐藏其后的阴谋,是对河北的世家大族及豪强们开战。 这是一场不流血的战争,战场是河北大地,而敌我双方,是中枢对阵河北的世家大族、豪强大户。 第一百五十九章 争夺 不见血的战争,同样要有军队,卫玄看着资料,明白朝廷(天子)的军队是商社;武器,是粮食和布匹;作战方式为大规模倾销,而武器... 一是布匹,来自河北道、河南道织造司;二是粮食,来自河南、山南荆襄汉沔地区,甚至还有南洋运来的稻米。 现在看来,在河北(永济渠)地区正在发生的事情,就类似河南、两淮地区已经发生的那样:以压低粮价作为开端。 随着河北地区水利设施的恢复及扩建,除非遇到罕见天灾,否则连年丰收不在话下,再加上外地粮食长期大规模倾销,会让河北地区的粮价降到令人不敢相信的地步。 如此情况持续数年,会有越来越多的农民撑不下去,要么适当改种油菜、兰草、紫草等经济作物,增加收入。 要么如同河南、两淮农民那样,和有实力的商社签订契约,出租土地,或者按照对方要求,在自己的地里种植各种作物。 这是家里有地的自耕农,至于那些豪强大户,世家大族,即便家有良田万顷,在粮价、布价持续走低的情况下,收入也会逐年减少。 对于庄园主来说,种粮食变得不划算,即便产量增加,都卖不出好价钱,而想要从市面上购买各种手工业制品,或者诸如蔗糖、香药等物品,用实物(粮食布帛)去买,远不如用铜钱去买来得实惠。 大户人家,家大业大开销大,长此以往,入不敷出,若不及时想办法化解,会破产的。 当然,这种情况现在还不会发生,世家大族、豪强大户财大气粗,也许还能撑上许多年,但普通农户已经撑不住了。 若按自古以来的情况看,当农户撑不住时,会因为沾上高利贷导致利滚利永远还不完债,最后沦为大户人家的佃农,甚至卖身为奴。 所以,大户人家最期盼的事情,就是天灾**,这个时候,就是兼并土地的最佳时机。 被世家大族兼并的土地,大多都是隐田,不会向朝廷缴纳分毫田租;被世家大族奴役的佃农、百姓,大多都是隐户,不会向朝廷缴纳分毫租、调,不会承担劳役。 世家大族们的实力越来越强,朝廷对此却无可奈何。 但现在不一样,粮价、布价低,河北(永济渠沿岸)地区的农户撑不住,可以向日兴昌等新兴柜坊借低息的“青苗贷”,或者将土地转租给大商社,然后到永济渠沿岸地区做工,靠做工所得补贴家用。 朝廷,给了普通农户新的选择,这种选择不需要他们卖地、卖身,不需要给世家大族做牛做马,只需要靠着打工就能养活自己。 卫玄想到这里,不由得悚然动容,天子这几年的布局,如今终于露出真面目,一条永济渠,并不只是一条运河而已。 随着永济渠的全线通航,一场不流血的战争已经开始了,发动这场战争的人,正是天子本人。 而第一场战斗,就是争夺农民,争夺劳动力。 。。。。。。 夜,张府,忙了一日的张定发,与同样忙了一日的夫人刘彩云闲谈,一眨眼二十年过去,当年的患难夫妻,已经变成老夫老妻。 岁月在两人的脸上留下了痕迹,但切不断两人的感情。 刘彩云一边给张定发捏肩膀,一边说着家里产业的事,永济渠全线通航,意味着一条商路打通,早已准备就绪的商家们,即将大显身手。 女中豪杰刘彩云当然也在其列,只是如今已不需要她亲自上阵,由各掌柜出码即可,所以大战在即,刘彩云分外繁忙,忙来忙去,竟然有些憔悴。 这让成日里劝农桑、断诉讼、和州郡英彦谈笑风生的“张使君”有些过意不去,但又不好说什么,因为如今确实是紧要关头。 但该说话的话还是得说,张定发语重心长的说道:“主上布局多年,如今终于到了图穷匕见...呃,到了见真章的时候,那些地头蛇走投无路之下,怕是会狗急跳墙,你出门在外,可得小心些。” “我一个妇人,有什么好小心的?” “话不是这么说,你是知道的,我在贝州为官,打击豪强,暗地里不知得罪多少人,他们明面上不敢如何,暗地里却会玩阴的。” “知道了,我一直都小心的,不过你也没把人得罪完不是?再说了....”刘彩云顿了顿,笑道:“我们这边的帮手,怕是要比对方多很多。” 夫人说得对,张定发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眼见着天子已经动手了,他是满怀信心,看朝廷好好收拾一下河北的地头蛇们。 如今河北地界有些暗流涌动,朝廷为防不测,调动兵马沿永济渠布防,而燕王又到幽州上任,一旦河北出什么乱子,可以直接领兵沿着永济渠南下,横扫一切魑魅魍魉。 装备了火炮的官军,不是那些部曲私兵可以对抗的,张定发不怕治下豪强们搞事,相反,他也做好了准备,真要有人不老实,他会让对方好看。 天子让他到贝州当刺史,就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而做准备,这场不流血的战争已经开始了,双方的第一场交锋,就是争夺农民。 而朝廷靠的却是经济手段。 低粮价让种地变得无利可图,先受打击的当然是普通农户,但朝廷用“以工代赈”的办法,给农民们一条不错的出路,至少在永济渠沿岸地区是这样。 那么接下来,就该那些坐拥大量农田、庄园的世家大族、豪强大户倒霉了。 对方财大气粗,一时半会伤不了根基,但趋势就在那里,手头拮据的农户,有了更好的选择,正常情况下,不会给大户以兼并土地的机会。 而大户们名下庄客、佃农见着去做工比给主家做牛做马划算,自然而然就会出逃。 百姓们也许大字不识一个,但趋利避害的本能是有的,所见所闻,会让他们做出正确选择。 只是如此一来,许多出逃的庄客、佃农就成了逃人,主家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但却不能告官,因为这些庄客、佃农绝大部分都是隐户,也就是说在明面上,主家名下根本就没有这些人。 一个坐拥万顷良田、僮仆千人的家族,在官府的册子里却往往是“薄田近千亩,羸奴百余”的普通家族,这么多年来都按这数目缴纳租庸调。 现在,名下忽然多了许多“逃人”,这些逃人的契约,可是从没在官府那里登记的,若敢到官府告状,先把隐户的问题交代清楚再说。 于是,许多大户选择派部曲私兵去抓逃人,这正中张定发下怀。 确切的说,各州刺史、郡守,不能对“恶霸绑架良民”的行为坐视不管,不能甲说乙是逃人,乙就是逃人,得有证据,证据就是契约。 没契约,这就说明甲方是恶霸,行为就是掳掠人口,官府必须严加惩治。 有契约,却发现没在官府登记,没有每年纳税,那就意味着... 无论是哪种说辞,都意味着所谓的主家已经犯法,既然犯法了,有把柄落在官府手上... 就算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这样的手段,比起强行丈量土地、清理隐户要巧妙得多,张定发知道虽然朝廷真要来硬的也不是不行,但天子念及天下好不容易太平,所以不想动刀,要动就动软刀。 软刀子割肉,被割的人有苦说不出,但怨气是肯定有的,所以阴招不能不防。 张定发想着公务,刘彩云没有出言打扰,夫君到贝州上任,她和儿子留在长安,这倒不是夫妻俩有隙,而是因为自己走不开。 刘彩云作为张府的“内当家”,管着府里大小产业,虽然有掌柜们分担,但账目都是她管着,有些大事还得她来拿主意,所以一时半会无法离京。 待到去年年底,刘彩云终于忙清楚,来到贝州和张定发团聚。 顺便为自家的事业奔波。 永济渠不是单纯的一条运河,而是一条商路,山南、河南的大户们,已经团结起来,与河北各地的合伙人一起,要在永济渠上大做文章,她作为其中一员,可不能落下。 这是一场关系到“新市场”的争夺,谁敢挡路,不等官军出马,已经抱团的商社们第一个发难! 第一百六十章 争夺(续) 武城,某酒肆,大厅内坐满了人,操着河南、山南以及河北口音的人们,聚集在一堵墙前,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张舆图,看着图前一人指指点点。 那人拿着木棍,指着图上沧州地界,情绪有些激动的说着:“长芦盐场及其周边沿海盐场,试行晒盐法数年,如今年产量大增,白花花的海盐,就是黄澄澄的铜钱!” “原先,要把长芦盐场的盐运出来,要走一段很长的陆路,现在不一样了,只需要把盐运到永济渠边,装船就行,然后沿着运河南下,分销各地。” “这个道理,大家都懂,如今永济渠全线通航,但长芦盐场的盐,运起来依旧不畅。” “问题出在哪里?当地的大户,控制着船只,他们坐地起价,要价太高了!” “做买卖,你情我愿,价钱谈不拢,船只动不了,官府也不好管,但我们还有办法,那就是派自己的船队去运盐。” “但是,说好的船队呢?怎么还没出发?是没准备好?不是,是船队还没到贝州!” “过相州地界时,船队在码头招了工,结果被人告到官府,说是收纳逃奴,如今扯不清楚,在官府耗着,连带着整个船队都动不了!” “这破事如何解决,现在先不管,今日我召集大家来此,就是要议出个办法...” 男子说到这里,收起马鞭,看着在座众人:“通商院的开门红,决不能就这么搞砸了,如今船队遇到麻烦,我们就重新组织一支船队,船不够,那就大家一起凑。” “现在,把各自名下船只的情况报上来,马上征调,补偿稍后再说...老规矩,肯定亏不了大家。” 话音刚落,在场众人踊跃发言,一个两个争先报数,愿意服从征调,以确保尽快凑出一只船队,赶到沧州地界去运盐。 做盐的买卖可是暴利,多耽搁一天,就少赚许多钱,更别说通商院的开门红是一定要红的,不然会被人笑话。 通商院自成立以来,以促进工商业发展为己任,接连主持了几个“大项目”,全都圆满完成,如今永济渠这条财路刚开,通商院若出师不利,在天子那里可是会颜面无光的。 所以,在通商院登记注册的商家们,如今是“同仇敌忾”。 本来以通商院的实力,要组织船队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永济渠刚通航,用船的地方太多,官军又临时调动、布防,加上燕王要到幽州赴任,需要征调大量船只。 通商院原先准备投入永济渠进行航运的船队,已经被征调大半,如今遇到紧急情况,就只能靠商家们“凑数”。 大家抽调自己手头上本就紧张的船只出来“凑数”,生意必然会受影响,但这不要紧,毕竟齐心协力把大事做好是正道,遭受的些许损失,日后必然能补回来。 毕竟通商院可是“自己人”,绝不会亏待真心合作的商家。 应急船队的筹建事宜,很快就在热烈的讨论之中完成,接下来的会议议题,就是永济渠沿岸主要码头的“商业街”实施进度如何。 永济渠的修建,持续了数年,而在开通的河道,通商院已经根据当地的情况做好了规划,在许多码头规划了商家聚集的“商业街”,而其配套设施,这几年都在抓紧时间进行建设。 如今永济渠全线通航,提前建设的各处“商业街”也已陆续完工,如今就等着商家正式入驻,然后开始做买卖,赚大钱。 各码头“商业街”入驻的商家,当然都已获得通商院许可,然后有分工,各自从事不同的经营项目,以避免恶性竞争把市场搞砸。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就连招工也是如此,但问题不是没有,最麻烦的事情,就是招工的商家,很容易遭到骚扰。 原因就是各地大户名下的庄客、佃农,见着打工比做牛做马好,于是大量逃亡,聚集到永济渠沿岸码头找事做,如此一来,主家哪里坐得住,定然是要把人弄回去的,于是纠纷就有了。 但这些人多为隐户,主家自然不能告官,于是使出各种阴招,想要从雇佣了这些所谓“逃奴”的商家手中,将人带走。 此是其一,其二,有当地大户试图垄断雇佣,在商家和百姓之间插一脚,商家要雇人,得先经过他们,而百姓想要找活干,也得经过他们。 如果商家直接招工,这些大户就使出阴招,搞得商家鸡飞狗跳,或者恐吓那些找活干的寻常百姓。 以上两种情况,在永济渠沿岸各地多有发生,已经明显影响到了各地商家的正常经营,毕竟大家打开门做生意讲究的是和气生财,如果整日和地痞无赖纠缠,买卖就不用做了。 那些地头蛇,有得是时间耗,但商家耗不起,除非破财消灾。 但这种先例不可以开,一旦开了,后患无穷,对方的胃口上来了,只会不断索取更多的好处。 通商院作为“注册商家”的保护者,决不允许有人向商家收所谓的“平安钱”。 更别说要是有人垄断雇佣、强行收取佣金,会直接增加商家的经营成本,这种情况,是一直致力于营造良好经商环境的通商院所不能容忍的。 这样的情况,通商院事前早已预料到,采取的对策,当然是拉拢当地大户“入伙”,一起发财。 但问题是河北各地人口众多,随便一个郡都有上万户,所以当地强宗著姓不止一家,不是谁都愿意跟外来者合作。 加上通商院主导了粮食倾销,长期压低河北(永济渠沿岸)地区粮价,无形中得罪了很多人。 所以,永济渠沿岸地区,憋着鼓劲和外来商贾对着干的地头蛇,要多少有多少。 如果要把这些地头蛇都拉进来一起发财,必然僧多粥少,利润就不要想了,所以既然现在有人给脸不要脸,通商院也不会客气。 打打杀杀什么的,太不好了,有损通商院的名声,也会让各地官府难做。 但如何对付地头蛇,通商院的员外们可是很有经验的。 那男子见着在场都是自己人,也不忌讳,直接放话:“时至今日,还要对着干的人,那就是敌非友,对方不敢明着来,玩阴的,没关系,我们奉陪到底!” “先前,我们低价放粮,他们想要乘机收粮、囤积,已经斗了一回合,最后是我们赢了,现在,他们又来玩阴的,我们可不怕!” “永济渠通航,沿岸地区出现一个个新市场,这些市场是我们的,是识时务者的!” 第一百六十一章 兼并 武城远郊,一处村落边上,大树下,通商院佥院王越正和随行人员交谈,他们面前,是大片农田,如今是春耕时分,田边已有一群人正忙碌着,准备耕田。 王越没有关注这些人如何准备,而是看着眼前这一大片旱田,不由觉得心旷神怡。 贝州有许多大户,各自名下良田数千顷,但现在,贝州最大的地主,不是人,是商社。 “嘉禾盛”商社,主业是经营蒸汽抽水机,而第二主业,则是经营农场。 确切的话说,是租入土地,以此经营新式农场。 连年低迷的粮价,让河北(永济渠)地区农民手头拮据,于是权衡利弊之后,纷纷将土地租给实力雄厚的大商社,“嘉禾盛”便是其选择之一。 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轻易不会让人染指,既然愿意在官府见证下把土地租给嘉禾盛等商社,对农民来说当然是有利可图。 其一,将土地租给商社,每年有地租收入,这地租可以是粮食,也可以是钱,或者两者兼有; 其二,商社租了农户的土地后,农户每年的租(地租)调(户调),商社全包,这是得当地官府认可的契约,不是讹人; 其三,农户将土地租给商社后,能够以低廉的价格,从商社那里购买各种日用品,连铁锅都有,这种优惠,不受粮价走低的影响。 其四,商社租了农户的土地后,承担对方的劳役,官府要征发该户男女服劳役时,商社自己派人去顶替。 前三点,实际上吸引力有限,土地可是无价之宝,即便出租,也让人难以割舍,但因为第四点,足以让大部分农户动心: 这年头,租调重些还能承受,劳役才是最要命的。 百姓服劳役,天经地义,可一旦遇到居心叵测的胥吏,很容易被弄得家破人亡,虽然可以缴纳“身庸”,花钱免劳役,但实际上官府依旧会变着法征发农户去“救急”。 所以自古以来,农户带着田产投到大户名下做隐户,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躲避劳役。 如今,有商社愿意包他们的劳役,这种事情本来是没人信的,但有官府做见证,好像有那么一丁点可信度。 事实胜于雄辩,当那些出租土地给商社的农户连续真的免了租调及劳役,左邻右舍不由得不动心。 加上粮价连年走低,光靠种地越来越难以应付日常开支,所以越来越多的农户选择了出租土地,而出租对象,当然是信誉十分好的“日兴昌”柜坊...介绍的“嘉禾盛”等商社。 王越此时看着的农田,就是“嘉禾盛”所租的田地,如今已连接成片,因为使用权都归属一家,所以田埂全都消失,是一大片平整的农田。 租约是十年,到期后,承租方有续租的优先权,而在土地租赁期间,农户想要出售土地,只能以不低于时价的价格卖给承租方。 这是官府认的契约,违约要赔付高额违约金。 乍看上去,租入土地的商社根本就是在做亏本买卖,又是缴纳租金,又是承担租、调及劳役,光靠那些地里的产出,哪里承担得起? 不明真相的人这么想很正常,但王越等人却不以为然,因为没人会做亏本的买卖,通商院牵头搞的“新式农场”,可不是不是传统田庄能够对抗的。 即便是在粮价很低的时候,这样的新式农场依旧能够实现盈利。 “时间到了,时间到了,开始吧!” 随着几声吆喝,聚集在田边的人散开,原本为人群围着的两匹马,在一人的驾驭下,拉着一个带轮的奇怪铁犁,走进田里犁起地来。 因为是旱地,所以马匹走在上面不太费力,两匹马靠着身上的新式轭套,连拖曳着后面的有轮铁犁,铁犁将农田土壤犁起,移动速度比牛快很多。 王越看着眼前情景,不由得想起已经在河南大规模出现的大量“新式农场”,这些农场均是旱田,都已经推广了马耕,因为了新式轮犁,加上特制的铁马掌,马耕的耕田(犁田)效率,是牛耕的三倍以上,又省人工。 而使用马耕耕作的旱田,在种植两季小麦之间,还会种植苜蓿,以此作为马的饲料,又能用来肥田。 或者不种苜蓿,而是穿插种植一些经济作物,这种农作物和经济作物轮流种植的方式,即所谓“轮耕”。 平整的旱田越多,马耕的威力就越大,统一耕作的大片农田,需要的人力要比这些土地分散时所需人力少很多。 加上完善的水利设施,还有蒸汽抽水机,新式农场可以确保抗旱抗涝,同样面积的土地,经营成本大幅降低,而出产却明显增多,利润颇为可观。 马耕、轮犁,轮耕,这就是“嘉禾盛”等商社所经营新式农场的盈利要点,这种做法,在河南已经推广,效果很好,许多以商社为“户主”的新式农场,都实现了盈利。 新式农场出产的小麦,一部分抵作租金,一部分抵作必要开支,一部分用来倾销,继续压低粮价。 而这样的新式农场,其竞争力不是原有庄园能够抗衡的。 轮耕的农田,种植单一作物的农田,前者胜; 同样耕作平整的旱田,马耕和牛耕,前者胜; 精选的高产麦种,普通的麦种,前者胜; 相近的农田面积,相近的肥力,种田成本天差地别,作物的种类和产量也有明显不同。 沿着永济渠到处拿地的商社,可以通过水路获得廉价的燃煤,然后用蒸汽抽水机统一灌溉名下农场,而这样的农场,还可以分工合作: 同一年,农场甲种植粮食,农场乙种植经济作物,过两年,对换。 用种植经济作物的收入,来维持开支。 在这样的运营下,同样面对持续走低的粮价,新式农场可以做到盈利,而那些大小庄园,就只能亏本。 在河南出现新式农场之前,没人想到农业能这么经营,而兼并(租用)了大量土地进行耕作的商社,自己有销售渠道,可以将农产品进行“深加工”,卖出好价钱。 新式农场里种出来的小麦,可以磨面、酿麦酒,卖出不错的价钱;还可以种植紫草、蓝草等染料作物,种多少都不愁卖;还可以种植油菜榨油,同样不愁卖。 能够租用土地经营新式农场的商社们,已是一个巨大销售体系中的一员,即便面对超低的粮价,依旧可以通过种植经济作物,从土地里获取大量利润。 这些利润,那些世家大族、豪强大户能赚到么? 不能。 商社本来就有商路,如今自己租地办农场,农场仿佛工场,少量雇工用高效的耕作方式,“生产”商社即将出售的“商品”,这样的经营模式,一般的庄园哪里做得到。 既然做不到,这些大小庄园,凭什么和商社的新式农场竞争? 对于农户来说,持续多年的低粮价,让他们难以承受,与其投靠大户人家做隐户,把自己的地转出去,还不如出租给实力雄厚的商社,至少土地的所有权依旧在自己手中。 农民将土地转租给商社,自己每年有一笔稳定收入,然后还可去打工赚钱,不需要面对天灾,不需要面对奸滑的胥吏,急用钱时,还可以找日兴昌等柜坊救急,不怕沾上高利贷。 同样是土地兼并,商社兼并土地(租入土地),不会影响朝廷的税收(租庸调),那么朝廷会支持哪一种兼并,不言而喻。 这就是天子的手段,不仅仅搞倾销、以工代赈,还推广新式农场,将部分农民从土地上“赶”到工商业,连带着打压大小庄园主,王越和其他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正如天子所说:旧地主的时代,就要过去了,跟不上趟的人,除了破产,没有第二条路。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与狼谋皮 贝州清河郡北部,永济渠西,一处村庄外沿,村头大树下聚集着许多村民,男女老少围成一圈,见证本村民孙万全与兴禾商社签订土地租让契约。 孙万全夫妇育有二子,上有高堂老母,一家五口,靠着耕种自家田地自给自足,但如今粮价连年走低,孙万全一家和其他农户一样深受影响。 一家人的主要收入,就是地里种出的粮食和麻,结果粮价、布价大跌,孙万全一家种地的收入,渐渐无法应付日常开支。 而两个半大小子正是长个头、饭量大增的时候,家中口粮紧张,作为顶梁柱的孙万全左右为难。 虽然连年都是风调雨顺,虽然连年丰收,但他已经快撑不下去了,于是权衡利弊之后,和同村许多人那样,将家中土地租让给兴禾商社。 从此,孙万全家的地里种什么作物,都由兴禾商社说了算,而商社每年会支付地租,其中一部分是粮食,按季支付,确保他一家的基本口粮。 把地租给了商社,孙万全不需要承担自家的租庸调,官府有任何劳役,也不会征发到他一家。 不用种地的孙万全一家,若仅靠着租地的地租过日子,日子会过得紧张,所以他和妻子要去做工、帮佣,挣工钱来养活自己一家人。 而夫妇俩的雇主,是兴禾商社。 兴禾商社雇佣孙万全夫妇种地,种的地,就是商社在本村租的地,其中就包括孙万全家的地。 自己把地租出去,然后受对方雇佣为对方做工,种自己的地,这样的事情听起来十分可笑,但却实实在在发生了。 其他将土地租给兴禾商社的村民,基本上都到运河边上的码头做工,孙万全因为上有行动不便的老母,下有半大不大的小子,必须顾家,所以商社为了尽早租到他手中的地,便有了如此安排。 虽然同样是种田,作为兴禾商社的雇工,孙万全夫妇种田的方式要变,譬如耕地,方式从牛耕变成马耕。 耕地的犁不是常见的样式,而是带着铁轮的轮犁,这种分量十足的铁犁,用四匹马拖曳,犁起地来飞快,熟练工在一天时间里,能犁出比用牛犁地多三倍的地。 前提是犁旱田,但这不是问题,因为兴禾商社在这片地区拿下的田全都是旱田,连接成片、平平整整,靠着马耕,只需要很少的人手,就能打理大片田地。 孙万全一家,可以靠着租让土地,然后给兴禾商社做工,获得足够的收入,维持家庭的日常开支、 而他把地租出去后,无论年景如何,都有一笔稳定的收入,确保基本的口粮,又不怕官府征发服劳役,被胥吏弄得家破人亡。 与此同时,作为商社租地的“地主”,孙万全能以很便宜的价格,从商社那里购买各种日用品,包括针、线、布匹、盐甚至铁锅。 当然,为了防止“地主”借着这样的优惠条件,大量低价购入日用品然后转卖以此赚差价,商社给孙万全一家的优惠是有数量限定的,能够确保五口之家的日常所需,却不会明显过剩。 正是因为有了如此优惠的条件,孙万全才和本村其他村民那样,将自己的土地租给兴禾商社。 按照规定,百姓和商社签订这种租地契约,必须在官府的见证下进行,因为商社租了农户的地之后,要承担这户人家的租、调及劳役,这约定必须得到官府确认,以便做好“交接”。 与此同时,官府充当公证人,确保农户和商社签订契约时,不会因为不识字而被骗。 定契约,要写字,百姓基本上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哪里看得懂契约文书上写的什么内容,所以契约的签订必须有公证人见证,官府的吏员是其一,当地里长是其二。 大周新制,百户为一里,五里为一乡,里设里长,协助官府收税、征发劳役,里长多为德高望重、受百姓信赖之人担任,所以农户和商社签订契约时,里长也要在场作为见证。 至于其他村民,纯粹是围观而已,因为他们大字不识一个,看不懂契约内容,只能听,然后作为集体见证,证明村中某户与某商社于某年某月某日,签订了租地契约。 日后若有纠纷,大家也好帮个腔。 孙万全今日和兴禾商社签订租地签约,因为之前有了大量先例,所以很快便完事,契约一式三份,孙万全和兴禾商社各执一份,还有一份,在官府存档。 孙万全在契约上按下自己的手印之后,心忽然变得空荡荡的。 他的地,租出去了,从今年起,连续十年,地里种什么东西、如何种,都和他无关。 这种感觉就像“嫁妻”,把妻子“嫁”(租)给别人,租期内,妻子被别人睡,给别人生儿育女,都和自己无关。 如果有得选,孙万全宁愿自己辛苦些种地,都不想把地租出去,但如今的粮价太低了,他自己种田,根本就维持不了生计。 然而看着商社运来的粮食,还有各种日用品,看着笑眯眯的儿子,还有如释重负的妻子,孙万全心中又颇为高兴,若商社确实履行契约,他家的日子,肯定要比之前好过。 面色纠结的孙万全,见着商社的人将粮食和日用品往家里送,却没有跟上去,看着手中契约良久,叹了口气,将其小心收起来。 肩膀上一沉,孙万全转头一看,却是里长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孙,怎么了?不放心么?” 里长平日行事公正,有担当,孙万全和其他村民都对里长信任不已,如今见着里长问话,他勉强笑了笑:“签都签了,不想那么多了。” “是啊,签都签了,莫要想那么多,好好过日子。” 孙万全闻言点点头,又叹了口气,向家里走去。 今天是个好日子,生活有保障了,妻儿还有母亲都笑眯眯的,他苦着个脸,想什么话哟。 里长目送孙万全离去,看着对方的背影,若有所思,忽然耳边传来声音:“窦里长?” 里长窦建德转身,看向说话之人:“马掌柜有何见教?” 兴禾商社贝州掌柜马靖,看着眼前浓眉大眼的汉子,看这个不肯将名下土地租让的人,笑眯眯的说:“窦里长,鄙社租地,条件优惠,窦里长真的不考虑么?” 窦建德闻言,做纠结状:“这件事,请容窦某再想想。” “那好,马某恭候窦里长佳音。” 马靖告辞,窦建德送对方离开后,回到空无一人的大树下,看看已经升起袅袅炊烟的村庄,转头看看村外田地,呆立良久,面上平静,心中却波涛汹涌。 这几年来,你们故意压低粮价,逼得种田的百姓无以为继,如今趁火打劫来租地,反倒成了大善人.... 话说得好听,什么十年租期一到,不租也行...呵呵,到时候,还由得百姓不租? 把地租给你们,怕是与狼谋皮,空有地契,却再也拿不回来了! 想着想着,窦建德却长叹一声,向自家走去。 这个道理,他无法向村民解释,因为租地的好处实实在在,大家是看得到的,不租地,日子就过不下去。 窦建德世代务农,尚豪侠,平日多行善事,故而为乡里敬重,得任里长,但面对如此局面,他就算有心救济,又如何救济那么多人。 窦建德想着想着,有些无奈:所以即便觉得哪里不对劲,却依旧心甘情愿租地,这就是所谓阳谋么? 第一百六十三章 进退两难 上午,永济渠畔津口,码头边上的“商业街”内人声喧嚣,邻近地区的小商贩来到这里,购入大量穆伟价廉的日用品,然后销往周边地区。 永济渠是年初才全线通航,但在那之前,当运河开自南开凿到贝州地界之后,就已经有行商沿着运河北上,沿途设立草市,收购或者贩卖货物。 运河沿岸地区的小商贩们,对这些草市十分熟悉,如今草市正规化,变成“商业街”后,更多的商家入驻,极大的方便了小商贩们做买卖。 许多邸店在做买卖的同时,还会兼营住宿,为住宿的商旅提供饮食,但如今“商业街”内出现了专营食宿的“客栈”,使得往来南北的商旅获得了更大的便利。 官府亦派人在此值守,维持治安,打击不法行为,使得津口人流虽多,却井然有序。 自古水陆交界之处,就容易聚集人气,又加上有人特意引导,所以永济渠沿岸的一座座新生的津口,不过短短时间,很快就热闹起来。 特地赶来这处津口长见识的里长窦建德,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只觉自己仿佛置身一处小城之中,比他上次来看到的情景更繁华热闹了一些。 永济渠的开凿和通航,确实改变了家乡的面貌,正是因为永济渠,外地的行商才运来大量粮食,低价销售,直接导致本地粮价连年下跌。 正是因为有了津口,许多商家入驻,使得周边百姓有了谋生的另一条出路,即便不到这里做工,挑着蔬菜瓜果、带着鸡鸭鹅猪羊来出售,同样可以获利、 所以粮价持续走低,对于不种地却有能力赚钱的人来说不错,只要市面上粮食不缺,那即便只是帮佣、做工,家里就不愁吃。 又因为布价也很便宜,所以不愁穿。 窦建德听有学问的人说过,说“谷贵伤民”、“谷贱伤农”,为了为了保民又保农,官府需设“常平仓”,“平准”粮价。 这样的官仓,要在粮价低时,以较高的价格,收购农民手中的粮食,即充实了库房,又嫩确保农民最基本的收入,不至于丰年反倒破产。 待到因为天灾导致粮价大涨时,官仓又要以较低的价格出售粮食,以确保那些囊中羞涩的平民有一口饭吃。 这样的“常平仓”,如今官府似乎也有,但官府却坐视粮价下跌不管,任由谷贱伤农,使得农民穷途末路,被迫将田地租给那些商社。 这就是所谓的官商勾结,贪官污吏和奸商合伙欺负善良农民。 窦建德如是想,心中愤懑不已,他觉得自古以来,百姓就该男耕女织,过自给自足的好日子。 如今虽然不至于卖身典地给大户人家,却如同嫁妻那样把地租出去,自己还得去什么作坊、工场、邸店、商社、码头做工,男耕女织的美好生活已经荡然无存。 但窦建德却又无可奈何,这样的局面,不是他这小小里长能够改变的,而诸如孙万全这样的农民,把地租出去还笑眯眯的数钱,如此悲凉的事情,窦建德看在眼里,心中不是滋味。 一开始,窦建德下定决心,即便粮价再低,他家的地是决计不会租出去的,什么狗屁契约,什么十年为期,把地交到别人手里,交出去的时候容易,想要收回来就难了。 种粮食不划算,不要紧,可改种蔬菜瓜果,然后到津口贩卖,用赚来的钱买米买布? 孙万全等人是这么想的,但发现行不通,因为蔬菜瓜果的价格也不高。 原因之一,是想靠卖蔬菜瓜果挣钱的百姓多了,所以竞相压价,导致价格上不来; 原因之二,是那些租借了大量土的商社,搞什么“新式农场”,种植大量蔬菜瓜果,同样导致价格下降。 所以种植蔬菜瓜果养不起土地,只有种植蓝草(用于榨取靛蓝)等染料作物,或者菜籽能榨油的油菜,才能卖上比较好的价钱。 这主意不错,但同样行不通。 首先,窦建德和村民们没种过蓝草,也没种过油菜,家底薄,承担不起因为种植不当导致歉收甚至绝收带来的后果; 其次,他们没有种子,只能向商社购买,而商社出售种子的价格可不便宜,即便种出来了,他们也没地方销售,只能卖给各行商,对方自然会压低收购价。 算来算去,怎么种地都不划算,唯一划算的做法,就是把地租给商社,自己出去做工。 就像孙万全一家及其他村民的选择那样。 当然还有一条路,那就是经商,或者办作坊,但窦建德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 他家世代务农,没做过买卖,而经商就必然变成奸商,坏名声,在父老乡亲面前抬不起头。 开作坊的话,也没有门路,更没有销路,所以这段时间以来,窦建德一直都在烦恼。 祖辈传下来的地,真不愿意地租出去,但再这样下去,他家可撑不了多久。 窦建德家中虽然有地,却雇不起佃农,他自己要时常下地干农活,为的就是节省,宁愿自己累些,也不能花冤枉钱。 但现在.... 看着眼前一片热闹景象,窦建德不知接下来该何去何从,一开始时那绝不租地的决心,现在已经慢慢松动,毕竟现实如此,决心可不能当饭吃。 他不懂什么大道理,也没什么见识,思来想去,觉得恐怕到最后,就只能像孙万全那样了。 日子真过不下去,再不舍得,“嫁妻”也得加“嫁“,入不敷出,那就只能举债,然后利滚利,地也保不住。 就算硬着脖子不屈服,一家人也会饿死,之后地也会被人夺占。 之前抱着侥幸心理,到津口处寻找出路的窦建德,无奈的发现根本就没什么出路。 思来想去,与其连人带地投靠大户,然后不得翻身、世代为奴,还不如把地租给商社,好歹保住土地的所有权。 就像“嫁妻”那样。 得出如此结论,窦建德只觉满嘴苦涩,看着眼前这条大运河,他颇为愤慨:当年,官府征发他们服劳役修大运河,这截河段,还是大家齐心协力挖出来的。 未曾料,那些可恶的奸商沿着运河过来为非作歹,窦建德此刻,真有一种自作自受的感觉。 正郁闷间,他忽然在人群里看到一个熟人,那熟人其貌不扬、中等身材,面无表情的随着人群向前走,却是当年犯了人命而逃亡在外的李良田。 李良田当年杀了上门催债的恶霸,事后逃离家乡,当时官府缉拿甚急,走投无路的李良田得里长窦建德暗地里庇护,逃过追捕,最后远走他乡,从此音讯全无。 但那是仅限于一般人而言,窦建德为人豪爽,时常接济乡亲,与往来各地的好汉们多有交情,所以隐隐约约听到过李良田的事情。 据说李良田成了游侠儿,专门收钱为人消灾。 李良田由一个良民,变成了一个刀头舔血的游侠儿,窦建德只能感慨老天没长眼,如今见着这位忽然出现在眼前,觉得有些奇怪。 他看见了李良田,而李良田随着人群走在街上,正对着他走来,但目光却放在窦建德的后面,似乎是盯着什么人,左手靠着腰间,似乎握着腰间什么东西。 李良田是左撇子,这点窦建德很清楚,见着故人如此模样,又惊觉对方身后还跟着人,大概是手下,心中顿觉不妙。 怕不是李良田收了谁的好处,来这里杀人消灾了。 窦建德不敢打招呼,一来对方身负命案逃亡他乡,身份暴露就会导致对方被官府注意到;二来是怕坏了对方的事。 他正打算装作没看见,李良田却看到并认出了窦建德,随后一愣,目光又放到窦建德身后,慢慢停下脚步。 此时,窦建德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说话声:“咦,这不是窦里长么?看来马某和窦里长有缘呐!” 第一百六十四章 刺马 李良田停下脚步,看着眼前正与里长窦建德交谈的马靖,心中有些犹豫,目标近在咫尺,他只要和同伴猛地发难,对方就会当场毙命。 买主用一百贯,买兴禾商社掌柜马靖的性命,他收了一半的定金,今日完事,就能再收五十贯,然后带着同伴远循他乡,逍遥快活去了。 但对他有大恩的窦建德,此时就在马靖身边,若一会发难,刀箭无眼,万一害了恩人性命,那该如何是好? 更别说如今马靖和窦建德攀谈甚欢的样子,李良田不知道马靖是否为窦建德好友,若真如此,他可得想清楚再动手。 里长窦建德,为人仗义疏财,好与豪杰相交,乡里闻名,若马靖为窦建德的朋友,受过窦建德恩惠的李良田却又害其性命,那他李良田,就是卑鄙小人了。 他收人钱财、与人消灾,本就不是什么良民,但李良田自认不是是非不分的小人,别人不说,窦里长他是决计不想牵连的。 买家为何要对付外来的马靖马掌柜,李良田不想知道,也不需要知道,但现在动手肯定是不行了。 电光火石间,李良田做出了决定,放弃刺杀,决定装作如无其事般,从一旁走过。 几个同伴见着头儿放弃刺杀,心中奇怪,却不敢有何多余动作,便将目光转到一旁,随着人流向前走。 李良田的决定,窦建德当然不知道,此时他虽然背对着李良田,和面前的马靖说话,心中却暗暗叫苦。 马靖作为一个外来者,到贝州清河郡来“抢地盘”,必然被当地大户视为眼中钉,必先除之而后快,他听说马靖数次遭到袭击,却有惊无险,靠的不是佛祖保佑而是髡兵。 马靖的随从里,有几个髡人,据说给北洋贸易公司当过髡兵,在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本事,如今特地奉命保护马靖,在贝州“开展业务”。 这些人身手了得,武艺高强,无论是玩刀还是射箭,亦或是骑射、马战,都不是李良田这种游侠儿能够对付的。 窦建德不清楚李良田的目标是不是马靖,值此千钧一发之际,他顾不得那么多,急中生智,响起方才路过的戏棚,于是大声向马靖说道:“马掌柜,听说新开业的戏棚有大戏上演,不如我们一道去看看如何?” 说完,顾不得失礼,扯着马靖就往不远处的戏棚走去。身体护着马靖,不让背后的李良田有机会出手。 。。。。。。 新开业的戏棚内座无虚席,时不时爆发出如潮的笑声,观众们聚精会神的看着前方戏台,戏台上如今正沿着参军戏。 参军戏,一般有两个角色,一为参军,二为苍鹘,戏的内容以滑稽调笑为主,主要是苍鹘戏弄参军,两人以滑稽、搞笑的表演逗得台下观众捧腹大笑。 参军戏在民间很流行,生活不易的百姓们看参军戏,捧腹大笑之际,似乎生活的重压都消失不见了, 可以说参军戏是百姓调剂生活的一种消遣方式,但对于新开业的这个戏棚来说,参军戏只是开胃菜,正餐还在后头。 永济渠通航之后,沿岸各地有许多集市和津口出现,与此同时,“商业街”也出现了,而伴随着“商业街”的出现,专门表演新式戏剧的戏棚,也纷纷开张营业。 这种戏棚,既有当地百姓熟悉的参军戏、杂伎表演,又有渐渐为百姓所熟知的“黄州皮影戏”,还有令人耳目一新的“黄州戏剧”,吸引了许多观众前来观看。 当然,今日戏棚满座的原因,是因为“开业大酬宾”,为了有个“开门红”,给戏棚招来人气,于是棚主决定票价打折,几乎等于白送。 所以许多人舍得花钱图个新鲜,来看看传闻中的“黄州戏剧”是什么样子。 参军戏表演完毕,接下来是短暂的幕间休息,许多观众趁机站起来活动四肢,或者交头接耳,或者抓紧时间“方便” 在街上偶遇兴禾商社掌柜马靖的窦建德,此时和马靖一起,坐在戏台下第一排的好位置,一边看戏,一边低声聊天。 窦建德的心思不在戏台上,方才他在街上遇见故人李良田,而李良田看样子是带着手下要对什么人动手。 窦建德认为李良田要刺杀马靖,但判断李良田等人未必打得过马靖的手下,情急之下扯着马靖到这戏棚看戏,又不好冷场,只能和对方交谈。 谈着谈着,马靖又提起租借窦建德名下土地一事,这让窦建德颇为尴尬。 毕竟是他“热情相邀”马靖看戏,如今面对别人的热情,他若是冷脸以对,那太不应该了,但土地租借一事....。 此时此刻,窦建德虽然立场有所松动,但口风依旧很严,面对马靖的劝说,他依旧作为难状。 也许到最后,还是得把地租给兴禾商社,但窦建德决定即再拖一下,吊吊马靖的胃口,最后也好谈个好价钱。 他有这个把握,因为兴禾商社只有拿下自家的地,才能将手中的地连成一大片,所以他拖得起。 两人交谈间,戏剧开始,首先有人上台,向观众报出剧名,而窦建德一听到剧名,不由得一愣。 剧名《刺马》,而马靖正好姓马。 这太不吉利了,窦建德不清楚马靖此时的心情如何,见着对方依旧笑眯眯的样子,他琢磨着这位马掌柜如今心里怕不是个滋味。 戏剧开始,窦建德收起心思,看起戏来,一开始他是抱着猎奇的心态来看,然后听完剧情梗概之后,忽然来了兴趣,待得戏剧开演,他渐渐地看得入神。 《刺马》,说的是一个恩怨情仇的故事,开演前,戏班强调了“本剧纯属虚构,如有意外纯属巧合”,这反倒让观众们起了兴趣: 莫非是真人真事?怕苦主告官,便来了这一出? 台上,开场白说,事情发生在近十年间,剧中主要人物,是桃园结义的异姓三兄弟。 故事,还得从数年前说起。 第一百六十五章 刺马(续) 那年,市舶司大兴海贸,不计出身招募人才,落魄书生马新贻把心一横便应了募,随后碰见了小船主曹二虎,及其情同手足的伙计张文祥。 曹二虎为青州人,世代靠海吃海,也曾家大业大,但传到曹二虎手上时,不过薄田些许,破落庄园一座,赖以谋生的海贸行当,只是破船两艘,羸弱水手若干。 张文祥贫苦人家出身,得曹二虎相救,从此忠心耿耿,为其出生入死。 能写会算的马新贻,很快成了曹二虎的智囊,在其指点下,曹二虎的海贸做得风生水起。 三人齐心协力,将海贸做得有声有色,眼见情投意合,三人便效仿蜀汉刘先主故事,来个桃园结义,拜为异姓兄弟,按年纪排行,马新贻为长,曹二虎次之,张文祥为末。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曹二虎的船队规模越来越大,成了市舶司名下有名的“曹船主”。 看到这里,观众们对这三兄弟起了兴趣,因为这段剧情讲的是海贸,而大海对于许多百姓来说,那可是神秘得很。 据说海贸风险大,但却是暴利,所以多有亡命之徒出海、九死一生回来后暴富的传言,这样的传言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可是不错的谈资。 剧中,三个结拜兄弟做海贸,去了耽罗、百济,去了倭国,还去了琉球,以及大洋之上无数无名岛屿,和岛上岛夷做买卖。 各种异域风情,以及兄弟三人面对各种危险是如何逢凶化吉,让观众们看得津津有味。 戏台上,剧情在继续,曹二虎之妇蒋氏操持家务,又管着账簿,于是时常和管着船队收支的马新贻打交道,一来二往,竟然勾搭成奸。 三弟张文祥无意得知二人奸情,为保兄弟情义,便私下找到义兄马新贻,恳请对方悬崖勒马。 未曾料结拜长兄无情无义,马新贻生怕奸情为他人所知,又想占据船队及蒋氏,便勾结海寇,设了个局,让押船出海的曹二虎、张文祥遇难。 马新贻接管船队,成了“马船主”,为避人耳目,转到南洋,投了南洋贸易公司,做起香药买卖。 三年过去,马新贻成了南洋贸易公司名下有数的大船主,家财亿万,等到蒋氏为亡夫曹二虎守完丧,便施展手段,将蒙在鼓里的蒋氏接到南洋,要娶过门。 戏演到这里,台下的观众不乐意了:马新贻奸计得逞,老天爷被迷了眼,这是怎么回事!! 许多人气鼓鼓的站起来,双拳紧握,瞪着台上那个正哈哈大笑的“马新贻”,恨不得拿起胡床就往上砸过去。 陷害义弟,夺占家产、船队不说,还将未亡人据为己有,这什么狗屁剧情,你们不给个说法,老子就给你们一个说法! 许多人如是想,一直被剧情吸引的窦建德,虽然面上很淡定,却不由自主握紧双拳。 他已经深深入戏了,琢磨着马新贻这鸟人真该千刀万剐,只可惜如今在南洋逍遥快活,成了南洋贸易公司的大船主,公司自然也讲道理,但没有真凭实据,没人奈何得了小人马新贻。 台上,扮演“马新贻”的演员奸笑不已,台下,一群观众怒火中烧,就在这时,本已遇害的张文祥却突然“出现”了。 原来张文祥那日遇袭时与海寇血战,身被数次创坠海,竟然侥幸逃过一劫,历尽千辛万苦才回到中原,却发现物是人为。 后来无意间探得那伙海寇口风,得知义兄马新贻为幕后主使,便在曹二虎衣冠冢前指天发誓,定要手刃小人马新贻报仇。 “张文祥”在台上“泣血立誓“,悲壮的配乐响起,台下观众一个个眼眶发红,大口喘着气,就要看”张文祥“要如何报仇。 剧情在继续,张文祥苦寻数年,才探得马新贻在南洋椰城置下家业,如今还把蒋氏接来,要双宿双飞。 张文祥历经艰险来到椰城,潜入张府意图行刺,却被马新贻侥幸逃过。 马新贻在椰城财大气粗,而这地方不属皇朝管辖,有另一套规矩,所以孤身一人的张文祥因为行凶成为众矢之的,被马新贻爪牙围追堵截。 张文祥迥然一身,在椰城躲了三日,穷途末路,右手被人砍断,拖到马新贻面前。 他因为行凶,罪行确凿,又不肯道出缘由,被视为海寇寻仇,要当场腰斩。 眼见大仇再不能报,张文祥情急之下,想起了椰城的别样规矩,发现此时身处城中特定区域,于是当众向马新贻提出决斗要求。 一个断手之人提出决斗,赫赫有名的大船主马新贻若不接,日后就无颜在南洋立足,手下也不会服,于是欣然接受。 看到这里,本来就被剧情吸引的观众们对所谓“南洋决斗”起了兴趣,这种调调,很合大家的胃口,自古燕赵之地尚武之风浓厚,许多人结了怨,又不想累及旁人,往往当事双方以私斗来做个了断。 这种做法,历来为官府所禁,但当观众们“得知”南洋居然有这种规矩,不由得热血沸腾,而心中对于那忠义张文祥如何报仇,愈发关注起来。 剧情在继续,断了右手的张文祥,左手持刀却依旧犀利,原来他这数年之中,已将左手练得如同右手一般灵活,三两下,就把马新贻砍翻在地。 马新贻的爪牙众多,却只能干看着,因为决斗的规矩就是如此,其他旁观人士也不会介入决斗,相方,任何干扰决斗、坏了椰城规矩的人,都要倒霉。 眼见着大仇将报,张文祥却因为先前右手被砍断、失血过多,体力不支,被穿着护身软甲、保住要害的马新贻反击得手,一刀砍死。 剧情演到这里,全场哗然,观众们沸反盈天,抄起胡床就要冲上台,围殴那小人得志、嚣张大笑的马新贻。 也亏得戏棚护场奋力拦截,才没让愤怒的观众冲上台,但饰演马新贻的演员,被砸得狼狈不堪,所幸并无大碍,演出才得以进行。 光明正大杀害张文祥的马新贻,接受众人欢呼,洋洋得意回到府邸,却见蒋氏盛装打扮,不由得口干舌燥,喝下对方捧来的冰镇狼目酒,正要和佳人一番**,却忽然口吐鲜血倒下。 原来蒋氏在酒里下了毒,之所以如此做,是因为三年前,她无意中得知是马新贻害了丈夫曹二虎、三叔张文祥。 蒋氏虽与马新贻通奸,却从未想过害死曹二虎,未曾料夫君和三叔因自己而死,于是悔不当初,却一直未得报仇机会,此次南下椰城,就是为了报仇。 然而马新贻疑心颇重,日常饮食都要试毒,蒋氏无从下手,又自觉气力不够,行刺无法做到一击即死,所以初来乍到不敢行事,假意迎逢,以其让对方放松警惕。 未曾料这一耽搁,连累了忠义的张文祥,如愿毒杀马新贻报夫仇的蒋氏,随后服下另一杯毒酒,以死谢罪。 全剧终,全场观众们默然,一个两个都没回过神,这场戏剧的剧情跌宕起伏,不断转折,让人看不知不觉入戏,而大结局出人意料,真是让人唏嘘不已。 让人只觉豪气万千的桃园三结义,让人向往无比的扬帆海外,让人痛恨不已的伪君子,让人惋惜不已的忠义三弟,还有那与人通奸惹出事来,最后却为夫报仇的奇女子。 除此之外,还有那没有官府管束、自由自在的南洋椰城,那到处都是香药的南洋香药群岛,凶残、嗜血的南洋海寇,以及让人热血沸腾的“南洋决斗”。 一场《刺马》,让观众看得大呼过瘾,向场外走去时,许多人议论纷纷,谈起方才的剧情,那是一个眉飞色舞。 许多人出去后马上掉过头去排队买票,要再看一场,回味一下恩怨情仇。 窦建德怅然若失的向场外走去,戏剧虽然已经结束,但剧情依旧在他脑海里反复出现,挥之不去。 这场戏,太对他胃口了。 他就这么走着,陪在一旁的马靖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走出了戏棚。 好一会,窦建德才缓过劲来,而此时他的心境,和看戏前有些不同。 马靖请里长窦建德看戏,当然另有所图,戏剧《刺马》,就是为了寻常百姓量身定做的戏,通过讲一个恩怨情仇的故事,让百姓知道天下之大,不一定要守着几亩薄田才能过日子。 与其在家乡苦熬,终日土里刨食却连温饱都勉强,还不如鼓起勇气,到外面闯闯,闯出名堂来,偌大家业就有了。 这种“鼓励”,如果靠官府来推动,基本上会是反作用,百姓会认为官府居心不良,反倒不愿尝试到外面闯一闯。 但若是用戏剧的形式表现出来,那么那些心思活络、在家乡连温饱都难以做到的青壮,自然就有了想法。 谁不想家财万贯?谁不想妻妾成群?谁不想衣锦还乡? 正所谓“侠以武犯禁”,百姓尚武,好勇斗狠,官府对此很头痛。 但当今天子认为,百姓尚武是好事,官府宜疏不宜堵,所以要加以引导,适当组织,让那些尚武的青壮将目光投入边疆、海外。 到边疆去,到海外去,抢地、抢钱、抢粮、抢女人! 此时马靖见着窦建德果然若有所思的模样,赶紧趁热打铁:“吾闻窦里长尚豪侠,为乡里敬重,何以为了区区薄田,在田间地头了却残生?” “大丈夫生于世,何以终年躬耕,为一日两餐而烦恼?” “如今永济渠通航,南来北往都是商机,窦里长为何不试一试,却要为地里种些什么而纠结不已?” 第一百六十六章 好去处 翌日,津口外一处芦苇荡,藏在芦苇丛里的一艘小船上,窦建德正与李良田交谈,此时,李良田算是主,而窦建德算是客。 昨日,李良田试图当街行刺兴禾商社的掌柜马靖,却因为恩人窦建德在场,只能临时放弃这一举动。 李良田想知道窦建德和马靖是何关系,所以让手下暗地里和窦建德联系上,今日请对方到自己藏身之处一见。 当年,李良田犯了人命,得里长窦建德相助才躲过官府搜捕,随后远走他乡,自那以后,两人是昨日第一次打照面,而今日,才是两人正式的见面。 一上来,李良田先谢了窦建德的救命之恩,又简单说了自己这几年的情况,当然,有些事情就不足为对方所知。 窦建德也说起自己和家乡情况,一番寒暄之后,李良田切入主题,问窦建德和马靖的关系到底如何。 “我与马掌柜并无过深交情,他是兴禾商社的掌柜,在清河郡到处租借土地,我可不是帮手。” 听得窦建德这么说,李良田放了心,却听对方补充:“良田,那马掌柜的手下,可不是好相与的,尤其那几个髡人,是上过战阵、杀过人见过血的,你可要小心些。” “这个我知道。”李良田笑了笑,“干这门营生就是刀头舔血,所以来钱快。” “良田。”窦建德看着对方,诚挚的说道:“听兄长一句话,这世道和以前不同了,没必要干这门营生。” “兄长的好意,良田知道,可这世道哪里变了?” 李良田依旧笑着,双眼闪烁着精光:“依旧是贪官污吏欺负百姓,如今这粮价如此低,还不是狗官和奸商勾结弄出来的?什么爱民如子,谁家耶娘会逼得儿子连饭都吃不上,我呸!” 窦建德听着李良田抱怨,觉得有些惊讶,当年的李良田没什么见识,唯唯诺诺的,当时是被上门收债的恶霸欺负得不行,才暴起杀人。 可如今看来,颇有主见,也不知这几年来,对方遭遇了什么,才有了如此变化。 李良田吐了一番苦水,话题再度转回家乡,方才他听窦建德提起,说兴禾商社已经将村子大部分的土地都租了过去,不由得关心起来:“兄长,对方是不是变着法子让你租地?” “嗯,变着法子,成日里来磨。” “你可得当心些,这些奸商明着来若是不如意,还会玩阴招!” 窦建德闻言面色凝重起来:“此话怎讲?” “你是不知道,他们....” 李良田说着说着情绪有些激动,开始向窦建德讲述自己知道的一些内幕消息。 自从朝廷动工开凿永济渠,随着运河河段的不断延伸,宛若苍蝇般的外地行商便蜂拥而来,恶意压低永济渠沿岸地区粮价,以至于出现了连年粮价走低的情况。 按说这样的行为官府该管,但各地官府却无动于衷,任由奸商以“谷贱伤农”的方式,欺负善良百姓。 因为粮价低,种地养不活家人,所以许多农户只能捏着鼻子和找上门来的奸商签订租约,将世代传下来的土地租出去,自己一家去做工挣钱。 但不是所有人都会屈服,毕竟土地是祖辈传下来的,即便说是租,自己也不敢租,因为奸商手段多多,谁知道哪天一觉醒来,本来是租出去的地,变成卖出去的了。 狗官和奸商勾结在一起,当时定下的租地契约,说不定哪天就变成卖地契约,毕竟这玩意一式三份,狗官和奸商手中各有一份,到时候一起伪造契约,二比一,百姓有苦也说不出。 这样的道理,没见识的百姓当然不一定会想到,各地有见识的乡贤,一早就识破了外地奸商的险恶用心,多次提醒乡亲们要小心官商勾结。 见着有人坏事,让百姓心如明镜,租地租不成,那些奸商便撕破脸,开始施展妖术、装神弄鬼,恐吓不肯租地的百姓。 譬如,半夜忽然有人敲门,当户主开门之后,却没见半个人影,关了门去睡觉,不一会门又响了。 打开一看,还是没有人。 如此情形,一定是有人搞鬼,于是户主半夜蹲在外面,看看是谁在偷偷摸摸敲门。 结果人影不见一个,依旧有“人”敲门。 夜半鬼敲门,一家老小哪里受得了,这时奸商出现,请来法师,假惺惺说只要租地,法师就能做法,保得一家平安。 好吧,为了保命,签了租地契约,法师便在家里转了几圈,哼哼唧唧跳来跳去,哟呵,当晚果真就没有“人”来敲门了。 类似的手段还有不少,奸商就靠着装神弄鬼恐吓百姓,在这种卑鄙手段下,没有人敢不租地。 听到这里,窦建德面色凝重起来,他隐约听孙万全的儿子说过,说之前有一段时间,夜里家中闹鬼,当时他还认为小家伙胆子小乱说话。 如今看来,孙万全也是有苦衷的.... 王八蛋,果然无商不奸! 窦建德如是想,见着李良田愤愤不平的控诉奸商恶行,心中本已泛起的心思却没有消散,他觉得即便马靖是奸商,但说的话确实有道理。 大丈夫生于世,怎么能终日为了一日两餐而长吁短叹呢? 窦建德觉得即便世道还是那个世道,但道理没变,如果想吃香喝辣,坐拥万贯家财,光靠种地是做不到的。 正如戏剧《刺马》里演的那样,一个落魄书生马新贻,如果以佣书为生,那么他这一生也就这样了,只有出海做海贸,才能在短短数年时间变成大船主,手里有了万贯家财,买田买地不在话下。 当然,马新贻这种忘恩负义、杀弟夺媳的小人行径,他窦建德可是绝不会做的,不然日后没脸见列祖列宗。 窦建德自看过《刺马》之后,已经起了心思,决定换个活法,出去拼一下,如那马新贻一般(剧情前半段),靠着努力创下家业,即便不是大富大贵,也能时不时在祖宗牌位前供上冷猪肉,自己和家人顿顿有肉有油吃。 窦建德见李良田这几年在外闯荡,似乎长了不少见识,心中不由得起了拉拢之心:“良田,你这几年在外闯荡,见识一定比兄长高,不如...前方指个路?” 窦建德本意是想请李良田出谋划策,看看开办什么作坊比较合适,然后一起大干一场,毕竟永济渠开通之后,沿岸商机增多是事实。 虽然自古商人被打为贱籍,但如今朝廷好像对商人很宽容,表现好、“依法纳税”的作坊主,还能有官身,是为“员外”。 窦建德不想做行商,想当作坊主,靠着依法纳税做员外,这可就算是当官了。 但李良田听了之后,以为恩人是为防日后走投无路,想要他指个避难的地方,不由得来了精神: “兄长勿忧,我这有个好去处!” 窦建德闻言一愣:“好去处?” “对啊,那地方正是好去处,就在贝州境内,地方大,可以避兵!”李良田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日后,兄长若要避难,就到那里去,报我的名号就行了!” 窦建德听着听着,心中一惊,随后脱口而出:“你是说...高鸡泊?” “对,就是咱贝州境内的高鸡泊!” 第一百六十七章 高鸡泊 风吹芦苇、碧**荡漾,水草依依,随风摇曳,湖畔一处新坟前,大群男子正在烧纸钱,坟头上的招魂幡摆动着,似乎在呼唤墓主魂魄归来。 新立的墓碑上,写着“李良田之墓”,以及立碑的年月日,除此之外,再无文字。 一名男子站在最前,带领众人祭拜新坟,此人三十左右年纪,面白无须,身材孔武有力,是颇有任侠之名的庄主高必达。 高必达的高家庄位于名为“高鸡泊”的水泊边缘,今日隆重下葬好兄弟李良田,使其有一处“栖身之地”。 新坟位于高鸡泊内一处高地,不怕水淹,而这片名为“高鸡泊”的水泊,广袤数百里,芦苇丛生,不会有什么人来打扰李良田的在天之灵。 祭拜完毕,高必达抚摸着冰冷的墓碑,喃喃着:“好兄弟,这一路走好,来世投个好人家,莫要再受罪了...” 听得高庄主这么说,众人默然,他们之中有人认得李良田,有人却是因为初来乍到,所以不知李良田何许人也,不过大家既然都是高庄主的客人,那么庄主的好友身故,总得来祭拜一二。 数年前,犯了人命案的李良田,正是因为逃入高鸡泊,得庄主高必达的庇护,才躲过官府追捕。 自那以后,李良田便跟着高庄主,结交江湖好汉,行走周边地区,因不愿在庄内白吃白喝,便带着几个同伴,在外干起了收人钱财、与人消灾的营生。 这种刀头舔血的营生,不是那么好做的,正所谓“夜路走多了必然撞见鬼”,不久前,李良田和同伴行事时,被对方反杀,伤亡惨重。 身负重伤的李良田独自逃回高鸡泊,没撑过一日便断了气,庄主高必达便用棺木将其收敛、下葬,立了个坟。 几位新来的好汉,见着高必达黯然神伤的模样,心中感动,上前劝说:“人死不能复生,高庄主还请节哀。” 高必达闻言叹了口气:“唉,这世道,真是...真是混账啊...” “谁说不是呢?”几名好汉也感慨起来,跟在高必达身边,往别院走去,便走便骂,骂这个混账的世道。 这几年风调雨顺,没有什么天灾,粮食连年丰收,按着往年惯例,粮价必然有所下跌,但不会跌得太离谱,结果外来奸商恶意压价,使得各地粮价连年走低,土里刨食的农户,日子越过越难。 这一情况,在已通航的永济渠沿岸地区特别明显,许多农民迫于无奈,将土地租给奸商,然后另谋生路,想办法做工养家糊口。 虽说替人做工、靠工钱买粮食也能养家糊口,但这让一些年轻气盛的青壮难以接受,他们不想给人呼来换去、做牛做马,成日里被困在工场、邸店、酒肆里做工,不得自由自在。 所以,有人想了别的办法,那就是投奔“能人”。 贝州地界有高鸡泊,绵延数百里,多有芦苇、水泊,自古是官府不好管的地方,如今又有好客的“高庄主”,于是许多向往快意恩仇生活的好汉纷纷来投。 他们在这里不需要看人脸色,不会被人呼来喝去,每日里比划武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高家庄在高鸡泊边上,有良田数百亩,而庄主高必达又在高鸡泊深处建了别院,靠着庄客在芦苇荡里打猎、打渔,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 但要供养越来越多的好汉,却有些吃力。 于是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高庄主带着好汉们,暗地里做起了无本生意:打劫过路商旅。 这种行为,在江湖好汉看来那就不算事,更别说高家庄人马打劫时,打劫对象都不是本地或者临近地区的小商小贩,如今横行河北各地的所谓镖队及外地行商队伍,才是高庄主眼中的肥羊。 说到这一些镖队及外地商队,那可是让各地好汉闻之色变的难缠角色,这些如狼似虎的外地人,动起手来十分狠辣,许多好汉在收“买路钱”的时候,一不留神就遭了毒手。 这些外来者又有当地官府撑腰,所以完全不把各地好汉放在眼里,气焰十分嚣张。 经过头几年的交锋,各地好汉不再把外地镖队、商队当做肥羊,一般情况下,不会去招惹对方,但高庄主却迎难而上,居然靠着比狠,依托高鸡泊的复杂地形,逼得这些外乡人服软。 服软,指的是每一个经过高鸡泊的商队、镖队,都要给高庄主一点“买路钱”,省得麻烦。 这买路钱实际不算多,但比起发生冲突闹出人命后发放抚恤要划算,所以高家庄靠着收“买路钱”,日子过得愈发快活起来。 能从这些外地镖队、商队手中收”买路钱“,收了以后还能过得优哉游哉的高庄主,在各地好汉看来那可不得了。 而高庄主又和这些外来者“不打不相识”,天长日久,竟然也称兄道弟起来,过路的镖队、商队,交了些许买路钱之后,在高鸡泊一带绝不会受打扰,还能以高家庄为落脚点,也算是互惠互利。 南来北往的镖队、商队,会给高必达带来一些诸如酒、海产等稀罕物件,聚集在高家庄别院的好汉们,由此过上了不错的日子,不需要劳作,只管大吃大喝。 所以如今提起高鸡泊高庄主,好汉们都要竖起大拇指,说个“好”字。 高鸡泊高家庄渐渐大名在外,各地好汉慕名已久,多有三五成群纷纷来投,大家都向往高鸡泊这个避风处,希望在此落脚,等待时局有变。 如今河北各地官府坐视粮价大跌而不管,逼得善良百姓出租土地后给人做工,累死累活,许多人都认为如今民怨四起,只要再过数年,活不下去的人必然揭竿而起。 到时候,就是好汉们建功立业的时机。 什么做工挣钱养家糊口,累死累活挣得的那点钱哪里够花,被人呼来换去,卑躬屈膝,还不如趁势而起,攻掠州郡,最后捞个大官当当,那才叫快活。 正如高庄主私下所说的那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投到高家庄的好汉们,对高庄主所说的这两句话深表同意, 他们觉得高庄主有见识、有手段,将来河北大地烽烟四起,必然能够带着大家吃香喝辣,所以无一不摩拳擦掌,等着那一日的到来。 即便最后没于乱军之中,但在那之前,攻破州郡,一定要让狗官生不如死,然后玩女眷玩个够,也不枉大家到这世上走一遭。 众人回到别院,此时正值下午,正是用餐时间,仆人们准备好了饭菜,好汉们纷纷就坐。 今天,是李良田下葬的日子,所以酒就不喝了,肉也不吃了,虽然案上都是一些素菜和茶水,但众人毫不在意,见着高必达端起一碗茶水,大家赶紧也端起碗来。 “诸位!”高必达看着眼前好汉,高声说道:“我高某人,何德何能,得大家追随,深感惭愧,将来若有大富大贵之日,必不敢忘!” 见着高庄主如此说,好汉们赶紧连称不敢,端着茶水,和高庄主一饮而尽,大家边吃边谈,气氛十分热闹。 看着满堂宾客,端坐上首的高必达十分高兴,心中不由得对未来浮想联翩。 “占个芦苇荡就敢造反?等天子一声令下,老子就把你们药倒,脸上烫了金印,扔上大海船,运到南洋去挖矿!”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天真 夜,贝州武城,张府书房,刺史张定发正在翻译密信,以便了解某人最近的动向,这是天子赋予他的特别任务,不足为外人所知。 对方所写密信,用了特制药水,在纸上写完之后,过一段时间字迹会消失,他收到信要用毛刷沾上特制的药水去刷信纸,纸上的笔迹才会重新显现出来。 这样的保密手段很高明,可以确保信件意外落入他人之手后,对方无法得知信中所写内容是什么,但光有这一个手段还不够。 方才,张定发已经让信纸上的笔迹显现出来,然后拿出密文本,对照信上的密文,将真正的意思翻译出来。 贝州东北境有一水泊名为“高鸡泊”,方圆数百里,其中芦苇丛生,没有什么村落,向来是群盗藏身之处,张定发对其十分熟悉。 三十多年前,当时的张定发很年轻,是高齐权贵斛律光的部曲,后来斛律光被女婿、齐帝高纬所杀,斛律家轰然倒下,部曲、家仆如鸟兽散,张定发就曾躲入高鸡泊。 十余年前,时为西阳王府司马的张定发,随同王妃、世子在邺城,结果发生变故,王妃、世子被软禁,而王妃之父尉迟顺放了张定发及王府侍卫出城,张定发当时也是带着侍卫们逃到高鸡泊避难。 现在,他做了贝州刺史,自然对极易藏污纳垢的高鸡泊很重视,而天子也很重视,为此定下一个计策,名为“钓鱼”。 在高鸡泊一带,培养一个尚任侠、喜欢结交各地江湖好汉的庄主,然后招纳那些亡命之徒,在高鸡泊内静待时机,待得时机成熟时,就... 一网打尽。 这种策略真是不错,比起一味地清剿,能更好的收拾那些亡命之徒。 如今,这个策略正进行之中,名为高必达的高庄主,成功的树立了威望,吸引了许多亡命之徒前来投奔,但为了养活这一帮人,张定发可是费了不少心思。 如果让暗地里占据高鸡泊的高必达带着队伍出来四处打劫商旅,这不太好,于是在一系列的暗中安排下,过往高鸡泊的镖队和商队,都会花些小钱“买路”,变相的支援高家庄。 这么安排,更显得“高庄主”神通广大,对于那些江湖好汉来说,连强势的外地镖队、商队都要给高庄主买路钱,说明高庄主真的是有手段。 如今,这封由化名“高必达”的朝廷密探所写密信,就详细说明了近几个月高家庄和高鸡泊的情况,张定发仔细看了几遍,将其烧毁。 “高必达”在信中所说内容,简而言之就是高家庄的发展形势一片大好,名声越传越响,若粮价再这么低迷下去,而商社们又大规模租借土地搞新式农场,那就会有更多的人往高鸡泊里钻。 张定发知道一旦时机成熟,这些坐着攻掠州郡美梦的人们就会被“打包”,运到南洋做苦力,譬如挖矿。 对于这些作着“浑水摸鱼”美梦的亡命之徒,张定发没有半点怜悯之心,虽然朝廷确实是故意压低河北粮价,弄得农户种地收入减少,不得不出租土地去做工养家糊口。 但朝廷与此同时组织大量商家招工,以确保永济渠沿岸地区有足够的用工需求,尽量确保绝大部分农民能找到活干,靠着工钱养家糊口。 或者,胆子大些的人,沿着永济渠北上,到了幽州地区走桑干水入海,入海口处的燕津,如今是北洋贸易公司大力经营的贸易港口,那里同样有很多机会。 若将来辽东开发,河北地区的物资,肯定要走永济渠北上,从燕津出海去辽东,燕津的发展会很快,只要努力做事,不愁发不了家。 胆子再大些,还可以出海做海贸,只要运气好,不出数年,就能挣下不小的家业,比起靠着一亩三分地看天吃饭好多了。 这么多机会都不愿意考虑,连正经活都不愿意干,成日里想着浑水摸鱼、打家劫舍搞造反的那些亡命之徒,落得个被船运到南洋做苦力的下场,不是活该是什么? 还以为时局一乱,就能出人头地、称王称霸? 太天真了! 张定发如是想,准备好密写药水,拿起笔,开始写密信。 “高必达”要定期向他汇报高鸡泊的情况,而他,同样要定期向天子汇报高鸡泊的情况。 张定发不清楚天子如此关注高鸡泊的主要原因,但能猜得出来个大概:永济渠穿越高鸡泊地区,如果这里群盗聚集,对于永济渠漕运、航运会是不小的威胁。 所以,天子必须未雨绸缪。 。。。。。。 夜,长安皇宫,御书房内,宇文温正在看密信,密信来自沧州,信中所写内容,是关于盐碱洼地豆子的情况。 豆子,位于冀州总管府沧州东南境的沿海地区,襟带海(渤海)河(黄河),是一片广袤的盐碱洼地(的意思就是咸水洼),自高齐以来,多为群盗栖身之处。 如今,朝廷鹰犬..密探,已经成功打入这个江湖好汉聚集之地,对于其中的小团体构成及当地的庇护者有了较为清楚的了解。 一旦有需要,这些密探可以作为内因,随时里应外合,协助官军剿灭藏在豆子里的亡命之徒,将可能发生的变乱,扼杀在摇篮之中,保得沧州地区平安。 保得长芦等沿海盐场平安,保得新兴贸易港口燕津平安。 与此同时,贝州境内的水泊“高鸡泊”,宇文温也做了布置,用“钓鱼执法”的方式,立了个“义薄云天”的“高庄主”,吸引各地江湖好汉来投。 待得时机成熟,这些“聚义”高鸡泊的好汉们,就会被“打包”运到南洋做苦力。 宇文温如此布局,当然是基于一个不足为外人所知的秘密:历史上的隋末农民大起义,高鸡泊、豆子这两处地方,就是最大的策源地之二。 他提前做准备,当然是不想让历史重演,但却没打算对小小贝州清河郡里长窦建德等人动手,来个“防患于未然”。 道理很简单,时势造英雄,只有当天下大乱时,诸如窦建德这样的人杰或者枭雄,才有了逐鹿天下的机会。 那是原本历史里的事情,如果现在,宇文温能够保证天下百姓有一口饭吃,那么绝大部分人就不会冒着生命危险造反,即便有几个野心勃勃之辈挑头,也很快会被扫平。 若他像隋炀帝杨广那般,好大喜功,不恤民力,把开大运河、征突厥、征高句丽都挤在短短十年时间里做,弄得百姓家破人亡,活不下去了,自然遍地烽火。 届时即便他提前杀了窦建德,还会有千千万万个窦建德站出来。 总而言之,天下会不会爆发大规模农民起义,问题不在于杀掉几个曾经历史上的人杰、枭雄,关键在于他这个“当家人”,能不能确保大部分百姓的温饱。 只要宇文温不乱来,不搞什么“百万大军征辽东”,就不会有“无向辽东浪死歌”;不搞什么半年完工“永济渠”,就不会弄得沿岸百姓家破人亡。 百姓的要求其实很低,就只是想活下去而已,如果做良民都活不下去,自然就会奋力一搏, 这种时候,做皇帝的总不能说“朕所作所为,俱是为了江山社稷,尔等草民要顾全大局!”,活不下去的百姓,是不会听什么大道理的。 所以宇文温认为,把窦建德等历史上的人杰、枭雄提前干掉就能高枕无忧的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 身为一国之君的他,真要小心提防的潜在对手,某种意义上来说,实际上应该是一个人。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不死将军林登万 古今中外,没有不灭的王朝,没有不死的帝王将相,却有一名将军不死不灭,带领部下与当权者作战,此人被称为“不死将军林登万”。 不死将军林登万,反抗军的传奇领袖,民族随意,籍贯随意,信仰随意,政治观点随意,身份随意,但必然能力出众,意志坚强,能做到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只要哪里有压迫,哪里就会有反抗军,而反抗军的领袖,名字全都是林登万(leader one)。 “林氏家族豪杰众,老大林登万,老二林登图,老三林登随...” 宇文温今晚心情不错,所以用一个游戏梗来形容自己要对付的对手,看着眼前的河北地区舆图,看着那条代表永济渠的粗线,琢磨着如今的河北局势。 毫无疑问,在他的策动下,河北地区已经进入了一种特殊的战争状态,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已经开始了,因为粮价持数年走低,“谷贱伤农”的现象,在永济渠沿岸地区已经很普遍。 大量农民被迫出租土地给外来商社,自己则去做工,养家糊口。 农民变成手工业从业者,如此转变,不是自然进程导致,纯属认为,作为始作俑者的宇文温,如此行事当然有自己的考虑。 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粮食产量,是一个国家稳定的基础,而在这个生产力及其低下(相对后世而言)的时代,让大量农民“转业”成工人,一旦玩脱,造成粮食产量大跌,就会酿出人间惨剧。 所以,宇文温算是在玩火,一不留神,不死将军林登万就出现,带着各地百姓揭竿而起。 这样的结局,不是宇文温想看到的,所以当初他在制定政策的时候,就考虑到多种可能。 首先,他这么折腾,目的是为了瓦解门阀政治的经济基础庄园经济,要想达到目的,必须靠经济手段,那就是大规模、长期倾销粮食、布匹,压低布价、粮价。 如此来,就会造成土地的变相贬值,直接让世家大族、强宗著姓的收入锐减,久而久之,无以为继。 但在那之前,首先撑不住的是普通农民,其中就包括自耕农。 普通农民的生产模式就是男耕女织,自己耕种自己的土地,或者租别人的地来耕种,分散式经营,生产力低下,抗灾害能力差。 一旦出现天灾**,普通农民首先倒霉,然后土地被大地主兼并,自己沦为佃农,或者奴仆,成为大地主名下隐户。 为了避免“造福”大地主,宇文温在搞粮食倾销、压低粮价的同时,要给普通百姓另外的选择,不然百姓连人带地都会成为大地主的美食。 若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不死将军林登万就会出现。 宇文温为农民准备的选择,就是保住土地的所有权,将使用权出租给商社,获取稳定的地租,然后自己去做工,养活一家人。 这样的选择,比起向大地主卖地卖身,要好得多。 第一步,如今在永济渠沿岸地区算是完成,接下来的第二步,就是确保粮食产量,让永济渠沿岸地区有充足的粮食供应。 风调雨顺的时候,从外地运粮到河北销售,确实可以保证粮食的供应,可凡事就怕万一,要想保得河北稳定,那么河北当地的粮食产量就不能低,以便发生灾害时能保持最基本的自救能力。 所以租地经营“新式农场”的商社,必须让名下农场保持一定的粮食种植面积。 这是宇文温画的红线,谁敢违反谁就要倒霉,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因为有了马耕、轮犁、轮种的各种耕作、种植技术,新式农场的盈利前景是不错的,毕竟宇文温敢在河北实行这样的经济政策,是因为先有了山南、河南、两淮地区的成功经验。 新式农场的出现,可以在总的耕地面积变化不大情况下,减少从事农业生产的人数,而土地产出却稳中有升,这样一来,就算是变相的“解放生产力,提高生产效率”。 不需要“发明”化肥,不需要发明“杂交水稻”,宇文温就是利用现有的条件,将小农经济变成农场经济,勉强实现“解放生产力,提高生产效率”的附加目标。 当然,这样的改革,具体效果好得有限,但足以达到宇文温最初目的:用新式农场,挤垮“闭门为市”的庄园经济,瓦解门阀政治的经济基础。 为了这个目标,他可是殚尽竭虑,布置多年,如今到了开花结果的时候,却不能掉以轻。 因为不死将军林登万随时会出现。 对于普通农户来说,土地就是一切,有了土地,才有粮食,才有家,如今虽然不需要向大户卖地卖身,但把地租给奸商,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只要某些稍有见识的人,点出正是因为官商勾结导致粮价多年过低,逼得农民不得不出租土地,而“幕后主使”正是向农民租土地的那些奸商,恐怕会有许多人因此怒不可遏。 这个时候,再有人加以利用,扇阴风点鬼火,烽烟就冒起来了。 阴谋者煽动性的说辞,宇文温自己都想好了:是狗官和奸商逼得大家保不住田地,然后假惺惺给一口饭吃,大家就对此感激涕零?换做有人杀你全家,打断你手脚,然后养你一辈子,你是不是要感激涕零!! 这种换位思考,让宇文温瞬间有一种揭竿而起的冲动,不死将军林登万附体,带着数十万起义军,浩浩荡荡杀向长安。 然后被火炮轰成渣。 宇文温揉了揉太阳穴,将思绪收回,喜欢胡思乱想的老毛病不知不觉间又犯了,真是无可奈何。 他起身在房内来回走动,最后停在窗前,看着窗外夜色,看着夜色下的宫殿轮廓,不由得思绪万千。 化肥是没有的,杂交水稻也是没有的,想要在现有的耕地面积上增产增收,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分散经营的小农经济,改造成集中经营的农场经济。 新式农场可以做到这一点,但与此同时,会将大量劳动力解放出来,这些劳动力如果找不到活干,就会变成不死将军林登万的士兵,所以,要给这些劳动力一条出路。 用工商业来吸纳这些劳动力,可以解决问题,但新的问题随后产生: 第一,工商业必须足够兴旺,才能有巨大的用工需求;第二,有足够的余粮,来养活大量的脱产(脱离农业生产)人口。 第二个问题,靠类似于汉沔大开发的布局及新式农场来解决,而第一个问题,涉及到一个口号:要想富、先修路。 要想发展工商业,交通运输必须便利,这年头大规模修铁路是不可能的,只能靠水路,除了长江、黄河,还要靠人工运河,所以永济渠不仅仅是一条漕运运河,也是一条重要的商路。 商路通畅,又有海贸做驱动力,那么商路沿途的州郡工商业才会发展起来,吸纳更多的脱产(脱离农业生产)人口进来。 为了保住永济渠这条商路,宇文温调集军队,加强永济渠沿岸地区的守备力量,就是要以防万一。 无论是高鸡泊、豆子,还是其他什么水泊,宇文温决不允许任何人搞什么“聚义”,威胁到永济渠的通航。 他对自己有信心,不会给不死将军林登万机会出现。 第一百七十章 宣传 深夜,宇文温在灯下伏案疾书,方才他反复琢磨“不死将军林登万”,忽然文思如泉涌,一个故事大纲瞬间就有了梗概。 他不想放过这个“创意”,赶紧提笔写下来。 正如《刺马》的故事被他“适度借鉴”之后,在这个时代登上戏台,那么“林登万”的故事,也会被他写成剧本,与广大观众们见面。 曾经的“不死将军林登万”,军旗是红黑旗,那么故事的名字,就叫《红与黑》。 至于故事内容,当然不能是造反,然而为了吸引观众,又得有恩怨情仇,或者尺度大一些的内容。 所以要有才子佳人之间纠缠不休。 才子佳人的套路,千百年来经久不衰,广受百姓好评,宇文温没理由不搞这种套路,但按着传统套路来写故事,他觉得不够精彩。 这个故事,是要作为剧本排出戏剧,上台表演让观众付费观看的,所以必须一上来就牢牢抓住观众的心,这样才能保证“票房”。 也就是说,戏剧的开头就得精彩,太嗦、太无聊的话,观众会提前离场的。 要有故事,就得故事人物之间先发生矛盾,而要有矛盾就得有冲突,故事又涉及到才子佳人,那么最合适的开头,就必须是“退婚流”。 于是宇文温又“适度借鉴”了一下,让故事主角、落魄官宦子弟林登万面对前来退婚的未婚妻,喊出了悲愤的名句:“莫欺少年穷!” 这种套路一出来,观众必然关注主角之后要如何翻身,要看看那势利的未婚妻将来是如何的悔不当初,自然而言就被剧情所吸引,目不转睛的看下去。 可想而知,这样的戏剧必然有很高几率引得观众如潮。 写了个开头及故事大纲后,宇文温松了口气,作为一国之君,他不为国事操劳,却在搞“适度借鉴”,看起来会不会有些不务正业? 宇文温觉得不会,他写故事,编剧本,不是在浪费时间,相反,这是很有必要的:他是要亲自上阵,争夺名为“宣传”的一块阵地。 宣传的阵地,自己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占领,然后为所欲为,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从而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宇文温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很重视舆论宣传,一有空,就要自己写故事,改成剧本,然后命人排戏。 既然要做宣传,就得先确定宣传的目标人群,宇文温的宣传目标群体是等同于文盲的百姓,这就意味着阳春白雪不吃香,得靠下里巴人。 而他宣传的目的,是鼓励百姓把目光从土地上挪开,放眼四周看看这个世界,让百姓知道要养家糊口,除了种田,还可以做工。 与其挤在人多地少的家乡,每天都为两餐烦恼,还不如出去闯一闯,在更广阔的新天地安家落户。 胆子不够大,没关系,不用出中原,就在长江、黄河、淮水等主要水系沿线工商业发达的城市闯一闯。 胆子大的,就可以去拼一场大富贵。 家在河北,可以去闯辽西、辽东;家在蜀地,可以去闯南中;家在江南,可以去闯岭表交广;住在海边的,可以往来南北两洋。 这样的宣传,不能靠官府来讲大道理,如此做法只会适得其反,所以要糅合在一个个戏剧(故事)里,让看戏的百姓不知不觉中受到影响。 首先要让大家通过看戏,了解南中、辽东、岭表交广、南洋、北洋的情况,要让大家知道去这些地方确实有风险,但与此同时,风险越大,收益也越高。 其次要让大家知道朝廷已经做了许多准备,有驻军,有诸如南北两洋贸易公司这样的大商社在撑腰,出海或者去南中、岭表交广不是去送死。 然而宇文温知道,即便真的做到了这两点,大部分百姓依旧很难会因此动心。 人离乡贱,落叶归根,千百年来形成的传统观念,使得百姓除非活不下去,否则就不会轻易离开家乡。 他何德何能,要以一己之力对抗千年传统。 所以,宇文温的宣传对象,实际上是百姓之中那些不甘寂寞的人。 这些人,不甘心终日土里刨食,不甘心住着破茅草房,不甘心一日两餐都吃不饱。 他们想要骏马美人,想要锦衣玉食,想要妻妾成群,想要风风光光。 要实现这个梦想,最靠谱的办法就是当官,但这些人没有丝毫入仕的门路,遑论上升通道。 因为目不识丁,所以无法靠才学做官;从军入伍,得从小卒做起,即便不死,也不知要熬到何时:想经商,又没本钱和人脉。 思来想去,就只有啸聚山林,不事生产,就靠杀人越货,每天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日日做新郎,岂不快哉。 待得天下大乱便趁势而起,攻掠州郡,为所欲为,如此一来,远胜寒窗苦读,远胜从军做一小卒。 这就是人性,不是靠着讲大道理就能化解的。 宇文温却要想办法将这种人引向正途,那就是不要成日里想着啸聚山林,等着天下大乱好浑水摸鱼,而是要堂堂正正去拼,风风光光衣锦还乡。 想要发大财,除了抢劫之外,其实还有很多正经门路可以走。 想经商却没本钱、门路,可以先给商社做伙计,慢慢熟悉、慢慢入行,培养人脉;想办实业,同样如此,而且实业做好了,成了“纳税大户”,还有机会做“员外”。 虽然“员外”只是没有实职的散官,却依旧是官,既然是官,那就意味着在宗族、祖宗牌位面前可以扬眉吐气。 这种道理,只能靠戏剧的形式来进行宣传,让那些不甘于平凡生活的人,从看戏过程之中,看出不一样的内容,看到不一样的可能。 简而言之,宇文温要编写的新戏,安分守己的人看了,可能就只是当一件趣事、有了一个谈资,但那些有想法、不甘于平淡的人看了,就会获得启发。 这就是宣传的威力,想要做好却不容易,所以宇文温一有空,就自己写故事、编剧本,要在不一样的战场,获得绝对的胜利。 北宋赵官家写过一首《劝学诗》,告诉天下学子:“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车马多如簇。” 现在,宇文温要告诉那些想要出人头地的人们: 南中自有颜如玉,辽东自有黄金屋,交州自有千钟粟,两洋财富多如簇。 第一百七十一章 备战 午后,精神有些不振的宇文温正在侧殿内伏案打盹,一会他要在政事堂与政事堂诸公商议国家大事,身为君主,不可以在臣下面前失仪,所以现在抓紧时间休息一下,免得一会哈欠连天有失体面。 昨晚他熬夜写剧情大纲,文思如泉涌,一不留神耽误了睡眠,今早起来处理事务到现在,不得丝毫空闲偷懒。 想到待会可能要和一群中老年人论战,有些疲惫的宇文温瞬间来了精神,马上拿出小本本,把一会论战爆发后的应对要点再温习一遍。 身为皇帝的宇文温,如此喜欢和大臣吵架,倒不是因为话痨,而是他本着“以德服人”的“执政宗旨”,要广开言路,让大臣畅所欲言,虽然这么做会弄出很多“噪音”,但身为皇帝,就得耐着性子听下去。 忠言逆耳,良药苦口,这八个字谁都懂,但要实行起来却很难。 宇文温当然不是受虐狂,不是什么奇谈怪论都能入他耳朵,麾下有得力干将作为喉舌呐喊助威,诸如现在在京的郑通、郝吴伯、刘炫、刘焯等潜邸旧人,还有焕发政治第二春的李德林,别人要和他吵,得先过这几人的关。 若以年龄段划分,年逾七旬的李德林是“老”,四十到六十岁之间的郑通、刘炫、刘焯是“中”,郝吴伯是“青”,涵盖了“老、中、青”三个年龄段。 宇文温麾下的辩论阵容,有学霸,有官场老手,还有政务能人,寻常论战不落下风,很少有需要他亲自出马的时候。 但今天,情况有些不一样,所以他要做好准备。 没有人可以在学问上驳倒二刘,真有人能够驳倒这两位学霸,说明靠的不是学问,而是事务,故而短处是文学功底的宇文温,不怕任何对手。 今日在政事堂议事的高官,虽然基本能文能武(带兵),但没有一个莽夫,全都是中老年人,宇文温对于如何对付中老年人有秘诀,首先就是带节奏。 不是无理取闹、撒泼式的带节奏,这样太不体面了,宇文温惯用的辩论技巧,就是用大量数字(数据)来扰乱对手的思路。 毕竟人年纪大了反应就会慢,若是谈到具体的一大堆数字,反应就只能更慢,而涉及到大量数字构成的种种“事实”,光是快速理解,就不是如今的中老年人能够迅速完成的。 而宇文温不一样,各种数字(数据)信手拈来,不看资料就能对答如流并且反问,从气势上就压对手一筹,而他更擅长的就是断章取义。 从一组复杂的数字(数据)中,有选择性的挑出几个来说事,对方很容易被他这种手段带节奏,然后就跟着他的节奏走,方寸大乱。 所以宇文温此时在温习相关数据。 数据,来自即将动工的通济渠。 正如原本历史上的那条“通济渠”一般,如今朝廷要修的通济渠,是沟通黄河与淮水的人工运河,全长超过一千三百里,一旦通航,东南以至江南地区的粮食就能很方便的运往洛阳,供给关中。 历史上隋炀帝杨广修建永济渠、通济渠,从长远角度来说并没有错,错就错在急功近利,征发百万平民在短短时间内把这两条运河修完,弄得许多百姓家破人亡,民怨四起。 宇文温当然要避免“重蹈覆辙”,但他依旧雄心勃勃,要在永济渠通航的当年,开工修建通济渠,一系列问题由此而来。 宇文温要珍惜民力,所以不打算为了省钱,征发河南、两淮百姓长期服劳役修运河,修建通济渠的主要劳动力,将是雇工,每个工作日都是要计工钱的。 如此一来,就得靠巨额财政拨款来完成这条运河,而工程的总造价,已经接近朝廷一年的岁入。 朝廷岁入,绝大部分是粮食和布匹等实物,铜钱相对占比较小,去年,朝廷岁入折成铜钱计大概有四百五十万贯,听起来很多,但这是收入,不是盈余。 自明德元年起到现在,因为宇文温几乎连年都有大动作,所以历年财政盈余都不算多,也就是说现在要开工修通济渠,国库根本没有钱。 这个情况,宇文温当然知道,他又要有偿雇佣劳动力修运河,相互矛盾之下,就只能想另外的办法来筹措资金,那就是发行公债(国家公债),向民间筹措资金。 发行公债解决财政紧张问题,在后世来说是司空见惯的政府行为,但在这个时代却不一样。 数百年来,不是没有朝廷因为囊中羞涩而向民间举债,但这都意味着朝廷已揭不开锅,所以给人的观感很差,宇文温如今为了修运河搞公债,这种行为马上引起强烈反弹。 这个时代主流的治国观念,就是不到万不得以不要举债,朝廷有多少钱,就花多少钱,即便国库有盈余,也得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不能来个“岁光”。 这种“保守”的治国观念,贯穿了整个“古代”,建立在落后生产力、低下的财政收入基础上,不能说错,但宇文温觉得没必要墨守成规。 朝廷的“盈利能力”逐年加强,内患没有,外患暂时被削弱,未来数年,只要不爆发大规模天灾,周国的国力必然是爆发性增长,这就意味着财政收入充盈,有很强的还债能力。 加上他本人的信用很好,而天子的信用好,就意味着朝廷的信用还过得去,那么只要发行公债时利息合适,必然能够筹措到足够的资金去修通济渠。 通济渠的工期是四年,公债的期限也是四年期,他完全有足够的时间来筹措资金,当公债到期之后,来偿还本金及利息。 从策略来说,现在借钱修通济渠,四年后通济渠通航,然后还清债务,朝廷和百姓马上就能享受到通济渠带来的便利和好处。 若是从今年开始攒钱粮,攒四年后才开始动工,再过四年运河才修好,累计八年时间,太不划算了。 河流(运河),是这个时代的交通运输大动脉,通济渠早一日投入使用,就越早发挥重要作用,所以宇文温才示意自己在政事堂的代言人、中书令李德林,推动通济渠于今年动工。 而反对者人数众多,奏章如雪飞来,阻力不是一般的大。 宇文温作为强势皇帝,可以力排众议,强行开工通济渠,但这种违反游戏规则的行为后患无穷,会给子孙后代起一个坏榜样。 更别说游戏规则就是他自己制定的,他若是不当一回事,别人也不会当一回事。 今天,就是“决战政事堂”的日子,因为反对者之中,有尚书令李允信,李德林对付起来有些吃力,虽然有杀手锏,却未必有十足把握。 所以,即便可能性不大,宇文温也要做好亲自应战的准备。 不知不觉时间临近,他用冷水洗了把脸,抖起精神,离开侧殿,向政事堂走去。 第一百七十二章 非常之道 政事堂,关于修建通济渠的相关讨论正在进行,首先,是由工部尚书宇文恺对整个工程及施工方案进行说明,并接受政事堂诸公的询问。 政事堂诸公,指的是在政事堂议事的三省(中书、门下、尚书)长官,如今加起来有十五人。 可以说这十五人就是宰相级别的高官(宰执),至于在场的其他人,除了御驾亲临的天子及旁听的太子,可以说都是跑腿的。 通济渠的资料,政事堂诸公都已事前拿到手,有了几日的翻阅时间,以便对这个勾连黄河、淮水的运河有一个初步了解,而看资料时产生的疑问,就要在此时让宇文恺做出解答。 换而言之,反对马上修建通济渠的几位宰执,现在就准备发动进攻。 通济渠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没人反对修建通济渠,但却对何时开工以及如何修建有了一正一反两种意见。 位高权重的尚书令李允信,就是反对者之一,如果他在这次会议上依旧持反对意见,那么天子宇文温也不得不考虑一下通济渠的动工时机。 宇文恺为了今天,准备充分,但他仅仅是从工程角度来阐述通济渠的可行性,对于开工时机及相应一连串问题,要由另外的人来回答。 中书舍人郝吴伯就是其一,本来他即便身处政事堂内,只有接受问话的份,而现在,当然依旧是接受询问。 原因在于郝吴伯以中书舍人的本官,检校营通济渠将作少监,实际上负责了整个施工方案的“可行性研究”工作,他既然对现在举债并马上动工修建通济渠给出了正面意见,现在就得面对反对者的发难。 郝吴伯不是一个人面对发难,新任工部的水部郎中郑通,也陪着郝吴伯一起接受质问。 质问持续了一个多小时,郝吴伯和郑通费尽口舌,好不容易将反对者的质疑一一解答,随后引来了最有分量的反对者尚书令李允信。 李允信不反对修通济渠,只是认为时机不对,朝廷应该过几年开工,而且举债修运河的做法十分不妥。 李允信知道修建通济渠是宇文温的意思,但他作为尚书令,既然认为情况不对就要据理力争,不能让朝廷背负上沉重的债务,其他几位反对者也是这种担心。 举债的行为,无论动机、原因是什么,首先会让百姓以为朝廷快撑不下去了,人心浮动,很容易被别有用心之人浑水摸鱼。 第二,发行所谓公债,向民间募集资金,万一应者寥寥,或者募集不到足够的资金,这让朝廷的脸面往哪里搁?到时候谁负责?谁负得起责? 前面两点都还好,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举债修运河,平白无故让朝廷背上巨额债务,一旦接下来几年别的地方急着动用大量钱粮,已近负债的朝廷去哪里变出钱粮? 如今年景好,所以公债到期后朝廷似乎有能力连本带利兑现,可万一接下来几年有什么闪失,导致财政收入不理想,届时公债到期无法兑现,那该如何是好? 谁能保证接下来数年,朝廷财政收入盈余,足以支付到期公债的本金和利息? 要是到时出了纰漏,激得民怨沸腾,到时候,要杀多少人,才能平息民怨? 尚书令位高权重,在政事堂诸公里,是最接近宰相一职的职位,尚书令李允信的质问,郝吴伯和郑通是无法巧言令色或者回避不答,而他们也确实没那资格作保证,自己的脑袋也无法平民怨。 这两位“哑火”,有议事权的门下侍郎刘炫同样也无法反驳,道理相同,至于刘焯,因为作为礼部尚书主管学政,今日连进议事堂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反驳。 最后一个为宇文温把关的大将、中书令李德林,面对“发行公债一旦出事,谁负得起责任”的质问,拿出一副时下流行的老花眼镜带上,从面前案上厚厚的卷宗中拿出一些资料。 “非常之事,行非常之道,尚书令所言,确实为国为民,却是过虑了...” 李德林不和李允信纠结举债后到底谁能承担责任,而是针对“风险”二字。 首先,朝廷举债修运河,确实会让不明真相百姓心里犯嘀咕,觉得朝廷情况不妙,但实际上只要朝廷能确保官军将士粮草充足,确保百官俸禄足额发放,出现灾情能赈灾,那么天下就乱不起来。 些许愚民的庸人自扰,不足以干扰中枢决策。 第二,朝廷发行公债,向民间举债募集资金,开的利息是二分,为期四年,这已经算是不错的利息,即便是民间柜坊以此利息揽存都不怕揽不到储户,信誉一直很好的朝廷,难道还怕没人来买公债? 说抓到这里,李德林反问:“莫非尚书令以为,朝廷的信誉不佳,以至于百姓不会踊跃购买公债?” 这种事情李允信哪里可能说是,于是回答:“此言差矣,朝廷信誉自然是好的。” “既如此,尚书令的忧虑,可以放一放了。” 李德林的反问,可以说是结束了这个问题,李允信当然知道朝廷((天子)信誉好,而即便朝廷信誉不好,他也不可能当面说出来。 以上两点,郝吴伯、郑通、刘炫其实是可以说的,但他们品级不够,面对位高权重的尚书令李允信,不可能反问“莫非尚书令以为,朝廷的信誉不佳?”。 所以只能默然无语,不然锋芒太过,怕是要被人诟病。 所以三人的“败退”,实际上是为了让中书令李德林出来对阵。 前两点质疑,现在算上有了解释,李德林接着说下去。 第三点,朝廷无法还债的风险,实际上不存在。 李德林拿着厚厚的资料,开始摆事实、讲数据:自明德元年以来,朝廷开支与日剧增,主要原因,有以下几点。 第一,平定并经营南中,拓宽益州入交州道。 第二,汉沔开发,组织百姓入汉沔开荒种田;第三,修建叶宛运河:第四,讨伐突厥,并在陇右、并朔等地修筑新式堡寨,加强边防。 第五,出兵辽东,讨伐高句丽;第六,修建永济渠。 以上这六点,自明德元年以来,占了大部分朝廷财政开支,确实造成了沉重的负担。 但到了今年,南中局势已经稳定,需要朝廷投入的资金不再像前几年那样多。 随着益州入交州道的全线贯通,沿途官府不再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去修路,而且海可以靠着收取商税,增加收入。 汉沔大开发已经初见成效,随着粮食产出增加,随着越来越多的百姓定居汉沔,朝廷不需要如前几年那样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相反,已经开始有收益了。 叶宛运河已经运营数年,虽然从运营上来说还是亏损,但亏得不多,再过几年就能收支平衡甚至实现些许盈利,不需要朝廷再投钱。 永济渠也是如此,而比起叶宛运河,永济渠在未来几年给朝廷带来的收入必然是逐年递增。 至于对突厥、高句丽用兵,经过头几年的有效打击,这两处边患已经变弱了,而该建的新式堡寨,也基本建设完毕。 突厥的都蓝可汗,因为屡战屡败,众叛亲离,为部下所杀;达头可汗接连遭受惨败,如今正忙着站稳脚跟,一时半会无力东犯。 可以预见,未来数年,突厥无力主动进犯。 至于高句丽,就更不用说了,朝廷不需要像前两年那样,对草原及辽东大规模用兵,所以军费开支不增反降。 也就是说,未来四年,朝廷实际上没什么额外的重大开支,每年岁入必然有可观盈余,积累四年,怎么会还不起到期的公债? “天灾呢?”李允信反问,“天灾,非人力所能抗拒,谁也不能保证,这接下来四年,天下都是风调雨顺。” “即便各地都在修建水利设施,又有蒸汽抽水机,但天灾不一定是旱灾、涝灾,一旦发生虫灾,漫天飞虫过境,赤地千里,届时赈灾都可能会耗尽国库,何以有盈余积累去还到期公债?” 李允信所说“虫灾”指的是蝗灾,但“蝗”和“皇”读音相同,所以避讳称为“虫灾”,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毕竟这种天灾谁也说不准会不会发生。 他的意见,就是国库必须有盈余,确保发生天灾时,朝廷有足够的资金(钱粮)赈灾,否则一旦赈灾不力,导致流民越来越多,那可不是件好事。 面对李允信再度强调的风险,李德林答道: “凡事都有万一,万一朝廷因为某些原因,暂时无力无力偿还债务,那就可以再举债,先把第一次...第一期发行的公债还了。” 李允信闻言高声质问:“笑话!借债还债,债就越来越多!更别说第一期公债都无力偿还,还要发行第二期公债,届时谁还会去买债券!” “当然会买,只要百姓对朝廷有信心,当然会买。”李德林说的这段话有些空洞,所以他随后拿出事实:“火轮船,就是信心!” “火轮船?”李允信抽出一份资料,在手里晃了晃,放到案上,随后说道:“今年年初....” 话音戛然而止,李允信向坐在上首的宇文温行礼,才继续说下去:“年初,陛下亲口说过,说火轮船进展缓慢,距实用遥遥无期,怎么如今就成了百姓对朝廷的信心?” “那是因为....”李德林微微一笑,“昨日黄州传来好消息,实验火轮船,已经实现了逆水航行时速十五里!” 在座众人听了之后俱是一愣,他们之前可都知道火轮船是什么玩意,因为天子在太液池展示过这种神奇的船只,但这船再神奇,却因为逆水航速比人走路还慢,无法实用化,只不过是孩童玩具罢了。 年初天子还说火轮船不行,这才过了几个月,怎么就实用化了? 真的假的? 李允信也是这么想,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的问:“这....这么巧?” 随后他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打圆场:“确定是逆水航行时速比.比常人地上行走要快?” 李德林斩钉截铁的回答:“正是!再过一段时间,火轮船的第一次公开航行就要在黄州进行,届时众目睽睽之下,是真是假一目了然!” “有了火轮船这一利器,漕运、航运成本大降,逆水航行时速十五里,日行十小时,从广陵到夏口,不过十日时间,这意味着什么?难道百姓还会对朝廷没信心么?” “百信对朝廷有信心,朝廷发行公债,就不怕没人购买。” 李德林的话,李允信无言可对,而端坐上首的宇文温,看着哑口无言的反对者们,心跳忽然加速。 火轮船实用化的好消息,是宇文温给李德利的杀手锏,而实际上... 创业者为了融资,不惜伪造、夸大产品参数及相关数据骗风投,这种非常之道穿越时空,让宇文温觉得良心有些痛。 第一百七十三章 火轮船? 靠着烧煤航行的火轮船,已经在黄州长江水域进行了不公开的试航,载重量四百石,在逆水的情况下,能保持航速在十五里左右,持续航行十个小时。 这些数据,是李德林昨日才从天子口中得知,正是因为有了这个杀手锏,他才有信心在今日的政事堂辩论里,说服尚书令李允信认同朝廷发行公债。 而对方,也知道火轮船实用化意味着什么。 一个成年人在平地行走,每小时大概能走十二里,以此看来,火轮船逆水航行的速度快不了多少,还要烧煤,感觉没什么意义。 但这船能在大江之上逆水行船,以时速十五里连续航行十小时,载着四百石的货物日行一百五十里,而人,长途跋涉一日也就走三十到四十里,这也是驿站间距多为十五到三十里的由来。 逆水日行一百五十里(持续航行十小时,平均时速十五里),是火轮船投入使用后不亏本的最低要求,这个数字,是综合多方因素所得,所以成了火轮船能否实用化的标准之一。 现在,终于达到了。 有这样不耗费人力、畜力、粮草而只是烧煤的船只,无论是长江、黄河、淮水还是其他河流及运河,漕运和航运的成本必然明显降低。 李德林知道这其中的意义有多大,以打仗而言,陆路运输十斛粮食到前线,一千里距离,到终点时一般只剩下二斛,其他八斛被运粮的青壮和马匹吃了。 水运稍微好些,但成本依旧不低,尤其逆水行船需要大量人力,而这些人同样要消耗粮食。 但只要有了火轮船,粮食运输途中的消耗就会大大减少,因为火轮船烧的是煤,所以除非沉船,否则粮食起运时有多少,抵达目的地时就依旧有多少。 这样一来,河北、河南、淮南、江南的粮食输入关中,靠着火轮船来运输,半路上的消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意味着朝廷收入会大幅增加。 与此同时,朝廷向特定方向用兵时,粮草消耗也会变小,同样数量的粮草,可以保障更多的军队出击,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并朔地区。 从关中起运的粮食,装在火轮船上,然后火轮船经由黄河入汾水,沿着汾水一路北上抵达晋阳卸货,这段路程可以省去许多消耗,官军从并朔地区出击草原,粮草会更加充足。 以此类推,当火轮船真的实用化,大规模投入漕运、航运后,许多问题就不再是问题。 火轮船,可是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利器,可以极大地增强中枢对各地的控制,加强各类物资转运,以及支撑更多的军队实行大规模开边。 李德林没有想到,自己一大把年纪了,竟然还能亲眼目睹一场惊天动地的变化。 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人生七十古来稀,年逾七旬的李德林,本来数年前就已经快不行了,不是身体有恙,而是因为宦海沉浮多年,一直不得志,眼见着就要郁郁而终。 但他时来运转,得人赏识,给予重任,前途又有了。 眼见着自己蹉跎大半生,再获施展抱负的机会,行将就木的李德林“枯木逢春”,焕发了新生命,而他的运气不止于此。 府主登基称帝,御宇天下,作为佐官的李德林,居然又回到了权力中枢。 这是天大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李德林不敢掉以轻心,决心全力以赴。 天子年富力强,极有主见,有宏图伟略,不喜谄媚,多谋擅断又多疑,本来是很难伺候的,但李德林发现这位居然喜欢“讲道理”,臣下只要讲道理能讲赢,对方就会听。 这种奇怪的性格是怎么回事,李德林不清楚,他不到三十岁便举秀才入邺为官,历仕高齐诸帝,后来齐亡入周,在武帝、宣帝朝为官,又历隋主杨坚,从没见过像当今天子如此性格。 李德林这几年,谏言多得天子采纳,任中书令以来,兢兢业业,政绩斐然,他知道自己的本分是什么,也知道天子需要他坐做什么。 现在,天子需要马前卒,在政事堂贯彻自己的意志,所以李德林毫不犹豫冲锋在前,而天子昨日给他的杀手锏,威力真的很大。 虽然李德林对于火轮船突然有如此神速的进展有些吃惊,甚至有些怀疑,但他觉得以天子的为人还有过往表现来看,是绝对不会骗人的。 火轮船实用化的巨大好处,李德林能想到,尚书令李允信和其他人自然也能想到。 即便他们想得不够细,当手中刚拿到的资料,已经将火轮船的各种用法都介绍了一遍,让阅读者们看得激动万分。 有了火轮船,从广陵到夏口,只要十日时间,无论是运粮、运货还是运人,都大有可为。 有了火轮船,日后官军征伐辽东、高句丽,大量物资能以低运输成本运抵辽东。 有了火轮船,交州的粮食,可以轻松的经由叶榆水运抵南中昆明,支撑更多的驻军,养活更多的移民。 有了火轮船,从广州出发的军队、商队,可以轻松进入上游的邕州总管府、容州总管府、桂州总管府地界,甚至沿着水,从东南方向进入南中。 同理,从广州出发的商队,带着大量蔗糖、香药等岭表特产,经由浈水北上抵达大庾岭下,节省大量运输成本。 火轮船的好处,实在是太多了,多到政事堂里的宰执们,已经无法想象这一消息传出去后,百姓对朝廷的信心会暴涨到何种程度。 百姓对朝廷有信心,那么朝廷接二连三发行公债,根本就不是问题,也就是说,先前大家担心的举债修通济渠风险太大,如今看来就是杞人忧天。 此时此刻,李允信对于举债修通济渠再无意见,其他几个反对者亦是如此,大家的注意力,全都被火轮船即将实用化的好消息吸引。 资料上对于火轮船的实用化前景也做了详细说明,特地强调了真正推广火轮船需要时间,因为火轮船还需要进一步改进,以便于进行批量制造,而火轮船的使用和维护比较复杂,需要培养许多从业人员。 为了确保火轮船在航运、漕运之中发挥巨大作用,各水路上的加煤站、修船场也需要时间进行建设、布局,而各大煤矿的产能,也需要进一步提升。 所以,即便现在已经有一艘火轮船实现了逆水航速十五里的突破性进展,但距离全面推广还需要数年时间,甚至很可能要过近十年时间,才能批量生产火轮船。 一个新事物,人们需要时间来适应,所以大家对于火轮船真正实用化还得等几年甚至十来年也不觉得奇怪,一直面色如常的宇文温,见着发行公债修通济渠一事获得一致通过,暗暗松了口气。 然而看着手中资料上画着的火轮船,心又提了起来。 逆水航行时速十五里?哪有那么快.... 他这次确实是在骗人,因为火轮船并没有获得实质性突破,此次之所以要伪造数据,就是为了说服政事堂诸公同意发行公债,于今年开工建通济渠。 宇文温没有把话说死,之所以强调要数年甚至近十年后火轮船才能批量制造,就是为火轮船的技术团队再争取一些时间,以求获得突破来“圆谎”。 至于说好的不久之后火轮船就要公开试航,向大家展示何为逆水航速十五里.... 来真的肯定不行,因为实验船的逆水航速最多十里,所以.. 所以只能靠给火轮船“嗑药”,先糊弄一下。 第一百七十四章 嗑药 夜,皇宫,戏苑内小剧场正在上演皮影戏《葫芦兄弟》,故事内容是七个葫芦变成的七兄弟,在恩人老爷爷和通灵穿山甲的帮助下,与邪恶的蝎子精、蛇精斗法的故事 这故事很受小朋友欢迎,此刻,小家伙们看得目不转睛,连零食都忘记吃了。 七个葫芦娃各有神通,但蝎子精、蛇精也不落下风,尤其狡诈阴毒的蛇精,使出各种阴谋诡计,耍得葫芦娃们团团转,剧情跌宕起伏,连陪看的陈也看得入神,浑然忘记身边还坐着宇文温。 皮影戏《葫芦兄弟》的故事,当然是宇文温“适度借鉴”的,他此时也有些入神,却不是看戏看得入神,而是心里想着火轮船。 火轮船就是蒸汽轮船,迄今未有突破性进展,距离实用化遥遥无期,但宇文温今日还是放出假消息,让宰执们信以为真。 基于宇文温向来的良好声誉,大概不会有谁会认为火轮船实用化的好消息是谎言,所以宇文温现在有些做贼心虚的感觉,而他实际上是在给自己定了个期限。 四年后,当通济渠贯通时,火轮船还不能实用化,还能再拖,再拖上几年依旧出不来,届时可真是.... 宇文温一想到那种尴尬的场面,就有些不自在,而一个谎言需要更多的谎言来遮掩,眼下他就要撒另一个谎,来圆今天发布的“好消息”。 再过一段时间,火轮船就要在黄州的长江江面上进行公开试航,届时必然有许多百姓在江堤上观看这一新鲜事物,如果火轮船届时不能实现逆水航行时速十五里以上的技术能力,谎言就要被戳穿。 宇文温既然敢撒谎,当然有准备,即将公开试航的火轮船,无论如何都要在公众面前展示出“平均时速十五里”的风姿。 所以需要动手脚。 那方面“不行”的男人,要想在女人身上一展雄风就得嗑药,而速度不行的火轮船,想要展示不一样的航速,也一样得嗑药。 届时出现在公众面前的火轮船,将是“嗑药”的火轮船 技术人员准备的“药”,“药效”有保证,只要不出意外,那么公开试航的效果就一定不错,届时消息传开,百姓对朝廷的信心暴涨,可以说形势一片大好。 想到这里,宇文温有些默然,他当然希望这是真的,然后一场因为交通运输方式改变而触发的社会大变革,就会在他有生之年发生。 在这个时代,要让交通运输方式有质的突破,方法只有两个,一个是蒸汽火车实用化,一个是蒸汽轮船实用化。 且不说技术问题,从推广成本角度来说,蒸汽火车要普及很难,因为火车要跑起来就得有铁轨,想要让火车的出现推动社会发展,就得先大规模修建铁路,以这个时代低下的钢铁产量而言是不可能的。 更别说维护铁路所需费用,足以让周国当前孱弱的财政直接破产。 但蒸汽轮船(火轮船)不一样,船造出来之后,入水就能用,天然水系之于蒸汽轮船,就像铁道之于蒸汽火车。 蒸汽轮船的普及,不需要提前“修路”,所以使用成本相对不高,只要能够批量制造,对于交通运输方式的改变有立竿见影的效果。 蒸汽轮船烧煤,所以运输成本之中,不会再有粮草消耗问题,而只要燃煤大规模开产,量大又便宜,蒸汽轮船的运输成本必然大降。 有焦作煤矿供煤的永济渠,可以很快普及蒸汽轮船,未来有平顶山煤矿供煤的通济渠,亦是如此,而长江、黄河的航运,同样会有质的突破。 本来就大量产煤的晋阳,可以支撑汾水的蒸汽轮船航运,朝廷能以低成本、低消耗的航运,将大量粮草运抵朔州,支撑跟多的军队对草原进行大规模作战。 美好的前景让人陶醉,但前提是蒸汽轮船实用化,如今实用化遥遥无期,让宇文温黯然神伤。 两年前,在黄州的蒸汽轮船技术攻关小组,将新式锅炉用于蒸汽轮船上,当时大家都认为即将突破技术难关,宇文温就一直等着好消息。 去年,他巡视长江,途径黄州西阳,就想亲眼目睹蒸汽轮船公开试航的壮观情景,但却未能如愿。 一眨眼一年过去,预想之中的技术突破,依旧没有,蒸汽机依旧无法从抽水机蜕变为动力机。 宇文温等了两年,没有等到好消息,但实际上,他已近等了二十年。 二十年间,他投在蒸汽机上的资金已近不计其数,虽然做出了实用的抽水机,却就是做不出实用的动力机,至于何时能实现这一目标,谁也不知道。 即便如此,宇文温也不灰心,他还依旧年轻,所以再等上二十年,又如何? 想到这里,宇文温又重整信心,对于他来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那就不是问题,搞科研的费用,他无论如何都要凑齐,而蒸汽轮船,即便砸锅卖铁,也一定要搞出来。 。。。。。。 夜,黄州巴东郡,湖畔一处工场,两座干船坞内灯火通明,技术人员正在检查两艘特制的火轮船,这两艘火轮船,不久之后就要公开试航,向大家展示一下何为逆水航行时速十五里。 在之前的秘密试航中,一艘特制的火轮船确实走出了这个航速,于是有了后续这两艘船,准备在公开航行时一显身手。 为保万无一失,仔细的检查必不可少。 船坞边上,林有地默默看着眼前这两艘船,看着技术人员检查这两艘“嗑药”的船。 这两艘船,烧的不是煤,而是火油,即从石脂油里提取出来的火油,可以用来制作火油弹,是战阵上的利器。 火油的火力很猛,比煤要猛,却又比煤轻很多。 火油可以浮在水面上,煤就不行,所以同体积下,火油比煤要轻很多。 正是因为这种差别,用火油取代煤来作为火轮船的燃料,可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同样容量的船舱,装载火油,分量比煤轻,烧出来的蒸汽却明显多很多,与此同时,蒸汽锅炉也变了,从燃煤锅炉变成了燃油锅炉。 燃油锅炉的尺寸比燃煤锅炉小,重量随之减轻,但烧出来的蒸汽要多,火轮船上安装两台燃煤锅炉的空间,能够容下四台特制的燃油锅炉,于是换了锅炉之后,火轮船的“力量”增加了。 一系列的变动之后,使得这两艘火轮船仿佛磕了药一般,“生猛”无比,在大江之上逆水航行,可以稳稳保持时速十五里以上。 然而是药三分毒,所谓的壮阳药是这样,如今火轮船嗑的药也是这般。 火油粘稠、杂质多,所以燃油锅炉的使用寿命不长,加上火油的价格比煤贵了好几倍,所以这样的火轮船没有任何实用的可能。 林有地看着这两艘特别的火轮船,心中有些悲凉,这两艘船,纯粹是是为了一场公开试航而制造出来的,会在万众瞩目之中享受如潮的欢呼,然后就是锅炉报废的下场。 而他们,就是在骗人,骗文武百官,骗平民百姓。 为什么会这样?我们不是江湖术士,却要骗人? 林有地自己问自己,不由得握紧双拳,呼吸急促,身体微微颤抖,良久,无力的松开双手。 为什么会这样?还不是因为我们无能! 天子长期自掏腰包支持研制火轮船,这么多年来不知耗费多少,结果我们就是做不出来! 第一百七十五章 期盼 数日后,上午,黄州西阳城南,城南码头上人山人海,码头内高台上搭着凉棚,棚里坐着的都是身着官服的官员,两侧坐着各方贤达,以及文学之士。 高台边有维持秩序的士兵,以及许多普通小吏,而码头周边都挤满了百姓,岸上临江建筑上也都是人。 黄州西阳常年热闹非凡,但多年来未见如此人山人海的情景,今日大家不分贵贱都聚集在码头上,就是要见证一件大事:不用人力、畜力、风力的火轮船,就要面世了。 火轮船,对于黄州百姓来说不算陌生,其实早在数年前,就有火轮船在大家面前出现,然而那时的火轮船航行速度很慢,看起来更像是玩具。 这神奇的火轮船,曾经作为游乐设施向百姓开放,许多人都上过船,看着烟囱里冒出黑烟,然后船舷两侧的轮桨便不断转动,让火轮船慢慢向前走。 火轮船的航行速度连人走路的速度都比不上,真的就是一件玩具,所以过了一阵之后,人们就渐渐不再感兴趣了。 而火轮船还获得了一个评语,那就是“奇技淫巧” 这是一些饱学之士对火轮船的评价,“奇技淫巧”的意思,就是指某些做工精致、巧夺天工却有没有什么实际用处的东西。 在人们看来,同样是烧煤,蒸汽抽水机是实实在在有用的机械,而火轮船,还真就是“奇技淫巧”,没有什么实际用途。 但现在不一样了,根据各种小道消息称,新式火轮船的航行速度已经上来了,能达到逆水航行时时速不低于十五里。 虽然这比人走路的速度快不了多少,但据说很了不得。 具体是如何的“了不得”,大部分百姓都不知道,反正知道今日火轮船公开试航,场面很大,于是大家纷纷赶来江边看热闹。 人多的地方就有商机,许多小商贩在人群之中穿来走去,兜售各式各样的小零食,叫卖声此起彼伏,使得现场愈发喧嚣起来。 与此同时,如临大敌的警察们奋力维持着秩序,既要提防小偷和人贩子,还要和士兵们一起排成一道道人墙,将人群聚集区域分成几片,避免因为过度拥挤而发生踩踏事件。 此时已临近午时,先前有吏员骑马从城东郊外赶来此处,说火轮船在距离码头十五里的江面上开始计时,以一个小时计,火轮船应该在中午十二点二十分经过码头。 现在是十一点四十分,码头上的人们,已经可以看到下游江面上冒起了两股黑烟,而那黑烟,就是从两艘火轮船的烟囱里冒出来的。 这两艘火轮船,一大早就从西阳下游巴口港,向着上游的西阳城南码头而来,为的是有足够的提速距离,在距离码头十五里处开始计时。 只要在规定时间内抵达码头,就说明逆水航行时速已经达到了十五里。 规则很简单,所以码头上临时竖起来的大时钟,成了无数人目光的汇聚之处,而随着两艘火轮船渐渐靠近,码头上的喧嚣声渐渐变小。 手中有千里镜的官员,此时已经将这两艘火轮船的样子看得清清楚楚: 这两艘火轮船,尺寸和寻常船只相近,形制则和常见的车船差不多,但船上竖起来的粗硕烟囱,以及烟囱里冒出的滚滚浓烟,说明了船的不同之处。 火轮船的轮桨正在快速转动,激起无数水花,这样的转速,不是靠人力踩踏能够达到的,而船只借由轮桨不断划水,向前移动着。 观看火轮船的官员,都被这神奇的机械所震撼,自古以来多有不需要风力、人力推动的“千里船”、“百里船”传闻,但都只存在于书籍之中,可信度不怎么样。 现在,官员们看见这样的船航行在大江之上,若非亲眼所见,简直不敢相信。 官员们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那些满腹经纶的文人,见着如此奇特场景都有些尴尬:浓烟滚滚,大煞风景,这要如何赋诗助兴? 见着火轮船近前,寻常百姓们亦是目瞪口呆。 对于他们来说,有烟囱、靠着烧煤航行的车船就是火轮船,虽然手中没有千里镜,但见着两艘冒烟的船距离码头越来越近,心情也不由得激动万分。 这可是祖祖辈辈都没见过的奇观,今日之情景,往后在亲朋好友面前,可有得炫耀了! 随着火轮船距离码头越来越近,随着时钟上的时针渐渐走向十二点二十分,码头上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等着,等着见证。 火轮船忽然轰鸣起来,烟囱里冒出更多的浓烟,轮桨的转速随之加快,两艘火轮船此时已经开始全力冲刺。 无数人的目光,聚集在这两艘船上,当船只冲过码头外江面上的浮标时,锣声响起,大家的目光随即转移到时钟上。 十二点十五分。 试航成功了! 短暂的寂静之后,如潮的欢呼声在码头上响起,此时此刻,无论贵贱,人人都在为成功试航的火轮船而激动不已,因为按照官府的说法,再过数年或者十余年,天下就要大变样了。 江面上,一艘火轮船甲板上,身着便服的林有地,听着岸上如潮的欢呼声,满嘴都是苦涩。 这样的场面,他和技术员们无数次畅想过,如今终于成真,却没有一个人高兴得起来。 。。。。。。 夜色下的船场,点着些许灯笼,一排干船坞在火光闪烁之下,现出内里模模糊糊的船影,林有地和技术员们站在船坞边上,看着这些船发呆。 这些船,才是正常状态下的火轮船,本来,今天应该是这些船航行在大江上,迎接众人的欢呼。 今天的公开试航很成功,两艘火轮船成功的在期限内抵达西阳城南码头,在码头上目睹了这一情景的人们,很快就会把好消息传向四方。 试航成功,但林有地和技术员们没有心情摆庆功宴,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在公众面前驾驶的船是怎么回事,所以没脸庆贺所谓的“成功”。 逆水航行时速十五里,仿佛一道沟,无论大家再怎么努力,都无法越过去,无数个日夜大家都在想办法,不停地实验,却依旧无法让火轮船的航速达到最低要求。 时间流逝,自从他们开始将新式蒸汽锅炉用在火轮船上,到现在已经将近两年,两年时间里,火轮船的航速依旧无法有突破性的进展,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林有地作为天子潜邸旧人,主管精密机械制造事宜,不可能成日里泡在这里,但他知道技术攻关小组的技术员们,真的已经尽力了。 但光说“尽已经力”四个字,对不起那么多年的巨大投入,即便天子没有丝毫责怪之意,他和技术员们都觉得羞愧难当。 而现在,为了说服政事堂诸公同意发行公债修通济渠,还不得不造假,弄出“嗑药”的火轮船来糊弄天下人,这样的结果,让林有地觉得无地自容。 他们不是江湖骗子,而是一直在努力的技术人员,大家深信神奇的火轮船一定会改变这个世界,对此每个人都深信不疑,但技术难关就是无法攻破。 公开试航获得成功,朝野内外必将一片期盼,就等着再过数年火轮船能够正式批量生产。 如果到那时候,他们拿不出来实用的火轮船,自己倒霉也就算了,还会让天子颜面扫地。 大家都不是混日子的人,拿着天子给的工资,花着天子给的资金,结果却一事无成,辜负了天子的期盼,每个人都觉得心里难受。 再这么下去不行,必须想办法将挡在面前的拦路石一块块搬开。 林有地思索着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他认为已有的技术思路恐怕不行,工场为了保密又有近似于闭门造车的情况,在这么下去肯定是不行了。 想着想着,他忽然回过神来,转身看向一众技术员,挤出笑容说道:“大家这是怎么了?一个个苦着脸的,都高兴些。” “今日火轮船试航成功,是件大好事,大家一直忙忙碌碌,都冷落了家人,从明日起,放假五天,大家好好休息休息!” 第一百七十六章 你不知道么? 阳光明媚的上午,微风吹拂,巴口东面,著名的大风车附近,马和带着家人正在观景台上眺望,看着江面上如梭的船只,看着熙熙攘攘的巴口港,听着儿女的欢声笑语,马和的心情好了许多。 他作为火轮船的攻关小组成员,多年来一直在工场里忙碌,难得有时间陪伴家人出来走走,如今见着儿女围着自己问这问那,问一些很幼稚的问题,心却中没有半点烦躁。 为了攻克火轮船的技术难关,马和与同伴们废寝忘食,经常吃住在工场,回到家抱头就睡,都没怎么好好陪着儿女玩耍,今日带着小家伙出来逛街,马和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情。 他忙着工作,家里的事情都是母亲和妻子在操持,今日有空陪着家人出游,才发现母亲的头发又白了许多,而妻子憔悴了些许。 自己不仅工作没做好,又是个不称职的父亲、夫君、儿子,马和只能亡羊补牢,趁着放假,好好的陪陪家人。 不知不觉,他的一对儿女都到了入学的年纪,在西阳城里的蒙学就读,每天都按时上学、放学。 西阳城里的蒙学是招收女童的,而小家伙们在学堂里开蒙,先生还会教导礼节,不听话要被先生用戒尺打手掌心,所以许多顽童去了蒙学一段时间之后,都变得老老实实起来。 蒙学的学费不算高,还包早餐,所以许多平民家庭都愿意将幼童送去开蒙,不为别的,只为儿女有个去处,自己也好去做工,多挣几个钱。 顺便让儿女们识得几个字,好歹能写自己的名字,会基本的算数。 马和的一对儿女,已经能背诵千字文,又能写一些常用字,对此他很满意。 小家伙知道的事情多了,问的问题便很刁钻,而回答起来会引出更多的问题,但即便如此,马和都一一作了解答。 不知不觉之中,他说得口干舌燥,接连喝了几瓶妻子递来的冰镇汽水,打了几次嗝,只觉身上热气消散许多,见着儿女的关注对象转移到了大风车这边,他便带着小家伙到大风车下一探究竟。 大风车,实际上就是风车磨坊,当年是天子潜邸时产业,后来成为黄州西阳的著名景点,流通至今的流通券上,就有大风车的图案。 大风车因为位于巴口港边上,所以也成了巴口港的代表建筑,每一艘驶向巴口港的船只,船上人员只要看见大风车,就知道港口快要到了。 因为水力磨坊已经普及的原因,大风车下的风力磨坊实际上已经不作为生产工具来使用,但依旧在运行着,还有人专门管理、维护,为的就是将这座见证了巴口港发展的建筑作为一处景点保持下去。 马和带着儿女在磨坊里参观,看着转动的风车是如何带动磨盘,将小麦磨成面粉。 今日当值的管理员与马和相识,见马和带着儿女,就没上来和他攀谈,打了声招呼后便在一旁忙着事情,这是为了防止马和分心、照顾不周,免得小家伙自己东摸西摸出意外。 小家伙见着磨盘转动,自然有许多问题,马和对风车磨坊的结构很熟悉,所以尽可能用孩童能够理解的词汇来解释这个大家伙是如何运转的。 然而,磨盘传动装置上多出来的一个玩意,他解释不了。 那东西他之前没见过,不过看了一会,他能认出这是一个离心装置: 一根竖起来的金属杆,末端是两根铁臂,铁臂末端各有一颗金属球,而两根铁臂中段各有一根铁杆,连接着金属杆上的一个套筒,整个装置从侧面看上去,就像一个“伞”字。 当金属杆旋转时,金属球也跟着旋转起来,因为离心力的作用,开始向上升,就像一把慢慢打开的伞一样。 套筒也跟着向上走,其上凸起带动一根长杆向上翘,长杆中间有支撑,宛若跷跷板,这一头翘起来,另一头便往下降。 而长杆另一头那里连着个装置,这装置被长杆“拨动”,使得风车传动轴和磨盘之间的齿轮组组合发生了变化,转速正在在提升的磨盘,渐渐变慢了。 那个离心装置和风车传动装置是联动的,磨盘齿轮组转速变慢,离心装置的转速也跟着变慢,于是金属球的离心力变小,高度降了下来,套筒跟着下降。 下降的套筒,让长杆的另一端上升,使得风车的动力传动齿轮和磨盘的齿轮组组合再度发生变化。 转速在下降的磨盘,又开始变快。 马和饶有兴趣的观察了一下,发现这个离心装置是个调速器,风车的转动随着风力的变化时快时慢,连带着让磨盘的转速起变化,但有了这个调速器,磨盘的转速就能保持相对稳定(风力足够的情况下)。 而以前,都是靠操作员来人工调整齿轮组的组合,避免风力突然加大,传动轴带不动磨盘,导致齿轮组里的齿轮打坏。。 磨坊管理员见着马和看着这装置入神,两个小家伙一旁发问都充耳不闻,赶紧上问道:“老马,怎么,这玩意出问题了?” “啊?没...没..”马和回过神来,但目光却离不开这调速装置:“老李,这玩意是...自动调速器?” 被称为“老李”的管理员闻言点点头:“对呀,自动调速,省得要人时不时盯着,这东西唤作‘离心调速器’或者‘飞球调速器’...怎么,你不知道?” 见着马和摇摇头,老李觉得十分惊讶:“这是怎的,如此常见的玩意,你没见过?” “没啊...这哪里是常见的玩意?”马和有些激动的问:“谁的专利?” “专什么利哟,这玩意早几年就在海边的风力磨坊用上了。”老李见马和真的不知道这种调速装置,便将其来历一一道来。 风力磨坊,是借着风吹风车带动磨盘转动,在风大的地方十分有用,沿海地区风大,所以这几年有不少风力磨坊,因为海风风力有时变化频率较大,所以不知从何时起,那里的磨坊就用上了离心调速器。 这装置是谁发明的,已经无从查起,所以是没有什么专利的。 风力驱动的磨盘,需要用到这种装置以保护齿轮组,但对于靠水力驱动的各种装置而言,控制转速的方法就是控制水门,确保流出水箱的水流速稳定,进而确保被水冲击的水轮其转速也是相对稳定。 所以在没有风力磨坊的地方,基本上不会见到离心调速器,黄州也是如此,只是后来为了减少大风车及磨坊的损耗,所以才给磨盘传动齿轮装上了这东西器。 听到这里,马和又问:“你是何时在这按上调速器的?” “呃...我想想...那是前年的事了。” “两年前就有了?” “是啊,你真不知道么?” “我.....”马和闻言语塞,两年前,正是新式锅炉装船实验的时候,从那时起到前几日,他一有空就在船场里待着,那里想到大风车这边居然多了一个神奇的玩意。 这东西,可真的有用啊! 马和及其他技术员,一直在为如何攻克一个技术难点而头痛,自从火轮船换上了新式蒸汽锅炉,锅炉派出的蒸汽量大增,但出汽量如果控制不好,会导致传动装置振动大、工作不稳定。 解决的办法不是没有,蛮简单的,就是设专人控制汽门。 如果蒸汽量过大导致传动装置转动速度太快,或者蒸汽量不足导致传动装置转速过低,那个人就要控制汽门来“调速”。 将汽门关小,蒸汽量变低,传动装置的转速就降下来,反之则转速升高。 这工作很累,因为人要一直守在汽门边看着压力表,旁边都是各种管路,周边环境又闷又热,待上一两个小时还好,但实验船航行时动辄持续七八个小时,一个人根本就熬不住,得轮班。 这个工作岗位的工作条件很艰苦,但不可或缺,因为蒸汽量的波动会导致传动装置转速变化太大,近而导致各种震动,时间久了会引起各部件松动、损坏,还会震得船身出现裂缝。 可以说,如何确保蒸汽机输出的转动稳定,必须设计一个不需要人值守、能够自己调节转速的装置。 为了设计这种自动调节汽门的调速器,马和与同伴这几年来费尽心思,设计了许多装置,但效果均不如意。 他们不是没关注过嘉禾盛那边的技术员有什么新进展,但对于蒸汽抽水机来说,因为抽水时驱动抽水唧筒的摇臂不需要太高的转速,蒸汽量的波动对传动装置的影响较小,所以嘉禾盛的技术员没有研制自动调速器的需求。 于是,这个技术难点就成了拦路虎,火轮船的技术攻关小组,想破头都想不出该怎么解决。 现在,马和在大风车下磨坊里,看着这转溜溜的“飞球”,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大风车距离他们的船场,不过几里地,两年前,磨坊就已经装上了自动离心调速器(飞球调速器),结果他们在船场里抓耳挠腮、昼思夜想都想不出个好办法来自动调节转速... 这两年,我们到底在忙些什么啊.... 第一百七十七章 你不知道么?(续) 西阳城一隅,嘉禾技工学校内,一处厂房里,学生们围在一座蒸汽抽水机旁,看着教师讲解蒸汽抽水机的结构及运行原理。 这座抽水机因为是作为教学使用,所以尺寸较小,各活动部件还有标识,注明这是什么部件,方便学生们理解。 这是一所技工学校,学制四年,原本是迎春来等经营暖气商社集资兴办的学校,教授学生如何使用、维护热水锅炉,如何铺设、维护暖气管道,为各商社提供有文化、理论基础扎实的技术人员。 因为学生们要和锅炉打交道,所以嘉禾盛等经营蒸汽抽水机的商社也在技工学校招生,于是学校又开设了蒸汽抽水机科目,培养合格的毕业生。 以迎春来为代表的暖气商社,以嘉禾盛为代表的蒸汽抽水机商社,其业务量逐年递增,对于技术人员的需求也越来越大,所以技工学校的规模也与日俱增。 在校学生加上教职员工,人数已经超过两千人,而学校采取灵活的入学制度,如果学生家境贫困承担不起学费,可以和学校签订契约,就读期间一切正常开支由学校承担,用毕业后的工资来偿还债务。 与此同时,学校还组织勤工俭学,有了两年学习基础的学生,还会被学校组织起来,到各商社做实习生,获取一些工钱,与此同时也是为将来的正式工作打基础。 简而言之,这是一所专门培养锅炉相关技术人员的学校,对贫困学生十分友好,只要一毕业,就能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加上粮价、布价低,所以不仅能养活自己,还能养活家人。 正是因为如此,技工学校每年招生都不愁招不到人,而位于长安、洛阳、邺城、晋阳等地的技工学校也是如此。 这几年来,大量从各技工学校毕业的学生,成为各商社的雇工,身着各式各样的工作服,忙碌在不同的地方。 有人在大户人家里安装热水锅炉、暖气管道,有人作为维修人员辗转各地,有人则忙碌在各水利设施、灌溉站,为保证蒸汽抽水机的正常运行而努力工作着。 蒸汽锅炉的出现,改变了人们的一些生产、生活方式,也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对此,技工学校的“教导主任”江林深有感触。 此时,他在办公室里,和到访的老友白正交谈,说起往事,两人唏嘘不已。 那年,他们俩都在黄州州学就读,为了能够通过考试选拔入仕而努力,两人意气相投,又因为家境贫寒,所以,即一起用功读书,又一起勤工俭学。 考试做官,是无数学子的梦想,所以考试的竞争很激烈,江林和白正参加过几次考试,均未能上榜,他们囊中羞涩,生活拮据,所以承担不起多次落榜又继续读书的开支,只能另寻他路。 当时,迎春来、嘉禾盛等商社刚开业,急需各类技术人员,于是江林和白正便成学徒,跟着师傅们开始学习如何使用锅炉,如何与蒸汽打交道。 他们本来就能写会算,脑子也灵光,能够举一反三,又勤学好问,所以学得很快,没几年就成了技术骨干,而工资,每月不低于三贯。 至此,两人和当年的州学同学分道扬镳,走出了不一样的路,虽然没有当官,却有了稳定的工作、不菲的收入,有了自己的家,也让家人的生活得到了改善。 然后一起被抽调到新建的技工学校当教师,拟定教学大纲。 再后来,作为技术骨干的江林和白正,又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江林继续当教师,稳拿不菲工资的同时,还不用四处奔波,可以顾家,而白正,被选进了火轮船攻关小组。 一眨眼,又是数年时间过去,一直都在忙着技术攻关的白正,趁着几天的假期,到处走亲访友,所以今日找到老友江林,叙叙旧。 前日火轮船试航成功,江林也在现场,他对老友的努力终于有结果感到十分高兴,但白正不可能将内幕说出来,所以面对江林的祝贺,心中颇为无奈。 两人叙旧,说着说着,话题不知不觉就转到蒸汽抽水机上来,白正心中依旧放不下火轮船,依旧惦记着几个技术难点,所以此次找江林叙旧,还有着请教的意思在里面。 她想知道如今的蒸汽抽水机有何突破性进展,或者有了什么新技术,这些新进展、新技术,或许也能帮助他解决火轮船遇到的问题。 然而并没有。 江林虽然在学校教书,但业内的情况依旧很熟悉,毕竟学校教的东西,必然是实际应用之中要接触到的知识,蒸汽锅炉或者蒸汽抽水机有什么新进展,技工学校这边都会一清二楚。 江林不清楚白正为何要打听蒸汽锅炉的新进展,不过老友难得来一趟,他便带着对方到校园里走一圈,让白正看看如今的技工学校,是何等样的规模。 在校园里走了一圈,两人最后来到教学用蒸汽抽水机旁,见着年轻的学生们围成圈,听教师讲解蒸汽抽水机的结构及运行原理,不由得想起当年自己读书时的模样,站在一旁,交谈起来。 现在是上课时间,所以两人的交谈声音很小,但白正的注意力,很快便落到蒸汽抽水机的抽水唧筒上。 抽水唧筒,和他印象里的抽水唧筒不一样,简单来说,眼前这直管状的唧筒,是两头都可以抽水。 唧筒,自古以来都是单向抽水、射水,一个人左手握着唧筒,右手握着唧杆,向后拉唧杆是抽水,然后向前推唧杆就是射水,水的进出都是在唧筒的一端进行。 蒸汽抽水机的抽水唧筒也是如此,只是抽水唧筒里有两个方向相反的单向阀,一个进水、一个出水。 但现在不一样了,白正看见这个新式的抽水唧筒,后端也有管路,意味着唧筒两端都可以进行抽水、排水的动作,而抽水唧筒的唧杆,并没有因此增加额外的动作。 所以,这样的设计,直接提升了蒸汽抽水机的抽水效率。 白正看着这唧筒,忽然入定了,因为这东西,让他想到了某种可能。 江林见着他如此模样,笑了笑:“呐,这种抽水唧筒,唤作双向唧筒,就是双向抽水的意思,并没有将抽水效率翻倍,大概提升了六成,毕竟水的阻力在那里...” “但这也是一个了不起的改进,加上其他的一些改进,才让朝廷下决心推广蒸汽抽水机,不然以蒸汽抽水机那样的耗煤量,真是...” 江林见着白正定定看着抽水唧筒,一动不动,似乎情况有些不对,便问:“怎么,你...莫非不知道么?” 白正忽然抓住江林的手,问:“这改进是何时有的?” “何时?呃..我想想....”江林思索片刻,答道:“大概是差不多两年前吧...” “两年前?那..那你为何不早说?” 江林闻言觉得莫名其妙:“早说?说什么?你每次问,都问气缸有何改进、锅炉有何进展,从没问过唧筒...再说了,这种双向唧筒,如今的蒸汽抽水机都用上了,旧的抽水机也换上了,你...” 说着说着,江林惊诧的看着白正:“不会吧,你真不知道?” 第一百七十八章 问题 面对江林的反问,白正喃喃着:“这...我、这..我..我们真的..不知道...” 他看着眼前的双作用唧筒,心乱如麻,又问:“这不能啊!我..我就在前几日,还见过巴东城边的抽水机...那唧筒都是一个直管,没见另一端上还有进水管、出水管...” “那当然,如今的抽水唧筒,外面包了个壳,一来免得磕磕碰碰,而二来美观,如今你见着的唧筒,是教学用的,所以外壳取下来,方便学生看清楚详细的管路走向...” “你是知道的,蒸汽抽水机如今大量使用,多是高温、转动部件,管路又多,基于安全考虑,这些管路的收纳要做好,不然操纵人员磕磕碰碰,很容易出意外。” “人命关天,所以增加些许成本划得来。” 听着江林的讲解,白正有些恍惚,想起了这些年的点点滴滴。 火轮船换上了新式锅炉,蒸汽量大增,但调试了将近两年,火轮船的速度依旧提升有限,因为还有许多技术难点没有解决,大家不断地开会讨论,将难点一一总结出来。 难点之一,就是蒸汽的利用率不高,所以即便提升了蒸汽的产生量,却没有获得应有的提升效果。 就像一个大力士,坐在狭小的船舱里划桨,因为受限颇多,手臂施展不开,于是空有一身力气,却无法把桨划得更快。 为此,白正和同伴们琢磨了许久,觉得应该是气缸尺寸不合适,太短或者直径太小,所以进入气缸的蒸汽其“劲头”还没有用完就到了头,白白浪费了。 然而气缸的深度太大、直径太宽也不行,于是他们反复的计算、调整,试图找出一个合适的尺寸,让气缸活塞的行程达到最优。 气缸的制作很麻烦,需要用到最新式的镗床,然而这玩意的刀头很贵又容易坏,不是想用就有得用的。 气缸缸体用料也很讲究,是专用的铁料,这种铁料冶炼起来同样麻烦,不是随时都有的。 活塞的制作相对好些,但活塞密封垫的制作同样不简单,耗时费工。 受限于制作工艺,他们对气缸、活塞的每一次改进,都要花费大量的时间,不知不觉间将近两年过去,这个最优的气缸尺寸依旧没有摸索出来。 现在,看着这个双向唧筒,白正想到了一个办法,来提高气缸对蒸汽的使用效率。 蒸汽机的气缸和唧筒一样,直筒、里面有活塞、活塞上有一根长杆,当活塞动起来时,长杆便往复运动,长杆另一端连着飞轮,飞轮就转起来。 气缸的动作原理,和抽水唧筒的动作正好相反:气缸是蒸汽推动活塞运动进而推动长杆往复运动,而抽水唧筒是往复运动的长杆推动活塞,进而推动活塞另一端的水(抽水、射水)。 气缸和唧筒相同的一点,就是单向作用。 而现在,白正才知道竟然有双向唧筒,他便举一反三,想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不能有双向气缸? 气缸的两端都有进气口、排气口,轮流开合,气缸左端放入蒸汽时,右端进气口封闭、排气口打开,这时蒸汽推动活塞向右移动; 待得蒸汽减弱,活塞移动变慢,这时,左端进气口封闭,排气口打开,与此同时,右端进气口打开,新鲜蒸汽排入气缸,推动活塞向左走。 如此一来,足量的蒸汽可以一左一右对活塞进行双向作用,活塞往复运动的力道,自然就上来了。 做出如此变动,气缸里的活塞依旧只做往复运动,不会有多余的动作,而要实现一个气缸左右交叉进汽、排汽,只需要设计一个不太复杂的联动装置即可。 白正又看向眼前的双向唧筒,有些失魂落魄:“这..这东西原来两年前就有了?” 江林点点头:“是啊,不然你以为嘉禾盛为何扩大招工?只是换了个唧筒,蒸汽抽水机烧同样多的煤,抽水量效率增加了六成,这省了多少煤呐!” 白正无语凝噎,他们的技术攻关小组,因为保密的缘故,不会对外公布自己的研制情况,但为了防止闭门造车,实际上一直密切关注着蒸汽锅炉、蒸汽抽水机的最新进展。 所以他时不时就要写信问江林,问蒸汽锅炉、抽水机有何进展,却不会说他们如今对于火轮船的研究到了何种地步,遇到了什么问题,这一切都是为了保密。 这种单向的技术交流,使得外界不知道他们的具体需求是什么,就像江林那样,不知道他在为如何提高气缸对蒸汽的利用效率而头痛。 因为他没提起唧筒,于是江林就没说唧筒已经改进了。 而攻关小组一天到晚都在关注蒸汽锅炉和传动装置(气缸等),成日里泡在工场,哪里会东想西想,哪里会想到问别人诸如“唧筒有何改进”之类的问题。 结果... 白正想着想着,眼眶一热,忽然想哭,他觉得自己这两年来,都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如果,他和同伴们当时多关注一下蒸汽抽水机,关注一下配套设备,那么当时就有可能会想到这个解决办法,而不是闷头苦干,折腾了两年却一无所获。 白正的模样,江林看在眼里,虽然他不可能知道白正心里想的是什么,但对方见着双向唧筒后的表情,让江林大概能猜出一二。 拍了拍白正的肩膀,江林笑道:“怎么,你想到了双向气缸?” “啊?你..你也想到了?”白正惊讶的问道。 “当然,不止我,也有人想到这一点,还做出实物了...你猜猜,效果如何?” 白正想说“效果一定好”,但见着江林的表情,他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想了想,他想到了一个可能。 确实,双向气缸的原理是不错,但现实是,恐怕真正运转起来持续不了多久。 江林见着白正若有所思的模样,接着说:“得了,聪明人又不止你一个,双向气缸要是真能用,早就有人申请专利,而蒸汽抽水机的效率,又要提升不少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良心!你们的良心在哪里! 两人正低声交谈,旁边那群围着蒸汽抽水机的学生,已经开始向教师提问,他们经过一年多的文化课学习,已经有了基本的理论基础,所以问的问题倒也贴近实际。 一名学生提问,问为何蒸汽进入气缸后,要在气缸内冷凝才排出去,这样一来,重新进入气缸的蒸汽,其部分热量会浪费在重新加热气缸上,白白损失掉了。 为什么,蒸汽的冷凝不可以在气缸外进行? 这个问题,让授课教师一愣,旁边正在交谈的江林和白正也是一愣。 学生的问题,听起来有些好笑,因为自从蒸汽抽水机出现,其气缸的运作原理就是如此。 一个单向气缸里,一端封闭,另一端开放,封闭端有进气口、排水口,高温蒸汽经此排入气缸(进气口同时关闭),因为气体膨胀的原理,便推动活塞向气缸另一端(开放端)移动。 待得活塞移动到一定位置后,封闭端注入冷水,使得蒸汽瞬间降温,体积缩,形成真空。 气缸封闭端处于真空状态,活塞另一面(气缸开放端那一面)就承受气压,于是往回走,而气缸封闭端内的冷凝水,经由排水口排出。 蒸汽膨胀(高温时),推动活塞;蒸汽冷凝(冷水降温),活塞缩回。 如此一来,就是一个完整的往复运动,周而复始,带动抽水唧筒不停抽水。 这个原理,毫无问题,而为了形成真空,就必须往气缸里注入冷水以形成真空,不然活塞如何能实现往复运动?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谓的双向气缸,真做出来,也无法运转太久,因为气缸两头都要冷凝,冷凝水的存在就是阻力,活塞来回运动几次就会变慢。 而气缸两头冷凝的结果,就是气缸缸体温度降得很快,那么新鲜蒸汽排入气缸时,就会因为快速降温而冷凝,失了“锐气”,连活塞都无法推动。 而白正是刚才冒出“双向气缸”的念头后,也意识到这个问题。 现在,他们和授课教师,对于这名学生的提问,觉得有些啼笑皆非。 不过,学生嘛,既然是初学者,问出的问题当然就有些幼稚。 蒸汽不在气缸里冷凝,如何形成真空?总不能另设一个冷凝器,和气缸连接,这样真是多此一举.... 进入气缸的蒸汽,必然有一部分进入与气缸连接的冷凝器,如此一来,就损失了一部分推力,哪里划得来,然后... 然后.... 然后这部分进入冷凝器的蒸汽开始冷凝,体积收缩,于是形成真空,那么气缸里的剩余蒸汽自然就被吸入冷凝器,于是... 如果冷凝器的体积合理,产生的真空足以将气缸里的蒸汽都抽进来,那么气缸里也就接近真空状态,活塞自然也就往回走了.... 蒸汽冷凝,在气缸外的冷凝器进行,那么气缸的温度就会一直保持着,只要做好隔热保温,那么气缸的温度就会和新鲜蒸汽温度差不多,那么每次排入气缸、推动活塞前进的蒸汽,其热量就不会白白浪费掉。 这样一来,蒸汽机的效率会翻上许多倍啊! 一个问题,引发的联想,让江林、白正和那个授课教师,宛若醍醐灌顶,瞬间想到了个惊人的改进,这样的改进,真是不得了! 而江林和白正,很快就想到了这一改进意味着什么:如果给气缸加上外部冷凝器,确保气缸缸体维持较高温度,那么双向气缸的运转,就不会出现问题。 双向气缸的活塞,完全靠着左右两端蒸汽的注入、外排而动起来,气缸里不会有冷凝水,不会形成水阻力。 又因为蒸汽的冷凝在外部冷凝器里进行,所以气缸的温度不会降低,于是气缸左右两端交互进入、排出的蒸汽,就能很轻易地推动活塞进行往复运动。 问题迎刃而解! 巨大的喜悦,让面面相觑的江林、白正激动万分,连带着那位授课教师,三人兴奋得喊起来。 那名发问的学生,见着三人如此失态,有些讷讷的问:“呃....所以,外部冷凝器,真的对锅炉有用的,对吧?” 听得这学生说“外部冷凝器”,江林心中一动:“怎么,你见过...这种在气缸外冷凝蒸汽的东西?” 学生点点头:“对啊,见过的,先前就见过的。” “先前就见过?”江林一把抓住学生的肩膀:“你在何处见到的?我怎么不知道蒸汽抽水机有如此改进!” 学生有些紧张的回答:“抽水机?不是呀,学生是在五庄观见过的。” “啊?” 江林闻言一愣,和其他两人面面相觑。 “这和五庄观有何关系?” 学生答道:“一年多以前,学生就见道长们给蒸釜装了外部冷凝器,装了之后,效果不错的。” 他随后补充:“用蒸釜来蒸一些原料,效果很不错,所以道长们经常用到蒸釜,蒸汽锅炉每日都不能停。” “蒸釜.....”江林觉得脑子一片空白,“你...你如何对五庄观那么熟悉?” “呃..学生自幼长在五庄观...是道长抚养长大的...” 那学生开始说起自己的经历,他是孤儿,被五庄观收养,然后在观里长大,作为道童做各类杂务,后来因为聪明好学,便跟着道长们做实验,打下手。 五庄观因为每日都要进行大量试验,用蒸汽来处理一些原料,经常用到蒸汽锅炉,但高强度的使用下,即便数台蒸汽锅炉轮流使用也吃不消,所以经常出故障。 锅炉出故障了,就得生产锅炉的工场派人上门维修,这得花时间。 五庄观是很特殊的地方,尤其实验区还有士兵把守,轻易不许外来人员进入,任何外来人员进出时都要办理繁杂的手续,还得接受检查,即便是常来的锅炉维修工也不例外。 所以锅炉报修和上门维修完成会花掉一些时间。 虽然不会拖延太久,但做实验做到废寝忘食的道长们等不及,所以希望维修工能够常驻道观,随叫随到,但基于保密制度的原因,这一想法不能实现。 于是在诸位道长的强烈要求下,五庄观决定培养几个道童,让其学习如何维护蒸汽锅炉,届时观里的蒸汽锅炉一有问题,马上就能解决。 五庄观特选了几个资质不错的道童,来技工学校学习,这名学生就是其中之一。 这名学生跟着道长做实验,听道长说蒸釜用的外部冷凝器,能确保蒸釜内的温度恒定,能提升蒸汽利用效率,所以谨记在心。 五庄观的蒸釜加装外部冷凝器,大概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 没多久,他和同伴就读技工学校,学了一年的文化、算数及理论,发现没提到外部冷凝器,心里就觉得奇怪,却不敢问,现在,见着蒸汽抽水机的实物,发现真的没这玩意,所以才会提问。 “一年多以前就有了...你们..你们五庄观是怎么回事!”江林几乎要吼起来,“你们有了这么好的技术改进,为何不说啊!申请专利也行,肯定有人愿意买啊!” “良心!你们的良心在哪里!” 学生被失态的江林摇晃着,哭丧着脸答道:“我、我、我...我们,用的是蒸釜,不是蒸汽机....” 第一百八十章 双重作用 大冶军器监,戒备森严的火炮工场内,工匠们正在制作火炮,他们将经由模范铸造的火炮炮胎安装在车床上,使得沉重的炮身绕着轴线旋转,一把锋利的车刀靠在炮身上,将炮身表面削得十分光滑。 另一边,一门已经处理完炮身外表的火炮,被工匠安装在镗床上,同样绕着轴线不断旋转,与此同时,一根粗硕的长杆深入炮膛内,长杆末端的镗刀对炮膛内壁进行切削,将其切削成光滑的内壁。 镗床和车床,如今是最重要的加工工具,广泛应用于各种制造、加工行业,车床是对工件的外表进行加工,而镗床是对工件的内部进行加工。 而大冶火炮工场里的镗床,是天下最好的镗床,可以将青铜材质的炮管内壁,切削得光滑无比。 只有这样,火炮才耐用,不然内壁的各种瑕疵,很容易在发射炮弹时,被燃烧的火药扩大,最后炸膛。 巡察至此的林有地,看着这些庞然大物加工火炮,想起了许多往事。 他是亲眼看着车床、镗床成长起来的,二十年前,在安州州治安陆,他奉郎主之命,带着懵懵懂懂的手下,开始了车床的摸索之路。 时光流逝,当年的简陋车床,以及在车床基础上发展起来的镗床,如今已成长为复杂的精密机械。 火轮船试航“成功”,林有地给技术攻关小组放了假,他自己却马不停蹄来到大冶,看看火炮工场的生产进度如何,这是天子最关心的事情之一,所以他时不时要给这里的主管人员提个醒。 官军是天子的爪牙,而武器是官军的爪牙,如何制造出威力更大的武器,是武器工场全体员工的职责,绝不能满足于现有成绩,不思进取。 尤其是对于车床和镗床的改进,必须坚持下去,这两样工具,对于制造、加工业的快速发展可是有着“双重作用”。 正如人吃东西靠牙齿,车床和镗床“啃”工件,靠的是刀具,无论车刀还是镗刀,决定了车床和镗床的“神通”能有多大,而现在,镗床的神通,依旧未如人意。 对于火炮制作来说,炮膛的加工最关键,光滑无暇的炮膛决定了火炮的耐用程度,一旦在生产时处置不当留下隐患,日后很容易炸膛,所以炮膛最好的制造方法,应该是直接镗出来的。 用模范法制作火炮,火炮的内膛很容易有沙眼、气泡,这是很严重的隐患,可若是直接锻造处一根质地匀称的青铜柱,然后用镗床给青铜柱镗出炮膛,这样的炮膛绝对没有瑕疵,坚固耐用。 设想是好的,前提是镗床的刀具、固定刀具的长杆足够坚韧,然而以目前的冶金工艺,做不出这样的刀具和长杆。 只能先用模范浇铸出炮胎,炮胎已有炮膛,然后用镗床对炮膛进行第二次加工。 截至今日,足够坚固的镗刀及固定镗刀的长杆依旧无法制作出来,但林有地并没有责怪技术人员,因为他知道这涉及到冶金工艺,想要提升真的很难。 天子也知道,所以并没有下死命令,而火炮工场的车床及镗床,其实已经满足了使用要求。 大冶火炮工场,每月都会生产出合格的火炮,然后经过仔细检查,根据兵部的凋令,将火炮运往目的地。 天下间能够制作火炮的工场,目前就只有五处,大冶火炮工场便是其一,这里戒备森严,闲杂人等不得靠近,想要进入工场,没有兵部、精工院的双重许可,即便是朝廷要员,也不得入内。 林有地身份特殊,作为天子潜邸旧人,本来就主管各类精工产业,带出了许多技术骨干,这些技术骨干如今是各个工场的主要管理者,大冶火炮工场,也是在他主持下建立起来的,所以拥有特别通行证,可以随时进出火炮工场。 他看着眼前这些复杂、庞大的车床、镗床,不由得想起了二十年前,在安州州治安陆,他和伙伴们组装起来的简陋车床。 一眨眼,二十年过去,当初那简陋的车床,如今已经“长大”了。 在此基础上出现的镗床,不仅能镗炮膛,还有很多用处,而镗蒸汽机的汽缸,便是镗床最重要的用途之一,靠着这种加工利器,蒸汽机的汽缸制作才脱离了纯手工制作的尴尬境地。达到了标准化生产。 有了车床,可以“车”出规定尺寸的活塞,精度很高;有了镗床,可以“镗”出内径符合规定尺寸的气缸,精度同样不错。 这样做出来的气缸和活塞,相互间的缝隙已经变得很小,加上合适的密封垫,比起纯手工打造的气缸、活塞的密封性要好许多。 但即便如此,火轮船的速度还是上不来。 林有地想着想着,又想到了火轮船,想起那日码头上如潮的欢呼声,想起磕了“药”的火轮船,不由得有些黯然。 就在这时,他来到镗床另一端,那里是为镗床提供动力的蒸汽机所在位置,经由蒸汽抽水机改造的动力蒸汽机,驱动的不是抽水唧筒,而是镗床的刀具。 镗床对火炮炮膛内壁的切削,转速不能太快,否则刀具会因为过度发热而变红变“软”,所以火炮工场的镗床对于转速的要求不高,用上每分钟转动五到六次的蒸汽机也很合用。 毕竟转速经过齿轮组的放大,用来驱动镗刀旋转已经足够了。 林有地方才听过介绍,知道为蒸汽机提供蒸汽的锅炉已经是最新的锅炉,同样的耗煤量下,蒸汽量大增。 正是因为有了源源不断的动力,才让工场的镗床力量十足,而现在,他发现其中一台蒸汽机的情况有些不对:竟然用了双汽缸。 正如蒸汽抽水机靠的是气缸活塞带动杠杆、杠杆另一端带动抽水唧筒那样,工场里推动镗床刀具转动的蒸汽机,也是通过气缸活塞带动杠杆,然后杠杆另一端带动飞轮,让往复运动转变为旋转运动,使得镗刀不停旋转。 但正常的蒸汽机,用的是一个汽缸来带动杠杆,宛如一个人玩跷跷板,跷跷板的另一端是沉重的米袋。 而眼前这台蒸汽机,却在杠杆的另一端加了个汽缸,气缸的活塞连杆与这半边杠杆臂相连,位于中间位置。 所以,这台蒸汽机是靠两个汽缸拽着杠杆运动,看上去就像是跷跷板两端都有人一样。 陪同人员见着林有地很感兴趣,便解释起来。 自从工场安装了新式锅炉,蒸汽量大增,需要配备大容量的汽缸,所以原有的容量较小汽缸就没用了,留着还占地方,按理应该回炉,来个废物利用。 但几个技术员觉得这样太浪费,于是琢磨出了另一种废物利用的方法,那就是双汽缸推动(拖曳)杠杆运动,经过计算,认为这样的做法,同样能和新式锅炉完美搭配。 实际用起来后大家惊喜的发现,两个容量小的汽缸并用,相同的蒸汽量下,和一个大容量的汽缸相比,双汽缸“双重作用”输出的力量果然没低多少。 废物利用成功,省下一笔费用,大家都很高兴。 听到这里,林有地问:“省下来的钱呢?如何处置?” 一名官员答道:“当然是拿出八成,发放给这几个技术员,以做奖励。” “对,做得好,不然技术员为何要绞尽脑汁为工场省钱?”林有地闻言点点头,要提高技术人员改进工艺、机械设备的积极性,就得有奖励。 试想一下,若有工场员工自己想出个办法,对生产工艺进行技术改造,为雇主省下了一百贯,结果就只得个“好”字,晚饭加多一个鸡蛋,那么以后,就不会有人再动脑筋来改进生产工艺了。 林有地觉得正如郎主..天子说的那样,技术革新,要给人带来实实在在的利益,如此才会有更多的人绞尽脑汁想办法,而不是傻呵呵的等着别人去发现新技术。 一个行业的技术发展,首先要寄希望于工场主对技术革新的渴求,那就是更高的生产效率,更低的生产成本,带来更高的利润,如此才会刺激工场主运用、研究新技术。 而工场主对技术的需求,又要依靠技术人员的不断摸索,需要用物质奖励、经济利益来刺激技术人员进行技术研究。 若只是成日讲什么“奉献”,却没有物质回报,谁还会用心?工场主不会,技术员也不会。 林有地向厂房外走去,却听得那官员继续说道:“不仅如此,工场还出资,为他们申请了专利,当然,这个专利,工场可以免费使用的。” “对了,专利昨日已经批下来了。” 林有地听到这里,觉得有些奇怪:“专利?双汽缸有何奇怪的,早几年不就已经有了?说不清是谁先用上的,哪来的专利?” “再说了,当年用双汽缸,是因为纯手工很难做出合格的大汽缸,所以只是权宜之计,如今有了镗床,制作大汽缸很方便,双汽缸...行会也能批下来?” 那官员赶紧解释:“哎哟,上官是不知道,我们这双汽缸,可不同寻常呀!” 第一百八十一章 理论指明方向,知识就是力量 夜,驿馆里,林有地在下塌处挑灯夜读,看着一叠资料,不由得入了神,本来这种技术资料是不可以轻易拿到私人住处翻阅的,但他下榻的驿馆,本身就在军器监内,所以不算违反规定。 这些技术资料图文并茂,详细介绍了火炮工场所用双汽缸蒸汽机的与众不同之处。 双汽缸蒸汽机,早几年就出现过,那是因为受限于大尺寸汽缸制造不易,所以人们为了提升蒸汽抽水机的抽水效率,用两个小尺寸的汽缸来一起挑大梁。 随着镗床的广泛运用,大尺寸汽缸的制造成本降了下来,而制造精度也上来了,所以双汽缸蒸汽机就很少出现。 现在,出现在火炮工场的双汽缸蒸汽机,却有了不一样的技术改进,达到了质变,所以专利申请获得了蒸汽机行会的批准。 林有地,此时就是在看相关技术介绍。 双汽缸同时运转,每个汽缸的工作模式都是一样的:注入蒸汽推动活塞移动,然后蒸汽冷凝收缩,活塞往回走,冷凝水外排,下一个循环开始。 所以双汽缸必然有双气路、双冷凝,这是铁律,但现在不是了。 蒸汽抽水机,是靠着汽缸活塞带动杠杆的一端,使得杠杆另一端带动抽水唧筒,若抽水唧筒换成飞轮,于是往复运动变成旋转运动。 双汽缸的活塞连杆分别连接在杠杆的左右两边,如此一来,有一个汽缸(暂且名为汽缸甲)实际上不需要进行蒸汽冷凝,因为另一端的汽缸(暂且名为汽缸乙)然会将汽缸甲的活塞“压”回来。 于是,汽缸甲可以省去冷凝步骤。 问题随之而来,汽缸甲的蒸汽不需要冷凝,就这么排出去太浪费了,那么要如何加以利用呢? 技术员的解决思路很新颖,那就是将汽缸甲的蒸汽排入汽缸乙,这些蒸汽最后在汽缸乙冷凝,以冷凝水的形式排出去。 如此来,不仅双冷凝变成了单冷凝,双汽路也变成了单汽路,两个汽缸从“并联”模式,转变为“串联”模式: 蒸汽先进入汽缸甲,推动活塞移动,然后进入汽缸乙,同样推动活塞移动,然后冷凝,使得汽缸乙的活塞往回走,而汽缸乙活塞的运动和汽缸甲的运动方向相反,正好把汽缸甲的活塞“压”回去。 蒸汽机启动时,杠杆先靠汽缸乙动起来,之后切换为双汽缸模式,机器就能正常运转。 这样的流程,看上去有些简单,但实际效果是:这样的双汽缸“串联”使用方式,同样的蒸汽量,要比单一大汽缸强很多。 因为对于蒸汽的使用效率,新式双汽缸比单气缸提升了至少二成。 这是个不小的进步,林有地看这个数字,心跳忽然加快,但接下来的数字,让他心跳愈发快起来。 技工学校在教授学生理论时,必然会提到一个公式:压力等于压强乘以面积。 这个公式用在蒸汽机原理上,就是压力(汽缸的出力)等于压强(蒸汽压)乘以面积(活塞面积)。 林有地对于这个公式再熟悉不过,而火炮工场的那几名技术员,把这个公式作为理论指导,发现了蒸汽机发展的新方向。 双汽缸,甲、乙两个汽缸不需要尺寸一模一样,串联模式下,最先接受高温蒸汽的汽缸甲,活塞直径、气缸容积要小些,而第二级的汽缸乙,活塞直径、气缸容积大一些。 原理,依旧是那个公式得出来的:要保持压力不变,面积小,压强就大,反之亦然: 高温蒸汽进入汽缸甲,此时蒸汽压力是最大的,作用在小活塞(活塞面积小)上,最终的出力假定为十斤。 蒸汽在汽缸甲“做功”,体积变大,温度降低,进入汽缸乙后,蒸汽压也降低,此时作用在较大的活塞(活塞面积大)上,只要活塞面积足够大,那么汽缸乙活塞的出力,同样也能达到十斤。 如此来,小、大双汽缸串联使用时,蒸汽二次使用导致输出力量减小的问题,得到了很好的解决,而这样改进后的双汽缸,蒸汽实际上是发生了“复式膨胀”(二次膨胀)。 蒸汽的利用效率又有了提升,所以“小、大双汽缸串联”模式下,双汽缸对于蒸汽的利用效率,比起单汽缸又有了明显提升。 这还没完。 串联大小汽缸、单冷凝模式下,需要多连杆装置来自动调节汽缸甲、汽缸乙的进汽口、出汽口,协调两个汽缸的进汽、出汽及冷凝、冷凝水外排。 与此同时,还得有一个自动装置控制汽缸甲的进气口,确保以下效果:打开阀门,让高温蒸汽进入汽缸甲,推动活塞移动,待得活塞移动到行程(冲程)的八成,阀门关闭,停止向气缸供汽。 这样做,是为了节省蒸汽,避免放入过量蒸汽进入汽缸甲,白白浪费掉。 但是,新式双汽缸蒸汽机的样机在实验运行时,不知何时,这个自动装置出了故障,导致关闭阀门的时机提前了。 后果就是本该放入十份蒸汽进入汽缸甲,结果只放进了六份蒸汽时阀门就关闭,按理来说,进入的蒸汽不足,会导致汽缸甲的活塞行程不够,于是出力下降,这一异常情况会很快引起技术人员的注意。 然而并没有。 因为汽缸甲的出力依旧很正常。 技术员们是后来检修机器时才发现这个问题,随后诧异起来:怎么六份蒸汽也能让活塞拥有十份蒸汽才能产生的力量? 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大家低估了蒸汽膨胀的威力,以至于认为要用十份蒸汽,才能推动活塞达到最大行程。 于是新的改进出现,蒸汽被更有效的利用起来,最后,“完全状态”下的新式双汽缸蒸汽机,对于蒸汽的利用效率,比单气缸蒸汽机提升了至少五成。 这是不得了的提升,所以获得专利理所当然,林有德随后想起了火轮船,他觉得若是火轮船换上这样的蒸汽机,速度一定能有明显提升。 除此之外,他还从这份资料里得出了一个无奈的结论:蒸汽膨胀的威力,可能都被人忽略了。 这就意味着,这么多年来,那么多蒸汽抽水机,实际上都在浪费蒸汽,浪费大量燃煤。 而火轮船的技术攻关小组,耗费的无数精力、无数个日夜的加班加点,仿佛成了漫无目的的蛮干,研制方向有偏差,对于知识的应用也不够。 放下资料,林有地忽然觉得眼眶一热,想哭。 理论决定技术路线的发展方向,他们的理论不行,所以火轮船的研制走了冤枉路,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远。 知识要灵活运用,结果他们拘泥于所谓的“铁律”,思路被限制得死死的,陷入技术上的牛角尖,怎么都绕不出来,面对各种技术难点,虚弱无力。 他们这么多年的努力,好像都是白忙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决定 午后,天空乌云密布,狂风大作,一场暴风雨就要到来,黄州巴口东北,湖畔工场内会议室,林有地正与火轮船攻关小组成员们开会。 五天的假期,今天是最后一天,但所有人都已赶回到工场,聚在一起,为几个“奇遇”而兴奋不已。 这几天的假期发生了几个“奇遇”,让前途迷茫的火轮船攻关小组忽然看到了终点,意想不到的技术突破来得如此之快,让所有人都激动万分。 技术员马和,为大家带来了蒸汽流量控制的自动调速装置离心式调速器,这种自动调速器早几年就已经在沿海风力磨坊投入使用。 有了自动调速器,蒸汽机的运转会更加平稳,不需要专人来调节汽门,而机器产生的震动变小,零部件也不容易损坏。 技术员白正,为大家带来了两个意外之喜:第一,外部冷凝器,这是一年多以前就在五庄观投入使用的装置,能够降低汽缸的热损耗,提升蒸汽的使用效率。 第二,基于外部冷凝器基础上的双向汽缸,这种双向汽缸,可以显著提升蒸汽的使用效率,增加蒸汽机的出力。 而林有地,从大冶火炮工场带来了最新蒸汽机专利:串联式双汽缸蒸汽机,这种蒸汽机的双汽缸一小一大,比起单缸蒸汽机,对蒸汽的利用效率提升了至少五成。 三个人的发现,聚集在一起,大家很快就意识到,一种新型蒸汽机即将诞生。 双汽缸蒸汽机,有外部冷凝器,汽缸为双向作用式,以离心调速器自动调速,这种蒸汽机的效率,恐怕比起现有蒸汽机的效率要翻上数倍。 烧同样多的煤,新蒸汽机能多产生数倍的力量,这样的机器,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大力士。 他们的火轮船,航速死都提不上来,有了这样的蒸汽机作为动力,先前遇到的问题,就不会是问题。 短短的数日时间,一切技术问题竟然迎刃而解,林有地坐在上首,看着面前笑逐颜开的技术员,没有欢呼雀跃,而是一脸严肃。 他一直强调,攻关小组不能闭门造车,要紧跟业内潮流,一旦有什么新技术,就要赶紧了解,即便是专利,需要付费取得授权,该花的钱也得花。 一切,都是为了火轮船的研制,本来大家都以为自己不会闭门造车,结果还是出现了闭门造车的尴尬情况。 自动调速器,耗费了大家多年精力都无法做出来,结果这玩意早几年就在风力磨坊推广使用了,大家却不知道。 外部冷凝器,五庄观的道长们早就用在蒸釜上,而技术攻关小组也不知道。 问题出在哪里? 出在林有地自己身上。 火轮船攻关技术小组,本身的“秘级”很高,所以和外界技术交流是“单向”交流,别人是会知道他们遇到了什么技术难点的,所以阴差阳错间,出现了类似闭门造车的可笑事情。 五庄观的“秘级”也很高,攻关技术小组成员不知道对方有何技术改进实属正常,但林有地不同,他的“权限”很高,能随时征询五庄观那边有何技术进展,却没有发现外部冷凝器这种能够极大提升蒸汽利用率的装置。 本来两年前就能获得的技术突破,愣是拖到了现在,若不是白正的意外发现,还不知道要拖上几年。 所以,林有地起身向在场的技术员进行了自我检讨。 技术员们见着最高主管如此自责,心里都不好受,纷纷开始做检讨。 过去的事情,说多了无益,自我检讨过后,大家开始热烈讨论起新发现来。 这些新发现,实际上都是成熟的技术,用在火轮船上,可以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但大家汲取经验教训,没有马上就开工,而是讨论、拟定具体的技术方案。 首先,先实验外部冷凝器的效果,看看对于单缸蒸汽机的提升效果有多少,离心式调速器也可以用上。 其次,在其基础上实验双向汽缸(从单汽缸开始),以获得最稳定的技术参数。 第三,制造出已获得专利的双汽缸蒸汽机,因为是内部试验,所以暂时不需要支付使用费,也不需要授权。 以上三点都做到了,再将其融合在一起,做出新式蒸汽机,开始第一阶段的陆上运行试验,看看其综合效果如何,看看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改进,而不是急着装上船。 待得第一阶段完成,就开始第二阶段试验:蒸汽机上船,开始各种基础实验。 与此同时,重新设计船身,确保新式蒸汽机能有一个施展“力量”的最佳平台,在输入的力量不变情况下,装载跟多的人或者货物。 讨论持续了大半日,具体的实施方案制定出来,每一条都逐一落实,而涉及到的资金、物资、工具,林有地表示必然绝对优先保证。 为了避免闭门造车的情况再度发生,他要加强和其他行业主管的技术联系,首先确保攻关小组能够获得足够的信息,知道其他行业技术发展的新动态,其次,要把攻关小组的技术突破,适当分享给其他行业。 免得其他行业也出现闭门造车的情况。 林有地觉得之所以当前会有这种各自为战的情况发生,主要原因是诸如五庄观、火轮船攻关小组的保密性限制了技术交流,这个问题解决起来有些麻烦,但他一定会想办法改变。 无论如何,蒸汽机技术获得关键性突破,受益的不能仅仅是火轮船,林有地认为,天子大力扶持蒸汽机相关行业发展,必然乐于见到各个相关行业获得技术上的实质性突破。 但这些,不是攻关技术小组需要考虑的问题,大家的当前要务,就是让火轮船有一个脱胎换骨的变化。 林有地看着大家,高声说道:“新技术要一步步落实,不能急,必须用大量的实验数据,来证明新式蒸汽机的效率提高了多少!证明新式蒸汽机有多耐用!证明火轮船的实用技术参数是哪些!” “我们,一定要堂堂正正的开着蒸汽火轮船航行在大江上,确保在满载情况下,达到逆水航行平均时速不低于十五里的技术要求!” 第一百八十三章 变化 秋风起,热闹的西阳城,又迎来了一个丰收的季节,忙碌了大半年的人们,享受着收获的喜悦,而西阳城内的大量工场,宛若嗷嗷待哺的婴儿,张开大嘴,等着四面八方的原材料下肚。 大量货船满载着丝、麻、棉等大量原材料,从长江上、下游地区出发,历经历尽千辛万苦抵达西阳,城内工场将原料加工成各类制品,然后运到码头,装上货船,又运往各地。 亦或是将货物装上有轨马车,经由光黄铁路,将其运往大别山北麓的淮西地区。 兴旺的实业,巨大的用工需求,使得西阳城吸引了大量的外地人口前来定居,而巨大的人气,又带动了商业的发展,将近二十年过去,西阳城已经有了沧海桑田的变化。 西阳城的常住人口,如今已突破十万户,按每户五口计,西阳城内居民已过五十万人,仅次于长安、洛阳、邺城、晋阳这样的大都会。 而城池规模,已经比二十年前扩大了十余倍,西阳东、南、西、北四大港口,如今常年桅杆如林。 西阳城南、长江边上的南港,一艘客船靠泊码头,船上乘客踏着甲板上岸,沿着台阶向城内走去。 早已等在码头上准备好迎接的人们,纷纷涌到围栏边上,举着一个个大纸牌,牌子上画着各种图案,以便下船的旅客能看到约定的标志,前来与他们碰头。 得益于越来越便利的邮政,前往黄州的人们,可以提前写信(或请人代写)给当地亲友,和对方约定自己抵达黄州的大概时间,然后约定接人时纸牌上画的图案,方便尽快碰面。 这个时代,寻常百姓识字率不高,基本上都是文盲,所以牌子上写字的话别人看不懂,旅客和接人的亲友要想在人群密集的码头快速联系上,就只能靠各种图案。 如此接人方式,对于官员或者贵族来说不需要,因为即便他们乘坐民用客船,在船上也会有专门的区域就坐,到岸后港区也会有专门的位置给这些贵人登岸,然后经由专门的通道离开码头。 若有人来接,还可以在这专门的通道内等候,不需要和闲杂人等挤在一起。 贵贱分明,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身着便服的萧,走出船舱,在船员的引领下,从特别出口登上岸,见着栅栏另一边那拥挤的人群,又看看眼前特别通道的“冷冷清清”,他对港区的这一规定十分满意。 岸上凉亭内走出数人,拾级而下,迎向上岸的萧,当先一人,是黄州州学助教孔颖达。 孔颖达和萧是老相识、黄州州学的老同学,如今孔颖达亲自来码头接人,老友相见,寒暄之后,就这么站在码头上叙起旧来。 孔颖达到黄州求学,如今已有十五载,原本说话时的青齐口音,如今已掺杂了“黄州音”,而一口楚腔的萧,在黄州也待了十余年,说起话来,同样有“黄州音”。 萧的姊姊萧氏为天子妃嫔,而萧为昔日萧梁皇族,所以身份决定了他不可能只做学问,迟早要入仕。 但正因为姊姊是天子妃嫔,所以出身兰陵萧氏、萧梁皇族的萧,不想落得靠裙带关系当官的恶评,于是在两年前执意参加考试,当次就榜上有名,经由吏部铨选,堂堂正正做官。 如今的萧是官,而孔颖达依旧是民,一向强调礼仪、贵贱有别的萧,却不会在老同学面前摆官威,因为他知道孔颖达已经谢绝了几次征辟,迄今为白身纯粹是还不想入仕而已。 孔颖达专心于做学问,求学多年,却一直说“学无止境”,这么多年一直待在黄州,其间除了偶尔回家乡,基本上就在黄州生活。 天下闻名的经学名家刘炫、刘焯已经到长安做官,但在州学里还有不少饱学之士在开堂授课,孔颖达留在州学,一来为学校做贡献,二来也方便继续向这些大儒请教学问,求学之路仿佛永远都没有一个尽头。 萧对孔颖达执着于求学的精神佩服不已,而他此次来黄州,在公务上也和孔颖达有交集。 朝廷筹办学政,历时数年,如今各项规章制度渐渐成形,待得时机成熟,就要将考试选拔制度彻底定下来,礼部员外郎萧如今奉命到黄州州学处理相关事宜,而助教孔颖达,正是校方代表。 如今是公共场合,公务不宜多说,萧和孔颖达交谈了一会,正要离开码头,却听得旁边喧哗起来。 他们还以为栅栏那边的人群发生了踩踏事件,却见码头上的人们纷纷看向江面,随后两人也将目光转向江面,愣住了。 江面上船只如梭,其中有两艘船格外醒目:这两艘船没有桅杆,各有一根高耸、粗硕的烟囱,烟囱里冒出滚滚浓烟,仿佛整条船都着火一般。 每艘船都是车船样式,两舷各有一个轮桨在快速转动,激起浪花无数。 这两艘船逆水而上,向着码头靠近,距离不到二里,看起来移动速度很快,前方还有桨帆并用的水师快船开路,过往船只纷纷避让。 萧看了看,有些不确定的问:“这...莫非就是火轮船?” 孔颖达看了看,点点头答道:“正是,夏初火轮船试航,我也在码头上亲眼目睹了盛况,如今这模样,确实是火轮船。” “那次试航不是成功了么?长安都传得沸沸扬扬,怎么现在....”萧看着正在接近的火轮船,觉得有些奇怪:“这是第二次公开试航么?” “没听说呢...”孔颖达看着火轮船,有些不确定起来:“我记得...呃...上次的火轮船,比起这次的火轮船,好像小了一许多...” “是么?”萧看向火轮船,他觉得这可能是改进过后的船只,今日出来试航。 火轮船靠着烧煤前进,据说在大江上逆水航行时速度能有每小时十五里,也就是每个时辰三十里,这个速度意味着什么,萧以前不知道,后来知道了,然后就是震惊。 内河漕运时,一艘漕船的载重量大概是三百石到五百石之间,以五百石的载重量计,这样一艘漕船,通常情况下在汴水等内河逆水航行时,平均每日也就只能走三十里左右。 若全长两千里左右的通济渠通航,从运河东端广陵起运的粮食,大概要两个多月时间才能运抵运河西端的荥阳地界。 而夏初在黄州西阳试航的火轮船,据说载重量为四百石的时候,能连续航行五个时辰(十个小时),共计每日航行一百五十里。 用这种船来运粮食,只要中途不出故障,走完通济渠全程,最多花上半个月时间。 期间不需要大量民夫来拖曳漕船,不需要消耗大量粮食,只需要烧煤就行了。 所以萧知道,待得数年后火轮船大规模投入使用,天下真的会大变样。 萧看着越来越近的火轮船,百感交集,这种船自古未有,即将带来的巨大变化,到底是好是坏,他不确定。 不一会,火轮船驶入码头旁江面,然后继续向上游驶去,码头上的人们看清了这两艘船的侧面:这两船格外狭长,就像放大了的独木舟那样。 船上忽然传来欢呼声,大家定睛一看,只见船的甲板上有许多男子欢呼雀跃,仿佛是庆祝船只顺利经过码头。 萧的注意力依旧在船身上,他只是按着自己看过的江船尺寸大概估算了一下,就得出当前火轮船一个可能的数字: 这两艘船,每艘船的载重量,怕不下八百石。 或者千石? 载重量一千石的船,在大江之上比比皆是,但萧想到了另一个可能,那就是这种船若是吃水不太深的话,当做内河漕船来运粮食,那运力.... 可不得了啊! 第一百八十四章 二十一年 长安,皇宫内御苑,宇文温正在凉亭下批阅奏章,如今是秋天,事情特别多,等待批阅的奏章自然不少,他又不想做不理政事的昏君,所以只能时不时加班。 萧九娘在一旁陪着,作为秘书协助宇文温整理奏章、提前准备相关资料,同样忙得很。 宇文温不想让女眷闲着,因为后宫的女人一闲着就容易东想西想,然后进入“宫斗状态”,到时候各种你踩我、我阴你,勾心斗角、互相拆台,说个话都绵里藏针。 这种事情光是想就让宇文温觉得头痛。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什么和谐后宫、妃嫔们情同姐妹这种事是不存在的,宇文温只是想降低后院起火的概率,所以不能让女眷们闲着。 本月是萧九娘轮值当秘书,宇文温忙得没心情想别的,此时恰好看到黄州总管的奏章,见着对方主动提起了光黄铁路的情况,宇文温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铁路,当然是好东西,然而大规模推广铁路运输不现实,因为钢铁产量撑不起,更别说蒸汽火车的技术难点更多,所以铁路上跑的就只能是有轨马车。 有轨马车的运输能力,相对于传统的道路运输要好许多,但为了维持轨道运输的运力,需要蓄养大量马匹以备轮换,这些马消耗的粮草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同样影响了有轨交通的推广。 所以,相对可行的突破方向是蒸汽轮船(火轮船),只要蒸汽轮船能够实用化,即便靠着水运,也能让国力有一个质的变化。 东南地区的物产,可以靠着相对较低成本的运输方式运到并州,直接支撑官军对草原的大规模作战,这样的场景光是想就让人激动,但却现实不了。 夏初时,火轮船试航成功过,却是磕了药的不正常状态,所以消息传来时,宇文温高兴不起来。 虽然后来林有地在奏章里说火轮船有重大突破,可能年内就能实现那个技术目标,但宇文温不敢高兴得太早,就怕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想着想着,宇文温走神了,一旁的萧九娘见着他发呆,迟疑了一下,便故意咳了几声,以便把当事人“唤醒”。 这一咳果然有效,宇文温瞬间回过神来,看着萧九娘,关切的问道:“嗯?咳嗽了?怎么了?着凉了?” 见着萧九娘说只是喉咙痒,他便继续看起奏章。 得益于“嗑药”火轮船带来的好消息,朝廷发行的公债,前不久顺利销售完毕,筹集到的巨额资金(含粮食等实物),为即将开工的通济渠工程提供了有力支持。 秋后农闲,正是征发劳动力的好时候,待得劳役期限已到,再以有偿雇佣的方式雇佣百姓,加上额外雇佣的“施工队”,通济渠的修建,会一直持续下去。 持续四年,将淮水及黄河勾连起来,再借助已有的邗沟,把长江和黄河勾连起来。 如此一来,历史上那条“祸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运河,其主体河段在这个时代就算完工了。 隋炀帝修永济渠、通济渠,都是当年开工、当年完工,不恤民力,所以逼死无数百姓,弄得民怨沸腾,但现在,宇文温“以史为鉴”,各用四年时间修永济渠、通济渠,不急功近利。 累计耗时八年完工,修大运河所造成的负面影响,已经减小了许多。 就是极其耗钱。 但宇文温不在乎,钱没了可以想办法赚,滥用民力的一连串严重后果才是他承担不起的。 虽然还有四年时间,宇文温却已经开始构思,构思通济渠通航后该如何利用好这条造价昂贵的运河。 然后又走神了。 萧九娘见状觉得有些为难,因为同一个招数不能这么快再用第二次,她静静地等了一会,发现宇文温依旧在走神,手里拿着笔纹丝不动,墨水似乎都要干了。 又过了一会,却听宇文温叹了口气。 ‘二郎,怎么了?’ 萧九娘关切的问,宇文温放下笔,说道:“太贵了...” “贵?二郎是说?” “漕运,从江南漕运粮食到京城,这几年下来,可不便宜...你看看。”宇文温拿出随身携带的记事本,翻了翻,萧九娘凑过去一看,心脏猛地一缩。 却见那一页上写着四个大字:狗官该杀。 如此杀气腾腾的四个字,让萧九娘看了心惊胆颤,她不知道这“狗官”是谁,如今见着了,也就只能当做没看见。 宇文温见翻错页码,赶紧掩饰:“哎,这谁乱写乱画....” 连忙翻了几页,他指着上面的一组数字说道:“一石米,从江南经由各内河水系漕运到长安,其间还有陆上转运,数千里距离下来,一石米的运费不低于一贯钱,可一石米的价格是多少?” “运费如此之贵,却又不能不运,长安人口数十万,就等着关东粮食接济,要维持京城的繁华,那得要花费多少成本?” “迁都洛阳倒是能省一些钱,但陇右怎么办?突厥来袭怎么办?依旧要在关中驻扎大军,这也得靠外面运粮食。”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大江大河还有中原的众多水系,大多是自西向东流,而要将关东粮食输入关中,那就是自东向西走,漕运必然是逆水行舟。” “漕船逆水航行,多靠人力拖曳,上千里水路走下来,平均能做到日行三十里都不错了,即便通济渠通航,从东端广陵出发的漕船,至少要两个月才能到西端的荥阳。” 说到这里,宇文温有些无奈:“一石米的运费超过一贯,沿途助力的民夫还要消耗大量粮食,运费真是贵啊....” 萧九娘听到这里,好奇的问:“不是有火轮船么?不是说再过几年,待得通济渠通航,火轮船就能用了么?” “啊....是啊....”宇文温这次倒是没说漏嘴,他知道火轮船的进度不如意,即便林有地说有了突破性进展,他也不敢太过乐观。 萧九娘从宇文温方才的表现中,察觉出似乎火轮船一事好像有什么不对劲,但却不动声色,她知道分寸,所以当做不知道。 见着宇文温继续看奏章,她开始整理资料,不一会见着一名宦官匆匆而来,将一个长方形盒子捧了上来。 萧九娘认得这种盒子,里面一般都是诸如林有地等人的奏章,因为不通过中书省而直接传入宫中,所以算是密报。 她默默的坐远些,免得有偷窥的嫌疑,却见宇文温从盒子里拿出奏章,看着看着忽然呼吸急促、面红耳赤,而双手竟然微微颤抖起来。 宇文温看奏章时很少失态,萧九娘心中觉得奇怪,正要开口询问,却见宇文温忽然站起来,一手攥着奏章,呼哧呼哧喘着气,仿佛无头苍蝇般在亭子里转来转去。 转了几圈后,就见他忽然往外跑,结果下台阶时一个趔趄,随后面向下摔倒在地,萧九娘见状大惊,赶紧上前想要搀扶,可宇文温一骨碌爬起来,仿佛疯了一般,呼喊着向前跑。 “成了!成了!” 宇文温高声呼喊着,跌跌撞撞跑在草地上,挥舞双臂,整个人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 身在黄州西阳的林有地奏报,火轮船经过技术改进后,终于实现了最基本的技术指标:在大江之上逆水航行,时速不低于十五里。 而这样的成绩,是在载重量为一千石的情况下完成的,此次试航,两艘火轮船连续航行十四小时,从黄州巴口抵达上游鄂州夏口,完成了两百里左右的航行。 这样的好成绩,怎么能让宇文温不激动,他还以为自己有生之年都看不到火轮船进入实用阶段,却没想到幸福来得如此之快。 他就像一个孤独的跑者,沿着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向前跑,默默的跑着,已经跑了二十一年。 就在他以为还要再跑个二十年的时候,忽然抵达了目的地。 即便这船是低效的轮桨推进,即便航速比人的步行速度快不了多少,但已经足够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如坐针毡 上午,宇文温正在书房里奋笔疾书,既画图又写字,昨晚一夜无眠,眼圈暗淡宛若熊猫眼,亏得今日无需早朝,他那一双熊猫眼才没被外臣看见。 火轮船可以实用了,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宇文温当然激动,因为这意味着蒸汽机实用化,要知道在历史上是先有实用化的蒸汽机,才有实用化的蒸汽轮船。 所以,第一次工业革命就要开始了...么? 不会。 骑着白马的不一定是白马王子,也可能是唐僧,有了蒸汽机,可能这玩意最后沦为高级玩具。 宇文温对自己所处时代的技术水平很清楚,现在有了蒸汽机,就像原始部落得了一把燧发枪,除了部落头领多了根威风的“权杖”,没什么大用。 没有全面的科技、文化进步,区区蒸汽机,触发不了工业革命。 就像一粒优质种子,种到贫瘠的地里,因为营养不足,即便能发芽又如何,不可能长成参天大树。 昨日收到消息后激动万分的宇文温,很快就意识到这个问题,随后想到了一个可能的未来,于是一夜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那个未来真是太可怕了,让宇文温只是想一想如坐针毡: 也许,当他“崩”了以后,官僚们就会苦口婆心的劝新君,劝新君莫要“玩物丧志”,赶紧将蒸汽机、火轮船这些奇技淫巧束之高阁,不要祸害子孙。 蒸汽机、蒸汽轮船的好处,这些官僚会不知道么?当然知道,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要“赶尽杀绝”。 人,总是对未知事物感到恐惧,而对于饱读圣贤书的官僚来说,蒸汽机是超出常理的存在,他们的满腹经纶没有用处,所以这玩意及其原理就是异端邪说。 蒸汽机的出现,会导致社会发生剧变,这一点,官僚们早晚会清楚,所以,不会坐以待毙。 千百年来,官僚们无论出身贵族、士族、武勋,实际上都是大地主,也就是属于地主阶层,对于他们来说,严重破落农业社会结构的蒸汽机,只能是罪大恶极的凶物,而不是推动社会发展的神器。 门阀权贵、世家大族,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靠的是大庄园做经济基础,而蒸汽机的出现,长远来看必然加速庄园经济的破产。 蒸汽船实用化,使得人员、物资往来更加方便,这意味着原本被禁锢在土地上的农民,“流动性”忽然变大,选择变多,这对于大小地主来说,可不是好消息。 更别说大量工场的出现,让工场主、作坊主和地主们争夺劳动力,千百年来靠着收地租剥削农民的地主们,日子必然越来越难过。 一个地方,越是地少人多,对于地主们就越有利,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可以加重地租、加重剥削,也不怕招不到人来种田。 僧多粥少的情况下,“有幸”成为佃农的农民,面对地主们的各种剥削只能忍气吞声,甚至还得把妻女送到主家去帮佣,时不时过个夜什么的。 地主们最喜欢把农民禁锢在土地上,而农民为了活下去,只能跪在他们脚下做牛做马。 现在,却有人和他们对着干,正所谓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天下各地大小地主们的怨念,迟早要聚集起来,向着始作俑者发泄。 始作俑者是谁?当然是宇文温。 但宇文温手中有火炮有强军,谁敢明着造反那就是找死。 所以,反对者们就只能迁怒于蒸汽机,迁怒于火轮船,迁怒于各种奇技淫巧,待得给奇技淫巧撑腰的宇文温“崩”了,守旧官僚及大地主们反攻倒算的机会就来了。 宇文温想到了“身后事”,于是立刻开始想对策,这不是他杞人忧天,而是“有史可鉴”。 原本历史里,明初,明成祖朱棣派遣太监郑和下西洋,对海贸进行“国营”,为国库带来巨额收入。 正是因为财政收入充裕,所以朱棣北征草原,南定安南(交州),疏浚大运河,修建北京城,对外战争、大兴土木一件没落下,却和隋炀帝杨广不同,没有激起天下大乱。 然而郑和下西洋开创的大海贸,官僚阶层没有沾光,于是待得朱棣崩,各种忧国忧民的谏言就冒出来了。 下西洋,导致国库入不敷出,朝廷不能再错下去;安南叛乱频仍,仿佛鸡肋一般,还是割掉算了。 于是,郑和航海图最后落得失火(有一说是被藏起来)的下场。 朝廷不可以办海贸,这是与民争利,所以要禁海。 至于沿海大户勾结权贵、官僚知法犯法搞海贸发家致富,那是没有的事。 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航海时代,帷幕刚拉开,就随着强势皇帝的去世,帷幕渐渐又被人拉了回来。 宇文温想到郑和大舰队的结局,就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两洋贸易公司船队。 毫无疑问,若不采取措施进行预防,当他去世后,在守旧官僚集团的反扑下,他耗费毕生精力所建立起来的高楼大厦,必然会分崩离析。 会有人说海贸劳民伤财,所以南北两洋贸易公司解散,海贸的巨额利润,被沿海地头蛇瓜分,朝廷却一点好处都拿不到; 交州、南中、辽东,开发起来成本太高,不如索性羁縻,让当地豪强、酋帅当刺史、郡守,撤走驻军和移民以节省开支。 若这些地方有人割据称王,那么只要明面上认大周为宗主国,时不时遣使入贡表个态,营造一个万国来朝的盛世景象就行了。 蒸汽船好是好,可却会抢去许多人的饭碗,无数青壮没了漕运的饭吃,变成流民四处流窜,可是要出大事的,所以,蒸汽船就不要用了,靠着民夫撑船、拉纤也行的。 正所谓“忠言逆耳”,朝堂诸公的苦苦劝谏,作为一个有志于成为明君的年轻天子,又怎么能不听呢? 于是,一切就可能像原本的历史那样,凝聚着无数人心血的大量航海图,还有各种蒸汽机、火轮船的图纸,全都被人以冠冕堂皇的名义付之一炬,或者神秘消失。 一想到这一切很有可能成真,宇文温就觉得心如刀绞。 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心血被人践踏,不能容忍自己好不容易种下的种子刚发芽就被人挖起来丢掉。 但人的寿命是有限的,他活着时,没人敢这么做,可他死了以后呢? 宇文温精心培养的太子,也许会继续贯彻他的意志,但他的孙子呢? 明成祖朱棣收复安南,派郑和下西洋,到了他孙子朱瞻基(宣帝),就放弃了安南,放弃了下西洋。 明廷放弃安南,至少还有客观因素,不得不如此,可放弃下西洋,真是让后人扼腕叹息。 宇文温觉得,若是自己不采取措施提前布局,保不齐到了自己的孙子,就会被人忽悠得“自废武功”,被人卖了还笑眯眯的帮着数钱。 结合当前煤矿事故频发的现实,到时候的某些说辞,他自己都能想出一条: “陛下!火轮船虽好,可烧的煤,都是无数矿工用命换来的,所以火轮船烧的不是煤,烧的是人命!为天下苍生计,臣请罢火轮船!” 宇文温知道这种调调不用等以后,过几年必然会冒出来,反对者站在道德高地上为“民”请命,他还不好直接打回去。 所以,现在就想高枕无忧还为时过早,他要在守旧势力的反扑尚未凝聚成形之前,先下手为强。 第一百八十六章 利益均沾 傍晚,杨府,杨素独坐书房发呆,独眼看着案上一物,目光有些黯然,一旁的侍妾见着他情绪有些低落,不敢撒娇,默默地候着。 不知过了多久,杨素忽然说道:“你且下去吧。” 侍妾闻言赶紧行礼告退:“是,妾退下了。” 待得房间内无人,杨素将案上那香囊拿起,看着这熟悉的物件,又想起了亡妻郑氏。 他的结发妻子郑氏已经去世三年,虽然当年夫妻俩经常吵架,杨素时常被母老虎气得青筋暴跳,但如今没人在身边嗦嗦,杨素反倒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那年,他为了掩护逃难的先帝宇文乾铿南下,和郑氏分头行动,从此相隔多年,东躲西藏的郑氏辗转奔波,历经千辛万苦才和他团聚。 以此而论,郑氏真是女中豪杰,杨素虽然有时候很烦对方,但某种程度上又依赖发妻。 如今,人不在了,作为遗物的香囊,无意间被杨素翻到,睹物思人之际,让他情绪有些低落。 书房外响起说话声,杨素收拾心情,将香囊收起来放好,不一会敲门声起,杨素应了一声,杨玄感提着个篮子推门而入。 杨玄感是杨素的长子,被杨素寄予厚望,此时父子对坐,杨玄感将篮子中厚厚一沓资料拿出来,放到案上,先开口:“父亲,孩儿都看过了。” “那好,你来给父亲说说,这资料到底说的什么。” 杨玄感闻言有些惊讶:“父亲不是看过了么?” “父亲老了。” 杨素的回答有些沧桑,杨玄感见着头发开始花白的父亲,点点头,说道:“那孩儿便为父亲讲解一二。” “这火轮船,分为许多种....” 数日前,天子放出消息,说要参照两洋贸易公司,筹建轮船招商总局,总揽火轮船航运事务,又给三高官官们发放了一份资料,对于火轮船的情况进行了详细说明。 资料很多,杨素看了一遍,只觉得自己果然老了,他没有太多精力来研究火轮船,所以让儿子杨玄感代为效劳。 杨玄感拿着资料在家闭门看了几日,终于弄清楚个大概,此时将其中内容讲给父亲知晓。 火轮船,是以烧煤的蒸汽机驱动轮桨划水的船只,不需要帆,也不需要人划桨,今年夏初在黄州西阳试航时,达到了逆水航行时速十五里的速度。 这样的速度,可以持续五个时辰(十个小时),休息一晚,第二天继续。 如此一来,就说明火轮船在载重量为四百石的情况下,在大江之上逆水时,可以日行一百五十里,若是在水流不那么湍急的内河,速度还要更快些。 而寻常载重五百石的漕船,这种情况下一般每日也就只能走三十里左右。 所以,火轮船的出现,必然会使漕运方式发生剧变,成本大幅降低,而花费的时间明显缩短。 而这份资料里,还对火轮船除了漕运外的各种用途进行了阐述。 第一,客运,需要专用的客船,而资料上对这种客船的情况进行了阐述。 资料上配有附图,画的是一艘客运火轮船的“三视图”,所谓“三视图”即主视图、俯视图、左视图三个基本视图,而这样的表现形式,是杨素不太习惯的。 杨玄感便用语言来给父亲描述何为“客运火轮船”。 图上所画船只为两舷明轮推进式,蒸汽动力,却又有两根桅杆,配备有硬帆,以适当借助风力,所以称为机帆两用,而船帆的升降依靠蒸汽动力,即高效,又省人力。 船身木壳铁肋,载客量两百五十人左右,每人按一百四十斤计,还包括等重的行李。 这种客船用于长江客运,船上有一到三等客舱,可供不同身份的乘客休息,又有厨房,为乘客提供一日两餐。 客船逆水航行,静风下平均时速十六里,顺水时平均航速二十二里,可以连续航行时间不低于二十四个时辰(四十八小时,即两天),但实际运营时每日都会休息,以确保蒸汽锅炉停机休息,不容易出故障。 这样的客船从广陵前往上游江陵,沿途适当停泊、休息,两千里水路,大概半个月走完。 若从江陵至广陵,十日即可抵达。 这样的客运船只,将会以“定期船”的形式开展客运业务,届时长江沿岸主要城市,都会有定期客船往返,分为长途及中、短途航线,方便百姓出行。 火轮船的第二个用途就是货运,需要专用的货船,资料上绘制了一种货运火轮船,附有“三视图”,十分直观,技术参数也很详细。 这种船的其实和客船船型类似,同样有明轮和双桅杆硬风帆,靠蒸汽动力升降船帆,只是因为没有乘客舱,所以甲板上的建筑高度不高。 这样的货运火轮船,载重量各有不同,根据船只“吃水”深度,分别投入长江、淮水、黄河或者其他航线。 若投入长江航线,典型货船的载重量为两千石,虽然算不得很大,但优点就在逆水航运,从广陵到江陵,也就半个多月。 海船从海外舶来的奇珍异宝,于广陵卸货,然后经由这种火轮船运往长江、淮水上游各地,省去许多时间。 正如客船那样,货船也可以分为长途航线及中、短途航线,载货量也各有不同。 火轮船的第三个用途是作为渡船,就是用火轮船在各要津摆渡,渡船分两种:纯客运,客货混装。无论哪种都是全蒸汽动力,有两种推进方式:两舷明轮推进,船尾明轮推进。 这样的渡船,主要用于长江、黄河或淮水等较大河流的要津摆渡,一旦投入使用,能够极大方便河流两岸人员、物资的往来。 第四个用途,拖船,这种船没有客舱、货舱,全蒸汽动力,但“力气”很大,可以拖曳上千石载重量的船只,可以用于港口拖曳大船靠岸,可以用于救援故障、搁浅船只。 也可以用于漕运,拖曳装着漕粮的驳船航行,而运河沿岸各地码头拖船能相互接力的方式,将驳船运往目的地,不需要一艘船从头走到尾。 第五个用途,辅助用船,譬如破冰船,这种船是尾部明轮推进方式,两舷及船头装有蒸汽收放的拍杆,可以在黄河等北方河流于冬季结冰时,将冰面击破。 这种船的存在,就是为了确保冬季河面结冰时能破冰,为火轮船及其他船只清理出航道。 以上为火轮船的民用方式,至于军用,客船可以当做运兵船,战船的话因为涉及机密,资料上只是一笔带过。 杨玄感说话说得口干舌燥,杨素听了之后,问道:“以你所见,天子此举有何用意?” “父亲,天子急着放出消息,筹建轮船招商总局,明摆着要大力推广火轮船。”杨玄感说完喝了杯茶,润了润喉咙,再说: “搞出许多花样,就是要吸引大家入股,这就是天子之前所说的‘利益均沾’。” 他合上资料,指着封面上的几个大字:“朝廷要筹办轮船招商总局,总揽火轮船运输事务,下辖各分局,管理各主要水系火轮船航运事务,包括货运、客运,以航运盈利,赚大钱,而不是纯粹为了漕运。” “筹建轮船招商总局,需要大量资金,必然需要公开招股,既然要以盈利为目的,自然要让潜在的股东或者投资人弄清楚,轮船招商总局是凭借何种手段盈利,而其中关键,就是火轮船。” “火轮船逆水航行都可日行一百五十里,可以节省运费及缩短运输时间,以此为航运主力,必然有利可图,关键是船队规模不可能一蹴而就。” “这火轮船,试航结束才不过数月,据说制造起来颇为麻烦,想要大量造船、组建船队,怕是得等上数年,而煤矿的开采规模也要扩大,那么问题就来了。” “火轮船烧煤,要维持火轮船船队的航运,就少不了大量供煤,虽然近年来几大主要煤矿的开采规模不断扩大,但矿难事故时有发生,矿工伤亡人数逐年增加...” “加上一些矿主压榨矿工太甚,甚至掳掠良民为奴工,引得清议渐渐沸腾,多有谏官上书,请朝廷严惩不法矿主...” “所以,孩儿以为,天子急着筹建这轮船招商总局,大规模公开招股,就是要来个利益均沾,让大小股东们帮着一起对付舆论,而且如此来,支持推广火轮船的人也会增多..” “此为阳谋,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来,却因为有利可图,依旧欣然入套。” 第一百八十七章 利益均沾(续) 杨玄感所说,杨素当然能看出来,他之所以还要明知故问,就是想确定儿子的眼光如何。 专营火轮船运输的“轮船招商总局”,实际上前几个月时,天子就提出过类似构思,但当时是说大概要到通济渠即将完工时,这个几近于两洋贸易公司性质的商社才会成立。 但现在忽然提前了。 天子的动作很快,在煤矿事故接连发生、舆论渐渐沸腾时,抢先放出即将筹办“轮船招商总局”的风声,杨素一眼就看出,天子是要用利益来拉拢文武百官。 火轮船的出现,必然会大幅降低航运成本,但前提是煤炭的供应充足,而事故频发的各地煤矿,正是反对者们抨击火轮船的最好借口。 如今天子拉着大家一起发财,谁敢挡财路,谁就要倒霉。 杨素看不下这么多资料,主要是因为只有一眼,累得慌,而密密麻麻的各种“技术参数”,他也确实看不下去,如今见着儿子果然眼光,再问: “那么,如有机会,是否入股呢?” “孩儿以为不急。” “哦?此是何故?” 杨玄感翻了翻资料,指着上面的一张舆图说道:“火轮船要投入航运,没有数年不成规模,即便有了船队,必然优先投入长江航线,而长江,对于弘农来说太远了。” “日后轮船招商总局设主管永济渠、通济渠航线的分局,也不太合适入股。” “至于黄河,航运的咽喉是三门砥柱之险.,资料上也说了,火轮船暂时无法克服,所以.....” 杨玄感指着河东地区的汾水流域,有些激动的说:“主管汾水航运的分局设立后,才是我们要入股的首选。” “并州煤炭丰富,大量煤炭日后必然供应关中,终年不绝,运送煤炭少不了火轮船,而并州又是出击草原的前沿地区,日后官军出战,就要靠汾水漕运粮草、物资到晋阳,然后向前线转运,同样少不了火轮船。” “所以孩儿以为,我们应该集中资金,待得主管汾水航运的轮船招商分局成立,奋力一搏。” “汾水航运必然大有可为,只要能入股轮船招商局,每年的收益,定胜家中庄园产出!” 杨玄感越说越激动,本来君子耻于言利,但他意识到当今天子就是这种人,也在把太子、诸皇子培养成这种人,那么即便是迎逢也罢,他都得多个心眼。 更别说这种“理财投资”,确实能让自己和家族受益匪浅。 看如今这阵势,靠着庄园收入来支撑家族开支已经渐渐行不通了,如果不抓住时机置下产业,以后再想“投资”,连能喝上一口汤都不错了。 杨素听着儿子的分析,忽然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儿子所说,他自己也能琢磨出来,却觉得有些吃力,不是脑子不够用,是因为毕生所学在蒸汽抽水机、火轮船等新事物面前,真的没有什么用。 所幸,带兵打仗还是没问题的,至于经营产业... 他看着儿子,语重心长的说道:“大郎,日后关于产业经营的事情,你要多用心,还有,族人需要帮忙,你也要多多出出主意。” 。。。。。。 郑府,郑元和到访的堂弟郑善果交谈,两人手中各自拿着一些资料,就着资料内容进行议论。 不久前,郑元随使团出使南洋归来,没休息多久便有委任,忙着公务的同时,还想着如何开源增收,因为粮价、布价连年走低的情况下,靠着家中庄园的收入,确实入不敷支了。 此次是郑元有求于郑善果,需要堂弟帮个忙,按说因该是他登门拜访,但一想到叔娘崔氏那板着的脸,郑元就觉得心虚,所以只能请堂弟过府一叙。 近日有消息从政事堂传出,那就是朝廷即将筹建“轮船招商总局”,专营火轮船航运事务,这个类似两洋贸易公司的商社,为“官督民办”,朝廷会出部分本金,但剩下的大部分资金,需要“招股”。 郑元一眼就看出来这事是天子的阳谋,要靠着“利益均沾”的手段,来尽可能拉拢文武官员及世家大族,使得更多的人赞同推广火轮船。 也免得老是有清流揪着煤矿矿难频发的事情大做文章,时不时就上书朝廷,反对使用火轮船。 这种阳谋,脑子正常的人就该看得出来,但郑元认为肯定有很多人欣然入套,因为入股“轮船招商总局”及其名下产业,这真的是一条财路。 当年两洋贸易公司公开招股,“募股”许多人没反应过来,或者作壁上观,后来见着大小股东们年年分红获利颇丰,后悔不已。 如今又有了一个天大的发财机会,届时要认购股份的人必然多如牛毛。 郑元不愿放弃这个机会,但他知道自己财力有限,争不过那些权贵、豪商,所以选择“走小路”。 他有内幕消息,据说日兴昌等财力雄厚的柜坊,此次会以巨额资金入股“轮船招商总局”,而这些柜坊为了筹措资金,即将推出新的“理财项目”,以优厚利息及分红吸引客户投资。 为期十年,每年都有分红,到期后本金归还,还有利息,这对于郑元来说,就是不错的生财机会。 “轮船招商总局”这席盛宴,他是不可能吃上肉的,但靠着购买大柜坊的理财项目,他可以喝一口汤。 问题在于,想喝汤也得先过门槛:这种理财项目,投资金额十万贯起(可以是等价实物)。 郑元和几个弟弟东拼西凑,都凑不出这么多钱,不是他家囊中羞涩,是手头上余钱真的不够,而田产、房产是不可能动的。 郑元想过寻求家族帮助,但家族长辈一个个都是老顽固,对这种“理财”信不过,所以他想到了堂弟郑善果。 年轻人容易接受新事物,兄弟齐心,其利断金,郑元觉得大家一起凑钱“理财”,每年坐享分红,这可比靠着庄园的产出维持日常开支划算得多。 关中粮价连年下跌,布价也是如此,造成土地在某种意义上已近开始贬值,但卖地是不可能的,所以要想办法办产业,或者投资理财,如此才能“开源”。 郑元说的道理,郑善果当然知道,他家的庄园这几年收入明显减少,母亲倒是无所谓,可他受不了了。 他在门下省任职,是京官,平日里和同僚免不了人情往来,还有各种亲戚要交往,即便君子之交淡如水,但他若是扣扣索索的,以后还怎么和人交往,维持人脉? 要维持体面的交际排场,那就得花钱,以冬天为例,到别人府上做客,人家开着暖气,室内温暖如春,主宾衣着单薄也不惧外面的大雪纷飞。 结果人家登门拜访时,自家真的就是“寒”舍,靠着火盆取暖,凉飕飕的,这算什么? 再说了,同僚时常相互请客,请其他人到乐坊、酒肆消遣,自己去了,结果一年到头都不回请一下,这算什么?蹭吃蹭喝的穷酸? 郑善果出身荥阳郑氏,作为天下第一等世家的子弟,他不想被人暗地里耻笑为“穷酸”,而在长安生活,花钱如流水,靠着庄园的收入,已经开始入不敷出了。 但他母亲崔氏却不以为意,认为做官就要做清官,迎来送往,不需要讲什么排场,送礼,不需要价值几许,只要情谊在即可。 母亲认为,只要减去不必要的开支,不要什么暖气、锦衣玉食,靠着庄园的产出,自己种粮食、种麻纺纱织布、种植瓜果蔬菜,依旧可以做到自给自足。 什么乐坊、酒肆,那种地方乌烟瘴气,不去也罢。 郑善果是母亲拉扯大的,现在一边被母亲管得死死的,一边又要面对迎来送往的人情世故,纠结不已。 他都已经到了三十而立的年纪,要有自己的主见,所以要想办法赚钱。 但郑善果知道自己直接参与经商是不可能的,一来有损声誉,第二母亲肯定不答应,若遣人去代办,即便母亲同意了,可家里又没有合适的仆人当掌柜去打点邸店、商铺。 思来想去,就只能去柜坊存钱吃利息,或者“投资理财”,靠着每年的分红,就足以维持日常开支。 郑善果私下里算过一笔账,发现如今日兴昌等柜坊推出的理财项目确实很划算,比起庄园的收入要多很多,唯一的问题,就是家里是母亲说了算,钱粮可都是母亲管着。 他倒真是想投资,问题是母亲不愿意,认为这是歪门邪道,在柜坊存钱生息尚可,再拿更多的钱去“投资”,肯定会被人骗得血本无归。 郑善果为此事烦恼不已,不是没和母亲理论,结果只要说话声音大些,母亲就会到父亲牌位面前哭,最后总是以他跪下向母亲道歉而收尾。 堂兄郑元现在说的这条财路,真的让郑善果动心了,他们兄弟几个凑钱买日兴昌的理财项目,每年分红时,兄弟几个按出资比例再分红,大家都有好处。 这种稳赚的理财,没道理不投钱。 问题是母亲那边... 郑善果心中纠结,但不可能在堂兄面前承认自己在家里说话不算数,面对堂兄的鼓动,沉吟片刻后说道:“此事,我得过几日才能答复。” 郑元也不说破,再次强调:“那可得快些,毕竟过期不候呀!” 第一百八十八章 四务 上午,唐国公府宾客如云,唐国公李渊的族亲们各自携家眷登门拜访,大家先向太夫人独孤氏请安,然后女眷们和唐国公夫人窦氏陪着独孤氏说话,男人们则转入宴客厅,共叙亲情。 先唐国公李虎的后代们今日齐聚一堂,不过多为现唐国公李渊的同辈人,如此一来,大家说起事情来方便许多。 毕竟大家族是非多,平辈人在一起说话,即便吵起来不欢而散,事后还可以找长辈出来主持公道,让当事双方握手言和,可吵架时有长辈在,基本上长辈帮哪边都不合适,届时场面就会很难看。 今天是个好日子,过往的恩恩怨怨略过不提,诸位李家兄弟,如今谈的是一件大事。 近日,朝廷酝酿筹建“轮船招商总局”,总揽火轮船运输事务,因为所需资金巨大,所以要行两洋贸易公司故事,公开招股(募股)。 消息传开,宛若一石激起千层浪,引来无数关注。 自从夏初火轮船在黄州西阳试航以来,经过数月时间的议论,大家渐渐知道火轮船的实用化意味着什么。 如今总揽火轮船运输事务的“轮船招商局”筹建、招股,意味着有一窝下金蛋的鸡等着大家“认领”。 前几年,两洋贸易公司公开招股,许多人作壁上观,如今悔不当初,所以真到了轮船招商总局公开招股的时候,恐怕会抢破头。 但在那之前,总先得弄清楚这“轮船招商局”是怎么回事,毕竟朝廷还没有正式公布消息,许多人只是道听途说,具体情况如何,就只能去找“消息灵通人士”打听。 而李渊,就是消息灵通人士之一。 他的堂兄弟们闻风而动,自然是要好好的问一问。 李渊当然知道这一点,也知道今日大家来府里给母亲请安只是顺便,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要听他介绍“内幕”,虽然在座的人当中,有几个往年和他有隙,暗地里坏话说了不少,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毕竟血浓于水,别的不说,官海沉浮,有亲族帮忙总是好的。 简单的开场白之后,李渊步入正题,开始透露他所知道的内幕消息。 轮船招商局总揽火轮船运输事务,“总揽”二字就说明了一点:总局下面,自然还有各个分局或者机构,分别处理不同的事务。 这些事务分为四个,称为“四务”:船务、航务、港务、矿务。 船务,就是火轮船的制造、维护等相关事务,包括造船场的建立、运营,火轮船从业人员的培训、管理,以及相关的一切事务。 航务,就是航运事务,简单来说就是如何用火轮船来从事航运,从中获取利润。 港务,就是航线沿途港口的事务管理,其中包括货物的装卸、仓储,船队(人员、船只)的休整,还有港区加煤站、煤场的运营等等。 矿务,听起来和航运没关系,但火轮船是要靠着烧煤才能航行,所以要维持船队的运行,就必须保证煤炭的稳定供应。 换而言之,轮船招商总局下设矿务局,各矿务局负责各主要煤矿产地的煤矿管理,确保火轮船的燃煤供应,与此同时,矿务局自己也要开矿井,确保稳定的煤炭来源。 听到这里,在座诸李不由得咋舌:“这..这轮船招商总局看来不简单啊!” “当然不简单,火轮船,古来未有之事物,想要将其用好,必须设立专门机构来管理、运营,此事牵涉甚广,区区一个商社,根本就办不到,所以轮船招商总局总揽的四务,实际上要分四个分支机构来管辖。” 李渊说到这里,示意仆人们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资料拿出来,分发给各位堂兄弟。 “大家且听我一一道来...” 李渊受天子重用,可以说是“奉旨泄密”,他准备的资料,准确度当然是没有问题的。 船务,涉及到火轮船的制造,那么新式造船场的建立,将是轮船招商总局的首要任务之一。 火轮船的关键之处,一是动力,也就是蒸汽机,二是船身,也就是长宽比在六到七之间的狭长船型,而且这种船必须是木壳铁肋,一般的木船承受不住蒸汽机运行时产生的震动。 新式造船场负责造船,但蒸汽机却要靠蒸汽机工场制作,相关从业人员的培训,又涉及到“技术教育”,所以又和学校教务扯上了关系。 这是一个庞大的体系,所以需要投入大量资金,所以仅仅是船务,招股的产业就有三个部分:新式造船场、船用蒸汽机工场,伐木场。 同理,航务、港务、矿务下辖产业的招股,也细分成几个部分。 而李渊的建议,就是大家拼尽全力,集中资金,无论如何都要入股矿务相关产业。 道理很简单,出产粮食的土地宛若聚宝盆,可以传给子孙后代,而出产煤炭的矿井,将是新时代的聚宝盆,一样可以传给子孙后代。 火轮船离不开煤,蒸汽抽水机也离不开煤,只要矿井里产煤,那矿主家中收入就源源不断。 火轮船的长江航运,有潭州总管府地界的萍乡大煤矿做支撑;河北的永济渠航运,有焦作这个大煤矿做支撑;叶宛运河及未来的通济渠,有平顶山大煤矿做支撑。 而支撑着官军对草原作战的河东汾水航线,河东地区尤其并州一代自古就到处产煤,所以矿务大有可为。 并州的煤,不仅可以满足火轮船汾水航线所需,还可以顺流而下,输入关中供应京城。 李渊特地提醒大家,如今长安城里暖气的安装量一直都在增加,到了冬天,光是维持暖气的运行就要消耗大量煤炭,加上蒸汽抽水机在关中的普及,长安对煤炭有巨大的需求。 可想而知,做河东煤炭的生意其利润会有多大,只要有一座矿山,子子孙孙都会受益,所以... 所以李渊的意思是,家族应该集中资金,入股主管河东矿务的矿务局,若挤不进去,也得想办法到并州去开煤矿。 李渊的提议,让在座众人怦然心动,这几年来,关中的粮价、布价一直走低,各家庄园的产出,实际上是在不断贬值,可开销又越来越大,必须想办法经营产业补贴家用。 煤炭的买卖大有可为,如果成了煤矿矿主,或者入股了轮船招商总局的矿务产业,每年的利润或分红肯定不少。 以前,是一有机会就要买地,以后,就是一有机会便要开煤矿。 “可是...据说煤矿事故近年多发,矿工伤亡惨重,似乎舆论不利呀...”有人担心起来,“若是办矿,出了矿难,伤亡太大,苦主上门要说法,地方官府不依不饶,朝中又被人弹劾,那可如何是好。” 李渊答道:“矿难多发,这是事实,大家以为,朝廷这么快就放出筹建轮船招商总局的风声是为什么?” 又有人问:“这是...收买人心?” 李渊点点头:“对,就是收买人心,吃人嘴软,拿人手软,不是么?” “那...万一有人吃了、拿了,还是要拿矿难说事呢?” “这是肯定的,所以治标还得治本。””李渊翻着资料,继续说下去:“矿工,也是朝廷子民,矿难多发,朝廷当然不能置之不理,所以安全采矿是重中之重,现在,采矿技术就有了不错的进展,大家看看...” 他示意大家把资料翻到某一页:“轮船招商总局下属的矿务局,不会逼着矿工们下矿井送死,所以,各种安全措施已经陆续有了,简单且有效。” “大家可能不知道,矿难之中,发生最多的事故就是矿里渗出的煤气遇火爆炸,这也是近几年来造成伤亡人数最多的事故...” “以前没有好的办法预防,因为矿井里黑,矿工必须点灯照明才能采矿,而灯火一旦遇到煤气必然引发爆炸。“ “爆炸一起,动辄矿道坍塌,矿工一死就是死一大片,这个问题几乎无解,可如今,不一样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朱雀灯 上午,政事堂,关于煤矿矿难频发问题的讨论正在继续,除了三高官官之外,天子亦驾临政事堂,亲自参与讨论,商量要如何解决这一问题。 随着烧煤的蒸汽抽水机使用范围越来越广,各地对于煤炭的需求也越来越大,由此引得大小煤矿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的同时,不断发生的矿难,造成大量人员伤亡。 近年来,这个问题越来越严重,越来越多的官员上书,要求严惩不良矿主,甚至还有人要求停用蒸汽抽水机,以免“抽水机残害百姓”。 这种极端的观点,目前只是少数,但矿难频发引得民怨沸腾确是事实。 而宇文温准备筹办“轮船招商总局”,推广火轮船的使用,届时对于煤炭的需求还会进一步增加,可想而知会有更多的煤矿出现,而矿难造成的伤亡人数还会暴涨。 为了推广火轮船,置百姓生死于不顾,让大量矿工死于非命、家破人亡,此非明君所为。 类似的呼声,这段时间越来越多,宇文温不可能置若罔闻,必须给大家一个正面的交代。 现在,交代来了。 工部尚书宇文恺,正在为天子和政事堂诸公做一个实验。 他用铁架支起一根玻璃管,这玻璃管管径有拳头大小,手臂长短,两端无盖,被铁架上铁夹夹着,保持水平状态。 宇文恺用装着沼气的气罐往玻璃管里注入沼气,因为玻璃管没有密封,所以沼气自然就溢出玻璃管,让在场的人们能够闻到些许臭味。 宇文恺提醒大家注意,然后接过吏员递来的蜡烛,将燃烧的蜡烛靠近玻璃管的右端。 “嘭”的一声,玻璃管口火光大作,管内的沼气被火焰点燃,然后迅速向另一端烧去,在场众人可以很清楚的看见,玻璃管内有蓝色的火焰在迅速移动。 又是“嘭”的一声,玻璃管内沼气烧到另一端,在管口处闪烁着火光。 实验第一步完毕,宇文恺向天子和三高官官介绍起来:“煤矿内常有气体溢出,遇火即燃,此气名为‘煤气’,实际和沼气类似,而矿难之中,事故多为煤气爆炸,由此造成的伤亡也最多。” “煤气遇火即燃,在狭窄的矿道里发生爆炸,就如这玻璃管方才发生的情况一般。” 见着诸位宰执点点头,他继续说下去:“爆炸很容易导致矿道崩塌,于是大量矿工便葬身地底,若采矿时不点火,便不会引爆煤气,然而矿道内黑暗无比,矿工不点火便看不清四周。” “如此矛盾之下,煤矿开采十分危险,连年发生煤气爆炸事故,导致大量矿工丧生,留下孤儿寡母无依无靠....” 说完之后,宇文恺示意吏员端上来另一根玻璃管,用另一个铁架夹起来,同样保持水平状态。 这根玻璃管和第一根玻璃管尺寸相同,也是两端无盖,但玻璃管中间有个金属网,网眼颇细,也不知有何用途。 宇文恺再次拿起气罐,往这根玻璃管注入沼气,随后用点燃的蜡烛靠向玻璃管的右端。 “嘭”的一声,玻璃管口火光大作,管内的沼气被火焰点燃,然后迅速向另一端烧去,蓝色的火焰在管内快速移动,却在金属网前停了下来。 火焰竟然无法穿过金属网,玻璃管另半截内,没有丝毫蓝色火焰出现。 这是怎么回事? 宇文恺感受到众人疑惑的目光,随后说道:“这是铁网,而铁可以导热,火焰的热量被铁网吸收,温度..呃...陛下恕罪..” 宇文恺说的“温”,犯了天子名讳,按说要用另外的字代替,但“温”字很难替代,尤其技术术语中的“气温”、“水温”、“炉温”等等。 宇文温本人不在意,笑着摆摆手:“无妨,继续说下去。” “微臣遵命...火焰的热量被铁网吸收,温度下降,所以,无法引燃铁网另一侧的沼气。” 听着宇文恺的解释,宰执们恍然大悟,但依旧想不通这实验和避免矿难有何关系。 一名吏员将一盏油灯端了上来,宇文恺接过油灯之后,将一个网眼细密的铁网灯罩罩在灯上。 “此灯名为‘朱雀灯’,不久前已在大冶煤矿投入使用,因为有铁网罩在灯火外,所以即便身处煤气弥漫的矿道,灯火依旧不会引燃煤气。” “油灯如此,蜡烛亦是如此,只要加了铁网,火光就不会引燃煤气。” 宇文恺话音刚落,四周响起惊叹声,大家方才听宇文恺介绍矿井煤气爆炸的情况时,知道要解决这一问题根本不可能,但现在,只是一个简单的改进,就能让灯火在矿井里安全使用。 真是太神奇了。 尚书令李允信问道:“此灯是谁发明的?” 宇文恺答道:“回尚书令,铁网隔焰,为一名道人偶然间发现,他有感于矿难频发,大量矿工伤亡,便将这灯制作出来,还亲自带着下井实验,实验效果出众..” “此灯可免矿内煤气爆炸,可谓控火有法,而天之四灵,南方朱雀主火,故而道人将此灯取名‘朱雀灯’,献给官府,虽然登记了专利,却是免费使用。” 众人听了颇为意外,为这位道长的义举赞叹不已,李允信又问:“原来如此...不知这位道长,如今身在何处?” “此事朕知道。”宇文温忽然开口,“这位道长造福百姓,朕本要厚赏,可道长却坚持不受,于是朕特许他到黄州五庄观修道去了。” 说到这里,宇文温看着大家:“煤气爆炸,是造成矿工大量伤亡的罪魁祸首,如今有了‘朱雀灯’,矿工挖矿时安全有了保障,但还不够...” 宇文恺见着天子看向自己,接过话题:“陛下所言甚是,所以除了‘朱雀灯’,为保矿井安全,还得加强通风...” 矿井通风,古来有之,矿井内不仅有易燃易爆的煤气,还可能有各种有毒气体,矿工吸入后轻则头晕脑胀,重则当场毙命。 所以如何将这些毒气排出矿井,并且让外界新鲜空气送入井内以保证矿工不会窒息、晕倒,是采矿者一直都在头痛的问题,千百年来发展出了不少手段,但效果总是不理想。 要么成本高,要么效果差。 当前的煤矿,多用风箱通风:一只风箱把井里的空气抽出来,一只风箱往矿井里吹气。 风箱的推动,先前是人力、畜力,后来是用蒸汽机,虽然用蒸汽机推动的效果还行,但成本不低,对于深度较大的矿井,通风效果也不好。 现在,有了新的通风技术。 接下来,宇文恺用玻璃模型模拟一个完整的矿井(剖面),在其中点起白烟模拟沼气(煤气),向天子及政事堂诸公展示了最新的矿井通风技术火炉通风。 火炉通风的原理,其实就和烟囱通风原理一样:火炉加热空气,排出的热空气(烟气)沿着垂直烟囱向上升,而炉膛吸入周边空气,如此一来就让空气流通起来。 这种通风法,首先要在煤矿开凿两个垂直的通风井,一为进风井,一为出风井,连着矿道一起,形成一个完整的“空气通路”。 然后在出风井底、矿道一端设通风火炉,火炉排出的热气经由宛若烟囱的出风井上升。 矿道内的空气被火炉“抽”出去,地面的新鲜空气则经由进风井进入矿道,如此一来,使得矿道里的空气流通,甚至形成微风。 这样的通风技术效果很好,使得矿工们的呼吸通畅,与此同时,矿内弥漫的煤气及有毒气体随着气流流动,经由出风井被“抽”出地面。 当然,为了避免炉火引爆煤气,可以用铁网将火炉罩起来。 这种原理简单的通风技术,运行成本不高,效果却很好,火炉可以烧煤,也可以烧柴,只要保持炉火旺盛,就能保证矿道的良好通风。 火炉通风法也是在大冶矿山里率先使用,不仅可以用于煤矿,其他矿井都可以使用。 宇文恺用玻璃模型,展示了火炉通风技术的效果,众人见着模拟矿道的玻璃模型内代表煤气的白烟被抽出去,默默地点头。 矿难频发,造成大量矿工伤亡,这是个大问题,朝廷不能视若无睹,坐视无良矿主残害矿工。 如今,终于有了很好的解决办法,可以保证矿工的基本安全。 朱雀灯,制作起来并不复杂,而火炉通风技术,简单可行,所以这两项安全措施,必然能很快在各地矿井推广,极大的降低事故率。 所以,外界对于加大煤矿开采的非议,不久之后就会平息。 那么接下来,朝廷便可以加大力度,在各产煤区大规模采煤了。 就不知道在这场盛宴之中,座次要如何安排呢? 众人目光陆续聚集在宇文温身上,宇文温干咳一声,开口说道:“朕曾阅《左传》,知春秋时,晋国饥荒,求助秦国,秦国组织船队,满载大量粮食经渭水入黄河,再由汾水北上,将粮食送抵晋都。” “如今,关中对于煤炭的需求与日剧增,该轮到晋地的煤炭南下,解关中燃眉之急了。” 第一百九十章 关陇煤炭集团 政事堂内,会议在继续,一张河东地区的舆图挂起来,宇文温站在图前,手里拿着一根长木棍,指着图上的并州地区,向政事堂诸公描述着一个美好的未来。 这个美好的未来,建立在一个东西之上,这个东西叫做煤炭。 自古以来,煤炭(石炭)的用处也就是替代木材当做燃料,因为开矿挖煤不比上山砍柴方便,煤炭的使用成本较高,所以总体而言民间对于煤炭的使用不是很普遍。 这一现状,随着蒸汽机的出现而发生了变化。 首先,因为蒸汽抽水机的逐渐推广,使得各地对煤炭的需求量大增,开采、贩卖煤炭便有利可图,因为人们对利益的追逐,直接促使大量煤矿矿井的出现,使得煤炭产量逐年递增的同时,煤价也逐年下降。 在蒸汽抽水机大量投入使用的地方,煤炭的供应越来越方便,价格也越来越便宜,加上蜂窝煤及对应小煤炉的“发明”,使得这些地区越来越多的百姓开始使用煤炭来作为日常燃料。 但这种情况仅限于一些运输便利的地区,想要进一步推广蜂窝煤替代木柴,首先要刺激各地工商业对煤炭的巨大需求,如此一来,才能有效的为寻常百姓提供大量的廉价煤炭。 这样的需求,光靠蒸汽抽水机还不行。 只有当蒸汽机广泛使用之后,对煤炭的需求才会有质的飞跃,现在,最好的时机到了。 火轮船的实用化,对于航运来说是突破性的进展,而要火轮船发挥功效,就得给这种机器准备大量口粮,那就是煤炭。 可想而知,火轮船必然成为航运主力,随着火轮船船队的快速发展,航线沿岸必然要有加煤站、煤场,那么商人们还能以煤场作为仓库,向周边地区贩卖煤炭盈利。 由此,随着火轮船的广泛使用,开矿采煤、售煤的利润必然很可观,年收益可比庄园多多了。 宇文温略过其他地方不提,就说河东。 河东,属于后世山西地区,这里自古产煤,可以说到处都是煤山,并州州治晋阳,城外就有大量煤炭矿脉,民间千百年来都有人在零星开采这种黑乎乎的“石炭”,替代木材作为燃料。 作为木材替代品的煤炭,卖不上好价钱,可若是当做口粮卖给火轮船,单价依旧低,销售量却是天差地别。 正所谓薄利多销,无穷无尽的煤炭需求,能确保开矿的矿主每年都有可观的收入。 而宇文温,作为关陇集团的现任带头老大,给老伙计们指了一条财路,那就是像买地经营庄园般,开矿采煤做矿务发财。 所谓关陇集团,实际上是后世的学术名词,指的是周国的建国基本盘,主要以武川集团和关陇地区豪强大户为主。 今日在场的宰执们,不是都出身这个势力集团,但周国既然定都长安,关陇集团的影响力自然不低,而宇文温在政事堂说的话,出身关陇地区的大小官员们不久之后也会知道。 宇文温要表明的态度,就是宇文家不会在意当年的恩恩怨怨,依旧要带着老伙计们发达。 如今天下一统,中原无事,大家辛辛苦苦打天下,到了安享太平的时候,因为粮价、布价逐年走低,导致大家的庄园收入下降,对此,带头老大要给老伙计们做出补偿。 补偿的办法就是找到一条财路,大家一起到并州去开矿,开矿的收入,必然要比庄园的收入多很多。 开矿的利润,宇文温不方便在这大堂之上细说,否则堂堂天子和宰执们就成了市场里讨价还价的市侩,会让关东的那帮世家大族更加看不起。 所以宇文温让人将准备好的资料分发给大家,让其拿回去慢慢翻看。 这些资料,名义上是方便宰执们了解矿务,实际上把开矿的流程、成本控制及如何经营都写得清清楚楚,宇文温此举可是把挣钱的法宝拿出来和大家分享。 作为带头老大,宇文温此举对于底下的老伙计们来说,算是够意思了。 实际上宇文温的起家基本盘不在关中而在山南,确切的说是在黄州,所谓的关陇集团、老伙计对他来说,和路人差不多。 真要斤斤计较起来,他的挣钱法宝只能给山南的忠心追随者。 更别说关陇集团的成员们大多有过不良记录,二十年前就窝里反换过老大,大象二年时,什么女婿、亲家、元从勋旧,关键时刻一个两个都靠不住,所以宇文家跟这帮老伙计的情分淡了许多。 宇文温本人,实际上不需要关陇集团的支持,也不在乎对方的反对,因为他有自己的基本盘,手中有强军,还有新式武器,文武官员体系都不缺人。 真要撕破脸打内战,他有十足把握获胜。 但政治讲究的就是相互妥协,宇文温作为皇帝,不可以因为自己的喜好,直接和一个重要地域势力集团撕破脸,更别说打内战伤的是自己人,真要手痒想砍人,还不如去开边,调教一下番邦蛮夷。 周国的建国基本盘就是关陇集团,传承在此,所以宇文温即便有想法,也不能把老伙计们弃若敝屣,于是,他要承担起带头老大的责任,带着这帮老伙计们继续发财。 让这些人做富家翁,无忧无虑,省得日后被夺权、架空后连享受都囊中羞涉,那叫一个惨。 没错,宇文温已经拿定主意,他要像宋太祖赵匡胤那样,对关陇集团的老伙计们来个变相杯酒释兵权,用清贵的官位把老家伙们供起来,回家含饴弄孙、吹暖气吃喝玩乐,不要老想着大权在握。 宇文温想得很明白,朝政是属于年轻一代的,老古董们慢慢靠边站;中枢机要,属于天下英彦,不是关陇集团的自留地。 而他要亲自主导关陇集团的“转型”,转型为关陇煤炭集团,主要经济收入来源为采煤,他要带领大家一起做煤老板,过着冬天有暖气、夏天有土空调的奢靡生活。 关陇是这样,荆襄也是这样,河北、河南也是这样,然后大家挖煤挖上瘾,像吸毒一样离不开采煤收入,变成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 这就是宇文温的布局,提前付诸实施,他要用采煤业来培养出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这个利益集团不限于某地,而是全国性质的,具有强烈对外扩张的需求。 在他“崩”了以后,利益集团会继续为蒸汽机、火轮船、海贸保驾护航。 日后谁敢叫停蒸汽机、火轮船,放弃南洋、交州、南中,谁就要被当成国贼,拖出去炮决! 第一百九十一章 关陇煤炭集团(续) 午后,经过一个小时的休息,政事堂内会议继续进行,午休时复习了一遍讲稿的宇文温,精神抖擞的发表讲话,开始用各种玄之又玄的术语,忽悠面前这帮中老年人。 他要让对方知道,煤炭行业确实大有可为。 靠开矿采煤赚钱,前提是挖出来的煤卖得出去,只要煤不愁卖,那么薄利多销依旧能赚大钱。 这就意味着市场对煤的需求量必须很大,而除了蒸汽抽水机、火轮船以外,还有几种机械需要消耗大量的煤炭,这就是此次会议的主题:新式蒸汽动力机械的介绍。 其中之一就是蒸汽起重机。 起重装置,古来有之,起重装置的动力,有人力、畜力、水力,春秋时农民汲水就用到“桔槔”,这桔槔就是最简单的起重装置,利用了杠杆原理。 蒸汽起重机,顾名思义,就是用蒸汽为动力的起重机,这种机械装置早几年就有了,但因为当时所用蒸汽机的效率实在太低,蒸汽起重机没有多少实用价值。 现在不一样,改良过后的蒸汽机,据说效率是原有蒸汽机的数倍甚至十几倍,这就意味着蒸汽起重机换了“心脏”之后力气大了许多,与此同时使用成本下降。 但大型蒸汽起重机依旧无法做出来,因为这涉及到材料、冶金,没有足够坚硬的起重臂、齿轮组、滑轮组,没有可靠的铁缆,大型起重机就只能存在于图纸上。 设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这就是事实。 宇文温可不会把实情说出来,他现在就是要伪造数据、搞虚假宣传骗投资,借助在场之人向外界释放利好消息,让大家对于煤炭行业的未来有信心。 描述一个前途无量的“大项目”,然后让大家组团投资开矿当煤老板,于是关陇集团就变成了“关陇煤炭集团”。 他是主谋,帮凶自然是工部尚书宇文恺,然而宇文恺实际上也被虚假数据骗了。 此时,宇文恺借助模型,向政事堂诸公介绍蒸汽起重机的过人之处,这些“即将”实用化的蒸汽起重机,分为三种,分别用在不同的场合。 第一种,是桥式(门式)起重机,这种起重机可以用于矿场,将矿石从深井里运出来,或者矿车的装卸;可以用于一般的工场,搬运物料。 也可以用于码头,将中小型船只上的货物搬运到码头装车,或者将货物装上船,但因为船只多有桅杆,所以影响了这种起重机的使用。 当然,道路运输时,用桥式(门式)起重机来给马车或有轨马车装卸货物也行,就是成本相对高一些,毕竟马车的载重量相对船只来说不大,人力装卸反倒划算。 第二种,是臂架式起重机,这种起重机可以用于港口装卸,这样一来,漕运、航运时的货物转运效率就会提高,可以省去许多人力,降低成本。 而这种起重机,还可以用于建筑施工工地,搬运沉重的建筑材料,加快建筑速度。 特制的起重机,甚至可以帮助修建高楼,将各种建筑材料吊到高空,完全改变建筑施工方式。 第三种,船载起重机,也就是装在大型船只上的起重机,这种起重机为臂架式,用途同样广泛,可用于各种河流、湖泊边的工程建设,譬如修建河堤、堰坝、桥梁等等。 还可以用来修建黄河大桥。 “黄河大桥”四个字,让大家听了之后为之一愣,许多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黄..黄什么大桥? 待得宇文恺重复了几遍,众人的疑问随之而来:黄河不是有浮桥了么?修黄河大桥?怎么修? 对于这个问题,宇文恺胸有成竹,天子提供的资料说得很清楚,未来数年内,各种新式蒸汽动力工程机械会陆续实用,有了这些“神兵利器”,大型工程的修建难度迅速降低。 天子说这些新式工程机械会实用,宇文恺对此深信不疑,所以,前无古人的黄河大桥,将会是他名垂青史的一项杰作。 往来黄河两岸,自古有浮桥,但浮桥会阻断航运,这在以往不要紧,可当火轮船投入使用时,这个问题就必须解决。 如今黄河上的浮桥,主要集中于蒲津、孟津和白马津三处河段,其他两处先不说,蒲津浮桥连接着关中和河东,每日往来东西两岸的车马络绎不绝,浮桥的作用十分重要。 但按照规划,将来汾水火轮船航运开始后,大量粮食北上输入并州,火轮船船队必然经过蒲津河段,而并州煤炭大规模南下输入关中,满载煤炭的火轮船也要经过蒲津河段。 蒲津河段航运频繁,浮桥就成了障碍,但关中和河东之间的往来又依赖浮桥,如何取舍是个问题。 解决办法就是拆掉浮桥,然后用火轮船摆渡,这是最省钱的解决方案,然而现在,当蒸汽机用于各种工程机械之后,又有另外一种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那就是修建黄河大桥。 宇文恺知道修建跨河大桥的关键是桥墩,在以往这是不做到的,但往后有了船载起重机,再加上船载蒸汽打桩机,那就不一样了。 只要勘查好水文,选好建桥地址,备好水泥、石块等建筑材料,修建黄河大桥不是白日做梦。 修建这条桥当然贵,但好处不是没有:极大方便了关中与河东之间的人员、物资往来,官民车马经由大桥往来黄河两岸十分便利,又不影响黄河航运。 蒲津是这样,洛阳的孟津、滑台的白马津也是这样,若三处地方都建起黄河大桥,那.... 宇文恺越说越激动,而诸位三高官官看着黄河大桥的草图,看着船载蒸汽机起重机、蒸汽打桩机的模型,一个两个都回不过神。 黄河大桥,这样的工程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若不是有天子在场所以宇文恺不可能欺君,大家的第一反应就是这玩意是糊弄人的。 但他们依旧不敢相信真有如此方案,以现有的建筑能力,真的能建起一座横跨南北两岸的黄河大桥么? 坐在上首的宇文温,见着全场鸦雀无声,适时发话:“黄河大桥只是构思,距离付诸实行还差得很远,即便真的可行,也不能能急。” “朝廷这几年大兴土木,待得通济渠通航,总得缓上数年,与民生息,所以,黄河大桥目前只是构思罢了。” “但蒸汽动力用于工程机械是必然的事情,蒸汽起重机的用途,大家必然都能想到,别的不说,用于港口装卸货物,就能省时省力,轮船招商总局的港务,必然离不开蒸汽起重机。” “而矿务,也离不开蒸汽起重机,其他行业更不用说了,可想而知,随着蒸汽起重机的大规模使用,对煤炭的需求也会增加,那么煤矿出的煤,只会供不应求。!” 宇文温今日使出浑身解数坑蒙拐骗,连宇文恺都骗了,就是要让大家建立起对煤炭行业的信心,他搞虚假宣传,给这些中老年人描述了一个美好的市场前景。 什么大型蒸汽起重机、打桩机、黄河大桥,无一不在暗示对方,开矿采煤真的是暴利。 只要有了矿井,铜钱就如会同泉水般源源不断涌出来,流到大家的钱袋里,如果连这都懒得做,入不敷出就是活该。 宇文温借着喝茶润喉的功夫,瞥了一眼阶下,见着诸位“中老年”紧紧攥着手中资料,目不转睛的看着各种模型,一个个那迷茫而又恍惚的眼神,他知道自己一番布置效果不错。 后世那些无良“理财经理”骗老人家买理财产品,就是这种路数。 第一百九十二章 虚假宣传 黄河大桥,宏伟的工程,真要建成,那可是名垂青史,但不可能。 今天宇文温在政事堂放出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长安城,然后传遍天下,无数“持币观望”的人们,会被他放出来的利好消息弄得心痒难耐,待得轮船招商总局正式筹建、公开招股,不愁没有人来捧场。 但最关键的一点,开矿采煤等同于有了一颗摇钱树的概念,会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 大户人家,家大业大开销大,靠着庄园的产出自给自足可以,但要支撑相互间的攀比、斗富、讲排场就不行,因为现在斗富的规矩正在变化。 基本的斗富门槛暖气,那可是要花真金白银维持的,光靠地里中种出来的歪瓜裂枣,能卖几个钱? 要么就高利贷,但各大柜坊放的低息贷款,让这一手段不那么灵光。 所以宇文温布局多年,就是要逼着大户们办实业而不是收地租维持开支,如今开矿采煤就能赚钱的观念一旦让大户们接受,谁都挡不住煤老板横空出世。 所以,关陇集团必须得加上两个字,变成“关陇煤炭集团”。 宇文温如是想,看着手中的黄河大桥草图,看着踌躇满志的宇文恺,忽然觉得有些尴尬。 黄河大桥?哪有技术能力建起来哟! 且不说如何施工,就算费劲九牛二虎之力修好黄河大桥,然后呢? 以他贫乏的相关知识,都能想到黄河大桥的桥墩要承受河水常年冲刷,冬天还得抗冻,到了春天还得承受大量浮冰的冲击。 靠着土法水泥、成分不明钢条做成的土法钢筋混凝土桥墩,搞不好没几年就四处开裂、崩塌,整座桥直接变成危桥。 所以只有火轮船摆渡才是正道。 宇文温知道正确答案,却依旧要进行各种宣传,目的是让大家都知道煤炭的需求量在未来只会增大而不会减少,为此,适当的搞几个噱头营造利好气氛,他觉得无伤大雅。 他现在放出的风声,诸如黄河大桥什么的,日后大家开矿暴富,数钱都来不及,谁还关心黄河大桥修不修? 宇文温自己估算过成本,在这个时代,往来黄河两岸最划算的方式当然是拉浮桥,但为了给航运让路,浮桥要拆,所以用火轮船摆渡,足够满足需求。 要用到跨河大桥的需求,就只能是大规模物质运输、人员流动,这种交通运输方式,必然是铁路。 在没有铁路的时代,搞黄河大桥没有任何意义,即便奇迹出现真的让黄河大桥修成了,那么靠收过桥费来回本,每年收的费用恐怕还不够桥梁维护费。 所以宇文温弄出“黄河大桥”这个噱头就是为了忽悠,根本就没当真。 光靠一个黄河大桥的噱头还不够,他见着大家现在脑袋一片空白的样子,便要来个趁热打铁。 。。。。。。 政事堂外,门下省大院里,停着一辆奇怪的四轮车,这四轮车前没有马,也没有马夫坐的位置,而车的后半截装着个小锅炉,锅炉的烟囱冒着烟。 只要不是傻子,就会发现这车和常见的四轮马车明显不同,外形圆溜溜的,看上去像一只后背插着竹签的甲虫。 一旁的台阶上,宇文温手拿资料,向潜在投资者们(政事堂诸公)介绍最新高科技产品蒸汽车。 蒸汽车“甲壳虫”,蒸汽动力,双汽缸引擎,行李箱前置,发动机(蒸汽锅炉及汽缸)后置,前轮转向,后轮驱动,板簧减震,熟铁轮毂、杜仲胶实心胎。 玻璃罩蜡烛前大灯,两片式玻璃前方挡,手摇雨刷,三挡手动变速器,是为启动挡、前进挡、倒车档。 有蒸汽喇叭,脚踏汽门、刹车,檀香木方向盘,包着真皮方向盘套,还有真皮座椅(双座),熊皮坐垫,油布顶棚可收放。 煤箱容积十升,装的是粉末状燃煤,先进自动供煤系统,确保锅炉活力十足,让蒸汽车以时速四里的速度行走十里。 新时代的交通工具,如今闪亮登场。 三高官官们手中拿着资料,看着这四轮车,已经无法用任何词语来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 他们见到这四轮车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认为这玩意动不起来,但天子不会把一个动不起来的车拿出来展示,所以.... 这玩意会爆炸么? 大家如今都知道锅炉用起来有危险,蒸汽机也差不多,一旦出事就容易爆炸,然后滚烫的开水及各种碎片到处飞,如今这四轮车近在咫尺,万一爆炸了.... 众人见着宇文温气定神闲的模样,觉得他不会把一个容易爆炸的车辆拿出来展示,于是心中稍定。 围着蒸汽车“甲壳虫”忙碌的技术员,向宇文温禀报说一切准备就绪,宇文温看了看左右,见着大家一脸期盼的模样,于是点点头:“好吧,开车!” 一名身材瘦弱的技术员担任“司机”,也就是车辆驾驶员,坐上驾驶座,不知鼓搞了什么机关,却听得车子后部的轰鸣声变大,随后整个车开始轻微颤抖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车上,不知过了多久,“咔嚓咔嚓”的响声传来,车轮开始慢慢转动,蒸汽车竟然缓缓地向前行驶。 蒸汽车动起来了,一边颤抖一边向前走,在场官员们见着这东西真的会动,一个两个看得目瞪口呆。 驾驶员吃力的转动圆形方向盘,让蒸汽车缓缓向右转弯,以顺时针的方向,在院子里慢慢的转起圈。 现场除了蒸汽车发出的声音外再无动静,几乎所有人都被这神奇的“自走车”给摄去魂魄,以至于有人手中捏着的资料落地都没有发觉。 火轮船出现前,好歹有人力驱动的车船(轮桨船),所以大家还能勉强理解火轮船为何物,如今,这不需要人推、畜拉,只需要烧煤就能走的蒸汽车... 这可不得了啊! 许多人已经在畅想:以后,河里走的是火轮船,地上走的是蒸汽车,那该是何等样奇特的景象! 这些神奇的机械都要烧煤,果然开矿采煤大有前途..钱途! 蒸汽车的小范围公开展示,如此激动人心的时刻,宇文温却后背冒冷汗,他看着正在转圈的蒸汽车,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好不容易等这车转了三圈后停下,他看向“中老年”们:“这就是蒸汽车,烧煤的蒸汽车,虽然现在比幼童走路的速度都不如,但蹒跚学步之后,必然能健步如飞!” “蒸汽车的实用化,也许要等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但都不要紧,火轮船有实用的一日,蒸汽车也一定会!” “所以,煤炭的需求量,将来必然会逐年递增,现在将要有轮船招商总局,将来还会有汽车招商总局!” 宇文温的慷慨陈词,让一众宰执听了激动不已,他们活了这么大一把年纪,是第一次见识到蒸汽动力的神奇,看着手中的资料,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旁边的技术员们,见着天子点点头,赶紧拥上前,将蒸汽车推走。 没错,是推走,不是开走。 为了自圆其说,技术员给出的说法是试验车的锅炉不稳定,为了避免出意外伤到天子及诸位宰执,蒸汽车离场还是推着比较安全。 实际原因,宇文温当然知道,他方才冒冷汗,正是因为其中有蹊跷,生怕出意外,才会如此。 蒸汽车“甲壳虫”,资料给出的技术参数大部分没错,但时速和最大行驶里程不对,而且结论也是假的,因为这玩意根本就动不起来。 简单来说,就是车载蒸汽机提供的动力,距离推动整车及瘦弱驾驶员移动还差那么一点,所以需要“嗑药”,以便拿来糊弄人,就像夏初在黄州公开试航的嗑药火轮船那样。 这辆蒸汽车实际上是混合动力,除了蒸汽动力之外,还有发条动力。 特制钢发条,为四轮车的后轮增加了些许动力,刚好让蒸汽车勉强动起来,但动力持续不了太久,大概十来分钟左右。 纯属骗人的蒸汽车,被宇文温拿出来忽悠政事堂诸公,所以他做贼心虚,看着蒸汽车转弯时,后背冒汗。 如今这场骗局顺利完成,见着大家拿着资料仿佛拿着宝贝的模样,宇文温总算是松了口气。 他费尽心思搞虚假宣传,就是要营造出一个“采煤大有可为”的利好消息,如今这些最顶级的官僚都被他成功忽悠,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表演结束,宇文温看着退场的蒸汽车,心中有些感慨。 黄河大桥是不可能修的,这辈子都不可能修的,大型蒸汽起重机搞不定,蒸汽车更是没谱,不过搞虚假宣传骗投资而已,就是靠着火轮船搞航运,才能维持得了生活这样子。 第一百九十三章 华灯初上 傍晚,天色昏暗,皇宫内却未亮起多少灯光,殿台楼阁渐渐为夜色笼罩,东北角的锅炉坊内,轰鸣声起,几座高大的高炉开始运行。 皇宫内有锅炉坊,为宫内各处安装的暖气提供源源不断的热水,但如今是秋天,天气尚热,还不到用暖气的时候,故而此时运行的高炉,并不是热水锅炉。 经过试运行的煤气发生炉,今日正式投入使用,蒸汽锅炉产生的水蒸气,经由管路进入煤气发生炉,然后喷向灼热的煤炭上,两者反应后产生煤气。 这些煤气在炉内聚集起来,经由管路源源不断向外输送。 铺设在地下的输气管路,连接着许多煤气路灯,这是灯杆为铜制、高约一丈的玻璃煤气灯,当煤气接通之后,有宦官、宫女们陆续将煤气灯的气阀打开,然后在玻璃灯罩内的气嘴出点火,将涌出来的煤气点燃。 为了避免玻璃灯罩内燃烧的煤气顺着管路往回烧,煤气灯内有机关,是为“水封”。 这些煤气路灯带来的光明,说暗也不暗,比起灯笼来,照明的范围大了许多,让皇宫内的主要通道都亮起来。 灯光说亮也不亮,未能将皇宫各处照得宛若白昼,比起高压电弧灯的光照效果差远了。 但高压电弧灯太危险,寿命又短,使用成本太高。 宇文温如是想,高压电弧灯及其输电线路、发电机,对于皇宫来说太危险了,他不想哪天来个漏电事故,全家被电死。 中外历史上第一个死于漏电事故的皇帝,这种成就可不好。 此时,宇文温站在一座煤气路灯下,抬头看着玻璃灯罩内闪烁的火光,很满意。 灼热的煤炭遇到水蒸气,发生反应后产生一氧化碳和氢气,此即为“煤气”(水煤气),点燃后亮度不错,可以用于照明。 而用于照明的煤气灯,在原本的历史里,大概出现于十八世纪,到了十九世纪初,日不落帝国的首都伦敦,实现了煤气灯公共照明。 从那时起的半个世纪,煤气灯照明代表着“现代文明”,直到电灯的出现,煤气灯才渐渐退出历史舞台。 煤气灯是工业时代的产物,但原理简单,煤气发生炉的制作也不算复杂,只要有了蒸汽锅炉,就能做出煤气发生炉,只要解决了安全问题,煤气灯就能用来作为可靠的照明设备。 对于宇文温来说,煤气灯是沼气灯的升级版,他还没登基时,王府里就用上了沼气灯,后来全家搬入皇宫,便在宫里建了沼气池、布设沼气灯管路,如今升级为煤气灯,倒也不会太麻烦。 沼气池,靠收集粪便发酵产生沼气,供气量不足以实现沼气灯的大规模使用,宇文温希望夜里的皇宫能明亮些,但又不想烧那么多蜡烛,于是想起了在黄州西阳五庄观用来做实验的煤气灯。 煤气灯早几年就已经实用化,被五庄观的道士用来当做分光镜的光源,而西阳城内纺织工场也开始使用煤气灯,以便确保工场能在夜里能够正常生产。 正是有了数年的大量使用,使得煤气发生炉变得日趋完善,煤气灯的制作、使用也有了经验教训,以此为基础,宇文温的构想才有了实现的可能。 第一阶段,让皇宫全区域实现煤气灯照明,而现在因为成本问题,煤气灯只能在皇宫的主要区域使用,待得煤价进一步下降,整个皇宫普及煤气灯照明就指日可待。 待到那时,第二阶段就可以开始了:让煤气灯照明成为时尚,让喜欢攀比、讲排场、斗富的权贵、大户们,在自己的府邸也使用煤气灯照明。 宇文温想要的结果,是长安的权贵、大户们全面普及府邸煤气灯照明,让煤气灯照明和暖气一样,成为新时代斗富、攀比、讲排场的门槛。 这个时代的所谓排场,无非就是生活奢靡,仆人们都穿着绫罗绸缎,府邸内假山、园林自成一体,靠着庄园自给自足。 对于宇文温来说,这种排场太俗,诸如晋时石崇、王恺斗富的几个手段,除了铺张浪费之外没什么意思,所以他要引领时代新潮流,让斗富显得科技含量高些。 首先,冬天要有暖气,不光是卧室、书房,宴客厅也要有,箭堂也得有,不然主人都不好意思招待客人; 其次,府里必须要有煤气灯照明,让府邸在夜里宛若白昼,这才有逼格; 府里有了这两样,再说什么斗富,不然连煤都烧不起的穷逼,有什么资格比排场? 权贵、大户们有攀比的需求,而煤气灯也确实有用,于是对于煤炭的需求不就蹭蹭蹭上去了? 宇文温走在灯光小路上,感受着华灯初上,憧憬着第三阶段的美好景象:长安主要街道在夜里实现煤气灯公共照明。 科技必须让大多数人获益,如此才会有旺盛的生命力,宇文温要推广煤气灯,不止让煤气灯沦为权贵斗富的玩物。 煤气燃烧带来的光明,应该服务于熬夜苦读的莘莘学子,应该服务于千家万户,在漫漫长夜为百姓带来光明,哪怕这光明只是来自于街边路灯也好。 即便煤气灯公共照明仅限于长安、洛阳、晋阳、邺城、广陵等大都会,以及黄州西阳、鄂州大冶这样的“工业城市”,也会极大刺激煤炭的开采。 为了促进煤炭行业的发展,宇文温除了搞虚假宣传骗人,也实实在在的做努力,他深信在数年之后,煤气灯的使用成本会越来越低,让官府的财政能够承担起煤气灯公共照明。 明亮的夜晚,适当解禁的宵禁,会让人们的夜生活更加丰富,创造更多的商机,而有了可靠的低成本照明,工场即便是在夜里,也能够全力开工。 “三班倒”的纺织工,每班工作八小时(四个时辰),靠着煤气灯,实现了“人停机不停”,而其他工场也是昼夜不停运转,吞噬无数原材料,生产出大量产品。 此时此刻,宇文温相信在许多地方,点着煤气灯的工场正在加班加点搞生产,相比之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大小庄园,佃农们肯定在休息。 生产力的竞赛,赢者通吃,败者倾家荡产,你们这么懒,凭什么赢? 第一百九十四章 凭什么赢? 运行中的蒸汽锅炉发出轰鸣声,一旁的高炉同样如此,营州总管杨济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看着正在忙碌的锅炉工,又看看一旁耀眼的煤气灯,转身走出院子。 夜色下,四周泛起光晕,这是煤气灯带来的灯光,给徒河城带来些许光明,虽然光照有限,却让这座饱经沧桑的古城显得生机勃勃。 寒风吹拂,杨济紧了紧披风,沿着灯光小路向前走去,虽然此时尚是秋天,但辽地早寒,中原可能依旧炎热,但在这辽西之地,已经算是入冬了。 道路一侧是高大的库房,里面存储着大量来自莱州的煤炭,储量足够维持徒河城内煤气发生炉使用到明年开春,确保煤气灯的光照,让徒河在夜里维持微弱的光明。 按照天子所说,如此做法可以在徒河营造出万家灯火的感觉,让徒河城里的新居民们从心理上不会觉得孤单,杨济对此存疑,但既然煤气灯已经装上了,就得用起来。 煤气灯不仅能照明,还能稍微取暖、加热食物及水,所以即便是在徒河小范围使用,也能给城中军民带来便利。 杨济觉得反正朝廷承担得起在徒河用煤气灯的开支,要用就用,也好让历史悠久的徒河城,焕发出青春。 营州昌黎郡徒河县地界,已被朝廷设为锦州,州治徒河,为汉时辽西郡徒河县故地,徒河城位于彭卢水畔,彭卢水就是汉时“唐就水”,在徒河下游东南三十余里外入海。 入海口宽阔、可通大船,那里如今已成为一座繁忙的港口,名为锦州港。 来自莱州的煤炭,装在大海船上,经由海路运抵锦州港,在港区码头卸下后,由内河船运抵徒河,与来自燕津的粮食一道,为全城上万军民度过寒冬提供有力支持。 杨济登上军器监的哨塔,看着夜色下的徒河城,陷入沉思。 锦州,辽时建立,待到皇明时为辽西重镇,扼守着辽西走廊的入口,位置十分重要。 崇祯十三年,建虏围锦州,松锦之战爆发,十五年,松锦之战结束,官军九边精锐毁于一旦,再无大军可用,而中原局势危急,闯军攻破开封。 当年年底,建虏入寇,侵袭山东,一直攻到了他的家乡沂州... 杨济收回思绪,那是“当年”的事了,他身处另一个时代,亲眼目睹了锦州城的建立。 锦州于今年设立,归属营州总管府管辖,所以杨济作为营州总管,对于锦州军民事务有监督职责,他在辽地即将大雪纷飞之际,沿着白狼水视察沿岸防务,最后一站就是白狼水下游西侧的锦州州治徒河。 徒河,古称“屠何”,在先秦时,这一带是方国“屠何”的地盘,屠何为东北夷之一,后来为燕国所灭。 自汉以来,尤其永嘉之乱后,徒河几经废立,待到高齐末年,已经形同废墟,这里是辽西傍海道的北端,因为傍海道几无人烟,所以徒河地区自然就没有设立州郡的必要。 但现在不一样了,朝廷要对辽东用兵,需要巩固辽西以作后方,营州总管府东南边境沿海地区的徒河故城,便成了重要据点。 徒河城与北面数百里的营州昌黎郡治昌黎一起,支撑起东面的白狼水防线,使得朝廷能将辽泽西侧地区完全纳入控制之中。 为了重建徒河城,杨济到任后可没有闲着,在前任营州总管留下的基础上,他调集人力物力,将彭卢水入海口处的海港扩建,大大的增加了港口的“吞吐能力”,以便接纳大量浮海而来的物资及人马。 在莱州出发的大海船,满载水泥、石块等大量建材,经由旅顺横渡渤海湾抵达桃花岛(明时觉华岛),然后北上抵达彭卢水入海口的锦州港,内河船装上建材顺流而上便可抵达徒河。 有了充足的物资供应,破败的徒河城重建起来十分迅速,按期完工,各类生活、防御设施一应齐全,开春时迎来了各大商社募集而来的开荒农民,秋天接纳了回撤的辽东道行军。 今年出击辽东的辽东道行军,顺利完成了袭扰任务,将辽东境内高句丽主要城池周边的农田弄得一塌糊涂,不仅干扰了对方的春耕,还影响了秋收。 按照兵部的命令,辽东道行军回撤至辽西锦州城驻扎,与不远千里抵达锦州的家属们团圆,将士们在徒河度过寒冬后,来年开春就近出击,继续袭扰辽东高句丽城池。 杨济对于这种疲敌之策深表赞同,不赞成急着对辽东用兵,因为高句丽并不是撮尔小国,盘踞辽东数百年,国力处于上升期,不是可以靠着一两次决战胜利就能打败的对手。 朝廷这几年不断布局,建立海路、陆路两条粮道,为的就是将来辽东之役时,能以最低的成本,最少的消耗及最快的速度,将充足的粮草输送到前线,支撑官军的大规模作战。 现在,海陆双线的建设已经初步完成,随着锦州港的完善,永济渠的通航,替代傍海道的辽西沿海航线也已成形,南起燕津、北抵锦州港或辽口的航路已经全面通航。 今年锦州城内存粮,大部分都是河北出产的粟麦,这些河北地区的粮食,装在漕船上经由永济渠抵达燕津,在那里走海路北上,不过数日时间便运抵锦州,比起陆路转运要省时省力得多。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准备着,杨济想起当年天子跟他提起的规划,这些规划,如今都逐一变成现实,而最关键的永济渠已经按时通航,这就意味着,收复辽东的时机渐渐成熟。 杨济此时看着夜色下的东方,那是辽东方向,而高句丽在辽东的核心城池,名为辽东城,便是当年的襄平城。 襄平城,始建于战国燕,自那以后直到汉时,襄平之名一直沿用下来,为汉辽东郡治所。 后汉末年中原大乱,辽东郡偏居一隅,成了不错的避祸之地,大量中原士人及百姓迁居辽东,让襄平成为十分繁荣的大城。 待得晋时天下大乱,中原战火纷飞,历朝历代无暇顾及辽东,襄平便为高句丽所占,改名辽东城。 辽东为中原故土,却为宵小所占,迄今近两百年,风土人情迥异,宛若离家多年的游子,乡音荡然无存,对于父母亲人再无记忆。 这样的局面,不会再持续多久,辽东襄平之名,必将再显于世。 近两年,朝廷对辽东用兵,数次兵临辽东城下,却围而不攻,不是攻不下来,而是要给高句丽一方以侥幸心理,让对方认为,只要坚守城池,就能逼退周军。 如此一来,高句丽会尽一切可能调集人力物力守辽东城,为此连年大量消耗物资,国力渐渐透支。 同理,虽然官军也曾兵临平壤城外,同样围而不攻。 杨济知道,朝廷就是要让如今的辽东城变成高句丽躯体上一个无法愈合的创口,造成对方大量失血而体力虚弱,基于这个原因,官军从未在辽东动用过火炮。 等到高句丽被消耗得国力大衰,顾此失彼,官军再全力出击,届时必然事半功倍。 他看着遥远的东方,心中暗道:你们野地浪战打不过,城又守不住,耗也耗不过,凭什么赢? 第一百九十五章 哨探夜不收 寒风吹拂,草木枯黄,辽泽之中一片萧瑟,飞禽未见身影,走兽难觅踪迹,七八月间蚊蝇漫天的情景,如今已荡然无存。 夜不收百户李涡,此时趴在一处土丘顶上,看着眼前情景,心里忽然觉得有些舒坦。 夏日过辽泽,那是极其难受的,泥泞难行不说,大泽里无处不在的蚊蝇,无论人还是马,都会被叮得苦不堪言。 现在好了,虽然还是秋天,天气却已转凉,草枯水冷,蚊蝇不见踪影,在大泽里转来转去的人们,虽然依旧苦于泥泞,但蚊虫叮咬,日子好过许多。 李涡用千里镜看了一会儿四周,只见举目苍茫,没有什么人影,收起千里镜,接过部下递来舆图,仔细研究起来。 他在土丘上研究舆图,边上小树林内,几名夜不收正在挖无烟灶,准备夕食。 在野地里埋锅造饭,冒起来的炊烟很容易暴露位置,引起别人的注意,尤其在这荒无人烟的大泽里,升起来的炊烟更加显眼,很坑你会招来危险。 但不生火做饭,光靠啃冰冷的干粮、喝冰冷的水,很容易拉肚子,所以需要挖无烟灶,在确保不暴露位置的情况下,做出热烘烘的食物和汤水。 这种无烟灶有两个灶坑,灶坑甲为方形,足以躺下一个人,用于堆放干柴生火,因为灶坑位于地面下,所以火光不会被人看到。 然后在灶坑甲后端挖圆形的灶坑乙,相互间用烟道连接,形成一个“串”字,灶坑乙的大小刚好能放下一口锅,然后用泥土将锅和灶之间的缝隙填满,免得火光、炊烟冒出。 在灶坑乙的后面,挖三条发散的烟道,再用树枝覆盖,这就是散烟道,分散排放炊烟,避免凝聚成烟柱,使得别人大老远就能看见。 对于常年风餐露宿的夜不收们来说,用随身小铁铲挖无烟灶很简单,每五个人一组,分别挖十个无烟灶,一桩香时间便能完工。 旁边,另有十几名夜不收在处理猎来的猎物,待得无烟灶准备完毕,就要入锅放水,弄个白煮肉。 还有其他人,散布在四周,小心的警戒着,避免宿营地被敌人摸过来,来个一网打尽。 他们所在位置,是辽泽的北部边缘,为汉时望平县地界,也是往来辽泽东西的南北两道之北道中途必经之路,高句丽原本在望平故地筑有城池,却已被官军攻破,沦为废墟。 但官军并未在此设立据点,所以高句丽必然会卷土重来,眼下寒冬将至,官军已撤回辽西,于是望平故地的情况,就由李涡率领的夜不收们来哨探。 夜不收,算是捉生队的别称,主要职责是侦察敌情,因为要不分昼夜在外哨探,所以得名“夜不收”。 李涡作为天子潜邸时的侍卫,如今任夜不收“百户”,在营州驻扎,听命于营州总管杨济,和其他百户一样,带着部下深入敌境,风餐露宿,在辽泽北境一带活动,随时注意东胡各部的动态。 这个任务很艰巨,因为在辽泽北境,没有周国的据点,夜不收又是小队出击,每支队伍的规模最多也就百余人,要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活动,条件艰苦,而且危险。 他们要面对高句丽的骑兵,时不时得玩命,除此之外,还会碰到、契丹各部的零星人马,这些东胡非敌非友,一不留神很容易倒霉。 夜不收们这几年出征颇有伤亡,用生命为代价,将辽北地区的情况探得大概,汇总之后上报朝廷。 可以说,辽地的山川、河流走势,都是夜不收们用血和泪描绘出来的,正是因为如此,夜不收的待遇丰厚,立功有赏,双倍军饷,三倍抚恤,家人免租庸调,而且本人的晋升速度也快。 这就是夜不收们明知风险巨大,却依旧往险地钻的原因。 李涡作为天子潜邸侍卫,本来可以寻个好差遣,或者作为诸位皇子的侍卫,舒舒服服待在长安享受,无性命之忧,但他选择到边地冒险,原因就是想要出人头地。 并且争一口气。 李涡出身卑微,原为蔡家庄庄客,后来机缘巧合,成了天子潜邸侍卫,当时有机会得天子牵线,与蔡庄主的女儿蔡娘子成就姻缘。 但蔡庄主拒绝这一提议,因为蔡娘子早有婚约。 对此李涡一直耿耿于怀,他不是恨蔡庄主,而是一直想要向蔡庄主证明,当年不把蔡娘子许给他是个错误。 蔡娘子早已嫁作人妇,相夫教子,而李涡后来也成了家,有了家室,他不是对蔡娘子念念不忘,就是要争一口气,要衣锦还乡,让蔡庄主知道他李涡也是有本事的人。 这些年,李涡一直在努力,出生入死,凭着本事一步步向上爬,原本认为已经小有成就,但和蔡娘子的夫君比起来,却相形见绌。 那年他外出公干,路过洛阳,偶遇随夫赴任的蔡娘子,见着人家夫君已是州长史,一方父母官,李涡觉得自己差得太远,相形见绌。 他也要当大官,但舞文弄墨不行,所以只能靠立军功晋升,当开府将军,做府主,有僚佐,然后以军功封爵,封妻荫子。 到时候,他要风风光光回家乡,带着妻儿祭拜祖坟,让家乡的亲朋故旧知道,他李涡也是有本事的人。 让蔡庄主知道,李涡不比他选的女婿差! 这一切,需要他去玩命,而成了夜不收百户的李涡,为了一个好前程,带着部下在辽地哨探敌情,即便前方困难重重、危机四伏,他也不会犹豫。 李涡想得很明白,朝廷迟早要收复辽东,而陛下必然让燕王或其他皇子挂帅,那么作为潜邸旧人,他有机会得任用,所以需要提前打好基础,将辽地情况摸透,待得大军出动,才能效命马前。 李涡这几年在辽地拼搏,骑射技艺精进许多,又学会了语、契丹语、高句丽语,带着百余部下在辽泽四处游荡,立下不少功劳。 不止他,许多出身贫苦的士兵,也在努力表现自己,为了出人头地,加入夜不收或者捉生队,刀头舔血,奋力一搏。 大家都等着立军功,改变自己的命运。 李涡收起思绪,将舆图交给部下,再度用千里镜观察起周围情况,为了提防高句丽狗急跳墙,趁着周军回撤时派出骑兵偷袭营州,他要和部下在这一带哨探,作为耳目,观察敌情。 一直等到严寒到来,赶在千里冰封之前撤回边塞。 不知过了多久,夕食准备完毕,李涡正要把千里镜交给部下,却发现旷野里有了动静,观察了一会,他立刻下令:“全体都有,小心戒备!” 第一百九十六章 噼里啪啦 上午,晴空万里,河边草地里,大群牛羊正在悠闲地吃草,不远处的帐篷群中升起袅袅炊烟,远远看去,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游牧情景,但帐篷群边上大量骑兵的聚集,意味着情况有些不对。 一处大帐篷外,二十余甲士站列成左右两排,身着铠甲的高毅站在中间位置,仔细打量面前这顶帐篷。 和旁边大部分帐篷不同,这顶帐篷是用有着漂亮花纹的布匹缝制而成,浑然一体,不像其他使用各种碎布拼凑起来的帐篷那样,看上去就是破烂。 而帐内用来烹煮食物的炊具,竟然是一口质地不错的铁锅。 这个契丹部落,不仅酋长有铁锅用,许多部民也用上了铁锅,身上穿的衣物,虽然外面罩着破烂皮袄,内里却是着崭新的布衣,布质不错。 不仅如此,仓促间用来待客的羊肉汤,放了雪白如霜的盐以调味,还要准备据说可以解腻的茶叶, 高毅看着眼前谄笑着的契丹部落酋长,心里明白了几分。 这个契丹部落,与周人做买卖,买卖规模不小,所以用得起铁锅,用得起好布,能吃到盐,还有产自中原的茶叶。 能和周人做买卖,说明这个部落至少表现不错,所以周国才会让他们获得铁锅等铁制品。 那么,这帮人极有可能向周人通风报信,暴露他们的行踪。 “坐。”高毅用生涩的契丹语说道,和契丹酋长及其几个儿子一起围坐在帐内篝火堆边,分食铁锅内煮的羊肉,谈起家常来。 前年,高毅作为高句丽宗室,随着大王西征周国,目标是周国辽西重镇、营州柳城,当时大军浩浩荡荡出发,过辽泽,抵达医巫闾山北麓的这个地方,碰到了游牧的一个契丹部落。 当时,这个契丹部落派人助战,其酋长,便是眼前这位笑眯眯的人。 这酋长的名字,高毅已经不记得了,契丹小部落到处都是,他没必要记得那么清楚,甚至连这部落属于契丹什么氏族部落也懒得记。 不过对方的样貌他倒是还有印象,而对方也记得他,所以才有了“叙旧”的基础。 高毅带着数千骑兵从辽东城出发,经辽泽北道西进,过医巫闾山,再次经过这里,当然不是来寻亲访友的,他要趁着周人麻痹大意之际,偷袭营州柳城,即便无法攻进去,也要给对方一个“惊喜”。 这两年,周军不断袭扰辽东,大肆破坏农田,甚至渡海而来,沿着水逆流而上,围了平壤,气焰十分嚣张,高毅作为宗室,咽不下这口气,所以调集精锐出击,要给对方一个教训。 他要让周人知道,己方并不是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这样做的风险很高,但周人很可能因为大军刚撤而疏于防范,所以高毅决定赌一把。 但现在,他觉得目标可能要变一下。 高毅现在所处契丹部落的位置,位于医巫闾山脉的北端,医巫闾山脉大致上是自北向南走,他在这里可以继续向西行军,然后折向西南,大概三百多里路程,即可抵达柳城。 或者,在这里沿着医巫闾山脉西侧向南走,大概百五十里路程,是白狼水畔的周国昌黎城。 去昌黎比去柳城近,但昌黎的重要性比不上柳城,高毅今日在这契丹部落“做客”,忽然意识到一点:周人似乎在以开边市的办法,收买营州外围的契丹、奚人部落。 这就意味着这些部落发现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有可能会向周人通风报信。 如此一来,他的队伍行踪会暴露,奇袭的效果就没有了。 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人灭口,但高毅有些犹豫,因为他此次来搞偷袭,无论成与不成,都不会在营州待下去,那么屠了几个契丹部落,只会让其他契丹部落铁了心站在周国那边。 如此一来,日后他们再想对营州动兵,怕不会有人来帮忙,反倒会坏事。 契丹各部实力弱小,比起各部来说不算什么,若是往日,高毅才不会这么纠结,但现在情况不同,为了尽一切可能掣肘周国,他觉得拉拢营州外围契丹各部是有必要的。 至少要让对方两面讨好,而不是把心一横投向周国。 所以,他要袭击的目标由柳城变成昌黎,如此一来,这帮契丹人即便偷偷通风报信,也只会误导周人做出错误判断。 南下不到百里就是昌黎城,现在出发,明日凌晨就能发动进攻,得手之后立刻撤退,到时候这帮契丹人想搞鬼搞怪都没机会。 反倒会因为提供了错误的消息,被周人责怪甚至问罪。 高毅心中权衡利弊,不一会便做出决定,笑眯眯的对酋长提出要求,要求对方派人带路,半路上碰到盘查也好糊弄一下,方便官军接近营州柳城。 见着这酋长忙不迭的点头,说一会就安排人做向导,还热情洋溢的请他和将士们歇息一下再走,高毅闻言欣慰的笑了,心中却在冷笑: 歇息一下再走?你是想先派人去柳城那边通风报信吧? 无论对方是不是打算通风报信,高毅决定过一会再出发,以便让将士们及马匹休息一下,他们长途跋涉,确实有些累。 休息完毕出发后,目的地不是柳城,而是南面的昌黎,他要给周人一个“惊喜”。 不知不觉间,一大锅肉汤已经见底,高毅谢绝了酋长喝茶解腻的提议,一来是他不习惯喝中原的苦树叶水。 二来是防止对方下毒。 他和酋长及其几个儿子共吃一锅肉,所以不怕对方下毒,但端上来的茶水可是分开的,谁知道会不会被人动了什么手脚。 见着酋长及其儿子们喝茶喝得津津有味,高毅反倒有些好奇:这种苦树叶泡出来的水有什么好喝的? 不一会,高毅觉得腹胀,肚子咕咕叫起来,忽然想出恭,似乎是吃得太油腻,肚子受不了。 这种时候喝茶解腻也没用,得找个地方“方便”一下,不然拉在裤裆里可是很丢人的。 高毅很快便找到个“好去处”,外围围了一圈随从以防不测,自己脱下裤子蹲在地上,不一会“雷鸣声起”。 酣畅淋漓之后,高毅“如释重负”,正要转出去,却觉得肚子不对劲:又来了! 复蹲下来,“噼里啪啦”一阵后,肚子只是缓了缓,又开始胀气。 接连“噼里啪啦”几次过后,高毅双腿发麻,还有些发软,心中暗道莫不是吃了没煮熟的羊肉所以闹肚子,就在新一轮“噼里啪啦”声起时,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这声巨响来得突兀,宛若平地起惊雷。 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然后是此起彼伏的雷鸣声。 现在万里无云,不可能是打雷,而那声音高毅熟悉,是轰天雷爆炸时发出的动静。 四周响起的喊杀声、马匹的嘶鸣声,说明出事了。 高毅心中大惊,提着裤子就往外跑,结果刚系好腰带,肚子又开始咕咕作响,还没等到他决定该如何,“噼里啪啦”的声音从裆部传出,随后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与此同时,外面也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似乎有无数小轰天雷炸响,激起惨叫声无数。 第一百九十七章 滚雪球 一片狼藉的草地,横七竖八倒着浑身血迹的死者,这些死者有的身上插着羽箭,有的却只有血窟窿,似乎是被弹丸击破身上铠甲受创而死,但难以想像需要何种弹弓,才能射穿做工精良的铁甲。 阳光下,兴高采烈的男女们,正在对这些死者搜身,将所有值钱或者看起来值钱的东西搜刮一空。 然后脱下对方的靴子,拔出身上插的羽箭,接着扒下铠甲,再扒下死者身上的带血衣物。 死者身上的东西有晦气,但对于物质匮乏的契丹人来说,这都是要加以回收利用的物品,即便是一支折断的羽箭,其铁箭镞也是宝贵的财富。 更别说那一领领沉甸甸的铁甲,穿在身上让人平添几分勇气,若族中青壮人人都能有一领铁甲,那么大家就再也不怕周边部落来惹是生非了。 但这些从死者身上剥下来的铠甲、武器,必须上缴,等别人分配给部落,再等酋长分配给自己,那才是自己的。 草地之中,除了“髡发左衽”的契丹人,还有“髻发右衽”的周国士兵,这些周国士兵披坚执锐,在草地里来回巡视,算是监工,监督这些契丹人打扫战场。 从死者身上扒下的铠甲,必须放到推车上,登记数量,至于死者身上的零星小物件,以及衣物、靴子,就当做报酬,由打扫者们自行处置。 上午突然爆发的战斗,很快便结束,反倒是打扫战场所花费的时间,要比战斗本身持续的时间更长。 不远处,帐篷群边上,营州总管杨济,看着眼前的情景,又看看手中小瓷瓶,一时不知该还说什么。 旁边站着这个契丹部落的酋长及其儿子们,父子几个小心翼翼的等候周国大官的发号施令,但杨济却在琢磨瓷瓶中的粉末。 莫名其妙的毒药,不是毒死人而是让人拉肚子;无色无味的解药,和毒药一起服用,毒药就不会生效。 肉汤里放着毒药,茶水里放着解药,目标人物如果不喜欢喝茶,那么很大概率会中招。 这种奇怪的毒药和解药,成分到底是什么? 杨济不知道,也懒得去打听,过了一会,他将瓷瓶收好,随后看向契丹酋长,用还算流利的契丹语和对方交谈起来。 之前,杨济在锦州徒河视察,随后启程返回柳城,途经昌黎时,收到飞鸽传书,那是在辽泽西北境活动的夜不收,向后方发来了警报: 有一支数千兵力的高句丽骑兵,经过辽泽北境,快速向西进军。 这个宝贵的情报,为柳城的戒备提供了充足的时间,而杨济当机立断,带着随行骑兵从昌黎出发,渡过白狼水向北进军,来到医巫闾山北麓的这片地区,提前布设“陷阱”。 陷阱刚布设完毕,猎物便一头撞了进来。 如今猎物已经断了气,如何妥善处置,是杨济接下来要解决的事情。 这个契丹部落既然选择配合朝廷御敌,那就该得到奖励,虽然杨济本人对于“契丹”二字没有任何好感。 他作为周国的营州总管,肩负重担,必须拉拢边境番族,豢养“打手”,于是定下规则: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如此才能让各番族趋利而来。 夷狄不受王化,说大道理没什么用,也只有最简单的奖惩分明,才能让对方相对的心服口服。 如果有可能,杨济才不想用这些墙头草,以免养虎为患,但当前局势就是朝廷力量不足,短时间内无法迁移大量中原百姓来辽西、辽东定居,所以必须借助辽地番族的力量。 至于日后会不会养虎为患,那就要看是否己方能够做到“打铁还需自身硬”。 “打铁”的事情,由天子负责,而杨济在营州,就负责“滚雪球”。 所谓“滚雪球”,就是以精锐官军为核心,拉拢边境番族,以其为“城傍”或者仆从军,跟随官军四处出击。 官军是雪球的核心,番兵是积雪,只要核心足够坚硬,然后“雪球”滚动起来,那么这雪球就会越滚越大。 而维系雪球凝聚力的纽带,就是利益。 说到利益,最起码的奖惩分明就得有,能者多劳,多劳多得,不如此不足以收买人心。 以今日之战为例,将近三千五百骑高句丽骑兵,绝大部分没于此处,如此一场大胜,都全靠这个契丹部落的鼎力相助,必须对其予以重赏。 杨济很快便作出决定,按照这个契丹部落之前报给官府的丁口数,一比一发放缴获的铁甲、铁刀以及战马。 斩首数的一半,计在这个部落名下,那么按照规矩,这个契丹部落每年可以从营州边市获取的物资份额,又增加了些许。 铁锅、剪刀、缝衣针等日用铁制作品,食盐,越来越受欢迎的茶叶,都包括在内。 至于这个部落加强了装备,增加了马匹之后,会如何劫掠周边番族,那是他们之间的事,只要这个契丹部落袭击的番族,不是营州官府的“合作者”就行。 杨济的决定,让契丹酋长父子激动不已,他们赶紧请贵客到大帐坐坐,挑选最好的羊,杀了之后用铁锅煮熟,请贵客享用。 当然,这次他们是不会往肉汤里下药的。 转入大帐,杨济继续和酋长父子交谈,按照天子的说法,和番族首领交谈时,如能用对方的语言来交流,会很容易消除对方的戒心。 具体效果确实不错,杨济对此深有感触,他在广州是这样,在营州也是如此,接见番族首领时,对方见着他居然无需通事便能和自己交谈,态度明显亲近许多。 当然,这些番族事后会不会反复,那是另外一回事了,但该有的姿态还是得做出来。 寒冬将近,靠着帐篷(毡帐)、兽皮御寒的辽地番族只能硬熬,但现在不一样了,因为营州这边允许那些表现好的部族到城边过冬。 那里有热腾腾的“火炕”,有遮风的高墙,族人病了还有中原的医生帮忙看病,甚至当孕妇难产时,也有中原的稳婆来帮忙。 所以若能获得“城傍”资格,对于许多部落来说都是天大的喜事,前些年投奔周国的八部,如今就过上了好日子。 现在杨济向这个契丹部落发放“许可”,允许他们南下,到昌黎城外宿营地过冬。 从这里去昌黎城,不过百五十里,几天就能到,待到来年开春,部族北返再回到这里放牧很方便。 一纸公文轻飘飘,拿在酋长手中却如千金重,激动得父子几个不住的道谢。 他们冒着巨大风险为周军做内应,虽然突然发难很快就打得高句丽兵伤亡惨重,但族人也有伤亡,如果没有什么好的收益,他们对于族里可不好交代。 现在好了,有了“城傍”的资格,一下子多了那么多领铁甲,还有佩刀、箭矢及马匹,今日一战的损失,不仅没有削弱部族的力量,反倒为来年开春去抢劫周边部落做好了准备。 在这苦寒之地,弱肉强食是唯一行事准则,他们之前实力弱小,所以经常被其他部族欺负,每年动不动就要死人,还有牲畜、女人被抢走,现在,轮到他们去欺负别人了。 抢牲畜,抢女人,只要有了足够的女人,一个成年男子可以让几个女人同时怀孕,数年内就能有好几个后代,用不了十来年,部族的规模就会翻一番。 长大的下一代十来岁就能骑上马,跟着成年人去抢劫,抢更多的女人,生更多的后代。 然后吞并小部族,使得自己的部族宛若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以后,除了实力强悍的周国,没有人可以欺负他们! 第一百九十八章 滚雪球(续) 冬日的柳城,一片白雪皑皑,寒冷的北风不停吹拂,却吹不散城中的热气,城内各处民居烟囱冒出烟雾,烟雾的热量,使得上空的雪花似乎都变得少了许多。 街头巷尾,有许多顽童嬉戏着,滚雪球堆雪人,打起雪仗,欢声笑语回荡在斑驳的街道上,平添许多人气。 新年将近,柳城的居民们忙着准备年货过年,城外各部定居地,部民也忙碌着准备过年,孩童们在雪地里追逐打闹,同样在滚雪球堆雪人、打雪仗。 孩童的家人们在自家所住院子里忙碌着,将刚包好的饺子逐一摆开,任其冻结,如此一来,这种以面为皮以肉为馅的面食就可以储存很久。 一转眼将近两年时间过去,南下的八个部族已经在营州柳城正式定居下来,在这里他们得到周国官府的关照,有了安全的定居地,人和牲畜都能平安度过寒冬。 待到春暖花开,八部的青壮们骑上马,举族前往营州外围那些官府划定的地区狩猎,获取各种猎物以及皮货,行动不便的老弱则留在柳城外聚居区,养猪养鸡,免去奔波之苦。 人世代生活在辽北的白山黑水之间,以渔猎为生,而南下的八部在柳城定居的这两年时间里,渐渐熟悉了一些中原的生活方式,许多柳城居民常见的食物,也渐渐成为人的主食之一。 饺子便是其一。 包饺子需要用到面,而面粉来自于磨碎的麦子,在柳城有麦田,有水力磨坊,甚至还有外地客商贩来的面粉,所以在柳城的人,可以用皮货换取大量的面粉,用来制作各种面食。 用擀面杖将饺子皮擀好,再用菜刀剁好肉馅,一家人围在案边包饺子,然后将大量包好的饺子冻上,想吃的时候,拿出来用铁锅一煮就好,再方便不过。 与此同时,人过年的习俗,也增加了一些花样,其一就是贴窗花。 从商贾那里买来红纸,然后用剪子将红纸剪成各种好看的图案,贴在窗户纸上,看上去十分漂亮。 剪纸是一门手艺,人只能剪出简单的图案,而城里的手艺人可以剪出许多漂亮而又复杂的图案来,让人惊叹不已。 他们剪不出这么复杂的图案,却可以用很便宜的价钱从手艺人那里买,贴在家中的窗户上,愈发彰显新家和旧家的不同。 人没有造纸的手艺,所以纸张在他们祖祖辈辈的生活里属于奢侈品,但在柳城,纸张的价格不是很贵,所以剪纸用得起,窗户纸就更不用说了。 房间必然有窗户,以便采光和通风,但有时候要在确保采光的同时防风,就得给窗户糊上窗户纸。 窗户纸的糊法有讲究,不能糊在窗棂内(窗户的室内一侧),道理很简单,但定居者们记不清楚,所以第一年冬天时,各种状况就来了。 秋天糊完了窗户,一开始没问题,但当北风吹起来的时候,室内可以烧火盆,有火炕,所以不是很冷,但外面天寒地冻,室内外温差大,窗户纸就结露,然后变湿。 窗户纸一湿就不结实,风一吹,就都吹坏了,于是大冷天里,窗户漏风,室内也就冷起来。 即便结露情况不严重,窗户纸糊在内侧,会导致暴露在外的窗棂落有积雪,积雪冻了化,化了再冻,用不了多久,一扇窗户就会变成冰瀑布。 所以窗户纸不仅要糊在窗户外侧,还得糊双层,中间夹着麻,呈网状,这样才牢固耐用。 种种生活细节,是初来乍到的人所不知道的,但在周国官府的帮助下,他们很快就适应了新生活,对于未来愈发憧憬起来。 寒冬腊月时,即便外面寒风凛冽,一家人在坚固的房子里,坐在温热的火炕上吃热乎乎的饺子,这样寻常却又温暖的生活,对于他们来说,是南下前不敢想象的。 八个部落,举族离开世代居住的栖息地,实属情非得已,南下投奔周国,只想着有一块栖身之处度日即可,却没想到在营州有一片新天地。 当然,这是要付出代价的。 聚居区一隅,作议事之用的大帐篷内,营州总管杨济,在此与八部的首领们会谈,商讨一件大事。 营州官府作为东道主,对于远道而来的部落给予各种便利,如今各部落已经正式成为周国治下子民,那么作为子民,该履行应尽的义务了。 人世代渔猎,不会种田,所以即便现在成了营州“城傍”,也不可能被编成农户,每年向官府缴纳租、调,然后服劳役去修桥补路。 但劳役依旧是必须服的,只是换了个方式罢了:那就是以兵役的形式来“兑现”。 当官军出征时,城傍必须出兵助战,这就是各部落的义务,必须履行。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对此,各部首领没有异议,但周国对于城傍各部有进一步的要求,那就是改制,更好的为朝廷效力。 以首领突地稽为首的厥稽、忽赐来、窟突始、悦稽蒙、越羽、步护赖、破奚、步步括利凡八部,设“八旗”。 每一部落是为一旗,旗(部落)内的最小单位是“录”,每“录”三百人,每五“录”为一“甲”,每五“甲”为一“固”,每五“固”为一旗。 旗的首领为旗主,即部落的族长,“固”、“甲”、“录”均有头领,听命于旗主。 每一旗,有固定的旗帜,固定的猎场、牧场、定居地,平日无事时各旗自己渔猎、放牧,有事时征集旗兵,随官军出征。 各旗的武备,包括铠甲、武器,以及口粮,按照各旗额定人数由官府配给,马匹则由各旗自备,平日里旗兵的训练,由旗主自行主持。 各旗的内部事务,也由旗主自己主持,官府不干涉具体旗务,而各旗每年的贡赋,同样由旗主负责。 如此一改制,八部就变成了八旗,每旗的员额不下七千五百人,而八部总人数都没有这么多,解决之道,那就是“滚雪球”。 兼并边地番族,招募亡命之徒,反正只要不违反官府的规定,各旗旗主不管用什么手段扩充部众至额定人数都可以。 当然,不是说各旗出兵时要出七千五百兵,是以此为基础定为每旗七千五百户(不含奴隶),按五户出一兵的比例征兵,也就是说,各旗出兵助战时,最大出兵兵力是一千五百人。 这是战兵和辅兵的总数,按一个战兵配两个辅兵来算,实际上各旗需要派出的精锐战兵是五百人。 官府会武装八旗兵丁,但谁要敢不老实,吃里扒外或者有什么不良企图,官军的火炮已经饥渴难耐。 柳城驻军的实力,首领们看在眼里,所以没人敢有什么不好的想法,而如何更好更快的“滚雪球”,就是今日会谈的主要内容。 八旗制,是某人的构思,杨济对于“八旗”二字再熟悉不过,而这种制度如今套用在八部,让他觉得心里不自在。 但为了用好城傍,以及其他城傍番族,借鉴八旗制度倒也不错。 对于他来说,无论是契丹的“头下军州”、金国的“猛安谋克”,还是建虏的“八旗”,除了名字不一样,实际内容和目的都大同小异,就是要将游牧或渔猎部落有效组织起来,发挥最大的军事能力。 八部长期生活在辽北的深山老林里,对于辽西地区各部族来说是外来者,那么朝廷将这八头野狼驯化为猎犬,平日里“牧羊”,必要时狩猎,再合适不过。 但由狼驯化而成的猎犬,也许哪一天就会野性大发、反噬主人,这是不得不防的事情,具体怎么防,提出“八旗”构思的宇文温,把锅甩给了杨济。 现在,杨济看着面前的八部...八旗旗主,心中顿生一种很荒谬的感觉。 仿佛自己成了建虏大头目黄台吉,正召集八旗将领议事,意图对中原不轨。 “天子的旨意,大家都知道了,现在八旗建立,员额空缺很大...”杨济看着在场众人,缓缓说着:“但这世上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青壮多得是。” “朝廷会按照各旗的员额配备甲仗、口粮,至于马匹,各旗如今不缺马,所以,缺员的问题,请各位旗主自行解决,到了来年春天....” 杨济顿了顿,大声说道:“本官率军出征时,各旗助战的骑兵,一个也不能少!” 第一百九十九章 海东青 春暖花开,冰雪消融,雪水汇入河水之中向东流淌,两岸缀有斑驳翠绿,那是熬过寒冬的野草,在春风的呼唤下吐出嫩嫩的叶舌。 熬过冬天的牛羊饥肠辘辘,此时正津津有味的吃着这些嫩草,不远处的宿营地里,帐篷间里升起袅袅炊烟,看样子是牧民正在生火做饭。 营地之中,一处篝火堆旁,一名年轻的牧民正用布擦拭铁锅,擦着擦着停下手,仔细端详着这口铁锅。 铁锅可是件宝贝,用铁锅来烹饪食物,省柴禾不说,煮出来的东西还很好吃,又熟得透,用来煮肉,不怕煮过的肉吃了拉肚子。 虽然即便没有铁锅,日子一样能过,但用过铁锅、见过铁锅的人,就会对这样的炊具动心不已,年轻的牧民也不例外。 但一口铁锅价值不菲,本不是他这种人可以用得起的,只有靠出色表现,才能得莫弗纥奖赏这样的宝贝。 莫弗纥,是契丹部族族长的称呼,对于部族成员来说,莫弗纥就是他们的主人,生死予夺,都在莫弗纥一句话之间,所以只要听莫弗纥的命令,莫弗纥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做好了,就能得到奖赏。 年轻的牧民,摩挲着这口小铁锅,就如同摩挲着女子的肌肤,爱不释手,虽然他肚子有些饿,但不会现在就架起铁锅来煮野菜。 他站起身,将铁锅小心的收在坐骑的马鞍边,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绣着花纹的小布袋,再从布袋里掏出些许肉干,直接放到口中咀嚼起来。 坐在篝火堆边,他一边嚼着肉干,一边看着这个小布袋。 小布袋上绣着奇怪的花纹,他看不懂,不知有何用意,原本布袋里还装着一块木牌,木牌上也刻着奇怪的花纹,他听族里有见识的人说,这木牌是“护身符”。 所谓护身符,就是南边汉人在出行的时候,从巫祝那里求得符咒,一般是刻在木牌或者写在纸上,随身佩戴时,天神会保佑佩戴者平安。 对于这种说法,他是不信的,不然那日他用石块砸死那汉人时,怎么没见有天神显灵,救对方一命? 想到那血淋淋的脑壳,想到被他用石块砸开的头颅溅射出红白之物,想到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年轻的牧民激动起来。 那次是他第一次杀人,被血腥的场景吓得后续几日都在做噩梦,但正是因为他在那场战斗中表现出色,所以得莫弗纥赏了一口铁锅。 这口铁锅是那场伏击战的胜利品,虽然是最小的一口锅,但对于他来说是无价之宝,要知道若是平时,想要从汉人商队那里换来一口铁锅,得拿出十只羊。 南边的汉地,时不时有商队北上,来契丹各部游牧的地区经商,这些商队之中,多以汉人为主,他们带来的货物很多,让人看得眼都花了。 除了铁锅,还有各种日用铁制品,以及其他小玩意,对于物质匮乏的契丹人来说,这些货物大家都想要,但很多人却买不起。 所以,还是抢比较方便。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了被自己砸死的汉人,对方的衣着不错,看上去大概是个商人,没什么武艺,所以被他追得走投无路时,只会惊恐的挥舞佩刀。 一边胡乱挥舞佩刀一边向后退,居然就自己跌倒了,他见状冲上去,一脚踢飞对方手中的刀,然后抓着石块对着脑袋使劲砸了几下,完事。 他是第一次杀人,也是第一次看到人的脑浆是什么样子。 现在,又要能看到人的脑浆了。 呼喊声起,他抬起头看向同伴所指方向,只见河流下游方向,此起彼伏的丘陵顶上,有大量骑兵出现,向着宿营地疾驰而来。 对方吹起号角,声势如潮,还打出黑色的旗帜,因为距离尚远,所以看不清旗帜上的图案,但宿营地里的人们见状立刻动起来,毫不犹豫骑上马就往另一个方向跑。 尚在河边吃草的牛羊,他们已经顾不上了,至于帐篷以及帐篷里的人.... 每个帐篷都是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年轻的牧民骑在马上,带着宝贝铁锅以及备马,随着同伴离开空荡荡的营地,他们作为诱饵,人数不过数百,却弄出一个数万人聚居的宿营地,成功引得猎物前来。 陷阱已经准备好了,猎物一头撞进来就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他们现在丢下些许牛羊,没什么大不了的。 宿营地所在河段,是个为大量小丘陵包围的小河谷,两岸边上的丘陵虽然不是绝壁,却有许多树林,正是藏兵的绝佳地点。 树林之中,大量契丹人看着当做诱饵的同伴在河边经过,又看着大量周国骑兵尾随而来,宛若一条长蛇,将侧面展露在他们面前。 来袭的周军骑兵数量很多,但已经联盟的契丹部落,在这里埋伏的骑兵更多,如今对方兵力不占优,还中了埋伏,没有丝毫胜算。 先前抢了周国商队的契丹部落,知道周国迟早要报复,所以联手设了陷阱,要将来袭周军歼灭,此战过后便举族远循北地,让周军追之不及。 莫弗纥们已经想好了,在北地躲上几年,届时看情况派人带着礼物到南面周国营州,向周国的大官赔礼道歉认个错,送几个倒霉鬼给对方砍了,让对方消消气。 如此一来,周国这边大概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他们回来。 至于现在,当然是要把装备精良的周国骑兵歼灭,收获战利品,毕竟对方身上的铁甲、兵器,对于壮大部族实力是非常有用的。 猎物已入陷阱,勇士们跨上坐骑,拿起武器,伴随着号角声,涌出树林,向猝不及防的周军骑兵发动冲锋。 契丹各部骑兵从不同方向对猎物发起围攻,各部还放飞猎鹰,在河谷上空盘旋,居高临下盯着这些猎物,随时准备跟踪脱逃者,为猎人们指引对方逃跑的方位。 时值正午,晴空万里,厮杀声中忽然炸响惊雷,惊得天空中的猎鹰们四散,当它们回过神,试图重返猎场时,天空之上,出现了几个巨大的身影。 本不该出现在草原的猛禽,以捕食者的姿态俯视着下方猎鹰,翼展均超过一丈的海东青们,呼啸着向体型明显小了许多的猎鹰们扑去。 血战在半空爆发,而地面上,大量骑兵出现,在神鸟海东青的指引下,作为周军策应,对在河谷外围设伏的契丹骑兵进行腹背一击。 战场外缘,一处丘陵周围聚集的大量士兵,丘陵上,营州总管杨济放下千里镜,对身边数人之中一人说道:“卢东主。” 那名身穿铠甲的中年人闻言答道:“草民在。” “血债血偿,报仇的时候到了。”杨济将千里镜交给部下,面无表情的说道:“本官,许尔等商团武装,烧杀抢掠,为所欲为。” 那名中年人及其他几人闻言躬身行礼:“是!多谢总管,为草民做主!” 第二百章 侵略如火 下午,一片狼藉的河谷内,士兵们正在打扫战场,这场交战兵力数万的战斗,以周军的大获全胜而落幕。 设伏的契丹部族兵,被反包围的周军打得崩溃,除了少数人脱逃,大部分人都留在河谷。 留下来的人,有的已经阵亡,有的成了俘虏,然后被斩首。 如此结局,让许多等候行刑的契丹俘虏大惊失色,想要挣扎,却只有死路一条。 战斗中,周军并没有以“投降不杀”的条件劝降,所以说不上出尔反尔,面对俘虏们悲愤的呼喊,周军主帅、营州总管杨济让人说出了答案。 按照先前营州总管府向各番族打过的“招呼”,往来各地的周国商队死一人,无论其是否胡汉,凶手必须以十人性命来赔。 若凶手不明,也没人出首,周国官府会自行判断谁是凶手,然后直接出兵问罪,敢反抗者全都杀光。 去年,有某些契丹部族截杀周国商队,他们要为此付出代价,而这些部族的帮凶,连坐。 所以,今日在这里的契丹人,除了周国内应,全都得死。 答案说完,不等俘虏们如何哀求,杨济一声令下,腥风血雨顿起。 砍下来的人头,在河边堆积成京观,以此向过路旅人、部族提个醒,让大家知道和周国作对的下场是什么。 杨济站在京观前,向参战的将士及助战的“义从”们宣告: “大周的商队,不是任人宰割的肥羊!不守规矩的人和部族,必须付出代价!” “要是讲道理不听,很好,那就让他们知道,何为侵略如火!” ...... 河水缓缓流淌,忽然撞入河中的马匹,激起无数水花,策马逃命的男子,被自后而来的羽箭射中后背,惨叫一声后,坠马落水。 他挣扎着起身,想要继续向前跑,又一只羽箭飞来,正中后脑勺。 再度倒下之后没了动静,遗体随着河水向下游飘去,而聚集在河面上的尸体也越来越多。 位于河畔的契丹宿营地,此时火光大作,已经沦为猎场,惨叫声、呼喊声、哀嚎声不绝于耳,许多逃出营地的男子,唯一的活路是过河,但就是这条河,成了他们过不去的沟壑。 追击者骑着马,肆意射杀着试图过河的逃亡者,对于胜利的人们来说,身高超过车轮的男人,没有必要留着。 沦为俘虏的男女老少,此时被人聚拢在营地外缘,首先按照男女分开,而男人聚集的地方,停着几辆大车。 除了那些被吸收入胜利者队伍的幸运儿,其他男子在尖刀面前,惊恐万分走向马车,身高超过车轮的人,被士兵们拖到一边,然后一刀抹喉。 有人奋力挣扎,但零星的反抗,刚开始就结束,瑟瑟发抖的幸存者,看着倒毙地面的族人,吓得双腿发软,却不得不向车轮走去。 成年俘虏本是不错的奴隶,但战斗胜利的一方有时为了省事或者以防万一,会将成年俘虏杀掉以绝后患,具体如何执行,完全看心情而定。 多少岁算成年?万一俘虏谎报年龄该怎么办? 甄选“成年人”总是有些麻烦,为了提高“效率”,今日的甄选规则,就是“高过车轮者杀”。 如此冷酷的规则,执行起来很简单,而即便是身高没过车轮的人,如果看上去病恹恹的,一样要被一刀过。 成年男子是部族的支柱,被杀光了,这个部族也就完了,至于女人,那可是繁衍后代的工具,即便无法生育,也能够泄欲,所以一个也杀不得。 目睹亲人遇害的女人们,已经吓得瑟瑟发抖,看着周围不怀好意的士兵,大部分人都明白自己将要面临什么,但没有多少人有勇气反抗,更没有多少人有勇气自杀。 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能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沦为战利品的女人们,任由胜利者瓜分、摆布,哭声,笑声、喘息声交错响起,让本已渐渐平静的宿营地又热闹起来。 营地一隅,正在清点战利品的卢平安,听着这种动静,不以为意,他的手下大多是亡命之徒,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戾气很重,有机会总是要发泄一下。 更何况,这帮契丹人是活该。 卢平安姓卢,却和范阳卢氏没什么关系,他出身卑微,自幼父母双亡,和弟弟卢太平相依为命。 兄弟俩颠沛流离,熬了许多年才攒下一些家业,时逢官府经营辽西,营州柳城大变样,商机多了起来,兄弟俩正要大干一场,弟弟却在一次经商途中遇害。 去年,卢太平带领的商队,消失在潢水中游一带契丹人的地盘,所有人都没了踪迹,凶手是谁都不知道,悲愤万分的卢平安要为弟弟报仇,却不知道要找谁报仇。 他恨不得杀光那一带的契丹人,奈何有心无力。 消失的商队,不止卢太平这一支,因为商队遇袭而损失惨重的商家,也不止卢氏兄弟这一家,正当大家气得睚眦俱裂的时候,官府出来主持公道了。 杨总管不搞什么文绉绉的“以德服人”,直接带着大家去砍人,凶手是哪个契丹部落不知道,那就不需要分清楚,见一个灭一个就是了。 官军装备精良,又有彪悍骑兵助战,于是卢太平和其他几位东主也组织马队,跟着官军一起出征,来个血债血偿。 杨总管说了“侵略如火”,大家自然也不会客气,那些给脸不要脸的蛮夷既然找死,他们就辛苦一下,送对方上路,反正杀人全家这种事,他们又不是没做过。 包括卢平安在内的几位东主,当年起家时底子都不干净,明面上是行商,实际上和马贼差不多,偏僻地方遇见落单或者势单力孤的商旅,二话不说就动手。 在弱肉强食的北地,心不狠根本就活不下去,至于滥杀无辜、死后会不会下地狱这种问题,卢太平等人觉得大不了发达了多给佛祖烧香就好。 杀人放火,他们做了不知道多少,所以现在不需要别人来教,即便屠杀老弱病残,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对于卢平安来说,既然官军带头点火,那么他们不趁火打劫真是说不过去。 更别说杨总管的行事风格,真是对大家的脾气,能在趁火打劫的同时为朝廷效力,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以后可不一定会再有。 前几日那场大战,几个契丹部族的联军伤亡殆尽,接下来,就是大家为所欲为的时候了。 此次卢太平和另外一名东主联手,扫荡了位于此处的契丹部族,现在战利品收拾完毕,队伍浩浩荡荡离开,临走前一把火,将营地烧成火海。 第二百零一章 与狼共舞 郁郁葱葱的草地,大量牛羊正在悠闲地吃草,这里是潢水和土水交界处的河洲,水草丰美,自古以来就是优良的牧区,无数部族曾经在此繁衍生息,如今生活在这片地区的部族,为契丹各部。 河边,此时已成周军的宿营地,而生活在周边地区、于血腥清算之中幸存的部族,其部族酋长(又称莫弗纥)此时聚集在大帐前,诚惶诚恐的聆听周军主帅的教诲。 周军主帅、营州总管杨济,直接用契丹语和诸位酋长“恳谈”,对于某些契丹部族截杀周国商队的行为表示愤慨,为这些部族落得举族覆灭的下场表示痛心疾首。 对各部酋长能够赶来这里共商大事,杨济表示很欣慰。 开春以来,他带着骑兵在潢水流域“扫荡”,灭了不少契丹部族,以此杀鸡骇猴,“鸡”的尸首早已经凉透了,如今聚集在面前的“猴子”,必须敲打敲打。 对于在场的诸位酋长,杨济问了一个问题:从今以后,还会不会有周国的商队,在这潢水流域莫名其妙失踪? 这种问题该怎么回答,在场的契丹酋长们都清楚,一个个拍着胸膛保证,保证日后周国商队在自己的牧区范围内,不会出现任何意外。 口头保证,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就在前些年,各部契丹酋长也是这么保证的。 周国的商队,往来南北之间,为潢水、土水流域的契丹各部,以及潢水上游的诸奚部族带来大量中原特产,其中就包括铁锅。 铁锅是好东西,其他特产也是,但各部族囊中羞涩,没有那么多皮货来换好东西,索性就动手抢,这样比较简单,再划算不过。 抢了东西就跑,往北跑,跑得远远的,让周军想追都不知道往哪里追。 道理如此,所以可想而知接下来的日子里,行走在茫茫草原上的周国商队,依旧会有忽然消失的风险,而杀人越货的部族,会汲取这次的教训,带着抢来的货物北遁。 杨济知道这种问题无法彻底解决,游牧民族的特性就是居无定所、叛服无常,当面是条恭顺的狗,哪天趁你不注意,狼性大发照着后背就是一口,然后一溜烟跑掉。 如果可以,他真想把这一带变成无人区,最好连草都拔光,但这不可能,所以只能选择软硬兼施。 总体而言,契丹各部的实力不怎么样,之前依附于突厥(东突厥),但突厥这两年在和周国的交战中接连大败,其都蓝可汗(东突厥可汗)身亡,达头可汗(西突厥可汗)焦头烂额,如今正是将契丹各部纳入周国管理的最好时机。 但辽东尚未收复,朝廷无法在辽西投入更多的人力物力,所以要有效管理契丹各部,就得“以夷制夷”,用南投的部族,来监视潢水流域的契丹部族。 杨济向与会的契丹各部酋长,隆重介绍了八位旗主(族长),然后开始宣布各项新制度,要在潢水流域契丹各部的牧区,建立新秩序。 新秩序的特点,就是划定各部族的牧区,确保各部有自己的固定草场、水源,避免相互争夺草场而刀兵相见。 考虑到一年四季草场的变化,实际上牧区的范围并不局限于某处,春、夏、秋三季,适合放牧的地区都不同,而到了冬天,各部需要找地方过冬,所以又会转移到别的地方。 这样的生活方式,意味着各部的定居点是不确定的,也就是“逐水草而居”。 想要较为有效管理游牧的契丹各部,周国需要根据季节划定各部的活动区域,如此布置一来方便管理,二来方便做买卖。 第二点很重要,用稳定供应铁锅、盐、布匹、茶叶等中原特产作为甜头,吸引契丹各部服从周国的管理,不然对方完全可以开溜,跑到别的地方过日子。 每个季节,每个契丹部族会出现在特定的区域,这一来,周国商队就能较为方便的找到“顾客”,和对方做买卖,用各种货物,换取对方手中的皮货、马匹。 与此同时,身负监视职责的八旗兵,身负管理职责的周国官员,在每个季节也有了固定的驻防、办公地点,方便周国向契丹各部提供保护(监视),随时调解各部之间的纷争、矛盾。 这样的做法,就是历史上辽国“四时钵制”的变种,能很好适应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避寒暑的生活习性,杨济当然知道这一点。 以武力为后盾,以边市为诱惑,以固定牧区、四时钵制为管理手段,乘着突厥自顾不暇,将辽西边境的契丹、奚各部纳入有效管辖之中,这就是杨济琢磨出来的策略。 关键的一点,就是让边市实现“双赢”,既要让周国的商人,从这样的边市里获取足够的利润,也要让契丹各部觉得和周国做买卖划算。 边市如何拿捏分寸,不需要杨济来头痛,柳城的各家商社已经拟出了一套方案。 他要做的,就是在营州以北、潢水流域建立一个新秩序,至少稳住契丹、奚各部,建立起初步的管理方式,尽力避免这些部落重新投入突厥的怀抱。 与此同时,稳定辽西局势,免得日后朝廷对辽东用兵,结果辽西后院起火,影响军心。 新秩序能否建立、具体的实施效果如何,杨济谨慎乐观,但他知道,以制契丹的做法,实际上有些像玩火。 一不留神,就会玩火**。 就像大明在辽东那样,扶持建州女真,压制别部女真,结果养虎为患,以至于江山倾覆。 这样的事情,会不会在辽西上演,要看身为营州总管的杨济是否处置得当,所以正如天子宇文温在和他通信时所说,杨济如今可是在“与狼共舞”。 舞跳得好,能让群狼甘做猎犬,扑咬猎物,有事半功倍之效。 要是舞跳得不好,为诸狼反噬,届时即便杨济没有战死沙场,也要因为边疆局势糜烂而面对朝议汹汹,落得罢官夺爵,甚至借头一用的下场。 责任很重,杨济却不畏惧,因为他有靠山,这靠山不是权臣,是皇帝。 一个奇特的皇帝。 第二百零二章 与狼共舞(续) 云州,定襄城,城外已化作帐篷的海洋,大小帐篷此起彼伏,似乎一眼望不到头,大量突厥部民根据各自所属部族宿营,与此同时,周军将士的宿营地,也在这片帐篷的海洋里占了不少的面积。 城内议事厅,突厥启民可汗与周军主帅、云州道行军总管史万岁,还有行军总管长史长孙晟等主要将领交谈,一起商讨接下来的北伐事宜。 议事厅外,云州刺史阴世师,交代属吏诸般事物,督促大家协助行军进行粮草转运。 周国这两年对草原持续用兵,已经打得都蓝可汗(东突厥可汗)众叛亲离之下身亡,达头可汗(西突厥可汗)实力大衰,如今突厥国内极不稳定,不止漠南草原,就连漠北也乱成一团。 如此,正是启民可汗回国主持大局的好时机。 启民可汗原为突利可汗,本就是阿史那氏血脉纯正的子孙,在草原各部里有强大的号召力,如今周国决定派兵协助启民可汗北伐,收拾国内残局。 而这两年接连吃败仗的达头可汗,趁着都蓝可汗身亡、东突厥一片混乱’的有利时机,也在东突厥极力扩张势力,试图成为东、西突厥的唯一大可汗,最近已改名号为步迦可汗。 但反对者很多,许多小可汗不愿臣服,双方尚在内讧之中。 值此突厥国内大乱之际,正是周国浑水摸鱼的好时候,但阿史那氏在草原及漠南、漠北的声望依旧很高,所以周国决定派兵助启民可汗北伐。 此举就是要将启民可汗扶上大可汗的位置,集结东突厥之力,与西突厥分庭抗礼,使得突厥内斗,无暇南顾。 在此战略下,此次北伐成功与否十分关键,启民可汗必须展示强劲的实力,击败反对者,以便让那些不知所措的部族有一个绝佳的投靠对象和投靠理由。 但又不能显得启民可汗是周国的附庸,完全靠周军撑腰才敢回国。 突厥国内各部,对于阿史那氏的敬畏犹在,但若某个阿史那可汗成了周国的傀儡(至少这种迹象不能太明显),是不会有多少部族愿意来投的。 所以,对启民可汗所部兵马进行武装,使其兵强马壮,是必然的结果。 周国的军队,以启民可汗盟友的身份出击,面对投降的突厥部众,要交由启民可汗来处置,而不是将牲畜人口当做战利品,悉数迁往中原。 也正是因为如此,周国有养虎为患的风险,因为做大了的启民可汗,完全可以翻脸不认人。 如此风险,阴世师当然能想明白,但他知道朝廷依旧选择扶持启民可汗回国争位,必然是权衡利弊之后的结果。 突厥不是周国靠着打赢几场决战就能打垮的国家,所以不如挑动对方长期内讧,以此消耗国力,己方也获得了宝贵的时间备战,待时机成熟,再一鼓而下。 联军即将北伐,后勤运输由周国一力承当,数万人马的消耗可不是小数目,转运起来很麻烦,不能掉以轻心。 此次北伐,云州道行军有专门的将领及军吏负责粮草运输,云州州署只是从中协助,阴世师却要以此为良机,锻炼一下属吏。 云州是边境,是不是就要打仗,在云州当官,就得有随时马革裹尸、或者组织百姓与城共存亡的觉悟。 阴世师在云州刺史任上和突厥人打了几年交道,知道这些人因为生活方式的不同,对于中原的感觉很复杂,一方面仰慕中原的富饶,另一方面,对于中原官府有敌意。 基于这样的原因,突厥国内各部族,愿意投在阿史那氏的麾下,却不会有太多部族向周国进入草原的军队投诚。 因为狼只会跟着狼走,同类必然跟着同类,不会跟着异类一起生活。 这是游牧和农耕两种生活方式不同导致的对立,自古以来俱是如此,是一个无解的问题,阴世师觉得,只有加强边境的防御,才能打消启民可汗日后有所反复的念头。 但这位可汗即便要反复,也得先在国内站稳脚跟、收拢人心,然后还得等实力大损的各部族恢复生气,这必然要花上数年时间。 届时,周国的布局就已经完成了。 他想着想着,走到院子里,抬头看向西北方向。 陛下说得对,打铁还需自身硬,靠扶持一个可汗就想让草原臣服,那就只有养虎为患的唯一结局,所以,还得靠自己。 。。。。。。 朔州西北,阴山南麓,白道南端,河畔,巨大的工地上,一座城池已经初现雏形,城墙虽然只有墙基,但已经合拢,周长接近二十里,可想而知此城将是一座规模不小的城池。 工地不远处有几座新起的砖窑,此时烟囱已经冒出浓烟,将为新城(包括城内各类建筑)的修筑提供大量砖块。 新城池的城墙分为二期工程,一期为夯土城墙,二期便是给夯土城墙包砖,成为夯土包砖城墙,再配合四周炮垒,届时这座名为“绥远”的城池,将会成为阴山山脉周边地区最坚固的堡垒。 也是周军在阴山防线的前沿出击据点。 驻于此的周国精锐骑兵,随时可以经由白道翻越阴山,对阴山北麓广阔的漠南草原发动进攻,而阴山南麓大片广袤的水草丰美之地,不再是突厥的牧场。 工地南侧,绥远筑城使、皇子宇文维宁,看着河流以南那一望无际的平原,不由觉得心旷神怡,这片地区,可以放牧也可以农耕,不好好开发,真是太可惜了。 宇文维宁知道,这是战国赵的云中郡故地,是父亲所说阴山以南、黄河河套以西的膏腴之地,用作牧场,可以蓄养战马万匹,用作农耕,可以开垦出良田万顷。 这样的宝地,一直未能为中原有效开发,沦为草原势力南侵的跳板。 宇文维宁知道,归附皇朝的突厥启民可汗,曾经请求带着部众到此游牧,以图东山再起,请求却被父亲婉拒,因为这片地区,必须掌握在朝廷手中。 而经营这片地区的关键,就是要有个核心城池,这个城池首先要扼守白道南端,挡住南侵的敌人,然后有充足的水源,有高大的城墙,完善的居住设施。 这座新城,要成为驻军和屯田百姓的庇护所,为归顺朝廷的突厥牧民提供安全过冬场所。 绥远,就是这座核心城池。 东西走向的阴山,宛若一堵巨大的城墙,横贯在中原(并朔地区)和草原之间,所以阴山防线,是中原抵御草原的第一道防线。 元魏时,沿着阴山北麓设了六镇以为边防,防范柔然,现在,朝廷要重建防线,却要先在阴山南麓站稳脚跟,筑城屯田,以当地产出来供养边防大军。 然后稳扎稳打,将防线推进到阴山北麓。 白道,是大军往来阴山山脉南北为数不多的通道之一,扼守白道北端的武川、白道南端的绥远,就是阴山防线的门户。 阴山北麓的武川故城,是宇文氏的祖宅所在,孤悬在外多年,如今已为皇朝收复,修葺一新的城墙,沉甸甸的火炮,足以击退来犯的突厥大军,守住白道入口。 而阴山南麓的绥远,将是武川的有力后援,早日完工,屯田军民就能早日安心开荒种地。 宇文维宁肩负着筑城重任,虽然形同开荒,困难重重,还有可能要和突厥各部打交道,与狼共舞。 但年轻的皇子却满怀信心、斗志昂扬。 宇文维宁虽然年轻,却知道父亲在他这般年纪时,已经在黄州大施拳脚,而他,有信心将绥远建设为边塞第一大城,使得阴山南麓成为塞上粮仓。 第二百零三章 雁人 阴山山脉南麓,黄河北岸,汉九原郡故地,一座由堡寨扩建的城池边上,许多农民正在新开垦的田里劳作,为农田供水的水渠里,刚抽上来的黄河水流淌着。 黄河边上,立着几座水车,不断将河水提到岸上水渠,灌溉着周边农田,水车边上一字排开许多立轴风车,依靠时有时无的风力,将河水提到水渠。 风车阵里,几名男子正在忙碌着,检查各风车是否安装到位,顺便检查抽水唧筒是否运动自如。 风力抽水机,是靠着风力推动风车转动,然后通过简单的传动装置,将旋转运动转变为抽水唧筒内唧杆的往复运动,以此进行抽水。 风力抽水机的抽水效率不高,但运行成本很低,只要有风就能运转,昼夜不息,若数量够多,提水量还是不错的,这对于开荒的农民来说,是堪用的提水工具。 屯田的农民,并不是本地人,多为并朔百姓,均为商社或商贾的雇农,过完新年,便启程来到这里,抓紧时间开荒,播下种子。 忙碌到秋天,待得收获完毕,雇农们便返回家乡,带到来年回到这里,进行新一年的劳作。 他们和大雁一样秋去春来,所以被称为“雁人”,而雇佣他们到边疆屯田的商社、商贾,就将屯田所得粮食上缴当地驻军,换得“盐引”、“糖引”。 再以此到并州官府处换取食盐、白糖,转卖生利。 此即为“开中法”,是朝廷为了解决边军粮食问题而推行的政策,本来官军边防仅限于朔州边境,但现在延伸到阴山南麓黄河河套地区,新设的堡寨,需要用这种方法来保证驻军的粮食供应。 商贾只要将粮食运到指定地点,就能从当地驻军手中获取“盐引”、“糖引”。 有脑子灵活的商贾或商社,直接雇佣百姓在边军驻地附近开荒种田,于是省去了长途运输之苦,省时省力。 为了节省成本,商社雇佣的农民不会在边军驻地过年,水车和风车,会提前拆了收入库房,来年再用。 “雁人”们开垦出来的农田,属于商社或东主所有,待到以后,这可是不得了的财富。 黄河边上,许敬诚看了一会立轴风车的运转,觉得这玩意的抽水效率太低,当然,对照物是蒸汽抽水机,不过立轴风车不需要烧煤,倒是节省了很多费用。 如果不是这里缺煤,他真想装上蒸汽抽水机,到时候能灌溉的农田面积更大,即便要烧煤,总体来说还是比较划算的。 许敬诚是并州人,家族世代经商,并州境内开始普及的蒸汽抽水机,他颇为熟悉,只是并州煤多,所以蒸汽抽水机随便用,而这九原地区没什么煤矿,所以用不了蒸汽抽水机。 许敬诚本来在朔州做买卖,父亲得知官府行开中法,便让他带着雇来的农民到九原屯田,以屯田产出换取盐引、糖引。 雇农是“雁人”,今年秋后要回家,许敬诚却不是,他今年冬天得留在九原,为家族产业的发展做准备。 如今的九原城,已经不是单纯的军寨,朝廷在阴山南麓设丰州,以新筑的绥远为州治,又在九原地区设九原郡,以九原城为郡治。 所以,九原城开始接纳平民百姓定居,许敬诚及家人便是其一,只是因为九原地区荒废已久,没有熟田可以耕作,连驻军的粮食都要靠并州运来,没有太多余粮供给寻常百姓。 但随着城外开垦的农田越来越多,再过几年,九原本地的粮食产量上来后,不仅能养活驻军,还能养活更多的平民,而到了那时,火轮船也会开到这里,运来大量的物资。 想到火轮船,许敬诚不由得看向河面,只要不是冬天,这里的黄河河段是可以行船的,而传闻中的火轮船,据说可以从黄河下游关中地区逆流而上,克服千辛万苦,将物资和人员运到九原。 到时候,九原就会变得繁荣起来,这也是许敬诚提前到九原开荒的原因。 阴山南麓的这片地区,虽然水草丰美,但两年以前还是突厥的牧场,朝廷在这一带驻军,以开中法引商贾运粮,实际上参与开中的商贾要冒很大风险,因为突厥人随时都会入寇。 到时候,官军的堡寨、城池即便有火炮守卫,也保不住城外新开垦的农田,所以若不是有火轮船这一好消息,傻瓜才会来九原、绥远屯田。 作为世代经商的家族,许家的消息来源很多,所以轰轰烈烈的“轮船招商总局”筹建、募股一事,他们知道得一清二楚。 朝廷要以火轮船进行航运,最先投入火轮船的航线,除了长江,就是河东的汾水流域。 有了火轮船,朝廷靠着汾水航运能将大量物资输入并州,能够供养更多的军队出击草原,而并州大量出产煤炭,为火轮船的运行提供了充足的燃料,极大增强了火轮船的运输能力。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朝廷才提前经营河套地区,投入人力物力修筑绥远、九原城。 而有了火轮船,朝廷经营河套,有了第二条输入人员、物资的通道。 火轮船从关中出发,过禹门进入黄河秦晋大峡谷河段,在峡谷内逆流而上,到了壶口河段,船上人、货走陆路绕过大瀑布,然后继续靠火轮船走水路北上。 火轮船出了秦晋大峡谷河段(北端),过君子津,若走黑水可达绥远城边,若继续沿着黄河向上游走,可以抵达九原地区。 如此一来,朝廷能以较低的运输成本,将大量人员及物资沿着黄河送到九原,或者送到绥远。 可以在河套地区维持足够的驻军,抵御突厥的入寇。 眼见着剧变在即,许家很快做出反应,一边组织人手开矿采煤做煤炭买卖,一边在九原提前布局。 现在的九原,不过是边陲小城,但只要火轮船一通航,马上就会变成边市重地,这条新的商路,许家当然要早做准备。 当然,从禹门到九原的黄河水路,主要都在秦晋大峡谷河段,河段内除了壶口瀑布这道绕不过的天堑,上游碛口河段水流湍急、险滩林立,行船不宜。 与此同时,火轮船要烧煤,从九原到禹门这段水路,沿岸好像没什么产煤地,火轮船若无法加煤,就无法继续航行。 即便黄河航线开通了,河套黄河河段每年冬天都会冰封,时间持续三到四个月,这个时候,船只是走不了的。 但许敬诚觉得这条航线始终都是要开通的,因为朝廷在阴山南麓河套地区大兴土木,明摆着就是要下大力气经营,他听过内幕消息,说朝廷本来要过几年才会考虑经营河套,如今提前了,必然是因为火轮船的缘故。 更别说天子派皇子筑绥远城,此举意义深长。 所以,许敬诚在九原可没闲着,在城内尽可能多买地皮,在城外尽可能多开荒。 除了他们许家,越来越多的家族反应过来,纷纷雇佣大量农民到河套地区屯田,而官军在河套各地在建的堡寨也越来越多,为商队及屯田的百姓提供安全保障。 大家都对朝廷充满信心,信心的来源,就是神奇的火轮船。 火轮船的出现,让大家都看到了美好的前景,繁忙的汾水航线,会让并、朔变得更加繁荣起来,而大量煤炭沿着汾水南下,不但可以供应关中对煤炭的巨大需求,应该也能撑起从汾口到上游九原的火轮船航线。 许敬诚对此充满期待,期待家族开的煤矿财源滚滚,期盼九原兴旺发达,等到航线开通,定居河套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到时候,秋去春来的“雁人”,就会慢慢消失了。 第二百零四章 旱地行船 峡谷束缚着滚滚黄河水向南流淌,行走间,半途却突然出现断层,猝不及防的河水坠落十余丈,哀嚎着撞击河床,发出雷鸣般的怒吼,激起无数水柱。 河水化作无数波涛,狂暴的拍打两侧石岸,却依旧挣不脱束缚,滔天怒气化作腾腾雾水,弥漫在峡谷上空。 东岸,宇文温背对着壮观的大瀑布,右手揽着尉迟炽繁的肩膀,夫妻俩肩并肩站着,脸上露出微笑。 两人面前,五步之外,数名画师正在为帝后画素描,画师后方十余步外,贵妃杨丽华等妃嫔,带着皇子、公主站在木栏杆边上,欣赏着黄河大瀑布的壮丽景色。 大瀑布的赫赫声威,吓得年幼的皇子、公主们战战兢兢,但害怕之余,却被眼前那气势磅礴的场景所震撼,一个个看得目不转睛。 杨丽华及其她几名妃嫔,也是第一次见到大瀑布的雄姿,拉着子女们,看着眼前轰鸣的瀑布,只叹好一处鬼斧神工。 无论大小,注意力都集中在大瀑布上,没有发现眼前两人的异常。 今日阳光明媚,宇文温和尉迟炽繁在黄河岸边摆造型,以便画师画下他们俩的身姿,现在已经站了二十多分钟,额头上渗出些许汗滴。 宇文温强忍着想要擦汗的冲动,继续保持着微笑,他没办法发明出“照相机”,所以只能用这样的办法,留下和家人们在一起的欢乐时光片段。 因为是在瀑布边上,地方狭小,有些危险,所以宇文温只打算和尉迟炽繁来个“合画”,其他人就免了。 更别说看小家伙们的表情,明显是被这“狂暴”的黄河大瀑布给吓得不轻,能坚持在边上看风景都不错了,再靠近一些,恐怕连站都站不稳。 又过了一会,素描完成,宇文温搀着尉迟炽繁往回走,发现对方迈不动步伐,似乎吓着了,不由得关心起来:“三娘害怕了?” 尉迟炽繁强颜欢笑:“啊...妾不怕...” “喔...这样啊,不如..让四娘也来,你俩一左一右站在为夫身边,再画一张?” 宇文温促狭的说道,见尉迟炽繁一副急得想哭的样子,便搀着对方继续往前走。 回到安全区域,宇文温看着儿女们那既害怕又兴奋的模样,又看看天色,随后把手一挥:“走,吃糕点去!” 小家伙们欢呼着,在侍卫的护卫下,沿着新铺的石阶向上走,来到半坡上一处较为平缓的台地,走进已经铺好地毯的野营地里,在凉伞下吃起各种小糕点来。 宇文温搀着双腿发软的尉迟炽繁进入营地,在凉伞下坐好,他看着前方的黄河大瀑布,和家人一起吃着糕点,喝冰饮,只觉温馨异常。 现在是春天,所以应该来一场春游。 杨济带着军队在辽西大草原“武装游行”,史万岁带兵协助启民可汗北伐,这两种“春游”都让宇文温向往不已。 但他身为一国之君,不好老是在外面晃荡,所以只能带着家人,在关中地区走走看看。 长安周边地区,已经去腻了,宇文温今年别出心裁,带着家人来看黄河大瀑布。 而他们一大家子人,连同随行人员,都是乘坐火轮船出行。 所以,乘坐火轮船本身,就是一项新颖的体验,虽然轮船很吵,但大家都很兴奋。 去年秋天,火轮船终于成功试航,年底时,关中地区的第一艘火轮船在蒲津造船场下水,而过完年后,火轮船的数量已经超过二十艘。 火轮船十分重要,所以特事特办,船只制造速度如此快,当然是必须的。 关中地区,早几年就已经开始普及蒸汽抽水机,而长安城里安装暖气的地方也越来越多,所以长安城内就有蒸汽机的制造工场,火轮船的蒸汽机,很快就在长安被技术人员“复制”出来。 火轮船的结构,因为有了详实的图纸、数据,所以蒲津造船场的工匠可以轻松的照猫画虎,很快便制作出船身,装上新式蒸汽机,火轮船便能下水试航。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火轮船的制造速度才这么快,当然,新式蒸汽机的制造,是按台支付专利费的。 宇文温带着家眷,浩浩荡荡从长安出发,走陆路抵达同州,然后在黄河渡口登上渡船样式的火轮船,沿着黄河逆流而上。 经禹门(黄河大峡谷的南端),进入黄河大峡谷,然后在壶口瀑布下游十余里外靠泊,走陆路抵达大瀑布边,展开了一场令人难忘的春游。 另外,宇文温算是亲自进行了火轮船在黄河中游航线(大瀑布下游河段)的试航,体验者不一样的出行感觉。 科技就是生产力,生产力上来了,朝廷中枢对于边疆地区的力量投放便能有质的变化,原本对于中原来说十分遥远的河套地区,有了火轮船黄河航线,就不再那么遥远了。 若能克服黄河大瀑布,以及上游碛口险滩对黄河航运的影响,那么从蒲津河段北上的火轮船船队,数月时间内,就能将数十万甚至上百万斛粮食运到河套地区的九原、绥远等地。 这样一来,中原的骑兵军团,可以直接驻扎在阴山山脉一线,随时可以就近对漠南草原地区发动进攻。 河套一旦经营完毕,草原和中原的攻守之势瞬间转换,届时即便回国复位的启民可汗翻脸不认人,周国也有足够的力量,向对方兴师问罪。 正是基于如此布局,宇文温才选择派兵协助启民可汗回国收拾残局,挑动东西突厥内讧,而河套地区的经营,他本来是打算等十年后再说的。 现在不一样了,因为有了火轮船这一件神兵利器,可以直接借助黄河航运,支撑对河套地区的经营。 想着想着,宇文温笑起来,笑得一旁的尉迟炽繁心里发毛。 火轮船很神奇,但她是不想坐的,因为怕锅炉爆炸然后船就沉了,结果还是跟着宇文温上了船,一路提心吊胆; 黄河大瀑布她是不敢接近的,怕失足掉落深渊,却被宇文温揽着,在边上站了许久(其实还有一段距离,足够安全),吓得腿都软了。 现在,她怕宇文温又想出什么花样,于是先发制人:“呃...二郎,那,这瀑布,船是跨不过去的,对吧?” “对,当然过不去。”宇文温被皇后这么一问,来了兴致:“昨日我不是说了么,黄河航运,古来有之,为了过这大瀑布,当地人便想出了‘旱地行船’的办法。” “船只自上游而来,在大瀑布上游数里外,水流还不算湍急的地方靠泊,然后靠人力将船拖曳上岸,靠着人力拖着船走,走旱地绕过大瀑布,到了下游十余里、水流平稳处再下水即可。” 宇文温说着说着,思路就被尉迟炽繁带歪了,让人拿来草图,指着上面大瀑布东面河岸上的黑线说道: “这里,就是自古以来,旱地行船的路线,就在黄河东岸边上,全靠纤夫来完成。” “但以后不用纤夫拉船了,正如下游砥柱山河段,需要水陆转运来绕过砥柱之险那样,大瀑布地区会有铁路,用有轨马车转运货物、人员,而船只不再需要旱地行船。” “到那时,我啊,就带着你,还有大家一起,去九原看看!” 第二百零五章 庞然大物 上午,黄河大瀑布下游十余里外,东岸码头边,靠泊着二十余艘火轮船,这些船舷两侧有轮桨的船只,比起一旁的木船,就像是一头头庞然大物, 码头边,宇文温看着这些火轮船,心中十分满意,这本是用于摆渡的渡船,如今权做他和家人出行的“龙舟”,很好的完成了半途旅程,接下来,将要搭载他们返航。 技术人员正在对各艘火轮船进行检查,以确保返航时各船依旧能处于最佳状态,而此次航行,为火轮船的使用积累了宝贵的经验。 技术问题,宇文温不懂,但他看着这些火轮船,不由得畅想起来。 因为时间紧,如今在关中地区出现的火轮船只有两种,一种是渡船,一种是货船。 渡船中的大半、货船中的一部分,临时被他征用为“龙舟”,将渡船改造为客船,而货船改造为能够人货混装,这些船事后就会重返“工作岗位”,而真正的长途客船或者游船,还在设计中。 等到客船投入使用,随时可做为运兵船,而客货混装的船只,也可以变成人马混装的运兵船,到时候,中央朝廷的兵力、物资投放能力,可就有了爆发性的增长。 待得黄河中游航线贯通,关中地区集结的大量物资、军队,可以经由火轮船运抵河套地区,全程近两千里水路,还是逆水行舟,但所需时间,不过大半个月。 如此从关中往河套地区输送大量粮食,除非发生沉船事故,否则粮食不会有太多消耗,因为运输过程消耗的就只有煤。 这样一来,中原的雄厚资源,就能够直接作用于边疆,而不是绝大部分物资白白浪费在运输途中,只要航线管理得当,周国靠着雄厚的国力,足以耗死草原上的霸主。 河套地区,毗邻阴山山脉南麓,而在阴山一线驻扎的周国骑兵,可以随时对草原发动进攻,宇文温觉得自己若冷血一点,直接在漠南草原实行无人区战略,也不是不可以。 想到这里,他眼睛眯起来。 战略很简单,每年春夏秋三季,派兵在漠南草原大扫荡,见人就杀,然后在主要牧区和水源地筑堡垒,守军装备火炮,以这些堡垒为圆心,形成一个个封锁区。 在草原游猎的骑兵,以这些堡垒为宿营地,从春天一直待到冬天,才收兵南返。 与此同时,以商社为单位,让商社雇佣百姓到草原牧羊,趁着有官军“看场子”,在草原上放养大量牛羊,秋末随着官军返回河套地区。 如此,既可以就地给官军提供食物,也可以获取羊毛。 商社雇佣百姓牧羊,主要养的是细毛羊,以此开展毛纺织业,到时候各种毛纺织品连同奶酪制品,经由黄河运抵关中,以此满足巨大的消费市场,还能创造不菲的经济利益。 不仅如此,九原往上游的灵州,丰水期河道一样能够通航,那么借助火轮船的力量,黄河“几”字形的河段(中游),就能完全掌握在朝廷手中。 形成一个弧形防线,抵御草原骑兵南下。 如此一来,“几”字的内侧,也就是所谓的“内套”,朝廷就可以大力经营。 内套,这里有后世所称“毛乌素沙地”,也有“鄂尔多斯草原”,内套加上九原、绥远所在的外套,合在一起,就是“黄河百害、唯富一套”的那个“河套”。 除去河套不说,黄河中游航线开通,沿岸地区的物产,可以经由水路外销,这对带动当地的经济发展,也是很有帮助的。 只要认真经营十余年,河套地区就会成为塞上粮仓,能够承担起当地驻军的军需,直接将周国的边防线稳定在阴山山脉一线,届时,陇右、并朔地区,就不会老是被突厥骑兵骚扰。 千百年来,受限于后勤消耗的问题,中原国家空有丰富资源,要对边疆用兵却承担不起常年消耗,中原虽然是个庞然大物,却无法高效、低成本的向边疆投送兵力。 现在,不一样了, 前景是如此美好,以至于宇文温越想越高兴,却被耳边传来的轰鸣声拉回现实。 循声望去,只见码头边上耸立着的蒸汽起重机正在运转,这座新搭建的起重机为臂架式,起重臂为铁制,以铁缆悬挂,看上去是比大象还要高大的庞然大物。 这台起重机,设计起重能力大概有一百五十斛(石)左右,但实际按起重能力一百斛来使用,如此安排为了保证安全。 蒸汽起重机,早就有过雏形,但因为当时的蒸汽机效率不高、耗煤量大,所以没有使用价值,而安装了新式蒸汽机的起重机,已经可以投入使用,但性能尚在摸索,所以安全第一。 一百斛的重量,大约等于四辆两**车的载重量,用于码头装卸,可以有效地提高装卸效率,节省大量人力。 这样的蒸汽起重机其力气还是稍显不足,但以目前的冶金能力,也只能做出这样等级的起重机。 靠着烧煤运转的蒸汽起重机,需要提前预热,而且需要保证煤炭供应,限制颇多,但机器的力量,不是人力可以匹敌的。 它的存在,会极大提升黄河航运的运输效率,现在,会提高建设效率。 黄河中游航运,古来有之,但受限于黄河大瀑布,实际上收益不高,而即将开通的火轮船航线,必须要在大瀑布上下游设立水路转运港,相互间铺设铁轨,以有轨马车取代人力来转运货物。 为了保证施工进度,就得用上蒸汽起重机,一台不够用,还得增加,不仅码头要装,工地也要装。 这项工程,耗资不菲,本来朝廷是没有财力在近几年施行的,但因为火轮船给大家带来了信心,于是“轮船招商总局”的筹建、招股顺利进行。 大量民间资金的涌入,为黄河中游航线建设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 资金到位,火轮船的制造速度提升,很快有了船队,运力充足,将大量物资从下游运到大瀑布下游这个新港,今年就开始修建转运铁路,而配套建设也在紧锣密鼓的进行。 宇文温看着忙碌的码头,听着蒸汽起重机的轰鸣声,似乎听到了时代剧变的胎动声。 如此持续数十载,我的有生之年,大概可以看到新时代的降临吧? 第二百零六章 农业重金属 同州,黄河西岸津口,新建的码头上,大量百姓聚集在栏杆边,看着河面上正在靠近的一艘火轮船,一个两个紧张得手心出汗。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这艘火轮船的烟囱冒着滚滚浓烟,两舷的巨大轮桨正在不停转动,激起大量水花。 整艘船,正面看起来就像一只巨大的河怪,瞪着大眼、鼓着腮帮在水面上游弋,张开血盆大口,向岸边扑来。 大家都在担心,担心这船万一等下停不住往码头上撞过来,到时候如何是好,许多人既害怕却又兴奋,因为能够亲眼看到传说中的火轮船,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 这里,是关中与河东往来的蒲津渡口,原本有黄河浮桥,但浮桥如今已经拆掉,取而代之的是渡船,官府用火轮船来摆渡,连接两岸交通。 去年年底,关中第一艘火轮船在蒲津河段试航,当时沿岸百姓聚集在两岸渡口,目睹了这个庞然大物的身姿,若不是官府提前通告,说这是人造出来的船而不是怪物,许多百姓当场就会跪下、乞求佛祖保佑自家性命了。 到了今年年初,出现在蒲津河段的火轮船渐渐多起来,但许多人没见过这传说中的神奇之物,所以待得火轮船正式在蒲津开始摆渡,邻近地区的人就跑来这里,亲眼看一看火轮船,回去后也好在亲朋好友面前有个谈资。 本来就要过渡的商旅,可以亲自感受一下乘坐火轮船是何种体验,而手里有闲钱的人,还可花上两文钱,乘坐火轮船在东西两岸间走一个来回。 此时此刻,西岸码头上的人们,看着眼前这艘火轮船渐渐靠近,速度也渐渐放慢,悬着的心渐渐放下,而随着双方距离的靠近,他们也看清楚了船上的情况。 这艘火轮船,甲板上有两层半的船舱,第一、第二层船舱有大大的舷窗,可以看见里面都是人,而第二层船舱顶部,有小半截船舱,位于烟囱前端。 此船舱正面有大幅玻璃窗,里面能看到几个人,看样子是驾船者。 船只距离码头越来越近,速度也越来越慢,但依旧向着码头“撞”来。 渡船船沿挂着许多布袋,布袋鼓囊囊的,而码头临河一侧,也挂着许多鼓囊囊的布袋,当渡船缓缓“撞”到码头外缘时,布袋间相互挤压在一起,卸去了冲力。 码头上和船上的员工相互抛出缆绳,将渡船稳稳系在码头上,随后渡船两侧竖着的几根铁杆向下插,插在河床上,将船身定住。 此时,渡船是以船头靠岸的姿势停下,船员将登船梯放下,与码头上的港务人员一起维持秩序,让船上乘客先下船。 下船的人们,各个面带激动之色,可见方才的航行让他们激动万分,当然也有嚎啕大哭的孩童,哭哭啼啼跟着家长下了船,向岸上走去。 待得船上乘客下船完毕,等在凉棚下的人们,开始排队检票上船,许多人上了船之后,好奇的东摸摸、西看看,看着这庞然大物,不时发出惊叹声。 这艘渡船,两层船舱内都有“长椅”,让乘客垂足而坐,整条船看样子至少能容下两百人,而且大家上了船才发现,这船是没有船头船尾之分的:船两头都有吊桥,都可以上下船。 如此设计,省得渡船在往来东西两岸之际频繁调头,所以驾驶舱也有两个,分列两端。 登船完毕,船员开始向乘客宣讲乘船注意事项,尤其强调不得将身子探出窗外,不得在船上跑动,也不得聚集在某一侧,免得让船不稳导致倾覆。 然后,作为“开业大酬宾”,航行期间,船员会解答乘客提出来的问题,只要不涉及机密,就一定会做出解答。 但提问者必须先举手,被点中了,才能提问。 话音刚落,乘客们纷纷举手,早有准备的船员,淡定的喝了几口润喉茶,然后满脸悲壮的开始点人:“这位老丈,不知有何疑问?” 。。。。。。 顺流而下的火轮船船队,与横渡河面的渡船不期而遇,相互间拉起汽笛,按照定好的航行规则进行避让:横渡东西两岸的渡船,要让顺流而下的船只。而逆流而上的船只,要让渡船。 渡船的速度放慢,船队的航速加快,各船烟囱喷出大量浓烟,机器轰鸣声随后大作。 船队里,御舟二层“天子套房”,舷窗旁,宇文温用千里镜观察远处的渡船,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蒸汽工业风”的轮船上,全是一群“古装”男女,这场景,仿佛一群下班的群众演员,穿着戏服离开“影视基地”,乘坐轮渡回家。 这种时光错乱的感觉,让他觉得错愕,然后一个个场景在脑海里浮现: 一座座冒着浓烟的烟囱,轰鸣的蒸汽机,在江河湖海里航行的火轮船,“举重若轻”的起重机,明显是工业时代风格的机器和厂房,其间忙碌的却是古装男女。 蒸汽机代表着工业,元素就是“重金属”,而古装,代表着农业,合在一起.... 莫非,明德年间的时代风格,就是所谓的“农业重金属”风格? 想着想着,宇文温摸了摸颌下小胡须,不由得自言自语:“这种风格,感觉很畸形啊...” 但...真的很带劲! 看着窗外河面上那火轮船,他耳边似乎想起了激荡的旋律,眼前场景一晃,变成一望无际的草原。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无数游牧骑兵呼啸而来,铺天盖地,仿佛乌云压城,迎战的中原军队也展开了浩瀚的方阵,战列线上忽然浓烟大作。 那是一辆辆蒸汽坦克预热完毕,咆哮着前进。 烧煤的蒸汽坦克喷着浓烟,金属履带转动着,发出“咔哒”的声音,包铁木制炮塔上,三寸炮喷射着火光,向前方倾泻着金属弹丸。 这些钢铁巨兽以时速十里的速度迎敌,虽然和人的步行速度相近,却势不可挡,又有大量古装骑兵伴随左右,迎向无边无际的敌军狂潮。 农业重金属风格的中原军队,践踏着敌军尸骨,所到之处,无人可敌。 这场景真的很带感,宇文温哼哼着《草原骑兵歌》,有些小高兴。 他知道蒸汽坦克是做不出来的,但农业重金属风格代表着绝对实力,所以又有什么不好的? 第二百零七章 农业重金属(续) 渭口,新扩建的码头边上,靠泊着大量火轮船,宇文温带着家眷下船,来到由港区驿馆临时改成的行宫下榻,明日一早启程走陆路回长安。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此次出游,乘坐火轮船平安往返,宇文温松了口气,而被征用的火轮船此后将撤去各种隔间、装饰,还原为渡船,在禹门津、蒲津、风陵津这三处要津服务百姓。 顺便为轮船招商总局赢利。 因为距离晚膳时间尚早,宇文温和家眷们说了会儿话,便召见渭口港区官员,详细了解如今港区的发展情况。 渭口,顾名思义是渭水入黄河的河口,而渭口南侧,还有人工运河“广通渠”入黄河的河口,广通渠承担着漕运物资供给长安的重任,关东物资要经过这里漕运到长安,所以作用十分重要。 当年,宇文温带兵偷袭渭口处的粮仓,一把火烧掉了回救长安的隋军军心,现在故地重游,当然首先强调的就是安全问题。 安全,指的是“生产安全”,渭口港区关系到海量物资能否供给长安,所以绝不能发生安全事故,影响转运能力。 其中尤以粮食最要上心,其次是煤炭。 载重量千斛以上的大船,满载并州出产的煤炭,沿着汾水顺流而下入黄河,然后抵达渭口港区卸货,这些煤炭转到载重量四五百斛的漕船上,沿着广通渠前往长安。 之所以这么折腾,是因为渭水淤塞走不了大船,而广通渠目前的水位也容不下千斛大船。 于是在渭口港区等待转运的煤炭,就成了巨大的安全隐患。 煤炭堆积成煤山,内部温度会很高,在烈日暴晒之下,时间长了就会自燃。 燃烧起来的煤山,和火焰山差不多,火星随着风四处飞散,很容易点燃其他库房,到时候无数粮食、物资被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巨大的损失不是杀几个人就能挽回的。 宇文温为表重视,亲自到煤场视察,看看各项防护措施是否到位,看看这些措施是否切实生效。 看着看着,他忽然觉得脖子一凉,因为煤场一隅,居然有一颗歪脖子树。 宇文温干咳一声,继续向前走。 若是为了讨个吉利就把树砍掉,那真是无聊至极。 来到煤场边上的蒸汽起重机旁,看着这庞然大物,宇文温问起相关事宜。 蒸汽起重机的操作,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太复杂,但再难也得有人操作,所以安全操作是关键。 因为时间仓促,合格的蒸汽起重机操作员不多,许多上岗的操作员都是突击培训班的毕业生,算是“半桶水”,连实习期都没有,直接就上岗了。 这是巨大的隐患,但蒸汽起重机的好处太多,码头装卸、物资转运有了蒸汽起重机,工作效率大增,所以需求量大,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宇文温隔着大老远,看着眼前这座起重机运转,看着那晃悠悠的吊臂,后背有些发凉:感觉这真是新手上路啊! 技术教育刻不容缓,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 想到技术教育,宇文温的耳边忽然回荡起魔性的声音来。 学技术,到蓝翔! 这声音是如此魔性,差点让他跟着哼哼起来。 思索片刻,宇文温意识到一个问题:那么,农业重金属风格的技术学校广告,应该是怎样的? 。。。。。。 长安,东南隅的修政坊,坊内正在施工,原有的旧房已被拆掉,新的建筑正在拔地而起,工地旁,聚集着大量百姓,一个个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的蒸汽打桩机,看着一根根桩子被打入地下。 高高竖立的打桩机,顶端是一个重锤,重锤末端是铁缆,铁缆另一头是地面上的一组齿轮,而齿轮组由蒸汽机带动,随着齿轮的旋转,拽动重锤向上升,然后落下。 “嘭”的一声,在场众人的心似乎被重物击中,只见那重锤将桩杆往下砸了几许。 机器的轰鸣声中,打桩机不断发出“嘭、嘭、嘭”的声音,围观群众看着打桩机打桩,看得津津有味,这种神奇的机械,真是力大无穷。 又有另一种力大无穷的机械,名为“蒸汽起重机”,这庞然大物能够轻松吊起上百斛的重物,可谓“举重若轻”。 当蒸汽起重机运转起来时,同样发出轰鸣声,巨大的悬臂“抓起”重物,然后缓缓转动,转到工地的另外一边,然后轻轻放下。 修政坊的施工工地,如今是长安城里最出名的景点之一,每天都有许多人前来围观,围观各种庞然大物是如何施工的。 围观的人群中,有小贩穿梭着,他们不断地吆喝,贩卖各种零食和饮料,为了招揽生意,还向周边的围观百姓介绍关于修政坊工程的内幕消息。 其实这内幕消息许多人都知道,那就是新成立的“轮船招商总局”,要在长安城内设“技术学校”,专门培养火轮船从业人员,而学校的位置,就在修政坊。 许多人对此觉得奇怪,因为若只是修个学校,怎么要用到“蒸汽打桩机”、“蒸汽起重机”。 内幕消息中的“内幕消息”,就是学校要给学员提供大量的“实习”场所,其中包括蒸汽机组的操作、维修,还有各种零配件的加工、修整,这需要有高大的“厂房”来放置大量蒸汽机组。 与此同时,技术学校还会教学员如何操作蒸汽起重机。 所以要修建高大的厂房,这就要求桩子必须打得深,厂房才会稳。 厂房的顶棚,修建时需要起重机吊装沉重的横梁,与此同时,厂房内的门式起重机,也需要更大的起重机来配合安装。 所以,施工工地才会配备这么多庞然大物,每天烧掉的煤,都不知道有多少斤。 许多围观百姓,大字不识一个,小贩们透露的消息,其中许多名词他们都听不懂,但却听懂了一条,那就是学堂正式招生后,毕业的学员去“做工”,即便只是学徒,每月工钱都不低于两贯。 这是不得了的收入,要知道许多人去做帮佣,每日工钱了不起三十文,一个月做二十五日,累死累活才七百五十文。 在这“技术学校”学习,毕业后就能每月收入两贯,端的是份好营生。 许多人对此跃跃欲试,但据说入学条件不低,首先得识字,通晓基本的算数,或者是哪家商社、工场的“委培生”,至于什么是“委培生”,大家搞不清楚。 反正知道一点,学了“技术”,就能过上好日子。 但学了“技术”,就要和凶神恶煞的“蒸汽机”打交道,据说一不留神,人就会被这怪物吃掉,所以许多人又觉得有些害怕。 祖祖辈辈以来,都没听说过什么“蒸汽机”,如今这些吞噬煤炭的机器,到底会不会暴起吃人,一直是坊间最引人关注的话题。 但无论如何,蒸汽机、火轮船、起重机,距离大家越来越近,想来再过几年,肯定到处都能见到这些庞然大物呼哧呼哧冒着黑烟的模样。 一想到这种场景,许多上岁数的人便觉得坐立不安,他们不明白这世道究竟如何了,怎么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众人围观正起劲时,忽见一群人来到工地外围的围挡处,开始拉起一个个条幅,当条幅拉好之后,却见其上写着许多字。 大家都不识字,所以不明白条幅上写的什么,好不容易有个人识字的过来,对着一个条幅认了许久,好不容易认全,然后念出来。 “师傅,我想学开起重机!” 第二百零八章 师傅,我想学开火轮船! 晋阳城外,汾水岸边,码头处人山人海,无数百姓翘首以盼,看着河面上渐渐靠近的火轮船,这火轮船上的烟囱冒出滚滚浓烟,发出巨大的轰鸣声,两舷轮桨转动着,激起大量水花。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见着这庞然大物就在自己眼前移动,无数人紧张得额头冒汗,就在这时,船上忽然传来呼啸声,宛若一头巨狼在仰天长啸。 这一声长啸,吓得码头上许多人两腿发软、“扑通”一声坐在地上,胆小的孩童直接被吓哭,而更多的人却是既害怕又兴奋,因为他们终于看清了传闻中的火轮船是什么模样。 年初当第一艘火轮船经由汾水抵达晋阳城外时,汾水两岸人山人海,许多人因为挤不进来,所以未能亲眼目睹火轮船航行的雄姿。 往后数月,随着火轮船抵达晋阳港的次数越来越多,也有越来越多的百姓目睹了这一庞然大物的真容。 与此同时,出现在晋阳港码头上的蒸汽起重机,也让前来围观的人们惊叹不已。 大家亲眼目睹这庞然大物舒展铁臂,将货船上重达百斛的货物轻轻吊起,呼哧呼哧喘着气,将其放到码头另一侧的地上。 蒸汽起重机的神通,让人只道是佛祖派来的金刚力士大显身手,而火轮船,更多的人以为这是巡海夜叉在世。 这不,那凄厉的呼啸声,哪里是人间之物能够发出来的? 眼见着火轮船缓缓靠岸,人潮涌向岸边,维持秩序的士兵奋力顶着栏杆,以免人潮突破栏杆,人挤人把前排的人挤到水里。 不时有港务人员高声大喊:“不要挤!不要挤!大家文明观船,不要挤!” 因为每天来港区看火轮船的人太多,所以维持秩序是一份苦差事,奈何官府有令,说为了让百姓更好的了解火轮船,在港区划出特定区域,方便百姓前来旁观。 许多基层吏员对此腹诽不已,因为上官的一句话,足以让下面的人累死累活跑断腿。 不过上官体察下意,允许港区组织小贩,在“观众区”贩卖各种零食、饮品,以收益做大家的“辛苦费”,所以大家的怨气少了许多。 如今是夏天,烈日下在码头维持秩序确实很辛苦,不过作为知道许多“内幕消息”的人,港务人员是许多人寻求解惑的最佳人选,于是隐约间成了万人瞩目的人物,这种感觉着实不错。 加上官府确实允许他们宣传火轮船,于是有问必答,引得一片夸奖。 对于方才火轮船上忽然发出的呼啸声,吏员们哈哈一笑:“那是汽笛,汽笛!就是用蒸汽吹笛子,和人吹笛子是一样的道理,只是蒸汽量大,吹起来特别响!” 又有人问为何这货轮船上还有桅杆和船帆,吏员们的回答也一样干脆:“机帆两用,顺风时扬帆,船就能走得更快,更省煤!” 问问题的人很多,但更多的人被起重机给火轮船卸货的一幕所吸引,大家再次目睹了起重机的神通,惊叹之声不绝于耳。 幸亏早几年晋阳已经开始使用蒸汽抽水机,所以百姓对于“蒸汽机”这种机器不算陌生,即便没见过,也大多听过,所以现在见到火轮船、起重机,至少不会吓得以为见了妖魔鬼怪。 但这些神奇的机械,真的是令人匪夷所思,大家想不明白这东西居然不吃粮草只吃煤,就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而煤炭,并州有的是,别处不说,就说晋阳,城外自古就有可开采的煤山,所以许多人认为正是因为如此,才招来了嗜煤如命的火轮船。 寻常百姓这么想,但消息灵通人士可不这么想,朝廷筹办的“轮船招商总局”,如今已正式成立,这就意味着,在并州开矿采煤,那是暴利的买卖。 并州多煤,又有汾水与黄河连接,那么并州出产的大量煤炭,必然源源不断供给长安,长安对于煤炭的需求只会越来越大,所以只要有一口出煤的矿井,那矿井就是会喷钱的“钱泉”。 只是不到半年时间,长安的达官显贵,河东的世家大户以及各地豪强,已经开始招募人手,在并州各地勘探矿脉,开采煤矿,而晋阳一带,同样如此。 运煤的火轮船,本身就要消耗大量煤炭,而北上晋阳运煤的火轮船,货仓肯定不是空的,大量关中的产出及粮食,会源源不断运抵晋阳,卸空船舱,随后装满煤炭返航。 这就意味着,晋阳的商机大幅暴涨,正是大家发财的好机会。 码头上围观的人群之中,有两名年轻人看着眼前奇观,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过了一会,分开左右向外走去。 好不容易离开人群,来到港区外沿一棵大树下,两人回看码头方向,良久,其中一个身材稍微瘦弱的男子问道:“如何,武三,拿定主意了么?” “嗯,拿定主意了。”武士答道,随后反问:“你呢,文宝?” “想清楚了。”许文宝笑眯眯的回答,随后补充:“去学开火轮船。” “哦?你之前不是说要去开矿吗?这可是很赚的呀?” 听得武士提问,许文宝笑道:“你,呵呵,定然也是想去学火轮船吧?” 武士点点头,两人边说边向外走去。 许文宝和武士是同乡,许文宝出身平民,武士不一样,出身官宦人家。 但因为家道中落,家中排行第三的武士,年纪轻轻就靠着买豆腐养家糊口,而许文宝则做一些小买卖。 两人关系很好,琢磨着一起攒下本钱做大买卖,原本见着晋阳城内外大兴土木,对于木材的需求很大,便打算做木材买卖,但现在情况变了。 开矿采煤,才是暴利的买卖,因为从今往后,煤炭不愁卖,有多少就能卖多少,若开矿却赚不了大钱,唯一原因就是煤采得不够多。 许文宝和武士打算开矿,但仔细一了解,心都凉了:长安的权贵、河东的世家大族,并州的本地豪强、晋阳的豪商,一个个铆足了劲要募集人手开矿,他们争不过。 并州煤多,所以总有地方开矿,问题在于得雇佣熟练工才行,至少要找到矿脉,开矿才不会亏本。 而现在,熟练的矿工都被大户们争相招揽,他们这点小本钱,哪里抢得过。 若按着原先的想法,做木材生意也不是不行,但这样就错失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那个机会,就是做航运,火轮船航运。 许文宝和武士不约而同想到了搞航运,因为根据多方消息所述,轮船招商总局不会一直垄断火轮船航运事宜,待得火轮船发展起来了,就会允许民间船主从事火轮船航运。 这就是一条发家致富的门路,但他俩也知道要从事这一行,就得先摸清楚其中的门道。 别的不说,火轮船据说可是很难伺候的,他们日后若成了船主,雇佣船老大、船工来开船,若不明白蒸汽机的内情,很容易被人骗、占便宜。 首先,耗煤量如何控制,船主不知道内情,那么船老大说烧多少煤就烧多少煤,很容易被对方以此为手段占便宜。 其次,火轮船的维护费用,船主必须知道个大概,不然船工说哪个部件坏了要换得若干钱,船主不知道内情,很容易被对方占便宜。 还有,蒸汽机出故障用不了,可能只是某个价值数十文的小配件坏了,但船工说是一个价值数贯的配件坏了,船东不知道底细,就会被对方骗钱。 所以,想要从事火轮船航运,船主必须雇佣可靠的技术工把关,但这很难,因为僧多粥少,即便请来了好手还得好吃好喝供着,所以不如自己去学。 学了手艺,然后花几年从事这一行,驾轻就熟之后,就自己当船主,做航运。 这就是武士和许文宝的想法,但学艺就得拜师,火轮船这种新事物,师门在哪里大家都不知道。 不过现在知道了。 晋阳城内,最近新开张了一家“技术学校”,专门招人学习如何开火轮船,但学员必须签订契约,毕业之后必须为轮船招商总局工作若干年。 这个学校的出现,真是一场及时雨,武士和许文宝下定决心,要到学校拜师学艺,学开火轮船。 第二百零九章 夺天地之造化 午后,晋阳城内一隅,许文宝和武士在街道上边走边谈,商量着一件事情,方才他们去城中新开的技术学校走了一转,打听到了许多消息,如今要决定接下来该如何行事。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技术学校确实招生,但招生名额是固定的,此次招满之后,要到秋后才招第二批学生,所以有意者要报名得抓紧时间。 技术学校招生的条件不算苛刻,只要是官府治下良民、有户籍证明即可报名,此举主要是为防止学生中途违约,因为学生入学必须和学校签订契约,毕业后要在轮船招商总局工作若干年。 在技术学校就读,可以申请学费、住宿费全免,条件就是毕业后多为轮船招商总局工作几年,即为“还债”。 总的来说,如果学生中途违约(病故或者某些特别情况除外),是要支付违约金的。 这一点,对于许文宝和武士来说不是问题,他们是正经的良民,也没打算中途违约,但学生入学后在校读书期间,是要住校的。 每月,连上五日课,晚上也要上课,所以得住校,然后休息两日,这两日倒是可以离校,然后继续连上五日课,以此类推。 除非家中有急事,否则上课期间不能轻易离校,一年中有暑假、寒假,这时学校放假,学生才能长期离校。 而这个技术学校说是三年学制,头两年学习基础知识,第三年起开始实习、操作火轮船,若入学的学生是文盲,还得多加一年的“文化课”。 这就意味着,若许文宝和武士到技术学校学习开火轮船,至少有三年时间是被困在学校里,没办法做买卖挣钱。 而之前,他们以为在校期间,还可以兼顾一下小买卖。 对于许文宝和武士来说,他们俩有点小钱,却不多,如果两人这三年都在学校就读,意味着这三年自己不但赚不到钱,还得家里出钱补贴。 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原本打算两个人一起学开火轮船的想法,得变了。 两人之中,只能一个人去学开火轮船。 这就存在一个风险,那就是学开火轮船的人,日后学到了真本事,把伙伴踢开,跟别人合伙做航运,那么被踢开的人,这几年就白白浪费掉了。 友情要面对现实的考验,而许文宝率先做出了决定:“武三,说到做学问,你比我懂得多,脑子也灵活得多,你去学,我继续做买卖,学费还有你的日常开支,由我来承担!” 武士摇摇头:“那可不行,你也不容易,还是你去吧,我来承担开支。” “不行,你靠着卖豆腐,也就养家糊口,哪里供得了我....”许文宝哈哈笑:“放心,说到做买卖赚钱,这点本事我还是有的!” 两人争起来,却被前方传来的喧嚣所打断。 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家酒肆正在“开业大酬宾”,可许文宝和武士认得这家酒肆,这酒肆早几年就开业了,他俩还时不时来这里喝酒。 再看看,门口牌匾上的名字还是那个名字,牌匾下亲自迎客的酒肆掌柜还是原来那位。 怎么就“开业大酬宾”了? 。。。。。。 酒肆雅间内,阵阵微风吹拂,将房间内的热气吹散,许文宝和武士端坐不动,定定看着风的来源房间一侧墙壁上的“风扇”。 这个名为“风扇”的装置,外表看上去像一个扁扁的圆形铁笼,铁笼里有一个仿佛竹蜻蜓翅膀的十字形“扇叶”在不断旋转着。 阵阵微风就这么从风扇里吹出来,吹到许文宝和武士身上,让二人只觉十分凉爽,仿佛是在河边吹着凉风。 这装在墙壁上的“风扇”会“摆头”,从左摆到右,又从右摆到左,使得微风能够吹到房间内大部分位置。 如此神奇的“风扇”,让许文宝和武士看得目瞪口呆,随便点的酒菜,已经被风吹凉了还未回过神。 密室起风,这..真是夺天地之造化啊! 武士如是想,感受着凉风拂面,他已经有些舍不得离开这间房子了。 如今是夏天,此时烈日当空,但现在在雅间里吹着“风扇”,让人几乎忘记炎炎夏日,武士不明白这玩意是怎么吹起风来的,许文宝当然也不知道。 自古以来,夏日消暑用的是冰块,人们将冬天采集的冰存到冰窖里,夏天就拿出来使用。 据说财大气粗的人家,宴客时会用巨大的冰鉴盛着大量冰块,将其放在厅堂中央,宛若一座小冰山般,让周围的人感受到丝丝凉意。 如此奢侈的场景,许文宝和武士无缘得见,但现在两人吹着风扇,觉得这清凉的感觉应该不比小冰山差多少。 现在,他们终于知道这家酒肆为何说是“开业大酬宾”了:酒肆停业大半月,给大厅和雅间分别装上了风扇,仿佛焕然一新。 这么热的天气里,到酒肆里消遣的客人,喝酒吃菜吹着风扇,那要有多惬意? 酒肆有了这风扇这一消暑法宝,想来生意会好上许多。 端菜进来的酒肆伙计,见着二位看着风扇发呆,心中自豪之余,不忘夸起风扇,向客人们介绍起这一新鲜事物。 风扇的扇叶,是靠蒸汽机带动的,以前就有人弄出来过,但那时的蒸汽机耗煤太厉害,所以用来扇风不划算。 现在不一样了,有了新式蒸汽机,用一根轴来带动许多风扇转动,各风扇的风力不小,而总的耗煤量不算高,在炎炎夏日,用风扇来招揽生意再合适不过。 武士对蒸汽机要如何以一根轴带动许多风扇十分感兴趣,但酒肆伙计也说不清具体原理如何,只知道是请专营暖气的商社派人安装,据说那几根主轴要悬在梁下,是为“天轴”。 而这神奇的玩意,据说是先在工场里用上的。 因为“风扇”是商社推出的新“商品”,所以这个月安装的话有七折优惠,如今晋阳城里许多酒肆都陆续开始安装了风扇,以便招揽更多的顾客。 晋阳因为产煤,所以城内暖气的普及程度很高,像样些的酒肆、食肆以及各种娱乐场所没有暖气,冬天就不会有人上门寻欢作乐。 所以大家都装有热水锅炉,在此基础上装蒸汽机带动的风扇,也不会太麻烦。 而现在,有了风扇,大概再过几年,没有风扇的酒肆、食肆以及各种娱乐场所,夏天生意就别想好。 听到这里,许文宝和武士哑然,他们没想到蒸汽机是如此的神奇,如此迅速的改变着大家的日常生活。 这种夺天地之造化的利器,果真是人制作出来的么? 吃完酒菜,两人结完账离开雅间,向酒肆外走去,经过大堂时,发现大堂顶部的几道横梁上,都向下吊着几个风扇,是为“吊扇”。 “吊扇”的扇叶不停旋转,给下方就坐喝酒的客人带来凉意。 方才许文宝和武士进来时,没注意到大堂顶上有“吊扇”,如今看着这“吊扇”转啊转,忽然觉得脑袋一凉。 万一、万一这“吊扇”砸下来,底下人的脑袋岂不是会被.... 那场景光是想都觉得血腥,许文宝和武士只觉得后背凉飕飕,但又不好开口问,毕竟这么一问,店家怕是要板脸。 一旁的伙计见状也不避讳,直言道:“两位郎君请放心,这吊扇稳得很,决计不会掉下....” 话还没说完,却听得屋顶传来踩踏声,似乎有人在屋顶上快速奔跑,踩得瓦片噼里啪啦响,随后一阵刺耳的破裂声响起,一大段屋顶坠落下地,激起尘埃无数。 第二百一十章 师兄?谁和你们是师兄? 突然垮塌的屋顶,带着大量瓦砾和吊扇一起坠落地面,弄得酒肆大堂一地狼藉,尘土飞扬中,大堂内的人们还没反应过来,却见瓦砾堆里窜出两个人。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其中一个似乎摔得不轻,瘸着腿,被另一个人扯着站起身,然后向着酒肆大门跑去。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酒肆掌柜,眼见着刚重新装修过的大堂屋顶,居然被这两个混蛋给弄塌不少,掌柜气得咆哮起来:“抓!抓住这两个混蛋!!” 无缘无故在人屋顶上跑,不是蟊贼就是勾引良家的淫贼,酒肆伙计还有护院听得掌柜这么一吼,马上回过神,随手捞起个东西就要围上去。 却见其中一人握着短刀,疯狂的挥舞着,大家一时半会没什么长杆做“长兵”,于是场面僵在那里。 从天而降的两人嚎叫起来,挥舞凶器,奋力向大门移动,就在这时,破了个大洞的屋顶,又有人跳下来。 惊魂未定的酒客,连同许文宝、武士一起,眼睁睁看着第三个不速之客向地面坠落,但却忽然悬在半空原来这人腰间系着根绳子。 不速之客悬在半空晃荡着,很快便调整好了姿势,居高临下,见着那两个要逃的男子,从腰间掏出一物,当头就扔了过去。 那团东西在空中展开,却是一张网,扔得很准,直接将那两人兜住。 缓慢跑动中的人被网缠着,急切间施展不开,周围的伙计和护院见状操着各种物品扑上去一阵乱打。 网中之人依旧嚎叫着,垂死挣扎,但罩着个网,一拥而上的人们想抓都不知道怎么抓。 吊在半空的不速之客,伸手在嘴里吹了几声,绳索竟然放长,让其缓缓降落地面。 大家见其身着布衣,也不知这两伙人是私斗还是怎的,忽然顶上一暗,又有两人顺着绳索滑了下来。 先落地的那位,见着堂内一群人盯着自己,开口喊道:“警察抓贼,大家不要慌!” 听得这么一喊,众人焕然大悟:原来是警察抓飞贼,难怪会从房顶上掉下来。 晋阳城有警察局,警察们每日都在街头巷尾巡视,维持治安,打击犯罪,调解邻里矛盾,所以城中居民对警察很熟悉。 正是因为有了维持治安的警察,那些泼皮、无赖还有游侠儿老实起来,至少不敢当街聚众闹事;‘三只手’们也不敢堂而皇之在大街上团伙作案。 而权贵、大户的行为也收敛了许多,几乎没听说有哪家的郎君还敢当街纵马乱冲,也不再有豪奴横行霸道。 据说警察局后面有御史做靠山,警察们若逮到官宦人家子弟、家奴的不法行为,御史们就会像疯狗一样扑上去猛咬,所以权贵们才忌惮警察局。 因为有了警察,晋阳城内的治安才明显好转起来,所以大家对警察的观感不错,但是... 警察都是穿着对襟制服的,看上去十分威风,可这几个从天而降的人自称“警察”,却没有穿着“对襟”,莫不是假冒的? 大家正惊疑不定间,门外传来哨声,三名身着对襟制服、头戴警盔、手拿木棍的警察很快出现在门口,见着大堂里的模样,当先一人喊起来: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老李!你们店里怎么了!” 酒肆掌柜姓李,而这三名警察是这个区域的治安巡警,和区域内的商家、住户都很熟,李掌柜见着警察来了,激动地诉苦:“这是怎的,你们警察追飞贼,把我这屋顶都踩烂...” 话没说完嚎叫声起,被网兜住的一名飞贼用刀割破网绳,划伤数人,顾不得带上同伴,自己向着门外冲去,刚进门的警察见状先是一愣,瞬间反应过来。 当头那警察将手中警棍向前一扔,趁着飞贼躲闪之际,快步上前一个飞踢,将对方踢倒在地。 “当啷”一声,飞贼手中的尖刀飞到一边,附近的伙计见状扑上去将其手脚按住,大家齐心协力将两个飞贼擒下,那三名自称是“警察”的布衣上前要带人走,却被巡警给拦住: “等等,你们是什么人?” 李掌柜不等这三人开口,插话:“他说他们是警察。” “警察?”巡警看着面前布衣男子,眼神警惕起来:“你们出警怎么没穿制服?” 那三人之中,一名高个上前,见着巡警如临大敌的模样,笑道:“哎哟,抓贼当然要便装,不然人早就被吓跑了,师兄这是怎的,自家人何以如此?” 年轻的警察们大多是从警察学校毕业才分派到各警察局,所以相互间称呼师兄、师弟,但那三个巡警依旧没有放松警惕:“师兄?谁和你们是师兄?” 另一个巡警也很警惕:“几位面生得很,晋阳城里的警察,从上到下,没你仨的样貌!!” “把手举起来!不许乱动!” 高个还想说什么,巡警拔出佩刀摆出架势,酒肆伙计和酒客们,看着一边的“对襟”,再看看另一边的布衣,默默的站到“对襟”一边。 穿制服的肯定是警察,至于这三位,保不齐是什么恶人,打着警察的名号追杀仇家也说不一定。 眼见着情况不妙,那高个苦笑着,慢慢从怀里掏出个小本,然后向巡警展开:“师兄莫要紧张,师弟是公务在身,多有不便,还进见谅。” 。。。。。。 酒肆隔街道百余步外一处民宅,此刻为大量警察包围,警察们一个个手持各式警械,警惕的看着挡在门口处的几个布衣男子。 不久前,有一伙歹徒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抢劫,打破这民宅大门,冲进去为所欲为,巡警很快便赶来,而辖区派出所也迅速出警,将这伙歹徒堵在民宅里。 没多久,武装警察也赶到了,就在警察们准备将歹徒围捕之际,对方居然喊起了“师兄”。 现在,派出所的主官“所长”,正与歹徒的头目喊话,而歹徒的头目随后举着手走出来。 所长见着对方样貌后,不顾部下的拦阻,快步迎了上去:“是你?” 那头目点点头:“是我。” “证件。” “没带。” 所长闻言冷笑:“你莫非以为晋阳警察好糊弄?那就莫要怪我不客气了!” “好好,不就是证件,那么较真作甚?”头目将一个小本本拿出来,交给对方:“实在是抱歉,本来到你们地头办事,得打声招呼,奈何事态紧急,只能先动手了。” 所长看了看小本本,还了回去,随后转身示意属下:“没事了,是自己人办事!” 现场紧张的气氛为之一松,晋阳警察们见着这些布衣将一些人从民宅里带出来,还给这些人头上罩了布袋,往马车里送,不由觉得奇怪,却又不好问。 最先赶到现场的巡警,有些不服气的问所长:“头!这是怎的,怎么就让外地的猫把耗子给拿了?” “人家是长安的猫,你不服么?” “长安的猫不在长安拿耗子,跑到晋阳做什么?” “你想知道?”所长听到这里,眯着眼问愣头青:“不如,你去一个地头打听一下?” 巡警觉得所长的表情有些不妙,却还是问了:“去、去哪?” “去长安,石塔的西边,那地方,可好客呢。” 听到这里,巡警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虽然天气炎热,但身上冷汗都冒出来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石塔西 长安一隅,一座不起眼的石塔西侧,有一个门庭冷落的官署,这官署是如此的不起眼,以至于不明就里的行人从门前街道经过时,要到了门口,才会注意到这里不是私第,而是官署。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正门高悬的牌匾,上书“缉事警察署”五个大字,字体为暗金色,远远看上去同样不起眼。 但这“缉事”二字,在知道内情的人看来,刺眼得很。 因为这个警察官署做的事情,让许多人如芒在背,所以交谈之中,不会直接提起官署的名字,多以别称指代,因为这官署在石塔西侧,便有了“石塔西”的代称。 官署在石塔西侧的缉事警察,专司搜集情报、监视窃听等事务,耳目众多,很可能官署里某个小吏借酒浇愁时发的牢骚,当天就传到缉事警察耳中。 而缉事警察还有抓捕的权力,当然,按规定这种抓捕必须有一般警察同行,但有时候“事急从权”,缉事警察先抓人后打招呼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被缉事警察“请”到官署“做客”的人,基本上都会倒霉的,所以知道内情的人自然对其官署避之不及。 然而有人却时不时要来官署看看。 时值正午,官署内食堂里,身着便服的大周天子宇文温,正在检查伙食,看看有没有人用臭肉、烂菜以及生虫的陈米来煮饭做菜糊弄人。 检查,不能只是走个过场,宇文温让随从到窗口打饭菜,点了五荤三素,他要亲自尝一下,肉是不是臭肉,菜是不是烂菜,米是不是正常的米。 缉事警察署的警察及其家眷,住在官署外不远处的“家属区”,而缉事警察署的公共食堂,是对警察及其家属开放的。 食堂一日供应三餐,加班的警察还有夜宵,食堂提供的饮食价格不高,是不错的福利。 现在是饭点,宇文温怕耽误大家用餐,自己提着打来的饭菜,转到办公室吃去了。 缉事警察署长符有才如影相随,侍奉宇文温用餐。 刚动筷没多久,宇文温夹起一片颜色发暗的猪肉问道:“这猪肉哪来的?” 符有才赶紧回答:“回陛下,这是家属们自养的猪,猪可都是黄州大肥猪,肉质可好呢。” “是么?朕总觉得这肉有些黑...”宇文温把肉放到嘴里嚼了嚼,思索片刻后说道:“嗯...一定是杀猪的手艺不好,放血没放干净?” 符有才尴尬的点点头:“是的,这几日杀猪的都是新手,确实手艺糙了些...” 见着宇文温对饭菜很满意,符有才松了口气,随后端起茶壶为宇文温斟茶。 宇文温喝完茶,又说:“有才,你也吃,你那几个馒头怕是快凉了。” “陛下,微臣不敢无礼。” “礼什么礼,吃,一会你可就没时间吃了。” “是,微臣遵命。”符有才说完,坐在一旁,拿起几个馒头啃起来。 贵贱有别,君臣有别,符有才一直把自己的姿态摆得很正。 一眨眼二十多年过去,当年的长安潦倒少年符有才,和伙伴林有地、张乙满、胡三子,都已经是三十而立的成年人,各自成了家,有了儿女,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林有地多在黄州转悠,忙着各种工业制造事宜,而张乙满、胡三子因为掌握着玻璃镜的秘密,一直处于“足不出户”状态,但和家人的日子也是过得幸福美满。 符有才,则成了缉事警察署长,继续为郎主宇文温掌握那支力量。 自西阳郡公府时期就创立的情报组织,大体上分为猫队、狗队,当主人“飞升”时,这些猫、狗自然也跟着“鸡犬升天”。 前几年,曾经的猫和狗,一部分成了警察,譬如吴明和贾牛等人;而大部分猫和狗分散在天子所设“六院“里,承担着秘密警察的职责。 随着队伍的扩大,以及基于现实的需要,这支名义上不存在的队伍,终于有了个冠冕堂皇的名字,那就是“缉事警察”,有了公开的官署。 既然明面上的招牌打出来了,缉事警察(原秘密警察)们行事方便许多,历经数年发展,在原有西阳王府情报网的基础上,有了质的突破。 缉事警察署,下属警察(探员)万余人,由此发展的各种“内线”,累计起来有十余万人。 这是一个恐怖的数字,从一个侧面彰显了缉事警察署的情报网覆盖面有多大。 当年西阳王府内的一只小蜘蛛,如经已是庞然大物,织出的网,涉及军、政、商、农、工各阶层,已快要将天下都牢牢网住了。 先前的秘密警察,就是宇文温的耳目,是他的情报机构,为他监视官员、军队、商贾、学者、宗教人士的工具,与此同时,缉事警察还承担着民生情报的收集工作,让宇文温能了解到较为真实的社会民生。 人要爱护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宇文温当然对于缉事警察很重视,而他的秘密警察取名“缉事警察”,如今处于公开状态,让朝野内外如芒在背的同时,也顺便让朝廷分担一些开支。 缉事警察的规模很大,光靠宇文温自己掏腰包已经养不起了,毕竟他要花钱的地方不少,所以将秘密警察监视百官的职能剥离后进行公开,转入朝廷体制中去,以此让朝廷财政来养这支队伍。 与此同时,也是让官僚们产生错觉,让其以为能够慢慢控制这个理论上归御史台管的可怕力量。 缉事警察现在没有权力监视百官,也无权逮捕官员,所以对于官僚们的威胁骤减,可即便如此官僚们也不会乐意有这样的官署存在。 然而此事没得商量,在宇文温的推动下,缉事警察署牌子挂起来了,官僚们乐不乐意都得捏着鼻子认,然后发现这官署对付“刁民”、豪强、妖僧(妖道)以及奸滑胥吏效果不错,慢慢也就习惯了。 对于官僚们而言,有利于稳定朝廷统治的手段,总是不错的。 至于实际控制权,那是想都别想。 缉事警察,依旧是宇文温要倚重的情报机构,职责是对内(国内)监视,至于监视百官,以及对国外开展情报工作,由其他队伍承担。 作为天子的耳目,缉事警察本来应该有个威风的名字,譬如“锦衣卫”什么的,但他觉得锦衣卫这个名号,配不上一个专业的情报机构。 和后世的情报机构相比,明朝的锦衣卫受限于时代,在情报收集方面,明显“业余”许多。 而宇文温花了二十年打基础的情报机构,一定要随时保持“专业素养”,他不能容忍自己养的猫、狗,变成宠物猫,宠物狗,变成摆设。 抓不了老鼠的猫,看不了家的狗,要来何用? 宇文温用餐完毕,因为事务繁忙,不能离宫太久,于是符有才抓紧时间向宇文温汇报一件案子的进展情况。 那就是不久前,缉事警察在晋阳城内弄出的动静,在那次行动之中,抓到了几个人。 在汇报开始前,宇文温忽然问道:“有才,你觉得...石塔西这个代称,合适缉事警察么?” “呃...微臣觉得这代称...神秘些倒也不错的。” “是啊...那可是石塔西啊...” 宇文温沉吟起来,他觉得这巧合很有意思:明德的石塔西。 第二百一十二章 保密 闲谈结束,符有才开始向宇文温汇报一起案件的进展情况,这起案是一件绑架案。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不久前,经营蒸汽抽水机的商社“嘉禾盛”,其在邺城的分号有一名员工李成才,某日上午离家“上班”途中忽然失踪,次日,在一处僻静街角,发现了疑似李成才的尸体。 之所以说是“疑似”,是因为死者的面部受损,看不清样貌,但身材和李成才类似,所穿衣物经李成才家属查验,确系是李成才所有。 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起抢劫杀人抛尸案,也就是一起刑事案件,邺城警察署有责任查案、破案、缉拿凶手。 邺城警察首先在嘉禾盛邺城分号查询员工档案,通过比对指纹,发现死者不是李成才,但案件随后被缉事警察接管,原因就在于李成才的身份有些特别: 李成才是蒸汽机技术师,知道如何制造蒸汽机,属于身份敏感人物,不能视作一般人。 缉事警察随后展开了调查,动用各种门路及手段,渐渐将案件背后的真相查明。 有人绑架李成才,目的就是要了解蒸汽机是如何制造出来的,所以费尽心思布了个局,先把李成才掳走,然后弄了具被毁容的尸体,为其穿上李成才的衣服,然后抛尸。 这些人试图将此事变为一起普通的抢劫杀人抛尸事件,以此迷惑嘉禾盛商社。 想法不错,却做了不该做的事,因为蒸汽机的制造工艺是需要保密的,相关人员的动向都在蒸汽机行会管理之中,而官府也很注意蒸汽机技术的保密,所以谁敢觊觎谁就要倒霉。 缉事警察根据各种蛛丝马迹来了个顺藤摸瓜,很快便找到了猎物的踪迹,对方惊觉行踪暴露,于是带着李成才西逃,试图从朔州边境逃入草原。 却在经过并州州治晋阳时,被缉事警察一网打尽。 李成才还活着,而参与绑架的人,反抗时死了几个,自尽的有几个,还有几个被活捉,在缉事警察的拷问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幕后主使已被供出来,此人早已作为几个重点怀疑对象,处于缉事警察的监视之中,因为证据确凿,所以很快就被抓捕归案。 宇文温对于缉事警察此次行动的结果及表现很满意,但与此同时,李成才被绑架一案,证实了他一直以来的担心。 终于有人按耐不住,想要窃取蒸汽机技术了。 蒸汽机代表着先进生产力,只要掌握并善用蒸汽机技术,可以让国家富强起来,所以诱惑力不小。 宇文温知道蒸汽机的重要性,所以很注意对蒸汽机技术进行保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导致之前火轮船的研制出现了闭门造车的情况。 现在,有人绑架蒸汽机技术师,要窃取蒸汽机技术,而幕后主使,是一个粟特人。 粟特人善于经商,粟特聚落及粟特商人在中原很常见,而这个粟特人觊觎蒸汽机技术,目的倒也简单,那就是“奇货可居”。 商人做买卖,总得卖一些高价值的商品才能确保暴利,而蒸汽机技术,就是不错的商品。 这个粟特人打算绑架李成才,然后从其口中套出蒸汽机技术,学会之后,高价向潜在的买家兜售。 潜在的买家是谁? 待定,反正不在中原,因为中原的蒸汽机在制造及使用时,制造者及使用者受蒸汽机行会的管理,必须缴纳专利费或者相关费用。 私自打造出来的蒸汽机除非自己留着玩,否则就是黑户,无法进入市场,见不得光,所以潜在的买家肯定不在中原。 该来的迟早要来,可当技术窃密的事件发生时,宇文温还是有些郁闷。 当突厥或者高句丽等周边国家获得蒸汽机技术后,局势会... 不会如何。 蒸汽机又不是核武器,周边小国真拿到了蒸汽机技术,又能如何? 突厥这种游牧政权,要蒸汽机有何用? 高句丽也许会用得上蒸汽机,然而高句丽也没几年好活了,到时候周军直接上火炮、猛炸药,区区蒸汽机,总不能变成蒸汽坦克出现在战场上。 至于百济、新罗、倭国... 矮子穿上增高鞋,一样是个矮子。 所以,蒸汽机的技术失窃,后果实际上没有火炮、火药技术失窃严重,毕竟后者是可以直接改变战争形态的武器。 宇文温早就想通了,既然他要推广蒸汽机,那么随着蒸汽机的使用范围越来越广泛,技术原理泄露的概率就会越来越大,但对于周边小国来说,蒸汽机还真就是用不了的屠龙之技。 有可能把蒸汽机用于增强国力的大国,一是波斯,二是罗马。 但先得过宗教那一关。 宇文温可以想象,当蒸汽机出现在波斯的泰西封、罗马的君士坦丁堡时,琐罗亚斯德教(中原称祆教)教会和基督教教会恐怕要将其视作恶魔的产物,要先除之而后快。 这两个国家就算真的拿到了蒸汽机技术,想要推广,恐怕会折腾许多年,而神权影响下的国家,是不可能被蒸汽机引入社会变革这条路的。 在贫瘠的土地播下高产的种子,种子即便发芽也会夭折。 更别说手工制作出来的蒸汽机,和用车床、镗床“机制”出来的蒸汽机,其能力可是天壤之别。 所以,宇文温觉得自己没必要那么焦虑,不能仅仅为了保密,就限制蒸汽机的使用,这和因噎废食差不多,现在得知有人试图窃取蒸汽机技术,没有暴跳如雷。 但蒸汽机技术必须相对保密,其目的主要是维护专利制度的正常运行。 如今蒸汽机的制造,实行生产许可证制度,也就是若有人想要靠制造蒸汽机出售获利,必须接受行会管理、获得许可,而蒸汽机的使用也必须接受监管。 不许任何一台非法生产的蒸汽机投入市场,也不许任何人未经许可,就对蒸汽机进行非法改装以此谋利,当然,科研用途除外。 一切的一切,就是要确保蒸汽机相关技术的专利人,能够从自己技术的实用化中获得好处,只有这样,才会刺激更多的人投身到蒸汽机技术的研究工作中来。 这样的专利制度,要靠暴力机构来保证能够正常运转,而“石塔西”,就是宇文温任命的蒸汽机“保护者”,既要保证专利不被侵犯,也要尽可能保证蒸汽机技术不被人窃取。 这可是宇文温自己烧钱烧出来的高科技,凭什么便宜外人? 所以他即便不担心技术扩散,却依旧要对蒸汽机技术进行适当保密。 蒸汽机行业从业者可分为四类:研究者、制造者、维护者、使用者,而“石塔西”要保护的对象,就是研究者和制造者。 至于维护者和使用者,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没有保护的必要。 但李成才一案,具体案情不宜对外公开,但缉事警察在晋阳城里抓人时动静不小,所以对外要有个说辞,也就是要糊弄过去,不让人知道这是一起围绕蒸汽机技术的绑架案。 宇文温将卷宗放下,问:“如何,说辞有了么?” 符有才立刻回答:“回陛下,说辞已经有了。” “说来听听。” “感情纠葛。” 宇文温闻言一愣,看着符有才:“感..情纠葛?” “是的,原来那粟特人好男风,而李成才男生女相,于是觊觎李成才的....男色,追求不得,于是....所幸未能得逞...” 宇文温呆了半响,好不容易回过神:“啊...真..真不愧是‘石塔西’啊.....” 第二百一十三章 手段 情报机构,本来就是做“脏活”的工具,手段卑鄙、无耻一些,倒也说得过去,当然最基本的底限还是要有,现在,宇文温对于符有才及其属下的“悟性”很满意。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这样才是有水平的表现。 此事已了,宇文温却对“石塔西”的手段颇感兴趣,让符有才再介绍几个“成功案例”,分享一下心得,看看某些时候要如何既把事情办好又有个好名声。 就像老司机撩妹那样,玩腻了把人甩了,妹子还念着好,没有丝毫怨恨,能做到这种境界,也算是高手了。 正如后世某唯一超级大国,对付“危险分子”不是采取简单粗暴的直接逮捕、刑讯逼供,而是钓鱼执法,让目标变成嫖客、瘾君子、人渣恋童癖等等,以此为由将其逮捕判刑坐牢。 巧妙的用不相干罪名把人抓了、关了,但真实意图遮掩得不露痕迹,舆论也不好说闲话,更不会对被捕者予以同情。 诸如锦衣卫明火执仗式抓人的暴力执法,威风是威风,威慑力也不小,但名声却是负的,宇文温觉得自己的爪牙不该如此。 他登基到现在,时常被某些“狗官”弄得很郁闷,但很多时候又不能靠杀人来解决问题。 万一碰到那种类似明代骗廷杖刷声望的混蛋,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廷杖是明代皇帝对大臣的一种惩罚手段,就是宫殿之上公开用板子打大臣屁股,轻者重伤,不幸者立毙杖下,本是一个恐怖的刑罚,代表着无上皇权。 但到了后面,受廷杖变成了刷名声的捷径,因为许多文官们以受过廷杖为荣,甚至为了挨打,故意撩拨皇帝发怒(小怒),然后如愿挨板子,名声蹭蹭蹭就上来了。 宇文温当然没设什么廷杖,因为他认为没必要用这种手段来羞辱大臣,用流放比较合适,让这些官迷远离权力中心,那滋味可不好受。 但动辄为了些许小事就把人流放也不好,何况虽然没有廷杖,不代表某些官员没办法“碰瓷”。 譬如见他上朝时精神不好,就有人便上书劝谏他莫要“沉迷酒色”、“保重龙体”,宇文温还不好发飙,更不好解释,因为越解释越让人觉得他心虚。 明明前晚他只是心血来潮熬夜设计蒸汽起重机,结果被人说成是“沉迷酒色”,一股昏君范,对此又不能杀人,不然就变成不听劝谏的暴君,所以只能以“朕知道了”了事。 现在,对于某些“碰瓷”刷名声的官员,宇文温觉得有了新的手段来惩罚。 不如设个局坏对方名声,什么“在乐坊玩小娘子不给钱”、“勾搭好友小妾”等,使其颜面尽失在官场待不下去,就只能灰溜溜辞官回家乡闭门不出。 这种办法就像软刀子杀人不见血,却足以让人生不如死,如果将来真有类似骗廷杖的混蛋跳出来,宇文温绝对会让对方欲仙欲死。 当然,对付官员不是缉事警察的职责,但手段都是一样的。 宇文温和符有才说了一会,离开办公室,却没有马上回宫,而是转到档案库巡视。 缉事警察署档案库,占地面积很大,库房戒备森严,库内一座座柜子里,存放着大量档案,这些档案中,记录着每个与缉事警察署“合作”的内线之个人及家庭情况,甚至还包括肖像画。 在没有照相机的年代,要给一个人留下肖像就只能靠素描,而缉事警察署内的素描高手,可以用很短的时间,将目标的容貌画下来,可以说是“人肉照相机”。 当然,警察局的户籍警、刑警也能做到这点,所以区区肖像画没什么了不起。 同样,光建立档案没什么用,收买的内线越多,平日里汇总上来的消息足以让人看过之后头痛欲裂,因为要从许多毫无意义的闲言碎语之中找出有用的消息,真的很费精力。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也许还行,若是持续数年甚至十余年,这可不是人干的活。 具体要如何做,缉事警察署的前身之一的“市场调查部”就已经总结出了一套办法,宇文温对此有所了解。 在这个时代,生产力低下,天灾**频仍,所以人们是要靠着抱团才能确保香火延续,抱团的方式首先以宗族(同宗)为重,其次是乡党(同乡)。 宗族和同乡,对于“古代”社会的平民来说,是最基本的社会单位,因为许多人可能一辈子都没去过百里之外的地方,那么他们的生活圈,要么是同宗,要么是同乡。 生活有了困难,需要宗亲或者乡亲帮忙;争夺农田水源地,也只能靠宗亲或者同村们来个同仇敌忾玩械斗,官府是指望不上的。 在外奔波谋生的人们,想要和家乡亲人联系,基本上只能靠同乡帮忙,所以,寻常百姓的生活圈,是无法和同宗、同乡切断的。 正是因为如此,若以某宗族、某地域来归纳目标人物,对其进行“建档”,然后有针对性的进行情报搜集,就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事半功倍,不能光靠纸上谈兵。 宇文温要检查缉事警察署的效率,于是随便报了个长安豪商的名字,不一会,这个人的资料便递交上来。 其家庭组成、有头有脸的族人及其姻亲情况,有什么爱好,平日里常去哪家酒肆消遣,都记载得一清二楚。 在这其中,和这位豪商过从甚密的人,档案里也单独做了归类。 宇文温仔细看了看,觉得档案记载的内容很详细,那么.... 那么,如果宇文温怀疑这个豪商暗地里操纵东市物价,那么缉事警察们就会根据此人的“交际圈”,预判会有哪些人参与进来,然后有针对性的动用内线,窥探这些人的活动。 对方常去消遣的酒肆,会有缉事警察的内线关注,对方在包厢里寻欢作乐时,就会“隔墙有耳”。 只要这个豪商真的在策划操纵物价,那么不需要多久,缉事警察就会收集到足够的人证物证,然后通知东市市署来“清理门户”。 要做到这点可不容易,在没有窃听器、摄像头的年代,情报收集全靠人力,那么不停发展内线是必然。 缉事警察署发展的情报网,是由一个个内线构成的,随着这张网越来越大,机构人员以及发展的内线人数越来越多,管理的难度也越来越大。 曾经短小精悍、高效的队伍,会不会慢慢变得机构臃肿、效率低下? 宇文温不知道答案,但知道一点: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总部位于石塔西侧的缉事警察署,必须一直有个强大的对手,如此一来,才不会在歌舞升平之中迅速腐朽。 第二百一十四章 错愕 数日后,傍晚,皇宫一隅,某“汤泉”内,宇文温穿着浴袍坐在汤池边躺椅,聚精会神看资料,已经下水的张丽华和尉迟明月见状不敢打扰。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宇文温今日收到了黄州那边上交的资料,看着看着就沉迷到现在,两人无奈之下,只能在汤泉里等着。 汤泉之所以不叫“温泉”,是因为“温”字要避讳,长安皇宫里当然没有天然泉眼,这汤池里的“汤水”实际上就是锅炉烧出来的热水。 所以,泡汤泉就等于泡澡,但水的温度略高,泡太久人会热晕的。 看看时钟,两人已经在汤泉里泡了半个多小时,只能出水裹着浴巾坐在一旁,讨论起财务来。 轮船招商总局已成立,热火朝天的并州煤矿大开采也已经拉开序幕,宫里对矿务有投资,主管人是张丽华,所以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忙。 尉迟明月管账,宫里大小产业的账都要过目,以便为姊姊分忧,有时候还直接管“拨款”,所以张丽华时常要和尉迟明月开个“小会”。 她两个在商量着事情,宇文温却依旧看着资料,看着看着,不由自主眯起眼睛。 手中的资料,来自黄州五庄观,其内容,是关于一项冶金技术的介绍,这个冶金技术尚在完善当中,需要大量资金支持,其资金额度之大,必须获得宇文温的批准。 宇文温不吝于拨款搞科技研究,而五庄观的道长们这些年来确实研究出了许多有用的技术,但这一次,需要资金额度之大,让宇文温都有些犹豫。 他犹豫的原因,不是舍不得花钱,而是这项冶金技术在需要持续高投入的情况下,前景似乎不像申请人描述的那样乐观。 五庄观的几位道长,研究电弧研究到走火入魔,最后琢磨出一个玩意,叫做电弧炉,可以用来冶炼金属,现在是铁,将来还可以炼钢。 这玩意的原理,是电极电弧会产生高温,于是可以在一个耐热炉里装上两根电极,通电之后靠着电弧的高温来熔化炉里的矿石或者金属。 黄州有发电机,当然这是不对外公开的,而电弧的应用也很早,电弧灯就是研究成果,却无法用于长时间照明,如今被用于制造“神通”。 五庄观的道士可以申请用“电”,进行各种实验,电弧灯便是其中一种装置,但用于冶金... 宇文温不太懂冶金技术,但总归知道冶金要靠高温熔化矿石、金属,以现有技术水平,只有靠烧焦炭才能获得较高的炉温来炼钢,至于电弧... 电弧当然有高温,十余年前就研究出来的电弧灯,使用时就是因为高温会导致电极快速损耗,所以照明时间不长。 但这玩意能用来熔化矿石、金属? 实验表明电弧的高温高到能把铁熔化为铁水?真的假的! 你们去哪里弄耐高温的材料制作炉体? 宇文温的心中,一个个问题冒出来,电弧炉这玩意在“现代”是有的,但因为涉及到电学,想来是在电气时代才出现的冶金工艺,出现的时间不会早于19世纪中期。 结果在这连蒸汽火车都做不出来的时代,电弧炉就冒出来了? 宇文温想着想着就有些错愕,他自己就有编造数据骗“投资”的前科,所以看到电弧炉资料的第一反应就是有人“班门弄斧”来骗他的投资。 即便那几位道长在资料里说得是如何的天花乱坠,宇文温却不会轻易相信,因为这不科学,路都没走好就想跑,只会跌得很惨。 电的应用,是他烧钱的一大领域,成果也不是没有,发电机、电报、电弧灯、电铃就是成果之一。 但因为无法有效“稳压”、“稳流”,使得电力装置的寿命很短,距离实用遥遥无期。 电灯是不可能的,电动机也不可能,虽然做出了电风扇,通电后也确实能吹风,当“世界上第一台电风扇”转起来时,宇文温吹着风,激动得眼泪都差点流出来了。 但没什么意义。 因为电机很快就会因为过热而烧毁,并且风扇的轴承也承受不了高转速,很容易损坏。 有线电报倒是勉强能用,但随着电线长度增加,信号延迟现象也越来越严重,迄今为止都无法从理论上解释这个现象,更别说要解决这个问题。 宇文温烧钱烧出来的电学,实际上只是基于他的“高中物理知识”,没有扎实的理论基础,要“发明”电灯那真是想多了(电弧灯不算),甚至连电风扇都够呛。 现在冒出个电弧炉,他怎么看都觉得像是骗人。 敢骗皇帝的人,必须付出代价,但宇文温没证据证明道长们伪造实验数据,就这么发飙的话,会严重挫伤道长们搞研究的积极性。 得想个婉转点的办法,把所谓电弧炉掐掉。 想着想着,宇文温站起身,拿着资料向前走,一旁的张丽华和尉迟明月还以为他忙完了要下汤池,正要起身服侍,却见宇文温一脚踩空,“噗通”一声掉下池子。 因为走神而失足落水的宇文温,触不及防之下呛了几口水,心中大惊之际,第一个念头就是中了陷阱,赶紧捏着鼻子望水池底部潜。 在池底捞起块装饰用的鹅卵石,身体一缩,转头看向水面,却见两团水花溅起,心知有刺客追来,双腿用力蹬着池底,握着鹅卵石望水面上窜。 就在即将窒息那一瞬间,他的头露出水面,吸了几口气后,握着鹅卵石的手举起,正要对着游过来的刺客“乾坤一掷”,却发现是张丽华。 还有尉迟明月。 张丽华见着宇文温握着鹅卵石,一副即将向她扔过来的模样,不由得错愕,而尉迟明月被宇文温的动作吓了一跳,呆若木鸡。 场面有些尴尬,宇文温扔了鹅卵石,讷讷的解释:“哎呀,我还以为有刺客...” 张丽华有些无奈,却不知说什么,尉迟明月委屈得眼圈马上就红了,捂着嘴转身就往岸上走。 宇文温赶紧游过去拉,却被对方甩开手,眼见着小姨子梨花带雨,宇文温急中生智:“四娘!好消息,有好消息啊!” 为了救人,连浴袍都没来得及脱就跳进池子里的尉迟明月,听了这话不为所动,哭着要上岸,被宇文温奋力扯住:“电烤箱,快要有电烤箱了!” “有了电烤箱,就做出许多好吃的糕点!到时候四娘做给姊夫吃可好?” 。。。。。。 夜,月光皎洁,寝宫里却有啪啪声起,煤气灯旁,尉迟明月笑眯眯的画着草图,丝毫不为身后动静所影响。 姊夫(夫君)已经答应了,答应将来的御舟(蒸汽游船),其内部布局由她来设计,而且御舟的名字也由她来取。 这可是尉迟明月缠了许久都要不到的权力,现在如愿,那么之前的委屈就随之烟消云散,至于那神奇的“电烤箱”,也是很让她期待的。 电烤箱,据说可以准确控制温度,然后可以烘焙出各种美味的糕点,尉迟明月一想到将来,自己可以为儿女们还有夫君准备各式小糕点,就觉得幸福非常。 家就该是这样,尉迟明月不奢求太多,她只想和姊夫(夫君)、姊姊在一起,平平安安过完一辈子就行了。 当然,她自己也喜欢吃零食,一想到姊夫说的电烤箱能做出许多好吃的糕点,尉迟明月就像掉进米缸的老鼠,激动不已。 一旁榻上,啪啪声继续,宇文温趴在榻上,惬意的享受着张丽华的轻捶按摩。 本来今晚要“三人行”,但尉迟明月设计游轮“装修”正在兴头上,而宇文温的思绪很快就飞到别处去了。 电烤箱,是宇文温情急下喊出来的,因为这玩意在“现代”很常见,而尉迟明月喜欢吃零食、小糕点,一定会喜欢这个新式厨具。 他觉得“发明”电烤箱的难度也不小,但在这个时代实现起来比起电弧炉简单。 电弧炉是靠着电弧的高温来熔化金属,炉内温度少说上千度,还必须用高电压;电烤箱是靠着电阻发热烘焙食物,所以烘箱内的温度也就几百度罢了,谁安全谁危险,一目了然。 他要“发明”电风扇等电器,却被电器极易烧毁而烦恼,那么反过来,想办法让电器更容易发热,不就可以变废为宝了? 虽然电烤箱对于促进生产力没什么用,很可能无法实用化,但电加热(电阻加热)的原理,不光可以用来烘焙食物,还可以有很多用途。 宇文温觉得这么多年来,自己居然没想到利用电加热,真是浪费了不少光阴。 电弧炉就算了,浪费钱,电烙铁可实用得多! 正惬意间,却听张丽华问:“二郎,出使极西之地的使节,应该离开波斯到罗马国了吧?” 宇文温闻言点点头:“嗯,都出发差不多两年了,也该到了。” 说完,宇文温期待起来:君士坦丁堡,也不知是何等样的雄伟壮观? 第二百一十五章 错愕(续) 临近午时,烈日当空,一望无际的沙漠边上,马五正在凉棚下乘凉,按照中原的历法,如今应该入冬了,但在这万里之遥、极西之地的沙漠,却依旧炎热。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马五第一次出这么远的远门,又要在这异国他乡过新年,觉得十分刺激。 此刻,他和凉棚下的其他人一样,身披长袍,不但不觉得热,反倒还觉得有些凉爽,借助通事的帮助,他和面前几位部落酋长一边“交谈”着,一边吃起各种美食。 这里的饮食,和中原截然不同,马五初来乍到时不习惯,水土不服,拉肚子拉得虚脱,好不容易才缓过来。 然后各种当地美食大吃特吃,吃得不亦乐乎。 今天,几位热情的部落酋长,在城外搭起帐篷、凉棚,和他商量种马的选购事宜,顺便邀请他吃当地最有名的美食,所以马五期待非常。 远处的沙漠里,有许多忙碌的身影,那是部落酋长派出的人,在沙地里捕捉猎物,而美食,就是用猎物做成的。 马五对此颇为期待,但又有些疑惑,因为沙漠里好像没什么像样的野物,即便有,大概就是蛇。 一想到要吃蛇,马五就有些发毛,因为他从小怕蛇,不过后来在岭表时,蛇羹吃过几次,好歹练就了吃下去不会吐的本事。 如果有得选,他是不想吃蛇的,但见着几位部落酋长那热情的模样,又不好拒绝,因为如此一来会让对方产生误会,认为自己看不起他们。 要想做成买卖,就得强颜欢笑,马五觉得现在不过是吃蛇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打猎的人悉数回来,在凉棚附近开始处理猎物,马五不经意间瞥了一眼,随即愕然:这些猎物不是蛇,而是四脚蛇。 确切的来说,是生活在沙漠里的四脚蛇,个头很大,像只小狗,皮肤粗糙,样貌狰狞,肚子圆圆的。 这玩意能吃? 马五心里发毛,看着这些被扒皮的四脚蛇发呆,旁边的吴掌柜干咳一声,将走神的马五惊醒。 吴掌柜是南洋贸易公司的大掌柜,如今常驻此处,作为分号掌柜,为公司打点海贸事宜,吴掌柜见多识广,也吃过许多苦,见着马五似乎有些为难,便凑过来,低声说道: “提举,如今就算是一盘屎端上来,我们也得吃啊....” 马五点点头:“嗯...我知道的。” 吴掌柜所说话糙理不糙,马五身为马政提举,不远万里来到这里,肩负重任,不可以把事情搞砸。 马五收起思绪,再度和几位酋长们谈笑风生起来,对于他来说,反正吃四脚蛇比吃屎强多了。 不一会,一锅锅香喷喷的美食做好,端了上来,而烹饪美食所用炊具,正是马五和吴掌柜之前赠送给部落酋长的铁锅。 他们看着锅里那煮熟的四脚蛇(已被剁成小块),心中悲凉,面上却带着笑容,开吃。 入乡随俗嘛...吃四脚蛇总好过吃屎.... 吃着吃着,马五惊觉这四脚蛇果然美味,就是...还是有点不习惯。 他奉天子之命,不远万里来到极西之地,当然是为了优良种马而来,他所在的这片沙漠,是“东方人”的地盘,“若以音译,就是“撒拉逊”。 这片大沙漠,无边无际,据说方圆数千里,其间绿洲居住着许多游牧民族,对于这些游牧民族,罗马国有一个称呼,那就是“撒拉逊”,意思就是“东方人”。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对于罗马国来说,大沙漠位于其阿非利加政区的东面,而撒拉逊部族之中,也有部族不事畜牧,专事经商。 若以波斯国的角度来看,这大沙漠位于西南侧。 这片大沙漠,现在名义上属于波斯国管辖,和罗马国的阿非利加政区隔着长长一条海峡,沙漠的东南边缘,有一处大港,被称为“东方之门”,前往遥远东方的海船,就是从这里出发。 两年前,皇朝派出的使节,随同波斯使节一道走海路前往波斯国,历尽千辛苦,于去年抵达波斯。 而马五今年奉天子之命,乘坐南洋贸易公司的大海船前往波斯,来到这名为“东方之门”的海港,然后就近与城外撒拉逊部族做买卖,购买良马。 撒拉逊各部族生活的大沙漠,出产良马,名为“撒拉逊马”,这种良马古来闻名,马五之前听海外番商说到这种良马时还将信将疑,觉得是不是过誉了。 也曾有粟特胡商不远万里将撒拉逊马贩卖到中原,或有海外番商经由海路将这种马运抵广州番禹,然后转售给南洋贸易公司,所以马五在中原是见过这种马的。 奈何,转了几手的货物,不可能是最好的,马五在中原见过的撒拉逊马,多少有些瑕疵,要么年龄偏大,要么因为长途跋涉照顾不周,身上有隐疾。 天子对撒拉逊马很感兴趣,希望引入优良的种马,用以改良中原马种,所以马五漂洋过海,亲自到撒拉逊沙漠来挑选种马。 与此同时,南洋贸易公司已经在“东方之门”设立分号,正式开展海贸业务,也多亏了吴掌柜的牵线搭桥,马五才能很快接触到友好的撒拉逊部族。 去年,皇朝使节抵达波斯国都泰西封,觐见了波斯国的“万王之王”,与其确定了两国开展海贸的诸般事宜,也正是有了这“东风”,南洋贸易公司才得以在极西之地建立自己的贸易点。 在这东方之门,中原海商带来的各种货物,深受撒拉逊部落的欢迎,所以马五购买种马的需求,很快就获得响应。 他要在这里好好的挑选撒拉逊马,然后装船走海路运回中原,一路上亲自照料,确保这些马匹能够平平安安抵达中原,在中原繁衍生息。 临近傍晚,这场筵席才结束,马五和吴掌柜回到港区驻地,洗漱完毕,又聚在一起商量事情。 皇朝使节抵达泰西封后,得波斯国盛情招待,却一直待在泰西封到今年,才得以启程前往罗马国。 原因有很多,主要是波斯国和罗马国之间关系微妙,这两国争斗数百年,积怨很深,即便波斯的“王中王”是罗马国皇帝的女婿,两国之间的裂痕也不可能弥补。 皇朝使节要前往罗马,波斯国内贵族多不愿意,所以波斯的“后中后”(罗马皇帝的女儿)需要时间捋顺关系。 所幸,使节终于如愿前往罗马国,按照之前吴掌柜收到的消息,皇朝使节在其国都受到隆重欢迎。 进展顺利,大家都松了口气,天子遣使和波斯国、罗马国联系,其实没有什么太多想法,就只是想表达善意,然后和这两个国家开展海贸。 为中原工场、作坊生产的货物,开辟新的市场。 说到这里,马五和吴掌柜都对未来充满希望,虽然自古就有中原海商往来东西,而这“东方之门”,晋时就有中原海商定居,但谁也没想到,海贸能以这样的方式来做。 数百年来,中原海商都是以单打独斗的方式做海贸,现在不一样了,大家在市舶司、南洋贸易公司的组织下团结起来,组成船队、商队一起漂洋过海,到万里之外做“直销”,确保利润最大化。 两人正感慨间,忽然有人来报告刚收到的消息,消息说罗马国那边出事了。 具体情况,大概是今年秋末,一支开往边境驻扎的军队哗变,乱兵掉头往国都而来,不知何故,沿途官军竟然无法拦截。 这消息,先传到罗马国的阿非利加政区,然后经由商旅的口传到这里。 马五听到这里有些错愕:边军造反?原来罗马国也有喝兵血的陋习啊? 可这些乱兵往戒备森严的国都去,不是飞蛾扑火么? 第二百一十六章 不安 夜,窗外传来些许喧嚣声,孙敬诚轻轻将窗户推开一条缝,看了看窗外,只见昏暗的火光下,街道上似乎有许多人影在晃动。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孙敬诚所处房间是在二楼,所以视线不为墙壁阻挡,能够看到墙外的街道。 街道上人影幢幢,有咿咿呀呀的说话声,似乎有许多人在说着什么,但孙敬诚听不懂,因为这是在罗马国的国都,他听不懂当地人所说语言。 关上窗,他回到书案边,用东西将烛光挡住三面,使其只照亮书案,而所谓书案,只是孙敬诚用中原的名词对这个高脚写字用具的代称。 在罗马国,人们都是垂足而坐,所以用的都是高脚坐具、卧具,自然就没有类似书案的用具,这让周国使节觉得有些不适应。 而在中原,正式场合垂足而坐是很无礼的行为,但在这里,他们只能入乡随俗。 孙敬诚坐在高脚坐具上,继续伏案疾书,要将在罗马国的所见所闻汇总起来,回国后好上呈御览。 他身为兵部职方司官员,官职为职方员外郎,掌地图、城隍、镇戎及四夷归化之事,若有外国使节抵达,他和同僚官员要将其所说国内山川、河流走势绘制成舆图,然后将其国内风土人情汇总、一起存档。 如今孙敬诚身处万里之外的罗马国,当然要履行自己的职责,了解罗马国的风土人情以及大概的山川、河流走向,这也是他此次岁使团出使的主要任务。 在波斯国时,孙敬诚就收集了不少“情报”,甚至还将波斯国都泰西封的城内景像画了下来,以便让天子及政事堂诸公对这个极西之地的大国有一些直观的了解。 现在,使团在罗马国都君士坦丁堡(音译)逗留期间,孙敬诚也画了不少素描,将城内主要街景和建筑都画了下来,以便回国后上呈天子御览。 此时,他看着案上的一张张素描,不由得对这个汉时称为“大秦”的国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罗马国的历史悠久,据说当年是个名为“罗马”的城邦,然后通过合纵连横,联合或者吞并其他城邦,形成了一个国家,然后不断击败外敌,扩张国土。 据说罗马国极盛时疆域十分辽阔,只是因为对方的度量衡和中原不一样,所以孙敬诚不清楚对方国土之大能大到何种程度。 极盛时的罗马国,分为东西两个部分,设东西二帝分别管辖,由此看来,那时的罗马国疆域确实很大。 到了后来,大概是中原永嘉之乱的时期,极西之地的罗马国也动荡起来,正如晋都洛阳沦陷、琅邪王司马睿于江左建康重立朝廷那样,西罗马国亡于蛮夷,只剩东罗马国苦苦支撑。 数百年来,罗马国(东罗马)君臣一直想要收复失地,一如晋廷想要北伐中原那般,但蹉跎数百年都难以实现。 原因有很多,首先,罗马国边境的蛮夷部落常年入寇,以致于罗马国官军疲于奔命,自顾不暇。 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罗马国和东面的波斯国相互攻伐,使得罗马国无法集中兵力西进收复失地,即便所有进展,也因为国力无法支撑导致得而复失。 罗马国和波斯国的纷争持续数百年,期间有过和谈,却依旧阻止不了战火重燃。 到了十余年前,波斯国内出现变故,重臣篡位,一皇子外逃至罗马国,竟得罗马皇帝看重,嫁女不说,还派兵协助女婿复国。 自此,两国总算握手言和。 在孙敬诚看来,翁婿之间的情谊,始终要给国家利益让步,正如战国时的秦晋之好,不代表秦晋两国就相安无事。 但这极西之地的“秦国”、“晋国”要如何相处,与皇朝无关,上万里的距离,使得皇朝不可能干涉两国事务,所以只要能和这两个国家正常开展海贸即可。 仅以这个目的来看,使团此次出使可谓大获成功,波斯国和罗马国的国君,都愿意和皇朝开展海贸,也欢迎中原海船前往他们国家的港口进行直接贸易。 东、西之间虽然有万里之遥,但海上航线古来有之,孙敬诚也是靠翻看古籍才知道,数百年来,多有中原海商来到这极西之地做买卖。 所以他觉得接下来皇朝要扩大海贸并不会太难。 海贸事宜,具体由市舶司和南洋贸易公司操劳,使团顺利完成使命之后,回国复命即可。 想到这里,孙敬诚有些激动,思乡之情愈发强烈,但他知道这事急不得。 海船往返于东西之间,耗时要将近一年,还得看风信,即便是单程出航,也不是想走就能走的。 如今是冬天,他们即便明年年初就能启程回国,也得先经过波斯国,在那里,要等到秋天风信起,才能扬帆出海往东方而去。 如果一路顺风,船队要到后年夏天才能抵达中原,再经陆路前往长安,怕是要夏末秋初才到。 若真是如此,这一来一回,就是四年,他们出使的时候是大周明德五年,回到中原时就是明德九年。 想着想着,孙敬诚的思绪飞到了万里之外的中原:四年光阴,也不知道家中情况如何了。 又不知,中原如今是何等模样,是天下依旧太平,还是.... 没一会,孙敬诚的思绪被窗外传来的喧嚣声打断,那喧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吵,他起身来到窗边,轻轻推开窗户,却见街道上火光大作。 有许多人汇聚成队伍,拿着火把在街道上行走,边走边高声喊着什么,似乎是口号,亦或是叫骂。 队伍的规模越来越大,点燃的火把越来越多,队伍宛若一条火龙,浩浩荡荡向前游动。 孙敬诚顺着这队伍前进的方向看去,却见夜色下的君士坦丁堡城内有多处亮起火光,而高大的皇宫建筑群,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忽明忽暗。 见着此情此景,孙敬诚眉头紧锁,罗马国内最近的时局,似乎有些不对劲。 据说,罗马国的官军秋天时在北疆打了个大胜仗,将一直袭扰边境的蛮夷打得尸横遍野,然后就在官军即将班师时,忽然发生哗变。 哗变的军队向着国都而来,如今也不知道官军已将乱军镇压,还是双方在对峙、僵持。 具体情况如何,周国使节当然不得而知,也不好打听,就只能在下榻的“驿馆”正常作息,孙敬诚是个细心的人,他发现接待他们的那些罗马“驿馆”人员,最近似乎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以此看来,想必官军即将平定叛乱,所以京城百姓才会喜形于色。 孙敬诚是这么想的,但今晚城里的异状,让他觉得时局的发展好像不是先前自己想的那样。 再次看向夜色下的皇宫,不安的情绪在孙敬诚心中蔓延。 第二百一十七章 陨落 午后的阳光,让人感觉温暖而柔和,“驿馆”花园边上,孙敬诚正在看书,书的作者,是当今罗马皇帝莫里斯一世(音译),书的内容经过粗略翻译,所以孙敬诚勉强看得懂。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他看了几日,发现这本书实际上是一本兵书,莫里斯一世在书里重点论述了罗马官军的编制、武器装备、训练、队形编成、作战方式,以及和边境各蛮夷交战的经验及教训。 还强调了骑兵对于战争的重要性,教导将领应该如何用好骑兵,然后各类军队应该如何相互配合,协同作战。 与此同时,如何在“庙算”阶段制定正确的战略并且实施,也是这本书的重点阐述内容。 罗马国的官制、军制、指挥及作战方式,孙敬诚是不懂的,加上翻译的内容有些词不达意、前言不对后语,多有晦涩难懂之处,所以这本兵书让他看得十分吃力,只能看个大概。 但通过这本兵书,他发现当今的罗马皇帝很擅长军略。 莫里斯一世,即位已经二十年,这二十年间,频繁对外用兵,一改先前国家被周边蛮夷不断入寇的被动局面,罗马国的官军接连在和蛮夷的交战中取得关键性胜利,将各蛮夷打得丢盔弃甲。 与此同时,莫里斯一世扶持落难的波斯王子,不仅将女儿嫁给对方,还派兵帮助女婿复国,成功让罗马和波斯这对冤家握手言和,保持了相对的和平。 东面的巨大威胁暂时消失,罗马国官军就可以腾出手来,继续对威胁边境的周边蛮夷进行讨伐。 莫里斯一世在位这二十年,将国家东、西、北三面日益恶化的边患问题解决,这一切都是靠着赫赫武功实现的,所以孙敬诚认为,将莫里斯一世称为雄主也不过分。 但这样的雄主,却被一支哗变的叛军攻入皇宫,本人及其家人悉数遇害。 据说“皇太子”侥幸逃脱,如今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一代雄主陨落,孙敬诚对此唏嘘不已。 这一切,就在几天前发生,接下来几日,君士坦丁堡城内乱成一团,周国使团作为外来宾客,在“驿馆”里倒是过得自在,没什么人来打扰。 但不代表接下来的日子好过,弑君者取而代之成了新君,面对他们这些来自遥远东方的客人,新君会持何种态度不得而知。 不过孙敬诚对此并不担心,他们作为远道而来的客人,和罗马国内各方势力没有任何纠葛,新君没必要为难他们,更别说周国和罗马国无冤无仇的,两国交战都不斩来使,新君杀他们有何意义? 只是如此一来,和罗马国的海贸怕是做不成了。 孙敬诚放下书,起身在花园里走动,想着当前局势,觉得有些无奈。 莫里斯一世遇害,家人丧亡殆尽,且不说那逃脱的“皇太子”是否能召集勤王大军报仇,莫里斯的女婿、波斯国的王中王库萨和(音译),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女婿为岳父报仇,天经地义,有这种大义名分在手,波斯国必然要趁势而动。 届时两国交战,罗马国和东方的海路联系必然被波斯国掐断,因为撒拉逊大沙漠东南端的大海港“东方之门”,是属于波斯国管辖,罗马国的阿非利加政区,就靠着这条海路与东方联系。 这么一来,使团此次出使罗马国,算是功亏一篑,至于他们何时能够返回中原,已经无法预测。 看着手中这本兵书,孙敬诚决定将原本和译本都收好,日后带回中原,好好研究一番,以便朝廷从中了解罗马国的军制,也算不虚此行。 不一会,有名“驿馆”的男仆端来食物,请他享用,孙敬诚和对方关系不错,于是交谈起来,问对方对于当前局势有何看法。 他想知道,在寻常罗马百姓眼中,莫里斯一世落得如此下场到底是对是错。 。。。。 “孙,他说皇帝太过分了,连发放给平民的救济金也要克扣,这没有道理。” “孙,他说这么多年国家老是打仗,打到都没钱了,而皇帝却依旧要打,为此不断加税,大家都受够了。” “孙,他说皇帝就该被推翻,城里的人们都这么盼着,盼着新皇帝让大家过上好日子。” 花园里,孙敬诚借助通事,和一名“驿馆”仆人“交谈”起来,虽然仆人只是区区贱民,但他从对方口中,知道了一些自己之前不知道的事情。 罗马皇帝莫里斯一世,确实擅长打仗,也立下赫赫武功,但因为连年征战消耗国力太大,以至于穷兵黩武,让国内的不满情绪日渐高涨。 莫里斯一世在位到现在,将近二十年,各种不满情绪积累起来,已经到了“天下苦秦久矣”的地步。 所以,正如陈胜吴广在大泽乡起事引得天下大乱那样,罗马国的一支北部边军哗变,导致众多反对势力集体发难。 区区一支哗变的叛军,就这么大摇大摆向着国都逼近,沿途驻军居然无动于衷; 叛军到了国都城外,城内居然有人偷偷打开城门,让其不费吹灰之力就攻入国都; 国都内的百姓,夹道欢迎这些叛军,欢呼着跟随叛军一起攻打皇宫,而那些贵族、将军们却袖手旁观,坐视皇宫陷落,皇帝及皇族被屠杀。 与此同时,皇帝的支持者们也被叛军清算,不过数日时间,“帝党”就被屠戮一空。 屠杀,都是在国都百姓的见证之下发生的,所以人所众知。 在国都,大部分人都盼着皇帝死,所以才出现了一个奇观:区区一个百人长(在中原就是队主),就能挑唆军队哗变,然后带着叛军攻入国都,弑君篡位。 一代雄主就此陨落,孙敬诚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而那位男仆,依旧眉飞色舞的说着,对接下来的日子,充满期盼。 通事将其所说转述,孙敬诚听着听着,不知该说什么。 莫里斯一世连年用兵,即便是因为好战,也有国家边患频仍不得不用兵的原因,难道换了个皇帝,边境蛮夷就消停了?官军就不用打仗了? 一打仗就要花钱,钱从哪来? 莫里斯一世据说为了筹集军费横征暴敛,但应该是财政没钱才会如此,这个问题同样不是换了个皇帝就能解决的。 满怀希望支持新君上位的平民,恐怕以后会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而最关键的一点,区区百人长,何德何能座御座? 坐上去了,谁会服?新君要如何稳定局势?就靠着那些士兵掌控朝局? 孙敬诚对罗马国内的情况不清楚,但他能猜出罗马的贵族、将军们内心想法,这些人必然大多对皇帝不满,所以能坐视一个百人长推翻不得人心的皇帝,却不会坐视这个百人长当皇帝。 身份尊贵的贵族和将军们,怎么可能会向一个粗鄙的小卒称臣! 孙敬诚想着想着,不由得忧心忡忡,他认为罗马国今后必然会发生内乱,波斯国还会趁火打劫,那么使团若不能在大乱爆发之前离开罗马,恐怕就要被波及。 抬头看着东方的天空,孙敬诚心中叹道:唉,我家中上有高堂老母,下有年幼的儿女啊.... 第二百一十八章 陨落(续)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书案上,宇文温坐在窗边,就着阳光看着一张素描。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素描画的是君士坦丁堡远景,宇文温看着素描里那宏伟的城池,不由得有些向往,他真想亲眼看一看这座世界名城,但愿望却不可能成真。 仔细看了片刻,宇文温将素描放下,拿起兵部职员外郎孙敬诚的奏章,认真看起来。 明德五年秋,周国使团出使极西之地,走的是海路,现在,使团终于回来了,却已过了四年。 如今,是明德九年秋。 归来的使团,为宇文温带来了一个消息,那就是位于极西之地的罗马国,在两年前(明德七年)秋冬之际,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年秋冬之际,罗马国的北部边疆,有军队哗变,乱军随后挥师南下,直入国都君士坦丁堡,将罗马皇帝莫里斯一世(音译)及其家人杀害。 据说只有“皇太子”侥幸逃脱。 而哗变军队的首领,成了罗马皇帝,此人起事时不过是个百人长,即中原军制中的队主。 新君没有为难周国使团,待得来年开春,便礼送使团出境,使团返回波斯,在那里等到秋天,东风起时乘船出海回国,于今年回到中原。 正是有了使团的所见所闻,宇文温才知道罗马国的这场变故。 在位近二十年的罗马皇帝,立下赫赫武功,居然就这么完蛋了,对此宇文温有些愕然。 明明现如今的罗马国(明德七年时)国力很强,怎么就被一个百人长给改朝换代了? 宇文温觉得这一定是罗马国内矛盾重重,所以才会出现如此局面,而使团成员、兵部职员外郎孙敬诚的奏章,就从一个侧面说明了这个问题。 在罗马国发生变故之后的日子里,孙敬诚通过和接待他们的罗马官员及仆人详谈,从只言片语中,以管中窥豹的方式,大概了解了一些此次兵变的原因,将其记录下来,并下了个结论: 立下赫赫武功的莫里斯皇帝,因为穷兵黩武,导致大失人心,以至全家罹难。 连年征战,让国家财政难以为继,而为了打仗,在不断削减各种开支的同时,还增税、大举借债,甚至借新债还旧债。 不满的情绪渐渐积累,平民、军队以致贵族都怨声载道,形成了类似“天下苦秦久矣”的局面。 那年秋天,罗马军队在北部边境又打了大胜仗,按说冬天将近,该班师回朝,待到次年再重返边境讨伐蛮夷。 但莫里斯一世可能是觉得这一来一回太费钱,不如让部分军队就地驻扎在边疆过冬,来年开春继续作战。 这个决定,点燃了熊熊怒火,一个百人长振臂高呼,军队马上哗变,然后呼啦啦往国都而去,要向皇帝要个“说法”。 军队早就对皇帝不满,于是各地驻军坐视乱军逼近国都而无动于衷;债主们对皇帝失去了信心,乐见新皇帝上位来还债,悄悄地打开了城门。 贵族、将军们知道民怨沸腾,便要将皇帝当做牺牲,推出去平息民怨,于是袖手旁观。 平民恨透了克扣救济金的皇帝,欢呼着跟随叛军攻打皇宫,杀皇帝全家,将帝党斩草除根。 于是,一个皇帝就这么陨落了。 这就是孙敬诚通过调查,对那场变故给出的一个大概结论,宇文温看了之后,陷入沉思。 他也是擅长军略,自即位以来连年对外用兵,在国内大兴土木,因为财政紧张,于是接连举债.... 会不会...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宇文温喃喃着,为的通“同行”、莫里斯一世皇帝默哀,将奏章合上,起身在房间里走动着。 他虽然连年对外用兵,又在国内大兴土木,还发行公债,可不会像那罗马皇帝一样众叛亲离。 道理很简单: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 两洋贸易公司办海贸办得有声有色,年年给大小股东分红,朝廷手握下金蛋的金鸡,债主们乐得继续借钱,谁吃饱撑了要把债务人干掉? 朝廷一不克扣军饷、抚恤,二来赏罚分明,将士们盼着打仗、争着立军功以改变个人命运,失心疯了才哗变。 永济渠修了四年,通济渠修了三年,两大工程合计花了七年,对于沿途百姓来说,这些年他们没有超期服劳役,反倒趁着农闲来工地做工赚工钱养家糊口,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造反? 宇文温想到这里,转回书案边,拿起那张君士坦丁堡的远景图,看了看,不由得唏嘘。 莫里斯皇帝想要有所作为的心态,他能理解,但一个据说擅长打仗的皇帝,居然连克扣军饷的事情也做得出来,落得个被军队推翻的下场,只能说“不作死就不会死”。 莫里斯皇帝的死,不代表罗马国从此过上太平日子,正相反,内战迟早会爆发。 五十多年前的侯景之乱,萧梁宗室诸王按兵不动、围观侯景攻破建康,借侯景之手杀害皇帝、太子,以为这两位死了,自己就有机会上位了,结果呢? 宗室内讧,国力大衰,为外敌所趁。 宇文温不清楚罗马国国内情况如何,但道理总是不错的,区区百人长居然成了罗马皇帝,试问一下大贵族和将军们谁会服? 财政问题,不是换了个皇帝就能解决的,边患,也不会因为换了皇帝就没了,那些盼着新君继位就能还钱的债主,那些盼着过好日子的平民,迟早会失望。 而坐上皇帝之位的新君,为了坐稳位置,自然会大开杀戒,用屠杀来震慑反对者。 内战不可避免,而外敌... 且不说周边蛮族,莫里斯皇帝的女婿、波斯国的王中王库萨和(音译),必然不会无动于衷。 据说莫里斯一世的太子侥幸逃脱,逃到了波斯,找姊姊和姊夫求援,如此大义名分在手,库萨和不动手才是傻瓜。 本来值此纷乱之际,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机,但万里有余的距离,使得周国连观众都当不成。 宇文温看着君士坦丁堡的远景图,觉得有些遗憾: 罗马国内变乱,周国使团正在国都,为什么,为什么就没有奇遇呢? 对此,宇文温把“剧情”都想好了: 按照喜闻乐见的套路,这时候应该有貌美如花的罗马公主,逃到周国使团驻地寻求庇护,然后跟随使团来到中原,恳求英明神武的大周天子发兵复仇。 为表诚意,罗马公主以身相许,成为大周皇妃,得万般宠爱,然后生下皇子。 于是大周天子为了儿子,发兵二十万,走海路浩浩荡荡杀向极西之地,在罗马国的阿非利加行省登陆。 装备着火炮、火枪的周军,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乘船横渡地中海,直抵君士坦丁堡城外,几炮就轰开城门,蜂拥而入。 于是,在火炮和火枪的簇拥下,元老院的元老们全票通过一项议案,让小皇子加冕成为罗马皇帝,而大周天子,就成了罗马国的太上皇..... 这种剧情很俗,却喜闻乐见,但这剧情并没有发生,没有什么罗马公主万里求援,所以宇文温只是想想而已。 他将思绪拉回现实,罗马国生变,那么周国和对方的海贸怕是做不成,不过不要紧,因为国内市场就已经足够了。 预计工期四年,却因为技术进步而提前一年完工的通济渠已全线通航。 至此,借助两条大运河以及其他运河,还有渐渐成型的火轮船船队,中原形成了一个商路通畅的统一市场,大家都期待着美好生活,谁无聊搞造反? 宇文温将素描收好,转出房间,来到外面甲板上,看着两舷秀丽的江景,看着规模庞大的火轮船船队,不由得心情激荡澎湃: 我用九年时间修炼内功,如今神功大成,要陨落的,就只会是敌人! 第二百一十九章 还不够 长江,江心沙洲桑落洲,其北汊航道上,一队规模庞大的火轮船正在逆流而上,这些火轮船,都是近两年出现的“客轮”样式,也就是用于客运的火轮船,却因为船上乘坐着贵人,由此变得大为不同。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因为长江航运愈发繁荣的缘故,如今的桑落洲已经变成邸店、商铺栉比鳞次的江中城,桑落洲上无数百姓聚集在北部岸边,看着天子御舟从眼前经过。 眼前这些御舟,虽然乘坐着贵人,但外表看起来和寻常客轮没太多区别,就是插了许多旗帜,船上多了许多士兵,让人远远看上去就知道是官船。 今年夏天,通济渠全线通航,天子随后自关中前往洛阳,然后到荧州地界登上火轮船,巡视通济渠沿岸地区,最后抵达扬州广陵。 然后在广陵入江,继续乘坐火轮船溯江而上,来到洪州总管府所在的彭蠡湖湖区,在州治南昌驻跸。 现在,船队离开南昌,经由湖口入长江,要往上游的黄州而去,但船队经由湖口入了江,并没有直接左拐从桑落洲南汊航道往上游走。 而是遵循航运规则,右拐顺流而下,到桑落洲下游转向,又北汊航道向上游航行。 眼下,浩浩荡荡的船队,展现在桑落洲上百姓面前,前后又有水师的战船(同样是火轮船)护航,看上去十分壮观。 百姓们都在猜测,猜测这些船只里,哪一艘是天子座舰,然后天子座舰上会是何等样的奢靡场景。 但眼前这些客船,外观都差不多,没有哪一艘船的外观装饰特别突出,所以无从分辨天子到底在哪艘船上。 自从三年前火轮船在黄州试航成功,长江上火轮船的身影越来越多,一开始主要用于货运,后来出现了载客的“客轮”,沿岸百姓渐渐对这种喷烟的庞然大物见怪不怪。 现在,长江江面上有定期客轮,往来桑落洲江面,所以大家也对客轮很熟悉,但如此之多的客轮组成船队出行,眼下还是第一次见到。 “如此规模的火轮船船队,怕是难得一见了吧?” 人群之中,几名客商叹道,然而他们的感叹,随后被当地人纠正:“哪里哟,大船队如今多得是,你们是不知道....哎哎哎,快看,大船队不就来了!” 大家循声望去,却见上游江面上,一支规模庞大的船队正在顺流而下,船队中的船同样是火轮船,同样冒出滚滚浓烟,远远看去,其气势依旧十分惊人。 两支规模庞大的船队相向而行,都严格遵守航运规则,交汇时靠右航行。 在这桑落洲江面,下水(顺流而下)的船只走桑落洲南汊航道,上水(逆流而上)的船只走桑落洲走北汊航道。 而桑落洲本身,成为重要的航运枢纽,大量客船、货船中途靠泊于此,于是整座沙洲变成一个兼具居住、娱乐、市集的大港,变得异常兴旺。 此刻,大家看着两支庞大的船队在江面上“错身而过”,看着那滚滚浓烟冲天而起,惊叹之声不绝于耳。 桑落洲上的人们看着船队,而船队里的人们也在看着桑落洲。 天子座舰,会议室,皇后尉迟炽繁正召集诸后妃开会,商讨各项产业事宜,明日船队就要抵达西阳,而西阳是宫里产业集中之地,所以有许多事情要由诸位后妃分担,她要提前进行安排。 会议讨论在热烈进行之中,独独百无聊赖的宇文温坐在外边的观景台,饶有趣味的看着桑落洲,对其发展现状十分满意。 桑落洲这个江心沙洲人气这么旺,得益于繁荣的长江航运,而火轮船的出现,是直接原因。 他注意到前方顺流而下的火轮船船队,用千里镜看了看,然后拿起《船型手册》翻了翻,很快便根据船只的样式翻到了相应内容。 长货甲壹型火轮船,为长江货运主力船型,载货量两万斛,机帆两用,静风时,逆水平均时速十五里,顺水平均时速二十一里。 载重量余万斛的船只,自刘宋时起就在长江航运上出现过,这种船名为“”,一般用于下水行船,而上水时因为载重量过大,行船十分困难。 但现在不同了,有了火轮船后,万斛大船上水不再是问题,从广陵启程的火轮船,满载着两洋贸易公司舶来的大量海外特产,以及两淮、江南的货物逆流而上,将其销往沿岸州郡。 从江陵到广陵之间的航道,如今日益繁忙起来,而“长货甲壹型”货船,在这短短数年间成为长江航运的主力船型,即便每艘船造价接近十五万贯,造船场接到的订单也排到了明年。 靠泊如此大船的港口,需要配备蒸汽机起重机来装卸货物,不然光靠人力装卸,效率低不说,时间也长。 而蒸汽机起重机既要装卸货物,还要为火轮船吊装大量燃煤。 从江陵到广陵的“长江中下游流域”,沿江的主要港口都配备了蒸汽起重机,这些港口都归属于轮船招商总局名下的长江航运局管理。 成立不过数年的长江航运局,有长江沿岸各地不计其数的大小股东入股,如今已是一个庞然大物。 正是因为有了大量民间资金的支撑,轮船招商总局才有足够的本钱,在数年时间里快速扩建造船场,组织大船队、扩建港口。 才有了眼前这规模庞大的货船船队,满载着大量货物前往目的地。 会议室传来的说话声,让宇文温将视线从江面上收回,看了看正热烈讨论的后妃们,他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无所事事。 此次从扬州前往黄州,为保安全,宇文温带着后妃乘坐一艘御舟,太子和太子妃乘坐另一艘,而皇子公主们分乘其他船只,以免发生意外导致全家死绝。 如此一来,当后妃开会的时候,宇文温没法和儿女交谈,变得有些无聊,江景也看腻了,于是让人拿来纸和笔,提笔在纸上计算起来。 一艘货船载重量两万斛,还不够。 宇文温试图将这个时代内河船只的载重量单位“斛(石)”,换算为后世常用单位“吨”,以后世的标准来看看,这载重量两万斛的火轮船处于什么“档次”。 那么两万斛大概等于多少“吨”呢? 这个问题严格来说很复杂,历朝历代的度量衡多有变动,所以历朝的斛(石)本来就不一样,汉时的一斛和“现在”的一斛完全不同,宇文温只能粗略的用“斛”这个定义来换算。 斛(石)本来是容量单位,所以一斛米和一斛葡萄酒的重量是不一样的。 但因为数百年来用作粮食的计量单位,所以“斛”有时又兼做重量单位,某些情况下可以按照重量单位进行换算。 一般来说,一斛(石)等于四钧(钧是重量单位),一钧等于三十斤,那么一斛(石)就等于一百二十斤。 这个年代的“斤”,当然和后世的“斤”不一样,而且这时的一斤等于十六两,而后世的一斤等于十两。 但宇文温为了方便换算,直接把现在的“斤”等同于后世的“斤”,按两斤等于一“公斤”计,一斛(石)就等于六十公斤。 再以一千“公斤”等于一“吨”计,于是两万斛就换算成一千二百“吨”,当然,这样换算出来的数字并不准,只是个大概。 载重量一千吨级的货船,在后世的长江中下游航运里根本就是小家伙。 所以,现在,货船的载重量还有提升空间。 但很难,因为蒸汽机还不够“给力”,而造船技术还得进一步提高,才能以较低的成本造出更大的船。 然而,对于这个时代而言,能够自己逆水航行的两万斛大船,已经是神奇的巨无霸了,又因为低下的生产力,长江流域没有那么多的产出,没有那么多货物需要用更大、更多的船来运输。 更大的货船要出现,前提是更大的航运需求,所以,现在的生产力,发展得还不够。 宇文温放下笔,看着远去的货船船队,期待起未来:前人种树后人纳凉,再这样发展个二十年,到了下一代人,天下应该就真的会大变样了。 第二百二十章 疑问 阳光明媚的上午,鄂州武昌,造船场内,一字排开的五座大型干船坞里,同时有五艘“长货甲壹型”货船在开工建造,门式起重机不停地将各类材料吊装到船坞里,各船坞都是一片忙碌的景象。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火轮船,是以铁龙骨为骨架的铁肋木壳船身,建造起来十分复杂,但在蒸汽起重机的帮助下,建造进度不慢。 因为天气不错,所以各干船坞上的活动顶棚都已收起,阳光洒在干船坞里,让人可以将船坞内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在此巡视的太子宇文维城以及太子妃韦氏,看着船坞里的庞然大物惊叹不已。 韦氏是第一次看到火轮船的建造现场,所以觉得十分震撼,但她听人说造船的木材需要提前阴干数年方可使用,而见着船场里堆积如山的木料,不由得奇怪这得提前囤上多少年。 轮船招商总局成立迄今,满打满算也就三年,而这三年间,各船场拼了命的制造火轮船,想来会用上许多木材,所以韦氏心中有疑问,想知道这么多木材是从哪里来的。 宇文维城对此很清楚,但他不急着回答,而是反问:“那你可知道,为何造船的木料需要提前阴干数年方可使用?” 韦氏摇摇头:“妾不知。” “道理很简单,那些木料虽然被砍下来,但还实际上还'活着’,含水量也很大,必须放上几年,等其“死”透了才能用。” 见着韦氏一脸诧异的模样,宇文维城继续卖弄,这个问题,当年他也是搞不懂,是父亲做了解答,才弄清楚。 “刚刚砍下来的木料实际上还活着,若此时就将其制作成船,那么每块由木料制成的船板还会缓慢生长,于是时间一长,但生长程度不一样,长短不一便相互挤压。” “这时,船身就会出现明显的漏缝,甚至船身变形,补不胜补,便再用不得。” “若是战时,要确保打胜仗,所以赶造战船时顾不了那么多,砍下的树木直接造船,可对于民船,这就不行了。” 说到这里,宇文维城指向船场一处:“看看,那里是窑炉,专门用蒸汽来熏蒸木料,将其‘灭活’。” “灭活?”韦氏听得这个名词,觉得有些可怕。 “没错,灭活,就是杀死木料,让其死透,不会再生长。”宇文维城说完,再指着那些待用的木料:“这些木料,都是年内砍伐的,经过灭活,再加工成各种形状的板材,马上就能使用,不需要耗时数年阴干。” 韦氏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用的是蒸汽?蒸汽也有如此用途?” 宇文维城答道:“其实很简单,就如同蒸笼蒸炊饼,把炊饼蒸熟了就能吃,造船也是这样,把木材蒸熟了就能用,当然,这蒸汽里还得加一些药水,以便有效灭活。” “正是有了用蒸汽给木料灭活的技术,所以船只的建造速度才那么快,虽然为此增加了成本,但很划算。” “这样的造船场,需要大量木料和铁料来制造船身,还需要蒸汽起重机来协助建造,加上各种辅助设备,造船能力可不是寻常造船场能够比的。” “武昌造船场,可是第一等的造船场,比广陵造船场还要好,轮船招商总局下的订单,足以让船场忙到明年年底。” “建造的船型,可不止‘长货甲壹型’!” 听着听着,韦氏还是有疑问:“那,为何船场不扩大规模呢?譬如把这大船坞增加到十座,再增加人手,不就可以提前完成订单了?” 宇文维城笑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问题是...航运对船只的需求量是有上限的,当船只满足需求后,就不会再有大订单了,这时候,船场多出来的许多船坞、设备、工人,该如何处置?” “还有,能操作火轮船的船员还是不足,技术学校培养出来的学生,如今第一批还在实习期,如果造出来的火轮船太多,却没那么多人开,那时候岂不尴尬?” “船隔一段时间就要维护,这么大的船,需要进入干船坞才方便检查、修补,眼下这五座干船坞数量刚合适,待到过几年没那么订单,船坞由造改修,一样不会空下来...” “船这东西就像马儿一般,要细心照料,成日泡在水里,船板很容易烂,所以要时不时刷桐油,然后补一下缝隙,这都是很麻烦的事情,小船可以直接拖上岸,翻过来晒太阳,而大船就只能进船坞....” 宇文维城一口气说了许多,韦氏听得频频点头,看向夫君的目光都变得崇敬起来,心中叹道:夫君懂得真多呀,不愧为皇太子! 轮船招商总局,成立数年来发展得很快,不过对于身处长安的她来说,长江航运究竟变成什么样子,光看报纸没有什么感触。 她知道的是河东的汾水航运很繁忙,每天都有大量火轮船往返于晋阳、渭口间,并州出产的煤炭在渭口港区中转,源源不断输入长安。 正是因为有了大量煤炭的供应,如今的长安城,像样点的酒肆、食肆还有各种娱乐场所,冬天有暖气,夏天有“风扇”。 与此同时,往来晋阳和长安也方便许多,商贾们乘坐火轮船在两地奔波做买卖,据说获利颇丰。 而同样赚钱的买卖就是开矿采煤,只要有一口能正常出煤的矿井,那就代表着家里有了口喷钱的泉眼,所以如今长安城里,外命妇们闲聊时最常见的话题,就是晋阳那边如何如何。 现在,韦氏身处大江边上,看着这规模庞大的造船场,看着江上穿梭的船只,只觉长江航运比汾水航运要更加繁忙。 造船场所在的鄂州武昌城,以及对岸江北的黄州西阳城,两座城池繁华异常,直让人以为身处长安城中。 长江航运,规模要比汾水航运大许多,从广陵溯江而上,大型港口及造船场就有五六个,但武昌的造船场如今有最多的大型干船坞。 她韦氏看了看造船场,忽然有个疑问,见着宇文维城兴致勃勃的样子,问道:“那..妾似乎记得....呃...” “没事,尽管提问。”宇文维城笑眯眯的,他当年可是被父亲考了许久,所以如今有机会显摆一下自己的知识,也是不错的。 韦氏见状问道:“那,为何..这一路过来,长江沿岸的火轮船造船场,除了武昌这里,其他全都在长江北岸?” 第二百二十一章 武备 长江北岸,黄州巴东郡东,湖畔造船场,驻跸黄州的宇文温在此参观一座干船坞,干船坞内,一艘新式战船已经建造完毕,工人们正在收拾各类用具、材料,将其搬离船坞。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宇文温站在船坞边上,饶有趣味的看着这艘战船,他亲自设计的“图纸战舰”,如今化作现实,心中不由得有一些小激动。 “鹄”级撞击巡航舰,铁肋(有铁龙骨)木壳船,排水量一万二千斛,蒸汽动力,轮桨后置,机帆并用,蒸汽动力操帆。 船首为空仓,其水线以下有铁制撞角,船首两舷各有三道特制“剃刀”,专门“削船”,冲锋时,逆水(长江上)航行最大时速二十二里,顺水时速二十八里,持续时间为一小时。 船身有单层炮甲板,左、右舷各有小口径火炮十门,这些火炮主要发射散弹,以杀伤敌军快船及人员为主, 船首、尾及两舷各有可旋转的蒸汽喷射口,即可对付靠近本舰的快船,也可以对付跳帮登船的敌军。 还有大型喷水唧筒,即可对付火船,也可以用来救火。 如此奇葩的设计,自然有其战术用途,撞击巡航舰的典型战术,就是当敌我水军决战时,作为先锋撞阵。 急速冲锋开始(不超过一小时),快速接近敌阵的撞击巡航舰,用喷蒸汽和喷水喷射对付敌军快船和火船,突破拦截之后,直接撞向敌军主力战船。 铁制撞角足以将敌军战船水线以下部分撞出大口,而撞角随时可以根据需求脱落。 若敌军战船为火轮船,还可以采取“削轮”战术,就是和敌船擦碰,直接将其左舷或右舷的轮桨破坏。 基于以上原因,撞击巡航舰的轮桨后置,就是要避开撞击。 而无论是哪种撞击方式,撞入敌军船阵的撞击巡航舰其左右两舷火炮都会开火,直接杀伤临近敌船上的士兵,将敌军船阵打乱,为后续主力舰的突入创造机会。 如此狼奔豕突的战船,实乃大周水师突击敌军之绝佳先锋。 奈何只能在内河使用,入不得海.... 宇文温如是想,看着即将下水的杰作,略有遗憾。 海上风浪大,轮桨很容易损坏,并且因为过于颠簸,船只左右摇摆(横摇)明显,导致轮桨时常露出水面,所以划水效率很低。 有鉴于此,火轮船如今都是内河船。 对此,宇文温觉得有些遗憾,轮桨推进当然没有螺旋桨推进高效,但螺旋桨推进的技术难点,不是那么好突破的。 按照一般理解,螺旋桨的桨叶及转速越大,其推力就越大,但要做到这一点,带动螺旋桨转动的动力必须足够强劲,以便克服水的阻力让大型螺旋桨快速转起来,以目前的技术能力,是很难实现的目标。 纯粹的转速放大,靠着齿轮组就能实现,但没有强劲的动力,螺旋桨在水里根本就转不快,强劲推力就无从谈起。 即便如此,蒸汽轮船也是了不起的“发明”,可以说是雪中送炭,至于螺旋桨推进,属于锦上添花。 宇文温正感慨间,船坞内所有人员已近撤离,待得确认无误之后,水阀打开,船坞内开始进水。 同时放水的管口有四个,干船坞内的水位很快上升,变成湿船坞,而原本停在船槽上的船只,也渐渐“水涨船高”。 宇文温默默地看着,看着这艘满载排水量一万二千斛的战船浮起来。 斛(石),本来就是容量单位,一斛(石)等于十斗,一斗等于十升,所以一斛等于一百升。 此时的升与后世的“升”肯定不能直接划等号,但宇文温为了方便自己理解,进行过粗略换算: 以后世而言,一“吨”水,等于一千“升”水,于是,满载排水量一万二千斛的撞击巡航舰,听起来很威风,但实际上就是排水量一千吨左右的“碰碰船”。 但即便是“碰碰船”,在这个时代也是了不得的战舰,足以震慑魑魅魍魉。 宇文温一直认为,如今虽然天下太平,但中原武备不能松懈,所以官军水师必须“与时俱进”,及时更新战船。 在长江流域,如果有军队忽然叛乱,或者地方豪强举起反旗,叛军抢夺火轮船作为军舰,届时手里没有趁手战船的官军水师就尴尬了。 宇文温不认为会有大规模叛乱发生,更不认为能有叛军能够席卷天下,但朝廷若不能尽快平叛,国家和百姓遭受的损失就会很大,所以必要的武备得有,需要时马上就能派上用场。 绝不能像晋朝那样,统一天下后自以为高枕无忧,便解散州郡兵,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他觉得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别处不说,长江流域的控制权,朝廷必须牢牢控制在手中。 一旦有人叛乱试图划江而治,重现南北朝对峙的局面,其首要目标必然是控制江防。 所以,能够建造火轮船的造船场,除了鄂州武昌有一座,其余全在长江北岸。 日后,即便真有人叛乱,席卷或者流窜江南各地,却无法建造火轮船,叛军想要靠着传统的帆船争夺长江控制权,是争不过火轮船的。 又或者,某船商突然起事,起事时没多久便控制大量火轮船,妄图以隔断大江南北,那么本就装备着蒸汽战船的官军水师,会给予对方迎头痛击。 因为民用的火轮船,无法和撞击巡航舰对抗,更别说和蒸汽动力的炮舰对抗。 宇文温亲自设计军舰,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过瘾,而是有实际需求,他要确保长江上一直有可靠的水师驻扎,确保水师随时都可以雷霆出击,那些魑魅魍魉才会收起心思。 这想法,随着撞击巡航舰的陆续下水开始付诸实施,而装备蒸汽战船的水师,并不是平日就待在军港里无所事事。 长江航运必将越来越繁忙,维持江上秩序,打击劫匪、水寇,也是官府义不容辞的职责,在正式的水上执法力量建立起来之前,长江沿岸各地州郡需要官军水师大力协助,维持水上治安。 “呜呜呜呜~~~~” 汽笛声响起,将宇文温的视线拉回船坞,此时船坞内外水位已近持平,船闸打开,早已点燃锅炉预热的战船,其后部轮桨开始转动。 轰鸣声中,战船缓缓向前航行,承载着宇文温的期盼,驶入平静的湖面,即将为国效命。 第二百二十二章 灯光 金乌西落,夜色降临,西阳城南码头,西侧防波堤最远端(南端),灯塔泛起点点亮光,这亮光将周边水面照亮,远远看去波光粼粼,煞是好看。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陆陆续续的,城南码头出现了一些亮光,使得人们大老远就能注意到长堤和码头栈桥。 与此同时,大江南北两岸也开始有光芒闪烁,把江岸的轮廓给勾勒出来,远远看去,仿佛道路边点起的路灯,确保行人不会走错方向。 大江之上,夜航的船只点起灯火,夹杂着渔船的渔火,宛若天际流星,在西阳江面划过。 夜航,即便是在宽阔的长江上夜航,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在皓月当空的夜晚,大江之上的能见度也好不到哪里去,到了水流湍急或者有浅滩、暗礁的水域,一不留神,就会船毁人亡。 所以,为了确保夜航安全,需要在险滩、暗礁等位置点起灯火,以此警示往来船只,使得船夫能够注意到险情,提前回避、转向。 这样的灯少了没用,要在夜航航段间隔一段距离就点一盏,将航道的轮廓大概勾勒出来,并且点明要紧之处,以免夜航的船只水陆不分,把江岸当做江面,径直就撞了上去。 随着火轮船投入航运,长江夜航变得频繁起来,于是围绕夜航的各种保障工作相继开展,这些用来标识险滩、暗礁以及航道的灯火,如今统称为航道灯。 自古以来,夜航时提前布设航道灯的情况不是没有,但布设起来费时费力,所以一般情况下,民间的夜航船只是享受不到如此待遇的。 西阳南城墙上步道,坐在轮椅上的陈叔宝,看着眼前的江上夜景,看着那绵延的航道灯,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在通济渠上的所见所闻。 今年夏天,周国天子出巡,乘火轮船走完通济渠全程,队伍浩浩荡荡,奉诏随行的陈叔宝夫妇亦在其列。 陈叔宝是第一次乘坐火轮船,这种只需烧煤就能航行的神奇船只,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虽然火轮船有点吵,但船上设施应有尽有,比起当年他乘坐的御舟差了些,但也差不到哪里。 想到御舟,就想到了当年。 当年的陈叔宝是一国之君,天子该有的荣耀和享受,他一分不少,但火轮船这种船只,倒真的没有体验过。 一转眼,陈国灭亡已十余年,身为亡国之君的陈叔宝半身瘫痪,说起话来又有不小的障碍,所以他对胜利者的威胁等于没有,在长安过上了安稳的生活。 衣食无忧,无人打扰,虽然足不出户,却有各种杂剧可看,又靠着报纸,了解外面的世界。 在报纸里,他看到了关于火轮船的报道,只是一直无缘乘坐,此次随着天子队伍出行,终于如愿。 出巡的船队,有时会夜航,而到了晚上,通济渠沿岸就会点道灯,为夜航的船队指引正确的航向。 船队夜航时,无论是岸上还是船上都是灯火闪烁,仿佛大家置身于星汉(银河)之间,景象十分壮观,陈叔宝当时在欣赏之余,忽然一个念头冒出来: 这要烧多少蜡烛、柴禾,调动多少百姓来点灯、护灯,会不会太奢靡浪费了? 若是当年,陈叔宝是绝对不会想这样的想法,但亡国之后,不知不觉间就有了变化,他觉得可能是自己看报纸看得太多的缘故。 而他对于航道灯的疑问,也是通过报纸获得解答:用于航道灯的光源,并不是蜡烛或者篝火,而是一种名为“电石灯”的神奇灯具。 这种“电石灯”,据说结构简单,使用起来也很简单:将一种名为“电石”的石块放入盛水的水罐,这石头就会冒出气体,从罐子管道向外冒。 只要管道另一头将气体点燃,就能燃起明亮的火光,可以用于照明。 一块大小合适的电石投入水罐,然后调节好“气门”,可以维持较长时间的光照,而电石的价格却不算贵,至少比点蜡烛划算。 新奇的电石灯,近两年才出现,首先被用到矿山照明,如今正兴旺发达的采矿业,对于电石的需求量很大。 随着火轮船航运的发展,电石灯也被用来当做航道灯,为夜航的火轮船照亮航道,所以航运业对电石的需求量也很大。 但神奇的电石,却不是开矿挖出来的,具体是怎么来的,报纸上语焉不详。 陈叔宝正琢磨间,忽然觉得身上一暖,抬头看,却是夫人沈婺华为他盖上披风。 “晚上江边风大,我们回去吧?”沈婺华关切的说道。 面对夫人的关怀,陈叔宝点点头,随后侍女推着轮椅转向,推着陈叔宝往楼梯处走去,沈婺华陪在一旁,其他几名随员跟随在后。 在队伍前方带路的人,提着的不是灯笼,而是神奇的电石灯,当然,官府用的电石灯要考究得多,明亮的火焰在玻璃灯盏里跳跃,根本不怕风吹。 秋夜的江风确实有些冷,电石灯的灯光洒在身上,陈叔宝忽然觉得有些温暖,但温暖的来源不是灯光,而是一直陪伴自己身边的沈婺华。 他看着一脸关切的沈婺华,觉得余生就这么过下去,真是不错的... 。。。。。。 西阳城,行宫,宫女们将一个个电石灯挂在屋檐下,使得整个行宫变得明亮起来,但各宫殿里点的依旧是蜡烛,因为电石灯内气体燃烧时会散发些许异味,妃主们不是很喜欢。 天子驻跸西阳,所住之处便是行宫,而这行宫实际上就是当年的潜邸,也就是西阳王府(西阳郡公府),本来是装有有沼气灯的,夜间照明十分方便。 但行宫常年派不上用场,宫女们也不可能用到沼气灯,所以为了节省开支,行宫里的沼气灯早已拆除,沼气池也改作他用。 此次天子驻跸西阳,行程早就安排好了,但依旧是基于节省开支的原因,不仅没有重新安装沼气灯,连煤气灯也没装,行宫的夜间照明由蜡烛和电石灯承担。 做出这一决定的人是皇后尉迟炽繁,此刻,她走在由电石灯照明的回廊下,向寝宫也就是她自己的寝室走去,数名宫女紧随其后。 尉迟炽繁和宇文温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所以熟悉得不行,即便时隔数年后再来,她依旧能闭着眼睛找到自己的寝室,然而现在,她不是去睡觉,而是抓人。 儿女们和她玩捉迷藏,大部分人都被她找到了,还差两个小狐狸不见踪影,如今也就她自己的寝宫没去找过,所以.... 些许异味传来,尉迟炽繁抬头看了看旁边挂着的电石灯,不由得加快步伐向前走去。 电石灯内气体燃烧时会有臭味,她不喜欢这味道,所以寝宫里点的都是蜡烛,若不是临时被某人抓来顶替,她才不会在外面晃悠闻这臭味。 想着想着,尉迟炽繁叹了口气,本来宇文温这当阿耶的和儿女们约定,今晚一起捉迷藏,结果现在宇文温却开溜了,让她来顶替。 看看夜空,她有些无奈。 大晚上的,什么事那么急,连觉都不睡? 第二百二十三章 铁窗泪 夜色下,巴水畔郊某不知名工厂,一处大型厂房里灯火通明,二楼一房间,面向厂房内部的铁窗后,站着一脸严肃的宇文温。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忙了一日的宇文温,此时精神有些疲惫,他白天在造船场忙了一天,晚上不在行宫却抽空到此,自然是为一件大事而来。 抬头看了看挂钟,如今是晚上九点二十分,。 他在房间里,陪同人员有很多,而房间的铁窗实际上说成是铁网也可以,占据了单面墙壁过半的面积,将宇文温等人,与房间外厂房内一楼大厅里的罐状物隔开。 房间内,地板、墙壁、顶棚都是木制,而大厅里,却是很普通的地面、墙壁。 宇文温透过铁窗,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大厅里那罐状物的细节,这玩意就像一个大号的高压锅(这个时代的山寨高压锅),而“锅盖”上插着几根棒状物。 每个棒状物的末端都连着粗硕的线缆,至于线缆的另一头连接何处就不得而知。 宇文温所在的房间里,还有几个身穿道袍的道士在忙碌,其中最年长的一人头发已花白,身材瘦弱,右臂已经萎缩,蜷缩在胸前。 这位五庄观的道士名叫赵敬明,是今晚实验的“主持人”,其余道士都是他的助手,或者说“实验员”。 晚上九点三十分,实验前的各项准备工作结束,赵敬明和林有地交谈了一会,随后看向宇文温,坚定的点点头。 宇文温也点了点头,随后将视线转移到那罐状物。 赵敬明走到一旁,伸左手去拉墙上的闸刀,却因为力气不够,居然没拉动。 旁边几名助手见状赶紧上前要帮忙,却被赵敬明推开。 倔老道再次用左手去拉闸刀,终于将其合上,与此同时,大厅里那罐状物忽然发出奇怪的声音,嗡嗡作响。 这声音,对于在场大部分人来说都不陌生,宇文温也不例外。 这是高压电的电流声。 宇文温随后想到各种漏电事故现场的惨状,只觉后背凉飕飕,他的技术人员实际上无法有效驾驭高压电,所以不但电力设备的实用化成果寥寥无几,实验时还经常出事故,所以... 他的目光随后投到眼前铁窗(铁网)。 宇文温所在的房间,除去地板,实际上就是个铁笼,以作防护设施,这铁笼就是法拉第笼,而铁窗就是铁笼的一部分。 法拉第笼可以屏蔽电流,甚至防雷击,一旦大厅里那玩意运行时出什么意外,靠着这道铁网护体,宇文温不会被电流击中,不会变成世界上第一个被电死的皇帝。 当然,这个时代没有法拉第,所以“法拉第笼”这一名词是不存在的,但原理却不会变。 宇文温此时要亲眼看一看,看看电弧炉如何炼铁。 两年前,他收到五庄观的申请报告,赵敬明等道士申请调拨资金,以便研究电弧炉冶炼技术,以求做到用电弧炉炼钢。 当时,宇文温对此项技术持怀疑态度。 但又不好回绝,怕打击大家研究技术的狂热之心,于是要求道长们先拿出电弧炉一些可以实用化的成果再说,因为电学研究是吞钱的无底洞,没有实用化前景的技术,他不想浪费钱继续投资。 道长们马上就拿出成果,那就是用电弧炉进行实验的过程中,无意间发现的“电石”。 将煤炭放入电弧炉,“电”过之后就获得“电石”,这东西会和水发生反应产生可燃气体,能够用来照明。 宇文温对这一成果感到无语,因为他还记得电石,听说过电石灯,却不知道电石是怎么制作出来的。 结果被道士们弄出来了。 仅以生产电石而言,所用电弧炉运行时不需要过高的电压,也就是说生产成本不高,于是第一座电石工厂在黄州出现。 之所以选址在黄州,原因自然是只有黄州巴水河段,才有天下唯一一座常备的大功率水力发电站(对外保密)。 为了维持这座水电站正常运转,宇文温每年都要自掏腰包,为水电站花掉至少五十万贯(包括实物折价),但电站在经济上的收益却寥寥无几,某种程度上来说等同于鸡肋。 在此之前,水力发电站发出来的电,因为无法有效控制电流、电压,无法精细运用,除了供应光黄道的电报线外,就只用来做科学研究。 而电弧炉生产电石工艺的出现,让发电站有了用武之地。 批量生产的电石,可以用于电石灯,电石灯虽然用起来也不省心,还有异味,但却是相对低成本的灯具,大规模推广之后,照亮了无数矿井,还被用做航道灯。 夜航的船只、夜行的轨道马车也可以用电石灯,所以,随着采矿业、航运业的蓬勃发展,对电石的需求渐渐变大,这是宇文温事前没有想到的。 电弧炉技术,让水电站多了一个用武之地,道长们用实验成果证明,这技术看起来发展前景不错。 所以,现在他要亲眼看到电弧炉炼出液态铁,才会决定是否追加拨款支持研究,并且调拨资金扩大发电站的发电能力。 眼前,大厅里的那个罐状物就是电弧炉,炉膛里放着的原料主要是大冶出产的铁矿石,以及一些辅料,宇文温对此确认无误,那么按照电弧加热的理论,这个电弧炉应该能将炉里的物料熔化为铁水。 具体来说,是液态熟铁。 时间流逝,不知过了多久,赵敬明道长喊了一声“开始”,于是大厅内的几名技术员,在电弧炉边上忙碌起来。 房间里,宇文温应要求戴上了黑色的玻璃眼镜,眼前一片漆黑,只有些许灯光朦朦胧胧。 忽然,一道亮光出现在视野里,宛若一眼明亮的泉水,缓缓的向外流淌,但这明亮的泉水流得很慢,宛若胶状物一般,看上去黏糊糊的。 与此同时,一股热气迎面扑来,虽然不至于灼面,但暖暖的感觉很明显。 至此,宇文温已经知道了答案。 生铁和熟铁,当温度超过熔点之后就会熔化,生铁水的流动性不错,真的像水一般流淌,所以能够用于铸造。 熔化后的熟铁,虽然也是液态,流动性却不怎么样,所以要想以熟铁制造铁器,不好铸造,需要锻造,也就是锻打。 此刻,电弧炉炼铁完毕,于是炉体在技术员的操作下倾斜,向一旁的容器倒出铁水,这铁水是生铁水还是熟铁水,一目了然。 宇文温取下黑色玻璃镜,却见道士赵敬明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其他几个道士亦是如此。 很明显,结论只有一个。 “做得不错,朕很欣慰。”宇文温点点头,看着道士赵敬明,又看看其他人:“朕决定了,大家继续研究电弧炉炼钢吧。” 听到天子的这个决定,道士们双拳紧握,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而道士赵敬明先是一愣,随后眼眶发红,忽然手舞足蹈起来,不断放声大喊。 此举过于癫狂,其他道士心中大惊,正要上前劝阻,却见赵敬明忽然冲到铁窗前,左手抓着窗格,一边摇,一边嚎啕大哭,泪流满面。 哭泣中,赵敬明似乎在呼喊着一些名字,亦或是道号,观其模样,似乎是在告慰某些人的在天之灵。 如此君前失仪可不好,林有地想要上前,被宇文温抬手制止:“让赵道长哭吧,哭出来,心里舒服些。” 看着这个嚎啕大哭的老道士,宇文温感动不已,眼眶竟然也开始发热。 道士赵敬明,自从见识了电流的奇妙,以及电弧灯的绚烂光辉之后,便为电学所吸引,和其他同道一起,誓要研究这玄而又玄的“雷霆之力”。 十余年过去,当初和赵敬明一起“修道”的第一批道士,就只剩下赵敬明一人。 其他人,并不是知难而退,并不是中途转到其他研究,而是死于各种电学的实验事故电流猛于虎,杀人于无形。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电学玄而又玄,无数次实验,参与研究的道士们都是在死亡边缘不断试探,即便是幸存的赵敬明,也因为一次触电事故而导致右臂萎缩,变成残疾。 但即便如此,赵敬明没有退缩,而许多道士也不顾危险,加入了研究小组,继续去世道友们的未竟事业。 殉道者的名字,刻在冰冷的墓碑上,但更多的人总结经验教训,继续摸索着电学的荆棘之路。 可以说,正是无数人的生命,铺出了这个时代电学的发展道路,即便研究的进度不如人意,道士们依旧狂热无比。 他们不是为了研究长生不老,不是为了炼制仙丹,纯粹就是为了研究“雷霆之力”。 说这些人是疯狂科学家也罢,殉道者也罢,那份置身死于度外也要把探索未知的执念,让宇文温肃然起敬。 科学技术的进步,离不开这样的“疯子”。 所以,他不忍心为了省钱就直接否决赵敬明等人的申请,这样的做法太残酷,现在,宇文温看着嚎啕大哭的赵敬明,想要安慰一下,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能做的,就是继续调拨资金,支持道士们研究电弧炉。 电弧炉技术再发展下去,何时能成功炼钢,最乐观的赵敬明也说不准,也许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都说不定。 道士们要想继续研究,就需要雄厚财力的人给予长期支持。 宇文温就是这个人,唯一的一个人,他的态度,决定了赵敬明及其道友们的执着,有没有成功的那一天。 看着嚎啕大哭的赵敬明,宇文温示意旁人将其扶起,好好休息,然后转身走出房间,向跟在身边的林有地说道:“明日,你就带着赵道长去办手续,马上按流程申请拨款。” 对于他来说,既然道长们连死都不怕,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害怕烧钱?! 第二百二十四章 开局一艘船 午后,巴口港,码头上一如既往繁忙,高大的蒸汽机起重机轰鸣着,将码头边货船上的货物吊起,然后放在码头上,准备就绪的苦力们,在工头的指挥下将这些货物搬上各辆马车。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自从蒸汽起重机在港区投入使用,各搬运队的生计受到影响,因为这些庞然大物的装卸能力很强,一次性能够吊起百余斛货物,使得人力相形见绌。 但蒸汽起重机的缺点不是没有,因为动作缓慢,不适合小重量、近距离频繁搬运,算起成本来,这样的活由苦力来做会比较划算,装卸效率也高。 于是,经过最初的磨合之后,巴口港和其他使用蒸汽起重机的港口一样,出现了起重机和搬运工协作的情景。 船只卸货时,由蒸汽起重机负责将货物从船场“搬”到码头,然后搬运工们再用“蚂蚁搬家”的方式,将货物装车运走。 只要指挥得当,两项工作可同时进行、相互配合,确保了码头上货物的装卸效率。 不远处,宇文维乾看着码头上的一片忙碌,又看看巴口港这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象,感慨起时光流逝。 他从小在西阳长大,小时候父亲时常带着他和兄弟姊妹们来巴口港玩,所以对于巴口港再熟悉不过,港区边上那著名的大风车,是他童年美好的回忆之一。 现在,当年的孩童长大了,而巴口港也“长大”了,变得愈发繁荣起来,港区扩大许多,栈桥向江面又延伸了许多。 这都是父亲为黄州打下的基础,而父亲像他这般年纪时,就已经开始施展拳脚,励精图治。 宇文维乾想到这里,只觉信心满满,作为大周皇子,他要有一番作为,不能比兄长们差。 见着前面港区官署旁,有一门面挂着“航务办事处”的牌匾,身着便装的宇文维乾走了过去,几名随从紧随其后。 刚进正门,便有接待员迎上来,热情的问有什么可以效劳,宇文维乾道明来意,于是开始在这里洽谈业务。 今日,宇文维乾改头换面,以“某船队少东主”的身份,到巴口港的航务办事处办事,要咨询如何行事,才能参与到轮船招商局的火轮船航运中去。 接待他的是一名办事员,听得来意,熟练的将几份资料递交给他,然后问道:“不知郎君之前可是黄州商会的登记船主?” “不是,我们自己做行商,用自己的船跑航运。”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郎君若是有意参与火轮船航运,须得在本处登记,然后填表...”办事员说到这里,解释道:“当然,填表只是第一步,郎君的财力必须达到要求,而且得有保人...” 办事员一边指着办事章程上一边解释,宇文维乾虽然早已将办事章程背得滚瓜烂熟,但依旧做倾听状,时不时问几句,以表示他是很有诚意的。 作为皇子,宇文维乾当然不缺钱,他是皇后亲生,太子同母弟,怎么可能会缺钱。 宇文维乾如今未满十八,尚未成家,也不需要经营什么产业,之所以要如此行事,是为了完成父亲布置的作业。 作业的题目叫做《开局一条船》,作业的内容,就是让宇文维乾作为一个小小船队的少东主,以租用一条火轮船为开局,要在十年内做到家财百万贯。 当然,这只是“模拟创业”,不是真要宇文维乾靠着火轮船航运养家糊口。 宇文维乾只需要将实现这一目标的计划制定出来,确保计划有可行性,细节经得起推敲,然后面对父亲的提问能够做出相对合理的解释,就算合格了。 听起来很简单,做起来好像也不难,但宇文维乾却知道这作业可不简单,如果不认真准备,是过不了父亲提问那一关的。 制定“创业”计划,需要收集大量信息,关于航运的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如此才能推算出各种成本,根据长江沿岸地区的各种特产及价格,制定自己的航运线路,然后才能以此“创业”。 做买卖就是低买高卖,所以一个行商对于各地价格必须了若指掌,还要想办法降低成本,以便实现利润最大化。 即便行商的运输工具由马车、帆船变成了火轮船,道理依旧不变。 为此,宇文维乾光是看资料都看了半个月,这些资料可是黄州商会的“特供”,若换做寻常商贾,可都会将这些资料当做家传宝贝,不轻易与外人知晓。 现在,宇文维乾满怀信心,按照初步拟定的计划付诸行动,先问清楚参与火轮船航运需要何种条件,然后根据收集到的信息,拟定第二阶段的“创业计划”。 总而言之,按照父亲的说法,就是“开局一艘船,利润全靠赚”。 。。。。。。 行宫,睡了个大懒觉的宇文温正在吃午餐,这几晚他都在外面“鬼混”,到了早上才回来,蒙头就睡,使得尉迟炽繁有些不解。 她当然知道宇文温不是去外面沾花惹草,而是在某几个工场转悠,大概是在琢磨什么奇奇怪怪的玩意。 只是身为一国之君,经常“夜不归宿”,总是不好。 此时,尉迟炽繁陪在一旁,见着宇文温有些睡不够的样子,欲言又止。 “怎么了?为夫是去做调查,要来个眼见为实,免得决策失误,这没什么的。”宇文温笑道,三两下将汤水喝完,长吁一口气:“爽!” “二郎,难道工场里还有谁敢欺君么?” “你说呢?” 对于宇文温的反问,尉迟炽繁识相的说“不会”。 “不会?当然不会,但文字游戏可就说不准了。”宇文温笑了笑,举个例子: “譬如,一个工场,一百台机器,有三十台老是出故障,于是故障率为百分之三十,对吧?” 宇文温见尉迟炽繁点点头,继续说:“好,东主勒令工场管事降低故障率,不然就要扣钱,然后管事想出一招...” “把十台故障的机器报废,然后工场的机器总数是九十台,其中二十台老是出故障,于是故障率为....百分之二十二,比原来的百分之三十下降了,对不对?” “呃.....”尉迟炽繁沉吟着,“这管事莫非以为东主是傻子?” “难道不是么?这就是文字游戏对不对?你要降低故障率,现在不是降低了?如果东主是个只会看报告的呆货,难道会觉得这样有问题?” 见着尉迟炽繁又点点头,宇文温总结道:“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就容易被人糊弄。” “治理州郡,不知民间疾苦,那怎么行?带兵打仗,不知军心士气,迟早要兵败身亡;任官署长官,若不知下面的弯弯绕绕,定然被奸滑小吏玩弄于股掌之间却浑然不知。” “我让他几个外出历练,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无论是任总管,或者筑城,或者调查船场、矿山,还有跑航运,结果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得学会如何调查,调查出实际情况。” 宇文温说着说着,忽然语重心长起来:“我们,终不能护着他们一辈子,等到百年后,他们可得靠自己,好歹有些见识和眼力,不要被人卖了还帮数钱,对不对?” 第二百二十五章 集结 黄州北境,旷野里,此起彼伏的营帐汇聚成海洋,无数旗帜迎风招展,远远望去煞是壮观,横贯南北的光黄铁路上,大量有轨马车忙碌着,在临时设立的车站卸下粮草、辎重。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临时车站作为军用车站,成为军营的物资转运点,为了不影响光黄铁道的正常运转,也为了方便调度有轨马车以及货物装卸、人员输送,车站临时铺设了十对铁轨以作缓冲。 长度达到一里的站台就有七道,还配备了蒸汽起重机以提高装卸效率,与此同时,车站还搭建了“天桥”,横跨整个车站的东西两端,以方便人员往来。 乘坐有轨马车随行押货的人们,看着这规模庞大的临时车站,又看看铁路两边的旌旗招展,不由得感慨官军的兵强马壮。 天子驻跸黄州,要一直待到过年,周边府兵正好履行宿卫义务,于是山南荆襄、江南潭州总管府、洪州总管府以及淮西地区的府兵,陆续抵达黄州,接受天子检阅。 集结在黄州总管府地界的府兵,累计兵力逾十万,不可能都集中在黄州西阳郡,于是各军按所属地域分开驻扎,宿营地分布长江和光黄铁道沿岸(沿线)。 如此安排,是为了方便粮草、辎重转运,如今是秋后,汉沔地区以及洞庭湖区、彭蠡湖区收获的大量粮食,可以借着水路外运,足以维持这十万兵马的日常消耗。 在黄州北境驻扎的府兵,全都来自淮西,而今日,天子亲自到场,检阅淮西府兵。 检阅的内容很多,但都是些必备项目,譬如队列变换、射箭、技击等,都是府兵们必须掌握的技艺。 连成片的各校场上,各军府兵将士正按要求进行各项考核,主持考核的自然是兵部官员,军府官员次之,身为天子的宇文温则在现场随机抽查。 他要抽查的是武备。 按照规定,府兵们自备甲仗随军出征,而士兵们对待自己武器、铠甲的态度,就能从侧面反映这只军队的战斗力如何。 如果佩刀、长毛、弓箭以及铠甲都得到妥善保养,说明士兵的态度是很端正的,因为上了战场,甲仗都是保命的东西。 所谓“披坚执锐”,若是铠、盾牌不坚固,武器不锐利,说明这支军队的态度本身就有问题。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一支军队武备松懈,出征就只能是去送死。 检查武备的各种手段,宇文温门清,但依旧不厌其烦的亲自检查,除了确认府兵的战备情况,也是为了给儿子做讲解,让儿子长长见识。 今日,他带着四郎宇文维屏来校阅府兵,让还未及“参军年龄”的宇文维屏,体验一下何为军营,何为校阅。 切身体会一下,作为大周官军基础战斗力的府兵,其武备情况如何。 宇文维屏作为皇子,将来必然要领兵,领兵的前提是知兵,宇文温觉得儿子不一定要和士兵共疾苦,但一定要知道军中的各种“常识”。 这些常识,光靠死记硬背是没有用的,必须靠实践,而实践的方式有很多,光检查武备还不够。 。。。。。。 校场,一座座比武台旁,围着大量士兵,士兵们不断高声呼喊,为台上比武的同袍助威,不时有喝彩声响起,夹杂着急促的鼓点声,让现场气氛十分热闹。 奉命前往黄州宿卫的各地府兵,要接受天子的检阅,而检阅项目之一就是技击,各地府兵之间要进行比武,以淘汰赛的方式决出名次。 比赛的形式有两种,第一是小队对抗,也就是团体赛;第二种是个人对抗,也就是个人赛。 无论哪种比赛,获得名次的队伍及个人,都会有重赏。 天子会亲自颁奖。 如此荣耀,让府兵将士斗志昂扬,各比武台上的比赛进行得如火如荼,而宇文温此时,正在一处比武台边观看比赛。 隐去身份,以普通士兵身份参赛的宇文维屏,全身披挂(护具)手持武器(竹刀),缓步走向比武台,在急促的鼓点身中拾阶而上。 听着震撼人心的鼓声,他觉得热血沸腾,所以即便上了台,发现四周都是人,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台上,他也丝毫不怯场。 宇文维屏未满十五岁,但良好的饮食让他的个头看上去和十七八岁差不多,坚持不懈的锻炼和技艺训练,让他对自己的身手很有信心。 随后上台的对手,体格和宇文维屏差不多,于是宇文维屏的信心涨了几分。 参赛选手都带着头盔,面部有格栅以作防护,所以相互间看不清样貌,宇文维屏觉得对方大概比自己年长不了几岁,力气自然就没什么差距。 对方用的是刀牌(竹木制),宇文维屏用的是长刀(竹刀),对于他来说,学的可是父亲“亲传”刀法,专门破刀牌,所以信心又涨了几分。 他匿名参加比赛,不奢求得什么名次,但对于通过“预赛”很有信心,觉得进入第三、第四轮比赛的把握还是很大的。 裁判一声哨响,比赛开始,宇文维屏正琢磨要来个套路破刀牌,却见对手嚎叫着向自己扑来。 一如平日训练时,刀牌手的惯用动作那样,宇文维屏见对手以盾牌护体,然后快步靠近,他正要接战,却见对方猛地把盾牌向自己一扔。 瞬间的变故,让宇文维屏有些错愕,好在反应快,侧身让过,然后就地一滚,躲过对方的一记飞踹。 对手转身很快,脚步声快速逼近,宇文维屏的动作也不慢,直接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见对方距离自己还有几步。 刚站稳,正要挥刀,忽然眼前一黑。 “碰”的一声,他被对手扔来的竹刀击中面部,还没回过神,只觉胸口受了一记重击,整个人向后飞去。 好不容易爬起来,第二记飞踹命中胸膛,又快又准,直接将宇文维屏踹飞,在地上滚了几滚,直接滚下台,落在缓冲垫上。 如潮的喝彩声响起,一旁观战的宇文温看了看怀表,发现还没到两分钟,自己儿子就被人“解决”了。 好弱...感觉战斗力不到一只鹅.... 宇文温如是想,见着儿子起身后似乎在发愣,好像还没从速败之中回过神,心中颇为同情,却不后悔安排儿子匿名参加比赛。 儿子的刀法是他教的,套路舞起来煞是好看,但在军营比武,沉迷于套路的话,打不赢杀过人的兵,因为战场上没套路,只要能杀人,怎么方便怎么来。 宇文维屏练刀法练得好,所以信心很强,但宇文温觉得给儿子适当的挫折教育是必要的,反正也没人知道堂堂大周皇子上台两分钟就被人踢下来。 看看四周,看看激烈的比赛情景,宇文温很满意。 儿子的技艺华而不实,是银样枪头,还得好好磨练,但府兵不是。 淮西各军府,是他登基之后重新设立的,总总迹象表明,各军的素质不错,战斗力有保障,其他各地府兵也是如此。 宇文温此次出巡,特地在黄州过年,一个主要目的就是借此机会集结府兵,看看这些军队的战斗力如何,能不能上战场。 现在看来,没问题。 如今是明德九年秋末,再过数月就是新年,待到春暖花开时,他磨了将近十年的宝剑,终于可以出鞘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集结(续) 雪后初晴,黄河冰封依旧,虽然如今已是初春时节,但河面的冰层依旧连接成片,却因为气候变化,冰层各处开始变薄,寒冬时节可行车马的黄河冰面,此时危机四伏。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如有不知深浅的人试图踏冰过河,很容易走到一半就压碎冰层掉进河里,即便边走边查看,也不可能有十足把握平安抵达河对岸。 再过得一段时间,冰面消融,大量浮冰随着河水呼啸而下,那时的黄河河面也不易行船,因为船只很容易被浮冰撞破,因为大量进水而发生严重事故。 所以初春季节,长久以来是往返黄河两岸最危险的时候。 但现在,不一样了。 一片萧瑟的黄河冰面,忽然接连响起爆炸声,几处冰面冒起滚股浓烟,冰面被炸裂,裂缝向四周蔓延。 机器的轰鸣声中,一艘火轮船正向着冰层前进,船头及两舷由蒸汽动力驱动的拍杆,不停的拍击冰面。 在其左右,各有几艘类似的船只在同向航行,相互间隔着数十步,各自用拍杆不断拍击冰面,留下身后一道道水面。 以蒸汽为推进动力的破冰船,此刻全力以赴在破冰,这种船身宽大、轮桨后置的破冰船,有双层船壳,对于浮冰的碰撞有较好的抵抗力,近几年来,一直奋战在黄河破冰第一线。 无论是上游的蒲津河段、风陵津河段,孟津河段,还是下游的白马津河段,破冰船为保障航道的通畅,做出了巨大贡献。 但破冰船发威的时间只在初春,寒冬时因为黄河冰面太厚,破起冰来费时费力,又因为天气寒冷,很可能头一天清理出的水面,一夜过去就又冻上了。 所以,只有在初春,黄河冰面开始变薄的时候,人们才能看到破冰船的身影。 南岸,通济渠入黄河处港区,船闸地区冒起滚股浓烟,仿佛一颗颗黑色的柳树出现在地平线上。 全力运转的蒸汽机,将船闸闸门打开,船闸内的火轮船,缓缓向闸外航道驶去,经由这段距离不算创的航道,船只就要从通济渠进入黄河。 第一艘火轮船上,大量身着戎服的士兵扶着栏杆向前方张望,他们先是为冰封的河面景象所震撼,随后注意到冰面上那几个忙碌的“身影”,一个个吃惊不已。 有船员向大家介绍那些船就是传言中的“破冰船”,许多人不由得激动起来。 随着己方船只驶入黄河,沿着破冰船开辟的航道前进,前方破冰船的身影越来越近,士兵们伸长脖子,想看看这长着八个手臂的破冰船,具体是如何破冰的。 来自两淮的府兵,大多没见过整条大河河面冰封的奇观,更没见过破冰船的身姿,若不是奉命出征,他们如今还待在家乡,为春耕做准备。 去年秋末,他们之中的许多人,随着队伍前往黄州,宿卫天子行宫,接受天子检阅,然后表现出色的队伍,得朝廷精选,开春之后出征,乘火轮船北上。 各军府的队伍从各自驻地出发,集结在通济渠入黄河口处的荧州,然后渡过黄河抵达北岸,入永济渠,继续北上。 两淮之地的士兵,多少都会些水性,乘船也不会因为颠簸而吐得一塌糊涂,但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是第一次乘坐火轮船,所以上了船之后,一路下来都兴奋不已。 神奇的火轮船,即便不用帆不用桨,靠着烧煤就能前进,一日可行五个时辰,航行不低于一百五十里的路程,省去大家徒步行军之苦。 将士们乘坐火轮船出征,吃住都在船上,白天舒舒服服看运河两岸风景,吃着船上厨子准备的饭菜,惬意不已。 晚上,火轮船靠泊码头,大家在随波荡漾的船上过夜,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对于士兵们来说,火轮船除了行船时吵了些,船上厕所少了点,别的一切都好。 现在,航行在黄河河面上的运兵船,和前方破冰船保持着一定距离,这使得大家一睹破冰船真面目的希望落空,但看着两舷那似乎一眼望不到头的冰面,许多人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果然是整条河都冻上了! 这一路过来,不可思议的事情还有很多,让士兵们一路上有了不少谈资,临战前的紧张气氛,缓解不少。 仿佛此次出行不是去打仗,而是去游山玩水,通济渠沿岸那些人气兴旺的港口、要津,给许多士兵留下深刻印象,而现在,眼前黄河北岸,那巨大的船闸,也让大家惊叹不已。 永济渠船闸,位于永济渠与黄河的连接处,与南岸的通济渠船闸,正好一南一北对望。 自通济渠去年通航以来,东南地区的各类物资,经由漕船(主要是火轮船)运抵荧州段,经由船闸入河,然后向上游而去,过洛州地界的孟津,抵达陕州黄河砥柱山下游港口。 与此同时,河北各地的物资,也经由永济渠运抵黄河,在入河口处的船闸进入黄河,前往上游地区。 这是漕粮的运输方向,而商贾们的商船,却借助永济渠和通济渠,往来河北、江南,位于两条运河入河口处的这段黄河河面,航运变得十分繁忙。 据说最忙的时候,全天不分昼夜都有船只渡河,持续许多日,而过河的船只几乎是首尾相连,远远看去宛若一条浮桥。 在蒸汽机的轰鸣声中,永济渠船闸前沿航道的闸门缓缓打开,渡河而来的运兵船,缓缓驶入船闸内航道,因为前方和左右视线受阻的缘故,船上士兵只能看向后方。 后方,黄河河面上浓烟滚滚,大量火轮船搭载着士兵、辎重,排列成队,从通济渠入河,向着北岸永济渠船闸而来。 规模庞大的火轮船船队,运载着数万将士北上,横跨数千里,从南边的淮水之滨,抵达北面的幽燕之地,要在指定期限内,抵达集结地。 幽州总管府的燕津是集结地之一,另一处集结地,在青州总管府的莱州黄城,无论哪一处,隔海就是辽东半岛南端的旅顺港。 明德十年春,大周天子诏告天下,声讨高句丽撮尔小国窃据中原故土之恶行,随后以皇子、燕王宇文维翰为行军元帅,率军三十万东征。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临战 幽州,燕津,这座河海交汇处的港口,是伴随着永济渠通航而繁荣起来的新生城池,如今随着大量外来者的定居,变得人满为患。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奉命到燕津集结的军队,于燕津城外驻扎,各军宿营地连接成片,一座座营帐宛若房屋,远远看去,只叫人误以为燕津城的规模瞬间翻了几倍。 得益于永济渠的开通,以及火轮船的运输能力,使得大量军队和物资经由水路在相对较短的时间内抵达燕津,对此,行军元帅宇文维翰十分满意,却又不敢掉以轻心。 此时是上午,他带着佐官巡视城外一处军营,入营之后,首先看的是厕所,他要亲眼看看军营是否正确处理人、畜的排泄物,如果做得不够,马上就得改。 燕津地区,方圆数十里范围内,分布着许多军营,每日人吃马嚼消耗大量粮草的同时,也产生大量排泄物,这些排泄物若处理不当,会污染水源或者营区地面,时间一长很容易引发瘟疫。 军营里人越多,瘟疫爆发时死的人就越多,宇文维翰可不想己方大军还未登上辽东的土地就伤亡过半。 来到一排草棚前,他在外转了一圈,没有进隔间去检查,这种事由军吏去做即可,宇文维翰要看的是厕所是否正常与沼气池连通,看看“地埋式”沼气池是否正常“造气”。 行军打仗时,宿营地产生的排泄物,一般是集中在几道长坑里,离开之后将其就地掩埋,或者根本就不管,自古以来俱是如此,但现在,却可借助沼气池,将粪便等排泄物“废物利用”。 燕津各军营,当各部兵马尚在途中、营地在搭建时,就已经挖好了沼气池,当军队入驻,人、马的排泄物都会收集到这些沼气池中,所产生的沼气,由管路引到远处的沼气灶,点燃后发挥作用。 沼气灶可以烧水做饭,为军营节省不小的薪柴开支,而沼气池里处理过的粪便,其中各种虫卵被杀死后,可以售与农户用来肥田。 一车粪便,加两车水,兑成三车粪水,当做商品出售,收入马上就有了。 雇人在燕津周边屯田的商贾,是粪水的大买家,而这些商贾之所以雇人在燕津甚至幽州各地屯田,为的就是“开中”,用屯田所得粮食,到幽州官府兑换盐引。 商贾得了盐引,就近到长芦盐场兑盐,然后装船,贩卖到永济渠沿岸地区,这买卖如今兴旺得很,在幽州各地雇人屯田的商贾越来越多,所以燕津各军营产生的大量粪便,不愁没有销路。 军营里那么多人、马,每日产生的大量排泄物,本来是严重的污染源,如今却变成财源,不说盈利,至少把修建沼气池的本收回来之后还有得剩,若军队驻扎时间再长些,卖粪便的收入还会更多。 想到这里,宇文维翰有些感慨,造沼气池“变废为宝”,这种手段,可是兵书上没有的。 宇文维翰检查完厕所及沼气池,已是中午,他转到营区灶台所在地,看着士兵们排队打饭,然后让随从多打一份,自己要亲自尝尝,看看伙食如何。 一般而言,百姓们都是一日两餐,即“朝食”和“夕食”,军队也是如此,如今为了鼓舞士气,集结在燕津的各部兵马,实行的是一日三餐制。 朝食不变,午时吃一餐,即“午食”,夕食延后到日落时分。 一日三餐,就是为了让将士们吃饱,行军打仗时体力跟得上,。 为了防止有人克扣饮食、以次充好,用劣质粮食及果蔬糊弄士兵,宇文维翰想了很多办法来监督,和士兵们同吃一锅饭菜,就是最好的办法之一。 要是谁敢在伙食上动手脚,很快就会被揪出来。 而光检查吃的还不行,将士们喝的水,必须是煮开过的,所以军营里严禁喝“生水”,必须喝军营统一提供的“熟水”。 烧水比较麻烦,但这个问题没得商量,宇文维翰在召集各主要将领议事时,反复强调这点。 不是他矫情,而是确实有必要,不如此,不能保证军队的战斗力。 此次大军东征,从征的军队来自许多地方,有河北、河南、两淮、山南地区等等,来自不同地区的士兵,身处异地,必然面临水土不服的问题。 这问题可以很轻,士兵们因为水土不服,也许只是肠胃不适,过得一段时间就缓过来了; 这个问题也许会很严重,士兵们因为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患病卧榻,病得奄奄一息,甚至病死。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会影响战斗力,而这个问题,自古以来都困扰着带兵将领,基本上就只能靠将士们自己的体质硬扛。 听天由命,这不是一个将领带兵打仗时的正确态度,行军打仗时必须熟悉地形,不熟悉地形也得想办法找向导,水土不服的问题,同样必须想办法解决。 办法很简单,那就是喝熟水(开水)。 多年来的实践表明,军队行军打仗时,将士们坚持喝熟水,能有效缓解水土不服的情况,也能有效降低将士们的患病几率。 这种做法,是有“科学依据”的。 据说,人的肠胃里,有大量“细菌”存活,这些肉眼看不见的生物聚落成群,是为“菌群”。 这些“菌群”作为肠胃里的“原住民”,维持着肠胃的正常运转,当“菌群”出现问题(大量死亡,或者菌种变化)时,人的肠胃功能会紊乱,表现出来的病症就是肠胃不适、拉肚子。 而所谓的“水土不服”,应该是一个人到了外地,喝了当地的水之后,水中的“当地细菌”进入肠胃,与原有的“菌群”发生“激战”,于是引发肠胃功能紊乱。 待得肠胃里的“菌群”稳定下来,人的肠胃便恢复正常,这就是水土不服之后,缓一段时间便好的原因。 所以,想要克服水土不服,办法就是喝烧开过的“熟水”,因为水中的细菌都被高温杀死了。 如此,也可防止将士喝下不干净的生水导致发病。 这个“科学依据”,是父亲说的,听起来很玄,宇文维翰不太相信。 但父亲带兵多年,南征北讨,军中坚持喝熟水,从未大规模发生过水土不服的情况。 征伐南中的官军,扫荡辽东的官军,同样坚持喝熟水,也没有出现大规模的水土不服现象。 宇文维翰自己带兵时,也坚持让将士喝熟水,确实没有因为将士们大量水土不服而导致战斗力下降的情况。 事实胜于雄辩,此次官军东征,宇文维翰定下军令,全军将士,除非迫不得已,否则必须饮用熟水。 他作为行军元帅,本就有很多事情要忙,却不辞劳苦,为处理排泄物及饮食的问题,到军营里晃悠,看上去有些“不务正业”,但实际上却是为了保障军队的战斗力。 要打胜仗,并能光在排兵布阵上动脑筋,还要关心士兵疾苦,而关心士兵疾苦,就得关心到实处,水土不服的问题不解决,数十万兵马的远征军,崩溃只在旦夕间。 朝廷大军,不可以在辽东因为水土不服导致战斗力锐减,以至于战败。 这是父亲在来信中反复叮嘱的注意事项,宇文维翰深以为然。 吃着简单的饭菜,看着周围口音各异的士兵,他干劲十足。 如今是开春一月,天气寒冷,沿海海域冰封依旧,要到二月初,冰层才会开始消融,届时破冰作业才会有较好的效果,之后才能开始海运。 走陆路去辽东不是不行,但沿途消耗过大,不是此次东征的首选。 所以,集结在幽州燕津和莱州黄城的军队,需要在集结地驻扎一段时间,士兵们要做好临战前的各项准备,而各部将领,要在一起进行兵棋子推演,熟悉战场地形。 熟悉战术,确定各阶段战术目标,以便协同作战,获取最终胜利。 想到这里,宇文维翰有些激动,他为了辽东之役,已近准备了近十年时间,做了无数练习,甚至亲自带兵到辽东“实习”。 现在,真正的战争终于开始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方案 天空乌云密布,太阳不见踪影,举目望去,天地间灰蒙蒙一片,虽然此时已是午后,但天色却仿佛黄昏,王站在窗前,看着远处冰封的海面,默不作声。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身后亮光大作,那是吏员点亮了油灯,使得房间内变得明亮起来。 王转身看向挂钟,现在是上午十一点五十分,昨日出海的船只,依旧没有传回消息,而电报线路依旧没有信号,看来此次大战是派不上用场了。 想到这里,又看看外面阴沉的天气,王忽然有些烦躁,这可不好,所以他坐回位置,慢慢品起茶来,强迫自己将心情稳定下来。 自从连接旅顺和黄城的电报线接通后,大海南北两岸的消息传递十分便利,借助这一利器,王身在莱州黄城,就能对海那边的旅顺当天发生之事了如指掌。 与此同时,他下达的各项命令,也能够在旅顺得到立即执行,所以这有线电报真是方便得很。 但现在,当王抵达旅顺,开始主持大军出征事宜时,跨海电报线忽然没了信号,这让他觉得很不习惯。 正如一个习惯了骑马代步的人,忽然要徒步出行,会觉得很不适应,王现在的感觉就是如此。 电报线没信号,肯定是断掉了,重拉一条是不可能的,只能想办法“补”。 具体怎么补,自然有专门的技术人员负责,不需要王操心,他只关心电报何时能够恢复,毕竟海对面的莱州地区,如今集结着大量军队,就等着浮海北上,在旅顺登陆。 相关事宜,需要两岸协调,但现在电报线断了,只能靠通信船,往返就得花上数日时间,多为不便。 临战前,这么一条重要的消息传递线路出问题,加上今年沿海海域冰封情况颇为严重,必然对官军接下的作战部署造成影响,如此开局不利,让王有些心神不宁。 精心准备那么多年,就在大战即将开始之际,接连出了几个状况,莫非是冥冥之中苍天在暗示什么? 王越想越心烦,他如今已年过五旬,作为行军元帅长史,辅佐行军元帅、燕王宇文维翰东征高句丽,眼见着建功立业的关键时候就要到了,却诸事不顺,有些不淡定。 ‘哎呀,一会若是打了败仗,那真是惨呐,惨呐!’ 熟悉的声音隐约在耳边响起,某人当年那调侃时说的话,让王回想起来觉得十分无奈。 天子在潜邸时,行事有些轻佻,这是王最初的感觉,尤其在临战前,那位经常以调侃的口气说一些笑话,这种笑话听在王耳中,让他腹诽不已。 自古以来,哪有全军主帅在临战前调侃说自己要是败了会有多惨? 但不可否认,这种心态,在临战前真的能让人轻松,不至于紧张得坐立不安,王想着若是天子此时身处旅顺,面对电报线断以及海面冰封严重的状况,又会说出什么话来。 想着想着,王的心情平静下来,也不知是因为品茶的缘故,还是因为想起天子临战前那满不在乎的态度,让他心中的紧张情绪不知不觉消散了。 王将茶喝完,转到大厅,大厅内吏员们正按照事前拟定的作战计划及各种方案,按部就班忙碌着。 来到墙上挂着的那副辽东舆图面前,王看着熟悉的线条,看着图上的山川河流走势,开始琢磨起这次战役。 十年磨一剑,虽然还未满十年,但期待已久的辽东之役,终于要正式拉开帷幕,为此,王精心准备了多年,拟定的作战方案,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所以,怎么会输? 电报线断了就断了,反正还有快船跑腿,南北两岸一样能够通传消息,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 沿海冰封期似乎会延长,这一情况己方又不是没考虑到,该做的准备,早就准备好了,所以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莱州黄城集结的大军,自然会按照方案渡海北上,如今是春天,海上风暴较少出现,故而船队渡海的风险不大。 就算真的遇到风暴,导致伤亡惨重,那又如何? 又不是没有备选的应急方案! 王想到这里,不安的情绪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对自己有信心,对自己精心策划的辽东之役有信心,这么多年的准备,已经尽可能考虑到各种变数,所以区区开局不顺,没什么大不了的。 高句丽,这几年被官军折腾得疲惫不堪,其辽东城池大多被摧毁过,虽然事后重建,却不可能比一开始更坚固。 受高句丽征调的各部附庸,也因为连年吃败仗加上爆发过大瘟疫而元气大伤,敌我的实力差距愈发明显,现在决战,正当其时。 燕王宇文维翰作为行军元帅,实际上不需要操劳什么,具体军务,天子已令王全权负责,所以,他没理由为一点小事而患得患失。 现在,燕王还在西面的幽州燕津,官军主力还集结在燕津、黄城,尚未渡海而来,但战争,可以开始了。 。。。。。。 翌日上午,天空依旧乌云密布,呼啸的北风中,夹杂着细微雪花,身着戎服的王,站在旅顺北侧城头,看着浩浩荡荡的军队出城,沿着官道向北而去。 这些士兵,身着寒衣,却未着甲,甲仗及行囊都装在马车上,所以士兵们是轻装上路,按照以往的表现,他们能够在十日走完六百里的路程,要在期限到来以前,抵达目的地。 而那时,集结在燕津和黄城的大军,依旧未过海。 如此安排,不是调度失当,而是按计划行事,为了尽可能争取更长的作战时间,战争必须在一月就打响,而提前驻扎在辽东半岛以及辽口、锦州的军队,就成了大军的先锋。 天子下令讨伐高句丽,起大军三十万。这三十万兵马之中,就包含在辽东半岛以及辽口、锦州过冬的军队,此外,北洋贸易公司的“髡军”不算在内,却一样要出征。 所以,按照计划,大军东征分三个批次出击,第一批次的进攻,军队构成是在辽东(辽西)过冬的军队,不算“髡军”,兵力五万,在初春就要发动进攻。 第二批次,是渡海而来的军队,兵力十五万,在春末夏初投入战场。 第三批次,是后续抵达燕津、黄城的军队,兵力十万,在夏末时作为战略预备队投入作战。 这是王根据实际情况拟定的作战方案,可以在现有海运能力下,以最高的效率将作战力量投入战场。 虽然将军队逐次投入作战的做法,会给敌军以喘息之机,但这正是王想要达到的效果,他要让高句丽有时间拼凑大军,以此与周军决一死战。 然后在决战中,他要彻底将对方的脊梁骨打断。 第二百二十九章 迎战 鸭绿水畔,数条铁索横跨河面,其东西两端均有堡寨,又有大量青壮在东西两岸下水,在冰凉刺骨的水中打木桩,木桩及铁索组成的障碍,宛若一道篱笆,将鸭绿水航道锁住。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此时虽已如春,但天气依旧寒冷,开始融化的冰雪,使得河水比起冬天还要冰凉,下水的青壮们在齐腰深的水中打木桩,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 鸭绿水的水位不浅,即便是冬春之际水位较低时,河中心的深度依旧可以让人没顶,也就只有一些浅滩河段,才能勉强实现打木桩封锁航道的效果,这处河段,就是其一。 人在寒冷的天气下水,很容易冻死或者冻伤,上岸后若得不到必要的照顾,还会染上风寒,若无必要没人愿意在这种时候下水,但很多时候,大家是身不由己。 下水可能会死或者只剩半条命,但不服从官军的调遣,那是马上会死,整条命都没了。 该怎么选,傻瓜都知道。 只有身强体壮的人,才能在这时候下水,在冰凉刺骨的水中熬上一段时间,至于其他人,则要在岸上服劳役,担土挑石修建各种防御设施。 上游,许多满载石块的木船向着这处河段驶来,船上士兵操纵着船只靠向木桩,然后打开船底木塞,让船沉入河底,倚着木桩,形成障碍。 从数日前就开始的施工,如今有了成果,随着沉入河底的船只越来越多,这处河段上,一道堰坝初具雏形。 开春,周国“髡军”又要入寇,据说周国此次还大张旗鼓发放什么檄文,声言要将撮尔小国(高句丽)踏平,于是鸭绿水沿岸的高句丽驻军,立刻开始布防,准备迎战。 周国的“髡军”连年入寇,每次都是乘大海船浮海而来,直接经由鸭绿水入海口逆流而上,对上游鸭绿水沿岸地区进行袭扰,所以,高句丽军民知道今年必不例外。 为此,鸭绿水沿岸高句丽军队,总结了历年抵抗髡军入寇的经验及教训,加强河防,在浅滩河段直接修筑溢流堰,形成一道道障碍,阻止敌人战船逆流而上。 光靠在河里打木桩、拉铁索,当然挡不住敌军战船,这是血淋淋的教训,所以,只有在河里筑起宛若石墙的溢流堰,在航道上形成一道“门槛”,使得吃水较深的大船无法通过。 再于两岸设营寨驻守,尽可能抵挡敌军,通过节节抵抗的方式,和对方耗时间,一直耗到冬天,迫使对方撤军。 这对于高句丽军民来说,是无奈但有效的防御方式,而夏秋之际河水暴涨,所以溢流堰的高度还得增加,届时在敌军的威胁下,官军未必有办法集结百姓施工,所以只能趁着现在敌人未到,抓紧时间赶工。 东岸营寨,守将看着河中的忙碌景象,看着那些在寒风中下水打桩、瑟瑟发抖的青壮,没有任何怜悯之色。 为了赶工,就只能驱使百姓下水,毫无疑问,这样会让很多人冻死或者冻伤,但不这样做,待敌军来袭,突破河防,百姓一样会被掳走,对于官府来说,这些被掳走的人和死没区别。 所以无所谓劳民伤财。 官军和百姓,权衡利弊,当然是选前者,对于将领们来说,平民甚至贱民,总是要为官军牺牲的。 有军队在,就有地盘,就能聚拢流民定居,供养军队;可若只要百姓而没有军队,那就是待宰的羔羊,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守将正思索间,忽见下游方向冒起黑烟,那是下游烽燧在接力示警,预示着敌军来袭。 号角声起,所有人都向着营寨跑去,准备迎战。 。。。。。。 机器的轰鸣声中,一支由火轮船组成的船队正逆流而上,船只烟囱里冒出滚滚浓烟,仿佛烽烟一般,向前方河段东西两岸的营寨宣告战事来临。 前方河段,河面横着几道铁索,而水流有些奇怪,仿佛河床上有一道堰坝,而东西两岸的高句丽营寨,此时已经戒备森严,看样子已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远道而来的“髡军”,也做好了进攻的准备。 位于鸭绿水入海口处的大行城,已是周国的据点,去年运抵大行城的各种船只配件,已拼装成火轮船,所以即便沿海港口冰封,大行城的火轮船却不受太大影响,直接投入作战。 此时,这些火轮船搭载着士兵,沿着鸭绿水逆流而上,突破浮冰和重重阻碍,要为上游的高句丽军队带来新春的问候。 火轮船逆流而上,缓缓靠向东岸,为了避免搁浅,并没有直接靠边,士兵们攀着绳梯下水,在齐腰深的河里涉水上岸。 寒风吹拂,半身湿漉漉的士兵,在这种情况下感觉自然不妙,但下船前痛饮的好酒,让士兵们只觉浑身发热,率先上岸的他们,很快手持长矛、弓弩背靠河岸结阵,防备敌军骑兵突击。 果不其然,高句丽骑兵很快出击,足有数百骑之多,在野地里排开队形,试图将登陆的“髡军”击溃。 此刻,一艘火轮船前出,沿着河道缓缓驶向上游,正好处于岸上己方小阵和敌军骑兵之间。 高句丽的兵马,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奇怪的船只,虽然心中惊疑不定,却因为船只离岸尚远,故而不以为意。 他们觉得以这个距离,船上的髡军即便放箭,杀伤力也有限,而要想投掷轰天雷,恐怕都扔不到岸上。 所以,出击的骑兵要给予登岸的髡军以迎头重击,即便最后无法阻挡对方登岸,但首战胜利,会振奋己方的军心。 步、骑之间的距离在拉近,即将开始进行骑射袭扰的高句丽骑兵,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岸上的敌军步阵。 就在这时,雷鸣声起,靠近岸边的那艘火轮船,其右舷搭载的数门火炮喷射出火光,把大量散弹倾泻到岸上,将高句丽骑兵笼罩在内。 金属弹丸在骑兵群中激起腥风血雨,身披铁甲的骑兵,在不断绽放的血花之中身体瞬间支离破碎。 一轮散弹齐射,高句丽骑兵损失不到三成,但这突如其来的迎头重击,打得骑兵们阵型大乱,瞬间崩溃。 这是周军“珍藏多年”的火炮,第一次在汉四郡故地咆哮。 第二百三十章 迎战(续) 上午,鸭绿水上,西岸一处倒三角形河洲,此为乌骨水入鸭绿水处,河洲上有高句丽水军营寨,水寨两面临水,北面(后面)为大山,山脊有座城池,为高句丽泊灼城。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水寨以泊灼城为依靠,扼守着鸭绿水及乌骨水航道。 此刻,高句丽水军严阵以待,准备迎战来犯的“髡军”,前几日,下游河道的营寨接连失陷,敌军突破重重拦截,水陆并进,即将抵达泊灼城。 因为时间紧迫,水军战船都是用新砍伐的木料打造而成,这样做出来的船,寿命不长,但对于每年都要被毁一次的泊灼城来说,够用了。 周国的“髡军”连年袭扰,都是乘船经由鸭绿水逆流而上,所以扼守鸭绿水下游航道的泊灼城首当其冲,每年都被“髡军”攻破,事后都会被高句丽军民重建。 这是因为来犯的髡军到了冬天会撤退,于是高句丽军民便抢修残破的城池,继续驻军、打造船只。 之所以要这么做,是因为只要泊灼城还在,那么来犯的髡军就无法沿着乌骨水而上,攻打上游的乌骨城,也无法继续沿着鸭绿水北上,袭扰鸭绿水中游及上游地区。 泊灼城的军民,只要多抵抗一日,就能给乌骨水、鸭绿水上游各城军民多一日的备战时间,所以即便城池屡次被攻破,高句丽一方也拼命将其修复,重新驻军。 山城的每一次修复,都汲取上一次沦陷时的经验教训,进行了针对性的加强,随着一次次的加强,如今的泊灼城,比起最初的时候,防御能力大幅增强。 髡军惯用的各种攻城战法,高句丽军民多有了解,连年交战下来,已经慢慢摸索出应对之策,即便效果有限,却总不会和当初那样束手无策。 所以,他们不信对方这次还能玩出什么新花样来。 但即便准备充分,泊灼城恐怕到最后还是守不住的,所以守军迟早要撤退,只是要在那之前,尽可能拖延时间,使得来犯之敌在冬天到来前没有太多收获,只能撤军南归。 对于高句丽一方来说,周国的髡军就像一个打家劫舍的强盗,既然自己无力将其击退,那就闭门自守,靠着对耗,耗到冬天,对方自然就会撤军。 泊灼城头,积雪犹在,一眼望去白雪皑皑,值守的士兵们各怀心事,想着要如何在接下来的守城战中保命,活到撤退的那一天。 作为普通小兵,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力,只能听天由命,但谁都想活着,若不是家人形同人质住在乌骨城,有人真觉得不如投髡军算了。 髡军连年入寇,官军只有招架之力,根本就还不了手,敢还手的基本都死了,大家每年都眼睁睁看着髡军沿鸭绿水进犯却无能为力,许多人愤怒过后就是无奈。 被髡军捉去,据说做牛做马就是不能做人,可若是和髡军交战,九死一生,恐怕连做牛做马的资格都没了。 权衡利弊之下,许多人的内心开始动摇,却不敢表露出来。 泊灼城和乌骨城不同,泊灼城连年失陷,乌骨城历经多次围困,却一直都没被髡军攻破,所以大家都想待在安全的乌骨城,不想在迟早弃守的泊灼城送死。 却没得选,自己若逃了,家人就要受连累,沦为贱民,一辈子不得翻身。 想着想着,许多人心不在焉,临战前的紧张气氛,不知不觉就变了味。 临近午时,鸭绿水下游河面,忽然冒起大量黑烟,远远看去,仿佛是沿河烽燧在进行接力示警,但士兵们知道这些烽燧大多已被髡军摧毁,靠近泊灼城的烽燧,独木难支,也已经放弃。 所以这滚滚浓烟是怎么回事? 。。。。。。 翌日上午,鸭绿水河洲上的水寨,此时已化作一片废墟,登岸的“髡军”,在山脚下进行战前准备,准备攻打山脊上的泊灼城。 “髡军”主将熊吉,用千里镜仔细查看起山脊上重建的山城。 泊灼城对于他来说,再熟悉不过,近几年,泊灼城每年都要被官军攻拔,然后冬天撤军之后,高句丽又将其重建,而每一次重建,泊灼城的城防都会坚固许多。 现在,熊吉看着眼前的泊灼城,再回想第一次见到的泊灼城,觉得这座山城有一种脱胎换骨的变化。 若当年第一次进攻泊灼城时,泊灼城能有现在的模样,他觉得己方攻打起来会有些棘手。 很明显,高句丽不会放弃泊灼城,因为泊灼城所处位置是扼守鸭绿水航道的要地、 同样,官军只要对鸭绿水流域用兵,就必然得拿下泊灼城,以便船只继续逆流而上,进攻鸭绿水、乌骨水上游城池。 眼下,面对生命力顽强如野草的泊灼城,北洋贸易公司的“髡军”已做好了进攻的准备,但和前几次不同,士兵们并未架起配重投石机。 因为现在大家攻城再也不需要这种“落后”的攻城武器了。 山脚下,大量披坚执锐的“髡军”士兵排列成行,他们要作为先登,在攻城战开始后,沿着陡峭的山坡向上进攻。 山上的泊灼城守军,此时间歇的用人力投石机向山脚投掷石块,却因为超过距离,没有造成半点伤害。 有来无往非礼也,髡军的“回礼”已经准备完毕。 十门沉重的火炮,此时已经一字排开,就位于列队士兵身后不到五十步距离,炮兵们已经将火炮装填完毕。 这种火炮,炮管和火轮船上装载的细长炮管火炮不同,短且粗,看上去像个水缸,亦或是舂米器具“臼”,故而有一个名字,叫做“臼炮”。 臼炮和一般火炮不同,发射炮弹时炮口不是对着目标或目标略高一些的位置进行“直射”,而是对着目标方向的斜半空,射出的炮弹,是以“曲射”的方式击中目标。 之所以如此,是为了对付半山腰上的目标,譬如城池、堡寨、关隘等。所以臼炮适合在丘陵地带或者山地使用,对付寻常火炮不方便直接射击的目标。 身处炮阵边上的熊吉,看着一个个炮口斜向上的臼炮,又看看半山腰上的泊灼城,心中充满了期待,他想看看这顽强的山城,能在臼炮的轰击下撑多久。 泊灼城所处位置的地形,这几年经过技术人员的反复勘测,官军早已对其了若指掌,所以第一次投入作战的臼炮,操炮的炮兵很快就能确定“射击角度”及“装药量”。 臼炮的威力,熊吉是在靶场见过的,所以他不认为泊灼城能撑过今日。 不一会,一门臼炮开始校射,率先发炮,雷鸣声中,一枚实心炮弹准确命中半山腰上的泊灼城,但只是在城中激起一阵尘土,看不出杀伤力有多大。 校射结束,首发命中,这代表着其它臼炮的命中率不会低,但为了尽可能保证首发全中,炮兵们再次对火炮进行微调。 熊吉看着一个个臼炮,看着那黑洞洞的炮口,虽然看不到炮膛里的炮弹,却忽然觉得有些心疼。 他知道除了校射臼炮装填的是实心弹,其他臼炮装填的都是“攻城弹”,也就是炮弹内核为猛炸药的“开花弹”,这玩意用来攻城效果出众,威力十分惊人。 价格也十分惊人。 据说一枚“攻城弹”的价格,等于同等重量的白银。 用这东西攻城,和直接用银球攻城差不多,所以不是想用多少就能用多少的。 贵是贵,但很值得,因为骁勇的士兵们更加精贵,能用火炮解决的目标,就没必要堆人命。 呼喊声起,那是炮队指挥发令,随着一阵雷鸣声炸响,熊吉看到半山腰上的泊灼城,接连有火光闪烁。 火光伴随着浓烟和尘土,不断闪烁着,宛若一朵朵绚烂的鲜花,将泊灼城覆盖。 第二百三十一章 态度 乌骨水畔,一座几近变成废墟的营盘,飘扬着周军的旗帜,乘船逆流而上的周军,前日攻克此处后,便以此为营地驻扎大军,进行攻打乌骨城的准备。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现在,一切准备就绪,由火轮船运来的臼炮,已经在山脚下一字排开,“髡军”士兵们看着半山腰上的高句丽城池,又看看天色,觉得有些无聊。 如今临近午时,一大早,主将派出使者入乌骨城劝降,到现在,也该有个消息了。 是战是降,乌骨城守军总该表明态度,要投降就开城门,要打,那就今天结束战斗。 士兵们对己方的战斗力有绝对信心,别的不说,就说这眼前一字排开的臼炮,发射的是“开花弹”,用来轰击半山腰的目标再合适不过。 这么多门臼炮齐射,只要两三轮炮击,就能把一座城给轰得面目全非。 前不久,官军就是用这种火炮攻下泊灼城,耗时不过半日,快得很,士兵们都亲眼目睹了“开花弹”在泊灼城“开花”的壮观情景,所以信心十足。 他们虽然是“髡军”,不是正经的官军,但始终是皇朝的鹰犬,是为天子开疆辟土的马前卒,大家对此自豪不已,也对己方的实力有绝对信心。 如今有了臼炮,打起仗来更是如虎添翼,攻打高句丽的山城,有了十足把握。 士兵们觉得,己方既然出现在这里,乌骨城守将必然知道泊灼城完蛋,而己方特意释放回去的败兵,也该向守将陈述泊灼城失守的真情情况。 面对威力巨大的攻城武器,乌骨城守将该知道抵抗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这几年来,高句丽军队之所以能够守住乌骨城,无非是己方没有尽力而已,若一开始就把火炮拉出来用,乌骨城早就沦为一片废墟了。 大家正议论纷纷间,半山腰上乌骨城内忽然有一个东西飞下来,其后拖着长长的白布条。 这个东西落在山坡上,距离山脚不算远,因为白布条的缘故,很好找,髡军士兵们很快就跑到落点,小心翼翼靠上去,发现是一个散发着血腥味的包裹。 人力,是无法直接将这东西从半山腰抛到山脚的,大家觉得这包裹应该是乌骨城内守军用人力投石机抛射出来,而包裹散发着血腥味,又看看其尺寸,士兵们心中顿觉不妙。 打开一看,竟然是三颗人头! 人头的发型是髡发,毫无疑问,是今日一早入城劝降的三名使者,如今回来了,但只有头回来。 乌骨城守军,用这种方式表明了态度,收到“消息”的髡军士兵们,看着三颗血淋淋的人头,一个个气得睚眦俱裂,指着半山腰的乌骨城破口大骂: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们这群入娘贼,不得好死!” 。。。。。。 落日余晖,将群山染成血红色,而血迹斑驳的乌骨城,已经插上了周国的旗帜,今日午后开始的攻城战,以进攻方绝对优势下的胜利而告终。 大量髡军士兵涌入城内,伤亡惨重的守军、协助守城的百姓,在明晃晃的长刀面前,放下武器(或者可以作为武器的物品),向这些“髡贼”投降。 连年坚守,从未被周国攻克的乌骨城,在臼炮及开花弹面前,连一天都撑不下去。 周国的“髡军”连年进攻乌骨城,却都是试探性的进攻,数年下来,已将乌骨城周边地形勘察得一清二楚,此次攻城投入使用的臼炮,操炮的炮兵根据资料,轻而易举就确定了各“射击诸元”。 几近于全中的命中率,使得乌骨城防没多久便崩溃,而石块垒起的城墙,在猛炸药面前,不但起不了预想中的防御作用,反倒“为虎作伥”。 击中城墙的“开花弹”,爆炸时将石墙炸得碎屑乱溅,许多高句丽士兵、协助守城的百姓没有直接死于爆炸,却被飞溅的小石块击中要害,倒地身亡。 即便没死,也满脸是血,因为许多将士头上戴着兜鍪,面部却没有防护,被飞溅的石块击中面部,皮开肉绽。 乌骨城主明临春秋,就是因为在城头督战时,被开花弹爆炸溅起的石块击中右眼,导致当场昏厥,使得军心大乱,加速了城防瓦解。 待得他清醒过来,挣扎着起身要组织守军与髡军白刃战时,已经晚了。 明临春秋带着部曲负隅顽抗,被髡军接连投掷的轰天雷炸得昏头转向,随后被俘。 此刻,被俘的明临春秋,半边脸被纱布包着,双手反绑身后,由两名“髡兵”押着,来到城头。 在他面前,是“髡军”主将熊吉,熊吉看这个被俘却依旧不屈的敌将,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用高句丽语问:“你,为何明知守不住城,也要顽抗?” 明临春秋抬起头,用单眼和熊吉对视:“我明临氏,世为国家忠良,绝不屈膝投降!!” “临阵交锋,各为其主,这没问题。”熊吉点点头,又问:“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为何要杀我使者!” 明临春秋闻言咆哮起来:“尔等贼寇连年入侵,使我国内生灵涂炭,是为虎豹豺狼,我只恨无力杀敌,为万千死难军民报仇!” “好,态度鲜明,不拖泥带水,很好。” 熊吉说完,示意士兵给明临春秋松绑,左右见状,竟然有些期待:莫非是要学着评书里说的那般,来个义释某某某,使其感激涕零,躬身行礼请降? 未曾料熊吉拔出佩刀,扔给对方:“你有气节,很好,自行了断吧!” “多谢!”明临春秋说完,捡起佩刀,没有丝毫犹豫,一刀就抹了脖子。 熊吉看着这个不屈的敌将倒地,吩咐:“枭首示众。” 左右部将愣了一下,好不容易回过神:“是!” 熊吉看着士兵拔刀上前,将明临春秋的首级割下,又看向城内被俘的军民,示意一名部将近前:“你,马上去安排,向这些人宣布一件事。” “让他们,自己排成一队,十人一队,然后,自己抽一个人出来,杀掉,杀够三千人,祭奠那三名好儿郎!” 部将闻言有些犹豫:“呃...将军,这....” “怎么?” “呃..将军,杀俘的话,万一朝廷....” 熊吉看着部将,一字一句说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他们敢杀我军使者,以此表明态度,那好,本将也表明态度!” “敢杀我军一名使者,就得用一千人来抵命!!” 第二百三十二章 战线 “国内城攻下来了?” “回大王,是的,高句丽的国内城位于平原,我军兵马调动较为方便,也便于运送火炮,所以,按期攻下来了。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好,寡人知道了。” 随从告退,宇文维翰看了看战报,将其放到案上,然后看起舆图。 耳边的轰鸣声不绝于耳,听起来有些吵,但没办法,他此刻在火轮船上,而火轮船的缺点就是吵,但大军要逆流而上,只有乘坐火轮船最为方便,省时省力。 宇文维翰看着舆图上高句丽国内城的位置,又看看其东南面的鸭绿水中游河段,心中颇为高兴。 如今已是三月,因为辽东沿海冰封期比往年长了一些的缘故,集结在幽州燕津和莱州黄城的军队,到现在才浮海出征,向战场前进。 而第一批次进攻的军队,已经顺利完成了预定计划,趁着开春,借助火轮船运兵、运火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攻克鸭绿水流域的几个高句丽重要城池,国内城便是其一。 国内城,曾作为高句丽国都达数百年之久,因为城址位于群山环绕的一处平原之中,所以当时名为平壤。 后汉末年,盘踞辽东的公孙氏,和高句丽作战时,公孙氏的大军就曾攻破这座高句丽的都城。 后来高句丽向鸭绿水以南地区扩张,国土跨过鸭绿水、又跨过萨水,然后又跨过水,不断吞食百济、新罗地盘,于是高句丽迁都于水北岸的新都,新都名为平壤,故都平壤更名为国内城。 当年黑水之间、扶余国南境的一个小国,就是靠着不断扩张,才有了如今的国土,其形状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鸡腿,那一大块鸡腿肉是辽东及扶余故地,鸡腿骨则是半岛(上半截)。 而鸭绿水,就像一把刀,可以将鸡腿肉和鸡腿骨切开,周军沿着鸭绿水进军,可以将高句丽的国土贯穿大半,使其首尾难顾,南北军队难以呼应。 要做到这一点,光控制鸭绿水下游地区还不行,至少要拿下鸭绿水中游北岸区域、以国内城为核心的高句丽堡垒群,而国内城,是高句丽如今的三京之一。 所以,尽快拿下国内城是关键,然后以此为依托,攻克周边城池,将鸭绿水中游河段的北岸地区控制住,掐断南北往来的主要通道。 现在,第一阶段的进攻目标拿下,接下来,就该沿着鸭绿水一线布防,沿岸设立堡垒,以火炮护垒,以水路运输士兵、物资,维持这些堡垒。 确保鸭绿水防线,能够同时挡住南北两端高句丽军队的进攻。 然而,即便周军控制了鸭绿水中、下游地区,并不能真的将高句丽国境“腰斩”,因为鸭绿水上游地区是绵延群山,高句丽的小股军队,依旧可以经由群山中的山路往来南北。 即便如此,大规模的兵马调动是不可能了,即便人能走山路,运粮的车队也走不了。 这就是宇文维翰想要达到的效果,敌军顾此失彼之下,才是己方浑水摸鱼的好机会。 现在,宇文维翰率领的主力,并不是投入辽东作战,也不是经由水直扑高句丽国都平壤,因为对方吃过大亏,必然在水一带严密布防。 甚至一旦情况不对,高句丽君臣就会带着主力军队往北面也就是故都国内城转移,靠着绵延群山、大量山城,和周军对峙,一直对峙到冬天。 所以,需要先控制鸭绿水沿岸地区,断高句丽君臣北逃之路。 而这期间,拱卫平壤的高句丽军队,却因为要防备周军沿着水直逼平壤,被游弋水入海口处佯动的周国水师骗得不敢轻易北上。 至于辽东的高句丽军队,会被以辽口为据点的周军偏师牵制,高句丽在辽东拼凑的数十万大军(号称),就这么钉在辽东,不敢轻易南下。 这就是此次东征的作战计划,东西两翼是佯动牵制,而宇文维翰亲自率领的中路大军,要从鸭绿水一线打开局面。 现在,战事有了个好开头,宇文维翰自然高兴。 他走出船舱,看着前后绵延数里的火轮船船队,看着船队上空的滚滚浓烟,不但不觉得浓烟大煞风景,反倒觉得看了之后心旷神怡。 以周国一方来说,对鸭绿水沿岸用兵是逆流而上,即便兵马可以走陆地,但粮草转运必须走水路才安全,运输效率才高。 而要想逆水行舟,投入的人力不少,消耗很大。 鸭绿水在丰水期时,水流湍急,满载粮食、物资的船只靠着桨帆并用,每日也就只能走二、三十里,这还得大量桨手轮换划船,甚至在某些河段需要纤夫在岸上拉船。 近几年,官军沿着鸭绿水向上游用兵,都是靠着投入大量人力来实现粮草、人员、物资的水上运输,若只是袭扰式的进攻,这倒无所谓,但要维持一条沿江防线,逆水航运,消耗很高。 高句丽面对周国的连年袭扰进攻,实行坚壁清野的战术,所以周军消耗的粮草,基本上都要靠后方转运,前线将士要消耗粮食,参与运输的青壮同样要消耗粮食。 参与运输的人越多,意味着运输途中粮食的消耗越大,那么运送到前线的粮食就越少,这是个无解的难题,直到火轮船的出现。 火轮船不消耗粮食,只烧煤,在大江上都能日行一百五十里,在鸭绿水上逆流航行,每日走的距离,也不会低于这个数,除了船员要吃饭,粮食在运输途中的消耗几乎没有。 有了这神奇的船只,周军沿着鸭绿水用兵不再费时费力,可以投入更多的兵马,沿着鸭绿水沿岸设防,各堡寨之间形成防线,阻断南北。 但控制了鸭绿水,并不能真的将高句丽国境“腰斩”,因为鸭绿水上游地区是绵延群山,高句丽的小股军队,依旧可以经由群山中的山路往来南北。 即便如此,大规模的兵马调动是不可能了,即便人能走山路,运粮的车队也走不了。 所以,控制了鸭绿水中下游河段,就如同单手掐住一个人的喉咙,对方虽然不至于断气,却绝不好受。 宇文维翰如是想,看着鸭绿水沿岸江景,踌躇满志,前方河面,是乌骨水入鸭绿水处河洲,河洲北面山上,是高句丽的泊灼城。 现在,泊灼城已经换了主人,而乌骨水上游的乌骨城,同样如此。 距离周军攻克泊灼城,已经过去月余,如今泊灼城下河洲,已经变成一处巨大的转运港,数万军民在此忙碌着,为东征大军接下来的行动,提供有力的支援。 宇文维翰看着越来越近转运码头,又看向鸭绿水南岸,看着岸上已经成规模的陆寨,十分满意。 虽然连接旅顺和黄城的跨海电报线到现在都没接上,虽然沿海地区冰封期延长导致大举出击时间延后,但此次战役,一切都按着预定计划顺利进行。 所以,你们这些侵占中原故土的蟊贼,就等着倒霉吧! 第二百三十三章 夜 夜,四周漆黑一片,旷野里影影绰绰,也不知是草木在随风摇摆,亦或是有人摸黑来袭,钱常有睁大眼睛看了许久,也看不出外面有什么异常。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如今是春末,这鬼地方的晚上依旧寒冷,钱常有紧了紧身上裹着的被单,靠着木墙坐着,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此刻,他在营寨寨墙上小屋里值夜,为了确保安全,没有生火取暖,也不可能点灯,所以无论做什么都是摸黑。 今夜乌云蔽月,月光时有时无,四周一片漆黑,正是睡觉的好时候,但作为哨兵他不能睡觉,要在同袍休息时值夜,一旦发现有人摸近寨子,就马上敲锣吹号示警。 若他或者其他哨兵睡着了,被人摸了进来,不但自己要死,其他人也要跟着一起死,所以责任重大,不能有丝毫懈怠。 钱常有所属队伍,共计五百人,在国内城西北方向数里外的这个新立堡寨驻守,作为官军国内城外围防线中的一个据点,抵御高句丽军队的反扑。 所以他们面临的危险很大,稍不留声就会被人夜袭,杀得干干净净。 夏日的夜晚,野地里会有虫鸣,吵得厉害,但现在还好,虫鸣声几乎没有,只有轻微的风声以及草木摇曳发出的声音,在野地里轻轻响起。 这声音是如此温柔,仿佛有人在耳边低声呢喃,钱常有听着听着眼皮渐沉,缓缓闭上。 “大头!” 一声低喝将钱常有惊醒,他睁开眼,却见眼前出现一个人影,在漏入小房的月光映照下,这人的面目十分狰狞。 他惊得要放声大喊“有鬼!”,却被对方轻轻拍了一下面颊:“臭小子,你又想婆娘了?” “啊?啊..头儿....”钱常有擦了擦嘴边口水,挣扎着摇起来,面前这位不是鬼,而是他们队的队正,眼下是来查哨的。 放哨的时候居然睡着了,钱常有十分尴尬,正要解释,却被队正摇着肩膀:“醒醒啊大头!你一个光棍,尚未娶亲,哪来的婆娘,还想什么想...” “那图册上的美娘子,可当不得真啊!” “头儿!我没,我没有啊!” “什么没有?口水都流出来了....”队正压低声音说着,促狭的笑着:“湿了没有?赶紧擦擦。” “不,不不,头儿,我没有啊....” 被队正这么一说,钱常有愈发尴尬,他因为脑袋比较大,所以诨号“大头”,家境不怎么样,所以即便已二十多岁,婚事都没着落。 他和许多同龄人一样,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对女人是如饥似渴,却囊中羞涩,无处发泄。 “机缘巧合”之下,他看到了一种神奇的画册,虽然看不懂图册上的文字说明,但图上那娇艳欲滴、身材火辣的美娘子,“武艺”了得,以各种让人看了流鼻血的招式,将形形色色的好汉降服。 于是钱常有有了一位红颜知己,那就是“五娘子”。 眼下,见队正误会自己找“五娘子”谈情,钱常有急得满头汗,却因为嘴巴笨,不知该如何辩解。 队正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行了,这一次我就当没看见,仔细些,兄弟们的脑袋,可都在你们几个值夜的腰间系着。” 两人正低声交谈间,忽然外面传来轻微的一丝异响。 那声音,钱常有很熟悉,是挂在铁丝网上特制铃铛响起来的声音。 这种铃铛不会被风吹响,一旦响起来,那就意味着有东西触碰了铁丝网,而他们所处的堡垒,外围围了两道铁丝网,以防夜里有人偷袭。 方才那动静,就在两人所处寨墙外传出,所以他俩能听见。 想到这里,钱常有颇为紧张,但队正很淡定,将右手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嘘”的动作,慢慢将自己戴着的兜鍪取下,然后摸黑出了小屋,来到外面女墙边。 队正用一根短棍挑起兜鍪,伸出女墙,做出有人向外张望的样子,钱常有在一旁看着,手心出汗。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一点特别的动静也没有,队正将“头”缩了回来。 钱常有松了口气,心想大概是什么野物钻铁丝网时弄响了铃铛,不是有人试图翻越铁丝网来偷袭。 。。。。。。 深夜,潜伏在铁丝网附近的高句丽士兵,终于将挂在网上的铃铛堵住,他们将碎布小心翼翼的塞入铃铛内,使其彻底变“哑巴”。 方才有人一不留神,弄响了一个铃铛,大家惊出一身冷汗,随后借着良好的夜视眼力,看见前方营寨寨墙上露出个脑袋。 那应该是敌军哨兵听见动静,探头观察,所幸对方没有发现什么端倪,否则锣声、号角声就响起来了。 不过这哨兵也是够蠢的,不是透过箭眼而是探头出来查看情况,若不是时机不到,高句丽士兵就能一箭将其射死。 现在,耗时大半夜,夜袭的高句丽士兵,已经成功突破周军营寨外围的铁丝网。 他们先把铁丝网上挂着的铃铛弄成“哑巴”,然后直接拿特制的铁钳将铁丝网障碍的一段剪(钳)断,使得后续士兵能够轻松通过,逼近营寨。 铁丝网,是用铁线拉成的障碍网,因为全是铁制,所以分量十足,从一个侧面让高句丽士兵了解到周国的国力之强:这么多铁丝网随便用,那要废多少铁?! 在吃了多年苦头之后,高句丽一方想出了办法对付铁丝网,专门剪(钳)断铁丝网的铁钳,就是应对工具之一。 当然,更简单的办法就是用毛毯将整段铁丝网覆盖住,让士兵直接踩着毛毯翻过铁丝网,但若是夜袭,就得先让挂在铁丝网上的铃铛变“哑巴”。 无论是哪种办法,现在,夜袭的高句丽士兵已经突破了铁丝网的拦截,即将对眼前的周军营寨发动袭击。 就在这时,寨墙上忽然飞出几个东西,落在外面地上,绽放出耀眼的光芒,仿佛阳光突破黑夜,直接照在地面上。 忽然绽放的光芒里,高句丽士兵的身影一览无余,而突如其来的亮光,让猝不及防的夜袭者们两眼昏花,许多人短暂失明。 寨墙上,忽然站起的周军弓箭手,居高临下,肆意射杀着地面上的不速之客。 惨叫声中,一个个出发时满怀信心的骁勇,倒在目标前冰冷的土地上。 喧嚣声过后,一切归于平静,夜风依旧吹拂,草木随风摇曳,发出“”的声音,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第二百三十四章 夜(续) 金乌西落,玉兔东升,夜幕降临时,萨水河畔高句丽军营里,点起座座篝火,忙碌了一天的青壮们,围坐在篝火堆旁聊天,士兵们则陆续回到营帐,倒头便睡。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周贼入寇,如往年那样乘船浮海而来,入鸭绿水,袭击沿岸地区。 官军坚壁清野,将鸭绿水南岸地区百姓、牲畜南迁,迁到鸭绿水东南数百里外的萨水一带暂居,留给周贼一个空无人烟的白地。 为了抵抗周贼的袭击,官军于萨水一线抢筑营寨,征发大量青壮从军,所以萨水沿岸新出现的营寨中,有大量平民掺杂其间。 平日,这些青壮要作为劳力加固各防御工事,周贼来犯时,还得拿起武器,协助官军作战,这处营寨里的青壮也不例外。 他们中的许多人,没见过血,没杀过人,真要上了战场,恐怕起不了什么作用,不过在坚固的营寨里协助防守还是做得到的、 因为不知道周贼何时来犯,打起仗来自己会不会死,所以青壮们心中惶恐不安,但身处安全的营寨里,又聚在篝火堆边闲聊,慢慢的就忘记了恐惧,聊起了家常。 周贼连年入寇,弄得许多百姓家破人亡,说起这件事,人都咬牙切齿,但话题太沉重,所以很快转到今日竣工的拦河堰坝上。 青壮们这段时间累死累活,就是在这处萨水河段修筑堰坝,将河水拦起来,形成一处湖泊。 因为期限很短,所以青壮们每日都累死累活,动作慢些,轻则被官军喝骂,重则被皮鞭抽打,好不容易按期将堰坝修建完毕,官军也没那么凶神恶煞了。 所以晚上大家才能聚在一起闲聊,而不是被人赶去睡觉。 军营里的规矩多,晚上不能随意生火,以免点燃营帐搞出火灾,但这几夜是例外,此刻,聚在一起有说有笑的青壮们,开始议论自己筑起来的堰坝有何用。 堰坝所处的河段位置,大概位于萨水的中游,而下游地区,是官军主力聚集的地方。 青壮们担心的是,如果堰坝垮塌,下游的官军恐怕要糟,但消息灵通的人透露,下游的官军营寨,本就在地势较高的位置,所以不怕上游发大水。 而且,据参与输送粮草的同乡说,下游官军不打算死守,一旦周贼攻来,就弃守河边营寨,继续往东南撤。 这一消息的真实信令人怀疑,但消息灵通之人所说有板有眼:他同乡所见,下游营寨,官军们都不怎么关心加强营寨防御,一股敌军逼近就跑的态度。 而之前,官军已经连战连败,从鸭绿水南岸,一路败退到萨水,好像连一场像样的胜仗都没打赢过。 战局为什么会这样,大家都想不明白,但大概知道,官军若弃守萨水一线,继续向东南撤,恐怕就要撤到平壤去了,到时候还打什么? 或者说,官军既然都打定主意要撤,为何还要他们在上游修筑堰坝?这不是浪费时间、浪费人力物力么? 下游的官军撤了,那么他们这里是不是也要撤?撤去哪里呢? 按照往年经历来看,入寇的周贼在冬天到来时会撤军,而现在只是初夏,距离入冬还有半年时间,大家再往东南南撤,就要撤到水地区,接下来的仗还能怎么打? 许多人想不明白,所以说着说着开始愁眉不展,从一旁经过的士兵,听着这些愚夫唉声叹气,心中嗤笑,却没多说什么。 他们今晚值夜,所以大家休息时,自己要到哨位放哨,确保拦河堰坝的安全。 守住堰坝,确保堰坝蓄水,当军令传来时,将堰坝掘开,用大水将过河的敌军冲个干干净净。 这种事情,将军们当然不会说出来,但只要打过仗、有点脑子的人,看看堰坝的位置,就能想出来是怎么回事。 官军一路败退,当然是故意的,为的就是引诱敌军追击,然后追着追着便忘乎所以,以为官军真的就是不敢还手,除了逃跑,什么都不会。 然后敌军大举渡河时,上游冲来大水,铺天盖地,躲都没地方躲... 来到哨位的哨兵们,借助皎洁的月光,看着堰坝,看着堰坝上游形成的湖泊,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动静。 高句丽军队在堰坝两岸都扎了营寨,设有重兵把守,一来是在筑坝期间保护青壮,二来是等堰坝完工,守着堰坝蓄水,直到关键的军令传来。 为此,在萨水西北岸还布置了骑兵,一旦周军游骑试图接近,在数里外就会被高句丽的骑兵驱散,无法发现这里的端倪。 为了以防万一,守卫堰坝的军队,夜里也得提高警惕,以免出现什么意外。 可是,真会有什么意外么? 哨兵们看着四周,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今夜天空无云,月光洒在大地上,眼力好的人,至少可以大概清堰坝周围百步距离内的情况。 即便真的有人来,从陆上接近是不可能的,若泅水靠近,在这宛若明镜的湖面上游泳,只要稍有涟漪,就会引起注意。 至于潜水靠近,那更加不可能,因为没有人能够长时间在水下潜泳而不透气,只要一透气,水面必然有动静,被人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 深夜,月光依旧明亮,巡视堰坝的哨兵,不需要点火把,就能稳稳走在堰坝上,边走边检查,看看有哪里不稳,看看有没有溃坝的危险。 走着走着,有人忽然腹胀,急得不行,索性解下腰带,脱下裤子,直接蹲在坝上出恭。 屁股朝着坝外(下游方向),脸自然对着坝内(上游方向),那人看着眼前的水面,觉得有些奇怪。 堰坝合拢蓄水,水位上涨得很快,如今水面距离坝顶大概有一人高,加上月光皎洁,所以出恭的士兵可以较为清楚的看到水面的状况: 时不时有大量气泡从水里冒出来,似乎堰坝水面下有什么东西在动着。 是大鱼?大鳖?还是....水怪? 一想到水怪,那人吓得一缩,还没拉完的屎就缩回去了。 旁边等得不耐烦的同伴,见这位磨磨蹭蹭的,没好气的问道:“怎么了?快拉啊,你以为在这里拉屎很舒服是么?让大家陪着你在此吹风!” “不不不,这.这水里好像有东西?一直在冒泡...是不是有东西....” “东西?有什么东西?莫不是鱼鳖之类的吧...“ “喔...你怕有水怪是不是?真是个胆小鬼啊,哈哈哈哈哈!” 嬉笑声中,几名士兵近前,用当做拐杖的长矛,向着水里乱戳,折腾了一会,没见有什么东西冒出来。 不过气泡倒是再也没有了。 “呐,就是些鱼鳖嘛,看你吓成什么样了!” 那个出恭的士兵,在同伴的耻笑声中好不容易完事,尴尬的跟着同伴回营。 不知过了多久,堰坝上游数百步外,水面上忽然冒出个黑影,向着岸边游去。 皎洁的月光下,这些黑影游到岸边,忽然发出虫鸣声,岸上芦苇丛中随后也响起虫鸣声,以做回应。 片刻,芦苇丛中钻出几个人,而水中的黑影也忽然“长”高:几个人从水中上岸。 这几个人,脚上长着青蛙一样的蹼,头戴奇怪的玻璃镜,嘴部是突出的“猪嘴”,“猪嘴”连着根管子,延伸到身后背着的一个圆柱形瓶子。 乍一看,就像蛙人。 在同伴接应下,这几“蛙人”顺利上岸,脱下身上背的罐子、玻璃镜、猪嘴、脚蹼,换上干爽的衣物。 看向远处的堰坝,其中一人拿出怀表,就着月光看了看,低声说道:“嗯...还有...嚯,差不多了,大家听我倒计时。” “十、九、八....” “六、五、四....” “二....一...呃...十分之九....十分之八....” 时间流逝,堰坝方向没什么动静,倒计时变得尴尬起来,待得那人数到“十分之二”时,堰坝方向忽然传来数声闷响。 仿佛是有惊雷在堰坝底部炸响,这动静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突出。 随后,堰坝咆哮起来,吼声越来越大,夹杂着水流的哗哗声。 最后,惊天动地的刺耳响起,连湖泊也咆哮起来。 在两岸营寨响起的惊呼声中,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才修好的堰坝,消失在大水之中。 第二百三十五章 萨水畔 清晨,晨曦初现,萨水上,周军连夜搭好的二十座便桥已经投入使用,大量兵马经由便桥渡河,从西岸抵达东岸。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东岸,昨晚率先过河的周军先锋,已经结成十余个小阵,挡在便桥前方,小阵外沿横七竖八倒着人及马的尸体,这是周军与来袭高句丽军交战后,对方撤退时来不及带走的遗体。 掩护大桥的周军先锋,已经出色的完成了任务,己方大军渡河,他们却不敢有丝毫懈怠,依旧保持阵型,时刻准备迎接敌军新一轮的进攻。 因为大军半渡,正是敌军突击的好时机,所以他们还要再坚持一会。 周军军阵以东,十里外,高句丽军队正在集结,号角声此起彼伏,各部兵马根据号令排开军阵,准备与渡河周军决一死战。 虽说敌军半渡,正好可以进攻,但周军准备充分,一夜交战,高句丽军队占不了丝毫便宜,于是排开军阵,来个正面交锋。 高句丽主帅乙支文德,在亲随的护卫下策马前出,在一处山丘上观察渡河周军敌情。 前不久那一场大水,将眼前这片萨水河段弄得如同泥沼,乙支文德亲自设下的诱敌之策,随着这场大水的提前爆发而功亏一篑。 不过这场大水弄得萨水下游河段沿岸地区一片泥泞,倒也让乙支文德想出了新的计策。 昨夜,周军借着夜色掩护在萨水搭桥,以便大军渡河,乙支文德派出精锐出击,试图将其击退,几番交锋之后发现极难撼动,高句丽军队便撤退。 乙支文德选择任由周军过河结阵。 对方过了河,站在泥泞里和己方决战,多少都会有些不便,各部兵马调动时,会磕磕碰碰,影响速度。 乙支文德如是想,看着渡河的周军确实进入泥泞的东岸地区,又回头看看己方阵型。 决战,今天就要开始了。 今年,周军来势汹汹,周国天子发檄文,声称要踏平高句丽,高句丽君臣不敢掉以轻心,没人认为对方是虚言恐吓,却对如何迎战产生了分歧。 近几年来,周军年年入寇,主要的进攻方向三处:辽水、鸭绿水、水,此次对方的主攻方向是哪一处,大家各执己见。 乙支文德接连参加了大王召开的军议,知道在会议上大家吵得不可开交。 有人认为周军有海路之便,之前就曾沿着水进犯,兵临平壤城下,所以此次来袭,主力必然走水一线,以求短时间内击破平壤。 但也有人认为,周军有声东击西之嫌,很可能以偏师浮海东渡,兵临口,做出强攻平壤的阵势,以此作为牵制,实际上主攻方向是辽东地区。 两种看法,都有道理,而莫离支渊太祚则认为,周军极有可能先攻鸭绿水,将己方国境拦腰斩断,首尾不能相顾,然后再伺机而动。 现在,周军的动向果如莫离支猜测的那样,所以,己方不能坐以待毙。 敌军已经攻破了国内城,控制了鸭绿水中下游地区,现在挥师南下,向平壤逼近,若不给予迎头痛击,情况可不秒。 大家都看出了这一点,对于集结主力迎战没有疑问,问题是该由谁来领兵? 乙支文德知道朝廷局势有些微妙,莫离支渊太祚把持大权,实际上渊氏及其党羽已经开始威胁王权,大王及宗室虽然暗地里想过许多办法,却无法动摇渊氏的根基。 如今官军主力出击,主帅人选很关键,首先要有帅才,不然打败仗就麻烦了。 大王要留在京城稳定人心,那就不能御驾亲征,而渊太祚作为权臣,不好轻易离开京城,以防有变,当然,这事情是不会在明面上说的,所以必须选一善战者统兵出击。 此人作为主帅,若成功击退敌军,必然声望大涨,所以无论是王族还是渊氏,都希望主帅是“自己人”,以便借助一场胜利,在权力争斗之中居于有利位置。 大敌在前,决战胜负未曾可知,君臣就围绕主帅人选较力,较力的结果,就是相对处于“中间派”的乙支文德成了大军主帅。 乙支文德从军多年,既在京城当过高官,也曾出镇地方,论能力、资历及威望,都是主帅的最佳人选之一,他和王族、渊氏的关系不能说都很密切,但至少不会被两方当做敌人。 所以,乙支文德成了大军主帅,很快便带着军队出击,要在萨水一线拦截来犯之敌。 为了击退敌军,乙支文德殚尽竭虑,想了很多办法,要以计谋取胜。 周军主帅是周国皇子、燕王宇文维翰,其元帅长史,是市舶使王,乙支文德觉得周天子让长子挂帅出征,根本就是来沾光的,所以那个王,才是真正做决策的人。 乙支文德收集了各种消息,知道王这个人任市舶使近十年,他判断王之所以担任这一职务,恐怕一开始就对高句丽不怀好意,这十年来必定处心积虑,琢磨如何灭国。 所以,乙支文德知道自己的对手是王,而不是那个年轻的皇子。 这段时间以来的较量,正说明了乙支文德的判断,他派出羸兵不断诈败,试图引诱周军追击,然后在萨水上游筑坝,待其渡萨水时来个水攻。 这一计策,却被对方破解,周军不知使了何种手段,竟然将堰坝提前破坏,当大水席卷下游之后,主力马上抵达萨水西岸。 周军挥师东进(东南方向),一路上毫无破绽,其用兵风格如此稳重,不可能是个年轻皇子能做到的。 现在,乙支文德知道什么计谋都没有用了,只有靠着决战来分出胜负,他对自己麾下大军有信心,但周军可能会使用的武器,让他有些不安。 根据溃兵所述,周军此次来犯,使用了一种威力巨大的武器,这种武器的威力惊人,击中目标时会爆炸,爆炸威力同样惊人,非人力所能抵挡。 泊灼城、乌骨城、国内城等坚城,在这种武器面前撑不过一日。 乙支文德听了溃兵的汇报后,不太敢相信对方所说,他无法理解世间怎会有如此武器,但泊灼城、乌骨城、国内城的快速陷落是事实,不由得他不信。 现在,周军会在战阵之中使用这种武器么? 乙支文德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想尽办法在决战中获胜,或者至少打个平手。 天光大作,旭日东升,阳光洒向大地,乙支文德看看几近渡河完毕的周军,回头看着己方已经列阵完毕、开始吃“朝食”的军队,不由得握紧了马鞭。 他所处的山丘,实际上是一道南北走向的绵长丘陵,宛若一堵墙,挡住了东西两面的视线。 这丘陵此时为己方控制,所以,周军看不到丘陵东面的情况,无法做出相应的部署。 乙支文德想尽办法为己方争取些许战场优势,所以让周军渡河,在泥泞中布阵,然后被这道丘陵挡住视线,无法提前查看己方军阵情况。 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该布置的也已经布置了,接下来,就只能靠全军将士用命,将来犯之敌击败。 正思索间,忽听左右惊呼,乙支文德顺着对方所指方向望去,不由得愣住。 萨水畔,周军军阵内,升起几个大布袋,大布袋向半空中飞去,宛若一个个巨大的脑袋,瞪着眼睛,俯视着战场。 大布袋下端有吊篮,若有人在上面,以其高度,必然能看见丘陵东面、高句丽军阵的情况。 看着这些升空的大布袋,乙支文德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第二百三十六章 却月阵 “启禀元帅,热气球观测结果,东面高地后,敌军已经布阵完毕,南北绵延十余里,粗略估计不下七万兵马!” “知道了。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宇文维翰说完,拿起千里镜,看向东面远处那道宛若门槛一般的丘陵,以他现在的位置,是看不到丘陵后情况的。 丘陵上,有些许高句丽骑兵,想来是敌军将帅在那里观察己方的动静。 决战就要开始了,宇文维翰激动不已,但激动之余,脑子却很清醒,对方特意放他们渡河,当然不是宋襄公之仁。 春秋时,宋军与楚军决战,作为主帅的宋襄公,执意让楚军渡河、布阵,却不行“半渡而击”,以表明自己的仁义,结果自取其辱。 现在,高句丽军坐视周军渡河、布阵,是因为一场大水过后,岸边泥泞不堪,周军在这种地形布阵,虽然不至于深陷泥沼动弹不得,调动起来却有些麻烦。 而对方在丘陵后预先布阵,也是借助丘陵阻碍周军的视线,无法进行针对性部署。 宇文维翰觉得,高句丽主帅倒是有些想法,只是官军精锐,哪里是区区泥泞就能掣肘得了的,而己方有热气球,可以将战场情况收于眼底。 让诸如伏兵、疑兵、奇兵之类手段失效。 想着想着,宇文维翰的信心又添了几分,一旁,行军元帅长史王正在发号施令,开始排兵布阵。 在其指挥下,六万大军动起来如臂使指,快速渡河后,有条不紊的展开阵型,后续渡河的兵马还在移动,已经布阵完毕的士兵则开始吃“朝食”。 一切,都在忙而不乱之中进行,宇文维翰仔细观察了许久,对王长史的指挥能力是很佩服的。 平心而论,目前的他还做不到。 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古来名将,都能够指挥数万、数十万大军却不失章法,而他,现在还不行,指挥起近万人的军队作战,就有些吃力了。 按照父亲的话来说,就是历练得还不够。 父亲还反复强调,此次东征,全听王长史调兵遣将,他这个新手,就不要自以为是,靠着满腔热血来打仗。 初生牛犊不怕虎,勇气可嘉,但光靠勇气,是无法打胜仗的,大战不是儿戏,稍有差池,就是兵败身亡的下场。 父亲的教导,宇文维翰不敢忘,所以本着“求学”的态度,在一旁观摩长史王如何指挥大军。 此次交战,周军步骑合计逾六万,而战场,是在萨水东岸。 己方位于萨水畔,地表泥泞,高句丽军位于将近十里外,已经列阵完毕,步骑合计大概不少于七万,兵力上略微占优。 两军之间,是一片旷野,以草地为主,地面坚实,而高句丽军一侧,有一道南北走向的丘陵,形同门槛。 正常情况下,即便双方对进,交战地区也会在这道丘陵西面的旷野里。 若一攻一防,高句丽军攻的可能性很大,道理很简单:首先,高句丽军再怎么样也得前出,抵达那道丘陵上居高临下。 其次,对方任由己方过河,就是要让己方在泥泞地面布阵,然后来攻,使得己方将士在泥泞中调动时各种不方便。 第三,高句丽军在萨水上游有一处据点,驻军近五千人,距离此处五六里,而这处据点驻军不可能袖手旁观,总是要动起来,来个顺流而下,侧击在下游岸边结阵的周军。 如果高句丽军放弃进攻,等着周军来攻,那么这上游的据点就失去了作用,驻扎的兵马,很容易被周军歼灭。 这是宇文维翰的判断,王长史及其他几位行军总管的判断亦是如此。 所以接下来的问题,是战斗何时开始。 不是说两军列阵,马上就能开战的,双方军阵隔着十里地,接近需要时间,而结阵的军队行动时为了保持阵型,移动速度很慢。 很可能这十里距离缩短到即将接战的一里,都要花上大半日时间。 宇文维翰不停地观察着,即要旁听王长史的调兵遣将,又观察己方各部兵马的布阵情况及布阵速度,还得时不时看看远处那丘陵处的敌情,同样忙得很。 行军总管王世积所部三千骑兵已经前出,抵达本阵左前方(东北方向)数里外的一处土丘,占据战场制高点,作为左翼本阵屏障。 按照战前规划,为方便指挥,这处无名土丘暂名为“丘甲”。 行军总管刘波儿所部四千骑兵已经前出,抵达本阵右前方(东南方向)数里外的一处土丘,以作本阵右翼屏障,所据无名土丘,暂名为“丘乙”。 而周军步兵依靠萨水,面向东方呈半圆形展开,形成个弧形的大型军阵。 背靠河流布弧形步阵,这名堂宇文维翰知道,当年宋武帝刘裕还是晋将时,北伐中原所设“却月阵”,便是如此形状。 北伐晋军抵达黄河边上,船队逆流而上前往洛阳,时常被水冲到北岸,人员为岸上魏军杀害。 于是晋军渡河,面对拥有优势骑兵的魏军,摆出“却月阵”以步制骑,“月”是战车组成的弧形车阵,步兵以战车为屏障,在车后以矛、弓弩杀敌。 此阵以河流(黄河)护卫腹背,不怕敌骑迂回侧击,而河面上是满载粮草、辎重的船只,随时提供支援,伤兵也可及时上船疗伤、休息。 晋军以此阵迎战来袭魏军,虽然兵力相差悬殊,却接连击败魏军连番进攻,杀伤甚多,宛若惊涛骇浪中一孤岛,巍然不动。 晋军凭借却月阵,以少胜多,使得却月阵之名流传至今。 现在,周军背靠萨水,结却月阵,后背有河流作为屏障,不惧偷袭,面前是一片旷野,加上有半空中的热气球观察战场,敌军动态一目了然。 周军并没有以战车结阵,而萨水上,没有战船以作支援,这是和晋军却月阵不同之处。 另外一个不同之处,就是主战武器。 号角声起,打断了宇文维翰的思绪,他收起视线,拿起千里镜,看向东面。 不知不觉中,已经临近中午,东面那道长长的丘陵上,出现了一条黑线,黑线慢慢移动,如同一卷地毯般逐渐展开,从北往南宽度有十余里。 大量高句丽士兵,排着整齐的队列,源源不断地翻越丘陵,出现在周军将士的野里,远远看去,仿佛整道丘陵在向前缓缓移动。 在千里镜的视野里,高句丽军阵旗帜招展,竖起密密麻麻的长矛,看上去就像茂密的树林般。 宇文维翰观察了一会,放下千里镜,看了看怀表。 现在,是上午十点五十分。 第二百三十七章 应对 午后,萨水东畔旷野,名为“丘甲”的土丘上,周军骑兵可以清楚地看到前方(东面)南北走向的丘陵处,高句丽军队的全貌。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高句丽大军已经越过这道形如门槛的丘陵,却在丘陵脚下停滞不前,排开战阵。 战阵为南北走向,绵延十余里,面向西侧,也就是萨水方向,分为左、中、右三个部分,左军大概有一万人,步骑混杂,中军大概有近两万人,均为步兵,右军大概有一万人,亦是步骑混杂。 这是前军,合计兵力大概有四万人。左、中、右三军各有后军,周军骑兵在土丘上看不太清楚后军情况,估计后军合计兵力有三万,也就是说高句丽军队总兵力不下七万,以步兵为主,但骑兵也不少。 从人数上来说,高句丽有兵力优势。 停止前进的高句丽大军,距离周军军阵大概有七里,身后那道丘陵上旌旗招展,看样子是其主帅所在。 周军骑兵试图近前,为高句丽骑兵驱散,靠着这次短暂的侦察,周军发现高句丽士兵在军阵外沿以长矛架设拒马,看样子是要为过夜做准备。 身处“丘甲”处的行军总管王世积,用千里镜看了看本阵,看到了中军处打出的旗号,收到了最新的命令:就地休息,今夜必须守住“丘甲”。 两军主力对峙,试探**锋都没有,就这么休息了? 王世积不觉得奇怪,因为高句丽军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己方也是顺势而为。 现在是下午十四点半,两军距离还有七里,等距离缩短到交战的一里时,届时恐怕都已经是黄昏,那时若开战,没打多久天就黑了,所以仗是打不起来的。 所以,今夜双方将士就得在这旷野里过一晚,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待到来日决战。 这种情况较少见,但不是没有,只是今夜能否平安度过,谁也不知道。 即便没有夜战,在这野地里过夜可不好受,如今是夏天,野地里蚊虫多,无论敌我,将士们怕是要被叮得不行。 而周军所处位置,是河畔一片泥泞,还要难受些。 王世积觉得,这恐怕也是高句丽主帅想要达到的目的之一:想尽一切办法,让周军将士的状态不佳。 周军渡河登岸,背水结阵,摆出防御架势,等高句丽军队来攻,结果对方磨磨蹭蹭,半日才走了几里地,硬是将决战拖到了明日。 周军若不想在一片泥泞里过夜,就得抓进时间进攻,于是得将侧重防守的“却月阵”,变成方便进攻的横阵。 变阵需要时间,双方距离还有七八里,所以周军变阵之后,实际上依旧不能进攻,但防御阵型变成进攻阵型,晚上得担心高句丽骑兵来袭,所以还不如不变阵。 就这么待在河边,全军将士待在泥泞里受罪。 河边本来蚊虫就多,将士们蜷缩在湿漉漉的泥泞里,又被蚊虫叮咬弄得浑身包,一晚上都睡不好觉,到了明日,状态必然不好。 这种亏似乎可以不吃,但渡河东进的周军,断没有退回西岸宿营的道理,所以这亏,再不情愿也得硬着头皮吃了。 想到这里,王世积看向高句丽军阵,看其帅旗所在处,琢磨起来: 高句丽的主帅,本事不小,能够想方设法让对手处于不利境地,为己方的获胜不断地争取筹码,看来是个人物。 所以今夜绝不能掉以轻心! 。。。。。。 夜,满天繁星,而本该漆黑一片的旷野,此时却宛如一面镜子,将满天星辰都映在地面上。 地上的星辰,实际上是火把,相互对峙的两支大军,在野地里宿营,各自军阵里点起的无数火把,就像满天繁星,远远看去十分壮观。 周军露营地,宇文维翰用千里镜观察着敌军营地中的点点星火,此情此景让他想起了某个夏夜,他和兄弟姊妹们聚在耶娘身边,看着无数萤火虫在周围飞起,那壮观的情景,让他难以忘怀。 “啪”的一声,宇文维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摊开手,却见掌心有一点血迹,以及一只蚊子的残骸。 耳边传来嗡嗡声,那是蚊子在周围徘徊,宇文维翰拍了拍手,闻着艾草烟的气味,觉得有些无奈:这蚊子莫非不怕艾草?怎么点了如此多的艾草香,蚊子还敢来? 收起千里镜,他环顾四周,此时全军将士基本上都是着甲露宿,枕戈待旦,除了值夜的士兵,其他人都已入睡,鼾声如雷,此起彼伏。 比起蚊虫的袭扰,鼾声更让人难以入睡,但这就是军伍生活,即便是在营帐里睡觉,只要帐中有一人打鼾,其他人就要倒霉,除了适应,别无他法。 现在也是一样,在这泥泞的地方,将士们将就着也要入睡,所幸早有准备,应对起来到也不难. 宇文维翰亲自巡夜,看看席地而眠的士兵们睡得如何,如今各部将士都维持着却月阵的阵型,直接睡在野地里,却因为有了特制卧具,不用睡在泥水中。 一张结实的帆布,四角连着特制的长铁钉,然后将铁钉钉在地上,作为支脚,张起这帆布,于是就有了张简易行军床。 着甲的士兵,躺在简易行军床上,身体不会碰到地面,也就不会睡在泥泞里受罪。 至于蚊虫叮咬,好歹军中有充足的艾草香,此刻营地里四处弥漫着艾草烟雾,驱散大部分蚊虫,平均下来,每个人被剩余蚊虫叮几个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宇文维翰看着酣然入睡的将士们,又看看四周宛若繁星的大量火把,对于己方的准备之充分很满意。 行军打仗,什么都要考虑到,如此方可确保将士们以最佳的状态投入作战,所以,高句丽军可能采取的计策,战前军议上,大家都想得一清二楚。 敌军主帅可能采取的一个策略,就是将决战拖延到明日,以便达到一个特殊效果:周军将士今夜睡在河边泥泞中,又被蚊虫叮咬弄得苦不堪言,导致休息不好,次日全军将士精神不振。 对此,周军自然早有准备,对方的小伎俩,根本就无法得逞。 宇文维翰掏出怀表,就着火光看了看时间,正打算回到中军处休息,却得随从提醒,说时间到了。 他停下脚步,看向东面,不一会,周军大阵外沿,忽然有许多火球升空,向前飞去,然后落在野地里。 那是值夜的士兵按照一定的时间间隔发射“照明弹”,以其光芒照亮野地,若有敌人趁夜来袭,在这没有什么障碍物的旷野,不速之客们会被“照明弹”的光芒照得无所遁形。 不止本阵,在“丘甲”、“丘乙”驻扎的队伍,也有这样的照明手段。 配合铁丝网,足以让夜袭的敌军铩羽而归。 宇文维翰再次拿起千里镜,看着远处有亮光闪烁的“丘甲”、“丘乙”阵地,愈发放心起来。 己方准备充分,考虑到各种可能,都准备了应对的措施,而将士们求战**很高,斗志绝不是些高句丽军施展些许小伎俩就能挫败的。 今日,他任由高句丽军磨磨蹭蹭,到明天,战斗开始,主动权可就在他手中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交锋 一夜无事,东方露白,清晨,太阳未起时,高句丽军阵内,将士已经用餐完毕,很快便开始向西移动,对背河结阵的周军发动进攻,双方距离慢慢缩短。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待得两军距离将近三里时,旭日东升,阳光洒在旷野里,让旗色不同的两支大军,都染上了明亮的金黄色。 而背西面东的周军,此时双眼为太阳所照。 初升的太阳,并不会晃眼,但再过一段时间,等两军交锋时,阳光大作,能让人无法直视。 眼睛被阳光直射,会影响弓箭手的发挥,而两军交战时,士兵双眼看到对手脑袋上的太阳时,很容易眼花,看不清对手的动作,导致反应变慢。 这正是高句丽主帅乙支文德想要达到的效果。 特地拖延一日才决战,使得周军在河畔泥泞里过夜,饱受蚊虫叮咬之苦,然后己方于清晨进军,待得两军军阵交锋时,升起来的太阳刚好能晃花周军将士双眼。 他为了给己方尽可能多的争取获胜筹码,已经绞尽脑汁,把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上了。 战场上南北两端的大丘陵,如今为周军所占,他必须拔掉这两个“钉子”,确保军阵南北两翼没有掣肘,才能全力进攻背水结阵的周军主力。 乙支文德调兵遣将,令大将盖仲全率所部兵马一万,进攻北面丘陵,令大将椽金铭率所部兵马一万二千人,进攻南面丘陵,以此确保大军两翼安全。 两支兵马步骑混杂,本就各自位于军阵南北两翼,收到军令后马上行动,盖仲全所部很快便排开阵型,向着北面丘陵扑去。 这处丘陵,为周军行军总管王世积所处的土丘“丘甲”,王世积见着敌军来势汹汹,直接下令撤退,便带着兵马离开土丘。 盖仲全所部兵马不费吹灰之力便赶跑了周军,占据土丘,竖起大旗。 他见这支周军骑兵并没有撤回本阵,而是在北面徘徊不前,便留下步兵守着土丘,确保大军北翼安全,自己带着骑兵追击敌军。 一逃一追间,不知不觉渐渐远离战场。 此刻,高句丽军阵已近逼近周军军阵,双方距离不足二里。 接连几声雷鸣忽然在旷野里炸响,动静之大,让即将交战的双方士兵不由得侧目,大家循声望去,却见战场北端,为高句丽军占据的丘陵“丘甲”,此时升起巨大的黑色烟柱。 周军预埋在土丘上的猛炸药爆炸,将守在土丘的高句丽士兵炸得伤亡惨重。 近五千人之中,大部分为爆炸波及,无数血肉模糊的士兵倒在一片残肢断臂里,生死不明。 北面丘陵发生的一幕,让高句丽将士为之一愣,战场南端,正在包围丘陵的椽金铭所部兵马,变得犹豫起来。 他们不知道眼前这座周军占据的土丘,等自己攻下之后会不会也发生大爆炸。 由周军行军总管刘波儿所部兵马占据的丘陵“丘乙”,此时外沿已经围了几圈铁丝网,期间夹扎着拒马、鹿角以及浅沟,在高句丽将士看来,不好对付。 情况有变,主将椽金铭觉得己方眼下没必要冒险强攻,对方既然自己用铁丝网把自己围死了,那么他只需要麾下六千步兵盯着,对方就只能干坐着,无法对战场施加影响。 这个丘陵,距离高句丽本阵南端还有一里地左右距离,椽金铭觉得,即便这丘陵上的周军有威力巨大的远程兵器,也无法对己方军阵发动进攻。 果不其然,策马赶来的传令兵,为他带来了主帅乙支文德的命令:只围不打,用步兵盯着丘陵,骑兵待命。 此时两军距离不到一里,阳光大作,正是背光进攻的好时机,高句丽军阵中响起如潮的号角声,大量弓箭手前出,向着前方周军军阵抛射箭矢。 原本竖握长矛的长矛兵,此时将长矛平端,矛头一致向前,士兵们维持着整齐的阵型,在激昂的鼓声中,向着前方推进。 他们清楚的看到,面前周军军阵之中,如林耸立的长矛也纷纷放下,对着自己这一面。 周军军阵西北面,萨水,上游大量船只顺流而下,船上的高句丽士兵已经做好准备,待得时机合适,就要强攻周军腹背,以自己的巨大伤亡,换得对方阵脚大乱。 时间流逝,两军军阵距离越来越近,前出的弓箭手们射完几轮箭后,纷纷后撤进入各自军阵之中,两军战列线越来越近,而鼓声也越来越响。 就在这时,绵延不绝的爆炸声响起,声音之大,直接让鼓声变得“安静”起来。 周军军阵中闪烁着火光和浓烟,无数黑影飞出浓烟,在半空之中划出道道优美的弧线,越过两军即将交锋的战线,直接落到高句丽军阵腹部。 落在一一张张湿漉漉的布幔上。 每一张布幔都有许多粗硕的竹竿支撑,由身强力壮的士兵将布幔撑开,张得很大,高句丽军阵内到处是这种东西,仿佛给整个军阵撑起一个个遮阳伞。 从周军军阵内飞过来的物体落下来,速度很快,撞入结实的布幔里,直接砸向地面,支撑布幔的竹竿纷纷折断。 但支撑布幔的士兵顾不得那么多,立刻将布幔收紧,以便将落在其中的物体完全弄湿。 又有没被布幔挡住,直接落在地上的物体,附近一些高句丽士兵,手拎水桶、湿漉漉的毛毯冲向这些冒着烟的不速之客,对准目标,奋力将桶里的水泼出去,然后张开毛毯,将其罩上、裹住。 这是高句丽军应对周军抛射轰天雷的手段,主帅乙支文德考虑到周军有一种大威力武器,能将轰天雷抛射到较远距离,所以特地在军阵各处安排了布幔和“灭火队”。 轰天雷上有火捻,火捻烧尽了,轰天雷才会爆炸,所以将火捻弄灭避免轰天雷爆炸,是高句丽军将士对付周军所投掷轰天雷时想出的办法,虽然效果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总好过靠着盾牌硬扛。 落地的物体没了动静,就在士兵们要松一口气的时候,爆炸声接连响起,火光冲天,浓烟大作。 烟熏火燎的高句丽军阵,就像被周军的一记记重拳打中胸腹,按说遭此重击,军阵必然不稳,然而高句丽军阵没有丝毫溃散的前兆。 浓烟渐散,周军军阵上空漂浮的热气球,其吊篮里的士兵看向前方地面,发现没了布幔的遮挡后,高句丽军阵实际上是一个个空心小阵组成的,并不是人员密集的阵列。 所以己方抛射过去的轰天雷,并没有造成太大杀伤。 高句丽本阵,中军处,主帅乙支文德看着飘在半空的大布袋,不发一言。 周军的轰天雷,果然已经能够防水了,幸好... 对付周军的轰天雷抛射,最好的办法不是硬扛,而是避开,所以由空心小阵组成的大阵,对付轰天雷更有效些。 但周军有飘在空中的大布袋,能够居高临下看出端倪,所以军阵需要伪装。 大量浸湿了的布幔,张开之后既可以做灭火用,也可以挡住对方的视线,这就是乙支文德的对策,让周军误以为己方排出的军阵密集无比、人挤人,结果抛射过来的轰天雷,杀伤威力大减。 回头看看太阳,他只觉阳光异常刺眼,如今时机正合适,该全力以赴了。 示意部将近前,乙支文德正要下令,却听得南面传来雷鸣声,接连数响。 他循声望去,却见战场南端周军所据丘陵上浓烟大作,随后己方军阵南端绽放出朵朵白花。 白花变幻着,变成大量白色烟雾,随着东南风弥漫开来。 第二百三十九章 挣扎 落在高句丽军阵南端的生石灰弹,喷射着大量生石灰粉末,很快便形成了大量白烟,宛若白雾一般将高句丽将士笼罩在内。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全身披挂的士兵,即便防护再严密,双眼都无遮挡,湿润的眼球粘上随风飘来的生石灰粉末,很快便让人觉得双眼难受。 虽然不至于双目失明,但两眼受到刺激的士兵不住地揉眼睛,随着一波又一波的白烟产生、随风飘来,军阵里不断响起咳嗽声。 白烟弥漫的军阵渐渐骚动,就连骑兵胯下坐骑,也变得躁动不安起来,就在这时,周军军阵南翼有大量骑兵出击,高句丽骑兵们忍着不适,出阵迎战。 两军骑兵很快交锋,随后爆豆般的声音响起,周军骑兵第一次在与高句丽骑兵交战时使用手铳。 而这种武器,早几年在和突厥骑兵交战时就已经使用。 手铳的威力经过实战检验,在十余步的距离上,能够有效杀伤敌人,可以避免近距离交手,对付擅长骑战的熟练骑兵有特效。 高句丽骑兵被这种武器打得晕头转向,交锋一开始没多久便全面溃散。 只是溃散,不是溃逃。 这些高句丽骑兵是精锐,负责拱卫京城,技艺和胆气要比寻常军队强许多,虽然被周军的火器打得伤亡近半,但斗志依旧高涨,四下分散开来,既不远离本阵,也不和周军接触。 若即若离的保持距离,用骑弓不断放箭,以此掣肘周军骑兵。 追逐、躲避之中,高句丽骑兵很快发现,周军的这种火器只在十余步距离内有效,所以采取了相应对策。 若周军骑兵试图追击,他们便往外跑,引得对方脱离战场。 若周军骑兵试图威胁军阵,他们便粘上来,用骑弓牵制,不让周军从容威胁军阵侧翼。 追逐之间,周军勉强将高句丽骑兵驱离,却无暇对高句丽军阵有进一步的举措。 与此同时,包围战场南端丘陵(周军所称“丘乙”)的椽金铭所部骑兵,舍下步兵,往西增援。 周军本阵南翼又有骑兵出击,与越来越多的高句丽骑兵追逐、厮杀,双方交战区域渐渐外移。 随后有一支周军骑兵从南翼出阵,这些骑兵未投入到追逐战中,而是停在本阵南翼东南侧数百步外,形成一个新阵地,如同本阵长出的一个犄角,距离敌阵南翼不到一里。 队伍中,由双马拖曳的轻型火炮,以及配备的弹药车一起,在新阵地停下,骑马随行的炮兵随即下马,开始操作起火炮,又有大量步兵从本阵出击,赶来掩护。 周军炮兵操作的这种火炮,炮身连炮架在一起的重量较轻,名为“轻炮”,以牺牲威力和射程,换来了灵活的移动能力,但即便如此,一里的射程和威力也足够了。 被生石灰弹袭击的高句丽军南翼,此刻阵列有些不稳,为了防止周军骑兵突击,大量长矛手前出,在弓箭手的掩护下结阵防御。 严阵以待的长矛手,有弓箭手掩护,即便是具装甲骑也不敢直接冲锋,但他们的对手不是骑兵,而是从未见过的武器火炮。 前出的周军轻炮,第一批共计十二门,一字排开,在训练有素的炮兵操作下,于一里左右距离,向高句丽军阵发射拳头大的炮弹。 雷鸣声中,球状实心铁炮弹被火药爆炸时的推力推动,呼啸着飞出炮膛,瞬间便抵达目标所在位置,轻而易举突破层层甲士,在人群里拉出一道道血痕。 十二门轻炮齐射,使得原本戒备森严的高句丽军阵为之一撼,许多士兵还没回过神,就倒在了血泊之中。 本阵,第二批轻炮出击,摆出却月阵的周军开始从从南翼发动反击,这样的反击,不是血肉之躯能够扛住的。 与此同时,轻炮阵地东面数里外,名为“丘乙”的丘陵上,周军炮兵操作着早已准备就绪的轻炮,向围攻土丘的高句丽士兵倾泻着散弹。 行军总管刘波儿所部兵马,虽然是骑兵,但此战肩负着炮兵的重任,他们坚守的“丘乙”,并不是简单的战场制高点,而是炮兵阵地。 臼炮的射程有限,发射威力巨大的“开花弹”时,射程不到一里,所以在丘陵上的臼炮够不着高句丽的军阵。 但若将炮弹换成较轻的生石灰弹,射程却能增加到将近二里,用来袭扰高句丽军阵再合适不过。 虽然仅仅是造成些许混乱,但足以迫使对方分兵来攻。 原本围而不攻的高句丽士兵,仗着人多势众从四个方向攻打丘陵,却为铁丝网所阻,被轻炮喷射的散弹打得伤亡惨重,攻势瞬间瓦解。 数千人的步兵,在铁丝网和火炮的组合面前,留下大量尸体,幸存者掉头就跑。 火炮的威力,刘波儿自然是有绝对信心,而这一场决战,实际上还没开始打,胜负就已经定了,拥有火炮的周军,不是高句丽军能够对抗的。 哪怕对方想出再多的妙计,也不可能弥补实力上的巨大差距,刘波儿觉得天子说得对,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计谋都是扯谈。 所以,昨日和今日,高句丽军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临死前的挣扎而已。 刘波儿用千里镜看着眼前庞大的高句丽军阵,他觉得若是以往,靠着刀对刀、矛对矛、弓箭对弓箭的交战,己方即便最后获胜,将士们的伤亡也不会小。 但有了火炮,一切都不一样了。 重炮的威力很大,射程也远,却移动缓慢,轻炮威力和射程都不如重炮,但胜在灵活,可以出阵迂回,绕到敌军侧翼射击,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王长史战前定策,以南翼为出击方向,集中使用双马便可拖曳的轻炮,从侧翼将对方击溃。 刘波儿所部,如今有轻炮十二门,臼炮十门,以战场南侧丘陵“丘乙”为阵地,而本阵出击的轻炮,为四个批次共四十八门。 官军以本阵吸引对方正面来攻,刘波儿所部在“丘乙”策应,与从南翼出击的轻炮相互呼应,而这些出击的轻炮在步兵掩护下,直接炮击高句丽南翼军阵。 刘波儿看了看怀表,如今是上午十一点,高句丽军阵南翼的士兵,已经在周军炮队的射击撑了将近半个小时。 训练有素的炮兵,使用定装火药(定量火药预先装在纸药筒内),可以做到一门轻炮在一分钟内发射五颗炮弹,如此速度可以维持半个小时,共发射炮弹一百五十颗。 此即所谓的“爆发射速”。 再久,炮兵撑不住,火炮也会因为冷却不及导致炮管过热暂时无法使用。 现在,四十八门轻炮陆续投入作战,以前后交错的横阵进行炮击,半个小时内即便每门炮平均发射炮弹七十颗,累计也有逾三千颗炮弹倾泻到敌阵。 轻炮炮弹重十斤,三千颗炮弹总重量大概有三万斤,刘波儿不认为有哪一支军队能扛住砸在身上的三万斤铁。 虎林军都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你们更加不行! 隆隆的炮声中,高句丽军阵南翼忽然响起巨大的喧哗声,刘波儿用千里镜看去,视野里的高句丽军阵(南翼)已经土崩瓦解。 第二百四十章 挣扎(续) 满是残肢断臂的军阵,此时已经崩溃,高句丽士兵们目睹了身边人被打碎的惨状,已经没有勇气维持队形,一个个转身就跑。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虽然崩溃只发生在战阵南翼,但随着一道道血痕不断延伸,越来越多的高句丽士兵选择掉头就跑。 督阵的将领之中许多已经阵亡,剩下的大多被周军的凶残武器震撼,掉头就跑,为数不多的将领试图阻止溃逃,却已身不由己,被溃兵裹挟着一起向后(东)跑。 溃散的士兵,留下了空挡,让原本内位于北面的军阵,暴露在周军火炮面前,之前尚未体会到火炮恐怖威力的高句丽士兵,在将领们的呵斥声中,手持长矛列阵,防备周军骑兵有可能发动的进攻。 然而,来的不是骑兵,而是炮弹。 当对面闪烁火光,一个个黑影呼啸而来时,军阵里鲜血四溅,残肢断臂乱飞。 鲜血和尸体,让侥幸未死的士兵明白了为何同袍会逃跑,于是军阵开始瓦解,无数人争先恐后逃命,再也不管什么军令。 对面,硝烟弥漫的阵地,一门门火炮喷射着火光,随后猛地后退,退到几步外才停下,而粗硕的炮架已在地上擦出一道沟壑。 一门火炮停下,满身大汗的炮兵们簇拥上来,扶着等身高的车轮一起用力,将火炮往前推,回到发射前的位置。 又有人跑到炮前,拿着蘸水的炮刷,对准尚在冒烟的炮口,使劲往炮膛里捅,反复**的同时还将炮刷绕轴旋转,以此清除炮膛内的残渣,给炮膛降温,为下一轮炮击做准备。 持续半个小时的不断发射,使得炮膛内温度很高,蘸满水的炮刷插进去后,“滋滋滋滋”冒着烟,传出一股烧焦猪毛的臭味炮刷的刷毛为猪鬃所制。 显而易见,炮膛温度太高,连蘸水的炮刷都快顶不住了。 炮长探手一摸炮身,只觉得十分烫手,随即高声喊起来:“加水,加水,快加...你拎着空桶作甚!去水车那里打水啊!” 炮长咆哮着,手下苦着脸:“头儿,水车也没水了,火炮打得太快,太烫,水都用完了!” “傻鸟!你们背着的水壶呢?水不要喝了,拿来刷炮膛!”炮长嚎叫着,上前去扯水壶,因为大家耳朵被炮声震得有些失聪,所以说起话来都是声嘶力竭。 然而炮兵们自己带的水壶都已经空空如也,里面的水早已用来应急,作为火炮的冷却水。 火炮如果不能及时散热,炮膛温度太高,即便放进去的火药是用厚纸皮包着,也会因为高温很容易被提前点绕、所以,当火炮无法得到有效散热时就会“哑火”。 此次作战,按规定有水车跟随炮队出击,但没想到连水车都顶不住,眼下敌军还只是刚开始崩溃,若火炮哑火,搞不好对方的胆子又回来,来个死灰复燃。 见着不止一门火炮因为缺水导致炮管过烫,炮长急得团团转,忽然想出个办法:“你们!马上撒尿!” “哦。” 一个炮兵应了声,随后转到旁边,解下腰带就要往地里撒尿,却被炮长一把扯住:“你在做什么?” “头儿,撒、撒尿啊?” “撒尿?你往哪里撒?往桶里撒啊,傻鸟!” 慌乱的炮兵们,在战场上解腰带撒尿,很多人紧张得撒不出尿,有的人则是出汗过多,尿是没有的。 每一次将火炮复位都是体力活,许多门火炮在这短短的半个小时里,发射了接近一百发炮弹,加上刷炮膛、装火药塞炮弹,沉重的体力活累得许多炮兵双手发软、两脚发颤,体力已经跟不上了。 仿佛身体里的水都变成汗出完了,哪里还有尿。 周军的炮队,编制六门火炮,每门炮备弹两百颗,以及对应的火药筒,由弹药车装着,还有八个兵伺候,而每个炮队必有一辆水车供水,确保随时都有冷却用水。 正常情况下,一辆水车维持炮队数小时的炮击没问题。 但现在因为短时间内发射大量炮弹,“爆发射速”带来的后果,就是炮管发热量巨大,导致各水车中的水消耗殆尽,阵地距离萨水又有数里远,水车跑去打水再加上来回,得一个时辰以上,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缺水,周军的火炮相继哑火,阵地沉寂下来。 这样的沉寂,让高句丽大将椽金铭看到了希望。 当战斗开始时,椽金铭奉命攻打战场南侧丘陵上的周军,后来改攻做围,用步兵围着丘陵,他则率骑兵待命。 结果周军从南翼出击,投入了威力恐怖的武器攻击己方军阵南翼,南翼没撑多久便崩溃了。 与此同时,丘陵上的周军也向己方军阵发动进攻,而围攻丘陵的士兵伤亡惨重,如今已溃散。 率领骑兵与周军骑兵交锋的椽金铭,知道再这样下去恐怕会是个全军覆没的下场,所以他顾不得那么多,领着部曲奋力向周军那新式武器所在阵地冲去。 只要能将这伙周军击溃、夺旗,让本阵将士看到威胁消失,那么转机还是有的。 椽金铭如是想,他好不容易突破敌骑的拦截,身边只剩下十余骑,而前方,是堆满己方骑兵尸体的铁丝网。 一段铁丝网已被尸体所压,正好作为突破口,而周军的武器似乎出问题,所以他直接冲过去,能挡在面前的就只有铁丝网后的长矛兵和弓箭兵。 长矛兵手中的长矛,其长度肯定没有他手中马槊长。 椽金铭征战沙场数十载,立下战功无数,在和百济、新罗军队的交锋中,不止一次亲自冲阵,率领部曲撕开长矛密集的敌阵,将其一举击溃。 所以,他对破阵有信心,即便身边只剩下十余骑,但对面的长矛兵、弓箭兵不算多,机会不是没有。 双方距离在拉近,椽金铭集中注意力,策马踏着压在铁丝网上的尸体冲向前,手中马槊,对准眼前一名敌兵胸膛。 对方手中长矛正对着他,他已经做好了躲闪的准备,与此同时,手中马槊却能刺中对方。 就在这时,视野里又多了几根长矛,这些长矛有的对准他的坐骑,有的对准他。 电光火石间,那名士兵侧身一让,让过了他的马槊,其手中长矛忽然一偏,椽金铭没有躲过。 “噗嗤”数声,椽金铭连人带马被数根长矛捅中,随后伴随着矛杆的折断声,人、马撞地。 身负重伤的椽金铭,强忍着疼痛爬起身,拔出配刀,迎向冲来的敌兵,却被数人再次用长矛捅在身上。 渐渐模糊的视线里,他看见随着自己冲锋的部曲无一幸免,弥留之际,耳边又响起雷鸣声,转头一看,却见两军交战的正面战列线上,己方军阵中部绽放出大量的火光。 这动静,比第一次时要大许多倍,动静之大,即便是身处战场边沿的椽金铭,也能感受到地面传来的微微震动。 看着己方大阵内冒起的滚滚浓烟,椽金铭抓着捅在自己身上的长矛,想要站着死去,却因为敌兵将长矛抽出,随后无力地倒下,心中哀叹: 这样的敌人,不是血肉之躯可以抵挡的,大家这么努力奋战,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 第二百四十一章 力量 时值正午,烈日当空,旷野里的激战已经分出了胜负,周军凭借火炮,轻而易举将占据兵力优势的高句丽军击溃,周军将士开始追逐溃兵。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步兵以队为单位,保持纵队队形,踩在一片残肢断臂中,快速向前推进,而骑兵们则左右包抄,不断将溃败的高句丽士兵围住,勒令其投降,被随后赶来的步兵俘虏。 为避免各部兵马争夺俘虏、战利品导致无心追击,以至于敌军有机会苟延残喘,骑兵们在战后会按比例分得军功及战利品,所以此时只负责驱赶溃兵,使其无法聚拢,来个痛打落水狗。 周军本阵,元帅宇文维翰见着大局已定,不由得松了口气,这可是他亲自参与的第一次大决战,现在己方大获全胜,真是值得庆贺一番。 此战,双方参战人数有十几万,各自排开的军阵绵延十余里,他身处大军之中,只觉前后左右都是人和旗帜,一眼望去,根本就望不到头。 对于宇文维翰来说,这么庞大的军队,指挥起来很困难,光是给各部兵马下达军令,就会有很严重的‘时间延迟’,因为传令兵的往来需要时间。 这样的“延迟”,在关键时刻可是很致命的。 当敌我双方激战正酣时,若主帅发现战机,发现敌军右翼(己方左翼)有破绽,下令己方左军突进,很可能当军令传到前方,战机已经消失。 这个时候,突击的左军反倒会成为己方的破绽,导致攻守之势易形。 所以,一个合格的主帅,应该能对战事做出预判,提前下令,让收到命令的队伍能够抓住战机; 亦或是提前察觉己方防线可能顶不住的那一段,提前调动预备队顶上,避免敌军突破。 这种“预测”的本领,光看书是学不来的,除非天生就是帅才,否则就只能靠不断的实战来积累经验。 宇文维翰觉得自己不是天才,所以要勤学多问。 一如父亲当年指挥大军作战时要留“战谱”那样,此次决战,宇文维翰也让军吏依样画葫芦,按照制度,将此次决战的过程记录下来,形成“战谱”以便日后好好复习。 见着王长史继续在发号施令,指挥各部兵马追击、俘虏敌军,宇文维翰没有打扰,而是转到萨水边上。 此刻,萨水上漂浮着许多尸体,顺着河水向下游漂去,却大多搁浅在岸边,周军士兵正忙着打捞尸体,以便事后将其集中掩埋。 这些尸体,是阵亡的高句丽士兵,对方在上游乘船来袭,试图策应主力的进攻,但却在顺流而下的途中,被火炮发射的散弹打得血肉模糊。 宇文维翰来河边不是为了看浮尸,而是来看看这种名为“轻炮”的火炮。 这种火炮,因为炮身相对较短的缘故,杀伤射程大概一里左右,比起重炮的射程低了近四成,但重量轻,和炮架一起不过六百斤重,所以称为“轻炮”。 轻炮移动起来很灵活,两匹马就能拖曳着在战场上快速行军,弹药车也是如此,若炮兵也骑马,那么炮队的移动速度不比步兵慢。 那些威力巨大、射程远的重炮,在战场上拖曳起来非常麻烦,阵地一旦选定,就很难调整,所以,轻炮可以采取较为灵活的战术。 宇文维翰来到河边火炮阵地,摸着一门门炮身尚有温热的火炮,只觉一股力量源源不断涌入体内。 他觉得,这些武器,可是己方此战轻松获胜的最大功臣。 官军的火炮,都是军器监按照统一标准生产,轻炮也不例外,宇文维翰对于这种火炮还算熟悉,幽州军的精锐,就装备着这样的火炮。 轻炮发射十斤重的炮弹,炮弹可以是实心弹,也可以是宛若葡萄的散弹,前者还需要瞄准,后者对付的是集群目标,只要方向对就行了。 用轻炮炮击结阵的军队,用实心弹,因为射程远些,而实心弹可以在人群里拉出一道道血痕,十分凶残。 用轻炮炮击冲锋而来的骑兵、步兵,就用散弹,效果很不错,场面很血腥。 但轻炮的最大优点不是这个,而是移动性。 轻炮可以拆解为炮管、炮架(含两个轮子),炮管重量大概有二百八十斤,炮架重量也差不多,若是拆散了由骡子驮着行军,还可以翻山越岭。 骡子的负重能力很强,即便是走山路,负重三百斤也不在话下。所以能承担驮运火炮的重任。 一匹骡子驮着炮管,一匹骡子驮着炮架,还有一匹骡子驮着弹药(炮弹及火药多的话,得增加骡子),炮兵们背着炮刷、木桶等辅助工具徒步行军,走在山路上也能达到日行三十里的效果。 如此,轻炮可以跟随步兵翻山越岭,攻打那些位于险要之地的山城、山寨、关隘,承担起复杂地形攻坚的重任。 亦或是扼守要地,来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将来犯之敌打得抱头鼠窜。 “轻”,移动速度快,这才是轻炮最大的优点,只要善于利用,打仗无往不利。 宇文维翰对此深信不疑,牢记父亲的教导:火炮,将会和骑兵一道,成为战场上的主角,以后想要打胜仗,必须用好这两个兵种。 单纯的长矛阵,在火炮面前连纸虎都不是,是纸猫。 拥有火炮的军队,对付结阵的步兵不要太轻松,威名赫赫的虎林军长枪阵,往后若没有火炮的掩护,一战全军覆没都不是不可能。 这样的神兵利器,自古以来从未有过,新一代的将领,如果不会使用火炮,或者不会以火炮为核心制定战术,驾驭不了这种力量,那就很难做到“常胜”。 “常胜”二字,让宇文维翰向往不已,他希望自己能像父亲那样,征战无数,未闻败绩,号称“常胜”,名满天下。 但前提是有钱。 想到这里,宇文维翰觉得有些心疼,因为这一战,他使用了“开花弹”,也就是填充着猛炸药的炮弹。 轻炮在南翼打得敌军崩溃,却因为射速过快导致炮膛过热,很快就哑火了,所以最后给予敌军致命一击的武器,是位于战线中部发射“开花弹”的臼炮。 威力巨大的“开花弹”,越过两军战线上空,落在高句丽军阵腹部,随后发生的剧烈爆炸,直接摧毁了对方的士气,于是兵败如山倒,局势再不可挽回。 “开花弹”是个好东西,宇文维翰和将军们对此没有任何异议,但“开花弹”很贵,等同于相同重量的白银,所以用起来让人心疼不已。 “开花弹”造价昂贵,大军东征携带的“开花弹”数量也不算多,基本上默认只用于攻城。 只有今日的决战才能让宇文维翰下定决心用,而且长史王还盯得很紧,生怕他收不住,把“开花弹”都打光了。 想到这里,宇文维翰冒出个念头:要想打胜仗,火炮就得多,开花弹自然多多益善,那就得花很多钱.. 所以,有钱才有力量,才能变强? 第二百四十二章 惊弓之鸟 黄昏,旷野里,曾经的战场上,拉着一道道步障,相互隔成一个个通道,大量被俘或者投降的高句丽士兵分布在通道里,他们身着布衣,赤手空拳,在周军士兵的环绕下,惴惴不安等候发落。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这些高句丽士兵没能从大溃败中逃出去,被迫跪地投降,此时身陷囹吾,不知道接下来的命运如何,也没办法反抗拥有恐怖武器的周军,只能听天由命。 士兵们隶属于不同的建制,被俘后建制打乱,所以即便有想法,急切间也找不到熟悉的同袍。 他们中大部分人,只是凌晨时吃过一顿,然后打了半日的仗,跑了小半日,此时又渴又饿,体力消耗大半,即使想要垂死挣扎都没多少力气。 今日一战,他们仿佛做了一场噩梦,那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让他们成了惊弓之鸟,如今但凡有大点的声音,许多人都会惊得四处张望。 人心惶惶间,却见四周点起火把,然后有许多周兵押着一些俘虏,让其以高句丽语,不住大声呼喊着,宣布三件事情。 首先,王师准备了炊饼,待会大家排队去领来吃,一人两个,还有汤水一勺,人人有份,当然,俘虏口中“王师”指的是周军。 其次,王师欢迎大家效命,一会领了炊饼,有意效命的人,往前方白旗飘扬的地方走。 第三,王师东征,是为了找高句丽王算账,不会为难大家,若不想效命,一会领了炊饼,自己就离开此地往东走,具体去哪里,随意,但只能空手离开。 俘虏们听到这里,一个个惊疑不定,他们不知道周军这么做是不是故意试探。 许多人有家眷,难以割舍,当然想要回去而不是留下,但就怕抬腿往东走,周军出尔反尔,背后放冷箭。 但此时夜色即将降临,天色昏暗,一会领到炊饼吃饱了,天也黑了,到时候趁着夜色离开,好像也很安全。 一想到炊饼,许多人肚子就叫起来,不由自主排起队伍,等着领炊饼,而外围的周军撤了一半,让出东、南、西面,摆出一副“任你来去自由”的场面。 没有人拔腿就跑,而是老老实实排队,因为大家还等着吃炊饼填肚子。 随着时间流逝,许多吃饱了的人开始犹豫起来,一些人试探着往东走,渐渐离开,却没见周兵来追。 于是越走越远,身影消失在夜幕里。 见着如此情形,许多正在观望的俘虏也壮着胆子往东走,走的人越来越多,三五成群、浩浩荡荡,仿佛赶集一般。 有人留在原地,看看离开的同袍,又看看披坚执锐的周兵,犹犹豫豫,随后走向白旗飘扬的营地。 有人带头,陆续跟随的人也多了起来。 一旁,旁观的宇文维翰见着如此情形,心中有些激动:这可是主动投奔的人哟,可见官军也是很有吸引力的! 此战,官军俘虏了数万敌兵,如何处置这些俘虏,成了宇文维翰必须解决的重大问题。 这么多俘虏,留着就要消耗大量粮食,还得分兵看守以防有变,麻烦得很。 即便吸收一些俘虏补充兵力,还会剩下许多人,若运回国当奴隶卖,首先距离鸭绿水太远,需要派兵押送,期间也要消耗大量粮食养着,一样很麻烦。 那么,不如杀光算了,以免后患,然后用首级堆京观,彰显我大周王师赫赫军威? 对此,宇文维翰拿不定主意,几位行军总管也有不同意见,长史王则建言放人,以彰显大周王师赫赫军威。 这主意听起来有些可笑,因为把这么多俘虏放回去,等同于放虎归山,高句丽马上就能将其组织起来,立刻又有了数万大军,今日之战,仿佛白打一般。 如此一来,大周王师何以在高句丽军民心中树立“赫赫军威”? 然而王有说法:释放俘虏,可以动摇高句丽军民抵抗之心。 首先,高句丽军民对周国敌意甚重,即便其中有中原遗民,却因为与中原隔绝百年,并无故国之念。 如果杀俘枭首筑京观,以此恐吓、逼迫高句丽军民,必然适得其反,使得高句丽军民奋力抵抗。 他举例:魏、燕交锋,参合陂一战,魏军获胜后坑杀四万燕军降兵,要以此削弱燕国国力。 后来,魏军攻入燕国,兵临燕都中山,连番激战,中山始终不下,城中军民穷途末路之际依旧拒绝投降,理由就是参合陂之战,魏军杀降。 于是魏军又多花了数月时间,平添许多伤亡,才最终攻克中山,本来这是可以避免的。 所以,王认为,即便官军所向披靡,却没必要杀俘虏立威,但留着这么多俘虏也麻烦,为长久计,不如任其离去,可以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今日一战,火炮的威力彰显无遗,这些高句丽俘虏,亲眼见识了何为绝对悬殊的力量对比,火炮给他们带来的恐惧,已经印在心中。 这些俘虏跑回去后,必然会被高句丽重新编成军队,他们只会将火炮的厉害传扬开,让更多的军民心中胆颤的同时,丧失斗志。 打,打不过,还可能会死在战场上,投降的话,不会被坑杀,不会被枭首筑京观。 那么对于普通士兵和百姓而言,即便不喜欢周国,但只要能活下去,投降有何不可? 所以王建言释放俘虏,同时也招降纳叛,欢迎降兵投效。 但释放时只释放普通士兵,被俘的大小将领(除了类似什长这种兵头)一律关押,这些兵赤手空拳跑回去后,高句丽不仅要花大力气将其武装起来,还得消耗大量粮食。 这些兵已经被火炮打成惊弓之鸟,即便再次上战场,当炮声响起时,又有多少人还有勇气向前,而不是瑟瑟发抖、情况不对掉头就跑? 由惊弓之鸟组成的军队,其他士兵必然会受到影响,那么这支军队的战斗力又能强到哪里? 对于王的建议,宇文维翰觉得不错,于是决定释放这些俘虏,还每人附送炊饼两个。 现在,他看着渐渐消散的人群,看着零星投效的俘虏,虽然这些人相对于总人数而言不是很多,但对于宇文维翰来说,已经足够了。 官军的姿态已经做出来,那就是敢和王师对战的话九死一生,投降却可保命。 他就不信高句丽军民个个都是死士,面对咆哮的火炮,一个个视死如归,誓与权贵们共存亡。 宇文维翰有些期盼,待得此战惨败的消息传到平壤,待得宛若惊弓之鸟的败兵回到平壤,他想知道届时高句丽君臣会有何种表情。 第二百四十三章 惊弓之鸟(续) “注意,保持队形!不要走神!” “全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布条呢?你怎么没往杆子上缠布条!一会沾了汗水、血水抓不稳长矛,是不是要用拳头杀敌啊!” 叫骂声中,他正了正兜鍪,看看四周,只见到处都是人,抬头看看天空,却见太阳即将来到头顶,转眼间就快到中午,而战斗却还开始没多久。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凌晨时吃了干粮,虽然当时拼命吃了许多,但根本就撑不到下午,所以最好在力气用完之前,打完这场仗。 左肋被人捅了捅,他转头看去,却是同伴于阿毛。 “嘿,一会若是情况不妙,咱们可得识相些....”于阿毛压低声音说着,说话声只有两人听得见,说到最后,于阿毛做了个手势。 那手势他明白,就是逃的意思,这个字现在可不能说出来,否则要倒霉。 但对方所说,他觉得很有道理,今天的仗,打起来肯定不轻松,方才北面那几声巨响过后,硕大的烟柱直冲天空,让人看了心惊胆战,也不知浓烟底下多少同袍已经死了。 敌人很厉害,官军虽然人很多,但打不打得过还两说... 正琢磨间,前方旷野,一里左右距离上,敌军一字排开的小车,忽然有火光闪烁。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眼前的于阿毛忽然胸膛以上不见了。 不,双臂还在,但脖子连同脑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喷着鲜血的胸腔,仿佛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连声都没吭,就没了。 他被热乎乎的液体糊了一脸,耳边传来了雷鸣声。 “轰!!” “噼啪!!” “啊啊啊!!!” 仲小五呼喊着,挣扎着,于阿毛那没头的尸体挥舞着双臂向他扑来,他不断地后退,试图躲开这具溅射着鲜血的尸体。 忽然双手被人按住,他动弹不得,呼喊着睁开眼睛,发现视野里是茅草屋顶。 身边是自己的叔叔,而四周... 他是在房间里,而不是在战场上。 “噼啪!!” 外面传来一声炸响,吓得仲小五一个哆嗦,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在战场上,同伴于阿毛胸膛以上消失不见,只剩下喷血的胸腔。 他叔叔和另几个人将他按住,好一会仲小五才回过神,发现外面传来的声音是打雷声,没过多久,淅沥沥的雨声响起。 平静下来的仲小五出了一身汗,其他人见他清醒过来,陆续离开房间,叔叔安慰了他几句,也踱出房外。 仲小五呆呆坐在榻上,想着不堪回首的一幕幕,他和同伴已平安回到平壤,却一直忘不了那天发生的事情。 火光闪烁,雷鸣声起,旁边的同伴瞬间碎裂,鲜血溅到自己身上,军阵支离破碎,到处都是残肢断臂,还有喷射着鲜血的残缺身体。 虽然大家都是杀过人见过血的战兵,但如此惨状还是让大家惊恐万分,敌军在将近一里外发动的进攻,打得己方伤亡惨重。 身上穿着的铁甲和布差不多,根本就防不了身,即便拿着盾牌,盾牌也被打得粉碎。 雷鸣声不断响起,身边不断有人死去,一死就是一大片,脑袋、胸膛,不断破碎、不断喷射着鲜血,让仲小五等幸存者吓得脑袋一片空白。 他们懵懵懂懂的跟着人群逃亡,懵懵懂懂的被俘,然后排队领了炊饼,懵懵懂懂跟着人群离开。 风餐露宿不知过了多久,懵懵懂懂的回到平壤,见到了家人,然后放声大哭。 仲小五忘不了那天的惨状,其他人也是如此,大部分从萨水之战侥幸活下来的士兵,回到平壤后,只要耳边忽然有大一些的动静,就会吓得浑身一哆嗦。 许多人每晚都在做噩梦,梦到血淋淋的残肢断臂。 而现在,雷声一响,仲小五就吓得浑身发抖,他没有勇气面对敌军那恐怖的武器,如果可以,不想再上战场。 他不知道自己若再次身处军阵之中,有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活下来。 也许,会被那恐怖的武器撕裂身体,就像于阿毛那样。 想着想着,身体不由自主发抖,仲小五双手捂脸,低声哭泣起来。 。。。。。。 大雨瓢泼,天地间一片昏暗,平壤城王宫里,高句丽王高元站在廊下,静静看着檐下水帘,一动不动,仿佛着了魔一般,左右侍从无人敢吭声。 自从萨水之战败绩传来,高元的脾气变得暴躁起来,宫人稍有差池就被鞭挞至死,数日以来,死于非命的宫人就有二十个。 大家都知道大王心情很差,所以个个噤若寒蝉,行事时小心翼翼,生怕惹怒了大王后小命不保。 打了败仗的乙支将军逃回平壤,跪在宫门前等候大王处置,当所有人都以为大王必然杀了乙支将军时,大王却亲手抽了对方三十鞭,然后让其戴罪立功。 但区区宫人哪里有乙支将军的地位,所以,大家只能小心翼翼,保住小命要紧。 左右的心思,高元无从得知,他也没心思想这些,萨水惨败之后,官军精锐伤亡惨重,这对于他来说,是巨大的打击。 那一战,虽然周军没有杀俘虏,还把俘虏放回来了,这段时间陆续回到平壤的士兵足有数万之多,但高元知道,官军是无法在野战中顶住周军的进攻。 对方有一种威力巨大的武器,可以在一里距离上,轻易攻破军阵,那么即便他再集结大军和对方交战,也必然是惨败的下场。 唯一的办法,就是依仗平壤坚城,和敌军对峙,一直耗到冬天。 但高元不知己方能否撑到那个时候,所幸,风雨到来,持续数日的大雨,让周军止步萨水河畔。 而徘徊在水入海口外海域的周军水师,也因为暴雨的到来,早就没了踪影。 这些周军战船是在海上的风暴中船毁人亡,还是提前回港避开风雨,高元无从得知,只知道水方向的威胁解除,而目前正是雨季,只要风雨不断,至少周军无法渡海而来,经由水进犯平壤。 若如此,盘踞萨水的周军,至少不会肆无忌惮直接进抵平壤城下,那么接下来的局势,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 想到这里,高元有些烦躁,高句丽自立国以来,并不是没有被敌人攻破过国都,也不是没被逼到绝境,但都顽强的熬了过去,这次,应该也能熬过去...么? 他不知道,因为周国是一个强劲的对手,和以往的敌人不同,周国的军队,可以从海、陆两个方向用兵,让己方防不胜防。 而对方手中有威力巨大的武器,无论是野战还是攻坚,己方都很难正面对抗。 这样的敌人,正面打是打不过的,就只能想办法熬,也许熬到冬天,对方就会撤军。 可来年又该如何应对? 这几年来,周国连年入寇,弄得高句丽国力大衰,高元眼睁睁看着国家衰弱下去,急得团团转却无计可施,眼下,对方随时都有可能兵临平壤城下,稍有风吹草动,就惊得他寝食不安。 这种饱受煎熬的感觉不好受,所以必须想办法解决。 高元决定派出使者到周军大营求和,摆出“乞降”的态度,使得周军将帅不敢自专,向长安请示,这样一来,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他要尽可能拖延时间,拖到入冬,先缓过今年再说。 至于对方会不会上当,那就只能听天由命。 第二百四十四章 驱虎吞狼 大雨倾盆,宇文温透过窗户看去,只见外边仿佛挂着巨大的珠帘,灰蒙蒙一片,雨水打在屋顶,水花四溅,整个屋顶仿佛笼罩着一层薄雾。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他收回视线,拿起碗,将冰镇酸梅汤一饮而尽,长吁一口气,只觉爽快无比。 这么大的雨,能够待在房间里优哉游哉真好。 放下碗,宇文温继续看起奏章,奏章来自海东,是跟着高句丽的国书一起来的,写奏章的人,是行军元帅长史王,其内容,是当前战时,并谈及高句丽求和一事。 前不久,东征大军于萨水和高句丽军决战,大获全胜,高句丽君臣为之丧胆,于是遣使求和。 行军元帅宇文维翰不敢自专,便派人护送高句丽使者入京,等候天子决断,与此同时,驻军萨水徘徊不前,就等长安这边的最终决定。 如此,高句丽一方便能苟延残喘,靠着遣使求和这一把戏,争取数月时间来整军备战。 以上,定是高句丽君臣打的主意,其意图如此之明显,宇文维翰居然看不出来。 身为前线大军主帅,有临机决断之权,却被敌军玩弄于股掌之间,屁大点事也要请示后方意见,这样的主帅要么是蠢,要么是... 另有所图。 宇文温当然知道儿子不会蠢到这种地步,即便儿子蠢,也有王在一旁指点,之所以会出现如今这般情形,道理很简单:大家都在拖延时间。 王的奏章,说的是眼下战况,因为降雨频繁的缘故,东征军只能驻守萨水以待天晴,所以,不存在被高句丽忽悠以至贻误战机的情况。 而因为夏秋之际海上多风暴,最近一段时间莱州以北海域时不时就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船只纷纷入港避风,以至于原准备经由水进攻平壤的水师,不得不回撤。 何时出击,不得而知。 如此一来,两路大军于平壤城下会师的意图就无法实现,若宇文维翰等不及,直接挥师南下,这就是孤军深入,粮道过长,风险很大。 王在奏章里建言,因为天气不利,于冬季到来前速下平壤、全据鸭绿水以南高句丽国土的方案(方案一)应该取消,实行备选方案(方案二),也就是“驱虎吞狼”。 何谓“驱虎吞狼”? 虎,即是高句丽,而狼,则是新罗和百济。 战前,王向宇文温呈交的作战方案之中,就有驱虎吞狼之计,目的,是官军将鸭绿水以北地区收复,在此前提下,留高句丽一口气,使其尚有可观的战兵和国土,能够苟延残喘。 然后适当引导,使得高句丽为了弥补在北面丢失的人口、土地,往南面去要,也就是对新罗或者百济发动战争。 此即为“驱虎吞狼”,王认为可行性很高,因为高句丽、新罗、百济这三国积怨已久,相互之间勾心斗角,根本就不会消停。 即便高句丽被周国打得元气大伤,不想在南边生事,但新罗和百济不可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不可能不趁火打劫。 而新罗和百济之间又是敌对关系,很容易刀兵相见,若两国打起来,急需补充人口、粮食、土地的高句丽也不可能忍得住不动手。 所以,王的“驱虎吞狼”之计,就是一旦因为意外(主要是天气原因)导致海路不畅,那就索性留高句丽半条命,任其攻掠新罗或百济。 借高句丽之手收拾另外两个国家,尤其是百济,也省得日后麻烦。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周国灭掉高句丽后,无论有没有那个想法,百济和新罗必然“兔死狐悲”,害怕周国会趁势灭国,全据半岛。 新罗且不说,百济和倭国是盟友,百济若有亡国之患,倭国不会袖手旁观,虽然周军介意和倭军交手,但如此一来,北洋贸易公司的海贸就不用做了。 对倭贸易,是北洋贸易公司的利润大头,而宇文温目前没打算对倭国用兵,因为不划算。 马关条约什么的,也许将来要签,但肯定不是近期。 他知道灭了高句丽之后,留着百济、新罗迟早是祸害,这两个国家必然想方设法挑唆高句丽遗民叛乱,消耗当地周军实力。 一旦周国无暇东顾,他们就会趁机蚕食高句丽故地,扩充自己的实力,就像历史上新罗所做的那样。 所以,治标还得治本,但需要花很长的时间。 第一步,就是要灭掉高句丽,将其“消化”完毕。 在那之前,如何巧妙的削弱百济、新罗,又不刺激倭国、维持对倭贸易,是宇文温必须考虑的问题,王提出的“驱虎吞狼”之计,让他觉得不错。 让海东三国对耗,而周国收复辽东,大力经营,等时机成熟,再挥师东进。 宇文温想着想着,将奏章放下,双手枕头,躺在榻上想事情。 高句丽使者带来的国书,他看过了,说实话,差点被国书中的内容打动。 但该干嘛还是干嘛,他可不会上当,至于怎么把这戏演下去,自然有人负责,他只需要看戏就好。 王的驱虎吞狼之计,看上去可行性很高,但海东三国也不是傻瓜,所以真的可行么? 宇文温觉得可以,因为类似的事情,可是“历史上”出现过的。 “当年”,北宋变南宋,金国占据中原半壁江山,未曾料草原上崛起了一股兴新势力,那就是蒙古。 金国在和蒙古的交战中连连败退,到后面已经开始穷途末路。 这个时候,按说金国应该和南面的宋国(南宋)交好,以便集中力量防御蒙古,结果金国居然选择进攻宋国,要把在与蒙古交战时遭受的巨大损失,从宋国这里找回来。 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就真的出现了。 而金国的做法,逼得宋国别无选择,只能和蒙古结盟,于是南北对进,金国灭亡。 没了金国做缓冲的宋国,没过多少年也完蛋了。 后世,许多人说南宋君臣短视,明明有了当年(北宋)联金灭辽反受其害的惨痛教训,却不知道联金抗蒙,在一个坑里摔两次。 事实是金国没给宋国这样的机会,在蒙古那边吃瘪,就要从宋国这边“找场子”。 有了这样的“历史事实”,宇文温觉得王的驱虎吞狼之计十分可行。 拥有火炮的周军,对于高句丽来说就是不可战胜的对手,那么对方为了苟延残喘,必然要从新罗、百济身上“吸血”以便活下去。 毫无疑问,高句丽、新罗和百济国内肯定不缺有识之士,能够看到三国相争会让周国得利,能够指出“唇亡齿寒”的道理,但最后,三国必然走向互相攻伐的道路。 待得三方斗得精疲力尽的时候,“正义的朋友”就会现身,出来说句公道话。 想到这里,宇文温差点笑出声,就在这时,耳边响起脚步声,他转头看去,却是尉迟明月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尉迟明月盘着发髻、戴着金边眼镜(无镜片),身着白衬衣、包臀黑短裙,脚裹黑色针织长袜,经典的“办公室美女”打扮,妩媚异常,让宇文温看了眼前一亮。 但随后见着那托盘,他面色一变。 美人红唇微启,笑笑盈盈的说道:“二郎,该起来吃东西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 驱虎吞狼(续) 如果说宇文温有什么后悔的事情,那么“发明”电烤箱就是其中之一,这玩意造价昂贵,使用受限(需要电,电压、电流还得稳定),根本就没有任何实用化的可能. 然而为了兑现向尉迟明月许下的承诺,宇文温还是把这玩意弄出来了,然后就倒了大霉。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对于尉迟明月来说,这是宇文温专门为她而制作的神奇烘焙器具,喜欢得不得了,时不时就要亲自制作烘焙糕点,让大家品尝自己的心意。 这些“心意”要么外观像坨屎,要么烘焙过度变成“碳化物”,又或者味道古怪,反正吃下去会让人觉得不适。 于是尉迟明月的“心意”,人人避之不及,大家却不好说破,到最后就只有宇文温愿意吃。 其实宇文温不想吃,觉得是在吃垃圾食品,但见着尉迟明月满怀期待的模样,又于心不忍,于是一边艰难下咽,一边昧着良心夸小姨子/小妾手艺不错。 得姊夫/夫君夸赞的尉迟明月,愈发热衷于电烤箱烘焙,一年多以来,时不时就要亲自烘焙糕点,给宇文温品尝。 现在,看着眼前托盘碟子里那几坨仿佛发霉饼干的“蛋糕”,宇文温耳边似乎想起了一个声音: 大郎,该喝药了。 宇文温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不然哪天他就会因为食物中毒身亡,于是把心一横。 “嗯,为夫尝尝四娘的手艺...”宇文温说着说着,拿起一块“蛋糕”往嘴里放,装作很高兴的样子,然后看向尉迟明月身后门口方向,仿佛是在盯着什么东西看。 尉迟明月见状转过头,也看向门口,就在这时,宇文温抬手往自己鼻子轻轻拍了一下。 回头张望的尉迟明月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转过头,热情的看着宇文温,看着夫君吃自己精心烘培的蛋糕。 却见宇文温鼻子忽然流血,手里还拿着半块没吃完的蛋糕。 那一瞬间,尉迟明月脑袋一片空白,此情此景,她以为宇文温吃了自己做的蛋糕中毒,所以才七窍流血....鼻子流血,那么.... “啊...啊....”尉迟明月呆若木鸡,随后扑了上来,扶着宇文温,欲哭无泪。 “没、没事!”宇文温擦了擦鼻子,然后一手捏着鼻子,放下蛋糕,一手握着尉迟明月的手:“没事,为夫没事..” 见着尉迟明月已经面色发白,呼吸都要接不上的模样,他怕玩过火,赶紧安慰:“为夫一定是上火而已,上火流鼻血嘛,没事、没事...” 尉迟明月愣愣看着宇文温,见着夫君果然没有吐血身亡,极度悲喜转换之下,捂着嘴哭起来,被宇文温楼在怀中安慰着: “没事,没事的,四娘莫要大惊小怪。” 尉迟明月只是哭,她不敢想象夫君先走了,她该怎么活下去,更不敢想象夫君是吃了自己的蛋糕而死,她还怎么面对儿女,面对姊姊。 方才那一幕实在是太刺激,以至于尉迟明月见着宇文温又去拿蛋糕,急得一手推开:“二郎莫要吃了,妾以后再也不做了....” ‘好啊!’ 宇文温差点就把这两个字说出口,好歹收住了,搂着尉迟明月不住安慰,然后说不干蛋糕的事。 尉迟明月只是哭着发誓,以后再也不做烘培,一副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看上去楚楚可怜。 宇文温搂着衣着撩火的小姨子/小妾,感受着对方的瑟瑟发抖,只觉腹部温热,一股邪火蹭蹭蹭往上窜,将美人拦腰抱起,就近往书案上一放,开始行事。 呼吸急促的宇文温,鼻子又流起血来,惊得尉迟明月不住挣扎,想要为夫君止血。 动手动脚间,宇文温只觉欲火焚身,不泻火是不行了,紧要关头,听得外面通传,说唐国公在入宫候见。 “二郎,政务要紧,政务要紧..”尉迟明月挣扎着,好不容易推开宇文温,整理着衣裙:“妾今晚再侍寝...” “嗯?嗯...”宇文温有些恼火的哼哼着,见着尉迟明月逃也似的离开,随后发起狠来:来得好,我就找你泻火! 。。。。。。 “朕已经多次说过,随意筑坝会引发水患,让他们尽早拆除水坝,莫要祸害河道,结果呢?一个两个装聋作哑!” “未得官府许可,就私自筑坝蓄水,以致河沙淤积,河道抬高,好,好得很!” “他们的水碓、磨坊生意那么好,朕很欣慰,李卿,你马上带人去征税,一个水坝每月一万贯,不得拖欠,谁敢拖欠,抓起来,流放澳州!!” 书房,宇文温拿着卷宗不住拍书案,说话声音很大,入宫觐见的工部侍郎、唐国公李渊见状赶紧表明态度:“臣请陛下息怒,此次拆坝,臣等必然秉公执法,绝不留下一座私坝。” “不许留,一个都不许留!”宇文温放下卷宗,抽出一份资料:“这上面有记录,你们按地点一个个拆过去,泾水、渭水支流上,那些未经官府许可就筑起的私坝,全都要拆了!” 李渊接过资料,答道:“是,微臣遵命。” “光拆不行,指标还得治本,他们之所以敢私筑水坝,无非是水碓、磨坊盈利,蒸汽机的推广要跟上,让他们用蒸汽机,不要老是想着占便宜,贪图小利,却祸害乡里!” 李渊听到这里,赶紧回答:“回陛下,蒸汽机推广事宜,并非微臣职责,此事实乃越俎代庖....” “嗯?无妨,你可以先打声招呼,让他们脑子清醒点。”宇文温轻轻摸了摸鼻子,继续说: “李卿,你要让他们知道,朝廷不是要断他们的财路,只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既然有了蒸汽机,就不要为了省钱到处筑坝拦河,这样下去,迟早要闹水患的!” 宇文温现在火大,原因之一是方才的好事被打断,但主要原因是关中地区筑坝拦河的情况越来越多,各地大户搞水力磨坊、水碓(水力驱动的捣米器具)盈利,为了利益什么都不顾。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沿河地区的人们筑坝拦河蓄水,用水力来驱动各种机械从事营利活动,本无可厚非。 问题是因为关中平原地势平缓,河流的落差不大,本来河水中泥沙淤积的情况就不乐观,现在到处都有人拦河筑坝,更是人为加速了河沙淤积的速度。 如此一来,河道上升,会引发一连串不良后果,而泾水、渭水各支流出现大规模筑坝的行为后,会导致下游河流水量变少,同样会引发严重后果。 简而言之,这种情况如果再持续下去,就会导致水灾、旱灾变得频繁,进而引发社会动荡,民变四起,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各地大户私筑水坝的情况,之前不是没有官员上书陈情,请求朝廷当机立断予以取缔,而宇文温不是没有采取措施,但现在看来,他要是不把话说死,大把人装疯卖傻,当做听不懂。 违章建筑,必须拆除,于是宇文温任命工部侍郎、唐国公李渊负责此事,在关中地区搞“拆迁”,也就是让李渊做“拆迁办主任”。 拆除私筑水坝的同时,朝廷还要推广蒸汽机,让水力磨坊、碓房“技改”,变成蒸汽磨坊、碓房。 平心而论,在靠近河流的地方,使用水力比使用蒸汽动力要省钱,因为水是免费的,煤再便宜也得花钱买。 但为了确保泾、渭水系的通畅,尽可能降低水灾、旱灾的发生概率,宇文温决定推广蒸汽动力,以此在一定程度上取代水力工坊。 此举必然触动许多人的利益,因为办水力磨坊、水碓真的很赚钱,若换成蒸汽动力,东主即便不亏损,但利润下降是必然的,因为成本增加了。 动既得利益集团的利益,比登天还难。 但现在不一样,宇文温对付这种“既得利益集团”,有另一个实力强劲的“既得利益集团”做马前卒,轻松得很。 那个实力强劲“既得利益集团”,就是“关陇煤炭集团”,其成员开矿采煤,就靠着煤炭大卖赚大钱,而取消水力磨坊,推广蒸汽机,必然导致各地对煤的需求量大增。 所以拆除私筑水坝、推广蒸汽机这种事情,不需要宇文温做动员,许多官员都已经摩拳擦掌,指责私筑水坝的行为容易引发天灾,是可忍孰不可忍。 现在,宇文温正式下令,拆除私筑水坝之事必然没有问题,用利益集团对付利益集团,事半功倍,这就是宇文温采取的“驱虎吞狼”之策。 关陇煤炭集团挥洒勤劳的汗水,用报国之心挖出来的煤炭,你们居然敢不买,这么不给面子,是不是想挪个位置,到澳州开荒? 第二百四十六章 走势 下午,雨未停,宇文温也未停止处理公务,作为皇帝,他只要想,每天都会有忙不完的事情,当然,他也可以选择醉生梦死做昏君,生前逍遥快活,哪管死后洪水滔天。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但他不是那种人,所以得勤政,但作为皇帝不可能事事过问,所以只能抓大放小,现在,他看的是关于各地物价的报告。 物价,事关百姓生活,从物价的涨跌就能看出各地百姓的生活情况如何,其中最重要的指标就是粮价。 若某地发生天灾**,其粮价必然暴涨,涨幅越大,说明事态越严重。 宇文温为了避免被官僚忽悠,获取物价的渠道有很多,而下面递交上来的报告,不止是简单的给出各地粮价,还给出了“同期涨跌”的比对结果,以及当地最近五年以来粮价的走势线图。 他看着一张张走势呈持续下跌的粮价曲线图,满意的点点头,经过那么多年的持续努力,加上没有什么大的天灾,河北、河南、两淮、山南以及关中、河东的粮价一直都被人为的压低。 随着大量农田的开坑、水利设施的完善、蒸汽抽水机的大规模应用,以及航运的快速发展,粮价持续走低是必然。 布价同样如此,再持续个十来二十年,伴随着交通运输越来越便利,商品经济蓬勃发展,庄园制经济必然走向破产,这是宇文温想要的结果。 他用软刀子割世家大族的肉,让对方有苦说不出,所有不改变经营模式的庄园,都要被时代的车轮碾碎。 宇文温畅想了一下美好的未来,拿起另一份资料,那是关于煤价的统计报告。 煤炭又名“石炭”,自古以来就被当做燃料使用,却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得到普及,所以对于寻常百姓来说,日常生活中的燃料都是柴禾,通过樵采或者购买获得。 但随着蒸汽机、各种锅炉的推广使用,煤炭的开采量逐年暴涨,这为煤炭走入寻常百姓家创造了很有利的条件,所以宇文温要在各大主要都市推广“以煤代柴”。 诸如长安、晋阳、邺城、洛阳这样的大都会,还有成都、广陵、西阳、襄阳等“二线都会”都居住着大量人口,每天消耗无数燃料,如果全靠樵采、烧炭,迟早要把周围的山林一扫而光。 森林被砍伐一空,随之而来的就是水土流失问题,这个问题很严重,也许当代不明显,但会祸及子孙后代,所以宇文温要想办法带个好头。 在这个时代过于强调“环境保护”没必要,宇文温要推广“以煤代柴”,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民生。 燃料是百姓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用品,无论是烧水做饭还是生火取暖,只要用到火,就得有燃料,而对于寻常城中居民来说,获取燃料十分麻烦,即便花钱买,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在这个时代,一日两餐(朝食、夕食)是常态,平民百姓的日常,就是早上煮好朝食,吃一半,留一半作为夕食,而下午吃夕食的时候为了省柴禾,食物不重新热直接就吃了(冬天除外)。 食物是这样,饮用水就更别提了,许多人喝的都是生水。 如此饮食习惯,很容易患病,不是百姓不讲卫生,实在是囊中羞涩,支撑不起稍微像样些的饮食水平,所以这个时代的人均寿命很低,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获取燃料成本高引发的饮食问题。 一个身体健康的青壮,很可能就是因为吃了一碗冷粥、喝了一碗生水便病倒了,然后没钱看病抓药,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病死,留下孤儿寡母苦苦挣扎。 身强体壮的成年人都容易生病,幼儿和老人就更不用说,到了冬天,因为取暖所需燃料不足,许多百姓就靠着“抖”硬扛过冬,所以许多老人和幼儿很容易在冬天死去。 这就是民生,若想改变这个现状,即便只是稍微改变一下,光靠喊口号是没有用的。 对于百姓来说,获取燃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如果百姓烧不起开水、用不起燃料,官府再怎么宣传喝开水的好处,再怎么宣传吃凉食的坏处,百姓也没办法照着做。 所以,宇文温想要改善民生,就要推广良好的饮食习惯,一是在城市里推广熟水铺、酒肆,让居民能够以较为低廉的价格,获得可靠的熟水,或者熟水的替代物麦酒。 第二,就是以煤代柴,让百姓在准备一日两餐时,有足够廉价的燃料来煮饭做菜,吃第二餐的时候,好歹热过一遍,降低病从口入的概率。 第三,冬天时,能有足够并且廉价的燃煤供应,让大部分家庭烧得起热炕,好歹能过一个较为暖和的冬天,而不是一家人挤在一起,靠体温相互取暖。 宇文温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声响,他知道以煤代柴的设想,不能只靠行政命令来推行,如果一个行政命令违反经济原则,那么这个命令是推行不了多久的。 宇文温的策略,就是借助推广蒸汽机、发展火轮船航运,使得煤炭的开采、运输、销售快速增长,在各大主要都市、水陆交通线沿途形成煤炭销售网络,为各地居民带来足够的廉价燃煤。 如果烧煤比烧柴、烧炭划算,傻瓜才会烧柴(炭)而不烧煤。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效果如何可不能光靠看奏章,宇文温还是关注煤炭价格的走势,而各地煤炭的价格,自然是通过各种渠道进行收集,然后相互印证,去伪存真。 现在,宇文温看的就是汇总后的煤炭价格报告,然后附带着各主要地区这个季度的煤炭价格走势图。 宇文温首先关注的是长安城内的煤炭价格,按照统计结果,本月初,长安的煤炭(河东产的普通煤炭)价格为每百斤十七文,关中产的煤炭在每百斤十五文左右。 煤炭制成“蜂窝煤”后,每百斤售价上涨八文,制成煤球,则每百斤上涨五文。 与此同时,长安城内木炭的价格,较好的木炭是每百斤三十八文,一般的木炭是每百斤三十文。 价格孰高孰低一目了然,而且煤炭是有价有市,长安城边上几大煤场里煤炭堆积如山,城内居民购买煤炭十分方便,该怎么选,大家自然心里有数。 长安是这样,作为煤产地的晋阳就更不用说了,而洛阳、邺城因为距离大煤矿不算远,所以煤炭价格一直走低,居民获得了廉价的燃料,而薄利多销的煤商和矿主,同样赚得盆满钵满。 凡事有利有弊,煤炭大规模抢占传统的燃料市场,那么以卖木炭、木柴为生的人们,日子自然就不好过。 许多樵夫的营生受到影响,这是事实,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看到这里,宇文温忽然想起了一首诗。 放下资料,他在书房里来回走动,看着窗外屋檐下的水帘,念起诗来。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念着念着,宇文温看着窗外出神,作为最高执政者,他还是想尽可能让大部分百姓的日子变得好过些,所以,并没有赶尽杀绝。 长安城内,木炭和煤炭比起来没有价格优势,木炭价格再怎么低也低不过煤炭,这是针对于日常生活而言,但是,木炭尤其是高级木炭的价格,却一直稳重有涨,还不愁卖。 因为需求尚在。 煤炭燃烧时产生的气味,不是谁都能忍受的,而据说用煤生火做出来的饭菜,会染上难闻的煤味,这让拥有金贵舌头和鼻子的贵人们难以忍受。 加上为了和贱民划清界限,富贵人家所用燃料,是燃烧时会散发清香的果木木柴和木炭,尤其烹饪时,讲究一些的人家,不允许食物沾上任何煤味,以此彰显贵贱之别。 当然,这种“装逼”的待遇,只有贵人们才配拥有,府里僮仆,老老实实吃煤火煮出来的饭菜。 随着煤炭走进寻常百姓家,富贵人家有了很强烈的“装逼”要求,特意使用木柴、木炭这种价格较贵的燃料,所以,长安、洛阳、晋阳、邺城内,木炭、木柴的销路依旧不错。 樵夫和卖炭翁们,并没有失业,而新的一种斗富方式,随后出现。 纨绔子弟们在聚会时,流行一种比试,那就是一碟刚做好的美食摆在面前,大家轻轻嗅一下,必须说出这美食在烹饪时,炉火烧得是什么木炭。 想到这里,宇文温不由得摸了摸颌下小胡须。 论装逼,你们装得过我? 第二百四十七章 秘密 皇宫一侧,命妇院,皇后尉迟炽繁正在主持酒宴,款待入宫觐见的外命妇们,虽然外面下着大雨,又湿又热,但宴客厅内清凉如春,使得主宾双方惬意至极。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外命妇们入宫觐见皇后,是很正式的事情,一切都得按着礼制来,所以人人都身着礼服,皇后也不例外。 按说在这个季节穿着如此隆重,时间久了必然会微微出汗,但因为厅内颇为凉爽,没人觉得热。 如今是夏末,天气炎热,有钱人家都会以大量冰块消暑,自从有了蒸汽机驱动的风扇,消暑的手段又多了一种,但宴客厅里降温的手段却很特别,以至于让人啧啧称奇。 皇后尉迟炽繁穿梭于席间,和外命妇们交谈着,一旁,唐国公夫人窦氏饶有趣味的环视整个宴客厅,想要弄明白这传说中的“空调”是如何降温的。 正如冬天里有“暖气”,可以让室内温暖如春那样,夏天里有“空调”,同样可以让室内“如春”,当然,是“清凉如春”,而这种“空调”,目前只有皇宫里有。 “暖气”、“空调”,这两样能够让室内“温暖/清凉如春”的设备,真是神奇无比,一旦用过,就让人难以忘怀。 皇后当年向外命妇们介绍“暖气”,如今,又开始介绍“空调”,窦氏觉得,也许过不了三五年,长安城内的富贵人家,府里也必然装上“空调”。 以她的亲身感受而言,这种“空调”给人带来的清凉,虽然比不上坐在冰鉴边上那么凉爽,却可以让整个房间降温,在人多的时候特别有用。 “空调”是如何给室内降温的?窦氏不明白,皇后在闲谈时透露过“空调”的秘密,说降温的原理是什么“水冷、蒸发”,她听不懂。 但她知道“空调”一定会推广,就像“暖气”那样,寻常人家用不起,但富贵之家不可或缺。 这是必然的,因为按照皇后所说,“空调”要靠着蒸汽机提供动力进行“水帘降温”、“抽气”、“排气”,所以要烧煤,会增大对煤炭的需求,而这一点,正是天子一直在推动的。 到时候,冬天开“暖气”,夏天开“空调”,一年到头不停烧煤,必然是富贵之家常见的情景。 只有当“市场”对于煤的需求持续增长,那么煤炭买卖才会持续红火,进而带动采煤业的快速发展,一口出煤的井,就是一口喷钱的泉眼。 窦氏觉得,为了让煤炭有个好销路,帝后也是很努力的在以身作则,当然,大家都乐见其成,因为煤炭买卖越好,大家的收入也就越多。 她觉得“空调”确实是个好东西,但也有缺点,那就是运行起来动静不小。 自从命妇院的宴客厅装上了“空调”,窦氏见识过几次,知道这种设备虽然是装在室外,但运行起来有“哗哗”的流水声。 声音其实并不算大,但对于挑剔的人来说就是不可忍受的缺点。 她的姑婆(婆婆)独孤氏就是这样的人。 独孤氏脾气暴躁,极难相处,也只有窦氏能够伺候得老人家舒舒服服,而窦氏知道皇后有意向大家推广“空调”,所以想着明年给府里装“空调”,让夫君有面子,也顺便孝顺姑婆。 但姑婆那么挑剔,她担心“空调”太吵,让姑婆成日里絮絮叨叨,所以有些纠结。 然而正如“暖气”对于富贵之家已经必不可少那样,窦氏觉得“空调”日后也必然是富贵之家要有的装置,若唐国公府里没这玩意,会显得很寒酸的。 窦氏不是想炫富、斗富,只是想让夫君在别人面前有面子,毕竟作为当年的八柱国之一,唐国公这块金字牌匾可不能掉色。 但“空调”一但装了,必然不能落下太夫人,否则就是不孝,问题是万一老人家发脾气不愿用,那其他人该怎么办呢? 窦氏正纠结间,见皇后来到面前,赶紧起身敬酒,随后和皇后交谈起来。 天子当年尚在潜邸时,窦氏和尉迟炽繁就有交情,所以算是熟人,一转眼十余年过去,窦氏每次见到尉迟炽繁时,都会有些小羡慕。 本就有沉鱼落雁之貌的皇后,依旧明艳动人,加上皇后的威仪,更是让尉迟炽繁显得风姿绰约,窦氏同为女人,真的很羡慕对方。 在京的外命妇们,不仅逢年过节,每月按例都要入宫觐见皇后,而每一次在命妇院举办的酒宴上,内外命妇之中,皇后总会是那朵最美丽的花。 或者之一。 天子的妃嫔,同样明艳动人,皇后之妹、淑妃尉迟氏就不说了,德妃萧氏同样有倾国倾城之貌,所以大家觉得天子登基之后,后宫未增一人,真的是理所当然。 交谈片刻,尉迟炽繁转到别处,但窦氏却没休息多久,因为贵妃来到席前。 身为贵妃,当然和寻常妃嫔不同,皇后在命妇院设宴款待外命妇,一个人招待忙不过来,所以需要有人帮忙,帮忙招呼宾客们,所以妃嫔们自然就会陪同皇后出席酒宴。 然而,当前几年从未出现在外命妇面前的贵妃杨氏现身时,许多年长的外命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窦氏不算年长,但她看见杨氏的面容时,同样愣住了。 窦氏的母亲是皇朝公主,武帝宇文邕是她的舅舅,太子是她的表兄,年幼的窦氏在宫里长大,所以对于当年的太子妃很熟悉。 当年的太子妃、天元皇后、太后杨丽华,大象二年时就已经病逝,结果竟然还活着。 杨坚的女儿杨丽华,成了皇朝贵妃,而燕王宇文维翰,是杨坚的外孙。 如此真相,让窦氏和当年见过杨丽华的外命妇们震惊得不知所措,但既然尚书令都不介意孙女嫁给杨坚的外孙,旁人也就只能保持沉默,装聋作哑。 此事如此令人震惊,却没有谁会到处传,也不敢到处传,更不敢公开议论,因为激怒天子的后果,光是想都让人害怕。 贵妃杨氏的身份,实际上并没有公开,杨丽华只是在外命妇面前露脸,没有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没人当面说她就是当年的天元皇后、太后。 只要天子不承认,就没人可以说贵妃杨氏是当年天元皇后、太后杨丽华,也就只是长得像罢了。 但认识杨丽华的人,心里都明白得很。 这是公开的秘密,外命妇之中,知道的人不会说破,不知道的人更是无从说起,而窦氏现在面对当年的表嫂、皇后、太后,真的有些尴尬。 杨丽华见着窦氏,丝毫没有尴尬的表情,和她说了一会儿场面话,面色平静的转到下一席,仿佛两人是刚认识不久那般。 窦氏见着杨丽华的背影,心中暗道幸亏她提前将这秘密透露给姑婆,不然万一独孤氏见着了杨丽华,怕不是要当场哭起来。 自从燕王成婚之后,渐渐就有一种说法,说燕王生母、一直藏头露尾的贵妃杨氏,就是当年的太后杨丽华。 窦氏本来是不信的,但当她见着贵妃本人后,惊得坐立不安,纠结了许久,才决定将这一秘密告诉独孤氏。 独孤氏知道后激动万分,曾想过入宫,亲眼见见外甥女,后来却选择装做不知。 若两人真的见面了,那场面要多尴尬有多尴尬,更别说杨丽华、独孤氏两人身份的敏感性,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从那时起,独孤氏就一直称病,没有如其她外命妇般循例入宫,不然真的在席间碰到了杨丽华,很容易失态。 想到这里,窦氏觉得现实有些荒诞,她是聪明人,能想到一个事实: 按照杨丽华“病逝”的时间推算,在大象二年时,尚在潜邸的天子就把太后拐走了,当时朝廷搞不清怎么回事,只知道太后失踪,于是对外宣称太后“病逝”。 窦氏真想知道,天子当年这么胆大妄为,老杞王在世时知道这个秘密么? 第二百四十八章 解决办法 夜,皇宫,夏初新落成的清凉殿前,宇文温驻足不前,看着自己精心设计的消暑“神器”,只觉怎么都看不够。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殿侧硕大的十余个装置发出“哗啦啦”的流水声,一个个通风管入口处,抽风风扇隔着正方形的“蒸发箱”,将室外空气抽入管道。 “蒸发箱”顶部不透气,四面有布帘,抽水机抽出的冰凉地下水,不停淋到“蒸发箱”上的布帘,当布帘上的水蒸发时,使得穿过布帘的空气温度降低。 降温的空气经由通风管,进入相对密封的室内,给室内带来一阵清凉。 又有抽风机在清凉殿顶部抽风,将受热上升、聚集于顶部的热气抽出去,并且使得室内的空气流动,不会让人有憋闷的感觉。 这一套复杂的室内降温装置名为“水冷蒸发式空调”,简称“空调”,降温效果对于个人来说,虽然比不上直接坐在冰鉴旁凉爽,但整个房间的降温效果不错,身处其间十分惬意。 宇文温“发明”的这套“空调”,实际上是抄的,原型就是后世已经很常见的蒸发式空调,这种空调不需要制冷剂,纯粹靠水蒸发时带走热量的原理对空气进行降温。 正是因为不需要制冷剂,所以能够在这个时代被他“发明”出来,成为“装逼”必备之用具。 宇文温进入清凉殿,经过双重“保温门”进入室内,只觉迎面一阵清凉,看了看挂在门口的温度计,此时室温是二十七度。 而室外温度是三十度,内外温差只是三度而已,但在这个没有真正空调的时代,能够实现这个温差,宇文温真的很满意。 室内,两位美人已经就绪,身着“秘书套装”的尉迟明月和陈,见他入内,赶紧迎上前来,为他宽衣解带。 换上“居家便服”:短衫(t恤),“七分裤”,再穿上拖鞋。 这就是宇文温的居家生活服饰,按照这个时代的观点,他的穿着就是奇装异服,简称“服妖”。 宇文温在“家里”时,怎么舒服怎么来,当然,为了避免“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在儿女面前的衣着还是很正常的。 但他有自己的坚持,要按着自己的想法过日子,不然这个皇帝就做得太憋屈了。 作为皇帝,宇文温当然有更好的消暑方式,那就是选一处山地建离宫(行宫),一如后世“承德避暑山庄”那样,避暑效果肯定不错,还“环保”。 但皇帝出行牵一发动全身,不仅嫔妃、皇子、公主要随行,文武百官也要跟着去行宫,如此一来,护卫及随从必不可少,浩浩荡荡几万人的队伍,入驻的行宫和一个城池没区别。 这么多人的饮食起居,所需物资都要额外从京城运输,运输成本不会低,而行宫和道路每年都要维护,都是不小的开支。 宇文温觉得纯粹为了避暑就如此折腾,太劳民伤财,解决办法就是在宫里装“空调”,这样比较省钱。 还有逼格。 更衣完毕,宇文温开始办正事,来到硕大的战术棋盘边,在两名秘书的协助下开始加班 战术棋盘上分布着丘陵、河流、旷野还有红蓝两军的兵马,宇文温手持战报,对前不久的萨水之战进行“复盘”,从另一个角度来感受当时激战的情景。 他看着战术棋盘,尉迟明月和陈从旁协助,她俩根据“战谱”,对敌我双方的兵棋进行操作,让宇文温可以专心关注于战场变化。 之前,身在长安的宇文温收到的只是捷报,而过了将近一个月后的今天,才拿到了详细的“战谱”,随着“战谱”一同回来的,还有东征军最新的情况。 海上风暴不断,陆上阴雨连绵,位于萨水畔的大军形同孤军,现在已经回撤至鸭绿水一线,以此缩短粮道,并摆出姿态,迷惑高句丽君臣。 让对方以为,今年周军也就真的是春来秋走。 前线如何操作,宇文温无需操心,他现在关注的是萨水之战官军是怎么赢的。 这一战,两军对垒,排开堂堂之阵,军阵绵延十余里,步骑结合,若按“传统”的打法,那就是步兵对撼、骑兵伺机穿插,从侧翼突破,然后来个左勾拳或者右勾拳定胜负。 但因为火炮的投入使用,此战官军实行侧翼突破的重任就由火炮承担,而重量轻、易于机动的轻炮,很好的完成了这个任务。 宇文温“看着”高句丽军的南翼被轻炮击溃,“看着”绵延十余里的军阵就这么崩了,对轻炮的战场表现很满意,对行军元帅长史王的表现很满意。 燕王宇文维翰虽为主帅,但实际指挥权是在王手中,王自称熟读兵书,胸中有韬略,但即便真的是兵法大家,却未必会正确使用火炮。 火炮是跨时代的兵器,未见于任何兵书记载,所以火炮该怎么用,是“传统军事家”要解决的问题,宇文温觉得王也不例外。 现在,萨水之战的结果表明,王对于火炮的运用,至少达到了“物尽其用”的效果,因为轻炮的设计初衷,就是用于战场迂回,从侧翼而不是正面击破敌军军阵。 这种战法,适用于步阵对战,在与突厥交战时很难有机会验证“轻炮侧击”的效果,所以萨水之战是一个很好的战例,而辽东战场,正适合火炮发威。 高句丽这个国家,宇文温觉得其国内体制很像“古典****”,依靠大大小小的山城,维持统治的同时,对外扩张。 一旦有强敌来犯,就依靠坚城防守反击。 若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在没有配重投石机的时代,无论是隋军还是唐军,想要啃下一座座坚固的高句丽山城,都要花费大量的兵力和时间,所以半年时间根本就不够。 高昂的运输成本,不利的气候条件,使得中原王朝在春天出击的军队,到了秋末,就只能撤军。 敌前撤退很考验主帅的本领,以及各部兵马的配合,这个时候,一不留神就会被追击的高句丽军搞出个歼灭战,正是因为如此,妄图毕其功于一役来收复辽东的战略,都会落得铩羽而归的结局。 宇文温一直一直引以为戒。 但现在,周军不止有配重投石机,还有更先进的火炮,高句丽的堡垒战术失效,防守反击连防守都做不到,更别说反击。 即便如此,宇文温也没有掉以轻心,他没有打算今年就必须把高句丽灭掉,但辽东是必须收回来的。 不然,对不住三十万人东征的大阵容。 战斗复盘结束,宇文温坐在一旁思考问题,尉迟明月和陈开始收拾棋盘,两人身着“秘书套装”,曲线尽显,诱惑非常,但宇文温的关注点不在这上面。 按照作战方案,夏末以前,东征大军第一、第二批次的主攻方向是在鸭绿水两端,将高句丽国土“腰斩”,而第三批次十万人投入作战之后,主战场才在辽东。 目标,是歼灭高句丽的辽东驻军主力,按照之前的估计,对方在辽东能够拼凑起至少十五万的大军,其中包括各部骑兵。 高句丽立国数百年,生命力很顽强,而且立国之初,和辽北地区的扶余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如今居住在扶余故地的各部,对于高句丽来说,就是很好的盟友。 即便最近几年,周国行疲兵之计,甚至还故意释放天花病毒,让辽东高句丽军民伤亡不小,助战的各部同样损失巨大,但对方依旧能够垂死挣扎,所以不能掉以轻心。 宇文温身处长安,前线战事想操心也操心不了,如今儿子宇文维翰率军在鸭绿水畔静候时机,负责对付高句丽的“本土军团”,身在辽东的行军总管杨济,就要负责对付高句丽的“辽东军团”。 这是杨济第一次独力承担“战略方面”的重任,官军能否在辽东取得关键性胜利,就要看杨济的指挥能力如何,宇文温对此颇为期待。 杨济在营州总管任上,连年对边境番族用兵,整合了辽西地区部分契丹、奚(库莫奚)部落,然后以八旗军为骨干,组建了一支番族骑兵队伍。 今年是这支军队第一次投入大规模作战,效果如何,决定了这支军队的后续发展方向。 可以说,这是一支“模范军”,和历史上的“城傍”不同,如果效果不错,将来朝廷经略辽东、草原,就要以此作为模板进行推广。 让那些愿意亲近中原王朝的游牧、渔猎部落,成为大周官军的马前卒。 边境番族是杀不完的,但边患又要解决,所以宇文温想出来的解决办法,就是在“城傍”的基础上进行“升级”,尝试建立东方版的哥萨克。 这种尝试能否成功,需要时间来验证,但最关键的第一步必须走好,所以,一切就看“项目负责人”杨济的表现如何。 辽东战事是关键,宇文温想着想着,忽然说道:“摆棋盘,按辽东地形来摆!” 第二百四十九章 鹰视狼顾 秋风萧瑟,吹黄遍地草木,旷野里,周军大营,行军总管杨济正在巡视营区,此次出征,军中兵员组成复杂,除了兵,多有契丹、奚等胡族士兵,他为了以防万一,经常巡营,发现问题立刻解决,不留后患。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不同部族的士兵,语言不通,生活习惯不同,交流起来有障碍,很容易因为误会产生矛盾进而引发冲突,杨济作为主帅,不希望打仗的时候自己军中有人临阵倒戈,所以不敢掉以轻心。 人心隔肚皮,杨济无法预测谁会心怀不满、谁会笑里藏刀、谁会临阵倒戈或者里应外合,除了布置了该有的预防手段,能做的就是尽可能一视同仁,避免不满的情绪在军中蔓延。, 所谓一视同仁,就是既然打仗,无论胡汉士兵,该有的待遇就该有,不能厚此薄彼。 扎营时,不能老是让胡兵在不好的位置扎营(潮湿、迎风等),平日里埋锅做饭,伙食要一样,不能汉兵吃的是好米,胡兵吃的是陈粮。 既然都是大周官军,那么装备要一致,马匹的分配也要合理,同样不能厚此薄彼。 简而言之,要把、契丹、奚族士兵当自己人,否则人家不是傻瓜,见着自己被区别对待,上战场会出力才怪。 而一视同仁,在军法上也有体现,不能为了收拢人心,就对胡兵放宽要求,违反同样的军纪,不能汉兵打二十鞭,胡兵就可以法外开恩只打十鞭。 杨济要做到的就是一碗水端平,但即便如此,他也不确定这些胡兵到底能有多可靠。 自朝廷发兵东征以来,辽东烽火遍地,但截止夏末,实际上没有什么恶战,因为按照既定作战方案,夏季的主战场是鸭绿水一带,而辽东地区,是官军以疑兵牵制高句丽军队。 到了夏末,第三批次出击的兵马抵达辽东,然后才是辽东地区真正决战的时候。 这段时间,杨济所部兵马没有什么重大战事,所以军中胡汉士兵相处还算融洽,可真要到了关键时候,这些参战胡兵的战斗力能有多少、会不会成为软肋,没人说得准。 胡兵之中,八旗兵倒是较为可靠,至于其他“新附”的契丹、奚族兵,战斗意志和忠心程度,都还有待时间的考验。 杨济作为“过来人”,当然不想己方因为仆从军阵前倒戈落得怛罗斯之战唐军的下场,所以,心里的那根弦一直不敢送。 他在契丹族兵的营地里转了一圈,亲自查看了士兵们的住宿情况,又和士兵们交谈,听听他们有何想法。 杨济在营州总管任上这几年,学会了语、契丹语、奚语甚至突厥语,虽然说起话来不是很流利,但好歹能进行有效的交流,所以他不需要通事,就能和普通胡兵交谈。 正是因为这一点,杨济对于普通胡兵来说,隔阂感少了许多,加上出兵以来,军营里令行禁止,赏罚分明,所以胡兵们其实没什么可抱怨的。 现在既然杨总管稳了,他们就想知道,何时真正的打仗,打完仗好回家。 胡兵们所说的“家”,当然是各部族的游牧地,自从前几年杨济重新定了规矩之后,各契丹、奚部族(愿意亲近中原官府的那些部族)一年四季有了较为固定的定居地点,所以算是有了固定的家。 在“家里”,定期抵达的周国商队,让各部族可以很便利的获取各种日用品(做买卖的方式),所以大家都很接受这样的管理形式,“家”的归属感,比起以前强很多。 面对士兵们的询问,杨济无法给出明确答案,因为对于官军来说,辽东战事只是刚开始,很可能战事要横跨整个冬天。。 而即便有答案,他也不可能直说,因为这涉及到保密。 巡营很快结束,因为作为全军主帅的杨济还有很多军务处理,不可能整日巡营和胡兵谈心,在回中军帐的路上,杨济看着一面面画着鹰或者狼的旗帜,不由想起一个词: 鹰视狼顾。 参战的八旗兵,以不同的旗号区分建制,但旗帜上都必然画着海东青,对于旁人来说,这就是鹰。 而参战的契丹、奚族兵,同样以不同的旗号区分建制,他们的旗帜上,都画着游牧民族最熟悉的猛兽狼。 所以,杨济所率领的数万兵马之中,鹰旗和狼旗很常见,这就让杨济产生了“鹰视狼顾”的感觉。 鹰视是指目光锐利而贪婪,而狼顾,是说狼在肩头不动的情况下,头能转到后背直视后方,两个词都形容人的桀骜不驯以及狠戾,这样的人若为臣子,迟早要谋反。 按着原本的历史,在李唐中期,辽东的部族脱离中原王朝的控制,建立了渤海国,所以是养不熟的鹰。 与此同时,在辽西的契丹人,屡降屡叛,最后尾大不掉,终于渐渐壮大,建立了辽国,所以是养不熟的狼。 显而易见,从事渔猎生活的人、从事游牧生活的契丹人,因为生活方式、文化的不同,中原朝廷想要将其驯化为猎鹰和猎犬,从长远来看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一旦中原纷乱,这些驯服的猎鹰、猎犬,随时会恢复野性,渤海国和辽国,迟早会出现。 所以,身处鹰、狼之中,真的能够让其如臂使指么? 杨济不怕这个挑战,所以对于此次出征很有信心,但从长远来看,他不确定这种改进过的“城傍”制,能否真的让鹰和狼驯服。 所以,还是得靠中原移民来开发辽东,然后中原百姓大规模在辽东定居,通过海路加强与中原的联系,一旦有变,不需要靠什么“以夷制夷”,这种办法搞到最后,必然养虎为患。 这一切的前提,就是朝廷收复辽东,而现在,需要一场决定性的胜利,为辽东大开发拉开帷幕,他,就是拉开帷幕的那个人。 杨济抬头看看天空,如今已是秋天,辽东早寒,所以用不了多久,就会下雪了。 为了辽东之役,朝廷准备多年,现在,他有充足的粮草和物资支撑大军冬季作战,那么,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己方设下的圈套,高句丽军会不会往里钻。 第二百五十章 将计就计 辽东城外军营,校场上士兵们正在操练,动作整齐划一,呼喊声此起彼伏,又夹杂着号角声,听上去热闹非凡,让人不由得热血沸腾。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高句丽军主帅、北部耨萨高建武,在校场一隅看着士兵操练,他已经在此观看了将近半个时辰,对于将士们的表现很满意。 这些都是最精锐的士兵,无论技艺还是士气,都是数一数二的,高建武觉得有这些士兵作为官军的核心骨干,打起仗来获胜的信心都会足很多。 如今已是深秋,再过不久就要入冬,届时天降大雪,车马通行不易,而沿海海域还会结冰,无法无法行船,想来敌军会因为粮草输送不易,就此撤退。 高建武如是想,交代身边将领几句,转身往中军帐而去,在那里,各部首领已经陆续抵达。 高建武是先王之子,当今大王高元之弟,任北部耨萨(耨萨为官名,形同中原都督),镇守辽东。 如今周军入寇,他在调集兵马之余,还征召各部兵马参战,所以带兵助战的各部首领,现在都听从他的调遣。 虽然这几年周军连年入寇,给高句丽造成巨大的人员、物资损失,但高建武此次召集的大军,依旧有十余万人之众,其中就包括助战的兵马。 眼下驻扎在辽东城及周边地区的军队,能够拉出去野战的士兵就有将近十万人。 然而从开春到现在,周军并未在辽东有什么实质性的举动,高建武手中这十余万兵马,大半年时间都在备战,白白消耗许多粮草。 官军将士即便不打仗,也要消耗口粮,所以这倒没什么,然而南下助战的各部兵马,连人带马日常所需都要官军来承担,所以这就是一笔额外的开支担。 辽东地区大半年时间没打过大仗,可以说助战的人是在这里白吃白喝,成了巨大的负担。 高建武停下脚步,看着四周此起彼伏的营帐,叹了口气。 负担再大也得撑下去,不然若是兵力不足,败给周军,丢掉辽东城,那可就不妙了。 前几日,来自平壤的信使将大量书信送抵辽东城,对方跋山涉水,耗费了将近两个月时间才从平壤抵达这里,让高建武知道了南面的情况。 信使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周军控制了鸭绿水流域,以至于高句丽南北交通几近中断,所幸周军无法完全控制山区,所以信使走的是山路,绕来绕去好不容易来到辽东。 信使给辽东的高句丽将帅带来了平壤的“最新”消息,高建武由此得知官军的萨水惨败,得知因为雨季到来,海上多风暴,使得周军水师离开口,而周军陆上兵马已经退回鸭绿水畔。 虽然鸭绿水畔的周军没有撤退的迹象,但至少距离平壤远了些。 与此同时,蠢蠢欲动的新罗、百济军队,见着己方严阵以待,没敢趁火打劫。 老天保佑,使得战事拖延到入冬,平壤那边接下来的日子,想来会好过些。 但盘踞鸭绿水畔的周军并没有闲着,虽然向南方的进攻停止,但向北的进攻却没有停过。 辽东和鸭绿江之间,有绵延千里的群山,其中各要地分布着高句丽的山城,城中居民都是驻军将士及其家属,平日里渔猎或者开荒种地,使得山城形如一个个城镇,其城主,就是一方豪强。 这样的山城,构成了高句丽的统治基础,平日里缴纳赋税,战事出兵随军作战,一旦敌军来犯,这些山城就成了一个个坚固的堡垒,有效阻滞敌军进攻。 而现在,盘踞鸭绿水的周军,已经大规模分兵攻打各处山城,绵延群山之中,靠近鸭绿水一侧的山城,已经有过半易主,这一点,也许平壤那边还不清楚,但高建武却接连收到急报,所以心急如焚。 他为了守卫辽东,调集大军严阵以待,结果十余万人白白等了大半年,像样的仗都没打过,反倒是“后院”起火了。 对于辽东而言,东面的绵延群山就是后院,高建武做了最坏的打算,他事前决定一旦辽东守不住,就带兵东撤,撤到群山之中,伺机收复辽东。 现在,辽东这个“前院”没事,反倒是“后院”危在旦夕,高建武不敢想象当周军从东面翻越群山过来时,腹背受敌的辽东官军该如何应对。 根据各种急报,高建武知道周军今年使用了一种威力巨大的武器,这种武器用来攻打山城十分犀利,原本有信心坚守数月的城主们,其山城面对周军,基本上都熬不过几日。 对方攻打城池,就像吃瓜一样轻松,随着大量山城沦陷,辽东官军的局势开始变得艰难,虽然坐拥十余万大军,却不敢轻易分兵东进救援,因为辽水西岸,也有周**队虎视眈眈。 这一次,对方可不是疑兵,而是实打实的数万大军,其中还以骑兵居多。 想到这里,高建武就有些头疼,周国先前以疑兵出击,掣肘了他十余万大军,这大半年来,十余万大军除了白白消耗粮草,根本就没派上什么用场。 现在想想,好像不该那么早集结各部骑兵,但高建武觉得如果年初自己不召集大军,恐怕周国的疑兵就直接攻过来,现在辽东城头飘扬的就是周国旗帜。 说来说去,还是国力对比太悬殊,周国连年袭扰,导致辽东官军伤亡不小,加上农田连续多年大规模歉收,所以对于国力的消耗是很大的。 再加上前几年爆发的一场大瘟疫,无数军民死于瘟疫,人口的损失,至少要过上十几年才能弥补回来,而周国并没有给他们这样的喘息机会。 所以,竭尽全力凑出十余万大军的高建武已经尽力了,却对分兵进攻的周军无能为力,除了坚守辽东,根本就无暇他顾。 他边走边想,眉头紧锁,眼见着中军大帐就在面前,强迫自己将心事藏起来,舒展眉头,走进大帐。 帐内,各部首领见高建武进来,纷纷起身行礼,一番寒暄之后,高建武在上首坐下,开始商议军务。 昨日,有消息传来,说辽北地区出现大量周军,袭击部落,烧杀抢掠,这让许多南下助战的首领非常焦急,因为周军袭击的区域,算是他们的地盘。 不止首领们着急,普通兵也很着急,因为此次南下助战,家眷(主要是老弱病残)大多留在家乡,只有少数兵马护卫。 这些了留守人员对付零星袭扰不成问题,可若是遇到了如狼似虎的周军,恐怕凶多吉少。 所以,南下助战的人希望回师救援,为防打不过周军,希望官军(高句丽军)能够派兵随行,为他们撑腰。 这个要求很正当,因为许多部族归附高句丽,缴纳贡品,还派兵助战,现在,该是身为宗主国的高句丽发兵保护他们的时候了。 对于各部首领的请求,高建武当然不可能置之不理,他知道己方若是处置不当,会让本来心向高句丽的部落离心离德,进而倒向周国。 若如此,日后周国来犯,怕是愿意派兵助战的部落会越来越少。 然而周军如此行事,必然是要以此引得己方分兵北上,然后对方在半路某处伏击。 也就是说,周军袭击辽北,摆明了就是要设个圈套让他们往里钻。 对于高建武来说,这个圈套就在眼前,不发兵北上,会寒了参战各部的心;发兵,一不留神就会遇伏,伤亡惨重。 但无论如何,总是要发兵的,所以高建武和几名主要将领商量过后,决定来个将计就计。 高建武当着各位首领的面,表示已经决定发兵四万,随各部联军北上,驱逐袭扰辽北的周军,大军三日后就出发,所以希望各部首领做好出征的准备。 大军出征,令行禁止,高建武强调,出征的日期既然定了,就绝不容许有人延误。 若有违反,军法从事。 听得尊贵的北部耨萨做出了决定,首领们喜形于色,纷纷表示今日回去后立刻做好准备,绝不会误了日期。 看着一张张笑脸,高建武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冷笑起来。 周国那边,也有部落投靠,所以高建武判断,今日大帐之中坐着的这些首领之中,肯定有人暗中和周军勾结,首鼠两端,向对方通传消息。 所以...接下来谁算计谁还不知道呢。 第二百五十一章 唯快不破 午后,自东向西流淌的小辽水畔,北岸旷野里旌旗招展,回师辽东城的高句丽大军在此扎营,将小辽水北岸自新城之间的旷野挤得满满当当。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新城位于辽东城北(北偏东)二百余里处,为高句丽国境的西北门户,其西面数百里外,就是自北向南流淌的大辽水(辽水)。 辽水即为辽东、辽西的分界线。 从辽东城出发,前往辽北的高句丽大军,北上途中必然经过新城,当后方传来周军入寇、渡过辽水进逼辽东城的消息时,刚离开新城没几日的军队,立刻掉头南下。 大军主帅于新德,此时身处城外军营中军帐,看着刚收到的战报,有些错愕位于新城和辽东城之间的盖城,昨日沦陷了。 周军只用了一日时间,就攻破了坚固的盖城,速度之快,令人震惊。 于新德在率军北上时就知道,周军是佯攻辽北,以此迫使他们分兵,然后等北上的军队渡过小辽水之后,很可能要来个“腰斩”。 周军可能渡过辽水东进,将他的队伍和辽东城隔开。 只是没想到的是,对方选择的突入点是盖城,而已经做好防御的盖城居然连两天都没撑过去。 头一天,周军兵临盖城下,次日破城,今天是第三天,于新德的大军,才刚掉头回到新城。 盖城的位置,正好位于辽东城至新城道路中段,也就是说盖城距离南面的辽东城、东北面的新城,都是百里左右。 周军如此疯狂行事,莫非是有备而来? 想到这里,于新德有些不安,此次他奉主帅、北部耨萨高建武之命挥师北上,本就是将计就计,诱敌军来攻。 他们已经策划好了,周军要么在辽水上游地区半路设伏,要么截断北上大军的归路,无论是那种选择,都应该等他这只军队远离辽东城才动手。 结果居然选在大军距离辽东城还没到三百里时就动手,如此用兵,是不是欺人太甚了? 于新德对此觉得很意外,周军居然敢选择盖城作为突破点,试图截断北上大军的归路,如此一来,必然面临南北两军的夹击,正常情况下谁会这么做? 敌军主帅敢做这种选择,要么是狂妄自大,要么就是... 有恃无恐。 于新德觉得,对方能够一日攻破盖城,应该是使用了传闻中那种威力巨大的攻城武器,盖城守军明明已经特地加强了防御,却依旧守不住。 而这种武器若用在战场上,恐怕威力也不小。 所以,对方应该是有了依仗,故而有恃无恐,那么他回师南下时,一定要小心。 于新德知道自己肩负重任,所以不容有失,方才收到急报之后,立刻下令派出骑兵南下,接近盖城哨探敌情,与此同时,将小辽水下游(西面)地区查个清清楚楚,看看有没有敌军骑兵迂回。 若以单纯的步骑对战,他可不怕周军,因为麾下兵马骑兵众多,又有各部骑兵随行,只要谨慎些,不敢说必胜,却也不会败。 但问题是这些人之中,有没有人私下和周军勾结、为其做内应就很难说了。 想到这里,于新德沉吟起来,按照约定,一旦敌军断他后路,辽东城的军队,会很快北上,而他则要南下,依托沿途城池,将来犯之敌合围。 盖城,倒是个不错的地方,大队兵马行军不过两、三日路程,所以,他只要小心些,步步为营,数日后,就能和北上的军队会师。 届时,若周军坚守盖城,在南北夹击之下未必能撑多久,所以,对方很可能会选择逐个击破,赶在己方两军会师前,先干掉其中一部。 对方能做到这一点么? 于新德觉得不太可能,除非对方有内应,能够来个里应外合。 而他这里,有周军内应的可能性很大。 正思考间,于新德听得外面传来喧哗声,正要让亲随出帐看看是怎么回事,却有将领急匆匆入帐:“是敌军!敌军来了!!” 于新德闻言一愣,随后脱口而出:“什么?这么快?” 。。。。。。 小辽水南岸旷野里,大量骑兵呼啸前进,黑旗黑甲,宛若一股黑色的浪潮向着前方涌去,一处丘陵上,行军总管杨济策马而立,用千里镜看着前方远处的新城。 看着城外的高句丽军营。 天子曾经对他说过,天下武功无坚不摧,唯快不破,打仗也是这道理。 一支以骑兵为主的军队,每日的进攻半径是一百里,而步兵为主的军队,每日的进攻半径是三十到四十里,谁快谁慢,毋庸置疑。 既然现在手上有充足的骑兵,又有可以随着骑兵快速行军的轻炮,杨济觉得自己没道理磨磨蹭蹭浪费时间。 现在,看着猎物被套住,他当然很高兴。 新城是高句丽的一座山城,位于小辽水北岸,城池规模不小,为高句丽的一处要地,这几年来官军出击辽东,数次兵临新城城外,却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将其攻克。 新城扼守着小辽水航道,而沿着小辽水往上游走,有汉时便存在的古道,沿着古道往东北方向而去,最后可以抵达扶余王城故地,这和沿着辽水(大辽水)北上是殊途同归。 若在半路上折向东南,会经过汉时玄菟郡的高句丽县故址,翻越群山,可以抵达高句丽的故都国内城,也就是汉时玄菟郡的西盖马县故地。 这条路,是从辽东东进翻越群山抵达鸭绿水畔的一条重要通道,汉时起就存在了,现在,周军必须将其拿下,以便东、西两军会师。 新城首当其冲。 当年那个弱小的高句丽国,最初就是以高句丽县得国名,然后慢慢壮大起来,迫使前汉时设立的玄菟郡不断西迁,由鸭绿水畔撤到辽东。 所以,历史上有三个玄菟郡,而最后一个玄菟郡(第三玄菟),郡治玄菟故址就在眼前的小辽水边上,周军骑兵行军路线旁那一片荒芜废墟。 高句丽占据玄菟之地后,为了防御强敌,于小辽水北岸山丘上筑山城,以这座易守难攻的山城为玄菟故地的统治核心。 为与旧城区分,故称“新城”。 现在,杨济看着眼前玄菟故址,又看看远处新城外的高句丽军营地,想着玄菟郡不断西迁的旧事,只觉斗志昂扬。 数百年来,中原纷乱,前汉时设在边疆的乐浪郡、玄菟郡、真番郡、临屯郡,就像四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在周边番族的不断侵袭下苦苦挣扎,最后一个个沦陷。 现在,你们侵吞的中原故土,全都要吐出来! 第二百五十二章 渡河 清晨,天蒙蒙亮,小辽水南岸,周军士兵推着许多四轮车向河边冲去,待得车辆停稳,他们熟练的将车辆“拆解”,一座座便桥就这么“长”了出来,向北岸延伸而去。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便携式折叠桥”,装在名为“紫骝马”的四轮马车上,因为“紫骝马”坚固可靠、越野能力强,所以这种过河便桥,可以随着骑兵一起行军。 行军途中,遇到水较深的河流,靠着“便携式折叠桥”,可以让军队在较短时间内渡河。 现在,便桥成了南岸周军渡河进攻北岸高句丽军的唯一通道,很容易遭到北岸敌军的破坏,所以不等桥梁抵达北岸,一些周军士兵便先行泅水渡河。 训练有素的士兵,即便身着铠甲、佩挂武器,依旧在湍急的河流中奋力向前游去,然而他们还未游到对岸,高句丽骑兵已经杀到。 于回师途中驻扎新城外的高句丽大军,虽然惊讶于周军来得如此之快,却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密切注意着小辽水南岸周军动态,所以见着周军渡河,很快就做出反应。 高句丽军不打算来个“半渡而击”,他们不打算让周军在北岸站稳脚跟,所以此时快速接近河边的骑兵们纷纷弯弓搭箭,准备先射后砍。 一字排开的骑兵气势汹汹,却被呼啸而来的金属弹丸撕成残肢断臂。 南岸一字排开的轻炮,向北岸倾泻着散弹,这种散弹炮弹有长弹托,能确保炮弹出膛后,至少飞过一段距离,其内的大量弹丸才会散开,所以即便炮口前方河内有周军士兵,也不用担心误伤。 两轮炮击过后,北岸高句丽骑兵已经人仰马翻、伤亡大半,幸存者之中尚未坠马的人,调转马头立刻逃亡。 趁此机会,渡河周兵登上北岸,顾不得身上湿漉漉,拿起武器开始集结,结成一个个方阵,护卫即将靠岸的便桥。 与此同时,更多的高句丽骑兵赶来,径直向着仓促结阵的周兵发动冲锋。 两军即将交战,南岸的轻炮无法发炮,而渡河的周兵作为先登,早就做好了浴血奋战的准备,前两排士兵手持长矛,保持横队队型向前出击,勇敢迎向呼啸而来的敌骑。 他们要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为拒马,为同袍完善阵型争取时间,并拉开足够的距离,避免冲锋的骑兵连人带马一起撞入人群之中,造成己方大量伤亡。 渐渐逼近的高句丽骑兵在马上放箭,箭矢纷纷命中这些前出的周兵,但他们身上厚厚的铠甲挡住了箭矢,虽然几乎人人身中数箭,大部分人却安然无恙。 排好队形之后,周兵侧身,一手持矛,矛头指向前上方,矛尾着地,另一只手掏出个油布包,用嘴咬着油布一角将其打开,掏出一把把双管手铳。 这些双管手铳为簧轮发火,已经事前装好弹药,周兵们握着手铳,拨开击锤,然后将铳口对准来袭敌骑。 双方距离快速缩短,接连射出几轮箭的高句丽骑兵弃弓握槊,口中不断发出怪叫,即是鼓舞己方士气,也是为了恐吓面前的周兵。 一手持矛一手持火铳的周兵,面对越来越近的敌骑,并没有一人擅自扣动扳机,待得双方距离已经不到二十步,随着一声声“发射”喊起,爆豆般的声音炸响。 硝烟弥漫满之中,冲锋的高句丽骑兵人仰马翻,而持矛迎接撞击的周兵,也多有被撞飞者。 血战之中,上岸的周兵越来越多,结成的军阵也越来越“厚”,终于护得便桥完成,一些骑兵策马踏桥过河,而此时,高句丽步兵也已赶到,结成大阵,好整以暇。 此时的形势,是周军半渡,高句丽军完全有能力趁着周军在北岸立足未稳、兵力处于劣势之际,来个半渡而击。 这就是高句丽军主帅于新德的打算,他看着眼前粗具规模的周军军阵,毫不犹豫下达了全力进攻的命令。 方才,敌军在南岸使用了一种武器,竟然能够攻击到北岸上的骑兵,威力还不小,这让于新德十分震惊,但现在,他觉得双方若是展开肉搏,对方那种武器就不好发威,所以不能拖延。 一拖延,万一对方有时间把那种武器运过河,这就不妙了。 号角声起,高句丽军阵慢慢向周军逼近,却见百余周骑冲出,迎着汹涌人潮而来。 百骑兵,在数千甚至上万兵力面前根本就不算什么,但能干扰步阵前进,侧翼高句丽骑兵随即上前拦截,却被对方轻易突破。 当先一员周将,身材魁梧,目生双瞳,跃马挺槊,左突右冲,在其面前,高句丽一方竟无一合之将,眼睁睁看着这群骑兵呼啸而过,向着黑压压的军阵而去。 这百余周骑先是投掷出轰天雷,然后径直撞阵。 行进中的高句丽士兵,注意力集中在前方,忽见侧翼有敌骑杀来,一时间有些发懵,竟然被这周将领着骑兵在阵内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 于新德在后面见着,顿时大怒,正要下令将这群骑兵围死,却见其透阵而出。 这伙骑兵如此一搅和,本来已经移动起来的高句丽军阵,瞬间就停滞了,等到再度调整好阵型继续前进时,对面周军阵中忽然出现几个“缺口”。 缺口处出现许多两轮车,随后这些两轮车咆哮起来,不断闪烁的火光和冒出的浓烟中,实心炮弹呼啸着,在高句丽军阵中激起腥风血雨。 靠着人力拖曳经由便桥过河的轻炮,只炮击数轮,就把高句丽军阵打崩,随后过河的大量周军骑兵,直接掩杀过去。 周军步阵里,主将张须陀看着散发着热气的轻炮,松了口气,要不是战前大家议定先让轻炮过河,恐怕这一仗打起来不轻松,伤亡要大很多。 马蹄声起,张须陀转头看去,却是方才冲阵的勇士们回来,他高声问道:“如何,还能杀敌么?” 带队冲阵的将领,为目生双瞳的大都督鱼俱罗,他蹉跎多年,好不容易有了上阵立功的机会,此时大声回答:“末将方才只是热身!” 张须陀闻言点点头:“好,那就用敌军首级,来祝贺官军此战大捷!” 第二百五十三章 选择 落日的余晖漏进房里,洒在书案上,将一枚金印照得闪闪发亮,这金灿灿光芒煞是耀眼,但在高建武看来,却刺眼得很。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这枚金印是帅印,前不久还是他亲自交到大将于新德手上,而现在,金印回来了,于新德还有其麾下大军却已灰飞烟灭。 数日前,北上的于新德大军,经过新城之后,周军忽然渡过辽水东进,攻破新城和辽东城之间的盖城,高建武立刻集结军队离开辽东城北上。 与此同时,于新德所部兵马也回师南下,要来个南北夹击,将周军包围。 然而周军的动作很快,攻克盖城之后,次日立刻向新城进军,在抵达小辽水南岸后的第二日就发动进攻。 当高建武率军抵达盖城外时,有溃兵陆续来报,说周军已经击败官军,次日又攻克新城。 事发突然,高建武震惊之余,立刻下令南撤,好歹带着军队平安返回辽东城。 而今日他刚回到辽东城,周军使者便送来了这枚金印,还带来于新德已经阵亡的消息。 与此同时,随着越来越多的溃兵跑回来,高建武大概知道了那日新城之战的具体情况。 当日清晨,周军架桥强渡小辽水,官军虽然立刻拦截却未能击退对方,还好主帅随后集结兵马列阵,要给周军来个半渡而击,结果军阵却被对方用威力巨大的武器击破。 当时兵败如山倒,但己方营寨戒备森严,又背靠新城,不是没有稳住局面减少损失的可能,结果周军之中,有兵助战,在这些人的喊话下,大营中的人起了心思。 虽然主帅暗中做了布置,防备人临阵倒戈,但兵败如山倒之际,人心惶惶,顾不得那么多,当一些人真的阵前倒戈时,已经没人顾得上压制。 大营很快被周军攻破,骑兵们有马倒是逃得快,步兵就只能靠两条腿跑,乱军之中,不知多少人阵亡、多少人被俘,不知道少人逃出去。 逃到新城的将士,只是安全了一晚,次日,周军攻城,用的还是那种威力巨大的武器。 新城没撑过一日就沦陷,只有少数人逃出来。 得知战况的高建武,心中顿生无力感,周军的实力,已经不是官军能够抗衡的,对方有了那种威力巨大的武器,己方野战打不过,守城守不住,恐怕就只有... 想着想着,他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高句丽自立国以来,历经数百年风风雨雨,不是没有面临亡国之险,来犯的强敌,一个接着一个。 汉军,新军(王莽新朝),公孙军(后汉末年盘踞辽东的公孙氏),晋军,燕军(慕容氏的燕国),这些军队,不是没有对高句丽造成严重损失,甚至还攻破过当时的国都。 可高句丽都挺过来了。 中原的新朝时,新朝将领杀害了高句丽的开国国王,那又如何? 公孙氏的军队攻破过当时的高句丽王都,那又如何? 燕军同样攻破过当时的高句丽王都,也没见高句丽亡国。 而后来,高句丽军还与燕军在新城对峙,最后签订盟约,就此罢兵。 所以,这一次周军来势汹汹,高句丽就会亡国么? 高建武觉得不会,周军不过是数百年来,高句丽面对的无数强敌之一,即便局势再凶险,己方最后也肯定能顶过去,所以他现在若选择不战而降,肯定会后悔的。 高建武给自己打气,心情恢复了一些,但他忽然想到一点,那就是周军和以往强敌的不同之处。 对方有一种威力巨大的武器,可以在远距离杀伤人、兵马或者攻破城墙,在这种武器面前,1官军野战也罢、守城也罢,都没有办法招架。 想到这一点,高建武的心情又变得沉重下来,他对于守住辽东城,已经没有最初那么乐观。 所以,是选择不战而降,还是等城破再说? 正纠结间,有将领领着信使在外求见,信使是从东面白岩城而来,带来了紧急军情,以及城主的求援信。 据其所述,占据乌骨城的周军沿着道路西进,即将兵临白岩城下,所以,白岩城主遣使求援,希望高建武派兵助战。 听得这个消息,高建武不知该说什么,白岩城位于辽东城以东四、五十里处,位于绵延大山西麓,自东来的周军攻到这里,意味着辽东城的后路已经断了。 南面、西面、北面,都是周军,高建武还打算万一辽东城守不住,他就东撤,经由白岩城进入群山之中,然后辗转北上,进入扶余府(扶余国故地),在那里伺机再起。 现在,该怎么办? 。。。。。。 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下了两日还未结束,天空落下的雪花,纷纷扬扬洒在大地上,旷野里一片白雪皑皑,而眼前的辽东城也是银装素裹。 兵临辽东城下的周军,已经扎起营寨,黑色旗帜如林,黑色军队如潮。 一门门沉重的大炮,在大量骡马的拖拽下进入炮击阵地,而阵地距离辽东城,还有将近一里半的距离。 能发射二十斤重炮弹的攻城炮,射程达到二里,所以在这个距离上,周军可以轻而易举的攻击辽东城,而守军却毫无还手之力。 几名兵架起宛若“丫”字形的测距镜,精确测量阵地和辽东城的距离,以便炮兵们能调好炮口角度,确保炮击时有较高的命中率。 一旁,行军总管杨济看着一门门攻城炮,忽然想起了大明的红夷大炮,想起了很多事情。 他收起思绪,用千里镜看着前方的辽东城。 不,是襄平城。 高句丽侵占辽东之后,将辽东郡郡治襄平改名为辽东城,自那时起,襄平之名便消失了。 现在,他要用隆隆的炮声,唤醒大家的记忆,让大家想起来,眼前这座城池,原来的名字叫做襄平。 自新城一战,已经过了半月时间,杨济给了高句丽主帅高建武机会做选择,但对方在期限到了之后,一直没有给出回答。 这期间,自鸭绿水西进的官军,已经攻破辽东城东面的白岩城,所以辽东城此刻成为孤城,但城内数万守军依旧拒绝投降。 对方已经做出了选择,大概是想靠着守城给周军造成重大伤亡,然后再降,以便谈个好价钱。 但杨济不会让对方如愿,所以调来攻城炮,为此,不惜多耗费一些时间。 不一会,攻城炮准备就绪,第一发试射,炮弹就落到了辽东城内。 随后杨济下令开始发炮,他要用一场最隆重、热闹的炮击,迎接流浪在外的孤儿回家。 第二百五十四章 时局 “官军收复襄平,这辽东的事情,那就算定了,接下来...” “田兄,这...捷报上不是说,官军攻拔辽东城么?襄平?” “嗨,襄平是原本的名字,那可是汉时起辽东郡的郡治,高句丽鼠辈窃据中原故土,做贼心虚,才改名辽东城...来来来,干了这杯酒!” 使邸内,扬州总管司马田六虎,正与其他同僚一道,招待来自交州的客人,这些客人是以杜为首的交州士人(豪强),刚结束长安之旅,经由扬州走海路回交州。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天子当年尚在潜邸时,南征岭表交广,平定李万春等负隅顽抗势力,杜等当地豪强效命军前,自那以后,为大周经营交州献计献策,出力不少。 此次杜等人奉诏入京,得天子封爵,各自成了公(县公)、候,又有官职(散秩),朝廷以此褒奖忠义之士,所以,杜等人现在是公侯,算是朝廷命官。 他们途径扬州,然后登船浮海南下,要广陵短暂逗留等候风信,扬州总管府的官员,当然要好好招待贵客。 此刻,外面下着大雪,而宴客厅内因为开着“暖气”的缘故,温暖如春,主宾双方相谈甚欢,推杯换盏之际,已是酒过数巡。 杜等人世居交州,虽然能说官话,但口音很重,一般中原人士大多听不太懂,需要靠着通事代为转译,所以席间有不少通事在座,但田六虎和杜等人交谈起来毫无障碍。 当年天子南征,田六虎亦在军中效命,和杜等人打过照面,后来因为公干的缘故,多次前往交州,和杜等人愈发熟悉,对于交州口音的官话,倒也听得懂,还会说。 此刻,他和故人相谈甚欢,时不时举杯,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说到时局,说到辽东捷报,大家感慨万千,一眨眼十年过去,当年大家都知道朝廷迟早要收复辽东,却一直都在做准备。 如今辽东之役官军大获全胜,看起来似乎轻而易举,实际上是十年磨一剑的结果。 率军收复襄平的行军总管杨济,当年在岭表任广州总管,杜等交广人士,和这位杨总管打过交道,如今说起故人来,话题当然也不少。 当然,仅靠这点交情,大家也就是酒肉朋友而已,但对于交广人士来说,杨济、田六虎等人可不同,和其他那些来自中原的官吏大不同。 他们言谈举止之间,没有看不起岭表人士。 岭表交广和中原相隔千山万水,位于长江南岸的江州人士,都被中原士人蔑称为“狗”,更靠南的岭表人士,则被蔑称为“狸獠”,这种侮辱性的称呼,是问谁受得了。 虽说岭表地区如今已是周国治下,到岭表任职的中原官吏,不会当面侮辱当地人,但大家不是傻瓜,相处时间久了,能从对方的神态、语气里,感受到那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以及蔑视。 这种情况,近年来好转许多,加上海贸大兴,大量中原船只往来南北之间,南北之间交流多了,许多误会也消除了。 但人心隔肚皮,杜等交州豪强,不清楚那些笑眯眯的中原人士,是否面上说客套话,心里却在骂他们为“狸獠”,所以总是有一些隔阂。 对于田六虎、杨济等“故人”却不会有这种感觉。 杨济的夫人是高凉冼氏女,在广州总管任上又多有善政,大家都看在眼里,所以知道杨总管把大家当自己人,事实可比什么花言巧语都有说服力。 而田六虎等“义兵”首领出身的官员,还有南洋贸易公司的大掌柜们,那是真的把杜等岭表豪强当自己人,一起做买卖一起发财,利益将他们紧密联系在一起,这可比什么交情都牢固。 杜等交州豪强,如今一个个都是大种植园主,名下种植园的数量及规模不断扩大,是南洋贸易公司的“合作伙伴”,是“自己人”。 交州总管府各地种植园每年都出产大量蔗糖、蔗酒还有稻米,源源不断输入中原,而来自中原的各种物产,也源源不断输入交州。 其中就包括冰块。 岭表交广地区气候炎热,高温高湿,本来没有冰块,千百年来日子也照过,但自从大家享受到冰块的妙处之后,已经离不开了。 而冰块,大多是南洋贸易公司船队运来的,要多少有多少,价格又便宜。 经由南洋贸易公司之手,岭表交广的豪强、大族可以靠着当地产出,获取大量的中原物产,维持富足、舒适、体面的生活,而种植园出产的蔗糖供不应求,有多少,南洋公司就收多少。 各种商品的收购价、销售价,大家一起商量着定,不会让某一方吃亏,所以杜等大种植园主,对于商誉颇佳的南洋贸易公司,信任程度那是连年增加。 开办种植园,需要大量奴工来干活,于是杜等人,实际上又是捕奴队的东主,交州大小豪强的捕奴队,把买卖都做到南中去了。 以捕奴这一行当来说,田六虎和杜等人是同行,却没有同行相互竞争的水火不容。 田六虎和其他来自山南地区的捕奴队东主,已经把买卖做到了桂州、容州、邕州总管府,和杜等“南方同行”一起,为南洋贸易公司提供充足奴工,甚至相互“匀货”,以协南洋贸易公司完成朝廷下的“订单”。 因为“业务上”有密切往来,故而以田六虎为首的山南捕奴队东主们,和岭表交广的捕奴队东主们,其往来之密切,不是外人能够想象的。 朝廷不忌讳捕奴行为,修永济渠、通济渠等大型水利工程,还有汉沔大开发,都从“商贾”手中购买大量生口作为奴工,以此避免过度征发百姓。 而现在,随着辽东回归中原,又一场大买卖要开幕了,作为“买卖人”,当然要关注时局。 田六虎和杜等人,如今是以官员身份交谈,但谈得的内容却是买卖。 “北司(北洋贸易公司的简称)熬了这么多年,总算是熬出头了,朝廷收复辽东,必然要大力经营,开荒嘛,条件艰苦,当然要靠奴工打头阵,所以,我听说...听说哈,要的奴工至少是这个数....” 田六虎用手势比了个数字,杜等人看了眼睛一亮:“可辽东冬天不是天寒地冻么?南方的生口到了那里,怕是熬不住?” “无妨,习惯了就好,不是还有棉衣嘛!还有热炕....东征的官军之中,不也多有南方士兵?这都不是问题,问题是你们可得赶紧备货....”田六虎喝了一杯酒,又说: “北司那边,可备了不少货,但远远不够...” “你是知道的,北司和倭国合作,在其北方大岛上捕捉毛人,这几年下来,总算打开局面,毛人生于苦寒之地,能耐冷,又不是辽东土著,用来开荒再合适不过...“ “就是数量远远不够,还得南司这边补货,多多益善..你们回去后,大掌柜必然要请过去详谈的...” “这...”杜等人有些纠结:“种植园总是不嫌多,一直都在开荒,人手怎么也不够...你是知道的,桂管、邕管、容管地界,都开始办种植园了...你们供货都来不及,怎么接单?” “我们这边,族里什么歪瓜裂枣都赶出去拉队伍了,再说,我不是有儿子么?也该带队出去砍人了,老杜,你儿子那么多,赶紧拉起队伍啊!留在家里作甚?” “妈的那几个小混蛋一提起来我就生气!”杜说着说着话就粗鄙起来,反正别的官员听不太懂“交州口音官话”,所以他也懒得矜持: “就想着去龙编学堂读书,说要考试中选当官,这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么?” “考试?你儿子看得下书?谁啊这么有出息,是六郎,还是七郎?老杜,你家怕是要出几个大官呐!”田六虎哼哼着,见着杜口里骂着却是一脸喜色,于是再次举杯: “来,干杯,你儿子要是中选当官了,可得在龙编摆酒,我得让掌柜们去吃上三天三夜!” 在正式场合谈论生口买卖,这种粗鄙、市侩的行为,若放在以往,那可是要被人嗤笑的,但在场其他官员不以为意。 朝廷这几年大兴土木,多用奴工替代百姓,虽然买生口的花费很多,但花出去的钱,过了两洋贸易公司(两洋贸易公司从捕奴队手里‘订’生口,然后转售)的手,一部分变成红利,落进大小股东的钱袋。 这大小股东,谁知道后面是哪家权贵、大官? 所以,朝廷愈发乐于购买生口充作奴工开荒、修建大型工程,官员们在不是很正式的场合,已经不再讳言论生口买卖。 对于寻常官员来说,反正抓的生口都是番民、野人,花的是国库的钱,多嘴又不讨好,旁人管那么多做什么? 在场官员们,见着田六虎和杜等人相谈甚欢,思绪不由得飞到辽东。 坊间传闻,朝廷一旦收复辽东,马上就要进行大规模开发、大规模移民,就像南中那样,而北洋贸易公司,必然要“一如既往”为朝廷分忧。 许多人都在想,到时候,辽东大开发会是何等样的大场面呢? 第二百五十五章 时事 午后,安陆,许府,形销骨立的许绍正在用餐,他不紧不慢的咀嚼食物,一名仆人在旁边念报纸,念的是头条新闻:官军攻克辽东城。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这个消息,许绍已经在邸报上看到了,所以报纸上的新闻,对于他来说并不“新”。 但再次听到这个消息,他还是放下筷子,看着窗外院子里的景色入神。 天子有耐心,十年磨一剑,待得宝剑出鞘,就是一击致命,辽东城下,意味着辽东局势尘埃落定,接下来就看朝廷是要留高句丽一口气,还是“除恶务尽”。 无论这场战争最后以何种方式结束,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朝廷必然调集人力物力,大规模开发辽东,正如南中那样。 许绍想了一会,将思绪收回,继续用餐,仆人见状接着念报纸。 这份报纸刊发自黄州,其上所刊载的内容除了时事之外,还有许多民生新闻、商情和“广告”,如今在安陆城内已是寻常之物。 许多人靠着报纸来了解时局,如今的许绍就是其一。 三年前,他的父亲许法光病逝,许绍随后丁忧,将父亲安葬在安陆家乡,并于坟旁结庐而居,守了三年孝。 这三年间,许绍不碰荤腥,在草庐里忍受着三伏酷暑、三九严寒,不问世事,家中一切事务,都由夫人打理,可以说是隐居了三年,熬得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 直到前不久丧期结束,他才回到府邸,开始恢复正常饮食、调理身体,与此同时,通过看报纸和邸报来了解当前时事。 这三年间,发生了很多事情,最引人关注的一件事,就是火轮船的实用化,随着轮船招商总局的成立,火轮船航运快速发展,极大改变了运输现状,让大家的生活改变了许多。 许绍回到安陆城,这几日不时再城里散步,就发现了火轮船带来的巨大变化。 安陆城外的水,成了繁忙的航道,聚集在码头边上的火轮船、巨大的蒸汽起重机、堆积如山的货物,成了安陆港的日常情景。 来自海外的奇珍异宝,以及各地的特产,在安陆城内邸店都有出售,三年前还算是昂贵食材的昆布(海带),时不时会缺货,如今在安陆城里已是寻常可见的海产,售价低了许多。 很多小食肆里,都有昆布相关菜色,这在三年前,是不可想象的。 如今已入冬,安陆城里冒烟的烟囱多了许多,“暖气”在安陆城里的安装量大增,终日升腾的滚滚浓烟,使得天上飘落的雪花都沾上不少烟灰。 许绍在城中只是随便转了转,就发现这三年时间,安陆城变了许多,变得更热闹了。 他依稀记得,从自己小时候刚上蒙学时,直到自己出仕,将近十年时间,安陆城都没有什么变化,但现在,不过三年时间,安陆城的变化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许绍结束用餐,接过仆人准备好的旧报纸,从三年前起,一份份慢慢的翻看。 他结束守孝回到府里没几日,就有天子派来的使者登门,为他带来了天子的诏令。 天子给他三个月的时间休息,待到来年春天,就要赶赴长安听候任用。 作为天子潜邸元从,许绍有如此待遇,倒也在情理之中,他打算在这三个月时间里,让自己的状态恢复如初,所以在调理身体的同时,多了解一下这三年来发生的事情,以免自己“落伍”。 看报纸,就是了解时事最好的办法之一,这三年来,黄州出版的每一期报纸,府里都留了一份,按照日期存放,所以许绍现在借此可以“回顾”三年来发生的重大事件,还有方方面面的消息。 不知不觉中,一个多小时过去,许绍发现一件事,恰好打理茶叶买卖的掌柜在府里,他便让对方过来。 见着人,许绍也不废话,开门见山:“如今茶叶的行情如何了?” “回东主,如今这茶叶的行情,可是一言难尽...”掌柜先开了个头,然后仔细向东主说起当前茶叶的行情。 饮茶之风,自古以来只在南方盛行,而北人称之为“水厄”,黄河以北地区,基本上民间没有什么饮茶的习惯,所以茶叶在北方的销路一直不怎么样。 但现在不同了,且不说别处,仅仅是相州邺城,每年对茶叶的需求都是爆发式增长,按照商会的粗略统计,去年输入邺城的茶叶(不分产地),已经不下八百万斤。 这是个巨大的数字,但并不是说八百万斤茶叶,都在邺城里消耗了。 实际上,邺城作为河北名城,是商贾云集之地,来自天南地北的物产在此集散,进入邺城的茶叶,大部分都被商贾分销别处。 那么,这些茶叶之后销往何处? 河北各地,还有太行山以西的河东地区。 经过将近二十年的持续努力,喝茶能解油腻这一说法,逐渐为惯吃肉食的北人所接受,而边市的活跃,使得边疆番族也开始接受喝茶解腻这种说法,对于茶叶的需求与日俱增。 随着永济渠、通济渠的通航,使得商路贯穿南北,又有火轮船航运,所以产自南方的茶叶,能够以更低的运输成本,源源不断输入北方。 永济渠沿岸州郡、要津如雨后春笋出现的茶肆,提供大量廉价的茶饮料,南来北往的客商,纷纷以喝茶为解渴、提神第一选择,由此带动当地百姓纷纷喝茶,让茶叶走入寻常百姓家。 虽然运河沿岸也有大量酒肆,提供便宜的麦酒(俗称“亳州马尿”),但茶水更便宜,所以,越来越多的百姓以茶作为饮料。 这种喝茶的习惯一旦形成,北方各地对于茶叶的需求量暴涨,而两洋贸易公司的海外茶叶买卖,同样越做越大,南方各产茶区,每年出产的茶叶都不愁卖。 官府乐见茶叶畅销,却不加税,加上火轮船的出现,使得长途运输茶叶的成本不高,所以这些年来,普通茶叶的售价一直缓慢走低。 但那些好茶叶的价格,却一直在攀升,某些特别名贵的茶叶,可以说是有价无市。 平民百姓喝茶解渴、提神,所以用一般的茶叶泡茶即可,但富贵人家的讲究很多,只有那些名茶才能满足需求。 无论是沏茶自己喝,还是沏茶招待客人,富贵之家对于茶叶的品质,甚至泡茶的水质、茶具的成色,都有很高的要求。 正是如此,茶叶的价格根据品质不同,有不同的涨跌,但总体而言,天下各地对于茶叶的需求,是逐年快速增长的。 巨大的需求,带来了巨大的利润,南方各地,每年都有无数荒山、荒地被开垦成茶园,安州地区也不例外。 安陆城外的茶园,可以说是连接成片,每到出茶的集结,大量茶商云集安陆,大量收购不同档次的茶叶,水上的货船,首尾相连,绵延数里。 因为茶树的栽培需要时间,所以许多新开垦的茶园,还得等上数年才能大量产出茶叶,而许府名下茶园,因为这二十年来的不断扩张,产量一直稳步上涨。 所以这三年来,许府的茶叶买卖收益,连年递增,今年的利润,初步估计会是三年前的一倍有余。 也就是说,茶叶的利润,按照每年三成的幅度在上涨,而这样的局面,恐怕还会持续若干年。 听到这里,许绍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南人饮茶、北人饮酪桨的习惯,二十多年前还是“常识”,而这二十年将,那一位竟然真的把饮茶的风尚在北方造起来了。 许绍还清楚记得,二十多年前,尚在潜邸的天子,就鼓动他和郝吴伯扩张茶园,移栽优良茶种,为将来发大财做准备。 当时,许绍觉得这属于“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长远之计,得到孙辈才能实现,未曾料二十年时间,茶叶买卖的“北方市场”,还真就做起来了。 这二十年间,传统的制茶工艺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煮(煎)茶改良为泡茶,茶叶的预制变成了“炒”,使得茶叶的风味有了进一步的变化。 持续多年的推广,使得北地饮茶之风依然形成,那么当茶叶需求量暴涨时,别家还在开荒种茶树,他家早已准备就绪的茶园,直接就获利了。 三年前,许绍在相州刺史任上丁忧,河北的饮茶风俗似乎刚现雏形,而三年后,饮茶之风竟然真的刮起来了。 于是,茶叶的行情一路看涨,许绍从报纸上看出了这一点,而茶叶只是这二十年变化中的一个缩影。 他在想,用二十年来推广茶叶、用十年磨一剑、用七年修大运河的天子,接下来,又要造出何等样的“势”呢? 第二百五十六章 提速 通济渠汴州河段(汴水),浚仪港,码头上货物堆积如山,巨大的蒸汽起重机轰鸣着,将大量货物从船上卸下,或者将码头上的货物吊装到船上,无数青壮在起重机下忙碌,指挥装卸的监工不停吹着哨子。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虽然天上还飘着小雪,但码头上一片热火朝天,外加蒸汽起重机不时喷射着蒸汽,几乎都快把寒意驱散得干干净净,身处其间的杜淹,甚至都觉得身上有些发热。 眼前一艘火轮船卸货完毕,杜淹看了看怀表,记下时间随后拿出小册子翻了翻。 按照转运司提供的资料,一艘载货量为五百斛的火轮船,用蒸汽起重机卸货,平均半小时能完成,现在,他全程观察了这艘船的卸货并计时,确定耗时三十五分钟。 还跟我说提速?呵呵,超时了,再多来几次,你们就等着受罚吧! 杜淹充满恶意的想着,让随员将这艘船的舷号、装卸起止时间记下,以便日后汇总材料时使用。 身为新任民部度支司主事,杜淹到河南公干,在完成本司事务的同时,还要顺便观察通济渠航运现状,回去后要将所见所闻报呈本司主官批阅。 民部度支司,掌天下租赋、物产丰约之宜、水陆道涂之利,支调岁计所出,通济渠航运涉及东南物资转运,度支司当然有理由关注。 现在,他正在收集证据,准备找茬,一旁陪同的吏员见来者不善,手心出汗,赶紧让手下去码头督促监工,装卸速度加快些。 这种小动作,当然瞒不过杜淹,但他不动声色,开始问一些港务相关问题。 既然是存心来找茬,那么他就要不断问问题,对方说得越多,破绽就越多,如果有所隐瞒,也得瞒得住他才行。 杜淹是有备而来,事前做了大量功课,港务的相关资料看了很多,花言巧语休想蒙混过关。 在南中那鬼地方熬了六七年,杜淹终于熬出头,如愿调回长安,在民部任职,一举超越大多数“同学”,实现了仕途上的大进步。 但这还不够,民部内竞争激烈,表现不好的话,很容易会被人顶掉,“发配”到诸如礼部、工部这种“靠边站”的地方去。 杜淹可不想自己好不容易获得的机会,就这么浪费掉,所以,要有进一步的出色表现才行。 什么叫出色表现?首先本职要做好,其次,要会来事。 所谓“会来事”,就是要想办法引起上官的注意,不然六部那么多官,政事堂诸公怎么会注意到他杜淹的名字? 以通济渠航运事务为例,他在河南转了一圈,回去后在报告里说“通济渠航运一切如常”,那么报告上呈之后,就没他什么事了。 如果,他说航运事务有种种不足之处,然后列出一项项事实,那么本司主官看了报告,必然召他去问,然后民部尚书看了,说不得让他当面陈情。 如今,永济渠、通济渠以及各主要江河的火轮船航运,是朝廷十分重视的事情,他这么会来事,名字必然有机会在政事堂会议上被人提起。 机会再小也是机会,若是只知道闷头当官,搞不好蹉跎十几年都爬不上去。 杜淹当官可不是什么为民请命、造福百姓,他就是要高官厚禄,却没什么长辈提挈,一切只能靠自己,所以必须想办法往上爬。 当官是一门学问,光会做事还不行,得经营。 他是想通了,不要说当官,就是与人为仆,不会来事的话,如何得郎主注意并重用? 杜淹奉命到河南公干,所谓“观察航运事务”,走过场的意义更大些,但他不打算应付了事,要想办法“来事”。 杜淹在南中做事务官,知道如何对付奸滑胥吏,此时不断发问,问的都是各种数字,问得得吏员们汗流浃背,不过好歹都能说清楚。 浚仪港每月的物资“吞吐量”有多少,日装卸量有多少,税收有多少,杜淹不断发问,问来问去,他从对方的回答中,发现一个问题。 “茶叶的货运量和去年同比增长了三成?” “是的,茶叶的货运量一直都在涨,两淮和江南出产的茶叶,经由通济渠北上,再走永济渠入河北,销路那是不愁的。” 吏员认真解答着,希望转移这位的注意力,而杜淹听着听着颇为惊讶,他本来是不喝茶的,不过在南中呆了那么多年,渐渐也就习惯了,然后再也戒不掉。 回到长安,他发现很多同僚也习惯了喝茶,其中多有河北人士。 本来长安也不是没有茶肆,也有官员喝茶,但他回来后确定饮茶之风在长安是真的流行开来。 这没什么大不了,但现在,他是真的感受到茶叶的吸引力有多大。 顺着吏员所指方向,他看着码头一侧正在卸货的运茶船,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么大的茶叶买卖,茶叶却按一般货物收税,若朝廷收茶税,那能收到多少呢? 。。。。。。 “收税?收茶税?这和杀鸡取卵有何差别?好不容易做起来的市场你跟我说收税?市场垮了谁负责啊?” “不不,妾只是疑惑而已...” “不不不,你这种想法很危险知道么?怎么能....哎?方才说到哪了?” “辽东,辽东。” “噢....噢对对对,辽东...我跟你说,这襄平一收复,辽东的局面就算稳了知道不....” 寝宫里,宇文温正和杨丽华交谈,前几日捷报传来,官军攻克辽东城,宇文温十分高兴,几日来心情都很不错,经常自己就笑起来。 当然值得高兴,收复辽东,这可是一件大功劳,虽然功劳属于东征将士,但作为皇帝,这份荣誉他也有份。 十年磨一剑,出鞘的宝剑削铁如泥,官军收复辽东,意味着宇文温距离那个“小目标”已经很近了。 小目标是什么?恢复两汉全盛时期疆域。 虽然汉四郡故地尚未全部恢复,但收复辽东,局面算是打开了,接下来就要用心经营,将辽东开发好,这样一来,才能治本。 至于高句丽.... 东征尚未结束,是否要一鼓作气将高句丽灭国,宇文温决定把这个问题交给前线将帅(实际上是长史王),由其自行判断并作出决定。 前线的杨丽华不关心高句丽存亡,只关心儿子宇文维翰何时能班师,毕竟这一出征,都快要满一年了。 方才她和宇文温说些事情,然后沏茶,于是话题转到茶叶上去。 宇文温为了推广茶叶,花了二十多年时间,现在终于有了成果,茶叶买卖越来越有赚头,但他觉得还是不够。 所以,收税是不可能的,这一辈子都不会收的,二十税一也好,三十税一也罢,都是杀鸡取卵的行为,他要继续努力下去,让饮茶不分南北、东西,成为不可逆转的习俗。 这个进程,在原本的历史里,要到唐中期以后才完成,而他,希望“提速”。 待得大家都离不开茶叶时,到他儿子那一代,就能收税了。 想到这里,宇文温眼睛都眯起来,中唐以后,藩镇割据,唐廷就靠着东南财赋吊命,除了盐税,茶税也是不菲的收入,各地藩镇也靠着茶叶贸易生利养兵。 “那时”边疆番邦也离不开茶叶,所以茶叶贸易的发展前景十分可观,但一百多年的自然演化太慢了,所以宇文温要“提速”。 .这涉及到饮食习惯,靠行政命令是没太多效果的,所以还得利用商人逐利的天性,来促成茶叶贸易的快速发展。 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有让茶叶买卖一直保持高利润,整个行业才会有爆发式增长,他觉得若现在就收税,反倒不好。 想着想着,宇文温拍拍杨丽华的肩膀:“呐,雀哥在海东多待一段时间也无所谓的,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哟!” 第二百五十七章 条约 午后,同州,行宫内侧殿,宇文温坐在书案旁,仔细看着案上一幅素描图,图上画着的是一处议事厅内场景,上面的人员分列两边,各属一国,左边是周国官员及随员,一边是高句丽官员及随员。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图画正中,是一个书案,有两人分坐书案两端,左边是周国官员,右边是高句丽官员。 两人在书案上摆着的一卷长轴分别用印,周国官员们面色平静,而高句丽官员们明显面色黯淡。 看着这幅图,宇文温忽然想到了另一幅图,眨了眨眼睛,端起茶,一饮而尽。 不平等条约,作为受益方来说,这感觉不错。 冬去春来,如今是明德十一年春,就在半个多月前,周国和高句丽两国官员经过磋商,于水入海口处的海湾浦,签订了停战条约,是为浦条约。 条约内容如下: 一,周国和高句丽停战,为期十年,两国以鸭绿水为界,鸭绿水上游群山地区,由粟末、白山各部自理,两国不得派兵入驻。 周国释放高句丽俘虏(贵族)及部分普通俘虏,高句丽为此支付赎金如下:金二万两,银十万两。 二,高句丽每年送给周国银二万两,海参五万斤,昆布十万斤,煤二十万斤,是为“岁币”。 三,高句丽每年必须按约定价格,从周国购入茶叶四十万斤,布二十万匹;周国会按照约定价格,购入昆布四十万斤、煤五十万斤。 四,高句丽开放浦为通商口岸,设边市,允许周国商船靠泊,允许周国商贾在边市做买卖,必须保障周人的人身安全。 四条内容,前两条还算正常,停战、划界、赔偿、赎金,此为和约应有之意。 但后两条看起来有些奇怪,通商、定额贸易(强买强卖),给人感觉怪怪的。 对于宇文温来说,条约就是用来撕毁的,如果时机合适,提前开战也不怕找不到借口,现在仅就条约内容而言,真的不错,里里外外充斥着“帝国主义”的气息。 如果再来个租界、治外法权,那就齐活了。 宇文温如是想,看着这幅画,畅想着条约签订时的场景,真想知道高句丽君臣看着这份条约,会是何种表情。 周国有火炮,管够,所以灭掉高句丽没问题,然后也顺便灭了新罗和百济?再不然把倭国也灭了,来个“全家桶”。 然后呢?若留着遗民,此起彼伏的叛乱,需要大量驻军镇压,长期、大规模的治安战,其开销会让朝廷破产。 要不来个地留人不留,迁移中原百姓到这些地方定居。 很好的构想,问题是短时间内迁移这么多百姓到海外开荒,百姓会造反的。 所以宇文温不急,他认为饭要一口一口吃,在消化辽东的同时,驱虎吞狼,让高句丽和新罗、百济争斗,如此才能实现利益最大化。 这就是他打的主意,所以停战是必然,也让海东各国看看,大周是多么的讲道理。 周国没让高句丽称藩,是为了日后条约到期后方便行事,不然宗主国出兵灭藩国,名声太差,有碍观瞻。 不让高句丽称藩,高句丽君臣妥协起来也没有心理负担,而高句丽既然不是周国的藩属,日后攻打新罗或者百济时,周国能以旁观者而不是疯狗主人的身份,出来说句“公道话”。 虽然高句丽没有称藩,但每年都是要给岁币的,对于周国而言,这岁币可以宣传为类似藩国进贡给宗主国的贡赋。 毕竟当初发布檄文声称要踏平高句丽,结果却留对方半条命,这必须得有个明面上说得过去的理由:高句丽服软称臣了嘛,不然每年给岁币是怎的? 岁币要有,定额贸易(强买强卖)也是要的,宇文温不是贪图这点利润,是为了让对方放心,同时方便己方吸血。 定额贸易是强买强卖,却可以让高句丽君臣松一口气,因为这会让对方有一种错觉,觉得只要割肉,就能让周国打消灭国的念头。 而定额贸易,实际上价格很实惠,不会让高国丽亏本,对方为了“备货”,必然大力进行海产捕捞(捞昆布、海参)和采矿(挖煤),如此一来,就是等于将高句丽变成周国的经济属国。 中原物美价廉的手工业制品大规模输入高句丽,会让高句丽国内自给自足的经济瓦解,愈发依赖周国的产品,想要卧薪尝胆,那是不可能的。 每年的岁币和定额贸易,可以限制对方积累财富,高句丽想要破局,就只能向南发展,从新罗或者百济身上吸血。 这就是王拟定的策略,宇文温认为不错,而这种条约,不是“传统”官僚能想出来的。 宇文温很喜欢这种“帝国主义范”,所以决定找最好的画师,将浦条约签订时场景的素描,变成巨幅写实画,挂在政事堂做背景。 日后,等高句丽灭亡之际,还得把高句丽君臣出降图画出来,以此留念,让子孙后代看看,什么叫做“帝国主义”。 有这样的结果,宇文温很满意,两国去年打了一年的仗,高句丽被打得遍体鳞伤,好不容易熬到停战保得小命,态度那是异常谦卑。 高句丽王高元,遣使入朝谢罪,还带来两名绝色美女(号称),要为大周天子端茶送水。 这种福利,宇文温是不接受的,他倒不是怕刺客,而是不想让文武百官误会,误会他同意停战是为了女人。 再说,宇文温不认为高句丽送来的美人,容貌能比得上他的后宫佳丽,故而连肖像画都懒得看。 拒收礼物要有技巧,直截了当的拒绝有些不好,所以,宇文温和刘焯唱了个双簧。 吏部侍郎刘焯上表,说两名高句丽女子跋山涉水来到长安,背井离乡不说,和父母亲人再不得相见,实在太惨了,“劝谏”宇文温让两位美人回国,和家人团聚。 刘焯借此小小刷了一把名声,而他摆出的台阶,正好给宇文温以理由婉拒高句丽王的好意,两位高句丽美人就这么离开长安,跟着使者回国。 高句丽使者东返还没离开周国,新罗、百济王派出的使者便抵达中原,如今两国使团一个已过洛阳,一个已过荧阳,都带着进献给大周天子的绝色美人(号称)。 一个两个急吼吼的遣使、“送女”,当然是为了讨好大周天子,高句丽那么快服软,想来新罗和百济深受震动。 然而,我不缺女人,也不会为了美女放弃梦想。 宇文温放下素描画,思索起来。 他对后宫现状很满意,不觉得还有什么美女能比他的后宫佳丽更漂亮,所以是不会收女人的。 然而那么多井底之蛙,以为自家的土妹子很有吸引力,所以他觉得很有必要适当提醒一下这些井底之蛙,大周后宫的颜值水准高到什么程度。 但宇文温不可能把后妃当做展品,让外人随意观赏,必须另外想个办法,争取一劳永逸。 第二百五十八章 定调 行宫,宇文温正与鸿胪寺典客令郑元交谈,新罗和百济的使者即将抵达长安,各自带来的美人,宇文温是不打算收的,所以让郑元想办法“退货”。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这种事,当然不需要宇文温来费神,而鸿胪寺典客署负责接待外宾,由典客令郑元来解决这个问题,倒也合适。 具体该怎么做,郑元自己看着办,他知道自己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那会显得很无能。 但行事之前,还得请示,请天子定调,不然万一出了差池,譬如坏了皇后名声,他知道自己怕是要倒霉。 “皇后贤惠,朕不想听到外面有什么‘皇后善妒’的流言。”宇文温只说了一句,郑元点头称是:“是,微臣明白了。” “还有,适当提醒一下他们,别老想着送女人,有那功夫搜罗美女,还不如多进贡些海产、人参!” “是,微臣明白。”郑元说完,试探的问:“陛下,万一...万一两国使者私下里行贿....” “收,不收白不收,你辛辛苦苦招待他们,收些好处又怎的?再说了,你不收,他们还不安心。”宇文温想了想,补充:“不过得先登记,首尾干净点,免得授人以柄,事后被御史弹劾....” “还有,适当分润,不要独占好处,否则是非多。” 宇文温作为天子,居然和臣下谈论起“潜规则”,说实话有些不像话,他也就是看在郑译的份上,照顾照顾郑元。 郑元之父郑译已去世多年,生前是个争议很大的人物,不过郑译当年和尚在潜邸时的宇文温结了善缘,如今泽被后代,郑元及几个弟弟,仕途倒也顺畅。 顺畅到做典客令? 若以仕途而言,鸿胪寺本身就不是什么好去处,典客令这种官也没什么前途,不过郑元不这么想。 当今天子有雄图伟略,正值壮年,开疆辟土必成事实,所以需要舌辩之士游走诸国,合纵连横,刺探国情。 所以郑元觉得这是个机会,他作为典客令,经常和番邦使者打交道,不敢说刺探出什么重要消息,和对方学番语总是可以的。 那么将来,天子要选使臣,他就是不错的人选,为天子的雄心壮志披荆斩棘,自然就有机会升官。 出使外国很辛苦,不仅旅途劳累,还容易水土不服以致客死他乡,但富贵险中求,郑元觉得自己没本事上阵打仗立军功,好歹靠着三寸不烂也能得天子任用。 前几年,他随使团去了一趟南海诸国,履历有了,回来很快就升官了。 现在任典客令,接待小国使者倒是其次,接下来要接待入朝觐见的突厥启民可汗,那可是不错的机会。 通晓突厥事务的长孙晟,如今身体不是很好,再无法为天子到草原合纵连横,而朝中能顶替长孙晟的人不能说没有,但不多,所以郑元认为这就是自己的机会。 皇朝已经收复辽东,经营十余年,再收拾高句丽后,就能集中全力解决草原的问题,虽然东突厥的启民可汗十分恭顺,但保不齐日久生变,所以,皇朝对突厥软硬兼施,是可以预见的。 郑元觉得日后若能起到长孙晟的作用,哪怕只是一部分也好,想来天子的任用会只多不少,所以现在做个典客令,实际上正好打基础。 宇文温今日召郑元入宫,不止交代“退货”一事,再过不久,突厥的启民可汗就要南下,到长安朝见他,接待一事必须安排妥当,所以宇文温得提醒一下郑元。 就接待要做到何种程度,给郑元定个调。 既不能怠慢了启民可汗,让对方心存芥蒂,以至边疆重燃战火,又不能卑躬屈膝,让对方看低了周国。 既然是定调,宇文温不需要说得太复杂,就说了两点:第一,按王爵待遇招待,衣食住行都要一流水准。 第二,要彰显大周国力,但不准搞什么丝绸、蜀锦当废纸用这种铺张浪费,即便要炫耀,也得选对方式,譬如用火轮船炫耀,浪费些煤无所谓、 要让启民可汗及随行突厥贵族见识一下,火轮船黄河航运的恐怖运输能力,让对方明白,周国随时都有能力在阴山山脉南麓河套地区投入重兵,扫荡草原。 周国现在正消化南中,即将消化辽东,近期不打算对草原用兵,所以要维持与东突厥的和平,然而一味求和只会被对方蹬鼻子上脸,所以必须展示力量,让对方收起不该有的心思。 力量的展示,不是拿丝绸、蜀锦当柴烧以显示自己多富有,这会被人当做肥胖的猪,而是要展示人员、物资的低成本投放能力,让人知道自己是强壮的虎豹。 另外,为了迎接贵宾到访,还得有礼炮迎接,等启民可汗一行人入长安时,得鸣放礼炮一百单八响,以示敬重。 顺便让对方知道,周国的火炮之多,可以拿来当乐器用。 但一定要注意,必须及时向客人们解释,说放礼炮是礼节,不是什么武力恐吓。 对于这个交代,郑元听了之后默默点头,他不至于蠢到以为放礼炮就真纯粹是礼节,所以大概能想象到启民可汗一行听到一百单八响礼炮后,会有怎样的微妙表情。 数年时间,突厥国内局势大变,当年狼狈投入周国羽翼下的启民可汗,回国后很快就凝聚人心,收拢大量部众,死灰复燃。 而西突厥的达头可汗,在东突厥(启民可汗)和周国的联手进攻下,主力伤亡殆尽,其人也下落不明,西突厥乱成一团,大小可汗们忙着争位,无暇东股。 自那以后到现在,差不多过了三年,启民可汗终于稳住了东突厥国内局势,成为名副其实的大可汗。 羽翼渐丰。 没有了共同的敌人,周国和东突厥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周国亲手扶持起来的启民可汗,已经有了决裂的本钱。 对此,宇文温丝毫不担心,因为随着黄河火轮船航运的顺利开展,中原朝廷,第一次有了低成本向草原投放兵力的能力。 这种能力,直接让阴山山脉成为周军出击草原的前沿阵地,而不是千疮百孔的边防线。 启民可汗这几年顺风顺水,也许心态会有些膨胀,不过当对方在河套地区乘坐火轮船,沿着黄河南下后,一定会被这庞然大物的能力所震撼。 当年在晋阳城外汾水边,宇文温就向启民可汗展示过火轮船(试验品),现在,他已经将可能变成了现实。 只要启民可汗不是疯子,就该知道保持两国和平对于东突厥而言有多重要。 第二百五十九章 武装 下午,宇文温继续与人交谈,来人是兵部尚书、杞王宇文理,宇文理去年刚卸任荆南总管,如今是新任兵部尚书,从长安赶来同州,聆听天子教诲。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十年时光过去,宇文理已到而立之年,经过荆南总管任上多年锻炼,能力已经锻炼出来,所以宇文温不打算让侄子闲着,要让对方派上大用场。 当然,该提防的措施还是有的。 此时,叔侄谈话的内容,是关于辽东重建的相关事宜,三高官官于前几日在事堂就这一问题进行过讨论,在同州“休假”的宇文温对此有补充意见。 补充意见不是很多,不需要宰执们大老远跑一趟,所以相关“责任人”宇文理得来同州走一趟。 朝廷收复辽东,战事结束,却不意味着这是个“大团圆”的结局,重建工作必须马上开始,只有在辽东恢复民生并进行开发,才能让朝廷牢牢地控制这片地区。 先前,官军攻略辽东,为进攻方,所以所作所为属于破坏,现在收复辽东后身份转变,要进行重建,难度和需要投入的人力物力比起破坏要大很多。 如果重建工作做得不好,那么辽东就会变成一块鸡肋。 这不是宇文温想要的结果,所以他不会把辽东当做一团用过的卫生纸,扔到一边不管。 这几年来,周军不断袭扰辽东的高句丽城池,破坏农田、水利设施,现在,周国就要投入更多的人力物力,恢复农田、修葺水渠、堰坝,这都需要大量劳动力,需要往辽东移民。 辽东的高句丽遗民,大部分都要迁往中原,所以留下来的人口空白,需要中原移民填补,且不说要如何迁移大量百姓到辽东定居,移民们在辽东的安全必须获得绝对保障,这就涉及到驻军。 驻军过多或过少都不好,所以需要把握一个度,那么兵部尚书宇文理就得把握好这个度,确保在辽东的驻军其兵力够用,却不能过多。 驻军首先要确保各城的安全,然后要维持辽东地区的治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随时能击败来犯之敌,避免敌人对辽东各地进行袭扰,肆意破坏农田、桥梁、水利设施。 而已经开始的辽东大开发,因为大量的移民涌入,必然出现大量的移民定居点,这些定居点数量的持续增加,对于安全的要求势必越来越高。 所以,兵部尚书宇文理最近很忙,为辽东之事忙碌着,移民事宜虽然不归兵部管,但可能引发的治安问题,也让他操心不已。 若官府大规模强制中原百姓往辽东移民,很容易激起民变,所以朝廷向辽东移民的方式,实际上分两类。 第一类就是官府强制迁移部分百姓到辽东定居、屯田,强制移民的数量相对较少,主要以军屯为主,也就是说,当地驻军还肩负着屯田的任务,兵部要管。 第二类就是民间“自发”移民,不需要官府过多介入,但兵部也得管,因为这些移民可不寻常。 这类移民有三种:第一,以经营新式农场为主业的商社,在辽东开辟新地盘,雇佣中原百姓,以其为雇农,到辽东开荒种田。 第二,朝廷在辽东行“开中法”,鼓励商人运粮到辽东以供应官军,然后换得盐引、糖引,以此牟利,这样一来,商人们会选择雇人在辽东就近屯田。 第三,朝廷已经昭告天下,大周子民,均可自行到辽东开荒,开荒所得土地,为开荒者所有,而开荒者(包括前两种)可以装备强弩等武器(仅限于辽东地区),不仅可以筑堡寨,还可以筑城。 这种自发形成的村落、堡寨、城池,若愿意在官府登记户口、开垦的田地亩数,朝廷对其村主、寨主、城主身份进行确认,给予正式任命。 其职位传承,官府绝不干涉。 这些村、寨、城,从登记的次年起,名下开垦的荒地将有三十年的免税期,这三十年内,当地官府不会征发劳役,不会收取租庸调。 所以,为了鼓励民间自发移民辽东,在辽东安家落户,朝廷实际上就是在鼓励民间武装移民辽东。 这样一来,民间武装移民团体,会成为辽东官军的助力。 但凡事有利有弊,这些武装商团、武装移民进入辽东,管理起来很麻烦,这些团体之间极有可能发生各种冲突,同样会引发大问题。 武装团体、武装移民的具体管理,自然主要由新成立的辽东总管府负责,对于兵部来说,更头痛的事情还在后面。 武装团体、武装移民,在辽东是可以持有火器的。 火器,包括发射铅弹的燧发火铳,以及发射炮弹、散弹的小型火炮。 燧发火铳,之前是新军才装备的新式武器,火炮,是官军才可以装备的利器,如今向辽东移民开放,一旦管理不善,很容易出大事。 但朝廷还是决定允许移民以火器武装自己,为的就是给移民们以足够的信心,让移民们能在辽东站稳脚跟,大规模开荒,守住自己的开荒成果,然后不断扩张。 辽东的情况很复杂,到处都是野兽,还有比野兽更可怕的人(番族),一个规模不过数百人的移民团,想要在开荒的时候保命,就只能靠火器来弥补人数不足导致的战斗力差距。 燧发火铳的准头不如弓箭,但威力很大,可以破甲,在战场上使用时,需要士兵排队射击才能确保命中率,若民间使用,用来打猎正好。 专用猎铳只要使用得当,可以轻易干掉熊、野猪、虎、豹、狼等野兽,也可以射杀各种寻常猎物,对于移民来说,是非常不错的打猎工具。 一旦有敌人来袭,一个瘦弱的少年,手持猎铳,在十余步距离就能干掉一个着甲战兵,如此威力,让妇孺比例不小的移民团,拥有了可靠的自保武力。 而射程百步左右的小型火炮,可以装在移民定居点里,轻松击退来犯之敌,这对于可能只有数百人规模、拖家带口的移民团来说,是保家的利器。 所以,为了鼓励民间自发移民辽东,宇文温决定放开火器管制(仅限于辽东),让中原的武装移民,在辽东安家落户,站稳脚跟之后,不断向北扩张,开垦更多的土地。 火器的管理,是个大问题,兵部的责任重大,对辽东火器管理必须实行有效的管理制度,确保辽东的火器,不会被人大规模“走私”进入中原。 火器的威力来源于弹药,为了防止有人私下囤积火器造反,兵部会采取控制火药、板簧(燧发火铳击发装置的关键部件)供应的方式,来控制辽东各武装团体手中的火器数量。 相关的措施有很多,却要尽早实行,兵部尚书宇文理为此忙得不可开交,而现在,叔叔又他加了个任务。 那就是“军火买卖”。 第二百六十章 买卖 十年来,朝廷为了辽东投入了多少资源?宇文理不太清楚,只是大概知道花费不小,而宇文温却“刻骨铭心”,因为花在辽东的每一笔钱,都可以说是从他腰包里掏出去的。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封建时代,家天下,国库的钱,理论上属于皇帝所有,所以自明德元年起,朝廷在辽东花的每一笔钱,都可以说花的是宇文温的钱。 持续十年的投资,如今终于有了结果,那就是朝廷收复辽东,宇文温刷了名声。 然后呢? 战利品,俘虏,人口,这些加起来,都抵不上十年来的巨大投资。 辽东苦寒之地,人口稀少,土地的产出和中原没得比,收复了辽东的周国,不但无法马上从当地获得丰厚的赋税来回本,反倒还得继续投入更多的人力物力来开发辽东。 所以,仅就做买卖的角度来说,“收复辽东”这个项目是大亏,即将开始的二期项目“辽东大开发”,还得追加大笔投资,距离回本遥遥无期。 周国为了开发、经营南中,已经让财政背负了巨大负担,若再加上开发辽东这个负担,短期还行,时间一长真的会吃不消,所以宇文温要想办法“变现”,让辽东项目马上盈利。 变现的手法有几个,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军火买卖。 军火买卖,这是从来没有的词汇,代表着武器买卖,实际上就是火器的买卖。 军火在后世,是和毒品、石油并称的三大暴利行业,宇文理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一点,但他看了资料之后,为军火买卖之暴利震惊得目瞪口呆。 一杆刮风下雨天都能用的新式燧发火铳,军器监可以大批量低成本制造,而对外销售价是制造成本的十倍以上,火炮的利润更高。 现在,光是北洋贸易公司向军器监下的订单,就是燧发火铳十万杆,火炮(小型)一万门。 如果不是宇文理知道北洋贸易公司的底细,他真的会认为对方试图囤积火器造反,而北洋贸易公司不是火器唯一的买家,其他那些以经营新式农场为主业的商社,所下订单累计起来的数字也不小。 若预期中的辽东大开发,真的能够吸引民间组成武装移民团前往辽东开荒,那么这些“散户”将要购买的火器,累计起来更是不得了的数字。 宇文理让属下算了一笔账,发现若军火买卖真的顺利开展,那么从今年算起,连续三年的预期销售利润,就能抵得上头十年朝廷在辽东投资的六成。 这是一个让人不敢相信的结果,宇文理难以理解为何卖“军火”能有如此暴利,现在,宇文温作为叔叔,就得提点侄子一二,让对方开开窍。 “卖军火,光是卖火铳、火炮本身,算是一次性买卖,毕竟只要保养得当,火铳和火炮可以用上几年,但是....” 宇文温说到这里,反问:“弓没有了箭,还有用么?” 这么一问,宇文理反应过来:“这...莫非军火买卖的利润,主要还是来自火药?” “没错,这就是耗材!你要知道,打印...呃,用火铳打人、打猎,会不断消耗火药,一杆燧发火铳,可能可以发射两三百发铅弹,火炮也是如此,所以会消耗大量的火药。” 宇文温差点把“打印机”说出来,但这道理却和后世打印机经销商靠耗材盈利一样,火铳、火炮作为热兵器,需要有弹药才能发挥威力,所以,卖耗材(火药),也是军火买卖的利润来源。 火药,必须做到薄利才能多销,当武装商团、移民团能够以较低的成本使用火器,那么火器的销路就能增加,随之而来的火药销售量也会上涨。 而火药制作和供应,就是朝廷控制辽东火器的一个关键。 即便真的有人囤积了大量火铳、火炮,没有足够的火药,这些火铳和火炮不过是个废物,而迄今为止,火药的配方,对于外界来说,依旧是机密。 对此,宇文理很明白,军器监归属兵部管辖,军器监的军火销售所得,那可是要走兵部的账,宇文理一想到自己可能是有史以来第一位靠着卖军火实现大规模盈利的大司马(兵部尚书),就觉得有些啼笑皆非。 “你不要学那些文人的臭毛病,说什么‘君子耻于言利’,想想,若是朝廷没有收入,如何养兵?如何赈灾?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只要不是昧着良心赚钱,钱又有什么贵贱之分?” 宇文温拿着一份资料,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又开始给侄子“洗脑”,正如他给儿子们“洗脑”时一样:“土地的诱惑有多大?你是知道的,三十年免税的土地,谁不想要?” “那些在家乡没地种的贫困户,面对这样的诱惑,加上有人组织,能不动心?” “移民团有了火器,才有胆量在辽东安家落户,他们开垦出来的田地,到了三十年后,那可都是熟地了!” “只有当地户口众多,赋税充足,有足够的余粮,才能养活更多的驻军,而有了驻军,朝廷委任的刺史、郡守,才能在当地实行有效管理。” “朝廷想要在辽东站稳脚跟,想要守住辽东,与其靠着羁縻的番族、高句丽遗民或者城傍,还不如依靠中原移民,而中原移民在辽东安家落户要靠什么?靠的不是官军的承诺,而是实打实的防身利器!” “不要因为怕造反,就限制火器的使用,你要知道,数百人规模的移民定居点,在辽地番族眼里,和羊圈没有什么区别,一次袭击,就可以在官军赶来救援之前,把这个定居点洗劫一空。” “只有用火器将他们武装起来,只有当一个个定居点变成坚不可摧的堡垒,才会让移民有信心定居下去,才会让更多的人愿意到辽东闯一闯。” “高句丽在辽东登记在册的户数不过二十余万,少得可怜,而朝廷要经营辽东,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所以必须组织大量移民,借助民间的力量,来开荒种地,” “耐寒的水稻种子、其他各种作物种子都有了,御寒的棉衣、火炕有了,耕田的铁犁有了,提供青苗贷的柜坊有了,输送日用品的商社有了,但没有保命的火器,一切都是空谈。” 听到这里,宇文理完全明白叔叔在辽东放开火器限制的用心,他主持过汉沔大开发,知到要想动员百姓开荒,必须给予各项支持。 在汉沔地区,百姓只需要把注意力集中在开荒上,但在辽东这个危机四伏的地区,移民的安全必须得到保障,而靠着官军那看上去可能不会及时到来的保护,移民们还不如靠手中的火器。 这么一想,好像做军火买卖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宇文温见着“洗脑”效果不错,开始用煽动性的语言来给侄子‘打鸡血’:“阿理!周国的火炮,要为周国百姓获得更多的土地,你说对不对!” 宇文理手握双拳,激动得点点头:“对..对!” 第二百六十一章 买卖(续) 傍晚,晚霞满天,行宫观景台上,灯火明亮,宇文温一边欣赏晚霞一边吃涮羊肉,惬意至极,此次为他涮羊肉的不是宦官,而是德妃萧九娘。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萧九娘涮羊肉的手艺不错,火候把握得很好,让宇文温吃得津津有味,两人时不时互相喂几口,秀恩爱秀得旁边侍奉的宫女们都低下头。 老夫老妻,总是油盐酱醋的话题太没情调,所以需要适当的调剂,根据情景不同适当调**就是其一。 宇文温和自己的女人们相处,不需要什么铺张浪费,寻常的吃火锅,就能营造出温馨的氛围。 涮羊肉,就是“羊肉火锅”,据说是在宋元之际出现的,而随着火锅的“发明”,涮羊肉这种吃法自然就出现在这个时代。 一出现,就深受社会各阶层人士的欢迎。 本来关中地区吃羊肉的饮食习惯就很普遍,涮羊肉所需很简单,只要有个铜火锅和木炭即可。推广的速度自然块。 有了铜火锅,备好汤水,点起炭火,将羊肉切成薄片,辅以佐料,烫得刚好熟,吃起来十分可口。 宇文温如今身在同州,吃的羊肉,来自同州有名的“苦泉羊”,这种羊肉质鲜嫩可口,烫好后不需要蘸佐料,吃起来也能让人齿间留香。 同州州治附近有苦泉,饮用这些苦泉水长大的羊,肉质鲜嫩可口,故而得名“苦泉羊”,远近闻名,常年供应宫中,萧九娘也很喜欢吃,但因为宇文温的缘故,羊肉在冬天才会频繁出现在宫内食谱。 不是宇文温有什么忌讳,而是他觉得吃肉太多不健康,容易得心脑血管疾病,导致英年早逝,羊肉真的好吃,不知不觉间就容易过度食用。 吃肉过多容易得病,这个问题,对于一个月都吃不上几次肉的百姓来说不存在,但对于锦衣玉食的皇族来说,肉食必须节制。 其次,宇文温觉得同州沙苑这块水草丰美的宝地,若是拿来养羊就太浪费了,宁愿少养一些苦泉羊,也得多养马。 他让马五从极西之地撒拉逊沙漠(阿拉伯沙漠)弄回来的撒拉逊马(阿拉伯马),已经在中原几个主要牧场繁殖,同州沙苑监就是繁殖地之一。 这些神骏将会为周国各牧监饲养的马群带来优良血统,所以待遇不是苦泉羊可以影响的。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宇文温要以身作则,为给马匹争取草场而少食羊肉,不然为了供应皇宫的巨大羊肉消耗,沙苑监迟早要被羊群占领。 北宋皇室嗜食羊肉,羊肉成为宫廷饮食中必不可少的食材,赵官家每日都少不了吃羊肉,皇室对羊肉的执着,带动了上流阶层以羊肉为上的饮食潮流。 于是国内羊和马争草场,甚至每年还要从辽国“进口”绵羊。 后果,就是国内本来就紧张的草场里,养羊多过养马,而没了足够的马匹,宋军对上辽军就很郁闷。 宇文温不想周国出现这种局面,但为了解决羊和马争草场的问题,光靠禁吃羊肉可不行,所以,问题的关键不是节流而是开源,只要牧场足够多,羊和马就能共存。 河套地区有大片水草丰美的草场,能做到羊马共存,所以,关中地区对于羊肉的巨大需求,可以靠黄河航运从河套地区运羊来解决,关中牧场还是要以养马为主,所以... “真可惜,黄河冬天封冻,不然河套羊冬天若能输入关中,长安羊市就不会被陇右羊占据了。” 萧九娘以便涮羊一边感慨着,宇文温听了有些疑惑:“陇右羊?并朔羊不是一样输入长安么?汾水航运冬天都不断,运煤船多到据说能从晋阳一直排到渭口,怎么说...你是不是听到什么内情?” “啊,不是,妾是忘了并朔羊这回事....” “是么?”宇文温有些失望,他还以为萧九娘打听到什么不得了的内幕消息,然后自己就有事做了。 长安羊市,如今在冬季可是西来之陇右羊和东(东北方向)来之并朔羊的天下,这是宇文温从调查报告里看到的结果,所以听到萧九娘所说,他还以为有人骗自己。 黄河中游地区在冬天是无法行船的,这是一大遗憾,不过黄河航运开张没几年,轮船招商总局就实现了盈利,利润来源之一,就是“北羊南运”。 河套地区的羊、羊毛制品、奶酪制品,被火轮船源源不断输入关中,为在河套地区驻屯、放牧的军民带来大量收益。 而轮船招商总局通过黄河航运,盈利来源之二,是“南茶北运”。 来自两淮、江南的茶叶,经由通济渠进入黄河,走陆路绕过砥柱山、壶口瀑布等黄河天险之后,继续靠火轮船运抵河套地区,然后销往草原。 随着周国和东突厥关系的缓和,加上周国的不断推销,草原对于茶叶的需求大增,所以茶叶买卖很有赚头,而黄河航运,成功降低了南茶北运的运输成本,使得商人们能够获取更多的利润。 北上的火轮船,满载着茶叶,到地方卸货后,装上绵羊、羊毛、奶酪制品返程,一来一回的利润十分惊人。 虽然有壶口瀑布和砥柱之险,却因为有利可图,使得黄河中游航运快速发展,新运输方式的出现,导致新的商路出现,这正是宇文温所乐见的。 科技改变生活,他经过不懈努力,小小的改变了时代,这种感觉,真的不错。 正感慨间,见着萧九娘夹着一块羊肉伸过来,宇文温张口去咬却没咬到,他觉得自己大概是距离判断失误,便微微探头,再咬。 还是没咬到。 宇文温这次看得很清楚,是夹着羊肉的筷子往后移了,于是他的视线转到萧九娘脸上。 萧九娘用挑衅的目光看着他,将筷子收回,然后将羊肉咬在嘴里,露出半截羊肉。 那一瞬间,宇文温只觉得身上发热, 哟呵,你这是下战书么? 他靠上前,迎着萧九娘那灼热的目光,将羊肉和红唇一起噙在嘴里。 旁边的宫女见着两位抱在一起,头压得更低了,不一会,却见天子将德妃拦腰抱起,往寝室而去。 第二百六十二章 诱惑 清晨,黄河蒲津河段,西岸,港区一片忙碌景象,大量等着渡河的旅人,以及采购货物的商贾,都聚集在港区码头上,于东西两岸间摆渡的火轮船,第一班即将发船,许多人就等着趁早乘船过河。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港区边上集市,大小客栈林立,许多头一晚在此过夜的人们,纷纷结账退房,在沿街食铺里吃着热腾腾的朝食,准备前往港区乘船过河,开始新一天的行程。 街道上行人渐渐增多,熙熙攘攘,而满载着大量鸡鸭鹅以及猪羊的马车,也出现在街头,各种声音混在一起,甚嚣尘上,吵得临街房内里尚在熟睡的人们,纷纷从睡梦中醒来。 某客栈二楼临街客房里,睡眼惺忪的宇文温躺在榻上回神,眼睛看着上方“承尘”(布制天花板),侧耳倾听窗外传来的喧嚣声,感受着“生活气息”。 作为皇帝,他住在皇宫里,起居的环境十分安静,晚上睡觉,足以一觉睡到自然醒,所以对于“生活气息”很陌生,现在,听着窗外的喧嚣声,宇文温总算觉得自己终于接触到了人间烟火。 伸手往身边一摸,却发现空空如也,转头看去,却见陈正坐在窗边对镜梳妆。 陈此时身着薄裙,露出双肩,宇文温看着佳人的背影,听着耳边传来的车马声,忽然眼前一花。 某街边廉价小旅馆,一个隔音效果很差的“标准间”,有家不回却在这里开房、夜不归宿的一男一女,这简直是绝佳的故事素材。 宇文温摸了摸小胡子,干咳一声,引得陈转过头来。 陈见着宇文温醒了,正要上前服侍,却听宇文温说道:“小陈呐....” 她先是一愣,见着宇文温仿佛变了个人似的,随后心中明白,差点笑出声,随后娇滴滴的答道:“叔叔....” “嗯,你昨晚的表现不错,叔叔很满意。”宇文温一脸衣冠禽兽的模样,招手让陈过来,自己坐起身,一把将美人楼在怀里,从旁边抽出几张流通券: “呐,这是下个月的生活费,不够的话,再和叔叔说...” “嗯....”陈拿着流通券,一脸娇羞的模样,却听对方说道:“那个...昨日跟你走在一起的男孩,是谁?” 陈闻言一愣,随后做紧张状:“啊?那,那是我同学,只是同学.....没什么特别的...” 宇文温一脸怀疑的表情,随后板起脸说:“嗯?那是你同学维礼吧?你可是叔叔的宝贝,不可以和别人来往,知道么?” 陈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宇文温也笑起来,两人抱在一起,好一会才分开。 宇文维礼,是陈为宇文温生的儿子,而宇文温昨晚包下整个客,安排妥当,随后和陈在这客栈“开房”过夜,为了营造气氛,还搞了一出情景剧。 那就是化身“有钱好叔叔”的宇文温,包养了家境贫寒却面容姣好的州学女学生“小陈”。 “小陈”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同学“维礼”,两人两情相悦,但“维礼”却不知道自己的梦中情人,已经被一个“油腻中年人”包养。 为了凑足聘礼,“维礼”一边读书一边勤工俭学,期待着有一天,提着聘礼到陈家迎娶“小陈”,而他却不知道,自己勤工俭学的那家客栈,正是“小陈”陪着“叔叔”过夜的**窟。 不一样的身份和关系,陌生的房间,嘈杂的环境,宇文温和陈的兴致都很高,于是一夜尽兴,如今又演了一出戏,确实有意思。 宫女送来早餐,两人吃起来,宇文温一边吃,一边看着手中的流通券。 作为“流通券之父”,宇文温可以说是看着流通券“长大”的,当年只在黄州西阳城里流通的流通券,如今已经在各主要都会流通,越来越接近于货币。 二十余年时间过去,参与流通券“联保”的商家、柜坊和行会越来越多,无数人的信用将流通券的信用提升到了一个新高度,而发行流通券的日兴昌柜坊,也实现了“汇通天下”的雄心壮志。 无论是辽西的营州柳城(北)、东海上的耽罗(东),交州的龙编(南),益州的成都以及河套的丰州绥远(西),都有日兴昌柜坊的分号。 来自天南地北的商人,怀揣轻飘飘一张汇票,跋涉千山万水,都能在目的地的日兴昌分号兑现足额资金,在这个时代能有如此成就,作为日兴昌大东主之一的宇文温,真的很欣慰。 二十多年时间,他从郡公变成了天子,日兴昌由黄州城里的“票号”,变成了汇通天下的大柜坊,如今即将蜕变成“银行”,那么流通券,是不是也该更进一步,变成法定货币呢? 这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选择,宇文温当然知道发行纸币对于一个国家的财政会有何等样的正面效果,而朝臣们也开始青睐流通券,甚至有人建议,以流通券作为俸禄的一部分,发放给官员们。 之所以有如此提议,是因为连年布价、粮价下跌,使得官员的收入大幅贬值,因为大家的俸禄,都是以粮食、布匹为主。 即便数量不变,但因为粮价、布价的价格腰斩之后又腰斩,使得官员们的收入也受到极大影响,他们所得粮食和布匹除了满足日常所需,也是维持日常开支的硬通货。 宇文温要用经济手段对付世家大族,却连带着沉重打击了官员们的经济来源,所以需要有另一种硬通货来弥补,铜钱总是有些不方便,所以很多人的目光,就集中到流通券身上。 可以说,朝野内外对于用流通券替代部分粮食、布匹充作俸禄的建议,即便不支持,也不会有太多人反对,面对如此大好局面,本该是一鼓作气、发行纸币的好机会,但宇文温却迟疑了。 前几天,他做出了最终决定,流通券依旧只是民间的一种信用凭证,朝廷不会以此作为法定货币。 印纸就能当钱花,这对于统治者来说,是最大的诱惑,也正是因为这种诱惑,才让宇文温痛下决心,斩断流通券蜕变为法定货币的可能。 一旦承认了流通券为法定货币,将官员的俸禄以部分流通券替代,那么随着来的问题,一是假币必然大规模泛滥,二是纸币迟早超发。 然后流通券的信用在短短数年之内破产,如同大明的宝钞一样,变成废纸。 这不是宇文温自己吓自己,他认为发行纸币的条件还不成熟,首先,基本等于文盲的百姓无法识别纸币的真伪,又不会算数,根本就没法用纸币。 其次,印纸就能当钱用的诱惑,能让毫无金融知识的宰执们杀鸡取卵,无节制的滥发纸币,后果就是纸币的信用崩溃。 这种情况一旦出现,他作为皇帝都制止不了,所以,何苦呢? 替代铜钱、成为大宗货物交易信用凭证的流通券,就在各大都会的市场流通,避免一车车的铜钱运来运去反复折腾,百姓们日常生活中的小额交易,依旧用铜钱即可。 官员的俸禄,就用铜钱或者“一当百”的金银陌来部分替代,做工精美的流通券,不该承担那根本就承担不了的重任。 宇文温看着手里的流通券,就像看着儿子们,作为“儿子”的最高庇护者,他不会为了虚名而拔苗助长。 如果将来有一天,社会的发展终于达到了可以发行纸币的程度,他看不看得到,都无所谓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 诱惑(续) 盛夏,长安灞桥驿,灞桥畔依旧人潮涌动,即将踏上旅途的人们,和为其践行的亲友再次告别,折柳相送,亦或是亲友们再次等候,准备迎接即将归来的游子。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熙熙攘攘之中,许多人谈论着时事,议论得最多的,就是突厥启民可汗朝见天子一事。 突厥启民可汗,当初在突厥国内饱受排挤,走投无路之下逃到周国寻求庇护,后来还是周国屡次击败东西突厥的进犯,后来派兵助启民可汗回国收拾残局,才有了启民可汗重登大可汗之位的今天。 此次启民可汗入长安朝见天子,是从河套登船,走黄河南下入关中,在长安待了两个多月,不久前才启程返回草原。 而启民可汗一行人,回去时也是乘坐火轮船走黄河北上,从原路返回草原。 启民可汗在长安暂居的这段时间,传出许多趣事,其中最让长安百姓津津乐道的,就是入城时那一百单八响礼炮。 官军有火炮,威力巨大,若火炮往天上发射“烟花”,这就是“礼炮”,启民可汗入长安城时,鸿胪寺放的一百单八响礼炮,真是气势磅礴,全城百姓听得清清楚楚。 启民可汗入了城,于鸿胪客馆下榻,而鸿胪客馆为了接待启民可汗,特地腾出一大块空地,扎起许多大帐篷,每日供应大量牛羊肉及奶酪制品,一切如草原模样。 因为天气炎热,鸿胪客馆内扎起的大帐,还有神奇的“空调”,以便让贵客住得舒适。 后来,某日夜晚,天子在皇宫宴请启民可汗,进行了焰火表演,夜空中绽放的无数烟花,让全城百姓看得如痴如醉。 这种焰火表演,只有在元日等重大节日才会进行,天子为招待启民可汗,可谓待遇隆重。 待得启民可汗启程回国,又有规模庞大的仪仗队送其前往渭口,一行人在那里登上火轮船北归。 启民可汗在长安,所受待遇不可谓不隆重,而朝廷,据说还和突厥(启民可汗的东突厥)约定开展互市,每年要往草原销售大量中原物产。 其中有布匹、日用品,棉花制成的御寒衣物、被褥,还有大量茶叶。 既然是销售,那就不是白给,突厥国得拿东西来换,首先是马匹,然后是羊,但大家对于突厥国内到底能拿出多少羊和马来进行边市存怀疑态度。 草原和中原相比很贫瘠,就是羊、马多,然而对方舍得拿出大量的好马来互市么? 面对中原花花世界的诱惑,突厥人搞不好会认为与其用马互市换物资,还不如骑马打劫来得方便。 朝廷的事情,平民百姓当然不知道内情,只是这消息传出来之后,大家免不了议论纷纷,不过没人担心突厥言而无信,如当年那样大举进犯,因为今时不同往日。 朝廷借助黄河航运,在河套地区驻军,又有军屯、民屯,据说丰州一带已开垦出大量良田,足以补充驻军部分粮草需求。 再加上有火轮船源源不断往河套输送物资,所以在河套地区驻屯的军民加起来据说已经接近二十万人,有这么一支边军守着河套,突厥大军哪里能如当年那样随意入侵。 所以,突厥真的有那么多马来互市么? 议论纷纷间,灞桥驿处有了动静,许多身着官服的官员在驿站进出,又有许多随员簇拥在驿站外,看样子,似乎是在迎接什么贵客。 这种情况很常见,也许是卸任归来的什么方镇大员,又或者是哪国使者抵达。 许多人在想,莫非是海东诸国不死心,又派使者带着美人来了? 。。。。。。 数辆马车在骑兵的护卫下,沿着官道缓缓向西而去,前方数里外,就是长安东面的灞桥驿,坐在马车里的尉迟顺,看着窗外那熟悉又陌生的景象,一时间感慨万千。 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他激动地眼眶湿润,而怀中一名少年,好奇的看着窗外景色,时不时问一些问题,夫人王氏坐在旁边,看着小孙子活蹦乱跳的模样,欣慰不已。 那年尉迟氏即将倾覆之际,尉迟顺及王氏被女婿宇文温偷偷送到东海倭国避难,儿子尉迟嘉德也在其列。 这一去就是十几年,尉迟顺一家从此过着隐居生活,仿佛从世间消失了一般。 他们在倭国的日子过得不错,但尉迟顺还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回到中原,然而回家之日却遥遥无期。 随着时光流逝,尉迟顺的头发渐渐花白,身体也大不如前,虽然没有什么大病,但人老了,落叶归根的念头就越来越强烈。 尉迟氏和宇文氏决裂,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尉迟顺不会有什么“翻案”的念头,他的父亲、故蜀王尉迟迥,其陵寝得朝廷派人守着,倒也平平安安。 但尉迟顺觉得自己在遥远的倭国供奉父亲牌位,还不如亲自在陵前洒扫,毕竟清明时节没有子孙在陵前祭拜,父亲就太孤单了。 但这件事不是他能决定的,虽然女儿、女婿也在想办法,但尉迟一族谋逆大罪摆在那里,尉迟顺不想女儿、外孙为了他而受牵连。 朝廷里,许多文武官员是在讨伐尉迟氏的战争中立功、升官,如果他回去了,即便有女婿压着,别人不敢说什么,但不满和怨恨,会转移到皇后和太子身上。 所以,尉迟顺觉得既然自己一把年纪,就不要拖累女儿、外孙,他放弃了回中原的愿望,未曾料这一天居然真的来了。 女婿说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让他尽管放心回国,作为故蜀王的奉祀者度过余生,只是回来后必须低调行事,免得横生枝节。 得知好消息的尉迟顺激动不已,急着乘船回国,但航海得看风信,风险也不小,为了以防万一,尉迟顺一家不能乘坐同一艘船出海,免得遭遇海难全家死绝。 他和儿子尉迟嘉德得分开出行,分批回国。 回家的诱惑是如此之大,让尉迟顺等不了那么久,他和王氏带着长孙先出发,在女婿心腹张鱼的陪同下乘坐五桅海船返回中原。 而尉迟嘉德则与侧室苏我氏以及次子留在倭国,过一段时间再乘船回国。 现在,尉迟顺和夫人带着长孙即将抵达长安,他看着沿途风景,感慨万千。 尉迟一族的大罪是不可能洗掉的,即便是贵为天子的宇文温,面对太庙历代先帝的牌位,面对满朝文武,也必须表明态度和立场。 所以,尉迟顺这次回来,依旧是罪人身份,不可能以国戚的身份享受荣华富贵。 对此,尉迟顺想得很明白,只要能回家,能守在父亲陵旁,有没有荣华富贵,都已经不重要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结果 夏末,长安城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引发不小的波澜,使得朝野内外议论纷纷,平民百姓也凑起热闹,在街头巷尾谈论此事。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那个不速之客,姓尉迟,名顺,为故蜀王尉迟迥之子,与其弟尉迟,俱为弑君(未遂)、谋逆的逆贼,于十几年前尉迟一族覆亡前夕失踪,再无音讯。 不久前,有人在东海倭国博多意外发现了失踪多年的尉迟顺及其家人,在市舶司的努力下,尉迟顺决定返回中原,“投案自首”。 当尉迟顺及其妻王氏、长孙尉迟善来到长安后,大家对朝廷要如何处置这个逆贼议论纷纷。 这件事,很快就有了结果。 首先,回到长安的尉迟顺,连同其妻王氏、其孙尉迟善均被打入大牢,听候发落。 不久,大理寺卿会同刑部尚书、侍郎及御史中丞会审,判尉迟顺有谋逆大罪,论罪当斩,其妻王氏罚没为奴,孙尉迟善净身入宫为宦。 接下来,皇后尉迟氏、淑妃尉迟氏着麻衣、批发跣足,于宫门前长跪不起,泣血陈情,愿削发为尼,为父亲尉迟顺赎罪,只求天子开恩,留其父母、弟弟、侄儿一命,改判流放。 与此同时,皇太子宇文维城及众皇子陪跪宫门,乞求天子法外开恩,赦免外祖父母、舅舅、表弟死罪,改判流放。 是日清晨,上朝的文武百官亲眼目睹皇后姊妹、皇太子兄弟跪在宫门前不起,散朝后,再次目睹皇后姊妹、皇太子兄弟头顶烈日,依旧跪于宫门前一动不动。 随后,有官员上表陈情,请求天子看在故蜀王扶社稷于危难之大功,赦免尉迟顺祖孙死罪,以罪人之身为故蜀王守陵,延续故蜀王之香火。 上表求情的官员不少,但保持沉默的官员更多,场面有些尴尬,最后,年迈的太师、卸任尚书令李允信上表。 李允信恳请天子,效汉宣帝处置霍氏故事。 人们对汉宣帝和霍光的故事并不陌生,而故蜀王尉迟迥的功过,作为当事人的先帝(宇文乾铿)已经做出决定:故蜀王尉迟迥有功于社稷,不肖子孙的逆行,算不到故蜀王身上。 汉宣帝时,霍光去世后妻、子谋反未遂,满门抄斩,但朝廷后来还是封霍光之族孙为侯,算是变相为霍光续后。 李太师的意思很明显,是在为尉迟顺求情。 天子在沉默数日后,终于做出决定。 赦免尉迟顺、尉迟嘉德父子死罪,令其父子以罪人之身,于相州邺城外蜀王陵守陵,未得许可,不得擅自离开。 当年尉迟氏谋逆之时,尉迟顺之孙尉迟善尚未出生,即未谋逆,也未附逆,封安固候,为故蜀王奉祀。 至于皇后尉迟氏、淑妃尉迟氏削发为尼之请,不许。 许其捐黄金万两,为长安大小佛寺佛像重塑金身。 一场风波,来得快去得也快,不是许多人担心的狂风暴雨。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尉迟顺一家当年失踪,和尚在潜邸时的天子脱不了干系,而现在尉迟顺的行踪被人“发现”,随后“投案自首”,也定然和天子脱不了干系。 尉迟顺一家(夫人及长孙)回到长安就蹲了大牢,还按谋逆之罪判了刑,算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皇后姊妹、皇太子兄弟跪在宫门前求情,即是摆出姿态,让大家出了口气,也算让这大大小小尽了孝道。 有人上表求情,是给天子一个台阶,于是天子顺水推舟,让丈人和小舅子以罪人的身份去守陵,算是给故蜀王一个交代,算是全了君臣之义。 天子又封尉迟顺之孙尉迟善为侯,是名正言顺给故蜀王延续香火,又能给皇后以安慰,也算是两全其美。 尉迟顺父子回来,但被定为有罪,没有任何爵位,也没有官职,为故蜀王守陵,除非天子出尔反尔,不然父子俩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整件事,尽可能照顾到多方观感,看得出天子为此绞尽脑汁,而尉迟顺祖孙“投案自首”这出大戏,算是圆满落幕。 然而看得出幕后实情是一回事,说出来是另一回事,天子为了让老丈人回来、好端端的活着,已经如此放低姿态,让皇后姊妹、皇太子兄弟当众跪在宫门前,要是谁不识好歹敢认死理..... 惹恼了天子,怕真的是要到澳州开荒了。 。。。。。。 御苑,凉亭下,宇文温正与中书令李德林交谈,这段时间以来,李德林为了尉迟顺一事忙里忙外,很好的配合宇文温演了一出戏。 折腾了一番,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宇文温很满意。 自他登基以来,李德林任中书令已将近十年,这十年间,李德林很好的完成了宇文温给予的各项使命,作为天子的“白手套”,很称职。 但再称职,也不能长期占着要职不挪窝,李德林虽然不是唯一一个中书令,但不能把这宝贵的位置据为己有,毕竟还有很多人等着“上进”,位列宰执。 所以宇文温打算让李德林动一动。 李德林已经七十多岁,不宜太受劳累,所以宇文温就要任命其为荆州总管,平级调到山南荆州享清福。 周国的总管府分三等,目前,并州总管府、益州总管府、荆州总管府、相州总管府、黄州总管府、扬州总管府为上等六总管府,能任其中之一的总管,对于官员来说是殊荣。 李德林任劳任怨,这是宇文温给予的回报,对此,李德林感激涕零。 他在花甲之年重获新生,十余年间尽情施展平生所学,此生再无遗憾,如今健康每况愈下,精力不济,面对越来越烦杂的事务心有余而力不足,也该休息休息。 君臣交谈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李德林告退,宇文温看着老臣的背影,忽然有“人生如白马过隙”之感。 如果他没有记错,李允信和李德林,应该是元魏六镇之乱爆发后的那代人。 那代人之中,活到现在的寥寥无几,而西魏年间(早期)在关中出生的人,也都老了。 他已故父亲宇文亮,还活着的丈人尉迟顺,就是那代人,如今丈人白发苍苍,半截入土,恐怕也没多少年好活。 随着这一批老人的去世,只要将来不发生大规模战乱,烽火遍地的南北朝时代,真的就要结束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下一代 傍晚,御苑一隅,室内游泳池,几名皇子正在水中游泳,他们要在限定时间内,在泳池里游一个来回,如果超时,意味着游泳不及格,那是要受处罚的。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水池边,宇文温身着短衫、大口裤,坐在躺椅上,看着儿子们游泳。 这座游泳馆,“科技含量”很高,首先游泳池的水是循环流动,很干净,其次布设在池子底部的铜管流淌着热水,能够保持池水水温相对恒定。 也就是说,这个室内游泳池是个恒温游泳池。 游泳馆四周有大面积的玻璃窗以确保采光,部分顶棚是可以活动的,使得天晴时阳光可以直接洒在馆内。 到了冬天,顶棚收起,玻璃窗外加装保温隔窗,室内还装有暖气,可以确保馆内温暖如春,宇文温和家人们随时都能下水游泳。 如此高科技的室内游泳池,日常运行的费用当然不低,但宇文温不在乎,因为他不缺钱,并且认为经常游泳,能够让人有足够的锻炼。 生命在于运动,游泳就是不错的锻炼方式,在确保足够锻炼量的前提下,不像跑步那样容易造成膝盖不可逆转的磨损,也不会因为满身大汗有被风一吹就着凉的风险。 虽然呛水也有可能导致肺部进水而染病,但宇文温不觉得儿子们就要避水,变成旱鸭子。 游泳池的水很干净,水温也合适,上岸后又不会被风直吹,即便游泳免不了呛水,但因为呛水而患上肺病的可能性很低。 如果连这也怕,那干脆把儿子关在玻璃房里过一辈子算了。 儿子们是宇文温“事业”的继承者,他辛辛苦苦经营的江山,总是要交到儿子们手中,所以下一代不可以那么娇弱。 然而一想到尉迟炽繁那忧心忡忡的模样,宇文温就觉得“慈母多败儿”这一说法果然没错。 但他却不好责怪皇后,因为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确实差,一个普通的伤风感冒,真就有可能夺去一个人的生命,在病魔面前,不分贵贱,人人平等。 就宇文温所知道的“历史”,明朝武宗朱厚照,就是因为落水之后呛水入肺,加上着凉,身体状况恶化,最后英年早逝。 又有熹宗朱由检,也是因为落水染病,救治无效,一命呜呼。 皇帝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但宇文温觉得这种小概率事情,不该是畏水的理由。 不会水的人,落水后惊慌失措,必然大口呛水,那么进入肺部的水自然就多,救上来后,肺部的大量积水无法排干净,必然会增加染病的可能。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学会游泳,强身健体,当然平日没事就不要在江河湖泊上乱来,但在室内的恒温游泳池里游泳,应该是很安全的。 未来,是他儿子这一代人的,所以身体应该健健康康,不能是那种血气不足、文弱书生模样。 把孩子当宝贝供起来,将来能成什么气候? 想着想着,他躺在躺椅上,顺手从旁边食案上拿起一副素描,认真看起来。 这素描来自邺城,所画内容,是尉迟顺祖孙在蜀王陵前祭拜的情景。 据陪同人员事后称,尉迟顺抵达邺城后,刚到蜀王陵,跪在墓碑前嚎啕大哭,几近昏阙,而这幅图,作画时间是次日,祖孙三代人洒扫陵墓。 尉迟嘉德还在倭国,所以第二代人,指的是皇后尉迟炽繁和淑妃尉迟明月。 姊妹俩陪伴父母前往邺城,顺便为祖父、故蜀王尉迟迥上香。 当年故蜀王下葬后,尉迟顺在陵旁结庐而居为父守孝,如今“故地重游”,居住条件当然天差地别,陵区边上一座规模不小的庄园,足以让其安享余生。 尉迟顺的“政治生命”早已结束,尉迟氏的余党烟消云散,满朝文武之中大部分人和尉迟氏再没有什么瓜葛,所以尉迟氏不会再有什么死灰复燃的可能。 但即便如此,宇文温不会让老丈人有参与国事的机会,这样对大家都好。 相比之下,会不会有人找尉迟顺报仇,才是宇文温比较担心的问题,所以他做了周密安排,以确保老丈人一家的安全。 等到尉迟顺去世,尉迟嘉德会继续守陵,继续淡出人们的视野,待得尉迟嘉德老了,就不会有人在意什么“死灰复燃”。 上一代的恩恩怨怨,和下一代已经没有关系了。 想到这里,宇文温心情不错,老丈人一家回来,尉迟炽繁和尉迟明月见着双亲,哭得眼睛肿了,几日都不消,折腾了一番,终于得个圆满。 老丈人一家去守陵,尉迟炽繁和尉迟明月的心病也就没了,反正他是不会给姊妹花以机会变成“扶弟魔”,此事算是尘埃落定。 将素描交给宦官,他看着顺利完成考试、已经上岸的儿子们,从躺椅上起身,走过去。 宇文温拍了拍手,高声说道:“大家做得不错,休息十分钟,然后更衣,用晚膳!” “好!” 宇文维屏和弟弟们高声答应着,听得父亲夸奖,他心里很高兴,因为对于他来说,父亲的认可,比什么都重要。 他排行第五,四位兄长都已搬到宫外去住了,如今宫里,就是他带着弟弟们读书、锻炼、玩耍,所以一定要表现好,才能“服众”。 宇文维屏和燕王宇文维翰是同母弟,燕王东征收复辽东,立下大功,让宇文维屏和弟弟们羡慕不已,如今见着四位兄长都已承担重任,其他人也跃跃欲试。 要等长大后施展所学,向父亲证明自己也是很不错的。 父子正闲谈,忽有宦官来报,说工部侍郎、唐国公李渊在宫外候见。 宇文温让宇文维屏带着弟弟们更衣、用膳,自己向外走去,边走便问:“唐国公有何急事?” “回陛下,奴婢听唐国公说,国公府里有人生了急病,唐国公想....” 宇文温不等宦官说完,直接回答:“请御医去看病是么?那好,马上派御医过去。” “呃...陛下,唐国公是想面见陛下。” 宇文温闻言觉得有些奇怪,停下脚步,边换衣服边问:“把脉开药治病有御医,朕又不通医术....到底是何事,说清楚。” 能在天子身边侍奉的宦官,当然不是榆木脑袋,这宦官赶来通传,自然要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概弄清楚,此时赶紧回答: “回陛下,唐国公之子身染恶疾,听闻..宫中可能有神药,故而唐国公是来求药的。” “求药?”宇文温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作为父亲,他对李渊此时的心情十分理解,心里却依旧疑惑:正所谓病急乱投医....你入宫求神药?我能给你什么神药哟! 第二百六十六章 病急乱投医 夜,唐国公府,后院,一处小院里弥漫着草药的味道,屋檐下,两名侍女们正用小火炉熬药,房间内时不时传来咳嗽声,咳嗽声带着痰音。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房内,一名幼童躺在榻上,双目紧闭,面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时不时咳嗽几声,虽然身上盖着被子,却依旧微微发抖。 一名侍女不断用沾着冰水的手巾为其敷额头以降温,但幼童咳嗽之际依旧含含糊糊的说着什么,仿佛在说梦话,坐在一旁的窦氏,见着儿子这般模样,看向一旁的医生。 正在为幼童把脉的医生摇了摇头,窦氏见状欲言又止。 她让侍女留下,自己和医生转到外间,随后问道:“如何?这病....” 白发苍苍的医生行礼告罪:“禀夫人,某医术有限,实在是...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虽然窦氏心中早有准备,但听到医生如实相告,还是心中一酸,好歹忍住泪水。 她请医生继续为儿子治病,自己则向院外走去,纾解一下心情。 躺在榻上高烧不退的幼童,是窦氏为李渊所生次子李世民,前段时间不慎失足落水,呛水入肺,染上疾病。 虽然当时窦氏已经请名医来把脉、开药,按时给次子服药,但李世民的病情未见好转,反倒日益恶化。 从一开始的干咳、头晕,变成身体发热、咳嗽不止、全身无力、嗜睡,到现在高烧不退,意识模糊开始说胡话,眼见着快要不行了。 想到方才儿子的模样,窦氏眼圈一热,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 生离死别,悲欢离合,她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看着儿子去世,却无能为力。 忽然,她见着院门外站着一人,定睛一看,却是长子李建成。 年轻的李建成,此刻独自一人默默站在院门口,不发一言,他见着母亲来了,头一低,抬手抹了抹眼睛。 “毗沙门,怎么还没休息呢?”窦氏边说边走上前,“夜深了,赶紧休息,在这蚊虫叮咬的,可不好。” “阿娘....”李建成说着说着,低声哭起来:“对不住,都是孩儿不....” 话没说完,李建成泣不成声,一手擦着眼泪,双肩不住耸动,窦氏拍着儿子肩膀,虽然心中悲伤,却不住安慰对方:“没事的,这是意外,耶娘不会怪你的。” “我..我...对不住...呜呜呜....” 李建成只是哭,为自己失手导致弟弟落水染病而内疚不已。 李建成为唐国公世子,今年已过十七岁,如其他权贵子弟一般,按惯例在宫中宿卫,过几年按部就班走上仕途。 因为在宫里任侍卫,还是身份很高的千牛备身,所以李建成时常陪着皇子们戏耍,于是见识了许多新奇的“娱乐项目”。 每次他回家,都会和耶娘还有弟弟李世民说起宫中趣事,于是弟弟也对皇宫向往不已。 然而皇宫不是随便谁想进就进的,虽然窦氏作为外命妇,时常入宫觐见皇后,有时也带着次子李世民进宫,陪着皇子们玩耍,但始终次数有限。 李世民在宫里见识了各种新奇的“娱乐项目”,魂都被勾去了,府里的玩具对他来说已经索然无味,但李二郎很明事理,没有闹着入宫,只是成日里魂不守舍的样子,让窦氏见了很为难。 她不太懂儿子究竟被什么玩具迷上了,于是让见识过“新玩具”的李建成在家时抽空带着弟弟玩耍。 前不久,兄弟俩在池边玩几艘从宫里借出来的“船模”时,李建成见弟弟靠水边太近,想起在宫里时听皇子们说过,不习水性之人落水后,容易呛水入肺导致染上恶疾,赶紧去扯李世民。 玩得起劲的李世民正在兴头上,倔脾气犯了,两兄弟就这么撕扯起来,撕扯间李世民忽然对着兄长的手背狠狠咬了一口,疼得李建成一甩手,失手把弟弟打落水中。 虽然池子不深,但不会水的李世民年幼个矮,落水之后惊慌失措,整个人沉入水中,虽然随后就被跳进水里的李建成救上来,却已经呛了许多水。 随后一病不起。 李渊和窦氏问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没有过多责怪长子,但李建成对此内疚不已。 见着弟弟病情渐渐严重,他意识到一个可怕的可能,所以坐立不安,终日消沉,在弟弟所住的院子外徘徊。 此刻,窦氏知道长子心里不好受,只能不住安慰,然后看向外面。 医生说了,李世民因为呛水入肺又受了凉故而染病,很可能是“肺炎”,这种病极难治愈,全看个人造化。 若患者身强体健,加上服食汤药,还有希望痊愈,但身体落下病根,健康大不如前,甚至还有复发的可能。 若患者本就体弱多病,患了“肺炎”,那就是凶多吉少。 李世民年幼,所以,很难熬得过去。 窦氏所请医生,是长安城内一流的名医,行医数十载,活命无数,他都这么说,那就不会有错,即便是宫中的御医来了,也不会有什么进展。 李渊夫妇看着病得说胡话的次子,欲哭无泪,正相对流泪间,窦氏忽然想到一个人。 天子,向来有神神秘秘的手段,根据各种传言,据说在战场上,天子亲卫甚至能驱使瘟疫杀敌,所以,窦氏宛若溺水之人抓到一根稻草,想求天子出手相助。 也许天子无法治愈肺炎,但终归是个希望。 病急乱投医的窦氏想进宫,但皇后如今不在长安,她一个外命妇不好入宫面君求什么,于是李渊承担起这个责任, 李渊是傍晚时出的门,如今夜色深沉,已是一个多小时过去,想来也该有个消息了。 窦氏如是想,忽见前方回廊下,出现几个人影,向着这边匆匆而来,当先一人,正是李渊。 窦氏只觉呼吸一紧,正期盼间,却见李渊左右俱是亲随,没有一个外人跟着。 果然....天子也没有良方么.... 窦氏只觉全身的力气都散了,虽然她知道希望渺茫,但当事实摆在眼前时,依旧有些难受。 长子还在面前,她不能哭,免得加重长子的愧疚之情,若真的如此,恐怕李建成这辈子都会内疚不已。 李渊远远看见了窦氏,快步近前,听到窦氏问“如何”,又见着长子也在,装作若无其事:“嗯,御医开了几味药,想来有奇效。” 李建成听到这里,暗淡的眼睛亮了起来:“阿耶,真的么?真的会有效么?” “没有十成把握,但终归有把握....”李渊拍了拍长子的肩膀,“毗沙门,赶紧回去休息,弟弟有耶娘照顾,没事的。” 李建成想去看看弟弟,将阿耶执意让他回去休息,点点头,转身离开。 窦氏待其走远,低声问道:“夫君,真的..真的有良药么?” “没有...天子也无良方....”李渊说完,窦氏捂着嘴哭起来,周围侍女、随从,闻言黯然神伤。 二郎君自幼聪慧,脾气也好,大家都很喜欢陪着二郎君玩耍,结果... 国公入宫求药,这是最后的希望,但天子也无良方,看来二郎君是熬不过去了。 窦氏低声哭着,被李渊揽在怀中安慰,她哭着哭着,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夫君似乎...波澜不惊的样子? 她不太确定自己所想对不对,也无法多想,稳住情绪,用手帕擦了擦眼泪,正要去看看次子,却见管家匆匆来报,说府外来了几个云游道士,声称有机缘,要见国公一面。 “快,请道长进来!” 李渊说罢,和窦氏交代几句,便往外而去。 如今的长安城,夜里虽有宵禁,却适当放开些许限制,允许医生、僧人、道士等一些特殊身份者夜行,以便造福百姓,应急看病、做法事什么的。 所以,忽然夜里有道士来访,不能说太离奇,而窦氏的心中,忽然燃起一丝希望:机缘?莫非.... 不一会,李渊掉头回来,身后跟着几个身着道袍的道士,一个个背着背囊,真是一副游方之际半途登门造访模样。 李渊向窦氏介绍了几位道长,随后说:“这几位道长,擅长夜观星象、祛病,说见府里有灾...唉,反正都这样了,我便让他们,给二郎看看,你说呢?” “啊...好.好...” 窦氏木然的点点头,看着李渊带着几位道长往小院而去,随后快步跟上。 她好像觉得夫君方才说话间有些慌张,似乎...做贼心虚的感觉? 这是怎么回事?是我想多了? 几位道士来到房内,那医生见状有些失神,随后回过神来:怕不是唐国公病急乱投医,连道士都请来了。 这种时候,医生不会在意李渊夫妇这种举动,识相的站在一旁。 道士们查看李世民的情况,又仔细向医生问患者病情,还用温度计给李世民量了体温,随后向李渊行礼,说道:“施主,贫道等有些许把握为令郎治病,不知可否允许贫道一试?” 李渊马上回答:“好,就请道长一试。” “既如此,还请施主及其他人回避。” “好,有劳道长了。” 窦氏见着夫君如此决断,心中一愣,却因为惦记儿子病情,顾不得多想。 待得旁人都退出院外,一名道士在房外把门,房内其他道士,放下背囊,从中拿出各种用具。 其中包括几个散发着寒气的木盒。 道士们脱下道袍,露出里面的白衣,然后带上小帽、手套,口罩,点起耀眼的电石灯,开始做准备。 为首一人,看着一旁拿着记录本的同伴,又看看其他人,低声问:“准备好了么?” 众人答道:“准备好了。” “很好,今年第二百六十七次临床实验开始!” “固定患者,注射器消毒....” “十号青霉素准备,开始第一次皮试!” 第二百六十七章 概率 深夜,李渊在小屋独坐,看着烛火发呆,从那几位道士为他儿子李世民“祛病”开始,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一直未有消息传来。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道士们不许他和夫人进入院子,所以儿子的病情如何,李渊不得而知。 儿子的病,正常来说是治不好的,所以李渊最后的希望就在这几个道士身上,此刻他真想焚香祷告,府里却只有佛像,所以有些尴尬。 权贵之家多信佛,李家也不例外,李渊长子李建成,小字就是佛教名“毗沙门”,如今一家人信佛,却要靠道士来救命,强烈的反差,让李渊不知该说什么。 脚步声起,他抬头看去,却见夫人窦氏走了进来。 李渊说道:“怎么还不睡?这里有我守着就行了。” “妾睡不着,来陪着夫君,陪着二郎。”窦氏说完,坐在李渊身边,两人沉默下来,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经过最初的慌乱,窦氏已经冷静许多,琢磨起夫君回来后的种种表现,还有那几位道士的到访,让让她觉得其中大有文章。 窦氏猜想,很可能夫君入宫之后,求得天子恩准,派来医者为二郎看病。 但为避人耳目,李渊回来就说天子亦无良方,而天子派来的医者以游方道士身份登门拜访,借口“机缘”,行治病之事。 若这个猜想没错,那就意味着天子的医者可能有把握将这“肺炎”治好,为了避免麻烦,明面上表示无能为力,暗地里治病。 李渊就配合着演戏。 窦氏真的想问李渊,事情是不是她想的那样,但作为一个聪明人,她知道有时候装糊涂反而会好些。 天子的医者若真有良药能够治疗肺病,那就该如同“种痘”一样推广,甚至开药铺卖药盈利,但现在看样子却不是,窦氏觉得莫非是因为良药太少,所以... 优先保障宫中所需,不宜为太多人知道,否则一个两个跪在宫门前求药救命,天子就很难办了。 这一切,都是窦氏的猜测,她陪着李渊坐了一会,房中只有她夫妇二人,结果李渊一直保持沉默,她知道自己若是开口打听,只会让夫君难做。 或者,是自己想太多了? 窦氏正纠结间,右手被李渊轻轻握住,她看着夫君,右手也握着对方的手。 “没事的,二郎一定会没事的...”李渊轻声说着,窦氏点点头,将头靠在对方肩膀。 两人就这么坐着,看着烛火发呆。 。。。。。。 房内,年幼的李世民依旧发着高烧,扮作道士的医生们依旧在忙碌着,一名道士(医生)不停为他更换敷额头的手巾,另一名医生则用温水为其擦拭身体以降温,然后每隔半小时测量一次体温。 病人发高烧时,一定要及时降温,否则高烧持续时间太久,即便不死脑子也烧坏了。 降温就要用冷水,敷额头,擦拭身体,但对于幼童来说,用冷水擦拭身体反倒会加重病情,所以需要用温水,为其散去些许热量。 这是医生们行医多年积累下来的经验,而幼童在生病时,会极度依赖亲人或熟悉的人,所以,平日伺候李世民的两名侍女在外等候,随时进来给李二郎喂水,或者扶着他出恭,更换衣物。 发着烧的李世民,此时体温依旧很高,不过体温再未上升,稍微下降些许。 但病灶不除,高烧必然不退,以他年幼的身体,根本就熬不了多久,再这么下去,即便没有失去意识,也会因无法进食而体力耗尽、一命呜呼。 如此情形,医生们见得多了,肺炎基本上是治不好的,除非注射神奇的青霉素。 前提是能通过“皮试”,没有严重的过敏反应。 带队的吕文华看着榻上幼童,摇了摇头:人没救了。 他们带来的青霉素,有不同批次制品,全都给病人做了皮试,皮试结果全都过敏,区别只是过敏程度轻重不同。 这就意味着,眼前这幼童若注射了全剂量青霉素,理论上有九成九的概率会死于青霉素严重过敏。 若不注射青霉素,幼童必会死于肺炎。 吕文华看着这眉清目秀的孩子,心中叹道:生于富贵之家,却无福消受,孩子,来世再投一个好人家。 事已至此,可以开始进行第二阶段试验。 今夜,吕文华一行名为救人,实际上依旧是在做临床试验,如今人是救不回来了,但试验还是要继续。 他用手巾擦了擦汗,问:“皮试过敏症状最轻的,是哪个编号制品?” 旁边负责做记录的人答道:“十七号青霉素。” “很好,全剂量注射,然后每半小时把一次脉,量一次体温...” “是。” 第二阶段实验开始,一名医生给李世民注射了全剂量的青霉素制品(十七号制品),随后大家轮流值班观察。 他们对幼童进行全剂量青霉素注射,故意引发过敏,再观察病人走向死亡过程中的各种症状,以积累临床试验数据。 残忍是残忍了些,那又如何? 这么多年来,死于青霉素临床试验的重病患者已经不计其数,唐国公之子,不过是庞大数字中的一个计算分子而已。 对于吕文华和同事们来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了研究青霉素,用将死之人做实验不算什么。 按照新的医学理论,病人生病,原因多是“病菌”或者“病毒”在体内肆虐,症状之一就是发高烧,所以只有想办法杀死人体内的“病菌”或者“病毒”,才能让病人痊愈。 青霉素,是提取自青霉里的一种提取液,据说杀菌效果很好,可以用来治病。 原理听起来很简单,但做起来很难,从西阳时期开始,吕文华及其他医生、实验员们就在努力研究如何提取有效的青霉素,进展却不如人意。 研究历时多年,耗费不少人力物力财力,他们好不容易摸索出一套方法,能提取出稍微有效的青霉素,进入“临床试验”阶段。 但这样的青霉素不能直接用在病人身上。 问题出在提纯,若提纯青霉素里杂质太多,给患者注射之后,患者会因为严重过敏而一命呜呼。 所以,注射青霉素前,要进行皮下试验,看看患者是否对要注射的青霉素过敏,此即为“皮试”。 因为无法有效提纯,青霉素制品在人身上的皮试通过率很低,即便患者通过了皮试,全剂量注射青霉素,青霉素生效的概率,依旧也很低。 因为以目前的技术水平,从不同青霉里提取出的“青霉素”,其中到底有多少有效青霉素成分都是未知数。 总而言之,即便有了青霉素制品,患者活命的概率也很低,所以按着当前技术提取的青霉素制品,完全没有实用化的意义。 天子投入重金研究的青霉素,距离突破遥遥无期,然而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研究中衍生出来的菌落培养技术,转做豆腐乳,居然能盈利。 自那以后,吕文华和同事们继续努力,青霉素提取技术后来又有了一些进步,可以改做兽药。 长安某作坊里,一直具备大批量生产青霉素制品的能力,但这些所谓“青霉素”,全都是为养猪场、养鸡场准备的药品,专门用来治猪瘟、鸡瘟。 尤其是治鸡瘟,大型养鸡场因为养鸡数量大、鸡笼密集,所以很容易爆发鸡瘟,一死就是一大片,而有了神奇的“兽药”,养殖场主们至少有一成半的概率止损。 正是因为如此,当吕文华收到天子的命令时,马上就能拿出制备好的许多青霉素制品,虽然这些青霉素制品是打算用作兽药,却一样可以应急救人。 但现在,病人对他们带来的全部青霉素都过敏,肺炎已经没有治好的可能,不如来个“废物利用”。 吕文华和同事们经历过大量临床实验,亲眼目睹一个又一个病人注射了青霉素后,和家属一起满怀希望盼着痊愈,却溘然长逝。 这种场面见多了也就麻木了,所以大家练就一副铁石心肠,不会触景生情,也不会心生愧疚。 即便距离成功遥遥无期,但临床试验绝不会停止。 他们入府时已经和唐国公讲清楚,此次救活患者的概率不到一成,生死有命,对方表示认可,所以没什么好纠结的。 不是没有人在注射青霉素制品后痊愈,但很明显,李二郎并不是幸运儿之一。 不知不觉间东方露白,距离全剂量注射已经过去三个小时,第六次体温测量结束,吕文华和同事看着测量结果,目瞪口呆。 前五次测量,患者依旧高烧,体温从四十一度降到三十九度左右,而现在... 体温三十七度半,重测了两次都是如此。 看着已经退烧、又出了一身汗的患者,吕文华和同事交换眼神,各自从对方目光里看到了惊喜:生效了? 有人喃喃着:“怎么可能..皮试都通不过的人,怎么就...” “快,快!马上准备取样,马上取样!”吕文华低声喊起来,其他人赶紧打开便携式冰鉴(放着冰块的木箱),从中拿出具塞试管、玻璃皿等用具,开始准备取样。 “舌苔、鼻涕、痰,全都取样,带回去!” “你,马上回去,把十七号青霉素制品多带些过来!” 第二百六十八章 礼物 上午,阳光明媚,多日阴霾为太阳驱散,唐国公府内亦是如此,一处小院寝室里,白发苍苍的医生正用听筒给年幼的李世民听胸音。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李世民此时气色不错,躺在榻上,老老实实按着医生的要求用力呼气、吸气。 坐在榻边的医生仔细听了一段时间,收起听筒,面色惨淡,站起来时有些摇摇欲坠,被随行的僮仆扶住,站在一旁的窦氏见状面色一变,期期艾艾问道: “先生,这..这病....” 窦氏的询问,未能获得对方半点回应,医生愣愣的看着李世民,呆了片刻,喉结艰难的动了一下,随后抬手擦了擦自己额上冒出来的汗珠,喃喃着: “难以置信....难以置信....竟然,竟然痊愈了....” 窦氏听到这里,心中不安瞬间消散,看向卧榻,却见李世民笑眯眯的看着自己,哪有一丝病恹恹的模样。 医生看了看李世民,又看向窦氏,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没说出口。 那晚,有几个道士声称有“机缘”,来为唐国公次子治病,当时他也在场,觉得这是唐国公病急乱投医,李二郎所患肺炎,根本就治不好。 结果,是自己医术不济。 他真想请求唐国公夫人告诉自己,那几位道士在何方丛林修行,自己也好上门当面请教一下,他想知道对方到底是用了何种良药,才能起死回生,将肺炎治愈。 但转念一想,自己机缘未到,怕是不好强求。 见唐国公夫人看着自己,他回过神,赶紧说:“夫人,令郎呼吸听不到杂音,应该是痊愈了。”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了。”窦氏闻言十分高兴,医生却摆摆手:“某无尺寸之功,受不得夫人如此夸奖。” “不不不,犬子这段时间以来,多亏先生照料,否则何以熬到机缘...区区薄礼,还请收下。” “夫人不可!某医术不精,无颜受此谢礼!” 窦氏极会做人,不顾医生婉拒,硬是让人端来谢礼,其中包括白银一百两,还担心医生身边小童拿不动,派人提着礼物,护送医生回去。 她送走了医生,转回房间,却见李世民正在喝粥,而食案上已经多了个空碗。 窦氏坐在儿子身边,轻轻抚背,说道:“二郎,多吃些,吃饱了才会有力气。” “嗯。”李世民应了一声,放下碗,正要开口说话,却被窦氏制止:“嘴里有食物,不可以开口说话。” 李世民又应了一声,将嘴里的粥咽下,随后问:“阿娘,孩儿的病好了么?” “二郎的病好了,没事了。” “那,孩儿可以出去玩了么?” “可以呀,不过二郎的千字文怎么办呢?”窦氏笑眯眯的拍拍儿子肩膀,“耽搁了许多日的学业,二郎要赶紧补回来,对不对?” “哦.....” 李世民被母亲这么一说,兴奋劲瞬间就消退大半,这段时间对他来说,真是又好又不好。 不好的是生病真难受,不能出去玩,而好的是母亲天天陪在自己身边,他每日都可以睡觉,不需要早起,不需要读书,不需要背千字文、练写字。 窦氏见着儿子恢复如初,心里十分高兴,再想想那日的奇遇,真是百感交集。 四日前的那个晚上,李世民高烧不退,眼见着就要没了,窦氏伤心欲绝,但突然登门的几个道士,让事情有了转机。 次日清晨,一夜无眠的李渊夫妇等来好消息:李世民退烧了。 持续发高烧的病人退烧,意味着病情好转,若无意外,病就一定能痊愈。 窦氏当时喜极而泣,而这几位道士在府里住了下来,一直在为李世民治病。 道士们如何治病、用的是何良药,旁人无从知晓,反正李世民的病情逐渐好转,随后病症消失。 那几位道士诊断李世民痊愈,于昨日告辞,不知去向。 今天,窦氏请名医上门复诊,确定李世民已康复,她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窦氏根据种种迹象判断,这些道士一定是天子所遣医者假扮,用一种神奇的药物将儿子所患肺炎治好。 对此,窦氏感激涕零,但因为夫君李渊一直不动声色,她只能佯装不知。 因为此事,她心中对于天子的敬畏又多了一分:天子到底还有多少神通不为人知? 如此大恩,自当回报,不过窦氏觉得夫君既然瞒着他,那么谢礼一事,就由夫君自己准备。 天子可是什么都不缺,她倒要看夫君能送出什么像样的礼物。 母子正说话间,李建成从外而入,他见着弟弟大病痊愈,自然也是很高兴的,所以今日专门带来礼物给弟弟赔礼道歉。 跟着李建成进来的两名仆人,一前一后抬着个长方形的大木箱,李世民满怀期待的看着兄长将木箱打开,然后看清里面装的是什么。 随后欢呼起来:“哇!是铁甲舰船模呀!” 李建成点点头,笑道:“嗯,这是兄长从宫里借来的船模,为期一个月,二郎随意玩,好不好?” “好!”李世民继续欢呼着,围着木箱转悠,恨不得整个人都扑进木箱里,李建成赶紧交代:“二郎,这船模要爱惜些,莫要弄坏了。” “嗯!” 窦氏在一旁看着儿子欢喜的模样,又看看这样子丑陋的船模,觉得很奇怪:“呃...这船模,没有帆,有烟囱,是烧煤粉的吧?怎么没有轮桨....莫非是那什么....桨推进?” “阿娘,这是烧煤粉的火轮船船模,是螺旋桨推进。”李建成答道,李世民随后补充:“阿娘!这船可不得了,将来要是造出来,那可就是铁甲舰了,好厉害的!” 窦氏闻言反问:“这样啊,二郎说说,这船会有多厉害呀?” “就是就是...反正很厉害就是了!” 听得儿子这么说,窦氏笑而不语,见儿子精神很好,她很欣慰,随后感慨良多,想起了一个人。 想起了舅舅、武帝宇文邕、 宇文邕因患恶疾,时值壮年忽然去世,随后继位的太子宇文各种肆意妄为,实在太不像话,窦氏现在觉得,即便宇文后来没有暴毙,恐怕江山也会被这位折腾得够呛。 她看着儿子捡回一条命,想到了英年早逝的舅舅,觉得若当时有如此神药,让舅舅熬过来,之后哪还会有那么多事? 第二百六十九章 奇葩逸丽 “死了?怎么会死了?不是说唐国公的二郎君活了吗,怎么会死了?” “回陛下,唐国公的二郎君是痊愈了,但那十七号青霉素在另外的试验中,依旧有患者去世。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也就是说,这次李二郎痊愈是纯属偶然?” “回陛下,这倒不是偶然,毕竟...陛下,请这边走。” 某作坊内,恒温实验室里,身着白大褂、带着帽子、口罩的宇文温,在吕文华的带领下参观青霉培养室,一个个玻璃橱窗内摆着大量玻璃皿,里面培养基上长着大大小小的青霉菌落。 一行人在一个玻璃橱窗前停下,宇文温仔细看着其中几个玻璃皿内青霉菌落,看了一会,看不出什么不同之处。 在他看来,实验室里培养的所有青霉都一个样,而李二郎被青霉素治好的天大好消息,现在看来要打个折扣。 那日,面对一个父亲的苦苦哀求,宇文温决定伸出援手,让自己的秘密医疗力量小试牛刀,不过用青霉素治病的成功率很低,他提前给李渊讲明白利害关系。 首先,治病的办法是有,能不能治好却要看造化,成与不成,听天由命;其次,此事无论成或不成,都必须保密,如果走漏了风声,呵呵。 病急乱投医的李渊当然一口答应,而最后,事情有了个圆满的结局:幼童李世民的病好了。 对于宇文温来说,这也是一个好消息:青霉素的研制工作很可能有突破了。 他马上命令手下进行试验,满怀期待的等好消息,结果现实是残酷的。 李世民注射的那种青霉素,其同批制品用于长安城内其他肺病患者的治疗,接受治疗的五个人当中,死了四个。 所以,李二郎被青霉素治好一事,更像是一个小概率事件。 得知结果的宇文温,郁闷不已,让人把提前准备好的庆功酒(自饮自酌用酒)拿去浇花,自己闷在书房发呆。 他是在咽不这口气,便微服出宫,到实验室转转,这一转,又得知另一组试验的结果:另五个接受青霉素治疗的患者,又死了四个。 活下来那个患者,是不是得益于注射青霉素还两说。 此刻,郁闷的宇文温看着玻璃皿内一团团青霉入神,吕文华在旁边继续讲解:“陛下,其实这一次,真的是一个突破....” “十七号青霉,是我们精心筛选出来的菌种,在实验室培养,提取液杀菌效果不错,其效力,比之前的青霉要强许多倍....” “这一次,之所以还会有患者过敏而死,微臣以为,不是菌种的问题,是提纯技术的问题,因为无法有效清除杂质,所以其中所含杂质引起皮试过敏....” “但其所含青霉素确实有效,所以唐国公之子才能痊愈,至于别的患者注射了同批次制品却因为严重过敏而身亡,微臣以为,是提纯技术不行,导致同批次制品的纯度也多有不同。” 宇文温听到这里,思索片刻后发问:“也就是说,即便真的找到了高效青霉菌种,若提纯技术没有突破,就无法稳定提取青霉素?” “是的,这个技术难关,比寻找高效菌种还要难,不解决的话,青霉素想要用于治人,没有任何实用化的可能。” 吕文华随后举例:“以此次这十七号青霉素制品为例,同一批次提取的青霉素,其中一些可以救人,但大部分制品却会让人过敏而死,如此不稳定的药剂,用来治病形同赌博。” “提纯....”宇文温沉吟着,看向吕文华:“你们打算如何解决这个难题?” “陛下,恐怕要把技术方案...”吕文华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鼓起勇气:“恐怕要把技术方案推倒重来,也就是说,现有的提纯技术,恐怕研究方向不对,再研究下去,恐怕很难有突破。” 宇文温看着吕文华,忽然心生无力之感,他为了研制青霉素,已经投入不知多少资金,然而到了现在,还是.... 深吸一口气,宇文温再问:“朕想知道,这个问题,只要舍得花钱就能解决么?” “陛下,花钱不一定能研究出来,但不花钱,研究是开展不了的。” “这样啊....”宇文温看着眼前玻璃皿中的青霉,沉默片刻后开口:“你们尽快申请,所需资金,朕必然批准。” 吕文华闻言大喜:“是!” 其他几位陪同参观的实验员,闻言也面露喜色,他们为了研制青霉素,已经耗费了十几年的时间,如今好不容易找到高效菌种,就怕半途而废。 宇文温聚精会神看着玻璃皿,仿佛看着一个个无价之宝:“这个菌种...真的高效么?” “是的陛下,我们花了十几年,终于找到合适的菌种了。” “嗯...”宇文温不认为吕文华会骗他,他知道,研制青霉素的第一个难点,就是要找到高效的青霉菌种,就像种田需要有高产稻种一样。 如果种子不行,浇水施肥再勤,也不会有好收成,对于青霉素而言,这就是好菌种的作用。 有了好种子,到了收获的季节,如果给稻米脱壳时技术不过关,会导致大量白米损失,还掺杂各种杂质,直接影响产量,对于青霉素而言,这就是提纯技术的作用。 两个技术难点,必须全部解决,青霉素才有可能用于治人,而不是用做兽药。 第一个技术难点,可以靠不断的试验来筛选高效菌种,然而这一试,就是十几年。 宇文温看着青霉菌,百感交集,随后有些激动:十几年来,我花了这么多钱,好歹有了收获不是... 心情变好了,他觉得这些青霉看起来十分顺眼,想要描述一下这些宝贝,却不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 想着想着,宇文温想到了一个词:奇葩。 奇葩的原义,是指奇特而美丽的花朵,眼前的青霉虽然不是花,但比作青草又不合适,宇文温前不久刚看过西汉司马相如的《美人赋》,对其中段落记忆犹新: 奇葩逸丽,淑质光。 他觉得高效青霉菌种代表着光明的未来,可以比作花,或者比喻为美人。 但脑补了半天,实在是无法把青霉菌和美人联系在一起,否则就变成了“霉”女。 不过很快,宇文温又想起了另一段话:钱不是真的花掉了,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在你身边。 看着“陪伴”在身边的高效青霉菌,他觉得这句话说得好有道理,感觉未来一片光明.... 第二百七十章 淑质艶光 参观在继续,宇文温来到一个有深沟和高墙环绕的院子外,经过吊桥进入院子后,发现墙角和墙上有几只狸花猫趴着晒太阳。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小猫们对访客没有任何反应,继续打盹。 宇文温走进房间,在房里的木架上,摆放着大量铁笼,每一个笼子里,都有老鼠。 这间房子里,饲养着数百只老鼠,宇文温看着这些老鼠,脑补了一下尉迟炽繁身处此地的表现。 正如许多女子那样,尉迟炽繁天生怕老鼠,怕得要命,真要在这里看见那么多老鼠,恐怕已经吓得路都走不了。 不止,还会吓得浑身颤抖,站都站不稳,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 宇文温收起思绪,开始听吕文华讲起实验小鼠的培育规划。 这种地方养那么多老鼠,当然是用来做实验的,按照吕文华的介绍,青霉素的研制,技术方案要进行大的调整,同时开始数个独立的技术路线研究,这需要消耗大量实验耗材,其中少不了实验鼠。 老鼠有很多种,用于实验的老鼠,不需要个头太大,所以如今培育的实验鼠,都是小鼠。 无论是什么鼠,繁殖能力都很强,一对鼠一年就能生许多后代,然后后代很快成熟,继续繁殖。 实验鼠的繁殖速度很快,可以满足药物实验需求,比起养猫养狗做实验,效率高、成本低。 之前,青霉素的研制工作,药效实验都集中于“临床”,也就是给患病的病人们进行皮试,然后注射青霉素制品,观察药效是否起作用。 这样的做法不能说错,但吕文华和同事们最近总结经验教训,认为在青霉素制品成分极不稳定的情况下,用病人做试验,不确定因素太多,以至于很难确定试验失败的问题出在哪里。 同样是肺病患者,可能因为个人体质不同,病情严重程度不同,甚至健康情况不同,对于同一种青霉素制品的反应也不同,这就是“个体差异”。 在这种情况下做药效实验,严格来说可比性不高。 实验鼠,在过去的青霉素研制中也发挥了作用,但大家还是倾向于大量进行人体实验,不停地试,以便“撞大运”,这其实就有抄近路的想法在里面。 现在看来,还是得老老实实一步步走,急不得。 新的技术方案里,青霉素制品的药效实验必须要过实验鼠这关,如果连患病的实验鼠都治不好,就没必要浪费时间去做“临床试验”。 实验鼠繁殖得很快,可以大批量进行各类青霉素制品的药效实验,而若要找生病并且愿意接受试药的患者,会麻烦许多。 宇文温对于这个想法很赞同。 用老鼠作为药物实验的对象,根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能想出的主意,宇文温虽然不是医学生,但知道“实验小白鼠”这个名词,所以,实验鼠的培育工作就在黄州西阳开始了。 然而黄州找不到白毛鼠,所以十几年下来,实验室培育的实验鼠,全都是正常毛色(灰、棕)。 宇文温当然不知道如何培育出优秀的实验鼠,实验员们是按照养马的办法,对实验鼠进行近亲繁殖,同时做好鼠系的的记录。 为每一只鼠记录血统,为每一个鼠家族制作“族谱”。 这样的繁殖持续了十几年,后代畸形、体弱、性格暴躁、食欲不好、反应迟钝或者过激的鼠系被剔除,专门培养实验鼠的实验室不断进行各鼠家族的近亲繁殖,终于筛选出合格的实验鼠系。 以这种鼠系为基础,各地实验室开始培育实验鼠,然后广泛用于各类化学反应物的毒性测试,仅以黄州西阳的五庄观为例,每月消耗的实验鼠就有数百只。 长安的实验室也“引种”培育了实验鼠,但繁殖规模不算大,而就在不久前,长安实验室培育的实验鼠之中,出现了奇葩。 一对毛色正常的“鼠夫妇”,居然生下一窝白色的“鼠子女”。 现在,宇文温就在一个培养箱前,看着箱子里一窝“奇葩”,感慨良多。 原来实验小白鼠的始祖是白化变种鼠啊...难怪找了十几年,都没找到白毛鼠.... 宇文温如是想,看着这些小白鼠,越看越觉得顺眼,他觉得比起那些灰扑扑的普通老鼠来说,眼前这些白老鼠,真的可以称为“鼠美人”。 这种时候,应该引经据典,来形容鼠美人的“样貌”,宇文温想了想,想到了那段话。 奇葩逸丽,淑质光。 如此洁白的老鼠,配得上“淑质光”的称呼,宇文温对培育成果很满意,问:“先前,你说实验鼠的消耗量要大增来着?” 吕文华回答:“陛下,确实如此,预计每月用鼠两千只以上,微臣等要用穷举法,找出最合适的提纯技术,以获得药效稳定的青霉素提取物。” “嗯,你马上打报告申请,朕准了,这些白鼠,必须繁殖下去,越多越好!” 。。。。。。 “有女独处,婉然在床,奇葩逸丽,淑质光...” 宇文温哼哼着司马相如《美人赋》中的片段,躺在榻上翘着二郎腿,感受着“空调”的丝丝凉意,惬意得很。 身为天子,却摆出如此模样,当然是因为身处寝殿,没有什么闲杂人等碍事,他看了看座钟,见着时间接近,心情愈发好起来。 前不久,尉迟炽繁从邺城回来,正所谓小别胜新婚,虽然已是老夫老妻,宇文温还是很好履行了夫君的责任,补缴“公粮”。 但他觉得还不够,因为还有“滞纳金”没有交。 虽然二十多年过去,但对于宇文温来说,他的三娘,依旧是最棒的。 尉迟炽繁的音容笑貌,是他来到这个时代之后的最初记忆,已经铭记于心,永远也忘不了,谁也取代不了尉迟炽繁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即便将来,大家都老了,脸上皱巴巴的,变成小老头、小老太,他也要陪在尉迟炽繁身边,一起走过人生最后的一段路。 宇文温转头又看了看座钟,有些小期待:今晚的‘情景剧’,该选哪个剧本呢? 不一会,尉迟炽繁如期而至,虽然身着便服,也没有特别的打扮,但宇文温依旧兴致不减:反正一会都要换装的,无所谓。 但当尉迟炽繁进来后,宇文温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具体怎么个不对劲法,他又说不出来。 尉迟炽繁坐在身边,宇文温轻轻嗅了嗅,笑道:“三娘今日多一种香味...嗯?不对。” 不对,额外多出来的香味,不是来自尉迟炽繁身上。 他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宫女,觉得有些面生,又看向佳人:“四娘,你又调皮了。” 尉迟炽繁闻言笑道:“陛下,怎么看花眼了?” “不是四娘么?”宇文温愣了一下,随后品味着尉迟炽繁对自己的称呼“陛下”,意识到有外人在,于是头也不回的向那宫女摆摆手:“你且退下吧。” 那宫女闻言一愣,看向尉迟炽繁,尉迟炽繁见着宇文温视线一直未从自己脸上挪开,有些犹豫,随后轻声说:“陛下....” “嗯,何事。”宇文温依旧看着尉迟炽繁。 “妾多有不便,不能随时侍奉陛下...” “无妨,还有四娘在嘛。” “呃....”尉迟炽繁看了看宇文温,又说:“妾...挑选了一位美人,今夜..让美人服侍陛下可好?” “嗯?美..美什么?”宇文温脑子一下转不过弯,见尉迟炽繁唤那宫女近前,他才转头看去。 仔细一看,不由得一愣。 好...好漂亮! 方才这宫女随着皇后进来,宇文温的注意力全在尉迟炽繁身上,所以这个女子完全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现在,他注意到了。 一个亭亭玉立的美人,身材妙曼,穿着合体的衣裙,站在他面前,身上散发着淡淡香味,宛若出水芙蓉。 五官精致,瓜子脸,柳叶眉,殷桃小嘴,面颊泛起红晕,有沉鱼落雁之貌。 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让眼界很高的宇文温看了,瞬间的评价就是“好漂亮!” 尉迟炽繁见着宇文温目不转睛盯着那女子,继续说:“这位美人,是妾...” 说话声戛然而止,因为她感受到宇文温的变化,吓得话都说不下去。 夫君情绪波动大的时候,耳朵会不由自主的动,这一点,她很清楚。 现在,夫君的耳朵就动了。 宇文温转过头,看向尉迟炽繁,双眼仿佛冒出火光,胸膛里一股邪火蹭蹭蹭往上窜,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什....什么意思?你弄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来做什么? 敷衍我? 第二百七十一章 原来如此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此时自己的心情,宇文温觉得非“艾姆安格瑞”莫属,所以即便现在尉迟炽繁苦着脸跟他做检讨,说着说着捂嘴哭起来,他也不为所动。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尉迟炽繁今晚不做深刻的检讨,这件事就没完。 当期望和现实出现巨大落差,会让人有严重的负面情绪,宇文温现在就被负面情绪影响,也就因为当事人是尉迟炽繁,所以他才没有咆哮起来。 宇文温自认为是一个俗人,所以喜欢美女,多多益善,只要是入他眼的美人,未嫁并且没有什么“宁死不从”,他不介意马上“笑纳”。 尉迟炽繁作为大妇,主动给夫君物色小妾,这种事情宇文温求之不得,按说不该发火。 但程序不对,所以宇文温火冒三丈。 做为天子,想和自己的皇后“困觉”,对方居然不提前打招呼,直接用替代品敷衍,这样下去还得了? 他可是后宫的支配者,一后五妃的所有者,不是被六个富婆联合包养、随意借给闺蜜玩的小狼狗! 宇文温越想越恼火,盯着尉迟炽繁,尉迟炽繁泣不成声的做检讨,说话断断续续,越说心里越委屈。 宇文温自登基以来到现在已有十一年,宫里未添一妃嫔,尉迟炽繁知道数年前起外面有流言,说这都是因为她善妒,为了固宠,不许天子再有妃嫔。 这种污名她可受不了,因为这根本就是造谣,刚开始还置之不理,因为觉得宇文温气血旺盛,总是会看中几个美人,收入后宫。 夫妻这么多年,尉迟炽繁已经不介意宇文温收小妾,再说贵为天子,多收几个美人也没什么。 结果这十一年下来都没动静,宇文温还真就一个美人都没收。 尉迟炽繁不知道是夫君眼界太高,还是要求太苛刻,以至于十来年都不起心思,所以她为了避嫌,得赶紧选美人服侍宇文温。 结果好心办事反倒被要求做检讨。 宇文温见着尉迟炽繁一脸不服的表情,哼哼着:“怎么,不服气是吧?” “妾不敢...” “不敢?嗯,我且问你,你为何不提前打招呼?” 尉迟炽繁理屈,讷讷道:“妾是想准备一个惊喜....” “惊喜?呵呵,好,哪日你来侍寝,衣服都脱了,躺在榻上,结果爬上来的男人不是我,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尉迟炽繁无语,低下头,声音如同蚊子叫:“妾知错了...” 见着皇后绞着手,宇文温的火气消了许多:“那么,让三娘当宝贝一般藏着的惊喜,是什么来路?” 尉迟炽繁见事情有转机,赶紧问:“二郎喜欢么?” “二郎?不是叫陛下么?” “二郎,妾知道错了....” 宇文温伸手捏了尉迟炽繁的脸蛋,再说:”让她进来,我要问话。” 方才那名女子,此刻在外候着,听得天子召唤,小心翼翼走进来,因为紧张的缘故,身体有些颤抖。 “你莫要惊慌,朕有事问你。”宇文温看着这美人,觉得心情好了许多。“姓甚名谁?” “奴婢姓陈、名,,,”女子轻启朱唇答道,微微低头,不敢和宇文温对视。 宇文温觉得这位说话声音还行,但名字有些奇怪:沉...成舟?木已成舟? 他又问:“你是哪里人士?家中可有父母?如何进得宫来?” 听到这里,女子忽然有些支支吾吾,口不能言,宇文温觉得不对劲:莫非是被强征入宫的民女? 尉迟炽繁见宇文温面色不善,赶紧解释:“二郎..她是罚没入宫的女子,是....是长城公的女儿...” 长城(县)公,是亡国之君陈叔宝在周国所得封爵,这封爵源自陈氏祖籍吴兴长城(县)。 “嗯?陈...陈....什么来着?”宇文温看看尉迟炽繁,又看看面前这女子,有些诧异。 “奴婢陈,愿..愿侍奉陛下....”陈说完,低下头,面颊泛红,紧张不已。 宇文温看着她,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陈国灭亡时,陈国的妃主们无论婚嫁与否,按规矩一律“充公”,作为战利品,分发给有功之臣(乐昌公主运气好,能和驸马徐德言复合,这是例外),怎么现在又冒出来个公主? 还是陈叔宝的女儿而不是妹妹? 宇文温想着想着,悚然动容:不会吧老陈,你都瘫了还能生? 他再仔细看看陈,觉得这位虽然很年轻,但看样子不该是陈国灭亡之后才出生的,尉迟炽繁见宇文温发愣,担心对方又不高兴,赶紧解释。 陈国灭亡时,陈还年幼,其母为陈国主(陈叔宝)妃嫔,随着其他女眷一起入长安,没入宫中等候发配。 因为陈年幼的缘故,其母带着陈在宫中以奴婢身份劳作,而不是被分给有功之臣做妾。 数年后,明德初年,陈之母去世,陈继续在宫中生活,成为小宫女,如其她宫女一样,终日忙碌。 又过了几年,陈渐渐长开了,小小年纪,容貌非比寻常,宛若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再后来,被尉迟炽繁选中,调到身边仔细教育。 宇文温听到这里,觉得有些奇怪:“在你身边?怎么都没见过的?” “那是去年的事...妾是想准备一个惊喜.....” “原来如此。”宇文温想说这真是惊喜,他再次看向陈,忽然觉得有些尴尬:他觉得自己好像大反派。 恃强凌弱,抢人妻女? 嚯嚯,谁让你陈官家花天酒地当昏君,把江山都丢了! 亡国之君,身不由己,而亡国的皇族,其女眷更是任人宰割,这就是这个时代的规矩。 周国灭齐时,齐后主的皇后冯小怜还有其他妃嫔及妃主,全都成了战利品,即便是年近五旬、早已出家为尼的李祖娥(齐文宣帝高洋遗孀),也被押到长安,当做战利品分配。 身心受创、循入空门的李祖娥,早已年老色衰,却难逃厄运沦为奴婢,最后据说是主人家看不下去,放她回家乡。 相比之下,陈国皇族的女眷,待遇相对好一些,至少年长的女眷如两位太后和太妃等、得个监视居住的结局。 皇后沈婺华,没有沦为他人玩物,还能守在陈叔宝身边,但其他年轻的妃嫔和公主,就只能身不由己了。 想着想着,宇文温忽然有些失神,他想到若是自己失败了,尉迟炽繁和其她佳丽,还有他的女儿们,就会沦为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呆了半响,宇文温看向陈,问道:“你...想见见你父亲么?” 陈闻言一愣,随后捂着嘴哭起来,泪如泉涌:“奴婢..奴婢想....” 她当然想见父亲,当年她还小,对于父亲的印象很模糊,后来随着母亲在周国皇宫生活,母亲做浣衣婢,她就跟着帮忙,就这么在宫里长大。 渐渐地,陈懂事了,想起父亲,却不知父亲情况如何,母亲也从不提起父亲。 后来母亲去世,她无依无靠,每到夜深人静时,陈就会思念母亲,思念记忆里的父亲,偷偷的哭。 如今听得天子这么问,她哪里还忍得住,哭得梨花带雨。 “这几日,朕不需要你服侍,好好休息,莫要想那么多,先退下吧。”宇文温说完,看向尉迟炽繁,吩咐道:“三娘,你安排一下,好歹让她远远看到人。” “呃..是。”尉迟炽繁见着宇文温意兴阑珊,知道今晚不合适,起身正要和陈一起离开,却被宇文温一把扯住:“你想去哪里?嗯?”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得罪了方丈,还想走? 第二百七十二章 武德充沛 阳光洒在树林里,留下一片光影交错,轻轻吹拂的秋风,让许多枯黄树叶在林间飘落,堆积在地面的落叶,脚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音。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十余名女子在林间行走着,动作很轻,又有数人落在后面十余步距离,牵着许多马,紧随其后。 这些女子身着类似戎服的衣裤,外罩红色裆,脚蹬长靴,挽着发髻,又用红色巾帼将发髻包住,防止散乱。 因为许多人带着弓箭、佩刀,甚至还背着火铳,所以这些女子看上去宛若女兵,有些杀气腾腾。 林外数十步处的野地里,有几只梅花鹿正悠闲的吃着灌木丛中野果,时不时抬头望望四周,视线却为草丛和树林所阻,没发现树林里有人接近。 双方的距离渐渐缩短,大概在六十步左右距离时,一身猎装的陈停下脚步,随行健妇赶紧护在左右,其中一人将一杆装填好的燧发火铳捧上来。 陈接过火铳,看了看林外的梅花鹿,自己靠在一棵树旁,比了比高度,拔出腰间的匕首扎在树干上,然后以此为依托,架着火铳,将铳托抵肩。 动作很“标准”,正在瞄准猎物的陈,看上去英姿飒爽。 一旁,同样打扮的陈,看着姑姑准备狩猎,紧张不已,她看看林外的梅花鹿,又看看姑姑手里拿着的火铳,用双手掩着耳朵。 健妇们一脸淡定的样子,没有陈这般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陈扣动扳机,先是一阵烟雾和火光从火铳后半段的火药池窜起,然后“啪”的一声,火铳前端喷射出大量白烟和火舌。 这一声动静不小,陈吓得身体一抖,附近林子惊起不少飞鸟。 外面隐约传来哀鸣声,陈抬头看去,却见林外那几只梅花鹿四散奔逃,其中一只似乎情况不对劲,跑着跑着就一头扎在地上,挣扎了一会便没了动静。 一行人走出树林,来到那倒毙的梅花鹿旁,陈见着自己终于猎得一头鹿,松了口气:这可是陛下交代的任务,完不成要受罚的。 本来柔弱的陈,连血都见不得,却在宇文温的训练下,学会骑马射箭,而现在,还学会了用火铳打猎。 方才那用匕首扎在树干以此架火铳的方法,还是宇文温教的。 她见着陈战战兢兢不敢看染血猎物的模样,笑道:“无妨,看多就习惯了。” 健妇们很熟练的将猎物捆起来,随后搭在前来的马匹背上,一行人骑上马,向着营地所在方向缓缓而去。 刚学会骑马没多久的陈,策马紧跟在姑姑旁边,而身为姑姑的陈,也特意放慢速度,以便让陈跟上。 她看着年轻貌美又羞涩的侄女,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正如当年她极度依赖张贵妃那般,如今侄女极度依赖自己,陈当年没想到自己会和张贵妃一道,服侍同一个男人,也没想到现在会和侄女一起共侍一夫。 对于侄女陈,陈更多的是感慨,而对于陈而言,姑姑是她唯一的主心骨。 大半月前,皇后让她服侍天子,因为出了些状况而作罢,没几日,她见到了自己的父亲虽然只是远远的用千里镜看。 父亲的容貌,和她记忆里差不多,只是沧桑了些,有了白头发。 而陈还有一个好消息,那就是她的一个姑姑,正是天子妃嫔,所以,她在宫里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 陈如今是天子身边“助理”,端茶送水、整理书籍、奏章,各种跑腿,一直到现在,什么都做,就是没有侍寝。 但这是迟早的事。 想到这里,她看着姑姑的背影,脑海里浮现出那晚姑姑和天子抱在一起“动”的情景,不由得面颊泛起红晕。 一阵马蹄声从侧面传来,打断了陈的回忆,她抬头看去,却见一群身着猎装的女子策马向前方营地疾驰而去,对方也带着猎物,看来和她们一样,是满载而归。 两支队伍的距离渐渐靠近,陈看见队伍里一名女子的身影,发现是贵妃杨氏,不由得又想起某晚,贵妃和天子缠在一起的样子。 作为“助理”,陈有时要“值夜”,所以当后妃们侍奉天子时,她就在一旁候着,随时等候吩咐。 将来,就是她在榻上承受天子雨露,别的宫女在一旁候着了... 想着想着,陈脑袋一片空白,回过神时,已经身处营地之中,天子和皇后及妃嫔们说着话,一个个都是身着“猎装”,十分威风。 宇文温看着一个个英姿飒爽的“女中豪杰”,看着一个个血淋淋的猎物,很满意。 美女用火铳,那可是真能杀人的! 见着大家都完成了自己交代的“作业”,宇文温下令“解散”,早就等不及的小皇子和小公主们一拥而上,扯着各自母亲去看自己猎得的猎物。 实际上是猎犬捕捉到的野兔。 今日,宇文温带着家眷出游、秋狩,特地要求后妃们身着“猎装”,用火铳打猎。 一来是为了大饱眼福,看看“制服美女”的风采,二来是为了让后妃们感受一下火铳的实战威力。 他费心亲自训练后妃们用火铳,怎么都得实战一下,彰显“武德充沛”。 宇文温在营地里转了一圈,回到“中军帐”,坐在胡床上,拿着一杆双管火铳,仔细端详起来。 这种双管火铳专做打猎之用,口径较大,可以用来射杀野猪、虎豹等猛兽,即便是皮厚肉糙大块头的熊罴,碰到几个手持双管火铳的猎人,没有多少胜算。 除非是偷袭。 宇文温放下双管火铳,拿起陈所用猎铳,这火铳就是正常的单管样式,名为“鸟铳”,因为铳管较长,所以射击精度不错(不太远的距离上),号称可以打飞鸟,由此得名。 但滑膛燧发火铳的精度也就那样,准头比不上娴熟弓箭手射出的箭,射速更是不行,若上了战场,火铳兵必须列队齐射,以此从总体上获得较高的命中率。 这种作战方式,就是耳熟能详的“排队枪毙”。 虽然火铳的精度不及弓箭,但却是跨时代的武器,在已经开始的辽东大开发中,无数的武装商团、移民团,装备了大量单管、双管火铳以及小型火炮。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移民团中,即便一个柔弱的女子或者少年,只要经过一两个月的训练,手持火铳就能干掉一名骁勇善战的锐卒。 一群女子,手持弓箭、刀矛,在野地里遇见数倍于己的敌人,如果逃不掉,那么即便这群女子身手再好,下场也会是被俘后遭蹂躏致死。 如果这群女子手持火铳,一人两杆甚至三杆,那就有很大概率击败敌人。 这就是科技进步带来的战斗力,火铳的最大优点,就是训练周期短,杀伤力强,不论什么武艺在火铳面前就是渣。 所以男女老幼混杂的移民团及其定居点,只要有充足的火铳、火炮和弹药,扛下数倍于己的敌人围攻都不是问题。 “当年”,沙俄的远东殖民军,不过四百余人,就能在孤立无援的雅克萨据点,和数倍于己的清兵长时间对抗,即便伤亡惨重,残兵之后也得以平安撤离。 殖民军靠的就是火铳和火炮。 所以,宇文温要让周国在辽东的移民大规模装备火器,哪怕为此承担国内治安压力有所增加的后果,也在所不惜。 宇文温端起火铳,摆了个立姿瞄准的姿势,随后把火铳放下,看着四周景色,感慨起来。 他所处位置是长安以西的上苑,即汉时上林苑。 百年前,汉武帝就是在这里操练“羽林军”,厉兵秣马,北击匈奴。 浴血奋战的汉军将士,留下了“一汉敌五胡”的威名。 数百年过去,随着冶铁技术的扩散,随着中原陷入长期内乱,中原王朝在别人眼里,已经成了谁都能割几片肉的肥羊。 现在,他要让周边番邦明白何为武德充沛,让这些人回想起,被绝对武力支配的恐惧。 第二百七十三章 法宝 傍晚,宿营地里洋溢着欢声笑语,篝火堆旁,宇文温带着儿女们忙碌,动用各种工具,扎起一个个帐篷,以体验在野外露营的感觉。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这个时代的帐篷,常见样式就类似后世所称“蒙古包”,但宇文温给儿女们扎的是单人帐篷,为后世“驴友”们出行时扎的那种单人、双人帐篷。 这种帐篷扎起来十分方便,宇文温很快便为儿女们扎起一个又一个“专属帐篷”,以篝火为圆心,围成一个圈。 虽然这种帐篷内也铺着隔湿保暖的毯子,又有睡袋,可居住条件还是颇为简陋,但小家伙们却兴奋异常,因为这是完全不同的体验: 首先,扎帐篷很有意思,更别说阿耶和自己一起扎; 其次,帐篷扎好后,自己一个人睡在帐篷里,外面灯火昏暗,又有各种古怪的声音响起,真是好可怕、好刺激.... 小皇子们对于这种体验很期盼,但小公主们不敢一个人在这种环境下睡,不过阿耶给了每人三件防身法宝,有法宝在手,妖魔鬼怪来了都不怕。 法宝之一,燧发火铳一把,不用瞄准只需扣动扳机,就可以射死一切来袭的野兽,威力巨大(实际上未装填弹药)。 法宝之二,桃木剑一柄,只要隔空一挥,就能可以砍死一切来袭的妖魔鬼怪。 法宝之三,护身符一枚,只要将这护身符随身携带,野兽和妖魔鬼怪就看不到自己。 对于皇子和公主们来说,这是阿耶给的法宝,所以一定是真的,有这三件法宝在手,平添了几分胆气。 加上大家的帐篷都围着明亮的篝火,只要稍有不对劲,便可以相互“策应”,再加上外围还有宦官和宫女们值夜,安全得很。 忙碌了一阵,帐篷全都扎好,然后宇文温让儿女们围坐在一起,开始讲睡前故事。 故事的名字,叫做咒怨。 那是不可能的,他若讲这种鬼故事,会吓得小家伙们接下来几年都不敢一个人睡。 今晚,讲睡前故事的任务,由嫡母尉迟炽繁来承担,讲的是“孔二郎闯辽东”系列故事之一,“智斗黑熊精”。 系列故事的背景,当然是如今正开始的“闯辽东”(辽东开发),而孔二郎是跟着父母一道,抵达辽东开荒的移民,系列故事的主要内容,就是孔二郎在新天地里的各种奇遇。 包括和黑熊精兄弟“熊大”、“熊二”之间的各种趣事。 随着故事的开始,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主角孔二郎上,“看”孔二郎如何与黑熊精俩兄弟斗智斗勇,坐在一旁的宇文温,听着这故事,心中一叹: 也就是在说给小朋友听的故事,熊才蠢得那么好对付。 据说,人在野外遇到熊时,最好的办法就是躺下来装死,因为熊不吃尸体,若熊凑过来试探你还有没有呼吸,只要暂时停止呼吸,就能骗过对方,保住性命。 然而实际上根据猎户的说法,熊是杂食动物,吃腐食,即便真碰上个死人,也没什么忌讳,照吃不误。 而熊会摆弄自己的食物,会用带肉刺的舌头去舔,舔一下,一层皮就没了。 即便熊不舔,摆弄起“食物”来,足以让一个装死的人断手断脚。 所以,装死骗熊能保命是讹传,也就是忽悠一下小朋友,为故事的合理性找一个托词。 真要正面遇到了熊,除非能够一箭射中对方心脏,不然射再多的箭都很难在短时间内将熊射死,反倒会激怒对方。 成年的熊一掌拍下来,连大腿粗的树干都能拍断,不存在故事里孔二郎和“熊大”、“熊二”过招还能打得有来有回的事情。 所以,真要遇到了熊,要么跑,要么玩命。 ...... “嗷嗷嗷嗷嗷!!!” 咆哮声中,一头巨大的黑熊窜出树林,向着农田里耕作的男女冲去,虽然黑熊身体十分肥硕,但动作却很灵活,奔跑起来仿佛地面都在震动,气势非比寻常。 正在锄地的一名女子,见着如此凶兽迎面冲来,吓得瘫倒在地,不远处,一名男子提着锄头跑过来,试图将她拉起,然后逃跑。 然而人刚拉起来,黑熊已经逼近,两人慌不择路跑向田边一棵树,试图用树做阻碍,但那宛若人腿粗细的树被黑熊一撞,直接撞断。 在空旷之处,两条腿根本就跑不过四条腿,眼见着逃无可逃,男子将女子挡在身后,绝望的挥舞着锄头,眼睁睁看着黑熊向自己扑来。 “啊啊啊啊!” 黄二郎呼喊着,手持双管猎铳冲过来,他的父母就在眼前,无助的面对身躯庞大的黑熊,此时此刻,黑熊已经立起身,举起前肢,就要挥下。 这一挥下,他的耶娘就要没了。 脑袋一片空白的黄二郎,在距离父母十来步位置停下,视线里只有那黑熊,下意识按着平日操练要领,猫着腰,以立姿将双管猎铳抵肩、瞄准,然后把拨片拨到“齐射”那一档,扣动扳机。 这一切在瞬间完成。 “砰、砰”两声响,双管猎铳喷射着浓烟和火舌,黄二郎被巨大的后坐力撞得向后倒飞。 与此同时,黑熊的前胸和后背各自绽放出两朵血花,随后身体为之一震。 胸膛被击穿的黑熊,心脏破裂,趔趔趄趄的晃了几下,颓然倒下,身体抽搐着,胸前伤口处,鲜血汩汩向外流。 马蹄声起,数人骑马赶来,个个手持双管猎铳,见着那黑熊似乎还有动静,正要瞄准,却被领头一男子抬手喝止:“这畜生不行了,莫要浪费弹药!” 男子姓张名金称,五官粗犷、身材结实,皮肤黝黑,面带凶相,下了马,将倒在地上的黄二郎拉起:“小子,你真行!” “大当家...呃,熊咧?” “死喽!被你砰砰两下打死喽!” “啊?那...” 肩膀疼痛的黄二郎刚回过神,见着耶娘安然无恙,见着那庞然大物真就被自己射杀,擦了擦眼睛,跑上前,和耶娘抱在一起,哭起来。 张金称拿起那杆掉落地面的双管猎铳,宛如抚摸小娘子般抚摸着铳身,感受着铳管的温热,又看看那倒毙的黑熊,十分满意。 一个半大小子,就能干掉这么一头凶物,火铳贵是贵,真他妈值了! 要是没这法宝,老子才不扯队伍到辽东这鬼地方开荒! 张金称感慨着,却不忘指挥手下:“哎哎哎,莫要呆看着,大家一起动手,把这厮运回寨子里!” “你们几个,仔细林子里的动静,莫要又窜出来什么玩意了!” 几个骑马男子答应着,其他本已惊得四散奔逃的耕田男女,见着黑熊毙命,大当家又带着手下赶来了,心中大定,赶紧跑回来帮忙。 远处,一个土木混合的寨子冒着袅袅炊烟,那是这群人的定居点,当家的首领是张金称,所以张金称被称为“大当家”。 既然要做大当家,那得有威信,行事公允,赏罚分明。 张金称走到黄二郎一家旁边,拍着黄二郎之父黄秋收的肩膀笑道:“老黄!你儿子不错,恭喜恭喜,按规矩,这猎物是你家打的,都归你家了!” 黄秋收看看那倒毙的巨大黑熊,看着正吃力搬运黑熊的人们,摸了摸头:“大当家,这事还是大当家来主持吧...“ “好,熊皮、熊掌、熊胆,都是你家的,大家帮忙把这玩意弄回去,也不容易,你就请大家吃一顿好的罢!” 第二百七十四章 法宝(续) “老张,这张熊皮可惜了,背后破了洞,不然就能算良品,还能卖更好的价钱。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别,这破洞用块皮子补一补,谁看得出来?” “看不出来?能买得起这熊皮的人家,总是有好手把关,用皮子补破洞,事前说清楚那还好,无非便宜些卖,若是糊弄人被对方发现了,那可就没回头客了不是?” “那这....” “这样,多给你一杆双管猎铳,还有铅子和火药,如何?” “好吧。” 定居点内,大当家张金称和驵主陈青山谈成一笔买卖,这段时间他们通过打猎获得的兽皮,以不错的价格卖给陈青山的商队。 买卖是以物易物,双方都很满意,而前不久黄秋收之子黄二郎打死的那头黑熊,其毛皮也买了不错的价格。 黄秋收一家老实巴交,不会谈买卖,张金称为其做主卖熊皮,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多出来的一杆双管猎铳及铅子、火药,就是张金称的“佣金”。 买卖谈完了,张金称请陈青山一行在寨子里吃个便饭,顺便拉拉关系,以便对方下次过来时,多带些好货。 定居点里有许多猎物,所以不愁肉食,拿来招待客人,不会显得寒酸。 即便寒酸,陈青山也无所谓,毕竟各定居点都是初创没多久,条件差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 陈青山,是“北羊”的驵主,负责这片地区的各种买卖,他带领的商队,定期穿梭于这片地区各移民定居点之间,为定居点的居民带来各种日用品,顺便收购对方手中的各种出产。 这些出产多以各类野兽的毛皮为主,各定居点如今能大量拿出来做买卖的物品,也就只有毛皮。 自从今年年初,朝廷和高句丽和谈之后,辽东就处于官军的控制之下,随后而来的各类商团和移民团,纷纷冲向辽东。 大家在辽东总管府的组织下,向着白山黑水进军,不断划出属于自己的地盘,然后定居。 大多自河北以及青徐之地的移民们,想要在这地广人稀的新天地开荒,确实不容易,不过朝廷组织得当,又有各商社全力以赴,“闯关东”在头一年就进行得热热闹闹。 得益于长期的准备,在辽东定居、开荒所需的各项物资都很充足,而囊中羞涩的移民们,可以直接以赊账的方式领取各类必需品,当年就在辽东各地扎根。 而作为移民们的护身法宝,火铳和火炮(小型火炮)必不可少,销售火铳和火炮的商社,会组织移民们进行火器使用及维护的训练,一个月时间就能学会。 有了火铳,移民们在定居点附近打猎有如神助,狩猎一般的猎物用不着火铳,但遇到猛兽,有了火铳,移民们的底气就足了许多。 新开垦的荒地,想要有像样的产出得过上数年,但打猎却能轻易获得许多猎物,辽东的山山水水之间有很多野物,所以对于移民来说,农闲之际打猎,是迅速增加收入的好办法。 张金称在扯队伍来辽东时,就已经打定了这个主意,他带来的人,多是开弓射箭的好手,定居点附近又有大山,每隔几天就到山里转一圈,猎得的猎物就能让大家吃上几日。 剥下的毛皮,可以当钱用,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经过的大小商队,对于毛皮是有多少收多少。 张金称想好了,在这里开荒的头几年,就以打猎来作为主要收入来源,买更多的火铳、火炮和铅子、火药,然后从清河家乡多招人,增加人手,扩大地盘。 有了地,就有了粮食,有了这些就有了家,到时候来寨子定居的人越来越多,生地变成熟地,他就到官府那儿登记户口,缴纳赋税。 换得官府认他做村主(寨主),然后继续招募移民定居,把寨子扩大成为一座城,他就成了张城主,让乡亲们都看看,张金称出息了。 他也要当地主,雇佃农给自己种地,买奴婢伺候自己,让自己和儿子孙子都过上舒服日子。 这一切,都要有武力作保障,所以如何获得更多的火铳,同样是张金称要考虑的问题, 往日里官军才准备的火铳,在辽东并不限制,但想要买火铳,要么到襄平官府那里登记购买,要么找诸如北洋贸易公司这样的大商社才买得到。 这种打猎、防身、护家都不可或缺的法宝,绝对不嫌多,但价格不便宜,更别说还得有火药和铅子,所以自己要有稳定的收入,还要和商社搞好关系,确保有稳定的货源。 张金称脑子很灵活,知道要巴结的实际上不是陈青山,而是陈青山后面的“北羊”,所以此时不忘打听,看看“公司”最近有什么“重点收购货物”。 “老规矩,就是大量收毛皮,貂皮、狐皮、鹿皮、虎皮、熊皮,有多少收多少,价格公道,你不用担心。”陈青山说完,不忘交代张金称: “你选几个好手,放箭时射准点,莫要坏了毛皮,不然卖不出好价钱。” “还有,熊皮、虎皮就不要勉强了,太危险,肯定得上火器,那就会打出大洞,所以风险大、收益相对没那么大,不划算。” “我跟你说,海东以北的海参崴,那边有一帮老手,猎熊有一套,手段了得,剥的熊皮又大又完整,大多是上等品,在不要说在长安,在莱州都卖断货了,公司主要从那边收熊皮,你们呐,不要勉强。” “别小看貂皮、狐皮,销路一样不错,价格也很高,积少成多,那也是不得了的收入,你想想,是抓一百只貂容易,还是猎一头熊容易?” 见着张金称点点头,陈青山喝了杯温水。 这处定居点,是按着“标准模范”建立起来的,土木混合结构(方便快速搭建),其内各类生活设施一应俱全,还包括水井。 冬天烧起热炕,足以确保居民度过严寒。 如有贼人来袭,关上寨门,靠着壕沟、箭楼还有火铳、火炮,足以自保。 若认真经营,勤劳开荒,数年后,这里必然变成富足的村落,就不知届时这位张大当家,是不是还想着啸聚山林,做山大王。 张金称的来历,陈青山很清楚,这位是清河人,出身微寒,家徒四壁,不事生产,曾聚集亡命之徒,以打劫过往商旅为生。 可是上了红名单的人物。 如今,张金称带着手下和招募来的乡亲、游民“闯辽东”,到辽东开荒定居,陈青山暗中观察过,发现这位好像真的是在“走正道”拼家业。 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许多河北地界不安分的好汉们,纷纷呼朋唤友“闯辽东”,在地广人稀的辽东地区安家落户,使得河北各州郡的治安似乎都好了许多。 朝廷似乎把“闯辽东”作为一个法宝,将河北地界上的“妖孽”收了魂,引到辽东去了。 对此,陈青山很感兴趣,他想看看数年之后,这些好汉们能在辽东闯出什么名堂来。 是羽翼渐丰之后占山为王、打家劫舍,还是安安分分做地主? 第二百七十五章 阿舅 雪后初晴,遍布落叶、青苔的林间地面夹杂着白雪,到处一片斑驳,北风轻轻吹拂,草木摇曳,发出“哗哗”的声音,忽然一阵锣声在林间响起,打破了宁静。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锣声很吵,不一会,一个愤怒的咆哮声响起,直冲天际。 一颗大树下,树洞里窜出一头黑熊,这头庞然大物刚进入冬眠没多久,却被外边传来的刺耳噪声给吵醒,愤怒的冲出巢穴,向着声源而去。 几名正在敲锣的男子见着正主冲出来了,扔下锣掉头就跑,但逃跑的速度比不上黑熊追击的速度,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 为了过冬冬眠而大量进食的熊,此时是体重最重的时候,称得上膘肥体壮,所以秋末冬初时,熊的力气也是最大的,奔跑起来强健有力,数百斤的庞然大物跑起来居然仿佛飞一般。 眼见着逃无可逃,几名男子忽然分别向两头跑去,正面让出一名手持双管火铳的短发男子, 短发男子距离黑熊不过二十来步,丝毫不为所动,持铳瞄准,随后扣动扳机。 “、!” 接连两声炸响过后,男子侧身一滚,滚到旁边,弥漫的硝烟中,黑熊中弹随后身子一颤,前肢一软栽倒地面,被巨大的冲劲带着向前滚了十余步,正好经过那男子原本站着的地方。 黑熊胸膛血如泉涌,挣扎着起身,哀嚎着往林间深处跑去,那短发男子提着火铳不紧不慢在后跟着,保持四五十步的距离。 先前那几个敲锣的男子也陆续聚拢过来,看着前方那摇摇晃晃的黑熊,眼中充满了期待,与此同时,林间出现更多的人,个个都背着弓箭,甚至拿着火铳。 大家沿着血迹,跟着这负伤的黑熊走了一会,黑熊最后终于熬不住,颓然倒地。 一群人兴高采烈的围上去,开始处理起这头雄壮的成年公黑熊。 只是粗略估算,这家伙的重量就有将近三百余斤,若要扛着下山会很吃力,所以要肢解。 割下熊掌、剥下皮肉,然后取熊胆,将这些都装在一个个背篓里,再把熊的四肢骨取下,一并带走。 熊皮能卖出好价钱,而一张完整的熊皮能卖出高价,熊掌和熊胆自不必说,自古都是宝贝,至于熊骨,因为据说能入药,同样也很值钱。 这头熊的肢解,都是那短发男子“主刀”,其他人主要打下手,大概两炷香时间,硕大的黑熊就肢解完毕。 剩下血淋淋的骨架,还有部分内脏,遗留在血迹斑斑的地上。 按照短发男子的说法,这是用来献给山神的“牺牲”,猎人们在山神的地盘打猎,不能把猎得的猎物全都带走,总是要留一部分,以示对山神的敬意。 这个说法,得其他人认同,大家虽然不清楚猎熊有什么讲究,不过都知道要对神鬼恭敬。 作为猎人,无论如何,都不要触怒山神,不然进山之后打不到猎物事小,丢了性命那就不妙了。 一行人向着山下而去,一边走,那短发男子一边说着自己的经历:“这熊大么?你们可能觉得大,可老子在海参崴见过的熊,那才叫大。” “你们想过没有,六百斤重的熊,站起来有多高?” “六百斤重!那还是熊么?”众人闻言惊呼,“莫不是成精了?” “不是成精,真就是熊,就是老人常说的人熊,站起来时,远远看去就像一个巨人,可以吓得你双腿发颤,走都走不动。” 短发男子说着,指了指旁边一棵树:“诺,像这如人般粗细的树,那人熊一拍就能拍歪。” 众人惊叹着,大概想了一下那“海参崴人熊”的模样,不由的后背发凉,随后有人问:“那,张兄弟,你们是如何猎得如此凶物的?” “只能靠火铳,还得用陷阱,不然搞不定,而且,不能用一般的铅子,要那种射进身体会变形的铅子,否则打了对穿,多了几个洞,皮毛可就掉价了....” 短发男子说起自己在海东以北那海参崴的见闻,众人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间,走出山林,来到宿营地。 宿营地里聚集了许多人,还堆积着大量猎来的野物,有鹿、獐子、狍子,其他诸如野兔之类小兽更是不计其数。。 人们正忙着处理猎物,剥皮的剥皮,烧水的烧水,忙得热火朝天,见着短发男子一行进来,大家的目光很快就聚集在背篓上露出的熊皮上。 “又得一头熊,张兄弟,你可真行!” “哪里哪里,山里赏口饭吃。” 短发男子和同伴不住与聚过来的人打招呼,继续向里走,来到一处帐前,却见地上倒着一头老虎,数人正在剥皮。 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站在老虎旁边,背向外,听得旁人说“张山回来了”,转过身。 “阿舅!” 短发的张山及其同伴们,一齐向这面色黝黑的男子行礼,称呼对方“阿舅”。 刘霸道看着满载而归的张山一行,哈哈一笑,迎上前,关切的问:“诸位,有没有谁受伤?若伤了,可得赶紧处理、包扎。” 不问收获如何,先问有没有人受伤,如此关怀,让张山及其同伴觉得心里暖融融的,赶紧将背篓放下,拿出熊皮,让“阿舅”过目、 刘霸道,人称“刘庄主”,刘家世代仕宦,因为喜游侠、乐善好施,时常接济江湖好汉,故而又得“阿舅”之称。 如今“阿舅”带着好汉们“闯辽东”,头一年,开荒还没开出名堂,各位好汉便在新天地如鱼得水,成日里上山打猎,飞鹰走狗之际,收获颇丰。 他们猎得的大量毛皮,被“北羊”的驵主悉数收购,换得喝不完的好酒、吃不完的粮食,让诸位好汉在定居点过起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好日子。 这可比在豆子打野鸭、野兔快活多了。 如今,人人都说:果然还是阿舅有眼光! 好汉们现在都觉得闯辽东是来对了,而“阿舅”刘霸道也是如此想。 看着干练的张山,他想起数年前,派张山等人混进北洋贸易公司当髡兵的情形。 当髡兵,就得变成“髡人”,而张山这几年在髡军中历练出来了,不枉费刘霸道的一番培养,所以待得时机合适,他便让张山回来,成为他的左臂右膀。 毕竟,刘家可不能一直守着豆子这盐碱地过日子。 豆子,为一盐碱泽,负海带河,地形险阻,自东魏以来,就是群盗聚集之地,刘霸道祖辈世居之地就在豆子边上,他特意结交游侠、豢养食客,不是钱多没处花,而是有想法。 金刀之谶,让刘霸道向往不已,所以,他觉得自己若默默无闻过一生,太虚度光阴了。 看看那张熊皮,又看看已经剥下来的虎皮,刘霸道的注意力,最后全都集中在大家背着的双管猎铳上。 火铳,那可是原本只有官军才能用的武器,威力巨大,既然现在有机会大量购买火铳,凭什么就不能试一下? 第二百七十六章 大干一场 群山和原野的交界处,一处规模不小的寨子里,时不时传出铳声,寨内小校场内,许多男子正在练习使用火铳,其中还掺杂一些少年。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少年们多为十二三岁年纪,为刘家庄的佃农出身,若按往日,他们得在地里帮忙干农活,而现在,却要变成护院。 细胳膊细腿的少年,根本就练不出什么腿脚功夫,弓马娴熟就更不用想,却因为有了火铳,可以轻易射杀一名壮汉,所以可以胜任护院一职。 前提是学会使用火铳。 刘霸道在一旁看着这些人学习操作火铳,丝毫不为消耗的火药、铅子而心疼,他现在很缺人手,所以即便是未成年的男孩,也要用起来。 他带着好汉们在这里安家落户,既要打猎,又要开荒,为了避免进山打猎的大队人马不在时,寨子被人乘虚而入,他必须将妇孺也武装起来。 身体健康的婢女、男孩,不需要会技击之术,只需要学会使用火铳、火炮,就能守住寨子,这意味着他不需要额外雇佣青壮,就能利用现有人手保得寨子平安。 如此一来,才能够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转到一旁小院,这里有一个炼铁炉,几个铁匠正忙碌着,一头短发的张山和另几个人站在旁边,拿着几杆火铳议论着。 刘霸道走进院子,接过一杆火铳,问道:“如何,琢磨出来了么?” 张山摇了摇头:“阿舅,这玩意看着简单,做起来很难,恐怕得特别的铁料和工艺,才能锻造出有如此韧性的板簧来。” “是么....”刘霸道看着手中的火铳,视线集中在火药池旁裸露的那个“人”字形板簧上。 燧发火铳,顾名思义是靠着燧石发火引燃火药的火铳,这种火铳的关键部件,就是由击锤、带铁砧的火帘片、火药池、扳机组成的发火装置。 火帘片是火药池的活动顶盖,对着击锤的一端向上竖起,是为铁砧,当手指扣动扳机时,击锤夹着燧石击中火帘片的铁砧,使其“开盖”的同时,击锤上的燧石与铁砧相撞产生火星,正好落入火药池里。 火药池一侧连着铳管,火药池里的火药被落下的火星点燃后,引燃铳管里的火药,铳管里的火药燃烧,把挡在前面的铅子喷出去,击中目标。 这是张山介绍的燧发火枪原理,刘霸道自己琢磨了许久才琢磨出来,不由得为如此精妙的机括赞叹不已,而张山说了,发火装置的关键是板簧。 板簧,是一个“人”字形的弹簧,结构很简单,具有“弹力”,能给予击锤足够的“力量”,使得整个发火装置能够顺利运转。 若板簧的“弹力”太小,击锤就打不出火星,甚至连作为火药池盖子的火帘片都打不开。 如果板簧的“弹力”太大,击锤上夹着的燧石很容易撞碎,而且会让扳机变得“坚硬”,需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扳动。 最关键的一点,板簧的弹力必须持久,也就是说,不能用了几次就发软、失去弹力。 如果板簧不行,燧发火铳的“发火率”就不行,很容易“瞎火”。 那么,想要自己私下制造燧发火铳,若做不出耐用的板簧可不行。 刘霸道姓刘,当然有想法,他想囤积火器,聚集私兵,以便时局有变之际,扯起大旗,应那金刀之谶。 历来起事,兵器不可或缺,火器这么贵,若自己能制作,一来省钱,二来不会引起官府注意。 结果连个板簧都做不出来。 按照铁匠们所说,板簧可能是用特殊的铁料制作出来,所以能够保持弹力,而弹力恰到好处,不强也不弱,但铁匠们摸索了许久,都做不出合适的板簧。 这么简单的板簧都做不出来,铳管更是别想。 铳管,是火铳的关键部件,看起来结构简单,就是一根中空的铁管,但想要做出来,并不容易。 刘霸道找的铁匠,个个手艺精湛,看了铳管之后,尝试着制作,试了许多办法,最后采取的是“卷制”工艺。 用这种方法来制作铳管,得先将精铁锻打成拨片,然后卷成一大一小的两根铁管,以大包小,使两者紧密贴实,然后用钢钻将其钻成内壁光滑平直的铳管。 这种制作方法对手艺要求很高,还得有钢钻,而每人每天只能给铁管钻进寸余深度,整根铁管需要花大概一个月才能完成。 不仅费时,还费钱,最关键是做出来的铳管依旧不耐用。 铳管不好做,好歹能做出来,但没人知道火药是如何制作出来的。 火铳没了火药,就如同弓没上弦,根本就用不了,所以只能靠买。 一杆火铳售价不菲,买回来之后,还得时不时买火药和铅子,以及作为备件的板簧,没有这些东西,火铳迟早变成烧火棍。 尝试了许久,刘霸道发现私造火器是不可能的。 他一开始带着人马闯辽东,本来就是被可以买火铳和火炮所吸引,打算私下里囤积火器,然后以开荒为名聚集人马,然后静待时机。 现在,火铳是有了,火炮则只是守寨之用,若要起事,根本就派不上用场,因为官军的火炮更厉害,火铳更多。 据张山说,官军的火炮,动辄重数百上千斤,能打一到二里远,高大的城墙在火炮前不堪一击,而官军还有开花弹,血肉之躯在火炮和开花弹面前,和纸糊的一般。 所以,真要起事,下场会很惨。 最关键的是,火药控制在官府手中,一旦起事,没了火药来源,他耗费重金购置的火铳,就派不上用场。 说刘姓天子必将重新君临天下的金刀之谶,距离实现之日遥遥无期,于是刘霸道那心思渐渐也就淡了。 所以,他让铁匠琢磨板簧只是想省钱,省下购买备用板簧的钱。 现在看来钱省不了,金刀之谶也实现不了,但他带着数百人马来到辽东,在这里暂居,却发现这地方不错。 至少比豆子好多了。 与其每日白白花钱粮在豆子养着数百闲人,还真不如带着这喜人在辽东开荒、打猎,只是,随着雄心壮志的消散,刘霸道对未来有些迷茫。 总不能...老子就在这里搞个别庄而已? 如何才能大干一场呢? 第二百七十七章 前途 火炉边,几个男子正在忙碌着,他们用坩埚盛着许多铅粒,再把坩埚放在火上加热,使得铅粒融化,然后倒入一个个模范里,待得冷却,将模范一分为二,于是得了一粒粒铅子。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用刀削去铅子之间连接的铅线,就能得到圆滚滚的铅子。 火铳的“子弹”,就是这球状的铅子,铅子必须比火铳的内径小,才能塞进去。 但又不能太小,否则会“漏气”,影响威力。 能买到的火铳,分单管、双管,单管火铳的铳径较小,双管火铳(猎铳)的铳径略大,所以这两种火铳所用铅子有区别,有时需要靠使用者自己融铅来制作不同的铅子。 相应的工具,包括模范以及手工压制铅子的“制弹钳”,都是商社在销售火铳时附送的,为买家带来了极大方便。 正在查看板簧仿制情况的刘霸道,见着这些精致的工具,不由得琢磨起那制作火铳的官府军器监,会是何等样的规模。 在辽东,火铳是公开售买的,虽然购买者必须符合一定条件,但种种规矩实际上防不了小人,只要稍微动动脑子,谁都可以购买火铳及弹药。 各商社敞开了供应火铳,官府因为控制着火药的来源,所以乐见火铳大卖,而对于刘霸道来说,既然造反没前途,那么他买那么多火铳来,好像派不上什么大用。 这些火铳平日里要定期保养,就像弓那般,闲置的火铳多了,保养的开支就上去了。 想着想着,刘霸道有些烦躁,示意张山跟他到一边谈谈,他想听听张山的建议。 张山是刘霸道派去北洋贸易公司的“细作”,混进“髡军”数年,如今见识可是不得了,所以刘霸道想让对方给他出出主意,看接下来的路要如何走。 见“阿舅”问自己,张山说:“阿舅,这火铳不嫌少,若人手足,还是多多益善。” 刘霸道问:“此话怎讲?万一官府哪天掐了火药来源,可如何是好?” “阿舅,官府无缘无故的掐火药作甚?那火铳还怎么卖?“ 张山开始谈起生意经:“这是一门生意,官府靠着卖火铳、商社靠着做二道贩子赚第一笔钱,然后火铳卖得越多,对火药的需求就越大,官府每年都能靠卖火药赚钱,这收入可不低...“ “辽东这鬼地方地广人稀,朝廷又许了三十年免赋,阿舅想想,辽东官府如要有岁入,除了收商税,不就只能靠卖火铳、火药挣钱?这可是不小的收入啊,谁失心疯了掐火药?” 道理浅显易懂,刘霸道点点头,又问:“那么,方才你说....” 张山继续说:“俺的意思是,趁着大家都在犹豫,阿舅赶紧拉起队伍去打猎,做毛皮买卖。” “毛皮买卖可不得了,一张普通的貂皮、狐皮,运到长安、邺城、晋阳、洛阳,扣去成本,都是几倍的利润,那些上品就更不用说了。” “天底下那么多富人,得要多少毛皮才够?” “俺们来辽东,开荒需要多年才见成效,所以,得靠毛皮打开局面,只要阿舅手上有得力的队伍,每年都能弄来充足的毛皮,和几家商社合作愉快,争取成为‘合伙人’,那就不愁火铳不够多。” “有了火铳,拉起更多的队伍去打猎,弄毛皮,阿舅是亲眼看到的,这辽东的深山老林,可到处都是野物。” “弄来的毛皮越多,阿舅手头上的钱粮就越多,再多招募人手来辽东开荒,定居,只要过得几年,这局面就打开了。” 刘霸道听着听着,忽然问:“届时该如何是好?到官府报备户口、田亩?” “没错,不如此,难以更进一步。”张山说完,坦然的看着刘霸道。 刘霸道看着张山,目光犀利,好一会才说:“给官府当走狗,哪天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阿舅,兔死狗烹,这句话总是没错的,不过,据俺所见,这些年,给公司当狗的人,可都过得不错。” “明明说的是官府,怎么又扯到公司了?那什么‘北羊’公司又不管户口、田亩!” “阿舅,不到官府哪里报备户口、田亩,如何让官府认定阿舅是良民、让驿站落户?阿舅跟官府的关系不好,商社和公司也不会上心...” 刘霸道闻言一愣:“驿站,怎么又扯到驿站了?” “阿舅,有人气才会有机会,而有了驿站,一条便道就成了官道,人气才会更旺盛,而驿站周边,必然聚集人气,人多了,商机不就多了?” “呃..你说,继续说。” “阿舅,俺们得趁早和官府、几家商社以及公司搞好关系,把商栈、驿站定下来,可劲的招募人手,在驿站周围安家落户,渐渐聚集成小镇。” “俺们开荒开出来的地,种果蔬也好种粮食也罢,除了自用,就可以卖给驿站和镇上居民。” “朝廷为了开发辽东下血本,连火铳都拿出来卖,可想而知,辽东日后会越来越热闹,有越来越多的人沿着官道向前走,去开荒、落户,这就是人气。” “镇子人气渐旺,俺们也可以在镇上开客栈、食肆、酒肆,这可是门好买卖,阿舅是知道的。” “若是过了几年,镇子发展起来,落户的人越来越多,南来北往的商旅也越来越多,届时阿舅和商社及公司打好关系,有了人脉,还可以做分销商...” “那时候,周边山林的猎物怕是被猎得差不多,毛皮的买卖,得到更远的地方去做,届时,阿舅就算不做这毛皮买卖,靠着镇子上的产业,一样日进斗金...” 刘霸道听着听着,眼睛发亮,做一个曾经准备起事做天子的人,他当然有些见识,张山所说,倒是一条不错的路子。 他的寨子,位置不错,若和官府还有商社、公司搞好关系,争取让官道从附近经过,然后立驿站、商栈引来人气,那么接下来做起各种买卖,就有了底气。 说白了就是要有商路,而刘霸道知道,当永济渠开通,沿岸的新港口没多久都繁荣起来,所以,张山的建议真不错。 既然造反造不成,那么做个富家翁,也是不错的。 或者,凭着良好表现经营人脉,入仕当官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 “你整日里说公司、公司,公司靠不靠得住?” 面对刘霸道的提问,张山应对起来游刃有余:“靠人人走,靠山山倒,对于公司来说,‘业绩好’的人,才有资格得庇佑。” 张山不忘向刘霸道鼓吹北洋贸易公司的实力,“阿舅对于公司有用,遇到了事情,公司才会给阿舅当靠山。” 刘霸道看着张山,忽然笑起来:“你小子,莫不是公司派来招揽我的?怪不能那么容易就脱身回来。” “阿舅,恕俺直言,以阿舅的实力,公司未必看得上眼,人家看的是‘业绩’。”张山笑了笑,“辽东地广人稀,做买卖的业绩,目前也就是看能弄来多少毛皮,其他都是虚的。” “毛皮买卖赚钱得很,谁要是能让公司赚大钱,谁就有资格得公司青睐,有事情,公司会出面回护,走狗的下场好或不好,也得看郎主是谁。” “阿舅想想,做东主的,会让自己手下能挣钱的掌柜吃亏么?” 如此直白的说法,倒也省得人费心去想,刘霸道最初打算借着“闯辽东”蓄养私兵、囤积火器,现在发现自己好像改行做买卖会比较有前途。 金刀之谶,莫非应的是老子要发大财,连佩刀都是金做的? 刘霸道如是想,急切的问:“那么..眼见着过了这个冬天,就是春暖花开,这开年第一步...” “赶紧招人,拉队伍去打猎,做毛皮买卖积累本钱!”张山继续给刘霸道鼓劲:“趁着附近野物多,赶紧弄毛皮,然后开荒,让商队多来,聚拢人气,也好培养人脉。” “先通商道,然后俺们开了荒做良民,和官府搞好关系,定驿站,通官道,赶在家乡那帮傻鸟回过神之前,把位置给占好。” “再过几年,傻鸟们再来,能有个位置喝汤就不错了!” 第二百七十八章 茶啊冲 北风呼啸,千里冰封,一望无际的雪原上,耸立着一座冒烟的城池,从无数根烟囱里冒出的黑烟,在半空中汇聚成黑雾,在飘扬的一片雪白之中,显得格外显眼。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这团黑雾,仿佛是城中有妖物现身的预兆,而妖物一旦入世,必然祸害人间。 城内,梁挺看了看半空中的黑烟,感受着凌冽寒风,随后沿着积雪的街道向前走,不一会停在一处临街邸店外,随从上前叩门:“老李,开门!” 门边墙上小窗露出一条缝,有人在窗后向外打量着,待其看清来人,应了声“好咧!”,不一会木门后响起“咯吱咯吱”的声音,随后打开。 开门的是一名中年人,见着梁挺便喊了声“三郎君”,待得一行人都进来,他马上将门关上,将风雪挡在外面。 梁挺坐在温暖的客厅,看看熟悉的摆设,觉得十分无聊,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去哪都不方便,而城中又没什么消遣的地方,真是无聊得紧。 方才,梁挺出门在城里转了转,没什么“机缘”,风雪大,又不能出城转转,只能回到邸店看书。 然而他带来的书都已看过了,所以懊恼不已: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多带些书来。 梁挺一边喝着刚沏好的茶,一边看着旧报纸,这旧报纸本是拿来包茶叶的,要当废纸烧,他觉得太无聊,就拿来看,而报纸的第一版,印着硕大几个字: 大捷!官军收复襄平! 这是去年的报纸,其上内容已是“旧闻”,但对于无聊至极的梁挺来说,却是打发时间的宝贝。 今年年初,朝廷与高句丽和谈,以鸭绿水为界,而辽东便为朝廷收复,随后官府号召百姓“闯辽东”,到辽东开荒种地、安家落户。 梁挺就是“闯辽东”的人之一,但他不是自愿,而是被父亲安排到辽东的,为的是打点家里产业,在辽东抢占先机。 这“先机”可是够“先”的,不在旅顺、辽口,不在刚收复的襄平,也不在刚改名为“抚顺”的玄菟故城,而是在更北边、距离襄平将近千里远的“茶啊冲”。 也就是这里,梁挺所在的城池,当年扶余国的国都,后来高句丽扶余府的治所,周边是粟末的活动区域。 、勿吉、扶余还有上古时所称肃慎,据说都是一回事,而“茶啊冲”,据说是肃慎人祭天时候的祈福之语,音译过来就是“茶啊冲”。 扶余国的国都,据说在肃慎时代就被称为“祈福之地”,于是“茶啊冲”的称呼延续下来。 然而这地方对于中原来说实在是太远了,冬天天寒地冻,在此暂居的梁挺,有一种被流放的感觉。 感觉好像是被变相赶出家门一般。 梁挺放下报纸,翻看起账本,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那股烦躁的情绪才有所好转。 今年,“闯辽东”第一年,他在“茶啊冲”抢占“先机”的第一年,就给家里弄到了鹿皮六百三十六张,貂皮两百五十三张,狐皮一百八十二张,还有许多鹿茸、人参等。 运回河北出售,扣去成本,也有几倍的利润。 所以,他不是被赶出家门自身自灭,而是在给家里赚大钱。 眼见着新年将至,梁挺觉得父兄们在冀州家乡大概要过个热热闹闹的好年,而他,在这鬼地方喝北风。 随他来到“茶啊冲”的两名侍妾,如今都有了身孕,城里又没有风月场,自然就没有小娘子泻火,血气方刚的梁挺无处发泄,现在只能熬。 朝廷刚把“茶啊冲”纳入治下,城里的条件很简陋,因为距离襄平很远,所以粮食运输麻烦,如今是头一年,粮食优先供应驻军,养不起太多“闲杂人等”,所以风月场是没有的。 真想发泄,要么玩**,要么找“五姑娘”,然而梁挺没有龙阳之好,也不想浪费精血,只能熬。 熬过一个冬天,到来年二三月春暖花开,辽口海域化冰,届时大量商队北上,来到“茶啊冲”,家里送来的女人到了,他才有救。 现在,就只能看账本消磨精力。 账本上记载的一个个数字,可以说是梁挺的汗水凝聚所成,这代表着利润,也代表着他在“茶啊冲”暂居的意义。 他作为梁家子弟,要在辽地为家族开辟一条新财路,若是成了,前途一片光明。 这里是扶余国故地,北面数百里外就是“粟末水”,又称“速末水”,为粟末各部渔猎之地,这些部落对于中原方物和制品有强烈的需求,而对方手中的大量毛皮,也是中原商贾急需的热销品。 双方手里都有对方急需的货物,所以边市买卖红火是必然,今年是头一年,大家相互间还有些陌生,有些放不开手脚,往后,买卖的成交量只会越来越大。 这里的部落没见识,梁挺用玻璃珠都能从对方手中换得鹿皮,若不是为了做长久买卖,他今年能收到的毛皮还会更多。 各种在中原常见的日用品,在各部看来就是黄金白银,所以不吝用各种毛皮来换,而在商会的监督下,聚集“茶啊冲”的中原商贾,都是以较为合理的价格和对方做买卖。 为的就是立规矩、创“商誉”,为长期做买卖铺路,不能竭泽而渔。 想着想着,梁挺颇为高兴,“茶啊冲”作为官军的边塞据点,还会是一处重要的商埠,按照朝廷如今为开发辽东不惜下血本的样子来看,“茶啊冲”日后的发展会很快。 这座扶余故都,据说是皇朝疆域里最靠北的大城(暂时),比那“海参崴”还要靠北,若真的发展起来,粟末水一带,将来会有大量中原移民定居,而他梁挺也许就要成为“扶余梁氏”的始祖。 或者“长春梁氏”? “茶啊冲”一词,登不得大雅之堂,梁挺听说官府要给“茶啊冲”改名,就按着这音译,雅称“长春”。 长春,有四季长春的意思,听起来很美,但梁挺看着外面漫天风雪,腹诽不已。 这鬼地方冬天如此之冷,若不是有棉衣和热炕,谁待得下去,哪来的四季长春哟! 第二百七十九章 竞争 新年伊始,冰雪尚未消融,贝州武城外,一处庄园内,数十男子正在操练,人人右臂绑着根红带,手中端着火铳,在教头们一对一的监督下,进行弹药的装填。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火铳的使用有讲究,而一次完整的射击,有一套严格规定的动作流程,现在,教头们就是要教这些好汉,何为正确的步骤。 而好汉们宛若刚开始学走路的幼儿,操作起火枪来笨手笨脚,要么步骤不对,要么紧张起来连左右都不分火器的操作,左右手是严格分工的。 当然左撇子例外,是要反着来。 但大家都是成年人,却宛若孩童般笨手笨脚,饶是教头们见怪不怪,也急得说起话都变得粗暴,就差扯着学员耳朵大吼:“你有没有脑子啊!” 素来快意恩仇的好汉,被人如同夫子训孩童般呵斥,按说早该抡起拳头分个高下,如今却一个个哭丧着脸,如同鸡啄米般不住点头,不停重复“规范”动作。 一旁,身材魁梧的高士达看着此情此景,脸色也不好看,身边一名短发男子,摇了摇头,拍拍他的肩膀:“老高,你选来的人勇则勇矣,脑子好像不太好使,怎么不选几个机灵些的?” “哎,莫要提了,脑子好使的人,都想靠着永济渠经商发财,哪里愿意去辽东。”高士达抱怨着,看着一个个笨手笨脚的手下,无奈至极。 短发男子哼哼起来:“我可不管,你有空多鞭策一下,如此下去,可赶不上进度,老高,再过月余,燕津那边就要开港了,到时候你的人还学不会用火铳,莫非要用箭去射猛兽?” “知道,知道!这帮兔崽子,老子明日就拿着鞭子在这守着!” 高士达骂骂咧咧,他选的这些人,弓马娴熟,可弄起火铳来,一个个都不开窍,若不是实在选不出别的,他真想让这帮鸟人回家乡拉人入伙,而不是在这里丢人现眼。 短发男子叹了口气,他姓陆名有福,一头特意留的短发,说明了他的身份:髡兵。 作为北洋贸易公司的武装雇员,陆有福如今在贝州培训各开拓团(移民团)的成员,带着手下教这些人学习如何使用火铳。 高士达这个大当家带来的学员,和其他大当家带来的学员差不多,都是蠢货,一个两个笨的可以,学用火铳,花一个月时间居然都很难学会。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陆有福把话题转到辽东:“我先与你提个醒,公司对业绩的要求很严格,你们这一去,别光顾着打猎,可得勤快些,莫要到了年底发现毛皮不够数,到时找谁补?” “那鬼地方冬天冻得不行,不要以为冬天打猎是好玩的,得趁着天气好,赶紧把定额的毛皮准备好,结了账,之后弄来的毛皮,那就是你老高的进项了。” “不要以为钱耐花,你几十号人,总是要在辽东过冬才不用来回折腾,这天寒地冻的,几十条汉子窝在城里打发时间,不花钱消遣,你让他们怎么过?” “你是大当家,得带着大家过好日子,不然到了冬天,别的队伍在城里花天酒地,你的人啃炊饼喝白开水,队伍还怎么带?” “公司有那么多毛皮猎队,竞争可不小,你得努力些....” 陆有福絮絮叨叨说着,高士达边听边点头,也就是他和陆有福有交情,对方才如此提点。 高士达是冀州(县)人,混迹江湖的游侠,曾经扯起队伍,做那剪径强人。 待得永济渠开通,高士达觉得发家的机会来了,打算拦截过往船只,这可比打劫小股商队的收入多得多,然则官军在永济渠沿岸严密布坊,这买卖可不好做。 加上运河上的船队多有“保镖”,一个个都是亡命之徒出身,玩起命来不比他差,又敢下死手,所以打劫的风险越来越大。 眼见着这买卖是做不成了,高士达养不活手下好汉,于是想找靠山。 贝州境内有一大泽,名为高鸡泊,内有远近闻名的“高庄主”高必达,高士达觉得自己和对方说不定是亲戚,便带着手下去投靠。 看准机会,来个鹊巢鸠占,以高鸡泊为根基,招募人马,囤积兵器,待得时局有变,趁势而起。 结果在高鸡泊里呆了一段时间,高士达发现这高庄主手段了得,其手下个个都是人才,看样子很难撼动,而自己的手下,反倒有被对方“挖”过去的可能。 这下高士达可坐不住了,他好不容易扯起来的队伍,是要以此做一番大事的,哪里能让别人吞并。 恰逢朝廷收复辽东,鼓励百姓“闯辽东”,那高庄主张罗着派人到辽东闯一闯,高士达趁机要求去见识见识,于是靠着对方推荐,联系上了“北羊”的掌柜。 高士达以组织青壮“闯辽东”的名义,到贝州武城的“北羊”分号做了各种登记,然后让手下接受“培训”,“培训”的内容之一,竟然真的如传闻所说的那样,是学习如何使用火铳。 而教授火铳的教头们,带队头目就是陆有福。 陆有福也是冀州人,当年也是一条好汉,和高士达算是相识,后来给那“北羊”卖命当了“髡兵”,大家都以为这傻鸟必然死在海外什么地方,未曾料却混出名堂来。 高士达跟同乡打听了许多事情,愈发觉得到辽东有奔头,但他没有本钱,只会砍人,做买卖是不行的,开荒也不乐意,所以,他的队伍就成了“北羊”的“签约”毛皮猎队,到辽东专门弄毛皮。 听说辽东那鬼地方猛兽多,还有很多吃人的部落,所以朝廷允许在辽东开荒的人持有火铳,高士达觉得仅仅为了这一点,就得去辽东。 他想清楚了,到了辽东,必须办法扩充队伍,买多多的火铳,等到时局一变就造反...起事。 这几年,朝廷连年大兴土木,粮价又低得令人发指,许多农户都过不下去,把地租给商社,自己去“做工”养家糊口,高士达觉得这是天下大乱的前兆,所以起了心思。 他要趁着“闯辽东”,多囤积火铳,待得天下大乱,就要扯旗举事,变成人上人。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高士达觉得这话说得好,凭什么有人生下来就锦衣玉食,他高士达就得家徒四壁过一辈子? 此刻,正畅想日后荣华富贵的高士达,被陆有福拍醒:“老高,想啥呢那么入神?你那手下炸毛了,不管管?” 高士达抬头一看,却见自己一个手下和教头吵起来,马上板着脸,大步流星冲上前:“嚷嚷啥,嚷嚷啥!教官的话都不听,信不信老子削你!” 第二百八十章 财路 下午,武城一隅,某民宅后院,十余名男子围成一圈,看着圈中一短发男子,那短发男子寻常打扮,肤色黝黑,脸带刀疤,看起来凶悍异常,右手拿着一个丝巾,向旁人展示过后,猛地向上一扔。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丝巾在空中展开,方方正正,缓缓飘落,忽然一道寒光闪过,丝巾瞬间变成上下两截。 原来丝巾是被男子挥刀斩断。 旁人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惊叹不已:丝巾薄如蝉翼,要把一张舒展开的丝巾在空中斩断可不容易,这刀果然锋利! 短发男子将手中弯刀展示给大家:“这是波斯国出产的宝刀,是弯刀,自带流水纹,宛若涟漪,这纹路可不是叠锻能弄出来的,大家看看。” 阳光下,众人看得分明:这把宝刀刀身呈灰色,遍布漂亮的流水纹,层层叠叠,行云流水,煞是好看,而刀刃闪着寒光,让人见了心里发毛。 “这刀是钢刀,可有来头,其钢出自天竺,名为‘舍利克’钢,据说矿石采自深山,由烈火冶炼月余才得,运到波斯,由波斯国的巧匠以秘传技艺锻造而成,不仅削铁如泥,还坚韧无比。” 短发男子说完,倒持宝刀,将其插入旁边卡座缝隙,刀身入内三成,然后握着刀柄向旁边一扳。 “啊....”众人一阵惊呼,见着刀身已经明显弯曲,心疼不已:弯成这般,这刀要废了。 却见短发男子松开手,宝刀刀身瞬间回弹,不断摇摆,发出“嗡嗡嗡”的声音,最后回正。 他将刀从卡座抽出,再度向众人展示,大家见着这刀刀身丝毫看不出弯曲的迹象,不由啧啧称奇。 短发男子将刀收入挂在腰间的刀鞘,然后从一名昆仑奴手中接过一个长木匣,打开后,却见里面放着一把带鞘的长弯刀。 他将木匣捧到一旁的窦建德面前,恭敬的说道:“阿兄,这把波斯宝刀,可是一流货色,还请阿兄收下。” 窦建德见状大惊:“郑兄弟,这可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郑宝枝拿起宝刀,拔刀出鞘,却见刀身上密布流水纹,异常漂亮,随后收刀入鞘,再次捧到窦建德面前,躬身道: “当年,若不是有阿兄回护,咱早死了,一把刀,又算得了什么。” “这..”窦建德面露难色,身边一人忽然伸手接过那刀,往窦建德怀里塞:“阿兄,二驴好不容易混出个人样,回来一次不容易,你就收下吧。” “哎,你,哎...”窦建德拗不过那人,拿着宝刀:“黑闼你也是,起什么哄。” 浓眉大眼的刘黑闼哈哈一笑,拍了拍郑宝枝的肩膀:“二驴,你这次回来,可得多陪阿兄说说话,也让咱们长长见识!” “好,咱可有一肚子话要说..来来,边吃酒边说!” 郑宝枝招呼着窦建德等人进房,各自入席,随后拍怕手,示意几个昆仑奴上酒,随后和家乡好友说起这几年的经历。 郑宝枝和窦建德、刘黑闼是同乡,自幼没了父母,跟着叔叔一家过,叔叔恶了大户豪奴,被其打成重伤,不治身亡,嫂嫂改嫁还带走了侄子。 郑宝枝咽不下这口气,把豪奴杀了,得窦建德回护,逃过搜捕,后来郑宝枝走投无路,便投了“髡军”。 接连数年都没有消息,如今回来,却已经是“南羊”的“船主”,财大气粗,要在家乡招揽人手到南洋闯荡,当年那人命官司,再没人追究。 郑宝枝的经历,让窦建德等人想起戏剧《刺马》的剧情,他们不好问小名“二驴”的郑宝枝如何在南羊发的家,只是打听起海外趣闻。 当然首先是他脸上那道疤。 郑宝枝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这刀疤是被人当面砍的,决斗那日下雨,地有些滑,咱一不留神,差点就完了,破个相没啥大不了的。” “决斗!是在椰城决斗?”刘黑闼忽然关心起来,其他人也是如此,毕竟通过看《刺马》,大家都知道南洋椰城有决斗的规矩。 “没错,椰城,那里没有官府,只有规矩,规矩就是单挑决斗了恩怨,生死由命。”郑宝枝说到这里,喝了杯酒,笑道:“人离乡贱,在那南洋,咱就是贱命一条,没啥好怕的!” “可别这么说,你可是拼出来了不是。”刘黑闼真心羡慕郑宝枝,他在家乡无所事事,和对方一比,这几年根本就是在混日子。 别的不说,光说昆仑奴,刘黑闼可知道,即便是在邺城,一个昆仑奴都得卖个三十贯,而郑宝枝如今就有十来个昆仑奴服侍,这不是发达了是什么? 郑宝枝倒不谦虚,点点头:“所以,咱得回来,谢谢阿兄的大恩!来,阿兄,咱干了这杯酒!” 郑宝枝和窦建德接连干了几杯酒,随后说道:“家乡这些年日子不好过,咱知道,却帮不上忙,方才听阿兄说,如今带着大家跑船,不知可曾顺利?” “顺利,但辛苦,也就混个饱,这火轮船伺候不来,靠着摇桨就是个累。”窦建德感慨着,没有丝毫客套。 粮价一直走低,他也撑不住了,将田地租给商社,自己出来“做工”,却不甘给人当伙计,便弄了几条船,带着刘黑闼等同乡好友跑起了航运。 然而火轮船如今愈发威风,靠着帆船跑航运,也就赚点辛苦钱,终日奔波。 窦建德知道,火轮船迟早要取代帆船,霸占永济渠航运,所以他那几条小船,恐怕撑不了几年。 到时候该如何是好? 官府号召大家“闯辽东”,到辽东开荒,还允许大家在辽东购买火铳,说实话这让窦建德有些动心,而向来不事产业的发小刘黑闼,已经跃跃欲试了。 以窦建德的人脉,若要扯起数百人的队伍“闯辽东”不成问题,他觉得有刘黑闼这般雄壮的好汉帮忙,应该能在辽东站稳脚跟,但却有些犹豫,生怕官府过河拆桥。 他带着大家到辽东开荒,生田变熟地,万一官府翻脸要充公,届时可如何是好? 想着想着,窦建德问郑宝枝:“郑兄弟,你见识多,给咱们指条财路如何?” 第二百八十一章 不是好去处? 听得窦建德问“财路”,郑宝枝却不直接回答,而是问:“咱听说官府嚷嚷着让大家‘闯辽东’?咱家乡有人去么?” 窦建德答道:“有倒是有,只是去得不算多,大家都在观望,因为听说辽东那地方不是人待的,就怕去了回不来。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郑宝枝:“那倒是,咱听北洋的船主说过,辽东的冬天可真是冷,人在外面撒尿,尿都没撒完就冻上了,这可不比澳州。” 刘黑闼听到这里又来了兴趣:“澳州?二驴,你可得说说,这澳州有啥意思?” “没啥意思,虽说冬天不那么冷,但荒凉得很,内陆大片大片的荒漠,稍微好些的地方,住着土人,有些土人呐,夏日里衣不遮体...哎哟,那真是衣不遮体,一个两个黑不溜秋,全身光溜溜,没像样的衣物...” 郑宝枝说到这里,抹了一把嘴:“男的连兜裆布都不用,就用根管子把那话儿套住、女的就用树叶将那玩意挡住,晃着两坨肉就出门....“ “拿袋鼠皮还有鳄鱼皮跟你做买卖,那真是尴尬啊,咱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 如此火爆的趣闻,让刘黑闼等人惊得目瞪口呆,这几年,通过看皮影戏,大家对于荒凉的澳州有了模模糊糊的认识,知道当地土人有神奇的飞镖“飞去来”,知道澳州有名为“袋鼠”的硕鼠、巨鳄等等。 尤其那巨鳄,就是特大的中原猪婆龙,据说一口就能吞下一个人,是为人间凶兽。 如今听得郑宝枝说当地土人衣不遮体,女人晃着两坨肉就敢出门,真是让大家难以置信。 “大家不要想那么多,那女土人丑得很,也就吹了灯还能凑合...” 刘黑闼听出了言外之意:“哟,二驴,你把女土人都睡了?” “那不睡怎的?你到人家部落做客,谈买卖,那部落大人让女儿出来陪睡,不睡?行啊,那就不是一家人,金矿就别想知道在哪....啊,喝酒喝酒。” 郑宝枝说漏嘴,众人听了为之一愣,一个个看向郑宝枝,郑宝枝想要转移话题,却被刘黑闼追问: “嘿,你小子口风好紧呐!金矿?你找着金矿了?” “不不不,这话不能乱说....“郑宝枝连连摆手。 刘黑闼闻言冷笑:“哟呵,方才还说什么乡里乡亲的,如今找着金矿了,也不透露几句,是把咱当贼防着啊?” 窦建德见着刘黑闼好像酒劲上头,说话不分轻重,赶紧插话:“黑闼!有话好好说,这种事不可以乱传!” 随后向大家招呼:“来来来,继续吃酒,吃酒。” 窦建德打圆场,不再提什么“金矿”,其他人识相,当做没听见,刘黑闼和窦建德是打小的交情,不能不给面子,也不言语,闷头喝酒。 他自幼家贫,缺吃少穿,看着大户人家的豪奴都人模狗样,心中愤愤不平,琢磨着有朝一日,也要做那人上人,奈何不得门路。 做买卖,一没本钱二不会伺候人;做伙计,受不得那气;赌钱,运气那叫差;也就拦路打劫什么的来钱快。 特别是永济渠通航后,运河上那来来往往的船只,就是一只只肥羊。 但这偏门买卖现在可不好做,且不说镖队,寻常商队的护卫一个比一个凶残,下手真的狠辣,刘黑闼这几年四处奔波,没混出什么名堂来。 如今见着当年比自己还惨的郑二驴出人头地,刘黑闼真是羡慕,却没怎么嫉妒,毕竟这是人家用命换来的,他服气,结果被人当做贼来防,真是想想就窝火。 郑宝枝见着刘黑闼闷闷不乐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尴尬,向窦建德说道:“哎,阿兄,不是咱缺心眼,这澳州可真不是什么好去处,天远地远的...” “咱虽说如今做起了澳洲皮货买卖,又要挖矿,得在家乡招人去澳洲帮忙,但不好招相识之人去那熬,这万一熬出有个三长两短,咱哪有脸回来...” “那是、那是....” 窦建德附和着,未曾料刘黑闼把酒杯一扔:“屁!狗屁的澳州不是好去处!” 不顾窦建德劝阻,刘黑闼嚷嚷起来:“这几年,咱跑船,去了永济渠沿岸许多地方,眼见着皮货店里澳州鳄鱼皮、硕鼠皮越来越多,进货的商贾一个两个跟不要钱似的抢,你说澳州荒凉?” “澳州鳄鱼皮那叫一个难看,却贵得跟镶金似的,那硕鼠..袋鼠皮又多得跟随便捡似的,澳州荒凉的话这皮货从哪来的?你们从土人身上扒的?” “一个两个都说澳州苦,凶险,然后不停的运来皮货,还跑回来招人,糊弄谁呢!” 窦建德见着刘黑闼的火爆脾气上来了,场面十分难看,想要打圆场,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看向郑宝枝,给其找个台阶下: “宝枝,你是‘南羊’的船主,若是事关机密,还是莫要说了吧。” 郑宝枝叹了口气:“哎,这也不算啥机密,只是那鬼地方真的苦,咱若招了相识的乡亲去哪里吃苦,日后怕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你们一个劲说澳州苦、澳州苦,到底怎么个苦法,总得说说吧?” 窦建德语气平缓的说着,其他人也竖起耳朵听,想知道澳州那边到底怎么个苦法。 苦得连你郑二驴都发达了,还真是苦哦。 “你莫要支支吾吾的,就说那金矿,你到底有没有找着!”刘黑闼再次发话,众人目光再次聚集在郑宝枝身上。 “哎哟,这..这是公司的矿,怎么能说是咱的?” 刘黑闼继续追问:“你都跟那部落大人女儿困觉了,套出金矿来,还能没有份?” “可澳洲真不是好去处,距中原近万里之遥,咱就是从淮口出发,要到澳州,得大半年时间,这一路颠簸,在海上晃啊晃的,身体差些,早在半路上晃散架了。” 郑宝枝解释着,见话已说开,索性摊开了说:“没错,如今澳州是发现了金矿,还有些铁矿,但不会有正经人愿意去那鬼地方挖矿,公司想办法弄人,但那些南洋岛夷一个两个又瘦又小,下矿熬不了几日就死,所以...” “所以你们就回来赚人下南洋?” 窦建德闻言脱口而出,只觉得难以置信:莫非官府成日里鼓吹的下南洋,是要赚百姓去南洋做奴工? 这不是造孽么? 第二百八十二章 心愿 郑宝枝听得窦建德这么问,答道:“阿兄,中原太远,流放犯太少,赚百姓去做奴工又有碍观瞻,所以,公司如今主要是到天竺买青壮,到澳州开荒。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怎么又扯到天竺去了?” “阿兄,你是不知道,那天竺虽是一方大国,户数也多,不过数百年来一直不得消停,分成许多诸侯国,相互征伐,端的是热闹。” “这几年,公司不是老从天竺买棉花、香药么?这一来二往的,便和天竺沿海诸侯熟稔了,人家经常打仗,时不时有俘虏,那么公司从对方手里买俘虏,倒是方便得紧。” “如今这挖矿的奴工是不差了,可没有监工这帮奴工就偷懒,还得有护矿,不然被黑心的袭击,有多少人都不够死的...“ “还有,如今这澳洲皮货在中原打开销路,咱打算扩充人手,也得招人...” “然则在矿里做监工、护矿也好,去猎巨鳄、袋鼠也罢,风险不小,万一去了后悔想回来,也不是随时都能回来..” 说到这里,郑宝枝歉意的笑笑:“咱自然不能让大家趟这浑水了。” “这不对吧?招人,怎么大老远跑回来招?岭表那边没人么?”窦建德发问,其他人默默点头,看着郑宝枝。 “咱这一嘴北音,在那南人看来,就是个外人,换作阿兄,会轻易服一个外人的管?” “咱用那些南人做左臂右膀,好,过几年,他们抱团,合伙把咱给排挤走,或者翅膀硬了单干,那如何是好?” 郑宝枝给窦建德满上酒,又说:“这出门在外拼家业,除去患难之交,一靠宗亲,二靠乡党,澳州那鬼地方天远地远,风险太大,所以花钱招一些原本不相识的同乡,去那里撑场面,也有个照应。” “咱回来,是花钱买命,愿意卖命的,去了澳州,日后客死他乡,咱也不怕被人骂。” “原来如此....”窦建德举杯将酒一饮而尽,拍了拍郑宝枝的肩膀:“哎,你真是不容易。” 刘黑闼听得事情原委,立刻向郑宝枝敬酒,为方才的唐突告罪:“咱就是一粗人,暴脾气,给你陪个不是!” 现场气氛为之一松,再度欢快起来,郑宝枝说起澳州的点点滴滴: 澳州实际上是一块巨大岛屿,中间是大片荒凉的沙漠,以几个据点的经历来看,其地气候没有明显的四季区分,说成旱季、雨季比较贴切。 澳州的冬天不算冷,没有南洋诸岛的瘴气,但雨季会时不时刮飓风,南洋贸易公司设在澳州北部的几个据点,前年差点就被飓风荡平了。 那地方真是荒凉,土人基本上不种庄稼,靠着渔猎为生。 本来大家都觉得这澳州是鸡肋,南洋贸易公司设在澳州的几个据点,也就是和附近土人换些金银、特产,才有存在的价值。 至于当做流放地,只是顺带的事。 后来大家发现附近海河入口处有大量鳄鱼,内陆有许多异兽“袋鼠”,都可以剥皮,用作皮货买卖,这才打开了局面。 当地土人有时会猎杀鳄鱼、袋鼠剥皮,见用鳄鱼皮、袋鼠皮能换回许多好东西,便开始集中人力打猎,而南洋贸易公司也组织队伍,专门猎杀鳄鱼、袋鼠。 狩猎袋鼠还比较容易,猎鳄鱼风险很大,澳州的鳄鱼体型庞大,在水里却异常灵活,一个满载十余人的船只,一不留神就会被鳄鱼撞翻。 船上的人落水后,会被蜂拥而来的鳄鱼分食,那叫一个惨。 但鳄鱼皮的买卖实在暴利,所以各船主们都组织悍勇之人去猎鳄鱼,聚往澳州的队伍越来越多,而那几个据点的规模也渐渐变大。 在公司接连数年的努力下,各据点周围开垦出农田,开始种植水稻、麦子,而周边的土人部落见着这边有好处,也渐渐聚过来做买卖、聚居。 如今,又发现了金矿和些许铁矿,澳州的局面,算是勉强打开了,但因为距离中原有万里之遥,更像是流放之地,寻常百姓哪里愿意跑去澳州开荒。 如今,公司主要是贩奴到澳州开荒、挖矿,争取让各贸易据点做到粮食自给自足。 与此同时,让船主们想办法拉队伍,要么在海湾猎杀鳄鱼,要么组织狩猎队深入内陆猎袋鼠,与此同时,不断派出探险队,进入澳州腹地,看看澳州还有什么物产丰富的地方适合设贸易据点。 “所以啊,咱认为,乡亲们若是要出去闯,闯辽东比去澳州好多了,走永济渠去燕津,乘船北上不过数日时间就能到辽口...” “辽东冬天是冷,但好歹有棉衣和热炕,而且人也多不少,若不想待了,或是家里有急事,回来也容易。” 郑宝枝说完,举杯向大家致歉:“不是咱不照应亲友,实在是风险太大,所以此次回来招人是花钱买命,可不敢买大伙的命。” 。。。。。。 “咱想清楚了,去澳州闯一闯!” “黑闼,你真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二驴说得没错,澳州风险大,可待在家乡,每日为两餐而奔波,这日子又如何过得下去?” 油灯旁,刘黑闼正与窦建德交谈,前几日听了郑宝枝一席话之后,刘黑闼琢磨了几日,最后决定跟着郑宝枝去澳州,还有十余名伙伴也动了心,要同去澳州闯一闯。 对此,窦建德想劝对方莫要心急,却不知如何劝,因为发小刘黑闼可是不甘寂寞的人,一直琢磨着要出人头地。 自从永济渠通航、火轮船穿梭,沿岸地区繁荣起来,大家见多了繁华,心已经静不下来了。 不要说刘黑闼不甘心,窦建德也不甘心一辈子就这么过了,真是想出去闯闯,可父亲卧病在榻,也舍不下妻儿,所以他出不去。 现在,刘黑闼正向他吐露心声,策划着大买卖。 “二驴不是说了么,有了家乡的帮手,他的买卖能做得更大,到时候,在公司里说得上话,上下打点好,咱在澳州剥皮,将皮货运回中原,阿兄在家乡收货转卖,这肥水不流外人田,好得很!” “咱出远门,家里有阿兄照顾,放心得很,在澳州闯荡,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只要咱不死,闯出名堂,到时候把产业拼出来,也让亲友过去,好过在家乡苦熬!” “辽东可以用火铳,澳州也能用火铳,拿火铳来轰那上岸的巨鳄,总比轰猛虎安全,咱就不信,上了岸的鱼,又能蹦到哪里去!” 眼见着刘黑闼越说越兴奋,窦建德赶紧说:“好了好了,莫要老是鳄鱼、鳄鱼,你这一去,何时回来可没个准,当真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去辽东不好么?” “辽东也不错,奈何没有人引路,要出人头地,得熬到何时?”刘黑闼喝了碗茶,长舒一口气,随后用手拍了拍膝盖:“咱就是不服!” “凭啥有的人生下来就锦衣玉食,咱就得一辈子贫困潦倒!” “这些年,谷贱伤农,日子过不下去,只能去做工,做个屁的工!老子也要穿绸缎,每日快活,妻妾成群!先扯起队伍,攒够财帛,若是天下大乱...” “行了行了!说什么呢!”窦建德赶紧打断好友的话,“越说越离谱了,你的嘴可紧些,须知祸从口出!” “嘿嘿,阿兄不说,谁又会只知道。”刘黑闼不以为意,“咱这一去,必要闯出个名堂,若时局平稳,咱就做个富家翁,若是乱起来...” “咱带着队伍回来,唯阿兄马首是瞻!” 第二百八十三章 鲛鳄舞隐鳞 “澳州皮货,澳州皮货!本店新到澳州皮货,数量有限,欲购从速!” 伙计的吆喝,引来不少行人,而类似的吆喝,在西市里此起彼伏,来自澳州的皮货,有着不小的魅力,吸引着越来越多的顾客。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微服出巡的宇文温,此刻就坐在这家邸店内,看着伙计介绍的各类澳州皮货,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这皮货,果真是澳州鳄鱼皮做的?我看和南洋鳄鱼皮没多大差别嘛!” “哎哟,客官真是内行呀,不过这南洋鳄鱼和澳州鳄鱼,都属一种,只是澳洲鳄鱼占的地盘好,没什么人去猎,故而长得膘肥体壮,皮质自然就好了许多....” “是么?好在何处?” “客官请看....” 伙计驾轻就熟的拿起一双鳄鱼皮短靴,向宇文温做详细介绍,鼓吹“澳州鳄鱼皮”其皮质是如何的好,而宇文温饶有趣味的听着。 见他如此模样,坐在旁边的杨丽华几乎忍不住笑。 杨丽华知道,伙计所说内容,可都是宇文温所编宣传澳州鳄鱼皮的用语,如今班门弄斧,一个说得天花乱坠,一个装作懵懵懂懂,简直了... 今日天气不错,宇文温忽然来了兴致,要微服出宫体察民情,让杨丽华作陪,两人换了衣物,扮作寻常夫妇,出了宫,到西市走走,顺便“逛街”。 当然,便装侍卫是必须要随行的。 如今随着南洋贸易公司从澳洲运来大量澳州鳄鱼皮,各类“澳州皮货”开始以奢侈品的身份进入各大都会,因为鳄鱼皮自古都属上等,所以来自澳州的鳄鱼皮深受追捧。 澳州的鳄鱼,据说身形庞大,宛若巨兽,想要猎杀需要冒着极大风险,所以每一张澳州鳄鱼皮都很珍贵,以其所制制品之价格,自然就水涨船高了。 现如今,用鳄鱼皮所制皮货,主要是皮衣、腰带、鞋履、小包为主,还有作为坐垫、挂件的整张鳄鱼皮,无一不彰显其主人的“轻奢”风格。 想到“轻奢”二字,杨丽华又想笑,她不明白宇文温是如何想出这个名词的,觉得有些不伦不类。 她在一旁“看戏”,伙计好容易夸完自家皮货,宇文温随后做恍然大悟状,当场选定三个样式,每个样式各来两双,随行女眷(杨丽华)也是如此。 一双鳄鱼皮短靴可不便宜,见着来客如此财大气粗,伙计笑得眼都眯起来,赶紧让一男一女两名鞋匠来为客人量脚,以便制作新靴。 伙计方才拿来展示的各式靴子,当然是样品,以便让客人选定样式后,再让鞋匠“量脚制鞋”。 鞋(履、靴)是这般,皮衣也是如此,但腰带、小包却是成品,可以直接购买。 制作新鞋需要时间,所以今天是交不了货的,宇文温让随从交了流通券,拿了凭据,然后留个地址,以便店家到时候“送货上门”。 伙计见着客人出手阔绰,趁热打铁问是否要留脚模,以便日后购买新鞋时,不用那么折腾。 这也算是留住顾客的手段,宇文温心知肚明,不过他不需要,因为宫中自有匠人为他制鞋。 而且他的要求,恐怕店家不敢答应,那就是新鞋得分左右,而这种要求在旁人看来是十分可笑的。 直到近代以前,无论中外,鞋子都是不分左右的,是为“左右不分”,所以鞋匠制鞋所用鞋楦,每个尺寸都是只有一只。 那种分左右的鞋子名为“鸳鸯鞋”,被视为“不正”,上不得大雅之堂,即便日常穿着,也会被人取笑。 所以,在这个时代,无论贵贱,新鞋都是不分左右,宇文温一开始不习惯,但不习惯也得习惯。 久而久之,他就不再执着,反正新鞋(履、靴)穿了一段时间,自然就会适应脚型。 而来自澳州的鳄鱼皮是珍贵之物,这一概念,也迟早会深入人心。 如此一来,万里之外的澳州,因为有大量鳄鱼,就不会显得那么鸡肋,不甘平凡的亡命之徒们,有了发财的好去处。 在有心人的运作下,澳州皮货买卖如今热门得很,有许多船主到处招人,使得河南、河北、两淮、江南的许多“好汉”纷纷应募,要到澳州去猎鳄鱼、袋鼠,发大财。 只要命硬,在澳州闯荡,最后发财是肯定的,因为澳州鳄鱼真的很多,袋鼠也很多,足够好汉们凭此积累财富,这一点宇文温到可以用信誉保证。 辽东也差不多,只要肯吃苦,回报颇丰。 而许多潜在的不安定分子到海外闯荡,走了之后,让当地治安好了许多。 这些不甘平淡又不事生产的好汉们,平日里聚众为盗,打劫往来商旅,随着各地官府严厉打击,敛去锋芒,散伙分行李跑回家乡,但依旧蠢蠢欲动。 就像藏在水面之下的鲛、鳄,静静潜伏着,等待时局有变,却又因为躁动不安,时不时扭动身子,以至于在水面上看去,水中有鳞甲舞动。 宇文温亲手主导了粮价、布价长期低迷,河南、河北均是如此,各地野心勃勃之辈,怕是等着“谷贱伤农”恶化成“民不聊生”,然后天下大乱,他们好趁势而起,所以,得防患于未然。 宇文温觉得,这些人光靠杀是杀不完的,正所谓“堵不如疏”,用火铳和暴利将这些人“疏导”到海外,作为开拓者披荆斩棘,倒也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只要控制了火药,就能控制火器,所以宇文温丝毫不担心,某些别有用心之人趁此良机囤积火铳图谋造反,而到海外拼搏的人们,想要回来,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宇文温对自己有信心,他一定会让大部分百姓都能体面的活下去,如此,就不会有野心家起事的土壤。 到时候,搞不好原本居心不良的开拓者们,反倒会成为众人口中的传奇人物。 譬如,澳州鳄主刘黑闼。 这么一想,还真带劲。 宇文温走出邸店,看着熙熙攘攘的街市,心情愈发不错,问杨丽华:“如何,接下来,去哪儿转转呢?” 杨丽华决定配合一下宇文温,笑道:“那,妾想买些首饰,宝石首饰。” “好,买!” 第二百八十四章 异变 下午,逛完西市的宇文温,带着杨丽华转到顺风镖行分号,看看这个已经成立近二十年的镖行,现在情况如何。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顺风镖行分号掌柜李新禾,得宫里侍卫提前一步通知,知道天子微服出巡至此,早已做好准备,但不声张,以迎接东主巡视的排场来接待“余东主”。 宇文温确实是顺风镖行的东主之一,还是大东主,但他不怎么干涉镖行的事务,分号掌柜李新禾认得宇文温,毕竟当年在黄州,宇文温还是“宇文使君”时,李新禾就在宇文温面前混了个“眼熟”。 但其他伙计却不认得,只知道是向来不露面的大东主来了,一个个紧张起来,生怕哪里做得不好,让东主揪住不放,丢了饭碗。 宇文温见着上门办理“业务”的客人不少,不想打扰镖行的正常运营,便让李新禾前面带路,到后院镖师们习武的演武厅里看看,顺便问些事情。 演武厅里,许多年轻的镖师正在训练,此刻进行的训练项目是躲箭,手持一把佩刀的镖师,必须在五十步距离上,化解教头所射三只箭,才算合格。 化解,可以是用竹刀将训练箭拨开,也可以直接躲闪,反正不能让训练箭射中身躯。 宇文温在一旁看了看,见着几名上场的镖师都做到了“箭矢免疫”,满意的点点头,开始问问题:“去年一年,长安分号,镖师的伤亡情况如何?” 李新禾答道:“回...东主,分号无一人死亡,伤分轻、中、重,其中又有重复,轻伤不计,中伤一百一十二人次,重伤三十六人。” 宇文温听到这里,眉头一皱:“重伤?沿途还是有许多剪径强人?” “回东主,这亡命之徒总是有的,为了钱财,什么都不顾。”李新禾说完,又补充:“不过天下承平,如今走镖,可比当年安全多了。” 原本历史里,得官府承认的镖行(镖局),要到清(中期)才伴随着山西票号出现,而在这个时代,镖行是随着黄州工商业的兴盛而出现。 新生的镖行,既以提供安全保障的方式收取费用,护送商旅及贵重货物前往目的地,又作为各工场、商社的“合作伙伴”,为其跑腿,将各类制品(商品)送往各地交货。 第一项服务内容,就是历史上镖行(局)的“主业”,第二项服务内容,使得镖行具备了“物流公司”的特性,随着黄州工商业的快速发展,这一特性,让各源自黄州的镖行发生了异变。 虽然柜坊的发展也很迅速,来自柜坊的服务需求同样逐年递增,但相比工商业的需求,柜坊的需求就不算什么了。 黄州工商业的爆发性扩张,使得各镖行的“营业额”中,“物流”所占比例越来越大,而当叶宛漕渠、永济渠、通济渠通航以及火轮船的出现,镖行的“物流”特性愈发明显。 各镖行和各商社、工场以及签订契约,及时为其押运货物前往不同目的地,持续多年的良好合作关系,让镖行每年都有了稳定且持续增长的收入,所以客户主体是工商业,“散客”反倒退居其次。 但无论怎么发展,镖行的职业特性决定了这是个高危行业,镖师们是武装人员,必须具备足够的自保能力,以保人、货安全。 足够的自保能力,这句话限定了镖师们的装备,那就是不许携带弩、穿戴铠甲,只能携带刀、剑、长棍、枪(红缨枪之类)、盾牌、弓箭等兵器。 历朝历代,都不许民间持有弩及铠甲,这是红线。 而镖队作为武装团体,若不加强管理,很容易造成不良后果,那就是在沿途各地“恃武伤人”。 这不是宇文温自己危言耸听,而是切切实实发生过的事情,一度还引起公愤,激起不小的风波。 譬如,镖队走镖途中,见着路边几名村妇长得不错,于是镖师吹起口哨或者出言戏弄; 譬如,见着路人势单力孤,便故意大喊一声,吓得对方坠马或者呆若木鸡; 还有仗着自己人多,和路上商旅起口角然后爆发冲突,住店时把先住店的客人赶走,亦或是经过人群密集的村镇时,为了快速通过,推搡百姓。 种种“恶行”,使得地方官及百信对镖队的意见很大,经过几次大整顿及行业自律,这种情况才渐渐减少。 作为执政者,宇文温不允许任何武装团体欺凌百姓,他不会容忍权贵、世家大户、豪强们的部曲私兵横行霸道,同样也不会允许镖队发生异变,变成在各地横着走的“黑恶势力”。 押镖就押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夹着尾巴走完全程即可,不许惹事生非。 所以宇文温定下的规矩,就是镖队具备足够的自保能力即可。 镖队走镖,想要保得安全,主要靠的不是武力而是沿途打点(花点买路钱)、人脉(与沿途地头蛇搞好关系),但没有武力做基础又不行,所以必要的兵器得有。 有了兵器,还得有技艺,如此方能自保,所以平日训练不能懈怠。 宇文温在一旁看了看,对镖师们的表现很满意,转到厢房,听取李新禾的“秘密报告”:去年一年,有哪些“瘤子”开始“异变”。 镖队走镖,路线是固定的,会和沿途的地头蛇打交道,这些地头蛇,包括各种山大王和当地大户,而那些山大王,实际上是治安毒瘤,威胁着过往行人及周边村落的安全。 镖队给地头蛇以好处或买路钱,不是怕或者打不过,而是因为“划算”,毕竟若发生冲突导致镖师伤亡,这笔开销可不小,所以选择花点钱买平安。 镖队财大气粗,可以花钱买平安,但寻常百姓可没钱,即便是结伴上路,人数也不多,遇到了拦路抢劫的匪徒,下场可不妙。 作为执政者,本该将这种治安毒瘤铲除,然而以当前官府的控制能力,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这些山寨、贼窝和野草一般,除不干净。 于是,宇文温退而求其次,以镖队为耳目,探查主要道路上的“瘤子”,若这“瘤子”是良性(未成气候),就暂时留着,若是已经“异变”,马上派人铲除。 首恶斩首示众,从犯流放澳州开荒。 天下各地,“瘤子”会不停冒出来,然后“异变”,那么流放到澳州的人,就会源源不断。 现在,按照李新禾提供的资料,宇文温发现又有几个“瘤子”开始“异变”,不由得心中大喜:这是怎的,澳州开荒缺人手,你们自己作死送上门,真是体贴啊.... 第二百八十五章 应对 临近午时,散朝,文武官员陆续离开太极殿,返回各自官署,中书令王亦是其中之一,中书省还有很多事务要处理,所以时间对于他来说很宝贵。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从向西阳王毛遂自荐时起到现在,一眨眼十几年过去,他已是知天命的年纪,眼见着就要到花甲之年,终于更上一层楼。 王在市舶使任上兢兢业业,精心布局近十年,又作为行军元帅长史,辅佐燕王东征讨伐高句丽,立下大功,战后论功行赏,任中书令,位列宰执。 跻身宰执之列,已够资格称为位极人臣。 无论是对于个人还是仕途,王觉得自己都不能浪费时间,所以若不是宫里不得策马,他真是要骑马冲去中书省。 刚下玉阶,却有宦官赶来请他留步,说是天子召见。 王在殿外等了一会,经由宦官引领,来到东侧的东堂,得传召后入内,见天子正与四人交谈。 一人是散骑常侍许绍,一人是新任秦州总管宇文十五,一人是左卫大将军史万岁,还有一人是右骁卫大将军杨济。 如此会谈组合有些奇怪,但王能以此猜出一些端倪。 这四人是天子潜邸元从,许绍于相州刺史任上丁忧,待得三年丧期结束,立刻奉诏入京,杨济任行军总管,于辽东之役立下功,终于从营州边疆调回京城,算是风风光光回来。 至于史万岁,这些年来都在带兵,时不时出击草原,如今任左卫大将军,而宇文十五是天子家奴出身,新任秦州总管,王觉得,天子似乎要在陇右“动一动”了。 果不其然,议题正是关于陇右,宇文温今日散朝后召集心腹开小会,是要讨论一下吐谷浑的问题。 自从数年前,宇文温遣使西海,向吐谷浑可汗慕容伏允及贵族们威逼利诱之后,对方消停了几年,但也许是时间抚平了慕容可汗的“心理创伤”,如今这位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或者说,是吐谷浑的“国人”们又起了坏心思。 吐谷浑,其实是一个部落联盟,可汗是共主,国内许多部落首领(贵族,或称‘王’)都对国事有发言权,其中又以诸慕容氏为甚。 这些人都算是宗室,被称为“国人”,对于吐谷浑可汗有极大影响力,可汗若是违背了“国人”的共识,轻则被架空、重则暴毙或死于非命。 所以,即便慕容伏允本人也许不想和周国交恶,但那些桀骜不驯的“国人”若按耐不住要翻脸,慕容伏允也只能默认。 现在,种种些迹象表明,吐谷浑皮痒了。 这几年,周国和吐谷浑进行边市,甚至与对方分工协作:吐谷浑各部在河湟谷地种植棉花,周国陇右织造司以合理价格收购,互惠互利。 周国想以边市笼络吐谷浑的贵族们,让对方意识到和周国做买**抢劫要划算,由此化干戈为玉帛,边疆平靖。 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对于吐谷浑的某些贵族来说,和周国做买卖总是不如抢来得直接。 吐谷浑的地盘,在西海及其周边广袤地区,每次遇到强敌来袭,便举族逃亡数千里之外,待得避过风头又转回来,数百年来俱是如此。 西海之地颇为荒凉,外来者多有水土不服,所以无法久待,吐谷浑的一些贵族大概由此有恃无恐,选择抢劫而不是进行边市来致富。 周国的商队、镖队,在西海、河湟地区遭到袭击的频次渐渐变多,伤亡开始增加,这让前几日还去镖行坐了坐的宇文温十分不快。 那些劫匪如此猖狂,敢把周国的商队、镖队当肥羊,宇文温可不会忍。 虽然劫匪来无影去无踪,没有明确证据是吐谷浑一方所为,但这是明摆着的事,不需要什么铁证如山。 随着时间流逝,对方越来越肆无忌惮,甚至有不明身份游骑在周国河州州治罕城外游荡。 河洲位于河湟地区东面,若吐谷浑试图东侵,河州首当其冲,宇文温觉得吐谷浑既然不老实,他必须尽快应对,让对方“悬崖勒马”。 或者,赶在吐谷浑翻脸之前,主动出击,兴师问罪。 王听许绍说完事情始末,先问有无初步商议结果,或者大家有何建言。 史万岁觉得吐谷浑畏威而不怀德,必须予以痛击,才能让对方消停。 所以,他建议联合突厥,一南一北夹击吐谷浑,直接打断对方脊梁,使其十余年都恢复不了元气。 吐谷浑的地盘,与河西走廊隔着一道自西北到东南走向的山脉,这条山脉称为天山(即祁连山),宛若一道高墙,隔开河西走廊和西海。 中原军队若要进攻吐谷浑所在西海地区,自然要经陇右走河湟谷地,也就是从天山山脉的南段入口入西海,届时吐谷浑各部必然西逃。 这个时候,如果有一只数量不少的骑兵,从天山山脉北段、大斗拔谷这个门户(相对河湟谷地,是北面)进入西海地区,可以抄吐谷浑的后路,给予对方重创。 史万岁认为,如今突厥(东突厥)启民可汗与周国友善,所以可让其出兵助战,过周国控制的河西走廊,经大斗拔谷入西海,以做策应。 当然,这支突厥军队必须由周国将领做主帅,又要有周军做监督,以严明军纪,防止这些突厥骑兵袭扰沿途州郡。 至于启民可汗会不会派兵助战,史万岁觉得对方一定会。 因为有不少传言称,败逃的前西突厥大可汗、达头可汗,众叛亲离之际,逃入吐谷浑,得其某些贵族庇护。 若启民可汗抓获达头可汗,对于进一步树立威望、稳固其国内局势很有帮助,而为了避免达头可汗死灰复燃,启民可汗也有充足的理由出兵将其赶尽杀绝。 所以,史万岁觉得联合突厥讨伐吐谷浑是不错的选择。 他这几年经常和突厥人打交道,以赫赫武功威慑不少突厥贵族,愿意作为主将,以精锐官军骑兵为骨干,率领助战的突厥骑兵万余,直接走大斗拔谷入西海。 作为偏师,策应大军主力讨伐吐谷浑。 将帅人选且不论,史万岁的提议,杨济、许绍和宇文十五都赞同,虽然朝廷如今肩负着南中开发、辽东开发的沉重负担,但为长久计,确实该给予吐谷浑以迎头痛击。 能战方能和,若一味输送好处,只会让对方的胃口越来越大,得寸进尺。 若开战,不代表要灭掉吐谷浑,而是要让对方感受到招惹周国的后果是什么,那些“国人”别老是想故技重施,抢一把就跑,以为过几年派个使者表个态、服个软就能重回故地。 总体上的战略是没什么疑问,但在具体细节上,四人各有分歧,分歧之一,就是太子该不该挂帅西征。 对此,宇文温想听一听中书令王的建议。 第二百八十六章 一鱼多吃 太子挂帅,讨伐吐谷浑,此事有些眼熟,王忽然觉得眼前一花,仿佛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武帝宇文邕,召集王轨、宇文伯举、宇文孝伯等心腹大臣商议,决定让太子宇文挂帅,讨伐吐谷浑。 那时,他只是一个小小郎官,在殿外候命。 三十年世事变迁,又有一位父亲为了让儿子立军功,费尽心思布局。 王收回思绪,瞥了一眼宇文温,心中快速琢磨起来。 很明显,天子想让太子挂帅西征立军功,以此抵消燕王东征大胜归来的影响,天子觉得对太子有亏欠,所以要弥补。 与此同时,要再次向朝野内外表明,即便太子的娘家为尉迟氏,太子的地位也不会有丝毫动摇。 所以,直接下令就好,何必多此一举? 王接过许绍递来的资料,慢慢翻看着,以此拖延时间,也好将思路捋一捋。 他知道天子多疑却善断,所以对于这件事本不该纠结的。 太子作为储君,有大义名分在手,实际上不需要什么军功,也不需要以军功向百官证明什么,相反,若领兵出征,一旦出师不利,反倒会影响声望。 其次,太子不应长期远离京师,否则一旦有变,很容易被人趁虚而入。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王反对太子挂帅西征。 但作为一个父亲,他很理解天子的决定,天子有许多儿子,虽说嫡庶有别,做父亲的却都希望儿子成才,有一个好的前途,所以庶出的长子,得了东征大功。 太子本就因为娘家人的缘故,处境有些微妙,若有军功在手,也能平息一些质疑,如今燕王立了大功,很容易被人以此挤兑。 故而,太子必须要立军功,毕竟这事有前例,很好办。 但天子却不如以往那样,竟然纠结起来,问题出在哪里? 出在关心则乱。 按照最新的说法,吐谷浑所处西海地势很高,以至于空气稀薄,“大气压变低”,所以平原之人到了那里,很容易出现“高原反应”。 出现了“高原反应”,轻则头晕脑胀、精神不济、全身乏力,重则呼吸不畅、昏迷不醒,甚至会因为伤风感冒而暴毙。 大概,天子怕太子挂帅西征会得“高原反应”,以至于发生不测,所以在犹豫。 是这样么? 王想了想,认为应该不是。 太子挂帅,各项军务肯定是让长史等僚佐负责,若怕有“高原反应”,其本人留在河州即可,美其名曰“运筹帷幄之间、决胜千里之外”,不需要入西海。 许绍、史万岁、宇文十五和杨济,赞同太子挂帅西征,也提出让太子坐镇河州居中调遣,不需要亲临前线,按说正合天子之意,结果天子还要听听他的意见。 所以.... 王心中计较已定,向天子提出自己的建议:不如来个‘一鱼多吃’。 他首先表态:吐谷浑是必须敲打的,但不需要灭其国,实际上也灭不掉。 那么,与其联合突厥对吐谷浑用兵,不如换个人选。 那就是让活动在天山北麓、西突厥的铁勒各部动手,以接受对方效命为甜头,让其翻越天山,从北向南进攻吐谷浑,而周国不需要动手,就等着吐谷浑的慕容可汗焦头烂额,上门求救。 届时,巡抚陇右的太子,正好居中调解。 作为条件,周国(太子)可以要求吐谷浑可汗慕容伏允交一个人出来,那就是众叛亲离、逃入西海避难的西突厥达头可汗。 达头可汗到底在不在吐谷浑国内,没人有十足把握,姑且判断对方在。 若事情进展顺利,吐谷浑经此一难实力大损,又顾忌铁勒各部再次南侵,所以只能向周国屈服,不敢再生事端。 其次,铁勒各部从此亲近周国,而周国可以借着扶持铁勒各部,把西突厥国内局势弄得更乱,甚至借机将西突厥弄得四分五裂都不是没可能。 第三,若得了达头可汗,交给东突厥的启民可汗,也是不错的选择,可以进一步拉拢启民可汗。 第四,太子解决了吐谷浑的问题,又说得铁勒各部投靠周国,自然声望大涨。 此即为“一鱼多吃”,比起与突厥合兵讨伐吐谷浑,好处要多得多,而周国也不需要大动干戈,坐享其成即可。 王见宇文温沉吟着,若有所思的样子,自己继续说下去。 西突厥如今内乱,治下铁勒各部又早有不臣之心,其莫何可汗实力雄劲,必然想要有一番作为。 前些年,铁勒兵犯周国凉州总管府边境,被边军击退,随后厚着脸皮遣使求和,想要投靠,如今得了一个盼头,自然会倾向于动手。 加上攻打吐谷浑能抢夺牲畜、人口,扩充实力,甚至还能击杀昔日高高在上的达头可汗,以此震慑其他部族,可想而知莫何可汗会如何的尽心尽力。 待得吐谷浑再次服软,周国可以借助铁勒各部,加速西突厥的瓦解,阻碍东突厥的启民可汗统一东、西突厥,这也是不错的结果。 “中书令。”杨济忽然发话,见着大家看向自己,便问:“铁勒之于突厥,恐怕类似突厥之于柔然,皇朝扶持铁勒,就不怕养虎为患么?” “当年,柔然为锻奴突厥所灭,而新起的突厥要比柔然更加凶猛,若铁勒灭了突厥,即便只是灭了西突厥,恐怕其威胁也不会小。” 听得杨济质疑,王点点头:“此是自然,养虎必为患,可皇朝有火铳、火炮,还有火轮船支撑的黄河航运,在此前提下,养出来的就只会是一条脖子栓了铁链的猎犬,杨公以为如何?” 杨济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说出口,史万岁思索片刻,也认可王的建议,许绍和宇文十五亦是如此。 有了火轮船支撑起来的黄河航运,使得朝廷可以高效、低成本的向河套地区输送人员、物资,甚至可以直接驻扎重兵在阴山一线,随时出击草原,或者策应河西。 有了火铳、火炮,周国在河西的州郡城池,城中军民可以据城死守,面对数倍于己的敌军围攻都无所畏惧,耗上数月甚至大半年,等来援兵。 周国的国力正在快速增长,再过数年,即便铁勒真的变成了中山狼,也不可能掀起什么风浪,因为到时候,周国会有更多的兵力可以投入到草原。 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宇文温思索片刻,眼睛一亮,对于王的建议表示满意:“此策甚妙,正合朕意!” 好个‘一鱼多吃’,这下我儿子的声望可得蹭蹭蹭往上涨了! 第二百八十七章 演变 数日后,上午,长安顺风镖行分号,后院演武堂内,一场比试正在进行,再次到访的“余东主”,及其友人“杨掌柜”,在此进行比试,看看谁的手下武艺高强。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余东主”当然就是宇文温,“杨掌柜”则为杨济,两人的“手下”,一方是顺风镖行的镖师,一方是杨济的亲随,比的是白刃对抗。 宇文温前几日到顺风镖行转了转,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于是找了个时间,让镖师和杨济的亲随切磋切磋,以便让杨济看看什么叫做“时代的发展”。 此刻,正在对抗的红蓝双方均身着护具,手持未开刃的兵器,红方为顺风镖行的镖师,蓝方为杨济的亲随。 蓝方所用兵器,当然是源自戚家刀的双手长刀,也就是改良过的倭刀,其人使的是杨济所传“辛酉刀法”(戚家刀刀法),刀法以劈砍为主,又因为不同的握法,演化出不同的套路。 红方所用兵器有些特别,主武器是如今镖师们特有的兵器,名为“迅剑”,这种剑两侧开刃(练习剑不开刃)是以戳刺为主,劈砍为辅。 副武器是一面小盾,洗脸盆大小,木制,中间为外凸的“铁碗”,内为盾牌的握把所在。 红蓝双方对抗,红方居于上风,红方攻防兼备,让蓝方疲于招架,杨济在一旁观战,看着看着,注意力集中在红方手中那把“迅剑”上。 这种剑的剑身笔直,剑头异常尖锐,更像是一根长刺,剑格很长,连剑身一起看,就像是个“十”字。 而剑格处还有数根铁条弯曲,连接到剑首(剑柄的顶部),形成一个簸箕形的笼状物,护住持剑者握剑的那只手。 这样的造型,更像是一根长刺,根本就不是中原剑的样式,“迅剑”剑身虽然两面都开刃(练习、对打用的剑不开刃),但主要进攻方式是戳刺。 杨济看着这种剑,让他想起了那个时代的“西洋剑”。 “刀剑,是就是杀人的工具,既然是工具,那就会随着用途的变化而变化....”宇文温缓缓说道,向杨济介绍起这种“迅剑”的来历。 历代朝廷,基于现实考虑,大多会禁止民间拥有弩和铠甲,却不会禁弓箭,至于刀剑,管制也较为宽松。 所以,镖行的镖师在走镖时,都会携带弓箭、刀剑,盾牌、长棍作为护身兵器,其中自然少不了刀。 刀是什么刀? 是自汉时起流传至今的环首刀,以及在环首刀基础上演变的横刀。 环首刀/横刀的刀身笔直,单面开刃,小刀镡,单手或双手握持,刀尖为切尖,虽然也能刺,但主要以劈砍为主。 无论是军中还是民间,只要说到刀,基本就是环首刀或者横刀,镖师的佩刀本该亦是如此。 因为两个“不正常人类”的出现,弧形刀身的“柳叶刀”(即后世倭刀样式)出现了,这种单手/双手握持的柳叶刀,砍起人来更高效,已经部分取代了横刀的“市场”。 所以,主要威胁对象是无甲或者轻甲敌人的镖师,纷纷换上了“柳叶刀”,使的是源自军中的“辛酉刀法”。 因为走镖过程中,镖队遇袭的几率很高,拦路抢劫的强人,必然有弓箭,所以不能着甲的镖师,就得手持盾牌以之挡箭,那么,一手持盾、一手持刀的格斗需求,使得镖师的刀法开始演变。 军伍之中,本就有刀盾兵(刀牌手),对应的刀盾技法自然是有的,但这种战场技法不适用于夹杂着冷箭的零星对抗。 而且军中所用盾牌太大,使用起来相对而言不灵活,所以镖师手中的盾牌适当缩小,刀盾的配合技法也随之改变。 对于镖师来说,一旦走镖时遇伏,基本上意味着敌众我寡,真要开干,己方必须速战速决,尽快让敌人丧失战斗力(死或者断手断脚、重伤),一来可以保存体力,二来降低己方的伤亡。 如此一来,劈砍反倒成为低效的进攻手段,因为要持盾防箭矢,所以只能单手握刀,力度不够,对抗中除非砍中要害(脖子、手腕等),不然对方即使被砍得血肉模糊,却都是皮肉伤,依旧有作战能力。 敢拦截镖队的贼寇,基本上都是亡命之徒,不会被区区几道伤口吓跑,镖师又要拎着盾牌防冷箭,所以主要以单手握刀为主,如此一来,想要获得高效的杀伤手段,就只能是戳刺(捅)。 当然,用长棍敲人脑袋也不错,但在许多情况下,长兵施展起来不便,所以,镖师手中的白刃战主武器,演变为以刺为主、砍(割)为辅的“刺剑”,而不是一般的剑。 这种“刺剑”,就像一根长针,剑身切面为菱形,宛若细铁锏,可以用剑面而不是剑刃格挡对方兵器。 为了保护握剑之手,防止对方持刀顺着剑身滑下来削手指,刺剑有大剑格,连同剑身一起,看起来像“十”字。 新兵器的出现,演变出了新剑法,经过实战不断地完善,又因为各家镖行经常内部切磋、分享经验,所以这种“刺剑”的剑法发展很快。 对于寻常武者来说,习惯了环首刀的对砍,碰到攻击方式诡异的“刺剑”,三两招下来就会被对方一剑刺中、刺穿要害,当场不死也重伤。 于是,各镖行的镖师们,纷纷换上了十字形的“刺剑”,配上小盾,行走于各地,以至于“十字剑”成了镖师的标志性兵器。 这么好用的格斗兵器和技法,很快便被南北两洋贸易公司的水手们学去,在行船遇到人数众多的海寇时,靠着刺剑及相关技法快速杀伤敌人。 在船上尤其是船仓这种狭小空间内格斗,相对戳刺动作对而言,劈砍动作受限颇多,所以刺剑深受水手们好评,而在南洋兴起的决斗之风,使得持剑有了进一步的发展。 两个技艺精湛的“剑客”决斗时,一手持小盾格挡、一手持剑对戳,戳来戳去戳半天都分不了胜负,简直是浪费时间,于是,戳(削)手就成了打破僵局的首选。 形同一根铁棍的大剑格,挡得住刀,却挡不住刺剑,已经无法有效保护持剑者的手和手腕。 随着决斗中,越来越多的人因为手腕(手指)被戳而握不住武器,导致随后丧命,刺剑的护手开始演变。 演变的结果,就是出现了碗状护手,还有笼形护手。 碗状护手就是剑格变成碗状小盾,保护握剑之手的正面,能有效防戳刺,却不太好防兵器对手指的侧面切削。 于是能把所有手指都保护的笼形护手成为新护手的主流,这种笼形护手是用数根铁条缠扰成簸箕状的小铁笼,将剑柄护住。 因为笼形护手宛若花一般,故而有笼形护手的刺剑,称为“花剑”。 又因为“花”字太娘娘腔,加上刺剑突刺时迅捷如闪电,故而改名“迅剑”。 在南洋改良过后的“迅剑”,很快就传回中原,于是镖师们纷纷换上了“迅剑”,练习的是盾剑配合的技法,对付起一般劫匪,甚至“武林中人”,都十分轻松。 宇文温洋洋洒洒说了一通,比武也分出结果,但让宇文温尴尬的是,手持“迅剑”的红方(镖师)败了。 杨济的亲随,是跟着他上战场多年的老兵,杀过的人,可比镖师多许多,白刃战经验丰富,心态也很好,最主要是够狡诈,是以类似“拖刀计”的办法将红方“阵斩”,瞬间翻盘。 候在一旁的镖行分号掌柜李新禾,还有其他镖师见状心中惴惴,宇文温却哈哈一笑:“无妨,切磋切磋,日后勤加训练即可....杨掌柜的亲随,可是百战余生的老兵,你们打不过,没什么。” 他这么一说,大家松了口气,宇文温抽出一把“迅剑”,笑眯眯看向杨济:“不如....” 杨济见状赶紧插话:“呃..余东主,还是谈正事吧。” “好。”宇文温将那剑收回剑鞘,交给李新禾,随后和杨济向外走,边走边低声说:“所以,你还是对铁勒部的薛延陀耿耿于怀么?” 杨济答道:“回陛下,微臣所虑,不是薛延陀,而是吐蕃。” “朝廷若以铁勒为鹰犬,攻打吐谷浑,万一局势演变并不如中书令所料那般、吐谷浑君臣向皇朝请求主持公道,而是向西面的吐蕃..姑且认为吐蕃已成势,若吐谷浑向吐蕃求援,这...可就棘手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忧患 杨济所说吐蕃,在这个时候,对于朝中众多文武官员而言,还是个陌生的词汇,因为这一国家,现在还未与周国有任何联系。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或者说,吐蕃作为一个国家,此刻甚至还未成形,也许要到松赞干布时期,吐蕃才会由一个部落变成一个国家。 吐蕃、松赞干布等词汇,在这个时代,也只有宇文温和杨济知道,也只有他俩才知道吐蕃崛起之后,其实力有多强。 吐蕃是唐朝的强劲敌人,宛若昙花突然绽放在西北高原上,极盛时,不仅攻占唐朝的河西、陇右之地,还数次兵犯关中,甚至攻破长安。 当然,那时的唐朝,因为安史之乱的缘故,国力骤衰,自然无法抵抗吐蕃的侵袭。 杨济现如今担心的,是朝廷以铁勒为鹰犬攻击吐谷浑后,吐谷浑不是向东请求周国“主持公道”,而是向西寻求吐蕃的支持。 所以那日中书令王提出让铁勒攻打吐谷浑,迫使吐谷浑请求皇朝主持公道,杨济一开始想说的是要提防吐谷浑投向吐蕃,但他不可能说出来,所以最后只能保持沉默。 现在,宇文温听了杨济的担心,倒不以为然,因为“时代”不一样了。 “世事变迁,今时不同往日,你是知道的,火铳、火炮,还有火轮船.....” “有了火轮船,有了黄河航运,朝廷的刀,可以直接顶在草原可汗们的胸膛上。” “铁勒的薛延陀、回纥,东、西突厥,他们之所以能够威风一时无两,无非是仗着地利,进可长驱直入、退可一撤千里,来去自如,可这地利,在火轮船支撑的航运面前已经削弱很多。” “他们的骁勇之士,在火铳和火炮面前不堪一击,即便俘虏了中原的火铳手、炮手,没有火药,不知道如何制造火器,又有何用?” “中书令扶持铁勒的策略,若按以往来看,确实会养虎为患,可现在,威胁不会那么大,薛延陀是这般,吐蕃也是如此。” “吐蕃一词,要在唐初才出现于中原典籍,松赞干布其人,是在唐太宗执政时期出现,那么,在此之前,吐蕃可能尚处于部族到国家之间的转变阶段,也就是说,此刻,吐蕃可能还只是一个实力强劲的部族。” 说到这里,宇文温话锋一转:“松赞干布此刻应该还未出生,其父....朕不知其父姓甚名谁,也没兴趣知道,这位松赞干布之父,大概如今还年轻,正为了壮大吐蕃本部,和其他部落合纵连横。” “吐谷浑若遭铁勒攻击,确实有可能西窜而不是东逃,朕觉得,即便吐蕃的那位首领有想法,大概也鞭长莫及。” 宇文温所说,杨济当然知道,但如今朝廷对于“乌斯藏”地区的情况完全是两眼一抹黑,他就担心因为各种原因,导致吐蕃的成形,比历史上要早。 乌斯藏,是明代中原对西藏地区的称呼,而宇文温,对于情报不利可能导致战略误判这一担心不以为然。 自晋以来,中原和周边势力之间的科技差距,实际已经急剧缩小,铁制兵器、铠甲的制作工艺,对于众多周边部落、番邦而言,不再是什么“高科技”。 所以,他们可以借助地利,不断蚕食中原朝廷的边疆州郡,慢慢壮大自己的实力。 当中原的远征军抵达时,又可以借着各类坚固堡垒和险地据守,硬是耗得中原军队因为后勤撑不住而撤退,然后趁机追击,打出各种“大捷”。 但是,火器的出现,让双方军事科技的差距陡然增大,装备火器的中原军队,即便只有数百人,也能在边疆孤城,硬抗蛮夷的围攻。 此是防守,而说到进攻,诸如高句丽山城这类历史上难以短时间攻克的坚城,在火炮面前和纸糊的没区别。 火器、火药的制作,对于边疆蛮夷、番邦而言就是难以理解的“高科技”,所以,军事科技的巨大差距,让中原和番邦之间的攻守之势再度易位。 宇文温觉得,不能因为历史上吐蕃的凶猛表现,就为此束手束脚,周国只要抢先把吐谷浑搞定,控制住河湟谷地,控制住西海这一门户,吐蕃就算提前成形,想要东进也是白日做梦。 而对于周国来说,如今正是一个绝佳的时间段,对南中的经营正在进行,最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只要按照既定政策坚定不移的持续开发,数十年后,当吐蕃试图南下时,会发现同样无法打开局面。 控制住西海和南中,就堵死了吐蕃东进和南犯的通道,所以,宇文温认为无论如今吐蕃发展成什么样子,都没有必要特意打听,也没有必要担心。 宇文温说得头头是道,杨济却没这么乐观,因为明末时,拥有火炮的官军依旧无法遏制建虏的入寇,而本来渔猎出身的建虏,很快就学会了如何制作火炮,并以此作为攻城利器。 那种眼见着大厦将倾、四处奔走却无法挽回的绝望感觉,已经深深刻入杨济的心灵,所以对边境蛮夷有几近于本能的戒备心理。 契丹人,人,南诏、吐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新罗,东西突厥、薛延陀还有回鹘,这都是这个时期中原朝廷必须面对的边疆强敌,所以即便有了火器,也不可掉以轻心。 他本来想在辽东驻守,为开发辽东尽一份力,争取花上十年时间,将辽东变得富庶起来,然后趁势扫平朝鲜半岛,将半岛彻底纳入中原治下。 却被宇文温调回长安,形同享福,杨济觉得如今还不是高枕无忧的时候。 见着左右无人,他向宇文温行礼,随后说道:“陛下,微臣有个不情之请。” “嗯?免谈,太子巡抚陇右,你去凑什么热闹!” “呃...那,微臣想....” “做梦,河套那块宝地,朕还没去过,你凭什么先去?” 见着宇文温如此有先见之明,杨济有些着急:“微臣不想在长安逍遥,虚度时光....” “那行,有个好去处,就不知....” “不知陛下所说,是何好去处?”杨济颇为期待的问。 宇文温盯着对方,板着脸,片刻后忽然微微一笑:“去河南,监考。” “哈?”杨济一下子跟不上宇文温的思路,愣住了。 宇文温拍拍他的肩膀,向前走:“朕这十年来磨的刀可不仅仅只有一把,科举考试的盛况,你不打算见证一下么?” “呃...陛下,这科举自有刘士元等礼部官员主持....” “但他们不知道榜下捉婿的盛况。”宇文温停下脚步,笑眯眯的看向杨济:“你不是有女儿么?” “陛下,微臣之女尚在襁褓。” “嗯?无妨,你做观察使去监考,万一发生榜下捉婿之事,苦主闹起来,你可得稳住那帮翰林清流,莫要吧喜事当做丧事办了。” “呃....陛下,微臣要为国分忧,想去边疆。” “一味去边疆有何用?心腹之患不解决,有火器都镇不住边疆蛮夷。” 宇文温一脸严肃的说着:“吐蕃厉害又如何,唐军大非川一系列惨败又如何?没有安史之乱,唐军还可以卷土重来,吐蕃算哪根葱?” “身体强壮的人,寒冬腊月洗冷水澡都没事,身体孱弱的人,出门吹个风都会染上风寒,你呀你呀,莫要老是想着边疆边疆,不把国内的隐患铲除,将士们在边疆奋战又有何用?” “你去河南监考,真要有榜下捉婿,那就得搞成大好事,让大家都见识见识,何为‘一朝中选,前途无量’!” 第二百八十九章 前程 通济渠上,船只如梭,一艘艘烟囱喷着浓烟的火轮船,满载着货物和人员向目的地驶去,舷号为“扬管捌拾伍”的官船上,会议室里,进京述职的交州总管府主簿韦福奖,正和同样进京述职的几名官员座谈。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在座的官员之中,还有一名来自交州,那就是峰州主簿袁易,韦福奖作为总管府主簿,是其上级,如今一同进京,两人有脱胎换骨之感。 他们都很年轻,初入仕途,选择到烟瘴之地的交州上任,为的就是以亲涉险地,换得仕途进步。 如今,他们携带家眷进京述职,经吏部考核后,必然升迁,或在中州任职,或在六部为官,这可比“同年”们在仕途上的进度要快。 因为韦福奖和袁易从交州而来,同船的江南官员们很感兴趣的问起交州风土人情,蒋州司马吴斗,之前和韦福奖有数面之缘,向对方打听起交州的现状。 蒋州即原本江南建康所在之地,与扬州隔江对望,每年春天东南风起时,都有来自南方的海船靠泊广陵,带来岭表以及南洋的各种消息,吴斗当然对此有所耳闻。 他听说自南中流入交州的叶榆水,河水为红色,据说是因为生口买卖中,大量生口在运输途中死亡,随后被弃水中,血水染红河水。 这种事情,当然是无稽之谈,叶榆水沿岸土地多为红壤,一下雨泥水入河,自然就让河水变成红色,韦福奖简单解释一番,在座官员便恍然大悟。 叶榆水,源自南中西部的叶榆泽,向东南流淌,经交州入海,蜿蜒千里。 自从轮船招商总局在交州设立分局,叶榆水上也有了火轮船,从龙编出发的船队,可以直接抵达叶榆泽附近地区,那里是诸诏的地盘,如今有官军筑城守备,直接将诸诏纳入治下,实行羁縻。 又有商队在叶榆泽常驻,和诸诏开展边市,所获颇丰。 诏,为当地蛮语音译,就是部族的意思,韦福奖觉得这些西南蛮没什么值得关注的,在座官员也不感兴趣,他们更感兴趣的是交州的风土人情。 随着交州总管府辖境内种植园规模不断扩大,大量蔗糖、稻米向外输出,往来交州和中原的客商越来越多,所以交州的情况也越来越为中原百姓所知。 大家渐渐知道,那地方不是外人去了就会死的死地,夏天有冰饮消暑,只要多喝凉茶,多喝熟水,睡觉下蚊帐、平日里防备蚊虫叮咬,一样可以好好的在当地活着。 来自中原(主要是两淮)的府兵,会定期轮换着到交州驻防,期限一般是一年,走的是海路,大半月就到,还可以经常和家人通信,方便得很。 普通士兵们渐渐地不再视去交州戍守形同和家人永别,而军府允许士兵们回来时携带一定数量的蔗糖,成了一项不得了的福利,所以两淮的府兵们不再抗拒去交州戍守。 反倒把去交州当做不得了的经历,回来之后大吹大擂,仿佛自己去了长安一般。 两淮这般,据说益州那边也是如此。 益州府兵要轮流入南中戍守,本来也是件苦差事,但随着益州入南中道的拓宽、大量商贾进入南中甚至进入交州做买卖,南中对于寻常百姓和士兵来说,也没那么可怕了。 大量蜀地商贾,携带蜀锦等名产经由南中入交州,将货物销售之后购入大量香药、蔗糖,贩回蜀地,这一个来回,据说就是几倍的利润。 所以南中成了蜀商商路的一个重要中转点,大量商队奔走南北,沿途蛮部和贼寇被官军甚至捕奴队反复清剿,全程变得太平起来。 越来越多的蜀地百姓,沿着热闹的官道进入南中,开荒种地,安家落户,官道沿线有大量定居点出现,进一步聚集了人气。 因为交通便利,交州官员若要返京述职,可以走热闹的益交道,一路上安全得很,若不是如今正好刮着东南风,韦福奖等官员进京就要经由南中入益州,再入关中。 走这条路,全程耗时两个多月,若从交州走海路到扬州,再乘火轮船由通济渠入黄河西进,全程大概月余,不过走海路有风险,还得等风信,可以说两条线路各有利弊。 韦福奖一番长篇大论,让在座官员听得聚精会神,忽然船外传来汽笛声,众人随后感到自己所乘船只似乎在减速,没多久,透过舷窗看去,却见一艘客船自后而来,超过本船,往前方而去。 居然有民船敢让官船让道,韦福奖心中觉得奇怪,他见着那客船上插着一些旗帜,上书“赶考”二字,心中一动,便问吴斗:“这‘赶考’二字,莫非?” “正是,如今春闱在即,各地考生赶赴考场,官府体谅学子寒窗苦读不宜,特许搭载考生的船只有优先通航权。” “原来如此....”韦福奖看着渐渐远去的客船,感慨万千。 当年,他也作为考生参加考试选拔,屡试不中,却“屡败屡战”,终于如愿入仕。 那时,考试选拔还未成固定制度,当年落榜的考生,谁也不知道明年或者日后还有没有考试选拔,所以每次考试都有人心态失衡,导致发挥失常。 现在,韦福奖通过看报纸,还有朝廷发往各总管府的公报,得知学政推行近十年后,朝廷终于将考试选拔完全制度化。 考试选拔,不问出身,不问阀阅,只看学识,不需要州郡官员推荐,上至世家子弟,下至寒门庶民,都可以参加考试,拥有一个稳定的入仕途径。 这是一套全新的选拔制度,分为四级,每年春、秋时节进行相应考试,名为春闱、秋闱,时间间隔为三年,让所有眼巴巴等着入仕的人们有了盼头。 当官,对于世家大族、权贵门阀子弟来说不算难,因为他们有长辈提携,还可以得父辈荫庇,但对于寒门子弟来说,要当官很难,无数人给世家大族、权贵门阀当狗,低声下气,就是为了一个入仕的机会。 现在,一个相对公平的新式选拔制度实行,名为“开科取士”,又称“科举”,可想而知会有多少人为此废寝忘食。 “说到废寝忘食,据我所见,一点不假。” 吴斗缓缓说着,有些唏嘘:“这些年,多少宗族拼尽全力,以举族之财,请来好先生,购买教材,按着《教学大纲》教授族中子弟学识..“ ”又精选其中成绩突出之人,好吃好喝供着,不需要做别的事,只需每日废寝忘食读书,做习题..“ “为的就是参加科举,榜上有名,只要有一人当官,那宗族的际遇可就不一样了。” 大家听了都点点头,族里有人当官意味着什么,他们心里都很清楚,不说别的,族里有人做官,至少那些奸滑胥吏不敢再轻易敲诈盘剥。 吴斗看着远去的船只,心中十分期盼,期盼着将来,他的儿子也能有个好前程,通过考试当官,成家立业。 曾经,他也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但狗日的世道,让他的父母妻儿横死。 一番辗转之后,吴斗时来运转,策应周军平定江南,当了官,有了新家,又有了妻儿。 如今是太平世道,吴斗就希望和妻儿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但几个儿子长大了,该怎办? 他有爵位,但只有长子可以袭爵,吴斗不太会钻营,所以不知道该如何给其他几个儿子谋出身,如今有了科举,那就好办了。 吴斗下定决心,到求学社请最好的先生到家里教书,让那几个兔崽子从小读书,长大了,参加科举,考试当官。 不止吴斗,许多人都是这么想,朝廷开科取士,以科举选拔人才,让无数人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前程。 为了这个前程,大家都会拼尽全力。 第二百九十章 起跑线 黄河,孟津河面热闹非凡,摆渡黄河南北两岸的渡船,往来东西的货船、客船,各自按着航行规则进行行驶,一艘艘火轮船上,烟囱冒出滚滚浓烟。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自上游而来的船只,按照航行规则,得优先通行权,在渡船的减速避让下,穿过孟津河段,向下游而去。 一艘官船上,头等舱中,杨济坐在窗边,就着阳光,翻看着《考试大纲》(分册之一)。 这本分册,如砖头般厚,上面分章节对科举考试的内容进行详细归类,杨济看着看着,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一个多小时。 《考试大纲》和《教学大纲》,耗时多年才编制完成,为礼部校对、监督刊印,随后大规模发行。| 成书过程中,有无数学者参与,群策群力、拾遗补缺,经过不断讨论、修改、补充才得以完善。 这两套书,成为指导考试、教学的总纲,意义非常重大。 天下各地,只要入学就读的学子想参加科举考试,那么公私学馆就得按照《教学大纲》进行教学。 而各级科举考试,其考题的拟定,全都按着《考试大纲》来,考生要备考,得根据《考试大纲》来温习功课,做的习题及“模拟试卷”,其中题目也是根据《考试大纲》拟定。 可以说,《考试大纲》和《教学大纲》是明德学政的基础,宛若两条腿,缺一不可。 这两套总纲又是“科举速成宝典”,天下间无数以科举中选为目的而读书的寒门学子,以这两套总纲进行指导,可以集中精力和时间读书、学习,和世家子弟竞争。 科举考试的知识点和考点,全都在《考试大纲》和《教学大纲》内,如此一来,世家子弟向来依仗的深厚家学无形中被削弱,基础差的寒门学子,用十余年的寒窗苦读,就能和世家子弟位于同一起跑线上。 作为那一世曾参加过科举考试的杨济来说,《考试大纲》和《教学大纲》到底有多重要,心中一清二楚。 如今已正式实行的科举制度,在构建时杨济有份参与其中,考试分成四个等级,就是他极力主张的,因为大明的科举就是如此。 当然,八股文是不行的,免谈。 科举当然好,而对于科举的弊病,杨济现在有很清楚的认识。 历史上的科举,成形于隋唐,定于两宋,到了明代已经完善,比起举孝廉、九品中正以制来说,科举这一选拔方式要公平、公正很多,优点不少,但到了后来,弊病也很明显。 到了大明的时代,科举考试内容已经异变为“八股文”,许多读书人为了求取功名而死读书,不去追求真才实学。 所以到后来,科举考试的内容及方式严重僵化,选拔出来的人才,实际上局限很大。 大部分读书人为应科考,思想渐被狭隘的四书五经、迂腐的八股文所束缚,无论是眼界、创造能力、独立思考都被大大限制。 而且僵化的科举会衍生出畸形的师门关系,中选的考生,拜主考官为“座师”,形成裙带关系,这些座师和所谓门生在官场中互相拉帮结派,党同伐异,内耗严重。 僵化的科举,实际上变成了慢性毒药,毒害的是整个官僚机构,损坏的是国家的未来。 “偏重人文伦理,轻视其他学科,搞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所以朝廷要修改历法,居然要寻求西洋传教士的协助,这算什么?” “中原先发明的火药,先投入实战的火器,搞到后面,还得靠从西夷沉船打捞的红夷大炮助阵,脸红不?” “三宝太监下西洋,宝船船队是何等的威武雄壮,南洋诸国低眉顺眼,结果呢?到后来南洋全给西夷占了去,家门口的台湾也给人占了,这不是败家么?” 宇文温的话,回响在杨济耳边,他放下《考试大纲》,看向舷窗外。 科举的问题,他和宇文温有过多次讨论, 科举,是一项人才选拔制度,选出来的人才不合用,问题不是在于考试选拔这个制度不好,而是考试内容僵化,然后选拔出来的人才没有得到进一步的培养,所以随着时间流逝,科举变味了。 变味的科举,选拔出来的所谓人才,全都是为了当官而读书的人,这样的人是官迷,为了向上爬不惜结党营私,然后党同伐异,对于国家没有任何好处。 所以,科举本身没有问题,问题出在僵化的考试内容,出在“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才是好男儿”,出在八股文。 出在朝廷的用人需求:上边需要选拔怎样的人才,学子就会变成那样的人才。 朝廷只考四书五经,认为“半部论语治天下”,那么选拔出来的人才,就只会四书五经,必然导致其他杂学式微,必然出现文贵武贱。 科举存在的弊病,杨济和宇文温议论得很清楚,那么,明德年间诞生的新科举,会是怎样的人才选拔制度呢? 杨济很想知道效果如何,天子任命他为学政观察使到河南监考,正是有这一用意在里面。 需求决定“供应”,朝廷需要什么样的官员,就决定了选拔制度选上来的人有什么样的才能。 四书五经成书的年代,可没有蒸汽抽水机、蒸汽起重机、火轮船,没有流通券、有轨马车、大型矿场和工场,没有各种贸易公司,没有各种轮船招商局。 国家越来越离不开这些新式技术、新式设备以及新兴产业,执政者想仅靠着四书五经治天下,根本就不现实。 一个只会“之乎者也”、掉书袋的官员,面对各类新式技术、设备及新兴产业,只会如愚夫般不知所措。 朝廷需要“新式官员”,所以新的科举制度,必须选拔出“新式人才”。 那些经学传家的世家子弟,面对一个全新的时代,面对蒸汽机、火轮船以及各种变革,其原本具备的学问优势已经荡然无存,和寒门子弟一样,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对此,杨济颇为期待,想要看看全新的学政、全新的科举制度,最后会为朝廷培养出什么样的人才来。 第二百九十一章 座师 豫州悬瓠,豫州总管府考试院,观察使杨济正在监督试卷的选题事宜,试卷选题由礼部选定的主考官主持进行,根据考试级别的不同,选题的难度也有不同。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那一世,大明的科举,正式考试是乡试、会试、殿试,但在乡试前,还有个“小考”,也就是童子试,算是参加乡试前的资格考试,所以,这个时代的科举,同样以此分为四级。 如今的科举,除了最高一级的殿试比较特殊,其他三级考试的试题,原则上都不由考官拟定,而是考官从题库中抽取,名为“统一出题”,又称“统考”。 试题的抽取过程形同抽奖,也就是“抽号”。 眼下,杨济现场监督选题,选题的抽号方法很特别,是用轮盘来抽: 一个水平放置的转盘,中间高边缘低,盘分十二格,即地支十二(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每格对应一个字。 转盘转动,然后在其圆心上方投下铁珠,铁珠滚到哪个格子,就记下这个格子的字,譬如“巳”。 再连续投三次,得仨字,譬如依次得“卯”、“寅”、“酉”,那么前后四次抽得的字,依次排列成为“巳卯寅酉”。 这就是编号,据此可在题库查到对应题目内容及答案。 十二字,投四次,其排列组合有二万单七百三十六种结果(编号),没有超过题库对应类别的题目数量,故而不会出现空号。 所以考试出题,题目不需要主考官来拟定,都是从题库“抽号”,而题库的实体,是堆积如山的无数小册子,由礼部校对、定版、刊印。 题库的题目数量浩瀚如海,根据考试级别分类,足够每次考试所需,而题目的数量,每年都会增加。 这样的题库可不简单,是礼部组织大量学者,根据《教学大纲》和《考试大纲》拟定的知识点及考点出题,然后将题目汇总。 选题是从题库里“抽号”,如此一来,主考官实际上不会对题目的拟定有什么实质影响,天下各地的同等级考试(童子试、乡试),其难度都能保持一致。 不会出现某地因为主考官比较挑剔、导致所出题目特别难的情况,也不会因为某主考官过于宽容,导致出的题目难度下降。 如此设计,煞费苦心,效果如何,有待观察。 杨济如是想,他作为观察使,当然要监督试卷的出题以及印刷,而肩负监督之责的人,还有御史台的御史,此刻在场的御史为骨仪,算是和豫州悬瓠有缘。 骨仪祖上来自天竺,所以样貌有别于中原人士,为人刚正不阿,有风骨,在御史任上多有弹劾,让许多官员闻之色变。 此刻,骨仪和杨济都盯着主考官往转盘里投铁珠,抽出来的号码,由吏员进行登记,并且由另外两人核对。 登记好的号码,会由另几名吏员进行整理,然后对照条目,在题库(小册子)里找出题目及答案,接着交由主考官核实,当天就交由印刷场进行试卷的印刷。 整个过程,相关人员都要对外“隔离”,不得与外界接触,日常起居有专人负责,接受监督。 试卷印刷过程也要接受监督,官府会派出士兵将印刷场围得水泄不通,当试卷原版抵达之后,所有印刷场员工,就会与外界隔离。 他们要争分夺秒,进行排版、试印、勘误、再次排版、试印,确定无误后定版,开始批量印刷,赶在开考前将试卷印刷完毕。 届时,官军会押送考卷抵达考场,谁敢冲撞队伍,谁就要倒霉。 整个流程,杨济不需要全程紧跟,只是“观察”而已,但御史骨仪,以及礼部自己派来的监督官员,需要“如影随形”。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确保考试的公平、公正,绝不允许有人内外勾结,提前泄露试题。 这样的一个流程,看起来很繁琐,但因为之前已有试行了十余年的考试选拔,礼部根据多年的经验教训,将整个流程制度化,每个环节都分得很清楚,对于监督者来说,看着流程图就会对如何有效监督一清二楚。 杨济已将流程图记得烂熟,此刻见着抽号正常进行,琢磨起考题来。 考试题目,分为“主观题”和“客观题”。 主观题是让考生自己答题,以表达对试题的理解,试题的题型有简答题、论述题等,论述类题目,其得分高低得由主考官判断,人为因素较大。 客观题,是固定应答型试题,有标准答案,这种题目让考生从事先拟定的答案中辨认出正确答案,题型有判断题(是非题)、选择题(单选、多选)等。 除此之外,还有填空题,如明经科的填空题,就是将一段经文的某段话留空,让考生填写,这实际上也是有标准答案,考的是考生对经文熟悉与否。 以客观题为主体的试卷有足够的知识覆盖面,阅卷、评分完全避免阅卷考官的个人因素干扰。 如何安排客观题和主观题的比例,关系到考官在考试中的作用,为此,清流们吵得翻了天,最后朝廷还是确定了题库出题、客观题占主体这一原则。 如此一来,主考官实际上不是出题者,纯粹是阅卷者,按照标准答案给糊名的试卷打分,只有到了论述类题目,才有些许“自由发挥”的余地。 若一个考生把客观题都作对,那么即便自己的论述题答案不入考官法眼,也不会明显影响总体成绩。 这样的设计,让主考官没道理成为上榜考生的“座师”,当次考试(乡试、会试)考生能上榜,不能说是主考官“慧眼识英才”。 因为只有一个人,才有资格成为考生的“座师”,那就是天子,其他各级考官,不过是拿着答案打分的“员工”。 通过殿试的考生,是天子门生,而不是某个主考官的门生。 殿试的考题由天子拟定,至于这题目是天子从其他人拟定好的题目里选,还是由天子自己定,那是另外一回事。 这一切的前提,是要有一个“宽度”、“深度”都够大的题库,而这样的题库,花了近二十年,凝聚了无数学者的心血,最后才建立起来。 这项工作艰难无比,首先光是按四个级别定题目难度,就让学者们吵得面红耳赤,因为不同的学者,对同一个问题的难度判断不同。 诸如刘炫、刘焯这样的经学名家,看什么问题都觉得容易,总不能按照这两位的标准来给题目定难度。 既然要定一个标准,那么如何定这个标准也得有个“标准”,所以光是为了“标准”,就折腾了许久。 其中艰辛,杨济有所耳闻,只叹为了科举这种子能发芽、茁壮成长,天子苦心准备了那么多年。 正是因为有了长期的准备,明德年出现的科举制度,有了扎实的基础,当然,收效如何,还得以事实说话。 第二百九十二章 三科联考 夜,印刷场内灯火通明,考试试卷的印刷进行到校对环节,经过初次排版、试印的试卷,需要经过仔细校对,看看有无错漏之处,待得确定无误之后,才会定版。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校对工作,主要由考官负责,其他人从旁协助,御史骨仪作为监督者,守在印刷场内,要等试卷正式印刷完成后封存,他的职责才算告一段落。 考试在即,考场的准备情况,由观察使杨济负责监督,所以杨济不能入印刷场内巡视,而骨仪既然在印刷场监督,就不能外出。 这是为了实现“内外隔绝”,免得监督者监守自盗、泄露试题。 骨仪看着厂房内忙碌的人影,掏出怀表看了看,见着时间充裕,心中稍定,随后就着灯光看起《考试大纲》来。 朝廷定科举,开科取士,以考试选拔人才,这种选拔人才的制度古来未有,骨仪觉得比起九品中正制要好得多。 又因为科举考试资格不需要官员推荐,考试试卷实行糊名制,隐去考生姓名、籍贯,所以尽可能做到了公平、公正。 关于考试资格是否需要推荐、试卷糊名有无必要的问题,有过激烈的争论,反对者称这种做法很容易选出成绩好但道德败坏或者容貌丑陋的考生,所以强烈要求参加考试必须有推荐、试卷不该糊名。 但若不取消资格举荐、试卷糊名,实际操作起来,这样的考试选拔哪里能确保公平、公正? 要得官员推荐以获考试资格,可想而知会是什么人获此殊荣;若不糊名,那么考试过关的人当中,又能有多少寒门学子? 所以,考生参加考试不需要推荐,试卷必须糊名,以确保公平和公正,并体现朝廷不分贵贱、选拔天下人才的决心。 但仅仅如此,还不够。 朝廷通过考试选拔人才,最后上榜者授予官职,这样的官,牧守地方时要在任上劝农桑、兴教化,若是只会读书的书呆子,要来有何用? 所以,科举设三个科目,不是选拔“单科人才”,而是要选“全科人才”。 三个科目,是为明经、史传、明算。 明经科,考的是考生对儒学经典的知识掌握程度,考点和知识点主要集中在四书五经上。 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五经即《诗经》、《尚书》、《礼记》、《易经》、《春秋》。 史传科,考的是考生对三史、三传的知识掌握程度,三史即两汉书、三国志,三传即春秋三传:《左传》、《公羊传》和《梁传》。 三传实为对《春秋》的详解,也是儒学经典,《春秋》为鲁国年史,因文字过于简质,后人不易理解,所以诠释之作相继出现,对书中的记载进行解释和说明,所以有了三传。 明算科,考的是算术,涉及内容颇广,考点除了《九章》、《海岛》、《孙子》、《五曹》、《周髀》、《五经》、《缀术》、《缉古》等算书内容,还有西阳算术。 西阳算术,是源自黄州西阳的新算术,其计算方法别具一格,计算工具之一为算盘,当然,西阳算术不排斥筹算。 朝廷设科举三科,是为了确保选拔的人才具备应有能力,骨仪清楚记得天子关于三科的说法,那就是: 不明经义不知礼义廉耻,无以兴教化;不明史传,何以知忠义、兴衰;不明数算,何以知盈损、推演。 所以,如今实行的科举考试,明经、史传、明算三科必考,是为“三科联考”,考试成绩为百分制,考生的三科成绩相加得总分,以总分排定名次。 若出现总分相同者,看各自单科成绩最低分:谁低谁就位居其次。 如此设置,首先确保了考生想上榜就得不偏科,其次,避免了考生死读书,因为明算科考的内容可不简单,各种应用题,考的就是实际应用中的算术知识。 考卷中的算术题,算田亩面积、租税已经不算什么,明算科考的算术应用题,涉及工程土方、河渠开凿、天文历法、粮草调动及供应、漕粮水陆转运、市舶商税以及港区货物吞吐量等等。 解这种应用题,用传统算术也能做到,可若是用“西阳算术”,却有事半功倍之效。 考试是有时间限定的,若用珠算,以西阳算术解应用题,可以确保考生在规定时间内将题目做完,至于那些只掌握了传统算术及筹算的考生... 如果足够熟练的话,应该也能到。 骨仪想到这里,看着《考试大纲》内关于算术的内容,不由得期待起来:算术是科举必考科目,这意味着上榜的考生,不会是读书把脑子都读坏了的书呆子。 中选后任用,从事军需供应、漕粮转运到修建水利工程以及计算税费,都没有问题,即便日后任上不需要自己来做计算,也不会被胥吏欺瞒。 更重要的是,算术学得好,能让人思维灵活,锻炼推理能力,明经、史传二科还可以靠死记硬背来提高考试成绩,明算科可不行。 而西阳算术,对于一个有算术基础的学子而言,其实不难学。 只要在求学社等学社请了教师,按着教材学习三年,期间勤做习题,就能很快掌握这门算术,至于珠算,同样如此。 对于那些毫无算术基础的人来说,只要不是愚笨之辈,勤学苦练六年足矣,而且不会和学习经、书、史、传冲突,可以作为调剂穿插着学,让脑袋换换思路。 六年时间,说长不长,而如今已是明德十二年,朝廷已近给了足够的时间让天下学子适应。 明经、史传、明算三科,涉及到的典籍,都有礼部刊印版,涉及到的教材、习题集、试题集,也都有经过礼部校核后的刊印版。 相关书籍,早已在天下各地大规模销售,只要有心,就一定能买到或借到,《教学大纲》亦是如此。 看着一旁案上放着的《教学大纲》(分册),骨仪忽然想起了那一幕。 那是十几年前的一日,他看见身披铠甲的西阳王,和时为王府佐官的王坐在悬瓠城头战棚里,拿着《教学大纲》草稿,激烈讨论着。 城外,是十余万敌军围城,围得水泄不通。 悬瓠外无援兵,敌我兵力悬殊,形势岌岌可危,距离解围遥遥无期,而尚在潜邸的天子(时为西阳王),还有心思琢磨《教学大纲》。 此时此刻,回想起当日情景,让骨仪感慨不已,他觉得天子如此执着,费尽心血浇灌出来的科举幼苗,将来一定会长成参天大树,立于天地之间。 第二百九十三章 乡试 上午,悬瓠城内万人空巷,沿街站岗的士兵组成人墙,奋力维持着秩序,将汹涌的人潮挡在街边,以便腾出道路,让参加乡试的考生能够前往考场。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今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悬瓠城内居民拖家带口,聚集在街边翘首以待,观看读书人上战场。 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个身着布衣的考生空着手,神态各异的走在街上,向着前方考场匆匆而去,街边,除了看热闹的旁观百姓,还有许多考生的亲友,眼巴巴的看着考生进入考场。 无数人在默默祈祷,祈祷佛祖保佑,保佑自己的亲友能够在这次乡试中榜上有名,得举人身份,进入下一轮考试,也就是会试。 今年是明德十二年春,大周科举的第一次乡试在各主要总管府治所正式开始,寒门子弟想要出人头地,必须先过这一关,方才有机会进京赶考,做天子门生。 天子求贤若渴,开科取士,以考试选拔人才,此为“科举”,最后金榜题名者,便是天子门生,前途无量。 科举考试,不问考生郡望、家世、阀阅,只看考试成绩,所以今年春天举办乡试的消息传开后,天下莘莘学子翘首以盼,就等着过关斩将,榜上有名,踏入仕途。 科举考试,分童子试、乡试、会试、殿试四级,只有在殿试中选,才能鱼跃龙门。 经过数年宣传,如今寻常百姓都知道,读书人要参加科举,须得先通过“童子试”,取得童生(或称生员、秀才)身份,才能正式参加乡试。 乡试,是在各总管府治所进行的考试,各总管府治下州郡童生,通过乡试后,便取得举人身份。 会试中选成了举人,就能赴京赶考,参加尚书省礼部主持的会试,若在会试中榜上有名,那就是贡士,有参加殿试的资格。 殿试,于皇宫内举行,据说天子为主考官,满朝公卿作为见证,最后中选者,称为进士。 进士之中,排第一名者称为“状元”,第二名为“榜眼”,第三名为“探花”,马上就有官做,还是时常在天子眼前晃悠的京官。 如此入仕途径,让所有读书人为之痴狂,可想而知科举的竞争会有多激烈。 有道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读书人要先通过童子试获得童生资格,才能参加乡试,每三年举办一次的乡试,竞争同样激烈。 去年春秋两季,各主要总管府就在下辖各州州治举行了春秋两次童子试,获得童生资格的读书人,可称为“秀才”,见郡守可不拜,减租调、免劳役十年。 童子试本来是一年一次,因为科举新开,所以朝廷体谅读书人,这两年特许每年举办两次,让更多的读书人有机会参加第一次乡试。 童生们历经一个冬天的温习,开春时向各总管府治所出发,于今日参加乡试。 若通过乡试,取得举人资格,即便在接下来的会试落榜,还可以在三年后再考,而举人资格既然考中了,除非犯下不忠不孝大罪,身份就会一直保持。 举人,有员外官的身份,已经不是白身,见了刺史可以不拜,若遇诉讼,不得随意逮捕,须得报经礼部许可,而举人可以终身免劳役,免租调二十年,到期后租调减半缴纳。 其地位,等同于立下先登、陷阵战功的武人。 虽然一个举人名下可免租调的田地有限制,但如此特权,足以让无数读书人激动万分,一个贫穷潦倒的读书人若考中了举人,即便接下来十余年甚至二十余年都考不上进士当不了官,他的境遇也会发生巨大变化。 若成了进士,那就是正式入仕当官,一个家族不要说出了进士,就是出了举人,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 因为要举办乡试,悬瓠城内涌入大量外来人口,除了考生及其亲属,还有各种赶来见识大场面的人。 各大寺庙、道观都人满为患,无数人焚香祷告,想要为参考的亲友求得好运,能够成为百里挑一之人。 现在,考生陆续抵达考试院,要经过身份核对以及搜身,确定无误之后才能进入考场,具体情况外人无从得知,只能在外边议论纷纷。 因为悬瓠这十几年来举办过几次考试选拔,所以大家对于考试的规矩多有耳闻,乡试想来是在历年考试的基础上进行改进,所以该有措施都会有。 此次乡试,虽然是第一次举行,但流程已经广而告之,许多人都知道。 科举考试,分三科:明经、史传、明算,考生每科的考试成绩合在一起,是为“总分”,然后按总分定名次。 也就是说,科举有三科考试,总共要考三场。 每一场考试,都是连续三日:第一日进考场,考生要待在自己的独立考屋内(号舍),第二日考试,当日考当日交卷,第三日出考场。 考试期间,考场大门关上,三天考期完结前,考生不得离开,吃、喝、睡都得在号舍内,饮食及卧具,由考场负责。 前后加起来,考生考完三科要耗时九日。 这是乡试的规矩,据说会试的规矩更多、更严,寻常百姓无从知晓。 但不妨碍人们津津乐道,如今即便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都兴高采烈的和人议论乡试,议论着考生入考场时会如何被搜身。 考生入考场时,所需笔墨、算筹、算盘等考试用品全由考场提供,防的就是作弊,而考生进考场,得换身衣服,衣物也是考场准备。 除此之外,士兵要搜身,考生身上不许带各类首饰,发髻必须解开,就是防考生把小抄藏在发髻里。 然后考生得张口,让人检查口腔,尤其是舌下。 具体还要搜何处,外人不得而知,但据说还要“摸肛”,防止有人把小抄塞进肛门里带入考场。 这种说法未经证实,但不妨碍粗胚们浮想联翩,想想一个个风度翩翩的俏郎君,脱光了弯下腰任人“摸肛”,那场面真是让许多人兴奋不已。 无论如何,万众期待的乡试,让悬瓠城热闹不少,无数人都等着放榜那日的到来。 第二百九十四章 立天元一 从甲、乙、丙、丁四县征调民工修筑河堤,这段河堤的横截面是等腰梯形,已知两端上下底之差,两端高度差,一端上底与高度差,一端高度与堤长之差。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且已知各县出工人数,每人每日平均取土量、隔山渡水取土距离、负重运输效率和筑堤土方量,以及完工时间等。 求每人每日可完成的土方量,整段河堤的土方量(河堤体积),以及这段河堤的长度、两端高度、两端上下底宽度,以及各县完成的地段长度等。 问题总共有四个,前两个问题是相对简单的算术问题,后两个问题要经过推导和“几何”变换,涉及“三次方程”,所以算起来比较麻烦。 还好,我会。 邓全松了口气,又审了一遍题之后,闭上眼,用手揉了揉太阳穴。 午后的阳光洒在地上,反射回来有些刺眼,还好不会影响心情。 他已经在考场考了明经、史传两科,如今是明算科,考完之后,乡试就结束了。 邓全睁开眼,拢了拢算筹,开始摆筹式,这道题对于他来说不算难,但要用算筹来计算这个应用题,摆出的筹式很复杂,稍有不慎就会出错。 所以不能掉以轻心。 一根根竹签(算筹),在他的摆布之下,于书案上变换着各种形态,宛若沙场之上,列出堂堂之阵的兵马,将迎面而来的攻势接连化解。 邓全喜欢算术,喜欢筹算,喜欢摆布算筹时的感觉,所以即便当珠算兴起,大有取代筹算之势,他也绝不会去学珠算。 珠算太吵,而西阳算术的解题算式,一样能用算筹摆出来,所以我为何要学珠算? 邓全如是想,手一直不停,即便隔壁号舍传来噼里啪啦的打算盘声,也影响不了他的思绪。 他是族学之中成绩佼佼者,历经十二年寒窗苦读,于前年秋天考中童生,随后开始备战乡试,各种习题不停的做,又在求学社订期刊,随时关注算术新动向。 此次在豫州举办的乡试,他是族学唯一的参考者,是全族唯一希望,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拼尽全力。 邓氏族人虽多,却没什么家学流传,族学的建立,也不到二十年,所以在经义、史传这两方面,基础很弱,即便邓全十分用功,明经、史传的成绩也是一般。 昨日考完之后,邓全自己估了分数,不觉得会有突破,所以他能够依仗的,就只有算术这个强项。 得益于求学社教师的指导,邓全对考试技巧掌握得比较好,无论哪一科考试,试卷发下来后,首先要写籍贯和姓名,还有考试号码。 然后开始做题,不是一题题往下做,而是选择先易后难,将有把握做出来的题先挑着做了,留着难题在后面慢慢啃。 现在,明算科的考试,邓全已经快要写完试卷,将眼前这道应用题做完,他有把握拿到八十分,尚有七八分的上浮空间,但要突破九十分很难。 如此一来,想要靠着明算的成绩拉总分有些吃力,所以,还是得看附加题。 邓全收回思绪,将计算结果记在草稿纸上,随后收起算筹,再验算了一遍,确定结果无误,于是在草稿子上将算式逐一列出,然后誊抄到试卷上。 明算科的考试,计算题和应用题不能光写一个结果,得把计算过程也就是算式写出来,每个步骤的算式都是得分点,缺一不可。 若算式错,光有结果对是没用的,等同于随便猜的一个数字。 时间流逝,邓全好容易将题目解答完毕,仔细检查了三遍,确定无误,将笔放下,闭目养神,等着考官发放附加题。 附加题,是在各科考试试卷之外,附加发放的一道试卷,试卷内只有一题,满分十分。 附加题的设置,算是给考生一个额外加分的机会,若在附加题得分,其附加分会加到该科成绩中去,但不会突破满分一百分的限制。 说白了,就是让某科学得很好的考生,得一个满分的机会。 朝廷开科举,设三科联考,以三科总分定名次,若总分相同者,以单科最低成绩为次,这是朝廷防止考生过度偏科所做的规定,与此同时,也给偏科的考生以些许弥补,那就是附加题。 一分之差,就能决定一个考生能不能上榜,十分,对于竞争激烈的考试来说可不得了。 然而这十分可不好拿。 科举考试分四级,除去童子试不说,乡试、会试、殿试,难度是逐级增大,乡试的附加题,难度达到会试级别,所以这十分可不好拿。 拿不到满分不要紧,计算题和应用题,并不是必须做出正确答案才能得分,只要解题步骤中,达到了得分要求,依旧能得几分。 前日的明经科、史传科,各自有附加题,但邓全都不会做,即便是蒙,好像也蒙不到一分,所以他的希望,全都集中在明算科考试的附加题上。 不奢求拿满分,多拿一分是一分。 忽有悦耳铃声轻轻响起,各巡场吏员向考生们宣布当前时间为下午十四点五十分,距离考试结束还有两小时十分钟(十七点结束),接下来,开始发放附加题。 附加题只有一题,却给了两个小时的答题时间,可想而知难度不会低。 邓全拿到对折的试卷,还未打开,只觉心跳加速,接下来他能不能从附加题里拿到分,就看这题目难度如何。 在心中向佛祖许了愿后,邓全深吸一口气,将试卷打开,先把籍贯、姓名、考号写好,然后看题。 随后瞳孔一缩。 汗珠瞬间就从额头冒出来了。 这是一道应用题,其计算要求,靠常见的算式来算,极其麻烦,短短两个小时根本就不够。 但若是用另一个算法却可以。 那就是天元术。 天元术,是前年秋天在黄州州学出现的一门算法,据说可以解决不少实际应用问题,按照西阳算术的用语,此术名为“列方程”。 用天元术进行计算,若用算筹来摆,其算式为“天元式”,天元式十分诡异,如果对此术不熟悉,根本就摆不出来。 即便知道此术,若不熟练,计算过程中很容易摆错算式,又或者摆对算式,但整个计算过程耗时不少,不是一般人随随便便就能够熟练掌握的。 天元术问世到现在不过一年时间,公开发行的刊物之中,只有求学社和黄州州学联合出版的期刊有刊载,而且还是特刊。 那期特刊,是天元术的专刊,厚度像砖头,价格是正常期刊的十倍。 所以,虽然求学社的期刊在各地州学都有订阅,但这期特刊,未必有很多人看过。 而我,看过那期特刊,但是,看不太懂啊! 邓全此时脑袋一片空白,他是族里唯一的指望,又因为擅长算术,所以那期特刊,族学还是买了,然而其内容太过高深,即便列有筹算算式和西阳算式图解,从求学社请来的老师,也只是看懂个大概。 邓全有空的时候,不时翻看特刊琢磨这天元术,如今处于似懂非懂的状态,对于天元式,好像记得,好像又记不全,所以.... 他肯定能从这附加题拿到几分,问题是,最高能拿到几分? 很可能就差那一分便能上榜了! 邓全此刻心如鹿撞,汗出如浆,双手颤抖,几乎拿不住算筹,好不容易才想起老师的话:“切记,考试时,得一分是一分,集腋成裘!” 他用手抹了一把脸,连续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随后拢了拢算筹,仔细回想自己看过的内容。 行天元术,列天元式,首先要“立天元一为某某”,若以西阳算术而言,便是“设未知数为某某”... 第二百九十五章 殊途同归 “诸位考生请注意,诸位考生请注意,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半个小时!” “请考生们注意,检查试卷是否已写上名讳、考号、籍贯,请注意检查,不然无缘上榜!” 考场内,巡场吏员不住吆喝,提醒考生把握时间,记得在试卷上写好名讳,此时日头偏西,已是下午十六点三十分,明算科的考试接近尾声。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考场一隅,监考的王孝通结束巡场,正在看《考试大纲(题解)》,相关内容是明算科,而其中举例一题,是经典的“鸡兔同笼”: 今有鸡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鸡兔各几何? 这个题目源自《孙子算经》,可以说每个学习过算术的人,都会学到这一题。 鸡有一头两脚,兔有一头四脚,此为已知数字,要求解的未知数字,是鸡和兔的数量。 《考试大纲(题解)》,对“鸡兔同笼”解法给出了不同的算式,让王孝通颇为感慨的内容,是用“方程法”解题。 方程法,是西阳算术中的算法,用于解题,分为“列方程”和“解方程”两个步骤,还要“设未知数为某某”,这个“某某”有数学符号,是为“埃克斯(x)”、“崴(y)”、“日(z)”等。 与此同时,西阳算术中,有一系列数字符号及计算符号。 用方程法来解“鸡兔同笼”的问题,过程很简单,有两个解法。 其一,列“一元一次方程”: 设兔有x只,则鸡有(35-x)只,得方程:4x+2(35-x)=94。 解方程,得x=12,即兔有十二只,鸡有二十三只。 另一个解法,是列“二元一次方程组”: 设兔有x只,鸡有y只,于是得方程一:x+y=35;方程二:2x+4y=94。 解方程组,得x=12,y=23。 《孙子算经》上给出的解法,是用筹算来解,虽然不是很麻烦,但相比“方程法”,有些逊色。 “鸡兔同笼”的题型可以进一步演化,问题变得更复杂,涉及到的已知数和未知数会更多,这个时候,用算筹摆算式,就会越来越麻烦。 而对于西阳算术的“方程法”来说,答题者依旧只需要一支笔,一张纸,再加个算盘。 其方程法列出的方程,还有解方程的过程,相比筹算,要简洁得多,计算效率也高些。 若遇到那种极其复杂的计算题,西阳算术的优点,就愈发凸显出来。 而到了天元术.... 王孝通想到天元术,有些失神。 天元术的筹算算式名为“天元式”,摆起来很复杂,而用西阳算术的方程法来列方程,就是寥寥几笔的“一元多次方程”。 此次豫州乡试,明算科的附加题,难度是会试一级,需要用天元术计算一道应用题,解题方式有两种,一为筹算,一为“列方程、解方程”。 两种解法,只要步骤对,都能得分,若算得正确结果,便能得满分十分。 所以,参加考试的考生,无论学的是筹算还是西阳算术,只要熟悉天元术(一元多次方程),那就能解这道题。 此即殊途同归。 问题在于,用筹算来摆天元式,耗时不说,中途极易出错,如果不熟悉天元术和天元式,想在两个小时内圆满解题,难度很大。 而用西阳算术来列方程、解方程,只要考生熟悉一元多次方程(天元术),两个小时时间,足够验算复查。 这就涉及到计算效率,很明显,明算科考试时,考生用西阳算术来解题,能省许多宝贵时间,若用筹算,考生必须极其娴熟才行。 考试,限定时间答题,在这前提下,计算那些复杂的计算题、应用题,筹算因为摆算式耗时较长、计算过程中不易验算,所以形势十分不利。 可以说,为了在今后的科举考试中取得好成绩,考生之中学习西阳算术的比例会越来越高。 对此,王孝通觉得有些不公平。 日常计算,用不着那么复杂的计算算式,所以筹算足以满足计算需求,哪怕是大新土木工程,无论是估算土方量、工程量,没道理限定在短短几十分钟内完成,所以筹算一样能胜任。 但现在,竞争激烈的科举考试,考生想要稳稳地在明算科考出好成绩,就会趋向于选择西阳算术,用那些奇怪的数字符号、计算符号来列方程、解方程,而不是用筹算来解题。 长此以往,筹算怎么办? 每念及此,王孝通就有些惆怅,他自幼读书,尤喜算术,对于筹算可以说是有特殊感情。 他喜欢用算筹摆算式的感觉,喜欢看复杂的算式,他觉得这些复杂的算式是一个个美丽的图案,宛若八卦图般让人浮想联翩。 而那西阳算术,用奇怪的符号代表数字、加减乘除,又用拨动起来劈啪作响的算盘作为计算工具,总让人觉得哪里不对劲。 虽然王孝通也掌握了西阳算术,但内心更亲近筹算,不过西阳算术的发展势头强劲,他即便有所不甘,也只能面对现实。 高效的计算方式,可以让计算者节省大量精力和时间,来推演更复杂的算式,这一点,王孝通和其他人都意识到了。 各类蒸汽机、火轮船、新式工场的出现,导致各种计算要求越来越复杂,计算量越来越夸张,巨大的需求快速推动算术的发展。 所以,这十几年来,各种新算法、算式层出不穷。 王孝通觉得,筹算也好,西阳算术也罢,都是计算方法,目的都是为了解决问题,可谓殊途同归,到底孰优孰劣,已经不重要了。 前年秋天,在黄州州学诞生的天元术,同时出现两个版本,那就是筹算的天元式,还有西阳算术的“一元多次方程”,王孝通不得不承认,就计算效率而言,“一元多次方程”要更胜一筹。 那么,此次乡试,有多少考生熟悉天元术?又有多少考生能够解题? 王孝通认为够呛,天元术出现不过一年多,就公开发行的刊物而言,只有求学社的期刊(特刊)详细刊载了相关内容,即便有人看到了,光靠看,最多看懂个大概。 想要实际应用,譬如解应用题,只要题目复杂一点,解题难度就很大。 考生想要拿满分,基本是不可能的,而附加题如此设置,可不是送分题。 只有那些钻研算术的学子,才会注意到天元术,而此次考试的附加题,也是提前向考生们传递一个信息: 会试,天元术试题出现的概率很大,若过乡试,还有数月时间,不会的赶紧找习题练。 座钟指针指到十六点五十分,王孝通放下书,起身整了整官服,和其他监考官一道列队,来到各考棚前。 十七点整,考场内响起刺耳的锣声,随后无数呼喊声响起:“时间到,立刻停笔,交卷!” 第二百九十六章 鹿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呦呦...呦呦...呜呜呜...” 满面红光的邓成,在房间里一边与友人饮酒,一边哼着《鹿鸣》,哼着哼着就哭起来,又哭又笑。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今日登门道贺的友人,是行商陈起,见着老友失态,颇为理解,不时出言相劝。 前日,豫州总管府乡试放榜,榜上有名者便是中试之人,而邓成之子邓全,名列榜末,虽然是最后一名,却是榜上哟有名的举人了。 当时,考试院前人山人海,邓全和其他考生一道,排队入场到榜前看名次,而邓成则在外候着,虽然面上镇静,但心中同样忐忑不安。 待得几名同乡考生搀着双腿发软的邓全挤出人群、向他道贺时,邓成激动地差点昏倒,父子俩抱头痛哭,都不知是怎么回到下榻处的。 没多久,一列队伍敲锣打鼓过来,在他们暂住的院子前停下,当头一名吏员,拿着红纸封的喜帖登门报喜,左右街坊将院子围得水泄不通,场面十分热闹。 当日,邓全订了一席丰盛的酒菜,和儿子喝得酩酊大醉。 放榜次日,也就是昨日,豫州总管于豫州州学设“鹿鸣宴”,宴请乡试主考、同考(同考官,协助主考官阅卷的官员)、执事及上榜考生,又有监考御史在座。 所谓“鹿鸣宴”,是因为在宴中要唱《诗经》中《鹿鸣》篇,故有此称。 鹿鸣宴的盛况如何,邓成没资格参加,自然无从知晓,但《鹿鸣》的内容,他是知道的。 鹿鸣宴,儿子去了,风风光光的去了,能和诸位大官同席,这下可是今非昔比。 乡试中试,成为举人,见刺史可不拜,若遇诉讼,不得随意逮捕,须得报经礼部许可,而举人可以终身免劳役,免租调二十年。 如此特权,让邓全脱离白身,寻常小吏见了都要客客气气,日后有那个小吏想敲诈勒索,就得三思而后行。 但这是其次,乡试中选,接下来就是会试,新科举人要在今年秋天入京,参加尚书省礼部主办的会试,若会试榜上有名,就要参加殿试。 且不说会试能否中试,仅是能入京赶考,其经历光是想就让人激动不已,年过半百的邓成,见着儿子如此争气,真的是老泪纵横。 他是小小的县主簿,流外官,连品级都没有,也没什么指望入流。 而邓氏虽然族人众多,却没出过一个流内官(有品级的官)。 如今,邓全作为宗族唯一一个有希望当流内官的人,可以说是对得起这十余年的寒窗苦读,也不枉费邓成拼命供儿子读书所花费的一番心血。 此次乡试,邓成特地请了假,陪儿子到悬瓠参加考试,因无亲友在悬瓠,他本想租个民宅,以便连同仆人一起住宿。 结果因为租房的行情看涨,悬瓠城内大小房东坐地起价,即便只是短租,要价都翻了十余倍,还得交三倍押金。 邓成虽然小有余财,却撑不住过高开销,只能带着儿子及仆人投宿城中客栈。 经商路过悬瓠的陈起,也不是豫州人,得知邓成父子一行挤在小客栈里,便找了自己在悬瓠的熟人,临时腾了个安静的院子,让邓成一行住下,也好让邓全安心备考。 这一考,考出个举人,陈起同样高兴不已。 他和邓成有交情,将来邓全发达了,自己也能沾光,所以愿尽绵薄之力,今日登门道贺,还特地带来了礼物。 两名仆人,抬进来一个沉甸甸的箱子。 邓成打开一看,却见是一本本书籍,拿起一本,发现是求学社的期刊《百花齐放》,不由得疑惑:“这是?” “你这两日怕是光顾着笑了,可不知城中学术刊物都销售一空。”陈起拿起一本书,翻了翻,感叹起来: “据说这三科联考,各科各有一道附加题,其考点不一定在《考试大纲》内,那明算科的附加题,考的就是求学社期刊里的内容。” 邓成听了之后点点头,他听儿子说过,说明算科的附加题,考的内容在求学社的特刊里提过。 陈起继续说:“所以,如今悬瓠城里所有的学术刊物,都被抢购一空,我也是得人提醒,才赶紧去买,好歹赶上了。” “乡试完了还有会试,备考可不能懈怠,谁知道会考有无附加题,万一附加题的内容,是哪家学社刊物刊载过的,考生事前没看,又如何答得出来?” 邓成听得陈起这么一说才回过神,赶紧道谢。 这两日,他脑子一片空白,就知道傻笑,浑然忘了备考会试之事。 科举考试,考试内容都在《考试大纲》中有要求,但附加题却可能是例外,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最好把这几年发行过的学术刊物都看看。 会试考不过,三年后又得再考,而会试之后还有殿试,那难度会更高。 邓成好歹有些见识,他知道儿子如果今年未能殿试中选,到了下一次或者再下一次,参加会试的举人会更多,竞争也会越来越激烈。 所以,现在还不能松懈。 这一箱书,耗费不菲,可称一份大礼,邓成再怎么谢都不为过,但陈起却不要什么回礼,直接开门见山:“若日后阿全金榜题名,可莫要忘了我这世叔呀!” 邓成笑着点点头:“此是自然,此是自然!” 话说得直白些,对大家都好,邓成能被县令征辟为主簿,自然不是什么迂腐之人,既然对方示好,场面话总是要说得好听些。 陈起是商人,有财力,门路也多,邓成为了儿子的日后发展,自然也要多结交些像陈起这样的人。 两人说着说着,陈起忽然问道:“我这段日子,听到风声,说朝廷可能觉着州、郡、县三级设置太繁杂,要改成州、县或郡、县?” 邓成答道:“这消息到处在传,我也有所耳闻,就不知是真是假。” “老邓,若如此,恐怕你那举主升迁之后,县主簿一职....” “唉,县主簿乃流外,没了就没了,反正以典吏之身想要入流,可是难得很啊...” 邓成叹了口气,像他这种流外官,说好听是官,实际是典吏(胥吏),向来处于官场最底层,除非有什么奇遇,不然一辈子也就这样. 不过现在不同,他儿子成了举人,有了好前程,即便将来朝廷改制,自己丢了职务,都无所谓了。 第二百九十七章 弊病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嗯,背得好,一字不差,满分!” “真的吗!” “真,和珍珠一样真!” 宇文温合上书,示意女儿宇文桂英走近,然后拿出一个木匣,交到女儿手中:“呐,这是满分的奖品。” 宇文桂英行礼后接过木匣,将其打开,发现是一支漂亮的步摇,上缀红宝石及粉色珍珠。 她喜欢得不得了,行礼谢道:“谢谢阿耶!” “嗯,这是小英该得的。” 宇文温笑眯眯的看着女儿,想要拍拍女儿肩膀以示鼓励,不过还是没动手。 宇文桂英快十二岁,接近这个时代女子婚姻年龄的下限,也就是说接近成年,所以作为父亲,宇文温和女儿相处时要有分寸,父女亲情,要“止乎礼”。 不是他想太多,是为了做好表率,要让儿女们知道什么是“礼”,尤其是女孩,身为公主,万一像李唐的公主那么“豪放”,那他这做阿耶的脸可就丢尽了。 宇文温让女儿们读书写字学算术,不是为了培养才女,因为才女必然多愁善感活不长,他是为了让女儿们有见识,知书达理,嫁人后懂得孝敬舅姑(公婆),不能仗着公主身份作威作福,甚至于养面首。 宇文桂英是张丽华为宇文温生的女儿,样貌随母亲,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有沉鱼落雁之貌,说话声音软软的,很好听,宇文温看着女儿,忽然心生唏嘘: 哎哟,不知谁家臭小子会把我女儿娶走唉.... 张丽华在一旁,见着功课考校完毕,示意女儿告退,然后命宫女将今日报纸还有各类文件拿上来,以便宇文温翻阅。 宇文温没看,呆呆坐着,良久,长叹一声:“唉,小英要给哪家的郎君做新娘呢?” 张丽华闻言一愣,随后笑道:“二郎不是说过,得过一年再作考虑么?” “唉,就怕异国番邦哪日遣使求亲,这不是怕夜长梦多么?” 张丽华坐在一旁,为宇文温斟茶:“二郎若不许,谁敢贸然遣使求亲?” “嗯,说的也是。” 宇文温揉了揉太阳穴,开始看报纸,报纸内新闻标题一如既往的“震惊”: “会试中选的豫州学子,竟然在返乡半路遇到这种事!” “冀州乡试三五事,这件事不得不知!” “震惊,荆州考试场地下,竟然发现了这个东西!” “归乡考生,于客栈外发现不明包裹,打开一看,毫不犹豫报官!” 各种引人注目的标题,让宇文温一眼扫过去只觉心惊肉跳,要不是他知道报社“震惊部”的编辑是什么德行,还真就着了道。 明德年科举的第一次乡试,不久前圆满结束,没有闹出什么“科举弊案”,也没有发生大规模**,这让宇文温松了口气。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不需要他操心,而此次乡试,各总管府的考试结果已经汇总上报,宇文温最关心的一个数字,也已统计出来。 此次乡试,新科举人之中,出身名门望族(士族)的考生,占比为百分五十五左右。 也就是说,榜上有名的总人数上,士族子弟占简单优势。 考虑到参考总人数之中,士族子弟人数明显居于劣势,这个数字,更加彰显了士族子弟在学问上的优势。 再进一步推演,会试中选的人当中,士族子弟所占比例可能还会扩大,到了殿试,搞不好明德年科举第一个状元,是士族子弟。 对此,宇文温不觉得意外,他费尽心机准备了十几年,举办的第一次科举,按说要有个寒族出身的状元,如此才是个好彩头。 但宇文温愿意面对现实,知道士族多年来积累的知识差距,不是寒族靠着十来年的突击学习就能消除的。 单靠科举来瓦解世家门阀政治,那是痴心妄想。 后世许多人一提起科举,就认为是科举断了世家门阀的根,其实这是误会,因为仅就考试而言,世家子弟(士族子弟)根本就不怕。 在这个时代,关于儒家典籍的学问和知识,总体来说是被士族垄断的,其中尤以一流士族(世家、门阀)为甚,五姓七望的子弟,有渊源家学,考明经科和史传科,考出好成绩的把握很大。 所以,即便宇文温花了将近二十年,弄出了《考试大纲》、《教学大纲》,推行“应试教育”,以削弱士族的知识优势,缩短寒族子弟和士族子弟的实力差距。 但这种差距,不是靠十来年的学习就能真正缩短的。 对此,宇文温有心理准备,他没指望第一次科举考试,就出现寒族考生力压士族考生的局面。 他不打算暗中运作,让明德年第一次殿试的状元是寒族子弟,一切就看考生们自己拼搏出什么结果。 朝廷办的科举,既然强调公平、公正,那就不会有歧视性的规定,不会特意压制某些群体的考生,既然是考试选拔,那考生就必须凭真才实学较个高下。 明经、史传、明算这三科的相关教材、书籍和习题集都是公开发售,谁都可以购买、学习,对于士族、寒族都是如此。 想要挖世家门阀政治的根,光靠科举当然不行,但有了个公平、公正的考试选拔制度,受益最多的,实际上是寒族学子。 比起让人(寒族)绝望的九品中正制,科举要公平得多,只要科举能够顺利推行,就会有越来越多的寒族学子投入这个“战场”。 公平的入仕途径,让士族和寒族子弟站在同一起跑线上,想当官,就要好好读书,考个好成绩,争取榜上有名。 自古国人不患贫、患不均,朝廷定下一个公平的选拔制度,再当不上官,不能怪自己投错胎,只能怪自己读书读不过别人。 这就是宇文温举办科举的目的,要让中小地主们(寒族)看到希望,开通一个稳定且相对通畅的上升渠道,让大家倾向于按照规则在体制内升官发财,而不是想着当土皇帝,等时局不稳就造反。 他要尽可能吸引更多的寒族人才进入体制内,从政治上对抗世家门阀,所以只能靠科举。 为了体现公平,宇文温吸取了“历史教训”,唐代科举,学子要参加考试,其参考资格需要官员推荐,而且试卷不糊名,这些影响公平性的做法,不会出现在这个时代的科举上。 当然,他知道科举制度并不是没有弊病,“历史”上科举一个严重的弊病,那就是为了优待读书人,考取功名的学子(譬如举人),享有免税、免役的特权。 这样做的后果,就是有大规模投献的现象发生,许多人带着田产投到举人名下,由此产生的土地兼并、税收流失问题,随着时间流逝会越来越严重。 问题出在哪里? 不是免租,而是免役(徭役)。 对于平民百姓来说,缴田租和各种税最多只算是被扒皮,服徭役的话一不留神可是要死人的。 不怀好意的贪官污吏,借着服徭役为手段,可以将一个富足之家活生生弄垮。 所以,既要优待考取功名的人,又要防止大量投献造成土地兼并、税收流失的情况发生,宇文温觉得必须对症下药,那就是免劳役仅限于举人本身。 免租庸的田亩数有限制,还有期限,让投献的好处不那么明显。 既然没太多好处,那么投献的情况就不会大量发生。 制度设计是这样,效果如何有待观察,对于国家来说,毫无疑问科举制比九品中正制要先进,靠考试当官,总比靠投胎当官要好得多、公平得多。 凡事有利有弊,科举制也有弊病,科举自隋唐诞生的,到了明清,其弊病越来越明显,譬如: 靠考试当官明显比靠立军功当官安全,长此以往,容易导致整个国家重文轻武,良家子选择读书参加科举做官,投笔从戎的现象渐渐绝迹。 最后演变成文贵武贱,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士兵沦为“赤佬”。 科举会让读书这一行为变味,变成为当官而读书,又因为考试内容偏重文科、内容逐渐僵化,长此以往,会影响自然科学的发展,禁锢读书人的思想。 开科取士,定期考试,慢慢就会因为取士过多导致“供大于求”,累积下来就会出现大量冗官,加重财政负担。 这些弊病,不能怪科举本身,只能怪科举主办者(统治者)操作不当,如果不想办法在制度初创前就打好“补丁”,尽可能消除隐患,日后,科举就只会走上老路。 虽然这个过程可能要数百年,但宇文温觉得既然自己选择了做事,那就得把事做好,否则还不如不做。 如果本着“只管生前逍遥快活,哪管死后洪水滔天”的心态当皇帝,他何苦这么劳心劳力的折腾,三年一考,还不如三年一选美。 选得后宫佳丽上百人,每天只管坐着羊车在后宫随机“播种”,可劲的生儿子,玩尽天下美人,岂不快哉? 第二百九十八章 世间安得两全法 夜,华灯初上,明亮的煤气灯旁,宇文温翻看着奏章,时不时提笔写着什么,一旁,充做秘书的陈整理文档,将一份份奏章排好,并做好登记。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另一边,张丽华也在挑灯夜读,她看的是账簿,事关矿业,每月都要整理,以便及时向皇后汇报。 后妃当中,目前就只有“新人”陈任务较轻,只需作为秘书为宇文温打下手,其她几人全都有“任用”,分管一部分产业(管账、对账),亦或是管理禁中内务,谁都不例外。 除此之外,大家平日还要“轮值”,陪着小皇子、小公主们游玩、做功课、锻炼,戏称“三陪”。 然后,后妃们每到月初、月中、月末都要开小会,名为“通风会”,向皇后汇报各项事务,聆听皇后的指示,除此之外,每季度还得开季会,反正不得闲。 就连孕妇也不例外! 张丽华抬头看了一眼陈,去年秋天跻身妃嫔之列的陈,得宇文温无比宠爱,此时有孕在身,腹部已微微隆起。 却因为“月份不大”所以不得休养,照样给宇文温做秘书,还要帮陈管事。 陈如今分管部分禁中内务,还得监厨,同样忙得很,后妃们按着“做五休二”的节奏“上班”,感觉不像是妃嫔,而是给东主做事的掌柜。 因为是“上班”,所以每月还有“工钱”。 张丽华是“过来人”,作为当年的陈国贵妃,对于宫廷事务颇为熟悉,本来皇宫产业及财物管理都是由少府来负责,结果宇文温倒好,把产业都交给皇后和妃嫔来管理(管账)。 之所以会有如此奇怪的现象,张丽华知道是因为当年潜邸时就是如此,各产业刚开始创立,便由潜邸女眷来分管(管账),故而延续至今。 想着想着,张丽华想到了自己,她一直未能给宇文温生下皇子,所以随着岁月流逝,失宠的可能性越来越大。 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驰,后宫诸妃,她最年长,虽然这些年保养得当,又坚持健身,无论是形体还是容貌,依旧维持着较高水准,但要和其她妃嫔比,依旧力不从心。 更别说年轻貌美的“新人”陈,张丽华觉得其容颜大概得同龄时的自己才能“一较高下”。 所幸,宇文温把一项重要的产业交给她管理(管账),往后的日子,就不会那么毫无指望了。 煤炭,黑乎乎的玩意,不值什么钱,但大量出煤的煤矿就像一眼喷钱的泉眼,每月都给东主带来源源不断的收入,只是数年时间,隶属皇宫名下的商社,通过直接开矿或入股各煤矿,去年的收入,已经比第一年翻了五倍。 随着各地煤炭开采规模的爆发性增长,未来这项产业的收入还会暴涨,不止皇家,其他办有矿业的官宦人家亦是如此,张丽华手握如此重要的产业,心中的不安,已经渐渐消散。 她没能为宇文温生下皇子,却一样对宇文温有用,如今分管矿业,表现一直不错,每次开会,皇后那边都挑不出什么毛病。 所以,她既然是个有用之人,就不是多余的人,即便将来色衰,也不会被宇文温遗忘在哪个角落,生病了也没人嘘寒问暖。 想着想着,张丽华要做“优秀掌柜”的心思更强烈了。 张丽华所想,宇文温当然不知道,此时,他的注意力完全在奏章上,随着科举考试的第一炮(乡试)顺利打响,那么一些有识之士预言之中的“冗官时代”,其帷幕也缓缓拉开。 科举选拔人才,需要定期举办考试,故而随着时间流逝,官多缺少的问题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多的“萝卜”出现,但“坑”却不够了,于是白拿俸禄不干事的冗官就多了。 这个情况,大概要数十年后才会变得严重,但宇文温不会坐视不理。 要解决这个问题,可以限制每次殿试中选的进士人数,做到有多少空缺,就有多少进士。 但实际操作起来却不行,因为官职缺额肯定不会多,但想当官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若是每次科举中选的进士人数过少,会导致考试难度过大,这样一来,不利于朝廷收买人心。 人心的“人”,当然指的是寒族(中小地主),这是朝廷的统治基础阶级,不收买是不行的。 即便会造成冗官,也得尽可能让跟多的人进入体制内,所以进士的人数限制不能太严。 然而收买人心得花钱,钱花多了,财政撑不住,到时候想“裁员”或者停科举,根本不可能。 所以,如何在收买人心、冗官情况严重导致财政破产之间寻求一个平衡,是宇文温必须考虑的事情。 因为即便没有科举,如今的周国,官多缺少的问题就已经有了。 自大象二年以来,历经十余年动荡和战乱,周国终于统一中原,却因为这十几年间的动荡和战乱,造就大量的勋臣旧人,空有散秩,却没有合适的职事官官位安排。 平定杨逆、尉迟逆,一征陈国(尉迟主政)、二征陈国(宇文明主政),都产生了大量的有功之臣,得封爵,有散秩。 不仅如此,梁国撤藩、陈国灭亡,大量故梁和故陈的官员入周国为官,加上宇文温登基后,平南中、复辽东、击突厥,同样涌现出大量有功之臣和将士。 这些人同样有爵位、散秩,却因为空缺不足,许多人还在等着任用。 如此一来,周国官场官多缺少的情况开始凸显,许多官员空有散秩却无实际任用,成了散官。 即便宇文温之前设市舶司、诸道织造司、诸转运司等新官署,以及在南中、辽东设州郡,吸纳了许多官员“就业”,但这些“就业岗位”,依旧满足不了庞大的“就业需求”。 如今朝廷又开科举,大量“新人”冲进官场“抢工作”,可想而知等着任用的“老人”们会是如何的怨声载道。 本来,官员的俸禄是和职务(职事官位)挂钩的,没有任用当然就没有俸禄,散官们只能靠封爵食邑(虚封)的收入,但为了稳定人心,朝廷还是给这些散官适当发放禄米。 人家不缺这点禄米,就是要荣誉、要安慰、要说法,不给? 行,万一某日有老杞王故旧闹出哭太庙的事情来,那场面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说白了就是花钱“维稳”,然而花钱养闲人这种事情,让宇文温心疼得不行,冗官的问题虽然现在还不是很严重,但他若不解决,到了儿子、孙子就更加没办法解决。 所以要未雨绸缪,即便无法根治,也得想办法缓解。 办法当然要政事堂诸公来想,大家吵了数年,如今总算是吵出个方案,然后根据这个方案,各自拟定草案,上呈御览。 宇文温此时看的奏章,其上就是相关内容,然而他看着看着,觉得哪里不对劲。 随后想起一首诗。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第二百九十九章 不负文武不负卿 次日,宇文温在宫中接见中书令王,王见着天子有倦容,不由得关心起来:“陛下,还请保重身体,莫要操劳太过。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嗯,朕知道分寸...” 宇文温含糊的答道,他可不操劳,昨晚看了奏章之后虽然心中有疑惑,百思不得其解,却按时睡觉。 因为张丽华的表现不错,**苦短,所以差点睡过头。 仅此而已。 至于心中的疑问,现在就等王来解答。 宇文温捋了捋思路,开口问道:“关于这冗官,朕有一事不明,还请王卿剖析一二。” “陛下请讲。” “嗯,朕前几日看《魏书》,看到张彝父子死事,不知王卿有何看法?” 天子今日要问的问题,王早已预料到了,他知道天子看了自己的奏章,必然会有此问,所以胸有成竹的答道:“张彝父子,是为国而死,然则大厦将倾,一切,不过是徒劳无功罢了。” 张彝,北魏大臣,出身清河张氏,为清流名士,其子张仲,于神龟二年上书,请求朝廷修改选官标准,排抑武人,不许武人任清望之官。 意思就是你们这帮武人莽夫当鹰犬就得了,不要整天嚷嚷着要在京城做高官。 消息传出,莽夫们沸反盈天,羽林将士马上哗变,冲击官署,要找张彝父子“讲道理”。 见着张彝父子不在官署,乱兵们便聚集在一起,抄起各种器具,浩浩荡荡冲向张府。 张彝被破门而入的乱兵打成重伤,没撑过几日便断了气,房屋被点燃,其长子张始均被乱兵投入火场,活活烧死。 洛阳作为京城,居然发生如此暴行,本该护卫皇宫的羽林军叛乱,公然冲击官署,虐杀朝廷大臣,按说应该严加惩处首犯及从犯。 然而最后的结果是朝廷杀了几个所谓的“元凶”,然后大事化小,“下不为例”。 张彝父子之死,源自元魏武人集团和士人集团的严重矛盾,朝廷的官位有限,但等着当官的人太多,也就是员多阙少。 文武集团为了争夺好的官位,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眼见着情况不妙,吏部尚书崔亮出来救火,对于如何公平选官给出了一个解决方案。 那就是停年格。 停年格,为了保证大家有官做,于是不问才能,授官一律依年资分先后。 凡有空缺职位,不问贤愚,选年资老的人优先叙用,这就是所谓停年格。 以后世的说法,就是论资排辈用人。 崔亮的停年格,遭到许多人的反对,就连他的外甥也出言相劝,说这种做法太糊涂,简直是选官制度的大倒退,后来也有很多有识之士说,这个制度实行后,朝廷(魏国)就再选拔不出人才了。 毫无疑问,停年格(论资排辈)是很僵化的选官制度,但王认为,这是无奈之举,因为当时魏国的冗官情况严重,文武之间斗得眼睛都红了,崔亮推出的这个办法,纯属救急。 问题在于,京城贵族和士族集团要减少官位竞争者,想来个釜底抽薪,直接切断武人的上升通道,那些好官职,全都没有武人的份,于是怒火中烧的武人们,开始蠢蠢欲动。 朝廷无力化解这个矛盾,因为员多阙少,所以只能靠崔亮提出的“停年格”来和稀泥,以求“不负文武”,结果这稀泥和了十来年还是没和下去。 矛盾最后终于爆发,那就是六镇之乱。 这段历史,宇文温前不久看《魏书》,大概有所了解,所以当他看到奏章里,王给出的解决方案时,觉得莫非自己的江山要完,所以要用一个跟“停年格”很像的办法来解决冗官问题? “陛下,微臣等所议‘循资格’事宜,虽然弊病也有,但有相应措施预防,所以利大于弊....” 王先说了崔亮停年格的历史,然后向宇文温解释,解释政事堂诸公争论多年才定下的“循年格”是什么意思。 循资格,和停年格一样,作为选官制度,以年资为擢用官吏的条件,说白了就是论资排辈,大家靠着资历排先后来接受任用。 这种制度,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弊病很大。 庸碌之辈,混日子熬资历就能有官做,那些能力突出的官员,因为年资低,所以即便做出再多政绩,也得老老实实排队熬,极度不公平。 乍一看上去,循资格和停年格一样,但实际上有不同。 要说不同在哪里,却得从目前的选官制度说起,王拿出资料,宇文温见着这些资料厚得像一块块砖头,眼皮跳了跳,说道:“待朕仔细看过,再议。” “是,微臣遵旨。” 。。。。。。 宇文温打了个哈欠,放下手中的资料,看看外面漆黑夜色,又看看座钟。 现在是晚上二十三点整,早该睡觉了。 然而,看着这些资料,宇文温却又不服气。 王给他准备的资料,事关当朝选官制度,还有各种利弊分析,洋洋洒洒十余万字,宇文温看了数日,只觉得越看越糊涂。 说白了,宇文温对于选官制度不在行,所以虽然对于王剖析的“弊病”很认同,却拿不准对方说的“利”是否真的没错。 作为皇帝,没必要什么都懂,但宇文温在这件事上要面子,不想承认自己是外行,梗着脖子不求人解惑,自己闷头啃资料,慢慢“悟”。 按着王给他的资料,以及最后给出的一些结论,无一不在证明,证明“循资格”和“停年格”不一样,利大于弊,趁着如今员大于阙(冗官)的情况不严重,赶紧把制度立起来。 待得科举走上正轨,开边战事越来越多,大量立功授勋的将士,还有新科进士,就能按着“循资格”的规定,进入排队状态。 无论文武,都按新规则将资历、功勋、政绩、表现折算为年资,然后按着年资排序,安安心心等任用。 新人是这样,那些任满的职事官,等候吏部安排升迁、转任时也是如此。 每个任满期限的官员(譬如刺史是三年一任),新规则会根据其任官的尊卑(譬如上、中、下州刺史),风险(在中原或烟瘴之地当官,风险当然不同),还有年度考核的成绩、表现,折为年资的一部分(可以看做加权分值)。 然后按年资排序,等新的任用。 换句话说,就是届时大家按年资排排坐、分果果,次序井然,朝野内外一片和谐,局势不是小好,而是大好。 面对如此复杂的设计,宇文温第一次变成了迷途的羔羊,见着有人在前方指引道路,却迟疑不前,害怕那是陷阱。 循资格,就是论资排辈,这在后世被批做僵化、低效、不公平的制度,让宇文温本能的觉得不好。 想想也知道,譬如一个商社,业务员的收入,不是看其拉了多少业务来算提成,而是看资历有多老,这种商社能拉得到业务才怪。 商社扩大到国家,道理也是一样的,如果熬资历就能步步高升,谁还会去拼政绩,谁还会去极力表现自己? 但宇文温觉得王没道理忽悠他,因为对方一没动机,二来承担不起他发飙的后果。 政事堂诸公,已对“循资格”达成共识,在各自的奏章里,均表示这一制度当然有弊病,但只要配上一项内容,就是利大于弊,可行性很高。 所谓的“内容”,就是“差遣使职”这一制度。 尚未固定成型的职务称为差遣,已经固定成型的职务称之为使职,譬如观察使,市舶使等,当前的周国官制,已有差遣、使职制的雏形。 差遣、使职,就是权宜之计,为了完成一项临时的任务,皇帝或宰执要临时抽调官员,使其赴某地行使某种职能。 譬如河南举办科举的乡试,中枢需要有官员去现场‘观察“,于是宇文温临时任命杨济为学政观察使去悬瓠“观察”,乡试结束,这使命就结束了。 但下一次科举考试(乡试),又得有人去“观察”,所以学政观察使一职就可以固定下来。 差遣、使职,其人选的选定,不在循资格之列,也就是说,一个新科进士,只要得皇帝或宰执青睐,也可以获任用,作为某某使去办事,这就有“破资格”的用意在内。 政务是这样,军务也是如此,若某处发生暴乱,总管府压不住,那么朝廷可以任命“招讨使”,破格让一名成绩优秀的军校毕业生带兵平乱。 循资格是论资排辈,差遣、使职是破格任用,若那位被破格任用的官员,较好完成了差遣、使职,那么他的表现,会折入年资,靠着额外的“加分”,实现“排位提升”。 如此一来,循资格实行后,极易导致官员混日子熬年资等做官的弊病有所减轻,那些有抱负、有能力的官员,无论文武,可以争取获得差遣、使职,展示自己的才干。 出色完成使命,以此获得“加分”,快速提升年资,而不是靠着耗日子来熬。 所以,政事堂诸公能够对循资格达成共识,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前提是同步制度化的差遣、使职,不然仅仅是简单的排资论辈,早就被大家批得体无完肤。 政事堂诸公争了多年的问题,如今好歹达成共识,拿出一个方案初稿来,宇文温觉得自己人品那么好,没道理一帮中老年人合起伙来骗他。 但他心里没底,疑虑来自于对选官制度的不熟悉,毕竟作为皇帝,没必要什么都懂。 那么,这改进过的“停年格”(循资格),到底实行效果如何呢? 世间真就有“不负文武不负卿”的两全法? 第三百章 一目了然 上午,书房墙壁上挂着一张树状图,宇文温站在图前,看着自己的成果,十分满意,他琢磨了几日,改换思路,将选官制度“切换”,切换为现代公司内部的人事制度,于是种种关系一目了然。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大周集团公司,最高领导是董事长(皇帝),最高管理层为董事会(政事堂),董事会成员有董事(政事堂诸公),包括总经理(尚书令)。 接下来,就是各部门(六部、九寺、六院、五监、御史台等),各部门有经理(尚书、寺卿等),部门下有各科室(六部二十四司等),科室有主任(二十四司侍郎、员外郎等)。 又有各级文员、业务员(三省、六部、九寺、六院、五监、御史台的吏员)。 此外,还有保安团队(军队),其中有保安主管(诸卫大将军)、各保安队长(中级将领)、小队长(基层将领)、保安(士兵)。 集团总部在长安,其下有三十多个分公司在全国各地(总管府),分公司有经理(总管)、各办事处主管和科室主任(刺史、郡守)、普通职员(州郡吏员)。 还有临时工或实习生(基层胥吏)。 目前,集团的人员聘用、选拔制度如下: 人员聘用有两个途径,一是靠推荐(举荐),推荐者为总部及各分公司科室以上领导(刺史、郡守以上),谢绝身份可疑(未受举荐的平民)投简历。 二是靠内聘(荫萌、世袭),也就是公司股东(有爵位者)的儿子可以直接入职公司。 无论是什么人入职(入官场),入职后从事什么工作岗位(官职),都是集团的员工(官吏),自然会涉及到职位升迁(官职变动),有一套相对应的选拔制度(选官制度)。 因为形势发展迅速,集团内员多阙少的情况凸显(没有职事官官职的冗官变多),所以需要进行制度改革。 改革的第一刀切在人员聘用制度上,内聘依旧有,但外聘的方式不再是推荐(举荐),而是公开招聘(科举)。 公开招聘会定期举行,每三年一次,所以会有稳定数量的新人入职(进入官场),但因为员多阙少(职位紧张),需要制定新的选拔制度(选官制度)。 以便在稳定人心(官心)的前提下,让普通职员们(散官)见着晋升有望而努力工作(在体制内向上爬),不会选择混日子(纯粹熬资历)或者跳槽(造反)。 这个选拔制度,主体是论资排辈(循资格),以资历(年资)来决定升职(升官)的顺序。 资历包括入职(当官)时间长短、考勤结果和工作表现(吏部年考结果)、业绩(政绩)、在穷乡僻壤甚至战乱地区出差(在艰苦之地当官)等。 论资排辈挫伤人的积极性,所以有上进心的职员(有能力的官员)看过内容之后心都凉了(靠才能晋升无望),很大概率混日子(不做事、熬资历),所以公司补充了一个制度。 那就是项目组制度(差遣、使职),以便让任何履历(不论年资)员工都有展示能力的机会,其在项目组内的表现(政绩),同样可以加入资历(年资)中。 但即便如此,职位(职事官官职)总是不够,所以需要用待遇(官位)来激励职员好好表现。 集团公司的所有职员,除董事长(皇帝)外都有工资(各种收入)、福利(赏赐、各种官员特权)等合法收入,如今随着选拔制度的改革,待遇(官位)也要跟着改。 往好的方向改。 每个职员的待遇(官位),都由四部分(职事官、散官、勋官、爵位)组成,每部分都有对应好处。 首先是岗位工资(俸禄),必须有职位(职事官官职)的人才有,其他普通职员没有(职事官才有俸禄)。 职位越高,岗位工资(俸禄)就越高。 其次,是特别待遇(散官的待遇),譬如公司提供的专车级别(官车级别)、独立办公室(免租调、劳役等特权)、开会座次(朝会位置)、服装(官服服色)等,以彰显这个员工地位的不同。 第三,荣誉称号(勋官的勋号),譬如“上季度全勤”、“每月优秀员工”、“金牌业务员”(轻车都尉、护军、柱国)等,这些荣誉称号通常会伴随奖励(布帛、钱粮、奴婢等奖赏)。 第四,股份(爵位),表现出色的员工(官员),即便没有职位(职事官官职)或者职位不高,也能获得股份作为奖励,每年都可以凭股份获得分红(虚封食邑的租税)。 政事堂诸公给出的解决方案,经过这样的“切换”之后,各种复杂关系一目了然。 宇文温即便不熟悉选官制度,如今看着自己“切换”过来的公司管理制度,也就对政事堂诸公的良苦用心有了体会。 他,灵魂深处依旧是“现代人”,所以思维逻辑烙上了无法磨灭的印记,这个时代的许多事情,若转成那一世的对应事务,理解起来就通畅得多。 政事堂诸公议论出来的循资格,若推行之后会有什么效果,以“现代”的职场情景来模拟,就好理解多了。 譬如,集团某分公司新入职的职员小明,挤了一个多小时的公车,掐着点冲到分公司办公大楼下,结果发现公用电梯人满为患,只能苦逼的爬楼梯上楼。 好不容易上了楼,发现打卡处排起长队,再看看时间,心都凉了。 上班第一天就因为迟到(没有及时打卡)的小明,坐在中央空调等于没有的敞开式办公区上班,满头大汗吹着小电扇,午休只能趴台,上厕所得排队。 下班,排队打卡,电梯人满为患,只能走楼梯下楼,到了公交站/地铁站,看着宛若沙丁鱼罐头的车厢,小明脸都白了。 后来,小明通过数月努力,成了月度金牌业务员,虽然因为履历的原因,暂时没有升为科室主任,但待遇却不同了。 首先,上下班有公司专车接送,其次,上办公楼可以乘坐专用电梯,无线打卡,不需要去指纹打卡机那里排队。 而且,他是在双人办公室办公,有空调,有位置放折叠床以便午休,上班十分惬意。 这一切,不需要小明升职,只需要他做出相应的业绩就能得到,即便职务上依旧是普通业务员,但待遇看涨。 某次,一个连董事长都看重的项目,在分公司所在城市域进行,小明有幸成为项目组成员,累死累活忙了大半年,出力颇多,成为大项目圆满完成的大功臣之一。 公司奖励小明一套位于市中心的学区房,楼中楼,精装修,拎包入住即可。 不仅如此,小明凭着优秀的业绩,在入职不到一年的情况下,升任办公室主任,有了专用办公室,有冷暖空调,有专线电话,带独立卫生间、休息间。 虽然只是一个办公室主任,但小明凭着优秀业绩,得以穿着高层领导才能穿的制服,到长安总部参加中层以上会议时,座次和所在分公司经理靠在一起。 不仅如此,因为优秀的表现,小明得董事长看重,不仅分得股份,还很快就调到长安总部上班,待遇又上一级。 小明在集团大楼地下停车场有专用停车位,有特别权限卡,刷卡乘坐董事专用电梯上楼,独立办公室所在楼层仅低于各董事办公室楼层,有专门秘书处理各种事务。 这一切,小明入职不到两年便完成了,若正常熬资历的话,要成为分公司办公室主任都得五年。 而现在,他不仅跳跃式升级,前途还一片光明。 因为某日在专用电梯里,他邂逅了董事长那漂亮的独生女,这个有名的冰山美人尚未婚嫁,对除了父亲之外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苟言笑,结果居然对他笑了。 “咳咳!”宇文温被茶水呛得咳嗽起来,赶紧收回思绪。 看着自己亲手绘制的树状图,他很满意,对于实行循资格不再有顾虑,冗官的问题,永远都不可能根治,但只要能有效缓解,那就行了。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当蒸汽机这个大杀器问世,这个时代的社会发展必然加速,原有的经济结构瓦解,新的经济结构建立,那么与之配套的制度建设,迟早都要进行。 与其多年后让满头雾水的儿子摸着石头过河,还不如我现在亲自踩着别人过河! 第三百零一章 捷径 午后,渭口,港区一片繁忙景象,大量货物在此装卸,然后转运四方,而往来关中及河东的商旅,亦在此集散,水陆驿站内,正在等船的官员们,此时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议论纷纷。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许多人手上拿着一本书,一边翻看,一边和旁人说着话,大家表情各异,有的喜形于色,有的唉声叹气。 外出公干、于渭口转船的杜淹,坐在角落,翻看着《循资格解惑》,十分投入,案上那壶泡好的茶早已凉了,却丝毫未动。 最近,有一件比科举会试还要引人关注的大事发生,那就是朝廷决定改革选官制度,实行“循资格”,消息传出,引得议论纷纷。 其实,这几年来政事堂一直在酝酿改制,以解决渐渐凸显的冗官问题,这个问题随着科举的实行,日后必然会越来越明显,所以政事堂诸公未雨绸缪,倒也在情理之中。 对于没有官身的读书人而言,科举是头等大事,但对于已经踏入仕途的官吏来说,升迁的规则,才是他们必须关注的事情。 政事堂在议论改制时,其风声就陆陆续续传了出来,所以当朝廷确定选官改制为“循资格”后,倒不会让朝野内外觉得唐突,不过当这“循资格”定下来,还是引来议论纷纷。 循资格,就是论资排辈,说白了,和元魏时吏部尚书崔亮所行“停年格”类似,故而许多有识之士纷纷上书,抨击“循资格”是为祸国之举。 但当循资格的具体内容公开之后,质疑之声小了许多,许多人开始研究这一新的选官制度,看看要如何适应,以便自己能找到捷径,在仕途上有所进步。 为了让百官更好了解何为“循资格”,吏部特地刊发《循资格解惑》,如今这本书可抢手得紧,大小官员们即便不是人手一本,也基本上知道其中大概内容。 杜淹手上也有一本,所以这段时间一直在研究,他要看看在新规则下,自己要如何钻营,才能继续往上爬。 当官首要就是向上爬,高官厚禄、光耀门楣才是入仕的最大意愿当官的初衷,什么学以致用、经世济民、一展胸中抱负,不过是托词。 这就是杜淹的心声,他当官就是为了自己,所以,上有所好,他必甚焉。 杜淹不是家中长子,和兄长关系又不好,长辈们即便要提携,也是优先提挈老大,轮不到他,所以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他靠着自己的努力踏入仕途,又主动去南中熬了多年,熬出个好前程,现在朝廷行“循资格”,他觉得自己必须及时“领悟”其中“奥义”,尽快为自己找到一条升官捷径。 循资格,以年资为擢用官吏的条件,这种方法很僵化,那些有才华的官员会因为年资不如庸碌之辈而止步不前,所以单纯的循资格实际上很不好。 所以,要有另外的制度作为补充,那就是差遣、使职制,实际上就是对应“循资格”的“破资格”。 一个礼部小官,年资尚浅,若按资排辈,升迁得七八年后,但他精通港务,于是被宰执看中,以本官领了个转运使司椽的差遣,跟着新任转运使去转运河北物资入辽东。 这个差遣持续半年,转运使司事毕解散,这小官又回到礼部任事,却因为在差使任上表现出色,政绩计入年资,使得年资涨了一大截。 原本要等六年才能有新任用,现在因为年资大涨,形成了插队的效果,只需要等三年。 所以,朝廷如今要行的循资格,和元魏的停年格有不同,多了一条破格提拔的路子,而这条路,势必会人满为患。 杜淹觉着“差遣、使职”这如此明显的捷径,当官的只要不是傻瓜都能看出来,大家都想走捷径,但并不是谁都能走得好,所以,要看菜下饭。 差遣和使职,由天子或者宰执来任命,首先得有宰执看中你,你才有机会得到这个职务,即便不是做长官,为佐官也是不错的。 差遣和使职中的长官,寻常小官没有一定的人脉,就不要想了。 所以大家要争的就只能是佐官,而佐官实际上才是干实事的人,所以必须有真才实学。 若做转运使的佐官,得懂航务、港务;若做观察使,学政观察使的佐官得懂学政,军容观察使的佐官得懂军务,山川观察使的佐官得懂矿务。 而他,对矿务可是很精通的。 杜淹在南中,参与主持东川铜矿的开采,政绩斐然,他督办矿务的经历,可是在履历上留下浓重一笔。 如今,随着蒸汽抽水机、火轮船、蒸汽起重机的大规模应用,天下各地对于煤炭的需求越来越大,各煤炭矿区有越来越多的矿井出现,所以矿务成为政事堂诸公最关注的事务之一。 开矿,避免不了矿难,那就会死人,苦主及亲友聚众在官署门前哭喊,求父母官主持公道,若处理不当就会闹出民变。 而许多矿主为了利润最大化,残酷压榨矿工导致闹出人命的事件也层出不穷,更有甚者,不良矿主掳掠良民作为奴工下井挖矿,所以朝廷对于矿务十分重视。 不仅设立了专门的机构来管理各地矿井,还时不时派遣观察使去各地督办矿务,所以杜淹知道一旦循资格制度建立,他刷年资的机会就多起来。 按照新制度,差遣、使职在任命时,长官不强求一定精通相关事务,但佐官必须精通,而所谓的“精通”,主要看履历。 只有从事过相关事务的官员,被选作使司佐官的几率才会大。 但杜淹觉得自己的这个优势不大,因为精通矿务的官员也不少,那么,他就得尽早从这循资格的制度里,找到一条捷径,比其他人更快的积累年资、向上爬。 官分四类,清望官、清官、伎术官、典吏,做清望官最轻松,容易养望,成日里在天子和宰执面前晃悠,升官机会大,谁都想做。 但只有权贵、世家门阀的子弟才有机会。 清官也是如此,竞争激烈,所以对于杜淹来说,他以伎术官的身份向上爬,就得在伎术上弄出花样来。 伎术,不是技术,这是因为诸如乐官之类也归属于伎术官层次,而当今天子,对于奇技淫巧十分感兴趣,重实务,重实业,蒸汽机、火轮船以及大量工场的出现便是力证。 那么,杜淹就要投其所好,因为直接讨好天子,可比讨好权贵要高效得多。 光精通矿务还不行,航务、港务也得懂,而要精通航务,那么,搞清楚火轮船的运作,可是很有必要的。 想到这里,杜淹看了看怀表,发现时间还早,便将书本交给随从,起身向外走去。 他要到码头和负责港务、船务的吏员聊聊,和船主、船员聊聊。 不是为了解行情,而是为了升官。 第三百零二章 打听 码头,分客货两个区域,各自靠泊着许多火轮船,杜淹此时是在货运码头里转悠,一座座蒸汽起重机轰鸣着,不停装卸着货物,他对这嘈杂场景十分适应,和别人的交谈丝毫不受影响。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杜淹因为公务的原因,和渭口港官吏算是熟悉,所以他问问题,别人也愿意回答,不过不该问的问题,杜淹不会问,问了,别人也不会说。 火轮船问世迄今不过数年,但已经深深影响到大家的日常生活,仅就官员而论,大家从长安出发去外地公干、上任,基本上都乘坐过火轮船, 譬如从长安去河东、并朔,以前是从同州蒲津河段过河,走的是陆路,现在都是在渭口或蒲津坐船,走水路,昼夜兼程,省时省力。 虽然火轮船的毛病是吵,但客船的设计尽可能避免客舱靠近机舱及水轮,所以除非特别挑剔的人,一般都能忍。 随行人员、家眷,所有人的起居都在船上,两三日时间就能抵达目的地,可比骑马赶路要强得多。 通济渠、永济渠的通航,使得火轮船有了更大的用武之地,河北、河南、两淮、江南,天南地北的官民出行,都越来越依赖火轮船,货物输送就更不用说了。 运河加上火轮船,使得关东物资输入关中愈发方便,只是有一处天险作祟,使得黄河中下游河段航运脱节。 那天险就是有中流砥柱之称的砥柱山。 砥柱山河段,水流湍急,行船十分危险,即便有了火轮船,想要通过砥柱之险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所以关中、关东之间的人员、物资往来,要经由水陆转运。 水陆转运终究麻烦,若是没有如鲠在喉的砥柱山,满载物资的火轮船从永济渠、通济渠入黄河后,可以直接抵达渭口、或者前往河东甚至河套地区,反之亦然。 所以,这根鱼刺要怎么拔,引发许多议论。 朝廷有猛炸药,开山劈石异常犀利,如今横贯太行山东西、连接晋阳和邺城的井陉,连接蜀地和关中的蜀道,连接山南荆襄和关中的武关道,都是靠猛炸药才得以拓宽。 又有翻越伏牛山、连接荆襄和洛阳的三鸦道,同样也是靠着猛炸药拓宽、截弯取直。 既然猛炸药这么“猛”,大家都想将砥柱山炸掉,把这根插在黄河河道上的刺拔出来。 杜淹不太懂河道疏浚之事,但他也觉得这砥柱山是该解决了,却有些疑惑:“这是个好主意.....莫非还有难处?” “没错,杜兄想来也见过砥柱山,这山屹立河中数千年不倒,可见其质地坚硬。” 那吏员和杜淹很熟,所以相互间称兄道弟:“这质地坚硬,不是说猛炸药炸不开,问题是炸断之后,整座山倒在河里,搞不好就如滚水坝挡在河道上一般。“ “届时水位上涨,沿岸地区受灾不说,日后再想将其炸碎,可山体都倒在河里,又如何炸得了?” “呃....那先把水面上的山体炸碎,将碎石运走,如此一来不就安全许多?” “说得没错,问题是如何将碎石运走?这炸药一炸,碎石到处乱飞,滚落山脚就直接入河,届时谁也说不准会有多少大块碎石堆积在河中,所以一直都在琢磨应对之策。” 杜淹闻言默默点头,他在南中,参与主持东川铜矿的大开采,自然就要用猛炸药开山修路,以便人员物资进出,炸开的碎石滚落山脚,可以从容处理,但落到河里,就只能祈祷碎石被河水冲走而不是堆积起来。 砥柱之险,如鲠在喉,能解决的人,必然前途大好,但这功劳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他在思索,那吏员继续说着:“还有,莫要以为砥柱之险只是那突出水面的山峰,实际上砥柱山周围、河面以下,还有暗礁,与砥柱山一道使得河水形成三股激流,形同三门,构成砥柱之险。” “不仅如此,砥柱下游,百余里河段,激流险滩不断,舟行其上,依旧险象环生,如今也只有火轮船能从容航行,若炸了砥柱山,碎石为河水冲走,堆积在下游险滩之中,是否会影响河道航运,仍未有定论。” 几位议论着砥柱之险,不远处靠在码头上的一艘火轮船,维护完蒸汽锅炉的船员们,跑到甲板上透气。 身着工作服的武士,一身煤灰,面上也是如此,直接坐在甲板上,靠着船帮休息,他现在还是技术学校的学生,如今是实习,跟船往来并州晋阳和关中渭口,忙得不行。 机舱里很吵,无论是锅炉工还是技术员,说话时都不得不扯着嗓子喊,久而久之,都变成了大嗓门,又因为工作环境很吵,所以武士和同事的听力多少都受到一些影响。 没办法,干这行就是这样,火轮船的动力装置很复杂,一般人学不来,所以能够成为技术员,待遇都是不错的。 看在钱的份上,耳背些也无所谓了。 如今是盛夏,烈日当空,但比起高温的机舱,甲板上反倒凉爽一些,武士感受着“凉风拂面”,看着码头上的蒸汽起重机往船里货舱吊装货箱。 他工作的货船,从晋阳出发,出发时满载小茴香,到关中渭口卸货,小茴香是一种很香的调味料,所以船上弥漫着淡淡的香味。 现在,起重机从岸上吊来的货箱,也带着淡淡香味,但这香味和小茴香的香味不同,武士闻得出来。 武士学开火轮船,为的是日后做航运,自己做船主,而不是一辈子开船,所以实习期间,他时刻留意火轮船航运的各种内情。 哪种货物比较好卖,运输哪种货物比较划算,以及来自天南地北的货物其进价如何、售价如何,这都是武士打听的内容。 他的这种行为,实际上在船员之中很普遍,不过轮船招商总局不怎么禁止船员打听行情,因为这一行的发展前景广阔,对运力的需求很大,招商总局巴不得更多的人投入到这个行业中来。 随船押货的“保镖”,和船员们关系不错,见着勤学好问的武三郎打听起这些正在装卸的货物,也不避讳什么,直接坦然相告:“这是大茴香,来自岭南的大茴香” 武士问言恍然大悟:“啊....大茴香?” “对,又称舶茴香,或者八角茴香,之所以称为大茴香,自然是对应小茴香。” 按说押货的人,不该跟旁人提起货物是什么,免得招来觊觎,半路遇劫,但来自岭表的大茴香,如今可是热销货物,从渭口去并州或者河套的火轮船,基本上多多少少都装有大茴香。 虽然同是调味的香料,小茴香和大茴香的风味各有不同,并朔之地的大户吃惯了小茴香调味的肉食,偶尔换换口味,用南方的大茴香调味,也是不错的选择。 同样,习惯了大茴香调味的南方大户,偶尔用小茴香给肉食调味,也别有一番风味。 这年头,寻常百姓可不怎么吃得起肉,所以对大、小茴香的需求不是很大,但天底下富贵人家还是多,故而调味香药的买卖越来越红火。 武士没见过大茴香,不清楚其别称“八角茴香”有何出处,所以疑问较多。 那保镖闲得无聊,见着武士问题多,正好打发时间:“八角,当然因为这大茴香的形状是八角形..我跟你说,都说岭南烟瘴之地,如今可不得了。” “蔗糖就不多说了,有多少要多少,如今本是南洋舶来之物的大茴香,原来在岭南也有,尤其是桂管、容管和邕管地界,数量还不少。” “之前那些野人不识货,所以荒山野岭里的大茴香无人问津,最近这些年,那些岭表豪族还有各地豪商,都心急火燎的去三管之地抢地盘呐!” 第三百零三章 宝贝 “这八角茴香,简称八角,别名大茴香,又名舶茴香,自古都是从南洋舶来,故而有此称呼,如今可不一样了,桂州的荒山野岭也有这东西出产。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八角茴香有真假之分,可不能弄错,因为假八角有毒,误做佐料,吃了会引起各种不适,具体如何分辨,郎君请看这边....” 临桂城内某邸店,化名“余郎君”的宇文维乾,以行商的身份,来此洽谈八角茴香的进货事宜,他一口关中音,本来很显眼,但如今临桂城里天南地北的口音都有,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 邸店伙计十分热情,拿出几种状若八角星的植物果实,向“余郎君”讲解如何分辨真假八角。 所谓八角,实际上是由八枚“骨突果”聚合而成的八角星状“聚合果”,真八角,果实为浅棕色或红棕色,果体厚实,单瓣果实前端平直圆钝货钝尖。 真八角的香气浓郁且强烈,滋味辛、甜。 假八角之一:“红茴香”,颜色比真八角红,故而得名,其骨突果一般是七到八枚,所以有时看上去是“七角”,果体单薄,单瓣果实前端尖而向上弯曲。 红茴香的香气较弱,味道偏甜。 假八角之二:“地枫皮”,由十到十三枚骨突果组成聚合果,红棕色,果实整体瘦小,外观一看就不是八角星,香味平淡,有涩味。 假八角之三:“莽草”,由十到十四枚骨突果组成聚合果,果实很薄,同样是一眼就能看出不是八角星,香味更淡,吃了会麻舌。 伙计的介绍简单明了,宇文维乾很容易就分清楚何为真假八角,店伙计收好“样货”,继续向客人介绍起八角的相关故事。 自古以来,三种假八角在江南各地、岭表(岭南)各地山区都有野生,所以人们都认为只有南洋才产真八角,故而八角茴香是南洋香药之一,价格昂贵。 但现在不一样了,随着朝廷分岭南为东西二道,又分桂州总管府设邕州总管府、容州总管府,朝廷对于岭南西道的开发力度加大,原先认为的蛮荒之地,渐渐有许多宝贝开发出来。 真八角就是其中之一,又有一种香药名为“木犀”,这东西是桂树上的花朵,故而又名“桂花”,其香味清淡,虽然比不上龙涎香,但却和具备浓郁香味的龙涎香形成鲜明对比。 世间常以兰花比喻君子,这“木犀”(桂花)的香味清香淡雅,恰到好处,正符合清流名士的需求,所以和八角一道,成为岭南西道最热门的名产之一。 仅次于蔗糖,还有生口。 伙计一番长篇大论,说到最后,眼巴巴的看着“余郎君”,“余郎君”觉得对方挺不容易的,点点头,示意随从订货。 作为皇子,他不需要靠做买卖盈利,而且岭南方物在宫里也不缺,更别说皇宫名下商社,本来就从岭南进了大量的八角茴香和木犀,所以,宇文维乾本打算进行纯粹的市场调查而已。 但人家如此热情,说了那么话,怕不是说得口干舌燥,于是宇文维乾意思意思进了一些八角,也算是当做礼物,带回去送给弟弟妹妹。 调查桂州的市场行情,这是父亲定的任务之一,宇文维乾作为岭南西道观察使来桂州,当然不是来游山玩水。 在临桂城,流通券居然也能流通(商业买卖),让宇文维乾颇为惊讶,不过想想也就释然:临桂城里有商会,还有各家知名柜坊的分号,其中还包括日兴昌,有了信用担保,流通券流通起来理所当然。 宇文维乾走出邸店,漫步街道,看着熙熙攘攘的行人,又看看远处那湘桂贸易公司分号的大招牌,犹豫了一会,还是没往那边去。 他是“微服出巡”,可不能去那地方坐坐,毕竟湘桂贸易公司做的是大宗货物买卖,他“囊中羞涩”,去那里除了暴露身份,没什么用。 湘桂贸易公司,是参考两洋贸易公司架构组建的大商社,同样是“官督商办”,同样对外公开招股,以潭州总管府为根基,向南开拓商路。 公司吸收潭管、桂管以及岭南各地豪强大户为大小股东,吸纳大量民间资本,组织无数商队、捕奴队,在桂管、容管、邕管三地进行大规模经营。 围绕三管的州郡设置,开辟种植园、商屯、贸易据点、僚市(奴隶市场),从年头忙到年尾。 湘桂贸易公司成立没几年,但业绩却逐年暴涨,其发展势头之迅猛,靠的就是火轮船带来的便利水运,以及朝廷允许使用火器。 有了火器,商队、贸易据点、定居点才有了可靠的安全保障,而有了火轮船,甘蔗种植园出产的蔗糖,收购来的八角、木犀、生口,全都能以较低成本经由水路外运。 水路枢要是东西交界处的苍梧,大量船队抵达苍梧后,要么满载货物东进,顺流而下前往广管,要么在苍梧入桂水北上,前往桂管。 然后经由灵渠或者陆路翻越大山,进入潭管。 与此同时,大量武装移民团携带火铳、轻型火炮,乘坐火轮船进入桂管、容管、邕管,在朝廷许给他们的新天地,开辟定居点,开荒种地,或者开辟新的种植园。 邕州、容州的州城,已有大量中原移民定居,加上大量寓居的商旅,两座州城各有逾万户的居民,据说城内热闹非凡,曾经被视作蛮荒之地的岭南西道,已今非昔比。 身处桂州州治临桂的宇文维乾,深深体会到这点,临桂是中原进入岭南西道的门户,他抵达临桂后,短短十来日,就有十几支移民团在城内落脚,然后乘坐火轮船沿着漓水(桂水在临桂河段的别称)南下,前往苍梧。 到了苍梧,折向西,沿着郁水前往容管、邕管。 与此同时,又有大量捕奴队反方向过来,带着大量生口前往潭管,将“货物”卖给翘首以盼的煤矿矿主们。 临桂的人气之旺盛,和之前那边陲荒城的传言完全不同,宇文维乾看着喧嚣不已的商业街,感慨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随后想起父亲说的那段话。 大周疆域那么大,却没有哪块土地是多余的,绝不可轻言放弃,别看有的地方现在是荒地,可谁知道会不会哪天就在地里发现了什么宝贝呢? 第三百零四章 大藤峡 浔州,潭水入郁水前之大藤峡,峡内河道曲折,水流湍急,巨浪翻滚,涛声若雷,峡口岸上,巡视自此的宇文维乾,用千里镜观察着峡谷,试图找到那传说中的大藤。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大藤峡名字的由来,是相传峡谷里有大藤,藤粗如斗,横跨峡谷东西两岸,昼沉夜浮,供人攀附渡江,故而得名大藤峡。 以宇文维乾看来,峡谷的宽度不小,若真有这种粗藤,那么这藤首先就会被自重压断,根本就无法横跨峡谷两岸,所以峡谷以藤取名,应该是峡谷草木丰盛,多有古藤的缘故。 收起千里镜,宇文维乾立定,笑眯眯的摆出剪刀手,以便让画师以他身后的大藤峡为背景画素描。 作为岭南西道观察使,宇文维乾从关中出发,经武关道入荆州,走水路入长江,然后进入洞庭湖区的潭州总管府,沿着湘水逆流而上,经由灵渠入桂州。 在桂州州治临桂待了大半月,接见各地酋帅,视察临桂诸般事务。 宇文维乾按照“家规”,在城南漓水和桃花水交汇处的漓山“留影”,那漓山有贯通大洞,宛若大象于江边吸水,故而又称“象鼻山”,是父亲指定的“留影”之地。 然后乘船经由漓水(桂水在临桂一段的别称)南下,观赏了风景如画的两岸山水,之后抵达梧州苍梧。 苍梧位于三江交汇之处,百业兴旺,航运异常繁忙,在那里,他接见各地酋帅,考察航务、港务,然后乘船西进,沿着郁水来到浔州州治桂平。 按“家规”,他每到一处,都要留下“留影”,而这大藤峡,是潭水航道咽喉之地,据说是岭南西道的“小三峡”,用来“留影”再合适不过。 与此同时,浔州州治桂平,也是要紧之处,为萧梁时所设,位于潭水于郁水交汇之处,地势十分重要。 桂平的郁水上游,是邕州,桂平的潭水上游是严州,严州境内有潭水支流融水,其上游便是柳州,而从柳州经陆路往北走,五六百里距离外就是桂州。 宇文维乾接下来的行程,是过桂平去邕州,然后折回来,走大藤峡去严州、柳州,再从柳州走陆路北返,经由桂州入潭州。 所以,今日他在大藤峡口盘桓,虽然不需要入峡谷,但日后还得乘船经过这里,如今先来探探路,见着如此壮观的景象,只叹当初官军平叛不易。 岭南西道,为汉时郁林郡故地,浔州所在位置,为汉时布山县、阿林县地界,随着中原变乱,南北对峙,南朝在郁林郡故地设桂州辖之。 桂州地域广阔,其间有无数俚、僚、侗部族,这些部族不通筑城,聚居山中洞窟为寨,故称其聚落为“峒”。 虽然南朝历代都有桂州建制,但出了州城、郡城,都是各地峒主的地盘,所以桂州之地虽广,各郡县大多只是名义上的建制,浔州所处之地亦是如此, 而当皇朝分桂管为桂、容、邕三管之后,开始加强管辖,许多峒主就不乐意了,加上官府组织大量百姓入三管之地开荒种地,矛盾激化,叛乱此起彼伏,时称“峒乱”。 其中,尤以潭水、郁水交汇之处的浔州大藤峡为甚。 大藤峡地势险要,行船不易,便有峒兵盘踞峡谷,拦截过往官船、商船,又聚众围攻郡县城池,气焰十分嚣张。 那时,岭南未有火轮船,所以船只穿梭大藤峡十分危险,而各地峒乱宛若燎原野火,让平叛官军疲于奔命。 所幸,这样的局势没有持续多久,大量携带火器的援军,还有许多“义兵”(捕奴队)的加入,使得官军接连击败乱军,化解对方的攻势。 然后官军采取分而化之的策略,许以切切实实的好处(供应食盐、手工业制品),拉拢摇摆不定的一些峒主,然后集中兵力攻打冥顽不灵之辈,很快便平定峒乱。 陪同宇文维乾的浔州刺史陈龙树,说起当年的战事,依旧感慨不已:“那时还未有火轮船,船只通行峡谷异常艰难,为了剿灭盘踞大藤峡的峒兵,可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为了说服一些峒主和官府合作,下官等花大力气从广州运来食盐、布帛,以及各类手工制品,才分化了许多峒主,再以其为马前卒,翻山越岭包抄,最后将元凶及其党羽剿灭干净。” “官军平乱辛苦,但此为守土之职,再辛苦也得做。”宇文维乾说着,维持着剪刀手的姿势,一动不动。 “陈使君,如今三管之地的官员依旧要辛苦些,毕竟蔗糖的订单源源不断,如何尽可能多的开荒种甘蔗、种粮食,使君可要多上心。” “下说得是,下官等必定狠抓糖业生产....” “必须抓紧,使君是知道的,如今蔗糖多少都不够,不要说中原各地的需求,突厥的大小可汗,如今也习惯了蔗糖,你们不多种甘蔗多榨糖,订单都要排到后年了!” “是,下官明白!!” 下,是地方官对朝廷使者的称呼,宇文维乾作为观察使,陈龙树如此称呼倒也贴切。 陈龙树为陈佛智之子,作为泷州陈氏新生代中的代表人物,为朝廷任用,任浔州刺史,曾经随父亲到长安觐见天子,所以是见过皇子宇文维乾的。 陈龙树说话带着浓重的岭南口音,宇文维乾说话带着关中口音,两人勉强听得懂对方所说,所以交谈不需要通事。 这十几年来,岭南有了巨大的变化,陈龙树对此感受颇深,泷州陈氏先前的处境有些微妙,虽然是西江流域的豪族,但想要发展却受限颇多,周围都是山区,唯有向东南发展会比较好。 但东南方向是冯氏、冼氏的地盘,所以即便陈龙树之父陈佛智和冯氏的当家之一冯暄关系不错,但私交弥补不了两个(三个)家族之间的利益冲突。 矛盾迟早会激化,然后翻脸。 先前,有冼太夫人在,加上广州总管府盯得紧,两家(三家)的矛盾还能勉强协调,后来冼太夫人去世,总管府又公事公办,不好偏袒哪边过多,所以泷州陈氏的发展愈发举步维艰。 族中子弟众多,都想置下家业,虽说可以参与各种贸易,同样能赚大钱,但泷州那地方已经人满为患,总得有新地皮给众多子弟们置业。 所幸,朝廷经营岭南的力度大大加强,分岭南为东西二道,又从桂管分出容管、邕管,特许岭南东道的各地豪强、酋帅到三管开荒种地、安家落户,泷州陈氏便是其一。 陈龙树任浔州刺史,陈氏子弟不畏艰险来到岭南西道,用火器“开荒”,保卫定居点,随后开始大规模开垦荒地,种植甘蔗、水稻,在新天地干得有声有色。 族人们先前因为发展受限产生的种种不满,都已烟消云散。 面对峒乱,陈氏子弟冲在平乱第一线,用鲜血保卫着自己开垦出来的庄园、种植园,然后有更多的人赶来,继续开荒种地、安家落户。 族里的叔伯子侄,都在新天地有了自己的大庄园,靠着蔗糖、食盐等买卖赚得盆满钵满,一个个的脸色,可比以前好看得多。 陈氏是这样,冯冼氏也是如此,冯家得了吕州刺史一职,冯冼氏子弟除了做海贸,大多赶往涨海东面大岛的吕州,在那里开荒、定居。 而钦州宁氏也有了自己的新天地,那就是邕管所在的西原地区,宁氏子弟和陈氏子弟一样,赶往邕管地区,用火器“开荒”,然后经营起种植园。 因为有了火轮船这一航运利器,又得朝廷恩准可以持有火器,越来越多的人涌入岭南西道,各主要水系沿岸地区,有越来越多的种植园和定居点出现,食盐、蔗糖、生口以及香药买卖,越来越红火。 前景如此美好,于公于私,陈龙树都要努力表现。 谁要敢在岭南西道搞事,就是和朝廷过不去,和泷州陈氏过不去! 第三百零五章 大藤峡(续) 大藤峡中段,河畔武靖城,码头边靠泊着数艘火轮船,许多苦力正在往船场运煤,以便让船只能够继续下一段行程,船上船员监工的同时,打量起眼前这座新城。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前些年的峒乱,使得大藤峡地区烽烟四起,航运遭到严重威胁,当时往来大藤峡南北的船只,要通行这近百里的河谷,风险很大。 官军花了好大功夫才平定峒乱,而在平乱期间,作为大藤峡中段要地的武靖,由最重要的军事据点,演变为一座大城。 武靖二字,就代表着“武力靖乱”,所以依山而筑的武靖城驻扎着大量官军,城防有火炮,河边码头旁又有官军水寨,拥有大量战船。 其中就包括三艘火轮船。 来自潭水上游地区的煤炭,囤积在码头煤场,供应官军战船及过往船只所需,但因为目前煤炭囤积数量不是很充裕,所以往来大藤峡的火轮船相对较少。 此次,搭载观察使巡视岭南西道的火轮船船队,从邕州返回桂平,然后入大藤峡北上去严州,途径武靖靠泊,必须在武靖加煤。 因为上游严、柳二州地区的煤矿不多,基本处于新开采状态,煤产量不足,所以为了凑够船队所需煤炭,武靖码头的存煤怕是要消耗大半。 这倒无所谓,就怕误了驿使乘坐的火轮船北上。 看守煤场的士兵,议论着存煤量,虽然眼前是码头处的繁忙景象,但注意力却集中在河面,如今临近入秋,算算日子,也该是家乡书信抵达的时候。 驿使携带书信过来时是顺流,所以不需要火轮船,回程时就是逆流,若没了火轮船,就得多耗一些时日,对于士兵们来说,这多耽搁数日,总是不好的。 戍守武靖的士兵,来自潭州总管府,他们远离家乡,要在这大藤峡的武靖城待上一年多,期间只能靠书信和家乡联系,所以十分关心邮路是否通畅。 官府为了稳定军心,开通邮路,确保戍卒能和家乡通书信,缓解思乡之情,为此不惜投入人力物力,确保书信每两月一送达。 对于许多戍卒而言,每逢双月的月末,就是最让人期盼的时候,上个单月从潭州出发的信件,这时就会经由桂州、柳州抵达浔州,其中包括途中的武靖。 戍守武靖的士兵们看了书信,写好回信,再将其交给驿使,带回潭州总管府,分送到各人家乡。 当然,士兵们基本都是文盲,看信、写信,全靠军中文书经手。 时值正午,上游河面隐隐约约有帆影出现,士兵们激动起来,却又不能擅离职守,于是让一个同伴到码头去候着。 来船是帆船,共有五艘,打的旗号却和往日所见船只不同。 “这旗上的图案....好像不是桂管的船?” “那又如何?反正是官船,从上游过来,不都一样捎带信件嘛!” 众人议论纷纷间,同伴从码头转回来,大老远就欢呼着:“信到了,信到了!” 好消息让人喜上眉梢,但也有人对这几艘船的隶属好奇,待得同伴回到煤场,问道:“这几艘船哪来的?怎么旗号不一样啊?” “噢,我问了,这几艘船是从南中来的。” “南中?南中的船怎么就跑到这了?” 。。。。。。 “南中的船来了?航道果真通了?这可真不容易啊!” 驿馆内,宇文维乾放下资料,看着前来禀报的佐官刘文静:“寡人记得,这南中入岭南的航道,也就是年初才全程勘测完毕的吧?” “大王说得是,这条航道,《水经注》已有记载,只是要全程走完,却不是那么容易的。” “舆图呢?舆图有么?”宇文维乾想看看舆图,看看父亲曾提起过的这条艰险航道,但刘文静摇摇头:“大王,此图超过使司的职责范围,出发时兵部未曾发放。” “呃..也罢。” 见着宇文维乾摆摆手,刘文静告退,走到驿馆大门外,看着山脚下的蜿蜒大河,又看看上游方向,有些感慨。 元魏时,郦道元著《水经注》,对天下水系进行描述,其中就包括西南地区(南中,黔中、岭南西部)的河流,流经大藤峡的潭水,还有潭水上游的温水亦有记载。 但郦道元作为北人,从未来过西南地区,所以《水经注》里记载的河流,北方诸水大致精确,至西南诸水,则几乎无一不误。 如今,随着朝廷逐渐加强对南中,黔中、岭南西道的控制,天子试图将《水经注》上记载水系中主要河流勘测一遍,以便为将来进一步发展航运做准备。 毕竟有了火轮船,可以经由水路进入那些陆路不便抵达的地区,可加强南中、黔中和岭南的联系,虽然是远期规划,但总是一件好事。 其中,能够连通南宁州总管府和广州总管府的温水-潭水-浔水(郁水浔州河段)-西江航道,十分重要。 如今为了避“温”讳,温水已经改名为南盘水,南盘水流经南宁州州治味城,又流经爨氏老巢同乐,在群山之中蜿蜒数千里,向着东南方向流淌,进入岭南地区,是为潭水上游。 如果这条航道开通,在沿岸合适的地方开采煤矿,设港口、加煤站以确保煤炭的供应,那么从广州番禹出发的船只,可以直达南宁州味城。 或者进入水,逆流而上入黔中。 反之亦然。 为了勘测这条航道,朝廷派出的技术人员,花了差不多十年时间,历经千难万苦,才在今年年初才将其勘测完毕,从南宁州的味城到广州番禹,据说水路全程超过四千里。 若以火轮船逆流而上,按日行百里计,最快也得一个半月才能走完。 从上游顺流而下,大概一个月左右。 这还有个前提,那就是沿途确保能加煤,且半路上不被沿岸诸蛮拦截。 这条航道,沿岸都是崇山峻岭,险滩无数,又有大量蛮部盘踞两岸,很容易为其阻断,又不知道沿途有无煤炭矿脉,所以刘文静觉得,南宁州入广州水道和鸡肋差不多。 然而天子还是派人勘测,其目的,在刘文静看来,就是要营造一个“利好”前景。 让朝堂诸公对长期开发南中、岭南有信心,至少让大家觉得,将来有一天,往来南宁州和广州,就如同从长安去扬州那样方便。 只是,那一天的到来,怕是要数十年之后吧? 刘文静收回思绪,正要转回驿馆,却见潭水下游浓烟滚滚。 有三艘火轮船逆流而上,刘文静掏出千里镜看了看,看清了旗号,不由一愣:又是商队? 他知道,官府不仅用盐利收买大藤峡沿岸峒主,在上游严州、柳州亦是如此,但大部分食盐不是白给,对方得拿特产来换。 所以,潭水沿岸峒主真就能弄来那么多生口做交易么? 第三百零六章 划算 严州,州城外潭水畔港口,三艘火轮船靠泊在码头,抵达州城做买卖的几位峒主及随从,正好在港区,见着这冒烟的怪船,不由得有些畏惧。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但见了船上下来的是熟人“陈掌柜”,顾不得那么多,迎了上去,双方热烈的交谈起来。 峒主们当然不会说官话,但陈掌柜陈大定已经学会说他们的土话,所以双方交流起来没有障碍,正交谈间,峒主们见青壮们从船舱里搬出一个个盐袋卸到码头上,目光变得愈发灼热起来。 怕表达不清,峒主们一边打手势一边说:“多一倍,多一倍!我要的盐,比上次多一倍!” “赊账,先赊账,下次我把缺的生口补上!” 陈大定好说歹说,才劝得峒主们到一旁凉棚里坐下,淡定的回答:“诸位莫急,鄙人今日运来的食盐管够!不过还有其他货物,大家不想先看看么?” 听得他这么一说,峒主们问:“铁锅有么?镰刀、柴刀、锄头....” “有,都有,诸位莫要着急...还是老规矩,按着老规矩来...” 不一会,峒主们便各自派出脑袋灵光的心腹,跟着陈大定的人去挑选刚到岸的货物,而峒主们刚运到严州的生口,很快便成了陈大定的“入账”。 这些生口不需要登船,直接带到城外的甘蔗种植园干活。 亲兄弟,明算账,陈大定和种植园园主是宗亲,但该算的账一样要算:到了年末榨季,种植园出产的蔗糖,可得抵一部分给陈大定做货款。 家族的买卖要照顾,自己的“钱途”也得有,更别说平添的风险需要补偿了。 既然姓陈,却跑运,这种骤然增加的风险,当然得有白花花的进账来壮胆不是? 当然,这种小事不需要陈大定亲自去办,他留在港区陪着几位峒主喝酒。 酒是烈酒,让峒主们如痴如醉,以当地的酿酒工艺,自然酿不出如此美酒,所以诸如陈大定这样“商誉良好”的商人,成了美酒的唯一来源。 峒主们是人上人,但山寨的日子太苦,缺盐缺铁,即便是人上人,日子过得也不怎么样。 平日里的饮食,作为峒主也吃不到太多盐,寨子里缺铁器,一把砍柴的铁刀,都能当做传家宝流传许多代。 如今能够靠着掳掠生口出售换来食盐和美酒、铁制工具,这买卖对许多峒主来说,再划算不过。 官军有神兵利器,可引天雷轰人,所以不禁铁制农具销售,而对于各峒主来说,铁制工具和食盐一样,都是十分宝贵的东西。 与官军合作平乱的峒主们,每月都有“定额”,可以从官府那里获取一定数额的食盐和少量铁制农具,但若想多要,就得和陈大定这样的商人做买卖。 所以抓生口就成了洞主们每月都在操心的事情,召集男丁攻打周边村寨获取生口,然后以生口从商贾手中换得食盐、铁器、布帛,还有许多日用品。 换回来的铁器,一部分留用,一部分熔了制作兵器,再让手下拿着这些兵器去攻打别的村寨,抓更多的生口。 抓回来的人当中,青壮卖给官商,小孩留在寨子里做奴工,女人留着生娃,如此持续下去,寨子里的人数必然快速增长,而实力也会越来越强。 努力给官府做鹰犬,到时候说不得能在平地上开荒种田,筑起大寨子,住上好房子,总比在山上强。 这个道理很容易想清楚,但更深一点的道理,有的人却未必想得出来。 趁着官府不限食盐、不禁铁器,任由大家攻打周边山寨,那么趁此良机极力表现,争取得个一官半职,名正言顺壮大实力,做峒主之上的峒主。 让自己的族人开枝散叶,各自当峒主,届时只要自己把手一挥,呼啦啦就能拉出数万兵。 届时,若官府依旧强势,那就继续服软,若是官府不行了,自己扯旗当大王,也不是不可能。 中原的朝廷,隔几十年就换一茬,这数百年来都是如此,即便在这里设了州郡,也都是本地豪族说了算,所以真要到了改朝换代,自己或者子孙们的机会可是大大的有。 想通了这点的峒主,对于给官府做鹰犬那是十分积极,有空就往州城跑,一来做买卖,二来看看有什么差遣。 顺便喝美酒。 酒过数巡,几位峒主喝得满面红光,眼见着说话都说不利索了,陈大定赶紧让其随从进来,扶着各自峒主下去休息。 看着食案上的狼藉,又想想今日的买卖,陈大定心情愈发好起来。 这帮子峒主在想什么,他当然不知道,但可以猜出来。 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当狗或者冒着风险跑腿,除非有天大的好处。 譬如他一个姓陈的搞运,在水上讨生活,不畏艰难跑到这岭南西道来做买卖,为的就是暴利。 在广州低价进了食盐、铁器,靠着火轮船运到郁水、潭水沿岸兜售,那都是几倍的暴利,而从峒主们手中换来的生口,就地转卖给种植园,又是一层利。 种植园多以蔗糖做货款,到了秋冬榨季出糖的时候,拿了交货的蔗糖贩卖,又是一层利。 这种买卖做起来,利润不比海贸差多少,风险也小些,至少在内河行船时真要出了事翻船,他就算姓陈,也能游上岸。 商人言利,天经地义,至于这些峒主如此热衷于给官府做鹰犬,陈大定觉得未必个个都是老实人。 然而官军既然不禁铁器,就不会怕这帮人造反,毕竟有火炮在手,峒兵纵然人数多,若敢在平地出现,官军的火炮可不是吃素的。 不,真要有乱兵,“义兵”们就先上了,用不着官军出马。 想到这里,陈大定眉毛一扬,走出房间。 看着外面码头上靠泊的火轮船,就像看着一个个宝贝。 火轮船可是好东西,虽然买一艘不便宜,但有了这烧煤航行的船,航运成本大幅下降,买船的钱,很快就能赚回来。 从广州到严州,水路距离近两千里,若是靠着传统的帆船,不是不能来,但逆水而上的运输成本会很高,摊薄利润。 有了火轮船就不同,虽然烧煤也是成本,但省人力、时间,载货量大,在确保燃煤供应的情况下,简直就是生财利器。 靠着火轮船航运,来自广州的食盐、铁器,可以在岭南西道大规模贩卖,商贾们借此发财,官府同样从中获利。 急需食盐、铁器的各地峒主,为了换得更多食盐、铁器和日用品,必然倾向于攻打更多的峒寨抓生口,扩大地盘。 这样好,省得劳累官军动手“除杂草”,各种植园有了充足的奴工,开荒的速度会更快。 而靠着抓生口买食盐、铁器积累实力的峒寨,待得人口增多,必然选择在平地开荒,立村寨,天长日久,一个个村落和大片良田就有了。 这样也好,官军到时候就带着大炮上门,定户籍、查田亩收税。 不从?几炮过去什么都清净了,那些开垦好的良田,大把是人抢着种。 若峒主们舍不得家业,选择服软,接受官府管理、征税,那么官府有了稳定增加的税收,就能养更多的兵,安顿更多的外来移民。 村落越来越多,田地越来越多,种植园越来越多,会有更来的移民定居,越来越多的峒民变成良民,于是一个个新设的州郡,就会有名有实。 田多了,养得了更多的人,人气越来越旺,那么正常的买卖做起来,利润也是不错的。 所以,历朝历代都严加管制的铁器买卖,如今真的无所谓。 朝廷经略岭南,继续大量劳动力开荒,而岭南西道这群山峻岭之中,虽然诸蛮穷得很,但人很多,用食盐和铁器换得各地峒主捕捉生口来换,这买卖真的划算。 第三百零七章 解决方案? 下午,临桂,驿馆里,宇文维乾正在奋笔疾书,他之前进入岭南之后,从临桂出发,在容管、邕管走了一圈,再度回到这里,随后就要返回长安,向父亲复命,所以要写“述职报告”。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岭南西道,烟瘴之地,崇山峻岭之中,诸蛮繁衍生息,自汉时起虽有州郡建制,但地方官均为当地豪酋世袭,朝廷想要加以有效管辖,难上加难。 若要以流官辖之,无驻军撑腰,流官必被架空,政令不出治所。 然则驻军少则无用,多则供养不起,且将士害怕烟瘴,多有疑虑,若长期戍守,恐怕军心不稳。 况且要驻军就得屯田,无论是军屯、民屯,对于军民而言,岭南西道不如家乡,与其来这里送死,还不如在家乡苟延残喘。 所以,只有大力发展甘蔗种植,鼓励大户办种植园,又兴食盐、铁器、生口买卖,才能引得逐利之辈竞相前来,以商业聚拢人气,在此基础上慢慢打开局面。 这是宇文维乾在三管之地看到的现状,这种发展岭南的思路,就像当年发展黄州那样。 那时的黄州还叫巴州,地少人稀,虽然位于大江边上,自古都是小城一座,没有什么特产,也不是什么水陆交汇冲要,甚至最大的存在意义,就是作为江对面武昌城的江北屏障。 宇文维乾知道父亲在巴州(黄州)任上,通过大兴商贸聚拢人气,有了人气,商贸进一步发展。 又与大别山蛮各酋帅合作,捕捉生口增加劳力,然后大兴土木,促进需求,如此循环,经过多年发展,让黄州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发展黄州的办法,可以用来发展岭南西道,而岭南可以种植甘蔗,这本身就是热销货物,又有火轮船,可以将广州的食盐、铁器及各类手工业制品运入三管之地,以此诱使各地峒主捕捉生口来换。 这就是所谓的“表演套路”,无非表演的场地换了,比起当年的黄州要大上许多倍。 宇文维乾觉得这办法最后应该会成功,但岭南西道和黄州不同,在开发的过程中,必然会出现许多问题,这些问题现在可能还没出现,但他要试着找出来。 这就是父亲交给他的使命,来岭南西道“仔细观察”,发现问题,而不是游山玩水。 现在,宇文维乾正在总结可能出现的问题,。 他觉得最可能出的大问题,就是边地豪族坐大,迟早为患。 边地豪族指的是陈氏、宁氏等岭南豪族,虽然这两家如今对朝廷恭恭敬敬、俯首帖耳,但不代表以后会如此。 宁、陈二族,本就在岭南根深蒂固,如今在岭南西道扩张势力,又有大量种植园聚敛钱财,还能名正言顺囤积铁器甚至火器,再这么下去,怎么得了? 宇文维乾觉得父亲在时,这些豪族绝不敢造次,到了兄长继位,大概也还老实,但随着其族中长辈相继去世,新生后辈不会记得官军的赫赫军威。 只知道岭南西道天高地远,而家族根深蒂固,部众无数,钱粮充足,兵甲精良,不臣之心自然就有了。 届时,这些豪族子弟仗着人多势众,架空朝廷任命的州郡长官,地方事务渐渐失控,朝廷若要解决,却掣肘颇多,决心难下。 一旦中原有事,这些豪族怕不是要学那秦末赵佗,兵塞五岭通道,自己关起门在岭南称王称霸。 再者,俗话说得好,“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些边地豪族,可能会玩起兵匪勾结、养寇自重的把戏,以便要挟朝廷。 让岭南西道永远都有剿不完的“峒乱”,故意激化官府和蛮部的矛盾,每隔几年就有蛮部叛乱,然后朝廷为了稳定局势,就只能继续让这些豪族作为打手,在岭南西道继续“便宜行事”。 这种事情会不会发生?宇文维乾觉得会。 如果岭南西道诸蛮臣服,朝廷任命的流官和驻军能够控制局面,那么诸如陈氏、宁氏等豪族的部曲私兵,就如同“兔死狗烹”中的狗,没了用武之地。 真这样,豪族们在岭南西道开辟的种植园,还有贩卖盐铁、生口的商队,就没了减税的福利,当岭南西道变得太平起来时,中原商贾纷纷涌入,也会分走豪族的许多商利。 所以,让岭南西道的局势保持“三五年一小乱、十来年一大乱”的状态,对于这些岭南豪族来说,无疑是最佳选择。 那么,即便许多峒主愿意和官府合作,却很有可能被逼得揭竿而起,三管之地随时风声鹤唳,以至于外人不敢轻易涉足。 届时,所谓的“峒乱”,搞不好就和后汉时的“羌乱”一般,持续数十年,怎么都平息不了。 宇文维乾看过《后汉书》,后汉晚期的陇右羌乱,持续数十年,朝廷为了平乱花费巨大,徭役兵役繁重,但叛乱的羌人怎么都打不完。 问题出在哪里?宇文维乾一开始认为就是诸羌势大,后来不断琢磨,觉得搞不好是养寇自重的把戏。 后汉末年,朝政**,宦官把持大权,于是边疆变乱渐起,而陇右、河西诸羌、诸氐实力膨胀也是事实,这是时代背景。 具体到当时局势,那就是既有边地豪族蠢蠢欲动,借着诸羌、诸氐叛乱,养寇自重,又有贪官污吏借着“平羌乱”,上下其手,大捞好处。 边地豪族不希望羌乱结束,否则无法名正言顺扩充武力。 朝廷官员及将领不希望羌乱结束,不然就无法从源源不断调拨的军费里贪污、中饱私囊、喝兵血。 这不是宇文维乾乱猜,《后汉书》上写得明明白白:自永和羌叛,至乎是岁,十余年间,费用八十余亿。 诸将多断盗牢禀,私自润入,皆以珍宝货赂左右,上下放纵,不恤军事,士卒不得其死者,白骨相望于野。 羌乱,变成了中枢官员、武将发财的好机会,十来年就消耗了朝廷军费八十多亿(文),然而羌乱依旧,边地豪族坐大。 八十多亿文钱(五铢钱),折合八百余万贯,平摊十五年计,那就是每年花军费至少五十余万贯,如此惊人的数字,如此油水丰厚的“项目”,又有谁舍得让其停掉? 所以,羌乱持续近百年,却怎么都根治不了。 无数官员、武将,靠着“平羌乱”这个大项目,吃得满嘴流油,结果国家被拖垮,诱发黄巾之乱。 想想现在,宇文维乾觉得岭南西道未来的局势走向,搞不好就会出现类似“羌乱”的“峒乱”,时不时就来一下。 虽然未必有朝廷官员、将领能大量贪污军费或者喝兵血,但对于宁、陈等岭南豪族而言,只要让岭南西道不得平靖,朝廷必然无法承受长期派兵平叛的开支。 所以为了省钱省事,自然就任由豪族武装来弹压诸蛮,协助朝廷平叛。 那么为了稳定人心,朝廷就只能默许豪族们在岭南西道有特权,然后这些豪族就慢慢坐大,为了养寇自重,继续暗中挑起“峒乱”。 这种情况会不会出现? 宇文维乾觉得父亲在时,谁也没这个胆,因为谁敢搞小动作都瞒不过父亲的眼睛。 但以后可就不好说了。 不知不觉间,宇文维乾洋洋洒洒写了上万字,将他的判断写出来,但写着写着,却突然停笔。 父亲的要求,是在提出问题的同时,给出自己认为可行的解决方案,虽然这只是一道作业,但宇文维乾还想得个好成绩。 那么,这问题怎么解决?或者说该如何预防? 宇文维乾陷入了沉思。 他在三管转了一圈,实地考察民情,说实话,觉得这破地方真不是人待的,可以想象,到三管之地上任的官员(流官),许多人心里会很绝望,因为这形同流放。 到这种地方当官,仕途升迁基本无望,就只能拼命盘剥,好歹捞些实惠,或者贿赂上官,以便将自己调回中原。 这样的官,在任上又如何教化百姓、劝农劝桑? 中原百姓大概也不会主动来这破地方开荒,毕竟在家乡实在吃不饱饭,还可以去黄州等地务工,何苦跑到这烟瘴之地来玩命。 就算南下,也是去桂管地区,容管、邕管这种随时会被“峒乱”波及的地方,一开始对百姓的吸引力太低。 所以,要想开发岭南西道、以商业聚拢人气,就得靠岭南本地的豪族来做开拓者,把局面打开。 也只有这些人,愿意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开辟种植园、冒着风险和峒主们做买卖,用食盐和铁器换生口。 如今的三管地区,有了个好的开局,就是因为实行了这样的政策,靠着边地豪族在前方开路,才陆陆续续有岭北百姓愿意翻山越岭来开荒、安家落户。 然而豪族不是傻瓜,若朝廷一边让人开荒,一边严防死守,对方迟早撂挑子不干。 宇文维乾不清楚该怎么在“有效开发岭南”的前提下,防止边地豪族坐大。 要么,就在岭南西道设羁縻州郡后保持现状,花上数十年、上百年功夫慢慢“消化”。 但有了火轮船和火铳、火炮,不开发岭南西道而是靠耗时间,真的说不过去。 况且,搞甘蔗种植园也确实不错... 所以,不如封建? 如姬周天子分封诸侯,靠诸侯国征伐四夷、行王化? 想到这里,宇文维乾挠了挠头。 若真要封建,莫不是封我到这破地方来吧? 第三百零八章 就是你了! “你看我做什么?” “呃....二郎莫要太劳累了。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嗯,我知道的。” 宇文温瞥了一眼放在书案边的银耳莲子羹,又瞥了一眼面前的尉迟炽繁。 这可是尉迟炽繁亲手端来的宵夜,但宇文温觉得“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随后差点把手中试卷遮掩起来,不过他记起这试卷糊了名,所以不需要防偷窥。 “三娘,这么晚了,早些休息,我还得看试卷。” “嗯...”尉迟炽繁应了一声,却没走,而是坐在一旁。 宇文温见状,思索片刻,眉毛一挑:老夫老妻了喂! 此时已入夜,两人身处灯火通明的文华殿,这可不是寝殿,而宇文温正在阅卷,算是在处理公务,殿内除了宦官宫女,还有一些礼部官员。 真要想发生什么事得先让人回避,这样影响不好。 况且有起居舍人在场。 起居舍人是做什么的呢? 记录天子的起居、言行,为日后史官写起居注提供“日记”。 所以,宇文温不想在起居注上留下一条记录:某年某日某时,上于文华殿阅卷,后进夜膳,众人回避,良久,后乃出。 有这种记录在,显得他很急色,直接在办公场所就把皇后办了,感觉会成为皇帝生涯中抹不掉的黑点。 总不能为这条记录,厚着脸皮改起居注吧... 想到这里,宇文温干咳一声:“三娘,有事就说。” “没事呀,妾就想陪着二郎坐坐。” 尉迟炽繁笑眯眯的说着,宇文温听在耳边,愈发觉得不对劲:干什么,你弟弟在相州守陵,又没参加殿试,你在这里想干什么? 他继续说:“三娘,熬夜多了,脸上容易起皱纹,听话。” “啊...好...” 尉迟炽繁知道事情轻重,告退后缓缓离开,如今殿试已结束,宇文温在阅卷,她一个没相干的人老在试卷边上晃悠,很容易招来流言。 奈何今日收到儿子宇文维乾从桂州寄来的信后,心中不安,想探探宇文温的口风,故而才在此盘桓。 儿子到岭南西道观察风土人情,来信说那地方怕是要封建藩王才镇得住,虽然没有多说,但尉迟炽繁看了信之后,马上就有些焦虑。 宇文维乾可是作为观察使到岭南西道去的,若是日后真要封建藩王,她就怕宇文温把宇文维乾封到那烟瘴之地去,然后世代镇守,再不得回来。 做母亲的舍不得儿子遭罪,但这件事目前连风声都没有,所以她到文华殿,也不知该怎么和宇文温提起这件事。 尉迟炽繁所想,宇文温当然不知道,他现在满门心思都在“点状元”上。 如今会试、殿试已经结束,接下来就到了万众瞩目的“开大奖”(金榜题名)时间,作为“历史上”第一次科举、第一次殿试,宇文温希望亲手点个寒族出身的状元郎,讨个开门红。 但他既然要实行一个公平的考试选拔制度,就得身体力行,殿试试卷到现在都是糊名,谁能成为状元,全都看考试成绩。 有司事前确认过,所有参加殿试的考生,四肢健全,没有什么瘸子、样貌丑陋之人,所以不用担心点出个奇葩状元,贻笑大方。 但要从这么多试卷里选出最好的那份,宇文温却一直在纠结。 此次殿试,取三甲进士一百名,其中一甲只取三名,赐“进士及第”,是为状元、榜眼、探花。 二甲取十七名,赐“进士出身”;三甲取八十名,赐“同进士出身”。 殿试总共有一百人“金榜题名”,宇文温当然不可把每个考生的试卷都看过,所以先由大臣们阅卷。 充当阅卷官的大臣们各自对糊名的试卷过一遍,然后评分,在此基础上以综合分选出一百份试卷,状元、探花、榜眼便要由宇文温在这一百份糊名的试卷里“点”出来。 再点出第四名,即二甲头名,剩下的九十六份试卷,就按成绩高低依次排列,是为二甲、三甲进士。 殿试的试卷,题目之中,客观题(有标准答案的题目)占四成,剩下六成,是六道时务策,考生对于题目的解答是否让宇文温满意,才是中选的关键。 时务策,既论时务的对策,此次殿试,宇文温亲自拟定了六道时务策,就想看看此次参考的考生,有没有真才实学。 六道题,漕运事务(通济渠、永济渠等运河任选),边疆开发(南中、辽东、河套等任选),谷贱伤农和谷贵伤民,劝民课农桑还是务工,棉麻种植之争,人员流动带来的户籍管理、租庸调缴纳问题。 这六道题,并不是只有干巴巴的题目,都附有对应的大量资料,以便让考生能够大概了解现状,以此作答。 考生要作答,就得先读懂资料里给出的各种数据,这是最基本的阅读理解能力,为考点之一。 资料里给出许多数据,还得会计算,以得出深一层的数据,这是考点之二。 数据那么多,如何归纳整理,提炼为自己的论据,分析利弊,此为考点之三。 最后是提出对策,宇文温其实不在意考生提出的对策是否合自己心意,因为这完全可以靠着“揣摩上意”来答题,他要的是考生能够言之有物,能够针砭时弊。 即便对方反对蒸汽机,反对开发南中,反对长期压低粮价,只要提出的反对意见说得过去,不是纯粹为反对而反对的“杠精”,同样有机会被点中。 在殿试这种事关人生命运的考试中,考生的心态必然是求稳,答时策题,宁愿昧着本心迎合考官(天子)心意做答的人,恐怕为数不少。 宇文温还是希望选个有主见、有勇气的人做状元,所以,选来选去,最后在四份试卷之中左右为难。 四名考生的时务策,答得都不错,看得出对时务有了解,提出的对策虽然有纸上谈兵之嫌,但都说得头头是道。 宇文温实在拿不定主意点哪份试卷(考生)做状元。 其实,他可以开封,看看考生的出身,选一个寒门或者出身较低的考生做状元。 但做人要守信,他既然说过要公平,断没有食言的道理。 所以宇文温纠结了许久,都下不定决心。 一不留神,已是深夜,眼皮越来越重的宇文温,甚至冒出一个念头:投骰子定人选。 但这样做太儿戏了,不说旁人看了不像话,也对不起莘莘学子的寒窗苦读。 喝茶提神喝得肚子发胀的宇文温,起身更衣回来,搓了搓脸,看着书案上摆着的四份试卷,再次坐下,又翻阅了一遍。 闭目沉思片刻,最后伸手从中抽出一份。 状元郎,就是你了! 第三百零九章 草、草、草... 清晨,旭日东升,皇宫南侧朱雀门外,身着布衣的考生们正排队接受检查,待得核对完身份之后,便要进入这座大门,进入宫城,在太极门前列队,等待殿试结果。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他们作为乡试、会试的胜出者,已经具备了举人的身份,只要殿试中选,入三甲之列,就完成了人生的一次壮举:入仕。 按照朝廷制度,殿试及第者为进士,取三甲进士共一百名,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授官六品。 二甲十七名,赐“进士出身”,授官七品。 三甲八十名,赐“同进士出身”,授官八品。 可以说,只要殿试中选、金榜题名,那么考生就会从平民变成官,正式踏入仕途。 对于许多寒族子弟而言,从民到官,这一步之难,难于上青天,在九品中正制的年代,想当官得看出身、阀阅,或者得权贵举荐、征辟,这些入仕的机会都不容易获得。 现在,凭着真才实学参加考试,乡试、会试、殿试,只要在殿试榜上有名就能做官,对于许多寒门子弟而言,是梦寐以求的机会。 如今大家能够站在这里,已经是天下读书人之中的佼佼者,而谁能金榜题名,一会就能见分晓。 核对完身份的考生,走进朱雀门,经由吏员引导,按照考号排队,待得所有人都进来、排队完毕,礼部官员开始宣布一些注意事项。 皇宫重地规矩众多,大家不得随意行走,不得擅自离队,不得高声喧哗,不得指指点点。 此次殿试,天子阅卷,名次已定,但糊名未启,所以没有榜文可看,要等唱名。 唱名顺序,先唱第三甲的八十名,再唱第二甲的十七名,最后是一甲的三名。 天子于太极殿朝见百官,试卷于殿上当众开启,众考生在太极门前列队等候,待得唱到自己名字,便由礼官引领,进入太极门列队。 每甲唱名完毕,按引领至太极殿前阶下。 三甲进士八十名,于阶下候命;二甲进士十七名,升阶至太极殿门前列队候命,一甲进士三名,状元、榜眼、探花,入太极殿,至玉阶前候命。 礼官大致说了一下流程和注意事项,然后给了三十分钟时间,让诸位考生“更衣”,以免一会出丑。 待到上午十点整,试卷于太极殿启封,稍后,唱名开始。 列队等在太极门外的考生,透过太极门看去,只见有三名吏员出了太极殿,下了台阶,骑上马,向这边过来,当先一人,高举着手中一卷黄纸。 距离渐渐接近,大家的心也渐渐提起。 许多人期盼自己的名字就在那张纸上,但这是第三甲,不是一甲名次,所以又有些担心,担心自己的名字在纸上。 但如果三甲都进不了,二甲的难度就会变大,更别说一甲三名了。 毕竟进了三甲,总是能当官不是? 那卷黄纸,终于交到太极门前礼部官员手中,那官员仔细看了看,随后转身面向诸位考生,展开黄纸高声念道: “三甲第八十名,黄州总管府考生,黄州西阳郡,张敬!” 。。。。。。 太极殿,文武百官分列左右两班,静静看着玉阶前书案,礼部尚书刘焯,正在启封试卷,此时,已经进入一甲进士的唱名阶段。 一甲进士,第一名为状元,第二名为榜眼,第三名为探花。 之所以有如此名称,当然有说法: 状元,其“状”便是表列取士次第之状,也就是“榜”,状元之意不言而喻,比榜首要好听得多。 榜眼,实际本该是一甲第二名、第三名的称呼,因为张榜公布中选进士名单时,状元在上(榜首),二、三名要分列左右,仿佛双眼,故而得名。 如今第二名定为榜眼,第三名定为探花,探花又是何意? 按照拟定的流程,殿试结束后,天子会在御苑设宴,宴请上榜进士,然后从进士之中安排数人在苑中折花,是为“探花使”,以花迎接状元入席。 所以既然一甲不设两个榜眼,那么第三名索性就定为“探花”。 而参加完筵席的上榜进士,还要到国子监立好的碑前,刻上自己的名字,以激励学子努力读书。 科举的相关制度十分详细,许多流程都无据可考却又安排得头头是道,所以百官好奇之余,不禁在想这是何方高人指点? 当年太祖(宇文泰)行六官制,靠的是苏绰(封美阳伯)、卢辩(封范阳公)等饱学之士依照《周礼》定策,虽然科举制的复杂性比不上六官制,但能想出这么多名堂的人,到底是考据了何种典籍? 官员们都知道,科举制的拟定,礼部尚书刘焯出力不少,但据其闲谈所说,很多细节并不是他提出来的。 所以这都是天子一个人想出来的? 许多官员都看向御座上的天子,其中也包括杨济。 明德年举办的科举,其制度基本照抄大明的科举制,这一点杨济很清楚,因为就是他为宇文温出谋划策。 但在那一世,他未曾有资格进入殿试,对于殿试以及之后的流程只是道听途说,所以,殿试之后的具体流程,都是他提出建议,由天子拿主意。 让杨济意外的是,天子居然真就全程给试卷“糊名”,即便亲自御览也不拆封,所以接下来的状元,有可能点中世家子弟。 天子行科举,就有以此取代九品中正制的用意,按说第一次殿试,应该选个寒门出身的状元,以此向天下读书人传递一个信息: 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士族的时代就要结束了。 但天子为了彰显科举的“公平、公正”,阅卷时试卷就是要糊名,那么一会点出的状元若是世家子弟.... 杨济不认为天子会觉得不快,因为对方既然要“公平”,自然就会接受任何一种结果。 正思索间,耳边传来喊声: “一甲第一名,状元.....” “京兆考生....” “范阳...卢楚!” 话声刚落,许多官员不由惊叹一声,以至于殿内顿起波澜,杨济瞥了一眼左右,发现许多官员面带喜色。 “一甲第一名,状元,京兆考生,范阳卢楚!” 呼喊声依次向殿外传去,向太极门传去,平添一分气势,杨济再次看向御座,见天子面色如常,随后收回视线,作若无其事状。 朝廷行科举,考试选拔人才,许多官员对此大加抨击,觉得仅以考试选拔人才太过偏颇,体现不了人才的“品行”、“风度”,甚至说以分数定前程太过武断。 说来说去,潜台词还是说九品中正制好。 不过这些非议,阻碍不了科举的推行,于是又有人议论,说即便是考试,家学渊源流长的士族子弟也一定考出好成绩,金榜题名,拿下状元。 如今.... 京兆考生,范阳卢楚,郡望范阳,卢氏... 状元郎果然是五姓七望之一的子弟啊! 想到这里,杨济心中一叹,不过没怎么失落,因为他和天子都明白,要单单靠科举来断世家门阀的根,那是痴心妄想,因为世家子弟可不怕考试。 脚步声起,杨济定睛一看,却见殿门处,三名考生脱下鞋子,入了太极殿,小步趋进,在礼官的引领下,向玉阶而去。 他看了一眼为首的状元郎,见是个样貌端正,腰板很直,年纪三十多岁的男子,于是心中一松:还好,不是歪瓜裂枣。 在礼官的引领下,一甲三进士状元、榜眼、探花,在文武百官见证下,于玉阶前,向端坐御座的天子叩拜,口称“学生”。 殿试中选的考生,便是天子门生,一甲三进士如今身处太极殿,在天子面前自称“学生”,如此殊荣,让三位激动得语无伦次,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 这是很正常的反应,宇文温不会因此不悦。 亲手点的状元郎居然是世家子弟,心中有些小小失落,但他不会因此而恼怒,这是公平考试选出来的一甲三进士,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看着面前这样貌平常、三十多岁的状元郎,看看头发已有些许花白的榜眼,以及明显是不惑之年的探花,宇文温心中只有感慨: 状元是五姓七望的范阳卢氏子弟,第一等的世家出身,但榜眼和探花,听籍贯、姓氏就知道是寒族出身。 那就是二比一! 狗屁的做官靠投胎! 以后,考试不及格又没胆从军立功的无能之辈,就窝在家里做一辈子宅男吧! 些许小遗憾,影响不了宇文温的心情,按照流程,他起身离开御座,缓缓走下玉阶,和状元、榜眼、探花说一些场面话,以示勉励。 三位进士依旧激动,尤其状元郎卢楚,说话结结巴巴,连自称要用“学生”都忘了:“草、草、草民不、胜、惶恐...” 宇文温微笑着,尽量用和蔼的语气与对方交谈,以便让双方的“师生情谊”至少看起来融洽些,结果聊了一会,发现有些不对劲: 都过了小一会儿,你怎么还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 为了化解紧张气氛,宇文温问:“状元是在京兆参考?” 听得天子发问,卢楚依旧有些结巴的回答:“回、陛下,草、草、草民是、在京、兆参、考...” 范阳在幽州,这位却是在京兆(长安)考的试,宇文温很快便想到一个问题:“状元郎与故范阳公是何关系?” “回、陛下,故范、阳公、是草、草、草民、的伯、祖...” 听到这里,宇文温心中一惊,不是为对方的回答惊讶,而是他发现一个问题。 草、草、草! 我亲自点的状元莫非是口吃?! 第三百一十章 皆大欢喜 “口吃?那状元郎说话能说全么?” “还好,只是有些口吃,不影响交流。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那...应该不会有不好的流言吧?” “不会,正相反!这可是皆大欢喜呀!” 寝殿,结束酒宴归来的宇文温躺在榻上醒酒,皇后尉迟炽繁坐在一边为他擦脸,两人说起新科状元卢楚,宇文温很高兴。 他在御苑设宴,宴请新科进士,和状元卢楚又聊了一会,发现这位说话虽然口吃,但没到影响正常交谈的地步,那日在殿中口吃得厉害,主要是过于激动和紧张所致。 说着说着,宇文温握着尉迟炽繁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笑眯眯的说着:“状元郎虽然口吃,这样也好,好得很!” “那么好在哪里呢?”尉迟炽繁很识相的问了这个问题。 宇文温顺势说下去:“呐,这好处,你听为夫一一道来....” 卢楚的履历,宇文温已经看过,而这位状元郎的情况,他通过警察局,也调查得清清楚楚。 试问,第一次科举殿试,第一位状元居然是个口吃,消息传出去后,各方的反应会是怎样的呢? 那要看卢楚的多重身份而定。 身份之一,殿试一甲第一名,状元,直到唱名前不久,其名讳在试卷启封之后才为天子及文武百官所知。 身份之二,出身范阳卢氏,五姓七望之一的高门士族子弟。 身份之三,口吃的残疾(轻度)人。 身份之四,太祖左臂右膀之故范阳公卢辩的族孙,范阳卢氏入西魏之范阳卢氏一支。 身份之五,杨逆党羽、杀害故赵王宇文招之凶徒卢贲的族侄,这些年来一直未有任用。 状元卢楚,同时兼具五种身份,所以当他成了状元,就会引发不同人群的不同看法,这些看法汇总起来,无形之中给科举打了一个效果出众的广告。 尉迟炽繁做懵懂状,宇文温便为她继续分析下去。 身份之二,让那些反对科举,认为靠考试选拔人才无法考核“德行”的反对者无话可说,因为高门士族子弟成了状元,说明之前的反对意见纯属杞人忧天。 身份之二,会让高门士族子弟松口气,知道朝廷举办的科举,不会故意压制士族。 士族子弟参加科举考试,靠着真才实学中选、入仕当官,所以他们可以理直气壮面对质疑:怎么样?服气了吧? 但这样的结果,是否会让寒族子弟一愣:难道天子还是看重高门士族子弟么?难道只有士族子弟才能当状元么? 不会,因为殿试试卷一直糊名,直到揭晓的前一刻才启封,从考试到阅卷,糊名制都严格执行,这是文武百官都看在眼里的。 所以,公平、公正这块科举的金字招牌,算初步立起来了。 那么,状元的身份之三,会让所有身体健康或有轻微残疾的读书人都觉得前途一片光明:一个口吃的轻微残疾人,都能靠着真才实学考上状元,我们为什么不能? 然后,状元的身份之四和五合在一起,政治上的意味十分浓厚。 这,还得从当年说起。 昔年,太祖(宇文泰)于关中迎接自洛阳西逃的魏帝元修,权臣高欢另立新君并迁都邺城,至此魏分东西,有了东西魏对峙。 当时的关陇地区残破、百业凋零,还经常闹饥荒,比不上富庶的关东地区,所以西魏在东西对抗之中全面处于下风,不仅兵力、经济、人口不如东魏,甚至连“传承”都比不过东魏。 宇文温怕尉迟炽繁听不懂,特地打了个比方。 魏分东西,就如同两兄弟分家,长子(东魏)分得了大部分家产(河北、河南、河东大部),还有代表着传承的祖父、父亲牌位(礼仪、官制等,号称源自汉魏,当然,南朝对这种说法表示不屑)。 而次子(西魏),面对长子时不时亮出的祖宗牌位十分头痛,为了表示自己手中才有真正的传承,便弄出了祖父的祖父的牌位(复古行周礼),压长子一头: 我的传承比你正宗!祖宗牌位都是用金文(先秦青铜器上的铭文)写的,比你手中用隶书写的牌位正宗多了! 太祖当然不知道如何复古行周礼,多亏了苏绰、卢辩等名士帮忙,最后才建立起六官制等制度。 卢辩出身范阳卢氏,与其弟卢光,是为数不多进入关中为西魏朝廷效命的范阳卢氏子弟。 范阳在北方,东西魏对峙,范阳卢氏大部分有头有脸的人都在东魏,包括卢辩、卢光的长兄卢景裕。 卢景裕、卢辩、卢光三兄弟知识渊博,各自在东西魏获得重用,卢景裕据说后来还做了北齐某位皇帝的帝师,而卢辩、卢光两兄弟在西魏也差不多有如此待遇。 卢辩、卢光及其他进入关中的卢氏子弟,自然成了西魏的勋臣之一,融入关陇集团。 斗转星移,西魏变周国,期间卢辩、卢光相继去世。 卢辩之子卢慎,表现平平,而卢光之子卢贲,与隋国公杨坚交好,在大象二年时选择投靠杨坚。 当时杨坚遇刺(宇文温动的手),赵王宇文招误以为杨坚身亡,于是带兵进宫,要捉拿“妖后”杨丽华,然后作为执政宗王,辅佐侄子宇文阐主持大局。 结果被假意投靠、带路的卢贲给砍了。 有了这么一出,卢贲成了隋国的元勋,卢慎成了隋臣,其他身在关中的卢氏族人亦在隋国为官。 后来隋国灭亡,邺城朝廷既然奉赵王宇文招之子宇文乾铿为帝,那就不会放过杀害宇文招的卢贲,还有给伪朝做帮凶的卢氏族人。 卢贲之前已战死,卢慎也在隋国灭亡前病逝,但其家人依旧要付出代价,旁支族人也遭到不同程度的清算。 作为卢贲族侄的卢楚,因为当时父亲身体不好,没当多久隋官就去世,加上卢楚当时年纪不算大的缘故,在清算中侥幸保住了性命,却从此仕途无望。 范阳卢氏旁支众多,所以朝廷一直也有范阳卢氏出身的官员,官位也不低,但不会有人触霉头,冒风险举荐远房族人卢楚出来做官。 即便皇帝由宇文乾铿变成了宇文温,也是如此。 按照警察局的调查结果,自隋国灭亡,卢楚等人在关中没有了入仕的指望,范阳家乡早已物是人非,回不去了,所以这些年卢楚一直在长安教书。 毕竟范阳卢氏的名头很响,卢楚也有真才实学,虽然说话带着些许口吃,但权贵们乐得和高门子弟攀交情、刷名声,所以卢楚开设的私塾有不少学生,让他能靠着束(学费)养家糊口。 所以,卢楚的身份之四和五加起来,就是一个特殊人群的象征:昔年西魏、周国勋贵后代,却成了附逆罪人遗族,苟活至今,无望入仕当官。 这样的人,现在能参加科举,能靠着真才实学殿试中选当状元,说明了什么? 说明朝廷网开一面,允许附逆(杨氏、尉迟氏)罪人的远亲族人改过自新,得一个入仕当官的机会。 宇文温说到这里,开始总结:“所以呀,卢楚虽然有口吃,但他成为状元,为整个科举带来了正面的宣传效果,而且宣传效果很好!” 他轻轻摩挲着尉迟炽繁的手,兴致勃勃说下去:“无论士族、寒族,无论良民、罪人遗族,无论是身体健康还是稍有残疾之人,都会通过卢楚成为状元一事,看到自己的希望!” “严格执行糊名阅卷制的科举考试,让所有有资格参加科举的考生,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想要获胜,不需要靠出身,不需要靠家世,唯一需要的,就是努力读书,有真才实学!” “警察调查过,卢楚因为没官做,也没什么迎来送往,故而有大量闲暇时间看书,这些年,一直都有订报纸、学术刊物,又经常到书社购买书籍,必然对时事及学术发展动向很了解...“ “然后因为教书,所以卢楚肯定对《教学大纲》、《考试大纲》和一系列新教材很熟悉,本身又有功底在,所以参加科举能够接连突破童子试、乡试、会试进入殿试,最后中选也是理所当然。” 宇文温是真的高兴,虽然当日为自己点了个口吃状元而感到些许遗憾,但这件事带来的一连串正面效果,是他事前没有想到的。 尉迟炽繁听宇文温长篇大论了一番,也觉得很高兴,夫君为了殿试阅卷点状元,这段时间忙得不行,如今有了个皆大欢喜的好结果,真是可喜可贺。 她想了想,问:“那,下一次殿试,阅卷时试卷还是糊名么?” “呃....” 这个问题让宇文温语塞,宛若抽奖玩心跳的点状元方式,好像太过刺激,此次是运气好,点中一个不错的状元,万一下次运气不好,点中个样貌狰狞之人.... 想着想着,他沉吟起来。 举办公平、公正的考试选拔人才,说起来很轻松,可真要身体力行起来... 唉,好难啊... 第三百一十一章 皆大欢喜(续) 傍晚,宇文温坐在凉亭里,看着周围绽放的菊花,想起今日御宴上,几名“探花使”折了菊花,迎接状元卢楚入席的情景。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菊花”二字,在后世已演变为另一个意思,宇文温如今看着菊花,想到的却是一首诗。 那是一个秋天,长安城门处,一名进京赶考的考生,得知自己未能金榜题名,落寞离去,回望气势宏伟的长安城,两眼闪烁着火光。 他想想自己多年参考却屡试不第,心中愤懑,在城门处徘徊良久,最后写了一首诗。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这首诗,就是著名的反诗《不第后赋菊》,作者是唐末枭雄黄巢。 宇文温当然知道这首诗,所以看着满园绽放的菊花,想想那有些许口吃的状元郎卢楚,又想了想糊名试卷启封时的刺激,沉吟起来。 试卷全程糊名,状元人选完全不可控,就和抽奖差不多。 “抽”中世家子弟倒无所谓,反正看成绩说话,万一抽中某位样貌奇特之考生做状元.... 说实话,宇文温没有以貌取人的想法,可将来有个丑八怪站在朝堂上,总会有些膈应,毕竟按照“传统”来说,选官就得选样仪表堂堂(至少样貌端正)的人,如此才能维护朝廷的体面。 但是单纯因为样貌或些许残疾就断了读书人的入仕之路,那还行科举做什么? 依旧选高贵的高门士族子弟当官,一个个都是天生贵种,朝廷面子要多大有多大,至于样貌,士族子弟可是祖传的高贵样貌特征,譬如太原王氏出了名的祖传酒糟鼻,谁敢说难看? 这么一想,宇文温就没怎么纠结,科举是人才选拔制度,不看血统,不看出身,就看才能,所以额外加个样貌、身体健全的限制没意思。 更别说这种限制真要实施,只会给人以借口,为难普通考生报考。 口吃、说话含糊不清、身有残疾、样貌丑陋,这要如何判断? 朝廷不可能为此定个标准出来,那么就是各州郡的官吏说了算,真要这么实行,可想而知会有什么后果。 细一点说,一个读书人,服兵役上战场,在战斗中负伤,四肢残缺,或者脸上被砍了一道疤、瞎了一只眼,那是不是这个人此生就没资格参加科举? 那谁还愿意为国征战? 限制是不可能限制的,糊名是必须糊名的,殿试试卷阅卷时也得糊名,以尽可能体现公平、公正,不然就会让落第的考生不满,认为不是自己不行,而是考试有黑幕。 到时候酒喝多了,在长安城门题反诗,一股“错的不是我,是世界”的中二气息,那场面还真是膈应人。 至于坚持糊名阅卷导致选出个样貌狰狞之人来,宇文温现在觉得弊大于利:这不正体现了朝廷开科取士的“公平”和“公正”么? 如果将来,朝堂上有样貌丑陋的官员,引得外国使节侧目,那么鸿胪寺的官员,可以挺直腰杆回答:“我天朝上国唯才是举,只要有真凭实学,即便是样貌丑陋、身有残疾之人一样得朝廷重用!” 尊重人才、唯才是举,这才是一个国家的脸面,宇文温觉得新时代的科举,就该有一番新气象。 他不怕有落第学子如晚唐黄巢那样心怀不满而造反,也不怕有落第学子若北宋张元那样投靠敌国、报复国家,但必须尽可能确保考试选拔的公平、公正。 只要尽可能做到公平、公正,那么无论考生是士族、寒族、贫民、归化民,都有机会靠真才实学当官,到时候还考不中,怨天尤人也没用。 公平考试都考不中,嚷嚷着要报复社会,那就等着“炮决”吧! 宇文温如是想,他现在琢磨通了,以后的殿试依旧是糊名阅卷,就算最后选出个瘸子、刀疤脸、兔唇状元,那又如何? 。。。。。。 “听说了么?殿试的状元郎是个结巴唉!” “那又如何?朝廷开科取士,想金榜题名,那就得靠真凭实学,结巴怎么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结巴当了状元,总是....” “我觉得没什么,说明殿试很公平嘛,天子不看出身,不看家世,就看考生有没有真才实学,考得好,就按成绩排名次,然后再拆封,那时才知道名讳,公平得很!” “对,说得没错,公平得很!” “就是就是,朝廷开科举,考试选拔人才,讲的就是公平二字,若不糊名,光看出身、家世、阀阅,还考什么?直接让士族子弟去做官不就行了?” 求学社长安分社,待客室内,几名书商聚在一起议论纷纷,说的是前不久的科举殿试,一名口吃的考生中了状元。 状元郎说话口吃,是范阳卢氏子弟,消息传出之后,引得大家议论纷纷,舆论经过数日发酵,如今大家在感慨“状元是个结巴”的同时,都对科举的公平性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言谈间,双眼都是充满希望的神色。 殿试试卷全程糊名,天子阅卷之后,按成绩排名次,直到唱名的时候大家才知道试卷对应的考生名讳,这一流程,是确定无误的。 所以,凡是议论起“结巴状元”的人,说到最后,都会赞叹殿试的公平,而整个科举考试(童子试、乡试、会试、殿试)产生的商机,让包括书商在内的各地商贾笑逐颜开。 举办童子试、乡试的地方,因为大量考生及其家属的到来,使得客栈、食肆的生意十分火爆。 各镖行还主动为考生及其家属提供服务,以优惠价格甚至免费护送这些人前往考场所在地,通过这种方式给自己镖行做广告。 但商机不止于此,大头在后面。 此次科举,从去年的童子试到今年的乡试、会试,各总管府举办考试(童子试、乡试)的试题(含答案),还有各考试名列前茅者的主观题答案,已经汇编为试题集,经过礼部及各总管府核对,由求学社等学术出版社出版。 这些试题集的出现,在各地引发疯狂抢购,以至于礼部下令各出版社加急赶印,尽快满足各地读书人的需求。 试题集热销,让各出版社和官府从中大赚一笔,而官府将试题集的销售利润,分给举办童子试、乡试的各总管府,以填补举办考试的开支。 不仅如此,礼部组织知名学者对此次童子试、乡试、会试试题进行“深度详解”,编制成《题解》,向天下学子分析此次考试题目(主要是主观题)的各种答题思路和技巧。 可想而知,这种应对科举考试的参考书会有何等样的销路。 现在,这套《题解》已经刊印完毕,几位书商聚集求学社长安分社,就是在等着“拿货”,因为需求旺盛,所以他们能拿到的货有限,而等着进货的书商还有很多。 但这还是其次,因为重头戏还在后面。 殿试试题、答案以及第三甲、第二甲进士的时策题作答内容(不包括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同样会经由礼部校核后汇编成书,公开出售。 对于天下无数读书人来说,想要在殿试金榜题名,就得看看殿试试卷题目的难度有多大,看看新科二甲(第三甲,第二甲)进士的答卷是怎样水平。 如果,达不到二甲进士的答题水平,想要进入一甲,和那口吃的范阳卢楚般中状元,根本就是妄想,不如多用功读书,争取将来考个好成绩。 书商们当然知道这套书意味着什么,所以老早就在求学社等礼部“特约出版社”下了订单,排队等拿货,如今畅想着铜钱滚滚来的美好前景,大家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科举,是读书人的盛会,但对于其他人来说,同样是充满商机的一件大事,许多人都从科举考试中间接获益。 如今随着“口吃状元”的出现,科举的名号只会越来越响,越来越多的读书人为了金榜题名而用功读书,由此衍生出更多的商机。 于是,科举就成了皆大欢喜的一大盛事。 第三百一十二章 燃眉之急 长安,永平坊,一处民宅门口,挂着崭新的牌匾,上书“状元及第”四个大字,代表着这户人家出了个状元,也就是说,这是新科状元卢楚的私第。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门前路面已被人扫得干干净净,却有一些深浅不一的印痕依稀可见。 那是马粪、牛粪留下的痕迹,这几日卢宅门庭若市,许多人骑马或乘马车、牛车前来拜访,虽然牛、马都挂着粪兜,却依旧留下些许痕迹,久而久之,便是满地狼藉。 按说这种情况下,官府要罚款,或者主人家必须负责将粪便清理干净,不过事出有因,所以官府不仅派警察来维持秩序,顺便连地上的马粪、牛粪都清理干净。 此刻,卢楚站在院子里,看着东面那间空房子有些感慨,这是他开堂授课的教室,若在平日,此刻应该有朗朗读书声。 但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了,因为他中了状元,即将得授六品官职,自然无暇教书,也不能开堂授课。 学生们再也不能在这里开蒙,入学时教的束,他都已经悉数退还,这里再也不是私塾。 这些年来,卢楚靠着开堂授课给幼童启蒙养家糊口,所以平日充作教室的房间十分热闹,现在恢复正常,反倒显得有些冷清。 其实卢家这几日不冷清,因为登门道贺的人络绎不绝,卢楚和家人为了接待客人忙得不可开交,寥寥几个仆人几乎都累断腰,今日总算是消停了。 卢楚走进昔日的教室,坐在上首,看着面前的坐席,想想幼童们朗诵千字文的情景,又想想那日太极殿唱名、御苑赴宴的情景,只觉人生如梦。 因为受族叔牵连,他这十几年来都是白身,家中原有的田地被罚没,又因为没有官做,自然就没有免税、役的待遇,自己和家人们每年的田租、户调、身庸(免役钱),都靠教书所得来支付。 剩下的钱粮,还得应付日常开支。 还好这些年粮价、布价持续走低,所以卢楚一家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有余钱订各类报纸、刊物,还时不时接待到访的友人。 卢楚虽然是罪人遗族,仕途无望,但出身范阳卢氏,所以还是有许多士族子弟平日里和他往来,加上他时常到书社买书,也认识了一些读书人,故而算不上门可罗雀。 所以当他接连通过乡试、会试、殿试,成为状元后,登门拜访、道贺的人当中,许多人是平日就和他有往来,而不是见他中了状元才凑上来的势利眼。 外面传来说话声,不一会仆人来报,说是合盛兴柜坊的李掌柜在外求见。 卢楚闻言赶紧起身,来到院门,见着一身布衣的李掌柜候在外面,正要邀请对方入内详谈,却见其躬身行了个礼:“草民见过状元公。” “李掌、柜这、是怎的,进、来说、话。”卢楚想让李掌柜进来详谈,但李掌柜怎么也不肯,口称“草民”,将一封名帖恭恭敬敬捧给卢楚身边的仆人。 “状元公,将来若是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派人唤草民前来询问。” 卢楚闻言愣了一下,李掌柜很快告退,他回到书房,将名帖打开仔细一看,随后无语。 李掌柜在名帖上只写了寥寥数语,大意就是日后如有“不时之需”,“鄙人竭诚服务”。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日后万一手头紧,合盛兴柜坊继续以低息向老客户借钱周转,解燃眉之急。 老客户是谁? 当然是他卢楚。 人总有火烧眉毛急着用钱的时候,卢楚也不例外,当年家境窘迫之际,多亏了合盛兴柜坊的低息贷,让他解了燃眉之急,不至于典当家什。 后来他还是靠着向合盛兴柜坊借钱,才开办了私塾,缓了过来。 当然,合盛兴柜坊和其他大柜坊一样,很注意保护“客户**”,所以外人不知道他曾经窘迫到向柜坊借钱,卢楚得以在友人面前保持基本的尊严。 再怎么说,卢楚都是范阳卢氏子弟,若让人知道之际四处举债度日,面上真的挂不住。 当然,真到了走投无路之际,面子不算什么,但正是得了合盛兴柜的低息借贷,他才缓过来。 而现在,卢楚成了状元,即将任官,那么花钱的地方会很多。 即便不是马上换个地方住,仆人是必须多雇几个的,然后家里破旧的房子要修葺一下,不求弄得多好,至少体面些,接待友人、同僚也得有像样点的用具。 反正花钱的地方不少,虽然朝廷会发放一些钱梁布帛让他置办相应之物,但总不会剩太多,虽然接下来会有俸禄,又免税、役,省下不少开支,但新增加的开支也很大,日后保不齐有周转不灵的时候。 真要到那时,就得借钱缓缓。 借钱可不是小事,一旦换不上,利滚利,那就一辈子都换不完。 还好,合盛兴放贷的利息很低,救急真的不错,又不用担心利滚利滚到后面还不起。 而且这几年他在合盛兴办了“理财”,定期有收入来补贴家用,否则光靠教书,哪里有那么多余钱来订阅报纸、期刊。 卢楚小心将名帖放好,不一会,仆人入内,带来许多名帖。 这都是长安城里各柜坊掌柜献上的名帖,内容大同小异,反正就是“鄙号财力雄厚,开办诸多理财业务”、“如有需要,鄙人随时恭候”云云。 卢楚将拜帖一一收好,以备不时之需。 他听人说过,以前当官也不容易,尤其那些家境较差的流外官,为了应付各种支出,就只能借钱度日,然后因为利息高,所以基本都是利滚利,还不完。 放贷的人,背后靠山都是有来头的,所以欠债还不起的小官吏,渐渐地就成了债主的奴仆,人家让干什么,就只能干什么。 譬如打听机密消息,譬如在什么账簿里动手脚.... 现在,急需用钱的小官吏们好歹有了很多选择。 长安城里放高利贷的人,基本销声匿迹,因为各大柜坊随时以低息放贷,解了许多人的燃眉之急,据说各官署内的小吏们如今都“老实”了许多。 卢楚见着仆人手中还拿着一张拜帖,不由觉得奇怪:“这拜、帖有、何特别、之处?” 仆人赶紧回答:“郎主,这是日兴昌张掌柜的名帖...” “日兴、昌?” 卢楚喃喃着,不由自主站起来,接过名帖。 日兴昌柜坊,天下第一的柜坊,出了名的财力雄厚,号称“汇通天下”,为诸柜坊之首,在长安城里名号如雷贯耳,几位掌柜是连权贵都不敢轻易招惹的人物。 倒不是说这几位家世如何了得,而是因为日兴昌柜坊的大东主,就是天子。 当然这种事不会有人公然说出来,但现在日兴昌柜坊的掌柜送来拜帖,卢楚觉得莫非.... 那怎么可能? 卢楚觉得脑海里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太荒谬,拿着名帖,有些感慨。 科举,是他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这么多年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第三百一十三章 专业 国子监,庭院里立着一块石碑,碑上刻着许多人名,邓全看着这些人名,真希望上面刻着自己的名字,然而他止步于殿试未能名列三甲之中,所以这是不可能的。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乡试中选称举人,举人可进京参加礼部主持的会试,会试中选者称贡生,可参加殿试,殿试中选入三甲者称进士,邓全在殿试落榜,于是止步于贡生。 他现在是贡生,接下来有三个选择: 第一个选择,回家温习功课,备战三年后的会试。 上期贡生可以直接参加下一期的会试,这是朝廷对贡生的优待,但只有一次,若下一期会试未能上榜,自动“降级”为举人,再下一次考试,就得以举人身份参加乡试。 若下次会试上榜,却止步于殿试,那么依旧是贡生,再下一次考试,同样直接进入会试。 第二个选择,在国子监就读,学制四年,食宿全免费,但不得参加科举,四年后若顺利毕业,以国子监毕业生的身份,直接等候吏部铨选,以伎术官入仕。 或者等候礼部铨选,以学政官入仕。 如果学生未能按时毕业,那就得“留级”,在国子监学到及格为止,但这有期限,如无特别原因,在国子监就读期限为七年,七年后若是还无法通过毕业考试,肄业。 肄业的学生,可以参加科举,但以后再也不能入国子监读书。 第三个选择,入军校学习,毕业后以新军武官入仕,这就是“投笔从戎”。 从军太危险了,邓全当然不会选,剩下两种选择摆在他面前,有些纠结,拿不定主意,在京城待了月余,和家里通了几次信,想看看父亲的意见如何。 但父亲也拿不定主意,如今在四处打听,看看是入国子监读书、四年后以伎术官(学政官)入仕好,还是回家继续温习功课,参加三年后的会试。 对于邓全来说,他以豫州总管府乡试榜尾的名次进入会试,然后在会试中选进入殿试,实际上是超水平发挥,十分侥幸,下一次可未必有把握通过会试。 如此一来,一旦下次会试落榜,他就从贡生“降级”为举人,再要参加科举,又得从乡试开始,难度又要增加。 也许,往后许多年,他都要不停地为殿试中选而读书,再无暇他顾。 邓全完全没把握在下次会试中过关进入殿试,所以自己琢磨了大半月,觉得还是就读国子监比较稳妥,但他知道父亲和族人们对自己寄予厚望,恐怕不愿意他入读国子监,以伎术官入仕。 因为是第一次举办殿试,礼部提供食宿,让殿试落选者在京城可以住到年前,在年底报名期限到来前,琢磨是不是要入国子监就读,所以邓全滞留京城,就像等父亲做决定。 他自己得礼部发放的资料,看过后对在国子监就读十分向往,因为贡生在国子监读书,是要分“专业”的,而其中一个专业,就是“数学”。 数学,比算术要高一级,其所学内容自然也要深许多,邓全看过介绍,发现这数学不仅包括了天文历法的计算,还有“应用数学”,即土木工程、蒸汽机和锅炉应用以及其他行业相关的各种计算。 邓全从小就喜欢算术,所以按他的想法,想就读国子监的“数学专业”,毕业后以伎术官入仕,和土木工程、蒸汽机、火轮船打交道。 或者读“师范专业”,以学政官入仕,在州学或者国子监任教。 但父亲和族人都眼巴巴盼着他考进士当官,光宗耀祖,恐怕不想他就这么放弃科举。 “劳驾,请让让。” 身后传来说话声,邓全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转头一看,却见两名男子站在身后。 一名男子三四十岁左右年纪,样貌端正,另一人则很年轻,大概十四、五岁年纪,眉目间和那年长男子有些相似,看来应该是对父子。 这对父子穿着很寻常,看上去应该是平民,视乎是要看看石碑,但让邓全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自己仿佛是老鼠见到猫,下意识告了声罪,向一旁让了让。 “听口音,郎君是河南人?” 那父亲模样的男子发问,笑容和蔼,邓全心定不少,点点头,又听那人自我介绍:“某姓余,京兆人士,昔年行商去过河南....” 这位余东主很健谈,三两下就和邓全攀谈起来。 得知他是今年会试贡生,只是在殿试落榜,余东主竖起大拇指不住夸,夸得邓全都有些不好意思。 交谈间,他觉得这位余东主让人觉得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似乎见识很广,不知何故,将自己心中烦恼说了出来,对方听了之后,沉吟片刻,说道: “邓郎君,余某认为,郎君还是回家备考,以尽孝心。” “啊....”邓全还以为这位余东主会鼓励他就读国子监,避开风险,所以有些意外,而那儿子模样的年轻人,一直饶有趣味的看着他,让他觉得有些不自在。 那位余东主随后发问:“邓郎君可知,一个家族出了个当官的,意味着什么?” “这...某知道....” “若郎君一意孤行要读国子监,虽然毕业后以伎术官或学政官入仕,也算是个官,但对于令尊而言,怕是一辈子的心病,为人子女,如何能让父母郁郁而终呢?” 邓全闻言语塞,他想起了进京前,父亲的絮絮叨叨,想起了那日送行时,父亲渐渐模糊的身影,又想起了自己在族学读书时的许多情景。 他是全族唯一的举人,是唯一的指望,大家都盼着他能金榜题名,考中进士当官,如果就此放弃科举,恐怕许多人都会失望。 父亲即便拗不过他,恐怕也会因此得了心病,直到去世都无法释怀。 “多谢...多谢余东主提醒!” 邓全道谢后鞠了一躬,转身向国子监外快步走去。 宇文维行看着这位离去的身影,有些疑惑的问宇文温:“父亲,孩儿有一事不明。” 化名“余东主”的宇文温笑道:“你是想问,为何父亲不劝他入读国子监,将风险降到最低,然后又能研习自己喜欢的算术,对吧?” “是的,父亲特地在国子监设了几门专业,要培养专业技术人才,这位邓考生擅长算术,为何....” “因为他肩负着一个宗族的希望,不可以因为个人的喜好而任性,这就是一个男人必须扛起的责任!”宇文温缓缓说着,口气不容置疑: “这个责任不可以推脱,不可以轻言放弃,即便有天大的委屈,也得忍着!” 宇文温说完,见儿子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拍拍其肩膀,向国子监内走去。 他耗费了许多人力物力办教育推行学政,将来建立起的教育制度并不仅仅是为科举服务。 科举,是选拔人才的制度,对应的是应试教育,但一个国家的官员不能全是应试教育培养出来的人,所以,还得有另一种人才培养方式,同时也是给读书人另一条出路。 那就是专业教育。 第三百一十四章 出路 宇文温推行的学政,不仅有对应科举的应试教育,还有培养专业人才的专业教育,简单来说,是让天下的读书人多了一个出路,没必要一条路走到黑。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历史上的科举走到明清之际,已经变得很僵化,完全服务于科举的教育,就是死读书的应试教育,在这种应试教育下培养出来的人才,除了考试,什么都不会。 这种应试教育的后果,就是禁锢思想,排斥自然科学,中原的科学发展开始停滞不前,被西方越甩越远。 大量的读书人,为了科举中选,从小到老,不停在故纸堆里折腾,为了当官,把一生都耗进去,宇文温不希望自己亲自“复活”的科举走回老路,所以他要在制度建立之初就将其“改良”。 若把科举的会试类比高考,那么通过会试(高考过关)并在殿试中选(公务员考试过关)的考生,可以直接入仕当官。 而殿试落选的贡生,可以选择进入大学(国子监)就读相关专业,毕业后包分配(以伎术官或学政官入仕)。 或者以贡生的身份入军校,接受新式军事教育,毕业后以新军军官身份入仕,投笔从戎。 姑且略去投笔从戎,这就是宇文温规划中的第二条路,既然有了“一本大学”(国子监),那就有“二本大学”(黄州州学等少数超一流州学),“高中”(各主要总管府治所所在州学)。 对于普通学子来说,他们若连举人都考不上,完全可以放弃科举,靠着“升学考试”考入国子监或者黄州州学,选定专业,接受专业教育,靠“毕业分配”,一样可以当官。 这种专业教育,实际上是制度化的学校教育,避免读书人在科举这条路走到黑。 对于各地宗族而言,倾尽全力供养几个好苗子,全心全意备战科举以求进士及第入仕,是必然的选择,因为只要一个人当官,宗族就有了保障。 但那些资质稍差,甚至连考举人都无望的学子,难道就要从小读书读到老,变成白发苍苍的童生,虚度大好年华么? 不行,这是巨大的浪费,在文盲率高得惊人的时代,每个读书人都是潜在的人才,宇文温觉得这些潜在人才最好都能利用起来。 但是,这些读书人学的是儒家经典,或者是自古传下来的算术等知识,在蒸汽机已经出现的时代,这些知识没有什么用,或者说已经过时了。 千年前,没有昼夜不停运转的大型制造业工场,没有宛若火焰山的大型制铁所,没有复杂的纺织、针织机械,不会有以煤为食的机械。 同理,抽水机、起重机、“暖气”和“空调”、火轮船航运、轨道运输、大海贸、商业和各种新兴行业管理,都不是“传统”读书人能够理解的。 而新兴行业产生大量计算要求,其问题之复杂,也不是传统算术能够解决的。 社会正在发生异变,朝廷需要更多具有专业知识的官员来管理各行各业,所以宇文温认为入官场后走伎术官路线,会有大把刷政绩的机会,配合循资格制度,实际上也有很好的前途。 前提是这些读书人必须接受专业教育,具备扎实的专业知识,顺利毕业。 那么,冲刺殿试或者会试无望的学子,可以参加各主要州学的入学考试,就读之后,进行规定课程的学习,然后不参加科举考试而是参加升学考试。 通过升学考试,进入“二本大学”或者“一本大学”进行深层次的专业学习。 经过严格的专业教育,毕业后以伎术官入仕,自己也算是个官,能用专业知识为朝廷效力,有俸禄能养家糊口,没有白白浪费时间读书。 官办学校进行大规模的专业教育,在古代似乎没必要,但如今,蒸汽机已经出现,带动了相关行业的快速发展,所以各地官府需要大量的伎术官,这是传统教育难以提供的。 而专业教育能够稳定的提供技术人才,可以说是两全其美的办法,所以要随着科举制一同布局,以便跟上形势发展。 宇文温方才遇到的邓全,作为族学尖子生,肩负着全族的希望,必须继续备战科举,伎术官虽然也是官,但很明显不符合大多数人的入仕需求,所以宇文温劝对方回去,备考三年之后的会试。 但邓全的族学同学,那些考不中举人的普通学子,不该把一生都浪费在科举上,可以选择另一条上升通道。 如果不想以伎术官入仕,不要紧,可以选择接受师范教育,以学政官入仕。 师范教育是专业教育中的一种,而学政官至少名声听起来要更好些,毕竟是教书育人。 如果这些学子实在考不进州学,没关系,还有各类长期招生的技工学校,这些学校同样需要具备基本读、写、算能力的学生。 学生在学校毕业之后,可以很轻松的找到工作,凭着一技之长养家糊口,这种教育就是技工教育(职业教育)。 朝廷这些年的财政收入一直都在增加,但每年都基本花光,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为了推行包含三种教育的新式学政,但即便财政压力很大,宇文温都在咬牙撑着,甚至自掏腰包补贴。 为的就是给读书人铺好可靠的出路。 读书人,大体可分为天才、普通及庸才三类,他为这三类人安排了应试教育(科举)、专业教育(含师范教育)、技工教育(对文化要求较低)三条出路。 三条出路,让天下读书人都有了充分的选择,若是没有自知之明,硬要在科举这条路走到黑,变成白发苍苍的童生,一辈子碌碌无为,那也怨不得别人。 若有人三条路都不选,还抱怨世道不公,说什么科举黑箱操作、朝廷有眼无珠不识人才,成日里酗酒、题反诗,憋坏水要报复社会,那好,免费船票一张,去澳州开荒。 虽然这项宏伟的规划距离完善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目前专业教育、技工教育也只是在部分地区试行,但宇文温对此可是信心十足。 这也是他的雄心壮志之一,兴办教育,使三类教育宛若三匹骏马,拉着名为中原的巨大马车向前移动,移动速度必定会越来越快,最后,将所有竞争者全都远远甩在后面。 第三百一十五章 出路(续) 观星院,大型观星台(天文台)内,到此参观的宇文维行,看着硕大的观星镜(天文望远镜)惊叹不已,围着这具大型装置转来转去,这里摸摸,那里看看。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他在宫里,用的观星镜与其相比,就是牙签和竹筒比。 宇文温没有管儿子,而是在一旁仔细翻看观星镜的保养记录。 观星院隶属太史司,各种天文仪器应有尽有,位于长安城内的天象观测点,共有大型观星台五个,每个观星台内都有一具大型观星镜。 每具观星镜连同配套装置的造价都在十万贯以上,异常昂贵。 所以宇文温今天到这里,不是来看天象,是来看看这五具总价值超过五十万贯的观星镜保养情况如何。 仪器设备的保养,当然要看保养记录,而定期保养是否到位,就看记录内容是不是千篇一律,宇文温仔细翻看了一会,发现这具观星镜的保养记录内容很“丰富”,看得出保养人员是用了心的。 首先是保养时的温湿度(温字没法避讳)齐全,然后给活动部件上油的情况,观星镜内干燥包的更换,目镜、物镜的保养等内容都记载得一清二楚。 保养记录上的字迹多有不同,颜色深浅不同,看得出是好几个人在不同时间段所写,不是为了应付检查一次性补上来的。 宇文温对此很满意,和陪同巡视的太史令刘晖交谈起来。 观星镜作为光学仪器,最重要的部件就是那硕大的物镜,按照现在的制作工艺,要制作如此一块大型玻璃透镜,良品率很低,大概是一成左右。 也就是每十片成品,只有一片是合格的。 制作大型玻璃透镜的难度很大,所以成本很高,加上良品率低,自然就使得用于观星镜的玻璃透镜价格昂贵,其造价占到了整具观星镜造价的六成,不由得宇文温不关心。 正如后世的天文台那样,观星院给观星镜配备的观星台,顶部是可活动的半圆形结构,半圆形的顶棚可以全方向旋转,其上开有长缝(可开合),以方便观星镜透过开缝观察星空。 而这五个观星台,每晚都忙碌不已,太史司的吏员和天文学者们彻夜不眠,用观星镜观测星空,这十来年间,积累了大量的观测结果,为进一步校准历法和时间提供了充实的理论数据。 宇文温很关心历法和时间准不准,首先对于一个王朝来说,历法和王朝的正统性息息相关,而且农业生产也需要准确的历法来指导,不可谓不重要。 其次,天文学水平的高低,决定了一个国家的时间是否准确,这对于平民百姓来说没有什么大的意义,因为许多人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准确的时间计量,对于朝廷来说也是彰显天朝上国威严的华丽羽毛之一。 然后,天文学是基础科学发展的引擎之一,对于这个时代而言,天文学最重要的价值,就是航海导航和定位。 纬度的观察,可以通过测量日影来获得结果,而经度的观察,就只能靠各地的时间差来获得,正在蓬勃发展的海贸,各船队对于在茫茫大海上的精确定位有着巨大需求,而航海图乃至地形图的精确绘制,同样需要精确的经纬度。 这就需要更准确的测绘工具(纬度)和时间(经度)。 譬如周国的疆域图,要用新式的比例绘图法绘制出来,这就需要在全国各地进行测绘,定经纬度,然后制作成网格图,再把山川河流城镇全都画上去。 这项工作大概要十几年甚至数十年才能完成,而这一切的基础,包括准确的时间,需要太师司在各地的观星台进行“授时”。 任务很艰巨,所以宇文温很重视,但他关心观星院的另一个原因,就是科学发展和政治需求的矛盾开始凸显。 皇权天授,皇帝乃天之子,汉时又有董仲舒“天人感应”之说,所以,天象异变往往和皇帝联系在一起。 最明显的例子是日食,一旦发生日食,往轻了说是朝廷的某个政策不好,导致天象有变,往重了说,是朝中出了奸佞,以至于出现日食。 这种时候,宰执要上表谢罪,等候皇帝处置,然后皇帝派人祭天,祈求上天息怒。 更有甚者,皇帝得下罪己诏,改弦易张,顺应天意。 所以,在后世看来不过是正常天文现象的日食,在古代可以引发**,日食出现,不是皇帝德行有亏,就是奸人当道作祟。 日食是这样,月食乃至彗星、流星雨亦是如此,任何一个天象“异变”,都会被人解释为是“天”对儿子(天子)的警示,千百年来已成定例。 发生日食,说明帝王“失德”;发生月食,说明国家刑律混乱。 为应对这些所谓的天变,皇帝必须采取措施,纠正自己的过失,即“日食修德,月食修刑”,否则就会遭到上天的惩罚。 这就是时代的特点,天象和政治纠结在一起,神神道道的。 现在,一旦发生日食,肯定会有人上表陈情,说粮价过低导致谷贱伤农,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故而上天示警,“还请陛下为江山社稷计”云云。 更有甚者,会演变为对皇后和太子的攻击:太阳(天子)被蚕食,不就是因为有天狗(尉迟氏余孽)作祟么? 这不是不可能,但真要发生了,宇文温不可能当面怼回去,说“这是天文现象,狗屁的天狗食日”,只能想办法化解,找替罪羊。 为了糊弄过去,最多厚着脸皮派人祭天,免掉几个宰执凑数,然后依旧我行我素。 但这样的事情一旦发生总是不好,百姓很容易被别有用心之人煽动,而宇文温若让天文学正常发展,到后面就会面临一个很严重的意识形态问题: 原来天圆地方是假的,原来大地是围着太阳转,那么太阳东升西落其实是假的,天上星辰都是一个个遥远的星星组成的,所谓二十八星宿都是人们附会出来的,那么.... 夜观星象、掐指一算便算得祸福凶吉恐怕也只是假的... 真的有昊天上帝么?天若只是虚无,那么哪来的天之子。 皇帝,真的有天命在身么? 天文学发展到后面,必然动摇皇权天授的理论基础。 正是因为有如此后果,所以随着明清两代皇权集中,中原的天文学陷入低谷,朝廷不允许民间学者擅自学习天文,而钦天监等官方机构,其吏员渐渐都是世袭。 天文学知识,成了父子传授的家学,再没有新鲜血液注入,不要说发展,原有的知识也在一代代的父子相传中渐渐损失。 皇帝不希望天文学成为公学,不希望各种天象被人用来攻击朝政,索性采取愚民政策,这样做的后果,就是天文学的发展严重滞后。 所以,宋元时期,中原的天文学依旧位于世界前列,到了明代,朝廷就得靠色目天文学家来参与历法的修订。到了后来,甚至连历法的修订都只能靠外来的西阳传教士进行技术指导。 科技发展止步不前,甚至还大退步,这是一个文明的悲哀,却是政治现实的需求。 天文学一旦发展到某个阶段,就会动摇“皇权天授”的理论基础,那么在这个时代,会有什么出路呢? 现在需要宇文温来做选择,他的选择就是加强天象观测,争取能够做到准确预测日食、月食(最好精确到某日某时),避免异常天象发生时猝不及防。 然后任命天文学者中最会做官的刘晖为太史令,管理观星院,随时根据预测结果,编出一套说辞,将突发的天象往好处圆。 会做官,潜台词就是会迎逢上意,刘晖的天文历法造诣不是最好的,至少也属一流,却没有科研学者那种认死理的毛病,为人很圆滑,会变通。 所以,一旦观星院预测到日食、月食即将发生,可以让刘晖配合着打好铺垫,然后把上天的怪罪,引到国外去。 譬如高句丽狼子野心试图偷袭辽东,又或者南洋即将有海怪“蜃”现世作乱,所以上天才会以天象预警,反正不是因为皇帝乱搞导致天地一片昏暗。 与此同时,依旧鼓励学者从事天文学学习,但想深入研究,就得在国子监或者黄州州学等超一流州学报“天文”或“数学”专业。 大型观星镜,只能是官方机构才能有。 朝廷会采取各种手段,避免天文学学术讨论公开化,将天文学的发展成果限定在体制内,天象观测结果可以记载,可以在体制内交流,不可以公开发行。 普通学子不会了解天文学的最新发现,而对于普通官员和百姓来说,只需要知道太史司制定的历法和“授时”很准即可。 这就是宇文温想出来的办法,让天文学能够继续发展的同时,尽可能不造成政治上的麻烦,至于多年后,两者之间的矛盾再也挡不住时,该如何解决呢?. 宇文温觉得,按着如今的态势发展下去,也许到了百年后,随着社会生产力、科技、经济的发展,连君主立宪制都可能出现了,所以.... 那是子孙后代的事,不关我事。 第三百一十六章 经纬 夜,皇宫,御书房内,ji几个做工精美的座钟,在柜子上一字排开,每个座钟钟分别代表着同地方的时间,从左往右依次为敦煌时间、成都时间、长安时间,洛阳时间,邺城时间,广陵时间。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还有耽罗时间、博多时间。 八个挂钟,展示着从西到东的八个经度时间,宇文温看着这八个挂钟,想起了后世许多小旅馆都会有的国际时间挂钟。 小旅馆为了廉价的表现“档次”,都会在前台墙壁上挂几个钟,每个钟的时间各有不同,然后下方标着诸如“伦敦”、“巴黎”、“纽约”、“悉尼”等字样。 用几个走时基本不准的小挂钟来表现国际范,充斥着浓浓的山寨味,但对于宇文温而言,眼前这排座钟,可不是拿来充数的。 前几日他到观星院走了一遭,见着记录各地时间的挂钟墙,觉得很有趣,便让人拿了几个座钟去对时,拿回来当摆件。 现在,他将一张《大周疆域略图》摊开,摆在书案上,然后拿出蜡烛和皮鞭....皮尺,向尉迟炽繁解释何为“同经度地点的时间必然相同”。 切入点,是方才夫妻闲谈时,尉迟炽繁忽然问起的邕州。 根据太史司观测,邕州州治宣化的经度和长安很相近,那就意味着邕州宣化位于长安的正南方,两地的时间基本没差别,又根据纬度的不同,换算为直线距离,大概是两千七百到两千八百里左右。 同样,河套地区的绥远,和并州州治晋阳、洛州州治洛阳、襄州州治襄阳以及长江北岸的江陵,因为所处经度接近,那就意味着五个地方大概是处在一条南北走向的直线上,各地时间是相同的。 经度相同代表着时间相同,因为时间(经度)的确定和太阳有关,而纬度的测定也和太阳有关。 宇文温用蜡烛和皮尺,深入浅出的说明何为“经度”、“纬度”。 十来分钟的解释,让尉迟炽繁明白了何为经纬度,但她实际上是想探探口风,看看宇文温有没有分封儿子坐镇岭南西道的念头。 尉迟炽繁不希望嫡次子宇文维翰被宇文温封到岭南西道,从此在那里世代镇守,但此时尚无半点风声,所以话题无从说起。 宇文维乾就要回到长安,向宇文温提交“观察报告”,尉迟炽繁想要未雨绸缪,却只能旁敲侧击,未曾料勾起宇文温的说教兴趣,开始向她说明这《大周疆域略图》是如何绘制出来的。 原理倒也简单,首先,从南到北测量整数的纬度、从西往东测量整数的经度,然后以此绘制网格图。 然后,在各总管府治所测量经纬度,将其标注在网格图上。 接着,将其他主要城池的经纬度、各主要交通道路(水路、陆路)沿线城池的经纬度测量出来,标注在网格图上。 最后,将主要山川、河流的走势分成若干个测绘点,测量经纬度后,将其在网格图上标注好,再将各测绘点连接起来,便有了山川、河流走势。 这样的绘图方式,听起来很简单,但做起来很复杂,工作量巨大,宇文温手中的这幅《大周疆域略图》,还只是个简图,仅做参考用。 若具体到运河施工或者行军打仗,需要的地图对精度要求很高。 所以,更详细的疆域图还在绘制当中,很可能还需要花上十几年甚至数十年时间,因为这需要无数的测绘人员走遍山山水水。 朝廷在天下各地关键之处建起来的观星台,其中一项重要职责就是测量经纬度,为测绘人员确定最准确的“当地时间”,然后和“长安时间”对比,得出经度。 与此同时,每天还要测量风速、天气状况,下雨时还要计量“降雨量”,为农业生产、抗洪救灾提供必要的观测数据。 正是因为如此,虽然政事堂诸公对太史司花钱太多颇有微词,却因为对其肩负的职责有了深刻理解,所以每年给太史司调拨钱粮时,中书省拟定的旨意总是会通过。 宇文温越说越来劲,尉迟炽繁见着话题越说越远,心中有些焦急:“那...岭南西道也有观星台么?” “有,桂州州治桂林就有,阿驹在来信里不是说了么?” 阿驹,是宇文维乾的小名,但尉迟炽繁知道桂州州治是“临桂”,所以她很奇怪:“呃...'桂林”是何地方?” “嗯?桂林....是我记差了。” 宇文温摆了摆手,继续说下去:“岭南西道那地方,治理起来难度很大,是长期羁縻州郡、让当地豪酋任土官,还是派流官主持州郡事务,还有待研究....” 尉迟炽繁眼见着宇文温“入套”,顿时来了精神,未曾料对方话题一转,转到别处去了:“岭南西道山多,又有几条主要水系,参照物多且明显,所以对测绘的需求远比不上草原....” “茫茫草原,没有什么参照物,外地人初入草原,就如同船只航行在茫茫大海上,都不知道东南西北在何处。” “前汉的飞将军李广知道不?骁勇善战,奈何每次出击草原总是迷路,以至于错失战机,多年宿将却难得封侯。” “突厥各部逐水草而居,在大草原上来无影去无踪,其可汗牙帐亦是如此,日后两国交战,官军骑兵想要在茫茫草原上寻找敌军主力,一不留神很容易迷路,甚至会被对方诱入包围圈。” “正如海船在大海上需要有效的手段观测经纬、确定自己的位置那般,官军出击草原,同样需要测定经纬,知道自己所处位置。” “那么,一张精密的草原经纬度地图,还有建在各关键水源处的要塞,就成了战争获胜的关键。” 宇文温拿出另一份略图,摊开,兴致勃勃的介绍起来,尉迟炽繁心中一叹,只能做感兴趣状,以便配合宇文温的讲解。 “说白了,就是通过测量经纬,把草原网格化!” “主要水源、主要河流,还有每个季节的主要草场,全都在网格化的地图上标注出来,然后根据实际情况,在主要地点修筑堡垒,配备火炮!” “这些堡垒控制着水源和主要草场,驻军靠着火炮和充足的存粮,能够在没有援军的情况下硬撑一年,而官军的骑兵出击草原时,会以这些堡垒为依托,扫荡各草场和水源地。” “届时,这些草场只有中原商社雇佣的牧民才可以放牧,放牧的牛羊,一部分也供应给当地要塞驻军,碰到白灾,人畜还可以在堡垒里避风雪。” “外缘的堡垒控制地区,游牧部族想放牧可以,先缴税,不缴税,牛羊就别想安安静静的吃草!” “这就是网格化,靠着黄河的火轮船航运,支撑起河套外沿的阴山防线,然后朝廷以白道北端的武川为支撑点,对草原进行网格化控制。” “以火器为依托,堡垒推进,逐步蚕食、控制草原,这就是沙俄东扩....” 说话声戛然而止,因为宇文温发现自己又失言了,这种情况很少见,因为宇文温的戒备心很强,也只有在和自己最信任的妻子独处时,他的戒备心才会放到最低。 “呃....”尉迟炽繁见宇文温忽然停止讲解,有些莫名其妙:“二郎,什么是‘杀鹅’。” “噢...那是...“宇文温情急生智,开始胡编乱造:“那是一种栖息在极西严寒之地的鹅,凶猛如熊,杀气腾腾,所以名为‘杀鹅’....” 第三百一十七章 碰面 寒风呼啸,雪花飞舞,阴山山脉南端,迎来入冬第一场雪的绥远,已为一片雪白覆盖,大队马车行驶在积雪的街道上,发出“沙沙沙”的声音。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在黄河封冻、航运停止前抵达丰州的最后一批货物,要赶在期限到来前运抵阴山山脉北端的武川城,所以即便漫天风雪,车队也不得休息。 来自中原的茶叶、食盐、各种日用品,还有棉衣、棉被等御寒衣物,全都装在一辆辆四轮马车上,等着抵达最终客户手中:如今已到武川附近过冬的突厥部落,就等着这些物质送达。 经过数年的发展,年轻的绥远城常住居民超过一万户,这还不包括驻军及其家属,所以城内人气很旺,商业兴盛,即便已经入冬,街道两侧的邸店依旧生意兴隆。 店里的顾客和伙计,看着穿街而过的车队,没有丝毫惊诧的表情,因为这样的情景在之前经常出现,绥远的繁荣得益于旺盛的边市需求,过往的车队越多,说明未来的日子会变得更红火。 绥远城南有黑水,西南入黄河,自从黄河(中游)航运开通,黑水入黄河口处变成一座大港,在通航季节里,每天都会有火轮船抵达,运来大量货物。 货物之中包括茶叶、食盐、蔗糖以及各类手工业制品,在港区卸货之后,经由绥远进入白道,翻越阴山山脉,抵达北麓的武川,然后销往草原。 与此同时,又有草原以及丰州出产的奶酪制品,还有数不尽的绵羊抵达港区装船,前往下游的关中等地,每艘火轮船跑一个来回,全程都满载货物,为船主带来丰厚的利润。 得益于兴盛的边贸,绥远以及九原等位于“外套”的河套城池,人气越来越旺,许多边地豪商都在这几座城池开设邸店,专营边贸。 又因河套之地即可放牧又能种地,吸引了大量中原百姓来此开荒种田或者放牧,这些人之中有的是移民,有的是被称为“雁人”的雇工。 雁人,指的是这些雇工在开春时来到河套种地,秋天即将入冬时返回家乡,待得来年开春再返回河套,就像大雁一般。 但现在,随着河套地区开发程度的加深,大量荒地变成了良田,当地出产的粮食加上火轮船运来的粮食,足以支撑大量驻军和居民,所以曾经秋去冬来的“雁人”,已经成为各城的常住居民。 街道边,年轻的周绍范站立不动,听随从说绥远这几年的发展,他一身戎装,是新军冬装,所以和驻军将士看起来有所不同。 周绍范看着缓缓驶过的车队,在想车上装的茶叶有没有自家茶园的茶叶。 自从朝廷决定大兴边贸,和突厥(东突厥)约定开展边市,绥远的发展日新月异,茶叶的销售量逐年暴涨,还是翻倍的那种暴涨,让两淮,江南的茶叶愈发供不应求起来。 他家有茶园,规模还不小,然而面对巨大的市场需求,光是应付老客户的订单就已经竭尽全力。 掌柜们看着上门询问有无茶叶的行商失望而归,那是一个心急如焚,奈何新开的茶山要出茶得等上几年,所以许多茶园只能看着大量铜钱从门前哗啦啦流过去,却无法往兜里装。 “郎君?” 随从的提醒,让周绍范从畅想中回过神来,他继续向前走,拐过几个街口,来到丰州总管府官署门前。 在站岗士兵面前,周绍范制止随从上前,自己向吏员递交名帖,对方入内片刻,再转出来,面带惊讶,却没有多问,领着周绍范入内,其他随从也跟着入内。 吏员在前方引路,带着周绍范于官署里转来转去,最后转到总管所在公廨处。 小隔间里排队等候拜见总管的人们,眼睁睁看着这位后来者直接插队进去了。 房内,丰州总管周法尚正在办公,听得门口有动静,放下笔,看向来人。 进门后的周绍范,恭敬地行礼道:‘父亲,孩儿有礼了....’ “坐。” “是,父亲。” 周绍范在书案对面坐下,身板很直,周法尚看着幼子一身“军校生范”,很满意。 “如何,到丰州来,还习惯么?” “父亲,孩儿习惯,没什么问题。” “那就好,为父正在办公,只有五分钟时间。”周法尚说完,看了看座钟,“你们到武川历练,可不是去游山玩水,要多用心,知道么?” “知道的,兵部给我们安排了任务,任务完成不好,实习成绩就要受影响...” 周绍范简要的说了一下自己此次和军校同学到武川“实习”的事情,实际上他父亲周法尚是知道的,因为既然军校生要到丰州总管府辖境“实习”,作为总管不可能不知道。 但那是公事,军校生抵达绥远,处于“作战行军状态”,任何人未经许可不得擅自离队,否则视为“临阵脱逃”,周绍范只能趁着队伍在绥远短暂停留,提前请假,得批准后才出军营。 跟着父亲派来的随从,到总管府官署给父亲问安。 军校生的“毕业实习”,如今有四个去处,分为东南西北四个方向: 东是辽东,南是交州,西是陇右和西海交界处,北是草原,具体来说是阴山山脉、白道北端的武川附近地区。 在这里,实习的军校生要实地学习如何在茫茫草原上行军、打仗,为将来做准备。 这个将来是多久?没人知道,因为突厥(东突厥)如今臣服,也许往后许多年都不会有战事,但作为武人,就得随时做好打仗的准备。 周法尚和儿子说了一会话,看看时间,不忘交代:“将来要想打胜仗,必须知己知彼,知己就不说了,知彼,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你到了草原,有机会的话,要多和突厥各部贵族打交道,有空就多想想,若自己是突厥可汗,要如何应对中原骑兵,毕竟在草原上打仗,和在中原不同。” 周绍范点头称是,父子俩数年未见,全靠书信往来,见面后只有区区五分钟时间说话,他见着时间差不多,赶紧说:“父亲在绥远多保重。” “好。” 周绍范告退,周法尚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有些感慨。 陛下想要培养新一代来平定草原么? 可我们这一辈人还能打呢! 第三百一十八章 碰面(续) 大漠,雪白之中掺杂着土黄,黄沙与白雪,代表着炽热和寒冷两个极端,如今融合在一起,看上去有些矛盾,而这种矛盾,正是铁勒薛延陀部也可汗乙失钵此时的心情。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之前他派出使者,前往东面周国瓜州探探消息,使者回来时,带来了好消息: 周国的大官正好在瓜州,会见西域诸国使节以及胡商,鼓动大家多来瓜州做买卖,所以欢迎也可汗到访。 也可汗不敢贸然前往,再派使者前去洽谈具体事宜(摸底),然而对方继续“热情相邀”,邀请他本人去瓜州碰面。 所以,也可汗如今在纠结该不该去。 他就怕落得数年前,百余名铁勒首领在聚会时被屠杀一空的悲惨下场。 乙失钵为铁勒薛延陀部首领,而铁勒各部臣服于突厥(西突厥),后来实在受不了西突厥的严酷剥削,多有怨言。 时值西突厥达头可汗败亡,泥厥处罗可汗阿史那达曼取而代之,泥厥处罗可汗认为铁勒各部有叛乱的倾向,于是借着召集铁勒各部首领议事的机会,将与会的百余名铁勒首领杀害。 对方如此残暴,让铁勒各部敢怒不敢言,但“敢怒又敢言”的薛延陀部首领乙失钵咽不下这口气,和契部的首领歌楞一道率部出逃,自立汗国。 歌楞自称易勿真莫贺可汗,乙失钵自称也可汗,带着薛延陀部在燕末山一带定居。 为了部族的发展,也可汗操碎了心,率领部众四处出击,试图臣服一些小部落,让其归顺自己,以便壮大实力,或者讨要一些好处,稳定部众人心。 在这过程中,他曾经率部东进,进攻周国的瓜州地区,结果吃了个大亏,伤亡不小。 这种时候,该服软就得服软,也可汗很快派出使者向周国请罪,并表示愿意归顺周国,寻求庇护。 实际上就是想要些好处,弥补损失。 周国对此不置可否,没有进一步表态,却也愿意和也可汗展开边市,但薛延陀部没太多可以贩卖的货物,所以双方的关系不冷不热。 现在,周国有大官在瓜州,对于也可汗来说是一次机会,如果能借此机会从周国捞到一些好处,那再好不过,可万一他去瓜州州治敦煌,被对方抓住一刀砍了.... 敦煌又称“鸣沙”,也可汗如今就在距敦煌百余里外的沙漠里扎营,他要去敦煌,策马疾驰一日便到,但犹豫了数日,依旧拿不定主意。 现在,看看部众们那期盼的目光,看看寒风中破败的一顶顶帐篷,也可汗知道自己必须冒这个风险,否则日子在这么过下去,会越来越困难。 若能以表面臣服,从周国那边弄回来一些好处,对于鼓舞人心是很有帮助的,而也可汗意识到西突厥的泥厥处罗可汗之所以放着他不管,是因为还要对付东突厥的意利珍豆启民可汗(启民可汗)。 再过几年,等泥厥处罗可汗缓过劲来,恐怕不会放过胆敢自立的薛延陀部、契部。 想到这里,也可汗一咬牙,向左右说道:“备马!去敦煌!” 。。。。。。 “步迦可汗还活着?在西海?” “没错,不过‘步迦’这个汗号是僭称,可汗应该称其达头可汗才对。” “啊...是小汗弄错了....” “无妨,可汗既然愿意为皇朝效命,本官自当上奏天子陈情,只是先前多有误会,恐怕天子想要看看也可汗是否诚心实意...” 敦煌官署内,奉命西行招抚西域诸国的大使裴世矩,正与到访的铁勒薛延陀部也可汗交谈,当然,因为语言不通,双方的交谈通过通事进行。 也可汗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敦煌后,发现城里有许多国家的使节,还有许多胡商,于是心定了许多,因为周国不可能在这么多人面前杀了他。 和这位姓裴的“天使”碰面后,也可汗很快从对方口中得知一个惊人的消息:先前不知所踪的西突厥步迦可汗(达头可汗),竟然躲到天山南麓西海地区的吐谷浑去了。 面对也可汗请求归顺(寻求庇护)的请求,裴世矩的要求很简单,那就是让薛延陀部进攻对周国不敬的吐谷浑,最好抓获大势已去的达头可汗,以具体行动展现诚意。 当然,若薛延陀部觉得没把握,还可以拉契部一起动手。 吐谷浑的实力,也可汗有所了解,他觉得即便自己单干,给吐谷浑的慕容可汗一个“惊喜”应该没问题,而进攻吐谷浑,即便抓不到达头可汗,能够趁机抢掠大量人口牲畜也是不错的。 但为了更有把握些,确实最好拉着易勿真莫贺可汗(歌楞)一起出兵。 '只是如此以来,总得先有些好处拿到手,不然心不定啊....' 也可汗如是想,却不知如何开口,他见这位姓裴的周国大官面容和善,看上去像是个大好人,而且说话也和气,于是琢磨了片刻,勉强开口: “小汗愿意为大周可汗...天子效命,只是..只是现在手头有些紧,眼下又已入冬,若来年春天动手,过了冬要补膘的马儿,总是要多吃些草....” 反正就是“我愿意出头打吐谷浑,但打仗前能不能给点好处应付一下”的意思。 对此,裴世矩早有预料,天子派他西行,其中一个目的就是守株待兔,等也可汗自己找上门来接触,然后许以一些好处,驱使对方为周国效命。 天子决定,以薛延陀部(最好加上契部)为奇兵,翻越天山山脉,自北而南向西海地区的吐谷浑发动背后袭击。 现在,对方期期艾艾的开口要甜头,裴世矩当然不会拒绝,己方早已备下的好处,是也可汗无法拒绝的。 他笑眯眯的看着对方,说道:“可汗,三百口铁锅,六百领铁甲,一千柄铁刀,铁镞箭矢万支,不知可否让贵部勇士胆气大涨?” “啊?铁、铁、铁....”也可汗被惊喜惊得话都说不利索,待得听到这位周国大官重复了一遍(通事又翻译了一遍)后,激动得起身就要磕头,被裴世矩扶住。 裴世矩不认为扶持薛延陀这种游牧部族是好事,迟早养虎为患,更别说还送铁甲和兵器,但周国如今有火器,那么局面就不一样了。 有火炮拱卫的敦煌城(鸣沙城)固若金汤,即便有数万身着铁甲的敌兵来犯,在火炮面前也只能血流成河,至于野战,在火器面前,铁甲也就那样。 所以,送些许铁甲、兵器,过去是资敌,现在没什么大不了,对方不老实,日后自然有官军来收拾,裴世矩目前的任务,就是让薛延陀部当一条听话的猎犬。 “可汗,天子很想看看贵部的表现如何,所以,西海之事,想来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几近于喜极而泣的也可汗,几乎要拍着胸膛保证:“天使请放心,来年定要让吐谷浑好看!” 第三百一十九章 洽谈 倭国,京城,苏我氏邸,权臣苏我马子正与到访的“五桅船主”张鱼交谈,两人是老相识,所以没有什么多余的客套话,直接切入主题,谈起当前现状。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现在已经入冬,而今年一年,倭国和周国(市舶司、北洋贸易公司)的合作一如既往的非常愉快,双边贸易额比前年增长了五成,前景一片光明。 来自中原的茶叶、丝绸、布帛、香药、蔗糖、纸张、书籍、铁锅,还有各种手工业制品,深受倭国国内各阶层人士欢迎。 而倭国出产的黄金、白银、各类海产以及硫磺,同样是周国大量需求的货物。 其中,以硫磺的需求增长最快,因为周国的纺织业、造纸业要用硫磺给纺织品及纸张漂白,所以硫磺用量很大(另一重要用途是火药)。 对于倭国来说,开采硫磺可比开采、提炼白银方便得多,产量也多得多。 所以硫磺成了双边贸易中倭国最拿得出手的货物,倭国靠着硫磺,从周国(北洋贸易公司)换回大量日用品。 而两国合作的一个“大项目”,今年成绩斐然:双方对倭国北方大岛虾夷地的攻略十分顺利 大量捕获到的虾夷人(又称毛人),为倭国贵族们的庄园以及矿山增加了不少劳动力,因为这是实实在在的好处,所以苏我马子获得越来越多的支持。 甚至那些旧贵族们也开始软化立场,在许多不是那么重要的朝政上,不在选择和苏我马子针锋相对。 对此,苏我马子很满意,所以,来年的“捕奴”事务必须加强,他要在今年结束前和说话绝对算数的张鱼谈妥相关内容。 其次,被虾夷占据的“关东地区”,倭国朝廷必须取得实际性的进展,这需要周国(北洋贸易公司)的帮助。 倭国本岛,是一个东西走向的狭长型大岛,倭国朝廷实控的地区是西半截,而大岛的东半截为虾夷占据,双方势同水火,不可能握手言和。 东西交界处,有倭国设立的几个关隘,所以倭国朝廷实控的地区称为“关西”,虾夷占领的地方称为“关东”。 如何将国土向关东拓展,是历代倭王关心的事情,但关东地区地形复杂,诸虾夷部落人多势众,所以对关东地区的扩张,进展一直不是很大。 现在,苏我马子决定借助周国(北洋贸易公司)的力量,在接下来对关东地区用兵时,军队走海路,绕过虾夷重重设防的陆地区域,直接在其后背沿海地区登陆。 在登陆点构筑堡垒,然后以此为据点,对虾夷发动进攻,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这一构想,需要强大的水师作为支撑,倭军的水师难挑大任,所以苏我马子想依靠周国(北洋贸易公司)进行。 周国的海船,充当运输船,为倭国运送人员及物资,因为虾夷基本上没有像样的战船,所以这件事实际上风险不大,船队只需要提防海上风暴即可。 与此同时,倭国需要大量精良的铠甲、兵器武装士兵,以便在和虾夷的作战中获得更大优势,这些铠甲和兵器,希望能从周国购买。 对此,张鱼表示并无原则上的问题,但具体细则,得由公司相关人员到倭国洽谈。 而接下来的问题,才是最关键的:倭国计划向周国派出使节,相关事宜,需要提前和周国方面沟通,以求做到双方都满意。 两国交往,实属寻常,之前倭国不是没派过使节前往周国,但现在情况有些不同。 周国已经统一中原,实力雄厚,那么倭国遣使,要以何种合适身份来进行官方的交流? 倭国一方,要如何称呼周国皇帝? 而倭国国王,要如何自称呢? 若周国遣使入倭国,倭国要如何接待来使?是倭王出迎,跪接周国国书,还是周国使节在京城将国书转交给倭国方面官员即可? 对于周国而言,倭国就是“撮尔小国”,自然是没资格平起平坐的,这一点倭国方面也明白,不敢奢望什么,只是想以较为体面的方式,得周国一个封号。 基于国内政治考虑,苏我马子希望使节此次出使长安,能为倭国国王讨回一个过得去的封号,而不会被过度“矮化”。 毕竟,两国如今处于很默契的沉默期,官方往来全都通过市舶司、北洋贸易公司进行,所以能回避“倭国究竟是不是周国藩属国”这一敏感问题。 如果是,那就意味着倭王王位的更替,都必须得到周国的认可(册封),就倭国国内的现状而言,谁敢推动这件事,谁就要倒大霉。 所以,两国交往时的礼节和国书措辞,就成了关键。 苏我马子当然不敢激怒周国天子,但也希望周国能够以一个比较体面的方式,给倭国国王一个过得去的“面子”。 说白了,苏我马子极力主张两国互派使节,为倭王争取一个过得去的封号,此事一旦圆满完成,作为促成者的他,就可以借机刷声望。 但为了避免政敌找到借口攻击他“让大王受辱”,所以要提前和周国这边沟通,看看口风如何。 张鱼并不是周国的礼部官员,但作为周天子的心腹,苏我马子知道自己可以借助张鱼和周天子沟通,看看能否得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等到双方都谈好细节,倭国才会正式派出使节。 如果实在不好办,那就维持现状,双方心照不宣,默默地开展双边贸易即可,正式的官方往来,就“以后再说”。 为此,苏我马子写了一封亲笔信,请张鱼代为转达,上呈周国天子御览。 这件事,张鱼插不上嘴,只能担任信使居中跑腿,而他此次来倭国,也顺便给苏我马子带来其侄女的家书。 尉迟皇后的弟弟尉迟嘉德,在倭国博多寓居时,纳苏我马子的侄女苏我氏为妾,苏我氏为尉迟嘉德生下男丁,如今一家人都在中原相州邺城为故蜀王守陵。 苏我氏的亲笔信,由张鱼转交到苏我马子手中,待张鱼返回中原时,会把苏我氏父亲的回信一并带回去。 而苏我马子还有一件事,想通过张鱼探个口风,那就是当百济和新罗爆发大规模战争时,周国会持什么态度? 是居中调停,还是帮其中一方(新罗)? 作为一个经历多年政治斗争的人,苏我马子当然知道这种问题很难得到正确答案,但还是要问,因为他必须尽可能得到真正的答案,以便在以后的朝议里占上风。 百济和倭国关系密切,不要说百济和新罗是仇敌,倭国和新罗也势同水火,一旦百济和新罗爆发战争,倭国必然站在百济这边。 如果有需要,还会出兵。 在倭国国内,谁在这个问题做出错误选择,谁就要倒霉,即便势力再大,也会众叛亲离。 问题是一旦新罗向周国求援,周国的决定,会决定海东局势向何方发展。 苏我马子看着张鱼,正色道:“张船主,此事事关我国国策,鄙人需要得到一个准确消息,以免为政敌所趁,举族倾覆,再无可挽回...“ “此事非同小可,还请张船主一定给鄙人准信!”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二十章 取舍 难波津,众多小船之中,三艘五桅帆船靠泊在码头,高大的桅杆,细长的船身,洁白的船帆,使得这三艘帆船宛若立在鸡群中的仙鹤般,格外显眼。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船上飘扬的白蔷薇旗帜,表明了船只的身份:隶属于周国市舶司的船,谁敢打主意谁就要倒霉。 难波津作为倭国的重要海港,距离京城不远,所以外国船只一般不得随意进入倭国内海、靠泊难波津,但这几艘周国的海船例外。 忙碌的码头上,张鱼一边向前走,一边和几名男子低声交谈着,这些人是北洋贸易公司的掌柜,常驻难波津,办理各种事务,以便协调双边贸易更顺畅的进行。 张鱼时不时会来倭国京城,所以每次到难波津,都会交代掌柜们一些事情。 来到一艘五桅帆船边上,他停下脚步,和掌柜们说了大概半个小时,才登船。 站在甲板上,回头看了看码头上繁忙的景象,随后走进船舱。 北风阵阵,船上水手忙碌起来,解缆绳,张罗着升帆,又有一些小船靠上来,凭着人力划桨,或推或拉,使得三艘五桅帆船依次缓缓离开码头。 船舱里,张鱼看着海图,又看看窗外景色,陷入沉思。 前几日,面对倭国权臣苏我马子的询问,张鱼根据天子的意思,直接给了个似是而非的答案:“苏我氏是大周在倭国唯一的朋友。” 苏我马子问的是一旦百济和新罗开战,新罗向周国求援,周国的真实态度是什么,而张鱼的答案看上去完全和问题不相干,但实际上却切中要害。 潜台词,就是无论倭国国内发生什么变故,周国都会大力支持苏我氏(苏我马子),这个“支持”的含义很广,足以确保苏我氏立于不败之地。 这个答案,对应苏我马子所问问题的深一层意思。 苏我马子作为权臣,如今牢牢控制着倭国朝政,但还没到只手遮天的地步,因为倭国特殊的国情,苏我马子也不能受禅称王成为倭王,所以有可能阴沟翻船。 这事情不是不可能发生,张鱼听说过一件倭国的往事,那是数十年前,倭国在半岛南端的立足点“任那”,被新罗侵占,消息传到倭国,引发政局大变。 当时的倭国权臣大伴金村,被政敌苏我稻目、物部尾舆以此为理由群起而攻之,黯然失势,显赫一时的大伴氏退出权力中枢。 大伴氏衰败,苏我氏和物部氏取而代之,而苏我稻目就是苏我马子之父,所以苏我马子可不想重蹈大伴金村的覆辙。 周国实力之强就像一头老虎,而海东诸国实力最强的高句丽勉强算是只狼,更遑论其他国家,若周国要动手,想灭谁就能灭谁,甚至连倭国都不能幸免。 所以,无论周国要如何处置高句丽、百济、新罗,倭国只能默默接受结果,苏我马子就算提前知道周国会采取什么政策也无济于事。 对方之所以发问,强调“以免为政敌所趁,举族倾覆,再无可挽回...”,潜台词就是想知道一旦有事,周国天子会不会“保”苏我一族。 所以张鱼知道这才是苏我马子最关心的事情,是基于现实的考虑,因为百济何去何从,牵连着倭国国内局势。 倭国和百济长期保持友好关系,说是没有缔结盟约的盟国都不为过,而倭国和新罗水火不容,所以百济和新罗一旦开战,倭国必然站在百济一边。 一旦百济和新罗再次爆发战争,实力大损的高句丽,大概率站在百济这边,因为两国王族都是扶余王族后裔,同一个祖宗,所以,新罗在和百济的战争中前景堪忧。 然而以周国的立场,是要维持高句丽、百济和新罗三国鼎立的局面,一旦新罗面临亡国的危险,不可能袖手旁观。 周国若参与到这场纷争,百济对周国的敌意必然大增,连带着倭国也会如此。 这样一来,一向主持和周国友好往来的苏我马子,必然会被朝中政敌借机发难,若百济亡国,他就得为此负全责。 这个时候,如果周国明确表态,谁动苏我氏,谁就是在自寻死路,那么对准苏我氏的刀剑,瞬间就会消失。 苏我马子想要知道的答案,张鱼已经给了,那就是苏我氏是周国在倭国“唯一的朋友”,这是天子的意思,没有丝毫偏差,至于对方信不信,张鱼不知道。 他只知道天子很看重对倭贸易,轻易不想断掉。 自明德元年以来,朝廷大兴土木,开凿两条大运河、开发南中、汉沔地区、对突厥用兵、对高句丽用兵,还开发辽东,一直都不停。 为了体恤民力,朝廷多用奴工,奴工都是从捕奴队手里买来,那就要花许多钱财,这些钱财从何处来? 靠那相对来说少得可怜的租庸调肯定不行,只能靠海贸。 海贸是暴利,本质是做买卖,既然是做买卖,就有买有卖,中原的产出,在海外不愁销路,问题是诸番邦的“支付能力”大多不行。 双边贸易,最理想的状态是双方各有所需:甲方的货物是乙方大量需要的,而乙方的货物也是甲方大量需要的。 这样的双边贸易,有着很好的发展前景,那么对于周国(甲方)来说,倭国就是一个优质的乙方,是个大客户。 双边贸易,不说香药、白银这种奢侈品(高价品),就说周国的日用品,譬如纸张、瓷器、布帛、香皂、铁制品,在倭国一直畅销,周国国内大量作坊和工场,就靠着对倭贸易稳稳赚钱。 作坊和工场效益好,就雇佣更多的工人,创造大量“工作岗位”,让无数因为“谷贱伤农”而纷纷务工的农民找到了养家糊口的饭碗。 与此同时,倭国出产的硫磺,产量极大,是周国极度需要的物资。 硫磺可以用来制火药,可以作为原料制作漂白剂,漂白布帛和纸张等,还可以用来制备十分重要的“硫酸”。 所以周国国内对于硫磺的需求是爆发性增长,即便国内有硫磺出产,也需要从倭国大量进口。 就是因为这样,双方的贸易一旦中断,对于周国来说,会有些难受。 虽然没了倭国市场,海贸的收益一样不小,也不会从此就没了硫磺,但这种事能免则免,能不翻脸尽量别翻脸。 然而为了海贸利益,就放任海东局势失控,这也不是天子想要的结果,所以想了个办法来“两全其美”,那就是向倭国权臣苏我马子表态,有必要时为其撑腰。 张鱼听天子分析过,灭了倭国、将其纳入治下的构想,近期来看不划算,因为朝廷开发南中、河套、辽东,要长期投入人力物力,若再加上个倭国故地,国力扛不住。 即便打下来、分封皇子镇守都不行,因为驻军必然陷入无休止的平乱之中,短期内只有投入、没有收益,只会透支周国国力。 所以,权衡利弊之下要有取舍,最好支持一个亲近周国的权臣控制倭国,这样做最划算。 周国若真要灭了百济,倭国再害怕也得屈服,因为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无用的挣扎只会招来杀身之祸,这就是小国的命运,不服也得服!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二十一章 不在乎 雪后初晴的上午,耽罗,海港旁市场,一如既往热闹,来自四面八方的商贾,热火朝天做买卖,中原、南洋以及海东各国的货物在此集散,然后经由海路运往不同的目的地。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新罗商人崔明浩,进入市场后首先买的是产自周国的铁锅,很快便换得一箱箱铁锅装车,向码头驶去,他让随从押货装船,自己则继续在市场里转悠。 铁锅是必须要买的,因为回国后要交付给官府,如果数量不够,以后的海贸就没他什么事了。 看着各邸店内琳琅满目的货物,崔明浩颇为动心,来自周国的丝绸、瓷器、玻璃制品、纸张、书籍、蔗糖,都能在新罗卖上好价钱,但很可惜,他资金不足,只能优先买铁锅。 周国的铁锅是铸铁锅,质量很好,是不错的炊具,但对于新罗来说,却是优质铁料的重要来源,所以出海的商人,必须想方设法为朝廷购买更多的铁锅。 这些铸铁锅运回国后,大部分会敲碎,然后投入炼铁炉熔化,冶炼成熟铁,以此制作兵器和铠甲。 毕竟,贵族们用的铁锅有限,而贱民是不需要铁锅的。 新罗有铁矿,但铁产量不够,当周国不禁对外销售铁锅后,大家发现买铁锅回去熔化、冶炼成熟铁,比自己开采矿石、冶炼要划算得多,于是周国铁锅就成了重要的优质铁来源。 满载着海产、人参、牛黄、茯苓、手工艺品的新罗海船,靠泊耽罗之后,随船商贾首先要确保能买到足够的铁锅,以便完成朝廷分配的定额,而像崔明浩这种新入行的商贾,定额会多些。 只有表现好,才有机会继续做海贸,崔明浩好不容易才获得资格出海,可不想让自己之前的一番努力白白浪费。 那么,万一到了耽罗,发现市场里铁锅的供应不足,那该怎么办? 等,等新一批周国铁锅运抵耽罗,买够了定额规定的数量,才能启程回国。 海东诸国想要购买中原的特产和各类制品,只能到耽罗的市场做交易(倭国例外,因为有博多港),所幸在周国北洋贸易公司的经营下,耽罗市场里来自中原的货物十分充足,不会让各国海商等太久。 其中就包括铁锅。 崔明浩看着各邸店里各种尺寸的铁锅,有些感慨,走着走着,却忽然停下脚步:他看见路对面邸店门口有几个百济人。 地对方也注意到他,双方目光交错,各自当做没看见。 新罗和百济如今是敌国,所以商贾们即便在耽罗这第三方的市场里碰面了,也会尽可能减少接触,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曾经,两国都担心对方商贾在耽罗恶意购买铁锅,以便让另一方买不到,所以开始一段时间紧张不已,双方商贾到耽罗,第一件事就是抢购铁锅。 不过后来大家发现,周国铁锅的供应充足,要多少有多少,悬着的心才渐渐放下来。 后来高句丽的商人也来耽罗买铁锅,让大家对周国销售铁锅的行为觉得纳闷:这铁锅我们买回去是拿来做什么的,你们会不知道?都不管的么? 然而周国真不管,耽罗的贸易市场里,各中原商贾的邸店大量出售铁锅,海东各国见着既然周国完全不在乎,那么自己凭什么不买? 买铸铁锅回去熔了炼熟铁,可比自己开矿炼铁划算,而周国要的东西,对于海东各国来说,又不是很难弄到。 新罗商贾,用来与周国商贾做买卖的货物,有人参、茯苓、天麻、牛黄等贵重药材,有海带等海产,尤其后者,沿海地区多得是,只要派人去捞就有。 到了冬天,还有一种几乎不要太多成本的特产冰,同样能拿来做买卖。 据说遥远的南洋气候十分炎热,冬天是不会下雪的,夏天又热得要命,所以对于冰块的需求量很大,崔明浩难以理解冰块在遥远的南洋能卖出什么价钱,他只知道今年冬天自己有得忙了。 脚步再次停下,崔明浩看见邸店挂出的招牌上,画着一只鲸鱼。 来自琉球的鲸脂,是很好的灯油,点起来会散发出一种好闻的气味,所以深受贵族们的欢迎,竞相用来攀比。 崔明浩决定买些鲸脂,带回去贿赂一下贵族们,以便为将来扩大船队行个方便。 进到店内,面对精通新罗语的店伙计和掌柜,崔明浩装作意兴阑珊的样子,正要询问鲸脂的价格,目光却被柜台后货架上展示的商品所吸引。 那是一串珍珠项链,每一粒珍珠都是黑色的,在特意点起的烛火照耀下,闪烁着迷人的光泽。 崔明浩被这串项链所吸引,不由自主问道: “这项链是?” “客官,这串项链,所用黑珍珠产自琉球,颗颗圆润饱满,十分难得。”伙计笑眯眯的介绍着,“客官,了解一下?” 。。。。。。 “黑珍珠项链,宫里不缺,妃主们更喜欢南洋的彩色珍珠,不过你们既然准备了,那就照样运去长安。” “宫里有煤气灯,陛下说过几次用鲸脂点灯太浪费,所以数量下次可以再少些。” 领事馆里,路过耽罗的张鱼正与为皇宫采办物资的市舶司吏员交谈,因为是新人接手,所以张鱼必须提点一下。 市舶司的一项使命,就是为宫里采买海外奇珍,当然,这项使命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因为皇宫自有门路获取各类奇珍异宝。 但市舶司作为官方机构,设立时就有为皇帝采买海外奇珍的职能,所以每年都会向宫里输送一些海外奇珍,以显示相关人员“尽职尽责”。 张鱼交代完相关事宜,对方告退,他自己走到窗户前,看着外面桅杆林立的耽罗港,拿起一份统计表,仔细看起来。 新年就要到了,今年耽罗市场的铁锅累计销售量已经初步统计出来,至同比去年至少增长三成。 倭国因为有博多港可以直接和周国(北洋贸易公司)做买卖,所以倭国海商不会到耽罗购买铁锅,那么这个统计数字意味着,更多的铁锅被新罗、百济、高句丽买回去熔炼成熟铁,然后制成兵器和铠甲。 产自中原的铸铁锅,成了这三国最便利的优质铁来源,所以各自军队将士手中的武器更加锋利,铠甲更加坚固。 于是,半岛三国之间爆发战争的可能性越来越大。 张鱼知道一件事,实力受损的高句丽,这两年一直在修养生息,憋着股劲要弥补损失,于是把目光投向了南方。 对方有很大概率选择联合百济,对新罗发动进攻,这种进攻会很猛烈,以便赶在周国反应过来前,从新罗这边获得实质性好处。 新罗当然意识到这种危险,所以暗地里加强备战,以确保战争爆发后,边疆城池能够撑到周国出面,逼迫高句丽和百济退兵。 所以,铁锅畅销是必然,而大规模向外邦销售铁器的行为,本来形同资敌,但对于军队与已经装备火炮的周国来说,不在乎。 一口铁锅,外销的价格,是国内销售价格的两倍以上,卖得越多,商家赚得越多,于是国内铁锅的销售可以薄利多销,受益的是国内百姓。 至于国外,半岛三国竞相买铁锅熔了炼铁备战,好得很,最好将来一番恶战,打得脑浆都溅出来才好!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二十二章 口碑 徐州狄丘,利国制铁所内浓烟滚滚,浓烟来自如林的烟囱,期间又有许多炼铁高炉闪烁着火光,热气和蒸汽机械释放的蒸汽,使得整个制铁所热气腾腾。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新年的雪花如柳絮飘落,似乎还未落地,就在半空被热气融化。 贯穿整个场区的铁路上,大量有轨马车来回穿梭,不断运输着铁矿石或煤炭,往返于各个高炉之间。 东南盐铁观察使郝吴伯,身着“工作服”,戴着藤盔,在制铁所吏员的陪同下,在一处高炉旁参观,看看铁线的生产全过程。 此时高炉正好出铁,出的是熟铁,粘稠的铁水明亮异常,缓缓流入碗状大型容器,然后从其底部圆孔慢慢流出,形成圆柱形通红铁条。 铁条经由导引槽进入水平的输送槽,温度开始下降,一名拿着长铁钳的冶炼工,钳住已经成形的铁条前端,将其导入拔丝机中。 拔丝机内有数块带孔钢板,从前到后排列,每个钢板的孔逐渐缩小,所以铁条经过拔丝机后,会变成特定直径的铁丝。 郝吴伯眯着眼仔细观察,可以清楚看见明亮的铁条在拔丝机内向前移动,最后缠绕在前端一个滚筒上,变成一卷卷铁丝。 整个过程,都是冶炼工操作的拔丝机在大发神威,不需要人力拔丝,机器运转时发出的轰鸣声,让郝吴伯和旁人说话都得扯着嗓子喊。 另一旁,又有一座高炉出铁(熟铁),粘稠的铁水在方形水平槽里向前缓缓移动,温度下降后渐渐成型,变成明亮的厚铁板。 方槽内有无数旋转的滚轴,可以让绵延不断的厚铁板向前移动,不需要人力拖曳。 其前方是热轧机,内有钢制轧辊,每两个一对,可以将厚度较大的热铁板轧成较薄的铁板。 热轧机长度有十余丈,内有钢制轧辊十对,这些靠着蒸汽机带动的轧辊,可以将进入热轧机铁板的厚度轧到原来的四分之一。 通红的铁板在热轧机中穿行,上方不时有水雾喷出,喷在铁板和轧辊上,变成大量蒸汽,在一旁观看的郝吴伯,只觉一阵阵热浪迎面扑来。 他看着变薄的通红铁板在方槽中继续前进,亮度渐渐变暗,然后被蒸汽机驱动的“切刀”切成统一尺寸的长方形小铁片。 这些铁片最后落入一个大水缸里“淬火”。 待得出炉的熟铁都变成淬火后的铁片,冶炼工们将其捞起,放在一个个簸箕里,转入下一道工序:打孔。 被打孔机打出四到六个孔的铁片,就成了一枚枚铁甲叶, 郝吴伯走出热气腾腾的厂房,只觉外面凉爽异常,他和随员直接坐上一辆过路的有轨马车,转到与利国制铁所一墙之隔的徐州军器监。 军器监内的制甲工场,制甲工正在用皮条将一枚枚甲叶缀起来,编织成铁兜鍪和札甲,或者将铁线紧密缠绕在固定尺寸的圆铁棒上,然后从侧面一刀过,得了一枚枚铁环,然后将其串起来,“编织”成环锁铠。 编织甲叶和铁环,不需要太大的力气,所以制甲工中多有妇女。 无论男女,都按照规定带着小帽、袖套,身着工作服,坐在高脚坐具上,在自己的“工位”上专心致志工作。 郝吴伯在工场里转了一圈,发现没有一个制甲工抬起头往他这边张望,陪同参观的军器监吏员识相的解释,说员工都是领“计件工资”,所以大家都赶着多做些,没空东张西望。 郝吴伯看着旁边一位埋头编制环锁铠的妇女,问那吏员:“这些妇女,是合同工还是临时雇来的?” “下,这些都是合同工,无论农忙农闲,都得来军器监上班,不然要付违约金。” “她们吃住都在军器监?” “中午都在监里用餐,至于晚上,视情况而定,一般来说,家近的晚上就回去,第二日上班时再来,家远的,到工休日时才回去。” 郝吴伯点点头,又问:“是食宿全免么?” “是的,所以许多员工为了多挣钱,选择加班,毕竟场里有煤气灯,晚上照明不错的。” “女工也是如此?” “女工亦是如此。” “她们不回去,你军器监就不怕其家人或婆家打上门来?” 吏员听到这里,笑起来:“一开始是有人闹,不过一来男女宿舍分开,女工宿舍都是健妇巡视,男子不得入内,别人挑不出毛病....” “二来,这些女工在军器监加班,每月赚的工钱也不少,谁又会和响叮当的铜钱过不去呢?” “那么...”郝吴伯想了想,再问:“这些女工,领工钱时,愿意领金银陌么?” “下,领工钱时基本上没人愿意要金银陌,毕竟没见识,都怕吃亏。” 郝吴伯没有再就这个话题问下去,而是话锋一转:“北洋公司下的订单,必须按期按量完成,不要因为这些铠甲、兵器是卖给倭国,就想着偷工减料,不然市舶司找上门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下请放心,徐州监制作的甲仗,向来口碑好,质量必然有保证!”吏员恨不得把胸脯拍得啪啪响,“无论北洋还是南洋的订单,徐州监的产品,都能让客户交口称赞!” “有信心是好事,但不能掉以轻心,决不能有伪劣产品!”郝吴伯一边向厂房外走,一边叮嘱:“倭国还好说,毕竟老客户,可天竺那边,南洋公司的掌柜们好不容易和沿海诸侯攀上关系,要是产品太差,那些诸侯翻脸....” “下请放心,徐州监的兵器、铠甲绝对没问题!” “好,本官拭目以待。” 一行人向军器监外走去,陪同参观的吏员,见着郝吴伯心情不错,便打听起来:“下,某等听说天竺那边铁矿很多,为何还要向皇朝...南洋公司订购铠甲、兵器?” 对于这个问题,郝吴伯倒是知道答案:“天竺铁矿多是不假,然则如今四分五裂,群雄逐鹿,沿海诸侯治下铁产量未必够,所以需要外购。” “皇朝的铠甲制作,因为用了机器,所以成本大幅降低,又因为制作精良,所以天竺沿海地区那些诸侯愿意花大价钱购买。” 说到这里,郝吴伯补充:“当然,在天竺,人家不认皇朝的铜钱,做买卖,都是用香药、象牙等名产付账。” “天竺出产许多香药,价格低廉,那些诸侯又常年打仗,能抓许多奴隶充做货款,皇朝的环锁铠质量好又管够,当然要往天竺倾销。” “南洋公司若能跟这些诸侯打好关系,日后就能多进棉花,这也是要紧的货物,所以,你们交付的铠甲、兵器,质量一定要好。” “把口碑做出来,往后订单会更多,你们要多用点心,不要偷工减料坏了名声,为了点蝇头小利,把大主顾都气走了!”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二十三章 造不如买 新罗,国都金城,城傍冶铁场,十余辆马车在大院里缓缓停下,等候多时的苦力们一拥而上,将马车上的木箱卸下,开箱之后,从中拿出一口口分量十足的铁锅。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产自周国的铸铁锅,没有砂眼,铁质很好,是很不错的炊具,所以在新罗很受欢迎,但即便价格再便宜,也只有贵族或者有钱人家才用得起。 对于身份卑微的匠人、平民或者贱民出身的苦力而言,这样的铁制炊具可以当做传家宝,然而他们绝对买不起。 开箱后取出的铁锅,经过计数后扔在一块空地上,然后有苦力抡起大铁锤,将其逐一砸烂。 “砰、砰”的声音中,铸铁锅们支离破碎,让一旁候着的人们看了心疼得直咋舌。 被砸烂的铁锅,变成大小不一的碎铁块,苦力们提着竹篓上前,将铁块收集起来,然后运到不远处的炼铁炉,将其投入炉膛。 新罗有铁矿,但开采铁矿石炼铁的全部成本,比购买周国铁锅炼铁的成本要高些,所以金城的冶铁场,现在基本上都是以周国出产的铁锅为炼铁原料。 所以这些在平民眼中看起来珍贵无比的铁锅,在朝廷看来就是炼铁原料而已。 因为西贼(百济)、北贼(高句丽)蠢蠢欲动的缘故,朝廷正在加紧备战,所以想尽一切办法筹集铁料,铁锅再好,也得砸烂、熔了,锻造成各类兵器。 一箱箱铁锅,变成一堆碎铁块,投入炼铁炉后,变成明亮的铁水,待得铁水出炉,工匠们忙碌起来,分工协作,开始锻造。 熟铁铁水粘稠,所以很难灌入泥范铸造成形,需要铁匠们分取不同分量的熔融熟铁,经过不停锻打,将其锻打成刀、剑、矛头等兵器。 而新罗从周国商人手中购买的铁制品,除了铁锅,还有大量铁钉,铁锅是按数量计,铁钉却是按重量计。 运到冶铁场的铁钉数量很多,多如牛毛,根本就没办法数,只能按重量来估算数字,这些铁钉相对来说价格便宜而且质量好,所以新罗国内的需求量很大。 但各种需求也得给武备让路,不然官军若打了败仗可不得了,所以运到新罗国内的铁钉,很大一部分运到冶铁场,打造箭镞或者甲叶。 用铁钉打造箭镞,过程很简单,把一根笔直的铁钉放在铁砧上锻打,将其从“一”锻打成“<”。 接着,又拿一根铁钉,借助小火炉加热,与那已成“<”形的铁钉合在一起,锻打成“→”形,不一会,一枚箭镞便锻打成形。 产自周国的铁钉,质地优良,用来打造箭镞,再方便不过,两枚铁钉可得一枚箭镞,锻打起来很简单,一般的铁匠学徒都能做。 至于铠甲的甲叶,一般至少需要用五枚铁钉来叠打制造。 铁匠首先将铁钉烧红,然后将其锻成扁钉,将至少五枚扁钉头尾相互交错着锻打在一起,一枚甲叶就此成形。 用工具将边缘毛刺挫平,再给甲叶钻孔,最后便能制成一枚坚硬的甲叶。 甲叶要用绳子串起来,才能编织成铠甲(札甲),而一般的麻绳不是很耐磨,想要铠甲相对耐用,就需要用皮绳来编甲。 皮绳实际上就是从一张皮上切下来的细皮条,制作起来不算困难,却有些费事,而如今冶铁场铠甲作坊所用的皮绳,大多购自周国。 产自周国的皮绳,质量不错,据说价格也很低廉,所以对于新罗来说,与其自己养猪牛羊取皮、裁皮绳,还不如买。 但札甲时不时要换皮绳,总归有些麻烦,所以铠甲作坊不仅仅制作札甲,还制作环锁铠。 环锁铠,就是用铁环套扣缀合成的铠甲,又称“锁子甲”,不需要皮绳,而铁环的来源,当然也是铁钉。 可以说,借助与周国的贸易,新罗获得了可靠的优质铁料来源,虽然因为不具备拔铁丝的技术能力,很难自己大批量自作铁环,但因为有了源源不断的铁钉供应,新罗军队中环锁铠的装备率快速提升。 环锁铠的优点是相对贴身,防刀砍的能力不错,但质量一般的环锁铠防箭矢的效果却不怎么样,所以冲锋陷阵的锐卒一般要内穿环锁铠,外加一领札甲。 坚硬的铠甲,锋利的武器,是军队打胜仗的保障,随着西、北二贼入寇的可能性越来越大,金城的冶铁场也越发忙碌起来。 冶铁场外,前来视察的新罗国王金白净,坐在马车里,听跪在外面地上的官员介绍冶铁场情况,他一边听,一边把玩着一枚铁钉。 金白净关心备战事宜,所以决定到冶铁场看看具体情况,但作为高贵无比的新罗王、圣骨血脉,他不可能和低贱的贱民混杂在一起,为了不影响冶铁场的运转,就只能在外听汇报。 听得铠甲、兵器产量稳步上升,金白净很满意,但对于冶铁场依旧琢磨不出如何拔铁丝有些无奈。 周国的铁钉再便宜,终究不是免费的,若新罗国内能够用较低成本冶炼熟铁,大批量生产铁丝、铁线,就没必要过度依赖和周国的海上贸易。 沿海地区那些地方豪族就不会有做大的可能。 想到这里,金白净又有些担心,新罗的地方豪族,因为不在骨品之中,所以不可能进京当官,只能窝在自己的家乡。 但现在,沿海的地方豪族,可以靠着做海贸积累财富,朝廷能从周国那里购买铁器,这些大族同样可以(偷偷买)。 朝廷可以从周国购买粮食以及各类手工业制品,这些大族同样也可以。 再这么下去,沿海的地方豪族,财力和武力越来越强,但其成员却因为血脉的缘故,依旧无法进京做官,所以心中不满肯定会越积越多,久而久之,就容易出事。 金白净不是没想过禁海,只允许朝廷的官船出海做海贸,但一来朝廷水师不堪用,二来考虑到西、北二贼随时都有可能入寇,朝廷需要稳定、笼络地方大族的人心,所以禁海一事只能作罢。 而且,习惯了和周国做贸易的京内、京外贵族、豪族,已经渐渐离不开周国销售的各类奢侈品、日用品,整个国家同样如此。 金白净知道,如今因为周国(北洋贸易公司)大规模销售铁制品,其中就包括锄头、镰刀、铁镐、铲子,所以新罗国内出现了一个很尴尬的情况: 与其辛辛苦苦开采铁矿石冶炼、锻造农具,还不如直接买周国的舶来品。 譬如铁钉,若是靠铁匠慢慢的锻打,一名铁匠一天都造不出多少根钉子,但从周国买,那可是一船船的铁钉随便买,数量以亿计。 造不如买,就是如今的现状,若不是周国不怎么对外销售铠甲,新罗恐怕都要外购铠甲以节省成本。 既然造不如买,那么禁海就是妄想,即便地方豪族不吭声,京里各骨品的贵族恐怕都不答应。 金白净想到这里,看着手中铁钉,听着外面官员的汇报,轻轻叹了口气。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二十四章 造不如买(续) “叮”的一脆响过后,一支羽箭落地,候在一旁的士兵跑上来将其捡起,只见箭头微卷,再看看那稻草人“穿”的铠甲,看到箭矢命中出的甲叶只是留下白点。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这一箭射中甲叶,不要说破口,连明显的凹痕都没有。 七十步外,一名样貌英俊、身着锦衣的年轻人缓缓走上前,片刻后在一道横线边上停住,此时他距离稻草人大概五十步远。 从箭壶里抽出一支箭头沾着白灰的羽箭,年轻人弯弓搭箭,瞄准稻草人,很快便撒放弓弦。 羽箭射中稻草人的“左前胸”处铠甲,箭头一凝,箭尾却向前一“翻”,连带着整支箭都“翻”过稻草人。 士兵上前查看,发现箭矢命中处,铠甲甲叶有凹陷,看得出甲叶变形,却没有破。 那年轻人继续向前走,从五十步距离来到三十步距离,射出一箭,这一箭终于“钉”在铠甲上,但士兵仔细检查了一下,发现箭矢只是刺透甲叶些许。 年轻人再向前走,来到二十步距离,射出的箭成功刺穿稻草人身上的铠甲,但箭头依旧未能深入太多。 这意味着在实战中,身着这铠甲的士兵,在混乱战场上即便被流矢射成刺猬,只要没有被射中诸如眼睛等要害,就不会丧失继续作战的能力。 若这名士兵先穿上一件环锁铠,再穿上一领这样的铠甲(札甲),冲阵时存活的几率会大很多。 在一旁观看射箭的新罗王金百净,看向旁边侍立的年轻人们,问道:“如何,这是中原皇帝赠送的宝甲。” 这些名为“花郎”或“花郎徒“的年轻人躬身答道:“陛下,这宝甲果然坚固异常,胜我国铠甲多矣。” 金百净点点头,有些无奈的说:“但我国工匠就是做不出如此坚固的铠甲。” “一会,你们再看看,中原皇帝赠送的宝弓,有何种威力。” 金百净说完拍了拍手,那名射箭的年轻人走回最开始的地方七十步距离处横线,从士兵手里接过一把造型略微怪异的弓。 这张弓,远远看去和其他弓没什么区别,但仔细一看,就能发现在这弓的两侧弓梢处,各有一个转轮,而弓弦在这两个转轮之间绕来绕去,不是简单的连接弓梢两头而已。 那名年轻人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弓上一根弓弦处,拉弓、瞄准,随后撒放。 “嘭”的一声过后,羽箭直接射中稻草人前胸、钉在上面,士兵上来检查,发现箭头已经刺穿甲叶些许。 在五十步距离上,年轻人用这弓再射一箭,羽箭直接射透铠甲,不要说箭头,就连前端箭杆都没入稻草人躯体内寸余。 这张弓的威力之大,由此可见一斑。 花郎们见着大王示意他们去试一下这中原宝弓,纷纷围了上去,拿起旁边摆着的另外几张弓,开始试射。 花郎,是新罗贵族中的青少年武装团体,其成员称“花郎”或者“花郎徒”,首领则称为“花主”,或者“风月主”。 贵族青少年加入花郎组织后,会聚在一起习武,还要学习作诗、作画、音乐,必要时奉命出征,或者在重大仪式上演奏乐器、进行才艺表演。 当然,在仪式上承担这种职责的花郎,必须样貌俊美,风度翩翩。 对于新罗王来说,花郎组织是巩固王权的重要工具,吸收贵族青少年入花郎进行培养,也是拉拢贵族人心的一个手段。 当然,花郎们可不是徒有虚表的花瓶,真要上了战场,是一支可靠的精锐战力,金白净为了提防西贼(百济)、北贼(高句丽)联手入寇,在积极备战的同时,也注意加强花郎们的操练。 今日能够在金白净身边侍奉的花郎徒,都是花郎之中的佼佼者,个个善骑射,所以拿了中原宝弓一试,很快发现宝弓的不同之处: 弓弦拉开之后,想要维持引而不发的状态,不需要费太多力气。 众所周知,一张弓的弓力越强,射箭者开弓所需要的力气就会越大,而开弓之后瞄准目标时,为了维持引而不发的姿势,要消耗大量臂力。 如此来,瞄准不能持续太久,以一来会白白浪费力气,二来手臂会发抖,影响射箭的准头。 但现在,给如此强弓开弓所需力气比想象中小,开弓之后瞄准目标,可以多瞄准一会,因为维持瞄准的姿态,对于拉弓弦之手(右手)不是太大的负担。 如此诡异特性的弓,花郎们刚上手时还有些不习惯,但射了几箭就能适应,因为维持开弓状态不会太费力,所以能够从容瞄准目标,保证命中率。 那么,在两端弓梢各加一个转轮,就能有如此神奇效果? 花郎们惊叹之余,仔细端详弓上的转轮,发现这些宽度有拳头大的转轮并不是实心轮,而是宛若车轮的镂空轮。 金白净见着花郎们很快便适应了宝弓,心里十分高兴,让大家近前,示意随从讲述这中原“滚轮弓”的相关。 之前,新罗使者出使周国,周国皇帝赠了十领宝甲和十张宝弓,让使者带回新罗,这宝弓的威力惊人,让人看过试射之后赞叹不已。 如此威力巨大的弓,若能大量装备军队,那么官军在和西、北二贼交战时,获胜几率必然大增,所以必须能够自己制造。 这种弓的结构很简单,无非就是在弓梢末端各加一个滚轮,再把弓弦于其中绕一绕,想来制作起来不会太难。 所以,金白净让能工巧匠照着周国赠与的宝弓进行仿制,原以为不费吹灰之力,结果折腾了一段时间后,虽然制作出仿制品,但仿制品威力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 问题的关键,似乎出在滚轮上。 周国宝弓上的滚轮,实际上不是端正的圆形,而且其圆心有些偏,是为“偏心轮”,工匠们照着模样锻造出来的滚轮,用不了多久就会崩裂。 这种滚轮材质应该是精铁甚至是钢,所以能在镂空状态下保持足够的强度,新罗工匠试图用实心铁轮替代,却发现威力相较于一般的弓没有多大提升。 所以,这种“滚轮弓”看上去结构简单,但很难制作,即便制作出替代品(实心滚轮),威力也不如预期。 如此战阵利器,想用却造不出来,如何是好? 没关系,造不出来,可以买。 向周国(北洋贸易公司)买,只要新罗付得起货款,想买多少,对方就能卖多少。 金白净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们,忽然插话:“然而这种弓价格不菲,朝廷置办不起许多,只能优先装备给花郎!” “尔等是朕的锐士,是高贵的骨品武人,应该用上最好的弓,为朕和朝廷,击退一切来犯之敌!” “朝廷向周国订购的三百张宝弓,不日就要运抵京城,尔等要勤加训练,磨砺射术,日后二贼入寇,尔等定要在万军之中,一箭取敌将性命!”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二十五章 财源广进 案上摆着一张带着滑轮的弓,宇文温将其拿起,虚拉弓弦,做弯弓搭箭状,瞄准窗外屋檐下挂着的鸟笼,鸟笼实际为开放式,白鹦鹉“一撮毛”正在笼里啄米。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宇文温“撒放”弓弦,无形之箭凭借意念之力“离弦而去”,准确“命中”白鹦鹉。 不对,是指挥大军围攻新罗牛鸣山城的高句丽大将“某某某”。 宇文温将滑轮弓收回,轻轻摩挲着弓身,脑海里幻想着万军之中一箭射死敌军主将的那种心奋之情。 按市舶司探得消息,这位被射杀的高句丽大将,据说武艺了得,当时,为了鼓舞攻城将士的士气,亲临前线指挥。 为了让将士们能看见他亲临前线,还穿得胡里花哨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主将,结果被百余步外山城上的新罗神箭手一箭射死。 一百余步的距离,已近超过寻常弓箭的有效杀伤射程,所以这位大将肯定没想到自己会被射死。 他这一死,加上新罗援军即将抵达,高句丽军只能撤退,被围的牛鸣山城,终于化险为夷。 牛鸣山之围化解,高句丽的南下攻势无以为继,只能全军徐徐北撤,而没了高句丽军的侧翼牵制,憋足劲向东突击的百济军队,只能拔营后撤,撤入己方国境。 今年春天突然爆发的高句丽、百济夹击新罗之战,在夏末草草收场,双方(三方)尚未遭受重大损失,战争就结束了。 而不远千里跑到中原告急求援的新罗使者,前两日才刚抵达洛阳,国书都没来得及上呈。 半岛局势恢复平静,看来至少能维持一两年时间。 宇文温收回思绪,继续端详着手中的滑轮弓,琢磨着要不要再往新罗多卖个百来张。 据说,牛鸣山城新罗神箭手狙击高句丽主将时,用的就是来自中原的宝弓(滑轮弓),若传言属实,也不枉费周国往新罗销售这种强弓。 宇文温知道真正的滑轮弓在原本历史里要到“现代”才出现,威力巨大,按照分类,应该是“现代复合弓”,虽然结构看上去简单,却凝聚了许多现代科技的成果。 所以,他这种外行无法在这个时代将真正的滑轮弓“发明”出来。 现在的滑轮弓,与其说是“现代复合弓”的劣质山寨版,还不如说是历史上北宋神臂弓的仿制品。 北宋的神臂弓可是大名鼎鼎,号称有效射程达到二百余步,别称“偏架弩”。 但因为没有具体图形流传后世,所以神臂弓到底什么模样,是异形弩还是异形弓,众说纷纭,没有定论。 相关争论,类似于非洲斑马到底是“白纹黑马”还是“黑纹白马”。 根据“偏架弩”中“偏架”(不是水平放置)这一形容词,有一种观点认为神臂弓是装有滑轮组甚至箭台的弓。 无论这种观点正确与否,滑轮组确实可以省力,所以即便宇文温不是什么弓箭专家,也认为往弓上加滑轮,只要设计合理,就能省力。 同一个人,在力量不变的前提下,借助滑轮能开弓力更强的弓,开弓之后瞄准时,也可以较为省力的维持瞄准状态更长一些时间。 原理肯定没错,但想要实现却不容易,给弓加滑轮,如果不能确保可靠性和有效降低成本,那就和画蛇添足没区别。 经过多年摸索,周国的少数几个军器监,可以制作出类似神臂弓效果的滑轮弓,当然,有效射程虽然增加,却达不到二百余步的夸张距离,大概有效射程在一百余步左右。 东西是做出来了,问题是比寻常弓箭多出数十步射程的优势,实际上在战阵上连锦上添花都做不到。 “临阵不过三(轮)矢”,滑轮弓最多能让弓箭手多射一两轮箭,一张弓的价格却是普通弓的两倍以上,日常携带、收纳、保养却很麻烦。 造价翻倍,麻烦增多,战斗力却没有翻倍,所以滑轮弓除了少量装备神射手、执行精确狙杀任务,就只能在打猎时炫耀,没有太多用处。 宇文温为了开发滑轮弓,投入许多人力物力和资金,如今产品沦为鸡肋,必须得把亏空补回来,所以想到了“军售”,靠卖滑轮弓“回本”,而军售的对象,就是新罗。 按照既定国策,让海东半岛上高句丽、百济、新罗互相牵制,对于周国来说是最佳选择,因为三国忙着混战,周国就可以从容开发辽东。 设想是不错,但现实却不如意,高句丽和百济已经走到一起,共同对付新罗,而海对面的倭国,本就是百济的盟国,不参合进来就不错了。 现实的情况是新罗要面对西面、北面之敌,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遣使到长安求援,这种时候若周国不作为,半岛平衡很容易被打破。 若周国直接下场,派兵出击,三国之间的平衡同样维持不下去,所以适当加强新罗的军备,让其能够抗下两国的进攻,倒是个不错的解决办法。 火器是不能卖的,所以卖滑轮弓,让新罗弓箭手在和敌人对射时有优势,守城也能多守几个月。 滑轮弓的技术难点在滑轮,这滑轮必须用钢来制作,还得加工成奇怪的形状,为此要用上特制工具,所以购买者想仿制,很难低成本做出威力相近的仿制品,还不如买。 现在,滑轮弓在实战中的表现不错,想来新罗会追加订单,但军售光靠小小的新罗市场可不行,无法为相关产业带来可观利润。 所以要卖箭镞,争取达到月销售箭镞一百万枚。 一百万枚箭镞,听起来很夸张,但仅仅洛阳军器监,箭镞的月产量就有十万枚。 宇文温转出房间,来到隔壁院子,走进机器轰鸣的厂房。 厂房里,是洛阳军器监新投产的箭镞批量制作机器,造价十万贯,蒸汽动力,五个人操作,全力开动时,日产新式破甲箭镞三千余枚。 各主要军器监新投产的机器,得先回本才能为朝廷赚取利润,必须接大订单以销售新式箭镞,目标市场为天竺诸邦国。 这种破甲箭镞的形状是圆柱底座、三棱头(带血槽),短却锐利,为无数次实验优化的结果,专破札甲甲叶,破甲效果很好,射无甲目标杀伤力也不错,又适合用机器批量制作,每枚成本二文。 出厂价,每枚五文,运抵天竺后,优惠价每枚三十五文(折成铜钱计)。 在动荡不安、诸侯相互攻伐的天竺,各诸侯领地内铁匠制作箭镞的成本,折合成铜钱计,最低都要五十文,破甲效果还差。 强烈的价格反差,会让诸侯们明白什么是“造不如买”。 各诸侯买了南洋贸易公司供应的箭镞,让工匠往箭杆上一装,再粘上箭羽,就能拿来用,抓紧时间超度无数罪孽深重之人。 然而,这种箭镞的形状决定了对锁甲类铠甲的破甲能力较弱,南洋贸易公司销售的环锁铠便是其一。 宇文温看着轰鸣的机器,看着哗啦啦落入簸箕的箭镞,脑补了一段对话: “敌兵有环锁铠护身,身中十余箭,却依旧活蹦乱跳,这可如何是好?” “不要紧,有专破环锁铠的破甲箭镞,客官了解一下?” “那么,万一敌兵内穿环锁铠、外穿札甲怎么破?” “破甲利器滑轮弓,还有专用破箭镞,客官了解一下?” 想到这里,宇文温眉毛一扬,天竺那边“天下大乱、多国纷争不休”,各诸侯领地又有大量香药、棉花产出,购买力很强,简直是军售最佳市场。 眼前,箭镞落入簸箕、相互间撞击发出的声音,在他听来仿佛是铜钱之间的撞击声。 厂房外,吃饱喝足的白鹦鹉“一撮毛”,飞入厂房内,落在宇文温肩膀上,听着“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扯着嗓子喊起来: “啊!财源广进,财源广进!”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二十六章 食铁兽 洛阳,五金坊内喧闹无比,各种金属撞击声、蒸汽喷涌声此起彼伏,还夹杂着机器运行时发出的轰鸣声,制钉场内,燕王宇文维翰站在庞大的制钉机前,看着操作工将一卷铁线的前端引入机器中。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这卷铁线宛若一个大水缸,分量十足,j据说有数百斤重,想要扯动其上铁线,得用上蒸汽动力,所以整套制钉设备配套安装有蒸汽机。 燕王宇文维翰对蒸汽机不陌生,幽州州治蓟城内开设的工场里,少不了蒸汽机的身影,但“制钉机”是首见,所以他很感兴趣。 当年在黄州时,宇文维翰就参观过制钉作坊,黄州的制钉作坊产量很大,全力生产时,一天能制作铁钉上万枚。 之所以能做到如此惊人的生产数量,是因为作坊将制钉分为拔丝、切割、磨尖、打出钉尾几个步骤,每个步骤都有专门的工匠负责,大家分工协作,所以生产速度很快。 现在,这套制钉机实际上就是将以上几个步骤用机器完成,而操作工主要负责确保机器运转正常、出现故障及时停机处理即可。 具体流程,大概就是机器先将长长的铁线切断,切成长度统一的断铁线,随后进入一个圆盘,然后夹紧,让铁线随着圆盘转动,被磨具磨出钉尖。 接着这些铁钉的另一端被机器“挤”出钉尾,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但每个工段都需要人在一旁适当操作。 正是因为还需要人来操作、监督,所以制钉机不能独自运行,生产能力是每日(八小时)制钉(最普通的钉子)二百斤左右。 产量之所以用重量而不是数量来描述,是因为数量太大,最普通尺寸的钉子大概每一千颗重三斤,换算过来,就是一台机器每日(八小时)制钉六万六千六百余根。 如果机器增多,产量对应翻倍。 日产铁钉六万余颗是一个惊人的数字,这种机器,是精工院开发箭镞制造设备的副产品,本来是军工机械,改变用途后才推向“民用市场”。 这样一台机器体积庞大,但只需要五个人操作,天下各主要制钉场若以机器生产铁钉,可以大大节省人力开支。 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各地制钉场的产能要不要扩充、要不要以专用机器来生产铁钉,得先算一笔账。 如果各地市场不需要那么大数量的铁钉供应,制钉场购置“制钉机”以增加生产能力就是浪费钱。 现实是各地对于铁钉的需求,靠着分工协作的人力制钉场就能满足,故而各地制钉场不需要上制钉机,所以一开始,这种机器是没有应用前途的。 但后来,当铁钉大规模销往海外时,制钉机就有了用武之地。 海东诸国,南洋诸国、天竺诸国,对于铁钉的需求很大,两洋贸易公司去年一年向国内制钉场开出的订单,累计铁钉需求量以“万斤”为单位。 广阔的海外,不是蛮荒而是市场,其产生的巨大需求,让“半自动制钉机”重获新生,所以即便造价昂贵(近十万贯一台),制钉场购置以后靠着海贸的巨大订单都可以快速回本。 往后,刨去机器折旧和运行费用,基本可以保证明显盈利。 宇文维翰听市舶司提起过,说广州番禹制钉场,上了十套这样的设备,扬州广陵制钉场,上了八套这样的设备,莱州黄城则有三套。 三地制钉场瞄准的是“海外市场”,要趁着有海贸大订单赶紧扩充产能,用货款回本,之后就是开着机器挣钱。 所以宇文维翰觉得,幽州的制钉场,也得赶上这趟东风。 他任幽州总管至今,即便中间挂帅东征高句丽,战事结束后还是回到幽州总管任上,为了发展幽州,充分借鉴“黄州经验”。 幽州已经有新开铁矿,产量逐年增加,虽然比不上大冶制铁所这种“怪物”,但幽州的铁产量已经可以在当地推广铁制农具、工具,并支撑起对外贸易。 有了铁制农具,百姓可以开垦更多的农田种粮食;有了铁制工具,兴修水利事半功倍,大量农田得到灌溉,粮食产量增加,就能养活更多的人。 人多了,人气就旺,发展工商业恰逢其时,然后靠着永济渠和燕津出海港口,又有辽西边贸和辽东开发,再加上海贸,宇文维翰觉得幽燕地区还发展不起来,那就只能说他无能。 按照“黄州经验”,冶炼和制铁行业,需要大量人员参与,能够以此带动当地发展,然后在此基础上发展实业,吸纳无地平民务工,让这些人能靠着务工养家糊口,不会聚集在什么鬼地方成日里想着造反。 宇文维翰这几年派人拼命探矿、开矿,然后请来大冶制铁所的技术骨干指导建新式炼铁高炉,终于让幽州出产的铁制品渐渐有名,出产的铁锅、铁犁,被民间称为“燕锅”、“燕犁”。 现在,海贸对于铁制品的需求量大增,宇文维翰觉得又是个好机会。 他现在趁着回京述职兼探亲的机会,在洛阳实地考察新式制钉机,若没有问题,就赶紧向朝廷申请,订购十套机器,尽快扩充幽州制钉场的产能,争取拿到更多的订单。 想到这里,宇文维翰看着眼前的机器,只见操作工准备就绪,随后扳动闸门。 机器轰鸣起来,一端不断的“吸入”铁线,机器中部各活动部件开始运作,咔嚓咔嚓的声音不绝于耳。 被机器截断的铁线,经由导流槽进入一个圆盘,打磨时溅射出许多火花,在一旁看去仿佛火树银花。 这些被磨成针的铁线,另一端被机器强行挤出扁平的“尾巴”,最后被机器“吐”出来,整个过程除了需要人工操作时停顿了一下,可以说是行云流水。 宇文维翰伸手拿出一根铁钉,手指感受着铁钉的余温,看着这快速“吸入”铁线的机器,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这机器,就像一只食铁小兽般,“食量”还不算大。 那么更大的食铁巨兽们,每天得吃掉多少铁?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二十七章 食铁兽(续) 午后,洛阳宫,御苑,观景阁里,宇文温和即将返回幽州的儿子宇文维翰座谈,谈话间,宇文温看着书案上的炼铁高炉模型,向儿子提起一个消息: “大冶制铁所,到今年十一月,预计出铁量就会达到一千万斤,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宇文维翰答道:“孩儿知道,若按去年的数字,这意味着大冶制铁所一家的铁产量,就比其他铁冶产量之和还要多。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没错,但就在二十年前,全国的铁产量,才一百余万斤。”宇文温说完,指着这个高炉模型:“二十年间,铁产量翻了几倍,冶铁能力总不是凭空变出来的。” “二十年,冶铁工艺不停改进,耗费无数钱财,还有无数人的心血,无数技术难关被攻破,才有了今日的成就,这炼铁高炉就是最重要的成果之一。“ “大冶制铁所的炼铁高炉,单座高炉日出铁量最高可达万斤,需要消耗大量燃料,靠烧木炭是不行的,所以,必须烧焦炭,必须强力鼓风,你看看这里...” “烧煤比烧木炭火力强,但用煤来炼铁,含硫量大,铁会变脆,所以要用焦炭,也就是闷烧过的煤炭,这需要额外建炼焦工场...” “火要烧得旺,就得鼓风,鼓的风还得先预热,确保炉温维持在一个较高的水平,林林种种,都是技术难点,解决起来不容易。” 宇文温说着说着,仿佛一个父亲在夸自己的宝贝儿子:“所以,你莫要小看这座炼铁高炉,它的技术含量很高,贵是贵,但值得。” “现在,你说说,大冶制铁所发展成如此规模,意味着什么?” 面对父亲的提问,宇文维翰想了想,说:“这意味着,相关产业的发展也很迅速,大冶制铁所就像一匹马,拉着一车人向前走,带动了许多周边产业...” “对,这就是煤、铁复合体的威力,尤其是焦炭炼铁,只要攻克技术难关,可比用木炭炼铁高效多了,你在幽州,要继续按着这个路子发展...” “辽西边贸,铁器很好卖,而辽东开发,需要大量铁制工具,这都是幽州铁冶行业的机会。” 宇文温一如既往给儿子们宣扬“煤铁复合体”的威力,因为他希望自己百年之后,儿子们能接过接力棒,继续向前跑。 “洗脑”要持续以恒,宇文温就怕自己一不留神松懈了,让腐儒把儿子们的思路带歪,日后想改都改不过来。 所谓“煤铁复合体”,指既临近铁矿,又临近煤矿的工业布局,然后还得交通便利,以便矿石运输及产品外销,历史上晚清时期创办的汉冶萍公司,大概能算是这种复合体。 “汉冶萍”其中的“冶”(大冶)代表铁矿,“萍”(萍乡)代表煤矿。 以汉冶萍公司为模板建立的大冶制铁所,冶炼场地却在大冶,省去了“汉”(武汉三镇之一的汉阳),今年的铁产量终于能达到一千万斤,真的很了不起。 但是,周国现在一年的铁产量,比不过明初永乐年间的铁产量。 永乐年间,一年的铁产量大概在两千万斤左右,这个数字是杨济琢磨了许久,从“生前”所听各种传闻之中推算出的一个数字。 这个数字是永乐年间某一年的全国铁课数(铁税,直接用铁做实物税),铁课大概是按五抽一来收(百分之二十),以此反推,得了年铁产量近二千万斤的数字。 如此估算出来的产量,数据存疑,但好歹有出处,而明代的“斤”,和此时的“斤”肯定不同,所以这个数字仅供参考。 即便如此,宇文温也觉得成就感满满,唯一的遗憾是以目前的冶炼技术,依旧不能稳定炼钢,但这无伤大雅。 他拼了命经营大冶制铁所,并以此为模板,推动各地冶铁业的发展,随后催生了诸如徐州利国制铁所这样的“小怪物”出现,才有了现在的成就。 铁产量暴增,导致铁价下降,为推广铁制工具提供了有力支持,农民可以开垦、耕种更多的田地,这意味着粮食产量的增加,长期收益就是人口快速增长。 其他各种铁制工具的推广,让社会各阶层都受益。 铁产量上来了,铁制工具的价格自然就走低,但对于许多平民来说,因为囊中羞涩,依旧舍不得买铁锅。 所以为了让百姓都用得起铁锅,周国采取“双价格制”,靠着高价(相对)对外出口铁制品,以此获得的丰厚丽人,来补贴在国内亏本销售铁制品造成的亏损。 铁产量暴增带来的利好,可能要到数十年后才能全部彰显,宇文温觉得自己等不到那一天,但现在一定要打好基础,为了刺激铁产量进一步增加,所以要继续发展铁制品出口贸易。 最好能发展到年出口铁制品一千万斤的水平,以此带动国内铁器普及,那时候的周国,若能做到百姓家家都有一口铁锅、一把菜刀该有多好。 百姓家里有菜刀怎么了?怕人家拿着菜刀造反? 宇文温经常这么问儿子,他认为普及铁制品是社会发展的必要基础,所以没必要防这防那的,还要让儿子们意识到铁制品出口的好处,不要日后被人忽悠,觉得搞禁售铁器才是正道。 周**队有了火器,没必要担心周边番邦买铁形成严重威胁,相反,他认为靠着外贸才能确保较高的行业盈利,进一步刺激铁产量增长,带动其他行业发展,进入良性循环。 世界那么大,物美价廉的周国铁制品,一定会有不错的销路,那些无力大规模冶铁的番邦,就是一个个饥肠辘辘的食铁兽,什么铁制品都要。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铁锅。 一口铁锅销往海外,对于制造商来说是数倍的利润,卖得越多,赚得越多,铁钉亦是如此,这样的利润足以让矿主和冶主们激动万分,由此增加的税收,也会让朝廷满意。 朝廷要增加收入,与其不断加税、盘剥国内百姓,还不如扩大外贸,从外国人身上赚钱,这也是宇文温要灌输给儿子们的观念。 见着时间差不多了,宇文温不忘交代:“唐山冶现在铁产量不怎样,但你不要小瞧,那地方大有可为,努力几年,一定会大变样。” “有铁冶自然有军器监,你是宗王,过度干涉军器监事务不好,有‘瓜田李下’的嫌疑,所以若对铁冶有什么改进建议,向朝廷上书,一定要按制度来。” “虽然海东三国买了铁锅、铁钉去,大部分都是熔了锻造兵器,但不能因此就弄劣质产品外销,口碑一旦砸了,想重建就很难,你是方镇大员,多派人抽查铁制品,省得有人偷工加料中饱私囊。” “还有,那....” 宇文温话还没说完,窗外传来哭喊声,他循声望去,却见御苑里似乎乱起来。 宇文维民和宇文维礼此时正在御苑里玩耍,宇文温顿觉不妙,快步走了出去,宇文维翰紧随其后。 宇文维民和宇文维礼今年都刚满十岁,得各自母亲心疼,要是出了什么事,宇文温都不知道陈和尉迟明月会哭成什么样子。 他有些担心,来到花园里,见着宇文维民和宇文维礼哭丧着脸,身上却没什么伤口,宇文温松了口气,问道:“怎么了?” 两个小家伙似乎受了惊吓,咿咿呀呀说不清楚,带着弟弟们玩耍的宇文桂英,惊魂未定的指着旁边铁围栏内一头动物,有些害怕的说:“它...它..它把黑旋风吃了!” “嗯?黑...旋风?” 宇文温闻言纳闷,他不知道‘黑旋风’是什么玩意,看向围栏内,却见铁栏杆内那毛色黑白相间的动物,正是蜀地进贡的食铁兽(熊猫)。 这蠢萌蠢萌的熊猫此刻坐在地上,嘴里咀嚼着什么东西。 嘴角沾着些许血迹,看来吃的是动物,而不是竹子。 “阿耶!这食铁兽不是只吃铁和竹子的么?它怎么把黑旋风给吃了啊?” 宇文维民哭喊着,抓着宇文温的衣襟不住摇:“我养的黑旋风啊,好不容易养大的!” “啊....”宇文温想起来了,‘黑旋风’是宇文维民养的宠物竹鼠。 他差点想说“节哀”,但好歹把话吞下去,慢慢问清楚缘由。 宇文维民和宇文维礼刚才在看食铁兽,本来投喂竹子喂得好好的,结果竹鼠‘黑旋风’从宇文维民手上跳下地,溜进围栏里,被那食铁兽一巴掌拍死,然后往嘴里放。 宠物就这么被吃掉,把宇文维民和宇文维礼急哭了。 “没事,没事,再养一只就好了...这食铁兽,怕是和那黑旋风是前世冤家....” 宇文温忽悠起儿子来,让儿子以为宠物竹鼠“黑旋风”被食铁兽吃了是“前世注定”,然后让宇文桂英带着两个弟弟转到别处玩耍。 随后,他看着围栏里蠢萌的熊猫,开始琢磨接下来要如何处置。 这熊猫是公的,孤零零一个,宇文温觉得总不能再抓只母的过来作伴,在宫里养一辈子的话花费不菲,所以觉得还不如运回“原籍”放生。 宇文维翰在一旁看了看,觉得这被父亲命名为“熊猫”的食铁兽颇为有趣,但有一事不明,便问:“父亲,这食铁兽名为‘熊猫’,可怎么看都更像是熊而不是猫吧?“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二十八章 义务 上午,多云,洛阳城南,洛水畔聚集着大量人马,楚王、皇子宇文维乾,在此拜别父母及家人,随后南下,经三鸦道入荆襄,再一路南下进入岭南西道。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游子远行,慈母依依不舍,皇后尉迟炽繁握着儿子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宇文温站在一旁连话都插不上,觉得有些尴尬。 抬头看看天,却见一队大雁南飞,如今秋高气爽,正是候鸟南飞过冬的时候,这一去,要到来年春天才北返。 宇文维乾去年任岭南道观察使,在桂州总管府、容州总管府、邕州总管府地界走了一圈,如今再度南下,这一去却没那快回来。 因为他要镇守岭南西道,一去就是许多年。 做出这个决定的宇文温,面对泪眼婆娑的尉迟炽繁,气势上低了一筹,所以现在就只能在一旁当背景。 宇文维乾是尉迟炽繁所生嫡次子,按照尉迟炽繁的想法,次子到烟瘴丛生的岭南镇守,形同流放不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恐怕就此阴阳两隔,所以心中是一百个不乐意。 但不乐意也得乐意,因为宇文温做决策绝不会受这种干扰,他认为皇子就该肩负重任,为了拱卫皇权,尽义务,出镇边疆。 现在母子话别,宇文温将视线转到一旁的洛水,看着潺潺流水,思绪飞到数千里之外的南方。 岭南西道,就是后世的广西地区,如今的岭南西道,朝廷想要进行有效统治是难上加难,因为这里完全没有直接管辖的政治、经济、文化基础。 真要有所作为,按正常来说,需要大规模开荒、移民,需要做很多事情,至少持续数十年的投入,才有可能初步做到基本的行政管辖。 不仅如此,生活在这片广阔区域内的俚、僚、峒等众多部落,不会老老实实等着中原朝廷收编为民,可想而知会时不时爆发各种变乱,消耗朝廷大量精力。 为了解决这问题,可以选择按照“历史进程”来办,设羁縻州,任命当地豪族酋帅做地方官,只要这些人明面上服从朝廷即可。 然后羁縻制慢慢演化为土司制,朝廷根据实际情况,不断瓦解各地土司的势力,待得时机成熟,便“改土归流”,将世袭的土官变成朝廷任命、定期轮换的流官。 于是,广西地区终于归入朝廷实控。 不错的流程,并且是历史证明可行有效的办法,但有个小问题,那就是耗时。 时间是多久呢? 一千年。 宇文温可以选择顺应“历史潮流”,羁縻岭南西道地区,但他觉得既然火炮提前数百年出现,又有了蒸汽机和火轮船等利器,那就没必要浪费大好时光。 所以,岭南西道的开发,不需要走老路子。 国力有限,要开发一各地区,前提是开发这个地区后获得的收益为正,那么改换一下思路,开发岭南西道的难度就不一样了。 把岭南西道当做一个特大号的甘蔗种植园来经营,又当做食盐、铁制品、手工业制品的倾销市场来开发,许多问题迎刃而解。 装备着火枪、火炮的军队,乘坐火轮船扫荡岭南西道各主要水系沿岸地区,随后而来的开拓团,在新天地安家落户,开辟种植园。 与此同时,商贾们乘坐满载货物的火轮船,同样可以“扫荡”各主要水系沿岸地区,和各地愿意合作的酋帅做买卖。 各地种植园出产的蔗糖,经由水路外运,外加商队经商所得,聚集成让人眼红的利润,刺激更多的人进入岭南西道,开辟更多的种植园或者定居、经商。 那些不缴纳租税的羁縻州对于朝廷而言是鸡肋,但可以缴纳大量商税的种植园和贸易据点却是下金蛋的鸡。 贸易据点会发展为城镇,吸引更多的移民定居,而大大小小的种植园发展起来时,对于廉价劳动力的渴求,自然使得生口贸易快速发展。 大大小小的捕奴队,会自发的深入各地扫荡诸蛮,空出来的地方,又可以开辟更多的种植园,或者安置更多的移民。 这就是以开辟种植园、建立产品倾销市场为目的的新型扩张,完全遵循人类对暴利的追逐本能,辅以坚船利炮,可以将千年的进程大大缩短。 具体能缩短到什么程度,宇文温不知道。 但为了这个政策能贯彻下去,他需要派儿子去岭南西道镇守,手握军、政大权,一旦有变,立刻就地调集兵马平乱,省得有人玩养寇自重的把戏。 这不是分封而是差遣使职,名为“岭南西道布政使”,所以不会有实际的封国,布政使司驻地设在柳州,桂、容、邕三总管听候调遣。 布政使司配属相应的佐官,佐官们算是得了差遣,在新实行的循资格制度里,到岭南西道任职,是快速刷年资的好机会,而这些官员,在布政使司任职的期限是五年,到期就回长安,不是流放。 为了防止时间久了,镇守岭南西道的皇子变相割据,其布政使的差遣同样有时间限制,为期八年,时间一到就回长安,同样不是变相流放。 然后皇子或者宗室轮流上任,尽义务并作为表率,入烟瘴之地为国效命。 所以,第一任岭南西道布政使的最佳人选,就是身为嫡出皇子的楚王宇文维乾。 首先,宇文维乾家中排行第四,大郎、燕王宇文维翰任幽州总管,镇守幽燕之地,身负监视河北的重任,当然不能动。 二郎宇文维城是太子,免谈;三郎、魏王宇文维宁任并州总管,镇守晋阳要地,同样不能动,所以接下来就是四郎宇文维乾。 其次,宇文维乾去过岭南西道,对那里的情况很了解,回来之后,提出了边境豪族有可能养寇自重的担心。 儿子有见识,宇文温当然很高兴,而年轻的宇文维乾需要锻炼,所以去岭南西道镇守,就是一个很好的锻炼机会。 而且宇文维乾作为兄长,也应该去岭南开荒,为弟弟们将来到岭南“轮值”打好基础,八年时间,足够让宇文维乾做出响当当的政绩,也省得窝在长安混日子,混久了变成废物。 待得任期一满,宇文维乾就能回长安,靠着实打实的政绩去挑大梁,接受新的任用,届时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这就是宇文温的安排,既要让儿子接受锻炼,也照顾到母子俩的感受,不会让儿子娶了边疆,一辈子都不得回来。 尉迟炽繁听得儿子只是去岭南八年,心定了些,好歹没有以泪洗面。 现在,母子俩依依不舍的话别,宇文温还是插不上话,又看看左右,看看几个儿子,还有几个侄子,目光最后落在弟弟身上。 今年春末,侍中(门下省主官)杨素于长安私第病逝,宇文温下令为其风光大葬,追赠相州总管。 杨素去世,那么故杞王宇文亮生前的遗愿,宇文温现在终于可以圆了。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二十九章 棘手 又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御书房,宇文温和堂弟(弟弟)宇文交谈着,宇文即将以淮南道观察使的身份外出,借着此次公干之机接受锻炼,为将来接受进一步任用做准备。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未满二十岁的宇文还很稚嫩,许多事情可能会因为没有经验而处置不当,所以宇文温特地向弟弟交代一些注意事项。 观察淮南,自有佐官负责具体事务,而宇文温向宇文交代的事情,是经过黄州西阳、登门拜访逊帝时,有哪些礼仪需要注意。 逊帝年纪和宇文相仿,在西阳过得很好,但因为身份敏感,所以处于“大隐隐于市”的状态。 作为受禅者,宇文温要尽可能让逊帝淡出朝野视线,让逊帝处于软禁状态,确保不会被任何人利用,但又要每年遣使去探望对方,以便让朝野内外知道逊帝还活着,过得不错。 自宋、晋交替后,历代禅让帝位的皇帝都不得好死,但宇文温不想为难自己的“前任”,所以才有了这样的处置。 逊帝虽然不是皇帝,但上书天子(宇文温)时不称为表,宇文温回复时也不称诏,所以宇文以观察使的公职身份、宗室藩王身份去拜访对方时,不能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 这一点,虽然观察使司佐官同样会提醒,但宇文温还是要多说几句。 宇文是故杞王宇文亮的幼子,宇文亮生前的遗愿,是将宇文过继给邵国公宇文胄为嗣子,延续邵惠公宇文颢的香火,这个遗愿,直到前不久,宇文温才达成。 他登基十二年,拖了这么久才办,不是因为不上心,是因为此事有些棘手。 大象二年时,因为天元皇帝宇文去世,大权为外戚杨坚把持,周国随后爆发内战,时任荧州刺史的邵国公宇文胄相应蜀国公尉迟迥的号召,被前来“平叛”的长安朝廷军击败。 兵败之际,被杨素追斩。 杨素后来成了隋臣,还率领轻骑袭击过先帝宇文乾铿的车队,被护驾的宇文温击退。 后来隋国灭亡,先帝宇文乾铿和权臣尉迟决裂,南逃时得杨素父子大力协助,所以杨素摇身一变,成了救驾功臣,地位就不一样了。 所以,当宇文温受禅称帝后,想要完成生父意愿,把堂弟(弟弟)宇文过继给故邵国公宇文胄为嗣子,就会出现一个棘手的局面: 宇文要不要报父仇,不报仇,那就是畜生不如的东西。 要报仇,那就把杨素砍了? 宇文不杀杨素是为不孝,杀了杨素,那么又引发另一个问题:杨素是救护先帝的功臣,先帝都不追究杨素的以往,现在杨素被人砍了,宇文温不管,那就是不把先帝当回事。 要是管,怎么处置宇文?无论怎么处置,只要不是杀头,采取什么措施,都会被人诟病高举轻放。 这件事情很棘手,所以宇文温在等,等杨素去世,那么一切都好办了。 现在杨素去世,一切水到渠成,所以前不久,在楚王宇文维乾离开洛阳之后,宇文温以宗长的身份,将宇文正式过继给已故的宇文胄做嗣子。 故杞王宇文亮和宇文胄是堂兄弟关系,所以此举很合礼制,而宇文温以皇帝的身份,将为国捐躯的宇文胄追封为邵烈王,那么宇文自然就成了邵王。 此事已毕,足以告慰故杞王的在天之灵,宇文温也算是完成了一项大事。 两人又交谈了一会,宇文告退,宇文温起身在房里转了转,看向窗外景色,看着看着入了神。 宇文宗室的人丁开始恢复,算是从灭族的危机中缓过来,当初差点被杀绝,如今总算有了开枝散叶的势头,这对于巩固皇权而言,是件好事。 皇权需要宗室来帮忙巩固,所以宇文温的三个侄子,除宇文尚在国子监读书,宇文理(现任杞王)、宇文已有任用,而邵王宇文也将得到任用。 这几位只要不作死,那就可以作为清贵的宗室贵族,舒舒服服过完一生,至少宇文温在位期间是如此,这是他给自己定下的底线,不为其他,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所以,弟弟和侄子们,这辈子也只能是个清贵却无太多实权的宗室贵族。 因为宇文温有儿子,儿子还很多,没道理扶持侄子而不用儿子。 燕王宇文维翰、魏王宇文维宁、楚王宇文维乾,现在都开始挑大梁,过几年。陆陆续续还有其他皇子成年,所以宇文温可不缺帮手,毕竟上阵父子兵。 燕王宇文维翰坐镇幽州,一旦河北出事,幽州军可以和朝廷平叛大军呼应,沿着永济渠南北对进,平定叛乱。 魏王宇文维宁坐镇并州,镇守晋阳重地,和关中相互呼应。 楚王宇文维乾,在岭南西道历练,顺便震慑岭南豪族,一旦有事,可以就地平叛,或者顺流而下,支援下游的广州总管府。 当然,宇文维乾任满回来后,这一职责会由其他皇子承担,而宇文温想清楚了,等宇文维乾回来,就要在朝中任职。 宗室在外镇守,防的是当地豪族坐大或者方镇大员尾大不掉,宗室在京为官、掌权,防的是京城权贵搞政变,所以宇文温仗着儿子多,两方面都做了安排。 随着儿子们陆续成年,他的布局会越来越稳,所以不需要靠侄子和弟弟,靠自己的儿子们就能做到。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看上去局面稳得很。 然而,这样的布局在他去世后,大概率会崩盘。 宇文温对自己的儿子充满了信任,但不代表新君会对自己的兄弟或者叔伯信任有加。 道理很简单,宇文温扶持儿子们巩固皇权,万一玩脱了,某个儿子拱掉太子上位,日后逢年过节,宇文温的牌位前,照样有儿子、孙子上香,供奉冷猪肉。 若太子被兄弟拱掉,或者继位后被推翻,自己父子被斩草除根,逢年过节哪里有冷猪肉吃? 所以,宇文温布的局,只适合他自己,不适合即位后的太子。 父亲在世时,兄友弟恭,一片和谐;等老头子嗝屁了,兄弟几个抄家伙就上,打得脑浆都溅出来。 民间寻常人家,兄弟几个争家产都能变成仇人,皇族兄弟争帝位,不死不休。 至于内讧结局会是西汉的七国之乱、西晋的八王之乱、侯景之乱后萧梁宗室互相倾轧,还是杨隋的兄弟相残、李唐的玄武门之变、明初燕王靖难,都已经不重要了。 扶持宗室,宗室势必尾大不掉,威胁皇权,最后内讧。 不扶持宗室,皇权孤立无援,为门阀世家、武勋或外戚所夺。 数百年来发生的种种事件,使得如何任用宗室成为一件棘手的事情,现在,这个问题就摆在宇文温面前,轮到他头痛了。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三十章 分家 傍晚,用膳时间到,但会议尚在进行中,皇后尉迟炽繁主持召开的“季度会”,丝毫没见结束的征兆,后宫诸妃带着大量账本、资料与会,轮流发言,聆听皇后的训导,恐怕会还得开上半个多小时。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皇宫的产业有很多,每个产业的规模都不小,作为正室的皇后,当然总揽皇家名下所有产业,但因为实在忙不过来,所以按照规矩,各产业由其她女眷分管。 作为皇后和妃嫔,女眷们当然不需要亲临一线,她们要做的就是管账、核账对人事任免把关,然后每季度都要开会,协调相关事宜。 到了年终,就得协助皇后编制“财务报告”,以便尉迟炽繁向宇文温汇报。 这就是如今大周后宫的别样体制,被宇文温美其名曰“制度化管理、企业化经营”,他不想让自己的女人们太闲,因为女人一但闲下来,心思就会全用到勾心斗角上。 此刻,百无聊赖的宇文温坐在隔壁,听着尉迟明月发言,只觉得小姨子的言谈举止,渐渐有了女强人那种行事雷厉风行的影子。 尉迟炽繁作为后宫之主,最可靠的左臂右膀当然就是妹妹尉迟明月,姊妹俩严防死守、分工协作,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把财权紧紧攥在手里。 尉迟明月自己分管一部分产业,又负责查账,因为有姊姊撑腰,所以查起帐来气势汹汹。 然而她的“对手们”也不是好相与的,各自管的产业,虽然账目繁杂,但基本上每季度账簿内容都是滴水不漏,不是说做假账,而是递交上来的账簿都经过多次核算,绝对不会有把柄被人抓住。 就连“后进”陈,不知道是被谁指点过,分管产业的账目也做得井井有条,挑不出什么毛病。 所以,宇文温记得每次开季度会,都是以“这是一次胜利的大会,一次团结的大会”之类的结果落幕,场面和谐得很。 然而他的后宫真的和谐么? 不是, 虽然不至于出现相互投毒、下堕胎药等极端情况,但后妃之间是肯定不会“情同姊妹”的。 想到这里,宇文温双眼空洞,看着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的阳光,忽然觉得心中悲凉。 他不会负了尉迟炽繁,所以绝不会换皇后,也不会冷落其她佳丽,所以当他在世时,后宫没问题,但当自己去世后,这个大家庭大概就会四分五裂。 倒不是说他死了而尉迟炽繁还活着,尉迟炽繁就会把其她后妃虐杀(尉迟明月除外),是尉迟炽繁必然收拢财权,把产业收回来交给儿子,再传给孙子。 到时候,他的未亡人们虽然会以“太妃”的身份住在皇宫里,衣食无忧,但除了重大场合,大概平日就不怎么往来,各自过日子。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宇文温不想怪谁,毕竟天下间无不散之筵席,但该提前做的布局,就得做。 那就是分家。 他的人生伴侣有七位,除了张丽华,其她人都为他生下儿子,包括陈,所以,各人现在分管的产业,实际上就是宇文温先交到伴侣手中,以便日后转交给各自的儿子(女儿)。 所以为什么诸位佳丽这么用心?因为大家都知道,这都是宇文温要分给她们所出儿女的家产。 然后,宇文温还做了安排,给每个伴侣都额外准备了南北洋贸易公司的股份(仅限于分红),确保她们每年都能获得可观的收入。 而她们有了这个股份,以后就不需要看着儿女或者儿媳妇的脸色过日子。 宇文温正值壮年,身体健康,觉得再活个三四十年没问题,但不妨碍他提前布置,为伴侣安排好后路,即便是未能生下儿子的张丽华也不例外。 张丽华分管煤炭产业,这可是等同于摇钱树的“朝阳产业”,正是因为她没有儿子,所以尉迟炽繁才没有什么想法。 为了维持大家庭的和和气气,宇文温已经竭尽所能,争取做到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他辛辛苦苦创下的产业,大头当然是由尉迟炽繁管,日后传给太子,现在不仅给伴侣们提前做了安排,还得安排儿子。 儿子多是好事,但等儿子成年后成家立业,作为父亲必须给予必要的支持。 宇文温没有什么嫡贵庶贱的想法,但考虑到太子的感受,也为了日后兄弟之间能够平安相处,他即便想要重用其他儿子,也得拿捏好分寸。 这就涉及到一个权力平衡的问题:宗室该怎么用? 周国经历了几次政治动荡,全都和宗室有关:晋王宇文护连废二帝(堂弟),武帝宇文邕反杀堂兄,武帝亲弟卫王宇文直叛乱,天元皇帝宇文杀皇叔、齐王宇文宪,并驱逐五位皇叔结果江山差点完蛋。 这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政治事件,使得周国的宗室问题格外突出。 重用宗室,后果就是出了晋王宇文护;排挤宗室,就是外戚夺权,差点族灭;能力突出的宗室不得好死,齐王宇文宪被杀就是最好的先例。 有了这么多血淋淋的事实,皇帝和宗室相互猜忌,已经没有了政治上的信任可言。 宗室和皇帝之间不再有信任,心理上有了严重隔阂,这就是周国在政治上的致命伤,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虽然现在看起来已经治愈,但随时都有可能发病。 然后引发整个国家崩溃,江山易主。 如今周国发展迅速,国力蒸蒸日上,看上去形势一片大好,但宇文温知道若这个致命问题解决不好,等他去世,兄弟间猜忌渐深,手足相残的悲剧大概率上演。 手足相残,还会连累到各自的姊妹甚至生母,到时候杀得血流成河,失败者被当做逆贼,连同家眷一起斩草除根。 宇文温不敢想象,他的未亡人们因为遭到儿子牵连,被人扯着头发拖出去乱棍打死的惨状。 所以,周国这个“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必须想办法解决。 宇文温当然不会重用自己的侄子和弟弟,因为这样做对大家都好,他要头痛的是如何安排好自己的儿子们。 老头子嗝屁了,如何分家产才不伤和气,最好由老头子生前布置好,不留下什么大的隐患。 所以距离成为“老头子”还早的宇文温,开始为此事费神。 此刻,想着想着,他想到了一个套路,一个喜闻乐见的套路,那就是宗室分封海外。 把儿子们、侄子们都封到诸如澳州、吕州等海外去做实封藩王,或者干脆“发现”美洲,把儿子们封到美洲,宛若姬周天子分封诸侯那样。 分封海外,即能确保宗亲相容、并且为国开疆拓土,又能拱卫皇权,看起来好像很不错?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三十一章 并发症 宇文温从睡梦中醒来,坐起身,发现自己躺在坐榻上不知不觉睡着了,看看窗外,依旧是黄昏,又看看座钟,只过了大概十来分钟,而旁边,后宫的“季度会”依旧在进行。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看看还在发言的尉迟明月,宇文温觉得有些佩服:好能说啊! 肚子咕咕作响,宇文温觉得饿了,便示意宦官近前:“晚膳都准备好了么?” “回陛下,都准备好了。” “今晚主食是什么?” “呃...主食有米饭和面食,陛下是...” 宇文温想了想,吩咐:“米饭。” “是。” 宦官告退,宇文温搓了搓脸,继续等会议结束。 他的女人们,饮食习惯各有不同,有人习惯吃面食,有人习惯吃米饭,这是不同饮食习惯带来的生活差异,即便住在一起,除非有巨大的外力扭转,否则很难改。 饮食是这样,政治上也是这样。 正所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汉末三国鼎立,归于司马晋,但统一的日子没过多久,就是八王之乱和永嘉之乱。 天下四分五裂,数百年的纷争以及南北对峙,已经让人们对于一个统一王朝不是很适应。 这就是当下的事实。 年纪大点(六十岁以上)的人,多少记得西魏、东魏对峙,侯景乱梁,四五十岁以上的人,多少记得周齐对峙、周国灭齐。 所以,很多人都记得清清楚楚,国力强盛的萧梁,是怎么被带着八百残兵南逃的侯景掀翻,末路的梁帝萧衍,悲哀感慨:“天下自我得知,自我失之。” 人们还记得萧梁宗室是如何自相残杀,记得萧梁大将陈霸先袭杀尚书令王僧辩,把持朝政,然后取而代之建立陈国。 还记得齐国的皇位纷争,记得周国的晋王连废二帝,记得天元皇帝暴毙,外戚夺权,差点就取而代之。 记得陈霸先唯一的儿子陈昌在回国途中“不幸落水身亡”,记得宣帝陈顼是如何夺了侄子的位置。 这一切,大家都记得,记得清清楚楚。 数百年的纷争、南北对峙,一朝统一,但许多人并不认为这是必然,不认为从此天下一统,又是一个延续数百年的王朝。 这些人,可能是关东高齐故地豪强、世家、旧人,可能是江南大族、陈国遗民,或者是关中郁郁不得志的文官武将,大家都知道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所以,都在冷眼旁观。 他们在旁观,看年轻有为的天子(宇文温),是否如梁帝萧衍那样年老昏庸,“自我得之,自我失之”;或者太子继位后,是否会如天元帝那样短命。 或者,当宇文温去世后诸子是否内讧,正如萧梁宗室相互残杀那般。 真要是那样,机会就来了。 没道理齐神武、周太祖、陈武帝能做到的事,我做不到。 宇文温想到这里,揉了揉太阳穴,继续深思。 大分裂之后的统一王朝,基本上都是短命王朝,扫平七国的秦是这样,结束三国乱世的晋是这样,结束南北朝的隋也是这样。 问题出在哪里? 当分裂日久,大家都认为这很正常,若有人强行“逆天改命”,要改变这个现状,那就得承受反噬之力,这股力量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大分裂之后的统一王朝都是二代而亡。 这说法好像哪里不对,因为结束五代乱世的宋不是二代而亡。 宇文温觉得宋的情况有些特殊,赵宋击败了中原各国,却没能收复燕云十六州,若要抬杠,可以说赵宋没有统一天下。 其次,且不说烛光斧影内幕如何,赵匡胤没能把皇位传给儿子,而是被弟弟赵光义接了皇位,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二代而亡。 大分裂之后的统一王朝,二代而亡,这说明了分裂的天下再次统一时,会如同大手术后产生的并发症那样,产生“统一并发症”。 “统一并发症”一旦发作,是会要命的,实现了统一的王朝,要承担反噬之力,随后陨落,为新朝做嫁衣。 所以,秦、隋成了过渡王朝,汉、唐成了受益者,而三国归晋,没过多久就是数百年的战乱。 那么周国会不会为人做嫁衣呢? 这个问题很有趣,宇文温越想越精神,要应对这个问题,那么首先得确定这所谓的“反噬之力”是什么。 一言难尽,简单来说,他觉得是观念和政治惯性。 当大家习惯了天下多国鼎立,忽然间被糅合在一起,各利益集团的诉求、利益得不到顾全,自然心生不满,于是不臣之心就有了。 而对于统一天下的王朝来说,忽然吸收了大量的别国百姓、文武官员,如何妥善处置是很棘手的事情。 以现在为例,对于民间来说,关东百姓习惯的是邺城朝廷,江南百姓习惯的是建康朝廷,长安朝廷对于他们来说,太遥远,太陌生。 对于那些降官而言,要如何融入到胜利者的官僚体制内,也是一个问题,若长期仕途不顺,不满情绪自然就有,离心力增加。 然后,因为统一,所以胜利国把别国的烂摊子也接过来了,一旦处理不当,就是民变甚至叛乱四起。 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能够统一天下的国家,其国力必然占据绝对优势,甚至君主雄才大略,是强势的皇帝,即“雄主”。 于是雄主多猜,然后太子就不好当。 皇帝强势,太子表现太好,招来猜忌,然后被废;太子表现不好,失宠被废。 接班人不稳,最后上来的新君控制不了复杂局面,于是二代而亡。 秦始皇不立太子,结果出巡途中暴毙,为内臣赵高、外臣李斯趁机暗箱操作,于是整个王朝崩溃。 隋文帝猜忌长子杨勇,为次子杨广所趁,杨广成功上位,猜忌弟弟们,所以杨家一母同胞的五兄弟,全都不得好死。 至于西晋,司马炎立低能的儿子当储君,宇文温都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历史”就在眼前,挑战性很大,如今的周国会不会因为“统一并发症”发作而崩溃,是宇文温面临的巨大挑战。 他当然要采取措施应对,所以吸取了历史的经验教训,进行精密布局,以便预防。 所以,儿子们到底要如何重用,该怎么分家,若分封,该怎么分封,都是整套应对措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三十二章 完美平衡 饭后,宇文温漱完口,拿来尉迟明月的发言稿,他想知道小姨子/小妾在会上发言时间那么久,所说内容是毫无意义的废话,还是言而有物。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发言稿洋洋洒洒足有数万字。 居然还有提纲。 宛若写作文一样,发言稿先有提纲,然后分有细纲,对应要说的内容,宇文温大概浏览了一下,发现从总体来说,这个发言稿提到的内容,是环环相扣的。 他有些佩服的问:“明月,为了准备这发言稿,花了多少时间?” “两天而已,很快的。”尉迟明月一边整理资料一边说,“模板都有了,按着框架把想说的一一列进去,然后把相应的事例也放进去,然后分段小结,最后是汇总,完事。” 宇文温听到这里默默点头,看来尉迟明月是锻炼出来了,不过他看着这发言稿,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也就是因为在纸上写字方便,你才会写那么多,若还是竹简记事的年代,光是用刀往竹简上刻字都能累断手,真那样,看你还有那么多废话! 今晚是尉迟明月侍寝,但因为要抓紧时间写总结,所以她现在还没空服侍宇文温,宇文温坐在一旁,看着尉迟明月那认真提笔写字的样子,笑了笑,自己拿起资料看起来。 资料的内容,是有司今年关于河南地区的社会调查汇总,根据这些汇总,宇文温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河南出现了新“物种”。 新物种是什么? 新地主。 传统的地主,其大小庄园是自给自足,自己种粮食,自己种葛麻纺布,自己种树、养马,豢养庄客、部曲做护卫,解决衣、食、住、行,大地主甚至可以做到闭门为市。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庄园经济,除非有自己庄园无法出产的物资,才会用粮食和布匹作为货币外购。 那么新地主,则完全不一样。 新地主的庄园,除了部分土地依旧种植粮食“保底”,其他土地都根据市场需求种植诸如油菜、棉花、菽(大豆)、时蔬等经济作物,完全是以参与市场销售为经营庄园的主要目的。 或者,在其基础上,开办各类作坊,雇佣工人,参与到日益发展的社会经济中去,成为新的社会体系中一员,不再是闭门成市的传统庄园。 除去山南荆襄之地不说,河南、淮南、江南,因为军事和政治原因,“顽固势力”被宇文温铲除过几轮,所以现在以上地区,新地主的比例很大,人数上不是简单过半而已。 这些新地主,有的是从旧地主转变过来,有的是当年凭借军功获得土地的外来户,然后在各种因素的促进下,开始茁壮成长。 长到现在,终于成了气候,于是开始有了政治诉求。 这正是宇文温所希望看到的。 新地主的产业,需要参与到商品流通中去才能盈利,需要雇佣大量劳动力,所以反对旧地主把农民束缚在土地上,赞成“谷贱伤农”,迫使农民出门务工。 但前提是朝廷里有人支持他们的主张,或者有自己人在朝廷当官,影响决策。 所以,科举恰逢其时。 新地主们通过转变经营模式,从快速发展的河南、两淮、江南经济以及海贸中获得超乎以往的利润,有足够的财力购买教材、辅导书,请来优秀的老师,让自己的子弟、族人脱产读书,一门心思备战科举。 实在不行,还可以“投资”,花钱培养那些家境贫寒但资质不错的异姓读书人,甚至通过联姻来笼络有望中选的读书人。 这种情况持续下去,新的官僚集团会形成,那就是科举官僚。 这样的科举官僚是寒族出身,却和出身于旧地主的寒族科举官僚不同,基于自身阶层利益考虑,政治诉求也完全不同。 出身旧地主的官僚,奉行的是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不喜欢风险,不喜欢人员流通,希望百姓老老实实呆在家乡,被土地束缚,主张“父母在、不远游”,也不喜欢朝廷对外扩张。 但出身新地主的官僚完全不同,他们的诉求,和传统的士大夫以及传统寒族地主有着明显分歧,而这种分歧,可以被皇帝加以利用,实现政治制衡的目的。 宇文温为了预防“统一并发症”,需要解决许多不稳定因素,其中之一,就是压制权贵,所以需要一支可靠的政治力量。 这种政治力量,按传统来说是宗室,但问题在于历史的发展表明,宗室用起来很棘手,重用则迟早内讧,疏远则皇权脆弱,稍有风吹草动就完蛋,真的是左右为难。 但现在,有了源自新地主的科举官僚,只要过上十来二十年时间,局面就完全不一样了。 一如历史上的科举官僚倾向于依附皇权那样,通过科举考试当官的寒族子弟,天然的就和门阀、大贵族站不到一起,而这些人作为新地主或者新利益集团的代言人,自然要争取更多的政治权利。 或者争取影响决策,让国家政策更加偏向于自己所代表的利益集团。 如此一来,出身新地主的科举官僚,在官场内形成规模后,必然和代表着保守势力的大小官员以及权贵、门阀世家出身的官僚发生政治上的角斗。 所以作为皇帝的宇文温,可以让这种科举官僚唱白脸,压制权贵。 这就是他的规划,且不说日后有没有海外分封,仅就国内而言,宇文温认为没必要实封儿子镇守地方,因为这样做的话,他去世后,兄弟相残的可能性很大。 燕王宇文维翰坐镇幽州监视河北,魏王宇文维宁坐镇并州监视河东,是为了压制当地地头蛇,他们没有封国在当地,且总管职务不会世袭,到了一定年限就会调任回京,由别的皇子继续接任。 这就是循资格里的差遣使职,对于宗室同样适用,皇子(宗室)们出镇地方,就是领了差遣或使职,只要皇帝撤销任命,就得乖乖回来。 如此安排,算是日后兄弟间相处的一个保障,宇文温知道自己去世后,儿子们要如何相处,他已经管不着,所以能做到的,就是开个好头、定好规矩。 新君靠着科举官僚压制京城权贵,给宗室差遣压制地方,必要时授予兵权以拱卫皇权,灵活性很大,如果觉得某个宗室在外不稳,可以收回任命,宗室便只能乖乖回来。 还不放心,那么新君也可以考科举官僚制衡宗室。 皇帝靠科举官僚压制权贵、宗室,不代表国策会走上老路、日趋保守,因为这些科举官僚代表的利益集团,本身就有扩张的需求,需要更多的原材料产地和倾销市场。 宇文温觉得,在这样的安排下,宗室在外做大的可能性很低,没了这种风险,大概新君会对宗室们宽容些。 当然,若是新君冷血无情,依旧不依不饶屠戮宗室,宇文温那时早就不在人世,哪里还管得了。 这么一番精心设计下来,完美的政治平衡就出现了,那么他可以高枕无忧了么? 未必。 晋武帝司马炎,为低能的太子司马衷设计了一套政治架构,内有双外戚家族辅佐新君并且互相制衡,外有宗室八王拱卫京师,震慑各门阀世家以及各地地头蛇,堪称完美平衡,结果呢? 所以,宇文温知道自己再怎么精心设计,未必十拿九稳。 晋武帝为儿子设计的政治平衡崩盘,明太祖为孙子设计的政治平衡也崩盘,那么,当他百年后,若儿子不争气玩脱了,政治平衡崩盘后,内战爆发,历史还会重演么? 不好意思,真要爆发内战,胜利者还是我的儿子,别人没有任何机会! 宇文温放好资料,眼睛看着前方墙壁,仿佛看向不存在的虚空。 他有儿子,有很多儿子,名讳全都记在宗籍上,但还有个儿子,名讳不为人知。 那是他的私生子,就在世人面前,却没人意识到那是他的骨肉。 这个私生子会护着兄弟们在内战中获胜,没有人打得过。 私生子的名字,叫做.... 黄州集团。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三十三章 没想到 上午,一身素白的司马令姬,入宫于命妇院拜见皇后尉迟炽繁,与她一同入宫的命妇还有不少,但都身着命妇服饰,所以司马令姬的装束显得格外显眼,又有些失礼。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但事出有因,所以皇后不会怪罪,其她命妇也能理解。 去年,司马令姬的舅公(公公)去世,所以吴明、司马令姬夫妇要守丧,为期三年。 吴明丁忧,为生父刘桃枝守陵,虽然他还是没有改回“刘”姓,但对生父已经没有芥蒂,所以要尽最后的孝道。 本来司马令姬也该在家守丧,奈何她是当家,家中产业要操持,儿子也得管教,所以不得不“破例”,身着素服成日里内外忙碌。 吴明是典型的甩手掌柜,在任时只管公务,如今也不管其他事,家中事务全都是司马令姬做主,所以忙得团团转的司马令姬,时不时还得入宫拜见皇后。 又不能穿红戴绿,只能一身素白。 若按着其她命妇的性子,总是要私下里说些怪话,不过今日在场的都是“自己人”,所以大家都不会说什么。 所谓“自己人”,当然是指命妇们各自的夫君,都是当年黄州出来的“老人”。 这些“老人”,有的是天子潜邸故旧,有的是追随天子(潜邸时)征战的将士,反正就是跟着天子一路走来的追随者。 所以命妇们当年还不是命妇时,在黄州时期就多有来往,相互关系不错,又有“业务来往”,所以哪里会对司马令姬冷嘲热讽。 “天竺的长绒棉,纺出来的棉布质量确实不错,针织品更是明显,南司已经和天竺诸侯谈妥了,明年春夏,运抵中原的棉花会增加五成,大家要准备好。” “天竺各国对纸张的需求很大,稍后南司会发布采购公告,有空的话多关注一下,或者提前备货。” “南司正在和骠国接触,如果进展顺利,会派出队伍沿着其国内大河北上,看看是否如古籍所说,真有从骠国入南中的古道可以通行,这件事,一旦确认,南中那边可就热闹了。” “倭国的硫磺矿扩大开采,明年北司的进口额,大概会增加三成,所以不用担心硫磺短缺,导致漂白剂不够。” 皇后尉迟炽繁,贵妃杨丽华、德妃萧九娘、淑妃尉迟明月,和在座的命妇们议论着当前“商情”,她们口中的“南司”、“北司”,指的是南北两洋贸易公司。 根据不同事务,现场分为三个“讨论组”,分别以皇后、贵妃、德妃为中心,时不时有“跨组讨论”。 这一场会见,实际上是例会,可以说是黄州产业主们之间的“商务会谈”。 如此聚会,是源自多年前的惯例,在皇后(西阳郡公夫人/西阳王妃)尉迟炽繁主持下,各命妇(家中产业掌管者)齐聚皇宫(公府/王府)分享商机,统一共识,共商大计。 正如宇文温没精力管产业运营,得由尉迟炽繁来管那样,命妇们的夫君都在为朝廷效力,忙得很,家中产业,都是她们来管。 所以围绕着皇后,有一个特定的小圈子,这个小圈子,涵盖了以黄州为核心的产业集团,小圈子的成员,都是管理着各类产业的外命妇们。 司马令姬当然也不例外,所以她即便还在守丧期,却不得不入宫参加这个小圈子的例行聚会,因为家中产业需要和许多同行“对接”,协调下一步的经营规划。 这就是命妇院的特别例会。 小圈子的规模在扩大,参与的成员(外命妇)越来越多,不止司马令姬等外命妇十分看重这个小圈子,皇后尉迟炽繁也是如此。 她知道,夫君用利益将无数人捆绑在一起,而这些人的夫人们,其中有命妇身份的人,如果管理家中产业,就必然会进入这个小圈子。 那么她要利用这个小圈子,团结诸位外命妇,以此影响各自的夫君。 她这么经营,为的是争取更多的人支持宇文维城做太子,将来即位称帝。 这是尉迟炽繁的战争,为了儿子绝不能输,所以一直很注意维系这个小圈子,学夫君的做法,用利益将外命妇们和自己捆绑在一起。 借此机会,尽可能将其夫君还有儿子们,捆绑在太子身边。 然而因为产业牵扯太多,贵妃杨丽华、德妃萧九娘都必须出席,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所以尉迟炽繁拉来妹妹尉迟明月,姊妹同心,严防死守。 历经多年的发展,这个小圈子的规模十分惊人,尉迟炽繁看着眼前众多外命妇,只觉有些眼花。 不知不觉间,夫君口中的“黄州集团”,没想到竟然发展到如此规模了。 会议进程十分紧凑,容不得尉迟炽繁发呆,不过现在是妹妹尉迟明月主持讨论,所以尉迟炽繁得以想别的事情。 “三娘,你知道么,黄州集团呐,不得了哎!” 这是前不久某日,宇文温喝得迷迷糊糊时说的话,尉迟炽繁一开始还觉得莫名其妙,听到后面,悚然动容。 “三娘,黄州...啊.....有煤铁复合体,年产铁一千万斤...可以制作无数铠甲兵器,可以批量生产各种口径火炮!” “有日兴昌做渠道,汇通天下,融资能力一流,富可敌国!” “实业众多,能够生产各种产品、物资,小到绣花针,大到火轮船!” “有汉沔、洞庭湖、彭蠡湖粮仓,不愁粮食不够吃!” “有两洋贸易公司做海贸,有河南、两淮、江南甚至河北做市场,赚回来的钱,比朝廷的租庸调不差多少!” “你想想,你想想,谁要敢造反,只要把黄州地区的产业工人组织起来,用大冶出产的铠甲、火铳、火炮武装起来,穿着黄州出产的戎服,吃着汉沔的粮食,乘坐黄州制造的火轮船横扫天下,那是多么壮观的景象!” “什么关陇集团,什么河北豪强世家,什么边境豪族,在产业化的黄州集团面前,狗屁都不是!” 想到这里,尉迟炽繁不由觉得紧握双拳,她原以为夫君搞产业做贸易纯粹是为了带着大家一起发财、笼络人心,没想到这个所谓的集团发展起来,居然变成一个实力深不可测的庞然大物。 所以,这也是太子最大的依仗。 即便再多的人反对她和宇文维城,但只要有了黄州集团出身官员的支持,宇文维城的太子之位就稳了,这一点,尉迟炽繁确认无误。 将来,宇文温去世,宇文维城即位,要是有奸臣作乱,那么黄州集团,就是最好的“保镖”。 尉迟炽繁一心想着儿子,想要让儿子多亲近一下“故旧们”,但宇文维城如今在陇右,等着收拾吐谷浑,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她没法和儿子细说。 看看左右,尉迟炽繁觉得与会的人还少了一个。 是时候让太子妃韦氏参与例会了。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三十四章 心思 秋风卷落叶,洛阳皇宫里,太子妃韦氏正在向舅姑(公婆)请安,因为她刚结束守丧不久,所以面色有些差,皇后尉迟炽繁怕儿媳身子不好昏倒,赶紧让其坐在一旁,陪着自己说话。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韦氏之父韦冲,去年病逝,作为嫁出去的女儿,太子妃韦氏倒不用守够三年孝,但这一年来确实是粗茶淡饭,所以尉迟炽繁担心儿媳身体不好也情有可原。 韦家这两年有些倒霉,先是韦冲去世,后来是韦冲小女儿去世,所以只剩下韦冲遗孀,及其女儿、太子妃韦氏,儿子韦挺。 今日,结束守丧的韦氏带着儿子宇文旭进宫,小家伙才两岁多,来时路上睡着了,尉迟炽繁心疼孙子,便让孙子先在侧殿歇着。 作为“爷爷”,宇文温觉得有些无语,他结婚很早,所以在后世还是大龄单身青年的年纪,现在就做了爷爷,总是觉得怪怪的。 当然,在这个时代,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的,陈为他生的儿子宇文维平,年纪还比宇文旭小,那又如何? 宇文旭年纪还小,所以宇文温没有宣布孙子为皇太孙,而宇文旭的名字,是其父宇文维城取的,若日后要立储,可能要更名,以免因为避讳,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那是以后的事,宇文温不会烦恼。 想着想着,他的大腿被人掐了一下,见着身边坐着的尉迟炽繁宛若没事人一般,继续和儿媳交谈,于是心中明白了。 他知道自己若在这里,尉迟炽繁和儿媳大概是没法好好交谈,便借口看看孙子,先行离开。 他有孙子,还有个孙女,那是燕王宇文维翰的女儿,作为一个当了“爷爷”的人,宇文温忽然觉得自己老了。 走到殿外,看着萧瑟落叶,他觉得有委屈:明明,我这年纪和大龄单身青年差不多嘛.... 转到侧殿,宇文温坐在榻边,看着熟睡的宇文旭,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宇文维城,往事历历在目,觉得很温馨。 儿孙满堂,是所有人的愿望,不分贵贱。 所以,他当然希望自己儿孙满堂,子孙后代全都过上好日子。 问题是这么一来,历经数代人之后,宗室规模越来越大,全都供着,会把国家吃垮的。 明代的一个教训,就是宗室成了国家沉重负担,到了明末,宗室人口数万,理论上要发放给宗室的俸禄,已经超过了朝廷财政收入。 这么多宗室,内部又贫富悬殊,富的撑死,穷的饿死。 诸如福王这样的大藩王占据大量良田,据说河南的土地都不够这位占的,但有的宗室连该得的俸禄都被拖欠,甚至穷困潦倒、负债累累。 这样的教训发人深省,宇文温能想到的办法,就是“降爵减俸”。 首先,出五服就不算宗室,使宗室不至于数量过于膨胀。 然后宗室的爵位,每传一代就降一等,立军功另外再说,这样也省得日后供养不起,大家都难受。 同时,给不继承爵位的宗室以适当自由,可以参加科举,可以经商,可以迁徙,靠本事自谋出路,养家糊口。 说白了就是分家,不要老是让本家供着。 一想到分家,宇文温就想到了儿子们。 真要实行降爵减俸,燕王、魏王、楚王,传到下一代,没有军功,就会变成燕国公、魏国公、楚国公,以此类推,变成郡公、县公.... 宇文温想着想着叹了口气,觉得这样好凄凉。 所以不如分封海外,让王爵世袭。 分封到海外,自立门户,不用受中枢官僚的气,自己在封国优哉游哉过日子,还可以作为“备份”。 一旦中原有事,海外藩国要勤王是来不及的,但至少能作为“备份”,将家族香火延续下去。 同理,海外藩王无法干涉朝政,无法威胁本家,那么作为天子,想来会对这些藩王放心不少,不会成日里担心对方搞宫变抢江山,手足相残发生的概率降低。 这么一推演,宇文温感觉分封可能造成的后果,就不那么严重。 不能把所有儿子都封出去,可以选几个能力出众的,培养好班底,然后分封到海外建国,其他儿子留在国内,看将来需不需要为新君效力。 问题是,谁出去、谁留下? 封到海外的儿子,万一水土不服死了... 想想后宫某位佳丽穿着红衣吊死在自己寝宫前的场景,宇文温只觉得后背发凉。 。。。。。。 “你要带太子妃管产业,那就得慢慢来,不要一下子扔太多事情给对方做,不要把太子妃吓得知难而退了。” “还有,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你让太子妃管产业是吧?日后儿媳翅膀硬了给你脸色看,你找谁哭去?” “儿子有了媳妇就忘了阿娘,这可是司空见惯的事,婆媳要是闹别扭,你莫要以为棘郎铁定会帮你说话!” “你把产业死死攥在手里,她有求于你,哪怕心里不乐意,也得对你和颜悦色,等到临终了,再传给儿媳,这才是稳妥之策。” 夜,宇文温趴在榻上,一边享受尉迟炽繁的亲手按摩,一边和对方闲聊。 听尉迟炽繁说要开始栽培太子妃,让韦氏参与到皇宫产业的管理中来,宇文温不反对,却觉得没必要栽培太过。 道理很简单:自己时值壮年,还有妻妾帮忙管着产业,要等儿子当家,儿媳再接管产业也不迟。 但他不好明说,只能委婉的劝,让尉迟炽繁莫要太过热心,以至于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尉迟炽繁其实也知道这一点,她当然要栽培儿媳,但在宇文温面前一个劲说想让儿媳尽快接班,表现得这么“目光短浅”,纯粹是为了带节奏: “二郎,澳州现在应该可以试着开发了么?据说澳州南境有草原,又有大河,定居不错,可以种田,也可以牧羊,应该不错的吧?” “嗯,这是不错的主意,问题在于,开荒需要多年才能把生地变成熟地,而且养羊的话如何盈利?运羊毛、奶酪回中原,那成本不低哟!” “不需要外销,可以自给自足嘛,定居的移民,可以在澳洲南境草原放牧,自给自足,就像草原上的牧民一般。” 尉迟炽繁其实是想带节奏,让宇文温不知不觉中认为把燕王封到澳州去比较好。 她倒不是对宇文维翰有意见,相反,对方也算是她带大的,所以不存在让庶长子去海外送死的恶毒心思,她就是想确保嫡子的地位稳固。 燕王若果成了“澳王”,在澳州封国优哉游哉的,自给自足过日子,其实也不错,最重要的是宇文维翰不会成为太子的备份,因为只有宇文维乾才可以。 孙子年纪小,尉迟炽繁就怕万一老天不开眼,太子英年早逝,太子之位空着,所以必须确保嫡次子宇文维乾成为太子。 虽然按着宇文温的态度,真要到了那个时候,宇文维乾“补位”没问题,但尉迟炽繁还是要防万一。 宇文温不知道枕边人此时所想,却对其构思不感兴趣,澳州天远地远又荒凉,正常人谁愿意跑那鬼地方放羊,真要放羊,就近去河套多好。 见着尉迟炽繁在纸上谈兵,宇文温觉得很有必要给对方指点一下:“你的想法太幼稚,澳州那地方是可以开发,前提是得科技发展起来,那得很多年以后了。” “这地方不在主要海贸航线上,又没有大片肥沃的土地可以种粮食、种植经济作物,除了鳄鱼皮、袋鼠皮,都没什么特别有商业价值的特产,所以眼下作为贸易据点和流放地比较合适。” “澳州目前真是荒凉,说鸟不拉屎倒不至于,可你想想,就算有鸟屎,那又有何....” 话说到这里,宇文温忽然停住,瞪大眼睛,尉迟炽繁见他如此模样,觉得奇怪:“怎么了?”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三十五章 宿便 冬去春来,南洋大海,碧波荡漾,海天一色,由三艘三桅硬帆海船组成的船队,此时正抢风航行,几乎是迎着东南风,向东南方向前进。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蓝天白云,阳光明媚,海船桅杆上飘扬的旗帜,表明这是一支隶属于南洋贸易公司的船队,而他们前进方向数里外,是一片岛礁。 数个露出海面的礁盘,环绕着一座小岛,仿佛众星拱月一般。 岛礁所在海域水位较浅,吃水较深的大海船若过于靠近,会有搁浅的危险,所以三艘海船缓缓放下船帆,使得船速也渐渐放慢。 担任旗舰的第一艘船上,林成裕收起千里镜,看着船员将甲板上的小船移出船外、缓缓放下,紧了紧背包,翻过船舷,沿着权做梯子的绳网爬下大海船,坐到靠泊在海船边的小船上。 陆续又有数名船员登上小船,然后一起划着桨,将小船向小岛划去,另两艘大海船也各自放下一艘小船,小船的目标同样是前方海岛。 海浪此起彼伏,小船有些颠簸,林成裕一手扶着船帮,一手拿起草帽给自己戴上,然后系好帽绳,饶有趣味的看着前方海岛。 这座岛并不大,却是岛礁群中唯一大岛,对于船员们来说并不陌生,因为这片岛礁处于广州入洋口屯门海域东偏南数百里的海面上,所以往来南北的海船大多会经过附近海域。 面前这片岛礁,因为位于屯门海域的东面(偏南),所以别称“东沙”。 于是东沙岛礁群里唯一的岛,被渔民称为“大东沙”,或者依据其宛若残月的形状,称为“月牙岛”。 渔民出海打渔一般不会深入大洋,但一不留神走远了,时常靠泊大东沙(月牙岛),因为这岛虽然不大,在上面打井却能够打出淡水来,是渔民们一处重要的淡水补给岛。 现在,林成裕一行人即将登陆大东沙,却不是来收集淡水的。 小船距离岛屿越来越近,林成裕靠着肉眼就能看见岛上有茂密的椰子树林,又有大量海鸟在小岛上空盘旋。 海鸟数量之多,以至于船只上空都有不少鸟儿在上下翻飞。 时不时“噗嗤”一下,居高临下给船只和船员留下“礼物”。 那是黄白相间的鸟屎,落在人的衣物上,留下一道道屎痕,船员最烦鸟屎,因为经常弄得船甲板一片狼藉,然后大家就要清洗。 洗甲板倒也罢了,鸟屎若落在桅杆和帆布上,清理起来很麻烦,如果可以,大家都想捏着鼻子忍,当做没看见。 然而南洋贸易公司的规定很严格,直属船队的所有船只必须随时保持整洁,所以各船船长都会安排船员定期刷甲板搞卫生,那么无处不在的鸟粪就很让人讨厌。 不仅商船的船员讨厌鸟粪,出海的渔民也不喜欢鸟粪,因为渔民们都认为被海鸟拉的粪便砸中会带来晦气。 甚至还有一种说法,说这可能是海鸟给海怪做的标志,标明猎物:海怪会首先吃身上有鸟粪标记的落水之人。 因为不喜欢鸟粪,所以渔民们出海时靠泊海岛,即便是阴天,也会带着草帽,挡住从天而降的鸟粪,如今划船靠近大东沙的船员们也不例外。 随着船只渐渐靠近岛屿,头顶上盘旋的海鸟越来也多,大家所戴的帽子,上面已经“伤痕累累”,林成裕已经能闻到头上传来的淡淡臭味。 大海之上,许多新罗棋布的礁盘、小岛,都是海鸟的栖息之地和落脚点,大东沙也不例外,林成裕常年在南洋跑船,对此已经见怪不怪。 岛屿边沙滩,有一座简易栈桥,船员们将船只靠在简易栈桥,早已等候多时的几名士兵协助船员将船拴住。 一行人上了岛,来到椰林之间,却见岛上此时已有许多男子挥动铁镐在挖地。 林成裕作为“观察员”,是登岸小队的领队,他奉公司之命,要对正在试开采的大东沙进行现场观察,看看公司热切关注的“宿便”是怎么回事。 头上戴着的草帽,散发着淡淡腥臭味,林成裕顾不得那么多,看着脚下层叠的海鸟宿便,有些迟疑的问:“这么硬,会不会是石头?” “不会,这是海鸟积年宿便凝结而成的石头,不是珊瑚碎片,也不是一般的石头,” 大东沙勘探负责人热情介绍着,怕林成裕不相信,从地上敲了一块宛若石头的宿便,弄碎,摊在手心,向林成裕讲解: “海鸟吃的是海里小鱼,粪便里必然有鱼刺,还夹杂着羽毛,请看这里...” “这海岛栖息着大量海鸟,每日都会落下大量鸟粪,千百年来,积年宿便早已风化,堆积在一起,凝结成石...“ “虽然风化的宿便看不出鱼刺,但是....” 那负责人让人拿来几块看上去完全不像鸟粪的碎石,然后当着林成裕的面舔了几下:“既然是宿便,那么总是有一股味道,这味道可不是一般石块有的。” 见着对方舔海鸟宿便,林成裕不觉得反胃,向着小岛深处走去,看着岛上已经风化的海鸟宿便如此之多,在地上堆积不知道有多厚,有一种身处粪坑的感觉。 去年秋末,市舶司那边忽然关心起南洋诸岛礁,据说是对海岛上可能存在的海鸟宿便起了兴趣,这让大家觉得纳闷: 南洋海域岛礁众多,其中一些海岛确实有大量积年海鸟宿便,这是常识,市舶司之前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过了那么多年,忽然关心起来了? 因为有这层缘由,南洋公司很快组织人手,开始调查南洋海域之中,哪几个海岛上海鸟宿便多,并且适合进行大规模“开采”。 忙碌了一个冬天,如今刚开春,公司就确定了几处海岛,其中尤以大东沙最为合适,因为这里的海鸟宿便多得很,又靠近广州,所以交通运输相对方便。 从番禹扬帆的海船经由屯门入洋,直接往东(偏南)航行数日,就能抵达大东沙,装满海鸟宿返航,也花不了太长时间。 市舶司的要求,是找到可以当做矿脉来开采的海岛,以此大量获取海鸟宿便这种“矿石”。 如此大动干戈,据说是因为这种宿便可以拿来肥田。 对此,林成裕觉得有有些难以置信,粪便能肥田他知道,但这种早就风化成石头的海鸟宿便,其肥力恐怕早就已经没有了。 所以用来肥田能有多少效果?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三十六章 前景 “大东沙岛地势平缓,一旦风暴来袭,寻常建筑恐怕难以幸免,无论是宿舍、仓库,都必须加固,又因为身处大海之中,水汽腐蚀严重,用料必须以砖石为主。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同理,栈桥必须牢固,不然风暴过境,必为海浪摧毁。” “岛上打井确能打出淡水,但日后驻岛人员大增,水井出水量恐怕不够,所以,搭建集雨设施蓄水势在必行,这些设施,同样需要加固以防风暴。” “为防海寇,须有士兵驻防大东沙,以保开采人员及设备、物资、粮食安全,兵力至少一百,让贼人难起心思..” “故而卑职认为,在大东沙建立堡垒,将宿舍、仓库、蓄水设施囊括在内,再安装火炮数门确保安全,此举十分必要。” “鉴于大东沙位于主要航线上,卑职建议,于大东沙建永固栈桥,灯塔,观察站,作为航线上一处正式站点使用,而不仅仅是开采海鸟宿便。” 会议室里,接受质询的林成裕侃侃而谈,他坐在高脚坐具椅子上,手里虽然拿着资料,却根本就没看,因为各种数据及要说的内容,都已牢牢记在心中。 在他面前,是坐在“一”字型高脚书桌后的几名中年男子,个个板着脸,不苟言笑,看着手中资料,偶尔发问。 林成裕昨日刚从大东沙回到番禹,今日就接受董事们质询,心中琢磨着大东沙开采事宜真不简单。 通常,这种小事根本就不需要惊动“上面”。 现在董事们如此重视,林成裕琢磨着恐怕整件事的起因,是天子在过问,所以从南洋市舶司到公司,一级级下来都不敢懈怠。 然而这种积年海鸟宿便,真的有什么肥力么? 林成裕想不通,但不会多嘴问,他只需要履行职责、完成任务就好,而自己连夜加班写出来的资料,内容很详实,如今见着董事们没问什么很奇怪的问题,暗暗松了口气。 不一会,质询结束,林成裕告退,回到办公室没多久,下班时间到。 广州番禹,是南洋贸易公司总部所在地,在总部上班的雇员很多,林成裕三两下收拾好桌面,关好门,赶在人潮汹涌前,“冲”出大门。 他和随行仆人交代了一些事情,让其拿着零碎东西先回家,自己沿着街道向前走,应约赴会。 街道上车水马龙,许多满载货物或者人的四轮马车来来往往,街道两边行人接踵摩肩,一派熙熙攘攘的景象。 番禹作为天下闻名的大都会,一直都很热闹,随着海贸大兴,朝廷大力开发岭南,如今的广州番禹,早就脱胎换骨,几年又是一副新模样。 对此,林成裕深有体会。 他作为南洋贸易公司的雇员,在番禹定居了差不多十年,亲眼目睹这些年番禹的快速发展。 加上得火轮船开始投入航运,使得作为货物集散地的番禹,发展速度更快,外城廓已经多了一圈,为了区分新、旧两道城郭,有了“内廓”、“外廓”的称呼。 番禹的发展前景一片光明,吸引了天南地北的商贾来定居,所以走在大街上,时不时听见蜀地、关中、河北口音,根本就不值得大惊小怪。 而公司的相关事务也来越繁杂,所以林成裕刚从大东沙回来没几天,很快就要前往别处“出差”。 朝廷改革选官制度,实行“循资格”,其中包含了差遣、使职制,官员领了差遣外出公干,就是“出差”,南洋贸易公司这种官督商办的大商社,自然要紧跟潮流,所以职员们到外地办事,都称为“出差”。 十字路口处的钟楼正点报时,林成裕习惯性掏出怀表对时,然后加快脚步向前走。 转过一个街口,林成裕来到一处酒肆前,守在门两侧的胡人侍者见他走近,热情的推开门,用带着口音的官话说道: “欢迎光临!” 。。。。。。 酒过数巡,林成裕和友人们喝酒喝得满面红光,他们都是寓居广州的外地人,在这里任职、经商,或者跑船,所以天南地北的事情都知道一半。 半桶水晃起来最响,所以谈起各种奇闻异事,嗓门一个比一个大。 林成裕本来要吹嘘的“海鸟宿便”,其实在番禹城里并不是秘密,所以大家都有所耳闻,故而吹不起来,他一边和陪酒的胡姬**,一边听着友人说“西洋”的故事。 西洋,当然是南洋以西的大洋,这个区域包括了骠国、狮子国、天竺诸国,还有极西之地的波斯和罗马(拂)。 如今,南洋贸易公司与天竺诸国的贸易开了个好头,前景不错,直接购买大量香药、宝石、棉花,然后把中原的特产和手工业制品卖给对方,各取所需。 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除此之外,和波斯国的海贸也做得有声有色,唯一的缺憾,就是波斯和罗马已经交战,波斯国要求南洋贸易公司中断与罗马的贸易。 大概是七年前,罗马国的皇帝遇害,据说只有太子逃到波斯,投奔姊姊、姊夫去了,弑君者成了新皇,也就是伪帝。 遇害的罗马皇帝,其女婿是波斯的王中王,当年是靠着岳父派兵助阵,才击败逆贼回国复位,这下女婿于情于理都得帮助小舅子复位。 罗马国事变之后没几年,两国便打起来。 波斯随后切断了罗马国和中原的海上贸易航线,中原的船队到了名为“东方之门”的波斯海港后,就不能再往西走,因为再往西,是罗马国的阿非利加总管府(中原对罗马政区名的代称)海域。 东方之门港口的波斯官员,会盯着每一艘靠泊的中原海船,而波斯的战船也会在海面上巡视,阻止各国海船西进。 如此做法持续至今,已有数年之久,使得南洋贸易公司本来规划好的一条商路,刚建立起来就断了。 提起这件事的友人,刚从东方之门回来,说起波斯和罗马之间的战事,不住摇头:“都打了几年仗,两国不分高下,波斯的王中王,都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扶助小舅子复位。” “按说有大义名分在手,那流亡的罗马太子总是能吸引国内老臣来投,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局面一直打不开....” “我在那边待了大半年,当地官府看得紧,轻易不能远离,就只能和当地的撒拉逊部落做买卖,想偷偷出航西进都不行。” 说完,喝了一杯酒,他做神秘状:“我听说啊,罗马国的阿非利加总管,一直都不待见伪帝,不听伪帝号令,不服对方调遣,和对方派来的军队打过几场,看样子,迟早要起兵勤王!” 一听到“勤王”,大家来了精神:“真的么?那阿非利加总管果真要辅佐太子杀回京城复位?” “大概是吧,反正都听人这么传。”那人开始添油加醋,加入自己的想象:“说已经筹办白盔白甲,起兵后,全军将士都要穿着白盔白甲,给先帝戴孝呢!” 林成裕听到这里,噗嗤一笑:“这不是如那汉高祖给义帝发丧、起兵讨伐楚霸王故事么?” “对头!” “哎哎哎,听你这么一说,莫非这总管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可难说....来来来,喝酒喝酒!咱们醉翁之意就在酒!” 极西之地的局势,和中原一点关系都没有,那罗马国的太子能不能复位,其实大家不关心,关心的是南洋贸易公司何时能够和罗马国做买卖。 毕竟,多和一个大国做买卖,这西洋海贸的前景才会愈发光明起来。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三十七章 前景(续) 浈水,一艘火轮船自南向北缓缓航行,是为逆水行舟,这是一艘人货混装的客船,载客量为二百人,从广州番禹出发,前往浈水上游的韶州曲江。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客船名为“广浈十八号”,是往返于定期广州番禹和韶州曲江的定期船之一,上水时(逆流北上)平均航速十八里,昼夜航行,中途停靠沿岸主要城池加煤、下客、卸货,两日半就能走完近六百里的路程。 到曲江“出差”的林成裕,此时一边看着舷窗外风景,一边和同事闲聊着。 火轮船的航行速度快,不需借助风力,但航行时很吵,所以导致船上乘客晚上睡觉睡不好,林成裕等人想看书却看不下,只能聊天。 现在,聊的内容是客船上的客舱分级。 船上客舱分三等,最低一级的三等舱,乘船条件简单,虽然座位是“卧铺”,却是在公共大舱室内,没有隔间,客船提供的一日两餐比较简单,只是确保不饿肚子。 乘客想要“方便”,只能去公共厕所。 二等舱在二层甲板,无公共大舱室,全都是小客舱,一日两餐相对较好,每个客舱有六个“铺位”,睡觉时舱门可以关上,有独立厕所。 头等舱在三层甲板,饮食不错,小客舱里分为内外两间房,有独立厕所,乘船体验相对而言是最好的。 头等舱的票价可不便宜,是按客舱算,不按铺位算,若不是南洋贸易公司和轮船招商局签了协议,花钱买“月票”,使得出差职员可在定期船上坐头等舱,林成裕和同事们可不舍得花这笔钱。 然而最便宜的三等舱船票,也不是一般人能轻松消费的,除非有什么急事,要赶时间北上,不然一般平民根本就不会乘坐火轮船出行。 所以,定期船的主要目标“客户”基本上都是商贾,还有各商社的雇员,随着广州地区发展越来越快,南来北往的商贾也越来越多,对于火轮船客运的需求不小。 虽然从番禹乘船走海路去中原也比较方便,但海船出海要看风信、天气,还得看季节,又要避风暴,时间不定、风险高,所以许多人选择走内河往来南北。 即便有市场需求,客船不一定能保证每次出航时有足够的“上座率”,也就是铺位空得太多,以至于船票收入过低,低过出航成本,导致客船跑一趟就亏一趟。 一般来说,这种情况下要延期开船,确保有足够的乘客才能不亏本,然而定期船既然名为“定期”,就是无论“上座率”如何都得按时出发,所以定期船最稳定的盈利来源,是“顺便”运输的货物。 这一点,林成裕和同事很清楚,因为南洋贸易公司和轮船招商局下辖船队有长期合作关系。 定期船既然有“定期”这个特性,那么对于物资流通行业来说,就是很稳定的一个运输工具,所以南洋贸易公司、大小商社甚至官府,都极其需要定期航班。 官府的邮传以及面向民间的邮政,各种公文以及普通信件都要往来南北,定期发船的定期船正好提供便利,确保邮件能够按时收发。 或者驿使携带不是很紧急的公文登船,按时抵达目的地,不会就为了送一个人得额外调拨船只。 对于商社或镖行来说,运输某些高价值但数量少又赶着发货的货物,总不能等凑够一船的货物再出发,于是相关人员带着货物乘坐定期船前往目的地,也是不错的选择。 所以,定期客船主要是靠着长期客户的货运订单盈利,平民百姓往来大庾岭和广州,基本上靠的是帆船(在浈水顺流而下),和走陆路(自南向北)。 为的就是省钱。 大家正交谈间,船只进入浈阳峡,林成裕和同事欣赏着峡谷两边壮丽景色的同时,注意到那条著名的浈阳峡栈道。 浈阳峡栈道,于十几年前建成,建成后为自南而北的人员、物资流动创造了有利条件,当年,林成裕就多次走过这条栈道,对于栈道的繁忙深有体会。 但是,当火轮船出现后,浈水航运迎来了突破性发展,大宗货物从岭南前往中原,不再为逆水行舟导致成本太高而头痛,大量火轮船终日忙碌,运输无数货物北上。 以前,商队自南向北运货走的是陆路(借助栈道过浈阳峡),从番禹到曲江怎么都得半个多月,若靠火轮船运货,最多四、五日,可以缩减大量运输成本和时间成本。 所以有了可靠的上水航运后,浈阳峡栈道的地位一落千丈,前景变得暗淡,当年那种商队头尾相接、夜里整条栈道火把通明的壮观景象渐渐消失。 栈道变得冷清,但官府每年为了维护栈道要投入的人力、物力却不少,所以许多人认为这条栈道应该废弃,节省开支。 种种建议,使得浈阳峡栈道濒临“死亡”,但最后还是顽强的活下来,原因倒也简单: 不是所有人都买得起火轮船的船票,所以,官府决定维持一条可靠的交通线,让囊中羞涩的百姓还有小商小贩们能够往来南北。 哪怕是他们全程都靠双脚走完,也得有这么一条路,所以浈阳峡栈道废存与否,不能光算“经济账”。 譬如朝廷如今大力推广的邮政,明显很难盈利,却依旧有条不紊的推行,原因就是天子认为“通邮”和“通路”,是朝廷义不容辞的责任。 朝廷不能光收租庸调,还得为百姓办实事。 这个说法,到底是天子说的还是旁人穿凿附会,以林成裕的卑微身份当然无从得知,但他知道,自己能和远在河东的亲友通信,是明确无误的事实。 他在岭南的生活情况,家乡亲友知道得很清楚,而家乡的现状,林成裕也能有所了解。 邮政和交通,让越来越多的人了解外面的世界,大家开始知道岭南广州虽然气候炎热,却不是来了就必然会死的烟瘴之地。 所以,这几年愿意到岭南广州闯荡的人越来越多,而已经落寞的浈阳峡栈道,依旧有行人往来。 林成裕觉得,依旧“活”得好好的浈阳峡栈道,表明了朝廷开发岭南的决心,所以,在发展前景一片光明的番禹,确实有置办房产的必要。 番禹城的常住人口快速增加,所以房价一直在涨,不趁此良机来个低买高卖,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呢? 第三百三十八章 到了!到了! 机器的轰鸣声中,戴着耳塞加耳罩的林成裕从睡梦中醒来,从枕头下摸出怀表,就着舷窗外透入的点点光照看了一会,发现是早晨六点四十。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外面天色露白,看来太阳即将东升,林成裕扯下耳罩和耳塞,倒在铺位上回神。 没了耳罩、耳塞,机器的轰鸣声徒然增大,林成裕用被褥把头一蒙,发现没什么效果,叹了口气,再次起来。 他难得做了个好梦,到了最要紧的时候竟然惊醒,如今美梦是回不去了,只能起来洗漱。 同房间对面铺位上,一名同事戴着耳罩睡得正酣,看来正在做梦,很快洗漱完毕的林成裕坐在窗边小台旁,看着外面若昏暗的江景。 天地昏暗之际,江边有点点火光,看上去像是渔火,但林成裕知道那是航标灯。 船只夜航实际上很危险,因为夜幕阻挡了船员的视线,若无火光标示,夜航船只很容易撞上暗礁、浅滩甚至江岸。 所以为了确保浈江航运的效率,轮船招商局和沿江各地官府合作,在要紧处设航标灯,确保夜航的船只能够平安航行。 林成裕正看得入神,耳边传来“嘭嘭嘭”的敲门声,随后有声音从外面传来:“曲江快到了,曲江快到了!” 原来是船员来通知到岸消息,林成裕随后问:“还有多久到?” “不到半个时辰,不到一个小时!请及早收拾行李!” 林成裕回了一声“知道”,逐一摇醒同事,大家乘坐火轮船出行有经验,所以都戴着耳塞、耳罩入睡,这种时候光靠喊可不一定有效果。 因为提前梳洗完毕的缘故,林成裕不需要争厕所,他穿戴完毕,转出客舱,来到走廊上,扶着栏杆,感受微寒江风拂面,继续看着江景。 现在是春天,本来江上风就大且冷,加上太阳还没出来,江风带着寒意实属寻常,不过风再大,对于林成裕来说都没有海风猛烈。 前方,浈江一侧,群山之间,隐隐约约现出一片灯火阑珊,一眼看去,仿佛是天上群星落在凡间,林成裕看了许久,发现那原来就是曲江城。 确切来说,是曲江城边码头,因为水陆转运繁忙,所以港区有时候会彻夜点起火把,方便人们装卸货物。 韶州,即原先的东衡州,州治曲江位于武水、浈水汇合处,是岭南东部地区的北大门,往返中原和岭南的商旅,无论走的是水陆还是陆路,都必然经过曲江。 从广州来的货物到了曲江,沿着浈水往东北方向走,便可直达大庾岭下,翻过大庾岭,就进入洪州总官府地界。 若从曲江沿着武水往西北方向走,可以翻越蔚岭,进入潭州总管府地界。 正是因为地处要冲,曲江这些年商业发展得很快,又有许多外地百姓翻越大山南下,在曲江定居,或者继续沿着浈水南下,前往广州番禹。 由于曲江是货物的水、陆集散地,所以朝廷在曲江设关卡收商税,是广州总管府最重要的一道关隘,也是朝廷在岭南商税的重要来源之一。 因为曲江地区水、陆关隘聚集,又是韶州州治,所以民间提起曲江,就直接以“韶关”代称。 林成裕知道如今曲江城里常驻居民超过了两万户,称得上“上州”,这可是以前谁也没有想到的。 原本一座小小州城,如今变成繁荣商埠,城池面积越来越大,城内熙熙攘攘,身处其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中原城池,丝毫没有所谓“岭南烟瘴之地、人丁稀少”的情景。 客船距离码头越来越近,鸣响汽笛,向乘客通报:曲江到了。 。。。。。。 西海以西,伏俟城,当阳光从东面群山中漏出,将城廓染成金黄色时,困守城中的周军,赢来最后的时刻,无数吐谷浑士兵从四面八方涌来,步骑混杂,发动凶猛进攻。 伏俟城为吐谷浑王城,但这城其实就是土围子,城墙与其说是用来防御敌人,还不如说是作为牲畜的围栏,所以坚固程度不比中原大城,历经风吹雨打,早已多处崩坏。 持续数日的攻防战,让四面城墙的破口处尸体狼藉,临时用树枝扎起来的木栅,根本就派不上太多用场,箭矢将近射完的周军,面对汹涌而来的敌兵,只能选择肉搏。 周军主将张定和,身披血迹斑斑的铠甲,手握强弓,站在城头指挥部下和扑上来的敌军交战,他和将士们已经多日未能好好休息,此时面对敌军发动猛烈攻势,唯有浴血奋战。 一支羽箭飞来,命中张定和脑门,所幸他头戴只露双眼的铁盔,这一箭未能刺破铁盔,皮毛都没伤到,张定和随后弯弓搭箭,将那个放冷箭的敌兵射倒。 顾不得找遮蔽物,继续弯弓搭箭和敌军对射。 主将身先士卒,部下没有苟活的道理,周军将士奋力迎战,好不容易打退敌军此次进攻,但城外号角连绵,如潮退去的敌兵重新集结,新一轮进攻即将开始。 身披两重甲的张定和,被箭射成刺猬,却不过受了皮肉伤,他站在城头四处眺望,只见天地苍茫,四周都是敌兵,没有自己想看到的情景:援兵未到。 北面有大旗,看样子是吐谷浑可汗慕容伏允所在之地,张定和估算了一下距离,又看看敌军兵力,只能长叹一声。 月前,他率军追击慕容伏允,追到这里,却被对方设下的伏兵重重围困,没有水源,没有额外食物,全靠将士们用随身携带的水和干粮硬熬。 水喝完了,口渴得厉害,那就喝尿,实在不行就杀马喝血。 熬到现在,就算人还有体力,箭矢都快用光了。 援兵迟迟不见,接下来.... 还没等张定和多想,号角声起,吐谷浑兵再次从四面八方围上来。 张定和看着部下们,看着一个个身上带伤的厮杀汉,迎着大家那期盼的眼神,点了点头:“开始吧!” 蜂拥向各处破口冲来的吐谷浑士兵,陆续发现自己前方破口处出现小车,小车随后咆哮起来,喷射着火光。 随着骑兵出击的轻炮,在憋了多日之后,终于可以肆意倾泻散弹。 做工简陋的盾牌,在金属弹丸面前如同纸糊一般,血肉之躯为腥风血雨笼罩,如潮攻势瞬间崩溃。 死里逃生的吐谷浑兵,看着周围一片残肢断臂,吓得呆若木鸡,随后扔下武器掉头就跑。 张定和忍住了率骑兵追击的冲动,决定继续死守城池,守到迂回的友军抵达,本来按照约定,友军最迟今天就该到了。 结果不知何故失期,所以张定和决定靠着火炮和敌军对峙。 箭矢不多,但火药尚够,张定和就怕慕容伏允被这火炮一吓,解围而去,那么战前拟定的诱敌之策,就是白忙活一场。 对方之前是在诈败,他知道,所以是佯做冒进追击,如今辛辛苦苦引来伏兵,结果迂回的友军失期,让张定和有些气恼。 太阳东升,号角声又起,张定和举目望去,果然见吐谷浑各部兵马收缩,看样子是要撤退。 他气得扯下头盔就要往城墙上砸,却见西南方向尘土飞扬,随后有数朵烟花在半空绽放。 如此情景,让周军将士瞬间热血沸腾:友军到了! 张定和的动作僵了一下,随即面露喜色,将头盔又戴了回去,向着欢呼雀跃的部下高声喊道:“上马!上马!此战定要活捉慕容伏允!” 第三百三十九章 死也不会放过你! 寒霜遍野,野草枯黄,雪山脚下草地上,追击吐谷浑某部的铁勒薛延陀部骑兵,同数倍于己的伏兵交锋,虽然渐渐处于下风,却依旧顽强奋战。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双方骑兵在草地里混战,时不时有人坠马,到处都是人喊马嘶,两军将士混杂在一起。 薛延陀兵浴血奋战,但人数上的优势,使得战局渐渐变得更有利于吐谷浑一方,薛延陀也可汗乙失钵,见着战况危急,号令部下聚集起来。 士兵们将死马堆积成墙,缩成圆阵,再将长矛插在地上,矛尖对外,作为鹿角,和重重围困的吐谷浑军交锋。 薛延陀兵带着充足的箭矢,又身着铁甲,于是凭着手中强弓不断射杀逼近的吐谷浑兵,对方披甲率不高,所以在对射中占不了便宜。 若以马弓骑射,射程不够薛延陀的步弓远,所以战局僵持,薛延陀军渐渐稳住阵脚。 但他们所在位置没有水源,吐谷浑一方有兵力优势,只要一直围困,围上一段时间,薛延陀兵就只能杀马饮血,没了马,最后想跑都跑不掉。 身处阵中的也可汗,见敌兵暂时停止攻击,让部下抓紧时间清点人数,看看伤亡如何,他自己身上插着几支箭,都顾不得上处理。 看着部众个个带伤,身上多少都插着箭矢,也可汗感慨战况激烈的同时,不由得庆幸铠甲足够坚固。 周国制作的铠甲坚固异常,内软外硬共两套穿在身上,一般流矢根本就射不透,这场激战,若不是薛延陀兵都穿着铠甲,恐怕交战没多久便要伤亡过半。 看向外面,见着吐谷浑兵正在打扫战场,阵亡薛延陀士兵身上的铠甲,被吐谷浑兵逐一剥下,然后当场穿上,此情此景,让也可汗有些无奈。 看着属于自己部族的铠甲被人当做战利品剥下、穿上,一会就要来打自己,也可汗是真的心疼,毕竟这些铁甲都是好不容易从周国手中拿到的。 这一战过后,都不知道能俘获多少,也不知道周国还不会不会给予额外的奖励。 也可汗收起思绪,他部族的实力还是差了点,所以攻打吐谷浑时,得拉着契部一起动手,才能确保大获全胜。 若有契部在,现在哪会被敌人围住。 去年,也可汗听从周国指挥,拉着契部一起出兵,走大斗拔谷入西海地区,打了吐谷浑一个措手不及,所以收获颇丰。 俘获男女数万,牲口数万,极大扩充了两个部族的实力,而周国随后追加的犒赏(兵器、铠甲),也极大鼓舞了部众的士气。 周国这是拿薛延陀部、契部当棍子,敲打不听话的邻居吐谷浑,这一点也可汗很清楚,但他愿意为周国当鹰犬,毕竟好处是实实在在的。 然而去年的进攻,似乎没让吐谷浑清醒,吐谷浑的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并没有向周国服软。 也可汗听周国的大官提起过,说周国的储君年底在西海东面的什么“陇右”等着,等慕容伏允上门请罪,但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动静。 所以,今年周国要求也可汗继续南下,从北面攻打吐谷浑,以策应从东面攻入西海地区的周军。 这个主意好,也可汗准备大干一场,从吐谷浑获取更多的人口和牲畜,尽可能壮大自己的实力。 但契部的易勿真莫贺可汗担心此次南下后,突厥(西突厥)趁虚而入抄他们的后路,届时进退两难,部众离散,一切都完了。 所以契部此次没有发兵,现在,也可汗就只有硬着头皮带领部下死守,扛到迂回的周军到来为止。 想着想着,他有些焦虑,按照事前和那周国姓李的行军总管所作约定,双方分头出击,薛延陀部在明面上追击可能是诈败的吐谷浑军,周军在暗地里迂回,最后来个内外夹击。 现在,吐谷浑军果然是诈败佯输,引他入埋伏,现在他和部下在这里死守,若周军赶不及救援,怕是要死在这里。 或者,那李总管故意迟迟不来,等他们斗得精疲力尽,薛延陀部完蛋了,吐谷浑一方也伤亡惨重,然后周军才过来捡现成的? 也可汗越想越不安,但为了稳定人心,只能强作镇定,在阵中来回走动,时不时给部众打气:“不要慌,周军很快就来了!” “周军一来,我们便内外夹击,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 说是这么说,也可汗依旧忐忑不安,看看渐渐升到头顶的太阳,心中诅咒着:“姓李的,你若是见死不救,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 “哈啾!!” 李靖打了个喷嚏,从睡梦中醒来,梦里,他正在长安东市逛街,看这里琳琅满目的商品,眼都花了。 守在一旁的部将,见他醒来,赶紧问:“总管,莫要着凉了,这鬼地方一生病很麻烦的!” “行了行了,就是鼻子痒....几点了?”李靖问完,揉了揉鼻子,看着没有月光和星光的夜空。 “凌晨六点了。” 听到这里,李靖把裹在身上的毛毯一掀,坐起身,身上铠甲甲叶摩擦,发出细微响声。 他看看周围,除了值夜、看马的士兵外,其他将士都裹着毛毯席地而睡,因为处于凌晨的缘故,地上夜草已近出现白霜。 如今是春天,中原春暖花开,但西海地区依旧寒冷不已,尤其到了半夜,在野外露宿的人一不留神就容易着凉,但他们不能生火取暖,就只能靠着裹毛毯硬扛。 李靖搓了一把脸,低声吩咐:“马上叫大家起来,抓紧时间啃干粮,准备出击!” “是!” 李靖猫着腰来到土坡顶部,看向远处的火光闪烁,问值夜的士兵:“如何,他们晚上动手了么?” “回总管,应该没有真打,只是时不时吹号角,做出要打的样子,应该是在折腾薛延陀部,让对方不得休息。” 士兵说完,期盼的看向李靖:“总管!咱们昨日袖手旁观,现在是不是要动手了?” “没错!薛延陀部的也可汗撑了一日,官军再不出击,他怕不是要咒我军不得好死...” 李靖说完轻轻笑起来,看向远处的吐谷浑营地,就像猎人看着一个落入陷阱的猎物。 你们很会跑是吧?本总管今日不打击溃战,要打个歼灭战! 第三百四十章 卷土重来 河湟谷地,湟水河畔,绵延数里的大营内热闹非凡,西海道行军元帅行辕在此扎营,使得因为战乱变得人烟稀少的西平故地变得热闹起来。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大帐内,西海道行军元帅、太子宇文维城正在看舆图,他麾下几位行军总管在西海地区驰骋,已经搅得吐谷浑鸡飞狗跳。 各行军都有捷报传来,又俘获大量男女及牲口,此次作战可谓势如破竹。 如今缺的,就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抓住吐谷浑的可汗慕容伏允。 押回长安,献俘太庙.... 当然,若活的不行,死的也不错。 宇文维城正畅想间,主簿郑元匆匆入帐,为他带来前方刚传来的战报:行军总管薛世雄、张定和,追击慕容伏允千余里,大破敌军,俘获无算,但还是让慕容伏允溜了。 “慕容伏允又跑了?跑到何处去了?”宇文维城有些失望的问,郑元回答:“具体踪迹不知,可能是西逃入党项羌的地盘去了。” 郑元顿了顿,补充:“党项拓跋部和慕容伏允联姻,所以,慕容伏允若逃入党项羌的地盘,必然去找拓跋党项。” “果然还是西逃入党项么?”宇文维城叹了口气,党项羌的地盘太远,以官军如今的后勤供应,根本就无法对党项羌用兵。 郑元见着太子在沉吟,深怕这位脑子发热,下令官军继续追击,赶紧提醒:“殿下,我军将士千里追击,已是竭尽全力,若再勉强作战,恐怕会为敌所趁....” “郑主簿,寡人可没说要追击。”宇文维城笑着摆摆手,“一切如战前军议那般,见好就收。” 郑元闻言放了心,他以鸿胪寺卿本官领了“差遣”,作为行军元帅主簿随军出征,虽然作战谋划是元帅长史来主持,但太子要是乱来,作为佐官无论如何都得劝阻,不然回去难“交差”。 此次讨伐吐谷浑,太子明摆着是挂元帅职衔刷军功,这是天子最看重的头等大事,要是搞砸了.... 郑元可不想去澳州开荒,见着太子没什么吩咐,赶紧告退去忙别的事情。 宇文维城继续看舆图,不一会,长叹一声。 西海战事已定,他也差不多要回长安了,一切如战前所料,官军全取河湟谷地,恢复鄯州故地,然后给予吐谷浑惩罚,好好教训对方一顿。 如此一来,也不枉费宇文维城在陇右待了半年。 去年秋,宇文维城巡抚陇右,顺便等吐谷浑可汗慕容伏允遣使谢罪,然后采取进一步措施。 结果被铁勒薛延陀部偷袭的吐谷浑,硬是不服软,虽然慕容伏允遣使到陇右求援,却不愿过多表态,上门谢罪更是别想。 于是按照既定计划,宇文维城就地被任命为西海道行军元帅,麾下有行军总管宇文述、薛世雄、张定和、李靖,以及助战的铁勒薛延陀部,要教训一下吐谷浑。 教训而不是灭国,是这次用兵的主旨,因为要灭吐谷浑不容易,对方的生命力如野草一般顽强,不是打了一两次胜仗就能解决的。 朝廷也不能同时对多个方向用兵,所以此次出征,宇文维城知道自己必须见好就收。 收复河湟谷地,歼灭对方一部分兵力,然后俘虏一些人口、牲口作为战利品即可,至于攻占没什么用的吐谷浑王城伏俟城,纯粹是为了有个象征,向世人表明周国已经惩罚了吐谷浑。 现在,各行军总管战绩不错,是时候收兵,待得一切安排妥当,他就可以班师回朝。 至于吐谷浑.... 对方必然卷土重来,所以西海以西的伏俟城可以放弃,官军接下来只需要守住河湟谷地即可。 专心经营几年,待得时机成熟,就能再次对西海用兵。 宇文维城想到这里觉得有些遗憾,他的军营体验,以后怕是再也没有了。 身为太子,本来就不该长期远离京城,而作为国之储君,将来即位是名正言顺,所以实际上不需要军功来额外证明什么。 所以,这次之后,他已经不需要带兵出征,即便是名义上挂帅也没必要。 那么此次西海之行,搞不好就是宇文维城军旅生活的绝唱。 当然,这应该算好事。 宇文维城走出大帐,看着周围此起彼伏的帐篷,觉得颇为不舍,统帅大军的感觉,确实不错。 整座大营,是在湟水边上,围绕西平故城遗址搭建,宇文维城来到遗址旁,看着残垣断壁,看着旁边缓缓流淌的湟水,又看看两侧巍峨群山,忽生沧海桑田之感。 据说前汉武帝元狩年间,汉军西进河湟谷地,于湟水畔设西平亭,隶属金城郡管辖,自此就有了“西平”的建制。 后汉建安年间,分金城郡设西平郡,管辖河湟谷地,郡治西平。 到了晋末天下大乱,西平郡相继为前凉、前秦、后凉、南凉、西秦、北凉、西凉所据(有时名为西都),到了元魏时,西平均为鄯州治所。 到了元魏孝昌年间,西海地区的吐谷浑强盛,常年袭扰鄯州,故而作为鄯州治所的西平风声鹤唳,于是治所西移至乐都,西平城荒废,渐渐化作废墟。 现在,身为太子的宇文维城率军驻扎在故西平废墟边,代表着中原朝廷卷土重来,鄯州州治将会回到这里,面貌一新的西平城即将拔地而起,有骁勇善战的军队驻守。 河湟谷地是西海地区东面门户,只要朝廷牢牢控制西平,就能控制河湟,那么西海地区的吐谷浑就不能轻易袭扰陇右、河西。 所以宇文维城觉得用“西海锁钥”来形容西平再合适不过,待得西平城重建完毕,驻军便可随时出击西海,让吐谷浑各部无法聚集力量东进,以此保得陇右、河西安宁。 当然,吐谷浑若要袭扰河西,可以走古道翻越天山山脉,不一定走河湟谷地,但只要官军驻扎在西平,对方就不能肆无忌惮出击。 如何经营西平、经营河湟谷地,不是宇文维城要操心的事情,因为父亲早有安排,但他知道后汉时的羌乱,几乎把当时的朝廷都拖垮了。 后汉时诸羌生活之地,其中主要一个区域就在河湟至西海间的地区,他在想,数百年过去后,如今的朝廷,能够有效经营河湟,治好吐谷浑这个顽疾么? 第三十百四十一章 人 “郎君是关中人?” “我确是关中人,跟着家里掌柜到兰州行商,出来见识见识。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郎君一定是嫡出吧,行商人家,庶出子弟十五、六岁就跟着出来长见识了。” “呃....老丈说得没错...” 金城市集一隅,一身便装的宇文维城,此刻化身关中来的“余郎君”,和一摆地摊卖药材的老汉闲聊。 老汉头发花白,脸上满是沧桑,坐在地摊边的石块上,宇文维城买了一些药材,随后坐在另一块石头上,跟对方打听起兰州风情。 聊着聊着,宇文维城发现对方的经历很丰富,当过几次兵,随军讨伐吐谷浑。 老汉十五六岁时,还是魏国百姓(西魏),被官府征发从军,作为青壮输送粮草,当时魏军和突厥联合,从凉州出发,向南翻越天山山脉,攻打吐谷浑。 其实是突厥的可汗想要袭击、掠夺吐谷浑,而魏军只是作为协同,魏军之所以不走河湟,就是想给吐谷浑一个出其不意。 后来过了二十多年,到了建德年间,也就是三十多年前,周国讨伐吐谷浑,是太子(宇文)挂帅出征,老汉当时已是中年,被官府征发,随军出征。 官军到西海边上转了一圈,攻下吐谷浑王都伏俟城,大军驻扎在伏俟城和西海之间,为了补充食物,还从西海里捕鱼,那鱼没有鳞片,吃起来味道鲜美,到现在,老汉还在为这美味感慨。 宇文维城对此深有同感,因为他这次出征,也吃过西海里捞起来的无鳞鱼。 有一个认真的倾听者,老汉的话越来越多,那一次出征,他冻伤腿落下残疾,走路不便,故而之后再没被征发从军,期间经历了隋国,后来,朝廷又换回来,和吐谷浑的关系时好时坏,靠近河湟的河州三天两头遇袭,而在河州以东的兰州,相对要好一些。 说到这里,老汉感慨道:“哎呀,官军此次出击,那西贼依旧西逃,等官军撤了,肯定是要卷土重来的,几十年来都是如此,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是呀,只盼经此一战,吐谷浑能老实几年...”宇文维城附和着,他当然不会跟对方讨论这种问题,就是想知道最真实的百姓生活情况。 主政者想要熟悉民情,不能只靠听官员上报,因为各级官僚很可能基于不同目的,报喜不报忧,或者有意识的误导,所以必须时常到民间走访。 在民间走访,自然要隐去身份,最好扮作寻常商旅,这样才能和百姓好好的交谈,从闲聊之中,听到百姓内心所想。 这是宇文维城从父亲那里学到的技巧,但微服出巡有风险,很可能因为和泼皮无赖或者游侠儿发生冲突,导致横尸街头。 即便性命无忧,断手断脚或者脸上留下伤疤,总是不好。 所以微服出巡要有个度,得注意保证自身安全,毕竟“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不要老想着如江湖游侠般行侠仗义,随便与人起冲突。 这也是父亲的交代。 宇文维城此次微服出巡,自然有便装侍卫在一旁保护,不过在这集市上,谁也不会想到皇太子居然会和一个老汉坐在一起聊家常。 老汉絮絮叨叨的说着,说到自家情况,颇为骄傲,他虽然瘸了一条腿,却儿孙满堂,日子不能说过得舒舒服服,但温饱总是可以做到的。 家中没有多少田地,只能留给长子,其他儿子们自谋生路,有的做佃农,有的做樵夫,顺便采些药材回来,他攒够一定量,就拿布一包,背到城里摆摊卖。 摆上大半日,能卖多少卖多少,卖得些许铜钱,买些日用品回去。 他家距离金城不远,所以即便慢慢走,早出晚归是没问题的,如今兰州地界颇为太平,半路上也不怕什么强人拦路抢劫。 听得对方说“太平”,宇文维城问:“老丈,入城或者在市集摆摊,官府收税么?” “不收,都不收,就是得在市集指定位置摆摊,毕竟人家商铺是要交租金的嘛,当然要在最好的位置....” “如今城里铁钉怎么卖来着?常见的那种...”宇文维城边问边手指比了比尺寸。 “一文钱五颗钉,便宜着哩。” “猪呢?小猪,五、六个月大的小猪。” “不用买,家里养着哩。” “那若是卖,作价几何?” “总得卖个两百文,但那也不能卖,得养大了,过年杀了吃肉。”老汉说到这里,兴致勃勃的说下去: “养猪卖,还不如摘棉花,待到秋天,棉田一片白,园主们心急火燎雇人摘棉花,那才是务工赚钱的好时候..“ “雇一个摘棉花,无论老幼都包吃住,然后摘一斤棉花两文钱,小子一日能摘二三十斤,成年人一日能摘六、七十斤,熟手摘得更多...“ “那么多棉田,棉花一茬一茬的开,忙上一两个月,那是多少钱?可不比养猪卖划算?” “但就是累,老汉我是腿脚不便,腰也吃不住,所以就去不了,家里儿孙、媳妇们去棉田摘棉花,每日从天亮忙到天黑,忙上一个月,累得腰都要断了...” “棉花不高,成年人要摘棉花得弯腰,你想想,从早弯到晚,那有多累?老人家可吃不消。” “腰累,手也遭罪,棉花要一朵朵摘,可叶子硬,很容易扎破手、磨破手,又划破衣裳,真是辛苦...” 宇文维城听得老汉絮絮叨叨说着,忽然一惊。 陇右织造司设立多年,其纺织工场如今以纺织棉布为主,而棉布十分受欢迎,所以陇右地区的棉花种植面积逐年递增。 各地但凡能保证粮食供应,多出来的田地或者新开荒地,大多种了棉花。 棉花种植园很多,越来越多,所以种植园主雇佣大量人手,这一点,宇文维城之前就已经有所了解。 而棉花到了丰收季节(秋天),须要人力采摘,这点宇文维城也知道。 但他不知道种植园主为了棉花采摘,居然在包吃住的前提下,要给雇工开出这么高的工钱。 换句话说,棉花采摘这个“工序”,是棉花种植园成本较高的一个环节,因为辛苦又不可或缺,于是种植园主只能“高薪”雇佣人手打短工。 因为棉田面积越来越大,到了摘棉花的季节,居然出现了用工紧张的局面,种植园主为了及时摘棉花,什么法子都想出来了,实在人不够,家中护院、仆人都一起上。 这意味着什么? 一,随着棉花种植、纺织业的发展,对于人力的需求十分旺盛,棉田要打理,棉花要采摘、搬运,这都要靠人力,而现在,陇右地区开始出现季节性的人力紧缺现象。 二,对于种植园主来说,奴隶制种植园,比雇佣制种植园划算,因为同样“包吃包住”,奴隶不需要工钱,再苦再累也得干活,而雇工随时可以不干,还不好打骂太过。 奴隶,对于种植园主而言就是低成本的生产工具,想要更高的利润,就得需要更多的奴隶,高强度的压榨下,奴隶寿命有限,于是,要经常“更换”。 那么,数量充足且便宜的奴隶从哪来? 想到这里,宇文维城有些失神,此次官军西征,俘虏吐谷浑丁口数万,牲畜十余万,俘虏们除了一部分奖赏给踊跃助战的铁勒薛延陀部外,如今全都被战前踊跃“拥军”的陇右大户们瓜分一空。 宇文维城当时还奇怪,觉得陇右好像不缺人手,怎么就争着抢着要俘虏,毕竟这些吐谷浑部众不会种地,放牧的话很可能会跑。 现在看来,是他忽略了棉花种植、纺织这两个行业。 西海地区虽然荒凉,没有什么重要矿产,但对于已经大规模种植棉花的陇右地区来说,西海最宝贵的财富不是牛羊,而是人。 确切的说,是奴隶。 所以,吐谷浑以及西海诸羌、番族,从鸡肋变成了鸡腿,若再有类似汉时的羌乱发生,那么,官军出击,恐怕就不会亏损,把俘虏们卖给种植园主,显而易见有利可图。 说不定,吐谷浑这处溃疡,会被名为“棉花”的秘方治好。 第三百四十二章 给脸不要脸 根治吐谷浑这个顽疾,靠着棉花种植园就能事半功倍么? 回到长安的宇文维城,向父亲提出了这个疑问,对此,宇文温很高兴,特地叫来五郎、六郎(宇文维屏和宇文维行)旁听,而他给出的答案是: “别的办法都不好使,唯独这个办法有较高的成功率。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不然,朝廷一次次发兵西海,吐谷浑一次次往西跑,对方本来过的就是游牧生活,无所谓,但官军呢?别的不说,出击一次要死多少马?” “所以,得另辟蹊径,让朝廷每次对西海用兵,都能有明显的收益,不求回本,至少不要亏那么多。” “若为了那些牛羊,多一点不多,少一点日子照过,但人就不一样了。” 听到这里,宇文维城默默点头,而的宇文维屏和宇文维行则似懂非懂,宇文温可不管,儿子的“三观”必须“正”,所以他一有机会就得给儿子“洗脑”。 虽然皇位只有一个,但医疗水平低下的这个时代,最后坐上去的人未必就是宇文维城,所以宇文温觉得儿子们都必须具备基本的政治素质,不能除了太子之外,其他儿子当猪养。 吐谷浑的问题,其实数百年前就存在了,所以宇文温为了让宇文维屏和宇文维行更好理解,把话题扯远了些。。 上溯到后汉(东汉)。 后汉时期的羌乱,持续近百年,拖得后汉朝廷几乎破产,为了筹集军费,朝廷不停的加派赋税,后果就是百姓不堪重负,然后大家一起唱: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百姓活不下去,揭竿而起是天经地义,你们要记住,永远记在心里!” 宇文温在讲解以前,先定了个“造反有理”的调,免得儿子自我感觉良好,以为自己真就是天生贵种,子子孙孙都该吃香喝辣,做人上人。 随后,他把羌乱的情况简要说了一遍,然后自问自答: “羌乱持续近百年,问题出在哪里?问题出在西羌各部人口众多,他们要活下去,就要离开聚居地向外迁移,相对富庶的河西、陇右,就是诱人的新天地。” “对于中原朝廷来说,诸羌威胁边疆,必须武力驱散,然而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每打一场仗,都要消耗大量钱粮,可诸羌怎么都打不完。“ “战争只见大量投入,没有多少回报,天长日久,朝廷自然撑不下去,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把羌人杀光,然而这根本做不到。” “人是活的,知道你来者不善,那就跑,人家过的是游牧生活,本来就居无定所,没有固定的城池,漫山遍野跑,你又如何追?” “诸羌在苦寒之地生活,练就亦民亦兵的本事,逃跑半路上还设伏,追兵一不留神就会全军覆没,然后等你的军队撤了,他们再回来,反反复复,耗到你财政破产。” 说到这里,宇文温把话题转到眼下:“吐谷浑就是如此,一跑起来,那就是上千里距离的跑,在西海那鬼地方,条件恶劣,官军追起来很辛苦。” “吃不好,睡不好,急切间找不到水源,就只能杀马饮血,你们莫要以为这好玩,这是在打仗,稍有不慎,就是全军覆没的结局。” “对方居无定所,官军出击,宛若挥拳去砸半空中的皮球,打不破球,只能将其打跑。” 宇文维城对此深有体会,宇文维屏却举起手,见父亲点头,便问:“那为何不筑垒呢?用堡垒群把对方的地盘都都占了。” 宇文温答道:“这主意不错,但成本高昂,朝廷根本就承担不起。” “那练一支强军呢?就像虎林军那般。” “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支强军,输一场就会伤筋动骨,多练几支,同样要花很多钱粮,最关键的问题,你要如何确保这几支常年在边疆征战的军队忠于朝廷?” 宇文温的反问,让宇文维屏无言,以其见识,无法就这个问题和父亲争论下去。 “无论是后汉的西羌,还是如今的吐谷浑,难以解决的原因,是朝廷的投入和产出极不平衡,每次用兵耗费巨大,但收获寥寥,长此以往,财政必然吃不消...“ “在西海地区派遣军队常驻,少则无用,多了承担不起,所以,首先得控制河湟,堵住吐谷浑东犯的通道。” “以西平为中心,辅以数个要塞,各要塞均装备火炮,让吐谷浑无法突破防线,然后组织百姓在河湟谷地定居、种田,那里土地肥沃,确实是块好地方。” 宇文温就着西海地区(包括河煌谷地)的草图,给儿子们上战略课,当然,太子早就上过了,现在是温习。 “要在河煌谷地做到粮食自产自足,养活驻军及家属,与此同时选定合适地点,在西海周边修筑要塞,将防线外移,让吐谷浑从无法进入河湟,到无法接近西海。” “接下来,将防线继续外移,在水草丰美的湖泊及主要水源地筑要塞,把西海及其周边主要湖泊地区,变成朝廷控制下的牧区。” “驻军平日可以牧羊补充食物,或者让商社募集牧民,在各个牧区放牧,既然吐谷浑各部能靠着西海自给自足,没道理官军不行。” 宇文维屏看到这里,急得举手,然后问:“可是筑垒不是很耗钱粮的么?朝廷在西海筑垒,就算养羊、放牧,总是亏本的吧?” “没错,这是必须付出的成本,就像开设纺织工场必须先购置纺织机一样,这是先期投入,不投入,买卖做不起来。” 说到这里,宇文温指着陇右地区的草图:“陇右地区的棉花种植面积越来越大,纺织成的棉布,供不应求,所以棉花种植和纺织,需要大量人手。” “采摘棉花,这可是个体力活,因为十分辛苦,所以必须开出高工钱才招得到人,同样,将棉絮和棉籽分离,也需要大量人手来处理,工钱也不能少...” “为了降低成本,增加利润,对于种植园主和纺织工场主来说,用雇工不如用生口(奴隶),你不用,人家用,那么你就竞争不过对方。” “于是,荒凉的西海地区就有了个重要的资源,那就是人。” 宇文温循循善诱,让儿子们开窍:“后汉时,对于中原朝廷而言,西羌是负资产,穷,又不好管,和诸羌作战,抓了俘虏,编入户籍吧,全都是夹生饭,再说中原也不缺人,若杀了,只会积累更多仇恨,不死不休。” “但现在不一样,对西海地区用兵,可以当做是‘采矿’,我们要采集的矿物是人,也就是说,对西海地区用兵,就是为了抓生口。” “生口买卖虽然名声不好听,但这是实实在在的好处,不要为了虚名,就打肿脸充胖子,因为稳住了西海地区,陇右才安宁,这是最重要的,些许污名又算得了什么?” “生口买卖有两种做法,一是组织捕奴队去抓,第二,就是和各部做买卖,从对方手中买生口,那么这些部族自然就会相互攻伐,用对方的部众,为自己部族换得中原的各种手工业制品。” “如此一来,无形中让西海各部相互为敌,拧不成一股绳,也是一件好事,对不对?” 宇文温一番长篇大论,儿子们听得明白,不过宇文维城又想到了一件事,犹豫片刻,问; “父亲,那..是不是之前朝廷和吐谷浑交好、开边市,也有拉拢对方一起做生口买卖的用意?” “没错,吐谷浑可以和朝廷合作,攻打西面诸羌抓生口,再加上羊毛、奶酪制品,以此换得中原的各类特产、手工业制品,这是双赢的局面,很容易想明白。” “吐谷浑各部贵族,也就是那些‘国人’,可以靠着边市稳稳过上好日子,如果发展得好,到时候把伏俟城扩建成大城池,有砖瓦房住,天冷有热炕躺,那多好!” 宇文温说着说着有些恼火:“但吐谷浑各部贵族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和皇朝做买卖太费事,还不如直接抢!” “这就是给脸不要脸!“ “没关系,他们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第三百四十三章 土法上马 午后,长安郊外御苑里,宇文温和家人正进行“夏游”,在溪流边的草地上搭起凉棚,准备“野餐”,而太子宇文维城,此刻带着弟弟妹妹在溪边玩耍。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身着便服的宇文维城挽着裤腿,和同样装扮的弟弟们在溪中忙碌着,他们所在位置,是溪流中一处小水潭边上(下游出口处)。 大家捡来石块,在溪中垒起一道“溢流坝”,使得上游溪水渐渐汇集,小水潭面积变大,岸上旁观的人们,可以看到水潭里有鱼儿游动。 一旁,宇文温将某种植物的枝叶、根茎放到石臼里搞烂,使其汁液流出,因为数量很多,所以宇文温忙得额头都渗出汗珠。 忙了一会,让儿子们过来,将这些搞烂的枝叶、根茎,以及涮洗石臼的水,一起往水潭里倒。 片刻后,一条鱼翻着肚皮浮出水面,没过多久,更多的鱼翻着肚皮浮到水面上,身体微微颤抖,似乎是在挣扎,却如同喝醉般“东倒西歪”。 “鱼醉了,鱼醉了!!” 小家伙们欢呼起来,看着被醉鱼草“醉倒”的鱼儿翻肚皮,浮在水面,顺着水流漂到石块垒起的“溢流坝”边,男孩们随后拔腿便往小水坝边跑,要把这些“喝醉”了的鱼抓起来。 宇文维民冲得最快,选中一条最大的鱼,却因为不好抓,忙碌了半天,弄得一身水都没法稳稳抓起,几次让鱼儿滑落水中。 眼见着其他人都有了收获,抓着鱼往回走,情急之下,索性把整条鱼抱在怀里,兴奋的往岸上跑。 小女孩们兴奋的看着兄弟们抓鱼,一个个激动不已,宇文温见着儿女们欢呼雀跃的模样,自己也很高兴,看着手中拿着的毒鱼藤,十分满意。 毒鱼藤含有的汁液,可以把鱼毒翻、无法动弹,但“毒”字太刺耳,于是又称“醉鱼草”。 毒鱼藤能毒鱼,但被毒鱼藤毒死的鱼,人吃了却没事,所以毒鱼藤的实用性很强,当人们面对野外生存挑战时,若没有工具,也可以靠毒鱼藤来捉鱼。 毒鱼藤生长在南方,长安是没有的,宇文温特地命人在御苑里种植,目的之一就是为了让儿子们能度过有趣的童年,体验不一样的生活。 鱼抓上来了,接下来要烤,而烤鱼就是午餐,这也得皇子们自己动手,不过杀鱼的场面有些血腥,公主们转到一旁竹林,去看熊猫(食铁兽)。 这头公熊猫去年差点被“遣返原籍”,最后在长安“落户”,住在这里的竹林,除了没有配偶,过得惬意至极。 熊猫有名字,是皇子们“投票”选出来的,名为“墨白”。 因为“墨白”虽然看起来蠢萌,实际上很凶,所以大家只能在围栏外看,不许进入竹林接触,所以小公主们拿着水果往围栏里扔,喂熊猫。 “墨白”惬意的吃着水果,陪在几个小公主身边的白狗“小小白”,对着那黑白之物叫个不停。 当年陪伴尉迟明月的小白狗“小白”,已经寿终正寝,而“小小白”是其后代,继续陪伴着尉迟明月,以及各位小皇子、小公主。 宇文温看着“小小白”,又看着在一旁树上聒噪的白鹦鹉“一撮毛”,忽然冒出个念头: 据说鹦鹉长寿,那么这鸟儿,莫非能比我活得长? 收起思绪,宇文温见着妻(妾)儿(女)们其乐融融的场面,很满意,转到庄园另一侧,来到一大片农田边上。 他看着满目青翠,面色很“阳光”,和阴沉沉的天气形成了鲜明对比。 关中地区,传统粮食作物是粟、麦,水稻相对少见,而这座庄园里,不仅种着着粟、麦,也种着水稻。 粟、麦、稻混杂在一起,这种“混搭”风格,使得这片地区显得有些奇怪。 但既然这里都是实验田,所以一切都理所当然。 宇文温今日带着家人出来游玩,实际上也想顺便看看鸟粪石施肥实验的进展如何。 年初从南洋“大东沙”等小岛采集的鸟粪石,已经送到番禹、龙编、扬州、襄平以及穰城、邺城、洛阳、长安进行实验,要看看施加了不同配比鸟粪石的农田,其增产效果究竟如何。 长安的实验田就在这里,如今是夏天,距离秋天不远,所以宇文温很关心实验情况,现在见着施加了鸟粪石的农田里,庄稼长势不错,心里颇为高兴。 当然,光看庄稼长势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的,因为作为对比的普通农田里,粟、麦、稻同样长得不错。 即便为时尚早,宇文温对于实验结果依旧有信心,因为“鸟粪石是天然高效肥”这一结论,是经过事实考验的。 鸟粪石,是海鸟宿便风化后形成的石状物,含磷量很高,在没有化肥工业的时代,是天然的高效肥,如果能大量开采,对于提高粮食产量很有帮助,是立竿见影的效果。 以宇文温那忘得差不多的外国地理知识,只知道南美国家秘鲁的海岛、南太平洋岛国瑙鲁是著名的鸟粪石产地。 然而这个时代距离“发现”美洲还遥遥无期,瑙鲁在南太平洋哪个位置也不知道,所以宇文温根本就没惦记鸟粪石。 但是,南洋诸岛之中,某些岛屿有大量海鸟聚集,以至于千百年积累下来的鸟粪,风化成了石头。 渔民们对此司空见惯,所以没当回事,故而在市舶司汇总的南洋风情中,诸如“大东沙”等小岛的描述,多以“岛上无人定居,海鸟聚集”的词语描述。 没特地说“岛上有海鸟宿便”,就像官方公文里不会说长安城平民聚集区地面屎尿横流一般。 当然,现在的长安城,不会有路面屎尿横流的情况,而宇文温是因为去年秋天一次交谈中,说到了“鸟不拉屎”,随后想起海鸟总不能只在瑙鲁这个海岛拉屎,才想起打听南洋诸岛有无鸟粪石。 于是,诸如“大东沙”这样的海岛,有了重要的经济价值,开采出的鸟粪石,将会作为“土化肥”,用于农业施肥。 但海岛上的鸟粪石,不可能用在周国那么多农田上,若千里迢迢运到长安或者内地,产生的成本足以抵消增产带来的利润。 所以,在实际应用时,鸟粪石这种“土化肥”用于沿海地区农业增收比较划算。 宇文温在田边观望,田里有技术员在喷洒农药,防治病虫害,当然,为了确保实验效果,有无施加鸟粪石的农田,都必须喷洒农药。 这个农药,当然不是化学制品,而是“土农药”:多为蓖麻叶汁液,或者毒鱼藤根茎叶汁液的稀释品。 随着印刷业快速发展,金属活字印刷术极度依赖油墨,而油墨多以蓖麻油为主要成分,于是各地蓖麻的种植面积很大,那么,以蓖麻叶为原料制备的“土农药”,就成了农业增产增收的利器。 同理,来自南方的毒鱼藤,在民间就被人用来除虫,效果还是可以的,于是,在朝廷的大力推广下,蓖麻、毒鱼藤,成了大规模种植的经济作物。 粮食丰收,粮仓充实,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增产增收,国家才会稳定。 所以,“土化肥”鸟粪石,“土农药”蓖麻、毒鱼藤,是宇文温费尽心思找到的宝贝。 对他而言,为了农业增产增收,土法上马又如何? 第三百三十四章 适应 军营,铳声此起彼伏,宇文温在场边看着虎林军火铳兵操练,这支他一手缔造的军队,已经成军近三十年,看着一张张熟悉或者陌生的面孔,宇文温感受到源源不断的力量。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皇权,建立在兵权之上,皇帝的一个本色身份,就是最高军事统帅,即便不能御驾亲征、指挥大军驰骋沙场,也得牢牢把持兵权。 当皇帝无法控制军队,那么皇族的末日也快要到了。 宇文温牢记这一点,平日里有空就会到军营里转转,而虎林军军营是他必去的地方,这支军队撑起了他的宏图伟业,一起走过将近三十年的风风雨雨,还要继续陪着他走下去。 以虎林军为模板扩建几只的军队,已经在各地撑起了重任,宇文温看着已是知天命年纪的主将李石磨,有些感慨的问:“老李,你的孙子不打算读书考科举么?” 李石磨摇了摇头,答道:“回陛下,末将是个粗人,一家子都是粗人,读不了书,只知道骑马射箭,所以那不成器的几个孙子,将来一定要上军校,继续为国效命。” “不用这么急,先请个先生来开蒙,如果真是读书的苗子,那可得好好培养,苦读十余年,凭本事中选当官,不也是给你脸上添光?” 宇文温说到这里,看着将领们,笑道:“你们呐,儿子一个两个都从军,不去读书考科举,那要让黄州书坊出版的参考书怎么卖?一套黄州州学习题集要卖五六贯钱,乡里乡亲的,不帮衬一下么?” 诸将闻言笑起来,现场气氛十分轻松,当年的虎林军将士,如今都已高升,要么当将军,要么当刺史、郡守,作为天子元从,都有了不错的发展。 大家都有了妻儿,有了家业,然而自己的爵位,只能由长子继承,其他儿子、孙子想要有个好前程,就得另外想出路。 出路,宇文温已经给部下们准备好了,文的出路就是读书考科举,这一条路比较稳、安全,但需要看个人天赋和努力。 武的出路就是入军校,经过各级学习,毕业后进入军队,继续为国效力。 上战场,当然有风险,而且风险不小,但这是获取世袭爵位的唯一途径,因为宇文温已经做出了决定:不立军功,不得封爵。 虽然世袭爵位会逐代降等,连皇子都不例外,但靠着立军功封妻荫子,也是平民改变自身命运的一条途径,这条上升通道必须有,因为不是所有人都有读书的天分。 而国家,不可以重文轻武。 若子孙后代才能平庸,文、武途径都走不通,还可以选择经营产业,或者靠着“投资理财”,获得可观的收入,至少做个富家翁是没问题的。 这是宇文温给予的回馈,让自己的追随者们和子孙过着好日子。 在火铳的轰鸣声中,话题很快转移到操练上,宇文温看着士兵进行排队射击操练,不是看个大概,而是看其动作。 火铳兵完成一次射击,需要完成一整套动作,其中只要有一个环节出错,那就跟不上全队人的节奏,甚至造成火铳射击时哑火,这可不行。 在战场上,面对逼近的敌人,火铳兵给火铳装填弹药时,承受着巨大心理压力,所以很容易动作变形、不到位,要尽量避免这种事情发生,就只能靠多练。 把全套动作练成条件反射,那么当士兵身处血腥战场上、脑袋一片空白时,也会下意识的操作火铳,而不是吓得手忙脚乱。 所以,即便训练火铳兵需要消耗大量火药,朝廷也舍得投钱,仅以虎林军为例,每个火铳兵,平均每月都要实弹射击一百发,还不算模拟练习。 道理和练习射箭一样,熟能生巧。 但光练习单兵操作不行,射击纪律也得练。 此刻,手持火铳的士兵们列成三横队,在军官的指挥下进行“三段击”,这是火铳兵必须操练的科目,没有下令就射击,或者有人擅自开火自己也跟着开火,这是严重违纪行为,会受到处罚。 没有命令不得射击,是必须严格执行的战场纪律,道理同样和射箭一样:万一敌军还没进入有效射程就放箭(开火),这就意味着浪费了一次宝贵进攻机会。 弓箭手射箭速度很快,好歹还有补射的机会,但火铳复装填需要时间,所以面对敌军骑兵的冲击,这一轮射空,意味着本队可能扛不住冲击,全军覆没。 所以,火铳兵的作战极其强调听号令射击,平日操练,当军官即将发令时,会有人故意用手铳射击,要是有哪个士兵跟着开火,就要倒霉。 除此之外,还要操练队形。 操练内容,包括队形变换,譬如快速组成空心方阵,或者横队变纵队(追击队形),以及纵队变横队(紧急接战队形)。 队形,本来就是行军布阵要练的内容,但虎林军如今操练的队形,是基于热兵器作战这一前提,当火炮和火铳出现,打仗的方式就不一样了。 无法适应这一新形势的军队,在战场上就别想胜利。 火铳兵未得命令不得开火,而为了保证命中率,在战场上列队前进的火铳兵,行进期间即便有人倒地,也不得逃跑,或者躲闪。 走到据离敌人数十步距离内,在军官的指挥下,士兵平端火铳,统一射击,这种僵硬的战术被戏称为“排队枪毙”,是典型的滑膛火铳时代战术。 以普通人的眼光来看,这种作战方式十分可笑,感觉很容易就能破解,然而事实上,西方列强,就是靠着这种看起来呆板的战术,击败了一个又一个国家。 冒着敌人的远程攻击列队前进,伤亡再大、距离敌军再近,没有命令不得开火,临阵脱逃格杀勿论,这种冷酷的战场纪律,就是西方列强军队获胜的关键。 一杆滑膛火铳,射击精度不佳,所以需要许多人列成横队齐射,才能保证命中率,为了这个前提,需要严格的军纪,适应不了,同样别想打胜仗 对此,宇文温比任何人都明白,但如今处于冷热兵器交替的时候,全火器部队,在某些地形的战场上,却未必能够击败手持长矛、弓箭、刀牌的军队。 譬如下雨,譬如山地战,那么,如今的虎林军以及新军,士兵们操练的内容比较多,既要适应火铳的战斗方式,也要兼顾冷兵器白刃战的战斗方式。 所以,弓箭还不能退出战争舞台,而冷、热兵器结合的需求,使得一项战场新技艺出现。 刺耳哨声响起,军官们的呼喊声起此彼伏:“上刺刀!上刺刀!” 火铳兵们从腰间拔出环套式刺刀(套筒刺刀),熟练的将其装上火铳前端,随着一声令下,士兵们爆发出如潮的呼喊声,端着上好刺刀的火铳向前突击。 当年手持长枪迎着敌人突击的虎林军将士,此时手中握着的是“短矛”(上刺刀的火铳),但冲锋气势一如既往让人热血沸腾。 没有勇气进行白刃战的军队,绝不可能获得胜利,宇文温看着自己的兵,紧握双拳。 我的军队,已经适应了时代潮流,反贼们,你们适应了么? 第三百三十五章 乱世枭雄 早晨,阳光明媚,身着睡衣的宇文温坐在窗前,有些睡眼惺忪,一股没睡醒的模样,同样穿着睡衣的杨丽华已经梳洗完毕,坐在他身后,拿着梳子帮着梳头,扎发髻。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这几日宇文温带着家人在城郊御苑“夏游”,就住在御苑里,所以不需要上朝,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没睡懒觉,打了几个哈欠后,渐渐清醒过来。 想起现在是月末,便问:“明日又要开会了吧?” “嗯,事务繁杂,不开会是不行的。” “这会,不会是流于形式、白白耗费时间吧?” “哪能呢?”杨丽华轻轻一笑,“那么多产业,皇后只能总揽,若不定时听大家的汇报、统一步调,这家可不好当。” 宇文温“嗯”了一声,不再说什么,女人们有事情做,消耗大量精力,宫斗的“强度”就不会那么大,那么后宫起火的几率就会很低。 “和谐后宫”是不可能存在的,这一点宇文温很清楚,女人多了是非就多,无论是民间还是皇宫都一样。 尉迟炽繁拉着妹妹“严防死守”,重点盯防对象就是杨丽华和萧九娘,这不是个人恩怨,而是为了儿子,所以宇文温理解,不会因此觉得皇后姊妹人品不好。 杨丽华和萧九娘知道自己被皇后及其“帮凶”盯着,于是采取“防守反击”策略,不会主动招惹皇后姊妹,但皇后姊妹俩要是挑刺,该反击的必然反击。 她们同样不是和皇后姊妹有个人恩怨,依旧是为了儿子,当然,做母亲的这么坚持,是为了给儿子争取更多的合理利益,不是为了太子之位。 至于没有儿子的张丽华,“威胁程度”小,陈和陈虽然生了儿子,但对太子的威胁不大,所以不是皇后的重点盯防对象。 一切的一切,其实都取决于宇文温,只要他保证嫡子的地位,尉迟炽繁的心就定,不会风声鹤唳,其她人也不会有为儿子争位的想法。 道理和治国一样,君主贤明,那么有才能之士便是治世能臣,若是君主昏庸、倒行逆施以至于天下大乱,那么这些人就是乱世枭雄。 这一点,宇文温很清楚,所以绝不会在其她人面前,议论起太子的事情,不然后妃们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平添许多是非。 后宫佳丽多,以男人的角度来说是很“爽”,但以一家之主的角度来说,意味着责任翻了几倍,宇文温想着想着,有些出神,忽然觉得腰间一紧,面颊一热。 原来是杨丽华从后抱住他,然后亲了一下面颊。 “一转眼,都差不多三十年了呢....” 杨丽华感慨着,宇文温点点头:“嗯,往事历历在目,仿佛昨日一般呐...” 老夫老妻的,昨晚才折腾过,不至于现在又死灰复燃,杨丽华很快起身去安排早膳,宇文温独坐窗前,看着窗台上摆着的一盆白色菊花。 菊花是很常见的观赏花卉,这盆菊花看起来没什么奇特之处,但宇文温知道,这和一般的菊花不同。 这不是中原原生的菊花,来自极西之地,之前从未见于中原,所以没有正式名称或者俗称,若按照惯例,既然这菊花来自西域番邦,就该叫做“胡菊”。 但根据其特性,宇文温知道这花的名字应该叫做“除虫菊”。 没错,大名鼎鼎的除虫菊,花瓣和根茎里含有能杀虫的化学成分“除虫菊酯”,以其制成蚊香或驱蚊剂,可以有效驱蚊、杀蚊,比起艾草香强很多倍。 中原百姓移民岭南、交州,靠着蚊帐和除虫菊制成的蚊香防蚊、驱蚊、驱虫,可以极大降低染上疟疾等恶疾的几率。 所以,除虫菊和鸟粪石一样,是大自然的馈赠,但为了找到它,宇文温等了许多年。 现在如愿以偿,却得来不易。 。。。。。。 午后,宇文温在御苑行宫接见豳州刺史安吐罗,“商而优则仕”的安吐罗,在宇文温登基后踏入仕途,如今是“安使君”,正经的官宦人家,行事风格完全不一样了。 商人再富裕,出行的排场都比不上官员,如今,“安使君”的官威可是大大的有,成日里坐牛车(魏晋以来的官车主流配置)出行,派头十足。 安吐罗是天子潜邸故交,又立过不少大功,甚至协助当时的王妃和世子和宇文温团圆,所以有此待遇理所当然。 不过皇朝流内官也有胡人出身的官员,譬如有名的御史骨仪,所以深目高鼻的安吐罗,倒不会太引人注目。 此刻,安吐罗正在向宇文温详细介绍“除虫菊”的实验情况,以便用事实证明,他向天子进献的“胡菊”,真的具备强力除虫功效。 实验记录,安吐罗现在已经带来了,宇文温会让人誊抄一份,然后用安吐罗提供的“除虫菊”进行实验,以印证对方所说,若真的确定了除虫特效,宇文温不吝于重赏。 除虫菊,是开发岭南、交州、南洋的利器,宇文温觉得对“引进者”重赏理所当然,而安吐罗不敢独揽大功,特地向天子推荐那真正的立功者。 兵部职方员外郎,王世充。 在外等候多时的王世充,得天子召见,诚惶诚恐来到御前,向天子行礼:‘微臣王世充,愿吾皇千秋万岁!’ “平身。” “谢陛下。” 宇文温看着面前这深目高鼻的“亚中年人”,饶有趣味的问:“员外郎,朕听安使君说,你为了寻找这能驱虫的菊花,扮作粟特商贾,不畏艰辛,到极西之地的罗马和波斯寻找了将近十年?” “回陛下,此乃微臣份内之事,臣子为陛下效命,何来艰辛之说....”王世充中气十足的说着,“微臣供职兵部职方司,本就有了解番邦风情之责,前往极西之地勘察,职责所在,理所当然。” “微臣当年听安使君闲谈时提起,说极西之地有异菊,可灭杀百虫,于是留了心,多方寻找,所幸天佑大周,让微臣找到这种菊花,带回中原....” 王世充侃侃而谈,巧妙的把自己的功劳列出,却又不忘提及安吐罗的举荐、指点,说话滴水不漏,两面讨巧,宇文温听了,只觉果然是个人才。 ‘以隋炀帝那猜忌、多疑的性格,你都能混得风生水起、深受信赖,真不愧为乱世枭雄。’ 宇文温如是想,却不动声色,时代不一样了,他不会照着“名单”一个个定点清除,因为没有必要。 如果他倒行逆施,搞得民怨沸腾、天下大乱,那么即便杀了王世充、李渊、窦建德,依旧会有赵世充、吴渊、张建德冒出来。 打铁还需自身硬,他要是成为明君,那么再多的枭雄,这一世也只能老老实实做治世能臣,如果他连这点心胸都没有,还说什么大展宏图? 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这才是用人之道,宇文温看向诚惶诚恐的王世充,问道:“员外郎这十年都在西域度过,那就将极西之地的情况,为朕详细说说?” 第三百三十六章 大海捞针 傍晚,行宫,宇文温赐宴,让豳州刺史安吐罗和兵部职方员外郎王世充在御前用膳,这是莫大的荣耀,两人陪着天子一起用膳。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席间,王世充继续说着自己这些年的经历。 王世充本姓“支”,祖父是西域胡人,定居关中,其父因为年幼丧父,母亲改嫁王姓人家,于是改姓“王”。 和许多关中人一样,当年杨逆作乱时,王世充曾经在隋国效力。 但那时的王世充很年轻,不过是军中一裨将罢了,在动荡的时局中随波逐流,到了明德年初,供职兵部职方司。 王世充有深目高鼻的样貌特征,加上祖籍西域,所以和关中的粟特胡商多有来往,于是,和粟特商贾出身的安吐罗搭上了关系。 一次偶然的机会,王世充从安吐罗口中得知天子正在寻找能驱除蚊虫的西域菊花,但谁也没见过这种花,甚至都没听说过这种花产自西域何处。 西域,是指种中原以西广阔的地区,地域之大,超乎常人想象,想要在如此广袤的天地找到能够“除虫”的菊花,宛若大海捞针。 想要出人头地的王世充,听安吐罗说天子对这种异菊十分感兴趣,决定动身前往西域,为天子寻花。 他的样貌本就与粟特人类似,而粟特商队的足迹,向西直达罗马国的国都君士坦丁堡(音译),所以,混在粟特商队里西行,不会引人注目。 安吐罗本身就是粟特人,世代经商,和粟特同胞关系不错,要给王世充安排安排,不成问题。 而安吐罗是在天子面前说得上话,可以提供一些资料给王世充以做参考:朝廷派出人员去极西之地寻找异菊,所以这些人计划要去的地方,王世充不必去,节省时间。 准备充分的王世充,以粟特人身份,随着粟特商队西行,开始了寻找异菊的漫漫征程。 他随着粟特商队西行,穿过东西突厥领地,翻越葱岭进入河中,然后继续西行,进入波斯国境。 波斯国地域广阔,王世充主要是在内陆寻觅异菊,因为沿海地区已有朝廷派出的人在搜寻,他四处打听,又实地勘察,没发现能够驱蚊虫的菊花。 各地百姓也没有用花制成驱蚊虫药剂的传统。 王世充还在波斯国都泰西封住了一段时间,在那里,他和天南地北的商人交谈,试图打听出哪里有这样的菊花,听来各种传,真假不知,思来想去,还是毫无头绪。 他继续西行,穿越撒拉逊沙漠,进入罗马国的阿非利加“总管府”,在那里也住了一段时间,在绘制山川河流走势的同时,也在打听异菊的传闻。 依旧没有发现。 一段时间后,王世充在阿非利加的著名海港亚历山大港(音译)乘船,浮海北上,抵达罗马国都君士坦丁堡。 在罗马国本土,王世充探查当地风情的同时,不厌其烦的打听哪里有可以驱蚊虫的花朵。 为此,他曾经乘船西渡,进入罗马国“龙兴之地”罗马故城所在半岛,那里如今为蛮族占据,王世充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收买当地酋帅,才得以在四处巡游,寻找异菊。 却无功而返。 王世充又贿赂、讨好罗马国的大官,随着罗马军队北上,抵达王朝北境、蛮族聚集的大森林边缘地区,寻找异菊。 在那里,他亲眼目睹了罗马国的一支边军造反,然后扯旗南下,向着国都进军。 时间,大概是明德七年末左右。 罗马国时局动荡,他一个外来者,虽然学了当地话,却几近于语言不通,罗马官府乱成一团,他讨好的那名大官,在变乱中族灭,没了依靠的王世充只能随波逐流。 颠沛流离之下,王世充甚至沦落为乞丐,沿路乞讨,辗转来到罗马国东北境草原地区,没多久便沦为当地草原部族的奴隶。 还好他会粟特语,样貌和粟特人差不多,而那里的草原部族,和西突厥多有来往,也和粟特商人打过交道,族里有通晓粟特语的人。 于是,被当做粟特人的王世充,境遇有了改变,因为有从军经历,所以他靠着几次成功的出谋划策,获得部族酋帅信任。 正如中原王朝饱受草原部族袭扰一般,罗马国也受到这些草原部族的侵袭,恰逢罗马国内乱,老皇帝被弑,弑君者成了伪帝(新君),国内乱成一团,于是边境部族自然要去占便宜。 世事无常,陷入内战的罗马国内贵族,雇佣边境民族骑兵作为打手,参与到内战之中,王世充所在部族亦是其一,所以,他居然成了罗马官军。 罗马新君得位不正,大贵族们多有怨言,相互间攻伐,东面的波斯国又乘火打劫,波斯的王中王,以遇害罗马皇帝女婿身份,带着出逃的太子,兴师问罪。 大敌当前,罗马国内消停了些,各势力的相互攻伐没那么激烈,那么雇佣军就没了存在的意义,外来助战部落纷纷离开,王世充所在部落亦是如此。 就在这时,王世充发现了能够驱蚊虫的菊花。 当时他所在位置,位于罗马西境的濒海地区,当地农户采摘野地里到处都是的白色野花,晒干了喂牲畜,有这些干花堆积的牲畜栏,牲畜很少受蚊蝇袭扰。 这种情况,当地人早就知道,自古以来都是如此,但大家都认为是神明响应了自己的祈祷,保佑牲畜平安,所以从没人当一回事。 罗马国有国教,上至贵族下至贱民都虔诚信奉,所以当大家都认为牲畜平安是神明保佑时,自然就不会对能驱除蚊虫的野花感兴趣。 如获至宝的王世充,搜集了许多干花,还有许多野花种子,带在身边,随着部族东返回到草原。 在那里,他试种这种野花成功,而晒出的干花也确实有驱蚊虫的效果,搞烂花瓣、根茎后所得汁液,兑了水,喷在人畜身上,也有驱蚊的效果。 那时,大概是明德十年左右,身处极西之地大草原的王世充,随着那部族逐水草而居,抽空培育这得来不易的除虫野花。 随着时光流逝,有了许多种子。 他孤身一人,无法返回东土,也许这一辈子都回不来了,却依旧在等,等机会。 机会终于来了,一支来自河中的粟特商队抵达这片草原,王世充赶紧和对方的首领接触。 这支粟特商队的首领当然不认识王世充,但王世充能说出东西商路上的一些实情,又自称是祖上定居中原的粟特人(同州安氏),于是花钱为他赎身,一起东返。 就这样,在亲友及兵部官员以为王世充客死他乡的时候,十余年后的明德十四年春末(今年春末),王世充回到长安。 他在大海里捞针,找到能驱除蚊虫的菊花并将其回来了。 听到这里,宇文温感慨不已,且不论王世充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如此壮举,确实值得他敬佩、 在异国他乡漂泊十余载,历尽千辛万苦返回中原,光是这份执着和毅力,就说明其人之坚韧。 王世充带回来的干花,已经交给安吐罗进行实验,实验报告如今就在宇文温手中,而王世充带回来的花种,也已经开始种植。 待得确定效果显著,这个大功劳,是必须重赏的。 若现在就赏,万一种出来的花没什么特效,那不是... 但安吐罗作保,想来此事十拿九稳.... 想到这里,宇文温拿定主意,王世充作为兵部官员,只身探索极西之地,将罗马国内情况摸得个大概,比当年的使团要了解得更清楚,此是大功一件,同样要褒奖。 “员外郎,你勘察极西之地大功一件,又带来驱蚊异菊,利国利民,朝廷自然会按制予以犒赏。”宇文温看着王世充,缓缓说着。 “不过朕还要额外赏赐...员外郎想要何赏赐?” 听到这里,王世充赶紧离席,叩拜:“陛下!微臣为朝廷效命,为陛下分忧,实属份内之事,怎敢以此求赏!” 安吐罗闻言笑道:“员外郎此言差矣,陛下向来赏罚分明,员外郎立了大功,以此为份内之事不求赏赐,陛下若准了,外人不知道的,还以陛下赏罚不公呢。” 安吐罗这么一说,王世充诚惶诚恐:“微臣惶恐,未曾想到...” “无妨。”宇文温摆摆手,想了想,说:“朕的赏赐,金千两,银万两,长安大宅一座,御马监内,任员外郎挑选骏马十匹!” 王世充闻言泣不成声,不住叩拜:“谢陛下赏赐!” 这位是由心而发还是在演戏,宇文温不在乎,自己只需要做到有功必赏就行。 他要让天下英才知道,只要有正才实干、立下功劳,那就一定会得天子任用! 第三百三十七章 菊花刺史 “书名我都想好了,就叫做《西行记》,以员外郎的经历为基础,将极西之地的风情写出来,适当‘借鉴’,弄一些神神怪怪的传说,要有爱恨情仇..” “喜闻乐见的那什么....倒贴的番邦美貌公主必须要有,然后跌落悬崖得奇遇也要有,还有....” “本作主角必须有帮手,以便协助主角逢凶化吉,其一,是神通广大的神猴,性格暴躁,却急公好义;其二,是贪吃好色的猪妖,专门误事的猪队友;其三,是大智若愚的沙陀...” “求学社独家版权,原著作者嘛,当然是某某氏,至于王员外郎,既然不介意,那他的名字就省了...序言一定要强调‘本作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灯光下,宇文温兴致勃勃的说着,他打算从王世充西行经历中寻找商机,适度‘借鉴’一下《西游记》,弄出一本畅销小说出来赢利。 正构思着剧情,却被正在忙着整理书案的萧九娘打断:“二郎,王员外郎历尽千辛万苦,才把那宝贵的花带回来,总该有正式些的赏赐吧?” 宇文温反问:“金一千两、银万两、大宅一座,太寒酸了?” “不,妾是说朝廷的奖赏。” “啊,这个嘛,升官是必然的。” 宇文温沉吟着,他今日没有立刻封官,不是对王世充有什么意见,实际上是在维护自己定的规则。 官员的任用、提拔,全都要按着制度来,那就是要走完相关流程,让有司评定王世充的功劳,按制度升迁,不能因为皇帝一时兴起,就直接封官许愿,这样不好。 反正王世充立下的功劳必然会得到应有奖励,不急在一时,再说宇文温也想让这件事,变成一件旁人无法挑剔的好事,免得被人诟病,说王世充完全是“献花升官”。 若他当场就许个刺史给对方,那么王世充搞不好就被人戏称“菊花刺史”,是个佞幸小人,而他宇文温就成了滥授朝廷要职的昏君。 想到“菊花刺史”一词,宇文温忽然心中一动,看着貌美如花的萧九娘,思绪万千。 在隋唐演义的某个故事版本里,隋大业年间扬州有异花“琼花”开放,将此事上报朝廷的奸臣王世充,以此获得昏君杨广的任命,成为“琼花太守”。 当时的隋国废了州一级建制,实行郡县制,所以大业年间的太守,等同于刺史。 前有琼花太守,今有菊花刺史.... 宇文温干咳一声,将思绪拉回现实,除虫菊若是真的,那可是利国利民的好东西,大规模种植后,制作成蚊香或者驱蚊虫剂,不仅可以杀蚊子,还以对付跳蚤、臭虫,对于提升公共卫生水准有很大的帮助。 更重要的是,有了蚊香,中原移民到岭南定居就有了一个护身法宝,不会被蚊子叮得苦不堪言、疾病横行,加上蚊帐,足以确保移民的“存活率”。 毫无疑问,除虫菊是好东西,用除虫菊制作成的驱蚊虫药剂必然大卖,那么,专利问题随之而来。 按照安吐罗所说,王世充要将除虫菊献给朝廷,正如前汉张骞通西域,为中原带来大量西域作物那般只为利国利民,所以,将来以除虫菊制作的驱蚊虫药剂,不会申请什么专利。 这主意是安吐罗做主,还是王世充自愿,都已经不重要了,精明的人,自然不会要什么“专利”,因为皇帝的青睐,可比什么专利费要高得多。 想着想着,宇文温开始琢磨起王世充的任用来,这位立了大功,还勘察了极西之地罗马、波斯的国情,功劳是实实在在的,却不是开边灭国的军功,那么... 高几级的京官?往上跳级的话,急切间也不好安排... 果然是要变成“菊花刺史”么? 。。。。。。 “陇右渭州虽然是中州,却不能小瞧了,那可是陇西李氏郡望所在,你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到任之后,火候如何拿捏,一定要想清楚。” “还有,渭州为秦州总管府辖州,宇文总管是天子潜邸旧人,自幼时起的伴当,那可是心腹中的心腹,你受他管辖,可得上心些。” “多谢恩公提点,还请恩公详细说说这位宇文总管的事情,下官也好心里有个数。” “王使君,如今怎能以‘下官’自称?你我可都是平级喽!” “恩公哪里话,若没有恩公,下官哪里能有今日....” “不,这是王使君用十余年心血换回来的,安某不敢贪功。” “恩公在上,王某敬恩公一杯...” 私第,豳州刺史安吐罗正和新任渭州刺史王世充交谈,虽然二者年纪相差不大,但王世充一口一个“恩公”,让安吐罗虽然嘴上说“无需如此”,但心里总是觉得舒坦。 作为一个经商多年的人,他当然知道这是王世充的奉承,不过好话谁都乐意听,所以也就不再坚持。 王世充孤身(出发时带了随从)前往极西之地,历经艰辛,花了十余年,勘察罗马、波斯国情,又带回异花“除虫菊”,此事现在朝野皆知。 天子的赏赐且不论,王世充带回花种栽培后种出来的植物还没开花,药效无从验证,所以在王世充觐见天子后数日,吏部根据王世充勘察极西之地的功劳,给出了铨选结果: 升任渭州刺史。 说不上是直步青云,还被人戏称为“菊花刺史”,但谁都知道一旦朝廷确认了异花的“药效”,如此大功还会让王世充的资历有进一步累积,对于仕途是很有帮助的。 最关键的是,天子很高兴,这比什么都重要。 王世充知道自己得了这个任命,是天子在考察自己的能力,他用身处险境十余年换回来的富贵,可不能就此止步,所以在赴任前,趁着安吐罗还没有返回豳州任上,赶紧请教一些紧要的事情。 秦州总管宇文十五,是天子潜邸家奴,自幼起的伴当,这层身份可不得了,王世充知道自己接下来想要讨好天子,首要一步就是得学会如何讨好宇文十五。 常言道:有其主必有其仆,王世充判断宇文十五的行事风格,应该和天子有些相近,但他之前无缘得与这位天子家奴出身的内臣打交道,所以只能求助于安吐罗。 这种事情肯定不是免费,所以王世充拿到手还没焐热的金银,就有一部分作为礼物,转到安吐罗手中了。 安吐罗知道这种话题有些敏感,天子耳目众多,他不确定自己身边有没有,又不能把仆人都支开,否则真要有耳目,天子必然起疑,认为他两个在密谋什么,那可就不妙了。 这种情况下,也许隔墙有耳,所以话不能说得太直接。 “王老弟,日后和宇文总管打交道,千万不要想着走捷径,认真做事最好。” “你要记住一点,宇文总管眼中看到的你,就是天子眼中看到的你!” 第三百三十八章 震惊! 岐州洛邑以西,渭水峡谷,走马上任的渭州刺史王世充,看着依山开道的渭水峡道惊叹不已:以前,渭水峡道可都是窄窄的栈道,车马通行不易。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现在这条宽阔的官道,可以让两辆马车相对而行还绰绰有余,全长四百余里,沿着渭水峡谷一直向西,直达陇右秦州州治上封,于去年才全线贯通。 沿途破山裂石,逢水搭桥,骑马轻装赶路走完全程,只需四日。 这意味着,传递紧急公文和军情的驿使,昼夜兼程赶路,只需一日便能从峡谷西端的上封赶到东端洛邑。 如此宽阔的道路,可以让兵马调动起来更加方便,一旦陇右秦州有变,那么朝廷大军从关中西进,就不必走原先的陇山道。 不需要绕一个“几”字走远路入陇右,而是截弯取直,经渭水峡谷直达上封。 这条崭新的官道,许多路段可以说是在陡峭山壁上直接开凿出来的,但王世充难以想象仅凭人力,要如何在坚硬的石壁里开凿出如此之深的路宽。 感慨之余,他问随行吏员:“朝廷修这条峡道,用了猛炸药吧?” “回使君,确实如此,若无猛炸药,仅凭人力,根本就无法在峡谷两岸陡壁开凿出如此道路...” 那吏员讨好的介绍着,还扯上了另一条道路:“使君,从洛邑西南入蜀的散关道,也都是靠着猛炸药扩宽,千年栈道如今大部都是坦途,走起来可是方便得紧。” “原来如此....”王世充看着这条道路,看着路上绵延不绝的马车、旅人,有些失神。 秦州上封即古之天水,岐州洛邑即古之陈仓,当年崎岖难行的关中入陇右渭水峡道、关中入蜀地散关道,如今都已变成坦途,天下真的大变样了。 王世充离开中原十余载,再回来时,竟有沧海桑田之感。 首先,他跟随粟特商队穿越草原抵达阴山山脉后,发现官军已经牢牢控制了阴山一线,将整个河套地区收入囊中。 经由白道进入山脉南麓丰州地区,州治绥远商业之繁荣、规模之庞大让他不敢相信,而到了港口,看见冒烟的火轮船和起重机,王世充直接就震惊得说不出话。 这两种吃煤且力大无穷的机器,让他想起了神话里的妖魔鬼怪。 随后乘坐火轮船南下,一路上他一直睡不好,不光是因为吵,还因为被所见所闻震惊。 黄河大瀑布处那水陆转运铁路,瀑布下游黄河河道上繁忙的火轮船船队,以及渭口转运港那密密麻麻的港区起重机、堆积如山的货物、煤炭,让王世充只觉脑袋一片空白。 他就像个第一次进城的乡下农民,见着车水马龙,高楼广厦,震惊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 长安城还是那个长安城,却和他出发前的长安城有了明显变化,变得愈发繁华、热闹以及“奇怪”。 不止长安城,前日路过的岐州洛邑,城池规模比以前大了许多,也繁华了许多,身处渭水峡道、散关道汇聚的洛邑,商队接踵摩肩,沿街邸店鳞次栉比,让以前来过洛邑的王世充甚至产生了错觉: 这是洛邑?我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显而易见,当今天子即位以来,励精图治,国力蒸蒸日上,又有奇人异士相助,才能有如此之多的奇技淫巧改变人间,不然无法解释这十余年来关中发生的巨大变化。 王世充边走边想,看着穿行在山壁间的峡道,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威力巨大的猛炸药,拿来开山修路都有如此效果,若用在战场上,谁能挡得住? 连山都可炸开的猛炸药,岂是是血肉之躯能抗衡的? 无论是外敌入寇还是有人造反,装备精良的官军,可以沿着宽阔的官道,或者乘坐火轮船走水路出击,势不可挡。 朝廷兴科举,笼络天下学子,又兴海贸,财源广进,交通便利,物产丰饶,正如一轮朝日,冉冉升起。 天子年富力强,掌握着这一切,为臣子者想要荣华富贵,最便捷的办法,果然还是得讨好天子才行! 王世充如是想,他当然想要荣华富贵,妻妾成群,也不枉费自己到世上走一朝,但该如何讨好天子,确实得仔细琢磨一番。 男人,当然少不了美人相伴,那么送绝色美人? 王世充听说后妃们个个貌若天仙,甚至连皇后都是绝色美人,想来这套行不通,他就怕好不容易搜罗来的美人,天子都看不上,还白白惹来皇后记恨。 天子不缺美人,但要消受美人风情,怕是会心有余而力不足,那么就献西域奇药“强身”、助兴? 王世充回想了一下那日觐见天子时所见,天子面色红润,说话中气十足,没有什么被酒色掏空的样子,想来不需要什么奇药“强身”、助兴。 要不送奇珍异宝,或者各种奇异装置? 王世充觉得比起火轮船、起重机,夏天的“空调”、冬天的“暖气”,天下怕是没有什么奇珍异宝、奇异装置能引起天子的兴趣。 或者弄什么祥瑞? 感觉天子不好糊弄,搞不好弄巧成拙... 王世充琢磨着,心事重重,忽然听得水声大作,仿佛走入河中,不由得抬起头看去,发现自己骑马走上一座大桥。 横跨渭水的大桥。 随行吏员见着王世充惊讶的模样,赶紧介绍起来。 新修的渭水峡道,大部分路段位于峡谷南岸,沿着渭水河道前行,但在此处,河道忽然急转,宛若一个倒过来的“几”字,且拐弯处南岸山壁陡峭,于是修路时截弯取直,直接靠两座大桥让峡道穿过这个急弯。 两座桥梁,均为砖石所筑,又用“水泥”粘合,牢固异常。 虽然两座横跨河面,却不会影响航道,因为渭水上游河道多浅滩,根本就不能行船,无所谓架桥影响船只通行。 说着说着,吏员指着前方热闹的城池说到:“使君,这两座桥梁之间、河流急弯内的突出山坡,如今已是热闹市镇,有驿馆,有官军堡寨,还有邸店、客栈,热闹非凡呐!” 王世充看看天色,见着日上中天,临近午时,知道一会定要在这处驿馆吃个便饭,于是继续策马前行。 穿过热闹的路边集市,看着往来旅人、商贾熙熙攘攘,只觉有些吵。 忽然,在一片喧嚣声中,他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喊:“卖报,卖报,秦州快报!上封城郊棉田出异状,真相令人震惊!” 棉田出异状?莫非不是杀人抛尸?或者令人发指的罪行?不然怎么会有令人震惊的真相? 王世充如是想,他想知道“令人震惊的真相”是什么,便示意随从去寻那报童买一份报纸,随行吏员想要劝阻已是晚了。 见着王世充满怀期待的接过报纸,吏员心中一叹:唉,天杀的报社,成日里“震惊、震惊”,标题不要那么吓人行不行! 第三百三十九章 棉花都督 “兰州报社出的报纸都是糊弄人的,成日里编一些夸大其词的新闻标题,没想都快到关中,买份报纸来看,还是上当了!” “薛都督这是少见多怪了,就是到了长安,那报纸的标题都是耸人听闻,不如此,何以吸引客人来买?” “不是,这官府也不管管么?” “管?如何管?人家报纸的标题看起来是很夸张,却又没有歪曲事实不是?无非是话说一半,剩下半截不说,勾起路人好奇心罢了,闹到官府那里,人家报社也有也说得过去的道理嘛...来来来,干了这杯酒!” 客栈,于旅途偶遇的故人们正在把酒言欢,一方,是来自长安的李镖头,押镖从长安出发,前往陇右兰州,在渭水峡道双桥城,遇到了故人、兰州金城的薛东主。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薛东主单名一个举字,祖上是河东人,即河东薛氏,后来父辈迁居兰州金城,便在当地安家落户,父子两代人苦心经营,已是家财巨万的当地大户。 薛举骁勇善射,为人豪爽,喜欢交结边地豪杰,是有名的“薛庄主”。 镖行走镖,自然要和沿途各地大户搞好关系,常年押镖行走兰州金城与关中长安之间的李镖头,自然和热情好客的薛庄主有不错的交情。 今日,双方在有着东西大桥的“双桥”偶遇,少不了要喝几杯,席间,薛举说起报纸,那是咬牙切齿,却不见把手中报纸撕掉。 当然不能撕,因为报纸上刊登着许多消息,从上面能知道许多事情,无论是官府的通告,还是商讯,亦或是各地发生的奇闻异事,报纸上都有。 尤其是商讯,对于薛举来说可得时刻关注。 随着陇右织造司的成立,薛家如许多陇右大户一般,开了棉花种植园,随着棉田面积越来越大,“钱”景也是越来越光明。 所以,薛庄主变成了“薛东主”,和镖行打交道次数越来越多,与李镖头的交情自然进一步加深。 但现在,薛东主已是“薛都督”,因为薛举协助官军讨伐吐谷浑立下功劳,所以编入军府,得授“帅都督”,成了官军将领,如今奉命入京,到兵部公干。 薛举如今是官,所以没有官身的李镖头见到了薛举,可得自称“草民”,但薛举不会摆架子,一如既往的与对方称兄道弟。 薛举这几年通过看报纸,以及与李镖头等人及行商打交道,得知了关中还有更多的商机,所以他想给自家的棉花种植园寻找新的财路,除了给陇右织造司供货,再找几位“合作商”。 对此,李镖头倒是能牵线搭桥,因为镖行东主们也经营其他产业,同样需要稳定的棉花来源。 但在那之前,李镖头必须提醒一下对方:“不是李某信不过薛都督,如今不仅棉布供不应求,原棉亦是如此,鄙行东主们,谈的都是大买卖,薛都督的种植园,拿出来的原棉好歹有这个数?” 李镖头比了个手势,让薛举看了心跳加速,随后一口应承:“可以,且不论薛某家中庄园能否出产这么多棉花,若定了契约,必然能够按期交货!” 产量不够,可以买别家种植园的棉花来凑,这对薛举不难,而他家的种植园一直都在扩大,过两年,这个数就不会是问题。 谈到棉花,李镖头问起薛家种植园的情况,并提到一点:江南、岭南的棉花种植园,已经大量用生口(奴隶)做工,成本大幅下降,利润明显增加。 对此,薛举有些无奈,陇右的棉花种植园,目前主要以雇工为主要劳动力,谁都知道生口用起来省钱,问题是之前一直不好弄到足够的数量。 当然,绑架路人做奴工也不是不行,但如今官府盯得紧,大家不想惹麻烦。 年初,官军讨伐吐谷浑,薛举亦带着部曲助阵,此次作战官军斩获无数,但美中不足的是,抓的俘虏不够分,因为陇右各种植园都急需生口,僧多粥少。 还好,朝廷响应陇右“民意”,酝酿在西海地区实行特别政策,也就是允许大家捕捉生口,大张旗鼓开展生口买卖。 作为兰州当地大户,薛举当然要为朝廷分忧,其他人亦是如此,无论是官、军还是民,都在摩拳擦掌。 这件事具体怎么个操作法,须得大家一起议个“草案”,然后朝廷“定稿”,故而薛举和许多豪强大户出身的军府郎将和各地贤达,前往秦州议事。 然后选出几个军民代表去长安,到兵部接受询问,薛举便是其一,大家拿定主意,一定要让朝廷放心,相信边地豪杰会踊跃“拥军”,协助官军作战,为国分忧。 边地豪杰如何为国分忧,李镖头管不着,但他听到一些风声,如今正好碰到故人,顺便透露一二: “薛都督,不是李某多嘴,陇右的棉花可得想办法扩产,据说朝廷又和突厥的可汗们约定,增加边市里棉布、棉花的买卖份额,可陇右各地种植园慢吞吞的扩产,我这旁人看着都着急。” 薛举听到这里,拍着食案:“谁说不是呢?可种棉花、收棉花、棉纺都得大量人手,到了丰收时节各家都在招短工,还不一定招得齐,你说这叫什么事?” 薛举说起棉花,完全没了边地豪侠的模样,从“薛都督”变成了“薛东主”,但很快就变回来。 “不过不碍事,朝廷既然开了口,那西海吐谷浑还有诸羌,自然有大把人争着帮助官军去收拾,抓了生口往种植园一扔,就不用成日里求来求去招短工。” 不知是喝多了还是怎的,薛举絮絮叨叨起来,话越来越多,说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他结交豪杰,当然是想要经营人脉,以便关键时候派上用场。 关键时候是什么时候,一言难尽,但现在很明显不是“那个时候”,如今种棉花是不错的赚钱营生,而他入了军府当了帅都督,就意味着往仕途发展有望。 这条路看起来走得通,所以薛举的别样心思就少了许多,往后率军入西海地区征战,那可是公私两便,正合他心意。 然而,他们这些新晋军府大都督、帅都督、都督,因为家中多有棉花种植园和棉纺织工场,被人讥讽为“棉花都督”。 棉花软绵绵,所以“棉花都督”听起来就是中看不中用的废物,这让薛举十分不快。 其他人也不喜欢这个戏称,所以大家觉得,日后入西海地区征战,除了抓生口,怎么着都得抓几个吐谷浑的“名王”、诸羌酋帅回来,方显陇右、河西豪杰手段。 喝得一身酒气的薛举,扯着李镖头发誓:“老李,你作证,我..嗝...我,一定要立个大...功劳,让这帮长舌鸟人也震..震惊一下!” 第三百四十章 冰糖法司 汴州东郡,白马津,港区一片繁忙,南来北往的商旅在此聚散,又有大量货物在此装卸,所以随着火轮船运输的兴旺,白马津已成为一个繁华的市镇。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汽笛声中,一艘渡船靠泊码头,船上乘客排队下船,沿着通道向外走去,栏杆的另一边,等着登船的人们也排成队,一上一下,井然有序。 出口处,刚下船的三个年轻人驻足而立,看着外面鳞次栉比的邸店,仿佛是三只掉进米缸的老鼠,两眼放光。 “这边,先去这边,不然耽搁久了,东西都卖光了!” 田嘉禾低声说着,带着同伴周孝节、周绍德向前走,径直往前方一个挂着“直线穿过数个圆圈”图案做招牌的邸店而去,身后又有数人跟随。 直线穿过数个圆圈,这个图案代表着“冰糖葫芦”,所谓“冰糖葫芦”,是将野果用竹签串成串后蘸上糖稀而成的一种美食,因为糖稀多用冰糖,故而得名。 冰糖葫芦不一定用野果,山楂、荸荠、橘子都可以,其中尤以山楂做的冰糖葫芦最为可口,吃起来又酸又甜,让人回味无穷。 三人来到店前,见着排队买冰糖葫芦的顾客排成长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田嘉禾掏出怀表看看时间,随即招招手,一名随从凑上前:“郎君有何吩咐?” “你,在这里排队,冰糖葫芦每样来六串!” 被田嘉禾点名的随从赶紧问:“郎君,万一卖断货怎么办?” “你看着办,有多少买多少。” 田嘉禾交代完毕,带着同伴转到不远处的食肆,要了个二楼临街雅座,就座后熟门熟路的向同伴介绍:“这家食肆的驴打滚、千层糕等小食,都是远近闻名....” 三只馋虫点了许多小食,津津有味的吃起来,田嘉禾见着同伴点头称赞,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待会,冰糖葫芦来了,定让二位吃得尽兴!” “嘉禾,那冰糖葫芦果真比黄州的还好?” 周绍德问道,田嘉禾点点头:“当然,这白马津翟记食铺的冰糖葫芦,可比黄州的冰糖葫芦还要好,我也是偶然吃过一次,才知道的....” 田嘉禾是家中幺子,父亲田益龙为天子潜邸元从,如今领兵镇守黎阳粮仓,而黎阳和白马津隔河对望。 跟着父亲住在黎阳田嘉禾,经常借着外出打猎的名号,偷偷跑到黄河南岸白马津,吃这里的各种美食。 反正黄河两岸通了火轮船,田嘉禾偷溜到南岸白马津吃饱喝足再回北岸黎阳,时间上完全来得及,在他看来,南岸白马津的小食可比北岸黎阳津的小食美味得多。 用来招待友人,再合适不过,其实他可以派人过南岸来买小食带回去,但如此一来就没了“偷吃”的别样刺激。 友人,当然指的是相熟的周绍德、周孝节。 周绍德之父周法明,如今任幽州总管司马,也是天子潜邸元从,而周孝节为周发明族子,是周绍德远房堂兄,两人前往幽州蓟城,路过黎阳。 但他们前几日经过白马津时,因为住的是驿馆,吃的是驿馆饭菜,根本就没出来转转,故而未曾在街边食肆用餐,现在一吃,果然别有一番风味。 边吃边聊中,田嘉禾问起家乡情况。 他的家乡,当然是黄州西阳,不过随着父亲在黎阳暂居已有数年,期间偶尔回去了几次,而周绍德、周孝节这几年都在黄州读书,所以对黄州的情况颇为熟悉。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读书,田嘉禾问:“绍德,你们读了几年书,如今北上游历,不考科举了?” “考什么科举,我们读书是为了知古,为了看兵书,男子汉嘛,功名须得马上取!” 周绍德说到这里,颇为不屑的补充:“成日里缩在屋里读书,在故纸堆里折腾学问,无病呻吟做一些酸掉牙的诗,这算什么?” 田嘉禾闻言有些疑惑:“那你们可以去读军校嘛,毕业了入新军,一样驰骋沙场....” “对,可家父让我和孝节先去军中见识见识,摸爬滚打一段日子再去军校,说是免得读书读傻了变成纸上谈兵的赵括....” 交谈间,田嘉禾有些失落:“你们真好,可以从军,我几个兄长都从了军,结果轮到我,家父就说田家缺个进士,让我读圣贤书,考科举。” “看书就看书嘛,在黄州多好,非得让我到黎阳来,说是怕我不用功...” 周家堂兄弟做同情状:“哎哟,你可真惨呐!” 不知过了多久,随从带着买来的冰糖葫芦入内,一个个野果被冰糖“冰封”,晶莹透亮,让人看了食欲大增,周绍德和周孝节吃了几口,由衷称赞: “果然不错,这糖咬起来清脆,不粘牙。” “那是,这家的冰糖葫芦,不到半日就会卖光,来晚了可就没得吃。” 田嘉禾兴致勃勃的说着,有些感慨:“比黄州的还好,就不知店家用了何种手艺,将冰糖葫芦做得如此好吃。” 三人在厢房里边吃边聊,隔壁,公干路过白马津的汴州法曹翟让,看着窗外对面自家店铺生意兴隆,心中高兴,不由得多喝了几杯。 翟让是汴州人,作为法曹,得个“翟法司”的称呼,不过是个小官,俸禄也算不少,但因为朋友多,时常迎来送往,所以手头很紧。 想靠歪门邪路弄钱,贪污受贿什么的,上官盯得紧,风险太大,做买卖又没门路,如此可难倒了翟让。 所幸妻子琢磨出个做冰糖葫芦的方法,做出来的冰糖葫芦好吃不粘牙,这才有了发财的机会。 白马津是南北枢要,商贾聚集、旅人众多,是生财之地,翟让在白马津盘下一个铺面开食铺,主卖冰糖葫芦,加上果脯、蜜饯等零食,一个月赚的钱,比他一年的俸禄还多。 白马津翟记食铺的冰糖葫芦很有名,所以有人私下里戏称他为“冰糖法司”,对于这个不褒不贬的诨号,翟让不太喜欢,但有了赚钱的营生,总是件让人高兴的事。 手头宽裕了,迎来送往阔绰许多,所以现在他有闲钱在食肆请客,而不是在自家店里摆酒。 门外响起说话声,随后侍奉门口的随从引一人入内,翟让赶紧起身,迎客人入席:“老常,可不容易请到你啊!” 来人笑道:“翟法司,食铺生意兴隆,真是恭喜!” “嗨,小本生意,何足挂齿,来来来,这边请!” 日兴昌柜坊驵主常浚,是翟让的大贵人,多亏对方借了一笔资金,又从中运作,使得翟让能在寸土寸金的白马津盘下一家铺面,才有了生财的机会。 常浚还牵线搭桥,使得翟让和大卖家做起买卖,能够以优惠价格购买优质白砂糖和新鲜瓜果,才能一直保持“翟记食铺”冰糖葫芦的口碑。 有了冰糖葫芦做招牌,带动了其他果脯、蜜饯的销路,所以“翟记食铺”的生意才愈发红火。 两人关系不错,所以很快就闲谈起来,翟让此次请客,是外出公干路过白马津,得知常浚刚好在此,就请对方吃个便饭。 顺便打听一下求学社的情况。 翟让有儿子了,虽然还没满周岁,做父亲的却开始为儿子的未来考虑,那就是到了年纪,请好先生给儿子开蒙。 翟让知道自已这辈子大概就是如此,所以把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儿子一定要努力读书,参加科举,考中进士,当官。 这好先生得去天下闻名的求学社请,但具体怎么行事,翟让不知道,所以向常浚打听打听。 见着这位做父亲的如此心急火燎,常浚笑道:“翟法司莫要心急,数年后,求学只会越来越便利,求学社的先生,不会短缺的。” “可家家子弟都在备考科举,就怕....“翟让还是有些担心,担心“僧多粥少”,到他儿子要开蒙时,求学社的先生不够“分”。 对于翟让的担心,常浚哈哈一笑:“翟法司,朝廷办学政,师资力量只会越来越雄厚,正如经过浚仪的火轮船只会越来越多,哪里会请不到人。” 道理是没错,见常浚说不必担心,翟让放心许多,推杯换盏间,酒意上涌,又看了看对面自家店铺前排起的队伍,心中高兴,不由得浮想联翩。 一个儿子还不够,老子还要多生几个,全都去读书考科举! 媳妇生不过来,那就纳妾,一起生! 第三百四十一章 书袋将军 风轻云淡,阳光明媚,大片棉田里,绿叶浓密,其间有点点白色,那是朵朵棉铃即将开裂,远远看去,就像是白花即将绽放。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但是,棉花不是花,至少你现在看到的像白花一样的东西,不是花,而是棉絮...” 棉田边,年轻的徐世摘下一个棉桃,向到访的好友单雄信解说着:“老说棉花棉花,其实说的都是棉絮,这么说吧,棉树确实开花,但那是前一段时间的事,如今早谢了。” “这棉桃就是棉树的果实,不过这果实和桃果不同,桃果的果肉可以吃,而这棉桃的果肉,就是棉絮...你看看,里面这小小的籽,就是棉籽。” “再过一阵子,这棉桃会完全裂开,那时棉絮绽放,看起来就像花朵一般,常说的棉花,指的就是这个。” 同样年轻的单雄信接过那棉桃,拿在手中仔细端详着,啧啧称奇:“原来如此,我先前一直以为棉花棉花,就是一朵朵棉树开的花...” 看向前方大片棉田,他又问:“你家棉田如此之大,棉花摘起来怕是很费事吧?” “那是,摘棉花可是体力活,累得不行,去年我...咳咳,我家人手不足,必须雇人来摘才行。” 徐世差点把自己被罚摘棉花的事情说出来,想把话题转到别处去,单雄信却疑惑道:“你家不是有许多僮仆么?还得雇人摘棉花?” “当然,人手不够,必须雇人,包吃住,然后摘一斤棉花两文钱,一个成人每日至少能摘六七十斤...” 单雄信估算了一个雇工一日的工钱,悚然动容:“那不是一日就得给工钱一百余文?寻常务工,一日工钱也就二、三十文呐!” “那有什么办法,这活可累了,工钱低了谁来?”徐世弯腰摸了摸面前的棉树,向单雄信比了比高度:“你看看,高度过膝,还未及腰,摘棉花得弯着腰,一摘就是大半日,腰累得慌...” “这么大的棉田,光靠家里仆人、佃农来摘,忙不过来....” 徐世一边说,一边带着单雄信向远处院子走去,他今年已满十五岁,按照传统,可以上阵打仗了,毕竟“十五从军征”。 然而满心想要驰骋沙场的徐郎君,被父亲泼了一盆冷水。 徐世自幼喜读兵书,骑马射箭,舞刀弄棒,父亲徐盖倒没什么意见,也乐见儿子立志马上取功名,只是觉得如今时代变了,儿子读的那些兵书有些过时,要从军,必须先上军校。 对此,年少气盛的徐世不服,觉得读那破军校就是浪费时间,说不得出来后变成纸上谈兵的赵括,还不如直接从军,在军中摸爬滚打。 如今朝廷号召大家闯辽东,他就想求父亲动用人脉,给自己谋个军府的帅都督、都督当,带着兵去辽东或辽西闯荡,结果父亲把脸一板,只说从军可以,但必须先上军校。 纵然有万般不愿意,徐世也得听父亲的安排,如今在家温习功课,准备考军校。 考试有文考、武考,武考对于徐世来说不是问题,但文考就有些麻烦,虽说军校里还有“文化课”,但学生必须具备基础的学识,其中之一就是算术。 “笑话,这就是笑话,从军还得先舞文弄墨,考试合格,这不是笑话么?”徐世抱怨着,满是不甘的表情:“古来名将,哪个不是带兵打仗打出来的,到学校读书,就能打胜仗了?” “呃,令尊见多识广,想来别有深意...”单雄信其实赞同好友的说法,但他年纪轻,没多少见识,所以说不准徐父如此安排是对是错。 徐世十五岁,他也没比对方大多少岁,说白了都是黄毛小子,如今这世道变得太快,许多人都适应不了,因为难以理解的东西太多。 别的不说,就说火轮船,这种喷烟的怪船到底是怎么靠烧煤便能动起来的,单雄信和许多亲友就是弄不明白。 单家的家境还算可以,不然他也无法练得如此健硕身材,更无法练习骑射、马槊,但亲友里却没有当官的人,所以面对社会的剧烈变化,大家都茫然无措,但徐家就不一样。 徐世之父徐盖是官员,在多个地方任过职,见识不是一般的多,徐家是曹州最先铲除麻田种棉花的大户之一,当时许多人对此不解,待得数年后棉花、棉布热销,大家才恍然大悟。 见着好友一脸不乐意的模样,单雄信劝道:“如今官军都用上了火器,这可是自古从未有的兵器,想来日后打仗,和以前是不同了,军校教授的学问,想来与此有关...” “譬如,若以寻常兵法,你要如何用火器排兵布阵?或者说,敌人有了火器,你要如何破?这可是兵书上没有的。” 一说到打仗,徐世就来了精神:“这有什么?兵器就是兵器,两条腿的步兵,能斗得过四条腿的骑兵?” “管他用什么兵器,只要是兵,要不要吃粮?马匹要不要吃草?我要是手头上有精骑若干,不和他正面交锋,专断粮道,这仗还打?” “火器怎么了,骑兵才是最厉害的!怎么用骑兵,去军校学就能学出来了?古来名将都是靠打出来的,不是学出来的!” “读书读出来的将军,要么,是纸上谈兵的赵括,要不就是书袋将军....你愿意做书袋将军么?” 面对徐世的发问,单雄信当然说“不愿意”,不过他真想知道那火器有多厉害,真想知道是不是有了火器,马槊就没用了。 身备三仗、左右驰射,是骁勇武将的标准,单雄信弓马娴熟,善使马槊,梦想着驰骋沙场,以此建功立业。 结果现在听说火器很厉害,一个光腚小孩或者柔弱女子拿着火铳,“砰”的一下就能弄死披甲锐士,这种说法,让单雄信难以接受。 他不愿相信弓马娴熟的武人,会被妇孺轻易打死。 但由不得他不信,因为去过辽东的人都说,无论男女老少,拿着火铳打野兽,那叫一个爽快。 管他猛虎、熊罴、野猪,火铳“砰、砰、砰”过去,全都得死。 单雄信不止一次听人这么说过,可见火器威力真的很大,那么,他苦练出来的一身本事,是不是就作废了? 从今往后,真就是军校出来的书袋将军,才能打胜仗了么? 第三百四十二章 吃! 汽笛声声,浓烟阵阵,黄河上火轮船穿梭着,南岸津,商旅云集,南来北往的人们,经由津渡过黄河,前往各自目的地,津南一里外的城,由此成为过往旅人的落脚处。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自元魏时起,便有“河南四镇”之说,这四镇均位于黄河南岸,自西向东为洛阳(金墉)、虎牢、滑台、,称为黄河防线要害,为兵家必争之地。 如今南北一统,天下太平,昔日黄河防线上最东端的要地,现在已是重要商埠之一。 来自黄河中上游地区的货物,在津卸下,然后向南北输送,亦或是顺流而下抵达黄河入海口,在港区装上海船,运往南洋或者辽东。 又有来自辽东或外洋的海船,趁着夏秋之际河水大涨,由海入河抵达,卸下大量辽东特产及海外奇珍异宝。 作为水路要津,津、城合一的,这十余年间发展很快,常住人口和城池规模都在快速扩大,让第二次来的宇文士及感慨着“日新月异”。 从长安出发到济州探亲的宇文士及,在洛阳乘船顺流而下抵达,前来迎接的家仆早已备好马车,载着宇文士及往不远处的城而去。 却未入城,绕城而过,沿着官道往南走。 宇文士及之兄宇文化及任济州刺史,得知弟弟过来,特地在州治城外庄园做好安排,为弟弟接风洗尘。 马车行驶在平坦的官道上,走出数里远,宇文士及看着窗外景色,不由惊叹:‘城外竟然种有如此之多的棉花?’ “三郎君,正是如此。”陪着宇文士及同坐一辆车的老仆答道,“如今棉花、棉布热销,各地纷纷将麻田转为棉田,毕竟麻布卖不起价钱,而棉布炙手可热。” ”先停一下,我要看看。“ 老仆看看怀表,确定时间充裕,拉响铃铛,马车缓缓停下。 宇文士及下了车,站在路边,举目远眺。 天上,大雁东南飞,官道上,商旅们来去匆匆,道路两旁篱笆内是一望无际的棉田,田中碧绿已为一片雪白覆盖,朵朵棉桃绽放,宛若点点白雪。 此时日上三竿,采摘棉花的人们默默劳作着,无论男女都头戴草帽,手上戴着手套、袖套,腰缠布袋,一个个弯着腰,在棉田里忙碌。 摘棉花的人群里,不乏儿童的身影,成人摘棉花需要弯腰,但儿童不需要,无论男童女童,同样戴着草帽、手套,拎着布袋,将摘下来的棉花放进袋子里。 老仆见三郎君饶有趣味的看着棉田,适时在一旁解说。 秋天是农忙时节,大家本就忙得团团转,但如今多了棉花要收,所以济州各地出现季节性的用工紧缺现象,家家户户但凡还能动的人,白日里全都出动,要么收庄稼,要么摘棉花。 即便是小孩子也不例外,因为无论老少,摘一斤棉花都是两文钱,所以许多无地的平民家庭,父母带着儿女一起到棉花种植园摘棉花。 一个三口或四口之家,一天能摘将近一百五十斤棉花,这就是三百文钱的收入,雇主还包吃住,忙上一个月,虽说腰都要累断,却等同于净赚九贯钱。 九贯钱对于普通家庭而言,可是不得了的收入,如今粮价、布价(麻布)低,赚了这笔钱,足够确保过个好年。 但对于种植园主来说,每斤棉花两文钱的采摘成本,汇集起来让人心疼得滴血,每亩棉花田的棉花产量平均有五百斤斤,花在摘棉的成本,就是一千文。 如有三百亩棉田,那就是三百贯的采摘成本,还不算给摘棉工包吃住的开销。 “区区三百亩,就得花三百贯?这么多?”宇文士及有些心疼的说。 他当然心疼,因为公田里种的棉花,很大一部分将是兄长的收入,但雇短工摘棉花,却要兄长额外开支。 州刺史、郡太守、县令及相应主要官员,到任后,会在当地有一定数量的公田(公廨田),其上产出(主要是粮食),就作为官员的一部分俸禄。 如今粮价走低,且外粮供应充足,所以青徐之地许多公田都改种棉花,以便让官员获得实惠。 公廨田平日里有官奴打理,但摘棉花时急需大量人手,然而官府不会为此额外分配官奴,所以只能由官员们自己想办法雇人。 一亩棉田,雇工摘棉花的成本至少一千文,让向来不当家的宇文士及都觉得心疼不已,但这笔钱不花不行。 如今是摘棉花的季节,到处都在招短工摘棉花,待遇不好,雇不到人。 宇文士及在长安,知道陇右棉花、棉布在关中热销,也知道淮南、江南的棉花种植面积很大,却没想到连济州也种有这么多棉花。 感慨之余,他不好在路边待太久,上车继续前行。 很快,马车来到一处庄园,宇文士及下车后,在老仆的带领下,转到一处院子,见到了兄长宇文化及。 身着便服的宇文化及,身材消瘦,面色有些憔悴,不过精神尚可,兄弟俩见面,一番寒暄之后,宇文士及见着兄长面色不好,有些关切的说: “兄长某要劳累过度,保重身体。” “无妨,为兄好得很!”宇文化及笑道,说话中气不足,面上却泛起病态的红晕,让宇文士及见了愈发担心。 兄弟俩就在院子边上凉亭里坐下,说着家事。 宇文化及有妻儿,也在,此时却不见踪影,这让宇文士及有些纳闷,却不好问嫂嫂和侄儿为何不在此处。 宇文士及向兄长说起长安家中情况,兄弟俩的父亲宇文述,年初刚随军讨伐吐谷浑,如今在京为官,虽然上了年纪,却身子硬朗,气色不错。 结果反倒是长子宇文化及一副病恹恹的模样,看样子,极大可能先父而去。 宇文士及对此十分担心,却不好多嘴,兄长肯定是患病了,但具体患的什么病,请了名医来看,却说不清楚。 “今日为兄给你接风洗尘,特地准备了一道美食。”宇文化及说完,拍拍手,不一会数名仆人过来,提着已经生好火的炉子,还有厨具、餐具等物品。 仆人将一个水壶放在炉子上烧,壶中的汤水应该是已经提前烧过,不一会便有热气从水壶嘴冒出来,散发着淡淡香味。 宇文士及见一人牵着头驴走进来,拴在一旁木桩上,又捆住四肢,不由觉得奇怪。 “为兄准备的这道菜,唤作‘活浇驴’...” 宇文化及开始向弟弟介绍‘活浇驴’是怎么制作的,宇文士及听着听着,面色一变。 活浇驴,就是将一头驴拴住,食客想吃驴身上那个部位的肉,厨子会将驴身上那个部位的皮剥下,露出里面的肉。 然后用滚烫汤水不断的浇灌、烫肉,直到把肉烫熟,然后把肉割下来给食客吃,因为是活剥驴皮、直接烫肉,这样的驴肉吃起来味道十分鲜美。 食客一边吃着驴肉,一边听着驴子惨叫,可真谓是色、香、味、声俱全。 听到后面,宇文士及后背凉飕飕的,看着旁边被固定住的活驴,终于知道为何嫂嫂和侄子要回避。 “兄长,如此吃法太...” “太什么?”宇文化及瞪着弟弟,见着弟弟胆战心惊的样子,有些恨铁不成钢:“这道菜,大把人吃,你为何不敢吃!” “不不,不是,这,这太...” “说,吃哪里,马上就烫与你吃!” 见着弟弟胡乱指了一下驴子,宇文化及示意厨子动手,接风宴便在可怜驴子的惨叫声中开始。 宇文化及看着抖抖索索的弟弟,不由得想到了去世多年的二弟宇文智及。 宇文智及若在,肯定不会如此.. 唉... 时光流逝,转要三十年过去,宇文化及早已放弃为弟弟报仇的念头,因为他能保住小命就已经不错了。 如今是明德十四年,那个人当了十四年的皇帝,没有对他动手,想来已经不屑于动手。 宇文化及无暇庆幸,因为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他一直在服用“上师”赐予的神药,在一次次获得极度愉悦的同时,身体渐渐地垮下来,如今即将油尽灯枯,怕没有几年好活。 很明显,上师的神药有副作用,但宇文化及不后悔,因为神药能让他飞上九天,其中愉悦,恐怕常人一辈子都享受不到。 他这十几年一直为上师做事,上师给予的回报也不错,积累起来的财富,足够他妻儿过上好日子。 只是父宇文述依旧健康,宇文化及自己却要先走一步,儿子年纪还小,世子之位,很大概率是弟弟宇文士及来继承。 虽然有些遗憾,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宇文化及知道儿子年纪还小,日后还得靠叔叔来庇护,以免被外人欺负,甚至被母族占便宜。 所以,宇文化及希望弟弟能够像样些,别成日里软绵绵的像一团棉花。 现在,刚烫好的驴肉端了上来,宇文化及见着弟弟满头大汗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你在怕什么?” “不不不,不怕,不怕”宇文士及说话声音都变调了。 “那好啊,动筷子,吃!” 第三百四十三章 响马巡警 官道上,往来商旅行色匆匆,向着各自目的地而去,虽然道上人马众多,但商旅们依旧小心谨慎,心中暗暗提防,以免被人暗算,最后丢了性命。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如今天下太平,但不代表出门远行就万无一失,虽然乱兵没了,也没有什么巨寇横行州郡,但有远行经验的人都知道人心难测,所以防人之心不可无。 因为旅途上遇到的任何一个人,哪怕是路边耕地的农夫、河边摆渡的船夫甚至过路商旅,都有可能临时起意杀人越货。 尤其是自己被人盯上后,对方会不动声色尾随,到了僻静之地,立刻动手杀人,完事把尸体往哪个山沟一扔,化作白骨都不一定被人发现。 所以,出门在外的旅人,在路上一般都会很小心,绝不露财,若有女眷也要遮挡面容,免得招来觊觎。 即便如此,路上真碰到不怀好意之人,也是九死一生,对方既然敢动手,事后必然要杀人灭口,所以为了尽可能确保安全,出行的人们都会尽可能结伴而行,人越多越好。 不止是半路上有个照应,投宿住店也是如此,孤身或者三两人上路,很可能哪天就在某个黑店“消失”,肉被人剁了当成猪肉做菜,死了都没得一个全尸。 正是因为出远门风险很大,所以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能不远行就尽量不要远行,实在要出门,又找不到多少同伴同行,就只能多烧几炷香,祈求佛祖保佑自己平平安安。 时值正午,烈日当空,酷热难当,在这没有驿站、村落的荒郊野外,商旅们想要歇息避过日头,就只能在路边找个有树荫的地方纳凉,待得日头没有那么“毒”再继续赶路。 但也有人继续向前走,就是不知这些人是真正赶路的旅人,还是贼人的同伙,提前跑到前方通风报信。 前方,是济州、兖州交界处,这种“两不管”的地方最容易出事,真要有贼人拦路抢劫,往往选择两州交界处动手,事后真要有苦主到官署击鼓鸣冤,两州官署之间很容易扯皮,查起案来多为不便。 想到这里,在路旁树下纳凉的商旅,看着过往行人,看着同样在附近道路休息的人们,各自心中提防。 忽然远方官道上尘土飞扬,看样子有许多人骑马往这边而来,人数还不少。 没有打出旗号,莫非是马匪? 纳凉的人们紧张起来,不一会,随着马队靠近,阵阵铃铛声传来,许多人听得清楚,随即松了口气:是巡路响马来了! 巡路响马,是官府的马队,不是官军,名为“骑马巡警”,平日里在官道上巡视,穿郡过县,维持道路治安,震慑沿途宵小。 因为“骑马巡警”胯下坐骑都有铃铛,跑起来响个不停,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所以民间俗称“巡路响马”。 巡路响马的巡警被称为“响马”,和那些拦路抢劫、杀人越货的马贼可不一样,多为巡视路线沿途郡县良家子,大多弓马娴熟,技艺了得。 因为通晓风土人情,又算是给出行的乡亲保平安,所以“响马”巡视起来十分认真,态度也很好,没有耀武扬威、恃强凌弱的举动。 疾驰而来的巡路响马,人数近百,见着这里聚集众多商旅,放慢速度,缓缓接近,趁着人多,有几人便扯着喉咙喊起来:“大家莫要惊慌,我等为官府巡警!巡查道路,捉拿贼人,保一方平安!” “如果发现谁人不对劲,只管与我说!” “大伙纳凉休息莫要误了时辰,免得日落时赶不到前方驿站,只能在荒郊野岭冒险露宿!” 呼喊声中,许多旅人饶有趣味的看着这些“响马”,只见骑马健儿人人都穿着统一服色,而且人人着甲。 甲外穿着裆,前胸后背都有一个大圆圈,白底黑字写着大大的“巡”。 “响马”们胯下骏马毛色不一,但雄健有力,非一般劣马滥竽充数,又跟着许多无人骑乘的备马,驮着铺盖等杂物,应该是为了野外露营而备。 至于武器,无非弓箭、佩刀,但也有人带着马槊。 其中一人浓眉大眼,年纪轻轻却身材魁梧,身备三仗,手中马槊透体乌黑,有见识的人能认出这是军中骁将常使的“盘铁槊”,其人一看就是骑战好手。 这般武备,若对上马匪,想来如砍瓜切菜般容易,旅人们见着传言中的“响马”如此精悍,自然放心不少。 烈日当空,巡视自此的“响马”们自然也要休息一会,却没有和商旅争夺纳凉之处,自己在野地里竖起凉伞纳凉,吃干粮的吃干粮,饮马的饮马。 带队巡视济兖官道的巡警长王青山,见着那浓眉大眼的年轻人轻轻摩挲着盘铁槊,走上前,问道:“义贞,这槊还使得惯么?” “还行,头儿,这槊可真奇怪,到底是如何制作出来的?”程知节问道,他是济州东阿人,字义贞,所以对方以字相称。 “那就是在槊杆上缠铁丝,没什么奇怪的。”王青山看着这孔武有力的年轻人,又问;“先前所说,你意下如何如何?以你的本事,做巡警是屈才,不如为国效命,驰骋沙场建功立业。” “嗨,我这粗鄙之人,考什么军校嘛...万一考不过,岂不是丢人?”程知节嘿嘿干笑,不置可否。 “哈哈,你若是粗鄙之人,如何给自己改名‘知节’?”王青山拍拍对方的肩膀,继续动员:“义贞,你的一身武艺,可不能浪费了。” “虽说如今官军都用上了火器,但骑兵冲锋陷阵,依旧得靠马槊,你善使马槊,不该一辈子埋没在乡里。” “头儿老是鼓动我去考军校....”程知节看着上司,双眼闪烁着光芒:“莫非有别的意思?” 面对如此直截了当的问题,王青山先是一愣,随后笑起来:“没错,没错!你可知道,给军校招生,咱可是有提成的!” “举荐一个人,若合格,那就是一贯的提成呐!” 如此出乎意料的答案,让程知节愣住了,见着上司认真的模样,他噗嗤一声笑起来:“头儿,你可真逗啊!” “嗨,我是说真的,这钱不拿白不拿,再说,你是块好材料,年纪轻轻,刚好二十,赶紧到军校打磨打磨,将来一定是名将!” “到时候说不得做个封疆大吏,届时可得照应照应老王我,还有小王,你说说,这买卖划不划算?” “哎哟,头儿莫要说了,什么封疆大吏哟,我这还不知去哪里闯荡哩。”程知节有些哭笑不得,原来上司打的是这种主意,他算是放心了。 “所以要去军校哇!义贞,赶紧的,你去报考,考进去了,咱就有了一贯钱的提成,日后你发达了,可得念着我的好!” “头儿,别,别这么催,我再想想...” “莫要想了,赶紧的!” “头儿莫要激动啊,这拉拉扯扯的,大伙还以为我犯了事...” 面对上司的‘热情相邀’,程咬金只能答应下来,因为实际上确实已经心动了。 他本名程咬金,小时候不觉得这名字有何不妥,长大了就觉得很尴尬,于是给自己改名为“程知节”。 至于父亲为何给自己取这个名,程知节大概猜到原因:父亲心灰意冷,希望他莫要踏足仕途,一辈子做个富家翁即可。 他的曾祖父、祖父还有父亲,都是魏国(东魏)和齐国(高氏齐国)的官员,所以程家本是官宦人家,后来父亲在济州任上时,齐国灭亡,随后没了任用,赋闲在家。 那时程知节还未出生,不知父亲遭受了何等样的打击,后来只记得父亲从未跟他说将来一定要做官,光大程家门楣。 程家虽然衰败,却依旧是济州东阿大户,所以才养得程知节孔武有力,练得弓马娴熟,使得一手好槊,家中有部曲,在乡里的名声不错。 父亲无意官场,郁郁而终,但程知节却有抱负,想要重振家声,光耀程家门楣,然而现在天下太平,官军又装备了火器,似乎他的一身武艺都没了用处。 只能做个响马巡警,护卫乡里,但程知节不甘心,不甘心这辈子就这么过了。 如今朝廷号召大家闯辽东,他琢磨着不如募集家乡健儿,到辽东闯闯,正要策划,上司王青山动员他去考军校。 此刻,程知节看着手中盘铁槊,满怀期待的想着未来,喃喃自语:“去军校...真的能出人头地么?” 第三百四十四章 无头将军 济水缓缓向东流,经过济州州治南端,故而所处之地是为济北郡,济水又往东,过齐州州治历城,因历城位于济水南端,故而所在地区是为济南郡。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历城多泉水,城西南郊外有泺水,源自地泉,奔流向东北,入大明湖,大明湖西有大明寺,平日香火鼎盛,时值庙会,寺外更是热闹非凡。 庙会一隅,戏棚处聚集大量百姓,男女老少聚精会神的看着戏台。 戏台上演员正要表扬“西阳戏”,据说是从长江边上黄州西阳兴起的戏剧,如今有戏班在历城表演,而演员讲的都是当地方言,所以颇受百姓欢迎。 现在即将上演的一出戏剧,名为《无头将军》。 这名字十分骇人,却又简单直白,让大字不识一个的人们都知道戏里讲的是“无头将军”故事,所以一传十、十传百,引得男女老少纷纷来看。 无头将军,一听就知道是神怪故事,那么这无头将军说的是什么,大家自然是要一探究竟。 人山人海中,只听戏台上配乐凄厉,仿佛夜过坟地听那鬼哭狼嚎,虽然烈日当空,许多人却觉得周身发凉。 帷幕落下,旁白声起: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随后,旁白开始进行剧情简介。 本剧主角名叫华生,原为孤儿,为道观道长收养,长大后还俗,报效朝廷,成为警署探员,在国都长安城内石塔西面官署供职。 华生得上级差遣,带着几名手下前往辽东,调查几起命案。 要说那辽东地界,发生命案自有当地官府处置,何以要京城派人来办案? 原来这几起命案非比寻常,据说受害者均被凶手割去头颅,而凶手却是个刀枪不入、行踪诡异的无头将军。 据当地官府调查,有目击者称,此“人”无头,身着铠甲,将军打扮,骑着一匹怪马,手持大斧,腰挂长刀,来去无踪,一旦现身,必要人命。 无头将军行凶时高呼“还吾头来!”,将受害者杀死后,用斧头砍下头颅,放到自己脖子上,狂笑而去。 旁白说到这里,观众们只觉毛骨悚然,而戏台上,探员华生不远千里抵达辽东,来到事发之地,那位于“黑风谷”外的一处移民定居点:周家寨。 周家寨,为周姓大户率领的移民团所筑,由此得名。 移民们响应官府的号召闯辽东,在此开垦荒地,有火铳、火炮防身,多次击退流贼、猛兽袭击,本来一切顺利,未曾料招惹了无头将军。 寨民接连为其伤害,当地官府派出人手甚至官军,多次搜查邻近地区却未有所获。 而每当官军离开,那无头将军便会行凶,都是夜间行动。 探员华生在周家寨内外仔细调查,初步判断出那无头将军出现的规律,因为其袭击目标多为夜间守夜者,用飞爪将人扯下箭楼再杀死,于是定了个计策。 华生亲自守夜,等那凶物现身。 “夜幕下”,凄厉的配乐声中,一个无头骑士从密林中“现身”,现场观众见着果然是个“无头将军”,一个个吓得大气不敢出,就看探员华生要如何擒拿这凶物。 结果英勇探员居然直接用特制火铳射击,这火铳用的是西域玄铁打造,准头极佳,又有法力高深道长加持,百步距离必中且能破二十重甲,只有京城警署才装备。 华生独坐箭楼,一击“命中”无头将军,却听其“惨叫”一声,调转马头便跑。 事先埋伏的手下放出猎犬,很快便将无头将军擒获,结果发现这凶物原为人扮,其人,是高句丽细作,装神弄鬼,袭扰周国移民,以便制造恐慌。 其所穿铠甲十分坚固,故而寻常弓弩乃至火铳都打不穿,由此让人误以为是不死之身。 戏演到这里,台下许多青年观众觉得十分无聊,大家慕名而来,想看的是正道大战无头凶物,结果前面极力渲染了许久,却居然只是高句丽细作装神弄鬼。 如此剧情,让人觉得失望。 还好看戏不用买票,不然早有人随手抄起家伙就往戏台上扔,但打赏肯定是没有了,正当大家准备喝倒彩时,事情起了变化。 被俘的“高句丽细作”,只认了三起凶案,至于其他数人之死,矢口否认。 大家都认为是细作死鸭子嘴硬,打算将其押到官府严加拷问,结果次日晚上,又有无头将军出现,趁着夜色靠近周家寨,掏出飞爪,要将箭楼上值夜者扯下。 却被其一铳射中。 原来华生判断高句丽细作所说无误,认定凶手还有其他人,再次设伏,现在设伏成功后,指挥寨民追击,于密林深处将其围住。 未曾料,这次碰到的对手,竟然真是刀枪不入的“无头将军”。 居然连特制火铳都打不死! 激战中,几位寨民陆续被那无头将军杀害,台下观众眼睁睁看着那无头将军捉住一人,往半空一抛,然后抓住两腿往两边一“撕”,将人撕成两半。 见着台上扮演寨民的演员被“撕”成两半,台下许多人尖叫起来,眼见主角一方伤亡惨重,观众们惊得大气都不敢出。 紧要关头,主角亮出一把长剑,却是御赐上方斩马剑(旁白说的),而他之所以被上级派到辽东,就是要用这天子御赐宝剑斩妖除魔。 华生口中念念有词,刹那间龙吟声起,那宝剑化作一道光出鞘,“嗖”的一声,将那无头将军连同胯下怪马劈成两半。 宝剑真的化作一道光出鞘!真的把那无头将军劈成了两半!就在众目睽睽之下! 如此刺激的现场,让观众们看得目瞪口呆,完全忘了是在看戏,仿佛自己就真的身处辽东周家寨外,深夜里那漆黑的树林之中。 看着足智多谋的探员华生,与那凶残的无头将军对决,用天子所赐宝剑斩妖除魔! 正当大家以为凶物完蛋,却听怪叫数声,那已经变成两瓣的无头将军,居然连人带马又“合并”在一起,活动自如,高呼着“还吾头来”,向主角扑去。 如此诡异景象,让许多人脑袋一片空白,见着戏台上华生和无头武将死斗,无不紧握双拳、呼吸急促。 华生数次挥舞宝剑,将无头武将劈成两半,但那凶物随后又屡次“合并”,完好无损,妥妥的不死之身。 力战之下,华生身上多处受伤,但无头将军愈战愈强,眼见着又要把人一抓往半空一抛,然后抓住两腿一撕... 许多本来坐着的观众都急得站起来,后排观众顾不得叫骂,拼命踮脚探头看戏台。 就在这时,只听华生大喝一声:“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第三百四十五章 无头苍蝇 一声大喝过后,只见主角咬破舌尖(旁白说的),以鲜血喷在御赐上方斩马剑上,然后一剑刺中无头将军胸膛,将其定住,在不得动弹。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然而其“人”不死,总不是个办法。 华生随后口中念念有词,一掌拍到对方胸前。 配乐响起,帷幕降下,旁白声起,却是主角使出读心术,进入无头将军的回忆之中(换场景)。 那是后汉末年,天下三分,辽东为公孙氏占据,公孙氏向曹魏称臣,却又叛服无常,后曹魏大军讨伐公孙氏,公孙氏一名大将在战场上力战而亡,头颅为魏军割下。 数日后,将军竟然死而复生,心中不忘家中妻儿,想要回家却怕吓着对方,便要寻回头颅,却找不到,于是游走在辽东旷野之间。 因为身为死物,见不得阳光,所以无头将军昼伏夜出,寻找自己头颅,找了数百年。 数百年过去,将军想要见妻儿一面的执念,转化为对头颅的执念,已经忘了初衷,甚至忘了自己生前居于何地,姓甚名谁。 而他那头颅,当然是永远都找不到的。 配乐响起,帷幕降下,旁白声起,情景转到现实(原先场景)。 以读心术探得无头将军往事的华生,又借助道法与其交谈,与其作了约定:为无头将军找到妻儿下葬处,一家团圆,从那以后,不得再危害人间。 随即,华生接过无头将军递来玉佩,那玉佩为其妇所求护身符,却见华生咬破手指,以指血在玉佩上画符,口中念念有词。 不一会,玉佩忽生双翅,如同鸟儿飞上空中,众人跟着这玉佩向前走,走了“数日”,来到一处废墟前。 那是一座城池废墟,荒废百年,边上已是乱葬岗的坟地里,众人在玉佩落下的地方,发现并在一起的两座墓,墓碑所刻墓主名讳,无头将军仔细看过,想起是自己妻儿名字。 原来其妻儿左等右等,等不到夫君/父亲归来,相继过世,就葬在此处,若无华生神通了得,根本就找不到。 心愿已了的无头将军,向华生鞠了一躬,道谢后手握玉佩,抱着妻儿墓碑,呢喃起来。 他呢喃的声音,好像是歌,又好像是倾诉,配合着悲伤的背景音乐,让现场观众不由得心中发酸,眼泪止不住往外流。 片刻后,无头将军身体光芒大作,随后化作点点光芒,烟消云散。 真的就在观众面前化作点点光芒,凭空消失了! 帷幕落下,旁白声起,说探员华生顺利解决无头将军案,返回长安复命。 帷幕再起,演员谢幕,许多被结局感动得泪流满面的观众大声喝彩,无数铜钱如雨般飞向舞台,砸得演员们抱头躲避。 道法高强的“石塔西”探员,胆大又足智多谋,手握天子御赐尚方斩马剑,奔走四方,斩妖除魔,保一方平安。 在神秘的辽东森林,与具备不死身的无头将军斗法,而那无头将军虽然凶残,却对妻儿一往情深,为见妻儿最后一面,竟然执念数百年。 如此精彩的表演,让观众大呼过瘾。 全场喝彩声如潮响,无论男女老少都鼓起掌来,声势之大,让庙会其他地方相形见绌。 许多观众挤向前台,问班主和演员这戏何时还有,班主眼见着围上来的人都快要把戏台扒了,赶紧扯着嗓子喊:“大家莫要着急,本戏班会在历城常驻,就在永丰里的戏棚表演,欢迎大家赏脸!” 观众们久久不愿散去,和闻讯赶来的其他人说着剧情,一个个说得眉飞色舞,意犹未尽。 人群中,两名男子向外走去,见着大家议论着“辽东”、“无头将军”,相互间交换了一下眼色,转到一旁茶水摊。 历城本来没有多少人喝茶,但这十来年间,不知从何时起,茶水铺多了起来,于是历城百姓慢慢习惯喝茶,这种廉价的饮料,已经成为百姓中不可缺少之物,所以庙会临时摆出来的茶水摊生意很好。 许多刚看完《无头将军》的人,来到茶水摊喝茶,议论着方才的剧情,个个说起辽东,都面露神往之色。 且不说戏里的辽东,就说现实中的辽东,因为齐州有许多人闯辽东的缘故,加上官府行邮政,让大家渐渐知道辽东的具体情况,所以不再感到陌生和害怕。 辽东很冷,野兽也多,但有了棉衣、火铳,那都不算事,有官军在辽东守着,人还有高句丽人不敢乱来,所以在辽东努力拼搏,真的可以闯出一片新天地。 这种看法,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许多无地贫民,都响应朝廷号召,参加各类移民团到辽东闯荡。 那两名男子连喝几碗大碗茶,喝着喝着,当中样貌文静的男子叹了口气:“唉,看来大家的魂,都被辽东勾了去。” “那..我们怎么办?”另一人问道,说话声音压得很低。 样貌文静的王薄,看着好友孟让,苦笑着摇摇头:“养着一大群人,再这么下去,总是会坐吃山空...” 孟让闻言默然,不知该说什么。 他们都是齐州人,世代务农,王薄家中略有余财,便用心结交各地豪杰,待得时机一到,便要起事,争一个偌大的富贵。 这可不是王薄、孟让痴心妄想,而是认为现实如此。 自明德元年以来,河南、河北粮价、布价逐年走低,官府却放任不管,任由奸商盘剥农户,正所谓“谷贱伤农”,持续十余年的粮价走低,已经让农户们活不下去了。 不仅如此,朝廷还大兴土木,连年征战,王薄认为官府必然在各地大规模征发劳役、兵役,让越来越多的百姓家破人亡。 百姓活不下去,就会揭竿而起,将高高在上的王公贵族掀翻,这是千百年来不变的道理。 所以熟读史书的王薄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他认为天下即将大乱,那个倒行逆施的昏君,必然众叛亲离,于是提前准备,也好等时机一到就起事。 孟让对王薄的判断深信不疑,于是两人到处收拢无业游民,暗中积聚力量。 结果左等右等,距离天下大乱遥遥无期,许多靠种地已经难以为继的农民,纷纷到各地商埠务工,而且务工所得比种田所得要高许多,于是粮价、布价低的缺点,反倒成了优点。 大家都忙着务工,或者到辽东闯荡,眼见着官府倒行逆施、百姓易子而食的惨状没有发生,这下轮到王薄的处境不妙了。 他家略有田产,但因为受粮价、布价走低的影响,实际上收入大受影响,养着许多无所事事的闲人,快要坐吃山空。 若是带着队伍去抢劫,首先官府盯得紧,官军也不好招惹,还有各地巡路响马,同样不是好相与的,这打劫干不成,靠着田地所出又养不起许多口人,眼见着人心涣散,队伍就要散伙。 心急如焚的王薄和孟让,想不出对策,如同无头苍蝇般到处打听消息,想要知道当今世道到底怎么了。 他们在历城待了一段时间,见着城里百业兴旺,大家都忙着养家糊口,没什么人聚在一起抱怨天道不公。 又听街头巷尾谈的都是什么“闯辽东”、“跑船”、“南洋鸟粪卖出金价”,王薄和孟让知道现实和他们想的不一样。 大不一样。 现在,看了《无头将军》,见大家都对辽东神往不已,王薄知道,自己那“富贵买卖”是做不成了。 但他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队伍,不能就这么散掉。 看看好友,他下了决心:“不如,也去辽东闯闯?” “啊呀,如今可是秋天,去辽东就是冬天了。”孟让有些为难的说着。 “那不正好么,在辽东过冬,先适应适应,计划好,去官府登记、要块地,一开春,就能开始干活,” 王薄边想边说,又看看戏棚,有些神往:“你说,那辽东果真有无头将军么?” “哎哟,开场时不是说了么,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可是....”王薄面露期待,“可是辽东,好像还真是个好地方...” 第三百四十六章 故人 历城东门,十余骑兵缓缓入城,随后向着城内而去,策马走在街上,东张西望,一人下马,问街边店家:“劳驾,怀智里如何去?” 那店伙计见着这位语气和蔼,仔细说起如何去那怀智里,见着人走了,他摸摸头:“怎么今日老是有人问如何去怀智里?” 正在算账的掌柜,抬头看了一眼离去的士兵,说道:“没见人家胳膊上缠着白布?那是来吊唁的,好像怀智里那边有人办丧事呢。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可怀智里没住着什么官宦人家...如何连军伍之人也来了?” “想什么呢,做事!” 店伙计忙着做事,那十余骑兵继续前行,按着方才伙计所指,很快便转到怀智里,远远见着一户人家门前挂着白幡,知道那就是此行目的地。 众人正要过去,又有十余骑从后过来,看样子也是要走同一个方向,士兵们先来,不打算让,待来人接近,领队士兵赶紧下马,迎上前,向当中一位中年人行礼:“张使君。” 身着便服的张定发,如今是沧州刺史,见着眼前几个士兵觉得有些眼熟,仔细一看,却是青州总管来护儿帐下亲兵,问了几句,发现各自要去的地方竟然相同。 两拨人汇作一拨,向着前方那门口挂着白幡的民宅而去,到了挂着“秦府”牌匾的正门,向门童道明来意,不一会,便有父子二人匆匆而来,将来客迎入府内。 为父者,花甲年纪,其妻日前去世,远道而来的张定发,以故人身份前来吊唁。 为子者,二十出头,身材挺拔,孔武有力,样貌端正,因为母亲去世,所以身着孝服,远道而来的士兵,以同袍身份前来吊唁,另外,也是作为上级的使者,替上级前来吊唁。 吊唁该说的话、该走的礼节走了一遍,两辈人各在一处,交谈起来。 已到知天命年纪的张定发,看着白发苍苍的故人秦季养,有些感慨岁月不饶人。 秦季养,名爱,以字“季养”行于世,祖父及父亲,都是魏国(东魏)、齐国官员,秦季养出仕时,为齐国成阳王斛律武都的录事参军。 斛律武都之父斛律光,为齐国宰执。 斛律光之女斛律氏,为齐国皇后,斛律家是齐国顶级权贵,满门贵戚,当年,年轻的张定发,作为斛律光的部曲,自然认识世子斛律武都的佐官秦季养。 当然,那时两人只是点头之交而已。 一眨眼,近四十年过去,斗转星移,物是人非,齐国灭亡,而在斛律家倾覆后沦为马匪的张定发,如今是天子潜邸旧人,任沧州刺史,以本官领利津令(利津为黄河入海口),管理港区事务。 而秦季养自齐国灭亡之后便赋闲在家,不问世事,再未踏足仕途,到现在已有三十年,所以只是寻常平民。 机缘巧合下,在黄河北岸沧州任职的张定发,得知故人秦季养定居一河(黄河)之隔的齐州历城,于是抽空登门拜访,和故人联系上。 然而,当年就没有什么密切交情的两个人,如今一大把年纪了,按说不可能有什么深交,秦季养自齐国灭亡便不再为官,也不会因为故人身居要职,就为自己谋什么出路。 但他一把年纪可以不问世事,却得为儿子着想,总不能让子孙一辈子为布衣。 所以既然张定发热情拜访,秦季养也乐得谈起当年的“交情”。 不久,在张定发引荐下,秦季养之子秦琼从军,在青州总管来护儿帐前听命。 秦琼自幼习武,弓马娴熟,擅使马槊,从军后参与剿匪屡立功劳,颇受来护儿重视,如今秦琼之母去世,来护儿特意派人到历城吊唁。 这些人,就是如今在另一边和秦琼交谈的士兵们。 秦琼在来护儿帐下人缘颇好,又骁勇彪悍,为人豪爽重义,所以有许多朋友,不过如今秦府办丧事,大家不可能谈笑风生,又不时有亲友前来吊唁,于是张定发和士兵们很快告退。 临走前,张定发和“世侄”秦琼交谈起来:“叔宝,令尊年纪大了,不可悲伤太过,你好好陪着多说说话,其他事,有世叔在,不用担心。” “侄儿知道,多谢世叔前来,侄儿感激不尽。”秦琼答道,送张定发出门。 对他来说,这位“世叔”出现得有些突然,因为父亲可从没提起过当年还有个交情不浅的友人,说实话他想不明白这位张使君为何要极力引荐他。 不过得了机会从军,这倒是实实在在的,按说自家也没什么金山银山,让这位张使君处心积虑设陷阱害他。 秦琼想不明白,实际上张定发也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为何天子会对齐州历城一个小伙子起兴趣。 他和秦季养不过点头之交,如今即便知道对方还活着,实际也没必要如此热情上门“叙旧”,更何况他作为沧州刺史,不能轻易离开辖境,跑到别的州郡走亲访友,甚至吊唁故人。 如果别的刺史这么做,早就被御史们弹劾得满头包,但他却可以例外,因为这是天子特别许可的。 为的,就让这位年轻的小伙子能够继续发展。 齐州为青州总管府管辖,张定发引荐“世侄”秦琼从军,在青州总管来护儿帐下听命,但没有对来护儿说破,这也是天子的意思,想要看看这个年轻人的“成色”如何。 秦琼表现很好,“不明真相”的来护儿对其称赞有加,也不枉费张定发的引荐。 本来,秦琼这两年的历练已经够了,不用张定发旁敲侧击,对秦琼颇为赞赏的来护儿,也要推荐这个年轻人就读军校,结果其母去世,事情就耽搁下来。 张定发担心本来已经为秦琼铺好的发展道路中断,加上他和秦季养已经攀上了交情,便趁着吊唁之机,到秦家转转,给这父子俩鼓鼓劲,让对方知道,他这故人/世叔依旧靠得住。 秦琼要为母亲守丧,一切就只能等到丧期结束再说,张定发想着这位年轻的“世侄”,不由得感慨起来。 可怜天下父母心,秦季养自齐国灭亡之后便不再为官,但为了儿子的前程,认了他这找上门来的故人,只希望给儿子谋个好前程。 张定发对天子的眼光绝对信任,所以,他认为这个年轻人,应该前程无量。 第三百四十七章 故人(续) 朔州招远,城内烟囱林立,冒出滚滚浓烟,大量民宅、邸店之中正在运转的“空调”,需要消耗许多煤炭,而朔州产煤,所以大家可劲的烧煤,才有了如此“奇观”。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不明就里的人,在城内外远远见着,还以为招远失火,而尚在城郊的商旅,见着前方浓烟滚滚,就知道招远即将到了。 官道上,数十骑兵疾驰而来,见着道路中间商旅络绎不绝,没有高呼“让道”,而是走下野地,直接绕行。 道上旅人见着这些骑兵在铠甲外穿着的裆服色,知道是官府所派巡路骑兵,保官道沿途平安。 骑兵们入得城中,到军营交接之后,一个个脱下铠甲,依旧身着戎服,一齐出了辕门,往城北走去。 招远城内熙熙攘攘,商旅络绎不绝,城北是有轨马车车站,站前更是人山人海,士兵们在人群之中费劲前行,看着眼前拥挤道路,不由得冷汗直冒。 车站前的市集,挤满了大小邸店,每家店都是生意兴隆,可谓寸土寸金,来自各地的奇珍异宝,在这都有出售,士兵们掂量着手中钱袋分量,一咬牙,向市集“杀”去。 有轨马车,据说之前只有在那长江边上的黄州、鄂州地界才有,但如今代地朔州也有了,自招远城北出,折向西,在群山之间蜿蜒近二百里,直达黄河边上。 自朝廷经营河套,在阴山山脉一线驻防重兵,本来是边境的朔州,忽然变成了“内地”,加上黄河中游航运有了火轮船的支撑,关中与河套之间大量人员、物资往来走的都是黄河,朔州招远“北地重镇”的地位很快丧失。 然而,朔州煤炭矿藏丰富,招远周边就有不少煤炭矿脉,所以大大小小的煤矿如雨后春笋冒出来,“煤炭集散地”的新身份,让招远重新热闹起来。 招远出产的煤炭,不仅要供应本州各地越来越强烈的需求,还要西运,运抵黄河边上,供应给“吃煤”的火轮船,为此,朝廷不惜耗费大量财力修建了从招远西行自黄河东岸的铁道“朔河铁路”。 为此,不但动用威力惊人的“猛炸药”开山劈石,还需要大量的铁料来铸造铁轨。 并、朔地区本就产铁,而铁冶采用了鄂州大冶传来的“焦炭炼铁”技术,产铁量大增,所以才有了“朔河铁道”的建成通车。 黄河中游火轮船航运,靠着朔州煤炭的大规模供应,愈发兴旺起来。 朔河铁道不仅给黄河航运带来好处,也强烈刺激了朔州的煤炭业发展,每天都有大量的煤炭经由铁道运往黄河岸边,与此同时,又有大量外地特产、海外奇珍异宝,通过航运、轨道运输进入招远。 所以,拎着钱袋在车站前市集大采购的士兵们,很快就拎着大包小包挤出人群,往城中某处而去。 三转两转,来到一处里坊,坊边有座铁匠铺,时值正午却上了门板,板上贴有红纸,上书休业缘由:铺主有喜,自本月十三日起,休业三日。 拎着大包小包的士兵们,驾轻就熟转到前方一处民宅前,门童见着他们来了,笑眯眯迎上来,引着客人入内。 走进大院,却见院里摆了许多高脚大圆桌,有许多客人就坐,主人还未出迎,当中已经就坐的十余人,见着士兵们来了,瞬间沸腾起来:“迟到了,罚酒、罚酒!” 原来是兴和镖行的林镖头一行,和士兵们是老相识,双方随即笑骂起来。 正热闹间,户主出现,却是个二十岁出头、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的年轻人,到访的士兵见状,纷纷上前行礼:“尉迟都督,某等祝贺都督喜得贵子!” “哈哈,你们迟到了,罚酒、罚酒!” 尉迟融笑道,接过部下的贺礼,示意仆人把酒坛扛上来:“你们一人一坛,不喝完不许走!” 士兵们也笑起来:“都督,一坛酒哪里够,怎么都得两坛起嘛!” “小子,这酒可是烈酒,你们先喝完一坛再说!”尉迟融舒展双臂,把部下“赶”入席,随后向在座宾朋高呼:“人都到齐了,喝酒喝酒!” 主宾把酒言欢,酒过数巡,尉迟融让妻子苏氏抱着儿子出来,和大家见见面。 看着满堂宾客,看着妻儿,他只觉心中温暖异常,如今儿子有了,妻子又持家有道,成家立业中的“成家”,算是圆满完成。 接下来,即便不为自己,也要为了妻儿取“立业”。 尉迟融虽然姓尉迟,但他家和当年的奸臣尉迟没有关系,连远亲都不是,毕竟大象年间,故蜀王之子尉迟谊任朔州刺史时,就没和他家认亲。 这不奇怪,因为尉迟融曾祖父、祖父都是魏国(东魏)、齐国官员,和西魏、周国的尉迟家族本就没什么亲戚关系。 再说,即便有些许关系,他们这破败家族,当年也攀不上故蜀王(尉迟迥)家族, 齐国灭亡之后,尉迟融的祖父还做过周国的济州刺史,没多久便病故,尉迟融之父也英年早逝,于是年幼丧父的尉迟融其境遇不怎么样,年少时以打铁为生。 但他父亲的故人苏谦,却没有忘记“世侄”,虽然尉迟家已经家道中落,不再是官宦人家,“世侄”已变成铁匠,出仕无望,苏谦依旧将女儿苏嫁给尉迟融。 得了妻族的支持,尉迟融的日子才好过一些,小铁铺渐渐扩大,后来又遇到了大好人兴和镖行的林镖头。 林镖头是并州人,在鼎鼎有名的兴和镖行做事,是押队镖头,见识多、交际广,某次来尉迟融的铁铺订做佩刀,一来二往就有了交情。 镖行派出镖队运镖,行走各地,马匹的马蹄多有磨损,所以要给马掌钉上马蹄铁,时不时要换,而与尉迟融相熟的林镖头,牵线搭桥,让尉迟融的小小铁匠铺,成了兴和镖行的“马蹄铁供货商”。 有了这个大客户的订单,“尉迟铺主”的铁匠铺名声大作,生意兴隆,规模很快扩大,因为人手充足,所以尉迟融不必再亲自打铁。 但他不甘心一辈子碌碌无为,见着家境好转,便有了投军建功立业的心思,却没有门路,因为老丈人已去世。 而热心的林镖头,有门路。 代地毗邻草原,又有崇山峻岭,所以贼寇多,即便官军在各要地筑垒建寨,外防突厥内防贼寇,依旧时有商旅遇袭,所以官府决定组建“巡路响马”,剿除马匪。 尉迟融得林镖头引荐,靠着兴和镖行作保,当了“巡路响马”的队主,带着部下数次击破马匪,清剿贼寇,立下不少功劳。 他凭借出色表现,入军府,任都督。 既然有了正式军职,尉迟融便按着如今流行的做法,以字代名,因为字敬德,所以,朔州军府都督尉迟敬德,会再接再厉,为朝廷效命。 此刻,尉迟融在席间向林镖头敬酒,再次多谢对方的屡次相助,豪爽的林镖头不以为意,拍着尉迟融的肩膀,半醉半醒的说着: “敬德!你善使马槊,弓马娴熟,当个都督是大材小用了!” “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有没有想过到军校深造?”林镖头用力拍着尉迟融的肩膀,“为天子讨伐四方不臣,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光宗耀祖!” “啊?这....”尉迟融心中有些期盼,却有些疑惑的问:“军校不都是官宦子弟才能去的?” “谁说的?良家子弟、军中将士表现出色者都可以去,但要通过考试...”林镖头看着尉迟融,忽然笑起来:“敬德,你...学问如何?” 这一问,尉迟融尴尬起来,他只能说认得字,学问是谈不上的:“呃..莫非做不得童生,就不得考军校?” “那倒不是,不过呢....”林镖头哈哈笑起来,“入了军校,必须学读书写字,还要学算术,毕竟世道不同了!” 第三百四十八章 马杀鸡 夜色深沉,灯火摇曳,帷幕轻摆,卧榻阵响,姊夫和小姨子的零距离接触,已经到了紧要关头,光着膀子的宇文温咬紧牙关,全身紧绷,哼哼起来。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见着姊夫/夫君似乎很舒服的样子,面色红润的尉迟明月加快了动作频率,双手紧握上方双杠,用力踩着宇文温的后背。 “呃....呃...呃...” 宇文温哼哼着,觉得自己快要被踩散架了,硬是咬牙顶着,小姨子/小妾一双玉足踩在后背,本来是很舒爽的一件事,而现在,每踩一下,他就觉得自己的身子骨都在开裂。 好不容易熬到时间结束,接受踩背按摩的宇文温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不过随后而来的舒适感,确实别有不同。 累得轻轻喘气的尉迟明月,给宇文温揉着背,满欢期待的问:“二郎,舒服么?” “嗯,舒服,很舒服。” 尉迟明月听得自己一番努力得姊夫/夫君认可,十分高兴:“那力道合适么?还要再用力一些么?” “呃....不用了...这样就行了....”宇文温说完,忽然有一种打肿脸充胖子的感觉,“四娘,先休息休息,喝些水,莫要累着了。” “好。” 尉迟明月去喝水休息,宇文温趴在榻上,慢慢舒展四肢,仿佛一只趴在岸边晒太阳的鳄鱼,时不时动动。 他不是被小姨子给踩伤了,纯粹是要舒展筋骨,适应踩背按摩带来的强烈刺激。 按摩可不能乱来,不然按出内伤很麻烦,踩背按摩更是如此,这种源起南洋的按摩法,传入中原后,很快就风靡起来,让幕后策划者很满意。 幕后策划者当然就是宇文温本人,他弄出这种按摩法,纯粹是为了给医馆找到一条生财的财路,促进“服务业”的发展。 推拿按摩,古来就有,但是用脚给人进行“踩背按摩”却很罕见,宇文温给这种按摩方式取了个异域风情很浓的名字,那就是“马杀鸡”,托名南洋密医按摩法。 “马杀鸡”本是后世按摩推拿的音译,并不是专指踩背按摩,但这名字简单,听过之后很好记,就被宇文温“发明”出来。 正如后世各种挂羊头卖狗肉的“洗头屋”、“按摩屋”一般,踩背按摩“马杀鸡”,这种新颖的按摩方式,很快就超过了医馆的范畴,进入风月场。 年轻貌美的小娘子用一双玉足给恩客按摩,这种别样又暧昧的刺激,使得恩客们趋之若鹜。 在各大都会及商埠,风月场纷纷推出“马杀鸡”服务,使得这种按摩法流行起来,长安也不例外。 当然,尉迟明月学的“马杀鸡”技法,那是正经的医馆按摩法,经过医师(女)指点,又经过多次实习(实习对象是宫女),是合格的毕业生,不会把宇文温踩出内伤。 宇文温本来对这种按摩不是很感兴趣,但尉迟明月这么努力服侍他,他只能硬着头皮接受服务,方才被踩得痛苦难当,现在趴了一会,只觉周身舒服得紧,心情大好。 心情当然大好,各级军校即将迎来新一届学员,在这些学员之中,可是有不得了的人物。 不知不觉,时光流逝,对照原本历史的时间线,时代已经从南北一统前夕,来到了隋末变乱将起的时间点,对此宇文温百感交集。 隋末乱世英雄辈出,名讳为后世家喻户晓,但对于当时的百姓而言,战乱是巨大的灾难,一将功成万骨枯,未来王侯将相们的脚下,都是无辜百姓的累累白骨。 惨剧不能重演,但英雄也得有用武之地,所以宇文温费尽心思,策划两全之策,精心布局,如今进展颇为顺利。 “不稳定因素”们,要么去辽东,要么下南洋,而未来的英雄豪杰们,已经走在不一样的道路上。 那么,可以高枕无忧了么? 宇文温翻过身躺着,看着上方承尘(天花板),继续思考。 如果历史的轨迹依旧,“今年”应该是大业五年,随着永济渠、通济渠的完工,隋王朝的国力达到巅峰。 志得意满的隋帝杨广,即将开始新的一项宏图伟业,那就是讨伐高句丽、收复辽东。 然而,如日中天的王朝,实际上已经隐患重重,骄傲的天子自我感觉良好,不恤民力,逼得无数百姓家破人亡,各地暗潮涌动,不满和愤怒正在聚集。 所谓的天下太平,不过是火山爆发前的短暂沉默而已。 自视甚高的杨广,就像一个蹩脚的“马杀鸡”医师,自诩技艺了得,认真且用力地给客人(国家)按摩,想要让客人强身健体,然而实际上客人已经被他踩得内伤叠加,即将散架(崩溃)。 帝王的宏图伟业,即将开始的辽东之役,对于百姓来说,就是沉重的兵役和劳役,日子再也过不下去了。 黄河下游,齐郡(此时的齐州)人王薄,称“知世郎”,作《无向辽东浪死歌》,与同郡好友孟让一起,在长白山聚众起事,拉开隋末乱世的帷幕。 而现在.... 据有司奏报,齐州人王薄、孟让,组织移民团,到辽东开荒去了。 想到这里,宇文温眉毛一扬,虽然义军领袖“林登万”有无数化身,但能把未来反王礼送出境、给英雄豪杰安排好发展道路,这种暗中操控全局的感觉,挺不错。 但距离高枕无忧还太早,有杨广的“前车之鉴”在,宇文温可不敢掉以轻心。 为了不扰民,他即便再怎么想出巡都忍了,因为宇文温知道,即便有了火轮船,天子只要一出巡,必然会加重沿途百姓的负担。 为了不扰民,他即便在几个行宫都呆腻了,也没打算营造新宫,以供自己和家人逍遥快活。 岭南的荔枝好吃,他忍,为的就是不劳民伤财,搞什么“一骑红尘妃子笑”;各地名贵特产不会定为贡品,防的就是当地官府趁机加派,压榨百姓。 他一直在竭尽全力自律,各种完全没有益处的奢侈享受一概免谈,还费尽心思扶持新利益集团,搞利益输送,照顾各方利益,尽可能把一桌酒菜做大,让大家都能吃饱,不至于造反。 为了争夺舆论控制权,宇文温甚至还亲自动笔,绞尽脑汁编故事,和潜在的敌人们争夺舆论,那《无头将军》故事就是其一。 做皇帝都做到这个份上了,要是还有人要造反.... 宇文温想到这里,目露寒光:酸决,妥妥的酸决,炮决太便宜反贼了! 老子要把反贼扔到浓硫酸池子里当众酸决! “二郎?可以开始了么?” 尉迟明月的轻呼,让宇文温回过神来,见着小姨子/小妾结束了中场休息,心中叫苦,只能硬着头皮再次趴下。 “四娘,十五分钟,再踩十五分钟就停,好不好?” 第三百四十九章 不问苍生问鬼神 午后,皇宫,宇文温与入宫觐见的杨济交谈,杨济之前在河套地区操练军队,忙得不可开交,前日刚回到长安,今天就被宇文温召入皇宫问话。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这《西行记》,你何时能修改好?” 杨济闻言面露难色:“陛下,微臣军务繁忙,实在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宇文温堵了回去:“那就加班呗。” 完全是一副吝啬东主要求掌柜、伙计无偿加班的嘴脸,杨济对此只能表态:“微臣明白,定会在期限前,将初稿修改好。” “你要抓紧,这本书,明年开春一定要出版,至于版权...算你四成。” “陛下,微臣岂敢与陛下分版权....” “无妨,反正《西游记》不是朕写的,如今借鉴一二,你出了力,就该有。” 晚唐诗人李商隐,曾做诗《贾生》,说起汉文帝召见名儒贾谊的事情: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如今,周天子召见“杨生”,不问苍生问“西游”,让“杨生”觉得有些啼笑皆非。 宇文温大概能猜出杨济心中所想,特地强调: “这件事很重要,你莫要不当一回事,舆论讲的是潜移默化,不然光靠官府张榜宣传,措辞各种假大空,你觉得百姓能听进去多少?” “百姓基本上大字不识一个,看不懂文字,只会听故事,或者看表演,所以朝廷的宣传,要在这两个方面做文章。” “戏班的表演,说书人讲故事,那就是最好的宣传方式,《西游记》的故事,一开始也没那么复杂,全靠无数说书人完善,才逐渐成形。” “从唐初的《三藏法师传》,到明初的《西游记平话》,再到后面吴承恩的《西游记》,历经数百年的积累、提炼,这样一部名著,受百姓欢迎是显而易见的事,怎么能不好好借鉴一下?” “让百姓知道,西域原来有这么多国家,有这么多风土人情,这些国家也很富庶,地域辽阔,有山有水,不是什么去了必死之地。” “将来朝廷经营西域,出征将士还有百姓们才不会畏之如虎,唱什么《无向河中浪死歌》...” 听到这里,杨济一愣:“陛下,莫非要对河中用兵?” 河中地区很远,在连突厥都没搞定的情况下对河中用兵,那是要出大事的,杨济就怕这位志得意满,飘飘然,不顾一切搞什么“河中之役”。 “你想太多了,贪多嚼不烂。”宇文温很淡定的喝了杯茶,“南中、岭南、辽东,都还没有消化,湖广熟都没做到,河中?等你儿子为朕的儿子效命时再说吧。” 杨济听了,赶紧认错:“是微臣妄言了....” “但提前做宣传,总是没有错,而且,你不要老是把目光放在陆地上。” 宇文温说着说着,又开始宣传海权无敌:“去波斯,不一定要走陆路,走海路也是一样的,若以做买卖而言,更方便。” “三宝太监下西洋,那么大的船队,可以运载多少货物?这些货物若以马队、驼队转运,运得了么?” “货物是这般,军队也是如此,一万兵马去波斯,走海路,只需要提前布置沿线港口,备好物资,那么风信起,就可以出行,半年时间就到,若走陆路,你觉得这一万兵马能走到波斯?” 眼见着宇文温越说越偏题,杨济赶紧点头称是:“陛下说的是,那么,不知陛下还有何吩咐?” “如今朝廷以棉布作为部分俸禄发放,你收到的棉布质量如何?是留着自家用,还是变卖换钱?” “回陛下,微臣所得棉布质量上佳,家中不缺钱,不需要将棉布变卖。” “这样啊....那你可有耳闻,谁家对这棉布有说法?” “陛下,仅以微臣而言,未听到什么抱怨。” “你军务繁忙,那好....”宇文温沉吟着,瞥了杨济一眼:“朕与你个差遣。” “微臣领命。” “你都不知道朕给的是何差遣,怎么就领命了?”宇文温忽然笑起来,“朕继位以来,一直未曾严格清查户口、田亩,不是软弱无能,是为了不折腾。” “现在,时机成熟,政事堂诸公已经达成共识,朝廷是该理一理户籍,查一查田亩,那就是大索貌阅,输籍定样!” 大索貌阅,输籍定样,概括来说就是清点户籍,核实每户人家的健康、丁口状况,然后根据核查结果定税、征税,目的是将隐户和隐田清点出来,增加国家税收。 杨济听到这里,神情凝重:“陛下,是仅仅河北一地,还是?” “天下都是,大周有多少户籍,有多少丁口、田亩,每年该缴纳多少租庸调,必须弄清楚。” 宇文温拿出一沓资料,向杨济交代:“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朕花了十来年时间,派人测绘土地,明察暗访收集州郡户籍资料,如今有了较为详细的数据汇总,你们就拿着资料去,仔细梳理清楚。” 杨济接过资料看起来,宇文温继续说下去,仔细清查户籍、田亩可是一件大事,他准备了这么多年,终于要开始了。 周国自大象二年开始,动荡不安,一直折腾到宇文温继位,朝野内外才算真正稳定下来,但一系列遗留问题,让清查户籍、田亩的必然举措不得不缓行。 连年内战,百姓需要修生养息,而各种免租税政策,使得全国范围内的清查户籍、田亩行动变得有些尴尬,所以自明德元年以来,朝廷虽然也有清查户籍、田亩,但进行得不是很彻底。 现在,随着时机成熟,是该认真梳理一遍,为此,宇文温从继位伊始,就一直在准备,甚至连宣传也都提前进行了。 编各种鬼神志怪故事,然后改编成戏剧,靠戏班在各地演出,对百姓们做宣传。 将清查户籍、田亩的好处,巧妙的通过戏剧、说书向观众宣传,以鬼神故事吸引观众,让大家在看戏、听故事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就接受这种宣传。 宇文温一直认为舆论宣传要发威,必须靠潜移默化,他编《无头将军》的故事,就是让观众在看戏的过程中了解辽东,而《西行记》则是让百姓知道西域。 至于南洋,有《刺马》,而南中,也需要一个配套的故事。 这个故事,属于《华生探案秘闻录》系列故事,主角就是《无头将军》的主角、“石塔西”探员华生。 当然,故事依旧得他亲自动笔。 对于天子的“不务正业”,杨济不知劝还是不劝,因为对方歪理一大堆,说是说不过的。 见着这位如今神秘兮兮表示南中故事已经有了,还改编为皮影戏,杨济有些好奇:“陛下,不知这故事说的是什么?” “保密,保密。”宇文温笑眯眯的说,“不过名字倒是可以透露...” “还请陛下透露一二?” “那就是...《南中虫谷》!” 第三百五十章 对韭当割 御苑,小戏台上正在表演戏剧,剧情进入关键阶段,后宫妃主们看得入神,刚走到门口的宇文温,见着如此情形,直接“擦门而过”,转到另一边的小凉亭去了。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时值深秋,天气凉爽,所以坐在凉亭下的宇文温感受着秋风到也惬意,干坐着有些无聊,便开始琢磨事情。 方才和杨济一番交谈,提起棉布,宇文温当然不是闲来无事这么问,随着棉花种植面积的不断扩大,棉布取代麻布,已成必然趋势。 虽然棉布、麻布各有优点,但总体而言,棉布吸汗、柔软、适应性更好,必然胜过麻布。 再过得十来二十年,周国境内棉种植全面取代麻种植,将会成为现实。 而按照历史的轨迹,棉布取代麻布,成为寻常百姓使用的布料,要到元明之际。 历史的进程提前了将近六七百年,不是宇文温多有能耐,而是他改变了“传统观念”而已。 在这个时代,棉花被称为“吉贝”,棉布被称为“吉贝布”,域外番邦时有进贡,所以中原朝廷,对这种布料不能说很陌生。 却将其当做域外特产,从未想过要在国内推广种植棉花,然后推广棉纺织。 吉贝(棉花),只是花园里的一种观赏花而已。 麻纺织,已经在中原存在了数千年,大家潜意识里都认为布就是麻纺织而成的布,正如吃饭要用筷子一样,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官府向百姓征税,收的都是实物税,包括田租(粮食)、布帛(丝绸、麻布)或者丝(生丝)麻(麻纤维),自古以来都是如此,没有谁想过把形如观赏植物的吉贝(棉花)当做税来征收。 因为没有用。 直到宋元之际,有黄道婆流落崖州(海南),从当地人那里学来了棉纺织技术,还有相关的纺织设备,才将成熟的棉纺织技术带入中原。 到了明初,朝廷开始大规模强制种植棉花,棉布全面取代麻布才成为事实。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棉纺织对于中原而言是舶来品,还是民间自发引进的先进纺织技术,历代朝廷并没有想过主动引进,随即便在南北朝时期就知道吉贝布,但中原的棉种植、纺织发展很缓慢。 而现在,宇文温只是补上了这一环节。 朝廷主导“技术引进”,那么棉纺织的推广自然要比民间自发引进快很多,而眼下的棉纺织技术,来源也确实和“历史上”一样,源自琼州(海南)。 而琼州本地的棉种植、棉纺织技术,当然也是舶来品,是海外番商带来的,其最终源头,来自天竺。 棉花的原产地之一就是天竺(印度),那么棉纺织、棉印染技术,在这个时代自然是天竺最强,宇文温本人当然不知道相关技术,所以中原棉业能有如此快速的发展,当然是靠“技术引进”。 以已经很成熟的水力纺织(麻纺织)技术为基础,组织技术人员攻关,加以改进,使得棉的水力纺织得以实现,于是,纺织业的“无缝连接”成功,棉布的时代即将到来。 听起来很容易,数百字就能概括,但宇文温为了实现这个“小目标”,花了二十年。 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 历朝历代,那么多皇帝,又有几个皇帝在位时间超过二十年?对于皇帝们来说,有空做什么不好,闲得无聊引进技术发展棉纺织业? 种棉花还不炼仙丹,不说长生不老,多活几年不更好,棉布做得到么? 从宇文温南征岭南开始到现在,过了二十年,无数人为此呕心沥血,才有了如今的成就,不是他随便动动嘴就有的。 宫女端来小食、美酒,宇文温在凉亭里自饮自酌起来,这种情况下,应该吟诗助兴,诗有现成的,那就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魏武帝曹操的《短歌行》,开头几句用在此时再合适不过,宇文温喃喃着“对酒当歌”,琢磨起当前局势。 对韭当割,韭菜们,我的刀磨好了,收割的季节到了! 宇文温所说的“割韭菜”,实际上源于后世股市用语,庄家是收割者,那么散户就是割一茬长一茬的韭菜。 现在,庄家是朝廷,韭菜们就是各地大族,其中包括世家门阀。 中央朝廷和地方大族的经济内战已经进入第二阶段,为了从经济上打击世家大族庄园,“西军”(长安朝廷在西)用持续多年的低粮价、低布价,打得“东军”(河北、河南、两淮在东)内伤累累。 但战局现在开始“胶着”,步步败退的庄园主们,求生**很强,经过十余年的努力,已经适应了新形势下的经济战争。 对应新兴的雇佣制农场,许多传统庄园开始蜕变为新式佃农制庄园,或者宗族庄园,以低人力成本种植经济作物,顽强生存下来。 所谓低人力成本,就是庄园主以完全人身依附的佃农(签了长契甚至卖身契的佃农),进行低成本的农业生产,同样开始种植经济作物,实现盈利,然后用利润购入粮食和布匹。 另一种蜕变的庄园,是以宗族为单位实行经营的庄园,族长将族人组织起来,同样以低人力成本种植经济作物,一样实现了盈利,然后购入粮食和布匹。 完全人身依附的佃农,只要有一口饭吃就行,而宗族内部,那些没有勇气离开家乡、宗族到别处务工的人,同样只要有一口饭吃就行,不需要工钱。 而且宗族还会嘘寒问暖,生病了出钱请医生,急用钱的话,宗族也会出头,可谓人情暖人心,让许多人愈发不愿离开家乡、宗族。 另一边,雇佣制农场,农场主(商社)必须给雇工发工资,这笔工资除了确保对方养家糊口还得有盈余,用人成本自然要比完全人身依附的佃农和宗族族人高。 而雇佣制农场的农场主还得承担土地租金,甚至包揽土地所有者的租庸调,所以无形之中在成本上就竞争不过蜕变的两种庄园。 于是,战争进入相持阶段,作为“西军”主帅,宇文温必须采取措施,打破僵局。 他可以动用资源,对负隅顽抗的“东军”实行“经济制裁”,让这些庄园种植出来的经济作物卖不出好价钱,甚至实行歧视性税收政策,让对方的经营成本暴涨,导致经济作物总得越多亏得越多。 但宇文温认为自己不能这么做,因为这形同宣布对方为“非国民”,然而河北、河南、两淮的庄园主也是周国百姓,并不是他要实行**消灭的对象。 传统的庄园主们,面对新形势选择适应,还成功了,这意味着对方是想做体制内的顺民,而不是狗急跳墙要造反。 地头蛇们要做顺民,宇文温求之不得,更别说他一直强调相对的公平竞争,没道理自己又做运动员又做裁判。 他扶持的利益集团,必须是在激烈竞争中获胜的佼佼者,所以不可以怕竞争,既然传统的庄园主们适应了第一阶段战争的打法,那么接下来的打法必须换。 如此,庄家才能愉快的割韭菜。 新打法,当然就是棉花种植,“西军”的雇佣制农场,将会大规模种植棉花,直接绕过麻种植、麻纺织,开辟新的战场。 而要靠棉花种植盈利,可不是有地就能做到的,因为棉花种植的技术含量很高。 棉花分种类,有的品种其棉絮过细或者过短,纺出来的纱线,细了容易断,粗了织出的布就不够柔顺,典型的例子,就是西域高昌国种植的棉花,因为棉絮纤维质量不好,所以棉布“粗糙”。 所以,优质的棉种必须是长绒棉,这样的棉花,必须从天竺引进。 然后,棉花的种植,对于中原农民来说是个陌生领域,各生长阶段如何施肥、如何防涝防旱,如何防虫害,都没有传统经验可以借鉴。 第三,棉花纺织、染色技术,也和麻纺织、染色技术不一样,虽然机器看起来差不多,但没有相关技术指导,纺出来的纱线很容易断,染色的棉布很容易褪色。 良种、种植、纺织、染色技术,目前当然掌握在“庄家”手中,“西军”可以拿到“会员价”。 且不说纺织、染色,雇佣制农场,可以弄来良种、有技术人员指导棉花种植,那些蜕变的庄园,想要通过种植棉花盈利,就得花钱买良种和技术,而他们肯定拿不到“会员价”。 各种土农药,也得花钱来买,不买,自己是绝对配不出来的,到时候棉田遭了虫害,没有土农药驱虫,就等着歉收甚至绝收。 如此一来,这些不得不跟风种植棉花的庄园,其增加的技术成本,抵消了低人力成本的优势,被“西军”带节奏的“东军”,只会“一步错、步步错”。 为了活下去,只能选择成为整个棉花纺织行业的原材料“供货商”,再也无法脱身。 变成韭菜,任由庄家收割。 第三百五十一章 人参几何 夜,皇子宇文维新看着案上盘子里放着的一支人参,陷入沉思,他不是在想这人参该如何吃,而是要以这支人参为题目,写一篇作文。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不是诗词,不是歌赋,是纯粹的说明文,字数不得少于一千字。 对一支人参进行说明,这不难,问题是说明文字要超过一千字,让宇文维新觉得十分郁闷:他就算东扯西扯,都扯不到这么多字. 父亲又要求“言之有物”,不许胡乱写一通凑字数,种种要求,真的难住了宇文维新。 写来写去,也就写得三百余字,距离千字还差得远。 眼见着时间所剩无几,宇文维新只能放下笔,放弃“挣扎”。 在一旁看书的宇文温,见着儿子认输,放下手中书本,问道:“很难么?” “嗯....” 宇文维新点头认输,做母亲的陈开始抱不平:“这一支人参就要写千余字,也太难了吧?” “不难,仅以写作技巧而言,一个刀笔小吏,对着这人参写个千字文章不在话下,五郎写不出来,是因为词汇量不够,又不会说车轱辘话。” 宇文温说到这里,开始教育儿子:“日后你出镇一方,和下面的吏员打交道,千万提防这些人在公文里跟你说车轱辘话。” 他以人参为例,开始“炫技”:“夫人参者,非花非草,非金非石,集天地之精华,处极寒之山壤....” “既非东海之草木,亦非西洋之异果...” “南梁陶通明(名医陶景弘)有诗云:三桠五叶,背阳向阴,欲来求我,椴树相寻...” “懿德嘉猷,润兹金石,扬名不朽,其在斯乎...” 宇文温一口气说了千余字内容,听得宇文维新瞠目结舌,他词汇量确实不够,听得父亲硬是把“人参”二字演化为千余文字,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父亲督促你们用功读书,不是说日后要靠做学问治理一方,你们的学问不够,将来怎么和胥吏斗?碰到个两个积年老吏,互相推诿争功,一个个巧舌如簧,让你评判一二,该怎么办?” 家中排行第五的宇文维新,j距离出镇一方为时尚早,但听得父亲这么一说,用力点点头:“孩儿知道了!” 见着那人参,宇文维新好奇问道:“阿耶,这人参确实有起死回生之功效么?” 宇文温闻言反问:“你阿姨怎么说的?” “阿姨说人参是好东西,能延年益寿。” 阿姨,是庶出子称呼生母时用的称呼,当然,长大之后的孩子,知道嫡庶之别后,私下里还是会喊生母“阿娘”,宇文维新的母亲陈,对人参的功效深信不疑。 宇文温当然不会在这种时候说什么“科学”,点点头,答道:“人参能安神定魂,滋补身体,延年益寿应该是可以的,至于起死回生....世间可没有长生不老之人。” “那,那些得道高僧和道长呢?” “人家只是年纪大,气色好,至于什么活了数百年,呵呵,可有户籍凭证?总不能他说活了多少岁,就活了多少岁吧。” 宇文温时刻不忘给儿子灌输“科学思想”,“反迷信”:“江湖术士的骗术,你们也知道了不少,道理都是一样的,什么长生不老,都是扯谈。” 宇文维新的问题依旧有不少,譬如人参是不是会成精,据说挖人参得先用红绳将其茎拴住等等,宇文温对此都一一作了解答。 当然,为了维持人参的神秘性,他都会说即便没有实证,都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见着夜色已深,宇文温让儿子早些休息,起身离开,向自己寝宫而去,陈交代儿子几句后,快步赶来,两人走在灯火阑珊的小路上,边走边谈。 宇文温吩咐道:“人参这东西,不要供成神药,该用就用,莫要囤积太多。” “可是,这许多名贵人参,总不能切片泡茶呀。” “那你斟酌着办,实在吃不下,我与皇后说,多送些出去。” “那...这人参,真就没有太多功效么?”陈极其相信人参的药效,但见着宇文温不置可否,立场有些动摇。 “这个嘛,说不清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宇文温的话,让陈心中稍定。 陈如今分管库房,其中包括药材,当然这分管指的主要是管账,不过陈名下也有不少人参,主要是送给自己母亲,以防不时之需。 而宇文温觉得人参这种药材没必要储存太多,因为即便人参有奇效,也不可能起死回生,囤积多了没用,还不如适当“变现”。 人参的功效,即便是在后世也争议颇多,宇文温不是什么专家,不好妄下断言,但人参作为滋补品想来是没错的,所以认为该吃就得吃。 更何况,每年从辽东运来的人参,真的太多了,总是当宝贝一般珍藏,皇宫都快变成人参铺。 人参到底能不能起死回生,其实宇文温不关心,但他依旧把“辽参”的概念炒作起来,为的就是开发辽东。 要吸引百姓闯辽东,那辽东总得有一些高价值的特产,能给移民们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还得见效快,那么号称可以“起死回生”的人参,自然是少不了的。 只要挖到一支百年或者千年山参(号称),转手一卖就是数千贯甚至上万贯的收入,如此暴利行业,比淘金还要夸张,足以刺激百姓前往辽东碰运气。 宇文温觉得,如果“挖参热”能为开发辽东带来兴旺人气,极力鼓吹人参能气死回生又有何不可? 有钱得不行又很怕死的富贵人家,就需要百年甚至千年人参来保命,对于他们而言,花钱再多都不是问题,就怕想花钱都花不出去。 动辄上万贯才买到的人参,吃到肚子里,心都定了许多。 这种钱不赚,宇文温觉得就是犯罪,无论如何,辽参的招牌必须打响,然后当做另外一把刀,用来割韭菜。 许多地主老财,扣门得很,有铜钱就拿去窖藏,平日里穿手纺麻布所制衣物,衣食住行也没那么多讲究,完完全全的传统庄园主做派,自给自足,守着土地过日子。 想让这种人多花钱,比登天还难,但不要紧,人性自古不变,那就是越老越怕死,只要拿准这个人性弱点,就一定能赚钱。 后世,那么多针对老人的保健品为何如此热销?道理很简单,老人们想要多活几年,于是再扣门的老人,为了延年益寿,毫不犹豫把多年积蓄拿出来买保健品。 至于上层人物,当然就疯狂追捧各种“大师”,当年风行一时的气功、特异功能,流行起来的原因不外乎此。 在科学发达的后世都是这样,在封建时代,更是如此,无数帝王迷恋仙丹,究其根源就是希望多活几年。 站在人世巅峰的皇帝都不能免俗,地主老财们又何以置身事外? 面对一支能够延年益寿、起死回生的百年、千年人参,谁能捂得住钱袋子? 然而割韭菜的刀还不止这一把。 壮阳的虎鞭,可以确保男人宝刀未老,即便不需要多生几个儿子传宗接代,面对年轻貌美的续弦和小妾,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痛苦,很好受么? 所以,辽东出产的生猛虎鞭,数百贯到上千贯一根,买还是不买? 然后,泡酒后具有壮筋骨、强腰肾、祛风寒药效的虎骨,客官要不要来几斤? 人参、灵芝、虎鞭,一套“辽东名贵特产”下来,韭菜有多少割多少! 第三百五十二章 粪如朝露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让长安城披上银装,雪后街道上,行人和马车来回穿梭,来去匆匆的行人之中,微服出宫的宇文温一边向前走,一边低头看着地面,仿佛是在找掉落地上的铜钱。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然而,宇文温想找的是马粪。 他要看看,长安城内街道上,马粪的存留时间大概是多久。 一辆马车经过,在前方店铺旁停下,车主下车,往拉车老马脖子上挂了个竹箩筐,然后转到车厢卸货。 那老马优哉游哉的吃着箩筐里的干草,不一会愉悦的打了个响鼻,然后开始拉屎。 虽然屁股后挂着粪兜,但很明显这粪兜兜不住所有的马粪,宇文温眼睁睁看着几坨马粪擦过粪兜落在地上,新鲜至极,还冒着热气。 他停下脚步,就站在不远处,看着马车,还有地上那几坨马粪。 车主忙着卸货,然后和店家算账,看来两人是老相识,还聊起天来,不一会钱货两清,车主笑眯眯的掂了掂钱袋子,将其收入怀中,随后上车,扬长而去。 留下冒着热气的马粪。 宇文温见状,默默掏出怀表,看了一下时间,身后,陪伴他出宫的宦官李三九也看了看手中怀表。 便装护卫们在四周警戒,当做不知道天子在干什么。 收好怀表后,宇文温开始东张西望,避免过往行人看出他在关注几坨马粪。 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洒在宇文温的脸上,他看着明亮的天空,开始想事情。 天下城池,无论大小,都会面临一个很严峻的卫生问题:人畜随地大小便,使得城内街道臭烘烘。 虽然像样的城池都会有排水渠,但以这个时代的市容管理水平而言,面对随地大小便,基本上是放而任之。 到了夏秋季节,高温加降雨,使得腥臭的污水四处蔓延,地面弥漫着屎尿和污秽之物,加上泥泞,使得城内卫生状况很差,很容易引发流行疾病。 这样的情况,在近代以前,中外都是如此,无论是浪漫之都巴黎,还是天子脚下的四九城,随地大小便的情况是司空见惯,沿街住户甚至还直接将屎盆子里的黄白之物往街道上倒。 小地方的城池,卫生状况差,若发生瘟疫,病死的人大概千余,像长安这种数十万人口居住的大都会,一旦发生瘟疫,那可不得了。 宇文温继位以来,对于长安市容的整治十分用心,还下大力气修筑各种排污渠、下水道,修建“公共厕所”,借助警察制度对市容进行严格管理。 所以,如今的长安,不再有人敢当街大小便,或者直接便盆往街上倒屎尿,卫生状况极大改善。 然而人好管,牲畜却难管,且不说牛羊猪、鸡鸭鹅,每日进出长安的大量马匹都会拉屎,这对于市容管理者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即便强制每匹马都要在屁股边上挂粪兜,却只能缓解,而不能根治。 若只管人不管牲畜,市容一样糟糕,长安城的马匹数量很多,承担着繁重的代步、拉车工作,还有官车标配牛车,每天都会产生大量粪便,甚至比人粪还多。 不管的话,卫生问题依旧严重。 那么,该怎么管理呢? 管理办法很简单,罚钱,谁的牛、马在街上拉屎就罚钱,罚金还不能低,金额要让牛、马的主人觉得是在割肉。 这办法不错,但实行起来很麻烦,成本也不低。 首先,得有类似“城管”的队伍,每天都在各个里坊、街道巡视,发现牛、马随地拉屎就追上去罚钱,这活不能让巡警承担,不然严重干扰警察维护治安的本职工作。 其次,每个“城管”小队人数不能少,不然面对“刁民”,势单力薄的一两个人怕是压不住,而且多几个人,也多几个监督,免得有人私吞罚金。 第三,即便“城管”人再多,遇到了特殊人群,同样头痛。 什么是特殊人群?当然是官宦人家,尤其那些权贵之家,出个门都一大帮人跟着,那么多坐骑当街拉屎,小小“城管”那里有胆量追上去罚钱? 长安是国都,权贵多如狗,纨绔满地走,小小“城管”在这些人眼中,搞不好连马粪都不如,又如何“执法”。 虽然有了警察巡街,权贵子弟们不敢放肆到当街打人,但卑微的“城管”们哪里敢招惹官宦人家,因为对方事后随便报复一下,他们搞不好就得全家倒霉。 这是现实,花钱维持规模不小的“城管”队伍来制止牛马当街拉屎,可行性很差。 于是,有司想了另一个办法。 “快看,这边有,这边有!” 几个稚嫩的童声,吸引了宇文温的注意,他循声看去,只见前方街道上,闪出几个孩童。 有男有女,大概六七岁年纪,身上穿着有许多补丁、洗得发白的衣裳,脚上穿着旧布鞋,手中拿着布袋、木片,还人手一根树枝。 见着地上那几坨新鲜马粪,快步过来,熟练的用树枝将马粪“撩”到当做铲子的木片上,然后将其倒入布袋中。 布袋鼓囊囊,看来之前已经装有马粪,而几个人各自手中布袋看来“进帐”不少。 遗落在地上的马粪消失不见,只留下淡淡痕迹,宛若朝露般,诞生没多久消失了。 粪如朝露,想来就是这么个情况了。 宇文温正想掏出怀表看时间,注意力却放在孩子们的身上,随后动作停下来。 这些孩子脚穿破洞布鞋,还可以看到鞋子前端露出来的脚趾,身上衣裳打着许多补丁,无论男女,面色微微发黄,看来营养不是很足。 那满是补丁的衣服,看起来有些单薄,如今刚入冬,也许还能熬,但再冷些,恐怕够呛。 “快,那边又有马拉屎了!!” 孩子们欢呼着,快步向前方跑去,宇文温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难受。 长安城,天子脚下,都有穿不暖、吃不饱的孩子... 这是什么盛世啊.... 宇文温想着想着有些出神,一旁的李三九见状,低声问:“陛下?” “嗯?何事?” “时间是五分三十秒。” “嗯?嗯,不错,不错,这办法好。” 宇文温收起思绪,继续向前走,李三九默默跟在后面。 为了有效管理长安市容,解决牛、马等牲畜随地拉屎的问题,有司想出了两个办法,其一,在长安各城门及城内主要路口设“检查岗”检查牛、马。 每匹牛、马,屁股后面都必须挂着粪兜,不挂,每匹牛、马罚钱一百文。 如此一来,可以有效提升牛、马挂粪兜率,而在城门及主要路口设岗查粪兜,一来节省人手,二来会让官宦人家自觉遵守这一规定。 但这办法治标不治本,所以还得加上另一条。 官府有偿收购粪便,牛、马、猪、狗、羊粪等等,一斤一文钱。 如此一来,许多人便自发收集街道上遗落的粪便,对于贫困家庭而言,发动孩子去街上拾粪便,也是获得收入的一个途径。 哪怕一天只挣回来几文钱,也都是赚的。 对于官府来说,虽然花了钱,却能确保街道上的粪便得到及时清理,总体而言,比维持一支规模庞大的市容管理队伍要划算。 宇文温今日亲眼见证了几坨马粪的“存活时间”,切实感受到这种有偿收购粪便做法的有效性,但看着那几个衣着破旧的孩子,有些默然。 很显然,明德年间的所谓“盛世”,只存在于官员的奏章之中,身为天子的宇文温,任重道远。 盛世,现在只是个形容词,还是比较夸张的那种,而不是事实。 长安城里,还有孩子缺吃少穿,别处就更不用说了。 对此,宇文温当然不会太过自责,因为贫困问题即便是在后世都无法彻底解决,他又何德何能解决? 但是,他不能也不该沉浸在一片赞美之声中,自我感觉良好,以为如今真的就是“明德盛世”,可以高枕无忧。 沉浸在开元盛世之中的唐明皇李隆基,懈怠了,于是尽情享受人生,玩起儿媳,任用佞臣,最后的下场是什么? 宇文温看着眼前街景,长叹一声:“前车之鉴呐!” 第三百五十三章 真好啊! “陛下今日去了何处?” “回殿下,陛下去了东西市,走走看看,体察民情。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唉,你们陪着陛下出去,一定要仔细着些,莫要让什么人惊了圣驾。” “殿下放心,大家都知道的。” “你们明白就好...对了,这是那人家的资料,你仔细看看,看看那家的娘子,合不合适。” 暖殿,皇后尉迟炽繁一边看账本,一边和李三九交谈,而李三九是坐着的。 宫里那么多宦官,也就只有李三九能够坐着和皇后说话。 或者说,即便李三九已经不在宫里任职,但他的身份和地位,不是其他宦官能够比的。 今日宇文温微服出宫,在长安城里转了半日,李三九全程跟随,虽然尉迟炽繁知道夫君不会出去拈花惹草,但还是放心不下,担心有什么市井无赖惊扰圣驾。 长安城里人口众多,什么身份的人都有,尉迟炽繁总怕有什么外地来的无赖当街行凶,伤了天子,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尉迟炽繁多次听宇文温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结果宇文温自己却会偶尔微服出宫,到城里转转,体察民情,亲眼看看市井小民的生活现状。 所以尉迟炽繁不知该怎么劝,只能吩咐李三九等人,护卫天子时多用点心。 实际上,她觉得夫君没必要出去,长安城里百姓的生活如何,只要找李三九问问就行了。 李三九虽然是宦官,却跟了她夫妇许多年,当年护着她从皇宫出来,随后当了管家,一直兢兢业业,忠诚可靠,值得信赖。 虽然李三九如今明面上只是个没有宫内职务的宦官,但实际上管着一支队伍,是天子的耳目,知道许多事情,所以尉迟炽繁觉得宇文温没必要亲自去体察民情。 但她拦不住,只能叮嘱身边人多用心。 李三九因为有官职,还时不时领差遣出京办事,所以在宫外有自己的府邸,不再如当年那样,随时在帝、后面前听令,所以今日趁着对方在宫里,尉迟炽繁自然要多交代一些事。 顺便说一下婚事,当然,新郎不是李三九,而是其子。 李三九自幼贫苦,家里养活不了,只能净身入宫混口饭吃,亲人是死是活,早已无从知晓。 尉迟炽繁见着李三九为了自家辛苦那么多年,担心对方老了无依无靠,便让李三九挑了两个孤儿,收为养子,延续香火,将来为李三九养老送终。 生怕李三九不会照顾孩子,尉迟炽繁还派了一名年长侍女,作为“奶娘”的替代者,为李三九照顾两个年幼的儿子,教导这两个孩子读书、嘘寒问暖,承担母亲的责任。 还为李三九备下家业,安排管家、仆人,让李三九有一家之主的模样,使其宦官的身份渐渐淡化。 如今是明德十四年冬,李三九的养子,最大的已有十四岁,可以开始考虑婚事了,但李三九却不急,或者说毫无头绪。 李三九作为宦官,没有人生伴侣,也不打算误了谁家好女子终身,所以未有养子前,这么多年来都是一个人过, 又因为作为王府管家、宇文温和尉迟炽繁的心腹,李三九还掌管着一支秘密队伍,所以他不会也不能与任何人交往过密,以至于虽然熟人很多,但没有任何人称得上是他的至交好友。 更别说,他是一个宦官,那些讲究门当户对的人家,大概不会愿意自家女儿嫁给一个宦官的养子。 当然这不是说没人愿意和李三九联姻。 以李三九的特殊地位,当然有人会为了别样目的和他联姻,但这样动机不纯的联姻,不是李三九想要的。 他只想儿子能有个好媳妇,但无法确认潜在的亲家们,其联姻动机如何。 如此一来,儿子的婚姻大事,李三九真不知该怎么办。 尉迟炽繁知道李三九的难处,便操起这份心,她知道以李三九的身份,可能官宦之家未必愿意嫁女儿,但再怎么样,也得给李三九说个好儿媳。 关中、关东的官宦人家看不上李三九,没关系,那就从山南或者黄州出身的官员里找。 不求什么高官,只要家境好,亲家人品好就行。 李三九作为当年的王府管家,和许多黄州出身的官员都很熟,这些官员至少不会像别人那么歧视李三九,所以尉迟炽繁决定做媒,从中撮合。 初步的人选已经有了,尉迟炽繁今日就是把人选告诉李三九,还找好媒婆及相应人员,协助李三九给儿子办喜事。 亲家翁,是李三九的熟人,那就是现任岳州刺史全有。 全有,是当年宇文温就任巴州(后来的黄州)刺史时的一个小小州兵,可以说是潜邸旧人,为人忠厚老实,妻子也是如此。 全使君如今家有儿女,给两个儿子娶的媳妇,都是寻常人家女子,没有什么攀高枝或者发达了看不起昔日街坊的做派。 其小女正好到了出嫁年纪,尉迟炽繁与其夫人一提,对方觉得也合适,事情就这么初步定了,如今就看李三九这边的意思。 李三九对全有一家很熟,首先他和全有打过多年交道,知道对方为人,毕竟全有也曾担任过王府侍卫。 其次,李三九统辖的秘密队伍,专门监视百官,所以他对全有一家的情况很熟悉。 甚至不需要看尉迟炽繁递来的资料,全有夫妇的情况,以及他两个儿子亲家的情况,全都在李三九脑海里浮现出来。 天子自潜邸时起编制的一张大网,李三九掌管了一部分,所以,文武百官的基本情况他门清,这点小事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全有夫妇,确实是好亲家,李三九离座,向皇后叩拜:“奴婢何德何能,得殿下如此关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快起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尉迟炽繁笑道,“若无疑问,那就和亲家谈好,定个良辰吉日,把婚事办了!” “是,是...” 李三九陪着皇后说了一会儿话,见皇后身边堆着的账簿很多,没敢打扰太久,很快告退。 走在回廊间,想着儿子的婚事有了着落,李三九那习惯性板着的脸,现出些许笑容。 迎面走来几名宫女,前方一人是“总管”柳叶,两人碰面,点点头,擦身而过。 柳叶作为贵妃自幼伴当,和皇后自幼伴当翠云一般,迄今未嫁,谢绝了各自女郎的牵线搭桥,一心一意陪伴在女郎身边。 这是个人的选择,李三九管不着,而他一个宦官,已经有家了。 有儿子,儿子要娶亲,还会有后代,等他老了,能享受到含饴弄孙的温馨生活。 百年之后,逢年过节,他的儿孙会在灵位前焚香祷告,供奉冷猪肉。 有家的感觉,真好啊! 第三百五十四章 指望 汽笛声中,刘文静看向舷窗外江面,只见一艘客船从长江驶入汉口(汉水入江口),进入汉水,j就在眼前。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而自己乘坐的船只则正好相反,从汉水顺流而下,经汉口进入长江。 汉口处繁忙的航运,使得各船的航速都快不起来,加上春风吹得旌旗招展,所以刘文静可以清楚看到对面那客船上,打出的是谁家旗号。 坐在另一侧的刘文起,看了看那旗号,饶有趣味的说:“原来是李观察家的迎亲队伍啊。” “是啊,据传是皇后亲自说的媒,可不简单。” 刘文静说完继续看书,忽然想起了什么,交代弟弟:“你在外不要议论这事,没必要,知道么?” “知道,知道。” 刘文起说完,继续打量着外面李家迎亲的客船,船上应该有新娘及其随员,还有嫁妆,以及随行护送的护卫们。 观察使李三九,其子迎娶岳州刺史全有之女全氏,这件事去年年底就定了,如今开春,李家迎亲的队伍应该是到黄州接了新娘,然后送新娘返回长安完婚。 很正常的一件事,如今火轮船越来越多,所以大户人家出行、迎亲,走水路的话都会包下一艘或者多艘火轮船,但刘文起知道,观察使李三九给儿子娶亲,意义非凡。 李三九是阉人,当然不可能有亲生儿子,一般讲究门当户对的官宦人家,不太会愿意将女儿嫁给一个宦官的养子,因为这有损清誉。 但这位李观察,是天子潜邸时的管家,地位非同一般,据说早在大象年间就跟随天子,是潜邸旧人之中,心腹中的心腹。 即便如此,按说也不需要皇后来做媒,因为给宦官说媒,对皇后的名声有负面影响。 但事情却发生了,那么,这位李观察有什么资本,值得皇后如此拉拢? 这个问题,刘文起觉得兄长一定知道答案,但刘文静不说,也不会说,刘文起自己倒是琢磨出一二。 皇后因为娘家的事情,承受着巨大非议,但皇帝对此态度坚决,皇后地位稳固,所以谁也不敢说废后,以免招来皇帝的怒火。 那么皇后本人,还特意讨好皇帝的亲信,就不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而是为了太子。 太子表现不错,但庶出的大皇子燕王同样惹眼,在幽州总管任上政绩突出,而三皇子魏王也是如此,在并州总管任上做的不错。 太子被兄弟前后包夹,皇后当然不敢掉以轻心,尽一切可能拉拢皇帝身边亲信之人,争取更多的人给太子说好话。 或者,至少不要说太子的坏话。 此事涉及皇位之争,寻常臣子谁掺和谁就容易倒霉,刘文起当然不敢掺和这种事,他身为工部小官,也没资格掺和这种事。 却不妨碍刘文起猜想,猜想这位观察使李三九,到底为天子管着什么事。 同样是观察使,观察使李三九“观察”的目标,明显和观察使刘文静“观察”的目标不一样。 新任淮南道观察使刘文静,奉旨前往淮南,“观察”(主持)淮南各州郡大索貌阅、输籍定样,刘文起顺道搭便船去鄂州,而观察使李三九,却没有什么具体“观察地点”。 李三九是作为天子的耳目在“观察”,其观察使司看起来都在忙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所以使司的设置更像是个幌子,暗地里的“观察工作”,另有其他见不得光的人来办。 那么,这些见不得光的人,队伍规模有多大,大到皇后都要为太子争取呢? 刘文静见着弟弟若有所思的模样,大概能猜出对方在想什么,放下书,再次交代:“为兄说过许多次,议论时政可以,但话题不要涉及禁中....” 话还没说完,刘文起插话:“更不要涉及太子和皇子....兄长放心,我不会乱说的。” “你有空东想西想,为何不想想本职?夏口江面的浮桥,不修不行,修了又会阻碍航运,如何两全,是件头痛的事情。” “这么头痛的事情不想,想那些不该想的事情作甚?” 说到这里,刘文静开始絮絮叨叨:“这浮桥该怎么修,众说纷纭,你到了夏口,仔细勘察,若时机合适,不要随大流,单独给出个可行的方案,一旦获得采纳,不就有出头的机会了?” “浮桥要耐用,便于维护,而维护成本尽可能低,还得方便‘开口’,让江船从容通过后,又要容易‘合拢’,这许多问题要解决,足够你想得茶饭不思...” “是是是,兄长说的是....” 刘文起敷衍着,兄长要说的道理,他都明白,但他知道自己恐怕在仕途上进展有限,毕竟竞争太激烈,而他以学官入仕,将来肯定比不过科举入仕的新官僚。 但兄长就不一样了。 刘文静是天子潜邸旧人,前途无量,明德年以来,到南中历练多年,光这份资历就很“硬”,如今又得差遣去淮南“观察”,想来事毕之后,下一步就是大用。 所以,与其自己努力,还不如在兄长这棵大树下乘凉,日后自己儿子想要有好前途,过了科举考试这关,可都指望“伯伯”了。 兄弟俩正交谈间,听得外面汽笛声此起彼伏,透过舷窗看去,却见自己乘坐船只已经驶入长江,江面上船只如梭,各自按着航行规则避让,所以汽笛声不断响起,相互间提醒对方注意安全航行。 江面上的火轮船很多,有南北对进,有东西对进,密密麻麻,如过江之鲫,刘文起看着如此壮观景象,不由得咋舌:“我前年来夏口,没见如此多的船啊?” “一年跟一年不同,如今的夏口,可不得了。”刘文静说着说着,举了个例子:“夏口港的人员、物资吞吐量,自火轮船投入航运到去年年底,已经翻了五倍,所以,不修过江浮桥是不行的。” “不是火轮船摆渡不过来,实在是需求量太大,靠轮船摆渡,港区对船只的调度数量有上限,不可能无限制增加,所以朝廷还指望修浮桥,连接大江南北,缓解航运负担。” “所以,你要好好表现,即便提不出什么好办法,跟着同僚一起,把这件事情做好,同样是不错的,多积累年资,日后也多一丝升迁的机会。” 说到最后,他还重点强调:“不要老指望兄长给你遮风挡雨!” 第三百五十五章 应用题 工部官署,议事厅内,关于鄂州夏口长江浮桥修建方案的论证会正在进行,若不是天子在现场,这辩论就会演变成激烈争吵,各方案支持者就差挽起袖子咆哮了。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长江浮桥,顾名思义就是横跨长江的浮桥,听起来是个很宏伟的工程,但不是前无古人,因为在后汉初年,割据蜀地的公孙述为阻止汉军走水路入蜀,就在三峡出口处修建了浮桥。 此桥形同水上关隘,将长江江面封锁,故而得名“江关浮桥”。 到了后汉末年,天下三分,蜀汉灭亡之后,晋军在蜀地造船然后顺流而下攻打吴国,吴军就在江面上拉起横江铁索,试图阻拦。 所以,在长江上修建浮桥,以当前时代的技术水平而言不是难事,但这浮桥一旦修好,就会把江面“锁住”,意味着航运中断。 这种结果是不可接受的。 譬如黄河航运,为了确保火轮船的畅通无阻,黄河上原有的浮桥全部拆除,但夏口长江浮桥是必须要修的,所以在确保浮桥通行能力的同时如何兼顾航运,成了技术难题。 一个技术难题,不同的人(技术队伍)给出不同的方案,几个方案孰优孰劣,就是在场官员们争论的焦点。 在一旁旁听的宇文温,现在不需要发表什么看法,只需要听取各方意见,知道各方案的利弊。 论证会不止开一次,因为事关重大,所以浮桥的修建要慎重行事,最后论证结果还得在政事堂讨论,由政事堂诸公拿主意,最终由宇文温点头。 而他要考虑的问题,首先是这条浮桥在长期使用前提下,尽可能降低使用和维护成本,所以,不能仅仅关注浮桥的建设成本。 建设成本高,但后续使用、维护费用较低的方案,和建设成本低、后续使用、维护费用高的方案相比,不一定就差。 其次,修建过江浮桥,不是单纯的一个修桥行为,宇文温还要考虑其后承载的重任,那就是服从“新夏口”的长期规划。, 基于整个夏口城的规划发展,在此前提下考虑长江浮桥的修建,才是宇文温必须拿主意的事。 鄂州夏口,即后世武汉三镇之武昌(武昌之名现在还未西移),位于长江中游,又是汉水与长江交汇之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在后世有一个名号,是为“九省通衢”。 从夏口出发,循长江水道行进,可西上巴蜀,东下吴越,向北溯汉水而至豫陕,或经洞庭湖南达湘桂,可以说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是天然的航运枢纽。 自火轮船投入航运,加上鄂州、黄州的冶金、制造业进一步发展,夏口港的人员、物资吞吐量,短短数年已经翻了五倍,按照当前航运调度水平,夏口港已经无法支撑如此巨大的人员、物资转运任务。 一味地扩大港口面积、增加泊位是不行的,因为没有无线电,无法对众多进出港的船只进行统一调度和管理,港区越大,泊位越多,进出的船只就越多、越乱。 大量满载货物的火轮船,在港区内如同无头苍蝇般乱窜,这种场景光是想就让人胆战心惊,只要一发生碰撞事故,很容易造成重大伤亡。 若有大船沉没在进出港口的航道上,那么整个夏口港就瘫痪了。 夏口城的发展十分迅速,原有格局有些不合适,所以需要重新规划,港口也是如此。 不仅在江南夏口要有港口,在江北汉水入长江口处也得有转运港,以及容纳平民定居的城池。 一切,就如后世的武汉三镇一般,由三座城池(汉口、汉阳、武昌),合为“夏口”这一个都会。 夏口城要一分为三,那么夏口港也要一分为三,承担不同的航运任务,而南北两岸的港口之间,也得有一个高效的人员、物资转运方式,确保客运、货运的通畅。 南北两岸人员、货物转运的艰巨任务,光靠火轮船摆渡有些吃力,因为涉及到多级转运,每增加一个转运环节,就降低转运效率,所以为了维持高效的转运效率,需要建设跨江浮桥。 有了浮桥,长江南北两岸的马车,直接拉着货物及人员走浮桥过江,这可比经由航运过江方便、快捷,也可以有效分担南北港口之间的航运负担。 所以夏口长江浮桥是必须修的,问题是浮桥本身会截断航道,那么解决的办法,就是让浮桥具备“开、合”功能,即能确保马车通行大江南北,也要确保东西航行的船只能够通过浮桥所在江面。 如何在尽可能低成本的前提下让浮桥具备“开、关”功能,就是各建桥方案的不同之处,宇文温仔细看过这些方案,只觉得“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对此,宇文温的要求严格起来,要求各修桥方案不得泛泛而谈,必须用数据来说话。 譬如浮桥的承载能力、通行能力,以小时作单位,必须计算出每小时能容纳的车流量(马车)是多少,而每辆马车的载重上限是多少。 这种计算还包括对未来一段时间内通行量的预测,建起的浮桥,得考虑未来十年的过江需求,所以计算时还得考虑城市发展和工商业发展所带来的客运、货运“增加量”。 譬如浮桥开、合所需时间是多少,要开多大的“口”、这个口要开多久,才能确保航运的通畅运行,又不会让浮桥的“中断”状况持续太久,影响南北两岸的人员、货物往来。 譬如浮桥修建的费用概算(造价),还有维护成本的测算,必须列出计算明细,供“评委们”核查、质询,不能泛泛的说,更不能搞“钓鱼工程”。 所谓“钓鱼工程”,就是在工程报价时报较低价格,实施之后却不断加价,以至于最后的工程总造价比原来高了许多。 宇文温可不想做冤大头,加上为了推广“应用数学”,才对大型工程进行严格的“数据化”,一切都要以数据说话。 数学的重要性毋庸置疑,没有数学,科学发展不起来,而只有大量的应用需求,才会刺激数学的发展,一条过江浮桥,宇文温要将其变成一道“应用题”,让工部官员们的数学素养,在这项工程之中得到显著提高。 将来,所有大型工程的论证,都要深度“数据化”,要让科举中设立的“明算科”有存在的意义,当数学(算术)真正和科举融为一体,那么新时代的科举,才不会走上考八股文的老路。 想着想着,宇文温精神抖擞,但看着眼前的几个修桥方案,却犯了难: 每个方案都有大量数据作为支持,证明该方案具备可行性,各方案看起来都不错,那么,作为决策者,该怎么选? 这种事,不可能靠投骰子来决定结果,宇文温看来看去只觉得头痛,喝茶提神之际,忽然想起了“和蔼可亲”的政事堂诸公。 对喔,这种事,不是该由你们这些中老年人来头痛么? 第三百六十六章 外交和浮桥 皇宫,太极殿外东侧,东堂,刚下朝的宇文温,与中书令王、礼部尚书刘焯继续商讨事情,第一件,就是皇朝使者出使东海倭国之事。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去年,倭国遣使周国,现在,周国要派出使者,在对方使者的陪同下,前往倭国。 使者此去,会携带国书,这国书该怎么写,很关键,所以“相关人员”之一的中书令王、礼部尚书刘焯,需要聆听天子的教诲,把握“核心思想”,确保国书达到应有的效果。 两国礼尚往来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周国和倭国交往却又不那么简单,其关键之处,就是两国究竟要以何种地位进行交往。 倭国当然不配和周国平起平坐,但对方不会自认为周国属国,那么以周国的观点,可以认为:你这海外撮尔小国不识好歹,莫要遣使来丢人现眼了! 但基于现实考虑(海贸),两国有加深交往的必要,于是双方国书里,如何自称及称呼对方,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为了这件事,宇文温的心腹张鱼,奔走于两国之间,最后作为宇文温的代表,和倭国权臣苏我马子作了种种细条,为双方遣使互访拟定了解决方案。 连接两国的外交桥梁,搭起来了。 去年秋天,倭国使者带来的国书里,倭王的开场白是“东海国王致书中原至尊无恙”,然后在国书里,先说了一通场面话,献礼若干,表达愿两国通好之意,末了,含蓄的请求封赏。 现在宇文温决定,周国的国书,就着倭国国书定的调子,以“中原至尊”问候“东海国王”为开头,说一通场面话,申明两国通好之意,末了,给予对方封赏。 封赏之一,赐金印,上书“周委倭国王”,这个做法,是依后汉故事。 封赏之二,封倭王王子(实际就是王太子)厩户为“征夷大将军”,自辟属官、筹建军队,为周天子征发东海虾夷(倭国东境的虾夷部落)。 而倭国和虾夷诸部的战争,早就延续数百年了,此举不过是周国正式认可倭国的行为是“正义之举”罢了。 宇文温给王和刘焯把这个调子定下来,之后国书该怎么行文,那就是中书省和礼部的事。 之所以如此安排,当然是费了一番苦心,宇文温既然不打算和倭国翻脸,又要给倭国权臣苏我马子以助力,帮助对方“刷政绩”,便要以如此方式搭建两国交往的桥梁。 不然,倭王要是敢在国书里说什么“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宇文温是要发飙的,那么使者还不如不来。 既然倭国遣使,国书就得模糊用语,以方位“东海”代称,倭王是为“东海国王”。 对方不想自认周国藩属,不想称周国皇帝为唯一“天子”,以维护倭王在国内的无上地位,可以,宇文温不计较些许虚名,那么对方就以方位称呼周国天子为“中原至尊”。 这样,就巧妙绕过了两国实际地位关系,给双方都留有足够余地以对内进行“解释”。 其次,周国赐予倭国国王“周委倭国王”金印,实际上是重申了倭国国王的地位、身份,等于说废话,但倭王得到了这枚金印,可以骄傲的向国内臣子宣称,自己的王权获得了“中原至尊”的认可。 最后,最关键的一点,周国封倭国王子(王太子)厩户为“征夷大将军”,这是最关键的一件事。 在这个前提下,周国使者到倭国京城,倭王不必亲迎,只需要让身为储君的王子(王太子)代为效劳,叩谢“中原至尊”对自己及大王的封赏。 如此一来,倭王可以回避,由储君接国书,礼节上的难点就绕过去了。 征夷大将军一职,是周国所封官职,所以,受封征夷大将军的倭王王子,名义就成了周国臣子,别国储君成了周天子的封臣(名义上),天朝上国就有了面子。 周国朝廷喉舌可以将其鼓吹为“倭国已臣服皇朝”,而倭国朝廷喉舌同样可以鼓吹“太子得中原至尊看重”,虽然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 相对的,倭国王太子得了这个封赏,多了个金光闪闪的大义名分,讨伐起“东夷”(虾夷),多了个冠冕堂皇的由头:不是我们倭国看你不顺眼(想抢你们的地盘),是大周天子看你不顺眼,让我来讨伐你! 对于国内贵族而言,倭国王太子得中原天子“看重”,被任命为周国大将军,谁要敢不听调遣... 那就是对抗大周朝廷!(王太子一方的说法) 对于倭国来说,储君得了中原王朝封赏,即表示中原王朝对储君的认可,这种认可并没有将倭王“矮化”为周国藩王,因为将来太子继位,依旧是尊贵的大王,而大将军一职,自然由新任王太子继承。 倭国王位变动,不需要向周国朝廷报备、同意,因为倭国不是周国的属国。 倭国需要报备的,是“征夷大将军”这一职务的变动。 如此安排,可谓两全其美,反正宇文温没打算和倭国翻脸,礼节上做出些许让步,算不了什么,毕竟周国没有让对方和自己平起平坐。 可想而知,极力主张两国通好的倭国权臣苏我马子,为倭王讨得“周委倭国王”金印,又为王太子讨得“征夷大将军”封赏,在国内的声望必然大涨。 宇文温这种扶持别国权臣、影响别国对外政策的做法,王深表赞同,他任市舶使期间,对倭国国情比较了解,认为这样处置,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但有一点担心。 那就是倭国王太子有了“征夷大将军”这个封号,将来以此对付舅公苏我马子,那该怎么办? 如今的倭国国王是个女人,也就是位女王,为前任倭王王后,是苏我马子的外甥女,而倭国王太子厩户,是女王的侄子,为苏我马子外甥之子,都算是一家人。 然而,王权不能容忍权臣,前任倭王身为苏我马子外甥,依旧对自己被掣肘感到不满,最后被舅舅先下手,派遣刺客干掉了。 当然,明面上苏我马子和刺客一点关系都没有,没有人有证据说刺客是苏我马子所派。 王知道,如今的倭国王太子,才能卓越,声望很高,若是这位要对付权臣舅公,靠着周国封号“征夷大将军”,可以拉拢更多的贵族,那么日后若真的翻脸时,胜算就大了许多。 “倭国内政,朕懒得管,不过,谁敢动苏我氏,谁就要付出代价,这个代价有多高,那要看朕的心情,这一点,倭国国内会知道的,王卿无须担心。” 宇文温又定了个调子,王和刘焯再无疑问,他们知道,因为倭国是皇朝重要的“贸易国”,所以天子希望两国加深往来,不打算翻脸。 真要翻脸,那也是以后的事了,首要之务,是把辽东开发好并解决高句丽,再视情况来处置与百济和新罗的关系,倭国只要自己不作死,周国才懒得管那么多。 第一个议题结束,第二个议题开始,宇文温命人推来一个浮桥模型,开始征求两人的意见。 这模型,是夏口长江浮桥建设方案中的一个桥型,是经过数轮论证会后,高票通过的两个方案之一。 此浮桥以江中鹦鹉洲为“踏板”,横跨长江南北两岸,为了方便船只通航,设了三个门式通航孔,可以在不“截断”浮桥的同时,通过升降门式通航孔中的桥板,让船只通过。 上水、下水航道各对应一个通航孔,又有一个通航孔作为备用,相关设计颇为复杂。 宇文温没有精力看设计方案,所以把任务交给了王和刘焯。 王作为中书令,实际上就是天子在政事堂的代言人,所以要对天子的意图了若指掌,或者为天子建言献策,那么“选型”重任是逃不掉的。 而刘焯精通数学,所以宇文温要让这位“能人”帮忙,评估一下该浮桥方案的可行性。 两位“老年人”看着宦官端来厚厚一沓资料,面色凝重,宇文温却很轻松的问:“如何,这解决方案是否可行,五日后,朕要听听二位卿家的意见。” 第三百六十七章 不对劲 长安西市,便装出门的倭国使者小野妹子,以黄州调的官话,和店家讨价还价,购买产自澳州的鳄鱼皮,几位随员见他和周国商人如此流畅的交流,佩服得紧。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小野妹子的名字听上去像是女子,但实际上是个中年男子,他根据自己名字的汉语发音,取汉名为“苏因高”,在周国黄州留学多年,所以说话带着黄州调。 因为有了留学经历,所以小野妹子对于周国风情十分熟悉,此次作为倭国使者(正使)到长安,出色的完成使命,再过不久,就要陪同周国使者前往倭国回访。 临走前,他自然要在长安好好转转,带着即将留在长安“留学”的同胞,好好熟悉一下这个天下第一的大都会,顺便买一些周国特产带回去。 他这几位同胞是第一次来中原,被宏伟壮丽的长安城所震撼,居住人口数十万的周国都城,其规模之大,远超这几位的想象。 不要说长安、洛阳,就是他们登陆中原时见到的第一座中原城池莱州黄城,其城池规模之大,已经足以和王京媲美。 更不要说一路西进时乘坐的火轮船,让第一次见到蒸汽机械的倭国使者们惊得手足无措。 周国的一切,让他们难以理解,两国之间巨大的实力差距,几乎让倭国使节团成员们的自尊碎成粉末,他们无奈的意识到一个现实,那就是周国实力之强,已经不是海东诸国可以抗衡的。 独独有一人,没有因为沿途所见所闻坐立不安,那就是小野妹子。 小野妹子在黄州留学期间,已经被各种所见所闻震惊得无以复加,所以现在自然见怪不怪。 在他看来,周国国都长安纵然宏伟,代表着中原大国的脸面,但黄州西阳城却代表着周国那华丽羽毛下强壮的肌肉和利爪。 城外江面上来回穿梭的火轮船,城内外各类大型工场,各种动辄三四层楼高的民宅建筑,还有每晚座无虚席的州学通宵阅览室,无一不从侧面反映出周国雄厚的实力。 他无法向同胞描述西阳城的繁荣以及蕴含的实力,只能让同胞们亲眼看看周国国都长安的繁华,让大家坚定信心,在周国好好学习,将中原的各类文化知识带回国。 这是厩户王子、苏我大臣的愿望,希望倭国向周国学习,推动国家变革,增强国力。 小野妹子也希望自己能长留周国,但他有王命在身,身不由己,只盼此次出使能够有个圆满结局。 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小野妹子让随从将店家打包好的鳄鱼皮拿上,自己带着同胞继续逛街,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看着许多深目高鼻的胡人时不时迎面走来,看看临街酒肆里搔首弄姿的胡姬,大家的眼睛都不够用了。 来到一处酒肆,小野妹子要了个雅间,请同胞们坐下喝酒缓缓,然后又让随从买来几份报纸,给大家看起来。 即将在长安留学的倭国学子还有沙门,出国前经过培训,能够简单读、写汉字,但能力有限,所以看报纸有些吃力,所幸些许字认不出来,不妨碍他们看个大概。 小野妹子见着大家认真看报,不住叮嘱:“长安城里有报纸,定期发行,大家日后多看看,足不出长安,就能知道周国发生的事情。” “我们是外国人,要遵守周国官府的规定,他们的警察局管得很严,大家若未获许可,轻易不要擅自离开长安或者留学地,因为各地官府对于外国人都管得很严。” “我知道,大家对火轮船、起重机、抽水机很感兴趣,但请不要在没有周国官员陪同情况下去打听相关事宜,因为这样会被周国官府当做贼抓起来。” “总而言之,在周国留学,就请大家遵守周国官府的各项规定,这些规定,相关人员会慢慢跟大家说。“ “对方既然允许我们来留学,能教授的知识自然会教,不想教授的知识,我们就不要去碰....” 说到这里,小野妹子特地强调:“周国官府,不会为了体现什么‘热情好客’,就对外国人格外开恩,要有什么事犯在警察手里,他们一样会抓人,把人关起来坐牢。” “长安城里的贵族、大官都不敢招惹警察,你们就更不用说了。” 这些话,同胞们听不听得进去,小野妹子无力去管,该说的都说了,他已经仁至义尽,周国的国力之强,不是倭国可以抵抗的,所以触怒周国官府的事情,还是不要做为妙。 他作为“周国通”,自然是同胞发问的对象,此刻,许多人一边看报纸,向他请教报纸上提到的地名,还有事件。 譬如“南中”是哪里,“岭南西道”又是何处,“河套”是什么地方,“科举考试”是怎么举办的,小野妹子知无不答,尽可能向同胞们介绍周国的风土人情。 不知不觉过了半个时辰,说得口干舌燥的小野妹子喝酒润喉,见着大家看报纸时不时露出震惊的模样,有些无奈。 周国的国力太强了,周边国家与之相比,就像三、四岁孩童和成年人站在一起那样,让人生不起一丝对抗之心。 对方只要动动手指,其他人就会坐立不安,而周国采取怎样的态度对待倭国,如今是倭国上下最为关注的事情。 此次周国使节回访,如无意外,会封倭国厩户王子(太子)为“使持节、征(虾)夷大将军”,而厩户王子会以储君的身份,亲自迎接周国使节、拜谢封赏,这是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若能实现,意味着主张两国交好的苏我大臣其声望会愈发高涨,这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大王或继任大王(太子)和权臣家族苏我氏之间的关系,将来会如何,谁也说不清楚。 而在小野妹子看来,征夷大将军这个封号,似乎意义不一般。 按照他的理解,征夷大将军这一封号,以后应该是本国太子的固定封号,也就是某种意义上的父子相传,当太子继位为大王,那么征夷大将军的封号,就要由新任太子继承。 但周国一方对此的态度却不明确。 也就是说,对方似乎没打算在国书里明确规定,征夷大将军这一封号,只有倭国王子(太子)或者王族男子有资格继承(世袭)。 那就意味着,征夷大将军的封号,将来也可以是倭国王族以外的贵族(军事贵族)获得。 这看起来好像没什么问题,毕竟征夷大将军只是个虚名,有没有这个封号,倭**队一样要讨伐虾夷。 但小野妹子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这就意味着,日后苏我家族可以通过一系列手段,让与其友好的军事贵族被封为征夷大将军。 然而,苏我氏权倾朝野,其盟友有没有这个虚名,又有什么区别? 国内贵族,可以为贤明的厩户王子获此封号欢欣鼓舞,但非王族(王子)之人获得这个封号,实际上没什么用。 小野妹子觉得是自己酒喝多了才胡思乱想。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报童的呼喊声,声声入耳:“新闻特刊,新闻特刊,突厥出大事了!突厥出大事了!” 呼喊声吸引许多路人驻足观望,有人上前购买“特刊”,小野妹子让随从也去买了一份回来,仔细一看,发现果然是不得了的新闻: 突厥(东突厥)的大可汗启民可汗病逝,突厥遣使入长安通告噩耗。 第三百六十八章 不对劲(续) 私第,张鱼和登门拜访的李三九交谈,两人都是天子潜邸旧人,熟得不能再熟,所以没有什么场面话,寒暄几句便直接切入主题。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李三九此来,当然不仅仅是叙旧,张鱼即将陪同皇朝使节前往倭国,肩负天子赋予的特殊使命,天子之前已经仔细交代,今日忽然又有些叮嘱,便让刚好在宫里的李三九代为传达。 “陛下的意思,国使抵达倭国京城后,对方的厩户王子,必须按事前约定的那样,亲自出迎,拜谢封赏,如果对方病了,那就等病好了再进行相关仪式,决不许对方糊弄过关。” “那时限呢?”张鱼问。 “两个月,逾期不候,”李三九说到这里,淡淡一笑:“亲自出迎、拜谢封赏要不了多少力气,若是‘病’得连这点力气都没有,那就没什么好说的。” 张鱼点点头:“既如此,我知道了。” 公事说完说私事,李三九前阵子给儿子(养子)娶亲,他为数不多的友人们纷纷应邀喝喜酒,并送来贺礼,张鱼送的贺礼异常贵重,李三九事后就有回礼。 此次登门又带着礼物,再次感谢友人当日送给他家那大大的面子。 “嗨,大家都是潜邸旧人,那么客气作什么。”张鱼笑着摆摆手,“那年我儿子娶亲,你也送了大礼,扯平了,扯平了。” “话不能这么说,一码归一码。”李三九将带来的礼物取出,原来是一张狮子皮,观其完好程度,可称得上上品。 他将狮子皮展开,说道:“海上风浪大,产自波斯的狮子皮,给五桅船主当披风,恰到好处!” 按传统说法,虎乃百兽之王,但又说狮比虎更厉害,一张狮子皮做的披风穿在身上,寓意再明显不过,张鱼是个明白人,知道贵重宝贝的送法有讲究: “哎哟,老李,这宝贝可得进献给陛下,我可不敢收。” “狮子皮又不止这几张,陛下看不上,太子殿下那是听了就摆手,所以我进献的狮子皮,陛下都赐给了几位大将军做披风,剩下一张,陛下让我自己披着算了...” “我又不上战场,要这威风何用?思来想去,五桅船主纵横两洋,穿个狮子皮披风倒也不错....” 一番推让,张鱼收下礼物,和李三九边喝酒边谈,过了半个多时辰,李三九告辞,张鱼看着这狮子皮,琢磨起来。 做人要谨慎、低调,这是张鱼一直提醒自己要注意的事情,几位大将军战功赫赫,披着狮子皮披风,那是应有的威风。 而他一个跑船的,披这狮子皮... 所以这狮子皮不能留着自己用,不然显得太张扬。 不如..就送给倭国权臣苏我马子? 张鱼如是想,但他觉得对方也不会留着自己用,因为这太张扬了,所以到头来,搞不好就转送给倭王。 这无所谓,反正他送礼,收礼的人怎么处置礼物,是对方的事。 张鱼让仆人将狮子皮收好,转到书房,看着报纸,再次沉思。 突厥(东突厥)的启民可汗去世,其子继位,新可汗会不会老老实实维持两国关系,需要认真观察,所以朝廷未来这几年的精力,都会放到西北面。 那么,对于东面,就会求稳,避免两面作战,透支国力。 倭国这边同样要求稳,故而天子以防万一的想法没错,但张鱼依旧认为,倭国不太可能把周国使节回访一事弄砸。 但李三九特地到他这里传话,张鱼知道自己必须提前出发,赶在使节团抵达倭国前,先和倭国权臣苏我马子再次确认相关事宜,确保此事万无一失。 想到倭国国内局势,张鱼有些头痛,突厥汗位变动,天子更加没精力理会倭国局势,朝廷也不会为此分心。 但天子又要确保一向亲近中原的苏我氏一族地位不坠,所以私下里必须对倭国国内局势施加影响。 具体操作者就是张鱼,所以国使此次回访若真的不顺利,对于朝廷来说没什么损失,但对于张鱼而言,就是一项重大失误。 事情办砸了,不见得天崩地裂,但之前的一番布局,恐怕就要推倒重来,张鱼可不想己方的一番心血白白浪费。 倭国国内暗流涌动,把持大权的权臣苏我马子,并不能完全压制反对者,这是因为倭国国情不同,苏我马子权力再大,也不能走到受禅称王那一步。 他即便再怎么掣肘倭王,甚至不惜让其“暴毙”,却总要扶持王族中人继位,这就形成一个巨大的隐患:苏我氏和王族无法决裂,当他去世,新一代苏我氏的家主,还能不能掣肘倭王,压制反对者们? 所以,倭国国内贵族之中,依旧有立场坚定的“王党”,仗着苏我氏无法赶尽杀绝,在权力斗争规则内与苏我氏对抗。 那么,在即将到来的周国使节回访一事上,这些“王党”应该不会借机搞事把事情搅黄、让苏我马子到手的大功劳鸡飞蛋打,因为这件事明显对王族更有利。 征夷大将军这个封号,对于倭国王子(王太子)确实有明显好处,没道理王党会阻挠,而苏我马子不是不清楚这一点,却权衡利弊,选择推动这件事成功。 倭国国内没有谁希望此事泡汤,所以,天子真的是多虑了。 张鱼觉得这就是关心则乱,因为册封征夷大将军一事,是己方一系列布局的第一步,专门针对倭国国情定下的策略,决不能出错。 倭国的官制有些特别,文(行政)、武(军队)、祭祀、财政,其对应官职分别由不同的家族世袭,而苏我氏实际上是分管财政的家族,从明面上来说无缘军职。 军职,之前是物部氏及其追随者的囊中之物,即便后来物部氏族灭、势力集团瓦解,苏我氏的成员也无法将军职夺过来,这就是倭国官制的门道。 苏我马子控制大权,靠的是尽可能拉拢更多的贵族,形成以其为首的势力集团,但围绕军职(兵权)的争夺,王党因为有倭王及王太子的支持,优势很大。 所以,前任倭王不是死于宫变,而是死于刺杀,这就和苏我氏无法牢牢把持兵权有关。 那么,以周国的角度来看,要确保倭国的立场一直是“友善”,就得巩固苏我氏的地位,采取一系列措施,但不能明着来。 种种布局的第一步,就是册封倭国王子(太子)为征夷大将军,于是,“征夷大将军府”必然出现。 有了征夷大将军府,那么倭国对虾夷的军事行动,都会归于大将军府来实行。 贵为王太子的厩户王子,是国家储君,不可能远离京城带兵出征,所以,军事行动自然要由大将军府所属佐官代为效劳。 因为苏我氏不是军事贵族,所以苏我氏族人无法在军府任要职,作为府主的王太子,必然优先提拔王党成员担任入大将军府内要职。 可以说,征夷大将军府的出现,对于倭王、王族而言是“利好”,他们可以将苏我氏势力集团的核心成员排挤在大将军府外,将大将军府变成王族直接控制的讨伐虾夷军务官署。 如今倭国和周国(市舶司、北洋贸易公司)合作,购买兵器铠甲,武装军队,走海路讨伐虾夷,可想而知开疆拓土的机会大增,而加入大将军府的王党成员,必然近水楼台先得月。 倭王、王太子扶持王党成员在讨伐虾夷的战争中刷军功,然后名正言顺提拔、高升,于是己方实力增加,在和权臣苏我马子的对抗中渐渐扭转劣势。 虽然不至于彻底挤垮苏我氏,但倭王遇刺身亡这种事,应该就不会再发生了。 苏我马子已经快六十岁,王太子却还年轻,他可以熬到苏我马子去世,而新一代苏我氏家主对朝政的掌控力只会下降,那么从长期来说,对王族十分有利。 张鱼推演到这里,结果很明显:册封征夷大将军一事,对倭王、王族是一大“利好”,整件事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对劲。 不是么? 第三百六十九章 礼物 下午,鸿胪寺,宇文温在查看鸿胪寺准备的礼物,这些礼物,将是周国使节册封倭国王子时,赐予对方的物品,其中就包括旌节,对应册封头衔中的“使持节”。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以周国官名而言,某州刺史,使持节都督某州军事,是当前刺史受命时的头衔,其中的“使持节”,就是手持旌节、代表皇帝行使地方军政权力。 旌节,即旌旗和节仗,旌以专赏,节以专杀,周国既然册封倭国王子(王太子)为“征夷大将军”,那么征夷大将军的旌节也得赐予对方。 除了旌节,还有身为征夷大将军的全套行头,也得一并赐予。 首先是“征夷大将军印”,还有调兵虎符,这些象征意味浓厚的标志物品必须有,实际上对方用不用另说。 其次,既然是官职,有了官印还得有官服,征夷大将军作为周国的封官,即便一辈子都不会来长安朝见,朝服却是一定要有的。 同样,朝服配套的装饰物也得有。 朝服有了,常服自然不能少,戎服同理,至于这三套官服合不合身倒无所谓,毕竟对方可能都不会穿几次。 第三,作为大将军,铠甲、武器也必须有,所以,宇文维民命兵部精心准备了铠甲、兵器,以便让“征夷大将军”能抖起威风。 铠甲有四套,第一套是实战全身甲,札甲形制,甲叶冷锻,坚固非常;第二套是实战软甲,环锁铠形制,可以和第一套配合着穿,也可以单独穿。 第三套是礼仪甲,绢甲形制,为绢布制作而成,穿在身上极其华丽,却没有防护功能。 第四套铠甲也是礼仪甲,具备简单防护能力,是黄铜甲叶所制札甲,穿上去之后金光闪闪,整人就像是个金人,极尽奢华风范。 人的铠甲有四套,可以根据穿着者的身体尺寸调节,马的铠甲也有一套,不过马铠是按照周军战马常见尺寸制作,到了倭国适不适合当地马匹尺寸就不得而知了。 铠甲齐备,武器也得有,那就是“三仗”:弓箭,槊、刀盾。 这全都是制作精良的兵器,弓是牛角弓,箭是雕翎箭,箭镞、槊头和刀俱为钢制,带着流水纹(酸蚀纹路),十分漂亮。 刀鞘和夹铁檀香木盾做工精美,更像是工艺品。 这些装备在身上披挂完毕,那就是个披坚执锐的猛士,然而对方是否会带着这套装备上战场,那可就不一定了,因为这些装备的象征意味更大一些。 也许,对方收了这些服装、铠甲、兵器,只是将其收藏起来,但接受了“征夷大将军”这个册封,那就意味着“上钩”。 征夷大将军在倭国(后来的日本)历史上,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成为实际的执政者,宇文温提前“借鉴”这一构思,当然有别样用心。 然而,征夷大将军一职,从临时设立的高级军官职位,转为所有武人的最高首领需要很长的演变过程,按照倭国目前国内情况,后世的幕府将军时代,基本上很难提前出现。 没有幕府将军存在的政治、经济土壤,设一个“征夷大将军”,没什么用。 所以,宇文温如此安排的主要目的,并不指望幕府将军出现,而是别有所图,要让苏我氏的地位更加稳固。 仔细检查了一遍礼物,他很满意,让人将其重新装箱。 至于鸿胪寺给突厥(东突厥)准备的礼物,宇文温就不看了,登上马车回宫。 他坐在马车里,想着突厥的相关事务。 去年年末,熟悉突厥国内事务的长孙晟去世,到了今年年初,突厥(东突厥)启民可汗去世,这对好朋友相继离开人世,代表着周国和突厥(东突厥)的关系,走进一个新时代。 启民可汗之子、阿史那咄吉继位,称始毕可汗,新可汗会对周国采取何种态度,直接影响到两国未来关系的走向。 始毕可汗遣使向他告哀,他在表示哀悼的同时,也得派遣使者去草原,祝贺这位新可汗登基,那么使者自然要携带礼物。 有司自然会准备礼物,双方使节往来,好听的场面话都会说,两国关系将来是好是坏,却要看实力对比。 不仅看周国和东突厥的实力对比,还要看东西突厥之间的实力对比。 东突厥这边,自启民可汗返回草原收拾残局,如今国力已经恢复,可以说,伤口痊愈,一切如初。 相比之下,西突厥却走了下坡路,国内纷争不断,铁勒诸部等实力强劲的部落与西突厥离心离德。 这个局面,对东突厥十分有利,东突厥可汗若是能够挥师西进,统一东西突厥,那么当年那个草原大帝国,必然死灰复燃。 所以,周国不会允许这样的局面出现,那么东突厥和周国的利益需求必然出现根本性的冲突。 此其一,其二,周国的北部防线,已经推进到阴山山脉一线,兵锋直指碛南(漠南)草原,也就是东突厥的腹地,试想一下,一个人成日里被一把利刃顶着胸膛,心里能好受? 在阴山一线驻防的周军骑兵,随时可以出击,将东突厥“腰斩”,那么作为一个脑子正常的执政者,始毕可汗在己方羽翼渐丰的情况下,就不可能不提防周国。 如此一来,即便两国边贸发展迅速,但利益诉求的巨大矛盾,迟早会激化,于是战争不可避免。 只是没人知道双方翻脸的日子,何时到来。 始毕可汗阿史那咄吉,当年随其父来过中原(晋阳、长安),所以知道周国的国力、投放军队的能力今非昔比,所以对方至少这几年不管乱来。 至于以后,那就难说了,因为狼王必须为狼群利益着想,不然随时会被群狼撕咬致死。 更别说周国已经开始在阴山山脉北麓地区修筑堡垒群,这种行为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有何用意,年轻气盛的始毕可汗,还有羽翼渐丰的贵族们能忍多久也是个未知数。 对方当可汗不容易,得为国家利益着想,宇文温对此表示理解,然而农耕国家和游牧国家的矛盾,是不会因为“相互理解”而消失的。 他现在不趁着国力强盛之际解决草原问题,万一将来中原陷入多事之秋,那么突厥趁火打劫是必然发生的事情,所以与其自己倒霉,还不如别人倒霉。 没人喜欢战争,但当战争不可避免,那就得积极备战,争取成为胜利者。 那么,现在的周国,准备好了大规模开战了么? 准备好了,你们想找死就来呗。 想到这里,宇文温哼起歌,看着窗外景色,心情不错。 朝廷控制河套地区,靠的是有火轮船支撑的黄河中游航运,这是科技发展的贡献,不枉费他耗费人力物力搞科研。 河套地区牢牢控制在手中,使得朝廷对草原的兵力投放能力有了质的变化,攻守之势异也。 但他现在不想主动挑起战争,因为随着时间流逝,河套地区会建设得更加完善,过几年,阴山山脉北虏的堡垒群就初步建设完毕,届时动手胜算会更大。 所以宇文温不急,该急的是始毕可汗,对方若要狗急跳墙,会从哪里进攻,宇文温大概也能猜出来。 两国边境,自东向西绵延数千里,阴山一线及河套地区属于中间位置,戒备森严,各类要塞、堡垒一应俱全,突厥军队若敢来犯,只会撞得头破血流。 中间不好走,那么东面走辽西或者幽燕,西面走陇右,就是无奈选择。 考虑到西突厥的存在,东突厥军队走陇右南下不太可能,因为这意味着侧翼和后路很容易被对方威胁。 若向东进攻辽西,且不说啃不啃得下营州柳城,此举根本就威胁不到周国核心区域。 所以,从阴山山脉和燕山山脉交界处突入幽州,绕过阴山山脉防线,威胁周国富庶的河北地区,这一作战的可行性相对较大。 然而,要进攻幽州,先得突破以云州为核心的云州防线(大概是后世大同到张家口地区),突厥军队想要短时间攻破装备有火炮的堡垒群,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所以,在巨大的实力差距面前,你们不服,又能如何? 第三百七十章 风吹无尘雨无泥 阴雨连绵,水雾将长安城笼罩起来,街道上行人寥寥,因为地面湿滑的缘故,行驶中的马车都不约而同放慢速度,最后停下来。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拥堵起来的街道,使得排列成队的马车们停在原地淋雨,位于其中一辆马车上的王越,等得有些不耐烦,看看怀表,发现马车停下已近有二十分钟。 他扯响铃铛,待得马车外的随从靠近车窗,低声问怎么回事,随从赶紧回答:“郎主,前方有马车故障,道路暂时无法通行,警察已经来了。” 听到这里,王越“嗯”了一声,端坐不动,没再问什么。 这条街道足够宽阔,可以让两辆马车对向交错行驶,按说不该因为一辆马车故障,导致整条道路拥堵。 不过既然警察来了,想来无论什么原因,拥堵的情况不会持续太长时间。 他闭目养神了一会,觉得有些无聊,透过车窗看向外面。 看着街道上的朵朵水花,以及汇聚成溪、流入排水渠的大量雨水。 曾几何时,下雨天街道泥泞就是常识,然后大量粪便、泥水、雨水混杂在一起,让街道变成一个大粪坑。 然而,这种常识渐渐地在一些地方消失了。 他还记得,自己年轻时,跟着掌柜行商,穿州过郡,去过各种各样的城池,每个地方的街道绝大多数是泥路,其中还包括建康城。 建康城内,大部分街道同样是泥路,天气干燥时,强风吹过,吹起一阵尘土,到了雨天则是满地泥泞,以至于穿着高齿木屐出门,都会弄得满脚泥。 这种情况,自古以来都是如此,没人觉得有何不对,没有车马代步的人们在雨天出行,必然狼狈不堪。 走在泥泞湿滑的道路上,一不留神就会因为脚下打滑或者踩到深坑而摔跤,或者被过路车马激起的泥浆弄得一身脏,这样的生活场景,王越再熟悉不过。 等到他成了掌柜,出门在外有车马代步,雨天出行时就不那么狼狈,但从没觉得这种情况需要改变。 直到去了西阳。 那年,西阳城城内的主要街道开始“硬化”,又疏浚、开挖了许多排水渠,即便连下几日大雨,街道上都不会有一片泥泞、人畜粪便到处漂浮的场景。 行人雨天出行,打着伞,光脚穿着木屐,从城东走到城西,虽然脚上也会脏,却只是略脏,不会一脚泥泞。 大雨过后,地上也不会遗留大量漂浮物或者粪便,街道干干净净,大部分漂浮物都随着雨水流入下水道,流到城外去了。 西阳的街道,雨天无泥,晴天风吹无明显扬尘,令人印象深刻。 现在,长安也是如此了。 当年长安故城还在时,王越来过多次,后来新长安建成后,他也来过多次,新旧两个长安,城内大部分街道都是泥路。 有几次下大雨使得街道泥泞,让上朝的官员无法顺利入宫参加朝会,导致当日朝会取消,这种事情听起来很可笑,但却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 接连数日大雨,加上排水不畅,会让城内道路泥泞湿滑,宛若水潭,甚至连牛车、马车都无法通行,多年以来都是如此,即便是当年的建康也不例外。 但从明德元年起,就不一样了。 正如西阳街道一般,长安的街道也开始“硬化”,变成水泥路面,然后官府疏浚、新开挖了许多排水渠、下水道,城内市容焕然一新,雨天人们出行,方便得很。 再没有发生下雨导致道路泥泞、使得朝臣无法上朝的事情发生。 与此同时,得益于干净的街道、随处可见的公厕、通畅的排水渠和下水道,城内的卫生状况得到了极大改善,尤其是平民聚居的里坊,街头巷尾不会成日里蚊蝇成群、臭气冲天。 想着想着,王越有些感慨,这一切,都是因为同一个人的坚持,才有了让人惊叹的变化。 然而,硬化路面、建设完善排水沟渠所需巨额费用,足以让种种改善市容的构想化为泡影,毕竟人口数十万的长安城,想要维持一个干净的市容,所需投入的资金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也只有那个人,能舍得投入这么多钱财,整顿长安市容。 外面传来马鞭挥舞的声音,马车缓缓移动,继续向前走,王越看了看怀表,确定从拥堵开始到现在,过了大概三十分钟。 车窗外、街道旁,堆积着许多木箱,还有一辆坏了车轮、车身倾覆的马车,车边有几名男子正和多名警察交谈着。 看样子是这运货马车倾覆,倒下的箱子散落地面,才使得街道拥堵。 若没有警察现场维持秩序、疏导交通,恐怕还有得堵。 自从长安城里有了警察局,警察带来的好处同样很明显,然而推行警察制度也需要巨额开支,若不是财政收入充沛,朝廷可拿不出那么多钱来维持一支精干、高效的警察队伍。 说来说去都是钱的问题,要不是当今天子有本事弄钱,无论是“风吹无尘雨无泥”的长安街道,还是“维持治安、打击犯罪”的警察队伍,都不可能出现。 就在王越感慨之际,马车缓缓停下,他看了看窗外街景,发现距离自己府邸还有一段距离,却不知为何马车停下。 正奇怪间,见前方道路有许多人,看样子是士兵,自家府里仆人打着伞匆匆而来,不顾地面湿滑,一路小跑跑到车边,低声禀报:“郎主!陛下如今在府里!” “什么!陛下来了!” 王越闻言大惊,顾不得许多,拉开车门跳下车,接过雨伞便往前跑,仆人紧紧相随。 前方有禁军设卡,所以马车才停了下来,王越一路小跑,跌跌撞撞的跑向自家府邸,禁军将领认得王越,赶紧搀着他一起往府里走:“王使君莫要急,慢些走。” 王越之前外放任刺史,如今回京述职,见着是熟人,赶紧问:“陛下怎么来了?” “连日下雨,陛下出宫巡视街道排水情况,记得王使君今日回京,就顺道到府上看看....唉哟,王使君,按时辰你也早该回到了,怎么回事?” “这不路上堵车了么。” “堵车?怎么会堵车?”那禁军将领问道,“一会可得向天子好好说说,怎么雨天车少反倒堵车了?” 第三百七十一章 后路 私第,临时起意登门的宇文温,与刚回来的王越交谈,其子王栎亦在旁边,尊贵的客人端坐上首,身为臣下的主人在一旁侍奉,陪着说话,王夫人则在外忙着张罗便饭 男主人不在家,客人登门,让女主人陪着说话,这种事情传出去,只会让粗胚认为宇文温是专门挑日子上门,对年近五旬的王夫人有什么不良企图。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数百年来那么多昏君,肆无忌惮者多有上门奸淫臣妇之恶行,宇文温可不会让人有机会造谣,所以即便王越不在,他到王家的前提,是有王越之子王栎作陪。 王栎在宫里担任侍卫,还是千牛备身,宇文温此次出宫巡视街道排水情况,王栎伴驾,天子半路上起意,到王家坐坐,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现在,见着风尘仆仆的王越,宇文温顺便问起对方在任上的经历,算是提前对王越在任上的表现进行考核。 王越如今在益州总管府治下龙州任刺史,加上明德元年以来的一系列仕宦经历,王家已经完全实现了由商贾之家到官宦之家的转变。 而他作为潜邸头号大掌柜的地位,实际上已经消失不见。 乍一看上去,是王越圣眷渐衰,不再是天子亲信近臣,所以宫中产业再不得经手,只能外放做官,也就是找个凉快的地方待着,不要在天子面前晃来晃去碍眼。 实际上,王越知道这是天子的恩遇,让他家渐渐摆脱“商贾市侩”的身份,日后,大家就记得“王使君”,对于“王员外”、“王大掌柜”渐渐淡忘。 而天子的另一层用意,就是给他家提前安排后路。 作为为天子掌管产业的近臣,王越知道日后新君即位(如果他能活到那时)自己必然要靠边站,因为新君必然会有心腹之人来管理庞大的产业,或者由皇后来管,不会需要他这个老家伙。 届时,只会经营产业的他,没有其他“使用价值”,就只能回家养老了。 所以,与其在那个时候失势靠边站,不如现在就“转行”,把自己原先管着的产业尽早交接,然后专心在刺史任上历练,靠着政绩积累年资。 将来新君即位,若缺可靠人选任要职,反倒还可能会想到他们这些外任过刺史、接受过历练的“老人”,若不想用,也无所谓,因为那时自己老了,是年轻人的时代了。 天子的良苦用心,王越明白,这算是天子给常年经商的潜邸旧人们提前安排后路,让大家在仕途上积累年资,将来新君即位,还能靠着“循资格”的选官制度继续自己的仕途,不至于人走茶凉。 所以像刘平、李方这些当年以商贾身份为天子做事的人,如今都已经如王越一般,成了刺史,从“员外”变成“使君”,不再为发展工商业而四处奔波,而是一心一意做官。 当然,各自家中产业是不会就此放弃的。 交谈了大概半个时辰,宇文温开始说起其他事来:“你家糖果铺的小食,着实不错,尤其那九制陈皮,风味别具一格...” “朕听说了,各轮船招商局为名下客船采购小食,你家的九制陈皮必是其一,深受商旅欢迎...” “能把小小陈皮做出大买卖,真是不简单。” 王越赶紧回答:“陛下见笑了,这只是雕虫小技...” “那可不一样,家庭作坊自作食品出售,一天卖个十几斤,和工场化大规模批量制作、一天卖个数百上千斤相比,这完全是两回事。” 宇文温说着说着,又开始偏题,虽然王越如今已是刺史,但其作为产业主,宇文温还是不忘提点对方: “食品工场以先进工艺、设备批量制作腌制食物,如何确保品质稳定很重要,还得确保卫生,无论是腊肠,火腿,果脯,还有话梅、陈皮,都是如此。” “因为市场需求很大,你们要在确保品质和卫生的前提下,尽可能扩大产量,不光是为了挣钱,还是为了带动就业。” “你家的九制陈皮越好卖,用工需求就越旺盛,而且对橘皮的需求量会越来越高,那么种植橘子出售,就成了许多农户生财的途径....” “橘林面积越大,需要的人手就越多,所以,这些农户也会雇人,同样创造了就业机会。” “其他食品加工工场也是如此,实业发展,能够带动下游相关产业一起发展,造福更多的人。” “朝廷一直都在鼓励发展实业,但还不够,接下来会推出一系列优惠政策,仅以食品加工业而言,诸如轮船招商局之类的机构,会加大食品的采购,你们要抓住商机,适当扩大生产规模。” “但是,生意要做,污水不能乱排,要是污染了地下水,导致周边百姓饮用水出问题,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以前的问题,现在又来了,处理起来更麻烦。” 话题转化之快让人错愕,不过王越早就习惯了,所以能够跟上宇文温的思路,他知道对方是在以黄州西阳为例,讲污水排放的问题。 黄州西阳因为各类制造业、食品加工业发达,所以水污染的问题十分严重,曾经严重到激起公愤。 印染、制革、屠宰、造纸废水又黑又臭,直接排放到河里、江里,不但弄出大量死鱼,还弄得江水、河水连牲畜都不愿喝,百姓看在眼里,怒火那是蹭蹭蹭往上窜。 加上西阳的常住人口剧增,已经飙升到十万户以上,按每户五口人计,就是五十万以上的常住人口,论起人口规模,西阳城如今仅次于长安、洛阳、邺、晋阳。 西阳城每天都有大量腥臭污水排放,官府努力了许多年,采取了各种手段和措施,最后形成了一套完善的供水、净水、排水体系,才解决了这一困扰大家多年的问题。 这套体系,如今已“移植”到长安,为的是确保长安的饮用水安全,宇文温还为此做出了牺牲,在城北开了污水总排放口。 长安城的地势,总体来说是东南高、西北低,所以全城的污水汇聚起来后,最自然的去向就是往北流,然后流入渭水。 而长安城的北侧是皇宫。 有谁愿意住在污水排放口附近? 污水沟又臭,蚊虫又多,臭味扑鼻且不说,蚊虫叮咬多了,搞不好会得什么奇奇怪怪的病。 如果有得选,谁也不愿意住在污水排放口附近,更别说皇帝。 然而皇宫必须在正北,也就是要有“坐北朝南”的气势,绝对不能搬迁,所以当初建设新长安城时,全城的污水排放是个大问题,对此,设计者们给出了解决方案。 那就是把污水往渗井里排,靠渗井来处理污水。 渗井,是在地层中开凿立式孔洞,将地面水和上层地下水引向更深的地下层,符合自然渗水规律,是一种立式地下排水设施。 新长安的水源主要是地下水,城中近百个坊,每个坊宛若一座小城,坊内住着大量居民,开凿大量水井取水,十分方便,而坊内产生的污水,就往各自坊内的渗井排放。 虽然渗井确实有过滤污水的作用,但这种物理过滤只能将肉眼可见物过滤,却滤不掉可溶性污染物,以及细菌。 长安故城(汉长安城),原先就是主要靠着在城里打井取水、在城里以渗井排水,结果数百年下来,地下水水质恶化,不得不另外选址建城。 那么,同样是打井取水、以渗井排水的新长安,因为人口剧增,大量工场、食品加工场的出现,排放的污水水量及污染程度都会大幅增加。 不需要等数百年,可能数十年后地下水水质就会劣质化。 即便水还能喝,却会影响居民健康,因为喝熟水的生活习惯,可能还需要两三代人的积累才会形成。 虽然宇文温活不到那个时候,但他要给子孙后代留一条后路,所以只能投入资金搞污水治理,将黄州西阳的那一套给排水体系“移植”到长安。 确保长安城的“可持续发展”。 在这个时代搞水污染治理看起来很可笑,但却是实实在在面临的问题,数十万人聚居的城池,一旦因为饮用水受污染而爆发瘟疫,那可不得了,无论贵贱都躲不掉。 于是长安城有了污水总排口,城内所有污水会经由水泥排水渠汇聚起来,从位于城西北角的污水总排口排出城,进入城外的“净湖”(实际上类似大型化粪池),最后排入渭水。 “净湖”和排放口的位置距离皇宫都不算远,所以宇文温一家可以说是住在一个大型露天化粪池附近。 虽然有碍观瞻,但为了子孙后代,宇文温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水往低处流,顺其自然最好,虽然有抽水机可以改变污水流向,但由此产生的运行成本,会伴随长安到永远,所以,能省则省。 不过还好,净湖周围种植了大量草木,如今已成郁郁葱葱的树林,湖水虽然腥臭,但有了树林的“过滤”,即便刮起西北风,皇宫里也闻不到什么明显异味。 树林里有鸟群栖息,湖畔的蚊虫,没机会飞到皇宫。 宇文温作为皇帝,为了长安城的污水治理做出让步,要是谁还不识好歹乱排污水... “真要有谁敢乱排污水,朕要杀鸡吓猴,王使君有空,可得多提醒一下友人。” “是!微臣一定谨记在心!” 第三百七十二章 新瓶装旧酒 雨未停,一直下,将亭台楼阁笼罩在一片雾蒙蒙之中,让人一眼看去,不由得想起烟雨江南,而在皇宫御苑小戏台上,正在演出的戏剧,其场景正是烟雨风情。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西湖美景三月天哪、春雨如酒柳如烟哪...”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若是千呀年呀有造化、白首同心在眼前...” 经典的歌声旋律中,千年蛇精白素贞,其千年前的救命恩人转世化身许仙,在“西阳城外西湖畔石桥”相遇,开始了一段感人肺腑的曲折爱情故事。 台下,皇后尉迟炽繁、后宫诸妃及外命妇们,静静看着台上的表演,十分入神。 与此同时,坐在中间靠后位置的宇文温,时不时侧头和旁边的杨济低声交谈,新戏《白蛇传》上演,宇文温和杨济作为“幕后主创”,自然要时刻关注“市场反应”。 杨济的夫人冼氏如今也在座,所以杨济出现在现场倒也不显得突兀,面对台上那“新瓶装旧酒”的《白蛇传》戏剧,他只能装作很感兴趣。 《白蛇传》,据说最初见于明末的《警世通言》,故事背景是南宋绍兴年间,说的是千年蛇妖化作美丽女子,名为白素贞,及其侍女小青,在杭州西湖偶遇书生许仙,同舟避雨后一见钟情。 白蛇逐生欲念,欲与书生缠绵,便嫁与许仙,婚后经历诸多是非,白娘子屡现怪异,许仙惊疑不定。 镇江金山寺高僧法海赠许仙一钵盂,令罩其妻,白素贞、小青被钵盂罩住后显露原形,法海遂将钵盂置于雷寺峰前,令人于其上砌成七级宝塔,名曰雷峰,永镇白、青于塔中。 这个故事后来演变为凄美的爱情故事,故事应该早就有了,所以得益于数百年来无数人对故事的提炼,《白蛇传》故事脍炙人口。 以至于后世有了个经典的电视连续剧《新白娘子传奇》,让宇文温记忆犹新。 每当《千年等一回》、《渡情》等歌曲响起,大家就知道暑假到了。 现在确实是夏天,眼前表演的戏剧,正是“深度借鉴”《白娘子传奇》故事大纲而得,还有经典的配乐、歌词,基本上都是宇文温弄出来的,杨济则负责改写剧本。 杨济在那个时代,看过《警世通言》,知道白娘子的故事,所以改编起来得心应手。 而朝廷如今实行科举,有了“状元”的称号,所以许仙和白素贞之子才能成为“状元”,在雷峰塔前叩拜母亲,孝感天地,让白素贞得以脱困,一家团圆。 如此,故事得以完整“面世”,并改编成戏剧。 这是要向全国各地推广的戏剧,所以尽量不用什么高难度的“特效”,以降低演出难度,以便让更多的戏班能够上手,然后在各地进行表演。 经过戏班的刻苦排练,如今完整的《白蛇传》已经正式公演,今日就是“首演”,地点就在皇宫里。 宇文温见女眷们看戏看得入神,戏台效果不错,台上演员“说唱”的曲调又是自己熟悉的旋律,心中高兴,话就多了起来,和杨济频繁交谈。 宇文温作为天子,杨济作为十二五大将军之一,两个人居然折腾起戏剧来,如此不务正业,怎么看都不像话。 “当年”南击后梁、北却契丹、东取河北、西并河中的晋王李存勖,建国称帝、功成名就后沉缅声色,治国乏术,用人无方,纵容皇后干政,重用伶人、宦官,疏忌杀戮功臣,没几年就死于兵变。 如今,难道宇文温要“重蹈覆辙”? 当然不是,朝廷有教化百姓之责,作为天子,宇文温当然要想办法更好的教化百姓,那么通俗戏剧就是最好的手段之一,许多大道理用戏剧形式表现出来,百姓较为容易接受。 若靠照本宣科的训导,大字不识一个的百姓们,听都不一定听得懂,又有谁会往心里去? 更别说戏剧对于丰富百姓的生活有不可或缺作用,终日为一日两餐奔波的人们,多有不如意的时候,需要有娱乐渠道缓解各种负面情绪,暂时忘记人生的种种不如意。 那么参军戏(相声雏形)、杂技、戏剧,就是抚慰百姓的一剂良药,所以,宇文温不是自娱自乐、沉迷酒色之中,编戏剧不是玩物丧志,是在履行职责。 多年的演出编剧经验积累,让西阳锻炼出许多经验丰富的戏班及编剧,实际上需要宇文温亲自动笔的时候越来越少,也许再过几年,就不需要他“深度借鉴”,而是有真正原创的戏剧剧目出现。 真到那个时候,也许他才真正有机会用心看戏,不然,总是看“新瓶装旧酒”,还得装作看得很入神的样子,真的很累。 然而,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因为他看过的影视剧,在有生之年都不会“重现”了,当前科技,和后世的高科技相比差太远了。 。。。。。。 傍晚,独坐书房的宇文温弹起琵琶曲《十面埋伏》,弹指之间,千军万马倾巢而出。 为了《十面埋伏》编曲而殚心竭虑的郑译,早已去世多年,这位字正义却一点也不正义的琵琶专家,为《十面埋伏》的成曲做出了杰出贡献,不然,以宇文温的水平是无法将其“复原”出来的。 《十面埋伏》的演奏为独奏,乐曲激烈,震撼人心,表现的是楚霸王项羽被汉军包围时走投无路的场景。 宇文温弹着《十面埋伏》,想的却是另一个末路英雄,后唐庄宗李存勖。 李存勖又名李亚子,年轻时骁勇善战,立下战功无数,完成了对父亲、晋王李克用发的三矢之誓,击破契丹,攻灭后梁、前蜀,平定河北,建国称帝。 却死于兵变。 这样一个能征善战的皇帝,按说应该和其他王朝的开国皇帝开创一番宏图伟业,怎么就死于兵变了呢? 这是五代特殊背景下发生的事,对于宇文温来说,道理却不难想明白:皇帝对军队失去了控制力,曾经的常胜主帅,已经压制不住底下的骄兵悍将了。 “前车之鉴”,让人警醒,琵琶声停,宇文温若有若思,将琵琶放好,转身来到书案前坐下,开始构思适合改编成剧本的故事。 适合给士兵们看的故事。 百姓有娱乐需求,将士们也有娱乐需求,朝廷要教化百姓,皇帝同样要教化将士,一定要大头兵们知道,什么是忠君爱国,什么是忠义廉耻。 所以,他还不能懈怠。 笔杆子不能停,思想的灌输决不能停。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七十三章 僵尸 陡峭的山壁上挂着无数悬棺,看上去密密麻麻,如同苍蝇停在一面墙壁上,虽然杂乱无章,却构成了宛若蜘蛛网的栈道,一直通向峡谷深处。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石塔西”探员华生,和同伴们踩着腐朽的棺木,在悬棺栈道里来回跳跃、攀爬,小心翼翼前进,下方是无底深渊,上方是峡谷顶端宛若一线的天空,昏暗无光。 峡谷幽暗,能见度很差,沿着悬棺栈道前进的人们,个个头戴特制铁盔,盔前镶嵌一颗夜明珠,能将四周十余步范围照亮,大家就靠着夜明珠的光照,在悬崖峭壁间前进。 峡谷深处传来“呜呜呜”的呼号声,不知是风声,还是什么异兽在咆哮,看不见尽头的峡谷深处,宛若巨兽张开的大口,正等着化生一行人走进去送死。 狂风之中有哭笑声传来,声音尖锐无比,仿佛有人桀桀怪笑,随后掩面痛哭,影影绰绰间,有些许黑影在峡谷间掠过,随后在华生等人上空盘旋。 在夜明珠那暗淡的亮光中,一张张怪异人脸在半空中显现,仿佛一个个妖魔鬼怪俯视着悬棺栈道上的不速之客,“喜笑颜开”,即将张开血盆大口扑下来。 随行的小道士,掏出符纸,随后口中念念有词,将符纸向空中一抛,却见自己烧起来的符纸化作一只只火鸟,呼啸着向怪脸飞去。 惨叫声中火光大作,被符火点燃的怪脸纷纷向外飞走,原来是一群人面纹大蝙蝠,想要袭击猎物,却被道法驱散。 然而人面纹蝙蝠没有飞远,依旧在附近盘旋,不时发出怪叫,似乎是在呼唤着什么。 不一会,咯吱咯吱的声音响起,峭壁上的悬棺群里,似乎有悬棺开始躁动。 走在最前方的华生,看见下方一个悬棺,棺盖忽然缓缓向后挪动,随后露出内中僵尸。 那僵尸呻吟着,用宛若朽木的双手将棺盖向后(腿的方向)推,推到一半,坐起来,一双空洞的眼洞,定定的“望着”华生,随后咧嘴一“笑”,样貌十分恐怖。 “啊!!” 吴柳生惊叫一声,挣扎着起来,看看四周,发现自己并不在遍布悬棺的峭壁上,而是在营房大通铺里。 左右躺着的是同袍,不是悬棺。 眼前一人,一手提着裤腰带,一脸惊讶盯着自己。 那是什长,不是什么僵尸。 上厕所归来的什长,盯着吴柳生问:“小子,你鬼哭狼嚎的作甚?尿出来了?” “啊?没...没....”吴柳生好一会才回神,知道自己方才是做了个噩梦。 噩梦,和傍晚听的故事有关。 “小子,没事不要乱喊,要是把大家都吵醒了,你可就完蛋了。”什长凑过来,拍拍吴柳生的肩膀:“怎么,被那《南中虫谷》的故事吓到了?” “没,没!我就是....做了个梦” “行了,没事就赶紧睡,明日一早还得早操。” 什长回到自己铺位睡觉,吴柳生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躺下,扯着薄被盖好肚子。 现在是夏天,所以天气很热,夜里也是如此,实际上许多人不盖被子都能睡,毕竟睡在营房里不会被夜风直吹,不用担心着凉。 吴柳生躺着,怎么也睡不着,因为他只要一闭眼,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陡峭山壁,还有密密麻麻的悬棺,以及各种怪物,以及那个对着自己笑的僵尸。 今日晚饭过后,大家听说书先生讲《南中虫谷》,这个故事是那什么《华生探案异闻录》中的一个故事。 故事内容十分刺激、惊险,主角华生作为“石塔西”探员,专门去办一些奇奇怪怪的案子,疑凶都不是正常人,要么会法术,要么根本就不是人。 另一个故事《无头将军》也是如此,吴柳生和许多士兵一样,对这种神怪故事既害怕又想听,听的时候津津有味,事后就会做噩梦。 被吓醒之后发誓再也不听了,然后晚餐后说书先生继续说的时候,依旧听。 听完继续害怕。 故事真的不错,所以才那么吸引人,吴柳生作为府兵,随着军府队伍“番上”(定期轮值),从家乡乘坐火轮船到长安宿卫。 平日里出营守城门、在城外巡逻,在营里除了操练,就靠着看戏剧、听故事打发时间,戏剧、故事那么精彩,又如何能错过。 在戏剧、故事里,吴柳生知道了许多事情,懂得了许多道理,知道天子英明,知道朝廷有诸如“石塔西”探员华生这样的能人异士解决各种“疑难杂症”,知道南中、辽东、南洋的许多事情。 还知道什么叫忠君爱国,什么叫礼义廉耻,虽然故事的开头都会说“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但大家都觉得无风不起浪,如此精彩的故事,必定是有“故事原型”。 且不说《华生探案异闻录》这种神鬼故事,就说《三国演义》的故事,便让将士们听得如痴如醉。 大家都觉得这可是后汉末年天下三分的历史,总不能是骗人的吧? 一想到《三国演义》,吴柳生就就来了精神,据说明日会有戏班来表演《三英战吕布》,那戏很好看,可千万不能错过。 想着想着,忽然觉得尿急,尿急就要上厕所,吴柳生爬起来,下了通铺穿好鞋,正要出门,见着外面黑洞洞的,又想起了那幽暗的峡谷。 虽然他听的是文字故事,但说书先生将现场说得活灵活现,让吴柳生自行想象出华生一行进入的峡谷是什么模样,所以现在,冷汗又冒出来了。 外面的漆黑之中,似乎有无数妖魔鬼怪潜伏,就等着他出去,然后扑上来。 吴柳生想躺回去,但尿急憋不了太久,他又不可能在营房里解决,所以.... 正纠结间,忽见一旁坐起个人,低声和他说起话,原来对方也想去厕所出恭,正好搭个伴。 有人作伴,妖魔鬼怪就不那么可怕了,两人出了营房,就着外面道路的灯笼光照,向着厕所而去。 成排的营房,如今都是黑灯瞎火,一个个黑乎乎的窗户内,仿佛有鬼怪在向外张望。 军营里,老兵们最喜欢说鬼故事吓唬新兵,吴柳生这一队新兵,就听过不少鬼故事。 所以大家晚上起夜都要结伴,为此经常被老兵嘲笑,不过据说过一阵子会有夜间操练,也就是“练胆”,大概操练过后大家就不会怕鬼。 将军说过,军营里杀气重,将士们都是壮小伙,阳气也重,所以是鬼怕军营,军营里绝无可能闹鬼。 两人不停地给自己壮胆,眼见着厕所就在前面,里面还有灯光,不怕一脚踏空猜到屎坑里,正要快步上前,却见前方道路上,现出一队人影。 那队人影走在没有灯光的路段,队伍没有打灯笼,走动之余那些人似乎在跳跃,如此诡异的动作,看起来十分渗人。 那一瞬间,吴柳生和同伴只觉得眼前一花,场景变换,变成自己听过故事里那惊悚的场景:群山峻岭之间,赶夜路的旅人,发现前方道路上,迎面走来个赶尸人。 赶尸人正赶着一队僵尸走夜路,僵尸走起路来,据说是一跳一跳的。 “僵....僵....” 吴柳生话都说不利索了,也不觉得尿急,仿佛那一大泡尿都变成冷汗流出去,两人吓得面色惨白,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因为按照故事里的说法,这种时候若是大喊大叫,僵尸闻到了人吐出来的阳气便会“诈尸”,循着阳气就扑过来。 两人就这么无助的站着,看着僵尸向自己走过来,待得对方走到有光照的路段,发现竟然是巡夜的队伍。 带队将领见着这两位呆呆的站在路边,不由觉得奇怪:“你们两个鬼鬼祟祟的在此作甚?” “僵...将军!我们上厕所!” “上厕所就快去!站在这里吹夜风,是怕不会着凉生病?” “是,是!” 吴柳生和同伴赶紧向前跑,刚跑了几步被巡夜将领喊住:“跑什么跑!前面有绊马杆,小心着些!” 吴柳生闻言向前方地面仔细一看,隐约看到有几道绊马杆,有膝盖那么高,随即心中明白:这是为了纺织有人夜袭军营而设的障碍,对方若策马冲进来,必然要在这里被绊倒。 人要经过这种高度的绊马杆,可以跨过,可以一脚踩着木杆过去,或者直接跳过去,所以远远看着,这队人就是跳着前进。 和僵尸一样。 想到这里,吴柳生松了口气:真是吓死人,我还以为有僵尸过来了!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七十四章 水鬼 御苑,太液池,数艘船只停泊在湖面中心,船上烟囱冒着黑烟,甲板上人们围成圈,当中几个男子正忙碌着,在旁人协助下往身上穿奇怪装备,天子宇文温,带着儿子们在一旁围观。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他们在近距离观看“水鬼”下水,其实就是水军的潜水员在进行日常训练,只不过训练场所由渭水水寨训练场变成了太液池。 压缩空气科技的发展,使得潜水气罐成为现实,于是背负气罐潜水泅渡的潜水员,就成了水中特种作战兵种“蛙人”,携带便携式水雷的蛙人,可以在水中潜泳数里,将水雷安置在目标处,定时引爆。 目标物可以是船只、水面设施或者堰坝,蛙人第一次投入实战,就是在讨伐高句丽的战争中,效果不错。 正因为潜水蛙人是前所未有的水下作战兵种,神出鬼没,所以别称“水鬼”。 如今中原安宁,江河湖泊里没有需要“水鬼”进攻的目标,所以他们更多的任务是检修船只、水坝、桥墩、栈桥。 因为长时间潜水是一项要求很高的技术活,经验丰富的“水鬼”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培养出来的,所以军队和轮船招商局都一直在培养“水鬼”,维持足够数量的“水鬼”队,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宇文温和儿子们看着潜水员们穿上潜水服、脚蹼、潜水镜,然后背上气罐,接好呼吸装置,变成一个个“蛙人”,然后等待命令。 宇文维屏和宇文维行拿出几个巴掌大的纯白瓷盘,分别向不同的方向奋力扔出去,使其落入水中。 待其沉没,“水鬼”们记下方位,登上小船,各自划到瓷盘落水的位置,然后背向外坐在船帮上,向后倒,倒栽入水中,消失不见。 直到这时,憋着满肚子疑问的宇文维屏和宇文维行,开向父亲请教问题。 问题有很多,其一就是为何“水鬼”们先穿着贴身针织衣物,再穿潜水服。 “道理很简单,水越深,水温越低,潜水员在低温的水中如果不做好保暖,容易失温,影响水下活动范围和时间。” 宇文温说完,示意儿子们看刚提上来的深水采样器,指着采样器内的温度计:“看看,三丈水深,水底温度比水面低了许多。” 宇文维屏和宇文维行点点头,又看向甲板上忙碌着的人们。 一个形同大钟的潜水装置“潜水钟”,此时被吊机吊起,其顶部是粗硕的铁链和杜仲胶管,侧壁有圆形玻璃窗,坐在里面的人可以透过窗户看到外面。 两名潜水员穿上特制的潜水服,这种潜水服宛若厚厚的连体衣,有带着金属配重块的靴子,在旁人的协助下,潜水员往头上戴圆滚滚的金属潜水头盔,变成另一种“水鬼”。 头盔面部有圆形玻璃窗,潜水员戴上头盔后,外人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其面容,这就意味着“水鬼”下水之后,也可以透过玻璃窗看到外面情形。 头盔后部有长长的杜仲胶通气管,缠在“水鬼”腰间,看起来长度至少有数丈。 两名“水鬼”在旁人的协助下,来到金属制的潜水钟旁,从其底部钻进去,随后在其侧壁小玻璃窗处向外招手示意。 机器的轰鸣声中,吊机悬臂转到船舷一侧,将潜水钟探出去,绞盘转动起来,将铁链和胶管放长,使得潜水钟缓缓入水,渐渐消失不见。 不一会吊机旁的电铃响起,那是位于潜水钟里的水鬼向水面提示自己已经准备完毕。 宇文维屏和宇文维行赶紧拿出几个巴掌大的带花纹瓷盘,往潜水钟下水处附近水面扔去。 扔完之后,继续向父亲请教问题。 问题同样很多,首先就是“潜水钟有何用处”,种种提问,难不倒宇文温。 “诸如检查桥墩、水坝等水下作业,因为水底视线不好,耗时很长,动辄两三个小时,所以为了提高工作效率,需要潜水钟这种潜水装置协助水鬼们工作,道理就像乘坐马车节省人力一般。” “潜水员们带着大量工具乘坐潜水钟下潜、上浮,能节省不少体力...” “他们戴着潜水头盔,其通气管与潜水钟内气阀连接,而潜水钟自己也有通气管,与船上气泵连接,船上的气泵靠着蒸汽机带动,将空气源源不断输入,使得水鬼们能在水下长时间活动,毕竟气罐的储气量有限。” “潜水钟因为有充足供气,所以能在其中点蜡烛,使得沉在水里的潜水钟发光,让离开潜水钟活动的潜水员知道潜水钟的位置。” “你们想想,无论是河、海港口,检查栈桥桩时,潜水员们一根根的仔细检查,需要花多少时间?若有通气管一直在岸上供气,省去多少麻烦?” “供气泵还有双人手摇式,一艘海船装了手摇式供气泵,采珍珠的人可以戴着潜水头盔下水,靠着通气管供气,能在海底多待一些时间,多捞一些珊瑚、珍珠贝。” “可不要小看了这套设备,两洋贸易公司,还有轮船招商总局,每年都要采购许多,进行大量水下作业,事半功倍。” 宇文温滔滔不绝的说,宇文维屏和宇文维行不停点头,潜水实在是太有趣了,但他们却不敢下水。 不是没下过导致不敢下,而是因为下过水,才害怕。 他们曾经头戴潜水头盔,靠着通气管供气,跟着父亲从太液池边下水,往池(湖)中央走,越走越深。 那时,只有头顶水面荡漾着光芒,四周一片漆黑。 虽然有“水鬼”护卫左右,兄弟俩还是觉得害怕,总觉得漆黑一片的水中,似乎有什么水怪潜伏着,就等着他们一不留神,游过来大开杀戒。 所以,自从那次体验之后,兄弟俩就再也不敢潜入水底。 不过看着别人潜水倒是挺有意思的。 没过多久,潜入水中摸瓷盘的“水鬼”(蛙人)纷纷回来,兄弟俩投出去的纯白瓷盘一个不少的回来了。 又过了一会,吊放潜水钟的吊机传来铃声,待得吊机将潜水钟吊起,从潜水钟里出来的潜水员,也将带花纹的瓷盘一个不少的交出来。 作为此次训练的考官,宇文维屏和宇文维行给“水鬼”们打了满分。 宇文温看着这些本不属于“古代”的潜水装置,心中宽慰。 随着生产力和科技的发展,使得水中作业的需求越来越大,他耗费无数资金研究出来的“潜水科技”,本来随着战争的结束,就要鸟尽弓藏,如今有了“第二春”,真是意想不到。 奈何,技术水平还是太低,否则就能做出脚踏动力推进潜水艇...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七十五章 引光奴 夜,寝宫,张丽华从噩梦中惊醒,在梦里,她化身“石塔西”探员练红绫,在诡异虫谷之中为掩护上司华生撤退,手持连发火铳以及利刃,孤身和一只怪物周旋,最后失足坠入深渊。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深渊里,有无数巨大黑影在扭动,见着上方有活物坠落,欢快的呼喊起来。 这个梦太过真实,让她惊出一身冷汗,睁眼一看,原来自己好好躺在榻上,今日所看《南中虫谷》故事太过惊险刺激,以至于让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然而喘息声依旧,从耳边传来,她转头看去,借助窗外透入的微弱灯光,看见影影绰绰间,身边两人缠在一起,不停动作着。 待得云消雨散,张丽华静静等了一会,随即起身,将滑落一旁的薄被拿起,给两位盖上,随后低声说道: “二郎,妾去端水来。” 听得背向自己的宇文温“嗯”了一声,张丽华探手往榻边小案摸去,摸到一个纸盒,随即裹着薄被坐在榻边,就着昏暗光线,将纸盒打开,从中拿出一枚“引光奴”。 “引光奴”实际上是一根细木梗,形如牙签,顶端裹着“药引”,张丽华捏着“引光奴”末端,将其裹着药引的头部往纸盒侧面涂层一划,只听“嚓”的一声过后,什么也没发生。 又划了几下,一团火光忽然在“引光奴”顶端绽放,随即燃烧起来,照亮张丽华的面庞。 容颜依旧的美人,小心翼翼拿着“引光奴”,将其靠向榻边小案上烛台,将蜡烛点亮。 借助烛光,张丽华看清榻边景象,将搭在一旁的睡袍拿起,松开裹在身上的薄被,将睡袍穿上,以免光着身子去拿水时着凉。 寝殿里开着“空调”,气温微凉,张丽华到外间端来温水,回到卧榻,却见宇文温坐在榻边,看着烛光发呆。 红晕尚未消退的陈,软软的躺在榻上,双眼迷离,仿佛已经失去意识,张丽华快步上前,将薄被披在宇文温身上:“二郎,莫要着凉了。” “嗯。”宇文温喝完水,看着蜡烛,又看看烛台旁放着的“引光奴”,问道:“方才你划了几下才点燃?” “妾记得好像是四下。” “四下....” 宇文温闻言若有所思,打开纸盒,拿出一根“引光奴”,在纸盒侧面划起来。 就一下,“引光奴”顶端便绽放出火光,随后开始燃烧,宇文温注视着这团跳跃的火光,直到其即将烧到末端才张口吹灭。 点火成功率忽高忽低,看来质量还不稳定.... 宇文温如是想,搂着张丽华躺下,却没吹灭蜡烛,反倒和怀中人交谈起来。 “这火柴的销路,感觉不理想,依你所见,原因何在?” “二郎,这引光..这火柴好是好,却有些尴尬,寻常人家用不起,也不需要,而用得起的人家,实际上用火镰也行....” 两人讨论起来,一旁慢慢回过神的陈,听着听着,也起了兴趣。 引光奴,是一种引火之物,是以硫磺染薄木条制成,陈小时候随着母亲在宫里做事时,就经常见人用引光奴引火。 但引光奴自己不会燃烧,需要靠明火点燃,然后作为小火把,点燃其他易燃之物。 这就是陈知道的引光奴,而现在,有了新式的引光奴,名为“火柴”。 火柴,据说其前端也裹着硫磺为主要成分的“药引”,而装着火柴的纸盒,其侧壁为薄木片,外侧覆盖着一层药剂,据说其中混杂着玻璃粉,以便“摩擦生热”。 火柴在用的时候,是用手指捏着尾端,然后将火柴头往纸盒侧壁涂层一划,因为“摩擦生热”使得涂层和火柴头“摩擦生火”,于是火柴自己就燃烧起来,不需要额外的明火。 这种“摩擦生火”,未必划一次就能成功,所以需要多划几次。 有时候运气不好,一根火柴划到顶端药引都没了,也不能成功点火,所以需要拿出另一根来划。 对此,陈有使用经验,所以她觉得,既然火柴的点火率飘忽不定,那还不如用火镰,毕竟火镰的价格比一盒火柴要低,还没有失火的危险。 火柴不安全,一盒火柴放在兜里,人走来走去的时候,这火柴自己就有可能烧起来,也就是自燃。 陈不知道火柴自燃的原因,若让她选择一件引火之物带着出门,她宁愿选火镰,也不愿意要会自燃的火柴。 这种新式“引光奴”,是不久前才正式销售的,对于陈来说她不需要关注如何引火,因为这种事自然有侍女们去忙,所以其销路如何,不需要知道。 现在听得旁边两人议论,看来火柴的销售前景黯淡。 黯淡就黯淡,卖这种小玩意又能赚多少钱呢? “这不是能赚多少钱的问题。”宇文温对张丽华的疑问做出回应,当然,身边陈的想法他是不知道的。 “火很重要,煮饭、驱寒、烘烤衣物都需要火,如何在没有明火的情况下便捷、快速生火,是很重要的事情。” “火柴不完善,点火率不稳定,这都不要紧,那就继续改进,售价偏高、不如用火镰,那就想办法改进制造工艺,降低成本....” “不过你说的没错。”宇文温用力搂了搂张丽华,“火柴对于平民而言,不是必须之物,他们也不会花这冤枉钱去买...“ “而对于富贵之家来说,郎主不需要关心如何点火,那么负责点火的仆人,没资格要求购买价高的火柴、却不用便宜的火镰。” “如此一来,想要推广火柴,必须为其创造强烈的需求,那就是....” 说到这里,宇文温坐起,有些唏嘘。 在没有打火机的时候,他觉得火柴的最大用途之一就是点烟,不然抽烟者想要优雅的点起一支烟,总不能蹲在角落里用火镰点火。 然而,烟草原产美洲,中原现在是没有烟草的。 没有烟草,自然就没有香烟,那么有钱人基本上不需要随身携带(或者仆人携带)火柴点烟。 没了老烟枪,火柴怎么卖? 想着想着,宇文温思维发散: 烟草,辣椒,治疗疟疾的金鸡纳,还有玉米、土豆等,这些好东西全都在美洲,但距离“发现”美洲还遥遥无期,那么是不是要组织船队东征,开启“伟大航路”? “二郎,小心莫要着凉了。” 张丽华的提醒,让宇文温回过神来,想要躺下,却见食指上有印痕,想来是划火柴时留下的,他把手指在张丽华面前晃了晃:“拿张纸来。” 张丽华睡在外侧,榻边小案上放着“餐巾纸”,宇文温的意思是让张丽华拿纸来擦一下手,未曾料美人坐起身后,直接张口将他手指一含。 然后一吮。 这一下,弄得宇文温如同触电般,整个人都精神起来,本来已经熄灭的“火种”,瞬间被“引光奴”张丽华点燃。 不知死活的妖精,你别想睡觉了!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七十六章 引光奴(续) 早上,吃完早餐的宇文温在殿内看奏章,因为昨晚休息不好,所以现在哈欠不断,眼见着精神不济,便将奏章放旁边一方,躺在榻上小憩。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还好今日不用朝会,所以他可以如此补觉,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宇文温作为一个俗人,免不了被体似酥的佳人“仗剑”砍倒。 青春靓丽的陈,年长却风情万种的张丽华,二人构成的“组合”,“杀伤力”很强,让宇文温欲罢不能。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然而自己开的后宫,无论如何也要养活,宇文温为了“养家糊口”,必须想办法多赚钱。 美人们的日常开销要花钱,各自子女成家立业要花钱,譬如张丽华为他所生的女儿宇文桂英,去年出嫁时,他和张丽华便备下了丰厚的嫁妆。 宇文温如今作为年轻的祖父、外祖父,又是宗族之长,逢年过节都要给后辈们备下礼物,正所谓家大业大开销大,若不想办法多赚钱,总不能去盘剥百姓、敲骨吸髓。 一想到养家糊口,困倦消失得无影无踪,宇文温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继续看奏章,来自延州的奏章,让他看得入神。 这是个好消息:延州的当地特产,在无数人的努力下,终于成功“升级”了。 延州地界,自古有一种黑色“脂水”从地下冒出,如同溪水般流淌,这种黑色脂水被称为“石脂水”,可以直接点燃,在汉时就有记载。 “石脂水”其实就是石油,其初级提取物,就是猛火油。 汉时的上郡高奴县,如今的延州广安县,是周国境内唯一可以较为容易且大规模开采的油田。 后来,北宋时沈括就在著作里提到延州石油;后世,中国的第一口陆上油井,应该也是在那地方。 宇文温自登基之后,投入人力物力,在延州广安正式开采石油,经过多年发展,终于建立起了一套集石油开采、提炼、精制于一体的初级石油工场,专门生产猛火油。 也只是生产猛火油。 石油是工业的血液,不仅是动力燃料,也是重要的化工原料,但宇文温有自知之明,不会奢求什么提炼柴油、煤油、汽油,他只想要猛火油,用来打仗。 无论是西方的“希腊火”,还是东方的猛火油,都是“古代”科技提炼石油的常见初级产物,周军装备的各类火油弹,其猛火油主要来自广安。 又有产自南洋番邦的石油(宇文温怀疑那番邦所在地区是后世婆罗洲),被南洋贸易公司当做特产运回国,在广州番禹初步提炼成猛火油,要么供应军需,要么当做灯油对外销售。 比起海外“进口”,延州广安才是最可靠的猛火油产地,所以宇文温对于广安的猛火油制造场十分重视,现在,制造场有了新产品。 宇文温打开随着奏章一起送到的木匣,只见里面有数根蜡烛,拿起一根就着阳光仔细端详,发现蜡烛的颜色偏黄,却又和蜂蜡所制蜡烛的黄色不同。 蜡烛,是用蜡制成的照明物品,在这个时代,蜡烛的蜡来源主要有两个:一为虫蜡,二为蜂蜡。 鲸脂油也能提炼鲸蜡,但有价无市,自古以来,多为帝王使用,所以不算常见的蜡。 虫蜡为白色,是一种类似于白蚁的昆虫分泌出的物质;蜂蜡为黄色,又称黄蜡、蜜蜡,是蜜蜂的一种分泌物。 无论是哪一种蜡,收集起来十分费事,因为需要大量的虫或者蜂不断分泌蜡质,才能“集腋成裘”,以其制作蜡烛。 所以,蜡烛是不便宜的照明物,平民家庭买得起却用不起,只能靠油灯照明,而富贵之家炫富的一个做法,就是点起大量蜡烛,将厅堂照得如同白昼。 宇文温将手中蜡烛放在烛台上,拿出一盒火柴,将火柴划燃,再用其将蜡烛点燃,看着跳跃的火光,满是欣喜之色。 从现在开始,蜡烛的普及不再是痴人说梦! 对于宇文温而言,从石油中提炼猛火油的技术,源自三十年前,那时的他为了生存,拼命想各种歪门邪道提升战斗力,而较为容易实现的石油初级提炼产物猛火油,就是其中之一。 当年的黄州(巴州)没有石油,全靠跟奸商外购,还好这种被称为“石脂水”的物质,时常被海外番商当做特产,带到中原(江南)销售,所以宇文温的小作坊,才有原料提炼猛火油。 经过多年的发展,提炼猛火油的技术员们,渐渐发现石油的多种特性,这些特性之一就是蜡化。 存储石油的容器、或者有石油流动的管路装置,时间久了,其内壁有蜡状物,如果不处理,很容易堵塞管路,或者让容器“变脏”。 那么,如何消除这种蜡状物、高效率提炼猛火油,是技术员们要解决的问题。 要消除蜡状物,就得对其进行了解,才能有针对性的配置“消除剂”,于是在“了解”许多年后,技术人员意外摸索出一套人为提炼蜡状物的方法。 然后,替代虫蜡和蜂蜡的新产品石蜡出现了。 现在宇文温点燃的蜡烛,就是用石蜡制成,虽然提炼工艺不能确保石蜡的颜色“纯正”,看上去黄中略带黑色,但对于宇文温来说,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 因为他一直认为,以如今的技术水平,用石油提炼出猛火油就已经是极限,至于其它副产品,无非就是沥青状物质,拿来铺路都会污染环境,根本就没有用。 但是,持续多年的摸索,让技术人员摸索出了石蜡的制取方法。 随后发现,用石蜡制作的蜡烛,同样可以点燃,和虫蜡、蜂蜡蜡烛没有区别,只是这种蜡烛的生产成本不低,是市售虫蜡、蜂蜡蜡烛的数倍。 看上去没有任何实用价值,但广宁工场的技术人员,从建场开始,花了十余年时间,改进、优化提取工艺,将石蜡的提取成本大幅降低。 现在,根据奏章所说,一根石蜡蜡烛的制作成本,是一般蜡烛的三分之一,而产量,却可以初步达到月产数万根。 火柴没有照亮的“钱途”,现在被另一种“引光奴”照亮,宇文温看着跳跃的烛光,两眼同样闪烁着光芒。 虽然这种蜡烛的卖相差了点,但在宇文温看来,石蜡蜡烛和冰晶玉洁的美人一样,是那么的明艳动人。 看着蜡烛,他真想说:你以为躲在黑乎乎的石油里,我就找不到你了吗?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七十七章 刻舟求剑 郑府,仆人们正在洒扫内外,不止是扫地,还在擦窗、清理屋顶,屋顶上积累的落叶有很多,扫帚所到之处,枯叶纷纷落地,又有人将其扫做一堆堆,一起处理。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萧瑟的郑家私第,在仆人们的忙碌下渐渐褪去破败之象,除去丧服的郑善果站在檐下,看着院子里一片忙碌景象,与妻子交代了一些事,片刻后转入书房。 郑善果之母崔氏去世,郑善果丁忧为母守丧,如今丧期结束,天子的诏令随后到达,不久之后,他就要到吏部报道,然后入宫觐见,最后接受任用。 刚结束丁忧便有如此待遇,自然是和郑善果多年优秀表现有关,在他丁忧之前,于吏部考核之中,考核成绩排在天下所有官员前面,是为“天下第一”。 想到这里,郑善果想起了母亲,若不是母亲这么多年来一直时刻劝勉他、督导他,他是不会获得如此成绩。 丧母之痛,依旧留存心底,郑善果坐在书案前,回想着母亲的音容笑貌,心中依旧有些淡淡的哀伤,他注意到案上有一份报纸,随即拿起来。 这是今日的报纸,第一版头条,是关于科举的新闻,全国各地的童子试已经在春天结束,而乡试将会在秋天举行,新闻说的就是即将举办的乡试。 因为如今是夏末,距离秋天也没多久了。 自从三年前第一次科举正式举办,天下人都对科举有了大概了解,如今科举的四级考试制度已经正式定型,考试时间较之前有所调整。 科举每隔三年举办一次,首先是春天举办的童子试,决定读书人是否有参加乡试的资格,通过童子试的考生是为“秀才”或者“童生”。 其次是在各总管府治所举办的乡试,上一次乡试是在春天,而从今年起,改在秋天八月进行,通过乡试的考生是为举人。 举人们来年春天赴京,参加礼部于二月举办的会试,通过会试的考生是为贡生,在会试后一个月,即三月在京城参加殿试。 殿试中选者是为进士,进士分为三甲,一甲三名,分别为状元、榜眼、探花。 这些内容,在今日报纸头版头条里都有介绍,不仅长安的报纸有,各大都会的报纸有,天下各州郡县官署都会张榜公告,让各地学子、考生加紧备考。 争取通过乡试、会试、殿试,如那位口吃的范阳卢楚一般,金榜题名,状元及第。 卢楚其人,郑善果是熟悉的,对方能够金榜题名,出乎意料,却在情理之中,郑善果觉得若换成自己参加科举,要通过会试恐怕都困难。 不是他学问不精,是因为“偏科”:郑善果不擅长算术,当然这种不擅长指的是一般计算没问题,但要学得“精”就不行了。 侍女端来茶,郑善果品了几口,继续看报纸。 他在家丁忧,身着孝服,不与亲友来往、不吃荤食、不饮酒、不听歌曲,可以说是不问世事,如今得靠看报纸来了解时局。 除了最新的报纸,这些年来每期报纸家中都有保存,而朝廷向官员发放的邸报,同样存了厚厚一沓,足够他看上一段时间。 这报纸可是好东西,比邸报强上许多倍,报纸上的新闻会介绍民生百态,比起干巴巴的邸报有趣多了,郑善果仔细的看着今日最新报纸,看着看着,发现一条新闻标题。 延州蜡烛抵京,其背后的血泪和辛酸,不得不知。 一支蜡烛后面居然有“血泪”和“辛酸”?太耸人听闻了! 标题吸引了郑善果的注意,随后认真看下去,一开始他还面色凝重,看着看着眉头舒展,差点就像拍案而起。 什么嘛!不就是介绍延州蜡烛的“研制”不易,所以凝聚着许多人的“血泪”和“辛酸”。 我还以为贪官污吏压榨百姓,为了制作蜡烛逼得人倾家荡产。 郑善果如是想,气恼之余,注意到这延州蜡烛的与众不同之处:蜡烛所用的蜡,既不是虫蜡、蜂蜡,也不是动物油脂,而是从延州广安所产“石油”中提取的石蜡。 延州蜡烛是用石蜡制成,颜色偏黄略带黑色,新闻里说这种蜡烛点起来和寻常蜡烛一样,没有什么异味,虽然外表其貌不扬,但最大的优点就是便宜。 便宜到什么地步呢? 售价还不到市面常见蜡烛的三分之一。 看到这里,郑善果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蜡烛都便宜到这种地步了? 他家之前可都不怎么点蜡烛,不是买不起,更不是用不起,而是母亲认为没必要点蜡烛,点油灯即可。 还时不时用晋时石崇以蜡烛为薪柴斗富,斗富斗到最后家破人亡的故事来教育他。 即便如今距离石崇的年代已经有三百余年,但蜡烛的价格依旧不便宜,寻常百姓在夜间照明,根本就用不起蜡烛,这是郑善果所知道的事实。 结果,现在延州蜡烛运抵京城,数量充足,号称数以“十万”计,如果有人想要批量进货的话,一百支起售,“批发价”更便宜。 这还只是开始,新闻里说了,延州军器监下属的“石油工场”,如今放开了制作石蜡蜡烛,产量逐月提升,全年不断,越往后产量越高,而蜡烛的价格只会越来越便宜。 延州广安,东距黄河不过四五十里路,大量蜡烛直接运到河边装船,然后运抵长安,运输成本高不到哪里去。 虽然冬天黄河会结冰,航运被迫中断,但从延州到长安的陆路距离不算太远,而官道已经修葺过,陆路运费也不会太高。 所以,将来家家户户用上石蜡蜡烛(关中地区),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看到这里,郑善果感慨世事变迁,之前价格不菲的蜡烛,如今再无高贵身段,他不由得想,若母亲在,看着这便宜的延州蜡烛,是否还会用石崇斗富的例子来教育他? 正感慨间,妻子入内,支支吾吾说了一会,郑善果才弄清楚原来是“迎春来”商社的人上门,询问是否需要安装“空调”,以及入秋后安装“暖气”。 “空调”、“暖气”,都是如今长安城里官宦人家必备设施,然而郑家却例外,因为郑善果的母亲强烈反对使用“空调”、“暖气”,认为这是铺张浪费。 即便当初郑善果绞尽脑汁,好说歹说给府里装了“空调”、“暖气”,但用了一段时间后,母亲以太费钱为由,将这两套设备停了。 “空调”和“暖气”的好处,郑善果和妻儿都明白,家里又不是承担不起,却因为碍着老夫人的“一意孤行”,不敢坚持。 现在,报纸上都说了,长安煤价比起之前又便宜了一些,炎炎夏日,越来越多的人靠着“空调”避暑,城里像样点的食肆、风月场,夏天没有“空调”,生意都会受影响。 夏天是这样,冬天更是如此,没有“暖气”,就不会有客人光顾。 对于郑善果而言,母亲老了,观念也落后了,老是舍不得花钱,但时代不一样,夏天用“空调”、冬天用“暖气”,不是什么铺张浪费。 郑善果见着妻子那期盼的目光,知道对方想要的答案是什么,自己心中有一种念头在萌芽,而笼罩在身边数十年的束缚,已经消失不见了。 用石崇那个时代的眼光,来评判如今的生活水准,不是刻舟求剑是什么? “装,装空调,不过价格得好好说说,暖气的安装事宜,你也提前问清楚。”郑善果交代着,见妻子兴高采烈的出去,他淡定的坐下。 母亲去世,现在,没有人再食古不化。 对于郑善果来说,他是一家之主,所以,他说了算!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七十八章 龌龊 临近午时,国子监,放学时间,学生们离开阅览室,走在前往饭堂的路上,三五成群,议论着各自感兴趣的话题,虽然如今是暑假假期,但有学生留校,所以校园里依旧人气十足。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林荫道上,人群之中,又有教师走在其间。 当中一人,年过五旬,体态削瘦,样貌让人不敢恭维,耸肩缩头似“山”字,远远看去犹如猿猴,有学生见着了,不由得好奇,低声议论起来。 欧阳询感受到有人对自己指指点点,昂头看去,那些人却恢复“正常”,作若无其事状。 这些人想说什么、正在说什么,欧阳询能猜出来,心中不快,奈何未得证据,不好发作,只能当做没看见,缓缓向前走,走出大门。 国子监大门旁,候着许多马车,其中一辆就是欧阳询府里马车,仆人见着他出来,赶紧迎上前。 欧阳询一边登车一边问:“行装都准备好了么?” “回郎主,都准备好了,一会便能启程。” 仆人见欧阳询好像不是很高兴的样子,没敢多说什么,待其坐好,示意车夫赶紧驾车离开。 欧阳询坐在车里,看着窗外街景,琢磨起公务来。 乡试在即,他是国子监博士,奉礼部之命到外地监考,本来前几日就该出发,奈何国子监学务繁忙,他要交代许多事情,所以耽搁到今天才能走。 欧阳询要监考的考场,是益州总管府治所成都,本来路上耗时不短,还好关中入蜀道如今已拓宽、平整完毕,所以路上所需时间比之前缩短了将近三分之一,不然他现在出发,很容易“迟到”。 想着想着,欧阳询又想到方才校园里,某些学生对他指手画脚、窃窃私语的模样,不由得心中恼火。 他的样貌有些特别,年轻时就被人蔑称为“獠”,没想到几十年后一把年纪了,陈国灭亡近二十年,这种流言依旧在。 正常人被如此蔑称,多半当场就要翻脸,但当年情况特殊,他只能保持沉默,以至于流言越传越夸张,到最后直接说他是猿猴所生。 欧阳询知道自己的样貌确实有些那什么,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还能怎么办? 想到这里,欧阳询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的身世有些曲折,籍贯湘州临湘,家族为当地豪强大族,祖父欧阳以军功晋升为梁国大将,讨伐岭表诸蛮,并在侯景之乱时弹压岭表诸蛮,直到陈国建立。 父亲欧阳纥子承父业,镇守岭表,任广州刺史多年,后为皇帝陈顼猜忌,拜其为左卫将军,入京赴任。 欧阳纥认为这是调虎离山,于是举兵反叛,第二年兵败身亡,欧阳家男女老幼押送建康,满门抄斩,独有十来岁的欧阳询侥幸逃脱。 数月后,恰逢皇太后去世,陈国皇帝大赦天下,欧阳询才躲过一劫,被父亲生前好友江总收养。 因为是逆贼后人,所以欧阳询面对恶意讥讽只能保持沉默,以至于那些人越来越肆无忌惮,流言越来越难听,说当年他母亲被山中猿精掳走,待得欧阳纥救回来时,已经珠胎暗结。 这种人生攻击是极大的羞辱,但欧阳询只能忍,所幸养父江总位高权重,没什么人敢当面讥笑他,这些流言也就是在私底下传播。 后来陈国灭亡,欧阳询本以为这种无聊的流言会渐渐消散,未曾料最近居然在长安城里传播开来。 陈国灭亡后,欧阳询在周国有任用,行事一向小心谨慎,不会主动招惹人,却还有人这么乱传谣言,他倒是能猜出原因,那就是嫉妒。 欧阳询写得一手好字,不敢说天下第一,但除了同样写得一手好字的虞世南,没人敢跟他比字,所以有小人明面上比不过他,暗地里造谣中伤,说他是“猿猴所生”,此举极其恶劣。 所幸,当今天子不以貌取人,欧阳询任国子监博士,不止是教书,还要参与学政,多次得差遣外出公干,积累履历的速度比许多同僚要快,所以被人嫉恨倒也理所当然。 但即便如此,污蔑他人为猿猴所生,这种行为也太龌龊了! 。。。。。。 午后,阳光明媚,但宇文温的脸色却是乌云密布,作为天子,他很少有这种表情,一旦这种表情出现,就意味着有人要倒大霉。 侍奉一旁的宫女、宦官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招惹了端坐不动的天子,就连窗边半开放式鸟笼里的白鹦鹉“一撮毛”,也识相的闭嘴,不敢吭声。 在一旁担任“秘书”职责的萧九娘,也察觉到夫君心情极度恶劣,小心翼翼的候着,生怕宇文温发飙打人。 她不是怕宇文温打自己,而是怕宇文温迁怒宫女、宦官,万一借题发挥让人把某某宫女、宦官拖去打,怕不是要活活打死。 虽然宇文温自从登基以来,宫里从没什么宫女、宦官被活活打死,但如今宇文温明显心情极度恶劣,萧九娘可不知道对方真要发飙的话会出什么事。 殿外传来说话声,随后一人出现在门口,萧九娘见着是观察使李三九来了,心中略微松了口气。 “你们都退下吧。” 听得宇文温忽然蹦出这句话,萧九娘示意宫女、宦官都退下,自己随后也退下。 待得殿内只剩站在自己面前的李三九,宇文温揉了揉太阳穴,问:“查出来了么?谁传的谣?” 李三九扑通一声跪下:“陛下!奴婢无能,暂时查不到流言来源。” “是么?”宇文温摸了摸颌下小胡须,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够狡猾的,有意思,真有意思。” “陛下!奴婢会继续追查,一定查到....”李三九话说到一半打住,因为他看见宇文温做了个手势。 “无妨,嘴巴长在他人脸上,人家要说怪话,管不住。”宇文温冷笑着,看向李三九:“你,做两手准备,一边继续派人追查,另一边...舆论该如何影响,你是知道的。” “是,奴婢明白!” “宣传稿,你们用心写,写完之后,朕要御览!” “是,奴婢明白!” 一肚子火的宇文温,开始向李三九仔细交代起来。 事情的缘由,是长安城里忽然冒出流言,说国子监博士欧阳询,并非其父欧阳纥的“种”。 这流言,当年在陈国国都建康就有,说的是当年欧阳纥之妻年轻貌美,为猿猴掳走,被其强占以致珠胎暗结,获救之后生下样貌类猿猴的欧阳询。 如此人身攻击的无聊流言,让样貌确实有些难看的欧阳询饱受困扰,本来该看热闹的宇文温,却得暗探来报,说流言开始异变,或者说有了相似内容的流言在长安城里流传,目标直指皇后、太子和贵妃。 这流言,以当年(大象二年初)天元皇帝于宫中遇刺事件为引子,暗指在事件中消失数月的西阳郡公夫人尉迟氏,是被蜀地猴精掳走的。 正如欧阳询其母的遭遇那样,尉迟氏是为猴精掳走、奸淫数月致孕,获救后生下一子。 便是当今太子。 不仅如此,那来自蜀地的猴精,在晋时志怪小说《搜神记》里就有记载,称为“猴”,专门抢掠民女“传宗接代”,待得女子受孕便放回家,女子所生后代,实际上就是猴精的种。 所以,蜀地许多姓杨的人,实际上是“猴种”。 流言里这个说法,连带着连当今贵妃杨氏及其所出的燕王都一起骂了,因为宇文温一直对外宣称,贵妃杨氏是蜀地女子(寡妇)。 所以,“欧阳询为猿猴所生”这个流言在长安出现,实际上是另一个流言的“引子”,幕后主使试图引出这个流言,同时污蔑皇后和太子、贵妃和燕王这两对母子。 这是严重的政治事件,宇文温知道之后血管都差点气爆了,所以要立刻采取对策,赶在流言还未形成有效影响之前,就要将其扼杀在初生状态。 但这种事,他不可能公开辟谣,否则只会获得反效果。 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宇文温一直花钱养着的队伍,是该发挥作用了。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七十九章 此地无银三百两 夜,宇文温躺在榻上辗转反侧,看着身边熟睡的尉迟炽繁,想起多年前的旧事,当年旧事如今被人借题发挥,让宇文温只觉心中烦躁,却又不能和皇后说。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流言,目前还只是处于萌芽状态,未曾传到尉迟炽繁和太子耳中,李三九派人追查过,却无法查到最初的起源处。 幕后主使看来很谨慎,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以这个时代的技术水平而言,想要揪出幕后主使基本不可能,除非对方出昏招露出破绽。 宇文温觉得与其等着别人露出破绽,还不如自己想办法解决,编造流言的幕后主使是谁,其实已经是首先要找到的答案。 因为以尉迟炽繁的娘家身份,这种破事迟早会出现,光靠防人之口是防不住的。 更别说,流言的起点源于一个事实:尉迟炽繁当年确实失踪过一段时间,这一点无法否认。 大象二年初,天元皇帝在宫中遇刺,这件事情闹得很大,与此同时,西阳郡夫人尉迟氏失踪一事,同样传遍长安。 当然,尉迟炽繁是被宇文温藏起来了,有宦官李三九陪伴,只是对于外界而言是失踪了。 于是,流言的编造者借着这一明面上的事实,开始编故事:一分事实,九分虚构。 说尉迟炽繁是被猴精“猴”掳走,带回蜀地老巢,玩弄数月(实际上尉迟炽繁失踪没那么长时间)致使其怀孕后方才放回。 于是,次年出身的宇文维城(当今太子),就是野种。 实际上这种流言经不起推敲,因为按照宇文维城出身的时间反推,再看样貌(像宇文温),就知道“野种”之说纯属无稽之谈。 但是,这种辟谣方式苍白无力,因为这不是公堂断案,原告、被告双方对质,摆事实讲道理、有人证即可。 若如此就能澄清事实真相,那么欧阳询也不会这么倒霉,被流言侮辱多年,百口莫辩。 坊间关于欧阳询身世的流言,在陈国时就有了,细节确实经不起推敲,因为按着流言里的时间线,欧阳询之父欧阳纥南征岭表时是梁国大同年间。 然而根据李三九所查资料推算,那个时候(以大同年号最后一年记,侯景之乱爆发前两年),欧阳纥应该还不满十岁。 所以,大同年间真要有梁国的“欧阳将军”南征,从年龄来看应该是欧阳询的祖父欧阳。 事实上,到了南梁末年(陈霸先已于建康杀执政王僧辩,控制朝政),确实有梁军南征岭表,领军主帅正是欧阳。 那时距离大同末年已过十来年,欧阳还未进入岭南地界,其担任前锋的儿子欧阳纥(时年已有二十)便已攻破始兴,也正是那年,欧阳询出生。 且不说人、猴之间的生殖隔离,就以事实而言,欧阳询不可能是“野种”。 但他倒霉就倒霉在长得丑,身材消瘦、耸肩,看起来像猴,而且欧阳纥后来在广州刺史任上反叛,所以作为逆贼之子,侥幸苟活的欧阳询被人编排、羞辱,都不敢多说什么。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龌蹉的流言就这么流传开来。 寻常百姓听到这种流言,好奇心理作祟之下只会觉得刺激,首先欧阳询长得丑是事实,其父欧阳纥造反也是事实,所以,欧阳纥因为妻子被猿精奸污产子导致性情大变、以至于日后造反,难道不符合逻辑么? 这种时候,说什么大同年间欧阳纥不满十岁,对于喜欢听鬼怪故事的百姓没有用。 同理,大象二年初失踪了一段时间的西阳郡公夫人尉迟氏,被猴精强占以至于生下野种这种事,难道不让底层百姓津津乐道么? 一说到高高在上的贵妇人被妖怪玩弄、产子,粗胚们自然来了兴趣,而许多人也许在传谣时并不知道,当年的西阳郡公夫人,就是如今的皇后。 当流言广为人知,大家回过神来,知道西阳郡公夫人和当今皇后是同一人,那么,幕后主使的一个目的就达到了:诋毁皇后和太子的声誉。 而关于欧阳询身世的流言,不过是个引子,让大家知道猿精掳走女子使其怀孕产子有“先例”,然后引出关于皇后遭遇的流言。 这种流言传出来,必然受到粗胚们的关注,在他们看来官府的解释就是掩饰,那么当流言四处扩散,对于皇后和太子的名誉是很严重的损害。 不过,只靠流言,就能达到废后、废太子的目的么? 当然不会有立竿见影的效果。 但怀疑的种子只要在皇帝心中种下,随着时间流逝,条件合适的时候,必然会发芽,然后长大。 譬如,西汉的巫蛊之祸,那年汉武帝刘彻将近花甲,太子刘据接近不惑之年,小人江充从中作梗,使得父子相猜,最后逼反太子。 曾被汉武帝宠爱的卫皇后自尽,而太子在逃亡过程中走投无路自尽。 事后,回过神的汉武帝欲哭无泪,杀光了所有与太子之死有关的嫌疑人,筑思子台,怀念自己苦心培养起来的接班人。 但这又有什么用?妻儿都死了! 那么,数百年后,皇帝宇文温会不会疑心生暗鬼,被人加以利用、暗中引导,逼反自己苦心培养的太子宇文维城、逼死自己曾经宠爱无限的皇后尉迟炽繁? 这大概就是幕后主使希望看到的一幕,而造成夫妻隔阂、父子相猜的种子,就是这个流言。 宇文温知道自己有多疑的毛病,一些臣子们大概也能看出来,那么,针对这个“性格特点”量身定制的流言,首先能够“提醒”他,妻子失踪期间**。 于是,当妻子年老色衰,宠爱不再时,当年旧事涌上心头,他对皇后的厌恶会快速增加。 加上太子渐渐长大,步入壮年,却距离即位遥遥无期,那么,父子之情迟早蜕变为权力之争的水火不容,于是,猜忌之心就有了。 不得不说,这种流言就是在利用人性弱点:皇帝是孤家寡人,甚至连皇后、太子都必须提防。 宇文温如今年富力强,搞不好还能活许多年,那么,当太子渐渐步入壮年,基于权力斗争的本质,太子就成了他必须重点提防的一个人。 从动机和能力来说,皇后在宫里,完全可以为了儿子(太子),来个里应外合,让“老不死”的赶紧嗝屁,以便太子提前上位。 多疑的“老不死”,会渐渐对皇后和太子起疑,那么先前流言埋下的种子,在这个时候就会发芽,让“老不死”厌恶皇后,连带着怀疑太子。 最后,事态失控。 被人如此算计,宇文温哪里能不气得差点爆血管,但对方有一点破绽,那就是尉迟炽繁失踪一事,宇文温根本就是幕后主使,所以,不存在怀疑妻子的问题。 面对这个动机极其阴毒的流言,宇文温不敢掉以轻心,然而他不能傻乎乎的公开辟谣,不然天下百姓反倒会觉得奇怪: 你这么大张旗鼓的解释做什么?心虚?莫非皇后当年真被猴精玩过? 那么太子果然是野种?! 这种事情,可是有“前车之鉴”,那就是清代的雍正皇帝为了辟谣,尤其是澄清自己得位不正的谣言,特意写了《大义觉迷录》,刊行天下。 他的本意是要辟谣,结果这么一搞,本来各地百姓都没听过继位谣言,到后来纷纷传起谣言来。 如此南辕北辙的事情,到了雍正之子乾隆皇帝继位,实在看不下去,把自己老爹所写的《大义觉迷录》列为**,尽数焚毁。 在天下人看来,雍正此举,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最好证明。 宇文温可不会犯这种错误,所以,绝不会掉进幕后主使设的圈套。 想着想着,他披着衣服起身,将尉迟炽繁身上被子扯好,自己转到外间,点起蜡烛,开始奋笔疾书。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八十章 传奇 下午,长安一隅,一座寻常的私第内,备战科举的李密正在做计算题,该题要求计算在一条河流上搭建石桥所需工料,“已知数”不少,要求解的“未知数”也不少。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他其实已经算得结果,但为了确保拿“满分”,特地验算一遍,确认无误后,从旁拿出一本小册子,按着题目编号翻到所在页码,开始对答案。 对了一遍,他的计算结果全对,而答案里给出的三种计算过程,其中一个和自己的计算过程一样。 该题满分,李密松了口气,将试题集和答案放好,起身舒展筋骨,随后走到书房外,看着花草树木,渐渐入神。 秋天就要到了,乡试即将举行,到了明年二月,长安就会举办会试,他作为前一届乡试的举人,这次可以直接进入会试,若还是不能突破,下一次再考就要参加乡试。 届时参考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想要进入会试的难度就越来越大。 毕竟,他所在的考区是“关中考区”,本来竞争就激烈,加上第一次科举成功举办的强烈刺激,必然会有越来越多的读书人进入科举这个战场中去。 想着想着,李密握紧双拳,斗志又多了几分。 说到学问,他对自己有信心,自上一次科举考试结束以来,他经过三年的刻苦用功、做了无数习题,此次会试,明算科不会再是软肋... 所以,此次考试一定会金榜题名! 李密的家世大有来头,曾祖父为魏国(西魏)八柱国之一的李弼,他家原本是周国权贵家族,但他父亲当年为隋将,在与周军交战时战死,所以事后清算时,虽然李密和母亲逃过满门抄斩或流放边疆的厄运,境遇却一落千丈。 父亲的蒲山公爵位,传给年幼的李密没几年就被取消,李家家产大多被官府收缴,孤儿寡母全靠叔伯长辈接济,李密才度过了惶惶不安的童年。 家境剧变,昔日富贵之家破败,加上背负着逆贼遗属的恶名,族亲大多避而远之,即便有长辈相助,但能提供的帮助也不多。 母子俩无力承担众多开支,家中仆人及部曲都渐渐离散,为了节省开支,母子俩搬出官宦人家聚居之处,搬到平民聚集的里坊住下。 但即便家境再困难,母亲一直供养李密读书,只盼儿子守得云开见月明,熬到出人头地的那一天。 待得母亲以及几位相善的长辈相继去世,李密虽有众多族亲,却形同孤身一人,因为没有人提携,所以没有丝毫入仕的希望,没有前途可言。 昔日八柱国的后代,窘迫到去书坊校书为生,李密不甘心,却不知道出路在何方。 直到科举的出现,才让不甘平庸的李密看到了希望,他自幼读书,有信心靠学问参加考试得功名,结果没怎么学算术。 于是皇朝第一次科举,顺利通过乡试成为举人的李密,因为明算科扯后腿,在会试败下阵来,没能进入殿试。 成为举人的李密,生活境遇有了明显改善,而这次科举,对他触动很大:状元郎卢楚居然是个口吃,其境遇和自己差不多,却依旧能靠考试上榜、中选、做官,自己没道理不努力。 于是这三年来李密一直都在刻苦用功,谢绝大部分应酬,一心一意备考,定要殿试中选,金榜题名。 踏入仕途,向上爬,博得高官厚禄,锦衣玉食! 让往日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混蛋,一个个舔着脸上来阿谀奉承! 想到这里,李密长舒一口气,转回书房,喝了一杯茶提神,继续温习功课。 他年幼丧父,饱尝人情冷暖,如今即将到而立之年却没有一官半职,好不容易有了出路,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 所以即便会试要将近半年后才开始,李密也不敢松懈。 这三年来,李密省吃俭用,把省下来的钱全都买了习题集、学术期刊,尽可能多练多看,尤其看期刊,防的就是考试时有曾经出现在期刊里的加分题、自己却不会做。 他发誓,此次考试,绝不能如上次那般,因为明算科拉低总分,结果最后只差一名就能入殿试。 “郎主....” 门口处出现的书僮低声说话,李密随后转过头看去:“何事?” “郎主,求学社新出的书,小的已经买回来了...” 书僮提着篮子走进书房,将篮子中的书籍一一拿出来,这些新书还散发着油墨香味,李密拿在手中翻看,十分满意:“不错,不错。” 身形单薄的书僮见郎主满意,自己也笑逐颜开,他家境贫苦,兄弟又多,耶娘养不活那么多人,他自己只能自谋生路,给人帮佣混口饭吃。 这口饭可不好吃,伺候人的活做不好,若做不好,饭是别想吃的,巴掌、拳头、鞭子倒是管够。 好不容易碰上了一个脾气还不错的郎主,他可不想丢了饭碗,毕竟自己当初大字不识一个,郎主居然还教他读书写字,不然也没办法整理书籍、去书社买书。 书僮见着李密将书放在一边,又要开始做习题,赶紧提醒:“郎主,小的按郎主吩咐,将刚好出版的传奇也买了一本回来。” 传奇,是一种中短篇小说,内容多传述奇闻异事,既可以看,也可以听说书人说,世间不分良贱都很喜欢这种题材的小说。 李密闻言眼睛一亮,抬头问:“嗯?是《华生探案异闻录》系列么?出新书了?” 《华生探案异闻录》系列故事,有《无头将军》和最新的《南中虫谷》,李密都已经看过,并且常放卧榻,有空就翻看一二。 在他看来,这两本“传奇”类故事,确实写得好。 不知作者究竟是何方人士,能想出如此精彩的故事并用文笔表现出来,别的不说,那遍布悬棺的峡谷,只是看文字描述,就能让人仿佛亲临其境,被那诡异的情景震撼得后背发凉。 李密很喜欢看《华生探案异闻录》系列故事,若有最新的故事出来,那是一定要买的。 书僮却摇摇头:“不是..不是《华生探案异闻录》系列,是单独的故事,郎主请看...” 听得书僮这么说,李密在几本书中翻了翻,翻到一本书,拿在手中看,看清楚封面和书名后愣住了:“这...这是什么故事?”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八十一章 我 夜,月光透过重重树枝,映照在窗户纸上,留下无数张牙舞爪,房间里,烛光忽明忽暗,正在挑灯夜读的李密,忽然觉得身上发冷。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明明是炎热的夜晚,明明外面风不大,明明通风的窗户并未对着自己,怎么就觉得发冷了? 李密看看四周,没发现什么可疑影子在门口或者窗边一闪而过,却终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某个角落盯着他。 这种感觉很不好,他从来没有这么疑神疑鬼过。 旁边,书僮正伏案打盹,房外,院门旁小房子里,有一个看门的老仆值夜,外带两条看门狗,既然外面没动静,那就说明一切正常。 李密稳了稳思绪,收回目光,继续看书。 这是一本“传奇”,写作手法很特别,是以第一人称“我”来叙述故事,李密读过很多故事,从没见过这种写法,他觉得敢这样写书的人,要么是疯子,要么是天才。 反正不像是正常人。 翻开书页,他渐渐变成了“我”。 我,是一名离开军营归乡探亲的武人,但另有一重身份,是“石塔西”的探员,奉命前往故乡,调查一起奇异的案件。 我乘坐火轮船,即将抵达家乡,却在头一晚,于夜航的火轮船上,目睹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之后..... .我,回到了自幼生活的家乡,洒扫完双亲的坟墓,随后开始拜访亲友,其中包括当年常在一起玩的卢五郎,对方有事需要帮忙。 那是一个阴郁的下午,我站在熟悉的一座小院面前,这是卢五郎的家,从三十年前开始就是,所以,我如同当年一般,喊了一声,推开柴门走进去。 在问候了卢太婆(卢五郎祖母)、卢阿叔(卢五郎父亲)以及卢五郎及其妻子后,我第一次见到了卢五郎的儿子、那个生吃活鱼的顽童卢小满。 一个寻常百姓家庭孩童应当拥有的衣着打扮,以一种理所当然,但又有些不对劲的方式出现在他的身上,到底哪里不对劲,我说不上来。 作为叔叔,我拿出了准备好的棒棒糖,这是在城里最好糖果铺买的招牌糖果,一枚两文钱,有碗面大,带着漂亮螺纹,想来小侄子会很高兴。 卢小满接过棒棒糖,笑眯眯的吃起来,我正要逗逗他,他却毫无征兆举起棒棒糖向地上摔去,随后发出令人战栗的哭叫。 哭叫声是如此的刺耳,让我产生了怪异的错觉,仿佛我所处的地方并非鸡犬相闻的街坊,而是一个囚禁疯子的牢房。 尽管嫂子(卢五郎之妻)赶紧扯过孩子,搂在怀中不住安慰,而卢五郎歉意的跟我解释,说孩子不懂事,请我莫要见怪,但我还是注意到卢小满的些许异样。 卢小满的样子他的面色苍白、仿佛没有血色,虽然只是个孩子,但举手投足之间却让我想到了一种动物,那就是猴子。 对,猴子,穿着衣裳,努力在扮作人的猴子。 这个印象在我脑海深处挥之不去,以至于隐约觉得,似乎卢小满正偷偷的观察我。 在卢家吃过便饭后,我跟着卢五郎转到外面一处无人拐角,他瞪大眼睛看着我,嘴角蠕动,片刻,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布袋。 “这东西,不吉利,我不知该如何处置...” 他有些惶恐的说着,边说边打量四周,似乎是害怕有什么人偷窥。 “我儿子看着这玉佩,会痴痴地笑,曾经扔到江里,可过几日,我打回来的鱼,开膛后,发现玉佩在鱼肚里...” 卢五郎说话带着颤音,我很奇怪,因为好伙伴当年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甚至还与人打赌,夜里到坟地过夜,赢了对方十文钱。 我接过小布袋,将其打开后,发现是一块玉佩。 一块血红色的玉佩,拿在手里有些凉,这种感觉很奇怪。 玉佩有些残缺,缺口仿佛一个血盆大口,向着我张开。 。。。。。。 夜,长安一隅,麦府,进京述职的麦铁杖正挑灯夜读,手中拿着的书,是从他儿子手上“缴获”的,这是一本“传奇”,麦铁杖本来想将其扔进火盆,但随意翻看了一下后,便再也停不下来。 他本不识字,后来入了虎林军,渐渐就会读会写,多年的学习,让他有了些许学问。 所以能够毫无障碍看、写公文,之前在沔州刺史任上,政绩平平,此次回京述职,麦铁杖打算向天子恳求,求天子让他转回军职,带兵打仗。 对麦铁杖而言,做将军驰骋沙场多痛快,做刺史成日里劝课农桑太无聊了。 虽然明日就要入宫面君,但这本书拿在手上,他看着看着,已是半个时辰过去。 这本“传奇”,居然是以第一人称“我”来叙述故事,行文风格极其诡异,种种场景看起来不对劲,甚至有些渗人,让人看着看着觉得心里发毛。 麦铁杖可不是胆小鬼,一个人在漆黑的山林里过夜,眼睛都不会多眨一下。 此书诡异的叙事风格,正合他胃口,而现在看到的内容,愈发吸引人。 “我”作为“石塔西”探员,在家乡查案,发现许多线索,追寻着蛛丝马迹来到大庾岭南麓的韶州。 韶州,当年陈国的衡州/东衡州地区,始兴郡故地,是麦铁杖的家乡。 也是那位骁勇善战的欧阳使君扬名的地方。 曾经为盗的麦铁杖,对家乡的山山水水再熟悉不过,而对于派兵抓住自己的欧阳使君(欧阳纥),他也记忆犹新。 自己年轻时迫于生计做盗贼,被人抓了就只能认命,所以麦铁杖不怨欧阳使君,至于这位没多久便举兵反叛,那是对方自寻死路,麦铁杖不想讥讽什么。 不过,有些龌龊小人,编排流言说欧阳使君之妻为猿掳走,奸污后产子,其“野种”就是如今的欧阳博士(欧阳询),麦铁杖觉得此举太过分了。 这种鸟人要是让他碰见了,必然往死里打。 麦铁杖认得欧阳博士,觉得对方不过是长得那什么了些,然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为人子又能如何? 拿这种事来编排,不仅侮辱活人,连早已去世的人也连带着侮辱,不是大丈夫所为。 现在,麦铁杖看书看得入神,因为“我”来到韶州,发现了多年前,年轻的欧阳郎君(欧阳纥),在始兴的一番诡异经历。 线索的来源,是一枚残缺的红色玉佩。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八十二章 我(续) 夜,麦铁杖仔细看着书,他变成了“我”,在一处破旧的民居里,就着昏暗的灯光,看发脆的信笺,其上记录着提笔者不为人知的点点滴滴。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看着看着,一段段情景在脑海里浮现,我仿佛融入了提笔者的回忆,那段光怪陆离的回忆。 我梦见自己动作矫健如猿猴,舒展双臂攀爬藤枝,在一座大山密林之中腾挪跳跃。 这是高大的山,似乎上接蓝天,天上白云弥漫,片片如鱼鳞模样。 山麓有树林,枝叶都如铁刺,散发着点点寒光。 寒光耀眼,刺得两眼一花,我忽然坠下山谷,勉强攀住树枝。 山谷里一片青白,宛若寒霜盖地,霜上有红影无数,宛若熊熊火焰。 我看着火焰,不觉得丝毫灼热。 这是旌旗构成的火焰,随风摇曳,却不动摇,荡漾着鲜血的腥味,让人想起了死亡。 不祥的火焰中,弥漫着黑色的烟雾,那是一个个身着铠甲的士兵,沿着山谷里的道路前进。 一片黑红之中,有一朵鲜花绽放,那花朵散发的光彩似乎驱散周围那不详的黑红。 花朵是那样的美丽,让我看得入了神。 “那个女人,我要,你想办法混进去。” 低语声传来,冰凉而尖锐,如同漏气的风箱在鼓气,嘶哑又冗长。 声音没有进入耳朵,而是如同无数蚂蚁趴在我的头上,啃食着头皮,然后渗入脑海。 不用多想,我转身离去,继续在林间腾挪跳跃,转到山后,出谷道路的前方。 没了树林的遮挡,阳光肆无忌惮洒在身上,这让我觉得有些难受,想起了昏暗、潮湿而又舒适的石窟。 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山民,家乡就在不远的前方,于是扮作逃亡的苦命人,碰到了出谷队伍的前哨。 斗志昂扬的军队,即将南下平定叛乱,带兵的将军年轻又骄傲,正是一头不知死活的倔驴,我谦卑的跪下,哭喊着求求他救救我的家人。 而我的家人....我有家人么? 好像没有啊... 但现在,现在我有家人了,他们被叛乱的蛮兵杀害,瘦弱的身躯在焦黑废墟里扭曲,就像被牛嚼在口中的青草一样。 我忽然有的家人已经死了,所以我应该悲痛,然而这样的悲痛,却无法让我流出一滴眼泪,于是借着掩面痛哭,用手指将眼皮撕裂。 鲜红的血液,是郎主的最爱,而作为卑微的奴仆,我却让其白白流淌在脸上。 年轻将军见我哭得血泪横流,血气方刚化作汹汹怒火,拔出闪亮宝剑,向着群山耀武扬威:“我定要收复始兴,将诸蛮扫荡!” 愚蠢狂徒被我的鲜血感动,要带兵继续前进,攻下前方城池,平定叛乱,捎带上我,让我报仇雪恨。 我的仇恨,不知在何处,但那美丽的鲜花,就在不远的地方。 那是年轻将军的妻子,长得真漂亮,双眼闪烁着星光,洋溢着美好憧憬,要为夫君传宗接代。 这样不行,我家郎主,才是你服侍的绝佳对象。 我喃喃着,唱起歌,歌声婉转,宛若蛛丝飘荡,黏住了鲜花的花瓣,让她转过头来:“歌真好听,你是当地人么?” 我是不是当地人,是哪儿的人,已经不记得了,但脱口而出的话,带着热情:“是呀,从小在这长大的。” 让人听了只觉耳朵很舒服的声音再次传来:“那么,你听说过白猿精么?有人说这一带有白猿精出没呢。” 白猿?我家郎主不就是白色的么? 看着美人,我眨了眨眼睛:“小的没听说过呢...” 看到这里,麦铁杖放下书,端起茶盏,品了口茶,拿起书继续看下去,完全没有就寝的意思,一旁的座钟,时针已经指到凌晨一点。 。。。。。 “咳咳咳...” 萧摩诃咳嗽起来,将被子往身上扯了扯,又紧了紧身上披着的衣物,调整好自己的坐姿,随后拿起书,就着榻旁烛光,继续看下去。 年近八旬的萧摩诃,已经满头白发,昔日魁梧的身躯早已消瘦,风烛残年的他,已经无法策马疾驰、将马槊舞动如飞,趁着还有几分体面,称病上书致仕,在家中颐养天年。 他这一生跌宕起伏,不过区区岭表始兴郡丞之子,却靠着屡立战功步步高升,达到了自己做梦都没有想过的高度,一转眼一甲子过去,回首往事,徒留唏嘘。 追忆往事只会悲伤,这样对身体不好,所以萧摩诃不再怀念以往,平日里在家看戏、看书,或者听仆人“说”书,日子过得倒也自在。 他那不自好的续弦已经病逝,两个儿子都有了一官半职,将来至少还是个官宦人家,女儿跟着女婿(陈国废太子、吴兴王陈胤)在软禁地过得也还好,所以,没什么好操心的了。 然而,萧摩诃不想过多回忆往事,往事却找上门来。 他手中这本新出的“传奇”,是以第一人称“我”进行叙事,写法十分特别,萧摩诃听仆人念了一段之后听得入神,一把将书拿过来,自己慢慢看。 这一看,就停不下来。 “我”,是“石塔西”探员,奉命侦办一件诡异的案件,然而随着调查的进行,更多的诡异展现在眼前。 萧摩诃化身为“我”,为了追寻破案的线索,来到了岭表始兴,回到了他的家乡。 当然,这里如今是周国的韶州了。 在这里,“我”经过一段波折,找到尘封已久的信笺,从这些破旧纸张上,了解到一段诡异经历。 追寻着经历,我,“看到”了年轻的欧阳将军。 故人欧阳纥,萧摩诃依稀记得对方的样貌,这位年纪轻轻就收复始兴的欧阳郎君,日后坐镇岭表,却举兵反叛,落得兵败身亡、满门抄斩的下场。 那年讨伐欧阳纥的朝廷大军之中,就有萧摩诃的身影。 当然,欧阳纥有一子欧阳询得以躲过大劫,此是后话,围绕这位的身世之“谜”,萧摩诃也有所耳闻。 现在,他却“亲眼目睹”这个流言的发生,故事作者的叙述让他身临其境,经历了一场诡异、惊悚的怪事。 这本“传奇”太有趣了,萧摩诃恨不得一口气将书看完,所以即便深夜也不睡觉,坐在榻上,靠着靠枕,孜孜不倦的翻看故事书。 而现在.. “我”,在一位老者的叙述中,又揭开一件尘封往事的回忆。 那件往事,此时作为读者的萧摩诃经历过,而作者在书中以一种很诡异、惊悚的方法“叙述”那件事,让萧摩柯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身上发冷。 又紧了紧披着的衣服,萧摩诃有些感慨:一定是自己老了不中用了,所以怕冷..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八十三章 丙子迎亲 深夜,萧摩诃入睡,他年事已高、精神不济,所以即便看书看得入迷,却始终熬不过倦意上涌,只能暂时放下故事,待到来日再说。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萧摩诃很快便做起梦来。 在梦里,他化身“石塔西”探员“我”,继续诡异的探案历程。 “我”,从岭表韶州北返,带着各种疑惑,又回到家乡,那枚从好友卢五郎手中获得的血红玉佩,似乎在引导着我“前进”。 一天早上,我在热闹的茶棚里,见到了老迈的吴太公,吴太公年近八旬,身子却很硬朗,自己不用拐杖就能在街上走动,和街坊邻居聊天,到茶棚喝茶听说书人说故事。 “一眨眼,你小子都是三个娃的阿耶了...” 满脸皱纹的吴太公笑眯眯说着,我给他斟了一杯茶,坐在旁边,按照昨日的约定,听对方说起当年那光怪陆离的一件往事。 那件事太过诡异,所以这么多年来,没几个人相信吴太公所说,当年,我听过之后也不信,认为吴太公骗人,但现在,必须仔细问清楚。 吴太公大名吴清平,江州浔阳人,年轻时行商,去过很多地方,那是将近五十年前,陈国天嘉初,他和同伴李谦自湘州东返回,走长江水路回江州。 两人乘客船北行,到了洞庭湖口北端、巴州巴陵(如今岳州岳阳)时,因为水面风浪大、行船不易,只能夜泊城外。 因为误了时辰,两人不得入城,便在码头一家脚店歇脚。 此店新开,店里招待住客的家什尚可,有通铺,却已睡满,客房只剩一间,可容三人住下。 吴清平、李谦刚要入住,门外来一人要投宿,因为步行赶路的缘故,双脚泥泞。 其人模样有些狼狈,只求入店寻个地方打盹、避雨,店家向来不待见步客(徒步赶路的旅人,一般都比较穷,所以无法以车、船、马代步),要将其轰走。 吴清平不忍,劝店家说人出门在外不容易,外面下着大雨,淋着了怕是要生病. 他多出一些钱,算作洒扫地面费用,换得店家许那过客住店,在他俩房中歇息。 行商在外,多要提防有人跟踪,但广结善缘也是经营人脉的办法,所以吴清平愿冒险做件好事。 吴、李点来些许酒菜,与那同宿的过客同吃,又交谈起来,发现对方谈吐不俗,自称姓黄名确,乃是皂衣差吏。 黄确自称随府主外出办事,却因故误了行程,因为失期要受重罚,如今只能孤身赶路,风雨无阻,颇为狼狈。 黄确说今晚幸得吴、李二人招待,感激不尽,日后若有缘,定然回报。 这样的场面话,吴、李当然不会当真,黄确见二位模样,也不说破,只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随即将三日后、五日后两人投宿的脚店其店主名讳以及当天晚餐吃的什么菜肴说出,说日后定见分晓。 翌日,不等天光大亮,黄确便起身离开。 吴、李二人上路,乘船入长江,顺流而下,第三日、第五日靠泊码头后投宿脚店的店主名讳、当日所吃晚膳,俱如黄确当日所言。 待得来到郢州夏口(如今鄂州夏口),两人又遇到黄确。 黄确于酒肆点起酒菜,宴请吴、李二人,二人席间说起预言应验之事,对黄确佩服不已。 酒过数巡,三人相谈甚欢,黄确忽然自表身份,自称为阴间小吏,府主为女寻夫,定了人选、时辰,点起兵马,亲自来迎新郎。 吴、李二人只当对方酒后胡言,黄确却说此事凡人绝难得见,若两位有兴趣,他可以帮个忙,让两位开开眼。 见这位所言不似作伪,李谦心中警惕,认定对方是贼人,设套算计谋夺钱财,而吴清平却来了兴致,说一定要看看这“阴兵迎亲”,便与对方约定日期。 约定之日,为丙子。 待得那日黄昏,临近城门关闭时分,黄确骑马而来,又牵一匹,招呼吴清平赶快上马。 吴清平上了马,却见怪风迎面吹来,眼前一花,却无任何异常,随后与黄确往城外而去,到得江边,见江面有许多战船,船上旌旗招展,将士披坚执锐。 两人下马乘小船,上得当中大船,见一大将军端坐主帅位,其人容貌模糊,但身材魁梧,身上所着铠甲,似非寻常金铁,又有甲士环绕左右,他人不得近前。 吴清平依事前约定,扮作黄确随员站在一旁,低头不语,不东张西望。 待得大船扬帆,在夜幕里向着下游而去,船只夜航当点灯火,而吴清平所处船队,亮起的却是阴森火焰,宛若鬼火一般。 待得船队接近北岸江面,有数船离岸驶来,当中大船,装潢非比寻常,吴清平还听到船上有丝竹声,琢磨着有贵客在上。 南北船队并排航行,一同前往下游,如此航行不知过了多久,吴清平忽见那大将军身边多了一人,周边甲士视若无睹。 其人面白无须,身形消瘦,雪衫皂,以红为,头戴一顶毛绒皮帽,后缀貂尾,其貌甚怖。 那人发话:“时辰将尽,将军何以在此枯坐却不迎佳婿?” 将军道:“时限将尽,可佳婿船上有神灵护佑,不许奉迎,如何是好?” 那人道:“此事易尔,某去去便来。” 言毕,此人消失不见,吴清平在旁边看得清楚,却不知其人何许身份。 不知过了多久,旁边并行大船忽有嬉笑声起,笑声入耳,在吴清平听来,却宛若哭声,惊悚得紧。 大船随即靠来,两船之间搭起走板,对船一位翩翩郎君来到船边,吴清平远远看去,却见其身后一人,正是那面白无须者。 郎君昂然而立,对大将军问:“汝为何人,见吾为何不跪?” 大将军起身来到船边,高声说道:“因有甲胄在身,无法跪拜,郎君西行,令慈于家中日盼夜盼,只盼速速归来,与吾小女完婚,早生贵子,以尽孝道。” “如此甚好。” 郎君说完走上走板,向着大将军而来,其身后随从呜咽流泪,伏地(甲板)不起。 待得郎君登船,为大将军引入座后,两人举杯痛饮,相谈甚欢,吴清平在一旁,闻得血腥味起,循着气味飘来的方向看去,却见那郎君胸前一片猩红。 是酒水打翻、湿透胸襟,还是..... 俄而旁边大船漏水,船上人员随船沉没,迎亲船队却巍然不动,未见任何人去搭救落水者,郎君依旧与大将军痛饮,视若无睹,口称“小婿”,容貌渐渐模糊。 吴清平只觉情景渗人,却不住偷看,只见郎君胸前猩红越来越多,连带着腰间玉佩也被染红了。 那面白无须者在一旁斟酒,忽然转脸看向吴清平,双眼圆瞪,目露凶光。 这一瞪,让萧摩诃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已是满头大汗。 坐起身,看看四周,他确定自己是在家中,而不是在江船上,随后长舒一口气,躺下。 却再也睡不着。 陈年往事,再度浮现心头。 那年高祖崩,唯独一子陈昌身处周国长安不得还,于是高祖侄儿即皇帝位。 未几,周国将陈昌放归,陈国派出大臣相迎,萧摩诃亦在其列。 接到人后,渡江时,陈昌因为“船坏”而不幸溺亡,那日,正好是丙子。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八十四章 拍案惊奇 凌晨,益州成都,考试院内,监考的欧阳询正如其他监考官一般在挑灯夜读,但他和其他人不一样,看的是不是《考试大纲》,而是一本“传奇”。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欧阳询作为国子监博士到益州考场监考,只是监督考场纪律,不需要阅卷,所以他闲暇时看别的书倒也无妨。 这是求学社新出版的故事书,在益州乡试即将开始时,才在成都开售,所幸仆人动作快,赶在考试院封门前将这本书送到欧阳询手中,才让他这几日“转瞬即过”。 考试明日就要结束,而困扰他多年的恶毒流言,也要结束了。 他被污蔑为“野种”数十年,百口莫辩,这个恶毒的流言一直阴魂不散,最近又沉渣泛起,结果只是过了不到一个月时间,就有人出来“主持公道”。 一朝洗去冤屈,全都多亏手上这本书。 或者说,是书中所述的故事,这个故事有些惊悚、离奇,读起来让人后背发凉,却忍不住继续看下去,因为内容太精彩了。 作者是以第一人称“我”叙述故事,这种写作手法很少见,也很难写。 但作者叙述的故事却让人宛若身临其境,化身“石塔西”探员“我”,奉命办案,却逐渐步入危局,面对莫名的恐怖,无畏向前。 整个故事,是以倒叙的方式进行,故事开始,是“现在”,也就是明德年间,毕竟“石塔西”是明德年间才出现的官署。 欧阳询看书看到一半后,很快整理出了大概的时间顺序,整个故事,时间跨度将近六十年。 那年,是萧梁承圣二年,距离祸乱江南的侯景授首已过一年,然而梁国的内乱却未结束。 梁帝萧绎以江陵为都,派遣大将讨伐各地宗室,以此巩固皇权,此时,镇守蜀地的武陵王萧纪在成都称帝,随后集结大军东进,要攻打下游的江陵。 彼时梁国国力大衰,本该修生养息,萧纪为萧绎之弟,素有贤名,镇守蜀地成就卓越,本该是国之巨擎,却为何利令智昏,要兄弟阋墙? 原来,蜀地有一白猿精,炼天地之精华,通人性化人形,玲珑多巧,又有勇力,起了心思,要如人一般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白猿乔装打扮入成都,略施法术便赚得萧纪信任。 白猿巧舌如簧,说得萧纪以为天命在身,不顾兄弟情谊,点起兵马要争帝位。 萧纪大军乘船顺流而下,来势汹汹,却为萧绎兵马所阻,止步巴东三峡再不得前进,那白猿鼓动萧纪起兵,自己倒也用命,披挂上阵,于两军阵前鏖战,颇为骁勇。 前方战况不利,后方又出了大事:魏军自关中西攻,一路势如破竹,很快便突入蜀地,兵临成都,不费吹灰之力便取了城池。 原来梁帝萧绎为拒萧纪,不惜遣使魏国(西魏),请魏军抄萧纪后路,兄弟阋墙至此,外人不胜唏嘘。 却说蜀地失陷,萧纪军中将士人心大乱,那白猿见大事不妙,倒也不离不弃,极力说动萧纪将随行携带的金银饼拿出,犒赏全军,但求背水一战。 此举果然有效,萧纪军接连打了几场胜仗,但白猿于阵中左右冲突时,被一将射中要害,坠江之后再无音信,萧纪没了人劝谏,又舍不得金银饼赏赐将士,出尔反尔。 此举引得全军将士怨声哀道,以至萧绎大军杀来时,全军望风而降。 萧纪兵败身亡,帝王梦碎,那白猿却大难不死,顺流飘下千余里,逃得一劫。 见得功名利禄烟消云散,千年道行几乎尽毁,不由心中怨恨:一恨梁帝萧绎害萧纪性命,二恨敌将射伤自己,三恨魏将抄其后路,导致萧纪功败垂成,誓要报仇雪恨。 不久,魏军(西魏军)攻破江陵,梁帝萧绎被害,此恨已消。 射伤白猿之人,为梁将欧阳,数年后,奉梁国执政陈霸先之命南征岭表,讨伐叛乱诸蛮。 其子欧阳纥骁勇善战,作为先锋攻入岭表,此时,养伤数年的白猿已恢复些许法力,操纵落魄书生贾禹心智,以其为奴,使诈言赚得欧阳纥信任,得以接近其妻。 某日,贾禹暴起,持刃挟持欧阳纥之妻,却被义士击杀,坠落山崖。 欧阳纥对此感激涕零,又见义士谈吐不俗、见识了得,便与其结为兄弟。 这义士,便是白猿所化,要报复欧阳、欧阳纥父子,而那坠崖的贾禹实际未死,继续听从白猿指挥,暗中行那奸滑之事。 然则贾禹坠崖之际头部受创,心智有所恢复,另有一番故事。 梁陈换代,数年后欧阳病故,欧阳纥子承父业,任广州刺史,其叔任交州刺史,欧阳氏占据岭表半壁,一时威风无人可敌。 白猿行离间之计,让陈帝与欧阳纥相互猜忌,又巧言令色,赚得义弟举兵造反,待得陈军南讨,白猿却暗中将欧阳军虚实一一泄露,以至欧阳纥大败,全家被俘,押赴京城建康,于闹市问斩。 欧阳氏经此大难,一蹶不振,白猿得报大仇,却有一憾:欧阳纥有一幼子欧阳询侥幸逃生,恰逢陈国皇太后去世大赦天下,得脱死罪。 白猿本想斩草除根,潜入欧阳询住处,见其样貌丑陋,心生毒计:造谣欧阳询之母(欧阳纥之妻)为白猿所掳,奸污数月怀孕,最后生下一子(欧阳询)。 白猿要让欧阳家世代蒙受羞辱,方解心头之恨,而两恨已消,它却不忙着去消第三恨。 转入陈国郢州,潜入江底,将十余年前遇害沉江的陈高祖之子陈昌捞起。 陈昌当年遇害,尸身被白猿置于千年寒冰所制冰棺之中,故而保得身躯不腐,如今,白猿布置七星回魂阵,将陈昌尸身置于阵中。 它将施展秘术,要招回萧纪魂魄,附在陈昌身上(陈昌命格与萧纪相同),是为起死回生。 此法有违天道,即便法成,施法者也要遭受反噬,痛不欲生。 白猿拼尽全力行此悖逆天道之事,不为其他,但求再与心爱之人相聚原来白猿是一母猿,化作人形后有了七情六欲,迷恋萧纪难以自拔。 一思一念,一举一动,只为与萧纪长相厮守,共享富贵。 故事看到这里,让欧阳询错愕,他没想到这个惊悚的故事居然有如此转折。 因为作者编了一个很巧妙的故事,将他的身世和白猿联系在一起,但结果却和流言截然不同:那白猿居然是母的! 既然是母的,就不可能“淫欧阳纥妇”,而故事里白猿的手段更毒辣,行离间计,逼得欧阳纥起兵反叛,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又恶意造谣中伤,让世人都说欧阳之孙、欧阳询之子欧阳询是野种。 这种报复行为,逻辑性比原先的流言强了许多,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时间完全契合了欧阳、欧阳询父子的生平,比起先前流言强了许多倍。 先前的流言,说欧阳纥南征、妻子被白猿掳走的时间,是在大同末年,可那时侯景之乱尚未爆发,欧阳纥还不满十岁,哪来的妻子? 流言充满恶意,却有致命错误,但这“传奇”不同,虽然故事跌宕起伏,时间跨度虽然长,但欧阳询仔细琢磨过,没发现什么时间上的明显错误。 更别说这成精的白猿,一开始让人恨之入骨,未曾料到后面,转折来了:居然是个痴情的母猿精,为了与情郎长相厮守,为了与情郎重聚,不惜悖逆天道! 此猿可恨?可怜? 这个故事有如此一个“恶角”,如何不叫人拍案惊奇! 欧阳询得了这本书,如获至宝,这几日断断续续的看,虽然还没看完,但知道此书刊行于世,必然大受欢迎,那么他的“不白之冤”就要烟消云散了。 两个故事流传于世(一个流言,一个传奇),一个粗糙、经不起琢磨,但另一个十分精彩,让人看得战战兢兢,却又欲罢不能,世人会信哪一个,不言而喻。 想着想着,欧阳询忽然有了想法,他决定回到长安后,一定要到求学社走一遭,问明白作者是谁,然后登门道谢。 谢谢这位义士,为他主持公道!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八十五章 拍案惊奇(续) 临近黄昏,天色阴暗,我抬头看了天空,发现西面的金乌还有东面的玉兔,同时出现在天际,与此同时,渐渐变暗的天空中,出现了五曜。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此即为郎主所说“日月合璧、五星连珠”之天象,这个时候,就是行那七星回魂阵,让死人复活的最佳时机。 我将视线从天空收回,看向四周,此时我身处群山之中、密林里的一处废墟里,四周都是残垣断壁,也不知何年何月何人修的院落,后来却又抛弃不用。 眼前是一块冰棺,虽然是寒冰所制,但距离远一些就感受不到寒意,在炎热的夏夜,这冰棺不会融化,不知为何种奇冰制成。 冰棺躺着个男子,男子双目紧闭,面色惨白毫无血色,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但实际上已经死了多年。 陈国皇帝陈霸先之子陈昌,十余年前渡江回国时,“船坏溺亡”,我家郎主捞起尸体,存在冰棺之中。 实际上,事情没那么简单,因为陈昌是被人杀了,推入江中。 陈霸先称帝时,唯一独子陈昌还在长安,周国一直不肯放其归国,想以此获得更多的好处,但谁也没想到陈霸先没几年就崩了。 陈霸先一死,儿子不在身边,于是其侄陈继位,这个时候,周国才想起放人。 陈昌回国,是名正言顺帝位人选,而已经坐上御座的陈,是绝对不会把位置让给堂弟的,所以,陈昌在回国途中“船坏溺亡”,是必然发生的事情。 但对于郎主来说,陈昌别有用途,所以,也必须死。 到现在,是陈昌活过来的时候,或者说,是另一个人活过来的时候了。 陈昌现在静静地躺着,双手抱胸,手中捏着一枚红色玉佩,身边不远处点着七盏油灯,这七盏油灯摆成北斗七星形状,那北极星,当然就是陈昌。 油灯的灯光散发着诡异颜色,我看了看,只觉得是有无数魂魄在火焰中挣扎,痛苦而又无助。 耳边传来怪声,我不知道是风吹过树林的声音,还是火焰之中,那呼号的魂魄在向我哀求。 因为心中十分害怕,我低下头,蜷缩在角落。 灯里烧的油,是郎主熬制的,据说分别选了十岁、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年纪男性,用秘法熬制出来的。 人油灯点起时,散发的气味有些难闻。 但不能不闻,因为我就在现场,鼻子嗅着气味,只觉一阵反胃,但又不敢出声,因为郎主正在做法,绝不容得丝毫干扰。 现在,郎主身披七星道袍,一手挥舞红木剑,一手摇着古旧铜铃,在七盏油灯前踏着奇怪步伐,口中念念有词,仿佛是在吟唱,或者在向苍天祈求着什么。 我壮着胆看去,却见郎主面露疯狂,露出本相:脸上俱是白色绒毛,嘴巴凸起,左右面颊鼓起,活脱脱一副猴子模样。 我不敢再看郎主,将视线转移到陈昌手中捏着的玉佩上,这玉佩被其鲜血染红,或者说饱食鲜血变红,此刻渐渐绽放出红色光芒。 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觉得四周一阵恶寒,抬头张望,却见有点点荧光在周围浮现,宛萤火虫般飞舞,向着冰棺里躺着的陈昌飞去。 光点在冰棺上空盘旋,随后缓缓落下,落到陈昌手中握着的血红玉佩上,消失不见。 或者说融化在玉佩里。 渐渐地,陈昌面色开始有了血色,而面容也变得模糊起来,我看着看着,忽然心中一震:陈昌的胸膛开始起伏,似乎有了呼吸。 很明显,法术起效了,而郎主似乎承受着千钧之力,看上去有些痛苦,却依旧强撑着作法。 七盏油灯火光闪烁,愈发明亮起来,忽然,其中一盏被飞来石块打翻,火光骤灭,冰棺处璀璨荧光宛若无头苍蝇般四处飞散,再不得见。 与此同时,惨叫声响起:“啊~~~~~~” 那声音如此尖锐,让我的脑袋隐隐作疼,循声望去,原来是郎主呼喊着倒地,全身不住抽搐。 我强忍着不适,跑向冰棺,伸出右手右手还沾着泥土,那是投掷石块时,石块上泥土留在我手中的痕迹将陈昌攥着的血红玉佩扯下。 我,想起来自己是谁了,所以,不能再让这白猿精祸害人间,虽然我不知道对方接下来想做什么,但其目的一定不对劲。 我夺了红色玉佩,在漆黑的密林里快速奔跑,不停变换着方向,离那废墟越来越远。 身后远处传来愤怒而又凄厉的呼喊声,回荡在群山之间,仿佛是一个女子在呼唤情郎,亦或是痛失至亲后,声嘶力竭的悲鸣。 我知道自己杀不了白猿精,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打断作法,然后将这玉佩带走,逃到一个没人认得的地方躲起来,永远躲起来,让那白猿永远也找不到。 ....许多年过去,我依旧记得那凄厉的呼喊声,虽然不知道白猿后来如何了,但当我又听到有人在传谣,说欧阳询是白猿野种时,我明白,白猿还在人间游荡。 怀着满腔怒火,扮作各色人等,穿州过郡,寻找自己的仇人。 其中一个,就是我。 所以,看到这些文字的人们,请你们记住,一定要提防那疯狂的白猿,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斩草除根。 杨丽华合上书,抹了抹额头上冒出的冷汗,抚摸着封面,一时间百感交集。 这本书说的故事,实在是太惊悚、太引人入胜,所以她看完之后,依旧忍不住拿出来看,回味其中几个片段。 尤其那白猿精作法、以七星引魂阵复活萧纪的诡异情景,让她每看一遍,都觉得心中发毛。 却又忍不住要看。 本书作者,以第一人称“我”叙事,让读者有很强的代入感,所以,杨丽华被带入故事之中,化身“石塔西”探员“我”,将一件件诡异往事的朦胧面纱揭起。 “我”,历尽千辛万苦,找到了曾经被白猿奴役的书生所留下文字,得以了解当年发生过的诡异事件。 但到了后来,杨丽华不需要被作者代入故事,因为故事提及大象二年初那场皇宫行刺大案,她就是当事人之一。 而本书作者,用诡异的方法,将这件刺杀皇帝大案,演绎出了新的“内幕”,让作为当事人且记忆犹新的杨丽华,看旧事重提,百感交集。 “那年”,白猿精作法、复活萧纪失败,承受反噬,修为几乎尽毁,只能躲起来修养,多年后方才恢复些许元气。 至关重要的血红玉佩,被曾经奴役的奴仆夺走,白猿苦苦追查,却找不到此人下落,绝望之际怒火更盛,便想起了第三恨: 当年魏军攻入蜀地,导致萧纪大军进退失据。 那年,率领魏军攻入蜀地的魏将,“此时”已进爵蜀国公,也就是周国太祖的外甥尉迟迥,白猿屡遭重击,法力几乎散尽,无法刺杀尉迟迥报仇。 且尉迟迥虔诚信佛,家宅有神灵保佑,白猿无法靠近,思来想去,便计上心头。 白猿化身尼姑,伺机接近尉迟迥续弦王氏,巧言令色,挑动一心回护亲生子的王氏薄待尉迟迥原配所出子,弄得尉迟迥诸子不和,家宅难安。 但这样还不够,白猿要让尉迟迥一家满门抄斩,如同欧阳纥一家那样。 白猿为此精心策划,最后实行了一个恶毒的阴谋,这个阴谋激起的大事件,杨丽华当年就是亲历者之一。 她看过故事之后,不由得愕然,有拍案惊奇之感。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八十六章 原来如此 大象二年,二月二十七傍晚,因为天元皇帝将四位皇后再度册封,所以外命妇们要入宫朝贺,并参加酒宴,欢聚一堂。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这是外命妇必须参加的酒宴,年轻的西阳郡公夫人尉迟氏亦在其列。 西阳郡公夫人尉迟氏,是蜀国公尉迟迥孙女,刚与宗室、西阳郡公完婚不久,是头一次入宫,所以天子见着新妇,不由得多说了几句话,多喝了几杯酒,颇为热情。 未曾料,就在这时,一名上菜的宦官忽然拔刀行刺,现场大乱,天子遇刺伤重。 混乱之中,外命妇们在禁卫的保护下纷纷疏散出宫,返回各自府邸,独有一名外命妇不见归家,那便是西阳郡公夫人尉迟氏。 天子遇刺,满城搜查逆贼,而新妇彻夜未归的西阳郡公,亦心急火燎寻找妻子,两件事闹得满城风雨,人所皆知。 幕后主使白猿,得意的笑了。 当晚,她混入皇宫,用所剩无几的法力控制了一个宦官,使其在酒宴上行刺皇帝,奈何法力有限,到最后没能控制好,宦官没能杀死天子,反被禁卫射杀。 不过,她为了栽赃陷害尉迟氏,特地在刺客身上留下蛛丝马迹,暗自主使为尉迟氏。 所以,彻夜未归的尉迟氏,实际上被有司拘禁在皇宫,严加询问。 考虑到其祖父尉迟迥身份非同小可,有司也只是询问而已,为了防止走漏消息,有司对外宣称尉迟氏失踪,实际上暗地里加紧缉拿逆贼。 其夫西阳郡公,视作同党,也被天子召入宫中,要严加询问,问出幕后真凶。 谋逆大罪,即便国之贵戚犯了也得伏法,白猿已经可以想象被认为涉嫌指使孙女弑君的尉迟迥,和全家一起被士兵押到长安、在闹市砍头的凄凉下场。 一切,就如当年白猿混在人群之中,亲眼看着欧阳纥全家在建康闹市被当众砍头一般。 “然而,事情的后续发展并不是你所想那般,不是么?” 即将倾覆的火轮船上,我勉强站着,手持火铳,瞄准面前老妪,这老妪便是白猿所化人形,看着我,眼里满是轻蔑,随后咧嘴一笑:。 “那又如何?那又如何!!那晚居然有得道高僧在宫里,从宦官身上找到我作法留下痕迹,才让尉迟氏免去怀疑、尉迟迥逃过一劫,可尉迟一族,后来还是遭报应了!” “难道...”我有些惊讶,紧握火铳,盯着老妪:“尉迟弑君篡权,也是你唆使的?” “哈哈哈哈哈!” 老妪笑起来,疯狂至极,虽然我没有听到答案,但对方的表情,已经告诉我答案。 对方愿意透露答案,很明显是认为我会死在这里,所以,不可能将事情的真相告诉其他人... 想到这里,我握着火铳的手开始出汗。 眼前的白猿刀枪不入,受伤会很快愈合,我虽然腰间还别着一把匕首,但能真正伤到对方的武器,就只有手中这支火铳,然而,对方不会给我第二次装填的机会。 她的双手宛若铁爪,她的双眼宛若鹰眼,她的身躯宛若猿猴,满脸笑意,宛若苍鹰盯着猎物。 而我却伤痕累累,身上多处流血,体力渐渐不支,只要让对方再近身一次,我却射不中对方,那么死的就只能是我。 她动了,虽然看上去是个老妪,但身形十分灵活,宛若一张落叶随风飞旋,忽左忽右,却又快速向我逼近。 我扣动扳机,却没能打中对方,心中瞬间一空。 要死了么? 我已经看到白猿得意的笑容,她张开嘴,尖锐的牙齿散发寒光。 我的肉,吃在她嘴里,会是什么味道呢?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我的另一只手,毫不犹豫拔出腰间匕首,在身边管路猛地一划。 被切出断口的金属管路,向外喷射出大量灼热蒸汽,虽然船只大半进水,但机舱里锅炉炉膛依旧在燃烧,所以蒸汽有很多。 白猿已经冲到我面前,扬起手臂,正要往我心窝一掏,但身边管路喷涌而出的蒸汽,擦过我的面颊,正好喷在白猿脸上。 她哀嚎着,双手捂脸,却依旧把我撞得向后倒,后脑勺磕在舱门上,只觉眼前一黑,视线模糊。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起不来,而脸上血肉模糊的白猿站起来了,看着我,嚎叫着扑来。 随后停住。 我手中,拿着一枚血红玉佩,这对于白猿来说,是复活萧纪的重要物品。 “给我,给我玉佩!” 白猿呼喊着扑来,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将玉佩往江里一扔,扔出很远。 你可以杀死我,但没了玉佩,你就不能祸害人间。 这是我最后的想法,静静等着死亡,却听白猿惨叫一声,纵身跳入大江,向着玉佩落水的地方游去,血水把周围江水染红,看样子伤得不轻。 我无力的躺在火轮船上,看着白猿没入江中,再不见冒头。 前方,有数艘船向这边驶来,观其旗号,是巡江快船。 看来,我有救了.... 杨丽华合上书,结束阅读。 大象二年,二月二十七日晚,在皇宫里发生的一切,作为亲历者的杨丽华清清楚楚。 看了这个故事所说的“内幕”,她觉得啼笑皆非,因为西阳郡公夫人尉迟氏(现在的皇后),确实事后消失了一段时间,而不是被有司拘禁在宫里,询问帮凶。 宫里也没有什么得道高僧识破刺客身上蛛丝马迹,因为刺客挟持着天子,逼她驾车离开皇宫,最后于半路逃亡,不知去向。 后一件事,当时有很多禁卫知道,实际上事后也传开了,至少权贵之家大多知道,当日亲历者,有许多人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而作者编故事时,在这里出了一个破绽,说刺客死于宫中,被有司搜出蛛丝马迹,指向尉迟氏。 很明显,作者当时不在现场,编故事时也无可靠消息来源,这可能是其身份卑微的缘故,所以只能靠想象,否则不会出这个破绽。 这是杨丽华的判断,所以,她认为作者为了表现白猿确实“存在”,所以将其所作所为,与曾经发生的事情联系在一起,以此显得“真实”。 三分事实,七分编造。 但不可否认,这种写法,显得故事十分“逼真”。 萧纪自蜀地发兵攻打江陵,前方战事不利,后方被魏军抄了后路,又出尔反尔、有赏不赏导致兵败,这是事实。 陈昌归国途中“船坏溺亡”,这是事实;欧阳纥于广州起兵造反失败、全家在建康闹市砍头是事实,欧阳纥之子欧阳询长得丑,被人传为白猿野种也是事实。 尉迟弑君篡权也是事实。 这么多事实,就像一个个瓜,连接这些瓜的瓜蔓,则是成精了的母白猿,有了白猿作为推动事件发生的幕后元凶,一切都显得合情合理。 让人看过故事之后,顿生“原来如此”的感慨。 然而白猿费尽心思,却依旧没能达到目的。 尉迟迥去世后,子孙所作所为大逆不道,但朝廷却依旧尊奉尉迟迥,白猿精不甘心,便开始造谣,誓要欧阳氏、尉迟氏背上一辈子骂名。 所以,造谣欧阳询是白猿野种,同样造谣大象二年失踪一段时间的西阳郡夫人尉迟氏,也生下了白猿野种。 而本书主角、“石塔西”探员“我”,在故事的最后,与白猿精进行了一场生死决斗,拼尽全力之下,也只是将白猿精打成重伤。 白猿不知所踪,但按其刀枪不入的特性,恐怕会逃得一命。 因为法力尽失,白猿再无法作乱,只能四处造谣,让世人认为欧阳询、当今太子就是白猿野种。 故事到此结束,但杨丽华知道,当这本书中故事广为人知后,若再有人说欧阳询甚至太子是野种,恐怕已经没有人会相信了。 她对这本“传奇”作者的身份有些好奇,不知对方是什么人,胆敢拿皇后当年旧事来编故事,而且故事编得很惊悚的同时又很精彩。 想来也是因为故事给皇后当年失踪一个说得过去的“内幕”,所以求学社才敢出版。 想到这里,杨丽华对作者的身份愈发好奇起来。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数声干咳。 她转眼看去,却见宇文温已经在榻上准备就绪,模样有些不满,再看看座钟,时间已过半个小时,于是起身走向卧榻,轻解罗衫: “妾侍奉陛下就寝....”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八十七章 归零 昏暗的天空,沸腾的海面,无数巨大触手从海面下探出,伸向半空,宛若鞭子般不断挥舞,构成一个疯狂的密林。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一个巨大的脑袋探出海面,我在驾驶室里望去,被这惊悚的情景吓得全身哆嗦,差点握不住方向舵。 这是个从海底冒出来的巨大怪物,隐约带有人的轮廓,身躯臃肿肥胖,长着章鱼脑袋,带着许多触手,身后似乎还长着一对带爪的翅膀,一双大眼紧紧闭着,似乎还未睡醒。 它的触手不断挥舞,宛若一个人在睡醒前双手乱摸,若这怪物睡醒了,恐怕我的这艘海船就要完蛋。 面对怪物,面对绝境,我有两个选择,第一,开着机帆两用的海船掉头就跑,能跑多远是多远,远离这个巨大而恐怖的怪物。 第二,冲过去,趁着怪物刚把脑袋探出海面且还没回过神,用船将其撞昏,再次进入昏睡状态。 我不知道这怪物会不会和人一般,脑袋遭受重击就会昏厥,但事已至此,我已经别无选择。 船上的船员,在这怪物苏醒过程中,几乎全都已经发疯,现在船上还没疯的人,除了作为船长的我,就只有大副张鱼。 所以,两个人想要驾驭机帆两用的海船逃离这片海域,基本上不可能。 我不再犹豫,对着传声筒大吼“加煤!加煤!”,让身处机舱的张鱼将锅炉尽可能烧旺,随后把着方向舵,驾驶海船继续前进,迎向狂暴的触手丛林。 海船轰鸣着,烟囱喷出浓烟,船舷两侧的明轮不断拨着海水,带动船只快速前进。 “咔嚓”一声,主桅被一个巨大触手抽断,飞到半空之中,打着转落下,又被另外一个触手拍碎。 我的额头渗出汗珠,却无暇去擦,全神贯注操纵着海船,不断避过狂舞的巨大触手,脚下甲板渐渐颤抖,那是锅炉达到极限的体现,再这样下去,不到半个小时,锅炉就要爆炸了。 但现在,我已经驾船躲过无数触手,逼近怪物的脑袋,它那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宛若两轮红阳,绽放出诡异的光芒。 那一瞬间,光芒充斥了我的双眼,脑海里不断浮现出许多奇怪的情景,有天空中遮挡阳光的巨大翅膀,有漆黑深渊里的邪恶身影。 还有被火焰吞噬的城池,以及无数奇形怪状、围在祭坛边顶礼膜拜的怪物。 大量信息涌入我的脑袋,头痛欲裂的我抱头倒下,全身抽搐无法控制,船只却继续向前行驶,不知过了多久,只觉船身猛地一震,随后响起凄厉的呼啸声。 波涛拍打着船只,船身剧烈颠簸,我如同身处滚轮里的小仓鼠,在船舱里翻滚着。 不知过了多久,海面恢复平静,我也不再抽搐,虽然撞得鼻青脸肿,好歹四肢健全,挣扎着爬起,看向外面,发现天空乌云消散,阳光洒在平静的海面上,再没有什么巨大怪物的身影。 我松了口气,正要往传声筒里说话,却被触手缠着,动弹不得。 那一瞬间,我又想起了那类人怪物的章鱼脑袋,还有它那无数触手,心中大惊,不住挣扎。 却无法挣脱。 宇文温猛地睁开眼睛,从噩梦里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寝宫榻上,被身边一人紧紧缠着,动弹不得。 定睛一看,却是熟睡的尉迟炽繁。 “原来是个噩梦啊,我说怎么就遇见克总了....” 宇文温喃喃着,松了口气,用尚未被“束缚”的左手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前段时间,宇文温为了辟谣,绞尽脑汁编了一个时间跨度将近六十年的故事,把尉迟炽繁当年(大象二年初)失踪一段时间的事实给糊弄过去。 为了打动读者,让读者有极强的代入感,认同他编的故事,宇文温不但用了第一人称“我”来叙事,还借鉴了后世克苏鲁神话体系故事,将整个故事写成克苏鲁风格的惊悚小说。 克苏鲁,在这个神话体系里是一个邪恶存在,旧日支配者之一,人类恐惧幻想的集中物。 克苏鲁的形象是章鱼头、人身、背上有蝙蝠翅膀,沉睡于南太平洋的海底都市,戏称“克总”。 而克苏鲁神话故事,其风格诡异、渗人,写起来十分费脑,加上用第一人称“我”来写作同样费脑,所以宇文温在短短时间里完成创作之后,成日里做梦,梦见自己遇见怪物,与其斗智斗勇。 只觉得熵值大降,快要归零了。 熵值大降,指的是克苏鲁神话里,凡人接触到旧日支配者及其制作物品或眷族时,因为精神受到严重影响,或者接收的信息超过人脑容量,于是出现“脑袋过载”,人就会变疯。 俗称“熵值降低”、“熵值归零”。 宇文温熟悉克苏鲁神话小说,所以借鉴起来十分轻松,将不存在的母白猿,变成连接各个历史事件的关键人物,带动整个故事的发展,让读者看完故事后恍然大悟的同时,对现实的流言嗤之以鼻。 短时间内拿出这样一个好作品不是没有代价,宇文温激情创作的后果,就是耗费精力太过,过了几日才缓过来。 他编的这个故事,求学社很快出版,按照如今的统计数字,本作的销售量,在传奇类故事书销量排行榜上已经进入前五,再过一段时间,排到第一不成问题。 与此同时,长安、洛阳、晋阳、邺城、成都,西阳的说书人,也开始将这故事向听众们讲述,要不了多久,白猿野种的流言,就不会有人相信。 无论是欧阳询,还是当今太子,再有人说什么“白猿野种”,只会被人取笑:“哟呵,你莫不是白猿化身,又来造谣生事了吧?” 既然皇后当年失踪一事有了合理解答、太子不可能是白猿野种,那么蜀地猴精后代姓杨(暗自宇文温的贵妃杨氏是猴精、儿子燕王是猴种)这种污蔑,自然也就没人在意了。 用谣言来对付谣言,比起搞什么“大义觉迷录”辟谣要好得多,宇文温对此很满意,但还有遗憾。 那就是幕后主使迄今未能揪出来。 李三九暗地里派人稽查,但没能找到什么有用线索,遑论顺藤摸瓜,所以,除非幕后主使接下来出昏招,或者有身边人出首指证,否则其身份就不可能暴露。 对此,宇文温看得开,满朝文武之中,大把人是靠着讨伐尉迟氏立功而晋升的,所以对“尉迟余孽”有敌意很正常。 这些人,数量不少,对身为“尉迟余孽”的皇后及其所出太子(当年是伪帝)不信任,总担心日后这娘俩要给娘家/母族翻案,所以一有机会就要“搞事”。 却不敢明着来,只能编造流言,诋毁皇后和太子的名誉。 宇文温不可能堵住所有人的嘴,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谣言的可信度归零,来个对症下药。 尉迟炽繁唯一的“破绽”,就是大象二年初失踪一段时间的事实,现在这个破绽堵上了(有了合理解释),就没什么需要担心。 只需要让谣言不可信,对方就无法拿这件事来兴风作浪。 想着想着,宇文温颇为高兴,忽然身边一动,转头看去,原来尉迟炽繁醒了。 宇文温搂着尉迟炽繁,问:“怎么不睡了?离天亮还早呢。” 尉迟炽繁看着宇文温,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求学社新出的传奇,她看了,联想到前段时间宇文温时常夜里写东西,尉迟炽繁大概能猜到此书作者要么是宇文温本人,要么是宇文温的手下。 这本传奇,将她当年失踪的事实,给出了一个看上去十分合理的解释,虽然尉迟炽繁不清楚这本传奇为何要把她当年遭遇扯上,但她认为,一定是宇文温在保护她,保护她的名誉。 虽然尉迟炽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使得夫君要这么做,但夫君对自己名誉的精心维护,尉迟炽繁感受到了。 千言万语在心中,她看着宇文温,轻轻说道:“二郎,谢谢你。” 莫名其妙说这么一句话,宇文温却没有觉得突兀,搂着妻子,笑道:“哎,老夫老妻的,谢什么哟。”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八十八章 鱼我所欲也 中午,散朝后加班处理政务的宇文温回宫,刚好赶上午饭时间,今日午饭很简单,三荤一素外带一汤,荤菜全是海产,也就是“鲍鱼”。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鲍鱼,在这个时代指的是咸鱼,也就是腌制(盐渍)的鱼,而后世所称“鲍鱼”,此时名为“鳆鱼”。 鳆鱼当然不便宜,而鲍鱼,曾经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吃得起的。 宇文温饶有趣味的看着三碟鲍鱼,迟迟不动筷,一旁作陪的陈第一反应以为他不喜欢,第二反应以为他要做“咸鱼赋”,正要备下纸笔,却被宇文温拉着。 “你说说,这鲍鱼好吃么?” 陈点点头:“好吃呀,用盐渍的鱼,味道不错,虽然长安远离大海,但多亏了盐渍法,大家才能吃到海鱼。” 说完,见着宇文温依旧打量着鲍鱼,赶紧说:“二郎,赶紧用膳吧,一会菜都凉了。” “啊,知道,知道....” 宇文温前段时间为了编故事辟谣,用脑过度,所以思维发散得厉害,看着眼前三碟鲍鱼,思绪自然就飞到别的地方去了。 三碟鲍鱼,其一是腌制海鱼(黄鱼),其二是腌制带鱼,其三是腌制鱿鱼,按着陈所说,都产自青徐沿海渔场,如今是长安市面上很常见的海产品,不是专门供应给皇宫的“特供鲍鱼”。 看着这三碟鲍鱼,宇文温浮想联翩,想起国计民生。 也许旁人会觉得奇怪:吃个饭都能联系到国计民生,会不会太那什么了? 宇文温觉得不会,因为小小一条鲍鱼,确实能体现时代的变化,以及作为明德年间百姓生活变化的一个缩影。 从青徐沿海地区到长安,距离超过两千里,按着以前的运输成本,即便青徐沿海出产的鲍鱼再便宜,运到长安后售价都会暴涨。 光是运输成本,就比鲍鱼的原价高许多倍,所以即便在沿海地区很常见的鲍鱼,也不是内陆寻常人家消费得起的。 寻常百姓不仅消费不起沿海地区运来的鲍鱼,就连本地出产的河鱼也消费不起。 原因很简单,烹饪河鱼的成本高,吃起来不划算。 以鱼做菜,要用油,用佐料,还得放盐,这对于斗升小民而言,都是不菲的生活成本,而且烹饪过程要用更多的柴禾来烧火,如此做出来的鱼才能入口。 所以,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即便家乡就有河鱼,吃起来却耗钱,为了节省开支,宁愿煮野菜羹果腹。 在家门口就能捞上来的河鱼都吃不起,哪里还吃得起外地运来的高价鲍鱼? 但现在不同了,随着通济渠的通航,外带火轮船航运的出现,沿海的海产品(腌制品或干货)运往关中,运输成本大幅降低,而且供货量充足。 所以在长安市场,鲍鱼、昆布等海产品的价格便宜(相对以前而言)。 加上黄河中游火轮船航运的普及,甚至连河套地区的各大城池都有鲍鱼、昆布销售。 这样的变化,从一个侧面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自明德元年以来朝廷大兴土木,切实方便了各地物资的流通。 虽然许多平民依旧一个月都吃不上几口肉,但至少肉食和盐的来源丰富了:鲍鱼即是肉食,也是盐的来源。 不买或者少买盐,多买几条鲍鱼,一家人吃起一日两餐,也能有肉、有咸味。 这不是宇文温自吹自擂,他手头上有统计数字支撑这一事实,譬如:在关中各水陆转运码头扛包搞装卸的苦力们,东主包吃住的饮食里,鲍鱼是常见荤菜。 不是说东主多有良心,而是因为鲍鱼价格便宜又容易购买,拿来“喂”苦力确实很合适。 因为鲍鱼本身就很咸,所以烹饪时不需要加盐及佐料,用来做菜起来很方便,更何况这是荤菜,东主招工时很有吸引力:包食宿,每日有肉吃。 那些天天从事重体力劳动的苦力们,直接用鲍鱼送饭,不仅能吃饱,还能补充盐分,能够很好地恢复体力。 关中是这样,各交通便利的水陆转运码头也是如此,小小鲍鱼因为是腌制食品,所以耐存储,被火轮船运载着,通过通济渠、永济渠、黄河、长江运往内陆地区,出现在越来越多家庭的食案上。 对于家境拮据的人来说,鲍鱼本身就盐渍入味,不需要额外放佐料和盐,甚至不需要用油来烹饪,直接将鲍鱼块和粥、羹一起煮就能食用,既有咸味还能补充盐分,再方便不过。 所以,将物美价廉的鲍鱼(咸鱼)向内陆地区大规模倾销,是宇文温改善民生、增加百姓肉食来源的办法之一,而依靠海洋捕捞提供大量肉食(鱼肉),比起内陆养殖业,有很大的成本和产量甚至时间优势。 养猪、牛、羊、鸡、鸭、鹅需要大量的饲料、草场,还需要时间,譬如养猪,在这没有高效促生长饲料的时代,一头猪从幼崽到成年,一般需要喂养两年时间,但在海里捕鱼却不同。 在这个时代,沿海海产丰富,海船不需要进入深海,在近海渔场捕鱼就很容易能满载而归,对海鱼进行加工之后,制品相对耐储存,可以输入内地。 只要增加捕鱼船队规模,那么每年都能稳定向内陆地区输入大量鱼肉制品,这可比增加养殖场规模的难度小得多。 所以,心心念念要改善民生的宇文温,在火轮船问世后,开始大力扶持海洋捕捞业,要让科技进步带动社会的发展,这样的政策,他美其名曰“鱼我所欲也”。 大力发展海洋捕捞业,提高捕捞效率和产量,然后规模化加工海产品,以薄利多销的方式将鲍鱼向内陆倾销,即促进沿海地区的“就业”和经济发展,也能渐渐改善国民的生活水平。 但这一宏伟规划的前提,是突破几个技术难关。 技术难关,包括捕捞、腌制(盐渍)、食品存储及运输等关键技术问题,这几个环节缺一不可,宇文温之所以会对着三碟鲍鱼感慨,就是因为这个“小目标”的实现来之不易。 作为皇帝,他想吃鳆鱼(后世所称鲍鱼)都不难,更何况鲍鱼(咸鱼),但对于市井小民来说,这就是个难题:首先市面上要有相对便宜的鲍鱼,其次,自己有余钱来买。 前一个问题,好不容易初步解决,所以宇文温看着三碟鲍鱼颇为感慨,而后一个问题.... 后一个问题,对于他来说,任重而道远。 毕竟,即便在长安城里,也有面黄肌瘦、衣服破旧,靠着捡马粪挣钱的孩童,所谓盛世,目前真的只存在于官员的奏章里。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八十九章 利字当头 风和日丽的上午,政事堂,三高官官就坐,天子亦在上首,堂中央平台上,几名吏员正在摆弄模型,这个模型是对捕鱼场景的模拟,主要是向天子和政事堂诸公展现具体的海上捕捞场景。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这种场景,是在场宰执们难以想象的,所以光靠文字叙述、草图描绘还不够,必须靠模型来展示。 以便向天子和诸位宰执表明,大力发展海洋捕捞业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宇文温决定大力发展海洋捕捞业,以便让更多的人吃上廉价鲍鱼(咸鱼),改善民生,但这种政策,却遇到不小的阻力。 海洋捕捞业,已经超过传统官员的理解范畴,对于中原朝廷而言,农业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毕竟“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 所以数千年来,历朝历代统治者关心的是如何劝课农桑、教化百姓,如何确保粮食产量,使得百姓有一口饭吃而不会造反,诸如出海捕鱼这种风险极大的事情,基本上没有涉及。 出海有风险,所以沿海地区渔民出海,基本上是在刀头舔血,对于传统的政治观念而言,劝人出海,就是让人送死,这是“不仁”。 劝别人出海,死了,留下双亲在家,孤苦无依,是为不孝。 那么,逼迫百姓不仁、不孝,非人君所为 其次,渔民出海,在海上做些什么事情,陆地上的官府是管不着的,而这些渔民很可能盘踞海岛为寇,要么在海上攻杀别的渔民,杀人夺财,要么驾船到别的沿海地区打劫,变成巨寇。 出了人命,苦主到官署哭喊,地方官要作为,却不知去哪缉凶,考核政绩时被上官批为“无能”。 不作为,万一苦主闹事引发民变,当官的吃不了兜着走,还是倒霉。 所以,渔民出海,对于官府来说会造成各种实实在在的管理、治安问题,按照官僚集团的一贯德性,那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好禁海,把人都禁锢在田地里,好管理,轻松得很。 这样的政治惯性持续数千年,甚至形成了某种“政治正确”,所以要是有谁鼓励百姓出海,必然面对强大的阻力。 但这种阻力,在利益面前屁都不是。 官府不喜欢百姓出海,因为要为此承担的责任比收益大很多,也就是说形同“亏本”,可若是出海能给官府带来好处,利字当头,谁挡路谁就要死。 别的不说,以宇文温熟悉的明代历史而言,东南沿海地区的官绅,强烈支持朝廷禁海,但实际上东南沿海的海贸依旧旺盛,各大海商后台都是这些官绅。 如此奇怪的现象,说白了就是利字当头。 对于这些有能力做海贸的官绅而言,朝廷实行海禁,那么明面上就不可能收税,而且阻挡了正经商人涉足海贸,他们把持海贸通道,却不受海禁政策影响。 以海禁为门槛,将竞争者挡在门外,把海贸变成自己专营的财路,还能通过避税达到利益最大化,何乐而不为。 所以,什么仁义道德,在暴利面前和土鸡瓦狗没区别。 宇文温要突破官僚集团的阻力,推动海洋捕捞业,就得打好“利”这张牌,让朝堂诸公意识到,开展海洋捕捞业,虽然利润比不上做海贸,但对于朝廷而言同样有利可图。 这是于公,于私,大家私下也多了一条捞钱的门路,总不会有人嫌钱多。 当然,天子和宰执们在政事堂这种庄严神圣的地方谈“利”,显得太市侩,仿佛街头巷尾的小商贩和平民讨价还价一般,所以得换个名头,那就是谈发展海洋捕捞业要如何“利国利民”。 空谈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所以关于深化开展海洋捕捞以“利国利民”,有司准备了许多资料,将这几年沿海各地捕捞行业的发展情况做了汇总,并进行了近期、长期规划。 与此同时,沿海地区各主要海港所在地的州郡官员,也将当地民生、经济的发展情况以及税收情况进行总结,一并上呈。 与会诸公都已提前看过资料,所以即便之前对于海洋捕捞业一头雾水,现在都至少有所了解,而通过提前看资料,也让大家有充足时间思考问题,再在这次会议上提出来。 因为周国目前没有专门的海洋渔业管理官署,所以今日在政事堂进行讲解并接受质询的官员,以两洋市舶司官员及贸易公司人员为主。 模型摆放完毕,宇文温放下资料,开始听人讲解。 模型场景之一,展示传统的帆船捕鱼方式(单船),这种帆船可以是桨帆并用,也可以是单、双桅帆船,捕鱼方式和内河渔船一样。 模型场景之二,传统的多船捕鱼方式,一般是两艘船(可以是桨帆并用)拖着一张大网在海里捕鱼。 模型场景之三,新式机帆两用渔船(明轮渔船)的拖网捕鱼方式(单船),看上去和传统单船捕鱼方式相同,但双方所用渔网可是天差地别。 这一点,从模型上就可以看出来:传统渔船的渔网,比起明轮渔船的渔网,就像茶杯和酒坛相比,差距明显。 用蒸汽绞盘收放的新式拖网,无论是长度、宽度还是分量,都比传统靠人力收放的渔网大很多,而机帆两用的明轮渔船,虽然有耗煤量大的缺点,但比起传统渔船,可以更灵活的在渔场进行拖网捕鱼。 虽然新式拖网和传统渔网的材质相同,都是麻绳编织,在海里泡久了就会烂,必须经常晾晒,也就是所谓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但是因为有了新式织网机,新式拖网的价格不算高(相对),而且数量多。 一艘渔船可以配备多套拖网,每次出海归来,卸下鱼获更换新网之后,就能立刻出海捕鱼,换下来的拖网就在岸上晾晒、修补,实现“网停船不停”。 这种新式拖网,靠着人力根本就无法从容收放,所以,同样的人数出海,传统渔船和新式渔船的捕鱼能力天差地别。 综合考虑,算入各种成本,烧煤的明轮渔船出海捕鱼,所得利润明显比传统帆船(包括桨帆并用船)要高很多,而捕鱼量更是明显大增。 模型场景之四,新式机帆两用渔船(明轮渔船)的双船拖网捕鱼,这种捕鱼方式,所用新式船只不变,但用的却是大型拖网。 以模型来看,双船拖网捕鱼所用的大型新式拖网,比单船拖网捕鱼所用新式拖网大了至少三倍以上,其捕鱼效率之高显而易见。 虽然这种大型拖网也是用麻绳编织,且为了保证强度,用料更多、更讲究,所以造价偏高,但耐用度没见高多少,但对实际使用效果的统计数据表明,双船拖网捕鱼,盈利前景依旧不错。 最重要的是,捕鱼量暴增,由此增加的收入,比起增加的成本要高很多。 新式渔船是机帆两用,虽然造价不低,且烧煤、维护锅炉及明轮增加成本,但这些成本有效提升了渔船的航行能力。 新式渔船的活动海域,依旧在沿海各大传统渔场,并不需要进入深海捕鱼,所以耗煤量还不至于高到不可接受的地步,航行风险并没有增加。 而因为有了机械动力,渔船的灵活性增加,能适应更复杂的海况,捕鱼效率增加(还不算拖网的使用)。 有了机械动力辅助收放渔网,船只捕鱼满舱的时间缩短;有了机械动力“加速”,船只往返渔场的时间缩短,同样的打渔时间里(譬如三个月),新式渔船能够捕获更多的鱼,但船员数量却不需要增加。 虽然明轮在海上很容易损坏,但这种新式渔船用的明轮桨叶为木制,更换起来方便、成本也不算高。 所以,根据这两年的“试运营”,南北两洋贸易公司名下试航的新式渔船船队,确实能够在增加捕鱼量的情况下,带来更更多的利润。 前提是港区建设完善,有一系列的配套设施,其中包括廉价且量大的燃煤供应,以及维修船坞。 这本经济账算得很清楚,但不是政事堂诸公最关心的,诸位宰执关心的重点,第一是大力发展海洋捕捞业后的管理成本,二是海洋捕捞业大发展后,朝廷能增加多少税收。 对于朝廷而言,第一个问题是支出,第二个问题是收入,如果入不敷支,就得从别的地方挪用资金来补缺口。 虽然周国如今国力快速增长,但家大业大开销大,到处都要用钱,朝廷财政没那么多余钱挪用,所以这笔账是必须要算清楚的。 虽然海贸大兴,朝廷已经有了一套体系来管理海贸,但海洋捕捞的发展,对朝廷的管理能力提出新要求。 为了发展海洋捕捞,就得扩大各地船队规模,那么大量渔船、渔民的管理,以及沿海地区、海域治安的维持,沿海地区官府之间的协作,都需要朝廷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构建一个相对完善的管理体系。 增加一套体系,意味着就要增加官员“编制”,相关官员的俸禄,也是一项开支。 各种投入,对于朝廷来说就是沉重的财政负担,如果不能有对应的财政收入(税收),朝廷根本就无力维持这套管理体系,无法实现有效管理。 到时候失控的渔船和渔民,变成海寇袭扰各地,沿海地区治安恶化、民怨沸腾,这责任谁来扛? 对于政事堂诸公而言,是天子极力主张发展海洋捕捞业,然而真要闹出什么破事来,反正天子英明,肯定是没错的,所以责任就得“奸臣”来扛。 然而谁也不想当奸臣不是? 对此,相关责任人两洋市舶司的官员,不急着念数据,而是将新的模型摆出来,以这个模型来带出自己的报告。 这个模型所展示的场景,很血腥,很刺激。 用宇文温的话来说,那就是:很红,很暴力。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九十章 很红,很暴力 波光粼粼的海面,忽然有水柱出现,桅杆上的望手看见了,兴奋的向下方大喊:“水柱,右舷有水柱,是鲸鱼!!” 船上的人们闻言沸腾起来,船长呼喊着,指挥船员操纵风帆,以便让船只调整方向,迎着鲸鱼出现的海域航行,大家宛若看见猎物的猎人一般兴奋。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捕鲸船“大肚鸥”号是三桅海船,登记港为琅琊港,船帆为硬帆,主要捕鲸地点在台州、琉球、倭国之间海域。 为了讨个吉利,取名大肚鸥,意指满载而归(大肚),平安回来(海鸥总是在海面上)。 每年秋冬季节,会有大量鲸鱼从极北海域南下,经由倭国抵达琉球外海,在这一大片海域徘徊,沿线海岛上的观鲸站会将鲸鱼群的动向用快船向琉球通报,早就准备就绪的捕鲸船便蜂拥出海。 这个时候,就是捕鲸者们忙碌的季节。 “大肚鸥”的船员们出海后,在预定海域巡游数日,终于迎来了此次出航遇见的第一头鲸鱼,风向正合适,所以“大肚鸥”很快接近鲸鱼,却不能靠得太近。 海船的身躯庞大,鲸鱼一旦注意到有庞然大物靠近,很大概率会快速游走,所以这个时候,“猎人”要放出“猎犬”了, 大副吹响口哨,指挥其他船员释放小船。 在滑轮组转动的“咯吱”声中,吊在船舷两侧的小船缓缓下水,船员们带着着各种用具及长桨下船,每六人一艘,共有三艘船离开主船,向前方鲸鱼而去。 捕鲸,至少需要三条及以上小船配合,其中两艘左右包夹鲸鱼,又有一艘在后面尾随以做策应,一旦船只少于三艘,捕鲸失败的几率会很大,而捕鲸者面临1风险会更高。 对于“大肚鸥”的船员们而言,捕鲸已经是熟练活,他们奋力划桨(五人划桨,一人操舵),让小船快速接近前方那头硕大的鲸鱼。 忽然,那鲸鱼潜入水中消失不见,就当大家以为这家伙发现危险到来、潜水开溜之际,只听水声大作,波涛汹涌之中,一个黑色的巨大身影跃出水面。 巨大的鲸鱼,宛若翱翔天际的飞禽,在海面上划了一道弧线后入水,激起冲天水柱。 那身姿让所有人为之惊叹,仿佛见到了传说中的鲲鹏: “好大一条鲸鱼!” “说不得能熬出四十桶油!” “不对,能熬出五十桶!” 兴奋的笑容,出现在每个船员的脸上,市面上鲸油供不应求,一头鲸鱼,就是一头“金鱼”,大家冒着巨大风险出海捕鲸,不就是为了赚大钱么? 鲸鱼在海面上快速游动,波浪很大,三艘小船在海浪中穿梭,不停摇摆、颠簸,船首破浪,激起无数水花,笼罩所有船员。 追逐鲸鱼的小船,随时有翻船的危险,但所有人眼里只有鲸鱼,掌舵者奋力操纵船只航行方向,不时高声呼喊,让桨手按着节拍划桨。 小船的冲刺速度很快,宛若三条猎犬般围向鲸鱼,左船率先逼近,一名身材魁梧(相对)的船员站起,手持粗硕的捕鲸叉,对准近在咫尺的硕大鲸鱼。 沐浴着阳光的捕鲸叉,头部三分叉闪烁着寒光,只听那人大喝一声,奋力将捕鲸叉投掷出去。 捕鲸叉在半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到鲸鱼身上,只见血光泛起,捕鲸叉刺入鲸鱼体内。 哀鸣声中,鲸鱼猛地向前游去,捕鲸叉背后系着的绳索随后绷直,扯动另一端的小船快速前进,那投掷捕鲸叉的船员一个晃动差点坠海,亏得被同伴扯着腰带,方才保得安全。 他随后接过同伴递来的第二根捕鲸叉,摆好姿势,看好时机奋力投掷,再次命中目标。 吃痛的鲸鱼游得更快,但鲸鱼和一般的鱼不同,不能长期在水面下游动,时不时就要露出水面换气,所以有时候逃命时会一直在水面游,这边让另一侧的小船有了机会。 包抄右侧的小船奋力接近鲸鱼,船员接连投掷三根捕鲸叉,全都命中目标,身被五创的鲸鱼,流血量大增,因为拖着两艘小船,速度开始变慢。 它忽然向下一沉,向海里扎去,身后拖曳着的两艘小船,瞬间就被扯向水中。 在船只入水的瞬间,经验丰富的船员们纷纷跳船逃生,挣扎着浮出海面后,已经看不见鲸鱼以及小船的身影,只有海面上的大片血迹,证明方才确实有一场血腥的搏斗。 这片海域没什么鲨鱼,所以船员们相对安全,尾随而来的第三条小船,将落水船员救起。 捕鲸必须要三条以上小船,就是因为整个过程十分危险,两条船围捕,一条船接应或者防备鲸鱼突然转向逃跑,己方追之不及。 人力划桨,冲刺距离有限,一旦让受伤的鲸鱼摆脱追击,那么大家都白忙活了,而围捕鲸鱼时翻船是常有的事,必须有第三艘船作为接应。 大家眼巴巴的看着周围海域,等着那鲸鱼熬不住、浮出水面。 鲸鱼受了伤,拖着小船下潜,这两艘小船自身还着浮桶,所以在水中阻力很大,就如同大鱼漂般,挂在鲸鱼身上能极大消耗对方的体力。 受伤的鲸鱼在这种情况下熬不了多久,按照以往经验,应该很快就会冒头。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负伤的鲸鱼从旁钻了出来,向前方继续游动,试图摆脱危险,但伤势不轻,有许多鲜血流出,染红附近海面。 被其拖入海中的小船,已有一艘破碎,船员们驾驶拥挤的小船,继续跟上去。 断断续续投掷捕鲸叉,不紧不慢的跟着。 就这么熬了将近半个时辰,伤势严重、筋疲力尽的鲸鱼渐渐停止游动,在海面上一沉一浮,苟延残喘,眼见着就要不行了。 鲸鱼身上插着捕鲸叉的地方血肉模糊,鲜血染红海面,又有血腥味弥漫,远远看去宛若血海一般。 捕鲸场景,就是这么红,这么暴力。 一直在慢慢尾随的主船,此时也已靠近,小船上的几名船员,口衔尖刀跳入海中,游到鲸鱼边爬上去,用刀将其厚厚的身体扎出个个小口,然后将连着浮桶的绳索穿过这些切口、绑好。 他们捕猎的这种鲸鱼,死透之后很大几率会沉入海中,所以必须在其濒死时就系上大量漂浮物,免得白忙活一场。 主船姗姗来迟,筋疲力尽的捕鲸者接过船上扔下的麻绳,将已经不在抽搐的鲸鱼用麻绳拴住。 他们要将鲸鱼吊上船,肢解,熬油,所以还不能休息。 这个过程大概要三天,三天后将猎物粗理完毕,还得清洗甲板,继续下一轮捕猎。 对于船员来说,捕鲸很累,又危险,但是.... 鲸油不愁销路,鲸鱼骨,鲸鱼肉也能卖出好价钱,所以巨大的市场需求,让每一艘捕鲸水准在及格线以上的捕鲸船都能赚得盆满钵满。 暴利的刺激下,无数船主购买、制造捕鲸船,然后重金招募船员出海,冲向广袤的大海。 北洋贸易公司琉球港,就是北洋海域最大的捕鲸港之一,无数沿海地区贫苦渔民,把心一横,登上捕鲸船,聚集琉球,待得秋冬时节到来,便乘船出海,与狂风、海浪以及海上巨兽搏斗。 用一条烂命,去换一个好“钱”程。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九十一章 吴多鱼 淮口港,机器声轰鸣,港区里浓烟,数艘新式渔船(机帆两用明轮渔船)喷着浓烟,缓缓靠泊码头,其他正在或者准备出港的渔船,船上船员见着这几艘船开始卸货,不由得惊诧: “怎么就回来了?好像刚出海没几日吧?” “这不就是满舱回来了嘛,人家烧煤,走得快,用的又是大网....捞一次,比咱捞几次还多...” “捞得多,装得多,跑得快,一个来回,顶咱两趟,一艘船,装的鱼又比咱多许多...唉....” 议论纷纷中,无数人的目光倾注在这几艘新式渔船上,人们的表情各有不同,有羡慕,有嫉妒,有茫然,但无论旁人怎么想,新式渔船的捕鱼效率,都是实实在在的高。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新式渔船,机帆两用,帆是三桅硬帆,机是蒸汽明轮机,载重量五千斛,看起来没比常见三桅渔船大多少,可“力气”却大了许多。 只用风帆时,这种新式渔船比寻常三桅渔船跑得慢些,毕竟多了机器、明轮和煤舱,可这船能收放新型拖网,这拖网比寻常渔网大许多,捞起鱼来更厉害。 在渔场追逐鱼群时,开动明轮划水的新式渔船速度很快,不需要顾及风向,闷头拖着大网追逐鱼群即可,很容易(相对风帆渔船)就将其“一网打尽”。 相比之下,拖网追逐鱼群的传统风帆渔船,船员得不停操帆适应风向,然后不断调整航向,才能勉强追上鱼群,累死累活打上来一网鱼,却没那新式渔船所得一半多。 新式渔船既可以单船拖网捕鱼,也可以双船拖网捕鱼,双船捕鱼用的网,大得夸张,其捕鱼量也大得夸张。 渔船满载之后返回海港,传统帆船还得看风向,慢慢驾驶船只往回走,而新式渔船敞开了烧煤往回赶,总能提前几日回到港区。 修正完毕,等传统渔船准备入港,新式渔船已经驶出港区,进行下一轮捕捞。 这样一来,同样的捕捞期限(譬如三个月),新式渔船可比传统渔船捞的鱼多很多,虽然新式渔船的购置费用不菲,烧煤、维护机器、明轮也要花钱,但总体来说,因为捕鱼量大增,其盈利能力还是明显比现有渔船高。 事实胜于雄辩,所以那些敢为人先、头一批购置新式渔船的船主,现在心里可是美滋滋的。 吴谦冲就是其中之一,他站在码头上,看着自己的两艘新式渔船满载而归,靠在码头卸货,心里那叫一个高兴。 此刻渔船卸下来的货,不是鱼,而是木桶。 确切的说,是已经盐渍在木桶里的海鱼。 这些盐渍好的鱼,卸货后经过检查,核对过日期,就能直接运到库房,待得时间够了便能销售,不需要额外雇人杀鱼、盐渍。 想到这里,吴谦冲的笑意更浓了。 新式渔船,可不止是动力增加、捕鱼网变大而已。 新式渔船,自然是要有新式捕鱼和新式加工技术,渔船在渔场捕获的海鱼,当时就在甲板上进行处理。 将海鱼的腮、内脏清除,用海水清洗,之后撒上食盐,一般是三份鱼一份盐。 然后翻动、拌匀,最后按照大小进行“分级”,头尾相间放入木桶内。 层与层之间相互交叉排放,再撒上食盐,最后在桶里加满盐水,然后密封,并且标上捕捞日期。 十日后,桶里的盐渍鱼鱼肉收缩,体积变小,需要再次开桶,添满盐水,再封闭好。 此时,船可能已经到岸了。 而木桶,出海时船上要么备有一些,或者带着木条、铁条,由箍桶匠在船上现场制作木桶。 无论是鱼的分级,还是盐渍用盐的纯度,以及木桶的尺寸,全都是严格按照渔业行会的规定进行。 新式渔船背后,还有一套新式捕鱼方式、加工方式,全都是渔业行会的最新要求。 渔业行会是两洋贸易公司牵头成立的行会,作为行会成员的吴谦冲,名下新式渔船到岸后,盐渍好的鲍鱼(咸鱼),会按照订单额直接交付给行会,定期结账。 剩下的鲍鱼,他可以自己销售。 当然,他交付的鲍鱼,行会会进行抽查,一旦发现弄虚作假,譬如用粗盐盐渍、用盐不足、等级不同的鱼混在一起等等,那是要倒霉的。 管理问题暂且不说,这种捕鱼及加工合二为一的工艺,使得渔船捕鱼、加工的效率很高。 到岸的渔船,进行检修、充完淡水和煤炭,检查完渔网(若果破损达到一定程度直接更换),船员适当休息几日,海况合适,立刻就能出海。 这种捕鱼、加工、销售全套流程,是渔业行会即将大规模推广的“渔业生产”模式,可以说,这样的模式下出现的大规模捕鱼船队,其捕鱼能力比起以往要翻上许多倍。 捕获量增加,加工量增加,供应市场的鲍鱼(咸鱼),会比以往增加许多,不仅价格便宜,而且质量有保证。 但,这还只是新式“渔业生产”的一部分。 另一艘船上,船员用木桶将船仓里的活鱼运上岸,许多鱼贩蜂拥而来,却被伙计们拼命拦住:“排队,排队!不要挤!” 吴谦冲前面带路,引着北洋贸易公司淮口港分号掌柜及伙计上前,挑选活鱼。 按照契约,吴谦冲的船每一次到港,必须向贸易公司交货,这“货”不止是盐渍好的鲍鱼,也有活蹦乱跳的活鱼。 新式渔船有特制船舱,开着洞眼,和外面的海水连通,打上来的海鱼,会有一部分放养在这船舱里。 新鲜海水在船舱流动,能确保海鱼好好活着到港,而一尾活着的大海鱼,可比盐渍了的大海鱼售价高上几倍。 富贵人家,不稀罕吃鲍鱼,人家有的是钱,吃腻了鲜活河鱼,要吃鲜活海鱼。 船舱里满载海水的“运鱼火轮船”,可以一边养着刚到岸的海鱼一边航行,沿着淮水或者通济渠前往上游地区,贩卖新鲜海鱼。 虽然这样的海鱼售价很高,但沿岸地区的富贵人家,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当然,浅海鱼可以这么运,深海鱼就不行了,因为深海鱼捞上来都是死的。 吴谦冲的渔船按订单如数交货,货物抽检也合格,得“大掌柜”的好评,待得北洋贸易公司的人带着货离开,便轮到鱼贩们排队抢购。 小商小贩,当然不可能如贸易公司那样,拿到优惠的“出舱价”,但他们从这里进货后,转手一卖,同样能赚不少。 吴谦冲上船,真心实意慰问了两艘船的全体船员,特意叮嘱吩咐手下给大家安排好食宿,转头看着自家鱼获的火爆销售场景,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他之前做海贸,倒也赚了些钱,但力不从心,难以进一步做大。 因为跟贸易公司的掌柜们打交道多了,听到一条财路,那就是用新式渔船进行“新式渔业生产”,靠捕鱼赚大钱。 思来想去,他下定决心“改行”,和北洋贸易公司签订一系列契约,花了血本,加上在日兴昌柜坊借贷,购置了四艘造价不菲的新式渔船,招募能手,开始出海捕鱼。 因为捕鱼量特别多,被人称为“吴多鱼”。 这诨号不错,吴多鱼,吾多鱼,所以吴谦冲就以此为招牌,开办鱼行“吴多鱼”,专营海产。 只是一年时间,本金全部收回,还清了贷款。 想到这里,吴谦冲激动不已,现在有的傻瓜还没回过神,不敢投资购置新式渔船,还在观望,那正好,他抓紧时间捞更多的鱼,大赚特赚。 攒够了钱和人手,老子要购置捕鲸船,到琉球去捕鲸,赚更多的钱!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九十二章 鲍鱼之肆 淮口港,渔业行会会馆,一场激烈的讨论正在进行,在座的会员们,全都是从业者,要么开着鱼行,要么拥有船队,成日里和海鱼或鲍鱼(咸鱼)打交道,一身鲍鱼味。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所以渔业行会会馆被人戏称为“鲍鱼之肆”,会员们一个个都是“大鲍鱼”。 今日会议,诸位会员就如何更有效捕鱼这一议题阐述各自的看法,大家争论的焦点,在“分工协作”。 按着已经试行的新式“渔业生产”方法,从事海洋捕捞的船主们,应该购入新式渔船(机帆两用),开展建立在新式渔船基础上的新式捕捞、加工作业。 这种新式渔业生产流程,带来的效果确实不错,以吴谦冲为代表的一些船主,靠着购置新式渔船开展捕鱼作业,确实收益颇丰。 但其他拥有旧式渔船甚至船队的船主,却觉得还有更好的办法来扩大利润。 那就是“分工协作”:打渔的船,和运鱼回港的船分开。 这样的捕鱼作业方式,大致如下:不同归属的渔船集中起来,前往某个渔场捕鱼,然后有数艘大型海船在渔场附近游弋,作为“浮岛”,接收各船捕获的海鱼,做好相关登记。 大海船上的船员负责盐渍海鱼,将其装桶,又有机帆两用的新式船只(称为快船),往返于这些大海船和港口之间,负责运输捕获的海鱼。 如此来,负责打渔的渔船可以省去往返渔场、港口的时间,专心打渔,提高捕鱼效率。 这些渔船的补给(食物、淡水以及各类必需物质),当然需要大海船供应,而大海船上的补给总是有限的,所以那些“快船”离港时可以携带补给,不必空舱白跑。 这样的分工协作,可以确保大量渔船能够长期呆在渔场,甚至经历整个捕鱼季节,不需要各船主都购置新式渔船,可以让旧式渔船物尽其用。 当然,在渔区捕鱼的渔船不一定能在茫茫大海上找到作为“浮岛”的大海船,同样,负责运送补给和鱼获的快船也不容易找到“浮岛”。 加上船员长期出海在外,有什么头痛脑热,最好能登岸静养,所以,可以选定渔场附近的特定岛屿,作为“浮岛”的泊地。 小岛上可以搭建临时营地,让各渔船船员有个地方安心休息,或者适当修补破损的渔船(前提是破损情况不是很严重)。 若遇风暴,渔船还有地方避风。 这样一来,无论是打渔的渔船,还是专职运输的快船,都有个固定的目标,不至于在茫茫大海上乱窜。 如此分工协作确实不错,因为大家捕鱼基本都是在近海渔场,渔场附近总是能找到小岛的。 但对于已经购置新式渔船的船主来说,却不划算。 他们花了大价钱购置新式渔船,刚把本钱或贷款赚回来,接下来正要大干一场,可不想被那些吝啬鬼拖后腿他们就想单干。 说得更直接些,就是想有“自主权”,自捕自销,不想多出几个中转环节导致开支增加、利润下降。 再者,渔船长期在海上晃悠,万一遇到风暴,光靠那几个小破岛可未必顶用,万一造价昂贵的新式渔船完蛋了,他们找谁哭去? 两种意见无法统一,而渔业行会并没有强制规定会员之间必须合作,必须一起发财,大家又不好撕破脸,只能据理力争,争得面红耳赤。 支持分工协作、一起捕鱼的东主,认为这样的合作不影响新式渔船的捕鱼量,毕竟新式渔船也得往返港口、渔场,不仅花时间,还消耗大量燃煤。 眼见着两拨人说不到一处,主持会议的会长、副会长赶紧两边劝,列席会议的北洋市舶司淮口分署官员,赶紧出来说句“公道话”。 也就是提出一个建议(要求)。 那就是两种捕鱼作业方式进行比赛,按最后的捕鱼量定胜负,官府调拨必要的大型海船和机帆两用船作为“浮岛”、快船,以便比赛能尽快开始。 考虑到新式渔船相对较少,最后结果会以单船平均捕捞量计算。 这场比赛从下个月开始,直到捕鱼季节结束。 市舶司作为裁判,会统计比赛结果,由市舶使向朝廷上书,建言要采取何种大规模捕鱼作业方式,来增加海鱼的捕捞量。 当然,这不代表以后官府会强制“拉郎配”,逼购买新式渔船的东主和其他东主合作。 那官员说着说着,开始强调会议主题:“诸位东主想来也知道,朝廷要大兴渔业,不为其他,只为天下百姓将来每月都能多吃几口肉。” “肉有很多种,但大多得来不易,靠打猎是不行的。” “比较好的办法是养殖,但养殖牲畜和家禽都需要时间,还要不断投***心护理,不然发了疫病,一死就是死一大群。” “大家都知道,养一头猪,从幼崽到成年出栏至少需要两年时间,其间还得不断喂食,喂得不好还不长肉,其他牲畜或家禽,养起来同样要花时间、占地方,也少不了喂料,但鱼不一样。” “茫茫大海里,是取之不尽的海鱼,这些鱼不会占草场,不会与人争耕地,不用人去精心照料,更不需要收集饲料投喂,只要大家出海捕捞即可!” “天下,能有多少草场养羊?能有多少场地养猪、鸡、鸭?要养肥那么多猪羊鸡鸭,又要有多少青草、饲料?但一望无际的大海里,就有比猪羊鸡鸭多了无数倍的海鱼,怎么捞都捞不完。” “如何更多更好的从海里捕鱼,是朝廷最关心的事情,鱼获多了,鱼价才会降下来,盐渍的鲍鱼,才能进入千家万户。” “如今沿海各盐场实行晒盐法,海盐产量大增、成本骤减,加上运输便利,所以盐价持续走低,越来越多的百姓吃得起盐,将来,鱼价也必须如此!” “无论是单干也好,分工协作也罢,哪种作业方式能有效增加捕鱼量,朝廷就要大力支持....” 长篇大论过后,需要有好消息给在场会员提提神,那官员喝了杯茶,说:“有一件事,市舶司过几日便会张榜公告,所以本官今日提前说了,倒也不算犯禁...” 这种开头,明摆着后面是个好消息,诸位东主一个个挺直腰板,侧耳倾听。 “去年渔季,淮口港总的捕鱼量,大家心中都有数。” “现在,两洋市舶司将会向各主要海港下订单,为兵部明年的军需进行提前筹集,也就是收购鲍鱼,北洋市舶司给淮口港下的订单分几期,总额.....” 官员说到这里,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吴谦冲等人还没回神,便听对方说:“总额,等于去年淮口港一年的捕鱼量!” 说话结束,全场鸦雀无声,各位东主大眼瞪小眼,满是不敢相信的表情。 此是意料中事,那官员却不多说,直接点题:“旁人都说渔业行会会馆是鲍鱼之肆,避之不及,却不知时局变化,小小鲍鱼,也能赚大钱!” “我们淮口加工的鲍鱼,不但要畅销两淮,还要一路西进,在山南荆襄,还有关中热销!” “让那些瞧不起鲍鱼的人们看看,什么叫做大买卖!”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九十三章 干货 弥漫着鱼腥味的码头,又有渔船靠泊,这几艘渔船为双桅硬帆船,看上去和寻常渔船别无二致,但近看却能发现有些特别:左右船舷有许多灯架,上面挂着一排排玻璃灯盏。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挂着这么多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几艘渔船主要是在夜里打渔,因为许多海鱼趋光,所以渔民可以利用这种特点来捕鱼。 只要渔船在漆黑一片的海面上点起璀璨渔火,就会吸引大量鱼群聚集,这个时候下网,事半功倍。 但是,正常渔船即便夜里打渔也不需要点起这么多灯(渔火),眼前这几艘船如此特别,当然是针对特别的捕捞对象。 正在一旁海船上巡视的吴谦冲,见着老伙计的船回来了,交代船员几句,下了自己的船,来到那几艘船靠泊的码头地段,与闻讯赶来的梁大蟹交谈起来。 梁大蟹是这几艘船的东主,也是吴谦冲的发小,两人是贫苦渔民出身,年幼时迫于生计,随着大人出海捕鱼,经历过许多险情,什么苦都吃过,好不容易才成家立业。 吴谦冲有了点本钱后就做起海贸,虽然顺风顺水,却因为没有宗亲帮忙,儿子又不多,无法扩大船队规模(缺可靠帮手,怕镇不住大船队),于是改回老本行,做起捕捞。 而梁大蟹则一直没有改行,打渔数十年,专门捕捞乌贼,也就是墨鱼。 梁大蟹和吴谦冲当年给人卖命出海打渔,经常在夜里捞乌贼,所以梁大蟹认准了乌贼,数十年都和乌贼打交道,成为淮口港远近闻名的“乌贼梁”。 现在,自家船队归来,梁大蟹看着一筐筐新鲜乌贼,心中高兴,跟几位船老大交谈了一会,安排手下办理相关事务,和吴谦冲交谈起来,一边说话一边往回走。 乌贼是常见海里渔获,渔民们每次出海打渔下网,在捕获大量海鱼的同时,也会连带着捞上来许多乌贼。 乌贼晒干后即为乌贼干(墨鱼干),是常见的海产干货,而乌贼的骨头被称为“海螵蛸”,可以入药,同样可以出售赚钱,所以专门捕捞乌贼的渔民,也能有不错的收入。 梁大蟹的渔船,用了最新的捕捞技术,捕捞乌贼的效率大增,而他自家的加工作坊,也用了新式加工技术,每月的干货产量明显增加。 但乌贼的捕捞有季节性,过了季节,梁大蟹的船却不会空闲下来,因为他的船会前往较远的海域,捕捞鱿鱼。 鱿鱼和乌贼长得有些像,都有触须,但却是两种“鱼”,因为鱿鱼也有趋光性,所以梁大蟹那专门挂灯在夜里捕捞的渔船,同样也能捕捞鱿鱼。 鱿鱼晒干后就是鱿鱼干,和乌贼干一样是常见干货,所以梁大蟹的鱼行主营鱿鱼、乌贼干货,和吴谦冲的鱼行正好“互补”。 两人自幼相识,一起出海吃过苦,所以关系非同一般,双方的鱼行相隔不远,有客商来购买海产,涉及到“干货”、“湿货”,两个鱼行会相互介绍生意。 所以吴谦冲有时会到梁大蟹的干货加工作坊转转,看看这位又弄出什么新设备来折腾鱿鱼、乌贼。 而现在,梁大蟹的作坊里,确实有了新玩意,都是从北洋贸易公司那里订购的成套设备。 首先是烘干窑,专门用来烘干乌贼、鱿鱼。 乌贼干、鱿鱼干的传统制法就是晾晒,自古以来就是如此,但露天晾晒容易受天气影响,遇到阴雨天气不仅耗时还容易导致干货回潮。 乌贼干、鱿鱼干露天晾晒还得需要不少人手操作,又容易招惹大量苍蝇,很不“卫生”。 虽然大家都不认为晾晒干货时有苍蝇爬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加工作坊出产的成品想要得行会认可、得北洋贸易公司采购,“卫生”这块就必须严格要求。 鲍鱼的盐渍是这般,乌贼干、鱿鱼干的制作也是如此。 用热风来“吹干”(烘干)处理好的鲜乌贼、鲜鱿鱼,不仅可以节省时间,也能避免露天晾晒导致苍蝇爬来爬去,而且省下不少晾晒人手,确实优点不少。 但为此增加了制作成本,因为想要有热风就得烧炭或者烧煤,还得专门搭建烘干窑,这都要花钱。 烘干窑的温度有讲究,温度太高,乌贼干、鱿鱼干就会发黑甚至变焦;温度不够,乌贼干、鱿鱼干就不够“干”,极易发霉,不耐长期储存。 烧炭的话成本颇高,烧煤成本相对较低,但烧煤烧出来的烟气,会让干货沾上一些“硫”味,有人不喜欢这种气味,所以会直接影响干货的销路。 北洋贸易公司卖给梁大蟹的烘干窑(技术人员现场搭建),很好的解决了以上难题,烧的木炭很特别也很便宜,是用木屑烧制的“机制炭”。 这种机制炭,贸易公司以优惠价格供应给梁大蟹,有效降低干货的加工成本。 如此烧炭烘出来的鱿鱼干、墨鱼干(乌贼之称不文雅),风味别具一格,干得很透,耐储存,是为“炭烧墨鱼”、“炭烧鱿鱼”,为贸易公司指定订购的干货。 但光有“炭烧墨鱼”、“炭烧鱿鱼”这两种制品还不够,梁大蟹的加工作坊,制作另几种干货,那就是“铁板鱿鱼丝”、“铁板墨鱼丝”。 制作这两种食品,得有“铁板烤鱼机”,实际上就是块大铁板,下面是炉火,待得铁板被火烧得发烫,将鲜鱿鱼、墨鱼放在铁板上翻烤,将其烤得两面金黄,香味四溢。 接着,将熟透了的鱿鱼板、墨鱼板经过压机处理,使其变得松软。 最后放入拉丝机里撕成一根根的鱿鱼丝、墨鱼丝,再将其装入尺寸统一的纸袋或者陶罐封装。 这样加工出来的“铁板鱿鱼丝”、“铁板墨鱼丝”可以直接入口,吃起来十分美味,是不错的海产干货。 梁大蟹这个捕鱼、加工为一体的鱼行,和吴谦冲的鱼行一样,成为北洋贸易公司的“签约供应商”,用新式捕鱼技术、加工技术,开始了不一样的赚钱历程。 北洋贸易公司的订单必须按时按量完成,还得保证质量,所以两人的船队忙得不停,梁大蟹的加工作坊也忙得不行。 两位东主虽然不需要随船出海,但在岸上也得到处奔波,确保己方鱼行能够履行契约,虽然终日忙碌确实累,却很快乐,因为滚滚而来的铜钱,相互撞击时响起的声音是那么的动听。 当年,那两个瘦骨嶙峋、在渔船上风吹日晒、饱受船主毒打喝骂的年轻人,现在红光满面的站在切丝机旁,吃着还带着余热的墨鱼丝,感慨着时过境迁。 大规模捕鱼,大规模加工海产,蓬勃发展的海洋捕捞业、加工业,让他们看到了美好的前景。 看着手中的墨鱼丝,梁大蟹甚至有些骄傲:说不得京城里的富贵人家,吃的都是我这作坊里制作的铁板墨鱼丝呢!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九十四章 美味 雪后的西阳一如既往地热闹,一家食肆前,带着儿子逛街的破六韩蝉驻足而立,父子俩看着橱窗里玻璃鱼池内游动的鱼儿,目不转睛。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小家伙伙觉得稀奇,因为他没见过如此模样的河鱼,破六韩蝉则在思索,思索这鱼到底是他见过的哪种海鱼。 产自大海的海鱼,本不该在这距离海洋千里之遥的内陆城池出现,但见多识广的破六韩蝉知道,这都是火轮船的功劳。 渔船从海里打捞海鱼,养在透水的船舱里带回港口,然后将鱼转移到船舱里装着海水的火轮船上,由火轮船载着这鲜活海鱼往长江上游走。 逆水航行时速已经提升到二十里的火轮船,从扬州广陵出发,昼夜不间断航行,只需要八天就能抵达长江中游的黄州西阳。 这个时候,海鱼依旧活蹦乱跳,所以西阳城内许多高档食肆纷纷推出了海鱼菜肴,以鲜活海鱼现杀现吃作为揽客手段。 当然,这样的鲜活海鱼价格可不便宜,不是一般人能吃得起的。 破六韩蝉见儿子看海鱼看得入神,摸摸小家伙的头:“大郎,这鱼不好吃,走,阿耶带你去吃好吃的。” 小家伙抬头看着父亲,大眼睛眨呀眨:“真的么阿耶?” “真的,阿耶带你去吃好多好吃的。” 在门口候客的伙计,见这对父子在橱窗徘徊许久还是没有入内,也不着恼,笑眯眯的对小家伙摆摆手:“小郎君,下次再来看大鱼哟!” “好!!” 虽然心中要鄙夷一句“穷鬼”,但伙计的“素质”很高,不会表露出任何鄙夷之色,目送这对父子离开后,正要继续招揽路人,却见数名男子跟了上去。 伙计的第一反应是有贼,却发现这几人与其说是团伙作案的小贼,还不如说是这对父子的随从。 破六韩蝉带着儿子继续向前走,要去他记忆中的糖果铺、小食肆,那糖果铺的糖果、点心铺肆的点心,是破六韩蝉心目中最美味的食物,至于那鲜活海鱼.... 十贯钱一尾又如何,他钱多的是,随便吃,方才不进店,只是单纯觉得不好吃而已。 无论是“刺身”也好,清蒸、红烧、油爆也罢,各种各样的海鱼他当年都吃腻了,闻着味道就没食欲,所以想带着儿子去追寻自己当年在西阳吃过的美味。 一文钱一个的“驴打滚”,两文钱一串的“冰糖葫芦”,还有各种点心、面食,让破六韩蝉想起来,肚子都咕咕叫。 他随着昔年的头儿、后来的上司卢勿吉,在北海之北的海参崴待了数年,天天吃各种海鲜,还有那大得夸张的大海蟹,或者肥硕的熊掌。 山珍海味都吃过了,就记挂着西阳城里小食铺里的特色点心。 那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他和同伴降了西阳王,第一次来到西阳,就被这座与众不同的城池所吸引,之后在外辗转奔波,也念念不忘西阳这个地方。 如今,终于又回来了,破六韩蝉决定让儿子也尝尝他心目中的人间美味。 然而西阳城变化很大,昔日的“商业街”犹在,但建筑却已经改头换面,当年街道两边的邸店都是平房或者二层小楼,如今,全都是三四层高的“骑楼”。 也不知当年的店铺,如今还在否? 走着走着,破六韩蝉看到了似曾相识的招幌,带着儿子快步走上去,果然见着了熟悉的店面,虽然他不可能认识年轻的伙计,但店名和店里卖的糖果,毫无疑问正是他要找的东西。 顾客在店前排起队,破六韩蝉带着儿子也排起队,其实他可以让随从效劳,但破六韩蝉享受的就是这个购买过程,还有边吃糖果边逛街的感觉。 卢勿吉成了“卢使君”,其他同伴也成了将军,但破六韩蝉的选择不同,舍弃当将军当使君的机会,如愿回到西阳,和妻儿一起,在这被他视为第二故乡的地方住下。 曾经漂浮不定的流浪野狗,终于有了一个温暖的家。 。。。。。。 西阳城一隅,赵郡王府,一场低调却又奢华的喜事正在进行,年轻的赵郡王作为新郎,与新娘青庐交拜,道贺的宾客如云,王府里一片欢声笑语。 赵郡王,即昔日逊帝,因为身份特殊,所以婚礼低调,但涉及朝廷脸面,所以该有的礼数都有。 礼部侍郎奉天子之命,到西阳为赵郡王主持婚礼,邵王作为宗亲平辈,以新郎亲族身份登门道贺,而黄州总管亦派长史携礼参加喜事。 除此之外,赵郡王的州学同学、师长亦登门道贺。 与此同时,新娘家亲友也在场。 新娘出身河东柳氏,虽然只是旁支,但终归是望族,该有的礼数自然也不能少。 在诸位亲友的见证下,眼眶微红的赵郡太妃,看着儿子和新妇向自己走来。 自从那年幼帝禅位,母子俩便来到西阳定居,渡过了最初的一段战战兢兢,娘俩的生活渐渐平静,赵郡王一天天长大,开蒙读书,甚至还能如寻常学子般,到州学就读。 虽然总会有人如影随形,赵郡王也不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但对于这对母子来说,能有如今的宽松生活环境,已是难能可贵。 本来早几年赵郡王就该成婚,却因为太妃身体不好、卧病在床,至孝的赵郡王一心侍奉,故而误了婚事。 现在好不容易盼到儿子成亲的太妃,见着儿子、儿媳向自己行礼,激动得几乎要喜极而泣,好不容易等到礼毕,王府佐官开始招呼贵客。 喜宴上的佳肴,凡是和鱼有关的菜色,全都是西阳名厨用东海鲜活海鱼烹饪,样样都是美味,若按市面上的价格来算,一场喜事办下来,差不多要花上二十万贯。 如此昂贵的美味,让赴宴的州学师生十分拘束,当然,若不动筷吃就是无礼了。 新任赵郡王府司马破六韩蝉,与其他同僚一起分工协作,带着酒壶在各席之间敬酒致谢,以免失了礼数。 赵郡王的身份有些微妙,王府佐官承担着何种职责,破六韩蝉一清二楚,但他却觉得能在西阳常住,公私两便,是再合适不过的差遣。 所以,他的笑容发自内心,手中酒杯空了又满,和来宾不断碰杯。 同样有人的笑容发自内心,王府一隅,扮作厨娘的千金公主,远远看着侄子成亲情形,激动得泣不成声。 她名义上早已死了,所以不能现身,但亲眼见着侄子成亲,娶了个名门闺秀,了却一件心事,怎么能不高兴。 此情此景,让她想起那年弟弟大婚的场景,那场景是一场噩梦,但如今的场景,不会是了。 天子当年没有赶尽杀绝,十几年后已经没有必要再动手。 “居士,时间差不多了呢。” 李三九在一旁轻声提醒,被以“居士”代称的千金公主闻言抹了抹眼泪,转身行礼:“多谢观察通融。” “非也,是陛下恩典,下官只是奉命办事。” 千金公主点点头,看着陪同她“观礼”的李三九,真诚说道:“李观察,天子恩典,某无以为谢,真不知...” “居士哪里话,居士为陛下长辈,无需言谢。”李三九说完,做了个“请”的手势,千金公主缓缓向外走去。 李三九跟在后面,低声说道:“皇后殿下关心居士,生怕居士在西阳住得不好,吃得不好,下官得皇后殿下嘱咐,说天下美味颇多,居士若想吃什么,尽管与下官说,下官一定送来...“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九十五章 低调 西阳宫,天子昔日潜邸,别院食堂隔间里,观察使李三九和几位潜邸旧人聚餐,叙叙旧,顺便交代一些要紧的事情,席上摆的菜肴,都是流行的海鲜。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现任西阳宫守的贾牛,将香喷喷的醉蟹端到李三九面前:“李观察,这可是海参崴的大海蟹,用酒糟糟过的,好吃得紧,可得多尝尝!” 李三九山珍海味吃多了,见着大海蟹就头痛:“老贾,你莫要老是吃海鲜,这海鲜吃多了会痛风的。” “哪能呢,咱一年也不吃多少吃嘛,这海参崴的酒糟大海蟹,也就只有冬天才到货嘛!” “不是,不止是海蟹,还有海鱼,鱿鱼、墨鱼,你们都少吃点,到老了真的会痛风,届时后悔都没用了!” “是是是,李大管家吩咐,小的们听令....” 大家都是潜邸旧人,所以说起话来没那么拘束,言谈间,李三九就把要紧的事一件件交代了。 西阳宫作为潜邸,是很重要的地方,不仅承担着行宫的职能,还一直承担着另一项重任,那就是作为“总办事处”,管理各项源自潜邸时期的产业。 皇后以及各位妃主选派的人员,就在西阳宫别院常驻,密切关注各产业的经营情况并进行对账,各产业的档案、账簿,也都在西阳宫存有副本。 与此同时,西阳宫依旧和当年一样,是一张巨大情报网的中心,而明面上担任宫守的贾牛,实际上就是情报负责人之一。 他就像一只稳坐网心的大蜘蛛,一旦蜘蛛网(情报网)里有任何风吹草动,就要采取对应措施。 这张蜘蛛网中,就有赵郡王府。 赵郡王身为逊帝,身份敏感,其本人也许没有妄想,但朝廷得提防有人意图挟持这位逊帝,另立朝廷。 赵郡王这一辈子大概都会在黄州度过,而作为天子起家之地的黄州,本地是不会有人跟着这位逊帝“起事”的,不要说士兵,就连百姓也不会跟着瞎起哄。 却怕某个外任官员哪天喝多了发疯,扯着赵郡王上城门号召大家“从龙”,即便这傻鸟随后就会被众人吐口水淹死,然而这种事情一旦发生,就会让朝廷大失脸面。 所以,对于赵郡王的“保护”(双重含义)必须十分周到,虽然王府佐官本身就肩负“保护”之责,但他们在“明”,需要有人在暗中协助。 这就是西阳宫守的职责之一,大概会伴随赵郡王一生,时间很长,所以很容易麻痹大意,李三九到西阳办事,顺便提醒一下贾牛。 除此之外,名义上已经不在人世的千金公主也定居西阳,必要措施也得有,这也是李三九要提醒贾牛的一件事。 如此种种,防的是各种意外,虽然当事人本身已经不具备“死灰复燃”的可能。 说完了比较隐晦的事,接下来的话题就变得“明亮”些,随着各产业的快速发展,宫里经常到西阳“出差”的人越来越多,所以作为落脚点的西阳宫别院,配套设施要进一步完善。 与此同时,宫里每季都要在西阳大采购,故而西阳宫留守人员也越来越忙,如何按质按量完成任务,是几位主要负责人要时刻放在心上的事情,李三九顺便给在座各位提个醒。 “陛下向来厌恶豪奴仗势欺人,大家作为潜邸旧人,不要仗着资格老,就不把黄州官吏放在眼里,行事一定要低调,不得嚣张跋扈,不可张扬,切记...” 话还没说完,外面传来雷声,冬日晴天不可能打雷,李三九第一反应是食堂的锅炉爆炸,或者是“暖气”的供暖锅炉爆炸。 但听动静应该是城中某处发出的声音。 透过窗户望去,却见城里到处都是烟囱冒出的黑烟,也不知道是哪个地方出的事。 而贾牛等人却很淡定,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观察勿忧,大概又是五庄观的道长们把什么反应釜给爆了....” 。。。。。。 五庄观,实验事故现场,匆匆赶来的李三九,看着倒塌的房屋顶棚,看着现场一片狼藉,看着一脸淡定收拾残局的道童,又看看一堵墙上“镶嵌”着的锅盖(反应釜盖子),只觉得后背发凉。 这玩意打中人的话,怕不是直接被切成两截... 李三九心中想着血腥场景,赶紧问陪同的道长,此次事故有无人命伤亡。 那道长脸上有大面积烧伤疤痕,样子有些狰狞,好像对这种场景习以为常,淡定回答:“观察放心,贫道等做实验,全都严格按照实验条例进行,此次实验,并无一人死亡,最多是轻伤。” 李三九见着道长和道童们一脸看淡生死的模样,不由得肃然起敬:果然是实验狂人聚集的地方啊! 他的“权限”不够,虽然可以入五庄观“观察”,却不能随意打听实验项目具体内容,所以得知此次实验事故并无人员死亡后,没有多问。 五庄观不是一般的道观,里面的道士也不是普通道士,全都是“疯狂实验员”,进行各种“疯狂实验”。 这些“疯狂实验”带来了很多宝贵成果,譬如威力巨大的“猛炸药”,还有各种有益于国计民生的制品,所以一直有重兵把守,闲人不得靠近。 按说五庄观应该是一个很低调的地方,但如今在西阳可是大名鼎鼎,因为这地方隔三差五就会有雷声炸响。 每到这个时候,城里百姓就会调侃:“五庄观又有道长白日飞升了!” 明白的人,就知道五庄观里的道长一定是做实验出了事故,不明白的人,还真以为有道士在五庄观白日飞升。 所以五庄观名声在外,城里百姓对时不时出现的“晴天炸雷”习以为常,李三九在别处待久了,所以对于这种“西阳特色”居然有些不适应。 他不是林有地,所以不需要关注五庄观的实验进程,正要转身离开,却见废墟里正在扒拉着什么东西的老道士忽然手舞足蹈起来。 手里拿着个东西,也不知是何宝贝,让老道士又哭又笑: “成功了,成功了!!”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九十六章 白色粘稠 临近除夕,西阳城里家家户户忙着置办年货,许多邸店生意兴隆,掌柜和伙计们为年前的最后一次销售旺季而忙碌,工场、作坊的生产也渐渐停止,工人们即将领取工钱,置办年货回家过年。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但西阳城外某造纸场,依旧全力开工,随着各地对纸张的需求量越来越大,各造纸场也越来越忙碌,即便到了年底,也忙得不停。 然而回家过年是所有人的执念,所以即便市场需求旺盛,各造纸场东主也不得不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年底突击生产,以便新年假期里有足够的纸张供应市场。 而现在,这家造纸场的一个车间里,工人和技术员们却不是在全力生产。 一个庞大的蒸煮釜正在运行,所有人都在安全防护墙后紧张的看着这个庞然大物,其中就包括几个道士,还有观察使李三九。 这个蒸煮釜加装了几个关键装置,正是有了这几个装置,才能保证蒸煮釜能够将木材(已切片)蒸煮成木浆,木浆经过漂白等一系列工艺后,就能制作成纸张。 为了这几个装置,技术员们琢磨了许久,一直未能成功,而五庄观的梁道长也和技术员们一道研究了数年,前不久终于实验成功。 这个成功,是伴随着反应釜的大爆炸出现的。 现在,就是见证突破的时候,在场的人们都翘首以盼,唯有李三九一头雾水。 他作为观察使,自然要观察各地发生的事情,然后上报天子,如今身处西阳,正好有一个技术突破,所以必须现场观察,以便尽快将好消息上报。 当然,若成功了,西阳的造纸业行会也会将这消息上报、 见着时间还早,李三九认真看起资料,又有造纸场的技术员在一旁讲解。 他对造纸不熟,需要人点拨。 简单来说,造纸是一门技术活,尤其大规模造纸,其技术难度可不是小作坊造纸能比的。 大规模生产,讲的是低成本、高良品率,而之前,黄州的造纸工场,其产品基本上都是以竹纸为主,因为竹子“蒸煮”制浆相对容易,竹子的生长速度也快、量大。 但随着用纸需求的暴涨,光靠种竹子已经赶不上旺盛的市场需求,于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个老问题重新浮现:能不能大规模用木头造纸? 虽说滥砍滥伐不对,但郁郁葱葱的大别山脉,以及江南的绵延大山,那么多的树木若可以适当砍伐,以其为原材料造纸,可以让造纸业的产能出现爆发式增长。 然而,如何高效、低成本蒸煮木材制浆,一直是个大难题。 正如用高压锅煮骨头汤能将骨头煮得发软那样,各造纸场的技术人员不是没想过用高压锅来蒸煮木材,但这样的尝试做了很多次,全都以失败告终。 但每一次失败,都积累了宝贵的经验,无数技术人员在此基础上不断改进,随着时光流逝,终于到了最关键的一步:一个能耐高压高温(相对而言)的高压锅。 也就是需要一个高效、耐用的蒸煮釜(反应釜,让木材被蒸煮为木浆)。 其他的工艺都已攻破,就是这个蒸煮釜成了最后的拦路石。 要么蒸煮出来的木浆不合适,要么蒸煮釜不稳定容易爆炸,反正就是无法研制出耐用的蒸煮釜。 现在,这块拦路石就要搬开了。 梁道长解决了蒸煮釜上几个关键装置的设计问题,不仅实验成功,还为了确认这几个装置的绝对有效性,不惜以牺牲一个反应釜为代价进行验证。 听到这里,李三九不由得看了看那头发花白的梁道长,心中暗道“实验狂人”果然无法以常理度之:五庄观的一个常见试验用反应釜可是造价不下五万贯啊! 但为了造纸,这样的实验代价必须承受。 李三九明白纸张的重要性,且不说用于印刷、书写、绘画,如今纸张的用途也多了起来,其中之一就是作为“厕纸”替代厕筹,还有作为“餐巾纸”,替代布帛。 这两点看起来没什么,但市场需求极其惊人,李三九对此深有体会。 千百年来,人们“更衣”之后清洁,都要靠细木片、木棒等厕筹,没人认为这有什么不妥,当然有钱人家可以用布帛,但这种行为真的很奢侈浪费。 当然,用纸也行。 在以前,纸张价格不低,虽然用纸来“清洁”,比用布帛“清洁”便宜,但依旧代价不菲,无论贵贱,基本上都用厕筹来“清洁”。 然而当纸张的价格大幅度下降,又便宜又好用的“厕纸”出现后,用过厕纸的人,若有得选,不会选回厕筹。 所以,当各地造纸场能够大规模生产便宜好用的厕纸后,至少家境殷实的人家,已经全面抛弃了厕筹,在厕所备着的清洁用具是“厕纸”。 低档一些的厕纸是以茅草、芦苇等草为原料所制草纸,出场销售时就已经切成一张张,方便使用。 高档一些的厕纸是以竹、树皮为原料所制纸张,出场销售时是一卷一卷,别称“卷纸”。 李三九知道,仅就长安城一处而言,每月销售的厕纸就是一个惊人数字,与此同时,替代布帛作为擦手之物的“餐巾纸”,销售量同样惊人。 钟鸣鼎食人家用膳完毕,靠薄薄几张“餐巾纸”就能将满手油腻擦去,再方便不过,而餐巾纸和厕纸一样,扔到水里会溶烂,不会堵塞沟渠。 所以,若大规模木材造纸真能成功实现技术突破,确实是个好消息。 纸张越来越便宜,意味着书籍的价格也会越来越便宜,更多的人能够读得起书,参加科举考试的寒门学子会越来越多。 想着想着,李三九和其他人一样满是期待的看着前方那庞大的蒸煮釜,不知过了多久,蒸煮釜上的阀门开始喷水汽,随后人们忙碌起来。 完整的生产线开始运转,李三九在安全区域旁观,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只见蒸煮釜“开盖”,一股异味迎面扑来。 李三九捏着鼻子继续旁观,只见几种冒着热气、不同颜色的液体在水槽中奔流,在许多坛坛罐罐之间拐来拐去。 过了许久,在一处水槽里,大股白色粘稠的液体出现了。 现场一片欢声雷动,白发苍苍的梁道长还有中年、年轻的技术员们欢呼雀跃,一脸茫然的李三九纠结片刻,决定还是不要不懂装懂,不然报告不好写。 低声问一旁的技术员:“这是?” “观察!”那技术员笑眯眯的,眼睛都要眯成一条缝:“这是漂白过后的木浆,可以造纸了!”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九十七章 擦手纸 春暖花开,阴山山脉北麓,大草原南沿,武川城外,此起彼伏的帐篷遮盖大地,旌旗如林,兵马如潮,周国皇帝巡边至此,于武川故宅祭拜先人。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随行文武百官,也有在武川故宅祭拜先人者,那就是唐国公李渊。 将近九十年前,魏国北部边境六镇:怀荒、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的戍卒叛乱,动摇了王朝根基,史称六镇之乱。 六镇之乱直接导致元魏衰落,而武川镇的豪强、镇民、将卒,形成了一个军事团体,李渊的祖父李虎,当年就是这个军事团体中的成员。 武川的武人集团入关中后,和关陇当地豪强联合,建立西魏,即后来的周国。 西魏年间,武川-关陇集团的几个头面人物得封柱国,是为八柱国,唐国公李虎便是八柱国之一,所以作为第三代唐国公的李渊,伴驾来到武川后,自然要带着儿子们到故宅祭拜先人。 李渊如今有四子,大郎李建成,二郎李世民,三郎李玄霸道,四郎李元吉,如今都在武川,他们看着眼前这不起眼的小院落,一个个欲言又止。 他们觉得曾祖当年住过的地方有些破旧,远不及自家府邸那么气派,最关键的是,时间隔了那么久,会不会找错地方了? 大家折腾了许久拜错地方,传出去那可是很丢脸的。 李建成已经二十来岁,有见识,对于这个问题虽然不解,但沉得住气,十岁出头的李世民很聪明,虽然有疑问,但见着兄长不吭声,他也不吭声。 岁数更小一些的李玄霸和李元吉,东张西望了片刻,见着父亲也在打量四周,便低声问:“阿耶,这地方真的没错莫?” “嗯,没错的。” 李渊点点头,面上镇定,但心里也有些犯嘀咕,然而拜都拜了,不是也得是。 他年幼丧父,母亲没去过武川故宅,几位长辈也是如此,所以李渊本人对于武川故宅的位置不甚明了,眼下这地方,是有司根据资料推定的。 故宅位置得靠外人来推定,李渊觉得有些无奈,但相关资料颇多,可以相互印证,想来不差。 最重要的是,武川城里宇文家、独孤家、杨家的故宅地址没错,那么由此推断出李家的故宅位置,肯定错不了。 虽然武川城所在地区长期为突厥控制,但武川故宅位置对于武川勋贵的后代来说,不算太陌生,有司仔细考据,所得结论应该不会错。 现如今,元魏六镇故地重新纳入中原朝廷的控制之下,昔年破败的武川城,如今已变成繁荣的边疆大城,城池规模扩大数倍,不仅有驻军及其家属,还有大量百姓定居。 祖辈生活过的地方,李渊作为后代重新游历,别有一番感慨。 那就是若没有黄河航运的支撑,这破地方还真是苦寒之地,不要说比不上关中,连朔州都比不上。 难怪当年会出事。 李渊带着儿子们在武川街头漫步,看着鳞次栉比的邸店,看着来去匆匆的行人,完全无法想象九十多年前,六镇军民那困苦的生活情况。 六镇的存在意义,是作为最北部的边防线,防御当年的草原霸主柔然(蠕蠕),而六镇军民在为国戍边的同时,却要承受沉重的赋税、盘剥,而且地位低下,所以不满与日俱增,直到怒火被点燃。 如今,六镇故地重新变成了朝廷的北部边防线,同样有大量军民戍边,却因为成了几个主要的边贸商埠,变得异常繁荣,李渊知道这都全靠黄河航运的支撑,使得大量人员、物资流通十分便利。 产自中原的茶、瓷器、丝绸、蔗糖、铁锅还有各种手工业制品,经由黄河北上,翻过阴山山脉,销往草原,而草原各部蓄养的马、羊、奶酪制品、羊毛,大规模南下,销往关中。 边贸的快速发展,让位于商路必经之处的武川繁荣起来,与此同时,朝廷对河套地区的大规模开发,如今终于有了成效,逐年增长的粮食产量,能够支撑起更多的边防驻军。 边军实力强劲,突厥国内大小部落自然就老实起来,边贸环境改善,自然有越来越多的商贾聚集边疆,使得各处城池人气聚集。 李渊见着熙熙攘攘的街道、生意兴隆的邸店,最直接的感受,就是若当年的武川有如此繁荣,没有被洛阳朝廷当做擦手纸用完就扔,谁还会起事? 不过若是没有当年的六镇之乱,如今的自己,大概也就是区区边境豪强的身份了... 。。。。。。 武川城外,御驾驻跸之处,超级豪华大帐篷里,宦官们正在拜访食案、布置宴席,周国皇帝宇文温即将在此宴款待前来觐见的突厥(东突厥)始毕可汗及一众贵族,事关重大,所以马虎不得。 此次宴会,饮食贴近草原习俗,所以会有大量肉食,还有酪浆等奶酪制品,与此同时,举办方还会准备大量茶水以便解腻。 因为手抓羊肉会导致双手油腻,所以席间还会备下“餐巾纸”,也就是擦手纸,让客人体会一下这种纸品的便捷之处。 皇后尉迟炽繁、太子宇文维城也将参与宴客,现在在帐中听宇文温交代一会宴客时的注意事项。 启民可汗去世,其子即位,即始毕可汗,本来按着两国的关系,应该是始毕可汗入关中朝见周国皇帝,但宇文温却直接来到两国边境,省得对方奔波,原因当然有几个。 首先,宇文温要亲眼看看河套地区的发展情况,毕竟朝廷投入那么多的人力物力开发河套地区,他不亲眼看一下成果心不安。 其次,天子巡边,亲**问戍边将士,能够极大鼓舞士气,若将士们遇到什么困难,他可以当场做决定,特事特办,让将士们没有后顾之忧。 第三,春游。 难得有机会名正言顺“公款旅行”,宇文温把一大家子都带上了,出来踏青,到故宅祭拜先人,到大草原看看风光,免得成日里待在长安,憋出毛病来。 第四,和始毕可汗谈谈相关事务,以及新的边贸约定,为国内的茶叶、瓷器、铁锅及各类手工业制品拓展“外国市场”。 第五,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亮肌肉。 宇文温要在武川地区开展一场大规模“春狩”,也就是大规模军事演习,让武装到牙齿的周军比划几下,给前来观看的突厥贵族们留下深刻印象。 或者说是心理阴影。 时代不同了,宇文温要让草原上的部族明白,周国拥有绝对的实力,能摧毁所谓“数十万铁骑”。 是突厥更需要维持两国友好关系以及相关约定,日后是战是和,周国都无所谓的。 如果日后真要撕破脸... 那些约定就是一张张擦手纸,用来擦周军将士杀敌后血淋淋的双手。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九十八章 忧心忡忡 接连数日的宴会,让始毕可汗酩酊大醉,在酒宴上,始毕可汗吃到了东方大海出产的海产,其中包括各种腌制的海鱼,还有大螃蟹,各种烹饪方式做出来的菜肴,确实让人大快朵颐。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更别说那些烈酒,让人喝了之后难以忘怀,一杯接着一杯喝,以至于喝得大醉。 躺在榻上醒酒的始毕可汗,想着数日来的种种事情,不禁心中悲愤,原本有些晕乎乎的脑袋,更加晕乎乎起来。 周国皇帝到武川,实际上是来向汗国(东突厥)示威的,这一点始毕可汗很清楚,却只能当做没看出来,每日里笑脸相迎,心中却觉得十分憋屈。 周国的边军已经翻越阴山山脉,在所谓的“六镇故地”筑城、布防,对方防的是谁,不言而喻。 汗国东境的契丹、库莫奚各部,之前还听从汗国号令,这几年已经转投南面,听周国的指挥;周国的商队不断深入草原,以做买卖为幌子,和各部族私下交好,打的什么主意,始毕可汗之前就能猜到。 周国的边防要塞,不断地往草原推进,然后以堡垒为中心,划定所谓“牧区”,周国的牧民可以在这里放牧,但突厥国内部族要到这些地方放牧,就得缴税,美其名曰“管理费”。 种种迹象表明,周国对汗国有不良企图,这些年一直都在做准备,也就是杀羊之前要磨刀。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周国经营所谓“河套地区”,驻扎越来越多的军队,再过上几年,那可就不得了了。 就像现在,始毕可汗躺在榻上,有一个人手持尖刀,就站在榻边,这人只要想捅刀子,就能捅中他身上的要害,而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站在榻边,无力阻止。 现在,在武川的这几日,周国皇帝明面上笑眯眯的和他商谈国事,包括两国边市事宜,但实际上这不是商谈,而是告知。 对方只是告诉他,接下来两国要定下何种约定,完全没有真正考虑过汗国的意愿。 对此,始毕可汗越想越气。 对方说开几个边贸商埠就开几个,说让哪几个部落参与边贸就直接定了,根本就没考虑过自己的意见,始毕可汗觉得周国皇帝如此不加掩饰、当着他的面收买突厥国内贵族人心,简直是岂有此理。 这种感觉很不好,始毕可汗觉得自己是堂堂阿史那氏的子孙、汗国的大可汗落得如此地步,却还得赔笑,真是屈辱。 他心中烦躁,却无法说出来,只能借酒浇愁,越浇越愁,最后喝得大醉,还不敢畅所欲言,只能回到自己帐中,忧心忡忡的唉声叹气。 周国的实力很强,这一点始毕可汗清楚,他知道周军有犀利的兵器,当年随着父亲去晋阳、长安,亲眼目睹了周国的种种“力量”,尤其那神奇的火轮船和起重机,简直不是人间之物。 正是有了可怕的火轮船、起重机,周国才得大规模运输人员、物资,牢牢占据昔日为汗国治下的领地河套地区,将边境向北延伸,一直延伸到阴山山脉北麓。 再这样下去,对方迟早要把手伸进草原,到时候,他该怎么办? 经过多年的修生养息,汗国的实力得到恢复,此时的始毕可汗,实际上已经可以调动十余万骑兵作战,但面对实力更加强劲的周国,他却没有丝毫在对抗中获胜的信心。 汗国的骑兵要突入周国境内,逼近诸如并州晋阳这样的重地,先得攻破阴山防线,但据始毕可汗所知,周国阴山防线戒备森严,己方短时间内难以从某个地区突破,而周军的反攻随后就会到来。 到时候,攻不进去,退又断了边市,进退两难之下,国内那些贵族怕是要趁机作乱,到时候周国再趁火打劫.... 更别说汗国西部(西突厥)的可汗们也在蠢蠢欲动,对方也不介意趁火打劫。 始毕可汗越想越烦,在榻上翻来覆去总觉得哪里不舒服,索性坐起来,看着蜡烛发呆。 不一会,亲信史蜀胡悉在外求见,始毕可汗见谋主来了,精神为之一振,让其入帐。 史蜀胡悉是始毕可汗的心腹,如今主持与周国的贸易,这可是始毕可汗手中最大的财源,轻易不会假于他人之手,可见史蜀胡悉的地位有多高。 史蜀胡悉这几日陪着始毕可汗赴宴,知道可汗喝了很多酒,现在见其脸色不是很好,又见帐内别无他人,低声问道:“可汗心事重重,莫要喝多了,以致酒后失言。” 这句话说中始毕可汗心事,他叹了口气:“知道,知道....” 史蜀胡悉是始毕可汗的谋主,知道可汗在忧虑什么,如今身在周营,到处都是耳目,所以君臣之间不好议论什么,但为了防止可汗心中郁郁寡欢,酒后失言,他还是决定适当劝解一下: “可汗,这几日见着周国太子,可有看法?” “嗯?周国太子?” 始毕可汗回想起周国皇太子宇文维城的样貌,觉得这个年轻的周国储君言谈举止得体,看上去不错。 史蜀胡悉见始毕可汗沉吟不语,说道:“想来这位太子,会是个不错的继承人。” 他见始毕可汗点点头,又说:“那么可汗,觉得周国皇帝气色如何?” “年富力强,气色不错,看不出什么病态....” 始毕可汗说完,有些疑惑的看着史蜀胡悉:“此是何意?” “可汗,周国皇帝年富力强,看上去好像还能活很长时间,而太子也已成年,羽翼渐丰....” 说着说着,史蜀胡悉的声音变得更小:”皇帝在位时间还长,而太子要么苦熬多年....要么等不下去.....这种事情,谁知道会不会发生呢?” 始毕可汗闻言眼睛一亮,抓住史蜀胡悉的手:“你是说....” “臣的意思,先静观其变,也许等上几年,周国国内生变也说不一定。” 史蜀胡悉说到这里,生怕始毕可汗想不透,解释:“周国皇帝年富力强,继位以来,大兴土木,连年对外征战,是个雄心勃勃之人...” “其人如此有抱负,自然对储君的要求很高,太子表现差了,他不满意,但太子表现得太好,他也不会满意,因为中原有句话,叫做雄主多猜。” “给这样的皇帝当太子,那太子怕是会很憋屈,成日里战战兢兢,又有众多弟弟在一旁等着上位,说不定哪天父子反目,刀兵相见,那就精彩了....” 始毕可汗听了史蜀胡悉的分析,眉头舒展,面色也变好许多:“对,你说得对!” “所以,还请可汗放宽心,忍上几年再说。” “好,好!” 始毕可汗起身,在帐内来回走动,这几日他赴宴,见着周国皇帝年富力强,而太子看上去又是个不错的继承人,不由得为汗国的将来感到忧心忡忡。 因为按照周国的发展势头,若是接连两代皇帝都是明君,汗国怕是真的要完了。 可若是从另一方面想,周国皇帝年富力强、可能还会活很多年,这对同样步入成年的太子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周国皇帝有很多儿子,这对太子来说就是威胁,时间拖得越长,太子之位面临的威胁就越大,万一哪天老家伙心烦了要换储君,那让“老太子”情何以堪? 到时候,要么老皇帝废掉老太子,要么老太子发动宫变,把老不死的干掉,自己提前继位,无论是哪种情况,周国国内肯定会动荡,那么,汗国的机会不就来了?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三百九十九章 大问题 夜,大帐,一身酒气的宇文温和儿子们交谈,除了太子外,皇子宇文维屏和宇文维行亦在座,虽然一身酒气有些不体面,但时间紧迫,宇文温顾不得那么多,他要利用好每一天,容不得虚度光阴。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今年一开春,宇文温就很忙,科举的会试、殿试在长安举办,待得殿试结束点出新科状元、黄河解冻,他便马不停蹄赶往河套,巡视边疆、慰问戍边将士。 顺便到武川接见始毕可汗。 忙完这件事后,将近二十岁的宇文维屏和宇文维行会出镇地方,一个任益州总管,一个任相州总管。 出镇地方,意味着离开长安,儿子不能再在身边接受教诲,于是宇文温要抓紧时间给儿子们上课,讲一讲时事。 如今突厥可汗到武川朝见,所以父子谈话内容是突厥相关,包括其习俗,宇文温要让儿子们熟悉这个汗国,不要有什么误解和偏见。 他要让儿子们知道,游牧民族构成的文明,和农耕民族的文明不一样,无论是生活习俗、文化、宗教信仰还有社会形态都是如此,这一切都取决于生活方式,很难调和。 “大家都注意到了吧,始毕可汗及其几个弟弟,脸上带着淡淡刀疤,还不止一道,这当然不是意外,而是一种习俗,名为面....” “面是什么意思呢?那就是以刀划面...大家觉得以刀划面好玩么?” 面对父亲的问题,皇子们一个两个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般:以刀划面,这不是自残么? 宇文温见状继续说下去:“我们认为面行为难以接受,但对于草原的游牧部族而言,这就是风俗,再常见不过的事情,从汉时匈奴起就有了。” 面,即以刀划面,自匈奴以来为草原习俗,常见于丧葬,如今突厥的丧葬习俗就有面。 死者停尸于帐,子孙及亲属男女各杀羊马、陈列于帐前祭奠,之后,亲属们都骑马绕帐走7圈,其中一人或数人至帐门,以刀面,且哭,血泪交流,如此七次方止,以示对死者的哀悼和祭奠。 另外,如果要送别亲人或者表明决心,也会有面的行为。 启民可汗去世,始毕可汗及弟弟们作为始毕可汗的儿子,当然要隆重祭奠亡父,那么以刀划面是很正常的举动。 然而个人体质不同,有人脸上刀口愈合后可能看不出,也有人脸上会留下淡淡的疤痕。 实际上,这种习俗已经影响了中原,尤其在北地、并朔以及陇右、关中地区,常有百姓伸冤时为了表明决心,会在官府诉讼时面,地方官对此见怪不怪。 太子宇文维城巡抚陇右,知道这一习俗,燕王、魏王镇守幽燕、并朔,当然也知道,但如今在座的宇文维屏和宇文维行却不知道。 这两位也不太清楚朝廷要采取何种办法,来有效解决草原的巨大威胁问题。 草原的威胁,必须解决,但想要根治很难,这是因为生活环境完全不一样,草原地区的经济基础与中原截然不同。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在无法农耕的地区,生活方式只能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中原朝廷用管理农耕地区的方式来管理草原,只会事倍功半,无法持久。 自汉以来,草原上的霸主一个接一个出现,永远也打不完,中原朝廷国力强盛时,还能主动出击,待得国力衰退,就只能退守。 若中原内乱,那就会被人趁虚而入。 远的不说,就说当年周齐相争,突厥成了两国竞相拉拢的对象,于是坐地起价,左右逢源。 以至于当时的佗钵可汗十分得意:“但使我在南两个儿(指周、齐)孝顺,何忧无物耶。” 时过境迁,现在是周国处于强势地位,但想要解决突厥(东、西突厥),却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成功的,更别说灭了突厥,朝廷也无法实控草原太久。 草原上必然会有新的霸主出现,这是一定的。 宇文温采取的策略,一如后世沙皇俄国吞并中亚故事,打算以堡垒推进战术来蚕食草原,这需要大量人力物力的投入,以及漫长的时间。 沙皇俄国吞并中亚,花了百年时间,宇文温本人不可能活那么久,所以只能寄希望于将来儿子继位后,能继续他的事业。 然而人死如灯灭,现在满口答应的儿子,将来即位后会不会把“老头子”的嘱托当一回事,届时已经变成“遗像”的宇文温管不了。 他只能尽可能做好安排,多给儿子们“洗脑”。 让儿子们意识到解决草原问题原来还有一种新方法,而不会被保守官僚带歪,为了节省开支,收缩防线,甚至连河套地区都丢了,结果到头来想省钱但花的钱更多。 堡垒推进战术极其耗钱,靠着在各堡垒地区圈地牧羊的收入,根本就无法填补修筑、维持堡垒群造成的巨大财政支出。 但从总体而言,只要把漠南地区(此时称为碛南,碛是大漠的意思)牢牢控制住,可以从根本上改善边防局势,如此一来省下的费用,其实比支出多很多。 把防线主动外扩,底线是阴山山脉一线(河套地区),最好能抵达大漠(碛)南沿,那么阴山山脉以南地区的州郡,就不会每年因为遭受外敌入寇而造成惨重的人员、财产损失。 如果把防线收缩到朔州(齐国长城)一线,那么每年的边军开支、边疆州郡的损失,加起来就会是一个不得了的数字。 这就是攻势防御和被动防御的区别,作为执政者,眼光必须看得远,当然,前提是国力撑得住。 如此执政教育,本来只需要太子参与,但宇文温为了以防万一,让自己的儿子们都接受必要教育,免得哪天太子出了意外,“替补”又得重新培养。 宇文温说着说着,一不留神就说了半个多时辰,眼见着天色已晚,便让儿子们回去休息,太子却留了下来。 因为他还有事要单独和太子说。 宇文维城拿出一个蒸汽机组模型,向父亲讲解螺旋桨推进装置的最新研制进展。 螺旋桨推进,是船只机械推进的必然发展趋势,但以目前的技术水平而言,想要实用化却很难必须有动力足够强劲且耐用的蒸汽机作为动力源,带动螺旋桨。 要有耐用、低成本(相对而言)的变速齿轮组,以几种合适的齿轮比(变速装置),将蒸汽机输出的转速“放大”,让螺旋桨转得更快,产生更大的推力。 还要有耐用的主轴,确保将动力稳定可靠的传递到螺旋桨。 一头连接变速装置的主轴,会从船舱穿过船壳来到船外连接螺旋桨,这必然造成漏水问题。 虽然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有了人力驱动的螺旋桨推进装置,同步解决了主轴漏水问题,但蒸汽机驱动的主轴转速会更快,原有的密封装置无法起到作用。 所以,必须有实用化的密封装置,确保主轴在高速转动的时候,不会有大量河水沿着主轴进入船舱。 这一系列的技术问题都是难关,解决之后,船只的螺旋桨推进才能实用化,为了避免闭门造车,也为了集思广益,需要有人来牵头,集中大量技术人员进行技术攻关。 宇文温把这个重任交给了太子宇文维城,此刻,宇文维城便是向父亲介绍研制进展。 若有他人在场,见着如此情景,保不齐心中嘀咕:一国储君,不去关心天下大事,不去学习如何处理政务,反倒折腾起奇技淫巧来,此举会不会玩物丧志? 对于宇文温来说,这是不可避免的安排,他年富力强,身体健康,应该还能活很多年,那么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就随之而来: “古今天下,岂有四十年太子乎?”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四百章 公式 自古太子不好当,因为表现差了会让皇帝失望,让兄弟们觉得有机可乘,迟早被废;表现太好了,皇帝又睡不着觉,总怕太子提前上位,于是怎么看太子都觉得不爽,于是太子被废。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而自魏晋以来,终李唐一代,太子更不好当,因为太子要是弱势无根基,继位后大概率完蛋;若太子过于强势,又会导致皇帝不正常死亡。 所以,宇文温就面临一个严峻问题:扶持太子,威胁皇权,不扶持太子,日后太子成了皇帝,皇权依旧不稳,面临巨大威胁。 皇帝如何拿捏好这个尺寸,是一个大问题。 仅以目前的时间点来看,“前”有隋朝的太子杨勇被废,之后的仁寿宫变疑云(据说隋文帝死的蹊跷,太子杨广提前上位)。 “后”有唐朝玄武门之变,李渊在两个儿子之间玩平衡玩脱了,导致儿子相残,自己也被迫禅位。 皇帝如何扶持、培养太子,真的是个大问题,这是基于贵族政治、门阀政治前提下出现的疑难杂症,从赵宋开始,因为科举官僚集团的出现,这个问题才有所缓解。 到了明代,太子继位名正言顺,即便太子尚在东宫时就是个毫无根基的窝囊废,等老皇帝驾崩,一样稳稳坐皇位,但在这个时代不行,因为政治环境截然不同。 这个政治环境可是出现过女皇的,所以,宇文温想要让皇位平稳交接,无法套用宋、明时期的“公式”。 简单来说,他的需求就只有两个:第一,自己的皇帝职业生涯能够正常结束,也就是自然去世,而不是如隋文帝那样来个某某宫变,也不想如唐高祖那样被迫让位,余生在软禁之中度过。 第二,自己“崩”了以后,继位的太子能够稳坐御座,皇权依旧牢固。 这两个要求看起来不矛盾,可考虑到他和太子之间的年龄差很小(相对),那就不妙了。 宇文温结婚很早,生儿子也很早,这就导致他还年富力强的时候,太子也成年了。 如果宇文温本人病恹恹的,三天两头卧榻不起,看上去没几年好活,那么太子好歹有个盼头,毕竟再熬个几年,就能即位称帝。 然而宇文温现在身体倍棒、吃嘛嘛香,精力极其旺盛,看上去大概还能在位几十年,活脱脱一个“老不死”,这在某种程度来说,会让太子感到“绝望”。 太子不好当,又有兄弟在一旁虎视眈眈,一不留神就要被废,或者先父而去都说不定,如此压抑的心理状态下,时间长了,太子就会有心病。 人一有心病,行为就会变得怪异,牢骚话越来越多。 “古今天下,岂有四十年之太子乎?”这句话,宇文温知道,就是清朝康熙皇帝的太子胤所发牢骚,而这个将近四十岁的太子,历经两次废立,还是和皇位无缘。 面对长寿皇帝而继位无望的太子,发牢骚还是轻的,更多的是剑走偏锋。 要么行巫蛊之事,诅咒老皇帝早死;要么直接动手,让老皇帝早死。 太子作为储君,是皇帝去世后的第一受益人,又有生母皇后作为宫里内应,有动机也有能力让父亲“提前下班”,如此一来,当皇帝当得不亦乐乎的父亲,必然也有了心病。 父子猜忌、夫妻猜忌,后果便是出现人伦惨剧,无论是父杀子,还是子弑父,亦或是妻杀夫,夫杀妻,都不是宇文温想看到的结果。 宇文维城因为母族的原因,自然而然招惹了不小的反对势力,所以必须立功、立威,才能平抑各种非议、诋毁。 宇文温要任用儿子们镇守四方、巩固皇权,那么作为太子的宇文维城,军功和威望就不能比兄弟们差,所以同样需要立功、立威。 于是,这些年来,宇文温创造了许多机会给太子刷军功、刷威望,太子也如愿拿到了过硬的军功和威望。 那么,当太子宇文维城拿到了足够的声望、军功、熟悉了政务、并一定程度展现了执政能力(数次在宇文温出巡后留京监国)后,是时候“冷藏”了。 宇文温不会再让太子监国,避免太子和宰执、禁军关系过密,所以出巡时把太子带上,让杨济、王、许绍等心腹留守长安。 宇文温不会再让太子领军出征,避免太子和军中将领结交、拉关系,也不会给太子组建一个小号执政团队,东宫属官定期更换。 当然,基本的亲信,太子还是可以有的,总不能真是孤家寡人一个。 宇文温这么做,就是要避免太子党过早成形。 这就是皇权的原则:天无二日。 皇帝若扶持太子,必然有官员围绕在太子身边,形成“太子党”,基于太子是未来皇帝这一事实,会有越来越多的官员亲近太子,毕竟谁也不想日后新君继位,找自己秋后算账。 如此一来,必然导致一个朝廷有两个权力中心,也就是“天有二日”的局面,这样的局面必然导致矛盾激化、父子相残。 然而不扶持太子,太子日后必然坐不稳皇位,甚至连太子之位都保不住,于是狗急跳墙,依旧父子相残。 所以,宇文温“冷藏”太子,不是真的架空,以免给外界传递错误信号,让人以为他要废太子。 而是换一种方法来锻炼儿子:领差遣,任使职。 譬如督办山东物资转运关中事宜,譬如监督某处学政,譬如督办航运等等。 太子领了差遣,不需要离京,而是任用佐官去外地办事,自己总揽全局做决策即可。 这也是在锻炼太子的执政能力(用人能力),让太子熟悉整个官僚体系的运作。 太子迟早要有自己的一套人马,于是可以借着领差遣的机会,熟悉各部官员的能力,日后若有需要,可以针对性的选拔人才,不会两眼一抹黑。 差遣若办好了,作为主官的太子,当然有功劳拿,顺便刷声望;办砸了,黑锅由佐官扛,太子大不了写检讨,说“识人不明”。 太子作为储君,不可轻易离开京城这个权力中心,留在长安,每日能见到宇文温,父子间有什么话当面说,教导也好,训斥也罢,亦或是解释疑惑。 父子俩直接对话,总好过让人代为传话。 宇文温防的就是一旦传话人居心叵测,暗中挑拨父子关系,渐渐埋下父子相残的隐患。 所以,宇文温将太子“冷藏”,目前来说效果不错,太子依旧在接受有效锻炼,却没有暗中大规模培植党羽、结交军中将领(尤其禁军将领)的可能。 而太子时不时到政事堂旁听,或者临朝旁听,太子妃韦氏开始参与黄州集团(外命妇)的团体活动,协助皇后进行产业管理,都在证明太子的地位不变,省得几个兄弟起了夺嫡的心思。 现在,太子还领了个差遣,那就是牵头进行技术攻关,争取早日让螺旋桨推进器实用化,若这个技术难关真的突破了,航运发展会进入一个新台阶,是个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太子领到这个差遣时当然不懂技术,但宇文维城真的很努力,现在说起技术问题,头头是道,宇文温见着儿子侃侃而谈,心中高兴。 宇文温真的很高兴,因为太子居然和他说起螺旋桨推力计算公式是如何推导出来的。 螺旋桨在水中旋转,进而产生推力,那么推力该如何计算至关重要,属于流体力学范围,本不属于这个时代。 宇文温自己都不知道计算公式是什么,所以对于这个公式的推导,他无法给予任何实质帮助。 然而,自火轮船开始研制那天起,当代的数学家和许多学者开始了这项艰难的探索,伴随着火轮船,走过无数岁月。 这些人当中,有以当代工程巨匠宇文恺为代表的工匠团体,有当代数学学霸刘炫、刘焯为代表的学者团体,还有成长于黄州的新式技术人员。 无数人的集体智慧,超越了“不正常”的宇文温,把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公式初步推导出来,通过大量实验得到论证。 公式还有待进一步修正,但有了理论作指导,螺旋桨推进器的研制工作,事半功倍。 要拖动某尺寸的船只以某速度航行,螺旋桨的直径要有多大,桨叶的数量、形状如何,螺旋桨的转速如何,都可以根据公式进行计算。 设计人员有了明确的理论指导,不需要乱蒙,节省大量时间和精力。 “父亲,标准螺旋桨的样式,如今大概定下了,在此基础上,螺旋桨转速,也有了明确目标...这需要变速齿轮组的支持...” “齿轮组的升速比,正常推进转速时,大概定在四到五左右,太快齿轮受不了,太慢的话升速效果不佳,这是经过许多试验得出的结果...” “配套了螺旋桨推进器的变速箱,试验机已经进入第三期运行试验,分为前进挡和倒退挡,前进挡又分为三个档位,依次是低速、中速、全速....” “这变速箱的结构,技术来自大冶军器监,他们那里的车床、镗床自从用了蒸汽机做动力,需要经常切换转速,所以,他们有许多变速箱及齿轮的技术可以参考....” “当然,螺旋桨推进器实用后,专利费是要给的...” 见着儿子所说那么“专业”,宇文温真的很高兴:他的事业,那些推动社会发展的技术力量,终于有了可靠的继承人。 也许,父子..或者祖孙三代人齐心努力几十年,世界就会真的大变样了!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四百零一章 梦 宽阔的草原上,一大群骏马正在快速移动,个个披着马铠,跑起来势不可挡,忽然雷鸣声起,撼动人心,马群之中绽放出火花,大量火焰和浓烟将骏马覆盖。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再没有骏马奔驰,待得浓烟消散,只见满地残肢断臂。 上百匹骏马,就这么完蛋了,身上的铠甲已经支离破碎,完全抵挡不了这火光和浓烟。 始毕可汗睁开眼,满头大汗的坐起来,看看四周,发现自己身处大帐之中。 仔细一想,原来自己做了个梦。 不,不是梦,只是白日的所见所闻,重新浮现在脑海里而已。 一旁侍奉的随从见着可汗醒了,赶紧上前问候,始毕可汗喝了温水,重新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 这几日,周国皇帝邀请他参加狩猎,这狩猎实际上就是示威,对方要向他展示周军的威风凛凛,对此始毕可汗心中不悦,却只能强颜欢笑。 他虽然有不满,却不得不承认周军确实兵强马壮,而为突厥国内敬畏的周国将军史万岁,虽然年逾六旬,头发花白,却依旧开得强弓,舞得马槊。 始毕可汗对史万岁再熟悉不过,当年周国派兵助他父亲回草原稳定局势,周军主帅就是史万岁,这位本领了得,虽然一把年纪,却异常骁勇,带兵打仗的本领也很强。 有这样能征善战的将领在,周军当然不好对付,而随后,周军向始毕可汗及贵族们展示的一件武器,其威力让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那件武器叫做“大炮”,射程有一里以上,发射出的物体可以爆炸,绽放出火光和浓烟。 数门大炮一起射击,可以将一群披着马凯的骏马打得尸骨无存,换而言之,冲锋的骑兵群在这种武器面前,根本就和绵羊一样无力。 而这样的大炮,周国的大型堡垒都有装备,守军有了这种兵器,可以靠着少数兵力,独自抵抗数倍敌人的围攻。 这意味着,周国在草原修建的堡垒群,成了个一个个又臭又硬的石头,汗国无法短期内将其拔掉,而越来越多的堡垒,会侵吞大量草原牧区。 正如周国已经在做的那样,以堡垒为核心,划定一个个牧区,周国的牧民可以尽情放羊,但汗国的部族要到这些地方放羊,就得缴税。 这是明目张胆侵占汗国的牧区,但始毕可汗却无能为力,因为周军有着威力巨大的大炮,步步推进之下,汗国无力反击。 唯一的指望,就是野战获胜,将周国的骑兵歼灭,如此一来,没有援军的一座座堡垒,在重重围困之下耗尽粮食才会投降。 只有这般,汗国才有机会扭转不利局面。 但一想到那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的史万岁,还有许多精悍的周军将领,始毕可汗顿生无力之感。 对方骑兵众多,不缺马匹,野战能力很强,真要打起来.... 大不了往碛北撤,看你们能追多远! 想到这里,始毕可汗心中稍定,草原很大,又被大碛分割为碛南、碛北、碛西,周军即便在碛南草原肆虐,他只要带着各部往碛北跑,对方追击途中,很容易犯下孤军深入的错误。 真要打起来,决不能硬碰硬,想办法动起来,然后调动对方的骑兵追击,再伺机将其击败,接下来才能有和谈余地。 若真的打不过,就只有北撤。 或者,先忍上几年,看看周国会不会内乱再说。 始毕可汗越想越精神,甚至想到一个可能:如果,能够俘获周军的大炮和会操作大炮的士兵,不就能反过来,拔掉周国的堡垒? 不一定要俘获,也可以重金收买周国某个堡垒的驻军将领,许以好处,让对方叛逃,这也不是不行.... 对,周国往草原修那么多堡垒,总有几个堡垒的守将,因为各种原因心生不满,然后只要汗国许以高官厚禄和美人、金银,就一定能将其拉拢过来! 。。。。。。 帐内,宇文温正和史万岁等几位将领秉烛夜谈,根据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讨论接下来要对对草原实行何种政策,以便削弱突厥,解决威胁。 今日的炮击演示效果不错,让突厥始毕可汗和一众贵族看了之后面无血色,宇文温和将领们都看在眼里,对于大炮这一利器的震慑作用很满意。 但是,若在草原上的堡垒群配备大炮,会不会因为某个堡垒的守将叛变,导致大炮落入突厥手中? 这是很可能发生的事情,毕竟只要突厥一方舍得以高官厚禄和美人、财宝引诱,保不齐有哪个守将一时鬼迷心窍,还真就当了叛徒,带着大炮投敌。 这是史万岁的担心,其他将领也有类似担心,所以宇文温需要给将领们做一下科普:大炮是怎样炼成的...大炮是怎样制成的。 按照正常的历史发展,火炮的制造,首先是铸造,也就是先制作出泥质模范,然后将熔化的金属倒进模范,冷却后成形。 模范一开始是泥制,后来又有铁制,而除了模范法,还有失蜡法,以及焊接法等等。 到了工业革命时代,蒸汽机出现,之后出现镗床,于是火炮的制作,变成用镗刀直接在实心金属棒里镗出炮膛。 这是宇文温知道的历史,而现在周**器监制作火炮的工艺,就是用镗床来镗,质量绝对有保障,很难炸膛。 当然他不可能说出来,他也不会过多向将领们透露火炮的制作方式,却很直接的告诉大家:如今朝廷制作火炮的工艺,突厥绝对偷不去。 所以即便弄来几门大炮,对其进行仿制,根本就仿制不出来。 突厥,本来是柔然的锻奴,所以具备不错的冶铁能力,若真的弄到了大炮,大概会试着用模范法来铸造大炮,这没关系,因为对方真要这么做,做出来的大炮必然容易炸膛,很难实用。 首先,模范法做出来的大炮,无法确保炮膛光滑、没有砂眼或者气泡,那么其使用寿命就很短,容易炸膛。 其次,铁炮的制作难度很高,对于铁质的要求也很高,所以周国的大炮材质大多以青铜为主,也就是青铜炮,而突厥国内的铜产量,未必见得高到哪里去。 如果对方异想天开,想搞铸铁炮,那很好,必然走上邪路:为了强化炮身,加厚炮管,于是大炮超重,根本就无法投入野战,只能用来守城 突厥是个游牧国家,基本上没有什么大型城池,那么费劲九牛二虎之力铸造出来的城防炮,又有什么用处? 周国堡垒,配备的都是重量不轻的大炮,对方即便弄到几门,如果随军移动作战,会严重拖慢行军速度,又没有火药补给,拿在手上就是鸡肋。 想要靠弄来几门大炮就翻盘,那是做梦。 所以,宇文温认为不能因噎废食,虽然堡垒推进确实有一定风险,出现某个堡垒守将叛变,带着大炮投敌的情况,但突厥拿到大炮,没什么用。 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堡垒推进成本极高,朝廷首先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修筑堡垒群,这还只是开始,后续每年的维护费用也得追加,都是巨大的开支。 若调拨士兵在各个堡垒戍守,必须定期轮换,不然戍卒常年远离家乡,心中不满与日俱增,迟早会出事。 而光靠着在堡垒区内牧羊,对突厥部族收税,这些收入比起前期和后续的巨大投入,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完全是入不敷出,长久以往,朝廷是无力承担的。 所以,宇文温觉得当第一阶段堡垒群建设完毕后,第二阶段行动就可以开始了,那就是让“有活力的社会组织”参与到草原大开发这个很有前途的大项目中来。 朝廷要借助“有活力的社会组织”力量,官民共筑和谐草原梦。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四百零二章 炮壮怂人胆 什么是“有活力的社会组织”? 当然还是心怀家国大义,自备干粮、甲仗,为朝廷分忧的民间人士组成的团体,简称“武装商队”,可称“民间义士”。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宇文温的意思,是朝廷要建设、维持堡垒群开支不小,时间长了难以承担,而且修建起来的堡垒群,本身几乎不产生收入,所以,需要想办法“招商引资”。 也就是要引入“有活力的社会组织”来接盘....承包,减轻朝廷负担。 “有活力的社会组织”,其表现形式当然就是武装商队。 除了关键地区堡垒依旧由官军控制,其他堡垒向武装商队开放,也就是将这些堡垒“分包”出去,允许商队交钱“承包”。 这些武装商队花一定费用,将这堡垒“承包”下来,不仅包括建筑,还有堡垒配备的火炮,以确保堡垒的安全。 然后作为承包人,获得堡垒周围一定范围土地的所有权。 没错,所有权,牧场、水源的所有权,要么自己募集人手放牧,要么对进入自己地盘的牧民收税,与此同时,还可以将堡垒当做货栈、邸店,向草原开展贸易。 “大家对草原十分熟悉,可能要问:这帮寒酸的草原部族,能有多少东西来交换中原商队的货物?” 宇文温说完顿了顿,继续说:“部族穷,但想要的东西有多,没关系,可以赊账。” “部族酋长、大人们,看中了花花绿绿的中原货物,可以先赊,来年还,若来年还不完,继续赊,后年还。” “如此这般,一直赊账欠债,好像怎么都还不了,可每年都要从中原商队这里购买好东西,那怎么办?” “没关系,拿牲畜、拿人来还债,人就是部民,得给商队做事,放羊、放马,或者打长短工来还债!” “就这么赊账,欠的债利滚利,一辈子都还不完,那就拿人来给商号大掌柜作抵押,这些部民,就一辈子给大掌柜务工!” 说到这里,宇文温笑起来:“草原生活不易,而中原商队提供大量物美价廉的货物,其诱惑力,不是部族酋长、大人们能够抵挡的。” “那么,他们欠了一身债,中原商队作为债主,在牧区筑堡方便收债,有没有问题?突厥可汗不高兴?可以,出头抗债务嘛,把债还清了,堡垒自然就撤了。” “他们还得完么?还不完,债只会越欠越多,但中原商号、商贾依旧允许赊账,毕竟老主顾了,不能那么绝情,对不对?” “堡垒越修越多,欠债的部族越来越多,而欠的债,几辈子后还不完....诸位,若是突厥可汗,若是各部首领,会怎么办?” 不等大家回答,宇文温自问自答:“当然是翻脸,打仗,打起仗就可以赖账,或者最好把债主干掉,那欠债一笔勾销不说,搞不好还能多捞一把。” “如此一来,是突厥先挑起战争,试图赖账,那么,朝廷出来主持公道,理所当然,谁也挑不出毛病!” 史万岁和将领们听到这里,眉毛一扬:这种逼人翻脸的手段,还真挑不出什么毛病。 天子的思路很简单,草原部族大多贫穷,要想让其上钩,那就是放高利贷,而这高利贷不是朝廷来放,全由民间商号、商贾经手。 高利贷自古就是暴利,所以会有很多边境豪强和豪商参与其中,踊跃“承包”堡垒,开展贸易及放贷业务。 又有大量民间武装(武装商队)活跃于堡垒群地区,朝廷的负担大幅减轻,却能有效维持堡垒区的控制。 中原商号、商贾不断向草原各部族放高利贷,可以把对方吃得死死的,而突厥可汗及贵族们还不好说什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部族酋长、大人们赊账、借贷,没人拿刀逼,不能赊了账、借了贷,说还不起就不还了,天底下哪有这般道理! 还不起不要紧,慢慢还,欠债欠得多了,那就拿部民来抵债,这样做难道不应该么? 债主在牧区上筑堡垒,随时方便收债,免得欠债的部族躲着不见面,这也没问题吧? 如此下去,过得十几年,突厥国内一大帮贵族、部族酋长及大人们欠下一屁股债,利滚利还不完,很大概率翻脸不认账。 那么,朝廷出兵为欲哭无泪的商号、商贾主持公道,朝野内外谁还敢嗦? 两国交好,是突厥先翻脸,到时候爆发全面战争,可怪不得皇朝不讲道义。 要打仗,皇朝可不怕,打完仗,顺便把地盘扩大,修更多的堡垒,继续“外包”,让“有活力的社会组织”继续放高利贷。 如果突厥不敢翻脸,那好,继续欠债,大小部族都给中原商号、商贾们打长短工,好的很! 宇文温说得口干舌燥,喝杯茶润润喉,趁着将领们琢磨他的“新思路”,自己也在梳理思路。 “有活力的社会组织”,就是后世黑社会的委婉称呼,而高利贷,毫无疑问自古以来都是毒瘤,他不允许国内有人明目张胆放高利贷祸害百姓,但当放贷目标转到国外,那就不同了。 “有活力社会组织”,其实就是窝里横、只会欺负老百姓的怂人,但现在,以绝对武力作为后盾的“有活力社会组织”,有了大炮壮胆,胆子自然大起来。 于是敢向草原部族放高利贷,对方必然还不起,于是要有东西抵债。 首先,牧场变相抵押(修堡垒‘方便收债’),是为房东变租客。 其次,部民给债主打短工,由人身依附于部落首领,变成人身依附于债主。 最后,就是“劳务输出”,即变相减丁。 还不起债的部族,要抽调青壮给债主打长工,而债主会安排这些青壮去很远的地方做事,美其名曰“劳务输出”。 很远有多远?大概有澳州那么远。 反正在草原放羊,和在澳州大草原放羊都是一样的嘛! 至于你问我,人什么时候能回来?不知道,也许一辈子吧。 所以,欠下一屁股债的部族,在不知不觉中会因为“劳务输出”而被变相减丁,这就是万恶的高利贷。 可想而知,如果开展双边贸易,草原部族在购买力不强的情况下,其首领、部民为了享受物美价廉的中原特产和手工业制品,必然落入高利贷陷阱。 那么,被高利贷盘剥的突厥各部族,迟早有一天受不了,撺掇着可汗宣战。 然而面对装备了火炮、猛炸药又不缺马的周军,双方全面战争的结果,不言而喻。 欠债的武装赖账,放债的就武装收账,欠债的死在战场上,那收账的就控制牧区当做抵账,变成自家的私产。 于情于理,都说得通哟! 宇文温在想事情,史万岁则与几位将军交换了一下眼神,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佩服。 高利贷开边?天子果然英明啊!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四百零三章 羊羔儿息 深夜,帐内烛光摇曳,迷迷糊糊醒来的宇文温觉得口干,喉咙好像在冒火,之前他和将领们开会,说话说得太多,所以喉咙有些不适。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正要起身去喝水,手臂却被人压着,转头一看,自己怀里搂着位熟睡的美人。 好像有些眼生,谁啊这是? 睡得迷迷糊糊的宇文温,脑子一片空白,就着昏暗烛光看了一会,才慢慢回过神:今晚是陈侍寝,两人一番“大战”后,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战前”一身办公室女郎打扮的陈,此时衣衫不整,若说穿了衣服,要紧之处都没遮拦;若说没穿,却有衬衣,一条腿光着,另一条腿还穿着针织长袜。 活脱脱一副酒后**却还没醒的模样。 如此诱人情景,让宇文温忽然觉得眼前一花。 他今天用脑太多,所以思绪发散得厉害,很快,一个故事梗概就在脑海里出现了。 事业有成的“余东主”,开着一家大型造纸场,生意不错,家有如花美眷陈氏,夫妇生活幸福美满,前景一片光明。 然则因为经营失误导致资金链断裂,余东主情急之下不得已借高利贷,以维持造纸场运营,利滚利之下,已然无法偿还。 为了挣钱还贷,余东主不得不四处奔波拉业务,甚至让娇妻也出来应酬。 陈氏有沉鱼落雁之貌,迷得客户神魂颠倒,所以签约率很高,但也引来居心叵测之辈。 然而债务压力太大,陈氏明知某客户不怀好意,也只能硬着头皮赴宴喝酒,却不慎被人灌醉... 迷迷糊糊之际,陈氏还以为身处家中,压在身上努力耕耘自己的正是夫君,于是百般承欢,口中不住呼喊着“夫君”,极尽欢愉。 待得清醒,陈氏发现酒后**,哭喊之着要告官却被对方威胁,想到自家欠下高利贷无数,急需扩展业务回笼资金还债,无奈之下沦为对方玩物,随叫随到... 这种带情节的虐心小黄文实在是太刺激,让宇文温的精神为之一振,瞬间倦意全无,脑海里浮现出“高利贷害人”五个血淋淋的大字。 高利贷害人,自古如此,须谨记在心。 他轻轻抽出手,扯起被褥给陈盖上,自己披了件衣服下榻。 自己从保温水壶里倒水喝了一杯,坐在榻边,琢磨起事情来。 高利贷,毫无疑问是祸害,平民百姓沾了高利贷,要么妻女为奴,自己倾家荡产,更严重的会家破人亡,所以,必须严厉打击。 但是,高利贷这种几乎伴随着人类社会发展的现象,想要断绝是不可能的。 道理很简单,那就是借贷的需求永远不会消失。 人总会遇到事情急需用钱,走投无路之下,即便是高利贷也也只能硬着头皮借,无非是速死和缓死的区别,而缓死也不一定会死,无非是做牛做马罢了。 大部分的百姓,但凡还能活下去,即便如同牛马一般活着,也能忍,真要活不下去、揭竿而起,那只能说执政者不给人活路。 高利贷能让人倾家荡产、妻离子散,作为执政者,但凡有点良心,就该打击高利贷行为,即便只是装个样子,也得明令禁止(禁不禁得住另说)。 这是对内,如果对外将其作为软刀子去割敌人的肉,不失为一种好办法。 当然,前提是有绝对武力,确保能收到“羊羔儿息”,而既然用了这把臭烘烘的刀,就得承受反噬,那就是仇恨。 放高利贷,天怒人怨,历史上,蒙元时期放高利贷的色目人,名声狼藉,色目奸商靠着斡脱制度(特权商业制度)成为斡脱商人,大规模放高利贷。 一锭银的本钱放出去做高利贷,转来转去本息累积,做了十年后,除了当初的一锭本金外,额外获取的利息据说能到一千锭。 这就像当初仅是一只小羊羔儿,十年后繁衍生出了一大群羊来,获得巨大回报,这种利滚利的惊人速度,被通俗地称为“羊羔儿息”,可见蒙元斡脱制度下高利贷的疯狂剥削程度。 到了满清时期,向蒙古王公贵族及牧民放高利贷的大盛魁等晋商商号,同样大赚特赚。 据说到了晚清,全蒙古人除了一些入股汉人商行的王爷外,都成了欠债人,外蒙古每户牧民的私人债务平均有五百两白银,可以说是全民欠债。 大盛魁等晋商商号,靠着高利贷,光是每年收债务利息,就能赚得盆满钵满,这可比做什么买卖划算得多。 高利贷商人大赚特赚,而根据当时外蒙古人民的生活水平,这样庞大的债务,已经成为根本无法解脱的沉重枷锁。 蒙古王公及百姓对大盛魁等大债主的极度怨恨,据说成了外**立的动力之一:独立后债主没法上门催债,欠债就一笔勾销了。 这种说法到底对不对,宇文温无从得知,但他觉得晋商能在蒙古畅通无阻,明显是收买了王公贵族,才能随心所欲开展高利贷业务。 高利贷商人和王公贵族一起盘剥底层百姓,当国家风雨飘摇,王公贵族就把高利贷商人推出来,作为替罪羊承受怒火。 即便如此,高利贷名声狼藉、招人厌恶是事实,不要说在东方,在西方也是一样:上千年来为各国贵族理财、放高利贷的犹太人,同样成为仇恨对象。 凡事有利有弊,宇文温既然要搞“高利贷开边”,用软刀子杀人,就已经权衡过利弊。 只有高利贷带来的暴利,才能吸引边境豪强和豪商到草原冒险,因为边市赚的利润,哪里有高利贷的“羊羔儿息”来得痛快? 大力引导民间力量进入草原,才能有效减轻朝廷负担,更快更好的控制草原(漠南草原)的进程。 然而隐患不是没有,万一有人暗地里变卖堡垒里的大炮怎么办? 无所谓,几门移动不便的大炮加上火药短缺,改变不了什么现状,对此,宇文温有信心。 至于仇恨,自然有这些边境豪强和豪商创办的商号去吸引,毕竟拿了天大的好处,也得承担滔天的恶名,这样才公平。 而朝廷,当然是一脸无辜的模样。 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决定了他们不会甘于接受农耕民族朝廷的管辖,中原朝廷想要拿管理中原的方法来管理草原,事倍功半,无法长久。 甚至连内附的游牧部族都无法同化,首先人家不擅长种田,其次内地人口众多,自己人分地都不够分,哪来那么多农田分给外来户? 那么,作为执政者,宇文温觉得自己没必要为外国百姓的死活“买单”。 愿意和周国友好往来的国家、部族,他当然欢迎,欢迎双方合作、一起发财;但成日里沉浸在旧日美梦、妄想着时不时南下抢劫的国家和部族... 譬如给脸不要脸的吐谷浑。 对不起,活该你们倒霉。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四百零四章 好消息 绥远城南码头,结束巡边的天子及文武百官在此登船,船队进入黄河后南下,返回关中,所以码头处人山人海,煞是热闹。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许多百姓在外围驻足观望,想要看看天子威仪,当然因为距离太远,实际上除了大片旗帜,什么也看不到。 围观的人群之中,数人奋力挤了出来,向着城内走去、 当先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快步向前走,左右见着他走得这么急,有些不解:“东主,为何如此焦急?” 被人称为“东主”的刘武周,大手一摆,继续向前走,头也不回的说道:“赶紧的,马上回朔州!” “回朔州?不是说再待几日再回去么?” “不,赶紧回去,要不来不及了!” 刘武周越走越快,到后面一路小跑起来,随从也跟着跑起来,径直往自家在绥远的邸店而去。 到了邸店,掌柜见着东主匆匆而来,赶紧迎上前,却听刘武周说道:“马上准备饭菜,然后备马,一会吃完了,我要回朔州。” 此举出乎掌柜意料之外:“啊,东主,这...” “杵着作甚,赶紧让人去办!” “是,是是是!” 刘武周见着随从跟上来,直接吩咐起来:“马上收拾行李,一会吃完饭就回朔州!” “是,东主...” 众人见着东主如此心急火燎,也不敢多问,分头去做事,而刘武周则抓紧时间,向掌柜交代一些事情。 这几年,随着黄河中游航运的兴旺、朝廷大规模开发河套地区,到丰州绥远做边贸的商贾越来越多,朔州商贾刘武周便是其一。 刘武周祖籍河北,家境富裕,自幼习武,弓马娴熟,因为经常结交豪杰,成日里飞鹰走狗,被兄长认为将来必然祸害家族,十分不待见。 刘武周受不得唠叨,负气出走,到朔州定居,继续结交豪杰。 随着边贸大兴,刘武周便拉起一支队伍做边贸,由“刘庄主”变成了“刘东主”,在绥远城里有邸店。 刘武周当然有想法,不甘心一辈子做个富家翁,所以想着入仕,却苦无门路,因为家族不待见他,只能自己想办法。 要入仕,可以从军,靠战阵搏杀立军功,刘武周愿意以命搏功名,结果却接连赶不上趟:无论是辽东、辽西,还是官军扫荡草原,他都因为各种原因,未能从军。 他不甘心到辽东当庄主,所以打算找个权贵当靠山,但要结交权贵,须得金钱铺路,所以得靠做买卖攒钱,这就是刘武周一直在做的事情。 这段时间,天子巡边来到河套,御驾所至正是权贵云集之处,于是刘武周赶来绥远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搭上哪家权贵,给人家做鹰犬。 结果鹰犬没做成,反到让他打听到一个消息。 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朝廷,打算仿效南北洋贸易公司故事,建立一个贸易公司,专营草原贸易事务。 其“总号”,很可能定在丰州绥远,而“经营范围”之一,就是放贷。 和内地不同,放贷利息可以“适当”提高。 这消息可不得了,让刘武周意识到机会来了:朝廷要用官、商结合的方式经营草原,他要是把握住机会,向上爬就不是梦想。 边贸利润当然不错,但放高利贷更是一本万利,刘武周是个明白人,大概能猜出来朝廷此举另有深意,明显是要用软刀子割人(突厥)。 那么亦商亦兵的商号,只要表现好,其东主必然入上头的法眼,不仅自己生意越做越好,还有机会结交人脉、得权贵赏识。 诸如南北两洋贸易公司的内情,刘武周听天南地北的朋友谈起过,能在贸易公司做大的掌柜们,背后都有权贵做靠山,而即便一开始没有,日后自然有权贵找上门来,谈“合作”。 这种合作,可比单纯给人当鹰犬强,而且“发展前景”不错:要么在贸易公司里做大掌柜,地位也是不错的,要么商而优则仕,靠着权贵撑腰,向上爬。 如此公私两便的好事,现在有了风声传出来,怎么不是好消息? 刘武周是从不同的渠道打听到这个消息,准确度很高,而目前暂时还未对外公布,不过按照消息的传播速度,很快就会变成不是秘密的秘密。 一场丰盛的宴席即将开始,刘武周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不求入席吃肉,好歹争取到入场的机会,站在边上喝汤,和权贵及豪商们混个脸熟。 所以,他要在大多数人没反应过来以前,赶紧回朔州安排,争取成为这个贸易公司成立后,头几批“合作商”,抢占先机。 。。。。。。 “呜啊,呜啊!!” “莫要跑!过道里莫要跑!” “呜啊,呜啊!!” “哎!四郎你莫要探头出去,会摔下去的!!” “哈哈哈哈哈,兄长来抓我呀!” 欢快的笑声,在船舱过道里回荡着,坐在客舱里的李渊,听着外面儿子们在嬉戏,只觉得头疼欲裂:这几个小家伙太能闹了! 汽笛声起,舷窗外景色缓缓移动,李渊知道这是火轮船开始航行,又听到外面儿子在闹腾,心中无奈至极。 大郎李建成,看来是压不住三个小魔头,若是夫人在,断不会如此。 李渊之母独孤氏,如今卧病在床,于是作为儿媳的窦氏,留在长安侍奉姑婆(婆婆),没有跟着李渊出行,这一路上,李二郎、李三郎、李四郎没了母亲管束,疯得很。 李渊和长子李建成对此头痛不已,一路上被吵得头都要炸了,如今李渊只盼火轮船走得再快些,早日回到长安,早日得消停。 忽然间外面的嬉笑声消失,随后响起说话声,不一会仆人在外禀报,说“唐员外郎”前来拜访。 唐员外郎,指的是民部员外郎唐俭,唐俭和李渊是好友,此次伴驾北巡亦在其列,而回程时,正好和李渊同乘一艘火轮船,李渊得知友人到访,赶紧请人进来。 老友见面,客套话不需要说太多,唐俭说了一些事情后,低声问道:“李兄,你听说了么?” “听说什么?”李渊反问。 “贸易公司的事情。” “这不是还没公开么,可不能到处传。”李渊叮嘱道。 唐俭闻言一笑:“嗨,这都传开了,再说,不是迟早的事么?” 他说完,看看外面的景色,叹道:“这好消息一传出去,怕不是要沸沸腾腾,天子真是有办法,善货殖之名....确实名不虚传。” “哎哎哎,莫要胡乱议论天子,成习惯了可不好。” 李渊行事一向谨慎,唐俭笑着摆摆手:“好嘛,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总不能隔墙有耳。” 喝了一杯茶,唐俭说:“哎呀,小弟这手头紧,眼见着良机就在眼前,想投资却没得本钱,不知李兄可否施以援手?利息好说!” 原来是借钱,李渊还以为唐俭有什么大事相商,但对方要借的钱必然不是小数目,他倒是愿意借,府里大把钱财,问题账目都是夫人管着,所以有些棘手。 万一现在一口答应了,之后却做不到,岂不是.... 然而做不到的话,岂不会让人说我惧内? 事关男人脸面,李渊硬着头皮答道:“呃,这,如今出行,我也没带什么银票。” 唐俭知道好友家中情况,不由得促狭起来:“又不是现在...咦,李兄,莫非还得回府看过账簿不成?” “哪里!哪里.....”李渊有些心虚,但依旧信誓旦旦:“此事绝无问题!” “那小弟就等李兄的好消息了!”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四百零五章 历史上的今天 金乌西落,玉兔东升,黄河津口,搭载着天子及随员的船队靠泊在岸边,要在此过夜等天亮之后继续南下,因为船上人员都在船上过夜,所以船只灯火通明。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点点火光光芒倒映在水中,远远看去宛若满天星辰落入凡间。 御舟上,用过晚膳的宇文温,看着外面夜幕下的黄河,又看看船舱里端坐的儿子们,开始循循善诱,让儿子们想象一个场景。 同样是四月中旬,同样是在黄河边上,他们兄弟几个一大家子人,被士兵押到河边,年幼的孩子被反绑双手扔到河里,挣扎几下就没了踪影,年纪大些的就跪在岸边,一个个等着砍头。 没有人愿意坐以待毙,于是奋力挣扎,结果要么被乱刀砍死,要么被人策马撞倒然后践踏而死。 什么天潢贵胄,什么大周皇族,在屠刀面前,不过是待宰羔羊,男丁全部被杀光,女眷被士兵们拖去军营肆意蹂躏,即便不死,也不成人形。 想想,如此场面有多刺激? 皇子们想着想着,想出满头大汗。 宇文温坐下,拍了拍案上的资料:“河阴之变,权臣杀皇帝、宗室、文武百官,就和杀猪狗一般轻松,你们不会以为自己的脑袋比别人多几颗,砍一颗就长一颗吧?” “同样是黄河边,同样是四月,历史上的今天,发生了什么,你们不要以为不会重演!” “历史上的今天”(其实不是刚好当天),是元魏的河阴之变,平定叛乱有功的尔朱荣,以武力为后盾把持朝廷大权,于黄河边,将幼帝、太后、宗室诸王以及文武公卿近二千余人杀得干干净净。 如此血淋淋的屠杀,距今大概有八十多年,好像很遥远,所以宇文温接下来,让儿子们畅想一下,大象二年末,大周宗室近五十号人,父子、甚至祖孙三代上刑场砍头的“壮观”场景。 那年,宇文温的长子还未出生,所以皇子们无法想象那种“壮观”的场景。 于是,宇文温让太子宇文维城拿着文献资料念,念大象二年间,被判谋逆罪行的宗室们,是怎么一个个走上绝路的。 念着念着,宇文维城语音哽咽,几个皇子听得汗出如浆,瑟瑟发抖。 当年,身在长安的宗室们,不是同一日被杀,而是被分批砍头,也许一开始,有人心存侥幸,以为改朝换代,新君为了装点门面,好歹留几个活口。 毕竟周代魏时,好歹有元魏宗室活得好好的,然而,大象二年的长安,没有一个宗室能活下来。 这不是在杀人,是在杀猪,一群被圈起来的猪,眼睁睁看着屠户把同伴一个个拖出去捅刀子、放血,猪圈越来越空,最后轮到自己了。 什么王、公、候,昔日高高在上,进出都是前呼后拥,结果几个小吏一锁,押上刑场,一刀过。 被砍头的宗室,年纪最小的还不到十岁,正应了那句话: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记录的文字,虽然不多,但听在皇子耳里,却如同千刀万剐。 文献里记录的名字,那些遇害的宗室,有他们的祖辈,父辈,还有同辈(那可是三十年前),说杀就杀,不费吹灰之力。 宇文维城念完之后,双手微微颤抖,宇文温见着儿子们受到沉重打击,开始点题:“天潢贵胄,没见比人多一条命,大厦将倾,一个宗室都跑不掉。” “所以,不要以为旁人对你恭敬有加,不要以为自己锦衣玉食,就认为自己当真能一世富贵,那是自欺欺人。” 说到这里,宇文温敲了敲书案:“那年,没有你们的曾外祖在邺城扛着,你们都没机会出生!所以在外头,不要人云亦云说什么蜀逆!” “没有老蜀王,江山就完了,别人可以喊蜀逆,我们家就不行,做人要知恩!” 以礼法而言,庶出子只能认嫡母为母亲,所以嫡母的祖父,自然也就是他们的曾外祖,而宇文温要说的重点其实不是什么“感恩”,而是要知道敬畏。 敬畏百姓。 “河阴之变,为什么闹到那个地步?很简单,百姓活不下去就起来造反,朝廷无力平叛,于是各地军头趁机坐大,大军阀以武力欺凌皇权,视皇帝、宗室如猪狗,想怎么杀,就怎么杀!” “你们记着,天下大乱,最倒霉的是百姓,接下来就是皇族,因为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他们之中的佼佼者,会踩着你们的尸骨登基!” “天下间,大把人盼着天下大乱,才好浑水摸鱼,不如此,他们怎么出头?” “你们以后出镇地方,不要以为对百姓好是施舍,你们是在救自己,百姓但凡有一口饭吃,就不会造反,不造反,就没有那些野心勃勃之辈浑水摸鱼的机会!” “出镇地方,不光要打击豪强、劝课农桑,还得秉公执法、保护百姓,莫要让高利贷猖狂,因为高利贷会让百姓活不下去,他们活不下去了,就扯着你们一起去死!” 宇文温进行种种铺垫,最后将重点带出来:高利贷是恶疾,败坏国家的恶疾,若一开始放着不管,等到百姓被高利贷盘剥得家破人亡、揭竿而起后,国家动荡,皇族也会跟着一起完蛋。 宇文温不厌其烦的向儿子们灌输这个思想,就是让儿子们好歹有些底限,以后少作孽,别到时候被人杀全家,围观百姓还拍手称快。 儿子们锦衣玉食,不知道高利贷的凶残,宇文温便举例讲解。 高利贷的表现形式有很多,譬如青黄不接的时候,地主以高息借贷,让借债的农户欠一屁股债,几辈子都还不完,于是家破人亡,土地被地主兼并。 譬如军中主将克扣军饷,故意长期压着钱粮不放,逼得囊中羞涩的士兵借贷,于是利滚利,再也还不完,由国家卫士,变成武将私人奴隶。 譬如灾荒之年,朝廷下令减免租庸,但地方官府的贪官污吏不仅不执行,还加派,逼得百姓借贷,坠入火坑。 又有奸商和地方官勾结,故意为难本分商贾或者实业主,要么使其货物被扣导致进退两难,要么使其资金周转不灵,被迫借贷,而后果,自然是倾家荡产。 林林种种,举不胜举,高利贷的目的是“食利”,就是靠利滚利,将一个个良民变成欠债人,变成自己圈养的牛羊,天天割肉、吸血,吃几辈子。 “高利贷害人,这是父亲今日要大家记住的一句话。“宇文温盯着儿子们,正色道:”现在、将来,谁要是敢放高利贷...父亲就封他到东海做岛主!” “有空就想想河阴之变,想想大象二年惨死的宗室,想想将来,是不是自己全家都要被拖上刑场,或者押到黄河边,脖子上来一刀?” “实在想赚钱,好歹走正道,那么多投资理财项目不去试,还想着要放高利贷....” 宇文温敲着书案,掷地有声:“真要有人撺掇你们放高利贷,不是蠢,就是坏。” 见着儿子们用力点头,宇文温问:“好,现在可以提问了。” 年纪小的宇文维民举手,得父亲点名,便问:“父亲,呃....放高利贷不好的,对吧。” 宇文温点头:“对。” “那...为何朝廷要往草原放高利贷....” 宇文维民知道时事,所以有此一问,这问题一出来,就显得宇文温很那什么。 口口声声说放高利贷、纵容放高利贷的人坏心眼,如今自己反倒纵容高利贷行为,会不会太厚那什么颜,无那什么耻... 宇文温干咳一声,拔刀。 将刀展示给儿子们看:“同样一把刀,砍中原百姓,那是作孽,是行凶,如果砍向草原...六郎说,突厥国内部族,是大周子民么?” 宇文维民摇摇头,宇文温继续说:“这不就结了?不是大周子民,干朝廷甚事?”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四百零六章 凶相毕露 夜,宇文温坐在榻上看书,尉迟炽繁在身后为他捏肩膀,夫妻俩交谈着,方才宇文温一番“警世恒言”之后,儿子们都各回各船休息,而尉迟炽繁也松了口气。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方才宇文温召集儿子开会,尉迟炽繁听宫女来报,说“陛下情绪激动“,说“全家拖出去砍头”、说“陛下嚷嚷着不是蠢就是坏”。 又说”封到东海当岛主”,让尉迟炽繁听了‘急报’之后紧张不已,还以为宇文温在训斥太子或者哪个皇子,生气到极点,要把人流放到东海小岛。 结果,只是宇文温在讲高利贷的坏处,让儿子们引以为戒。 “你莫要以为高利贷没什么大不了的。”宇文温又开始“敲警钟”:“若我们是寻常夫妻,你有如此美色,迟早被人弄到手,人家不需要用强,就靠高利贷,信不信?” 尉迟炽繁听了,倒也爽快的回答:“信,夫君说得对。” 宇文温听得出尉迟炽繁语气里的敷衍之意,放下书,转过身:“这言不由衷的模样,看样子你是不服?” 尉迟炽繁见宇文温一脸严肃,发觉情况不对,赶紧服软:“啊,夫君,妾没有不服。” “这样,反正时间还早,我们来一场推演....” 宇文温很喜欢和妻妾进行“互动”,以此多个感情交流的方式,尉迟炽繁本以为现在也是如此,但见宇文温一脸认真,自己不由得认真起来。 推演一位美妇人如何被高利贷弄到手,也就是虚构个故事,故事的角色,大概如下: 主角一家,夫名武大郎,其妻潘氏,夫妇所住县城,有家境殷实的大财主西门庄主。 武大郎是一家小造纸作坊的东主,一家人的收入都靠这个作坊,所以武大郎成日里为经营作坊而忙碌,颇有美色的潘氏负责管账并在家操持家务。 某日,武大郎谈了个买卖,有大客商在他这里定购白纸若干,数量很大,利润颇丰。 但武大郎的造纸作坊规模小了些,需要扩充产能才能在限定日期完成,若能顺利完成这笔买卖,那客商接下来还有大订单,并且成为长期“合作商”。 武大郎不想错失良机,但手头资金有限,对方缴纳的订金也有限,要扩大产能必须借钱才行,于是武大郎想到了乐善好施的大财主西门庄主。 西门郎君为人和蔼,仪表堂堂,家里产业众多,虽然没有官身,但和官府以及绿林豪杰多有结交,是本地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因为能耐大,经常放贷。 武大郎以高息从西门郎君那里借了一大笔,用来扩充纸坊产能,雇佣人手,加班加点生产白纸。 虽然利息很高,但武大郎反复算过,待得到期交货得了货款,是可以连本带利还上的,虽然赚来的利润还贷后等同于无,但作坊规模也扩大了,再接大订单,一样赚大钱。 日子一天天过去,武大郎的作坊总算是赶在期限之前,按质按量完成订单。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武大郎还清了借贷,面对那大客商下的新一张大订单,决定再次向西门庄主借贷,再次扩大生产规模完成订单。 结果这一次,到了交货的日子,那大客商没有现身,再无音讯。 如此一来,武大郎的资金链瞬间断裂,不仅成本收不回,连还借贷利息的钱都紧张。 高利贷,利滚利,时间一天天过去,这利钱越滚越高,而武大郎作坊平均每日赚的钱,根本就没有每日增加的利息高,数月时间,武大郎欠的钱,即便倾家荡产也不可能还清。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武大郎还不了债,西门庄主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也不派人上门打砸,只是要去告官。 黑纸白纸的借据,若上了公堂讲理,欠债不还(还不起)的武大郎只会被流放千里,怕是就此死在他乡,不过事情后面有了转机,武大郎逃过一劫。 那么多的欠债,怎么就逃过一劫? “很简单,把你的家产都交出来,再让潘氏签了卖身契,到庄里侍候我就行了。” 宇文温捏着尉迟炽繁的下巴,笑眯眯的说着,这个虚构的故事里,西门庄主明摆着就是下套让武大郎借贷,然后弄断对方资金链,于是再也无法脱身。 尉迟炽繁一脸不服:“这..可寻常百姓哪来的产业,又如何让西门庄主下套呢?” “不服是吧,再来推演。” 宇文温盘腿坐在榻上,继续和尉迟炽繁推演起来,他“设定”了几个不同身份的夫妇,有农户(有土地),军府军户(有土地),商贾(行商、坐商),官吏(小吏,基层小官)等等。 这些虚构的夫妇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妻子有美色,引来觊觎。 觊觎者不需要用强,也不需要以权势压人,只需要设计个小圈套,让“男主角”沾上高利贷,然后利滚利还不起,于是最后结局都是一样的:倾家荡产,其妻卖身为婢,被觊觎者弄到手。 即便闹到官府都没用,因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且不说在借据上玩文字游戏,放贷者甚至可以把借据弄得完全挑不出毛病,写的利息很低,却在本金上做手脚:实借本金一万贯,借据却写的是实借本金十万贯。 定契约的时候,放贷者和颜悦色,说这种写法,只是为了确保万一,口头约定届时还钱,按一万贯本金计息。 借贷者急需用钱,也就认了。 结果按了手印后,待得期限一到那放贷者便凶相毕露,拿着借契告官,双方上了公堂,借据上黑字白字写着‘借本金十万贯’,借贷者百口莫辩。 或者,借贷者赶在期限前,筹够了本金和利息,想要还钱,结果连放贷者人影都找不到放贷者故意拖延时间不出现,人为造成借贷者逾期、利滚利。 推演到这里,尉迟炽繁哑口无言,因为宇文温的推演完全没有破绽,若她真的出身寻常人家,又被人盯上,那么对方只要靠着高利贷,还真能把她“弄到手”。 寻常百姓,总是会遇到急着用钱却囊中羞涩的时候,找亲朋好友借不到,就只能找其他人借贷,而这种贷,基本上都是高利贷。 “但现在不同了,无论是等着开展春耕的农户,还是借钱周转的商贾、实业主,亦或是急需用钱的军户,他们有了更好的选择...“ 宇文温信心满满的说下去:“以日兴昌为首的柜坊联合会,如今分号遍布天下,在各地低息放贷,用经济手段拆高利贷的台,有了选择的百姓,不会那么容易沾上高利贷!” “可是...”尉迟炽繁提醒宇文温:“可是真的有许多百姓借贷后无力还贷,即便利息低,依旧利滚利还不起,所以,包括日兴昌在内,联合会的坏账越来越多,又不能暴力催债,毕竟有碍观瞻...” 以日兴昌为首的柜坊联合会,最大的靠山就是天子宇文温,众多柜坊多年努力下,好不容易培养起绝佳的信用和良好商誉,所以,对暴力催债十分谨慎。 对此,宇文温的回答很直接:“那就劳动还债,你要知道,劳动不可耻。” “百姓欠了地头蛇的高利贷,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百姓欠了天子的债,却不会如此...“ “军户只需要加倍精忠报国、农户只需要加倍努力劳作、商贾只需加倍努力扩大经营规模、工匠只需精益求精就好。” “而且,,,既然是人身依附,与其人身依附豪强,变成不纳税不服劳役的隐户,还不如人身依附天子。” 宇文温说着说着眯起眼睛,搂着尉迟炽繁:“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夺战。” “当一个朝廷在和地方豪强争夺百姓的战争里败下阵来,这个朝廷距离完蛋也不远了!”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四百零七章 不堪入目 黄河,大瀑布河段,因为有大瀑布天堑阻碍,火轮船无法通行,所以无论是南下还是北上的船只,都在大瀑布上下游转运港靠泊,船上人员及货物通过陆路转运。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上下游转运港之间已经有铁轨连接,对向各一对铁轨,极大缓解了大瀑布河段的交通瓶颈问题,而巡边归来的天子御驾,其人员及物资也经由大瀑布河段有轨马车转运。 在骑兵的胡伟霞,天子所乘“专列”行驶在轨道上,车轮压过铁轨的接缝处,发出有规律的“咔噔、咔噔”声,装潢豪华的车厢里,宇文温和尉迟炽繁对坐,相视无言。 车厢内再无他人,“咔噔”声不绝于耳,夫妻俩就这么对坐,之间的案上摆着一本书,包装很寻常,而封面上写着“少妇白娘子”五个大字。 这个书名,看上去没什么,好像说的是如今正热门的故事“白蛇传”,毕竟故事女主角就叫做白娘子。 如此书名,不用“白蛇传”而是用“少妇白娘子”,无非是为了引起读者关注,毕竟“少妇”二字有些别样意味。 确实有别样意味,尉迟炽繁盯着宇文温,想要听对方的解释,因为她知道出版这本书的书社,和宇文温有关。 然而并没有解释,宇文温就这么笑眯眯的坐着,不知过了多久,尉迟炽繁眼眶一红,捂着嘴就要哭。 宇文温见状问道:“怎么了这是?怎么就哭了?” “呜呜呜....” 宇文温见皇后哭起来,赶紧起身,坐到尉迟炽繁身边试图安慰,结果刚坐下,尉迟炽繁起身坐到对面,坐到宇文温原来坐的位置。 夫妻俩掉了个位置。 尉迟炽繁心中委屈,哭起来:“妾这些年...不分嫡庶...一直....一直用心教育孩子们,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结果....结果一本书就毁...放开、放开!!” 宇文温施展“轻功”再次换位,赶在尉迟炽繁起身前坐到对方身边,然后不顾对方挣扎,将其用力搂住。 “一本书,有什么能耐,能把三娘的心血都毁了?嗯?” “呜呜呜呜..” 尉迟炽繁只是哭,她真觉得心中有万般委屈,自己多年来费尽心血教育孩子,结果心血却被身为父亲的宇文温毁于一旦。 前几日,尉迟炽繁得“细作”密报,说某皇子最近在偷偷看一本书,那书好像不对劲,以至于皇子行为诡异,似乎自己偷偷用手那什么。 用手那什么,指的是一种行为,尉迟炽繁得知后大惊,却不好强行收缴,免得伤了儿子的颜面,于是趁着水陆转运、行李装卸的机会,让“细作”把那本书偷了出来。 只是随便一翻,尉迟炽繁就觉得此书十分淫秽,因为不仅内容淫秽,插图也不堪入目。 怪不得儿子看了之后会用手那什么,以至于这几日精神有些萎靡不振,而尉迟炽繁之前以为是儿子休息不好。 这本书的内容如此不堪入目,却是正规书社公开发行的商品书,据说市面上有售,而尉迟炽繁知道这书社的后面,有宇文温的影子。 所以事情很明显,当阿耶的心术不正,授意某书社出版淫秽书籍牟利,结果祸害到自己儿子身上,这不是作孽是什么? 尉迟炽繁作为嫡母,在对待嫡庶儿子时,除非涉及要紧的利益之争,一般情况下都尽可能一碗水端平,无论嫡庶,她都用心教育。 结果多年辛苦教育成果毁于一旦,儿子学坏了... 尉迟炽繁今日寻了个机会,和宇文温好好谈谈这个问题,但偷看淫秽书籍的皇子是哪个却没说,因为她不想让宇文温对未经世事的儿子有偏见。 她拿着这本名为“少妇白娘子”的书来找宇文温要说法,结果宇文温一脸“我没错”的表情,让尉迟炽繁悲从心中来。 “你看你,事情都没弄清楚就哭,这不是白哭么?” 宇文温一手搂着尉迟炽繁,一手拿起那本书:“你当真看完这本书了?” 伤心欲绝的尉迟炽繁都不想和宇文温说话,更不想看这淫秽书籍的内容,把头扭到一边。 又被宇文温强行“扭”回来:“三娘!把书看完,然后向为夫道歉!你甩的这个黑锅,为夫可不背!” 尉迟炽繁挣扎着,奈何力气不够,被宇文温按着,被迫一页页看起书来。 这本书实际上只有女主角,那就是新婚的白娘子,本来和夫君过着婚后的辛福生活,但貌若天仙的白娘子引来好色之徒的觊觎。 觊觎者为了得到白娘子便开始下套,让其夫君沾上高利贷。 一沾上高利贷,小夫妻便身不由己,白娘子被人奸污,随后走上不归路。 先是沦为一个人的情妇,又变成数人“共用”情妇,一个个觊觎白娘子美色的衣冠禽兽,用各种手段将其占有。 其占有过程和细节描写十分细致,让人看了血脉贲张、呼吸急促,要紧的场景还配有插图。 虽然插图没有把男女**画出来,但欲盖弥彰的插图,让人配合文字看了,完全是火上加油。 可想而知,生理正常的男子这本书,基本上都会欲火焚身,要么找女人发泄,要么就靠手“那什么”。 尉迟炽繁当时拿到书后,只是随手翻了翻就看不下去,不是欲火焚身,而是怒火焚身她苦心教育出来的孩子,被这本书给带坏了! 如今被宇文温强迫,一页一页的看,尉迟炽繁委屈得眼泪水直流,心中怒火越烧越旺,却不可能发泄出来,只觉怒火攻心,眼见着就要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结果看到书尾,却仿佛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连心也是拔凉拔凉的。 滔天怒火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悲伤和压抑,心好像被无形的锤子击中,出现无数裂缝。 那个从贞洁烈妇堕落为人尽可夫的白娘子,有了身孕,产下一子,但却不知生父是谁。 那些玩弄过白娘子的衣冠禽兽,以及拿妻子抵债、曾经山盟海誓的夫君,此时也翻了脸,将母子赶出门。 走投无路的白娘子,在阖家团圆的除夕之夜,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在雪地里徘徊,看着万家灯火,却无依无靠。 白娘子绝望之下,抱着孩子投水自尽,打捞上来之后,母子俩紧紧拥抱的遗体,被全页插画展现在读者面前。 看到这一幕的人,但凡有点良知,心灵必然受到强烈震撼,一开始看书看得某处发硬、只觉欲火焚身的读者,此刻必然全“发软”、心都凉了。 拿着这本书看得浑身发热的读者,会在心里有负罪感,因为他们对白娘子的意淫,也算是逼死白娘子的罪行。 这个本性善良却因为貌美而遭人染指、堕落的女子,是被书中的夫君、衣冠禽兽们,以及对着书用手“那什么”的读者一起逼死的。 “把美好的东西撕裂给人看,这是悲剧,而悲剧,会让人深刻反思。” 宇文温合上书,看着尉迟炽繁:“高利贷害人,这个道理没错,然而朝廷光靠说教,又能有多少百姓听得进去?” “即便将高利贷害人妻离子散的案例汇编、出版,你觉得会有多少人有兴趣看?” “想要控制舆论,想要用好舆论这个工具,就得掌握人性。” “人性是什么?食、色,性也。” “这本书,看名字像是小黄书,看内容是小黄书,看插图是小黄书,所以可想而知销量会有多大。” “无数男子,偷偷摸摸看书,然后看得欲火焚身,要么找女子发泄,要么靠手,把自己想象成书中人物,用不同的姿势,不同的动作、在不同的场景来享用白娘子,可谓愉悦至极。” “这样的代入感很强,所以,到了最后,当白娘子抱着不知生父是谁的儿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时,读者的心也颤抖起来。” “当白娘子抱着儿子投水自尽,母子遗体紧紧相拥的场面,读者看过后但凡有良知,只会为自己的龌蹉感到羞耻,因为逼死白娘子的人当中,也有他们的身影!” 宇文温越说声音越响亮:“我认为我们的儿子都有良知!所以,偷看这书怎么了?用手那什么又如何?血气方刚的少年郎,不想男女之事是不可能的!” “看书看到后面,他们会难受得几天睡不好,然后反思,这可比什么说教都有效!” 尉迟炽繁听到这里,默默点头,擦了擦泪水,有些讷讷:“呃...是妾误会夫君了...” “三娘做得也不错嘛,知道照顾儿子脸面,没有强行缴书,不然儿子怕是没脸见人了...” 宇文温握着尉迟炽繁的手,颇为高兴的说着,事情很明显,偷看此书的皇子,不是尉迟炽繁所出,而作为嫡母能体谅庶子脸面,可见尉迟炽繁有多用心。 “呐,这年纪的孩子,就是对异性有想法,你也莫要太紧张,赶紧的,趁着时间还不长,把书悄悄放回去,给儿子来个心灵教育,可不比你我成日里唠叨要强么?”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四百零八章 许愿 早晨,阳光映亮窗帘,也映亮了房内的一对人影,恩客许文宝,此时正与风月场小娘子风流快活,一起重温“剧情”,激情十足。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所谓剧情,来自一本奇书《少妇白娘子》,在这本书里,貌若天仙的少妇白娘子,被不同男人用不同的办法“染指”。 其中许多剧情都让人血脉贲张,尽可能“复原”这些剧情,让看过此书的恩客们尽兴,是目前关中各要津风月场的流行做法之一。 当然,白娘子那凄凉的结局,小娘子和恩客们自然是不会提起的。 此刻,许文宝再次“入戏”,把身下小娘子当做白娘子,奋力耕耘着,最后一阵哆嗦,抱着小娘子喘气。 不行了,无论是钱囊还是身体,都快要被掏空了.... 许文宝如是想,脑袋一片空白之际,又想起书里白娘子的风情, 看过此书的许文宝,对结局深恶痛绝,整本书对他而言大体就像山珍海味,结果吃到最后,居然发现盘子里有一泡屎,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他觉得此书作者太过分了,虽然有如此结局是想说高利贷害人,但以这种方式“发人深省”,简直就是在给读者喂屎。 许文宝认为,本来可以称为“名著”的一本书,就是因为这个结局而让人大倒胃口。 但这因为结局喂屎的书,他看过之后不能忘怀,时不时就要拿出来看看,和小娘子们“温习”一下。 不知不觉,时间差不多到了,孙文宝起身,在侍女的帮助下更衣、梳洗,留下浑身瘫软的小娘子继续躺在榻上。 服侍恩客的小娘子们,因为晚上不得好好入睡,所以白日里大多在补觉,本来许文宝也能如此,但今日不行,因为他还要乘船去晋阳。 虽然那船是自己的船,但靠泊码头是要计时收费的,时间一到,即便只是超时五分钟,也得交钱,虽然这钱不算多,但也是钱。 许文宝匆匆用了早膳,向“干娘”告辞,带着随从走上街道,向不远处的渭口码头而去。 不一会,便来到码头上自家火轮船靠泊的泊位。 此刻,另一位船东武士已经领着船员在忙碌,烟囱里冒出浓烟,看样子已经在预热。 火轮船不是一点火就能动起来的,需要“预热”,也就是给锅炉点火加热,把水烧开了,那明轮才能转动,这是火轮船的特点,许文宝很清楚。 但再深入一些的技术问题,他就不懂了,火轮船的船务,全靠好友兼搭档武士来主持。 两人就在甲板上交谈起来,武士知道老伙计昨晚在风月场潇洒,所以见着对方一脸睡眠不足的模样也不多问,把几件要紧的事情说了,张罗着开船。 武士和许文宝当年规划的梦想,如今已实现,有了自己的火轮船,跑运,开始了新的财富之旅。 而这个财富之旅,有了个开门红。 之前,天子巡视河套,走黄河水路北上去丰州,轮船招商局为此调拨大量船只保障天子出行,武士和许文宝的这艘船也在其列。 此次征调是有偿的,各船主作为轮船招商局的雇员,会获得对方支付的部分“预付金”,以便有充足费用参与这次运输行动。 在轮船招商局的统筹安排下,此次运输行动圆满完成,没有出什么纰漏,而待得不久前天子返回关中,轮船招商局很快就将“尾款”发放给各位船主。 武士和许文宝的航运买卖刚开张不久,就接了这么个大买卖,钱袋鼓起来,信心那是蹭蹭往上窜,很快就备好一船货,要尽快将其运往晋阳。 港务引水船吹响汽笛,武士和许文宝的火轮船也以汽笛回应,船只在武士的驾驶下,缓缓离开泊位,跟着引水船向港外驶去。 武士是“航运专业”出身,在技术学校深造,然后上船实习,一直都很努力,所以技术扎实,无论是驾船还是维护锅炉,都是好手。 许文宝在一旁看着好友驾驶这个庞然大物驶入黄河航道,见着庞然大物被驾驭得服服帖帖,心中佩服不已,他们两个努力多年,终于如愿以偿,而未来,会更加美好。 武士见许文宝一脸倦容,要“赶”对方去船舱睡觉,许文宝却“赖”着不走,在驾驶室里和武士聊天:“听说啊,将来明轮要淘汰了?要换成什么螺...桨?” “嗯啊,据说螺旋桨的推力更大,能让船走得更快。” 许文宝闻言紧张起来:“那...我们的船岂不是就要落伍了?” “不打紧,轮船招商局那里说了,将来螺旋桨真要实用,现有明轮船都可以改的,毕竟这船型,当初设计时就预留有改造位置了。” 听得武士这么说,许文宝一脸茫然,技术问题他完全不懂,不过武士说没问题,那就应该没问题。 “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是期盼呐,将来真要换下明轮,改装螺旋桨,这船得有多快?” 武士一般把舵,一边回答:“这不清楚,各种说法都有,不过大家都觉得,真要实用了,怎么说都得提速五成以上。” “嚯!竟然这般厉害!将来真要如此,怕不是连那砥柱都能闯一闯?” “嗯,我觉得可以闯。” 黄河中游航运,上下游各有一道天险,使得航道中断,以渭口方位而言,一是上游大瀑布,二是下游砥柱山。 大瀑布是绝对无法克服的,但砥柱之险却不一样,虽然称之为“险”,却不代表不能行船,只不过砥柱山河段水流湍急又有众多暗礁,靠人力驾驭的船只稍有不慎就会倾覆或者触礁沉没。 即便如此,也有技艺高超的船工能驾驶船只通过砥柱之险,只是若以大规模航运而言,穿越砥柱山河段的风险太大,不划算,所以需要水陆转运。 将来,若真有了螺旋桨推进的火轮船,想来靠着力大无穷的机器驱动,船只无论上水、下水均可以从容通过砥柱之险,到时候,航运的前景会更加光明。 说不定,从晋阳出发的火轮船,可以直达下游黄河入海口,或者入永济渠、通济渠,抵达燕津或者广陵。 许文宝畅想着美好的未来,武士则思念家乡的妻儿。 这几日,武士情绪低落,原因是看了一本书,这书的名字叫做《少妇白娘子》。 一开始,他看书看得血脉贲张,结果看了结局之后,白娘子母子相依的“遗像”,使得他心情极度压抑,深深感受到人世间的恶意。 这本书的作者,是要以白娘子的凄惨遭遇来揭示高利贷的罪恶,而早知道高利贷害人的武士,揪心的是这对母子的结局。 他不由得想到还在家乡的妻儿,真怕哪天母子就这么无助的死了。 武士这几年在外奔波、跑船,虽然也有往家里汇钱粮,但妻子操持家务又要拉扯儿子,必然十分辛苦。 他是个正常的男人,经常在外跑船,免不了和风月场的小娘子做个露水夫妻,一想到妻子在家操劳,自己在外快活,武士心中多有愧疚。 “我....”武士忽然说话,许文宝见状倾听。 武士许下愿望:“我想在晋阳置办房产,把妻儿都接到晋阳住,过好日子。” 许文宝一拍大腿:“好哇!我就买个隔壁或者附近的宅院,两家人住得近,相互也好照应!”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四百零九章 旋转的魅力 洛阳皇宫,处理完政务的宇文温闲来无事,便于书房摆弄起一个装置,这装置方方正正,宛若寻常梳妆盒大小,正面有几个小窗口,还有一排旋钮,侧面则有一个摇把。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前不久,宇文温北巡归来,没有回长安,而是东出潼关到洛阳,准备和家人在这里待到明年春暖花开再西返。 洛阳皇宫不能总是空着,而宇文温没有太多行宫,所以隔一段时间就要在长安、洛阳两地轮换住一下,算是调整心情,顺便节省开支。 他在两京之间走动,不仅家眷跟着,文武百官也得跟着,这本身就会产生大量费用,但比起关东物资输入关中的巨额运输成本,这就算不上什么了。 虽然如今有了火轮船,有了水陆转运避开砥柱之险的轨道,海量物资西运的“物流成本”依旧不小,这就是现实。 当宇文温带着文武百官在洛阳暂居时,自关东汇集的海量物资,只需要运抵洛阳即可,省去了不少运输成本,所以,他时不时到洛阳居住,是个省钱的办法。 当然,这和历史上唐朝皇帝因为关中人口超负荷导致粮食短缺、不得不带着文武百官到洛阳“就食”不一样。 宇文温专心致志操作着那装置,宛若孩童把玩一件宝贝玩具,爱不释手,一旁帮着整理书籍、奏章的萧九娘和尉迟明月见状觉得奇怪。 她们觉得宇文温成日摆弄的这些装置,大多稀奇古怪,好像从来没见实用过,所以都不知道意义何在。 不过宇文温如今拿在手中的装置,大有来头,名为“手摇式机械加减计算器”,可以进行加减法的计算,计算时需要使用者摇动摇把。 此刻,宇文温就时不时摇那摇把,盒子正面上的小窗口不停有数字出现。 这些数字,是“西阳数学”的0、1、2、3、4、5、6、7、8、9,共十个。尉迟明月在一旁看了看,发现这计算器果然有些实用价值。 如果,在频繁进行大量累加、累减的计算作时,用这种计算器计算,比用算盘算数省力。 因为累加、累减实际上是重复计算,计算规则不变,仿佛打铁一般,只要不停的锻打就行。 既然锻打铁器可以用机械替代人力,那么累加、累减有机械装置帮忙,人就不需要反复的拨算盘珠子。 对于尉迟明月的看法,宇文温很认同:“没错,税吏们在收税时,需要进行大量繁杂却重复的累加或者累减,虽然用算筹和算盘也行,但有了计算器,能够提高效率。” “打算盘,噼里啪啦的十分爽快,可大量繁杂又重复的加减计算,其计算量依旧会让人疲惫,有了加减计算器,替代手指拨算盘,计算速度就上来了。” “当然,这种计算器的适用场合,目前主要就是税收计税,其他大部分行业,目前来说算盘足矣。” 萧九娘对这种神奇的计算器十分感兴趣,问起其中奥妙,宇文温便让两人坐在身边,开始进行“科普”:“这计算器的运作原理,其实和钟表差不多,靠着旋转的齿轮来实现。” “一个十齿齿轮,代表着十个数字,齿轮转一圈,拨动另一个齿轮进一位,即为十进制。” “第一个齿轮代表着个位,第二个齿轮代表着十位,第三个齿轮代表百位,以此类推。” 听到这里,萧九娘问:“可是,齿轮转起来,如何实现转一圈,拨动另一个齿轮动一下?” “道理很简单,却又不简单。”宇文温提笔在纸上画起来,“一开始,谁也想不出如何实现这个转动、进位,后来嘛,你们看看这个齿轮。” 纸上,宇文温画了一个十齿齿轮,这个齿轮有一个齿略长,旋转一圈后,凸出的长齿刚好拨动相邻的另一个齿轮。 这就代表着“进一位”,萧九娘和尉迟明月看了恍然大悟。 宇文温继续说:“正转累加,反转累减,结构就是这么简单,还有另外一种组合,那就是同轴单齿,原理是一样的,当然,实际应用时会复杂一些。” “如今,车床、镗床、明轮等旋转加工机械用的转速测量器,靠的就是这个原理来计数,当然,计算行驶里程的里程表,也是靠着记录车轮的转动圈数来实现的。” “同理,风速表,各种流量计,也是这个结构。” 见着尉迟明月举手,宇文温问:“明月有何疑问?” “这个计算器,若计算....”尉迟明月提笔在纸上写了个数字,“若计算99999+1,那么就要转动....五...六个代表不同位数的齿轮...摇那摇把要多大力气?” “会不会因为用力过大,导致这些齿轮被摇坏了?” 尉迟明月管账管了那么多年,经常进行大数字计算,所以对于这种计算十分敏感。 宇文温闻言一愣,看着尉迟明月,赞许的点点头:“明月说得没错,这就是计算器在实际使用时会遇到的问题,如果单纯靠累计进位,计算大额数字时,摇起来吃力不说,万一动作太大,齿轮组崩坏都有可能。” “所以,需要一个特别的‘擒纵器’,按需要,‘擒纵’各个位数的齿轮,临时构成结构简单的齿轮组进行进位,即省力,又保护齿轮。” “这个擒纵器原理有些复杂,为夫画不出来,但你们若是看了结构运转,会发现这擒纵器的结构也复杂不到哪里去,但是...” “这看起来简单的结构,历经二十多年,才由一个钟表匠实现,而采用了这种擒纵器,会导致齿轮组无法反转,也就是只能加不能减,一个问题解决了,却引发新问题。” “对此,许多工匠的解决思路,是设计更巧妙的装置来切换齿轮组的旋转方向,却引发更多的新问题。” “工程设计,结构越复杂,出错的几率就越大,可结构越简单,设计的难度就越大。” “这个问题,工匠们绞尽脑汁都解决不了,后来是一位精于计算的天文学者,巧妙解决了这个问题,你们猜猜,他想出的是什么办法?” 尉迟明月和萧九娘是今天才知道有加减计算器这种装置,所以怎么可能知道那个天文学者是如何解决问题的。 但萧九娘从“精于计算”这四个字里,大概猜出个端倪:“莫非,是改变计算规则?” “没错。”宇文温点点头,对于萧九娘的思维敏捷表示佩服,“不是大幅增加新结构,而是增加了一个计算规则,原理简单,但解释起来很麻烦,为夫就不多说了。” “无数人的心血,二十多年光阴,才有了今日这加减计算器的问世,可真是得来不易。” 宇文温摩挲着加减计算器,仿佛摩挲的是一个宝贝,感慨着: “虽然,目前只有加减计算器,距离实现加减乘除四则计算器还很远,但是,旋转的齿轮组,让精于机械结构的工匠和精于理论计算的学者联系在一起,这样的组合,威力是无穷的。” “旋转的竹蜻蜓能飞起来,旋转的水车、风车能提水、推动石磨,推动旋转的传动轴能够带动机器,旋转的明轮能够带动船只前进。” “旋转,可以实现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旋转的魅力,真的让人欲罢不能,碧如这个....” 宇文温摆出一个模型,萧九娘和尉迟明月看了,发现是夫君经常鼓吹的“船舶螺旋桨推进器”。 宇文温摇动手柄,以人力驱动让那螺旋桨旋转起来:“当船舶螺旋桨真的旋转起来时,世界,就会变得愈发不一样了。”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四百一十章 打孔的艺术 阳光明媚的清晨,寝宫里卧榻上,张丽华好不容易才和宇文温分开,见着这位呼呼大睡,没有打扰,她轻轻掀开被褥,光着身子挪到榻边。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捡起落在地毯上的睡袍穿上,转身将被褥扯起,给宇文温盖好,随后开始梳洗。 因为今日不用上朝,有没有什么事情,所以昨晚宇文温肆无忌惮,和侍寝的张丽华“鏖战”许久才消停,现在双腿发软的张丽华因为有事偷不得懒,不得不早起。 她在外间正对镜梳妆时,有宫女在一旁低声询问该放什么曲子,张丽华想了想,说了个曲名,宫女应诺,走到一旁的音乐柜旁,拿出一卷纸带,放音乐柜的“进带口”塞。 与此同时,转动音乐柜顶部的水平旋转摇把,开始上发条。 不一会,清脆悦耳的声音从音乐柜里传出,张丽华让宫女为自己梳头,全神贯注听着这悦耳的音乐。 听听哪里音调不对,及时进行调整。 这是她亲自谱写的曲谱,今日就要交稿,因为求学社的新一期期刊《知音》,会刊载她的成果,为天下间无数纸带音乐盒/音乐柜送去新的“程序”。 所谓“程序”,就是打孔纸带,确切的说是纸带上的“孔谱”,天下间的纸带音乐盒/音乐柜,只要接入打有同样“孔谱”的纸带,就能奏响同样的音乐。 音乐盒/音乐柜,如今广受欢迎,无论是富贵人家,还是食肆、乐坊,人们用餐、聚会、游戏娱乐时,用音乐盒/音乐柜放音乐的做法都十分流行。 正是因为如此,一个好的纸带音乐盒曲谱(孔谱),会很快流行起来,而制作这样的曲谱,工具很简单:打孔器,纸带(特定尺寸)。 只要自己有音乐盒/音乐柜和相应工具,自己在家给纸带打孔“谱曲”,不仅能自娱自乐,还能和亲友分享美妙的音乐。 所以,如今的文人雅士,流行消遣之一就是自己在家给纸带打孔,谱写美妙动听的曲谱。 大家又以《知音》为交流平台,和天下各地的爱好者一起,分享自己精心“编写”的曲谱,以及自作音乐盒/音乐柜的心得。 张丽华能成为求学社《知音》期刊的“特约撰稿人”,不是因为身份,而是因为实力:张丽华通晓音律,很快便掌握了“打孔的艺术”。 她精心“编写”的打孔纸带曲谱,有三首已经成为入选《知音》评比的“年度热门金曲”,而现在这一首曲谱发表之后,她有信心能获得好评如潮。 身处禁中的张丽华,是天子禁脔,不可以轻易出宫、与人交往,却可以通过期刊《知音》,与天下间的音乐爱好者进行“学术交流”。 这样的交流很精彩,丰富了张丽华的精神生活,所以她一有空就给纸带打孔制作曲谱,并定期向求学社投稿。 笔名“逍遥子”的张丽华,好不容易在《知音》这个交流平台上有了一大群“知音”,所以她很珍惜自己的“声誉”,每一曲要投稿的曲谱都不容有任何闪失。 虽然现在“演奏”的这首曲子她之前已经试听过几次,但今日不再次确认,心不安。 不知不觉,音乐结束,忽然有掌声响起,张丽华循声望去,却见是宇文温在鼓掌。 “不错,这音乐真的不错,今年的年度热门金曲,一定会有一席之地!” 宇文温由衷赞叹着,在梳妆台旁坐下,张丽华赶紧起身,亲自为宇文温梳头:“妾打扰陛下休息,真是...” “无妨,也该起来了。”宇文温说完,打了个哈欠,看着镜中倒映的张丽华容貌,十分满意。 尤物就是尤物,即便年纪大些,其容貌和风情依旧不是胭脂俗粉能够比的。 且不论张丽华当年作为陈国贵妃时的作为如何,自从成了宇文温的女人,就一直在努力取悦他,不仅注意保养肌肤,还坚持健身以保持迷人曲线,随时都处于最佳状态,以确保让宇文温尽兴。 闲暇时,张丽华会为他编音乐,用打孔器制作打孔纸带,也就是编写曲谱,再用音乐盒/音乐柜演奏。 这样的享受,宇文温觉得确实不错,无论是吃饭、看书还是忙事情,耳边都有美妙的音乐循环“播放”,而这音乐时不时就有“更新”,确实为他的生活增色不少。 还有,在美人谱写的音乐“伴奏”下,尽情“享用”美人,也让鱼水之欢平添不少趣味。 张丽华一直都这么努力表现,且表现不错,所以宇文温觉得自己不能太小气。 张丽华成为《知音》的忠实读者和特约撰稿人,是征得宇文温同意的,而她的笔名“逍遥子”,还是宇文温帮忙取的。 至于稿费,张丽华也不差这点,就当做赏钱,留着日常打赏用。 宇文温见着张丽华的精神生活和“业余生活”很充实,由衷高兴,当然,他不会担心张丽华来个“精神出轨”,因为这位女子很聪明,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 拿着长长的打孔纸带,宇文温认真看了片刻,十分佩服张丽华的音乐才能:换成他,可是玩不来。 用打孔器给纸带打孔并不难,难得是将这孔眼作为工具,编出一曲美妙的音乐。 音乐盒的结构,经过多年的发展,已经从一开始的滚筒(转盘)音乐盒,演变为纸带音乐盒,其关键之处,就是用打孔的纸带,取代了带突点的滚筒(或带长短齿的转盘)。 打孔纸带移动,孔眼带动钩子,钩子另一端拨动音梳上的簧片,簧片便会发出声音,不同音调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就是美妙的音乐。 这样的改变,能让音乐盒“演奏”更复杂、持续时间更长的音乐,又因为曲谱可以自己动手打孔制作,所以纸带音乐盒才会大范围流行起来。 在宇文温看来,打孔纸带却有别样的意味:这意味着人们可以编写出机器能够“读懂”的程序。 爱好者为纸带音乐盒谱曲,可以称为打孔的艺术,而对于宇文温来说,用打孔纸带驱动音乐盒,这种做法,还有更广阔的空间。 想到这里,宇文温握着张丽华的手:“呐,下午,为夫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四百一十一章 打孔的艺术(续) 洛阳城内某纺织场,宇文温带着张丽华现场参观,他要参观的机器,自然不会是“泛泛之辈”,是最新式的提花机,由蒸汽机驱动。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提花机作为一种纺织工具,古来有之,作用是在织布(或者丝绸)的时候,就连带着将图案也一起织出来,这和向织物上印图案的“印花”不一样。 因为提花工艺原理的要求,提花机运行时需要织工和提花工进行协作。 在无数人的努力和改进下,提花机在两汉之际有了突破性进展,出现了“花本式提花机”,又称花楼。 花本式提花机,用线制花本“贮存”提花过程,再用衢线牵引经丝开口,在织物上织出对应图案,这其中的关键,就是“花本”,若对应后世的名词,花本就是“程序”。 没错,程序。 东汉时,中原的提花机,就已经有了“程序”的概念,织物上的图案,在还没织出来时,就已经“存储”在花本里。 其制作方法,是根据产品尺寸规格,和经纬刻度比例用经、纬线将图纸上设计的纹样,运用“挑花结本”的工艺技法手段,把它编结为“花本”。 然后运用花本上机,与机上牵线、经丝的作用关系提经织纬来完成图案的编织。 宇文温所熟知的程序,是用“0”和“1”编写的,在他最初的概念里,只有近、现代机械才会用到程序。 而在东汉时,纺织技术的发展成果之一,就是纺织工已经用经线、纬线来编写程序(花本)。 在这样的奇思妙想面前,他被震撼得目瞪口呆。 随着水力纺织机械的出现,花本式提花机(花楼)也有了水力驱动,当蒸汽机出现,自然就用上了机器动力,生产能力大幅增加。 但即便如此,依旧需要工人来进行“提花”操作: 提花机运行时,需要有提花工站在“楼”上,费力地将丝线一根一根提起、放下,如此才能织出精细复杂的图案,整个过程,就好像演员在操纵牵线木偶。 人的体力和精力是有限的,在高强度且声音嘈杂甚至湿热的工作环境下,提花工在提花机上操作,速度有限,轮流换人也无法有效提速。 很显然,阻挡提花机进一步提升产能的技术瓶颈就在这里,那么,这个瓶颈能否突破呢? 对于宇文温的问题,张丽华当然不知道答案,但她很聪明,大概能猜到一点:她不管纺织产业,但宇文温却带她来这里参观,还卖了个关子... 联想到上午,宇文温对音乐盒的打孔纸带的一番感慨,张丽华想到了一个可能。 但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也不会说破,装作毫无头绪。 果不其然,她这一头雾水的模样,使得宇文温的讲解**极大爆发:“嘿嘿,突破瓶颈的办法,一开始大家想破头都想不出来,可当有人提出解决方案后,原来...你看!” 两人所处的这台新式提花机前,几名工人忙碌着,将一条特殊的带子展开。 这条带子,是由许多打着密密麻麻孔眼的板子并联而成,工人如同给音乐盒“喂”打孔纸带一般,将这带子“喂”给提花机。 机器轰鸣声中,提花机不停运转,一副带着精美图案的布匹渐渐成形,在这过程中,不需要提花工站在提花机上,不停“操纵”经纬线。 目睹这一“奇迹”的张丽华,心中无比震惊,不由自主抬手捂住嘴:这是真的?! 提花机,她以前见过,虽然没有亲自操作,却见过提花机运作时,织工和提花工忙碌的模样,现在,在没有提花工协助的前提下,提花机真的“提花”了。 张丽华惊讶不已,而宇文温看着这台投产才一个月的机器,心中激动万分,挥舞着右手,高声说道:“这是无数人心血凝结的成果!从花本式提花,变成打孔板式提花!” “这项关键技术的改进者,同时是打孔纸带音乐盒的爱好者!” “由线编织而成的花本,被由孔洞组成的打孔板取代,同样是蒸汽机驱动,一台打孔板式提花机,比起需要提花工操纵的花本式提花机,产能扩大了二十倍,足足二十倍!” 宇文温呼喊着,声音越来越高,甚至要盖过机器的轰鸣声:“打孔的艺术,演变到了极致,那就是编程的艺术啊!” 和打孔纸带类似的穿孔纸带,也叫指令带,是早期计算机的信息媒介,有孔表示二进制的“1”,无孔表示二进制的“0”。 早期计算机,就是靠着穿孔纸带来实现数据输入、输出、存储,直到后来磁带的出现,穿孔纸带才被取代。 现在,由打孔板控制运作的提花机出现了,那么... 意味着早期计算机即将诞生,接下来可以研制原子弹、发射卫星了? 宇文温可没有那么疯狂,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但用打孔带/板控制机器进行一些高强度但重复性强的工作,是完全有可能实现的目标。 小到纸带音乐盒,大到打孔板式提花机,都可以靠着打孔、带孔的纸带/板子实现对机器的控制,大幅提升生产速度。 精心制作的打孔带(打孔版板并联而成),可以让提花机“自动提花”,并且在织布的时候不停“复制”相同的图案,而打孔带能够“存储”的图案信息,要比花本多很多。 其他方面,打孔带的“复制”,也比“复制”花本要容易一些。 在扬州广陵“编程”成功的一种提花图案,其“孔谱”写在纸上,寄到益州成都,成都的工匠可以根据这个“孔谱”,将打孔板制作出来。 于是成都的纺织工场,可以织出和广陵工场一模一样的图案来。 那么,设计图案的织工,不需要用针线来缝制花本以“存储图案”,而是用打孔器来“编写程序”,将更加复杂精美的图案“存储”起来。 其他工场花钱购买“孔谱”,就能在织物上织出相同图案。 毫无疑问,从总体而言,打孔板/带/卡控制机器进行“自动运转”的技术实用化之后,会直接导致整个纺织业有突破性发展。 通过打孔进行编程,用“程序”控制各种纺织机器,不同程度的减少人力,降低工人的劳动强度,提高生产效率。 张丽华听了宇文温几近于语无伦次的说明,已经能想象到周国纺织业的未来。 以提花机的产品而言,生产成本减为原来的几分之一,图案却比原来还要复杂、精美数倍,这样的产品对内大规模倾销,足以让国内绝大部分用“旧式”提花机生产的小作坊破产。 若是对外大规模倾销,周边国家的纺织业,必然会被周国纺织品摧毁。 这就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四百一十二章 宫锁孔眼 清晨,皇宫沐浴在晨曦之中,公共食堂里人声鼎沸,即将‘上班’的宫女和杂务们,正在抓紧时间吃早餐,当然,男女食堂是分开的。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但对于“三班倒”的宫女和杂务而言,只有上班和下班,眼见着时间差不多了,许多人匆匆吃完馒头、热粥,走出食堂,往“打卡处”赶去。 “打卡处”为考勤处的别称,宫女和杂务们“上班”、“下班”都要进行考情,也就是“打卡”,如此才能计算工钱,实行奖惩。 上班迟到、下班早退的当然要扣钱,而“全勤”的人会有奖励。 距离上班时间越来越近,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打卡处”的闸口,渐渐排起队伍,不过因为闸口很多,足以容纳短时间内聚集的大量人群通过,所以队伍不是很长。 身着统一服装的宫女和杂务(男女服装不同),分男女在不同的闸口进行“打卡”,他(她)们来到“打卡机”前,将手中的一张带孔金属片按照正确方向插入“打卡机”内。 考勤人员摇动打卡机的摇把,人力驱动机内滚筒状的墨刷旋转,墨刷刷过金属片,墨水透过孔眼,留在另一侧的纸带上。 于是,一个带着员工工号及孔眼“图谱”的印记就留在了纸带上,若时间到,纸带会变成红底。 带孔金属片抽出来时会有墨迹,完成打卡的宫女和杂务用旁边挂着的抹布一抹,便能将卡片收好,继续向前走。 这样的“打卡”方式速度很快,比提笔记录工号、班组、性别要快很多,所以一会儿工夫下来,打卡处便门可罗雀,宫女和杂务们开始“上班”。 自明德元年以来,无论是长安皇宫、洛阳皇宫,还是同州行宫、西阳行宫等,禁中(皇宫)的用工(仆役)制度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用“劳务派遣”部分取代了旧有的用工制度。 皇宫(包括行宫)需要大量宫女、杂务来维持运转、服侍贵人,实行了新制度后,大部分的宫女和杂务,全都成了“劳务派遣人员”。 禁中会向某商社发布用工(用人)需求,于是某商社就招募人手,以劳务派遣的方式,将自己的雇工派到皇宫,提供各种服务。 这种制度,和旧制度完全不一样,导致一系列的变化。 首先,这些劳务派遣人员不是“奴”而是雇工,身份是良民,所以不会入贱籍,也正是因为如此,不会有“阉人”这一“工种”。 当劳务派遣人员占了皇宫用人员额的多数时,皇宫对宦官的需求自然就大幅下降。 其次,作为雇工,无论男女都是签有用工契约的,一般是实习期三个月,然后签订正式契约,务工四年,到期后是否续约,要看个人及商社双方的意见。 第三,基于劳务派遣人员的情况,这些“合同工”基本上不会接触到皇宫核心区域,很难有机会接触到帝、后以及各妃主、皇子。 第四,因为是“契约工”,每四年一换,所以是“铁打的商社流水的雇工”,某商社每年都会招工,而签了约的女雇工成为宫女后,不会终老皇宫,不会影响终身大事。 无论男女,至少都不会一辈子就被变相软禁在宫里了。 对于良家女子而言,即便在十六、七岁的年纪,到某商社做“劳务派遣”,在皇宫当“契约宫女”四年,出来后也就二十岁出头,年纪虽然大些,也不会耽误自己嫁人。 因为有过在皇宫做事的经历,这样的小娘子在媒婆那里可是抢手货,不愁找不到好人家。 对于寻常家庭出身的男子而言,有一个在宫里长过见识、又知道各种规矩的良家女做妻子,可是“内当家”的最佳人选。 而对于女方来说,这只是“保底”,“劳务派遣”在宫里做事,往上有极大的“发展空间”。 首先,作为雇工到皇宫做“劳务派遣”的工钱不错,其次,“劳务派遣”期间雇工是有假期的,也可以请假(批不批视情况而定),假期内来去自由,所以不会和亲人分别太久。 甚至还可以辞工,但得付违约金。 最主要的一点,入宫后,虽然机会渺茫,但若能被某位皇子看中成了妾,那可是不得了的好事,堪称飞上枝头变凤凰。 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所有契约宫女努力表现。 时值上午八点,今日不用上朝的宇文温,和陈来到宫内某办公区,查看劳务派遣人员在宫内的务工以及管理情况。 陈分管的事务之中,有一项就是对劳务派遣人员(契约宫女)的监督,而负责提供劳务派遣的商社玉兰社,账目的核对也归她管。 玉兰社在宫里有办公地点,随时根据宫里管事的要求,协调劳务派遣人员的工作安排以及处理各种突发事件。 而打卡考勤,是玉兰社的内部事务,属于雇主对雇工的考勤管理,和皇宫无关。 陈在“办公室”处理事务,宇文温内外转了一圈后,饶有趣味的研究打卡考勤机,又看看作为员工身份卡的打孔金属片,颇为满意。 这可是黄州大工场如今流行的考勤方式,玉兰社顺应潮流,理所当然。 有镂空数字及孔眼的金属片,是员工的“工作卡”,实际上“存储”了员工的正式工号、隐藏工号、班组编号、工种及性别信息,就像打孔纸带存储了音乐盒曲谱一样。 这样的孔眼卡一般每季一换,熟悉“孔眼语法”的考勤人员,看着记录孔眼信息的纸带,很容易就能从员工手册查出打卡人的名字,进行考勤。 而正是这样的孔眼卡,将宫门牢牢“锁”上,无数满怀期盼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民女,被孔眼卡挡在了皇宫核心区域外。 她们基本上没机会见到皇子,更别说见到天子。 好好“上班”,四年期限到了,回家结婚,过正常人的生活,大好年华不会就这么耗在皇宫里。 宫女也是人,应该有美好的未来;宦官不可或缺,但能少些就尽量少些。 这就是宇文温的想法,已经付诸实施,十几年来,效果不错。 而这些满怀期待“签约入宫”的契约宫女,其实还是有机会的。 她们几乎不可能接触到皇子,却有一定的机会(不会太高),被担任侍卫甚至千牛备身宿卫皇宫的贵族子弟看中,成为对方的妾,那也是飞上枝头变天鹅了。 即便没有遇到这样的机会,作为劳务派遣人员,契约宫女们依旧有机会找到佳婿:玉兰社关心员工,会定期举办聚会,让女工和禁军中未婚士兵有机会在正经场合接触。 当然,这种聚会接触必须符合礼制,男女双方的家庭出身,充当媒婆的玉兰社事前会调查清楚。 男女双方在聚会上看对眼后,也得“发于情、止于礼”,不能私定终身,在玉兰社的见证下,汇报各自父母,获得许可,方能完婚。 此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禁军士兵都是良家子,家中多有良田,所以也是契约宫女们择偶的不错选择,而契约宫女自己的优势也不少,故而双方都有强烈的“相亲需求”。 正是因为种种原因,对于寻常人家女子而言,成为契约宫女也算是条不错的选择。 负责劳务派遣的玉兰社,每年都会在长安、洛阳、西阳等地招工,不愁找不到合适的雇工。 因为劳务派遣的相关事务十分繁杂,还要对契约工进行日常考核、管理,所以玉兰社上上下下都没几个闲人,即便只负责对账的陈也忙得够呛。 宇文温今日在玉兰社的办公现场走了一圈,对于玉兰社的现状以及皇宫用工制度的改革成果很满意,他这么折腾,不是为了标新立异,而是为了三个字:人情味。 皇宫用工,现在大部分实行劳务派遣制,所以不会再有大量男子净身入宫做宦官,也不会有大量宫女十六岁入宫,熬到六十岁才得以出宫。 这就是人情味,宇文温觉得宫里的用工制度,好歹要有些人情味,无论男女,大好年华不该被锁在宫里。 他希望,到了许多年后,宫里不会有太多白发宫女,孑然一身,只能回味明德年间自己的大好青春。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四百一十三章 破解 午后,随便吃了个午餐的宇文温,在办公室里东摸摸西看看,同样用完午餐的陈则在办公桌处对账,侍女将食盒端走,房间里只剩下他二人。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宇文温坐在长椅上,饶有趣味的看着陈。 随着高脚坐具的流行,如今在非正式场合,越来越多的人习惯了高脚坐具(椅子等)、高脚书案(桌子),陈现在使用的就是办公桌、办公椅。 此刻,她一边认真翻看账本,一边提笔写着什么,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地板上,将她那精致的五官映得愈发明艳。 宛若柳叶般的细眉时不时紧蹙,小嘴偶尔轻启,似乎是在喃喃自语,亦或是口算什么数字,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旁边放着的茶已经不冒热气,却一口没喝。 陈身着便服,上衣下裙,是这个时代女子常见装扮,至于“办公室套装”,那是晚上服侍宇文温时才会穿起,但即便如此,陈这认真工作的样子,还是让宇文温眼睛一亮。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职场丽人正在加班加点赶进度,对方是如此认真,以至于他都不好意思发出太大的声音,就怕打断了陈的思路。 认真工作的人,会有一股蓬勃向上的精神气,宇文温看着认真工作的陈,生不起丝毫邪念。 美人风情,有很多种方式享受,不一定要将对方压在身下。 宇文温收起思绪,拿起一份资料看起来,今日无事,在这里打发时间倒也不错。 资料是玉兰社的内部管理制度,很详细的规定了各部门的职能,以及一整套的管理流程,体现了所谓的“公司化管理”。 也使得皇宫里的“生态圈”,变得井然有序起来。 正如一座森林是一个体系分明的生态圈那般,皇宫也是如此,帝后、妃主等皇族生活在最顶层的树冠,那里有明媚阳光、鸟语花香,可以看到无限美好的风景,让人心旷神怡。 往下,是一根根树干,是各受宠宦官、宫女等管事的“生态圈”,虽然看不见外面的无限风光,但距离树冠近,总会有斑驳阳光从枝叶出漏下来。 再往下,是地面,这里很难有阳光照射,为落下的树叶、果实、粪便所覆盖,天长日久,变成了腐殖层,无数蝼蚁和爬虫在其间繁衍生息、艰苦度日,很难有机会爬上树干、沐浴阳光。 这些蝼蚁、爬虫,就是普通的宦官、宫女。 而这样的底层“生态圈”,才是皇宫“生态圈”的主体。 曾经,这样的底层“生态圈”十分黑暗,令人痛苦不堪。 这样的“生态圈”,自幼入宫的李三九再熟悉不过,他当年就是个饱受欺凌的小宦官,见惯了各种阴暗面。 “老人”欺负甚至虐待“新人”,动辄打骂,抽耳光、体罚是家常便饭,许多心理扭曲的宦官和宫女,喜欢虐待他人以取乐。 普通宫女、宦官,吃的一日两餐和猪食差不多,甚至还不如,菜是烂菜梗,肉是臭肉,煮饭的粟、麦、米则是陈粮,砂石又多。 吃不好,住也不好,平时干活累得半死,吃不好住不好,一生病就只能硬扛,扛不住便凄凉离世,一张破席子卷了,随便葬在城外某处。 不仅如此,围绕着后宫佳丽,其亲信宫女、宦官会形成小团体,相互间会倾轧,连带着让普通宫女、宦官倒霉,有时候甚至“人在房中座,祸从天上来”。 在这种扭曲的生活环境下,正常人的心理也会渐渐变得扭曲。 这些人受过的羞辱、折磨、剥削,会变本加厉释放到后进者身上,至于各种羞辱、折磨方式有多么令人发指,宇文温当年听李三九隐晦的提起过。 侮辱,当然是心理或者身体上的侮辱,其“花样”之多,让宇文温深恶痛绝。 而各种潜规则盛行之下,皇宫里时不时有几个宫女、宦官失踪,根本就不算事,这意味着“皇宫的基层失去控制”,也是宇文温不能容忍的。 所以,当他入主皇宫,就绝不允许这样的扭曲继续下去。 各种陈规陋习,就像一把把锈迹斑斑、散发着臭味的锁,想要破解,费事费劲,所以还不如将其舍弃,另起炉灶。 那就是劳务外包,由独立运营(相对而言)的商社玉兰社,组织人员对皇宫进行“劳务输出”,提供必要的基础服务,让基层宫女、杂务,变成商社的雇工(劳务输出人员)。 这些“契约宫女”、“契约杂务”的日常管理,由玉兰社全权负责,在宫里“上班”时出了纰漏,宫里管事只需要向玉兰社反应,相应的处罚,由玉兰社按规章制度进行。 玉兰社对雇工实行集中管理,各项规章制度健全,统一考勤,有集体宿舍、公共食堂以及医疗所,还有一套完善的人事管理制度,将雇工在非上班时间阶段和皇宫有效“隔离”。 雇工每日到了上班时间便入宫,下班后出宫,上下班都有考勤,若是有人在宫里上班期间失踪或者出事,管理者很快就会发现,光是这一条,就能将各种罪恶扼杀在萌芽状态。 与此同时,雇工下班后在宿舍区生活,不在宫里大小管事的控制之下,又每四年一换,让宫里的大小管事没了奴役下人的机会。 在这种专业化(相对而言)的管理下,昔日宫里那些压迫底层宫女、宦官、杂务的各种潜规则和陋习,失去了生存的土壤。 实行劳务输出制度后,不敢说从此皇宫底层没有一丝阴暗,但如今的大周皇宫(包括各行宫),底层“生态圈”的风气大有改观。 正思索间,宇文温听得脚步声起,抬头一看,却是陈拿着账簿等资料走到一旁的文件柜,看样子是要开锁后存放文件。 “这么要紧的账簿就放在这柜子里?”宇文温有些疑惑,走到陈身边,却见她要打开的是装在文件柜下层的一个“安全柜”。 安全柜,即后世保险柜在这个时代的名字,陈正要打开的安全柜是全金属制作,分量十足,也十分坚固,一个成年人要搬动十分吃力,更别说要带着安全柜飞檐走壁。 安全柜的锁具也如后世保险柜一样,是转盘刻度密码锁,飞贼在偷窃现场极难破解。 这个时代的锁具,一开始还是以传统的簧片锁为主(千年经典,长命锁的原型),但当宇文温名下的工坊开始“发明”后,锁具的发展十分迅速。 转盘刻度密码锁,就是新式锁具之一,随着安全柜的大规模热销,这种锁具也广为人知,那些知识跟不上时代的飞贼,根本就无法以技术手段破解这种锁。 现在,陈轻轻拨动转盘,不一会便打开安全柜,将账簿放了进去。 再将安全柜锁好,松了口气:“这下就万无一失了。” “万无一失?”宇文温听了这句话,眉毛一扬:“这安全柜的款式,好像有些年头了?” 陈点点头,笑盈盈的说:“是呀,有许多年了呢。” 这一笑,让人只觉赏心悦目,不过宇文温的关注点却在那安全柜上:“过时的产品....哼哼,今日便让你见识一下为夫的手段!” 陈见着宇文温命人去拿听诊器,不由好奇起来:“二郎这是要?” 宇文温揉搓双手,一副要大施拳脚的模样:“呐,一会为夫让你大开眼界,看看这万无一失的安全柜,是如何被为夫破解的!” 陈对此难以置信,因为她听说这安全柜的锁具很坚固,不知道密码的人,根本就无法打开,所以脱口而出:“这..这不能吧?” “嘿嘿,一会你便知道了。” 夫妻生活需要调剂,宇文温要在爱妃面前“炫技”,毕竟,这转盘刻度密码锁,他也算是“发明人”之一,对其破绽知道得一清二楚。 而且,还专门练过破解秘技。 见着陈一脸不信的表情,宇文温信心满满:“你拿着怀表计时,且看为夫将这安全柜破解要花多久!”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四百一十四章 惊喜 夜,寝宫,尉迟明月一脸警惕的看着宇文温,而宇文温此刻蹲在墙角,仔细研究着一个小柜子。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这个小柜子名为“安全柜”,如今是“财务总监”尉迟明月用来存放账簿及贵重物品的容器,为精铁制作,沉重又坚固。 安全柜如今是商品,黄州和长安有几家老字号专门制作出售、安全柜,每个安全柜的造价不菲,却深受市场好评:这样的安全,对于有钱人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若以传统的锁具,根本就防不住飞贼,而那种没有钥匙就绝对开不了的锁具,只有遇不可求的能工巧匠才能做出来,那么,明码标价、质量对得起价格的“正规商家出品”安全柜,自然就成了热销产品。 尉迟明月用的安全柜,是去年的最新产品,不可能有人能够技术破解,但她看着宇文温宛若一只绕着米缸的硕鼠,对安全柜不怀好意,心中焦虑,毫不犹豫派人向姊姊求救。 姊夫一定是被谁迷惑了,要夺走我的财权! 尉迟明月如是想,心中焦虑。 今晚不是尉迟明月侍寝,但宇文温忽然跑来她的寝宫,说要看安全柜,尉迟明月觉得心中不安,认为有危险即将降临,所以只能去搬救兵,也就是叫姊姊过来救场。 现在,宇文温蹲在地上,让尉迟明月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这时,宇文温忽然发话:“四娘。” 尉迟明月有些紧张的回答:“哎?” “密码呢?” 果然要密码了!怎么办! 尉迟明月心中一震,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距离姊姊赶来还有一段时间,所以她要尽可能拖延:‘呃..妾想想...’ 宇文温见着小姨子/小妾眉头紧蹙的模样,忽然觉得赏心悦目,不过他现在的关注点不是这个:“不用,且看为夫手段!” 尉迟明月只见他从带来的袋子里拿出个听诊器,将听筒贴在安全柜那转盘刻度密码锁边,随后一边拨动转盘,一边认真听。 转盘刻度密码锁,是最新式的锁具,大量运用在安全柜上,对于只知道传统锁具的窃贼而言,这种锁若不知道密码,是根本就无法在短时间内靠技术破解的。 当然,暴力破解另说。 作为转盘刻度密码锁的“联合发明人”,宇文温对于这种密码锁的破绽很清楚,那就是这转盘转动时会有细微的声音,当转到正确位置时,声音会有不同。 这种不同的声音一旦出现,意味着当前转盘转到了正确的数字,那么,可以去试第二个密码数字,直到把所有密码都试出来,将锁具“解锁”,打开安全柜。 这些声音,光靠耳朵是听不到的,所以需要借助听诊器。 然而即便有听诊器,未经训练的人依旧听不出名堂,不过这难不倒宇文温:他可是练过的。 而且,今日他就把陈认为万无一失的安全柜打开了,现在也不例外。 在心爱的女人面前“炫技”,是宇文温小小的孩子脾气,他也想在尉迟明月面前露一手,所以才兴冲冲跑过来,要给对方一个惊喜。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宇文温额头上渗出汗珠,他已经拼尽全力的“倾听”,转盘转了一圈又一圈,却怎么都听不到异响。 惊喜看来是不给不出了。 放下听诊器,宇文温想认怂,却差点被眼前情景吓了一跳:面前有两个尉迟明月。 定睛一看,原来一个是姊姊,一个是妹妹。 “三娘怎么也来了?” 宇文温起身,坐在榻上,赶来救急的尉迟炽繁强忍心中不安,上前问道:“二郎怎么想起来查账了?” “查账?我为何要....”宇文温看着姊妹俩,忽然回过神:“嗯?四娘是不是做贼心虚,不敢让为夫查账?” 尉迟明月请得姊姊救急,自然靠着姊姊圆场,尉迟炽繁笑道:“四娘是以为夫君要收走账簿,拦又拦不住,只能求妾这做姊姊的来做个见证。” “见证?”宇文温觉得莫名其妙。 “嗯啊,这账簿不能轻易离手,毕竟明月管着帐,责任重大,万一账簿转了一趟回来,不慎有了缺漏,那四娘可担当不起责任。” 这就是所谓的“财务制度”,宇文温能理解,见着尉迟明月误会自己,请来姊姊当救兵,心里觉得好笑,摆了摆手: “嗨,为夫就是想给四娘一个惊喜,把这安全柜破解了,让四娘知道,安全柜的更新换代很快,账簿这种重要资料,要存在最新的安全柜里。” ‘这哪里算是惊喜哟!’尉迟炽繁如是想,不过宇文温有时候近似于小孩子的异想天开,确实让她觉得心中温暖。 她看看那依旧完好的安全柜,随后坐在宇文温身边,促狭的说:“那么,余大侠,请问这安全柜为何依旧大门紧闭?” “呃....” 面对尉迟炽繁的捉弄,宇文温不着恼,反而很快进入角色,做百思不得其解状:“花主,此柜大有来头,似乎用了墨家机关术,不才一时间未有头绪。” 被称为“花主”的尉迟炽繁亦做思索状:“哦?吾闻墨家机关术已经失传数百年,如何在这崭新的安全柜里用上了?” “花主有所不知,如今朝廷大兴机械之道,无数能人异士重出江湖、大显身手,制作出各种精妙机械、器具,其中若有墨家传人,倒也符合情理。” “这可如何是好?”尉迟炽繁眉头紧蹙,“此柜装有要紧之物,若无法取出、及时交到天子手中,天下怕是要生灵涂炭了。” 尉迟明月在一旁见着姊姊姊夫(夫君)如此入戏,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捂着嘴,忍俊不俊:“好嘛,夫君要开柜子,妾开就是了。” 她向安全柜走去,从腰带上解下一个外表像管子的钥匙,这让宇文温看了为之一愣:“钥匙?不是密码么?” “嘻嘻...” 尉迟明月把钥匙在宇文温面前晃了晃,也不多说,来到安全柜前,用那管状钥匙,在侧面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插了进去,宇文温见状无语。 却见尉迟明月将钥匙一拧,只听“啪嗒”一声,安全柜那装着转盘刻度密码锁的前门轻轻打开。 宇文温定睛一看,发现里面又有一个小门,上面也有转盘刻度密码锁。 他心中疑惑重重,走到安全柜前,仔细打量着第一道门,良久,差点破口大骂。 ‘靠!这第一道转盘刻度密码锁是假的!’ ‘故意形成思维误区,让人把注意都集中在这假锁上,而忽略了侧面那用钥匙开启的锁具!’ ‘难怪我听了那么久都听不出异响!’ ‘哪家老字号出的安全柜啊!这不是坑贼么....‘ ‘对喔,安全柜不就是要想办法坑贼的么....‘ 宇文温发现自己居然中招了,哭笑不得,他本来想给尉迟明月一个惊喜,结果是对方给他一个惊喜。 他捏了捏尉迟明月的面颊,质问:“四娘,方才见为夫忙得满头大汗,怎么都不提醒一下。” “夫君又没问...”尉迟明月说着说着,抱住宇文温的手臂,面颊泛起红晕,眼神变得迷离起来,“夫君方才如此唐突,让妾和姊姊都受惊了。” 受、受惊? 宇文温听出了言外之意,尉迟明月这明显的撩拨,撩得他心中邪火蹭蹭就窜起来,不过今晚不行,因为这是“插队”行为,不能纵容。 宇文温正要破解尉迟明月的“攻势”,却听外间有宦官禀报,说工部有急报。 这大晚上的有急报,可见确实很急,然而不是兵部急报,反倒是工部的急报,宇文温对此就有些纳闷了。 尉迟炽繁见状,试探着问:“二郎,莫非是什么大工程出事了?”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四百一十五章 知己知彼 上午,政事堂,天子宇文温、太子宇文维城,及三高官官均在座,各人手中拿着资料,面前案上亦有厚厚一沓资料,政事堂中央位置,摆着一个巨大的沙盘,上面有山川河流,以及代表州郡城池的小屋。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沙盘里插着许多小旗,代表着不同的意思,而工部的官员,此刻正在向天子、太子及政事堂诸公,讲述严峻的黄河防汛形势。 自入夏以来,黄河流域及其支流流域地区降雨量大增,朝廷设在各地的观星台,承担着观测雨量的任务,有详细的观察记录支撑这一说法。 降雨量大增,必然导致黄河水位从关中河段开始上涨,传递到下游,水位只会更高。 根据这两个月各处对黄河中、下游水位的观察,及对其主要几条支流的水位观察,都说明现在的黄河,中下游水位已超过历年同期的正常水位。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自明德元年起,黄河下游流域首次面临水患威胁一场规模不小的水灾大概率会发生。 预计受灾地区,囊括自荧州河段起、直到黄河入海口止的下游沿岸地区,与此同时,下游各主要黄河支流流域,也会不同程度受灾。 用地理名词来说,就是河南大部、河北中南部地区以及青齐西北部地区,大概有四十多个州会受灾。 届时,一旦黄河水位暴涨导致洪水肆虐,以上地区必然化作汪洋,大量农田、村落被毁,不止导致今年粮食歉收甚至绝收,往后数年可能都缓不过来。 但最要命的不止于此,受灾地区一旦化作汪洋,大概会有数百万人流离失所,一旦处置不当,灾民要么因为爆发瘟疫而大规模死亡,要么因为种种原因,被心怀叵测之徒煽动,随后爆发大规模动乱。 一旦发生这种事,必然动摇国本。 虽然这一切如今还没有发生,上涨的黄河水位,如今还在安全范围内,但种种迹象表明大水灾未来大概率发生,收到急报的宇文温哪里坐得住。 当晚收到工部急报,次日也就是今日立刻召集宰执商议对策。 当务之急是做好防汛工作,做好提前部署,让黄河沿岸地区立刻动员起来,调集人力物力做好防汛准备,沿岸地区官府要立刻检查堰坝,看看有无隐患。 如果发现隐患,必须立刻补救。 其次,是抗洪工作的部署,虽然最好的办法是靠着堤坝将洪水挡在外面,但这样的愿望一般很难实现,或者悉数实现:总会有沿河地区的堤坝决口,导致洪水汹涌而入,部分地区受灾。 所以各州郡必须做好洪水来袭后的抗洪工作。 其中包括将粮食、物资以及重要财物转移到地势较高之处,然后提前储备抗灾物资,并且立刻向境内百姓发布水灾预警,让百姓们心里有数,提前做好防汛抗灾准备,尽可能减轻损失。 第三,就是赈灾,黄河发大水,这样的天灾基本上人力难以阻止,无非受灾地区多还是少的问题,那么当灾情发生,朝廷就必须进行赈灾,从各地调集粮食、物资,赈济灾区灾民。 第四,重建,当大水退去后,灾区重建工作必须抓紧,尽快回复农业生产,协助灾民重建家园,不然灾民无家可归又断了生计,就会变成流民四处流窜,迟早要酿成大祸。 第五,防疫,俗话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洪水退去,满地狼藉,大量的井水被污染,大量动物、人的尸体腐烂发臭,这都是潜在的疫病源。 如果在进行重建时忽略了防疫,一旦爆发大规模瘟疫,必会酿成人间惨剧。 林林总总,要做的工作很多,耽搁不得,所以刻不容缓,但即便如此,也不能乱,否则只会自乱阵脚、事倍功半。 宇文温今日召集宰执议事,没指望当天就议出个完美的解决方案,这样的会必然会开上几次,每次都有需要解决的问题,最后汇总起来,才是个完整的解决方案。 所以,今天会议的目的是了解现状,让宰执们统一意见,首先做到“知己知彼”。 所谓“知彼”,就是要认识到今年夏秋黄河爆发大水灾是不可避免之事,还要知道大概的受灾地区和范围。 如此一来,开展防汛、抗洪抢险、赈灾及灾后重建、防疫的筹备工作,大家才能有的放矢。 所谓“知己”,就是要知道在面对这样的天灾时,朝廷能做到哪一步,手头上掌握的人力、物资,到底有多少,也就是说,面对即将到来的天灾,己方的动员能力到底有多强。 以及,己方承受损失的底限在哪里。 现在,工部提供的资料里,就有相关内容,其内容虽然一叠纸就能大致交代清楚,但却是凝聚了无数人十余年的努力。 那么,朝廷眼下家底到底有多厚呢? 第一,完善的降雨、水文观测体系。 对降雨量的观察,可以初步预测旱灾和水灾,对于水位的观察,可以预测水灾发生的可能性有多大,这一套观测体系,朝廷已经有了,所以才及时发出预警。 第二,大型水利工程。 这包括黄河中下游流域地区、主要支流流域地区的水利工程,主要就是黄河大堤,以及主要支流水系的河堤,甚至包括一系列大、中型堰坝(水库)。 这些堰坝承担着丰水时蓄水、干旱时放水的调节功能,在黄河防汛、抗洪时,可以发挥巨大作用。 自明德元年以来,朝廷大兴水利,无论是黄河大堤还是各处河堤,以及各种大、中型堰坝都修了不少,现在到了要紧关头,马上就能派上用场。 不仅如此,永济渠、通济渠这两条巨大的人工运河,实际上也有承担着黄河分洪的作用,若能确保永济渠、通济渠的泄洪能力,不仅运河沿岸地区不会受灾,还能能降低黄河下游地区决堤的风险。 因为来自中游的大量河水,被两条运河分流,那么下游水位上涨的速度就不会那么快,黄河大堤承受的压力就没那么大,受灾地区面积必然变小。 当然,若处置不当,不要说分洪,两条运河自己也会水位骤增,导致沿岸地区爆发水灾。 第三,抗洪、赈灾的粮食及物资储备。 这一点倒不用担心,因为经过十余年的努力,周国的粮食产量大增,河南、河北地区的主要几个大型官仓都存储有大量粮食以及布帛,遇到灾年可以就地开仓赈灾。 这些大型官仓在选址时经过认真勘测,虽然建在水运便利之处,但全都建在地势较高之处,即便四周沦为一片汪洋,仓库也会安然无恙。 储粮充裕,而外粮同样充裕:因为有一个巨大的粮食产地毗邻河南,那就是山南荆襄的汉沔地区。 汉沔地区的大开发已经历经十余年,当年开辟出来的大量农田,如今已由生田变熟田,正是粮食产量快速增长的时候,每年都有大量粮食外销,销往河南。 今年长江流域地区降雨正常,汉沔地区亦是如此,所以秋天必然丰收,届时,大量粮食完全可以通过叶宛运河大规模输入河南以及河北(南部地区)。 与此同时,荆襄地区的官仓也存储着大量粮食,如有需要,也可以用于赈灾。 不仅如此,洞庭湖区、彭蠡湖区的粮食有盈余,同样可以借助便利的水运输入河南,所以,在河南大部、河北南部大规模受灾、粮食几近于绝收的情况下,朝廷也有能力外调粮食赈灾。 河南、河北本地官仓储粮,来自荆襄(包括汉沔地区)的粮食,加上淮南、江南(包括彭蠡湖区、洞庭湖区)粮食的支援,至少从纸面数字上看,完全有能力养活河南、河北的灾民。 一直撑到明年秋收。 这样的底气,来自于十余年的开荒种地,来自于已成规模的火轮船船队。 更别说还有交州稻米可以北运,赈济河南、河北东部以及青齐之地(黄河下游地区)的部分灾民。 朝廷手中有充裕的粮食,有充裕的运力,赈灾能力是很强的。 无数的数字,一一列成表格,展现在宰执面前,看着这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宰执们忽然觉得有些错愕。 虽然有关数字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机密,而这十几年来,国力的发展有目共睹,但真要仔细一看,却发现有些不一样。 正如自家孩儿天天见,不觉得个子长得快,但拿出不同时期的身高尺寸一比,才猛然发现:原来儿子长得这么高了! 现在,看着工部提供的统计数字,宰执们有同样的感觉: 原来,大周的国力已经增长到如此地步了!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四百一十六章 成色 一张巨大的舆图,悬挂在政事堂内,上面绘制着黄河下游地区的草图,但和常见的草图不同,这张图上都是许多闭合的圈状图案。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配合插着大量彩旗的几块沙盘,此刻,工部官员向天子及宰执们陈述大概的泄洪区在何处。 泄洪即排泄洪水,是个治水术语,一般指由于持续性强降雨导致堰坝(水库大坝)超水位,为避免水漫洪溢,或堰坝溃塌而造成严重的灾害,这个时候就要开闸向下游地区排水。 同理,当黄河发生大水灾时,为了保住某个河段周边地区不受洪水侵袭,必须依靠别的地区分流洪水,以牺牲这些地区为代价,保住重要地区。 此即为丢兵保帅,这些被牺牲的地区,就是泄洪区。 虽然黄河流域水利工程规模很大,但谁也不能保证各地黄河大堤都能将急剧上涨的水位挡住,一旦水位超过极限,与其大家一起倒霉,不如牺牲一些地方,保其他地区平安。 这就涉及到泄洪区的划定,届时这些地区将会变成一片汪洋,建筑受损甚至被摧毁,而农田也随之淹没。 被洪水淹没的农田,可能接下来数年都恢复不了,导致农业生产大受影响。 从明德元年起,针对黄河流域的水利工程,是在工部的统一规划下,按照一个整体来建设的,所以,泄洪区也是提前规划好的。 这些泄洪区,不是随意划定,而是根据现场勘查结果,综合史料,经过认真比对、讨论,最后才确定。 随着今年爆发大水灾的可能性越来越大,宰执们必须知道这些泄洪区的情况,然后尽早做布置,疏散泄洪区的百姓。 不疏散不行,明知道这些地区会被洪水淹没,却任由百姓在原地生活而不作为,到时候洪水铺天盖地而来,生灵涂炭,这就是作孽。 可是,万一事态没有严重到必须开闸泄洪的时候,就提前把泄洪区的百姓疏散走了,就会造成劳动力短缺,抗洪时没有充足的劳力征调,本来不会垮塌的河堤垮了,这责任算谁的? 对此,工部当然有“预案”,那就是在泄洪区进行勘察,测量各地的“等高线”,标定出“海拔较高”的地区,作为各地百姓的避难营地地址。 为什么说是“海拔较高”而不是“地势较高”?因为这涉及到一个技术问题。 因为参照物的不同,各地区地势的高低是相对而言,若要从全局来判断某几个地区之间的地势高低,这个时候就需要统一的参照物,那就是海平面。 水往低处流,无论是长江黄河还是淮水,最后都流入大海,此即海纳百川,说明海的“地势”是最低的。 那么,以海平面为统一参照物,在各地测出来的“海拔高度”,对于从全局来判断黄河中下游流域哪里“高”、哪里“低”,是很有帮助的。 自明德元年来,工部的勘测队伍,走遍河南、河北,将黄河中下游流域及其主要支流流域的地区进行了“摸底”,初步将各地的海拔高度测量出来,并且绘制了“等高线”。 等高线,就是某个地区海拔高度相同的区域,用闭合的线连起来,这种线就是等高线,宛若树的年轮一般。 有了这种等高线地图,人们可以轻易判断出大片区域内,其中哪几个地区的地势(海拔)较高,真的发生大洪水,人们到了这个地区避难就会万无一失。 道理听起来很简单,但要实现却很难,因为这必须建立在大量有效的现场勘查数据之上,而现在,天子和宰执们看着的册子、挂着的舆图还有沙盘上插着旗帜的地区,都是无数勘测人员多年心血的结晶。 有备无患,正是多年来的认真准备,所以当险情到来时,政事堂会议上,工部官员能拿出详实的数据,让天子和宰执们在拟定防汛、抗洪、救灾政策时,有第一手的可靠资料。 早已规划好的泄洪区,也有了早已规划好的避难区域,又称“避水高地”,当地州郡县官府可以提前调集人力物力,在避水高地建立临时避难处,然后将百姓提前疏散到这些地方进行安置。 这些避水高地大多在本州、郡、县境内,所以,官府疏散百姓后,依旧可以将青壮组织起来,投入到防汛、抗洪避难区域。 与此同时,各州郡县的治所,全都有城墙,即便多为夯土城墙,但墙基经过加固,即便被洪水浸泡,短时间内也不会垮塌,所以同样可以作为居民避水的去处。 而各州、郡治所的库房,经过新建、扩建、改建,全都位于地势较高之处,甚至还人工堆起高台,抬高地基。 这些库房所处位置都标定过“海拔高度”,防的就是大洪水浸泡。 仓库安全、家属得到妥善安置,青壮们才会安心,官府组织青壮抗洪,粮食、物资充足,大家才没有后顾之忧。 这一切,都是整个黄河中下游流域抗洪体系的一部分,历经十余年建设,才有了如今的成果,但这是纸面上的数据,虽然有司历年都有检查,但真实情况如何,需要确认。 正如军队自古有吃空饷的陋习一样,库房管理同样存在假账的问题,可能一座粮仓,账面上存储粮食十万石,可实际上里面只有三万石。 可能某粮仓账面上登记仓里存储的是去年入库的好米,可实际上极有可能是放了七八年的陈米,其中还有许多霉变,根本就不能吃。 这都是极有可能存在的问题,虽然有司每年都会抽查,但今时不同往日,若不仔细过一遍,那么基层贪官污吏的欺瞒行为,会直接导致政事堂诸公在决策时出现重大偏差。 按账面上的数字,宰执们会以为某州存粮五十万石,足够救济灾民,于是决定不需要调集外粮救急,结果等到灾民饥肠辘辘,排队等着粮仓放粮时,却发现粮仓里空空如也。 如此一来,很容易出事,一出事就是大事,所以在防汛的同时,必须抓紧时间进行排查,看看可能受灾州郡的库房实情如何。 一旦发现问题,必须及时补救。 也许,在排查过程中,会出现诸如“火龙烧仓”、“阴兵借粮”的诡异事件,但这种龌龊行为可以事后追查,当务之急就是要摸底,做到“知己”。 宇文温对吏治不敢掉以轻心,他当然不会认为这些汇总上来的数字一个个都没问题,但十余年的励精图治,他不认为实际情况会差得太多。 为了抗洪,自明德元年起,朝廷就开始大兴水利,不仅黄河流域,还有长江及淮河流域也是如此,宇文温觉得自己投入了那么多钱粮,搞出来的水利工程不可能是豆腐渣工程。 但一切都以事实说话,他要好好看看,明德年间大规模新建的抗洪水利体系,究竟成色如何。 如果,真要是豆腐渣工程... 好,我认错,下罪己诏! 届时那些大大小小的狗官,一个两个都别想活!!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四百一十七章 广而告之 清晨,细雨绵绵,洛阳街头,奔走的报童一手撑伞,一手举着手中报纸奋力挥舞着,与此同时高声呼喊:“号外,号外!黄河水情危急!” 此起彼伏的呼喊声,让行人们纷纷停下脚步,有人掏出铜钱,从报童手中买下一份报纸,立刻看起来。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看着看着,眉头紧锁。 旁人见了心生不安,而面对询问,买报人却大多不吭声:花钱买的报纸,凭什么免费给陌生人看。 当然,也有大方的,将“号外”的头条新闻简要说出来:“官府说,这段时间各地老是下雨,再这么下去,黄河下游怕是要发大水了。” “发大水!” 听到这新闻的人大吃一惊,想要追问,却见买报人不愿多说,心中焦躁之下,索性喊那报童近前,自己掏钱买一份报纸来看。 自入夏以来,不要说其他地方,就是洛州地区,下雨就很频繁就很多,且不管黄河水位上涨,就是洛阳城外洛水,其水位大涨也是人所共睹。 现在,听得报社正式刊载新闻,说朝廷都认为黄河发生水患的可能性很高,不由得斗升小民不关注。 随着报童冒雨在街头巷尾奔走,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这个大新闻,而“黄河可能发生水患”的消息,很快就被过往行人传向四方。 私第,正在吃早餐的郑通看着刚送到的报纸,报纸上“黄河水患风险增大”的标题分外显眼。 作为尚书右仆射,郑通位列宰执,是皇朝国策的决策者之一,所以对于这个形同“旧闻”的“新闻”不感兴趣,但这消息能够刊载在报纸上公开发行,是政事堂的决议之一。 经过数日讨论,朝廷已经拟定了一系列的防汛、抗洪、赈灾应对方案,并且立刻布置下去,还对如何让黄河中下游地区百姓知道可能发大水的消息,进行了激烈讨论。 一种看法认为,如果大规模宣传“黄河极可能发大水”的消息,会导致各地恐慌,届时带来的一连串问题,会对朝廷防汛、抗洪工作造成何种影响,不得而知。 为了稳妥起见,有人认为目前不宜宣传,只需要让各地官府心里有数即可。 若接下来黄河水位确实上涨到了危险限值,那么各地官府张榜公告也不迟,不会耽误百姓转移,也不会给流言以发酵的时间。 正所谓三人成虎,若朝廷现在就公布消息,可能消息传来传去,由一开始的“黄河可能发生水灾”,变成后来的“黄河发大水,淹没中下游无数良田,无数百姓丧生。” 这样一来,会造成不必要的恐慌,严重影响官府开展防汛、抗洪工作。 而另一种看法认为,如此随着交通便利(航运)、各种消息渠道的完善,朝廷完全有能力将正确的消息快速发布出去,并让大量百姓知道正确的消息。 以朝廷诏令和邸报、各地官府张榜公告的“官方消息渠道”,加上报纸、商会、行会、商队镖队以及各城池酒肆、食肆说书人等“民间消息渠道”,将黄河水情广而告之。 “官民结合”,这样的消息传播渠道是很可靠的。 消息越早公布,就能尽可能挽回许多不必要的损失,而朝廷主导舆论,在短时间内就把消息传递给百姓,如此便不会让那些流言蜚语有扩散的机会。 也是从一个方面向百姓展示朝廷的信心:黄河水位尽在朝廷掌控之中,无论是防汛还是抗洪,朝廷都胸有成竹,大家没必要惊慌。 朝廷要展示信心,这样百姓才会对朝廷有信心,若朝廷行事遮遮掩掩,讳莫如深,那就不要怪百姓疑窦丛生,到处传谣言。 这是天子的说法,所以三高官官们很快达成共识,决定有策略的公布消息,让各地官府和百姓重视防汛和抗灾。 所谓有策略,是指“预热”,一开始,先让大家知道眼下因为多雨,导致黄河水位上涨很快,所以“有可能”导致黄河出现水患。 第二阶段,可以发布消息,说因为近期各地多有降雨,导致黄河水位临近警戒线,所以发生水患的可能性增加。 第三阶段,发布消息,称因为黄河水位达到警戒线,所以防汛形势严重,大家要注意。 第四阶段,称因为黄河水位线超过警戒线,逼近红线,所以抗洪形势严峻,大家要时刻注意当地官府的布告,提前将财产转移到较高地势,以防万一。 最后,就是最危急的时刻:某某河段黄河大堤有决堤危险,请大家听从当地官府指挥,立刻进行疏散、转移! 这样的“预热”,可以让百姓有个逐步接受的过程,不至于一开始就听到“黄河即将发大水,大家不跑就要死全家”,由此吓得手足无措,到时候什么破事都冒出来了。 这就是舆论的威力,如何用好,对于朝廷来说是个必须重视的问题。 黄河水情进展,朝廷要广而告之,引导舆论,绝不给谣言的编造、传播以生存空间。 但什么消息能说、什么消息不能说,也得把握好度。 譬如,关键时刻是要靠开闸向泄洪区泄洪,这个预案如今是严格对外保密的。 所以,经过几次会议,政事堂拟定了一个大方案,并得御准,决定针对此次黄河水情,组建“山东治水大使”使司,全权负责此次黄河防汛、抗洪抢险、赈灾等一应事务。 山东,指的是太行山以东,实际上囊括了黄河下游流域地区,以及砥柱山至洛阳的黄河中游河段地区,治水大使使司行辕定在黄河边上的滑台,使司直接统筹黄河流域所有州郡的防汛、抗洪、赈灾事宜。 其中还包括各种消息的公告,以及各地救灾物资的调拨、转运,治水大使本人,直接向天子汇报治水的诸般事宜,并持节仗外出,紧急时刻可以调动当地驻军投入抗洪。 如有不听号令的将领,开府将军以下,包括带将军号的郡守,治水大使可以先斩后奏。 郑通放下报纸,将早餐吃完,管家适时出现,向他禀报说车驾已经准备完毕。 郑通点点头,起身更衣,他要换上官服,以山东治水大使的身份,到正在筹建的使司办理公务。 一转眼,三十年过去,当年在江陵街头摆摊算命的落魄梁国小吏,如今已是皇朝宰执,踌躇满志的郑通,以尚书右仆射本官,领山东治水大使差遣,和躁动不安的黄河周旋。 三十年的历练,天子的有力支持,外加雄厚的国力,让郑通对此次治水充满信心。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四百一十八章 纠结 夜,大雨瓢泼,东宫,书房,太子宇文维城正就着煤气灯的火光看资料,探手去拿茶杯,茶杯却被人先拿起来了。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宇文维城转头一看,却是太子妃韦氏在为他斟茶。 “怎么还没休息?” “妾见书房还亮着灯,便过来看看。”韦氏将茶斟满,关切的问:“二郎,注意时间,莫要熬夜,这样对身体不好。” 宇文维城点点头,对着韦氏笑了笑:“为夫知道的,你先去睡吧。” “好,妾告退。” 韦氏离开,房中只剩下宇文维城,还有候在外间的宦官。 宇文维城喝茶提神,听着外面淅沥沥的雨声,面带忧虑,随后放下茶杯,继续翻看起资料。 降雨越来越密集,宇文维城不用看急报,都能感受到黄河水位上涨的速度,以洛阳河段今日水情来说,黄河水位已经离警戒线很近了。 这意味着,接下来爆发大水灾已是必然,无非是受灾情况有多严重的问题。 于是,另一个问题就浮现了:朝廷这十来年修筑的水利设施,到底能不能扛住此次大水? 如果有十足把握扛住,那就不需要泄洪,如果没把握扛住,那就早早疏散泄洪区的百姓,结果现在的情况确实不上不下,刚好位于两者之间。 这就导致政事堂诸公无法下最后的决心:是全力以赴、调动人力物力上堤坝,无论如何都要保得各地平安,还是如壁虎般断尾求生,以牺牲泄洪区为代价,降低黄河水位,保得其他地方安全。 如此纠结的心情,宇文维城也有,说实话,大家都希望朝廷这十几年的投入有最大化的回报,那就是水利设施挡住洪水,让黄河中下游地区都平平安安。 毕竟被水淹过的农田,很可能数年都恢复不过来, 但没有人敢保证这庞大的水利设施能够完全挡住洪水,否则一旦硬扛结果看不下去,迫不得已泄洪,泄洪区的百姓却没有得到及时疏散,必然酿成人间惨剧。 这可是要留名青史,被后人唾骂的! 谁也不敢负这个责任,也没人负得起这个责任,所以,目前决定的方案,是“见机行事”。 黄河沿岸各地都要防汛、抗洪,一旦黄河水位上升到某个高度,无需多想,立刻泄洪。 此次防汛、抗洪,宇文维城是旁观者,按说不需要为此操心,但他得了父亲布置的“功课”,要全程关注此次防汛、抗洪、赈灾的全过程,故而不能真的作壁上观。 自明德元年以来,中原虽然有小灾小难,却没有大水灾发生,无论黄河、淮水还是长江,虽然汛期也有险情,但从来没有到如今黄河水情这么令人坐立不安的地步。 可想而知,若此次水灾能平安度过,或者损失较轻,那么渐渐稳定下来的人心会更加稳固,朝廷的声望会愈加壮大。 若此次灾情造成巨大损失,首先意味着十来年的投入未能起到应有的作用,其次会让人心浮动,河南、河北遍地灾民的惨状,必然会让野心勃勃之辈起心思。 自西晋永嘉之乱以来,天下纷争数百年,南北朝对峙的局面,不过是二十年前才结束,所以,许多人还不习惯中原一统的现状,心中依旧蠢蠢欲动,想要做那乱世枭雄。 宇文维城知道这样的人肯定有很多,也许尚为草莽,或者已是官吏,甚至已经身居要职。 这些人正在冷眼旁观,看看天下大势是不是真的趋向“分久必合”,若有什么天灾**导致天下震动,那么,届时各种魑魅魍魉就要冒出来了。 宇文维城作为皇太子,国之储君,未来的天子,当然不想看到国本动摇的局面,所以,即便是旁观,他也入戏很深,面对着当前局势,纠结不已。 到底是全力以赴“全保”,还是断尾求生,牺牲泄洪区,保其他地区? 。。。。。。 夜,宇文温就着煤气灯火光看舆图,杨丽华在一旁帮忙整理资料,座钟指针已经指到十一点,但两人丝毫没有就寝的意思。 虽然此次黄河防汛、抗洪、赈灾事宜已经由山东道治水大使使司负责,但宇文温心中有事,哪里真的能当个甩手掌柜,所以依旧关注着黄河水情。 眼下,朝廷的处境有些左右为难,或者说有些纠结。 这种纠结,类似于后世的高考考生报志愿,自己的分数刚好到一本线,如果不报个一流大学感觉对不起自己的努力,然而靠着这刚过线的分数报一流大学的专业,万一不中怎么办? 复读? 最稳妥的办法,是报二流大学的一流专业,但这个考生又不甘心:明明分数都上了一本线了喂!不拼一下,人生的小目标什么时候实现? 所以,政事堂诸公实际上还没有下最后的决心,朝廷这十来年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财力,耗费巨资修建了那么完善(初步)的水利设施,不拼一下实在是不甘心。 但拿百姓的命来豪赌,这太凶残了,赌钱赌输了还可以再赚,赌命赌输了,命可真就没有了,更别说这些命是以数十万计。 宇文温不是暴君,也不打算修炼邪门歪道之术,不需要用数十万生灵搞什么“仙丹炼成阵”,三高官官们也不敢拿数十万甚至上百万生命开玩笑。 所以,泄洪区的百姓,绝不可以当做筹码。 那么,到底是硬抗“全保”,还是断尾求生,牺牲泄洪区,保其他地方? 最好的选择当然是前者,因为泄洪区被黄河水淹没之后,很可能数年都恢复不了农业生产,历史上的黄泛区,基本上都会由原先的丰产之地变得凋零起来。 但对于宇文温来说,越不想发生的事情,就越有可能发生。 理智告诉他,心存侥幸的后果,就是后果严重,如果全力动员预定泄洪区的百姓守堤坝,一旦堤坝扛不住决口,大水一冲,就是人财两空。 土地被淹了,好歹数年后能恢复,人要是死了,起码二三十年才能恢复。 宇文温看着资料,眉头紧锁,最后长叹一口气,随后眉头舒展。 见杨丽华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宇文温摆摆手:“不必了,收拾收拾,睡觉。” 杨丽华闻言一愣:“哎?二郎想通了?” “想通了,关键时刻就泄洪,大不了朝廷发债券,筹集资金赔偿泄洪区的百姓,还有相关利益者,咱们不玩心跳,该泄洪,就泄洪。” 宇文温起身,伸了个懒腰:“要是什么都不舍得,全流域硬扛导致水位过高,全线各地都有决口的危险,那是何苦来哉?” “什么都要保,很可能什么都保不住,届时遭受的损失,可不是闹着玩的。” “发债券,欠的钱就靠海贸补,钱没了可以赚,人没了,哭都没地方哭去!”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四百一十九章 保险 阴雨连绵,屋檐下落水成帘,常秀站在檐下,看着淅淅沥沥的雨水落在地上汇聚成潭,不由想到黄河水情,于是心中烦躁起来。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正如报纸所说,入夏以来各地降雨连绵,黄河水患再无法避免,不仅黄河发大水已成必然,连带着沿线支流流域地区发生水灾的可能也越来越大。 一旦发生水灾,常秀的大片棉田,恐怕就要遭殃了。 想着那大片棉田有可能被汹涌而来的洪水吞没,常秀的心就在滴血,他的棉花种植园好不容有了如今的规模,眼见大半年的努力,到了秋天就能得到丰厚回报,结果.... 济州有越来越多的棉田,棉花种植业给许多庄园带来丰厚收益,常秀的庄园也是其一,大家努力扩大棉花种植面积,还采取了许多措施防范水灾,可当水灾的规模扩大到黄河泛滥,那就不是人力可以抵挡的。 若真是让滚滚黄河水将棉田摧毁,且不说土地要数年才能恢复,就说秋天要如期交货的棉花真没了,违约金可不是闹着玩的。 当然,常秀作为积年行商的老手,在定契约的时候自然考虑到天灾因素,所以发大水这种“不可抗拒因素”出现,违约金不会高得让他倾家荡产。 但损失惨重是肯定的,常秀看看乌云密布的天空,叹了口气,转身走进房里。 房里,仆人们刚刚收拾完毕,方才有客人到,常秀热情招待对方,但席间的谈笑风生,消除不了他心中忧虑,现在随便找了各位置坐下,不一会门口便出现一个身影。 那是常秀之子常宏,刚刚送走客人,转回来,见着父亲眉头紧锁,来到身边,低声问道:“父亲,若真是没有底,那不如....” “不如什么?”常秀抬起头,看着儿子。 “不如就在梁驵主那里买保险吧。” 常秀起身,来回走动,问:“你也这么觉得么?” “保险嘛,花钱买安心不是?”常宏看着外面的雨景,有些无奈:“这雨断断续续的下,河堤总有一天撑不住,若买了保险,真发了大水把棉田淹了,还可以找梁驵主索赔,好歹能抵消一些损失。” 方才登门拜访的客人,是“和顺兴”商社的梁驵主,对方是来向常秀推销“保险”,也就是常秀若为其棉田缴纳一定金额的“保险费”,万一真发洪水把棉田毁了,“和顺兴”会赔偿损失。 赔偿金额以及相关事宜,会在双方签订的“保险单”上逐条注明,不得不说,这种“保险”业务,对于面临水灾的庄园主很有诱惑力。 常秀看着儿子,良久,忽然问:“你觉得,他们会做亏本买卖?” “父亲的意思?”常宏闻言眼睛一亮,却又不敢确定自己所想:“莫非....” “天底下,无论是谁,打开门做生意,那都是想赚钱的,和顺兴商社就是做保险买卖起家,人家要赚钱,靠的是保费,以及次数尽可能少的‘理赔’....” 常秀说着说着,将目光转向门外:“也就是说,他们一定是认为济州一带被水淹的可能性小,所以才这么热情的到处推销保险。” “也就是说,他们认为风险小,所以蠢蠢欲动,道理,和海贸是一样的。” “和顺兴”商社是一个很特别的商社,光听名字就觉得很吉利,而这家商社从事着一门新兴行业,那就是“保险”,一开始,其服务对象是众多的小海商。 许多小海商,并没有自己的可靠船队或船只,所以要做海贸就得雇船运货。 出海有风险,风险还不低,很可能一支满载货物的船队,半路碰到什么意外就再也回不来了,那么对于委托运货的海商来说,这就是不小的损失。 当然,海商在办理货物托运的时候,可以花钱“保货”,船队收了这额外的费用,一旦承运的货物出现意外,就得按照事前约定,赔偿钱财给客商。 然而,不是随便哪只船队都有这样的财力开展“保货”业务。 风险摆在那里,如何在风险面前确保各自的利益,是商贾和船主的一种博弈,也就是对赌。 这种对赌发展到一定程度,就是“保险”:你雇船运货,我来赌这船平安抵达目的地交货,于是你压钱,待得结果分晓,船平安,钱归我,若半路出事,我加倍赔偿给你。 海贸需要这样的对赌,于是专门经营“保险”业务的商社应运而生,和顺兴就是其中翘楚。 保险商社会根据航线、船只情况、船队实力,收取海商的保费,定下契约(保险单),“赌”船队此次出海能够将货物平安送到目的地。 如果一切顺利,保费自然就归商社所有,当然,这里面有一部分会划归船队;如果船队不幸出了意外,商社就按照“保险单”上的约定,对海商进行赔偿。 这就是“保险”,商社在赌,赌船只出海不会发生“危险”,而船只出海面临的风险越大,保费就越高。 随着海贸大兴,保险这一行业开始蓬勃发展,慢慢的,不止航海有保险业务,就连种植业也有了保险。 种植园主担心天灾导致庄园歉收,没关系,找“和顺兴”等商社买一份保险,定下契约,一旦真的发生天灾导致歉收或者绝收,还可以靠着保险商社的“理赔”获得不菲的赔偿。 可灾情若没有发生,那么保费自然就归商社所有。 这也是一种赌博,博弈双方根据对“险情”发生几率的看法,来决定要不要进行对赌。 那么,换一个角度来说,以此次黄河水情而言,如果“和顺兴”判断济州大部地区很可能被大水吞没,那么他们若还在济州开展保险业务,那必然亏大本。 杀头的买卖有人做,亏本的买卖没人做,常秀的看法是,既然和顺兴敢在济州卖保险,那反倒说明济州受灾的可能性会比较低,如此一来,他们家就没必要买。 因为常秀知道“和顺兴”背后的靠山可是通天的,对方一定是从长安那里听到了什么风声,确定济州出事的概率很低,所以才会如此胸有成竹。 对此,常宏不太敢确定:“可是,天灾非人力所能抗拒,和顺兴的靠山再大,也不敢保证济州就不会发大水吧?” “没错,所以人家是在赌,而且是有了一定把握才会赌,那么,咱家要不要赌呢?” 常秀说完,看着儿子片刻,苦笑:“和顺兴和另外几家保险商社都是财大气粗,这些年做海贸保险发了大财,本钱足,敢赌!” “人家是大庄家,就算这次赌输了,也伤不了筋骨,而我们,输得起么?” “呃....”常宏想说输不起,但按照父亲的分析,感觉济州遭灾的可能性相对较低,所以他觉得好像可以赌一把,赌济州不会发大水。 毕竟按着梁驵主方才算的一笔账,他家要是给棉田“上保险”,保费可不低。 这笔钱能省下来,当然最好不过。 可万一赌输了,济州真发了大水,把他家棉田都淹了,结果自家每买保险,那么就只有损失,没有赔偿。 这样的结果虽然不至于让常家倾家荡产,但家族接下来数年缓不过气是必然的。 那么,到底该不该赌呢?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四百二十章 保险(续) 绵绵细雨之中,站在河堤上的通济渠转运使李纲,看着滚滚黄河水,眉头紧锁,入夏以来,荧州地区的降雨量相对往年十分频繁,让人心烦不已。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荧州是这般,其他黄河沿岸地区也大多如此,所以黄河水位快速上涨事实必然,而上涨的水位,也牵动了无数人的心。 无论是身在长安的天子、政事堂诸公,还是黄河边上讨生活的什斗小民,大家现在最关心的事情,自然就是黄河水情。 黄河水患,千百年来都是令人头痛的问题,不过这二三十年来,黄河中下游流域总的来说频发的是小灾,大规模水灾是没有的。 看着眼前的滔滔黄河水,李纲只盼大水灾不会发生。 将视线从河面上收回,李纲转头看向一旁。却见那根水位标尺上,上涨的黄河水已没过刚化好没多久的警戒水位线。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李纲转头看向身边吏员,说道:“传令,开闸!” “开闸!” “开闸!” “开闸!” 此起彼伏的喊声在吏员们的接力下,沿着河堤向不远处的船闸传去,不一会,在机器的轰鸣声中,规模庞大的通济渠黄河船闸处传出巨大的水流声。 随着闸门开启,大量黄河水涌入水位略低的通济渠内,汹涌向东南而去。 这是抗洪预案之中的一步,当荧州河段黄河水位达到一定高度后,通济渠黄河船闸就要开启,将通济渠作为分洪通道,分流一部分黄河水。 李纲来到船闸边上望楼,上到最高层,看着通济渠船闸处汹涌流水,又看运河向下游。 按照计算结果,当通济渠船闸开启到特定位置时,会有“定量”的黄河水涌入运河,向下游而去,最后汇入淮水,完成分洪。 但用通济渠分洪也有风险,一旦分洪流量控制不好,会导致通济渠及其主要地表支流水位急速上涨,在沿岸地区引发水灾。 为此,通济渠转运司组织技术人员进行了大量计算,算出了一个“每日安全流量”。 理论上来说,只要通济渠黄河船闸“放进来”的黄河水,每日(十二时辰,即二十四小时)流量不超过这个“每日安全流量”,通济渠沿岸地区就不会有事。 这个“每日安全流量”,李纲再熟悉不过,因为他自己就拿着计算资料仔细琢磨、验算,确定无误之后,才上报朝廷。 现在,就是这个数字接受考验的时候,理论毕竟是理论,能否经受住实践的考验,就是李纲现在最关心的事情。 船闸下游一里外运河河面上,有一艘火轮船在激流中巍然不动,其船头有两条铁索,末端分别固定在左右两岸,和船身形成一个“丫”字,使得船只稳稳“定”在运河中心。 李纲拿起千里镜,仔细看着这艘船。 虽然他看不清船上人员在做什么,却知道对方在做什么:转运司的吏员,此刻正在水文测量船上测量河水流量。 河水流速乘以该河段的“截面积”,就能得到河水的流量,而眼前这测量船所在河段的“截面”是个“矩形”,于是根据矩形的面积公式,该河段的“截面积”等于长(河宽)乘以宽(水深)。 测量船上有许多水文器材,其中包括测量水流流速的“流速仪”,只要测量船一直“定”在这个河段,就能不断地测量出河流的“实时”流量。 李纲就需要这种“实时数据”,来把握船闸的开合,毕竟通济渠是来“帮忙”分流黄河洪水,而不是一起倒霉的。 同样的情景,在黄河对岸也在上演,永济渠转运司,同样开闸分洪,用永济渠分流黄河洪水,并且密切关注分洪的流量。 一如先前的预警那样,因为入夏以来黄河中游流域的大范围降雨,黄河下游水位果然上涨到危险的程度,现在,朝廷手中唯一能依靠的手段,就是靠通济渠、永济渠分洪。 但因为永济渠流域降雨量也不小,所以分洪量相对要小一些,于是分洪重任就落在通济渠“身上”。 对于通济渠的分洪能力,李纲是颇有底气的。 通济渠沿线及主要地表河流,之前都建有几个大、中型堰坝,这些堰坝按照朝廷的要求,已经提前开闸放水,腾出“库容”,协助通济渠分流洪水。 一旦通济渠引入的黄河水过多导致水位快速上涨,那么这些已经腾空的堰坝,会“吃进”大量洪水,确保通济渠安全。 通济渠本身也是个完善的水利工程,这就是李纲的底气,根据计算结果,通济渠能分走不少的黄河洪水,将其“转移”到淮水流域。 黄河中下游流域今年降雨多,但淮河流域的降雨量却很正常,所以有相对充裕的“容量”,容下一部分黄河洪水,而这种“北水南调”的壮举,全靠有了通济渠才能实现。 耗费无数人力物力财力修起来的永济渠、通济渠,并不仅仅是运输人员、物资的运河,还是一个围绕黄河的巨大水利工程之中不可或缺的左臂右膀。 朝廷正是有了这两条大型运河作为依靠,才有信心应对黄河水情。 然而,如果洪水太多,通济渠和永济渠都无法削弱“洪水”,朝廷最后的选择,就只能在下游地区泄洪,牺牲预定的泄洪区,保全其他地方。 李纲不想看到这一幕出现,所以,他对通济渠寄予厚望,希望这上千里长、连通黄河及淮水的大运河,能给下游地区“上保险”。 保险一词是新词,指的是一个新行业,李纲却觉得这个词不错,保险保险,保证不发生危险,他就希望黄河下游地区,全都平平安安,渡过此次水情。 正思考间,有吏员匆匆而来,交来测量船刚算好的通济渠流量,以及下游地区各水文观测站的流量数据。 李纲认真看了几遍,让随从将数字记在小本子上,随后吩咐:“快,立刻上报治水使司。” “那,卑职抄送一份给城里....不知....” “城里?”李纲闻言一愣,随即摆摆手:“抄送吧。”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四百二十一章 刺激 荧阳,和顺兴分号内,议事厅里,数名男子正围在一张大图边热烈讨论,人人手中拿着资料,议论着当前黄河水情,时不时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又或者拨动算盘。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他们手中的资料,来自官府,其上记载着黄河中下游地区、永济渠、通济渠的水文数据,都是最近几日统计上来的。 自从通济渠黄河船闸开闸分洪已有五日,这五日来通济渠的水位逐步上升,不过还在安全线内,而黄河水位也在上涨,不过上涨速度已经减缓。 很明显,随着通济渠、永济渠的开闸分洪,黄河下游河段水情稍微好转,但只要中游地区又下起大雨,黄河水位上涨速度必然会恢复。 当然,各地降雨量的统计数字也会及时送到和顺兴等几家保险商社手中,他们虽然是民间商社,但靠山硬的好处,现在就显露无疑。 从官府那里获得水文数据,这种行为倒不是泄密,毕竟各家商社是花钱(集资)买数据,时值黄河即将发大水的时候,他们“卖保险”的行为,对于稳定人心多少都有些作用,这是官府乐于看到的。 天灾,非人力可以抗衡,真要发了大水,遭受重大损失的灾民除了欲哭无泪别无选择,不过手里拿着“保险单”的人还能索赔,多少心里会好受些,戾气自然就不会那么大。 而商社拿到了“实时数据”,可以更好地进行“风险评估”,及时采取各种应对措施。 现在身处议事厅的人,都是几家保险商社的“技术骨干”,共同对当前黄河水情进行“风险评估”和预测,尤其要判断洪峰大概何时、何处出现。 洪峰是一个水文词汇,指的是洪水爆发时,一次洪水或整个汛期水位或流量过程中的最高点,形象点说就是一道大波浪。 这道大波浪经过哪处河段,哪处河段的河堤就面临最大的考验,熬过去了,那当地官府就可以松一口气,若熬不过去,溃堤,破口而入的洪水会淹没一切。 所以,如何预判洪峰的位置、经过各地的可能时间,是防汛、抗洪时官府需要做到的。 洪峰的出现和河水水位、流速有关,需要大量的“实时数据”来进行判断,但一切的前提,是要有基本完善的水文观测体系。 自明德元年起,朝廷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建设成体系的水文观测站,使得观察各主要河流汛期洪峰成为可能。 但也只是可能,因为这需要各地观测站不断地观察水文参数(水位、流速等),官府才能勉强判断发大水的河流里,洪峰大概出现在什么位置,其移动速度也只能靠估算。 整体而言,当前水文观测体系对于洪峰的预测,早不了几天,若某处河段的河堤确实不行,即便官府提前知道洪峰要过境,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将其加固到扛住洪水的程度。 即便如此,对于从事保险业务的商社来说,能够预测洪峰的位置,对于己方是很有好处的。 和顺兴等商社敢吃“保险”这碗饭,靠的当然不仅仅是胆大,没有看家本领,谁也端不起这种饭碗,否则迟早破产。 他们的底气之一,是算数。 确切的说,是一种复杂的算数,卖保险形同赌博,但不是单纯的赌博,首先商社要有靠山,同时还能有效进行“风险评估”,以此拟定相应的“赔率”。 “风险评估”不光靠经验,还涉及到大量数字的搜集、汇总和计算,以便对各种风险进行大概估计,然后划定不同的风险级别,拟定不同的“赔率”。 通过算数等综合手段,确保商社在“卖保险”这个经营活动之中避免大量赔付,只要精密布局,就能确保利润。 如今雨还在下,各地还在防汛,这个时候许多心中惴惴的庄园主,是极有可能购买保险的潜在客户,所以对于和顺兴等商社而言,如何更好地从这些把他们当傻瓜的庄园主身上赚钱,是必须把握的商机。 而关键点就在洪峰。 只要洪峰一日不出现,意味着黄河下游发大水的风险依旧存在,只要有风险,就会有商机,卖保险的商家要把握商机,就得把握洪峰的出现时机。 那么,洪峰出现了么? 没有。 虽然通济渠和永济渠已经开闸分洪,黄河荧州河段的水位上涨速度虽然放慢,但依旧在上涨,上游地区依旧有零星降雨,看样子水位还有得涨。 通济渠沿线的几个大型堰坝(水库),如今已开始蓄水,再过一段时间,为了保障通济渠沿岸地区安全,很可能通济渠的分洪流量会缩减,永济渠亦是如此,届时新增加的黄河水就只能往下游而去。 到时候,朝廷为了顾全大局,往泄洪区开闸泄洪是大概率事件。 届时,各家商社在拟定泄洪区出售的保险,都要“理赔”。 这样的结果会出现么? 如今在研究黄河水情的人们暂时还不知道,因为天威难测,老天下多少雨,不是凡人能过问的。 但他们对各地修建的水利设施有信心,对朝廷防汛、抗洪的决心有信心。 也对自己事前的判断有信心。 靠着做海贸保险起家的商社们,已经习惯了“玩心跳”,和航海的巨大风险比起来,黄河发大水的风险再高也就那样。 他们既然能从海贸保险上赚钱,自然就能从黄河水情里赚钱,只要最后的结果不是黄河下游地区全都变成一片汪洋,各家商社就不会亏钱。 这就是保险的魅力,十分刺激,但却不是单纯的赌博。 当黄河发大水已经变成人所共知的“事实”,若有人兜售“保险”,那么对于各地庄园主来说,这就是傻子送钱上门,没道理有便宜不占。 对方惦记的是“赔偿”,而商社们惦记的是对方的“保费”,相互算计之下,似乎机会平等,但事前做过“风险评估”、精心拟定“赔率”的商社们,从总体而言是绝对不会亏的。 如何靠卖保险赚大钱,可是一门深厚的学问,许多人不明白其中道理,还以为和顺兴等商社都是胆大包天的赌徒,却不知时代已经变了: 卖保险,刺激归刺激,却可以赚大钱! 正讨论间,有人匆匆赶来,带来了最新的消息:河北永济渠流域地区有大范围降雨,永济渠转运司为了确保运河沿岸地区安全,已经关闭永济渠黄河船闸,停止分洪。 黄河下游分洪重任,现在基本上都压在通济渠“肩上”了。 那么这个重任,通济渠还能扛多久?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四百二十二章 刺激(续) 夜,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洒在黄河上,映照出滚滚波涛,哗哗的流水声中,位于黄河岸边的水文观测站里鼾声如雷,值守人员此刻正伏案打盹。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一旁等身高的座钟,其指针指到凌晨两点四十五分,而本来只是打盹的值守人员,现在一个个打着鼾,甚至有人从案上滑落倒在地上,依旧呼呼大睡。 窗外水声震天,房内鼾声如雷,在这样的情况下都能睡得这么香,可见值守人员有多累。 自黄河进入讯期,位于洛州孟津黄河河段的这个水文观测站,里面的人数就没低过五人,工部的吏员们轮流在此值守,每天都要反复观测水文,然后将最新的观察数据上报。 黄河水情危急,朝廷十分重视,而时刻观察水情、判断洪峰是否出现,是值守人员肩上最重的担子,又因为黄河中游地区时断时续的降雨,使得黄河汛期洪峰迟迟未见“现身”。 但河水水位上涨是很明显的。 宛若一道栈桥从岸边伸入河里的水文观测站,靠着“水泥墩”矗立在河边,虽然高度足够保证安全,但汹涌的河水越来越接近“水泥墩”顶部的观测站,让人总觉得观测站已经是被激流包围的孤岛。 历经无数个日夜,在观测站轮值的吏员们疲惫不堪,到了晚上,实在困得不行,伏案打个盹就能睡着。 座钟指针走到两点五十五分,忽然上头小窗一开,“窜”出一只机械鸟儿,“布谷、布谷”的叫着,但这声音被水声和鼾声掩盖,鸟儿喊了一会便“缩”了回去,房里各位依旧沉睡。 指针走到三点整,座钟内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不一会,凄厉的呼啸声响起,声音之尖锐,吓得几位打鼾的吏员瞬间跳起来。 有人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有人睡眼惺忪的手舞足蹈,有人惊慌失措的喊着“发大水了,发大水了”,就要往外面跑。 还好房内点着油灯,有足够的光照让大家看清楚所处地方还是“值班室”,大家依旧好端端的。 一人上前将座钟顶部的“按键”按下,极其刺激的呼啸声戛然而止,几位吏员惊魂未定的看看其他人,不由得长吁一口气。 这么刺激的整点报时再多来几次,怕是要被活活吓死啊! 时间为三点多三分钟,是该观察水位和流速了,吏员们分工协作开始干活,其中一人尿急,和同僚说了一声,打开门走出房间,到外面撒尿。 门刚打开,一阵水汽迎面扑来,那吏员抹了把脸,一手去扶栏杆,一手去解裤带。 外面风大,他当然要背风撒尿,扶着栏杆站稳身形,刚把那话儿掏出来,却被眼前情景吓得一哆嗦,尿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前白茫茫一片的黄河水,距离他的脚下好像没多少距离,波涛汹涌之中激起的水汽,已经扑到他的裤腿。 而一个小时前,也就是两点整时,黄河水位哪里有这么高? 看着眼前这明显大幅上升的水位,吏员愣了愣,把命根子收回去,拔腿就往房里跑。 “洪峰出现了!” “洪峰出现了!” 同时有数声惊呼响起,值守的吏员们通过看测量仪器和肉眼直接观察河面,都发现黄河水位大幅上涨,这就意味着大家“翘首以盼”的黄河汛期洪峰,终于现出狰狞的身形。 经过短暂的惊慌后,一人爬上阁楼,掏出两团棉花将耳朵塞住,深吸一口气,握着警报器的摇把,随后奋力摇起来。 “呜呜呜~~~” 尖锐的呼啸声响起,比方才座钟整点报时的声音高许多倍,划破了夜空,向四方传递着警讯。 。。。。。。 “呜呜呜~~~” 尖锐的呼啸声中,无数青壮和士兵扛着沙袋涌上河堤,堤外是滚滚黄河水,水位远远看上去几乎要与河堤顶部持平,如果不及时用沙袋垒起高墙,水位再高些洪水就要漫过河堤,往堤内倾泻了。 吃住在河堤上的青壮,都是当地百姓,在他们身后,是自己的家乡,有村落,有农田,大家辛辛苦苦忙了大半年,眼见着就要丰收了,若这个时候扛不过去,一切都完了。 黄河汛期洪峰出现,于洛州孟津河段“成形”,随后呼啸东进,向下游地区汹涌而去,沿岸地区只要扛住这最大一道波浪,就能保证得本地平安。 但洪峰来势汹汹,据说洪峰的“流量”是正常了流量的七八倍,经过荧州河段时,水位短时间里提升一丈有余,惊涛骇浪拍打着两岸河堤,让堤上的人都觉得地面在颤抖。 如今洪峰逼近汴州东郡长垣地界,对于已经在河堤上奋战月余的官民而言,只要熬过这一关,就意味着家乡保住了,意味着收成保住了。 一片人声鼎沸之中,治水大使郑通挽着裤腿、脚穿草履走在泥泞的河堤上,带着佐官巡视抗洪现场,他看着周围的热火朝天,看着堤外那汹涌黄河水,眉头紧锁。 天灾非人力所能抗衡,当大家都已经尽力,就只能听天由命,这种感觉很不好,但没有办法。 自入汛以来,黄河中下游地区沿岸州郡都在努力防汛、抗洪,无数吏员和青壮、驻军涌上河堤,齐心协力守堤,和洪水搏斗,熬了许久,最关键的时候到了。 洪峰来势汹汹,东郡长垣河段的水位已经很高了,虽然现在两岸河堤依旧安然无恙,但在即将到来的洪峰冲击下会不会出现决口,谁也不敢说肯定没事。 所以,按照“预案”,当长垣河段的河水水位超过安全线后,下游白马津河段就应该开闸泄洪。 东郡白马津河段堤坝,有一座四十八孔泄洪闸,只要闸门开启,大量河水便会涌入东郡北部地界,将那里化作汪洋,而洪峰必然随后削弱。 预定泄洪区之一,就是东郡北部地区,现在当地官府已经疏散百姓,只要长垣河段水位危险,郑通一声令下,开闸泄洪,就能保其他地方平安。 如果要稳妥些,另一个泄洪区也可以开闸放水,而当地百姓,也已经被官府疏散完毕。 牺牲一部分地区,保得大部分地区安全,这叫以大局为重。 但是.... 当洪峰逼近荧州河段时,通济渠转运司毅然将黄河船闸全部开启,拼了命开闸分洪,想要削弱洪峰,转运使李纲为此承担着巨大风险,换来的就是洪峰势头减缓。 所以,现在长垣河段的河水水位高涨,却没到需要开闸泄洪的那个水位线,这下轮到郑通纠结了。 按照预案,当长垣河段水位达到这道水位线,郑通就可以下令下游白马、滑台开闸泄洪,天子也是这意思,千叮咛万嘱咐,说“慈不掌兵”。 但水位没过这条水位线,他就不该下令,因为这意味着沿岸河堤很大概率扛得住洪水。 若不下令,洪峰即将到来,下游白马、滑台河段再不泄洪的话,整个东郡河段就只能硬扛洪峰。 而洪峰过了东郡河段,留给下游地区的反应时间也很短,会造成一连串风险。 所以,一个很刺激的二选一摆在郑通面前:开闸,还是不开闸?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四百二十三章 滤沙导水 夜幕下,黄河大堤上火光闪烁,大量点起的火把及篝火照亮了河堤,也照亮了河堤附近的河面,只见混浊的河水已经逼近河堤顶部,而无数青壮此时正拼命用沙袋垒起长墙。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洪峰过境,水位大涨,修好没几年的河堤,成了大家最后的指望,如果挡不住洪水,什么都完了。 村庄、田地、商铺、作坊,都会被洪水一卷而空。 昔日繁华的白马津,此时变成巨大工地,青壮们在官府的组织下,分工协作抗洪抢险,吃住就在河堤边,分成数拨日夜轮值。 熬到现在,只要熬过洪峰,就能保得家乡安全。 本来,官府是要放弃这片地区进行泄洪,待得泄洪闸一开,汹涌而入的河水会把东郡北部淹没,以牺牲局部为代价,保得其他地方平安。 为此,官府已经提前疏散百姓,将老弱妇孺安置在各个避水高地上。 但当洪峰经过上游长垣河段时,白马津河段并没有收到开闸泄洪的命令,于是官府组织青壮继续守在河堤上,为了保护家园,和洪峰做殊死搏斗。 现在,漫长的河堤上多处出现险情,已经有地方出现“管涌”,这是溃堤的前兆,于是锣鼓声急促起来,无数人影涌向各个管涌地段,要把喷水的“泉眼”堵上。 管涌,又称“翻沙鼓水”,是指发大水时,河堤底部土壤被河水渗透,久而久之就如同滤网,使得河水从底部而不是顶部绕过河堤,由河堤后地面喷涌出来。 这种情况,就像打仗时攻城方挖地道绕过城墙进入城内一般。 当管涌发生时,看上去就好像是地上突然冒出一个个泉眼,不停有“泉水”喷涌而出,当然,这种“泉水”可不是清水,而是夹杂着大量泥沙的浑水。 看上去更像是喷沙而不是喷水,所以又称“土沸”或“沙沸”。 如果情况严重,“泉眼”不止一处而是许多个。 若不能及时将管涌处理,那么河堤底部土壤在大水的冲刷下会逐渐流失,形成暗沟,并且越来越宽,等同于掏空了河堤的地基。 于是河堤会溃决形成破口,大量洪水随后涌入,一溃千里。 管涌出现,身处河堤现场的吏员们和将领知道大事不妙,聚集各处管涌地段,声嘶力竭的指挥青壮及士兵抢险,甚至直接加入到抢险队伍中去。 翟让便是其中之一。 和其他同僚一般,翟让在河堤上值守了月余,随着洪峰逼近,这几日他连家都没空回,与青壮们、士兵们住在河堤上,竭尽全力与洪峰搏斗。 眼下,几日没好好睡过觉的翟让,双脚踩在泥泞里,和其他人一起奋力推着满载沙袋(土袋)的小车冲向管涌处。 “镇住”管涌的最好办法,就是将河堤外的“进水口”堵住,但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在“出水口”也就是管涌的“泉眼”处做文章。 但不是直接将沙袋投入“泉眼”,而是将泉眼周围用沙袋(土袋)叠砌做成围井,以制止涌水带沙防止险情扩大,这种做法有讲究,唤作“围井法”。 此法第一步,要将拟建围井范围内杂物清除并挖去软泥一两尺,周围用土袋排垒作成围井,围井高度以能使水流出却不挟带过多泥沙为好。 第二步:在管涌口围井内用沙石填塞,如果涌水大而急时,可用块石或砖块填塞,压制水势,然后在井内铺设“过滤层”,以实现“滤沙导水”。 就是在围井里分层铺筑粗沙、小石子和大石子,每层厚度约为一到二尺,如一次铺设未能达到制止涌水带沙,各层可以适当加厚填筑,直至渗水变清为止。 这种“过滤层”作用是让水流走却把水中夹带的大量泥沙“留”在围井里,避免河堤底部的土壤快速流失。 如此做法,比起拿东西硬赌管涌口要好很多,因为当管涌形成时,意味着河堤地基下层开始形成透水层,人们若是堵住一个出口,大量经透水层绕过河堤的洪水,还会从其他地方“冒头”,形成新的管涌泉眼。 再堵,再冒,然后管涌处越来越多,堵不胜堵。 所以堵不如疏,让水在已有的出口继续外流,只需要把水中的沙土“留下”即可,如此一来透水层中的泥沙不会被洪水大量带走,河堤的地基没那么快被掏空,为接下来的抢险争取到充足的时间。 这种“围井法”,一开始许多人都不不知道,也不会做“过滤层”,是治水司的吏员到各地“突击培训”,才让大家多了个抗洪抢险的手段。 不知过了多久,现场的六个管涌“泉眼”都砌好了围井,当渗出来的水变清后,许多人都松了口气。 体力接近透支的翟让顾不得泥泞,直接坐在小推车上,看着周围人群,喘着气。 本来,白马津河段是要开闸泄洪的,而官府已经提前做好了疏散,还发布公告,说从今年开始,泄洪区的租庸调免四年,并且朝廷会赔偿当地百姓部分损失。 但是并没有泄洪,于是大家都燃起了希望,希望家乡能够平安渡过这次洪水。 如果有得选,他们不想要什么赔偿,因为赔偿不可能是全额的,而农田被大水这么一淹,退水后得好几年才能恢复,种下的桑树、棉树还有各种果树,好不容易才成规模,重新来过又得花许多年。 对于作坊主和商贾而言,时间和人气最宝贵,东郡北部作为泄洪区承受大水,恢复起来需要时间,但最让人担心的是黄河年年有汛期,今年东郡泄洪,那明年呢? 若每隔三五年就泄洪,人气都散了,这实业和买卖还怎么做? 翟让觉得自己好不容易立了业,靠着商铺挣了不少钱,还买了一些地,准备继续过更好的日子,若有得选,他宁愿选在河堤上熬夜抗洪,而不是疏散到别处躲洪水。 如果能保得家乡安全,等洪峰过后,农户就能收获粮食,商贾继续开门做买卖,作坊主继续进行生产,不枉费自己大半年的辛苦。 最重要的是,这次熬过了洪峰,将来再有类似规模的洪水,东郡地界就不会成为朝廷泄洪时的首选地区。 如此,才能继续聚拢人气。 和翟让想法类似的人有很多,许多商贾和作坊主得知官府没有下令泄洪而是要硬扛洪峰,激动万分之下纷纷倾囊相助,自己筹集粮食、物资运到河堤支援抗洪。 大家的念头就只有一个:抗洪抢险,保卫家园。 如今的白马津河段大堤上,人人都知道洪峰今夜过境,那么只要大家再辛苦一下,确保大堤无事、熬到天亮,就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正休息间,忽然听得前方河堤处传来喧嚣声,声音越来越大,仿佛有许多人在呼喊,翟让和其他同僚及青壮们听了,心中顿觉不妙。 凄厉的呼啸声响起,那是手摇式警报器的声音,震撼人心,无数的呼喊声随后响起,宛若涟漪向四周传去:“要溃堤了!要溃堤了!” 这呼喊声听在翟让耳里,心几乎停止跳动,看看左右面色惨白的同僚,他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 随后想起了生意兴隆的邸店,想起了新买的田地,想起了妻儿,想起了自己无数次憧憬的美好生活。 翟让只觉得热血涌上心头,脑袋都要炸开,抄起一把铁铲,振臂高呼:“乡亲们!随我去堵口!!” 许多人惊慌失措,有人甚至打算掉头就跑,被他这么一吼,大家瞬间安静下来,又有几名吏员呼喊着“守住河堤就是守住家园”,于是经过短暂的安静后,人群沸腾起来。 差点临阵脱逃的青壮们,又变回斗志昂扬的抢险勇士,拿着各种工具、推着车,举着火把,向警报响起的地方冲去。 大堤上,有无数火光向着一个地方汇集,微弱火光汇集在一起,几乎要点燃夜空。 这段被无数火把照亮的河堤,正是响起警报的地方,已有多处漏水,片刻后巨大的轰鸣声响起,原本坚固的河堤在大水中土崩瓦解,现出一个缺口。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四百二十四章 锅炉镇河妖 由管涌引发的决堤,使得白马津河段大堤出现一个破口,几乎与河堤持平的河水,瞬间涌向破口,裹挟着大量泥沙扑向堤内平地。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破口两端,无数人冒着生命危险往破口处投掷沙袋、石块,试图做最后的努力将破口堵上,大量捆在一起的石块和沙袋(土袋)被人投入激流之中。 但破口处的水流异常湍急,投下的大量沙袋和石块刚入水,瞬间就被冲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咆哮的河水宛若力大无穷的妖怪,不顾一切往破口钻,将破口逐渐撕裂,事已至此,人力已经无法抵挡,辛苦奋战了月余的官民,眼见着功亏一篑,不由得心中悲愤。 明明只要熬过今夜就行了,明明我们已经很努力了.... 完了,全完了,田地保不住,房子保不住,作坊、邸店、果园、桑园,全都保不住了! 许多人还没回过神,眼见着河水咆哮着向远方冲去,一个个呆若木鸡,就在这时,河面上传来汽笛声,让所有人的心神为之一撼。 夜色下,数个巨大的身影自上游而来,原来是几艘靠泊在附近的火轮船闻讯赶来,而这几艘船之中,最大的那艘驳船,十分引人注意。 载重量达到万斛的驳船,自身并没有动力,全靠拖船拖行,平日里是作为货船使用,而自从黄河入汛之后,这样的货船奔走各地,给各处河堤运去大量物资。 随着洪峰逼近,人们发现这些船再也不出动了,就靠泊在大堤边上的临时栈桥上,那些火轮船上烟囱每天都在冒烟,看样子是在“烧锅炉”,却又不动,白白的烧煤,让人纳闷不已。 现在,一切昭然若揭:火轮船每天烧煤,就是为了关键时刻马上能动起来! 河堤上人群中,一身泥泞的翟让看着这几艘庞然大物缓缓靠近破口,觉得有些难以置信,思索片刻便两眼发直,随后脱口而出: “天啊,他们、他们要用沉船堵口!” 旁边的人们听了恍然大悟,看着河面上那巨大的身影,本来已经暗淡的目光,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沉船堵口,是很常见的堵口/封口方式,无论是抢险还是修筑拦河坝,经常用到这种方式,但前提是要堵/封的口里水流不能太湍急,不然沉多少船都没有用。 特别是黄河大堤决口,因为水流湍急,必须要满载石头的大船只来堵,然而想靠人力来操纵这样的大船堵口,难度极高。 船越重,需要划桨的人就越多,而即便船只能勉强逼近缺口,湍急的水流依旧会让船身自己顺流调头,由一开始的与河堤平行变成垂直,这种时候,靠着人力转向是不可能的。 最后,堵口的船不是横着挡住破口,而是直直“插进去”,即便沉入水中,也会被水冲出破口,甚至会冲撞河堤,造成更大的缺口。 但现在不同了,有火轮船这样的船只,靠着锅炉提供的动力可以在湍急的河流中保持航速和方向,这就让沉船堵口成为可能。 但也只是可能。 对于凡人来说十分庞大的驳船,在汹涌的黄河大水面前怕也是势单力薄,若操作不当,不仅不能堵口,一样会被水流带着冲击河堤,弄巧成拙。 但不冒这个险,决口就堵不上了! 所以,几近绝望的人们,都目不转睛看着这些火轮船。 。。。。。。 “放锚,放锚,把船尾锚放下!!” 呼喊声中,驳船上的船员转动绞盘,将船尾锚放入水中,以便与已经放下的船首锚协作,让船身稳稳保持方向船头对着上游方向。 这一点至关重要,即便驳船再大、载货量再沉,即便有两艘火轮船在同时推动驳船的首、尾以靠向河堤缺口,若没有首锚、尾锚的帮助,驳船靠近大堤决口时,也会被湍急的流水“带歪”。 由船身与河堤平行变成垂直,这样一来就无法起到堵口的作用。 而正常驳船是不会有尾锚的,如今满载重物准备堵口的驳船,事前经过了改造,加装了船尾锚,为的就是关键时刻堵口。 这样的改造,不是异想天开,而是经过实践:长江中游鄂州自江州河段,汛期时,当地官府就组织人手摸索过如何用火轮船推着驳船堵决口,积累了十分宝贵的经验和教训。 现在,就是这些经验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在机器的轰鸣声中,驳船被两艘火轮船推着靠近破口,驳船上船员分别在船首、船尾转动绞盘释放锚链,调整船身姿态,竭尽全力保证船身与河堤平行。 而破口处湍急的河水不断推着船只“变向”,几股力量斗在一起,使得绞盘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越靠近破口,锚链蹦得越紧,绞盘上的止逆机关也开始颤抖起来,仿佛随时都会崩裂。 推动驳船的两艘火轮船,烟囱里冒出滚滚浓烟,船舱里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身处岸上的人们听得清清楚楚。 此时,破口处河水形成巨大漩涡,河堤内外形成近两丈的落差,洪流飞泄,声震如雷,站在河堤上的人,都能感受到脚下传来的震动。 谁也不知道面对如此水情,这艘巨大的驳船能不能堵住破口,承受住水流的冲击。 万众瞩目之下,庞大的万斛驳船承载着无数人希望,竭尽全力维持着与河堤平行,坚定又缓慢的靠向破口。 驳船的长度,超过了破口的长度,只要能够顺利“座沉”在缺口,就一定能挡住大量洪水,为人们堵口争取宝贵的时间。 就在与破口距离渐渐缩短的同时,驳船船身慢慢下沉,那是船员在弃船之前打开了通水阀,往船舱里放水所致。 巨大的摩擦声中,驳船宛若一个盖子向破口“盖下”,水流变得愈发湍急,忽然船体传来剧烈的破碎声,在奔腾的水花之中,船体支离破碎。 驳船是木壳船体,所以经受不住破口处的水流冲击,被狂暴的河水撕裂,变成一块块破木板。 没有船壳兜住的重物,根本就无法在破口处的激流中逗留,必然像之前人们投入激流中的石块、沙袋一般,被水冲得无影无踪。 最后的手段依旧无效,目睹这一切的人们再次陷入绝望之中,许多人抱着头瘫倒在地,欲哭无泪。 而就在这时,零星的喊声响起,随后引发一片欢呼:“水小了!水小了!!” 许多人踮起脚往前看,发现破口处多了一道长条物体,宛若门板一样挡在破口处。 这物体是如此坚固,以至于迫使河水只能从两其端涌入缺口,缺口处的水势瞬间少了大半。 再看看那物体,其露出水面的部分还有驳船的残骸,人们借助火光的映照看去,发现这竟然是一大坨水泥块。 一个万斛驳船船舱大小的水泥块! 他们竟然用水泥在船舱里直接凝固成一个大型水泥板! 目睹这一奇迹的人们,欢呼雀跃着,在吏员的指挥下,井然有序的扛起沙袋、推起小车,往破口处倾倒大量填充物。 施虐的河妖,被锅炉驱动的火轮船牢牢镇压,再无先前肆无忌惮的模样,无数人抖起精神奋力堵口,顾不得休息,顾不得叫苦。 当大家累得精疲力尽时,原本崩溃的河堤破口,渐渐“愈合”,先前破口而入的洪水没了后续,渐渐消失在河堤后广阔的平原里。 不知过了多久,坐在泥地里与人背靠背打盹的翟让被欢呼声吵醒,迷迷糊糊揉着眼,发现东方露白,他看向依旧高涨的黄河河面,有些摸不着头脑的问: “怎么了?嚷嚷啥呢?” 一名吏员兴奋的摇着翟让的肩膀,又哭又笑的大声说着:“水位降了,水位降了!” “洪峰过去了!我们熬过来了!”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四百二十五章 榜样的力量 大浪拍岸,水浸河堤,要不是临时垒起来的沙袋墙使得河堤“增高”,河水就要越过河堤,将堤后济州地界化为泽国,守在堤上无数个日夜的人们,看着堤外河水,一个个面色凝重。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河堤上垒起的沙袋墙又称“子堤”,实际上无法把水都挡住,但有了这道沙袋墙就可以防浪,尤其当洪水水位逼近河堤顶部时,波浪会不断拍打河堤,大量河水会漫过河堤,即为“漫堤/坝”。 由土石所筑的河堤最怕漫堤/坝,所以水位过高时必须在河堤顶部垒起沙袋墙,济州官民已经完成了这项任务,又拼命堵管涌,接下来能否扛住洪峰,就看运气了。 黄河汛期洪峰自洛州孟津起,顺流而下,沿途州郡奋力抗洪,最后都将洪峰“礼送出境”,其中尤以汴州东郡白马津河段尤为惊险。 洪峰过境时,白马津河段大堤决口,亏得守堤官民奋力抢险,将一艘万斛驳船沉在决口,遏制水势,再拼命填石块、沙袋才将洪水堵住,总算是守住了河堤。 现在,轮到下游的济州河段大堤抵御洪峰,而洪峰一路东进未得多少宣泄,其势只有更大,济州河段大堤面临的危险,比起上游白马津河段更大。 风险大,但希望也有,上游沿岸地区接连扛住洪峰,极大鼓舞了坚守河堤月余的官济州官民们,他们也想保卫家园,守住即将丰收的田地、树林,守住自己那些值钱或者不太值钱的家当。 只要熬过这个洪峰,就很大可能熬过汛期,接下来再过不久,就能看到丰收的场景,无数人为了看到这个场景,宁愿日夜驻守在河堤上。 为的就是那一丝希望。 而济州刺史宇文化及,同样满怀希望驻守在河堤上,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心中有些焦躁:怎么还不决口呢? 心中如是想,但他却笑容满面的巡视河堤,向满脸疲惫、一身泥泞的吏员、青壮们鼓劲,嘘寒问暖。 在战场上,若主帅身先士卒,能够极大鼓舞士气,同样,在抗洪的战场上,父母官和大家一起驻守河堤,不畏艰辛,将生死置之度外,同样能极大振奋人心。 堤上的人们,见挽着裤腿走在泥泞中的宇文使君沿着河堤巡视,一个个激动不已,听了宇文使君的勉励之语,一个个信心满满,誓要守住河堤,守住家园。 时值正午,伙夫们挑着一筐筐热腾腾的炊饼、一桶桶放了盐的热汤走上河堤,将饮食逐一分发,宇文化及为了表示亲民,也和其他人一样,直接蹲在堤上吃喝起来。 按说这时不是吃饭的时候,因为一日两餐(朝食、夕食)是百姓的生活常态,从没有“午食”之说,但为了给终日守堤而劳累的人们补充体力,如今河堤上实行一日三餐。 宇文化及一边吃,一边看着四周,河堤上垒起了厚实的沙袋墙,河堤外几个河段停泊着随时准备堵口的火轮船及驳船,河堤内一片泥泞里,是已经被处理的许多管涌泉眼。 看上去,一切正常,但宇文化及却再次焦躁起来:怎么还不决口呢? 刺史为一州长官,肩负防汛抗洪重任,若所管辖地区抗洪不利出现决堤导致重大伤亡,刺史可是要倒霉的,所以宇文化及虽然病恹恹,却依旧坚守在抗洪抢险第一线。 河堤上风大,又潮湿、泥泞,他一个身体不好的人在河堤驻守简直是受罪,吃倒是还可以,就是不得好好休息,按说他这个年纪不怕熬夜,但宇文化及的身体状况却不能和同龄人相比。 他的生命已经所剩无几,本以为自己已经看破红尘,对人世没有多少留念,但随着生命之火渐渐虚弱,宇文化及的心态慢慢起了变化。 他的夫人年轻,他的儿子还小,他的弟弟不成器,他要是走了,妻儿该怎么办? 夫人会不会改嫁?改嫁了儿子怎么办?老头子总不能又活上二十年,护着孙子长大,那个当叔叔的又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怕是护不得侄子多少... 我儿子以后该怎么办? 凭什么我这么倒霉?你们一个两个过得好好的? 你们这帮穷鬼,凭什么妻儿团圆、过得比我好? 思思念念之下,宇文化及开始愤愤不平,他看不惯那些平民百姓一脸憧憬未来美好生活的模样,看不惯别人家庭幸福美满。 最好,一场洪水过去,让你们家破人亡! 一想到济州地界发大水导致无数人妻离子散,宇文化及就觉得痛快,仿佛身体都好了许多。 但这种想法只能藏在心里,绝不能表现出来,因为他觉得天子的耳目怕不是就潜伏在自己身边。 所以,宇文化及很好的履行了职责,亲自在河堤督促抗洪抢险。 然后亲眼看着满怀信心的人们目睹河堤决口,一个个绝望的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这种场景光是想就让他觉得兴奋,所以... 怎么还不决口? 宇文化及看着堤下不远处几个已经堵上的围井,抽了抽鼻子。 要是又有水喷出来,那可就精彩了。 河堤出事,若抢险不力,地方官可是要倒霉的,但本来上游地区该泄洪却不泄洪,导致下游本来可以熬过去却熬不过去,宇文化及知道这里的大堤真要决口,天子的刀可砍不到他脖子上。 所以,只要尽人事,就能听天由命,真要溃堤了,怪谁? 怪那个没有及时下令泄洪的人呗,反正怪不到本官头上。 宇文化及如是想,手里炊饼还剩最后一截,刚要将其吃掉,忽然一声巨响传来,吓得他一哆嗦,手中小截炊饼掉落地面。 堤下原本已经堵住的管涌泉眼附近,忽然有几道水柱喷射出来,那一瞬间水花绽放,场面十分“壮观”,宇文化及见着这“喷泉”向外喷洒着大量泥沙,脑子一片空白。 怎...怎么回事? 刺耳的锣声响起,伴随着吏员们的呼喊:“管涌!管涌!!” 河堤上许多人很快反应过来,拿着各种工具、沙袋呼啦啦往管涌处跑,宇文化及站起身,刚要振臂高呼,却觉得脚下颤抖,随后巨响传来。 不远处的河堤忽然喷射出几道水柱,随后开裂,宇文化及见着此情此景,脑海里还没浮现出“溃堤”这个念头,那河堤的裂口变大,河水汹涌而入。 “决口了!决口了!!” 惊慌失措的喊声过后,是刺耳的呼啸声,吏员们摇响手动警报器,就近组织人员堵口,无数青壮呼喊着向缺口处涌去,宇文化及也是其一。 站在缺口边,他振臂高呼:“快,马上堵口!” 青壮们见着使君站在第一线,哪里顾得害怕,奋力将石块、沙袋投入破口,如今这破口还不大,只要手脚快,要堵上应该没问题。 更别说,不远处还有火轮船待命,有了沉船堵口的手段,应该能保住大堤。 榜样的力量是巨大的,宇文化及现场指挥极大鼓舞了人心,所以,他的“托”也适时发话:“使君!此处危险,还请使君退后!” 此是应有之义,父母官在河堤指挥抢险,没必要站在破口处,万一出了事,佐官们一个个都要倒霉。 得了台阶的宇文化及,自然就往后退,就在这时,脚下河堤忽然垮塌,使得宇文化及和几个吏员及随从滑落,落入破口处。 亏得破口不大也不深,又有青壮们投下的木栅(捆着沙袋、石块等),他们几个才没汹涌而入的河水冲走,而是抓着障碍物,狼狈不堪的向上爬。 “快救人!快救人!” 呼喊声中,许多人不顾危险跳下决口,拼命扯着宇文化及往上走,刺史要是在面前被水冲走而旁人袖手旁观,可想而知会被朝廷如何算账。 又有许多扛着沙袋、推着车冲来的青壮,没看见之前发生什么,只见身着官服的官吏在破口处忙碌,瞬间热血上涌,脑子就要炸开起来。 之前,官府作防汛抗洪动员时,为了鼓舞士气,组织青壮们看“西阳戏”,戏是抗洪抢险戏,说的是黄州一次抗洪抢险过程中,长江大堤即将破口,现场官员奋不顾身,第一跳下去,和随从一道拉起人墙,奋力抢险,保得大堤安全。 现在,淳朴的青壮们见着当官的果真身先士卒跳下去堵破口,只觉全身热血沸腾,一个两个嗷嗷叫着,扛着各种物资往破口里跳。 “大家快下来!拉人墙!拉人墙堵破口!”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四百二十六章 热血沸腾 下午,洛阳城里,报童们挥舞着手中报纸,在各条大街上高声呼喊着“号外!”,过往行人听了报童的呼喊声后,纷纷驻足,侧耳倾听。 报纸,刊载着大量新闻和商讯,如今已是长安、洛阳,晋阳、邺城等大都会常见刊物,也是重要的消息载体,背着挎包、挥舞着报纸喊“号外”的报童满街跑,如此情景洛阳百姓已经习惯了。 报纸定期发行,一般是隔日一期,然后当日早上发售的报纸名为“早报”,下午发售的报纸名为“晚报”,无论哪种报纸都有序列编号。 当前一期报纸出版,后一期报纸尚未出版的时候,报社对发生的重大新闻和特殊事件,为了迅速、及时向读者报道会临时编印报纸,因为这种报纸不列入正常序列号,是为“号外”。 所以,当报童们出现在街上,高呼“号外”时,意味着有重大事件发生。 “号外!黄河洪峰已过济州!济州刺史投河救堤!” 济州刺史投河!!!! 这个震撼性的消息,让行人们听了目瞪口呆,许多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纷纷议论起来。 怎么救堤还得要济州刺史投河?这是怎么回事? 洪峰过境济州,济州地界到底出事没有? 还是说,河堤决口,全靠济州刺史投河才救得河堤?那济州刺史是死是活? 种种疑问,自然要看报纸才能得到答案,于是报童们手中的“号外”很快便销售一空。 与此同时,各食肆、酒肆、茶肆里,说书人们也在向客人们讲述“刚听到”的内幕消息:洪峰过境济州,济州刺史投水背后的真相。 说书人的消息很灵通,不仅有道听途说,也有正规渠道,可信度虽然比不上报纸,但也差不了太多,而且有时候报纸上不好说的“内幕”,说书人都能说个“子丑寅卯”,满足了寻常百姓的好奇心。 所以,各食肆、酒肆、茶肆都会有说书人“常驻”,招徕不少顾客前来消费。 一家寻常无奇的茶肆里,说书人摆开架势,要向围在四周的茶客说一说那济州抗洪的“内幕消息”,不过在此之前,该说的开场白还是要说的。 “诸位,诸位!李某今日所说,也许与事实多有出入,所以,一切都以官府公告为准,李某现在这么一说,诸位街坊也就这么一听,当不得真,千万当不得真!” 这种“免责声明”,在听客们看来就是废话,奈何每次开场,对方都要重复一遍,大家也只能耐着性子听。 “咳咳,话说前几日,洪峰抵达济州河段,官府为防不测,将百姓疏散,但为守护河堤,依旧组织青壮上堤驻守,要保得家园平安....” “那济州使君为鼓舞士气,也在河堤上吃住,济州官、民见着父母官如此身先士卒,自然信心倍增...” “未曾料洪峰来势汹汹,比其经过上游各地时更加凶暴,济州河段水位徒然上升丈余,河水漫过河堤,堤上多处出现险情....” “青壮们奋力抢险,眼见着就要将险情化解,忽然!!!” 说书人说到这里,声调猛地加大数倍,那“忽然”两个字宛若晴天霹雳,吓得在场许多茶客为之一愣。 “河堤上喷射水柱,未及众人回过神来,只见那段河堤忽然垮塌,河水随即汹涌而入!” “破口两端青壮赶紧投掷石块、沙袋试图堵口,然则河水汹涌,急切间难以压制,那济州使君正好在一旁,见着吏员、青壮面露难色,又见破口渐渐扩大,于是....” 说话声戛然而止,说书人慢悠悠的喝茶润喉,急得现场茶客抓耳挠腮,却不好催促。 片刻,说书人再次开口:“那济州使君见着破口难堵,须得组成人墙挡水,以便打桩堆沙袋,然则左右俱有难色,于是振臂高呼....” 说书人顿了顿,提高音量:“据说在场的人可都听得清清楚楚,只听使君高呼‘国家养士五十余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言罢,便纵身一跃,跳入破口之中!” 听到这里,众人倒吸一口冷气,虽然他们之中不少人没见过破口,但也听说过河堤破口水流湍急,大石块扔下去都会被冲得无影无踪,更别说是人跳下去。 结果那位济州刺史就真跳下去了! 在说书人绘声绘色的讲解之下,听众们“得知”事发现场那惊心动魄的抢险过程,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一幕情景:岌岌可危的大堤上,面对河水猛灌的决口,那位济州刺史眉头紧锁。 如果不堵口,大水会把破口越冲越大,然后河堤就完了,济州就完了。 想到这里,他紧握双拳,看着一个个心惊胆战的吏员和青壮,又看看汹涌而入的河水,高呼口号,随即跳入破口之中。 左右为此壮举震撼,顿时热血沸腾,无论官、吏还是民,一个个不再犹豫,接二连三跳进破口,手挽着手、肩并着肩,硬是在破口出拉起一道人墙。 人墙被水冲垮,然后又顽强的连接起来,跳进破口的人越来越多,接着有了第二道、第三道以及第四道人墙。 人墙挡不住洪水,却能缓解水势,官民们浸泡在大水之中,用血肉之躯硬阻挡洪水,其他人抱着木桩也跳下来,在人墙后奋力打起桩,连接成栅栏。 随后以木栅栏为屏障堆积大量沙袋,一番努力之下,终于将决口堵住。 这场景,光是想就让人热血沸腾,虽然说书人说这也是听来的,也许实际情况会有出入,但茶客们却知道济州熬过了洪峰,所以... 这位济州刺史果真是好官! 尤其那“国家养士五十余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的口号,听起来铿锵有力,让人不由得心情激荡澎湃。 众人正议论纷纷间,有三人结了账起身离开,为首一人,正是身着便装的杨济。 他走出茶肆,看着外面的艳阳高照,又回头看看热闹的茶肆,听着人们议论“国家养士五十余年”,苦笑着走上街。 这句话的“原版”,杨济当然知道,而在这个时代,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所以,这种“内幕消息”必然是天子的手笔。 想想宇文化及喊完这口号便跳入激流之中的情景,杨济真想笑,因为这根本就不可能,却被天子掌握的舆论工具宣传成为“事实”。 但即便如此,他心情也不错,因为此次黄河大洪水,中下游地区算是熬过去了。 在朝廷的组织下,河南、河北黄河沿岸州郡扛过这次黄河大洪水,保得百姓平安,杨济能想明白其中意义有多重大。 有能力组织大规模防汛、抗洪救灾事务的朝廷,会让天下百姓对其信心大增! 如此一来,河南、河北,甚至天下人心,可就真的稳了!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四百二十七章 汝妻子朕自养之,勿虑! 一个人,本身就已病入膏肓,然后跳入河中,呛了许多水,又泡在水里泡了许久,起来后还被风吹了一会,如此折腾过后,其人还能活多久? 这个问题,如今困扰着宇文温。m.x23us.com 虽然如今是下午,但他刚睡醒,不是因为偷懒,而是因为多日忙碌,得知洪峰过了济州,心中高兴,睡觉也睡得踏实许多。 当然踏实,洪峰过了济州,距离入海也没太远了,即便在济州下游州郡破口,造成的损失也不会有多大。 这可比宇文温一开始设想的开闸泄洪、牺牲泄洪区保其他地区安全的结果好很多,这是他事前没想到的。 但他没有想到的事情还有一件,那就是“抗洪英雄”宇文化及。 那位身先士卒跳入决口抢险的宇文使君,其壮举让宇文温觉得意外之际十分“感动”,于是现在开始琢磨一个可能。 那什么,你还能熬多久? 以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人落水后呛水入肺导致染病的可能性不低,而一旦染上肺病,那就是绝症。 以宇文温知道的例子,明武宗朱厚照身强力壮,结果失足落水,水呛入肺,加上着凉,以至于染上肺病,没熬过几个月就“崩”了。 明熹宗朱由校同样是失足落水染病,医治无效,几个月后就“崩”了。 这两位,一个三十多岁,一个二十多岁,都因为落水染病而死,那么已经年逾“不惑”的宇文化及,此次抗洪落水染病,大概也没多久好活。 当然,宇文温手中有“秘药”青霉素,虽然可靠性依旧不行,但之前救活了失足落水的幼童李世民,如今再试一下,也不是不行。 然而,你个鸦片鬼本来就没几年好活,费那事干嘛? 想着想着,宇文温琢磨起宇文化及的病情来。 昨晚,当济州那边的消息传来时,宇文温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认为宇文化及会如此拼命,但这位跳进决口却是事实。 没过多久,宇文温收到了密报,那是他安插在宇文化及身边的“耳目”所写,简单而又明了的介绍了当日现场的真实情况。 宇文化及作为济州刺史,确实驻守在河堤上,而当日险情发生时,也确实没有掉头就跑,而是站在决口附近指挥堵口,只是因为脚下地面塌方,导致他和随员一起滑落决口。 其他不明真相的青壮以为“宇文使君”身先士卒跳下去堵口,当时就嗷嗷叫起来,也跟着跳进去堵口。 于是,阴差阳错之下,一个意外使得宇文化及成了“抗洪英雄”,河堤面临的险情由此得到化解。 被“宇文使君”身先士卒、率先跳入决口抢险事迹感动的百姓,愈发拼命守堤,终于熬到洪峰过去。 而落水的宇文化及,果然因为呛水、着凉,当天就发起烧来,以其本来就差的身体状况来看,应该熬不了多久。 宇文化及因为长期服食鸦片,身体健康每况愈下,活脱脱一个鸦片鬼,本来就差不多油尽灯枯,宇文温作为幕后主谋,乐见这位就此“英年早逝”。 但他没想到,宇文化及会以如此“壮烈”的方式离开人世,如今身染重病,极大概率医治无效而“因公殉职”,如此一来,对方可就要名垂青史了。 对此,宇文温哭笑不得。 多年前的恩怨,到现在早已没有追究的必要,宇文温既然已经放过宇文化及,就不会再在明面上动手,现在,宇文化及病重,他没必要救,而且青霉素的药性很低,救不救得活还两说。 如果这位伤重不治,对于宇文温来说,倒也是一个好机会。 臣子因公殉职,是对君王和朝廷忠心耿耿,事迹传扬开来,必然让朝廷声望大涨。 所以宇文温亲自提笔,给宇文化及的抢险事迹“适当”加了点料,包括那个口号,并借助民间说书人之口,将这个真真假假的事迹传播出去。 然后,他要大力褒奖忠臣,并且好好对待其遗孀及后代,此举也会让自己的声望大涨,体现他爱护忠臣的明君本色。 所以,时值宇文化及病重之际,宇文温必须要有所表示,还得赶在对方断气前,下正式诏令慰问,给对方一个保证。 那就是要向宇文化及说一声:“汝妻子朕自养之,勿虑!” 想到这里,宇文温眉毛一扬。 他当然没什么别样念头,而这句话“原版”的出处,其实也没有什么别样意思,忠臣为国殉难,那么天子照顾好其遗孀及孩子,理所当然。 皇帝还可以将功臣之后养在宫中,省得幼年丧父的苦命孩子被人欺负,如此做法古来有之,以示天子对忠臣的回报,让其含笑九泉之下。 或者再进一步,赐姓,甚至纳入宗籍.... 宇文温沉吟起来。 宇文化及若病逝,留下遗孀和孩子,这孩子虽然没了父亲,却还有母亲,若是把小家伙接入宫里养着,那就是母子分离的人伦惨剧。 若遗孀也一起入宫住下的话,名不正言不顺,所以,这样不合适。 宇文化及姓宇文,却不是周国宗室,本就是祖上得赐姓的结果,所以现在不存在赐姓的可能,但若说到其子入宗籍.... 仅就操作层面而言,宇文化及的父亲宇文述、弟弟宇文士及还活着,就这么把宇文化及的儿子改入宗籍,那宇文述和宇文士及算什么? 不可能也把这两位归入宗籍,那么宇文化及的儿子若改入宗籍,从宗法上来说,就此和祖父、叔叔形同路人,没有任何亲缘关系。 这样做的话不太好。 而且,若官员治水时因公殉职,儿子就能入宗籍,天下以后总是会有地方发大水的,那么隔三差五就有官员殉职,周国宗室就隔三差五喜迎新成员? 这样也不好。 宇文温坐起身,披着衣服继续思考。 宇文化及之父宇文述,因为明德元年以来屡立战功,如今是许国公,世子自然是长子宇文化及。 若宇文化及去世,按说许国公世子之位,该由宇文述仅存一子宇文士及继承,那么,为了表示褒奖,要不要让宇文化及之子作为“许国公世孙”,将来继承这一爵位? 这样一来,孤儿寡母的,会不会被宇文士及明里暗里排挤?搞出个叔侄形同仇人的结果? 这样也不好。 宇文化及当年因为救驾有功,自己也有郡公爵位,如今幼子可以继承这个爵位,然后作为褒奖,进爵国公? 然而,宇文温已经对授爵制度进行改革,一般情况下,一个人除非立下救驾等特别大功,否则不立军功不得封爵、晋爵。 所以,就让幼儿继承父亲爵位,然后天子赏赐良田、宅院、奴婢、牲口,时不时派人嘘寒问暖,保得孤儿寡母衣食无忧、不受欺负? 宇文温想到这里,摸着下巴处的小胡子,喃喃自语:“这倒不错,养一对母子,又能花多少钱。” “所以,你就安心的去吧。”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四百二十八章 黄河安流 上午,政事堂里,宇文温及三高官官正听取汇报,做汇报的官员,目前隶属于山东治水使司,奉治水大使、尚书右仆射郑通之命,向天子及政事堂诸公介绍黄河灾情。m.x23us.com 黄河汛期洪峰已经入海,这意味着此次汛期接近尾声,从总体而言,中下游地区已经平安,这样的结果,是大家事前没有想到的。 朝廷事前的预计,是下游部分地区开闸泄洪,牺牲小我、保全大我,而黄河沿岸各州郡奋力防汛、抗洪,加上这十来年修筑的河堤及各类水利设施质量不错,才有了抗洪成功的好结果。 但是,洪水过后,防疫、赈灾的工作依旧要做好,虽然黄河水没有肆虐沿岸地区,但频繁降雨依旧造成部分地区内涝,当地河流水位上涨,也造成了一定的人员及财产损失。 灾民需要赈济,而疫病也需要防治。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是千百年来无数血泪凝结成的经验教训,所以山东治水使司接下来的任务就是督促各地防疫、赈灾,所以此刻身处政事堂的官员,也要向天子和三高官官陈述接下来的防疫工作内容。 宇文温拿着资料,听着讲解,又看向绘着黄河下游地区形势的舆图,陷入沉思。 如果他没有记错,现在的黄河应该处于“安流期”,像今年这种大洪水,出现的几率很低,也就是说,今年黄河爆发大洪水后,很可能往后十几年都不会再有了。 所谓黄河“安流”,指的是黄河在某个特定历史时期的水文现象,那就是自东汉起,到北宋初,长达近八百年的时间里,黄河很“安静”,基本上没有频繁的水患,也没有改道这种大灾难。 黄河就这么“安稳”流淌了八百年。 这个时期的黄河,和宋以后那暴虐的黄河相比,仿佛换了个“河格”一般。 对于黄河在这一时期的“安流”,后世学术界多有论证,宇文温不是水利专家,当然不太清楚具体细节,但得益于发达的传媒,倒是有些肤浅的了解。 从有历史记载即殷商时代起,到秦以前,在这千年时间里,史籍中关于黄河决溢改道的记载很少,这可以认为,在先秦时期,黄河是很“安静”的。 当然,这种“安静”是相对而言,不是说这一时期黄河就没有水灾,相反,在春秋时期黄河下游就改道过。 到了西汉,黄河开始躁动,从史籍记载就能看到西汉时期黄河水患频仍,甚至出现了五次改道。 这一状况,持续到东汉,东汉朝廷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治理黄河,治水专家王景主持这项庞大的工程,指挥数十万人修建各种水利设施,最后终于将躁动不安的黄河“安抚”下来。 这次安抚,让黄河“安静”了近八百年。 虽然这期间,黄河也发过大水,若单纯以频率而言,并不比西汉时期少,但水灾的严重程度却远低于西汉时期。 而且,这八百年中,还包括了南北朝、晚唐藩镇割据的漫长时期,当中原战火纷飞的时候,没有中央朝廷来治理黄河,黄河却还那么“安静”,可见东汉王景治水的功劳有多大。 这一切,到了北宋时戛然而止,那时的黄河,下游部分河段的河床甚至已经高过地面,成为悬河,于是开始不安分起来。 黄河安流的局面,就此一去不复返。 想到这里,宇文温有些感慨,感慨的是很可能在他的“任期”内,像今年这般大规模的洪水极有可能不会再发生,感慨的是黄河中游的水土流失,最后使得本来已经安静下来的黄河暴躁起来。 黄河为什么会有八百年的安流,学术界有争论,若单纯把功劳全归于王景治水,好像说服力不足。 但对于北宋时起黄河暴躁的原因,大家的意见倒是相对统一: 自唐以来黄河中游地区严重的水土流失,导致曾经郁郁葱葱的高原变成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黄河含沙量剧增,于是下游地区泥沙淤积速度加快,河床就渐渐提升。 加上关中残破,经济、政治中心转移到通济渠(汴渠)的物资转运枢纽开封,为了保证通济渠的航运,统治者不得不拼命维持黄河水位,不停地加高河堤,于是出现了悬河。 水往低处流是自然规律,当河床高过周围地区时,这条大河变得暴躁不安,动不动就发大水,动不动就改道,甚至有了夺淮入海的灾难性后果,难道不是很正常的现象? 所以,滥砍滥伐导致的水土流失,才是黄河暴躁的根本原因,到了这个时候,即便王景再世,也无法安抚这条狂暴的“巨龙”。 自宋以来,历朝都有治水能臣,但能臣再能干,也无法将黄河安抚下来,所以想要治本,就得从保护环境、避免水土流失做起。 然而,想要制止滥砍滥伐,谈何容易。 当黄河中游地区人口增多,需要大量燃料,需要大兴土木,于是樵采、伐木规模扩大,越来越多的青山变秃,没有了植被的保护,水土流失自然就越来越严重。 但是,官府不可能封山,首先木质建筑隔一段时间就得修补,有时候失火还得重建,这就决定了每年的伐木量不可能低。 其次,各地百姓需要燃料生火做饭、照明,还要驱寒。 如果不许百姓樵采,等同于让百姓在饥寒交迫中死去,大家活不下去,就会揭竿而起。 当百姓吃不饱饭、生存都成问题时,环境、民生二选一,统治者该选哪个,答案不言而喻,即便知道滥砍滥伐不好,也只能视若无睹。 宇文温的思绪愈发扩散,渐渐走神,以至于那位讲解的官员请示时,他居然都没听见,待得旁边宦官低声提醒,才回过神,却有些茫然。 宛若一个上课开小差的学生,被老师点名叫起来回答问题,却连问题都不知道是什么。 中书令王见着天子走神,赶紧救场:“陛下,此次黄河汛期,虽然未造成巨大损失,但治水大使建言,酌情减轻各地今年的租调...” “嗯....”宇文温沉吟着,做思考状,以便拖延时间好捋顺思路,思来想去,索性把皮球踢回去:“关于此事,诸位卿家有何看法?”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四百二十九章 成本 “宇文化及病重,看来是不行了,朕要让其风光大葬,还要厚待其妻儿,赏赐良田、奴婢、牲口,你有何看法?” “陛下,此事理所当然,微臣觉得十分妥当。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没什么补充?” “微臣没有补充。” “当真?” “当真。” “呐,你....” “陛下请看这边....” 宇文温的话被杨济打断,却无任何不悦之色,按着杨济所指方向,看着眼前亮堂堂的“主圣坛”。 主圣坛,是教堂里的重要位置,其上后侧有透光窗,上面有透光穹顶,所以室外的光线全都投射在主圣坛上,和教堂里阴暗的位置一比,显得十分神圣。 然后成婚的新人,站在圣坛前,在牧师的主持下,开始经典流程:某某先生,你愿意娶某某女士为妻么? 宇文温收回思绪,看着眼前的圣坛。 或者说教学黑板放置处。 这座新建的砖砌建筑,为砖石结构,用了拱券承重结构,虽然外表看起来像教堂,还是经典的哥特风格教堂,但实际上是军校的新教室。 学员们在这里上课,即便坐在最后一排,也能很清楚的看清圣坛...教学黑板上的字迹。 与此同时,教员在讲台讲课,声音也能够清楚传到最后一排,这都是巧妙的室内设计使得讲话声没有回音,又能清晰传到每一个角落。 至于这教室外表为何有尖尖的塔状物,以至于容易遭雷劈,宇文温的解释是“宛若刀矛耸立”,毕竟军校建筑带着杀气没什么不对劲。 现在,宇文温对新教室很满意,尤其这教学黑板所处位置,正好有阳光投下,乍一看去,仿佛圣光降临,要是有位宝相庄严的高僧盘腿坐在这地方.... 大概会有无数信徒焚香、虔诚祷告吧。 宇文温如是想,新教室完工,他前来视察,兼职承担教室设计师的杨济,按照他绘制的草图,完美实现了设想中的光影效果。 而这个风格奇特的教室只是开始,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砖砌建筑出现在长安城里。 这样的建筑不需要什么百年树木来做承重柱或者承重结构,建筑材料中砖石的比例很高,一来防火性能不错,二来经久耐用,不需要隔一段时间就检查是否有木料被虫蛀。 也不需要时不时更换一些腐朽的木料。 说白了,这种建筑风格,根本就不是中原的传统建筑风格,可以说是现代水泥砖石建筑在这个时代的“山寨版”,也可以说是“西洋风”,或者“西阳风”。 宇文温在西阳的日子里,进行过许多尝试,其中之一就包括建筑学的发展,推广由砖、石加水泥修砌的砖石建筑,尽可能减少对木材的过度依赖。 这样的摸索持续了二十多年,如今开花结果,不仅黄州及周边地区有了许多砖石结构建筑,现在长安城里也开始多起来。 尤其是三省官署,在宇文温的坚持下,三省官署传统的木质建筑,渐渐被砖石结构建筑取代,而新起的建筑都是三层,极大增加了办公场所面积。 承重横梁全都是砖石拱券,楼板坚固,不会出现楼上的人走来走去踩得楼板“咯吱咯吱”响的情况,更不会因为楼上的人一跺脚,楼板就往下掉灰尘。 当然,考虑到三省及六部长官大多是“中老年人”,上下楼有些不便,“高官办公室”都是平房。 因为有了黄州积累的二十多年砖石建筑经验,加上改良的水泥,以及蒸汽起重机等新式机械,所以修建起来的官署坚固耐用。| 这些官署建筑兼顾了采光、通风,冬天保暖效果也还行,楼板坚固,在里面办公的官吏,不用担心哪天房子会垮塌,冬天有“暖气”,夏天...“空调”就算了,成本太高。 宇文温在教室里转了几圈,又转到“圣坛”前,抬头看着上方投射下来的光柱,忽然问:“如何,有无兴趣为朕设计砖石修砌的宫殿?” 此刻,他身边就只有杨济一人,所以提问对象不言而喻。 这种火坑杨济可不敢跳,虽然他在黄州时,亲身经历了砖石结构建筑行业的发展,却觉得这种建筑结构有局限,听得天子发问,赶紧回答: “微臣才疏学浅,设计个教室到还凑合,设计宫殿,确实力有未逮。” “嚯嚯,宫殿能有多复杂?怎么就设计不了了?” “这....宫殿非同一般,微臣斗胆,这皇宫里的建筑,还是莫要改制为好。” “你也是这么认为?” “是,还请陛下三思。” “三思....” 对于杨济的劝谏,宇文温不置可否,他认为时代在进步,建筑学也得跟上。 他不认为在确保结构安全的前提下,砖石结构宫殿有什么不好,但皇宫宫殿群真要按他的意思来弄,届时朝野内外必然侧目。 皇宫,是一个王朝的脸面,中原皇宫“正常”的风格就该是飞檐走壁,如果皇宫建筑群的整体风格太过“惊世骇俗”,只会让人有“沐猴而冠”的感觉。 宇文温觉得长安、洛阳皇宫的宫殿群确实气势恢宏,体现了天朝上国应有的威仪,但也就是拿来撑场面,住起来可不怎么样。 高大的宫殿,内部空间浪费严重,保暖效果差强人意,许多建筑结构的存在意义,都为了撑起宫殿的气势恢宏,却没有服务于居住者。 这些高大的宫殿,外表看起来漂亮,到了晚上却阴森森、空荡荡,总让宇文温感觉自己一家是住在随时会闹鬼的老房子里。 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很不爽,所以要改变,却只能慢慢改变。 时代的发展还没到那个地步,人们审美观的转换需要时间,所以宇文温不会硬来。 但他相信,当人们(有钱人)有了更好的选择时,必然会毫不犹豫住进宽敞明亮、坚固可靠、保暖又不妨碍通风的砖石结构建筑。 砖石结构建筑,确切来说是砖结构建筑,比起木建筑要耐用、防火,加上玻璃窗的实用化,只要结构设计合理,那么砖建筑可以兼顾采风和防风,兼顾保暖和通风。 正所谓饱暖思**,暖气、空调这种“奇技淫巧”,刚出来时不也一帮人吹鼻子瞪眼,但富贵人家享受了冬日的温暖如春,夏日的清凉之后,还不是老老实实说“真香”? 说白了这就是成本问题。 砖结构建筑,重点是砖和粘合剂,烧砖需要大量燃料,成本居高不下,而传统的粘合剂其成本也不便宜,所以影响了砖结构建筑推广。 但现在不同了,随着蒸汽抽水机、蒸汽机、火轮船的推广,全国各地的煤矿如同雨后春笋般出现,有了这种廉价的燃料,无数砖场、水泥场出现,仗着规模优势,大幅降低制砖、生产水泥的成本。 “所以,朕认为,是选木建筑还是砖石建筑,不是观念问题,是成本问题。” 宇文温站在“圣坛”前,转身看着杨济,阳光在他身后形成光柱,看上去仿佛天神降临人间,向无知众生道出世间玄机。 “建筑成本包括原材料成本、维护成本和时间成本,只要砖石建筑的成本和木建筑相近,甚至只是略高,都能让越来越多的人接受。” “当砖建筑普及,对木材的需求量自然就会下降,别的不说,就说各种柱子,以砖石所砌柱子来承重,那能省下多少木料、少砍多少大树?” 听到这里,杨济已经知道天子的想法:“陛下的意思,是给出更划算的选择,如此一来,不需要朝廷三令五申,人们自然机会做出朝廷想要的那个选择?” “没错,根据经济规律引导需求,可比靠行政命令有效得多。” 宇文温一边向外面走一边说:“但道理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可不简单,成本哪里是那么好降的,烧砖,生产水泥,哪样不是花了二十多年改进工艺,才把成本降下来....” 杨济紧随其后,答道:“陛下说得是..” “嗯,所以你有什么好构思,能给朕设计出一个漂亮又实用的砖石结构宫殿?” “呃...微臣惶恐,才疏学浅....” “呐,你真是...” “陛下请看这边....”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咦,这什么玩意?” 第四百三十章 琢磨 天色阴沉的上午,殿内,一名宦官小心翼翼打开木匣,将一卷书法作品拿出,然后小心翼翼将其展开,固定在一个特别的装置上。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这个装置看上去像是两块长方形画板并联在一起,上有奇怪的机括,而这幅书法作品固定好之后,又有技术员拿来一张带网格的薄纸,盖在其上。 殿内点着许多蜡烛,所以光照不错,技术员戴上眼镜,几乎是趴在那画板上,小心翼翼操作着机关。 宇文温背着手站在一旁,宛若监工一般看着画师工作,杨济也站在旁边,同样紧盯着画师,又时不时看看上方那块夹着白纸的画板,只见其上渐渐被联动装置“画”出笔迹。 “临摹机”,可以将书法作品“复制”的机器,结构精密、复杂,操作起来十分麻烦,却能以百分百的“临摹度”,将目标作品“描”到白纸上。 如此一来,一些传世之作,就可以批量印刷足以以假乱真的摹本,让天下的文人雅客可以一睹名作的风采。 若看不懂不要紧,还可以购买名家编著的鉴赏详解,足以让土包子们知道为何名作会是名作。 当然,现在技术员正“临摹”的作品,对于天下文人来说可是如雷贯耳,一旦制版成功,求学社靠着出版“摹本”,就能赚许多钱。 正是因为这是名作,作为求学社大东主的宇文温,必须现场监督技术员工作,绝不容许那书法作品有一丝出意外的可能。 这可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啊!破一点我就要发飙! 宇文温如是想,盯着画板上的兰亭序,眼睛都不舍得多眨一下,这宝贝可是他用了非常规手段,甚至动用了鸦片才弄到手的。 他不通书法,但知道《兰亭集序》是无价之宝,所以,拿到手后,谁也别想再从他手里拿走。 陪在一旁的杨济,看着这千古名作,同样眼睛都不舍得多眨一下。 晋永和九年三月初三日,时任会稽内史的王羲之与友人谢安、孙绰等四十一人在会稽山阴的兰亭雅集,饮酒赋诗。 王羲之将这些诗赋辑成一集,并作序一篇,记述流觞曲水一事,并抒写由此而引发的内心感慨。 这篇序文就是《兰亭集序》,也是王羲之的书法作品之一,在后世有“天下行书第一”的赞誉,后世但凡学习行书之人,都会倾心于兰亭不能自拔。 杨济便是其一。 但世间却无《兰亭集序》真迹,全都是摹本。 真迹的下落众说纷纭,主流的看法是,《兰亭集序》被对之爱不释手的唐太宗李世民死后带进了棺材,作为殉葬品永绝于世。 杨济“当年”练字时,当然也临摹过《兰亭集序》,可以说对每一个字都熟悉得很,如今见着真迹就在眼前,哪里能不多看几眼。 据传王羲之对自己所写《兰亭集序》也十分看中,作为传家宝传给子孙后代,所以自晋以来,直到南北归一,世人只只见过摹本,从未见过真迹。 现在,外界传言,是天子使了手段,从王羲之后人手中获得这一书法名作。 这消息很快不胫而走,许多文学之士蜂拥而来,不顾君臣尊卑,请求天子将这瑰宝“适当展示一下”,也让大家了却一个心愿。 向来大方的宇文温,宛若守财奴般死死守着《兰亭集序》,借是肯定不会借的,展示也不舍得。 奈何请愿的人太多,连杨济也厚着脸皮向宇文温请求“一饱眼福”,宇文温见着“群情汹涌”,便让当世公认的书法名家虞世南、欧阳询入宫,分别临摹《兰亭集序》。 两位书法名家见着《兰亭集序》真迹,据说激动得热泪盈眶、手都不住发抖,好不容易才分别完成了临摹,于是有了虞世南摹本和欧阳询摹本。 宇文温便将摹本当做宝贝,时不时拿出来展示。 至于真迹,当然是被宇文温锁在安全柜里,除了他,谁也不能碰。 眼见着宇文温如此“小气”,思慕《兰亭集序》真迹已久的杨济,绞尽脑汁想了个办法,琢磨出一个“临摹机”,趁着宇文温视察新落成的军校教室,将“临摹机”献上。 然后鼓动三寸不烂,说得天子同意将真迹拿出来,让技术员用“临摹机”将其完美“描”出来,然后“制版”,由求学社大规模印刷、出版。 现在,君臣二人就站在“临摹机”旁,看着画师工作。 杨济忽然低声说道:“陛下。” “何事?”宇文温有些警惕的问。 “不知临摹完毕后,能否...” “想都不要想!” “呃...微臣就在宫里看看...不借出去...” “那好,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不够啊陛下!” “二十分钟够了,千余字,一下子就看完了!” “这不能啊陛下....”杨济厚着脸皮继续‘磨’,“陛下,王右军的书法天下闻名,每个字都是珍品,需要仔细琢磨,哪里是二十分钟就能琢磨完的?” 宇文温听到这里,眉毛一挑:“怎么,千余字的作品,你打算琢磨多久?” 杨济继续‘磨’:“怎么也得月余....” “月余?你身为外臣,在宫里待月余?不怕御史把你撕了么?” “不会,不会!”杨济见着宇文温口气好像有些松动,赶紧趁热打铁:“微臣若作为宿卫大将,在宫里值守月余,合乎礼制,御史也说不得什么。” 眼见着杨济为了看《兰亭集序》真迹,厚着脸皮求到这种地步,宇文温也不好太坚持。 毕竟有了“临摹机”,不仅可以将《兰亭集序》“原样复制”后出版,其他书法名作也可“如法炮制”,这样“如假包换”的摹本可想而知销路会很广,所以“钱途”一片光明。 拿了这么大的好处,宇文温觉得适当松一松也没什么,但是... “宫里轮值武臣都排满班次了,这突然插个人进来,还真是棘手哇...” 宇文温做纠结状,杨济见状知道这位在“叫价”,还好他早有准备,赶紧“还价:“陛下,这临摹机不仅能临摹书法,还能临摹画作...” “是么?临摹书法,描了轮廓即可,可临摹画作,颜色你如何临摹?” “陛下放心,调色如今又不是难事....” 见着杨济如此拼命表现,宇文温思索片刻,忽然警惕的问:“你莫非又想琢磨什么名画?” “不不不,陛下,微臣只想好好琢磨《兰亭集序》....” “当真?” “当真!” 第四百三十一章 知音 下午,侧殿里,皇后尉迟炽繁,正与入宫请安的太子一家小聚,说起家长里短。x23us.com 太子妃韦氏,现在已经正式参与到皇室产业的管理中来,协助皇后管账,基本上隔三差五都要入宫“办公”,同时还会带着儿子来宫中玩耍。 而太子宇文维城,基本上每天都要到宫里“签到”,向父母请安,顺便聆听父亲的教导,所以一家人在宫里的时间很多。 但每一次尉迟炽繁都有说不完的话,现在说着说着,自然免不了各种嘱咐。 “英国公,是可以让你父亲改变主意的人,其他人,未必做得到,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要和英国公交恶,切记。” “母亲说得是,孩儿知道的。” “当然,你作为储君,不好与重臣太过亲近,但英国公不同,当年对你也算是有恩,平日多走动些,旁人也不好说什么的。” “孩儿明白。” “还有....” “咿呀咿呀,冲啊,冲啊!” 尉迟炽繁和儿子宇文维城的说话,被身处外间嬉戏的孙子宇文旭打断,她笑盈盈的看着孙子骑竹马在暖阁里来回“驰骋”,示意小家伙过来。 她结婚很早,所以即便成了祖母,但容颜依旧,未见明显衰老,只是时间流逝,骑着竹马在面前闹腾的小家伙,由儿子变成了孙子。 宇文旭从祖母手中拿了块糕点,高兴的吃起来,陪在一旁的太子妃韦氏见着夫君和姑婆(婆婆)有要紧的话要说,便找了个借口,亲自将儿子“诓”出去。 没了小家伙闹腾,尉迟炽繁继续方才的话题,嘱咐太子本分行事, 当太子难,这一点尉迟炽繁渐渐有了认识,所以对于儿子十分关心,尤其她知道夫君宇文温如此强势又多疑,儿子当太子,真的很辛苦。 她因为娘家的缘故,处境颇为微妙,而儿子当年还成了“伪帝”,为此承担着巨大非议。 一个当年的伪帝,如今居然是太子,而太子的母族,还是大逆不道的罪人,尉迟炽繁很担心儿子的处境,所以有空就要提醒一下对方。 宇文温精力旺盛,说不得还有好几十年可活,尉迟炽繁当然想伴着夫君走完一生,但身为太子的宇文维城,处境就有些尴尬,很可能成为一个“老太子”。 尉迟炽繁就担心儿子熬不住,受人撺掇搞什么阴谋诡计,试图提前继位,如果真是这样,倒霉的就只能是儿子。 宇文温对局势的控制力有多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可以说无论长安还是洛阳,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宇文温,如果儿子真要铤而走险,恐怕还未付诸实施,禁军就已经破门而入了。 作为母亲,她当然知道儿子不是枭獍之人,但就怕有小人从中撺掇,鼓动太子策划事变,却暗地里出首,让太子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这种阴谋,很有可能出现,而尉迟炽繁并不是自己琢磨出来的,是夫君宇文温明着跟她说的。 宇文温这么说,实际上是要借尉迟炽繁之口,警示儿子不要被人蛊惑,中了别人的奸计,尉迟炽繁知道利害关系,当然忘不了叮嘱儿子。 当然,儿子身为太子,总不能一直唯唯诺诺,闭门谢客,好歹要有些助力,虽然太子妃韦氏娘家的助力弱了些,但终归是有,然而真要保得太子之位稳固,尉迟炽繁知道得从宇文温身边中寻找助力。 宇文温的潜邸旧人之中,有几位已是重臣,尉迟炽繁却知道,独独英国公杨济,是一个有能力改变宇文温主意的人。 其他人,譬如许绍、郝吴伯,也许能做到,但几率很低。 最关键的是,尉迟炽繁有一种直觉,觉得杨济已经超越了一般臣子的身份,若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杨济可以称得上是宇文温的“知音”。 仅就这一点而言,其他所有人都比不上。 宇文十五自幼就跟着宇文温,却是忠仆,而称不上“知音”,李三九亦是如此。 许绍、郝吴伯、郑通,还有虎林军诸将,是宇文温的潜邸元从,尤其许绍、郝吴伯,尉迟炽繁觉得能说是宇文温的朋友(潜邸时)。 但对于储君之事,却无太多影响宇文温决定的能力。 至于王、刘炫、刘焯,是因为有才华才得宇文温赏识、重用,涉及到储君的事情,最多如许绍、郝吴伯这般,劝谏是可以的,但宇文温听不听那是另一回事。 但杨济不同,因为“知音”可比朋友要高一个层次。 其他人,无法和宇文温一起商量一些奇奇怪怪的技术问题,无法和宇文温频繁漏夜长谈,无法得宇文温的各种“奇怪”差遣。 虽然尉迟炽繁不知道杨济知的是宇文温的什么“音”,但她相信自己的直觉不会错。 那么,一旦涉及储君废立,其他人的劝谏未必有效,但英国公杨济的劝谏,宇文温听进去的几率会大很多。 所以,尉迟炽繁就得时不时提醒儿子,即便杨济一直以天子孤臣的态度行事,也得想办法和对方拉近乎。 不求杨济在宇文温面前说好话,好歹不要说坏话。 当然,若杨济愿意适当为太子说好话,那更好。 太子一般不宜和重臣结交,这是犯忌讳的,但尉迟炽繁当年生宇文维城时难产,杨济当时和刚还俗的吴明在院外诵经,有这个恩情在,太子适当的亲近杨济,倒也是不错的理由。 这一点,宇文维城明白,但也知道过犹不及,英国公杨济似乎奉行“明哲保身”,和他以及几位皇子的关系一直是“不远不近”,真要和对方亲近,必须讲究“策略”。 对此,尉迟炽繁给了个建议,建议太子妃韦氏,多和英国公夫人冼氏接触。 “你是知道的,英国公夫人出身岭表冼氏,所以...有些外命妇暗地里讥讽,若太子妃多亲近她,想来英国公会领情的。” “还有,英国公坐镇岭表广州多年,和当地豪族关系也不错,岭表的冯冼氏、陈氏、宁氏,也借着英国公夫人这条线,时常向英国公嘘寒问暖....” “你父亲很看重岭表,还让你弟弟坐镇岭南西道,黄州乃至山南各大商号,都在岭表有人脉,所以,太子妃跟英国公夫人多交往,能和岭表那边搞好关系,反过来,也能和山南这边搞好关系....” 第四百三十二章 知音(续) “呐,这玩意看起来复杂,其实原理很简单,就是平行划线,无非是实现起来其结构复杂了些...” “就像孩子们被罚写字,自己想偷懒,便一手握着两支炭笔,可以同时写两行字...” “原理简单,实现起来却不简单,首先要有联动的多连杆结构,其次是保证经纬移动能够同步...” “英国公倒是有奇思妙想,动手能力也强,自己琢磨多年,把这构想实现了,虽然用起来有些麻烦,但也是一件了不得的突破,所以,这`临摹机`...不,描图机的用处可不小。m.x23us.com” 此时夜深人静,宇文温却在寝宫里向尉迟炽繁介绍着描图机(又称临摹机)的妙处。 虽然尉迟炽繁听不懂机械构造,却不妨碍她认真听。 下午时,尉迟炽繁和太子说了许多话,现在轮到她听宇文温滔滔不绝的讲解,听着听着,只觉听不太懂原理。 但她也听懂了一些,那就是一旦这种装置大量使用,不仅能将各种书法、绘画作品“完美”的临摹,还能将许多工程图纸“复制”,然后“制版”,接下来就是大规模印刷。 当获得知识的成本越低,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学习知识、掌握知识,宇文温现在就有一个构想,把现有的大量工程图纸全都“描图”、制版,然后出版。 这些“工程”包括了建筑、水利、机械等各行各业,当“标准图纸”大量出版时,对于推进相关行业的技术发展有重大意义。 自古以来,工匠技术大多是父子相传,师徒相传,对于工匠们来说,这些技术是吃饭的看家本领,一般不轻易外传,很容易因为各种意外导致许多技术的传承突然中断。 如果朝廷能够采取较为合理的政策,“购买”工匠们赖以谋生的知识,将其分类汇总然后出版,就能有效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而技术的传承和发展,需要有大量具备专业知识素养的人,但像“大工程师”宇文恺那样出身将门却喜欢研究工程技术的贵族子弟始终是少数,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具备宇文恺学习工程技术知识的条件。 宇文温觉得,若能够建立基本完善的技术培训体系,系统化的培养各类技术人员,这是一个泽被后世的学政,若能大幅降低学习技术的成本,提升技术人员的收入,持续几十年,中原必然迎来科技大爆发的时代。 这需要打下大量的基础,而描图机的出现,极大方便了各类手绘工程图纸的“复制”工作,意义重大。 所以,宇文温才愿意把《兰亭集序》拿出来给杨济“琢磨”。 见着宇文温兴致勃勃的样子,尉迟炽繁也高兴,她不在乎这描图机有多重要,只要宇文温高兴,她也高兴。 她知道宇文温其实不是想教她什么,也明白宇文温知道她听不太懂,但对方依旧喜欢以这种方式和她交流,或者心情好时,弹奏音调怪异的琵琶曲,让她做听众。 夫君实际就是想和她分享心中喜悦,这种被需要的感觉,让尉迟炽繁觉得十分温馨。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就是宇文温的“知音”,宇文温所有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都会“弹奏”给她听。 夫妇俩说话间,宇文温用这装置“描”一组齿轮的设计图,待得完成度达到了七八成,尉迟炽繁发现这图有些眼熟。 “这是...莫非就是太子今日说的齿轮组....齿轮箱结构图?” “没错,这个装置可不得了,如今终于有进展了!”宇文温见自己‘弹奏’的美好前景有了‘知音’,马上就换了一个话题。 “之前为夫说过,齿轮的组合,旋转起来魅力无穷,齿轮箱就是一种相对复杂的齿轮组合,船舶螺旋桨推进的关键之处就在于齿轮箱。” “齿轮箱要做到‘变速’,将蒸汽锅炉输出的转速‘变大’,这就涉及一个技术参数,名为‘速比’,太子应该跟你说的。” “呃...啊...是啊...”尉迟炽繁有些尴尬,很明显,她没记住儿子宇文维城对齿轮箱的介绍。 宇文温见状,讲解欲瞬间爆发:“速比,就是速度比,确切的说,是齿轮和齿轮之间的转速比...” 他开始提笔在白纸上画草图,尉迟炽繁认真的看着。 却见宇文温画了几个齿轮组合和装置的草图,开始讲解何为齿轮组的速比。 “杠杆原理你是知道的,由直径不同齿轮组成的齿轮组,同样可以组成杠杆系统,要么可以省力,要么可以省距离,而齿轮组同样可以变换转速...” “你看,和蒸汽机传动轴同轴的齿轮名为主动轮,而这个与主动轮咬合的齿轮和螺旋桨同轴,是为从动轮....” “主动轮有四十八齿,从动轮有十二齿轮,那么,当主动轮旋转一圈的时候,从动轮已转了四圈....” “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蒸汽机传动轴的转速,经过这个齿轮组的传动之后,放大了四倍,譬如主动轮是每分钟二十转,传到传动轮,那传动轮的转速就是每分钟八十转。” “传动轮和螺旋桨同轴,所以螺旋桨的转速也是每分钟八十转,如此一来,传动轴转速慢的蒸汽机,一样能让螺旋桨快速旋转。” 听到这里,尉迟炽繁来了兴致:“那么,模型船中的螺旋桨不是转得很快么,然而把模型里的蒸汽机放到大船上,又如何推动得了?” “这问题问得好。”宇文温又画了几个草图:“螺旋桨的推力,和转速有关,也和螺旋桨的尺寸有关。” “船模的螺旋桨,只有指甲盖大小,分量很轻,而真正要实装的船用螺旋桨,按照计算,直径至少有..” 宇文温拿手比了比尉迟炽繁的脖子:“从脚到一个人的脖子,大概有那么高。” “这样的螺旋桨,有四个桨叶,为了确保耐用,必须用精铁制作,譬如用模范铸造成形,其分量肯定不轻,蒸汽机要驱动沉重的螺旋桨,即便有了齿轮箱的帮助,其出力也得足够大。” “让一个纸风车每分钟转一百次,和让一个重数百斤的铁制螺旋桨每分钟转一百次,所需要的力量千差万别。” “蒸汽机要给力,齿轮箱也得耐用,速比的放大,全靠齿轮来完成,如果齿轮的齿强度不够,很容易损坏,那么整个齿轮箱就无法正常运行,起不了升速的作用。” “齿轮要耐用,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料十足,然而用料越足齿轮越重,转动起来就越困难,那么蒸汽机在带动螺旋桨转动的时候,还得额外消耗动力来转动齿轮。” “蒸汽机的动力很宝贵,能省则省,所以,实心齿轮是不行的,要适当镂空以便减轻重量,但在有效减重的同时,还得确保强度,这也是技术难点。” 宇文温滔滔不绝说了许多,因为尽量用简单的词汇来描述原理,所以尉迟炽繁大概听得懂,也听得入了神。 其实她并不关心什么“螺旋桨推进器”,只是喜欢这样的相处方式。 只有这样,她才能成为宇文温的“知音”,成为被对方需要的人。 宇文温也很享受向妻子做“科普”的感受,继续说下去,开始畅想未来: “眼下快入冬,而太子牵头的‘项目组’,现在也有了突破,螺旋桨推进,距离实用化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说不定啊,再过几年,火轮船的明轮都能换上螺旋桨,如此一来,船能走得更快。” “长江上的明轮船,逆水航速已经到了二十里每小时,如果改成螺旋桨,目标是至少达到四十里每小时,届时从广陵到江陵,两千多里水路,五六日就到,顺水更快。” “在海上,波浪大,明轮容易损坏,而且推进效率不高,但有了螺旋桨就不同了。” “所以,将来不仅有螺旋桨推进的内河船,还有螺旋桨推进的大海船。” 宇文温拿出舆图,握着爱妻的手,感慨着:“一眨眼,火轮船问世已经十年,十年磨一剑,螺旋桨这把剑,也快磨出来了....” “将来,有了大轮船,我们就乘船入海,去辽东,去耽罗,去琉球,去交州,去看看外面的大好世界!” “到时候,在船上一边看海景,我一边弹琵琶给你听!好不好?” 听到这里,尉迟炽繁热泪盈眶,靠着宇文温的肩膀,笑着说:“好!” 第四百三十三章 洛神赋 入冬的第一场雪,让洛阳内外一片银装素裹,城外洛水畔,寒风吹拂,雪花飘零,宇文温看着一片萧瑟的雪景,良久,转头看向身后。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身后岸边空地上,拉起了宛若围墙的步障,步障里有帐篷以及炊烟袅袅,还有欢声笑语响起。 今天宇文温带着家人冬游,在洛水畔安营扎寨准备野餐,而野餐的食物之中,有一个颇为特别,名为“偃月馄饨”。 实际上就是饺子。 饺子的历史源远流长,但一开始并不是这个名字,至少在这个时代,形如后世饺子的这种食物,名字还是“偃月馄饨”。 此刻,后、妃们带着小家伙们包“偃月馄饨”,乐在其中。 宇文温却没有和家人共享包“偃月馄饨”的乐趣,而是溜出来,站在洛水河畔,看着河景。 洛水畔,有饺子(嫂子),他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当年曹植于洛水边邂逅的女神,到底是洛神宓妃,还是暗指他嫂子甄宓? 宇文温身处洛水畔有感而发,想起了一件“历史悬案”。 鼎鼎有名的《洛神赋》(原名《感甄赋》),为建安才子曹植所做,将他在洛水畔和洛神的邂逅相遇和彼此间的思慕爱恋写了下来。 在这篇赋里,曹植用美轮美奂的词语,将美丽绝伦的洛神形象勾勒出来,虽然人神之恋飘渺迷离,但由于人神道殊而不能结合,最后抒发了无限的悲伤怅惘之情。 《洛神赋》为千古名篇,而其作的创作背景却不简单。 据说曹植写这篇《洛神赋》的起因,就是他暗恋着嫂子、曹丕之妇甄氏(相传名为甄宓)。 貌若天仙的嫂子,多愁善感的小叔子,小叔子暗恋嫂子却求不得、放不下,只有无数夜里那一声声轻叹.... 所以,曹植所作这篇经典,到底是感慨和嫂子的一段无果恋情,还是百感交集下在洛水梦见了洛神宓妃,自“古”以来众说纷纭。 曹植的《洛神赋》问世百余年后,东晋才子、号称“三绝”(才绝、画绝、痴绝)的顾恺之,根据曹植的《洛神赋》,绘制了《洛神赋图》,成为传世名作。 洛神赋图画卷,分为三个部分,曲折细致而又层次分明地描绘着曹植与洛神的爱情故事。 第一部分,画的是曹植在洛水畔邂逅洛神,刹那间,两人一见钟情。 第二段描绘了人神殊途,曹植(人)和洛神(神)不得不含恨别离时的情景,第三段,就是曹植恋恋不舍离开洛水、一步三回头的场景。 在后世,洛神赋图的原稿已经下落不明,只剩下几个摹本,向后人诉说着曹植和洛神的凄美爱情故事。 而现在,洛神赋图的真迹就在宇文温手中,他当然知道洛神赋图是千古名作,却因为对于“古代画风”不是很适应,所以实际上看不出这画有什么好的。 在他看来,所谓洛神赋图中曹植“求女神不得”的凄美之情,感觉都是后人“过度解读”的结果,他本人仔细琢磨这真迹许久,脑海里冒出的念头就是... 喜欢就表白啊!就算被拒绝又如何,好歹让你的女神知道,你喜欢她,你很喜欢她! 连表白都不敢,活该你个文学青年单相思! 而你苦苦暗恋的嫂子,被其渣男本色的夫君赐死了! 事后苦逼的在洛水畔借酒浇愁,还做什么赋,有毛用啊! 按宇文温的想法,文学青年曹植活该一辈子当舔狗,否则真要想和嫂子甄氏长相厮守,那就该拼命和曹丕争夺魏王世子之位。 争到位子,日后篡汉称帝,当了天子,把嫂子弄到手还不是轻而易举? 虽然这么做会导致名声大损,但你那么喜欢甄氏,还怕什么非议? 连霸王硬上弓都不敢,还敢说爱她? 曹植的遗憾,宇文温没有任何感同身受,他心中所爱,当年差点被抢走,但他选择和昏君同归于尽也不退缩。 否则即便保住小命,也会和传闻中的南唐后主李煜一样,夫人隔几天就会被皇帝召入皇宫,数日后方得放出,回来时双腿合都合不拢,小夫妻只能抱头痛哭,却无法改变什么。 数声汽笛声打断了宇文温的思绪,他循声看向河面。 河面上有两艘船,一艘是蒸汽船,另一艘也是蒸汽船。 虽然已入冬,但洛水水位尚可,所以这两艘蒸汽船依旧能够在洛水航行,不过两艘船有明显不同:一艘船的左右舷各有一个明轮,另一艘却根本就没有明轮。 太子宇文维城匆匆而来,向宇文温禀报“一切准备就绪”,宇文温点点头,下令:“那就开始吧!” 号角声起,两艘蒸汽船随后拉响汽笛,同时向着上游河段航行。 那艘明轮蒸汽船靠着明轮划水前进,船身两侧激起大量水花,而另一艘蒸汽船,虽然没有明轮,船尾处依旧有水花出现,同样向前移动。 一开始,两船“并驾齐驱”,但没过多久,那艘没有明轮的蒸汽船便渐渐领先。 从“探出”半个船身,到“探出”一个船身,然后两船之间距离越来越大。 没有明轮的蒸汽船,将明轮蒸汽船甩在身后。 两艘蒸汽船,是同样的船型,,同样的吃水深度,装着同样的锅炉,唯一的区别,是划水方式。 一艘是明轮划水,一艘是螺旋桨划水,而螺旋桨划水推进的蒸汽船,明显比明轮划水推进的蒸汽船“跑”得快。 明德六年秋,明轮推进蒸汽船于黄州试航;十年后,明德十六年冬,凝聚着无数人心血的螺旋桨推进蒸汽船,于洛州试航。 岸上,宇文温策马疾驰,紧紧跟着那艘领先的蒸汽船。 此刻,他的坐骑是以常速奔跑,其速度和蒸汽船差不多,若驾驭坐骑全力奔跑,就能将这蒸汽船远远甩下,但高声欢呼着的宇文温却舍不得离开,就这么跟着蒸汽船,不离不弃。 仿佛数百年前,在洛水畔邂逅洛神的曹植,和心目中的女神难分难舍。 明德十六年冬,朕临东都,出游洛川。 睹一丽人,于洛水畔。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其身长宽比为六,载货量两千斛,装专用船舶锅炉,有改进型蒸汽机。 曲轴传动,齿轮箱变速、换档,前进三挡,倒退一档,螺旋桨推进,于洛水逆行,时速四十五里。 第四百三十四章 利涉大川 洛水畔,造船场,螺旋桨推进的实验蒸汽船“利川号”静静躺在船坞里,接受技术人员的检查,宇文温登上这艘船,进入船舱,看着那粗壮的曲轴,摸着那冰冷的变速齿轮箱,只觉心情澎湃。x23us.com 这段时间以来,利川号已经在洛水、黄河试航多次,可靠性和稳定性得到了验证,这就意味着螺旋桨推进终于成功实用化。 他的投入得到了回报,航运的再次“提速”,会让这个时代变得更加“迷人”。 “父亲,这变速齿轮箱,最要紧的就是传动齿轮,因为按着齿轮组功率平衡的原理,升速齿轮组的一级主动轮,承担着最大的扭力,所以,须以钢制才能确保轮体及齿的强度。” “不仅如此,还不能镂空,因为它要承受的扭力太大,必须是实心的。” 太子宇文维城,此刻也在船舱里,以“项目总负责人”的身份,向父亲讲解利川号的技术要点。 父子俩和其他技术员一样,身着“工作服”,头戴“工作帽”,挤在变速齿轮箱和舱壁之间狭小的通道里,议论着这个“技术含量”极高的装置。 用钢制齿轮来做主动轮,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因为其制作、加工十分困难钢可不是那么好加工的。 首先得能炼出合格的钢,然后将其锻造成形,接着还要在边缘加工出“齿”,若按传统工艺,想要达到这一技术目的,代价会很高。 高到无法进行批量生产。 而现在,钢齿轮的制作,因为有了蒸汽锻造机器,使得人们可以如同揉面一般“揉钢”,工艺难度下降一大截。 如今的钢制齿轮,其钢料是普通钢,在烧得通红的状态下,用“蒸汽锤”热锻成形,获得圆饼状的粗胚。 然后用特制车床,将粗胚切削成形。 能切削钢的车刀,自然也是钢制,而这种车刀所用钢料,是比齿轮钢更硬的钢,名为“电弧钢”。 电弧钢,指的是用电弧炉冶炼出来的钢,而电弧炼钢是十分神奇的冶炼工艺,最近才勉强成熟。 这种炼钢工艺可以将原料进行精确配比(相对),“定向”炼出几种不硬度的钢料。 然而因为电弧炉炼钢的成本极高,其所炼“电弧钢”,其价格几乎等于同等重量的黄金,所以没有任何规模生产的价值,只能用来冶炼能切削普通钢的“特种钢”。 正是因为有了种种利器,螺旋桨推进的研制,才能突破一个又一个技术、工艺难关,生产出符合要求的钢齿轮。 与此同时,其他由精铁制成的变速齿轮为了减重,需要将轮体镂空,但这种镂空可不是随便镂空,而是参考了钟表齿轮的镂空设计,有许多现成经验可以借鉴。 同样,齿轮箱的“换档”结构(改变齿轮组合实现不同的‘速比’,甚至切换末级从动轮的旋转方向,即所谓‘倒挡’),也是从其他行业获得技术支持。 所以,正是冶炼、锻造、钟表等行业无数人的心血凝聚在一起,才有了能变速、变档的实用齿轮箱。 而曲轴、螺旋桨主轴及其轴密封装置,同样也是冶金、锻造、轴承行业最新技术的成果。 宇文维城经过这一次锻炼,切实体会到父亲苦心经营了三十年的工业其实力有多强,终于知道火轮船的诞生及改进是多么的不容易,也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因为靠螺旋桨推进的船只,比靠明轮推进的船只走得更快,甚至在不改变锅炉动力和船只存煤量的情况下,改装后的蒸汽船其航速要比原先明显快很多,航程也更远。 这意味着周国航运的运输能力又会更上一层楼,当航运变得越来越便宜、方便,各地的人员、物资流通会更加迅速和频繁。 由此带来国力增长的速度,要远超以往。 作为储君,宇文维城知道大幅增加的运力、更加便利的交通意味着什么,所以他亲自给这艘实验船取名“利川”,给予了极大的期盼。 宇文温琢磨着这个船名,问:“利川...莫非取自‘利涉大川’?” 宇文维城答道:“是的父亲,正是《易经》常见卦辞及爻辞中的‘利涉大川’。” “果然如此,还真是个好名字啊!”宇文温对儿子如此‘干一行爱一行’十分高兴。 利涉大川,其中的“川”,和川流不息的“川”同义,也就是指“江河”。 涉大川,即穿越大江大河,这对于常人而言是十分凶险的行为,代表着冒险,而《易经》常见卦辞(爻辞)“利涉大川”,从字面上的意思来说,就是“便于跨越江河”(有利于排除万难)。 螺旋桨推进实验船,取名“利川”,当然是一个很吉利的名字,有“走遍江河”的意思在里面,可见宇文维城对于取名是用了心的。 不过宇文温依旧不忘发问:“现有明轮蒸汽船的改装方案,你们定稿了么?” “定下了,工场会成套生产用于改装的螺旋桨推进装置,包括配备曲轴的蒸汽机、变速齿轮箱、螺旋桨及主轴,还有主轴密封装置,这就是所谓的‘改装套件’...” “各轮船招商局会将管辖的现有明轮蒸汽船组织起来,分批进行改装,费用的支付方式有几种,都考虑到船主的承受能力。” “毕竟,许多船主是靠举债才购火轮船,若连本钱都没赚回来船就落伍,许多人会破产的。” “对现有明轮蒸汽船进行改装,即充分利用现有火轮船船队,也能快速增加运力。” “当然,这都靠事前的详细规划,因为各明轮船标准船型在设计时,就预留了日后改装时所需的空间和余量,不然,旧船就只能淘汰了。” 说到这里,宇文维城越发对父亲拟定的火轮船整体发展规划佩服不已。 当初,当技术员们在研制火轮船时,就已经意识到螺旋桨推进要比明轮推进更好,奈何因为技术难点一直都无法克服,所以只能先选择较为容易实现的明轮推进实行突破。 后来,靠明轮推进的火轮船试航成功,即将进行批量建造时,各“标准船型”在设计时就预留了空间和余量,为的是将来给改装螺旋桨推进装置行个方便。 现在,螺旋桨推进装置终于实用化,造船场不仅可以建造新式蒸汽船,还可以对现有的明轮蒸汽船进行改装,用不了几年,各轮船招商局的船队,将全部都是螺旋桨推进的蒸汽船。 同样的耗煤量,同样的航运距离,同样的载货重量,新蒸汽船跑一趟所需时间会大幅缩短,成本也降低不少。 船队规模不变,运力却大幅上涨,朝廷有了新式蒸汽船,许多事情都好办了。 有了航速提升的新式蒸汽船,装备着火器的官军就能“利涉大川”,沿着内河航道,横扫一切魑魅魍魉!! 第四百三十五章 利涉大川(续) 黄河峡谷,南北两岸俱是陡峭山壁,原本宽阔的河道,到了这里陡然变窄,以致水流湍急,又有暗礁险滩,使得过往舟船稍有不慎便会倾覆。顶 点 x 23 u s 南岸高山上一处平缓山坡聚集着许多人,当中多有身着官服者,迎着凛冽北风,用千里镜观看眼前河道,看着中流砥柱。 《水经注》云:砥柱,山名也,昔禹治洪水,山陵当水者凿之,故破山以通河,河水分流,包山而过,山见水中,若柱然,故曰砥柱也. 三穿既决,水流疏分,指状表目,亦谓之三门矣。 所谓“三门”,在砥柱上游,河中两座石岛(神门岛、鬼门岛)把急流分为三股。 自北向南,依次为“人门(北道,北岸人门半岛与河中神门岛之间激流)”、“神门(中道,神门岛和鬼门岛之间激流)”、“鬼门(南道,鬼门岛与南岸之间激流)”。 三门之中,“鬼门”最险,不仅河道弯曲,而且水下暗礁密布,水流湍急且多旋涡,舟船行经于此如有不慎,便会葬身河底。 “神门”稍好,但行船风险依旧很大,只有最北面的“人门”,相对来说好走一些,但水流依旧湍急。 三门以下不到半里便是砥柱山,船只走到这里,同样面临激流、旋涡、暗礁,若能平安通过砥柱山,却依旧不得安宁。 自砥柱山起下游百余里河段,行船同样不易,《水经注》云:自砥柱以下,五户(滩)以上,其间百二十里,河中竦石桀出,势连襄陆... ...尚梗湍流,激石云洄,浓波怒溢,合有十九滩,水流迅急,势同(长江)三峡,破害舟船,自古所患。 这一百二十里险滩峡谷,便是“黄河三峡”,有十九处险滩,自古以来多有船只遇险沉没,连同三门峡险(三门及砥柱之险),构成了黄河漕运最艰难的河段。 若漕船从下游逆水而上,出三门,沿途激流险滩全靠纤夫拉纤,全程耗时一般都要三个月左右。 自秦汉以来,历朝历代为了黄河漕运的通畅,无不在这河段动脑筋,然而无论是开凿两岸峭壁拓宽河道、试图挖倒砥柱山、或者在两岸峭壁开凿栈道以便纤夫拉船过险,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却都收效甚微。 到了十余年前,朝廷在三门峡砥柱之险上下游地区设码头,实行水陆转运,让东来西往的货物走陆路绕过三门峡砥柱之险,极大增强了黄河漕运的运输能力。 待得猛炸药出现,下游十九个险滩的暗礁也陆续被拔除,使得漕船可以自洛州从容上水,平安抵达砥柱下游转运码头,极大缓解了漕运的瓶颈状况。 但水陆转运始终多了几个环节,增加了转运成本,随着火轮船的出现,许多人寄希望于这种以机器之力航行的船只,希望火轮船能够克服三门峡砥柱之险。 然而明轮推进的火轮船其“力量”不足,逆流航速依旧不够,无法确保在三门、砥柱之险中安全航行。 所以,当大家都认为三门砥柱之险无法克服之际,新的挑战者出现了。 水流声中,刺耳的汽笛声吸引了人们的主意,身处山上的“观众”,纷纷拿起千里镜看向砥柱下游河道。 只见一柱黑烟之中,有一艘火轮船正逆流而上,迎着滚滚河水,向上游砥柱山前进。 这艘火轮船有些奇怪,其船舷两侧、尾部都没有划水明轮,也没有风帆和桨,却能在河中快速前进。 手持千里镜的官员,可以看见这船船头一侧舷壁,写着大大的“利川”二字。 。。。。。。 机器的轰鸣声中,螺旋桨推进实验蒸汽船利川号逆流而上,破开迎面打来波浪,向着前方砥柱山而去,驾驶室里,老艄公梁挺看着前方的中流砥柱,只觉难以置信。 若是以往,行船到这里,必须靠纤夫在岸边拉纤,船只才能突破激流往上游走。 全程都得小心翼翼,纤夫们在岸上拼命拉船,船工们在船上拼命撑篙、划桨以保证船只前进方向,和岸上的人一起,让船只在激流中避开暗礁,艰难前行。 若稍有不慎出了意外,要么纤夫失足落水,要么船只触礁沉没,人只要一掉进激流,瞬间就会被卷走,水性再好也没有用。 可现在,这奇怪的火轮船“力量十足”,逆水航行在激流之中,船头很稳,而且前进速度很快,比起以前靠纤夫拉纤前进的船只要快很多。 眼见着熟悉的河道就在面前,让人刻骨铭心的一个个暗礁分布河道各处,梁挺顾不得感慨,扯着嗓子对驾船的技术员喊,以便对方驾驭着火轮船避开各处危险。 梁挺和许多船工一样,世代住在黄河边,靠着黄河吃饭,所以对三门砥柱之险了若指掌,从小时候起,他就对砥柱山满怀畏惧。 自古以来,敢于穿行三门砥柱之险的船只,基本上都是靠运气,哪怕是再有经验的船工驾船,也不敢拍着胸脯保证,一定能让船只顺利通过三门砥柱之险。 每次冒险穿行三门砥柱之险,船工们事前都要焚香祈祷,事后都要焚香还愿,他的祖辈是这般,他的父辈也是这般,祖祖辈辈都是如此。 但依旧有许多船工在驾船穿行三门砥柱之险时覆舟身亡,梁挺的祖父、父亲,还有许多亲友,即便是行船多年的老手,也都在一次次意外中,命丧三门峡。 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三门峡航运风险极大,谁都不能保证自己行船期间绝不会出事,本来就要重蹈父辈命运的老艄公梁挺,却因为水陆转运的出现,活命至今。 朝廷采用水陆转运的办法,绕开三门砥柱之险,让许多船工不再需要冒险驾船穿行这个河段,所以,梁挺和儿子都活到了现在。 他的孙子,也不需要如他当年一样,要么在岸上拉纤、要么随船穿行激流险滩,然后很可能在某次出航的时候,再也回不来。 “注意,往左,往左!右边有暗礁!!” 梁挺声嘶力竭的喊着,多年的经验让其第一反应是船只再不转向,就一定会撞上前方暗礁,而驾船的技术员却很淡定,因为他已经看见前方河道处竖起的导航标,知道那里有暗礁。 他稳稳把着方向盘,驾驶火轮船向左航行,轻而易举避开险情。 梁挺眼睁睁看着高大的砥柱山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船只的航向却一直很稳定,其“力量”应对激流绰绰有余,很快便将砥柱山甩在身后。 这个没有明轮的火轮船(蒸汽船)突破砥柱之险,看起来比想象中的轻松,轻松得让梁挺不敢相信。 一百多里长的黄河三峡,他们以前驾船满载货物逆水而上,拼尽全力走完全程都要两、三个月,而现在,这艘火轮船从三峡东端峡口出发,到抵达砥柱山河段,不过花了两个多时辰而已。 虽然火轮船触礁也会沉没,或者也有可能因为把不住方向被激流“推”得失控倾覆,但梁挺觉得有了机器之力,船只在这砥柱之险的复杂河段航行时,可以比以往的船只要从容得多。 他睁大眼睛,看着前方的“三门”河段,那是无数船工葬身鱼腹之地,梁挺可不敢掉以轻心,大声提醒驾驶船只的技术员,操纵船只在右侧(北侧)的“人门”航行。 “人门”是三门之中相对最安全的航道,但水流依旧湍急,若行船不当,即便是火轮船也会触礁沉没,此时,不仅船上成员的心都提起来,身处北岸人门(半)岛上的人们,也都紧张万分。 他们之中有官吏,也有船工出身的当地百姓,今日聚集在人门岛上,就是要见证奇迹的发生。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利川号喷着浓烟,轰鸣着,与人门中的激流搏斗,稳稳的逆流而上,缓缓驶过人门航道。 这一切,都是在没有纤夫拉纤、全靠利川号自身动力航行的情况下完成,见证了奇迹的人们,见着利川号平安通过三门,爆发出如潮的欢呼声。 三门、砥柱尚在,却再也不是黄河航运的鬼门关了! 第四百三十六章 一日千里 政事堂,天子、太子和政事堂诸公正在开会,讨论的议题,是螺旋桨推进实用化、大量火轮船改装完毕后,朝廷要如何凭借这一军国利器,实行一系列的“变法”。m.x23us.com 变法,对于治国而言可是个不得了的词,这意味着自明德元年以来运转了十六年的体制,即将有大的变动,而且各种国策也会随之改变。 当然,国策不是说变就能马上变的,得经过深思熟虑,还得逐步推行,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不变不行。 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件事。 昨日,有好消息从陕州传来,螺旋桨推进实验蒸汽船“利川号”,成功突破三门砥柱之险,在一日之内,走完“黄河三峡”这一危险河段。 这是个重大的利好消息,意味着三门峡河段终于不再是黄河漕运的溃疡,自秦汉以来,人们终于可以跨越这个瓶颈,东关东、关西之间的物资转运,不再有大的障碍。 之前,黄河漕运光是在“黄河三峡”这百余里河段,上水所需时间都要两、三个月,而且在三门砥柱河段,因为十分危险,过往船只极易翻船,所以漕运成本极高。 但现在不一样,有了螺旋桨推进的新式火轮船,上水走完“黄河三峡”只需要一日。 考虑到大规模航运时航道拥挤,上、下水船只需要交错、避让航行,这个时间必然会增加,航运繁忙时,船只通过“黄河三峡”预计大概需要三、四日。 上水走完“黄河三峡”的时间从三个月缩短到三、四日,这样的奇迹,是大家事前不敢想的。 当新式交通工具出现,导致运输能力出现翻天覆地的变化、运输成本大幅下降,随之而来的一系列影响,朝廷必须适应,不可能视若无睹。 而造成一系列影响的根源,不仅仅只有黄河漕运通畅。 在洛水试航的利川号,当时的上水航速大概是每小时四十五里,这个速度在黄河、长江等水流湍急的河流会降低,但在永济渠和通济渠,其上水航速应该差不多。 也就是说,当螺旋桨推进的火轮船航行在这两条运河上时,其上水航速能够稳稳保持在每小时四十里,而且新式火轮船的一个重要技术指标,就是能连续航行一日以上。 这就意味着一日千里(平均时速四十里,航行二十四小时,等于九百六十里)成为常态。 如果采取沿途拖船接力拖行驳船的航运策略,这就意味着两条运河上,运输速度连续数日都能保持一日千里的状态。 永济渠和通济渠,全长大概都在两千里左右,新式火轮船走完永济渠或通济渠全程,理论上耗时不过两日半左右。 考虑到航道拥挤问题,上、下水船队必须交错、避让航行,实际走完全程的时间必然增加,预计大概是五、六日左右。 这同样意味航运成本的进一步下降,还有运输能力的进一步增加,河北、河南、淮南地区的人员及物资流动速度和频率大规模提高。 对于朝廷而言,这意味着户籍管理、税收、治安、司法等各项问题进一步复杂化,如果不对现有体制进行改革,根本就适应不了这么剧烈的变化。 譬如,一个户籍在幽州的百姓,在当地官府登记的田产是两百亩,但因为交通便利、商业发达,他却选择到长江北岸的扬州“务工”或者经商,如此一来,此人的租佣调该怎么征收? 幽州和扬州隔着那么远,若两地官府都对这个人征收租佣调,当然不公平,但若两地官府都无法对此人征收租佣调,意味着税收损失。 或者,这个人在扬州犯了事,欠债不还、打架斗殴,杀人或者被杀,案子该由谁来判? 若扬州官府判此人流放澳州,却没能及时和幽州官府通气,由此引发的一连串问题,谁负责? 之前,即便有了明轮推进的火轮船,大体上来说百姓不会远离自己的家乡,幽州百姓可能最多跑到相州或者黄河边,成为“流动人口”。 那么两地官府相互协作,好歹也能勉强实现对这些“流动人口”的有效管理。 以后,交通更加便利,户籍在幽州的百姓,跑到长江边的扬州务工、做买卖,由此形成大量远距离流动的人口,其管理问题会变得更加复杂。 如果朝廷不针对性的进行制度建设或者改革,必然会引发一系列社会问题。 这只是民生方面问题的一个缩影,当交通变得愈发便利,人员、物资运输能力实现“一日千里”,那么中枢对于辽阔国土的控制能力必然增强。 由此引发的一连串影响该如何应对,也是宰执们必须考虑的问题。 以前,从岭南广州到关中长安,走陆路(水陆转换)大概要两个月,当明轮蒸汽船出现,时间缩短到一个多月。 等到靠螺旋桨推进的蒸汽船普及,这个时间也许会缩短到一个月内。 岭南是这样,交州、南中、辽东、辽西、河套又何尝不是如此? 所以,大周国境内,各条能通航火轮船的水系沿岸及周边地区,其总管府、州、郡、县各级官署的公文往来、人员调动,速度会出现质的变化。 官方驿传是这样,民间邮政也是如此,这就意味着中枢对地方的控制力大幅加强,而边远地区的“离心力”下降。 还有,随着航运能力出现质的变化,军队的调动速度也会变得更快。 对外,一旦边疆(河套、南中、交州、辽东等)有外敌入侵或者出现驻军叛乱,朝廷派出的援军可以更快抵达。 对内,若总管府辖境出现民变,总管府调兵的速度会更快,或者当某处地区发生动乱,中枢的调兵速度也会加快。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中枢必须对全国(尤其航运便利地区)的军事布局重新进行调整,调整各精锐军队的驻防地,也要对行政区划进行调整,对各项户籍制度、司法制度进行调整。 这一系列的变化,全都是由于航运能力脱胎换骨,实现了一日千里所致。 而起因,就是螺旋桨推进蒸汽船的实用化。 可以说,螺旋桨推进蒸汽船普及后,必将导致时局出现巨大变化,政事堂诸公必须适应这样的变化,也得让朝廷(中枢)适应这样的变化。 变法(改革)势在必行,但该怎么做,需要从长计议。 今天的政事堂会议,天子和三高官官们自然不会马上就议出个子丑寅卯来,主要会议内容,就是听取太子宇文维城及主要技术人员对新式火轮船的介绍。 随着新式火轮船的试航成功,太子作为“项目总负责人”,收获巨大声望是理所当然,但这样的声望,却不会对皇帝构成实质性的威胁。 宇文温见着儿子向宰执们介绍新式火轮船的性能,各种技术参数信手拈来,心中高兴,真的很高兴。 自古太子难做,尤其皇帝年富力强、迟迟不“退休”时,步入成年的太子会很郁闷:表现太好不行,表现太差也不行。 带兵打仗,打胜仗了,“老头子”担心太子趁机拉拢大将;若打败仗,“老头子”觉得日后太子守不住江山。 监国,表现好了,“老头子”担心太子结交重臣;表现差了,“老头子”觉得太子迟早败家。 左右为难之下,要么太子被废,要么太子铤而走险,送“老头子”提前归西。 现在,太子“搞科研”,既能锻炼能力、刷声望,又不会威胁皇权,最重要的是,他呕心沥血建立起来的科技、工业体系,有了可靠的继承人。 宇文温用三十年时间,投入无数人力物力财力,才收获了螺旋桨蒸汽船这枚硕果,那么,下一个三十年,就由他的儿子甚至孙子来奋斗了。 这样一个美好的未来,真让人期待啊! 第四百三十七章 一日千里(续) “从燕津港出发,向东横渡渤海,航行六百多里,就能抵达旅顺,若海船能够以螺旋桨推进,兼以风帆借助风力,只要海况尚可,理论上全程耗时能缩短到一日。” “以旅顺作为中转港,去辽口或者莱州黄城,都很方便,当然,从燕津直航辽口也是可以的,但这航线的开通不能急,要慎重。” “同理,机帆两用船从广州番禹港出发,前往交州龙编港,在海况尚可时,理论上可以在三日内走完全程。” “至于去耽罗、琉球、台州、吕州,机帆两用海船的航行时间也会缩短,前提是有充足的燃煤、淡水供应。” “但这都是理论状态,毕竟木制船壳耐风浪性较差,如果风高浪急,一样只能窝在港区无法出海。” “而且机帆两用船的航速,在顺风时,比不过单纯靠风力航行的五桅风帆船,毕竟火轮船有沉重的机器和燃煤,这是死重,风帆也不够多。” 侧殿,宇文温正与许绍、郝吴伯交谈,面前摆着几个船模,旁边又放着许多草图和资料,全都与机(螺旋桨推进)帆(风帆)两用船只有关。 虽然螺旋桨推进已经实现突破,开始实用化,但若用于航海,还有许多不足,有许多问题需要解决,这一点宇文温很清楚。 火轮船入海最大的问题就是因为需要烧煤,所以船上必须装载大量燃煤,这就要求火轮船的目的港必须有充足的燃煤,才能确保火轮船能够返航或者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所以,要想将螺旋桨推进的火轮船用于海上运输,必须确保燃煤供应,船本身也得携带大量燃料,在这个前提限制下,火轮船入海就只能跑成熟航线。 而计划中的跨渤海客运、货运航线想要实现正常运营,加强河北、辽东地区的人员、物资流通,辽东地区就必须大量开采煤炭,存储于辽口。 单纯的帆船不存在这个问题,不需要携带燃料,直接利用风力就能移动,而五桅帆船的最高航速,老早就超过了四十里每小时。 但不同的季节有不同的风向,帆船出海必须等候风信,不能随心所欲、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就是靠风力航海的缺点。 所以就目前情况而言,帆船和机帆两用船并存是必然的事情,至于纯粹靠螺旋桨推进的火轮船,因为耗煤量很大,势必挤占货舱空间,所以用于长距离海运(大宗货物运输)还不现实。 许绍和郝吴伯的关注点在内河航运而不是海运,他们当然知道逆水航行时速达到四十里以上的新式火轮船问世后,其意义有多么重大,这玩意一旦普及,天下必然又是一番新面貌。 从长江下游广陵出发的新式火轮船,抵达三峡出口下游的江陵,全程两千多里,理论上只需要十来天就能抵达(包括路上适当靠泊港口过夜、加煤、检修等)。 若继续前进,经过水流湍急的长江三峡,还可以一路西进,直达益州,甚至抵达成都。 很可能全程也就一个月时间! 这种事情光是想就能让人觉得激动万分,许绍和郝吴伯明白,螺旋桨推进的火轮船,就像最后一根投入炉膛的柴禾,让锅里的水开始沸腾。 交通便利,随之而来的是中枢控制地方所需成本大幅下降,也就是说,朝廷有更强的运力,将“力量”投送到边疆。 这种力量,可以是军队,可以是粮食、辎重、甲仗,反正不外乎人员和物资。 随之而来的大量“流动人口”,也会导致许多问题复杂化,或者出现新的问题,所以朝廷必须做出应对,进行“变法”,改革各项制度,制定各种新政策。 许绍看着一个新式内河客船船模,为新的航运能力感到震撼,这样的交通、运输工具,是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的,朝廷要县驾驭这样的工具,仅靠民部或者工部已经力不从心。 民部的转运司,下辖各地转运司和轮船招商局,然而随着航运新一**发展即将到来,靠着转运司来管理火轮船航运肯定会很吃力,效率也不高。 “所以,要有专管交通运输的‘部’,规格与六部一般。” 宇文温说道,将自己的构思说出来:“可以称交通运输部,或称交通部,总管水、陆交通运输事宜,还有物资转运,下辖各地转运司和轮船招商局。” “当然,道路建设,维护,河道疏浚、维护,这些职责到底归工部管还是这新部管,也得分清楚,免得相互扯皮。” “各地户籍管理,包括流动人口的管理,其职能要强化,可以从民部剥离出来,和警察制度相结合,成立一个负责户籍管理、执法、维持治安保证公共安全的部,若如此,新部可以称为‘内务部’。” “流动人口的管理,涉及到户籍、税收和治安,内务部对应户籍和治安,至于税收,包括商业兴旺带来的各种税收问题,民部需要强化对应职能,具体如何强化,你们可以构思一下。” “或者,将对流动人口及商业、工业收税的职能从民部剥离出来,另成体系,这都是可以考虑的。” “还有,工、矿业的发展十分迅速,工场、矿场的总体数量及规模越来越大,工部管理起来十分吃力,有无必要新立一部进行强化管理,也是要考虑的事情。” “总而言之,尚书省六部的划分已经不合时宜,需要适当改变,要针对新兴行业进行针对性的制度调整,这需要群策群力,朕一个人说了不算。” 宇文温滔滔不绝说着,许绍和郝吴伯一边听一边看资料和船模,面色渐渐凝重:显而易见,一个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即将开始。 朝廷必须适应,适应不了,迟早要出大事。 一个人骑着代步马行走在田园间,悠然自得,不需要多么精湛的骑术,当坐骑变成一日能走千里的千里马,疾驰在辽阔大地上时,骑马之人若果骑术不精,轻则驾驭不了坐骑,重则坠马摔成重伤甚至身亡。 时代不一样了,真的不一样了,面对日新月异的社会发展,不仅制度和国策要“变法”,连观念也得跟着变。 对于传统观念来说,地方官要管好治下百姓,最好让百姓做到“父母在、不远游”,让百姓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为了方便管理,为了有稳定的税收,京官和地方官都希望各地百姓老老实实呆在家乡,这样一来,官府才能以较低的成本进行管理和征税。 而对于各地大小庄园而言,庄园主希望希望百姓被禁锢在土地上,如此才会有“地少人多”的局面,他们才能以越来越低的成本,雇佣佃农种地。 但现在不行了,随着交通越来越便利,随着工商业快速发展,越来越多的农民选择离开家乡到外地务工,而各地工场、作坊、矿场需要雇佣大量劳动力,所以流动人口只会越来越多。 这对地方官的治政能力提出了新要求,也对京官的能力提出了新要求。 各地官府很可能会围绕流动人口产生的种种问题产生矛盾,矛盾有可能会激化。 而工场主、作坊主、矿场主还有大商人们,希望能以较为低廉的成本雇佣大量劳动力,希望人口流动起来,这种需求就和庄园主产生了矛盾,矛盾也会激化。 还有,当大量外地人口聚集到工商业发达的地区时,当地人口暴涨,各种问题也随之而来,这也让当地人和外地人的关系变得微妙,矛盾也不会少。 作为朝廷,不可能对正在发生、将要发生的事情无动于衷,那么如何协调、安抚各利益方,如何管理、引导流动人口,是必须面对并尽快解决的问题。 这些问题,光靠能吏、酷吏、京官、地方官已经无法解决,必须进行“变法”,让整个朝廷都适应国家日新月异的发展。 此刻,已到不惑之年的许绍、郝吴伯,看着同样年纪的天子,听着天子展望未来,忽然想起了当年。 三十年前的巴州,默默无闻,年轻的西阳郡公就任巴州刺史,在破旧的州衙里,信心满满的向他们展望未来: “将来呀,巴州肯定会变得与众不同,全天下都得刮目相看,你们信不信?” 信,当然信!! 第四百三十八章 感慨 傍晚,天上下起下雪,许府,刚从宫里回来的许绍一进后院暖阁,就见着他夫人和儿子许智仁、女儿许芸华交谈,又有一个小家伙正围着旁边的书案打转。顶 点 x 23 u s 小家伙的眼睛一直盯着案上玻璃罩里那蒸汽船的模型,看上去就像一只围着米缸打转的老鼠。 那是许绍的外孙、许芸华的儿子,姓郝名处俊,见着外祖进来,赶紧回到母亲身边端坐不动。 许智仁、许芸华见父亲回来,赶紧起身问安,郝处俊也跟着母亲向外祖问安,时逢年底,许智仁、许芸华兄妹回家探望父母,顺便聊聊家常。 舅舅、阿娘和外祖说完话,郝处俊老老实实在一旁坐着,目不斜视,仿佛方才是另个一人在围着船模打转。 许绍见状觉得好笑,开口问小外孙方才在做什么。 郝处俊听得外祖发问,瞥了一眼母亲,见母亲眼睛一瞪,不敢吭声,便支支吾吾起来。 许绍明白外孙是看中那船模,却被阿娘“震慑”,只能看不能摸,按说他该让外孙把玩这船模,毕竟船模坏了就坏了,大不了命人重新做一个。 问题是这船模为御赐之物,弄坏了可不好交代。 长宽比达到九的“高速客轮”,船身修长优美,无桅杆、风帆,双螺旋桨推进,在长江上逆水航行的时速不低于四十里,其锅炉能够轮换运行,持续十余天不熄火。 这是设计中的新式蒸汽船,如今只有船模,是天子暂时让许绍拿回家“琢磨”的样本,过一段时间还得还回去,所以.... 见小外孙可怜兮兮的看着自己,许绍觉得心疼,让人拿来自己书房里的船模摆件,作为替代品给小外孙玩,过过瘾。 今日儿子、女儿回家探亲,许绍有许多话要和儿女说,夫人带着小外孙到别处去玩船模,他坐下,看着儿子,问:“辽东情况如何?” “父亲是知道的,辽东的局面如今总算是打开了,头几批移民,已经在辽东各地生根,各处开辟的田地,现在有了不错的收成,许多村落、城池出现,可不是荒无人烟的模样。” “得益于报纸和邮政便利,越来越多的中原百姓知道辽东不错,所以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到辽东闯一闯,如今...” 许智仁看了一眼那船模,笑道:“就等新式火轮船入海,开辟直达辽口的航线,届时会有更多的河北百姓去闯辽东,再过上几年,辽东各地又会是一番新面貌。” “听见了吧,孟娘,辽东那地方,冷是冷了些,可不是什么不毛之地。” 许绍这么一说,小名“孟娘”的许芸华有些不好意思:“先前是女儿见识浅,让父亲见笑了。” 许绍之子许智仁,现在民部任职,年初领了差遣,到辽东公干,不久前才回来。 而许绍之女许芸华,因为其夫郝相贵即将到辽东任职,所以觉得夫君去辽东是受罪,又不敢向舅公(公公)郝吴伯求情,就只能央求父亲“帮个忙”。 许绍当然不会帮这种忙,再说辽东的情况他很熟悉,那地方将来会有一番大变化,女婿到辽东历练,就是积累年资的最好去处。 历经数年的发展,辽东的情况不错,朝廷为了开发辽东,调集大量人力物力,辽东各地可以说是每年一个新面貌,即便不说开荒,只说商贸,辽东的商业发展很快,再用老眼光去看,只会闹笑话。 许芸华一开始不知道辽东情况,只担心夫君郝相贵去辽东是去受苦,后来渐渐明白了,也就不好说什么。 许绍见女儿带着外孙回来探亲,当然高兴,却不忘叮嘱女儿平日里要相夫教子、孝敬舅姑(公婆), 许绍和郝吴伯自幼相善,又是同学,还都是天子的黄州(巴州)元从,如今身居要职,为天子心腹之臣,两家都显赫非常。 天子之前还有意和他两家联姻,要么给皇子娶亲、要么给公主择佳婿,但许绍和郝吴伯都推辞了天子的联姻好意,结了儿女亲家。 身为重臣,拒绝和天子联姻,还相互结成儿女亲家,此举有些犯忌讳。 但天子当年就知道他俩个给各自儿女定了指腹婚,所以提亲之事不过一提,再无下文,也并不在意两家结为儿女亲家。 而现在许绍和郝吴伯结了亲家,也不会因此徇私枉法,或者结党营私。 不仅如此,还主动让自己儿子接受历练。 郝吴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得到历练,而不是仗着家世滞留京城混日子,所以郝相贵即将去辽东当刺史,为朝廷披荆斩棘。 许绍也希望自己的儿子得到历练,所以即便儿子在民部任职,他也求天子恩准,让许智仁外放南中历练。 他们两家如今炙手可热,趋炎附势的人如过江之鲫,许绍觉得自己若不对儿子从严要求,儿子肯定会被那些溜须拍马之人弄得飘飘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 待得明年年初,郝相贵和许智仁就要远赴辽东、南中上任,这一去,怕是要三五年才能回来,所以许智仁和许芸华趁着现在有时间,时常抽空回家陪着父母说说话。 看着儿女,许绍感慨时光流逝,当年年轻气盛的他,也是时常被父亲叮嘱,叮嘱说为官一任要造福一方。 往事历历在目,而他已成了那个絮絮叨叨的“父亲”,轮到自己的子女聆听教诲。 这就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吧? 但再舍不得,也得让儿子出去历练,不然老是靠着父辈这棵大树遮风挡雨,将来如何是好? 做父亲的,自然要为儿女操碎心,尤其儿子一定要教好,不然将来败家可怎么办? 许绍可不想自己儿子变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郝吴伯同样不希望儿子如此。 不仅他们两个,就连天子为了培养皇子们成才,也煞费苦心,还把成年的皇子都派出去历练,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将来皇子们不败家。 不然父辈辛辛苦苦努力数十年才攒下来的家业,不孝子几年就能全败光了。 想到这里,许绍问许智仁:“蚊香现在的研制进度如何了?效果如何?” 许绍问的蚊香,指的是用除虫菊为原料制作的蚊香,虽然这个“研究项目”和许智仁无关,但他却知道其中详情,听得父亲发问,答道: “父亲,用除虫菊制作蚊香的工艺大概摸索出来了,成品也有了,不过如今寒冬腊月,蚊虫销声匿迹,具体效果如何,还有待验证。” 许绍闻言点点头:“那正好,明年开春你去南中,多带些蚊香去,试试杀蚊虫的效果如何、” “还有,多要些种子,带到南中栽种,这东西若真的有显著杀虫效果,大量制成蚊香,那可是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第四百三十九章 二选一 “有空就要多劝劝,你弟弟那臭脾气,一定得改,不然得罪人而不自知,日后稍有差池,不求有人帮说好话,但求大家莫要落井下石。顶 点 x 23 u s” “是,妾知道的。” “不要老是敷衍,那是你弟弟,不是我弟弟,该操心的是你,你这么心软舍不得板脸,以后.....放这里,放这里!!” “哎呀....” 书房,宇文温正在摆弄模型火车,萧九娘在一旁协助,外面夜色深沉,下着鹅毛大雪,而房内因为开着“暖气”,温暖如春。 两人一边摆模型一边交谈,说的是萧九娘弟弟萧的事。 萧如今在吏部任职,因为处事严厉刻板,刚直不阿,经常和同僚因为公务爆发争论,然后演变为吵架,无形中得罪了不少人。 这种脾气混官场迟早要出事,若是别人,宇文温才懒得理,奈何这是萧九娘的亲弟弟,他怎么都得关心一下。 今天,萧又在办公时和同僚发生争吵,吵起来旁人劝都劝不住,这事很快为宇文温所知,所以他要提醒一下萧九娘:你知不知道你弟弟当官当得这么‘拉风’? 宇文温将火车模型放到铁制轨道上,继续说:“真的,你真得劝劝,你弟弟那那火爆脾气,很容易得罪人。” “妾知道的....” 萧九娘说是这么说,心中却很无奈,弟弟萧就是那个脾气,她这做姊姊的说了许多次,萧总是“嗯、嗯、嗯”,事后依旧我行我素。 还不好多说什么,毕竟明面上弟弟做的没错:刚正不阿,谁能说有错? 然而者易折,皎皎者易污,在官场,行事过于刚正不阿,真的容易倒霉,萧九娘当然不希望萧倒霉。 她觉得现在宇文温是皇帝,萧再倒霉也不会倒霉到哪里去,大不了丢官,等避过风头又复出,可弟弟年纪比宇文温小,日后宇文温“崩”了,新君还会不会关照弟弟这个“前朝老臣”可说不准。 “哎哎哎!又放错了!” 宇文温的喊声让萧九娘回过神来,赶紧按着宇文温的指示,将“火车车厢”小心放到铁轨上。 模型火车所用铁轨,不过三指宽,而这一列模型火车,“火车头”和车厢串联在一起,也不过手臂长、手腕粗,其实就是个玩具。 萧九娘协助宇文温将模型火车布置好,看着宇文温给“火车头”点火,片刻后,只见火车“呼啸”着动起来,沿着圆形的铁轨不断绕圈。 这“火车”真的很神奇,在萧九娘看来,和那螺旋桨推进的蒸汽船不相上下,同样是借助“蒸汽动力”实现移动,区别只是一个在水里走,一个在地上跑。 螺旋桨船只模型和火车模型是同时出现的,宇文温还未称帝时就做出来了,萧九娘还记得宇文温在王府摆弄这两种模型的场景。 然而十几年过去,螺旋桨推进的火轮船终于造出来,火车却迟迟未见下文。 面对萧九娘的疑惑,宇文温答道:“研制火车,技术难题一点也不少,别看模型跑得欢,那是两码事,研制难度太大了,所以近、中期发展还不划算,必然选择火轮船做突破口。” 他指着模型铁轨,问:“你可知,若要铺设一里铁路,其铁轨有多重?” 萧九娘哪里知道,摇摇头。 “很重,而动辄数百、上千里的铁路,其耗铁量很大,以当前各地铁冶的铁产量,根本就支撑不起大规模铁路建设。” “当年,鄂州修大冶至夏口的铁路、黄州修光黄铁路,因为其上跑的是有轨马车,不算重,所以铁轨单薄些还不要紧,若要修建能跑火车的铁路,每条铁轨的分量至少要增加三成。” “铁路的修建十分耗铁,也耗钱,若蒸汽火车真的实用了,想要靠火车运输人员、物资,就得先修铁路,动辄上千里的铁路,要多少年才修得完?” “铁路修完了,还得养护,这费用不会低,而且还得安排人手护路,不然上千里长的铁路,只要中间有一段铁轨被偷铁的人扒走,整条线就瘫痪了。” 宇文温尽可能用简单明了的词汇,向萧九娘科普他的选择:若火轮船(明轮、螺旋桨)和火车能同时制造出来,推广火轮船比推广火车要方便成本也低很多。 因为火轮船造出来后就能在江河里航行,只要水位允许,火轮船可以去任何一条河流。 而火车造好后,还得铺设铁路,以国家目前的财政及炼铁能力而言,无法大规模修建铁路。 长江、黄河横贯东西,跨度超过四千里,火轮船可以直接在江河里航行,运送人员和物资。 那么火车呢?朝廷根本就没有财力和足够的铁产量,来修建一条东西跨度超过四千里的铁路,更别说修两条。 再说,永济渠、通济渠这两条运河,加起来的长度也有四千里,修建时只需要挖土,不需要炼铁、铺设铁路,事后的维护费用,也比维护铁路低很多。 还有,一条河流,只要够宽,对向航行的两艘船可以互不干扰、交错而行,但火车不行:一条铁路就像一座独木桥,对向前进的火车,其中一列必须避让。 这就涉及到火车车次调度,同样会增加不菲的成本。 所以,推广火轮船的成本,比推广火车的成本低很多。 除此之外是技术问题。 要想依靠“蒸汽动力”来实现交通运输方式的突破,必须要有新式的蒸汽动力交通工具,这种交通工具想要“走”得快,内部必须能产生足够的蒸汽,才能确保足够的动力。 也就是说蒸汽锅炉要大、蒸汽机汽缸直径也要大(或者缸体数量多)。 加上各种传动装置,必然导致动力装置的重量急剧增加,于是问题来了:动力装置增加的重量,会抵消一部分其自身提供的动力。 如果是船,因为船壳可以做得很大,加上水有浮力,还可借助风帆,所以即便船用蒸汽动力装置重量大、体积大,这个问题都不是很明显,但火车就不行。 火车要想移动,全靠自身产生的动力,火车用的蒸汽锅炉和汽缸,重量和体积都有限制,不然其自重会将自己产生的“动力”消耗大半,即便能动起来,其移动速度也会很慢。 火车对蒸汽锅炉和蒸汽机的重量、体积要求更苛刻,技术难点更多,所以权衡利弊之下,宇文温当年规划的技术突破方向,二选一的结果是选择火轮船。 先实现明轮推进,再实现螺旋桨推进。 事实证明,这个选择没错,不然若当年选择火车作为技术突破口,很可能到现在连一台时速达到四十里的火车头都造不出来。 更别说修数千里长的铁路了。 听到这里,萧九娘明白了,而宇文温说着说着,话题又转到萧那边:“你弟弟刚正不阿当然没错,但当官不是这么当的。” “处理公务,和同僚意见不合,没必要吹胡子瞪眼,有话好好说,吵什么吵嘛!” 萧九娘闻言有些讷讷:“他也不是吵,就是性子急,调门不知不觉就上来了....” “然而有理不在声高,就算是辩论,也得靠论据,而不是大嗓门,有些事,并不是非黑即白的二选一,许多事情的处置,不是说是谁对了,另一个人就错了。” 宇文温有时候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别人越顶嘴话越多,这一点萧九娘可是心知肚明,于是如鸡啄米般不住点头。 小火车在铁轨上转圈,耗尽燃料后停下来,而宇文温的讲话依旧没有结束。 他看着萧九娘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忽然问:“你都听清楚了?” “嗯...”萧九娘下意识回答,答完觉得不妙。 “好,为夫方才说的,你重复一遍。”宇文温盯着萧九娘,板着脸:“说个大概即可。” “呃.....”这下萧九娘尴尬了,宇文温说了那么多,她觉得是嗦,本来就没用心听,哪里记得住说了什么。 “呐,你姊弟二人还真是一个娘胎出来的是吧?你和你弟弟说话,他也是这般心不在焉的是吧?” 萧九娘闻言急起来:“没、没,二郎,妾一直很用心听的。” “是么?那就重复一遍呗?” 第四百四十章 光怪陆离 零星响起的爆竹声,让宿醉的宇文温从光怪陆离的梦中醒来,睁开眼,探手一摸,发现枕边空无一人,转头看向窗户,却见天蒙蒙亮,再看看榻边的时钟,已是早上六点多。x23us.com 头昏脑涨的宇文温,定定看着时钟,良久,脑海里浮现出几个字“这不科学”。 首先,如今是新年一月,也就是新一年年初的冬春交替之际,所以天亮得晚,晴天时早上也得要七点多天色才蒙蒙亮。 其次,因为是冬春之际,所以天黑得早,下午六点半左右天就黑下来了。 那么现在是怎么回事? 宇文温躺在榻上,脑袋一片空白,等了一会,发现还是没人过来,心中有些嘀咕:谁侍寝来着?人咧?开小差了?服务一点也不周到! 虽然他不是必须抱着女人才能入睡,也不是每晚“无女不欢”,但这一大早的枕边人没了踪影,就算是去“更衣”也去得太久了.... 宇文温又躺了一会,缓过劲来,披着衣服起身,摇响铃铛,便有宦官和宫女进来,点亮蜡烛,服侍他更衣。 并问晚膳要吃些什么。 听到宦官的请示,宇文温看看外面又暗了许多的天色,总算是回过神来:现在是傍晚啊,难怪刚才觉得不对劲! 而后宫佳丽们之所以一个人都没现身,是因为今日外命妇们入宫朝见皇后,所以下午时,皇后和妃嫔们,正在命妇院和外命妇们把酒言欢。 看样子,酒宴估计也就刚结束。 宇文温喝了一碗醒酒汤,看了今日菜谱,随便点了几个菜,梳洗完毕,坐在书案前发呆。 今日发生的事情,总算是渐渐想起来。 时值新年,宇文温今日到军营和将士们把酒言欢,一不留神酒喝多了,醉醺醺上了马车回宫,在回宫的路上就迷迷糊糊睡着,一直睡到刚才。 所以,方才我做的梦是什么来着? 宇文温命人备好纸、笔,开始奋笔疾书,将自己的梦记下。 他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在梦里,人们都身着“古装”,但陆上交通工具却是火车,而且是时速近百里的火车,疾驰在中原大地上。 列车的起点是广州番禹,大量身着“古装”的男女,提着行李箱登车,乘坐列车一路北上, 列车翻山越岭,在夏口长江大桥过江,进入汉沔地区,又翻越桐柏山,进入河南地区,于荧州黄河大桥过河,进入河北地区。 又过榆关,走辽西傍海道抵达辽东。 他作为乘客,一路上目睹了沿途各地光怪陆离的场景,沿途各大城市,都是常住人口数十万的大都会,街道上的霓虹灯彻夜闪烁,又有大量冒着浓烟的高大烟囱,如林耸立。 原野里,是蒸汽拖拉机在耕地,大江大河上,是无数蒸汽船在航行,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个完成了工业革命的时代,但人们的服装依旧是“古装”。 中央官制依旧是三省六部,没有君主立宪,没有什么议会,皇帝依旧是实权皇帝,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天朝上国的国土及殖民地,已经遍布全球,每一刻都有国土沐浴在阳光之下,号称“日不落帝国”,因为无线电报的出现,中枢对各地正在发生的事情了若指掌。 装备着蒸汽坦克、后膛枪的王师,乘坐蒸汽船纵横四海,所向披靡。 那么皇帝是谁呢? 下了车的宇文温,随着人流走出火车站,忽然听到头顶传来巨大的轰鸣声,抬头一看,却是架庞大的蒸汽螺旋桨飞机呼啸而过。 这是一架飞翼形的飞机,八个蒸汽螺旋桨发动机轰鸣着,后部释放出大量蒸汽,使得机身笼罩在一片云雾之中,宛若遨游九天的鲲鹏,即将降落在大地。 视线里,有一块巨大的宣传画,正好在站前广场边上立着,他定睛一看,目瞪口呆。 如今是明德一百七十年,那宣传画是皇帝的肖像画,这位执政了一百七十年的皇帝,竟然是海绵宝宝。 想到这里,宇文温停下笔,为自己那光怪陆离的梦感到啼笑皆非。 历史的轨迹,因为他的努力已经出现了明显偏移,作为始作俑者,必须对这样的偏离所带来的各种影响负责。 。。。。。。 东宫,太子宇文维城正陪着儿子们玩模型火车,年纪最长的宇文旭,一脸严肃的指挥弟弟们把火车“拼”起来,宇文维城看着儿子们玩得不亦乐乎,忽然想起了当年。 当年,是父亲陪着他和弟弟们玩蒸汽火车‘蒸汽轮船模型,一眨眼多年过去,相似的场景重现,现在是他作为父亲,带着儿子们玩。 父亲曾经多次向他描绘过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水里走的是蒸汽船,地上走的是蒸汽火车,大都会里烟囱林立,不分昼夜喷出滚滚浓烟。 烟囱下是无数工厂,大量百姓成为工厂里的工人,不需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按时上班、下班,不需要种地,不需要纺织,靠着工钱就能养家糊口。 到了晚上,煤气灯亮起,将夜幕下的大都会照得灯火通明。 大都会里,有宽阔得可以并排跑几辆马车的下水道,排水能力极强,即便是雨季,城里也不会积水; 有集中供水,水管接到每一户家中,只要将水喉打开,居民们都能喝上干净的饮用水; 有公办医院,居民生病了都能到医院看病,医生医术高超,治疗大病小病不在话下,如果病人病重或者需要做手术,还可以“住院”,在医院得到妥善照顾和医治。 有公办的各级学校,适龄儿童可以免费入学,一直读到“初中毕业”,此为“义务教育”,若“初中毕业”之后成绩不错,可以就读“高中”,最后参加科举。 百姓的生活条件,比现在好许多,而官府也大不一样,有无数电报线从京城向四面八方延伸,无论是北面的辽东还是南面的交州,无论是西域或者东海,当天发生的事情,最迟次日就能传到中枢。 父亲描述的这个世界太过于光怪陆离,宇文维城总觉得难以置信。 可当儿时的玩具蒸汽船(明轮、螺旋桨)实用化后,他对父亲描绘的世界充满了憧憬。 看向儿子,宇文维城说:“大郎,你带着弟弟们好好玩,知道么?” 宇文旭点点头:“嗯!” 宇文维城起身,走到一旁书案,那里堆着厚厚一沓资料,他拿起最上面的一份资料。 “蒸汽动力车辆研制计划书(初稿)”是这份资料的题目,宇文维城坐下,认真翻看起来。 他年幼时玩过的蒸汽船模型,如今已经成为现实,那么接下来,该轮到蒸汽火车了。 他的儿子,现在玩的是蒸汽火车模型,将来长大了,就应该如他现在见着蒸汽船实用化一般,亲眼看到蒸汽火车驰骋在大地上。 真想....真想亲眼看看这样的世界啊! 第四百四十一章 代价 上午,洛阳城内某酒肆,雅座内宇文温正与杨济交谈,谈的不是风花雪月,而是“变法”,房中除了他两个,再无别人。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君臣之所以要跑到这地方来谈公务,是因为宇文温要避开起居郎,特地微服出宫,在这鱼龙混杂之地和杨济密谈。 起居郎,负责记录皇帝的言行,然后有司便会根据起居郎的记录编写《起居注》,所以,起居郎如同人形录音机,如影随形跟着皇帝,将皇帝日常的言行记录下来。 当然,听墙脚不属于起居郎的职责范围。 宇文温和杨济是“不正常人类”,许多谈话内容不能让第三者知道,虽然在宫里谈话也可以支开起居郎,但次数多了也不好,所以宇文温今日才会出宫,和杨济谈变法。 谈“行政区划改革”。 周国如今的地方行政区划是总管府、州、郡、县四级制,实行多年,各级长官是文武双秩,文职、武职合二为一,州刺史、郡守均有将军号,上马管军、下马管民。 地方是这样,中枢也是如此,出将入相是这个时代的官场常态,三高官官平日里在政事堂开会处理国家大事,次日挂个军职就可以带兵出征,实际上文武之分主要体现在官职上。 这个时代的“文武分途”虽然有了雏形,却也只是雏形。 对此,宇文温觉得需要适当改革,因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当经济基础出现变化,上层建筑也要跟着变。 以刺史为例,刺史军政一把抓,好处是效率高,无论是对付治下豪强、镇压叛乱还是抵抗外敌入侵,地方长官手握兵权、使持节都督某州诸军事是必须的。 坏处就是一旦刺史有问题,危害性不小。 对此,需要有人来掣肘,那就是州长史(管政)、州司马(管军)等,而州长史、州司马必须由朝廷任命,刺史不能自行征辟。 这样的体制,实行了数百年,为什么宇文温觉得需要改革呢? 首先是大环境:中原统一,而官军的实力强劲,装备着火炮、火铳、猛炸药,又有火轮船这种新式交通工具,意味着只要中枢不出问题,天下就不会大乱。 既然天下承平,地方官的精力,可以更多投入到民政方面,没必要兼任武职,分心管军。 其次是选官制度出现变化,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科举官员到地方任职,若让这些官员上马管军,难度不小。 道理很简单,当科举选拔成为常态,大量寒门子弟入仕,到地方做官,这些人也许养得起几个幕僚(后世所称师爷),却未必养得起善战部曲。 新官上任,没有部曲(类似后世家丁)跟着帮忙管军,没有部曲跟着上战场玩命,不要说打胜仗,不被兵痞坑死都算不错了。 魏晋南北朝时期,刺史自带数百甚至上千部曲(甚至还人人有马)上任是常态,这些出身大族、豪强的刺史上任后,绝对能牢牢控制州政和军队。 而现在,一个科举入仕的寒门子弟,带着几个青衣小仆上任,且不说会不会被老吏坑死,光凭这几个细皮嫩肉的仆人就想让军队如臂使指? 兵痞或者老兵油子可不好对付。 更别说就几个青衣小仆随行,搞不好在上任途中被人杀了然后冒名顶替。 所以,宇文温一开始的设想是推动文武分途,地方官(总管且不论)偏向文职事务,最多管管治安,重大治安事件由军府负责处理。 那么,刺史头衔里的“使持节都督某州诸军事”就该取消。 这样好么? 不好。 治安事件,可大可小,但如何界定,很难分清楚,宇文温当过州官,能想象得出一旦剥离刺史、郡守的军权,会有什么状况发生。 譬如,各宗族、村落为了水源地或者田地划分发生械斗,这种治安事件算大算小? 说大,人家又不是要造反、抗税、对抗官府,不能当叛乱处置,而且宗族械斗自古以来司空见惯;说小,“参战”人员搞不好数千,死人也可能死许多,到时候地方官吃不了兜着走。 然而没有兵的刺史、郡守又如何去制止械斗? 如果让军府负责解决,首先府兵是亦农亦兵,平日里要种地,农闲训练,遇到战事应征出战,万一农忙时军府征集府兵去调解械斗,误了农时该怎么办? 械斗每年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各地府兵为了解决治安事件时不时就得集结出击,耽误农时、耽误训练,万一当地府兵“番上”、不在当地了,又该怎么办? 体制改革,是为了解决问题,不是为了引发新问题,现有的体制也许有许多不合时宜之处,也许有些不适应新形势,但执政者也不能一厢情愿,为了改革而改革。 地方官文武分途,可以确保中枢对地方的控制,但代价就是降低行政效率、官吏增多导致冗员,这点必须有明确的认识。 对于宇文温的利弊分析,杨济给出的解决方案倒也很直接,那就是“以史为鉴”。 总管府一级是最大的行政建制,现在全国有三十八个总管府,适当裁撤合并,譬如缩减到二十个左右,一如宋时的“路”,明时的“省”。 总管府军政合一,这在当年三国鼎立(西魏、东魏、南梁,以及后来的周、齐、陈)时是必须的,但现在中原统一,可以适当调整。 总管府建制可以保留,但总管只负责民政,军权划出去,由都指挥使司掌军权,都指挥使司下辖指挥使司,对应州一级,都指挥使司负责总管府辖境内的治安,包括平定叛乱(小规模)、民变、械斗。 国家那么大,州郡县那么多,中枢想要监察地方官,必须在各地设立监察机构,既然有了总管府的行政区划,那么按着一比一的配置,给每个总管府设提刑按察使司。 当然,内地总管府和边疆总管府有区别,毕竟边疆总管府面对的形势不一样,若继续保留军政合一体制,以提高行政和军事效率不无不可。 宇文温听到这里,哼了一声:“那么,内地那些总管府,实际上是都、布、按三司鼎立的状态,对吧?” 都、布、按三司,指的是都指挥使司、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为明代行省中平行的三个最高权力机构,杨济见宇文温直接说破,点点头: “是的,民政、军政分开,辅以监察,可以防止总管府尾大不掉,确保地方官文武分途也不会导致行政效率大幅下降,但是由此会增加机构、官吏数量,这也是必然出现的问题。” “陛下想要文武分途,想要防止地方做大,就得承担由此带来的种种负面影响,付出代价,相较而言,总管府也好、道或路也好,省也罢,不过是名称不同,其实无所谓的。” “陛下想要细分地方官府机构,想要加强中枢和地方对新形势的适应,这都不是问题,微臣也罢,诸位宰执也罢,都能提出不错的改革构思,唯一的问题,就是钱粮。” “防止地方做大,必然实行分权、文武分途,但同时还要确保行政效率,这就必然导致机构臃肿、官僚集团人数膨胀,随之而来的就是财政开支骤增....” “所以,变法其实没什么,无非是愿意付出多少财政开支而已。” “陛下说过的,只要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杨济说到这里,用满怀期待的眼光看着宇文温:“陛下向来生财有道,是不会缺钱粮的,那么只要钱粮准备到位,足以支撑大增的财政开支,那么变法成功指日可待。” 宇文温正在喝茶,听到这里差点呛着:“什么?朕何时说过这种话?” “陛下,微臣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呐!”宇文温放下茶杯,一脸严肃:“熟归熟,若乱讲话,朕一样要治你造谣之罪!” 第四百四十二章 代价(续) 用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顶 点 x 23 u s 这是宇文温说过的话,前提是钱足够多,然而钱不好赚,并且不经花,所以牛皮有时候可以吹,但牛皮迟早要破,故而现在他可不认自己说过的话。 反正没有起居郎在旁边“录音”,老子出尔反尔,你能奈我何? 宇文温如是想,杨济却已经习惯了宇文温的“厚脸皮”,所以知道如何“对症下药”:“陛下何以食言,微臣对陛下所说十分钦佩,如今朝廷酝酿变法,陛下财力雄厚,变法遇到的种种问题,必然会迎刃而解。” “没钱就找朕要?你为何会产生如此念头?” “陛下理财之术已近半步巅峰,微臣佩服得五体投地....” “呐,说世务就说世务,什么半步巅峰,这是评书里的修仙么?”宇文温眉毛一挑、促狭的说:“不知道友有何神通?若有宝贝,不如露两手?” “至尊!贫道所谓神通不过雕虫小技,哪里比得上至尊的神器擎天摇钱树!” “好了好了!言归正传!”宇文温摆摆手,将话题转回来:“民政、军政外加监察,这架构真要搭建起来,你可知官吏数量会翻几倍?” 杨济做“掐指一算”状:“陛下,微臣觉得,怎么都要翻个三倍。” “那你可知如今大周流内官总数有多少?” “似乎近九千人。” “翻三倍,翻三倍!”宇文温开始敲食案,“人数翻三倍!多出来的俸禄,莫非是凭空变出来的?如今财政吃紧,朕拼了命经营还紧巴巴的,你觉得俸禄开支翻三倍很好玩么?” “陛下,不是还有国债么?” “欠债不用还的?” “然则....”杨济看着宇文温,一脸严肃的回答:“陛下总是要开边的,大周幅员辽阔,边疆和中枢距离遥远,迟早要给边疆大吏授权,总不能...效节度使故事吧?” 宇文温听到这里,也看着杨济:“你是在劝谏么?” “陛下,是的。” “朕看起来很蠢么?” “微臣不敢,微臣不是这个意思。”杨济一脸诚恳,“然则...陛下知道节度使之祸,但...子孙可不知道。” 见宇文温沉吟着,杨济趁热打铁:“开边或者抵御外敌,须得边疆大吏总揽军政、民政,还得抓财权,方能高效应对诸多变化,那么,朝廷迟早要差遣使职,节度边疆州郡。” “此职一开始必然只是临时设置,然则开边或边患不止,节度不停,久而久之,势必常设。” “为防节度使做大,一开始,节度使会经常调动,定期回朝任职,也不得兼任,但久而久之...必然走上李唐旧路....” “陛下知道节度使之祸,但,子孙们不知道,如今陛下酝酿变法,若不从制度上堵住边疆大吏做大的可能,那么....” 杨济先顿了顿,见宇文温喝了一口茶并点头示意,便继续说下去。 历朝历代,会根据当时的形势来制定国策,地方行政和监察制度亦是如此。 以唐为例,御史台分左右,左御史监察中央,是为“分察”,右御史监察地方,是为“分巡”,因为王朝幅员辽阔,所以监察分巡的区域分为十道。 派去监察的御史,称为“监察使”,后改“巡察使”、“按察使”,最后称“观察使”,意思就是作为中枢使者,观察地方行政。 然后中枢为了更好地“观察”(监督)地方官,任命的监察使便常驻地方,由监督者变成地方官的上一级长官。 所以,唐代的监察使,从一开始的监察,演变成后来的最高地方行政长官,但这种架构并不是正常官制,仅仅是因为朝廷需要监督、控制地方所以应运而生。 在歌舞升平的内地,监察使统领地方行政,在边疆,监察使必须在边防重地驻留,中央朝廷需要监察使对地方事务进行随宜应付,临机决断。 于是,强化版的监察使就变成了节度使。 监察官演变为方镇大员,军民合一,这样的演变,其实已有先例,那就是刺史。 刺史,就字面意义来说就是监察官,“刺”是检核问事的意思,即监察之职,“史”为“御史”之意。 刺史一职,出现在秦,设立本意就是监察官,到了西汉,有十三刺史部,刺史作为皇帝的鹰犬,监察地方行政。 但经过数百年演变,刺史由监察官变成了地方官,同样,唐代的监察使也经历了这一过程,变成了第一级的地方官:节度使。 监察者变成原来的监察对象,这是历史的循环,意味着这一现象是必然趋势,不以人的意志而改变,而唐代的节度使出现后,慢慢集权,治军、治民、收税、人事都渐渐集中在节度使手中。 后果,杨济不用说,宇文温也知道。 那么,为什么李唐的节度使会做大呢? 很简单,外因是李唐幅员辽阔,开边战事频繁,又要防备边疆强敌,所以边疆节度使需要集权,以便随机应变,和契丹、突厥、回鹘等边境势力打交道。 那么朝廷为了提高效率,必然就要放权,以便提高节度使的办事效率。 这是必然的结果,否则边疆节度使遇事不得独断,事事都要请示中枢,不但贻误军机,也失去了节度的意义:朝廷派你到地方,就是要现场办公、做决定,你现在大事小事都要请示朝廷,那朝廷要你何用? 所以,对于中枢来说,想要加强对地方的控制,想要边疆大吏高效处理军务、政务,那就得放权,代价就是随着时间流逝,这些边疆大吏必然集权,接着尾大不掉。 如果,节度使定期更换,定期回中央任职,并且不能同时兼任几个节度使职务,这一趋势可以缓解,却无法逆转,因为越往后,出问题的概率就越大。 只要中枢出了幺蛾子,节度使失控是必然。 为什么中枢会出幺蛾子?因为皇帝也会犯错。 开元盛世前期,得天子宠幸、兼任数个节度使职务的王忠嗣,是皇帝李隆基的养子,自幼长于皇宫,深得信任,却因为奸相李林甫作梗,污其试图和太子发动宫变,被本来就猜忌太子的李隆基疏远,最后郁郁而终。 李隆基觉得从小养大的养子王忠嗣靠不住,但却对胡人安禄山青睐有加,毕竟这位胖胖的,憨憨的,一看就是好人不是? 后果么。。。 “陛下,微臣说了这么多,实际上是想建言....” “够了!” 宇文温摆了摆手,制止杨济说下去。 对方接下来要说的,他明白,但一个臣子说出这种内容,不合适,如果对方奉行明哲保身,就不该说,说了,只会后患无穷。 那么对方想说的是什么?宇文温知道。 陛下英明神武,却不能保证子孙个个如此,到时候出了昏君,驭下失了分寸,导致边疆大吏失控,那么另一种安史之乱,是迟早会发生的。 所以,不如趁着现在将制度建设好,在确保一定行政效率的同时,堵住边疆大吏做大的制度漏洞,日后即便子孙昏了头,有制度限制,好歹不会酿成大祸。 所以,借鉴明代的三使司制度,可行。 这种话,明摆着说皇帝总会有不肖子孙,所以为了防止儿孙败家,赶紧提前做好预防措施,把地方官文武分途的制度建设好,为此,付出财政负担加重的代价也值得。 道理没错,但忠言逆耳,不要说皇帝,就是寻常人家,被别人说自己子孙迟早要败家,大部分人心里都会有芥蒂。 寻常人家,心里有芥蒂大不了少来往,可皇帝对某个臣子有芥蒂,这臣子的前途可就堪忧了。 杨济应该知道这一点,却依旧选择劝谏,宇文温决定还是不让对方说出来。 他不想让杨济落个口实,日后自己老了愈发多疑,便有了猜忌杨济的理由。 天子身处权力巅峰,是一个孤家寡人,好不容易能有个真心朋友,必须珍惜。 “奇怪,朕忽然想起来,确实说过‘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那就不是问题’。”宇文温笑起来,又喝了一杯茶,“只是,地方行政机构相互掣肘,必然导致行政效率下降...” “文武分途若操作不当,变成“文贵武贱”,变成宁可削弱军队战斗力,也要防止武将做大的赵宋范儿,那可如何是好?” “对此,你有何好建议?” 第四百四十三章 军区和政区 “陛下所问,其实陛下应该有了答案,微臣不敢班门弄斧。顶 点 x 23 u s” “你为什么会有朕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念头?” “呃..微臣惶恐,那就班门弄斧了。” “讲。” 杨济闻言喝杯茶润喉,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首先,因为时代不一样,所以,周国没必要‘照抄’李唐的行政区划和地方行政制度,文武分途可以提前实现。 一如他先前建议,将全国的总管府合并、裁撤,争取降到二十个以下,然后这个一级地方行政区划,分制都、布、按三司,分别管理治安、民政和监察职能。 总管府本身的军政职能,由十六卫大将军府管辖的各地驻军承担,一旦出现大规模叛乱,军府自然会集结府兵迎头痛击,如果还不行,中枢就调兵来平叛。 如此一来,总管府之“总管”就名不副实,所以总管府这个一级地方行政区划要更名,至于更名为行台、道、路、省,其实都无所谓。 每个一级行政区划的都指挥使司负责处理较为严重的治安事件,譬如剿匪、镇压小规模民变等,还承担地方官弹压辖境内豪强大户、强宗著姓的职能。 都指挥使司直辖的武装力量是武装警察。 武装警察的人员,可以抽调辖境军府的府兵组成,这也可以算是府兵的“番上”,因为军府和府兵是现有的,所以不存在扩编、大幅增加开支的问题。 府兵本来就要定期到京城或者总管府治所“番上”,现在无非是“番上”后的服役方式不同。 反正如今天下无事,这些府兵在治所驻扎也是无所事事,那么承担武装警察的责任,也同样是在发挥作用。 布政使司负责处理民政,但在行使职能时,必须有普通警察(刑警、治安警、户籍警等)协助,负责一般的治安工作以及“执法”。 普通警察队伍不归都指挥使司官,其组建需要新招募人手,所以会产生不小的开支,但为了确保布政使司顺利开展工作,这是必须的。 提刑按察使司监察地方官,因为有“提刑”二字,所以还负责对地方官的案件审理结果进行“复核”(对司法进行监察),然后将复核意见同地方官的审判结果一起上交刑部。 所以,提刑按察使司有“提刑”(司法监察)和“按察”(行政监察)职能,刑部和御史台都是其上级,那么主官为“按察”(由御史台任命),副官为“提刑”(由刑部任命),可以解决这个主次问题。 提刑按察使司在行使职能时,也需要警察协助,那么问题来了:普通警察的直属上级是谁? 当年参与组建警察队伍的杨济建议,由朝廷直辖的警察总机构对各级地方警察机构进行管理,地方行政区划对应的警察机构,当地主管民政的长官可以全权指挥警察,但警察机构内部人事无权过问。 如此一来,地方分为都、布、按三司佐以警察机构,可以实现军、政分离(文武分途),又能有效维持治安,监察机构也没必要演变为新的行政机构。 说到这里,杨济开始由衷称赞宇文温构思并实现的警察制度,他作为当事人,是真真切切体会到警察制度的好处。 对此,宇文温把嘴一撇:“马屁拍得极其生硬,朕听了都觉得尴尬,你自己呢?” 杨济干笑:“陛下说得是,微臣献丑了。” “好,你说了这么多,朕来挑刺。” 宇文温同样喝了一杯茶润喉,开始挑刺:“首先军府本就自成体系,有个婆婆十六卫大将军府,你现在给地方军府加个婆婆都指挥使司,让小媳妇听谁的?” “地方治安需要府兵,朝廷召集军队出击也需要府兵,当两者需求出现矛盾,哪个机构来协调?是不是要再加个上级机构?怕不是要叠床架屋?” “其次,军务由驻军承担,一旦出现武装警察镇压不了的民变和叛乱,由驻军来解决,那么好,这个‘镇压不了的民变和叛乱’的定义得由谁来下?” “某处宗族大规模械斗,双方‘参战’人员近万,男女老少都上阵,都指挥使觉得场面要失控,让驻军出动救急,驻军将领觉得这破事值得老子上大炮?万一事后苦主四处哭诉老子屠杀百姓,怎么办?” “婆婆多,小媳妇很难做的!”宇文温边说边敲食案,“你又不是没有政务经验,怎么就没想到这个问题?” 杨济有些讷讷:“这不,微臣只是初步构想,先把框架提出来嘛...” “好吧,作为一个长....呃,朕和你分享一下经验。” 宇文温再喝一杯茶润喉,然后将他的看法一一道来。 他的见识远超杨济,所以,文武分途该如何实现,实际上对他来说不难,“适度借鉴”就可以。 以国内而言,原则就是实行新式军区制,当然,具体名字有待商榷。 军区制,其实在这个时代就有,诸如行台、总管府、都督区实际上也可以称为军区制,无非是军区和政区(行政区划)合一,军区长官兼任政区长官,文武兼备。 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很简单,军区的军事行动,需要调集辖区内的物资,需要征发百姓服兵役、为作战服务。 与此同时,辖区内的豪强大族、强宗著姓对于官府而言是刺头,行政官员想要“降服”这些刺头,手中没兵说话都不敢大声。 所以为了确保军、政的高效率和降低统治、作战成本,军区长官兼任政区长官是必须的。 代价就是军区长官容易尾大不掉。 但新的军区制不一样,军区和政区是分离的,或者说,军区的覆盖范围和政区的范围是不同的,军区长官不会兼任政区长官,反过来也是如此。 若重新划分政区,可以是宇文温所熟知的河南省、河北省、山东省、山西省、江苏省、江西省等省一级行政区。 但军区却不需要这么多,一个军区的军事辖境,可以横跨几个政区。 以周国国内而言,搞不好十个大军区就够了。 宇文温当然不会照搬后世的七大军区,而是引入单纯的军区概念,对周国国内进行军事行政区划的划分,军区长官不管民政,也不管税收,只管军事。 各级行政区的普通治安管理,由民政机构负责,军区长官的升迁都是在武职官体系里进行,民政长官的升迁,都在文职官体系里进行,两者不会有交集。 如此,就实现了文武分途。 此举杜绝了地方官割据自立的可能,但如此一来,掌管军权的军区长官不就有了尾大不掉、割据自立的可能? 不会,因为朝廷甚至不需要控制粮食供应,只需要控制军械和火药即可。 当火炮、火铳成为军队的主战装备,当军队实现热兵器化之后,朝廷控制住军械和火药的生产和运输,就能有效掣肘地方驻军。 各大军区长官,不会有机会染指军器监,各大军器监(包括能制造大炮的少数几个军器监),其管理和守卫都轮不到军区说话。 军区长官想造反,且不说首先得解决军令、军政分行的限制,就说干掉军中的监察官(监军等)也许很快,击溃地方官的武装警察队伍也许不难,但要攻打城池,就得面对城防火炮。 与此同时,还得攻占最近的军器监以夺取火铳、火药。 在那之前,中央派出的平叛大军已经乘坐火轮船杀到了。 即便双方对峙,没有军器监的火药供应,叛军能撑多久? 即便有火药供应,那么猛炸药呢?能生产猛炸药的军器监很少。 叛军的火炮只能发射实心弹,官军的火炮能发射装填猛炸药的开花弹,两军对轰,谁先死? 可以说,随着战争进入热兵器时代,军队对于军械和火药的依赖大幅上升,没了火药,火铳、火炮就是废铁,战斗力瞬间归零。 而叛军不可能自己招募工匠来制造火炮、火铳、火药。 火轮船(螺旋桨推进)的出现,让朝廷向各地投送军队的能力大幅增加,而猛炸药的出现,让中央朝廷能够保持对地方军头的技术优势。 所以,朝廷平叛的能力翻了几倍,而军头造反的难度也翻了几倍。 那么在此基础上(新式运输工具、武器的巨大技术差距),建立新式军区制度是可行的,而且军区不需要和政区重合,从源头上就断掉军政合一的路子。 对外的军事行动,依旧是行军制,不需要改。 听到这里,杨济默默点头,这种军区和政区分离的单纯军区制,确实能有效实现地方官文武分途之目的。 “至于军区和政区要如何协调,确保驻军日常的粮草供应,当军区展开军事行动能得到政区给予的人员、物资支持,还有双方如何协调,以便高效处置突发的重大治安事件,这需要进一步的制度建设,不是三两句就能说完的。” 宇文温说着说着,摇头笑了笑:“说白了,想要实现不降低效率的文武分途,就得花大钱,对于历代朝廷而言,中央财政入不敷出,那么地方官文武兼备,是高效低成本行政的最优解,所以即便有做大的隐患,也只能硬着头皮实行。” “现在,朝廷要变法,别的不说,先说有没有钱粮,再说钱粮够不够,若财政撑不住,什么变法都没用。” “钱难挣,但再难朕也得咬牙撑下去。” 杨济赶紧附和:“陛下生财有道,定然....” “行了,生硬,生硬!” 宇文温做了个“停”的手势:‘朕还没说完,方才朕挑的刺,其实有更好的解决办法,花钱还少,信不信?” 第四百四十四章 新瓶装旧酒 警察制度,是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制度,却已经被“不正常人类”宇文温和杨济实现,在几个大都会试行了几年,那么接下来,宇文温认为这个制度可以进一步推广。顶 点 x 23 u s 宇文温继续阐述自己的看法:“你已经注意到警察制度的好处,但很可惜,想得还不够远,或者说,还不敢往深处想。” “朕设立警察制度,不仅仅是为了维护几个大都会的治安,是要一步步将这个制度全面推广,而警察,分为普通警察和武装警察。” “军队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野战军,一种是治安军,这种强化了治安职能的军队,就是警察的强化版武装警察,可以取代州郡兵,负责辖境治安,也就是剿匪、平定各种团体事件。” “武装警察的指挥、管理体系,不能和军府重叠,但兵员可以,这一点,你想到了,却可以进一步,那就是武装警察的兵员虽然来自府兵,却不能是短期的“番上”,而是要服役数年。” “各地军府有一个时间表,确定府兵在武装警察队伍的服役顺序,服役期间,兵员听从都指挥使司调遣,只有一个婆婆。” “军府是府兵的征集机构,府兵今后可以有三种选择,一种是在武装警察队伍服役,一种就是“番上”,紧急时刻为国出征,二者不会冲突。” 杨济见宇文温停下喝茶,赶紧提问:“陛下,那么,第三种选择呢?” “第三种?那就是当警察,军、警都是朝廷鹰犬,不可或缺,人员构成最好是良家子,府兵不正好么?”宇文温笑道,继续透露自己构思: “但是,普通警察要求也不简单,户籍警、治安警、刑警,对于业务能力的要求不同,所以,将来真要全面推行警察制度,警察队伍必然扩大,还要进行专业培训,如果让市井无赖充斥警察队伍,那可不好。” 要全面推广警察制度,其人员缺口之大,竟然要动用各地军府来提供“兵源”,杨济忽然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如此一来,忽然翻了数倍的俸禄开支,财政哪里扛得住? “陛下!如今朝廷财政紧张,若全面推广警察制度,财政会破产的!” “钱不够,可以发行国债嘛!” “欠债总是要还钱的!” 不一会功夫,两个人的对白完全颠倒过来,宇文温很淡定的看着杨济,问:”依你所见,府兵的好处是什么?” “府兵出征时,除重兵器与战马由朝廷国家供给外,其他均是自筹,譬如备弓矢衣粮,所以很省钱。” 宇文温两手一摊:“所以咯。” 杨济惊讶的看着宇文温:“呃...陛下的意思,府兵若任警察,没得俸禄领的?” “有些许补贴,包吃住,但没俸禄,这是普通警员,如果表现好,可以有编制和俸禄,届时府兵就不是府兵,可是有正式职务的国家警务人员喽!” “陛下,这...这其中有何玄妙?” 宇文温笑起来:“推广警察制度,有低成本的做法,你不要一说到扩编就想到俸禄,就想到财政破产!” “建立在均田制上的府兵制,好处当然就是省钱又能保持战斗力,问题是随着均田制的破产,府兵制也难以为继,那么,为何均田制会破产?” “自然是土地兼并,而对于府兵而言,他们为国出征、服役期间出意外,也是导致家境中落、破产的原因之一。” “府兵每年或者每隔一段时间要番上,或者时不时出征,对于其主官而言,自备钱粮的府兵就是肥羊,如果想办法让其横死,就能趁机吞没其钱财。” “甚至,当吏治败坏时,主官会想办法延长府兵的服役时间,想各种办法让其或者家人碰高利贷,于是,肥羊就到手了。” “加上长期的大规模对外战争,一次次的伤亡,让许多府兵家庭失去顶梁柱,老弱妇孺扛不住魑魅魍魉,自然就守不住田产,于是大规模土地兼并下,很快就能让均田制破产,府兵制随之名存实亡。” “这就是现实,所以,你觉得,当府兵们有了三种选择,他们愿意选哪一种?” 这个问题问得好,杨济陷入沉思。 很明显,大部分的府兵也许不识字,但不代表他们就愚蠢,当警察、当武装警察、当“正常府兵”,该选哪个,想想就知道该选风险低的那个。 当“正常府兵”,一旦出征上战场,阵亡、伤残的几率很大,或者因为水土不服,死在边疆。 当武装警察,不需要远赴边疆,如今天下太平,国内各地爆发叛乱的几率低,真要出动,也就是剿灭小股贼寇,或者镇压民变,阵亡、伤残的几率肯定比上战场小。 当普通警察,那就是在官府“上班”,而且离家不会太远,既可以顾家,又不用去剿匪,平日里处理鸡毛蒜皮的事情,维持治安,风险进一步降低。 那么,对于府兵来说,同样是“服役”,当普通警察可是风险最低、还能顾家的美差。 又包吃住,有补贴(不会太多),那么当普通警察后有没有俸禄,重要么? 所以,警察制度这个“新瓶”,实际上装的是府兵这个“旧酒”,对于府兵而言,反正都是为国尽义务,有机会选个风险低的服役方式,表现好了还可以作为警务官晋升,这不挺好的? 如今周国气象一新,均田制十分稳定,各地军府都已构建完毕,有稳定的府兵兵源,所以真要全面推行警察制度,靠着“新瓶装旧酒”的办法,让府兵承担警察职责,其成本比杨济之前想象的要低。 杨济想明白后,干咳一声,开口说:“陛下深谋远虑,微臣佩服至极。” 宇文温依旧摇摇头:“然而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扩大或者新增管理机构,必然导致财政开支骤然增加,执政者想要大施拳脚,前提是有钱粮,朕与你说了那么多,若是筹措不到足够的钱粮,光靠发行国债,可不顶用。” “陛下圣明,大兴海贸,所以才有如今局面,想来....” “生硬,生硬!” “呃...微臣所言,确实发自肺腑。” “那今日你请客,你来结账。” “是,微臣荣幸之至。” 一番畅谈之后,且不说往后能否实行,反正宇文温心情不错,结果他忽然发现自己坐了那么久,店家居然没上菜,刚要发作,却得杨济提醒:他们进来后忙着谈事情,根本就没有点菜。 店伙计入内准备报菜名,杨济接过菜单让其退下,自己捧着菜单到宇文温面前,问:“陛下想吃些什么呢?” 宇文温瞥了一眼菜单,见着上面密密麻麻一堆菜名,懒得看,直接说:“嗯,什么贵就点什么。” 第四百四十五章 一叶知秋 “客人,这是鄙店的菜品,还请过目。顶 点 x 23 u s” 包厢内,店伙计推来一辆推车,其上展示着各种佳肴,宇文温瞥了一眼,发现这些蜡制食物模型做工精良,完全可以以假乱真,只是看,就能看得人食指大动。 当年可是五味斋率先推出的“仿真食物模型”,现在已经流行天下了。 宇文温收起感慨,说:“这些菜里,什么最贵?” “啊,客人,不如让小人为客人介绍鄙店的招牌菜?” “可以。” 客人不问菜肴好吃与否,只问哪个最贵,如此豪客,店伙计可不敢怠慢,开始花样介绍本店招牌菜,当然,必须先介绍最贵的菜肴。 其中就有海鲜。 朝廷大兴海贸,加上有火轮船这一运输利器,所以内陆地区也能有大量海鲜供应,当然,海鲜绝大部分都是干货,其价格虽然比起以前要降了很多,但也不是一般人每日都吃得起的。 譬如鳆鱼(后世所称鲍鱼),一枚普通鲍鱼(干鲍鱼)在内陆大城池也差不多要卖一贯钱。 店伙计先介绍的却不是鲍鱼,而是燕窝。 宇文温知道,燕窝作为名贵食品本来要到明清之际才流行,但现在随着海贸大兴,产自海外(南洋)的燕窝成了名贵海鲜,是南洋贸易公司的“拳头产品”。 不过十余年时间,就成为富贵之家炫富的必备食物。 燕窝的产地有很多,以产自南洋的燕窝为佳(南洋贸易公司的营销结果),实际就是海燕用唾沫构成的窝,根据“吃什么补什么”的原理,利于生津。 通过成功的市场营销,燕窝是“具有滋阴、润燥和补中益气等功效,药食两用的高档滋补品”这一概念,已经深入人心,所以各大食肆也纷纷推出了燕窝食品,作为名贵菜肴。 店伙计向客人介绍起自家的冬瓜燕窝,那当然是要吹上天,结果牛皮刚吹起来,宇文温就毫不犹豫点了。 客人如此豪爽,店伙计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继续介绍名贵菜肴,那就是海参。 这家店的海参有来头,是产自海参崴的一等大海参,滋补效果一流,同样,产自海参崴的大海蟹,也是名贵海产。 海参崴在北海之北,距离中原十分遥远,从那里运回来的海参和大海蟹自然是干货,而大海蟹在海参崴被捕捞上来时,要么做成“酿蟹”,要么剥壳取肉制成蟹肉干,在食肆里有不同的做法。 与此同时,产自海参崴的熊掌,食肆也有出售,除此之外,当然还有鱼翅,食肆里的鱼翅可是从大洋里的凶猛大鲨鱼身上割下,“滋补”效果自然非常“凶猛”。 当然,鲨鱼肉(干)也是有的。 海参和鱼翅,同燕窝一般,本来不该在这个时代流行,却都已经流行起来,作为营销主谋的宇文温,当然毫不犹豫点了这些菜。 他认为,想要发展航海,必须确保高利润,光靠做海贸还不行,要尽可能增加海鲜产品,尽可能让更多的人获益,而不是仅仅局限于海商。 那么南洋诸国可以采集燕窝、鱼翅,作为等价物来购买周国的手工业制品,而周国的渔民,可以捕捉鲨鱼打捞海参,获得不菲收入。 由此,带动国内饮食业(中高端)的发展,那么燕窝、鱼翅、海参频繁出现在长安、洛阳、晋阳的各大食肆也就不足为奇。 店伙计如此卖力介绍店里的名贵招牌菜,宇文温自然是哪样贵点哪样,让店伙计激动得手都在发抖:有些名贵的菜肴,伙计若是能推销出去,那可是有提成的。 店伙计激动,杨济在一旁看着,也觉得很激动:这一顿下去,十余贯钱就要没了! 当然,他不可能带着十余贯钱在身上,如今因为洛阳城里各大食肆都认流通券,所以几张薄纸就能解决。 杨济此次出来,知道肯定躲不过得请天子吃饭,流通券倒是带了,就是这一下子花掉将近二十贯,让他心疼得滴血。 然而还没完,宇文温看了看那蜡制食物模型,又问:“你们这里,有东海活斑鱼?” “是的,绝对是活鱼!客人要清蒸还是红烧?” 店伙计说着说着,忽然瞥见旁边的这位面露难色,很快心中就有了数:看情形,莫非点菜的是贵客,这位是结账的主人? 愁眉苦脸的模样,怕不是兜里的流通券撑不住了? 能当店伙计的人,自然脑子灵活,见着面前这位点菜客人一个劲点贵的,有了计较:“客人,这东海活斑鱼,做起来麻烦,就怕等的时间太久...” 宇文温听得伙计这么一说,点点头:“既如此...那算了,就这般吧。” 那一瞬间,杨济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店伙计这么“懂事”,他决定多介绍人来这里消费。 他不是付不起二十贯钱,也吃得起这种山珍海味,但是平日里粗茶淡饭惯了,一顿饭费不了多少钱,现在一顿吃个差不多二十贯,真是心惊肉跳。 店伙计推着推车离开,督促厨房准备菜肴,宇文温笑眯眯的看向杨济:“朕在宫里,都不怎么吃山珍海味,今日得英国公盛情款待,总算可以大饱口福了。” 杨济听得这话,哭笑不得,宇文温身为天子,想吃什么会吃不到? 你自己抠门不舍得吃,现在趁着有人请客就可劲点贵的! 杨济心中嘀咕,又听宇文温问:“你可带了怀表?” 他当然带着怀表,听宇文温说让他开始计时,不由得纳闷:“陛下,微臣愚钝,不知为何要计时?” 宇文温反问:“你平日都不吃山珍海味的?” “微臣粗茶淡饭惯了,山珍海味很少吃。” “那你觉得,把熊掌做好,做得色香味俱全,需要多久?” 杨济闻言思索起来,他要是吃熊掌,自然是吃得起的,但很少吃,因为他觉得没必要,担心把儿子的口味养刁了,那可不好。 但熊掌那么厚,煮起来要入味,肯定得花不少时间。 一般而言,食肆若有熊掌这种耗时较长的菜肴,食客必须提前预定,食肆才有充足的时间来准备,确保用文火慢炖使得做出来的菜肴质量有保证。 否则,有饥肠辘辘的散客到店点了熊掌,却要过得一个多时辰才能吃到,这道菜哪里有销路? 或者,食肆知道诸如熊掌这种菜需求量大,所以即便没有客人预定,每天都会卖出一定数量,所以会提前准备,让散客点了之后,不需要等多久就能上菜。 想到这里,杨济觉得自己想到了什么:“陛下的意思,是洛阳城里的饮食业兴旺,从一个侧面证明工商业兴旺?” “大概吧,算是一叶知秋,未必十拿九稳,但不会差太多。” 宇文温把玩着空茶杯,继续说:“你是知道的,富贵人家,决计不会在外面的食肆招待客人,因为这太寒酸,也太失礼。” “招待贵客,当然是在自家宴客厅进行,仆人如云服侍,由最好的厨子,做出各类佳肴,佐以各类美酒,然后还有歌伎、舞伎表演助兴,宾主尽欢之后,还要招待客人在客房住下。” “如有必要,还会让侍女甚至侍妾陪着客人入睡,这,才是富贵人家宴客的排场,若是到食肆摆酒,会被人嗤笑家道中落。” “为什么呢?因为人家会认为你用不起暖气、空调,养不起好厨子、歌伎、舞伎和许多仆人,烧不起果木木炭,备不起名贵食材..” “置办不了上好的餐具,甚至连像样的宴客厅、客房都没有,没有能力维持体面的排场,只能扣扣索索到食肆宴客。” “那么,常到食肆消费并且经常点山珍海味的人,会是什么人呢?自然多是些南来北往的商贾,加上一些没法在家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反正不会是升斗小民。” “所以,中高档饮食业的发展,必然伴随着工商业的发展而发展,朕点个熊掌,可不只是为了一饱口福。” 宇文温说着说着,又说回之前的话题:“要变法,要文武分途,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得有钱粮,没有钱粮,任何变法都维持不下去,然而靠着农税,够么?” “加税是不行的,农民活不下去就要造反,所以,必须开源,靠海贸市舶税,靠工商业税。” “海贸,一定要继续做大,这可是摇钱树,朝廷必须主导,谁敢在海贸上偷税漏税,谁就必须倒霉!” “而国内的工商业必须快速发展,如此一来,朝廷除了农税,还可以收商税、矿税,财政收入连年大量盈余,手里有了钱,哪来那么多破事?” 这个说法,杨济认同,不过他对通过熊掌的上菜速度来反推工商业兴旺程度有疑问。 宇文温见杨济一脸不信的模样,笑起来:“要不,你也点个耗时长的菜试试?那东海活斑鱼也不算贵,一尾十贯起而已,现杀现做...” 杨济听到这里,只觉得心又开始滴血,紧张的连连摆手:“陛下!活斑鱼有甚好吃的?还是莫要点了!” “怎么?鲜活海鲜都吃不起?大周英国公混到如此凄凉地步了?” “不不不,微臣,微臣此次出来,带的流通券不多,实在是囊中羞涩....” “囊中羞涩的意思,是暗示待会结账时,朕也要出点钱是吧?” “不不不,微臣绝无此意,绝无此意!” 第四百四十六章 知秋一叶 “去年全年,保险业的利润增长率是百分之三十五,同比增长为正,原因有很多,排在首位的增长原因,是去年黄河水患,民间看空,故而购买保险的客户大增。” “然而,各地州郡积极抗洪,使得预期中的开闸泄洪或洪水泛滥的的情况没有发生,各保险商社的赔付额度比预期小许多,所以,利润增长较快。” “今年,黄河水情稳定的可能性很大,长江水情如无意外,应该不会发生险情,所以,今年的保险业利润增长率必然下降,但盈利是肯定的,因为海贸规模依旧在持续扩大。” “海贸对保险的需求持续增长,是保险业盈利的保证,各主要贸易航线的海运船队规模持续扩大,对于保险的需求很大,譬如...” 充作会议室的侧殿里,皇家产业月度例会正在进行,皇后、诸妃与会,诸妃对各自管辖产业的财务状况向皇后进行汇报,而“职场新人”太子妃韦氏亦在列。 此刻,她听着陈修容(陈)汇报保险业的财务情况,只觉听得十分吃力,对方说的每个字她都懂,但合起来的各种名词,真的有些晦涩。 再看看诸妃面前案上放着的厚厚资料,韦氏赶紧喝了杯茶压惊。 太子是储君,未来的天子,太子妃就是未来的皇后,是皇家产业将来的当家人,所以有必要提前熟悉、参与皇家产业的管理。 自从被姑婆(婆婆)带入门后,韦氏被皇家产业的巨大规模所震撼,她以前只知道皇家富贵,却不知道皇家是如此另类的有钱。 天子是一国之君,坐拥天下财富理所当然,然而她的夫家仅是靠自家产业而不是天下贡赋,就能坐拥无数财富。 皇家不需要靠各地贡品,不需要各地赋税,甚至不需要动用国库,就靠皇家的产业收入,便可维持巨大开支还能有盈余,可以说她的舅姑(公婆)就像是一对极其富有的产业主。 是财富王朝的统治者。 皇家产业的规模之大,不仅几乎涵盖了韦氏所知的各主要行业,还有一些产业涉及的行业,是她之前闻所未闻的。 而这些默默无闻的产业,却能带来惊人的利润。 譬如仿真食品模型,皇家的仿真食物模型作坊,是有名的老字号,也是第一家从事这门行当的作坊,每年在各大都会和商埠的营业利润,加起来是个惊人的数字。 又譬如轴承,这是一种不起眼的转动部件,但需求量很大,对于质量(耐用性)的要求也很高。 无论是马车用的轴承,还是火轮船用的轴承,亦或是各种机械装置上用的各种轴承,轴承工场每年的产量都保持着百分之二十左右的增长率。 随之而来的利润,让韦氏看了账簿只觉得不可思议。 轴承是这样,各类“化工场”也是如此,这些“化学工业制品”工场,生产着五花八门的产品,用途有很多,甚至涉及到“军工”。 不仅如此,皇家产业之中,大部分都不是“独资”,而是和其他合作者“交叉持股”,也就是说,皇家产业里有许多小股东。 与此同时,许多韦氏所知并非皇家产业的知名工场和商号,皇家也有持股。 这是一个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网,皇家和权贵、将领、官员、各地豪强以及豪商名下产业、商号都已经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宛若一团乱麻。 这团乱麻,是一个远超君臣关系的利益关系网,形成了一个规模大得可怕的利益集团,出身京兆韦氏的太子妃,自己就身处这个利益集团之中,先前却浑然不知。 韦氏只觉自己宛若一片树叶,当自己身处大树之上、和许多树叶在一起时,还不知道树冠有多大,不知道外面究竟是何时节。 直到那一天,她变成枯黄落叶缓缓飘落,离开了树冠,看着地上大量的落叶,看到满树枯黄,才知道秋天来了。 这样庞大的利益关系网,每年都会产生巨额利润,让皇家与合作者们赚得盆满钵满,与此同时,这个庞大的利益集团还会依法缴纳大量商税。 由此造成的影响,首先是朝廷税收(商税)持续快速增长,其次,就是这个利益集团内部每年都会产生大量的资金流动。 这些资金流动会产生大量的“财务报表”,由此导致账簿内容十分繁杂,需要管理者按月进行大量的核算工作。 以前,韦氏觉得姑婆(婆婆)成日里召集后妃开会是闲得无聊,无非是找借口敲打诸妃,现在轮到她参与其中,看着堆积如山的财务报表和账簿,只觉得心惊胆战。 产业的控制,财务的管理(管账)是重中之重,韦氏以前每次入宫向姑婆请安,经常看见姑婆在看账,现在她也开始帮忙,而姑婆分给她的账簿,让她感觉时间不够用。 所以,她也和姑婆一般,一有时间就拿着账簿看,还得提笔写“总结报告”。 现在不过是帮个忙,就忙成这样,韦氏不敢想象自己将来接过这副重担之后,得承受多么大的工作量。 她的舅公(公公)让诸妃分管产业(管账),所以姑婆肩头上的担子轻了许多,将来舅公变成“先帝”,诸妃分管的产业基本上就要正式“分家”,但韦氏知道归于太子继承的产业依旧十分庞大,她一个人不可能管得过来。 所以,得也让那几个女人来分管么? 宇文维城当然有小妾,个个样貌出众,为宇文维城生下子女,韦氏作为正室,自然对小妾严防死守,所以不愿意让小妾们有机会掌握财务(财权),哪怕只是碰一下都不行。 但现在一看皇宫产业的巨大规模,每年那巨大的对账工作量,她心中打起了鼓。 她可以找娘家人来帮忙,问题是皇家产业不许外人管账,她作为皇家的儿媳不是外人,但她的娘家人就是外人。 这是舅姑定下的规矩,太子也深以为然,而且有现成的后宫诸妃分管产业的先例,那么日后,也必然是按着规矩来。 当太子登基后,皇家产业会迎来第一次分家,也是最后一次分家,所以,届时她让诸妃来分管产业,没什么大不了的。 将来,她就会像自己的姑婆一样,每月召集诸妃开会,进行工作汇总、对账,等到有了太子妃,再手把手带其参与进来。 “现在,由太子妃殿下进行汇报。” 司仪的说话声打断了韦氏的思绪,她见着姑婆和蔼的看着自己,稳了稳心神,端正坐姿,翻开书案上的资料,说道: “今年一月,南洋贸易公司的财务概况如下....” 第四百四十七章 推销 夜,书房,身着短衫、“七分裤”和拖鞋的“服妖”宇文温,坐在靠背椅上,翘着二郎腿,就着灯光看资料,一脸严肃的表情。 他面前是高脚书桌,书桌另一边椅子上坐着身穿优雅裙装的陈。 陈的坐姿是典型的“女式左侧点式坐姿”,所谓优雅裙装,当然是颇有情趣的后世职业裙装,勾勒出美人那迷人曲线,而她一双长腿裹着黑色针织长袜,脚蹬高跟鞋,同样展示着妩媚风采。 此刻,陈见着宇文温如此严肃表情,有些局促。 然而宇文温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资料上,看着看着,问:“陈驵主?” “嗯..余东主有何疑问?” “贵商号的‘旱涝保收险’,其保险条款里,似乎有很多陷阱呐!” 化身‘陈驵主’的陈闻言一愣,随微微一笑:“余东主,鄙号怎么敢设陷阱嘛,” “呵呵,那我问你。”化身‘余东主’的宇文温将资料反过来,放到书桌上,推到陈面前,指着上面已经被他用炭笔划了横线的一行字: “那好,旱灾、涝灾要如何界定?” “我的棉花种植园面积,在黄州可是数一数二的,可万一黄州地界总体而言降雨正常,反倒是我那地方雨水多,内涝了,这怎么算?” “官府认为当月黄州没有涝灾,可我的种植园却真是内涝了,到时候找你们索赔,怕不是要碰一鼻子灰?” “还有,旱灾怎么界定?是按官府记录的降雨量标准来判断么?你们的保险条款对此语焉不详,是写保单的人不负责、有错漏,还是居心叵测?” 面对‘余东主’咄咄逼人的质问,陈明显有些紧张,强忍着不安,看了看保单,随后按‘回答套路’,对对方的质疑进行解答。 这个回答套路,她背得滚瓜烂熟,但面对大嗓门又有些“苛刻”的‘余东主’,她的底气弱了许多,说起话来磕磕巴巴。 本来已经背熟的答案,越急就越记不起来,说到后面,已经乱了方寸。 不过陈总算是把答案大致背出来,但‘余东主’明显不满意:“你怎么回事,话都说不利索,刚入行?你们陈掌柜派你来,是看不起我余某?” “不不不,只是鄙人、鄙人初来乍到,还...还请余东主包涵...,” “包涵?呵呵....”宇文温说着说着,开始用手轻轻拍书桌:“我包涵你,谁包涵我?那好,我再问你!” 宇文温拍书桌的节奏开始加快:“到六七月,棉田开始结铃、结桃,结果碰到连日阴雨导致棉桃腐烂,进而导致棉花大幅减产,这样的情况,属于涝灾么?属于你们保险理赔范围么?” 陈满耳朵都是宇文温拍书案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就催命铃声,弄得她心惊肉跳,却不得不回答:“啊...那、那、那是..是的...” “是什么!”宇文温的说话声高些,使陈愈发紧张:“啊..是,是属于理赔范围...” “理赔?你不介绍如何分清楚这棉桃霉烂是因为连续降雨所致,还是因为虫害或者施肥不当导致,张口就说理赔,这是先骗我签保单后再耍赖是吧!” “不不不..鄙号、鄙号...”陈急得语无伦次,浑然忘记如今只是‘模拟推销保险’,真把宇文温当成‘余东主’,把自己当成‘陈驵主’。 “啪!”的声,宇文温猛拍书案,对着陈一吼:“好大胆,竟敢诓我钱财!说!幕后主使是谁!老子要报官,把你们全都流放到澳州!” 这一拍、一吼,吓得陈身体一哆嗦,愣愣看着‘余东主’,眼眶瞬间就红了,随即捂着嘴哭,泪如雨下,接着浑身颤抖:“不不不,我不是骗子,我不是骗子....” 宇文温看着美人哭得梨花带雨,没有丝毫“恢复正常”的意思,干咳一声,早就在外等着的陈赶紧走进来。 她和陈的打扮类似,同样身着凸显身材的裙装,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悦耳的声音。 身份设定为某保险商社分号掌柜的陈,见着“怒目相视”的‘余东主’,又看看哭得的‘陈驵主’,近前后妩媚一笑: “哎呀,我家小陈说错什么话了?竟让余东主如此生气?” “生气?你们两个以卖保险为幌子,合伙诓老子钱财!等着被官府流放澳州吧!” “哎呀!谁敢诓骗余东主哟....”陈说完,径直坐在宇文温身边,正要靠过去,却被宇文温一把推开:“做什么?少来这一套!” 这场面很尴尬,陈愣愣的看着姑姑给自己救场,而陈却依旧笑着,继续靠上去:“哎呀,小女子不坐在这里等着给余东主掐几下消气,怕不是要被流放澳洲了..。。” “得得得,老子掐你作甚!” ‘余东主’一把将“陈掌柜”推开,陈依旧很淡定,起身坐到陈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 有姑姑来救场,陈总算有了主心骨,低着头,不敢看暴怒的‘余东主’,默默听着,听姑姑和对方周旋。 “好,老子再问你们一次,你们的保险条款那么多陷阱,是不是存心骗老子的钱!” “哎哟,小女子哪里敢诓骗余东主的钱财?”陈依旧笑眯眯的,说话声音软绵绵,煞是好听:“余东主是能够通天的人物,不要说在黄州,就是在山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若有谁敢骗余东主,余东主只要一句话,骗子跑到天涯海角都会被抓回来,小女子弱不禁风,又怎么敢和余东主玩心计呢?” “呵呵...” ‘余东主’冷笑着,虽然依旧是一副臭脸,但总归没有像方才那样凶神恶煞,陈偷偷瞥了对方一眼又低下头,听姑姑如何安抚对方。 姑姑的方法和她不一样,根本就不对保险条款做太多解释,而是一个劲的谄媚,说对方是如何的人脉深厚,说对方是如何的手眼通天。 所以,她们买保险的,又怎么敢对余东主下套,更别说商号要在黄州打开局面,得立下信誉,若是能得余东主的认可,这买卖才能在黄州做下去。 那么,她们没有必要也不敢和余东主玩心眼。 总而言之说一千道一万,她们姑来黄州卖保险,没胆子也没理由诓骗余东主的钱财,如果余东主对保险条款不满意,那就按着余东主的意思来改。 陈听着听着,又偷偷瞥了几眼‘余东主’,发现余东主居然被姑姑哄得眉开眼笑,先前那气势汹汹的“报官抓人、把你们流放澳州”已不见提,反倒开始和姑姑聊起人生。 姑姑果然厉害! 陈如是想,又因为入戏太深,不敢和‘余东主’对视,于是低下头,然后愣住了。 她看见姑姑裹着黑色长袜的右脚,已经脱下高跟鞋,向前伸,借着书桌的掩护,伸到余东主脚边,然后用脚去摩挲对方的脚,还不断往上挪。 这是明显的挑逗,而先前把姑姑推开的余东主,居然没有回避。 书桌下,两人的脚不安分起来,书桌上,两人却谈笑风生,仿佛桌下的事情都没发生。 陈看着如此刺激的‘推销场景’,愣住了,就这么定定看着,脑袋一片空白。 宇文温见着陈看到了他想让其看到的情景,觉得时机一到,于是干咳一声,停止“演戏”,陈赶紧把脚收回来,穿好高跟鞋,轻轻抚摸陈的背:“傻瓜,莫要哭了,还当真了?” “你明白了吧,推销保险可不容易,不仅保险,所有推销或者跑业务的人,都不容易。”宇文温和蔼的说着,完全没有方才那种凶神恶煞的表情。 陈默默地点点头,经过此次身临其境的“模拟推销”,她是切身体会到推销保险有多么不容易。 事情的起因,在前几日的月会,她作为分管保险的‘财物主管’,认为保险推销员(循其他行业惯例,统称为驵主)的开支过于奇怪,不好管理,建议改革。 驵主们每月都会“报账”,报账的名目里有“招待费”、“活动费”等,都是推销保险时产生的特别费用,包括收买目标左右人物,包括招待一些必要人物等。 陈认为这是一种很严重的财务漏洞,因为作为财务管理者,完全无法核实这种开销的真实性,那些驵主们完全可以夸大开支,多报账,欺骗商社,中饱私囊。 对此,陈的建议是严格限制驵主们的报销额度,而对这个建议,皇后不置可否。 陈觉得委屈,会后向宇文温抱怨,倒不是抱怨皇后不采纳她的意见,而是抱怨自己的想法得不到理解。 宇文温听了抱怨,没有吭声,而是提了个建议,找来陈,连同陈,三人模拟了一次保险推销的情景。 宇文温和陈的表演功力十足,让没有保险推销经验的陈不由自主入戏,饱受“惊吓”和“震惊”,切身体会到驵主们推销保险有多不容易。 随着工商业的蓬勃发展,旧有的‘驵主’一词,已经有了‘业务员’、‘推销员’的意思,所以,新兴的保险行业,其保险推销员(一般是推销员的头目),也被称为驵主。 当然,现实里各保险商社不会用女子来做驵主,但驵主们推销保险时,免不了请风尘女子用美人计,面对形形色色的客户,依旧免不了吃喝应酬,免不了疏通关节,免不了各种委曲求全。 “你要记住。”宇文温让陈坐到自己身边,握着对方的手,缓缓说着:“做买卖,关键是拉业务,若没有业务,或者客人上门,你的产品再好,又有何用?” “所以,业务量大不大,要么靠东主的人脉,要么靠驵主们拉业务,那么,即便知道驵主们有时会贪便宜,虚报账目,只要不是太过分,东主也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驵主们虚报的账目,就当是东主默许的辛苦费,不然,你若是驵主,像狗一般去舔客人,好不容易拉得业务,相关费用想报个账,财务还唧唧歪歪,把你当贼防,心里痛快么?” 面对宇文温的提问,陈当然摇摇头。 “还有,咱家的大小产业,从没有哪家会仗着东主是皇家,就来个店大欺客,把业务当成是给对方的赏赐,没有一家是这样。” “驵主们为了拉业务,要陪笑脸,要和客户套近乎,花天酒地,甚至为了打通关节,还得向目标客户左右施以小恩小惠,以便对方帮着敲边鼓。” “所以,咱家的大小产业,除了少数几个必须垄断的产业外,其他产业之所以生意兴隆,不是靠强买强买,不是靠以势压人,完全就是靠着技术过硬、产品物美价廉,加上驵主们卖力拉业务、四处推销,才把买卖做得兴隆!” “你想想看,如果咱家产业的行事作风是强买强卖,仗势欺人,因为背景大,无人敢惹,所以,即便产品质次价高,即便掌柜、伙计、驵主态度恶劣,也不会影响生意。” “长此以往,怎么得了?工匠、技术员们不会把心思放在生产上,因为产品质量无论好坏一样卖得出去。” “掌柜和伙计面对客人的态度就是爱理不理,人家多问几句就会不耐烦,因为他们没必要笑脸相迎,客人也只能硬着头皮买东西,不买还不行。” “同样,驵主们也不屑于拉业务、搞推销,反正强卖嘛,你们敢不买老子的东西,是不是想倒霉?” “长此以往,后果是什么?咱家的产业,其成员素质、才能低下,产品毫无竞争力可言,全都是无能的废物,完全是靠着皇家背景做买卖,是店大欺客的毒瘤!” “这样的毒瘤,会造成很恶劣的影响,譬如轴承。” “如今能生产高质量轴承的工场已有数家,竞争也很激烈,而竞争再激烈,咱家的轴承工场依旧是业内第一,靠的是产品质优价廉,靠的是售后服务完善,而不是强买强卖。” “如果,咱家的轴承工场仗着背景强买强卖,必然会扰乱市场,让那些本分经营的轴承工场赚不到钱,纷纷关门,那么大量劣质轴承充斥市场的后果,是什么?” “靠优质轴承保证低故障率的四轮马车,其使用成本上涨,于是陆地运输的成本也跟着上涨,而需要用到大量轴承的火轮船,以及火轮船航运业,也是如此。” “一个不思进取,靠着强买强卖就能赚钱的垄断型商社、工场,会直接让这一行完蛋,那会砸掉多少人的饭碗?让多少百姓承担不必要的额外成本开支?” “竞争是必要的,各行各业都必须有合理竞争,才能实现双赢,如果有仗着背景强买强卖的垄断型商家、工场出现,那这一行就完了。” 宇文温说到这里,一脸严肃的看着陈和陈:“你们都要记住,咱家的产业,不许靠皇家背景来挣钱!必须是靠着过硬的产品质量和技术、服务,成为各行各业的佼佼者!” “皇后总揽产业管理,这一点把握得很好,你们俩也得多注意,管账时,莫要觉得自家商号牌子硬、产品不愁卖,就觉得驵主们的开销可以随意压缩,如此心态不好。” 宇文温不停地说,陈不停地点头,她没想到夫君这么认真的教导自己,心中感动,面颊泛起幸福的红晕。 陈这般低眉顺眼的娇羞模样,让宇文温看了只觉赏心悦目,眼见着夜色已深,他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呐,这单保险,我觉得还行,不过呢.....” 宇文温再度化身‘余东主’,笑眯眯的看着这对姑:“不过呢,这几日也有别家商号来推销保险,各家条件都差不多...就不知鄙号的特殊之处在哪里呢?” 听到这话,陈的脸更红了,而陈很快便进入‘状态’,又变成了妩媚的‘陈掌柜’:“哎呀,鄙号确实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不过,特殊服务是有的...” “喔,那陈掌柜的服务有多特殊呢.....” 第四百四十八章 推销(续) “滚!滚出去!” “再敢走进来,老子打断你几个的狗腿!” 院子里,在愤怒的咆哮声中,护院们一拥而上,将几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围住,然后向外推,当中一名年轻人,向着那发出咆哮的中年人拼命喊着: “蔡东主息怒,且听李某一句...” “滚出去!” 相互推搡间,几个年轻人被棒大臂圆的护院们往院外推,带头的一位身材魁梧,前胸后背和手臂满是纹身,见着这位姓李的青年拼命叫喊,为难的低声劝: “李驵主,我家东主正在气头上,你还是走吧,莫要让我等难做。顶 点 x 23 u s” “王兄!还请帮忙跟蔡东主说一句,就说....” “哎哟,李驵主,东主如今谁也劝不住,还是请回吧。” “王兄,王兄!” 被称为李驵主的李念,是顺兴船场的驵主,即业务员,而他身处的这家商号,名为“永丰”,专营航运和码头装卸,东主是年逾知天命的蔡明理。 如今蔡明理咆哮着赶人,虽然喊着再敢走进来就打断狗腿,然而手下护院却不敢真这么做:东主就是说气话,谁要是脑子有病真把这几位的腿打断了,顺兴船场的东主发起飙,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眼见着就要被推出大门,李念拼命抱着廊柱,扯着喉咙喊起来:“蔡东主!李某要是话都没说完这么走了,回去必然被打断腿扔到街上啊!!还请蔡东主可怜一二,让李某先把话说完呐!” 他抱柱干嚎,护院又不好硬扯,那满身纹身的“王兄”硬着头皮转去请示,不一会满头大汗跑回来,和李念说:“李驵主,我家东主有请。” 说完,特意叮嘱:“老弟!你可就饶了兄弟们把!这话说完就赶紧走,莫要再纠缠了,不然东主发怒,兄弟们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 李念拱拱手:“多谢王兄周旋,小弟感激不尽,小弟知道分寸,放心、放心!” 随后带着几个同伴,径直往里走去。 见着怒气冲冲、脑门青筋暴跳的蔡明理,李念不顾众目睽睽,扑通一声跪地,膝行上前,一把抱住蔡明理的左腿,哭喊起来:“蔡东主!是李某错了!!” 坐在高脚坐具椅子上的蔡明理,恶狠狠盯着李念,如果可以,真想一脚将李念踢翻,然后一拳打爆对方狗头,但不行。 打狗还得看主人,李念不算什么,但顺兴船场可不一样,这可是有靠山的大船场,能不得罪还是不要得罪。 但你们讹老子的血汗钱,老子记下这个仇了! 蔡明理怒气冲冲的看着李念,而李念嚎了几句后说:“蔡东主!这件事,是李某的错,还请给李某一个弥补的机会!” “机会?让你再坑老子?嗯?老子看起来很蠢是么?” “不不,蔡东主是明白人,不然何以带着兄弟们闯下如此产业?这件事,是李某错了,李某也不多说,只想把坏事变好事...” “好事?”蔡明理怒极而笑,站起来,“上次,老子就是信了你的鬼话,才上了当,三十万贯就这么扔水里了!” 蔡明理一边指着站在左右的老伙计,还有门外院子里的护院,一边说,:“这都是兄弟们的血汗钱,每一文都得来不易,老子一时不慎,被你个兔崽子坑了,你还有脸说坏事变好事?” “蔡东主,李某是错了,没有任何借口,可原因,不是李某故意使诈,谁也不知道那螺旋桨这么快就实用..我家东主说了,这祸是李某闯出来的,李某若是不想办法亡羊补牢,就打断李某的腿啊!” “好啊,你的腿怎么还好端端的?” “这不李某就等着在蔡东主处认完错,回去受罚呢....” 李念依旧抱着蔡明理的腿,趁着对方还未气得失去理智,赶紧说下去:“这新式火轮船一出,旧有的明轮船必须改装,所以...” “所以老子还得额外多花钱,给刚买的明轮船改装是吧?”蔡明理看着李念,两眼都在冒火:“你们,你们卖给老子马上就要过时的明轮船,这新船刚到手,还没跑几趟,就得花大价钱改装!” “你做这种亏心事,不怕....“ 他话还没说完,李念立刻喊道:“蔡东主!这改造事宜,在谁家船场排队都得排许久,这期间,蔡东主的明轮船,一样和其他船行的明轮船跑航运,怎么能说跑不了几趟就得改装?” “蔡东主是知道的,这明轮改螺旋桨,虽然是必然,可得花时间,毕竟改装的配件少,等着改的船多,官府的船必须先改,等轮到民船,今年都不一定轮得到....” “老子信你个鬼!” “蔡东主信不信李某说的话,没关系,尽可去外面打听,别处不说,跑淮水航运的各家船行,谁敢拍着胸脯说,今年就能把船改了?” 蔡明理闻言盯着李念,良久,说道:“起来说话!” “多谢蔡东主。”李念站起身,弓着腰:‘李某错了事,必须知错就改,现在,就有个亡羊补牢的办法....” “如今各大造船场,正在组织技工到黄州参加培训,学会如何建造新式火轮船,学习如何改装明轮船,待得技工学会了,并且改装配件到货,船场马上就能开工...“ 蔡明理反问:“怎么,你的弥补办法,就是让老子的船先改造么?” “不敢说第一,但排在前头是肯定的....这改装,恐怕要到明年,如今李某说的弥补,是已找了几家商号,初步说动对方同意,由李某代为效劳,帮其寻找船行承接货运..” “蔡东主若有兴趣,李某改日牵线,把这事定下来。” 蔡明理闻言沉吟起来。 船行要承接货运才能有钱赚,这点毋庸置疑,而李念今日之所以有这一出,完全是一件意外事件所致。 去年初冬,螺旋桨推进的新式火轮船在洛阳成功试航,没过多久,这艘名为“利川号”的新式火轮船又顺利通过三门砥柱之险。 螺旋桨推进的火轮船,其航速要比使用同样蒸汽锅炉的明轮船要快很多,这意味着在相同耗煤量的情况下,新式火轮船比明轮推进火轮船走得远、走得快。 一旦新式火轮船开始推广,原有的明轮船就会被淘汰。 这个结果,其实上各地从事火轮船航运的人大多知道,因为早在几年前就有风声传出,说新式火轮船迟早会面世。 但谁也不知道这螺旋桨推进装置何时实用化,没人知道新式火轮船何时面世,所以许多船行和船主依旧购置明轮船,抓紧时间跑航运挣钱。 大家觉得,与其年复一年等新式火轮船出现,还不如抓紧时间购置明轮船跑航运赚钱,位于钟离的“永丰”船行东主蔡明理,就是其中之一。 这就像一场赌博,“下注”购买明轮船跑航运,只要赶在新式火轮船出现前回本,甚至连改装费都提前赚够了,那这场赌博就算是赢了。 如果输了,那就愿赌服输,再掏钱把明轮船送去船场改装。 蔡明理不介意赌,因为他就是因为敢赌,才有了今日的成就,于是,上门推销明轮船的李念,作为顺兴船场的驵主,成功说服蔡明理下订单,购买新船。 蔡明理为了尽快获得新船,还全额支付购船款,结果就在契约签订、购船款在柜坊转账到顺兴船场的次日,钟离城里的报纸都在说,新式火轮船试航成功。 蔡明理看了报纸差点就气晕过去,虽说愿赌服输,但他认为背景深厚的顺兴船场一定事前就能听到风声,知道新式火轮船即将实用,结果李念却故意欺瞒,骗他花钱订购即将过时的明轮船。 一想到自己和兄弟们的血汗钱就这么被人骗了,暴跳如雷的蔡明理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他原是陈国一名队主,当陈国灭亡后,国破家未亡,眼见着兄弟们伤的伤、残的残,还拖家带口无以为继,眼巴巴看着自己,蔡明理把心一横,带着兄弟们上码头扛包。 钟离是淮水要津,随着天下一统,两淮再无战事,于是淮水航运快速发展,被战火摧残的钟离也很快兴旺起来,而码头则成为寸土寸金之处。 组织人手在码头当苦力扛包,不是光有力气就行的,等着吃这碗饭的人很多,竞争激烈,所以苦力队伍之间会发生矛盾,最后演变为流血冲突。 上过战场杀过人见过血的蔡明理及其兄弟们,靠着玩命在钟离码头站稳脚跟,好歹保住饭碗,养活自己和家人。 随后,稍微认识些字、有点见识的蔡明理决定赌一把,建立船行,将老伙计们组织起来跑航运,同时兼顾码头装卸,大家拼搏数年,总算是积累了不少血汗钱。 然后加上贷款,购买了明轮推进的火轮船来跑航运。 蔡明理带着兄弟们拼命,终于拼出个名堂,好不容易还清贷款,有了像样的明轮船船队,结果就在他满怀憧憬,决定再赌一把的时候,被人坑了。 当然,这是蔡明理的看法,若不是顺兴船场靠山不一般,他真想把船场给砸了,把下套骗他的李念绑上石头沉江。 吃了个大亏,却不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蔡明理,只能打掉牙和血,连个年都过不好,面对老伙计们眼巴巴的目光,只能强颜欢笑说“无妨”。 蔡明理对李念是恨之入骨,对方几次上门要“解释”,全都被他命人赶出去。 而李念就像苍蝇一般,成日里厚着脸皮绕着船行飞,非得要向蔡明理“解释”,现在,解释过了,蔡明理的气也消了一些。 新式火轮船开始推广,可见明轮船没几年好蹦,但现有的火轮船要改装,两淮以及江南几个大的造船场忙不过来,这一点蔡明理多有耳闻,故而李念所说“民船改装要到明年才排的上”,极大概率是真的。 那么,若他的船行这一年时间多跑航运,也是有机会将购船款赚回来的。 但这很难,因为各家船行要赶在新式火轮船大量投入航运前,抓紧时间用现有明轮船挣钱,所以航运竞争激烈,能保住老主顾都已经不错了,又如何敢奢望开拓新客户。 现在,李念给永丰船行拉来买卖,虽然不可能就此赚回购船款,但好歹有了新客户,如今是年初,若运气好,靠着这些新客户,说不定能多赚不少钱,即便不能将购船款赚回来,赚回改装费倒也不错。 即便赚不了多少钱,加上李念这又哭又喊、又是认错又是跪地、膝行抱腿哭的做派,蔡明理忽然觉得“情有可原”。 原本在蔡明理看来极度可恶的李念,厚着脸皮磨了数月,好歹磨得蔡明理的怒火消了许多,眼见着这位情绪稍微稳定了些,李念便来了个“打蛇随棍上”。 向蔡明理推销顺兴船场的改装服务。 淮水流域,能造火轮船的船场屈指可数,顺兴船场就是其中之一,而这几个造船场相互间竞争激烈,随着螺旋桨推进装置实用化,各家船舱都派人到黄州学习相关建造及改装技术。 已有的明轮船,往后都会改装成螺旋桨推进的蒸汽船,所以巨大的商机就在眼前,从今年开始,一场空前激烈的竞争在各家造船场爆发。 无论是改造旧船或者建新船,各家造船场都要尽可能稳住现有客户,然后招揽新客户,于是驵主(业务员们)倾巢而出,不断向各家船行及船主或者有意从事航运的商贾进行推销。 作为顺兴船场上一年度的“年度最佳业务员”,李念自然要先把老主顾永丰船行稳住。 现在,李念什么招数都用上了,好说歹说才把蔡东主稳住,见着对方愿意听自己说下去,他赶紧向手下使眼色:“赶紧的,把资料拿上来。” 几个小年轻心惊胆战了许久,好歹守得云开见月明,见着事情有了转机,赶紧将准备好的资料从挎包里拿出来。 李念接过资料,恭敬的捧给蔡明理:“蔡东主请看,这是鄙船场的改装方案,费用方面,也有几种方式解决.....” 蔡明理看看李念,又看看左右几个老伙计,见着大家点点头,“哼”了一声,把资料推开:“这一页一页的都是字,看得眼花。” “哎呀,是李某疏忽了,那李某就念念...” 李念翻开资料,殷勤的介绍起改装服务来。 一转眼,就是半个多时辰过去,李念一行告辞,得那位满身纹身的“王兄”送出门。 他们从刚进门的人人喊打,到现在的礼送出门,实现了大反转。 几个新入行的业务员,见着驵主成功将宛若暴怒猛虎的蔡东主“降服”,还趁机成功推销了船场的改装服务,不由得钦佩至极。 面对手下的恭维,李念笑着摆摆手:“你们呐,好好努力,多学着点,将来一样能行!” “想要做推销这行,首要一点,就是要脸皮厚!” 众人纷纷附和:“对,前辈说得对!” 这些后辈听不听得进去,李念才不管,他只需要顾好自己就行,不过干推销这行必须脸皮厚,倒是真的。 去年冬天,他就是在明知火轮船即将试航成功的情况下,还糊弄消息不灵通(相对)的蔡明理,赚得对方全额付费下订单,订购即将过时的明轮船。 就是靠着这一单的提成,李念成功赚到了足够的聘礼,请最好的媒婆,为自己说得一桩满意的婚事。 现在,他厚着脸皮磨,终于把蔡明理“搞定”,待得真签了契约,那么这一单的提成可不是个小数目。 届时,给自己和新妇换个大宅子的梦想,就要成真了! , 第四百四十九章 排队 河道上,一艘明轮船轰鸣着前进,两岸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岸边有水车在缓缓转动,将河水提到岸上水渠,灌溉着这些水田。x23us.com 船上乘客们多为青壮,又有妇孺掺杂其间,许多人纷纷靠着栏杆,看着两岸,一个个惊讶不已: “怎么辽东种着水田?庄稼泡在水里还能活?” “有多稀奇嘛!这就是水稻,你没见过水稻?” “不能啊!春天冰雪化了的时候,河里的水最冰凉,水稻哪里受得了?在冀州种水稻的收成可不好,怎么在比冀州还冷的辽东就能种了?” “对呀,辽东不是很冷么?怎么种水稻也能种活的?” 满怀着憧憬“闯辽东”的人们,看着一望无际的水田只觉难以置信,而组织乡亲们来辽东开荒的“郑当家”郑林,笑眯眯的进行答疑: “大家说的没错,辽东气候寒冷,开春时冰雪融化,河水冰凉,若是寻常稻种以此种河水灌溉,很难成活,但是....” “冷水稻就不一样了,官府推广的冷水稻种,在辽东一样可以种得很好,所以大家都看到了,临河农田种的都是水稻。” “不过呢,这冷水稻的种植也有讲究,虽然稻种耐寒,但如今种田用的是插秧法,稻种是在较暖的水里发芽成苗,然后再将秧苗插到水田里。” “这冷水稻在辽东是一年一熟,虽然比不得江南的交州稻一年两熟,但亩产也是不错的!” 有人问:“郑当家,辽东种的庄稼都是水稻么?可俺们之前没种过呀!只会种粟、麦。” “大家不要担心,我说过了,临河的农田好灌溉,所以种的是水稻,其他地方种的是粟、麦,当然,因为有抽水机,所以旱地也不缺水,大家尽管放心!” “郑当家!辽东这里的旱田能用马耕么?” “当然,辽东的平地多,旱田可以用马耕,配上轮犁,一日可以耕许多亩...大家都用过轮犁,这和在冀州差不多!” 欢声笑语中,许多人再次看向两岸景色,看着一望无际的青葱水田,畅想着美好未来。 辽东是个好地方,这是官府反复向河北百姓宣传的说辞,然而一开始没多少人信。 首先,百姓们轻易不想离开家乡,只要还有一口饭吃,大家就想待在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不要说隔海的辽东,就说临近州郡,许多人一辈子都没去过。 孤身出远门,一去不回的几率很大,更别说跨海去苦寒的辽东,这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就是去送死。 其次,自古以来官府的信用可不怎么样,对于百姓来说,谁信官府谁活该倒霉。 若信了官府的话,背井离乡,没有亲友相助,没有宗族庇护,肯定会被贪官污吏肆意欺负、剥削,很可能半路死了,连个死讯都传不回家乡。 所以,谁去闯辽东? 当然是大户们去闯辽东。 大户们组织开拓团,到辽东闯荡,数年之后,辽东的情况渐渐为大家所知,官府说辽东好,报纸说辽东好,许多人不信,可当地去辽东闯荡的人回来后说辽东好,大家就慢慢信了。 乡里乡亲的,说的话总比外人说的话可靠不是?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去辽东,并向家乡亲友诉说自己在辽东的亲眼所见,越来越多的人觉得“闯辽东”不是去送死,在各开拓团“当家”的鼓动下,许多人的心思活络起来。 朝廷说了,辽东各地免租至少三十年,那么早去开荒,自己就能早日过上好日子! 加上从河北去辽东十分便利,在永济渠乘船到燕津,然后乘船渡海抵达辽东,路上花不了多少时间,所以一开春,便有许多百姓踏上了“闯辽东”的旅程。 现在,即将抵达沈州州治沈阳的这批“开拓者”,只是无数“闯辽东”队伍中的一支,大家满怀憧憬踏上这块陌生又熟悉的土地,准备开始新生活。 河道前方,一座冒着滚滚浓烟的城池,赫然耸立在大地上。 这不是城池失火,而是大量烟囱冒出的滚滚浓烟,船上乘客饶有趣味的看着这座辽东新城,见怪不怪:冒烟的无非是烟囱,要么是各种蒸汽机械的烟囱,要么是火轮船的烟囱。 这年头一个城池没有浓烟滚滚(炊烟不算),说明就是个小地方。 沈阳,据说就是汉时辽东郡的侯城,后为高句丽所据,朝廷收复辽东后,重建早已破败的候城,因为新城位于小辽水北岸,而小辽水又名沈水,故而取名“沈阳”。 沈阳是沈州州治,下辖数郡,除了玄菟郡的抚顺城(玄菟故城),其他郡县城池全都是新城,居民绝大部分来自河北或者青齐等地,是开拓者们奔赴辽东各地旅途中一处重要的中转地。 火轮船缓缓驶入沈阳港,船员拿着纸皮大喇叭在过道上来回走动,高声呼喊:“沈阳到了,沈阳到了!请大家收拾好行李,排队下船!” 一路上充当讲解的郑林,招呼着乡亲们收拾行装,仔细提防三只手。 他还拿出带着统一图案的裆,让大家穿上,防的是一会下船后,人潮汹涌,有人走散,找不到队伍。 火轮船缓缓靠泊码头,排队等着下船的人们,见着码头上一片繁忙的景象,只觉眼花缭乱:高大的起重机,不断起吊着各类货物,又有大量青壮装卸着各类散货,到处都很热闹。 不远处,是一座座小山,那是堆积如山的煤炭,几乎占据了港区的一半。 “大家跟着我来,跟着我来,注意看小旗!” 郑林举着小旗不断摇着,走在前面,带着乡亲们下船,行走在码头上,指着那一座座煤山,说道:“这是上游抚顺运来的煤炭,源源不断,所以沈阳城不缺煤,周边地区也不缺。” “不缺煤,火轮船就能动起来,将来这些明轮船改装,去掉明轮,速度会更快,届时从辽口和沈阳之间的交通更便利,还会有火轮船横跨渤海,从辽口去燕津,两三日就能走到!” “郑当家,这火轮船没了明轮,要如何动起来?”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哎。” “那..跨海的火轮船何时通航?” “哎哟,这新式火轮船是去年年底才有的,今年得官府的船先改装,至于民船的改装,最快也得到下半年...如今等着改装的明轮船那么多,在船场都不知要排多久....” 说话间,大家已经接近出口,却见通道栅栏左右两侧,也有许多人和他们一般,背着大包小包,排队跟着前方举着小旗呼喊的人,等着从前方出口出去。 不同的队伍,隔着栏杆对望,看着对方穿着的样式统一裆,心中瞬间明白:原来都是闯辽东的。 萍水相逢的人们,开始打招呼:“老兄,敢问你们这是去哪里?” “俺们就到沈州,你们呢?” “俺们去长春,先到沈阳等人。” “长春,就是茶啊冲吧?那地方可冷得不行,你们要在那儿过冬么?” “不知道啊,到秋天时,看看再说吧...” 第四百五十章 排队(续) 沈阳城郊,沈水畔,抽水站内,蒸汽机抽水机轰鸣着,将大量河水抽进大水池,而河水又从水池出口流入水渠,沿着水渠向岸上各地农田流去。 沈州刺史李涡,饶有趣味的看着新式抽水机,又看看摆在一旁的抽水机剖面模型,亲自动手去摇那摇把。 随着摇把转动,这宛若蜗牛壳的新式抽水机内的叶轮也开始旋转,仿佛一个旋转的风车般。 “这一转,就能把水转出来....还真是神奇啊....” 李涡感慨着,一旁的李阿宝笑道:“可不是么,螺旋桨旋转可以推动船只前进,叶轮旋转可以抽水,以前谁能想得到?就只想到竹蜻蜓能飞。” “阿宝,你知道原理?” “大概知道吧...殿下成日里嘀咕,这不知道也得知道了...呐,你看看这叶轮,转得这么快,就是离心的作用,所以这新式抽水机唤作离心式抽水机,跟原来的唧筒式抽水机不同...” 奉命督运军火到辽东的开府将军李阿宝,顺便给老熟人李涡带来民用机械,现在开始讲解“离心式抽水机”的抽水原理。 他俩作为天子潜邸旧人,已经各有前途。 自辽东之役结束,两人凭借军功各有任用,李阿宝成了“李开府”,李涡则如愿以偿,成为了“李使君”,如今在沈州任职,为了尽快让沈州发展起来,绞尽脑汁。 朝廷对辽东开发十分重视,投入大量人力物力,随着移民越来越多,辽东各州郡的局面渐渐打开,但因为朝廷承诺过三十年不征收租庸调,所以辽东总管府的财政主要靠朝廷支援。 不过随着商业兴盛,商税成了辽东总管府的主要税收来源,与此同时,随着抚顺煤矿等几个大型煤矿的开采,官府的财政状况正在好转。 有了充足的煤炭供应,意味着各类蒸汽机械可以大规模推广,且不说去年年底出现的新式火轮船何时能出现在辽东,就说新式抽水机的出现,让辽东各州郡的新开农田能得到更有效的灌溉。 作为刺史,就得劝课农桑,而要把田种好,无论是水田还是旱田,必要的灌溉都必不可少,那么抽水机越“厉害”,沈州地区的农田灌溉面积就越大,所以李涡十分关注新式抽水机的推广。 但这“离心式抽水机”是去年才出现的,据说其技术还是源于对螺旋桨推进装置的研究,如今中原各地都需要将唧筒式抽水机换成抽水效率更高的新式抽水机,而新产品供不应求,辽东这边得排队。 李涡看着李阿宝,打趣道:“我说李开府,幽州工场的新式抽水机能不能多出点货?沈州这边不够用啊!” 李阿宝则板起脸:“这新式抽水机,哪里都不够用,殿下写了批条,让幽州工场特地匀了十五台给李使君,够意思了,再多,那是没有的!” “要不李将军再在殿下面前美言几句?” “哪能呢?殿下总共为辽东总管府特批了三十五台,再多就没有了,再说殿下就要回京任职,没空管喽。” 李涡闻言疑惑:“殿下要回京了?不镇守幽燕了?” “殿下回京任职,和镇守幽燕有冲突么?再说,其他几位殿下,还都排队等着出来历练呢!” 两人一边说,一边向外走去,随员无法插话,因为两人说的话题涉及燕王还有几位皇子,只有潜邸旧人才能在公开场合大概说说。 不过大家反倒觉得李使君能得燕王照顾是不错的事情,亏得李使君和燕王有旧,所以沈州官府才能插队,从幽州工场那里获得十五台新式抽水机。 要知道一台新式抽水机的抽水量能顶旧式抽水机数台,到了沈州,可是解了燃眉之急。 当然,若是那新式火轮船也能插队先要,可就太好了.... 。。。。。。 沈阳城内西侧,西武库,一个个长条木箱被人从库房里抬出来,整整齐齐码在地上,一些身着制服的“髡兵”,和一些正常打扮的布衣男子穿梭其中,时不时用撬棍将木箱打开,拿出一杆杆崭新的火铳。 这些火铳都是双管猎铳,制作精良,每五杆装在一个木箱里,以干稻草填充其间作为缓冲,每杆猎铳的铳口都塞着一团纸,以保护铳管,燧发机关也有油纸包裹,该有的保护一应俱全。 高士达随意拿起一杆猎铳,掂了掂分量,抛给一旁的随从:“马上去验一下。” 随从拿着猎铳,在一名“髡兵”的带领下转到隔壁靶场试铳,带着高士达选铳的一名“髡将”,看看其他正在抽检猎铳的人,拍拍高士达的肩膀,说道: “老高,让你手下利索些,赶紧验完货拿了走人,外面还有其他当家排队呢!” 高士达咧嘴一笑,把手一摊:“知道,但规矩总是要走一遍的嘛!” “没错,老规矩,十抽一,你们订的长短猎铳一百杆,抽十杆验货,完事拿着铳和火药走人,动作利索些,老子今日还要交二十单货!” 高士达闻言看看外面,又看向对方:“二十单?我说老贾,这做皮毛生意的队伍又多了多少?” “呐,你这是在套话,老子就当听不见。” “别别,这又不是什么机密嘛。”高士达嘿嘿一笑,拍拍对方肩膀:“改日我请你喝酒。” “谁稀罕你那酒....得了,你动作利索些,把家伙准备好,带着兄弟们赶紧出发,再晚些,各路豪杰的队伍可就杀到了。” “这不能吧?先来后到,粟末水地区的规矩,可是官府和公司定的,后到的还敢乱来?” “你都说了,官府和公司定的规矩,有谁敢乱来?这不,人家是去黑水的地盘....” 听到这里,高士达来了兴趣:“黑水?听说公司要那什么...什么‘勿谓’什么‘不孕不育’?’” “是勿谓言之不预也,什么不孕不育!”那‘髡将’瞪了高士达一眼,咧嘴笑起来:“就是‘老子砍你之前先提前说一声,所以你不要说老子动手是搞偷袭’!” “这帮黑水,桀骜难驯,给脸不要脸,居然敢袭击公司的探索队,真是不知死活!” “两千多人,围攻不到百人的探索队,围了一个月,还不是给咱们的人成功突围了?就这点实力,也敢和公司叫阵!” 高士达继续打听内幕消息:“那,公司这是要动兵了?” “还用不着公司的队伍出手,几位大当家,和八旗的几个旗主一起出击,到黑水去立规矩,往后,那里也是公司的贸易区了。” “所以最迟明年,毛皮的收购价会下调,不过呢,公司总是不会亏待大家的,老高,你们的定居点如今规模不小了,是该到官府备案,你也当个城主嘛!” “备了案,最好争取一下,让官府在你那里设个驿站,有驿站可就有了商路,你手下能人那么多,搞多几个产业,那也是来钱的营生。” 高士达边听边点头,对方所说,也是他所想。 他扯队伍到辽东做皮货买卖,又组织人手到辽东开荒,几年过去,如今买卖做得风生水起,定居点也像模像样,是该换个身份,由“高东主”变成“高城主”了。 他拍拍对方肩膀,由衷的说道:“老贾,你这恩情,高某记下了。” “记下了?你那帮手下怎么回事,验个货也要那么久?那么久连一声响都没听到!” “还老手?老子还有二十单货要交,外面一帮人排队等着进来,没时间和你们磨叽!” 高士达闻言讷讷,赶紧扯起嗓子吼:“兔崽子们,动作快点!!!” 第四百五十一章 黑水 清晨,粟末水,岸边冰雪消融,一片斑驳之间点缀着许多翠绿,河面上原本冻得严严实实的冰面此时已支离破碎,碎冰随着河水向东而去。 北岸,鹅城,城南码头处浓烟滚滚,数艘靠泊在码头的火轮船正在“预热”,蒸汽锅炉点火烧水,为一会的航行做准备,又有许多苦力忙碌着,将大量物资搬运上船。 码头上,许多男子排着歪歪扭扭的长队等着登船,他们要么背着猎铳,要么带着弓箭,身上穿着棉袄,手里拿着热腾腾的炊饼,一边吃一边嬉闹。 不远处,“刘城主”刘霸道正和几名‘髡人’交谈,瞥见自家队伍闹哄哄的,面上挂不住,让身边随从去管管,随后继续和几位熟人打听事情。 “公司真要在整条黑水流域立规矩?” 几位髡人(北洋贸易公司的武装人员)答道:“那是,规矩不定下来,这买卖还怎么做?黑水各部桀骜不驯,无法无天惯了,觉得做买卖太麻烦,还不如直接抢,不给他们点教训,还以为我们是待宰肥猪!” “那这皮货的行情?” “哎哟,刘城主,你可就把心稳稳地放回去,公司总不会亏待大家的,不是么?皮货多了又怎的,不愁卖嘛,价格能低多少哟!” “不过呢,如今各地豪杰蜂拥北上,不要说长春,就是鹅城,肯定会越来越热闹,刘城主不赶紧提前布置一下?” “那是,那是,鄙号在鹅城的邸店,入夏就要开张了,届时还请几位赏光!” “好,好!一言为定!” 忽然响起的汽笛声,打断了谈话,刘霸道向几位拱手告辞,带着队伍登船。 见着手下上了船,好奇的东张西望,刘霸道懒得管,回头看岸上,看着浓烟滚滚的鹅城,心中满是憧憬。 他如愿以偿成了城主,移民定居点成了“城”,不仅开垦出大量良田,还有了官府设的驿站,财路是打开了,但还不够,所以他不能待在城里一门心思做城主。 皮货买卖,是他亲自管的大买卖,每年都要带着队伍到粟末水流域狩猎,同时还会和粟末各部做买卖,换得对方手中的毛皮。 队伍必须亲自带,才能凝聚人心,若老是让二当家、三当家效劳,久而久之手下就只知道二当家、三当家,不会再记得大当家。 同样,他得每年都在各部族首领面前露个脸,巩固一下交情,免得被人给忘了。 与此同时,鹅城这里得赶紧布置,不然就跟不上趟。 鹅城,位于粟末水北岸,南据长春大概有五百多里路,因为这里被人称为“天鹅聚集之地”,故而得名。 鹅城和长春不一样,不是官府直辖的城池,是北洋贸易公司的一个重要贸易据点,经过数年的发展,其规模越来越大,因为具备拱卫长春的重要作用,朝廷似乎打算在鹅城驻军,直接管辖。 作为粟末水流域重要的贸易据点,鹅城届时必然会更加热闹,刘霸道觉得自己若不先占些好地段,真是对不起自己率先闯辽东的辛苦。 汽笛声再起,火轮船缓缓离开码头,向着西面上游方向缓缓而去,当船只经过港区西侧时,西端码头上聚集的大量人马,其规模之大让刘霸道及手下看得目不暇接。 这些人马也是即将登船,不过目的地和刘霸道一行不同:刘霸道是要去粟末水上游地区,方向是西,而这些人马,是要顺流而下,方向为东,前往粟末水下游。 在那里,粟末水将汇入黑水,而黑水流域,就是黑水的地盘。 。。。。。。 粟末水与黑水交界处,贸易据点粟黑堡,迎来了开春后的第一批来客:自粟末水上游鹅城过来的补给船队,以及作为前锋的第一批援军。 血迹斑斑的码头上,人们正在卸货,登岸的王金称看着这些血迹,问一旁的“髡将”常四郎:“我说,那帮鸟人一直都不消停?” “当然不消停,就像闻着腥臭的苍蝇一样,成日里在周围晃荡,热闹得紧。” 常四郎满不在乎的回答,看着下船的“义兵”们,砸吧着嘴说:“老王,你带来的人,可不能有怂货,在这鬼地方,怂货可活不长。” “俺老王可不会带怂货过来....这地方不错,怎么就成了鬼地方嘛,只要公司把那帮鸟人打服,定下规矩,皮货买卖做起来可不得了。” “打服?你想多了,这帮鸟人根本就说不通,老子派出去谈判的人,被他们砍了手脚扔回来,妈的!!” 说着说着,常四郎骂起来,眼睛闪烁着火光:“多好的小伙子,就这么血淋淋的回来,不住的嚎,老子亲手给他个痛快,然后杀了二十个野人陪葬!” “除夕那天晚上,这帮鸟人也不消停,深夜里搞偷袭,想要摸进堡里,被儿郎们一阵打。” “这样也好,大过年的,大家守在堡里无聊得紧,这帮鸟人来骚扰,咱们就有了乐子,老子带着人,在堡外伏击,隔三差五就能杀几个。” “这些鸟人,确实够狡诈,眼见着走沼泽过来老是倒霉,便想着烧码头,引我们出来。” “他们狡猾,老子也不蠢,照样阴死几个,连同之前的死鬼,都吊起来做成风干腊肉...呐,看看那边,那架子上架着的,就是了。” 王金称按着常四郎指的方向,果然在码头外沿的架子上,看见许多吊着的“腊肉”,一眼看去十分“壮观”。 如今是开春,所以尸体的腐烂速度不快,但即便如此,码头上还是能闻到些许血腥味。 至于这臭味是那些“腊肉”发出来的,还是码头上故意不擦掉的血迹散发出来的,已经不重要了。 对于王金称来说,这种血腥味实在是太好闻了,让人闻过之后只觉得兴奋,而袭击粟黑堡的黑水各部,无论人数有多少,全都拿这孤立无援的堡垒无可奈何。 因为粟黑堡守军有火炮、火铳,所以根本就不怕这些以兽骨为箭镞的野人,王金称觉得,大量出产皮货的黑水流域,被这些野人占着太可惜了。 闯辽东数年,王金称发了家,不仅移民定居点由“寨”升格为“城”,他的队伍也翻了几倍,有人负责种田,有人负责狩猎,而王金称一直带着队伍做皮货买卖,买卖也越做越大。 北洋贸易公司要在黑水立规矩,王金称马上自告奋勇,主动请战,要为公司出一份力,如今带着全副武装的亡命之徒们来到黑水畔,可不是吃斋念佛的。 码头上的血迹和腥臭味,正好给大家提提气! 王金称敢带人来陌生的黑水流域,当然不是简单的胆大,他知道公司还请来几位八旗旗主带兵助战,这几位旗主的部族本来就是粟末部族,对黑水不算陌生,大家齐心协力,在黑水流域发大财的概率可不低。 “老常,这附近的部落,女人多不多?” “女人?”常四郎看着王金称,促狭的笑起来:“这里的女人,怕是几年都不会洗一次澡,蓬头垢面的,骚得很,兄弟们能硬起来?” “女人嘛,吹了灯不都一样?兄弟们在家乡憋得慌,来辽东闯荡,不就是为了发财、抢女人?再说,骚也有骚的好处,那鸡屁股不也骚,大把人喜欢吃!” 王金称在老熟人面前说起话来不避讳什么,大家都是厮杀汉,说话直来直去多痛快,他们来这里就是要发财、抢女人,不然刀头舔血做什么? 常四郎拍着王金称的肩膀,笑起来:“说得好!老子也喜欢吃鸡屁股!儿郎们在堡里憋了一个冬天,都快憋出火来,如今好了,大家一起搭个伙,大干一场!” 第四百五十二章 黑水(续) 燃烧的木棚,渐渐化作火炬,春暖花开的海边,迎来了炽热南风,化作火海的郡利部聚集地,被打着白蔷薇旗帜的“髡兵”占据。m.x23us.com 一头短发的张五郎,见着些全身光溜溜的女子哭喊着从旁边树林里跑出来,又被紧追不舍的男人抓住,往树林里拖,揉了揉太阳穴,看向一旁身着铠甲的男子,用语说: “你的人,莫非从没见过女人?” 虞娄部首领乞莫利听了张五郎的话,看着部众拖着郡利部的女人往树林里走,一脸尴尬,正要让随从去制止,却见张五郎摆摆手:“算了,让他们快点办事,一会还要扎营!” “是,是!张都督放心,绝不会误事的!“ 两人一边说,一边向海岸走去,那里已经搭起简易栈桥,有大量小船从停泊在远处的大帆船上转运物资和人员,通过栈桥输送上岸。 海面上,还有许多浮冰,而不速之客们打着的一面面黑底白蔷薇旗帜迎风招展,仿佛朵朵鲜花在海岸边绽放。 张五郎看着正在登陆的后续队伍,松了口气,这里是黑水入海口,己方在这里站稳脚跟,局面算是打开了。 朝廷下令、北洋市舶司督办、北洋贸易公司执行,要在黑水入海口筑城,这个城既是贸易据点,也是军事据点,必须经在今年筑城。 北洋贸易公司的武装力量将以此为据点,向黑水上游进军,配合从粟末水入黑水的队伍,来个东西对进,扫荡黑水流域,定规矩。 规矩定好后,盛产毛皮的黑水流域,将会为北洋贸易公司带来滚滚利润,因为无论是貂皮、狐皮、狐皮、熊皮,在中原都供不应求。 黑水下游(入海口附近)地区,是黑水郡利部的地盘,本来,公司是想说服郡利部合作,但对方把使者扒了皮,所以,就没有然后了。 想到这里,张五郎停下脚步,转身回看已成废墟的聚居地,仿佛在欣赏一个美景。 一言不合就杀人放火,会不会太血腥了? 张五郎不觉得,他觉得对付不讲理的野人,动刀比动嘴的效果好很多,有时候朝廷不方便做的事,由公司来做,这不正好? 公司不杀人放火,哪有我们晋升的机会? 张五郎本是北洋贸易公司的“髡兵”,靠着军功一步步晋升,到现在的“都督”,可不容易,如果公司真是和气生财的商社,他们这些在家乡连饭都吃不饱的穷鬼又如何有机会当人上人。 好不容易得了重要差遣的张五郎,全权负责在此筑城,所以丝毫不敢大意。 新城要赶在冬天来临前修筑完毕,并且存储足够的军火和物资,以便驻军能够熬过漫长的冬天,熬到明年春天船队抵达。 筑城的任务不算难,完成在这里的筑城任务,届时,他就可以返回莱州,和家人团聚。 想到家,就想到那个倔强的女人,张五郎心里不由笑起来:不愿意是吧?你还不是给老子生了几个儿子? 当年被张五郎抢来的高句丽女子,现在是他的“内当家”,极其能生,生的还全是儿子,家务操持得井井有条,张五郎对现状很满意,所以,全心全意放在“拼事业”上。 当年给公司卖命的“髡兵”,只要没死在战场上,基本都有了不错的前途,干得好的,有人当了掌柜,有人当了开拓团负责人,张五郎曾经也想带开拓团去辽东拼家业,不过思来想去,还是选择带兵。 因为打仗来钱最快。 张五郎收起思绪,掏出记事本看了看,向跟在身边乞莫利说:“一会审问俘虏,还得你们来做好人,把一些个耳根软的放了,让他们回去说服其他人来投,毕竟,都是部落,相互提携,理所当然嘛。” “对对对,张都督说的是,都是部落,自然得相互提携...” 虽然乞莫利口口声声说“各部是一家”,心里却不以为然,他可不认为郡利部能和他们相提并论:我们可是朝廷的鹰犬、公司的老朋友,是‘熟’,你们这帮‘生’算什么! 自从遥远的南方驶来了大海船,船上下来许多“短毛”,在虞娄部世代居住地的南面海峡边上筑城,称为“海参崴”后,虞娄部的命运就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一开始,他们想抢掠这些远道而来的“短毛”,结果被打得稀里哗啦,对方不仅装备精良,还会召唤天雷,根本不是虞娄部能够抵挡的。 情况不对,虞娄部马上服软,成了这些“短毛”的鹰犬,“短毛”倒也不错,赏罚分明,让卖力干活的虞娄部很快富裕起来。 原先身着兽皮的虞娄部众,夏天穿布衣,冬天穿棉衣,住上了有火炕的屋子,用上了铁制工具,打猎都用上了铁箭头。 更别说为短毛的“朝廷”和“公司”办事时,虞娄部的勇士可是头戴兜鍪、身着两重甲,腰挂雪亮钢刀。 装备精良的虞娄部和其他各部发生冲突时胜算越来越大,实力也越来越强,乞莫利可不觉得诸如郡利部等桀骜不驯的黑水部落,能和忠心耿耿的虞娄部相提并论。 当年,粟末各部参与南面的战事(周国和高句丽的战争),结果助战的部落忽然爆发瘟疫,短短时间内就损失大量丁口。 助战的各部是高句丽的盟军,没有捞到好处,反倒损失惨重,所以元气大伤,就在这个时候,北面的黑水各部趁火打劫,纷纷南下袭扰,将许多只剩半条命的粟末各部打得几乎要灭族。 那个时候,虞娄部可是冲锋在抗击黑水各部的第一线,在白山黑水间,和对方爆发过数次恶战,虽然伤亡不小,但收获颇丰: “朝廷”不仅有大量赏赐,还特许他们用猎铳。 有了这玩意,不要说打仗,光说打猎都十分轻松,而乞莫利的梦想,就是让虞娄部成为“朝廷”的一旗,自己成为旗主,和那八旗一般,有进一步的特权,更好的为朝廷效忠。 所以,此次公司要在黑水入海口筑城,虞娄部自然得冲在最前面,不仅为了立大功,也是为了干掉先前就有宿怨的郡利部,顺便抢女人。 女人很重要,一个部族有了充足的女人,才能繁衍出更多的后代,从虞娄部投靠“短毛”起,到现在十来年,靠着抢女人回来生的儿子,年纪大些的如今都已经可以干粗活了,再过几年,就能披上铠甲上战场。 想着想着,乞莫利浮想联翩:到时候,老子也要在海参崴置办宅院,冬天吹暖气,夏天吹空调,喝着‘狼目酒’,看西阳戏,再买几个波斯胡姬,日夜享受! 第四百五十三章 窟悦 冰封的海面,在日益升高的气温中渐渐消融,曾经厚实的冰面四处开裂,在宛若蜘蛛网般的裂纹里,是一块块大小不一的浮冰,浮冰随着海水荡漾,若即若离。x23us.com 岸上是一座规模不小的聚落,这是窟悦部的聚落,部民正在忙碌,忙着修补晾在海滩上的渔船,忙着修补自己居住的木屋,忙着喂养圈养的猪羊,忙着砍柴,忙着各处理各种杂务。 一大树上,坐着一个男子,他和其他男子一样,编发、嘴唇穿(穿过嘴唇)着兽牙,头上插着野鸡尾,却什么也不做,就坐在高高的树上,呆呆望着海面。 如今是上午,多云、微风,海面上没有雾,所以肉眼可以很清楚的看到海面上动静。 男子就这么望着西面,宛若一个父亲,眼巴巴看着海面,盼着出海的儿子平安回来。 窟悦部,居住在海上大岛“窟悦”北部,和黑水入海口算是隔海相望。 “窟悦”大岛北部有半年时间都处于冰天雪地之中,只有到了夏天和秋天,海面才会恢复正常,而在冬天、春天,海面冰封。 现在是春末,海面上的冰逐渐消融,所以,短毛们也该来了。 男子如是想,定定的看着海面,希望能看到大帆船的影子。 每年的春夏之际,会有大帆船从南面的大海出现,抵达这里,乘船而来的“短毛”们,为居住在“窟悦”大岛上的窟悦部带来大量宝贵的生活物资和宝贝。 而窟悦部也用了半年时间,准备好了大量的毛皮和海产,用来从“短毛”手中换取这些东西。 对于窟悦部的部民而言,他们世世代代穿的是兽皮衣,打猎用的是大多是骨制箭镞,剥兽皮用的是祖辈传下来的铁刀,煮东西用的是自制的陶罐,缝衣服用的是骨针,日子过得很艰苦,但祖祖辈辈都是如此。 当“短毛”出现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大家靠着大量貂皮、鹿皮等毛皮,从对方手中换得暖和的棉衣,精致的布匹,换得斧头、铲子、锤子、剪刀、缝衣针、锥子、鱼钩、钉子等铁制工具。 不仅如此,短毛们手里还有漂亮的玻璃珠,玻璃器皿,有分量十足的铁锅,精美的瓷器,喝过之后让人无法忘怀的美酒,以及大量铁箭镞。 “窟悦”大岛上有大量貂、狐、兔,所以擅长捕捉这些猎物的窟悦部,有足够的毛皮换取短毛们手中的宝贝,搭起更牢固的住所,砍伐更多的木材,有更暖的御寒衣物,帮助他们度过漫漫寒冬。 各种铁制工具,为窟悦部部民的生活带来许多便利,祖传多年的铁刀再也排不上用场,而铁箭镞也让窟悦部猎人能更快的射杀各种猎物,增加狩猎所得。 不仅如此,随船而来的“长毛”医生,还会带着草药在聚落常驻(夏秋之际),平日里给部民看病,许多巫医治不了的病,这些“长毛”医生却能够治,又有“稳婆”,可以给孕妇接生。 这样的交易,这样的好处,持续了数年,所以每当春天来临、冰封海面开始解冻时,窟悦部的男女老少就开始期盼短毛的到来。 望者们,每天轮流在高处眺望海面,期盼着那飘扬着白色花朵旗帜的大海船出现。 时间流逝,太阳升到头顶,眺望海面的男子忽然揉了揉眼睛,随后瞪着眼,望向海面:海面上出现了几个白点。 那是大帆船,只有短毛才会驾驭的大帆船! 男子激动万分,正要起身却差点因为抓不住树枝而掉下来,他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海螺,拼命吹起来。 “呜呜呜呜”的海螺号角声,让忙碌的男女老少们停下,一个个抬头看向海面,面露惊喜之色。 。。。。。。 数艘大海船停在浮冰区外沿,放下几艘小船,船上船员划着桨,让船只在裂缝之中穿梭,小心避开浮冰,尽可能向海岸靠近。 岸上传来狗叫声,那是窟悦部部民坐着狗拉雪橇自岸边出发,疾驰在冰面上。 拉着雪橇的狗儿,在驭者的指挥下,灵活的绕开一个个裂缝、冰堆,向航行在裂缝中的船只靠近。 双方的距离渐渐接近,两边的人同时欢呼起来,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重逢。 岸边出发的狗拉雪橇越来越多,为远道而来的客人们找到一条可以安全靠近近岸的航道,也为远道而来的铁锅、布匹、棉衣、玻璃珠、美酒、五花八门的手工制品、还有制作精良的各类铁制工具找到登陆的通道。 一艘小船上,掌柜赵迎春看着冰面上热情欢呼的窟悦部民,笑着向对方挥舞手臂,此情此景,让他想起了两年前,自己造访黑水入海口处郡利部的情景。 郡利部的部民,同样欢呼着欢迎商队的到来,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几乎要喜极而泣,然而当公司提出要在郡利部聚落附近修建贸易据点(堡垒)时,对方首领不乐意了。 其实,这种要求确实有些不妥,因为那里是郡利部的地盘,没有人喜欢自己睡觉的地方,多了个外来者在那里蹲着,这会让人睡不安。 但再不妥,堡垒也得修,因为北洋贸易公司要开辟新的皮毛贸易区,黑水流域就是最肥的一块贸易区,只要控制了黑水流域,那里每年的皮毛产出,会给公司带来大量利润。 位于黑水入海口处的贸易据点,可以成为毛皮的集散地,黑水流域出产的毛皮,可以在这里聚集,借助海船运往目的地。 作为补偿,公司愿意每年给予郡利部一定的免费货物,譬如铁锅、棉衣、铁制工具等,然而谈判谈崩了。 公司的使者遇害,所以接下来没什么好说的,现在的黑水入海口,已经换了主人,当装备火炮的堡垒修起来、并慢慢散布上游沿岸地区,黑水流域的新规矩,那就算是立起来了。 相比之下,和郡利部隔海对望的窟悦部,却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极力要求公司在“窟悦”岛上设贸易据点,以方便双方做买卖。 然而对于北洋贸易公司来说,这个冰封期近半年的大岛,暂时没有设立贸易据点的意义,商队每年定期来这里收购毛皮即可。 所以你们再热情,也是留不住咱们的呀! 朝廷知道你们真心交好,所以把“窟悦”改称“库页”,窟悦部改称库页部,窟悦岛改称库页岛,新名字多好听。 赵迎春如是想,木船靠上厚实的冰面,他在窟悦部民的帮助下登上冰面,坐上对方的狗拉雪橇,向着岸边聚落而去。 远道而来的商人,带着沉甸甸的货物,向库页岛上的极品黑貂皮问好。 第四百五十四章 黑潮 海参崴,港区一片忙碌,在岸上度过冬天的大量渔船,此时已陆续下水,靠泊在码头处,进行各种检查,为出海打渔做准备。 经过多年发展,海参崴已经成为一个繁荣的贸易据点及渔业港口,因为其南面的广袤海域有大量渔场,又有许多鲸鱼出没,所以聚集在海参崴、以海参崴为母港的渔船也越来越多。 无论是海参、海蟹还是海鱼甚至鲸鱼,产自海参崴的海产,加上陆地上出产的大量毛皮,都为北洋贸易公司创造丰厚利润,所以“海参崴”这个名字,也在中原为越来越多的人知道。 靠着捕捞业的快速发展,海参崴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气,因为这里的海面在冬季时会冰封,所以夏秋季节是捕鱼的旺季。 待得冬天降临,船只都会被人们弄上岸以免被冻坏,到了春天海面解冻,就是新一年的捕鱼季节。 这个时候,乘坐大帆船从莱州出发的船员们,已经陆续抵达海参崴,他们作为雇员,将于雇主留在海参崴的渔船上务工,一直忙到秋末,赶在海面冰封前返回莱州。 冬去春来的船员们,宛若大雁一般,但每艘在海参崴过冬的渔船,会有对应的留守人员在海参崴过冬,负责在冬季照顾这些过冬的“海熊”。 现在,一艘艘渔船仿佛结束冬眠的熊,经过检修后,精神焕发的驶出海港,驶向南面的鲸海,寻找一股黑色的洋流。 鲸海,指的是海参崴以南、倭国本岛以西、朝鲜半岛以东广阔海域的称呼,因为有大量鲸鱼出没,故而得名。 鲸海海域又有一股温暖的洋流,自西南向东北流淌,因为这股洋流的流速相对较快,其颜色比起周围海水较黑,故而称为“黑潮”。 由于水温比周围海水要高,所以黑潮里聚集着大量鱼群,其流经的海域,就是渔船们追逐的渔场。 也是捕奴船队需要借助的“顺风潮”。 鲸海黑潮上,十艘五桅帆船正快速航行着,因为顺风、顺水,所以船只的航行速度很快,在大量南下的渔船面前掠过,向着东北方向而去。 他们的目的地,是倭国本岛北端的“虾夷大岛”,又称“毛人大岛”,上面居住着无数虾夷部落,正是捕奴队的目的地。 北洋贸易公司和倭国协作、在虾夷大岛上捕捉虾夷,这生口买卖已经做了数年,每年春夏之际开始,秋末结束,靠着买卖生口,为双方带来不错的收益。 如今又是新一年的“捕奴季”,捕奴队成员身处劈风斩浪的五桅帆船上,对此今年的“收成”充满期待,看着船外黑色的洋流,不由感慨非常: “这黑潮太神奇了,若没有这股潮水推动,咱们要到虾夷大岛,怕不得多费数日时间。” “那当然,不过若是返航,就得避开这股黑潮,而渔船在鲸海打渔,也得和黑潮搏斗,不然一不留神,就会被洋流带到下游去了。” “那不正好?咱们也在下游嘛,正好有现腌的鲍鱼(咸鱼)吃。” 一旁的船员听了,笑道:“鬼哦,真要被黑潮带着往下游走,一不留神怕是要漂到‘窟悦’大岛了,再想回来,如今风向不对,那可不容易。” 听到这里,人们议论起来:“那里不是和黑水入海口隔海对望么?公司不是在那里设据点了么?” “那里走海路到海参崴可是两千多里距离!渔船真要到了那里,再回来可不得秋末了?那还打什么鱼哟,我跟你们讲,这鲸海的黑潮,还只是分支,黑潮的主支,可是在倭国本岛东面....” “哎呀,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听说倭国官军今年又要出击,到东边讨伐虾夷,好像是要乘船走海路,借着黑潮倒也顺风顺水呀....” “这就是乱说了,在黑潮里行船可不是闹着玩的,水流很快,要是操作不当,一不留声就会被带偏到几百里外,倭国船队走的是沿海航线,哪里敢走黑潮航线哟....” 。。。。。。 倭国,难波津,誓师完毕的倭国官军陆续登船,要走海路前往东国,讨伐那里的虾夷诸部,因为兵马众多,所以聚集在港区的船只也很多,举目望去,到处都是旗帜和风帆,场面十分壮观。 岸上,参加誓师典礼的文武官员,看着披坚执锐的官军登船,只觉热血沸腾,此次出征,朝廷准备充分,兵精粮足,以海路转运人员、物资,必然能重创东边虾夷,攻下更多的地盘。 朝廷开疆扩土,作为贵族、臣子自然与有荣焉。 “此次官军东征,必将虾夷打得落花流水!” “茹毛饮血的虾夷,又如何是朝廷的对手!” 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中,身着铠甲的苏我虾夷不动声色,他懒得分辨这帮贵族反复在他耳边说“虾夷”而不是“毛人”,是不是在嘲讽他。 苏我虾夷看向高台,只见父亲正与征夷大将军、厩户王子交谈,而周围几个高级将领,全都不是苏我氏的盟友。 在苏我虾夷看来,此刻父亲的处境,仿佛苏我氏在征夷大将军府中的影响一般:形单影只。 自从周国册封厩户王子为征夷大将军、设立征夷大将军府之后,苏我氏根本就无法染指征夷大将军府,当然,这在明面上无可厚非,因为苏我氏本来就不是军事贵族。 这几年来,苏我氏的对手们,大多都通过征夷大将军府讨伐虾夷的军事行动立下不少军功,于是对方的实力快速增长。 也许,大王和厩户王子不想让外界产生什么不好的联想,所以此次官军出征,苏我虾夷也得征夷大将军任命军职,负责督运粮草,算是朝廷澄清“故意疏远苏我大臣”流言之举。 至于这想法到底有没有...呵呵。 苏我虾夷收回视线,看向港区停泊的海船。 规模庞大的船队之中,有黑底白花的旗帜飘扬,那是周国水师的旗帜,其海船也参与此次海运。 倭国的造船技术、航海技术比周国差,所以这几年来,为了保证海路运送兵马、物资时的安全,倭国朝廷请周国的船队来帮忙。 这样的合作已经持续数年,倭国自己也培养出熟练的水手,然后向周国购买大海船,自己重新组建了一支近海运输船队。 所以此次出击,官军兵马的运输,主要是倭国船队负责。 但后续的粮草运输,依旧要靠周国船队,因为这要持续不短的时间,任务重,倭国船队难以承担,而主管粮草、物资转运的苏我虾夷,对于“老朋友”的海运能力也是很信赖的。 因为,只有周国的船队才能驾驭外海那股黑潮,又快又稳的将大量物资源源不断输送到前线。 第四百五十五章 直到世界的尽头 海风吹拂,多云间晴,海面上,一支巨大的船队正在向东北方向航行,这是倭国讨伐虾夷的大军,走海路前往本岛的东部,也就是“东国”。 东国的东,是相对于倭国朝廷实控领土而言,其范围包括了本岛东部陆地(平原、山区),还有“东海地区”(沿海地区)。 东国大部,为虾夷占据,倭国朝廷近百年来,一直在向东扩张,要把丰饶的土地从所谓“茹毛饮血”的虾夷手中拿过来。 更多的土地,更多的奴隶,对于倭国国内大小贵族而言,是十分宝贵的资源,绝对不会有人嫌多,所以,对于东方战事,倭国朝廷内部的意见基本上都很统一。 然而,往年的对东扩张,因为虾夷的顽强抵抗,加上粮草的陆路转运多有不便,以及朝廷财政收入不理想,所以倭国对东国的扩张一直不顺。 但现在不同了,通过和周国的贸易和交往,倭国的国力有所增长,大量铁制工具的使用,让许多荒地变良田,故而粮食产量逐年上升,能养活更多的人。 通过大规模出售硫磺、白银以及各类特产,倭国朝廷积累了足够的物资,可以对虾夷进行更大规模的进攻。 与此同时,走海路运兵进入东国地区作战,能有效降低战争成本,还可以虾夷各部正面防御,随着征夷大将军府的设立,周国援助的加强,信心倍增的倭国朝廷决定要在东国取得突破性的进展。 东海地区几个关键的沿海据点已经搭建完毕,从“西国”出征的军队,走海路可以很方便的抵达这些据点,然后开展对虾夷的攻势。 此次大军出征,要将虾夷各部联军打垮,取得决定性的胜利,正式在东国腹地建立起可以常驻大量军队的控制区,修筑城池,开辟军屯。 如此一来,就像在人的胸膛里扎入一把刀,导致对方不断失血,最后力竭而亡。 所以,此次作战,除了官军将士要努力,海运也不能出问题,为此,倭国朝廷不惜花费重金,继续请周国的水师承担粮草的海运任务。 其实,倭国本身就有渡海作战的能力,百余年来,倭**队曾经多次渡海北上,抵达百济,和百济一起进攻新罗。 但是,这样的作战不需要长时间、大规模的频繁输送大量物资,因为百济会提供粮草、辎重和各种帮助,所以,倭**队走海路进入东国作战,需要周国的帮助。 造船技术不行,可以向周国买双桅海船,开战后的粮草、物资海运,可以请周国船队效劳,只要再过几年,倭**队在东国腹地牢牢站稳脚跟,粮草的运输也不需要请周国船队了。 乘坐崭新双桅帆船乘风破浪的倭军将士,看着茫茫大海,畅想着美好未来,对于此次作战充满信心,四处眺望间,发现己方船队距离西面的海岸很远,基本上看不到海岸线,而东面海域似乎有些发黑。 船队离岸远是为了避开各种险滩、暗礁,至于东面这片发黑的海域,就是有名的“黑潮”。 倭国沿海渔民都知道这黑潮不得了,虽然黑潮里会有许多鱼,但黑潮里海水流得很快,船只若不慎驶入黑潮之中水流最湍急的海域,很容易被这黑色的海水带走。 被黑潮裹挟的船只,除了极少数船只能挣脱,其余大部分倒霉鬼都会被黑潮带走,从此消失在大海的东端,船上人员再不见回来。 所以,对于渔民而言,在黑潮边上打渔是一件风险很大但收益很高的事情。 至于那些被黑潮带走的船只,究竟到了何处,民间传说,是被黑潮带到了世界的尽头。 世界的尽头是什么样?没人见过。 但大家都认为,世界的尽头、茫茫大海的最东端,是一望无尽的大瀑布,所有被黑潮裹挟的船只,会随着海水坠入大瀑布下的无底深渊。 无底深渊,光是想就让人害怕,所以船队中的士兵们,看着远处那发黑的海域,冷汗都冒出来了。 船队行驶在黑潮的边缘,借助黑潮海水带动的海流,张满帆,兜着南风向东北方向快速前进,就在将士们为船队的冒险行为捏了一把汗的时候,忽然有人发现在后方海域,有一支海船快速接近。 看对方在海上的方位,居然是航行在黑潮之中,这让闻黑潮色变的倭军将士悚然动容,不过船员的解释,让大家释然:这是周国的船队,有本事航行在黑朝上而不怕回不来。 周国的船队航行在黑朝上,因为顺风顺水,所以速度很快,渐渐赶了上来,倭军将士远远看去,发现这些船都是五桅帆船。 船身狭长、五桅风帆,这是有名的“巡海夜叉”,难怪敢在黑潮里航行! 倭军将士在惊叹之余,不由得疑惑丛生:据说周国为朝廷运输粮草的海船都是三桅船,这八艘五桅海船如今是去哪里? 眼见着这船队沿着黑潮流动的方向渐渐拐弯,拐向东面,许多人惊得目瞪口呆:你们疯了么?往东走,那是世界的尽头啊! 。。。。。。 五桅帆船上,张鱼用千里镜看着西面的倭国船队,须臾,将千里镜收起,看向本船航行的方向。 那是东方的茫茫大海,一眼看不到头,张鱼也不奢望能看到什么,因为他知道前方没有岛屿,除了黑潮,就只有普通海水。 黑潮,是一股水温高于周围海水的暖流,因为水的颜色较深,而流速很快,相对于周边海域而言,宛若一股强劲的潮水,所以被称为“黑潮”。 黑潮在台州东部外海就有了,一路北上,经过琉球然后在筑紫大岛附近分叉:分支从筑紫大岛西侧流过,再折向东北,进入鲸海。 黑潮主支,从筑紫大岛东部流过,往东北走,经过倭国本岛东南部海域,在所谓“东国”东部海域拐弯,折向东。 黑潮一年四季都在流淌,夏季时洋流较为强劲,冬季时洋流变弱,但依旧流淌。 而种种迹象表明,折向东的黑潮,并不是流到世界的尽头,而是遥远的东方向南转弯,再掉头往回流,回到南洋吕州东部,然折向北,流到台州,形成一个回流。 这是耗时二十年的水文观测结果,张鱼相信遥远的东方,有天子所说的新天地,而不是什么一望无际的大瀑布。 没有什么无底深渊,没有什么一去不复回,有的是广袤大陆。 天子说了,那里有很辣的“辣椒”,红彤彤的,光看就觉得辣;有高产的作物“玉米”,果实宛若纺锤,米粒如小拇指指甲盖般缀在表面,能在山地种植;有像羊又像驼的“羊驼”,会对人吐口水。 还有各种奇花异果,还有喜欢人祭的土著大国。 从中原到那新天地,据说要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航行数月,中途没有任何海岛可以靠泊,耗间之长,即便补给充足,也很容易让人绝望到发疯。 ‘但是,朕想看看,看看那梦中的新天地,你,能做到么?’ ‘臣张鱼,愿为陛下浮海东渡,亲眼看看那广袤的新天地!’ 东海观察使张鱼,经过十余年的准备,带着天子绘制的极东地区地图,在指南针和六分仪的帮助下,指挥满载补给和熟练海员的八艘五桅帆船,于春末从琉球出发。 赶在飓风季节到来前,沿着黑潮航行,向着大海的另一头前进。 哪怕半路遇到风暴也罢,遇到海怪也罢,或者船上爆发瘟疫也罢,只要有一艘船能动,就一定继续前进,直到世界的尽头。 第四百五十六章 直到世界的尽头(续) 夜,星汉灿烂,一望无际的大海上,八艘五桅帆船排成“一”字纵队,乘风破浪,向东航行,船上的灯火飘忽不定,仿佛几只萤火虫在大海上徘徊。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海面上,是一股强劲的洋流,自西向东流淌,而空中,是一股强劲的西风,将这些帆船的船帆吹得绷起来。 五桅帆船中,原本是纵帆状态的硬帆,此刻已经转变为横帆状态的“蝴蝶帆”,以便展开最大的兜风面,最大限度的利用风力前进。 所谓“蝴蝶帆”,是纵帆船(硬帆)展开船帆兜风的一种方式,常见的双桅海船,其硬帆一左一右向两侧“张开”,由纵帆状态变成横帆状态,此时从船只正面(或后面)看去,这张开的两张船帆就如同一对展开的蝴蝶翅膀。 传统的纵帆船(硬帆),都能做到这一点,新式的五桅帆船(硬帆)同样也能做到。 除了中间那根桅杆(第三根主桅)上的硬帆依旧不动(纵帆状态),第一、第二桅杆的船帆,以及第四、第五桅杆的船帆相互间就形成了蝴蝶帆,尽可能兜住强劲西风,让船只保持高速前进的状态。 自倭国本岛东部外海转弯向东而流的黑潮,还有这个季节强劲的西风,让向东而去的五桅帆船船队顺风顺水,只要不在海上遇到风暴,就能一直顺顺利利航行下去。 张鱼站在甲板上,看着漫天繁星,又看看四周一片漆黑的海面,一种强烈的孤独感涌上心头,随后被他压制下去。 一旁,有船员在用仪器观测星空,以北极星定位,辅以指南针和计时钟,估算船只的大概纬度和航迹,并记录在航海图上,确保船队的航行方向保持在正东。 观星定位,总没有白天以太阳定位那么准,但如今是深夜,没有太阳,所以只能用这种办法来确认己方船队的位置以及航向是否正确。 从倭国外海向东航行,借着黑潮和西风,可以航行到万里之外的极东地区,在那里,不是一望无际的大瀑布,而是一片新天地,只要船队能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不靠岸航行两三个月,就能抵达那个地方。 这是船队在出海前,张鱼向所有人陈述的一个事实,但这个事实到底是不是真的,他也没有底,因为从没有人沿着黑潮前往万里之外的新天地还能回来。 他所说的事实,实际上是天子的一个“梦”,但为了确认这个梦是否真实,张鱼愿意扬帆远航。 扬帆远航,光靠勇气还不行,在茫茫大海上持续航行数月不靠岸补给,这样的远航会对船员健康和心理造成巨大影响,所以,为了这一次史无前例的远航,朝廷准备了许多年。 挑选意志坚定、品行优良的熟练船员,进行数月不靠泊港口补给的长距离航海训练,并且研究远航时,该搭载怎样的补给,才能确保船员的健康。 航海时,船员只能吃干粮,若数月都不靠泊海港进行补给,那么淡水供应就是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与此同时,若船员长期吃不到新鲜蔬菜瓜果,牙龈会流血,然后身上出现溃疡,最后病死。 这样的病症,被称为“败血症”,正常航行的船只上,船员不会染上这种病,因为航行在南北两洋的船只时不时就能靠岸补给,吃到新鲜蔬菜和瓜果。 真要长距离无补给航行,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船队规模再大、人再多,也会因为败血症爆发,导致船队消失在大洋之上。 所幸,经过长期实验,大家发现只要多喝由甘蔗酿造的“狼目酒”,既能解渴,又能确保船员在不吃新鲜蔬菜瓜果的情况下,不会染上败血症。 木桶装的朗姆酒,没那么容易**,可以在船上长期储存,十分适合作为干净饮用水来源,然后再带上大量腌制酸菜,每天吃一些,避免败血症的效果也不错。 与此同时,五桅帆船自问世后经过不断改进,其航海性能也越来越好,有硬帆、软帆(横帆船)两种帆型,考虑到未知的极东地区海域风向情况不明,所以此次远航,选择能使八面风的硬帆船。 而出海时机也有讲究,根据多年的勘察,黑潮在倭国东部海域转向东后,其远海海域似乎在夏、秋季节风暴频发,并且冬天时洋流流速会下降,所以,远征船队最佳的出航时机,应该是在春末。 按照这个出发时间,远征船队去年年底就抵达琉球,在那里做好各种准备。 多年的精心准备,才有了今年的远航,所以,张鱼和成员们有信心花数月时间,横渡这茫茫大海,到达新天地。 船队搭载着大量“狼目酒”和干粮,以及各种必备的生活物资和生活工具,还包括常见农作物种子以及鸡、鸭、狗等家禽家畜,随行人员大多是多面手,不仅是水手,还是木匠、樵夫、猎人、厨子等等。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有备无患,当船队真的抵达新天地,会首先建立起一个据点,无论船队最后能否平安东返,都会有船员在那定居点留守,开荒种田、蓄养家禽,等下一个船队的到来。 三个远征船队,每队都有八艘五桅帆船,前后间隔数日陆续出发,所以,即便张鱼所在的第一船队全军覆没,还有第二船队,第三船队继续向东航行,探索那未知的极东地区。 无论今年的远征船队能否平安抵达极东地区,明年,还会有三个船队共计二十四艘五桅帆船出发,沿着黑潮东进,直到世界的尽头。 张鱼在甲板上转了一圈,交代值守的船员几句,转身进入位于船尾的船舱,点起蜡烛,认真看起舆图。 舆图有两份,一份是按照现有勘测资料绘制的海图,在倭国本岛以东,图上是一片空白,只画着几道横线,以此代表纬度。 此次远航,船队的航行方向,必须保持在北纬四十五度到四十度之间,如此才能确保借助黑潮的流动,更快的向东前进。 若真的抵达新天地,船队必须在北纬四十度左右的地域登陆并修筑据点,如果地方不合适,就往南寻找合适的地点登陆。 而后续的船队,也会沿着这个通道东进,平安横渡大海后,在北纬四十度左右的位置寻找据点,若找不到,就南下,这样的做法,就是确保三批船队能够较为容易的“碰头”。 到了明年,新船队也会沿着这个通道东进,万一头一年的远征队落难,其幸存者还可以在据点等候“援兵”的到来。 张鱼将这张海图拿开,展开另一张舆图,舆图上,原本是未知区域的极东地区,画着一片广袤的陆地,宛若两根鸡腿上下连在一起。 上端(北)“鸡腿”,其西侧漫长的海岸线,应该就是船队跨海航行后会看见的大片陆地,张鱼看着这张看过不知多少次的舆图,用炭笔轻轻在其上两道横线之间点了一点。 这是截止今夜船队走到的位置(估算),万里征程还没走到过一半,日夜航行的船队,前方似乎是永无止境的海水,但对于张鱼而言,船队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 就不知道,新天地里,是否真有辣得让人喉咙如同火烧的“辣椒”、往树干上割一刀就流淌乳白色汁液的“橡胶树”.... 张鱼放下笔,畅想起来。 天子让他跨海远航,探索极东之地,首要目标不是为了移民,因为数月的跨洋远航,导致不会有百姓愿意到新天地开荒,人家去个辽东都犹犹豫豫,又怎么会愿意到万里之外的“世界尽头”安家落户。 张鱼知道,天子是为了派人寻找新天地里的奇花异草,然后把植物或者种子带回来。 正如汉时张骞出使西域,为中原带来葡萄、胡桃(核桃)、胡瓜(黄瓜)、胡椒等植物一般,张鱼奉命出使“东域”,要为中原带回天子所说辣椒、橡胶、烟草、玉米、可可以及专治疟疾的“金鸡纳”等作物或者种子。 届时,史书上一定会留下“张鱼通东域”这五个字,流传千古。 第四百五十七章 求种 “叮咚,现在是最后一道题,如果挑战者答对,那么他就能获得特等奖:单人九寨沟三日游...现在,请听题...” “大家都知道,巧克力的天然原料是可可树的果实可可豆,那么请问挑战者,可可的原产地是...a北美洲 b中美洲 c南美洲 d非洲..现在开始倒计时,五、四...” “哔哔...” “好了,我们看到挑战者选了b,中美洲,那么,现在我们来看看正确答案.....哎呀,正确答案是c 南美洲...非常遗憾,挑战者和特等奖失之交臂....” 宇文温睁开眼,发现自己果然又是在做梦,不由得揉了揉太阳穴,翻个身,继续睡。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却怎么也睡不着。 曾经有一份特等奖就在我面前,我却选中了错误的答案,如果还可以再来一次的话,我一定选“南美洲”.... 宇文温觉得很郁闷,“多年前”的一次有奖问答,因为一念之差和“九寨沟三日游”失之交臂,现在想起来,依旧耿耿于怀。 看看身边熟睡的杨丽华,宇文温轻轻起身,穿上衣服下榻,点起蜡烛,转到书案旁,摩挲着那张“环太平洋地图”,渐渐入神。 张鱼率领的船队,已经按期出发,而第二、第三远征船队,同样已经按期出发,三队共计二十四艘五桅帆船,沿着黑潮向东前进,要完成万里远航,抵达遥远的美洲。 而现在,率先出发的张鱼船队,恐怕还航行在茫茫大海之中,想着船队的宇文温这段时间睡不好,因为一闭上眼,就会梦到在狂风暴雨中挣扎的船队。 美洲和亚洲隔海相望,以北半球而言,海路距离应该将近两万里,帆船单程航行,应该至少要花上两个月时间,而这样的航行,全都在大洋上进行,沿途没有岛屿靠泊,没有补给,一旦遇到风暴,熬不过去就完蛋。 但现在是夏初,暴风季节尚未来临,所以.... 希望每一艘船都能平安抵达美洲。 如果你们全灭了,那我就等明年... 宇文温如是想,看着自己凭借记忆绘制的地图,一动不动。 美洲的存在是毫无疑问的,但对于这个时代的绝大部分人来说,这不可能,因为天圆地方的结论深入人心,所以世界各地的人们都认为,以自己所处地域为中心,东南西北的边缘就是世界的尽头,有去无回。 除了美洲本土文明外,其他各大洲的文明都没有意识到这块大陆的存在,而对“不正常人类”宇文温来说,这是地理常识。 地理大发现,引发大航海时代,靠着美洲的黄金、白银、还有各类产出反哺国内,然后将国内过剩人口送到美洲殖民、开荒,于是,国力快速发展,第一次工业革命随后开始酝酿.... 美好的畅想,却很难实现,因为发现美洲是一回事,殖民、开发美洲是另一回事。 发现美洲,这件事宇文温可以实现,可殖民美洲,必然要数代人、上百年的努力才能实现。 那么,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实现“发现美洲”这一成就,有意义么? 对于宇文温来说,有意义。 正如西汉时张骞出使西域,为中原带来了葡萄、胡桃(核桃)、胡瓜(黄瓜)等植物一样,如果张鱼能够“发现”美洲,然后将辣椒、橡胶树、玉米、可可、烟草甚至金鸡纳树等植物带回来,那可不得了。 橡胶的重要性自不必说,其产量要比杜仲胶大,容易上规模,无非是要花上十来二十年种植成材,而可可、烟草是很重要的经济作物,一旦大量种植,可以带来巨额收入。 至于金鸡纳树,其树皮提炼的金鸡纳霜,可是治疗疟疾的良药,即便是用金鸡纳树皮熬汁也能治疗疟疾。 至于青蒿治疟疾,实际上已有医书指出确实可行,但是技术人员摸索了许多年,都无法提取有效成分,这明显是技术不行,所以青蒿抗疟疾药物的实用化遥遥无期。 宇文温觉得,若真找到了金鸡纳并带回来树种,广泛种植、大量制作成药,加上除虫菊制成的蚊香,大规模开发南洋就不成问题。 至于美洲的黄金白银,好是好,但需要花时间勘探,而且需要的时间恐怕不短。 所以对于宇文温而言,与其花上十几二十年在美洲勘探、开采黄金、白银,还不如把精力放在眼前,因为“近在咫尺”的倭国白银和吕州白银,已经可以缓解燃眉之急。 至于大规模殖民美洲,将美洲变成中原朝廷的一部分,这是百年大计,不是需要宇文温操心的问题。 朝廷动员河北百姓去闯辽东,乘船走海路不过三四日时间,而辽东又是汉时故土,不是什么烟瘴之地,就这样,许多百姓还犹犹豫豫,如果强迫百姓到万里之外的美洲定居,必然会“官逼民反”、遍地烽烟。 就算在枪炮的镇压下,百姓认命,可动辄两个月的不间断、无补给航行,能活着抵达美洲的人又有多少? 即便抵达美洲,万一当地一片荒芜,开荒种地种出来的粮食不够吃,爆发饥荒,又饿死一批人,这不是造孽么? 更别说在岭南、南中、辽东还没开发好的情况下,朝廷哪来的财力去大规模开发万里之外的美洲? 宇文温觉得,在国力有限的情况下,这种舍近求远的做法,必然无法持久。 与其殖民美洲,还不如殖民南洋,若成功在美洲“求种”成功,就在南洋大规模种植橡胶、可可、金鸡纳,然后大规模移民,将南洋变成中原的后花园、原材料供应地,这样做还比较现实。 所以,宇文温只想要美洲的特产作物,也就是“求种”,然后在北美洲、中美洲、南美洲的太平洋沿岸地区建立几个据点,以便让远航船只有个落脚点、修船场,然后和当地土著建立联系、开展贸易,为将来做准备。 将来的事,那是子孙后代的事,他不可能一个人干完几代人的活儿,若真要强求,就会落得历史上隋炀帝杨广的下场。 把几代人才能做完的事,压缩到一代人做完,后果就是民不聊生、遍地烽火,即便执政者做的事情是利在千秋,却祸在当代,普通老百姓都活不下去了,哪里还会体谅你的千年大计? 想着想着,宇文温想到了便宜小舅子杨广,这位剃度出家后法号“智缘”,如今已在天竺“留学”了十年,也不知死了没有。 杨丽华当年苦苦哀求,让身陷囹吾的杨广在两名女子身上留下血脉,算是为杨家“求种”成功。 如今杨广的两个后代已经成家,有了下一代,只知道父亲姓杨,英年早逝,却不知道自己的确切身世,过着平淡而殷实的生活。 宇文温觉得这样倒也不错,所以便宜小舅子还是死了算了,省得麻烦事多。 死了最好,也省得你姊姊成日里烧香拜佛,心心念念。 有句话说得好:早死早超生嘛! 第四百五十八章 求种(续) 上午,散朝归来的宇文温闲来无事,便翻看起自己的记事本,从头看起,回顾自己的“心路历程”,看看还有什么可以实现的愿望没有实现。 看着看着,看到了一段内容,随后黯然神伤。 《肘后备急方》,治疟病方: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 东晋葛洪所著《肘后备急方》,其“治寒热诸疟方”中的“青蒿方”,已经明确说了青蒿能治疟疾,而青蒿在中原不是什么珍稀物种,所以.... 只要研究出有效提炼青蒿素的办法,就能降服“疟疾”这头猛兽,那么大规模开发岭南、交州甚至南洋都不是问题,所以宇文温满怀希望的投入人力物力财力,研究如何有效提取青蒿素。 花了二十多年,依旧未有进展。 二十多年,螺旋桨推进的蒸汽船都研究出来了,青蒿素就是提炼不出来。 很明显,技术不行就是不行,所以还不如去美洲寻找金鸡纳树。 想到这里,宇文温叹了口气:即便顺利“发现”美洲,金鸡纳树就能找到么? 美洲那么大,鬼知道金鸡纳树长在哪里里,如果光靠探险队自己搜索,搞不好几十年都找不到,所以相对靠谱的办法,就是向土著打听。 然而即便找得到土著,还和对方友好往来,但对方是否知道这种树还未可知,也许探险队问的是能治疗疟疾的奇树,人家以为你要找的是治疗不孕不育的神树。 宇文温只知道“金鸡纳树”这个四个字,至于金鸡纳树的样子(树叶、树皮、花朵、果实模样)完全不懂,探险队就靠着这个名词去和土著打听,恐怕和大海捞针差不多。 或者,土著听明白外来者要找的是什么树,但却将这种树当做宝贝,轻易不肯说,那么探险队猴年马月才能找到这玩意? 宇文温觉得悲观点估计,大概自己的有生之年,都等不来金鸡纳树。 美洲的特产植物有很多,但宇文温最想找到的,就是金鸡纳树,其重要性比烟草、玉米、土豆、可可都要高,毕竟天底下能治疗疟疾的药用植物,就只有青蒿和金鸡纳。 能有效治疗疟疾,就能有效开发南洋,让中原移民在南洋的存活率大增,这是烟草、玉米、土豆等美洲作物不能实现的效果。 宇文温东想西想,思绪又回到青蒿上:金鸡纳树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莫非,继续折腾如何给青蒿榨汁才是正道? 他就这么看着记事本发愣,仿佛入定的高僧,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说话声:“二郎?” “嗯?” 宇文温循声望去,却是尉迟炽繁来了,就坐在自己身边。 眼见着对方一身华服,又上了淡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脑子迷迷糊糊的宇文温脱口而出:“你...要去面试啊?” 尉迟炽繁闻言觉得莫名其妙:“面试?这何从说起呀?” “啊.....那....”宇文温脑子有点乱,一下子回不过神,尉迟炽繁见他这模样,笑道:“妾方才在命妇院与外命妇们闲谈呢。” “噢...原来如此....” 宇文温点点头,对于皇后来说,一个重要的交际场所就是命妇院(或类似的机构),外命妇们会定期入宫觐见皇后,一群女人就在命妇院“八卦”,扯一些家长里短。 但那是以前,现在皇后可没空“八卦”,基本上每次接见外命妇,都是在谈产业,毕竟许多外命妇都是管着自家的产业,有许多相关话题要和皇后交流。 自从夏初宇文温回到长安,尉迟炽繁就忙碌起来,隔三差五就要在命妇院和外命妇们开座谈会,说许多产业的事情,今天也不例外。 所以干我甚事? 宇文温如是想,注意力很快转回记事本上,尉迟炽繁见着这位又开始走神,赶紧说:“二郎,妾是要说一些事情。” “啊?何事....” “是这样,牧监里大量种植的苜蓿,是很好的牧草之一,如今各地也在种植,只是因为有真假苜蓿之分,马儿若吃了假苜蓿会中毒,所以...” 尉迟炽繁是应几位外命妇所请,想求种,就是让宇文温拨一些真苜蓿种子做人情,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宇文温没意见。 尉迟炽繁所说真假苜蓿,指的是紫花苜蓿(真苜蓿)、紫云英(假苜蓿),这两种植物乍一看很像,外行人很容易搞混。 说到紫花苜蓿、紫云英,宇文温忽然想起往事,想起当年他在邺城外把紫云英当成紫花苜蓿的搞笑场面。 想起当面指出错误的牧马人马五,以及捂着嘴笑的尉迟明月。 姊夫和小姨子,如今早已修成正果,想到明艳动人的尉迟明月,宇文温却有些意兴阑珊:尉迟明月有孕在身,没法侍寝了。 在洛阳的日子,宇文温和佳丽们极尽欢愉,于是硕果累累:陈、陈、尉迟明月相继怀孕,所以他后宫的“战斗力”瞬间损失了四成。 收起思绪,宇文温和尉迟炽繁聊起苜蓿来,给对方科普真假苜蓿的分辨方法,说着说着还提笔画图,让尉迟炽繁知道真假苜蓿的叶子、花朵有何区别。 宇文温关心马政,所以对于苜蓿再熟悉不过,尉迟炽繁看着草图,很快便弄清楚该如何分辨真伪,笑道:“原来苜蓿也和青蒿一般,有如此相仿的假货呀。” “可不是么,这....嗯?你说什么?” “啊?妾说的是....”尉迟炽繁被宇文温这么突兀的一问,愣了一下,“妾说....原来苜蓿也和青蒿一般,有如此相仿的假货...” 宇文温抓着尉迟炽繁的手,目光呆滞,追问:“你...说青蒿的假货?” “好像是吧..妾前几日和外命妇闲聊,听她们说,蒿分几种,若按照医生的药方抓药时千万不能混淆,一旦混淆,煎出来的药就会无效...” 尉迟炽繁继续说,宇文温却听不见,脑袋嗡嗡作响,双眼无神。 他之前就知道蒿分几种,此刻却想到了一个惊悚的可能:搞不好,能治疗疟疾的青蒿素,不一定是从“青”蒿里提取出来的? 譬如毒品大麻,虽然都是从“麻”植物里提取出来,但中原原产的纺织作物“麻”,大麻成分极低,据说原产于印度的“麻”属植物“印度大麻”,才是大麻的提炼植物。 所以,如果有不法分子想要发财,用中原的纺织麻来提炼大麻只会破产。 那么,我是不是搞错青蒿素的提取目标植物了? 《肘后备急方》中的“青蒿”,莫非和我理解的青蒿不一样? 青蒿,可能不是“青”蒿啊! 第四百五十九章 草蒿、青蒿、黄花蒿 夏夜,身着短衫、“七分裤”的宇文温端坐侧殿,借着煤气灯的灯光,一手翻着书,一手摇着蒲扇,旁边点着一盘螺旋状的蚊香,周围有些许“嘤嘤”声响起。m.x23us.com 那是盘旋的蚊子,向正在看书的宇文温逼近,却被那蚊香的烟雾一熏,纷纷落地,挣扎了一会便没了动静。 宇文温看着落地的蚊子,又看看这螺旋状的蚊香,十分满意:王世充从极西之地带回来的异菊,果然是除虫菊。 用除虫菊制成的蚊香,杀蚊驱虫效果很明显,所以如今是朝廷大力推广种植的经济作物,而王世充也因此得到了天子的厚赏,加上在刺史任上表现出色,即将另有任用。 现在,宇文温亲自做实验,在没有“空调”的半开放侧殿里点起蚊香,看看自己会被蚊子叮几个包,但截至现在,没有一只蚊子得手。 有效的驱蚊、杀蚊手段,是大规模开发岭南烟瘴之地的前提条件之一,但光有蚊香还不够,因为人不可能全天随身带着点燃的蚊香,所以依旧有被蚊子叮的可能。 一旦被携带疟疾的蚊子叮了,这个被叮的人就很容易染上疟疾,若无特效药治疗,极大概率死于疟疾,而除虫菊并不能治疟疾。 所以,若想有效治疗疟疾,要么靠青蒿素,要么靠金鸡纳霜。 宇文温将视线转到自己手上的资料,继续看下去。 成书与两汉之间的《神农百草经》,其上记载了“草蒿”这一植物的药效: 味苦寒,主疥搔,痂痒,恶创,杀虫,留热在骨节间;明目,一名青蒿,一名方溃,生川泽。 资料里又列出一段内容:成书于西汉的《说文解字》,对“蒿”的解释为‘蒿,也,,香蒿也’。 由此可知,在两汉时,医者认为草蒿即青蒿,味香。 而东晋时葛洪所著《肘后备急方》,说青蒿汁可以治疗疟疾,而这一说法并不是一家之言,有许多医者都知道,青蒿可以治疟疾。 但效果也就那样,患者服用青蒿汁,痊愈的几率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高。 所以,知道青蒿素的宇文温,便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来研制有效提取青蒿素的方法,以便降服疟疾这头猛兽。 可是,一直没有进展,而现在,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个错误:青蒿素的提取,其目标植物不一定是青蒿,或者说,青蒿素的青蒿,和他认定的青蒿有区别。 青蒿和‘青’蒿之间有区别,就像纺织麻和印度大麻的区别那样。 想要提炼能治疗疟疾的青蒿素(获得能让人飘飘欲仙的大麻),就得选对目标植物(选中印度大麻),不然再怎么折腾,都不可能提炼出青蒿素(以纺织麻来提取大麻)。 那么,青蒿素究竟是从那哪种‘青’蒿里提取出来的呢? 这段时间,宇文温让人整理了当世所有能找到的医书及相关典籍,将“蒿”这一植物的相关信息整理出来,重新理了理头绪,资料给出的结论,就是当世用于入药的蒿主要有两种,第一个是青蒿(草蒿)。 另一个名为“黄花蒿”。 青蒿和黄花蒿有些相像,但从气味来说,青蒿味香,黄花蒿味道臭(因人而异),这一点,宇文温之前就知道。 但他认准“青蒿”,让技术人员想办法从从“青蒿”里提取能够治疗疟疾的青蒿素。 却怎么也没能出现期待中的突破。 之前,宇文温觉得应该是技术不行,所以花了二十多年时间都做不到。 现在,宇文温觉得搞不好是自己指了一条错误的方向,所以技术人员越努力,距离目标就越来越远。 他实际上只知道青蒿素这个名词,具体该怎么提取,当然是不明白的,只是因为青蒿素有青蒿二字,自然就想到了要从青蒿里提取。 想到这里,宇文温揉了揉太阳穴,“古代”许多医书对于药用植物的描述都是文字,即便有示意图,画的也不是很准确,加上用词简练,所以容易让人产生误会。 一旦书上描绘的某个药用植物,在现实里有了几种极其相似的“赝品”,人们很难分辨到底哪个是书上写的“真品”。 所以,莫非青蒿素不是从“青蒿”里提取,而是从黄花蒿里提取的? 宇文温放下资料,闭上眼睛定定坐着。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技术人员已经试验过的各种提取方式,会因为目标植物的改变,全都得一个个重新试过,又要花掉大量时间。 也许,又要过个二十年。 如果黄花蒿也不是青蒿素提取的目标植物,意味着这些“重来一遍”,依旧是无用功。 到底,是等着探险队从美洲找到金鸡纳并带回来,还是继续投入大量资金,让技术人员对黄花蒿进行提取实验? 宇文温睁开眼,将资料收好。 傻瓜才做选择题,正常的答案,不应该是“我全要”么? 两条腿走路,成功率总是会大些,研究如何提取青蒿素,无非是要花钱,但花的钱比起研制蒸汽机要少许多,也不是承担不起,无非是比较耗时间。 运气好的话,也许两边都有收获,若运气不好.... 探险队在美洲“求种”,就算找不到金鸡纳树,找到辣椒、烟草、玉米也是不错的;技术小组若依旧无法提取出青蒿素,那就认命呗,还能怎么着? 念头通达的宇文温,注意到蚊香即将烧尽,让宦官进来收拾收拾,自己向殿外走去。 看着满天繁星,他又开始浮想联翩。 从张鱼船队出发到现在,已是两个多月过去,就不知,船队是否顺利抵达新大陆。 这个时代的美洲,到底是哪个文明已经存在来着? 阿兹特克?玛雅?印加?还是别的文明? 宇文温边想边走,思路愈发活跃,想到了北美的印第安人部落,想到了中美洲的山城,想到了南美洲雨林中的金字塔,想到了.... 周国探险队,与从天而将的巨大“螺舟”(飞船)相遇,上面下来的人形生物,就是美洲文明心目中的天神外星铁血战士。 周国探险队成员,和亦正亦邪的“铁血”一番血战后,不得不联手,一起在热带雨林里对付凶残的邪兽“异形”... 想到这里,宇文温加快脚步,几乎要跑起来:这故事很带感得,马上记下来! 第四百六十章 商与周与自古以来 夜,榻上,尉迟炽繁已经熟睡,而宇文温却在外间伏案疾书,方才一个念头出现之后,他的创作灵感便滔滔不绝冒出来,所以即便夜深也顾不得休息,要抓紧时间用纸笔将这些灵感记下来。x23us.com 然后编成故事。 故事的梗概,他已有了主意,需要在此基础上,完善故事背景和相关设定,这需要极大的想象力或者素材,而他,正好有相关素材。 那就是商、商两国跨越千年的宿怨,夹杂着铁血大战异形的“故事”。 宇文温曾经听说过一个假设,那就是根据“现代”考古发现,美洲的最古老文明,位于墨西哥西海岸地区,是和中原的殷商同期,而考古发现这个文明遗留的文物,其上图案、文字和殷商时期文物的图案、文字类似。 同样喜欢玉器,玉器上的虎纹和殷商时期虎纹类似。 种种迹象表明,殷商和同期的这个美洲古文明,似乎有联系。 “当年”,殷商的纣王无道,引得诸侯怨声载道,适逢殷商主力大军讨伐东夷,以致国都朝歌空虚,周武王姬发便联合诸侯军队讨伐纣王,是为武王伐纣。 纣王兵败身亡,而讨伐东夷的殷商主力大军,却未见史籍记载其下落。 于是,有一个大胆的假设出现了,那就是“殷人东渡”的假设:这支军队中的许多军民,很可能见无力回天,便乘船渡海出逃,想要逃到东海上的仙境避难。 结果出逃的船队中,有一些船阴差阳错间沿着黑潮抵达美洲(一说是走陆路,经过白令海峡抵达美洲)。 于是,当殷商在中原灭亡之后,东渡的殷人便在美洲延续了殷商的国祚,在后世墨西哥地区立国,繁衍生息,成为了美洲最早的文明。 世事变迁,当中原的周天子完蛋,秦国统一天下,美洲的这个殷商文明也渐渐瓦解,由一个国家,瓦解为各诸侯国,甚至渐渐碎化成大小部族。 一部分部族往北走,在北美大陆上繁衍生息,成了后世印第安部族的祖先; 一部分人留在原地或者向南迁移,和中美洲、南美洲的土著融合,成了后来其他美洲文明的起源之一,而正是因为这些殷商遗民来到美洲,才把殷商时期的文化和宗教信仰带来,影响了后续文明。 譬如殷商文化中特有的虎神崇拜、祭天仪式,用于装饰的饕餮纹等等,在美洲印第安文明中都可找到对应的特点。就连商纣王用过的炮烙酷刑,在美洲印第安、古印加人中亦可寻觅 这种假设,争议极大,主流学术界的看法是这种假设是牵强附会、无稽之谈,宇文温当然不可能知道这说法对不对,但不妨碍他“适度借鉴”,编出一个故事。 “当年”牧野之战未能及时回援的殷商大军,确实有许多军民不甘心做亡国奴,于是选择出逃海外,结果阴差阳错来到极东之地的新大陆,在那里延续了殷商的国祚。 在这片新天地,他们和各种野人、异兽搏斗,并驯化了奇花异草作为农作物,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 经过一代代人的不断努力,这些遗民从一开始的艰难求生,到后面的兴旺发达,一个不亚于故国的“东商”(或东殷),出现在这新天地里。 虽然远离故土,但这些殷商遗民依旧念念不忘本源,奈何再不得浮海西返,返回故土复国。 不知不觉,上千年过去,忽然有一天,海面上驶来数艘大帆船,船上飘扬着黑底白花旗帜,“东商”的国民热情款待了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通过一段时间的交流,双方能够进行简单的交流。 结果,“东商”的国民发现,这些来客是从大海的西边,也就是他们魂牵梦绕的中原故土浮海过来的。 其所属的朝廷,国号名为“周”。 千年前的亡国之恨,瞬间在“东商”国民的胸中点燃,他们认为是敌国“姬周”万里追杀,追杀了千年,终于追上来了。 于是“东商”国民群情激奋,要将这些“细作”活剥,挖心掏肺,祭奠先人。 所幸,这些周国探险队的成员及时逃脱,却无法上船,只能向南跑,跑进烟瘴弥漫的原始森林。 那是看不到头的原始森林,其间生活着各类珍禽异兽以及奇花异草,从未见中原书籍记载,而就在密林深处,探险队员遇到了只会无差别杀戮、生命力顽强的邪兽“异形”。 以及嗜血好战却不正不邪的异人族“铁血”。 前有邪兽、异人,后有追兵,这些探险队员,要如何逃出生天呢? 宇文温“陷入了沉思”。 故事的背景设定就是这样,商、周(实际上已经不是姬周)之间的千年宿怨,邪恶到让人绝望的邪兽“异形”,还有骁勇善战、佩服强者、不杀妇孺的异人族“铁血”。 这样的设定,远超当前时代人们的想象,只要能放到一个合理的故事大纲里,最后成形的作品必然大卖。 至于那美洲的土著是不是殷商遗民... 反正我是敢不信的,你们爱信就信呗! 宇文温越想越精神,完成了初步的人设之后,开始构思故事细纲,然后将各种“借鉴剧情”往里面填。 为了让**凡躯的周国探险队员有可以和这些怪物对抗的实力,佛、道的法术是必须要有的,当然,各种蒸汽机械和火铳也要有必要的威力。 为了体现殷商遗民的“殷商味”,什么人祭、龟卜、“殷商战歌”也得有。 为了体现邪兽“异形”是多么的可怕,抱脸虫繁殖、口吐腐蚀一切金属的强酸等特点也是必须有的。 至于异人族“铁血”,设定当然是非人间种族,是乘坐“螺舟”从天而降的天外来客,因为祖辈定下的规矩,每个“铁血”要在人间亲手杀一只“异形”才算完成“成年礼”,所以会定期现身。 为了让故事好看,立场为“邪恶混乱”的“异形”、“邪恶中立”的“铁血”、“善良混乱”的殷商遗民,都必须有足够的戏份。 这样一来,才能衬托出主角、周国探险队员的高大形象,当然,最后的结局,是“异形”被消灭,“铁血”完成“成年礼”,乘坐“螺舟”离开人间。 而周国探险队员,因为挽救了“东商”的国都“朝歌”免遭“异形”屠戮,所以,“东商”的国王,决定将扣押的大海船放出来,让探险队员乘船西返。 当周国船只离开后,“东商”国王便下令按照周国海船样式,大规模建造能跨海远航的大海船,至于他这么做的目的,是要出海捕鱼,还是组织军队远航回到故土复国,就留给读者去猜。 写到这里,宇文温停下笔,他发现这个故事若真的写完并且酝酿出版,还得配合张鱼船队带回来的好消息,不然,效果差很多。 新天地确实存在,但故事九假一真,二者同时出现,很容易让人对故事信以为真。 他觉得若按着这个思路推演下去,可就有意思了。 如果,几年后,到极东地区远航的船队回来了,说确实在极东之地发现新天地,而那里,确实有“疑似”殷商遗民所建国家存在,那么.... 中原正统,到底是周国,还是在万里之外的“东商”? 如果说周代商祚理所当然,好,新天地既然是殷商遗民开发,才从蛮荒变成富饶之地,那么,周国能不能说那里是“自古以来”? 如果认为确实是“自古以来”,那么,朝廷要不要把“东商”灭了,然后大规模迁移百姓到那边,将“自古以来”巩固一下? 一想到政事堂诸公面对这几个问题时的表情,一想到朝野内外热议极东地区是否属于“自古以来”,宇文温就想笑。 他当然没打算靠着忽悠,就此展开对美洲的大移民,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但能给官僚集团找点事做,“活跃一下气氛”,总是不错的。 第四百六十一章 异类 夜,寝宫内鼾声大作,榻上,仰卧的宇文温打着鼾,被其揽在身边的尉迟炽繁苦着脸,听着耳边传来的如雷鼾声,根本无法入睡,想挣脱却不行,只能苦熬。x23us.com 宇文温很少打鼾,一般是在很累的情况下,睡着后才会打鼾,而不巧的是,宇文温方才熬夜写东西,也不知在写些什么,似乎十分费脑,所以许久之后才上榻。 迷迷糊糊醒来的尉迟炽繁,正要履行侍寝职责,结果宇文温搂着没多久就睡着了,睡着没多久便打鼾,让尉迟炽繁哭笑不得。 这样下去不行,得想办法。 然而尉迟炽繁挣扎数次,都无法“惊醒”宇文温,想要捂对方的嘴,却怕宇文温以为“遇刺”导致出事:且不说会不会吓出毛病,届时宇文温为了自卫,乱打、乱抓可不是闹着玩的。 宇文温一直坚持锻炼,所以强壮有力,又经常教尉迟炽繁一些极其血腥的防身术,譬如踢裆、扣(插)眼等招数,故而尉迟炽繁不确定对方急起来会不会“一招毙命”。 可鼾声不停,她就根本无法睡觉。 想了想,她摸摸宇文温颌下小胡须,有节奏的轻轻扯,扯了一会,果然宇文温哼哼唧唧起来,松开揽着她的右臂,用右手去摸下巴,随后翻了个身,侧睡,背对着她。 虽然依旧鼾声如雷,但尉迟炽繁得了解脱,赶紧起身去找堵耳朵的东西。 堵耳朵最好用棉花,但现在急切间找不到,尉迟炽繁点起蜡烛来到书案处,打算扯些“餐巾纸”堵耳朵,却见书案上摆着文稿。 尉迟炽繁知道朝廷如今在酝酿“变法”,其中之一就有“改制”,要对行政区划进行调整,还要进行“文武分途”,将政区和“军区”分开。 由此,会进行一系列的调整,尉迟炽繁觉得宇文温方才熬夜写东西,写的内容应该和改制有关。 这么多年来,宇文温写的文稿、画的草图,如果没让她看,她绝不会去主动翻看,以免引得宇文温不快。 所以,这文稿不能看。 尉迟炽繁探手去拿案上放着的餐巾纸盒子,不经意间借着烛光光照,看清了文稿的标题: 设定:抱脸虫。 。。。。。。 凌晨,宇文温已停止打鼾,用餐巾纸堵着耳朵的尉迟炽繁也进入梦乡,但却睡不好,因为她做起了梦。 做梦的原因,自然是因为之前看的那个“设定”,于是睡着睡着,就变成了“我”。 我,是一个商人,在番禹港做买卖时,遇见一个贩卖古物的老渔民,这古物是他在海上捞起的一个木箱里发现的,形状像个蛋。 这个蛋大概有食盒大小,似乎是巨大飞禽的蛋,外壳坚硬,但当老渔民用沾着淡水的布擦拭蛋壳之后,蛋壳渐渐变得柔软起来。 我,站在路边,仔细端详着这个蛋,心中十分激动,因为这个蛋可能是“活的”,那就意味着可以孵化出雏鸟。 那么,这鸟儿,会是传说中的鲲鹏,还是玄鸟?或者是什么海外珍禽? 如果顺利孵化,将这珍禽当做祥瑞献给天子,那可是不错的买卖。 就在我端详异蛋的时候,又有人过来询问,为防万一,我直接用几粒极品黑珍珠将这异蛋买下,然后捧在手里。 就在我再次端详异蛋的时候,忽然看见蛋体颤抖,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 我赶紧跑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再次将异蛋捧在手里,等着雏鸟的破壳而出、 “嘭”的一声,异蛋顶端破裂,一个东西窜出,向着我扑来。 那一瞬间,我看清这东西的模样:像一只蝎子,尾巴极长,其扁平如蒲扇的腹部有开口,仿佛是一个嘴。 “噗嗤”一声,那东西抱住了我的脸,整个腹部就像一张湿漉漉的面巾,将我的脸捂住,使我开始喘不过气,而那尾巴缠绕着我的脖子,越缠越紧。 奋力挣扎却无法摆脱的我,渐渐窒息,拼命张嘴想喊却喊不出声,那东西便往我大张的嘴里注入东西... 尉迟炽繁挣扎着,拼命想要将“抱脸虫”扯开,避免对方将蛋吐到自己口中,接着进入肚子里,最后孵化出一个“异形”,然后从她的胸膛钻出来。 “不不..唔....” 尉迟炽繁挣扎着,手臂奋力挥舞,“啪”的一声打中旁边,随后听得听得“哎哟!”一声传来。 。。。。。。 清晨,朝会,睡眠不足的宇文温端坐御座,看着阶下两侧朝臣,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努力端正坐姿。 他昨晚熬夜写故事,写完异形抱脸虫的设定后,没来得及收拾便去睡觉,结果尉迟炽繁看到了异形抱脸虫的设定内容,于是做了噩梦,一手肘把他给打了。 还好,打中的是后背,不是面颊,否则堂堂天子鼻青脸肿上朝,让大家看见,脸可就丢大了。 但朝会上、众目睽睽之下,他可不能哈欠连天,否则会被人劝谏莫要沉迷酒色、荒废朝政,所以再怎么困也得忍。 今日朝会因为内容较多,所以距离散朝还有很长时间,宇文温强打精神,对朝臣们启奏的各项事务发表意见。 朝臣们时不时在笏板上写字,记录他的说话要点。 笏板的作用类似于记事本,只是由于礼制规定,朝臣们不可能人手一个小本本做记录,所以必须拿着长长的笏板,然后根据品级不同,这笏板的材质也有所不同。 没多久,一个议题开始,是关于政区的调整,这是“改制”,是“变法”的一部分,所以朝廷允许一定级别的大臣上书言事,并且多次在朝会对这一议题进行讨论,今天也是如此。 既然是讨论,那就意味着大家的讨论实际上是说给天子听的,所以此刻,端坐御座的宇文温,不需要发表什么长篇大论,只需要听就行了。 至于记录,当然有相关官员代为效劳。 经过数月的酝酿,一个新的政区规划方案已经有了雏形,如果一切顺利,明年就会正式实行。 方案内容大致如下:对“总管府”进行适当裁撤、合并,然后取消“总管府”这一建制,以“道”取代,与此同时将政区和军区分开。 政区长官只管民政,不担任军职,不管军务;军区长官不担任文职,只管军务,不管民政、税收,此即“文武分途”。 原有行政区划,为总管府、州、郡、县四级,拟取消郡一级,为道、州、县三级。 这是一个大刀阔斧的改革,文武分途,意味着延续数百年的地方政区结构,会出现根本性的变化,地方长官不再治军,坐镇一方的将领不再治民,可以说这样的改制是“异类”。 如果做得不好,就会贻笑大方。 第四百六十二章 改制 朝会在继续,端坐御座的宇文温,手里拿着一份资料,听着玉阶下,出列朝臣的发言。 按照改制方案(初稿),一级行政区名为“道”,全国共划二十道,是为:关内道(包括关中、峡州地区及河套地区,囊括了黄河中游几字形内的区域,以及河东的蒲州地区),治所在长安; 山西道(太行山以西、黄河以东,含河东、代朔地区)、河北东道(主要是永济渠以东的河北地区,含幽燕地区)、河北西道(太行山以东、永济渠以西河北地区); 辽宁道(辽东、辽西地区,还有未来扩张的辽北地区)、山东道(泰山周边、青齐之地,还有诸如海参崴这种海外飞地)、河南道,淮南东道(淮南东部以及江南蒋州); 淮南西道(淮南西部,及原黄州总管府部分州)、江南东道(除蒋州之外的三吴地区,以及后世福建大部地区,还有隔海对望的台州)、江南西道(彭蠡湖地区,含大庾岭南麓地区)。 广南东道(原广州总管府地区,琼州,以及部分后世福建地区)、广南西道(桂、邕、容三总管府地区)。 南海道(原交州总管府地区,南洋东部的吕州,以及未来扩张的南洋地区)、荆湖北道(主要是荆襄地区)、荆湖南道(主要是洞庭湖地区)。 剑南道(蜀地及南中)、山南道(梁州、利州地区)、黔中道(后世贵州地区)、陇右道(陇右、河西走廊地区,包括河湟谷地)。 与此同时,长安及东都洛阳以及黄州西阳设“府”,与道同级,是为: 京兆府,辖长安及周边地区,治所在长安。 应天府,辖洛阳及周边地区,包括黄河北岸河阳地区,治所在洛阳。 承天府,辖黄州及鄂州地区,治所在西阳。 所以,全国政区分为二十道、三府,共计二十三“块”。 考虑到防止地方势力做大的需要,政区划分的原则,既考虑了传统地域概念,又要实行“犬牙交错”,让各政区之间的边界不完全按地理走势划分,以避免某些“道”有关起门来割据自立的可能。 譬如,剑南道就不能管辖梁州、利州这两个门户,所以梁州和利州地区独自划分为山南道。 同理,广南道就不能管辖大庾岭南麓地区,这个门户划归江南西道管理。 军、政合一的总管府取消了,取而代之的道、府,设承宣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提刑按察使司,三使司并驾齐驱,互不隶属,分管民政、治安、监察职能。 三级政区长官,依次为: 道、府:布政使(府为府尹)、都指挥使、提刑按察使(简称按察使); 州:知州、指挥使、都察(或提刑); 县:知县、指挥、监察。 这是政区划分,一级政区为“道”(府),对应的一级军区则为“都护府”,长官为都护,次一级军区名为“都督府”,长官为都督。 与此同时,各地原有的军府建制大致不变,改名“折冲府”,府官为都尉,各折冲府依旧由十六卫大将军府统辖。 都护这个建制,汉时已有,“都”为全部,“护”为带兵监护,“都护”即为“总监护”之意,如今为单纯的军区建制,军区长官(都护、都督)只管军务,不管民政、税收。 各都护府,初步设置十一个,下置若干都督府,各都护府、都督府的划分,既要考虑到山川走势以及国防形势,还要有“犬牙交错”、相互掣肘的划分原则。 都护府的名称参考禹贡九州,防区及方位如下: 京畿都护府(方位:中):负责两京(长安、洛阳)的戍守,防区囊括关中、梁州、利州、河东地区(含并州)、荆北地区、陕州、洛州、河阳(洛阳黄河北岸地区)以及荧州; 黄武都护府(方位:中偏南):防区为原黄州总管府大部地区,确保黄州、鄂州这个军、工、商、矿重地为中军(京师军队)直辖,并扼守长江中游; 青豫都护府(方位:东):防区为河南及青齐之地,以及白马津、对岸的河北部分地区、; 淮扬都护府(方位:东南):防区为淮南、江南地区,以及淮北徐州地区; 荆湖都护府(方位:中南):防区包括襄州-大别山以南地区(黄武都护府除外),以及洞庭湖、彭蠡湖地区(包括大庾岭南麓); 广南都护府(方位:南):防区为岭南及交州地区; 益滇都护府(方位:西南):防区为蜀地、南中、黔中地区; 河凉都护府(方位:西北):防区为陇右、河西走廊地区。 河朔都护府(方位:北):防区为河套、代朔地区; 冀州都护府(方位:中偏北):防区为太行山以东、黄河以北大部地区,但不包括幽燕地区。 幽燕都护府(方位:东北):防区为辽东、辽西、辽北及幽燕地区。 各军区(都护府)粮草物资的供应和保障,以及作战时对政区(道、府)人员的征召,由相应转运使司负责协调、转运,而各转运司还承担将各地贡赋转运长安的职责。 与此同时,因为各类新式机器的大量出现,加上海贸、航运、工商、采矿的大规模发展,以及新的治安、户籍管理、征税需求,现有的尚书省六部二十四司不堪重负。 所以,为了增强行政管理能力,又不大幅增加机构设置,朝廷决定(暂定)在六部下增设新司。 织造司(主管纺织业和手工业)、交通司(主管水、陆交通运输,和转运司有区别)、工务司(管理机械制造等重工业及化学工业)。 内务司(强化户籍、治安管理,对各特区的流动人口进行管理,协调对流动人口的征税)。 洋务司(管理海贸事宜,市舶司只管收税)、商务司(管理各特区的商业)。 特区不是特别行政区,而是指大都会、主要商埠、矿区、要津和对外通商口岸(海、陆)这些“特定区域”,特区必须经过朝廷认定并张榜公布,地方官府不能自称。 朝廷会对这些“特区”的官府进行改革,增设相关机构,以便更好地对流动人口及工商业进行强化管理。 “特区事务”要“特办”,其他行政区照旧,如此以来,朝廷不需要付出高昂的行政成本在全国实行这样的强化管理。 当然,“特区”为了促进工、商、矿业发展,为了吸引大量劳动力前来务工,也为了更好地管理大量流动人口,各种“优惠政策”和“特别政策”也是别处没有的。 这场“改制”,是意义重大的“变法”中的一部分,是朝廷为了适应形势发展而做出的变革决定,所以决策必须慎重。 虽然最后的决策权在政事堂,但事前必须经过充分的讨论,以便集思广益、考虑周全。 所以,宇文温预留了大半年的时间,让官员们有充分的时间和机会参与到这场大辩论里面,议出个大概,最后就由政事堂诸公拟定最佳的两三个方案,再由他最后批准。 如果方案没问题,那么从明年元月起,就会正式实行,拉开变法的帷幕。 届时,凡是不能适应蒸汽机这一先进生产力的经济、文化、政治制度,都会落伍,然后... 冥顽不化、不愿改变的落伍者,会被历史的车轮碾过,粉身碎骨。 第四百六十三章 改制(续) 兵部,办公室外,等候入内的官员将等候室挤满,办公室内,几乎被卷宗淹没的兵部尚书刘文静,向围在办公桌旁的下属交代着事情。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朝廷即将调整行政区划,实行政区、军区分离,所以尚书省各部都忙得不可开交,兵部也不例外,因为各总管府取消,取而代之的是都督府,所以相关事务分外繁杂,让刘文静连轴转了大半月。 不,从开春以来,他就在忙。 白天忙,晚上忙,大会小会不断开,然后天天都要不停说话,若不是有茶润喉,怕不是要把喉咙都说哑了。 也亏得刘文静年富力强,加上二十多年的历练,如此强度的忙碌对于他来说,还行。 好不容易交代完毕,几名下属告退,又有官员入内,开始汇报事情,并听候他的交代。 刘文静喝了几口茶润喉,起身,来到挂着巨大舆图的墙边,指着舆图上的山川走势,说到:“都护府的设置,既要考虑地势,也要考虑相互牵制,而都督府亦是如此....” “然而考虑了相互牵制,也得考虑相互协作,否则一旦出现跨境流窜的流寇,各道都指挥使司若协调不好,会让对方有机可乘,这时候,还有都护府来亡羊补牢。” “可流寇若流窜于各都护府交界地区,那该如何协作以将其清剿?” “都护府相互牵制,就可能出现相互扯皮,所以,相邻都护府的防区,要考虑到流寇问题,一个都护府的设置,尽可能将一些容易被流寇盘踞的地区完整囊括,不要留下隐患...” 刘文静的考虑并不是多余的,都护府的职责之一,对内说好听点就是保境安民,说直接点就是镇压叛乱或者大规模民变,所以防区的划分,必须考虑如何“高效”完成这一职责。 政区、军区分离,为道(府)和都护府,基于现实考虑,各都护府的防区必须不同程度的“犬牙交错”,避免某个都护府坐大,以至于有能力割据自立。 但“犬牙交错”的结果,就是一旦有各道对付不了的流寇在各都护府边界转悠,届时由哪个都护府来“管”,就成了容易扯皮的事情。 各都护府的军队,原则上不可以跨境作战,必须提前获得朝廷批准,但这样的原则,在清剿跨界流窜的流寇时,就会让官军束手束脚。 与此同时,都护府内,各都督府交界处,也容易出现“谁都能管,结果谁都不管”的状态,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官,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官场常态,刘文静可不敢对官僚们办事的积极性有任何乐观期盼。 所以,为了尽可能减少“谁都能管、谁都不管”的地区,不给流寇以占山为王、蓄养实力的机会,都护府和都督府的防区划分,必须考虑周全。 与此同时,一旦遇到天灾,导致大量流民出现,虽然“第一责任人”并不是都护府,但为了防止野心勃勃之辈聚众谋反,相应的对策也得有。 所以,历史上多发灾难的地区,最好不要被两个以上都护府“分割”,若不得不让多个都护府“分割”,那也得提前定好规矩。 以免日后真的出现流民,几个都护府都不能及时去管,导致流民演变为流寇,那可就不得了了。 改制,听起来简单,但牵一发动全身,相关的变动,影响范围很大,所以刘文静和下属们终日忙碌,就是要为来年行政区的全面实施而努力。 不知不觉,已是傍晚时分,忙了一天的刘文静,看看外面依旧等候入见的官员,无奈的吩咐:“先让大家去食堂用膳,晚上继续。” 。。。。。。 夜,民部,民部侍郎杜淹,在食堂用完晚膳,走回办公楼,夜幕下的民部大院灯火通明,办公楼也不例外,这座三层建筑自从投入使用以来,各间办公室就没空过。 而杜淹的办公室位置,也从一楼升到二楼,然后升到三楼。 再过几年,也许又会回到一楼,因为六部尚书的办公室,都是在一楼的(独立院子里)。 杜淹如是想,慢慢向办公楼走去。 他作为民部侍郎,可以让食堂将饭菜送来办公室,不需要亲自去食堂用餐,但在办公室坐了一天,是该起来走走,活动一下筋骨,顺便透透气,让脑袋清醒些。 朝廷改制,政区和军区分离,而政区的行政机构又分为承宣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提刑按察使司,三使司分立,所以相应的变动不少。 变动于明年元月定型,所以六部官员要为此忙碌上大半年,各种大会、小会接连不断,各部之间还得相互协调、沟通,工作强度翻了几倍。 这种时候,各部尚书反倒相对清闲一点,最忙的就是作为副官的侍郎们,也亏得杜淹年富力强,又历练了将近二十年,所以处理其堆积如山的公文游刃有余。 对于他来说,忙归忙,却也是展现能力的时候,他已经是侍郎,距离尚书一步之遥,只要再加把劲,就能到一楼办公,再过几年,说不定就能入政事堂了。 只有三高官官才能入政事堂议事,所以,能否入政事堂,代表着一个官员是否跻身宰执之列。 天底下的官员,谁不想成为宰执? 当官就要当大官,杜淹不通兵事,也没能力驰骋沙场,想要讨好天子也不得其门而入,所以想要向上爬,就得靠政绩,要让天子看到他的能力。 天子重实务,耳目遍及朝野内外,所以杜淹觉得自己只需要努力表现,就一定会有回报,如果贸然去阿谀奉承,搞不好画蛇添足。 近二十年来,他的仕途经历就证明了这一点。 杜淹停下脚步,看着一处灯火通明的小院,那里,就是民部尚书的办公室所在地。 能当到尚书级别的官员,大多年纪都上来了,所以成日里上下楼多有不便,所以办公室还是在地面为好。 与此同时,还有各种配套设施,以及舒适的住处,而各司官员,如果晚上在官署加班,休息的时候就只能挤宿舍楼。 虽然作为侍郎,肯定有专门的宿舍,配套设施齐全,但彰显级别的特别待遇,谁不想要呢? 杜淹走进办公大楼,来到三楼,沿着走廊向自己办公室走去时,见着旁边各办公室里的官员已经陆续吃完饭,便吩咐随从: “通知各司正副长官,于十分钟后,七点半,在三楼会议室开会!” 第四百六十四章 历史的车轮 下午,皇宫,宇文温和侄子、杞王宇文理交谈,现任尚书令的宇文理到了明年就要卸任,转任淮扬都护,坐镇东南,监视南朝故地。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而现在,时值改制的关键时候,宇文理作为尚书令,肩上责任很重,所以宇文温有许多话要向侄子交代。 但他最想和侄子说的,就是到任后,如何与地方官府、市舶司、洋务司等“有司”配合,将防区内的海防及港务做好。 与此相比,监视南朝故地这一政治任务倒在其次。 淮扬都护府,防区是淮南、江南以及淮北徐州地区,位置十分重要,故而职责也很重,因为防区里,有淮水、长江的入海口,所以内河航运及海运十分繁忙,这就带来了个新问题:海防。 淮口和广陵,都是繁忙的内河、外海转运港,大量民船穿梭,管理起来难度很大,加上当地道、州的官府,可以说这两个港口的“婆婆”都有几个。 婆婆多,谁都能管事,而谁都能管事的结果,就是什么事都管不好。 万一有海寇来袭,乔装打扮、伪造船籍入港,地方官府以为这是番商海船,都护府以为是两洋贸易公司商船,市舶司以为是都护府战船,洋务司以为是漕运货船,大家都认为不归自己管... 那么,有可能百余海寇,就这么大摇大摆入港,然后上岸烧杀抢掠,与此同时四处纵火,导致大量百姓四处逃散、相互践踏,然后对方赶在官府反应过来前扬长而去。 留下的一地鸡毛,谁负责? 说完海寇,还可以说走私,或者贩卖人口,这些问题都和船只管理息息相关,广陵、淮口位于内河与外洋的交界处,问题尤为明显。 这就是海防面临的严峻形势,另外,即便进出港区的船是正经民船,那么,地方官府、都护府、市舶司、洋务司的巡逻船,是不是要轮番上前询问以查明身份? 虽然船只的管理,可以通过舷号实现,但舷号是可以篡改的,所以总是要有巡逻船亲自确认,谁都要管一管的结果,就是大幅降低效率。 如此一来,船只入港、出港的时间就会大幅延长,让本来就繁忙的淮口、广陵港变得淤塞。 所以,这涉及到“联合执法”的问题,相应对策,相关的部、司当然在磋商,不需要宇文温操心,但他必须提醒侄子注意。 顺便听听宇文理有什么话要说,如果有什么想法或者误会,叔侄当面说清楚。 那么,宇文理会有什么想法? 当然会有想法,宇文理以正二品的尚书令,离开中枢出镇地方,成为十都护之一(根据都护府的级别,都护一职为从二品到正三品不等,淮扬都护为从二品),从品级上来说是降了。 所以作为平衡,宇文温授侄子正一品的太尉。 太尉、师徒、司空,在周国如今的官制里,是正一品的“三公”,可以说是位极人臣,而历朝历代的三公都是虚职,所以,杞王宇文理明面是高升,但实际上有名无权。 然后被赶出长安,远离中枢,到长江边钓鱼。 从权力博弈的角度来看,确实如此,宇文温也不想假惺惺说什么“叔叔别无他意,你莫要多想”,侄儿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察觉不出其中端倪。 但,宇文温依旧理直气壮:宗室出镇地方,有什么问题? 尤其江南地区,这是南朝故地,不让宗室带兵盯着,谁放心? 邵王宇文,同样要出镇地方,任荆湖都护。 当然,京畿都护一职也重要,但宇文温没道理有儿子或者心腹之臣不用,用侄子。 亲兄弟都得明算账,何况叔侄。 有些话不需要挑明,挑明了反倒不好,宇文温不会赶尽杀绝,但该有的防范也会有,宇文理明白这个道理,也知道叔叔必然暗中有布置,却不会终日愤懑。 现在,就更不会当着叔叔的面发牢骚了。 都护一职,目前暂定五年一任,到期回京任京官,避免都护做大,宇文理到外地任职,五年后就会回来,而之前十几年的经历表明,叔叔还是念及亲情的。 更别说,他的弟弟们也有任用和历练,要么带兵,要么任地方大员,不是那种清贵无权的职务。 所以,他的叔叔,确实还是念及亲情的,没必要发牢骚,搞得大家不愉快。 但宇文理还是有疑问要提出来,因为当他卸任尚书令一职后,原以为是卸任幽州总管的燕王宇文维翰继任,结果叔叔没有将空缺补上。 宇文温对此的回答,就是从此将尚书令一职留空。 尚书令的职责,由左右仆射分担,于是,诸相之首的首相尚书令,从今往后就不会有人担任了。 这是为什么呢? 面对侄子的疑问,宇文温倒也开诚布公:“如今即便有了政事堂,尚书令的地位依旧突出,若....” 宇文温差点说“若你是皇帝,该如何压制尚书令”,但这种话不妥,所以他顿了顿,说: “若一个商号的大掌柜长期掌管人事、业务及日常事务,即便大掌柜之职时常换人,你觉得,伙计们是敬畏、佩服大掌柜这个职务,还是敬畏东主?” “换句话说,关键时刻,如果一个精干的大掌柜要踢开东主,自己拉队伍创办商号,你觉得习惯了听大掌柜指挥的伙计们,是选择跟着大掌柜创业,还是留下来,跟着自己不熟悉的少东主?” 宇文理思索片刻,便明白叔叔的意思,确实,皇权(君权)和相权的斗争已经持续数百年,一旦皇权暗弱,宰相很容易成为权臣。 所以将宰相一分为几,变成如今的三高官官,就是削弱相权的必然结果。 但即便如此,尚书省作为行政机构,对于官僚集团的影响依旧很大,所以,正二品的尚书令在三高官官之中,品秩最高,依旧处于强势地位。 政事堂诸公,可以称为诸相,而削弱后的尚书令,依旧位列诸相之首,是为首相。 尚书令这一职务,从权力斗争角度来说,依旧有能力对皇权造成威胁,当文武官员习惯于听令于尚书令(职务,不是具体的尚书令人选),一旦情况不对,时任尚书令的人,就有可能搞出大事。 如果皇帝的手腕不错,可以有效掣肘尚书令,不用担心什么。 然而万一新君无能,或者少不经事,那么尚书令就有可能“失控”。 轻则行伊霍之事,重则谋朝篡位。 现在,让尚书令一职空缺,将正二品的“尚书令”一分为二,变成从二品的尚书左右仆射(以左仆射为主),在品秩上不会超出中书、门下高官官,可以有效减轻相权对皇权的威胁。 当然,这样的决定要如何实施,和宇文理无关,他今年要将改制一事处理清楚,明年,就到扬州上任去了。 而宇文温要将尚书令一职留空,也就是设而不任,当然不是一时兴起:这算是遵循历史发展。 皇权和相权之争,是秦汉以来各朝各代中央权力之争的一个焦点,整体的发展趋势,就是皇权不断集中,相权不断被分割。 两汉时期,宰相由一人(职)变成三人(职),也就是三公,皇帝又设内外朝(汉武帝时起),以心腹近臣(录尚书事、尚书令、尚书仆射等)组成办事机构控制相权。 然而这种心腹办事机构日渐坐大后,又形成一个实际的行政中心,甚至取代了相权,到了魏晋年间,渐渐将三公(一般是太尉、司徒、司空)挤到一边,又对皇权构成威胁。 到了隋唐时期,通过三省六部制的建立,进一步分割相权。 隋时,尚书令一职长期空缺,到了唐,因为李世民曾担任过尚书令一职,所以自他玄武门之变夺位后,尚书令一职再无人担任,其职责,由尚书左右仆射分担。 宋元之际,相权又被分割,到了明初,随着朱元璋废除丞相,其子孙行内阁制度,以内阁大学士行使相权,皇权和相权的千年争斗,终于落幕。 所以,宇文温现在决定将尚书令一职留空,任由“历史的车轮”将相权“碾压”得跟碎,并不是因为犯了疑心病、成日里担心尚书令造反而致。 这是皇权的必然反应,和个人喜好无关。 又过了一会,该说的话说得差不多,宇文温不忘交代侄子: “这海鱼,虽然生吃味美,但你最好还是莫吃,到了扬州也是如此。” “毕竟,海鱼身上的寄生虫虽然比河鱼身上寄生虫少,但终归是有的,若是吃生鱼片多了,寄生虫入体,即便华佗再世,那也是救不活的。” “侄儿知道的,侄儿向来不生吃水产。” “还有,鱿鱼、墨鱼等海产,最好不要吃得太频繁,这些海产吃多了,容易得痛风,年轻时可能不觉得,老了,疼起来,后悔都没用了...” 见叔叔絮絮叨叨的交代,宇文理百感交集,仿佛眼前是去世多年的父亲在叮嘱他。 唉,摊上这么能干的叔叔,还能如何....再怎么样,叔叔总还是念及亲情的。 第四百六十五章 历史的车轮(续) 临近中午,东堂,散朝后的宇文温正在和鄂国公史万岁、英国公杨济研究西域局势,周国对于东、西突厥的“攻略”一直在进行,东突厥目前和周国处于友好状态,而西突厥,也该“动一动”了。m.x23us.com 西突厥这几年一直不太平,自从西突厥的达头可汗兵败,逃入吐谷浑地界后不知所踪,西突厥便陷入内讧。 明面上的大可汗泥撅处罗可汗治国无道,贵族们蠢蠢欲动,泥撅处罗可汗焦头烂额,只能靠武力镇压,却越压越乱。 所以,西突厥这数年来国内一直不稳,本来是周国趁火打劫的好机会,但周国若直接攻打西突厥,反倒事倍功半:西突厥的大小可汗们内斗归内斗,一旦外人掺和进来,反倒会暂时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这个“外人”,指的是周国,东突厥对于西突厥来说,算是分家过的自家(堂)兄弟,东突厥的大可汗始毕可汗同为阿史那氏子孙,再可恶,也算是自家人。 自家兄弟争家产,打得头破血流、闹出人命是一回事,可外人来掺和,那是一定要先把外人赶走的。 或者往大了说:中原朝廷在草原各部看来,就是外人,草原的霸主即便不是阿史那氏,也轮不到中原天子来“作威作福”。 所以,周国为了让西突厥国内局势更乱,不好亲自冲锋在前,必须扶持几根“搅屎棍”,所以要选“有动机”对付泥撅处罗可汗的草原势力。 西突厥的泥撅处罗可汗手段残暴,残杀铁勒各部(一说十三部,一说十五部)首领,引起铁勒诸部暴动,铁勒契部、薛延陀部出走,自立汗国。 而达头可汗之孙自立为射匮可汗,集结盟友和泥撅处罗可汗分庭抗礼。 综合考虑,周国要扶持的“搅屎棍”,不会是东突厥,不会给始毕可汗以统一东西突厥的机会,也不会是西突厥的射匮可汗,而是自立的铁勒契部、薛延陀部。 通过扶持契部、薛延陀部,使其统合铁勒各部,然后对西突厥发起挑战,这样一来,对于草原上的部族来说,是一场按照草原规则进行的争霸,一如当年突厥取代柔然般。 如果周国现在就亲自下场,那么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如此战略,当然有后患,那就是养虎必为患,西突厥若真被铁勒部攻灭,那么新崛起的铁勒部(历史上的薛延陀),迟早成为周国的新敌人。 然而,时间在周国这一边,当战争进入热兵器时代,中原军队将会在技术上再次对草原军队获得绝对优势,如今,需要时间来增强国力,以便增强对草原的军事投送力量,还有控制力。 扶持铁勒各部斗西突厥,西突厥灭亡,铁勒做大,这大概要过上十来二十年的时间,到时候,周国的国力会更加强盛。 经营好的河套、河西地区,还有阴山山脉北麓草原地区堡垒群,会让周国成为“草原争霸”这个棋局里举足轻重的棋手。 届时,即便铁勒取代了西突厥成为新霸主,再加上东突厥,面对全面装备火器的周军,完全没有胜算。 在周国绝对的军事优势、遍布草原的堡垒群面前,草原各部心里再不爽,也得臣服。 长期战略是这样,但具体到操作层面,还是得小心谨慎。 鄂国公史万岁的意见,是适当在沙州增兵,兵力不多不少,对外只说是加强边防。 有这么一支军队驻扎在沙州,一来断了东突厥干涉西突厥的念想,二来是向西突厥施压,迫使内斗的泥撅处罗可汗、射匮可汗不得不争相讨好周国,以免周国支持其中一方。 与此同时,有周军在一旁虎视眈眈,吸引西突厥的注意力,也算是给契部、薛延陀部壮胆,他们才有机会拉拢其他铁勒部族。 但是,这样的布局,对带兵主帅的要求很高,不能光会打仗,还要会“纵横术”(外交),能够利用西域诸国的力量,并了解突厥内情。 靠着亲临前线的优势,直接临机决断,而不是事事都向长安请示,耽误时机。 这样的人选,之前有一个,那就是长孙晟,然而长孙晟过世了。 所以,比较合适的选择,是任命能征善战的军队主帅,搭配一个“纵横术”高明的长史。 主帅的人选有很多,但长史的人选.... 之前处理西域事务的裴世矩倒是不错,然而这位如今是门下侍郎,忙着“改制”。 虽然手头事务可以放一放,再往沙州走一遭,但史万岁觉得,总不能靠着裴世矩一人处理西域事务,多几个能臣,总是好的。 对于人选,史万岁说出自己的看法:“臣以为,如今局势,不如选派干练之人,到西域磨练一番。” 宇文温问:“鄂公的意思,是趁机历练几个好苗子?不能老指望裴侍郎?” “臣正是此意。” “那鄂公有何推荐?” “回陛下,三原李靖就不错。” 宇文温听到这里有些奇怪:“鄂公多次称赞李将军,说李将军有帅才,可没听鄂公说李将军有纵横之才?让李将军去做长史?” “陛下,西域诸国、草原各部不太懂大道理,裴侍郎先前以礼相待,大家一团和气,臣以为无非是...无非是酒肉朋友而已,到了关键时刻,总得靠刀顶在对方胸膛,才好说话。” “臣以为,李将军不是只会打仗的莽夫,以其为主帅,辅以待历练之人为长史,然后一人唱白脸,一人唱红脸,搭档‘唱戏’,效果应该不错。” 这建议有意思,出乎宇文温意料之外,杨济对此颇为赞同。 杨济认为,如今东突厥不敢轻举妄动,所以正是朝廷逐步削弱西突厥的好时机,而善于用兵的李靖,不是单纯的莽夫,对于如何“以柔克刚”,也是颇有见地的。 既然两位都这么说,宇文温对此也没有什么问题,他让李靖历练多年,也该到这位独当一面。 玉不琢不成器,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军神,现在也该展示一下新生代的风采了。 说着说着,宇文温又把话题转回西域:“前不久,极西之地波斯国的使者抵达长安,他们的诉求,两位想必知道了。” 见史万岁和杨济点头,宇文温继续说:“波斯国如今和宿敌罗马国打得昏天黑地,就怕对方和西突厥再度联手,所以使节请求朝廷出兵,攻打西突厥以做牵制。” “对于这个请求,朝廷当做顺水人情是不错的,不过呢,牵制可以,直接出兵的话,目前时机不到。” “同样是前不久,罗马国的使者也浮海而来...人家可是大半年前出发的,乘坐南洋贸易公司的海船过来,为了躲过波斯国的海路封锁,大费周折,一路上藏头露尾...” “即便到岸,也是如此,如今隐去身份在长安某处下榻,如同隐居一般,就怕走漏风声被波斯国使节察觉...” 听到这个秘密消息,史万岁和杨济有些惊讶,宇文温知道对方惊讶什么,继续透露:“罗马国的那个弑君逆贼已经完蛋了,新君继位,内忧外困,遣使东渡,自然是有事相求。” “你们猜猜,罗马使节想求什么?” 史万岁问:“为了西突厥?皇朝不可能为了万里之外的罗马国,就放任近在咫尺的西突厥坐大、攻打波斯,那罗马国亡国与否,又与皇朝何干?” 杨济也问:“陛下,总不能是求援吧?万里之外,罗马国和波斯国交战,皇朝是不可能派兵的,也不可能出面调解,因为波斯国不可能听。” “你们说的都没错,所以,罗马国使节求的不是这些,你们再猜猜,他们想求什么?” 宇文温说到这里卖了个关子,心中对未来有些期待:历史的车轮,其前进方向出现了偏差,这个时代会变得越来越有意思。 第四百六十六章 公道话 宇文温提的问题,史万岁和杨济哪里知道答案,在此之前他们甚至都不知道罗马国的使节已经抵达长安,宇文温见两位摇头,便将一张地图摆在案上。x23us.com 开始讲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故事地点,在万里外的极西之地,故事主角,一个是罗马,一个是波斯。 两个国家的恩怨已经持续数百年,不死不休,为了弄死对方,无所不用其极。 数百年的纷争,双方轮流占上风,打着打着打累了,就坐下来和谈,和平时光维持了几年,双方觉得自己又有力气了,于是撕破和约,继续打。 正面战场打得头破血流,盘外招也层出不穷。 罗马国的北面和西面都是蛮族,于是波斯国花钱撺掇这些蛮族的王和可汗,从后背对罗马捅刀子。 罗马国为了专心对付波斯国,不得不花钱买平安,波斯国给这些蛮族多少钱,他们就双倍送给对方。 与此同时,罗马国也以牙还牙,同样收买波斯国北面和东北面的蛮族,让其从后背捅波斯国。 波斯国自然也得花双倍的价钱买平安。 于是,两个冤家不仅为了从正面击败对方花了大量军费,也为了请人捅刀子或者避免被人捅刀子而花了不少钱。 与此同时,两国交界处,那大片富庶的地区,是双方死都不肯放弃的肥肉,却因为战火连天弄得百业凋零。 可以说,这就是两头猛虎在争夺一头肥牛,但谁也无法安安心心从肥牛身上吃肉,不仅如此,自己的体力也被无休止的撕咬弄得骨瘦如柴,而那头肥牛,同样也瘦得皮包骨。 两头猛虎在不停撕咬,周边围了一群狼,各种占便宜,反倒吃的脑满肠肥。 这个时候,两头猛虎应该休战,好歹休养生息个几十年,以便恢复元气,然而数百年的恩怨,哪里是说放下就放下的? 但机会还是来了。 大概是二十多年前,中原这时是尉迟作乱的时候,波斯国的万王之王,被手下大将发动的叛乱赶下台,其子逃往宿敌罗马国寻求庇护。 这个逃亡的王子,得罗马国的皇帝看中,不仅将公主嫁给他,还派出大军送女婿回国,击败逆贼,成功复位。 至此,两国关系由仇人变成翁婿,总算是安稳下来了。 好景不长,差不多十年后,罗马国发生叛乱,叛军将领弑君,于是波斯女婿有了复仇的大义,两国战事再起。 “再这么打下去,你们觉得会如何?“ “自然是鹤蚌相争,渔翁得利。” 史万岁如是说,这是很明显的事,他看着这画着罗马和波斯疆域的草图,很容易就看到这两个国家的后背,都有恶狼在等待机会。 要么是两头占便宜,要么是乘着其中一个国家倒霉,然后来个落井下石。 这样的局面已经持续数百年,诚如天子所说,原本两头精壮的猛虎,此时已经被沉重的战争负担压得喘不过气。 杨济点头赞同,却不说什么,因为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宇文温见两位点头,继续说下去:“那么,对于皇朝来说,这两个国家,谁胜谁败,有关系么?” “没有,万里之外的事情,与皇朝有何关系。” “但是,做买卖的商家,想要赚大钱,就不能让两个大客户斗得两败俱伤。” “波斯国和罗马国交战,波斯国断了罗马国往东的海路,这对于皇朝而言,就是少了一个大客户,本来可以赚两份钱,现在不要说一份,连半份都困难。” “为什么?因为波斯国为了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灭掉宿敌,已经穷兵黩武,没那么多资金来和皇朝做买卖。” “这意味着什么?朝廷最大的收入来源海贸,利润增加不如预期,若是以往倒无所谓,可如今变法在即,财政开支大增,过上几年,如果海贸不能提供更多的利润,财政是吃不消的。” “所以,这两个国家不能再打了,必须要有个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大家握手言和,一起做买卖,休养生息,不好么?” 听到这里,史万岁有些疑惑:“陛下,万里之遥,鞭长莫及,官军是不可能远征的,即便..譬如即便能攻入波斯国国都,可要守住那地方,代价太大,大到朝廷承受不住。” “所以若想劝架,人家又怎会听?“ “没错,光靠喊,哪里能劝架,不过如果....”宇文温说着说着,笑起来:“如果,劝架的人背着一筐猛炸药,说谁敢不听公道话就会被他炸死...” 史万岁听到这里,心中一惊,和杨济不约而同脱口而出:“猛炸药!” “没错,猛炸药,你们看这里...” 宇文温指着地图上两国交界处的“黎凡特地区”、其西北部沿海位置一个点:“这里,是他们的兵家必争之地,音译为‘安条克’,其地位十分重要,类似于....” “类似于徐州彭城,‘安条克’一旦易主,攻守之势亦随之变动。” “安条克,是罗马国东方防线的核心,类似徐州彭城之于南朝淮水防线,所以,波斯国要击溃罗马国的东方防线,就得拿下‘安条克’。” “去年,波斯大军围困‘安条克’,志在必得,而内忧外患的罗马国,只能靠新君御驾亲征,带着所剩无几的野战主力来救。” “两军在安条克城外爆发决战,一如当年萧梁攻打元魏,爆发了寒山之战那般。” “据南司(南洋贸易公司)所探消息,那一战双方打得昏天黑地,罗马军渐渐不支,眼见着波斯铁骑突破拦截从侧翼迂回而来,罗马将士军心大乱。” “这时,罗马新君让亲军投入作战,以猛炸药将对方的冲锋打退,然后反击。” “罗马将士在猛炸药的帮助下,瞬间将波斯军打崩,然后乘势掩杀,那场面....啧啧...” 猛炸药的威力,史万岁和杨济自然是知道的,所以虽然宇文温没有具体描述那场大战的情景,他们也能想象这一战里波斯大军有多惨。 难怪两国遣使来中原,原来.... 杨济有些不敢相信的问:“陛下,莫非先前就暗中将猛炸药送与罗马国?” “送?”宇文温又笑起来:“如此神兵利器,得花钱买!还得是金币!” “罗马国风雨飘摇,内忧外患之下,新君已经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南司卖给他的猛炸药轰天雷,比一万精兵都厉害,要不是有猛炸药,他的大军在‘安条克’就完蛋了!” “他打了这一场大胜仗,在国内的声望瞬间暴涨,人人都说新君有神通,连一直冷嘲热讽的某些大贵族、大将军都不敢吭声,低眉顺眼,你说这买卖划算不划算?” “所以,罗马新君遣使携带大量黄金东渡,就是来求购轰天雷,带回去救国救命。” “波斯国不知其中奥秘,之所以遣使来朝,就想求皇朝拖住西突厥,不想让西突厥有机会趁火打劫,因为波斯国此战大败的损失倒是其次,军心大乱才让那万王之王坐立不安。” “那一战,许多波斯将士亲眼看见罗马军队召唤九天神雷杀敌,瞬间就把己方大军打崩,你想想,波斯君主要安抚军心、说服大家相信那只是意外,会有多难?” “万王之王,敢拍着胸脯向贵族、将领保证,保证下一次交战,罗马军不会再来一次?他不敢保证,那么将士们又如何有信心打胜仗?” “在接下来的战争里,双方会很尴尬,为什么?因为罗马将士盼着新君再次施展神通,获得新一次的决战胜利,而波斯将士害怕罗马军队施展神通,所以士气低落。” “然而,罗马的新君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知道轰天雷已近用得差不多,若是在新的决战里,他施展不出神通,无法击败敌人,好不容易得来的好局面就守不住了。” “于是,麻杆打狼两头怕,先前嗷嗷叫着要灭国的波斯军队,攻势瞬间停止,而嗷嗷叫着要趁着神灵保佑去收复失地的罗马军队,也开始‘静待时机’。” “按照南司的汇报,自安条克之战后,两国主力很快脱离接触,没了决战的心思,只有零零星星的小规模接战...” 史万岁和杨济听到这里,已经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天子居然把军国利器猛炸药卖给罗马国,强行给罗马国续国祚,这也太.... 据说猛炸药的配方十分复杂,所以根本就不会怕对方仿制,而有了那什么“安条克之战”的实战效果,交战双方对于这个武器(神通)的威力都很清楚,记忆犹新。 所以,能够大量(相对而言)出售猛炸药的周国,其态度会决定波斯、罗马战争的结果。 话说回来,猛炸药居然能起到这样作用,真是..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史万岁和杨济不约而同想到这点,只觉天子果然厉害。 宇文温懒得自夸,继续说下去:“所以,有了这个前提,朕再出来说句公道话,让双方握手言和,然后和皇朝一起做买卖,谁敢不听?” “罗马国不听,好,朕就明明白白告诉他们,下一次,就轮到波斯兵马对着罗马军队放九天神雷了!” “波斯国不听,好,朕可以保证,罗马军会一路‘轰隆隆’,一直轰到泰西封,然后破城而入!” 第四百六十七章 为什么? 翌日午后,宇文温在书房给太子和燕王上课,上的是“国际政治课”,他要让儿子开开眼界,看看万里之外的波斯国和罗马国是怎么作死,然后引以为戒。m.x23us.com 光上课还不行,得让“学生”做题,如此才能加深印象,并学会处理问题的思路和方法。 相关资料和“题目”,他已经提前发给儿子们,所以今天直接切入正题:为什么,波斯和罗马的最近一位“先帝”,会落得凄凉下场。 罗马国的“先帝”,是十年前被叛军所弑的“莫里斯皇帝”,简称“莫老”,和如今的罗马新君无血缘关系;波斯国的“先帝”,是当今波斯国万王之王库萨和的亲生父亲,简称“库老”。 太子宇文维城,仔细看过父亲提供的相关资料,现在,由他先回答,然后燕王宇文维翰补充。 “库老”,死于叛乱,“莫老”类似,亦死于叛乱,两者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作为执政多年的君主,却被军队推翻。 正常来说,执政多年的君主对军队的控制应该是不错的,出现这样的情况,只能说君主失了人心。 所谓“人心”,指的是贵族和将军们的人心。 为什么君主会失去人心呢? 因为资料有限,宇文维城对罗马和波斯的国情只知道个大概,知道这两国和中原类似,是门阀贵族政治,却更胜一筹。 许多大贵族出将入相,权力很大,在中枢举重若轻。 但这两国有一点和中原不同,那就是宗教的势力很大,以至于“国教”首领可以和君主并驾齐驱。 宗教首领们负责宗教事务,有大批信徒追随,虽然平日不参与行政,但关键时候的站队,会影响君主和贵族博弈的结果,所以,人心中的“人”也包括宗教首领们。 而两位“先帝”失去人心的原因,宇文维城认为第一是军事,第二是内部矛盾。 波斯和罗马是数百年积怨,征战不休,所以国力透支得厉害,为了筹措军费,以及收买对方边境蛮族以作掣肘,两国不停地花钱,所以都在加税,导致百姓负担很重,大小贵族也颇为不满。 这种时候,一旦出现较为严重的军事失利,就会导致君主的声望大衰,作为最高军事统帅的君主一旦失去军事上的光辉,各种非议和不满自然就冒出来了。 以波斯的“库老”为例,其在位时,对罗马国的战事不顺,而东北面又出现了强悍的敌人突厥,波斯军队在突厥骑兵的猛攻下节节败退,多亏了名将白赫兰楚宾(音译)以少胜多,将突厥大军击败。 立下不世之功的白赫兰楚宾,却因为家世显赫,遭到了“库老”的猜忌,未能入中枢,被调到西线对付罗马军队。 两国长期对峙,战线较为稳定,即便是当世名将,也不可能在敌人未露破绽的情况下取得什么突破,而上任后不久就吃了个败仗(没有伤筋动骨)的白赫兰楚宾,收到了万王之王命人送来的女装。 这是羞辱还是鞭策? 很显然,出身大贵族、为国立下大功却被排挤的白赫兰楚宾认为是莫大的羞辱,于是举兵反叛,回师攻打国都。 这一打,居然就攻入国都,贵族们将狼狈不堪的“库老”推翻,拥立其子库萨和(音译)继位,而白赫兰楚宾不依不饶,自己当了万王之王。 整件事,看上去好像很简单,就是一个造反的大将攻入国都,谋朝篡位,然而波斯这么大的国家,那么多军队,怎么就看着一个将军成事了? 很显然,贵族们对“库老”早有不满,见着有人出头,便趁机落井下石,扶持起来的王子又不顶用,那就向强者臣服。 那个被赶跑的波斯王子库萨和,得了岳父派来的罗马大军撑腰,回国复仇并打败了白赫兰楚宾,波斯贵族们毫不犹豫抛弃了“逆贼”,又奉库萨和为万王之王。 类似的事情,也出现在库萨和的岳父“莫老”身上。 一支边境军队,在一个类似中原队主的小头目带领下,向国都进军的时候居然如入无人之境,最后轻而易举破城,弑君篡位。 为什么? 宇文维城认为,是罗马国的大贵族、大将军们对君主不满,而常年的战争,沉重的赋税,也让国民怨声载道,见着有人出头,无论贵贱都乐得袖手旁观,看着君主死全家。 两个相互敌视的国家,两个“先帝”,都因为类似的原因遇害,为什么这么巧? 这是宇文温的再次提问,宇文维城的回答也很直接:两国的数百年敌对,让两国陷入死局。 为了争夺两国交界处的富庶地区,双方都红了眼,贵族们期盼着战争,因为打胜仗之后可以劫掠城池,获取大量财富,掳走大量奴隶,这就是战争的好处,即所谓‘红利’。 长年的战争,让两国国民负担越来越重,而军事上的拉锯战,让两国从总体而言都占不到什么便宜,于是国家疲惫不堪,各自国内贵族得不到太多好处,不满情绪便逐渐高涨。 而巨大的战争开支,让国家财政入不敷出,君主只能一方面剥削百姓,一方面向贵族、有钱人借贷,那么,当债主觉得欠债之人(君主)似乎无力偿还债务(靠战争获取大量利益),就会起心思“换人”。 内忧外患之下,只要有个风吹草动,早就危如累卵的局势自然崩溃,君主被汹汹怒火反噬。 罗马国的“莫老”,虽然实现了对波斯的和平,但国家的北境依旧有蛮族在虎视眈眈,所以战争不能停,却因为财政恶化,导致越来越多的人不满。 才有了区区“队主”造反成功并且当皇帝的闹剧。 两国只有维持较长时间的和平,君主才有机会缓和国内矛盾,然而君主想要和平,那些寄希望于发战争财的贵族、将领,还有占据道德高地的宗教领袖不答应。 更别说,两国自己也面临着其他边患,树欲静而风不止。 宇文维城说了一通,最后总结:如果波斯和罗马再这么不死不休的斗下去,只会两败俱伤,便宜别国。 按照中原的话来说,就是鹤蚌相争、渔翁得利。 渔翁会是谁呢?宇文维城觉得皇朝若不能消灭或者遏制西突厥,那么与波斯东北境接壤的西突厥,成为渔翁的可能性很大。 其次,是罗马国北境的“阿瓦尔”(音译)汗国。 “没有第三个可能么?” 宇文温忽然问,宇文维城闻言一愣,下意识看向地图,看向波斯国西南境、罗马国“阿非利加总管府”东面的“撒拉逊地区”。 那里,是一大片沙漠,三面环海,沙漠里点缀着一些绿洲,而撒拉逊诸部就生活在其间。 按照南司(南洋贸易公司)的汇报,撒拉逊诸部骁勇善战,又不缺良马,所以... 理论上来说,确实有可能变成渔翁。 “父亲,撒拉逊沙漠幅员辽阔、寸草不生,难以置信这些部族能够变成渔翁....” 宇文维城缓缓说着,斟酌用词:“一如之前的南中爨氏,虽然部族不能不说善战,可南中贫瘠之地,又能对中原如何呢?” “突厥之于波斯、阿瓦尔之于罗马,一如柔然、突厥之于中原,威胁巨大,一旦寻着机会,必然长驱直入,攻城掠地,为所欲为。” “南中爨氏即便当年有余力出击,最多不过袭扰益州、交州地区罢了,如何有机会入主中原。” 儿子的结论有理有据,宇文温点点头,看向燕王宇文维翰:“大郎呢?你觉得谁会是渔翁?” “孩儿也以为,若西突厥实力依旧,当是渔翁首选,其次是那阿瓦尔汗国,毕竟数次入寇,这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宇文维翰认真回答,不敢有半点破绽,免得被父亲抓住破绽然后反击:“至于撒拉逊部族,不过是大漠之中城邦联合,即便商贸发达又怎的?” “了不起如河中粟特各城邦,西域各小国,能成什么气候?” 同样有理有据,宇文温点点头,却又问:“但是,渔翁得利,可以说就是捡便宜,一旦罗马和波斯斗得两败俱伤,昔日弱小的边疆部族,一样有机会呀。” 这下轮到宇文维城‘进攻’了:“父亲若这么说,波斯和罗马真到了两败俱伤地步,那两国周边各大小势力都是有机会的,这就说不准了。” 儿子有主见,宇文温很高兴,所以,即便他知道历史上的“正确答案”,也不会强词夺理。 他今天给儿子上课,不是为了做“预言”,而是为了让儿子提高眼界。 万里之外的地方,他吃饱撑了才派兵干涉,而现在,有更好的办法让波斯和罗马停战,休养生息,然后周国就可以同时和这两个大国做买卖,赚大钱,补贴财政。 用“进出口贸易”带动国内经济发展,这才是宇文温最关心的问题,因为为了支撑变法,需要朝廷投入大量资金,而且开支会变大,一个稳定且利润快速增长的“进出口贸易”,有助于保持健康财政。 若波斯和罗马真的实现了长期和平,能够好好调理内政、与民生息,享受到和平的红利,那么以后无论是西突厥、阿瓦尔还是撒拉逊,都不会有太大的机会占便宜。 第一个功课,两个儿子都圆满完成,现在,宇文温给出第二个题目,背景是周国要出来“主持公道”,让波斯和罗马握手言和。 那么,周国应该怎么分别向两国进行“外交”,才确保两国缔结一个长期和平条约并严格遵守,以及确保周国的利益最大化呢? 第四百六十八章 战争与和平 特定前提下,战争与和平,谁最宝贵? 宇文温认为,那要看战争与和平,谁能带来更多的红利。m.x23us.com 战争的红利是什么? 是开疆拓土,为自己国家争取更大的生存空间,当土地变多了,资源变多了,那就能养活更多的人口,产出更多的财富。 或者是掠夺,掠夺财富,掠夺人口,将男丁变成奴隶,将女人变成生育工具,以繁衍出更多的后代。 战争的红利,是如此让人着迷,以至于王侯将相欲罢不能,能够给贵族们带来战争红利的君主,必将得到如潮欢呼,正如能给狼群带来猎物的狼王一样,拥有无上权威。 然而,当狼王不中用,不能给群狼带来好处时,就该死了。 宇文温问儿子,要如何让波斯、罗马两国缔结合约,然后周国从中获得的利益最大化,宇文维翰和宇文维城首先想到的就是“大家一起做买卖”。 这就是互惠互利,大家不打仗了,国际贸易才会恢复正常,然后大家做买卖,享受和平的红利。 但是,和平的红利,有战争的红利大么? 没有。 你的邻居很富有,妻妾很漂亮,女儿也很漂亮,邸店百余,良田千顷,庄园十余座,存粮千钟,良马数百,金银不计其数。 你和他做买卖,每月了不起赚个数十贯,可若是你把他父子杀了,夺了家产,那些田庄,那些钱粮,还有貌美如花的妻妾,都是你的了。 做买卖,最暴利的海贸,是十几倍的利润,而战争,只要打胜仗,那可是胜者通吃。 战争,可以让贵族获得更多的土地和奴隶,让他们的子孙后代都有爵位和封邑,在这些封邑里,有吃不完的粮食,打不完的猎物,各种风情的女人,任意驱使的奴隶。 这一切,靠做买卖能获得么? 很难。 所以,即便波斯、罗马两国在周国的“恐吓”下缔结和约,这样的和平能够持续多久,让人生疑。 当和平被战争取代,周国苦心经营的“大家一起做买卖”局面,也就没了存在的基础,而精心拟定的各种贸易合约,也就变成了废纸。 所以,这个问题不解决(确保长期和平),光想着如何拟定条约内容,不是很可笑么? 宇文维翰和宇文维城都想到了这点。 那么,只有周国能时刻保持在极西之地的军事存在,才能让两国的君主和贵族保持“清醒”,让双方知道,如果撕毁和约,会付出何等惨重的代价。 以此类推,难道周国要在极西之地驻扎数万大军么?那怎么可能! 宇文维翰思索片刻,有了计较,他家中排行第一,所以现在也是第一个回答。 “父亲,孩儿以为,出使两国的使团,应该向该国君主和贵族们适当展示武力,让他们‘加深印象’,如此,皇朝说的话,才听得进去。” 宇文温闻言反问:“喔,那大郎以为该如何‘适当展示武力’?” “很简单,直接展示猛炸药的威力,让两国君臣深刻意识到,皇朝向哪个国家出售轰天雷,哪个国家就能获得战争胜利。” 宇文温又问:“然而,这么一弄,波斯君臣就知道那‘安条克之战’惨败,是皇朝暗中搞鬼,岂不是恨得咬牙切齿?” “那又如何?”宇文维翰颇有自信的说着,“在猛炸药面前,他们再恨,也得憋着!” “只要亮过拳头,让双方冷静下来,那么,长期和平就不是梦想,而皇朝要如何利益最大化,孩儿觉得,让南司来出主意更好。” 这是宇文维翰的回答,宇文温看向宇文维城,见对方也赞同,没有什么额外补充的,便拿起茶杯喝茶。 见着父亲如此模样,宇文维翰和宇文维城心都提起来了:怎么,莫非这样还不够? “展示武力,让两国断了念想,老老实实停战,与民休养生息,这个构思没错,而让南司来想如何利益最大化,这构思也没错,但是.....” “罗马、波斯,都是泱泱大国,区区猛炸药,只能吓懵对方君臣,可时间一久,回过味来,这心思可就又活络起来。” “之前,吐谷浑君臣难道不知道皇朝有火器?碍着他们翻脸了?” “吐谷浑为何有恃无恐?很简单,他们知道官军在西海地区待不久,所以即便官军无敌,却始终要撤走的,那么,等官军主力一走,他们就能卷土重来。” “吐谷浑君臣这么想,波斯和罗马君臣难道就不会这么想?中原距离他们那里,可是有万里之遥,你们自己想想,万里之外有一头刀枪不入、吃人无数的猛虎,你真会害怕么?” “距离会让人产生错觉,国家也是如此,那么想要让两国真正冷静下来,维持长期和平,光靠猛炸药还不够,你们想想,还要加什么筹码?” “呃....”宇文维城见着父亲看向自己,沉吟片刻,答道;“莫非要派水师去那波斯..波斯湾耀武扬威?” 说完,他自己否定自己:“这也不行,想要威慑对方,兵马不能少,少了没用,多了...一来朝廷承担不起,二来,将士们长期身处万里之外,久了会哗变的。” 宇文温没有就此继续追问,看向宇文维翰:“大郎呢?有何补充?” 宇文维翰真想不出办法,摇摇头,宇文温见状,继续说:“能想出用水师去耀武扬威,这不错,但是,你们的眼界还是放不开。” “水师战船,装上火炮,随着使团到波斯湾,靠近海岸,对着岸上空地轰一轮开花弹,给波斯君臣提提神,这主意好像不错,但不够,所以,不如借兵。” 宇文维翰和宇文维城闻言一愣,同时脱口而出:“借兵?” 然后看着父亲抬手,在地图上波斯国东南、诸天竺西部的西天竺地区虚画一个圈:“西天竺,走海路去波斯可不远,风信合适,再配上南司的大海船,搞不好数日就能到...” “西天竺的诸侯们,想来很有兴趣到富庶的泰西封及周边地区抢劫吧?” 见着如此匪夷所思的战略,宇文维翰和宇文维城觉得难以接受:“父亲,如此行事,会不会....会不会...” “怎么?皇朝出船、出轰天雷,带着西天竺诸侯去泰西封抢劫很丢脸么?” 宇文维翰和宇文维城想说“是”,却不敢说出口,宇文温嘿嘿笑起来:“所以!有南司这个白手套在,不是很方便么?” “波斯国不老实,行!南司就组织船队到天竺,向诸侯展示猛炸药的威力,然后告诉他们,一起到泰西封发财!” “到时候,猛炸药一路轰隆隆,把泰西封轰开,许联军三日不封刀、为所欲为,城中财物任取,男女老少怎么处置悉听尊便,如此暴利的买卖,傻子才不去!” “真要是屠城造孽了,那也是南司造的孽,和朝廷有何关系?” 听到这里,两兄弟已经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父亲的战略,完全无懈可击。 用猛炸药的威力,勾起天竺诸侯的“馋虫”,然后南司提供船只,将诸侯联军运到波斯湾登陆,而波斯国都泰西封,距离海岸也不过数百里。 上了岸,面对波斯大军,联军有猛炸药壮胆,还怕什么? 轰开泰西封城墙,可就真的能够为所欲为,这样的吸引力,西天竺诸侯哪里抗拒得了。 宇文温补充:“所以,使团去波斯时,明明白白告诉波斯君臣,皇朝不需要远征,也可以让泰西封沦为人间地狱。” 如此气势凌人的外交,让宇文维翰和宇文维城都有点接受不了:“父亲,如此恐吓,会不会太那什么了...” “是又如何?不需要派装备火炮的战船去,只需要告诉他们,不听话,不用一年,就会有联军浩浩荡荡来泰西封发财,他们敢不信?” “波斯的水师再厉害,也打不过南司的舰队,泰西封的城墙再厚,也扛不住猛炸药的进攻。” “这样的威胁,只要是个正常人都能听懂!” “波斯和罗马能否维持长期和平,近十来二十年,主要看波斯,因为罗马内忧外患,新君巴不得有二十年时间喘息,而波斯却不同,认定了如今是灭掉罗马的最佳时机,所以不恐吓波斯恐吓谁?” 宇文温说着说着,差点把王玄策一人灭一国的“故事”说出来。 历史上,贞观年间,王玄策出使天竺,中天竺国王派兵劫掠使团,王玄策逃过一劫,随即召集吐蕃等**队,直接把中天竺给破了,这种一人灭一国的壮举,正是宇文温灵感的来源。 对付波斯,不需要周军劳师远征,只要南洋贸易公司以威力巨大的猛炸药,还有富庶的泰西封为诱饵,便能“就近”召集起“多国联军”,浮海西进,到泰西封发财。 这种召集,不需要付费用,富庶的泰西封,就是最大的回报。 儿子说得没错,如此外交,确实盛气凌人,而宇文温要给儿子们上的新一课,名为:帝国主义是如何炼成的。 不说什么‘以和为贵’,老子就明明白白告诉波斯大胡子:你敢不和谈,不但罗马国可以从正面砍你,老子也能从后面捅你个透心凉! 第四百六十九章 以紫乱朱 礼部,会议室,一场讨论正在进行,与会人员里,有身着官服的官员,也有身着常服的平民,如此违和的场景下,大家关注的却不是官、民混坐,而是一副巨大的舆图。x23us.com 舆图画的是极西之地波斯国周边的形势,讨论的内容,就是朝廷要如何与波斯国打交道,以便南洋贸易公司能更好地在极西之地赚钱。 南洋贸易公司董事丁正元,此刻作为讲解人,将南洋贸易公司的“诉求”,向在座的礼部官员进行汇报。 若朝廷促成波斯国和罗马国停战、并与这两个国家缔结贸易合约,南洋贸易公司未来的业务量和利润,会出现爆发性增长。 “诚如舆图所绘,波斯国国都泰西封东南数百里外,就是一道狭长的海湾,此湾为西北-东南走向,目前被兵部命名为‘波斯湾’。” “波斯湾西南,是一块广袤的沙漠地区,名为‘撒拉逊沙漠’,撒拉逊沙漠三面环海,大家请看其西南部...” “这里也有一道狭长的海湾,走向同波斯湾一般,这海湾兵部命名为红海湾,其西北段尽头,以及西面陆地,为罗马国的阿非利加总管府。” “红海湾的东南方向海口,北面陆地是撒拉逊沙漠的南段,这片南端地区,音译为‘也门’,如今是波斯国管辖。” “与也门隔海对望的西南面陆地,是‘阿克苏姆国’的国土,这阿克苏姆国疆域辽阔、历史悠久,北面陆地国境和罗马国的阿非利加总管府接壤,数十年前,也门为其国土,后来为波斯所夺。” “阿克苏姆国为罗马国盟邦,却因为国力相对较弱,无法收复也门失地。” “自波斯和罗马交恶以来,也门的波斯水师封锁红海海湾出口,所以罗马国和天竺乃至皇朝的海贸中断,阿克苏姆国水师羸弱,对此无能为力。” “所以,若此次朝廷能够劝和两国,并与之缔结贸易条合约,那么,请看这里....” “公司的述求,就是在也门租借一片港区,作为公司专营的贸易港,即租界,租界事务及人员由公司管辖,如果有别处犯事、逃入租界者,波斯官府要捉拿,也得租界方协助,不得擅入。” “公司船队抵达也门,波斯官府只能按船收税,不得登船检查,不得干扰船只进出,而船队是到红海末端的罗马国做买卖,还是到海对岸的阿克苏姆国做买卖,都和波斯国官府无关。” “如果波斯国不同意,那么公司就会到也门对岸、阿克苏姆国的海岸地区设贸易中转港及租界,相关费用和市舶税,自然就和波斯国无关。” “与此同时,也门东南外海有一大岛,荒无人烟,并无官府,却有淡水河流,此岛正好扼守海湾进出口航道,所以多有海寇盘踞,波斯水师多次清剿,却治标不治本。” “此岛必须由朝廷控制,然后建立要塞、港口、船场,以便公司驻泊船队,防备不测。” “何为不测?自然一是海寇,二是防备波斯国出尔反尔。” “波斯国若有变,公司在也门的人员及货物,好歹能撤往这大岛避难,而公司的武装人员及船只,也可以驻泊此岛,随时护卫商船,却不需要驻泊也门,引来各种麻烦。” 丁正元洋洋洒洒说了一通,将南洋贸易公司对“西洋”地区的贸易布局一一道来,简而言之,就是不光要在“西洋”地区有几个贸易据点,还得几个武装力量据点。 随时可以打击海寇,或者作为紧急避难地,以防不测。 所谓“西洋”,目前指的是东起南洋马六甲海峡西端,西至阿克苏姆国以东的广袤海域。 而丁正元此刻所说“西洋地区”,是指诸天竺以西、波斯以南、阿克苏姆国以东的海域,为西洋的西半截,在这里,周国可以和波斯、西天竺、阿克苏姆以及罗马国等国家开展海贸。 周国的茶叶、瓷器、丝绸、生丝、纺织品、纸张、各类手工业品还有南洋香料,都可以在西洋大规模销售,然后从各国购入特产,运回中原。 波斯、罗马、西天竺且不说,就说阿克苏姆国,这个国家数百年来就是贸易大国,盛产黄金、象牙、香料、犀角和玳瑁,而中原的特产也能深受该国欢迎,双方进一步开展贸易,所得利润不会低。 所以,为了增加朝廷的财政收入,必须大力发展西洋贸易,那么建立一个完善的贸易体系就很重要,但若没有武装力量的保护,这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 西洋地区,自古以来就有繁荣海贸,周国船队来这里做买卖,属于外来户,之前,贸易额还不算大,所以没什么,但日后周国海商大规模进入西洋做买卖,就是在抢别人的饭碗。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原本就在做海贸的各国海商,以及那些亦商亦寇的海寇,还有各国水师,看着满载大量货物的周国船只,必然蠢蠢欲动。 西洋海域的主要航线就那么几条,所以,保不齐一路上有许多扮作海寇的不明身份船只“守株待兔”,等着周国船队送上门。 所以,必须有可靠的武装船队驻扎西洋,才能确保商船的安全,这就需要朝廷出面,和西洋各国谈好条件,以便让武装船队有落脚点。 丁正元作为南洋贸易公司董事,在礼部会议室发言,就是代表南洋贸易公司和海商们,将贸易需求向朝廷阐明,以便朝廷使节能够按照他们的需要,和西洋各国谈判。 这些需求不是请求,而是要求。 礼部的官员,可以有不同意见,双方可以坐下来讨论、协商,但绝不能敷衍了事。 因为今时不同往日,丁正元能坐在这里说话,不是说他多有钱,而是他代表的利益集团,需要他向礼部提要求。 朝廷大兴海贸,海贸为财政带来巨大收入,与此同时,满朝文武和各地大族、豪商也多多少少参与到海贸中来,无数人聚集成一个个利益集团,迫切需要海贸为朝廷和自己带来更多的利润。 西洋距离中原有万里之遥,那里发生什么事,罗马国和波斯国打成什么样,本来和朝廷一点关系都没有,但现在不同了,朝廷费尽心思要在西洋布局,为的就是多赚钱,填补越来越大的财政开支。 所以,礼部官员可以看不起“丁正元”这个商人,私下里嘲讽商人参与国事是“以紫乱朱”,但没有一个礼部官员敢不给南洋贸易公司董事面子,没有谁敢把南洋贸易公司提出的谈判要求当做耳边风。 丁正元结束发言,听着其他人发表讲话,看着一个个衣冠楚楚的官员,心中不以为然。 以紫乱朱,指的是小人冒充君子,现在很多官员说商贾参与制定国策(指的是和西洋各国谈判要提什么要求),就是一群小人扮作君子,和君子们在一起议事。 这种私下里的讽刺,丁正元听到了风声,当然心中不快,不过不要紧,时代不同了:我们能给朝廷赚大钱,你们能么? 你们是官又如何?当官有什么了不起,老子钱多,请最好的老师,买多多的习题集,培养儿子、族人读书,什么都不用管,只管备考科举,再过个二三十年,老子一样是官宦人家! 第四百七十章 黑色金子 涨海以东南,吕州之南,婆利国,适逢每年一度的“大祭”,所以国都一片欢腾,远道而来的丁正元,作为国王的老朋友,和随从们一起,作为贵宾参与庆典。x23us.com 时值十一月,已是入冬时节,婆利国虽然不会下雪,但气候也没那么炎热。 身着丝绸所制盛装的国王、王后、贵族们,一边喝着玻璃杯里的冰镇“狼目酒”,一边吃着“爆米花”及各类中原式美食,看着盛大的游行队伍,一个个笑逐颜开。 丁正元就坐在国王身边,见着国王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适时的举杯祝酒,祝婆利国来年风调雨顺、国库充足,祝国王和王后身体健康,祝王室人丁兴旺。 对于朝廷来说,南洋小国只要不是“刺头”,愿意和朝廷友好交往,那么就是“友好国家”,而对于南洋贸易公司来说,只要南洋诸国愿意做买卖,那就是必须热情服务的大客户。 婆利国,或称“婆黎国”为南洋涨海东南大岛“婆罗洲”上的一个国家,这大岛生产香料,沿海地区也有大量海产,却罕与中原来往。 据说,在刘宋元徽年间,就有婆利国遣使献方物的记载,到了萧梁天监年间,婆利国又遣使抵达建康,所以才在中原文献里留下“婆利”的名字。 其国没有史书,所以说不清何时立国,自那以后,也没怎么和中原加强往来,但现在不同了。 婆利国虽然是南洋小国,但对于中原海商颇为友好,当今国王是个妙人,识时务,愿意和南洋贸易公司做大买卖,国中大量出产的各类香料和海产,都以优惠价格向南洋贸易公司出售。 所以,丁正元可得把对方伺候得舒舒服服。 婆利国气候炎热,即便是冬天,也冷不到哪里,所以自古未见过冰,国中贵族根本就不知道冰的好处,于是南洋贸易公司大量供应从北方运来的冰。 让国中权贵和富庶之家,炎炎夏日里有冰消暑,甚至睡觉时旁边都能放上一大块冰降温,至于饮食,各类冰镇饮料五花八门,让这些撮尔小国君臣,享受到了冰的美妙之处。 除此之外,中原的丝绸、茶叶、瓷器、玻璃器皿、香皂、美酒等物美价廉的产品,在婆利国大规模倾销,让其国人都享受到所谓的“高品质生活”。 而南洋贸易公司,通过垄断和婆利国的贸易,为朝廷和公司赚取大量利润,所以即便是看在钱的份上,丁正元都要对国王毕恭毕敬。 即便“大祭”的场面不怎么样,对于丁正元等人来说,和州郡社戏差不多,不过心中的不以为然,绝对不会在面上表露出来。 主宾把酒言欢,其乐融融。 入冬,北风起,朝廷派使节乘船走海路前往罗马和波斯,丁正元随船南下,不久前船队抵达马六甲海峡东端狮城,他在狮城下船,然后浮海东渡抵达婆利国,就是要参加该国的庆典。 这种喜庆日子,他当然要陪着主人高兴,不能乱说话、煞风景。 祭奠持续了大半日,临近黄昏、天色渐暗,庆典现场除了点起大量篝火和火把,筵席所在位置还点起大量蜡烛,将现场照得宛若白昼。 当夜幕降临,丁正元命人释放早已准备好的“焰火”,夜空中不断绽放的烟花,将庆典推向了**。 在数年以前,婆利国人世世代代都没见过如此神奇的“焰火表演”,而正是周国船队的到来,让他们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看着天上绽放的火光,人人脸上洋溢着笑容。 喝得酩酊大醉的国王,心中异常高兴,踢翻酒案,拉着满面红光的丁正元直接就跳起舞来,丁正元哪知对方的舞蹈该如何跳,索性手舞足蹈,陪着国王跳。 周围贵族们见着国王高兴得跳起舞,而“丁董事”也在跳舞,立刻欢呼起来。 半醉半醒的国王,扯着丁正元,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丁,丁!我还要波斯美人,还要!” “好!大王喜欢波斯美人,鄙人一定送来,!大王要多少,就有多少!” “好好!你给我美人,我也给你黑水..嗝!”国王打着酒嗝,兴致勃勃:“黑水,你们要多少都行!” 。。。。。。 翌日午后,从宿醉中醒来的丁正元,草草吃了些东西,离开暂住一晚的王宫,往要塞而去。 要塞,当然是指南洋贸易公司设在婆利国的要塞,要塞有驻军和相关人员,共计上千人,囤积着各类物资和粮食,还装备着火炮,是一处重要的军事据点。 公司在婆利国设要塞,当然不是为了灭国,婆利国愿意做买卖,那就是互惠互利的“客户”,所以没有动手的必要,要塞及驻军的存在,是为了保护一个很贵重的资源。 那就是“黑色的金子”石油。 婆利国所在地区,自古以来就有“黑泉”存在,所谓“黑泉”,就是地里会渗出一些黏糊糊的“黑水”,仿佛一眼泉般。 这些黑水就是中原所称的“石脂水”,可以点燃当做燃料,据说当年婆利国使者出使萧梁时,就把石脂水当做礼物。 如今,这“石脂水”有了新名字,叫做“石油”。 关中延州地区,已经有正式开采的“油田”,工场将石油提炼出“蜡”,制作成蜡烛,产量很大,是一门不错的买卖。 所以,婆利国的“黑泉”,就成了“钱泉”。 南洋贸易公司和婆利国做买卖,试着在那些有“黑泉”的地区钻井,果然钻出“油井”。 油井不算深,不需要费太大力气就能将这些石油抽出来,产量不低,名为“婆罗洲石油”。 现在,婆利国的“油田”已经正式开采,是南洋贸易公司的摇钱树,必须驻军以防万一。 这里的石油,“含蜡量”不及延州的石油,但一样可以提取出“蜡”,制作蜡烛,或者提取出一些润滑油,给机器的转动部件润滑。 而且婆罗洲石油不需要提炼,就能直接作为“猛火油”使用,或者作为灯油大量销售。 因为婆罗洲石油烧起来残渣少,所以还有另一个重要用处,那就是作为火轮船的“燃料油”。 南洋贸易公司做过实验,同样船型的明轮船,装载同样重量的燃料,烧婆罗洲石油的明轮船(用的是实验型燃油蒸汽锅炉),比烧煤的明轮船明显走得远。 这是因为石油燃烧所释放的热量,比同同样重量的煤炭要高得多,油和煤之于火轮船的区别,就如同干饭和稀粥之于人的区别一样。 但可惜的是,石油黏糊糊,容易堵塞管路和“喷油口”,导致实验型燃油蒸汽锅炉寿命很短。 所以,这些石油要经过初步“精炼”,以获得“精火油”。 “精火油”不那么粘稠,杂质更少,实验型燃油蒸汽锅炉以其做燃料,寿命很长,耐用很多。 将来,至少在南洋地区,以螺旋桨为推进装置的火轮船推广后,要进行跨海长距离航行,靠着烧“精火油”就能实现,而“精火油”作为上好灯油,同样也能有巨大销路。 在巨大的需求量下,靠着薄利多销,婆罗洲石油能让朝廷和公司获得大量利润。 所以,这些黏糊糊的黑水,说是黑色的金子也不为过。 丁正元来到要塞旁,看着附近椰林里的一座座油井,看着一座座烟囱上摇曳的火焰(油井废气燃烧烟囱),看着忙碌的工人,心中畅快无比,真想高声大呼: 这可都是喷钱的泉眼啊! 第四百七十一章 黑色金子(续) 石油提炼工场内机器轰鸣,前来视察的丁正元,在工场负责人的带领下,行走在安全区域内,对场内各设施进行巡视,而各种奇形怪状的设备,是他关注的重点。 那些黑乎乎的粘稠石油进入这些设备之后,经过一连串复杂的管路,出来后就是“精火油”及几种润滑油和蜡油。 蜡油可以进一步“浓缩”制作成蜡烛,其他提炼过的油,会按种类分别注入一个个木桶里,封好,打上标签好日期,然后装船,通过海运运往各沿海地区进行销售。 “精火油”的价格低廉,寻常人家都用得起,所以需求量很大,只要油井、工场一日不停,对于朝廷和公司来说就是大量铜钱不停流进钱袋。 看着工场在运转,丁正元很高兴,婆利国的石油冶炼工场是今年夏末才正式投产,从投产那一天开始,就在为朝廷和公司挣钱。 丁正元不清楚石油提炼的原理,也不需要知道,但现在看着这些高大的设备,如同看着一颗颗摇钱树,饶有趣味的问陪同人员,石油提炼的原理是什么。 这个问题,解答起来很复杂,往深了讲,外行人肯定听不懂,陪同的技术人员便简单的进行介绍。 石油从地底下开采出来,是黑色、黏糊糊的液体,将其放入一个密封容器里加热,到一定温度,其中的液体就会变成“蒸气”。 石油蒸气沿着管路进入“分馏塔”的底部,然后一路向上走。 在分馏塔中,位置愈高,温度愈低,石油蒸气在上升途中会逐步液化,冷却及凝结成液体“馏分”。 沸点较低的气态馏分则慢慢地沿塔上升,所以石油蒸汽里的不同成分,就这么被“分馏”出来。 丁正元勉强听明白,看着高大的分馏塔感慨:“这门技术,得是何等能工巧匠才能想出来?” “董事,这可是花了三十年时间完善的技术,不只是一个人想出来的。” “三十年?” “正是,花了三十年的时间来完善,才有如今实用化的分馏塔和分馏技术,这些黏糊糊的石油,在分馏装置里的残留物可不好清理,若不是后来有了改进,一套装置用不了几次就要报废...” “这样啊....”丁正元看着高高的分馏塔,沉吟着。 三十年,那就意味着这技术是当今天子潜邸时出现的,丁正元是人精,立刻意识到这话题不好多说,否则容易让人以为他在打探天子潜邸时的往事,赶紧把话题岔开: “大家在这异国他乡干活,吃得可好?住得可好?饮食都习惯么?” “董事放心,大家都吃得香睡得好,就是蚊子多了些....” “走,到食堂和宿舍区看看去。” 。。。。。。 吕州,吕宋,一艘火轮船正在入港,和其他火轮船不同的是,这艘火轮船没有明轮,而且烟囱冒出的烟也比寻常火轮船冒出的烟要淡。 这艘船的到来,吸引了港区内许多人的注意力,大家见着这无明轮却能航行的火轮船,渐渐回过神,想起这就是报纸里说的新式火轮船。 码头上,吕州刺史冯盎,看着这艘螺旋桨推进的新式火轮船,又看向身边的吕济,饶有趣味的问:“老吕,公司打算什么时候将烧油的火轮船投入航线?” “使君,这还早呢,毕竟烧油的蒸汽锅炉还没实用化,贸然投入航运,一旦出事,那可就不妙了。” 南洋贸易公司董事吕济一边回答,一边看着正在入港的试验火轮船(以油做燃料),随后又说: “不过使君放心,即便是烧煤的火轮船,有螺旋桨推进,跨海远航也能实现了,想来到了明年,定期往返吕宋和番禹的新航线就可以试航。” “明年...” 冯盎沉吟着,转身往城内走,吕济紧随其后。 吕州缺人,十分缺人,各大金、银、铜以及煤矿,都需要大量的矿工来开采,但因为工作强度大,生活条件恶劣,所以矿工的伤亡率很高。 然而吕州当地土著不够,所以需要从外地源源不断输入劳动力,这就涉及到海运。 如今在吕州矿山挖矿的矿工,全都是奴工,朝廷不许矿主用中原百姓来挖矿,虽然如今生口买卖兴旺,矿主们不愁买不到生口,但如何将买来的生口平安、及时运到吕州,是一个大问题。 南洋海域,到了夏秋季节多发风暴,吕州所在地区首当其冲,所以海船的安全通航季节一般是在冬、春两季。 这个时候,普通的风帆帆船会受风向的影响,往来番禹、龙编、吕宋时,不是那么“随心所欲”。 大量的生口、粮食和物资要运抵吕宋,吕宋也有大量的金银铜要运回中原,就是因为航运的不能“随心所欲”,运输效率低了许多。 现在,螺旋桨推进实用化,大量的明轮船将改装成螺旋桨船,航行能力强了许多,所以,往来番禹、龙编、吕宋的海船,迟早都会变成机帆两用的蒸汽帆船,越早投入航运越好。 冯盎知道上一次的试航结果,螺旋桨推进的海船(机帆两用),不依靠风力,在海况正常时(且无洋流干扰),于大海上的平均航行速度都能有每小时三十余里。 从吕宋到番禹近两千五百里航程,以螺旋桨推进的火轮船靠着烧船载燃煤,直接横渡大海,最多五日就能走完,比起帆船走传统航线要快很多。 这意味着跨海进行人员和物资的运输更便利,早一日实现,冯家在吕州的产业就能多赚许多钱。 冯昂在吕州任上政绩卓越,为朝廷开辟了金矿、银矿和铜矿,产自吕州的金、银、铜,源源不断输入中原,吕宋地区也渐渐变得繁荣,有大量移民在城里定居。 吕宋正变成一个重要的贸易港,而来自中原(包括岭南)的移民也越来越多,冯盎的政绩,足以让他在吏部的“循资格”里排个好位置。 待得明年朝廷改制,总管府变“道”、刺史变“知州”,冯盎也该转迁,到别处任职。 人是不在吕州任职了,但冯家的产业还在,于公于私,航运的发展又怎么不让冯盎关心。 他觉得,最好烧油的蒸汽船能尽快实用化。 南洋贸易公司的试验表明,烧煤的螺旋桨机帆两用船,因为耗煤量大,所以跨海航行的机帆两用船,其装载的燃煤,基本上要占到自身载重量的六分之一以上,这会影响货物的装载量。 若是正在试验的燃油机帆两用船能够实用,那么燃料占据的“舱位”会显著减少,同等尺寸的海船,能装更多的货物。 等到机帆两用船(烧油)纵横南洋航线的构思成为现实,婆利国的油田,就会给大家带来丰厚利润,其中,就包括冯家,毕竟他们家也是往婆利国油田项目投了大钱的。 想到这里,冯盎又问:“婆利国的油田,明年预计产量如何?” 吕济答道:“比今年翻三倍的产量,明年应该可以达到,公司要让两淮和江南的百姓,都能买到物美价廉的洋油,让烧洋油的油灯,照亮千家万户。” “洋油?这名字有意思。” “那是,好记又特别,一说一听,就知道是南司卖的南洋火油,寻常百姓,哪里记得什么婆利精火油。” 说到这里,吕济补充:“等朝廷和西洋的波斯国、罗马国谈妥了,到时候,大周洋货的名号,也得在西洋打响。” “老吕,那波斯国和罗马国当真能听朝廷的劝?” 冯盎知道朝廷遣使去波斯、罗马的事情,也知道朝廷要调停两国争端并且一起做大买卖,却不确定这一规划能否实现。 “听不听无所谓,反正朝廷使节把那猛炸药一炸,傻子都知道怎么办了。” 第四百七十二章 不可思议 “我跟你们说,那波斯君臣见着皇朝使节展示猛炸药的威力时,气得脸都青了,几个大将军咬牙切齿,手按刀柄,却又不敢拔刀。” “你说他们为何如此气愤?当然是吃过猛炸药的亏!据说死了十几万精兵,如今见着是皇朝出的力,岂能不气得七窍生烟?” “可这气归气,皇朝使节把话也说清楚了,马上和罗马国和谈、停战,不然....哼哼....” 吕宋某酒肆里,一名水手正在向听众诉说自己西洋之行的所见所闻,尤其是皇朝使节与波斯国君主见面的场景,这可是十分要紧的“新闻”。 虽然他也只是听说。 这水手随着船队到了波斯国,没能入其国都泰西封,更没机会亲历皇朝使节向波斯君臣展示猛炸药威力的过程,但他从同乡的舅舅的妹夫的叔叔的同僚口中听来的“现场情形”,依旧让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如今是明德十八年春末,去年年底出使西洋的使节们,已经在波斯国和罗马国展开“外交”,根据海商们陆陆续续传到南洋的消息,据说在皇朝使节的调解下,两国准备握手言和。 或者依旧我行我素、继续打仗? 截然相反的消息都传到南洋,真真假假谁也说不清楚,大概也只有等到使节返回时,谜底才会揭开。 相关的消息还有很多,譬如朝廷要和西洋各国做买卖,所以海商们组织新船队,大量备货,准备发大财。 西洋很大,从马六甲海峡以西到那极西之地的“阿克苏姆国”,东西横跨万里,大得不得了。 大家多有听说,听说南洋贸易公司以诸天竺为分界线,将西洋分成东西两块,各有相应的“分公司”负责贸易事宜,然后分公司之间相互协作,用“接力”的方式将万里航线沿途各国的货物进行转运。 若朝廷真把事情办成了,南洋公司真的开始经营西洋,这片区域可是不得了的聚宝盆。 可万一朝廷调解无效,买卖做不起来,那该如何是好? 对于吕宋的人们而言,这都是茶余饭后的笑谈,和谈成与不成,那是朝廷要操心的事情,自己更关心的事情,是“直达航线”的开通。 从广州番禹到吕州吕宋,虽然截弯取直的距离大概是两千五百里,但实际上走起来却没那么容易,若按最初的走法,得绕一个大弯。 那时,吕州还没有建制,从广州沿海(番禹附近)出发的海船,先走西南方向过徐闻,到交州龙编,走沿海航线到林邑,然后转向东南,沿着一系列小岛航行直到抵达婆罗洲(婆利国),然后转往北前往现如今吕州所在的地区。 全程大概三个月,其中从广州沿海到林邑要大概一个月,从林邑到婆利也要一个月,从婆利到如今吕宋地区,也得一个月。 这还是顺风行船时要花的时间。 整条航线就是在涨海边上转了个大圈,虽然沿途有补给,还有海岸、岛屿做参照物,随时可以避风,所以走起来很安全,但耗时实在太长。 后来,当三桅、四桅乃至五桅海船出现,新的航线也有了,那就是“截弯取直”,从番禹出发,直接往东南方向横渡大洋。 在番禹外洋,有一股自北向南流淌的洋流,这洋流穿过福州和台州之间海峡向南流,流速很快,海船必须与之搏斗,才能顺利向东南方向的吕州航行。 若风力较弱,船只会被洋流推着往南走,只能靠泊琼州,等候风信直航去东南方向的吕州。 这条航线,走起来比起原来的航线快很多,但对航海技术的要求很高:直接横渡大洋,是没有多少参照物可以依靠的,若半路上遇到风暴,即便靠泊几个岛礁都不行,基本跑不掉。 所以,这条航线有季节限制,在夏秋之际,因为刮的是东南风,以及多发风暴,从广州番禹到吕州吕宋,还是得走旧航线。 但现在不一样了,自从前年有了新式火轮船,经过大半年时间,去年年底有机帆两用的新式火轮船从番禹直航吕宋,耗时不过三日。 今年年初,有机帆两用的形式火轮船从吕宋出发,经由台州一路北上到长江入海口的广陵,四千余里的海路,据说走完全程也就十日,这在以前是不可思议的。 各新航线的开辟,意味着岭南、中原各地人员及物资前往吕州变得十分方便,海船除了躲避风暴之外,不需要看风向来决定是否出航。 可想而知,最迟从明年起,会有更多的人乘坐火轮船浮海而来,到吕宋开荒种地,安家落户。 而来自交州的稻米也会大量运到吕宋,确保吕宋粮食供应,养活更多的移民。 吕州“诞生”不过数年,却因为有金银铜矿以及煤矿,又被划为重要贸易港及航线中转港,所以这几年发展迅速,许多百姓前来吕州吕宋定居,做买卖,开荒种地。 虽然吕州一到夏秋季节就会被风暴袭扰,庄稼容易被狂风暴雨蹂躏,但对于许多人来说,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再辛苦再累也值得。 对于海商和船家来说,吕宋已经是南北航线上一处日渐重要的中转港,船只从吕宋出发北上,可以借助黑潮抵达台州、琉球甚至倭国。 从莱州或者扬州入海的船只,满载着各类特产甚至冰块,走外洋航线南下,过台州便可直达吕州,然后前往婆罗洲等南洋诸国甚至澳州。 而朝廷也需要吕州出产的金、银、铜,所以,吕宋的常驻人口快速增长,如今官府登记在册的户数逾五千,大部分都是中原(含岭南)百姓。 除此之外,各矿山、种植园还有人数众多的奴工,总数不明,但人数肯定很多。 说到未来,酒肆里的人们对吕宋的未来充满信心,交通工具的“推陈出新”,让孤悬海外的吕州与中原的距离急剧缩短,吕州不再是孤悬海外的荒凉之地,而是一片新天地。 就是夏秋之际风暴多,狂风暴雨一来,房屋倒塌、大树被连根拔起,也亏得现在有砖砌房屋,不然隔三差五就被狂风扒屋顶的日子可不好过。 众人正议论间,有人从码头跑来,带来了一个消息:“官府在码头排开仪仗,冯使君要卸任北归了。” 第四百七十三章 不可思议(续) 吕宋港,码头处靠泊着一艘机帆两用火轮船,没有明轮,为螺旋桨推进,船上旗帜招展,彰显着船只的官方身份。顶 点 x 23 u s 卸任的冯盎,和送行官员们告别,登上火轮船,回看自己任职数年的吕宋城,只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是吕州的首任刺史,也是首任知州,吕宋是在他和佐僚们的努力下,才有了如今生机勃勃的模样。 现在,要走了,心中有些不舍。 但是,冯家的产业在吕宋生根发芽,已经长成了摇钱树,不会随着他的离任而离开。 汽笛声中,火轮船缓缓离开码头,向外海驶去,冯盎走进船内,见着家眷已经各自安顿好,正要回自己的舱室,却见儿子冯智在研究舆图,研究去长安要经过那里。 冯盎来了兴致,给儿子指了指此次入京述职的路线。 “从吕宋出发,走外洋航线,经台州北上,入长江,在广陵靠岸,然后换船走通济渠入黄河,到三门峡下游登岸,走陆路去长安。” 冯智有疑问:“可是,父亲,火轮船不是已经可以通航三门砥柱之险了么?为何还要转陆路?” “那是货船可以走,客船不行,毕竟还是有风险,人命关天,再说,从三门峡走陆路去长安,也没多远。” 冯盎点了点舆图上长安的位置,说:“以前,从广陵到长安,骑马走陆路,得一个月,现在,从吕宋去长安,全程大概也是一个月。” 冯智闻言心算了几个结果,又有疑问:“骑马赶路,日行一百里,两千里也不过二十日呀?” “你让你母亲和弟、妹骑马日行一百里、连续赶路二十日?” “呃...是孩儿疏忽了。” 冯盎摸摸儿子的头,笑道:“可是火轮船就不同,可以昼夜兼程赶路,只要航道通畅,日行千里都行,而乘客吃、住自如,不受影响。” “若不是沿途要加煤、加水、补给物资,以及换乘船只,从吕宋到长安,时间还能再短些。” 冯智琢磨着父亲的话,只觉不可思议,不过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了:自从世间有了火轮船,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对于岭南百姓来说,昔日听起来感觉很遥远的长安,仿佛离自己不是很远,番禹城里越来越多的外地人,让本地人总觉得自己走错地方了。 父亲离开吕州进京述职,顺利的话只要一个月时间,而他从番禹回高凉,因为道路崎岖,加上行李多且带着大量步行的随从,日行四十里,都要走上半个月。 说了一会话,冯盎见儿子老是研究舆图,忽然想起什么:“你怎么这么有闲?不用温习功课?习题集做了么?” 冯智听得父亲这么问,苦着脸把舆图收起来,拿出做好的习题给父亲检查。 冯盎有许多儿子,不可能个个得他荫萌,所以儿子们将来想要入仕,基本上都得靠科举,故而冯盎让儿子们在番禹读书,跟在身边的儿子也有先生盯着,要来个“寒窗苦读十余载”,然后“金榜题名”。 而他的外家冼氏,也请了先生建族学,让族中有才华的子弟读书,争取靠科举入仕,泷州陈氏是这样,钦州宁氏也是如此。 短短二十多年时间,岭南和中原的距离大幅“缩短”,长安朝廷对于岭南豪族来说,不再那么陌生,而海贸和科举,让大家看到了延续家族辉煌的希望,对于长安朝廷的向往之心,是前所未有的高涨。 这在以前,是不可思议的。 冯盎正翻看习题,忽然听得外面喧嚣起来,转出去一看,却见船员和随从们指着南面海域议论纷纷,他让人拿来千里镜,仔细一看,不由得愣住。 外海有两艘模样略微凄凉的五桅海船,在其他船只的护送下,正往吕宋港而来。 之所以说模样凄凉,是因为这两艘船的风帆有明显破损,其中一艘还断了根主桅。 冯盎看到了船只飘扬的旗帜,那旗帜的图案,很眼熟。 按事前所说的日子,远航的船队要回来,也应该是这个时候,在吕州海域出现。 冯盎揉了揉眼睛,又看,确定没看错:船上打的旗帜,是沿着黑潮前往极东地区船队的旗号。 远航的船队回来了! 冯盎只觉不可思议:天哪!难道极东地区,不是一望无际的大瀑布,真是别有一番天地么? 。。。。。。 “号外,号外!朝廷使节浮海东渡,于万里之外发现土人,疑似殷人!” 上午,爆炸性的消息,扬州广陵传开,奔走在街头的报童们,手中报纸被过往行人一抢而空,许多人想一睹究竟,看看朝廷使节在万里之外的极东地区,到底遇到了何等样的鸟人。 鹰嘛,不就是鸟儿,鹰人,那就是鸟人呗! 许多人如是想,结果买了报纸之人看着看着,目瞪口呆,旁人摸不着头脑,不住的问,却见这些人喃喃自语,一个劲说“不可思议”。 旁人急了,赶紧问:“哎呀,那鸟人是何等模样?莫非是鹰头?报纸上可有说明?” “鸟人有男有女么?是下蛋还是直接下崽儿?” 看报的摇摇头:“嗨,不是鸟人,是殷人。” “对啊,鹰人不是鸟人么?” “殷人是殷人,怎么会是鸟人...嗨!你听差了,那是殷商遗民,就是商纣王的遗民。” “上粥王?卖粥的老王?” “你...哎,武王伐纣听说过吧?” “没,谁啊?” “....那个被狐狸精迷了心,亡国的纣王!” “噢!是皮影戏演的,那个残害忠良、在酒里游泳的那个纣王?” “对。” 街头议论纷纷,人们都被这“号外”震惊,私第里,淮扬都护、杞王宇文理看着报纸,同样目瞪口呆。 张鱼奉天子之命出使极东之地,这件事他知道,也知道此去十分凶险,若能回来,可谓九死一生,而现在,张鱼回来了。 回来的船只浮海万里,先到吕州,因为船只受损,所以张鱼和随行人员转乘其他船只北上,于前日抵达广陵。 宇文理作为都护,只管军务,所以没理由接见张鱼,而张鱼一行在广陵待了一日,今日乘船走通济渠去长安。 现在,说船队在极东之地遇到疑似殷商遗民? 宇文理当然知道“殷商遗民”是什么意思,他大概记得武王伐纣、牧野之战后,殷人并未被赶尽杀绝,那么,按照报纸所说,也许“当年”有殷人乘船出逃、结果逃到极东之地,也不是不可能。 但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那可是万里之外啊!殷商遗民怎么就跑到那里去了? 第四百七十四章 这不科学 轨道边野地里,每隔一定距离,就竖着一座高架,架子有两个支脚,高数丈,顶部有两根横杆,看上去如同“井”字,一道道长线就被这些架子架着,向远方延伸。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坐在有轨马车车厢中的张鱼,看着这与轨道平行的“电报线”,有些激动的问林有地:“电报成了?” 林有地点点头:“嗯,从长安到洛阳的电报线拉起来了,去年你们出发的时候,就开始拉,长安、洛阳对拉,今年年初通电,已经用上了,公私兼顾,电报站门庭若市。” “不不,我是问,这电报的老难题解决了?” “嗯?”林有地看张鱼,随后苦笑:“哪里解决了,还不是老样子,只能点对点,一边发报,另一边只能接收,两边不能同时发报,也就只有两京之间的联系频繁,朝廷才拉上这电报线。” 远航归来的张鱼听到这里,不知该说什么,他不是喜欢打听机密的人,而电报事宜与他无关,所以更不好打听了。 电报,在蒸汽机还没影的时候就有了,但二十多年过去,依旧是老样子,因为技术难关始终无法攻克,所以实用的电报线,之前一直在用的就只有四条。 其中有三条,是沿着三条有轨马车铁路铺设,另一条,是连接莱州黄城和辽东旅顺的跨海线。 曾被天子寄予厚望的电报,迟迟未能攻克技术难关,所以成了鸡肋,张鱼知道这件事成了天子的心病,而林有地等人也为了电报呕心沥血,却始终未能如愿。 他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打听为好。 张鱼和手下花了一年时间,到极东之地转了一圈,平安归来,从吕州返回中原,一路西进,乘船到了三门峡下游,转乘有轨马车继续西进,到了站,再骑马去长安。 这一年的经历,对张鱼来说可谓刻骨铭心,他完成了一次壮举,累计航行里程应该近六万里,亲眼看到了极东之地的广袤土地,为天子开辟了一条不得了的航线。 这一年的经历,他可以对亲友吹一辈子了。 “老张,你这一次可不得了,陛下听说你们平安回来,那高兴得,这几日都是笑眯眯的,还有,报纸都传开了,说是你们说的,在那极东之地,遇到了疑似殷商遗民....” 林有地说着说着,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在那边,碰到的是什么人?” 张鱼知道林有地不是有意打听,但原则就是原则,笑着摆摆手:“嗨,也就是‘疑似’,谁知道是不是,反正看他们器皿上纹路,有点像....像老吴他们当年模仿、做旧先秦古物上的纹路..‘’ 林有地正喝着茶,听到这里,差点呛到:“不会吧,莫非西阳出的假货先秦文物,被奸商贩到那边去了?” “想来不可能,那地方,光是去,乘船都要走两个多月,哪家奸商不要命了,往那地方贩货。” “你们在那边,能和对方交流么?” “难,语言不通,也没有通事,全靠手势比划,比划来比划去,还经常弄错意思....” 张鱼笑着说:“我们沿着海岸线探索,许久都不见人烟,好不容易寻着个土著部落,跟人家比划半天,本来想问这附近有没有城..” 说着说着,张鱼用手指蘸茶水在托盘上划着:“我们画了个城池的模样,比划了许久,结果呢?人家以为我们要找的是器皿,拎来个陶器....” 。。。。。。 “沿海碰到的土著部族,其敌意很大,仿佛带崽的母狗,听着动静就龇牙咧嘴,三个月时间,好不容易发现的几个部族,要么爆发冲突,要么对方远远躲开...” “这些部族的武备很差,箭头都是骨制,还用石斧,砍人未必砍得死,因为队员们穿有盔甲,不过被这石斧砸到身上,还是震得厉害。” “探险队人少,对方人多,还好大家有火器,一放铳,对方就吓得落荒而逃,只是不愿再接近,微臣想过许多办法,试图和对方接触,都不见效。” “譬如在开阔空地放一些漂亮的玻璃珠,工艺品,然后离开,过几日来看,对方是拿了,可就是不冒头...” 殿内,张鱼向宇文温介绍自己在新天地的探索经历,虽然他已经将自己的经历写成了详细的报告,并将航海日志的副本一并上呈,但宇文温还是要亲耳听听张鱼的说法。 张鱼这一去一回,一年时间,来回航程近六万里,而历尽千辛万苦回来的张鱼,什么美洲特产也没带回来。 不要说金鸡纳、可可、橡胶这种“高难度”特产,就是最简单的辣椒、玉米、土豆都没有。 按照宇文温的记忆,各种科普书籍上都说了,辣椒、玉米、土豆是美洲土著早就驯化的作物,土豆、玉米是主粮,辣椒是“蔬菜”,日常生活必不可少。 之前他就想得很清楚,船队第一次到美洲,不可能和当地土著有什么“深厚交情”,所以要“抽中”诸如金鸡纳、可可等高价值植物宛若抽大奖,中奖几率低得等同于无。 但只要和当地土著混个脸熟,到人家家里捞几袋辣椒、玉米、土豆,总不是难事吧? 为此,宇文温还特地画了辣椒、玉米、土豆的图案,让张鱼带着,以便“按图索骥”。 结果,人家见了外来客,如同见了鬼,避之不及。 辣椒、玉米没有,土豆也没有,这也就算了,就说做买卖,用玻璃珠换真金白银这种“大航海时代”喜闻乐见的暴利买卖,也没做成。 因为人家根本就不和你接触。 想着想着,宇文温有些纳闷:不是说美洲土著城邦都是什么“黄金之城”、“白银之城”么? 浩浩荡荡的大船队,带着各种货物去美洲,连一两黄金货白银都没赚回来! 他真想说:这不科学! 虽然宇文温不指望张鱼带什么玉米、土豆回来救荒,也不指望船队满载美洲金银回来筹措军费练新军,但张鱼两手空空回来,如此结果对于宇文温来说,实在是太让人失望了。 当然,这不能怪张鱼和其他探险队成员,当地土著死活不愿意接触,加上语言不通,还能如何? 宇文温不会责怪张鱼什么,毕竟船队已经在北美洲的西海岸地区成功建立据点,这可是大好事,对方不远万里先回来报信,可不能苛责。 另外,这一次“地理大发现”意义非凡,是可以载入史册的,所以,宇文温不能亏待功臣。 该有的荣耀必须有,该有的赏赐也得有,不仅如此,还要大张旗鼓宣传,让朝野都知道,张鱼出使“东域”发现新大陆,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虽然此次“大发现”,没能带回来奇花异草,但在美洲的初步据点已经建立起来,大家顺利渡过了美洲的寒冬,有了个好的开始,以后会好起来的。 “过几日,你们几个要到政事堂,向三高官官说一说此次出航的经历,资料要准备好,该说什么,得好好琢磨。” 宇文温仔细交代了一遍,随后将资料交给张鱼:“你仔细看看,好好想想,那日该如何说。” 之前,宇文温拟定的“剧本”,是远航的船队带回辣椒、玉米等“奇花异草”,以此为铺垫,现在什么铺垫都没有,必须得改。 第四百七十五章 意义 下午,政事堂,出使东域归来的张鱼,向天子及政事堂诸公介绍此次出使情况,还有极东之地新大陆的一些风土人情,并接受质询且做出回答。顶 点 x 23 u s 尤其那“疑似殷商遗民”,必须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张鱼作为使主(正使),在极东之地不要说国家、城邦,就连一个能勉强能当做城邦的部落都没联系上,从这一点,可以说是失职,但作为新航线的开拓者,回来汇报情况倒也合情合理。 至于“外交失败”,考虑到“殷商遗民”这一前提,一切似乎又能解释得通: 探索队遇到的土著部族,对方莫非是把海外而来的船队,当做灭国仇敌“周”的船队? 毕竟,张鱼船队打出的旗号也是“周”(暂且不考虑对方认不认得这个字),当地部族不愿意接触甚至刀兵相向,也是情有可原的。 千余年前,武王伐纣,牧野之战后,商纣王兵败身亡,殷商国祚走向末路,“三监之乱”后寿终正寝,后来殷人建立诸侯国之一的宋国,算是遗民。 若说当时还有殷人浮海东逃,结果逃到极东地区,也说得过去。 对此,张鱼不急着解释,而是先介绍线来。 充当示意图的草图上,画着一个“口”字长方框,张鱼用长杆在图上指点,向天子及政事堂诸公介绍这条新开辟的航线: 方框的左下角是吕州东部海域,方框左上角是倭国东南沿海海域,右上角是新大陆的海岸(西海岸)、新据点的所在地,右下角是船只返回中原的起点。 从吕州东部外海到倭国东南外海,有一道终年不息的洋流“黑潮”,在倭国东南海域折向东,一直流到万里之外的新大陆海岸。 在那里,沿海地区又有一股洋流向南流淌,一直流到草图上方框的右下角。 在右下角区域,有一股飘忽不定的洋流往西流,横跨万里,流到吕州东面海域,和“黑潮”首尾相接。 所以,船只航行在这条航线上,可以实现累计近六万里的“航”。 去,要两个多月,回,也要一个多月;去和回,都必须在夏初完成,以避开夏、秋的风暴多发季节,否则航行在汪洋大海上的船只没地方靠泊、避风,遇到风暴就只能听天由命。 张鱼的讲解,让大家(宇文温除外)对这条超长距离航线有了大概的认识,接下来,他介绍起新大陆。 根据大半年的勘察,船队发现新大陆的海岸线很长,必然大于草图上方框的右侧边界,已初步走过一边的海岸线为弧形,初步估计其长度不少于八千里。 而且沿岸多山脉、少平原,船队沿着海岸线航行,时不时上岸探索,暂时未发现什么城池。 一条南北不下八千里长的海岸线,是什么概念呢? 以中原为例,从莱州港起,一直南下,直到林邑国止,海岸线全长大概也是八千里。 而新大陆的未知海岸线,南端似乎远未到头,这意味着整个新大陆的幅员辽阔,可能不下于朝廷已知世界的大小。 这个推论,让在座的三高官官面色一凝,因为这就等于说,新大陆里,很可能有许多国家,只是身处内陆或者另一端,所以暂时未被远航船队遇到。 那么,“当年”东渡到这片广袤土地的殷商遗民,是否已经建立起一个不亚于中原国家的“东商”? 对此,张鱼指着草图上那一大截弧线,说道:“新大陆的海岸线多山,罕有平原,不似中原东南沿海地区...下官打个比喻。” “新大陆宛若一个大院,其海岸线上南北走向的绵延山脉仿佛高大院墙,皇朝船只抵达海边,宛若来客抵达院外,却只看到院墙,院里情形一概不知,也不知道大门开在何处。” “沿着院墙往南走,好不容易看见一处开口,原来是院内排水沟的外排口(河流入海口),于是在那里坐下(建立据点),歇息片刻后,沿着排水沟向内走(进入海湾,沿着河流往上游走)。” “这一去,穿过了院墙,发现墙后还有内墙(又一道山脉),两道夹墙之间,有一狭长空地(两座山脉之间的盆地),空无一人(没有国家),只有些许猫狗(一些土人部落)。” “若继续沿着排水沟向里走(继续往河流上游去),也许能穿过这内墙,进入院子,但下官返程时,探索队依旧在那夹墙之间探索,内墙之后情形不得而知。” “至于院墙,船队向南走,也发现些许低矮缺口(零星海湾),还有小猫小狗(零星部族),暂时未见半个人影(国家或城邦)。” 张鱼的比喻十分形象,与会人员很快便想明白新大陆海岸线的情况。 至于那“疑似殷商遗民”,张鱼给出的证据,就是从土著部落撤离的营地里,找到一些陶器,陶器上的花纹,和先秦古物上的花纹(饕餮纹)类似。 有些土著在袭击探索队时死亡,从其遗体上找到玉佩,而这种佩戴玉佩的习俗,和中原类似。 与之相比,南洋各国佩戴玉佩的习俗不是很普遍。 但这也可能是巧合,所以,张鱼对这些土著部族的判定只是“疑似殷商遗民”。 这些土著部族的来历,只能经过深入交流,尽可能查阅对方典籍,或者分析祖辈流传的传说、神话故事,才能判断其祖先是否殷商遗民。 张鱼的讲解简单又明了,将与会人员之前的疑惑解答大半,但还有问题需要他继续解答。 三高官官们最关心的事,就是张鱼船队在新大陆开辟的据点,其开发前景如何,或者往长远一点说,新大陆的发现,能给朝廷带来什么收益。 远景规划以后再说,据点的生存和发展,是必须考虑的问题。 新大陆距离中原有数万里远,航线大部分地区沿途都没有岛屿可以停靠、补给,所以,据点在新大陆能否自给自足,是很关键的问题。 譬如澳州,虽然荒凉,但其北部的开南城所在地区倒也平坦,所以经过数年努力,开南周边已经有了数量可观的麦田,虽然产量不怎么样,但好歹有个盼头。 而新大陆的据点,按照张鱼的描述,三高官官们感觉发展前景不乐观。 首先,这是一个海湾,四周都是山,荒凉得很,若沿着入海河流往上游走,进入“夹墙”地区(盆地),那里似乎还行,也许能开垦出农田、种植庄稼,经过多年努力,其产出也许能养活据点驻军及其他人员。 但是,万一“夹墙”后面(东面)依旧是绵延群山,或者是一片荒凉,除了游牧或渔猎部族,什么国家、城邦也没有,那么,这据点有维持的必要么? 既不能作为贸易据点,为朝廷带来贸易收入,也不能作为“外交”据点,和新大陆国家开展“外交”,还不能屯田自给自足,这和鸡肋有何区别? 那可是数万里之外的大洋彼岸,朝廷要花多少钱粮,来维持一个鸡肋般的海外据点? 再以海参崴为例,虽然这地方孤悬海外,却能够产生不错的效益,海参崴的海产以及毛皮买卖已经实现盈利,朝廷经营这个地方,不仅不需要填钱粮,还能有收益。 新大陆据点周边,有什么特产是能拿到中原销售、盈利的? 什么也没有,那么,据点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就是为了探险(游山玩水)? 第四百七十六章 意义(续) 面对质疑,张鱼的回答有些无力,首先,他承认这据点的发展潜力不行,周围没有大平原,不利于屯田,而要想东进,还得翻山越岭,至于山岭东面到底有什么,目前还不知道。m.x23us.com 说贸易,也没什么贸易对象,即便日后和周边部族打好关系,以这些部族那几近于茹毛饮血的生活状态,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能拿出来做买卖。 至于矿产或者特产,不经过至少十来年的勘探,根本就勘探不出什么。 也许能如吕州地区般,勘探出矿藏丰富的金、银、铜矿,但也许什么也没有,不管是哪种结果,短期内这个据点必然是处于亏损状态。 那么,维持这样据点的意义何在? 为了向辽东移民,朝廷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做宣传及动员,好不容易才有了像样成绩,这还是汉时故地,距离河北不过三、四日海路距离的辽东。 而两万余里外的新大陆,乘船要在海上不间断走两个多月才能抵达,到了之后也没有什么肥沃平地分给移民,谁愿意去? 还不如去辽东。 不要说移民,就是连官吏、将士甚至商贾未必愿意去那鬼地方喝西北风,要知道,南方万里之外的澳州虽然是流放之地,好歹有鳄鱼皮、袋鼠皮可以赚钱,而两万里之外的新大陆,有什么资源、产出可以盈利? 张鱼说了一通面临的问题,随后话题一转,说起据点的重要意义。 这个据点当然有意义,因为是中原海船沿着黑潮东进、在茫茫大海上航行数月后抵达新大陆的第一个落脚点。 疲惫的船队必须有一个安全的地方进行补给、休息,也让船员能够上岸休息缓一缓,顺便维修船只。 张鱼认为,即便这个据点的贸易、采矿、屯田价值很低,甚至无法容纳多少移民,但对于海上航线来说,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中转、补给港。 中原船队,必须在新大陆有一个可靠的港口落脚,才能对这个可能记载于《山海经》的神秘之地进行有效探索。 中书令王闻言发问:“《山海经》?莫非,是其中的《东山经》...你是说,那极东之地,可能是《东山经》所述区域?” 张鱼行礼后说道:“下官只是猜测,未有真凭实据,然则不排除这种可能。” 其他人听了,觉得事情越来越有趣,《山海经》是上古奇书,其中描述的各地山川、河流、飞禽走兽和奇花异草,让人看了觉得匪夷所思。 若以中原及周边地区为参考,《山海经》上的许多山川河流的记载根本就是牛头不对马嘴,可若是将眼光放远些,却又不一样了。 譬如《山海经》中的《东山经》,若以中原为参考,中原东部为青齐之地,其山川地势,如何是《东山经》上记载的那般? 但是,若把“东山”的位置,放到如今刚发现的“新大陆”,那可不一样了。 且不说极东之地的土著是否为殷商遗民,若那地方真是《东山经》所说之处,是否意味着上古时期就有能人异士去过那边,书上所载珍禽异兽、奇花异草是否存在? 传说中的不老仙药、仙境,会不会就在这广袤的新天地里? 大家的好奇心被张鱼的回答勾起来,王又问:“那么,探索新大陆的相关费用,谁来承担?朝廷不能为了探索万里之外的荒凉之地,耗费大量民脂民膏。” 张鱼答道:“下官以为,由北洋贸易公司负责为好。” “不必。” 宇文温忽然发话,与会三高官官赶紧端正姿势,做侧耳倾听状。 得了两个“托”的铺垫,宇文温顺理成章挑起话题:“北洋贸易公司,是专营海贸的商社,不是什么花钱搞探险游戏的会社,没道理让股东们的钱,就这么投到看不到前途的探索中去。” “但是,朕对极东地区很感兴趣,真想看看,绵延群山那边,是何等模样。” “无论有没有殷商遗民建立的商国,无论那里有没有奇花异草,珍禽异兽,亦或是长生不老药,朕,都想知道。” 宇文温这几日让张鱼“背台词”,又让让王当“托”,就是要把持续探索新大陆的事情定下来,定个调,免得朝野议论纷纷。 他之前的如意算盘,是张鱼带着辣椒、玉米、土豆回来,然后要动用舆论工具,譬如推出“探险队及铁血大战异形”故事,将新大陆吹得天上有、地上无,以便说服政事堂诸公支持布局新大陆。 但张鱼两手空空回来,“剧本”得改。 宇文温继续说:“不需要朝廷拨钱粮,也不需要北洋贸易公司出资,朕自掏腰包,资助探险队,探索新大陆!” 连“长生不老药”都说了,在座的高官哪里听不出天子的意思,自古帝王为求长生不老,什么办法都用上了,如今这位若真是要求长生不老药,谁会自找没趣站出来劝谏。 “当然,一家之财力,恐怕支撑不了几年。”宇文温先定了个调子,然后开始讲道理,免得让大家以为他主张探索新大陆就是为了求长生不老药。 “所以,朕的意思,是决定委托北洋贸易公司经办此事,最好成立一个分号或会社,负责筹措资金,募集人手,对极东地区进行长期探索。” “若发现奇花异草、珍禽异兽,还有矿产资源,开发权,均由这个分号或者会社所有!” “也就是说,朝廷财政不需要承担探索新大陆的费用,近期,只需要派员与新大陆可能存在的邦、国进行外交,至于以后是否有驻军、设州县的需求,视情况而定。” 宇文温把话说到这份上,意思已经很明显: 将新大陆的探索,当成一个赌局来经营,组织民间人士进行一场豪赌,赌中了(新大陆有高价值资源或者植物、动物),出资者发大财。 赌输了,愿赌服输,即便是他也不例外。 确定天子不需要朝廷承担探索新大陆的费用,而是自掏腰包,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但随后心思便活络起来。 按说,天子花的钱也是民脂民膏,但当今天子不同,生财手段了得,不靠贡赋,不靠垄断专营,只靠正常经营,就已经到了“富可敌国”的程度。 虽然外间无人知道内帑(皇家私产)有多少,但“有识之士”都能得出一个大概结论:天子只靠经营产业,就已经是天下第一大财主。 那么,对方总不至于钱多没处花,就往极东地区新大陆扔吧? 所以,新大陆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天子如此执着? 是长生不老药?还是....发财的新门路? 对于三高官官而言,能坐在这里,已经摆脱了逐利市侩的格局,心怀天下事,所以不会一想到有财路,就想着自家分一杯羹。 许多人觉得,若探索、开发新大陆有得赚,那么朝廷要不要作为“投资者”,也往里面投资? 将一部分财政收入用来投资,“钱生钱”,只要确保不亏、每年都有分红,可比发行国债要好,而且还不用加税,不会引得民怨沸腾。 对于宰执们来说,财政压力小一些总是好的。 看着淡定的天子,大家心中疑问越来越大:天子擅于货殖(做买卖)是出了名的,想来不会做亏本买卖,那么.... 探索甚至开发新大陆,意义到底在哪里? 莫非那地方,真有不得了的东西? 第四百七十七章 你懂什么? 傍晚,晚膳时间,宇文温看着食碟里的一条鲍鱼(咸鱼),颇为惊喜:“哎哟,今个的东海鲍鱼个头挺大嘛!” 坐在一旁的尉迟炽繁见状笑道:“这是黑水的鱼,不是东海的海鱼。顶 点 x 23 u s” “喔,原来是北司的新产品啊,我说之前怎么没见过。”宇文温夹起一块鱼肉,咬了一口,随后说:“不错,即便是腌制鱼,也吃得出肉质不错。” “对呀,据说每到秋天,就有许多海鱼入黑水,然后往上游而去,这个时候,这些鱼的肉质最好了。” 尉迟炽繁说着说着,有些迟疑:“这鱼唤作..唤作...好像当地人称为‘马哈’...” 宇文温补充道:“是大马哈鱼,读音来自当地人所称‘达依马哈’,意思是定时出现的鱼,三娘知道这是为何么?” 见尉迟炽繁摇头,他说:“这是因为这些鱼儿要回到黑水上游的家乡产卵、繁殖后代,所以每年秋天都要离开大海,洄游淡水河。” 吐了根刺,宇文温继续说:“黑水各部,过的是渔猎生活,所以河里的鱼获对他们来说很重要,时间一久,就观察到这鱼儿的习性。” “这大马哈鱼,生在淡水河里,长大了些,就顺流而下入海,在海里闯荡、长大、成家,到了秋天,和伴侣以及同伴一起溯流而上,返回家乡。” “入河时,鱼儿身强体壮,历经千里跋涉回到家乡,累得皮包骨,产下鱼卵后死去,而小鱼儿孵化出来后,继续父母的生活历程,一代又一代。” 听着宇文温“科普”,尉迟炽繁忽然觉得这些“大马哈鱼”很不容易,那么艰苦的“返乡之路”才开始,就被人捕捞,结局是不是惨了些? “鱼儿那么多,又怎么捕得完?北司在黑水流域开拓,除了价值不菲的皮毛,怎么着都得找些能回本的资源。” “再说,黑水流域的据点要储备食物过冬,就地取材的大马哈鱼,不正好合适么?” 宇文温一边吃,一边和尉迟炽繁聊天,聊着聊着,聊到了“新大陆”。 宇文温对于新大陆充满信心,确定能找到各种经济作物以及丰富矿产资源,因为这是“历史事实”,但又不能说破,便泛泛而谈: “那地方肯定有好东西,只是一下子找不到罢了,再耐心等上几年,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二郎,那地方真有殷商遗民么?” “谁也无法确认,所以才需要继续探索嘛。” 前不久,宇文温在政事堂上宣布自掏腰包支持探索新大陆,为此,北洋贸易公司开始酝酿建立分号(分公司),专门负责新大陆的探索、开发事宜。 这个分号会募集民间资金,以便支撑起那看起来前景不明的大探索。 宇文温要掏的钱可不是小数目,当然要由尉迟炽繁来把关,作为“内当家”,她肯定要从宇文温这里打听一些“内幕消息“才放心。 现在既然宇文温说一定会有,那就一定会有。 有了底,尉迟炽繁才好给外命妇们宣扬新大陆的“机遇”,如此,才能让各位“内当家”拿钱出来,一起“集资”探索新大陆。 宇文温其实很想和妻子说说新大陆到底有什么,但还是忍住了,因为他无法“自圆其说”。 但答案就在那里,能否“解题”无非是时间问题,所以,这笔财是发定了,投多少钱进去都不会亏,眼下,就只能拍着胸膛向妻子保证,保证这个投资“稳赚”。 说着说着,尉迟炽繁说到了电报,自长安和洛阳之间的电报线拉起来后,普通公务信息的传递方便许多,而“电报局”还兼顾民间业务,也就是“公私两便”。 此举不仅仅是为了便民,也是为了靠着旺盛的民间“通信”需求以获取收入,填补架设、使用、维护电报线的高昂费用。 尉迟炽繁说着说着感叹:“有了电报,确实方便许多,可是,一条线上,只能一端发,另一端收,不能同时对向发送电报,效率太低了,许多人等得不耐烦,索性直接派人骑马去洛阳传消息。” “谁说不是呢?电报线就像一根独木桥,一次就只容得下一个人通过。”宇文温说着说着叹了口气,“唉,凑合着用吧,总好过没有不是?” 。。。。。。 夜,寝宫,宇文温用教学模型给陈讲解何为“电报”,模型结构很简单,就是一个电池供电的直流电路,上面串联着闸刀式开关、电磁铁,外加一个发条驱动的纸带轮。 合上开关,电路连通,电流经过电磁铁,让电磁铁产生磁性,于是电磁铁顶部的衔铁被吸下来,衔铁末端夹着的炭笔,就会在转动的纸条上留下痕迹。 断开开关,电路中断,电磁铁失去磁性,衔铁上升(翘),炭笔离开纸条,痕迹中断。 短促的开、合开关,能让衔铁炭笔在纸带上留下点状痕迹,是为“点”;若合上开关后等得一两秒再断开,衔铁炭笔就会在纸带上留下一条横线,即“划”。 “点”和“划”,构成了最基础的电报信息单元,由这两个单元,可以组成0~9这十个数字,而四个数一组的编码,可以对应不同的字。 所以,发报端(闸刀开关)可以向收报端(电磁铁)发送信息,若把两者之间的距离拉长,一端是长安,一端是洛阳,那就在长安和洛阳之间实现了远距离信息传递。 宇文温的讲解即简单又明了,陈很快便听明白,她已从产后恢复过来,如今摆弄着电报教学模型,不断问各种问题。 陈问的问题,在宇文温听来都很简单,电报的各种技术问题,他都烂熟于心,然而二十多年前的梦想,到现在依旧未能真正实现,想着想着,有些小郁闷。 电报若真的实现突破,那就意味着中枢能够更好的控制边疆,抵消庞大疆域内边疆地区的“离心力”,并且可以提高行政效率,对于国力的提升十分有帮助。 然而电报技术遇到瓶颈,光靠几个技术小组“攻关”已经不行了,所以宇文温决定放开这个机密,让更多的人参与到电报的研究工作中去。 不止长安、西阳,位于成都、晋阳、洛阳、邺城、襄阳、江陵、广陵的州学,都开办了“电学”课程,向感兴趣的学子教授电学知识,并且提供实验场所,让学生们做实验,以此培养人才。 电报模型,就是常见的电学教学用具,所以电报对于有心研究电学的人们来说,不是什么神通。 宇文温不担心机密泄露导致技术扩散,被别国用来对付自己,因为别的不说,光说电池、长距离电线的制造,别国就学不来。 “二郎,这电报要如何传到数百里之外呢?方才所说‘电阻’,会导致电流变弱,数百里长的距离,电流会不会变弱到无法让电磁铁产生磁性?” 陈的疑问,宇文温以前回答过许多次,是给其她佳丽回答,因为他也向其她人“科普”过电报的原理。 但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直到现在,宇文温才想起给“后进”的陈做“科普”,所以刚开始接触电报原理的陈,问出这个问题,理所当然。 “这个问题问得好,所以要长距离传送电报信号,方法有两个,第一,就是加大初始电流,串联更多的电池,以便扛过线路的损耗,让电流传到线路的另一端,带动电磁铁。” “第二,就如同驿站般,在一条线路上,设多个驿站,实际上每个驿站之间,就是一段段独立的电报线路。” “从长安发出的电报信号,传到潼关,潼关驿站的电报收发员将电报内容记下来,然后按动电键,将内容传到陕州驿站,然后一个个驿站这么接力,将电报内容传到洛阳。” “其原理,和驿使接力传递公文是一样的,当然,接力传递会导致电报的传递时间出现‘延迟’,如今天下现有的几条电报线,除了跨海的那条,其他几条都是靠驿站接力传递。” “喔..”陈点点头,看着案上的三个教学模型,陷入沉思。 宇文温为了给陈做“科普”,让人准备了三个一样的电报模型,防的就是万一其中一个或两个坏了,还有第三个可以用。 他见着陈开始摆弄这三个模型,觉得好笑:“怎么,有什么好点子?” “呃....开关的开和关,电磁铁的衔铁就同步动作,对吧?” “嗯。” “那.....”陈摆弄着三个模型,有些迟疑:“呃.....其实不用人来接力传递电报的吧....” “对啊,上高压电流也行的。” “不不不,妾是说,如今的电报分段中转驿站,好像不需要靠人来接电报、再发电报,以此做接力。” 宇文温差点脱口而出“这怎么可能!”,见着陈好像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不以为然: 二十余年,那么多技术人员的不断研究,加上老子这个大学生的指导,都没法弄出来的科技,一个连小学都没上过的科学文盲,你懂什么? 第四百七十八章 电驿 接触电报知识不到两个小时的陈,声称有办法改进电报线路,对此,宇文温根本就没当一回事,他不认为陈这种科学文盲能想出什么办法。顶 点 x 23 u s 但是,他不想挫伤陈的积极性,毕竟自己搞这个小“科普”,就是为了增加夫妻(妾)间的交流,一问一答或者一起探讨某个问题,是增进夫妻(妾)感情的方法之一。 “那好,为夫洗耳恭听,看看新点子有何妙处。” 宇文温笑眯眯的说着,将鄙夷藏在心中,陈见着夫君一副鼓励的模样,用力点点头,沉吟片刻,将心中偶然所想说出来。 “一个电报模型,可以当做一段完整的电报线路,对吧?” 宇文温点点头:“嗯。” “那么,三个电报模型,就可以当做三段完整的电报线路....然后,把他们首尾相连...就是这样....” 陈将三个模型首尾相连,连成一条直线,然后开始讲解。 这是模型甲、乙、丙,连在一起。 模型甲的收报端(电磁铁),紧靠着模型乙的发报端(闸刀开关,即电键),而模型乙的收报端(电磁铁),紧靠着模型丙的发报端(闸刀开关,即电键)。 按照现有的电报线路接力模式,可以假设有两个电报收发员,位于模型甲和模型乙、模型乙和模型丙的连接处,这里,就是实际上的“电报中转”驿站。 第一个收发员要做的工作,就是收模型甲(线路甲)电磁铁传来的电报,然后用模型乙(线路乙)的闸刀开关将电报传出去,第二个收发员也是如此。 宇文温听到这里,点点头,陈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 那么,模型甲的电磁铁(收报端),其上衔铁的动作,其实和模型乙的发报端(闸刀开关)之动作,是一模一样的,无非一个先动,一个后动。 这就是收报员的职责:收报(记录模型甲电磁铁衔铁出现的动作),然后发报(将动作用模型乙的闸刀开关重现)。 那么,既然电报的原理就是闸刀开关和电磁铁衔铁同步动作,为什么不能让模型甲的电磁铁衔铁,和模型乙的闸刀开关同步动作呢? “譬如,在模型甲和模型乙之间,加个电池电路,将前者的衔铁当做新电路的开关,再给后者,也就是模型乙的闸刀开关加上电磁铁,使其兼任‘衔铁’一职,两边不就能自己同时动作了?” “模型甲的开关合上,其电磁铁通电,将衔铁吸下来,那么,这个衔铁作为新电路的开关,也就把新电路连上,于是,加装了电磁铁的模型乙开关,也合上了。” “它这么一合,模型乙的电路连通,于是模型乙的电磁铁工作,将衔铁吸住,所以,模型甲的开关,实现了对模型乙电磁铁衔铁的控制,根本就不需要人来重复一遍...“ “依旧是开关、电磁铁、电池构成的简单电路,就可取代中转接力的收报员了,原理很简单的,对吧?” 宇文温听到这里,目光一凝,看着三个连在一起的模型,呆了半响。 陈见着宇文温如同入魔一般,目光呆滞,心中有些不安,正要询问,却见宇文温提笔,开始在白纸上画“电路图”。 画着画着,宇文温把笔一甩,一手扯着头发,一手握拳锤着大腿,低声喊起来:“这么简单的原理,我....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 专利局,专利展示实验室内,实验桌上,一组代表着两京线的串联电路已经准备就绪。 桌前,站着身穿便装的宇文温和陈,又有林有地及专利局的官员恭候两旁。 宇文温看向陈,给对方以鼓励的笑容,陈深吸一口气,开始介绍她要申报的专利:电驿技术。 驿站传递公文或者消息,如果距离过长,一匹马肯定承受不了,需要接力传递:要么人马皆换,要么换马不换人。 同理,若把电报线路当做驿路,那么电报线路上各个“中转站”就等同于驿路上的驿站,于是,承载电报信息的电流就是驿使骑乘的马。 长距离传送公文,一匹马的马力有限,需要在中途驿站更换,同理,长距离传送电报,因为电线存在电阻,会让电流强度随着距离增加而衰减,所以,也需要在中途“换电”。 以两京线为例,虽然从整体来看是一条绵延数百里的长线,但实际上是由一段段“短线”连接而成,这些“短线”都有独立电池组供电的电报线路。 “短线”之间的连接处,就是“中转站”。 每个中转站里,有收发员值班,将线路一端(譬如长安)传来的电报记下,再将电报内容往另一端(洛阳)发送,一个个“中转站”的接力,才实现了长安到洛阳的电报通信。 因为这个缘故,电报的传递速度受到影响,若一个中转站里,收发员需要五分钟进行“中转”,那么沿线中转站累加起来的中转时间就不会短。 当然,这也比驿使骑马赶路送消息快得多。 陈要申请的专利,是一个由电流而不是人力控制的开关装置,这个开关取代收发员,“自动”对电报进行“中转”,使其能够继续传递下去,不耽误一分一秒。 其结构很简单,就是一个自带电池的开关、电磁铁电路。 将该装置接入电报线路,将两端电报线连接后,一旦“上游”电报线路有电信号传来,装置接口处的电磁铁(甲)随之工作,将衔铁(甲)吸住。 而衔铁(甲)就是装置内部的电路开关,一闭合,就让装置内部电路接通,使得装置出口处的电磁铁(乙)动作,吸住对应衔铁(乙)。 这个衔铁(乙),对于“下游”电报线路来说,就是个发报电键,于是,“上游”而来的电信号,通过这个自己供电的装置,自动“中转”到下一个电报线路中去。 这个装置,如同驿站接力般对电报信号进行接力,故而取名“电驿”。 陈讲解完,在宇文温的鼓励下,捏着串联电路的开关,以其为发报电键,开始发报。 十个串联的“电驿”成功“接力”,顺利将电报信号传递到末端的收报端上,随着电键的起落,收报端的炭笔也同步起落,在转动的纸带上留下“点”和“划”。 技术原理演示成功,宇文温率先鼓掌,其他人跟着鼓掌,在如潮的掌声中,陈激动万分。 这是别样的荣耀,陈激动得不知手该往哪里放,面颊泛起红晕,本就沉鱼落雁的容貌,显得愈发明艳动人。 她没想到,自己的一次突发奇想,居然成了“专利”,而夫君还让她以自己的名义,申报这个“专利”。 专利局的官员上前,为这个新专利进行登记,记录相关信息。 宇文温笑眯眯的对陈说:“这专利申请成功,接下来,不止两京线要改造,其他几条电报线也得改,电报的传递速度瞬间实现了同步送达,可不得了。” “既然要改造,就必须用上你的专利技术,按规定,得付专利使用费,一年年累积下来,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哟。” 陈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妾、妾不需要这专利费的...” “不行,规定就是规定,不然专利制度如何保障发明人的权益?”宇文温说完,向专利局的官员点点头,随后带着陈向外走去。 爱妃有了实用价值很高的“科研成果”,是该申请专利,然后享受发明的好处,虽然皇宫不缺这点钱,但宇文温认为对于陈来说,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他的女人,不该是站着只会低头,躺下只会张腿的漂亮花瓶,他和佳丽们相处,不该只有“啪啪啪”,应该多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现在见着陈那激动万分的模样,宇文温就觉得很不错。 神奇的“电驿”,省去了中转的收发员,解决长距离电报信号的“延迟”问题,提升了电报的通信效率,可喜可贺,但对于电报技术的突破,帮助不大。 电报,依旧是“独木桥”状态,同一条电报线路,依旧只能一方发报、一方收报,两边不能同时收发,依旧是点对点的“通讯”。 所以,一切照旧。 宇文温的心中无奈,并没有表现在脸上,因为专利证书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制作完成,所以他不打算在专利局待下去,问陈:“今日难得出宫,想去哪里看看?” 陈其实很想去东、西市转转,但皇后说过,尽量不要让天子在市井街头转悠,免得发生意外,于是她摇摇头:‘陛下,还是回宫吧。’ “这样啊....那便回宫吧。” 宇文温和陈登车,起驾回宫,刚走出去不远,林有地却从后面赶上来:‘陛下!陛下!’ 林有地是天子近臣,所以侍卫们没有将跑向御驾的林有地扑倒,只是颇为礼貌的将其与马车隔开一段距离,宇文温听得林有地在喊,便让马车停下,吩咐侍卫让林有地过来。 拉开窗帘,对已到车边站着的林有地说:“何事如此焦急?” “陛下,有、有、有新、专利到、了!是益州、分局上、呈的新专利!” 宇文温笑道:“是什么方面的专利,让林大匠急得如此模样?” 林有地因为过度激动导致会说话结巴:“陛...陛下!有、人申、申请了电、报专利!” 宇文温正想说哪来的山野村夫,把早就公布原理的电报当做专利申请,却听林有地补充:“陛下!是、是新式电报专利啊!” 第四百七十九章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 夏末的一个中午,烈日当空,万里无云,长安城依旧熙熙攘攘,专利局外,便装侍卫正在警戒,专利局里专利展示实验室,几乎挤满了人。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实验室被屏风隔成“卅”字,也就是中间位置被屏风隔成了八个隔间,每个隔间里都摆着高脚桌、高脚椅,桌子上放着电路装置,椅子上坐着电报收发员。 又有一些人在隔间里来回转悠,手里拿着一条条电线,似乎是在接线。 挂在墙上的挂钟,指针走到十二点十分,身着便服的宇文温看了看手中怀表,又看向这些隔间。 他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不是因为昨晚“鏖战”过度,而是因为单纯的睡不着:今天的实验太重要了,一想到结果若是真的,他哪里能睡着。 大半个月前,他得知一个消息:有人在益州专利分局申请专利,其内容,是一种新式电报通信技术。 专利申请人称,自己发明了一种新式电报通信技术,其性能特点有两个:其一,可以实现一条线路内两点之间同时发报、收报。 第二,一条线路上,连两端一起算,可以有十二个收发点,各点之间可以同时相互收发电报,互不干扰。 以上性能,不受电报线路长短影响,即便是长达数百甚至上千里的电报线,都没有问题(前提是确保足够的电流),而且线路简单,直接利用现有电报线路就行。 这样的发明对于宇文温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但益州专利分局已经确认了这项专利技术的有效性。 所以,当时宇文温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立刻派人去益州,把那个“不正常人类”抓起来。 没错,只有“不正常人类”,才能实现这样的技术突破。 但宇文温很快改变了主意,他要亲眼看看,这技术到底是怎么回事,而现在,见证“奇迹”的时候快到了。 宇文温喝了一杯茶,坐回座位,此时,他的位置在实验室大厅一角,一个用屏风围起来的“包厢”,片刻,拿起手中的资料,再次看起来。 这是技术申请人亲自写的技术介绍,对其发明的新式电报技术进行了详细的解释,还配有电路图。 技术申请人,目前求学于益州州学,也就是有名的“石室精舍”,一直钻研“电学”,也研究电报,所以写出来的技术介绍其行文及用词十分“规范”。 宇文温稳了稳心神,认真看起来。 现有的电报通信,靠着发报端的开关(电键),和收报端的电磁铁,以直流电为载体,实现信息的传递,是为直流电电报。 这样的通信原理,决定了一条电报线路内,只能一方发、一方收,无法实现两方同时收发电报。 为什么? 因为直流电的特性限制。 电流分为直流电和交流电,这是当今电学的基础知识,直流电是指大小和方向都不随时间而变化的电流,而交流电是指大小和方向都随时间做周期性变化的电流。 这就意味着,直流电的电信号(电流),从电学角度来看都是一模一样的,而交流电的电信号,却可以因为其频率(交流电在一秒钟内完成的周期变化次数)的不同,各有不同。 所以,想要实现电报线路的一线多路(电报报路,也就是通信通道)通信,让一条线上的多点实现相互间的同时收发,必须依靠不通频率的交流电来传递电报信号。 其通信原理是什么呢? 是交流电的特性:不同频率的交流电(频率之间的差距要够大),在交流电路里彼此独立,互不干扰。 就像一条独木桥,虽然只能容一人通过,可当人和人(交流电和交流电)之间是相互透明的,那么这些人(交流电),就可以同时通过独木桥而不会发生拥堵。 这通信原理,是技术申请人提出的,所以对方的电报通信技术,不是以直流电为载体,而是依靠交流电,是交流电电报。 这段时间,宇文温和技术人员对此项新技术进行研究,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首先,用交流电来传递电报信号,会遇到一个大问题:电磁铁。 由直流电驱动的电磁铁,和由交流电驱动的电磁铁,“工作状态”完全不同。 如果有一只非常灵敏的小磁针,将其它放在通电的直流电池铁旁,那么这只小磁针会固定在一个方向上。 而在通电的交流电磁铁旁,这只小磁针会不断地改变方向,转个不停。 原因就是直流电的方向恒定,所以直流电磁铁的磁场方向恒定,交流电磁铁恰恰相反。 所以,交流电磁铁无法让衔铁处于简单的“开”、“合”状态,而是处于疯狂摇头状态,根本就无法在纸带上实现有效记录。 交流电电报技术,宇文温的技术人员已经研究多年,却无法突破,所以放弃了。 可是,新式电报技术的申请人,说自己克服了这个技术障碍。 办法有两个,第一个,宇文温倒是早就知道:把交流电变成直流电。 新式电报技术,要用到直流电和交流电的相互转换:发报端发出直流电信号,然后转变成交流电在线路里传输,到了收报端,转变成直流电,带动电磁铁,在纸带上留下“点”、“划”。 要实现这样的构思,必须借助特殊电路或者装置:将直流电变成交流电,需要“逆变器”,将交流电变成直流电,需要“整流器”,这两个电器元件早就已经“诞生”。 一条电报线上的数个发报端,可以靠“逆变器”将各自发出的直流电信号,转变成不同频率的交流电信号,一起“行走”在线路里。 但问题随后而来:接收端如何从电路里那“熙熙攘攘”的电流中,“过滤”掉不需要的“糟粕”,留下自己想要的特定频率交流电? 这就需要一个能够“识别”特定频率交流电的“电流过滤器”来把关,让特定频率的交流电“通过关门”,进入整流器,变成直流电,带动电磁铁,然后在纸带上留下“点”、“划”。 所以,办法之二,就是收报端靠“电流过滤器”,获取特定频率的交流电信号。 这种“电流过滤器”,宇文温的技术人员研究了十几年,却死活都研制不出来。 现在,新式电报技术的申请人,说自己发明了关键的“电流过滤器”,实现了交流电电报通信。 也就是说,对方的新发明,最关键一点就在于这个“电流过滤器”上。 申请人将这个技术披上了道家学说色彩,美其名曰为“太极玄功”。 在其看来,直流电有正负极,是为“两仪”,交流电没有正负极,或者说是正负极相互交换,宛若阴阳鱼,所以是“太极”。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是《易经》上的内容,而这个申请人的“太极玄功”,其神通就是将“太极”(交流电)和“两仪”(直流电)相互切换,将电报信号传向四方(四象),毫无障碍。 此人以一己之力,突破了许多人努力二十余年都无法突破的技术难关。 这是一位了不起的“土生”科学家,值得敬佩。 宇文温如是想,将资料合上,然后盯着封面上的署名,目不转睛。 专利申请人:袁天罡。 他看向大厅中央,看着那个忙碌的身影,不知该说什么。 你不去相面、算命、推演未来,却转行研究起电学,如此不务正业,不怕遭天谴么? 第四百八十章 太极玄功,逆转电流 中午十二点二十分,技术展示正式开始,由屏风隔出来的八个隔间内,每个造作员开始向其他隔间发电报,以此验证新式电报技术能否实现“多点同时收发”。m.x23us.com 围在隔间周围的人们,聚精会神看着各个隔间,林有地拿着“技术说明”,一边看,一边盯着隔间。 看着操作员们有条不紊的发电报,看着发报机旁边的接收机不停在纸带上留下“点”、“划”,心中百味杂陈。 很显然,这项新技术是没问题的,八个隔间,代表着八个电报收发点,在同一时间、同一电路上,一起发电报、收电报,真正地突破了技术难关。 那么多人,努力了二十多年都无法突破的技术难关,被一个“半道入行”的人突破了。 关键点,就在于“滤波器”。 过滤不同频率交流电(电波)的电路装置,专利申请人取名为“滤波器”,名字很贴切,意思就是能够过滤电波的器件。 这个装置,几个技术小组攻关多年都拿不下来,现在大家看到了实物,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电学发展了将近三十年,许多知识和理论不断完善,然后众所周知(学术范围内),而许多电路元件也纷纷被研究者发明出来,其中就有逆变器、整流器、变压器,还有电容器、电感器。 逆变器可以将直流电变成交流电,整流器可以将交流电变成直流电,变压器可以将电压升高或者降低,十分神奇。 而电容器,就是容纳电流(交流电)的“容器”,当电路中的交流电量过多时,电容器就会容纳多余的电;若电路中电流降低,电容器就会将多余的电“放出”,稳定电路电流。 所以,电容器的作用就像水库,水多蓄水、水少放水。 至于电感器,是能够把电流转化为磁力而存储起来的元件。 电感器的结构类似于变压器,但只有一个绕组,具有一定的电感,只阻碍电流的变化。 如果电感器在没有电流通过的状态下,电路接通时,它会试图阻碍电流流过它;如果电感器在有电流通过的状态下,电路断开时,它将试图维持电流不变,也和水库类似。 这两个电路元件,二十几年前就已经有了,本身就有滤波的特性,只是对于如何利用好这一特性来实现电报通讯,技术人员一直找不到好办法。 现在,大家看到了“滤波器”的电路图,才知道原来电容器、电感器可以这么用。 八个隔间里,操作员员发报,其直流电信号经过逆变器,变成八种频率的交流电信号,进入电报线路,混合在一起。 这股“混合电信号”,就在电路里“流动”,每到一个隔间的收报端,该收报端的“滤波器”就对“复合电信号”进行过滤。 “滤波器”将特定频率的电流“拦下”,引入隔间的整流器,变成直流电信号,让隔间收报端的电磁铁工作。 其他频率的电流,透过“滤波器”,在电报线路里继续流动,抵达下一个隔间的收报端,接受“过滤”。 因为不同频率的交流电在同一电路里互不干扰,又有能依靠“滤波器”分出特定电流,所以能够实现多点同时用一条电报线进行电报的收发。 伟大的发明,真了不起! 林有地如是想,和其他人一样,看向该项技术申请人袁天罡的目光里,除了钦佩还是钦佩。 这位面颊消瘦、看上去至少有四十岁以上,虽然年纪不小,“改行”学习电学知识不过数年,却取得如此令人震惊的成就,大家作为“从业多年”的技术员,还真是要加一把劲。 成为众人瞩目焦点的袁天罡,却盯着眼前隔间高脚桌上的发报机。 这发报机可不是益州州学实验室用的电键式发报机,其结构复杂了许多,他之前从未见过。 但是,仔细观察一阵子后,袁天罡发现这发报机和音乐盒类似,用打孔纸袋进行“奏乐”。 也就是说,发报员事先将要发送的电报内容编成四位数的电报码,再在纸带上打孔,将电报码“写”在打孔纸带上,然后将打孔纸带送入发报机。 摇动摇把,于是发报机就如同音乐盒奏响音乐般,将电报码变成直流电信号发出去。 如此一来,发报速度立刻提升数倍,而因为打孔纸带可以“留底”,所以发报人在发报前后都可以检查电报内容是否有误。 ‘果然,朝廷对于电报的研究很深。’ 袁天罡如是想,捻着颌下胡须,默默地点点头,见着将作大匠林有地近前要问问题,拱手后问:“林大匠,不知还有何疑问?” 林有地笑着摆摆手:“先生何须多礼,先生发明的电报技术,如今只能支持十二个点同时收发电报?” “是,鄙人不才,所制逆变器精度不好,所以逆变出来的交流电,其频率误差较大,所以各交流电之间频率其间隔必须大些,否则容易相互重叠。” “原来如此,那么,只要用上更精密的电器元件,想来一条线路上同时收发电报的“点”还能大幅增加?” 袁天罡点点头:“正是。” 两人正说话间,实验结束,大获成功,专利局的官员宣布实验结果有效,林有地率先鼓起掌。 如潮的掌声中,人们后退,让出中间一条路,宇文温笑眯眯的走上前。 袁天罡见着天子来了,赶紧行礼:‘草民见过陛下!’ “袁先生的太极玄功,能够逆转电流,朕亲眼所见,只觉精彩异常。”宇文温看着这位历史上著名的预言大师,心里没有丝毫不自在的感觉,全都是喜悦。 “草民惶恐,这只是雕虫小技,担不得陛下如此盛赞....” 袁天罡面对天子,不卑不亢,虽然今天是第一次面君,却没有常人那种惶惶然连话都说不利索的模样。 “不,担得起,这项技术,利国利民,朝廷,是必须要用、并且付费使用的。” 袁天罡闻言一愣,赶紧说:“陛下!草民愿将此项专利献给朝廷!” “不,子路赎人的故事,朕是知道的,若朝廷白拿先生的发明,那么天下间就不会再有人愿意为自己的发明申请专利了,专利制度也会名存实亡。” 宇文温说完,看着袁天罡,赞许的点点头,又说:“先生为朕除去一个心病,朕很高兴,先生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袁天罡日盼夜盼,盼的就是得天子说出这句话,也不矫情,再次行礼后说:“陛下,草民向往西阳五庄观已久,希望能到五庄观,深入研究高压电流!” “高压电流?先生的意思,是想有资格调用黄州电源的电力么?” “是。” 黄州有“雷电之源”(水电站),这在学术圈子里已经不是秘密,所以宇文温不奇怪对方知道这件事,有些好奇的问: “朕听专利局官员说,说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通‘风鉴’、相面、占卜之术,奈何仕途不顺,便辞官赋闲在家多年,如今为何不出仕,为国效力?” 袁天罡答道:“陛下,草民以为,电学玄妙,蕴含天地造化之力,草民悟道多年,却不得其门而入,想来关键之处,就在于电学。” “草民蹉跎多年,数年前才得以学习电学,只觉朝闻道、夕可死,愿以风烛残年之躯,入五庄观证道!” 宇文温闻言颇为感动:连“证道”二字都说出来了! 且不论这位到底是神棍还是活神仙,只说为了研究电学如此执着,不惜改行也要去五庄观“证道”,宇文温觉得不答应的话,简直是不通人情,于是点头: “好,朕准了,不过在那之前,还请先生协助朝廷将新式电报技术完善。” 第四百八十一章 众人拾柴火焰高 上午,实验室里,穿着白大褂的技术员们忙碌着,将经过重新设计、优化的新式电报机组装起来,发明了该项新技术现的发明者袁天罡亦在其列。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从那日在长安专利局展示自己的新技术起,已经过去大半个月,在众多技术人员的努力下,袁天罡的新式电报通讯技术已经用于电报机的改进。 他所在实验室,是精工院的电学实验室,各种设备齐全,技术员们都是老手,所以相互交流、合作起来十分顺畅。 袁天罡的新式电报装置,其自制或者用教学模型改装的电路元件,被精工院更加精密的元件取代,无论是电容器、电感器、逆变器、整流器,其精度都比原先的配件好许多。 高精度的逆变器,可以将直流电转变为精准频率的交流电,于是不同频率的交流电信号,相互间的频率可以“靠”得更近,于是可用的“报路”更多。 这道理,和士兵排队类似,若士兵的间距长,那么有限的距离上,一列队伍中的士兵数就会少;若士兵之间的间距短,同样距离限制上,一列队伍中的士兵数就会变多。 经过改进,现在的交流电报通讯,可以实现二十四条“报路”在一条电报线上共存。 这就意味着电报线的效率大增,朝廷花钱拉一条电报线,沿线会有更多地区享受到电报的便利,而对应地区的官府,其普通公文的传递会更加便捷。 在此基础上,若一条电报线路实行“分时多(报)路制”,能够参与电报通讯的电报收发点会翻倍。 譬如,一条线路上,上午八点到十二点(一时段),是甲组二十四个电报收发点进行通讯,中午十二点到下午十六点(二时段),是乙组二十四个电报收发点进行通讯。 下午十六点到晚上二十点(三时段),是丙组二十四个电报收发点进行通讯。 这样的“分时多(报)路制”,能让一条电报线路上,参与电报收发的“点”达到七十二个。 如果全天二十四小时都划分时间段(每个时间段为四小时),能参与电报收发的“点”将达到一百四十四个。 如果电报线变成两条(原有的电线杆上多架一条线),这个数字又翻倍,变成二百八十八个。 这是一个能让人欢呼雀跃的数字,全都建立在交流电报技术上,毫无疑问,大家盼了许多年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 但新式技术下的电报机要大规模实用化,必须重新设计、制造,所以袁天罡的“原理验证机”必须变成“量产机”,随着电报线的架设,销往各地。 所谓“量产机”,就是同型号批量生产的机器,其制作过程、内部结构、使用方法都是一样的。 如今的技术水平,能够实现单线二十四报路,那么量产型电报机的发报和收报,就必须能够在这二十四个频率自由切换。 为了加快发报速度,必须采用打孔纸带发报方式;为了方便维修,以及坚固耐用,机器的结构要优化且容易拆卸,以便更换故障零件。 同样,为了方便大批量生产,量产机的结构也必须优化。 所以,如何将“原型机”优化成“量产机”,是袁天罡和精工院技术人员的任务之一。 当新式电报机定型,并且通过试用,确定性能合格,便会大量生产,届时,朝廷拉起的一条条电报线,其线路上的各个电报收发点,都会用上这样的电报机。 另外,不久前获得专利的“电驿”,因为是针对直流电报线路而设计的,所以为了适应交流电报线路,也得进行改进。 大半个月时间,对于袁天罡而言仿佛稍纵即逝,在精工院实验室的日子里,他如同一只掉进米缸的老鼠,欢欣鼓舞之余,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 在这里,他第一次见识到皇朝高水准实验室的水平有多高,看着一座座精密车床及加工机械,看着一个个精密的电压表、电流表,还有各种神奇的实验装置,袁天罡觉得自己不虚此行。 他本来一直在研究占卜、相术,试图寻找天道变化的玄机,自从入了电学这个新天地,就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电,实在是太玄妙了,袁天罡认为,电学就是悟道的根本,太极(交流电)和两仪(直流电),玄而又玄,若能将其中奥妙一一掌握,那么参透天机便指日可待。 也许,他有生之年,看不到那一天的到来,但是,不努力一下,感觉自己就白白到世间走了一遭。 不知不觉中,已是正午,忙碌的人们,终于将量产型新式电报机的“原型机”组装完毕,大家看着袁天罡,笑道:“先生,请给这机器取个名字吧?” 袁天罡闻言觉得奇怪:“取名字?此是为何?” 有人解释:“先生,但凡作为商品出售的机器,都会有型号或名字,以方便销售,譬如蒸汽机、抽水机,甚至火轮船,都有型号或者名称的。” “要么取名‘某某式’,要么是‘某某型’,或者‘某某一型’、‘某某二型’等。” “这样啊...”袁天罡沉吟起来。 这算是父亲给出生的儿子取名字? 。。。。。。 “迅雷型电报机,通过在两京线的试用,展现了多路通信的能力,达到了设计指标,可以让单条电报线路实现至少二十四个电报收发点同时收发电报的能力。” “如果电报通讯采取‘分时多路制’,电报收发点的数量会大幅增加....” 政事堂内,将作大匠林有地向天子及三高官官们介绍新式电报机“迅雷”,这种电报机已经通过两京线的“试用”,性能不错。 宇文温看着手中资料,品味着“迅雷”二字,觉得有些好笑。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于形容“快”,而电报通讯相对于驿使的“日行八百里”,确实是快如迅雷,所以新式电报机取这个名字,确实不错。 此刻,林有地在向三高官官演示“迅雷”是如何多点同时收发电报,宇文温的注意力,却全在手中的资料。 这份技术资料,三高官官们基本上看不懂,但他可以,因为他关注电报技术发展已经关注了快三十年,所以对于各种名词、术语都很熟悉。 却又很陌生。 逆变器、整流器、变压器、电容器、电感器,他多多少少记得这些名词,却记不不太清楚其原理是什么。 所以,历时二十余年终于诞生的“多(报)路式电报机”,可以说有很多“父亲”,其中却偏偏没有他。 各类电路元件,是许多技术人员在不断实验中摸索出来的,至关重要的“滤波器”,是一个半路改行的算命先生袁天罡所发明。 能让长距离电报线摆脱人工中转的“电驿”,由一个几近于科学文盲、接触电报知识不到两小时的小娘子发明出来。 孔带式发报机,是一名爱好打孔纸带音乐盒的技术人员发明,其改进,是一位闲来无事、喜欢摆弄音乐盒的铁路电报中转员完成。 这些人,根本就没接受过什么“初中”、“高中”物理学教育,却可以从宇文温的回忆碎片里,将电学知识渐渐完善,然后发扬光大。 无数人的智慧累加在一起,超过了他这个“不正常人类”的智慧,将一件看起来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变成了可能。 新式电报机是这样,蒸汽机也是这样,各种新技术也是这样,宇文温感受到了一股蓬勃向上的朝气。 在这股强劲的朝气面前,他忽然觉得自己老了。 正如一个父亲,一把屎一把尿拉扯着儿子,蹒跚学步、时不时尿裤子的儿子渐渐长大,开始当家,开始拿主意,开始嫌弃“老头子”嗦、落伍、跟不上趟。 此时此刻,这种感觉分外强烈,宇文温忽然觉得,从技术角度而言,自己老了。 当越来越多的技术问题浮现,越来越多的技术发展需求出现,他已经力不从心,无法解答,无法指点迷津,他真的老了。 但是,我的“儿子们”长大了,成才了! 二十年到二十五年,是一代人的时间,我用一代人的时间,培养出了基础科学的教育、研究体系,未来的科学家们,已经开始崭露头角了! 宇文温心中的些许惆怅,很快被喜悦冲刷得无影无踪,他渐渐失去了“技术领路人”的能力,但这是好事。 众人拾柴火焰高,宇文温知道自己不可能一辈子都要给技术发展当“领路人”,现在有越来越多的人走在队伍前面,渐渐承担起这个责任,难道不该高兴么? 第四百八十二章 老了,不中用了 私第,书房里,王就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看资料,他年纪大了,眼睛也有些不好使,所以看公文、书籍时,需要借助放大镜,或者戴上“老花镜”。 配一副老花镜,花不了多少钱,但王不习惯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更喜欢用放大镜来看书,但现在,手中有放大镜也没用,因为资料上的内容,他真的看不太懂。 电报实现了技术突破,由“直流电报”变成“交流电报”,可以实现“一线多(报)路”,具备了大规模推广的技术条件。 作为宰执,王知道这意味着朝廷拥有了千里眼、顺风耳的能力,通过一条条电报线,可以有效控制各地的军、政,行政能力倍增。 譬如,一旦电报线路拉好,即便位于长安,也能对数千里之外交州龙编发生的事情了若指掌,龙编城里哪栋房屋倒塌,身在长安的官员,当天就能知道。 这是一种神奇的通信工具,足以克服皇朝疆域过大导致中枢难以控制地方的老大难问题,是千百年来无数帝王梦寐以求的能力,如今实现了。 那么作为宰执,王觉得自己也必须尽快适应这种工具。 所以,新式电报的原理到底是什么?电报线路维护起来,哪些钱该花、哪些钱该多花? 王年纪大了,精力有限,无法像年轻时那样用功读书,当年他花三两年就能熟读经史子集,现在面对这完全陌生的“电学”,即便抽空看教材,也只是看懂大概,无法理解新式电报的原理。 也不清楚电报线路的维护成本之中,哪些合理,哪些必须注意。 前几日在政事堂,他听将作大匠林有地讲解新式电报机“迅雷”的诸般好处,倒是听得懂,但涉及到技术原理,以及拉电报线的种种技术难点,基本上听得稀里糊涂。 在新技术面前,不服老的王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不中用了。 所以,需要年轻人的帮忙。 王的儿子们都在外地任职,不在身边,所以,来帮忙的“年轻人”,是他的侄儿王。 王此时就在一旁,一边看着资料,一边向叔叔做讲解。 王在黄州州学求学时,接触了许多新知识,电学就是其一,虽然后来他以学政入仕,已经不再做学问,但好歹有底子。 虽然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却能够一边看资料,一边给叔叔讲解电报原理。 在他看来,有了资料做详细介绍,那么新式电报的原理其实很简单,当然,这可不能当着叔叔的面说,不然就等同于讽刺叔叔“老了,不中用了。” 王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勉强让叔叔了解新式电报的原理,但这还没完,他必须给叔叔介绍电报使用时的各种成本之中,哪些合理,哪些不合理。 “叔叔,电报虽好,前提是要有电报线连通,所以,电报线的架设和维护,会产生许多成本。” “架设倒还好,关键是维护,首先电线杆容易被雷劈,其次,电报线容易被人恶意破坏,还有,就是沿途的中转站,必须时常更换电池,如此,才能确保线路有足够的电流,确保信号稳定。” 王慢条斯理的说着,王认真的听,电报线路需要维护、防破坏,这点他很清楚,但说“合理消耗”,就有点抓瞎: 电池、各种电器元件是有“使用寿命”的,所以一条电报线,平日运营时必然产生消耗,如果不弄清楚消耗情况,就很容易被基层小吏糊弄。 这道理,就如同不历州郡(在基层历练)就当不好宰执一般,若上位者连收租庸调的一些猫腻都不知道,又如何整治贪官污吏? 王有心“求学”,王尽可能用相对简单的词汇,向叔叔讲解电报相关技术问题,说着说着,说到了电报线是如何制作的。 电报线的制作,类似于缆绳,但要考虑“绝缘”,那就得给电线裹上一层“绝缘层”,可以用漆或桐油,但耐不了长期日晒雨淋,所以用的是油布。 特制的油布。 具体制作方法,朝廷当然不会公布,但线路的维护要点,却列在资料上,所以王知道线路的维护会产生大量成本,但具体怎么维护,太多,看不下去。 譬如,长长的电话线,被一根根电线杆撑起,这对于鸟儿来说,是不错的落脚点。 那么,落在电线上休息的鸟儿,若是嘴痒了,这里啄一下,那里啄一下,把电线绝缘层琢坏了可不妙,那么该采取何种措施预防?或者事后修补? 王又说:“还有,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时,突出地面的电线杆和电报线,容易被风吹倒、吹断,或者被雷劈中,所以需要采取相应的防护措施和装置,这些措施和装置,也是要花钱来维护的。” “若以电报来传送公文,保密也是需要考虑的问题,电报发送的内容,可以用密文,但是密码本的管理...” 。。。。。。 夜,王挑灯夜读,不过手中资料并不是电报技术的说明书,而是电报线路的发展规划(草案),在这份规划里,朝廷计划在十年时间内,完成一连串电报线路的架设工作。 以长安、洛阳为核心,各自建立起一套电报线路网,然后以两京线连接,实现一个大型的电报线“蜘蛛网”,将天下“兜”起来。 到时候,各道、都护府治所都会有电报线连接,中枢与地方的公文往来,绝大部分可以用电报取代。 这是一个宏伟的工程,但朝廷财政根本就撑不住,即便发行国债也无法完成,所以需要筹集民间资金,以官民合办的方式来完成这个计划,组建新式电报总局,下辖各分局。 届时,每一条电报线路上,会有三道电报线,两道为官用,一道为民用,除了头等官报(紧急军情,以及一定品级以上官员所发军务、公务电报)免费,无论官、民,发电报都要按照统一价目收费。 收取的费用,一部分给大小股东分红,一部分作为补贴,维持电报线的运营。 这就涉及到许多经营方面的问题,这种细节问题不需要宰执们操心,但需要宰执们做决定,决定在这种官民合办模式下,各方占股以及日常管理由谁来主导。 想要吸引民间资金“投资”,就不能把人当傻瓜,所以该出让的利益和好处不能少,但也不能太多,否则就会喧宾夺主。 如何把握这个度,是宰执们要考虑的问题,但王觉得,即便朝廷稍微吃点亏也是值得的,因为只要电报线路架起来,能够进行“通讯”,对于朝廷来说,就是最大的好处。 各政区(道)、军区(都护府)发生的事情,当天就能传到京城,而中枢做出的决定,当天就能传到政区、军区。 这意味着行政效率和军事指挥效率的大幅增加,幅员辽阔的皇朝,无论是内地还是边疆,对于中枢来说,都不再有距离上的障碍。 加上可以日行千里的火轮船,朝廷对地方的控制,以及军队的投送能力,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坐镇边疆的将帅,造反的难度大幅增加,而朝廷维持庞大版图的统治,其行政成本也大幅下降。 中枢指挥地方达到“如臂使指”的程度,可能不再是做梦。 此消彼长之下,也许再过十几二十年,一个版图空前辽阔的国家,就要出现了。 那将是自秦汉以来,幅员最辽阔(实际控制地区最大)、军队最强悍、国力最富强、中枢对地方控制力最强的皇朝,其疆域囊括陆地、海岛,而版图还在不断扩大。 所以,一直不服老的王真想看看,十几二十年后的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子。 第四百八十三章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电报实验室一隅,挂着一张占据整面墙的舆图,舆图上,规划中的电报线路四通八达,只要能够实现,天下就大变样了,具体如何个大变样,前来参观实验室的宇文温,向陪同参观的许绍举了个例子。m.x23us.com 一个成都商贾,乘船押货入长江,出发前,在成都电报局发电报,通过长安中转到江陵,告诉江陵的分号掌柜,自己大概什么时候到,让其联系好坐商。 等到他乘船顺流而下,出三峡抵达江陵,一到岸,就将携带的蜀锦卖掉,将货款(流通券)存入某柜坊后办理汇款手续,将钱汇到该柜坊的西阳分号,指定收款人和暗语。 然后拍电报,告诉西阳分号掌柜暗语,让其用汇款进货。 待得这商贾乘定期客船抵达西阳,分号掌柜已经将货装船,于是商贾又随船押货,前往下游广陵。 从西阳出发时,发电报到广陵,告诉分号掌柜联系买家,谈好价钱,然后又发一封电报到江州湓口,告诉自己安置在湓口的外室:夫君准备到了。 又发电报到南昌,让分号掌柜赶紧到浮梁进茶叶,到船行雇船,并约定双方交接的日期,待得他和外室小聚数日后,便押着茶叶往回走,入汉水,在樊城上岸。 发个电报到长安,让分号掌柜联系买家,又发电报让长安的外室准备好。 到了长安把茶叶一交,和外室小聚几日,然后心满意足返回成都,临行前发电报问正室:你想要什么首饰、胭脂水粉?为夫在长安给你买! 然后给秦州上封的分号掌柜发电报,让其购入棉花、羊毛制品,发往岐州洛邑,然后自己到了洛邑货栈,把货一提,带着给正室的礼物,返回成都。 “看看,有了电报,加上火轮船,商贾做买卖那有多方便?” “所以,电报的民间消费主力,就是商贾,旺盛的商业需求,才能支撑起一条电报线的收入,而一般的官府公文往来,多是多,却比不过民用电报的收入。” 宇文温如是说,许绍不住点头,如今朝廷计划大规模架设电报线,但因为财政紧张,又不可能无限制的发行国债,所以许多电报线需要靠着官民合办(官督商办)的方式来架设。 有钱人可不是傻瓜,不会将自己的钱财白白拿出来,所以,想要吸引民间资金“入股”各电报(招商)分局,朝廷就得给人家甜头。 甜头是什么?就是分红,而要做到分红,必须确保各电报(招商)分局是赢利的。 说到盈利,就和做买卖一样,一个商社只有尽可能招揽客户,才有可能做到盈利,而各电报(招商)分局的电报线路想要盈利,就得弄清楚谁才是消费电报的“主力”。 毫无疑问,朝廷需要电报,所以电报线沿途的官府,其公文往来通过付费发电报实现,“官报”的费用会是电报线的收入来源之一。 但因为特定级别以上官员所发军务、政务电报(官报)要免费,所以“官报”的收入不会太高。 对于富贵人家来说,电报不错,可以随时和身处外地的亲人联系,所以有能力经常发电报,但从总量上说,占比不大。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一个月都吃不上几顿肉,发电报的费用再低廉(相对而言),他们也承担不起。 如果要和远方的亲人联系,还不如写信,毕竟随着邮政推行,通信也很方便,所以普通百姓不是电报消费的“主力”。 只有腰缠万贯、对于消息的及时性要求很高的商贾,才是电报的消费主力。 当然,各柜坊可以依靠电报,加强和各地分号的联系,更好的完成汇兑业务,所以也需要电报。 那么,诸如永济渠、通济渠还有长江、黄河、汾水、淮水等航运繁荣地区,以及传统的几条陆上繁荣商路,若架起电报线,必然能够吸引商贾来发电报,借此盈利。 如此,以官民合办(官督商办)的电报线,在这些地区架设时,完全不需要朝廷投入大量资金,只需要依靠民间资金,就能架设起来。 当然,朝廷是必须入股的,而省下来的费用,可以投入到没有太大商业价值、但有国防及行政价值的电报线路。 这样的思路,其实就是把最有可能盈利的一些电报线路,出让给民间资本,朝廷自己去架设一些不赚钱且要倒贴钱的电报线路,其实从财政上来看是吃了大亏的。 “但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只要电报的主干线路架设起来,构成一个电报网,朝廷才是最大的受益者。” 宇文温说完,指着舆图上,连接洪州南昌和广州番禹的一条虚线:“南昌到番禹的电报线一旦接通,而南昌和长安的线路也接通,这就意味着,番禹当天发生的事情,最迟次日就会传到长安。” “同样,起于益州成都、经过南中、沿叶榆水抵达交州龙编的电报线一旦架设完毕,而成都和长安的线路也接通,龙编发生的事情,最迟次日也会传到长安。” “发生在边疆的事情,中枢次日就能收到,而中枢做出的决定,最迟隔日就能传到边疆,这是千百年来,无数朝廷梦寐以求的事情,如今皇朝若做到了,这才是最大的好处。” “与之相比,出让些利益,无伤大雅。” “蜀地富庶,成都到长安的电报线,只要募股,民间资本必然踊跃认股,所以这条电报线可以靠民间资本架设起来。” “同理,龙编到南中昆明的电报线,因为可以沿着叶榆水现有新建道路布设,并且商业需求旺盛,也可以依靠民间资本来架设。” “至于成都到南中味城再到昆明的电报线,朝廷可以作为主要出资方,将线路架起来,整条线分成三段,同时架设,完工速度自然会很快。” “线路一通,对于国防、行政,以及民间商业的发展都大有益处。” “蜀地的商人可以直接和交州种植园主、海商联系,只要线路架起来,商业电报必然越来越多,所以整条线路也许一开始会亏本,但长期来看,朝廷至少能收回投资。” “这么多的好处,前提是尽快形成一张遍布全国主要地区的电报网,将天下各地联系在一起,所以,朝廷让利的目的,就是要尽快达成这一目标。” “你去成都督办成都到长安电报线的架设,一定要稳住,不要受他人干扰。” “如果有官员谏言,说什么电报乃国之神器,不可假手于人...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许绍回答:“陛下放心,微臣会说‘食禄者不与民争利’。” 宇文温闻言笑起来:“没错,这种时候,就得用这句话。” 食禄者不与民争利,典出《史记循吏列传》,到明末,东林党也有类似主张,但东林党所说的“民”可不是庶民,宇文温对此深恶痛绝。 利益集团为了避税,而大肆宣扬“国不可与民争利”,宇文温很讨厌这种冠冕堂皇的说法,但不介意需要的时候拿出来用。 电报线路对于朝廷来说,不是盈利工具,而是加强行政效率、加强对地方控制力度的神器,所以让利于民是没问题的。 为了尽快完成一张电报网,就得采取灵活的策略,将些“优质线路”向民间开放募股。 所谓“优质线路”,有:长安至成都线(关中与蜀地连线)、长安至上封线(关中与陇右连线),井陉线(晋阳到邺城)、永济线(沿着永济渠架设的线路)、通济线(沿着通济渠架设的电报线)。 长安至云州绥远的电报线(途中经过晋阳),长安至黄州西阳(走武关道,过穰城、襄阳、安陆),西阳至广州番禹(过江州湓口、洪州南昌)的电报线等。 这些“优质线路”的电报(招商)分局只要公开募股,权贵、柜坊、官宦、大户、豪强、豪商必然如同疯了一般争相认购。 数条“优质线路”,可以同时开工,快速通电(报),直接让朝廷对于河北、河南、两淮、江南、荆襄、河东、蜀地的控制能力大增,这样的好处,才是朝廷最需要的。 如果纠结于一些蝇头小利,导致电报网迟迟无法完成,这才是舍本逐末,得不偿失。 宇文温正向许绍交代一些事情,有实验员上前,报告说“准备完毕”,宇文温点点头,然后看向许绍,笑道:“今日,你可以见识一下新神通了。” 许绍对此很感兴趣,问:“陛下,不知是何神通?” 第四百八十四章 存储 实验室的桌子上,摆着几个广口玻璃瓶,玻璃瓶内似乎装着满满的液体,每个玻璃瓶里的液体,浸泡着不同的东西,许绍定睛一看,发现是各类水果的果肉。顶 点 x 23 u s 甚至还有荔枝。 这些水果(包括荔枝),都已去皮、去核,果肉浸泡在瓶子里的液体内,一眼看上去似乎很新鲜,没有明显霉变、腐烂的迹象。 许绍仔细看了看,发现玻璃瓶的不同之处:有的玻璃瓶瓶口是木塞,而有的玻璃瓶瓶口是一个薄薄的盖子,这种盖子表面似乎上了漆,画着漂亮的图案。 他想了想,问:“陛下,这是新式罐头?” 宇文温点点头:“对,新式罐头。” “你是知道的,前几年,有人申请了一种长期保存食物的专利,那就是罐头,实际上就是用软木塞封口的广口玻璃瓶,其原理,是这样的....” “将煮熟的食物放到一个广口瓶里,再将瓶子放入沸水中加热一段时间,趁热将已经高温蒸煮过的软木塞塞住瓶口,再用蜡封,待玻璃瓶冷却,瓶内便和玻璃瓶外隔绝。” “玻璃瓶内的食物本来就已经煮熟,加上再经过热腾腾的蒸汽蒸了一遍,熟得不能再熟,杀了一次菌,然后趁热用软木塞塞住瓶口,待得瓶体、食物冷却,实际上瓶子内部形成了‘真空’,和外面的空气隔绝。” “瓶子里的食物已经被杀过菌,又和外界空气隔绝,于是不容易**,可以保存很长一段时间。” “以肉制品而言,新式罐头存储技术保存的肉食,比炒制的肉松保存时间要长,而若是用软木塞广口瓶保存肉松,肉松的保存期则会大幅延长。” “同样,用罐头来保存腌制品、蜜饯等水果制品,效果也不错。” “还有,糖果铺的店家们,都知道糖水有保存食物的功效,所以,用盛满糖水的罐头来保存新鲜瓜果的果肉,也是不错的存储办法。” 宇文温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实际上,古来就有以陶罐封泥的办法来保存食物,所以用软木塞蜡封玻璃瓶来保存食物,无非是容器和封口方式变了,当然,还加上了杀菌这项步骤。” “而玻璃瓶是透明的,所以人们可以看出其中食物是否有明显的**或者霉变,这对于罐头类食物来说,是很重要的优点,水果罐头也是如此。” 许绍听到这里,心中大概明白了:耐保存的水果罐头?莫非又是一种商品? 许绍心中所想,宇文温当然不知道,继续讲解下去:“但是,软木塞加蜡封,密封效果还是差了些,当然,这个差,是相对于新工艺而言....” 说完,他指向另几个玻璃瓶,其瓶口为金属盖盖子,明显和木塞玻璃瓶有不一样的外观。 “这玻璃瓶的金属盖子为铁制,但铁容易生锈,所以,得在外层镀上防锈剂,才能确保盖子既能密封,也能长期不锈。” 许绍问:“陛下,莫非是上漆?可上漆若有用,铁器就不会那么容易锈蚀了。” “防锈当然不是靠上漆,而是靠上‘锡’。”宇文温说完,拿起那个铁盖玻璃罐头,“这铁盖,是镀锡铁皮制成,镀锡铁皮防锈、坚固又薄,做成的盖子密封效果比软木塞要好。” “当然,盖子外部是上了漆的,还画着漂亮图案,而说到成本,镀锡铁盖要比软木塞贵,但贵有贵的道理。” 宇文温让许绍仔细看这几个铁盖玻璃瓶:“你仔细看看,看看这几个玻璃罐头有何区别。” 许绍仔细看了看,发现有几个玻璃瓶内的果肉有轻微霉变,看样子是密封不好,发霉了。 但他觉得答案应该不是这个。 许绍仔细看着几个玻璃罐头,甚至依次拿在手上反复看,看来看去,也不知看了多久,终于发现了些许端倪:“陛下,这些果肉有不明显霉变的罐头,其瓶盖是向外凸的。” 宇文温笑道:“没错,那些尚未霉变的玻璃罐头,其瓶盖轻微内凹,这是因为高温杀菌后封盖,当瓶子降温后,其内气压为负,所以瓶盖内凹。” “但是,一旦瓶内果肉霉变、发酵,就会产生气体,这些气体聚集起来,到了一定量,就会推着瓶盖,然后向外凸。” “罐头里的果肉或者食物轻微变质,肉眼未必看得出来,所以软木塞玻璃罐头的缺点就是这里,食用人无法用简单直接的办法判断瓶内食物是否变质,但镀锡铁皮盖的玻璃罐头却有识别变质的功能。” “只有这样,才能让罐头食品有最起码的食用安全保障,那些家境还过得去的人,才有购买罐头的兴趣。” “岭南地区出产的荔枝、龙眼等水果,中原想要吃到基本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些水果在运输途中就会霉变,运到目的地后根本就不能吃。” “但是,若将荔枝、龙眼做成用糖水浸泡的水果罐头,就可以大规模输入中原,那些手里有几个闲钱的人,完全可以尝尝鲜。” “同理,即便是在中原,各水果产区,秋天果实成熟时,罐头作坊也可以大规模制作水果罐头,让人们在其他季节也能吃到水果。” “镀锡铁盖玻璃瓶保鲜技术,还可以有很多用途,用来保存各类食物、酱料,使得各地有名的食物、酱料,可以用商品化的形式大量对外出售,当然,得毗邻交通便利地区才会有销路。” “传统的肉类保存方式,无非是风干肉、腊肉、熏肉,还有腊肠、火腿等,后来还有肉松,现在有了新的食物存储技术,肉类制品的保存期限会更长。” “这对于食品加工业来说,是不错的存储技术,如果适当引导,完全可以在一些地区大力发展食品加工业,雇佣闲散劳动力,养活更多的人。” 许绍问:“陛下,不知这种水果罐头的成本....” 宇文温拿起一个玻璃罐头,答道:“以前很高,因为没有强酸强碱,无法确保铁皮表面的清洁度,即便通过热镀工艺给铁皮镀锡,这样的铁皮也很容易生锈。” “但现在不同了,强酸强碱批量化生产,价格低了许多,所以化学技术的进步,让镀锡铁皮的质量和制作成本大降,然后技术人员攻克了制盖和封口技术,所以才有了相对较低成本的玻璃罐头。” “但光有盖子还不行,铁盖不可能和玻璃瓶口完全紧贴、不留一点缝隙,所以瓶盖内侧需要杜仲胶内衬。” “可以说,小小一个镀锡铁皮玻璃罐头,所含技术成分不低,而要做到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大规模、低成本批量生产,难度也不小,所以,这种食品保存技术到今年年初才成熟。” 许绍听着听着,又问:“陛下,这玻璃罐头还是易碎了些,若能加以改进,说不定军中也可以使用。” “这想法不错。”宇文温笑起来,示意实验员端来几个罐头。这几个罐头不是玻璃制,看上去像一个个竹筒。 许绍拿在手上仔细看了一会,有些诧异的问:“陛下,莫非..莫非这罐头是镀锡铁罐?” “没错,镀锡铁罐,由镀锡铁皮卷制,一共需要三片镀锡铁皮,这样的罐头,不仅耐储存,又耐运输,其中的食物为熟食,开罐即吃。” “当然,开盖后也可以放在火上直接加热,因为罐体本身就可以当做炊具。” “有了如此的神通,也就是罐装食物存储技术,你想想,食品加工业的发展前景会有多好?” 第四百八十五章 买椟还珠 镀锡铁,即后世所称“马口铁”,马口铁罐头出现的时间,好像和蒸汽机差不多,这就是宇文温所知道的历史。x23us.com 所以,当蒸汽机出现在这个时代后,马口铁罐头跟着出现,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镀锡铁罐头,想要大批量制作却不容易,因为这涉及到成本,还有良品率。 宇文温现在就在向许绍大概介绍镀锡铁罐头的制作过程。 “一张长方形镀锡铁皮卷成罐体,一个圆形铁皮制成罐底,然后用锡焊焊接,一个有底无盖的罐体就制作完成,当然,具体工艺不简单,朕就不多说了。” “有了罐体之后,将已近煮熟的肉食和适当盐水放到罐子里,一起放入蒸釜里高温蒸煮,是为杀菌。” “然后,靠着特制的封口机,趁热给罐头盖盖子,也就是把圆形的镀锡铁皮盖子盖上。” “如此一来,等罐体冷却,盖子自然就内凹,存储上数月甚至一年以上,罐内食物都不会**,这是做过实验的,因为食物和罐体内的细菌都被杀死了。” “这罐头的盖子有讲究,既要保证密封性,又要易于开盖,所以留有暗槽,只要用小刀稍微一弄就能开盖。” “当然,开盖前,食用者可以根据盖子是否外凸来判断其内食物是否变质。” “这样的罐头,可比易碎的玻璃罐头耐摔,长途运输时一般的磕磕碰碰都不要紧,用作军粮,再合适不过。” 宇文温作介绍期间,已有实验员将一个罐头打开,随后实验室弥漫着一股咸咸的肉香味。 罐中物倒到碗里,许绍发现是一块圆柱体状的肉块,他见实验员用刀将肉块切成几片,分装在小碗里,然后分别端给天子和他,心中明白这是要试吃,赶紧表态: “陛下!请让臣先品尝,以免陛下食用后发生意外!” 臣子为君主试吃食物以确定是否可口或者是否有毒,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宇文温点点头,看着许绍试吃这灌装的肉块。 许绍仔细品尝着,只觉这肉的肉质没有韧劲,更像是用煮熟肉糜“压制”成的肉块,很咸,也很油。 吃到嘴里,味道有些怪,刚开始几口尚可,吃多了就觉得油腻。 宇文温见许绍吃得还算津津有味,问:“如何,这罐装肉如何?” 许绍放下碗,用餐巾纸抹了抹嘴,回答:“陛下,这肉是肉糜压制?很咸,很油,想来将士们会喜欢的。” 宇文温点点头:“没错,是肉糜,猪肉糜,对于将士们来说,行军作战消耗大,所以罐装肉必须够咸、够油,吃了才能有效补充体力。” “陛下,不知这罐头造价几许?想来...不便宜吧?” “对,价格不低,可以说有些贵。”宇文温觉得这没什么好隐瞒的,故而将缺点说出来:“所以朝廷没有财力给全军将士都供应罐装肉。” “但是,少数精锐,携带罐头进行大范围骑马作战总是可以的。” “这些罐装肉,携带方便,开罐即食,因为罐体本身就可以当做炊具,也可以开罐后直接放在火上加热煮来吃,少数精锐携带罐头轻装追击敌人,至少还能多撑几日,不需要杀马充饥。” “与此同时,各种陆上、海上探险队,可以携带罐头作为应急补给,多支撑几日。” “这就是镀锡铁皮罐头的妙用,不是作为大规模配发的食品,而是供给特殊需要的队伍。” 因为技术能力的限制,罐头的生产成本无法降低太多,大规模推广镀锡铁皮罐头当做军需品是不现实的,宇文温对此想得很清楚。 后世到了二战期间,也只有美国才能给军队大批量供应罐头食品,其他国家都做不到,这很考验一个国家的工业实力。 所以,宇文温对于镀锡铁皮罐头的期望,就是用于精锐部队的“特种作战”,还有航海船队、探险队伍的特别需求。 要作为商品大量推广的罐头,当然是镀锡铁盖玻璃罐头。 就说水果罐头,在交通便利的现代,吃个新鲜水果对于城市里的普通人来说不是问题,但这是一系列配套技术、设施完善的结果。 新鲜水果的运输,技术含量很高(冷链配送),而且运输也是成本大头,新鲜水果的保质期有限,加上长途运输时的碰撞,也会让水果有擦伤导致腐烂。 运输(保鲜)成本是绕不过去的坎,所以在现代以前,寻常人想要吃到外地产的新鲜水果,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只有大户人家在自己庄园里种植果树,才能确保吃到当季水果。 然而,水果的产地也有限制,在长安的人们想要吃荔枝,很难,即便能吃到新鲜荔枝,也不可能吃到岭南的荔枝。 有名的诗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其中所说杨贵妃吃的荔枝,实际上是产于蜀地的荔枝。 现在就不同了,用糖水浸渍的新鲜荔枝果肉(高浓度糖水本身就有杀菌效果),装在杀过菌的玻璃罐头里,就能实现长距离运输。 这样的糖水荔枝罐头运到中原,普通百姓肯定消费不起,也舍不得买来吃,但钱多得没处花的有钱人却不一样。 有钱人吃的不是食物,吃的是排场,正所谓物以稀为贵,越稀罕的食物,即便味道一般般,也同样能有不错的销路,所以水果罐头的“目标客户”就是有钱人,做有钱人的生意,一样可以赚大钱。 岭南地区出产的荔枝、龙眼可以制作成糖水罐头外销,而中原各地的水果产区,同样可以发展水果罐头,各种容易坏、不好运输的水果(譬如黄桃、水蜜桃),就可以制成糖水罐头。 黄桃、水蜜桃成熟快,保质期短,又因为极易碰伤,所以不好运输,制作成罐头后,可以存储数月甚至一年多,足以确保有钱人在其他季节也能吃上“反季节水果”。 这种糖水罐头想要普及(相对而言),有两个前提:广口玻璃瓶能大批量生产,并且生产成本要低(相对),二是作坊能购入大量物美价廉的白糖。 随着岭南、交州白糖的大规模输入中原,糖价问题不是问题,而玻璃瓶的生产技术,随着玻璃产业的快速发展,也不是问题。 现在,镀锡铁盖的制作、封口技术完善,时机成熟,可以推广荔枝罐头、龙眼罐头、橘子罐头、黄桃罐头等水果罐头,将其作为“轻奢侈品”销售,赚有钱人的钱。 “至于这镀锡铁罐头...”宇文温端起碗,吃了一口那罐装存储的肉糜压制肉块,“朕为它想好了另一个市场,你猜猜,是哪里?” 许绍哪里知道,只能回答:“微臣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出口。” “出口?陛下,微臣愚钝,不知海外番邦要这玩意有何用?” 许绍觉得番邦贵族、酋帅可以吃现做的鲜肉,不需要这种“怪味腌肉”,寻常小民又吃不起,所以镀锡铁罐头的销路堪忧,但他不好说出来。 宇文温看得出许绍有疑问却没有说出来,继续说:“这种罐头的卖点,不在里面的腌肉,那只是附送的...” “在于盐分,因为许多地方缺盐、缺油,而罐装肉很咸很油腻,但这也不是主要卖点。” “主要卖点是罐体,你要知道,对于生活物资奇缺的地区来说,一个比陶器耐用的容器、炊具、饮具,一个可以拆开磨成刀片、铁钩、箭镞的薄铁皮制品,其价值有多高。” 许绍恍然大悟:“陛下的意思是....这铁罐头,其罐体才是明珠,而里面的食物,不过是漂亮的‘椟’?” “对,若把罐装肉当做卖点,那就是买椟还珠。” 宇文温拿起一个罐头,掂了掂:“工业品的附加值,就体现在这里,一个耐用、不易腐蚀的小铁罐,附加值可比里面装的腌肉多多了,靠着普通农产品搞出口,哪有工业品的利润大?” “这种工业品的背后,是一整条产业链,小小的镀锡铁皮罐头,可以养活一大堆下游产业,冶金、食品生产加工、运输等等。” “若镀锡铁罐头真能够成为热销出口产品,整个产业可以养活许多人?” 第四百八十六章 附加值 中午,午膳时间,在书房看奏章的宇文温懒得挪位置,让宫女将饭菜端进来,本月轮值做“秘书”的张丽华将书案收拾好,陪着宇文温一起用膳。m.x23us.com 时值初冬,天气寒凉,但房里开着“暖气”,所以温暖如春,宇文温见宫女端上来的碟子里有荔枝果肉,虽然张丽华面前也有一碟,他依旧示意宫女将自己那份放到张丽华面前。 “荔枝大老远的运来可不容易,尝尝。” 张丽华见着碟里一粒粒晶莹剔透的荔枝果肉,有些感慨的说:“这水果罐头可真是神奇,岭南的荔枝,千里迢迢运到京城,依旧鲜嫩可口。” “先前总听人说荔枝好吃,直到现在,妾才算一饱口福了。” “好吃吧?那也不能吃太多,一餐两碟就够了,这东西吃多了上火,每日适当吃些就好。“ 宇文温叮嘱着,看着自己眼前的饭菜,眼睛一亮:“这菜有意思...荔枝果肉做皮,肉做馅...我尝尝...嗯,是鸡肉,味道不错嘛!” 张丽华见状问:“这道菜唤作‘荔枝鸡球’,二郎喜欢么?” “不错不错,宫厨也开始做岭南菜了?” “是五味斋番禹分号的厨师入京了,所以菜谱里才有这道菜。” 对于饮食成本很敏感(抠门)的宇文温,闻言问:“入京?大老远的入京作甚?劳师动众的。” “这不是荔枝、龙眼罐头开始供应京城嘛,长安的五味斋请番禹分号的大厨过来,传授技艺教大家如何用荔枝、龙眼做菜,大厨就顺便给宫里做做菜。” 五味斋是皇家产业,宇文温闻言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他对饮食没什么讲究,但一向不喜欢浪费,更不想被人当冤大头来坑。 谁要敢搞什么鸡舌菜(以鸡舌为菜,一碟鸡舌一次耗费数百只鸡),或者搞什么一贯钱一个的“特供鸡蛋”给他吃,他就送对方免费船票一张,让对方到澳州开荒。 历朝历代,“内务”(宫内事务)都是**高发区域,其中“采购”这块尤为严重,负责采买食材的人,只要监督不严,就有极大的操作空间可以中饱私囊。 以次充好,或者内外串通虚报售价,都是常见的“揩油”手段,其他手段,数不胜数。 宇文温不缺钱,但不代表他愿意当冤大头被人揩油,即便他的家人嘴刁要吃好的,花钱不是不行,但花了钱就得真正吃到好东西。 食材要一分钱一分货,佐料也是,即便是调味的盐,如果进货时花的是“精盐”的价,那盐就得是白花花没有杂质的精盐。 谁敢在饮食方面玩花样,搞什么“附加值”糊弄他,他就要发飙。 所以,宇文温认为没必要为了一道菜,就千里迢迢招厨师进京,不过人家是来京城“出差”,顺便到宫里“轮值”,性质就不一样了。 今日的饭菜都不错,宇文温吃得很高兴,张丽华见着他高兴,不由得松了口气。 宇文温这种明明很有钱却十分抠门的做派(饮食方面),伺候起来有些麻烦,她若总是安排普通的饭菜,皇后那里会不满,可若是安排的饭菜太过“奢侈”,宇文温就会唠唠叨叨。 吃完饭,宇文温看看座钟,此时是午休时间,有佳人在身边,所以要做一些有趣的事。 一台带着四个“万向轮”、形如小柜子的音乐柜,被张丽华推着来到书案前,宇文温饶有趣味的看着张丽华操作这个新产品,看着她将打孔纸带(乐谱)“喂”入“进带口”。 随后启动发条。 悦耳的音乐声从音乐柜上方的喇叭口传出来,张丽华看向宇文温,见他点点头,于是抬手去拧喇叭口下方的旋钮。 可以左右旋转的旋钮,被张丽华拧着慢慢旋转,而喇叭口传出的音乐声也渐渐变大。 从一开始的泉水叮咚,到潺潺流水,再到后来,是奔腾的河流,最后,是黄河大瀑布的咆哮。 宇文温只觉音乐震耳欲聋,见张丽华捂着耳朵,赶紧示意对方把音量降下来。 见着音乐柜的声音可以随意变换,宇文温很高兴,离开座位,走到音乐柜前,摩挲着这个最新实验产品,面带喜色:“杂音总算是消掉了,可真不容易啊。” 张丽华笑道:“当然了,真不容易,若不是有袁先生发明的‘滤波器’,这电喇叭根本就没法用呢。” “电喇叭是非正式名称,它的学名,是扬声器。” 宇文温说完,将音乐柜的侧板取下,看着复杂的内部结构,看着硕大的电池,感慨万千。 扬声器(电喇叭)是电声转换器件,能将电流的波动传给膜片,进而发出声音,实现电能到声能的转变。 扬声器的原理听起来很简单,如何实现,他却不懂。 只知道话筒(拾音器)和听筒(扬声器)组合起来,就是电话。 于是,技术员们开始研究、摸索拾音器和扬声器的原理,这一摸索,就是二十多年。 拾音器(将声音震动转变为电流的装置)迟迟未能“发明”出来,但扬声器却诞生了。 在一个纸皮大喇叭末端,接上圆环形磁铁,使大喇叭末端位于环形磁铁圆心位置,然后在末端缠上电线作为音圈。 当音圈通电并有电流流过时会产生电磁场,和外环的磁铁行成磁力平衡,表现为音圈在环状磁铁的圆心处相对静止。 如果音圈电流大小出现波动,必然引发电磁力波动,那么和环状磁铁的磁力平衡被打破,其位置也就动起来(不停颤抖)。 这一动(抖),就会带动纸皮喇叭震动,于是纸皮喇叭就会发出声音。 原理很简单,实现起来却花了二十多年。 然而,扬声器虽然能随着电流变化而发音,发出来的声音却很嘈杂,完全没有实用价值。 加上堪用的拾音器一直做不出来,所以必须与拾音器配合的扬声器成了鸡肋。 但是,改变思路,让扬声器“独自创业”,将其作为音乐盒音乐的放大装置,鸡肋就会变成鸡腿。 音乐盒会发出音乐,原理是代表不同音符的音梳被拨动,那么,让每个音梳被拨动时达到“电路接通“的效果,会怎么样呢? 各音梳连接的电路,发出的电流强度不同,传到扬声器那里,这些电流就能被扬声器还原为对应的声音并且放出来。 这样的构思不错,但放出来的声音依旧很嘈杂,所以“独自创业”的扬声器面临“破产”的下场。 拾音器“难产”,扬声器“濒临破产”,电话之梦遥遥无期,就在这时,转机出现了。 那就是由“原”算命先生袁天罡所发明的“滤波器”,让扬声器有了“创业成功”的可能。 滤波器滤掉电路中的杂电流,让各音梳电路发出的电流顺利进入扬声器电路并“发声”,于是噪音没有了(小得可以忽略),只有悦耳的音乐声从扬声器里传出来(需要调音)。 虽然拾音器依旧“难产”,电话依旧无法被发明出来,但扬声器有了用武之地。 新式音乐柜,旋转旋钮就能调节音量,音量可以大到震耳欲聋,用起来很方便,只需要时不时更换电池即可。 这是适合有钱人炫富的新产品,商家售出产品后,靠提供售后服务(换电池)就能保证长期盈利。 到时候,换不起电池(标准化产品)的人,没资格摆排场。 新技术的运用,让产品有了高附加值,如此去赚有钱人的钱,才能赚大钱,宇文温欣赏着音乐,想着铜钱滚滚来,高兴得眯起眼睛。 张丽华坐在他身边,轻轻问:“二郎,是要顺序循环播放,还是单曲循环呢?” 宇文温睁开眼,惊讶的问:“有这种功能?” “嗯,实验机有这种功能。” “那好,来个顺序循环播放吧!” 第四百八十七章 婚事 夜,殿外大雪纷飞,殿内温暖如春,宇文温听着音乐柜放出的音乐,和尉迟炽繁闲谈,作为一个大家庭的家长,有许多家务事要处理,而重担基本上都压在尉迟炽繁身上。m.x23us.com 尉迟炽繁管着产业,还管着后宫事务,虽然有妹妹帮忙,也有几位后妃协助,但她不可能作甩手掌柜,各项事务时不时都要过问。 而现在,就有一件事要解决,那就是两个儿子的婚事:宇文维屏,宇文维行该成亲了。 宇文维屏和宇文维行都是庶出子,作为嫡母的尉迟炽繁,对于两个庶子的婚事也算是上心,这段时间都在张罗着选择门当户对的人家,如今初步拟定了名单,现在就等宇文温做主。 这种事情,对于尉迟炽繁来说吃力不讨好,稍有不如意,就会招来闲话,说嫡母对庶出子怎么怎么的,所以最后还是得由宇文温来拿主意。 实际上就是让宇文温拿着名单,去找杨丽华和萧九娘商量,那两位是从名单上选,还自己有别的想法,都由宇文温去协调。 尉迟炽繁作为嫡母已经尽力,生母自己选亲家,如此行事,算是皆大欢喜。 宇文温此时看着名单,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他长子、次子(太子)娶的媳妇,其娘家都是关陇集团中的家族,老三娶的媳妇,娘家出身荆襄。 现在,尉迟炽繁拟定的名单里,有荆襄出身的官宦人家(包括武勋),也有关陇权贵,还有山东出身的官宦人家。 就是没有出身“五姓七望”的人家。 五姓七望,指的是陇西李氏、赵郡李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这七个第一等的世家。 五姓七望在世人眼中,是尊贵家族的象征,能与其中之一联姻,是自家莫大的荣耀。 那么,为何尉迟炽繁在拟定名单时,没有把五姓七望人家考虑进去呢? 道理很简单,人家根本就看不上你,何必自讨没趣。 说到贵族,五姓七望才是世人眼中的第一等贵族,皇族也得靠边站,五姓七望的子弟根本就看不上皇族,虽然明面上不说,但态度是很明确的。 你个关陇暴发户,武川镇粗鄙莽夫后代,有什么资格娶五姓七望女! 虽然关陇集团之中,也有五姓七望的旁支家族,陇西李氏和荧阳郑氏实际上没有那么“清高”,但说到“尊贵血统”,还得主家大支。 人家看不上皇族,宇文温自然不会厚着脸皮上门求亲。 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宇文温在婚事上也是有骨气的:你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你们! 他才不迷信什么“五姓七望”,自己儿子要娶的媳妇,其家庭必须源自皇朝的基本盘,或者说源自他的基本盘,所以,五姓七望靠边站。 尉迟炽繁是知道他这个态度的,所以拟定的名单里,自然不会出现五姓七望的人家。 宇文温不稀罕什么“天生贵种”,已经下定决心,迟早有一天要把世家门阀的根基挖断。 政治上取消你们的特权,子弟想当官就得靠军功,或者考科举,入了仕,就得循资格升迁! 经济上干掉庄园经济,让你们的土地变相贬值! 知识上大兴学政,打破你们对知识的垄断! 到时候你们经济破产,典当庄园,兜里没钱,连暖气、空调都用不起,撑不起逼格,再去玩喝五石散、女装或者裸奔的魏晋风流试试? 裸奔有伤风化,是犯法的!到时警察把你们抓起来,送到澳州开荒! 宇文温想着想着,杀气蹭蹭蹭就冒上来了,尉迟炽繁见着夫君面色不对,有些担心的问:“二郎?这名单?” “嗯?啊,没事,没事...” 宇文温干咳几声,将思绪收回来:“此事,我仔细琢磨。” “嗯,妾就等二郎的决定了。” 仔细琢磨的意思,就是要让杨丽华、萧九娘看看名单,各自合计一下,尉迟炽繁明白,也不说破。 其实她对宇文温的婚姻观有些腹诽,本来男女十三、十四岁成婚是很正常的事情,她和宇文温就是正常婚龄结的婚,结果宇文温倒好,蛮不讲理的规定儿子们成婚年纪为二十岁。 说什么“中二期”,说什么少不经事,说什么“自己还没成人,无法履行做父亲的职责”,尉迟炽繁都不知道宇文温是怎么冒出如此念头的。 知道事情原委的人,明白天子另有考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这个做嫡母的蛇蝎心肠,盼着庶子们晚婚,一旦有个三长两短,连个后代都没有。 当然,男子成婚年纪往后些倒无所谓,大把贵族子弟到了二十多岁才成婚,毕竟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如果碰不上合适的联姻对象,多等上几年都无妨。 所幸,女儿们的婚龄门槛没有被宇文温提高,如今除了尉迟明月、陈去年为宇文温生的女儿,其她女儿都出嫁了。 现在,“大龄青年”宇文维屏、宇文维行要成亲了,还得从地方任上回京,在尉迟炽繁看来,这就是瞎折腾:早几年办完婚事,不就结了? 她正要和宇文温说别的事,却听宇文温问:“我记得,长孙家的女郎,也到适婚年纪了?” 朝中高官,姓长孙的倒是有几个,但尉迟炽繁不清楚宇文温说的是哪家:“长孙家?哪个长孙家呀?不知夫君说的是?” 。。。。。。 唐国公府,面容有些憔悴的李渊一边吃饭一边看报纸,他刚结束守丧,消息闭塞和外界有些“脱节”,所以需要看邸报、报纸来了解最新的消息。 之前,唐国太夫人独孤氏去世,李渊悲痛欲绝,丁忧回家守丧,在母亲墓旁结庐而居。 既然结庐而居,自然就不问世事,府里事务,都是夫人窦氏操持,虽然这期间府里都有邸报、报纸按时送达,但李渊基本上都没看。 他自幼丧父,是母亲拉扯大的,知道母亲不容易,所以很感恩,如今子欲养而亲不在,如何不会悲痛欲绝,守丧期间哪还有心思了解新闻。 现在,看着报纸,李渊渐渐入神,连筷子都不动了。 新式火轮船开始承担航运重任;皇朝使者远赴极东之地,发现‘新大陆’,其上土著疑似殷商遗民;秋末,新式电报机实用化,朝廷即将大规模布设电报线。 时局发展之快,让李渊有些错愕,尤其那“电报”即将普及的消息,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按照报纸所说,电报线路架设完毕后,中枢和边疆的联系,可以实现当日完成。 譬如,交州龙编城内粮仓失火,长安当天就能知道这件事。 这是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便利通讯工具,现在真的出现了,如此来,天下形势,又是一个新局面。 李渊心中震撼,放下报纸,呆呆看着,不知该说什么。 房外传来说话声,不一会窦氏入内,见着李渊已经吃完饭,便陪着说话。 说着说着,窦氏叹了口气:“妾本已为二郎选了个人家,奈何,晚了一步。” 李渊次子李世民到了成婚年纪,他知道夫人张罗着为儿子说亲,便问:“嗯?是谁家女郎?” “长孙家的。” “长孙家的?那可是有几家呀...”李渊想了想,想起什么:“啊,原来是...被谁捷足先登了?” “陛下。” “呃...”李渊说话声音不由自主低了些,“陛下看中长孙家的小娘子?” 窦氏正要点头,忽然一愣,看着李渊,笑道:‘陛下是为了皇子娶亲,夫君想到哪里去了?’ “噢...”李渊有些尴尬,不过这倒没什么,他觉得既然不凑巧,那就给李世民另寻人家得了。 对此,窦氏心中有些遗憾,因为她本来看好长孙家的女郎,奈何姑婆(婆婆)去世,守丧期不好张罗婚事,所以,迟了一步。 第四百四十八章 婚事(续) 寒风凌冽,雪花飞舞,私第内,礼部官员、治礼郎高士廉正与母亲、妹妹交谈,房里点着小火炉,火炉顶部有烟囱连通屋顶,炉膛里燃烧的木炭闪烁着火光,发出的些许温暖,勉强将房内寒气驱散。顶 点 x 23 u s 如今长安城里的官宦人家,大多用上了暖气,一到冬天就烧锅炉“供暖”,让起居室里温暖如春,但高家财力有限,用不起这昂贵的“暖气”,只能退而求其次,烧小火炉取暖。 高士廉刚从宫里回来,将天子的话转述给母亲和妹妹:“陛下的意思,是过完年就把婚事办了,礼部选了几个良辰吉日,如今就等咱家来最后确定。” “吴王如今出镇地方,未听见什么流言,说其有何恶行。” “我听太学博士们说过,吴王品行端正,举止有度,观音婢嫁过去,想来不会受什么委屈。” 他妹妹高氏听到这里,说:“有劳兄长了,观音婢嫁入天家,受不受委屈,都看她的造化,这门婚事,全凭母亲和兄长做主。” 高士廉见母亲和妹妹没有什么要问的,点点头:“诸般事宜,礼部自有规程,而皇后也会派遣女官前来处理相关事务,聘礼,后日就会送来,这是草拟的礼单。” 高氏接过礼单,仔细一看,愣住了:聘礼之丰厚,让她难以置信。 良田华宅、珠宝首饰、布帛钱粮自不必说,居然还送南洋贸易公司的股份! 虽然只是分红股,但每年分红至少万贯! 两洋贸易公司还有各轮船招商局的股份(分红股),可是下金蛋的鸡,一般官宦人家都未必能“认购”多少,结果... 天家果然出手阔绰,高氏拿着礼单,不喜反忧,喃喃着:“天家聘礼如此丰厚,观音婢的陪嫁却...日后会不会,会不会....” “小妹勿忧,天子说了,咳咳..” 天子说的话很直白,即将转述内容的高士廉干咳一声,继续说下去:“天子说了,这又不是买媳妇、卖女儿,礼轻礼重,都无所谓。” “皇子娶亲,聘礼不能少,不然会让人嘲笑天家吝啬,至于新妇嫁妆,量力而行,毕竟新人成婚后是要好好过日子的,又不是要和谁家攀比。” “再说了,四郎将来成亲,家里有些财力,让人说媒也有底气嘛。” 高氏闻言问:“天子真是这么说的?” 高士廉点点头:“是,为兄一个小小从九品治礼郎,天子没必要故作姿态。” 他见母亲欣慰的笑了,自己也笑着对妹妹说:“观音婢能嫁个好夫婿,想来妹夫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观音婢成了吴王妃,想来那个狂徒,不敢再对四郎兄妹无礼了。” 高氏拿着礼单,看着母亲和兄长,想想这些年的经历,默默点头。 她是长孙晟的续弦,两人育有一儿一女,儿子排行第四,名为长孙无忌,女儿长孙氏小名观音婢。 然而好日子没过几年,长孙晟病逝,没多久,高氏和一对女儿随后就倒了霉:被长孙晟原配之子长孙无宪赶出长孙家,亏得有高氏的兄长高士廉收留,不然都不知该怎么办。 长孙晟生前为天子重用,但爵位和家产都由原配所出嫡子继承(霸占家产),高氏所出子女则几乎什么都没有,眼见着女儿到了待嫁年纪,她不由得发愁。 她兄妹因为出身故齐宗室,身份有些敏感。 高氏的父亲入周之后行事小心谨慎,躲过了历次劫难,得以善终,高士廉为了自保,不敢广交名流,深居简出,三十多岁了,不过是从九品的小官。 她自己,作为一个被夫家赶出家门的未亡人,拉扯着一对儿女,寓居在兄长家。 兄长不仅要赡养母亲,养活妻儿,还得养活她这个妹妹还有外甥、外甥女,手头拮据,没有什么财力。 所以,高氏一没有夫家做后盾,二没有娘家来撑腰,若按着门当户对的说法,她家已经高攀不上什么权贵之家,女儿长孙氏的婚事可不乐观。 结果好运就上门了。 前不久,皇后派人来,说要为吴王说媒,娶高氏之女长孙氏为吴王妃。 能和天家联姻,这当然是大好事,但高氏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因为自家情况不怎么样,她无法理解天子为吴王找王妃怎么找到她家了。 皇子的婚事没那么简单,必然和权贵、武勋或世家大族联姻,以便有个好妻族,为皇子平添助力,所以高氏思来想去,都搞不清楚天子怎么就想到她女儿观音婢。 对此,高士廉一开始也很意外,不过现在有见解:“小妹莫要妄自菲薄,为兄以为,天子是念了妹夫的旧情,毕竟妹夫当年为朝廷奔波,与突厥可汗们周旋,总是有大功的。” 但高氏觉得这说法有待商榷:当年长孙晟去世没多久,继子长孙无宪就把她和儿女赶出长孙家,若天子真念长孙晟的功劳,怎么没见派人主持公道? 这想法,她没说出来,却表现在脸上。 高士廉看出来了,开解道:“那狂徒所作所为,再怎么都是家事,天子能怎么主持公道?” “莫非特命有司训斥?真那样,狂徒就会对你和颜悦色?对四郎和观音婢低声细语?” “郑侍郎是怎么对继母的?天子还为此在朝会上训斥了几句,之后郑侍郎又对其继母好了多少?” 高士廉所指“郑侍郎”,即新任吏部侍郎郑元,郑元之父郑译和潜邸时的天子有老交情,所以郑元得父亲余泽荫庇。 郑译续弦萧氏,为梁国公主,郑元非萧氏所出,这对继母子的关系很差,自从郑译去世,关系就更差。 郑元不孝顺年迈的继母,让其独自生活,萧氏病了也不闻不问,结果年初朝会上被御史当众弹劾,这件事闹得众所周知,高士廉自然也听说过。 为此,天子当场就训斥郑元一番,结果郑元事后宁愿花钱给继母换华宅、增加奴婢伺候,每月补贴钱粮布帛,也不把继母接到家中奉养。 天子对此也没说什么,毕竟家务事,怎么管都是麻烦。 高士廉一番开解,却无法让高氏心中疑惑消散,他索性说些好听的:“陛下大概是想为吴王寻个贤内助,要相夫教子,观音婢知书达理,不正合适么?” “再说了,妻族家势若指望不上,只要妻兄、妻弟有才华,那也不错,莫非妹妹以为四郎不堪大任?” 说到儿子,高氏瞬间念头通达。 没错,她儿子长孙无忌有才华,即便是守父丧期间也刻苦读书,今年秋天过了乡试,如今正在备考,为明年开春的会试做准备。 儿子做了许多“模拟题”,成绩不错,有很大把握通过会试,进入殿试。 这么一想,高氏心定了:所以,天子大概是看中我女儿温婉贤淑,又觉得我儿子有才华,才有如此决定吧? 第四百八十九章 公道 书房里,一名书僮坐在小书案前,书案上放着模拟试卷,又放着答案集,他逐题对照答案,对模拟试卷进行打分. 一旁窗前,年轻的长孙无忌定定站着,看向窗外,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入了神。顶 点 x 23 u s 那天,同样下着雪,树上是雪,房顶是雪,地上是雪。 寒风中,几个仆人背着包裹,搀着母亲在前边走,他也背着包裹,拉着一脸茫然的妹妹,跟在母亲后面,向院门走去。 其他仆人们站在一旁,一个个垂手而立,就这么看着他们,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帮忙。 身后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他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这是仆人们在他和母亲、妹妹的房里折腾,将一些带不走的用具砸烂,然后扔掉。 看看四周,是熟悉的场景,有小时候就在玩耍的花园,有捉迷藏时躲过的假山,有捉过知了的树,有追逐打闹时绕来绕去跑的走廊。 走廊里,挂着白色灯笼,那白色是如此的刺眼,让他的心又裂开。 父亲走了。 不像从前,即便出去大半年甚至一年多,总是会回来的,父亲这次“离开”,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看着眼前一片惨白,他想起躺在“长木匣”里的父亲,父亲闭着眼,仿佛睡着了,但脸色发白,不像从前那样,脸蛋红润,躺在榻上装睡,等他和妹妹靠近想要往脸上贴纸条时,突然坐起来。 想到父亲,眼泪止不住往外流,却似乎被寒风冻住,只在眼眶里打转。 他加快步伐跟着母亲向前走,妹妹一个趔趄差点跌倒,手里拿着的包裹落地,里面的零星东西散开,滚到冰冷的雪地里。 他赶紧把妹妹拉起来,然后弯腰去捡那些东西,包括一些小布偶。 地上有积雪,布偶和雪掺杂在一起,伸手去拿,很冷。 这是父亲给妹妹制作的布偶,一个都不能落下, 旁边站着的仆人,有几个想上前帮忙,刚迈开脚却停下,大家就这么看着,看着他兄妹捡东西。 前方地面,躺着一个布马,那是父亲为妹妹制作的小布马,巴掌大,是妹妹最喜欢的布偶,睡觉时都要放在枕边,可不能弄丢了。 他正要上前去拿,那布偶却被人一脚踩着。 抬头一看,是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 那张脸满是鄙夷,冰冷的眼神扫过他和妹妹,随后是刺耳的声音:“怎么磨磨蹭蹭的?赖着不想走是吧!” “你踩着妹妹的布偶了!” “喔?这破布是布偶么?怎么不早说?脏了我的鞋!” “你说什么!” “喊这么大声做什么?做弟弟的,有这么和兄长说话的?你是什么东西,敢这么和一家之主说话?!” “不要吵了,不要吵了,兄长...不要吵了....呜呜呜呜....” “走啊!走!还想赖着不成!这里没你们的位置了!” “嘭”的一声大门关上,他的童年回忆随后被关上,父亲和他兄妹相处的点点滴滴也被关上了。 他回家的门,被关上了。 一步一回头,家越来越远,视线越来越模糊。 手成拳,越握越紧,胸膛越来越热,似乎有一股火焰在燃烧,他真想转身回去,踢开大门,揪着那个人,大声质问: 凭什么,凭什么把我们赶走!那也是我的家!是妹妹的家,是母亲的家!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要讨回公道!” 长孙无忌喃喃说着,看着窗外雪景,一动不动。 父亲去世没多久,继承家业的兄长就把他和母亲及妹妹赶出去,离开家时那屈辱的场景,他永远也忘不了。 异母兄这么做,无非是欺负母亲娘家势微,不然也不会那么狂妄,敢把他和母亲、妹妹赶出家门,毕竟,母亲是父亲明媒正娶的续弦,而不是什么小妾。 昔日里对他们还算客气的叔伯长辈,这时候一个个不吭声,没见哪个出来主持公道,长孙无忌只觉得心在滴血。 你们是觉得兄长做得对?还是根本就看不起我母亲和我们兄妹? 总有一天,我要讨回公道! 想着想着,长孙无忌的手紧握成拳,越握越紧。 想要讨回公道,就得当官,当大官,做人上人,这样一来,谁也不敢欺上门来! 长孙无忌要雪耻,但他知道舅舅不容易,所以一切只能靠自己,虽然他没有家族荫庇,没有其他长辈提携,却不要紧,因为想要入仕,还可以靠科举。 你们以为,把我们赶出去,我们兄妹这一辈子就只能穷困潦倒,一事无成是吧? 我可以参加科举考试,靠着学问中选当官,一样要出人头地! 无数个日夜,长孙无忌都在这么激励自己,他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守丧期间一直用功读书,所以,今年秋天的乡试顺利通过。 明年春天举办的会试,将是下一关挑战。 会试的竞争十分激烈,但长孙无忌有信心上榜,竭尽全力进入殿试。 殿试的竞争更激烈,此次他若进了殿试,也许竞争不过其他考生,但不妨碍长孙无忌以此为目标,日夜用功读书、做习题。 他还不到二十岁,有的是时间和机会,所以不怕磨练,即便会试不中,也有了宝贵的“实战体验”,下一次,把握会更大。 长孙无忌下定决心,要堂堂正正靠科举入仕,而不是仗着妹妹成了吴王妃,就靠着裙带关系当官。 他正自己给自己鼓劲,评分完毕的书僮说:“郎君,试卷评完分了,九十五分。” 长孙无忌闻言觉得错愕:“九十五分?扣了五分?是哪几道题错了?” 他拿过试卷仔细一看,思索片刻,点点头:“原来如此...” 还不够,题目做得还不够多,所以,该拿到的分没能拿到。 长孙无忌如是想,拿出笔记本,将自己做错的题目抄上去,以便时不时看看,加强记忆。 书僮见着外面金乌西落,已到夕食的时间,结果郎君抄完错题,又开始看书,他想要劝,却不好开口。 郎君用功读书,不断做习题,昼夜不分,每日如此,持续了数年,仿佛不知疲倦般,一门心思备考科举。 如今是年底,明年开春就是会试,所以郎君如此用功也是应该的。 但总不能连饭都不吃吧? 书僮正纠结间,高士廉来看外甥,见着外甥废寝忘食的样子,赶紧劝:“四郎,死读书可不行,张弛有道,张弛有道。” 长孙无忌知道舅舅关心自己,却舍不得放下书:“舅舅,我就再看一会书。” “也不差这一时半会。”高士廉一把将书扯走,然后语重心长的说:“你妹妹就要出嫁了,届时兄妹想要见面可不容易,抽空和妹妹说说话吧。” 第四百九十章 梦中人 “吴王为德妃所出,母族为兰陵萧氏,德妃即故梁公主,吴王同母兄魏王,如今坐镇河东。顶 点 x 23 u s” “吴王善骑射,通文采,美姿颜,好笑语...可不是不解风情的武人...” 房内,宫使正在向高氏介绍其未来女婿、吴王宇文维行的情况,当然,实际上这话是说给坐在一旁的未来吴王妃长孙氏听的。 待嫁的长孙氏低着头,默默听着母亲和宫使交谈,听到双方谈到“吴王”,她的双手绞在一起。 她当然没见过那位皇子,也不可能知道对方长什么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更不可能知道对方品性如何。 但这又如何?母亲做主,定了婚事,她只需等着嫁人即可。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之间是没有什么自主权的,如果有,那是不对的。 若男女绕过父母、媒妁自己私定终生,此为“淫奔”,为世人所不耻。 现在,婚事定了,到了良辰吉日,迎亲的队伍就会把她接走,入吴王府,和吴王完婚。 想到这里,长孙氏只觉心跳加快,她知道女子都是要嫁人的,所以,待嫁之际对未来充满期待和不安,大概都是“人之常情”。 不知道洞房之夜要如何渡过,不知婚后生活如何,不知道和夫君是否合得来,又要拜别父母亲人,从此不得天天见面,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待嫁新娘们心神不定。 此时,长孙氏就处于这样的状态,宫里特意派女官来,就是提前做准备,一是教授各种礼仪、规矩,协助女方做出嫁准备,二是让新娘对新郎有个大概了解,心里有个数。 如今媒人做媒,流行以男女双方的素描画像展示样貌,宫使此来自然也带来了吴王的肖像画,给女方介绍这位皇子是如何的“美姿颜”。 高氏看着对方拿出来的画册,心中觉得奇怪:怎么这么厚,不就是一张纸么? 那宫使是德妃的心腹侍女,看出高氏疑惑,解释:“夫人有所不知,诸位皇子从年幼时起,时常会有画师为其画下素描画,某奉命将吴王历年的一些素描画带来,请夫人和女郎过目。” “这样啊....”高氏接过画册,翻开一看,愣住了:“这是?” “夫人,某将素描画按年份排列,前面的,自然是早年的素描,画纸右下角有年月的。” “喔....”高氏点点头,翻了几页,脸色变得有些精彩,随后将画册合上,递给坐在一旁的女儿:“你也看看罢。” “啊...”长孙氏低呼一声,接过画册,拿在手里,只觉这是烫手的炊饼,看也不是,扔也不是。 纠结片刻,她翻开画册,看清第一页的素描画,随后愣住了:这....这是? 一只老虎如人一般双腿站立,一手叉腰,一手比出个类似剪刀的手势,然后对着她“笑”。 不对,这不是老虎,是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孩穿着虎纹戏服、头戴虎纹帽,摆姿势让画师画素描。 素描画右下角有一段文字,写的是“明德三年二日三日,武松打虎之虎。” 武松打虎的故事,长孙氏听说过,所以看明白这是吴王小时候扮老虎时留下的素描画,她看着画上男孩那爽朗的笑容,忽然觉得很亲切。 翻过一页,男孩挽着裤腿站在溪流里,右手拿着钓竿,左手提着一条大鱼,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 看着看着,她仿佛看到了一个男孩长大成人的过程,画册里的各张素描画,记录下这个过程中的些许片段。 这就是我的夫君么? 看起来,小时候好像有些调皮的呀... 。。。。。。 “队正!这边,这边,这边有位置!” “哟,李二郎,多谢哈!” 午餐时间,食堂里,皇宫侍卫们正在用餐,各餐桌人满为患,侍卫李世民多占了个位置,使得打完饭的队正杨秋有地方坐下来。 两人一边吃,一边谈。 年轻的贵族子弟要作为侍卫,宿卫皇宫,陪伴天子和诸皇子,这是自古以来的惯例,所以作为唐国公次子的李世民,以及英国公次子的杨秋,都是如此。 杨秋年长,当侍卫年份较长,所以职务较高,管着一众充任侍卫的贵族子弟,李世民亦在其列。 杨秋听到风声,知道唐国公府似乎在张罗李世民的婚事,所以最近见着李世民“执勤”时经常发呆,便调侃对方是否在想“梦中人”。 李世民快十六岁了,已到了结婚年纪,面对上级的调侃,他应对自如:“哪有什么梦中人,婚姻大事,全凭父母做主。” 杨秋问:“新妇是谁家女郎?” “还没准信呢。” “那大婚之日,你可得请兄弟们喝酒。” “此是自然,届时,队正可不能缺席。” “嚯嚯,那日我就带着美酒去你家,来个不醉不归!” “别,要不过几日,我请队正到五味斋喝酒,来个不醉不归?” 见着李世民无事献殷勤,杨秋觉得有些奇怪,因为这阵子李二郎好像对他特别热情。 不过两人是上下级,所以很熟悉,关系不错,平日里找由头聊天、喝酒、打猎、游乐,倒也正常。 杨秋已经考上了军校,所以明年就要“离职”,到军校去深造,然后从军(中级军校学员,毕业后即任新军中级军官)。 其他侍卫,包括李世民等贵族出身的侍卫,或者平民出身的侍卫,大多会走这条路。 入宫担任侍卫(普通侍卫,或高级侍卫千牛备身),长长见识,然后在天子、皇子面前混个脸熟,或者和其他贵族子弟混熟些,结人脉。 人脉是很重要的,即便担任侍卫期间未得什么“奇遇”,未获天子、皇子青睐,但人脉有了,对自己日后的仕途发展也会多有帮助。 现在规矩又有些不同,大家任侍卫期间,可以温习功课备考科举,或者考军校,若能以此入仕或者从军,可比靠父辈荫庇要好。 因为能够继承父亲爵位的人,只有一个。 即便不说爵位,就说当官,如今各家子弟想要入仕,父辈的荫庇难指望,因为“僧多粥少”,所以主要还是靠自己,通过用功读书,考科举当官,考军校为将。 李世民是嫡子,却不是嫡长子,这就意味着只要兄长健康,就必然是未来唐国公,而李世民和弟弟们想要有爵位,要么靠父亲多立军功,要么就得靠自己立军功。 军校大体上分初、中、高三级,高级军校是军中将领深造的学校,所以对于尚未从军的贵族、武勋子弟来说,要考的军校是中级军校,毕业后经过实习,就是新军的中级军官。 他想从军,驰骋沙场,立大功劳,所以在努力备考,考中级军校。 当然,初级军校的入学考试相对容易,但毕业后还得以基层军官身份在军中打磨,然后入中级军校深造,李世民想一步到位,故而十分努力的备考。 考试内容不止是武艺,还有“语文”、“数学”,因为新军对将领的要求很严,将领必须会读会写,会算术,会看地图,不能是只会闷头冲锋的莽夫。 吃完午饭,李世民办理完交接手续,回宿舍拿行装,向宫门走去。 他入宫宿卫,今天中午到期,所以办完交接手续后可以“下班”,也就是出宫回家,然而宫门虽然在前,他走路的速度却很慢。 不一会,背着包裹的杨秋从后面走来,也向宫门而去:杨秋也是今日结束宿卫,出宫回家。 见着李二郎走在前面,杨秋三步并作两步追上,边走边说,一同出宫。 过了宫门门禁,杨秋远远看见自家仆人在路边等候,还多了辆马车,不由得纳闷起来:骑马代步即可,弄个马车来什么意思? 走近了,发现小妹杨念云站在车边。 这是他同母妹,待字闺中。 杨秋走上前,笑道:“怎么了,今日有空来接兄长?” 脸蛋红仆仆的杨念云笑眯眯迎上来,一双大眼睛眨呀眨:“是呀,替阿娘盯着兄长,防着兄长出宫不回家,跑去厮混。” “哟,你这是做监军....嗯?” 杨秋觉得妹妹有点怪,怎么脸红成这样,而且眼神飘忽,注意力好像不在他身上,不由得转头一看。 妹妹视线的去向,除了宫门处守门的禁军,没什么人了。 哦,还有不远处站着不动的李二郎。 李世民见着杨秋转头看着他,干咳一声,招招手。 “过几日去五味斋喝酒!”杨秋喊道,说完也招招手,不疑有他,随后看向妹妹:“走吧,监军!” “嗯...” 杨念云似乎有些慌乱,临上车前还回头望了一下。 一旁,唐国公府的仆人跑上前,接过李世民的行装,见着二郎君不动,盯着离去的英国公府马车,有些奇怪:“二郎君,是否有口信要让小的送去英国公府?” “啊?没,没....” 第四百九十一章 微臣不敢!微臣确实不知! 午后,天空乌云密布,天地昏暗无光,偏殿里点起了煤气灯,火光飘忽,宛若鬼火般摇曳,在这诡异火光之中,宇文温的面色阴晴不定。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下首,是跪地请罪的英国公杨济。 面前地上,是一张纸。 君臣无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宇文温干咳一声:“起来吧,跪着作甚。” 杨济长跪不起:“微臣管家无方,还请陛下治罪!” “什么管家无方,谁敢说英国公管家无方?嗯?” 宇文温说着说着,笑起来;“英国公教女有方,远近闻名,所以唐国公遣媒人上门,为次子求亲,正所谓郎才女貌,天作之..” “陛下!微臣不敢!微臣确实事前不知情,所以,此事绝无可能!” “别,莫要棒打鸳鸯,老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婚,这婚事...” 宇文温的话再度被杨济打断:“陛下,微臣不敢!” “啪”的一声,宇文温巴掌拍到面前书案:“放肆!朕说话,你敢插...” “微臣请陛下治罪!” 说话再三被打断的宇文温,瞪着跪地不起的杨济,良久,说:“好啊,你全家去美洲开荒!” “谢陛下不杀之恩,臣遵....” “嘭”的一声,宇文温一拳将书案捶烂:“想得美!那好地方轮不到你...起来说话!” “臣不敢,臣有罪!” “抗命不遵是吧?坐起来!” 杨济听着宇文温皮下肉不笑的语调,大汗淋漓,琢磨片刻,硬着头皮起身,然后坐好。 正所谓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杨济怎么都没想到,他女儿杨念云尽然会给自己和全家弄出这么大的祸事。 杨念云是杨济和夫人冼氏所出,明年才刚到嫁人的年纪,冼氏正在为其酝酿婚事,结果有媒人找上门来,说要替唐国公的二郎君向他家求亲。 杨济一听,当时脑袋一片空白,因为他知道这件事会带来何种后果。 唐国公李渊,就是历史上的唐高祖,次子李世民,就是历史上的唐太宗,这位可是能征善战的皇帝,虽然历史已经改变,但当今天子宇文温,可是很清楚李家父子的“能耐”。 说实话,当今天子没有对李家做出“先发制人”的措施,杨济认为是天子的胸襟足够宽阔,但他若是和李家联姻,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因为他和天子一样,是“不正常人”,所以他明知李家父子的“历史”,却要和对方联姻,在天子看来,是再明显不过的意思:他想造反。 然而并不是。 杨济甚至都不知道唐国公怎么就想到和他联姻,所以今日媒人到府,还没走,他什么都顾不上,让冼氏招呼人,自己立刻入宫,向天子请罪。 果不其然,耳目众多的天子,手中已有了“急报”,知道唐国公府请的媒人,今日到英国公府说媒。 杨济知道天子多疑,却能以理性压制猜忌,但这不代表对方能时刻保持理性,杨济不在乎荣华富贵,却不想让家人受无妄之灾,无论如何,也得赶紧把话讲清楚。 首先,这件事他事前真不知道,也没有任何意愿和唐国公联姻。 其次,不管唐国公基于什么考虑想和他联姻,他都不会答应的。 最后,他愿举家前往澳州或者美洲,甚至海外随便哪个地方,为国戍边,从此再不踏入中原一步。 “想走?没那么容易!” 宇文温哼哼着,一边揉着手,一边数落:“你走了,让朕背黑锅?嗯?”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的英国公,莫名其妙被天子流放到海外?你想让天下人笑话朕昏庸?” “微臣不敢。” “不敢?你家女儿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被李家看上了?” 杨济苦着脸:“微臣确实不知啊...” 说着说着,宇文温的气消了大半,理性渐渐占了上风。 杨济没道理和李渊联姻,因为这是找死。 所以,宇文温现在判定也许这纯属意外:李渊为次子李世民找媳妇,但可能的第一人选长孙氏被天家“截胡”了,那么对方自然要另寻大家闺秀。 那么,门当户对的人家之中,英国公府入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果杨济真要有什么想法,也不至于用如此愚蠢的方式(和唐国公联姻)来实现。 刚才收到“急报”,以为最信任的杨济竟然“跳反”的宇文温气得头都要炸了,现在渐渐冷静下来,揉着手,越想越觉得事情有蹊跷。 李渊哪来的胆子找杨济求亲? 谁都知道,杨济是他的心腹之臣,而且一向以孤臣孽子做派行事,如今杨家有女初长成,两位皇子也到了娶亲的年纪,杨家小女有很大几率被天子选为儿媳,李渊吃饱撑了和天家争儿媳。 他两个儿子,其中之一选了长孙晟之女长孙氏为妃,这叫先下手为强,另一个的王妃,人选还没定。 虽然宇文温没打算选杨家小女做儿媳,因为对方要到明年,其年纪刚到这时代婚龄的下限,他潜意识里觉得对方年纪太小,不合适,但旁人是不知道这个想法的。 所以此事纯属意外? 杨济见宇文温面色好转,试探着说:“陛下,微臣以为,此事有些蹊跷。” “此话怎讲?” “呃....微臣现在回想....” 出了一身冷汗的杨济,现在才脑子才稍微清醒一些,所以回忆起媒人的说辞,发现有些问题。 现在,他索性将自己的发现向天子汇报。 正常来说,媒人到有女儿待嫁的人家说亲,不会一上来就说“我家郎君”(我家指的是委托方,也就是男方)如何如何,因为这样会显得男方“有求于人”。 所以,媒人刚开场一般会跟女方家长东拉西扯,然后说什么“令爱待字闺中,不知可有如意郎君”,如果女方家长说有,那好,告辞。 如果女方家长做愁眉苦脸状,媒人才有继续发挥的余地,说什么“某府郎君英俊多才,苦无佳偶”云云,将男方大概情况说一番。 当然,这情况总得往好了说,若女方家长有意,或者说“考虑考虑”,媒人才好进一步牵线搭桥或敲边鼓。 不过,若男方地位比较高,女方相对地位较低,媒人也可能直接点明来意,说“某府郎君看中你家女郎”云云。 这种就是直接“宣布决定”,而不是和女方家平等的商量婚事。 结果,今日来的媒人,直接就把话挑明了,说唐国公想为二郎君求亲,娶英国公府里女郎为妻。 说实话,唐国公李渊没那地位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让媒人来英国公府向杨济“宣布决定”,说我儿子看中你女儿,赶紧同意婚事。 李渊没那么鲁莽,其夫人窦氏也不会让李渊这么鲁莽。 “所以...莫非....” 宇文温沉吟着,他想到了一个可能。 “你家女郎,把李二郎的魂给勾去了?” 这一说,杨济茅塞顿开:莫不是李二郎和自己女儿看对了眼,求着父亲李渊派媒人上门说亲? 然而这是绝对不行的! 且不说天子会不会怀疑是他指使女儿“勾”走李二郎的魂,就说这门婚事是绝对不能成的。 杨济想得明白,赶紧谢罪:“微臣不敢!微臣确实不知!” 第四百九十二章 杨家有女初长成 上午,长安某书店,在一排排书架前有许多顾客在翻书,许多人低头看着自己挑出来的书籍,以便确认其内容是否符合自己的期望。 如果看对了眼,就会拿着这书架上的样书到柜员那里购买正本。 这是各家书店的一种销售方式,可以让读者仔细看看书的内容,然后痛痛快快掏钱买书。 当然,这种做法,免不了招来只看不买的人,与此同时,样书被人翻多了就会破损,时不时得更换,会产生额外成本。 但比起吸引来的人气,这都不算什么。 来买书的人,至少都能读书认字,那么基本的礼义廉耻是知道的,毕竟读书人总是要脸面,来店里选书,若看上一天都不买一本,多几次面上也挂不住。 加上官府的图书馆也向百姓开放,办一张阅览证都不需要多少钱,所以书店很难遇见只看不买的顾客。 选书的人不少,宇文温亦是其中之一,杨济陪在一旁,两人均乔装打扮,宇文温变成了“八字须”,面颊上还有几颗痣,杨济则变成了“络腮胡”。 他俩已经通过粘假胡子等手段改变样貌特征,熟人即便从旁边过,只要不听见他们说话,很难注意到。 此刻,宇文温假装在选书,实际上是在打量着这家人气旺盛的书店。 在人群里,他看见了便装的侍卫,也看见了许多全神贯注看书的顾客。 这些选购书籍的顾客之中有男有女,当然,以男子为主。 这个时代不像后世朱程理学盛行的时代那样,对女子的要求还没苛刻得近乎变态,市井街头,妇女抛头露面是稀松寻常的事情。 骑马、驾车,摆摊做买卖,挽起袖子和人讨价还价或吵架,或者到官府诉讼,巾帼不让须眉。 当然,官宦人家的女眷自然是有些讲究和各种规矩,但各种规矩也不像后世那么苛刻。 所以,各种店铺里,男女顾客挤在柜台前买东西,也是很常见的场景。 现在,书店里也有男女混杂的情况,不过呢,什么穷小子在书店偶遇世家嫡女并一见钟情的桥段,基本上是不可能出现的:大家闺秀就算要买书,自有下人代劳。 穷小子与其幻想“偶遇”来改变人生际遇,还不如努力读书,考科举当官,或者投笔从戎,于马上取功名。 就算穷小子偶遇名门闺秀,得佳人倾心,想要携美而归却是妄想:你考虑过女方家长的感受么?受得了家长的汹汹怒火么? 宇文温现在就感受到“家长的汹汹怒火”,因为满脸络腮胡的杨济,此刻铁青着脸,看向店门。 两名寻常打扮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说“年轻”,是基于这个时代的年龄观,而在宇文温看来,这就是两个临近小学毕业的小女生。 两个小女生...年轻女子的衣着十分寻常,乍一看去和街上来去匆匆的民女没什么区别,不过那明显因为良好饮食导致的红润脸色,和那些面黄肌瘦的民女大为不同。 毕竟是英国公家的女郎和侍女,怎么可能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 宇文温瞥了一眼想发作却忍着没发作的杨济,示意他“冷静一下”,然后看着那小女郎从杨济不远处经过却浑然不知,往书店一角而去。 他见过杨济所呈女儿杨念云的肖像画,所以现在认得出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女郎,虽然说有些姿色,却算不上大美人,然而一双大眼睛透出来的灵气,让宇文温现在看了印象很深。 宇文温干咳一声,瞪了一眼杨济,随后装作找书,向杨念云所在书架走去。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如今亭亭玉立站在书架前,隔着老远,宇文温就感受到杨家小女郎的蓬勃朝气,只见其与侍女低声交谈,时不时俏皮一笑。 他不是“怪叔叔”,所以没打算对杨念云做什么,也不会有什么想法,只是“依计划行事”。 不一会,有个年轻人过来,和杨念云擦肩而过,干咳一声,走到书架的另一面,小女郎随后停止和侍女说话,伸手去拿书架上的书。 拿了一本又一本,接连拿了几本,却没看,将书交给侍女,然后就看着书架,面颊泛起红晕。 这下轮到宇文温干咳一声,随后走开,转到书架背面。 果不其然,唐国公的二郎君李世民,就站在书架前。 李世民在宫里任侍卫,小时候也常入宫和皇子们玩耍,所以宇文温认得对方。 现在,年轻的李世民站在书架前,探手去拿面前的书,看上去好像是在犹豫该拿哪一本,和其他顾客一样,并无异常。 但宇文温很快就脑补出了一个场景:这位和杨家小女隔着书架,透过那几本书被拿下后出现的空挡,深情对视。 他不动声色走过去,在经过李世民身后时,瞥了一眼书架。 果不其然,缺口对面,就是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年轻男女,隔着书架深情对望,虽然不好说太多话,但四目对忘,一切尽在不言中。 以后世的角度看来,这是一个初中毕业生和小学毕业生之间的恋情,让宇文温觉得有些怪怪的。 不过,此情此景确实浪漫。 宇文温不知该说什么,反正那“大眼睛”又不是他女儿,所以不动声色转回来,瞥了一眼面色铁青的杨济,心中一叹:哎哟,宝贝女儿早恋了,做家长的要气得爆血管喽! 很明显,唐国公李渊忽然托媒人到英国公杨济府上说亲,完全是两个年轻人自己“作”出来的。 据“石塔西”来报,唐国公府二郎君李世民,和英国公府小女郎杨念云今日相约在书店碰头,情报来源自然是李二郎托人送到杨女郎手中的小纸条。 很显然,小女郎没有“反侦查意识”,以为把纸条撕碎就行,结果碎屑被杨济安排的仆人收集起来,由“石塔西”的技术人员“复原”。 于是,宇文温和杨济今日亲临现场“守株待兔”。 果然撞破了两个年轻人的“奸情”。 这两位是什么时候“邂逅”的?宇文温和杨济无从得知,但很显然,“小李”采取了行动,所以“老李”派人到杨家,找“老杨”说亲。 而“小杨”,对此应该是欢欣鼓舞。 宇文温往外走,扯了一下杨济,扯不动,仿佛是在扯木桩,他发劲又是一扯,硬是把呼哧呼哧喘气的杨济扯着往外走。 临出店门,宇文温回头看了一下店内,两个年轻人,依旧隔着书架深情对望。 这几日萦绕在心中的疑惑已消散,那两个深情对望的年轻人,那双大眼睛,让他忽然想到了熟悉而又陌生的台词。 我的心上人是个大英雄,总有一天,他会驾着七彩祥云回来娶我 第四百九十三章 没意思 某酒肆雅间内,宇文温喝着酒,一旁陪坐的杨济眼神涣散,不住的说:“臣教女无方...臣教女无方...” 眼见着这位从书店出来后就变成了“祥林嫂”,宇文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后说:“上酒。m.x23us.com” “臣教女无方...臣教女无方...” “咳咳咳。”宇文温咳了几声,敲着酒案,杨济回过神来,赶紧起身,近前,为宇文温斟酒。 见着这位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宇文温本想嘲讽,转念一想,还是不要在人伤口上撒盐,于是微微一笑: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令爱和李二郎看来是两情相悦,虽说未经父母许可私下往来是不对,但...” 杨济听了赶紧谢罪:“臣不敢,这婚事绝对不成!” “不成?”宇文温拿起斟满酒的酒杯,晃了晃,又放下,“不成的话,怕是有人要殉情喽。” “小女绝对不....陛下恕罪,微臣唐突了...” “不敢?也许吧。”宇文温未对杨济忽然大声说话感到不快,这位父亲为女儿“早恋”一事弄得方寸大乱,他能理解。 但想到方才书店里,隔着书架深情相望的一对男女,他觉得该说的话,还是得说。 “不敢殉情,嗯,却心如死灰,削发为尼,从此与青灯古佛作伴,做阿耶的,见着自己女儿如此了却残生,很好么?” 杨济不知道宇文温是在试探自己,还是基于其他原因而这么说,该表的态必须表:“陛下!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做主,哪里能由她说了算。” “算了,你也莫要害怕,朕不会多想。” 宇文温说完,见杨济又要告罪,摆摆手:“时代已经不同了,朕,若还是按着‘历史’来对号入座,那就是刻舟求剑。” “这门婚事,同意与否,你自己看着办,不过,朕觉得李二郎若真有将略,将来前途远大,与其做别家权贵女婿,还不如由你替朕看着,总好一些。” 对此,杨济只是告罪:“臣不敢,此事万万不可。” “行了,朕不是在试探你,这点小事,没意思。”宇文温又拿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朕日理万机,若成日里疑神疑鬼,一点小事就如临大敌,没意思。” 听得天子这么说,杨济有些错愕,见对方酒杯空了,赶紧将酒杯满上。 “当然,你若是想为君分忧,那好,顺水推舟,安插个耳目到李家,倒也不错。” “呃....”杨济闻言觉得为难,天子把话说到这里,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宇文温多疑,这点他很清楚,所以不敢真相信对方说“没意思”,便满口答应。 正所谓疑心生暗鬼,即便现在对方觉得无所谓,可再过几年,疑心病犯了,那对他家来说可不妙。 所以... “所以,你下不了决心?那,朕替你下决心。” 宇文温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就替朕安插个耳目到李家,办得到么?” 话都说到这份上,杨济还能如何,只能应允:“臣领命。” “莫要苦着脸,为人父母,难道不希望女儿嫁得好?令爱和李二郎私下交往,确实有违礼数,倒也算是门当户对,别碍着自己的脸面,就要棒打鸳鸯。” 这一番话,杨济听不听得进去,宇文温无所谓,反正调子已经定下来了,杨家女郎嫁不嫁,那是杨济的家事。 就权力斗争角度来说,他应该阻止这门婚事,但他仔细想过,觉得没必要。 就算你们翁婿联手又如何?想改朝换代?做梦! 宇文温觉得自己没必要刻舟求剑,他在位多年,苦心经营,培养儿子们挑大梁,架设起来的一整套权力运行体系,还有各种后手,根本就不是一场宫廷政变能推翻的。 哪怕将来杨济“窝里反”,也不怕。 他活着时,没人能翻天,他“崩”了,儿子也一定能坐稳江山。 若儿子实在不争气,被人趁虚而入,那大不了打内战。 然而,能在内战中笑到最后的,依旧是他的儿子,和“儿子”! 这样的信心,宇文温还是有的,所以,纠结于一场婚姻,只会显得他心胸狭窄。 当皇帝,确实要提防有人造反,但一听到点风吹草动就如临大敌,没意思。 见着杨济一脸愁容,他不再多说什么,起身说道:“时候不早了,结账,走人!” 。。。。。。 傍晚,英国公府,惴惴不安的杨念云来到父母面前,今日她以买书为名,到书店和“梦中人”私会,知道婚事成与不成,就在父母的一念之间。 现在,父母叫她过来,恐怕是要宣布决定了。 想到这里,杨念云的心跳加速,即有期待,又有些担心。 她就担心父母不同意这门婚事,毕竟自家和李家基本没什么私下往来,父亲好像和唐国公也没什么私交,万一.... 杨济看着低眉顺眼的女儿,想想今日在书店所见,还有天子说的一番话,只觉得头有些痛,竭力稳住情绪,问:“今日你去书店了?” 做贼心虚的杨念云,听父亲提到‘书店’,说话都差点说不利索:“嗯,女儿..女儿去买书。” 杨济缓缓说道:“书,让下人去买就行了,京城里纨绔子弟多,你就带着一个侍女出门,不好。” “阿耶,街上都有警察的嘛,再说,还有侍从远远跟着的..” 杨济见女儿跟自己装聋作哑,觉得头更痛了,坐在一旁的冼氏,见着父女交谈,感觉情况有些不对,心中纳闷。 女儿平日也会偶尔出门散散心,有侍女陪伴左右,还有侍从远远跟着以防万一,所以夫君并不反对女儿出去,怎么今日忽然纠结起这件事了? 见着谈话有些偏题,她干咳一声,杨济听了,心里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开口说:“前几日,唐国公,托媒人上门,为他家二郎君求亲,这件事,想来你也知道了。” 心如鹿撞的杨念云,低着头,期期艾艾的说:“是..女儿听阿娘说了...” “那媒人把李二郎说得是天上有、地上无,为父和你母亲又找人打听,打听那李二郎的情况,觉得还行,人呢,样貌端正,身体健康,也没听说有什么恶行,如今在宫里做侍卫,表现,还是不错的。” 杨济说完顿了顿,再说:“这门亲事,也算是门当户对,为父与你阿娘商量过了,觉得还行,现在,你意下如何?” 杨念云听到这里,差点脱口而出“女儿愿意”,好歹把话“吞”回去,稳住心神后说:“女儿..女儿都听阿耶、阿娘的...” 杨济闻言,看看冼氏,见夫人点点头,又看看低头不语的女儿,百感交集,话到嘴边,徘徊许久,却说出不来。 唉,女大不中留,这门婚事是福是祸,全看天意了。 他如是想,又揉了揉太阳穴,说道:“既如此,这门亲事,为父,就应承了。” 第四百九十四章 没意思(续) “二郎,妾听说唐国公和英国公结亲家了?” “嗯,李家二郎和杨家女郎定亲了。顶 点 x 23 u s” “喔,妾今日听人提起,还有些不敢相信呢。” “这没什么吧,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男方托媒人到门当户对的几户人家去探口风,女方家一听,觉得正巧,于是对了生辰八字,哟呵,也合适,那亲事不就成了?” 殿内,宇文温坐在书案旁,一边看着手中资料,一边和尉迟炽繁聊天,外面夜色深沉、漫天风雪,殿内开着“暖气”,温暖如春。 尉迟炽繁挑起话题,当然不是没话找话,她今日和外命妇们闲聊时,得知唐国公与英国公结亲,心中诧异,所以现在要来探探宇文温口风。 这件事,耳目众多的宇文温肯定知道,尉迟炽繁对此觉得有些奇怪,奇怪为何宇文温居然能若无其事。 她知道杨济在某种程度上算是宇文温的“知音”,算是心腹之臣,所以,杨家女郎到了适婚年纪,而自家也有皇子要娶王妃,不就正好联姻么? 先前,她为两名庶子张罗婚事,拟定的名单里,就有杨家。 结果,宇文温没考虑为儿子娶杨家女郎,而杨济,却和唐国公联姻了。 她认为,唐国公不至于和天家争媳妇,而杨济,也不该不知道其女的首选佳偶,应该是皇子。 宇文温不是傻瓜,听得出尉迟炽繁的言外之意,这件事,他自有主张,不打算采取什么措施,不过既然尉迟炽繁问了,总得交个底。 “官宦之家联姻,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便结成翁婿又如何?大象二年时,江山风雨飘摇,宇文家的女婿们,站在哪边了?” “那么多的驸马,那么多的元从故旧,就这么看着宗室男丁被押赴刑场砍头,仿佛看戏般,这是为什么?” “可以说,没有你祖父力挽狂澜,宇文家就完了,你说说看,姻亲关系,在利益面前,靠得住么?” 宇文温放下资料,开始给妻子讲权力斗争的本质。 周国源于西魏,而西魏源于一个武装集团:武川武人和关陇豪强的混合体。 这个武装集团,一开始实力堪忧,当时的关中残破、百业凋零又缺粮,军队实力也不行(数量处于下风),面对东魏的强劲威胁,几次濒临灭亡的边缘。 甚至窘迫到每年冬天时,西魏都要派人去把冻结的黄河河面凿开(蒲津河段),防止东魏军队踏冰过河。 不过,西魏/周国内部团结(相对东魏而言),上下齐心(相对而言),最大化调集资源,和东魏/齐国对抗,最后翻盘,将齐国攻灭。 齐国灭亡,周国外部的主要矛盾消失,原本被这一主要矛盾掩盖的各种内部问题就冒头了。 由当年武装集团演变而成的周国,宇文温将其比喻为一个大公司,这个公司实际上是由许多股东“集资”建立的,而“资”,就是军队。 宇文氏不过是机缘巧合(首领贺拔岳遇刺身亡,群龙无首),成了这个大公司的董事长(新首领)。 虽然任内业绩出色,但董事长一家也伤害了许多股东的利益:执政的晋王宇文护先后铲除赵贵、侯莫陈崇、独孤信等元老,此举等同于清洗董事会,“卸磨杀驴”。 与此同时,宇文护连害二帝,让宇文家的元从故旧团体分裂。 而后武帝加强皇权,也让许多“股东”利益受损。 如此一来,这个大公司由股份制,渐渐变成宇文家的“独资公司”,而股东们的不满情绪也与日俱增。 “你想想看,若是有谁,把南北两洋贸易公司,由股份制公司变成独资公司,那么两洋公司的大小股东们,会是什么想法?” 尉迟炽繁答道:“肯定是心怀怨恨,毕竟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 宇文温点点头:“所以,当董事会成员满腔怒火之际,董事长家里出了变故,那么,换人这一选择,对于董事和股东们而言,就是极大的诱惑。” “这种选择,会导致董事会格局重新调整,投机者就能以此让家族利益最大化,在家族利益面前,什么姻亲都没有用。” “所以,大象二年事变,那么多驸马、亲家,就这么袖手旁观,看着大周宗室血流成河而无动于衷,也许,他们就是看在眼里,心里痛快非常。” “在这些人看来,是宇文家先对不起他们,所以,活该现世报,被人赶尽杀绝。” 宇文温说得轻描淡写,所说内容却是一个个血淋淋的残酷事实,尉迟炽繁听了无言以对。 “为夫即位以来,不断将权力抓紧,这就不可避免让权贵们的利益遭到损失,所以,必须给予弥补,用让利的方式,收买人心。” “让利的方式和手段有很多,你应该都知道的,效果么,还行。” “但是,大象二年的那一幕,将来还会不会重演?谁也说不准,对吧。” 宇文温这句话,说中了尉迟炽繁的心事,她就怕将来太子即位后镇不住下面一群权贵。 她能想到的办法之一就是联姻,毕竟,当年她和宇文温的婚姻,就是联姻的结果。 “危急关头,联姻靠不住,只有利益,才能凝聚成一个坚固的同盟,关键时刻,同舟共济。”宇文温说着说着,看看四周。 确定没有被偷听的可能,接下来有的话就可以说了。 “我们,起家于黄州,元从故旧,大多起于微末,三十多年的风风雨雨,由无数人聚集而成的黄州集团,这才是当今皇权的根本,而他们的利益述求,谁能满足?” “是关陇权贵?山东世家大族或者豪强?还是江南大族?” “都不能,因为利益述求格格不入。” “这个黄州集团,更像是一个大公司,不是大庄园,公司和庄园的利益述求,是多有不同、甚至相互矛盾的。” “经济上,他们要求更多的原材料产地,更大的倾销市场,能雇佣更多的自由劳动力从事手工业、工业生产,为他们创造更多的财富,这些述求,大庄园主、大地主们能认可么?” “政治上,他们要求有个相对公平的上升通道,以便有机会掌握权力,而科举,就满足了他们的需求,那么,对于权贵和世家大族来说,考试资格不需要官员举荐的科举该不该废?” “利益冲突如此之大,必须要有人居中调解,这个人,只能是皇帝。” “所以,黄州集团从总体而言,会比其他势力都要忠于皇权,因为只有我,和继承我意志的继承人,才能确保他们的利益。” “利益高于一切,所以,只需要让他们切实体会到支持皇权,就是保证他们利益的唯一途径,这就够了,至于权贵之间的联姻,不过是锦上添花。” “当年,杨家和尉迟家不是也联姻了?该翻脸,依旧翻脸。” 说着说着,宇文温握着尉迟炽繁的手,意味深长的说:“英国公就算和唐国公联姻又如何?等太子即位,只要能继续我的意志,有黄州集团撑腰,谁敢造次?” “可是,可是...万一...”尉迟炽繁想说万一儿孙不争气,和那天元皇帝一样胡搞瞎搞搞出事,该如何是好。 “万一?那时我们都不在人世了,何必操心身后事?儿孙自有儿孙福,想那么多,没意思。” 第四百九十五章 憧憬 人逢喜事精神爽,当春风吹起的时候,满面春风的李世民,走路都带着风,即便此时是在千秋殿前值守,脸上也带着笑。x23us.com 他和杨念云的婚事已经定了,聘礼已经准备好,而良辰吉日也定了,到时候他要骑着高头大马迎亲,青庐交拜,长相厮守,白头到老。 “咳咳!” 队正干咳几声,使得憧憬美好新生活的李世民回过神来,赶紧端正身姿, 时值初春,冰雪消融,虽然阳光明媚,但依旧有一些寒冷,侍卫们于殿外伫立,身着棉甲,威武又保暖,所以即便寒凉的春风吹拂,也不觉得冷。 然而即便没有棉甲,李世民也不怕冷,因为他一想到美好的缘分,全身上下就冒热气,哪里会觉得冷。 缘分,妙不可言,没想到那年在书店的一次邂逅,让他遇到了她。 书架上有新出版的书,名为《岭南植物志》,头一天,他来书店时就翻阅过,此书介绍了岭南地区常见的植物、草药,还配有“写实度”很高的插图,非常有趣。 他都岭南的奇花异草很感兴趣,所以想买,但这是一套书,共有二十四册,价格不便宜。 他买得起,却没带够钱,而一下子买二十四册书回去,似乎太唐突了,所以需要回家冷静一下。 “冷静”了一夜,他下定决心要买,虽然可以让下人跑腿,但他还是决定自己走一趟,顺便逛逛街。 再次来到书店,来到书架旁,正要去拿书,另外一人却也伸手去拿。 那纤纤玉指,不属于男子,果然,对方是一名女子,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他和对方对视的瞬间,怦然心动。 她的母亲是岭南人,时常说起岭南的风土人情,奇花异草、珍禽异兽,所以她对岭南很感兴趣,见他也对岭南很感兴趣,于是就有了共同的话题。 缘分,就这么有了,书店就成了他们私会的地方,也是唯一的地方。 渐渐地,相互间了解越来越深,有了越来越多的共同话题,她知道他是唐国公的次子,他知道她是英国公的女儿。 两情相悦,门当户对,所以,他许下了承诺:我一定要骑着马,到英国公府,把你娶回来! 而现在,朝思暮想的梦中人,就要成为自己的妻子,哪能让李世民不喜形于色。 站在一旁的侍卫见这位又开始傻笑,赶紧靠过来,低声说:“哎哟李二郎,再笑的话,人家要把你当傻子了。” “啊?啊...咳咳。” 李世民干咳几下,收起笑容,端正站姿。 执勤期间,确实不该走神,再过几日,他就要请假,回家准备婚事,所以最后几天岗可不能出纰漏。 有宦官匆匆而来,拾级而上,往殿内去,不一会,前方有一群人缓缓走来,渐渐走近。 李世民定睛一看,原来是吴王来了。 吴王宇文维行出镇地方,去年年底回京,为的是成婚,而昨日,就是吴王的大喜之日。 李世民年幼时,时常入宫和诸皇子玩耍,所以认得吴王,现在,陪伴在吴王身边的吴王妃,他也认得。 就是长孙无忌的妹妹长孙氏,小名观音婢。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关系不错,当年长孙晟尚在时,李世民就经常去长孙家找长孙无忌玩耍,那时,他就认得这个如同影子般跟在长孙无忌身边,一口一个“兄长等等我”的小女孩。 转眼数年过去,长孙氏出嫁,成为吴王妃,李世民见着友人小妹近前,也看见了自己,便向对方微微一笑。 也只能微微一笑,他现在是侍卫,正在值守,即便遇到了熟人,也不可以打招呼。 已为人妇的长孙氏,今日随夫君拜见舅姑(公婆),满是羞涩和紧张,忽然见分列两侧的侍卫之中,有自己认识的“李二郎”,紧张的情绪随之缓解些许。 视线随后转到眼前石阶,她紧紧握着夫君的手,小心迈开步伐,拾阶而上。 夫君的手,温暖而有力,昨夜在她身上不住游走,解去衣裳,褪去红裙,十指相扣,然后就是一次次的耕耘,让她感觉自己就像春天的冰雪,融化在夫君炽热的胸膛里。 一夜缠绵让她行动有些不便,若不是今日要拜见舅姑,她真想躺在榻上不起来。 夫君对她很好,很体贴,长孙氏憧憬着今后的美好生活,面颊泛起幸福的红晕。 来到殿前,只听宦官高唱:“吴王携吴王妃,拜见皇帝陛下、皇后殿下!” 。。。。。。 侧殿,德妃萧九娘与前来问安的儿子、儿媳交谈。 她是宇文维行的生母,但皇后是宇文维行的嫡母,所以新婚夫妇拜见舅姑,首先要见的就是皇帝和皇后,之后,才会到她这里问安。 现在,萧九娘看着娇羞的儿媳、吴王妃长孙氏,是越看越喜欢。 长孙氏颇有姿色,又知书达理,言谈举止得体,落落大方,确实有大家闺秀风范,和自己儿子在一起,真是郎才女貌。 新婚燕尔的宇文维行,对自己的王妃很满意,昨夜两人缠绵无限,极尽欢愉。 如今见着母亲,心情更加不错:“孩儿婚后还会在长安住上数月,每日入宫,侍奉母亲。” 做娘的,就怕儿子有了媳妇忘了娘,然而娶了媳妇却只顾娘也不行,萧九娘闻言摆摆手:“这是什么话,新婚燕尔,要多在一起,入宫陪着我作甚?” “这几日,无甚要事,你们就在王府,说说话,好好休息。” 听得“好好休息”,长孙氏的脸更红了,萧九娘见着新妇的模样,不由得想起当年。 当年,她没有父母之命,就给宇文温做了妾,做妾自然是没有明媒正娶,也不可能从正门入府,但宇文温还是给了她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 虽然半途生变,但当晚的**一刻,依旧让她刻骨铭心,新婚燕尔的如胶似漆,以及宇文温延续至今的疼爱,让她只觉幸福非常。 魏王夫妇恩爱异常,她很满意,如今同样希望次子和儿媳,也能如她和宇文温一般,长相厮守,平平安安,白头到老。 萧九娘知道长孙氏家中情况,所以没有问其长兄如今情况如何,而是问起同母兄长孙无忌的情况:“你兄长如今在备考会试?” 长孙氏答道:“是的母亲,家兄年后便闭门不出,终日看书、做习题,为的是会试中选,入殿试。” “嗯,会试竞争激烈,确实要用功温习,你兄长可曾定有期刊?” “订过的,只是不全。” 萧九娘闻言让侍女提着个木箱上来:“正好,我这里备了这三年来,各家书社所有发行期刊的合集,你带回去吧。” 长孙氏见着两名侍女抬过来的木箱分量十足,有些惊诧,随后回过神,谢道:“谢母亲。” 第四百九十六章 憧憬(续) 春夜,露台闪烁着点点煤气灯光,在露台纳凉的宇文温,躺在躺椅上,看着满天繁星,想着两个新婚的儿子此刻大概在努力造人,不由得诗兴大发,让萧九娘备好纸笔,开始作诗。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首诗,当然是宇文温“适度借鉴”来的,他不打算拿来刷文学之名,就是想和佳人分享一下。 萧九娘看着自己记下来的诗句,仔细品味,觉得意境很美,尤其“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还有“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简直是点睛之句。 然而时候不对。 虽然现在确实是漫天繁星,却没到牵牛(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时候。 她放下笔,问:“二郎,这...这首诗,该是七夕时才对吧?” “无妨,意境这种东西,意会即可。”宇文温说完,站起来,走到萧九娘身边坐下,搂着对方:“牵牛、织女,每年七夕才可相会,结为夫妇的有情人,却能朝夕相处。” 萧九娘靠着宇文温的肩膀,抬头看着星空,想起了许多事情。 她虽为公主,因为生于二月,所以被视为“不吉”,故而自幼在宫外生活,为舅舅抚养长大。 有时候,她会在院子里仰望夜空,看着满天繁星,思念自己的父母。 每到七夕,周围的女孩子们都在穿针乞巧,她也在憧憬,憧憬着自己会嫁给如意郎君,两人相敬如宾,长相厮守。 结果,她没嫁人,而是做了妾。 妾是没有地位的,以她的身份,居然不告知父母、自己跑去给人做妾,可以说很丢人,但是,她遇到的男人,是宇文温。 一转眼,那么多年过去,她陪伴着宇文温走过了无数春夏秋冬,为他生儿育女。 如今子女长大了,相继成家,有了各自的家庭,而宇文温,依旧陪伴在她身边。 岁月在两人的脸上留下了痕迹,但当年两人相遇的情景,却仿若昨日。 那年,江陵城东郊,枇杷寺里,那个年轻的将军.... 萧九娘看着宇文温,眼眶忽然有些发热,随后探手去摸宇文温的脸,却被宇文温躲开:“怎么?摸头发作甚?我可没有白头发。” “哪里,妾只是...” “少来,我每日都仔细看过的,一根白头发都没有!” “不是,妾只是....” 萧九娘哭笑不得的解释着,两人相互抓手抓了一会才消停. 脚步声起,杨丽华走了过来,又有宦官推着小车跟在身后,车子上摆着一些模型,包括船模。 宇文温见着模型到,随即来了精神,让杨丽华和萧九娘在身边坐好,开始规划美好新生活。 两年时间过去,船只的螺旋桨推进已经全面普及,原有的明轮船船只,绝大部分都已改装完毕,而新下水的蒸汽船,自然都是螺旋桨推进。 当然,蒸汽船的俗称依旧是“火轮船”,而火轮船已经在国计民生中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 航运的快速发展,让天下各地人员和物资的流通变得越来越频繁,无论是官、民,出远门时乘坐火轮船已经是很普遍的事情。 所以,御驾的“配置”,也要更新换代了。 周国的国都是长安,又有东都洛阳,还有晋阳、邺城等繁华大都会,宇文温即便再体恤民力,隔几年总得去某个大都会转转,以示亲民,所以乘船出行是必然选择。 有了火轮船,从长安去晋阳、洛阳、邺城都很方便,按照以往经验,出行人员吃住都在船上比较省事,每晚靠泊港口时,船只就当做驿馆来用,所以各地不需要修建行宫。 也不需要征发百姓在岸边拉船,所以乘坐火轮船出行确实“经济又实惠”,也不会扰民太过。 那么,有必要专门组建一支御舟队伍么? 宇文温认为没必要,毕竟船只建好了,即便不用,每年的维护都必不可少,这就是一笔不菲的开支,他虽然不缺钱,但能省则省。 所以,需要出行时,临时抽调一些正在运营的客船进行舱室改装,作为御舟使用,事后再恢复原貌,用于普通客运,是比较划算的选择。 现在,随着螺旋桨推进技术的成熟,新式客船也纷纷下水,这些客船都是统一船型,从设计时起,就考虑过进行适当改装,进行“民用”(普通客运)、“军用”(运兵马)、“官用”(各级官员出行)。 还有“御用”(天子出行)。 所以,这种客船实际上内部舱室可以通过便利的改装,改成各种格局,实现一船四用,宇文温现在要向两位佳丽介绍的,就是“御用化”改装后的客船(御舟)。 其内部结构(主要是舱室),已经制作成纸模型,如同后世房地产模型那样,分成一个个小“户型“,逐一向“客户”展示出来。 这些模型,宇文温看过之后很满意,现在,就让后宫佳丽自己来选。 每个人,都可以“定制”自己的起居舱室,一旦定型,将来出行时,船只舱室就按照“选型”进行改装。 宇文温看着船模,憧憬着今年的出行计划:“呐,从洛阳回来,已经过了两年,我们在长安待了两年,也该出去走走,到时候就坐船去,先入黄河,再走永济渠去邺城,巡视河北。” “邺城已经好久没去了,必须再去一次,免得人家说关西天子不把关东当王土,现在,永济渠的电报线已经开始拉了,届时全线贯通,即便在邺城行宫,和京城的联系都很方便。” “还是老规矩,此次出行不要铺张浪费,尽量不要扰民,天子出巡要是变成祸害沿途百姓,那可不好。” 杨丽华闻言问:“二郎,此次出巡,会到燕津么?” “会呀,到海边去,看看大海。”宇文温说着说着有些激动,“到时候,我们吃鲜活海鲜,不用吃干货了!” 杨丽华又问:“那...需要巡视辽东么?” 杨丽华的问题,问到宇文温的心底,他确实有想法,借着此次出巡,渡海去辽东,巡视这片中原故土。 然后接见各部,软硬兼施,把朝廷的规矩再强调一遍。 顺便“以身作则”,通过辽东之行,让中原百姓放心,以便掀起新一轮的“闯辽东”移民潮。 但是,有些许顾虑。 “唉,我是想去,就不知道你们晕不晕船了....” 听宇文温这么一说,杨丽华有些后悔多嘴问这问题:她有些晕船,内河船还好,据说海船在海上颠簸得厉害,她就怕自己扛不住。 这种念头,最好还是提前打消,杨丽华随后说:“啊,是呀,海上颠簸,二郎身为天子,还是莫要以身犯险了...” “那怎么行....”宇文温察觉了杨丽华的小伎俩,笑起来,抬手捏着对方的下巴,说:“丽华莫要怕晕船,遇到困难可不能退缩,要迎难而上...” 第四百九十七章 明德参军 夜,左拥右抱的宇文温睡得正香,还做起了梦,一个光怪陆离的梦。x23us.com 前年末,他遣使前往波斯和罗马,以高科技武器进行恐吓,又许以重利,软硬兼施调停两国的战争,以便大家一起发财。 因为道路遥远、任务艰巨,预计使节最快都要到今年夏天才能回来。 他梦到回来的使节,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波斯和罗马,宿怨颇深,所以不顾周国使节的调停,依旧大打出手,波斯国的万王之王,恼怒周国向罗马销售神兵利器,弄得波斯大军伤亡惨重,便将周国使节游街示众,然后当众烧死。 与此同时,派遣水师拦截周国海船,杀人夺货,中断与周国的贸易,声称若再有周国船只过来,别想有一个活口回去。 使节带回来的坏消息,让宇文温气得差点爆血管,于是他想出了阴招,那就是向波斯销售鸦片。 这办法不错,周国的鸦片在波斯深受欢迎,其国内很快就鸦片馆林立,而鸦片贸易的利润,比起之前两国正常海贸的利润高了几十倍。 就在这时,波斯国的万王之王下令禁烟,将国内所有鸦片馆拆除,又将大量鸦片集中于著名海港“东方之门”当众销毁,是为“东方门销烟”。 消息传来,周国朝野震动,政事堂决议,宇文温批准,朝廷派出蒸汽船舰队,运载兵马五万,远征波斯,是为“鸦片战争”。 那是一个风高浪急的上午,突破波斯水师拦截、进入波斯湾的周国蒸汽船舰队,对波斯国进行划时代的远距离攻击。 “黄州鹅”号航母上,牛皮筋动力的螺旋桨轰炸机轰鸣着,经由牛皮筋弹射器弹射、起飞,排成壮观的轰炸机群,满载着“猛炸药”炸弹,飞临波斯国都泰西封上空。 应征入伍的皇子宇文维新,也驾驶轰炸机参战,并且率先投弹,随后泰西封全城被浓烟和火焰笼罩。 返航途中,宇文维新的座机出现故障,打着转下坠,宇文温急得大喊,却喊不出声,自己也跟着旋转起来。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女声:“二郎!二郎!醒醒...” 宇文温从光怪陆离的梦中醒来,睁开眼,却见眼前是杨丽华,对方正轻轻摇着他并低声喊着,让他“醒醒”。 “别闹,明日还要上朝...” 宇文温哼哼着,翻了个身,背对着杨丽华,正要继续睡,结果眼前又有人在低声喊着“醒醒”,还轻轻摇他。 睁眼一看,却是萧九娘。 今夜宇文温让杨丽华和萧九娘选了御舟船舱“户型”,随后和两位佳丽共赴**,尽兴而眠,眼见着这两位又开始摇自己,宇文温索性仰面躺好。 他有需求,佳丽们当然也有,作为夫君,必须尽义务,再说了,男人不可以说不行,于是宇文温喃喃道: “来,坐上来,自己动....” 杨丽华见状觉得有些好笑:“二郎说什么呢,是有紧急军情啊!” “啊?”宇文温有些迷糊,听得杨丽华又说了几次“紧急军情”,很快清醒过来:“什么紧急军情?” 。。。。。。 烛光下,睡眼惺忪的宇文温看着“紧急军情”,这军情经由飞鸽传书,从千里之外的沙州抵达长安,然后密文所写内容翻译成明文,送到他手上。 既然来自沙州,自然和西域局势有关,而宇文温去年在沙州布置了一番,要进一步搅乱西突厥国内局势,所以,这军情必然和西突厥局势密不可分。 看着看着,宇文温目瞪口呆。 去年,他以李靖为行军总管(对外称安抚使)、兵部侍郎韦云起为行军总管长史,率精锐骑兵四千,驻扎沙州。 与此同时,脱离西突厥控制、自立铁勒汗国的契部、薛延陀部,得周国的武装,开始掺和西突厥内部的纷争。 西突厥如今的大可汗,是泥撅处罗可汗,因为统治手段过于粗野(残暴),所以其他小可汗们心怀鬼胎,铁勒各部也心怀不满。 泥撅处罗可汗眼下面对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那就是射匮可汗,射匮可汗为前任西突厥大可汗、达头可汗之孙,获得许多西突厥小可汗的支持,实力非凡。 从地理角度看,若以泥撅处罗可汗为中心,其东面为周国的安抚使(行军总管)李靖,南面为自立汗国、与其有仇的铁勒契部、薛延陀部。 西面,是实力越来越强的射匮可汗,三方合力,折腾泥撅处罗可汗。 宇文温交给李靖的任务,就是适当介入西突厥内讧之中(泥撅处罗可汗和射匮可汗内讧),以铁勒契部、薛延陀部作为“搅屎棍”,把西突厥国内局势搞得更乱。 大幅消耗西突厥的国力。 这一战略的要点,在于周军明面上不要出头,免得激起西突厥国内敌意,以至于放下纷争,一致对外。 如何用好铁勒契部、薛延陀部这根“搅屎棍”,全看李靖的功力。 差不多一年过去,铁勒契部、薛延陀部,趁着泥撅处罗可汗和射匮可汗斗得难分难解之际,狠狠的在泥撅处罗可汗腰部咬了一口。 腹背受敌的泥撅处罗可汗,形势急转直下,眼见着部众人心浮动,射匮可汗得势不饶人,泥撅处罗可汗走投无路之下,率部撤到高昌国。 然后遣使到沙州,找正在“安抚边境”的周国“李大使”帮忙。 这个时候,正常的“剧本”应该是李靖作为周国代表,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以“调停”为名,给落败一方也就是泥撅处罗可汗以休养生息的机会,养好伤口,继续和射匮可汗玩命。 两边不死不休,于是西突厥内讧不止,国力持续消耗,日渐虚弱。 剧本写得很好,但是“导演”不按剧本来。 腹背受敌的泥撅处罗可汗,得了李靖的大力帮助,整顿队伍,将追击而来的射匮可汗兵马击退。 和周军配合默契的铁勒契部、薛延陀部,自然也不会趁火打劫,带着之前所得战利品回家去也。 局势好转,站稳脚跟的泥撅处罗可汗心定许多,然后应李靖之请,到沙州详谈合作事宜。 到了沙州之后,泥撅处罗可汗“忽然有感而发”,觉得很有必要到长安觐见大周天子,以谢出手相助之恩,顺便共叙两国友情。 于是,放下部众不管,往长安来了。 紧急军情,说的就是这件事。 很明显,泥撅处罗可汗是“被自愿”到长安来谢恩,宇文温被“李导演”不按剧本演戏的举措,弄得目瞪口呆。 这种擅自做主导致“国际局势恶化”的处事方式,感觉很像...很像昭和参谋啊.... 不对,是明德参军! 第四百九十八章 明德参军(续) 从沙州出发、加急送抵长安的奏章,此刻放在书案上,宇文温将其缓缓打开,仔细看起来,这是行军总管李靖,还有行军总管长史韦云起联署的奏章,向他解释为何西突厥局势会有意料之外的发展。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朝廷原本的策略,是让泥撅处罗可汗和射匮可汗互斗,来个两败俱伤,以便坐收渔人之利。 但是,李靖在沙州的将近一年时间里,通过各种观察,发现这个策略有些不现实:泥撅处罗可汗大失人心的程度,远超朝廷的想象。 西突厥的贵族们,如今大多站在射匮可汗一边,认为射匮可汗才是(西突厥)可汗的最佳继承人。 具体表现为,阿波可汗和达头可汗的派系之争。 大概在三十年前,突厥有五可汗并立,为沙钵略可汗、突利可汗、第二可汗、阿波可汗、达头可汗。 其中,沙钵略可汗为大可汗,其他四位为实力最强的小可汗,而阿波可汗、达头可汗的势力范围,是咄陆和弩失毕(突厥语,为特定地域代称),构成了西突厥的疆域。 以西突厥国境来看,咄陆是东半部,弩失毕是西半部。 统治咄陆(地区)的,是阿波可汗后裔,这一支阿史那氏源出于阿史那土门(突厥汗国开创者、伊利可汗)一系。 统治弩失毕(地区)的,是达头可汗后裔,这一支阿史那氏源出于阿史那室点密(阿史那土门的弟弟,西突厥国土的开创者)一系。 泥撅处罗可汗,属于阿波可汗系,射匮可汗,是达头可汗后裔(孙子)。 所以,在西突厥的贵族们看来,虽然同为阿史那氏,但射匮可汗作为阿史那室点密的直系后代,才是最合适的西突厥大可汗。 宇文温放下奏章,喝了杯茶,然后自己构思了一个例子,来体验突厥贵族们的想法。 架空构思:宇文理和宇文维城,谁来领导黄州集团比较合适? 对于黄州集团来说,虽然属于杞王山南集团的一部分,但是,集团成员内心倾向于由宇文维城来做首领。 道理很简单,宇文维城是黄州集团创建者宇文温的嫡长子,是黄州集团名正言顺的“少主”。 宇文理机缘巧合之下,成了黄州集团的首领,任内,作风粗暴,又不会经营产业,无法给集团成员带来好处,那么,集团成员就会愈发思念“先主”宇文温的好。 这种思念,寄托在宇文温已经长大成年的嫡长子宇文维城身上,大家看这位“少主”,怎么看怎么顺眼,再看看宇文理,越发厌恶。 所以,李靖在奏章里所说“泥撅处罗可汗大失人心”,就是这么个情况。 在这种贵族民意基础上,泥撅处罗可汗,已经无法和射匮可汗抗衡了。 权力斗争,让突厥贵族拿刀互砍,但不代表这些人是傻瓜,他们支持射匮可汗、想要推翻大失人心的泥撅处罗可汗,结果泥撅处罗可汗若总是打不死,必然会想到是周国在撑腰。 想明白其中关键的贵族们,会愈发厌恶“吃里扒外”的泥撅处罗可汗,毕竟泥撅处罗可汗的生母是汉女,如今又和周国勾勾搭搭... 这样一来,贵族们更倾向于团结在射匮可汗身边,泥撅处罗可汗只会愈加众叛亲离,这时周国要给泥撅处罗可汗撑腰,就必须直接动手,出兵助泥撅处罗可汗“平叛”。 那么,周国做好大规模派兵西征、介入西突厥内讧的准备了么? 与此同时,周国若这么帮泥撅处罗可汗,一直为周国冲锋在前的铁勒契部、薛延陀部,会有什么感想? 铁勒契部、薛延陀部,当年之所以脱离西突厥控制、自立汗国,就是因为泥撅处罗可汗屠杀铁勒各部酋帅百余人,所以他们恨透了泥撅处罗可汗。 现在,周国见泥撅处罗可汗快完蛋了,直接派兵助战,那么铁勒契部、薛延陀部有理由认为将来哪天周国就会把他们卖了。 接下来的选择,就只有向射匮可汗臣服。 所以,身处第一线的李靖,判断之前的战略不可行,若是继续执行下去,后果就是周国为了一个众叛亲离的泥撅处罗可汗,和西突厥各部为敌。 甚至连之前十分配合的铁勒契部、薛延陀部,也会翻脸。 如果,官军主力西征,直接和西突厥决战,犁庭扫穴,就此将西域纳入治下,这也不错,可问题是,朝廷准备好发兵攻灭西突厥了么? 没有。 朝廷的种种布置,是先解决东突厥,与此同时,让西突厥保持持续混乱,等到解决了东突厥,再腾出手解决西突厥。 这是大的战略,轻易不可更改,所以,李靖在奏章中为自己扣押泥撅处罗可汗的行为请罪,然后建议朝廷放弃挑动阿史那氏长期内讧的策略。 放弃泥撅处罗可汗,转而直接扶持铁勒契部、薛延陀部。 进一步武装铁勒契部、薛延陀部,并给予庇护,使其能直接和射匮可汗对抗,如此一来,契部、薛延陀部可以更好的拉拢铁勒各部,形成新的势力。 所以,趁着泥撅处罗可汗戒备心下降的短暂时间,李靖和韦云起设了个套,把泥撅处罗可汗“留”在沙州,然后送其入京。 宇文温看到这里,已经能理解李靖的想法,对方认为朝廷如今最佳的选择,不是挑动阿史那氏内讧,而是扶持铁勒和突厥(西突厥)对抗。 与此同时,西突厥内部,达头可汗系和阿波可汗系的隔阂依旧存在,所以,同样可以加以利用。 这种前线主帅自作主张、导致中枢战略被迫改变的做法,往好了说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往坏了说就是“武人擅开边衅”。 一如后世之“昭和参谋”,侵略成性,自行其是搞军事冒险,成了,自己加官进爵,却把国家拖入深渊。 现在,新时代的“昭和参谋”出现了么? 宇文温现在认为不是,最多是临机决断的“明德参军”,性质不一样。 沙州到长安,两千多里远,若前线主帅事事都要向朝廷请示,只会贻误战机。 西突厥国内形势在变,若死板执行先前战略,后果,确实会入李靖所说,非但做不成渔翁,还会一点好处都捞不到。 宇文温合上奏章,闭目沉思,他既然授权给李靖以“便宜行事”,就该默许对方根据前线情况,自行采取措施应对,来个“先斩后奏”。 当通讯手段落后而国家疆域极大的时候,边帅必须有自主权,才能最大效率处理边事,当然,若要效率,就免不了中枢向边帅放权。 想要开边,就得讲军事效率,边帅有了更大的自主权,容易“独走”;想要制止边帅“独走”,就得限制自主权,导致军事效率大幅下降。 这两个选择是相互矛盾的。 对于宇文温来说,当然选效率。 他不怕边帅造反,所以既然授予边帅临机决断之权,就有肚量忍受各种突发事件,前提是对方事后能给出合理解释。 李靖的解释很合理,宇文温不认为李靖为了加官进爵就会乱来,所以,战略该调整就调整。 扶持铁勒契部、薛延陀部,以铁勒对付突厥,后果,无非是养虎为患,一如历史上李唐扶持薛延陀灭突厥,结果扶持出一个“薛延陀汗国”来。 但那又如何?时代不一样了。 周国的国力快速增长,有全面火器化、不缺马的军队,有线电报和火轮船的大规模普及,对外贸易需求越来越大,这意味着周国迟早会变成一个扩张**很强的国家。 为中原百姓向外寻找更多的生存空间,这就是执政者的责任,所以需要“明德参军”们在边疆临机决断,以便抓住机会灭国或者“祸害”别国。 东、西突厥是必须解决的,所以为了解决西突厥而养肥一匹狼,不无不可,日后这匹狼是失控... 杀掉就行了。 第四百九十九章 天涯若比邻 傍晚,寝宫,皇后尉迟炽繁坐在榻边看着账本,时不时看看榻上躺着的宇文温。 宇文温双目紧闭,睡得正香,时不时说起梦话,尉迟炽繁仔细听,却听不出对方在说什么。 前不久,突厥(西突厥)的泥撅处罗可汗抵京,宇文温今日设宴款待,为了让对方有宾至如归的感觉,特地搭起大帐篷,帐内摆设一如突厥风俗。 食物,也是各种草原风味,当然,酒是中原美酒。 酒宴上,宇文温见泥撅处罗可汗有些郁郁寡欢,为了活跃气氛,频频举杯,以突厥语和对方大谈“天下奇闻”,酒宴从早上持续到午后,两人喝得不省人事。 喝得酩酊大醉的宇文温,被侍卫们扶着回来,吐得一塌糊涂,闻讯赶来的尉迟炽繁,见夫君醉成这个样子,有些心疼,赶紧让人端来热水,自己亲自给宇文温换衣服,擦拭身体。 然后守在一旁,直到现在。 宇文温很少酗酒,总是说酗酒伤身,所以尉迟炽繁此次见宇文温醉成这般,心中不解。 前不久,殿试结束,朝廷招待三甲进士的宴会上,宇文温再高兴,也没见喝得酩酊大醉,尉迟炽繁觉得现在不过一个落魄失势的突厥可汗抵京,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有必要这么隆重接待么? 这个问题,想多了没用,尉迟炽繁见宇文温翻了个身,被褥滑落,便为他扯上。 没过多久,尉迟明月入内,随行宫女提着食盒,带来了晚膳。 姊妹俩就在外间用膳,尉迟明月说起最近发生的一件大事:电报线通了。 去年秋末,新式电报定型,随后朝廷筹建各电报(招商)局,计划分十年架设电报线,连接天下各地。 而洛阳经叶城、上宛、新野、随城、安陆到黄州西阳的电报线,近日已经通电。 不仅如此,西阳经江州湓口到洪州南昌的电报线,鄂州夏口经岳州岳阳到潭州临湘的电报线、光州光城沿着淮水布设、经钟离至广陵的电报线,也已经通电。 因为长安和洛阳已通电报线,西阳和夏口已通电报线,这就意味着,在长安发电报,经洛阳、西阳的转接,远在长江入海口边上的广陵,还有洞庭湖畔的临湘、彭蠡湖畔的南昌,已经可以收到电报了。 而朝廷计划中长安至荆襄的电报线,如今还在武关道上架设。 尉迟明月拿出一个信封,从中抽出一张信笺:“姊姊看看,这是承天宫发来的电报,是今日中午发的!” 承天宫,即黄州西阳宫,因为黄州隶属于承天府,所以西阳宫改名承天宫,尉迟炽繁接过信笺,定睛一看,其上内容却是;“西阳今日晴间多云,一切安好。” 看样子,是试发的电报,尉迟炽繁十分惊讶:“这...这么快?怎么电报线这么快就开展业务了?” “嗯啊,快着呢,朝廷之前是慎重起见,没有把计划完成时间定得那么短,实际上...” 尉迟明月说着说着,有些激动:“实际上,荆襄、两湖还有淮南,无论官、民,对架设电报一事十分积极,电报局筹建得快,各方踊跃出资,分段将电报线架起来了。” 尉迟炽繁看着手中的电报,还是有些疑惑:“这..不能把,不是说电报线做起来很麻烦,现做的话,来得及?” “可承天府不一样嘛!大冶制铁所本来铁线的产量就很高,西阳又有雷电源(水电站),经常要用电线,所以就有许多电线存货,现在是先把存货拿出来用了...” “本来架设电线要专用电线杆,如今先用一般的树干顶着,先把线路接通,慢慢再换。” “沿途地区的大户,都和电报局签了契约,派出护线队,保障沿线电报线安全。” “今日,是西阳电报局试发电报,调整好以后,这些电报线路就要正式运营,到时候,不要说西阳,就是广陵那边的消息,长安当天就能收到了。” 尉迟炽繁越听越惊讶,因为她从这几条快速架设的电报线中,看到了沿线各地的“实力”。 这些电报线所在区域,都是黄州集团的“利益相关区”,各条电报线同期筹款、分段同期架设,才有如此之快的痛点速度。 瞬息可达的电报通讯,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而现在,这么快就实现了。 等到其他几条主要电报线路通电,天下会是怎样一个情景? “到时候,中枢和各道、州的联系会很方便。”尉迟明月说完,想了想,又说:“父亲母亲,不需要再写信,有什么话要说,发电报就好了。” 妹妹这么一说,让尉迟炽繁想起了远在邺城的父母,如今永济线(沿着永济渠布设的电报线)正在架设,一旦通电,那就意味着,自己和妹妹与父母的联系,可以做到隔日完成。 一想到白发苍苍的父母,尉迟炽繁就有些伤感,两老一把年纪,却只能在蜀王陵边的庄园生活,她身为女儿,不能侍奉二老。 尉迟明月倒是想得开:“姊姊,父亲母亲他们都好好的,莫要想那么多嘛。” “等电报通了,我们每日都发电报问候嘛。” 尉迟炽繁闻言笑了笑:“那多麻烦,电报也不便宜。” “能有多贵,就算贵到一个字一贯钱,我们也发得起。” 尉迟明月刚说完,却听旁边传来声音:“谁那么奢侈,一个字一贯的电报还随便发?” 姊妹俩转头一看,却见宇文温缓缓走出来,尉迟炽繁赶紧上前搀扶,扶着宇文温坐下:“醒来了,怎么不说一声?” “没什么,不过是喝多了,又不是走不动...“宇文温见姊妹俩正在用膳,直接用手往尉迟炽繁案上食碟捏了一块肉,放到嘴里。 尉迟炽繁让宫女赶紧把宇文温的饭菜拿过来,尉迟明月则将自己的菜端到宇文温面前。 宇文温没动手,问:“方才明月说,广陵的电报通了?” “嗯,通了..”尉迟明月答道,随后补充:“妾方才也只是随便一说....” “这想法不对,电报不是用来炫富的。”宇文温说完,想了想,又说:“有一句诗写得好: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尉迟炽繁不记得有哪首诗写着这个内容,认真的听宇文温说。 “当电报连接天下后,带来的是不一样的通讯速度,一个家在相州邺城的人,乘船到广州番禹经商,到了番禹的当天,向家里发电报,报平安,这意味着什么?” “在交州龙编戍守的中原将士,可以通过军邮,和远在中原的家人通电报,来回不过数日时间,这意味着什么?” “在辽东任职的地方官,可以和远在蜀地的家人通电报,这意味着什么?” “日行千里的火轮船,缩短了天下各地之间的地理距离,信息瞬间便至的电报,缩短了天下各地百姓之间的心理距离,两者合在一起,意味着世界变小了。” 宇文温看着姊妹俩,又说:“往日,两千里的距离,对于许多人来说,是天的尽头,而现在,只要两千里外的地方通航,那么坐船不过三四日就能抵达,发电报,数日内就能和亲友通消息。” “世界变小了,所以,人口稠密的河北、河南,百姓们不需要再挤着等人雇佣耕地,可以乘坐火轮船,去去两湖,去两广,去交州、南中,去辽东、河套,开辟新天地。” “辽东、河套冬天冷,不要紧,有棉衣、棉被御寒,两广、交州、南中为烟瘴之地,不要紧,有除虫菊制成的蚊香驱蚊虫。” “有官军的堡垒和火炮保护,他们不用担心蛮夷袭扰。” “时代不一样了,中原以外的新天地,可以作为中原百姓的新家园,大规模的对外移民,已经具备条件。” “只要朝廷组织得当,勤劳、勇敢的百姓们,就一定会在新天地拥有自己的田地、宅院,过上新生活。” “在新天地里,移民们不会觉得自己远离家乡,因为有电报,他们和家乡的联系,不过数日就能有个来回,这就是天涯若比邻。” “要知道,在从前,一个普通百姓,到隔壁州县走亲戚,来回都得花上几日。” 宇文温的描述,让尉迟炽繁和尉迟明月对未来有了个美好的憧憬,而他随后话锋一转:“等河套丰州到长安的电报线架设好,东突厥就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等甘州酒泉到长安的电报线通电,西突厥和吐谷浑,也没多少年好蹦。” “长安和草原相隔数千里,但有了电报线,曾经的天涯海角,就变成了比邻而居的街坊,他们的一举一动,中枢都能了如指掌。” “既然是街坊邻居,那就该守望相助,以后,左邻右舍有什么动静,譬如兄弟阋墙、子女不孝什么的,朝廷会及时派人过去,主持公道。” 宇文温说到这里,端起一碟菜:“届时,草原就像一盘菜,我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就算指定众叛亲离的泥撅处罗可汗回去当大大可汗,还有谁敢不服!” 第五百章 天涯若比邻(续) 京兆电报局,门庭若市,排队办理电报业务的人,几乎把院子里的凉棚都坐满,三层高的“电报楼”里,一、二层都人满为患。m.x23us.com 一楼,是民间电报的发报处,等着发电报的人们坐满了等候厅内的长条凳,他们是各家商号、柜坊、工场、作坊的“跑腿”,受东主差遣,来电报局发电报。 发完电报,转到隔壁的收报处,看看有没有自己东主的电报送达。 二楼,是官方电报的发报处,来自各部以及各官署的小吏,拿着公文,根据顺序,依次进入不同号数的隔间,将公文交给柜员进行登记,确认内容无误之后,付费,拿了回执,返回官署复命。 官方电报又名“官报”、“电牍”,随着两京电报线路的开通,京兆电报局的“官报”往来越来越频繁。 而现在,当长安和扬州广陵可以通电报后,京兆电报局每日收发的“官报”数量,已经翻了近二十倍。 这还只是开始,随着“电牍”这一形式的公文越来越常见,加上将来各条电报线的陆续“通电”,京兆电报局的业务量只会越来越多。 在外间等候发电报的小吏们,坐在长条凳上,喝着服务员端来的茶水,紧紧抱着装有公文的“公文袋”,和其他人聊天。 他们奉命携带公文来此发电报,公文不可遗失,也不能泄露内容,所以大家聊天的话题,就是长安到广陵电报线的“通电”。 这条线路,由两京线、洛(阳)叶(城)线、叶宛线、宛安线、安黄线、光黄线、淮水线、邗沟线构成,全长据说超过三千里,却能实现信息的瞬间传递。 由此沿线官府被这条细细的电报线“串”起来,朝廷现在已经要求沿线官府将一般的公文都用电报来传,而京城发给各地官府的一般公文,也会用电报来传递。 因为官府用电报发一般的公文也得缴费,所以现在朝廷要求各地官府在发“官报”时,必须严格限制字数,内容要言简意赅,不许废话。 还拟定了“电牍体”,让各地官府“规范用词”。 所以,文笔吏们如今必须掌握一种新的公文体,那就是“电牍体”。 将正常的公文,改写为语句精炼的“电牍文”,经长官过目之后,用章,然后带着钱,到电报局发电报,然后缴费、收好回执,返回官署复命。 这是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的事情,小吏们看着业务繁忙的“业务大厅”,感慨着世事变迁。 “这还是一条线,等永济线、通济线通电,有了河北、河南的公文往来,电报局怕不是要被挤爆了。” “你可别忘了河套线、河西线还有剑南线!等益州和交州之间的电报线也通了,这电报局恐怕得日夜无休!” “那和我等无关,我们在这里办完业务,这电牍什么时候发,就是电报局的事,电牍再多又如何?可以三班倒嘛,工场里也这般,累又怎的?” “累,那也值,我听说,这电报收发员,每月工钱至少有二贯,累一些又如何?” “每月工钱至少有二贯?这么多?那我也让我侄儿去电报学堂报名!” 议论声中,大家感慨着电报的神奇,昔年,遥远的交州在大家看来就是天涯海角,从长安到交州,正常情况下,单程都要走上两个多月。 若是在两地之间走一个来回,差不多五个月就过去了。 现在,有了火轮船,有了便利的航运,从长安去交州龙编,期间水、陆交替,又走海路,只要一路顺利,那么全程下来也就一个月。 若是再过几年通了电报,长安发出的公文,当天就能到龙编。 而交州官府的公文,当天也能传到长安。 不知不觉间,数千里外的交州龙编,对于长安的人们来说,感觉就像是城外郊区的一个县城,如同隔壁邻居一般。 这样的变化,只让人想说:沧海桑田。 。。。。。。 电报局外,门外过往行人被电报局内熙熙攘攘的情景所吸引,不由得驻足旁观,却碍着门口处有大量士兵站岗,不敢上前一探究竟。 长安和洛阳,之前就通有电报线,京兆电报局也随后成立,所以长安城内的居民,对于电报局不是很陌生。 电报很神奇,据说瞬间就能传到千里之外,大家不知道具体原理是什么,却知道电报很贵,电报里的一个字据说就要十文钱,普通百姓根本就用不起。 只有官府,还有有钱人,才是这电报的主顾。 譬如两京线接通后,主要是官府用电报来传递一般公文,此为“官报”,又称“电牍”。 除此之外,就只有那些有钱的官宦人家,还有商贾人,才会来电报局发电报,和远方的亲友联系。 但是自从新式电报技术出现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从去年年底开始,电报局的人气越来越旺,到了现在,因为据说长安可以直接发电报到广陵,所以电报局的门槛都快要被人踏破了。 “长安到广陵,距离两千余里,往日走个单程,也得月余时间,若是驿使快马加鞭,日行六百里,也得走上四日,可现在,公文瞬息之间便送达,电报之神通广大,由此可见。” 街对面的茶肆里,一名茶客高谈阔论,和其他茶客们议论起这神奇的“电报”。 大家一边喝茶,一边看着熙熙攘攘宛若市集的电报局,感慨着“电报”的神通广大。 “电报”是怎么运行的,大家不知道,只说官府有神通,至于这神通是佛是道,众说纷纭,此时,那名茶客就在发表自己的看法。 “昔年,天子潜邸时,孤军守悬瓠,被数十万敌军围得水泄不通,敌我兵力悬殊,眼见着孤城岌岌可危,天子却得一名王道长相助。” “那道长神通广大,法术高强,能撒豆成兵,剪纸为人,协助天子将敌军的进攻接连击退,保得悬瓠周全。” “我听说,当年守城时,那王道长曾使出神通,名为“缩地术”。” “此术十分神奇,命风驱日月、缩地走山川,即便远隔千里,瞬息便至,王道长做法,能让无数攻城冲车瞬间消失,然后出现在千里之外。” “又有纸雁术,在纸上写字,然后折成纸雁,当日就能飞到千里之外,为天子传递军情..” “待得敌军解围,王道长便拜别天子,飘然而去,说是要云游海外,从此再无人知其踪迹。” “所以,我觉得,这电报,一定是某个道家法术,宛若那‘纸雁术’般,能够将信息瞬间传到千里之外。” 世人信鬼神,而天子当年潜邸时,也确实孤军守悬瓠,此事众所周知,所以这茶客的说法,无人能驳,也让众茶客们有了一个思路: 这电报,一定是某种道家法术。 还有那火轮船,据说能日行千里,自然就是道家的“缩地术”! 对于自己无法理解的事物,一旦用神通、法术来解释,大家总算是“恍然大悟”了。 所以,大家觉得一定是天下太平,各地隐居的能人异士纷纷出山,为天子分忧,为朝廷效命,才有了这么多的神奇机器,还有“千里传书”的手段。 电报,每字据说要十文,好贵,所以有什么事要和远方的亲友说,还是写信比较好,毕竟如今邮政也越来越方便了。 但电报好神奇,两千多里外的广陵,一连上电报线,仿佛一下距离长安近了许多。 长安城里的居民,想要到周边州县走亲戚,一来一回(步行),都要几日时间,而广陵的消息传到长安,可谓是“瞬间抵达”。 给人的感觉,仿佛广陵和长安就只隔着一堵墙,宛若邻居一般。 这,不是和道家的“缩地术”类似么? 第五百零一章 怪胎 “京兆电报局发电报的人多,西阳电报局里,发电报的人一样多,如今电报局里新起的电报大楼,我看用不了多久,又会不够用了。x23us.com” “哪能呢?不是做好规划了嘛,就算番禹线通了,业务量骤增,西阳电报局一样能接下来。” “那可未必,番禹线的电报量我看不会少,西阳电报局一忙起来,怕是不得停。” “不得停就三班倒嘛,轮班收发,怎么会忙不过来。” “呜呜呜呜!” 汽笛声打断了几个年轻人的交谈,大家看向舷窗外,只见一艘上水的货船,和自己所在的客船“擦肩而过”,往汉水上游而去。 货船的吃水很深,看样子已经满载货物,但船速不算慢,可见动力充沛,两船交错时,轰鸣声叠加在一起,让人耳朵有些嗡嗡作响。 待得双方渐行渐远,客舱恢复了原本的安静(相对而言),中断的交谈又继续。 “看旗号,是运白糖北上,岭南榨季刚好结束,所以京城糖价怕是要小涨一些。” “我看未必,东南风起,天竺的蔗糖差不多到岸了,精制之后北运,糖价涨不起来。” “不一定哟,精制的白糖,恐怕要有部分销往南洋,或者销往北洋海东诸国..我跟你们说,倭国的征夷大将军,如今威风得紧,讨伐虾夷势如破竹,急需白糖作为奖励,褒奖麾下将士....” 侍从推着推车入内,为几名送来饮料、小食,其中有已开盖的荔枝罐头,几名年轻人停止谈话,当中一人向着另一侧坐着看书的房玄龄说:“房参军,请用餐。” 房玄龄赶紧回答:“哎呀,田将军客气了。” 那位年轻的“田将军”笑道:“不客气,这是岭南的荔枝罐头,尝尝。” 产自岭南的荔枝罐头、龙眼罐头,如今是京城的畅销食品,但因为售价不菲,所以寻常人家没有财力将其当做零食随意吃。 房玄龄看着玻璃罐头里一粒粒晶莹剔透的荔枝果肉,只觉有些恍惚:把岭南水果运到京城销售,这算是劳民伤财么? 好像不是,毕竟是商业行为,又不是官府强征。 旁边,那几个年轻人继续聊着天,房玄龄饶有趣味的看着这几位“黄州子弟”。 眼前这几位,就属于黄州子弟,譬如那位“田将军”田明朗,是郯国公田正月次子,其妹田氏,年初嫁为韩王妃。 其他几位,父辈都是天子的元从故旧,和在西阳生活了多年的房玄龄算是熟人。 房玄龄名乔,字玄龄,以字行于世,如今是太子佐官、记室参军,奉命外出公干,因为年幼时,随父亲寓居黄州西阳,所以他和黄州子弟颇为熟悉,才能融入这个奇特的“圈子”。 黄州,是当今天子龙潜之地,其元从故旧,多为天子潜邸时之军、政人才,这些元从故旧的后代,是为“黄州子弟”,但并不是说家乡在黄州才算。 黄州子弟的特征,首先是言必称黄州(西阳),或者与黄州密不可分的夏口、武昌、大冶,亦或是襄阳、上宛、穰城、安陆。 譬如刚才,明明聊天的由头是“在京兆电报局办理电报业务的人多”,结果很快就绕到“西阳电报局人一样多”。 之前,房玄龄和这几位同行出三门峡时,见着水陆转运港异常繁忙,感慨一番后,也是绕到“黄州巴口港毫不逊色”。 其次,其父辈或者娘家大多是荆襄武勋,一提到当年往事,天子(潜邸)或故杞王对某处用兵,都能扯上“家父当年随军出征,效命阵前”云云。 譬如过渭口附近时,田明朗就说“当年天子奇袭渭口,家父与虎林健儿以少敌多,将渭口仓一把火烧了,敌军瞬间大乱”。 第三,家境殷实,见多识广,家中除了庄园,多经营产业,譬如商铺、工场、作坊,说起各种行情头头是道。 譬如蔗糖、海外香药、纸张如今行情如何,譬如河套、辽东、岭南、南中怎么怎么的,甚至还会议论生口买卖。 交州开发,抓南洋哪国的“野人”比较好;辽东开发,是向海东四国买奴婢好,还是去“虾夷地”抓虾夷好。 谈到奇闻异事,就是南洋、北洋、澳州又发现什么奇花异草、珍侵异兽,仿佛天下之事,天知道一半,地也知道一半。 第四,自开蒙起,接受过至少十年的持续高质量教育,与此同时,自幼习武,弓马娴熟,是另类的文武兼备。 所谓另类,首先从“文”来说,这些黄州子弟,也学四书五经,也知各种典故,却不屑于吟诗作赋,视为无病呻吟,仿佛学了多年的经文典籍,纯粹是在吃一日两餐。 从“武”来说,日常锻炼方式,和寻常将门子弟截然不同,什么“深蹲”、“腹卷”、“平板支撑”,奇奇怪怪,然后说到战阵厮杀,常言“手铳回旋射”,“三段击”。 出身山东士族的房玄龄,常年和黄州子弟接触,所以对于这个群体,有最详尽的观察和了解。 这些人,虽然父辈出身微寒,没有什么郡望、阀阅可言,但傲气却不比山东士族、江南士族子弟差,这些年轻人那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不亚于关陇权贵子弟。 对于世家高门,没有丝毫仰慕之情,对于商贾并无排斥之意,许多人虽然弓马娴熟,却更热衷于火器,炫起富来,其花样之多,让人无言以对。 若以传统的眼光看来,黄州子弟“非士,非农,非工,非商”,却有兼有士、农、工、商的特征。 可以说是士、农、工、商的混合体,其父辈,多为武人、文官、庶族子弟、宗族子弟、商贾,相互间的联姻和经济往来,意味着利益纠葛极深。 以当年的虎林军诸将为例,他们自知出身卑微,即便功成名就,也知道高攀不上士族,于是联姻对象大多是同僚,或者荆襄各地庶族、宗族,又有商贾、小吏,以及自己资助的寒门学子。 这些庶族、宗族以及商贾、官吏们也相互联姻,久而久之形成了一个荆襄势力群体。 随着荆襄势力蔓延到两湖地区(洞庭湖、彭蠡湖)、两淮、岭南以及江南,河南,联姻的对象群体逐渐扩大,一个基本上以庶族为基础的庞大利益集团逐渐成型。 而黄州子弟,实际上就是这个利益集团的新一代,是既没有郡望也没有阀阅、父辈却身居要职,士农工商混杂的“怪胎”。 这样的“怪胎”,绝大多数山东士族子弟不屑于交往,江南士族子弟也敬而远之,关陇权贵子弟倒不排斥,但两拨人在一起总是有些微妙隔阂: 黄州子弟喜欢说海外,对海贸感兴趣,关陇权贵子弟于此就没什么好说的:毕竟对于关陇地区而言,大海太遥远了。 这些年,房玄龄目睹了各种“黄州怪现状”,对于黄州子弟这一群体的认识也越来越深,他知道天子一直在大力栽培这些黄州子弟。 所以再这么下去,一群“新贵”群体就要出现了。 这些“未来新贵”,虽然有父辈的荫庇,却多以军校毕业从戎或计划靠科举考试入仕,自幼接受良好教育,有见识,不鄙视货殖之术,家中多以产业获利,家财万贯。 这些“未来新贵”,继承了士、庶之别中庶族对世家大族的“怨念”,却不会如庶族仰慕五姓七望那样,以能和世家大族结亲为荣。 在他们看来,代表着过去的“世家大族”,其魏晋风流已经过时了,什么五姓七望,不过是连庄园都维持不了多少年、没有见识跟不上趟的破落户。 这些“未来新贵”,认为昔年那些闭门成市、自给自足的大庄园就该破产,所以粮价、布价长期走低没什么不对;无地农民与其给人做佃农,还不如进城务工。 工商业发展没什么不好,百姓背井离乡进城务工没什么不对,各地人口流动起来才好,只有这样,各地工场主们才能招到足够多的劳动力。 朝廷就该大兴海贸,对外扩张,组织中原百姓移民,如此来,才会增加商机,让更多的工场、商号从中盈利。 朝廷应该适当减商税,刺激商品流通,各地官府还要许以优惠政策,鼓励工场、作坊扩大产能,参与对外贸易,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养活更多的无地人口。 边疆无事可不行,不然没了抓生口的由头,官军若不方便动手,商团武装可以效劳,朝廷当然要对国内百姓仁慈,却没必要对番邦蛮夷施以好脸色。 夷狄畏威不怀德,所以直接用火铳和对方交流才高效! 房玄龄看着这几位高谈阔论的黄州子弟,忽然百感交集,这二十多年的所见所闻,让他对于未来的发展有些迷茫。 电报通了,日行千里的火轮船航行在江河湖海,各种蒸汽机械的大量使用,还有不需要官员、名士举荐即可报考的科举,时代真的已经不一样了。 等到这些“怪胎”(黄州子弟)成为新贵,把持权力,朝廷的既有政策再无可能变更,甚至会变得更加“激进”。 难道,士族的时代,就要结束了? 第五百零二章 荆湖熟,天下足 傍晚,汉水岸边,沔阳港,顺流而下的客船在此靠泊、过夜,明日一早再继续行程,船上乘客登岸,在水陆驿站歇息,顺便调节一下。 许多人乘船时会晕船,晕船程度因人而定,只有到了岸上,踩着踏实的土地,晕船的症状才会缓解、消散,房玄龄虽然不晕船,但若是接连几日都在船上待着,他可受不了。 现在,身处驿馆里的房玄龄,宁愿自己还在船上,因为几位黄州子弟聚在一起用膳,喝的酒度数都很高。 所谓“度数”,指的是酒中的“酒精含量”,“度数”具体是怎么测出来的,房玄龄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要是陪着这帮人喝酒,到后面肯定是要喝醉的。 但不喝不行。 觥筹交错间,黄州子弟们又开始“例行”吹捧荆襄之地的好酒,这种酒为“蒸馏酒”,比起一般的“发酵酒”,其“酒精含量”很高,喝了容易醉。 与此相比,房玄龄更愿意喝度数较低的发酵酒,也就是常见的米酒,或者葡萄酒。 这些酒,喝起来味醇,酒性柔和,房玄龄自认酒量寻常,也能喝上许多杯,但高度数的蒸馏酒,喝不了多少就会头荤,更别说那种号称可以直接用火点燃的烈酒,譬如“烧刀子”。 那种酒,喝一口下肚,喉咙火辣辣的疼,仿佛被刀割一般,房玄龄是怎么都不会碰的,还好,如今在座的几位“道行不深”,也喝不得那烈酒。 却也不喝葡萄酒。 田明朗笑眯眯的向房玄龄举杯致意,随后说:“房参军,市面上盛行的葡萄酒虽好喝,但还是少喝为妙,毕竟劣质的葡萄酒喝多了,人容易中毒,以至于视力下降,甚至失明。” 田明朗家中有酒坊,大批量酿造蒸馏酒,所以有自卖自夸的嫌疑,房玄龄回答:“田将军这话可不一定对,自古葡萄酒风行各地,即便饮酒之人有失明者,也不见得和葡萄酒有关吧?” “不不不,田某这么说,自然是有依据的。” 田明朗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后开始进行“科普”,此举正中房玄龄下怀:大家多聊天,酒就能少喝了。 田明朗很健谈,将酒中秘辛一一道来:“葡萄酒中,有多种杂质,其中一种颇有毒性,名为‘甲醇’...当然,所谓‘酒精’者,是为‘乙醇’。” “这两种醇虽是兄弟,但性格不同,乙醇喝多了,无非是酩酊大醉,可甲醇喝多了,要么失明,要么烧坏脑子。” “如今用实验小白鼠做药理实验,房参军是知道的,黄州医学院,用小白鼠做过许多实验,把不同剂量的甲醇,注射给小白鼠,随着剂量的增加,这些小白鼠要么失明,要么疯癫。” “这可不是田某瞎扯,房参军有兴趣,可以翻翻期刊....” “所以,上好的葡萄酒,其中甲醇含量不能高,其酿造工艺得改进,嘿嘿,这种改进过的工艺要用到一些药剂,整个工艺可是申请了专利,陇右那边的酒坊,都花了大价钱来买....” 房玄龄知道实验小白鼠可以替代人来进行药理实验,他觉得想出这一办法的人可谓功德无量,如今听得田明朗对葡萄酒的“毒性”言之凿凿,有些惊疑不定: 父亲喜欢喝自酿的葡萄酒啊,会不会... 得赶紧写封信劝劝才行。 房玄龄心中纠结,而田明朗继续说:“可以说,酒中的杂质,也就是各种杂醇,是导致人喝了之后头痛、难受的罪魁祸首,那些劣质酒,杂醇太多,所以度数越高,喝起来越难受。” “但黄州的酒就不一样了!” 说着说着,又开始“言必称西阳”,不过房玄龄倒是对“酒中秘辛”很感兴趣,他打算“偷师”,然后和亲友闲谈时也好显摆一下。 “我们黄州的美酒,整个酿造过程都严格把关,控制酸碱度,控制温度,经过无数酿酒师的试验,摸索出了一套可行的新式酿造工艺。” “酒中的杂醇少,所以虽然度数高,但喝了不上头,当晚喝醉了就睡,第二日起来,头不痛不胀,一点事儿都没有!” “不仅如此,我们黄州酒坊酿酒,不会对原料的要求太过苛刻,所以产量很大!” “譬如这汉沔地区,每年都有大量粮食外销,所以,黄州的酒坊多以汉沔粮食酿酒,量大,质量也有保证,畅销各地,供不应求。” 田明朗边说边喝,越说越来劲:“一斛米能卖多少钱?买不了多少钱!可若是酿成酒,那价格可是翻了几番。” “这就叫深加工,提升附加值,汉沔乃至荆湖地区开发那么多年,如今阡陌连天,到处都是良田,种的是交州稻,一年收两季,根本就不缺粮食!” “所以,‘荆湖熟,天下足’,这可不是信口胡言!” 听到这里,房玄龄默默点头,荆湖熟、天下足,这确实不是信口胡言。 自明德元年起,朝廷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组织无数百姓对汉沔地区乃至荆湖地区进行大规模开发。 在蒸汽抽水机、海量铁制工具以及无数奴工的帮助下,各地兴修水利、排干沼泽、围湖造田,又投入大量生石灰,扑杀血吸虫。 近二十年时间过去,沧海变桑田,荆湖地区出现了大量农田,无数村落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每年春天,荆湖各地到处都是青青禾苗,到了秋天,举目望去一片金黄。 荆湖地区的粮食产量逐年快速增长,而朝廷设立了几个大型粮仓,其中就包括位于汉水畔的沔阳仓。 沔阳仓,是一个周长近二十里的大型仓城,内有粮仓、粮窖三千多,其中存粮.... 其中存粮逾两千万石(斛),如今已是天下有名的大粮仓。 一个成年男子,一月需粮二石,半年需粮十二石,存粮逾两千万石的沔阳仓,可以保证至少一百六十万人半年的口粮。 而荆湖地区存粮超过千万石的官仓,还有江陵仓,岳阳仓,全都位于水运便利之地。 可以说,荆湖地区的几个大型官仓,就是朝廷手中的定心丸,如果河南、河北、两淮等中原地区发生天灾导致粮食歉收,朝廷可以依靠火轮船,将荆湖地区的存粮大规模外运,赈济灾民。 这还是官仓的储量,每年丰收季节,都有大量粮商到荆湖地区收购粮食,然后作为商品粮外销。 所以,荆湖熟,天下足,并非妄言。 正是因为如此,天子才有底气持续十几年故意压低山东粮价、布价,导致各地农民纷纷出租土地,自己想办法务工赚钱。 而无数山东士族、著姓的庄园,在这样的挤兑下苦苦支撑,撑了十几年,渐渐撑不下去。 庄园的收入连年锐减,许多庄园已经维持不下去,而包括汉沔地区在内的荆湖地区,依旧在开垦大量荒地,每年的粮食产量依旧在快速增长。 天子用将近二十年时间,磨出了一把锋利的千牛刀,这把千牛刀无实体,却能把山东各地士族砍得遍体鳞伤、痛苦不堪,然而大家还不好说什么。 毕竟丰年粮贱是常识,当“荆湖熟,天下足“成为事实,山东各地的粮食供应充足,那么粮价长年走低,还有什么好说的? 大家唯一能用作反击手段的说辞,是谷贱伤农,然而大量农民选择到永济渠、通济渠沿岸商埠、城池务工,然后还能靠着务工所得养活自己以及家人,这样的说辞,也变得苍白无力。 想到这里,一股无力感在房玄龄心中油然而生:陛下这是要把世家大族连根拔起么? 第五百零三章 婚娅 长江江面,百舸争流,无数冒着浓烟的火轮船,在大江之上往来穿梭,身处临江某食肆靠窗座位的房玄龄,看着江面上一条巨蟒横跨南北,不由得感慨万千。顶 点 x 23 u s 那巨蟒是长江浮桥,横跨大江两岸,连接北岸汉口(汉水入江口)和南岸夏口。 这座长江浮桥是一项宏伟的大型工程,可让马车对向通行,又有三座通航孔,方便火轮船穿过浮桥,往来长江上下游各地。 房玄龄知道这座浮桥修起来可不容易,去年雨季长江中游水位大涨,江水流速骤增,差点就把浮桥扯断了,所幸鄂州官府当机立断,按照应急方案将浮桥拆解,躲过了洪峰,事后又把浮桥“组装起来”。 有了长江浮桥,超负荷运转的夏口港总算松了口气,而夏口作为长江枢要,发展十分迅速,他奉太子之命到夏口公干,如今公务办完,抽空在城里走走、看看。 看看夏口发展成什么模样。 他是便服出行,所以没人知道他的身份,食肆伙计只当他是寻常客人,按照要求上了几碟小食,便没来打扰。 房玄龄看着江景,看着江上如过江之卿的火轮船,听着耳边传来的说话内容。 那是不远处另一个靠窗的位置,有两名男子在闲谈,而闲谈的内容,是其熟人家里的一门婚事。 此事和房玄龄无关,不过听听也无妨。 这门婚事,新郎为折冲府军将,新娘为商贾之女,双方成婚,聘礼和嫁妆不得了。 流通券就不说了,金、银、宝石首饰数不胜数,尤其来自狮子国的红、蓝宝石首饰,璀璨夺目,华美异常。 婚宴同样不得了。 一水的海鲜席,各种名贵海鲜仿佛不要钱一般,甚至还有鲜活海鱼现做的佳肴,让前来道贺的宾客大饱口福。 房玄龄只是略微听了一下,然后心中估算了个大概,不由得悚然动容:这可比山东士族之间联姻时所出聘礼、嫁妆多多了! 而这门婚事,男女双方出身寒微,连庶族都不是,女方家是商贾,财大气粗倒也可以理解,然而新郎不过区区折冲府裨将,怎么老丈人对女婿就这么大方? 又听了一会,原来是这新郎的同母弟有了出息,于不久前的殿试中了进士,而新郎因为表现出色,即将入军校深造。 如此来,事情再明显不过:结为婚娅(姻亲),各取所需。 男方前途无量,女方财大气粗,于是一拍即合。 以房玄龄的观点,这种功利性极强的婚姻充满铜臭味,但寻常人的婚姻不就是这样么? 不仅如此,男方实际上不穷,家中办有作坊,向两洋贸易公司供货,借着海贸大兴的东风,财源广进。 所以男方出得起丰厚的聘礼,即便对上了腰缠万贯的丈人,也不落下风。 然而,男女双方家中产业,并不是什么大名鼎鼎的商号、工场。 即便如此,这门婚事的“奢华”程度,依旧超过房玄龄所知山东士族之间的婚嫁排场,从一个侧面表明,荆襄、两湖、两淮之地新兴大户的财力有多强。 许多荆襄、两湖、两淮的庶族经商或者开设作坊、工场,所以经济实力快速增长,又有许多出身卑微之人从军、以军功晋升,或者靠读书靠科举成了举人,于是这些人相互间结为婚娅,渐渐“自成体系”。 这些新兴大户有财力供养子弟、族人读书,靠着科举考试入仕,有了稳定的上升通道,所以言谈举止间,对于士族开始不那么仰慕了。 有前途的和有钱的相互联姻,再正常不过。 而士族间的婚姻,门当户对是重中之重,山东士族尚婚娅,姻亲可以不是官,但必须是门当户对的士族子弟。 所以士族间婚嫁之事按理不该沾上太多铜臭味,但没有钱财却万万不可。 房玄龄知道最近几年,一些高门士族,也开始和二、三流士族联姻,前提是男方要拿出足够的“陪门财”。 何谓“陪门财”? 很简单,高门士族把女儿嫁给二、三流士族子弟,这算是“有辱门风”,所以男方是占了大便宜,必须给予大量钱财作为补偿,此即为“陪门财”。 说白了,就是高门士族手头紧,所以本来只能嫁给门当户对家族的女儿,不得不“下嫁”给门望不如自家的士族子弟。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因为粮价、布价持续十余年走低,导致士族们的庄园收入大减,因为家里手头紧,那么原本的傲气也得适当“收敛”一点,靠嫁女儿获取大量“陪门财”,补贴家用。 这就是无奈的事实,高傲的士族,曾经坐拥闭门为市的大庄园,如今财力却渐渐捉襟见肘。 在这么下去,也许将来有一天,庶族子弟,也可以凭着优厚的聘礼,迎娶知书达理的士族女。 这种情景只是想,就让房玄龄有些失神,他作为清河房氏子弟,有些难以接受士庶之别就这么消失了。 但是,世道再这么演变下去,这一天恐怕迟早会到来。 自科举制实施以来,士族本就渐少的优待已经不复存在,士族子弟凭门荫入仕这种特权已彻底被天子废除,士族子弟们想要入仕,除了希望渺茫的征辟,就只有参加科举。 士族子弟不怕考试,然而,各地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学堂、族学,其课堂里挤满了无数发奋读书的庶族学子,随着时间流逝,将来的科举,竞争会越来越激烈。 一个士族考生参加科举考试,恐怕要面对十个甚至二十个庶族考生的挑战。 大量销售的各类书籍、日益发展的学政,让士族子弟的家学优势逐渐销弱,为科举而读书的庶族子弟,靠着死读书、“题海战术”,正快速缩短与士族子弟的学问差距。 房玄龄在想,再过十来二十年,若士族子弟连考试都考不过庶族子弟,那可如何是好? 如果接连几代人都没得官做,庄园又撑不下去,失去政治地位、经济地位的士族,光靠名望又如何过日子? 莫非就只能靠嫁女收“陪门财”来补贴家用? 这样的未来,房玄龄不敢想,他知道一旦远离权利中枢太久,譬如两代人都没官做,绝大部分家族都会家道中落。 两代人是多久?四十到五十年。 江南士族的衰落,时间跨度就是五十多年。 江南士族,由侨姓、吴姓构成,永嘉之乱后中原士族南渡者称为“侨姓”,以王、谢、袁、萧为大,江左原有士族称为“吴姓”,以朱、张、顾、陆为大。 然而历经侯景之乱,江陵之破,到了陈国灭亡时,江南士族已经元气大伤。 陈郡谢氏、吴郡朱氏于侯景之乱遭灭族大祸,后嗣衰微,如今已难寻其人物和事迹。 吴郡顾氏,在陈亡之后并无子弟仕官。 琅邪王氏,江左袁氏,吴郡张氏,吴郡陆氏,陈亡之后只有些许子弟仕官,官位高不到哪里去。 兰陵萧氏稍好,梁国灭亡后,萧梁宗室在朝为官,而天子的德妃萧氏为梁国公主,其同母弟萧颇受重用,但也仅此而已。 江南士族八大姓,现在的名望,早已不及当初侯景之乱前的全盛时期,时间跨度就是四十余年(两代人),原因是战乱。 这是南边的情况,北边呢? 齐国灭亡,山东士族被长安朝廷排斥,好不容易有机会翻盘(尉迟氏的邺城朝廷),这机会却随着邺城朝廷的覆灭而消散。 山东士族被挤出权力中枢,原因同样是战乱,两个邺城朝廷的覆灭让他们没了依靠。 尉迟氏败亡迄今已有二十来年,再过二十来年,就有五十年,房玄龄觉得,政治上受排挤、经济上受打击的山东士族再不想办法,迟早步江南士族后尘。 也许,将来新君继位,对士族的敌意会减轻? 但当今天子年富力强,而太子和诸皇子,似乎也对士族没有什么倾慕之情。 这一点,作为太子佐官的房玄龄很清楚。 天下又不太可能会再次大乱,不会再有第三个邺城朝廷出现。 所以,面对剧烈变化的时代潮流,出身山东士族的房玄龄无法挽回什么,只能独善其身。 第五百零四章 义务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田地咸黄(王),蚁舟红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日月鹰蔗、成树裂张...” 朗朗读书声,从教室里传出,字正腔圆的男声,各种错音的童声,如同波浪般拍打着听众的耳朵。 教室外、窗户旁,正在视察的房玄龄,看着课堂里学童们端坐朗诵的样子,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背诵《千字文》的情景。 他的开蒙老师是父亲,当年父亲念一段《千字文》,他就跟着念,虽然不知道自己跟着念的内容有何意思,却能念得朗朗上口。 念着念着,就记住了。 南朝萧梁时,梁武帝命人从王羲之书法作品中选取一千个不重复的字,命员外散骑侍郎周兴嗣编纂成韵文,此即为《千字文》。 全文为四字句,对仗工整,条理清晰,文采斐然。 《千字文》如今为幼童开蒙的常见书籍,幼童即便大字不识一个,也能跟着先生朗诵《千字文》,就如同唱歌一般。 念着念着,熟悉了,就开始背诵,然后开始一个字一个字的着认,接着开始练习写。 幼童把《千字文》里的字都写全了、认全了,蒙学就能“毕业”。 现在,教室里,一个年轻的先生正带领学童朗诵《千字文》,房玄龄看得出这位年轻的先生颇为紧张,所以朗诵时的声音有些颤抖,若是在族学里教书,恐怕下课后就得卷铺盖走人。 但是,在这里却不会,因为这里是夏口城中不收学费的“公办小学”,又称“实验小学”,免费招收幼童,不限男女,由实习的师范生担任先生,给这些幼童开蒙。 而家长们送自家儿女来此,绝不会有多少人奢望儿女能读书成才,无非是把儿女放到这里让人帮看管一下,有个打发时间的去处,顺便吃一顿免费的朝食。 至于父母,得了清闲,就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但即便如此,每一位送儿女入公学的家长,都会按着儿女的头,一起向年轻的先生们鞠躬:“我家孩儿若不听话,先生只管打!” 正因为是免费入学,而教书的先生都是实习的师范生,所以没有家长对先生的青涩表现有意见,只盼先生多用心,让调皮的儿女知道什么是礼节。 懵懂幼童们坐在课堂里,被先生摆在案上的戒尺震慑,一个个老老实实,端正坐姿,不管懂不懂,都众口一词跟着先生“唱歌”。 幼童的耐性有限,所以公学里每一节课只有三十分钟,然后有十分钟的课间休息时间,让这些懵懂学童可以在室外活动。 等上课时间一到,上课钟声一响,大家就得回到各自的教室,继续上课。 等到午后,放学时间,家长们会过来接自己的孩子,或者由校方将孩子们组织成一个个小队,在教职工的护送下回家。 这样免费给孩童开蒙的实验小学,实行的是“义务教育”,在夏口有好几座,武昌、大冶还有西阳也是如此,甚至在江州湓口、洪州南昌、岳州岳阳、潭州临湘也有不少。 除此之外,在安陆、沔阳、江陵、襄阳、上宛、穰城也有。 两淮地区,各主要商埠里,类似的实验小学也渐渐增多,扬州广陵亦是如此。 实验小学有正副校长,为官府任命,负责学校的日常运转,处理各类杂务,并且监督教学情况,对师范实习生的表现进行评定。 各地实验小学都归属学政管理,接受当地官府监管,可不是什么拐卖人口、误人子弟的黑校,所以百姓才会放心。 这样的实验小学,因为不收学费,所以是不可能有什么像样收入,又要供应学童每日一餐,还有各类书籍、文具的损耗,以及教室、校区设施的修葺,开支也不小。 官府不可能完全承担这样的开支,所以,各地实验小学还得靠各方贤达的踊跃捐款,才得以维持下去。 书籍、文具,有书社免费赠送,教书的先生,都是师范学校的实习生,学校只需要管饭、安排住宿,发放一些生活费,至于实验小学的“保安”,各镖行也施以援手,派保镖作为义务校工,维持秩序,看守校园。 每日的朝食,多为当地食肆免费供应的粥、炊饼,校园有宿舍,让教职工住宿。 这种免费招生、负责开蒙的实验小学,同时也负责培养师范生的教学能力,为青涩的师范生提供绝佳实习场所。 师范生通过在公学磨练,可以初步适应什么是“为人师表”,能把脸皮练得“厚”些。 实验小学兼顾幼童开蒙教育和师范生实习,经过多年的试行,已经摸索出不错的运营体制,所以朝廷会逐渐在全国各地一些工商业发达的地方进行推广。 房玄龄曾经参与这项工作,所以对实验小学再熟悉不过,虽然他出身士族,却认为不分贵贱都有资格接受教育,朝廷推行这样的免费教育,是德政。 但他没想到,荆襄、两湖、两淮地区的民间人士如此热情,对于实验小学的支持力度如此之大。 给实验小学捐钱、捐物,是刷名声的好机会,所以不缺钱的商贾们乐于做个大善人,各地官府也乐见实验小学传出朗朗读书声,毕竟教化百姓是地方官的职责。 可以说,荆襄、两湖、两淮地区的公办教育正在快速发展,无论是官还是民,都对教育投入了大量的资源。 一个家境贫寒的幼童,若在公办小学表现出色,会得校方推荐,获慷慨之士资助,进入高一级的学校进行学习,如果表现依旧出色,还可以获得奖学金,继续学业。 那么这些慷慨之士是什么样的人呢? 是那些子弟不成器的商贾,自觉子弟、族人靠考试当官无望,便怀着“奇货可居”的心思,对那些能读书的贫寒学子进行“投资”,资助对方求学深造,然后参加科举。 资助的一百个人当中,只要有一个出头,那就是大赚,甚至只要自己资助的学子中了举人,资助者都不吝于将女儿嫁给对方。 在荆襄、两湖、两淮地区,教育成了许多商贾“投资”的绝佳领域,因为有无数慷慨之士踊跃捐资捐物,所以这些地区的公办学校体系建设很快,教育水准随之水涨船高。 读书改变命运,是一句越来越广为人知的口号,无数为了改变命运而读书的贫寒学子,会源源不断涌入科举这个“战场”,可想而知,科举考试的竞争只会越来越激烈。 但这只是开始,房玄龄知道朝廷有长期规划,要让学政惠及天下,因为天子曾言:教育,是朝廷对天下百姓应尽的义务。 当义务教育(蒙学)真的在国内各主要地区实现时,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真希望自己能活到那一天,好亲眼看一看。 第五百零五章 蹒跚学步 夕阳西下,旷野里,凉棚下,身着官服的房玄龄和几名便装男子坐在长凳上聊天,各自手里还拿着资料,边看边交谈,草棚周围点起了几盘蚊香,袅袅白烟中夹杂着淡淡清香。 这种以除虫菊为原料制作的新式蚊香,驱蚊效果很好,味道也不难闻,所以推广起来很快,随着各地的除虫菊种植范围迅速扩大,市面上销售的新式蚊香也越来越多。 房玄龄对这种新式蚊香很熟悉,因为长安城里的官宦人家,大多用上了新式蚊香,在夏秋之际蚊虫肆虐的时候,有了蚊香“镇宅”,蚊虫都不敢近身。 现在,在这草木丛生的旷野里,临近黄昏就会有许多蚊虫飞舞,能咬得人浑身是包,却因为点起了蚊香,所以凉棚内外近三十余人都悠然自得。 天色渐暗,大家待在旷野里不回去,当然不是要等着夜观天象,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西方,那里,是实验铁路一端“消失”的方向。 不久之后,就会有一列“火车”沿着铁路呼啸而来。 所谓“火车”,就是以蒸汽动力驱动的车辆,因为行走时,其上蒸汽锅炉烟囱冒火喷烟,故而得名“火车”。 房玄龄奉太子之命到夏口公干,任务之一,就是确认火车的研制进度如何。 蒸汽机械很复杂,房玄龄之前当然不懂蒸汽机技术,但既然身为太子的佐官,而太子如今负责火车的研制工作,他就必须现学。 靠着大半年的熬夜看书,房玄龄大概了解了火车的技术原理和如今面临的技术难题,现在,他在这里,就要亲眼看看使用最新技术改进后的实验火车,能在这实验铁路上达到什么样的速度。 他们所处位置,在夏口城南郊,这里有一条圆形铁路,周长四十里,为实验性质的铁路。 这道周长为四十里的“铁圈”内,是官府管制的“实验基地”,外围有士兵把守、巡逻,闲杂人等未尽许可不得入内。 “实验基地”里宛若小城镇,有工场、宿舍区,住着许多技术人员及相关工作人员。 又有数条铁路,和“外圈”铁路连成一个体系,同时有数个技术攻关小组在这些铁路上进行“火车”的研制工作。 在实验基地外围的圆形实验铁路上,经常有“火车”行驶,从实验铁路建成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余年,在轨道上行走的火车,也换了许多。 以蒸汽动力驱动的火轮船,如今航行在江河湖海里,然而同期“诞生”的火车,却依旧被困在这条实验铁路,宛若一个蹒跚学步的幼童,艰难的挪动脚步。 看着外面的花花世界,心中憧憬,却无法迈开步伐走出去。 天色渐暗,有技术员点起电石灯,挂在凉棚下,房玄龄借助灯光,翻看着手中资料。 这本资料配有插图,记录了火车的研制过程,房玄龄看过许多次,可以说十分熟悉。 当天子尚在潜邸时,技术人员们就在研究火车、火轮船,这两种蒸汽机装置,一个在陆上走,一个在水中跑,但火轮船的研制进度要远远领先于火车。 问题在哪里? 在于若想要蒸汽机有足够的动力,就得有足够的蒸汽,这就意味着蒸汽锅炉要大。 然而,锅炉的尺寸不可能无限制增加,因为锅炉本身有自重(包括锅炉水和燃煤),若锅炉自重增加量超过动力的增加量,火车即便能动,也只能慢慢“走”,很难“跑”起来。 重量和动力的矛盾,就如懵懂学徒揉面团般,面多加水、水多加面,控制不好的后果,就是面团越来越大,却始终成不了形。 对于船只来说,因为船身足够宽敞,所以对蒸汽锅炉及蒸汽机的尺寸限制相对较小,船用蒸汽锅炉和蒸汽机可以做得大些,动力自然就上去了。 但火车就不行,因为车身尺寸受限的缘故,对于蒸汽锅炉和蒸汽机(汽缸)的尺寸、重量有严格限制。 与此同时,蒸汽机运转起来时会产生振动,若无有效的减震结构或者避震、减震装置,来缓解整套动力系统持续不断产生的振动,那么无论是船身还是车身都会受不了。 要么结构变形,要么船身/车身开裂或散架。 然而,船舶因为船身够大,容得下减震结构或者装置,可以大幅缓解振动问题;火车受限于尺寸,留给减震装置的空间有限,由此带来一系列新问题。 高效、耐用的减震装置无法“上车”,就只能靠加强车身结构强度来硬扛,然而要加强车身结构,就会导致车身重量大幅增加。 与此同时,火车若“跑”起来,对于车轮、车轴的耐用度也提出了严格要求,若是将木制车轮、车轴换成铁制车轮、车轴,重量蹭蹭蹭就上去了。 正是因为面临着诸多技术问题,火车的研制一直不顺,几乎是同时研制的火轮船早已实用化,又从明轮推进改良到螺旋桨推进。 当火轮船在江河湖海里欢快跑着的时候,火车依旧在夏口城外实验铁路上蹒跚学步。 但是,随着火轮船不断改良而完善的蒸汽机技术,已经可以用于火车的改进,在船用蒸汽锅炉基础上“小型化”的车用蒸汽锅炉,在今年开春已经有了原型机。 与此同时,随着冶金技术和制造工艺的进步,更轻、更耐用的车用汽缸已经被技术人员制造出来,一系列技术进步的成果,都用在新型号实验火车身上。 房玄龄掏出怀表看看时间,如今是下午十八点,远处,传来了机械的轰鸣声。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实验铁路西端,出现了一道不停移动的烟雾,定睛一看,是一列轨道车正在缓缓前进。 轨道车前端,是一个喷着浓烟的车辆,这车辆更像是一个装着轮子的卧式锅炉,呼赤呼赤吐着浓烟,拖着后面八节车厢向前走。 坐在凉棚里长凳上的人们都站起来,掏出各自的怀表,看着渐渐靠近的火车,又看看怀表上的时间。 当火车缓缓经过凉棚前时,房玄龄根据火车走完这一圈的起止时间,很快心算出火车的平均时速,随后走上前,和火车“并肩而行”,向车上“司机”问话: “锅炉情况如何?” 司机,即掌管蒸汽机之人,也就是火车的“车长”,此时位于车上驾驶室内的“司机”探出头,大声回答:“回参军,锅炉一切正常!” “水温如何了?” “水温正常!” “蒸汽压力呢?” “蒸汽压力也正常!” 房玄龄就这么走着,和走在铁轨上的火车“并肩而行”,其他技术员也跟在旁边,看着这列正常行驶的火车,喜形于色。 实验火车,拖着八节车厢,以平均时速十五里的速度,在实验铁路上持续绕圈绕了一昼夜(停下加煤、补水的时间不算在内)。 锅炉正常,车体正常(至少看上去正常),这意味着实验火车的耐用性达到了预期目标。 而平均时速十五里,意味着实验火车的行驶速度和成年人步行速度差不多。 这样的速度,连马拉轨道车都比不过,根本就没有实用化的意义。 房玄龄看看左右,见大家点点头,随后大声向火车上的“司机”喊道:“现在开始,加煤,加煤全力行驶!” “得令!” “司机”应诺之后,招呼“司炉”开始加煤。 炉火越烧越旺,火车咆哮起来,喷着浓烟和蒸汽,移动速度渐渐加快。 房玄龄等人,一开始还能和火车“并肩而行”,不久,就得加快脚步才能跟上,再过一会,就得小跑。 然后是快跑。 一群人快步跑着,勉强跟上火车行进的速度,跑了一会,体力实在撑不下去,于是纷纷停下脚步。 房玄龄看着继续快速前进的火车,激动地差点欢呼起来。 蹒跚学步了二十多年的火车,经过无数人的努力改进,此刻如同蹒跚学步的幼童,终于迈开步伐,奔跑起来。 第五百零六章 日新月异 洪州南昌,驿馆内锅炉房烟囱浓烟滚滚,以此驱动蒸汽机让其带动“水冷空调”,为入住驿馆的客人带来些许清凉,锅炉工在锅炉旁忙碌着,一旁监督的“司炉”不住大喊: “加煤,加煤!” 光着膀子的锅炉工挥汗如雨,奋力挥舞着铁铲,将煤送入炉膛之中,“司炉”则在一旁盯着压力表,把握加煤量。顶 点 x 23 u s 看着压力表指针转到某个区域,司炉大喊“停!”,随后让人将炉门关上。 一旁,由蒸汽机带动的风扇“呼啦啦”转动着,为闷热的锅炉房带来些许清凉,但这种清凉很快便被锅炉散发的热气驱散。 锅炉工们带来的水壶,壶里的淡盐水很快就喝光,再次满上之后,没过多久又被喝光。 高温的锅炉房,让锅炉工喝进肚子里的盐水很快变成汗水流出去,而锅炉里的水,被燃烧的煤炭加热至沸腾,变成蒸汽沿着管路进入汽缸推动活塞。 活塞的往复运动被各种传动装置加以利用,将清凉的井水提上来,又驱动风扇和“水冷空调”,让装有“水冷空调”的房间降温。 “水冷空调”如今在南昌比比皆是,南昌的夏天一直以闷热如火炉般著称,有了“水冷空调”再加上冰块,足以让有钱人家平安度过炎炎夏日。 但身处锅炉房内的锅炉工们却不那么惬意,本来天气就热,锅炉房里又比外面更热,所以锅炉工们几人一组,隔一定时间就轮换着值班,给锅炉加煤烧水。 值班时,当锅炉的火烧旺之后,有一个短暂的时间间隔不需要加煤,于是除了看压力表的人,其他炉工们可以走到锅炉房外乘凉。 虽然外面烈日当空,但比起更热的锅炉房而言却有些“凉爽”,锅炉工们坐在树荫下喝着淡盐水,摇着大蒲扇,抓紧时间恢复体力。 他们的辛苦,别人不知道,即便别人知道了,也一样要让他们干活。 驿馆如今有贵客入住,若招待不周,譬如让贵客热得夜里睡不着觉,那么驿馆上上下下都要倒霉。 锅炉工们在烧锅炉,驿馆一隅,归国的王世充正在清凉房间里消暑,他面前书案上两份纸,一张是电报,一张是报纸。 出使西域有一年半的王世充,如今平安归来,同行的还有罗马国、波斯国的使者。 船队在春末抵达广州番禹,然后乘船走浈水北上,转陆路翻越大庾岭,在夏天到来时抵达闷热的洪州南昌,这两日在南昌驿馆暂居,然后继续赶往长安。 来到南昌后,王世充得知这里已和长安通了电报,所以今日一早,他便请人拟了“电牍”发往长安,向天子简要说明自己这边的情况。 没过多久,长安有“电牍”传来,内容也十分简要,记载着天子的指示。 一来一回,不过两个多小时,而长安和南昌,相距上千里。 王世充对于这便捷的电报有些不敢相信,因为他离开中原时,电报据说毛病多多,无法普及,而现在,却大不一样了。 此外,还有另一件事让他觉得不可思议,那就是今日的报纸“头条新闻”。 报纸的头条新闻说了,“火车”在夏口公开“试行”,拉着十节满载乘客的客车车厢,从夏口出发,沿着铁路走到武昌。 平均时速,达到每小时四十里。 聚集在武昌车站内外的官员、百姓逾万人,大家都亲眼见证了这一重大事件。 王世充看了报纸,有些不敢相信,他奉命出使极西之地,作为皇朝使节,调停波斯国、罗马国的纷争,一来一回一年半,结果在这期间,中原又“日新月异”了。 首先是螺旋桨推进的火轮船已经普及,其次是神奇的电报。 他在南昌,可以和千里之外的长安通消息,消息一个来回,不过两个多小时,天子对他的汇报给予了指示,仿佛自己身处长安、入宫聆听圣训,然后出宫,来回两个多小时。 这就是电报的神通,令人匪夷所思。 现在,又有了“火车”。 这种烧煤就能动、还拉着十节车厢一起动的“火车”,以平均时速四十里的速度连续走上一天一夜,就能走九百六里,差不多千里距离(中途靠站加煤、加水耽误的时间暂时忽略不计)。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士兵不骑马、乘坐火车移动,每日的进攻距离大幅超过骑兵的进攻距离。 骑兵一日的攻击距离(包括来回),大概是百里,单程昼夜兼程突袭(只去不回)的距离是三百里,而且这种昼夜兼程三百里突袭的战法,只有精锐骑兵才能做到。 然而有了火车后,由普通士兵组成的军队,悠哉悠哉坐火车“昼夜兼程一千里”,在火车上吃喝拉撒兼休息,到达目的地后就能立刻投入作战。 十节车厢,至少可以搭乘六百名装备精良并且携带数日干粮的士兵,考虑到如今官军普遍装备火器,这样的军队乘车沿着铁路进军,其每日的攻击距离最少都有四百里。 水、陆都有了能够日行千里的交通工具,再加上最近出现的电报,朝廷对天下各地的控制会空前未有的牢固,地头蛇想造反,很快就会被乘坐火车或者火轮船出击的官军镇压。 与此同时,水、陆结合的交通运输线路一旦成形,各地的人员和物资流通会越来越频繁,这样的后果以及影响是什么,王世充都不敢想。 也无法想。 按照报纸所说,今年年内,现有的铁路会以火车替代马,拖曳长长的车厢,进行人员、物资的运输,然后朝廷会开始规划、筹集资金修建新铁路。 也许再过得十来二十年,横贯东西、南北的铁路主干线路建成,水、陆交通运输线路“枝繁叶茂”,又有四通八达的电报线路,届时,天下又是一番新面貌。 值此“日新月异”之际,王世充觉得自己升官发财的机会多多。 首先,煤炭的需求量会暴涨,因为无论是水里的火轮船,还是地上的火车,以及各类蒸汽机械,加上日常生活中烧水做饭、取暖,都要烧煤,那么开办煤矿,必然大赚。 其次,皇权会越来越巩固,只要不出什么乱子,大周江山只会越来越稳,他想要往上爬,要么讨好皇帝,要么讨好太子。 讨好皇帝是为了现在,讨好太子是为了将来,但阿谀逢迎若不得要领反倒会画蛇添足。 所以,最要紧的还是得认真做事,做出政绩。 王世充想着想着,想到了目前的使命,他此次出使,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互相敌视的波斯国和罗马国暂时握手言和,遣使和他一起来中原。 这样的和平,实际上很脆弱,所以,若能想办法巩固这个和约,让皇朝可以稳稳地与两国开展贸易,他王世充就会给天子加深“能吏”的印象。 现在,就要趁着两国使节再入中原,适当向对方展示周国卓越不凡的实力,如此一来,两国使节回国后,才会极力各自君主说明和平的“珍贵”。 之前,两国使节北上时已经体验了火轮船,现在,也该体验一下火车了。 但火车如今是新事物,不相干的人想要体验,必须获得允许。 想到这里,王世充主意已定,招呼吏员进来:“来人,拟电文!本官要往长安发电牍!” 第五百零七章 你有火车而已,你有熟铁么? 长安,政事堂内,天子召集三高官官开会,太子宇文维城亦在场,并且作为此次特别会议议题的发起人,接受天子的质询。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按一里三百步计,一步(指的是左右脚各走一步)长的铁轨(熟铁所制),分量至少要九十斤,那么,一里长的铁轨,分量就要有两万七千斤,这还是单条铁轨的分量。” “一条铁路,要有两根铁轨,那么,一里长的铁路,光是铁轨的分量就有五万四千斤,加上固定铁轨的道钉等零星铁制品,姑且算一里长的铁路耗铁量为六万斤。” “那么,一千里长的铁路要修起来,耗铁量至少六千万斤。” 宇文温说到这里,看着太子,问:“所以朝廷应该立刻大兴铁路?你有火车而已,你有熟铁么?” 现在是议论国事的公开场合,太子宇文维城只能称呼父亲为“陛下”,对于这问题,他立刻回答: “陛下!鄂州大冶制铁所,去年年产铁量已经接近两千万斤...徐州利国制铁所,去年年产铁量一千万斤,还有许州舞阳制铁所,年产铁量有一千三百万斤,加上各地铁冶,熟铁怎么会不够呢?” 宇文温反问:“为了修一条千里铁路,把这三大制铁所的铁产量都填进去?那这两年,农具、工具都不用生产了?” 宇文维城回答:“并不需要如此,首先,铁路线路的规划需要时间,建设起来也要时间,千里长的铁路,不是瞬间就要用六千万斤熟铁来制铁轨....” 宇文维城翻开资料,开始陈述自己的规划,他的资料,与会人员都有,三高官官们看着自己面前厚厚一沓资料,都觉得有些头痛。 数日前,鄂州夏口传来好消息,研制了二十多年的“火车”,终于摆脱蹒跚学步的状态,做到了拖曳十节满员客车车厢时、以平均时速不低于四十里的行驶速度。 这意味着,一种新式陆上交通工具出现(实用化)了。 火轮船和火车,一个是水上走,一个是陆上走,都能达到“昼夜兼程日行千里”的速度。 这两样交通工具,于国于民都是大有益处,火车成功试运行的消息传到长安,可谓振奋人心,但兴奋之余,政事堂诸公就要面对一个严峻的问题。 这个问题正如天子方才所说:你有火车而已,你有熟铁么? 火轮船造好之后下水就能用(前提是确保燃煤供应),航行于江河湖海中,马上就能承担航运重任,而火车要承担起陆地运输重任,必须先有铁路。 也就是说,必须先修好铁路,火车才有用武之地。 所谓铁路,当然是“铁”路,因为铁路是由两条铁轨构成的,一千里长的铁路,耗铁量至少要有六千万斤。 这还是保守估计,因为一旦推广火车运输,铁轨的质量不能差,所以分量必须足,一步长的单根铁轨重九十斤,不过是及格线而已。 一千里长的铁路,耗铁量六千万斤,这已经超过周国一年的铁产量。 所以,太子规划中的几条千里铁路,短期内(至少十年内)朝廷根本就修不起来。 规划铁路之一,是长安至凉州姑臧的“长姑线”,全长至少一千五百里(初步估算)。 这条线路从长安出发,西过岐州洛邑(入蜀之大散关的门户)、秦州上封、兰州金城,抵达凉州姑臧,把关中和陇右连接起来。 从关中出发的人员和物资,通过铁路可以轻松直达河西走廊要地、凉州姑臧,其意义非凡。 仅就军事意义而言,“长姑线”一旦修成通车,意味着吐谷浑和西突厥距离灭亡为期不远,皇朝的西北边患消除,与西域的联系加强。 “长姑线”的好处,政事堂诸公都看得到,问题是一千五百里长的铁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建造费用不会少,朝廷负担不起。 之前,朝廷都没能力在短时间内拉起多少条电报线以连接天下,更别说投钱修建造价昂贵的铁路,即便朝廷通过发国债或者招股筹够了钱粮,却无法凑出这么多的铁。 一千五百里长的铁路,保守估计耗铁量都要九千万斤,钱粮可以凑,这么多铁是没法变出来的。 而规划铁路之二,是从长安出发,经武关道入荆襄,经过荆州上宛、穰城到襄州襄阳(或者北岸樊城)的“长襄”线。 “长襄线”,将关中和荆襄乃至荆湖地区连接起来。 因为荆湖地区已经实现了“荆湖熟、天下足”,所以,荆湖地区的粮食、物产,通过水路(汉水)聚集到襄阳(樊城),然后通过“长襄线”源源不断输入关中。 与此同时,还有规划铁路之三,那就是翻越太行山、连接并州晋阳和相州邺城的“太行线”,全长不到千里(初步估算),一旦建成通车,对于增强国力具有重要作用。 这三条规划铁路的意义十分重大,政事堂诸公都能想得到,但问题依旧:你有火车而已,你有熟铁么? 三条铁路的耗铁量加起来,超过两亿斤,哪有那么多铁来修? 所以,作为官场老手的三高官官们,明白这只是太子的策略:漫天要价,然后坐地还钱。 铁路的魅力是如此之大,所以三高官官们根本就无法抗拒,才有心思和极力主张“大兴铁路”的太子讨论如何又快、又省铁的建起几条至关重要的铁路。 宇文维城随后给出的第二个方案,当然考虑了实际情况: 年铁产量超过千万斤的铁冶,就只有鄂州大冶制铁所,许州舞阳制铁所、徐州利国制铁所,所以,铁路的修建,必须靠这三个制铁所提供支持。 备选方案线路一,修建叶城至洛阳的“叶洛线”,全长大概四百里。 叶城平顶山煤矿的煤产量很高,而叶城和舞阳之间已经有了铁路,用于输送焦炭给舞阳制铁所用于炼铁,同时也方便将舞阳制铁所的铁制品运抵叶宛运河。 所以,靠着舞阳制铁所的支持,这条“叶洛线”修起来很方便,可以说“根”在舞****”往西北长到洛阳,这是一期工程。 二期工程,“茎”往南长到桐柏山,翻越山岭,连接安州安陆,再到黄州西阳。 备选方案线路二,以徐州利国制铁所为依仗,向南、北两端修建铁路,北经历城抵达黄河边,南抵淮水,这条“河淮线”以徐州彭城为中枢,连接黄河与淮水。 “河淮线”全程大概八百里,南线可以先不修,因为有泗水航运可以依靠,北线(徐州以北到黄河边)的里程(一期工程)大概六百里。 这条“河淮线”的路径,是数百年来南军北伐的必经之路,本来朝廷计划依托泗水水系开凿运河,现在就用铁路取代。 “河淮线”修成,就会与黄河、通济渠形成一个三角形,让黄河与淮水之间的广大地区(包括泰山西麓地区)受益。 备选方案线路三,以鄂州大冶制铁所为依仗,对现有的光黄线进行扩建,向北走。 光黄线的北端,现在已近抵达淮水南岸,所以要修建跨淮水的大桥,让铁路跨过淮水向北延伸,抵达亳州小黄,是为“黄亳线”。 从淮水北岸到亳州小黄,铁路里程大概四百里。 这条线修好后,长江中游地区物产、人员可以直达河南、淮北腹地,而亳州小黄和东面的徐州彭城之间不到三百里,同样可以用二期工程连接起来。 与此同时,黄亳线的淮水铁路桥,会作为实验桥梁,为未来更多的跨淮水大桥乃至黄河大桥的修建积累技术经验。 三条线路(一期工程),累计里程为一千五百余里(四百余里、六百里、四百余里),依靠三大制铁所,可以马上开工并且同时修建,和现有水运航线相辅相成,有锦上添花之功效。 宇文维城一番长篇大论,好不容易说完,与会人员却是一片沉默。 端坐上首的宇文温,见着儿子的花招越来越多,心里高兴之余,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咳咳....关中乃天下之本..”宇文温再次发出质疑,“怎么这备选方案的三条线路,都没一条和关中有关?” 第五百零八章 请愿 “皇后殿下,关中乃天下之本,怎么能没有铁路呢?” “不是没有,只是没那么快修嘛。” “那可不行啊,皇后殿下!从渭口到长安,从洛邑到长安,货物运输只能走陆路,渭水靠不住,若是通了铁路,那可得有多方便?” “洛邑到长安,长安到渭口,加起来不过六百里的陆路,修铁路也贵不到哪里去,等通了火车,蜀地的物产到了洛邑,关东的物产到了渭口,走铁路进京,多好呀!” 命妇院,皇后尉迟炽繁被一众外命妇“围攻”,听取大家的意见。 外命妇都听说了,朝廷如今不打算优先给关中修铁路、而在别处“乱修”,于是络绎不绝的入宫向皇后“请愿”: 关中乃天下之本,怎么能没有铁路呢? 周国以关中立国,所以出身关陇的权贵们,自然认为关中乃天下之本,火车这种新式陆上交通工具既然实用化,那么京城所在的关中就该有铁路,而且得优先。 以长安为中心,向东到渭口,向西到洛邑,必须通铁路(连成一条直线),以方便关东、蜀地物资输入长安。 与此同时,这条铁路向西延伸,过洛邑经渭水峡谷抵达秦州上封,将长安和上封连接起来,届时关中和陇右的联系会更加紧密。 当然,这条铁路的东段,也该向前延伸,直达东都洛阳,用铁路连接两京,这难道不对么? 结果呢? 这么重要的一条关中铁路不修,说是铁产量不够,为了省钱、省铁去修什么“叶洛线”、“河淮线”、“黄亳线”,这算什么? 这几日,向皇后请愿的外命妇们,其实都是受自家夫君“嘱托”,要走后宫路线,通过皇后向天子请愿,请求天子好歹看在长安为国都的份上,优先修关中铁路。 现在,外名妇们其实内心都想说: 优先修的三条线,到最后全都是为了黄州西阳,仿佛黄州才是国都,长安反倒是陪都似的。 知道你们全家喜欢黄州,但再喜欢黄州,也不能这么偏心啊! 这些话,外命妇们当然不会说出来,但心态都是一样的:关中乃天下之本,怎么能没有跑火车的铁路呢? 对于外命妇们的请愿,尉迟炽繁只能不住解释,说目前朝廷还没有最终定下方案,尚未确定优先修哪条铁路。 而且,铁路不是说修就能修的,必须对拟定线路进行现场勘查,也许,勘查结果会否定之前的方案,所以,不是说现在朝廷有意向修哪条铁路,那条铁路就一定修得成。 最重要的一点,修铁路很贵,所以好钢得用在刀刃上,原先通火轮船航运的地区,朝廷近期(十年内)不会考虑修铁路。 譬如蒲州到晋阳,可以走汾水,汾水航运现在如火如荼,所以即便蒲州到晋阳的铁路意义重大(横贯河东地区),朝廷现在也不会考虑修。 朝廷拟定铁路路线的重心,是放在诸如蜀道这种毫无水运条件、但作用却十分重要的道路上。 当然,以长安为中心,连接西面洛邑、东面渭口的“关中铁路”,确实很重要,大家的呼声,朝廷当然会听到,并且对此作出慎重考虑。 类似的话,尉迟炽繁这几日说了无数遍,既要对前来请愿的外命妇们给予正面解答,又要让对方安心。 所谓让对方安心,包括两个方面,第一,她要强调关中铁路也是朝廷正在考虑的线路。 第二,她要强调铁路的出现,不会让既有的航运受到打击,譬如汾水航运。 这两点至关重要,因为都涉及到了巨大的利益。 关中铁路的意义自不必说,而这十余年来,围绕着火轮船航运业,已经初步形成了几个利益集团,所以,朝廷要慎重考虑,避免火车运输(陆路)和火轮船运输(水路)发生严重冲突,导致“群情激奋”。 这是宇文温反复和尉迟炽繁强调的事情,让她好好安抚一下有些坐立不安的外命妇们,因为许多京城权贵和汾水航线有利益纠葛,所以,目前来说,汾水航运不能被铁路影响,哪怕只是流言也不行。 其实这种担心有些多余,因为修铁路太贵又耗铁,朝廷财政和铁产量撑不住,所以只能优先选择无法利用航运但作用又很重要的要道,修建铁路增加运输能力。 蜀道就是其一,至于连接晋阳和邺城的太行线,也不是不能考虑,但朝廷没有财力修,只能靠“官督商办”的“铁路招商局”来筹建。 水运有“轮船招商局”,电报有“电报招商局”,那么陆运有“铁路招商局”自然是理所当然的。 这样的解释,足以让入宫请愿兼探口风的外命妇们稍微心定,但还不够。 太子那日提出的第一组方案里,有连接长安和姑臧的“长姑线”,这条对于关中和陇右甚至河西地区十分重要的铁路方案,传出去后,引发出身陇右、河西地区官员的热切关注。 这条线一旦修成通车,意味着陇右、河西的铁路沿线州县都会受益,从长安到凉州姑臧,两日就到,沿线还能拉电报线。 陇右、河西地区的棉花、羊毛制品等各类产出,会以较低(相对)的运输成本运抵关中,而来自西域的奇珍异宝,也能通过这条铁路运到长安。 可以说,这条规划中的铁路,只说“钱途”,就是一条财富之路,把陇右、河西地区的官员、强宗著姓、种植园主、作坊主以及商贾的胃口都吊起来。 现在说不修... 关陇并称,可不是说着玩的。 同理,太子的第二组方案,让荆襄、河南、两淮地区的官员欢呼雀跃,因为这方案里的三条铁路若能快速开工、建成通车,沿途还拉起电报线,这就让三个地区的人员和物资往来更加方便。 尤其“黄亳线”,直接把长江中游地区和淮西、河南通过铁路连接在一起,又和连接黄河、淮水的“河淮线”相连,这同样是一条财富之路。 等到“叶洛线”翻越桐柏山连接安陆和西阳,这也是一条财富之路。 如果,朝廷为了先修“长姑线”,把“黄亳线”停了(暂缓),荆襄、两淮、河南地区的官员及“各地贤达”能答应么? 所以,这几日入宫谒见皇后的外命妇,有为关中铁路乃至“长姑线”请愿的,也有为“黄亳线”、“河淮线”、“叶洛线”请愿的。 大家都要通过皇后,向天子请求优先考虑修经过自己家乡的铁路。 火轮船运输,是水上的财富之路,现在,火车运输就要开始,大家都意识到铁路也是一条财富之路,所以都想家乡受益。 至于之前流传甚广的“铁路会破坏沿途风水、惊扰沿线百姓”等说法,现在都没人提了。 说话说到喉咙都要冒火的尉迟炽繁,好不容易把该表的态表完,但事情还没完,因为还有一件大事,需要她向外命妇们放消息。 波斯国和罗马国的使者即将入京,这是因为一年半以前,出使波斯国和罗马国的皇朝使者,已经成功调解了两国纷争。 如今两国已经握手言和,那么,皇朝的西洋外贸买卖,可以开张了。 波斯国和罗马国之间的和平能持续多久,没人知道,但今年冬天,南洋贸易公司就要开展对西洋诸国的大规模海贸。 为此,南洋贸易公司即将开出数量庞大、金额超高的订单,开始用半年时间备货,然后将货物聚集在沿海几个主要港口。 等到北风起,大量船队就要分批扬帆南下,经由南洋,转向西洋,展开一次持续一年的大规模海贸。 尉迟炽繁现在提醒在座的各位:“南司的订单,数量大、时间紧、质量要求高,大家各自的产业,准备好接订单、交货了么?” 第五百零九章 地址 长安南郊,宇文温看着阡陌连天,眉头紧锁,看着手中的规划图,琢磨着该如何将南郊的权贵庄园进行“冻结”,适当时候进行拆迁。顶 点 x 23 u s 当然要拆迁,计划中的长安火车站,拟定站址之一就在长安城南郊,占地范围很广,因为涉及到火车的调度、检修,还有职工宿舍区等大量配套设施。 而南郊聚集着大量庄园,多为权贵人家产业,一旦真的要征地,如何拆迁就成了大问题。 虽然他可以下令“强拆”,没人敢反抗,但此举副作用颇多,所以必须按照规则来,也就是有偿拆迁,得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但是,一旦遇到“刺头”抱团漫天要价,那场面就会有些难看:朝廷若来硬的,脸面不好看,来软的,就得花许多冤枉钱。 朝廷财力有限,所以能省则省,虽然火车站最后的选址还没定下来,但作待选地址之一的南郊,必须预先做好规划,那就是“冻结”。 禁止土地买卖,禁止新建建筑,禁止庄园规模扩大,禁止开垦荒地,禁止外来人口在这片地区的村庄落户(婚嫁例外),并且加强户籍管理,禁止分家。 说白了,就是防止有人突击搭建“违章建筑”、突击开垦农田、突击入户、突击分家立户(符合规定的例外)以多要“拆迁费”。 这是十分必要的预防措施,必须未雨绸缪,但这种事对于国务而言不过是小事,不需要宇文温来操劳。 主持关中铁路勘察事宜、兼任长安火车站选址的“关中铁路勘察使”杨玄感,现在就现在向天子禀报南郊的勘察进度,相关事宜,自然由这位来头痛。 杨玄感为亡父杨素守丧三年,结束丧期后便“循资格”入吏部铨选序列,得了任用,现在,得太子推荐,得了“关中铁路勘察使”的差遣。 如此重任,代表着信任和机会,自然让杨玄感踌躇满志,从接到任命的那天起,便忙碌起来。 关中为天下根本,铁路利国利民,所以修建关中铁路理所当然,然而为了这条铁路,幕后的博弈也十分激烈,这一点,杨玄感很清楚。 前不久,主持了火车研制工作的太子,在提出铁路建设方案时,故意玩了个“以退为进”的花招: 先提出“长姑线”的方案,然后以此方案耗铁太过为由,提出备选方案,结果备选方案中三条铁路,没有一条在关中。 强烈的反差,瞬间引发群情激奋,出身关陇的官员们,纷纷上书请愿,要求朝廷“以大局为重”,即便“长姑”铁路急切间修不起来,但关中铁路是必须先修的。 与此同时,身在长安的外命妇们纷纷入宫求见皇后,同样为关中铁路请愿。 关中铁路自然是要优先修的,杨玄感认为天子和太子必然知道这一点,结果玩了一出“以退为进”的阳谋,让关中铁路瞬间获得巨大的民意和舆论支持。 关中地区的许多官员、地方大户、商贾,都怕朝廷有顾忌,以至于不考虑近期内修关中铁路,所以大家拼命请愿、表态,表示自己愿意支持关中铁路的修建,如有需要,可以做出利益上的让步。 其他那些对修建关中铁路持观望甚至反对态度的官员和大户,则被这股民意和舆论裹挟,不得不表态支持。 如此一来,本来修铁路会引发沿途百姓的风水(堪舆)争议,也就没人会提,修铁路时征用沿线土地,地主们也不好太矫情,最重要的是,长安站的选址,遇到的阻力会大幅减少。 但火车站到底设在哪里,依旧是一个令杨玄感头痛的问题。 他知道,拟定中的长安火车站有三种方案:北线、中线、南线。 南线就是将火车站设在长安南郊,这一方案的缺点,是“舍近求远”。 以长安为中心,连接西面洛邑和东面渭口(或潼关)的“关中铁路”一旦修建,其线路必然是和渭水平行,或者就在渭水边上。 那么,这条铁路经过长安时,正常来说应该位于长安北郊、长安城和渭水之间的地区,也就是说,若把长安火车站设在城南郊,铁路要拐一个大弯。 与此同时,南郊聚集着大量权贵的庄园,征地拆迁很麻烦。 和南线方案相对应的就是北线方案:将火车站设在长安北郊。 这样选址的好处,在于长安北郊没什么权贵庄园,拆迁、征地费用相对较低,问题是皇城就在长安城北端。 火车站设在长安北郊,意味着火车站和皇城之间的距离很近,届时火车站里火车进进出出,各种动静绝对少不了。 火车的动静很大,到时候搞不好皇宫里整夜都能听到火车的汽笛声陆续传来,所以,北线方案的缺点很明显。 中线方案,就是将长安火车站设在长安城中,铁路穿城而过,横贯东西。 这个方案有好处,就是城中百姓乘坐火车出行方便了许多,因为火车站位于长安城内中心位置(相对而言),城内各个区域的居民,去火车站乘车或者从火车站回家都很方便。 与此同时,长安城物资的集散也方便了许多。 尤其东、西二市,会位于拟定城中铁路的边上(北面),而火车站必然是聚拢人气的地方,若有了火车站的“加持”,东、西二市的物资流通会更加方便,而财源也会滚滚而来。 但缺点不是没有:这一方案若定下来,意味着要在城中进行大规模拆迁,为火车站和铁路腾地方,涉及的住户会很多。 铁路穿城而过,火车往来产生的噪音会让城中沿途住户烦不胜烦,铁路还会破坏长安城的中轴也就是南北走向的朱雀御街,从风水学的角度来说,类似于把“王道”拦腰砍断了。 还有,铁路穿城而过,意味着要在东、西城墙上开大洞,导致长安城墙出现两个大破口。 这在以往是致命的,因为两个破口会成为城防的弱点,但现在有了火炮,所以即便城墙开大洞,守军也一样有办法保证长安城防。 中线方案,安全方面没问题,民生方面有利有弊但利大于弊,经济上是重大利好,但风水(堪舆)方面有问题:金瓯缺,王气泄,大凶之兆。 闭合的长安城墙可以比喻为金瓯(城门不算缺口),牢牢护卫着城中“王气”,如果破了两个大洞,意味着王气泄露。 金瓯又代表着疆域,所以放大了说,在长安城开两个东西对望的大缺口,意味着王朝气数消散.... 按照杨玄感的想法,中线方案根本就不用考虑,铁路不可能入城。 但是现在,天子让他想办法,为中线方案的实施寻找合理的解释,争取让火车站带来的好处最大化。 也就是说,长安火车站的“中线”方案若要实施,必须从风水上给出一个能够自圆其说并且能服众的说法,或者说“风水布局”。 说白了,风水学说要“与时俱进”,对“铁路”、“火车”、“火车站”给出令人信服的解释。 杨玄感自己不是什么玄学家,不太懂风水(堪舆),但知道当年关于铁路的争论。 当年,还没有火车,却有了铁路,铁路上跑的是有轨马车。 现在,火车要发挥作用,也得在铁路上跑,而要修铁路,会对社会风俗带来强烈冲击,譬如“铁路破坏风水”等说法,自从光黄铁路修建时就有了。 无论官、民都讲究风水,当然,普通百姓对风水的讲究不算太复杂,毕竟风水主要用于帝王陵寝选址。 但对于百姓而言,一条长长的铁路从家乡经过,是眼睛可以看见的,这铁路就仿佛一条锁链锁住了家乡的山山水水。 锁住了祖宗的在天之灵,锁住了财气,锁住了大家的“命”,有这么一条大铁锁锁着家乡,感觉自己无端端少活了许多年,反正怎么看都不顺眼。 之前,铁路只在几个地方有,而且上面走的是马拉轨道车,所以百姓对于铁路的关注还不是很强,现在,朝廷要大兴铁路建设,建好的铁路上奔跑的是喷烟喷火还会怪叫的火车,对于百姓心理的冲击要大许多。 同样会喷烟喷火还会怪叫的火轮船,好歹是在江河里走,而火车行走的铁路,要穿州过县,穿过农田、经过城池、村落,和百姓的日常生活近了许多。 修建关中铁路,涉及到的利益博弈很多,就这几日,已经有人通过不同渠道和杨玄感打招呼,“提醒”他要以大局为重,慎重选址。 具体怎么选,杨玄感自然只对朝廷(天子)负责,但他现在不仅是勘察使,还得兼任“堪舆使”,为长安火车站的选址,琢磨一套能自圆其说的说法来。 第五百一十章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两国使节对于火车有何感想?” “回陛下,微臣只见两国使节面如白纸,看着喷烟喷火并且会发出怒吼的火车,站都站不稳。顶 点 x 23 u s” “没被吓出毛病吧?” “陛下放心,两国使节安然无恙,只是不敢相信所见所闻,一路上不停地问,让微臣等解释得口干舌燥。” “口干舌燥,就多喝些茶水,喝惯了,就离不开了。” “陛下说得是,微臣等在泰西封、在君士坦丁堡,一直都在推广茶叶,效果还是不错的。” “罗马国的皇帝,如今稳住国内局势了么?” “稳住了,毕竟两国停战,罗马国获得喘息的机会,如今又要与皇朝通海贸,其国内贵族自然欢欣鼓舞...” 皇宫,出使西域归来的王世充,此刻正在向天子汇报极西之地罗马国和波斯国的国情,与此同时,还介绍了两国使节入京路上的情况。 波斯国和罗马国,有数百年的宿怨,两国打打停停,基本上都是打累了就握手言和,等休息够了觉得力气足了,又开始打。 二十多年前,波斯国生变,波斯王子库萨和流亡波斯,得罗马皇帝看中,成了罗马皇帝的女婿,然后在岳父帮助下复位,两国随后实现和平。 但这和平只维持了十年左右,罗马国内发生叛乱导致皇帝被弑,身为其女婿的波斯君主、万王之王库萨和,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于是两国烽烟再起。 库萨和打着为岳父报仇的旗号,拥戴不知是真是假的罗马落难太子起兵,一开始其实也没想那么多,就是想把当年作为复位酬劳割让给罗马国的国土收回来。 结果罗马国内乱愈演愈烈,波斯一方见有机可乘,便有了趁火打劫的念头。 到后来野心膨胀,甚至想要趁机灭掉罗马国。 罗马国自己陷入内乱,面对波斯国的猛烈进攻,只有招架之力,还渐渐抵挡不住。 结果这个时候周国介入,向罗马国的新君出售“猛炸药”,助其打赢了关键的一场决战,如今还强势调停,波斯国内一大票贵族不服。 不服又如何。 周国使节当着波斯君臣的面,演示猛炸药的威力,加上明明白白的恐吓,让波斯国君臣稍微冷静了些,所以才有了停战、握手言和。 但光靠恐吓才得来的和平,能持续多久? 持续不了多久。 王世充喝了杯茶,继续说下去。 罗马国急需和平,当然希望长期停战以修养生息,外带和周国开展海贸,但波斯国不一样。 周国距离波斯太远了,而波斯国内许多贵族有对罗马开战以获得土地、奴隶、财富的需求,这样的需求十分强劲,即便是万王之王也不能视若无睹,否则迟早死于宫变。 靠着和周国做海贸所得利润,满足不了波斯国内大贵族们的需求,贵族们的不满情绪与日俱增,迟早会压过对猛炸药的恐惧,然后大家便逼着君主再次发动战争。 对此,周国的策略是软硬兼施,既要恐吓,也得给对方甜头。 甜头是什么? 扩大海贸额,让海贸给波斯带来的好处,大到足以堵住国内各大贵族的嘴。 想法不错,然而实现起来很难,因为两国贸易从总体上来说,波斯算是买方,周国是卖方。 周国的丝绸、瓷器、茶叶以及各类手工业制品,都是波斯国需要的商品,而波斯国的产出,周国需要得少。 如此一来,两国贸易额即便翻上十倍,受益最大的还是周国,还会把波斯贵族的钱袋掏空。 所以,必须为波斯找到一种热销商品,来扯平两国贸易之间的“贸易逆差”,这个热销商品以前没有,现在有了。 那就是石油。 宇文温当然知道后世闻名的波斯湾石油,虽然这个时代没有开采海上石油的技术,但泰西封所处的“海湾地区”,地表下就蕴藏着丰富的石油资源。 而周国商人在波斯,也听说泰西封周边地区(尤其沿海地区),自古就有“黑泉”,冒出来的黑水十分粘稠,用火可以点燃,所以可以当做灯油。 这种粘稠的黑水,就是中原所称石油。 王世充及同僚在泰西封期间,说服波斯国君主库萨和,派出军队跟随周国技术人员,在沿海地区到处“打井”。 打井用的设备,当然是从中原带去的,结果却是杀鸡用牛刀:在沿海地区打井,不用打太深,甚至只靠当地的打井技术,就打出了油井。 耗时半年,打出第一口油井,然后接下来不到三个月,打出了十几口油井。 这些油井不深,打中“油脉”后,石油就不断往外涌,甚至“喷”出来。 对此,波斯国君臣并无任何欢喜之情,因为这些“黑水”对他们来说,不过是灯油罢了。 烧起来还带着臭味,上不了档次,还不如烧掺着香料的蜡烛。 然而,当波斯君臣听了周国使节对于石油的报价后,惊得嘴巴都合不拢:周国愿意以丝绸、瓷器、茶叶、纸张以及各类手工业制品,换这些石油。 这意味着,波斯国什么都不用作,只需要制作大量木桶,将各油井流来的石油接满、封好,就能靠着这些石油从周国那边换取各类商品。 天底下能有如此好事? 当然有,因为石油很值钱,以前被人看不起,无非是人们不知道石油的价值罢了。 石油,可以通过分馏技术,分馏出蜡油、润滑油和精火油等分馏物。 跟随周国使节团抵达泰西封的技术人员,用带去的设备和技术,向波斯君臣展示“神通”,通过简单的分馏,将黑乎乎的石油“变废为宝”,提取出蜡、润滑油,以及高品质的精火油。 这些分馏产品,都可以作为商品换钱,而周国,急需这种商品。 这些石油制品不一定要万里迢迢运回中原,南洋贸易公司收货后,可以就近销往天竺、南洋各国,其利润足以让人眩晕。 与此同时,波斯国内也需要这样的制品,因为其国教祆教,又称“拜火教”,对于祭坛上永恒不灭的“圣火”,几近于痴狂。 有了石油分馏出来的精火油,波斯国内各地大小祭坛就能轻易实现圣火长明不灭,而百姓对于照明的需求,决定了蜡烛、精火油的销路不会差。 所以,出油的一口口油井,就是喷钱的“钱井”,有了这样的“钱井”,不用打仗就能做到财源滚滚来,波斯君臣被如此明亮的“钱途”整得心花怒放。 于是,波斯君臣对于和周国开展新形式的贸易合作充满信心,对于宿敌罗马国也宽容起来。 周国(南洋贸易公司)和波斯朝廷“合作”,周国出技术,波斯出人力物力,建设几个炼油工场,将石油“分馏”,生产蜡烛、润滑油、精火油等产品,一起发财。 其产品,一部分当做钱,用于购买周国(南洋贸易公司)船队运来的商品,一部分外销其他国家,营业收入,由双方按约定比例“分成”。 因为这些油井的出油量惊人,而周国的需求量也大得惊人,所以,周国使团和波斯朝廷签订的贸易协议(为期十年)里,仅第一年给波斯朝廷带来的贸易收益,就至少是其岁入的八成。 王世充说到这里,拿出几张素描图,恭敬地呈上:“陛下,这是此次波斯国第一口油井的远景素描图,还有两国贸易协议签订时的场景素描。” 宇文温看着素描,心情愈发不错,喜上眉梢,王世充见状适当的拍马屁: “臣闻‘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陛下英明,竟然能想出以石油换和平的办法,让百年宿敌握手言和,古来明君,都不及陛下...” “这话过了,过了...”宇文温笑道,王世充适可而止:“陛下,波斯国有了石油的巨大收益,加上皇朝的威慑,短期内应该不会有撕毁与罗马国和约的念头。” “波斯国的君王,倒是手段了得,主动将许多油井分给一些大贵族,极大缓解贵族们的不满情绪,如今波斯国君臣见着靠油井就能获利颇丰,便开出大订单,向南司订货。” “丝绸、茶叶、棉布、瓷器、纸张、香皂、玻璃镜等,他们什么都想要,多多益善,所以,其使节一路上不住的提醒微臣,提醒微臣莫忘督促南司备货。” 宇文温放下素描画,笑着摆摆手:“这一点,王卿莫要担心,朝廷乐见两国贸易迅猛发展,所以,订单再多,都不会有问题!” 第五百一十一章 生机勃勃 夜,私第,烛光下,吴明看着电报,电报来自黄州西阳,是他家针织场掌柜发来的,掌柜在电报里简要的向东主说了三件事,全都和原材料供应有关。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自从南洋贸易公司与极西之地波斯国、罗马国签了贸易协议之后,向国内各地下了订单,其中也包括黄州,黄州各大工场签了供货契约之后,便开始加班加点生产各类产品,确保按期交货。 这些订单之中,就包括纺织品及针织品,相对来说不起眼的针织袜、针织帽、针织手套,是有多少要多少。 诸如针织袜之类的针织品,一直走的是薄利多销路线,只要销量足够多,利润一样很可观,而这一次,南洋贸易公司为国内工场带回来的订单,即便以承天府工场接到的订单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数字。 向来不过问产业事务的吴明,得知了这个大概的数字,不由得错愕,眼下,见着自家掌柜诉苦说工场快忙不不过来了,有些疑惑,问坐在一旁的司马令姬: “波斯国和罗马国不是泱泱大国么?怎么如同饿死鬼投胎般,疯狂向南司下订单?” 司马令姬闻言放下账簿,笑道:“物以稀为贵,譬如,那边没有针织机,针织袜等针织品自然就好卖,那罗马国被波斯国断了好几年海贸,如今海贸重开,不得可劲的买?” “至于那波斯国,据说地下石油和水一般多,如今人家不差钱,当然就多多益善了。” “石油可以提炼出蜡,精火油,还有各种润滑油,可值钱了。” 吴明又问:“这万里之遥,南司大老远的运蜡烛回来卖?不怕亏本的么?” 司马令姬回答:“谁说要运回来卖?人家直接就近往天竺各国卖,然后从对方手中换棉花、香料,再运回来。” 吴明再问:“波斯国有石油,那罗马国呢?好像没听说他们有不要钱似的石油吧?” “人家有金币呀,老早以前,拂(罗马的旧称)金币在关中就很有名了。” “罗马国金币很多么?” “多,听说呀,以前罗马国多次与波斯国和谈,条件之一就是罗马国每年给波斯国上百万枚金币买平安...” 吴明一边听,一边喃喃“疯了,疯了”,对于海贸的快速发展有些不敢相信。 这可是和万里之外的国家做买卖,船队一来一回都得一年,以前谁也没想过海贸能做到那么远,如今,个个说起波斯国、罗马国,都要竖起大拇指,夸个“出手阔绰”。 这两个国家,都是泱泱大国,幅员辽阔,胜兵数十万,现在握手言和,分别皇朝签订贸易协议做买卖,使节团夏初把这好消息带回中原时,许多实业主以及商贾都笑逐颜开。 两个极西之地的大国,出手阔绰,对于中原的物产,几乎是有什么要什么,丝绸、瓷器、茶叶自不必说,纺织品、纸制品、手工业和工业制品也是疯狂购买。 可以说,皇朝使节以及南洋贸易公司为国内带来的贸易订单,足以让中原许多上规模的工场、作坊、种植园吃上好几年。 两个巨大的市场向皇朝商品打开大门,这种时候国内工场、作坊、种植园的产量越大,赚得就越多,所以许多实业主开始扩大产能,扩招工人。 到处都在以优厚待遇招人,导致劳动力短缺情况渐渐明显。 无论男女,都能在各地工场、作坊、种植园找到活干,因为工钱多待遇好(相对而言),加上粮价、布价低,所以一人务工就能养活一家人。 许多给地主作佃农的百姓,眼见着务工比务农划算许多,纷纷涌向附近商埠“做工”。 与此同时,因为工场、种植园在增产,需要借钱周转,于是各柜坊的放贷业务也开展得如火如荼,归国使节带回来的好消息,宛若春风一般吹过中原大地,吹起了一片生机勃勃。 广阔的市场,使得实业主们有了增产、扩大经营规模的动力,火轮船的不断改良,让身处长江中游等内陆地区的实业主也能参与到海贸中去。 而随着电报线的通电,身处长安的东主们,可以“居中指挥”,随时和海港以及自家产业进行联系。 前途和“钱途”一片光明,所有人,都向着美好的明天努力。 不过,这一切,本来是很难发生的。 以承天府(黄州和鄂州)为例,如今承天府登记在籍的户数已经超过了五十万户,以一户五口计,就是有二百五十万人在承天府常住。 加上在承天府务工的“暂住人口”,过路商旅,承天府的人口超过四百万,这其中绝大部分人,都是脱产(脱离农业生产)人口,自己不产出粮食,还要消耗大量粮食。 光靠承天府的土地,根本就养不活这么多人,若没有足够的人口支撑,工、商、矿业又如何繁荣得起来。 多亏朝廷持续了将近二十年的汉沔大开发,形成“荆湖足、天下熟”的局面,来自汉沔地区的外销粮,很方便的经由水路运抵承天府,养活了承天府的居民。 有了充足的粮食供应,才撑起了承天府那异常发达的工、商、矿业,没有汉沔大开发这个前提,其他都是妄想。 汉沔大开发,持续了近二十年,若不是天子极力支持,持续那么多年投入人力物力开发汉沔乃至荆湖地区,哪里会有今天的局面。 不止承天府受益于粮食增产增收,两淮,两湖,河南、江南乃至河北,都因为朝廷坚持不懈的兴修水利、推广铁制工具、推广新式耕作技术,才迎来了粮食连年丰收的大好局面。 粮食供应充足,才能养活更多的脱产人口,让工、商、矿业蓬勃发展,让各地工场、作坊、种植园、港口、商埠忙碌起来。 这就是吴明感受到的生机勃勃,而他自从结束守丧后,迎来了又一次重任:作为‘河淮线’勘察使,到淮北主持河淮铁路勘察事宜。 这一去,估计大半年才能回来,一想到司马令姬要留守长安主持家务,不能陪伴身边,吴明就有些内疚,见着时候不早,便去扯司马令姬手中的账簿: “莫看了,赶紧睡吧。” “哎呀莫闹,妾还要准备资料,明日入宫等皇后垂询。” “垂询?是开会吧?” “是呀,不开会不行,那么多事情要协调。” 吴明闻言无语,见着司马令姬要忙的事情还很多,干咳一声:“那,我也来帮忙整理吧。” 第五百一十二章 舍本逐末 “父亲,万里之外的波斯、罗马两国握手言和,最大收益者却是皇朝,南司这次签下的贸易协定,足够国内实业主们忙上好几年,新局面算是打开了。m.x23us.com” “丝绸、茶叶,瓷器、纺织品、针织品、纸张、香皂还有各种手工业和工业制品,两国什么都要,如同饿死鬼投胎....” “趁着这股春风,国内工场、作坊、种植园,可以放心扩大规模、增加产能,雇佣更多的工人,进而让更多的人从中受益。” “然后实行双价格策略,同样的制品,外贸价比内销价高,如此一来,用外贸来盈利,用内销来造福普通百姓,就像最简单的针织袜那样...” 书房里,宇文温和儿子们交谈,谈起外贸新动态,太子宇文维城十分激动,认为这种以前不敢想象的远距离海贸,为周国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机遇。 在座的燕王宇文维翰、楚王宇文维乾也深表赞同。 燕王宇文维翰如今任尚书右仆射,而楚王宇文维乾在广南都护任上进京述职,前日才到长安,而且入冬后就要返回任上,所以宇文温趁着儿子回来,赶紧进行“时政讲解”。 对于太子的感慨,宇文温给予了肯定,但随后话锋一转:“为父兴海贸,劝工商,不代表着要重商轻农,因为这不现实,即便如今海贸、工商矿业发展形势一片大好,朝廷也不能掉以轻心,为什么?” 宇文维城见父亲看向自己,便回答: “因为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工、商、矿业快速发展,意味着脱产(脱离农业生产)人口越来越多,如果粮食供应不上,快速发展的工、商、矿业,不过是朝露,迟早要烟消云散。” 宇文温点点头:“对,二郎说的对,大郎有什么补充?” 宇文维翰回答:“父亲,若一味地开荒种粮,治标不治本,因为现在粮食供应充足,天下太平,所以百姓生儿育女的速度也会加快。” “再过三、四十年,很可能人口增长的速度,要超过粮食增产的速度,人多地少的矛盾会出现,所以必须现在就想办法,加大力度开发辽东、河套、南中、广南、交州,容纳中原多出来的人口。” “大郎说得没错,四郎有什么要补充?” 宇文维乾回答:“父亲,澳州迟早也要开发的,不是说,勘探队发现澳州东部气候适宜,也可以开荒种田么?将来可以让更多的百姓到澳州安家落户。” 宇文维乾说完,想了想,补充:“可能将来,还有美洲?” 宇文温点点头,对儿子们的回答很满意:“对,眼光要放远些,不要老是盯着中原这一亩三分地,世界那么大,那么多好地方,凭什么都给野人占着?” “海外有许多好地方,土地肥沃,气候宜人,野人们却不知道开发,宛若捧着金饭碗乞讨的乞丐,凭什么吃苦耐劳的中原百姓,就要挤在家乡一日两餐都吃不饱?” “作为执政者,不要老想着在螺蛳壳里做道场,眼光要放长远些,国内土地不够,那就向外扩张,为中原百姓寻找新家园。” “朝廷,为河南、荆襄百姓准备了荆湖地区,为河北百姓准备了辽东,为并、朔几关中百姓准备了河套地区和草原,为蜀地百姓准备了南中。” “为两湖百姓准备了广南东道、广南西道,又为中原,准备了交州这个大粮仓!” “交州气候湿热,土地肥沃,水网纵横,能轻松做到水稻一年两熟,亩产还很高,只要朝廷持续移民、开发交州,其外销的粮食,完全可以撑起南中以及东南沿海地区的粮食需求。” “至于澳州和美洲,那是为了将来,即便现在开发不了,也得把地先占了。” “民以食为天,这才是朝廷的根本国策,所以这些年来对外用兵,不是为了耀武扬威,而是为了获得更多的肥沃土地种粮食,安置剩余人口。” “只有粮食供应充足了,国家才能正常发展,繁荣发展的工、商、矿业,不过是漂亮的羽毛,若没有粮食保障,那有什么用?若只是为了赚钱而大力发展工商矿业,就是舍本逐末了。” “朝廷搞海贸,和万里之外的国家做贸易,是为了通过海贸带动实业发展,由此创造更多的就业岗位,而不是为了什么万国来朝的虚名。” “朝廷想办法发展工、商、矿等行业,首要目的,是为了吸纳那些无地可种的过剩劳动力,让绝大部分人都能有机会靠着劳动养活自己,只要百姓活得下去,就不会造反,这才是最重要的,一定要记住。” 宇文温看着已经成长起来的儿子,欣慰的说:“你们的眼界已经放开了,但依旧要记住‘民以食为天’,这道理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就不那么容易。” “想要粮食增产增收,开荒种地是必需的,还得兴修水利,那就要普及铁制工具,所以,官府不能为了防百姓造反就禁铁。” “为了鼓励百姓开荒,就得许以减免租佣调的优惠政策,政策既然定了,就不能轻易改,官府必需言而有信。” “信用这种东西很重要,树立信用很难,但要毁掉却很容易。” “朝廷只有树立信用,才能有效动员百姓开荒,才能动员百姓移民辽东、交州、广南、南中、河套等地,这些地方譬如交州,不会再被朝廷设为流放之地,毕竟太难听了。” “要开发这些地区,就要用实实在在的好处,引导中原百姓移民。“ “什么是实实在在的好处?减免租庸调,免费提供铁制农具、种子,还有各类日常生活用品,包括驱蚊的蚊香等。” “而澳州,就用流放犯去开发,把国内的罪犯、乞丐都送去澳州,给予基本的保障后,日子过不过得下去,就看他们是否努力劳动。” “这是要几代人才能完成的事情,急不得,不能揠苗助长,不能急功近利。” 宇文温给儿子们鼓劲,说话间,宦官端上来一些小食及调味碟,摆在天子和诸皇子面前。 一股若有若无的辣味,从各调味碟里弥散开来,宇文维乾定睛一看,却见调味碟里盛着酱油,还有些许红色的碎末。 “大家都闻到辣味了?这可是不得了的辣酱,很辣。”宇文温笑道,看着儿子们:“小心品尝。” “辣?父亲,这辣酱真的很辣么?”自诩极其能吃辣的宇文维乾问完,用筷子夹起一块黄瓜,直接蘸了一大坨辣酱,然后就往嘴里送,宇文温想要再提醒,已经晚了。 黄瓜入口,宇文维乾只觉口腔和喉咙如同着火一般,“熊熊烈火”直逼喉咙,刺激着舌根。 每呼吸一口气,喉咙就烫得不行。 他下意识端起一碗冰镇酸梅汁往嘴里灌,试图“灭火”,可火势并没有减弱,反而蔓延到耳根,仿佛整个嘴巴烧起来,而辛辣的感觉直逼脑袋,甚至把眼泪都逼了出来。 这股“火”越烧逾旺,涕泪横流的宇文维乾实在受不了,喊出声:“好辣啊!!” 第五百一十三章 万事开头难 碟子里,放着几个红色、长条、尖头的果实,有小手指大小,拿起来仔细一闻,就能闻到辣味。 很明显,这东西闻着就辣,吃下去会更辣,方才被这玩意辣得喉咙几乎要喷火的宇文维乾,心有余悸的看着这果实,又看看兄长。 宇文维城和宇文维翰也看着他,方才两位都看到弟弟那痛不欲生的模样,所以对于这“辣椒”的威力有了最直观的认识:就像火种。 这“火种”一旦进入人的嘴里,就会瞬间“燃烧”,烧得嘴巴、舌头、喉咙发烫,好一会才消停。 比茱萸还辣上数百倍! 辣,为一种感觉,这种感觉,为热(烫)与痛的混合体。 自古,人们就知道蒜、姜、茱萸等果实或者根茎带着一种刺激性味道,其中尤以茱萸为甚,所以烹饪时,为了加入辣味,会加入茱萸作为调料。 茱萸是一种果实,在人们看来,天下最辣的常见果实,茱萸必属其一。 现在,红彤彤的辣椒,比茱萸要辣上百倍。 “夏初,从美洲返航的船队,顺利抵达吕州,和去年一样,把辣椒带回来了。”宇文温开始向儿子们介绍新大陆的消息。 “这辣椒,产自美洲,是探险队从当地人手中获得,这在人家那里,是寻常可见的辣味果实,宛若茱萸在中原一般。”宇文温说完,拿出几张素描,让儿子拿去看。 “看看,这就是人家的城池,风格与中原迥异,但各种日常用具上的图案,却又有类似先秦时的饕餮纹...” “这些人的打扮,与中原相差甚大,更像南洋诸邦,不过确实常以玉器做装饰....” 因为没有相机,所以不可能有相片,但探险队成员通过素描,将自己的所见画了下来,宇文温由此得知这个时代美洲的些许风土人情。 去年春末,张鱼率领三艘海船自美洲返航,与此同时,探险队继续在美洲探索。 终于在张鱼船队回航海域附近、距离海岸不算太远的内陆地区,遇见了大部落,并且成功和当地人接触,进入对方的城池,有了个好的开始。 那是一座规模尚可的城,建筑多为石砌,似乎属于一个很大的势力集团,这个势力集团是国家还是一方诸侯、其中枢在哪里,探险队还没弄清楚。 因为语言不通,所以大半年来,截止到今年的返航船队出发时,双方都处于打手势、画图案交流的状态。 但是,他们确实遇到了有城池的势力,还进入这座城池做客,在那里,当地人招待他们用餐,于是,探险队成员们看见了一种果实。 那就是探险队携带示意图册上所绘的一种果实辣椒。 “辣椒,这在中原可是闻所未闻之物,即便是极西之地的罗马国、波斯国,同样也没有,所以,当为美洲原产。” 宇文温说着说着,很高兴:“此次海船回来,带回大量辣椒果实、种子及植株,从今往后,辣椒就要在中原生根发芽,取代茱萸,成为“辣”的来源。” “当然,辣椒不算什么,探险队终于遇到当地番邦,想来经过不断交流、学习,能与对方语言沟通之后,新天地的情况,渐渐就能摸清楚。” 宇文维城颇为感兴趣的问:“父亲,这..这番邦国民是否为殷人后裔?” “还不知道,毕竟探险队无法和对方进行语言、文字上的交流,还需要时间,若对方真的是个国家,还得看看何时有机会觐见其君主,才能慢慢打听。“ 宇文维翰看着素描画,同样十分感兴趣:“父亲,看这人物素描,似乎身上首饰不少,莫非是穿金戴银的酋帅?他们拿什么特产与皇朝探险队做买卖?” 宇文温笑眯眯的回答:“他们用黄金、白银,换探险队手中的五彩玻璃珠。” 话音刚落,三位皇子目瞪口呆:黄金白银换五彩玻璃珠?这买卖硬是划算得紧啊!! 宇文温随后补充:“当然,毕竟要做长久买卖,得留住回头客,探险队也不好做得太过分,把带来的玻璃制品、丝绸、棉布、纸张,都按照合适的价格转卖了..” “大概卖得黄金千余两,白银近万两。” 皇子们闻言哑然:这个数字听起来不错,但考虑到船队是横跨大洋、来回走差不多六万里,将大量中原产品带到美洲做买卖,结果卖东西才卖得这点金银,感觉很亏... 辛辛苦苦才赚回这点金银,还不如和倭国做买卖.... 宇文温看出儿子们的疑惑,答道:“万事开头难,探险队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像样的城池,户数据说最多不过五千户,能有多少金银储备?探险队也不可能把所有货物都售与对方。” “但开了个好头,因为探险队和当地人打好关系,然后在登陆海岸附近、有河流入海的河口建立据点,算是有了个容身之处,而且这里位于船队回航的出发海域,位置确实很重要。” “有了据点,后面的买卖就好做了,周边城池知道这里有外来客销售各种奇珍异宝,自然会蜂拥而来,然后固定的边市不就有了?” “万事开头难,现在有了个好开头,打开局面,到了明年,返航的船只,必然带回更多的金银。” 皇子们听着听着默默点头,这话说得在理,以中原沿海地区来说,若哪天突然有海外船只靠泊,向附近县城兜售奇珍异宝,区区小县城,又能有多少购买力? 但是,若海外番商在海边设立草市,每年定期运来奇珍异宝,在这个草市销售销售奇珍异宝,那么得知这一消息的周边豪商自然会带着钱财聚集过来。 买卖越做越大,草市变固定的边市,必然引起当地官府注意,于是就会有官吏来交涉,一来二往,外来番商就能和官府“勾搭”上。 宇文维乾看着辣椒,颇为感兴趣的说:“父亲,这辣椒真够辣,若能大规模种植,想来定能替代茱萸,届时嗜辣的饕餮们可是有口福了。” 宇文温点点头:“没错,船队带回来的辣椒很多,种子和植株已经陆续种下,你们今日回去,带些辣椒走,自己吃也好,送人也罢,一定要把美洲辣椒的名号打响。” 说完,他拍拍手,几名宦官端着托盘入内,将几个碟子分别放到诸皇子面前。 “大家看看,这是那城内居民的主粮,非稻、非麦、非粟.,看起来又不像是果子....” 宇文维城仔细看着碟子里的一个棒状物,纠结了一会,问:“父亲,此物上有许多暗黄色粒状物,却稀稀拉拉,皮不似皮,壳不似壳....” “是果实,还是麦穗一类的作物?” 宇文维翰也说出自己的疑惑:“若说是果实,其外观看上去坑坑洼洼,宛如瘌痢头...说是麦穗类作物,可其上粒状物如此稀疏,恐怕,要许多才吃得饱吧?” 面对儿子的疑问,宇文温不知该如何解释,从面前碟子里,拿起由船队不远万里运回来的玉米,仔细端详着。 这是他朝思暮想的玉米,然而当实物出现在眼前时,他虽然第一眼就认出来这是玉米,但其外观实在是有些磕碜。 这确实是玉米,却不是他记忆中那粒粒金黄、饱满的玉米。 正如儿子所说,这玩意看起来像癞痢头,籽粒稀疏,颜色淡黄,怎么看都不像是可以作为主粮的作物。 在宇文温看来,船队运回来的玉米,看上去仿佛被后世无良奸商以次充好的畸形、病变玉米。 所以,要么是当地土著以次充好,用发霉、畸形玉米忽悠探险队。 要么,这就是现实,当地的玉米,就是这德性。 宇文温看看手中的“畸形”玉米,又看看三个儿子,干咳一声,说:“俗话说得好,万事开头难....” 第五百一十四章 叹息之墙 “陛下,这玉米莫非是病变的?籽粒怎会如此稀疏,微臣记得...记得只有病变的玉米,才长这模样。顶 点 x 23 u s” “朕一开始也觉得这玉米有问题,可是思来想去,觉得恐怕..你想想,人家为了换五彩玻璃珠,连真金白银都拿出来了,没道理拿病变的玉米充数吧?” “呃...这...陛下说的是,可是...可是..莫非是品种不良?” “唉,大概是吧....” 殿内,宇文温和杨济交谈着,作为“不正常人类”,他们当然知道玉米,不仅知道,也见过、吃过玉米。 所以,当美洲航线开通后,两人都翘首以盼,盼着高产作物玉米能够提前来到中原。 日盼夜盼,终于盼来了玉米,结果却是个“瘌痢头”。 这种籽粒稀疏的玉米,要么是病变玉米,要么本身品种就不行,而种种迹象表明,至少探险队去的那个城池,周边地区种植的玉米,很大概率都是这鬼样子。 很显然,这样的玉米不会和高产有任何联系,但宇文温先要弄清楚一件事,那就是这种玉米只是美洲少数地区的劣质品种,还是说那地方的玉米都是这德性。 如果是后者,那就尴尬了。 杨济看着手中玉米,思索片刻,说出了自己的看法:“陛下,要么这是劣质品种,要么.....莫非这个时候,美洲玉米的优良品种尚未选育出来?” 宇文温听了之后,呆了半响,随后长叹一声:“只希望是前者....” 原本的历史里,哥伦布发现美洲,应该是十五世纪末,而产自美洲的玉米传入中原,大概是中原的明朝中期。 而“现在”,是公元七世纪初,所以,玉米出现在中原的时间,提前了近九百年。 也许,原本历史里,七世纪的美洲,土著虽然已经将玉米从野生状态选育为主粮作物,一如中原(南方)将水稻驯化为主粮作物那样,但玉米的高产良种,实际上还没出现。 又经过九百年的驯化,当哥伦布发现美洲时,欧洲殖民者看到的玉米,才是不断优化后的品种。 这样的品种传到中原,才给中原百姓留下了深刻印象。 到了“现代”,世界各国种植的玉米,应该是经过现代技术科学选育的优良品种,所以宇文温才有“玉米都是粒粒金黄、饱满”的印象。 如果说宇文温记忆中的玉米是“美少妇”、杨济记忆中的玉米是豆蔻年华的“少女”,那么现在,七世纪的玉米,搞不好是流着鼻涕、一脸婴儿肥的“童年玉米”。 若美洲各地玉米真都是这模样,宇文温之前那引入高产作物的“小目标”怕是要破碎了,至于另几种高产作物土豆(马铃薯)、红薯... 首先得找到,其次,美洲土著对土豆、红薯的选育程度有多好,还是个问题。 不过不要紧,宇文温又不是窘迫到要靠美洲作物来救急、解决粮食问题,若玉米果真是这鬼样子,那也无所谓,反正有了辣椒,探索美洲也算是有成果了。 但杨济却不死心:“陛下,臣请陛下继续派人在美洲探索,争取能探索出好品种来。” 宇文温意兴阑珊的摆摆手:“此是自然。” “陛下,臣..臣请陛下派差遣,臣愿组织人手,试着对玉米进行选育。” “嗯?你?”宇文温看着杨济,良久,笑道:“莫非你要毛遂自荐,做...玉米使?” “呃...是,臣觉得,即便以船队运回来的玉米进行试种,也一样有机会选育出较好的品种。”杨济一脸郑重的说,“五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二十年。” 宇文温听着听着,叹了口气:“二十年?运气好,也许探险队明年就能带回来优良品种的玉米,如果运气不好,即便在中原选种育种,怕是要过上好几代人哟。” “陛下,前人种树,后人纳凉,自现在开始,数代人不断努力育种,那就一定会选育出优良品种来。” 宇文温被杨济的干劲打动,沉吟片刻,说:“既如此,玉米选育,要群策群力,单打独斗效率太低了,你这几日拟定个章程,然后组织几支队伍,在各地同时开展这项工作。” “既然要前人种树后人乘凉,那么这件事必须定下制度,以便后继有人,不能人走政亡。” 说着说着,郁闷的气氛一扫而尽,杨济见探索队在美洲打开局面,又带回辣椒,自然也来了兴趣:“陛下,美洲那边究竟是何情况?能否找到宜居之地?” “西夷当年,以美洲为发家之地,运大量美洲白银入中原,以至于白银通行于中原,如今,可否依葫芦画瓢?” “这想法不错,可谈何容易啊...” 宇文温感叹完,拿出几张素描画,递给杨济:“你看看,仔细看看这几幅图。” 杨济接过素描画,仔细看了一会,眉头紧锁:“这都是山脉的风景....莫非..莫非北美海岸的绵延山脉,挡住了探险队东进之路?” 宇文温点点头:“没错,绵延山脉,层峦叠嶂,宛若一道天堑,挡住了东进之路..” 他拿出草图,在北美洲西海岸区域,点了点:“西海岸,先是有一道南北走向、绵延数千里的海岸山脉挡着,其以东数百里外,又有一道更大的南北走向山脉..” 那是一条巨大的山脉,挡住了探险队东进的道路,一年多以来,周国的探险队以四处碰壁的结果,初步证实了这一点。 按照宇文温那所剩不多的世界地理知识,他记得北美洲有落基山脉,是西海岸的一道巨大屏障,为南北走向,绵延数千里,宛若一道长城,将西来之人挡在辽阔的北美大平原西端海岸线上。 这样的地理位置,导致从亚洲过来的殖民队伍(历史上并没有)遇到大麻烦,无法进入肥沃的北美大平原。 与此相反的是,从欧洲来的殖民者,登陆北美洲的东海岸后,毫无山脉阻挡,就能直面辽阔的北美大平原。 如此一来,当这个时代有了自西而来的中原探险队,登陆北美西海岸后,想要向东进入北美大平原,就得面对宛若青藏高原一般的西海岸山脉。 即便勉强翻越这山脉,在山脉东麓、大平原西侧建立定居点,但定居点和海边登陆点距离太远、交通不便,一旦碰到什么突发事件,定居点根本就是孤立无援,想要发展起来,很难。 落基山脉的东西跨度很大,其间重山峻岭,又有大量荒漠和沙漠戈壁,中原的探索队,短期内根本就没能力跨过这么多障碍以翻越山脉,进入东面的大平原地区。 更别说按照探险队去年的初步探索,发现群山密林之间,生活着许多渔猎部落,这些部落非敌非友,对于向东跋涉的探险队,是一种巨大的隐患。 探险队要翻山越岭、跋山涉水,还得和沿途遇到的部落周旋,又得提防各种猛兽的袭击,在这样的掣肘下,想要向东进行远距离探索,恐怕要花上十几年时间。 可以说,落基山脉如同一道难以翻越的天堑,将来自中原的移民队伍挡在北美大平原之外,移民们只能望着这看不到尽头又难以翻越的天堑,发出一声声叹息。 北美是这样,南美也是如此,南美洲西海岸,同样有一堵绵延数千里的巨大山脉(安第斯山脉)横贯南北,宛如一道天堑,将西来之人挡在南美洲大陆西边缘。 将来,中原想要往北美洲、南美洲大规模移民,就要面对这两堵“叹息之墙”,难度很大。 宇文温看着草图入神,杨济则看着探险队的考察报告,对北美洲西海岸那绵延千里的山脉感到头痛,不过他“当年”听西洋传教士说过,美洲分南北,中间相连地区似乎很狭窄,其东西海岸线之间的距离十分近。 “陛下,是否可以考虑,让探险队从南北美洲之间狭长地区走陆路东进,到东边海岸再造船出海,如此,不就能绕过北美洲西海岸那巨大的山脉?” 宇文温点点头:“此是自然,既然前方路上有堵高墙,怎么都翻不过去,那么与其对着墙发呆,还不如抄小路绕过去。” 不好意思,知道正确答案的人,就是可以这么任性! 第五百一十五章 叹息之墙(续) 烛光下,宇文温看着一张素描画,这张画由探险队成员所绘,画中是一艘航行在海上的海船,距离海岸至少有三十里,而这艘海船,是由草杆编制而成的。m.x23us.com 没错,由无数草杆捆编织成的海船。 当时,周国的海船位于赤道附近海域,东南方向可以看到陆地,而数艘草杆编成的海船,正在近海地区打渔。 这些渔民,自然是当地渔民,船身为草杆编成,但每艘船的尺寸都不小,看上去宛若芭蕉。 大小和中原沿海普通渔船类似,所以当周国探险队船员看清楚这些船居然不是木板搭建而是由草杆编织而成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位于赤道地区,天气炎热,当地土著渔民肤色略深,衣着异于中原,探险队员们用赠送五彩玻璃珠的方式表达善意后,小心翼翼登上这种草船,仔细研究了一番。 发现这些船是由芦苇制成,大概是先把芦苇捆成一捆捆,然后再将其编织起来,构成船身。 土著的渔船身虽然为芦苇编织,却能保持必要的强度,根本就不需要铁钉,而船帆有芦苇编织的硬帆,也有布制成的软帆。 布是棉布。 棉布的经纬还算密集,看得出是合格的棉纺织品,要么这些渔民所属地区有一定棉纺能力,要么这些人能够通过交易,从别处买到质量尚可的棉布。 这样的发现,让周国探险队员错愕,因为大家没想到在万里之外的极东地区居然也有棉花,当地土著居然有棉布。 对方的航海技术也让人匪夷所思:没能力建造木板船,却能用高超的编织工艺,用芦苇编织出能在近海打渔的海船,大一点的船,甚至能搭载将近二十人。 土著们被突然出现的大海船震撼,却因为不速之客赠送漂亮的礼物,所以热情邀请周国探险队员登岸,到其聚落做客。 虽然语言不通,双方靠打手势、画图案交流,但至少有了好的开始。 通过一段时间的交流,探险队员见识了当地百姓的日常生活,对方的聚落以木栅栏为墙,没有文字,结绳记事,又有类似文字功能的一些图案符号。 因为聚落靠海,所以靠海吃海,主要靠鱼获和岸上采集的果实、猎物作为食物来源。 与此同时,用捕捞来的海鱼,和内陆聚落做买卖,棉布就是通过做买卖换来的。 这个聚落,似乎缺少铁制工具,多用石斧、石刀、石矛、石镞,所以对于探险队半卖半送的铁制品十分欢迎。 但即便如此,对方的兵器却不错。 有石斧、石矛、弓箭、投矛、大棒,还有一种投掷石块的索具,以投掷石块作为远距离杀伤手段,应该是一种投石器。 这种投石器,是一个小编织布袋两端各绑着一条绳索,,使用时,将尺寸合适的石块放入编织袋,然后用扯着两条绳索,将编织袋甩起来,一圈圈的甩。 旋转几圈后,松开一条绳索,于是编织袋里的石块便飞向目标,速度很快,力道很猛。 能有多猛? 一名周国探险队员,手持铁刀站在三十步左右距离,一名当地投石好手甩起编织袋,然后“放石”,石头又快又准的击中他手中铁刀刀身,将其震脱手。 一个熟练的投石高手,用这种武器发射石块,三十步左右范围内,可以对无甲人员或者猎物造成有效伤害,若是击中无保护的头部,头骨估计都要被石块砸裂。 探险队员见到的人、物、场景,变成一张张素描画,向宇文温展示着那遥远新大陆某处沿海地区的风土人情。 这个地区,在赤道附近,宇文温判断大概是中美洲南部、南美洲北部的西海岸位置,这个好客的聚落,渔猎为生,根据初步交流得到的零星消息,似乎在其南方,有规模不小的沿海大城。 大城有多“大”,不同的标准会得到不同的解释。 也许在这个普普通通的聚落百姓看来,那城确实很大,但周国探险队去了之后,也可能发现不过是个规模大一些的村落。 宇文温放下素描画,小心收好,又看着自己画的美洲草图,心情不错。 探险队花了一年多,总算是把局面初步打开了,既然能遇到聚落,还有像样的小城,那就意味着进一步的交流成为可能。 沿海地区也许是穷乡僻壤,若往内陆深入,有可能接触到更繁荣的城池,那么像样的贸易就能展开,哪怕这个时候美洲大陆上只有部落,或者部落联盟级别的文明,也不错了。 他的有生之年,就只想把美洲的一些特产作物带回中原,与此同时,为探索美洲指引正确的方向。 什么是正确的方向? 很简单,北美洲、南美洲的西海岸,都各有一道“叹息之墙”,也就是南北走向的落基山脉(北美洲)、安第斯山脉(南美洲)。 如果自西而来的中原探索队,硬要挑战这两堵墙,只会撞得头破血流。 中原船队跨海两万里的远航,好不容易到岸后,却还要翻越东面的绵延群山,可谓跋山涉水,艰苦异常。 若一直在新大陆找不到富饶的移民之地,或者找不到金银等大矿脉,又无法和当地土著、部落、国家做买卖,这样的远航就是巨亏。 亏本的买卖没人做,于是美洲对于中原来说,就成了鸡肋。 伟大的航线,渐渐没落,一如明初的郑和下西洋那样,当皇帝换了几茬后,再无人支持这样的远航。 这样的结局,不是宇文温想看到的,所以,他要为迷茫的探险队指明方向,从两堵“叹息之墙”中间的缝隙穿过,进入墙后广阔的新世界。 缝隙,就是中美洲,只要突破了中美洲地峡,就能进入美洲的“东海海域”,在那里,往北走是北美大平原,往东南方向走,就是南美洲的热带雨林和平原。 广阔的北美大平原,足以养活中原大量的剩余人口,蕴藏着无数奇花异草、珍禽异兽的南美热带丛林,有金鸡纳橡胶、可可、烟草等特产作物。 这就是藏在两堵墙后面的巨大宝库,是宇文温留给子孙后代的宝贵“遗产”。 再不能被人抢先一步,以至于后人想起“当年”,不由得扼腕叹息:船队怎么就不往东走呢? 第五百一十六章 幼苗 午后的阳光洒在玻璃房内,给房中的花花草草裹上一层明亮、耀眼的光晕,地上一列列整齐的土陇上,一株株幼苗沐浴着阳光,通体透明。m.x23us.com 宇文温看着这些萌芽的辣椒幼苗,又看看生机盎然的玻璃房,很满意。 船队从美洲带回很多辣椒(果实),而每一枚辣椒内都有许多种子,所以辣椒“到岸”不久,其栽培工作就在南方各地展开。 长安皇宫里也开始种辣椒,在花盆里种下的种子顺利发芽,幼苗郁郁葱葱,在宇文温看来,真是赏心悦目。 他当然不懂种辣椒,但觉得既然辣椒的原产地气候炎热,想来这种作物冬天未必熬得过去,索性将辣椒种在玻璃温室里,确保每一株幼苗长大后,能平安渡过冬天,多活几年,多结果。 现在是盛夏,天气炎热,所以作为温室的玻璃房其门窗都已打开,到了冬天把门窗一关,温室的效果一出来,就能保证辣椒在较高温度环境内生长。 这就是温室栽培技术,可以增加许多作物的产量,尤其一些在寒冷地区无法过冬的作物,靠着这种栽培技术能够有效“延寿”,现在正好给辣椒用上。 如此一来,当冬天会下大雪的河北地区开始大规模种植辣椒时,到了冬天,财力雄厚的农场,靠着温室栽培技术,一样可以收获辣椒,对外出售。 虽然辣椒对于这个时代的中原是新鲜事物,但宇文温对辣椒“红遍天南地北”有绝对的信心,因为“大吃货帝国”的名头可不是虚的,人们对于辣椒的需求必然是个无底洞。 所以,尽快普及辣椒而不是让辣椒沦为有钱人才能享用的奢侈品,是宇文温做出的决定,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要在全国各地同时大规模种植。 当各地都对辣椒产生巨大需求,自然会有越来越多的农民种植辣椒。 这是一个小目标,宇文温要让国家对外加强交往之际,多少都要为国内百姓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辣椒这种在后世必不可少的经济作物,是一定要快速推广的。 说不定再过几年,各地辣椒产量上来了,各种“辣系菜肴”就会出现。 譬如“川菜”。 宇文温一想到那以麻、辣、鲜、香著称的“四川火锅”,瞬间觉得人生道路又明亮了许多。 为什么四川人喜欢吃辣? 有一种说法说四川雨多,而且下雨时阴冷,空气湿度大,人们吃辣椒是为了驱寒去湿,顺便以辣椒作为调味料。 这说法对不对,宇文温不知道,但知道云、贵、川、湘能吃辣是出了名的。 所以他觉得在这些地方普及辣椒,将其变成辣椒的产地,既能满足饮食需求,又能作为经济作物,也算是一件利民的大好事。 宇文温看着地上的辣椒幼苗,心中高兴,而陪着他在玻璃房里转悠的陈,则饶有趣味打量四周。 即便是寒冬腊月,她在皇宫里依旧能吃到一些新鲜瓜果,起初还不清楚具体原因,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得益于这种玻璃房。 具体原理,她当然不懂,宇文温便进行现场讲解。 有了玻璃就能搭建保温的“温室”,阳光透过玻璃窗进入室内,热量留下,所以室内温度比室外高,这在冬天,效果尤为突出。 一些只在夏秋之际开花结果的植物,在温暖的温室里能够“反季节成长”,所以,温室栽培技术能够让有钱人家在寒冬腊月享受到新鲜的瓜果蔬菜,甚至鲜花。 但是玻璃的隔热效果差,如果种植的作物要求环境气温较高,那么温室最好采用双层玻璃窗,但即便如此,大面积采用玻璃窗的温室,在寒冬腊月里保温效果依旧差强人意。 所以,要在温室里引入其他热源,譬如热泉水。 然而热泉水多在山中,所以如果温室要保证较高的室内温度,可以用锅炉水或者“暖气”的循环热水来给面积较大的温室供热。 随着“暖气”的普及,冬天里向温室供应热水已近不算是什么极度的奢侈行为,所以温室种植技术现在已经普及,大户人家在冬天吃上自家种植的一些“反季节蔬菜”已不是难事。 当然,因为宇文温是天子,所以按规矩,臣民们要避讳“温”字,不能称“温室”,要改称“暖室”或“暖房”。 至于气温、水温等“技术名词”,实在避无可避,只能作罢,当然,宇文温本人对此倒是无所谓:只要有益国计民生,“温”字成日里被天下万民念叨,又有何妨? 暖室(温室)栽培技术的普及,使得各大都会出现了盈利性质的“暖室”,譬如长安城里或附近,就有许多专门种植反季节蔬菜的“暖室”,为有钱人家供应各类“反季节”的蔬菜瓜果。 还有鲜花,甚至还有荔枝。 听到这里,陈十分诧异:“荔枝也有?莫非是在暖室里种荔枝树?” “没错,在暖室里种荔枝,这样做的成本可不低,但是,有钱人家要炫富,就不会在乎钱。” 宇文温笑着摇摇头,又说:“糖水荔枝罐头虽然有面子,但总没有现摘现吃的鲜荔枝威风。” 他带着陈走出玻璃房,来到外面御苑里,外面那沐浴着阳光的草地上,几只体型颇大的鸡正在悠闲散步。 这鸡的体型,明显大于寻常家鸡,其样貌也和常见家鸡有所不同:胸宽,嘴长,头和颈(上部)没有羽毛,却有珊瑚状红色皮瘤。 鸡嘴上部有红色长肉瘤,叫声怪异,胸前有须毛束,宛若猪鬃,身上羽毛呈黑色,尾羽能分披,展成折扇状。 陈好奇的看着这些“怪鸡”,饶有趣味的问:“二郎,在那美洲,当地人的家禽,就是这种怪鸡?” “没错,这就是当地的家禽,船队带了一些回来,说是鸡,也确实像中原的鸡,却有明显不同,身黑头红,头仿佛着了火一般,故而取名火鸡。” 宇文温指着这些飘扬过海来到中原的美洲火鸡,笑道:“这火鸡比中原的家鸡大许多,肉也多,却粗糙些,据说不好吃,但即便如此,若能琢磨出合适的烹饪方法,甚至用来做肉松,也是不错的。” “为夫不是说过了?天下那么大,那些以前我们没发现的地方,一定会有奇花异草、珍禽异兽,一定会好东西。” “把这些好东西带回来,当做种子种下,浇水、施肥,让其破土而出,由幼苗长成参天大树,那么将来,我们的子孙后代,就可以在大树下乘凉了。” 第五百一十七章 恶鬼 “啊!!” 尉迟明月呼喊着从噩梦中醒来,双手乱舞,却被人死死按住,她哭喊着睁开眼,却见是夫君按着自己。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尉迟明月方才做了一个噩梦,在梦里,化身探险队员“我”,跟着队友在美洲密林中一处城池废墟探险。 那座废墟规模很大,却荒废了很久,当地人称之为“亡灵之城”,相传每到月黑之夜,废墟里就会出现大量亡灵,似乎是根据生前执念,反复举行盛大的仪式。 这个神秘的亡灵仪式,据说和神奇的“水晶头骨”有关,在当地人的传说中,谁得到这“水晶头骨”,谁就能通晓未来。 结果,探险队于月黑之夜探索这“亡灵之城”时出了意外,被亡灵追杀,眼见着穷途末路,“我”就要被“万鬼分食”,尉迟明月吓醒了。 她发现自己并不是在什么美洲密林深处的废墟,周围没有什么鬼魂,而是身处船舱“豪华间”,外面夜色深沉,外间有烛光闪烁,眼前只有板着脸的夫君。 “看,看啊!自己胆小也就罢了,非要看恐怖小说!” 睡眼惺忪的宇文温低声训斥着,瞪着做噩梦惊醒的尉迟明月,尉迟明月愣了愣,回过神,有些讷讷:“啊..妾就只是随便看看嘛....” “随便看看?”宇文温松了手,再度躺下,“都说了,这种探险小说神神怪怪的,你胆子小,就莫要看了。” “真的很好看嘛.....”尉迟明月靠着宇文温,低声说:“夫君,美洲那里,真的有亡灵之城么?” 宇文温急着睡觉,闭上眼哼哼着:“没有,假的,骗人的!” “哎呀,这《夺宝奇兵》里的故事,总不能是凭空瞎编出来的嘛。” “那书的前言不是说了吗?本故事纯属虚构!” “可是,可是....” 尉迟明月纠结着,纠结着刚看过的故事书。 前不久,宇文温带着一大家子人从长安出发去河北,过三门峡后乘船,尉迟明月闲得无聊,便翻看新出版的探险小说《夺宝奇兵》。 然后她被故事内容迷住了,如今满脑子想的是美洲丛林里那神秘的“亡灵之城”。 还有那据说蕴含着天地造化的“水晶头骨”。 尉迟明月见着宇文温翻过身呼呼大睡,自己便平躺着,继续化身“我”,在神秘的美洲丛林里探险。 一旁,装睡的宇文温见“问题宝宝”不再问问题,松了口气,想着那《夺宝奇兵》的故事内容,心里得意。 铁血大战异形的故事暂时没理由出来,那么探险队寻找水晶头骨的故事,还是可以“借鉴”的。 这种探险故事,最容易勾起百姓对遥远美洲的好奇心,若是一百个人里面有一个人动了心,踏上前往新大陆的船只,那就是宣传的胜利。 。。。。。。 太阳西沉,晚霞满天,夕阳余晖下,四周树木的轮廓似乎变得模糊起来,“我”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眼前一切如常。 眼前是一条笔直的青石大道,向北延伸,直到前方那高大如山的三角形高垒脚下,大道两旁是高大的石砌高台,底部为四边形,顶部收缩,同样是四边形。 这些高台,仿佛两队士兵,排着整齐的队列,站在大道两侧,其身后都是树林,黑压压一片,当风吹过时,发出“沙沙沙”的声音。 身处其中的我们,实际上位于一片城池废墟之中,四周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动物的踪迹。 天色渐暗,“我”有些担心的看看同伴,同伴们却很镇静,大家按照当地人的说法,将对方提供的骨笛含在嘴里,然后围成一个圆圈,面向外坐在地上,静静等着。 形如竹哨的骨笛含在嘴里有些冰凉,散发着些许腥臭味,这臭味让“我”的胃部有些不舒服,但还是忍住了。 一个活人,将这种用人骨制成的骨笛含在嘴里,呼吸之间,就不会透出活人的气息,如此一来,当这个人混迹于亡灵之中时,就不会被对方发现。 想这个惊悚的传说,我不由得后背发凉,还好,大家围成圈坐着,队长守在圈中,大家的后背都很安全。 但这样,能当得住亡灵么? “我”不知道,只能祈祷当地土著的传说是真的。 “我”,是远征队的一员,漂洋过海两万里,来到极东之地的新大陆,也就是“美洲”。 在这里,远征队组织了几个探险队四处探索,“我”所在的探险队花了一年多时间,终于接触到友善的当地居民。 这些人的衣着据说和先秦时古人相似,但因为语言不通,探险队无法进一步了解对方的“身世”。 在有限的交流中,我们听说当地密林深处有一座城池废墟,在那里,每到月黑之夜,就会有透明、发光的人影出现。 这些透明的人影,似乎是重复着某种仪式,仪式规模很大,参加仪式的透明的人影也很多。 很久以前,曾经有人因为好奇,靠近这些人影,结果却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是一个含着人骨笛的人,成功混入这些“人”之中,活着回来,才有了种种描述。 很显然,这些透明人影就是鬼,或者说亡灵。 “我”虽为探险队一员,却很怕鬼,然而队长却要一探究竟,“我”本不打算参加,但队长救过“我”一命,他既然要去,“我”必须跟着去。 现在,我们就在废墟内青石大道边,距离前方那高若山峰的高台不算很远,太阳已经消失在地平线下,夜幕降临,天上没有月亮,四周一片漆黑。 满天星辰下,我们的视线受阻,队长很淡定,大家按耐着不安,静静等着,想看看无月之夜时,这里会不会有透明、发光的人影聚集,举办什么仪式。 “我”知道,队长是想看看这仪式是什么样子,看看这些透明、发光的人影是何种打扮,以确定这片地区,是否有殷商遗民生活过。 顺便再确认一下,那传说中的“水晶头骨”是否存在。 时间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废墟里有雾弥漫,越来越浓,渐渐地,雾里有人影晃动,这些人影越来越亮、越来越多,将我们包围起来。 这些人影,身上能看得到衣物,看得出男女、老幼区别,却看不清面部和腿部:面部和腿部都是一片模糊。 毫无疑问,这是亡灵(鬼),都是亡灵(鬼)。 “我”只觉得周围变冷,身体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看看其他人,大家都没好到哪里去,而围绕在我们身边的透明、发光人影,似乎没有看到我们。 “他们”聚集在大道两边,挥舞手臂做欢呼状,却听不到任何声音,“我”正好面向大道,所以能看到大道的一头,也就是我们入城的地方,有一支队伍缓缓沿着大道缓缓走来。 队伍中有许多“人”抬着一个类似肩舆的东西,肩舆上坐着一个“男子”。 这“男子”看上去似乎服饰华丽,也许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坐在肩舆上,享受着两旁“人群”的欢呼。 队伍渐渐走近。不知何故,“我”的心跳也渐渐加速,目不转睛看着那即将从我面前经过的“男子”。 “他”也转头看向“我”。 “我”看清了他的容貌,那容貌是如此之熟悉,就像.... 就像“我”在水中看见自己的倒影那样。 那是另一个“我”! 那个“我”对着“我”笑,眼神宛若冰雪,直接透过“我”的双眼,将“我”的心冻起来。 无尽的恐惧弥漫全身,“我”惊恐万分的喊出声,口中含着的骨笛滑落。 虽然骨笛一端连着绳索,挂在“我”的脖子上,但骨笛还是离开了“我”的嘴巴,而“我”惊呼时发出的活人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无数亡灵(鬼)转过头,看向“我”,虽然它们都面部模糊,但“我”却能感受到无数诡异的眼睛,正在盯着“我”,如同一群饥饿的猎犬,盯着一只野兔。 然后露出狰狞面目,张牙舞爪,凄厉的呼喊着,扑上来。 牛睁开眼,看着上方的树冠,晨曦从树叶缝隙里漏下来,洒在他脸上,有些刺眼。 耳边传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又有零星号角声从远处传来,他坐起身,看看左右,亲亲一叹:果然是在做梦。 牛身处一片树林中,周围有许多长须长发的“毛人”在生火做饭,又有人在准备兵器,一副备战气氛,让青山绿水染上了杀气。 临战前小憩的牛,现在已经睡够了,他和这些毛人一般打扮,根本就无法从外貌看出身份的异常。 虽然身处树林,但这并不是美洲的树林,周围这些脸上涂着各种图案、看上去有些狰狞的“毛人”战士也不是“亡灵之城”里的恶鬼。 身边火堆里,有些许书籍的灰烬,那是他看过一遍的故事书,是接应者刚从中原带来的最新探险小说《夺宝奇兵》。 神秘的美洲丛林,让人战栗的“亡灵之城”,还有那神奇的“水晶头骨”,让牛向往不已。 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去美洲看看。 这是牛看完书时的想法,随后,他将这本崭新的故事书投入篝火之中。 他和同伴的身份不能暴露,所以,任何会暴露身份的物品都要销毁,那本《夺宝奇兵》,牛和同伴轮流传阅了一遍,记住了故事,却不能留下书籍。 远处又传来号角声,越来越急促,备战的战士们,将干粮往腰间布袋塞,又有几名酋长模样的老者,拄着拐杖匆忙而来。 见着牛,他们恭敬又急切的说:“神使!敌人来了!” “好啊。”牛笑起来,用流利的“毛人语”说道:“我们,这次要变成恶鬼,让他们有来无回!” 第五百一十八章 恶鬼(续) 多云的清晨,阳光被云层遮挡,但披坚执锐的官军将士依旧斗志昂扬,他们列成严密的军阵,看着前方那如同一盘散沙的毛人(虾夷)军队。m.x23us.com 他们看着对方手中那歪歪扭扭的长矛、身上破破烂烂的衣物,乱七八糟的队形,还有各种不知所谓的旗号,心中鄙夷不已。 官军本阵,骑着高头大马的将领们,用购于周国的千里镜打量对面这些形同野人的毛人(虾夷)军队,看着看着,心中同样鄙夷不已。 今日一战是决战,战场相对宽阔,毛人部族联军一方后侧,并无什么设伏的好位置,而对方穷得没几件像样的铠甲,平日里就只能搞偷袭,如今居然敢排开军阵和官军对抗.. 却连像样的军阵也列不起来,这不就是自己送死么? 这几年,朝廷对毛人的讨伐已经连续获得重大突破,眼前这些毛人部族联军,是这片地区最后一支像样的抵抗力量,只要今日将其歼灭或者消灭大半,对方就只能逃入深山老林,再不敢轻易出来。 毛人占据着大量土地,却不擅耕种,多以渔猎为生,这对于朝廷而言简直是暴殄天物,所以对方该把土地让出来,这些地方在新主人手上才能得到最大程度的利用。 朝廷会将新获得的土地分给有功的贵族、将军,即便一般士兵,作为贵族、将军们的部下,大家也会凭借战功有大小不等的赏赐。 而战争中俘虏的毛人,就会成为奴隶,男子做牛做马,女子则为新主人繁衍后代。 想着胜利,想着战利品、想着赏赐,将领们的求战**越发强烈,而士兵们的战意同样渐渐沸腾,看向敌人的目光,变得热切起来。 毛人的军队中男女混杂,这是对方的习俗,每当部族出战时,女人也会随行甚至参战,虽然官军将士想要活捉女人,但在战场上,这些女人一样危险。 毛人男女有纹身习俗,其人勇悍,打起仗来不要命,所以,在战场上,无论男女,只要不投降,就必须杀死。 对方虽然作战勇猛,但因为十分缺铁,所以用不起铁兵器,用的长兵大多是一头削尖的木棍,虽然毛人战士擅长使用弓箭,杀伤力却有限,近战兵器是木棒, 时辰到,鼓声响起,官军开始向毛人发动进攻,虽然毛人善用弓箭,但官军将士俱着甲,所以,对方的骨箭头、石箭头射来,根本就没什么杀伤力。 官军弓箭手前出,和对方弓箭手对射几轮箭,当毛人战士手举木盾、冒着箭矢呼喊向前冲时,弓箭手返回阵中,随后手持长矛的步兵列队出击。 双方本阵都响起鼓声,双方的前锋撞在一起,胜负很快便分出来,虽然毛人战士骁勇善战,但低劣的武器、防具,不足以让这样的骁勇获得白刃战的胜利: 官军将士大多身着铁甲,只露出双眼,可以说是刀箭不入,而毛人战士,几近于无甲。 伤亡惨重的毛人战士渐渐溃散,带动着整个联军军阵都土崩瓦解。 官军将士欢呼着,开始追赶这些溃败的野人。 上百骑兵从军阵左右两翼出击,渐渐加快速度,要追赶毛人溃兵,赶着这些溃兵自相践踏,然后再轻轻松松收割人头。 毛人败退的方向是一片开阔丘陵,两条腿不可能跑得过四条腿,所以,你们死定了! 所有人都这么想,但当一声声咆哮忽然爆发,大家都愣了一下:野兽的咆哮声?莫非是错觉? 让人心惊胆战的咆哮声中,三十多个巨大身影出现在溃败的毛人军阵里,宛若黑色礁石出现在退潮的海岸上。 如潮般退去的是毛人士兵,而这些黑色礁石却开始向追击的官军将士移动。 这是身材魁梧的黑熊,咆哮着奔跑,迎向追击而来的敌人,一头撞入人群之中,撞翻猝不及防的士兵,又一口咬中倒霉鬼,然后猛地一挥手臂,拍中另一个倒霉鬼。 惨叫声中,身着铠甲的士兵被拍得鲜血四溅,而一头头双眼发红的黑熊,不顾捅来的长矛,嚎叫着在人群中继续向前冲撞。 许多黑熊身被数创,鲜血淋漓,却依旧凶猛,在人群之中掀起腥风血雨,连撞带咬还有拍,将一个个铁甲士兵弄得血肉模糊。 处于追击状态的官军士兵,本来阵型就散乱,面对如此狂暴野兽,即便披坚执锐也无济于事。 即便是骑着马的骑兵冲来,手持长矛刺中黑熊,却依旧被暴怒的黑熊一巴掌拍下马,或者马头被直接拍爆,这十余头仿佛不知道痛的疯狂黑熊如入无人之境,将军阵前端硬生生冲散。 当一头伤痕累累的黑熊力竭倒下,巨大的身躯依旧将两个躲闪不及的铁甲士兵压中,压得口吐血,而那些依旧在发狂拍人、撞人、咬人的黑熊,已经没有士兵敢上前挑战。 毛人联军本阵响起号角声,原本抱头鼠窜的战士随后停下脚步,转过身,向着阵脚大乱的追兵发动反冲锋。 他们手持强弓,抽出箭杆粗硕的箭矢,向追兵逼近却不开弓,按照事前训练的那样,一直逼到十余步距离,才弯弓搭箭,实施“强弓近射”。 虽然箭镞大多为石制,但在这么近的距离里,沉重的箭矢依旧有巨大的破甲能力,将身披铁甲的士兵射得人仰马翻。 对了应付狂暴黑熊而乱起来的军阵,前沿士兵被强弓近射射得阵脚大乱,但面对几乎无甲的毛人战士,士兵们依旧有一战的勇气。 双方很快短兵相接,就在这时,冲锋的毛人战士之中,出现了一些“疯子”。 这些疯子,已经掏出腰间竹筒里的药丸吞下。不一会,面上便露出亢奋的表情,他们如同那狂暴的黑熊般,也开始咆哮起来,挥舞着手中的简陋武器,向着敌人冲锋。 虽然身无铠甲,虽然身中数箭,但他们不觉得疼,心中充满愉悦,向着敌人扑去,脑海里回荡着“神使”的话:“你们是神选中的勇士,只要英勇战死在战场上,就会在神国里复活,然后获得永生!” 他们以前服用过这种药丸,感受过前所未有的愉悦,这种感觉他们体验过之后再也无法忘怀,所以,死亡对于他们来说就是解脱,是前往神国的必经之路。 那么,即便身负重伤,只要还能走、能挥舞武器,那就要战斗至死。 面对如林的长矛、身披铁甲的敌兵,他们不躲不避,任由长矛穿透自己的胸膛,任由长刀砍中自己的肩膀,依旧迎上前,冲到敌兵面前,挥舞石斧,将对方的脑袋砸烂。 狂暴的黑熊,疯狂的死士,即便浑身是血也呼喊着挥舞利爪、武器厮杀,官军将士被这种形同恶鬼的行为震撼,加上确实抵挡不住,阵型很快溃散。 有人掉头就跑,连带着其他人也跟着一起跑,督战将领奋力阻止,也阻止不了兵败如山倒。 毛人联军本阵,诸位酋长见着己方大胜,不由得笑逐颜开,而一身寻常毛人打扮的牛,和同样打扮的伙伴们交换了一下意见,向诸位酋长说: “敌人的败退路上,有各部勇士设下的埋伏,现在,就请大家发令,让部众追击,直到把对方赶到我们的埋伏圈里。” 诸位酋长对这位神通广大的“神使”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如今见着在神使的指挥下,己方大败敌军,哪有不听号令的道理。 号角声如潮响起,各部毛人战士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奋力追赶着溃败的敌人。 牛举目远眺,看着倒在战场上的一头头黑熊,心中有些伤感。 这些自幼被人养大的黑熊,性格十分温驯,本该跟着马戏团巡游中原,为各地观众表演节目,为主人赚取钱财,却因为特殊需要而远赴海外,执行特殊任务。 服用了适量“神药”的黑熊会异常兴奋,不知道疼,甚至野性大发,但因为多年的训练,使得它们在极度兴奋的同时能勉强听从指挥向前冲,不分敌友攻击任何挡在面前的人。 这样的黑熊若成了数量,在战场上宛若恶鬼,简直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作为曾经的驯兽师,牛现在能为这些昔日同伴做的,就只有战后将其遗体掩埋,而不是让人扒皮割肉煮来吃。 再看看一片狼藉的战场,看看溃败的倭军,牛心中那点伤感很快消散。 这一战,倭军投入精锐主力,试图毕其功于一役,结果却要落得全军覆没的下场。 看着满地血腥,牛心中快意非常:呵呵,你们这帮鸟人,以为天子封的征夷大将军官位,是那么好拿的? 第五百一十九章 夭折 上午,倭国京城,王宫大殿里女王召集群臣议事,阳光穿过殿门,洒在殿内地板上,然后反射到穹顶,将殿内照得明亮。x23us.com 然而满朝公卿,以及女王和太子,脸上却一片昏暗。 前不久有急报传来,说讨伐虾夷(毛人)的官军大败,三支分头并进的官军主力,有两支全军覆没,还有一支接近全军覆没,全军只有寥寥千余人陆续逃了回来。 不仅如此,虾夷联军随后围了官军据点松城,击破援军后,据说靠着内应开门,很快便攻破松城。 这一连串的败仗,损失了六万官军,加上松城一带军屯的军属、百姓和奴隶,累计损失超过二十万人。 六万官军多是精锐,而大小将领,都是善战贵族或者贵族子弟,这一败,败得好惨,消息传到京城,无数人家哭声连连。 女王当晚就召集重臣入宫议事,太子(厩户王子)也在场,君臣商议出了什么结果,外人不得而知,现在,文武官员齐聚大殿,看样子,女王有重大决定宣布。 然而,却是一名武官对此次战事详细情况进行说明。 经过官军数年的进攻,东国地区的虾夷部族伤亡惨重,此次官军出击,要一战破敌,彻底将虾夷联军打垮,然后朝廷才好分而化之、软硬兼施,将这些虾夷降服。 官军分三路出击,是为左(西)、中、右(东),如此安排,倒不是轻敌,而是因为作战区域多山林,道路崎岖,若大军挤在一起出发,会十分拥堵。 三支军队分进合击,相互间的距离不过一日路程,一旦遇敌,装备精良的将士足以抵挡敌军围攻,撑到友军的到来。 带兵的将领都是宿将,又有骁勇善战的贵族子弟带着精锐亲兵助阵,那些连铁制兵器都用不起的虾夷联军,根本就没机会取胜。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中路军率先遇敌,在决战中,被对方放出来的狂暴黑熊击溃,溃兵后撤时遇伏,全军覆没。 虾夷联军击败中路军后,很快扑向东面,右路军(东路军)猝不及防,全军覆没。 所谓全军覆没,不是说人都死了或者幸存者全部被俘,两场败仗都有人逃了出来,但因为人数极少,所以整支军队形同全灭。 左军(西路军)得知败绩,撤退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寻找有利地形立寨死守,与此同时遣使向后方求救。 然而援兵还没来,虾夷联军来了,对方仗着人多势众发动夜战,派出狂若恶鬼的死士打头阵,一夜恶战之后,营寨被攻破,只有少数将士趁乱突围,逃了回来。 但虾夷联军随后南犯,接连攻破几个堡垒后,围攻官军重要据点松城,对方十分狡猾,围而不攻,分兵在援军必经之路埋伏,随后将急着增援的援军击溃。 没了援兵的松城,因为城防坚固,又储备着大量粮草、辎重,加上并且不缺人手,按说可以支撑大半年。 然而城内虾夷奴隶发生暴乱,声势浩大,然后做为内应打开城门,引虾夷兵入城,于是松城沦陷。 听到这里,文武官员们都面色铁青,他们谁也没想到,宛若一盘散沙的虾夷各部联军,竟然有如此出色表现。 面对三路大军,不仅没有后撤,反倒主动出击,不顾被合围的风险,硬是强攻中路军得手,然后将其他两路大军逐个击破。 然后还围城打援,吃掉援军后,再拿下松城。 昔日勇则勇矣却如无脑莽夫般的虾夷各部,竟然能够联合起来,实行如此精妙的战法,接连重创官军,这已经不是可以用“内贼泄露军机”就能解释的。 官军将士装备精良,披甲的士兵至少占了七成,战斗力很强,即便有其中一支军队因为内贼泄密,以至于敌人预先在必经之路设伏得手,其他两路军队,也不该败得这么惨。 虾夷各部本来互不统属,临时集结在一起,却能有如此强的战斗力,必然是出现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这个人有威望,能让各部酋长听命,又有能力,可以将零散的部族联军组织起来,变成一支强军,执行那看起来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战法。 前方战况具体如何,身处京城的官员们当然不可能知道,却能想到这一场巨大失败所带来的后果。 现在,女王召集大臣议事,就是要商量朝廷如何应对这一连串战败之后面临的东国地区危局。 许多人的目光先扫过面无表情的大臣苏我马子,然后转到上首,看向位置仅次于女王的厩户王子(太子),对方此时面色黯淡,一副休息不好的模样。 数年来,厩户王子对于讨伐东国虾夷投入了巨大的心血,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贵族以及年轻贵族子弟,在征(虾)夷战事中屡立战功,然后凭着战功快速晋升。 这些在征夷战事中大放异彩的善战宿将、年轻贵族,就是新一代的“王党”成员。 与此同时,随着官军连战连胜,朝廷在东国获得辽阔的土地,还有大量俘虏,这些战利品都为厩户王子带来巨大声望,还有朝野内外的敬畏之心。 将来,厩户王子登基后,必然获得更多贵族的支持,届时把持朝政多年的苏我氏,就必须交权了。 然而,就在大家认为厩户王子将来必然会有更大作为的时候,支撑起厩户王子宏伟抱负的征夷伟业崩溃了。 这一次的大惨败,意味着数年来朝廷在征讨东国虾夷时所取得的丰厚成果,绝大部分都可能守不住,因为虾夷联军必然缴获大量官军装备的铠甲、武器、粮草,战斗力暴涨。 而伤亡惨重的官军,极有可能无力防守新得土地,无力保住新筑城池。 与此同时,表现异常凶猛的虾夷联军若继续进攻,东国地区官军能否挡住攻势还未可知。 若以最坏的打算来看,甚至连之前东国地区已有的地盘都要遭受虾夷部落的骚扰,由此带来的损失不可预计。 但这些损失,都比不上厩户王子的损失:厩户王子这些年提拔、培养的军事人才,经此一败,大部分都回不来了。 宛若雏鹰的王党,在即将展翅高飞之际,夭折了。 一声声叹息,在许多朝臣心中响起,位列朝臣之中的苏我虾夷微微低头,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地板,极力压制着心中喜悦。 这一场大败,厩户王子精心提拔的人才伤亡惨重,其中许多人,都是各家贵族的下一代。 大多是和苏我氏政见不合贵族的下一代。 现在,苏我氏的对手们元气大伤,其后代伤亡惨重,许多年都恢复不过来。 或者,因为没有能干的儿子继承家业,在下一代人时就回家道中落。 此刻,苏我虾夷真想抬头看看,看看女王和厩户太子此时的表情,不过还是忍住了,心中得意非常: 征夷大将军的封号,不过是个陷阱,就等着你们带着所谓王党往里钻! 第五百二十章 显灵 萧瑟秋风中,佛寺里,佛像前,面色憔悴的厩户王子正与到访京城的周国人张鱼交谈,这里是厩户王子的出生地,后来改为佛寺,因为四周橘树环绕,所以得名“橘寺”。x23us.com 橘寺有中原来的高僧住持,向信徒宣讲佛法,厩户王子有空时经常来此礼佛,所以寺内香火旺盛。 张鱼此来,身份是周国北洋贸易公司的“代办”,来倭国办理贸易事宜,他虽无官职,却行官事,既然到了倭国国都,自然免不了拜见倭国储君。 虽然张鱼并无什么显赫官职,但他作为周天子的近臣,在倭国君臣看来,是异常显赫的人物,所以招待起来丝毫不敢怠慢。 所以,厩户王子在橘寺此接待身份不凡的张鱼,既不失礼,也是为了表达善意,顺便闲聊,听对方说一些中原趣事。 张鱼知道分寸,不会仗着自己特殊身份便颐指气使,面对这位年过四旬的倭国太子,尽可能做到有问必答,以倭语和对方交谈。 “张公,中原行科举,以考试选拔人才,贵族们难道没有怨言么?”厩户王子发问,满怀期待的看着张鱼,等候答案。 张鱼答道:“大将军,贵族们当然不喜欢科举,他们习惯了按出身当官,出身好的,就有好官位,出身稍差的,就只能稍逊一筹,可以说,这就是贵族的特权,如今特权被打破了,他们当然有怨言。” “但再有怨言,他们也不好阻止,因为考试对于贵族子弟来说,还不算难。” 厩户王子为周国所封征夷大将军,而张鱼作为“外国人”,不是对方的臣下,所以张鱼索性称呼对方在周国的官职,对方则称呼他为“张公”。 厩户王子听了张鱼的话,沉思片刻,问:“张公是说贵族子弟不怕考试?” “是,贵族子弟衣食无忧,只要有心,就能做学问,而贫贱之人终日为果腹而奔走,家徒四壁,又有什么能力去读书呢?他们就算想学知识,又如何去拜师呢?” “要知道,愿意开馆授徒的学者,可是要靠束来养家糊口的,学者们最好的选择,是成为贵族子弟的老师,实在没办法,才会招收普通人。” “既然是养家糊口,自然就应付了事,普通人想要把学问做好,达到能够靠着考试当官的程度,实在是太难了。” “不仅如此,如果书籍、文具价格昂贵,又有多少普通人承担得起?终日苦读,意味着不事生产,又有多少人家,供得起自己儿子全心全意读上十余年书?” “就算有天才能够靠着勤奋读书,学得满腹经纶,然而一旦参加考试,发现所考内容和自己平日所学大为不同,那该如何是好?” 厩户王子闻言若有所思:“张公的意思,是若要行科举选拔,首先要统一.教材,然后开设学堂,学生们按照统一的教材学习,然后考试时,考试内用也得和教材一致?” 厩户王子很快就总结出张鱼的意思,见对方点点头,虽有些无奈的笑了笑。 以国内的情况而言,要实行科举制确实太难了。 其他不说,就说制定统一教材这一点,做起来非常困难。 而最困难的一点,就是如果推行考试选拔人才的科举制度,若贵族们联合起来反对,即便身为大王,都无法力排众议,将这一制度实行。 张鱼见这位有些黯然,开口建议:“大将军,其实考试选拔,也可以作为贵族子弟入仕的渠道,毕竟贵族也分大小,小贵族子弟要入仕,同样困难,若有了个公平的考试选拔制度,想来拥护者也不会少。” “至于教材,其内容大可召集知名学者讨论,少数服从多数,然后定稿,统一出版,公开销售,如此一来就有了尺度,贵族子弟们按照这个尺度学习,按照这个尺度考试,一样是公平的考试选拔。” 厩户王子觉得这建议不错,笑道:“这主意不错,多谢张公指教了。” “大将军过奖了,张某所说,多有不足之处,若大将军要试行,还请召集有识之士议出条理...” 两人一边说一边向寺外走去,张鱼见着这位太子的背影颇为萧瑟,不由心中感慨。 前不久,倭国官军在东国地区吃了大败仗,多年征伐的成果毁于一旦,厩户王子为此大受打击,所以精神不振十分正常。 其实,张鱼很同情这位倭国储君。 厩户王子作为储君,并非当今倭王(女王)之子,权臣苏我马子为女王的舅父,为厩户王子的舅公。 如今的倭国,身为储君的厩户王子,与舅公苏我马子联合执政,这位储君颇有想法,执政以来大力弘扬佛教,改革官制,行“冠位十二阶”,力求不论出身只以才能高低为标准录用人才。 又大刀阔斧改革旧制,想尽办法加强王权。 倭国国内政治是贵族政治,诸贵族广泛参与到权力博弈之中,即便是倭王,在多方掣肘下也不得如意,厩户王子想要加强王权,以至于想到借鉴中原科举的想法,张鱼能理解。 然而国情不同,周国的经验,在倭国不一定行得通。 这位储君很有想法,然而对方将来会带领倭国走到什么地步,张鱼并不关心,因为结果已经注定了。 他今天在这里和倭国储君交谈,无非是逢场作戏,因为倭国官员都知道他和苏我氏走得近,但即便是逢场作戏,也得认真些,至少面上不能显露出不耐烦。 苏我氏即便权势滔天,总归是倭王的臣子,倭国的主人始终是倭王,张鱼作为客人到家里来做客,抛下主人与其家仆聊天,是一件很失礼的行为。 所以他和倭国储君热烈交谈是必须的,但仅此而已。 苏我氏,是周国在倭国的“最佳合作方”,所以,如何确保苏我氏牢牢控制倭国朝政,是周国(天子)要长期考虑的问题。 在周国(天子)看来,倭国王室各种会明显削弱苏我氏的做法,都不该起效果。 那么,以征夷大将军为饵,将倭国国内所谓王党(心向王室的贵族)聚集起来,然后通过一场惨烈的军事失败,将这些王党一网打尽或重创,直接将苏我氏政敌的下一代大幅削弱,就是绝佳的策略。 当年,苏我氏向周国(天子)这尊佛像许下的愿望,如今已“显灵”,至于厩户王子不断向周国释放善意,甚至有“许愿”的征兆,张鱼虽然理解,却只能“笑而不语”。 一个无力对外用兵(尤其对于半岛来说)、只能老老实实做贸易的倭国,是周国需要的外邦。 一个虚弱(权力角度)的大王和王室,一个大权在握却无法篡位的权臣及其家族,才是周国最想看到的倭国政治结构。 所以,即便厩户王子确实真心实意想和周国加强往来,想要主导和周国的外交、贸易,但这样的许愿,很难“显灵”。 第五百二十一章 买卖 海边,难波津港区内,北洋贸易公司分号,会议厅里,张鱼正在向与会人员传授生意经,前不久倭国官军大败,东国地区形势岌岌可危,焦头烂额的倭国朝廷,很快想到了“军购”。 东国虾夷肯定俘获大量铁甲、铁制兵器,所以对方的战斗力会变得很强,然而倭国朝廷的铁产量较低,必须向周国购买铠甲、兵器来大量装备军队。 这就涉及到“军购”,而作为供货方的周国北洋贸易公司,已得朝廷许可,全权开展“军购”买卖事宜,面对“大客户”的新一轮采购,公司该采取何种策略,必须事先统一共识。 如何把这笔大买卖做好,是与会人员需要考虑的问题,对此,张鱼的建议是“放长线、钓大鱼”。 要让倭国君臣深刻体会到,何为“战斗力花钱就有”。 “不要老是搞加价,人家不是傻子,价钱高了,就不会有下次了,这种时候,应该想办法搞各种优惠。” “搞什么优惠呢?当然是让利。” “譬如,札甲五百领起购,可以有折扣。” “如果一次订购札甲一千领以上,折扣更多,这叫做买够就送。” “全额支付和分期支付,折扣又有不同。” “公司提供增值服务,若对方一次性签下为期数年的协议,每年都购买一定数量的甲仗,那么为了这个协议,公司免费送一次海运,也就是免费运输兵马若干到东国地区,这就是促销。” “如果倭国朝廷购买公司的保安服务,花钱请公司的保安防御东国要地,只要一次性全额支付,那么就有优惠。” “若今年年前和公司签订保安协议,同样有折扣,这叫限时优惠。” “如果对方同时购买甲仗、保安服务,这是大单子,必然有大优惠。” “如果东国地区局势糜烂,需要公司出兵助战救急,可以,风险不同的战区,收费不同。” “这说的是备战和打仗,如果想要搞外交,譬如想和东国虾夷各部谈判,这也可以,公司提供保护,保证倭国使节能够平安进出虾夷地盘。” “同样,外交也有花样,如果倭国朝廷要和虾夷各部谈停战、相互妥协,公司可以做中间人,帮忙跑腿,那也是一个收费项目。” “若是双方使者想要当面谈,却都有顾虑,怕中对方埋伏,不要紧,公司的队伍可以临时占据一块地方作为和谈会场,保证会场不会遭到偷袭,这也可以收服务费。” “还有,倭国被俘的贵族以及将士,如果还活着,而家属想要将人赎回来,倭国朝廷若不好出面,公司可以居中牵线,无非就是收钱办事。” “这些都可以谈,但一定要记住,不要一上来就说什么成本高,不涨价要亏本....我们要想办法让对方多花钱,变着法子花钱,所以一开始必须让利、搞优惠,这样才有得谈。” 张鱼说到这里,喝杯茶润润喉咙,继续说:“倭国朝廷的收入不怎么样,也许一下子拿不出多少钱财,这不要紧,可以多凿冰、用冰来支付嘛。” “再过几个月,冬天就要到了,反正公司都要在倭国收购冰块,那就不如多收购些,反正不愁卖,多多益善。” “还可以有另外的优惠,对方如果加大对中原普通产品的购买量,同样可以抵军购的折扣...” “譬如,纸张的购买量若增加三成,那么对方买甲仗就能得九折,纸张购买量增加到六成,那么买甲仗的折扣可以到七折....” “如果对方和公司签订五年以上贸易协定,同样可以对军购打折。” 说到这里,张鱼看向与会人员:“总而言之,无论是日用品也好,奢侈品也罢,甚至还有甲仗,都是商品,公司要做的,是让各类商品相互促销,这样才能多赚钱。” “公司的目标,是扩大出口,从国外接更多的订单,然后向国内下订单,一定要想办法把饼做得更大,让更多的人能分到一块填饱肚子,请大家记住这一点。” 。。。。。。 分号二楼窗前,到访的苏我虾夷,看着外面正门处进进出出的人群,由衷感慨:“贵公司的买卖真是兴隆,按照中原的成语,门口那里,应该是‘门庭若市’吧?” 站在一旁的张鱼笑道:“这成语没用错,不过少族长过誉了,公司买卖兴隆,还是多亏令尊行方便,使得公司能在难波津而不是博多设店,直接向各位主顾展示中原产品。” “嗨,张公莫要如此客气。”苏我虾夷笑着摆摆手,看着会客厅里摆着的琳琅满目,又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海外各地的珍奇异宝,也只有在贵公司才能买到。” “去年下的订单,今年必然到货,今次我带着海外珍宝回京城,大王和太子必会十分高兴。” 苏我虾夷走近摆放奇珍异宝的桌子,看着这些由北洋贸易公司运来的奇珍异宝,颇为高兴,拿起一件红、蓝宝石头饰仔细看着。 虽然他家里也有不亚于手中之物的宝贝,但依旧有些爱不释手,又有些感慨:“做工精良,真漂亮,就是太贵了。” “少族长此言差矣,遇到喜欢的东西,就该买下来,那些花出去的钱财,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依旧陪伴在主人身边。” 张鱼的话让苏我虾夷听了之后有些错愕,随后哈哈一笑:“张公的说法真是高明,高明!” “这是天子说的,张某可说不出如此高明的话...请...” 张鱼说完,抬手示意对方入座,自己也坐下,他的身份有些特别,既是“外国人”,又非官非民,面对小自己十几岁的苏我虾夷,没有摆谱的必要,所以称对方为“少族长”。 毕竟苏我虾夷作为苏我马子的儿子,必然是苏我氏未来的族长。 苏我虾夷端坐,问:“张公,不知还有何口信,要让我转达家父?” “少族长,张某在京城时,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此事过后,只要贵国不要对新罗、百济之争有实质性的动作,令尊无论做什么,我们都会大力支持。” 见苏我虾夷点点头,张鱼又说:“贵国的白银开采,还要加把劲,如果奴工不够,公司可以优惠价格销售奴隶,实在不行,先货后款都是可以的。” “无论如何,一定要保持白银产量逐年增长,毕竟我们很看重这一点。” “是,请张公放心,家父对此事一直很上心,明年的产量必然明显增加,绝不会让张公失望。” 苏我虾夷说到这里,再问:“张公,关于朝廷向贵公司购买兵器、铠甲一事....” “少族长尽管放心,我已和公司打好招呼,都是老客户了,优惠自然要有的。”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苏我虾夷颇为高兴,见着时间不早,便行礼告退,让人将奇珍异宝装箱、带走。 张鱼送其出门,看着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去,长吁一口气。 陛下要用大量的“外贸订单”,带动国内的实业发展,从而带动“就业”,让许多无地可种的闲散劳动力,有机会务工以养活自己。 所以,出产大量白银、硫磺的倭国,对于周国而言是很重要的贸易国,与其派兵征服,还不如威逼利诱,让对方老老实实动员国内人力物力开采白银、硫磺,以此和周国做买卖。 只要对方不乱来,那么当王的是猫是狗,对于周国而言,都无所谓了。 苏我家族长期把持朝政,对于周国来说,就是利益最大化的选择,所以必须极可能协助对方铲除敌对势力。 为此,双方有了一笔“买卖”。 周国封倭国太子为征夷大将军,然后寻个机会,将对方的势力大幅削弱,这买卖一成,买卖双方能都获得极大的好处。 此事已了,苏我氏的地位愈加巩固,那么接下来,北洋贸易公司只需要集中精力,想办法扩大对倭国贸易份额即可。 至于以后会怎么样,那是以后的事,张鱼知道陛下终有一日会驾鹤西去,届时新君要如何对待倭国,就看倭国的福分有多少了。 第五百二十二章 就范 博多,港区一侧,煤场里,黑色的煤炭堆成一座座小山,其间有数条铁道纵横,连接着码头,码头栈桥边,靠泊着数艘机帆两用火轮船。x23us.com 大量苦力正在船边忙碌,他们排起长队,沿着一上一下两个登船梯频繁进出船舱,将船舱里的货物运到岸上。 来自中原的火轮船,在倭国博多港靠泊,卸下大量中原货物,又有帆船将其装着运往倭国本岛,在难波津靠岸、卸货,然后运往京城及各地。 之所以要如此麻烦,是因为周国不想让会喷烟、怒吼的火轮船吓到倭国官民,而倭国朝廷也不希望这种“怪物”靠近本岛,使得百姓受惊吓之后,产生各种奇怪的想法。 奇怪的想法是什么? 什么都有,但朝廷最担心百姓对大王为“天神之裔”的信仰动摇,所以,火轮船不可以进入倭国内海,只能在博多港靠泊。 博多是倭国的门户,如此安排理所当然,昨日抵达博多的张鱼,本来今天就要返回中原,但临时决定额外逗留几日,要给在博多驻守的周国人员敲敲“鼓”,免得出纰漏,影响两国关系。 首先,他要提醒大家:这里是倭国的地盘,好歹给当地官府一些面子,行事不要太过分。 即便博多港专门设有“周坊”,让寓居博多的周国人定居,周坊内的事务,倭国官府一般不介入,周国人若犯了事,自然有周坊里的周国管理机构处置。 但这不代表身处周坊里的周国人就可以有恃无恐,在博多横行霸道。 倭国并不是周国的藩属国,周国人员在博多长期居住,纯属贸易、经商需要,没有必要也不应该在博多作威作福,进而对两国关系造成干扰。 张鱼要提醒大家:我们是买卖人,讲的是和气生财,若在博多和倭人发生矛盾,退一步海阔天空,不要仗着自己是天朝上国子民,就如螃蟹般在博多横着走,强买强卖,到处惹是生非。 当然,不惹事不代表怕事,真要爆发严重冲突,该砍人就砍人,大不了事后赔钱。 其次,周坊的治安要做好,防火也要做好,不要三天两头失火搞得坊内浓烟滚滚,让倭人看笑话。 最重要的,就是“安全生产”。 此刻,张鱼站在煤场边,看着堆积如山的煤炭,问陪同人员一些关于煤场安全管理方面的事情。 煤炭大量堆积后,风吹日晒,其内部温度会慢慢升高,久而久之就会发生自燃,一旦堆积如山的煤炭发生自燃可不容易扑灭,处理起来还很麻烦。 煤场自燃的情况,在中原各煤炭集散地多有发生,有过许多经验教训,如今在博多港的煤场,周国北洋贸易公司的员工照搬中原各主要煤场的管理制度,将博多港煤场管理得井井有条。 张鱼对于煤场的安全管理制度很了解,在煤场里转了几圈之后,对煤场现状很满意,现在一口气问了许多问题,见管理人员答得干净利落,心中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 火轮船跨海航线的开通,使得周国和倭国之间的双边贸易往来更加方便,机帆两用的火轮船速度很快,使得两国之间的海运所需时间大幅缩短。 传统帆船出海要看风信,若风向不对,即便天气晴朗,船只也无法扬帆远航,而机帆两用的火轮船却不同,只要海况允许,即便无风也能出航。 遇到顺风就扬帆,遇到逆风就降帆,然后靠着螺旋桨推进继续航行,不需要如传统帆船那样,逆风行船必须不停走之字形前进。 普通海况下,不考虑风向就能做到时速不低于四十里的火轮船,从博多启航往西走,抵达两千里外的扬州广陵,不过耗时两三天。 考虑到船只靠泊、补给、检修以及船员休息的时间,一个来回,不过十日。 这是什么概念? 张鱼记得,以前从襄阳到西阳,骑马代步日行百里,都要花六七日时间。 从西阳步行去安陆,日行四十里,要花**日。 新式交通工具的出现,使得孤悬海外的倭国变得“近在咫尺”,因为跨海航行时间大大缩短,即便是在夏秋之际风暴多发季节,跑得快的火轮船依旧能够在海上“来去自如”。 然而光有船没有煤可不行,博多港煤场的存煤量,关系着许多到港的火轮船能否有足够的燃料返回中原,因为跨海航线上必经的耽罗岛没有煤矿,所以火轮船只能在航线两端加煤。 而博多周边地区刚好有丰富的煤炭矿脉。 倭国官府组织人力物力在博多周边地区开采煤矿,挖出来的黑色煤炭,成了倭国官府用来购买中原货物的“硬通货”,而周国(北洋贸易公司)也乐于从倭国博多官府那里买煤。 与此同时,周国还向倭国官府提供先进的采煤技术和矿井管理制度,使得博多周边几个煤矿的开采效率和矿井安全得到了保障。 随着出煤量日益增多,博多港煤场的燃煤存储量足以支撑起跨海的火轮船航线。 博多出产的大量煤炭,还可以运到耽罗岛存储,这就让周国(北洋贸易公司)开展和百济、新罗乃至高句丽的海上贸易愈发便利。 耽罗岛作为东海海域的贸易中转港,有了来自博多的煤炭供应,往返于中原沿海各港口和耽罗的火轮船跑起来十分方便,大量中原货物在耽罗聚集,然后被新罗、百济、高句丽的海商抢购一空。 这些国家海商带来的货物,同样经由耽罗运往中原,所以,博多的煤炭,逐渐成为维持东海各国海贸的重要资源,张鱼可不想博多港的煤山变成火焰山,导致等着回航的火轮船“饥肠辘辘”。 张鱼在煤场待了差不多一个上午,就是要提醒有关人员,时刻把“安全生产”放在心上。 倭国国内对于火轮船这种“怪物”褒贬不一,对于博多港成为这种“怪物”的靠泊港颇多非议,所以,为了保持博多港作为火轮船靠泊港的地位,无论是火轮船还是煤场,最好都不要出事。 “我们的目标,就是和倭国做买卖,如何又快又好的做买卖,自然是公司的关注重点,确保博多煤场顺利运转,就能确保火轮船航运的正常运营,大家谨记在心。” 张鱼一边说,一边指着靠泊码头的火轮船:“将来,海参崴也会通火轮船,所以博多会是重要的中转港和煤炭供应港,你们要想办法,协助倭国官府增加煤炭产量,毕竟,煤多了,他们卖煤的收入也会跟着增多。” 其实张鱼还想说的是,尽快将博多地区的煤炭开采规模弄大,将来,若朝廷要对倭国用兵,就方便许多。 若官军真要跨海远征,必然乘坐火轮船,博多就是火轮船船队最重要的靠泊港和煤炭补给港,有了博多煤炭的支撑,火轮船跨海运输就有了保障。 届时,即便是从中原运输数十万兵马登陆倭国都不成问题。 这一点,张鱼不信倭国君臣想不到,故而其国内反对火轮船靠泊博多、反对在博多开采煤矿的贵族不在少数,权臣苏我马子花了好一番功夫,才说动倭王同意在博多大规模开矿。 但是,即便苏我马子搞不定,对方迟早也得同意在博多开采煤矿,倭国君臣心中再纠结,最后还是得乖乖就范。 为什么? 因为产自中原的各类物美价廉产品,倭国已经用上瘾,断不掉了。 倭国能拿来买中原产品的“硬通货”,主要是白银和硫磺,其开采量逐年提升,提升的速度却有限,而倭国对于中原产品的需求量增加得很快。 那么,博多地区丰富的煤炭,就成了倭国朝廷可以依赖的第三种“硬通货”,有了这种量大易开采的“硬通货”,就能可劲从中原海商手中购买更多的奢侈品、日用品。 甚至还有各类铁制品,包括铁锅、铁甲、铁制兵器。 要知道,对于倭国来说,向周国买铁制品,远比自己开矿、冶炼、铸造划算得多。 有煤炭就有购买力,这就是天子的阳谋,即便倭国君臣百般不愿,最后还不是得乖乖就范? 第五百二十三章 买卖(续) 中午,烈日当空,带着腥味的海风夹杂着热浪吹向耽罗港码头,码头此时已停止货物装卸,装卸工们“下班”,纷纷涌向不远处的饭铺。x23us.com 几家饭铺肩并肩靠在一起,其厨房内,大厨们正忙着做饭,手握如同小铲般的锅铲,在宛若大盆的大铁锅里搅动着。 已经煮好的饭,被大厨倒在锅里,加入适量猪油、猪油渣,还有些许酱油,做成猪油拌饭。 帮厨的小工在店内奔走、备料,厨房里一片热火朝天的模样,阵阵肉香、油香向外飘去,让等着交钱打饭的青壮们不断抽动鼻子,肚子开始“咕咕”叫起来。 炉灶烧煤,炉火很旺,大厨们挥汗如雨,将猪油拌饭做好,两名小工上前,将发烫的大铁锅抬到店口架子上,然后在旁边摆好一个个大碗,再用大铁勺盛饭。 排队等候多时的青壮瞪大眼睛,看着小工盛饭,生怕对方一不留神,让本该随着饭米入碗的油渣掉出去。 等到饭盛好了,会加个咸蛋,咸蛋是带壳的,因为剥下来的蛋壳还可以泡水,泡出来的水,总是有一点咸味,装卸工们可不会错过这点好处。 猪油拌饭加咸蛋,就是耽罗港区青壮劳力最喜欢的“正餐”,因为可以填肚子,又有些许油、盐。 人吃了油、盐,可以有效恢复体力,所以对于从事重体力劳动的人们来说,猪油拌饭就是人间美味。 早、中、晚三餐,中(午)餐猪油拌饭,两餐炊饼,还有很便宜的大碗茶解渴,这对于许多来耽罗之前饭都吃不饱的人而言,干活再苦再累都值得。 装卸很累,装卸工们如果吃不饱,就没力气扛麻袋、装卸货物,寻常人家向来是一日两餐,也就是朝食、夕食,但在码头上装卸货物的青壮们,却能有一日三餐。 这是延续至周国国内各大码头的惯例,虽然耽罗身处海外,港区的各种规章制度和惯例都照搬中原,这就让聚集耽罗的百济、新罗穷人们,得以养活自己。 饭铺不远处的凉棚下,装卸工们三五成群,端着碗,或蹲或站,津津有味的吃着猪油拌饭,时不时以各自家乡话交谈。 他们是在国内(新罗、百济为主)过不下去的穷人,因为各种原因,通过不同途径来到耽罗,在这里靠卖力气养活自己,虽然辛苦,却总比在家乡好许多。 在家乡,穷得只能吃野菜粥,要么给人做牛做马,地位连狗都不如,要么欠下一屁股债,几辈子都还不完。 对于许多穷人来说,反正留在家乡没有任何希望,还不如想办法到传说中的“富贵岛”碰碰运气。 所谓富贵岛,指的是耽罗岛,耽罗岛当年为百济藩属,如今认周国为宗主国,因为耽罗成了重要的贸易中转港,所以有各国的海船云集。 入港的船只带来大量货物,出港的船只同样装载大量货物,若以港口的“货物吞吐量”计,耽罗港(商港)是东海地区最繁忙的海港。 因为商贸发达,加上周国在耽罗驻军,把耽罗当做国内重要海港经营,所以耽罗十分繁荣,岛上居民的生活水平不错。 但因为耽罗国民人数相对较少,所以缺乏劳动力(相对而言),那么,百济、新罗、倭国的国民跑到耽罗务工,可以获取不菲的收入(相对而言)。 一开始,是一些穷苦渔民跑到耽罗后滞留不归、上岸务工,渐渐地,各国海船上的穷苦船员发现给耽罗岸上的掌柜们做工,比给自家船主做工好许多,于是上了岸后,就再也不会回船。 如此行为,船主哪里答应,轻易不许船员上岸,但禁不住船员是大活人,直接跳海游上岸。 耽罗港区由周国负责实际的管理,而按照耽罗港的规矩,只要上了岸的“无业游民”就归耽罗(港区)管,若此人不愿意离开,谁也不能强拉。 所以有越来越多的船员抵达耽罗后,选择留在这里,变成“逃人”。 留在耽罗的人,可以靠着劳动获得可观的报酬(相对而言),然后伙食也好,至少偶尔会有咸蛋和猪油拌饭吃,比起之前的艰苦生活可要好得多。 耽罗官府欢迎外国人前来定居,而“逃人”在岛上为周国掌柜、船主们做事,表现得好了,还能有机会前往富庶的中原定居。 这对于海东各国的穷苦百姓来说,无异于一个脱离苦海的好机会。 这个好机会,被那些来过耽罗却因故没有留下的渔民、船员口口相传,传回国内,让各国沿海地区许多穷人有了盼头。 所以除了渔民、船员,还有越来越多的沿海地区普通百姓挺而走险,想办法到耽罗,然后辗转去中原。 各国官府当然不会容忍如此行为,因为敢于冒险出海前往耽罗的人,大多是青壮,而青壮劳动力对于国家来说是很宝贵的财富。 虽然各国千方百计防范,采取许多措施阻止沿海百姓出逃,却因为海岸线漫长导致收效不大,这些年不断有人冒着风险偷偷出海,想尽办法来耽罗。 这种行为唤作“偷渡”,风险当然大,但风险再大,也挡不住各国沿海地区穷人奔向美好新生活的脚步。 此刻,身处凉棚之中吃饭的装卸工张牛童,就是偷渡来耽罗的新罗人,在这里,他从事着“码头装卸”这份很累的工作,但几乎每天都能吃到的猪油拌饭,是他以前从未想过的美食。 吃着猪油拌饭,咀嚼着美味的猪油渣,张牛童看着港区里如林的桅杆,觉得有些恍惚。 他姓张,无名,因为小时候给人放牛,就被称为张牛童,双亲早逝,又无亲戚照应,所以日子难过,吃不饱穿不暖,给人做牛做马,累死累活不过苟延残喘。 后来听说只要能到海上的“富贵岛”,就能过上好日子,他把心一横,跟着同村几个年轻人,一起上了“黑船”。 海上颠簸,他又晕船,被颠得黄胆水都吐出来,好不容易到了地方,算是半条命都没有了。 然而到了耽罗,见着繁华的港区,张牛童觉得自己的半条命花得值。 即便是在耽罗港口码头当装卸工,每天都累得不行,但在这里,好歹时不时有猪油拌饭吃,不会被官府征发上战场送命,光是这两点,对于张牛童来说就很不错了。 至于被工头盘剥,又算得了什么? 他和几个同村青年身无分文,船主愿意送他们来耽罗,当然是有条件的,那就是得在耽罗做苦力至少三年。 一开始,大家确实累得熬不住,不过因为吃得比在家乡好,所以渐渐就适应了。 大家适应了在耽罗的生活,对于家乡虽有思念,更多是因为那是自幼长大的地方,但苦日子可不好过,所以没人想回家乡。 更别说如今国内战事连连,他们这种如同草芥般的贱民,一旦上了战场,搞不好哪天就这么死了都没人收尸。 但在耽罗就不会了,装卸货物再累,也好过在战场上等死。 张牛童看着海面发呆,旁边的装卸工们开始闲谈,谈起自己听到的各种传闻。 他们之中有百济人,也有新罗人,虽然两国是敌国,但对于身处耽罗的两国人来说,战争和他们无关。 新罗和百济,底层人民语言互通,所以交谈起来没问题,聊着聊着,就有人诉起苦来。 苦是什么苦?饥寒交迫的苦,家破人亡的苦,连狗都不如的苦。 自从高句丽败给周国、丢了好大一块国土之后,满门心思对付东南面的新罗,而百济和新罗是敌国,于是高句丽和百济联合起来,想要伺机攻灭新罗。 这些年来,高句丽和百济的军队隔三差五就要进犯新罗,新罗边境烽烟四起,但新罗军队很顽强,接连击退两国来犯兵马。 三国之间,战事时断时续,贵族们也许不在乎,但百姓就遭了殃,本来日子就过得苦,还被官府征发上战场,即便侥幸活着回来,回到家乡时,搞不好家已经散了。 烽火连年,三国边境不得安宁,外敌来犯,官府就要坚壁清野,大家辛辛苦苦种下的庄稼被破坏,家园被一把火烧了,可地租却不会因此减免。 若是官军对外用兵,百姓倒是不用坚壁清野,可官府要加租加税,沿途百姓还得从军,输送粮草、修建营寨,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无论是别人打过来,还是官军打出去,最倒霉的还是普通百姓。 烽烟不止,农民纷纷破产,好一点的变成佃农,差一点的全家卖身为奴,子子孙孙都是奴婢,连大户家养的狗都不如。 日子越来越难过,造反又不可能成功,索性一咬牙,渡海来“富贵岛”。 在这里虽然干活很累,又被工头盘剥,但好歹有猪油拌饭吃,还不用上战场,住处虽然不怎么样,好歹冬天不会四处漏风。 无论是百济还是新罗人,都不关心自己国家是否灭掉对方国家,那都是贵族们要考虑的事情,他们作为普通人,就想活下去。 张牛童听着大家诉苦,心中颇为感慨,家乡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所以大家都在想办法找活路。 活路在哪里?在耽罗。 他来耽罗有一年多,随后这一年多时间里,陆陆续续又有许多新罗人来到耽罗,当然,这些人绝大部分都是“偷渡”过来的,一个个面黄肌瘦,就像他当年那样。 其中还不乏同乡,他问起家乡近况,大家都摇摇头。 战争无止无休,官府加派的劳役、田租越来越重,贵族、大地主们趁机兼并土地,许多人家实在难以为继,便开始卖儿卖女。 说起这事情,有人长吁短叹:“家里穷,养不活那么多儿女,与其留在家里一起饿死,还不如把小的卖了,得了钱,家人好歹有一口野菜粥吃,而卖出去的儿女,若遇到好人家,总是能混得肚圆。” “家乡的大户们,不需要那么多奴婢,可中原却不一样,大掌柜们开出价钱,各位船主就到新罗、百济联系当地大户,收购婢女。” “中原大掌柜开的高价,过了几手,到了国内大户,依旧有得赚,所以,那些日子过不下去、子女又多的人家,就开始卖女儿。” “这些苦命的小娘子,一个个面黄肌瘦,可中原大掌柜不在乎,运到耽罗后,静养一段时间,好吃好喝养着,然后教汉话教礼仪,” “几个月时间,人就没那么蔫,规矩懂了,汉话也会说会听了,然后大掌柜们把她们运到中原,高价出售,还有个名头,唤作新罗婢、百济婢,或者统称东海婢。” “大掌柜专门调教出来的东海婢,能在中原卖出好价钱,所以这门买卖越来越红火,国内官府虽然禁止贩卖奴婢,却怎么都挡不住。” 听着听着,许多人心里有些难过,因为与人为奴、做牛做马的滋味可不好受,但又有人笑起来:“人家到中原大户家做奴婢,可不比在家乡饿死好?” “即便是在家乡给大户做奴婢,你以为日子能有多好?可在中原就不一般了,据说即便是一般大户,家里就不愁吃不愁穿,僮仆都穿得体面,个个着袜...你们说,自家家乡的大户,能做到奴仆都着袜么?” 大家听了之后默默摇头,那人又说:“中原那么富庶,就算是一个寻常地主,若到了新罗、百济,怕不是一方豪族,你们自己想想,在家乡,能卖身到这样的豪族里,难不难?” “所以,卖身为婢,就此和父母分别确实心酸,可总比一家人饿死好吧?” 有人听到这里开始质疑:“听你这么说,卖身为奴婢有千般好?那你怎么不卖身为奴?” 那人听了哈哈一笑:“都说了新罗婢、百济婢、东海婢,人家中原有钱人只要东海婢女,又不要东海奴仆,如果要,老子就是卖身为奴又如何?“ “说不得哪天,主家受冷落的小妾按耐不住,向我借种也说不一定!” 众人闻言笑骂:“哈哈哈!就你那丑样,谁眼瞎了找你借种” 那人见大家嘲笑自己,也不着恼,继续说:“所以嘛,人家不要什么东海奴,要的是皮黑似炭的昆仑奴,主家让黑漆漆的昆仑奴伺候女眷,万一女眷乱来,生下野种,肤色必然是黑的,那不就一眼看出来了?” 他这么一说,大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老是听人说什么昆仑奴、东海婢的买卖在中原红火,原来是这般男女搭配。” “可不是么?穷苦人家的女儿,卖身当了东海婢,到中原过好日子,父母得了卖身钱,也能改善生活,所以,如今这买卖越来越兴旺。” “中原的大掌柜们,指明了要买东海婢,所以国内的船主们,绞尽脑汁‘进货’,毕竟谁都不会和钱过不去嘛。” 听到这里,张牛童有些疑惑,大声问:“可这么一来,那么多小娘子被卖到中原,各地的男子娶亲不就越来越困难了?” “不娶亲成家,哪来的儿女,过得数十年,老是娶不到媳妇,老的越来越老,小的越来越少,人可不就变少了?” 话音刚落,他一个同乡笑起来:“这话说的,仿佛你在家乡能娶得起媳妇一般,憋不住的时候,还不是靠手?” “哈哈哈哈哈!” 众人哄笑起来,笑得张牛童面红耳赤,他狠狠的瞪了那同乡一眼,正要揭对方的短,却听工头在一旁咆哮:“准备到点干活了!没吃完饭的赶快吃!要出恭的赶快去!” 这么一喊,仿佛石块投入平静的池子里,激起一片涟漪,装卸工们吃饭的吃饭,出恭的出恭,各自忙碌起来。 张牛童把饭吃完,又伸出舌头将碗面添了几圈,意犹未尽的将碗放回店铺,取了碗的押金,转回凉棚乘凉,然后开始走神。 方才提起的中原大掌柜们大量买“东海婢”,这事情他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张牛童看看海面,又看看靠泊在码头的船只,暗暗下定决心:将来等我发达了,也要买几个婢女,要屁股大好生养的,可劲生儿子! 第五百二十四章 时机 辽东,抚顺,出巡至此的宇文温,身处露天煤矿矿区,看着矿区内忙碌的人影,听着机器的轰鸣声,又看着煤场堆积如山的煤炭,只觉心旷神怡。m.x23us.com 他头戴“安全盔”,身着工作服,脚穿“劳保靴”,宛若寻常矿井职工一般,站在矿区高台,俯视着宛若脸盆的露天煤矿矿区,时不时问陪同参观的技术人员一些问题。 抚顺为汉时玄菟故地之一,后为高句丽所占,自辽东之役后,重归中原朝廷管辖,宇文温知道后世大名鼎鼎的“抚顺煤矿”,于是将这里改名抚顺,然后投入人力物力勘探煤炭矿脉,然后进行大规模开采。 因为是“照着答案答题”,而煤矿的开采技术、管理制度,和叶城平顶山煤矿相同,所以抚顺的煤矿开采进度很快。 如今是明德十九年,八年时间过去,抚顺的露天煤矿已经初具规模,矿区的运煤轨道上,现在已经有了小火车在运转。 夏天才在中原鄂州试运行成功的火车,其技术很快便推广到全国各主要煤、铁矿区,各矿区的蒸汽机技术人员根据技术原理,用矿区现有的蒸汽锅炉、蒸汽机配件,自制拉矿小火车,直接就在矿区现有轨道上跑起来。 这种自制小火车虽然有些简陋,但性能基本堪用,能在正常坡度的运矿轨道上,拉着平日里得许多匹马分组拖曳的矿车一起动,以时速二十里的速度(上坡)往出口走。 煤矿不缺煤,所以有了这种新式的运输工具后,矿区节省了大量人力、马力,不仅运煤速度快了许多,而且还能投入更多的人力开采煤矿,增加日开采量。 当然,这种小火车还可以拉人,矿工们乘坐小火车下矿、出矿,省力又省时,同样可以提升采矿效率。 宇文温看着行走在蜿蜒轨道上的运矿小火车,听着小火车的轰鸣声,仿佛听到了时代的脉搏。 铁路,是工业社会的血管,火车的轰鸣声,就是工业社会的脉搏,沿着铁路布设的电报线,宛若神经,而充足的煤炭供应,就是支撑工业社会的粮食。 这几样,如今在宇文温的努力下都有了,虽然当今社会距离工业社会还远得很,但他亲自种下的种子已经长成幼苗,总有一天会长成参天大树。 中原是这样,辽东也会如此。 有了蒸汽机的帮助,荒废多年的辽东,很快就会变成一方热土,人们用蒸汽抽水机排干沼泽,用蒸汽机抽水机浇灌农田,用铁制农具开垦土地,让无数荒地变良田。 有了土地和粮食,还有安全的定居点,就会吸引更多的百姓到辽东定居,随着大量中原百姓涌入辽东定居,拿着火铳、火炮守卫家园、开辟定居点,辽东再也不会出现什么渤海国。 这一切的前提,就是蒸汽机械大规模在辽东普及,而要让蒸汽机械运转起来,就得有充足的煤炭供应。 所以,抚顺煤矿及时出现了。 这个露天煤矿的煤品质不错,矿脉很大,所以将来的开采规模会越来越大,出产的煤炭就近走水路往上、下游地区输送。 有了抚顺的煤炭供应,加上火轮船作为运输工具,辽水及其主要支流地区沿岸城池就不会缺煤,到处轰鸣着的蒸汽机械,宛若一个个心脏起搏器,让辽东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有力。 宇文温在高台处待了一个多小时,对矿区的现状很满意,但他不急着走,而是转到矿区办公室,和技术人员们座谈。 抚顺煤矿是在中原采矿技术人员的帮助下建立起来的,这些来自中原的技术人员之中,有许多来自鄂州大冶,也有许多来自叶城平顶山煤矿,大多是从事采矿多年的老手。 大冶地区的铁矿、煤矿,是在宇文温当年地方官任下得到大规模发展,后来有一批人调到叶城平顶山去开采煤矿,所以如今在抚顺煤矿主持工作的技术人员,有许多人算是宇文温当年的老部下。 老部下远离家乡,来到遥远的辽东开矿、定居(支边),宇文温既然出巡辽东至此,自然要召集老部下座谈,嘘寒问暖,听听大家的心声。 问大家在辽东是否住得惯,过冬情况如何,和家乡通邮方不方便等等。 宇文温做过多年地方官,所以对于实务很熟悉,问的问题都是和技术人员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听得大家说在辽东过得很好,宇文温很满意。 随后又问那些年轻的技术人员们,东海婢如何。 东海婢,是来自东海百济、新罗以及高句丽、倭国的婢女,统称“东海婢”。 中原的商人,从东海诸国商人手中购买这些穷苦人家出身的婢女,好吃好喝调养,然后教汉语、礼仪,转卖给中原有钱人,这样的买卖已经成规模。 如今东海婢和昆仑奴并称,在中原大受欢迎。 在大庭广众下问这个问题,确实有点那什么,更何况是天子亲口问,宇文温自己却无所谓,毕竟这也算是关心臣子,然而在场年轻的技术员们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一个个面红耳赤,尴尬得不行。 几个年长的技术员见着如此情形,赶紧出来救场:“陛下,东海婢能做家务,能体贴人,能暖榻,好得很。” “那就好,家里就是得有人操持。”宇文温点点头,对于这些年轻人的尴尬很理解,“大家白日里上班,在矿区累死累活,总不能回到家,还得自己做事。” “男人嘛,总是要成家的,然后有了儿女,才好对父母、对祖宗有个交代,不然大家千里迢迢来到辽东支援大开发,结果奔波多年依旧孤零零一个人,这像什么话?” 宇文温是男人,当然理解男人的需求,虽然“支边青年”们不一定真的找不到媳妇,但朝廷适当给予“帮助”,解决个人需求,这也是“人性化执政措施”。 中原的年轻男女比例还没到失调的地步,但对于“支边青年”(支援边疆开发的有为年青人)来说,愿意跟着他“支边”的女子未必好找。 所以,表现出色、年终考核优秀的人,官府以婢女进行奖赏的做法,很能调动人员的积极性,至于奖赏的婢女是普通婢女还是东海婢,其实都没什么。 而在辽东,东海婢成了官府奖励表现出色吏员、技术人员的“奖品”,让许多远离中原家乡到辽东为朝廷效命的人员有了生活伴侣。 至于这“生活伴侣”会成为正妻还是小妾,那是“获奖者”自己的事情。 实际上,朝廷就是用这种办法解决“支边青年”的婚姻问题,让这些人身边有个伴,有人伺候着,那么日子就不会难熬。 对于宇文温来说,这就是一石二鸟的手段,一来向国内引入年轻女性,解决“支边青年”的婚姻问题,二来釜底抽薪,让百济、新罗乃至高句丽损失大量年轻女性,进而影响国内人口增长速度。 虽然东海婢的来源都是各国穷苦女子,其国内贵族、豪族们不会缺女人,但年轻女性的大量流失,会让普通百姓的成婚率下降,每年的新生儿减少,持续个二三十年,负面效果就出来了: 作为国家税基(实物税、劳役)的普通平民,其总人数增长缓慢,意味着国力的增长放慢,若国家连年征战导致大量青壮损失,想要恢复人口就会变得越来越困难。 半岛三国:高句丽、百济、新罗连年征战,国内百姓苦不堪言,许多农民纷纷破产,要么沦为佃农,要么卖身为奴,而卖女儿当“东海婢”,就成了许多人家的无奈选择。 随着大量年轻女性的流失,越来越多的贫穷青年找不到老婆,又面临越来越严酷的压迫和剥削,于是偷渡之风愈演愈烈。 这就是宇文温的浑水摸鱼之策,挑动半岛三国混战,但三国之中任何一国却无法突破僵局,就这么干耗着,然后他偷偷在后面挖墙脚,用经济手段导致各国人口流失。 虽然这样做的效果有限,但终归是有效果的,三国混战,只会越来越虚弱,与此同时周国和三国做买卖赚钱,抓紧时间开发辽东,让辽东地区的实力快速增长。 此消彼长之下,彻底解决高句丽乃的时机就会渐渐成熟。 。。。。。。 抚顺城内,权做行宫的驿馆里,燕王宇文维翰向父亲宇文温汇报此次东巡鸭绿水的情况,夏初,他作为观察使抵达辽东之东的鸭绿水流域,巡视各地驻军和定居点,听取军民的心声,如今汇总后上呈御览。 “父亲,因为有了火轮船,还有各地的支援,鸭绿水一线的要塞、城池,日子都过得不错,军屯、商屯都发展起来了,许多地方已经开始自给自足。” “鸭绿水的修船场已经投入使用,借助中原送来的备件,能够对各类火轮船进行大修,如此一来,可以确保鸭绿水航运,支撑起鸭绿水炮船队,随时支援沿岸堡垒,对来犯之敌进行反击。” “鸭绿水南岸,军屯、商屯也做得有声有色,官军的前沿堡垒群已成体系,即便高句丽骑兵袭扰,也很难渗透官军的数道防线。” “再过得数年,鸭绿水南岸各堡垒就能基本实现自给自足,朝廷的负担减轻,待得辽东真正发展起来,靠着就近转运辽东粮草,足以支撑朝廷收复并控制汉四郡故地。” 汉四郡故地,只要朝廷有能力,那就必须收复,这是宇文温的信念,也是他不断向儿子们灌输的信念,实行起来却要讲究策略。 收复汉四郡,就得把高句丽乃至百济灭掉,这在军事上不算难,因为原本历史里,唐朝就做到了这一点。 问题是马上打江山,不能马上治江山,军事上虽然收复了汉四郡,但要守住汉四郡故地,却不能一味靠打仗。 唐朝收复汉四郡,还设州县、安东都督府进行直接统治,结果呢? 朝廷财力无法支撑大量驻军驻守半岛,加上西面要对突厥、吐蕃用兵,迫使唐廷将军队主力投入西线,于是新罗开始搞事。 趁着唐军主力回国,挑唆高句丽、百济遗民造反,趁着唐军平叛自顾不暇之际,直接派兵袭扰唐境。 等到唐军主力东进,新罗赶紧收缩兵力,然后遣使求和。 一来二往,唐廷承受不了反复调兵东进平叛、退敌的开销,只能渐渐收缩国境,以至于新罗最后奸计得逞,将鸭绿水以南高句丽、百济故地悉数收入囊中。 唐朝辛辛苦苦干掉高句丽、百济,结果到头来好处全给新罗拿去了。 宇文温可不想重蹈如此覆辙,他觉得既然要做事,那就得把事做好,不留任何后患。 他放下手中资料,问儿子:“大郎,依你之见,时机到了么?” 宇文维翰答道:“父亲,时机未到,最好再等上数年。” “哦?为何?” “父亲,辽东开发历时近八年,好不容易打开局面,越来越多的中原百姓开始闯辽东,如果东征战事起,恐怕百姓会有疑虑,担心到了辽东后被官府征发随军出征,于是纷纷打消念头,若真如此,那可不好。” “灭高句丽之后,百济必然敌意大增,所以皇朝迟早要灭百济,如此一来必然连年用兵,若等中原的电报线路铺设完毕,直达鸭绿水畔,届时官军水、陆并进,协同作战,如虎添翼。” “其次,北司如今正张罗着‘东海婢’买卖,还变着法子鼓励百济、新罗乃至高句丽国内贫苦青壮偷渡,此事初见成效,但要达到预期效果,还需要时间。” “那些偷渡耽罗乃至中原的三国贫苦青年,只要皇朝好好笼络、加以培养、利用,将来官军横扫半岛,他们就是最好的通事、向导和协从军。” “将来朝廷在汉四郡故地设州县,委任这些人坐镇地方,他们必然害怕三国旧贵族、豪族反扑,所以会相对忠于朝廷忠诚。” “但培养协从军也需要时间,而时间在皇朝这边,所以孩儿以为,灭高句丽的时机从总体而言还不成熟,朝廷不用急。” 儿子所说,正符宇文温心意,他知道周国的国力日新月异,所以对于完全收复汉四郡一事,根本就不需要急。 汉四郡故地不仅要收复,还要能够完全“消化”,不然一旦消化不良,迟早被迫“吐”出来。 李唐灭高句丽、百济,赫赫武功之后,却是渤海国出现、新罗渔翁得利,这又是何苦来哉? 前车之鉴,绝不能重蹈覆辙。 第五百二十五章 泽被后世 辽泽旁,宇文温看着无边无际的沼泽,顿生无力之感:若要将这片沼泽化为良田,得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耗时多年才能见效。x23us.com 辽泽有东西二百余里的泥淖,夏秋之际蚊虫漫天,人马穿行其中十分艰难,直接导致辽东、辽西之间的交通受限。 历史上隋唐的辽东之役,就是因为辽泽的作梗,导致陆路行军十分艰难,进而影响到后勤运输,使得远征辽东的大军只有夏秋两季的作战时间,中原大军空有庞大兵力,却被辽泽所掣肘。 虽然宇文温在各类公文、军报上看过官员、将领对辽泽的描述,如今亲临此地,才切实感受到辽泽的情况是多么不乐观。 辽泽是多种地貌的综合体,不仅有丛生芦苇或其他水草的沼泽,而且河流纵横,又有大大小小的湖泊遍布其间,形成河流、沼泽、湖泊自然交错的综合体。 又因为位于辽水水系的中下游低洼地区,所以夏秋之际一旦辽水水位高涨,就会有大量河水涌入辽泽,到了冬春季节辽水水位下降,这些多出来的水就留在辽泽,构成了大小湖泊、沼泽。 若要治理,将沼泽排干、围湖造田,首先得围绕辽水水系修建一系列水利设施,断了辽泽水的来源,然后开凿排水沟,佐以蒸汽抽水机不停排水,排干沼泽以及湖泊。 这种做法,正如朝廷之前推行的汉沔地区大开发一样,通过围湖造田、排干沼泽的方法向云梦泽故地要良田。 但汉沔地区之前就已经有了历时数百年的初步开发,又紧靠人口稠密的荆襄地区,所以能较为方便的进行深度开发,但要以此经验开发辽泽就会难许多。 辽东人烟稀少,尚有许多较易开发的大片荒地没有开发,所以,与其把宝贵的人力物力投入到时间长、见效慢的辽泽开发,还不如采取先易后难的策略,把其他地区先开发好。 等到辽东地区的人口增加到一定数量,开始出现人少地多的问题后,再对辽泽进行改造。 这个目标要是想实现,可能要花上至少两、三代人的时间,所以,宇文温是看不到了..么? 未必。 辽泽的开发,困难确实摆在眼前,但宇文温认为,这不是他把问题留给下一代解决的理由。 辽泽,不该“泽被后世”。 要开发辽泽,可以将其当做一个巨大的沼泽地,这里不缺水,反倒是因为水泛滥才形成大片沼泽,而沼泽底部有厚厚的腐殖质,若排干水,或者控制水位,完全可以将其开垦为水田,种植冷水稻。 这件事现在就开始做,严格执行规划方案,持续二十年,辽泽变成粮仓就不会是梦想。 也许那时候我还活着也说不一定。 宇文温如是想,看着眼前辽泽,干劲十足。 他在陪同官员的引领下,走到一旁的高脚屋建筑群,这些高脚屋整齐排列着,又有通道连接,整体而言如同一个“丰”字形布局的村落。 这是出现在辽泽边缘(东部)的新村落,其即将入住的居民,都是开发辽泽的“先锋”。 高脚屋,是气候湿润、雨量充沛的亚热带地区一种十分普遍的民居形式,在南洋地区很常见,宇文温对此印象深刻。。 一般的高脚屋分上、下两层,为竹子盖建,也可以用木材搭建,屋的上层住人,下层无墙,只有数根木桩(竹桩),用于放置家具和其他物品。 若这高脚屋位于沼泽地区,下层自然是沼泽或者水田。 高脚屋的搭建,对地基要求很低,南洋各地都有高脚屋,将其引进辽东,对于开发辽泽这种沼泽地区很有帮助。 而住在里面的人,当然也是引进的外国劳工:有南洋奴工,也有生或者毛人(虾夷)。 一切,都是参考汉沔大开发的成功经验,第一期开发,投入大量奴工,将沼泽、湖泊地区初步整理,清除芦苇、水草,挖沟渠、修建水利设施排水、防洪,打好基础。 这个过程很辛苦,夏秋之际蚊虫毒蛇叮咬,冬春季节踩在水里冰冷刺骨,所以人的伤亡很高,虽然按照后世的道德观来看,此举十分不人道,但在这个时代,奴工伤亡大根本就不算事。 靠着奴工打开局面,然后调集大量劳动力修建田埂、堰坝,将沼泽、湖泊“网格化”,每一个“格子”里的地块都会变成水田。 当然,考虑到水系的自然调节,必须保留适当的湖泊,雨季蓄水,旱季放水。 一开始,这样的水田产量很低,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稻谷和苜蓿轮作,提高土地利用率,然后增加肥力。 在辽东,水稻一年一季,水稻收割后排干水,种植苜蓿,来年将苜蓿根茎翻耕埋入途中,然后注水变成水田,种植水稻。 如此轮作,只要数年时间,新开垦的农田其肥力就会有显著增加,粮食产量慢慢就会上升。 这是汉沔开发的成功经验,加上冷水稻种的帮助,用在辽东很合适,辽东各地经过这数年来的实验田种植,效果很好,现在,进一步推广的时候到了。 宇文温来到新村中的“会议厅”,会议厅里已经坐满了人,这都是前来觐见大周天子的、契丹各部首领,见着天子进来,纷纷叩拜。 宇文温就座之后,示意大家平身、入座。 各部之中,有十余年前归顺周国的粟末八部,即后来改编为“八旗”的八个部落,八位旗主坐在最靠近天子御座的地方。 又有仅次于八旗归顺朝廷的几个契丹部族,其首领位次八旗旗主,然后是近年归顺朝廷的其他粟末部落首领。 在通事的协助下,宇文温与在座的、契丹首领们交谈,谈的是一桩大买卖。 辽泽开发势在必行,“一期工程”需要投入大量生口(奴隶),那么生口从哪里来? 一是靠南洋贸易公司从南洋以及西洋购入(从捕奴队、奴隶贩子手中购买);二是靠北洋贸易公司从倭国东北境、虾夷大岛上捕获虾夷(毛人)。 三,就是靠在座的“朝廷鹰犬”,从粟末水、黑水流域捕捉“生”,或者从大草原(包括黑水上游地区)捕捉室韦等游牧部落部民。 这种行为,就是后世史书上大加批判的奴隶贸易,在这个时代又称“生口买卖”,但按照这个时代的价值观而言,中外各国没谁认为不对。 宇文温作为大周天子,亲口向前来觐见的、契丹各部首领承诺,各部抓来的生口(奴隶)有多少,朝廷就以合理价格收购多少。 不怕生口卖得多,就怕各部的“业务量”不够多。 相关事宜,当然就按着“老规矩”办,北洋贸易公司会从中协助,至于购买生口的“货款”,自然囊括了铁制品、日用品、食盐、糖、茶叶、纺织品等中原产品。 在座的首领及其部落,都是大周天子的马前卒,天子不会亏待鹰犬,所以各部部民出去捕捉生口,必要的武装当然是要有的。 根据不同的分级,、契丹各部都会获得不同数量的铁甲、铁兵,把部民武装起来,才能更好地出去“开展业务”。 攻打其他部落,抓完人之后,空出来的猎场、牧场,当然就归当事部落所有,抓到的生口之中,女人可以选择留给本部青壮,其他俘虏,就拿来换各类生活物资,改善自己部落的生活条件。 朝廷有了充足的奴工,就能更快的开发辽泽,而且对于奴工的需求很大,还会持续多年。 这是一项双赢的政策,由天子亲口向与会诸位宣布,可信度不容置疑。 而天子亲自颁发的金制令牌,就是各部的“营业许可”,有这金牌在手的部落,可以优惠价格售卖生口,和北洋贸易公司做买卖时,还可以有九折优惠(不限商品种类)。 每年还有一定数量的食盐份额可以免费领取。 金牌代表着周国朝廷的认可,可以世代相传,泽被后世,所以在座的旗主、酋长们心中激动万分,纷纷离座,再次向宇文温叩拜。 用各自的语言,向大周天子宣誓效忠:“臣等及子孙后代,愿世代为天子鹰犬!” 第五百二十六章 人情味 沈阳,武库,刚运到的军需物资暂停入库,宇文温在此坐镇,让儿子们分头带领军吏检查即将入库的物资是否合格,其中尤以戎服(冬装)为重点。顶 点 x 23 u s 辽东的冬天十分寒冷,比中原冷多了,士兵们的冬装暖和与否,直接关系到士气,所以宇文温要抽检军需,看看从中原运来的冬装质量如何。 因为中原的棉花产量大增,所以棉衣、棉裤、棉靴、棉手套已经渐渐普及,辽东官军将士的冬装,当然包括这些,但其中棉花的填充量如何、布料是否耐磨,会决定冬装是否暖和。 如何检查棉衣、棉裤、棉靴的质量,自有一套方法,宇文温让带过兵打过仗的长子宇文维翰向弟弟们传授心得,然后开始抽检。 宇文温自己也没闲着,检查军冬帽,这军冬帽的样式有些奇特,实际上就是后世所称“**帽”。 **帽的保暖性能毋容置疑,所以被宇文温“借鉴”后出现的军冬帽,除了没有前额的红色五角星,基本上和“原版”差不多。 当然,名字自然不是“**帽”,因为这种冬帽率先供应辽东官军,所以又称“辽东帽”。 辽东帽是辽东官军将士冬天的制式帽,一般在非作战时穿戴,保暖效果不错,必要时可以放下左右护耳,保护耳朵和面颊。 经过数年的试用,这种帽子的保暖效果得到印证,故而民间也很喜欢戴这种实用的帽子,所以很快流传开来,“辽东帽”这一称呼越来越名副其实。 宇文温随手拎起一顶冬帽,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几遍,没发现什么明显的质量问题,又随机开了几个木箱,挑了几顶帽子检查,质量都合格。 依概率而言,这批即将入库的冬帽是合格产品。 当然,军需官只要有点脑子,就不会在天子于辽东巡视时弄虚作假,所以,他离开沈阳之后,运抵沈阳的军需物资质量如何,还不能说绝对没问题。 他见着儿子们抽检军需忙得不亦乐乎,顺手拿起一件棉衣打量起来。 供应给军队的戎服,如今统一采用几个衣服号码:特大号、大号、中号、小号,以方便被服场大批量制作,戎服运到军营之后,士兵们根据自己的身材自己选择合适的号码。 若是稍大些就让裁缝稍微改改,如此一来,省下许多麻烦。 至于冬装棉衣,制式军用棉衣的下摆较长,能确保士兵穿上棉衣蹲下时,下摆依旧能挡着屁股。 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实验结果表明,若为了省料缩短棉衣下摆,那么士兵穿着棉衣、棉裤后,随便运动一下,结合处(腰间)依旧会有寒风漏进来,所以还得额外加一件披风。 所以,棉衣穿在身上时,下摆过裆(部)是必须的,这是对士兵的关怀,即所谓“人情味”。 而棉衣的纽扣也有讲究。 宇文温拿着的棉衣,其纽扣为铁制,之所以不用易于加工的铜和锡,当然有原因。 燕王宇文维翰,此刻就在向弟弟们讲解其中奥秘:“若戎服用铜扣,那么铜扣会被士兵扯下来,收集够一定数量,熔了做铜器。” “若用锡,呵呵,冬天在关中、河南还行,可在辽东,冬天很冷,锡会冻坏,染上‘锡疫’,先是膨胀变脆,再冷一些时,就会变成粉末。” 宇文维民听父亲说过“锡疫”,所以很感兴趣:“兄长,这锡真的会冻成粉末?” “没错,所以在辽东尽量别用锡器,因为一到冬天就会变脆。” “那,铁就不怕被人偷么?铁纽扣没人要,可甲叶....”宇文维礼在一旁问,拿起一件棉甲,掀开衣襟,摩挲着内衬里用泡钉钉着的甲片,说道: “棉甲,布在外,甲片在内,若偷偷把甲片取下,别人是看不到的。” “这是个问题,防不胜防,毕竟谁也不能时刻盯着这么多士兵,提防对方取下甲叶换钱。”宇文维翰答道,这个问题,当年也困扰过他,不过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 “偷铁甲叶,积少成多,然后转卖换钱,即便是没有棉甲时,札甲在士兵手里也会遇到这个问题,可是现在,官府不禁铁,皇朝铁产量连年增加,市面上随便都能买到物美价廉的铁器,谁还偷甲叶?” “军中宵小偷窃军需倒卖,自古就是顽疾,然而士兵不过是小偷小摸,军需官甚至将领才有能力偷梁换柱,但前提是有利可图才行。” 宇文维翰拎着一件棉甲抖了抖,甲叶相互摩擦发出撞击声,他随后又说:“士兵们上战场,靠的就是铁甲护身保命,既然铁卖不出好价钱,自然就没人偷了。” “至于军需管理的诸多**,那就得靠一套监督制度来管理。” 这个回答不错,宇文温在一旁听了默默点头,然而宇文维礼却笑起来:“兄长,士兵偷偷取下甲叶,可不一定要拿来转卖。” 宇文维翰觉得有些好笑:“哦?那若有人取下甲叶,为的是什么?” “铠甲穿在身上很重的哟。” “呃.....”宇文维翰先是一愣,随后明白弟弟说的是什么意思,宇文温眉头一皱,随后也反应过来了。 只剩下和宇文维礼同龄的宇文维民,满脸都是疑惑:“这,这是何故?” 宇文维礼瞥了一眼左右,见侍卫们离得远,便低声说:“废话,让你穿着二三十斤的铠甲执勤站岗,一穿就是大半日,舒服么?” “啊.....”宇文维民恍然大悟的点点头,宇文温在旁听着听着,心情瞬间“晴转多云”,走到儿子身边,问:“六郎发现宫中有侍卫不穿铠甲执勤?” “父亲,宫中制度严格执行,谁敢偷懒?只是孩儿不经意间听过几次抱怨。” 宇文维礼答道,随后又说:“父亲,不是孩儿多事,宫中侍卫的职责,礼仪性质居多,大部分人实际没必要着甲,其中包括环锁铠....” 宇文温闻言一愣,想反驳,不过还是忍住了:“六郎有何想法?” 宇文维礼见父亲没有反驳,鼓起勇气说: “父亲,在宫里,外有禁军守卫,闲杂人等不得擅入,那么侍卫们一个两个着甲执勤,不就是画蛇添足么?俗话说得好,百步无轻担,至少二三十斤重的铠甲穿身上大半日,不过白白消耗体力。” “夏天天气炎热,即便侍卫们有消暑饮料喝,可穿着铠甲容易弄出一身汗,想擦都不行,风一吹,容易着凉生病,虽说侍卫们身体硬朗,可也会捂出痱子来,算是受罪。” “到了冬天,铁甲发寒,却因为要着甲,在甲内无法穿着厚实冬衣,即便外罩披风,可冰凉的铁甲散发寒气,虽然侍卫们不是扛不住,但总归是有些受罪。” 说到这里,宇文维礼总结:“父亲,孩儿以为,侍卫们没必要大多数人着甲,与其被铠甲拖累得精神不济,还不如轻装执勤,注意力也能多集中些。” 宇文温点点头:“这说法也不是没道理....” 其实他觉得儿子这见解有些肤浅。 宇文温带兵多年,不觉得军人着甲执勤有何问题,毕竟若是连着甲执勤都做不到... 说好听点就是银样枪头,说难听点那不就是娘炮么? 虽然皇宫侍卫的礼仪性质更多一些,但宁可改进“执勤用铠甲”的形制,也不能一味讲人情味,让侍卫轻装。 他不想打击儿子的积极性,便问:“侍卫不能无甲,不然不像话,六郎有何改进的好办法?” “父亲,那就用棉甲呗,夏日里把甲叶取下来,留着泡钉,一眼望去照样威风凛凛,再说,棉布吸汗透气,也不错的。” “到了冬天,嗨,有没有甲叶也无所谓的。” 听得儿子如此有创造性的建议,宇文温目瞪口呆:你这个小兔崽子如此会糊弄人,跟谁学的啊! 第五百二十七章 明德少年欢乐多 一望无际的大海上,火轮船船队正在航行,这些机帆两用的蒸汽船上,搭载着天子御驾及随行人员,从辽口出发,前往幽州燕津。x23us.com 如今是深秋,结束辽东之行的宇文温,身处当中一艘船上,和儿子宇文维民、宇文维礼详谈。 宇文维民、宇文维礼已达到这个时代男子从军的最低年纪,正如其他年轻人一样,血气方刚,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说起驰骋沙场,那叫一个神往。 而现在,他们和父亲谈起汉末三国,确切的说,是《三国演义》中的故事。 在两个“不正常人类”的努力下,章回体小说《三国演义》穿越时空来到这个时代,作者名讳依旧是“罗贯中”,因为“还原度”极高,所以《三国演义》很快就流传开来。 宇文维民、宇文维礼是《三国演义》的忠诚读者,看得入迷,对其中的英雄人物及事迹烂熟于心,所以,现在和父亲讨论一个问题: 刘先主入蜀,让常山赵子龙坐镇荆州,会不会更好些? 赵云字子龙,银枪白马,智勇双全,那攻防兼备的“百鸟朝凰枪法”,打遍天下无敌手,长坂坡七进七出,单骑杀透曹军重围,护得后主平安脱险,其长坂坡救主的故事,可是脍炙人口。 宇文维民、宇文维礼作为赵子龙的“迷弟”,觉得若当年是赵将军守荆州,断不会被东吴碧眼儿偷袭成功,如此来,刘先主三兴汉室便可成功。 这种观点,让宇文温想起了“当年”,当年他也是这般年纪,也是赵云的“迷弟”,也觉得刘皇叔若是让赵云守荆州,那就不会有后来的大意失荆州。 为此,他还和好友们热烈讨论过种种可能,那种“中二少年挥斥方遒”的气势,现在回想起来,真是让人唏嘘不已。 面对两个儿子几近于不容置疑的观点,宇文温决定采取迂回策略进行反驳。 赵云是许多三国爱好者(年轻人)心中排前三的偶像,年轻、英俊、武艺高强又会动脑子兼之忠义无双,这就是爱好者心中赵云的形象,如果他直接和儿子说赵云这不行、那也不行,必然会激起儿子的逆反心。 所以.... “荆州,是刘先主起家基业,不容有失,赵子龙即便能当大任,却不是最优先的人选,你们知道为何?” 不等儿子回答,他自问自答:“是因为桃园三结义,刘先主为长,关云长排第二,张翼德排第三,刘先主的左臂右膀自然是两位义弟,荆州如此重要,却绕过二弟、三弟托付他人,你让关、张二人如何想?” 宇文维民先质疑:“可是,关云长过于自傲,这是性格弱点,果不其然为宵小所趁,刘先主不会不清楚义弟的性格,而张翼德勇则勇矣,坐镇一方不合适,所以不该赵子龙守荆州么?” “你们看到的是打仗,而刘先主考虑的是全局,镇守荆州要地非同小可,若舍文武双全的关云长不用,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不信任义弟,那么,关云长除了以死明志,还有第二条选择么?” 宇文温的说法,让宇文维民和宇文维礼不知如何反驳,因为他们能理解父亲所说的意思。 桃园三结义,三兄弟形同手足,兄长离家,却不让二弟或三弟留守,说轻了是另有任用,说重了就是信不过义弟。 以关云长那高傲的性格,大概真的会以死明志。 宇文温见儿子无话可说,又趁热打铁:“其实关云长败亡,关键不是被人偷袭荆州得手,若那国舅糜芳没有叛变,荆州局势也不会再不可挽回,你们说,事前谁能想到糜芳身为国舅,居然会投敌?” “糜芳糜竺两兄弟,早在徐州时,就大力资助刘先主,送兵马送钱粮,还将妹妹嫁给刘先主,从那以后即便颠沛流离、辗转四方也不离不弃,刘先主能想得到妻兄居然会在关键时刻投敌?” 说到最后,宇文温开始带节奏:“你们有没有想过,糜芳为何会如此选择?” 见儿子摇摇头,他回答:“性格,决定了一个人在关键时刻的选择。” “糜竺贵为国舅是没错,可当吴军突然压境时,他的选择只有两个,一个是竭尽全力守城,很大概率城破身亡,小概率守到关云长回师来救。” “另一个选择,就是投降保命。” “可能你们认为,只要主将整顿兵马,闭门死守,就一定能守到己方主力回师,然而,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到这一点。” “如果这个主将,平日里对麾下将士不冷不热,甚至还肆意打骂,毫不怜悯,那么,关键时候他能调动这些士兵,和自己一起死守孤城么?” 宇文维民见父亲看向自己,沉吟片刻,摇摇头:“不会,恐怕他还会担心部下献城,甚至用他的人头来换富贵。” “没错,这是一个很大的风险,还有,若主将刚烈,即便部下献城也宁死不屈,他同样不会做出投降的选择,譬如赵子龙,若是他孤军守孤城,你们觉得他会背叛刘先主投降么?” 宇文维民和宇文维礼几乎是嚷起来:“肯定不会!” “所以,那糜芳可能能力平庸,平日治军无方,意志软弱,所以到了关键时刻,一来没信心凝聚军心守城,二来胆小如鼠,生怕一不留神丢了性命,所以还不如开门投降保命。” 说到这里,宇文温敲起书案:“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一个人到底可不可靠,只有到了关键时刻才能知道,这一点,你们要谨记在心。” “不要看有人平日里对你笑脸相迎,体贴周到,就以为人家愿为你上刀山、下油锅,人心隔肚皮,你根本就看不出对方的笑脸之下真正的表情。” “识人之术,不是随便谁都具备,但是,一个人的言行举止,是可以看出一些端倪的,若此人言行一致,那至少说明对方是坦荡之人,若言行不一,你们自己就要多个心眼。” 宇文温见儿子用力点头,继续说:“还有,对待身边人,要赏罚分明,不要随意打骂,不要随意羞辱,不要以为自己说什么别人都不敢违背就是自己厉害,若是到了关键时刻,譬如要孤军守城,届时谁会和你同甘共苦?” “平日不烧香,急时抱佛脚,有用么?糜芳若是平日里爱兵如子,想来他只要登高一呼,将士们都会心甘情愿死守城池,可平日里若把将士当奴隶用,关键时刻人家就能把你卖了。” “是亲戚又怎么了?人家面临生死抉择时,一样会为了保命而选择出卖你,你们一定要记住,光看关系远近来衡量一个人是否可靠,是很幼稚的想法!” 宇文温今日和儿子说三国,不是闲得无聊,因为他发现两个“明德少年”有些不食人间烟火,加上身处“中二叛逆期”,各种奇葩思想纷至沓来,让人听过之后哭笑不得。 譬如之前,宇文维礼见皇宫侍卫着甲执勤很辛苦,便建议用除去甲叶的棉甲充场面,这种极其荒唐的主意,居然是苦心培养的儿子口中说出来,宇文温真是差点无语凝噎。 他见儿子对三国故事感兴趣,就顺水推舟用三国故事来给儿子上教育课,让儿子明白处世之道不是非黑即白,让儿子意识到善待随从的意义。 说到善待随从,宇文温又问:“你们可知道,齐王高澄是怎么死的?” 宇文维民和宇文维礼点点头,异口同声回答:“是被府里膳奴砍死的。” “齐王高澄在重兵环绕、侍从如云的府邸里,居然被区区膳奴砍死,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可人家就是死的这么窝囊,怪谁?” “你们要记住,无论贵贱,睡觉时都不可能睁着眼睛,你不想哪天暴死,就好好善待自己的身边人,真要觉得不妥,该调走就调走,不要打骂完接着驱使,若对方恶向胆边生,铤而走险和你同归于尽,那不是倒霉么?” 宇文温希望儿子多个心眼,不要被旁人的花言巧语弄得昏头转向,不要到了关键时刻被人卖了还目瞪口呆: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背叛我! 宇文温不可能护着儿子一辈子,所以希望儿子们“情商”高些,所以趁着坐船时间多,适当对两位“明德少年”进行“思想再教育”。 宇文维民和宇文维礼生于明德年间,如今还年少,所以是“明德少年”,他俩自出生时起就是皇子,长于皇宫,不像几个兄长那样自幼长于西阳,所以和普通士兵、百姓接触得很少。 进而不太清楚民间疾苦。 即便宇文温一直努力让儿子们接触外面的世界,但宇文维民和宇文维礼不可避免的“纨绔气”较重,接人待物和几个兄长比起来,少了一些人情味和体谅,多了许多自以为是。 “明德少年”认为,世上之所以有穷人,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你穷因为你懒”; 南中、辽东大开发,官府花了许多年时间,不停地劝导百姓去新天地开荒种地,他们认为此举太婆婆妈妈了,应该强制移民。 反正官府会准备好相应物资,又不是让百姓去送死。 电报线拉起来太慢,许多电报线架设时,沿途住户多认为电报线坏风水,极其不满,动辄到官府请愿希望线路绕道,须得地方官府不停地解释、做工作,他们认为官府表现太软弱了,对付刁民就该用武力。 “明德少年”认为东、西突厥就是马匪,无非规模翻了百倍而已,可官军兵强马壮,又有火铳、火炮、猛炸药,还有火轮船支撑后勤,所以官军没道理按兵不动。 早该来个百万大军扫荡草原,一了百了。 他们认为,奴仆就是奴仆,就该任劳任怨,延伸开来,士兵就是士兵,听从命令理所当然,军队出征在外,主将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砍柴做饭也好,站岗放哨也罢,做不好就该罚。 至于奖赏,你又没有冲锋陷阵、先登的军功,还想要奖赏? 带兵就得铁石心肠,所谓慈不掌兵嘛! 这几日,宇文温和儿子详谈多次,得知儿子们的种种奇葩观点,百感交集,千言万语汇集到嘴边,就变成一句:明德少年欢乐多。 儿子还年轻,未经历练,不食人间烟火,不通人情世故,所以表现有些“中二”,他能理解,但这样下去可不行。 如果不及时加以正确引导,不接受该有的历练以通晓人情世故,儿子将来的性格必然是刻薄寡恩。 若是一辈子做富贵宗室倒也无所谓,可万一遇到变乱,这种刻薄寡恩的性格,可是连命都保不住:你这么无情,谁愿意给你卖命? 其实包括太子在内的几个儿子,也曾“中二”过,也曾有各种奇葩言论,尤其那“穷是因为懒”的调调,让宇文温听了之后十分恼火。 不过随着年纪增长,还有宇文温特地给予的差遣,儿子们经过多年历练,已经成熟了。 现在,两位明德少年如此“欢乐多”,宇文温觉得是时候安排一些事情给儿子们做,不然成日里脱离实际想入非非,搞不好就会走上“错的不是我,是世界”的绝路。 差遣好派,但要让两位处于叛逆期的少年心甘情愿领差遣,还信心满满要把差遣做好,这可得讲策略。 于是,宇文温设了个套...问了个问题。 一个关于军属的问题。 军属,指的是军人的家属,宇文温的问题是,朝廷若为了稳定军心,规定将士阵亡之后,其配偶不得改嫁,此举是好是坏? 改嫁,在这个时代是很正常的事情,改嫁的寡妇不会受到太多舆论压力,可一旦涉及到军属,争论就来了,这种规定到底好不好,即便是朝堂诸公都争不清楚,更何况两个毛头小子。 一听到“阵亡军人遗孀改嫁”,两位“明德少年”的嗓门瞬间就大起来: “当然不许改嫁!哪有改嫁的道理!将士们为国捐躯,结果未亡人改嫁,儿子也跟别人姓了,日后牌位前连个烧香磕头的男丁都没有,宛若孤魂野鬼,这太让人心寒了!” 宇文温对儿子们的反应早有预料,又问: “不许遗属改嫁?莫非要让年轻的未亡人守数十年的寡?军人沙场征战难免出意外,如此一来,小娘子们可不愿冒风险和普通士兵成亲,可想而知,士兵们要娶亲,付出的代价会渐渐增多。” “父亲,这没什么难的,当地官府可以强制寡妇或者大龄女子嫁给士兵嘛。” 如此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法,到处都是破绽,破绽多到宇文温都不知道该怎么找切入点进行反驳。 “你们确定士兵们喜欢大龄寡妇,不喜欢待嫁的年轻小娘子?” “有女人就行了呗,还不用请媒人说媒、备聘礼,有什么好挑的?” “噢,这样啊,你们又不是士兵肚子里的虫,怎么知道人家想什么?” 听到这里,宇文维民和宇文维礼不服气,立刻表态:“那,父亲给孩儿差遣,孩儿去打听!” “好,一言为定!” 第五百二十八章 错觉 傍晚,燕津,权做行宫的驿馆里,宇文温一边整理资料,一边和尉迟明月交谈,谈话内容,当然是宇文维民、宇文维礼要领差遣之事。 尉迟明月觉得儿子宇文维民年纪还小,未经历练,恐怕无法胜任观察使一职。 她觉得儿子无端端去观察什么“军心”,实在有些勉强,对此,宇文温不以为然:儿子观察之后总结出什么结论倒是其次,通过做事情锻炼自己的能力,这才是最重要的。 儿子不知人间疾苦,那就让儿子多到基层走走,让儿子接触普通士兵,听听对方的心声,了解对方的生活。 效果如何,不得而知,宇文温只负责创造机会。 如果儿子还是不以为然,依旧认为“穷是因为懒”,那就“再来一次”。 “长于深宫,不知民间疾苦,那么为人处世就会有问题,他们会有一种错觉,以为别人对自己恭敬有加是理所当然,殊不知人家对他恭敬,不过是看在我的份上。” 此时没有外人,所以宇文温不介意和家人说一些掏心窝的话,他总是会先走一步的,所以儿子们迟早有一天要自己面对世态炎凉。 “我们家能有今天,那是无数人齐心协力的结果,不是因为我们的血统高贵就让别人来拥戴,而是我,能够为大家带来利益“ “带来什么了利益?打仗能打胜仗,做买卖能赚大钱,赏罚公平,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大家觉得认我做主公有前途,所以才会用心用命。” “所以,许多人效忠的对象只是我,不是我的儿子,人家服服帖帖,是敬畏我,不是敬畏这几个毛头小子。” “若不想清楚这点,他们就会产生错觉,以为自己是天潢贵胄,所以去到哪里都能横着走,这种心态不改,很容易吃大亏。” 眼见着宇文温话越说越多,尉迟明月赶紧端茶到面前:“二郎莫要上火,喝杯茶润润喉。” “你莫要以为这是小事....”宇文温喝完茶,继续说:“防微杜渐,我不把他们的错觉捏碎,让他们认清楚现实,以后闯大祸,谁来善后?” 尉迟明月听到这里,有些急:“怎么就说到大祸了嘛,孩儿们觉得侍卫辛苦,想让他们减负,哪会出什么大事。” “你看看你...”宇文温说着说着,揉了揉太阳穴:“那好,我且问你...” “宫中侍卫执勤、站岗,礼仪性质为重,所以,穿个二三十斤重的铠甲在身上,是不是就像聋子的耳朵摆设?” 尉迟明月还没说话,宇文温接着说:“好,铠甲是摆设,纯粹增加负担,就改穿没甲叶的棉甲,那么长矛分量也不轻,要不要一并省了?” “佩刀挂在腰间,一挂就是大半日,虽然分量不算重,但百步无轻担,能省则省,不如挂个空刀鞘?” “如此一来,你觉得宫里的侍卫会是什么状态?无甲,无长兵,搞不好还没佩刀,这种时候,万一有刺客暴起发难,侍卫怎么抵挡?” 尉迟明月觉得这种说法简直就是强词夺理,她不认为会有刺客可以突破皇宫外围,进入宫内核心区域行凶。 宇文温见爱妃一脸不服,差点就脱口而出“你忘了天理教攻打紫禁城的事?” 天理教攻打紫禁城,这是发生在清朝中期的事情,在这个时代当然不会有人知道,宇文温无法用这件事来做论据,所以选择另一种说法。 “会不会有刺客摸进来,这先不说,就说纪律,若一家工场,东主仁慈,觉得工人们迟到、早退无所谓,穿不穿工作服无所谓,是否按照规定操作机器无所谓,你觉得工人们还会遵守工作纪律?还会对东主有敬畏之心?” “奖惩制度形同虚设,有人会用心做事?怕不是渐渐偷懒、混日子,还勾结外人,倒卖工场产品、机器配件。” 一说到工场管理,尉迟明月就来了精神,所以她瞬间理解宇文温的意思: “那....侍卫们的职责是保卫皇室,最重要的就是遵守各项制度、纪律,而是否能克服不适穿戴铠甲、手持长矛、腰挂佩刀,其实是个工作态度问题?” 宇文温点点头:“没错,一个纺织工进入工作场所,按规定,必须身穿工作装,戴工作帽和袖套,为的是什么?防止衣物、头发、袖口被机器绞进去,避免身体受到伤害,甚至被机器绞死。” “这既是工作制度的要求,也体现了工人的工作态度,若一个纺织场,纺织工们寻常打扮上班,你看在眼里,难道不会认为这家纺织场管理混乱、迟早要完么?” “道理都是一样的道理,皇宫侍卫,要承担保卫职责,那么披坚执锐就是必然,不能说不舒服、累就可以不执行。” “若皇宫侍卫逃避穿戴铠甲兜鍪,偷懒不拿长兵,甚至连佩刀都省了,这在有心人看来,就是宫禁松弛,而这些侍卫,不堪任用。” “如此一来,本来没有的心思就有了,本来不会出现的刺客,也会出现,而真要有刺客持械闯入宫中,你认为这些懒散惯了的侍卫,能挺身而出么?” 说到这里,宇文温加重语气:“侍卫们多为贵族子弟,将来大多要从军,带兵打仗,而一个军人因为想偷懒就逃避穿戴铠甲、兜鍪以及携带武器,这算什么?” “主将可以偷懒,那么部下、士兵是不是也可以偷懒?上梁不正,下梁自然就歪了。” “再说皇宫,若是寻常毛贼闯入宫里,侍卫们再窝囊,也能仗着人多把对方制服,可若是有人集结死士搞突袭,你确定这些侍卫能挡得住?” 宇文温知道“历史”,所以不认为皇宫是绝对安全的地方,清嘉庆年间,天理教攻打紫禁城,紫禁城的防御如同虚设,所以天理教徒轻而易举接近皇宫核心区域,差一点就得手。 而在此之前,就有闲散人员接连两次混入紫禁城,发动了独狼式的刺杀行动,惊扰御驾,让嘉庆帝颇为狼狈。 皇城的防御如纸糊一般,禁军、侍卫纯属混日子,“上班”点个卯就开溜,没开溜的就躲懒打瞌睡。 他们觉得铠甲重,索性取下甲叶,让棉甲变成布衣;觉得长枪、腰刀带在身边负担大,就空手执勤,大家都在偷懒,都在混日子等“下班”,结果面对一个手拿菜刀的布衣刺客,百余侍卫差点就如鸟兽散。 要知道,当时皇帝就在身边,而最后制服这奇葩刺客的侍卫,还被对方砍了几刀,身上鲜血淋漓。 如果这些侍卫着甲、带着武器,何以能让那临时起意要搞一个大新闻的业余刺客逼近天子? 这还是对付刺客,万一有类似玄武门之变的政变爆发,宇文温都不敢想象一帮空手、无甲侍卫要如何守住宫门,为他争取时间。 他不想给尉迟明月造成什么困扰,放轻语气说:“在六郎他们看来,皇宫绝对安全,所以侍卫们着甲就是多余的负担,然而,着甲与否事关纪律,既然要讲纪律,就得牺牲人情味。” “在工场上班,要守纪律,该穿戴什么就得穿戴什么,不能任由工人觉得麻烦就不穿,宫里的禁卫制度同样如此,不能因为体恤侍卫,就任由侍卫怎么方便怎么来。” “侍卫们辛苦,所以就可以不着甲?然后长矛沉重,所以能偷懒不拿?佩刀挂久了累,所以就挂个刀鞘?那好啊,宿卫皇宫很辛苦,大家就回家睡觉去吧?” “我们的儿子,很幼稚,不认为这样做有何不对,因为他们潜意识认为,皇宫就是安全的,所以那些繁文缛节应该简化。“ “优渥的生活,让他们产生了一种错觉,那就是认为自己目前拥有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都可以是一辈子享受的。” ”当然,不是说他们能力不行,是因为长于深宫,天天见到的都是卑躬屈膝,笑脸迎人,所以不知人情世故,不知利害关系。” 宇文温说了一通,尉迟明月算是明白自己儿子存在的问题,那就是幼稚,所以,是时候到外面去历练历练,好歹知道人间疾苦。 两人说了许久,见宫女端来饭菜,于是转到食案边,边吃边说。 昨日,宇文温一行抵达燕津,准备在燕津住几日再继续旅程,而现在,能够陪着宇文温用膳的人,就只有尉迟明月。 这一次,宇文温前往辽东巡视,留太子在邺城监国,顺便照看几个年幼的弟弟妹妹,宇文温带着其余家眷乘船去辽东,一来一回,除了尉迟明月,其她佳丽都晕船了。 最容易晕船的杨丽华不说,平日里乘船都不会晕的其她人,都不同程度晕船,所以现在就只有尉迟明月活蹦乱跳,能陪着宇文温聊天。 宇文温难以理解为何一母同胞的尉迟姊妹会有如此体质差异,不过对于大家陪着他辽东巡视而遭了罪,心中有些过意不去,吃着吃着,叹了口气: “本来以为大家一起出海是件很高兴的事情,结果你们都晕船,真是遭罪,以后还是在江河里行船吧。” 尉迟明月闻言安慰:“别呀,妾陪二郎出海嘛。” “那怎么行,就你我,把其她人留在岸上?一家人,就该众乐乐,我看,以后再出去,去丰州就不错,地方大,空气好。” 他这么一说,尉迟明月问:“不是说草原上不太平么?再去那里,突厥可汗怕是要起心思了。” 宇文温闻言笑了笑,放下筷子:“他倒是最好起心思,不然就这么左右为难的,怕不是日夜长吁短叹,弄得要折寿。” 忽然说起草原上的事,当然是有原因的,宇文温在辽东时,得太子通报,说草原上发生了一些事情。 事情发生在秋天,一开始并不复杂。 周国和突厥(东突厥)大兴边贸,中原商人入草原做买卖,和各突厥部落一来二往的混得脸熟,于是开始放贷,让手头紧的突厥部族首领也能充分享受中原的各类产品,譬如茶叶、丝绸等。 数年下来,中原商人在草原的放贷业务做得风生水起,于是免不了有各种经济(债务)纠纷。 今年入秋时,一个放贷的中原商人,因为欠债的突厥部落首领不还钱,也不还利息,于是带着人上门要说法。 俗话说得好,向别人借钱时是孙子,等钱到了手,要债的人就是孙子,要讨债,可不容易。 上门要说法的商人,其实是打算软硬兼施,狠话要说,动手那是要尽量避免的,结果债务人突厥部落首领不知道哪根筋抽抽了,不吃这一套。 一点面子都不给,直接放话: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你敢拿,那就来拿。 说着话的时候,部众里三层、外三层将大帐围了起来,很明显,对方就是要赖账。 债权人若不处理这种刺头,其他欠债的人必然有样学样,于是一起简单的债务纠纷,开始产生摩擦,然后“摩擦生热”,闹出人命:双方都死了一些人。 出了人命,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双方都自认为苦主,于是不依不饶。 这突厥首领有一帮亲戚,于是前来帮助“苦主”讨公道(赖账)的部落聚集起来,而这些部落的首领,基本上都欠着中原商人的钱。 债务人联合起来了,那么债主们当然也要联合起来。 周国之前筹建了官督商办的“瀚海贸易公司”,作为领头人,组织中原商贾在草原地区展开贸易活动,如今名下“注册商家”的“合法放贷业务”遭到暴力侵犯,公司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于是,公司的“保安队伍”和突厥部落发生冲突。 冲突升级,那几个抱团赖账的突厥部落,打算汲取千年来的宝贵经验,要在茫茫大草原上和讨债者玩捉迷藏。 结果风骚走位还没开始,就被公司的“骑马保安”突袭得手。 伤亡惨重的突厥部落首领,哭喊着找大可汗始毕可汗主持公道,说中原人欺人太甚,欺凌汗国子民。 与此同时,瀚海贸易公司的使者也来到汗庭,痛斥某些败类欠钱不还、故意破坏两国友好关系的恶劣行径,请求始毕可汗主持公道。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然而那几个部落首领硬着脖子说没欠钱,或者说已经把债还清了,是中原奸商伪造借契,骗他们按手印。 瀚海贸易公司的使者表示:公司做买卖讲的就是“信誉”,白纸黑字的借契,上有汉文、突厥文两种文字做了说明,又有红彤彤的手印,还有其他人作见证。 连这样的借契都要否认,不是故意赖账是什么? 可汗若是认可这种做法,那双边贸易就做不下去了。 瀚海贸易公司得周国朝廷授权,全权“代理”与东突厥边贸事宜,公司使者以区区商贾身份,威胁中断双方边贸,其可信度有多少? 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始毕可汗信了。 所以,赖账的部落倒了霉,至于这些部落在和瀚海贸易公司发生冲突期间遭受的损失,自然是活该。 毫无疑问,始毕可汗的妥协,对于其威望有些许影响,即便始毕可汗面上和颜悦色,心中恐怕已经问候中原商人祖宗无数次了。 尉迟明月知道这件事,所以才有方才一说。 对此,宇文温不以为意,因为他本就“心怀不轨”,就是要让瀚海贸易公司找机会搞事。 对于债务人来说,摆脱债务的办法当然就是赖账,如此一来,必然和债主发生冲突,这是经济(债务)纠纷。 但经济纠纷很容易激化,于是流血冲突不可避免,不过这是放贷的商人和举债部落之间的摩擦、冲突,以东突厥一方来说,为了这点破事就和周国翻脸导致边贸中断,很不划算。 数年来,蓬勃发展的两国边贸,让突厥贵族们过上了好日子,他们不需要南下抢劫,就能获得大量奇珍异宝,还有充足的铁锅、食盐、茶叶、瓷器、丝绸供应,心态自然就慢慢变了: 既然打不过周军,那么这样的局面为什么不持续下去? 大贵族们不愿意为了几个赖账的小部落和周国断绝边贸,所以始毕可汗即便心里不爽,也得顺从“民意”。 那么,宇文温就要打“擦边球”,不停地试探对方的底限,让瀚海贸易公司利用各种经济纠纷搞摩擦。 此即“纵使一年不将军,不可一日不拱卒”。 若用“很黄很暴力”的说法,那就是要让东突厥国内产生一种错觉:我(周国)就是在外面摩擦,不进去的。 第五百二十九章 借鸡生蛋 夜幕下的邺城闪烁着无数灯光,点点光晕映照出如柳絮飘落的雪花,行宫里,太子宇文维城正与太子妃韦氏一起研究账簿。顶 点 x 23 u s 帝后到辽东巡视,所以宇文维城留守邺城监国,处理寻常政务,这几个月以来一直都在忙,而太子妃韦氏则暂时为姑婆(婆婆)监督皇家产业的日常运营,同样也很忙。 现在,夫妻俩琢磨账簿,当然不是为了做买卖赚钱,宇文维城是想看看瀚海贸易公司是如何从草原赚大钱的。 瀚海贸易公司成立不过数年,和两洋贸易公司一样,是官督商办的大型商社,同样从事“外贸”,不过两洋贸易公司主营海贸,贸易对象是海外番邦,而瀚海贸易公司的贸易对象是草原上的部落。 确切来说,瀚海贸易公司目前的贸易区,主要是东突厥汗国控制下的草原地区,而西突厥汗国控制的地区,目前尚处于“待开发”状态。 但即便如此,成立不过数年的瀚海贸易公司,其营业额增长速度之快,让人不由得错愕:远没有中原富庶的草原地区,怎么就有如此之大的“利润空间”? 这个问题也让太子宇文维城困扰,所以今日见着太子妃在对账,对的正好是和瀚海贸易公司有关的账目往来,所以起了兴趣,想要“一叶知秋”。 皇室是瀚海贸易公司的大股东之一,韦氏参与对皇家产业的管理,所以对瀚海贸易公司的赢利方式有些许了解,她担心夫君无法从繁杂的账目往来中看出想要的答案,于是开口讲解。 草原和中原不同,物产贫瘠(相对),各游牧部落逐水草而居,不过一年四季都会在几个季节牧场放牧,年复一年循环游牧。 这样的生活状况,导致各部落居无定所,以部落为团体生活。 如此一来,许多部落缺医少药,普通牧民生活艰苦,一旦遇到“白灾”、“黑灾”,就很容易死人。 生活不易,遑论定居一处开展手工业、采矿,所以草原各部落手中的金银较少,相互之间的交易,多是以物易物,相互换取自己所需的物资。 即便草原部落急需中原出产的各类制品、但对方的支付能力有限,能拿出来交换的物品,多以牲畜、毛皮以及草药为主。 这样的支付手段,根本就撑不起逐年快速增长的贸易额,所以,瀚海贸易公司的盈利方式有些特别。 每到春夏之交时,瀚海贸易公司组织大量商队进入草原,各商队用车驮着茶叶、绸布、酒、铁锅及各类日用品,和部落做买卖。 买卖以赊销的方式进行,商队抵达各部落的宿营地,先把商品赊销给对方,当面以货物折算成牲畜、毛皮的数量,先不收取。 到了秋天牲畜膘肥体壮时,商人会抵达对方的驻地,按照账本上的数字,收取牲畜、毛皮和畜牧产品。 这种赊销方式,涉及到买卖双方对货物价值的评估,需要借助一种等价物来完成,而规定尺寸(重量)的“茶砖”就是这种等价物。 茶砖,顾名思义,就是外形像砖一样的茶叶,是以茶叶、茶茎经过蒸、压等工艺加工而成的砖形茶叶,耐存储,易运输。 在边贸口岸丰州,茶砖的定价大概是一贯钱,而在草原,一块茶砖约等于一张羊皮,或者一头牛犊。 中原商人以茶砖为等价物,向草原部落折算实物货款,换得的牛犊等牲畜,并不马上带走,而是做好记号,让原主继续饲养,过得三、四年,等牛犊长大,商人再来取。 这样一头牛运回中原销售,售价在四、五十贯左右。 若当初选定的牛犊等幼畜夭折,商人会选定欠款者现有成年牲畜来抵债,所以怎么都不会亏。 可以说,商人花了三、四年的时间,用一贯钱的成本,获得四五十贯钱的收入,若除以年份,每年能赚至少十贯,以本金一贯计,利润近十倍。 牛可以这么处理,马、羊同样如此,无非是利润不同罢了。 而这三、四年时间里,商人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每年都可以和草原部落做买卖,所以从第一次做买卖的四年后,就能做到财源滚滚来。 这种买卖方式,实际上游牧部落是以替人放牧作为支付手段,换取中原商人手中的茶砖、绸布、盐等日用品,而这之间的“利润增长”,实际上来自于中原。 中原商人用一贯钱的成本,让游牧部落为自己养数年的牛、马、羊,然后将长大的牛、马、羊运回中原,利用草原和中原之间的牲畜价格差来赚钱。 所以,支付能力差的游牧部落,依旧能让瀚海贸易公司赚到大钱。 韦氏的解释简单明了,宇文维城听过之后,很快便得出结论:“这就类似于借鸡下蛋?” 韦氏点点头:“嗯,也可以这么说。” “这法子倒是简单,不过破绽也大....”宇文维城沉吟着,眉头紧锁:“一旦对方赖账,那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韦氏又点头:“所以前段时间,瀚海公司得知有部落居然敢赖账,二话不说便组织队伍去讨债,还到汗庭那里要说法,官军的反应都没那么快呢。” “是啊...比官军的反应都快....” 宇文维城感慨着,总算是再次体会到何为“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 少说都有数倍利润的边贸,谁要敢搅和,足以让参与边贸的豪商、豪强们发狂,甚至都不要朝廷动员,这帮人自己就会组织亡命之徒去“立规矩”。 宇文维城觉得有这帮人如此“上心”,朝廷在西北边疆的负担就少了许多... 感慨之余,他见韦氏欲言又止的模样,问:“赚钱的方法应该不止一个,是不是还有别的手段?” “嗯,是...就是放高利贷。” 宇文维城听了之后喃喃:“高利.....贷....那些部落一沾上,几辈子都还不完...” 高利贷祸国殃民,可若是对外使用,他不知该说什么,良久,长叹一声:“要在草原上放高利贷,必然要有突厥贵族协助才行吧。” 韦氏回答:“对的,必须收买贵族,才能确保放贷后对方不敢赖账...” 参与边贸的突厥贵族,从双方贸易中大捞好处,同理,中原商人向草原部落放高利贷,这些突厥贵族也分一杯羹,一起发财。 所以,这些突厥贵族也认为那些试图赖账的部落“是可忍孰不可忍”,是活该。 正是因为如此,东突厥的大可汗就只能“顺从民意”,面对无官无品的瀚海贸易公司使者的威胁,只能答应“主持公道”。 瀚海贸易公司笼络突厥贵族一起“割羊毛”、从普通部落身上赚钱的做法,让宇文维城觉得真是犀利,商人逐利,经过如此引导,居然成为朝廷经略草原的一番助力。 中原各地,对于牲畜及牲畜制品的需求几近于无底洞,不要说牛、马,就是关中地区每年消耗的羊肉都是巨大的数字,所以,这种借鸡生蛋的买卖还能持续很多年。 再这么下去,草原就会成为周国的牧场,各部落成为中原商人的牧民,放养大量牛羊,供应中原的巨大需求。 是这样么? 宇文维城不这么认为。 父亲说过,你可以看不起对手,但不代表对手行事真的会蠢到事事如你意。 突厥的草原、部落沦为周国的牧场、牧民,还可能会欠下几辈子都还不完的债,突厥大可汗能忍? 第五百三十章 借人头一用 午后,前日抵达邺城的宇文温和太子宇文维城闲谈,谈着谈着,就谈到了一件事:《三国演义》里,曹操借人头一用的故事。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三国演义》已经提前出现,宇文维城对这本小说很熟悉,所以父子俩才有了讨论的基础。 话说汉末天下大乱,淮南袁术得了传国玉玺,随即登基称帝,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丞相曹操便起兵讨伐袁术。 某日,小粮官王向曹操告急,说军中粮草短缺,若不想办法,就快撑不下去了。 曹操便让王以小斛盛粮发给士兵,王担心这样做会激起将士不满,曹操不以为然,说暂且这么办,若出问题,他自有良策。 王按曹操意图办事,小斛盛粮发放,此举果然引起将士们怨声载道。 王心中不安,得曹操秘密召见,结果对方是借他人头一用,以安定军心。 将士们得知是王私下里克扣军粮,如今被砍头示众,欢呼雀跃之际,都说丞相英明。 曹操“借人头一用”的故事,未见正史记载,是《三国演义》中的故事,这故事衬托出曹操的奸诈,却不会引起太多争议,因为这首先符合书中曹操“乱世奸雄”的人设。 其次,这种手段在现实生活里很常见,所以大家都不觉得哪里不对劲。 宇文温举了个例子:黄州一家商社的东主准备裁员,裁员目标是商社创业肇始就在为他打工的几个老伙计,这些老伙计年纪大了,拖家带口,用起来没有年轻人好用,所以要滚蛋。 东主却不直接赶人,而是让掌柜想办法。 掌柜便向伙计们说因为计划要在交州开分号,需要人去当地长期驻守,打理分号事务,随后安排这几个上有老下有小的老伙计去。 这几位哪里能长期离开黄州,更别说拖家带口去交州,便向掌柜求情,问能不能换几个年轻些、或者尚未成家的伙计去。 掌柜一脸无奈,说开分号事关重大,年轻人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种关键时刻当然要依仗你们几位老伙计。 进退两难之下,这几位只能辞职,东主闻言“大惊”,极力挽留,奈何大家去意已决,东主无奈之下,宴请这几位老伙计,表示要“好合好散”。 席间,东主喝着喝着伤感起来,说当年要不是有大家帮忙,我这小店哪能做起来,如今局面打开了,本想着大家一起享福,结果... 还说掌柜操持产业不易,要从全局考虑,处事必须严格,所以我也不好强令他怎么怎么的,大家还请见谅。 东主如此有情有义,几个老伙计感激涕零,大家即便要怪,也只会怪掌柜不近人情,绝不会有人说东主卸磨杀驴,把老伙计赶走。 东主和掌柜,一个做好人,一个做恶人,就类似于曹操“借人头一用”。 引申开来,官场也是如此。 这道理,宇文维城明白,宇文温随后话锋一转:“你觉得,突厥贵族和中原商贾,哪个是东主,哪个是掌柜?” 宇文温的提问意有所指,宇文维城很快答道:“突厥贵族当然是好人东主,而中原商贾,自然就是可恶掌柜了。” “为何如此说呢?”宇文温明知故问,宇文维城便将心中所想一一道来。 如今,瀚海贸易公司和东突厥汗国的买卖做得红火,中原商贾大赚特赚,而突厥贵族也从中分了一大杯羹,吃得满面红光。 双方合作赚大钱,是皆大欢喜的局面,但这局面并不是没有隐患,那就是被剥削的普通部落和牧民,不满情绪会日渐增加。 这些牧民,为了从中原商贾手中换一块价值一贯钱的茶砖,不但要将一头牛犊作为货款交出去,还得为对方免费饲养这头牛犊数年,直到长大成年。 这期间,牛犊若夭折,损失也得牧民自己扛,期限一到,得让中原商贾从自己的牛群里挑选一头健硕的成年牛。 对方只是用一块价值一贯的茶砖,就能在三、四年后从自己手中牵走一头价值四、五十贯钱的成年牛,稳稳地赚大钱。 而自己辛辛苦苦忙碌三、四年,承担所有的风险,到手的不过是当年的一块茶砖。 草原上的牧民,也许没什么见识,也不懂什么大道理,但迟早会意识到这种买卖的极度不公平,于是心中不满渐渐滋生。 与此同时,中原商贾在草原放高利贷,沾上高利贷的部落和牧民,几乎可以肯定几辈子都还不完,于是大家变成中原商贾的变相奴仆,一年忙到头,都在忙着还债。 可想而知,随着瀚海贸易公司的买卖越做越大,草原各部落的不满情绪也会与日俱增。 一旦这种情绪再也压制不住,那么先前和中原商贾合伙赚钱的突厥贵族们,就要借人头一用了。 他们会隐去自己和中原商贾勾结、一起吸血的事实,煽动各部落对中原商贾的仇视,进而仇视中原朝廷,待得“民意汹汹”,发动战争的时机就到了。 只要一打仗,自己欠下的债务就能一笔勾销,不仅如此,若能攻入中原花花世界,其收益可比在草原上放牧牛羊大得多。 宇文温听到这里,反问:“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突厥大军拿头来跟中原的火炮、火铳、棱堡打?突厥人又不是没见识过中原火器的厉害。” “父亲,他们当然知道火器厉害,也知道如今朝廷经营河套有方,所以,真要翻脸打仗,正面肯定是打不过的。” “但是,这不妨碍他们浑水摸鱼,不断挑动各部落的仇视情绪,增加各种不确定风险,以此来要挟瀚海贸易公司,获得更多的好处。” 宇文维城越说声音越大:“还有,他们也可以收买中原商贾,甚至收买边军将领,关键时刻就能派上用场。” “关键时刻是什么?就是中原不稳甚至内乱,这时,他们就可以用这些被收买的中原商贾作内应,用高官厚禄引诱边军将领归顺,然后靠着这些将领掌握的火炮开路,扫荡中原。” 以中原商人为内应,筹措各类物资,又想办法将那些掌握火炮技术的中原军队收为己用,于是,即便己方身处边疆,也一样有机会入主中原。 这样的事情,历史上发生过,宇文温见儿子的见识已经达到了新境界,十分高兴,又问:“那么,依你之见,边贸利大于弊?” “不,父亲的布局十分高明....”宇文维城小小的恭维了一下,接着说:“朝廷经营河套有方,官军兵强马壮,又有火炮、火铳和堡垒群,所以对方目前绝对不敢主动翻脸。” “这反倒是朝廷的机会,瀚海贸易公司可以利用各种经济(债务)纠纷,不断搞摩擦,逼那些突厥贵族做妥协。” “妥协多了,他们的威望自然就大减,若不妥协,只能选择翻脸,但他们又不好翻脸,所以,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 “朝廷甚至不需要出面,就任由瀚海贸易公司不断在草原上搞摩擦,一步步将突厥贵族逼得无路可退。” “到时候,突厥的大可汗,既要想办法安抚普通部落的熊熊怒火,又要应付咄咄逼人的瀚海贸易公司,还得照顾小可汗、贵族们的各种利益,焦头烂额之下,保不齐就昏招迭出。” “届时,朝廷的机会就来了...” 第五百三十一章 因果报应 临近中午,相州州学图书馆阅览室内座无虚席,年龄各异的读者们正安静的看书,阅览室里除了翻书时的沙沙声,还有偶尔出现的咳嗽声,几乎没有别的声音。 阅览室一角,微服出宫的宇文温正在看书,书名《神灭论》。 这本书的书名很霸气,是一部惊世骇俗的著作,作者范缜,为萧齐、萧梁时期人。 范缜在这本著作里,对“神不灭”的说法进行驳斥,用的还是一套完整的理论来论述“神灭”,可以说此人是南北朝时期的无神论者。 范缜不仅认为“神不灭”是谬论,还认为佛教的因果报应说是无稽之谈,对当时朝廷(主要是南朝萧梁)上下以及世家大族沉迷佛教进行抨击,认为梁国佞佛必然会祸国殃民。 简而言之,范缜对佛教的那一套不以为然,认为所谓佛祖根本就是假的,从年轻时起就不断和佛门信徒辩论,是有名的反佛者。 范缜向来就有反佛言论,随后将自己的理论汇总,于是有了《神灭论》。 此书一出,朝野哗然,不要说崇佛几近走火入魔的梁帝萧衍极度不快,达官显贵还有世家子弟都对这位的“奇谈怪论”大加批判。 待得确定范缜没有疯,梁帝萧衍特地为此颁发《敕答臣下神灭论》,有高僧将其传抄,让王公朝贵传阅。 那高僧又作《与王公朝贵书》,细数范缜在书中对佛祖大不敬的言论,于是激起有识之士的“义愤”,许多显贵运起响应,又有当世文学家著文反驳,口诛笔伐,要把《神灭论》批得不名一文。 范缜对此毫不示弱,遂将《神灭论》改写成宾主问答体,共设三十一个问答,同时沉着应战,和无数佛门信徒论战,最后谁也辩不倒他。 许多人都劝范缜,说他本来就和皇帝(萧衍)有旧,若能“知错就改”,皇帝会很高兴,然后前途一片光明。 范缜对此不以为然,他认为佞佛祸国殃民,认为佛家的因果报应就是扯谈,自己何错之有。 代价就是仕途止步,晚年坎坷。 宇文温不信佛、道,所以对范缜这种孤身一人挑战时代价值观的勇气很佩服,哪怕《神灭论》理论上会对“君权天授”一说有影响,他执政后也让这本著作正常出版。 毕竟,当年梁帝萧衍再讨厌这本书,也没有将其列为**,宇文温觉得自己没理由害怕什么。 他要避免天下佞佛之风复起,知道光靠严令禁止是行不通的,所以需要依靠有力的理论武器,《神灭论》这种有着完整理论体系的无神论著作,就是不错的选择。 佛教起自天竺,在汉时传入中原,于南北朝时期得到快速发展,原因有几个,其一就是中原的原生宗教道教介入政治,为他人所用,引发数次大规模民变,导致统治者极力打压。 其次,天下大乱,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都不能独善其身,所以无论贵贱,心中都惊恐不安,极度需要精神上的归宿,外来的佛教正好符合要求。 佛教大兴,一是顺应时势,二是佛教的宗教理论有很强的自洽性,也就是能够自圆其说,所以那些弘法的僧人才能快速发展信徒。 要从“文”这方面来对付佛教,只有类似范缜的《神灭论》等无神论著作,才能直击佛教的理论要害。 宇文温以前是不知道范缜这位奇人,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得知这位的事迹,不禁为其辩才佩服不已。 南朝萧齐永明年间,范缜就以讥讽佛教而出名,当时虔诚信佛的宗室、竟陵王萧子良,召集一群佛门信徒与范缜展开了一场论战。 萧子良问范缜:“你不信因果报应,那么世间为何会有富贵贫贱之分?” 范缜答道:“人生如同树上盛开的鲜花,虽然每朵花都是同时开放,然后随风飘落,但有的花瓣落在干净的厅堂里,留在筵席上;有的花瓣则飘到院子一隅,掉进厕所中。” “殿下就犹如留在筵席上的花瓣,下官就是落于厕所中的花瓣,贵贱虽然不同,但哪有什么因果报应呢?” 萧子良对此不以为然,但驳不倒范缜这番有理有据的答辩,以至于词穷。 又有佛门信徒太原名士王琰,以儒家孝道为武器,向范缜发难:“范先生,你竟然不知道自己祖先的神灵在什么地方,真是不孝啊!” 范缜则反问:“王先生,你既然知道你祖先的神灵在什么地方,怎么不自杀去追随祖先的神灵呢?这真是不孝啊!” 这一反问,倒使王琰哑口无言。 两件事,可见范缜的辩术高超,那么他自己所著《神灭论》,当然就不会有什么理论破绽。 所以,宇文温要确保本书长期出现在各州学图书馆,让更多的读者看到,引发对方的思考,就必然会引起一次又一次的论战。 当怀疑的种子在读书人心中种下之后,迟早有一天会发芽、长大,时机一成熟,全民佞佛的情景就不会再出现。 这就是宇文温的想法,他不信佛,不代表仇佛,只是不想全国佞佛导致国力衰败。 佛教有存在的必要,可以让百姓获得心灵的寄托,但也仅此而已,如果佛寺敢占据大量田产却不缴税、放高利贷、广收信徒导致朝廷税收流失,宇文温不介意来个明德灭佛。 他合上书,看看四周认真看书的读者,闭上眼睛,思绪万千。 佞佛不好,会对国家造成威胁,然而,佛家的因果报应说,却是统治阶级需要的。 大力宣扬佛教的因果报应说,让百姓觉得自己日子过得苦,不是朝廷的错,是自己前世作孽,所以今世就得受罪,那么自己一家那么惨,都是前世注定的,反抗无用。 大家修的是来世,今世苦一些不要紧,自己受的罪,佛祖都看在眼里,今世做牛做马,来世就能做人上人,所以,大家不要反抗,认命吧。 如果看见权贵为所欲为、欺男霸女,大家不要愤怒,因为这些人会得报应的,来世必然做牛做马,所以什么报仇、揭竿而起,都是不对的。 这种忽悠百姓的理论,正是统治者需要的工具,只要百姓都信这一套,个个想着今世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然后换得来世有个好出身,那么还有谁会跟着别人造反呢? 让天下百姓都变成逆来顺受的顺民,不正是历朝历代统治者的梦想么? 正是因为统治者有这种需要,所以佛教才会有极大的发展空间,宇文温作为皇帝,按道理也该让百姓相信因果报应,以便老老实实做顺民。 但对于他来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口号,并没有错。 两种截然相反的观念,出现在一个脑子里,产生的冲突足以让人精分,不过这对于宇文温来说,不是问题。 蒸汽机、火轮船、有线电报、火车都出现了,中原的国力会爆发性增长,今后数十年、上百年,是大规模向外扩张的绝佳时机。 国家宛若朝阳,生机勃勃,对于百姓而言,今世就能过上好日子的机会越来越多,这种时候你跟我说修来世? 脑子是浆糊么? 朝廷可以带着百姓过上好日子,把蛋糕做大,尽可能让大部分人都能分享利益,所以,没必要用因果报应来愚民。 不过,用这一套来忽悠外国人,倒是不错的。 想到这里,宇文温睁开眼睛,心中有了构思。 草原上的牧民,生活那么苦,为了一贯钱一块的茶砖,就得给中原奸商白白养三、四年的牛羊,还沾上了高利贷,子子孙孙都还不完。 打仗,打不过,可日子过得艰苦,真是让人绝望。 不要紧,大家信佛就行了。 因果报应嘛,中原奸商今世作恶,来世必然做牛做马,会很惨的。 大家今世辛苦些不要紧的,虔诚礼佛天天念经,来世就能做人上人了哟! 第五百三十二章 楔子 下午,雪花纷飞,宇文温在温暖的书房里看资料,看着看着入了神,德妃萧九娘在一旁帮忙整理书籍,见他只顾看资料,连放在案边的茶都凉了都没喝一口,赶紧换了一杯。顶 点 x 23 u s 书案上摆着一本翻开的书,萧九娘无意间瞥见其中内容,为之一愣。 宇文温现在看的资料,内容不涉及什么机要,所以此刻承担秘书职责的萧九娘是可以看的,她看看宇文温,见对方依旧目不转睛看着手中书,于是将案上那本书拿起来。 书其实是一手抄本,或者说手稿,封面写着两列字: 卷八_列传第二_昭明太子_哀太子_愍怀太子 正文,第一页:昭明太子统,字德施,高祖长子也,母曰丁贵嫔。 初,高祖未有男,义师起,太子以齐中兴元年九月生于襄阳。 ...天监元年十一月,立为皇太子。 ...太子生而聪睿,三岁受《孝经》、《论语》,五岁遍读五经,悉能讽诵。 ...太子美姿貌,善举止。读书数行并下,过目皆忆。 ...太子明于庶事,纤毫必晓,每所奏有谬误及巧妄,皆即就辩析,示其可否,徐令改正,未尝弹纠一人。平断法狱,多所全宥,天下皆称仁。 ...太子孝谨天至,每入朝,未五鼓便守城门开。东宫虽燕居内殿,一坐一起,恒向西南面台。宿被召当入,危坐达旦。 ...三年三月,寝疾。恐贻高祖忧,敕参问,辄自力手书启。及稍笃,左右欲启闻,犹不许,曰“云何令至尊知我如此恶“,因便呜咽。 ...四月乙巳薨,时年三十一。高祖幸东宫,临哭尽哀。诏敛以衮冕。谥曰昭明。 这份手稿,所写内容之中,介绍了梁国昭明太子萧统的一生,而这位昭明太子,是萧九娘的曾祖父。 梁国的国祚,历经侯景之乱、宗室内讧、江陵陷落,已经穷途末路,陈霸先在建康受禅称帝后,虽然还有个梁国(西梁)以江陵为都,但这个梁国不过是傀儡。 傀儡般的梁国,最后还是消失了,亡国公主萧九娘,却没有太多伤感。 她生于二月,被视为不吉,所以自幼长在宫外,公主的身份实际上对她而言很陌生。 只是如今见着曾祖父的生平已被编入史书,不由有些唏嘘。 齐国灭亡,梁国灭亡,陈国灭亡,南北对峙结束,天下归一。 国亡史作,统一天下的王朝都要编写灭亡王朝的历史,其实也是宣布对前朝“盖棺论定”,所以朝廷要修史了。 自明德初年起,历经十余载、许多学者的努力,《北齐书》、《梁书》、《陈书》已有初稿,经吏员誊抄,上呈御览,待得有司校核无误,便可正式成书,刊行天下。 之后,还会有《北史》、《南史》问世,向世人表明,南北对峙的旧时代已经尘埃落定,天下一统的新时代开始了。 萧九娘摩挲着这本手稿,只觉时光飞逝:不知不觉间,她已经陪伴宇文温三十多年。 一切,似乎发生在昨日。 “怎么了?发什么呆呢?” 说话声传来,萧九娘见宇文温看着自己,笑道:“没事,看着史书,感慨时光飞逝。” “可不是么,一转眼,孩子们都长大了。”宇文温说完放下书,让萧九娘坐在身边,端起茶杯,品了几口,说:“以史为鉴,可知兴衰,只说这点,朝廷就必须修史。” “《诗经大雅荡》有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我看着手稿,看着看着就无法自拔...“ 宇文温开始长篇大论,今日他看《梁书》手稿看得入神,不是要做学问,而是要用这个王朝的兴衰来提醒自己,不要得意忘形。 梁武帝萧衍,是梁国的开国皇帝,他算是萧氏齐国的远支宗室,年轻时,是齐国的一员大将,两次参与抵御北魏大军的南侵,立下不少战功。 然而齐国政局不稳,皇帝一个比一个奇葩,于是萧衍等到了机会。 一如这个时期权臣上位的套路一般,萧衍一步步向目标接近,最后代齐建梁。 当了皇帝的萧衍,励精图治、政绩斐然,汲取齐国灭亡的教训,重用、亲近宗室,梁国国力快速增长,而这个时候,北方强敌魏国却开始走下坡路,国内矛盾日益激化,南北之间的实力差距正在明显缩短。 到了魏国爆发六镇之乱时,北方一片混乱,而这时的梁国,看起来如日中天,克复中原的大好前景似乎越来越光明。 然而梁国最大的问题在于,萧衍活得太久,太宠宗室了。 人老了,曾经的雄心壮志即便还在,也没有精力去实现,萧衍沉迷佛教,以至于梁国上下佞佛,有钱粮不去整顿军备、改善民生,而是用来修佛寺、铸造佛像,捐香火钱。 大量佛寺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不仅占据大量田地,还发展无数信徒、雇佣佃农耕种寺田,而这一些田地、佃农,是不需要向朝廷缴纳一文田租、服一天劳役的。 国家的税收大幅流失,萧衍却沉迷于佛教大兴的盛世幻想之中,他优待宗室,甚至多次任用宗室为北伐主帅,然而这些宗室全是废物,接连战败、损兵折将,却都得到皇帝的宽容。 就在萧衍沉浸在国富民强、北虏内战迟早要完的喜悦之中时,一个瘸腿的东魏叛将,带着八百残兵仓皇南下,遣使送上降表,乞求大梁皇帝庇护。 这叛将姓侯名景,据说他的降表抵达建康台城的前一天晚上,萧衍梦到自己收复中原、统一天下,次日得了这降表,不由得激动万分,只当自己的梦要成真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虔诚礼佛的萧衍,并未得到佛祖的庇佑,而他善待的宗室们,出卖了他。 大家都希望“老头子”赶快死,自己好上位,不仅宗室相互猜忌,就连萧衍的子孙也相互攻伐,他被叛军围在台城,援军要么作壁上观,要么迟迟未到。 变成阶下囚的萧衍,临终时自嘲:自我得之,自我失之。 “自我得之,自我失之!”宇文温反复说着这句话,语气越来越重,萧九娘甚至感受到了些许杀气,不由得心中不安。 宇文温合上手稿,却没将书放到案上,反倒用食指顶着,开始转书。 一边转书一边“嘿嘿”冷笑。 萧九娘见着这位如此模样,心中愈发觉得不安。 “我,听说。” 宇文温忽然开口,语气不善:“有人说,武帝当年灭佛,激怒了佛祖,所以英年早逝,死后下地狱。” 萧九娘听了这话,不寒而栗,后背凉飕飕的。 宇文温宛若自言自语般继续说:“武帝因为灭佛所以不得好死,好,很好,那为什么,诚心礼佛的另一个武帝,也不得好死?” “这个问题,我一定要好好问问天下高僧!” 《梁书》初稿完成,天子看过之后,对于崇佛、敬佛的梁武帝居然落得如此下场感到不解,想问问,为什么佛祖不保佑这位皇帝,不保佑大建佛寺的梁国。 一篇文章,需要一个楔子来引出正文,而《梁书》的初稿,就是这个楔子。 第五百三十三章 地狱所设,正为是人 年末将至,新年越来越近,家家户户都在筹备年货,准备过个好年,邺城里一片喜气洋洋,然而对于皇后尉迟炽繁来说,气氛有些不对。顶 点 x 23 u s 此刻,她坐在殿内靠窗的位置发呆,今日阳光明媚,但她心情不好,眉头紧锁。 前几日,太史丞傅奕上表奏请天子废除佛教,也就是“罢佛”。 尉迟炽繁是佛门信徒,当然不希望建德年间灭佛一事重演,但她也知道一旦崇佛过度变成佞佛,会对国家造成恶劣影响。 然而,眼下全国各地并未有佞佛的风气,朝廷严格控制各地寺庙及僧人数量,未经官府许可,不仅不许新建寺庙,甚至连扩建寺庙、新铸佛像都不行。 与此同时,百姓出家,也得有官府许可方能剃度,出家之后须持度牒,方才是“合法”的僧人,若寺庙收容无度牒的僧人,一经查实,寺庙必受重罚。 除此之外,官府对寺庙的田地、产业数量进行限制,超过限制的田地要缴纳田租、户调,为寺庙耕作田地的佃农,同样要承担朝廷的租庸调。 可以说,自明德元年以来,朝廷已经对佛寺加强管理和限制,虽然没有禁止百姓信佛,没有强令出家人还俗,但历经将近二十年的“限佛”政策,已经让许多寺庙无力养活过多僧人。 所以,当今天下不仅佛寺数量、规模受限,还有许多僧人还俗,所谓的“佞佛”根本就不是事实。 这种情况下,忽然有人跳出来,上表请求天子为江山社稷着想,行“罢佛”之事,让尉迟炽繁觉得有些蛮不讲理。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当面问问太史丞傅奕,如今天下到底哪里有佞佛的情况,信佛怎么了,怎么就祸国殃民了。 而这不行,因为她辩才不行,万一落得个词穷的结果,只会贻笑大方。 确实有这种风险,因为就在昨日,虔诚信佛的中书舍人萧,就和傅奕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论,争来争去,差点演变成冲突。 傅奕声称,来自西域的佛教,没有君臣父子之分,还用六道轮回、因果报应恐吓无知百姓,骗取钱财,又声称追寻前生罪过,窥求来生福报,以至于有些坐牢的人还在狱中诵佛,以求免罪,真是荒唐。 傅奕又说,自从三皇五帝以来,华夏不曾有过佛法,君明臣忠,所以年祚长久。 佛教于前汉传入中原,直到后汉明帝时才开始有寺庙,但当时的朝廷严令禁止百姓剃度,只许西域来的番僧讲解佛法。 直到永嘉之乱后,中原板荡,主庸臣佞,政虐祚短,佛教由此兴盛起来。 正如人身体虚弱才会被外毒侵体一样,佛教是“趁虚而入”。 同样是落水着凉,身体强健的人不过咳嗽几声,而身体虚弱的人就会因此染上肺病,不治身亡。 傅奕认为佛教之所以大兴,就是因为中原身处乱世,再没有朝廷能够对其加以限制,所以才有机会迷惑人心。 而极其信奉佛教的君主,如梁武帝(萧衍)、齐襄帝(高澄),生前特别的信佛,却没落得一个好下场,所以天子当引以为戒。 若天下百姓都想着出家为僧为尼,成日里诵经拜佛,国家岂有不亡之理? 对此,萧进行了激烈的反驳,然而驳了许久,居然驳不倒对方,以至于气急败坏之下,发了诅咒:“地狱所设,正为是人!” 这句话的意思是“世间之所以有地狱,就是为你这种人准备的!” 其实就是诅咒对方死后下地狱。 能说出这种话,可见当时萧有多愤怒,然而辩论辩不倒对方,就只能放狠话,实际上有些失体统。 不过尉迟炽繁觉得萧这句话说得好,说得解恨,但光靠诅咒没用,事情没那么简单。 无风不起浪,之前默默无闻的太史丞傅奕,忽然跳出来请求罢佛,必然是揣摩上意,所以甘为马前卒。 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宇文温,是宇文温又开始“搞事”了。 前不久,史官编撰《梁书》、《陈书》、《北齐书》完毕,将初稿上呈御览,宇文温看过之后,忽然有感而发,在不同场合向不同官员感慨,说为何梁武帝那么崇佛,却落得如此下场。 皇帝质疑梁武帝萧衍崇佛却没得好下场,言下之意就是对佛教颇为不满和,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尉迟炽繁知道太史丞傅奕不会是唯一一个跳出来请求朝廷罢佛的人。 尉迟炽繁陪伴宇文温三十多年,当然知道这位不信佛,甚至对于佛教有些负面看法,以至于平日里说起佛教,经常说一些轻佻的笑话。 什么“一个字便是僧,两个字是和尚,三个字鬼乐官,四字色中饿鬼”,还经常调侃,说某些寺庙之所以能让女信徒求子如愿,无非是和尚们亲自肉身布施。 虽说确实有某些败类败坏佛门清誉,但尉迟炽繁觉得这是极个别现象,正如不能说黄州有人作奸犯科,就把黄州所有人都说成人渣那样,几个败类做坏事,怎么就能扯到佛教祸国殃民呢? 然而她可说服不了宇文温,现在宇文温一旦对佛教又产生敌意,真要做出灭佛之事,谁也拦不住。 尉迟炽繁信佛,所以害怕夫君得罪佛祖,导致出现意外,她之前就听过流言,说当年武帝(周武帝宇文邕)之所以会英年早逝,就是因为灭佛导致佛祖震怒。 所以流言说武帝死后下地狱,为生前所作所为赎罪。 她不想宇文温出意外,更不希望宇文温死后下地狱,所以不希望灭佛一事重演,然而她知道自己说服不了夫君。 正纠结间,一个人影宛若鬼一般无声无息“飘”了进来,之所以说“飘”,是因为那人双脚明明不动,身体却能够移动。 如此诡异情景,惊得尉迟炽繁脑袋一片空白。 定睛一看,却是宇文温来了,因为穿着制作精良的滑轮鞋,所以才能做到无声无息的“飘进来”。 以为自己白日见鬼、吓得心都要停跳的尉迟炽繁气得不行,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跟了进来,再仔细一看,却是孙子宇文旭。 原来是宇文温带着孙子玩轮滑,爷孙玩得高兴,直接就从外面“溜”进殿里,尉迟炽繁见着孙子激动万分的模样,哪里还气得出来。 宇文温认为小孩子应该有个快乐的童年,所以他的儿子们都有快乐的童年,现在轮到孙子,也该快乐起来。 所以宇文旭玩滑轮鞋玩得及其娴熟,跟着祖父在殿内转来转去,动作灵活,如同一只小鸟欢快的穿梭在林间一般。 两人和尉迟炽繁打了招呼,很快便“溜”出殿外,即便是门槛,也无法减缓两人移动的速度。 尉迟炽繁见着宇文温离去的身影,忽然眼睛有些湿润。 她不想宇文温得罪佛祖,以至于英年早逝。 地狱,是为罪大恶极之人所设,宇文温不该在其中。 第五百三十四章 地狱所设,正为是人(续) 翌日,皇后尉迟炽繁在行宫召见英国公杨济,杨济因为如今领了差遣,负责美洲作物果玉米的栽培工作,所以人称“玉米使”。m.x23us.com 其实杨济一开始被人讹传为“御米使”,后来经过解释,大家都知道了“玉米”一词。 然而因为带回来的美洲玉米其“真容”过于磕碜,许多人都不看好这一作物在中原的栽培前景。 尉迟炽繁知道玉米,其实她对玉米不感兴趣,今日之所以召见杨济,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先是大概问了一下玉米的情况,得知这种原产于美洲的作物耐旱,又能在山地种植,做惊讶状。 又问起有司如何选育玉米,以及选育玉米的成果最快多少年能够看到,一番感慨之后,话锋一转:“英国公,不知佛家典籍里,是否记载着玉米这种作物?” 杨济即便不是人精,也和人精差不多,听到这里,当然知道皇后想说什么,但他不好装聋作哑,必须做出正面回应。 “回殿下,微臣不才,平生所见佛学典籍,其中未见玉米或类似作物的记载。” “况且,此物自古未见于中原、西域、天竺、南洋,想来和佛家并无瓜葛,若轻易和佛家典故联系,恐怕会惹来陛下诘难。” 尉迟炽繁听到这里,明知故问:“哦?为何英国公如此说?” “殿下,陛下当年治理地方,常见佛门败类以佛学术语欺诈百姓,所以素来厌恶把什么东西都和佛门扯上关系。” 尉迟炽繁做不平状:“唉,天下间确实有些许败类玷污佛门清誉,然而这不过是极少数人的恶行,如何能说佛门藏污纳垢呢?” “殿下说的是,臣也以为如此,而陛下,也时常这么说。” “嗯?英公曾听陛下这么说?” “是的,陛下常言‘瑕不掩瑜’,佛门出了败类,那就把败类清除即可,若以此为由要灭佛,那就过了。” 尉迟炽繁怀疑杨济是在糊弄她,却不好说破,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可是,为何陛下看了《梁书》之后,忽然有感而发?” “殿下,梁武帝不顾民生疾苦佞佛,又宠溺宗室,使得国内隐患重重,后来引狼入室,为太清之难(侯景之乱)发生的原因,陛下想来是要发人深省,故有感慨。” 尉迟炽繁反复暗示:“可是,陛下似乎对佛门多有不满...” “殿下,微臣以为,人生艰辛,多有不如意的时候,无论是佛也罢、道也罢,百姓总要有个由头,到庙里焚香祷告,祈求神灵保佑自己、家人,陛下不至于连这点需求都要禁掉...” 杨济觉得这种对话很累,皇后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也是如此,然后双方说一些绕来绕去的话,真是累得慌。 皇后无端端召他入宫,不问别的却问玉米,又扯到佛学典籍,其实都是为了之前太史丞傅奕上表奏请罢佛一事。 皇后现在求助于他,杨济不好装傻,又不想介入,两难之际,就只能旁敲侧击,尽可能化解皇后心中的忧虑。 很明显,当今天子不信佛,甚至对于佛教有些负面看法,这种看法一是源自其本人的好恶,其次是源自一国之君的本能反应。 历尽历史的杨济,当然知道历史上的“三武一宗灭佛”,也知道出现这种事的根本原因在于佛教过度发展(佞佛)之后,对国家构成了直接的威胁。 僧人数量剧增、大量寺庙出现,信徒不断向寺庙捐赠田产,无数铜料被铸造成佛像,直接导致国力衰退。 加上确实有败类败坏佛门清誉,所以不出事才怪。 杨济是佛门信徒,当然不想看到灭佛一事重现,但他根据种种迹象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宇文温不太可能灭佛,最多就是时不时敲打一下。 现在,就是借题发挥的时候,到了一定程度,自然就会收手,所以,皇后没必要心急如焚。 杨济知道皇后是想动员他去劝谏皇帝,但杨济觉得皇帝既然不打算灭佛,他又如何阻止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他不好就这么直接说,只能想办法“暗示”皇后自己去劝皇帝,这种事实际上是夫妻俩之间的事,一个外人多嘴的话,反倒会起反作用。 眼见着皇后装糊涂、不依不饶一定要他表态,杨济有些无奈,硬着头皮说:“殿下,可曾听说过以柔克刚?” 。。。。。。 夜,宇文温和尉迟炽繁对坐,相对无言,良久,他看着“誓死卫教”的“佛门女护法”,无奈揉了揉太阳穴,直接问:“谁跟你说,我要灭佛的?” 见对方泪眼汪汪的不吭声,宇文温“啪”的一声拍在书案上:“梁武帝诚心礼佛,即便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佛祖也该只让他一人受报应,不该对千千万万江南百姓生灵涂炭袖手旁观!” “侯景乱梁,江南生灵涂炭,那么多平日里虔诚诵经礼佛的百姓,死于兵荒马乱之中,未得佛祖庇佑,总不能说是这些人前世作孽了,活该今生遭此大难!” “朝廷向百姓收保护费...收税赋,就必须承担相应的职责、义务,兴修水利、架桥铺路、保一方平安,关键时候该赈灾赈灾、该抵御外敌就要抵御外敌,如果做不到,就是改朝换代的下场。” “收钱就得办事!凭什么佛门反倒可以随心所欲?“ “哦,平日里收香油钱收得手发软,关键时刻轻飘飘说一句‘前世作孽,今世报应’就能置身事外?哪有这么好的事!” “这事情没完,必须有个说法!” 尉迟炽繁只是啜泣,泪眼朦胧扯着宇文温的袖子。 此即绝世神功:以柔克刚。 然而宇文温不吃这一套。 佛教自南北朝期间在中原快速发展,其势已成,历史上“三武一宗”灭佛之后,才把佛教训得服服帖帖,所以他绝不能掉以轻心。 三武一宗的第一个“武“,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一宗,是后周的周世宗郭荣(柴荣),四次灭佛,前后跨度近五百年,可见这一时期佛教的生命力之顽强。 他知道灭佛是不可能的,因为现实生活里,人们需要精神依托,而佛教恰逢其时。 但是,他想尝试实现中原佛教的“世俗化”,让后世中原佛教的世俗形态提前出现。 所以,就是要趁着《梁书》初稿完成这一契机来“搞事”。 收钱不办事是不对的,他要问问天下高僧,一心向佛、数次出家的梁武帝到底做错了什么,落得如此下场。 虔诚礼佛的江南百姓,宁可自己日子过得苦都要供奉佛像,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要经历侯景之乱,坠入人间地狱。 这些问题,如果高僧们答不上来,或者无法亡羊补牢,那么... 地狱所设,正为是人。 第五百三十五章 是,或不是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倒春寒的天气让人极易生病,差点因为昼夜温差大而着凉染病的杨济,一边喝着汤药,一边看报纸。 报纸上刊载着各类新闻,如今已是邺城常见的印刷品和消息载体,人们通过看报纸,可以知道许多时事,所以成了有钱人家的必备读物。 自去年年末到现在的数月时间,邺城报纸的发行量大涨,原因是一个令人关注的话题:朝廷是否应该罢佛。 这一切,源自去年年底,《梁书》初稿完成、天子读过之后,对梁武帝不得善终,以及江南百姓在侯景之乱伤亡惨重之事颇为感慨。 于是,有官员上表称崇佛祸国殃民,奏请天子罢佛。 上表的官员不止一个,而反驳的官员也不止一个,双方就此话题展开多次辩论,朝廷又召集各地高僧齐聚京城,让这些高僧对“佛教乱梁”的质问进行正面回答。 高僧前往邺城需要时间,而在这段时间里,邺城内各方对于是否罢佛的辩论越来越多,其辩论内容,经朝廷许可,刊载(转载)在各大都会的报纸上,广而告之。 所以,越来越多的人关注这一事件,越来越多的官员甚至僧人参与到这场大辩论之中。 杨济作为旁观者,目睹了整件事发生及发展过程,他碍于身份,不太好公开表明立场,却对整件事的幕后主使之动机,摸得一清二楚。 幕后主使,当然就是天子,其动机,当然不是仅仅有感于梁武帝崇佛却不得好死。 杨济很清楚,许多信佛的官员之所以在此次辩论中表现活跃,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担心天子以“佛教乱梁”为借口,再行罢佛(灭佛)之事。 当年,周国就有一次灭佛,若是再来一次可不妙,因为当今天子手段了得,光是持续十几年压低粮价、布价的能力,就让大家“不寒而栗”。 若这位铁了心灭佛,保不齐使出什么“绝户计”,届时中原佛教必然迎来一场浩劫。 然而,杨济本人不认为天子要灭佛。 天子很讲究“实用”,也意识到百姓需要精神上的寄托,而朝廷又不可能让道教一家独大,所以,此次借题发挥,不过是找个由头敲打敲打中原佛教罢了。 现在,许多高僧抵达邺城,随后以太史丞傅弈为首、主张罢佛的官员们,于昨日和这些高僧辩论。 辩论内容,刊载在今日发行的报纸上,于是“邺城纸贵”。 杨济现在看报纸,就是要看辩论过程,看着看着,他发现发难的傅弈等人,采取了一种很特别的策略:不和佛门信徒在经义上辩论,只问“是”或“不是”。 那些和傅弈一起声讨“佛教乱梁”的官员,似乎心有灵犀,思路出奇的一致:全都死咬梁武帝崇佛却不得善终、江南百姓崇佛却家破人亡两件事,以为“苦主”鸣不平的方式,质疑佛祖为何不显灵。 高僧们一开始,当然要以因果报应、转世轮回来解释,这些官员不纠缠于因果报应、转世轮回到底存不存在,直接就反问: 既然因果前世注定,百姓今生命运已定,那么,要朝廷何用? 是不是百姓可以不缴纳租庸调、不服劳役? 是不是不需要朝廷修路搭桥,改善民生?不需要兴修水利、抗洪救灾、赈济灾民?不需要操练军队,清剿贼寇、抵御外敌? 是不是说父母官可以不理事务,不体恤治下百姓生活疾苦?不用劝课农桑,不用教化百姓? 是不是朝廷应该罢铜钱,好让大家把铜都用来铸造佛像以示虔诚礼佛之心? 各种发难,不离一个意思:既然今世已注定,那么朝廷就不需要存在了? 一连串的问题后,傅奕来了个总结:这些问题,你们只需回答“是”或“不是”。 提问者一开场就把话题扯到这种地步,在场高僧还有信佛的官员,谁敢直接说“是”? 首先那些信佛的官员不敢这么回答,不然就是逆臣;其次,那些高僧也不敢这么回答,否则就是妖僧。 所以,他们众口一致说朝廷行仁政是积德,和佛祖普度世人的做法类似。 天子勤政爱民是积德,父母官爱民如子是积德,官军保护百姓是积德,官府兴修水利、铺路搭桥、赡养孤老同样是积德。 只有今生积德,才有好来世。 所以,答案当然为“不是”。 面对回答,主张罢佛的官员又问:天子要勤政爱民,父母官爱民如子,官军保护百姓,官府兴修水利、铺路搭桥、赡养孤老,是否该征收租庸调和商税、矿税? 只能回答“是”或“不是”。 很明显,高僧们只能说(选)“是”。 于是第三个问题出来了:僧尼不缴纳租(田租)调(户调),不服劳役又不缴纳免役钱(身庸),算不算是皇朝子民? 答案同样只为“是”或“不是”之一。 没人敢说“不是”,然而,回答“是”之后,傅奕等人的嘲讽来了: 这些人不缴纳租庸调、商税、杂税,不服劳役、兵役,有何资格和守法百姓相提并论?有何资格享受官府的庇护、官军的保护? 免(减)租庸调、劳役,必须是规定品级以上官员才享有的特权,当然还有科举中选的读书人(按减免优待制度实行),立下军功的将士。 僧尼不事生产,不缴纳租庸调、服劳役,不服兵役上阵打仗,不为天子分忧,凭什么享受这种待遇? 嘲讽之后,第四个问题来了:是不是百姓只需要剃度出家,或者为寺庙务工、务农,就可以免租庸调、劳役? 以明德元年来朝廷制定并实行至今的各种政策,这种问题,高僧们谁敢回答“是”? 傅奕等人接下来一连串的问题,答案全都只能从“是”或“不是”中选。 现在,报纸上用大幅版面将这些问题列出来,同样也将参与辩论的高僧、官员之回答列出来,读者只要识字,就能很明显的看出形势: 反对罢佛的人们,面对发难似乎“理屈词穷”。 杨济看着看着,不由得长叹一声。 天子好手段,通过傅奕等人的发问,把那些擅长辩论的高僧耍得团团转。 佛教的宗教理论,本来自洽性(自圆其说的能力)就很强,可以说高僧们个个都是辩论高手,所以中原自古以来,爆发的十余次佛道大辩论,佛教胜多败少。 杨济知道历史上在蒙元时期,又爆发了佛、道大辩论,这场辩论规模空前、规格最高、影响深远,在辩论中败北的道士及其弟子们,被朝廷强令剃度出家为僧,而无数道家经典付之一炬。 可以说,单就辩论而言,佛门子弟的战斗力是位列前茅的,不怕发难,因为他们总有本事把逻辑圆回来。 结果现在遇到了“是或不是”。 辩论对手发起的攻势,佛门子弟只能从“是”或“不是”之中选择答案,空有一身辩术却无处使出来。 杨济认为这根本就不是辩论,而是居心叵测的问答陷阱,他不认为只有自己看得出来。 但天子是以阳谋来给佛门子弟下套,甚至还广而告之,不怕有识之士看出来。 因为这陷阱设置得十分巧妙,甚至一开始就占据了绝对的道德高地,让所有人看了,都明白其中含义,也不好说不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周境内,天子为什么要把非士、非农、非工、非商,不承担国民义务,不缴纳租庸调、服劳役、兵役的僧尼,当做自己的子民来爱护? 上一个这么做的梁武帝,不得好死,无数梁国百姓家破人亡。 所以,身为臣子的傅奕等人要问一句:爱民如子的天子,为江山计,为天下百姓计,为何要善待你们这些僧尼? 如果僧尼是非国民,是不是要离开中原,或者,缴纳必要的费用、承担必要的义务? 不要扯什么不敬佛就要下地狱的鬼话,你们只需回答: 是,或不是!! 第五百三十六章 求生欲 夜,宇文温正在行宫书房里看奏章,奏章堆积如山,虽然奏章为不同的官员所写,但其上所写内容全都是关于梁武帝萧衍治国之得失。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宇文温精心酝酿的一次行动,如今取得丰厚战果,太史丞傅奕等人发起的“罢佛运动”,经过不断地铺垫、预热,如今渐渐靠近顶点。 梁武帝崇佛却不得好死,梁国百姓崇佛却家破人亡,这两个话题在宇文温的操作下,演变为一个舆论风暴的风暴眼:是否可以说,佛乱梁国? 这个论点一旦成立,那就意味着灭佛可以开始了。 天地即将剧变,佛门子弟再也坐不住了,无数高僧还有虔诚信佛的官员,纷纷站出来“喊冤”。 然而,傅奕等人在辩论时,以“是”或“不是”的套路,避开经义的辩论,将佛门子弟善辩的优势压制,死咬梁武帝不得好死、梁国百姓家破人亡两件事,把佛门的声誉往死里弄。 这种发难,导致反对罢佛(灭佛)的人们只能另外想办法辩解,官员们纷纷上表、写奏章,几乎是绞尽脑汁向天子分析为何梁国会走向末路。 这些说辞,大多把责任甩给梁武帝,宇文温对此丝毫不觉得意外。 甩在梁武帝身上的“黑锅”,大致可以归纳为两点。 第一,任人唯亲,宠溺宗室,然而正是亲人(宗室)出卖了他。 第二,纵恶,放纵宗室、高门士族为所欲为,于是梁国国内矛盾激化。 宠溺宗室,可以说是萧衍针对刘宋、萧齐宗室自相残杀乃至“自灭满门”教训的矫枉过正。 与此同时,他虽然用寒人掌机要,用清贵的官位将世家大族架空,但却对宗室、士族的违法乱纪行为视若无睹,几近于让宗室、士族为所欲为。 什么叫为所欲为? 晚上,宗室带着私兵在建康城里蒙面拦路抢劫,残杀百姓,官府就当没发生过。 宗室、士族子弟欺男霸女,夺人田产、家业,苦主无处伸冤,事情闹大了实在不像话,朝廷就装模做样处罚一下,处罚措施简直就是隔靴挠痒。 与此同时,庶民百姓只要犯了罪,用法极严,如该从坐,不论老幼都不得免;一人逃亡,全家人都被囚禁罚作苦工。 萧衍对宗室十分宽容,宽容到什么地步? 梁天监四年,梁军北伐,魏国震动,魏国上下均认为兵强马壮的梁军,为百数十年来未有的劲敌,前线魏军不敢正面交锋。 然而,萧衍舍韦睿等名将不用,用窝囊废弟弟萧宏为北伐主帅。 某日,率军驻扎洛口(淮水一线)的萧宏,因为夜里忽有暴风雨,吓得心惊胆颤,于是不顾一切率数骑夜奔,弃大军不顾直接逃回建康。 将士不见主将,纷纷溃散南撤,器械、粮草全部遗弃,被魏军反扑,伤亡惨重。 一场轰轰烈烈的北伐,就这么戛然而止,形同笑话一般,但萧宏却没有受到惩罚。 萧衍很仁慈,对于宗室、士族、权贵来说,是“慈父”,然而,对百姓不是这样。 所以,当侯景起兵反叛时,许多人响应,因为许多百姓已经恨透了大梁朝廷,恨透了骑在自己脖子上拉屎的宗室,恨透了敲骨吸髓的士族。 而这时,那些平日里享受着慈父关爱的宗室,要么是白眼狼,拥兵不动作壁上观,要么认贼作父,转投侯景麾下。 所以,“泣血上奏”的官员们纷纷喊冤:众叛亲离的萧衍,落得饿死台城的下场,和佛祖有什么关系呢? 江南百姓遭此大祸,是身为天子的萧衍失职,是魔王转世的侯景作孽,和佛祖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萧衍治家无方、治国无方,才有了引狼入室、众叛亲离、江南生灵涂炭的悲惨结果,真的和佛祖没关系啊! 有官员“泣血上奏”,为佛教伸冤,说正如盐必不可少却绝不能多吃那样,梁武帝崇佛本来没错,但是他把握不住度,导致佞佛的结果,这不是佛祖的本意,怎么就要佛祖承担责任呢? 一个人不听劝,吃盐吃多死了,官府总不能因此怪罪卖盐的店家蓄意杀人吧? 这个人吃盐吃多死了,留下孤儿寡母被人欺负,横尸街头,这确实很惨,却不能怪罪卖盐的店家害人家破人亡吧? 宇文温看了几日的奏章,那些为佛教伸冤的人,所说全都是这种调调,还好,大家很识相,没敢说这是萧衍的因果报应: 萧衍当年(或前世)杀了一只猴精,所以猴精变成侯景来报仇。 当然没人敢说,因为只要有人敢这么说,宇文温就可以免费送澳州船票:朕潜邸时带兵打仗杀了那么多人,你是在暗示什么呢? 种种说辞,宇文温都不觉得意外,这些说辞听起来很有道理,然而这一套对他没用。 他的马前卒们,不会落入这种辩论陷阱,反正傅奕等人接下来就死死咬住一点:忘恩负义。 梁武帝在位期间,梁国上下为了崇佛、礼佛投入了不计其数的钱粮,结果呢? 你们这帮佛门子弟白吃、白喝、白住、白拿朝廷那么多好处,朝廷大难临头,结果一个个都失踪了? 这算什么?寻常人家养条狗看门,看门狗见歹人闯进来,好歹都知道叫唤几声! 说狗太难听是吧,好,春秋各国公子养食客,好歹都有“鸡鸣狗盗”之徒,你们呢? 萧衍纵然有万般过错,可他被叛军围在台城,不知佛门子弟可曾组织起来,结成义军前去救援? 拿了人家那么多好处,关键时刻开溜,这不是忘恩负义是什么? 忘恩负义,是傅奕以辩论为名,以报纸为载体,要向天下百姓传播的一个消息:佛门子弟当年拿了萧家天子那么大好处,结果关键时候袖手旁观,这就是忘恩负义! 傅奕不会和辩论对手纠缠,不会争论是否萧衍佞佛导致梁国国力虚弱,直接就揪着“忘恩负义”四个字拼命嚷嚷。 一有机会就要大声嚷嚷“忘恩负义”四个字,对方说一句,就重复一句,然后经过报纸扩散。 对于百姓来说,他们也许大字不识一个,也不知道什么大道理,但受人恩惠就要报恩的观念总是有的,而忘恩负义,大家都是知道这是小人行径。 这种策略,当然是宇文温传授的,效果不错,那些“辩论值”爆表的高僧,面对傅奕不断重复的“忘恩负义”四个字,即便说破天,都无法给出令人信服的说法。 道理很简单,不管来自天竺的佛教对“忘恩负义”有几种解释,反正中原百姓对于“忘恩负义”的理解,千百年来就是那样。 光靠几个辩论高手,根本就扭转不了这种根深蒂固的看法。 所有企图甩锅给萧衍的说辞,在“忘恩负义”四个字前,显得十分苍白。 这个问题,佛门子弟不可能回避,如果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佛教的名声怕是要受影响。 宇文温放下奏章,闭目养神,他看奏章不是想了解侯景之乱发生的根本原因,因为原因早就总结出来了。 他就想看看,这些心急如焚的信佛官员们,其“求生欲”有多强。 谈判技巧之一,就是不要成为首先开价之人,因为谁先开价,就很容易处于下风。 宇文温想知道,面对越来越不利的局面,焦头烂额的“拥佛”一方,会开出什么价码。 第五百三十七章 火候 下午,宇文温又在看奏章,这奏章,是中书舍人萧所写,萧在奏章里,向宇文温讲了个一典故。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那年,是梁国普通初年,天竺的达摩禅师渡海而来,抵达建康,当时已经开始崇佛的梁帝萧衍(萧在奏章里以先祖代称)十分高兴,召见了这位异域高僧。 随后,萧衍向达摩禅师问了三个问题,第一问:“朕即位以来,造寺、写经、度僧不可胜数,有何功德?” 达摩禅师回答:“并无功德”。 萧衍本来有向对方展示自己崇佛作为的意思在里面,闻言惊问:“何以并无功德?” 达摩答:“这只是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随形,虽有非实。” 萧衍又问第二个问题:“如何是真实功德?” 达摩道:“净智妙圆,体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于世求。” 萧衍再问道:“何为圣谛第一义?”达摩答:“廓然浩荡,本无圣贤。” 萧衍持论二谛,即“立真谛以明非有,立欲谛以明非无”,听了达摩的“廓然无圣”,错愕之余十分不解。 连连碰壁,萧衍未免烦躁,话锋一转,盯着达摩忽然厉声一问:“对朕者谁?(在我面前的人是谁?)” 达摩回答:“不识(我也不认识)。” 话不投机半句多,萧衍兴致高昂的接见达摩,结果两边完全说不到一处,于是萧衍便认为达摩是“言过其实”、“徒有虚名”。 达摩也不多说,离开建康,而萧衍随后得高僧点拨,醒悟过来,想再请达摩来点拨自己,结果达摩已经乘坐苇舟渡江北上,此即为“一苇(舟)渡江”。 萧的高祖父就是萧衍,所以他不可以对先祖进行直接或过多批评,却以这个例子,来向天子、便宜姊夫宇文温解释,为何当年先祖崇佛,却不得善终。 萧认为“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先祖(萧衍)当时不明佛法,以为只要广造寺庙、传抄佛经,剃度大量僧人,就是积累功德。 殊不知方向错了,越努力,就会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远。 萧认为,佛祖感受到了先祖的崇佛诚意,所以派遣达摩禅师到中原,为误入迷途的先祖指点迷津。 很遗憾,先祖对于达摩禅师的一片苦心未曾领悟。 达摩禅师当面指出他广造寺庙、传抄佛经、剃度大量僧人、布施许多钱财,只是积福德而不是功德,把福德当做功德,实际上是一种错误的执念。 所以达摩禅师想破他这种执着,就说先祖此举没有功德,说“净智妙圆,体自空寂”才是功德。 先祖不解,反倒心生不快,认为达摩祖师信口胡说。 达摩禅师又说“廓然无圣”意图点化先祖。 然而先祖误解此意,反倒愈发迷惑,由此愈发觉得达摩禅师胡说。 达摩禅师接二连三点化,结果却接连被先祖误解,以至于无话可话说。 机缘已尽,达摩禅师只能无奈离去,一苇渡江。 所以,萧认为佛祖并没有袖手旁观,奈何天意如此,先祖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而不自知,空耗无数钱粮,却未能积累功德,以至于引狼入室。 天子都误解了佛法,百姓又如何能分辨是非?梁国君臣、百姓诚心礼佛,却不得要领,当战火燃起时,谁也没法置身事外。 乱梁的是侯景,不是佛教,太清之难生灵涂炭,这不是佛祖的错,也不是先祖和百姓们崇佛的错。 错的,是那些响应侯景的逆臣;错的,是打开建康城门、引狼入室的萧正德;错的,是见死不救、拥兵不动的那些宗室;错的,是当时的江南僧人。 这些僧人,对佛法参悟不够而不自知,以至于误导皇帝,误导百姓,未能正确引导君王、百姓积累功德,所以大家即便终日诵经拜佛,都是徒劳无功。 佛祖为了纠正错误,派遣达摩禅师来建康,奈何,奈何.... 至于所谓“忘恩负义”,萧认为佛门子弟平日里吃斋念佛,不碰甲杖、不习武艺及弓马,所以在战乱中亦伤亡惨重,又如何能有足够的人组织起来报国? 萧作为亡国宗室,不停在奏章里提“先祖当年如何如何”,实际上就政治角度来说是犯忌讳的,宇文温见着便宜小舅子为了护教如此奋不顾身,真是颇为感动。 萧作为兰陵萧氏子孙,不好批评祖先太过;作为周国臣子,不好多说故国(梁国)当年如何如何,作为佛门信徒,既要上表陈情“护教”,又要避免有强烈“灭佛”倾向的君王不听自己的辩词。 萧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竭尽全力,宇文温感动之余,“不忘初心”:老子还是要搞事! 这就是所谓的“十动然拒”。 原因很简单:光你一个人(以佛门信徒身份)认怂可不行,火候还不够。 。。。。。。 “陛下,此为微臣所拟条陈,共计十条....” “来人,与太史丞赐座。” “谢陛下赐座!” 侧殿,宇文温正与入宫接受质询的太史丞傅奕交谈,傅奕上呈《益国利民十条》,宇文温拿在手中,一边看,一边问问题。 傅奕所呈《益国利民十条》,其内容基本就是陈述佛教祸国殃民的几种表现,并针对性提出应对之策,简而言之,就是认为“佛教是百弊而无一益,最好灭个干干净净!” 宇文温粗略看过一遍,又看看傅奕,这位以精天文历数闻名,如今年近六旬,身形消瘦,头发花白,但精神不错。 总总迹象表明,傅奕上表奏请罢佛(灭佛),不仅仅是迎合上意,而是这位本身一贯以来就极度反佛,是个坚定的“反佛先锋”。 有这样的马前卒冲锋陷阵,让宇文温省心许多,不过这马前卒的斗志过于昂扬,他必须适当提点一二,确保火候控制在合理范围内。 “朕以为,高祖当年灭佛不无不妥。” 宇文温先表明态度,他所说“高祖”,是周武帝宇文邕的庙号。 傅奕闻言精神一振,却听天子又说:“傅卿以为,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为何会崇信佛教?” “回陛下,微臣以为,是妖僧妖言惑众。” “很好,那么,百姓为何会被妖僧迷惑?” 宇文温不等傅奕回答,自己说下去:“道理很简单,有求于人,自然就容易被花言巧语迷惑。” “无论是谁,无论贵贱,都会想着家人平安,自己平安,希望仕途顺利,希望学业进步,希望秋天有个好收成。” “希望出门远行能够平平安安,希望疾病痊愈,希望生意兴隆,希望多子多福,希望香火不断,希望来世生在好人家。” “这是他们的希望,傅卿以为合理么?” 傅奕回答:“再合理不过。” 宇文温点点头:“所以,谁也不能断了大家的希望,朕也不能,而这希望,总要有个寄托。” “装水,可以用坛、盆、壶、杯、斛、碗,无论用哪种容器,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水不能被容器污染,以至于变味....傅卿,明白么?” 傅奕愣了一下,随后回答:“微臣明白!” 宇文温看着对方,又问:“明白么?” “呃....”傅奕瞥见天子盯着自己,自己又不能对视,低头思索片刻,再次回答:“微臣明白!” “喔....”宇文温沉吟着,手拿着那《益国利民十条》,似乎不知要放哪里。 “陛下,微臣方才所献《益国利民十条》尚有不妥之处,容臣修改一二!” 第五百三十八章 《板》《荡》 “《大雅板》:上帝板板,下民卒瘅。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出话不然,为犹不远。靡圣管管。不实于。犹之未远,是用大谏...” “...敬天之怒,无敢戏豫。敬天之渝,无敢驰驱。昊天曰明,及尔出王。昊天曰旦,及尔游衍。” “《大雅荡》:荡荡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天生民,其命匪谌。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文王曰咨,咨女殷商。人亦有言:颠沛之揭,枝叶未有害,本实先拨。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 行宫里,充做大殿的大帐内,天子及朝臣正在听学者讲经论史,主讲的学者,为经学名家刘炫、刘焯,此刻,两位不是朝堂高官,而是以饱学大儒身份,用儒学经典为工具,为天子解惑。 天子的困惑,来自《梁书》,来自于梁武帝的不得善终,对此,必须要弄个明白,以免重蹈覆辙。 对此,刘炫、刘焯分别以《大雅板》、《大雅荡》进行解释。 《大雅板》,是周大夫凡伯讽刺周厉王无道之作;《大雅荡》,是假借周文王之口,感慨殷商纣王无道,以此讽刺周厉王之作,二刘今日提及《板》、《荡》,当然不是暗讽当今的周天子。 《板》、《荡》是《诗经大雅》的诗篇,后世多以板荡连用代指政局混乱或者社会动荡,梁国太清年间的太清之难(侯景之乱),就称得上“板荡”。 以《板》、《荡》来解释“板荡”,正好合适。 《大雅荡》中,有“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这是什么意思呢? 刘焯对此作出解释:这段话,有两层意思。 第一层意思,是陈述一个事实:世间之事(人)没有不能善始的,可惜很少有能善终的。 第二层意思,是作者“劝”世人(实际是劝谏周王)善始善终。 刘焯以此为例,对梁武帝不得善终一事进行评价:梁武帝萧衍善始,不得善终,和佛教的因果报应无关,纯粹就是因为身为一国之君,没能把国家治理好所致。 他这么一说,在场大臣们不由侧目:这算是为梁时佛教说情了? 大家都知道,刘炫、刘焯是宇文温的潜邸旧人,这两位经学名家的辩术高超,是天子在学问方面的马前卒,所以,大家都认为二刘会在今日对佛教“宣战”,结果.... 把梁武帝的不得善终,归于“身为国君却不务正业”? 刘焯又说:“陛下,《道德经》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梁帝身为南朝社稷主,本该受国之垢,却沉迷拜佛诵经,甚至多次出家,该承担的君王职责不承担,做不到善始善终理所当然,以至于为人所趁,导致江山倾覆,连累百姓受苦。” 宇文温闻言点头:“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朕,当引以为戒。”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两位是一唱一和,但文武百官,无论立场是崇佛还是反佛,都无法心生鄙夷:天子可是摆开堂堂之阵,对梁武帝之得失进行分析。 并不是一味地将责任推到崇佛上,而是从一个国君的“本份”切入。 一国之君,可以有自己的爱好,崇佛也好,崇道也罢,只要以文武治国,不荒废政务,其实都没关系。 但是,若不务正业,成日里想着出家,大规模兴建佛寺、剃度僧尼,以至于影响国力,那就是不务正业,搞出祸事又有什么奇怪的?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乱世中君王都活活饿死了,寻常百姓的日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按照二刘以《板》、《荡》为例的解释,梁武帝不得善终、梁国百姓家破人亡,最大的原因,是梁武帝身为君王却“不务正业”。 至于佞佛,确实削弱了梁国国力,但不是直接原因。 二刘的说法倒也简单:佛教不是治国之道,也配挨骂? 为何梁国会有太清之难? 一,因为臣不忠。 都督京师诸军事的萧正德,打开建康城门引狼入室;勤王军主帅柳仲礼,坐拥数十万兵马,却在建康外围按兵不动,眼睁睁看着叛军围台城,无动于衷。 又有大量梁国文武投靠侯景,是助纣为虐。 二,因为子孙不孝。 父亲、祖父被困台城,梁国皇子、皇孙们表现各异,有人想要勤王救驾,但更多的人却拥兵不动,想要渔翁得利:借叛军之手害死父亲(祖父)、太子,自己好有机会继承大统。 三,因为兄弟不悌。 国难当头,梁国宗室不思御敌,反倒兄弟阋墙,相互攻伐,视手足如寇仇。 以上三条,但凡梁国宗室、官员做好一条,纵然佞佛导致国力衰退,又能有侯景什么事? 萧正德不开建康城门,侯景叛军急切间攻不破建康,就只能流窜别处,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柳仲礼若不是作壁上观,侯景叛军又如何能够从容围困台城数月,以至于最后得手? 若梁国宗室齐心协力,果断合兵驰援建康,心中有鬼的柳仲礼面对宗室诸王,敢对建康作壁上观? 勤王兵马四面合围,侯景叛军不要说围城,就连自保都难。 臣不忠、子孙不孝、兄弟不悌,太清之难的发生,和佞不佞佛有什么直接关系? 实际上,梁武帝的“失”,在《板》、《荡》二文里就能找到“影子”。 二刘的总结,让大帐内气氛为之一变,数月来为“护教”多方奔走的萧,对两位授业恩师的“仗义执言”几乎要喜极而泣。 然而就在这时,那个令他厌恶至极的身影又跳出来了。 太史丞傅奕作为史官,当然有资格在此时参与讲经论史,此刻,针对二刘的总结,提出自己的不同意见。 他认为,梁国君臣、宗室在太清之难的表现是臣不忠、子孙不孝、兄弟不悌,就是因为大家沉迷佛教,只顾着修来世,无所谓今世的忠、孝、悌,故而行事肆无忌惮。 萧立刻出列反驳,说佛教未兴之前,自先秦以来,中原就有许多不忠的乱臣贼子,赵惠文王饿杀父亲赵主父(赵武灵王)于沙丘宫,就是子弑父,大不孝。 司马晋的八王之乱,宗室相残,此为不悌,这都是佛教大兴之前就发生过的事,可见不忠不孝不悌之辈什么时候都有,怎么能怪到佛教头上? 萧认为,若按照这种逻辑,后汉时张角利用太平道起事、晋时卢循利用天师道起事,莫非就可以认为,道教罪大恶极么? 眼见着便宜小舅子果然自己往圈套里跳,宇文温不由得扬了扬眉毛,心中念叨: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折腾了数月,话题再炒下去就要糊了,所以他今天设了个圈套,让崇佛的官员不由自主往里跳。 跳进去,再想出来的话,呵呵... 宇文温如是想,看向傅奕,却听傅奕高声说:“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 傅奕不回避萧对道教当年“污点”的质疑,随后话锋一转,将道家“知错就改”后的成果,大概说了一遍。 道教有炼丹术,是修仙的“必修技能”,而现在,炼丹术早已经演变为“化学之道”、“物理之道”,无数炼丹道士作为实验员,在五庄观及许多新式道观里,日以继夜进行化学、物理实验。 许多道士,在各种实验事故中致伤、致残甚至丧命,但即便如此,其他人依旧前仆后继,冒着生命危险继续探索未知领域。 不事生产的道士们,用生命和岁月为代价,摸索出了猛炸药,摸索出了“三酸”、“两碱”,摸索出了许多化学制品、机械装置、技术工艺。 发明新式电报机的袁天罡,也是道家弟子。 这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东西,可以说,道士们用硕果累累的发明、发现,向皇朝贡献了自己的绵薄之力,竭尽所能为受国不祥的天下主分忧。 傅奕总结,说道教数百年前犯过错,如今已改过自新,是为亡羊补牢。 随后他反问萧:那么,佛教能做什么? 僧尼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不似农、工那般从事生产,不如商贾能够货殖升利,不缴纳租税,不服劳役,又不能如道教那样研究实用技术报效国家。 眼下,除了不畏艰辛在南中教化百姓的白莲宗,佛门子弟好像无法为天子分忧。 傅奕认为,佛教于国于民没有多少功劳,却要求皇朝优待,当年在梁国,僧尼拿人钱财时笑眯眯,出大事了就赖梁帝误解佛义,一副死不认错的无赖嘴脸,现在又想来占便宜! “不知回报、反省,只知索取、狡辩,吾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面对傅奕的嘲讽,萧气得两眼发黑,胸口发堵,好歹意识到自己身处御前,而姊夫又疑似有越来越强的灭佛倾向,所以他压制心中怒火,为了“护教”挺身而出: “陛下!僧尼亦可为国效命!为君分忧!” 第五百三十九章 讨价还价 僧尼也能报效国家? 怎么个报效法? 宇文温此刻独坐书房,正在思考这个问题。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僧人在战场上念经,给己方士兵加“状态”、“回血”?亦或是对敌军施加“负面状态”? 这不科学,也不可能,但又有很多可能。 所以,“见多识广”的宇文温将几个“可能”信手拈来。 报效国家,最直接的办法就是上战场。 所以,将僧人组织成军队,名为“万字军”,以弘扬佛法、普度众生为由,对周边番邦发动宗教战争。 “万字军”的军旗,其上图案当然就是佛教的万字符(左旋),僧兵们手持缠绕佛珠的九八式火铳,头戴极具特色的钢盔,身着灰褐色军服,脚穿作战靴,腰别小罐,罐内装着防毒面具。 由僧兵组成的军队,不惧生死,在战场上端着火铳,冒着箭矢列队前进,完成几轮射击后,呼喊着“我佛慈悲、普度众生”,上刺刀,发动冲锋。 那场面,怎么想都觉得十分刺激。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改进方案,将僧人组织起成军队,军名、军旗与原方案相同, 军旗上的图案,同样就是佛教的万字符(左旋),僧兵的军备换成冷兵器:札甲或环锁铠,长矛、弓箭、双手剑(或者单手剑和盾),外罩印着万字符的罩袍,白底红(黑)符。 这也不可能,因为吃素的僧人体力未必好,披二三十斤重铠甲、戴着数斤重头盔,哪来多余力气在战场上挥舞兵器持续作战? 以上两种设想都不现实,而最关键的一个问题,也决定了朝廷不能允许僧兵出现:让宗教信徒形成军事组织,锻炼作战能力,后患无穷。 那么,不让僧人参战,却作为随军僧人,给将士们祈祷、答疑解惑、疏解心情,给阵亡者超度,是否可行呢? 这方法看上去不错,有僧人随军给将士们做“心理辅导”,从军队管理角度来说不错。 但是,长期的潜移默化之下,佛教对军队的渗透会越来越大,同样后患无穷。 军队不可以被他人渗透,不管佛、道或者“有活力的社会组织”,这是原则,军队的效忠对象必须是天子,及天子任命的将领,是朝廷的鹰犬、爪牙,而不是效忠神佛、效忠僧团的“护法”。 打仗不行,随军不行,那么,让僧团成立各种慈善机构,做善事,这对于维持社会和谐也是不错的选择。 但是,这种收买人心的事情放手他人,当皇帝的居然连收买人心都懒得做,心这么大,不怕将来太平道故事重演,天下烽烟四起,到处都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中原自古以来,皇权(王权)就大于教权,宇文温觉得自己要是乱搞,让人有染指军队的机会,搞不好就是梁武帝第二。 一把年纪沦为阶下囚,临终前哀叹:“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 所以宇文温觉得,僧尼最好的为国效命办法,不如大部分人去万里之外度化美洲土著,这样最好了。 然而真要这么做的话,大概会后宫失火。 宇文温脑海里浮现出尉迟炽繁那可怜兮兮的模样,想想对方一直在努力“以柔克刚”,用眼泪攻势来瓦解他并不存在的灭佛决定。 这种场面回想起来,让宇文温觉得有些心酸,干咳一声,收回思绪,看向手中奏章。 他以看《梁书》的读后感为手段,持续数月的敲打佛教,如今终于敲出结果。 齐聚邺城的高僧们,还有一心护(佛)教的官员们,经过几次“磋商”,现在终于“开价”了。 一,僧尼也能报效国家,为天子分忧,请求“为王前驱”,愿意听从朝廷的安排,为强国富民尽一份力。 二,多年来确实有败类损毁佛门清誉,所以,大家(各宗派高僧们)都希望朝廷进一步加强对佛寺、僧尼的管理,各宗派都会积极配合。 三,对于当年梁国的太清之难,大家深表遗憾,也意识到当年确实许多僧人修行不够,对佛教经义产生误解,连带着让梁国君臣还有百姓误入歧途。 所以,大家请求朝廷给一个亡羊补牢的机会,让各宗派一起在蒋州的建康城遗址上重建名刹瓦官寺,然后僧人们会日夜在寺中诵经,为当年死难的江南百姓祈祷、超度。 同时,于寺前立碑记事,将对当年之事的反思公之于众,以警示后人。 这是表态(出价),然后奏章里还有详细措施(拟定),以显大家的忠君爱国、改过之心。 针对第一条的详细措施是:各宗派愿意派遣僧人,如白莲宗那样,入南中、西海、河套、辽东,协助当地官府教化百姓,为当地百姓祛灾祈福。 各佛寺(包括尼寺)遵守朝廷已有和即将施行的制度,再次清查寺产、僧尼及佃农人数,根据朝廷相应制度规定,缴纳应该缴纳的各项税赋。 各佛寺严格遵守禁令,绝不从事“僧邸粟”等放贷行为,也不再经营质库(当铺)、邸店。 各佛寺无条件收养弃婴或者孤儿(女),男童、女童将来是否剃度出家,均由官府做主。 各宗派想选派天资聪慧之人,修行化学之道、物理之道,为朝廷解忧,造福百姓。 针对第二条的详细措施倒是没有,但各宗派会积极配合朝廷管理佛教事务,听从朝廷安排。 针对第三条的详细措施,先不说瓦官寺是否重建、朝廷是否同意这一解决办法,各宗派都会在本宗派祖庭(开宗立派的寺庙)举行长期法事,为当年罹难的梁国百姓祈祷、超度。 与此同时,各宗派会联合拟定一份声明,经由有司审定,然后刊载在各大都会报社出版的报纸上,对当年的事情,表明态度,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这个交代的核心思想是什么? 是'当年梁国僧人从总体而言修行不够,未能阻止悲剧的发生。' 宇文温放下奏章,拿起茶杯喝茶。 蜡烛在一旁默默燃烧,烛光摇曳下,他的脸阴晴不定。 僧人当然没资格写奏章,眼下这份奏章,是以中书舍人萧为首的崇佛官员联署,其内容,当然是征求了各宗派诸位高僧的意见,最后才有了定稿。 萧等官员,难道看不出天子是在敲打佛教么? 应该看得出,但这些官员不敢冒险,因为他们不确定天子会不会临时起意,把“鞭刑”改成“砍头”。 仅就佛教各宗派高僧而言,面对当前局面,很可能如同倔驴般梗着脖子不低头、不表态,将皇权的威压当做一个“劫”,默默承担,当做佛祖给予的磨炼。 高僧们大概不觉得宇文温和其他皇帝有太大区别,当年周武帝“建德灭佛”,佛教扛过来了,所以,高僧们也会觉得“明德灭佛”之后,佛教依旧会迎来春天。 但是,萧等官员知道天子手段了得,他们不敢冒险来赌天子是否会使“绝户计”,让中原佛教万劫不复。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崇佛的官员们一边不断上表“申诉”,一边不停向各宗派高僧分析利害关系。 当皇权开始“磨刀霍霍向佛教”,中原佛教各宗派人士以及崇佛官员,在强烈的求生欲刺激下总算达成共识,向皇权低头,请求一个表现兼亡羊补牢的机会。 无数人的努力之后,才有了这份奏章。 一念就能定无数人荣辱,这种无上权力的滋味,让人如痴如醉。 宇文温放下茶杯,闭上眼睛,片刻之后睁开。 做人做事,要尽量避免得意忘形,否则容易出问题,即便成了天子,也该谨记在心。 他拿起奏章,再次看起来。 对方“开价”了,那么,他该怎么还价呢? 宇文温心中的“期待报价”,第一个就是加强对佛教的管理,避免佛寺和僧尼数量无节制增加,进而影响到国家税收。 避免因为富贵人家大规模捐赠财物,使得佛寺财大气粗,然后搞土地兼并、蓄养大量庄客,以至于变成毒瘤。 禁止佛寺经商、放贷,避免佛寺规模过大导致穷奢极欲,避免佞佛导致大量铜料被人铸成佛像供奉。 其次,僧尼不可以有“治外法权”,因为王法比佛法大,但是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原因,需要“细化执法”。 王法当然最大,但中原佛教各宗派必须自己内部达成共识,制定一套各宗派僧尼都要遵守的“清规戒律”。 如此一来,如果僧尼只是触犯佛门的清规戒律,就由所属寺庙或者宗派处置。 如果僧尼和百姓发生纠纷,或者犯了王法,自然由王法来管。 第三,僧尼报不报效国家,无所谓,朝廷又不缺这点人,但佛寺想要获得优待,譬如减免赋税、获得更多官方的“财政拨款”,以及各种好处,那就得拿出诚意来。 诚意是什么? 身为天子,没必要想这种细节,自然有傅奕等马前卒去“讨价还价”,宇文温只要把握好度就行。 现在,按照奏章里的内容来看,对方给出的“报价”(诚意)还是很符合宇文温的预期目标。 最关键的一点,是针对他的疑问(发难),给出了说法。 太清之难(侯景之乱),崇佛的梁武帝不得善终,崇佛的梁国百姓家破人亡,即便那是六十多年前的事,可中原佛教必须对此有个说法。 而说法就是:当年梁国僧人的修行不够,无力阻止悲剧发生。 这说法得广而告之,所以现在佛教各宗派准备一起发表声明,对当年之事深表遗憾,并要对此进行深刻反省。 此举,大概是佛教各宗派让步的底限,毕竟要维护先代祖师的脸面和佛教的声誉,再让步,对方就不用在中原弘扬佛法了,宇文温既然没打算灭佛,就不打算再逼下去。 所以,该结束了。 正思索间,皇后尉迟炽繁入内,亲自为他端来了夜宵。 宇文温见着尉迟炽繁那略带哀怨的眼神,见着昔日星光璀璨的双眼已暗淡,心中有些歉意。 尉迟炽繁是担心他得罪佛祖,以至于不得好死,甚至死后下地狱,宇文温对此很清楚,却不好用“科普”来破解这种“迷信”。 他示意尉迟炽繁坐在身边,问:“怎么不睡觉?那么晚了。” “妾见二郎熬夜,特来看看。” “唉,事务繁忙,不熬夜不行...呐,佛门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了。” 宇文温将那奏章晃了晃,尉迟炽繁当然不可能接过来翻看,心中忐忑,期期艾艾的问:“二郎,那....” “加强管理,清理鱼目混珠之辈,省得又有败类打着佛门旗号到处招摇撞骗、赚人钱财。” “这样啊...也好....”尉迟炽繁喃喃着,心中稍定,她就怕宇文温脑子发热要搞灭佛,所以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忧心忡忡。 但她不确定宇文温是否真的放弃灭佛的念头,故而还是有些担心,就在这时,宇文温说:“呐,现在刚好有空,我为三娘弹唱一曲如何?” “啊?二郎,时候不早了,不如早些歇息吧?” “无妨,花不了多长时间。” 宇文温说完,拿来琵琶,他看着妻子,笑道:“曲名《夜空中最亮的星》” 尉迟炽繁闻言一愣,心跳加快。 琵琶声起,宇文温唱起自己熟悉的歌词:“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听清...” “那仰望的人,心底的孤独和叹息...” “...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和会~流泪的眼睛~~” “...每当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每当我迷失在黑夜里...” “...oh~~夜空中最亮的星,请指引我靠近你~~” “...我宁愿所有痛苦都留在心里,也不愿忘记你的~眼睛...” “...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oh~~越过谎言去拥抱你...” 宇文温想要说的话,都在歌里,这种完全不同于当前时代文风的歌词和旋律,尉迟炽繁听懂了,捂着嘴,泪水溢出眼眶。 她担心他,他知道她担心他。 他告诉她,不用担心,为夫自有分寸。 他告诉她,她是他心目里,夜空中最亮的星星。 心中万般委屈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本暗淡的眼睛,重新变得熠熠生辉。 虽然时光流逝,但是,他没有变,她也没有变。 第五百四十章 表里 “小人,地地道道的小人!” “殿下息怒,莫要动气。” “简直是..简直是....他为何成日撺掇陛下为难佛家!” “殿下息怒,为这事生气不值得,不值得....” 命妇院,皇后尉迟炽繁正与入宫觐见的外命妇刘彩云交谈,尉迟炽繁说着说着怒火中烧,音调都高了几分,刘彩云不住的劝,好歹劝得对方稍微冷静一点。 此时,精舍里就她两个,宫女们在外候着,两人交谈的内容,是关于最近正在酝酿的一项变革:官府要加强对佛教的管理。 尉迟炽繁这段时间对于“佛”字很敏感,因为她总担心宇文温忽然下令灭佛,担心宇文温得罪佛祖,担心宇文温不得好死、死后下地狱。 这件事,从去年年底折腾到现在,历时数月,终于有了个结果,朝廷决定加强对佛教的管理,尉迟炽繁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依旧放心不下。 那晚,宇文温表明了心意,尉迟炽繁的委屈和心结都没了,但是,尉迟炽繁又觉得若是不能让夫君远离“小人”,搞不好哪天又会“下错棋”。 她想劝倔得像头驴的夫君“远小人”,却想不出好办法,所以得找可靠之人合计合计。 那个可靠之人就是刘彩云。 刘彩云是潜邸旧人,和尉迟炽繁的“交情”超过三十年,行事有主见,消息又灵通,所以对于尉迟炽繁来说,刘彩云是除了妹妹尉迟明月之外,最可信赖的人。 对于皇后的担心,刘彩云好言宽慰:“殿下勿忧,陛下从来不会出尔反尔,既然决定加强管理,就不会轻易更改。” “可是,那傅奕成日里上表,真是...” 说着说着,尉迟炽繁怒火又上来了:“真是小人!” 尉迟炽繁口中的“小人”,就是激烈反佛的太史丞傅奕,她认定就是这位一直撺掇夫君,才让夫君起了心思。 她其实不关心朝政,却很关心宇文温,所以,对于可能“害”宇文温下地狱的傅奕,那是怎么看都不顺眼。 对此,刘彩云劝解道:“殿下息怒,那傅太史不过一倔老头,殿下何必与他较真呢?” “倔...倔老头?!” 尉迟炽繁觉得有些疑惑,不过蹭蹭蹭往上冒的火气算是打住了,刘彩云见状,开始切入正题:“殿下,如今《梁书》正热门,妾家中也买了一套....” 刘彩云的夫君张定发,如今在兵部任职,夫妻俩伴随御驾在邺城暂居,所以“紧随潮流”,买了一套刚发行的《梁书》,要“以史为鉴”。 刘彩云现在就以《梁书》中的一个人物经历,对皇后进行开导。 崇佛而不得善终的梁武帝萧衍,晚年时有一幸臣名为朱异,按照《梁书》中的记载,这位是十足的奸佞,可以说是太清之难发生的罪魁祸首之一。 为什么这么说? 刘彩云为皇后细细道来。 侯景叛魏(东魏),寻求梁国庇护,许多梁国大臣都说不可,因为侯景狼子野心,结果是朱异极力主张招降纳叛,说动梁帝萧衍接纳侯景,并派出大军北伐。 后来侯景和梁军被东魏大军击败,梁军主帅萧渊明被俘,东魏便遣使来建康,说只要梁国交还侯景,就会放萧渊明回来,并且表明两国交好之意。 大臣们都说这是东魏的反间计,结果是朱异极力主张用侯景换萧渊明,与东魏握手言和。 侯景听到风声,赶紧派人贿赂朱异,求朱异为他说好话,但朱异收了贿赂却不帮说好话,最后,侯景走投无路,密谋造反。 侯景当时位于合州,合州刺史、鄱阳王萧范察觉其反迹,急报京城,大臣们主张立刻派兵驱逐侯景,结果朱异却说:鄱阳王还不允许朝廷有一个客人? 后来侯景造反,打出的旗号就是“清君侧”,诛杀朱异等奸佞。 于是,发生了太清之难。 尉迟炽繁听到这里,不住说朱异果然是奸佞小人,刘彩云随后提问:“殿下,可知朱异的几次主张为何相互矛盾?” “对呀,确实有些矛盾。”尉迟炽繁点点头,她虽然没时间研究《梁书》,但方才那么一听,听出一些蹊跷。 一开始,朱异主张接纳侯景,理由是不接纳的话会寒了北方武人南投之心。 侯景败逃南下之后,东魏使反间计,许多人都看出来了,没道理身居高位的朱异看不出来,却主张用侯景换萧渊明,这时候就不说出尔反尔的行为,会寒了北方武人南投之心。 侯景求朱异帮说好话,朱异不说;等侯景酝酿造反了,朱异反倒为对方说好话。 如此反复,这人莫非脑子有病么? 对此,刘彩云答道:“朱异并不糊涂,相反很聪明,因为他能猜到皇帝在想什么,所以专门迎合皇帝,说皇帝喜欢听的话,至于后果,他根本就不在乎。” “坐镇河南的侯景来投,梁帝看中了河南之地,又梦到了克复中原,所以意动,于是朱异主张接纳侯景。” “梁军惨败,侯景只剩八百残兵,而梁帝不想打仗了,想要接回侄子萧渊明,朱异看出来了,于是主张交出侯景、与东魏和谈。” “侯景对于梁帝来说没有用了,只能成为换回萧渊明的筹码,所以朱异不会帮他求情。” “但梁帝好面子,怕人家讥讽他连一个丧家之犬都怕,所以朱异嘲笑鄱阳王萧范是风声鹤唳。” 尉迟炽繁听明白了:“一味迎合君王,毫无原则,报喜不报忧,这不就是反复小人吗?” 刘彩云回答:“殿下说得对,朱异就是毫无原则的小人、佞臣,但如今的傅太史可不是呀,虽然接连上表请求罢佛,可他反佛反了几十年,原则从未变过。” 尉迟炽繁沉吟着,刘彩云继续说:“傅太史就是个表里如一的倔老头,无论陛下在想什么,都觉得佛教不好,和那反复无常的朱异可不同。” 尉迟炽繁想了想,随后苦笑:“这....唉,还真如你所说,就是个反佛的倔老头...” 刘彩云的劝谏很有效果,尉迟炽繁对于傅奕的愤恨烟消云散:我还有许多事要忙,跟你个倔老头较什么劲? 她喝了一杯茶,看着刘彩云说:“陛下说得没错,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你熟读《梁书》,如今都可以做谏臣了。” 刘彩云起身为皇后斟茶,笑道:“哎呀,妾不过是大概看了看,哪里能做什么谏臣。” “你大概看了看,就能看出这么多学问,可不得了,日后多给我讲讲《梁书》。” 皇后识字,无非是事务繁忙,没空看书而已,即便要听人讲解,自然有女官效劳,但刘彩云知道这是皇后表示亲近的方式:让她多来皇宫走动。 于是郑重行礼:“妾领命!” “你看你,弄得像将领领命出击一般...” 第五百四十一章 表里(续) 尉迟炽繁在命妇院和刘彩云交谈,谈的是梁史,宇文温在行宫侧殿和儿子们开“论文讨论会”,谈的也是梁史。x23us.com 论文是命题论文,题目只有一个,包括太子在内的皇子都要以此为题写“论文”,然后进行讨论。 题目很简单,不过几个字:论侯景如何以八百残兵乱梁。 写论文的人,有太子宇文维城、燕王宇文维翰,两人已到而立之年,儿女开始调皮了。 有河北西道布政使、吴王宇文维行,二十出头,成婚一年,因王妃长孙氏有孕,宇文维行即将当阿耶。 有“观察军心”刚回来不久的宇文维民、宇文维礼,没到二十,尚未成亲。 三个年龄段的皇子,历练程度各有不同,所写“论文”的深度自然也不同。 属于“二十岁以下”年龄段的宇文维民、宇文维礼,其论文论据基本上来自《梁书》,论点中规中矩,不脱《梁书》中的“史臣曰”(编撰者对传记人物、事件的小结)。 宇文维民、宇文维礼认为,太清之难(后继乱梁)之所以会发生,就是臣不忠、子不孝,外加梁国国内矛盾重重,才让侯景有机可乘。 已经担任地方大员接受历练的宇文维行,其论文的内容丰富许多,其论据除了取自《梁书》,还取自其他一些非官方的历史资料、手稿(出版社买下版权后出版)。 其论点,多了一些自己的见解,或者说并不是照搬《梁书》的“史臣曰”,有了更多的总结。 宇文维行认为,臣不忠、子不孝不过是表像,深层次的原因,是梁国国内矛盾激化,侯景反叛,不过是引爆了梁国国内矛盾而已。 他推论,认为即便没有侯景,当年迈的梁帝萧衍去世,梁国必然会爆发宗室内战。 属于“三十岁年龄段”的太子宇文维城、燕王宇文维翰,其论文的内容又比吴王宇文维行丰富许多,来自《梁书》的论据不到一半。 两人的论点,也比宇文维行更进一步:侯景反倒是因为只有八百残兵才能得逞,若这位手中有八万兵,根本就翻不起什么风浪。 为什么? 宇文维民、宇文维礼对此满脸疑惑,宇文维行若有所思,宇文温便让太子先发言。 经过二十年国务历练的宇文维城,走上“讲台”,开始阐述自己的观点。 侯景以八百残兵南逃入梁国,这对于梁国国内各方势力而言,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侯景会是一把很好用的杀人凶器。 太清初年的梁国,国内士族和庶族、中枢和地方豪强、贵与贱、宗室内部的矛盾已经激化,可以说这时的梁国宛若一个高压锅,锅内的压力临近极限,而梁帝萧衍就是唯一的减压阀。 萧衍在,高压锅还能勉强维持,他一旦不在,高压锅就要爆炸了。 而当侯景带着八百残兵南逃过淮水时,各方势力看到了一个绝佳的杀人凶器。 侯景在南朝无根基,不过区区八百残兵,属于用完就能扔的凶器,而且杀人的恶名,最后都能让侯景来承担。 地方豪强试图投机,跟着侯景造反,一如当年雍州(荆州地区)豪强追随萧衍成大事那样,于是,侯景的兵力,由八百人变成起兵时的八千人。 参加叛乱的豪强武装越来越多,而许多被压迫的梁国百姓、奴隶,恨透了权贵以及朝廷,于是纷纷追随叛军,当然,也有大量百姓被叛军裹挟。 于是,抵达建康城外的叛军,兵力逾十万。 都督京师诸军事的宗室萧正德,曾经是萧衍的嗣子,随着萧统(即昭明太子)的诞生,又变成侄儿,从此与皇位无缘。 他心中仇恨与日剧增,便要以侯景为凶器,干掉皇帝和太子,自己当皇帝,之后把在江南毫无根基的侯景干掉,把罪过都推到侯景身上。 所以,如意算盘打得劈啪响的萧正德打开建康城门,引叛军入城。 台城被围,越来越多的奴隶、百姓投奔叛军,他们没多少长远想法,就是想向欺压自己的权贵们复仇,或者想要改变命运,做人上人。 许多寒族则翘首以盼,等着台城沦陷,等侯景把那些世家高门出身的士族高官屠杀一空,然后他们再把没有根基的侯景赶跑。 出镇在外的皇子们,也不约而同想到了一点:让侯景把父亲和太子兄长干掉,自己就有机会了。 侯景在南朝无根基,所以必不能久,事后由他承担一切罪名即可。 所以,等着父兄丧命的几个出镇皇子,拥兵不动、保存实力,与此同时也是提防自己一旦领兵去建康,会被其他兄弟断后路。 与此同时,昭明太子尚在人世的两个儿子、梁帝萧衍的皇孙,也在等着皇帝、太子丧命,等着皇叔火拼,自己好取渔人之利。 所有人,都握着名为“侯景”的凶器,取皇帝和太子还有自己仇人的性命,事毕,再把这凶器扔进厕所,承担一切恶名。 结果却被侯景加以利用能,来个反客为主,所以太清之难发生了。 当侯景把江南杀得血流成河,皇帝、太子完蛋,以王、谢为代表的高门士族完蛋,地方豪强们乘势而起,而宗室内讧决出胜利者坐镇荆州的萧绎即位称帝,侯景的末日就到了。 侯景为什么能凭八百残兵乱梁? 就是因为他只有八百残兵,在南朝无根基,看起来好控制,才成为梁国国内各方势力眼中绝佳的凶器。 若是侯景坐拥八万雄兵,梁国国内各方势力根本就不会起心思,不会把他当成好控制的狗,而是当成虎狼严加防范,届时侯景只会被梁国拒之门外,又被东魏讨伐,进退失据,兵败身亡。 可以说,助侯景成事的不是那八百残兵,而是梁国国内已经激化的矛盾,若拘泥于军事角度来论证,根本就无法解释为何会出现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 听到这里,年轻的宇文维民和宇文维行恍然大悟,宇文维行有些懊恼,懊恼自己为何没能再想深些,而燕王宇文维翰的见解和太子相同。 儿子们的见识不错,让宇文温很高兴,尤其嫡、庶长子,表现出色,他总结道:“一个人若身体虚弱,即便一次着凉感冒都会要了他的命,国家也是如此。” “侯景的八百残兵,不过区区感冒,梁国病入膏肓,才是太清之难发生的原因,即便没有侯景作乱,当萧衍去世,宗室内战也必然爆发,同样会是一场大灾难。”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梁书》虽好,但内容有限,所以,想要更好的以史为鉴,还得多收集其他史料,才能明白历史事件为何会发生。“ “若光看《梁书》,你们能知道梁国的各种矛盾能激化到何种地步?” “侯景南逃时八百兵、叛梁时八千兵、攻到建康城外十万兵,光看《梁书》,你们真能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所以,只看官修史书还不够,要多收集其他史料,然后自己多想想,带着疑问看书,这样才能有更多的收获,才能透过‘表’,发现‘里’。” 见着儿子们点头,宇文温问宇文维翰:“燕王还有什么补充的?” 宇文维翰回答:“孩儿并无补充。” 宇文温闻言,想说什么,但还是没说出口。 以儿子的见识,能看到当年梁国国内各方势力是把侯景当做刀来用,那就不该看不到另外一个问题。 所以,应该还有补充,只是不敢说。 其他人,大概也看到了,同样不敢说,也不敢在论文里提及。 那个问题,就是萧衍活得太久了,年老昏聩,导致国内弊病重生、矛盾激化。 皇帝寿命短不是好事,曹丕、曹父子之中但凡有一个能多活二十年,就没有司马懿父子的事。 可皇帝若是活得太久,同样不是好事,萧衍就是例子。 看着年富力强和即将年富力强的儿子们,宇文温有些恍惚。 儿子都长大了....可我...我还没老啊... 第五百四十二章 征途 闷热的夏夜,寝殿里因为开了“空调”所以有些凉爽,榻上风雨声渐小,宇文温停止动作,搂着双眼迷离的陈,侧躺着,轻轻喘气。x23us.com 尉迟明月躺在旁边,见两位完事,起身扯起被褥为两人盖上,然后紧靠着宇文温睡下。 宇文温慢慢转过身,一手揽着陈,一手揽着尉迟明月。 他最近火气有些大,不过在“七人救火队”的努力下,火气有多少灭多少。 感受着两位佳人的体温,回味着两位佳人的风情,宇文温看着上方帷幕,目光仿佛要透过帷幕、屋顶,直视苍穹。 中年人又如何?我一挑二都没问题! 宇文温觉得自己吃得下、睡得着、玩得起,又长年坚持锻炼、保持良好饮食习惯,所以精力充沛,活力满满,没道理感慨“知天命”。 一眨眼三十五年过去,他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五十岁。 五十岁的中年人,没有谢顶,没有大肚腩,一身肌肉,不需要拿着保温杯泡枸杞喝。 和史书上记载的同龄人相比,未显老态。 五十岁的刘邦,还在率领义军和秦军作战; 五十岁的曹操,刚平定袁家的河北没多久; 五十岁的刘备,刚刚入蜀,为同宗刘璋抵御汉中张鲁; 五十岁的刘裕,身为晋国大将,正在对外征伐; 五十岁的李渊(历史上),还是隋朝的忠臣; 五十岁的李隆基,还没发现儿媳杨玉环是个绝色美人。 五十岁?五十岁怎么了! 宇文温看着帷幕,满是不服。 我,依旧可以披甲骑马日行百里,不觉疲惫;依旧可以每夜看奏章,不觉头痛;依旧可以关注天下大事小事,不觉繁琐;依旧可以抽空写小说,不觉灵感枯竭。 我,依旧可以“三人行”,不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老了?笑话! 宇文温这几日火气大、精神有些恍惚,原因是前不久和儿子们议论侯景之乱时有感而发:儿子都长大了,而他的年纪也大了。 人总是会老的,等年纪一大(过了六十岁)就会开始暮气沉沉、精力和体力下降,反应渐渐迟钝,曾经的锐气不复存在。 与此同时,开始多愁善感,开始怕死,心态和年轻时截然不同。 而且,还会因为身体机能的下降,出现各种老年综合症,譬如老年痴呆。 老年痴呆的前兆,就是性格改变、记忆衰退、理解和判断能力下降,无法逆转。 虽然不是每个老人都会患上老年痴呆,但人老了,身体机能下降是必然的。 普通人,若经济条件允许,这时就可以考虑颐养天年,若是官员,可以多让幕僚处理事务,若是皇帝.... 一个老迈的皇帝,会愈发多疑,还可能脾气会越来越差、喜怒无常,因为精力不济,由前期的励精图治,变成中后期的懈怠。 老迈的皇帝,对于平衡各方政治势力力不从心,却又要死死抓住大权,于是开始扶持“权力代理人”,很大概率任用佞幸为自己处理政务。 老迈的萧衍,任用佞臣朱异;老迈的李隆基,任用佞臣杨国忠,最后,都玩脱了。 萧衍饿死台城,即是开国之君,又是亡国之君;李隆基亲手毁了自己开创的开元盛世,无奈变为太上皇,在冷宫了却残生。 那么,我老了以后,会落到那种地步么? 宇文温想着想着,又开始为自己变老之后的结局纠结。 他没觉得身体哪里不舒服,也没有什么心悸、头痛、眩晕等症状,心跳和血压都在正常范围内。 因为没有什么陈年旧伤,从未受过重创,平日里饮食基本不酗酒,不过量吃肉(包括肥肉),又不可能有烟抽,所以什么高血压、肝硬化、脑血栓应该是没有的。 宇文温觉得自己还能活很多年,如果能活过七十岁,那么在七十岁以前,不可能变成老糊涂。 但是,因为这个时代的医疗技术水平低下,也许自己的身体已经有了隐疾,却因为无法进行有效体检,所以不得而知。 甚至,也可能会因为一次负伤、一次着凉、一次吃坏肚子,就此身染重病,然后“崩”。 五十岁,不大不小,在这个时代,也算是一道坎。 周太祖宇文泰,去世时不到五十岁,而宇文泰的对手高欢,去世时五十一岁。 宇文温觉得即便自己就在这个年纪“崩”了,他的太子,完全可以扛大梁,他的事业后继有人。 想着想着,宇文温心情又好了一些:生死无常,患得患失的结果,就是迟早走上嗑仙丹以求长生不老的不归路。 或者,看太子不顺眼,各种“敲打”,最后父子决裂。 那又何必呢?按着自己拟定的施政纲要,一年一年过下去就行了。 耳边都传来轻轻的呼吸声,宇文温侧头看去,发现先后承受雨露的尉迟明月和陈已经睡着,而他自己依旧很精神。 轻轻抽回手,宇文温继续琢磨。 怠政?那是不可能的,我还有许多事没做完。 今年是明德二十年,这二十年,宇文温完成了四个“五年计划”,现在,第五个“五年计划”开始了。 当五年后,这个五年计划完成时,天下又会是一个新面貌,一想到那个新面貌,他不由得心驰神往。 第四个“五年计划”结束时,火车,有线电报、火轮船都有了,这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好东西,所以,新的“五年计划”其前景会更加光明。 火轮船、火车要提速,各种各种蒸汽机械要改良,与此同时,要大炼钢铁、大规模采煤。 只有充足的煤、铁供应,才能确保蒸汽机械的大规模普及,所以,新的五年时间里,全国煤、铁产量争取翻倍。 争取让鄂州大冶制铁所的年铁产量超过三千万斤,让徐州利国制铁所、许州舞阳制铁所的年铁产量超过两千万斤。 与此同时,大型化工厂的产能也要翻倍,生产更多的“三酸”、“两碱”以及各类化学制品。 继续推行学政,完善官办学校体系,让越来越多的寒族子弟能以更低成本接受教育,进入科举这个战场,和士族子弟决一高下。 扩大棉花的种植面积,江南地区继续推广交州稻,继续在中原各地压低粮价、布价,让传统庄园走向破产。 天下各地要架设主干电报线,身处长安的中枢,可以和东、南、西、北边陲通电报。 几条重要的铁路要通车,其中包括关中铁路。 要继续开发荆湖、辽东、南中、河套、两广,继续流放犯人到澳州,在适合农耕的澳州东南部沿海地区,进行大规模开荒。 继续支持探险队探索美洲,适当增加据点,用五年时间,摸清楚北美洲、中美洲、南美洲西海岸沿海地区状况。 也许,五年后,有的计划可能无法实现,但宇文温不急,他觉得有这样的人生目标在,自己就不会觉得疲倦,以至于开始懈怠。 年过五旬的萧衍,觉得克复中原遥遥无期,梁国国力也发展到定点,于是开始吃斋念佛。 年逾五旬的李隆基觉得能做的都已经做了、都做好了,所以,要和前儿媳一道享受快乐人生,从此君王不早朝。 而我的征途,远没有结束,只要还活着,就要继续前进! 第五百四十三章 五十知天命 上午,邺城,权做政事堂的官署议事厅里,工部尚书何稠向天子、三高官官介绍长安火车站的建筑方案,该方案的建筑模型(纸)就摆在厅内。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拟建中的长安火车站,分北站和南站,加上相关配套建筑和设施,是一个庞大的工程,分三期建设,一期工程预计工期大概是一年。 即便是一期工程,也要需要朝廷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建设,因为一期工程是“骨架”,一旦出问题,就会连带着后继工程遭到拖累。 工部已经组织人员对建设方案进行论证,此刻,何稠将该方案的实施计划向三高官官进行介绍。 长安火车站的勘址工作在去年已经结束,经过多方考虑,朝廷决定设南、北站,南站位于城中,为官、民两用;北站位于长安城北郊,主要是官用。 之所以这么设置,是因为有司综合考虑了多方面需求,其中之一就是“利民”。 火车是新式陆上交通运输工具,其运载能力会远远大于任何一种现有交通运输工具,所以铁路运输必然成为最重要的路上运输方式,那么,如何让其最大限度利国利民,就是铁路建设时必须考虑的问题。 长安火车站的选址,最初有北、中、南三种方案,现在确定的方案,实际上是三选二,也就是备选方案中的“北”和“中”。 之所以要在长安城里设置火车站,就是为了方便人员和物资通过铁路前往目的地,让长安百姓不需要出城,就能直接在城内火车站搭乘火车出行,或者在火车站下车后,很方便的回家。 货物同样如此。 乘车方便、下车回家方便,买票也方便,因为按照现有的轨道运输经验,客运的车票,必须提前几日购买,总不能让百姓为了乘坐火车,花费大量时间。 这一点很重要,因为长安城南北长度近二十里,若把车站设在城郊南北两端,这就意味着住在城里另一端的百姓,要花上半天时间才能走到火车站,反之亦然。 这样会造成诸多不便,与此同时,也会造成物资运输中的转运成本增加。 单个货物可能无所谓,但考虑到每日都有大量物资输入长安,积少成多的额外转运成本也是个很惊人的数字,分摊到百姓身上,会增加生活成本。 对于官宦人家而言,生活成本“略微”增加,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对于家境拮据的寻常平民而言,生活成本上涨,就会导致他们的生活水平明显下降。 所以,将火车站设在长安城中,对于全城居民来说都是很有好处的。 根据现有经验,铁路车站必然是人流密集之处,从而进一步带动周边经济发展,将火车站放在城中,会给长安城带来更多的生机和活力。 而火车站设在城中,一般官员(低品)因公出行也十分方便,尤其是计划中的每日首发列车,因为出发时间较早,若火车站在城外,需要外出公干的官吏就得在头一晚到车站附近驿馆住下,颇为不便。 然而,火车站设在城中不是没有弊病,首要问题就是火车站的动静比较大,而火车进出车站,以及在城内铁路路段行驶时免不了鸣笛,这就会出现“噪声扰民”现象。 按照现有铁路线上火车试运行的经验来看,火车进出车站,都必须拉响汽笛,提醒站务人员注意,也是为了提醒横穿铁路的人们赶紧远离铁路,所以火车进出火车站会很吵。 若是深夜火车拉响汽笛,沿线两侧的居民,恐怕会被吵得无法入睡。 第三,火车站设在城中,意味着会有一条“铁索”将长安城拦腰锁住,堪舆(风水)上倒也能找出理由自圆其说,但东西纵横的铁路,也把城里南北走向的道路给“锁住”了。 道路和铁路的交错路口称为“道口”,如果有火车在铁路上行驶,意味着沿线道口的交通中断,长安火车站建成后,火车车流量必然不会低,若是为了保持铁路通畅,就会导致南北道路交通频繁中断。 进而造成大范围的交通堵塞。 同理,南北走向的朱雀御街,也会被铁路干扰。 所以,火车站设在城里,即是“利民”,也是“扰民”。 为此,工部通过多次现场勘察以及论证,给出了一系列的解决方案。 一,建设“复道”也就是高架桥,让城中南北走向的几条主要干道(包括朱雀御街)跨过铁道,马车、人力拖车还有骑马的人、步行的人走高架桥过铁路,和火车互不干扰。 二,长安城内的铁路沿线两侧,除了几个无高桥梁的道口,以及必要的进出口外,都要筑起围墙,并设哨岗,挡住随意穿行铁路的人、畜,以确保火车的畅通无阻。 避免火车在城内线路行驶时,为提醒横穿铁路的人躲避而频繁拉响汽笛,导致噪声扰民。 三,长安必将是关中地区铁路运输体系的中枢,为了缓解长安火车站的线路调度压力,必须将经过长安的铁路分为南北两线。 南线,就是进入长安城的铁路线;北线,就是从长安北郊经过的铁路线,这条铁路,是给“过境”火车使用的线路。 将来,自西而来、往东去又不需要停留长安的火车(主要是货车),走北线过境,不需要穿城而过,可以节省时间,也不会造成城内线路拥挤。 与此同时,一定品级、爵位以上的官员、贵族,还有皇族以至天子,其专列可以在北线的长安北站进出,与庶民分开,井水不犯河水。 长安北站在城北郊,距离皇宫近,也距离高官显贵聚居的坊区近,所以该站的设置,将极大方便天子及皇族、贵族、高官乘坐火车出行。 两个火车站各司其职,也避免了因为各种官府仪仗队的出现,导致火车站被迫实施各种管制,进而给普通旅客出行带来极大不便。 同理,长安及附近地区的兵马调动(出京、进京、路过),包括各地府军的“番上”,还有各类军需辎重的转运,都在长安北站进行,能在提高通行效率的同时,避免扰民。 这一安排很有必要,因为一旦有大量兵马、军需物资经由城中火车站转运,必然会严重影响民用车次的运行。 工部如今拿出来的火车站建设方案,都经过大量现场勘察、调研和论证,尽可能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是最优方案。 相关资料很多,工部将其印刷后,提前半个月送到各位三高官官手中,然后还派吏员作为讲解,向三高官官解释各种问题。 所以,今日的会议上,天子及三高官官都对何稠介绍的方案了若指掌,对于利和弊的取舍,会前就有了腹稿。 大家的关注点,主要是建设费用。 如何又省钱(相对)又好的修建长安火车站,是政事堂诸公要考虑的问题。 正所谓家大业大开销大,朝廷的收入虽然逐年增加,可开支也是逐年增加,即便有发行国债的办法来筹措资金,但如今的朝廷已负债累累。 负债不可怕,只要“负债率”不高,能够按时偿还债务即可,然而正是因为如此,朝廷不可能无限制的发行国债。 所以,即便是拉电报线,朝廷也无力在短时间架设完善的电报线路网,遑论大规模建设耗铁量巨大的铁路。 捉襟见肘的财政收入,和巨大的建设需求形成了矛盾,然而,别的建设工程也许能缓,电报和铁路不能缓。 政事堂诸公,都明白电报和铁路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即便再难,都要咬紧牙关,把电报线和铁路慢慢修起来,而不是“稍后再议”。 就在前天,来自鄂州的“电牍”送到,为天子和政事堂诸公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一辆最新改进的火车头,拉着满载乘客的标准编制列车,在大(冶)夏(口)线跑了一个来回,跑出来的成绩,是平均时速五十里。 这一平均时速的计算,包括了火车在中途各站点的停留、加煤加水时间,可以视为正常运营(客运)时的平均时速。 比起之前的平均时速四十里,提高了十里的速度。 五十知天命,对于人来说是这样,现在对于国家来说,也是如此。 运营时速五十里的火车,靠着火车头中途接力,稳稳地日行千里,一旦铁路和电报线连通天下,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就真的要到来了。 而在场的诸位,都有机会因此名垂青史。 所以,谁不会认真决策? 第五百四十四章 错位 翌日,政事堂内继续进行会议,候任交通部尚书杨玄感,向天子、三高官官以及参加会议的太子,对交通部的筹备工作进行汇报。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相关内容不算太多,所以杨玄感接下来要汇报的内容,是关于铁路运输方面的一些技术、管理问题。 交通部,全称交通运输部,主管水、陆交通,其实就是管理火轮船运输(水运)、火车运输(陆运)。 这两种新式交通工具的出现,以及必然的大规模普及,对朝廷的管理能力和体制提出了严苛的新要求,仅靠工部和民部的联合管理已经不合适,所以迫切需要新增一个“部”,对水、陆交通进行有效管理。 火轮船的管理相对较容易,因为这和管理传统的帆船没太大区别,无非是船只的航行速度大幅提升,但火车却不一样。 火车支撑起来的陆地运输就是铁路运输,是全新的运输方式,虽然源自轨道运输,但因为拖曳列车的不是马匹而是火车头,并且必然大幅改变现有交通运输管理方式,由此带来许多技术、管理问题。 问题之一,技术及管理人员不足。 铁路运输的技术含量高,所以参与管理的官吏,必须熟悉铁路运输的技术知识,然而,现有的官吏群体里,具备这种能力的人不多。 所以,解决办法之一是提拔现有铁路运输(有轨马车)的技术、管理人员,二是选调一些能力突出的官吏,到铁路运输线路培训。 三,建立铁路学校,根据不同的“技术专业”,培养不同的学生,毕业后就进入铁路运输行业,从事相关的技术、管理岗位。 前两点是应急办法,第三点,才是长久之计。 问题之二,铁路运输体系想要顺利运转,电报通讯必不可少,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确保整条铁路线上各列车车次的调度,以及确保沿线站点之间的相互联系。 而电报线路的架设,若能和铁路轨道合在一起,可以说是双赢的结果。 然而电报通讯同样是技术含量很高的行业,又不归交通部管辖,所以涉及两个“部”之间的协作,这必须由政事堂来进行协调。 问题之三,建设铁路不仅需要大量的铁,还需要大量的建材,譬如铺设路基的碎石,托起轨道的枕木(要经过防腐处理),大量水泥(架设桥梁等),还有开山必用的猛炸药 这些物资供应不足,不是交通部能够解决的,同样需要政事堂来协调。 问题之四,“卫生”。 杨玄感拿出一个客车车厢模型,向天子及三高官官分析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客车乘客排泄的粪便,该怎么处理? 铁路运输分为客运、货运,火车搭载乘客出行,不到站点必然不会停(出故障例外),那么,车上乘客必然会有如厕的需求,其排泄物,该怎么处理? 处理方式有二:其一,直排,就是让排泄物直接从车上厕所排出车外,落在铁道上。 其二,收集箱收集,到了车站停车时,站务人员将装着排泄物的收集箱取下,换上空箱,而换下的收集箱,其中排泄物在该站点进行处理。 很明显,第二种处理方式比较“卫生”,而第一种处理方式简单粗暴,很容易造成铁路沿线的疾病传染。 但是,第二种处理方式的费用太高,因为必然会增加各车站的工作量,进而导致增加人手,由此产生的各种费用,最后累加起来十分惊人(初步预计)。 而第一种处理方式,基本不会产生太多额外成本,为了减低风险,火车进出车站时,车上厕所要关闭,不许乘客使用,那些洒在野外轨道线上的排泄物,会慢慢风化,不会“祸害千年”。 可排泄物传播疾病的风险依旧存在。 如何取舍,交通部可做不了主,必须由政事堂来做决定(不是现在立刻决定)。 杨玄感一边汇报,一边回答问题,不知不觉说了两个多少时,端坐上首的宇文温见这位说话依旧中气十足,丝毫未见疲态,颇为佩服。 杨玄感年逾四旬,却已有了很多白头发,这是长期熬夜的结果,作为“老板”的宇文温,见着员工这么努力,不佩服怎么行? 老子的铁道梦能不能在有生之年实现,就看你们肯不肯加班加点干活呐! 宇文温知道,铁路运输这种工业时代的运输方式,出现在农业为主的封建时代,目前来说软硬件都很吃力,必然导致各种不适应,传统的三省六部制,已经无法有效管理铁路。 但朝廷需要铁路,所以,交通部乃至铁道部的出现是必然。 那么,这种“现代”意味十足的部门,和古风意味十足的六部并列,足以让他产生错位之感。 不止是他,所有官员、吏员,面对火轮船、火车、有线电报,面对这种四书五经无法解释的玩意,面对自古以来从没有过的事务,那叫一个百感交集。 湖光山水间,亭台楼榭里,身着高冠博带的人们在吟诗作对,旁边铁路上,喷着浓烟的火车呼啸而过,如此强烈反差,又如何不会让人错愕、心生错位之感? 技术的飞快进步,已经让传统的生活方式开始跟不上趟了,熟读四书五经就能治天下的时代,迟早会被行驶在铁轨上的火车抛在身后。 铁路运输,就对朝廷的管理能力提取了极高要求,所以,“半路改行”的杨玄感,为了适应新行业熬出大量白发,在宇文温看来,实属正常。 铁路运输产生的各种问题和需求,无法用传统的行政、技术、管理经验来解决,也无法用传统的制度来管理,而且铁路运输的技术含量不低,对于官吏的技术要求很高。 还是以候任交通部尚书杨玄感为例,这位完成了长安火车站的勘址工作后,继续组织人手,进行对交通部的筹建工作, 身为传统贵族子弟出身的杨玄感,实际上一开始对于火轮船和轨道运输并不了解,更别说火车,所以他这一年多以来,恶补各类知识,经常彻夜不眠看书翻资料,白头发蹭蹭蹭就冒出来了。 他的一番努力并没有白费,今日的杨玄感,已经变成铁路、航运“专家”,交通部的筹建进展得非常顺利。 待得交通部正式成立,就要从工部手中接过长安火车站的建设工作,而铁路的建设、航运的发展重任,足以让交通部忙上数十年。 对于杨玄感来说,日后从交通部中分出新的“铁道部”也不是不可能。 其实他觉得成立一个铁道部来主管铁路运输会比较合适,但问题是铁路建设耗资不菲,又特别耗铁。 朝廷没有那么多财力和铁产量,在较短时间内建设完成一个相对完整的铁路交通运输体系,所以,暂时用交通部统管水陆运输确实比较现实。 但即便如此,能够亲手主导一个庞大铁路运输体系的建设,日后名垂青史,这样的荣耀,让杨玄感不觉得疲惫。 他看着眼前火车模型、铁道线路规划图,还有认真琢磨资料的三高官官,只觉热血沸腾。 铁路,铁路!我要修建更多的铁路!让后世永远记得,弘农杨玄感之名! 第五百四十五章 五山十刹 邺城郊外,蜀王陵旁庄园里,皇后尉迟炽繁、淑妃尉迟明月正在探亲,和自己的父母交谈,陪着二老聊天,解解闷。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因为有报纸的原因,在蜀王陵守陵的尉迟顺和王氏知道当前许多时事,并不是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和女儿聊起天来,话题都是很“时髦”的。 首先是铁路,“长安火车站建设方案确定”这一消息,尉迟顺已经知道了,他难以想象“火车”、“铁路”的到来,会让天下变成什么样子。 当年火轮船的出现及推广,就已经让尉迟顺觉得难以置信,加上电报和火车,他真的很好奇,好奇女婿还要折腾出什么奇怪的玩意出来。 尉迟顺拿着昨日的报纸,指着第一版的标题,问女儿:“陛下这是放过佛门了?” 尉迟炽繁点点头:“嗯,就是加强管理而已。” “那,这‘五山十刹’是?” “这说来就话长了,父亲且听女儿细说..”尉迟炽繁说完,拿出一张示意图,和妹妹尉迟明月一起,给父母解惑。 之前,为了当年梁国太清之难而爆发的罢佛争议,如今告一段落,朝廷开始加强对佛教各宗派的管理,邺城报纸对此作出“跟踪报道”,尉迟顺一家都信佛,所以很关心事情发展。 “朝廷如今定了,要将佛寺分级,是为‘五山十刹’。” 尉迟炽繁开始把朝廷的政策详细说出来:“自佛教入中原,中原僧侣对于修行的方式分南北之见,南方重义理,重智慧;北方重止,重禅定。” “所以,朝廷如今依着两种见解,按修行方式将佛教分为义宗、禅宗,也就是南北两宗,每宗寺庙各设五山十刹及甲刹....” 如今朝廷正在拟定的佛教管理制度之一,就是将佛寺如同官品一般定品级,也就是分等级。 大周境内,所有佛寺都必须接受朝廷管辖,其中一些“正宗”寺庙,会成为官府认定的“官寺”,这一制度之前已经成形,所以朝廷计划在此基础上,将官寺分为三级。 第一级按着五岳设‘五山”,也就是五座最顶级的佛寺。 第二级是“十刹”,为十座第二级的佛寺。 第三级是“甲刹”,为第三级的普通佛寺,共三十六座。 三级合计五十一座寺庙,南北两宗合计一百单二座寺庙,这就是朝廷管理下的官寺数量,根据等级不同,寺庙规模、僧人规模、官府调拨的钱粮(又称‘寺禄’)及优待(譬如减免租庸调的程度)各有不同。 每一座寺庙,都会有朝廷任命的僧官进行管理,又有僧官作为“住持”,主持寺庙日常事务,而寺庙的账簿,也在当地官府的管理之下。 担任主持的僧人,一般来说要从甲刹寺庙做起,逐级上升,一如官员晋升那样。 王氏听到这里,有些担心:“才一百零二座官寺,这也太少了...当年长安城里,佛寺都有百余座....” “母亲,这是朝廷给编制的‘骨干’官寺...实际上寺庙数不止这些。”尉迟炽繁又拿出一张示意图,给父母解释何为“编制”。 朝廷要加强对佛教的管理,定下南北宗派共计一百单二座‘骨干’官寺,按照寺庙等级,有不同程度的待遇,譬如寺院规模、僧尼人数,寺田数量,以及“寺禄”的额度。 所谓“寺禄”,是朝廷定期发放的钱粮布帛,如同官员俸禄一般,可以让寺庙有充足的经费(相对)维持日常开支。 当然,钱不是白给,官寺的僧尼,要承担一定的义务,譬如收养孤儿(女),参加官府主持的各种法事,还有每年为阵亡将士超度等等。 与此同时,为了让官寺有一定的自给自足能力,除了按规定拥有一定数量的田产外,官寺可以经营食(素斋)、宿(旅店)业,可以经营果园,可以销售各类佛教用品。 也允许寺庙将资金存入柜坊,进行各种理财活动,但绝不允许寺庙放贷,经营质库、柜坊。 相关规定,会慢慢细化、形成严格的制度,而天下的佛寺,当然不止这一百单二间。 这一百单二间佛寺,实际上可以设“分号”,也就是分寺。 尉迟炽繁指着示意图内最顶端的图案,说:“南北两大宗,共有十座第一等官寺(五山级别),其数量不变,不得开设分寺。” “这十座寺庙,各自推选一名高僧做代表,连同朝廷选的三位高僧,组成一个十三人的‘理事会’,专门处理佛教内部事务,等于中原佛教内部的最高管理机构。” “两大宗共有二十座第二等官寺(十刹级别),要接受一等官寺的监督和考核,这些二等官寺可以开设分寺,但最多开设六座,分寺要接受主寺的管理,人事、财务都是如此。” “分寺同样要接受朝廷管理,却不会获得朝廷的“寺禄”,日常经费,主要靠施主施舍获得,或者靠自己经营产业(经朝廷许可的食宿业)的收入。” “至于那七十二座第三等官寺(甲刹级别),可以开设三座分寺,分寺同样要接受主寺管理,同样没有朝廷的“寺禄”。” 王氏心算了一下,叹道:“如此一来,天下官寺数量为..三百四十六座,还是少。” 尉迟明月补充:“母亲,除了这些官寺之外,朝廷允许设立‘官督民办’的佛寺,主要是为了方便大户人家崇佛,来个舍宅为寺。” 舍宅为寺,是这个时代十分流行的风尚,贵族、士族、官宦、富商将自己的家宅捐为佛寺,以示礼佛的虔诚之心,顺便给自己和家人积累功德。 大量前身为民宅的佛寺,是如今各地城池内寺庙的重要起源。 朝廷允许舍宅为寺,但这样的佛寺必须在当地官府登记,其内僧人必须有度牒,并且接受当地官府及官寺(或者邻近地区官寺)的考核及监督,其中包括审查经书内容。 这样的佛寺,不限数量,但各种限制颇多,一旦“成立”,基本上没有扩建的可能。 管理如此严格,防的就是有钱人大量捐赠田产、钱财,导致一个富甲一方的佛寺出现,也避免佛寺数量剧增,连带着僧尼人数暴涨。 尉迟顺和王氏听着听着,觉得女婿的花样果然多,为了加强对佛教的管理,折腾了数月,现在推出一项项强化的管理制度,仿佛给中原佛教加了个戏文里说的“紧箍”。 哪天不高兴了,念起紧箍咒,佛门子弟怕不是要被折腾得够呛。 不过,朝廷选择加强管理,总比罢佛(灭佛)要好,如此一来,确实能够防止些许败类四处招摇撞骗,污损佛门清誉。 交谈间,尉迟顺和王氏开始叮嘱两个女儿,因为大家下一次见面也不知要到何时。 或者,再也见不着了。 去年,宇文温出巡经过相州,特地到蜀王陵祭拜,那时尉迟炽繁姊妹就和守陵的父母见了面。 后来,姊妹俩陪着宇文温去辽东,太子留在邺城监国、处理政务,也曾来蜀王陵旁庄园,陪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说说话。 宇文温从辽东回来,在邺城过年,尉迟炽繁姊妹得以陪着父母过了一个团圆年。 今年秋天过后,宇文温就要返回长安,所以姊妹俩趁着还在邺城,一有时间就来陪着父母说话。 尉迟顺夫妇俱已年逾七旬,白发苍苍,身体自然不如从前,不过精神还好,尉迟嘉德及小妾苏我氏又生了一子一女,所以两老的生活并不寂寞。 尉迟顺和王氏见着两个女儿孝顺,曾外孙活蹦乱跳,心中再无牵挂,因为女儿返回长安之后,也不知还能否再见面,所以有许多话要说。 做父母的,当然希望子女平平安安,尉迟顺不忘叮嘱女儿照顾好自己的时候也要照顾好夫君,毕竟他女婿年纪也大了,不再年轻,经不起折腾。 “三娘、四娘,陛下就是你俩的天,天,可不能塌下来。” “女儿明白的。”尉迟炽繁说着说着,有些伤感,她知道父母年纪大了,未必还会有下一次见面,但吉利话总是要说的: “父亲,母亲,将来,等铁路通了,你们就座火车来长安,看看火车站,看看女儿。” 尉迟顺笑着点点头:“好,好....” 第五百四十六章 名字 中午,尉迟炽繁姊妹陪着父母用餐,洒扫蜀王陵归来的尉迟嘉德亦在,虽然用餐时讲究食而不语(社交性质的筵席例外),但亲人相聚,没那么多讲究。顶 点 x 23 u s 尉迟顺夫妇的饮食很有规律,一日三餐,每餐有荤有素,但素多荤少,味道相对清淡,因为老年人的饮食不易辛辣、油腻,此即为养生之道。 今日女儿“回家”,尉迟顺很高兴,本来想让厨房准备些好菜,王氏倒是没什么意见,因为肉食依旧不多,但见着老伴想趁机多吃辣酱,马上就否决了。 眼下,尉迟顺看着自己味碟里那一点点辣椒酱,又看看儿子面前那一碟满满的辣酱,颇为无奈,向女儿诉苦:“你们母亲,管得好严,我想吃多点辣椒都不行。” 尉迟炽繁只是笑而不语,尉迟嘉德见状赶紧说:“父亲,这辣椒可比茱萸辣多了,您可不能多吃。” 尉迟顺见王氏盯着自己,苦笑:“就一点点,哪里多嘛.,辣椒这么辣,用来下饭,再合适不过。” 自从探险队从极东之地带回名为“辣椒”的椒,女儿送了一些来之后,尉迟顺对辣椒就难以忘怀,他本来就喜欢吃辣,而这辣椒比茱萸辣上许多倍,吃在嘴里可真是“爽”。 尉迟嘉德也喜欢吃辣椒,然而父子俩年纪不同,即便都吃得辣,尉迟嘉德随便吃,年迈的尉迟顺就不行,原因是他身体有隐疾。 不知何时,尉迟顺患上了心口痛的毛病,受不得刺激,王氏听说这种“刺激”也包括饮食上的辛辣刺激,所以严防死守,防着老伴过量食用辣椒。 一家人正边吃边聊天,一个小丫头摇摇晃晃从外面跑来,那是尉迟嘉德的女儿,两岁多,活蹦乱跳的,见着祖父母、父亲在眼前,摇着手中的拨浪鼓,欢呼着往房间里跑。 其奶娘紧随其后,低声喊着“女郎莫要跑”,尉迟嘉德见状正要起身迎接女儿“驾到”,就在这时,小丫头撞向刚好端着菜汤入内的侍女。 侍女见着小女郎撞来,赶紧避让,一个趔趄,手中盘子慢慢倾斜,上面装着热汤的大碗随后滑动。 尉迟顺见着那热汤就要泼在小孙女身上,急得立刻起身大喊“小心”,尉迟炽繁和尉迟明月也看见了,惊得说不出话。 那侍女反应很快,眼见着一大碗热汤就要浇到小女郎头上,猛地一甩手,将碗和盘子一起甩到旁边。 小丫头躲过一劫,在场众人松了一口,王氏正要吩咐侍女收拾收拾,却见已经站起来的尉迟顺面色惨白,捂着胸口缓缓倒下。 一旁的尉迟嘉德见状赶紧上前搀着,尉迟顺捂着胸口,手微微颤抖,双眼紧闭,表情痛苦,嘴角抽搐,想说话却说不清,只是不住说“药、药...” 王氏见状大惊,喊着“发病了!发病了!”,和儿子一起扶着尉迟顺慢慢坐下,尉迟炽繁和尉迟明月见着父亲如此模样,面色一变,不顾一切冲了过来。 “发病了,发病了!” “医生!快叫医生!” 呼喊声中,尉迟顺面色愈发惨白,冷汗在额头上渗出,尉迟嘉德见着父亲犯病,顾不得那么多,先让父亲躺在自己怀中,然后一把扯开父亲的衣襟,扯出一个项链。 那项链的坠子是个小瓶,有人的大拇指大小,扁圆。 尉迟嘉德将小瓶取下,拧开盖子,从中倒出几片药,然后一手托着尉迟顺的头,使其嘴巴对着自己,然后手捧药片嘴喂给对方,然后大声喊着: “父亲!赶紧把药含在舌下!” 扑到旁边的尉迟炽繁,闻到一股淡淡的药味,见着弟弟给父亲喂药,不好打扰,和妹妹一样,死死攥着父亲的衣角,目不转睛看着父亲的脸。 王氏见着小孙女愣愣的站着,一脸惊恐,赶紧让随后赶来的奶娘将小丫头抱出去。 脚步声起,一名男子提着药箱跑过来,这是尉迟家的“常驻医生”,见着尉迟嘉德干净利索给发病的尉迟顺喂药,便过来帮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心急如焚的尉迟炽繁,还有急得眼泪水汪汪的尉迟明月,见着父亲的面色由惨白变得渐渐有血色,呼吸也渐渐没有那么急促。 不知过了多久,尉迟顺睁开眼,看着围绕在身边的亲人,笑了笑,说道:“没.没事了,不疼了....” 尉迟炽繁和尉迟明月见着父亲死里逃生,喜极而泣,王氏同样如此,尉迟嘉德见着父亲逃过一劫,不由得松了口气,和医生一起搀着尉迟顺起来,然后扶着对方坐在椅子上。 医生给尉迟顺把脉,王氏在一旁不住的问,问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尉迟嘉德将那小瓶子盖好,看向尉迟炽繁,感慨着:“多亏姊姊送来的这个神药,真是..真是...” 尉迟炽繁接过小药瓶,握在手心中,仿佛握着无价之宝。 之前,她听说父亲患上了心口痛的毛病,急得不行,宇文温听说之后,强烈建议她给父亲备上这种专治心绞疼的新药(去年问世),随身携带,以防不测。 现在,尉迟炽繁亲眼目睹这种新药是如何将父亲从鬼门关前拉回来,哪里能不激动。 尉迟明月看着安然无恙的父亲,又看看姊姊手中的小药瓶,同样激动:“姊姊!这药真是太灵了,果然是神药啊!” “对,是神药,是神药...” 尉迟炽繁摊开手,看着小药瓶,用另一只手擦去眼角溢出的眼泪,喃喃着:“多亏有了这救命的神药....” 生死,一瞬间的事,多亏了这神药,才保住了父亲的命。 如果没有这神药,如果没有宇文温极力要求派医生来教父母和弟弟如何服用这种药,今天,她可能就会眼睁睁看着父亲在自己面前辞世。 除了嚎啕大哭,没有任何办法。 她握着这药瓶,就仿佛握住了父母长命百岁的希望。 “姊姊,这药唤作什么名字?”尉迟明月问,她先前就知道姊姊给父亲备下了神药,却不记得这药的名字,于是有此一问。 尉迟炽繁也记不住,因为名字拗口,反倒是牢记神药服用方式的尉迟嘉德开口解惑:“这神药,唤作硝酸甘油。” 第五百四十七章 一念之间 “硝酸甘油当然是特效药,不过你让我随身带着是什么意思?” “以防万一嘛...” “什么叫‘以防万一’?硝酸甘油是治疗心绞痛的药,我又没有胸闷、心绞痛的毛病,随身带着这玩意作甚?” “有备无患嘛...” “要我说多少次,对症下药、对症下药,我又没心绞痛的毛病,往脖子上挂着药瓶算什么哟...好好好,带着,带在身边...” 寝殿里,正在吃早餐的宇文温面对尉迟炽繁的不依不饶,最后服软,同意把“救心神药”硝酸甘油带在身边(其实是放在由随从带着的小药包里),以防万一。顶 点 x 23 u s 但是,他不同意把装着药片的小药瓶当做项链戴在脖子上,因为这等同于一个烙印,时时刻刻在提醒他:老头,你心脏不好,小心点哟! 宇文温觉得自己才五十岁,是中年人,又不是心脏有问题的“老头”,凭什么要在脖子上戴个小药瓶? 更别说和后妃们“赤诚相见”时,自己戴着这玩意,太煞风景了。 尉迟炽繁见着宇文温服软,心中稍定,又见陈在一旁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和宇文温说了几句,然后告退。 昨晚是陈服侍宇文温,早餐自然也就由她陪着宇文温用,结果皇后一来,被打断了。 不过陈对于皇后的担心很赞同,她本人也是“硝酸甘油”的受益者:去年年底,她母亲心绞痛发作,多亏及时服用“硝酸甘油”,才保得一命。 昨日,尉迟炽繁的父亲尉迟顺心绞痛发作,若不是及时服用硝酸甘油,很大概率当场就死了,消息传来之后,陈对皇后的心情十分理解。 昨晚尉迟炽繁回行宫后,想到宇文温,立刻忧心忡忡起来,就担心万一哪天宇文温忽然捂着胸口缓缓倒下,那可如何是好? 所以今日一早,尉迟炽繁就来见宇文温,强烈要求对方把“硝酸甘油”带在身边,陈对此也是很认同的。 宇文温见陈感兴趣,开始讲解特效药的相关注意事项:“硝酸甘油治疗心绞痛当然有效,但要注意服用方式,不能将药片吞入肚中,而是要压在舌下,此为舌下含服。” 陈虽然知道要这么服用,却不知道原理是什么,所以问:“这有何区别?” “起效时间不一样,吞下肚,药效发作都要到一两个小时之后了,哪里还来得及?但舌下含服不同,起效速度很快,几分钟即可,正适合救急。” 宇文温一口气喝完粥,继续讲解:“这是做过药理实验的,先用小白鼠实验,然后在医馆进行临床实验,经过数年,才最后确定。” “不仅要舌下含服,病人服药后的姿势也得注意,为了让药效尽快起作用,坐着比躺着、站着都好。” “原来如此...”陈点点头,有些感慨:”有了这神药,将来必然救人无数..” 宇文温对此有不同意见:“硝酸甘油不是起死回生的仙丹、神药,是特效药,所以,不能百分百把人救回来,这一点,你们都要记着。” “但是,有了硝酸甘油,至少心脏有病的人在发病时,活命机会大了许多,所以,这药去年一推出,就供不应求。” “为了造福百姓,即便研制硝酸甘油花费大量资金,但药厂依旧按着薄利多销的原则,要求各药店将药的销售价统一定在一片一百文的价格。” “一个成年人,务工的工钱一般都在每日三十文以上,省吃俭用的话能省下二十文,所以,六片一瓶的特效药,一个月的工钱就能买。” “病人发病时,第一次服用两片,基本上就能缓过来,严重点的,需要额外再服用两片,缓得过就能活,缓不过来,意味着无力回天,可以再吃两片,权做死马当活马医。” “人命值不值钱?当然值钱,所以你想想,六百文买一瓶救命特效药,有最多可达三次的救命机会,谁家不舍得出钱?” “就算这药避光保存也得一年一换,谁会不舍得买?” 宇文温说得头头是道,陈十分认同,老人很容易有胸闷、心悸甚至心绞痛的毛病,花六百文买一个活命的机会,这可是再划算不过的事情。 不光皇后为父母、她为母亲备下这种特效药,德妃萧氏也给其母备下“硝酸甘油”,因为这种药确实效果显著。 自去年问世以来,时不时有成功救活发病病人的病例,所以如今到处都在传,说这药是“救命神药”。 陈觉得“硝酸甘油”既然被誉为“救命神药”,每片一百文,会不会太“贱”了? 她认为,为了“发明”这种神奇的特效药,药厂恐怕花费了不菲的钱财,按着一瓶卖六百文的价钱(还不是出厂价),之前投入的研制成本,何时才能收回来? 面对陈的疑问,宇文温只说“薄利多销一样赚钱”,却没把真正的秘密说出来。 硝酸甘油,又称硝化甘油,宇文温当然知道这玩意的本来面目:即是治疗心绞痛的特效药,又是烈性炸药。 正如苦味酸最初是作为黄色染料出现的那样,硝酸甘油最初是以药剂的身份出现,后来由于意外,化学家们才发现这玩意的脾气暴躁,是烈性炸药。 所以,硝酸甘油/硝化甘油,是集善(救人的特效药)恶(杀人的炸药)于一身的化学品,可以说,这东西是善是恶,完全在使用者的一念之间。 先前,宇文温苦苦追求烈性炸药,他并不知道苦味酸如何制作,就记得硝酸甘油/硝化甘油这个名词,所以为此投入人员和资金进行研制,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圆梦”。 然而,这东西看起来简单,做起来不简单。 硝酸甘油,顾名思义就是用硝酸处理过的甘油,所以要制作硝酸甘油,首先得有甘油,然后有硝酸。 为了获得甘油和硝酸,大量技术人员花费了近二十年时间,然而即便有了这两种玩意,硝酸甘油依旧做不出来。 无论是把硝酸加到甘油里,还是把甘油加到硝酸里,无数次实验失败的结果表明,硝酸甘油的合成,并不简单。 于是,又经过无数次实验,经过无数次爆炸、失火,技术人员付出了血和泪,才终于突破了技术障碍,实现了硝酸和甘油的“联姻”。 这么多年投入的巨额费用,想要靠“救命神药”的薄利多销来回本(短期),当然是不可能的。 硝酸甘油的用法,全在宇文温的一念之间,他很快做出了选择。 硝酸甘油的“善”,应该造福百姓,那么就要尽可能降低硝酸甘油药片的售价,尽可能让更多的人买得起这种特效药。 所以,一百文一片(最终售价)的硝酸甘油药片,对于生产厂家根本就不盈利,甚至还有点亏,于是这种药卖得越多,药厂就亏得越多。 那么,收回研发成本及盈利的重任,就让作为烈性炸药的硝酸甘油来承担。 宇文温想到这里,高兴得哼起小曲来。 且不说军事,就说工程爆破都需要大量猛炸药/烈性炸药,苦味酸受限于靛蓝的产量,所以年产量增加速度总不够快,明显影响各种大型工程的施工进度。 现在好了,“炸药圈”有一个新人“出道”了。 第五百四十八章 硝氏兄弟 邺城工业区,一座正在运行的大型化工厂内,宇文温正在现场视察,他看着眼前鳞次栉比的各类设备,听着各类轰鸣声,只觉心旷神怡。x23us.com 陪同视察的人之中,坐着轮椅的刘杨分外显眼:天子站着,身为臣子的刘杨居然坐着。 按说此举失礼,但没人纠结这一点:一把年纪的刘杨腰椎受伤,不能久站,所以天子特许他坐轮椅。 而刘杨还作为讲解员,向天子讲解这些年来邺城化工产业的发展情况。 宇文温看着白发苍苍的刘杨,看着对方不由自主颤抖的手,心中叹息:这是帕金森病的前兆,老刘啊老刘,你累了一辈子,该颐养天年了。 刘杨却沉浸在讲解之中,邺城的化工业可以说是他看着长大的,如今向天子介绍情况,就如同向天子介绍自己的另一个儿子。 刘杨有儿子,推着轮椅的那个年轻人就是“小刘”,“小刘”在天子面前有些拘束,但“老刘”却滔滔不绝的说着话。 三十多年前,年轻的西阳郡公宇文温来到邺城,在城中偶遇炼丹道士刘杨,自那以后,刘杨走上了修炼“化学之道”的征途。 转眼三十多年过去,刘杨已经白发苍苍,因为在一次实验事故中腰椎受伤,虽然不至于瘫痪,却落下病根,不能久站,甚至得坐在特制靠背椅上,不然也坐不久。 宇文温对这位劳苦功高的潜邸旧人很关心,特许刘杨坐轮椅见任何人,包括他。 而他对于人才,不吝褒奖。 刘杨在黄州时娶妻成家,有了后代,但一心扑在“证道”之上的刘杨,数十年如一日的痴迷化学,要不是宇文温还记得“小刘”的存在、时不时过问一下,刘杨几乎都没给儿子的前途做任何打算。 即便是现在,刘杨也一心扑在技术问题上: “陛下,邺城的日用化学品产量逐年增长,之前每年的增长都在一成半左右,自从南司开辟了西洋海贸,接了大订单,去年的增长达到四成。” “如今面临的问题,就是油脂原料不足,想要进一步增产,难度很大....” 宇文温点点头:“是啊,这是个问题,养猪、养羊需要时间,需要草场、饲料,不是说养就养的...” 说到兴头上的刘杨,此刻正在向宇文温介绍邺城肥皂产业的现状,而这家化工厂,其主打产品就是肥皂以及各类油脂制品。 小小肥皂,如今已走进千家万户,与此同时,具备保护皮肤、嘴唇效果的护肤、护唇产品,品种也五花八门起来。 这一产业大发展的前提,是有足够的动物油脂,动物油脂可以来自河北各地普遍饲养的羊,也可以来自日渐增多的养猪场内大肥猪。 收集而来的动物油脂,经过皂化工艺后制成肥皂,若掺入香料,也可制成香皂,工业化生产的肥皂、香皂,以及各类油脂制品的产量很大,所以化工厂对于原料的需求也越来越大。 然而猪、羊的养殖规模总不能无限制扩大,那么化工厂的生产规模增加到一定程度之后,会因为原料供应不足,导致难以再进一步。 对此,刘杨和许多技术人员都想到了可能的替代办法,那就是合成油脂:从石油里提取油脂类化学品,然后加以精炼,制作出肥皂以及各种油脂制品。 原理,和从石油中提取蜡来取代虫蜡、蜂蜡一样。 若这样的构想能够成真,刘杨觉得化学工业必将迎来爆发性的增长。 对此观点,宇文温十分赞同,因为他知道石油化学工业确实能做到这一点:石油里包含各种有机化学成分,如能将这些成分分离出来并加以利用,就能生产出许多化学制品。 然而,以目前的技术水平来说,要发展石油化学工业,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能提取出石蜡、精火油以及一些润滑油,已经是当前技术水平能做到的极限了。 以石油为原料,大量生产包括肥皂在内的化学制品,这一幕在他有生之年出现的概率很低。 想到这里,宇文温拍拍刘杨的肩膀,笑道:“你啊,一把年纪了,身体吃不消,许多事,就交给年轻人办。” 刘杨闻言有些着急,争辩说自己精力旺盛,依旧能够“证道”,宇文温看着这倔老头,又看看其身后推轮椅的“小刘”,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不行,事情都被你做完了,后辈们做什么?你忙了一辈子,欠家人那么多,该还债了。” “莫要老想着试验试验,多使唤年轻人,不要累着自己,走,去前面看看。” 一行人来到生产车间,因为车间里油脂气味很重,所以宇文温只是在外面看了看,然后转到成品仓库。 看着仓库内一桶桶甘油,宇文温颇为满意。 制作肥皂的皂化反应,会产生一些副产物,用特定工艺将这些产物进行处理,就会获得味道甘甜的油,是为“甘油”。 根据特定工艺,用硝酸对甘油进行处理(硝化),就能获得硝酸甘油/硝化甘油,而这种特定工艺,可以确保人们在原料充足的情况下安全、大批量生产硝酸甘油。 很简单的原理,实现起来花了三十年。 宇文温走出仓库,环顾四周,看着一座座厂房,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十七年前,这里发生了一场大爆炸,造成重大人员及财产损失,现场几乎被夷为平地。 当时,宇文温距离爆炸地点有一定距离,但爆炸的冲击波依旧将他乘坐的马车“吹”翻,那场大爆炸让他记忆犹新,如今时隔十七年故地重游,颇为感慨。 若不是得旁人指引,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仓库所在地,就是当年的爆炸发生地。 那是一次意外,事后调查发现,一种被酸化而变成黄色的靛蓝是罪魁祸首,这种黄色染料尝起来有些苦、酸,名为“苦味酸”。 这是一个技术员不经意中的发现,于是大爆炸过后,苦味酸问世。 转眼十七年过去,俗称“猛炸药”的苦味酸,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 而发生过大爆炸的地方,现在变成新工厂的厂区,工厂生产的甘油,一个最新且重要的用途,就是用来合成一种烈性炸药。 和苦味酸一样的烈性炸药。 这是化学工业大发展之下产生的新产品,是众志成城的结果,但是硝化反应带来的“暴脾气”,并不是只有硝酸甘油一“人”。 宇文温期盼多年的“硝氏兄弟”,总算来了。 代价之一,就是刘杨在一场爆炸中伤了腰椎。 看着依旧斗志满满的刘杨,宇文温不知该用何种语言来赞扬对方的不顾生死,他能做的,就是让“硝氏兄”尽快施展力量,让世人记住以刘杨为代表的化学家们那卓越的贡献。 第五百四十九章 硝氏兄弟(续) 上午,邺城旁,运河码头处,船只密集如云,港区边上某食肆二楼,微服出宫的宇文温看着窗外运河河景,又时不时看看手中一张素描。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两相比较之下,他确定新拓宽的运河,确实比原来宽许多。 不仅如此,相州境内一系列水利设施的完工,让连接邺城和永济渠的运河水量大增,所以运河能够容纳更大的船只进行航运。 如此一来,河北名城邺,作为一颗强劲跳动的心脏,和永济渠这条经济大动脉联系在一起,发挥出“一加一大于二”的作用。 宇文温将当年的素描放下,赞叹道:“光看这场景,就不亚于渭口港,邺城不愧为大都会,只要解决交通运输问题,一样能焕发出别样光彩。” 陪着出游的门下高官官、侍中许绍,由衷附和:“若无陛下的奇思妙想,邺城达不到今天的繁华。” “那当然,没有实业的支撑,所谓的商业繁华不过是镜花水月。”宇文温毫不谦虚的说着,伸手将放在案上的茶杯轻轻一晃,杯中小小的“镜面”瞬间支离破碎。 “邺城的繁华,来自于政治,来自于历代国都的地位,当这种地位消失,邺城不再是达官显贵、豪商巨贾聚集的地方,又偏离主要航运水道,那么衰落就不可避免。” “但是有了实业,那就不同了,大量的工业、手工业,在养活许多劳动力的同时,也吸纳周边地区的原材料,然后生产出大量产品,所以在经济上难以替代。” “邺城作为手工业、工业基地,作为原材料、各类产品的集散地,即便不再是国都,甚至连陪都也不是,却依旧能保持一流大都会的地位。” “所以,朝廷也不吝于投入人力物力,为邺城修建、扩建运河,让邺城能连接上永济渠。” 宇文温一番自问自答的说法,许绍十分赞同,他曾任相州刺史,为邺城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在历任地方官的努力下,在朝廷给予的优待政策下,邺城“焕发青春”是理所当然的事。 邺城,作为故齐都城,作为关东名城,和关中的长安实际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作为竞争对手存在的,所以当年尉迟氏覆灭后,有人建议把邺城毁了,也省得山东(太行山以东)地区某些势力又靠着邺城“借尸还魂”。 但邺城还是躲过了被毁的下场,自宇文温登基以来,一直致力强化邺城“河北地区经济中心”的地位,要把邺城变成一个“工业城”。 现在,邺城确实变成了一个工业城,有一个规模庞大的工业城区,河北地区许多闲散劳动力都聚集邺城,靠着务工养活自己以及家人。 虽然邺城商业兴旺发达,但各商家的利润多来自销售各类工业、手工业制品,这就证明邺城真的已经成功“转型”,如同黄州西阳那样,成为一个依靠实业而兴旺发达的大都会。 所以朝廷才舍得花大价钱,投入“烈炸药”,拓宽连接永济渠和邺城的运河。 许绍看过相关报告,所以知道去年相州官府是如何拓宽运河的:直接在运河岸边,每隔一段距离就埋入定量的“烈炸药”,然后引爆。 据说那一瞬间,长达数里的河岸同时“沸腾起来”,烈炸药直接把河岸炸“烂”一大截,青壮们再将河岸拓宽简直是轻而易举。 因为有了‘烈炸药’的帮忙,运河拓宽工程很快(相对)便完成。 又因为邺城本身就有生产‘烈炸药’的能力,所以为河北地区的许多大型工程、以及矿山开采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对此,许绍掌握许多第一手的数据,这让他对‘烈炸药’的重要作用颇为感触。 之前就已经有‘猛炸药’,这是名为“苦味酸”的化学品,而如今出现的‘烈炸药’,则是另一种化学制品。 许绍作为门下高官官,位列宰执,当然知道烈炸药的底细,虽然他不知道烈炸药具体的制作工艺,却了解其主要成分。 那就是硝氏兄弟:硝酸/硝化甘油,以及硝化棉。 按照特定工艺,将甘油用硝酸处理,就能得到硝酸硝酸/硝化甘油;同理,按照特定工艺,将棉花用硝酸处理,就能得到硝化棉。 硝化甘油先问世,所以是“兄长”,而“弟弟”硝化棉的脾气同样火爆,极易发怒,一旦发作,就是剧烈的爆炸。 正因为如此,硝化棉又有别名“火棉”。 “硝氏兄弟”有成为烈性炸药的潜质,但“俩兄弟”的脾气真的很差,所以生产、存储、运输、使用过程中只要操作人员稍有不慎,就会让这俩兄弟“暴跳如雷”。 技术人员花了极大的代价,才驯服这俩兄弟,许绍不明白具体工艺是什么,却知道五庄观首任观主刘杨,就是在驯服硝化棉的时候发生意外,导致脊椎受伤。 这还算好的,为了驯服“硝氏兄弟”,至少有近二百名实验员在十余年间的各类实验事故中丧生,又有许多人因为实验事故致残。 如此惨烈的代价,让局外人许绍看了都觉得触目惊心。 所以,当给予这些因公(研制烈性炸药)死亡、致残人员以优厚抚恤及优待的一系列政策提出来时,政事堂诸公毫无异议的通过。 无数人的努力,让“硝氏兄弟”联手,成为一种“复合炸药”,其破坏力甚至还在‘猛炸药’苦味酸之上,所以得名‘烈炸药’。 “硝氏兄弟”融合而得的‘烈炸药’,不但本身就是一种烈性炸药,还能和‘猛炸药’联手,强国富民。 许绍掏出随身携带的记事本,向宇文温汇报刚确定的消息。 相州的炸药产能持续增加,所以,滏阳煤款、武安铁矿的产量有望“爆炸性”增长,今年的产量,预计要比去年增加八成。 原因,当然是因为炸药的应用,导致开采速度的快速提升。 炸药不仅能用于军事以及工程建设,还可以用于矿山开采,当邺城可以大批量(相对)生产‘烈炸药’之后,矿脉丰厚的滏阳煤矿、武安铁矿(冶),迎来了快速发展的“黄金时期”。 以邺城为核心的煤铁联合体,真的要成形了。 “你知道.....美洲的酋帅们,用什么来换铁器?” 宇文温忽然发问,话题转换之快让许绍愣了一下,他思索片刻,联想到前不久又有船只从美洲回来,便试探着回答:“莫非是黄金白银?” “没错,黄澄澄的金子,白花花的银子,而我们,只需要拿出铁器作为交换。” 宇文温说着说着,语气有些激动:“你们不要一看见炸药就想到打仗、灭国,知道么?美洲土著居然没有普及铁制工具,就连武器都是石制,来自中原的铁器,对于他们来说就是神器。” “他们有黄金,有白银,堆积如山的黄金白银!却没有多少铁!” “相州武安铁冶出产的钢刀,削铁如泥,远渡重洋之后,在万里之外的美洲,能够换回等重的黄金,外带辣椒若干!“ “不光刀,还有箭镞、甲叶、还有各类铁制工具,酋帅们见了之后,两眼放光,挥舞手中的黄金白银,做手势‘说’有多少要多少!” 许绍听到“铁换金”的内幕消息,惊得目瞪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宇文温依旧喋喋不休: “猛炸药、烈炸药贵不贵?当然贵,但是拿来开矿却能挣大钱,譬如冶铁,生产铁制品运到美洲倾销,那可是暴利,来个几回,朝廷就有钱大修铁路了!” 听到这里,许绍忽然觉得心跳加速,期期艾艾的问:“陛下,这..这回,船队从美洲运回来多少黄金白银?” 宇文温反问:“你猜猜?” 第五百五十章 红红火火 午后,邺城东市,食肆聚集的街区内弥漫着淡淡酒香,又有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本店新到美洲辣椒!量大管够!”使得准备大快朵颐的饕餮们纷纷驻足。 美洲辣椒,是比茱萸辣上许多倍的“异果”,自辣椒去年来到中原,在各地广受食客欢迎,邺城也不例外。 许多人吃辣椒时,会被宛若火烧的辣味辣得涕泪横流,随后念念不忘,再吃茱萸等常见辣味调料,已经不觉得辣了,所以邺城里的食肆、酒肆但凡能做到辣椒供应充足,就能确保生意火爆。 但辣椒非中原原产,所以去年一年,邺城内各家食肆、酒肆手中的辣椒极其有限,只有少数几家才能持续供应辣椒,别家只能眼巴巴看着这几家生意红火却无计可施。 不过各家食肆、酒肆都能买到少量辣椒种子,可以自己种辣椒,所以经过一年的栽培,加上各家都下血本用暖室栽培,到了今年,邺城的辣椒供应相对多了一些。 即便如此,依旧满足不了食客们的旺盛需求,还好,新一批美洲辣椒到货了。 五味斋邺城分店,三楼雅间里,设宴款待客人的刘二,向来客们说起今年到货的美洲辣椒。 “几艘万斛海船,装满辣椒,横跨万里抵达吕宋,然后到番禹,结果就在码头上,一半的货被南司拦下来,那场面极其火爆,不知道的,还以为南司是明火执仗。” “大家是知道的,岭南气候湿热,所以需要吃些辛辣之物祛湿,如今有了辣椒这种好东西,岭南百姓那是必然离不开的,奈何去年才开始种,产量不够,就只能靠舶来的美洲辣椒救急。” “岭南是这般,两湖亦是如此,所以能运到邺城的辣椒,可是得来不易,不过呢,再过几年,中原各地辣椒的种植面积上来,就不会再有如此尴尬事情发生了。” 在座的各位,实际上不关心辣椒到底够不够,因各自家中暖室都种有辣椒,可以自给自足,但大家感兴趣的话题,和辣椒倒是扯得上关系,于是一人问道: “刘兄,这么一来,那美洲酋帅日后拿什么和北司做买卖?” 刘二也不避讳什么,直接回答:“当然是用真金白银了。” 他这么直接的回答,让本打算旁敲侧击的客人们一愣,随后目光变得热切起来,那人又说:“这...那传言...莫非是真的?” 刘二喝了杯茶,说:“真的,美洲土著不知怎么回事,似乎还不会冶铁,农具、兵器基本上都是石制,据说虽然有金属制品,却用来当做饰品,真搞不清楚他们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不过呢,冶铁不行,冶炼金银倒是驾轻就熟,世代积累下来的金银,可不是小数目。” “北司的探险队,用铁器和对方做买卖,对方没多少值钱之物,索性拿真金白银来换,还是等重交换,这种事换你们第一次听见,能信?” 其他人听了,依旧有些不敢相信,问题接二连三的冒出来:“那,这真就是用铁换金银?” “美洲土著真是殷商后裔么?” “他们没有铁器,平日里如何砍柴?如何杀敌?石制工具真的堪用么?” 问题很多,刘二不慌不忙,逐一进行解答。 他是有名的消息灵通人士,而且消息来源十分可靠,毕竟刘二作为日兴昌银行相州分行的“经理”,信用不好可是不行的。 北司(北洋贸易公司)如今正组织队伍对万里之外的美洲进行探索,建立了据点,开辟了新航线,还和当地许多土著部落建立了联系,这些事为大家慢慢熟知。 玉米和辣椒,是北司从美洲运回来的“异果”,但对于许多人来说,美洲最大的吸引力不是奇花异草,而是金银。 按着大家从不同途径听来的消息,据说美洲土著十分富有,酋帅们穿金戴银,住的地方都是金灿灿的。 与此同时,美洲土著又很穷,衣不遮体,什么都缺,连工具和武器都没几件是金属制成。 所以,这些疑似殷商遗民的土著部落,就像一个个捧着金碗乞讨的乞丐。 既然穷得吃不饱饭,所以金饭碗对于乞丐来说并不值钱,北司的队伍用中原寻常可见的玻璃珠,铁刀甚至铁剪、铁针,就能把对方手中的金银(等重)换过来。 如此荒谬的事情,居然有可能是事实,这让许多听到传言的有钱人渐渐坐不住了。 传言,自然不是乱传的。 如今是夏天,夏初有船队从美洲返航,十余艘船规模的船队,带回来大量美洲特产,其中就有辣椒,以及黄金白银。 船队带回来的黄金白银有多少?一般情况下外人是不可能知道的,但是因为船队成员众多,自然就有各种消息传出来,其中就包括黄金白银的数量。 无论这些消息对船队带回来的金银有何种数量上的推测,但大家能够确认的是,北司通过“铁换金银”,为朝廷带回来的黄金白银不是小数目。 之前不被大家看好的美洲贸易,有可能会红火起来。 如果,北司是以上好的丝绸、瓷器以及各种优质产品从美洲土著手中换回黄金白银,大家羡慕归羡慕,也不会太过于震惊,毕竟之前北司就是通过贸易,从倭国换回白银。 但是,北司就用再普通不过的铁器来换金银,还是等重交换,如此强烈的反差,让许多人蠢蠢欲动:北司何时公开募集资金,扩大对美洲的贸易规模? 两洋贸易公司,做买卖的风格就是有钱大家一起赚,从来不会吃独食,问题是北司之前对极东之地的美洲进行探索时,因为盈利前景暗淡,所以许多人面对是否继续投资探险队持观望态度。 后来有消息称天子自掏腰包投资探险,许多人有些动摇,却依旧不敢过于乐观。 现在,大家才追悔莫及:原来极东之地确实有好东西。 譬如辣椒,去年出现在中原的辣椒,因为数量稀少,所以只有投资了美洲探险的人,才能第一时间拿到辣椒。 辣椒一出,茱萸等传统的辣味植物、果实瞬间过时,而那些纷纷推出以辣椒为调料菜肴的食肆,其门槛都被食客踏破。 还有玉米,据说这种美洲作物耐旱,在山地也能种植,只是不知何故,朝廷没有推广,而是要先“育种”。 但辣椒、玉米再好,也无法和黄金白银相比。 今日在座的各位,都听过传言,也仔细想过,若美洲土著果真是殷商遗民,那么对方不会炼铁倒也理所当然,而自从殷商灭亡到现在据说有千余年,这些遗民在美洲一代代的开采金银,积累下来恐怕不是小数目。 那么,趁着这帮“傻瓜”还没回过神,大家赶紧用铁把对方手里的黄金白银换过来,那可是数十倍暴利的买卖,赶不上趟可就追悔莫及了。 于是许多人开始打听内幕消息,想知道北司什么时候公开募集资金,大家也好早做准备。 对此行为,刘二十分理解,他今日宴请几位一聚,本身就肩负着特殊使命:他的秘密上司下达命令,让他向有钱人们传播美洲贸易(包括金银买卖)前途一片光明的“利好消息”。 “大家莫要心急,据刘某所知,这买卖可不是要长期做下去的买卖,北司现在正和当地酋帅协商,打算出技术,让当地现有的金银矿采用中原的冶炼方法,出产更多的黄金、白银。” “与此同时,还要派出勘探队在当地勘探矿脉,看看能不能勘查出新的金银矿脉,然后和当地酋帅合作开采金银。” “所以,这美洲金银买卖可以做上许多年,就像倭国那样,大家莫要心急,总是会有机会搭上顺风船的。” “北司必然要募集资金,召集更多的人手、船只去美洲经营,而鄙行,届时必然会推出新的理财项目,和美洲贸易有关的理财项目,所以大家如果有意,可以先募集资金,以待时机成熟。” 刘二有双重身份,“明面上”的身份是日兴昌银行的分行经理,另一个身份则是朝廷鹰犬、天子密探,所以,他时不时按照秘密上司的指令,利用自己明面上的身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为朝廷效命。 当然,他现在说的话不是骗人,因为他说的内容即便不全都是真话,但至少十句里面有八句是真的。 朝廷本身没有多余的财力开展美洲贸易,北洋贸易公司同样力不从心,所以必须募集民间资金,才能更快更好的发展美洲贸易,和当地土著换金银。 所以,要尽可能将这种利好消息传播出去,先来个“预热”,等到北洋贸易公司真的开始募集资金,才会有“一呼百应”的效果。 这样的“预热”需要“托”来帮忙、吹捧,而说到吹捧,刘二的功底了得。 当年他可是西阳城里有名的“帮闲”,专门带着有钱人吃喝玩乐,让对方心甘情愿花钱。 转眼差不多少三十年过去,成立于西阳的日兴昌柜坊,如今已升格为“银行”,当年的帮闲,自然也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的吹捧本领也也越来越炉火纯青,只不过当年是为各家食肆、酒肆、风月场招揽生意,而现在,是为日兴昌银行、北洋贸易公司招揽生意。 在座的客人,当然不知道这位是密探,却对刘二透露出来的消息感到欢欣鼓舞。 大家觉得美洲即便再多奇花异草,其价值恐怕也比不上黄金白银,而美洲土著不管是不是殷商遗民,至少在那里世代繁衍许多年,只要其势力范围内有金(银)矿,那就等同于一只下金(银)蛋的鸡。 如果遇到一只下金蛋的鸡,杀鸡取卵是最蠢的做买卖方式,最好是想办法把鸡养在笼子里,然后定期获得金蛋,就像在自家后院种上一棵摇钱树那样。 所以,美洲贸易的本质,恐怕就是用中原的手工业制品换土著手中的金银,那么,若是有什么勘探队需要资助,大家是一定要投资的。 但是,大家之前对于美洲不是很了解,只知道来回至少五六万里的海路,光是听就让人觉得远,心生畏惧之下,没有多少人愿意了解更多,所以现在想要打美洲贸易的主意,是两眼一抹黑。 对此,准备充分的刘二以此次船队返回为例,开始进行讲解:“来回五六万里的海路,当然要借风才能做到,所以,美洲航线不是随时想走就能走的。” “去,要在春末夏初这段时间;回来,也要在春末夏初这段时间,一来是顺风顺洋流,二来是能够避开夏秋之际海上风暴多发季节,毕竟在茫茫大洋上一旦遇到风暴,可是躲都没法躲...” 说着说着,刘二又开始透露“内幕消息”:“大家不要以为,美洲贸易就只有中原产品换金银这种盈利方式,要知道当地还有不错的资源...你们知道么,当地土著喜欢人祭,哎哟,那真是作孽啊...” 客人们听得“人祭”,又听刘二感慨“作孽”,一个个来了精神:“刘兄,此话怎讲?” “我也是听北司的人说的,说美洲那边的土著部落,相互间征伐不断,然后战败者就举族沦为俘虏,下场很惨。“ “一碰到什么大事,譬如天旱不下雨,譬如下雨多了发水灾,或者有瘟疫,亦或是逢年过节,当地酋帅就会把俘虏当人牲,杀了祭天。” “譬如现在,探险队和当地酋帅做买卖,铁器换金银,买卖成交之后,那酋帅心情大好,于是杀个几个奴隶当做助兴。” “看看,动不动就用人祭,这调调,是不是和先秦殷商差不多?” 听到这里,在场的人们都不由得咋舌,因为之前就有说法,说美洲土著很可能是殷商遗民,所以有人祭的习惯,如今听刘二这么一说,大家更加觉得美洲土著真的和中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大家都是聪明人,知道刘二说起这种“趣闻”不会是简单的闲聊而已,所以有人想到了什么:“刘兄,这北司,莫非还打算做生口买卖?” 刘二点点头:“可不是么,那么多青壮就这么白白杀了,真是浪费,用铁制品换奴隶,划算得很。” 那人又问:“可是,可是大老远的运美洲生口回来,怕是亏得紧。” “谁说要运回来?嘿嘿,北司开辟的北美据点有大量荒地没开垦,直接把奴隶调过去开荒、开矿不好么?这些土著平日里吃不饱穿不暖,没见过世面,只要吃喝像样,又有衣服穿,一样死心塌地给咱们干活。” “你们想想看,与其万里迢迢从中原运人去北美开荒,还不如从中美洲卖奴隶,就近在北美洲开荒,若开出铁矿,就冶炼成铁制品直接往中美洲卖,那可比大老远从中原运铁过去方便多了。” “我觉着吧,再过得十来年,美洲贸易必然是红红火火,钱途无量!” 店伙计开始上菜,刘二见着一个个冒着热气和香气的铁锅端了上来,顾不得介绍美洲情况,招呼在座各位:“这可是五味斋的新招牌菜香辣羊肉锅,大家可得尝尝,咱们边吃边聊!” 第五百五十一章 红红火火(续) 五味斋二楼,雅间内,满面红光的窦建德招呼赴宴员工们动筷子,趁热品尝五味斋的新招牌菜香辣羊肉锅。m.x23us.com 这是以辣椒、香油为调料“爆炒“出来的羊肉,光是闻香味,就足以让人流口水,趁热吃下肚真是美味可口,又香又辣可以让人不住地吸气,然后出一身汗,痛快至极。 房间里开着“空调”,所以即便吃得满头汗都不要紧,但第一次来五味斋这种高档食肆赴宴的几名员工,一个个畏手畏脚。 大家都是工场里的技术骨干,却没什么见识,来到五味斋,总怕一不小心失手打烂什么自己赔不起的东西,所以端坐不动,生怕出纰漏。 窦建德见大家放不开,笑道:“怎么了?那么复杂的车床,在大家手里乖得如同狗儿一般,区区羊肉锅,大家还整不明白?” 有员工苦笑:“东主,这、这菜光是闻就辣得紧,俺们不敢吃啊...” 窦建德摆摆手:“辣?怕什么!一会吃完还有降火茶降火,大家莫要担心上火。”窦建德笑眯眯的说着,“这只是一道菜,待会还有好吃的,大家不要客气,再客气,俺可要再点几个更辣的菜了!” 大家见东主热情招待,又被香辣的羊肉勾起馋虫,动筷子之后一个个吃得不住吸气、喝茶,又笨手笨脚的拿起纸巾擦汗,样子颇为狼狈。 窦建德见大家吃得高兴,自己也很高兴,示意伙计赶紧把点好的佳肴尽快送上来。 今日这一席酒宴可不便宜,但窦建德不在乎,因为他有钱,而要让技术骨干们安心在工场里给他做事,就要舍得花钱。 五味斋是邺城第一家用辣椒来烹饪佳肴的食肆,窦建德记得自己第一次吃辣椒时的狼狈情景,所以此刻对几位员工边吃边擦汗、吸气的模样不觉得有什么。 为了给自己工场里的几个技术骨干鼓劲,他今天特地在五味斋请客,让大家开开荤,尝尝有名的“香辣羊肉锅”,同时也让大家知道他这个东主一直把有本事的员工放在心上。 让大家知道只要工场好,大家就会跟着水涨船高。 窦建德现在经营着一家机械加工场,他对这个行业的发展前景以及“钱途”很有信心,也知道想要把这种技术含量很高的工场做大做强,就得有一支稳定的技术队伍。 所以,他尽可能提高技术骨干们的待遇,在生产旺季即将到来之际,请技术骨干们吃个饭,亲自给大家鼓鼓劲,那是理所当然的。 毕竟,靠技术吃饭,可不比卖皮货那么轻松。 七年前,窦建德的同乡好友刘黑闼去澳州闯荡,很快闯出名堂来,拉起一支规模不小的捕猎队伍,每年都能猎杀大量澳洲鳄鱼、袋鼠,然后通过海运将皮货运回中原。 运到河北老家,由窦建德代销。 这买卖十分赚钱,窦建德经营的澳州皮货店很快打响招牌,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但是窦建德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刘黑闼有亲人,有弟弟,他即便和刘黑闼的关系再好,身为一个外姓人,也不该把这买卖当成自家产业。 于是,窦建德和刘家兄弟商量好,让刘家人接手皮货店的经营,自己慢慢退出管理,但保留大股东的身份,然后用多年积蓄开了一家客栈。 永济渠沿岸地区商贸发展迅速,客流量与日俱增,所以窦建德开设在码头港区的客栈生意不错,加上他之前结交了大量江湖朋友,所以不愁客源。 如今天下太平,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度越来越大,而且各地官府时不时就要“剿匪”,所以窦建德的那些江湖朋友们纷纷干起正经买卖,在永济渠沿线奔波。 既然在永济渠沿岸地区奔波,就免不了经常在窦建德的客栈下榻,这些江湖朋友又不断向其生意伙伴推荐,让窦建德的客栈生意越做越红火。 生活富足的窦建德不敢“小富即安”,因为开客栈的门槛低,所以竞争很激烈,他觉得只靠客栈养家不稳妥,加上觉得即便是做买卖也应该有点追求,于是打算做实业。 他根据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和见识,发现了一个商机:随着蒸汽机械的普及,各行各业对于各类机械装置的维护需求大幅增加。 机械装置的维护,就包括零配件的更换。 无论是火轮船航运,还是各地的工场、作坊,大量机械的维护都需要备用的零配件进行更换,这就需要机械加工场提供大量便宜(相对)质量好的零配件。 各种机械的零部件,基本上都有相应的“标准规格”,只要用精密车床按着标准图纸加工金属件,可以加工出符合要求的零部件。 还有,有的工场会制作完整的一套机器,当做商品对外销售,这些工场为了节省成本,不想机器的每一个零部件都必须自己生产,只要有加工场能够按要求给他们加工出合格的零部件,他们愿意花钱买。 这就是机械加工行业的利润所在,随着工场越来越多,机械加工行业确实越来越有前途。 但这样的加工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既需要高精度的车床,还得有熟练的技工,并且获得相关行会的认可,所以门槛很高,不是那么容易入行的。 正是因为如此,机械加工业的竞争没有客栈那么大,又蕴含着巨大商机,窦建德经营客栈时,就常听人抱怨,说火轮船某某部件坏了,维修工缺替换的零件,所以耽误了行程。 窦建德根本就不懂机械加工技术,但他仔细研究之后,觉得机械加工确实有前途,因为将来一定是机器遍天下,只要他的工场具备加工合格零部件的能力,技术过硬,就不愁没有生意找上门。 他不怕困难,拿定主意后,向日兴昌柜坊借贷,并在其牵线搭桥下获得技术支持,购买了数台精密车床,以及作为动力的蒸汽机,招募人手在邺城办了一家机械加工场,开始了新一轮的“创业”。 经历数年的风风雨雨,窦建德的机械加工场从小做起,渐渐把口碑做出来,打开局面,借着相州邺城工业大兴的春风,买卖做得红红火火。 邺城的工业发展迅速,所以带动了一批“下游工场”的发展,大工厂们吃肉,小工场们啃骨头、喝汤,大家都能从繁荣的工商业发展中获得好处,窦建德的工场也是其中之一。 这行业对于技术的要求很高,为了以防万一,身为东主的窦建德向自己请来的技术人员学艺,经过多年磨炼,自己也掌握了机械加工的技术,成为业内有名的“行家”。 他和自己的机械加工场在业内的名气越来越大,以至于天子驻跸邺城、巡视工业区时,窦建德也作为“著名工场主”之一,得到天子的召见。 还有幸得天子勉励几句,虽然只是区区几句场面话,但窦建德觉得自己的一番努力没有白费:家业算是创下来了。 他有儿子,将来还会有很多儿子,所以,长子继承家业,其他儿子,若读得书,其他事都不用做,专心读书,备考科举,争取考得功名入仕。 读不得书但心思活络的儿子,就去学做买卖,或者到各大都会、商埠闯荡,争取闯出个名堂来,又是一个“东主”。 有勇力的就去从军,能不能马上取功名,那就看命。 窦建德是想通了:时代大变,要是观念转变不过来,适应不了,就只能变成老古董,被人遗忘在角落里,默默积灰。 他如是想,看着几位技术骨干,举杯示意:“来!大家干了这一杯,俺们今日来个不醉不归!” 第五百五十二章 冲突 傍晚,宵禁将临,业城内街道上行人渐渐稀少,许多人都往家里赶,虽然邺城的夜生活颇为丰富,但仅限于特定坊区内,坊外城区到了宵禁时间,闲杂人等要是出现在街上,很容易被警察“请”到警察局“喝茶”。x23us.com 然而此时,宵禁尚未开始,就有人被警察“请”到城东警察分局里“喝茶”,原因是“扰乱治安”聚众斗殴。 邺城是个大都会,流动人口极多,工商业发达,连带着饮食业、风月场的生意十分兴隆,这些地方经常有人发酒疯导致打群架,亦或是两拨人因为一点小事开打,所以警察局的警察们对各类治安事件都见怪不怪。 现在,被拘留的两拨人,同样是年轻气盛,同样是酒后斗殴,把一家酒肆砸得稀巴烂不说,还惊扰了许多客人,动静不小。 所以,那家酒肆的掌柜,此刻作为苦主也在警察局里“录口供”,并且强烈要求官府为他做主,追索赔偿。 然而这种破事基本上每隔几天都会发生,所以亲自接待苦主的警察(分)局长来整,好言宽慰对方:“老李,警察局办事你放心,这帮兔崽子一个都跑不掉,总不会让你的店白白被人砸了。” 掌柜姓李,和警察局上上下下都很熟,虽然店被砸了,倒也不会太过慌张,因为按照以往表现,警察局必然会给苦主一个公道,但此刻却有些不安: “来局长,我听口音,其中一拨人仿佛来自黄州啊。” 自幼在黄州长大的来整闻言一瞪眼:“黄州?黄州怎么了?黄州人犯了王法,不用官府管,他老子都会管!” “是是是,局长说的是....” 来整见对方唯唯诺诺,又问:“不,老李,你怎么就认定人家是黄州来的?” “这口音很像啊....” “像?可不好这么说,你等着,等把事情问清楚了,本官自会给你个公道。” 李掌柜知道来整和黄州渊源不浅,生怕对方偏心,如今见这位定了调,心中稍定,又问:“那...小人先回去等消息?” “不急,一会就该有结果了。” 来整说完,起身拍拍李掌柜的肩膀,走出接待室,转到隔壁。 他没有进隔壁的问询室,只是透过窗户看里面的动静,当事一方他认得,相比其亲友快赶到了,所以,事情应该很快能够解决。 问询室分数间,被拘留的两拨人被分别羁押在不同的房间,此刻,当事一方、鼻青脸肿的熊宇,漠然的盯着记口供的年轻警察。 他知道分寸,所以不想在警察局闹事,因为这没好处,但是被人当众羞辱、揍得鼻青脸肿,他咽不下这口气。 那年轻警察一边记录一边问:“我再确认一遍,到底是谁先动的手?” 熊宇没好气的答道:“我!” “原因?” “他骂我溪狗!!” 听到这里,警察一愣,看看刚登记的“嫌疑人籍贯”,随后恍然大悟:这位是洪州人,也就是以前南朝的江州地区,自古那地方的人,都被外地人蔑称为‘溪狗’。 被人在公众场合辱骂,气血方刚的年轻人不抡拳头才怪。 但即便如此,打架斗殴也是不对的! 警察问:“熊宇,你同意和对方和解么?也就是由警察局做个见证,你们自己和解,该赔钱赔钱,不用上公堂。” 熊宇差点就脱口而出“和解个屁!”,但好歹忍住了,他不愿意和解,自己被人当面骂“溪狗”若夹着尾巴开溜,这可是奇耻大辱。 还有,刚才打群架,本来己方渐渐占了上风,未曾料对方有一个狠人,一个打五个不在话下,以至于己方落了下风。 被人公开羞辱,打架又占不到好处,这事就这么和解了,回去他可没脸见亲友。 年轻警察见他臭着个脸,知道和解是不可能的了,而观其言行举止,恐怕是权贵子弟,大概是想着让长辈出来“讨公道”。 这种事很常见,然而警察局不吃这一套。 别处不说,就说他们分局,局长来整也是权贵子弟,其父来护儿可是十六卫大将军之一,天子的潜邸旧人,谁要想靠权势压人.... 哼哼,不用那么麻烦,马上就会有御史跳出来弹劾这些人。 熊宇气鼓鼓的坐着,他的伙伴则被关在一旁的铁栅栏内,录口供的年轻警察正要把事情向上面汇报,却见同僚领着一位中年人走了进来。 那中年人样貌平平,腰杆很直,身着便服,看上去不过是寻常百姓模样,但“阅人无数”的年轻警察见了,心中咯噔一声:穿着便服都挡不住的官威,大官哎! 气鼓鼓的熊宇听得脚步声,回头一看,瞬间就泄气了:“世..世伯...” 。。。。。。 “误会,这都是误会,我这世侄没见过世面,听不清河北口音,听差了,误会,误会...” 调解室里,便服赶来警察局“捞人”的刘波儿,按着“世侄”熊宇的头,向面前鼻青脸肿的刘十善等人赔礼道歉。 刘十善的“世兄”、同样赶来“捞人”的窦建德,酒气还没散,见着眼前这位明显有官威的中年人如此行事,赶紧按着刘十善的头给对方(熊宇)赔礼道歉。 熊宇之父熊吉,是刘波儿的老相识,而刘波儿的女儿,是熊吉的儿媳、熊宇的嫂子。 刘波儿是天子潜邸旧人,身居要职,如今伴驾暂居邺城,方才听得熊宇在酒肆闹事、打架斗殴,赶紧换了便服跑来“捞人”,尽量争取和解,避免事情闹大。 窦建德下午在五味斋和员工们喝得昏天黑地,听得刘十善随从跑来告急,说刘十善在酒肆和人打架斗殴,被警察抓去警察局了,他生怕事情闹大,赶紧跑到警察局“捞人”,尽量争取和解。 刘十善是刘黑闼的弟弟,窦建德可不想刘十善闯出什么大祸、倒大霉,毕竟如今天子驻跸邺城,权贵子弟满街走,招惹上了可没有好果子吃。 双方的“长辈”都有意和解,而事情的原委,也被警察调查出来了。 刘十善今日在酒肆与人饮酒作乐,约定过几日到对方城外庄园打猎,对方的庄园位于“西沟”,所以离开雅间时,刘十善反复说了几次“西沟”,以作确认。 结果,刚好从隔壁雅间出来的熊宇听到了。 刘十善说的是“西沟”,熊宇听成“溪狗”,怒火瞬间点燃,当场就指着刘十善鼻子质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刘十善自己也是火爆脾气,被人莫名其妙的指着鼻子喝骂,火气蹭蹭蹭就上来了。 然后就是打群架,把酒肆砸得一片狼藉。 因为熊吉不在邺城,刘波儿作为熊宇的长辈,自然要保侄儿平安,力求和解,当即向酒肆的李掌柜表态,愿意全额赔偿酒肆损失,还有一笔“压惊费”。 对于刘十善一行人,刘波儿也表示愿意赔偿医药费,同样也有一笔“压惊费”,以表歉意。 窦建德问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是对方理亏在先,所以对方赔偿理所当然。 不过考虑到对方身份特别,要避免结怨免得日后麻烦,又考虑到刘十善是个倔驴,也得顾着倔驴的脸面,所以决定接受对方赔偿的医药费、压惊费,而己方要承担酒肆一半的损失。 喝酒喝得高兴却被无妄之灾弄得鼻青脸肿的刘十善,本来一肚子火,如今见着对方当众道歉,火气消了大半,他又不是傻瓜,看得懂窦建德的眼色,也发觉对方长辈来头怕是不小,所以得见好就收。 时候不早,两拨人赶着回府免得犯了宵禁惹来麻烦,因为有警察局作见证,所以赔偿事宜也不必现在就办好,双方正要告辞,刘波儿盯着对方人群里一位身材魁梧的小伙子,饶有趣味的问: “小兄弟,我听世侄说,你一个打五个,游刃有余,又知道手下留情,没把人往死里打,是条好汉,不知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第五百五十三章 变局 凉棚下,宇文温坐在胡床上,拿着茶杯喝茶,一份报告放在案上,他看着报告封面陷入沉思。顶 点 x 23 u s 前不久,一场很平常的治安(斗殴)事件,让一名年轻人进入他的视线,那人很年轻,在斗殴中一个打五还游刃有余,按照这年代的描述用语,这个年轻人是“骁勇有臀力”。 然而这位可不是莽夫,不仅有一身力气,还知道轻重,虽然打起群架来势不可挡,却没把对手往死里打。 譬如,按照警察局录的口供所述,这位在打架时,曾一把将人抓起,如同举杠铃般举过头顶,此时这位身处二楼,如果把手中的倒霉鬼往楼下扔,那人不死也要残废。 但这位好汉是把人往其同伴堆里扔,即把这帮人砸得鼻青脸肿,又不会闹出人命或者重伤。 再有,这位好汉随手捡起一根木棍当武器,抡起来“呼呼”作响,却只往对手身上、四肢、后背打,没有往人头上招呼。 这一点很关键,因为棍子砸到人的脑袋,那人轻则昏厥,重则当场毙命,但棍子若是抡到人身上,不过是造成皮肉伤或者淤血。 无论是这个时代的游侠儿、恶少年、不良人,还是后世的古惑仔、小流氓,打群架时一般都会注意尽可能不弄出人命,所以棍子不打头,刀(匕首)不扎胸口。 是否可以由此推断,这位好汉是位“大侠”么? 大概是,但刚满十五岁就有如此身手,血气方刚的年纪就知道“点到为止”,这位好汉已经由“大侠”变成了“豪杰”,一旦时机成熟,必然会有一番成就。 也许成为常胜将军,名垂青史;也许是壮烈战死,引得后人唏嘘“天妒英才”。 宇文温再次翻开报告,看着其上的人物介绍。 罗士信,自述为齐州历城人,年方十五,想要有一番作为,于是选择从军,想要马上取功名。 可以说,这是一位“热血青年”,而名字,自然是“大名鼎鼎”。 然而中原无事,距离齐州最近的辽东地区如今亦无战事,近期(最近几年)也没有打仗的预兆,于是这位想要报效朝廷的“热血青年”思来想去,决定到相州碰碰运气。 为什么来相州?因为天子在邺城,所以邺城权贵云集,这位觉着即便没机会见到天子,万一得哪位武勋看中,由此从军效力,那也是不错的。 来邺城的半路上,罗士信结识了一些朋友,结果和朋友们在酒肆喝酒却无端端招来横祸,于是一场冲突爆发。 对于宇文温来说,“罗士信”的大名可是如雷贯耳,因为他知道隋唐系列小说中,“冷面寒枪俏罗成””的历史原型人物就是罗士信。 小说中的罗成,是北平王罗艺之子,精通枪法,皮肤白皙面容俊俏,和秦琼是表兄弟。 两人曾经一起切磋武艺,然后相互传授独门武艺:罗家枪法、秦家锏法,并赌咒发誓说若有隐瞒一招一式,必不得好死。 结果,两位都隐瞒了最要紧的一招:回马枪和杀手锏,于是人生结局就此注定。 秦琼、罗成最后都成了李唐大将,为天策上将、秦王李世民统辖,后来刘黑闼反唐,领兵出征的罗成被演义中的大反派、太子李建成和帮凶李元吉迫害,死在战场上,应了当年的誓。 而秦琼,因为征战多年多次受创导致元气大伤,以至于吐血而亡,也应了当年发的誓。 演义虽然是杜撰的,但隋唐英雄们的事迹经过艺术加工,流传后世,让人津津乐道,所以当宇文温看到调查报告上“罗士信”三个字时,脑海里就浮现出一个“白袍小将”的形象来。 然而,现实是这位刚到十五岁的好汉,身材魁梧,样貌不能说难看,但也不是什么翩翩佳公子。 那一场斗殴,以当事双方和解而结束,作为当事一方“长辈”的刘波儿,发现罗士信身手了得,于是让其展示本领。 这年头,弓马娴熟是武将的基本要求,罗士信着重甲、身备三仗,骑马在演武场上施展了一番,按照刘波儿的评价,这位小伙子确实本事了得。 虽然骑射水准一般,但马槊使得不错,头脑灵活,与人切磋时不会只靠蛮力硬来。 可以说,这位的资质颇高,又年轻,若假以时日,必然大有作为。 宇文温认同刘波儿的评价,因为历史上的罗士信确实有一番作为,但是,时代不同了: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出现在世人面前。 现在是明德二十年,宇文温算过,若按照历史轨迹,隋末的天下大乱已经拉开序幕。 乱世里生灵涂炭,却也是英雄豪杰群起、逐鹿中原的时候,然而现在的中原,不可能会天下大乱了。 宇文温执政二十年,兢兢业业,无时无刻都在告诫自己“以史为鉴”,所以如今的中原,不敢说盛世,但至少发生动乱的几率很低。 若乱世没有出现,那么历史上的那些“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路烟尘”,大部分就会是良民。 亦或是被官府剿灭的土匪、马贼、江寇、私盐贩子。 中央朝廷不乱,地方官府完好,统治秩序大体完好,就没有这些人“逐鹿中原”的机会。 所以,历史上的英雄豪杰,面对前所未有的变局,如今都有了不同的人生轨迹。 有人依旧在“体制内”等着“循资格”高升,有人去南中、岭南、河套、辽东闯荡,有人去交州、吕州、澳州开辟新天地。 有人考军校,有人备考科举,有人做买卖、做实业发家,有人琢磨着从军,马上取功名。 当国家稳定、百姓生活安宁、中原无事、落草为寇成为“高危行业”时,大家的选择都不一样了。 宇文温认为在这种时候,死板参考曾经历史上的事迹,对“当事人”进行“定向培养”,是一件类似于“刻舟求剑”的可笑行为。 所以,他没打算特地为罗士信铺垫什么人生道路,不打算给予太多特殊照顾,因为这对于其他人来说不公平。 是金子就会发光,那么新时代背景下,不需要刻意开通“便捷通道”,罗士信应该也能够有所作为。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才知道。 刘波儿想要将罗士信收在帐下,从军报效朝廷,宇文温认为这就不错,因为刘波儿就要坐镇河西,免不了要和西突厥打交道,届时,就看这位年轻的小将有何种表现。 如果表现好,就入军校深造,而不是一上来就到军校学习。 宇文温能够理解“热血青年”罗士信想出人头地的心情,这位没什么文化,满脑子都是马上取功名,如果现在让其到军校深造,恐怕会适得其反。 原因有二:第一,因为罗士信文化水平低,极大可能无法通过入学考试,而军校的入学制度必须严格遵守,所以不能随意破例。 即便入了军校,因为文化课跟不上,连带着其他课程也学不好,大家上课听教员讲解知识听得入神,他就宛若听天书。 同学们讨论战术、战例,研究地图,讨论各种技术兵器,他却无法插话,无法融入讨论圈,这样的学校生活是一种煎熬,而不是深造。 第二,按照现有规则,军中士兵、基层将领若表现出色,可以不用进行文化科目考试即可进军校深造,在军校里学习文化知识,补基础再学其他科目。 这样的培养顺序,比较适合罗士信。 热血青年罗士信从军后,会发现打仗已经不是他想像的那样简单,磨练几年,感受到自己的不足之处,若有上进心,自然就有进军校深造的需求, 一个人有了求学**,才会用心学习,事半功倍。 这就是当前军校教育总结出来的经验,宇文温觉得可以因材施教,无论是先在军校学习再带兵打仗,还是先从军历练再入军校深造,都要因人而异,不能一刀切。 正思考间,一名将领前来禀报说“准备就绪”,宇文温让随从把调查报告收好,起身后走出凉棚,来到射击场地旁。 十名士兵分别站在各自的射击位上,手持新式火铳,准备就绪。 一名将领见宇文温点头,便高声下令“开始”,士兵们便给手中火铳装填火药及弹丸(从枪口装弹药),因为动作麻利,所以很快都装填完毕。 然后将击发装置上的击锤扳开。 这些士兵手上的火铳,其击发装置虽然有击锤,但本来和击锤对应的击砧却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短短的金属管,而击锤上并无常见的燧石,完全是实心的小铁锤。 若击锤合上,正好抵在金属管的管口处,士兵们从身边高脚桌子上的纸盒里拿出一枚小小的金属盖,轻轻一“盖”,就把金属管的管口盖住。 装填完毕,士兵们整齐划一的将手中火铳拿起、抵肩、瞄准前方百步外的稻草人。 随着一声令下,士兵们扣动扳机,只听先后两声脆响,火铳铳口喷出大量白烟。 射击完毕,士兵们按照操作流程清理火铳铳管、装填火药、弹丸,又给击发装置装上那小金属盖子,然后进行第二轮射击。 之后是第三轮、第四轮,持续射击了十轮。 十名士兵手中火铳,在这十轮射击中没有出现一次死火。 宇文温看了看怀表,对士兵们这十轮射击所花时间之短很满意,随后走上前,来到一个射击位旁,伸手从纸盒里拿起一个小金属盖。 这是最新的军工产品,名为“火帽”。 火帽为铜制,其底部装着名为“雷酸汞”或“雷汞”的发火药,这种发火药一旦受到撞击就会爆炸。 将燧发火铳的击发装置进行改装,将火帽作为发火装置,一旦受到击锤的撞击就会爆炸(小爆炸),产生的火花经由金属管进入枪膛,引燃火药,于是弹丸就被发射出去。 火帽击发装置,比起燧发装置要好用得多,首先这种击发方式的成功率几乎是百分百,又不怕风雨,还不会消耗燧石。 比起现有的燧发方式(雨太大容易失效,正常情况下发火成功率一般在八成)好很多。 其次,火帽击发装置发火时,不会闪烁火光和烟雾。 士兵手持燧发火铳射击时,击发装置正好位于面部(眼睛)前方,其小药仓里燃烧的火药绽放出火光,会晃花士兵的眼睛,甚至会有燃烧的火药颗粒溅射到人眼,造成伤害。 所以,训练不足的士兵在用火铳射击时,扣动扳机后会下意识别过头、闭眼,然后手也跟着动,导致铳口偏移、射击精度严重下降。 而那些坚持睁眼、不别头的士兵,双眼也容易被火光和烟雾弄得泪水直流。 现在,有了这种不会闪烁火光、释放浓烟的击发方式,对于士兵来说是个不错的改进。 在技术层面上说,这是一项了不得的技术进步,因为大周官军装备的火铳即将迎来升级换代,由燧发火铳变成火帽铳,全天候作战能力加强。 宇文温看着手中小小的铜制火帽,激动之余,却觉得有些遗憾。 有了“三酸”,那么雷酸汞的出现就是迟早的事,有了这种化合物作为底火,金属壳子弹、后装线膛枪的出现为期不远。 然而,受限于落后的冶金、机加工技术,金属壳子弹、后装线膛枪无法批量制造,甚至制作一枚合格金属壳子弹的良品率都低得吓人。 于是,不要说马克沁机枪,就金属壳子弹都无法量产,因为朝廷根本就承担不起相应的费用。 所以折中的办法就是将前膛燧发火铳改为前膛火帽铳,即便距离枪械的最终形态还有质的差距,但对于这个时代而言,已经是“威力极度过剩”了。 这样的火铳,不怕风雨,击发成功率几近百分百,步兵们手持这样的火器,配上火炮,在战场上已经不可能有对手。 步兵用的火铳演变为火帽铳,骑兵用的手铳,同样也会演变成火帽手铳,那么,六发左轮手铳的时代即将到来,骑兵的战斗形态也会大变。 宇文温拿着新式火铳,感受着铳管的温热,又想到了“热血青年”罗士信。 时代不同了,不仅生活方式,就连战争的形态也发生了变化,自古以来的兵书,是不可能告诉大家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打仗,即便是将门子弟,面对热兵器依旧会束手无策。 装备火铳又有火炮掩护的步兵方阵,是骑兵的噩梦,擅长骑兵作战的将领们,已经不可能如过去那样,用“陈旧”的战术来对付全面热兵器化的军队。 那么,面对变局,曾经的隋末英雄们,在新时代里,会绽放出什么样的光彩呢? 第五百五十四章 六响子 校场,宇文温策马疾驰,向前方竖着的人形靶靠近,待得距离接近至三十步,他从腰间抽出新式左轮手铳,瞄准人形靶扣动扳机,接连六声脆响过后,他和人形靶“擦肩而过”。顶 点 x 23 u s 调转马头,徐徐来到人形靶旁,宇文温仔细打量着这个靶子,发现其上只有一个弹孔。 六中一,不到二成的命中率,成绩很差。 但好歹有一发子弹上靶,不至于出现“零分”,这样的成绩,在初学者中也算是不错的了。 这种火帽击发式的新式手铳已经装备军队,主要是骑兵使用,初学者骑在马上用这种手铳在三十步距离射击目标,很容易脱靶,一发都射不中。 原因有三,其一,骑马射击会因为颠簸导致准头大失,这道理和骑马射箭类似。 原因之二,手铳分量不轻,未经训练的人即便站在平地上单手握铳,也无法在较长时间(相对)内稳住铳口指向,遑论骑马瞄准目标。 原因之三,手铳射击时有后坐力,连续射击时铳口上扬,没有经验或者腕力不足的人,控制不好这种上扬,甚至会因为后坐力、骑马颠簸等原因导致手铳脱手。 所以,想要用好新式武骑,就得勤加练习,宇文温之前就有使用手铳的经验,所以虽然也算是新式手铳的初学者,好歹能有一发上靶。 他策马回到出发点,下马后仔细打量着手中的新式手铳火帽左轮手铳,及其定装子弹。 这是纸壳子弹,弹头为锥形,壳体为纸制,大小一如后世小票打印纸的纸芯,内装黑火药,尾部为火帽(底火)。 虽然纸壳弹比不上金属壳子弹,射击完毕后的“抽壳”很麻烦,但是用在左轮手铳上正合适,而这一切的前提,是有可靠的火帽。 因为雷酸汞的出现,火帽(底火)自然就出现了,以火帽(底火)击发为技术特点的火帽左轮手铳,现在也已经出现。 这样的手铳,算是后装枪,有六孔弹巢,使用锥形弹头的纸壳弹,不长的枪管内有螺旋膛线,只要扣动一次扳机,就会触发弹巢和击锤的联动。 因为是“左轮”结构,所以即便射击时遇到哑火、臭弹,也不会影响下一次射击,又因为是火帽击发,所以击发成功率不低于八成(六发射五发)。 比起燧发左轮枪不到五成的击发成功率高许多,是唯一能实用化的线膛后装火铳,俗称‘六响子’。 东西当然是好东西,但就是贵。 一把手铳的造价三十贯,抵得上一匹普通乘用马的价钱,但更贵的是“耗材”:一枚纸壳子弹造价一贯,其中底火成本占了大头,扩动扳机连发六响,六贯就没了。 打空五个弹巢,三十贯就没了,顶一把手铳。 士兵需要进行大量实弹射击练习,才能较好掌握这样的武器,按照现有的训练经验来说,一个士兵每天射击十八发,连续两个月,才能来练出像样的铳法。 也就是至少要消耗一千发子弹,才能“出师”。 一千发子弹,价格就是一千贯,一支千人的骑兵队,想要让新式左轮手铳发作战斗力,光是射击练习就得消耗纸壳子弹一百万发,光是子弹的费用就有一百万贯。 一百万贯是什么概念? 去年,大周岁入(财政收入)之中的钱币收入,大概是四百万贯,一个千人骑兵队的弹药训练费,就占了钱币收入的四分之一。 虽然岁入以实物为主(粮食、布帛等),钱币收入只占小部分,但从这样的对比可以看出,训练一支火器军队的成本有多高。 要知道,官军不止要练这一支左轮手铳骑兵队,还有大量火铳兵、炮兵需要维持日常实弹射击训练,火器化军队每年的开支可不是小数目,单靠财政收入来维持,日子根本就过不下去。 所以,孱弱的财政收入,是制约周军战斗力大幅提升的最大原因。 连纸壳弹、左轮手铳都用不起,更别说用得起金属壳子弹、线膛后装步枪,因为落后的技术水平,导致合格的金属壳子弹造价昂贵,财政根本就支撑不起。 没有金属壳子弹,就不可能有机枪,即便有,每分钟数百发射速的机枪,以现在的财政收入根本就用不起。 工业时代的先进武器,封建时代的落后财政收入,两者之间巨大的差距,怕不是要几代人才能缩短。 宇文温收回思绪,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手中的手铳上。 很显然,要靠正常财政收入维持一支大规模的火器化军队根本就是做梦,必须另辟蹊径。 但军队又不能经商,否则后患无穷,所以,他想了另一个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那就是卖军火。 官府对民间销售军火(特定地区),以此获取巨额利润补贴官军,让官军能以较低价格装备新式火器、弹药,能够以较低成本维持日常实弹射击训练。 这样做的效果很显著,民间武装队伍(镖局、武装商队、开拓团、狩猎队、捕奴队等)对火器的需求量很大,而借着“民用武器”的丰厚销售利润来补贴官军,能使官军将士的火器射击水平大幅提升。 但副作用也很明显,那就是治安问题。 即便火器是在特定地区(边疆)销售,但必然会被不法之徒带入中原地区,对各地治安造成不良影响,当地官府的“维稳”压力骤增。 这些流入中原的火器,可能被用于宗族械斗,可能被用于凶杀、刺杀,确实是不稳定因素。 凡事有利有弊,火帽铳有限制的向民间销售,宇文温认为利大于弊,只要加强管理,流入中原腹地的少数火器成不了气候。 更别说火帽、火药只有官府才能生产,控制销售总是做得到的,没有火帽的火帽铳,和烧火棍差不多。 火帽铳将燧发铳挤出“市场”后,即便有人想造反,暗中囤积火帽铳,缺了火帽,也没什么用。 相对这一个“弊”,民间尤其是边疆地区普及火铳,可是一件大好事。 边疆的男女老幼都会用火铳,一个黄毛小儿,手持‘六响子’,就能把骑马来烧杀抢掠的强盗打死,如此一来,那些四方蛮夷,就会深深体会到何为“武德充沛”。 。。。。。。 柏海畔,郁郁葱葱的草地上,许多周军将士正忙着扎营、饮马以及各种杂务,与此同时,另一旁的宿营地上,并非官军的武装人员也在忙着扎营。 官军讨伐西海吐谷浑,陇右“义兵”云起响应,是为“义从”,如今官军和义从们驰骋西海地区、协同作战,讨伐吐谷浑及党项羌,将上千里荒凉之地搅得鸡飞狗跳。 义从们的宿营地内,一名年轻的官军将领缓缓走着,走向官军宿营地,他腰间别着的四把‘六响子’,引来义从们羡慕的目光。 徐世感受着这种目光,特意把双手背在后背,以便让腰间插着的四把左轮手铳更显眼。 新式左轮手铳,俗称“六响子”,弹巢可装六粒纸壳子弹,接连扣动扳机,那就是六响,故而得名。 ‘六响子’如今是官军装备的武器,但主要装备骑兵,因为不怕风雨、发火率高,在近距离骑战中几乎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所以深受将士们好评。 即将从军校毕业的徐世,如今和同学一起在西海道行军中“实习”,他在军校里练过手铳,所以“铳法”了得,此次随军出征,携带四把‘六响子’纵横战场,立下不少战功。 协助官军作战的义从们,当然久闻‘六响子’的赫赫威名,如今见着这位年纪轻轻的官军将领腰插四把‘六响子’,除了羡慕,还是羡慕。 陇右地区的官府,允许登记在册的镖队、商队、义从购买火器,‘六响子’就是其中之一,手铳四十贯一把,子弹一粒一千五百文,可以说很贵,却是有价无市。 道理很简单,好东西谁都想要,武装商队装备了这种利器,以一敌十不在话下,无论是在西海地区行商,还是攻打吐谷浑、党项羌各部抓生口,有了‘六响子’打头阵,无往不利。 正是因为如此,官府在陇右地区销售的‘六响子’及弹药供不应求,以至于出现了“限量供应”,大家都把‘六响子’当做宝贝。 能够携带‘六响子’的人,多为骁勇之人,腰间插着一把‘六响子’已经不得了,若是插着两把,旁人一眼看去就觉得很威风。 现在,大家见着这位年轻官军将领一人就腰插四把‘六响子’,如何能不羡慕。 徐世小小的炫耀了一下自己的‘六响子’,转到官军营地,正要往大帐而去,却见一名年轻将领坐在草地上,仔细擦拭手中的‘六响子’。 看其含情脉脉的神态、轻柔的动作,感觉不像是在擦拭兵器,而是在擦拭小娘子的胸脯。 徐世走上前,干咳一声:“阿信,莫要再擦了,再擦就擦破了...” 单雄信闻言转过头,见是好友徐世,笑道:“铁做的手铳,怎么能擦破?” 徐世蹲在旁边,说:“不是,这手铳按要求保养就行,你整日擦呀擦的,莫非闲得慌?”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六响子’可是保命的家伙,不仔细保养,关键时刻出问题怎么办?” “哟呵,,单将军怎么说话愈发文绉绉的了?” 单雄信笑了笑,继续擦手铳。 这手铳确实是宝贝,必须小心伺候,单雄信此次随军出征,一直都在冲锋陷阵,手中除了马槊,就少不了这‘六响子’。 三十步距离内,扣动扳机,“砰砰砰”六响,六个敌人倒地。 不用换子弹,直接抽出另外一把,又是六响过后,再杀六人,槊法娴熟的单雄信,和同袍一样,已经渐渐“喜欢”上了这种火器。 上级说的对,打仗就是要高效率杀人,比起用马槊一个个的“捅”,手持‘六响子’冲到人群里“左右开弓”,一下子就能杀掉十来人,省力又省时间。 数十名手持‘六响子’的骑兵突入敌阵,足以将敌阵撕开,不要说乌合之众的吐谷浑、党项羌,就是碰上突厥骑兵,也可以以少敌多。 火器的威力之大,让三仗(弓箭、槊、刀盾)黯然失色。 对于好友的感慨,徐世深表认同,他以前觉得去军校深造是浪费时间,去了之后才知道,是自己井底观天了:不入局军校,如何会用火器打胜仗? 徐世出身官宦之家,自幼读书识字,所以被父亲安排考军校,以军校毕业生的身份从军。 而单雄信却不同,虽然也能写能识字,却选择直接从军,因为他觉得这样才“见效快”:自古以来,打仗都是靠沙场磨练,没听说在学校学习就能学成名将的。 然而时代不同了,单雄信从军后,发现火器对于打仗的胜负影响很大,他随军到西海地区讨伐吐谷浑,接连两年的小规模作战,让他觉得骑兵近战时,首选武器不再是马槊、马刀,而是‘六响子’。 只要勤加练习,二十步甚至三十步距离内,手持‘六响子’的骑兵,可以轻易击溃数倍于己的敌人,尤其是在轻骑追击时,若中了埋伏,只要手中有‘六响子’,定能打得伏兵抱头鼠窜。 武将爱宝马,是因为一匹宝马是武将作战能力的保证,而现在,‘六响子’也是武将作战能力的保证,所以,多次靠着‘六响子’杀透敌阵的单雄信,将其当做宝贝,每天有空都要仔细擦拭一番。 ‘六响子’很重要,火炮更重要,单雄信以亲身经历,感受到军校学习的必要性:时代不同了,光是弓马娴熟还不行,会不会用包括火炮在内的火器,才是能否成为名将的关键。 这样的体会,徐世也有,他在军校学习数年,明白了许多火器作战的新战法,虽然骑兵依旧是战争的主力,但是装备并且能用好火器的骑兵,战斗力才能大幅提升。 以这两年朝廷对西海地区吐谷浑、党项羌的攻势为例,装备了‘六响子’的官军和义从,小股骑兵作战的能力很强,不怕伏击,所以可以如同撒网般撒出去,将辽阔而荒芜的西海地区“笼罩”起来。 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擅长逃跑的吐谷浑、党项羌各部很难摆脱追击。 即便使出拿手的诈败、设伏伎俩,也无法吃掉装备‘六响子’的小股骑兵,于是,短短数年时间,对方的处境越来越不妙。 说着说着,单雄信说起自己听到的消息:“我听说,那吐谷浑的可汗又要请降了。” “请降?他当朝廷是傻子?” 徐世笑起来,笑得很开心:“没了这几年从西海地区抓来的生口,陇右棉花种植园的规模哪里能迅速扩大?那狗屁可汗说的话,听在朝廷耳里,能有陇右种植园主们的联名陈情重要?” “西海地区诸羌,那么多野人不抓,种植园主能答应?” “我家也种棉花,也想要便宜的奴工,奈何身处中原,不方便,陇右就不同了,那么多义从,那么多武装商队往西海地区涌,可劲的抓生口,热闹得紧,吐谷浑想服软?太晚了!” 第五百五十五章 锻炼 大帐内,西海道行军总管宇文十五正在研究舆图,琢磨下一阶段的作战方向,西海道行军追击吐谷浑一部,于前几日在柏海附近地区追上并予以重创,俘获大量俘虏和牲畜,算是一个不小的胜利。m.x23us.com 但吐谷浑的可汗慕容伏允依旧“在逃”。 宇文十五不得不承认,这位吐谷浑可汗的逃跑功力了得,官军历次出击,慕容伏允都望风而逃,每次都能避开最要命的追杀。 正常情况下,连战连败的可汗其威望会大幅下降,国内贵族必然怨声载道,然后众叛亲离,一如当年的西突厥达头可汗那样。 但是,慕容伏允的地位似乎未受影响,贵族们没有什么过激行为,慕容伏允不像其兄慕容世扶那样,继位没几年就死于非命。 之所以如此,宇文十五觉得也许是慕容伏允采取的政策符合其“国人”(大贵族)的要求,那就是绝不向周国真正臣服。 说白了,就是做买卖赚钱不如抢劫来钱快,国人们还是希望从事“抢劫”这一很有前途的营生。 吐谷浑所在的西海地区,相对陇右、河西十分荒凉,吐谷浑各部靠着放牧,用相对不多的畜牧产品和中原商人做买卖换东西,购买力不强。 所以倾向于抢劫陇右,以获取大量财富和人口。 吐谷浑的国人们,想的是做狼而是不是做狗,当情况不对时可以夹着尾巴学狗叫几声,等到情况有利于自己时,就凶相毕露,嚎叫着扑向猎物,这样的势力,是养不熟的。 虽然慕容伏允已经派来使者,向宇文十五求和,并且请求到长安面见天子谢罪,但宇文十五觉得这不过是缓兵之计,吐谷浑全国上下,主流意见就是和周国虚以委蛇,慕容伏允若是敢真的臣服,下场就是死于暗杀或政变。 所以,宇文十五对于对方的求和不置可否,又派人护送吐谷浑使者前往邺城,让其向天子痛哭流涕。 但宇文十五知道天子不会上当,所以,现在该打还是打,反正天子就没想过收服吐谷浑,对方一心找死,朝廷就要成全对方。 连带着把党项羌也收拾收拾。 宇文十五的目光,移到舆图上标有“党项各部”的位置,他知道党项诸姓之中,拓跋部实力最强,是吐谷浑的坚定盟友,所以接下来的作战目标,也要把拓跋部囊括在内。 这样一来,需要拉拢党项其他部落,协助官军作战。 党项羌有许多部落,其中以拓跋氏实力最强,拓跋部落的酋帅和吐谷浑可汗是亲家,所以目前行踪不明的慕容伏允,有可能跑到其亲家那里避难。 而党项诸姓中的细封氏,如今表现积极,愿意协助官军讨伐吐谷浑和党项拓跋部,这个部族很识时务,很有“发展潜力”。 但是,依旧不可信,宇文十五判断对方不过是借刀杀人,日后羽翼渐丰之后,说不定又要变成一匹狼。 宇文十五知道天子的打算,那就是求人不如求己,朝廷如今正大力经营河湟谷地,然后允许陇右豪强、大户组织“义兵”(捕奴队),到西海地区掳掠生口。 与此同时,每年派兵入西海腹地,在“义兵”的协助下,对吐谷浑、党项羌各部进行“扫荡”,顺便让军校生“实习”,在战斗中锻炼自己的带兵作战能力。 这是一石多鸟的政策,既可以发展陇右地区的棉花种植业,还可以削弱西海地区吐谷浑、党项羌各部的实力,又能让军校生获得锻炼机会。 等到河湟谷地经营好了,粮食产量充足,等河湟谷地通了电报线,或者兰州和关中通了铁路,到时候,朝廷对西海地区的兵力投送能力会大幅增强,届时就是吐谷浑、党项羌各部做出选择的时候。 要么真正臣服,要么死。 。。。。。。 翌日,大帐内,宇文十五召集随军作战的军校生开会,青涩的军校生们,按着“学号”顺序依次发言,宇文十五和几位主要将领还有军校教官静静听着。 军校是培养打仗人才的地方,但为了防止培养出只会纸上谈兵的“赵括”,军校必须提供机会,让学生们有机会参战锻炼,通过实际的带兵打仗把理论和实际结合起来。 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但从教育的角度来说,稚嫩的军校生“实习”时,面对的对手不能太强,否则很容易夭折。 所以,吐谷浑是不错的练兵对象,朝廷接连数年在西海地区用兵,实际上打的是“教学战”,让“应届”军校毕业生进行实战演练。 行军的将帅,实际上扮演“保姆”的角色,自己能否立功倒是其次,主要是创造机会,让军校生们得到锻炼。 本次会议首先对前一阶段的作战进行总结,每一位军校生都要发言,陈述心得。 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应届毕业”的军校生,在结束军中实习之后,要撰写“论文”,论文要经过学校的评委会评审,以确定实习成绩,而实习期间的阶段总结很重要。 其次,对于本次出征下一阶段的作战发表意见,虽然军校生发表的意见不会作为西海道行军的作战方针,但可以作为参考,同时也让教官们考察一下学生们的战术眼光。 最后,军校生还要对西海地区的未来战略形势发表看法,然后进行讨论,即便学生们提出的看法再幼稚都不要紧,这样的讨论,其重点就是锻炼学生们的战略眼光。 从军校毕业的学生,将会是军队的骨干将领,代表着官军的未来,也许多年以后,会有人成为坐镇一方的边疆大员,随时要提供意见,供中枢决策时进行参考,所以基本的战略眼光是要有的。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天生帅才,不是每个人天生具备高超的战略眼光,所以需要不断学习、总结,而时不时举办讨论会就是一个学习、总结经验教训的好办法。 现在,与会的军校生们,对西海地区未来的形势发展进行判断,大家根据这段时间以来接触的各类信息,讨论出一个可能。 广袤的西海地区(不限于西海周边)虽然荒凉,但其间居住着大量番部,吐谷浑、党项羌、白兰羌事实上只是西海地区东部的势力。 西海地区的西部,除了已有的大国羊同、女国苏毗以及诸羌,有一个新兴的势力不容小觑。 那就是“蕃”。 “蕃”诸部里,有一部族的势头发展强劲,极有可能统一诸“蕃”,所以诸“蕃”所在地区可能会形成一个新兴的势力。 按照弱肉强食的准则,这样的势力一旦崛起,暮气沉沉的羊同、苏毗恐怕不是对手。 军校生徐世根据自己和同学们从俘虏口中问来的情况,对诸蕃所在地区的情况做了大概的汇总: “按着俘虏所述,西海地区气候逐渐温暖,而诸蕃活动的地区,已经开始大量种植农作物,并且兴修水利实行农灌,与此同时兴矿冶、商贸,又开盐井,逐渐从游牧、渔猎变成定居。” “学生等以为,这意味着一旦诸蕃统一,其势力范围内会有充足的盐、粮草、兵器供应,还有大量青壮作为兵源,如此实力下,必然倾向对外扩张。“ “所以,若说未来五十年内西海地区有无大患,学生等以为,相比东部吐谷浑、西部羊同,诸蕃的情况需要密切关注。” 第五百五十六章 锻炼(续) 叶榆池畔叶榆城,西郭内市场里热闹非凡,来自叶榆池周边诸诏的商人聚集在叶榆,用各种特产换取中原商人手中的商品,然后销往各地。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中原的商品五花八门,有日用品,有奢侈品,每一样都是诸诏需要的,而诸诏手中的金银,也是中原商人青睐的等价物,所以叶榆边市的贸易额逐年上涨,边市规模越来越大。 内城城墙上,许多身着戎服的年轻人靠着女墙,眺望市场里的热闹景象,时不时低声交谈。 他们是军校“应届毕业生”,到南中“实习”,随军辗转于群山峻岭之中,在河谷、密林深处和诸蛮交战,风餐露宿,喂了大半年蚊子,如今已锻炼出来,褪去了最初的青涩。 昔日让人闻之色变的烟瘴之地,让人看见就头痛的崇山峻岭,对于现在的就军校生而言,已经不是什么禁忌之地。 “那面旗帜..是‘浪穹诏’的旗帜吧,怪显眼的,生怕别人看不到。” “哎哟,看不看得到,反正市场里他家也有邸店,回头客那么多,还怕买卖做不成?” “我说,诸诏真的有商队走陆路去天竺?据说这一路上都是崇山峻岭、深山老林,运费怕是不低,这买卖不怕亏本的么?南司的大海船直接走海路去天竺,可不比他们方便许多?” “我觉得吧,这一路上也有许多蛮部,兴许诸诏的商队是和沿途蛮部做买卖,不一定要把东西贩到天竺去。” “你这说,好像也蛮有道理,不过听说,从这儿往西南去数百里可以抵达骠国北境,骠国南部靠海,南司的海船时常靠泊海港,和骠国做买卖,是不是真的?” “报纸上是这么说的,想来应该不差吧...” “我还听说,听说南司在骠国开的海港是在一条大河入海口处,若乘船沿着那大河逆流而上,可走千余里,然后转陆路,向东北方向走陆路七八百里,就能到叶榆。” “不用听说,是真的,南司的探险队就走过全程来到叶榆,如今这段陆路,由诸诏商队承包,所以人家心急火燎的在叶榆进货,货进得少,就赚得少。” 议论声中,一名年轻军校生看着前方市场陷入沉思,同学们见他沉默寡言,未参与讨论,打趣道:“定方,莫不是打算做边贸吧?” “嗯?边贸?”苏定方闻言一愣,随后回过神来,眯起眼:“这种秘密都被你识破了,看来得灭口...” 那人笑道:“别,这么多人都识破了秘密,你可灭不了口!” “灭不了?一会我请大家吃辣椒面,辣到你们喉咙冒火,连话都说不出来!” “呐,你说的,请客!辣椒面,人人有份!” 嬉笑声中,大家的议论焦点又转到南中的山山水水,苏定方继续看着市场,思考着问题。 苏定方是军校生,姓苏名烈字定方,以字行于世,今年二十三岁,入学前就有领兵的经验,因为当年父亲作为郡守,时常带兵围剿强人、马匪,他带着部曲助战,所以不是战场新手。 但是,考入军校之后,他发现自己要学的军事知识有很多,尤其火器这种新式兵器,是无法在以前的兵书里找到作战方法的。 经过数年学习,临近毕业之际,“应届毕业生们”要随军进行实习,体验实战,实习地域要抽签,苏定方抽中了南中,于是在南中喂了大半年的蚊子。 多亏有蚊香、各类防虫药膏和祛湿的大碗茶,苏定方和同学们才在这烟瘴之地“幸存”下来。 南中到处都是山、密林,作战的战法和平原地区截然不同,苏定方和同学跟着官军还有义兵(捕奴队)辗转各地,吃了许多苦,总算深刻体会到什么是“山地战”、“丛林战”。 一说到打仗,许多人脑海里就浮现出千军万马呼啸而过的场景,但那是在平地多的中原,在这到处都是山的南中,大规模骑兵冲锋根本就冲不起来。 军队沿着山路前进,基本上都靠双腿翻山越岭,若是兵多,行动速度缓慢,队形也施展不开,若是兵少了,前后左右都是山和密林,一不留神就会中埋伏,全军覆没。 不适应的人,看着四周的山林,心中打鼓,很容易风声鹤唳。 所以,在这种地方打仗,靠的不是兵多,而是兵精。 这就是军校生们的感悟,所谓“山地战”、“丛林战”,确实和平原地区不同。 但核心战术思想都是一样的:以少数精兵突击,以动制静,迂回包抄,直击敌军要害。 这一核心思想,无论是平原上的骑兵对决,还是步兵翻山越岭迂回包抄,都不会变。 他们在学校时,学过当年官军平定南中的战例,当时,鄂国公史万岁,率领区区数千战兵,在南中的群山峻岭间轻装前进,风餐露宿、就食于敌,辗转千里,打得爨氏大军首尾难顾。 最后,硬是来个“黑虎掏心”,击破爨氏首领所率军队,将其擒获,随后部众一哄而散,南中平定。 若是朝廷派出数万大军入南中,且不说要花多久才平定爨氏,就说军需消耗、动员的随军青壮,恐怕会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所以,鄂国公不愧为当世名将,无论麾下是骑兵还是步兵,无论战场是草原、平原、丘陵还是崇山峻岭,都能够以少数精锐战兵迂回包抄,直击敌人要害,打胜仗。 我,将来也要做到! 苏定方时常以鄂国公史万岁的战绩来激励自己,所以即便抽签抽中南中也不气馁,因为名将无论在哪种地形作战,一样能取胜。 与此同时,要想成为名将,打仗还得多动脑子。 军校教员在进行战例分析时,就向学生们分析过,为何鄂国公能以区区数千兵在南中辗转千里却不失锐气:只是路过,而不是沿途攻城拔寨。 南中爨氏实力雄厚,但各部之间矛盾颇多,面对外来之敌周军,虽然心中警惕,却未必愿意全力以赴。 道理很简单,一旦某个部落和周军拼得两败俱伤,那么战后自己就很容易被其他部落吞并,所以各部酋帅的态度实际分为两面: 明面上喊打喊杀,暗地里却是对周军‘目送出境’,只要周军不进攻他们的寨子,他们就不会主动或者全力出击。 而周军巧妙利用了这样的心理,在南中地区转战千里,基本上只要沿途部族不拦路,也就不过多纠缠,除非为了补给,否则不会强攻什么寨子。 于是,鄂国公领着数千精锐,就在南中腹地转来转去未逢敌手,径直往爨氏老巢而去,一战破敌,生擒敌酋。 一如数百精骑突入万军之中,避开大阵径直往敌方中军而去,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把敌军主帅击杀或者生擒。 这样的战例,让苏定方每次琢磨都觉得热血沸腾,他暗暗发誓,自己有朝一日,也要如同鄂国公一般,无论在什么地形的战场上都能打胜仗。 打仗,必须动脑子,不能一味蛮干,这就是苏定方的心得,那么,既然在南中“实习”,他就要认真观察当地形势,一旦将来自己有机会在南中作战,那就用得上了。 眼下,他就在琢磨叶榆池周边地区的诸诏,亦或是“六诏”。 叶榆池周边,生活着许多蛮部,这些蛮部自称“某某诏”,其中的“诏”,是蛮语“部族”的意思。 弱肉强食,是世间的生存法则,在这南中的崇山峻岭之中,大小部落相互攻伐、兼并,诸诏也不例外,经过多年的腥风血雨,如今诸诏数量渐渐减少,形成几个实力较强的“诏”。 是为:蒙诏、越析诏、浪穹诏、赕诏、施浪诏、蒙舍诏这六诏。 当然,这六诏还管着几个依附的小诏,但将其吞并是迟早的事。 朝廷平定南中,至今已有十八年,开发、经营南中,也有将近十八年,为了防止南中大族爨氏死灰复燃,为了压制诸蛮,朝廷借助六诏的力量,以其为鹰犬,弹压地方。 这种做法,实际上有养虎为患的风险,因为啃食年老猛兽长大的幼兽,很大概率变成更凶猛的猛兽。 政事堂诸公,难道没有意识到这个风险么? 苏定方如是想,他根据这大半年在南中的耳闻目睹,以及各种经历,琢磨出朝廷在南中的布局非常有意思:朝廷与其说是在防爨氏,不如说是在防六诏。 第五百五十七章 声誉 上午,叶榆城西,准备就绪的商队开始出发,驮马脖下的铃铛发出悦耳的响声,无数铃铛声汇聚在一起,宛若一曲美妙的乐曲。x23us.com 拥有上百匹满载货物驮马的商队,浩浩荡荡向着西面前进,伴随着“丁零当啷”的铃铛声,向云雾弥漫的绵延群山前进。 西川贸易公司叶榆分号前,有见多识广的中原行商,认出这踏上旅途的商队,属于浪穹诏。 浪穹诏和其他五诏一起被称为“六诏”,这六诏得朝廷许可,获得参与边市、与西川贸易公司做买卖的“贸易许可证”,可以在叶榆城里设邸店,方便做买卖。 这六诏,作为西川贸易公司的“分销商”,组织商队,将从西川贸易公司以及中原商人手中收购的货物销往西南面的骠国、北面的诸羌之地,亦或是销往遥远的天竺。 这种转手贸易的利润十分丰厚,让昔日囊中羞涩的六诏很快富裕起来,各诏商队的规模快速扩大,而商队随员的衣着,也由一开始的衣衫褴褛,变成衣帽鞋袜俱全,人人还外罩一件绘有图案的裆,彰显各自归属。 谁都不会和钱过不去,所以六诏诏主对于朝廷十分恭顺,因为一旦做错了什么事惹怒朝廷,取消“贸易许可”,那么其诏必然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不要说从此无法做买卖,朝廷会号令其他五诏群起而攻之,没有哪个诏能在围攻中活下来,即便侥幸击败五诏联军,若官军出击,一样要完蛋。 因为朝廷对南中地区的控制能力日益增强,所以叶榆池周边地区的规矩已经定下,六诏之间停止相互攻伐,老老实实作为朝廷的鹰犬,有事时派兵协助官军平叛,平日无事,就作为“分销商”,做买卖、赚大钱。 所以,到叶榆做买卖的中原行商,免不了和六诏商人打交道,用各种商品,换取六诏商人手中的金银、宝石、翡翠、玉石以及各类特产。 其中,尤以玉器、翡翠最为热销,大多产自骠国北境的玉石、翡翠原石,被六诏的商队运到叶榆,中原行商将其买下,然后直接在叶榆城内作坊将其雕琢加工成各类玉、翡翠首饰,再运回中原销售。 这样的买卖,利润可达十倍以上。 所以,叶榆城内交易量最大的货物之一就是玉石和翡翠原石,而“产自”叶榆的玉器、翡翠制品,如今在全国都已打响名气。 当然,叶榆城内有许多商家销售玉器、翡翠,根据商号声誉的不同,价格也有不同,此刻,正在西川贸易公司叶榆分号办事的赵旭,其玉器店就是叶榆城内玉器、翡翠行业的“老字号”。 当年,朝廷平定南中,随后开始经略南中,赵旭跟着叔叔进入南中经商,可以说是头几批入南中“开荒”的蜀商。 一转眼,十七年过去,当年未满二十的赵旭,如今年近四旬,名下产业、邸店若干,是家族买卖的顶梁柱,有名的豪商,蜀商之中的后起之秀。 他努力拼搏了十七年,拼下来的家业都在南中,无论是在朱提、味城、昆明还是叶榆都有邸店,而叶榆城里的玉器店,如今是他手中最肥的一只母鸡,一只下金蛋的母鸡。 此时,经理室里,赵旭正和西川贸易公司叶榆分号的“经理”钱钰交谈,商讨一些事情。 “老赵,公司之前接了宫里下的订单,要为妃主们准备新款首饰,你这边分包的订单,可不能出纰漏,不然我这里很难交代。” 面对钱钰的嘱咐,赵旭几乎要拍着胸脯保证:“钱兄放心,鄙号的首饰,品质绝对有保证,都是上好的玉料、翡翠,绝不会有瑕疵!” “老赵,不是我嗦,你多盯着点,盯着工匠,宫里人眼尖得很,若是发现首饰什么不对劲,虽说不至于杀头,但日后这买卖就不用做了....” 钱钰说完,喝了杯茶,又说: “如今那些权贵家眷,眼睛都盯着宫里,宫里妃主喜欢用的首饰,其出品商号在她们看来就特别顺眼,你的老字号,声誉得来不易,招牌可不能砸了。” “是是是,承蒙钱兄照顾,这声誉,小弟必然珍惜....”赵旭为钱钰沏茶,随后问:“那么,小弟有一事不明,还请钱兄指点一二。” “你我交情,哪用什么‘指点’?” “钱兄说的是,那么...不知美洲酋帅们,要这么多玉器作甚?” “你也看过报纸吧,据说美洲土著是殷商遗民,所以人家喜欢玉器是理所当然的。”钱钰说完,拿出一叠资料,摆在赵旭面前: “这是北司和对方谈的买卖,唤作“定制”,就是为对方定制各种样式的玉器,对方提供图案,北司就按着着图案,在国内找作坊制作出相应图案的玉器。” “这买卖很重要,北司绝不允许搞砸,所以国内接订单的商号,都得老老实实做首饰,不要以为可以耍小聪明糊弄过关,南北两司还有西川公司的人精多得是,你们糊弄不了人家的。” “哪能糊弄哟,我这老字号,一向注重声誉....” 赵旭看着资料,几乎要拍着胸脯做保证让钱钰放心,他的玉器店好不容易压倒众多竞争者,通过做媒的西川贸易公司,拿下了北洋贸易公司的订单。 美洲的酋帅们很喜欢玉器,所以北洋贸易公司拿回来大订单,赵旭的老字号成为承包商之一,要在规定时间内,制作出和设计图案一模一样的玉、翡翠首饰。 这买卖要是做好了,后续每年都会有订单,利润不用愁,所以赵旭很重视。 西川贸易公司同样很重视这种合作,因为公司的“业务范围”是南中、黔中、蜀地、还有西海地区,基本上都是陆路贸易,运输成本较高,为了保证利润,一直在开发重量小、利润高的商品。 玉器、翡翠就属于这种商品,不仅国内需求量极大,难得有做海贸的北洋贸易公司拉来大订单,开辟美洲市场,那么西川贸易公司无论如何都要确保这买卖长期做下去。 所以,决不允许奸商败坏公司的声誉。 总号位于益州成都的西川贸易公司,是和南北两洋贸易公司、瀚海贸易公司并列的大型贸易公司,如今被人称为“四司”,相互间的合作越来越密切,谁要是敢破坏大家的“钱途”,谁就要倒霉。 钱钰说着说着,不忘交代老友:“虽说西川公司专营南中贸易,朝廷不会管太多,但公司知道分寸,知道什么买卖能做,什么买卖不能做,你们也要明白。” “朝廷要经略南中,打的是以发展商贸聚人气的主意,但是,买卖总要讲个尺度,朝廷禁止销售的东西,你可不能碰,碰了,就要倒霉。” “要知道,朝廷的耳目到处都是,你不要以为偷偷摸摸卖些违禁品,可以瞒天过海。” “卖残次品,不过是损毁自己老字号的声誉,砸自己的招牌;卖违禁品,那是要掉脑袋的!” “知道知道,这种事,大家心里都有数,谁敢和朝廷过不去呢?”赵旭对于好友的提点十分感激,又起身为对方斟茶。 确实,做买卖要注意分寸,卖残次品丢声誉,卖违禁品就是丢性命,孰轻孰重.. 我这个朝廷密探,当然分得清。 第五百五十八章 成熟 下午,风轻云淡,官道上行人来去匆匆,一群镖师押着镖车向前行进,虽然前方不远处便是昆州州治昆明,但镖师们依旧警惕的观察着四周。x23us.com 走镖这碗饭可不好吃,累且不说,稍有不慎容易丧命,所以从镖队离开镖行时起,直到抵达目的地、镖物安全入库,镖师们都不能懈怠。 数骑疾驰从后而来,看其打扮,是官府的驿使。 驿使很快和镖队擦肩而过,向前方昆明城疾驰而去。 几名镖师把手从腰间拿开,随着镖车继续向前走。 路旁大树下,十几个盘腿坐地休息的男子看着镖队从眼前经过,默默无言。 他们身边放着几辆装着布袋的独轮车,又有弓箭、长棍、佩刀,甚至还有双筒猎铳,所以引来镖师们的关注,不过这几位男子并无任何“奇怪”动作,所以镖师们也没有什么过激行为。 待镖队通过后,树下之人中较为年长者低声说:“你们可注意,方才几匹骑者经过时,那镖队里,有镖师往腰间摸什么?” 一个年轻人回答:“掌柜的,那莫非是手弩、飞镖之类?” “是六响子。”年长者答道,随后补充:“连发六响,六颗铅子,每颗打在人身上,不死也残。” 众人惊叹:“喔,原来镖队真有六响子啊...若可以,真想买来防身。” 六响子的大名,许多人都听过,这玩意是一种火器,又名“左轮铳”,手里有一把,对着围上来的歹人“啪啪啪”射击,瞬间可以放倒数人,实乃外出旅行时的防身利器。 经常要长途跋涉、风餐露宿的行商们,都想有这样的防身利器,所以即便这种利器再贵,大家都想买。 年长者听了伙计的感慨,笑着摇摇头: “想买可不容易,只有登记在册的镖行、商行才可以限量购买,我们这般小小行商,没资格,最多只能用猎铳。” 他说完,交代伙计们:“南中但凡像样点的镖行,其镖队多少都配有几把六响子,你们日后路上碰见镖队,不要多事,不然容易倒霉。” 那年轻人问:“掌柜的,那是不是...那些镖队会一言不合就射杀路人?” “那倒不至于,一颗子弹要差不多两贯钱,所以镖队都是把六响子拿来保命用,你当人家钱多烧得慌随便乱射?” “在路上碰到镖队不要盯着对方看,不要上去搭讪,也不需要特地回避以免显得做贼心虚,就当没看见即可,” “大家其实也不要太过担心,如今南中地界、官道沿途,可比当年太平得多,那些山蛮,都已经被官府清理得差不多了,一路上又有许多驿站、村庄,太平多了。” 年长者说着说着,掏出怀表看看时间,随后招呼:“时候不早,大家也休息够了,赶紧入城,找个客栈歇息。” “好嘞!” 众人答道,纷纷起身,理了理身上背着的包裹,又将防身兵器拿好,推着独轮车,向前方昆明城走去。 道路两旁、篱笆墙内是一片郁郁葱葱,其间点缀着许多火红,那是已经成熟的辣椒果实。 辣椒在南中的种植时间不长,但这种美洲舶来品深受各地百姓欢迎,其种植面积扩张得很快,昆明地区亦是如此。 城外田间种植着大量辣椒,时值秋天,成熟的辣椒仿佛点点火焰将田野点燃,燃烧的田野环绕着昆明,让这座人气越来越旺的城池变得愈发灼热。 这十几人的小商队,仿佛行走在火红的海洋之中,感受着“热浪”,期待着更加火红的明天。 他们是蜀地商人,到南中做买卖,来的时候带着蜀锦等商品,回去时带着叶榆“出产”的玉器等南中特产,一来一回,两个多月时间,扣去成本,有翻倍的利润。 一年走那么三、四回,收入十分可观,但是小本买卖雇不起镖队,所以一路上只能带着兵器防身。 所幸,经过十七年的经营,从成都到昆明的官道沿途人气越来越旺,到处是驿站、村落,又时不时有游骑巡视,加上官府允许大家购买火铳,所以前往南中做买卖的蜀地小商贩越来越多。 前不久,成都和长安的电报线接通,如今又开始酝酿架设成都至南中味城的电报线,这一切都在表明朝廷经营南中的决心。 对于蜀地的许多小商小贩来说,远赴南中做买卖,风险变得越来越小。 待到将来,益州成都至交州龙编的电报线接通,作为重要中转站的昆明,就真会成为行商们的第二故乡。 。。。。。。 午后,阳光明媚,长安皇宫,书房内,宇文温借着阳光,仔细端详着手中一张玉面具,这玉面具为白玉制成,做工精良,眼部镂空,为南中玉器之城叶榆城中老字号出品。 他看着看着,有一种强烈冲动,想要把面具戴在脸上。 但这样太不吉利了,所以只能看。 玉文化,是中原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各种玉器在人们的生活中很常见,但玉面具的用途却有些特殊:要么是祭祀用具,或者殉葬品。 按着汉时流行的下葬方式,死者带着玉面具,然后身着金缕玉衣(帝王级别)、银缕玉衣、铜缕玉衣下葬,据说能确保遗体千年不腐。 宇文温可不想沾这种晦气,所以不想把面具戴起来,他之所以拿在手上琢磨,是因为这面具为北洋贸易公司即将售往美洲的商品,供当地酋帅、法师在举办各类祭典、法事时佩戴的面具。 酋帅们可是花了重金定制中原的玉面具,一张白玉面具,按照北洋贸易公司的评估,大概能换回黄金一百两。 以一两黄金等于十贯铜钱计,这面具的售价可能有一千贯,而要制作这样一张玉面具,成本不是很高,大概几贯钱而已。 这是因为叶榆城内的玉器店已经开始用玉器车床加工、抛光玉器,所以加工成本和时间大幅下降。 相比之下,美洲土著的玉器加工技术均为手工制作,虽然成品也不错,但耗时颇长,不仅如此,所用玉料很差,颜色多为深色,材质“浑浊”,完全比不上中原的高档玉料。 从美洲回来的船队,带回了当地部落、城邦所用玉面具,这些玉面具实际上是作为“定制玉器”的“范本”,让中原工匠能够照葫芦画瓢进行“复刻”。 宇文温看过这些美洲玉面具,现在和“定制玉面具”一比,“原版”明显要差些。 因为边贸大兴的缘故,南中叶榆池畔的叶榆城能获得充足的玉石原料,故而玉器加工业十分发达,一旦这种“定制玉器”能做成长期买卖,由此产生的经济效益十分可观。 宇文温将玉面具轻轻放到内有绸缎的盒子里,又从其他盒子中拿出一些拳头大小的玉人像,仔细端详起来。 这些也是“定制玉器”,所以玉人像的风格异于中原,完全按照美洲本地所制玉人像进行“复刻”,但用料和玉像的精致程度却远胜于前者。 如今是秋末,宇文温从邺城返回长安,待到明年春天,前往美洲的船队就会携带各种货物沿着黑潮前往美洲,用这些定制玉器,从那些出手阔绰的美洲酋帅手中换回黄金白银。 宇文温以前可没有想过以“定制加工”的贸易方式,和美洲的酋帅们做买卖,因为光是做铁器换金银的买卖就已能保证足够的利润。 然而没有人嫌钱多,逐利而生的北洋贸易公司能人辈出,不放过一丝能从美洲赚钱的机会, 这机会一出现,对于南中的发展是利好消息,因为南中开发程度低,又没有什么特别火爆的热销特产,所以能够开发出玉、翡翠等资源,并且以此为“经济增长点”,确实不容易。 宇文温让人将各类玉器收好、端走,自己在书房里来回走动,看着舆图上的南中地区,良久,长吁一口气。 一转眼十八年过去,南中终于形成了成熟的商业体系。 真不容易啊! 第五百五十九章 面具 一座木制的平顶、锥形高台上,站着几名数名头戴鸟毛冠的男子,这些男子除了腰间围着宛若短裙的布,未着衣裤鞋袜,手舞足蹈的跳着舞。x23us.com 口中喃喃有词,看样子似乎是在做法,亦或是向上天祈祷着什么。 平地上,又有数名相同打扮的男子,押着一个身上涂满蓝色颜料的“蓝人”走近高台,然后沿着台阶登上高台。 高台上有一个高高凸起的祭案,“蓝人”被其他人抬上祭案,仰面躺着,四肢被人扯着向下压,这样的姿势让“蓝人”的胸腹隆起,从侧面看去,人和祭案形成“个”字。 一名头戴鸟毛冠、玉面具的人,来到祭案前,手握黑色石刃(反握),高高举起,然后对着躺在祭案上的“蓝人”胸膛扎下。 惨叫声中,一颗心脏离开胸膛,被那带着玉面具的人捧在手中,然后高高举起,仿佛是将这鲜活的心脏献给上天。 随后,“蓝人”的脑袋被砍下,连同无头尸体一起,被人扔下高台。 脑袋和尸体沿着台阶骨碌碌滚下来,那脑袋宛若皮球,滚得很快,落地后依旧向前滚,滚到宇文温脚下。 身着戎服的宇文温,低头看着脚下的木制假人头,一脚踩上去,随后喃喃自语:“喔,居然是实木雕刻而成,道具师很用心嘛。” 陪同天子参观军校的将领低声说:“陛下,这道具,还请让他们收起来吧。” 宇文温点点头,把木人头轻轻往前踢,很快便有戴着鸟毛冠的人跑来,将假首级和假无头尸收起来,又有大量工作人员涌上高台,开始收拾各类道具。 扮演大祭司的军校教师走下高台,将手中握着的石制匕首交给助教,走到宇文温面前行礼,然后对着簇拥在高台下、黑压压一片的学生们说: “大家都看到了,这便是美洲酋帅施行人祭的过程重演,是北洋贸易公司探险队亲历并详细记录的场景,根据有识之士的多方考证,这和殷商的人祭习俗类似....” “所以,美洲土著,很大概率是殷商后裔!” 学生们听到这里纷纷交头接耳,站在一旁的宇文温,看着军校教师给学生们“洗脑”,一言不发。 凡事过犹不及,这种“美洲土著为殷商后裔”的观点,不该由一国之君来宣扬,他只要开动舆论机器,不断向大家灌输这种观念即可。 当“美洲土著为殷商后裔”这一观念深入人心,那么,“美洲自古以来为华夏故地”的说法,自然就会形成。 宇文温想到这里,看看天色,又看向那带着鸟毛冠的教师。 “美洲民俗表演”结束,接下来是“美洲风情展”。 十余把形如船桨的武器,摆在武器架上,教师拿起一把,向围成一圈的军校生们展示,大家看着这来自美洲的武器,啧啧称奇。 这种武器,主体为木制,形如船桨,全长大概五尺,而“桨”的两侧开槽,镶嵌着锋利的黑色石片,这些石片如同锯齿,而镶嵌着大量石片的“木桨”,被命名为“锯齿剑”。 这“锯齿剑”的木制剑身呈现暗红色,不是正常的颜色,教师解释道:“这是一把杀人如麻的兵器,所以人血将木身染红...” “大家不要以为这兵器是玩具,实际上每一片石刃都很锋利,所以这种武器的杀伤力不可小觑,其杀伤方式为‘割、锯’....” 学生们看着这种木石结合的玩意,根本就不相信是“杀伤力不可小觑”的兵器,一个个窃窃私语,满是怀疑的表情。 教师拿着这把‘锯齿剑’走出人群,来到一匹病恹恹的老马旁边,看向学生们,说:“大家看好了....” 学生们把教师和老马围起来,眼睁睁看着教师双手握着“锯齿剑”,奋力一斩,竟然将马头砍下。 老马身首分离那一瞬间,围观的学生们情不自禁发出惊叹:事实胜于雄辩,能一“剑”斩马的兵器,再差也差不到哪里。 然而,这样的‘锯齿剑’为木、石所制,威力却和铁刀相近,那是不是可以说,中原的铁制兵器反倒没什么优势? “铁制兵器当然比石制兵器好,这一点毋庸置疑。”身上沾着马血的教师,示意助教分发“锯齿剑”,让学生们拿在手中体验一下这种奇异的兵器。 等所有人都挥舞过“锯齿剑”,他问:“大家觉得这兵器有何不妥?” 有学生回答:“呃...这兵器..分量过重,比常见铁刀要重许多,恐怕在战场上挥舞时,会过快消耗体力。” 其他学生点点头,又有人补充:“这兵器即便锋利,但是剑身为木制,想来强度有限,对付无甲或者轻甲目标也许还行,但对上铁甲或者钝器,恐怕容易断裂。” “大家说得没错,木石所制的‘锯齿剑’,即便锋利,却比不上铁制兵器。” 教师开始根据探险队的调查报告,向学生们讲解美洲土著常用的这种石制兵器,以此让大家对于万里之外的“新大陆”有较为深切的感受。 这种木、石所制“锯齿剑”,能做到锋利,但强度不行:首先,土著们是用动物粪便将石刃粘在木制剑身两侧的木槽里,这样的镶嵌方式,怎么能和浑然一体的铁刀比? 其次,为了加强木制剑身的强度,只能增加材质分量,而且石刃的分量也不轻,导致一把‘锯齿剑’的分量过重。 若只是在演武场上一对一格斗,这毛病不要紧,若是在千军万马交战的战场上,士兵们哪来那么多力长时间挥舞这种兵器杀敌? 所以,当北洋贸易公司的探险队抵达美洲,向当地酋帅展示铁刀的威力时,对方直接把铁刀视若神兵,愿意用等重的黄金来换。 铁刀深受欢迎,铁甲亦是如此,美洲土著所用兵器也有匕首、长矛、投矛以及箭矢,但矛头、箭镞俱为石制,对上由冷锻甲叶编缀的中原铁札甲,根本就破不了防。 而对方的防具几近于无,因为气候炎热,士兵们和寻常百姓一样基本上是光着膀子,然后一块布缝成短裙,挡着裆部即可。 美洲部族士兵不要说身着铁甲,就连皮甲都没怎么装备,精锐士兵们最多穿着厚布衣以作布甲。 探险队接触到的美洲各部族,似乎都不会冶炼铁器,所以各部落、城邦的工具和武器多为石制,已在中原普及的铁制兵器、工具,在美洲深受好评。 无数部落酋帅愿意用黄金白银,以及各种当地特产来换中原探险队手中的铁制品。 听到这里,学生们不知该说什么,因为他们觉得美洲土著的战斗力好弱,而且其发展程度好像很差,生活状态正如报纸里所说,和殷商时期的人们类似。 许多人不约而同冒出念头:所以他们果真是殷商遗民? 那美洲就是'东商’或者‘东殷’? 所以美洲也可以说是华夏故土? 一直在“旁听”的宇文温,见着学生们那兴奋的表情,知道自己策划的宣传起了效果,他大费周章在军校搞什么“人祭表演”、“美洲武器展示”当然不是闲得无聊。 提起美洲,中原百姓第一印象就是“遥远”、“不毛之地”、“到处都是茹毛饮血的蛮夷”等,这样的美洲,仿佛带着狰狞面具出现在世人面前。 现在,他要把这个狰狞面具取下来,露出美洲的真面目,让百姓知道美洲并不是不毛之地。 让探险者、豪商、亡命之徒们知道,美洲是个发财的好地方。 只有这样,才能让“开发、移民美洲很划算”的种子,在大家心中生根、发芽。 为将来可能会出现的“美洲移民潮”打好基础。 宇文温对自己执政二十年的成就感到自豪,但他却不敢沾沾自喜,心中的危机感一直挥之不去。 持续数十年的太平,充足的粮食供应,加上日渐改善的生活条件、医疗水平,会让中原人口呈现爆发式增长。 那么,过得一百年,四到五代人时间,中原的人口相对于可用耕地,恐怕要出现“人多地少”的局面。 加上难以抑制的土地兼并,导致国内矛盾激化,若这些矛盾无法缓解,战乱就要出现了。 所以,宇文温觉得自己总得未雨绸缪,提前做些什么,为中原百姓在海外寻找更多的生存空间。 第五百六十章 面具(续) “美洲当地人从没见过轮子?” “嗯。顶 点 x 23 u s” “真的从没见过轮子?” “是啊。” “这.....这是真的么?” 被问得有些不耐烦的宇文温放下报纸,看着萧九娘:“当真,那地方到处都是山,沟壑纵横,像样的路都没有,哪来的车?没有用车的需求,哪来的轮子?” 萧九娘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可是,可是....独轮车总是能用的吧?” 宇文温哼哼着:“都说了,像样的路都没有,人家连青铜工具都没普及,拿什么来修路?既然没有像样的路,独轮车怎么用?” “那..那...那,那他们不是殷商后裔么?总知道轮子和车吧?” “难说,我打个比方。”宇文温,“我们一家,忽然逃难到海外荒岛避难,那里山多,没什么用车的余地,我们也不会制作车和轮子,等到了我们的曾孙,他们还记得车什么模样?轮子什么模样?” “技术的断代,一两代人就能变成现实,遑论过了千年,更别说那些美洲土著生活的地区要么是山丘地带,要么是密林,又没有铁制工具,无法修出像样的路,自然就没有发明轮子和车的需要。” “北司的探险队已经大概摸清楚了,中美洲地区,确实有很多部落,及其聚落形成的城栅,若是特大型部落,就会形成城池,但每个城池都是一个独立的势力,又称‘城邦’。” “这些城邦之间交通不便,人员、物资流通全靠人的两条腿,就算探险队现场为他们打造轮子以及两轮车或独轮车,这些车除了在城里转悠,根本就没有用武之地。” “不要跟说用牛、马拉,那地方根本就没有牛和马!” 听到这里,萧九娘是真的目瞪口呆了:“连..连牛和马都没有?那么他们如何耕地,如何运输?” “靠人呗,所以生产力落后,粮食产量不足,没有哪个城邦能统一天下,大家就这么凑合着过日子,宛若没有周天子的诸侯国。” 宇文温接过萧九娘递来的茶,一边喝,一边指着报纸上的内容说:“呐,如今报纸有‘美洲’专栏,专门介绍美洲的一些情况,你若是感兴趣,这几天的报纸多看看。” 自张鱼船队“发现”美洲已近三年,探险队初步摸清了美洲(主要是中美洲西海岸地区)的情况,所以宇文温认为,是时候广而告之,让大家知道美洲的大概样子。 有人会把这些消息当做奇闻异事来看,然后茶余饭后闲谈时说起。 但有的人会注意到一些细节,譬如“美洲土著穿金戴银却没有铁器”、“美洲没有强大的国家,只有一个个城邦”、“美洲土著的军队不要说没有铁兵器,甚至连马没有。” 宇文温觉得,三岁小儿持金过市,必然会招人觊觎,那些“不安定分子”,迟早会对美洲起心思。 只要适当加以引导,一个个打着“探险队”名义的队伍,会怀着各种心思前往美洲。 海外殖民的先锋,必然是各类探险家、冒险家、海商、亡命之徒、狂热宗教人士、流放犯组成,只有这些人才会不畏艰辛,忍受百分之五十的航海死亡率,远渡重洋,到万里之外的“蛮荒之地”安家落户。 这样的人,不是西方的“专利”,中原也有,当然“狂热宗教人士“可能相对较少,但各种亡命之徒从来就不缺,与其让这些人“潜伏”在中原各地,不如加以引导,离开中原到海外开荒。 辽东、南中、河套、交州以及澳州的开发。已经吸引了许多亡命之徒,现在,宇文温觉得再增加一个美洲,倒是不错的选择。 至于流刑地,决不能设在美洲,否则名声就臭了。 问题在于,对美洲的处置,要走回“老路”么? 面对文明发展水平甚至连殷商都不如(天文历法例外)的美洲土著,已经装备了火铳、火炮、炸药、蒸汽机的周军,完全可以“复制”西班牙殖民者以数百人征服数十万平方公里土地的“壮举”。 北美洲,因为有着落基山脉以及西海岸山脉的阻隔,从中原过来的开拓团,想要进入北美大平原地区十分困难,所以,最好的突破点就是中美洲,以及南美洲(北部)。 届时,来自中原的探险队,撕下温情脉脉的面具,对美洲土著展开大屠杀,甚至只需要故意释放天花病毒,就能让美洲白骨露于野,万里无(火)鸡鸣。 土著死光了,留下的无主之地,不就是中原移民的了? 宇文温想着想着,有些走神,萧九娘见他这模样,没有打扰,只是坐在一旁,为他整理书案上的书籍。 她知道宇文温的精力十分旺盛,而且关注的事情特别多,所以即便没有奏章看,每天都能找到事情做,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了三十多年。 萧九娘不太清楚夫君脑子里到底还有多少想法,不知道到底还有多少愿望没有实现。 这三十多年,她目睹了一件件奇迹的发生,看着蒸汽机、火轮船、电报、火车出现,所以,接下来的岁月,是不是还会有什么新奇事物出现,让萧九娘颇为期待。 至于美洲,那么远的地方,就算有什么变化,大概也要许多代人之后才会发生,所以萧九娘不太关心,她只想陪着宇文温,陪着对方走完一辈子。 “说啊...”宇文温忽然发话,萧九娘侧耳倾听。 宇文温继续说:“那美洲酋帅有人祭习俗,碰到什么事,都要杀人祭神,动辄杀个数百人,遇到大事,接连几日杀人,能杀数万人....” 萧九娘觉得这种习俗十分血腥,不敢多谈,只是听,宇文温自言自语说下去:“那么多奴隶、俘虏,可是不错的劳动力,就这么杀了太可惜,不如搞个大工程。” “大工程?”萧九娘说完想了想,问:“是之前说的,要在那..中美洲地峡开运河?” “不,那不可能,也不现实。”宇文温摆摆手,拿出一张舆图,指着上面狭长的中美洲地区说: “挖运河是不可能的,不过呢,把密林砍光,把沼泽填平,弄出一个数里宽、百余里长的路上走廊,倒是不错的办法。” “美洲酋帅那么喜欢中原特产,想来派奴隶去做这项大工程而不是白白杀掉,应该是很划算的买卖。” 第五百六十一章 况且况且 冬雨淅沥沥,滋润万物,长安城一隅,铁道上停着一列火车,旁边月台上,身着便服的宇文温扶着尉迟炽繁登上火车,进入“专车车厢”,坐好。m.x23us.com 不一会,火车头响起汽笛声,随后列车开始缓缓移动,速度渐渐加快。 铁轨之间接头留有间隙,列车车轮碾过发出撞击的声音,因为车轮多,间距又相等,所以发出的声音节奏是重复的“况且、况且...” 这单调的声音,是新时代的脉搏声之一,宇文温把视线从窗外收回,看着身边的尉迟炽繁,笑道:“这声音一响起,就仿佛回到了西阳。” 尉迟炽繁点点头:“是呀,西阳城里的轨道马车,可是天下独一份呢。” “那已成往事,西阳城里的轨道上,跑着的是火车头拖曳的车厢,不再有马车了。”宇文温说着说着,将案上的茶杯拿起,放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茶。 黄州西阳,是他梦想起飞的地方,有许多项“第一”,其中就包括“公共轨道交通”。 这个时代的第一条铁路,是鄂州大冶到夏口的铁路,其上跑的是有轨马车,而第一条城内公共交通铁路,诞生在黄州西阳。 黄州西阳城内的有轨马车,为居民出行带来了便利,铁轨和一个个车站是西阳有名的“地标”,西阳城内的男女老少,可以说绝大部分都乘坐过有轨马车。 有轨马车见证了西阳的“起飞”,现在,有轨马车的辉煌结束,火车出现了。 西阳城内的有轨交通,已经“火车化”,小功率的火车头,拖曳着一列列车厢行驶在城内轨道上,虽然带来了浓烟滚滚,却也让轨道交通的速度提升,无论是运货还是运人,效率都提升不少。 相关技术,现在已经引入长安,不过这轨道列车却不对外开放,仅用于长安火车站的建设。 一条横跨长安东西的铁道,前不久建成通车,其上行驶的小火车,负责从城外将大量建筑材料运到城中火车站(南站)的建设工地,这可比用四轮马车运输高效得多。 与此同时,进出建筑工地的工人们,也可以乘坐小火车代步。 所以,宇文温和尉迟炽繁乘坐的“专列”,实际上就是普通的工地通勤车厢,设施简单,只是因为今日帝后要乘坐,所以临时加了一些装饰。 因为铁道沿途建起了围墙,所以除了“道口”外,没有行人、牲畜频繁横穿铁路的情况,火车行驶时不需要频繁拉响汽笛。 宇文温和尉迟炽繁坐在列车上,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回到西阳有轨马车正式开通时的那一天。 万事开头难,铁路和南北走向的道路交错,交错处的“道口”,此时还未建好复道(立交桥),所以当火车行驶时,会对城内的南北交通有影响。 这一切,到明年上半年会有改观,因为计划中的那几条复道,明年上半年就会陆续完工。 尉迟炽繁听着宇文温的讲解,看着窗外“移动”的住宅区,有些好奇的问:“不是说沿途各坊已经拆迁了么?怎么还有这么多民宅?” 宇文温回答:“那是火车站及铁道施工人员的家属区,火车站及铁路建设工程持续数年,施工人员的家小都住在这里,方便团聚,这是为了稳定人心。” “工程一开始,就不能停下来,过年亦是如此,所以为了保证施工进度和质量,官府特地将施工人员的家属都接来长安居住,让大家能够安心工作。” “等到火车站建成了,站内工作人员数量肯定不少,所以届时也会建设家属区,方便工作人员就近上下班的同时,避免他们和家人两地分居。” “还有,铁路运输是一个庞大的体系,相关从业人员会很多,为了确保安全、效率,必须对这些人员及其家属进行集中管理,所以呀,各个有火车站的城池,城内必然会有一个独立的‘铁路坊’...” 尉迟炽繁问:“‘铁路坊’?就是铁路工作人员家属区的意思?” 宇文温点点头:“对,正如军队要尽可能对军属进行集中管理以便稳定军心那般,必须对铁路工作人员的家属进行集中管理,既稳定人心,也是尽可能保证安全。” “一列火车,动辄搭乘乘客数百甚至上千人,行驶速度又快,一旦运行途中发生事故,譬如冲出轨道翻车等,必然伤亡惨重,所以,铁路工作人员的‘状态’很重要。” “官府确保他们能和家属生活在一起,不会长期两地分居,而家属住在家属区,不容易被外人骚扰,让工作人员心定许多,工作时不容易开小差。” “最重要的一点,家属住在家属区,形同人质,尽可能防止某些工作人员因为各种原因,在铁路上动手脚。” 对于宇文温的这个说法,尉迟炽繁有些疑惑:“这..真的有必要么?真要有人起心思,恐怕防不住吧?” 宇文温点点头:“所以只是降低出事的几率,铁路运输的安全,要靠制度来保证,光靠人盯人,真的忙不过来,但只要能降低事故率,必要的投入得有。” 宇文温知道铁路运输安全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因为铁路运输和别的交通运输不同。 一条数百里长的铁路,往往就是单线,大量列车都要通过这条铁路上错开车次出行,所以各车次之间的正确、应急调度十分重要。 一旦有列车出现事故或者故障,会导致这条铁路全线瘫痪,进而影响到所有运行在该铁路上的列车,为了尽可能确保工作人员集中精力工作,必须给予家属以妥善照顾,不让大家有后顾之忧。 除此之外,是外部的安全威胁:若是别有用心之人,在铁路路基或者桥梁埋下炸药,等到专列经过时引爆,杀伤力十分惊人。 这是刺杀,若铁路沿线有不法之徒起了心思,试图打劫火车,或者破坏铁路,同样可以有很多下手机会。 所以,为了确保铁路运输的安全、顺畅,“铁路”作为一个巨大的组织机构必然自成体系,人事、财政、安全、执法,都要和和“地方”分开,这很有必要。 这样的道理,解释起来很麻烦,所以宇文温没有说太多,只是向尉迟炽繁描述长安火车站(南站)建成后的规模。 “西阳城内的有轨交通,各个车站是西阳的小小地标,而长安火车站建成后,会是长安城的新地标,是长安城的新象征。” 说话间,火车缓缓停下,尉迟炽繁看向窗外,却见窗外是一片巨大的建筑工地。 大量起重机喷着浓烟,将无数建材“拿起”、“放下”,无数头戴“安全帽”的工人,在工地之间忙碌着。 又有新推广的电喇叭传出音调怪异的“人声”,不停地“说”着各种施工口令。 她虽然看过长安火车站的模型,却无法想象这火车站建成之后,会是何等样的宏伟模样,宇文温指着窗外的巨大工地说道: “等到长安火车站建成了,不但是长安城的象征,也是大周的象征,更会是新时代的象征!“ “是我们这一代人,留给子孙后代的纪念碑!” 第五百六十二章 况且况且(续) 上午,散朝回来的宇文温颇为高兴,朝服都没换,手里拿着今日出版的报纸,不住吹嘘“黄州速度”,然而这种吹捧不过是“自吹自擂”,因为“现场”根本就没有多少听众。x23us.com “本月当值秘书”杨丽华为宇文温更衣,见着这位喜形于色,只觉得好笑:“二郎这是怎的,尾巴都翘起来了。” 没人敢说天子“尾巴翘起来”,但后妃们可以,因为宇文温不介意和家人开玩笑,于是他顺着话题说:“哼哼,尾巴翘起来怎的?小的们表现出色,本大(‘带’字音)王高兴!” 宇文温哼哼着,挥舞着报纸,差点打到杨丽华脸上。 “黄亳线贯通,首列列车满载乘客千名,从黄州西阳出发,昼夜兼程,花了二十小时,走完全程九百里的铁路,沿途小站都有停靠,平均运营时速...时速四十五里。” “延长线从淮水经涡阳到亳州小黄,全程三百里,一年就建成通车,看看,看看,这就是黄州速度,大冶制铁所的铁产量可不是吹的!” 杨丽华为宇文温更衣完毕,见其不住吹嘘,宛若一个考得好成绩的孩童向家长炫耀,便从食盒里捏着个饼干在宇文温面前晃了晃。 见对方摇摇头,她放下饼干,问:“这消息昨晚不是已经知道了嘛,怎么今日把二郎欢喜得嘴都合不拢?” “两码事,两码事,昨晚我高兴,那是独乐乐;今日是广而告之,大家都知道,那是众乐乐。”宇文温说完,示意杨坐在身边,摊开书案上放着的舆图。 “这可不容易,光黄铁路原先已经延伸至淮水南岸,但要跨河前往亳州小黄,首先就要修建淮水铁路桥,这可是一个技术难题,因为桥墩不好修。” “淮水你是知道的,河水流量大,终年不竭,要在那么深的河里打桩可不容易,如要修建能够承受巨大重量的大型桥墩,那是难上加难。” “浮山堰你知道吧?故梁时,为了回水灌魏国寿阳城,梁军在寿阳的淮水下游筑坝拦河,是为浮山堰,结果花了数千万斤铁、无数人力无力都搞不定,可见淮水流量之大。” “虽然修桥墩和修拦河堰坝不是一回事,难度也不同,但是河水湍急,对施工队的施工造成很大影响。” 宇文温越说越来劲,杨丽华想借故脱身而不得,只能老老实实倾听。 “没有什么桩子是蒸汽打桩船搞不定的,如果有,那就多来一艘!” “依靠蒸汽打桩船,往淮水河底打桩,穿透沙层,直达岩基,一根、两根、四根、许多根,最后合拢在一起,就是支架,然后套上大型铁筒,直插河底,把筒内河水抽干,然后注入水泥和石块。” “这可是不得了的新工艺,最开始在西阳出现,经过十余年完善,在荆湖各地修了不少桥,所以技术已经成熟,用在淮水铁路桥上,恰逢其时。” “淮水铁路桥只是其一,还有徐州彭城到亳州睢阳的铁路即将通车,将来横跨通济渠的铁路桥,也要用这种办法修筑。” “睢阳在小黄以北,你可知为何修徐州彭城至亳州睢阳的铁路,而不是把彭城和小黄用铁路连接起来?为何小黄还有额外修一条铁路去睢阳?” 杨丽华当然知道为什么,因为宇文温以前就念叨过,但此刻却装作不知:“妾不知呢....” 宇文温喝了杯茶,又开始炫耀:“哼哼,睢阳是通济渠上的商埠,徐州西行至睢阳,再往西,一路向西,就是汴州开封、荧州荧阳,再就是洛州洛阳,这条铁路将来可不得了,可以说是横贯中原的一条横线。” “届时,人员、货物从东海之滨的海州登上火车,一路‘况且、况且’....过睢阳、荧阳、洛阳、长安直达陇右,那是多么壮观的旅程?” 杨丽华明知故问:“可这条铁路不是预计要花数十年才能修成的么?” “嗯,你我有生之年恐怕是看不到了,不过有个好的开始,不值得高兴么?” 宇文温的兴奋劲可没那么快消散,因为好消息接二连三到来。 自从去年火车有了突破性进展,朝廷开始酝酿修建铁路,但是财力有限,只能做一个长期规划,慢慢来。 然而,民间对于修建铁路的兴致很高。 朝廷想要铁路,但没钱;民间投资者们想要铁路,有钱,却没权。 宇文温决定特事特办,许以“出让路权十年”(铁路的十年收益)的优惠政策,刺激“投资者”踊跃投资。 在一番操作之下,“官督商办”的几家铁路招商局很快成立,筹集大量民间资本(钱粮),以总额数倍于朝廷岁入的“本金”,注入铁路建设这一极有前途的大型工程中去。 于是,去年夏秋之际三条铁路破土动工,到现在,有了结果。 铁路一,以鄂州大冶制铁所为依托,将已有的光黄铁路向北延伸(跨过淮水)至亳州小黄,全长三百里,近日建成通车。 铁路二,以徐州利国制铁所为依托,其他铁冶为辅,修建彭城自亳州睢阳铁路,全长三百里,预计年底建成通车。 铁路三,以许州舞阳制铁所为依托,其他铁冶为辅,修建叶城自荧州荧阳的铁路,全长三百里,预计年底建成通车。 与此同时,关中铁路经过一年准备,也开始建设。 从明年起,花两年左右时间,将亳州小黄和睢阳用铁路连接(一百二十里),将洛阳和荧阳用铁路连接(八十里),将徐州彭城和海州朐城用铁路连接(四百里)。 届时,配合通济渠,一条横贯河南(包括青齐之地)、把河南和长江中游地区连接的“丁字形”水陆交通运输网就会成形。 朝廷根本就没有财力进行这个丁字形水陆交通运输网的建设,却依靠“官督商办”的方式,调动民间力量,将这个“网”搭起来。 代价就是出让为期十年的“路权”。 同样,关中铁路的建设,获得权贵、大族、豪商踊跃投资,所以即便关中地区没有什么大型制铁所提供铁料制作铁轨,关中铁路依旧能从大大小小的铁冶中获得充足的铁料来铺设铁轨。 与此同时,依靠“官督商办”拉电报线,不需要加重财政负担,就能实现便捷的电报通讯。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朝廷获得大家的认可,无论是官宦、各地大户、豪商,都愿意“投资”由朝廷牵头主导的“大项目”,这种认可,实际上就是各利益集团对朝廷另一种形势的效忠。 这也是各利益集团们对宇文温执政二十年成果的认可。 所以,他怎么能不高兴? 对此,杨丽华还是有些不解:“出让十年路权,这是不是太...太....” 宇文温摆摆手:“凡事有利有弊,只要利大于弊即可,若不这么做,光靠朝廷财力,十年都修不了多少条铁路,把铁路十年的收益让给投资者,朝廷却能享受铁路带来的便利,这再划算不过了。” 第五百六十三章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况且、况且、况且、况且...” 单调、枯燥的声音中,列车行驶在铁轨上,车厢里,就着烛光看资料的厍狄钧,抬头看看窗外的一片漆黑,又看看怀表,此时已是晚上十一点。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列车在夜行,心事重重的厍狄钧无法入睡,索性起来看资料,这段时间事务繁忙,他要处理的事情很多,所以必须争分夺秒。 列车如今行驶在黄亳铁路上,厍狄钧作为主管铁路事务的官员之一,看的资料自然是有关黄亳铁路的技术资料,和外界不明真相人士不同,他对于黄亳铁路的现状可不敢太乐观。 道理很简单,报纸上大肆宣传的“黄渤铁路建成通车”,实际上是报喜不报忧。 过了一会,厍狄钧放下资料,开始提笔在公文用纸上写字。 所谓黄亳铁路,就是入冬时通车的黄州西阳至亳州小黄铁路,这条铁路全长近九百里,却有六百里是现有铁路(光黄铁路),其延长的三百里为新建。 光黄铁路运行了二十余年,有着成熟的配套设施,以及沿线大量小站,但如今延长的三百里铁路,实际上是“主体完工”,各类配套设施以及沿线站点尚待收尾。 所以,整条黄亳铁路的运转,包括三百里新路段,很容易因为各种原因导致出现若干“意外”影响通车,如何采取预防措施降低意外发生的概率,就是厍狄钧如今的工作。 他和同僚一起乘坐列车,在九百里黄亳线上来回奔波,在各个小站停靠,然后“现场办公”,解决或协调解决各种遇到的问题。 因为火车的实用化,替代马匹拖曳车厢,所以轨道运输的速度提升,但这不是没有代价,那就是沿途必须有加煤站、加水站,让蒸汽动力驱动的火车能够“吃饱、解渴”。 如此一来,无论是现有的光黄铁路沿线小站,还是新建的三百里铁路沿线小站,都要具备储煤、储水能力,还要具备给火车头加煤、加水的能力。 九百里长的铁路,按三十里一个站的间隔(常见驿站间隔)设站,至少有三十个站,若以每六十里设一个加煤(水)站,那么这六十个站里,要有十五个站必须具备相应能力。 储水、加水倒好说,打水井再用上抽水机即可,问题是煤。 铁路沿线小站,未必靠近产煤区,所以其站内储煤主要靠运煤车运来,这些运来的煤卸车后存储在小站煤仓,等过路列车停靠时,再装车。 这就需要相关站点常备一支加煤、加水队伍,这支队伍的人数必须充足到至少支撑“两班倒”。 然而实际上缺员缺得厉害,所以因为沿线站点加煤加水的能力不足,目前的黄亳线,其每日的客运、货运能力,不及规划中最大能力的三成。 同理,当火车开始运人、运货,铁路运输的货运量、客运量暴涨,与此相对的是各站的工作、管理人员数量跟不上。 货运涉及装卸、仓管,客运涉及售票、检票,加上电务(电报事务)、车务、站务,以及治安维持,还有列车检修、铁路维护及巡察,每个站都需要不少工作人员,但人员缺口很大。 这样的情况,其实一年前朝廷就已经意识到了,但短短一年时间的突击培训以及“招兵买马”,凑出来的队伍依旧缺员,而且整体能力只能说是堪用。 缺员,指的是一个岗位只有一个人,甚至一个人兼任两个岗位,却没有替换人选,一旦这个人有个头痛脑热,或者家有急事请假,其岗位是没有替补者可以顶上来的,只能靠其他人兼职。 这样的隐患很严重,当黄亳铁路正式运营,工作强度一开始大家还能承受,却必然因为人手不足导致一旦时间长了,每个人承担的工作职责越来越大,即便人能扛得住,但工作效率下降、出错率增加是必然。 铁路运输,每一趟车次能否正常、准时(相对)行驶至关重要,一旦其中一个车次出问题,就会导致其他车次晚点。 一旦出问题的列车在铁路线上长时间滞留,整条铁路线就会瘫痪。 厍狄钧已经去世的父亲厍狄士文,当年管过光黄铁路,日日念叨“准时”、“调度”,所以厍狄钧对于铁路运输“准时”的重要性牢记在心。 厍狄钧同僚明白利害关系,朝廷也明白,但缺人就是缺人,还不能随便拉人来凑数。 这和以前的水、陆运输不同,官府只要征发当地百姓服劳役输送粮草、物资,百姓们自己就能划船或者推车、拉车,但铁路运输就不行。 铁路运输涉及的方方面面,大部分都是技术活,不是随便找个人来做事就能胜任的。 一个农民,连左右都不分,又不识字,连时钟都看不懂,一年时间的培训,根本就无法将其培训为合格的“铁路职工”。 缺员的问题影响很大,黄亳线想要正常运营,货运、客运能力达到理论最大能力的八成,现有的铁路工人数量要翻两倍。 要培养一个合格的铁路工人,理论学习加上实习至少要三年。 厍狄钧和同僚们这段时间在黄亳线上来回奔波,听得最多的问题,就是问何时能够增加人手。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足够的人手,铁路运输的威力就发挥不出来,目前只能想办法“借人”。 厍狄钧已经拟定了几条办法,准备向朝廷汇报,若得批准,那么他就要和同僚向一些“大户”借人。 大户是哪些呢?各轮船招商局、各织造司工场,还有黄州各大工场、大冶制铁所等。 为什么要想这些“大户”借人?道理很简单,只有这些地方,才有较高素质的工人、技术员,可以马上适应铁路运输这一新工作。 常年在工场做工以及和机器打交道的人,有时间观念,对于机械很熟悉,具备基本的理解、沟通能力,“借”过来马上就能用。 厍狄钧认为,只有适应了机械生产的工人们,才具备组织性、纪律性、服从性,能够快速适应铁路运输的各项工作要求,经过必要培训就能上岗。 至于农民、手工业者,需要学的东西太多,耗时长,远水解不了近渴。 不知不觉间,他写了几页纸的内容,看看怀表,已是凌晨零点。 白天还要办公,需要保持头脑清醒,所以不能熬夜太久,厍狄钧收拾好文件,正要吹灭蜡烛,却感觉火车在减速。 窗外有亮光闪烁,亮光来自于挂在铁路旁架子上的电石灯,这意味着前方是一处火车站,而列车正在进站。 这个车站,不是厍狄钧及同僚要停靠、办公的站点,仅仅是火车需要加煤、加水才停靠,完事后继续前进,所以他们不需要下车,就在车上过夜。 火车缓缓停下,厍狄钧正要再次吹灭蜡烛,却借着窗外昏暗的灯光,看到车站另一侧的铁道上,停着一列轮廓颇为怪异的列车。 那列列车大概有四五节车厢长,其轮廓真的很怪,不像任何一列厍狄钧看到过的列车,他思索片刻,忽然想起了一个传闻。 赶紧吹灭蜡烛,拉上窗帘。 第五百六十四章 猛兽 清晨,天蒙蒙亮,黄亳铁路某路段,在前后火车站中间点的位置,铁道上停着一列模样奇怪的列车,列车有五节车厢,周围分散着一些士兵,似乎是在站岗,警戒四周。x23us.com 这个时间段,不会有火车经过,所以是办事的好时候。 一声哨音打破宁静,列车最前一节车厢顶部忽然有火光闪烁,与此同时咆哮声起,数息后一里外的荒地里发生爆炸,两朵黑云拔地而起。 列车旁、铁道路基边,数名将领手持千里镜观察着黑云升起的地方,待得浓烟散去,预先设置的炮靶再未见踪影,大家都满意的点点头。 然后把视线往旁边稍微挪了挪,看着另外两个高大的炮靶。 过了一会,咆哮声再起,两个炮靶随后消失在浓烟和火光之中。 炮击持续了十轮,铁路两侧旷野里竖起的炮靶均已烟消云散,第三节车厢内,技术军官吕诚把视线从窗外收回,在表格上填写数字。 表格有数张,已经填写得差不多了,这说明实验接近尾声。 经过数月的调试,实验兵器的表现不错,实验进展得很顺利,吕诚知道试验可以按期结束了。 他将表格放好,走下车厢,看着列车最前端的车厢,又看看野地里正在对列车进行素描的同僚。 作为实验部队的军官,吕诚经办过许多项目,见过许多奇形怪状的实验兵器,见识过这些兵器各种诡异的杀伤方式,却没见多少兵器能够通过实用性考核,获得正式身份,进入“量产阶段”。 他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有些期待:这一次,总该成了吧? 如果一个工匠,不断做出或者协助别人做出各种工艺品,却没有一件得人认可,那种失落、不被认可的负面情绪积累起来,会让人很郁闷。 吕诚想经历一次真正的庆功会,为他的职业生涯留下一个有分量的记录。 眼前这个庞然大物,看来要让他如愿了。 代号“草花蛇”的秘密实验兵器,实际上是一列装有新式火炮的装甲列车,如同一头猛兽,拥有庞大的身躯、厚厚的皮毛还有锋利的牙齿。 “草花蛇”沿着铁路前进,时速和普通列车一样,其上装载的火炮可以摧毁射程范围内的大部分目标。 这就是吕诚和同僚们“伺候”了数月的大家伙,是随着火车出现而诞生的新式兵器,此次试验一旦成功,该兵器就会如同炮船一般,装备官军。 太阳升起,身披铁甲的列车沐浴着阳光,散发着奇特的光芒,吕诚看着眼前这个即将返回车站的列车,仿佛看见一头即将回巢休息的钢铁猛兽。 装甲列车,顾名思义就是装有铁甲的列车,无论是车厢还是蒸汽火车头,车体两侧都装上了铁甲(铆接铁板),看上去就像一个个铁盒子般。 这样的列车不怕刀枪箭矢,不怕火油弹的袭扰,也不怕火铳和小口径火炮射击,其上装备的各种口径火器,却能在远、中、近距离上给予敌人有效杀伤。 一个典型的装甲列车,主要由几种车辆组成:首先是装甲火车头(包括煤车),就是加装了铁甲的火车头,其驾驶室和锅炉、车身都有铁甲保护。 其次是装甲炮车,装甲炮车是批了铁甲的车厢,其车厢两侧开有炮门,车厢内装备有发射散弹的小口径火炮。 然后在其车厢顶部、车体纵轴线上,前后布置了两个半圆形的旋转炮塔,每个炮塔里装有一门新式后装炮,发射带新式炮弹。 又有装甲运兵车,每列车能装载一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车厢两侧亦装备有发射散弹的小口径火炮。 这样的装甲列车,排列顺序一般是:炮车为第一节,装甲火车头为第二节,装甲运兵车为第三节、第四节(如果有两节),又有一节炮车殿后。 由四节或五节车组成的装甲列车,宛若一个行驶在铁路上的移动炮台。 这种攻防兼备的兵器,只能行驶在铁路上,而铁路及沿线地区的安全,将来就要靠这种兵器守护。 汽笛声起,那是装甲火车头发出信号,提醒未上车的人赶紧上车,待得人都就位,装甲列车徐徐开动,渐渐加速,向着前方十余里外的车站开去。 实验部队昼伏夜出,尽可能避人耳目,吕诚习惯了这样的工作,也习惯了保密制度。 所以,朝廷若说“草花蛇”不存在,那就真的不存在,他不会向不相干的人透露分毫。 列车车轮不断和铁轨接缝处撞击,发出“况且、况且”的声音,吕诚感受着这头猛兽的奔跑速度,又想起该项目的点点滴滴。 他参与了装甲列车的设计,所以很清楚这种兵器的存在意义是什么。 当铁路建成后,一旦沿途地区发生民变或者叛乱,官军会乘坐火车前往当地平乱,然而叛乱者不会坐视官军过来而不理,有可能会半路伏击。 满载官军的列车,本身是没有什么防御能力的,即便车上士兵全副武装,但遇袭时,最多使用火铳还击,即便带着火炮乘车,但火炮不可能在列车上使用。 所以,需要一种装备火炮、装有铁甲的装甲列车,为运兵车“开路”和“殿后”,随运兵车一起行动,随时击溃在半路设伏的敌人,保证运兵车的安全。 这种装甲列车,也可以伴随运兵车抵达铁路沿线沦陷的城池,然后用炮车上的火炮掩护士兵进攻,清剿叛军。 或者,当铁路沿线地区出现民变、叛乱,乱民、乱军向铁路逼近,导致铁路面临被破坏的危险时,装甲列车可以赶赴这一地区进行巡逻,靠着车上火炮和士兵将敌人击退。 亦或是铁路沿线地区出现大规模天灾,导致大量流民出现,当流民开始涌向铁路沿线地区,或者沿着铁路行进时,装甲列车可以沿着铁路巡逻,协助当地官府管理流民。 除去这些作用不说,客运、货运列车行驶在铁路上时,难免会遇到拦路抢劫的贼人,甚至会有贼人以乘客身份乘车、伺机抢劫。 装备六响子的押车乘警可以击退数量不多(相对)的匪徒,可一旦遇到精心策划的抢劫、贼人里应外合且数量又多时,光靠列车乘警还不够,需要外援。 正如官道上会有“骑警”巡逻那样,铁路上就需要装甲列车实行日常巡逻,巡逻车的发车车次穿插在正常客/货运列车之间,尽可能震慑贼人,让其无法下决心铤而走险。 身披铁甲、装备有火炮的装甲列车,不是寻常贼人能够对付的,当然若要短时间内破坏装甲列车不是不可能,但那要用上大量炸药或者大炮,一般而言,打劫火车的贼寇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所以,装甲列车的用武之地有不少,不会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而这种兵器必须平时就准备好,若是等到出事了才急急忙忙赶造,根本就来不及。 吕诚想到这里,忽然苦笑几声,又摇摇头。 他希望装甲列车能够派上用场,但又不希望装甲列车派上用场,因为当这玩意的火炮开始轰鸣时(非训练),就意味着出大事了。 太平世道得来不易,吕诚可不想哪个地方再乱起来。 第五百六十五章 合作 某车站,站内铁轨停着一列火车,不算火车头共有十节车厢,一大群服色各异的男子在各节车厢内上上下下、来回走动,时不时聚集在一起议论着什么,又围着列车转圈。顶 点 x 23 u s 身着官府的厍狄钧,和几位镖行的老镖头交谈。 这几位老镖头,厍狄钧都认识,毕竟三十多年前,黄州几大镖行成立时,这几位就开始做镖头,而厍狄钧当年就和对方打过交道。 也真是因为这个渊源,才有了今日的现场会。 铁路运输势在必行,但列车的安全行驶是重中之重,为了防止劫车等恶性犯罪事件的发生,列车的安全保护(简称安保)措施必须到位。 所以,有司向黄州几大镖行寻求帮助,请对方派出经验丰富的镖头及镖师,对列车的行车安全献言献策,今天就是现场会举办的日子。 镖头们假设自己是劫匪,拟定各种劫车方案,以此来寻找列车安全保护措施的漏洞,现在,厍狄钧就在汇总大家的意见。 抢劫火车,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实际上却不算难,因为火车即便行驶在平原,速度也快不过全力冲刺的马,所以数十甚至上百马匪抢劫火车的情景不是不可能发生。 火车在平原都有被抢劫的风险,在上坡路段或者多弯路段,火车速度会大幅下降,那么劫匪出现的概率会更大。 即便没有半路打劫的劫匪,也会有以乘客身份乘车的劫匪混上车,等列车行驶到某些路段,这些劫匪把车厢两头一堵,就可以洗劫这节车厢的乘客。 若是劫匪策划周密,以数十甚至上百人的规模买票乘车,那么整列车被洗劫也不是不可能。 一旦发生这种恶**件,会造成极大的财产损失,干扰铁路的正常运行,也会打击人们对铁路运输的信赖感、安全感,所以,相应的安保措施要有。 譬如乘客进站上车前,人和行李要接受检查,乘客不能携带各类易燃易爆危险品、违禁刀具武器。 譬如每列列车上都有一定数量的乘警(乘车警察),负责处理车上发生的普通治安事件,譬如偷窃、打架等,又有专门的小牢房,临时关押被拘捕的人员。 但乘警数量不可能太多,而且一旦遇到图谋已久的匪徒团伙,对方以有心算无心,乘警很可能自身难保,更保证不了列车安全。 所以就需要押车的武装人员,即押运员。 押运员不可能和普通乘客混坐在一起,所以要设专用的押运车厢,即押运车。 押运员在押运车内休息,一旦有事便采取行动,而押运车本身也可以作为行李车,放置乘客的大件行李,以及为官府的驿传提供便利。 以正常编组的十节车厢车组而言,押运车应该“殿后”,也就是排在最后一节,以此获得“最佳射击角度”。 如此一来,若有劫匪半路袭击,位于列车车尾的押运员们可以用火铳射击试图靠近、攀爬列车的劫匪。 与此同时,若列车内有劫匪发难,押运员可以沿着车厢内部通道前往事发车厢,协助乘警制服歹徒。 各种确保列车安全的措施,实际上在原有的铁路运输(马车运输)已经陆续实行,但马拉列车主要以货运为主,客运较少,而且马拉列车的乘客数量不多(相对),管理起来比较容易。 但当火车取代马匹来拖曳列车车厢,因为火车头的“力气”很大,所以列车编组车厢增多,乘客增多,管理起来难度增加。 对此,老镖头和镖师们经过对列车车厢的观察,对拟定中的“安保制度”提出一些改进意见。 除此之外,还指出一些不足。 首先,所谓的“检查乘客行李、不许携带危险品、管制刀具及武器上车”,这种制度说起来简单执行起来却很难,除非每个车站都增加大量人手进行检查,否则作用不大。 说白了,这种措施防君子不防小人,有比没有好,但不指望能阻止劫匪偷带武器上车。 其次,劫匪劫车,最好的办法是控制火车头,让火车停下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样才好办事,所以,必须确保火车头(包括火车司机)的安全。 押运车设在车尾,距离火车头太远了,一旦劫匪控制火车头,整列火车都会陷入极大的危险之中。 第三,劫匪劫车,肯定是有心算无心,无论是乘警还是押运员,都不可能时刻戒备,所以很容易为人所趁,尤其乘警,要经常在各车厢行走,若佩戴六响子,很容易被对方抢夺,然后用抢夺来的六响子行凶。 因此,乘警最好不要携带枪械(或者少数人拿着,严加保管),以免成为歹徒袭击的第一目标。 第四,光靠严刑峻法、武力恐吓,吓不住亡命之徒,因为很可能亡命之徒们只打算做一次“大买卖”,然后将抢来的钱财瓜分后各奔东西,从此隐姓埋名,销声匿迹。 对方为了求财不顾一切,不会想什么“来日方长”,甚至就不是铁路沿线地区居民,即便铁路沿线地区实行“联防”,也不可能有十足把握防住这种外来客干一票就走的劫车行为。 第五,无论是乘警还是押运员,数量总是不能太多,因为这会增加成本,天长日久,面对居高不下的用人成本,有司迟早会裁减人手,那么安全隐患就会越来越大。 针对这几点,镖头们给出了建议。 一,正常编组的列车,无论客、货,押运车要有两节,一节在火车头后,一节在列车尾部,护卫列车及火车头。 二,由镖师兼任押运员,装备火器及刀箭的镖师,协助乘警维持列车治安,紧急情况下(有人劫车),镖师有权击杀任何危及列车安全的可疑人物。 当然,占用了两节车的“份额”,会造成列车载客(货)数下降、运营收入下降,所以有个好办法来解决:这两节车厢,由镖行付费“承包”。 也就是说,这两节押运车,即是押运员(镖师)驻守的车厢,也是镖队用来存放镖物的车厢,镖行为此缴纳的“承包费”,可以弥补两节车厢不参与客运(货运)带来的损失。 而兼任押运员的镖师,其工钱全由镖行负责,不会增加火车各车次的运营成本。 当然,按照现有的规定,每列列车都要有行李车,并且给官府的驿传、邮政提供便利(适当收费),托运各种公文、信件、卷宗等资料,镖行“承包”的两节押运车,自然要承担这一职责。 厍狄钧听到这里,已经明白镖头们的意思,对方就是想以合作的方式,搭上铁路运输这一新兴行业。 或者说,和竞争对手合作,一起赚钱。 道理很简单,当铁路建好、通火车,意味着这条路线上沿途各地,已经没有镖行的生存空间。 用马车运镖的镖队,每日的移动速度最快也就六十里,若镖队里有人徒步前进,甚至只有三、四十里,所以当火轮船出现时,许多镖行的生意大受影响。 镖行的反应也很快,要么购置火轮船运镖,要么和船行合作,承包船舱运镖。 水运是这样,陆运为何不能如此? 如今有了火车,意味着往后数十年,随着通火车的铁路越来越多,镖行的生意只会越来越惨淡,镖队规模必然缩小,大量镖头、镖师要么改行,要么失业。 久而久之,镖行这一行业恐怕都无法生存下去。 面对铁路运输这一绝对优势竞争者,面对暗淡的未来,各镖行依旧选择合作,选择“转型”。 火车不能买,也买不起,所以,镖行选择承包车厢,一如承包船舱舱位那样,并且提供额外的“增值服务”,那就是镖师兼任押运员,确保列车安全。 厍狄钧觉得这样的建议确实不错,对于铁路运营方而言,不会增加太多成本,不会影响收入,却能有效解决问题。 他看着几位老镖头,看着一张张饱经沧桑的脸,想起了旧日时光。 三十年前,这几位“时值壮年”,参与了黄州各大镖行的创建,可以说亲眼看着“走镖”这一行业的诞生、成长、壮大,而现在,又要经历第二次“创业”。 没办法,社会的变化很快,人和行业要是跟不上趟,就只能落伍,最后被淘汰。 第五百六十六章 一路顺风 列车行驶在铁路上,发出“况且、况且”的声音,路旁田野里,正在劳作的人们看着慢慢接近的火车,纷纷驻足观看,对于他们而言,这种会喷火、喷烟的车辆,宛若怪物般令人害怕。m.x23us.com 火车只要“吃煤”就能动,不需要如同牛羊一般吃草,为什么会这样,寻常百姓根本不知道,所以面对这样的“怪物”,大多避之不及。 想想也知道,一个会移动的大火炉,要多危险有多危险,万一这火炉失控冲下铁路,甚至直接爆炸,那么周边的人必然会倒大霉。 然而,当铁路修好后,每天都会有火车从大家面前经过,从去年冬天到现在,冬去春来,数月时间过后,沿线百姓对火车算是见怪不怪。 关于火车的消息,也越来越多。 官府已经张榜公告,宣布许多关于铁路的法令,譬如谁敢偷窃铁路设施,轻则鞭挞,重则坐牢。 谁要是向行驶的火车投掷石块等物品,抓到后十倍赔偿,谁要是故意破坏铁路,轻则坐牢,重则流放澳州。 铁路沿线地区,无论人畜,横穿铁路时要长眼,见到火车来了赶紧避让,若是被火车撞死、撞残,那也是白撞,不会有一文钱赔偿。 各种法令,让铁路沿线百姓对于火车既敬畏又好奇,许多人没钱坐火车,却可以在铁路沿线地区等着,等着一列列火车喷着浓烟呼啸而过,便可一饱眼福。 眼下是下午,即将结束田间劳作的人们,看着经过的列车,感慨着列车的庞大身躯,感慨着火车日行千里的速度,感慨着车上乘客的非富即贵。 坐火车得买“车票”,据说车票很贵,不是一般人买得起的,那么能坐得起火车的人,在寻常百姓看来就就是非富即贵。 而想要打劫火车的贼人,说是胆大包天也不过分。 官府说了,抢劫火车罪大恶极,轻则流放澳州,重则斩首示众,如此重刑,让百姓们议论纷纷,大家都觉得没多少人敢打劫如此一个庞然大物。 在大家看来,火车有那么多节车厢,乘客不少,押车的“警察”也是有的,谁那么大胆子,敢抢劫火车? 看着从眼前经过的火车,许多人兴奋的欢呼着,向车上乘客挥手致意,不管车上的人看不看得见,反正他们是“礼数到了”。 眼见着列车车厢上一个半开的车窗,有人探出头,伸出手向他们挥舞,田里的农民们见状更加激动,奋力挥舞着手,高呼:“一路顺风啊!!” 那个从车窗上探出头的乘客,高呼着“救命”,没喊几声便被人扯回车内,随后脑门上挨了一棍,昏死过去。 这是五号车厢,乘客们乱成一团,数名男子前后守着车门,又有数人站在车厢通道中段,握着匕首,短刀以及木棍,不怀好意的看着车内乘客。 两名身穿警察制服的男子倒在地上,已经没了知觉,一人脑袋鲜血淋漓,是被人偷袭敲了后脑勺;另一人脖子处血如泉涌,被人偷袭抹了脖子。 买票上车的劫匪,故意引发一些小矛盾,引来两位乘警,然后偷袭得手,两位乘警甚至连警哨都没有来得及吹响便殉职。 劫匪很快控制车门,切断了五号车厢和其他车厢的联系。 两名劫匪蹲在警察尸体旁,不住在尸体上摸索着,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不一会两人没好气的站起身,说道:“大当家,这两个没带着六响子。” 一名身材消瘦的中年人闻言“啧”了一声,随后说:“不要紧,抓紧时间办事!” 他用一双狭长的眼睛扫过车内乘客,随后发出宛若漏风风箱般的声音:“各位父老乡亲,我等兄弟手头紧,日子过不下去了,向大家借点钱花花,还请大家行行好,施舍施舍!” “如果谁不识相,下场嘛...呵呵,就和这两个警察一样!” 话音刚落,他的手下分别从两头开始向乘客“借钱”,手中明晃晃的匕首、短刀,时不时划破乘客的手臂、后背,激起一阵哭喊声,还有许多愤怒的目光。 车上有许多乘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许多男性乘客看着车内二十多个劫匪,眼睛冒火,却发作不得。 谁也没有想到,居然真有歹徒铤而走险,光天化日之下抢劫火车,虽然车厢里男性乘客为数不少,但大家互不认识,没人敢出头,因为不确定其他人会不会跟着自己一起与劫匪搏斗。 扮作乘客的劫匪忽然发难,打死了两名乘警,又制服了列车员,现在把车厢两头的门一关,仗着人多开始打劫,乘客们谁也不敢冒险,只能听之任之。 一些乘客动作慢,被劫匪划了几刀,鲜血淋漓不说,还被抽耳光,幼童惊恐的哭喊,妇女吓得瑟瑟发抖,老人惊恐的看着劫匪,面如死灰,不住呢喃着“佛祖保佑”。 火车继续行驶,抢劫正在进行,面对明晃晃的匕首,乘客们只能屈服,忽然有惊叫声起,却是劫匪在调戏一名女客,旁人闻言纷纷低头,不敢多事。 女客很年轻,有些姿色,想来正是这个原因让劫匪心痒难耐,先是借口搜身往身上摸,然后开始动手动脚,甚至要把人扯起来,拖走。 其夫同样年轻,眼见着劫匪不住淫笑,眼见着妻子即将受辱,忍无可忍,咆哮着扑向拉扯他妻子的劫匪:“你们要做什么!” 两人打斗起来,劫匪被男子一拳打翻在地,其他劫匪见状嚎叫着过来,却被临近男性乘客扯住、撕打。 有人起了头,参与反抗的人也多了起来,就在劫匪们开始失去对车厢的控制时,几个默默坐着的男性乘客忽然起身。 拔出散发寒光的匕首。 他们是劫匪的同党,作为后手“以防万一”,当抢劫开始时依旧扮作无辜乘客“被抢劫”,若抢劫顺利完成,同党们跳车逃亡,他们就坐车抵达目的地。 若是有人反抗导致局面失控,他们就第二次发难,扭转局面。 车厢里的乘客,没想到劫匪还有同党,当这些人握着匕首向反抗劫匪的乘客扎去时,几乎所有乘客都没反应过来。 但还是有人反应过来了。 又有几名男子暴起,抡起铁尺将试图偷袭的劫匪轻易击倒,形势变得太快,无论是劫匪还是乘客,见着这几个不速之客,脑子都蒙了。 “我们是便装警察!大家不要怕,一起打劫匪!!” 亮明身份的呼喊声,以及随后响起的警哨声,激起乘客们的勇气,大家呼喊着与身边的劫匪撕打,而眼见着大事不妙的劫匪们招架不住,想要跳窗逃跑,却没有机会。 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匕首试图吓退乘客,却被一件件扔来的硬物砸得头破血流,与此同时,临近车厢的列车员和乘警也撞开车门,冲进五号车厢。 不久前还气焰嚣张的劫匪,有的被当场打死,有的被打得奄奄一息,被乘警反手捆住,动弹不得。 倒在血泊中的两名乘警被同事们抱起,已经冰凉的身体,再不可能动起来。 为了保证列车安全,乘警们分工协作,一部分人便装扮作乘客乘车,一旦列车出事,就能协助身着制服的同事对付歹徒。 然而此次事发突然,两位身着制服的乘警遭遇偷袭,瞬间便遇害身亡,便装警察们根本就来不及支援。 现在,他们看着殉职的同事,自己紧握双拳,泪流满面。 口中喃喃着“一路走好”,转头看着被抓的劫匪,双眼燃起熊熊怒火:“入娘贼!你们等着游街然后千刀万剐吧!” 第五百六十七章 世风日下 上午八点零五分,亳州小黄,一列火车缓缓驶出车站,沿着铁路向南而去,开始长达二十小时左右的旅程,要在明日凌晨四点左右抵达黄州西阳。m.x23us.com 列车车轮和铁轨接缝处不断撞击,发出“况且、况且”的声音,坐在一等车厢包厢内的蒋清,听着这熟悉的声音,看着今日新出版的报纸。 数日前,有劫匪抢劫从黄州西阳开往亳州小黄的客运列车,在车上乘警和乘客的反击下,这些劫匪非死即伤,没一个跑掉。 火车抵达小黄后,劫匪被车站方面转交官府,等候他们的,是律法的制裁。 按照新颁布的法令,抢劫火车的歹徒,轻则流放澳州,重则斩首示众,所以这些劫匪的下场大家已经可以初步预料了。 报社记者对于这件事的报道十分简要,寥寥百余字,就将事件发生的时间、地点、事件、结果以及官府可能的判罚都说清楚了。 末了,还以“编者按”的方式,向读者重申:抢劫火车,罪大恶极,官府绝不轻饶。 蒋清放下报纸,拿起放在茶桌上的茶喝了一口,看着窗外不断向后移动的景色,思索起来。 作为日兴昌银行亳州分行的经理,他人脉很广,消息灵通,当然知道这件事的具体情况。 三十名劫匪买票乘车,当列车即将行驶到多弯路段、速度渐渐放慢时,这些集中在五号车厢的劫匪暴起发难,先袭击并杀害被他们诱骗过来的乘警,与此同时控制车厢前后门。 切断该车厢和其他车厢的联系,实施抢劫。 这些劫匪的计划就是抢劫五号车厢乘客的随身钱财,然后趁着火车车速放慢就跳车逃亡,结果遭遇乘客反抗,又有扮作乘客的便装警察反击,所以阴谋破产,劫匪悉数落网。 大家一直担心的火车劫案果然发生,引发舆论关注,有人危言耸听,说什么“世风日下”,但蒋清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迟早会发生。 道理很简单,财帛动人心,拦路抢劫古来有之,无论交通工具怎么变,都无法让抢劫这一罪恶行当消失。 出行的人们,无论是徒步、乘坐车马还是乘船,都面临被人抢劫甚至灭口的风险,即便这船变成火轮船、车变成火车也不可能幸免。 当年,当火轮船开始进行航运时,就接连发生过几起大劫案,劫匪用各种办法抢劫满载货物或乘客的火轮船,有时不仅劫财,还要劫色,甚至杀人灭口。 这样的恶性案件接连发生数起,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不过在官府的全力追缉下,双手沾满鲜血的劫匪悉数落网,被官府枭首示众。 愈来愈完善的安保制度,加上官府毫不留情的打击,抢劫火轮船的事件越来越少,亡命之徒们意识到抢劫火轮船的代价及风险过高,不得不转变思路,由抢劫变成偷窃。 与其结成抢劫团伙,还不如结成偷窃团伙,在火轮船上偷窃乘客财物,风险相对较小,收益却也不错。 这就是蒋清从警察局里熟人口中听来的“贼人的心声”,毕竟大部分贼人都是求财,如果官府管制严格,他们自然就不敢铤而走险搞抢劫,而是偷窃,或者坑蒙拐骗。 火轮船运输经历过的事情,铁路运输必然也要经历一遍,待得那些胆大妄为、抢劫火车的劫匪团伙接连倒霉,其他人自然会“改行”,由劫匪变成窃贼。 铁路的发展,绝不会因为几起劫案而遇到挫折、止步不前,朝廷要大力发展铁路运输,蒋清却觉得铁路修得太慢了。 铁路就是财路,火车一响金银万两,这一点,已经为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别的行业且不说,就说“银行(柜坊)业”,自从黄亳铁路通车,日兴昌淮西、河南各分行之间的资金转运就方便很多。 又有电报沿着铁路布设,极大方便了各分行之间的汇兑业务以及业务往来,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正思索间,敲门声起,蒋清收回思绪,“嗯”了一声。 包厢门缓缓打开,一名男子推门而入,进入包厢之后把门关好,在蒋清对面的位置坐下。 蒋清看看对方脸上表情,笑道:“如何,碰了一鼻子灰吧?” “嗨,经理就莫要别提了。”赵珉苦笑着,起身为蒋清沏茶,蒋清是他的上司,他为上司服务是理所当然的。 “人家是清贵的士族子弟,当然看不起我等连寒族都不是的商贾。”蒋清喝着茶,淡淡的说着,说到最后,不忘交代: “心中不爽快归不爽快,面上的笑容可不能少,干这行,就得笑脸迎人。” “经理说得是,说得是...”赵珉不住称是,没有再说什么,蒋清猜这位方才鼻子上碰的“灰”怕是多得够呛,也不追问,自顾自的说: “士族,士族又怎么了?士族子弟要坐火车,不一样要买票?即便是官员,品秩不够的话,乘车也得买票!” “阀阅、郡望、名声、姻亲、人脉、长辈的门生故吏,在售票处能当钱用?售票员只收钱!” “我们有钱,所以一等车厢的车票再贵也买得起,他们?呵呵,有钱买么?三等车厢的票,恐怕买了之后还得心疼一阵子。” 包厢隔音效果尚可,加上列车运行时的动静较大,所以蒋清不怕自己的说话声被过道以及隔壁包厢的人听到。 今时不同往日,蒋清觉得,士族的清高,面对不断变化的时局,已经开始落伍了。 士庶有别,贵贱有别,但在火车上,这一套有些失灵。 首先,按照朝廷定下的制度,除非皇室、贵族、权贵或者一定级别以上的官员出行可以有专列、专车(专用车厢),否则其他人出行一律得买票乘坐公共客运列车。 在公共车厢里和其他乘客混座。 火车车厢分一等、二等、三等、四等共四个级别,有什么车票,就座对应的车厢,即便出身高门士族的人,若只有三等车厢的车票,就得座在三等车厢,和庶民混杂在一起。 其次,车票要花钱买,售票处并不区分购票人的身份,若没钱,免谈。 即便是有爵位的人,有官职(或散秩)的官员,或者是因公出差乘车的官吏,坐火车一样要买票,之后,可以拿着车票,按出差报销制度在自己所属省、部报销相应费用。 买票时,和售票员炫耀什么“出身”、“阀阅”、“郡望”倒也可以,没钱?没钱就没有车票。 火车站售票员售票时只认钱,列车员只认车票,地位卑微的商贾买得起一等车厢车票,就能在一等车厢就座,享受列车员的服务。 而那些“天生贵种”,没有一等车厢的车票,那么一等车厢里就没有他们的位置。 如果没有车票,连车都不能上,因为车上座位都要对票入座。 这样的制度,实际上参考了火轮船运输的相关制度,对于大部分人而言,想要在乘坐火轮船、火车出行时舒适些、体面些就得花钱。 而不是靠身份、阀阅、郡望来获得优待。 对此,许多“有识之士”痛心疾首,说火轮船、火车上士庶不分、贵贱混杂是“世风日下”。 然而大部分人对于这种痛心疾首都没怎么应和。 火轮船、火车日行千里,票价贵又如何?嫌吵的话,花钱座隔音效果好的上等舱、上等车厢就可以了。 要是嫌贵,可以坐牛车、马车、帆船,日行四五十里也是不错的,毕竟囊中羞涩,能省则省嘛! 想到这里,蒋清差点笑起来,看着面色有些黯然的下属,说:“生闷气没用,多赚点钱,供你弟弟读书、考科举,考中进士,那可就不得了了。” 一听到上司提起自己的弟弟,赵珉的眼睛瞬间亮起来,腰板也直了,方才碰的一鼻子灰,瞬间消散。 心中不住给自己鼓劲:没错,我有个能读书的举人弟弟!等我弟弟金榜题名当了官,哼哼! 到时候,我有钱,我弟弟是官,哪里会输给你们这些个破落士族! 第五百六十八章 世风日下(续) 傍晚,长安,东宫,吃完晚饭的太子宇文维城正和太子妃交谈,谈起火车的事情,宇文维城听太子妃说客运列车只分四等不分贵贱,让贵贱混杂不太合适,容易被人诟病“世风日下”,马上就反驳: “什么世风日下?火车能和马车、牛车一样?一列客车的运行费用是多少你知道不?火车拉着车厢跑上千里,如果上座率太低,跑得越远亏得越多。m.x23us.com” “可是...可是这也太、太....”韦氏有些讷讷,这又不是她的想法,只是转述而已。 “没什么好可是的,你看,一条铁路好不容易修起来,在上面跑的火车,来来回回都是走这条铁路,就像河两边的人过独木桥般,必须错开时间行驶,也就是按照列车时刻表行驶。” 宇文维城拿起笔,在一张白纸上边写边说:“那么,各趟车次的发车时间都是固定的,变动余地不大,所以,到发车时间就只有两种选择:开车,停开。” “对于客运列车而言,无论上座率如何,到时间就得发车,即便乘客少,也不能因此少挂几节车厢,因为沿途站点也会有乘客买票上车。” “客运火车是要以运输乘客来盈利,所以要尽可能吸引更多的人乘车,尽可能服务更多的人,才能确保利润,所以得吸引不同身份的乘客,但票价必须分档次。” “火车票越贵,能买得起的人就越少,若火车票票价过低就会导致亏本,所以,按四等级车厢售票,可以在吸引大家乘车的同时,尽可能实现贵贱之别,我这里说的贵贱,指的是钱多钱少。” 见着韦氏想说话,宇文维城摆摆手:“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 “一项制度能否长期实行,关键在于执行这项制度的成本,你想想,若是火车站按照地位尊卑来售票,会产生何种成本?” “地位的尊卑是什么?官职大小、爵位大小、士庶之分、阀阅、郡望等等,请问,面对自报身份的买票人,你让火车站如何分辨对方所说身份的真伪?” “是不是要对方出具证明?是不是要核对?那为了售出一张车票,要花多少时间、多少人力物力去核对?” 韦氏听着听着,默默点头,宇文维城见状换了一张纸,继续向太子妃介绍自己精心拟定(批准)的火车客运制度。 “你看,用钱来分贵贱,这就简单、省事多了,四等级车厢,富贵之家自然可以选前两等,一般人,选三、四等,这其实也是贵贱有别,只不过评价标准是钱。” “其次,除了普通客车,还有专列不是?所谓专列,是皇族、贵族、高官们出行时乘坐的专用列车,其随员、行李都在一列车上,不需要和庶民混在一起。” “同理,领着使职出行的官员也有专列或专用车厢,方便执行公务。” “还有,等铁路客运推广,各条线路上,每日都会有挂着一节“公务车厢”的一到两趟列车行驶,方便品秩不高不低的官员乘车外出公干,但必须买票上车,然后回来报销。” “为了防止有人蹭车,购买公务车厢的票时,必须手持官府的证明,按照证明上的人数来买票,上车时,一票一人。” “至于那些低品官以及吏员,乘坐火车外出公干,若公务车厢有位置,那就持证明买票上车;没有位置,就买普通车厢的车票,回来报销。” “官(包括贵族)民有别,品秩高低有别,这也是贵贱之分,官不和民混杂,何来“世风日下”一说?” 韦氏听到这里,看看宇文维城,犹豫片刻,提了几个问题。 如果,有大户人家出行,除了家眷,还有仆人、部曲若干,可能人数过百,那么乘坐火车时会多有不便。 主人及家眷自然是要座一/二等车厢,可仆人们怎么办?且不说仆人们能否买到同一车次的车票,就算买到票,也不可能买一/二等车厢的车票。 这就会导致主仆在一列车上分乘不同的车厢,那么仆人就无法贴心的服侍主人。 又或者,有官员乘坐火车外出公干/赴任,亲随该怎么办?若主仆加起来有十人,却只能买到三张票,那可如何是好? 再有,若官员出行,因为事发突然,买不到一/二/三等车厢的车票,岂不是就要坐在四等车厢里,和平民混在一起? 宇文维城听出太子妃话里有话,却不说破,只强调一点:铁路运输有特殊性,执行的是“官(包括贵族)本位”。 日行千里的火车,为乘客节省了大量时间,这样的服务,收费贵点理所当然,毕竟时间有时真的很值钱。 乘车时想要舒适,没问题,花钱买舒适即可。 付不起一、二等车厢车票的钱,就买三、四等车厢的车票,如果出行人数多、钱不够,又要一起出行,那别坐火车,骑马、乘坐马车一样可以前往目的地。 除了军(军队调动)、官(一定品秩以上的官)和贵族(皇族和有爵位的人)以及特殊需要可以动用专列,其他人没有任何特权可以让火车专门为自己(免费)服务。 铁路不像江河,行驶在铁路上的列车,需要严格遵守调度才能通行,不可能有私人经营的车次,随便在铁路上兜客。 所以,某条铁路一旦制定了列车时刻表,那么其他列车想要“插队”,必须从整体上进行调度,才能确保线路不瘫痪。 这样的特权,只有官(包括贵族)才有,至于其他人,就得老老实实按照列车时刻表乘坐普通客运列车。 这些“其他人”,就是没有官职、品秩、爵位的人,想要在乘坐火车时获得舒适体验,没问题,请买高等车厢的车票。 当然,铁路客运制度不会太死板,铁路运营方也会变通,会推出“包车(厢)”服务,大户人家出行,数十、上百人的规模,可以提前预约,花钱购买包车服务,包下一到数节车厢(专用车厢),方便出行。 前提是出得起钱。 听到这里,韦氏知道夫君的意思,她问的问题,有双重含义,而夫君的回答,对她没有明说的问题做了解答:士族乘坐火车,没有优待。 清贵的高门望族(士族)乘客,只要不是官,或者未达到能够动用专列或者专用车厢的品秩,想要乘坐火车,就得花钱买票。 买到什么等级的车票,就坐在什么等级的车厢里。 同理,那些市侩的商贾,只要舍得花钱,一样可以坐在一等车厢内,届时,士族乘客若觉得和市侩同车厢有辱声誉,受不了可以下车(不退票),不然就忍着。 自魏晋以来的贵贱之别(士族高人一等),在铁路运输上行不通,当然,贵贱之别依旧有,首先是“官本位”,然后就是钱多钱少之分。 宇文维城收起纸笔,笑道:“官越大,特权就越大,这是延续千年的惯例,没什么不对,所以什么‘世风日下‘,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可是、可是...”韦氏难以接受士族居然要和庶民一起挤火车的现实,却不知该怎么争辩,想了想,又说:“可是,若出行是没有亲随、部曲跟着,或者同乘一个车厢,一旦出事,可如何是好?” 宇文维城问:“你是说发生劫案?或者说有人欺辱主人、仆人却因为身在别的车厢却无能为力?” 韦氏点点头:“嗯,对的,大户人家出行前呼后拥,除了讲排场,也有保证安全的原因,可上了火车,贵贱....呃...主人没有仆人护卫,万一,万一....” 宇文维城叹了口气:“你说的没错,所以需要乘警来维持列车秩序,处理一般的治安事件,与此同时,还要有押运员押车,防止匪徒劫车,为此付出的成本不会低,但无论如何也得确保乘客安全。” “你要知道,‘安全’,也是列车提供的一项服务,乘客买了车票乘坐火车,那么铁路运营方就有责任保证乘客的安全,绝不能容忍各种不良行为,至于劫匪....” 宇文维城说到这里,语气变得严厉:“敢劫车的匪徒,流放澳州都是轻的,必须枭首示众,才能震慑那些亡命之徒!” 第五百六十九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午后,长安城外某庄园,宇文温漫步在郁郁葱葱的玉米地里,和“玉米使”杨济交谈着,今年“新到货”的新一批美洲玉米即将种下,宇文温对此很关心,所以特地过来看看。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随着探险队和美洲(中美洲)土著的接触、交流加深,从不同的部落手中换回不同质量的玉米,这些玉米运回中原后,大部分都会用于种植,然后经过不断选育,尽可能选出果实饱满的植株。 这就是“玉米使”杨济的工作,但现在,宇文温和杨济说的话题却不是玉米,而是铁路。 现在是入夏,年初,黄亳铁路发生一起火车劫案,在车上乘警和乘客的反击下,这些劫匪未能得逞,还被制服,但这一次未遂抢劫,引发人们对铁路运输安全性的关注。 对此,宇文温的看法是劫匪必须严惩,以儆效尤,但不能因为劫案的发生就折腾新生的铁路(火车)运输,因为拦路抢劫这种行为古来有之,火车也是交通工具,所以免不了发生类似事件。 因为铁路运输(有轨马车)最早出现在鄂州、黄州,所以杨济对于铁路运输颇为了解,现在见天子提起相关话题,于是建言: “陛下,铁路运输想要盈利,只能靠货运,客运从总体而言是必然亏损的。” “微臣以为,铁路运输近期要以货运为主,确保可观的盈利能力,确保出现更多的好消息,如此才能吸引更多的人投资修铁路。” “朝廷财政无法支撑大规模建设铁路,只能以‘官督商办’的方式募集民间资金修建、运营铁路,那么为了确保投资,就要尽可能避免出现坏消息,影响大家对铁路的信心。“ “至于客运,能够乘坐火车出行的人大多有财力,所以总会引来亡命之徒,即便列车安保做得再严密,也防不住亡命之徒一次又一次的铤而走险。” “劫案一旦发生,即便未能得逞,但这样的消息一传出去,只会让人认为乘坐火车不安全,也会让潜在乘客也就是有钱人们心中忐忑。” “更何况乘坐火车又颇多不便,富贵人家不得前呼后拥,没有机灵的仆人贴身侍奉,没有部曲严密保护,上了车,即便是在一等车厢,也等于把身家性命全都交给寥寥几个不知底细的列车员、乘警手上....” 说到这里,杨济总结:“陛下常说事有轻重缓急,微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尽可能吸纳民间投资,尽快修建更多的铁路,所以为了确保‘利好’,微臣建议,适当减少现有铁路线的客车车次。“ “以一个投资项目的运作而言,你的建议确实没错。“宇文温看着身边的玉米作物,缓缓说着,“但是,铁路运输的用法有很多,你要把眼界放开些。” “客运列车给人们的印象,就是乘客大多非富即贵,那么想要发财,就不如抢火车,分赃后远走高飞,靠抢来的赃物过下半生,所以劫匪是会不断出现的。” “那么,客车的安保问题就成了重中之重,于是,铁路运营方和沿线各地官府,自然就要想方设法确保列车的安全。” “且不说流窜作案的亡命之徒,就说铁路沿途的大小豪强、宗族,必然会成为官府的盯防对象。” “对于这些地头蛇,可以软硬兼施,拉拢他们进入铁路运输体制,成为铁路运输利益集团的一份子,顺便肩负起维持铁路沿线地区安全的职责。” “与此同时,官府以保护铁路安全为由,派兵在铁路沿线驻防,这种套路,你不会觉得眼熟么?” 杨济闻言沉吟片刻,问:“陛下的意思,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借着保护铁路安全的名义,加强对沿线地区的控制?” 宇文温点点头:“没错,朝廷的铁路修到哪里,朝廷的控制力就跟着延伸到哪里,那些武断乡曲的豪强,面对参与铁路运输的丰厚利润诱惑,面对官军的虎视眈眈,自然而然就会选择当守法良民。” “沿着铁路布防的官军,补给非常方便,可以有效减轻驻防的日常成本,驻军威压地方豪强,然后地方官就有底气采取强硬态度,清查田亩、隐户、收税、执法都会轻松很多。” “此是其一,其二,铁路延伸到哪里,哪里的庄园经济就会瓦解,因为低廉的货运成本,会让外地商品大规模涌入沿线地区,无数物美价廉的商品大规模倾销,足以彻底动摇庄园经济的根基。” “与此同时,随着铁路出现的铁路客运,让沿线百姓可以数日内抵达千里之外的地方务工,养活自己和家人,而四等车厢的车票其实不算贵,这就会进一步促进人口流动。” “持续二十年的粮价、布(麻布)价走低,让务工的人可以靠工钱养活自己甚至一家人,那么,与其给地主种地、做牛做马,甚至还要让妻女陪睡,不如拖家带口去外地务工。” “那些大地主们,会面对佃农、雇工大规模流失的风险,想要要留住佃农、雇工,就得减轻压榨,于是成本上涨、收益继续下滑,旧庄园更加无力和新式农场竞争。” 宇文温所说的内容,其实来自于后世一段耳熟能详的控诉:帝国主义的铁路修到哪里,帝国主义的霸权就延伸到哪里。 铁路运输,不仅仅是交通运输方式的进步,也是势力扩张的强有力工具,这一点,这个时代的人们基本上都还没有意识到。 西方列强在别国修建铁路,然后依靠铁路倾销商品,摧毁当地经济,又以保护铁路运输安全为借口,派兵沿着铁路布防,派驻人员进行管理,接着得寸进尺,要求治外法权。 一步步将该国的主权践踏,将铁路沿线地区变成殖民地或半殖民地。 可以说,在西方列强横行的时代,铁路就是帝国主义为非作歹的工具,无论是修建过程还是使用过程,都充满着罪恶。 但是,把“帝国主义”换成“中央朝廷”,这“画风”就不一样了。 中央朝廷可以依靠火轮船、火车,将自己对地方的控制能力进一步加强,瓦解许多地方的庄园经济,连带着加速瓦解世家、豪强的经济基础。 火轮船、火车的出现,加快人口流动,蓬勃发展的工商业,让许多百姓不需要种田、靠务工也能养活自己和家人,于是有越来越多的人摆脱对地主、宗族的人身依附。 杨济当然不知道什么“帝国主义”、“西方列强”,但他很快就明白宇文温的意思。 铁路(火车)运输,是比火轮船运输还要犀利的工具,朝廷完全可以借口保证铁路安全为由,强化对铁路沿线地区的控制,然后将地头蛇们好好的收拾一顿。 这样的好处,可比卖车票赚的钱多多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第五百七十章 巧合 傍晚,皇宫,刚视察完玉米地归来的宇文温百无聊赖,正等着吃晚饭,因为饭菜是现做,要花一点时间,他便想看些资料打发时间。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转到书案前坐下,从案上堆着的资料里随手一抽,抽出一张规划图。 这是太子宇文维城所呈天下铁路规划图,若能够实现,一个初步完善的铁路网就会将天下各地笼罩,所以这规划图能让人看过之后心旷神怡。 但是,若要实现,大概要一甲子。 六十年一甲子,以二十五年一代人计,至少要过两代人再多十年的时间。 为什么这么久呢? 道理很简单,国力撑不住,财政没钱,铁产量也紧张,只能想办法筹钱慢慢修,一段一段的修,修个六十年,也就能修出来了。 对此,宇文温想得很明白,太子也想得很明白,这是几代人接力才能完成的事,若是好大喜功,为了赶在自己“任内”完工,强征百姓服劳役、赶工修铁路,铁路修好了,天下也乱了。 到时候遍地烽烟,修好的铁路被人拆了熔掉打造兵器,攻入长安来个“玉石俱焚”,有意思么? 宇文温收回思绪,继续看规划图。 人总要有个念想,人生路上才不会迷茫,他身体健康,大概还能活许多年,于是太子距离继位遥遥无期,所以处境总是有些尴尬。 现在好了,太子全权负责铁路建设,并且一心一意改进火车、为火车提速,还能锻炼管理能力、组织能力,又有一众佐官可以差遣,一身精力有了发泄的地方,就不会胡思乱想。 宇文温不想闹到父子相残的地步,所以要给太子定个“小目标”,太子很争气,定下了宏伟的目标,分几个阶段实行,为此还构思了许多可行性极高的方案。 朝廷财政不支持大规模修建铁路,又不可能无限制发行国债,所以采用“官督商办”的方式,筹集民间资金修铁路,由朝廷居中规划,官商合力修铁路,进度比预期要快。 等关中铁路(东起渭口、西抵洛邑)修好,就要将其向东延长,将长安和洛阳连接起来,而为了照顾黄河中下游航运,太子认为“客货分离”能够照顾多方利益。 所谓“客货分离”,就是一旦长安至洛阳铁路建成通车,在一定期限内只进行客运,货运依旧由火轮船承担(渭口至洛阳河段),而这个期限,名为“缓冲期”。 等缓冲期结束,铁路运输会逐步增加货运量,慢慢让三门峡地区航运让路,让从事航运的船行、轮船招商局有调整的时间。 之所以要这么规划,是为了照顾航运的利益团体,毕竟三门峡天险才克服没几年,许多人购置了新式火轮船跑航运,若一下子被铁路运输冲击,会让这些人亏得倾家荡产。 除去海运不说,江河航运肯定比不上铁路运输,朝廷将来必然倚重铁路,所以要给一个缓冲期,让大部分从事航运的人能够规避风险。 太子能想到这一点,说明眼界不错,宇文温很满意。 再有,太子拟定了一个方案,要在长安之外,建设一个天下铁路“副枢纽”,承担关东地区的铁路网调度职责,这个副枢纽,将会是一个十字形铁路网的中心。 这个十字形铁路网,由一横(东起东海之滨、西抵河西的铁路)、一竖(北起幽燕、南抵两广)两条铁路构成,而其中心,不在洛阳。 按照太子组织相关人员的初步论证,这十字形铁路网的交汇点(副枢纽),在荧州或汴州一带会比较合适,一旦铁路网成形,其繁荣程度,必然不亚于洛阳。 宇文温看到这个铁路规划时颇为惊讶,因为这个构思,很像后世的“事实”:横跨南北的京汉铁路(还有后来的京广铁路),以及横跨东西的陇海铁路,交错在一起就是个十字形。 其交汇点是郑州,而郑州就是因为成为铁路枢纽,才快速发展起来,最后取代开封的位置,成为河南省省会。 宇文温曾经为此琢磨了一阵子,觉得后世的郑州,应该大概位于现在的荧州和汴州之间。 这是巧合么?宇文温认为不是,因为这是基于现实的铁路建设最优结果。 太子不是拍脑袋就想出来这种方案,而是大量技术官员经过多方论证之后,初步拟定的一个规划方案,计划大概用三十年时间完成。 一开始,这个铁路网是要以洛阳为交汇点,但考虑到未来黄河铁路桥的选址,还有洛阳南面伏牛山脉的阻挡,所以多备了个预选方案,将交汇点落在虎牢关以东。 结果这个备选方案越看越顺眼,优点比第一方案多,所以... 宇文温正在感慨历史的巧合,宦官端来饭菜,而贵妃杨丽华也来了。 看上去有些心事重重的杨丽华,陪着宇文温用膳,宇文温默默地吃着,杨丽华默默地坐着。 气氛有些微妙,宇文温吃饱喝足,见杨丽华如此“内热外冷”,觉得好笑,干咳数声,哼哼起来:“哎呀,南风起,天气越来越热呀,都差不多和天竺一般热了。” “呃....是呀....”杨丽华讷讷,见着宇文温挑起了话题,却不说下去,硬着头皮说:“二郎,这..这....五山十刹制已经实施了吧....” 宇文温点点头:“嗯,名分已定,赶不上趟的人,怕是没有位置了。” “啊....那、那...那他回来了,还有容身之处么?” “哪个他?” 面对宇文温的反问,杨丽华说话声越来越低:“二郎,他..他已经出家差不多三十载了...” “嗯,然后呢?” “莫要为难他...”杨丽华看着宇文温,双眼满是哀求。 宇文温看着杨丽华,良久,笑起来:“这话说的,当年没有发生的事,现在也不会发生,他从天竺学成归来,能不能站稳脚跟,就看他能不能靠学问折服南北两宗。” “我会给他机会,这机会能否把握住,就看他有没有真才实学。” 杨丽华的弟弟,俗家名“杨广”的智缘和尚,在天竺那烂陀寺求学十二载,如今已乘坐南洋贸易公司的海船返回中原,不久前在广州番禹登岸。 宇文温收到密报(电报)后,想了几晚,还是决定把这消息告诉杨丽华。 智缘和尚此次回来,携带了大量“原版”(梵文版)佛经,又有几名同伴随行,要将原版佛经翻译,以便让中原佛教获得“真经”。 这种便宜亲戚,宇文温本是不待见的,不过看在杨丽华的份上,他不会为难这位“留学僧”,还要给机会以对方,让其与同伴翻译佛经,并且和中原佛教南北两宗的高僧交流交流。 前提是对方识相,不要想着什么“反周复隋”,若真是一心修行,那倒也不错。 “古”有唐玄奘西天取经,“今”有周智缘天竺留学,如此“巧合”,让宇文温颇为感慨。 杨丽华探得宇文温口风,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她不是想为弟弟争取什么好处,弟弟出家前留下血脉,这就够了,她只是想为弟弟求个免死。 宇文温正和杨丽华交谈,皇后尉迟炽繁也来了,宇文温见着皇后入内,不由得心中一叹。 哎,亲戚,亲戚,这年头便宜亲戚怎么这么多? 第五百七十一章 亲戚 上午,御苑,宇文温和尉迟炽繁交谈,谈起尉迟炽繁的一个便宜亲戚。x23us.com 去年年底,碛西(这个时代对西域的称呼)诸国使者来朝,其中一个国家的使者,带来了国王的亲笔信,信为汉文所写,虽然字写得歪歪扭扭,宇文温倒也能看明白。 这个国家名为于阗,其国王以番邦小国国主的身份,在信中向远在中原的皇帝、皇后问安。 又以后辈的身份,向皇后问安。 前一个身份很正常,为什么会有后一个身份? 原因很简单,同姓之谊。 于阗国,王族姓为“尉迟”,大周皇后同样姓尉迟。 按照通俗的看法,既然是同姓,意味着数百年前是一家人。 所以于阗国王尉迟卑示闭练,以后辈的身份,向大周的尉迟皇后问安。 这大老远的忽然冒出个便宜亲戚,宇文温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位莫非想搞诈骗,不过于阗王族确实为“尉迟”姓氏,于阗国王这么攀亲戚,其实是有“抱大腿”的意思。 当然,对方不是要抱尉迟皇后的大腿,而是要抱宇文温或者说周国的大腿,所以才厚着脸皮扯“同姓之谊”,探探口风。 宇文温当时和心腹们一合计,觉得这种便宜亲戚认了没坏处,于是顺水推舟,让有司为皇后尉迟炽繁代笔,以长辈的身份,问候同姓后辈、尉迟卑示闭练。 一来一回,尉迟卑示闭练抱周国大腿的心思更加热络,不断遣使来朝,而身处沙州、不断暗地里在碛西(西域)搞事的“明德参军”们,在这其中起了很大作用。 一番操作下来,皇后尉迟炽繁就有了个便宜远房亲戚。 当然,于阗国祚迄今据说已逾千年,于阗王族尉迟氏,和尉迟炽繁所属的尉迟氏基本上没什么关系,对方直接“认亲”太胡扯,会让朝野内外有识之士耻笑,所以,“明德参军”们想出了个新花样。 这年头,认假子(干儿子)的事情很常见,所以,宇文温和尉迟炽繁认了尉迟卑示闭练这个“干侄子”。 按照辈分,大周皇帝、皇后,成了于阗国王尉迟卑示闭练的姑父、姑母,上升到国家层面,周国和于阗国,结为姑(父)侄关系。 如此一来,于阗这个碛西小国,立刻有别于龟兹、焉耆、疏勒等其他小国,成了天朝上国周国的远房亲戚。 也就是变相的宗主国、藩属国关系,于阗国使者入朝,和其他小国使者站的位置不一样,更往前一些。 如此一来,若侄儿家周边有泼皮无赖游荡,做姑父、姑姑的派“护院”去帮忙镇宅,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当然,这是战略层面的事情,宇文温不需要向尉迟炽繁细说,他现在是给对方吃‘定心丸’:“你放心,朝廷给于阗国的诏书,用词都经过仔细斟酌,不会让人嘲笑你认野亲戚。” “那..不会对太子的声誉有影响吧?”尉迟炽繁最关心的是这个问题,为了太子,她觉得自己认个莫名其妙的亲戚也无所谓,但若是这种做法适得其反,她可不乐意。 宇文温摇摇头:“不会,有识之士都会想明白,你和太子认下这远亲,是为了朝廷,为大局着想。” “当然,为了避免引起误会,这段时间各都会报纸也会把于阗国的来历大概介绍一下,让百姓们知道,你可没有认野亲戚,而是约定为姑侄。” “约定和认亲,是两码事。” 尉迟炽繁闻言点点头:“喔...那于阗国王族的尉迟姓氏,到底是源自何处?” “很大概率是音译而已。” 宇文温的回答,让尉迟炽繁颇为诧异:“啊?只是音译?” “没错,很大概率是音译而已。”宇文温说完,开始给尉迟炽繁讲于阗王族尉迟姓氏的起源(推断)。 于阗,其名在前汉(西汉)时就已经出现在中原文献中,国祚到现在,号称延续千年,其王族姓“尉迟”,名字本源大概率是音译。 根据刘焯等“学霸”的考究,一开始的音译可能是“尉林”或“俞林”。 于阗王族,或者说其主体国民的族属,似乎和汉时的月氏有关,其王族、国民样貌,有别于其他几个碛西(西域)小国的国民。 当然,也有一些学者考据后认为,于阗国的尉迟氏是外来户,和吐谷浑的慕容氏一样,是当年从中原西迁的尉迟氏某个分支,灭了于阗王族,鹊巢鸠占。 又有学者考证,认为很久以前于阗国饱受战乱蹂躏,于是有部分王族东逃,进入代北地区,成了中原尉迟氏的起源之一。 不管事情真相是什么,反正于阗国王族姓氏是“尉迟”,据其国王自述,当年汉朝时,第十四代于阗国王尉迟迟耶(音译)迎娶中原公主。 公主带来了种桑养蚕的技术,又有大量汉族工匠随着公主定居于阗,让于阗农耕大兴,国力快速增长,成为西域著名的桑蚕中心。 然而这种说法经不起推敲,因为中原历代都有史官记载历史,史料文献很丰富,所以未见任何文献记载汉时(那个时期)有中原公主下嫁于阗。 但是,根据刘焯等人的考据,这样的传说,却和一段历史相吻合。 第十四代于阗国王尉迟迟耶的时代,大概是后汉(东汉)初年或之前一段时间。 那时,王莽篡汉,无暇顾及西域,于是匈奴单于卷土重来,将西域和中原的联系切断。 汉朝设在西域龟兹的西域都护府,其军人、屯民无法东归,于是来到一直忠于中原朝廷的于阗及附近地区避难,大量军人、官吏、工匠、屯田百姓及其家属就此定居。 在这种情况下,于阗国民从汉民那里学会种桑养蚕,学会各种手工业、农耕技能不足为奇。 按照刘焯等人的推断,第十四代于阗国王当时娶的女子,可能是寓居于阗的汉朝西域都护府官吏之女,于是渲染为公主,算是给脸上贴金。 按《后汉书》记载,邻国莎车来犯,罢黜尉迟迟耶,立其弟为于阗王。 尉迟迟耶和汉女所生子东逃入汉,就此在中原定居,再未回国,所以这位于阗王子及其家人,可能是中原尉迟氏的起源之一。 后来,于阗反攻,打得莎车大败,于阗王族出身的广德(尉迟广德)在汉人韩融的帮助下重建政权,而于阗上层人物大多通晓汉字、汉文。 尉迟广德攻破莎车,重振国势,可是他虽然赶走了恶犬,却引来猛虎匈奴的虎视眈眈。 面对匈奴的恐吓,于阗国屈服,接受匈奴使者的“监护”,就在这时,汉朝的使节团来了,正使姓班名超。 尉迟炽繁听到这里,问:“是投笔从戎的班超么?” “对,就是投笔从戎的班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班超。”宇文温点点头,”班超经略西域,于阗再次归附中原朝廷。“ 听了宇文温的详细解释,尉迟炽繁算是对于阗有了深刻了解,她又问:“那,如今我们和于阗约定为姑侄,就是为了方便经略碛西?” “对,有了这个名号,办起事来方便不少。” “可是,可是朝廷若派兵驻扎于阗,西突厥的可汗岂不是芒刺在背,他能坐得住?” 宇文温回答:“所以要用白手套嘛,瀚海贸易公司,总算在碛西有个绝佳的分号驻地了不是?” “原来如此,二郎用的还是老套路。”尉迟炽繁笑道,宇文温也笑起来:“套路得人心,用起来又顺手,干嘛不用?” “有了这个亲戚在,朝廷可以用更多的花样去折腾西突厥,将来....” “将来什么呀?” “啊,没什么。” 宇文温没有把“将来”后面的内容说出来,因为没必要。 他依稀记得,于阗、龟兹、焉耆、疏勒,就是大名鼎鼎的“安西四镇”。 第五百七十二章 利益均沾 煤气灯灯光下,衣着清凉的陈端详着一对白玉手镯,翻来覆去看了许久,都看不出两个手镯之间有什么区别,最后叹了口气,向坐在一旁的宇文温认输:“妾真的分辨不出来。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宇文温闻言放下手中的资料,看看陈,示意她用放大镜,但陈摇摇头:放大镜她也用过了。 宇文温让陈坐过来,搂着对方,一起拿着那对白玉手镯,对着灯光,然后拿着放大镜观察。 “看,有没有细微的气泡?” 陈听他这么一说,仔细看了看,果然发现自己右手拿着的白玉手镯内部有细微气泡。 这些气泡很细,如果不是借助放大镜仔细看的话,会以为是纹路。 “原来这就是破绽呀!” “那当然,假的就是假的,总是和真品有些许差别。” 宇文温搂着陈,一边感受着对方的光滑肌肤,一边说:“玻璃在制作过程中如果处置不当,容易掺杂些许气泡,当然,一般的透光玻璃,也就是窗户用的玻璃,因为工艺改进,气泡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但是,乳化玻璃因为工艺的特点,很难避免细微气泡的产生,所以用乳化玻璃制作的仿制玉器,对着强光看去,能看到里面有细微气泡。” “而乳化玻璃的透光度比真玉的透光度要高,你若看多了有经验,就能很容易分辨出来。” “乳化玻璃,其色泽、质感,足以和于阗玉媲美,用乳化玻璃制作的仿制玉器,可以说是以假乱真,日后用玉器的时候,可得多注意。” 陈点点头,想说谁那么缺德,想到用乳化玻璃来制作仿真玉器骗人,不过她不是傻瓜,大概能猜到皇家某些秘密产业和这种事脱不了干系,于是没有多嘴。 宇文温则继续给陈讲解于阗出产的玉石:“《史记大宛列传》就提到过:汉使穷河源,河源出于阗,其山多玉石。” “于阗出美玉,古来闻名,如今皇朝和于阗加强往来,瀚海贸易公司在于阗设分号,组织人手采集玉料,再运回来加工成各种玉器销售,这买卖可不得了,钱途一片光明,和南中叶榆一般。” “在于阗,一枚乍看上去和石头无异、不名一文的玉石,加工成玉坠,能卖上千文,若是玉料质优,售价更高。” “玉石不会腐烂,体积小,便于携带、长距离运输,所以是于阗最有价值的特产,靠着玉石开采行业带来的巨大利润,瀚海贸易公司完全可以在于阗维持一只实力强劲的武装队伍。” “到时候,于阗国王就有了靠山,不用风声鹤唳,” 陈听到这里有些疑惑:“那突厥可汗能高兴?” “当然不高兴。”宇文温松开陈,让对方给自己沏茶,接着说:“碛西诸国,都臣服西突厥,于阗也不例外,现在于阗投靠皇朝,西突厥的射匮可汗不会高兴。” “射匮可汗为了加强对碛西诸国的控制,将各国国王任命为突厥汗国的‘颉利茇’,又派遣官员监视该国税收,确保对汗国的贡赋。” “这‘颉利茇’,可以看做是皇朝的‘开府将军’一类,如此一来,西突厥对于各属国的控制力度加强,其国内稍有风吹草动,担任监军的官员就立刻上报。“ “于阗国王尉迟卑示闭练,是冒着巨大风险遣使来中原认下同姓之谊,就在去年年底到今年入夏,于阗国王就经历了几次刺杀。” 听到刺杀,陈颇为担心:“那这位于阗国王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 宇文温回答:“有惊无险罢了,因为瀚海贸易公司已经向于阗国王提供‘安保’服务,那些来历不明的刺客,以及心怀鬼胎的贵族,不会再有机会威胁于阗国王的安全。” “更别说于阗国王已和皇朝约为亲戚,一旦于阗国内出什么乱子,驻扎鸣沙(敦煌)的官军会直接冲过去,主持大局。” 陈还是有些担心:“那么,朝廷是要对西突厥用兵了么?” “不是,只是蚕食而已,先把于阗拉过来,做个典范。” “可是,可是西突厥的可汗不会坐视不管吧?” “那又怎么样呢?他敢打仗么?”宇文温说到这里,将杯中茶一饮而尽,陈赶紧为他满上。 “官军有火器,有猛炸药,不缺马,战斗力强悍,而电报线路月初已经连到鸣沙,边将随时可以向中枢汇报碛西局势,射匮可汗有什么资格和皇朝吹鼻子瞪眼?” “他现在连铁勒诸部都搞不定,而泥撅处罗可汗如今寓居长安,我,随时都可以派出大军助泥撅处罗可汗回国‘复位’,一如当年东突厥的启民可汗那般,所以,射匮可汗还能如何?” “于阗国王不再是西突厥的‘颉利茇’,其国内的突厥官员,已经灰溜溜离开,我还算给对方脸面,没有直接派兵驻扎,进驻于阗的瀚海贸易公司队伍,至少名义上是商队,而不是皇朝官军。” “现在是于阗,接下来是高昌,高昌国王愿不愿意归附皇朝,我不感兴趣,因为不管他愿不愿意,不管射匮可汗愿不愿意,瀚海贸易公司都要把扼守要道的高昌作为贸易中转站。” “公司在高昌城外设据点,然后拍武装人员驻扎,以此为商队中转站,高昌国可以依旧是西突厥的属国,但是,不可以阻拦瀚海贸易公司的商队,也不可以阻拦瀚海贸易公司和其他国家做买卖。” “碛西地区的贸易权,射匮可汗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如果他识相,那好,一起做买卖,一起发财,这就叫利益均沾。” 国家大事,陈不关心,也没资格关心,但她听宇文温的意思,总觉得有些不对味:既然皇朝目前承认碛西诸国(目前于阗除外)为西突厥属国,怎么就这么霸道的“强行”和碛西诸国做买卖? 所谓的“利益均沾”,看上去好像很公平,实际上并不那么公平。 宇文温不隐瞒自己的想法,笑道:“那是当然的,猛虎,没必要和豺狼均分一块肉。” “就像一座宅院,我看中了,于是和主人约定:这座宅院单月你住,双月我住,如何,很公平吧?” 第五百七十三章 血与沙 茫茫大漠寸草不生,烈日当空,晒得大地一片炽热,风带着热气吹来,又夹杂着些许细沙,吹到人脸上,可以割出一个个细微的小口子。 但是,热风的杀伤力,比不上成群结队来袭的马匪。 此时,一支遇袭的商队,将车辆围成圆圈,人、马都在圈中,戒备着在外围游走的不速之客。 这些明摆着想要抢劫商队的不速之客,在大漠里来去如风,仗着人数优势,袭击那些力量薄弱(相对)的商队,杀人越货之后扬长而去,留下一具具支离破碎的尸骸。 横穿大漠(这个时代称漠为‘碛’)的商队,必然面临马匪袭击的风险,如今“可能”变成现实,商队成员们却并不慌乱。 一名中年男子,向身边的年轻人讲解着:“马匪遇到一口吃不下的商队后,常见伎俩,是压迫商队人马聚在一起,宛若小阵,如此一来,商队就失去了移动能力,或者移动速度大幅下降。” “大家看看,现在烈日当空,在毫无遮挡的荒漠里露营,人汗出如浆,必然会不断喝水,又没有水源,只能靠随身携带的水囊供水。” “马匪如此反复袭扰几日,商队必然口渴难耐,然后人心浮动,最后阵脚大乱,于是,马匪就可以大开杀戒。” “这道理,和骑兵对付步兵的办法类似,就是不断袭扰,让步兵构成的军队连日行十里都做不到,不得补给,不得靠近水源,不出数日,军心大乱,然后队伍就不战自溃。” “当然,马匪除了骚扰,还会使出一些手段,譬如在袭扰商队时,故意射杀驮马,导致商队的驮马损失,无法负担货物或者驮人。” “亦或是围困商队时,在上风向点火,放烟,让下风向的人口干舌燥,喉咙干渴难受....呐,看看,他们现在开始点火放烟了。” 中年人向外一指,其他人顺着方向看去,果然看见在前方**十步距离,马匪们点起火堆,却不知用了何种手段,使得火堆浓烟滚滚。 浓烟顺着风飘过来,大家都能闻到些许刺鼻的味道。 不过因为大家戴着风镜,所以眼睛倒没什么适。 中年人继续讲解:“大家可能觉得奇怪,为何马匪能够在这荒漠里弄到大量生火的燃料,其实这很简单,将马粪收集起来即可。” “干马粪能点着,却会冒出刺鼻的浓烟,大家也许都听说过,战阵之上,上风向的一方时常会点起马粪烟,熏下风向的结阵步兵。” “所以,大家在课堂上学到的知识,并不是文人胡编瞎造,全都是实战经验,这在以前,要么靠自己悟,要么靠见识,要么靠家传....” 一旁,手握火铳向外瞄准的商队武装人员,听着这军校教师给一群军校生“现场教学”,无奈至极: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教学生? 日头这么毒,不赶紧把苍蝇赶跑,絮絮叨叨的讲“战术”,你都不觉得口渴的么? 不过他们腹诽归腹诽,面对已经将己方包围的马匪,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却一点也不慌。 今时不同往日,装备着先进火器的武装商队,不是这些癞皮狗能够占便宜的。 自从有了瀚海贸易公司牵头,中原商贾开始组建战斗力极强的武装商队到碛西做贸易,商队不仅装备了火铳,还有‘六响子’等利器,所以即便碰到数倍于己的马匪都不慌。 瀚海贸易公司又和官府密切合作,合作内容之一就是“拥军”,让军校生随着商队行走碛西诸国长见识,是为“实习”。 所以这支商队里有为数三十人的军校生,由军校教师“带队实习”。 军校教师一番长篇大论后,看向跃跃欲试的学生们,笑起来:“如何,都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 “那好,按学号,依次射击!” “得令!” 军校生们齐声应允,声势惊人,随后提着手中新式火铳,来到马车围成的“墙”边,将火铳搭在马车车厢上,向外瞄准。 商队成员们看着这些军校生手中的火铳,个个面露羡慕之色。 这种新式火铳,是从枪膛(后)而不是枪口(前)装弹药,据说枪膛里还刻着“线”,而且枪上还配着“千里镜”,射击精度很高,熟练者能够轻松百步穿杨。 或者轻松射杀百步外飞过的飞鸟,故而得名“鸟铳”。 鸟铳,如今是和六响子齐名的利器,商队里的射击高手有一杆鸟铳在手,可以轻易射杀两百步距离上的骑马疾驰者,所以鸟铳是对付马匪袭扰的绝佳武器。 但是,鸟铳的结构复杂,用的“子弹”也很特别,只有军器监能够做出来,所以各商队只能向官府申请购买,数量受限,管理也很严格,若有遗失,要受重罚。 所以,这支商队里,目前只拥有三杆鸟铳,而这些军校生,人手一杆,自然让商队成员羡慕不已。 此时,军校生们用鸟铳瞄准外围马匪,待得教师下令,第一组十名学生陆续扣动扳机。 “砰、砰、砰!”的声音响起,数名策马疾驰的马匪身上绽放出血花,随后栽倒马下。 第二轮、第三轮铳声响起,前后又有十余名马匪倒毙。 而双方距离,在一百五十步左右。 如此远距离的射杀,让马匪们的嚣张气焰瞬间消失,惊慌失措的四散奔逃,没一会便消失在地平线上。 马匪溃逃,完成了一次实战射击的军校生们议论起来:“一铳爆头,谁啊这是,不是说要瞄准躯干么?那么那么有信心,瞄头?” “我觉得不是,肯定是运气那么好,瞄胸口却射中人头!” “反正不是我,我射歪了,真是....” 军校生们议论着,商队成员忙着将马车重新展开,准备继续赶路。 有十余名军校生奉命骑马出列,上前打扫战场,将被击毙的马匪“处理”一下,即要搜刮有用的物品,又要给没断气的人补刀。 当然,为了防止重伤的马匪垂死挣扎,军校生们都小心戒备,手中握着六响子。 策马近前,看着倒毙地上的马匪,看着鲜血淋漓,大家没有丝毫不适。 一名马匪胸口冒血,却用手撑起身体,满是哀求的看着这些年轻人,口中咿咿呀呀的说着什么,似乎是在求饶,亦或是在哀求对方救自己一命。 军校生尉迟融,大概能听出这个面色惨白的马匪说的是突厥语,不过对方语速太快,只听出“救我”等意思。 对方胸口不断冒出鲜血,染红了前胸,又流到地上,和沙子混杂在一起。 没多久,这马匪身体一软,躺在地上抽搐。 尉迟融手握短矛,策马上前,心中暗暗提防对方暴起伤人,然后提起短矛一刺,将那马匪胸膛刺穿,矛头插入地面。 这一下肯定死透了。 尉迟融提起短矛,环顾四周,看着猩红的血与黄色的沙,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背着的鸟铳。 时代变了,真的变了,火器的出现,改变了打仗的方式。 一杆鸟铳,“神射手”可以在二百步距离射杀一名冲锋的猛将,这意味着什么? 尉迟融不敢想太多,他在军校里深造,学习如何使用火器打仗,而这些火器之中,就有鸟铳,围绕着鸟铳,有着很特别的战术。 其战术,名为“狙击战术”,手持鸟铳作战的火铳兵名为“猎兵”,猎兵游离于火铳兵方阵外,伺机射杀敌阵中的督战将领,或者射杀冲锋陷阵的敌军猛将。 鸟铳子弹的威力,尉迟融可是见识过的,因为军校在教学时,用猪替代人,向学生们展示过鸟铳子弹的杀伤力。 所以,一人破军的猛将,遇到这样的战术,恐怕.... 恐怕项羽在世,面对装备火器的军队,也无能为力了。 尉迟融收回思绪,看着一片荒凉,看着血与沙,心中有些感慨。 时代变了,真的变了,光靠个人勇武冲锋陷阵的仗,必然越来越难打,不过还好,官军的对手,根本就没有火器。 第五百七十四章 距离 鸣沙,规模巨大的市场里,样貌和服饰各异的商人们正在讨价还价,无数来自碛西和中原的货物在此交接,变更所属,然后被商队运往新的目的地。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市场内,邸店鳞次栉比,车水马龙,人潮汹涌,逛市场的军校生们看来,鸣沙市场的热闹程度不亚于长安的东西市。 随商队行走碛西归来的军校生,回到了实习驻地鸣沙,洗去一身风尘仆仆,趁着今日放假,换了便装,结伴出行到市场逛逛。 当然,为了防止意外,他们不仅要结队出行,还有当地官府吏员陪同,免得因为各种原因,在这中外商贾交汇的市场里闹出事情来。 眼见着临街酒肆门口,风情万种的胡姬热情揽客,气血旺盛的军校生们自然而然就靠上去了。 胡姬用娴熟却带着口音的汉语问:“几位郎君是第一次来敦煌么?眼生得紧呐!” 一名军校生笑道:“娘子哪里话,这市场里每日那么多人往来,怎么就说我等眼生?” “几位郎君若不是第一次来,为何在小娘子身上扫来扫去,仿佛从没见过一般?” “哟,娘子这话说的好,娘子貌美如花,我等多看几眼不是很正常的么?” “哎哟,郎君如此会说话,不如到小店坐坐可好?郎君不知妾的深浅,妾不知郎君的长短,正好聊聊嘛...” 如此直白的挑逗,让军校生们听得浑身发热,满怀期待的走进酒肆,和衣着暴露的胡姬们嬉笑起来,陪同的吏员不以为意,同样入座,开始寻欢作乐。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市场的管理很完善,不存在什么高价宰客或者拐卖人口的黑店,军校生们能出来逛街,意味着上头默许这些年轻人出来释放一下精力。 那么喝喝酒、和胡姬们摸来摸去,理所当然。 至于要和胡姬“深入交流”,只要付钱、不过夜,也不是不行,当然,这钱就得军校生们自己出了。 街道另一旁,另一波军校生驻足街边,他们看见同学进了酒肆,却不打算跟着进去、或者也找个酒肆风流快活,毕竟在长安,大家就曾经风流快活过。 长安也有胡姬,但鸣沙难得来一趟,当然要好好走走看看,买些西域特产回去,送给亲朋好友也是不错的。 毕竟在这里出售的外国特产,其售价要比长安便宜不少。 按照周国的最新规定(数年前),外国商队西来,抵达鸣沙之后,若未得官府许可就不许再向前走,不许进入河西地区,更不许进入陇右甚至关中。 而为了方便外国商贾购买中原物产,周国出产的丝绸、瓷器、茶叶等各种商品,都会运抵鸣沙,在鸣沙城内的大市场内销售。 来自中原的商贾,可以在鸣沙自由经商,和外商做买卖,但若未得官府许可(获得出关证件)、未在瀚海贸易公司登记(获得外贸许可证),不得出敦煌到碛西诸国做买卖。 所以,鸣沙成了丝绸之路上中外贸易的中转站,由鸣沙转运到长安的货物,价格自然就要高一些。 跟着同学们逛街买东西的尉迟融,看着繁华的市场,看着来来往往的胡商,又看看悠然行走的驼队,为丝绸之路的繁华惊叹不已。 自汉时起形成的丝绸之路,东端为前汉的长安、后汉的洛阳,经过陇右、河西地区,抵达河西地区的最西端敦煌。 出了敦煌,有南道、北道两条线路:南道,自敦煌西南方向的阳关出关西行,经鄯善、于阗、莎车、蒲犁,逾葱岭,至大月氏,再西行到安息和大秦,或由大月氏向南入身毒(天竺)。 北道是自敦煌西北的玉门关出关西行,经车师前国、焉耆、疏勒,逾葱岭,至大宛。 再往南北方向到康居、奄蔡;向西南方向到大月氏、安息。 数百年时光流逝,虽然沿途地名有所变化(譬如敦煌变鸣沙),但丝绸之路的线路(南北两道)基本不变, 中原朝廷要经略西域(碛西),敦煌就是一个很重要的据点,即将讨伐西域诸国的军队,会在敦煌聚集,厉兵秣马,等候时机出征。 大军凯旋回师时,也要经过敦煌,带着胜利和荣耀,返回长安或者洛阳。 尉迟融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够拥有这份荣耀,实习抽签抽到碛西,自然就不会当做是简单的实习而已。 很明显,在碛西作战必然依靠骑兵,不然靠着步兵的两条腿行军,必然渴死在茫茫大漠之中,如此一来,配备火炮的队伍就不能打头阵,追逐、寻找敌军主力的重任,还得落在骁勇善战的骑兵身上。 骑兵作战,带兵将领的能力至关重要,不但要判断敌军动向,还要有勇有谋,既要避开敌人可能布下的埋伏,还要迂回、寻找对方的破绽,然后直击要害。 这种战法,才是尉迟融熟悉的战法,因为敌人没有火器,所以他不需要担心策马冲阵时,被鸟铳一铳击杀。 相反,因为官军骑兵普遍装备“六响子”还有“轰天雷”,骑兵作战能力大幅增加,只要战事一起,自己又有能力加上运气不差,就一定能建功立业。 尉迟融想到建功立业,就想到远在家乡的妻儿,他和同学们一样,热切盼望着朝廷开疆拓土,以便大家有机会驰骋沙场,立下战功,封妻荫子。 然而,敦煌(鸣沙)距离中原(长安)真的很远,三千余里的路程,边疆军情传到长安大概要七八日,正常出行,单程要走上两个月。 鸣沙一带多为荒漠、戈壁,本地粮草供应不足,无法支撑大量兵马长期驻守,所以一旦边疆有事,需要朝廷调集陇右或者关中兵马增援。 朝廷派出的大军抵达鸣沙,少说都要走上两千余里路,沿途粮草消耗不低,而要继续开展对西突厥的作战,还得消耗更多粮草。 虽说就食于敌可以解决后勤问题,但碛西诸国是朝廷要拉拢的对象,所以不能压榨太过,这就导致将来对西突厥用兵时,官军(骑兵为主)贵精不贵多,必须尽可能速战速决,不然后勤撑不起。 在碛西地区征战,光靠官军不行,还得依靠诸如铁勒契、薛延陀部等“协从军”,但尉迟融觉得这些“协从军”未必靠得住。 若是打顺风仗还好,一旦打硬仗,这帮协从军的意志未必坚定,要是出问题,那可就不妙了。 想着想着,他看向东面,看着东面的辽阔天空。 连接长安和鸣沙的电报线,历时近三年,总算是接通了,而连接朔州和长安的电报线也通了。 身处鸣沙的尉迟融,通过军邮向朔州发电报,向妻子报平安,而今日一早妻子的电报也来了,说家里一切平安,一来一回,不过三日间隔。 电报线,将鸣沙和中原之间的距离大幅缩短,消息往来只在瞬息之间,那么,可以避免粮草消耗、快速调兵的铁路,何时能连接长安和鸣沙? 等铁路一通,朝廷可以在鸣沙驻扎大军,轻轻松松和西突厥争夺碛西,届时,能够投入的兵力不再是数万,可以是十余万,甚至二十余万。 想到这里,尉迟融只觉全身都是干劲,他还年轻,而朝廷的实力还在快速增长,中枢和边疆的联系越来越密切,交通也越来越方便,所以... 将来多得是建功立业的机会! 第五百七十五章 消息 下午,鸣沙电报局,这座拥有三层办公楼的机构已经濒临瘫痪,因为前来收发电报的人实在太多,由此带来的业务量超过了电报局的处理能力。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为了防止意外发生,州署增派士兵维持秩序,与此同时,电报局开始根据排队顺序发放号牌,号牌发放完,没拿到号牌的人请明日一早(八点整)再来电报局发电报。 没有拿到号牌的人有很多,虽然面对这样的结果颇为遗憾,不过大家倒也不急明日发电报,同样能省下不少时间。 来电报局发电报的人,基本上都是商贾,他们要向远在数千里之外的东主或掌柜发消息,若是靠人骑马送消息,即便便是去陇右,怎么都要十天半个月,毕竟送信的伙计中途要休息,不像驿使那样能够接力传书。 但有了电报就不一样了,在鸣沙发电报,即便远在长安的东主或者掌柜基本上当天就能收到消息,再不济第二日也能收到了。 如此神速的通讯方式,当然广受商贾们欢迎,所以自从鸣沙通电报之后,电报局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如今即便耽搁一日,对于发报人而言,也没什么。 但是明日必须排上队。 许多人暗暗下了决心,离开电报局,而电报局业务厅内依旧人满为患,手拿号牌的发报人,还在等着发电报。 一字排开的电报业务窗口处,业务员们正在办理业务,将发报人要发送的文字一一记下,然后核对,接着算出费用,收取对方缴纳的铜钱,然后将记录着发报信息的表格传到后排。 电报编译员将收到的表格放好,然后按照其上内容,编译成电报码,核对无误之后,按着电报码对纸带打孔,制成打孔纸带。 当值班长让核对员再次核对,确认无误后,对表格、电报码原件还有纸带用印,然后将打了孔的纸带交到电报房。 发报员拿到打孔纸带,做好登记,标出收报地点,然后转动电报机旋钮,转到代表收报地点的频段,开始发报。 整个流程看起来很简单,但因为发报人太多,导致电报局的职员从早到晚忙个不停,除了吃饭、喝水还有上厕所,根本就没有时间做别的事情。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收报房里,收报员们也忙个不停,来自中原的电报一个接一个,收报员们不停地收报,将电报码译成文字,然后经过核对,填写在电报单上。 经过核定的电报单,就是交给收报人的成品,绝不能出错,否则会造成无法预测的后果。 因为办理电报业务花费不菲,所以收报人绝大多数为鸣沙城内寓居的商贾,他们以商号为收件地址,付费办理了送件服务,所以电报局要派人将电报送到收报人手上。 电报的发放,一般是一天三次:上午八点,中午十二点,下午十六点。 如果遇到加急电报,电报局收报后立刻发送。 鸣沙城城区规模已经快扩大数倍,大量商贾寓居城中,因为边贸大兴,所以商贾们对于消息的及时性很敏感,在电报局开设“电报账户”的人越来越多,所以电报局的发报、收报、送报业务每天都十分繁忙。 但在一片繁忙之中,某个房间内的两名发(收)报员却很轻松,听着隔壁的动静,一边看报纸,一边悠闲地喝茶。 鸣沙城内有报社,定期出版报纸,除了刊载官府法令,还有商讯以及各类民生消息,所以成为许多人了解时事以及各类商讯的重要途径。 报纸不愁卖,每一期报纸在鸣沙城里都能销售一空。 “智缘等法师自天竺留学归来,昨日于长安开坛**,现场人山人海....” 一人念着报纸刊载的新闻,念着念着忽然有些疑惑的问同事:“这智缘法师什么来历,怎么之前都没听说过?” 那同事反问:“你之前没看报纸么?” “没啊,前几日不是忙得很嘛,那智缘法师是何来历?” “你没看上期报纸,难怪....那智缘法师,本是故陈僧侣,当年为智者大师剃度出家,是智者大师的弟子。” “喔,原来是智者大师的弟子呀。” “没错,这位智缘法师,十几年前,和其他几位法师一起乘船出海,到天竺的那烂陀寺游学,去年下半年,才乘坐南司的海船返回中原,今年年初抵达广州。” “如今在长安开坛**,南北两宗各派许多高僧亦在场,据说场面大得很呢。” 那名看报纸的发报员闻言疑惑:“朝廷不是要限佛么?怎么搞出这一出?” “没毛病啊,五山十刹已定,圈圈都画好了,智缘等几位法师也只能在这圈圈里行事,对了,智者大师生前在明州天台山开宗立派,名为天台宗,我听说呀...” “听说什么?” “听说如今掌管天台宗的高僧,也就是智缘法师的师兄,有意让贤,让智缘法师主持事务,将天台宗发扬光大呢。” “此事当真?” “不知真假,也就是有消息这么说,不过无风不起浪,想来不会有错。” 两人议论间,对电报的便捷感慨不已,他们现在议论的新闻,还真是“新”闻,那智缘法师,就是昨日于长安开坛**。 相关消息,经由电报传到鸣沙报社,于是今日出版的报纸,就刊载了昨日发生在长安的新闻。 不仅如此,发生在中原各地的重大新闻,都经过长安报社汇总后,用电报传到各地分社或者合作报社,各地报社将其刊载出来,让当地百姓了解各种“新闻”。 鸣沙,距离长安有三千余里远,一般情况下,单程出行,需要两个月才能抵达目的地,而有了电报,在长安发生的事情,隔日就会传到鸣沙,这让鸣沙城中的居民时常产生一种错觉。 好像鸣沙城距离长安并不远,仿佛鸣沙是长安远郊的一个县城般,所以“城中”发生的事情,隔日大家就能知道。 这样的错觉,让人觉得经常漫天黄沙的鸣沙好像距离中原没那么远,即便在鸣沙寓居,也能很方便的和家乡亲人联系,无非是要多花钱罢了。 所以,本来以巩固国防为首要目的而修建的电报线,一经投入使用,巨大的电报业务量,让电报局收入颇丰,整条电报线的发展“钱”景十分光明。 时钟走到十七点四十分,有人送来铁匣,两名发(收)报员拿出各自手上的钥匙,插进铁匣的两个锁孔,将铁匣打开。 其内是一张写着密文的纸条,两人拿出密码本,将其内容翻译出来。 射匮可汗,准备将牙帐由龟兹三弥山移驻石国千泉,意图加强对碎叶川的控制,并策划讨伐铁勒契、薛延陀部。 核对无误后,两人开始将这段文字编译成电报码,然后在纸带上打孔,向长安发报。 朝廷密探们随着商队深入碛西,潜伏碛西诸国,收集西突厥境内各类消息,甚至想办法潜伏到西突厥可汗牙帐周边,刺探各种消息。 密探们将收集到的消息用飞鸽传书等方式发回鸣沙,全天在鸣沙电报局驻守的特别职工,负责将这些消息发往长安。 朝廷投入巨资拉起的电报线,自接通之日起,就派上了用场,作为朝廷的眼睛、耳朵,注视、倾听着西突厥境内的一举一动。 第五百七十六章 实习 兰州金城郊外,黄河上,一艘蒸汽打桩船轰鸣着,缓慢而坚定的向河底打桩,河两岸工地上,许多人正在忙碌,几台蒸汽起重机喷着黑烟,不断搬运各类建筑材料。 如今是夏日上午,天气炎热,万里无云、烈日当空,站在河边的邵王宇文,有凉伞遮阴都觉得热,所以他知道,施工工人们恐怕已经汗流浃背。 但是,工程开工后就不得无故暂停,不然误了工期,导致铁路通车时间推后,由此产生的损失可不小,施工队可承担不起。 想到这里,宇文拿起黄河大桥的设计图,认真看起来。 他领了差遣,作为观察使,到陇右观察秦兰铁路的施工情况,走访沿线几个施工地区,听听有关人员的意见,并且接见当地人物,听听大家对铁路的修建有何建议(抱怨)。 秦兰铁路,全长五百余里,是连接秦州上封和兰州金城的铁路(中途绕行陇西李氏所在渭州),也是横贯陇右地区的铁路,意义非凡。 这条铁路经过一年的线路勘探,于今年春末开始动工。 朝廷本来没有财力修建秦兰铁路,若按计划,这条铁路最快都要五年后才开始勘测,但陇右、河西官民不断请愿,陇西李氏子弟多方奔走,要求自费修建铁路,不需动用朝廷财政拨款。 于是朝廷允许筹建“官督商办”的铁路公司,由其自行筹集资金修建秦兰铁路。 朝廷派出的勘测队伍,花了一年时间将线路勘测完毕,而铁路公司也筹集了大量资金,联系了许多铁冶,为修铁路做好了准备。 所以,才有了秦兰铁路提前施工破土动工的今天。 待得三年(预计施工工期)后铁路贯通,关中铁路的西段也能修到秦州上封,届时,从长安出发的列车,可以直达兰州金城,往来碛西(西域)和中原的货物,都要经由这条铁路运输。 届时,陇右、河西、西海地区出产的棉花、棉布、畜牧制品等货物,可以以低廉的运输成本运抵长安。 而兰州金城的黄河大桥,是秦兰铁路的重要组成部分,一旦兰州黄河大桥建成,将是黄河上第一座永固桥梁,其意义同样非凡,必将名垂青史。 宇文觉得自己能够亲眼见证这座大桥的修建,确实是人生中值得纪念的事情。 因为兰州黄河河段水比较浅,所以大桥施工难度相对较小,毕竟这里是黄河上游河段,不像中、下游地区那样,河深水急,中、下游地区目前想要修建跨河大桥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在兰州却不一样。 凡事有利有弊,也正是因为如此,兰州黄河河段基本很难通航,除了普通木船外,那些能够在中游河段穿梭的火轮船,在水位较浅的兰州河段举步维艰。 所以眼前这艘打桩船为特制,其施工期相对较短。 夏秋之际河水水位上涨,吃水略深的蒸汽打桩船才能在河面上活动自如,到了冬天河面结冰,或者春天河水较低,都会影响打桩船的运作。 所以,兰州黄河大桥的修建,其桥墩的建设要在今年夏秋之际完成,前来观察的观察使宇文,第一个目的地就是这里。 宇文出行前做了充足的准备,翻阅了许多资料,所以对秦兰铁路有了大概了解,也知道黄河大桥的技术含量不低。 尤其是冬天,一旦河水结冰,会影响桥墩的强度,到了春天冰雪消融,大量浮冰随着河水冲击桥墩,同样会对大桥造成影响。 所以,修桥的进度要保证,质量也要保证。 这就需要可靠的监督,宇文让随员把图纸收好,撤去凉伞,迈开步伐,走向不远处的岸上施工工地。 他和随行官吏都身着工作服,头戴“安全帽”,脚穿“劳保靴”,在施工工地外围转悠,时不时驻足旁观,看着工人们劳作,又看看建筑材料质量如何。 宇文作为观察使,来陇右不是走过场,天子要求他多下工地,在保证个人安全的情况下,亲眼看看施工现场,写的报告要言而有物,要多列数字,而不是用形容词。 对于年轻的宇文而言,天子与其说是堂兄(兄长),还不如说是父亲,所以天子提出的要求,不仅仅是君对臣下达的命令,还是父对子布置的作业。 他的报告,可以说是“实习报告”。 宇文作为宗室藩王,成年后必然要出任要职,为朝廷效命,但需要提前历练,无论是治军还是治民,都需要经验的积累,所以每一次领差遣外出公干,都是一次锻炼。 但他和宗室们领差遣外出公干时,和普通官员不同,要完成额外的“实习报告”,上交天子批阅,如同学生交作业给老师批阅般。 就这样不断实习,不断积累经验,不断学习如何管人、用人,还要体察民间疾苦,以知道民生不易。 然后渐渐开始独当一面,要么出镇地方,要么在京城为官。 宇文的爱好是研究各种机械,尤其对蒸汽机械着迷,实际上他乐得当个清贵宗室,不想承担什么要职、终日为案牍劳形,有大量的空闲时间搞发明创造。 所以不想当实职官。 在他看来,要是出镇地方,或者带兵打仗,一来没时间搞研究,二来容易被人诟病玩物丧志或不务正业。 但天子认为两者并不冲突,因为天子教导他,无论是当官、带兵还是搞研究,学会并且具备发现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无论做什么都事半功倍。 想搞研究,那就高效率把本职工作做完,若连本职工作都无法高效率完成,又如何进行发明创造? 天子的教诲,宇文觉得还是很有道理的。 宇文年纪还很小的时候父亲宇文亮去世,没几年长兄宇文明也去世,所以宇文在皇宫里和堂侄们一起读书,一起玩耍,名为堂兄的天子,实际上扮演着父亲的角色。 时不时的教诲,为宇文指明人生的方向。 对于宇文而言,天子就是他的指南针,按着天子的要求去做,就肯定是对的。 宇文来到一段铺设好的铁路边,看着来回奔波、忙着运输建材的小火车,看着宛若蚂蚁般忙碌的工人,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然后掏出笔记本,开始记录心得。 自古以来,官府进行大小工程的建设,都要征发百姓服劳役,到工地上干活,这种做法对于朝廷来说很省钱粮,可一旦操作不当,会耽误农时。 若官吏不顾百姓死活,为了赶工期加大劳动量,很容易导致服劳役百姓大量伤亡,进而导致百姓家破人亡。 所以,大型工程的建设不能太频繁,否则就是不恤民力,很容易激发民变。 然而,如今随着火车的出现,朝廷和地方对于修建铁路的需求十分强烈,但修建一条铁路动辄两三年,官府不可能长期征发百姓服劳役修铁路。 加上铁路的建设和修建一般的土路不同,无论是架桥还是开山,技术含量很高,一般百姓和工匠根本就无法参与核心施工,所以,朝廷开始采取一种新政策。 建立“官督商办”的建筑施工公司,专门承接铁路、河堤、桥梁、大型建筑的修建工程。 这种建筑施工公司,有“专业”的建筑施工队伍,运用先进机械和建筑、施工技术进行各项工程的核心施工,当地百姓不需要长期在工地服劳役。 这些“专业”的施工队伍,甚至能承担整个工程的建设任务,不需要官府征发百姓到工地服劳役,不会耽误农时。 当然,百姓必须为此缴纳免(劳)役钱。 如此制度,已近在试行,效果不错,秦兰铁路的建设就引入了这种制度,如今算是“实习期”,观察使宇文的任务之一,就是观察承建公司的施工队伍其‘专业性’如何。 这种技术性很强的工作,对于他来说难度不小。 因为,他真不太懂那些新式施工技术。 所以,“实习报告”可不好写。 第五百七十七章 温度 浓烟缭绕中,巨大的炼铁炉,温度很高,炉体散发着热气,即便离得大老远,邵王宇文也能感受到热浪迎面扑来,他有些担心的看着这个庞然大物,担心工人若操作不当导致这炼铁炉发生爆炸。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但是,就这么畏畏缩缩不敢靠近,也太丢人现眼了。 宇文按捺心中不安,在官吏的陪伴下,慢慢靠近炼铁炉,不过却在一处高台上停下。 宇文可以不怕死,陪同官员可不敢拿这位的安全开玩笑,虽然炼铁炉很安全,但凡事就怕万一,所以,大家护着这位现场视察的藩王,待在安全区边缘观看炼铁过程。 这是采用大冶制铁所最新冶炼技术建造的新式炼铁炉,在原料充足的情况下,一座炼铁炉日产量(熟铁)约四千斤,出炉后的熟铁经过数十道工艺,在铁轨工场制作成铁轨或道钉,用于修建秦兰铁路。 宇文看过这种炼铁炉的技术资料,却看不太懂,如今现场观摩,于是不耻下问,拿着炼铁流程示意图,向技术员们请教起来。 技术员们哪里敢嘲笑这位藩王什么都不懂,考虑到对方大概只是随口问问,所以他们尽可能用简单明了的词汇,向对方介绍这种新式炼铁炉。 炼铁的原理很简单,把铁矿石放入炉子里加热,将其熔化,熔化的铁和杂质分离后离开炉子,冷却后就是铁。 铁分生铁、熟铁,生铁比较脆,熔化的生铁如水一般,可以浇铸到各类模范里成形,是为铸造; 熟铁比较韧,熔化的熟铁很粘稠,不像水更像糊,所以无法铸造,只能锻造。 炼铁的要点之一,就是要保证炼铁炉内炉温尽可能的高,为此,烧的燃料要“猛”,还得不断鼓风,让炉火烧得更旺。 燃料、鼓风,新式炼铁炉就在这两点上做文章。 首先是燃料,经过近三十年的发展,炼铁的燃料从木炭演变为焦炭,如今变成了“煤气”,所以,这种新式炼铁高炉烧的不是固体燃料,而是气体燃料。 煤气燃烧的温度很高,比木木炭和焦炭都要高,所以能够进一步提升炉温。 因此,新式炼铁炉必须配备煤气发生炉,以煤作原料产生煤气。 其次是鼓风,如果鼓入炉膛的风是冷风,那么冷风就会降低炉温,所以需要对鼓进炉子里的空气进行预热,也就是要把热风鼓进炉子里。 新式炼铁炉,用的是蒸汽机驱动的新式鼓风机,风量大不说,还让空气和煤气混合,经过预热,进入蓄热室。 所谓蓄热室,可以看做两头通风(交替切换风道)的高温烘箱,由炼铁炉自身排放的高温废气加热,可以让经过炉体的空气和煤气混合气体进一步升温到数百度。 这样的灼热混合气体进入炼铁炉内燃烧,可以有效确保炉内高温。 高温有多少?稳稳保持在一千五百度以上。 铁矿石在这种炼铁炉里,很快便熔化,经过各种除杂工艺,变成铁水从炉口流出去。 宇文听到这里,发问:“一千五百度以上..你们如何知道炉内温度有多少?一般的温度计,根本就受不了那么高的温度。” 一名技术员回答:“回大王,新式炼铁炉用的是热电温度计,能耐高温。” “寡人知道,就是这热点温度计的测温原理有些复杂....” “大王,热电温度计的原理大致如下:由两种导体构成的棒状回路,若两端出现温度差,其回路内就会产生电流...” “回路两端温差越大,电流越强,于是可以根据电流的强弱,判断受热端温度的高低。” “所以,用耐热合金制作的热电温度计,透过炉壁进入炉内,工人们在外面看电流表,看指针所指刻度对应的温度,就能知道炉内的炉温有多少。” “当然,原理很简单,要实现起来却不简单....” “温”字,是天子名讳,按说要避讳,用别的字替代,但这个字确实难替代,所以朝廷对于“温”在工业、科学技术上的使用不做限制,故而宇文和技术员才能大大咧咧的说“气温”、“炉温”。 这样的解释简单易懂,宇文点点头,又问:“炉温达到一千五百度以上,这不是可以炼钢了?” 那技术员回答:“大王说的是,这种炼铁炉,实际上就是炼钢炉,因为炉温足够高,只要控制好铁水含碳量,就能炼出钢。” “按照如今的研究结果,生铁和熟铁的区别在于“含碳量”:含碳量大于百分之二的铁就是生铁,含碳量小于千分之二的铁就是熟铁。” “而含碳量在千分之二到百分之二之间的铁,就是钢。” “所以,炼铁时,控制好含碳量,尽可能除去其他杂质,就能得到想要的生铁、熟铁还有钢。” “生铁、熟铁的冶炼相对容易,至于炼钢,难度颇大,细细说起来,几日都说不完。” 按照技术员的介绍,新式炼铁(钢)炉,要针对所用的铁矿石进行“优化”,因为铁矿石分“酸性”和“碱性”,那于是炼铁(钢)炉的内壁耐火砖就得用不同的材料制作,以便“属性相克”。 与此同时,还得调配对应的“助熔剂”、“造渣剂”,将炉内杂质和铁水分离。 若炉膛内衬及药剂的“属性”不对,即便炼出钢,这种钢也会发脆。 譬如大冶铁矿,出产的铁矿石,需要用碱性炉来冶炼,只有这样,炼出来的钢才是好钢,而同样的炼铁(钢)炉在利国制铁所、舞阳制铁所使用,必须针对当地的铁矿石“属性”进行“优化”。 现在,眼前这座炼铁炉,因为还没有对当地出产铁矿石进行“优化”,所以目前只能炼生铁、熟铁。 听到这里,宇文再次看向炼铁炉。 这处铁冶,有三座新式炼铁炉(每座炉日产量约为四千斤),昼夜不停、轮流冶炼,为铁轨工场提供铁料。 而工场生产出的铁轨,供应该地区路段的铁路修建工程。 一般而言,一里长的铁路耗铁量为六万斤,这里的铁轨工场,在拼命提供“养料”,促进分段铁路的“缓慢生长”。 从兰州金城到秦州上封,有数个类似的铁冶用新式炼铁炉炼铁,加上配套的铁轨工场,每日吞食大量铁矿石和煤炭,日夜不停为铁路建设工地提供铁轨、道钉。 加上各类蒸汽机械、工地小火车对煤炭的需求,极大刺激了沿线地区的煤矿开采、运输业,连带着让货运车队(马车)忙得不可开交。 铺设铁轨需要枕木,需要碎石做路基,修筑铁路桥时也要大量石块,所以伐木场、采石场的生意愈发红火,木材商人开始活跃。 铁路沿线各地百姓,纷纷向施工队伍出售粮食、禽畜、蔬菜,或者接受雇佣,到工地干活,最简单的砸石子(把大块石头砸成小石头),连妇孺都能做。 又有许多青壮趁着农闲到铁冶、铁轨工场务工,还有大量小商小贩在建筑工地做起了小买卖。 可以说,铁路的修建,带动了沿线地区百业发展,许多人从中获得了好处。 一条五百余里长的秦兰铁路,即便尚处于施工阶段,就已经带动了沿线地区的人气和经济,宇文不敢想象,等铁路建成通车后,沿线地区的“温度”,会升高到什么程度。 第五百七十八章 巨兽 中午,大冶地区浓烟滚滚,无数烟囱冒出的黑烟聚集成云,使得太阳黯淡无光,半山腰,登高远眺的皇子宇文维新,看着浓烟环绕之中闪烁着火光的大冶地区,看着其中那一个个庞大的身影,无法形容自己此时此刻的感觉。m.x23us.com 他仿佛置身于小说中的世界。 妖雾弥漫的群山之中,栖息着一头巨大的洪荒巨兽,这巨兽正在沉睡,不知不觉中吸天地之灵气、取日月之精华纳于己身。 它的头颅,枕靠在山峰上,巨大的重量,压得山峰咯吱作响; 它的脖子,依靠在山坡上,粗硕的黑色血管浮现表皮,一股股黑色血流在血管中流动; 它的身躯,压在大地上,挡住了田野,挡住了沟壑,遍布全身的凸起,是一个个鳞片,还有一根根棘刺; 鳞片和棘刺之间的缝隙里,有大量火光闪烁,那是巨兽体内的烈焰正在熊熊燃烧。 跃动的火苗遍布全身,而其脊背上为火光环绕的七根巨刺,仿佛即将化作利刃,刺透长空。 沉睡中的巨兽,发出雷鸣般的鼾声,鼾声传到数十里外,飞禽走兽都不敢近前。 就在巨兽身边的宇文维新,甚至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说话声大一些的话,就会惊醒这头巨兽。 它会如那鲲鹏一般,展开遮天蔽日的翅膀,扶摇直上九天么? 宇文维新收回思绪,看向山下大冶制铁所,看着那七座巨大的炼铁高炉。 以新式冶炼原理设计、建造的巨型炼铁高炉,炉体宛若山丘,其尺寸是如此巨大,以至于要在炉身外箍上铁架进行加强。 这种巨型炼铁高炉,单炉日产铁十万斤,一旦点火终日不熄,一年至少可以运行八个月(累计),年产铁两千四百万斤。 单炉年产铁两千四百万斤,这是什么概念? 就在去年,产铁量天下第一的大冶制铁所,全年的铁产量也就比这个数字高一些。 有如此惊人的突破,得益于去年年底实现了关键技术的突破,随后,巨型炼铁高炉在大冶动工建设,共计七座,其中一、二号高炉已经建成投产,点火十二日。 三、四号高炉这两日点火,五、六号高炉刚刚建好,七号高炉即将完工。 每座高炉耗资数十万贯,造价不菲,而投产之后,其产量累计起来十分惊人:七座炼铁高炉,累计年产量为一亿六千八百万斤。 这又是一个让人听了不敢相信的数字,如今却即将成为现实,担任观察使到大冶巡视的皇子宇文维新,看着硕大的炼铁高炉,艰难的咽下口水,问陪同参观的官员: “这高炉...得消耗多少矿石,消耗多少燃料?” “回大王,通常而言,普通铁矿的含铁量,在三成左右,若有五成,便是富矿,大冶铁矿石含铁量在五成左右,下官便以此推算。” “要炼出一斤铁,需要两斤矿,而要熔化一斤矿,就要三斤木炭,当然,如今用煤炭(焦炭),从宽了计,等同于熔一斤铁矿要两斤煤炭,毕竟煤炭热值高...” “这高炉烧的是煤气,且不计制作成煤气的损耗,依旧以一斤矿消耗两斤煤计,那么...” “单座高炉日产铁十万斤,所以日消耗铁矿石二十万斤,消耗煤炭四十万斤。” “若以七座高炉全年(八个月)的消耗来看,就是消耗铁矿石三亿三千六百万斤,消耗煤炭六亿七千两百万斤。” 宇文维新听到这个数字,不知该说什么,这种以“亿”做单位的铁产量和原料消耗量,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范围。 父亲让他到大冶走一圈,一开始他还觉得无聊,现在身处大冶,看着眼前这个巨兽,他终于明白父亲的用意何在。 眼下,有识之士都会意识到铁路、火车的好处,可要修建铁路就得有足够的铁料制作铁轨、道钉,然而,一里铁路就要消耗铁料六万斤。 从长安到洛阳,官道长度有七百余里,若要修铁路,长度应该差不多,那就意味着要修这条铁路,至少耗铁四千二百万斤,接近去年大冶、利国、舞阳三大制铁所合在一起的年度铁产量。 所以,铁不够,铁路就修不快。 然而,从明年起,这个问题不再是大问题了。 年轻的宇文维新不过二十出头,他不像几位兄长那样生于西阳、长于西阳,所以对于大冶没什么直观的印象。 现在,宛若巨兽的大冶,在宇文维新脑海里留下深深的烙印。 七座炼铁高炉,累计年产量为一亿六千八百万斤,加上现有高炉的产量,差不多有两亿斤,宇文维新去年秋天时,还听父亲闲谈时提起,说争取未来五年,让大冶制铁所的年产量达到四千万斤。 结果还不到两年,直接就翻了几倍,这是不是骗人的啊.... 宇文维新如是想,看着眼前的浓烟滚滚,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一旁,陪同皇子公干的杨济,看着眼前的七座高炉,心中也是吃惊不小。 他记得,在大明的时代,一座常见的炼铁高炉,正常运行时,一天(昼夜)十二时,每时都要出铁一版,一昼夜出铁十二版,每版十钧,累计一百二十钧。 一钧等于三十斤,也就是说,崇祯年间的炼铁高炉,单炉铁产量是三千六百斤。 现在,周国的新式高炉(常规尺寸),日产铁约四千斤,比如现在正在修建的秦兰铁路、关中铁路,其沿途几个铁冶,单座高炉的日产量就是四千斤。 所以杨济判断,这个时代的铁冶平均水平,仅以单座高炉的日产量计,和大明崇祯年间的铁冶水平差不多。 两个时代之间,可是差了一千年。 当然,考虑到火轮船、电报、火车,这不算什么。 但是,杨济没有想到的是,现在,居然有单炉日产量十万斤的“巨兽”出现。 而这样的巨型炼铁高炉,本来可以早几年就有的,之所以拖延到今年,完全是因为落后的采矿水平限制。 大冶制铁所这七座巨型炼铁高炉,单从建筑难度来说,并不算太难,杨济觉得即便是在大明的时代,也能修起这么大的高炉,但问题是限制太多了。 道理很简单,炉子越大,需要的通风量就越大,大明的时代,给高炉鼓风靠人力或者水排,根本就不足以给如此巨大的高炉通风。 硬要上马巨型高炉的结果,就是高炉内温度上去不,甚至连过半的铁矿石都熔不掉。 其次,高炉的炼铁量越大,消耗的铁矿石和燃料就越大,日产铁十万斤的高炉,要堆积多少铁矿石、木炭或者煤炭才能喂饱? 通风的问题,在这个时代已经解决,但是煤炭、铁矿石依旧靠人力来开采,开采量较低,根本就撑不起巨型炼铁高炉的巨大消耗。 一个矿工,平均每日开采的铁矿石是十斤,平每日开采的煤矿均是二十斤左右,面对宛若饕的巨型高炉,这样的开采效率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所以,巨型高炉不是没办法修建,却受限于原料、燃料不足,导致建起来没什么用。 但是,去年年底,采矿技术出现突破,因为猛炸药、烈炸药的产量大增,所以“爆破采矿”的技术实用化,极大提升了采矿效率。 其次,蒸汽动力的辅助采矿机械出现,可以协助矿工采矿,节省时间、人力,提升采矿效率。 所以,当采矿由人力采矿改良为机械(炸药)辅助之后,一个矿工的每日平均采矿量翻了数倍甚至十余倍,煤炭、铁矿石的开采量暴涨。 最后,制作耐火砖的工艺改良,使得巨型炼铁高炉的内衬寿命得到保证,降低运行成本,降低炉体崩溃危险。 正是有了这样的底气,政事堂诸公才最终下了决心,为大冶制铁所募集资金,新建七座巨型炼铁高炉。 与此同时,舞阳制铁所、利国制铁所也在筹建巨型炼铁高炉,再过几年,周国的铁产量,怕是要以十亿斤计。 由此,杨济可以作出判断,周国的铁冶水平(包括铁产量),已经超过了大明,至于将来会达到什么高度,他无法想象。 第五百七十九章 童工 华州,某山边采石场内,有许多男女老少分散在各处,拿着铁锤砸石子,青壮们抡起大铁锤,将酒坛大小的石头砸碎,妇孺们拿着小铁锤,将拳头大小的石头砸碎。 敲碎后的小石子放到箩筐里,交给工头,可以按重量算钱,这样的活没有什么难度,又是“计件”,虽然工钱微薄,但总归是挣钱的活计,所以附近村落的村民趁着有空,携家带口到采石场砸石子。 身着便服的宇文温,在便装侍卫的陪同下视察采石场,他看着不远处两个小小的身影,得停下脚步。 这是一对年幼的姊弟,姊姊年纪大概**岁,弟弟年纪大概五六岁,面有菜色,穿着草鞋以及满是补丁的衣裤,蹲在地上,拿着小锤子砸石子,旁边放着一个箩筐。 砸拳头大小的石头时,为了防止铁锤砸下时石头被砸得乱蹦,需要用长条物体围成圈圈,然后把石头放在皮带圈中间,用锤子砸。 这对姊弟,和其他许多人一般,用的是草编的圈圈,一双脏兮兮的手和脚,加上瘦弱的身影,让人看了只觉得心酸。 宇文温知道自己不是什么神仙,没办法在短短二十年时间里,让天下百姓都过上好日子,无法让人人吃饱饭,着袜子穿布鞋、每旬换一件新衣服,每月吃一顿肉。 关中的华州,有大把生活拮据的百姓,为了赚取微薄的工钱,想办法务工挣钱,这就包括全家上阵到采石场砸石子,那么,其他地方普通百姓的生活水平可想而知。 大概也就是混个温饱而已。 繁华的长安、洛阳、邺城、晋阳等大都会,是朝廷的脸面,是光鲜亮丽的皮毛,在江河里喷着浓烟穿梭的火轮船,在铁路上疾驰而过的火车,是震撼人心的美妙场景。 但是,还有许多百姓,一日两餐都吃不饱,一家人很难做到一年换一身新衣。 说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也不为过。 所以,宇文温时常提醒自己,不能沉浸在所谓“盛世”的吹捧之中,以至于得意忘形、自我感觉良好,忘了本心:无论如何,都要尽可能让更多的百姓从社会发展中获得好处。 宇文温将视线从这对姊弟身上挪开,环顾四周。 有许多瘦小的身影在采石场里晃动,这些都是随着父母到采石场砸石头挣钱的儿童,可以说是变相的童工。 在后世,雇佣童工的行为是违法的,雇主是要遭到舆论谴责的。 宇文温干咳一声,将视线转到采石场一隅正在运行的蒸汽破碎机。 这是新型的颚式破碎机,由动颚和静颚两块颚板组成破碎腔,模拟动物的两颚运动,将投入机器的大石头“咬烂嚼碎”,碎石效率比起人力碎石的效率高许多。 宇文温所在这座采石场,为建设中的关中铁路供应大量碎石,因为铁路路基需要铺设大量碎石,所以对碎石的需求量很大,采用了蒸汽颚式破碎机的采石场,其产量才能满足这种巨大的需求。 从生产效率上来说,完全用机械碎石的采石场,产量是最高的,但官府特意限制沿线各采石场颚式破碎机的数量,为的是让采石场不得不雇佣百姓来人力碎石。 尽可能让关中铁路的修建工程,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让百姓有机会受雇佣,靠出售劳动力换取工钱,哪怕这工钱微薄,总比没有要好。 所以,先进的机械要用,但不能完全取代人力。 以修铁路为契机,让更多的人从中获利,哪怕“利”只是微薄的工钱也好过没有,这就是宇文温的构思和决定。 虽然各采石场内砸石头的人当中有许多儿童,也就是童工,看起来让人觉得有些心酸,但是,砸石子这种不是很危险的工作,用童工是可以的。 至于矿井等工作条件恶劣的行业,官府明令禁止用童工,不管实际执行情况如何,至少态度是很明确的。 宇文温不会为了道德上的洁白无瑕,就假惺惺的喊口号,却不解决实际问题。 这种只看道德不顾实际的行为,只会好心办坏事。 他“当年”看过报道,南亚某国,血汗工厂大量雇佣男女童工,这些童工在没有安全措施、条件极其恶劣的工作场所里,每天工作超过十小时,每周工作六天半,工资却很微薄。 无数童工被血汗工厂摧残,其中许多人甚至才五六岁,这些儿童没能享受美好的童年,却要到工厂做工,挣钱补贴家用。 如此残忍的行为被记者曝光,引来舆论的谴责,最后一些血汗工厂迫于压力,辞退童工,雇佣成年人。 世界各国的人们,看了这个新闻消息,为该国部分儿童摆脱奴役而感到高兴,捍卫儿童利益的人们为此欢呼雀跃,人道主义在这一刻绽放出闪耀的光辉。 雇佣童工,是人性(资本)之恶,打击雇佣童工的现象和行为,是理所当然的。 那么,那些离开工厂的男女童工们,接下来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呢? 许多儿童没有回到学校,没有在明亮的教室里读书,这是因为他们家境贫寒,不要说缴纳学费,甚至自己的存在也是家庭的负担,于是... 许多女孩沦为雏妓,或者和男孩一样,变成沿街乞讨的乞丐,这些孩子们的境遇,比起之前更惨了。 为什么会这样? 道理很简单,血汗工厂雇佣童工确实不对,但到血汗工厂当童工,是许多穷苦家庭儿童唯一能“正当”挣钱的机会,这个机会没了,就只能沦落为雏妓、乞丐。 而不是许多人想的,可以回学校读书。 记者曝光童工的悲惨遭遇,其行为没错,舆论声讨血汗工厂也没有错,但事情演变的后果,就是这些童工的境遇更惨。 在这件事中孰是孰非,众说纷纭,宇文温觉得,解决一件事情,不能光从道德上“嘴炮”,否则只会好心办坏事。 对于家境贫困的父母来说,儿女多了就是负担,儿子还好,长大了有用,女儿就是赔钱货,所以一旦手头紧张,首先倒霉的就是女儿。 甚至有些地方还有溺死女婴的行为,而父母一旦手头周转不过来,卖儿子也不是不可能。 这种时候,说什么大道理是没有用的,因为贫穷才是问题的根源,单纯的禁止雇佣童工,只会让儿童更容易掉进更大的火坑。 宇文温觉得执政者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创造就业机会,至少让这些家庭养不活的孩子,有个向父母证明自己“有价值”的机会,可以减轻家庭负担。 为此,些许文人墨客的嘲讽,又算得了什么呢? 第五百八十章 改头换面 “三、二、一、起爆!” “轰~~~” 爆炸声中,山脚下一个宛若房屋大小的巨石为火光和浓烟笼罩,又有大量碎石飞溅,砸得四周地面“噼啪”作响。 待得烟雾散去,巨石的身影已经消失,原地只剩下无数大大小小的碎石。 头戴安全帽(藤盔)的工人们从躲避处现身,拿着各种工具向这堆碎石走去,穿着“劳保鞋”的脚踩在地面碎石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同样头戴安全帽的宇文温,从躲避处转出来,看着那堆碎石,又看看地面上那根残破的电线。 漆皮电线宛若一条死蛇瘫在地上,歪歪扭扭,不过收拾收拾还能用,就是短了一截。 电起爆当然要用电线,当年用于战场上的起爆装置,如今在严格管理下连同炸药一起开始进入民用领域(施工),开山炸石,发挥自己的力量。 宇文温将视线转到那堆碎石处,然后迈开脚步走上前。 采石场要把大小不一的石头弄成碎石,但要把一个宛若房屋大小的巨石弄碎可不容易,自古以来的办法就是利用热胀冷缩的原理,将巨石弄碎。 譬如方才这块巨石,被人从山上炸下来后,需要堆积大量干柴在石块底部,然后点起大火焙烧数日,烧得石头热乎乎的,然后泼冷水。 通体发烫的石头表面忽然遇冷,在热胀(内部)冷缩(外部)的作用下,很容易就分崩离析,类似厚壁玻璃杯装了热水后放在冰凉的桌面会爆裂一样。 可以说,这种办法十分有效,自古以来不仅采石场在用,开山修路时遇到绕不过去的巨石,也可以用这种办法来解决。 同理,在矿井里,也能用这种办法破碎矿层。 但是,这样的碎石方法很耗时间,而且焙烧石头需要收集大量的木柴等燃料,中间不能断,,一旦遇到雨天火也烧不久,只能等雨停了再开工。 在雨水多的夏秋季节,焙烧法碎石的限制颇多,如此一来,修路、采石的工期就会延长,即便天气晴朗,采石场的产量都难以提升。 然而现在不同了,有了猛炸药、烈炸药,开山炸石轻而易举(相对)。 可又有新的问题随之而来:如何尽快在巨石上钻洞,以便将炸药放进去? 若以传统的办法,就得靠人力用锤子、凿子在石头上凿出较深的洞眼,一旦石头质地坚硬,凿洞眼这项工作耗时也不少。 再有,若巨石被炸裂,很可能出现一些不大不小的石块,这些石块尺寸比破碎机能处理的最大尺寸还大许多,可若使用锤子砸,长条状的倒还好,团状的石块砸起来费时费力。 若动用炸药,太浪费,那么,该怎么办? 宇文温走到碎石堆边,看着工人们对几个大如牛的大块石头进行后续处理。 一辆推车上,装着一台机器,这机器有锅炉,工人正在烧煤,因为之前已经预热,所以蒸汽很快便供应上来,带动一台空气压缩机。 活塞式空气压缩机,就像一个高速打气的打气筒,向一个耐高压的气罐打气,而这个气罐是个存储压缩空气的储气罐,通过缠有铁丝网的杜仲胶管,和新式工具风钻连接。 当气罐内气压达到一定数值,压缩气体就能驱动风钻工作,而风钻的作用就是钻洞眼。 一名身强体壮的工人,手持长管状的风钻,在一块大石头上钻洞,低沉的呼啸声中,几个颇深的洞眼很快就被打出来。 又有一名工人,拿着另一种新式工具风钎,开始借助洞眼凿石头。 风钎又名风镐,同样是长管状,以压缩空气为动力,反复冲击其前端镐钎,借助风钻钻出的洞眼,对石块实行凿击,是新式破碎工具。 “突突”声中,大如牛的石块颤抖着,很快便有裂缝在洞眼处产生,工人用风镐陆续在几个洞眼里“凿”,很快就把石块凿得四分五裂。 空气压缩机轰鸣着,向储气罐打气,因为气罐里的压缩空气消耗了许多,所以需要等气罐“充气”完毕,才能使用风钻、风镐进行下一轮工作。 有青壮推着车、挑着箩筐过来,将已经被击碎的石块装车运走,其他工人围着另外几块大如牛的石块,开始琢磨要在哪里钻眼、凿击,能比较省时、省事的将其四分五裂。 宇文温看着眼前的工作场景,看看已经被“挖”掉四分之一的石山,十分满意。 新式工具风镐、风钻,让采石场的工作效率大幅增加,开山的时候,靠风钻钻出足够深的洞眼,埋设炸药,然后将石头炸下山。 滚落山脚的石块,如果体积过于巨大,那就再钻出几个洞眼,用炸药炸裂。 剩下的石块,若还有较大、无法用破碎机处理的,就用风镐将其凿碎成几块小的,然后送入破碎机,或者人工敲碎。 这样的工作流程,也适用于矿山,譬如煤矿、铁矿的开采,使得煤炭、铁矿石的开采速度快速提升,矿工们的每日开采量,在新式工具的帮助下,翻了数倍甚至十余倍。 也正是因为采矿技术的突破,才有了大冶制铁所那日产十万斤巨型炼铁高炉的出现。 这种以压缩空气为动力的新式工具,于去年年底实用化,但对于宇文温来说,以压缩空气为动力的工具并不陌生:其来源,就是当年的气铳。 以压缩空气为动力、推动弹丸形成杀伤的气铳,曾经是宇文温手中最厉害的武器之一,在火铳还没出现的时候,就已经具备连发功能。 却随着战争的结束,没了用武之地。 曾经用于杀人的气铳,随着火药兵器的成熟,渐渐失去了批量装备的意义,但是,伴随着气铳发展起来的压缩空气技术却不会过时。 随着蒸汽机技术的成熟,机械打气机的“打气能力”越来越强,演变为空气压缩机,随着压缩空气的气压越来越高,以其为动力的新式工具自然就会出现。 于去年年底实用化的风镐、风钻,很快便在大型矿山、采石场和施工工地普及,矿石采集、施工速度的加快,让社会发展的速度,不知不觉间也加快了。 宇文温看着繁忙的采石场,看看忙着砸石子的男女老少、“咀嚼”石块的破碎机,看着一辆辆满载碎石的马车,又看看远处地平线上那繁忙的铁路建设工地,长舒一口气。 关中铁路一期路段,在无数人的努力下,就要提前合拢了! 第五百八十一章 降价 傍晚,忙了一天的宇文温吃完晚饭,闲来无事,在书房摆弄起一个装置,这装置有些特别,可以产生高频震动并且维持一段时间,所以有个名字,叫做振动棒。x23us.com 振动棒,在后世是两类产品的名称,宇文温手中的这玩意,是工业振动棒的模型(原理展示机),以压缩空气为动力。 至于另一种振动棒... 宇文温认为那真是“奇技淫巧”,不在考虑范围内。 压缩空气驱动的振动棒,在工程建设上很有用处,尤其是在使用混凝土浇筑构件时,为了将混凝土中的气泡尽可能赶出来,使混凝土密实结合,可以依靠振动棒达到目的。 历经三十余年的发展,水泥工业及其运用技术(混凝土)已经十分成熟,随着越来越多的建筑工程使用水泥,类似于振动棒这样的新式工具也有了用武之地。 水泥、砖、石等建筑材料的应用范围越来越广,木材在建筑结构中所占比例下降,带来的影响就是火灾几率降低,而日常维护中更换的木料同样少了许多。 这是技术进步引发的涟漪,影响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但说到影响,有一种东西的影响更大。 带着资料入内的张丽华,向宇文温谈起长安煤价的走势,她负责皇室的煤炭产业(管账),所以这话题谈起来再合适不过。 前几日,关中铁路一期路段(东段)建成并且试通车,昨日到今日上午,有二十列运煤货车顺利从渭口抵达长安,于是长安煤价随之下降。 自今年年初以来到今日,长安煤价已经降了三成,这可是一个不得了的降幅。 张丽华对此进行介绍:“煤价下跌,原因有三,其一,就是新式采煤技术的出现,使得河东地区煤产量大幅增加,而供应市场的煤炭增加,自然会导致煤价下跌。” “其次,关中铁路通车,从渭口到长安的货运运输量必然大幅增加,所以堆积在渭口港的河东煤能够更快运抵长安,这也造成市场供应充足,导致煤价下跌。” “其三,就是关中铁路通车,而铁路运输的成本极低,不仅低过马车运输,还比漕运便宜。” “所以,铁路运输是造成长安煤价下跌的主要原因,这还只是开始,随着关中铁路试运行结束、货运正式开始,长安煤价还会继续下跌...” 张丽华又拿出一份资料,开始介绍因为煤价下跌,给长安物价带来的影响。 经过二十年的发展,煤炭已经替代木柴、木炭,成为长安城内居民日常生活中的主要燃料,蜂窝煤、煤球已经走进千家万户,所以,当煤价明显下跌时,百姓的生活成本也“降价”了。 已经遍布长安城的熟水铺,为居民提供大量开水、热水、茶水,因为烧水锅炉烧的是煤,而煤价下跌,所以,熟水铺的水降价了。 同理,各茶肆、食肆的茶水价格下降,根据有司的调查结果显示,熟水铺、茶肆的销售额,从总体而言同比去年增长了大概两成。 而提供早餐(朝食)的小食肆,因为燃料煤的降价,各种食物的价格也下调。 由此带来的影响,就是在各作坊、工场“做工”的人们,更倾向于上班路上买早餐,而不是自己在家煮,这样的变化,也开始在普通居民家庭出现。 因为燃料降价,使得小食肆的成本更降低,许多店家的营业时间,由早上延长到午后,而小食肆乃至摊贩的数量明显增加。 这就意味着,许多务工家庭有能力保证一日三餐。 自古以来,一日两餐(朝食、夕食)是平民百姓的用餐习惯,可现在,因为食肆里各类食品的价格低廉,许多家庭可以在朝食和夕食之间加一顿午餐。 朝食和午餐,全都通过在食肆或者摊贩那里购买食品解决,等到了傍晚,再在家里自己准备夕食。 此为普通民生,而有钱人家,因为煤价下跌,所以使用“空调”、风扇的成本下降,今年入夏以来,“空调”、风扇的“装机量”,同比去年增加了大概三成。 这种情况,只是煤价下跌后带来的影响之一(生活成本下降),张丽华以此为例,是要从一个侧面(煤价)向宇文温说明铁路通车后,给长安城内居民带来的影响。 铁路运输,使得陆运的运力大增而成本却大幅降低,不仅煤是这样,其他货物、商品亦是如此。 百姓的生活成本下降,而就业机会(工场、作坊大量招工)增加,使得务工家庭的收入增加,于是有了余钱进行适当消费,连带着餐饮业甚至娱乐业兴旺起来。 这就是铁路带来的变化,如今还只是开始。 说到这里,张丽华感慨:“铁路真是好东西,就是贵。” “贵不要紧,物有所值就行,等火车跑起来,靠着收益,慢慢的就能把钱赚回来嘛。”宇文温笑道,将资料放下,淡定的喝茶。 “可铁路真的贵呀...”张丽华坐到宇文温身边,为他斟茶,“为了体恤民力,修铁路以花钱雇佣劳力为主,雇佣施工队,雇佣百姓,花大价钱买原料,花掉的钱,都以百万贯计....” “虽说这些费用,有海贸赚回来的黄金白银托底,可是,可是...” 张丽华大概知道这条关中铁路(东段)修得这么快的背后,朝廷为此付出了多少真金白银,其实她觉得大可不必如此,但又怕抱怨多了宇文温不高兴。 “海贸赚回来的黄金白银,存在库房里,能下蛋么?”宇文温反问,不等对方回答,又问:“拿去打造首饰,又能带来几分收益?我们需要这玩意装扮门面?” “你也知道,钱得流通起来,才能创造更多的利润,黄金白银得用起来,才能证明它们的价值,可是用法有讲究。” “若是直接拿来买东西,譬如买奢侈品,反倒无法创造太多的利润,你说这是为什么?” 张丽华想了想,答道:“商家收了黄金白银,恐怕不会再轻易将其用出去,只会存着,所以,黄金白银的流通戛然而止,无法创造太多利润...“ 宇文温点点头:“对,但是用来买名为‘基础建设’的商品,那就不同了。” “花出去的黄金白银,变成铁路,还有在上面奔跑的列车,当火车汽笛响起来的时候,财富就随之滚滚而来。” “低廉的运输成本,使得铁路沿途地区的各类物资降价,百姓生活成本下降,能消费更多的商品,进而促进工商业发展,这样的收益,直接用黄金白银可买不来。” 说到这里,宇文温摩挲着张丽华光滑的面颊,叹道:“再说,不要以为手上黄金白银多了是好事,一旦操作不当,导致通货膨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五百八十二章 福兮祸所伏 库房里,一根根银条码成银墙,在烛光的照耀下,闪烁着耀眼的白光,宇文温看着这银灿灿的银墙,眼睛一花,仿佛看到了美好的未来。x23us.com 随着海贸大兴,大量倭国以及美洲白银流入中原,这让银储量贫乏的中原开始流通白银,随着民间对白银的接受程度越来越高,朝廷的货币单位,出现了“两”。 白银正式成为货币,因为输入中原的白银越来越多,出现了“物贵银贱”的现象,于是通货膨胀开始,物价明显上涨(以银价为参照)。 而越来越繁荣的经济,使得朝廷对于白银的需求越来越大,于是税制改革开始,百姓缴纳的赋税,由实物变成货币(白银)。 农民之前缴纳的赋税,为粮食、布帛、丝麻等实物,改制后,必须自己想办法将实物售卖,换得白银,上缴官府。 与此同时,身庸(免役钱)也得用白银而不是铜钱来缴纳。 在州县层面,田赋、劳役以及其他杂征总(编)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按亩折算缴纳。 这样大大简化了税制,方便征收税款,同时使地方官员难于作弊,进而增加财政收入。 所以,新法名为“一条编法”,又名“一条鞭法”。 税制改革,起初带来了不错的效果,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其弊端造成的负面影响也越来越大。 田赋折价(钱)的做法,其实在以前就出现过,南朝建康朝廷,某些时候会要求百姓缴纳赋税时,把一部分实物(粮食、布帛)折价为铜钱再上缴,而铜钱还得是好钱。 然而,普通百姓很难获得好钱,所以将粮食、布帛变卖之后,还得用所得劣钱,去奸商那里换好钱,只有这样才能缴税。 于是,百姓受到的剥削翻了几倍,可能本来缴纳二石粮食就行,实际上却等同于要缴纳六石才能达到官府的要求。 同理,一条鞭法加重了百姓的负担,而对于内陆地区的百姓而言,因为获取白银的途径很少,所以到了秋天收获时,为了及时向官府缴纳白银,不得不忍受奸商或者官商的盘剥。 可能农户本来缴纳二石粮食就行,当一条鞭法施行之后,在贪官污吏还有奸商的盘剥下,农户等同于要缴纳八石的粮食,等同于被敲骨吸髓。 丰收之年,农民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一旦粮食歉收,或者遇到天灾,日子就过不下去,大量农民破产,或者变成流民。 与此同时,随着海贸大兴,东南沿海地区因为“出口导向”,于是纷纷“改稻种桑”,不再种植粮食,而是种植桑、棉等经济作物,用钱买外地运来的粮食。 于是,东南地区的粮食产量逐年下滑,而大量涌入的白银,却开始渐渐退出流通领域。 原因很简单:劣币驱逐良币。 好铜钱被人窖藏,市面上流通的都是劣质铜钱,当白银进入中原,白银就是好钱,而铜钱就是劣钱,于是大量白银被人窖藏,退出流通。 然而“银本位”一旦出现,就没法改了。 习惯了白银作为货币的百姓和朝廷,已经离不开白银,但因为中原的白银产量很低,所以极度依赖海外白银的输入。 所幸,海外白银的输入量很大,即便很多白银到了中原后被窖藏,剩下的白银,依旧能勉强撑起货币的职责。 结果,皇上落水着凉,染病不治,皇弟即位,改元崇祯。 宇文温揉了揉眼睛,转回一旁的胡床坐下,端起茶杯喝了几口茶,再次看向白花花的银墙。 崇祯年间,海外发生了两件大事,其一,日本的德川幕府锁国,输入中原的日本白银大幅减少。 其二,菲律宾的西班牙殖民者,在马尼拉对华人进行了血腥大屠杀,输入中原的美洲白银几乎是瞬间归零。 日本白银、美洲白银是中原白银的主要来源,当这两个来源忽然中断,原本流通的白银瞬间短缺,造成通货紧缩,物价飞涨(以铜钱价格做参照)。 就在这时,罕见的天灾(旱灾、蝗灾)大面积爆发并持续多年,东北建虏做大,辽东局势糜烂。 粮食歉收,到处都缺粮,人们手上即便有白花花的银子,却买不到粮食,无论是乡下农民、城市手工业者,亦或是普通士兵,家中米缸渐渐露底。 朝廷税收渐渐枯竭,财政破产,不但无力赈灾,还长期拖欠军饷。 朝廷刮地三尺凑“辽饷”,却总也平定不了建虏,反倒逼反大量农民,于是在内忧外患之中,王朝轰然倒塌。 这就是宇文温所知道的历史,虽然明王朝的灭亡不能全赖在海外白银的头上,但不可否认的是,因为白银的大量输入中原,导致王朝经济结构出现一系列的变化。 由此埋下的隐患,加上意外(海外白银忽然锐减),是明朝财政破产的原因之一。 现在,海外白银开始流入中原,每年的数量都在快速增长,那么,再过得百来年,当“银本位”出现,赋税货币化的“一条鞭法”出现,“历史”会重演么? 宇文温挠了挠头,继续喝茶。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做海贸,好处大大的有,白花花的银子大规模流入中原,谁不喜欢?但欢喜之余,就得承受由此带来的一系列问题(通货膨胀等)。 这些问题,不是执政者装作看不见就不存在的。 宇文温当然“看”到了,可人的寿命是有限的。 人死如灯灭,他死后,子孙后代怎么“作死”,他都不可能阻止,所以数十年甚至一百年后可能发生的事,和他无关,他就算想管都管不了。 所以,想那么多有什么用? 宇文温起身,走到银墙前,探手将其中一根银条抽出,导致银墙结构被破坏。 “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银墙轰然倒塌,站在一旁的宦官快步上来,见天子点点头,赶紧收拾地面上散落的银条。 宇文温看着手中的银条,想到了很多。 发现问题却当做没看见,这算什么?辛辛苦苦三十多年积累下的成果、开创的局面,就不管不顾,某一天轰然倒塌? 好歹采取点措施,防止后人走歪路总可以吧? 再说,时代不同了。 宇文温觉得以史为鉴不能生搬硬套,不然就会变成刻舟求剑的笑话。 他努力了三十多年,使得蒸汽机、火轮船、电报、火车提前出现,开了个好头,没道理就这么放弃了。 宇文温掂了掂银条,随手往地上一扔,转身向外走去。 通货膨胀?且看俺老孙变化! 第五百八十三章 续约 上午,太极殿,高句丽使者正在陛见大周天子,面对至高无上的中原皇帝,使节匍匐在地,不住重申高句丽王维持两国和平的决心。m.x23us.com 担任通事的礼部官员,将其所说内容一段一段的翻译过来。 十年前,明德十一年春,周国和高句丽达成和约,随后停战,和约为期十年。 今年是明德二十一年,两国和约于今年年初到期。 这就意味着停战状态结束,周国可以发兵攻打高句丽,以周军如今的实力,高句丽军无法抵抗。 十年时间,周国的实力有了日新月异的变化,对此,高句丽一方多少有些了解,所以为了活命,从去年起,高句丽王就不断遣使来中原,请求延续和约。 折腾了大半年,如今终于折腾出了结果:和约延续,从明年开始,为期十年。 宇文温坐在御座上,看着阶下的高句丽使节,不发一言。 对于他来说,今日接见高句丽使节不过是走过场、说说场面话而已。 该谈的都谈了,该签的条约已经签了,周国使节会前往高句丽国都平壤,把这件事最后落实下来。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和约会持续十年,这期间若宇文温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么他就等不到汉四郡彻底收复的那一天了....么? 宇文温不这么觉得,因为只要再过两年就好。 辽东大开发,历时十年,总算是打开局面了,去年,辽东地区首次出现粮食盈余,这意味着,之前开垦的荒地,已经开始变成熟地,辽东地区的粮食产出,即将自给自足。 再过两年,余粮会更加充裕,届时,辽东本地出产的粮食,不仅能养活已经在辽东定居的移民们,还能养活纷至沓来的新移民们。 与此同时,辽东地区新开采煤矿、铁矿的产量已经明显增加,蒸汽机(主要是抽水机)的使用渐渐普及,火轮船航运已成规模。 若无意外,只要再过两年,辽东地区就能实现初步的“自负盈亏”。 届时,朝廷不再需要向辽东地区输送大量粮食、铁器,可以腾出手来,等灭掉高句丽之后,经营收复的汉四郡故地。 这需要等两年,只需要等两年,宇文温觉得自己为什么不能等? 俗话说得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闯辽东”的口号喊了多年,直到前年宇文温巡视辽东,而辽东地区的发展情况也确实不错,中原(主要是河北、青齐地区)百姓才总算是想通了。 去年一年,“闯辽东”的百姓,其人数同比前年增加了五成,越来越多的人满怀期待前往辽东地区开荒,要为自己和家人闯出一个新天地。 如果现在就打仗,刚开始爆发的“闯辽东”浪潮必然大受影响,而灭了高句丽,朝廷随后必然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财力来经营,还要维持规模不小的驻军。 这就会影响对辽东的物资支持,毕竟朝廷手中可用资源是有限的。 如果要兼顾两边,后果就是两边都做不好。 现在,辽东地区已经到了关键时刻,按照现在的势头,只要再等两、三年,朝廷就能以更高的效率、更低的成本,全力消化汉四郡故地。 两、三年时间,宇文温觉得自己等得起,若是中途“崩”了,自然有儿子继承他的遗志。 眼见着高句丽使节还在表情诚恳的诉说着,宇文温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这种列强欺负小国的感觉,还真是有些怪怪的.... 。。。。。。 “二郎,未来十年,朝廷都不会对高句丽用兵了么?” “你问这个做什么?” “朝廷不是都已经和高句丽续约了么?” “条约?条约就是一张纸,随时都可以撕毁。” “啊?那,那不是...那不是...呃...” “你是想说‘无耻’?” “不不,妾不是这个意思...妾是想说...那借款怎办?债主把欠债的弄死了,那债务怎么办?” “还有不动产作抵押嘛,你怕个什么?” 临近中午,散朝归来的宇文温,和皇后尉迟炽繁交谈,话题就是周国和高句丽续的十年和约。 这和约有些特别,除了列出许多苛刻的条件,迫使高句丽缴纳“岁币”之外,还有一项前所未有的条件,就是“借款”。 高句丽为了保住和平,面对周国提出的各种苛刻要求,只能在尽可能讨价还价后认下,其中就包括大幅增加煤炭、木材的供应(岁币的支付方式之一)。 但其朝廷财政收入微薄,急切间无法扩大矿井、伐木场的规模。 规模上不来,其产出就满足不了周国的要求,所以高句丽急需资金周转,扩大“生产”,用增加的产量来支付岁币,并且偿还债务。 于是,周国借钱给高句丽朝廷救急,而对方借的钱必须要分期偿还,如有拖欠,后果自负。 这种做法,类似于作坊主欠下债务,但营业所得不高,根本就还不起债,债主便再向对方借出资金,帮助对方扩大生产规模,增强其盈利能力,以便能够尽快还钱。 在民间,这种做法没问题,如今也很常见,可若是出现在两国关系之中,真的是古来罕有。 所以尉迟炽繁觉得好奇,她认为周国既然借钱给高句丽,那是不是意味着在对方还清债务之前,周国都不会发动战争。 对于这个疑问,宇文温回答:“我不是说了么,和约该撕毁就撕毁,若打起来,把债务人打死了,那不要紧,水以北、鸭绿水以南地区的肥沃土地、矿山,朝廷估价之后,就把一部分抵给银行做补偿。” 尉迟炽繁还是觉得奇怪:“啊,这样也行?” “怎么不行?” “这....”尉迟炽繁还是无法看透宇文温的意图。 因为,借钱给高句丽的“人”,不是周国朝廷,而是日兴昌等银行。 周国和高句丽延续和约,定下借款协议,这其中,周国朝廷只是作为见证人,周国日兴昌等银行是债权人,高句丽朝廷是债务人。 日兴昌等银行把钱借给高句丽,高句丽必须按照借款契约,按时偿还欠债。 若债务人赖账,见证人就要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现在,尉迟炽繁不明白宇文温为何要让银行参与到国家大事中来。 第五百八十四章 借钱 世上有很多事,不需要暴力一样能够解决,尉迟炽繁就听过宇文温的举例说明。m.x23us.com 譬如,某无良大户看中别人家的女儿,不是派人去抢,而是想办法让对方欠债,又无力偿还,对方走投无路之下,便只能把女儿卖给无良大户。 但尉迟炽繁觉得,周国实际上没必要和高句丽玩这一套,更别说“无良大户”一开始就打定主意杀人夺女,怎么还要向对方借钱? 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尉迟炽繁觉得,即便按照宇文温所说,若过两年开战,灭了高句丽,然后将一些山林、矿井抵押给之前借钱的银行,可银行要这些“不动产”有什么用? 若要开发,不划算,所以只能转卖给别人。 然而谁会来买? 她思来想去,想不明白,考虑到宇文温行事的一贯作风,她想到了一个可能:“难道是为了给银行拉业务?” 皇后开窍了,宇文温点点头:“没错,就是要给银行拉业务,你想想,在中原,银行、柜坊不可以放高利贷,可是放贷给外国,譬如高句丽,那利息可就..啧啧..” “你要知道,各家银行、大柜坊后面,都是权贵、官宦、豪商、大户,银行有业务,有钱赚,他们能不高兴么?” “朝廷为国内银行招揽业务,这有什么不对?朝廷通过银行,变相成为别国债主,更好吸别国的血,这有什么不对?” 尉迟炽繁争辩:“可你要吸的目标,没几年就要完蛋了呀?” “不不不,目标又不是一个,你想想看,高句丽向中原银行借钱周转,事情传到新罗、百济那里,两国君臣会怎么想?” 尉迟炽繁瞪大眼睛:“莫非...也来借钱?” “没错,借钱备战,如此一来,银行不就有新业务上门了?高句丽这种快要死的目标是小,一时半会死不掉的新罗和百济才是大目标。” 宇文温说到这里笑起来:“银行放贷盈利,放贷的目标里,国家可是最有钱的客户了。” “有官军坐镇,哪个国家敢借钱不还?他们还不起钱,没问题,拿税收来抵债。” 尉迟炽繁又有些吃惊:“税收?什么税收?那小国能有多少税收?总不能派税吏去收税吧?这成本怕是比收回来的税还要高。” 宇文温回答:“我说的是市舶税,只需要在海港蹲点就行,哪来多少成本?” “海贸大兴,海东诸国收市舶税可是收得乐呵呵的,如今,市舶税可是海东诸国越来越重要的财政收入,如果还不债,可以,把收的市舶税匀出来....他们敢不匀么?”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还不起钱就在国内加税,至于重重盘剥之下,百姓会不会揭竿而起,那是他们的事,和皇朝无关。” 说到这种话题,尉迟炽繁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日兴昌算是自家产业,赚钱总是好的,而各家银行由柜坊蜕变没几年,拿到大业务,当然也是好事。 她的疑惑已得到解答,没再问下去。 宇文温也点到而止,没有把更深层次的用意说出来。 通过银行强迫贷款,再让对方借贷还债,债越借越多,每年都在还债,却怎么都还不完,这就是西方列强进行资本输出的方式。 此为后话,如今不过小试牛刀。 最重要的是,要想办法“拉业务”,让刚由柜坊蜕变而来的银行获得更多的“养分”,以便继续茁壮成长,与此同时,有机会参与到国事之中来。 哪怕这种参与,是以棋子而不是棋手的形式出现在棋局里都无所谓。 《汉书食货志》有云:士农工商,四民有业。 学以居位曰士,辟土殖谷曰衣,作巧成器曰工,通财鬻货曰商。 工人做器、商人赚钱,这是本分,但商人靠着赚差价就能锦衣玉食,又重利轻离别,真是可恶。 所以中原自古以来的政治观念,就是把商贾视为贱民(整体而言),毕竟从执政者的角度出发,重农抑商是必须的,商贾不事生产(农耕)却可以过上好日子,如此不劳而获,必然造成不良影响。 所以朝廷要压制商人,却又离不开商人,于是把商人当夜壶。 需要的时候就用,用完了就扔,而夜壶的地位,自然就很低。 与此同时,权贵们要经营产业盈利,满足巨大的开支,所以也要依赖商人来货殖,那么,把商人变成想用就用、想杀就杀的狗,再合适不过。 于是,商贾的地位很微妙,有主的(搭上权贵、有靠山)商贾就是名贵猎犬,比一般官员都要威风;没主的商贾,那就是野狗,胥吏都能肆意敲诈勒索。 商,是这样,工呢?也好不到哪里去。 商人是夜壶,浑身散发着“铜臭味”,不用的时候必须收起来,而作为“工具”的工,不用的时候自然也要放到工具箱里,哪里能摆在厅堂上,让来客看笑话呢? 工、商的地位,都不怎么高,更别说有多少政治地位,千百年来都是如此,没人觉得不对,问题是,时代不同了。 当蒸汽机、火轮船、火车、电报出现,工业时代即将到来,要是还把工、商放在低人一等的地位,宇文温认为那是不可以接受的。 所有的蒸汽机械,已经超过了“巧器”的范围,蒸汽机工程师、技术人员,不是匠户。 经营实业的商人,不是什么不事生产的食利者。 所以,宇文温认为,工商业者代表着先进生产力,应该有自己的政治地位。 但是,即便他贵为天子,也无法以一人之力,将千年的歧视推翻。 他提拔的工商业人才,被官僚集团视为“佞幸”,许多人在享受着科技、生产力进步带来的各种舒适生活的同时,依旧把工、商视作贱业。 明德年间工、商业人才获得重用的情景,也许会随着宇文温的去世渐渐消散,操作火车、蒸汽机、火轮船以及各种蒸汽机械的技术人员、工程师,会沦为“机户”。 一切,又回到从前。 但那是不可能的。 蒸汽机、火车、火轮船、电报已经出现了,时代已经不可能再回到从前,回到士大夫熟悉的男耕女织、四书五经就能治天下的时代。 然而,鄙视工、商的官僚集团,不会喜欢破坏庄园经济的商品经济,不会有办法应对海外白银大规模输入造成的通货膨胀。 不会珍惜纸币赖以生存的国家信用。 他们适应不了新时代。 但是,新出现的工、商业者能。 商誉,是商人的根本,构筑在其之上的信用,更是命根子,而只有商业发达、贸易大兴了,实业者才能有获利的可能。 同理,纸币的信用,只有工商业者才会用心维护,只有熟悉经济规律的人,才能对抗因为海外白银大规模流入造成的通货膨胀。 宇文温一手创造的流通券,已经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初步具备成为纸币的潜力,但迄今都未“国有化”,这是因为他不相信现在的官僚集团。 他一直在等,等一个合格的“操盘手”出现,而银行,就是这个“操盘手”起舞的舞台之一。 观众们会陶醉在舞台上的精彩表演之中,放松警惕,等他们回过神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第五百八十五章 娘家 下午,皇宫,日兴昌银行业务员正在办理业务,隔间,陈将填写好的单据交给侍女,侍女将单据和一叠流通券交给业务员。 陈每月都要给母亲汇去一笔数目不菲的生活费,而她的两位兄长,将会从母亲那里分得一部分,保证自己和家人的日常开支。 作为后妃,陈每月有“体己钱”,她分管皇家产业,有“工资”,而宇文温又时不时给后妃们发“奖金”、所以陈的收入颇丰,供养娘家人不成问题。 只是因为出宫不便,所以日兴昌银行提供上门服务,而日兴昌银行的大股东就是皇室,所以这也算是银行对大股东的特别服务。 两名业务员对单据上的信息和流通券的面值进行了确认,很快便为客户办完了汇款业务,将回执单交给侍女后,提着装有流通券的密码箱告退。 刚出门,却见天子迎面走来,两位业务员赶紧让过一边。 待得天子经过,他们在宦官的带领下,向宫外走去。 宇文温走进殿里,见陈在书案前忙着,走上去,伸手拿起案上放着的一张流通券,问:“不会是漏了一张吧?” 陈抬头一看,回答:“没呢,这张不是要存的。” “那就放好,不然容易弄丢。”宇文温口中这么说,却没有把流通券放回去的意思。 他当然不是要把这张流通券带走,而是拿在手上仔细研究。 流通券诞生迄今已有三十年,作为大宗货物交易的信用凭证,一开始只在西阳城里流通,而现在,全国各大都会还有各地商埠,正规市集里都可以看到流通券的身影。 流通券的信用,已经得到天下商人的认可,薄薄一张纸,能够替代一车车铜钱,在买卖双方手中流通,在某种意义上承担着货币的职能。 三十年春秋过去,流通券已经精美许多,但其上的图案大部分未变,依旧是熟悉的西阳风景。 这无时无刻都在提醒使用者,流通券的起源在黄州西阳,其信用,别人可以不认,但日兴昌银行必然认。 流通券的面值有多少匹棉布,在黄州西阳,就一定能兑换到多少匹棉布。 宇文温拿着流通券在一旁坐下,看着自己的心血,想到很多事情。 流通券实行“布本位”,当年是麻布,现在是棉布。 流通券的面值有多少匹布,就能兑换多少匹布,所以,从原则上说,发行方手头上有多少匹布,就只能发行对应面值的流通券,以便持有者随时都能兑换。 这算是货币政策上的“准备金”制度,实行“布本位”的流通券,发行时必须要有足额的准备金(布)。 但是,当流通券的信用建立起来后,持有流通券的人,不会急着将其兑换为布匹,而是将流通券当做信用凭证,替代不易大量携带的铜钱、布帛、粮食,和其他人进行大额交易。 这就使得流通券不再面临随时兑换的风险,于是日兴昌银行在增发流通券时,不再按照“一比一”的原则,开始超额发行。 手中有一万匹布,发行两万匹面值的流通券,用后世的经济学术语表示,是“准备金率50%”。 随着时间流逝,流通券的信用被越来越多的人认可,被挤兑的风险进一步下降,于是,准备金率渐渐下降,现在为30%。 而参与流通券联保的银行、柜坊、纺织工场,已经遍布天下各地,工、商业者们忠心拥护流通券这一便捷的信用凭证。 与此同时,流通券的发行权,已经不是日兴昌银行一家说了算,一个名为“联合储蓄协会”的行会组织,成为流通券的“娘家”,决定着流通券的发行量。 当然,日兴昌银行是重要成员。 “联合储蓄协会”,简称“联储会”,是银行、柜坊的“总行会”,协调业内的储蓄、放贷、风险担保等各项事务,协助朝廷管理银行、柜坊。 联储会对流通券发行、回收进行管理,每年都要召开专门会议,决定流通券的发行量。 因为流通券实质上只是民间约定的一种信用凭证,所以,流通券不是货币,朝廷不会参与到流通券的管理中来。 但是,要不是宇文温硬顶着不松口,流通券早就被朝廷接管了。 往纸上印图案就能当钱花,从此朝廷再没有什么财政危机,再也不会缺钱,这种诱惑,试问执政者怎么能忍得住? 如果,宇文温没有当皇帝,他不会允许流通券的流通范围超出黄州,因为一旦皇帝开口要流通券的发行权,他终究是保不住的。 而现在,他是皇帝,能够压制“把纸当钱花”的冲动,所以流通券能够通行天下,却不会面临滥发的危机。 可是,等他去世,流通券最大的靠山没了,新君即位后,能否克制“把纸当钱花”的冲动,是个未知数。 他精心培养的太子,将来即位,会意识到流通券的信用很重要,但是,朝廷的财政收入,永远都是不够用的。 那么,一旦出现紧急事件急需用钱,官僚们会上书陈情,说只需要“稍微超发一点流通券”就能救急,再说什么“下不为例”,在这样的诱惑和压力,皇帝能顶得住么? 这种事情,只要有了“下不为例”,就必然有第二次、第三次,然后流通券的信用瞬间垮塌,快速贬值,变成废纸。 宇文温不相信官僚集团的节操,他觉得这帮官僚看不起商贾,自然也就看不起所谓的货币信用,不会按照经济规律来来解决财政问题、货币问题,把信用当夜壶。 商人讲商誉,只有商誉良好才能赚大钱,然而朝廷靠着军队就能为所欲为,谁稀罕什么商誉? 所以,宇文温要给流通券找个好“娘家”,娘家人不是他的儿孙,而是联储会,联储会掌握着流通券的发行权,而流通券的定位,依旧是大宗货物贸易的信用凭证,主要是商人使用。 流通券可以当做货币用,但依旧不是货币。 联储会的管理层,是各大银行、大柜坊的代表,而各大银行以及柜坊的东主、股东,是权贵、豪商、地头蛇。 无法靠高利贷获利的权贵、豪商、大户、各类地头蛇,如今适应了银行(柜坊)这种新式“金融工具”,靠着这个“金融工具”,获取着不菲的收益。 而各地士族、寒族,也大多在银行、柜坊里进行储蓄或进行“理财业务”赚取收益,可以说,联储会的出现是各方利益集团的利益汇总结果,银行(柜坊),将各阶层的利益都联系起来了。 由联储会控制的流通券,是各方利益集团认可的一个信用凭证,各种金融活动,都依托这个信用凭证来进行。 所以,即便是皇帝,也不好轻易去动流通券,因为触动大部分人利益的后果可不是闹着玩的。 而皇帝自己,也和流通券有着直接的利益关系:流通券信用所在的日兴昌银行,大股东就是皇室。 宇文温弄出这样的架构,形成了一个个奇特的现象:流通券不是朝廷的,却和皇帝关系密切,皇帝是流通券的靠山,却决定不了流通券的发行量。 流通券的信用,在于有日兴昌银行参与的联储会,而不在朝廷,流通券和朝廷没关系。 朝廷无法控制流通券,大臣无法忽悠皇帝滥发流通券,甚至连皇帝自己也无法滥发流通券。 若朝廷想要发行纸币,一来无法借鸡下蛋,也就是利用流通券的信用来给纸币做担保;二来纸币的信用远远比不上流通券,必然以失败告终。 所以,朝廷只能老老实实发行金属货币,别整天想着把纸当钱花,或者搞什么“当千”、“当万”钱,搜刮民财。 如果朝廷急需用钱,发国债都救不了急,可以把税收作抵押,向银行借款。 朝廷没有钱,不等于皇帝没有钱,朝廷举债,皇帝是债主之一,官僚们敢耍赖...呵呵。 宇文温收回思绪,将流通券放到案上,见陈看资料,他凑过头去,看了看,问:“你胆子是有多大,敢碰期货?” 第五百八十六章 最初的约定 陈居然“炒期货”,这让宇文温大吃一惊,但是,他不会粗暴干涉陈的决定,毕竟对方用的是私房钱,这点点小自由,宇文温还是能容忍的。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但是,期货交易他真不想碰,也不想家人碰。 所谓“期货”,其含义和“现货”相反,现货是实实在在的货物,而期货,是未来某个期限到了之后才有的货,由此产生的交易,名为期货交易。 宇文温当然听说过期货交易这个名词,但在他的印象中,期货交易是一种高风险、高收益的交易形式,说白了就是对赌,可以让人一夜暴富,也可以让人一夜倾家荡产。 所以,他是不会去碰期货的,也不打算“发明”期货交易。 但是,这个时代,早就有期货交易的雏形,那就是预购和赊卖,这就是远期(提前)交易,各地商人玩得那叫个顺溜,没有宇文温“发明”的余地。 宇文温是“不正常人类”,有着千年的见识,但不代表“当代人”就比他蠢,而这个时代商人们玩的花样,基本上都是很多后世经济手段的雏形。 所以,无论宇文温想不想,预购和赊卖的进阶形态期货交易,还是诞生了。 最初,其实很简单,在一处商埠,有几个粮商聚在一起喝酒、打发时间,他们说起自己听到的趣闻,议论着物价的波动。 “我觉得吧,到时候粮价可能低过每石一百八十文。” 一名粮商如是说,他身材消瘦,皮肤黝黑,拎着一个酒壶,充满自信。 “不会那么低的,我跟你讲,粮价最多降到每石一百九十文。” 另一名粮商反驳,他身材臃肿,方头大耳,打着饱嗝,同样充满自信。 “怎么会呢?入夏以来气候温和,没有暴雨连绵,没有什么灾祸,粮食丰收已是事实,粮价如何会不降?” “那可未必,我听说,有许多酒坊准备大量收购粮食酿酒,所以,粮价下跌势头必然受到遏制,粮价呀,跌不到每石一百八十文。” “你只是听说而已,未必是事实。” “呵呵,我的消息一向灵通,大家又不是不知道。” 做粮食买卖的人,谁消息不灵通,消瘦的粮商闻言笑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我不信,你敢不敢赌?” “赌就赌,赌注是什么?”肥胖的粮商也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 “那就....”消瘦的粮商沉吟着,在想该以什么做赌注,大家干这一行,钱袋鼓鼓,堵注可不能小。 他还没想好,另一名留着八字胡的粮商忽然说:“你们要赌粮价的话,依我看,不如这样....” 胖、瘦两位粮商,还有其他人看向那“八字胡”,听对方的提议。 八字胡提议,对赌双方不如做一个约定,一个粮食买卖的约定。 瘦粮商认为粮价为每石一百八十文,那好,约定当数月后秋粮上市时,无论粮价到底多少,他以每石一百八十文的价格,卖一百石给胖粮商,共计十八贯。 同理,无论粮价如何,胖粮商都要以每石一百八十文的价格,从瘦粮商手上购入一百石粮食,共计十八贯。 如果粮价高于每石一百八十文,亏的是瘦粮商,如果粮价等于一百八十文,胖粮商还要按每石十文的价格补差价,赔给瘦粮商。 若粮价低于每石一百八十文,胖粮商不需要额外赔付差价。 这种赌约,没必要去官府立契,今日在场的人,都是见证。 “啪”的一声,胖、瘦两位粮商击掌为誓,定下约定,约定的日期具体到日。 数月后,还是这家酒肆,还是那几个人,站在门口,完成了最初的约定。 当日粮价,是每石一百七十五文。 这一个约定,成为一次小小的赌搏,但是,参与约定的粮商们,忽然有了一个念头。 这种约定式的交易很有意思,很刺激,不仅是预购和预售,还有投机成分,风险有,收益也有,不如..... 在粮食还没上市时,先定下一个粮食预购、预售契约,买卖双方约定粮价和交易额,等到粮食上市,就按照这份契约进行粮食买卖。 这不但是预购、预售,还是一种赌博(投机),如果实际粮价比预购粮价低,那么卖方就赚了,如果实际粮价比预购粮价高,那买方就赚了。 反正粮食都是要买卖的,还能靠着差价,再赚一笔。 这样的交易,很有挑战性,全凭交易双方的眼光,加上些许运气。 商人,讲的就是投机,风险越大,利润越大,如何取舍,全看个人,加上些许运气。 所以这样的约定交易,可以加大“赌注”,那几位粮商,开始了新的买卖,作为“庄家”,和同行们对赌,以商誉做担保,愿赌服输。 渐渐地,他们有了名气,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粮商前来“对赌”,交易场所转移到当地商会,见证者,自然也有商会人士。 这种交易越做越大,不但涉及的粮食交易数额越来越大,涉及的货物,除了粮食,又增加了一项:蔗糖。 蔗糖产自岭南、交州,其产量受气候影响颇大,每年十月开始进入榨季,来年二月榨季结结束。 蔗糖输入中原的时间,大概是年底和来年年初,正好在粮食丰收季节之后。 于是,聚集在商会“对赌”粮价的商人们,决出胜负之后,还有一个机会盈利,那就是“对赌蔗糖”。 之前大赚一笔的商人想多赚,之前输了的商人想回本,趁着大家还没离开,便定下赌约,等数月后见分晓。 而来年年初,又是海外香药到岸的季节,那么,香药等舶来品也可以对赌。 年初,完成了蔗糖对赌的商人们,可以继续定下赌约,对即将到岸的香药进行“预售”和“预购”,与此同时,春茶也要出货了。 待得香药到岸、春茶出货,价格揭晓,赌局结束,然后,可以开始赌粮价,于是,新一轮赌局又可以开始了。 粮食,蔗糖,香药,又加上茶叶,让这个商会一年四季都在进行对赌交易,周而复始,参加进来的商人,有粮商、茶商、糖商和投机商。 于是,这种对赌交易成为常态化的交易方式,而商会为此提供固定场所和固定人员,有固定的交易日,方便商人们进行“对赌”。 柜坊也加入进来,为双方提供信用中介和转账、存储服务。 随着时光流逝,这个交易场所的知名度越来越高,参加交易的货物种类越来越多,而参与交易的商人也越来越多,既有正经的销售商,也有投机商。 销售商在这里进行预购、预售,确保货源和销售,这是正常的交易需求;投机商在这里投机,靠着玩心跳赚差价,赚大钱。 两者各取所需。 交易场所的交易额越来越高,官府通过交易场所收取的交易税,也随之水涨船高,高到父母官都无法忽视的地步。 于是,参与这种交易的货物,被某人命名为“期货”。 这个交易场所,自然就是期货交易所,那几位粮商,成为创始人和管理者。 自然而然,这个时代的第一个期货交易所,在工商业极其发达的黄州西阳诞生了。 最初的约定,根据市场需求,演变为期货交易。 第五百八十七章 期货 宇文温不太懂期货交易,只熟悉名词,所以对于期货交易不是很看好,但是,随着经济发展、切实需求而诞生的期货交易所,还是壮大起来。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随着时间流逝,许多工商业发达地区,其主要商埠,都陆续出现了官府监督下运营的期货交易所,其中也包括长安。 粮食、木材、生丝、药材、茶叶、棉花、蔗糖、香药、皮货等,都是各地期货交易所的期货,大量商人在期货交易所进行期货交易,销售货物或者投机。 对于正经的经销商而言,期货价格即便略微吃亏也值得,因为他们可以通过期货交易所,提前销售手中的货物,或者提前预购货物,收入(进货、出货)是预期可见的。 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做买卖就怕有价无市,买方怕自己喊出高价却无法进货,卖方怕自己喊出低价都无法把手中的货物脱手。 做买卖,最怕货物滞留导致资金周转不灵,所以即便吃点亏、换得手上有相对充裕的资金,实际上是很划算的。 所以,期货交易所对于正经的经销商(需求量大)来说是个不错的交易场所,而对于投机商来说,这就是一个充满着无数机会的巨大赌场。 说白了就是靠着预测来赚差价,而所谓的预测,和个人的眼力、经验、见识、消息灵通程度有很大关系,只要操作得当,策略对头,赚大钱不是问题。 这样的方式赚差价,不需要商人四处奔波,只需要优哉游哉坐在期货交易所里吹“空调”、“暖气”,或者坐在家中“运筹帷幄”,轻轻松松就能赚大钱。 如此诱惑,又如何不让各路投机商蠢蠢欲动。 随着几条大运河以及火轮船的出现,交通运输越来越便利,海贸规模越来越大,周国的经济发展越来越快,各地期货交易所的交易额也持续增长。 为此产生的非议也越来越大。 官僚们本来就不待见商人,而期货交易这种带着强烈投机行为的交易方式,更是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官僚们的心。 商人逐利,靠低买高卖致富,自古以来就被认为是不道德的行为,而在此基础上的期货交易,其性质在许多“有识之士”看来更加“恶劣”。 不说一夜暴富,就说一夜输得倾家荡产,导致许多投机失败者自杀,“有识之士”认为,期货交易所和赌场差不多,是败坏社会风气的罪恶之源,朝廷不应该支持期货交易。 更不该设立期货交易所,从中抽取税费,若这样也行,那是不是朝廷还要开设赌坊,吸引百姓来赌钱,然后从中收取税费? 换而言之,有识之士们认为,期货交易就是赌博换了个名头,朝廷要是允许期货交易大行其道,只会败坏社会风气。 宇文温认为,期货交易确实有赌的成分,但不代表这就是纯粹的赌博,因为期货交易讲的是分析和预测,而不是纯粹的拼运气。 这个时代的有识之士,经济学知识很缺乏,无法理解或正确区分期货交易和赌博之间的区别,宇文温懒得废话,直接出书。 《论期货交易和赌博的区别》 此书是宇文温召集“商业才俊”们编撰,共有二十册,既介绍期货交易的操作流程、原理,也举例进行说明:对许多各类型的期货交易案例(有成功有失败)进行分析,向读者解释期货交易和赌博的区别。 而这套书,也算是期货交易的入门读物。 现在,宇文温见陈跃跃欲试的样子,问:“那套《论期货交易和赌博的区别》,你看过么?” 陈点点头:“看过呀。” “你看得懂么?” “呃....看懂一些....” “说说,你有什么心得。” 宇文温的发问,让陈颇为窘迫,她是看过那套《论期货交易和赌博的区别》,但确实看不太懂。 只知道自己若能准确预测数月后某期货的价格,就能从中获利。 说白了,她不经营具体产业,没有进货从事生产、出货赚取利润的需要,纯粹就是想投机,赚差价。 赚来的钱,汇给娘家人,让娘家人的日子过得更好些。 宇文温见这位支支吾吾的说了半天都说不清楚,心中明白了七八分,也不说破,就问陈如今炒期货,有没有借债。 陈回答:“没呢,妾只是用自己得积蓄。” “你不要把所有积蓄都投进去。” “妾知道的...” 宇文温又问:“你看中的是哪种期货?” 陈见夫君不追问,松了口气,回答:“是生猪。” “生猪?”宇文温闻言愣住了,“这玩意有什么好炒的?” “哎呀,话不能这么说的...”陈开始向宇文温解释她“炒生猪”的理由。 猪,浑身是宝,猪肉、猪内脏可以吃,猪骨头磨成粉可以烧制骨瓷,猪鬃可以制作各类刷子,猪油可以做肥皂,还可以用来提取甘油,进而制作硝酸甘油。 可以说,猪不仅是肉食的来源,还是许多产业的原料来源,所以,市场对于生猪的需求持续扩大,各地养猪场的数量和规模持续增加。 以养猪闻名的黄州,其交易所就以生猪为期货,开展期货交易,生猪的价格按说会相对稳定,但是,因为养猪场时常会爆发猪瘟,所以生猪价格随时会因为一场猪瘟导致巨大波动。 宇文温忽然打断:“猪瘟,你方才说瘟字了,没有避讳哟!” 陈赶紧认错:“啊,是妾口误了,是猪疫,猪疫...” 然后接着说:“大型养殖场,无论是养猪、养鸡、养鸭,因为都是圈养、笼养,所以很容易爆发....疫...疫病,一旦发病,一死就是一大片,甚至整个养殖场的猪、鸡、鸭都会死绝,所以....” “所以,只要有风吹草动,生猪的价格就容易受影响,而如今正是疫病多发时节,又临近生猪出栏,所以变数很多,期货交易所里的生猪价格,波动很大。” “前不久,黄州有养殖场爆发疫病,虽然疫情不大,但消息传开后,期货交易所里的生猪价格瞬间就上涨,接连涨了数日,若是再有疫情发生,恐怕还得涨...” “但是呢,因为新型兽药的投入使用,也有人认为养猪场爆发大规模疫病的可能性较小,所以等到今年生猪出栏,价格必然和去年差不多...” “两种看法掺杂在一起,导致生猪的期货价格不停波动...”说到这里,陈的眼睛都在放光,“妾觉得,这就是机会呀。” 陈所说新型兽药,宇文温当然知道,这是青霉素研制过程中的妥协产品:给人吃的药,其药效不理想,那就先拿家畜、家禽做实验。 这种兽药的药效,一开始的批次确实不怎么样,与其说是科学,还不如说是玄学。 但现在,经过无数次改良,药效可不一样了。 想到这里,宇文温决定透露点内幕消息:“那兽药,听说药效不错的。” “哪里哟,之前的兽药,也说药效不错,结果呢?”陈振振有词的反驳,“结果,去年长安许多养猪场爆发猪..疫,兽药压不住。” “妾觉得,今年黄州地区爆发猪疫的几率很大,交易所也对生猪价格看涨,所以,生猪价格必然长居高位....” 宇文温见着爱妃如此有信心,不住腹诽:高位?你莫要输得倾家荡产哟!到时候欠了一屁股债,走投无路,莫非要以身还债? 然而并没人有胆子敢让皇帝的妃子以身还债,所以宇文温虽然腹诽,却不打算阻止对方:有时候,人要吃过苦头,脑子才会清醒一点。 第五百八十八章 期货(续) 商人逐利,许多买卖风险很高,但利润也很高,如何取舍,全看个人,这种时候就像赌博,买定离手,赢者通吃,愿赌服输。 宇文温既然允许期货交易所运营,也不排斥期货交易,所以乐见这种新的交易方式做大,于是顶住压力,允许期货交易所扩大交易规模,使得期货交易越来越热门。 于是,期货交易所的货物交易额越来越大,官府通过期货交易所收取交易税也越来越多。 渐渐地,大户们发现这种交易方式的好处:只要消息灵通,吃透市场行情,有策略性的采取多单配合的手段,在期货交易里总是能赚到钱的。 这种赚钱方式,靠的不单单是运气,主要靠脑子,所以期货交易所是类似陶朱公这种经商天才赚大钱的舞台。 陶朱公这样的经商天才不常有,可投机人才总是有的,只要选对人,炒期货赚钱不是问题。 于是,在早期期货交易搏杀中存活下来的投机商,如同一个个香饽饽,吸引无数大户,手握大量资金,化身“弄潮儿”,在期货交易这个“广陵潮”中弄潮。 同样,有许多自负眼光了得的新投机商开始弄潮,他们要么靠着自己的人脉筹集资金,要么向银行、柜坊借贷,以此筹集本金投入到期货交易中去。 期货交易活跃,银行、柜坊的收益大增,于是其后的东主、靠山甚至客户,都因此收益颇丰。 因为朝廷打击高利贷,所以让柜坊、银行成为大户们理财的主要途径,而期货交易所的出现,又产生了新的盈利方式。 无论是银行、柜坊贷款给投机商,还是银行、柜坊自己招募“弄潮儿”操作,面对五花八门的“盈利方式”,大户们忘记了高利贷这个旧爱,被新欢们弄得神魂颠倒。 期货交易所,既可以保证大宗货物的买卖,又提供投机的机会,所以,被利益牵扯进来的权贵越来越多,反对期货交易的阻力,渐渐变弱。 所以,现在已经不是宇文温靠皇权给期货交易保驾护航,而是利益,让权贵、官僚们开始支持期货交易。 许多人家,也开始拿出一些钱,尝试着在期货交易所进行投机,由此,期货交易也成为外命妇们热门的话题。 在这样的潮流下,居于深宫的陈也动了心,没什么奇怪的。 然而,宇文温认为陈炒期货很大概率要玩脱,他不但算阻止,因为事实胜于雄辩,但他想知道陈是怎么炒期货的:“你是在长安交易所炒期货,还是在黄州交易所?” 陈回答:“现在不是通电报了嘛,不是各地交易所联合了嘛,所以,妾是在荧州交易所产生期货交易,却是在长安交易所办理相关业务...” 陈说的内容,宇文温知道,当电报出现,电报线路连接天下各地,带来的便利,期货交易也沾了光。 随着各条电报线的开通,全国各地的交易所连接在一起(暂时未通电报的交州例外),加上火轮船的改良、火车的出现,海运规模的持续扩大,让全国各地渐渐融合为一个大市场。 于是,在朝廷的牵头下,一个前所未有的期货交易体系出现了: 位于两条运河及黄河交汇处的荧州荧阳,其期货交易所,成为天下交易所的“总号”,规模空前巨大,特地拉了数条电报专线以便消息传递,还有一支庞大的交易员队伍。 荧州期货交易所,将天南地北的期货消息汇总(未通电报的交州暂时除外),“实时更新”,并且和各分号共享。 与此同时,各分号也可以参与到总号和其他分号的交易中来,各家银行为这个期货交易体系提供信用担保,和许多柜坊一起,提供各类金融服务。 一个初步完善的期货交易体系,在去年成形,身处广州番禹的商人,可以对陇右出产的棉花进行期货交易,身处幽州蓟城的商人,可以对岭南蔗糖进行期货交易。 于是,许多人在期货交易所总号、分号开设“账户”、缴纳保证金,要么进行大宗货物的预售、预购,要么进行刺激的投机交易。 投机交易,风险高,收益大,许多人一夜暴富,许多人一夜破产,巨大的风险,巨大的收益,让许多人为之疯狂。 无论是正常货物交易还是投机交易,都让位于水陆运输交汇处的荧州荧阳货物吞吐量暴涨,而官府在交易所收取的交易税,也持续上升。 不到一年时间,有了电报“加持”的期货交易,交易规模翻了几倍,无数人都希望在期货交易中投机赚大钱,所以即便买卖失败自杀的人不少,却阻挡不了人们的投机热情。 对此,宇文温不做任何评价,静观其变。 时代不同了,火轮船、火车、电报都出现了,生产力发展,经济发展,那么期货交易的出现是必然,投机虽然不好,但这就是经济规律,所以,顺其自然没什么不对。 但他本人,是不会碰期货的,也不希望家人碰,因为他知道期货交(投机)的凶险,而自家人没必要冒这种风险。 现在,已经在期货交易所开设账户的陈,拿出自己的私房钱,满怀信心“持币入场”,想通过期货交易赚大钱。 宇文温觉得陈这“商业小白”碰期货就是在找死,不过,期货交易有赔有赚(主要指投机行为),胜利者赢的钱,不就是失败者亏的钱么? 银行、柜坊吸纳民间资金,然后贷给投机商,投机商作为弄潮儿进入期货交易所“弄潮”,不断刺激着人们的神经。 风险和利润并存,却依旧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利益的诱惑如此之大,以至于任何可以作为期货的商品、货物,都会陆续会出现在期货交易所内。 这就是宇文温想看到的结果。 等到期货市场成熟,银行也成长起来,大量涌入的海外白银,其命运就要改变了:白银属于贵金属,而在后世,贵金属也是期货之一。 历史上,明代中期开始,大量涌入的海外白银,推动了“银本位”的同时,却大量被人窖藏起来,退出流通领域,由此形成一个很矛盾的局面,类似于:成也萧何(白银)败也萧何(白银)。 现在,在经济规律的推动下,当海外白银大量涌入中原,等到时机成熟时,必然被逐利者送入期货市场(白银交易所不再以固定价格出售白银)。 白银不断地在买家、卖家手中流转,不断产生价值。 或者说,这些白银中的大部分,实际上就在期货交易所的库房里存着,进行账面上的交割。 而不是被地主老财窖藏起来,退出流通。 因为一万两白银存个一百年,还是一万两白银,而这一万两白银在期货交易所里,可能数月就能创造出不菲的利润。 朝廷的诏令,无法让地主老财把窖藏白银拿出来,可是巨大的利润诱惑,能够做到, 这就是宇文温想要的效果。 官僚集团做不到的事,新型金融机构却有可能做到,经济问题,还得靠经济手段而不是行政命令来处理。 第五百八十九章 套期保值 冬夜,寒冷无雪,华灯初上,树影摇曳,殿内,昏黄的灯光映照出陈落寞的身影,她呆坐榻边,两眼空洞无神,宇文温在一旁坐着看报纸,不发一言。 满怀信心炒期货的陈,输得一塌糊涂,沉重打击之下,接连数日神情恍惚,茶饭不思。 陈炒的期货是生猪,确切来说,是黄州地区的生猪,因为黄州养猪场时不时有猪瘟..猪疫小范围爆发,这就预示着黄州地区有爆发大规模猪疫的可能。 虽然有新兽药投入使用,但药效据说不稳定,所以陈随大流对生猪价格“看涨”,“高位买入”。 但是,新兽药的药效十分了得,成功压制了黄州各地养猪场的猪疫疫情,所以,等到生猪出栏时,价格并未如许多人预测那般高涨。 陈“高位买入”一群猪在手中(代养),这可是活物,时间一长很容易出问题,而代养费用得另外算。 急着脱手的陈,不得不降价处理,一番折腾下来,扣去各类手续费、成本,她投入的本金所剩无几。 这都是她攒了多年的积蓄,短时间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虽然陈作为后妃,不愁吃穿,即便身无分文,依旧能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可是她的积蓄将近清空,近期内再也无法每月给母亲汇去大笔钱财,供养娘家人。 所以,接下来该怎么办? 向皇后预支一些钱?这不是让人笑话么? 向别的后妃借钱?她面皮薄,还是怕被人笑话。 更何况借得到还好,若是借不到,真是... 陈不知道怎么办,脑袋一片空白,此刻越想越委屈,眼泪水止不住往外流。 “都说过了,期货风险大,你就算要碰,也不不要一下子把家底都押上去...”宇文温坐过来,搂着陈,轻声安慰着。 “呐,为夫给你多发奖金,缓过这阵子,那就没事了...” 陈倒在宇文温怀中,只是哭:“呜呜呜呜....” “得了得了,莫要哭了,传出去让人笑话....” 宇文温轻声安慰着,他可以说很有钱,却又身无分文,因为他在宫里不需要花钱,出宫微服私访,也不需要自己花钱,自然有陪同私访的“冤大头”出钱。 所以,宇文温不经手钱财,藏不下也不需要藏什么私房钱,但是,却能够从“内当家”尉迟炽繁那里支取钱财,名目是“奖赏”。 后妃们轮流侍奉他,他自然时不时要发奖赏,儿女们入宫问安,还带着小家伙一起来,他这做祖父的,也得发些小礼物。 于是,宇文温此次要以奖赏为名,给陈一笔钱,照顾对方面子的同时,救救急。 陈哭了一会,好歹稳住情绪,用手帕擦了擦眼睛,嘟囔着:“期货害人不浅,朝廷为何不严加管束..” “严加管束?”宇文温笑出声来,“你不能..你不能做买卖亏本了,就迁怒吧,我跟你说,这期货交易除开投机,还有很多作用,可以给商家保值....” “保...保值?这是怎么说的?”陈有些好奇,她真不知道期货交易还有保值的用法。 宇文温想了想,回答:“呐,现在有一种做法,唤作‘套期保值’....” 。。。。。。 郝府,书房,郝吴伯正听老掌柜介绍何为“套期保值”,他如今为门下高官官侍中,领了差遣,即将到荥州处理期货交易相关事宜,因为对期货交易有一些不懂,需要老掌柜来解说。 郝府的产业,主要由郝吴伯的夫人韩氏管理,而郝家的茶园,如今规模很大,可以说,郝家的主要产业之一,就是茶园,老掌柜此刻,就是以自家茶叶买卖为例子,向郎主介绍何为“套期保值”。 郝家茶园有许多老客户,还没到出茶的季节,茶园里的茶就已经有了买家,这就是预售,所以,本来是不需要参与什么期货交易的。 但是,随着各家茶园规模越来越大,大量茶园的茶树进入成熟期,收获季节的茶叶产量逐年暴涨,导致各家茶园的茶叶产量出现了“溢出”。 也就是说,整个茶行业,茶叶的产量超过了预售、现货交易能够吸纳的数量,出现富余,这就需要茶园开辟新客户,以便将富余的茶叶尽快卖出去。 这不是说茶叶供过于求,纯粹是因为各茶园集中出茶,导致短暂的供大于求现象,但实际上许多外地客商依旧有强烈的进货需求,只是因为距离太远,导致买卖双方的“对接”迟缓。 譬如,远在代朔之地的商贾,临时有购入更多茶叶以便贩卖到草原的需求,但是因为距离主要茶叶产区长江流域太远,一时半会联系不上茶园,而茶园一时半会也不知道哪里有迫切的茶叶需求。 这就导致茶叶会出现短暂的滞销,与此同时,造成茶价的波动,对茶园的收益造成影响。 自从电报开始普及,而各地期货交易所整合,使得一个全国性质的期货交易市场出现,于是茶园和茶商,可以通过这个交易市场,进行期货交易。 与此同时,进行现货交易。 期货交易有风险,但用好了却能具备保值效果,关键是看如何用。 按照老掌柜介绍,郝家的茶园,会采取“套期保值”的方式做买卖,譬如,现货交易时,卖出十万斤某品质的茶叶,然后在期货交易所,买入十万斤同品质的茶叶。 原理:正常情况下,现货和期货市场的走势趋同,由于这两个市场受同一供求关系的影响,所以二者价格同涨同跌。 但是由于在这两个市场上操作相反,所以盈亏相反,期货市场的盈利可以弥补现货市场的亏损,或者现货市场的升值由期货市场的亏损抵消。 茶园,靠着这种操作避开价格波动造成的影响,实现保值。 这样的操作,又称为“对冲”,只要注意价格策略,完全可以保证茶园的收益,又不怕茶叶滞销。 同理,不止茶叶,其他期货都可以这么操作,无非是难易度大小的区别,期货交易,成了茶园保值的重要手段。 而“套期保值”这种做买卖的方式,原本是山南荆襄地区许多工商业者先摸索出来的,如今渐渐流行起来,进而使得期货交易愈发活跃。 但是,这“套期保值”说起来简单,操作起来却很有讲究,不是简单的“现货卖出多少货物”,然后“期货买入多少货物”就能做到的。 郝吴伯见老掌柜带来厚厚的资料,只觉头疼,抬手示意对方停下讲解,说:‘我过几日要去荥州,你一同去。” 老掌柜行礼:“是。” 第五百九十章 获益 上午,专列行驶在铁路上,发出“况且、况且”的声音,专列车厢里,郝吴伯看着窗外快速后退的景色,只觉感慨万千:火车真的能够改变天下。顶 点 x 23 u s 关中铁路一期路段(东端),于今年秋天建成通车,但目前这条铁路还在试运营阶段,主要以货运为主,与此同时有司还在抓紧时间完善沿线配套设施。 待到来年年初,这条铁路就会正式运营,而那时,长安南站、北站也会正式投入使用。 按照规划,长安南站主要为民用,长安北站则为官用(军用),今日一早,郝吴伯是在长安北站登上自己的专列,前往渭口车站。 全程将近三百里,中途不停靠站点,耗时大约六个小时,到了渭口车站,休息一晚,次日就排开仪仗,走官道出潼关,经洛阳去荥州。 从长安到渭口,若走官道,一般要七天,以郝吴伯作为宰执,队伍排场当然不小,浩浩荡荡上千人,要花七天才抵达渭口附近。 而现在,同样多的人,六个小时即可抵达,省时省力又节约成本。 等到将来长安和洛阳接上铁路,全长约七百里的路程,当天清晨从长安出发,晚上就能抵达洛阳。 届时,东都仿佛就是长安远郊的一个城池,好像不过七里远而已。 想到这里,郝吴伯收回思绪,看向书案上的资料。 他年轻时挑灯夜读,学习知识,没想到已是知天命的年纪,还得挑灯夜读,学习期货交易的知识。 期货交易最早产生于西阳,期货交易的产生,源自已有的预购、赊卖交易,并且以现货预期交易为基础。 但是,只有越来越多的商品生产、贸易和加工需求,才会刺激期货交易的产生。 郝吴伯作为当事人,可以说是看着黄州“长大”的,所以对于期货交易的诞生,多少都知道一些具体原因。 随着黄州西阳发展成为重要的农产品集散地和加工中心,大量的农产品在西阳进行买卖,商贾们按照传统方式,在市集里面对面讨价还价进行交易。 这样的交易方式,使得价格波动异常剧烈,收获季节,有大量粮食运抵西阳,出现供大于求的现象,导致粮食价格暴跌,使运粮贩卖的商贾常常连运费都收不回来。 而到了来年春天青黄不接,粮食匮乏(相对),导致西阳城内大量脱产(脱离农业生产)人口对粮食的需求得不到满足,于是价格上涨。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粮食产地(譬如汉沔地区)出现了许多粮商,当地粮商设立商行,修建起仓库,收购农民的粮食并且存储。 按照传统的做法,这些粮商在开春时,就通过预购的方式收购农民还未收获的粮食,待到秋天,把购入的粮食先储存起来,然后分批外销。 这种做法,可以避免粮食集中上市时引起价格暴跌导致粮商亏本。 但粮商们在销售粮食的过程中,存在着两个问题:粮商通常需要向柜坊贷款,以便有充裕资金从农民手中预购粮食,确保秋天有足够的粮食存入仓库。 其次,粮食在分批销售中,那些储存在仓库的粮食,面临着巨大的过冬后价格风险。 存粮来年出售,很可能此时的价格波动会导致粮商亏本,甚至连成本都收不回来。 解决这两个问题的最好办法是“未买先卖”,粮商在和农户定下粮食预购契约前,就以预售的方式,与黄州西阳的“坐商”谈妥粮食出售契约。 这样的做法,让粮商能够转移价格风险,于是,预购加预售的远期交易,便成为一种普遍的交易方式。 同理,从事麻等原材料销售的销售商,也按着粮商的办法来降低自己的经营风险。 而西阳的贸易商和生产商,同样也面临着粮商所面临的问题。 粮商、原材料供应商能通过预购、预售降低风险,贸易商和生产商自然也能。 于是他们也预估交货时的预期粮价(或原材料价格),然后以比这价格还要低的价格和销售商定远期交易契约,以避免交货期价格下跌的风险。 由于西阳贸易商和生产商的买价太低,那些商谈远期合约的粮商、原材料商为了保证自身利益,不得不去寻找更广泛的买家,为他们的粮食、麻等原料定个好售价。 一些非粮商、原材料供应商认为这其中有利可图,就先从别人手中买进远期交易契约,到交货期临近再卖出,从中盈利。 这就演变为期货投机交易,如此以来,购买远期交易契约的行为渐渐增加,促进期货交易市场的规模,由此改善了粮商、原材料供应商的收入,他们支付给农民的费用也有所增加。 于是,当期货交易所在黄州西阳成立,无论是哪种类型的商人,都能从中获取好处,而愈来愈越活跃的期货交易,也起到了稳定物价的作用。 还间接保障了农民的利益,毕竟许多农户没有什么销售渠道,等到秋天粮食上市时,因为要急着将收获的粮食脱手,所以不得不忍受低价,把辛苦种出来的粮食贱卖。 粮商的预购,可以初步缓解这个问题,而有了期货交易作为支撑的粮食预购,粮商们因为可以很好地“预售”,于是利润有了保障,所以愿意给出更高的粮食预购价,这对农民来说是好事。 种植粮食的农民,可以从期货交易中间接获益,种植瓜果蔬菜、棉麻、甘蔗的农民,同样可以间接获益。 所谓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能够一定程度上保护农民利益的期货交易,等同于有了个不错的护身符。 正是这个原因,当朝野内外反对期货交易(主要是投机交易)的呼声高涨时,支持期货交易的郝吴伯等人,才能靠着再明白无误的事实,在一次次激烈辩论中击败反对者。 然而,期货交易的投机属性很刺眼,依旧有许多人对此不满,并且提出了各种质疑,其中不乏真知灼见。 对此,朝廷的决定是加强对期货交易所的监管,完善期货交易的各项规章制度,尽可能避免恶意的期货交易投机行为有机可乘,导致粮食、布匹、棉花等重要商品的物价出现剧烈波动。 荥州期货交易所,是天下交易所的“总号”,可以说是期货交易这个蜘蛛网的核心所在,所以,肩负使命的郝吴伯,以门下高官官的身份到荥州公干,要把期货交易制度进一步完善。 既要规范期货交易行为,也要平息反对者的非议,与此同时,还要为将来做准备。 郝吴伯这几日恶补期货交易的相关知识,得知期货交易有许多复杂的“玩法”,若工商业者能够学以致用,那么期货交易这种交易方式,对于工商业经济的发展来说,就是如虎添翼。 朝廷要大力发展工商业,所以,期货交易是不可能取消的,商人可以从期货交易中获得好处,朝廷同样可以从中获益。 粮食、棉花、蔗糖、茶叶可以成为期货,国债,将来同样可以。 第五百九十一章 沸腾 荥州荥阳,一座规模庞大的建筑群外车水马龙,来来往往的马车、进进出出的人们,将地上积雪踩得支离破碎,纷纷扬扬飘落的点点雪花,仿佛都要被这几近沸腾的人气融化。x23us.com 这是荥州期货交易所,为天下交易所的“总号”,靠着特设的专用电报线和各交易所连接,提供无数期货交易机会,又有大量货物流转,其热闹程度,不亚于荥州火车站。 荥州期货交易所,吸引四面八方的商人来做期货交易,还有大量的货物在此进行流转,所以自从成立以来,人气一直居高不下。 这一切,都得益于地利。 荥州荥阳,位于通济渠西端,是通济渠、永济渠、黄河的交汇处,又有铁路连接洛阳、叶城,为水、陆交通枢要之地,所以期货交易所不仅规模庞大,还有同样规模庞大的仓库区,存储着来自天南地北的各种货物。 每到交易日,期货交易所便会人满为患,怀着不同目的商人们,在交易所进行着期货交易,或者在交易所内观看市场行情。 交易所内,某大厅挤满了人,绝大部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大厅内几堵巨大高墙上。 这几堵高墙,是一个个巨大的价格公示板,分别列出多种期货的名称和“实时成交价格”,每隔一定时间,就会有工作人员进行操作,翻动价格牌,“更新价格”。 来自各地的商贾们,抬头看着这些价格,手中拿着本子和笔,不断进行记录,并与其他人交头接耳,议论着当前行情。 每堵高墙,都代表着某地期货交易所的“实时价格”,身处荥阳的人们,可以通过这些信息,了解到对应地区的期货价格,进而推导往后一段时间的物价走势,以及当地的现货价格。 这就是期货交易除了“套期保值”之外的一个特性:价格确定。 期货有别于现货,按说期货的价格和现货价格有明显偏差,但是,随着期货交易的活跃,加上市场的成熟,两者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小。 买方、卖方根据自己掌握的消息,参考该期货之前的现货价格,考虑运输、仓储成本,对期货的价格进行定价,然后在期货交易所进行公开的讨价还价。 通过激烈的讨价还价,使期货的价格水平不断更新,并且不断向各地传播,只要不发生什么天灾**,那么这样的价格,必然越来越接近现货价格。 所以,那些进行现货交易的商人,如今都习惯到期货交易所观察市场行情,记录下各种货物的价格变化情况,用最真实的市场行情变化做参考,以便自己在现货交易中获取更多的利润。 与此同时,在交易所寻觅商机,和同样来看价格的同行们交流,看看有无现货交易意向。 若谈得投机,转到别处详谈,很可能一桩大买卖就此谈妥,即便谈不成,那么结个交情,多个朋友多一条路,这也是不错的。 当然,更多的商人是在这里进行期货交易。 不远处,一座交易大厅里,身着红色裆的交易员们,正在一个由长凳围成的八角形区域内进行交易,一名为卖家报价的交易员喊出价格,代表买家的交易员随即跟上,公开进行讨价还价。 这种八角形的区域形同一个池塘,所以名为“交易池”,身处其间的交易员们不断地高声讨价还价,或者辅以手势来表达数字,场面十分热闹。 与此同时,有许多身着绿色裆的人频繁进出交易池,使得场面有些乱。 这些身着绿色裆的人名为“跑单员”,来回进出交易池,是要向对应的交易员传递场外客户的指令(要求),这些要求都写在一张张指令单上,只能靠人力传递。 按照期货交易所的交易规则,客户(买卖双方)不得直接入场交易,期货交易必须通过牙商(中间商),也就是“经纪公司”进行。 经纪公司,是在期货交易所注册、开设账户并接受监督管理的商社,通过为客户提供期货交易服务,收取手续费及交易成功后的“分成”。 经纪公司派出登记在册的交易员,身着红色裆,在交易大厅的交易池内进行期货交易的各种操作。 这个时候,客户只能在场外发号施令(或者在外地通过电报委托经纪公司),将指令手写在指令单上,由身着绿色裆的跑单员将指令单交给交易员。 当然,每一“对”跑单员和交易员都同属一个经纪公司,以免出问题。 因为交易池里的讨价还价十分激烈,所以交易员和客户之间的随时联系十分重要,各家经纪公司的跑单员在交易大厅里“东奔西窜”,弄得场面乱哄哄。 却彰显了交易的活跃,一张张指令单被交易员执行后便没了用处,交易员还得打手势和其他交易员讨价还价,所以不可能把指令单一直攥在手中,会将其扔掉。 当一桩交易成交,交易员若是为交易结果感到兴奋(盈利很多,连带着自己的提成也水涨船高),便会兴奋的将那些作废指令单当做花瓣抛洒出去,以此表达激动的心情。 这种随地乱扔垃圾(废纸)的行为,若放在别处是不允许的,但在交易所,却可以,还得到交易所鼓励。 因为这样的行为可以渲染气氛,让场外等候结果的客户看得见,客户见着自己的交易员抛纸条,瞬间就能明白自己的交易成了。 所以交易所最引人注目的景象,除了宛若一堵堵高墙的价格公示栏,就是各交易大厅内宛若沸腾开水一般乱糟糟的交易池: 声嘶力竭公开喊价的“红裆”,跑进跑出的“绿裆”,交易成功后宛若柳絮飞扬的白纸片,让交易池成为众人瞩目之地。 时值十一点半,钟声响起,午休时间到,交易暂停,一个半小时后,也就是十三点整,交易继续。 参与期货交易的商贾们退场,而各经济公司的交易员、跑单员以及交易所的工作人员则抓紧时间用餐、休息。 交易所的食堂,为工作人员提供饭菜,此刻,交易员、跑单员们聚集在各自公司的场地,一边吃饭一边聊天,或者听公司“柜台经理”的“战报汇总”。 却有一名年轻交易员,端着加了一个鸡腿的餐盒,乘着别人不注意,转出大厅,在通道里拐来拐去,来到一个楼梯拐角处。 那里,站着一个身着侍应生制服的年轻男子。 其人身材结实,样貌端正,手里拿着个炊饼正慢慢啃。 交易员见着这位侍应生,本来就满面春风的脸愈发笑得灿烂,将手中餐盒打开,把那鸡腿递到对方面前:“好兄弟,赶紧把这鸡腿吃了!” 侍应生没顾得拿鸡腿,急切的问:“如何,买卖成了么?是按我说的价格谈的?” “成了,成...哎哟,好险...”年轻的交易员太过激动,差点失手把餐盒弄翻,他把鸡腿塞到对方手中,捧着餐盒,激动万分的说: “成了!这可是一笔大单,我今年的最佳员工奖是拿定了,还真多亏有你!” 那侍应生听了也很高兴,啃着鸡腿,点点头:“果然,行情走势虽然看涨,但长期来看必然下跌,看跌、急着脱手的卖方肯定是有的,等到来年....” 说话声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眼前出现了一张流通券。 面值五百匹。 流通券实行“布(棉布)本位”,面值多少匹,就能兑换多少匹棉布,而如今的普通棉布价格,大概是三百文一匹。 所以,这一张流通券,等于铜钱一百五十贯。 按工场做工一个月工钱一贯计,这张流通券,是一个成年人十二年半的工钱。 侍应生摆摆手:“你搞错了吧?五百匹?” “没错,就是这张,那客户赏的...我也以为我眼花了...”交易员笑道,把流通券往对方怀里塞:“这一年,多亏你点拨,眼见着要过年了,你也该得个年终奖。” “这太多了,太多了...” “多什么多!没道理我业绩大好、赚大钱,你给我出主意却喝西北风不是?你要是不拿,我怕遭报应!” 一番推来推去后,侍应生收下自己的“分成”,攥着薄薄的一张纸,激动之情显露无疑。 那交易员三两下扒完饭,拍拍他的肩膀说;“我,明年打算不做了。” 侍应生闻言一惊:“啊?为何,为何....” “人要有自知之明,炒期货太刺激了,我不是那块料,没那眼光。”交易员说完,自嘲的笑起来:“今年,要不是有你出主意,我早就被扫地出门了...” “那...那...”侍应生喃喃着,不知该说什么,心情“晴转多云”。 “没事,今年我赚的钱都存了起来,够多了,谢谢你。”交易员又拍了拍侍应生的肩膀:“明年,我辞职时,会向经理推荐你。” “十单八赢,你才是真正的天才,不该在外面给人端茶送水,应该....”交易员指着墙壁另一侧的交易大厅,“应该在里面,抛纸片!” 第五百九十二章 阴阳烛 傍晚,荥阳一隅,俗称“廉租坊”的坊内,居民们忙着生火做饭,家家户户冒起炊烟,欢声笑语不时响起,其间又掺杂着狗叫声,使得坊内洋溢着无穷无尽的生活气息。m.x23us.com 荥阳工商业发达,聚集着大量外来务工人员,官府为了方便管理,兼之体恤外来务工人员生活不易,特地设租金低廉的坊,建起一排排平房及必要的公共设施,专门安置外来务工人员及其家人。 这样的坊俗称“廉租坊”,无数满怀着梦想的外地人,携家带口在这里落户,靠着在荥阳务工挣钱,养活自己及家人。 白天,成年人“上班”,坊里组织老人看护幼儿,提供简单的午餐,晚上,忙碌了一日的成年人“下班”,一家人团聚,边吃饭边说话,待得夜幕降临,早早歇息,迎来新的一天。 某院落里,一户人家正聚在一起吃夕食,主食为炊饼,佐以几根辣椒,还有几碗汤水,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辣椒是个好东西,不仅辣,还下饭,对于贫苦人家来说,用眼下已经很便宜的辣椒来送饭,完全可以省去菜,也省下不少钱。 旁边,一个烧水兼取暖的火炉里,一个年轻人借着火光,用一块木板权做书案,用木炭在一张纸上画着图,咬了半截的炊饼放在旁边,已经有些发凉。 在他身边,有许多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许多文字和符号。 男主人见着这位如此模样,让妻子监督一对儿女吃炊饼,随后起身走到火炉旁,看看那年轻人画的图。 年轻人用的纸,是一张白底黑字的宣传单,在其空白处画的图案是很多小方框,方框长短不一,有的方框里被木炭涂成黑色,有的方框则没涂。 无论是哪种方框,其上端或者下端都有直直的黑线,仿佛蜡烛的芯,男主人见着这一根根“黑白蜡烛”,打趣道:“小五,你又画蜡烛了?” 张蒹葭抬起头,看着这位皮肤黝黑的男子,笑着点点头:“嗯啊。” 男主人拍拍他的肩膀,说:“嗨,蜡烛可以慢点画,炊饼再不吃可就要凉了,吃坏肚子可不好。” 张蒹葭点点头,放下炭块,在衣角擦了擦手,然后拿起炊饼,就着一根辣椒继续吃起来。 男主人看不懂他画蜡烛有何用意,交谈了一会便坐回食案旁,和家人边吃边说话。 张蒹葭看着这个生活拮据却又其乐融融的家庭,有些羡慕,联想到自己的遭遇,不由得黯然。 不过想想今日的收获,他的心情很快好转,一边吃炊饼,一边画图。 他在期货交易所做侍应,收入微薄,又无依无靠,于是和这家人搭伙过日子,有个落脚的地方,多一个照应,节省开支。 就在今日,他从“合作伙伴”那里,得了一张面值五百匹的流通券。 这张流通券,等同于一百五十贯钱,有了这笔钱,他距离自己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想到这里,张蒹葭看向自己画的草图,这草图上的方框,被户主称为“蜡烛”,因为一黑一白,又被户主戏称为“阴阳烛”,现在想想,倒也贴切。 张蒹葭读过书,学过算术,加上自己这几年的摸爬滚打,对期货交易颇为熟悉,所以自创了一套判断行情的办法,那就是画这种方框,将各种价格数字“图形化”。 方框的长度,为某个期货的开盘价和收盘价之差,差值越大,长度越大。 方框上下如同阴影般的两条竖直细线,代表着一天中这个期货的最高价和最低价。 若收盘价高于开盘价,那么方框为白色(中空),若收盘价低于开盘价时,方框为黑色(填上黑色)。 当开盘价等于收盘价时,烛身变为一条短的水平线,这种情况下的烛形类似“十”字,张蒹葭认为这说明期货的价格涨、跌没有明确的方向。 按照这样的图形表示方法,可以用很多种简单的方框、线条图案,表示期货当日行情,体现了期货市场供需平衡与否的信息。 这是张蒹葭自创的数字“图形化”表达方式,可以很直观的将价格变化及趋势表现出来,他一直没有给这种办法取名字,如今想想,“阴阳烛”的名字倒也贴切。 白框(中空,收盘价高于开盘价)为阳,代表涨;黑框(框内填黑色,收盘价低于开盘价)为阴,代表跌,而方框本身就是烛身,带阴影的直线就是蜡烛的芯。 将一连串的阴阳烛放在一起,作为一个形态来分析期货市场动向,能提高炒期货的成功率。 尤其在短中期走向预测方面,张蒹葭发现这种方法的预测成功率很高。 这并不是张蒹葭臆测,他这几年在交易所端茶送水,不放过任何记录期货价格、了解市场行情的机会,不断地用自己的方法来预测,再总结经验教训,才得出像模像样的“理论”。 眼见着自己的理论成功率很高,张蒹葭当然想过大显身手,靠着炒期货发家,然而他无亲无故,囊中羞涩,没什么人可以依靠。 没有本金,连入场交易的资格都没有,而除了本金,还得缴纳保证金、各种手续费,累加起来的费用,他仔细算过,即便是做最小一单买卖,需要的费用光靠自己打工,一辈子都攒不到。 没本金,不要紧,可以帮人炒期货,然而没有人会相信他一个来路不明的穷小子,不过张蒹葭又想到另一个办法,那就是当期货交易员。 期货交易员,不仅工钱高,而且还能根据每一单成功的交易获得提成,若交易额大,提成就高,可以说只要眼光好、能力强,做交易员来钱是很快的。 张蒹葭想要去当交易员,用别人的钱来炒期货,积累“实战”经验,然后攒下自己发家的本金。 但是想要进那个门槛很难:想要做交易员,必须有一定分量的人担保,而他无亲无故也认不得什么大户,哪来的担保人。 没有担保人,经纪公司不会雇佣毛遂自荐者为交易员,这条路走不通。 张蒹葭没有气馁,很快又想到了一个办法:找一个交易员做合作者,他出主意,对方执行,所得利润大家分。 期货交易所里,有许多经纪公司的交易员,因为炒期货风险很大,市场行情千变万化,所以交易员们的业绩压力也很大。 张蒹葭认为一定会有“苦苦挣扎”的交易员会接受他的建议。 但是,许多人都当他是疯子,因为没有人相信,一个在交易大厅外端茶送水的穷酸侍应有精准的眼光,能够判断期货的行情、价格走势。 张蒹葭厚着脸皮,和不同交易大厅的交易员们私下接触,寻求合作,却招来白眼以及嘲笑。 他依旧不气馁,继续“磨”,好不容易以“八、二分”的开价,说服了一个业绩太差几近被扫地出门的交易员,一起合作赚钱。 当然,所得收益的切割中,对方是八,他是二。 虽然有些不公平,但这是当时张蒹葭和对方定下的约定,不然没人相信他这个穷小子。 一年下来,这样的合作获利颇丰,而张蒹葭通过一年的“实战”,用获胜或败的成绩,还有这一年时间里对行情、价格走势的观察,进一步完善了自己的理论。 待得明年... 想到这里,他心中激动,不由得直接吃了大半截辣椒,结果被辣椒辣得涕泪横流,赶紧吃炊饼解辣。 男主人见状哈哈大笑,递来一碗温水,张蒹葭道了声谢,接过水,三两口将其喝完。 张蒹葭见着这一家人有说有笑的样子,又想起了许多事情。 他姓张名蒹葭,寻常平民家庭是不会用《诗经》里的词给儿子取名的,虽然他家中排行第五,却不被亲人承认,道理很简单: 一个外室生的“野种”,有什么资格认祖归宗! 第五百九十三章 风险 清晨,荥阳城内居民开始新一天的生活,赶早上班的人们已经走在街道上,向着各自目的地匆匆而去,街道中央的铁轨上,公共小火车喷着些许黑烟,拉着几节车厢行驶着。x23us.com 车厢里坐着许多乘客,张蒹葭亦是其中之一,他一边啃着炊饼,一边看着街道上不断“后退”的行人。 一座钟楼从前方“缓缓而来”,张蒹葭看向钟楼顶端钟盘上的指针,确定距离上班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心中稍定。 昨晚他太兴奋,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结果今日起晚了,亏得户主上班前把他喊醒,出门后又赶上了公共小火车,不然今日就要迟到了。 荥阳城因为工商业快速发展,所以城区规模快速扩大,从位于城西的平民聚居区到东边的“工商业区”,走路要半个小时,于是官府开通公共小火车,方便大家出行。 但是,小火车的车票是两文钱一个人(不限站),许多上班的人宁可提前出门,走上半个多小时,也不愿花冤枉钱坐小火车代步,能省一点是一点。 张蒹葭却不一样,即便是当初,他囊中羞涩,只要早上起来时发现时间有些紧,就会选择坐小火车,为的就是规避风险。 廉租坊内有钟楼,是上班的人看时间的唯一来源,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时间充裕时出门,若走路上班要迟到,许多人选择拔腿就跑。 但张蒹葭觉得荥阳城内车水马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跑步,很容易撞到人或者被人撞,一旦发生意外,就必然破财,连带着上班迟到被扣钱,甚至还会受伤。 所以,与其承担这种风险,还不如花两文钱“保平安”降低风险。 公共小火车的速度远比步行快,行驶在轨道上,即便撞了人、牲畜或车辆,那也是对方的责任,更和乘客无关。 还有,以他的工作经历来说,若是掐着点到期货交易所侧门,从进门到侍应生们的更衣间的这段距离,万一出现什么小意外导致误了时间,就这么被扣了五文钱,可是得不偿失。 侍应生们每日的工资是十五文,若因为迟到就被扣五文,这可是不得了的损失,再说了,全勤奖虽然不太多,但没道理不要。 哪怕是现在,张蒹葭已经攒下一笔不菲的钱财,他也不允许自己养成心存侥幸、无视风险的习惯。 做买卖,一定要学会规避风险,一定不能忽视任何一个可以获利的机会,这就是张蒹葭给自己定下的规矩,虽然没人监督,但他自己要做到自律。 因为炒期货时,面对走势剧烈波动的行情,交易员和客户都很容易失去理智,亏了钱于是脑袋发胀想着赚回来,如同输红眼的赌徒那样疯狂下注目,结果只会越亏越多。 只有保持冷静,才能止损。 这一点说得轻巧,做起来很难,因为期货交易所里不是没有过先亏后赚的特例,但特例之所以为特例,是因为次数太少才显得“独特”。 张蒹葭认为,不知道及时收手止损的人,即便一开始能赚大钱,以后,也必然会在期货投机交易中亏得倾家荡产。 他觉得炒期货和赌博类似,但又有不同:赌博虽然也讲策略,但更看运气,炒期货与之相反。 但是,炒期货同样和赌博差不多,不可能一直赢,总是会输的。 张蒹葭和一名交易员合作,靠期货交易盈利,定下的策略之一,就是确定一个止损数值,一旦某单交易的亏损达到这个止损数值,无论接下来的走势再怎么乐观都要把单子抛出去。 张蒹葭让合作伙伴不要纠结于某单的盈亏,而要放眼整体,譬如以月计,只要这个月的所有交易实现总体盈利即可,不要想着每一单都稳赚不赔。 同理,一个期货交易经纪公司,要的是客户们总体交易额的盈利,为此,个别客户的某几单交易大亏特亏都不算事,他认为只要合理规避风险,即便不能大赚,也能保证稳定的盈利。 火车缓缓停下,铃铛声响起,售票员大声报站名,张蒹葭回过神来,从车门下车,向前方期货交易所走去。 今天,是今年的最后一个交易日,明日起,期货交易所就要放假,待得来年正月十五后,期货交易才会重开。 想到届时自己就要进入交易大厅、穿上红色裆成为交易员,在交易池高声讨价还价,张蒹葭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 期货交易所主楼顶楼,装饰豪华的会议室内,交易员吕宝树正在接受询问。 他站在长方形会议桌的远端,而坐在另一端的七名中年男子,全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当年创建第一个期货交易所黄州期货交易所的创始人,如今来了三位,另外四位的来历,同样不得了,吕宝树听过对方的名字,甚至远远见过对方的模样,如今却是在这么近的距离,回答这些人的提问。 坐在正中间位置的中年人发话:“你的交易提成,和张蒹葭如何分?” 吕宝树回答:“八二分,小人八,他二。” 坐在会议桌旁的几个中年人闻言交换了一下眼神,又看看手中的资料。 各个期货交易所的管理者,每年各季度和年终时,都要对各经纪公司进行业绩考察,想要从中找到“天才交易员”,然后推荐给各大银行。 期货交易具备投机性质,也就是套利,手握海量资金的银行,基于对更高收益的渴望,急需擅长炒期货的“天才”,作为自己炒期货的“弄潮儿”。 至于这些银行要怎么从经纪公司那里“挖墙脚”,或者与对方谈合作,那不关期货交易所的事,交易所只负责牵线搭桥。 今年,荥州期货交易所的管理者们,在对本交易所各家经纪公司的季度业绩考察中,发现了吕宝树这个佼佼者。 这位操作期货交易的“战绩”十分辉煌,基本上达到了十单八盈利的水准。 这是不得了的盈利率,当然,这些年来不是没有交易员能做到这个地步,但让管理者们感到震惊的是,根据“专家”们对该交易员交易数据的分析,发现该交易员对风险的规避做得不错。 或者说,对于止损的把握很强,有数次在行情大跌、即将反弹的时候,该交易员却不为所动,果断出单止损。 这样的果断,虽然错过了几次真正的反弹,却躲开了更多的大火坑。 种种数据表明,这位年轻的交易员吕宝树,具备较为准确预测期货市场行情、价格走势(中长期)的能力,能够较好的规避风险,还出奇冷静,不受任何行情波动的“诱惑”,该止损就果断止损。 于是,吕宝树进入了管理者的视野,而昨日,对方又做成了一单大买卖。 放眼全国各地期货交易所,如此人才可不多见。 眼见着放假在即,为防夜长梦多,荥州期货交易所的管理者们立刻召见交易员吕宝树。 结果吕宝树却坦然相告,说他本人不具备如此能力,这一年能有如此表现,全是靠一名在交易所端茶送水的侍应生张蒹葭指点。 而对方的年纪,还不到二十岁。 毫无疑问,这年轻人在期货交易上有天赋。 所以,必须当机立断! 几位中年人很快达成共识,问:“张蒹葭今日上班么?” 吕宝树答:“上班,他还和小人约定中午碰头。” “好,我们会派人请他过来,你,跟着一起去。” 第五百九十四章 微妙 上午,日兴昌银行荥州分行内,招待室里,张蒹葭坐在高脚坐具椅子上,看着眼前桌子上的茶,身子一动不动,一名侍者站在门口处,默默无言。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除此之外,招待室里再无他人,角落里放着的座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指针走到八点五十五分的位置。 一夜辗转反侧的张蒹葭,现在眼圈有些暗淡,但即便没有茶水提神,他也不觉得困,因为命运的转折来得太突然,所以根本就没太多倦意。 前天,是期货交易所今年的最后一个交易日,身为侍应的张蒹葭正在端茶送水,却被人请到交易所大楼最顶楼的会议室,与人“聊一聊”。 坐在会议桌后的七名中年男子,是鼎鼎有名的豪商,而交易员吕宝树,已经把他两个之间的合作情况说了出来。 面对自己“身份暴露”一事,张蒹葭坦然面对,对于那几个豪商的问题是有问有答,没过多久,几个银行的“期货理财经理”到来,相继和他“面谈”,开出高价,招聘他为各自银行效力。 对方的动作很快,让张蒹葭颇为震惊,但很快回过神,经过认真考虑之后,选择接受日兴昌银行的聘请。 日兴昌银行,是天下第一家银行,号称“汇通天下”,在天南地北都有该银行的分行,名字可谓如雷贯耳,张蒹葭当然也听说过。 最关键的是,据说日兴昌银行和天家有关系,靠山大得不能再大,日兴昌各分行的经理,就算是地方官也得给些面子。 张蒹葭知道,给这家银行做事,前途当然是光明的。 日兴昌银行有和期货相关的理财项目,还组织人手,用客户的资金炒期货,当然,这也得通过经纪公司,但日兴昌银行的“期货理财专理”,可以在交易大厅全权指挥交易员做买卖。 日兴昌银行聘请张蒹葭担任“期货理财专理”一职,用工期为五年,薪酬为“底薪加提成”,又有奖金等等。 不过,对方给了一天的“冷静期”,让张蒹葭认真想想是否同意入职,再想想还有什么要求,今日,就是再次确认的日子。 前天到现在,张蒹葭一直冷静不下来,思来想去,为一件事情纠结不已。 他不可能一辈子就靠炒期货过活,他觉得自己给人炒期货做得再好,也只是个下金蛋的鸡,而炒期货和赌博有些类似,不可能一直赢,稍不留神,就会输得倾家荡产。 **不好,应该做养鸡场的东主。 张蒹葭想过自己将来该怎么办,他觉得炒期货来钱快但亏钱也快,所以不是长久之计,还得从事“正经”行当。 正如评书里常说的那样:‘兵法有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 炒期货是奇,但打仗总不能一辈子靠奇兵,所以,还是得做贸易,或者实业。 张蒹葭的想法,是先靠炒期货积累本钱,最好是当交易员,用客户的钱炒期货,即积累经验,又能攒钱,等攒够了钱,就转行做买卖。 至于炒期货,只能当做佐料,而不能当做主食。 毕竟,自己创下的产业还可以传给子孙后代,而炒期货这种事看天分,是很难传给儿子的。 但现在,事情的变化出乎张蒹葭意料之外,大名鼎鼎的日兴昌银行居然看中了他,若能给日兴昌银行做事,表现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往上爬。 可张蒹葭觉得这样的结果,和自己的预期相差略大。 搞不好,他就是日兴昌银行手中一只下金蛋的鸡,表现得越好,将来想要离开就会越难,而所谓的向上爬,不可能那么容易。 张蒹葭的梦想,就是有自己的产业,自己给自己“打工”,哪怕只是一个工场的工场主,也好过当某个豪商的掌柜。 自由自在飞翔在天空中的黑乌鸦,和被人关在金笼子里养着的鹦鹉,张蒹葭选前者。 做人,如果有得选,就不可以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否则哪一天突生变故,自己就会被人扫地出门,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想到这里,张蒹葭握紧双拳。 他的父亲,是一名行商,他的母亲,是外室。 所以,他是父亲的庶子,母子二人的存在,不为正室所知。 但父亲对他和母亲很好,每次过来(行商路过)时,都会给予他父亲的温暖,还为他请来老师开蒙,经常劝勉他,争取将来科举考试金榜题名,光耀门楣。 然而,在他十岁那年,寓居这个小小家庭的父亲得了急病,汤药无效,没多久便“走”了。 这时,他的嫡母、嫡兄知道了他们母子的存在,也知道了这处房产的存在,于是上门讨要,还要将他母子二人赶走。 张蒹葭见到了自己之前素未谋面的嫡兄,却只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厌恶,他母亲受不了这些人三番五次的上门辱骂,变卖家产,带着他远走他乡。 但是,失去了父亲的钱财支援,母亲又不会什么谋生技能,母子俩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仆人也渐渐走光,过了一年,母亲卧床不起,无钱看病、抓药,就这么没了。 从那时起,张蒹葭就暗暗发誓,他只要没死,就一定要混出个模样来,决不能靠别人的施舍而活着。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给别人打工,就算做的再好,也只是个打工的。 哪天做错了事,或者东主看你不顺眼,把你赶走,走投无路之下,莫非又要沿街乞讨? 张蒹葭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回到课堂,考科举、金榜题名,那么,就要做个有钱人,做个员外,让狗眼看人低的嫡兄知道,他张蒹葭是父亲最优秀的儿子。 我不是什么野种! 张蒹葭越想呼吸越急促,赶紧喝几口茶,缓缓情绪。 无论是日兴昌银行,还是其他银行、经纪公司,对方看中自己,无非是看中自己会炒期货,那么,入职之后,表现好了,轻易无法脱身,表现差了,口碑就砸了,被人扫地出门后,想再吃这碗饭就难了。 可是,如果拒绝对方的聘请,其实和拒绝别家的聘请差不多,这又不行,毕竟张蒹葭觉得自己还得靠炒期货攒本钱、积累人脉。 如此微妙的处境,他应该怎么办呢? “当、当、当...”座钟正点报时,一名男子入内,向张蒹葭表明来意,随后带着他前往经理的办公室。 第五百九十五章 藏宝图 爆竹声中,位于荥阳城内的荥州期货交易所迎来新年的第一个交易日,而就在今天,各地的期货交易所也按时“开市”,沉寂了一个新年假期的期货交易市场“春暖花开”。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主持开市典礼的官员们,无论心中高兴与否,看着涌入交易所的人潮,面上都带着微笑。 去年一年,荥州期货交易所以及各地期货交易所给朝廷带来不菲的交易税,数量之多都让政事堂诸公无法忽视,光凭这一点,朝廷就不可能如一些清流呼吁的那样,把交易所关掉。 既然朝廷需要交易所,那么对于地方官员来说,即便心中再看不起市侩的商贾们,在这种场合里,该说的场面话当然要说,该笑就要笑。 时钟上的指针指到九点整,交易大厅内响起锣声,这声音表示“开市”。 热火朝天的期货交易今天开市,站在交易大厅二楼位置的官员们,见着大厅中间一个个交易池内高声讨价还价的“红裆”,表情各异。 君子不言利,却不得不身处逐利之所,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呐! 官员们心思各异,可参与期货交易的商贾们却全神贯注,许多人除了关注价格变化、向交易员写指令,还低头翻看着手中的一本书。 一本被誉为“藏宝图”的奇书:《阴阳烛》。 《阴阳烛》这本书,是对一种图形化表示期货交易信息的理论方法进行介绍,这种方法,根据开市价、收市价、最高价及最低价四个数字,绘制形如蜡烛的方框。 收市(盘)价比开市(盘)价高,方框为中空(白蜡烛,即阳烛);收市价比开市价低,方框填满黑色(黑蜡烛,即阴烛)。 此为基本图形,按照这样的方法,可以用各种由黑白方框和直线构成各种图案,以此表示单日各种不同的期货交易行情、价格走势。 每个交易日的阴阳烛图案汇总在一起,就能构成很直观的行情、价格走势,帮助期货交易客户更好地做出判断。 这本书不仅介绍了“阴阳烛”的理论,还把去年一年荧州期货交易行情的数据进行整理,按月给出用“阴阳烛”表示的走势图,可以帮助读者尽快熟悉“阴阳烛”这种理论及其分析方法。 该书由求学社出版,在各地交易所处销售,消息传出后,短短数日之内便被纷至沓来的商贾们一扫而空,大家都把这本书当做藏宝图,想要以此为引导,在期货交易中找到宝藏。 而该书第一作者张蒹葭,也成为大家议论的人物。 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张蒹葭为何许人也,即便是在荥州期货交易所,也只有少部分人意识到这个“张蒹葭”,就是当初在交易所端茶送水的一名普通侍应生。 直到去年年底,最后一个交易日开始时还在端茶送水的张蒹葭,现在已经今非昔比了。 某交易大厅外侧、“大客户室”内,精神抖擞的张蒹葭,宛若一军主帅,指挥手下整理资料,并“遥控”交易员,开始进行期货交易。 新年伊始,他没能如最初所希望的那样,穿上红色裆、进入交易池里讨价还价,却被大名鼎鼎的日兴昌银行聘为“期货理财专理(荥州所)”,手握巨额资金,开始在期货交易市场里搏杀。 但他不想终生为笼中鸟,仰人鼻息而活。 日兴昌银行就像一个寻宝队,请他做向导,“阴阳烛”就像一份藏宝图,被他牢牢记在脑海里,而宝藏是永远都找不完的。 所以,他想要从“寻宝队”脱身是很难的,那么,不如把藏宝图交出来,卖个好价钱。 寻宝队有了寻宝图,可以换个人带路去寻宝,不一定非他不可,但为了防止他把寻宝图又卖给别的寻宝队,必然会先挽留他几年。 时间一到,转行创业。 这就是张蒹葭的打算。 但是,张蒹葭没想到日兴昌银行买下他的“阴阳烛”后,居然会公之于众,他实在想不通,对方到底是基于何种考虑才这么做。 “专理,请喝茶。” 说话声打断了张蒹葭的思路,他回头一看,却见身着绿色裆的吕宝树端着茶,笑眯眯的站在旁边。 吕宝树辞去交易员一职,想要回家过小日子,却被张蒹葭聘请为助理,昔日的搭档,依旧在交易所里“奋战”。 张蒹葭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提笔在指令单上书写着,随后交给吕宝树:“老吕,今日的开门红,就在这单了!” “好嘞!” 。。。。。。 “这个张蒹葭,打得一手好算盘,把藏宝图卖个好价钱,那么日兴昌就没道理'攥’着他,因为寻宝队可以让别人来看藏宝图,一样可以带路寻宝...” “二郎,看样子,这个小伙子蛮有想法的,怕是不愿久居人下,想要有一番作为。” “没错,与其做一只被人关在金笼子里的鹦鹉,还不如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麻雀,依我看呐,这个张蒹葭意识到炒期货不可能长久,所以,将来迟早有一天要转行做贸易,或者做实业。” 御苑里,凉亭下,宇文温正与看书的尉迟明月交谈,谈起炒期货奇才张蒹葭的事情。 日兴昌荥州分行,聘请张蒹葭为“期货理财专理”,专门炒期货,而对方居然把自己的一个炒期货理论“阴阳烛”变现,卖给日兴昌银行。 总行同意了这笔买卖,分行从张蒹葭手中买下“阴阳烛”的“专利”,而相关内容很快传到宇文温这里,他看到“阴阳烛”的示意图之后,不由得愕然。 他不懂期货交易或者证券交易,却看过新闻里时常出现的期货/证券交易行情走势图,张蒹葭发明的“阴阳烛”示意图,和宇文温印象里电视中的走势图很像。 所以.... 要么,张蒹葭是“不正常人类”;要么,真就是个天才。 宇文温命令“石塔西”对张蒹葭进行严密调查,与此同时做出了一个决定:将“阴阳烛”理论公开。 立刻出版书籍,向大家介绍“阴阳烛”的理论,以此把购买该“专利”的费用赚回来。 这种做法,可以大幅促进期货交易的“热度”,许多人会把“阴阳烛”当做藏宝图,试图在期货交易(投机)中找到更多的宝藏。 还能刺激更多的人来研究期货交易的理论,达到“水涨船高”的目的。 宇文温觉得,有了蒸汽机、火车、火轮船、电报的“加持”,经济发展必然越来越快,发展到一定程度,期货交易所、证券交易所、股票交易所就会应运而生,这就需要强有力的经济学理论进行支持。 而这个工作,只能靠“众人拾柴火焰高”,他本人是不行的。 那么,每当有新的经济学理论或者分析方法出现,不该将其当做赚钱的独门绝技私藏,而是要将其当做一个学术观点进行公开发表,引发讨论,这样才能相互促进,提高经济学说的理论水平。 按照“专家们”的初步研究,“阴阳烛”理论,比现有的“折线图”理论要好许多,但宇文温觉得理论再好用也只是工具,这个工具该怎么用好,完全看使用者的能力。 道理和读书一样,同样的教材、辅导书、试题集,同样的老师授课,有的学生成了学霸,有的学生就是学渣。 张蒹葭应该是想通了这点,所以选择把“阴阳烛”理论卖给日兴昌,一来赚点钱,二来是为了方便日后脱身。 这个年轻人如此有想法,宇文温很感兴趣,“石塔西”的特工,会成为张蒹葭的“影子”。 然而尉迟明月不感兴趣,她作为“财务总监”,正在利用一切“业余时间”提升自己的经济学理论知识水平,以便更好的在新形势下进行“财务管理”。 此刻,尉迟明月正在看的书,是求学社出版的数学书,书名《概率论》。 她平日常看的另一本书,书名《数理统计》。 黄州商业集团的实力超群,其成员的经商能力已经超过了传统商人的平均水平,贸易、投资、买卖保险等行为,已经开始用先进的科学(数学)理论来作为行动指导。 《概率论》、《数理统计》,就是无数理论和实践结果的汇总,尉迟明月特地请了学者当“家教”,给自己“开小灶”,花了两年时间才入门。 此刻,宇文温看着尉迟明月手中这本《概率论》,忽然有些恍惚。 他想起了“当年”,被《概率论》支配的恐惧。 第五百九十六章 榜样的力量 凉亭,一堂讲解课正在进行,为宇文温送来资料的陈,听修炼“数学神功”略有小成的尉迟明月讲课,尉迟明月所说内容,就是“数理统计”。顶 点 x 23 u s 数理统计是数学的一个分支,以概率论为基础,研究大量随机现象的统计规律性。 要进行数理统计,需要搜集各类资料、数据,然后进行整理、分组,在各项数据的基础上,根据资料归纳出的规律性,对总体进行推断和预测。 尉迟明月把数理统计的作用吹得天上有、地上无,陈不信。 陈认为,学好一般的算术就足够了,何必学什么玄之又玄的“概率论”和“数理统计”,尉迟明月急切间说不了太多大道理,便针对陈的看法进行反驳。 思考片刻,尉迟明月提了个问题: 某列车在某铁道上行驶,从甲地到乙地时,因为要会车,所以速度慢,平均时速三十里,从乙地到甲地时,不需要会车,所以速度快,平均时速六十里。 那么,该列车在该铁道上往返的平均时速是多少? 陈想了想,答道:“平均时速四十五里。” 尉迟明月摇摇头:“错,是平均时速四十里。” 陈不服:“这不对吧,三十加六十,再除以二,不就是四十五么?如何算得四十来?” 尉迟明月回答:“你算的是算术平均数,然而,平均数并不只有算术平均数,还有几何平均数、倒数平均数等,方才那个问题,要用倒数平均数来算...” “倒数平均数适用于计算相同路段、不同往返速度的平均值,所以,这道题应该是先把两个数倒过来,计算出和之后,再...算式是这样...” 尉迟明月在纸上写了算式:2 /(1/30 + 1/60)=40 “这个问题,必须用倒数平均数来计算,不然,若铁路管理者按算术平均数来决策的话,会出现许多难以解释的问题。” 陈琢磨了一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几何平均数又是什么呢?” 尉迟明月不急着回答,又问了个问题:“假设我们有一笔五年期存款,本金为十万钱(十万文,即一百贯),存在银行或柜坊,其每年的利率是变动的...“ 她提笔在纸上写,边写边说:“假设,年利率为:1%、9%、6%、2%、15%...” “现在,我们想要算平均年利率,并据此计算五年后本金和利息的总和,那么该怎么算呢?” 这道应用题,陈知道如何算,她一边说一边提笔写算式:“用本金连续乘以每年的...” “所以计算过程是:100000x 1.01 x 1.09 x 1.06 x 1. = 。” 尉迟明月点点头,又说:“还有另外一种方法来算,你知道么?” 陈想了想:“呃..用平均值?” 她见对方点头,于是提笔写另一个算式:“我们应该‘平均’这五年的利率...“ “若写成算式,应该是(0.01 +0.09 +0.06 +0.02 +0.15)÷ 5 =0.066 ,也就是6.6%...” 陈拿起一个新式乘方计算器(手摇式),摇起来:“然后我们将平均利率代入复利计算公式:100000x(1.066^ 5 - 1)+ 100000 = ..哎?怎么...怎么多了七百...七百余文?” 她放下计算器,疑惑的看着尉迟明月。 “你也发现不对了吧?问题出在哪里呢?”尉迟明月先问后答,“这种算法犯了一个常见的错误:把加法操作应用于相乘过程,得出的结果当然不准。” 尉迟明月说完,又拿出一张纸开始列算式:“那么,我们试试用几何平均数计算平均年利率...“ “1.01 x 1.09x 1.06 x1.02 x 1.15 = 1.368837042” “将结果开5次方根,那就得到几何平均数....” 尉迟明月用一台新式开根号计算器(手摇式)计算,摇了一会,算得结果为:1.064805657,约为1.0648。 再摇起那台乘方计算器:“我们将这个几何平均数代入复利计算公式:100000 x(1.0648 ^ 5 - 1)+ 100000 = “ “看看,这不就和逐年计算所得的结果一样么。” 陈仔细的看了许久,最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陈经常往日兴昌银行存钱,基于对日兴昌的绝对信任,她都是让业务员给出存款到期后本金加利息的总和,所以,不清楚具体的平均数算法。 尉迟明月笑道:“所以呀,不能一看到‘平均’二字,就简单的将数据相加然后除以数据的总数,那样算出来的是算术平均值,而许多地方要用的是几何平均值,或者倒数平均值。” “这都是数理统计里的名词和算法,虽然寻常人日常不太用得着,但是,用来做买卖却是如虎添翼。” 一直在旁边当听众的宇文温,现在总算是有机会发话了,他看向陈,说:“对,你不要小看了这两门学问,可真是赚钱利器,譬如卖保险...” “保险承保的风险,也就是意外,这是随即发生的,所以存在发生的概率,那么基于概率论出现的保费、赔率计算,就是一门不得了的学问。” “如果概率论用得好,保险商社可以确保稳赚不赔,而且赚得还不少。” “同样,数理统计可以解决投资问题,让人能够从不同的投资方案里,通过数学计算,确定最佳投资方案,这样的例子有很多,说上几夜都说不完。” 陈最相信宇文温了,听得夫君都这么“吹”,不由得感慨起来:“这两门学问如此重要,是不是将来科举也要考呢?” 宇文温摇摇头:“没这必要,这已经是专业领域的学问,考科举的学子们,只需要知道相关概念和简单应用即可。” “术业有专攻,学这种当官后很大概率用不上的知识,会降低学习效率,但是,若要走技术官僚路线,那就是必须学的。” “或者,只会做学门,不擅长做官的人,也可以考虑靠数学吃饭。” 陈有些好奇:“靠数学吃饭?此话怎讲?” 宇文温小心将两台造价不菲的手摇计算机放好,笑道:“很简单,在黄州,工商业者遇到的许多难题,都会在州学悬赏,请数学家们或精通数学的学者们来解决,只要有人解决了,那么赏格就到手了。” “那些沉迷于数学的人,可以担任教师,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收入,然后,根据商会发布的悬疑问题,和同好们一起进行技术攻关。” “攻关成功,有赏格,攻关未果,那也不要紧,能和同好们研究、讨论数学问题,也能让数学爱好者们甘之如饴。” “这样的风气,已经持续二十多年,许多宝贵的数学公式,就是在一次次悬赏中诞生的,悬赏者们靠着这些科学的解决方案,解决了无数疑难问题,获得不菲的经济利润。” “同时,许多数学家、爱好者,也不断从中提高理论水平,还发现了许多新理论和公式,更重要的是,靠着知识可以换来体面的生活,这让许多醉心于学术研究的学者们,完全没了后顾之忧。” “在黄州,聚集着大量数学家、学者以及爱好者,他们定期举办学术会议,不断地完善各种数学理论。” “与此同时,许多人靠着数学发家,一人养活全家人,夏天吹得起空调、冬天用得起暖气,成为耀眼的榜样。” “那些运用数学知识解决经济问题的工商业者,同样凭着优异的业绩,成为同行眼中的榜样。” 说到这里,宇文温有些小高兴:“榜样的力量是巨大的,学者靠学问吃饭,商家靠数学赚大钱,让越来越多的人投身于数学这门深奥学问的研究中去,都不需要朝廷作动员。” “越来越多的商家,开始学着用数学的方式解决经济问题,精通数学的人,越来越吃香,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作为科学基础的数学,因为实用,所以越来越受重视,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巨大利益的驱动下,会加快数学这门学问的发展,连带着推动其他学科的发展。” 陈见着宇文温把数学说得如此前途光明,颇感兴趣:“那,二郎教妾概率论好么?” “啊?啊.....好...”宇文温的语气瞬间低了不少,尉迟明月不知道夫君在这方面是个半桶水,也趁热打铁:”二郎!妾也有不少问题弄不明白,得二郎指点一二才行...“ “呃....”宇文温不愿意承认自己在这方面是“”,碍于面子又不好推辞,思来想去,想到一个金蝉脱壳的办法:“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一个理论?” 陈和尉迟明月同问:“什么理论?” 宇文温故作神秘状:“那就是....波粒二象性...” 第五百九十七章 目的 晚饭后,宇文温来到书房,在书案后坐下,趁着左右无人(宦官在门口),偷偷拿出《三年科举五年模拟》这本书,如同做贼般又看看四周,然后翻看起来。x23us.com 宇文温不太懂数理统计这门学问中的一些名词和算法,但他不可能承认这一事实,所以当陈和尉迟明月要请教问题时,无奈之下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用自己也不太懂的“波粒二象性”脱身。 尉迟明月所说的“倒数平均数”,宇文温已经没有多少印象,不记得自己“当年”是否学过,所以,现在翻看科举考试参考书,想要“更新”一下知识,免得日后丢脸。 在他的努力下,数学是科举必考科目(明算科),已经举办两届、即将迎来第三届考试的科举,从中脱颖而出的学子,至少都具备相当水准的数学水平。 那么,作为皇帝的宇文温,觉得自己好歹也要跟上时代潮流,不要真变成了过时的人。 今日,尉迟明月问的那个速度问题,宇文温可以按照“速度等于距离除以时间”的思路,用另一种方式来算,却不知道如何用倒数平均数进行计算。 现在,他就是要看一些用倒数平均数来计算、求解应用题。 某工场,分五次购入不同单价(每斤若干文)的原料,每次所花费用也各有不同,问这五次进货的平均进货价是多少(每斤多少钱)平均每斤原料花了多少钱。 某农灌抽水站,四台蒸汽抽水机同时运行,各台抽水机每小时的耗煤量依次是甲斤、乙斤、丙斤、丁斤,那么这抽水站平均每小时耗煤量是多少。 这些问题相对简单,又有复杂一点的问题: 有个苹果摊,摊主临时有事离开,让儿子看摊卖果,摊位里有两堆苹果,每堆三百个,第一堆按一文三个出售,第二堆按一文两个出售。 儿子认为,第一堆苹果按一文三个卖,另一堆一文两个卖,合起来就应该是两文五个卖。 于是六百个苹果按两文五个卖完了,得钱二百四十文.结果摊主回来后,看了钱,抄起一根木棍就追着儿子打,边打边骂“败家子”。 请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一点的问题: 有一辆运货马车,前轮和后轮尺寸相同,可以互换,因为承重不同的原因(前轻后重),前轮和后轮的磨损程度不一样:前轮磨损较慢,后轮磨损较快。 这辆马车,在使用过程中,适当的时候可以交换前轮和后轮,以便让两对轮同时报废,那么请问,这辆马车从新车状态下开始使用,行驶多少里交换前后轮合适? 这样两对车轮,最多能同时行驶多少里? 宇文温放下书,喝了杯茶,长吁一口气:倒数平均数的概念他算是弄清楚了,但是,比这更重要的是再次确认了一件事。 科举教材和习题集里,数学(明算科)的应用题,全都和实际应用有关。 所以,即便备战科举的学子老是不能考进会试,距离当官遥遥无期,那么,靠着学到的数学知识谋生都是不成问题的。 无论是日常生活中的摆摊卖菜,或者管理抽水站、蒸汽机,维护马车,只要学好数学,就能稳稳端住饭碗。 宇文温的感慨,不是无脑吹捧“理科”,是有感而发,他觉得一个国家的国力以及发展前景如何,和这个国家的数学水平(学术界水平)有很大关系。 数学是科学各门学科的基础,只有数学的水平起来了,整个国家的科学技术水平才有坚实的基础,各门学科的发展才会如虎添翼。 宇文温的数学水平实际上不怎么样,仅限于义务教育的水平,比起这个时代的许多数学家,根本就是一个“”,他想激励学者们研究数学,却不知该如何从学术上指明方向。 所以,他选择以“应用数学”为突破口,不会让数学成为没多大应用价值的屠龙之术。 提前出现的各项科学技术和机器设备,带来了许多应用问题,这些问题大部分都需要依靠数学来解决,那么,能够解决这种问题的人,就该获得回报。 这些人,也许当不了官,也许出身卑微,但是只要能解决问题,就能获得钱财收入,一样过上夏天用得起“空调”、冬天用得起“暖气”的生活。 当官,不是这些人学习的唯一目的和选择,而这个时代的科举,也不仅仅是为了培养未来的官员。 宇文温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和时间,构建起来的学政和公办教育体系,其教育目的可不是仅仅为了培养官僚。 无数学子为了当官而读书,面对僧多粥少的局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做习题,这是对公共教育资源的极大浪费,也是对人力资源的极大浪费。 但是,官本位思想根深蒂固,现实让无数人读书的目的都定格在科举考试当官上,所以,随着科举体制定型而出现的教育体系,根据“利益导向”,最后结果必然是官本位。 那么,对于当官没太多用处的明经科(数学),恐怕会渐渐变得无足轻重,最后退出必考科目。 就像一些受众稀少的运动项目,迟早要被奥运会开除一般。 这样的发展前景,不是宇文温想要的,但他一人之力有限,加上有限的寿命,根本就无力保证数学在科举中的长期地位。 他能想到的唯一解决办法,就是让数学变成“显学”,把数学和社会发展联系起来,再也无法分开。 显学,是指在社会上处于热点的、显赫一时的学科、学说,但对于中原来说,儒学才是显学,宇文温要把数学立为显学,只能求助于“利益导向”。 利益导向是什么? 学好数学,能受雇主重用、挣大钱。 这就是最直接的利益导向,靠学问做官当然最好,若在科举考试中实在竞争不过别人,靠学问赚大钱也是不错的。 所以,科举的数学(明算科)教材及试题集,所教授的内容,大多是以实用为主,也就是所谓的“应用数学”。 譬如倒数平均数的运用,基本上都是应用题,而不是枯燥乏味的理论题。 那么,学好相关知识的学子,即便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再以当官为目的继续学习,也能够靠着学来的知识,改行吃“学问饭”、“技术饭”。 按照有司的初步统计,自第一届科举大考以来,各行各业伺候蒸汽机等精密机器的技术员,每年的工资上涨水平都很惊人,截至去年年底,技术员类职位的平均工资,是每月十贯左右。 普通工人,平均工资水平是每月一贯左右。 而各行各业的技术员们,至少有百分之八十曾今是学子,在读书时是以金榜题名为目的,只是没有财力或信心进行“持久战”,只能“改行”。 技术员一个月的工资,差不多是普通工人一年的工资,若到了技术主管一级,平均工资是二十贯左右,到了技术总管的级别,平均工资是五十贯左右。 如此悬殊的收入差距,很好回答了“读书不是为了当官,那是为了什么?”的疑问:知识就是金钱,读好书,即便当不了官,一样可以过上富足的生活。 经济的快速发展,各类蒸汽机械的普及,给东主们带来了越来越多的发财机会,所以,他们愿意高薪聘请懂技术、能用学问解决问题的人,愿意以优厚待遇留住这些人才。 所以,自第一届科举大考以来,许多改行吃“学问饭”、“技术饭”的学子,到了现在,其经济状况都比备战科举时提升了一大截。 不仅能养活自己,还能养活家人。 他们同龄或者同期的同学,此刻还在寒窗苦读、备战科举,因为不事生产,所以不会有收入,每月还要花费不少钱去买书、买资料。 若考得中还好,若一直考不中,一辈子都被耽搁了。 这么明显的反差下,其“利益导向”必然会起作用,宇文温想着想着,欣慰不已,看着《三年科举五年模拟》这本书,感慨起来。 新时代的科举,新时代的教育,绝不会走向“八股文”的死胡同! 第五百九十八章 随机应变 “呐,大家看看,这就是如今最热门的期货藏宝图,名为‘阴阳烛’....” “嘿,这黑白框框,看起来还真像蜡烛哎!” “我看看、我看看...这玩意就是藏宝图?宝贝在哪里?” “嗨,这图可不容易看,我要看出来了,早发财去了!” 茶肆里,茶客们聚在一起,研究着说书先生拿出来的“藏宝图”,也就是期货交易行情的走势图,因为上面的图案是黑白长方体组成,所以又名“阴阳烛”。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期货交易,据说是有钱人才有资格做的买卖,所以对于平民百姓来说,期货交易等同于发生在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 但是,不知何时起,茶肆、食肆里的说书先生给大家念报纸新闻时,开始介绍期货行情,把行情说的是跌宕起伏,引人入胜。 无数商家一夜暴富或者一夜倾家荡产,听说书先生将期货交易的行情,就仿佛在听一个悲欢离合的故事,让客人们听得入迷。 茶肆一角,便服逛街的宇文温,听茶客议论着这几日又有谁炒期货暴富,又有谁炒期货亏得连妻子都气得回娘家,不由得莞尔。 他很注意对舆论的控制,而这个时代没有广播、电视,即便有了报纸,但很多人都是文盲,所以百姓们的消息来源基本靠道听途说。 正所谓三人成虎,消息在扩撒的过程里,很容易走样,若被人加以利用,造成的影响便无法控制。 造谣的手段之一就是童谣,许多所谓的童谣,根本就是某些人有意编造出来的政治童谣,然后教会几个孩童,让其在街头反复唱,于是这所谓的童谣就传播开来。 例子有很多,譬如周、齐相争时,齐国的顶梁柱、“落雕都督”斛律光为周国忌惮,于是周国大将韦孝宽为了除掉这个劲敌,就让人在邺城传播“童谣”两首: 其一: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 百升就是一斛,斛(律)要上天,意思是斛(律光)要当皇帝,明月照长安,意思是斛律光不仅要当齐国的皇帝,还要灭掉周国。 其二:高山不摧自崩,槲树不扶自竖。 高山,齐国皇帝姓高,槲树又是指代斛律光,一崩一竖,用意再也明显不过。 本来齐帝高纬就觉得岳父斛律光威胁很大,又听了童谣,杀意更重,于是在战场上常胜的斛律光,被自己女婿诳进宫里杀了。 高纬杀斛律光,主因是权力斗争,但童谣在其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宇文温可不会让人有机会用童谣来推波助澜,所以,老早就布局了。 那就是培养“说书先生”这门行当,充当他的舆论喉舌。 百姓们看不懂报纸,却又对报纸上的新闻感兴趣,茶肆、食肆里的说书先生就给大家念报纸、讲新闻,然后用通俗的词汇,向听众讲解时事,加上一些评论。 若是哪里有凶案发生,要适当“普法”,若是有哪里的特产大卖,要适当介绍当地风情,若官府公布了一些法令,说书先生要对此做一些简单的讲解,方便听众理解。 若是有新事物出现,譬如蒸汽机、火轮船、火车、电报,说书先生要让听众知道这就是机器,而不是妖怪。 简而言之,宇文温靠着“说书先生”这种“人肉广播站”,不断地进行消息的“发布”和传播,然后在这些消息里掺上一些想要宣传的内容,让听众们不知不觉中就接受了灌输。 为了控制好这个舆论阵地,宇文温专门成立了机构,作为各地说书先生的后台,随时“定制”各种消息,审核“说书稿”,并且随机应变,与那些奇奇怪怪的流言、童谣作斗争。 顺便时不时吹捧一下官军是多么英勇无畏、朝廷是多么爱民、天子是多么英明神武等等。 当然,吹捧得讲技巧,太直接的吹捧只会适得其反,让百姓心中起疑,也会显得说书先生像个“朝廷鹰犬”。 宇文温今日出宫,是想考察一下舆论控制战线的实际情况,所以特地跑来这家茶肆,看看“手下员工”的业务能力如何。 眼见着临近中午,他便向人群中正热火朝天吹牛的便装侍卫使了个眼色。 那侍卫如今的身份是一个刚从外地来长安没几天的货郎,见天子下令,干咳一声,向旁人说:“眼见着会试就要开始了,我听说呀,长安里有人卖答案呢。” 话音刚落,旁边一个茶客笑骂道:“你听哪个烂舌头的乱说?这答案谁敢卖?” “我也不信来着,可有几个人都这么说,而且....”侍卫压低声音,“而且,我听说了,上次,就有人买答案,所以过了会试呢。” 又有茶客说:“这不能吧,人家真做了这种事,还能让外人知道?” “这不在风月场和小娘子作乐时炫耀么,被小娘子当做笑话,又说给别人听...” 侍卫这么一说,茶客们倒是不好反驳了,毕竟风月场里本来就消息满天飞,许多恩客喝多了,或者被小娘子伺候得爽了,一时不慎把些许秘密说出来,也不是不可能。 那说书先生听得“货郎”这么一说,明显愣了一下,宇文温看得清楚。 却见这位眼珠子一转,淡定的喝了一口茶,把折扇一甩,“啪”的展开扇面。 他扇着风,笑道:“这位兄弟,依某愚见,这是不可能的。” “喔,老兄何以见得呀?”侍卫反问。 “且不说有没有人卖答案,大家没考过科举,对于试卷的命题怕是有些误会,这试卷上的题目呀,可都是临考前摇号摇出来的....” 说书先生简要的把科举考试题目的选定过程介绍了一遍,众茶客听过之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既然如今是临考前用摇号机摇号,其他人如何得以提前知道答案?” “货郎”见大家不以为然,哈哈一笑,从背篓里拿出一个东西:“大家请看,这玩意,是我从一人手中买来的,就是一个小号的转盘摇号机。” 他把那摇号机放到大桌子上,让大家都能看见,然后拿出几个黑色的念珠,放到转盘里去,又拿出一个红色的念珠,从摇号机侧面一个不起眼的小口放进去。 这颗红色的念珠,并未和那几颗黑色念珠在一起,甚至在转盘里都看不见这颗红色念珠。 “大家看,我现在摇号....” “货郎”让转盘转起来,众人目不转睛的看着,只见那几个黑色的念珠在转盘里滚动,却怎么也滚不出来。 “大家注意了,我按一下这里....” “货郎”说完,按了摇号机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只见出口处骨碌碌滚出一个念珠,却是那颗红色的念珠。 如此情形,让茶客们看得目瞪口呆,说书先生也愣住了,“货郎”又演示了一遍,大家无言以对。 “大家也许知道,有些商家搞促销,搞什么摇号抽奖,而我这摇号机,是从一个奸商那里买来的,就是骗人的,想要什么号码,都能控制....” 说到这里,他看着那说书先生:“老兄,我是个粗人,没考过科举,可那选题目的摇号机,怕不是不能做手脚吧?” “只要有人提前拟定号码,那么就可以在选题前做好答案,那么,兜售答案给考生以牟利,不是不可能吧?” “货郎”的一番话,直指科举舞弊是有可能的,却只说是可能,而不是言之凿凿的说有。 面对质疑,说书先生明显猝不及防,宇文温见着这位面色一阵白一阵青,心想大概是应对无力,而那些茶客眼巴巴的看着说书先生,想听听说书先生的说法。 第三届科举会试即将举行,宇文温让人拿这个话题来考察说书先生的“业务水平”,当然要考虑由此造成的不良影响,所以要把泼出去的脏水处理掉。 宇文温正打算让另一个便装侍卫开口说话,把问题圆回来,却听说书先生哈哈一笑:“哎呀,方才肚子不舒服,差点就忍不住了。” “你说的,没错,确实,有不良商家在摇号机上作假,控制摇出来的号码。” “但是呢,乡试且不论,会试的题目摇号....我可是听说了,用的号码球,是西域秘银制作,平日里存在禁中,就在天子的御书房里锁着,到会试即将开考时,才会让礼部拿去,现场摇号。” “这西域秘银,可没人知道如何制作,即便那摇号机有机关,作弊者也无法伪造秘银号码球,以此控制题目...” 众人听了恍然大悟,“货郎”无话可说,讷讷说道:“啊呀,那是我孤陋寡闻了,不过呢,商家的摇号抽奖,大家可要多个心眼,这总是没错的。” 茶客们闻言点头称是,说书先生完美化解了一场小小的舆论危机,笑容在脸上重新浮现,潇洒地收起折扇,摊开报纸,开始讲新闻。 宇文温让陪同的侍卫结账,起身向茶肆外走去,虽然面无表情,但心情是不错的。 这个员工....说书先生表现不错,胡扯...随机应变的本事不错,他很满意,所以决定回去后要让有司给其发奖金。 不过呢... 宇文温想着想着,腹诽起来:神特么西域秘银,这是玄幻世界么?秘银都有了? 第五百九十九章 长安笑迎八方客 正午十二点,钟楼上的大钟正点报时,“当当当”的钟声响起,传向四方,宇文温停下脚步,掏出怀表对时,与此同时,周围也有一些行人如他一般,掏出怀表对时。 需求产生需求,农业社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需要精确到分钟的时间,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若是不精确到分钟,上班会迟到、赶车(船)会误点。 “呜呜呜”声传来,仿佛有巨兽在远处咆哮着,宇文温循声望去,却觉一阵“妖风”迎面吹来。 他的面前(北面),是一个宽阔的广场,广场北面,是气势恢宏的长安火车站(南站)主建筑。 长安火车站主楼及其附属建筑,为一期工程,经过历时一年多的建设,于今年年初正式投入使用,其外貌,和长安城城门很像。 长安火车站,是长安的一个新大门,所以主楼建筑形如巨大城门,正应了“城门”的寓意。 以“城门”为设计思想的火车站主楼及其附属建筑群,为砖石结构建筑,佐以大量玻璃窗户,宛若一个建立在夯土台基上的城门。 “门”分为居前的瓮城门、居后的主门,上面都有“门楼”,前低(四层楼高)后高(七层楼)、错落有致。 其上“门楼”飞檐走壁、层峦叠嶂,金黄色的屋顶,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光,主楼左右两侧又有前出的“门楼”,建筑风格一如皇宫宫殿。 整个长安火车站主楼建筑群远远看去,仿佛一座宏伟的“天之门”立于天地间,又像皇宫太极殿建筑群那样气势磅礴,让人看了心生敬畏之感。 宇文温站在广场南侧,看着眼前这座划时代的建筑群,心中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火车站,是工业时代的象征,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但在他将近四十年的努力下,奇迹出现了。 没错,这是奇迹,当许多百姓还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当读书人还在摇头晃脑说着“之乎者也”时,喷着浓烟的火轮船、火车已经行驶在江河湖海和陆地上,一根根电报线、一条条铁路,将中枢和边疆连接起来。 还有苦味酸、硝酸甘油,还有半成品的青霉素,以及正在研制的青蒿素,这些都是奇迹,这是他创造的奇迹,也将是他给这个时代留下的“遗产”。 如今,一切的一切,仿佛全都浓缩在这气势宏伟的长安火车站上。 长安火车站(一期工程),除了主楼及附属建筑群外,还拥有一个八车道的火车月台,为两个半圆形、钢结构单跨拱棚“罩”着。 这种单跨拱棚结构,最先用于工场厂房顶棚,具有近二十年的设计、施工、使用、维护经验,如今火车站大胆采用这种建筑结构,让月台和停靠的铁车免受雨雪袭扰,登车和下车的乘客,可以从容走在月台上,不需要打伞。 火车站建成、尚未对外开放时,宇文温就亲临现场转了几遍,所以,今天他不打算进去,就在广场处站着,远远看着,看着这座长安的新地标。 等到数十年后全国铁路主干线建成,长安火车站会是天下铁路的枢纽。 在这里,一列列火车会驶向四面八方,往东可以去河东和山东(太行山以东)地区,往东南可入荆襄地区,往西南可入汉中以及蜀地,往西可入陇右地区,往北可达河套(朔方)地区。 宇文温看不到那时的盛况,但能为一个光明的未来打好基础,他已经心满意足,看着火车站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又看看宛若城门的主楼,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要不要搞什么“长安笑迎八方客”、“长安欢迎您”的标语? 感觉这样很恶俗啊... 但笑迎八方客是必须的,毕竟这是长安的门面,朝廷的脸面。 宇文温收回思绪,向广场一侧走去。 没必要立什么标语,因为这种方式太过于“惊世骇俗”,宇文温之前不是没想过在这站前广场上立个雕像,譬如立一个他骑着马、剑指前方的雕像,不过思来想去还是放弃这个念头。 因为这种做法,只有在陵墓上才会用:陵墓的封山前,立个神道碑,佐以人像。 宇文温的审美,和这个时代的主流审美不太一样,他不想给大家造成困扰,所以许多“后现代主义”的设计元素,全都没有用在定稿的设计方案上。 但是,后世火车站的一些布局,现在却用上了,譬如站前商业街,如今的长安火车站(南站)就有。 在火车站进出的乘客,有消费的迫切需求,而火车站人流量这么大,也是寸土寸金的商业宝地,两者一结合,自然就有了商业街。 商业街里,有食肆、茶肆、杂货店,满足过往旅客的饮食、购物需求,而商业街的另一边则是客栈集中区域,方便过往旅客住宿。 宇文温现在就是去商业街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隐患。 当然,他不过是走马观花而已,具体的检查和暗中走访,自然由有司负责。 火车站人流量极大,也是治安事件高发区,其中就包括商业街,如果火车站的治安不好,就会给长安丢脸,给朝廷抹黑,所以宇文温很重视火车站的治安情况。 火车站鱼龙混杂,有不良奸商用碰瓷、鬼手换假钱、以次从好等手段敲诈、欺压过往旅客,又有“黑车”欺诈客人,还有各种小偷团伙作案。 甚至有什么“砍手党”、“敲头党”进行抢劫,又有黑恶势力拐卖人口、欺行霸市、强买强卖,这一切的背后,基本上都摆脱不了“猫鼠勾结”,对此,宇文温“早有耳闻”,并且深恶痛绝。 与此同时,火车站是人员密集的地方,一旦发生什么变故,譬如失火,惊慌失措的人们四散奔逃,很容易酿成踩踏等重大人员伤亡事故。 所以,火车站的管理必须有备无患,既要防止火灾,也要强化治安管理,还得防止官吏、工作人员和黑恶势力“猫鼠勾结”。 因为有这样的需求,火车站不仅设有警察局,警察局内人员定期流动,还设有驻军和救火队,随时应对各种意外情况。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卫生问题。 火车站人流量大,一旦火车站周边的餐饮业、住宿业没能做好餐具消毒工作,就会成为疾病的扩散地,一个患病的人在某个食肆里用餐、在某个客栈里住宿,很容易把疾病传染给其他人。 然后一传十、十传百,又跟着火车向外扩散,所以,火车站饮食业、住宿业的卫生状况也是必须重视的。 想到这里,宇文温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不要说什么僵尸病毒,就是一般的流感,只要有患者在火车站活动,很容易传染给别人,然后通过流动的人群还有火车,快速向四周扩散。 这就是交通便利的副作用,在缩短了地方和地方之间距离的同时,也缩短了疫区和其他地区的距离。 宇文温想到这里,看着商业街来来往往的人群,忽然觉得肩膀上的担子又重了一些。 公共交通提速了,公共卫生,也必须跟着提速才行。 不然,如何能做到“长安笑迎八方客?“ 第六百章 放大 下午,出宫转了半天的宇文温回到皇宫,见着皇后尉迟炽繁喜上眉梢,上前一问,原来是远在岭南(广南西路)的儿子、楚王宇文维乾发来电报,向父母问安。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与此同时也是打招呼,说自己已经启程前往长安。 昨日,电报线拉到桂州州治临桂,所以宇文维乾才能和远在长安的父母通电报,而宇文维乾在岭南已经待了八年,只在数年前回过一次长安。 岭南是烟瘴之地,尉迟炽繁心疼次子在那里“苦熬”,一直都担心次子有个三长两短,如今总算盼到儿子“脱离苦海”,哪里能不高兴。 对此,宇文温能理解,不过一个儿子从岭南回来,就得有一个儿子到岭南去“接班”,楚王宇文维乾即将启程回来,虞王宇文维新则已经在那里了。 当然,这一次就不需要待上八年,毕竟广南西路的局势已经大有改观。 朝廷耗时四年,才把电报线拉到桂州,接下来,电报线要继续向南走,抵达柳州,而连接潭州临湘和桂州临桂的铁路,正在筹建中,即将勘察建设线路。 待得铁路一期线路通车,还要有二期工程,要继续南延,抵达柳州。 也许再过得十来年,到广南西路上任的皇子们,就可以坐火车赴任了,而朝廷对于广南西路的控制会更加牢固。 尉迟炽繁将电报放在案上,让侍女收好,对宇文温说:“铁路真是好,若等将来几条主干线通车了,去哪儿都很方便。” 宇文温坐在一旁,感慨着:“就是太贵,朝廷修不起,得靠民间筹集资金,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能的,一定能的。”尉迟炽繁起身为宇文温斟茶,“妾听说民间对修建铁路的热情很高,这不,关中铁路的修建进度比预期要快许多么?” “到了明年,长安至洛邑的铁路也该修好了,再过两、三年,洛邑到上封的铁路一通,洛阳到长安的铁路一通,长安火车站会越来越热闹呢。” 尉迟炽繁提到火车站,宇文温说:“今日让你一同出去,你又不去,长安火车站,如今也很热闹的,” “二郎,火车站很热闹么?不是说如今客运量相对较少,旅客人数不算多?” “热闹,当然热闹,旅客虽然相对不多,但来看热闹的百姓很多,要知道,这火车站主楼可是气势恢宏,百姓们就缺茶余饭后的谈资,怎么能不过来看看?” “外地来的人,即便不坐火车,也得来看看火车站、长长见识不是?你是没在现场,那人多得,和赶集一般...” 宇文温向尉迟炽繁说起今日在火车站的见闻,说着说着,说到了卫生问题。 火车站、客运港口这种地方人流量大,大量的人员集散,使得一旦有疫病发生,疫情的扩散会很快,与此同时,当铁路将各地连接起来后,一旦某地发生疫情变成疫区,那么疫情的扩散也会很快。 这种情况本来不会发生,却伴随着铁路运输的普及而出现,可以说,铁路运输及火车站的出现,“放大”了卫生问题。 而朝廷并没有一个统一的机构来负责新形势下的疫情防治工作。 正如宇文温在现场感慨的一样,公共交通提速后,公共卫生也得跟着提速,他觉得类似于卫生部的中央机构,是该筹建了,否则不足以应对新形势下的疫情防治工作。 与此同时,还要考虑建立公办医院体系,将各地民办医馆纳入管理,培养医生队伍,逐步提高地方的医疗卫生水平。 然而说来说去,又绕到一个老问题上:钱。 “筹建卫生部,要花许多钱,朝廷到处都要花钱,财政却没有那么多钱。” 宇文温嘟囔着,尉迟炽繁听了不知该说什么,朝廷的收入逐年快速增长,可开支也逐年快速增长,一进一出,所剩无几,得靠发行国债周转。 若是在以前,这就是“债台高筑”,朝廷没有余钱,难以应付突发事件,但现在却不一样。 周国,就像一个快速扩张的商社,虽然是借债经营,但发展势头良好,利润不低,无论是东主、股东、掌柜还是伙计,都对这个商社的未来充满信心。 所以,里里外外都洋溢着勃勃生机。 却没必要急着做一些事情。 尉迟炽繁知道,宇文温是要努力把果树种好,浇水施肥,让其茁壮成长,将来儿子继位之后,就可以在树下乘凉,惬意的吃果子,不需要那么累了。 想到这里,她有些担心:“二郎,有些事不需要那么操心的,莫要累着了。” “累?不累,我哪里累哟,有政事堂诸公,有各部公卿,还有儿子们帮忙,我怎么会累?” 尉迟炽繁见宇文温喝完杯中茶,赶紧满上,又说:“既然孩儿们都长大了,那就多让他们去奔波,你莫要太操劳了。” 宇文温听到这里,忽然叹了口气,尉迟炽繁见状便问:‘怎么了?唉声叹气的?’ “火车出现,铁路运输缩短了各地的距离,铁路主干线的完善,让中枢对地方的控制愈发牢固,也让长安被疾病袭击的概率变大。” “这疾病,可不只是通常意义上的生理疾病,也包括政治上的疾病。” 这种话题可不是随便找个人就能够随意商量的,宇文温在后宫,一般只会和皇后说,如今殿内只有夫妇二人,侍女、宦官在门口候着,所以他觉得说说无妨。 铁路的意义重大,但也“放大”了疫情扩散的速度,同时,也“放大”了中枢对地方的控制力。 那么,传统的藩王出镇地方、拱卫京城的政治布局,随着铁路主干网的建成,实际上已经失效了。 现在,宇文温就向尉迟炽繁描述了一个惊悚的可能。 他即将去世,让燕王宇文维翰镇守相州、魏王宇文维宁镇守并州、楚王宇文维乾镇守黄州、韩王宇文维屏镇守益州、吴王宇文维行镇守秦州,诸藩王拱卫关中。 不久,他去世,皇太子宇文维城继位,而铁路主干线也完工,中枢对地方有绝对优势(黄州除外,所以要先让新君同母弟镇守),藩王们也相互牵制。 皇帝不想着马上收权,藩王们不想着对抗中枢,大家相安无事,渡过了最初的两年。 然后,皇帝忽然去世,年轻的宇文旭继位。 这时,一旦长安生变,有人控制幼帝和皇宫,进而控制长安,挟天子以令诸侯,命令藩王进京,那该如何是好? 对于朝臣而言,大义名分在长安,届时站队和投机的人不会少。 对于藩王来说,没什么好犹豫的,他们不会进京,会选择立刻开战。 然而,中枢可以借助铁路调兵,靠着内线优势(长安位于圆圈的圆点、藩王位于圆圈的圆弧),集结兵力将藩王逐个击破。 这个时候,只有黄州地区屹立不倒,因为黄州集团实力超群,楚王宇文维乾身为宇文温的嫡次子统帅黄州集团,成了皇室最后的希望。 可长安朝廷靠着铁路网,集中全国力量和黄州对耗,荆湖地区一片糜烂,黄州集团的重要粮仓被砸烂,而宇文维乾未能打破僵局,只能苦苦支撑。 这样耗个十来年,那该怎么办? 听到这里,尉迟炽繁心乱如麻,不知该说什么。 “兄弟同心,长安天子和出镇藩王们心意相通,这在政治上是不可能的事情,可即便是在兄弟同心的情况下,一旦中枢有变,出镇的藩王,根本就反应不过来,也无力改变什么。” 宇文温低声说着,一脸严肃:“铁路出现,中枢对地方的优势越来越大,所以,不但地方势力无法对抗中枢,甚至连兵马钱粮都都握着的出镇藩王,也无法对抗中枢。” “那么,宗室藩王出镇,已经失去了护卫皇权的作用,不仅如此,若出镇藩王大权在握,新君必然要削藩,届时藩王要么起兵造反,然后兵败身亡,要么灰溜溜进京接受处置,被架空。” “火车站一旦有病人出现,而有司处理不当,只要一天,病情就会快速扩散,同理,中枢、长安一旦有变,宗室若应对不当,为奸臣篡权,只要数日,时局必然大变。” 尉迟炽繁已经不敢再听下去,但宇文温继续说:“所以,宗室藩王出镇,已经起不到作用了,因为中枢不需要藩王震慑地方,而新君也不需要让异母兄弟或者皇叔镇守地方,进而对自己构成威胁。” “那么,让宗室们都聚集长安,身居要职以防不测,这样的做法是否可行呢?” 宇文温自问自答:“这也不妥当,因为我可以相信儿子们,而我在时,他们也不敢造反,但是,我不在了呢?” “晋王连废二帝的前车之鉴,还有高齐、南陈的皇叔夺位之事,可是历历在目。” “棘郎可以念及兄弟之情,但作为皇帝,是不可以容忍宗室藩王做大的,更不可以容忍宗室藩王对自己的太子构成威胁,这是权力斗争的本质,谁也无法置身事外。” “可以说,铁路的出现,放大了‘疾病’的威力,如果处置不当,一个人,一个朝廷,瞬间就会脑死亡。” 说到这里,宇文温指了指脑袋,尉迟炽繁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问:“那,那该如何是好?” 宇文温摇摇头:“我想过许多解决方案,却不知哪个合适....” 第六百零一章 妥协 风清云淡的上午,宇文温在御苑里和皇孙宇文旭骑自行车,顺便进行比赛,而比赛的内容是看谁骑得慢,谁的脚先碰地谁就输。 自行车必须动起来才能保持平衡,速度越慢,保持平衡的难度越高。 很明显,年轻的皇孙无论是力气还是经验,都比不过宇文温,接连比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宇文温可不会因为照顾疼小孙子的自尊心而妥协,眼见着皇叔眼眶发红想摔车,他笑道:“有什么大不了的,输了再来,输了再来,练久了,自然就稳得住车了。” 宇文旭气鼓鼓的,因为他的玩伴从来都是让着他,眼见着输了一次又一次,又不敢在祖父面前摔车,加上不服气,继续比试。 宇文温还是没有让,接连赢了三次,总算是把孙子气哭了。 宇文旭直接坐在地上抹眼泪,陪同的宦官们退避三舍,宇文温就坐在孙子身边,淡定的看着蓝天。 也不知过了多久,宇文旭哭够了,宇文温便问:“你可知道,这自行车为何动起来时不会倒?” 宇文旭稳了稳情绪,回答:“是因为车轮在转。” “那为什么车轮转了,自行车就不会倒呢?” “是陀螺原理,旋转的陀螺,形成一个离心力,让陀螺形成一个轴线上的稳定力...” 宇文旭接受的教育其内容很丰富,所以能说出自行车为何动起来时不会倒,也知道自行车转弯时,若不动车把进行转向,骑车的人还可以靠倾斜身体,带动车体倾斜,进而实现转向(转到倾斜一方)。 宇文温听孙子说得头头是道,十分满意,夸奖了一番,宇文旭得祖父夸奖,心情也好许多,方才接连落败的委屈,不知不觉中烟消云散。 听得祖父要为他计时,看看骑车绕御苑一圈最快有多快,宇文旭立刻精神起来,将头盔、护手、护肘检查一遍,铆足干劲。 几名宦官也穿戴完毕,推着自行车过来陪骑。 宇文温吹响哨子,按下秒表按钮,看着孙子如“离弦之箭”般骑车窜出去,长舒一口气,坐到一旁树荫下。 看着孙子渐行渐远的背影,他浮想联翩。 将来...将来,孙子若是当了皇帝,是明君?昏君?暴君? 当皇权加强到空前强大程度后,再无人可以和皇帝对抗,那么皇帝的言行举止,完全靠自身道德、价值观限制,一旦皇帝自制能力差,什么都完了。 皇帝喜欢做木工、喜欢写书法画画、喜欢玩各种角色扮演、喜欢花天酒地、喜欢玩女人,就是不喜欢处理朝政,怎么办? 看着办,听天由命吧。 这就是皇权集中到一定程度后,必然面临的风险,靠投胎当皇帝的皇子皇孙,也许是个优秀的诗人、书法家、画家、技术能手,却不是合适的皇帝。 如果是昏君到也罢了,如果是暴君,或者类似于南北朝时期那些变态皇帝,这个王朝不灭亡真是天理不容。 所以,我的后代里,会出这种人么? 这是根本无法预测的事情,毕竟绝对的权力下,肆无忌惮的皇帝根本就不需要怕什么。 喜欢女人,看中的就上,即便对方是有夫之妇,是外命妇、宗室女、小妈、儿媳,照上不误。 喜欢杀人,那就虐杀大臣,或者带着爪牙出宫,在街上溜达,随机杀人。 当皇帝,当然是大权在握、无人掣肘最爽,但皇帝若是出了问题,万事皆休。 宇文温不希望皇帝胡作非为,他能控制自己心中的邪念,不代表儿孙能,然而人死如灯灭,他死后,子孙后代怎么“作”,他都管不着,也管不了。 呼喊声起,宇文温循声望去,却见孙子已经骑着自行车从道路另一头出现,待得宇文旭骑车经过眼前,宇文温按下秒表按钮。 宇文旭速度不减,继续骑车疾驰,要骑第二圈,宇文温继续坐在树下沉思。 火车、火轮船、电报出现了,传统的宗室藩王出镇制度已经失效,并且没有必要,那么,宗室藩王拱卫皇权的“战场”,就只能在京城。 宗室们在京任要职,掣肘各方政治势力,是为“宗王(宗室藩王)政治”。 而宗王政治的结局,要么是皇帝清洗宗室,要么是宗室上位,成为皇帝后,清洗宗室。 所以,宗王政治必然导致宗室内讧,这是必然的结局,历史证明了这一点。 那么对于宇文温来说,他要如何让儿子们在自己死后,能够和平共处,必要时相互扶持一下? 若封藩,只能以开疆拓土为目的,而铁路的出现,必然让中原王朝的疆域空前扩张,那么藩王若实封,藩国必然在遥远的“外地”,而不能在中原。 遥远的“外地”是哪里? 中亚,澳州,美洲等 距离产生美,距离让长安天子不觉得分封出去的兄弟、叔伯有威胁,大概相互之间就能和平共处。 但不能把皇子们都分封出去,因为一旦帝室出问题,譬如出现幼帝即位的局面,好歹要有帮手就近镇场子。 然而留在长安镇场子的藩王,必然要掌握一定权力,如此一来,恐怕也会成为皇权的威胁者,不得好死。 呼喊声再起,宇文旭骑车走完第二圈,开始第三圈的骑行,宇文温记下时间后,继续思考。 火车、火轮船、电报出现了,科学的发展也提速了,再过得两三代人时间,中原经济结构必然大变,连带着上层建筑(政治制度)也跟着要变。 新生的势力,必然要向权力伸手,要发言权,要决策权,渐渐地君主立宪的呼声会越来越高。 然而,和相权斗了千年的皇权,不会甘于让出权力,大权在握的皇帝,不会甘心放权。 矛盾激化后,局势无非按两种路线发展:其一,英国光荣革命,君主和新贵们相互妥协,于是君主立宪出现。 其二,法国大革命,皇室上断头台,共和国出现。 宇文温想到这里,揉了揉太阳穴,他既然让火车提前一千多年出现,那么,不管他愿不愿意,再过得两三代人,工业时代降临,类似要求君主立宪的呼声,肯定会陆续出现。 又过得两三代人,这样的呼声越来越高,若那时他是皇帝,当然能妥协,因为他不认为这不对,相反,这是面对历史大势时,保得皇室善终的唯一选择。 但他的儿孙未必意识到这点,所以不可能妥协。 那么,需要未雨绸缪,为君主立宪“预热”么? 宇文温觉得不可能,因为五六代人后的事情,现在就做准备的话太早了,也太可笑了。 现在的现状是,庄园制经济以及建立在其之上的门阀政治还没消亡,皇权的稳固性连两宋时期水平都没达到。 所谓封建君主制还未稳固,新生的资产阶级连影子都没有,若搞什么君主立宪,就只会蜕变为贵族政治。 这和门阀政治有何区别?不等于太阿倒持? 宇文温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他只能尽量为儿孙们将来和平共处做布局,为此倒是想出了一些解决方案。 关键点,就在于宗室的用法。 传统的宗王政治是玩不转了,新时代,要有新玩法。 第六百零二章 布局 门下省,一座新落成的建筑内,半圆形的大厅里,宇文温正在现场视察,要亲自感受一下这个大厅的“音效”如何,皇太孙宇文旭站在中心讲台上,背诵千字文。顶 点 x 23 u s 宇文旭的说话声,经由面前的话筒(拾音器)和电线,传到布置在大厅里的几个电喇叭上,其音量放大许多倍,回荡在大厅里。 宇文温听着电喇叭里传出的沙哑声音,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因为这声音根本就不是宇文旭的“原声”,不仅变调,听起来还有些诡异,让他想到了四个字:鬼屋魔影。 一个荒废的学校里,破败的礼堂内,早已损坏的喇叭,忽然传出了诡异的童音,仿佛有人在念着千字文... 宇文温干咳一声,把思绪收回,这么调侃孙子可不好,做长辈的不能这样不着调。 他看看四周,看着大厅各处布置的喇叭,听着已经变调的声音,颇为满意:没有明显的回声,不错,不错。 声音造成的振动,由拾音器(话筒)转变为电流,音量大小导致电流波动,而波动的电流让电喇叭(音响)产生振动,进而还原为声音。 电传声的原理很简单,但实现起来不容易。 现在已经有了成品,那就是电喇叭,简单的音响(播音)系统,还有电话。 但是,因为技术不行,电传声的音质较差,以电话或播音系统为例,不仅会让说话者的声音“失真”,还会因为电线长度增加而产生无法忽略的杂音。 电线长度超过一定距离,其杂音就会让人难以忍受,所以电话虽然“发明”出来了,却无法用于长途通话,甚至因为无法辨别说话者是谁,限制了许多用途。 但短距离电话系统,和能够播音的播音系统,却可以用在会议厅、交易所、车站、港口、施工工地等公共场合,成品于去年年底问世,立刻就用在政事堂的新会议厅里。 这个崭新的会议厅,可以容纳上百呈扇形分布的座位,每个座位都是高脚书桌加椅子,与会人员坐在会议厅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清楚听到讲台上发言者所说的话。 因为音质明显失真,所以与会者根本就没法根据声音来判断说话者是谁,但是因为这里视线(照明)良好,大家都能看到讲台上发言的是谁,所以不会认为有人冒名顶替。 这对于国务会议来说,是很重要的事情。 台上,宇文旭已经背诵完千字文,在一排排席位间转了转,最后来到讲台上首、位置最高的那个座位。 那个座位是一套桌椅,用料十分讲究,雕着龙纹,只有一个人可以坐。 宇文旭被这套漂亮的桌椅吸引,仿佛一只老鼠围着米缸打转般围着桌椅转,这里摸摸,那里摸摸,宇文温见状干咳一声。 宇文旭回头,看见祖父点点头,于是坐在椅子上,端正身姿,仿佛一名教师坐在讲台上,看着台下课堂里的学生。 宇文温坐在台下前排座位上,看着孙子在上面一本正经,于是笑着挥挥手。 政事堂,是天子召集宰执们商议军国大事的地方,所谓“宰执们”,就是三高官官,这是将汉时以来的独相“分裂”成群相的结果,是皇权在于相权之争中的一次胜利。 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其正副长官加在一起,如今是十人(尚书令空缺),而政事堂实际上不需要太大,因为与会人员不过十几人,用不着太大的会堂。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宇文温决定让政事堂“扩招”,参加会议的人员,不是十几人,而是百余人。 他实行了一项改革,门下省政事堂,开会时成员增加,设“参知政事”一百人,列席政事堂会议。 这一百名“参知政事”简称“参政”,在会议上没有决策权,获得允许后方可发言。 而在这一百名“参政”中,又会选出十二名“平章政事”,简称“平章”,在政事堂会议上有发言权、决策权,也就是可以进行“票拟”,参与军国大事的投票表决。 十二名“平章”,其品级“同中书门下”,也就是正三品;而其他“参政”,品级为从三品,只有“参政知事”一职。 宇文温在政事堂搞出这种花样,设了十二位“平章政事”,等同于让本来是十个人的宰执队伍,人数扩大到二十二人,进一步将相权碎化。 那么,人多嘴杂,二十二人的宰执队伍,会不会导致决策效率低下? 不会,因为政事堂会议的决策实行投票表决(票拟),三高官官和平章们一人一票(中书令、侍中是一人两票),简单多数就能通过决议,若是出现“平局”,由皇帝做最终选择。 而那些非平章的“参知政事”们,列席会议,作为见证。 如此一来,可以说参政们是花瓶般的摆设么? 当然不是,因为宇文温在门下省政事堂名头下,增设了一个机构,是为“谏议院”。 谏议院的职能,就是对中书省送来的诏令进行审核,而审核的方式,就是“参知政事”们投票表决,三分之二赞同就可以通过,若没达到票数,封驳(将诏令驳回中书省)。 原先,中书省负责根据皇帝的指令拟定诏令,门下省负责审查诏令,也就是门下高官官侍中、副长官门下侍郎进行诏令的审核工作。 现在,等于是用“谏议院”这个机构,取代了侍中、门下侍郎的职责。 当然,侍中和门下侍郎也会参与表决,但在一百人的参知政事(含平章政事)面前,侍中和门下侍郎已经丧失了门下省的主导权。 直接后果,就是门下省不可能出现强力宰执,这样的设置,就和宇文温将尚书令空置一样,是削弱相权、避免出现权臣的措施之一。 但是,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谏议院这个机构,其成员名为“参知政事”,其人,是从皇族(含宗室)、勋贵(公爵爵位及以上)、官员(一定品级以上)中选取。 可以说,这是让贵族及官僚们更广泛参与议政的机构,能提供更多的宰执位置(平章政事)来安置那些边镇大员,毕竟三高官官的位置其竞争实在太激烈了。 与此同时,参知政事们还可以提出“议题”,表决通过(三分之二赞同)后,可以提交政事堂会议表决,这就让各方利益集团有了一个主张利益、提出政见的可靠途径。 所以,正如科举对于寒族十分重要那样,各大利益集团必然会“喜欢”谏议院这个机构,皇帝将来想要废除,不那么容易。 皇帝想要乱发诏令,好歹多了谏议院这道“防火墙”。 与此同时,谏议院还可以安置宗室,让宗室藩王换一种方式,参与到国事决策之中,不仅不会威胁皇权,还能成为皇权不可或缺的帮手。 因为中书省拟定的诏令要想在门下省通过,就必须在谏议院的表决中获得三分之二多数,那么,在谏议院安插“听话”的宗室、勋贵任“参知政事”、力求诏令能获得表决通过,就是皇帝的必然选择。 用新形态的政治博弈制度,营造出皇帝任用、善待宗室的新需求,这就是宇文温为儿孙铺的后路。 与此同时,这样的政治博弈制度一旦走上正轨,平稳运行两三代人,谏议院就会慢慢蜕变。 待得时机成熟,就有可能蜕变成另一个机构:议会。 宇文温收回思绪,看着坐在上首的孙子,看着孙子那一本正经的模样,视线忽然有些模糊。 我已经尽力布局了,成与不成,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第六百零三章 代议 新落成的办公大楼里,宇文温一边视察,一边和陪同的许绍交谈,两人缓缓走在楼道间,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将他们的身影映在楼道上。m.x23us.com 门下省本来和中书省一样,位于宫城内,但因为机构改革,规模扩大,于是搬出宫城,“在外办公”,如尚书省一般。 现在,这座回字形的办公大楼,就是门下省的官署所在,不仅为门下省官吏提供办公场所,也为平章政事、参知政事们提供专用办公室。 这些专用办公室,不仅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还有各种相关配套设施,确保平章政事、参知政事们拥有等同于高官的办公待遇。 宇文温就在几个不同方位的办公室里感受了一下,看看采光,看看通风,又看看有无“装修污染”。 古代有堪舆(风水)概念,知道建筑物要注意采光、通风、朝向,却没有什么装修污染的概念,宇文温却很注意“室内空气污染”的问题。 因为在明德年以前,各种奢华装潢的技术和材料,按照后世的化学分析来看,基本上都是剧毒。 这些装修污染的来源主要是涂料,或者诸如鎏金等工艺,各种重金属含量极高且不断挥发的涂料,会让金碧辉煌的宫殿,变成一间间毒气室。 许多王朝一开始,皇帝很能生、寿命也长,皇子们夭折率也不高,但越往后,子嗣越艰难,皇帝寿命也不理想,其原因很大一部分就是皇宫建筑的装修污染很严重。 事关身体健康,宇文温对此很重视,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一直都对起居环境是否“干净”很注意,要保得家人不受装修污染的毒害。 他也不希望文武官员因为办公场所的装修污染问题导致发病率增加,所以对于各官署的新建办公场所很关心。 大概走了一圈,宇文温对新办公楼很满意,在一间办公室里坐下,和许绍交谈起来。 门下省换了个新的办公地点,还增设了谏议院这个机构,谏议院的长官,由门下高官官侍中担任。 门下高官官侍中有两位,现在一位负责门下省日常事务,一位负责谏议院日常事务,所以为了加以区别,负责谏议院日常事务的侍中改名为纳言,许绍便是纳言。 纳言,古官名,主出纳王命,从字面看,“纳言”寓有居高位而广纳群言、广征贤论之义。 若把谏议院比作“群贤”议政之处,那么主持谏议会议的纳言,就是广纳群言、广征贤论然后向天子汇报之人。 当然,在宇文温的规划中,纳言一职会随着谏议院的蜕变而蜕变,当谏议院蜕变为议会时,纳言就会蜕变成为议长类型的官职。 那是许多年以后的事,宇文温现在和许绍交谈的内容,就是如何把即将试行的代议制度做好。 谏议院的设计原则是一个代议机构,所谓代议,就是各方利益集团的代表在通过会议讨论、辩论的形式参与议政,谏议院就具备这样的职能。 当政事堂召开国务会议时,天子、三高官官以及谏议院的平章政事、参知政事齐聚一堂,对每一项议题进行讨论、投票表决(参知政事无投票权)。 而平章政事、参知政事们,代表着皇权(宗室)、勋贵(有爵位者)、官僚(文武)、各类势力集团(地域等)的利益,共聚一堂开会,协商解决问题,本身就是变相的代议制。 各方势力,靠着平章政事、参知政事,将自己的利益和政治述求、立场以及各种要求,在政事堂会议上体现出来,然后公开讨论(讨价还价),进行利益博弈。 虽然这样的制度对皇权有些许掣肘,不让皇帝能随心所欲发号施令,但也是皇帝向各方势力体现出来的善意:大家都是自己人,有话好好说,坐在一起有商有量。 让大家知道:皇帝不会一意孤行,损坏自己人的利益。 让各方利益集团有“大家都是自己人”的感觉,这一点很重要,因为皇权再强,治理偌大个国家也不可能单干。 宇文温认为政治就是妥协,那么代议制度及其实施平台政事堂及谏议院,就是凝聚各方利益集团人心的必要手段和工具。 所以,谏议院的职能,不能仅仅是审核诏令那么简单。 宇文温觉得自己既然要妥协,进一步收买各方人心,自己就得有诚意,否则把别人当猴耍的后果,就是大家离心离德。 他为了建立有效的代议制度,着实下了一番功夫,而不是抱着糊弄人的心态来行事:谏议院承担对中书省所拟诏令的审核职责,并且参与政事堂会议,但这只是权力之一。 所以,有弹劾权。 弹劾权,指的是平章政事、参知政事可以发出议案(参知政事要至少三人联名才可),在谏议院发动对正四品以下官员(不含正四品)、公爵以下(不含公爵)勋贵的弹劾。 只要弹劾通过,该官员、勋贵就要倒霉,丢官、降爵,皇帝不得干预。 当然,为了防止出现党同伐异、只对人不对事的恶劣党争行为,发动弹劾不能信口开河,必须言之有物,有事实依据、人证物证。 或者有御史的弹劾奏章、警察局的立案文书等等。 简而言之,谁主张谁举证,而不是随意发动弹劾,然后让被弹劾者自证清白,导致弹劾权变成无底线官斗的工具。 谏议院还有审查权,包括对朝廷(主要是尚书省)各类财政收支进行审查(查账),也包括军功的审查。 审查不通过,尚书省必须对问题账目进行复查,没有合理解释,视同贪污。 若军功不实或者有水分,各类奖赏要进行相应调整。 谏议院又有监督权,对各大型工程的施工进度、质量和运营维护进行监督,对各类官督商办机构进行监督,对刑部、大理寺的判案过程进行监督。 还要对尚书省执行的诏令进行监督,如果发现执行的诏令未经谏议院审核通过,视为乱命,不得执行。 在审查、监督过程中一旦发现有问题,可以就此发动质询,质询主管官员,一旦谏议院判定官员自圆其说,可以发动弹劾。 三个权力相辅相成,让谏议院具备切实的大权,可以有效审核诏令(封驳权),可以监督财政开支,可以监督尚书省,可以参与国事的决策,可以监督百官(弹劾权)。 可以集结更多的力量,阻止皇帝绕过门下省用“乱命”(未获门下省审核通过的诏令)指挥尚书省办事。 宇文温这么安排(妥协)算是很有诚意了,而他摆出的丰盛筵席,必然引得各方纷纷“入座”。 然而光有筵席,没有规矩可不行,否则筵席秩序会乱,到头来弄得主宾都不开心。 谏议院的根本,在于参知政事,参知政事的人选不能频繁变动,否则何以称得上“代议”? 况且“喜怒无常”的谏议院会严重降低办事效率,很容易误事,所以参知政事的任期不能太短,人员不能频繁变动。 又有一个问题:参与议论国事的平章政事、参知政事,到底怎么算品级? 定高了,那些苦苦熬资历、循资格的官员能忍? 宇文温认真考虑之后,定下原则:平章政事、参知政事一旦任职,任期六年,任满不得连任。 任职期间,除非本人去世或者犯下重罪(谋逆或者大不孝等)否则不得免职,即便是皇帝,也不得剥夺平章政事、参知政事职务。 参知政事的员额一百人,品级是从三品,实际上是“同从三品”,类似于散秩,只体现官阶和待遇,不代表可以凭着官品就凌驾于职事官之上。 从参知政事中选出来的平章政事,其三品,也是“同三品”,虽然在政事堂会议上有投票权,但不代表平章就能和三高官官并驾齐驱。 宇文温琢磨了许久弄出来的这个制度,并没有推翻现有体制,算是对现有体制的强化改革,将门下省的作用强化,盯着中书省和尚书省。 又进一步碎化相权,导致门下省无法产生强势宰执,还给皇权装上了一个不痛不痒却无法忽视的限制,为将来的变革埋下了种子,可以说是用心良苦。 许绍不可能想到将来谏议院有蜕变为议会的可能,但他能体会到宇文温的良苦用心:为了尽可能凝聚各方力量,选择出让部分权力(妥协),换得更多的支持。 是一个父亲作出妥协,换得儿子们将来相安无事,有个善终。 现在,见天子长篇大论,许绍有些感慨。 差不多四十年前,意气风发的西阳郡公,坐在新落成的巴州(后改名黄州)官署里向他展望未来,如今,天子依旧意气风发,坐在新落成的门下省办公楼里,继续向他展望未来。 未来是什么样子? 未来很美好,但他们年纪大了,已经看不到了。 可是,儿孙们能够看到。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他们累一些,把树苗种下,施肥、浇水,等到将来枝繁叶茂,儿孙们就可以享福了。 许绍翻开写满字的笔记本,向宇文温汇报:“陛下,参知政事的选举已经圆满结束,接下来会在此基础上选出十二位平章政事,待得科举殿试结束,谏议院便可运转起来。” 宇文温很满意,笑道:“那么,许纳言,谏议院的开门红是什么呢?” 第六百零四章 选拔 回宫的路上,宇文温和孙子在马车上交谈,小家伙在门下省新址转悠了许久,东张西望、问来问去,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很好奇的问祖父,参政知事是怎么得来的。m.x23us.com 宇文温先做纠正:“不是参政知事,是参知政事。” “喔...”宇文旭点点头,再问:“那他们是怎么得来的?是爷爷选的么?” 宇文温答道:“是,也不是。” 宇文旭听得有些糊涂:“嗯?那到底是?” 宇文温摸摸孙子的头,说:“这些参知政事,只有少部分是爷爷选的,绝大部分,是按规矩选的,爷爷不干涉。” “为什么?” 宇文旭觉得难以理解,他认为爷爷是皇帝,就连三高官官都是爷爷任命的,为何这“假宰执”反倒不是爷爷任命的? 小孩子问的问题很深奥,无法详细解答,宇文温却不想用“长大后你就知道了”糊弄过去,想了想,举了个例子。 譬如,宇文旭想出去玩,却不知该去哪里玩,不知玩什么好,只好问玩伴,看看玩伴们有什么意见。 然而玩伴们各有各的看法,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主张,宇文旭无法取舍,不知该选哪个建议。 他想玩哪一个,玩伴们都会陪着玩,但是未必会很高兴的玩,怎么办? 那不如来个投票,把几个玩乐项目挑两三个列出来,大家投票,从中间选一个,哪个得票最高,大家就玩哪个项目。 “如此一来,可以用什么典故形容?” 宇文温问,宇文旭想了想,答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对,玩游戏是这般,处理国事也是如此,爷爷要尽可能做出更多人认同的决定,就得开大会,讨论,投票决定,这这些参与投票的人,若都是爷爷选的,那还费这劲做什么?” 宇文旭好像听懂了,好像又没听懂,若有所思的回味着,坐着不动,宇文温没有打扰,让孙子自己去想。 既然要收买人心,既然要搞代议制(雏形),那就得有诚意,所以参知政事的选拔,可不能由皇帝包办。 参知政事,是谏议院的根本,参知政事的选拔,决定了这个代议制度到底能不能代表大多数人(各利益集团)的利益,所以合适的选拔制度很关键。 王朝的构成,主要是皇族(及宗室)、勋贵(武)、官僚(朝官、地方官)、地方大户(地头蛇,即豪强、大地主),参知政事的人选,就要来自这四个阶层。 宇文温在考虑现实和未来规划后,用纳税人把地方大户“替换掉”。 纳税人,就是向国家纳税(实物税或货币税)的人或“纳税主体”,宇文温认为,纳税人(或主体)向国家尽了义务,就有资格获得权力。 他定义的纳税人,是缴纳实物税(粮食、丝、棉等)的地主,还有缴纳货币税的工商业者(特指实业,贸易、金融不算)。 宗室、勋贵、官僚,加上纳税人,参知政事就从这四个阶层中选,至于高贵的士族... 靠阀阅、郡望当官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基于这个分类,宇文温拟定了一个很奇特的选拔制度。 第一轮选拔,从纳税人中的“农”里选,选出二十五位参知政事,规则如下: 有司汇总天下农税缴纳人六年累计的缴纳额,按照粟麦(北方旱作)、稻(南方稻作)、棉丝茶蔗、渔、牧这五种类型分类,然后进行缴税额排名。 每个类型的前五名,共计二十五人,无论是官是民,自动当选参知政事。 于是,大地主、种植园主、渔船主、牛羊主有了机会,这四种类型,大多是地方豪强、大户,却未必是户主,也可以是纳税主体的东主(在官府登记,选前连续任职五年以上)。 说到缴纳的赋税,传统庄园主可称不上大地主,各种新式农场,都是商社在经营,这些商社作为纳税主体,每年向朝廷上缴大量实物税,竞争力远超传统地主。 种植园主的排名,倒是那些地头蛇豪强的竞争力强,棉、丝、茶、蔗,天南地北的种植大户多为当地豪强,而渔船主,沿海(包括岭南沿海)豪强的优势也很明显。 至于牧(畜牧业),河北、代朔、陇右的地头蛇和边地豪强们优势很大。 因为有实打实的缴税行为,给朝廷做贡献,又照顾了地头蛇、边地豪强的利益,所以宇文温的安排还算说得过去,方案提出来后,阻力相对较小。 第二轮选拔,从纳税人中的“工商”里选,选出二十五位参知政事,规则如下: 有司汇总天下商税缴纳人、纳税主体(算在东主头上)六年累计的缴纳额,按照煤、铁、纺织(含针织)、轻工、重工这五种类型分类,然后进行缴税额排名。 每个类型的前五名,共计二十五人,无论是官是民,自动当选参知政事。 这样的规则一出来,朝野舆论哗然,可谓是群情激奋,因为对于官僚和勋贵(士这个阶层)来说,让低贱的工商当参知政事,简直是倒行逆施。 这种方法选市侩当“同从三品”,已经可以用“沐猴而冠”来形容。 然而,当具体的排名出来后,大家都尴尬了。 煤、铁、纺织、轻工、重工这五类,名列前茅的“纳税人”,要么是“关陇、河东煤炭集团”,要么是“荆湖、黄州集团”,外带河北、河南、两淮新豪强。 大部分是宇文温的基本盘,或是关陇集团“老兄弟”,还有各地经营实业的新豪强。 各纳税主体后面的东主,要么是勋贵,要么是元从,以及前商贾、宗族子弟、小地主演变来的新贵。 一个正经市侩都没有,更别说实力雄厚的皇家产业,以及大冶制铁所这类产业怪物还没参加“评比”。 这排名结果在某次朝会上公布,宇文温再淡定也不由觉得有些尴尬,底下曾经声讨“沐猴而冠”的官员、勋贵同样觉得尴尬。 所以,舆论哗然什么的,大家就当没发生过。 第三轮选拔,从勋贵里选(公爵),具体规则如下: 有公爵(国公、郡公、县公)的勋贵,由兵部和吏部根据六年内的战功(武)、政绩(文)等年资进行考核,综合排名前十位,自动当选参知政事。 第四轮选拔,从文武官员里选,规则如下: 文武官员,是指没有爵位,或者爵位在公爵(不含公爵)以下的官员,现任或者曾任路、都护府一级官职,由兵部和吏部根据六年内的战功(武)、政绩(文)等年资进行考核。 综合排名前十五位自动当选参知政事。 第五轮选拔,候选人为宗室,直接由天子选定,共五人。 五轮下来,选出八十名参知政事。 第六轮选拔,由三高官官(共十人)各自直接提名一人,被提名者共计十人,不能为宗室,必须是有官品、且有州、县官的履历(至少任满三年)的官员。 经吏部“资格认定审核”后直接就任。 最后十个名额,由天子直接提名、任命,被提名者可以是宗室(不超过三人),也可以是有官品,且有州、县官的履历(至少任满三年)的官员。 合计一百人的参知政事,就根据这个规则选出来,当然,从参知政事里选拔平章政事也有另一套规则。 与此同时,防作弊的一系列规定也在不断完善,譬如避免纳税主体不断更名、频繁更换东主以此“霸榜”钻空子。 还有一系列的细则需要在不断实践中完善,譬如各类投票、讨论的规则,譬如因为不可抗拒力导致的人员空缺(去世,或者丁忧)。 假以时日,各项规章制度都会渐渐完善。 即将“开张”的谏议院,宇文温仔细评估了一下,至少有三十铁票,只要他下的诏令不那么奇葩,肯定能在谏议院一次通过。 一百张票,只有三十张铁票?好像很凄凉的感觉? 当然没那么凄凉,因为现在选出来的参知政事,只有三十四人。 一百名参知政事,不可能同时上任、同时卸任,否则会导致谏议院的人事变动过大,影响一系列工作,所以,选拔参知政事的工作分三步走: 第一期选出三十四人(根据选拔规则适当分配各批次比例),两年后第二期选出三十三人,再过两年(第四年)第三期选出最后的三十三人。 如此一来,谏议院要到四年后,才会达到“满员”状态。 自那以后,谏议院每隔两年就进行一部分参知政事的选举,实现有规律的新旧交替。 也让各方利益集团每隔两年就有“推陈出新”、“轮流坐庄”的权力博弈机会。 四年时间,宇文温觉得自己等得起,即便中途有变,他“崩”了,这个制度一样会实施下去。 因为这是他定下的制度,又得各方利益集团认可、拥护,即便他的太子继位,也改变不了既成事实。 想到这里,宇文温看向孙子,宇文旭依旧在沉思,想要理解祖父的解释。 宇文温摸摸孙子的头,看向窗外。 架构,他已经搭起来了,未来,就看儿孙的造化了。 第六百零五章 笼子 上午,散朝后,宇文温在太极殿外东堂召见侄子、杞王宇文理,就谏议院的“开门红”一事进行沟通,宇文理如今是平章政事,组织几位参知政事成了一个“审查会”,对尚书省去年一年的财政收支进行审查。 另外三名平章政事,同样组织了三个“审查会”,分别对黄河航运及沿岸水利设施、全国棉纺织业以及矿山安全生产现状进行审查。 宇文理负责的这项职责,其工作量很大,需要调集大量人手,还得和海量数字打交道,虽然不需要宇文理亲直打算盘、摇计算器,但作为“会长”,需要把握好大方向。 什么是大方向?让参知政事们熟悉如何运用谏议院的制度,更好的行使各项权力。 锻炼能力、适应制度,这才是此次审查的主要目的之二,宇文温怕侄子一头雾水,分不清楚重点,特地指点。 此次谏议院的“第一期选拔”,选出三十四名参知政事,然后在其中选出四名平章政事,但其中一名,是宇文温按规定行使皇帝权力,直接任命宗室藩王宇文理为平章政事。 如此来,宇文理等于被“锁”在谏议院这个笼子里六年,期间不得担任其他文武官职。 然而,这不是宇文温要架空侄子(至少不是主要目的),而是要侄子给后辈们“趟路”,摸索出一条宗室如何借助谏议院,协助皇帝处理国务的道路。 宇文温认为,平章和参政们享受“同三品”、“同从三品”的待遇和荣誉,不能就坐在谏议院里审核诏令,这样就是“拿工资不做事”,必须切实行使监督、审查、弹劾权。 具体办法,就是平章牵头,组织各种“会”,以此行使职权。 与此同时派出佐官到各地探查,收集民意,酝酿议题,和其他参知政事、平章政事进行协商、妥协,以便议题在谏议院通过后,提交政事堂会议讨论。 相关制度和运作方式都在摸索和完善,宇文理作为宗室“下一代”的年纪最长者,当然有义务来“开路”。 现在,宇文温就按照自己的构思,将一些原则和注意事项给侄子交底,争取来个漂漂亮亮的开门红,然后进行下一步工作。 对于宇文理而言,以这种方式参与国务,确实有些“别扭”,但他认为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免得日后自己处境微妙。 他已经年逾不惑,而叔叔年纪也不小了,万一哪天叔叔驾鹤西去,新君即位,会采取什么手段来“安排”自己,一直是宇文理的一个心病。 单就亲情而言,太子宇文维城和宇文理关系其实是不错的,毕竟当年宇文理在黄州求学,就住在叔叔家。 宇文理成日里和几个堂弟玩耍,关系当然不错,但是涉及权力,亲兄弟翻脸都难免,更何况堂兄弟。 宇文理知道,叔叔总归会念及亲情,不会下狠手,但另一方面也是叔叔有绝对的自信,容得下他,问题是将来新君即位,有没有自信容得下他,那可就难说了。 当年,武帝在时能容下功劳赫赫的齐王宇文宪,然而武帝去世后,新君即位没多久,便迫不及待把齐王杀害,问题就在于新君不相信皇叔,干脆杀了,一了百了。 宇文理不想步齐王宇文宪的后尘,但他无力改变什么,自从有了晋王的先例,皇朝宗室的处境就很尴尬,宇文理想不出什么办法急流勇退,因为当年宇文宪就急流勇退过,却无效。 所以他有时候会祈祷,祈祷叔叔再多活那么几十年,或者自己“先走一步”,大概能保得后代平安。 现在,叔叔弄出个谏议院,设平章政事、参知政事,也算是给宗室们一条新出路。 或者说活路。 担任平章政事或参知政事,任期六年,期间不得担任文武官职,可以说是被变相架空,但却又有了类似于宰执的权力,在谏议院的架构下参与政事堂会议。 如此状态的宗室,如同被关在笼子里,对于皇帝来说,“可控性”很高。 有必要时,如此状态的宗室又能作为皇权的助力,只要皇帝本人稍微有些肚量,宗室知道韬光养晦,双方很大概率能相安无事。 参知政事一百人,皇帝可以直接任命八名宗室就任,六年一换,按照如今皇族和宗室的数量,足够轮换的。 而宇文理任满六年后,还可能进入别的“笼子”,继续处于“受控状态”。 别的笼子,目前有两个,一个名为“银监会”,一个名为“证监会”。 银监会,全称“银行业监督管理委员会”,为监督银行、柜坊等金融机构的官方机构,可以说是天下银行、柜坊的最高级官方主管,今年成立。 证监会,全称“证券、股票、期货监督管理委员会”,为监督期货、股票、证券交易的官方机构,是各交易所的最高级官方主管,今年即将成立。 期货交易早已有之,那么,什么是股票、证券交易? 前几日,黄州成立了股票交易所,诸如“四大”贸易公司、大冶等制铁所、各轮船招商局、铁路公司等公开募股的公司、工场、商社、商行,都将自己的股票在交易所“上市”。 首轮上市的公司、工场、商社,共计两百家,通过发行股票、债券(证券)在交易所募集资金,以此扩大生产规模,增加业务能力。 也就是说,这两百家的股票(或发行的债券)都可以在交易所公开交易,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轰动程度不亚于期货交易所的成立。 那么,朝廷为了有效监督期货交易、股票(债券)交易,自然就有了设置主管部门的需求,证监会应运而生。 无论是银监会还是证监会,其成员都必须经过相应规则选拔,但无论如何,其中必然有宗室的位置。 同样是固定任期、任期内不得担任文武官职、任满不得连任,待遇和荣誉同样是“同某品”,同样是任职后不得悠闲、必须行使监督、管理职权。 这就是两个笼子,宗室被皇帝“关”进去后,有事做,不会闲得无聊,有丰厚的年俸拿,地位依旧清贵,可以作为皇帝的耳目,盯着银行、柜坊,盯着期货、股票、债券(证券)交易,却无法对皇帝构成什么威胁。 谏议院、银监会、证监会,任期均为六年,三个“笼子”过一遍,十八年就过去了。 这样就完了么? 没完,还有一个“笼子”,差不多修好了,那就是武川控股公司。 此次在黄州股票交易所上市的公司、商社、工场、商行,有皇室及宗室产业,按照管理规定,其经营状况、业绩必须定期向交易所和大小股东公开,并且允许部分股东参与日常管理和监督中。 于是,为了配合相关规定,为了更好管理皇室及宗室产业,天子下令成立了一个“控股”公司,集中管理皇室、宗室产业的股权。 取名武川,是因为武川是宇文家最初的“郡望”。 可以说,这个武川控股公司类似于监管宗族产业的一种宗亲会,目的是加强对族产的管理和监督,防止族产流失,防止外姓人(包括外戚)挖墙脚。 所以,武川控股公司必须有宗室任职、把关,同样是固定任期、任期内不得担任文武官职、任满不得连任。 那么,四个笼子加一起,过一遍,二十四年就过去了。 二十四年,是一代人的时间,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四年? 一个年满二十的宗室,在这四个笼子里“流转”,转一圈出来,都快知天命了。 所以,有了这四个“缓冲区”,只要皇帝稍微有点肚量,那么皇朝的宗室们,很大概率能和皇帝相安无事。 宇文理明白,这都是叔叔费尽心思给宗室还有皇子们安排的一整套后路,叔叔为宗室和睦、相安无事都做到这份上了,他再怎么不适应,也得把“平章政事”的工作做好。 第六百零六章 分家 傍晚,吃完晚饭的宇文温优哉游哉看报纸,随着电报线路越来越多,发生在天下各地的趣事,隔得一两日就会抵达长安,被报社汇总刊印、发行,给读者带来乐趣。 宇文温看的报纸属于晚报,也就是在下午发行,赶在傍晚宵禁前销售的报纸,当夜幕降临,读者就能看“晚报”上的各类新闻打发时间。 这样的报纸,其内容多以民生消息为主,又有各类小说连载,十分适合打发漫漫长夜的无聊时间。 另一种类型的报纸是早报,于上午七八点钟销售,主要刊载官府发布的各类消息、法令,或者天下各地发生的大事,两类报纸,将一天都囊括了,深受读者欢迎、 皇宫里就订了许多份报纸,供宇文温及家人阅读之用,而宇文温也喜欢看报纸,从报纸这个途径看看世间民生,顺便感受一下各类“震惊”标题。 看着看着,他就看到了个有点“震惊”的新闻: 震惊!智缘法师在天台山**,竟然有人做出这种事! 宇文温腹诽归腹诽,还是认真看下去,原来新闻说的是他的便宜小舅子、如今的得道高僧智缘法师在天台山开坛讲经,引得信徒云集。 至于“竟然有人做出这种事”,其实就是信徒们向智缘法师提出自己心中疑惑,智缘法师为其解惑而已。 这是发生在前日的事情,讲经会持续十日,今天是第三日,而远在长安的宇文温,可以通过记者的报道,大概了解现场的情况。 科技的进步,可是实实在在的,电报加速了新闻业的发展,假以时日,新闻记者这一群体,会发挥越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 譬如跑得快的记者... 宇文温想到这里,不由得会心一笑,而他这一笑,看在杨丽华眼里,却带着杀气。 杨丽华在一旁整理报刊,见宇文温对提到弟弟的新闻十分感兴趣,居然还冷笑起来,顿时心惊胆颤,又不敢问,于是时不时察言观色。 她弟弟在天竺求学十余载,平安归来,宇文温没有为难,还让她弟弟到天台山开坛讲经、翻译带回来的佛经,对此,杨丽华很感激,却总怕宇文温哪天反悔。 宇文温无意间瞥见贵妃偷瞄自己,觉得莫名其妙,开口问:“我脸上有什么?” 杨丽华赶紧回答:“没,没啊...” 宇文温看看报纸另一页,发现是一则新闻,标题为“惨剧!黄州股票交易所开盘后走势不稳,搅起腥风血雨!” 宇文温以为杨丽华是被这标题所“震惊”,笑道:“哎,这新闻标题的德性你又不是不知道,瞎操心。” 这下轮到杨丽华觉得莫名其妙,她还没回过神,宇文温又说:“淡定些,股价涨跌都很正常,不要一有风吹草动,就紧张得坐立不安.” “上市的皇家产业都是优质企业,股价必然攀升,莫要担心。” 杨丽华算是回过神了,随后就附和:“是呀,二郎说得对...” 宇文温放下报纸,拿起茶杯喝了几口茶,笑道:“都说了许多次,产业在股票交易所上市,不是为了套现或者炒股赚钱,是为了募集资金扩大生产,想通这一点,你就不会为股价波动坐立不安了。” 杨丽华见宇文温的注意力从那新闻转移开,当然求之不得,陪着宇文温聊“股市”。 自家产业在股票交易所“上市”后,股价波动频繁,着时让她有些担心。 不过也好,许多产业在股票交易所“上市”,意味着正式分家已成定局,杨丽华的一块心病算是治好了。 这三十多年来,宇文温创下的产业其规模已经大得惊人,涉及很多行业,而分管各产业的后妃们都知道,自己手中管着的产业,就是自己儿女将来能分到的家底。 宇文温多次表达过这样的决定,正室也没有什么异议,但是,杨丽华就怕万一。 万一宇文温“走”了,太子继位后,和皇后一起翻脸不认,她和儿子们很难“据理力争”。 这不是杨丽华以小人之心揣测皇后和太子,她是真的放不下,因为自己用心打理了几十年的产业,无非就是想交到儿子们的手上。 现在,宇文温提前分家,用的还是一种很特别的方式:分拆上市。 按照宇文温的说法,所谓“分拆上市”,指一个商社总号将各分号分拆,然后分号各自公开招股“上市”,成为独立的商社,实现分家。 而总号力负责该分号的股东,在上市过程中成为该分号的东主,实现了对分号的控制,和总号完全断绝隶属关系。 以宇文温一家而言,这个大家庭的所有产业就是“总号”,其下各产业(分号),由各股东(侧室)代管,如今分拆上市,和总号断了隶属关系,自负盈亏。 却可以通过公开招股上市,募集资金,实现完全的独立,正真的分家过。 这样的分家,过程十分复杂,但效果确实不错,宇文温实现了承诺,让后妃们各自管的一些产业分出去,不再受皇后管辖。 因为是“上市企业”,所以要受证监会、股票交易所的监督管理,而购买了股票的股东们,同样有权对产业进行监督。 若皇后将来要把产业“抢”回去,手续上会很麻烦,面上也不好看。 所以,这下算是成功分家,但分出来的产业却又被“武川控股公司”管着,避免东主改姓。 当然要管,因为这是皇室/宗室产业,即便分家了,也是如此,外人不可以鹊巢鸠占。 而且控股公司会派人监管产业的日常运营,一旦发现有人吃里扒外,或者内外勾结转移资产、挖墙脚,控股公司会介入。 这对于杨丽华来说是好事,因为她就担心儿子、孙子败家,把好端端的家业败光,吃喝玩乐欠下一屁股债,只能靠变卖产业还债。 或者是中了别人的圈套,欠下高额债务,不得不把下金蛋的鸡卖掉。 她也怕儿媳、孙媳心向娘家人,占夫家的便宜。 现在好了,宇文温解决了这个问题,提前分家,从此以后,她自己带着儿媳们管这几个产业,再也不需要向皇后汇报。 想着想着,她忽然心中一动,看着脸上已有岁月痕迹的宇文温,觉得有些心酸。 提前分家,莫不是觉得哪里不舒服,快不久于人世了? 一想到宇文温可能先自己而去,杨丽华有些心慌,虽然不至于当场就哭出来,心里却不好受,径直上前给宇文温摸额头,把脉搏。 一番折腾下来,弄得宇文温莫名其妙:“怎么了?怎么回事?我好好的,你给我把什么脉?” 杨丽华不可能把担心说出来,毕竟这有点晦气,只是讷讷:“妾..妾担心二郎身体不适...” “哎呀,哪有什么身体不适....喔....”宇文温说着说着,大概明白杨丽华的意思,笑着摆摆手:“不就是提前分家嘛,这事情迟早要做,那还不如早做,你莫要多想。” “你啊,也要学会放手了,产业让儿媳去管,莫要紧紧攥着不放手,你在后面把关就好,再说了,这股市很复杂,你也不懂,管多了,不是让人笑话么?” 杨丽华听着听着就不乐意了:“什...什么不懂股市,妾..妾也可以现学现用....” “别,你莫要折腾股市,上次有人炒期货输得底朝天,你莫要步其后尘。” 宇文温不经意间说漏嘴,引得杨丽华好奇:“谁?谁炒期货输得底朝天?” “啊...啊,那个...”这下轮到宇文温讷讷了,陈炒期货失败,这件事他没有声张,结果不小心说漏嘴:“啊,没事,那什么,炒股有风险,你莫要乱来。” “二郎,到底是谁啊?” “不知道!” 第六百零七章 人去楼空 皇宫一隅,景明阁,二楼会议室里,皇后尉迟炽繁坐在上首,看着空荡荡的会议室,看着空荡荡的会议桌,看着空荡荡的六个座位,沉默无言。m.x23us.com 这里,是她每月召集诸妃开会的地方;这里,是她敲打诸妃的地方;这里,是皇后向诸妃展示威严的地方;这里,是后妃向皇后臣服的地方。 但是,从今往后,再也不是了。 不会再有频繁对账的月会、季会、年会;不会再有诸妃备下各类账目资料,低着头等皇后训话的情景;不会再有诸妃发言作总结,然后等着皇后点评的情景。 正室敲打侧室的一个重要场所,已经人去楼空。 想着想着,尉迟炽繁悲从心中来,宇文温提前分家,把皇家产业分了许多出去,使得身为内当家的她,失去了敲打诸妃的最大理由和“制度”。 其实这种“制度”也只是她们这一家才有,若是寻常权贵家庭,名下产业都是主母说了算,哪里有小妾们插话的余地。 但是,尉迟炽繁适应了这种制度,数十年来,靠着监督分管产业侧室的方法,巩固着自己身为正室的地位和威严。 现在,这制度烟消云散,景明阁人去楼空,她还怎么有效敲打诸妃? 当然,妹妹不在其列。 想到妹妹,尉迟炽繁心情好了一些,妹妹是个好帮手,帮着她一起盯着其她妃子,还一起侍奉宇文温,让夫君尽兴。 这一点很重要,后妃们一个个都很注重保养,还坚持健身“塑形”,所以不要说最年轻的陈,就是年长的杨丽华还有张氏,依旧保持着“勾人”的本钱。 如果有得选,尉迟炽繁当然希望宇文温不纳妾,当然苦命的妹妹是例外,但男人怎么可能不纳妾,面对一个个妖娆的小妾,正室的压力很大。 正室之前还可以靠着查账来敲打小妾,往后是不行了,小妾分得了家产,气焰只会嚣张起来。 尉迟炽繁独坐无语,看着空荡荡的会议桌发呆,侍女识相的站在一旁,尽可能不弄出动静,以免惹得皇后不悦。 协助皇后管理后宫事务的女官翠云,见着主母的身影有些萧瑟,想要劝皇后回宫休息,却听得阁外传来说话声,好像是天子来了。 翠云低声提醒皇后,尉迟炽繁却因为走神没听见,不一会门口现出天子的身影,翠云见天子挥挥手,便和侍女们告退。 对此,走神的尉迟炽繁依旧没有发觉,直到宇文温“嗯哼”了一声,才从自己的沉思中惊醒:“啊?陛下....二郎来了?” “早来了,见三娘想事情,就没打扰。”宇文温笑着说,坐在一旁,又看看尉迟炽繁,问;“怎么,一脸苦相,是患上了交权综合症?” 尉迟炽繁听得出宇文温这是调侃,苦笑着摇摇头,没接过话茬。 宇文温继续说:“呐,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儿女们长大了,总是要搬出去各过各的,做耶娘的再不舍,也得接受,产业分家也是如此,我不是老早就跟你说过了嘛。” “唉,道理是这个道理,就是成真时,心里总是空荡荡的...”尉迟炽繁感慨着,宇文温决定提前分家,事前和她通过其气,并没有独断专行。 宇文温接着劝:“怎么会呢?分家是分家,但分出去的产业总归是部分,主要产业不还在你手里攥着?你的工作量丝毫未减,很闲么?” “再说了,和外命妇们开座谈会,谈产业,谈合作,你,还有后妃都要参与的,事前不得协调立场?这种协调会是必然要开的,会上还不是你来定调么?” 宇文温说的,尉迟炽繁都懂,就是有些放不下,接受不了昔日热闹的景明阁如今“人去楼空”的事实。 “三娘莫要伤感,再过几日,等电话线拉起来,景明阁又会热闹了。” 尉迟炽繁闻言问到:“电话线?电话音质失真,杂音又很多,线路越长杂音越大,不是说线路长到一定距离,杂音都能把说话声淹没了么?拉起来有用么?” “当然有用,电话技术不成熟,但不代表特定区域内不能用,譬如小范围内的专线专用。” 一说到技术,宇文温就来劲,给尉迟炽繁讲解电话系统的应用。 应用场景之一,交易所。 譬如客户进行期货交易时,本人必须身处场外,靠着手写指令单,和身处交易池内的交易员进行沟通,那么,只要拉起专线电话,客户就能用语音直接和交易员沟通。 因为是专线(大户室才有专线电话),所以即便电话音质失真(变调),通话双方都能确定对方的身份(客户可以看到交易池内情景)。 应用场景之二,各类官、民机构的办公场所。 在这些场所构建的电话系统,以“电话接线台”为核心,开通电话的办公室都是已知的,当其中一个电话“通电”连接电话接线台,电话接线员根据拨入电话的要求,为其连接目标电话。 无论是拨入还是接受,其电话的位置都是已知的,所以即便通话音质差、变调,在电话里说一些非机密的事情都是可以的,因为这种专线电话可以默认通话双方的身份并无差错。 如此一来,可以极大提高办事效率,有时候几句话就能讲清楚的事,打个电话就完事,不需要当事人聚在一起当面交流。 譬如车站、港区内各部门的协调,譬如车站内列车的调度,譬如火轮船内各舱室的沟通等等。 对于要进行大量频繁沟通、谈话内容不涉及机密的办公场合,电话系统很有用处。 所以,即便电话的音质很差(变调,无法让人听出说话者是谁),即便杂音很大,即便无法进行像样的长距离通话,但目前的电话技术却依旧有发挥作用的空间。 “宫里也要安装电话,是个宫内电话系统,我们大家各自的寝宫都接上电话,有什么小事要和我说,打电话就行了,至于接线台,就设在这景明阁,接线员三班倒,确保电话系统随时正常运转。” 尉迟炽繁依旧不相信电话:“那,妾如何得知,在电话那一头说话的人是二郎或者其她人?而不是什么宦官、侍女?” “二郎,这种电话没有实际用处,无法确认通话双方的身份,谁愿意用?” “毕竟电话音质太差,甚至都听不出对面说话的是男是女,这问题不解决,谁敢用电话?” 面对尉迟炽繁一连串的质疑,宇文温不回避:“这确实是个问题,但是将来会完善的。” 尉迟炽繁听出宇文温的底气不足,毫不客气的反问:“二郎,说实话,是不是研制电话耗费过大,所以打算强行推广这种电话系统,以求回本?” 此话可谓一针见血,宇文温厚着脸皮转移话题:“啊哈哈哈,今日天气真是不错啊....走,与我到御苑走走。” “二郎莫要回避这个问...” “啊呀,我好想忘了什么,去去就来....” 尉迟炽繁话都没说完,宇文温立刻找借口开溜,反正无论如何,电话系统是必须强行小范围推广的。 但这不全是钱的问题。 一直在研究的电话技术,因为音质失真、杂音过大的两大难题迟迟未能解决,所以导致这项能够千里传音的技术无法实用。 眼见着研制毫无进展,技术队伍无事可做,面临着队伍解散、实验室人去楼空的困境,宇文温是实在没办法,才厚着脸皮搞“小范围推广”。 他不是承担不起实验的消耗,而是要想办法维持技术队伍的存在,让这支队伍有事做,让踌躇满志的技术人员有成就感,维持士气。 顺便赚点钱,弥补科研开支。 所以,即便如今的电话技术是一碗发馊的粥,他硬着头皮都要吃下去。 第六百零八章 来电惊魂 傍晚,书房内,宇文温把张丽华按在书桌上,进行着不可描述之事,眼看正要“渐入佳境”,外间忽然响起电话铃声。 这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宛若弹奏的琴弦忽然发出杂音,差点让一首行云流水的曲子戛然而止,还好宇文温意志坚定,未受太多干扰。 与此同时,在外间回避、看报纸的尉迟明月,快步来到电话座机旁,拿起座机上架着的话筒,放到耳边,然后说:“喂,御书房。”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诡异的声音:“陛下呢?请陛下接电话....” 尉迟明月听不出对面说话的是谁,却听得出房间里的两位正忙,赶紧回答:“陛下正忙,请稍后打来。” “大胆!我乃皇后,快请陛下....” 原来是姊姊打来的,尉迟明月依旧很淡定的回答:“姊姊,我是明月,陛下正忙,无暇分身。” “是明月呀,那你帮姊姊给二郎....” 尉迟炽繁在电话那头口述一件事,让妹妹帮她转达给宇文温,尉迟明月提笔把内容记在纸上,和姊姊聊了一会天,放下话筒。 书房里有电话分机,然而里面的人无暇分身,尉迟明月坐在一旁,听着里面的动静,大概是到了紧要关头,她便继续看报纸,结果电话铃声又响起来。 她拿起话筒,听着话筒里传来的诡异声音,依旧无法分辨说话的是谁,只能根据对方的称呼“二郎”,猜出是某位妃子。 待得自报门户,尉迟明月才知道对方是贵妃,对方才知道接电话的不是陛下或者守电话的宦官,而是淑妃。 当然,因为声音变调得严重,尉迟明月觉得也许电话另一头有人假扮贵妃也说不定。 贵妃有话要和陛下说,因为不是什么要紧事,便请尉迟明月转达,尉迟明月把内容记在纸上,再将话筒放下。 听得里面风平浪静,尉迟明月没有急着进去,她知道张氏很会撩人,身材和肌肤又保养得好,既然方才能撩得夫君急吼吼“办事”,那绝没有一次就结束的道理。 果不其然,风雨声再起,尉迟明月听着里面的动静,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拿起报纸继续看。 这是晚报,多刊载各地新闻,而其中必然少不了黄州西阳的新闻,报纸基本上可以做到刊载昨日发生在西阳的事情,这都多亏了方便的电报。 因为昨天是期货、股票交易日,所以新闻里也介绍了“当日行情”。 黄州期货、股票交易所的当日行情,在报纸上各自占了一个版面,不仅有“阴阳烛”作为图解,还有“今日行情点评”,只要读者有基础的期货、股票交易知识,就能从中看出许多有用的信息。 尉迟明月当然懂这些知识,所以看起当日行情来十分入神。 看着看着,她忽然有感而发,想和姊姊交流一下,于是放下报纸,一手拿起电话听筒,一手握着电话座机侧面的摇把使劲摇了几圈。 听筒里传来声音:“接线台,请问陛下要接哪里?” 尉迟明月说;“接皇后寝宫。” “好,请稍后...” 不一会,话筒里传来声音:“这里是皇后寝宫,请问....” 尉迟明月听不出对方是谁,不过听语气,知道应该是皇后寝宫守电话的侍女接电话,直接说:“我是淑妃,请皇后接电话。” 话筒那头应了一声,片刻,又一个声音响起:“明月么?二郎忙完了么?” 尉迟明月听不出这是不是姊姊在接电话,不过想来侍女没胆子乱来,她听着书房的动静,眉毛一扬,说:“姊姊,陛下还在忙,我有事和姊姊说。” 。。。。。。 夜,开着“空调”的寝宫里,宇文温和尉迟明月入睡,他刚开始做梦,外间忽然响起电话铃声,还好铃声经过调整,音量不是很大,所以不至于把做梦的宇文温吓得跳起来。 守电话的宫女禀报,说是皇后打来的,睡眼惺忪的宇文温探手去摸放在床头的电话分机,按下“接通”按键,将话筒拿起,放到耳边,问:“喂,三娘有何事?” 话筒那头传来诡异的声音,还夹杂着“沙沙”的杂音,让宇文温听了之后心跳加速:“二郎,让四娘接电话。” “嗯?”宇文温好一会才回过神,把尉迟明月推醒,然后把话筒交给对方:“你姊姊的电话。” 因为尉迟明月睡在内侧,距离座机有些远,话筒的电线长度不够,于是尉迟明月和宇文温换了个位置。 听着这两姊妹在电话里说事情,宇文温忽然烦躁起来。 特么成日里煲电话粥,不烦的么? 自从宫里接了电话线,构成了一个小小的电话系统,宇文温就有了“作茧自缚”的感觉,一开始对电话颇为排斥的皇后和诸妃,适应了这种新式通讯工具后,乐此不彼。 芝麻绿豆大的事情,都喜欢打电话说,宇文温有时候正在书房看奏章、看资料,正是全神贯注的时候,思路经常被忽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 思路被打断,是个人就容易恼火,傍晚他在书房一下子没忍住、按着张丽华办事时,电话铃声连续响两次,也让他有些恼火。 试问天下间,有哪个男人喜欢办事时被人打断? 万一吓出什么毛病怎么办? 更别说大半夜的,电话铃声忽然响起来,让宇文温总有一种“来电惊魂”的感觉。 即便电话主机在外间,位于床头的分机不会响,但深夜铃声依旧让宇文温觉得有些渗人。 然而是宇文温自己要求装电话,并且要求后妃们多用电话,所以心中各种不爽只能忍着。 渐渐地,后妃们不仅经常打电话给他,相互间还打电话说事情,进而演变为打电话聊天,尉迟姊妹尤为突出,感觉电话线成了维系姊妹关系的重要媒介。 除此之外,后妃们还学会了用电话发号施令、指挥宫女和宦官办事,电话的优点,被这些之前从未接触过“现代科技”的女人们发挥到了极致,从而造成了一个严重后果。 那就是宇文温打电话给皇后或者某位后妃时,接线台那边总说“线路正在通话中,请陛下稍候”。 宇文温实在想不通,这帮女人哪来那么多话要靠电话来讲,也亏得这电话系统只是“宫内网”,要是和宫外连接,连接到西阳,怕不是电话都要被打爆了。 现在的电话,因为通话音质严重失真、线路一长杂音就很大,所以适用范围受限,难以像电报那样推广,只能作为“局域网”使用,之前宇文温还觉得很遗憾,现在想想,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不知过了多久,眼见着尉迟明月还拿着电话和姊姊聊天,宇文温无奈至极,默默地蜷缩身体,把薄被往头上一蒙,不住腹诽: 算了,电话还是不要改良的好.... 第六百零九章 来电惊魂(续) 兵部,窗明几净的尚书办公室里,兵部尚书张须陀正接待到访的客人,但主宾谈话经常被外间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张须陀先表示歉意,然后拿起办公桌旁的分机话筒,按下一个按钮,开始对着话筒讲话。x23us.com 到访的刘葫芦见张须陀打电话的情景,觉得十分有趣,等对方放下话筒,笑道:“这玩意怪吵的,用得惯?” “习惯就好,虽然吵是吵了点,但真是方便。”张须陀笑道,反问对方:“你们的官署不装么?” “装什么哟,禁军的调动你不是不知道,要紧得很,这电话的音质太差,根本就听不出对面说话的是谁,谁敢用电话下令?出事了算谁的?” 面对刘葫芦的抱怨,张须陀没有继续顺着话题说下去,毕竟禁军很敏感,旁人最好不要随意打听。 虽然他们都是天子潜邸旧人,都是虎林军出来的战将,但不该问的事就不能问,免得引来麻烦。 不过他对电话的便利确实感触颇深,有了电话,一些琐碎的公务能够很快解决,而不需要派人跑来跑去传话。 刘葫芦今日来兵部公干,找张须陀办事,因为事情涉及到档案核对,所以刘葫芦在张须陀的办公室等结果,闲来无事,便聊起天,话题,自然就是这电话。 电话和电报一样,靠着电线传递消息,电报传递的是电报码,而电话传递的是声音。 电报已经普及了数年,所以大家对电报都不陌生,但电话是最近才出现的,只是在小范围内运用,所以听说过电话大名的刘葫芦,见张须陀用电话用得娴熟,自然就请教起来。 张须陀作为兵部尚书,事务繁忙,哪里有那么多时间给人做科普,不过他和刘葫芦同是虎林军出来的,老交情在,做个科普倒不要紧。 他拿出纸笔,给刘葫芦讲解起来:“这电话,说复杂也不复杂,你看看,原理大致如下...” 以兵部为例,官署里安装了电话系统,尚书、侍郎、各司主官和贰官的办公室都安装了电话座机。 这些电话座机,都由电话线和“接线台”连接,使用的时候,把座机上的话筒拿起,然后用手摇座机侧面的摇把。 摇把连接的是座机内的手摇发电机,摇了几圈后发电机发电,接通电话线路,与电话系统的“中枢”接线台连接。 在连接台值班的接线员会问打电话的人要连接哪个电话,然后按照要求为其连接到对应的电话线路中去。 每个办公室的电话分主机、分机,从接线台传来的信号会让主机的电铃响起来,这时,若分机所在的内间办公室里,当事人无法分身接电话,那么在外间守着主机的侍从就会接电话,告知电话另一头的打电话者“稍后再打”。 因为电话音质严重失真,人们无法确认电话另一头说话的人到底是谁,所以电话只能用来说一些非机密的事情,但即便如此,也大幅提升了各部的办公效率。 “许多事情,通过电话三两句就能讲清楚,不再需要人跑腿传话,光这一点,就省下不少时间。” 张须陀的“现身说法”很有说服力,刘葫芦再无疑问,不过见着办公室电话时不时就响起来,他觉得有些不适应:“我说,这电话宛若知了般聒噪,老张你不觉得烦么?” “譬如,正专心致志看书,那铃声突然一响,怕不是要被吓一跳?” 张须陀闻言苦笑:“那还能如何,习惯就好了......” 。。。。。。 交通部,尚书办公室里,杨玄感正在奋笔疾书,他忽然放下笔,抬头看向外间。 他好像听见电话铃声响了,但又不确定,所以看看外间守着电话的侍从有没有现身,结果并没有。 很显然,这是他幻听了。 自从交通部成立以来,作为尚书的杨玄感就很忙,自从电话启用后,他的办公室里只要是办公时间那么电话声就没断过。 因为有太多琐碎事情要处理,所以他的下属时常打电话汇报公务,久而久之,杨玄感就出现了幻听的症状。 他总是觉得电话铃声响了,但实际上并没有。 这种“幻听”,给杨玄感带来不少困扰,不过当他习惯用电话发号施令之后,已经离不开这个烦人的“知了”了。 毫无疑问,电话可以提升办公效率,打个电话说几句话就办完一件事,这对于一般的官署而言也许快不了多少,但对于交通部来说,却很重要。 以长安火车站(南战)为例,自从长安火车站开始正式运营,光各类站务的协调,就需要火车站各各部门频繁沟通,多亏有了电话,才让协调的速度加快,不至于耽搁事情。 长安火车站事务繁忙,目前是交通部管辖的最重要机构,杨玄感的办公桌上有两台电话机(分机),一台连接的是交通部“内部网”,机身为蓝色,一台连接的是长安火车站(南站),机声为黄色。 火车站那边有什么事情,几个主要官员可以通过各自办公室的电话,和“远在”交通部的杨玄感联系,如此一来,极大提升了办公效率。 代价,就是频繁接电话的杨玄感产生了“幻听”的毛病,总是觉得电话在响,然后心跳加速。 这毛病越来越明显,以至于他即便回到府邸,也时不时觉得耳边响起电话铃声,同样心跳加速。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很简单,冷不丁响起的电话铃声,对于正在全神贯注做一件事的人来说,无异于耳边忽然有人大叫起来,不被吓一跳才怪。 每当有“来电”,自己就要被吓一跳,仿佛吓得魂魄都颤抖一下,久而久之不闹出幻听的毛病才不正常。 但是,比起办公效率的快速提升,这点点小毛病算不了什么,火车站有了电话系统这一利器,能运行得更加流畅。 杨玄感想着想着,忽然耳边又响起电话铃声,他已经无法分辨这铃声是真是假,抬头看向门口。 铃声中断,外间传来侍从接电话的声音。 “这里是交通部尚书办公室,请问你是哪里?” 数息后,侍从转到门口,向他汇报是火车站站长打来电话。 杨玄感点点头,拿起黄色分机的话筒,放到耳边,然后伸手按下座机上的“接通”键,对着话筒说:“是我,有何事?” 第六百一十章 隔绝中外 宫城内,中书省,庭院里,宇文温看着角落电线杆上的一根根电话线,这些电话线,构成了中书省官署的一个“电话内网”,许多非机密的事情,可以通过电话来沟通、处理。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门下省因为工作需要,已经搬出宫城,三省之中只有中书省留在宫城里,随时为皇帝服务。 但中书省和皇宫总是有一段距离,所以宇文温想到了一件事:将来,电话技术实现了无损音质,皇帝可以打电话遥控中书省么? 中书省掌诏敕、政令之立案起草,可以说就是为皇帝拟定公文(诏令)的秘书团队,皇帝要下诏,只需把大意说一遍,中书省的秘书(中书舍人),就会以此拟定诏书。 诏书经皇帝确认,正式发往门下省审核,门下省审核无误,发往尚书省执行。 皇帝要是想偷懒,直接一个电话打到中书省,口述诏令的概要,让中书舍人拟诏,再拿给皇帝看,虽然省了一段步骤,却没见效率高多少。 为此还增加了一个风险,那就是接电话的中书省官员,无法确认电话那头的皇帝处于何种状态。 说话的是皇帝本人?皇帝意识是否清醒?皇帝是不是.....被人挟持着? 科技进步不是万能的,如何避免有人“隔绝中外”,一直都是皇帝要考虑的问题。 能实现“隔绝中外”的人,一般而言多为掌机要的近臣,这样的近臣,基本上都在中书省或中书省类型的官署任职。 中书省,其名始见于汉朝,皇帝为加强皇权,以主管文书的尚书(秘书)掌握机密要政,因为尚书要频繁出入宫廷,多以宦官担任此职。 宦官又称“中使”,故而任尚书的宦官得名中尚书,简称中书,其长官,名为中书令,其机构名为中书监或中书省。 与此同时,士人任尚书,其机构名为尚书台,长官名为尚书令,经过数百年,尚书台演变成尚书省,尚书令成为实际上的丞相。 基于皇权压制相权的需要,中书省成了压制尚书省的必要机构,能担任中书令或者在中书令掌握实权的人,肯定是皇帝信任的心腹之臣。 周国当年实行六官制,没有中书省的设置,但是春官府的内史中大夫、下大夫,御正中大夫、下大夫,实际上就等类似于中书省、中书监的正副长官。 结果,当大象二年皇帝出现意外,恰逢权力交接的关键时刻,内史下大夫郑译、御正下大夫刘伪造圣旨,让外戚杨坚执政,掌握禁军。 无论是这个时代,还是“历史上”,郑译、刘的行为,直接引发一场天崩地裂,由此可见,当皇帝身边掌管机要的近臣出问题,“隔绝中外”后,会造成什么样的严重后果。 宇文温还知道一个例子,同样是皇帝近臣、执掌中书省的心腹“搞事”,导致一个王朝走向末路。 曹魏时,魏明帝曹睿即将辞世,因为太子曹芳年幼,于是他要设顾命大臣辅佐新君,一开始,曹睿考虑的是全部任用宗室。 为曹氏江山稳固计,曹睿想起用叔父、燕王曹宇(曹操之子)为大将军,以领军将军夏侯献、武卫将军曹爽、屯骑校尉曹肇、骁骑将军秦朗(曹操养子)为辅。 曹睿要凭借宗亲的力量,使得幼主曹芳有可靠的辅佐,然后宗室间相互牵制。 曹睿的心腹刘放、孙资,控制着中书省,和曹肇、夏侯献是势同水火的政敌,而刘放、孙资作为皇帝心腹多年,肆意妄为,得罪了许多权贵,眼见着靠山要没了,必须给自己谋后路。 他们在卧榻不起的曹睿面前不断进言,大赞实为草包的曹爽比燕王曹宇更适合当大将军,百般诋毁曹宇、曹肇、夏侯献,为了实现所谓的制衡,还建议召回正在远征辽东的司马懿为顾命大臣,掣肘曹爽。 曹睿一开始觉得这样不妥,奈何命不多时、心力憔悴,刘放、孙资隔绝中外,成日在曹睿耳边鼓吹曹爽加司马懿的辅政组合是“最佳搭档”。 曹睿觉得曹爽好像有些无能,司马懿不是曹爽和儿子能够压制的人,还想着让燕王曹宇做大将军。 奈何,昔日权倾天下的皇帝,此时不过是个奄奄一息的病人,刘放、孙资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为曹睿拟定诏书,把曹宇、曹肇、夏侯献赶出宫,宣布曹爽和司马懿为顾命大臣。 后来的历史,无需多言,宇文温每次看到这段历史,又想想大象二年之变,对于中书省的提防可是一日都不敢松懈。 皇帝的心腹,其效忠对象只限于皇帝本人而已,皇帝在时,为皇帝鹰犬,得罪不少权贵,等皇帝即将辞世,心腹们的靠山就要轰然倒塌,面对权贵的反扑,他们是无助的。 那么这些人接下来要如何为自己谋福利或者退路,完全看心腹们的道德底线。 有人选择听天由命,譬如武帝宇文邕信任的王轨、宇文孝伯、宇文神举等人;有人选择利益交换,改换门庭,譬如宣帝宇文的心腹郑译、刘。 刘放、孙资,还有郑译、刘这两对组合,完全只为自己,于是干扰决策、伪造圣旨,让自己利益最大化,至于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不在他们考虑范围内。 宇文温决不允许历史重演,所以即便他知道中书省的官员大多可靠,但不寄希望于对方的忠心,能够经受住权力交替之际的风云激荡。 他不想哪天,自己躺在榻上奄奄一息,却被人隔绝中外,眼睁睁看着小人们在自己面前伪造圣旨,自己却动弹不得。 所以,继对尚书省、门下省“动手术”后,宇文温对中书省进行改革。 设翰林院、枢密院二院,分文、武事制诰决策之权,将中书省的相权碎化。 翰林院所在官署名为“文渊阁”,设文渊阁大学士、学士若干名;枢密院所在官署名为“武英阁”,设武英阁大学士、学士若干名。 现有的两位中书令,分领翰林使、枢密使使职,分管翰林院、枢密院,各行文、武事制诰决策之权。 平日,中书高官官及两院大学士轮流在中书省值班,昼夜轮替,皇帝下诏时,必须有两院大学士参与。 中书省和门下省的博弈,两院大学士可以参与论辩;政事堂会议,两院大学士可以参与,有发言权(经允许),无投票权。 无论是皇帝病重需要官员在宫中值守、侍奉,还是下达重要诏令,譬如传位、设顾命大臣、拟定遗诏等,大学士们都要参与并做作见证,并且在诏书上用印。 否则,此命为乱命,伪造圣旨之人,天下共讨之。 宇文温设两院大学士参与制诰、决策,就是要从制度上降低中书省有人“隔绝中外”的可能性,顺便碎化相权,还有.... 他看着眼前新落成的枢密院武英阁,心中充满期待:翰林院和枢密院,可不仅仅是分权的机构。 第六百一十一章 放手 “陛...陛下....翰林、翰林院、如今筹、筹建完、完毕....” 翰林院内,翰林大学士卢楚正在向天子介绍翰林院的筹建工作,因为这位有些口吃,所以说起话来结结巴巴。m.x23us.com 宇文温看着这位“历史上第一位科举状元”、“历史上第一位结巴科举状元”,面上无任何不悦之色,卢楚这六年来的仕途经历,证明其人有真才实学,所以区区口吃小毛病,算不得什么。 问题是,将来大学士们作为中书省的“辩论选手”,和门下省的平章、参政辩论时,口吃这毛病怕是不妙。 不过宇文温倒是觉得口吃有好处,就是可以在剧烈的辩论之中,用断断续续的陈述,打乱对方的辩论气势,让对方团队之中性子急的“辩论选手”急火攻心。 政事堂辩论,不是泼妇骂街,不许人身攻击,不得对方打断说话,所以卢楚的口吃毛病反倒不会是弱点。 宇文温在翰林院里边视察边听卢楚讲解,对于翰林院的现状很满意,他还试了一下翰林院里的电话系统,又看看大学士们的办公场所,以及在翰林院值守时的下榻处。 简而言之,科技的进步,使得社会的总体生活水平有了明显提升,这在长安显得特别突出。 别处不说,在中书省,“二十四小时热水供应”,夏有“空调”、冬有“暖气”,足以让入宫值守的官员们住得舒舒服服。 当然,给“大老板打工”,就要对得起“大老板”给的工资和待遇,平日里多费神办事,那是必须的。 如果说,中书省的中书舍人是皇帝的秘书,那么翰林院、枢密院的大学士、学士,就是皇帝的顾问,在皇帝决策时,提供文事、武事方面的“顾问服务”。 文、武学士的人选,自然就要涵盖文事、武事、文学、水利、机械制造、工程营建、天文地理及各学科等方面的人才。 如此,就面临着一个选拔标准的问题。 以翰林院而言,文学士们如何在“文”这方面达到皇帝顾问的高度呢? 其一,文学类的要看学问,而评价学问程度高低的标准之一,就是科举成绩。 虽然以分数定高低(唯分数论)有弊端,但综合考虑下,这是最公平(相对)的评价标准,所以要想成为翰林院大学士、学士(学问类),就必须是科举进士出身。 其二,要看成绩、履历,工程类的学士选拔,要看其是否有大型工程、火轮船、火车管理的经验。 其三,学问类,譬如选拔精通天文地理、各学科的学士,要么看其科举考试成绩,要么看其在期刊上发表的“论文数”。 其四,教育类,想要入选学士,就得有在公办学校体系任职的经历(州学及以上),是不是官员无所谓。 当然,在学士之上的大学士,是翰林院的“招牌”,既然是招牌,就得有好名声。 范阳卢楚,出身五姓七望的范阳卢氏,有郡望,有成绩(状元),靠自己努力读书、考试才当的官,是一个不错的典型,所以不仅被宇文温选为翰林院学士,还提拔为大学士,作为翰林院的“当家头牌”。 如此安排,就是要提升科举的地位,引导文官的构成变化,将来,文官团体之中,科举出身的官僚占比越来越大,门阀政治就彻底断了根。 当然,新时代的科举,不可以走向八股文这种死胡同,所以新时代的科举官僚,必须是“文理皆通”,还得具备一定的科学素质,以及宽阔的国外视野。 枢密院的武学士,也有相关的选拔制度,之所以要制度选人而不是天子随意钦定,就是宇文温要给自己的儿孙树立一个好的制度榜样。 再过不久,等中书省两院筹建完毕,中书省、门下省的博弈就要开始了。 中书省拟定的诏令,要经过门下省谏议院审核,谏议院的平章、参政们如果认为诏令不合适,必须给出明确理由并且列出来,而不是模模糊糊的“我就是不同意!” 这时,出席“诏令审核会”的两院大学士就要作为正方,和反方(谏议院平章、参政)代表进行当场辩论。 大学士们在辩论中赢了(按相关制度判定),反方的反对理由无效,重新投票表决诏令通过与否时,就不得以这个理由杯葛,必须让诏令通过。 如果辩论输了,诏令打回中书省,从头再来。 这样的审核方式,显然会降低诏令的审核速度,但宇文温认为这样的代价值得付出,因为这首先涉及到制度博弈,而一个国家只有靠制度来管理,才能长治久安。 其次,为了避免中书省、门下省相互扯皮拖后腿,他制定了相关的制度,尽可能降低扯皮的发生频率,提高行政效率。 见着面色坚定的卢楚,还有几位大学士们跃跃欲试的样子,宇文温很满意,对于未来的制度下博弈充满信心。 。。。。。。 枢密院,宇文温站在一座巨大的沙盘前,一边研究沙盘一边听中书令、枢密使王介绍推演过程,新筹建的枢密院还未开始参与决策,却已经开始履行一个重要的职责,那就是“战略推演”。 推演题目是将来的灭高句丽之役,枢密院要推演的内容,是朝廷如何有效调动水运和海运(火轮船)、陆运(火车),在短时间内将大量人员物资从中原投放到半岛。 以后,还会有与东西突厥交战的战略推演,然后形成预案,存档备用,这就是枢密院日常事务之一 枢密院,负责协助皇帝进行武事制诰,并且要和门下省的平章、参政进行制度下的博弈,但除此之外,还担负着一个职能,就是协助天子打仗。 宇文温本人具备过硬的军事素质,还有赫赫战功,他可以直接指挥军队作战,不太需要什么顾问。 到了太子继位,太子好歹也带过兵打过仗,对于军事顾问(学士)总不会太过于依赖,可到了孙辈当皇帝,恐怕就是个军事小白。 那么,枢密院的任务很艰巨,要在一定程度上,替代天子做出战略决策,或者在某一场战役发生之后,随时跟进战况,为天子做讲解,预测战局发展。 免得不懂军事的小白皇帝乱指挥,在官军占上风时热血沸腾,要求前线主帅领兵全力出击来个大获全胜;在官军处于下风时,又风声鹤唳,要求前线主帅“避战保船”。 这不是宇文温杞人忧天,随着电报的普及,坐镇中枢的皇帝和宰执们,在技术硬件层面上完全有能力遥控边疆战事,但这样的遥控,往往只会坏事。 专业的事情,要由专业人士来处理,所以,后世的总参谋部及其相关制度,以枢密院的形式出现了。 毕竟电报(有线电报)已经有了,军队开始全面火器化,铁路网也在慢慢成型,进行战略决策和协调的总参谋部,其出现也有了技术硬件的支持。 等枢密院一开始运作,朝廷任何战略和战役层级的军事决策,宇文温不会发表直接意见,枢密院经过推演做出的战略、战役决策,只要不是很奇葩,他不会否决。 宇文温要让军事决策制度化,让皇帝在军事决策(战略、战役层级)中的角色淡化(不是边缘化),身体力行,给儿孙做榜样: 征战十余载、号称不败的祖宗都要听枢密院的决策,子孙后代如何能一意孤行? 他不希望因为自己无能儿孙的瞎指挥,导致无数将士白白阵亡。 宇文温自己有见识、知识、能力,还有自制力,不会荒废朝政,所以若是建立一套完全围绕皇帝转的决策体制不是不行,还能最大化发挥决策效率。 但是,他有能力、有精力、有自制力,不代表儿孙有。 虽然身后事宇文温管不着,但建立一个健康、有效的决策制度确实可以的,那么首要一点,就是要学会放手。 用自己的身体力行告诉后代,这套制度运转起来,是完全有效的。 第六百一十二章 放手(续) 大街上,微服出巡的宇文温和杨济化身路人,悠闲地走在街边,边走边谈,满身轻松,但谈话内容却不轻松, “陛下,恕微臣直言,制度再好,也得靠人来执行,而人性,总归是趋利避害的。x23us.com” “举个例子呗。” “譬如李唐安史之乱时的潼关惨败。” “一上来就投剧毒,这话朕如何接?” 宇文温“啪”的一声甩开折扇,潇洒地一边摇扇一边走,走了几步,说:“朕已经尽力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管他呢?” 宇文温的态度很直接,杨济心中明白:“原来如此,臣知道了。” 天子这段时间又对制度进行改革,在门下省设谏议院,在中书省设翰林院、枢密院,说是要完善制度,杨济现在这么说,算是犯言直谏。 不过既然天子心里有数,杨济就不好再多说。 “说真的。”宇文温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面色淡然:“人死如灯灭,两眼一黑,便再没知觉,子孙后代做得再出格,朕又有何办法?” “玄宗一世英名,老了老了,晚节不保,潼关之战,本来哥舒翰只要死守,坐等河北局势好转即可,届时叛军退路被唐军截断,不战自溃,安史之乱也就提前结束了,不至于天下沸腾,开元盛世一去不再。” “玄宗在急什么?很简单,杨国忠跟他说,哥舒翰恐怕有拥兵自重、拥立太子的嫌疑,于是这位坐不住了,逼着哥舒翰决战,待得战后就收兵权,结果呢?败得一塌糊涂。” “你说得没错,制度再好,也得靠人来执行,即便皇朝名臣大将如云,若皇帝出昏招,谁也拦不住。大把趋炎附势的人,为了迎合上意,把制度当儿戏。” “但那是他们的事,届时朕早已不在人世,又能如何?” 宇文温的态度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他费尽心机搭建起来的制度,若是子孙后代乱来,那么这些制度就是纸糊的房屋,没什么用。 封建王朝的死结就在皇帝,皇帝无人可制,所以皇帝就是一个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若有人能制得住皇帝,那么这个人迟早取而代之变成皇帝,于是各种制度在为所欲为的皇权面前,基本上无力招架。 皇帝有才能、有眼光、有自制力,那还好,要是碰上个熊孩子,若大家业也就算不被败掉,也会被挥霍得所剩无几。 宇文温现在和杨济说这种话,其实心态有些悲凉,人死如灯灭,他再能干,死后也干涉不了儿孙的行为。 但是,他还抱有希望,那就是靠利益集团而不是什么忠臣来掣肘皇帝。 利益集团是一个个由无数人组成的群体,可以说虚无缥缈,却又切切实实存在,皇权之剑再锋利,最多多砍几个人头,想要把利益集团斩草除根,那是难上加难。 然而利益集团并不是好相与的,控制不当,不仅会伤人,还会吃人。 明末的晋商,还有东南士绅,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出卖国家利益,看着国家、百姓坠入深渊,却可以心安理得高谈阔论,迎接新主子。 那么,如何处理好皇权和利益集团之间的关系? 宇文温有自己的看法,那就是制度化的权力博弈,皇帝尽可能通过政治妥协的方式实现和利益集团的双赢,而不是双输。 当然,不按游戏规则来的人或利益集团,这种游戏规则必须有能力将其消灭,不然规则的权威性得不到保障,谁也不会把柜子当回事。 所以,宇文温引入代议制度,让利益集团们能有制度化的权力博弈途径,参与到中枢决策中来,并且避免让这种博弈走向失控。 那么,这些利益集团有了在体制内主张、保护自己利益的有效途径,卖国的可能性相对降低。 与此同时,皇帝虽然有兵权,但要摊牌的代价过大,以至于只能妥协,那么,只要中原保持对外的技术碾压,就能把国内矛盾转移到国外去。 他现在,给国家制定一套相对完善的政治制度,有很大概率保证国家熬过数十年时间,迎来工业时代的降临。 到时候,帝制转变为君主立宪制,皇帝变成吉祥物,再怎么作死,也搞不乱国家。 权臣们可以当首相,一样掌大权,又有制度保障,不需要和皇帝翻脸,两边相安无事,算是总结了自魏晋以来权臣和皇帝一山不容二虎的死局。 当然,若是帝制被共和制取代,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种事,宇文温不可能和杨济说,两人走在街上(周围跟着一群便装侍卫),走着走着来到期货交易所边上。 长安期货交易所可以看到各地交易所的行情,如今也能看到黄州股票交易所的行情,所以其热闹程度不亚于荥州期货交易所,宇文温看着热闹的交易所正门,颇为感慨: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交易所和赌坊类似,你有没有入场试试手气?” “陛下说笑了,期货和股票,微臣一点都不懂,哪里还敢入场?” “你家的产业,不需要套期保值?” “陛下,这产业之事,都是贱内管着,微臣概不过问。” “你这甩水掌柜当得可真是自在....”宇文温说着说着,停下脚步,看着热闹的交易所,又说:“那么,将来呢?儿子们分家,你这一家之主总得提前定个调吧?” 宇文温话里有话,杨济小心翼翼的回答:“陛下,自然是嫡庶有别,当然,微臣身为人父,总不能太过于厚此薄彼了。” “嫡庶有别...那你不管女儿的么?娘家人不给点底气,女儿在婆家怕是说话都不敢大声呐,朕就不同了,朕的女儿、外孙,都是有好处的。” “微臣怎敢和陛下比....” “不不不,你这观念得改,女儿怎么了?女儿也是你的血脉嘛,不要....不要因为女婿身份,你就扣扣索索的,不像个父亲,也不像个外祖父,真是不像话,” “是,陛下说得是,微臣必当反省....” “朕知道,你不善经营,不过儿女总是不少,日后总要给他们留下些家底不是...“ 宇文温絮絮叨叨的说着,杨济的女儿杨念云,嫁给唐国公次子李世民为妻,如今为李家生了个儿子,杨济则做了外祖父。 大概是杨济顾及到宇文温的观感,不敢给女儿女婿什么经济上的支持,而李世民如今入了军校,在军校住宿,只有假期才回家,杨念云带着儿子在私第独自过日子,杨济很少探望女儿。 基本上都是他夫人冼氏派人去给女儿嘘寒问暖,但也许是因为杨济有交代,杨家给女儿的经济支持相对有些少,宇文温觉得这样太那什么了,今日就给杨济交底。 他不需要防李世民,也不需要害怕什么,所以认为杨济可以放开手脚,和女儿女婿正常往来。 “朕又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你不疼女儿,也得疼外孙不是?唐国公几个儿子,相继成了亲,又不缺这个孙子,你呢?有几个外孙?多让女儿带着外孙回来走动走动,能花几个钱?” “再说了,堂堂英国公的女儿,和妯娌们聚会,手头紧巴巴的,穿的、用的都不比不上妯娌,这不是给你老杨家丢脸么?” 杨济不确定宇文温是不是在搞什么“套路”给他下套,只是不断点头:“是,陛下说的是,微臣必当反省。” 宇文温见这位如此模样,不乐意了:“你那敷衍的样子!是不是觉得朕老了,变得嗦了?” ‘你以前就一直这么嗦...’杨济腹诽着,当然这种话是不可能说出来的,他正色道:“微臣家事,还得陛下过问,微臣真是惭愧至极,过几日,就让女儿、外孙回来小住几日。” 宇文温闻言一瞪:“还过几日?” 杨济立刻改口:“是,微臣明日就让女儿、外孙回来小住。” “这才对嘛,你外孙年纪小,离不开阿娘,等过几年大点了,让你女儿多进宫给妃主们请安,陪着妃主和其她外命妇聊天,长长见识,结交人脉。” 听到这里,杨济暗暗叫苦,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陛下,臣女并非外命妇...” “喔....那是,你女婿不是什么高官,又未有爵位....”宇文温本来想适当放放嘲讽,不过想想杨济在这件事的处境有些微妙,于是收起毒舌,说:“不立军功,不得封爵,这是朕定的制度。” “唐国公的爵位,自然是传给世子的,唐国公这些年又未带兵打仗,没什么军功荫庇其他儿子,那么你女婿想要封爵就只能靠自己...” “他如今在军校深造,大概..按时间,毕业时,也该赶上....”宇文温说到这里,笑起来:“也该赶上收复汉四郡的大战了。” 第六百一十三章 不寒而栗 门下省,政事堂,国务会议正在进行,今日代替父亲出席会议的太子宇文维城,坐在上首御座旁,看着眼前正在激烈辩论的平章、参政和大学士们,不由觉得有些头痛。m.x23us.com 谏议院目前只选出第一期共三十四名参知政事(参政),在其基础上选出四名平章知事(平章),而中书省设翰林、枢密二院,各有七名大学士。 十四名大学士,三十四名平章、参政,加上十名三高官官,共计五十八人,只是把新政事堂的会议厅位置坐了一半,但辩论的激烈程度,让宇文维城觉得空气都变得灼热起来。 今日父亲微服出宫,让他继续来政事堂代行职权,经过这几日的观察,宇文维城是切实体会到,父亲口中的“利益集团”们,维护利益的决心有多坚决。 现在讨论的议题,是几位参政联名提交的,内容是加大海洋渔业捕捞,然后将腌制鱼大规模输入内地,以其部分替代鸡鸭等家禽,作为百姓的肉食来源。 为此,朝廷应该降低腌制鱼在流通过程中收的商税,也就是通过减税,增加腌制鱼这种商品的销量。 该议题,当然是代表沿海地区渔船主利益的参政提出来的,现在引发激烈辩论。 支持者认为,海洋捕捞,不同内陆养殖,不需要消耗大量饲料,只管捞就是,而海鱼要比河鱼大,数量更多,每年渔季捞上来的海鱼,数量足以供应内陆。 与此同时,海鱼腌制要用到许多盐,对于普通百姓而言,食用腌制鱼,可以省盐。 如果朝廷能够针对腌制鱼减税,那么腌制鱼能够以较低成本运入内地(运输便利地区),让更多的百姓吃得起腌制鱼。 反方认为,腌制鱼消耗大量食盐,导致海盐输入内陆的份额变少,所以海洋捕捞业的规模要限制。 其次,出海捕鱼风险很大,渔船主残酷奴役船工,许多船工因为劳累过度极易出事,所以伤亡率很高,在沿海地区海港,船只满员出海、回来时总是要少几个人。 这些回不来的人,有多少个是意外坠海?有多少是活活累死,却被扔入大海?有多少个是被船老大打死、虐待致死然后抛尸大海,回来谎称失足坠海? 三天两头就有苦主家属在官府门前击鼓鸣冤,官府却给不出个公道,不是地方官无能,是因为渔船出海捕鱼本来就很难监管,出事了,没有人证物证,官府也给不出苦主家属想要的公道。 现在的渔业状况就是船工命如草芥,还要加大捕捞量,岂不是让更多的无辜百姓命丧大海? 对于诘难,支持者给出解决方法:不需要官府派人随船,只需要强制渔船主为每一名船工购买“意外险”即可。 买保险的钱,由船主出,出海的船工,只要没能跟着船只回来,那就意味此人出了意外,保险商社按照契约赔付规定数额的赔偿金。 与此同时,船主也要按照保险商社的赔付金额,向苦主家属赔钱。 如此一来,且不论该船工出意外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其遗属有了赔偿金,至少不会三天两头到官府闹事。 如果坠海的船工被其他船只救起,或者因为各种奇遇平安归来,家属拿的赔偿金必须归还保险商社。 各港口渔业行会已经表态,愿意接受官府监督,并进行行业自律,由行会主导,实行强制船行或船主购买“意外险”制度,不给船工购买意外险的船只,一经发现,施以重罚。 与此同时,为了防止“骗保”或者“杀人骗保”,保险行会会作为监督者,会和渔业行会合作,拟定一系列的管理制度。 当然,这种强制购买意外险、出意外就赔偿的制度,必然导致捕鱼成本增加,但是,只要朝廷减税,让腌制鱼以更低成本在内地大量销售,由此增加的利润,足以让捕鱼业增加的成本忽略不计。 至于腌制海鱼会大量消耗食盐的问题,支持者认为渔船腌鱼用的盐是买的,不会损害盐场的利益。 其次,因为晒盐法的全面普及,沿海地区各盐场海盐产量逐年快速增长,产量供应内陆地区绰绰有余,不存在腌制鱼和百姓抢盐的事实。 反方又提出新的质疑,认为朝廷降低腌制鱼销往内地的商税,这造成朝廷税收降低,换来的销售利润增加,却都进了商贾的腰包,如此损害朝廷税收的政策,怎么能实行? 对于这个质疑,支持者一方的参知政事,给出了一组组数字。 这些数字,是以这几年来海洋捕捞业的发展为事实基础统计出来的各类数据,经过一个个复杂的算式,根据数理统计的“预测”原理,得出了“沿途税收下降促进腌制鱼销售后,反倒给朝廷税收带来增加”这一让人诧异的结论。 算式一,用最近五年的各种渔业捕捞数字,“预测”未来三年渔业捕捞的产量。 算式二,用最近五年朝廷对腌制鱼的收税情况、各关隘统计的腌制鱼流通数量(桶),“预测”出随着腌制鱼的流通数量(桶)的增加,在不同税率下累计收税额的数字。 算式三,利润分析,根据近五年煤价走势,以及沿途商税下降后对腌制鱼长途运输和销售成本造成的“利好”程度,“预测”出税率下调到一定程度后,长途贩售腌制鱼的利润增加程度。 结论是利润明显增加,那么既然有利可图,渔船主们就有更大的需求增加捕鱼量,而在此基数上,根据数理统计的各类算式,“预测”出一个结果: 一旦朝廷适当下调税率、刺激腌制鱼的销售,从腌制鱼销售上收取的总商税反倒会增加。 这就是薄利多销的道理,无论是做买卖还是收税,道理谁都懂,此次这项议题的支持者,却依靠切实的数据和数理统计知识,用数据来阐述这个道理。 用数理统计的方式,靠复杂的数学算式,糅合大量数据并进行“预测”,这样的辩论方式已经超过了寻常官僚的应对能力。 幸亏有精通数学的翰林院大学士在场,又有国子监博士作为“顾问组”在场等候质询,经过一番论证之后,大学士和“顾问组”成员获得共识,向三高官官、拥有投票权的平章们确定,推算结果并没有什么破绽。 事实胜于雄辩,这项议题在投票中获得通过。 与会人员稍事休息,下一个议题开始。 宇文维城坐在位置上,心思却早已飞到九天云外,这几日他列席政事堂会议,按照“投票多数通过即通过”的原则,没有干预决策,熟悉了新制度下政事堂会议的决策流程。 还目睹了谏议院、翰林院、枢密院出现后,对政事堂会议造成的影响。 等到四年后谏议院满员,届时参与政事堂会议的人员,不算跑腿的小吏,应该有一百二十四人。 这一百二十四人开大会“吵架”,正、反两方渐渐泾渭分明,迟早会演变为党争。 党同伐异,对人不对事,相互扯皮,内耗也来越严重.... 利益集团、官僚、勋贵吵成一锅粥,皇帝正好居中裁决,这倒不失为一个保证皇帝超然地位的办法,但是... 既然各方利益集团的代表们,可以通过政事堂会议博弈决定国策,那么他们可以私下里进行利益交换,从而相互妥协,实现事实上的操纵国事。 那么,皇帝一旦软弱无力,岂不就被变相架空了? 满朝文武拉帮结派,结成朋党,党同伐异,相互攻讦,朝野内外乱成一锅粥,皇帝该怎么办? 换做我为天子,大概能控制局面,可儿孙呢? 这就是宇文维城此刻心中冒出来的念头,让他不寒而栗,他实在想不明白,父亲不应该看不到这样的发展前景,为何还要如此安排。 莫不是认为,只要各利益集团相互制衡,就可以高枕无忧? 第六百一十四章 所谓制衡 再好的制度,因为也得靠人来执行,所以这种制度实现的所谓平衡,迟早会因为人的因素而崩溃。顶 点 x 23 u s 这是宇文维城看史书后获得的心得,此刻,他在东宫书房里,看着《晋书》的草稿,想要从曾经发生的历史中,找到论据,以便向父亲请教一些问题。 司马氏的晋国已经灭亡百余年,其间,有史家编撰《晋史》或《晋纪》,累计足有二十余家,流传于现世的就有十八家《晋史》类书籍。 现在,朝廷决定重修《晋书》,宇文维城看的就是初稿。 在其中,他关注的是一件历史事件。 晋武帝司马炎,煞费苦心为其低能太子司马衷构建的一整套权力制衡体系,到底是如何崩溃的。 司马炎的太子司马衷,即后来的晋惠帝,智力有问题,曾说过“何不食肉糜”的话,被宇文温当做反面例子教育宇文维城。 但是,宇文维城也是从父亲那里听到评价:司马衷并不是白痴,只是智商低下,毕竟后来好歹说过“此嵇侍中血,勿去也”的良心话。 之所以说出“何不食肉糜”,无非是自幼养于深宫,所以不知民间疾苦罢了。 那么司马炎为何要立这么个低能太子做储君呢? 宇文维城自己做了分析。 司马炎面临着同母弟、齐王司马攸的压力,司马攸被过继给叔父司马师做嗣子,表现出色,朝野要求立司马攸为皇太弟的呼声很高。 司马炎不是没有智力正常的儿子,皇后杨氏给他生下三子,长子夭折,次子司马衷、三子司马柬,司马柬就很正常。 国之储君,立嫡立长,司马炎要把皇位传给儿子而不是弟弟司马攸,就只能死保司马衷为太子,否则若是舍司马衷改立司马柬,根本就绕不过第二选择、呼声最高的齐王司马攸。 此外,司马衷的儿子司马自幼聪慧,司马炎觉得皇孙将来一定能成为好皇帝。 所以,即便大家都知道司马衷智力有问题,司马炎梗着脖子硬说儿子没问题。 但是,他也知道低能儿子若当了皇帝,恐怕要出事,于是设计了一个权力制衡的架构,要保司马氏和他司马炎直系血脉的江山永固。 这套权力制衡架构,由双外戚也就是杨氏(司马衷的母族)、贾氏(司马衷的妻族)、宗室诸王加上贵族势力构成,相互牵制掣肘、中央和地方相互制衡。 在中枢,有双外戚(杨、贾)和辅政宗王的“三足鼎立”,中枢和地方的博弈,有外戚和宗室诸王的相互掣肘,谁也无法做大,只能尊奉皇帝为共主。 这套制权力制衡架构,可谓精妙无比、无懈可击,只要平稳维持个二三十年,等司马衷去世、司马继位,江山就真正稳了。 但是,这不过是司马炎的一厢情愿。 道理很简单,宇文维城认为,无论是架构还是制度,强调的是“理性”,而架构和制度的重要组成是人,而人,是非理性的。 理性和非理性是对立的,让非理性的人去维持强调理性的制度,这不是很可笑么? 而事实证明了这一点:所谓制衡,很快便在权力博弈中出现致命裂纹。 第一回合,是利欲熏心的外戚杨氏发难,把辅政宗王赶出京,杨氏执掌中枢大权,外戚贾氏蛰伏。 第二回合,外戚贾氏联合其他宗王发难,把杨氏连根铲除。 第三回合,皇后贾南风挑动宗王内讧,坐收渔人之利,成功把宗王势力排挤出中枢,单独控制皇帝司马衷。 以上三回合较量,主要在中枢(京城)发生,贵族势力经过三轮清洗已经损失惨重,沦为权力斗争这场大戏的配角,贾氏一家独大,中央的权力制衡瓦解。 第四回合,宗王发难,把外戚贾氏连根铲除。 第五回合,围绕皇帝的控制权,以及“皇太弟”的位置,宗王之间爆发内战,中枢和地方之间的平衡瓦解。 至此,司马炎生前殚尽竭虑为儿子构建的权力制衡架构烟消云散,不仅如此,宗王内战造成了更严重的后果。 宇文维城以史为鉴,根本就不相信什么所谓的权力制衡架构或者制度,能够有效地保持下去,因为他觉得制度都是要靠人来执行的,而人总是有私心(非理性)的。 按照司马炎构建的权力制衡架构,当事主体外戚杨氏、贾氏、宗王、贵族,全都因为自己的私心,变相成为瓦解架构的凶手。 可见,一个精心构建的权力制衡架构或制度,无论披着什么皮,只要其运行主体是人,那么迟早会因为人的原因,让制衡土崩瓦解。 以目前的新政事堂会议而言,宇文维城仔细研究过,觉得迟早会出问题:演变为党争。 汉时就有党争,士大夫、官员们结成各种利益集团,然后这些利益集团之间的斗争称为党争。 现在,本来三高官官十个人,就已经有各自发展朋党的可能,如今把政事堂会议的参加人数扩大到一百多人,那么这些人拉帮结派是必然。 于是开始党同伐异,相互攻讦、扯皮,朝野内外乱成一锅粥,耽误国事。 利益之争,迟早会突破道德底线,为了给政敌下绊子,无所不用其极,然后就是毫无底线的相互报复或者攻击,你坏我的好事,我也坏你的好事。 当然,政事堂会议不是泼妇骂街,明面上各宗派不翻脸,但可以使出各种龌龊的盘外招。 譬如采取下绊子的办法,让对方宗派的官员在政务、军务上出错,然后借机发难,来个敲山震虎,以此打击敌对派系的声誉。 由此给国家利益带来的损害,却不在这些人的考虑范围内。 宇文维城看过许多史书,对于党争造成的危害深恶痛绝,他认为这就是王朝内部的严重内讧,无论谁胜谁负,损害的是统治基础,迟早会引发各类严重危机。 宇文维城觉得无论是谁当皇帝,但凡有点能力,就应该对党争行为严加镇压,一旦皇帝无法制止党争的出现,这就意味着皇帝已经对政治局势失去控制。 一家商社的东主,若无法化解掌柜们的内斗,那么这家商社迟早要完,国家亦是如此。 可现在倒好,父亲直接在制度上给党争的出现打开方便之门,还美其名曰“权力制衡”,宇文维城这几日列席政事堂会议,亲眼目睹了多场激烈辩论,心中的危机感越来越大。 任何一种权力制衡架构或制度,强调的是理性,然而,这些架构和制度的主体是人,人是非理性的。 寄希望于非理性的人来维持制度的理性,这不是很可笑么? 宇文维城收起资料,看着窗外夕阳,陷入沉思。 党争是恶疾,一旦出现,朝廷必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第六百一十五章 大势 上午,阳光明媚,皇宫御苑,一场盛大的家庭聚会正在进行,宇文温和尉迟炽繁作为大家庭的家长,和家族成员们一起,享受着初夏的美好时光。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燕王宇文维翰,因为在证监会任职,所以如今全家都在黄州西阳(证监会位于西阳),韩王、吴王亦在外地任职,所以连同家眷一起住在外地,不在京城。 除此之外,宇文温的儿子们都在长安,所以今日御苑里的聚会,人数很多。 在广南西路待了八年的楚王宇文维乾,此时是聚会的主角,他把自己在岭南之地的所见所闻,以说故事的方式,半真半假的说出来,引得一众侄子、侄女听得津津有味。 女眷们则簇拥在皇后和诸妃身边,闲话家常。 至于诸位皇子,则和太子一起,与父亲一道坐在大树下,说些事情。 此时无风,宇文温指着远处旗杆上一面低垂不动的彩旗,问太子宇文维城:“你看到那面旗了么?” 宇文维城回答:“看见了,父亲。” 宇文温点点头,继续看着那面旗帜,宇文维城和其他几位皇子亦是如此,却不解其意。 过了不知多久,一阵风吹来,彩旗迎风招展,宇文温又问:“现在起风了,旗帜动了么?” 宇文维城当然回答“动了”,其他几位皇子点点头。 “那么,是旗动?风动?”宇文温又问,还看向其他儿子。 这一问,让宇文维城有些迟疑,不等他和其他几位皇子回答,宇文温说:“昔年,为父在外,遇见三位僧人,其中两位僧人争论风吹旗飘,到底是风动还是旗动。” “结果,第三位僧人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这段对话颇有意境,让宇文维城和几位皇子听了之后心生感悟,而宇文温话锋一转:“那么,是不是我认为这旗帜不动,旗帜就真不动了?” “当然不是。”宇文维城答道,“即便一个人闭上眼,不承认旗帜在动,但在其他人看来,旗帜依旧在动,这是事实,无法改变。” 宇文温点点头:“所以,做人,要面对事实,而不能回避。” 他看向太子,还有几位皇子,说:“时代已经不一样了,不承认这个事实的人,只会被时代抛弃。” 宇文维城听得出父亲话外有话,魏王宇文维宁也听得出来,其他几位皇子历练不够,只当父亲是即兴而发,所以还在回味“旗动?风动?心动?” 宇文温不知道太子心里对谏议院的真实想法如何,但他知道若是儿子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日后继位,很大概率要“悬崖勒马”,把党争策源地谏议院关闭。 这种事情,涉及“代沟”,一味说教是没有用的,宇文温不想自己的强行灌输让太子由此产生逆反心理,所以打算旁敲侧击,引导儿子看清大势,面对现实。 时代不一样了,不适应,就只会被淘汰,宇文温开始讲事实: “一个使用蒸汽机械的工场,其一年的产出,超过传统手工作坊同期产出的十倍甚至数十倍。” “一个从事贸易的商社,其一年的利润,比起三十年前相同规模的商社,要多数倍甚至十余倍。” “大冶制铁所,去年一年的铁产量,抵得上过去五十年天下官冶的铁产量总和。” “而日行千里的火轮船、火车,还有发送消息瞬息便至的电报,已经让各地之间的距离显著缩短。”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利益集团的构成,已经和当年不一样了。” “从现在起,财富的增长速度会越来越快,新兴的新贵们手握海量财富,会主张更多的政治权力,以保障他们的财富和利益,这是必然的。” “实业、贸易、金融,撑起了当前天下的繁荣,新贵们又与勋贵、地主们结合,这样的新利益集团,是朝廷可以闭上眼睛装作看不到的么?” 面对宇文温的提问,宇文维城和几位皇子无言以对,只能默默点头。 “为父说过许多遍,经济结构决定上层建筑,现在,新的利益集团,有着越来越强烈的政治主张,越来越渴望参与中枢决策,他们的需求,是朝廷装作看不见就不存在的?” 权力博弈的奥秘,一般来说只需要教授给太子知道即可,但是宇文温不会放松对皇子们的教育,所以即便今日这话题有些敏感,他还是让皇子们来旁听。 他担心自己活太久熬死太子,届时必然让其他皇子“替补”,所以为了避免届时又得重头教育,还不如现在就一并教育了。 但无论是谁继承大统,宇文温都希望继任者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不要螳臂当车和大势作对,一步步走向错误的深渊。 火轮船、火车、电报、蒸汽机出现了,过得两三代人... 资产阶级也就会出现了。 当工业时代降临,怎么能用农业时代的政治架构来驾驭新时代? 宇文温知道正确的道路,儿孙们不知道,但他又无法用直白的语言告诉儿孙们该怎么做,因为说了对方很大概率不会相信。 先敷衍着,点头称是,等到自己继位了,我行我素。 宇文温觉得,“当年”朱允怎么哄爷爷朱元璋开心,搞不好现在这帮小兔崽子就会怎么哄他开心。 那能怎么办?没办法。 若太子继位后,为防党争不顾一切关闭谏议院,他一个“在天之灵”又能如何? 现在,宇文温能做的,就只能尽量让儿子们认清大势,把话讲清楚。 “贸易,实业,金融,这三大行业,其利益集团的实力,你们知道么?” 宇文维城和皇子们点点头,这个他们倒是知道,因为自家产业就囊括了这三大行业。 “那好,经济实力十倍、甚至数十倍于庄园主的新兴阶层,他们维护自身权益的意志,索要更多权力的执念,会有多强?” “利益集团是切实存在的,不是朝廷当做不存在就不存在的,他们的利益诉求得不到满足,你们觉得接下来,他们要干什么?” 这话题很敏感,皇子们没人敢搭腔,宇文温继续说:“很简单,找利益代言人。” “这个利益代言人,可以是大臣,可以是宗室,可以是皇子,甚至可以是任何人。” “只要能保障他们的利益,谁都可以,那么....” 宇文温盯着太子的眼睛,问:“他们,选你的弟弟们,你怎么办!” 此话如同惊雷,震得太子和皇子们面色惨白,宇文温又问:“他们,选你的次子或其他儿子,你怎么办!” 宇文维城被这两问问得汗流浃背,冷汗都冒出来了。 宇文温则继续说:“你能怎么办?你什么也做不了!你能把这些利益集团铲除么?不能!” “贸易繁荣,为朝廷提供不可或缺的税收,你把贸易打烂了,财政就垮了!” “实业兴旺,无数工场、矿山雇佣着大量壮劳动力,你把实业打烂了,这些雇工没有土地,没有收入,拖家带口,坐等是死,造反是死,他们选什么?” “金融活跃,无数银行、柜坊为权贵、豪强大户理财,为农民提供低息青苗贷,为工商业提供扩张资金,你把金融打烂了,天下都反了!” “风在吹,不是闭上眼睛就能让旗帜不动的,这些新利益集团的实力,必然远超数百年历史的世家,不给他们权力,他们会老实?” 宇文温指着天空,指着天上的太阳,看着儿子们,语重心长的说:“谁也阻止不了新利益集团的崛起,谁也阻止不了新旧利益集团的冲突,正如谁也阻止不了太阳升起那样。” “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利益集团的博弈在制度下进行,让代表不同利益集团的平章、参政吵得面红耳赤,按规则定胜负!“ “若是连这个制度都没了,那好,他们就从你们之中选代言人,从你们的儿子之中选代言人,然后杀得血流成河,胜利者,踏着累累白骨登上权力的巅峰!” 宇文温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如同一记重击,击打着太子和皇子们的心脏。 太子宇文维城惊觉,原来他一直纠结的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不是允不允许党争出现的问题,而是党争迟早必然发生,皇帝要如何控制党争的问题。 新利益集团是切实存在的,而且新利益集团的财富正在急剧增加,那么这些利益集团必然产生更多的政治诉求,需要更多的权力。 如果,还是用老一套制度来压制,那么,这些利益集团就会按照老一套的规矩,从皇子、宗室、外戚、勋贵群体里,寻找自己的代言人。 这是大势,谁也阻止不了,正如上古时发达洪水一般,即便有“息土”筑起的大坝也挡不了。 只有如同大禹治水那般,堵不如疏,才能将这种必然发生的党争进行正确疏导,尽可能让其在制度下根据游戏规则进行权力博弈。 每隔两年“更新”三分之一“玩家”的这场游戏,就是堵不如疏中的“疏”。 看不清大势,反倒纠结如何防止党争,真的太可笑了。 第六百一十六章 模板 时值正午,阳光灿烂,凉棚下,大家庭的成员们正欢天喜地的聚餐,午餐以烧烤为主,烤各种肉串、鱼等,这让亲自动手的孩子们高兴得笑逐颜开。x23us.com 当然,为了防止烤不熟吃了拉肚子,大人们在一旁把关,一个个烧木炭的烧烤炉边回荡着欢声笑语。 一家之长宇文温,看着儿孙们欢聚一起,心中当然高兴,手里拿着一串烤羊肉,眼睛却一花,思绪万千。 太子最近在研究《晋书》草稿,所以宇文温猜测儿子大概是在研究晋武帝司马炎那失败的权力制衡架构,说实话,他也对这失败的制衡嗤之以鼻。 但是思来想去,从魏晋起到赵宋以前,皇帝们还能怎么选? 且不说司马衷是低能儿,姑且将其归为弱势太子,那么,司马炎构建的这套权力制衡架构,就是弱势太子加上双外戚、宗王。 事实证明,这一套玩脱了,那么过了若干年,有一个君王按着这模板又构建了类似的权力制衡架构。 那就是后赵的石勒。 石勒嘲笑司马家无能,嘲笑司马炎立个废物当储君,轮到他,他的选择却和司马炎出奇的相似。 同样是弱势太子加双外戚(刘氏、程氏)、宗王(石虎),这种权力制衡的架构,很快就玩脱了,强势宗王石虎把外戚、侄子干掉,自己当皇帝。 又过了许多年,有一个君王,继续按着这模板,构建了类似的权力制衡架构。 那就是唐太宗李世民。 李世民让诸子之中最柔弱的李治成了太子,以外戚(长孙无忌)、宗王(江夏王李道宗、吴王李恪)互相牵制。 司马炎用双外戚加一个宗王相互制衡,又分封藩王、给藩王实权;李世民用单外戚加双宗王相互制衡,分封藩王,却不给实权。 可以说李世民和司马炎的布局大致上相同,一个是原版,一个是高仿。 结果呢? 第一步:原版是外戚杨氏把宗王挤走,高仿这边同样是外戚长孙无忌把江夏王李道宗、吴王李恪干掉。 第二步:原版是外戚决战,皇帝老婆贾南风把皇帝母族杨氏干掉,高仿这边,是皇帝李治的老婆武媚娘把皇帝母族、舅舅长孙无忌干掉,同样是外戚决战。 第三步,外戚和诸宗王决战,原版是诸位司马家诸王把贾南风干掉,高仿这边,是武媚娘把李家诸王干掉。 司马家诸王手握兵权,内讧同归于尽,差点一锅端;李家诸王没有兵权,被人如同杀猪羊般屠杀,差点一锅端。 至此,“剧情”出现些许波动,高仿版和原版有所不同 结局,却都是一样的:所谓的权力制衡架构,崩溃了,过程都差不多。 如果说司马炎蠢,石勒蠢,难道能说李世民蠢? 宇文温连吃几串烤肉,喝茶解腻,又开始琢磨。 这次是琢磨暴君石虎。 石虎作为强势宗王,在叔父石勒死后,杀叔父一家,夺了帝位,吸取经验教训,强化太子的地位,让太子掌权,自以为天衣无缝,高枕无忧。 然后,他的太子石邃打算弑父,提前上位,事泄,被石虎杀全家。 石宣成为第二任太子,石虎心有余悸,让另一个儿子石韬作为强势亲王,在权力、地位与太子并驾齐驱、分庭抗礼,以此为掣肘。 然后太子石宣杀石韬,并且试图在石韬葬礼上干掉石虎。 事泄,石虎先发制人,杀石宣全家。 血洗东宫时,石虎最宠爱的孙子、石宣的幼子,扯着爷爷衣角哭喊着饶命,却依旧被杀。 至此,石虎终于明白自己嘲笑过的叔叔石勒,为何会立一个弱势太子:太子强势,父子必然决裂。 他立了个弱势太子,然而弱势太子并不能守住江山。 可以说,从魏晋开始,到李唐结束,皇帝为了儿子能坐稳江山,什么能想的办法都想了。 司马炎、石勒、李世民的选择出奇一致,不是他们蠢,是实在没得选。 石虎立太子,又以亲王制衡,玩脱了,兄弟相残,胜者还要谋父,为父所杀。 数百年后,李渊立太子,又以亲王制衡,玩脱了,兄弟相残,胜者...好歹只是逼父,提前上位,让李渊做太上皇。 有名的暴君石虎蠢,那么李渊也蠢? 不是他们蠢,是他们没得选。 外戚、宗室、皇室,数百年来,无数皇帝用这三张牌玩权力制衡的牌局,即便玩出各种花样,都逃不过权力制衡崩溃的结果。 靠外戚,外戚篡权篡位;靠宗室叔伯,叔伯内讧或者取而代之;靠儿子相互掣肘,儿子们自相残杀。 强化太子地位,太子弑父;弱化太子,太子坐不稳御座。 这就是死循环。 如果把司马炎创建的权力制衡架构命名为“司马炎模板”,那么这个模板在后来依旧被人拿来用,说明不是司马炎蠢,而是当事人没得选。 宇文温收回思绪,看着自己的儿孙。 换作是他,他该怎么办? 他已经做出了布局,不同于历代皇帝的布局,这布局有效与否不得而知,但仅就概率而言,成功几率还是挺大的。 唯一的问题,父子年纪差距小,太子成年了,皇帝还没老。 宇文温干咳一声,把思绪收回来,见着儿子们正好都在附近,招呼大家过来,他要继续和儿子分享一些经验:如何引导舆论。 思索片刻,宇文温向儿子们说一件事:“前日,官军破高昌,屠城,又杀一条狗。” 话音刚落,太子和皇子们目瞪口呆,片刻后不由得齐声问:“父亲,为何要杀一条狗?” “看看,看看,你们不问朝廷何时对高昌用的兵,不问官军如何破的城,不问官军为何做出屠城暴行,一开口就问为何杀一条狗....” 宇文温嘿嘿笑起来,笑得很开心:“什么是引导舆论热点?这下明白了吧?” 太子和皇子们尴尬的笑起来,父亲突然说这个消息,确实让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杀了一条狗”上,以至于忽略了更重要的问题。 “有了电报,报纸的普及率越来越高,那么,报纸作为舆论喉舌,是必须要用好的,而舆论实际上是可以引导的,还可以造成先入为主的效果,进而影响权力博弈....” “为父方才举的例子,就是操纵舆论的方法之一,还有很多,你们可以以此为模板,自由发挥...” 第六百一十七章 数字 上午,散朝回来的宇文温,换了身便服转到寝宫,见陈刚起来不久,正对镜梳妆,于是坐在一旁,一边喝茶,一边和对方闲聊。m.x23us.com 阳光洒在窗前,明亮的光晕笼罩着陈,将充满青春活力的美人映衬得愈发明艳动人,宇文温看着陈,宛若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昨晚在他面前摇曳的美人花,现在再看,也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 年轻漂亮的陈,和其她佳丽一样,满足了宇文温的所有幻想,以及由这些幻想衍生出来的**,所以他不觉得自己后宫还有加人的必要,有陈这个“关门佳丽”就够了。 陈梳妆完毕,在腰间佩上宜男蝉,这是求子的意思,祈求上天保佑自己得夫君雨露后能开花结果,生下男孩。 陈已为宇文温生儿育女,但还很年轻,所以依旧有很多生育机会,不过宇文温对此倒不在乎。 这年头医疗水平有限,孕妇每次生产都可以说是在鬼门关前晃悠,所以多子多女的宇文温,心态就是顺其自然,怀上了就祈祷平安生产,怀不上也没什么的。 陈见散朝回来的宇文温面带春风,便问有何喜讯,宇文温看着陈腰间的宜男蝉,笑道:“人丁兴旺,怎么能不高兴?” 陈知道宇文温说的不是家事,又问:“莫非是天下户数统计出来了?” “嗯,有司今日奏报,天下户数为九百六十余万户,接近一千万户。” 陈闻言有些惊讶,再说:“呀,若按一户五口计,再加上必然有的隐户,那么天下口数,怕不是过五千万了?” “对。”宇文温笑着点点头,“五千万,半亿了。” ‘那可真了不起呀!’陈由衷的说,虽然她不知道五千万(半亿)人口是什么水平,但觉得数字很大,那就一定了不起。 宇文温点点头,却很冷静:“是呀,但要说多了不起,还为时尚早。” 他知道陈对人口不是很了解,便举了两个例子:“《汉书地理志》记载,前汉极盛时,天下户数是一千二百二十三万,口数是五千九百五十九万。” “《后汉书》记载:桓帝永寿三年,户数是一千单六十余万,口数是五千六百四十余万。” “也就是说,皇朝户数近千万,不过是刚接近后汉桓帝时的水平,要知道,那可是五百多年前的事了。“ 陈依旧觉得很了不起:“那也都是五千万口的水平了,按二郎常说的,这都是一个数量级,天下承平二十多年,口数就接近后汉口数的巅峰数字,真了不起!” ‘了不起?这只不过比隋朝巅峰时的水平略高一点....’ 宇文温如是想,不过没有说出来。 按照他知道的历史,历史上,隋大业五年,天下(隋朝)户数是八百九十万,按一户五口计。 再考虑未纳入统计的隐户,大业五年,隋朝人口稳稳破五千万。 历史上的大业五年,是公元六零九年;“现在”,若以公元纪年计,是公元六一七年,可以说是同一时间段。 八百九十万户,九百六十万户,数字差不多(均不考虑隐户),考虑到这个“时间线”从大象二年起持续了十余年的战乱,人口能够和“历史同期”差不多(略高),已经是不错的成绩了。 战乱导致人口大量损失,降低人口基数,所以即便平陈之后天下太平,光靠自然增长率,人口的增加速度,总不会快过“历史同期”。 但是,自明德元年以来,不断走低的粮价、布价,加上宇文温特意用经济这把软刀子割肉,导致许多庄园出现大规模的逃人现象。 这些逃人,本来是不计在官府户籍上的隐户,却因为经济原因,用逃跑的方式摆脱对庄园主的人身依附,聚集在工商业发达的地区,以务工为生,在官府那里登记户籍。 “弃暗投明”的隐户变成在籍户口,是如今人口快速增加(账面上)的主要原因之一。 总总原因,使得如今的周国户数,略微超过“历史同期水平”。 而就在“今年”,隋朝崩溃,天下大乱。 七八年后,等李唐消灭群雄一统天下,武德年间统计的天下户数,不过两百万户。 当然,肯定有大量人口变成隐户没有统计在内,但是,仅就账面上的数字而言,隋末天下大乱,导致中原人口少了四分之三。 中原人口从武德年间起过了百余年,到了唐玄宗的开元年间,账面上的户数(不包括隐户)才超过隋大业五年的水平。 今年,是一个“敏感”的时间点,宇文温对此颇为感慨,他不能让历史重演,所以无时无刻都在以史为鉴。 天下户数近千万户,这意味着丰富的人力资源,以及建立在此基础上的强盛国力。 再加上先进的科技,只要周国不内乱,执政者不乱来,那么对于周边国家而言,将来除了跪下唱征服,就没有别的选择。 但是,一千万户这个数字,也代表着压力。 天下太平,刀兵入库,又没有什么大的天灾,百姓安居乐业,朝廷兴修水利,粮食产量稳定,这就意味着人口暴涨。 唐朝人口从武德时的两百万户,到巅峰时期(天宝年间)的一千三百万户左右,跨度为一百二十年时间左右,人口膨胀到原来的六倍。 那么,从明年开始,过一百二十年,中原人口膨胀到六倍,就是六千万户,按一户五口计,就是三亿人。 那个时候,若农业技术(化肥)没有突破,以中原的土地,养得活那么多人么? 宇文温隐约记得明晚期人口过亿,那时“迄今”大概一千年。 清末人口接近四亿,但情况特殊(高产品种玉米、红薯大规模普及),暂不作比较。 从唐初到明末,历时千余年开垦出来的土地,也才养活一亿多人,当然,这不包括玉米、红薯的引入。 而现在,只需要一百二十年时间,其间没什么兵灾、大型天灾,理论上中原人口就能增加到三亿人。 即便加上玉米、红薯提前普及(品种堪忧),又有蒸汽机、廉价铁制工具,一百年时间,能开垦出养活三亿人的土地么? 希望渺茫。 而且宇文温觉得不需要等人口达到三亿,只要逼近一亿人,也就是户数两千万户时,人多地少的矛盾很大概率达到极限值。 即便有了蒸汽机、各类新式工具,耕地面积的增长速度就是那样,粮食亩产又不可能有太大突破,加上从美洲弄回来的玉米其品种不怎么样,产量低,红薯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粮食大幅增产是很难的。 当人口增长的速度远远超过土地开垦、粮食增长的速度,大问题就来了。 所以要未雨绸缪,向南中、辽东、两广移民,然后继续开发荆湖等地区,增加粮食产量,安置不断增加的人口,这就是宇文温一直在做的。 还提前在海外布局,南洋、澳州、美洲,都有了落脚点。 他认为自己的布局已经给出了足够的“余量”,但今日得有司奏报,确认了天下户数之后,忽然觉得好像不能高枕无忧。 人口基数越大,每年的人口增长数就越大,累积下来,那会是怎么一个惊人的数字? 宇文温想到这里,让陈拿来纸和笔,他要试着解一道计算题。 从现在开始,一直天下太平,没有什么大的天灾,那么周国人口从一千万户(五千万人)增长到两千万户(一亿人),要多少年? 第六百一十八章 危言耸听? 政事堂,上至天子,下至参政,都在看平章、杞王宇文理主持的推演,推演的内容,是三个“要素”的赛跑。x23us.com 三要素是什么? 人口,耕地面积,粮食产量。 宇文理组织学者,根据有司提供的人口、耕地面积、粮食产量数字,对其增长速度进行计算,以年作为时间单位,看看这三位“参赛选手”谁跑得最快。 耕地面积及其增长速度,以明德元年至去年的统计数据进行计算,算出个平均值,粮食产量及增长速度的计算同理。 人口增加的速度,计算起来比较麻烦,每年都会有新生儿降生,也会有人因为各种原因去世,两者之差,可以算作增长率。 而去世的人之中,又包含寿终正寝(老死)、病死、未成年(以十五岁计,因为十五岁可以上战场)夭折。 自古以来,幼儿夭折率都很高,不仅平民百姓,王公贵族家也是如此,但大家都知道夭折率很高,却不知道具体有多高,因为太难统计出一个精确的数字。 宇文理组织的学者,根据周国立国以来的历年数据,刨除战争、大灾年景,初步计算出每年平均的人口增长率(无天灾**的太平时节),而计算结果可以以一句话概括: 隔代,人口翻一倍。 一代人时间以二十年计,隔代算作四十年,即天下太平时,每四十年人口翻一倍。 坐在御座上的宇文温心算了一下,一百二十年时间,可以累翻三倍,唐初天下户数两百万户,一百二十多年后天宝年间变成一千三百余万户,再考虑隐户,大概符合这个规律。 而面前讲台上,宇文理让学者们用图形表示的计算结果(年为单位),向与会人员展示了人口、耕地、粮食这三位“选手”的“赛况”。 从明年算起,大概过了三十年不到四十年时间,天下户数预计会达到两千万,也就是一亿人。 那时,人口数已经明显超过耕地面积总数和粮食产量。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即便考虑到新增耕地带来的粮食产量,仅靠中原土地上的粮食产出,养不活那么多人。 这种情况不会突然发生的,而是渐渐凸显。 首先,会有许多人无地可种,那就意味着这些人没有多少收入,不要说养活家人,甚至连自己都可能吃不饱。 其次,人多粮少,一旦出现天灾导致粮食产量波动,必然出现饥荒,而朝廷未必有足够存粮赈灾。 第三,人多地少,“供大于求”,人力就变得“贱”了。 人多地少,意味着地主降低工钱也不愁雇不到人种地,等着种地的人越多,工钱就越低。 又因为人工便宜,地主雇人打水、浇地、碾谷壳、磨面,比用水车、水磨便宜,用人来拉犁,比用牛拉犁便宜。 于是技术退化,各种水力、风力、畜力工具闲置,更别说蒸汽机械的运用,因为烧煤机器的使用成本远高于低成本的人力。 人力越来越便宜,所以百姓的收入越来越低,为了活命,只能忍受越来越低的工钱,勉强果腹,没有余钱去买什么商品。 那么,商品的销路越来越差,连带着大量工场、作坊开始倒闭。 商业、制造业萎缩,货运需求下降,大量火轮船停工、火车车次减少,造成大量务工人员失业。 他们本来就没有土地,全靠工钱养活自己和家人,失业后陷入绝境。 与此同时,烧煤的机械动力被低成本的人力取代,耗煤量、耗铁量骤跌,需求的萎缩会让大量煤矿、铁矿倒闭,矿工失业,同样陷入绝境。 再有,即便不考虑土地兼并,因为快速增加的人口导致人多地少,实行授田的均田制维持不下去,名存实亡。 均田制完蛋,意味着府兵制也跟着完蛋,朝廷军制为之大变,大量青壮无地可种,也无兵可当,因为府兵要自备兵甲作战,可人们连肚子都吃不饱,如何自备兵甲? 最后,惊悚的一幕出现了:各地州县流民越来越多,他们徘徊在田间地头,徘徊在街头巷尾,蜷缩在街角,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看着过往行人,双眼冒出熊熊火光。 遍地干柴,些许火星就会点燃,于是烽烟四起,盛世不在。 这一切,不会太远,也就三四十年而已。 届时天下户数,大概接近两千万户,一亿人,宛若一个高高的门槛,如果跨不过去,天下就会大乱。 因为那时的粮食产量和耕地,根本就养不活这么多人。 与会的三高官官、两院院士、谏议院平章、参政,看着这冰冷的“比赛结果”,已经能想象到三十多年后,天地为之变色的那一幕。 南北朝乱世结束不过二十年,大家都还记得父辈、祖辈口中所说的六镇之乱、太清之难。 大乱,摧毁了元魏和萧梁,同样可以摧毁其他王朝,那么,三十多年后,大乱会发生么? 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蒸汽机械、火轮船、火车、电报的出现,让大家看到了一个光明的未来,国力正在快速增长,海贸大兴,撑起了朝廷财政,一切的一切,让人都确信明天会更好... 前日,有司奏报天下户数近一千万户,大家还为此欢欣鼓舞,结果谁也没有想到,这不过是危机的开始。 再过三、四十年,大概在座的孙子辈或者儿子辈就能经历一场大乱。 这是杞王危言耸听么? 不是。 人口快速增长的后果,是学者们通过有司统计出来的数字做出计算并给出的合理推断,即便没有这些数字和推断,与会人员都能想明白一点: 天下承平日久,粮食连年丰收,粮价、布价一直很低,这就必然导致人口增长速度加快。 现在天下户数是一千万户,隔代翻一倍就是两千万户,满打满算是四十年时间,四十年时间,天下(中原地区)耕地面积能翻倍么? 好像不太可能,那么,届时大限就要到了。 两汉时,天下户数到了一千余万户后,没多少年便天下大乱,这可是事实。 而现在,天下户数已近逼近一千万户,照这样的人口增长速度,再过三十多年.... “很显然,光靠开荒种地,种不出那么多粮食。”宇文理进行总结,“所以,朝廷必须继续开发荆湖地区,增加粮食产量,一年两熟的交州地区亦是如此,经营为大粮仓,输送粮食入中原。“ “其次,持续对外移民,持续开发南中、河套、辽东、岭南,在增加耕地的同时,安置快速增长的人口。” “从美洲引种的玉米,虽然目前产量不怎么样,但可以作为主食,且胜在耐旱,又能在坡地种植,所以,在南中、两广等山多、平地较少的地区可以开始推广种植。” “将来,等除虫菊种植面积足够大,驱蚊蚊香产量大增,向南洋移民势在必行,再往南,还有澳州,要尽可能把快速增长的人口,安置在新地区。” 宇文理的建议,大家都很赞同,想要缓解人口压力,长久之计确实就只能开边、移民。 而朝廷实际上就已经在做这些事,尤其南中开发,迄今持续了差不多二十年,效果已经有了,若通铁路,移民的速度会加快。 宇文理继续说:“耕地的数量,无法保证耕者有其田,那么,朝廷要尽量保证无地之人中大部分有活干,也就是用工商业吸纳闲散劳动力,让这些人可以靠着务工挣钱,养活自己和家人,不至于变成流民。” “可以说,开边、移民是长久之计,发展实业以吸纳逐年增多的无地闲散劳动力,可解燃眉之急。” “那么,皇朝的国策需要进行调整,自古以来的重农抑商政策,重农依旧,以实业为主的商,不可再抑,要把农和工商,当做左臂右膀来用!” 经过一轮铺垫后,宇文理按照和叔叔拟定的策略,图穷匕见:“工、商,不可以再视为贱业,适当的管制当然必要,但朝廷也要立法保护工商业者尤其是实业者的正当权益!” 第六百一十九章 地位 工商业者的正当权益是什么? 回答这个问题前,要确定一件事:工商业者有正当权益么? 没有。m.x23us.com 士农工商,工、商居后,商尤甚之,自古以来,商人的地位都很低,多被历朝历代统治者列为贱籍,不仅在地位上贬低,还特地限制衣食住行,不许穿稍微好一点的衣服。 为了彰显商人的低贱,甚至于衣着都有规定:只能穿白衣(不染色的素色布衣,不单指白色衣服)。 以至于魏晋时期,商人又有“白衣”的代称,这就是因为当时的朝廷,规定商人只能穿白衣。 三国时,吕蒙白衣渡江偷袭荆州,就是让人装扮成往来于大江南北的商人,为了诓骗沿江烽燧守军,所以才清一色身着白衣。 所以,法理上被视作贱民的商贾,地位和奴婢一样,等同于牲口。 朝廷处置民间商贾,生杀予夺,随心所欲,正如主人处置奴婢般,怎么处置都是理所当然,所以商贾哪来的正当权益? 历代朝廷大多实行重农抑商的政策,道理很简单,没有农民就没有粮食,所以必须重农。 商贾重义轻离别,又哄抬物价,十足小人相,不劳而获却可暴富,若放纵的话,人人跑去经商,谁去耕地?自然是要抑制的。 然而,重农抑商中的商,实际上却是民间工商业,国家专营的工商业,从来不会抑制,因为诸如盐铁专营这类“商”,可以给国家带来巨额收入。 那么,实际上被视作贱民的商贾,其实就是没有根基、靠山的民间商贾,而那些勾搭上权贵的豪商巨贾,一样住豪宅、妻妾成群,锦衣玉食,一样是人上人。 政事堂内,平章、杞王宇文理,对历代实行的重农抑商政策进行概括,他认为历代朝廷抑的“商”,其实主要是抑制民间工商业。 工商业对于国家是不可或缺的,所以没有那个朝代禁工商业,但正是因为一些工商业可以获取大量利润,所以那些有赚头的行业,基本上都被朝廷想办法“专营”。 这种专营,要么是制度性的,譬如盐、铁专营,只许官府经营,不许民间插手。 要么是另类的专营,那就是让“听话”的少数豪商垄断经营某个行业,譬如高利贷。 一个例子,在高氏齐国统治两淮地区时,能在两淮地区大规模放高利贷的商人,都是和京城权贵勾搭的胡商,相比之下,本地出身的高利贷者是被抑制的。 至于利润一般但不可或缺的手工业,历代朝廷多以官营的方式,将手工业者单独编户、集中安置,如同使用官奴一般使用这些人。 宇文理认为这就是所谓“抑商”的实质:朝廷将利润丰厚的行业实行“专营”,然后压制民间工商业的发展,并不是真正的全面抑制工商业活动。 通过各种门槛,将民间商贾隔离于有利可图的工商业活动之外,确保朝廷的收入。 历朝历代采取这种政策自有考虑,然而,时代不同了,现在,朝廷不可能抑制民间工商业,且不说别的原因,就说一个事实。 宇文理宣读了一组组数字,这些数字都是有司统计出来的,各种数字表明,快速发展的民间工商业,吸纳了大量无地闲散劳动力,并且在生产、经营过程中,向朝廷缴纳了大量的税。 民间工商业缴纳的税,所占朝廷财政收入份额,已经到了不可忽视的地步,而对外贸易的商品之中,工商业的产品所占比例也越来越大。 另外,民间工商业吸纳的劳动力,初步统计,已达到一百一十万户左右。 这其中,大多有两到三个人务工,靠着务工而不是种地赚钱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一百一十万户,将近天下户数的八分之一,若考虑到为工商业提供原料的农业人口,数量还要大幅增加。 朝廷不可能让这些人之中的大部分人失业,因为这些人一旦失业,就意味着大量流民出现,同时也意味着大量税收流失。 同时,朝廷不可能把操作各种蒸汽机械、先进机械的技术人员当做普通匠人管理,不可能设什么“机户”,把这些人当做官奴役使。 所以,朝廷要想办法促进工商业发展,让工商业的规模快速扩大,以便吸纳随着人口快速增长而产生的闲散劳动力,因此必须给予工商业者该有的地位。 如果不改变商贾宛若贱民一般的地位,不给予他们的财产、产业以基本安全,谁会安心扩大产业规模,而不是拿钱去买地、“转行”做地主? 如果不消除技术人员被编为匠户的风险,那么许多人在攒够钱后必然转行,免得世代沦为匠户,届时,蒸汽机械、火轮船、火车、电报怎么办? 即便朝廷可以强行把这些人编为匠户,但是各类先进技术知识的复杂程度,已经无法靠父子相传延续下去,再用老办法来管理新事物,必然会把事情搞砸。 宇文理举例:朝廷派兵御敌,都知道要先把粮饷发足才能保证士气,为了鼓舞士气,还得有功必赏。 那么,朝廷若是继续把商贾当做贱民,把技术人员当做匠户,让商贾和技术人员总有一种朝不保夕的感觉,对方如何能够安心? 所以,宇文理提议,在继续重农的前提下,首先废除商贾的贱籍,至少从律法层面上废除歧视商贾的内容,让商贾获得和平民一致的地位,并且废除各种形式的匠籍制度。 其次,在已有的《工商业管理条例》、《商会、行会管理条例》、《商社、公司管理条例》等律法基础上,制定专门的《商律》,为大兴工商业(主要是实业)扫清障碍。 当然,对于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的行为,朝廷依旧是要严厉打击的。 这样做的目的,是以律法形式确认工商业活动的合法性,确认商人的合法地位,官府对于工商业的管理有了依据,而不是基于“抑商”随意打击商贾及其产业。 为此,宇文理组织人员,根据各方意见,初步拟定了《公司条例(草稿)》、《商人条例(草稿)》,上呈天子,作为推动工商业立法的实践。 这两份条例(草稿),分别对商社/公司的营业行为、商人的经营经营行为进行规范,也为正式的《商律》出现奠定基础。 天子御览,命中书省进行修改,是为《公司条例(草案)》、《商人条例(草案)》,现在,由中书省提交门下省审核。 因为要扭转重农抑商的传统观念,事关重大,所以门下省谏议院对这两个草案的审核过程,为政事堂会议的一部分。 宇文理作为提案人,要接受反对方的提问,政事堂会议最后要进行投票表决,决定这两个草案的命运。 与会人员,之前就拿到了两份草案的资料,有充足的时间进行研究,现在若有疑问,当场就可以提出来,正、反双方就此辩论,辩论结束,投票表决。 延续了千年的重农抑商、重本抑末,把商业看成“奸伪之业”,把商人看成末等之民的政治传统,是否会因此获得初步扭转呢? 第六百二十章 恐惧 下午,清凉殿内,宇文温整理完书案上的资料,喝起冰镇酸梅汤,夏末的天气炎热异常,他的心情和外面树上的知了一般焦躁不安。顶 点 x 23 u s 冷饮下肚,感觉凉爽不少,宇文看着自己整理好的资料,不知不觉走神。 先前,平章、杞王宇文理提出要立法保护工商业者的正当权益,于是政事堂会议为此进行了辩论,并且投票表决。 表决结果是不通过。 于是宇文理再来第二次,又败。 接着是第三次。 立法确保工商业者正当权益、并废除一系列歧视商贾的议案,一直未获政事堂会议通过,正、反双方持续了大半个夏天的“拉锯战”,一直“打”到现在。 朝野之间,关于这项议案的争议很大,支持者有之,反对者也不少,所以成了整个夏天官场最热门的话题之一。 要不是宇文温为了“捧”谏议院,任由这项议案走程序,并且表态畅所欲言,该议案早就实施了。 现在搞成这样,原因是宇文温要身体力行,尊重自己构建的新制度,让大家都看到他讲道理、愿意和各方协调的态度。 宇文温最喜欢和人讲道理,哪怕这道理是歪理也无所谓,只是他没想到已经过了二十年,那帮老顽固的脑子依旧不开窍,这让他很不爽。 政事堂的投票是不记名投票,所以宇文温不知道是谁反对,但他不想知道是谁反对。 宇文温既然选择“放手”,没有提前和相关人员打招呼,就是要以理服人,靠制度博弈取胜。 既然现在大家脑子都不开窍,那就继续讲道理。 道理是什么? 一组组数据,一个个事实,火轮船、火车、电报都已经出现,时代不同了,还抱着“重农抑商”观念不放的人,迟早要被事实打脸。 宇文温这半年来仔细研究过“重农抑商”的起源和发展,知道这一观点起源于春秋战国时期。 在战国时期,因为农业生产水平低下,采取重农抑商的政策是很有必要的,这一政策说白了就是为耕战服务。 战国时代,秦国商鞅变法,强调重农抑商,让国民除了耕田就只关注打仗,想要出人头地,就得靠战功来换,而要打仗,就得有充足的粮食。 然而“商”的发展,会干扰到秦国的耕战大计,影响粮食产出,影响军民立军功改变命运的决心,所以必须抑制。 极度强调耕战的秦国笑到最后,虽然秦历二世而亡,但重农抑商的政策、政治观点,为历代统治者所沿用。 宇文温认为,重农抑商的政策,在“古代”是合适的,因为生产力低下,粮食问题很突出,而且这政策能以较低成本维持朝廷对广大疆域的统治。 但是,时代不一样了,蒸汽机出现,生产力快速增强,已经接近脱胎换骨的临界点。 农业依旧是重中之重,但这种时候再强调抑商、贱商,就是不合时宜。 生产力的高速发展,让农和商不再是此消彼长的对立关系,没必要二选一,应该是“全都要”。 重农重商(以实业为主的工商业),两条腿走路,社会发展才会继续加速,这点,宇文温不信如今的朝廷要员看不出来。 那么,为何宇文理的提案会陷入“拉锯战”呢? 宇文温认为,这是因为恐惧。 人对未知事物,总会有本能的恐惧,所以官员们对于取消“抑商”、“贱商”,商贾大翻身后形成的未知局势,本能的产生恐惧,然后就是下意识的排斥。 他们无法面对工商业大兴后,四书五经上的知识再无法有效治理国家的可能;他们无法面对商贾变成良民后,各种光明正大炫富的排场让自己相形见绌的可能。 基于对于未知或前途可能一片昏暗的恐惧,让官员们本能拒绝宇文理的提案,他们不想让商贾从“牢笼”里出来。 让商贾变成平民(地位上),那就意味着商贾有光明正大步入仕途的机会(非科举途径),而相比富商,寻常官员如何有财力在疏通人脉的竞争中战胜对方? 大部分官员都是聪明人,都知道国家离不开工商业,也知道按照现在的情况,工商业大发展利大于弊,但涉及到自身利益,谁都不糊涂。 朝廷可以不抑商(不抑制民间工商业),却不能不“贱商”(继续让商贾在地位上处于卑贱状态),如此一来,才是官僚们眼中的两全之策。 然而,不在法律上废除对商贾的歧视性规定,不在立法上保证商贾的正当权益,无法确保商贾产业、财富不被人随意收取,若连这点面子功夫都做不好,如何能让工商业者们安心? 宇文温能想到,若商贾们对未来不看好,那么他们赚来的钱,更倾向于用来购买土地,为日后“转行”当地主做铺垫。 而不是将其用于扩大规模、扩大生产,开更多的分号,雇佣更多的工人,赚更多的钱。 现在,之所以工商业发展势头十分迅猛,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宇文温的大力支持,商贾们对于他的信心很足,大家都知道,只要他在位,朝廷就不会抑商,就不会把商贾当肥猪杀。 可他终究是会死的。 他死了以后,新君继位,是否还会继续这一政策呢? 大概率会,但到了孙辈,就很难说了。 宇文温记得西汉时的文景之治,朝廷为了恢复国力,选择与民生息,将传统的什一税改成三十税一,对于商贾的限制也放宽,所以工商业发展迅速。 到了汉武帝(孙辈)时,因为连年用兵,国家财政很快告急,朝廷为了解决财政问题,再次抑商、实行盐铁专营,并且开始“杀猪”。 杀猪的办法是收税,名为“缗税”,即财产税,按财产总数的一定比例收,如果有人隐瞒家产,告发者(告缗)有重赏,此为告缗令。 缗税的目标是有钱人,谁有钱?商人群体。 有商人不想交那么多,被人告发,然后田地、宅院、牲畜、奴婢(全部家产)悉数充公, 告缗令一出,朝廷财政瞬间“回血”,但后果和竭泽而渔差不多,因为各种告密行为可以让商贾有口难辩,于是商贾们等同于被一锅端。 告缗令的“战绩”,《汉书》有记载:中产以上(商贾)大抵破产。 商人,在朝廷眼中,不过是养肥了就能杀的肥猪,哪怕你是做实业发家的,亦是如此。 宇文温不希望这样的历史重演,因为时代不同了,到了他孙子那一代,工业时代差不多要降临,若还玩封建王朝定期杀猪的把戏,让工商业的发展出现瓶颈,后果就是有可能错过蜕变的机会。 新旧势力的交锋,要么是政治妥协,要么是军事决胜,宇文温当然希望是前者,所以他再烦躁也耐着性子,看着侄子在政事堂会议上“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漫长的拉锯战,不是单纯的浪费时间,正、反双方的不断交锋和妥协,使得宇文理的提案内容已经和一开始有了许多不同。 这样的妥协和交锋,最后能够有什么样的结果,正是宇文温所期盼的,比起强制推行,这种经过各方妥协的政策,生命力才会长久。 第六百二十一章 律法 秋风起,草木黄,雁南归,从门下省归来的唐国公李渊,回到私第后,和夫人窦氏交谈起来,说着说着,透露一个小道消息: “陛下面上看不出来,但真是高兴,以至于一脚就把门槛给踢坏了,然后一瘸一拐的离开,全场肃静,与会人员大概憋着笑。x23us.com” 窦氏听了,脑海里浮现出天子一瘸一拐走路的场面,还真想笑,却不忘问:“三郎没笑吧?” “大家都装作没听见、没看见,谁敢笑?”李渊喝完一杯茶,长舒一口气,感叹着:“吵了差不多半年,好歹是通过了,这一下,怕不是有许多人已经喜极而泣、奔走呼号。” 窦氏方才听李渊说,政事堂会议通过了平章、杞王宇文理所提议案,立法保证商贾的正当权益,取消各项律法中对商贾的歧视性内容,让工、商业者获得与平民相等的地位。 与此同时,加强对工、商的管理,一部名为《钦定大周商律》(简称商律)的律法即将颁布实施。 这部《商律》,就是近半年来各方激烈辩论、妥协所得产物,其中包括杞王组织人员拟定的《公司条例》、《商人条例》。 可以说,《商律》为周国工商业接下来的发展奠定了律令基础,而朝廷大兴工商业的决心,也由《商律》体现出来。 李渊作为四平章之一,府里有上一版《商律》的修改稿,窦氏让人拿来,一边翻看,一边和李渊确定其中内容。 两年前窦氏大病一场,差点就撒手人寰,从那过后,身体不如从前,多亏慢慢调理保住元气,不至于成日里病恹恹、一副苟延残喘的模样。 她打理唐国公府名下产业多年,又和皇后及一众外命妇走得近,紧跟“时代潮流”,所以让李家在这二十多年的工商业发展浪潮中收益匪浅。 也正是因为自家有产业,所以李渊是杞王提案的支持者,经过半年的努力,不断的辩论、妥协,才让几经修改的《商律》最终定型。 窦氏对这套律法颇为熟悉,其中的《公司条例》,将各种公司按章分类,规定了公司的组织机构,确定了一些定义和概念。 首先是公司的定义,明确规定“凡凑齐资本共营、以营利为目的之贸易者均为公司”。 其次,确定“法人”的概念。 所谓法人,公司律确定“凡公司均为法人”,以律令的形式,确定公司、商社的法人地位。 第三,定义责任制:公司责任制,以债务为前提,分无限责任和有限责任。 《公司条例》规定,无限责任公司如遇亏损,若变卖公司资产依旧无法抵债,债务人可向该公司合资人、股东追债,并将其名下财产抵债。 也就是说,合资人、股东有责任用自己所有的财产来偿还公司欠下的债务,此即为无限责任。 有限责任公司如遇亏损,若变卖公司资产依旧无法抵债,债务人可向合资人、股东追债,但合资人、股东只需将自己所持公司股份、合资钱财用来抵债。 如果份额用完,依旧无法偿还债务,合资人、股东无需将其个人名下财产拿来抵债,此即有限责任。 此外,又对股份制有限公司的成立、公司股份、公司债(记名不记名)等进行了规定。 《商人条例》,对商人的涵义、商业经营范围、商号、商业帐簿等作了规定。 规定凡经营商务、贸易、买卖、贩运货物者,均为商人。 又规定,年满十五岁以上之男子方可营商业,而女子可以于法定场所内经营商业。 还规定了商人类型(贸易商、生产商等)、商业学徒、代理商、商业中间人、经理权和代办权等一系列内容。 除此之外,还有《期货管理条例》、《股票管理条例》、《银行管理条例》、《海商管理条例》等等。 林林种种汇在一起,就是《钦定大周商律》。 这是前所未有的一部《商律》,从此,重农抑商的政策不复存在,重农促商、两条腿走路,将会是国策。 朝廷要大兴以实业为主的工商业,带动各行业发展,吸纳更多的劳动力,让无地可种的人们可以通过务工挣钱,养活自己和家人。 李渊明白这一国策的重要性,但他也知道这意味着新一轮的工商业发展浪潮即将到来。 实业兴国,是这段时间以来大辩论里经常提起的一个词,朝廷要靠实业强国,吸收闲散劳动力,生产大量物美价量的产品,造福百姓。 与此同时,还要继续大兴海贸,向海外诸国大规模倾销中原的手工业、工业制品,以此带动国内实业的发展。 一个工场,同样的产品,可以高价向海外市场销售,同时以低价向国内市场销售,如此一来,工场(生产商)确保了利润,贸易商得了赚头、百姓得了实惠,朝廷也得了大量税收,可谓一举多得。 实业兴旺、经济活跃,意味着交通运输繁忙,无数冒着黑烟的火轮船,还有即将“横行”东西南北的火车,以及各类蒸汽机械,都需要消耗大量的煤炭。 那么权贵们名下的煤矿,可真是要忙得无法休息了。 窦氏见李渊眉飞色舞的描述美好未来,自己也跟着高兴,天子虽然起家荆襄之地,起家于黄州,但登基以来对于关陇“旧人”们还是很照顾的。 各家相应朝廷号召开煤矿,就如同有了一颗颗摇钱树,而看情况,这摇钱树的规模越来越大,大家不需要放高利贷或费心经营产业,就能获得稳定且丰厚的收入。 如今,天子又改革中书省、门下省,设谏议院,选平章、参政,审核诏令、参与政事堂会议,让许多官员、权贵找到了利益代言人,可以通过合法的制度下博弈,争取、维护自己的权益。 天子确实是一个英明之主,最好长寿些。 窦氏如是想,看着李渊,满是好奇:“三郎,天子...政事堂给商贾立法,这待遇会不会太优厚了?” 李渊听出窦氏的言外之意,笑道:“那不能,大周律也要进行修订,毕竟形势不一样了。” “那..有没有什么风声?”窦氏直接发问。 “我等不可妄议朝政....”李渊装模作样的说着,窦氏捂着嘴笑起来:“李平章好大的官威,民妇知错了...” “呵呵...”李渊也轻声笑起来,他虽然不是三高官官,却是在政事堂会议上有投票权的平章政事,可以单独提出议案,使其在政事堂会议上讨论,所以和宰执也差不多了。 谏议院的平章和参政,实际上可以作为许多利益团体的发言人,为其争取利益,所以,平章和参政们可是炙手可热,他也不例外。 朝廷设谏议院,允许平章、参政为各阶层“发言”,向朝廷传达百姓呼声,而李渊,不但为亲朋故旧“代言”,也为自己的抱负而努力着。 他已到知天命的年纪,却意外在谏议院这个平台上获得“登台表演”的机会,所以雄心不已的李渊立志要有一番大作为。 作为棋手,下好名为“时代剧变”的这盘大棋。 “商,自古为四民之末。”李渊面色严肃起来,窦氏也收起笑容,认真倾听。 “商有商律,那么朝廷不可能厚此薄彼,商律的制定耗时半年,只不过是热身。” 说着说着,李渊有些激动:“大周律要修订,你可知道,这不是简单的修订,要增加一些新内容!” “新内容?”窦氏闻言一愣,想了想,疑惑:“不就是刑律么,还能有什么....” 联想到刚“出炉”的商律,窦氏有些惊疑,问:“是不是加入什么新律法?” 李渊笑着摆摆手:“不可说,不可说,此事大概要折腾个大半年才能出结果,且待日后见分晓。” 第六百二十二章 搞事 皇宫,书房,宇文温正在“备课”,对收集起来的资料进行整理,因为坐的是高脚坐具椅子,所以翘着二郎腿,还优哉游哉的晃脚。m.x23us.com 前日,政事堂通过了《钦定大周商律》,宇文温很高兴,面上没什么,心情很激动,结果在离开政事堂时,一不留神把门槛踢烂。 也亏得他的靴子宛若“防砸劳保靴”,装着铁制靴头,所以脚趾才没有遭殃。 那么问题来了:堂堂天子又不用下工地,穿个“防砸靴”是为什么? 防刺客。 要是有人敢近身行刺,老子一脚把他踢得倒地不起! 宇文温如是想,他一直提防刺客,毕竟当年自己就是弑君的刺客。 所以即便有侍卫跟随,他觉得自己也要有所准备,毕竟齐王高澄都能在戒备森严的王府里被厨子砍死,他没道理一点防备都没有。 宇文温收回些许发散的思绪,看向案上的资料。 吵了半年,杞王宇文理的议案几经修改终于通过,而专门《商律》也拟定好了,但这只是热身,宇文温还要搞事,一搞就要搞大事,非得把官场搞得鸡飞狗跳不可。 那就是对大周律进行修订,增加一些新内容。 自古以来,中原历朝历代的律法,基本上可以用一个字概括,那就是“刑”,若用两个字概括,那就是“刑罚”。 所以,历朝历代的“某某律”,基本上都和刑罚有关。 若以后世的名词说,这些“某某律”可以归入刑法。 至于民法,没有,也不会有什么完整的商法,所以古代律法往往重刑事而轻民事。 现在《商律》(商法)有了,《民律》(民法)该不该有呢? 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搞清楚民法是什么,宇文温不是法律专业出身,无法做出准确解释。 他大概知道民法是保护公民(及法人)民事权利、民事财产的法律,说直白点,就是保护私人财产和权利的法律。 现在,法律体系的建设中,既然有了《商律》,就该有《民律》,否则不公平。 宇文温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当他仔细一研究,发现要立《民律》,比立《商律》困难多了。 甚至比登天还难。 原因很简单,封建王朝的社会土壤,根本就不可能让《民律》(民法)这种“杂草”长起来。 如果要立《民律》,可以说要将整个封建社会的伦理道德、社会秩序甚至统治秩序掀翻,宇文温觉得自己要是敢这么做,等同于在大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布自己不是人,是猴。 甚至只是放出立法的风声,过不了多久,就会有谏官抬棺上朝死谏:皇帝发疯,这么下去必然礼乐崩坏,不劝不行了! 抬棺死谏这种事要是发生,等同于宇文温被当众打脸、声望骤跌,因为只有暴君或昏君才有这种待遇。 大象年间,天元皇帝宇文施政昏庸残暴,就有铁骨铮铮的乐运抬棺死谏,宇文温可不想和宇文这鸟人享受同等待遇,行事自然是要慎之又慎。 毕竟有句话说得好:领先时代半步是天才,领先一步就是疯子。 宇文温明白,立《民律》一事难如登天,因为现实之中没有《民律》存在的基础,原因很复杂,但也能概括出几个来: 其一,儒家思想强调“重义轻利”,这种价值观让义和利对立起来,认为义高于利,认为获取财富必须遵守伦理道德,甚至主张义可以取代利。 自西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重义轻利的价值观就愈发深入人心。 无数人舍生取义的事迹被传为美谈,而在义面前,正人君子耻于谈利,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人们的权利观念极为淡薄。 那么,律法自然而然就排斥个人对私人利益和个人权利的主张。 其二,“古代”有“礼”,礼和法结合成为礼法。 礼法规定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礼所包含的宗法,又规定了贵贱上下、长幼有序等等,礼法存在于各个阶层,社会是宗法社会。 上至朝廷,下至村落,礼法(宗法)约束着民事行为。 族人之间有利益纠纷,自然有宗法来调解;族人和外人有利益纠纷,自然有宗族出头;宗族和宗族之间有利益纠纷,要么是官府“春秋决狱”,要么就是宗族械斗。 所以,在宗法社会,官府对于发生在民间的婚姻、财产、土地、财物纠纷,可以通过乡里乡亲、宗族的干预予以平息,这让地方官省了许多事,避免了许多诉讼。 于是,官府强化宗法族规,让宗族来处理这种纠纷,个人权益很难获得律法保护,民法的生存空间很小。 宇文温自己琢磨出一个结论:在“古代”,礼就承担着民法的职能。 其三,封建时代讲究“家国一体”,君权、父权、夫权充斥各个阶层,强调家族、宗族,所以社会的主体是宗族以及家族、家庭(户)。 至于个人,属于“家(户)”这个伦理实体,对于律法而言,个人是被忽视的。 历朝历代,统治者的立法重点主要在于维护统治上,统治者更习惯于运用刑法或行政法手段调整各种社会关系,以刑事责任代替民事责任,对于私人之间的权利关系一直忽视。 千年以来的传统,深入人心的观念,根深蒂固的“礼法”,使得当前社会根本就没有《民律》生存的土壤。 即便宇文温再狂妄,也不可能挑战整个封建社会秩序,强行制定什么《民律》,可以说这是必然会失败的行为。 他之前推动《商律》立法,好歹有甜头使得新兴利益集团衷心拥护,不需要动员就会主动站出来“呐喊助威”,若宇文温在《民律》问题上硬来,只会大失人心,在政治上众叛亲离。 但是,这不妨碍宇文温“搞事”,把在《商律》拟定过程中已经“预热”的官场搞得鸡飞狗跳。 他要继续保持谏议院的“热度”,同时在坚如磐石的封建律法堡垒上挖出一道缝隙来。 蒸汽机、火轮船、火车的相继出现,必然导致生产力快速发展,引发经济变革、社会变革,千百年来被土地、宗族束缚的人们,已经有了新的选择。 他们不需要依附于土地(地主)、宗族,也可以在新兴的商埠以及越来越多的大都会务工谋生,甚至在这些地方成家、落户,融入新的生活方式。 历经二十年的发展,另类的“城乡二元制”社会已经慢慢成形,在新兴的商埠以及大都会,人们的生活状态已经和传统生活大为不同。 那么,这些已经在经济上摆脱土地、宗族的人们,应该获得法律的保护,避免再被宗法束缚,又被人用宗法“拉回去”,继续受制于土地和宗族。 宇文温认为,户数逾百万户的脱产(脱离农业生产)务工人群,在教育、婚嫁、财产分配等领域,应该拥有自己的“自主权”,其权益必须获得法律的保护。 所以,宇文温的入手点就在这一个特殊人群,在已有的诸如《流动人口管理条例》等行政管理办法上做文章。 不需要挑战整个封建社会的伦理道德、社会秩序,只是就事论事、特事特办而已。 第六百二十三章 搞事(续) 夜,英国公府,书房里,杨念云将睡熟的儿子抱起,向父亲点点头,和母亲冼氏一起离开,杨济将坐榻上散落的几个玩具收拾起来,交给侍女拿走。顶 点 x 23 u s 女儿又带着外孙回娘家省亲,小住几日,也让杨济这个做外祖父的可以好好陪着外孙玩耍,不过他的闲暇时间所剩无几,因为天子又要“搞事”了。 杨济打开书柜,拿出厚厚几本资料书放到书案上,就着明亮的烛光翻越起来。 他是十六卫大将军之一,坐镇关中,兼任“玉米使”督促玉米的选育工作,偶尔还会领别的差遣,本来和政务没太多牵扯。 可现在,却要被天子搅起来的大漩涡给卷进去,而官场,也会被这个大漩涡卷得七晕八素。 天子要修订《大周律》,根据形势发展增加、修改许多内容,拟定“草案”分发给州一级以上官员,允许官员献言献策。 可想而知,围绕《大周律》的修订,必然会引得持不同观点官员们“沸腾”起来。 《大周律》,原称《大律》,是周国保定三年颁布的律法,迄今已有五十余年。 《大律》模仿《尚书》、《周礼》,杂采魏、晋律法,共有二十五篇,一千五百三十七条。 这二十五篇是为:刑名、法例,祀享、朝会、婚姻、户禁、水火、兴缮.卫宫、市廛、斗竞、劫盗、贼叛、毁亡、违制、关津、诸侯、厩牧、杂乱、诈伪、请求、告言、逃亡,系讯、断狱。 建德六年,周国灭齐,又颁行《刑书要制》,至宣帝时又对其进行增补,成《刑经圣制》,均为律外的特别刑法。 没多久,周国内乱,持续十余年,待得天下一统,明德建元,天子下令对《大律》进行修订,改名《大周律》。 修订后的《大周律》共有十四篇、一千八百条。 是为名例(总则,将刑名、法例合并,包括五刑、十恶、八议等)、卫禁(宫禁、宵禁等)、职制(官员职责及惩处)、户婚(户籍、土地、赋役、婚姻、家庭等); 厩库(畜牧、库藏管理)、国防(军队集结、调动、将帅职守、军需供应)、贼盗(打击贼寇等)、斗讼(治安、诉讼)、诈伪(打击欺诈)、捕亡(追捕逃犯、逃兵、逃奴); 断狱(审讯、判决、执行和监狱管理)、机密(公文、军情、先进技术保密管理)、市舶(海贸相关)、杂律(凡不属于其他“分则”篇的都在此规定)。 自那以后,过了十余年,因为时局发展迅速,明德初年修订的《大周律》渐渐显得不合时宜,所以天子才打算进行再次修订。 然而这次修订实际上等同于“大修”,因为《大周律》的架构即将再次调整,为了区别原先的律令,以年号暂称,是为《明德律》。 《明德律》按照尚书省各部的分类进行篇章划分,再加以补充,分十一篇。 尚书省如今有七部,即将增加“商部”,所以为八部:吏部、民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交通部、商部。 所以《明德律》分为《吏律》、《民律》、《礼律》、《兵律》、《刑律》、《工律》、《交通律》、《商律》,外加《名例》、《机要》、《杂律》。 其中的《商律》,就是最近刚颁布的《钦定大周商律》。 尚书省八部的管辖领域,有对应的律进行律令管制,譬如《吏律》就是针对官吏管理的立法,除此之外,分篇律法之下还有《条例》、《细则》等补充。 譬如《期货管理条例》、《专利管理条例》、《治安管理条例》等,就分别收纳在《商律》、《机要》、《刑律》内。 《明德律》的结构,让杨济想起了《大明律》,因为大明律的结构为名例(包括五刑、十恶、八议),然后是《吏律》、《户律》、《礼律》、《兵律》、《刑律》、《工律》。 这六律,正对六部。 但《明德律》的内容,却要比《大明律》多很多,初步拟定的条款,包括各种《条例》、《细则》的内容,共计四千余条。 而《大明律》是....是多少条来着? 杨济揉了揉太阳穴,看着案上的资料发愣。 大明的记忆对他来说是刻骨铭心,但是,许多细节已经模糊了。 毕竟,他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已经许多年了,而最近这二十年,时局变化得很快,以至于让他有“做了梦,又在梦里做了梦“的感觉。 火轮船、火车、电报、蒸汽机,看着这些“怪物”,杨济有时候真觉得不可思议。 现在看着这《明德律》草案,他觉得更加不可思议:天子是精力旺盛过了头,居然想挑战整个社会的伦理纲常? 这样搞事,就不怕搞出大事来? 杨济不是傻瓜,在天子手下做事多年,对这位的“德性”很清楚,他知道对方就是喜欢搞事,把水搅浑,然后浑水摸鱼。 然而这次,要是一不留神,摸到的怕不是一条毒蛇。 被毒蛇往手上咬一口,虽然不至于毒发身亡,却很可能免不了壮士断腕。 这不是杨济乱想,因为他在《明德律》草案中看到了端倪:天子在《民律》里“动了手脚”,某些条款“动机不良”。 乍一看上去,《民律》和之前的《户婚》内容差不多,只是细化了许多条款,但是,杨济看出来天子在《民律》中埋下了奇怪的种子。 这个种子,种在“流动人口管理条例”中,涉及婚姻、庶出子女对于家产分割的权益等,触碰嫡庶有别、别籍异财等敏感问题。 譬如,随着经济发展,交通运输越来越便利,大量商贾在外地养外室,并与其生下子女,并置办家产。 外室,是比妾还要贱的贱妾,妾尚且有名,外室是见不得光的,外室所出子,比妾出子、婢出子地位还低,甚至连族籍都不得入。 但是,商贾养外室的情况确实越来越普遍。 当商贾去世,正室得知外室及庶出子女的存在,又知道“狐狸精”占了夫君置办的宅院,于是带人上门问罪,由此产生的财产诉讼,让各地地方官十分头痛。 于是,《明德律》分篇《民律》内,拟定有条款:商贾在当地官府登记纳妾,登记相应家产(田地、宅院等),那么一旦商贾去世,官府保护已登记小妾及其所出子女权益。 其已在当地官府登记家产,归小妾及其所出子女所有,视同男方的“财产赠与”。 前提是登记时记的是小妾或子女名讳,若同时登记了男方和女方的名讳,那么,男方正室有权利主张一半财产分割。 虽然这只是针对“流动人口”的管理条例,但杨济觉得明眼人应该能看出如此条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已经挑战了正室对于外室(侧室)、庶出子女的绝对权威地位。 可想而知,当《明德律》草案开始“收集意见”、进行公开辩论时,各方围绕一些“动机不良”条款的博弈会有多激烈。 为了堵上礼乐崩坏的“口子”,卫道士们必然竭尽全力。 杨济觉得,与之相比,之前持续了近半年、围绕商贾权益的议案辩论,更像是某种意义上的热身,“小意思”而已。 想到这里,他觉得有些头痛,天子精力极其旺盛,主意又多,真不知往后,还会搞出什么事来。 面对如此喜欢搞事的天子,某些时候,杨济心里会冒出自己都觉得荒唐的想法:‘你能不能偶尔沉湎酒色,把这旺盛精力消耗掉啊....’ 第六百二十四章 别籍异财 上午,中书省,翰林院,学士孔颖达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报纸,虽然制度规定“坐班时间”不得干私事,但孔颖达看报纸的行为却没有违反规定。x23us.com 因为他看的报纸,是官府统一订的刊物,不是什么手抄小报;其次,所看内容,不是什么奇闻异事,而是“时事评论”。 针对律令修改一事,有饱学之士在报刊上发表文章,献言献策,这是他要汇总的言论。 朝廷要对《大周律》进行修订,为了方便区分前后,以年号暂称修订版的律法,是为《明德律》。 因为事关重大,所以天子下令,州及以上官员可以上书言事,也允许无上奏权的公学(州学及以上学校)博士、助教,在全国主要报刊上发表看法。 当然,所说内容要经报社专员审核,不得有违禁言论,作者可以实名,也可以用笔名。 中书省翰林院负责收集针对《明德律》修订的各方意见,所以孔颖达和同僚的任务,除了收集、整理百官所上条陈,还要看报纸,记录各地学者对于修法的观点和意见。 如今看的一篇文章,作者为亳州州学博士,就《明德律》中《民律》的“别籍异财”条款(拟定)进行分析。 作者对此持反对意见,并列出理由。 所谓别籍异财,即“别立户籍,分异财产”,指的是当父祖辈尚在时,子孙就分家,自立门户,分割家财。 以儒家伦理观点来看,这种做法实在不妥,“别籍”分家,让父母和子孙离散,不得子孙好好奉养,影响了“孝”;分异财产,让兄弟姊妹因为“利”而影响“悌”。 相反,同居共财(合籍共财)的做法,才符合人伦纲常。 现行的《大周律》,分篇《户婚》内,对于“别籍异财”、“同居共财”并未做出明确规定,也就是说,朝廷的态度模棱两可。 对此,孔颖达倒是知道一些原因。 当年周、齐相争,国小民困的周国,面对幅员、人口、资源都远胜于自己的齐国,总体来说国力明显处于下风。 为此,周国拼命动员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军事上行府兵制,然后大力鼓励百姓开荒种田,还推动百姓分家立户,以此增加赋税。 当时的律法规定,每户人家,男丁成婚后必须“别籍”,也就是分家立户,即便没有成婚,达到规定年纪也得分家立户,这就是朝廷强制析户。 所以,当周国灭齐国时,周国户数近三百六十万,而齐国的户数大概是三百三十万,隐户不计。 这是个让人惊讶的数字对比,许多人可能想不明白:明明国力处于下风的周国,怎么户数还比齐国多? 原因就在于,当时周国的户数,不是正常的平均每户五口人左右,而是平均每户两个半人,等于一对夫妇及未成年的儿女,是为“小户”。 周国鼓励“别籍”,才得增加户数,尽可能增加赋税,养活更多的军队和齐国对抗。 待得齐国灭亡,没多久周国内乱,连年征战之下,朝廷财政压力很大,所以“别籍”的政策延续下来。 直到天下一统,明德初年,朝廷修订律法,对于“别籍”没有再做强制要求。 却也没有禁止“父祖在,子孙别籍异财”,对于不分家的大家庭,多收赋税,避免有人借着不分家逃税。 此次修订律法,朝廷做出了选择,然而这选择不仅要求“别籍”还允许“异财”(拟定条款),允许父祖尚在时,子孙分家。 当然,别籍的前提是成婚或年龄达到要求。 为了确保孝道,确保老人得赡养,嫡长子、嫡长孙不得分家,若嫡长子、嫡长孙不在人世,嫡次子、嫡次孙就得与父、祖合籍。 若无嫡子、嫡孙,庶子、庶孙和父祖合籍。 这样的条款(拟定),现在引发很大的争议,反对者的理由,就是“父祖在,子孙别籍异财”有违人伦,而支持者则认为根据当前时势,“别籍异财”是很有必要的。 孔颖达手上有一套官方出版的《明德律》草案说明稿,对各条文的立法(修订)原因作出解释和举例,对于为何立法允许“父祖在,别籍异财”有解释,理由有三: 其一,各地多有案例出现:同居共财之家有不肖子孙挥霍家财,等双亲去世后分家时,又要求兄弟均分遗产,占尽便宜,老实人吃亏。 其二,若官府规定“父祖在,子孙别籍异财”不合法,那么会产生漏洞,让小人有机可乘。 即同居共财之家有奸滑子孙巧言令色鼓动父祖分产,挥霍一空后,等双亲故去,便可搬出“别籍异财乃非法行为”的说辞耍赖。 以此来证明先前的分产违法,家产需要重新分配,进而侵占兄弟财产。 其三,若不明确大家庭中的个人财产(私产)归属,若立法禁止“父祖在,子孙别籍异财”,一旦某个同居共财之家的成员从事工商业,创办商社、工场,入股公司,其名下产业、股份,是否可视为大家庭的共有财产? 这样公平么? 自己独自在外闯荡、创业,创下来的产业让父祖沾光倒也在理,然而兄弟、侄儿们也能人人有份,这叫公平? 还有,若那人欠下债务,是否可视作大家庭的共同债务? 禁止“父祖在,子孙别籍异财”,理论上是为了确保家庭的孝悌,然而,当工商业大兴已成趋势之后,反倒会有让父祖被不肖子孙拖累、无故欠下巨额债务的风险产生。 这种家庭债,很难扯得清,那么,难道就可以“有财是大家庭的,有债是你一个人的”? 基于现实,《民律》不但不禁止“父祖在,子孙别籍异财”,还要求家庭积极分家、明确个人财产所有权,以此规避各种债务风险。 这让许多有识之士难以接受,孔颖达自己的立场也倾向于反对。 在他看来,同居共财好处多多,三代同堂、四代同堂的大家庭,才能有效确保孝、悌,这才是人伦纲常。 而朝廷现在推动分家,宛若战国时秦国商鞅变法时推行的“异子之科”: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强制百姓分家析产。 秦国统一天下,虽二世而亡,但汉承秦制,此法亦为汉初天下通行。 后来,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开始介入立法,渐渐将儒家观点融入到律法之中,到了曹魏时,除异子之科,使父子无异财。 于是,同居共财成为主流,三代同堂、四代同堂的大家庭越来越多,大家族聚族而居的情况越来越普遍。 孔颖达不认为这样的状况有何不对,大家族的存在,让族人们有了庇护之地,宗亲之间相互帮助,一起走过风风雨雨,延续祖宗香火。 他认为,允许“父祖在,子孙别籍异财”,是对儒家伦理学说的挑战,哪怕事实确实需要,有识之士们也不能在这个问题上完全退让。 均其贫富,养其孝悌,这才是儒家主张的家庭伦理,朝廷强制析户,不利于家庭中老人的赡养,不利于“孝”。 还有,“别籍异财”的小家庭各营其私,易使兄弟之间亲情冷淡,互不救济,不利于“悌”。 孔颖达所看报纸上的文章,作者就重点阐述了这两个观点,他对作者的观点是心有戚戚焉。 而且,孔颖达认为,《民律》中的这几个条款,并不只是单纯的“异子之科”与“同居共财”的对立,其立法动机有些“不良”。 因为他大概能猜出天子想干什么,然而这是阳谋,谁也没法说什么。 现在看起来,是为了应对工商业大发展而做出的调整,然而,当这种条款获得通过,意味着接下来就是得寸进尺。 孔颖达觉得这样的口子不能开,开了,将来恐怕会有“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之祸。 但是,面对这种阳谋,面对现实的立法需求,反对者们也只能想办法“摆事实、讲道理”。 他认为,实在不行,都得想个妥协的办法,好歹不要输得那么惨。 第六百二十五章 诸子均分 夜,私第,房玄龄在书房写信,向远在家乡养病的父亲房彦谦问安,并简要说明自己在长安的生活,一切安好,请父亲不要担心。x23us.com 房彦谦年逾七旬,前两年大病一场,侥幸捡回一条命,但身体已经不行了,于是告老还乡,在家乡颐养天年。 房玄龄让妻子在家乡照顾父亲,自己在长安为官,作为东宫佐官忙碌着,时不时和父亲通信。 如今有了电报,以房家的收入完全发得起电报,但房彦谦坚持书信往来,一来是能省则省,二来邮政也方便,写信能写许多内容,不似那电报,寥寥十余字,千言万语根本就表达不出来。 房玄龄写完信,小心装进信封,又仔细写好收信地址,将信件放好,待明日让仆人去邮局寄信。 喝了杯茶提神,他拿起放在案头上的厚厚资料,翻看起来。 朝廷要修订《大周律》,涉及诸多分篇和条款的修订,其中,对析产进行了详细规定(拟定),房玄龄此时就在研究相关条款,看看要如何向太子提建议。 析产,可以分为“析分”和“继承”,自古以来,各朝代律令都有相关规定。 析分,指的是父母在世时,儿子们结婚分家、另立门户,是为析分或生分;继承,是指父母年老或者去世后,儿子们分割家产。 继承,是父亲和儿子之间的家产传承,析分是兄弟们之间的家产分配。 分家析产表面上看,是儿子的家和父亲的家分离,实际上是兄弟们共同传承了父亲的家。 继承又分为身份继承和财产继承,身份继承指的是爵位、名誉等,自然是嫡长子来继承,其他人没份。 而析分,并不是一次性析分,为多次析分: 一户平民五口之家,一般只有二男,也就是父亲和成丁未婚的儿子,大郎成婚后一般就分家出去,于是父亲和长大的二郎(次男)构成新的“二男”。 如此循环,直到所有儿子都分家,父亲也老了,这连续几次的分家,就是多次析分,等到父亲去世,诸子分割财产,是为继承,而一般情况下,都是诸子均分。 所谓“诸子均分”,指的是儿子们均分家产,这里所说的“诸子”,指的是妻生子、妾生子、婢生子,至于奸生子,要么没分,要么分财产时,所获份额为妻室所生子的一半。 然而,实际情况却往往不同。 自魏晋以来,同居共财的大家庭越来越多,于是出现了“五世通财”、“七世通财”甚至“累世通财”的大族,至于世家、士族也多是如此。 因为儒家伦理观点认为,父祖在时,子孙别籍异财就是大不孝,还会造成兄弟间不悌,所以极力主张同居共财,那么自古以来就有的家产析分,基本上在这些大族身上是不起效果的。 与此同时,嫡庶有别,庶出子虽然是父亲的儿子,但在家庭中的地位极其低下,形同仆人。 父亲在世时,庶出子未必得看重,析产更不用想,等父亲去世,嫡母、嫡子把持家产,庶出子哪能分到什么。 嫡庶有别,使得嫡庶兄弟之间的关系很差,庶出兄弟在嫡出兄弟面前,连仆人都不如。 更别说同居共财的存在,使得族产控制在主支、嫡系手上,庶子们想要沾光都艰难,跟别想对家产有什么进一步的打算。 所以历朝历代律法中,即便对于家产继承规定了“诸子均分”,根本就是具文(空文),在大族那里行不通。 当然,嫡庶有别的情况在各地多有不同,在江左,不怎么讲究嫡庶之别(相对),但在河北,庶出子甚至都没资格入族籍,想要“诸子均分家产”根本就是笑谈。 因此,法理和现实存在很大差异,律法规定的家产继承、诸子均分,在实际生活中很难做到。 但是,即将修订的《明德律》,却要做到。 《明德律》分篇《民律》,对于户籍和继承及析产有规定(拟定),首先是主张“别籍异财”,也就是要求父祖在世时,子孙成婚或成年,就得另立门户、析分家产。 严格执行一户五口的户籍政策,而条款中的“子孙”,自然是不分嫡庶的。 父亲再讨厌那儿子,也得析分一定财产相助成家,其额度,按父亲名下家产至少十分之一给(拟定)。 第二个儿子成婚分家,父亲又要将此时名下家产十分之一给儿子。 若父母去世,诸子分家产,不分嫡庶,均分,即诸子均分。 当然,这种均分并不是简单地将家产平均分成若干份,要考虑一些因素。 譬如《民律》拟规定嫡长子、嫡长孙不得和父祖分籍,以便赡养老人,所以在继承家产时,嫡长子(嫡长孙)应该多得一些,作为赡养父母的补偿。 还有,均分家产时,未成年的幼子要多分些(相对),以便成婚所需。 这样的规定,不是一纸空文,而是具备处罚能力的律法:谁敢违反析分、继承时诸子均分家产的律法,处流刑,依据情节轻重,到不同距离的流刑地待上若干年。 最远可到万里之外的澳州。 房玄龄知道,若是《民律》里的“别籍异财”、“诸子均分”都一一落实并严格执行,一场浩劫就要降临了。 别处不说,河北多有同居共财的大族,旁支众多,一旦朝廷强力推行新律,必然导致这些大族包括许多士族元气大伤。 道理很简单,人性自私,大家族的旁支、庶出子弟,巴不得分家分产。 自明德元年以来,河北粮价、布价持续走低,许多大族赖以为生的庄园已经渐渐捉襟见肘,收入锐减,勉强维持,这导致族产明显缩水,也让族人心生怨言。 有人自己出去谋生,到永济渠、黄河沿岸商埠、城池务工、做买卖,反倒比留在家乡过得好,于是有更多人效仿。 他们自己创下的私产,是不愿意归为族产的,若自己本人有个万一,家产想要留给妻儿,而不是被族长接管,所以有强烈的“别籍异财”需求。 现实如此,导致同居共财大家族的处境颇为微妙,若此时朝廷真的推行新律,这些家族的旁支、庶出子弟,必然如同饿狼扑羊,将祖祖辈辈积累下来的族产瓜分一空。 没有了族产,家族的凝聚力骤然下跌,虽然不至于马上分崩离析,却会形同枯木,失去生机。 传承数百年的家族,就此日薄西山,房玄龄知道天子一贯来对世家不怀好意,此次修订《大周律》,就是要进一步瓦解世家大族的实力。 不仅要往世家大户已经血淋淋的伤口上撒盐,还要连带着在士族、大族的身上狠狠砍上几刀,这不是浩劫是什么? 然而这种做法却很“软”,利用了人性自私,所以响应者恐怕不会少,效果会十分显著。 宛若前汉时,汉武帝行《推恩令》,将诸侯国轻易瓦解那样。 天子很强势,如今中枢对地方的控制力越来越强,所以新律一旦定稿并且推行,即便阻力再大都会造成一连串影响。 房玄龄很担心未来,但他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因为天子明摆着就像当年用《梁书》敲打佛教那般,行阳谋敲打世家大族,漫天叫价,等着坐地还钱。 这种阳谋,谁也不敢掉以轻心,都得认真“还价”,因为万一天子的阳谋得逞,搞不好真就来硬的,届时悔之晚矣。 想到这里,房玄龄觉得很无奈,天子精力旺盛,时不时就要搞事,还不是蛮干,特别喜欢“讲道理”、行阳谋,让人哭笑不得。 碰上这种君王,还真是.... 房玄龄心中盘算着:唉...希望能说服太子,多劝劝陛下,不要老是折腾.... 第六百二十六章 该当何罪? 刑部,刑部尚书阴世师在办公室大口喝茶润喉,他刚从门下省谏议院吵架回来,再不润润喉咙,感觉喉咙都要冒火了。x23us.com 朝廷要对《大周律》进行修订,暂名《明德律》,已经拟定了一个初稿,如今正是征求各方意见阶段,凡符合议法条件的官、民(学者),都可以上书言事,或者在报纸上发表意见。 与此同时,各部长官还要定期到门下省谏议院,和中书省两院学士、谏议院平章及参政,还有一些官员,共同讨论新律之中的各项条款。 这种讨论,很容易变成辩论,然后几近于吵架。 阴世师作为刑部尚书,负责收集《明德律》分篇《刑律》的各方意见,并对《刑律》初稿中各条款进行解释,也就是“答疑”。 然后还要和提问者进行“一般性辩论”,申明草案条款的立法原因和理由。 所以,自从入秋以来,阴世师就愈发忙碌,除了处理刑部事宜,时不时得到门下省谏议院和人辩论(吵架),时间一长,喉咙有点受不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刑律》的条款涉及刑罚,是律法的重中之重,许多引起争议的草案条款,《刑律》占了大头。 由此产生许多争论,首当其冲的,就是:父杀子,该当何罪? 自古以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杀了人,就是犯了王法,杀人犯应该受处罚,但是,若杀人的是父,被杀的是子,该当何罪? 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但总不能白字黑字在律法文书上写:父杀子,无罪。 父,子,父为子纲,父亲对儿子有教化之权,儿子必须孝顺父母,如果儿子不服管教,父亲有权利处罚儿子,打、骂都行。 可是,若在处罚过程中,父亲不慎打残、打死儿子,怎么办? 这所谓的“不慎”,到底是意外,还是蓄意?如何区分? 若是蓄意,那么,如果儿子无恶不作,或祸害乡里,或忤逆不孝,老父百般劝阻无果,大义灭亲,这种蓄意杀人,是对是错? 若这种行为是对,那么,如何界定儿子的行为是忤逆不孝?莫非父亲说忤逆不孝,那儿子真就是忤逆不孝? 譬如,儿子有钱十贯,老父让其拿出五贯帮助兄弟,儿子只愿拿四贯,这算不算是忤逆不孝? 又如,寒冬腊月,老父想吃鲜活鲤鱼,让儿子想办法弄来,儿子做不到,这算不算是忤逆不孝? 再如,兄弟二人,大郎欠下巨额债务,父亲做主,让经商的二郎出钱还债,二郎不愿意,这算不算是忤逆不孝? 阴世师想到这里,只觉头疼,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瓶,从中倒出一些“清凉油”,涂在太阳穴上提神醒脑。 《大周律》里,并没有“父杀子”这一单独罪名,相近的罪名,是“十恶”中的“不睦”。 不睦,指谋杀或出卖缌麻以上亲属,殴打或控告丈夫、大功以上尊长和小功尊亲属。 缌麻、大功、小功,是服制中的名词,服制是指死者的亲属按照与其血缘关系的亲疏和尊卑,穿戴不同等差的丧服制度。 因为服制分为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又称“五服”,以此表示亲属之间的关系亲疏,由《大周律》关于“不睦”的规定可以推演,父杀子的罪行类似于不睦。 但是,在实际裁决中,父杀子这种案件一旦发生,大部分是意外,也就是父亲教训儿子时,失手将儿子打死或打得伤重不治。 这种情况,基本上都是从轻发落,至于如何酌情处理,主要看各地地方官的量裁,以及刑部的复核。 若是儿子实在不像话,父亲要大义灭亲,一般是要在宗祠召集族人,在列祖列宗牌位面前,在族老面前,陈述不孝子的罪行,然后处刑。 这是私刑,朝廷不提倡。 朝廷提倡的做法,就是父亲将不孝子扭送官府,陈述不孝子的罪行,让官府依法判决,该打就打,该杀就杀。 但这种做法,又和“亲亲相隐”(亲属之间有罪应当互相隐瞒,不告发和不作证)的规定相冲突,实际上很难有人做得到“大义灭亲”。 所以,父杀子这种罪名及如何处置,律法上不好写明白,地方官若是遇到了,会很头疼。 刑部也会头疼,因为量刑重了(减刑轻了),清议哗然;若量刑过轻,又有枉法的嫌疑。 想到这里,阴世师又往太阳穴涂清凉油。 入秋时,扬州发生了一件凶案,行商蒋义黎回家省亲时,与父亲蒋万年发生争执,争执中蒋义黎出言不逊,激怒老父,以至于蒋万年失手将儿子打死。 这是典型的父杀子事件,首先是父子发生争执,然后是儿子忤逆、出言不逊,导致父亲暴怒之下失去理智、失手打死儿子。 但是,扬州官府经过仔细调查后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蒋义黎为婢生子,素来不得父亲蒋万年待见,几位嫡庶兄弟也看不起这个婢生子,蒋义黎在家中地位极低。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扬州工商业快速发展,蒋义黎从学徒做起,慢慢攒下身家,然后自己做买卖,买卖越做越大,虽然不至于变成豪商巨贾,却也有了一家生意不错的商行。 蒋义黎通过自己的努力出人头地,娶妻生子,妻弟黄三郎颇为能干,郎舅齐心,把商行打理得红红火火,这时,父兄找上门来。 然后父子、兄弟之间多次爆发争吵。 按商行掌柜、伙计、蒋妻及妻弟供述,可以汇总出一个事实:蒋义黎之父蒋万年,要求蒋义黎帮忙还家中债务,又让要求蒋义黎让自家兄弟协助管理商行,甚至要把妻弟挤走。 蒋义黎知道父兄的动机不良,坚决不干,由此多次在公开或者半公开场合,和父亲爆发激烈争吵。 蒋万年曾脱口而出:“必要打死你这个孽子!” 而那一天,蒋义黎回家后意外身亡,其妻及妻弟黄三郎觉得是蒋家父子蓄意杀人,然后借口“子不孝,父失手打死”,逃避杀人罪责。 于是,黄家兄妹和上门接管商行的蒋家人爆发激烈冲突,蒋家人多势众,但黄家亲戚也不少,双方各不相让,几次差点酿成械斗。 黄家兄妹还到官署门前击鼓鸣冤,蒋义黎遗孀黄氏怀抱幼子跪在官署门前,哭求父母官主持公道。 蒋家人也到官署击鼓鸣冤,请求父母官主持公道,要求惩处霸占蒋家家业(蒋义黎商行)的恶徒。 这件事情闹得很大,经由报纸传播,搞得淮南、江南之地议论纷纷,也弄得扬州官府左右为难。 就黄氏兄妹、商行掌柜及伙计的口供,加上蒋家街坊邻居作证,说蒋义黎当年在家确实饱受凌辱,不得父亲待见,以此可以判断蒋万年确实有杀人动机。 然而,当日在蒋家到底发生了什么,无人出来作证,官府又不能让蒋家人到公堂接受询问,因为这不符“亲亲相隐”的规定。 蒋万年一口咬定是自己怒火攻心之下,失手打死儿子蒋义黎,当时在场或者在附近的蒋家兄弟、家人、仆人,也不会出来指证什么。 官府拿不到至关重要的认证,像样的物证也没有,无法认定蒋万年到底是失手打死儿子,还是蓄意杀人。 这案件案情陷入胶着,扬州官府里外不是人,事情闹到刑部,刑部也很头疼。 即便蒋万年有杀人动机,但没有人证物证,谁也不能给他定个蓄意杀子的罪名,若判为失手杀人,又有子不孝在先,官府若不给蒋万年大幅减刑,清议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然而若是按失手杀人、大幅减刑来判,蒋义黎妻族不会善罢甘休。 因为这案子让诸多庶子身份创业的商贾心有戚戚,而这帮商贾,又多为山南荆襄、汉沔出身,亲朋故旧多在朝中为官,若“活动”起来,威力一样不小。 那么,父杀子,该当何罪? 是蓄意谋杀?还是失手致死? 若是蓄意谋杀,人证何在?亲亲相隐,如何从这种家庭纠纷中寻找事情真相? 就算发现真相,父杀子(蓄意、意外),该当何罪? 对此,《明德律》草案《刑律》中有相应条款(拟定),正是这些条款,引发朝野内外激烈争论,作为刑部尚书的阴世师,现在就如同被人架在火炉上猛火烧烤的羊腿。 那滋味,真是一言难尽。 想到这里,阴世师再往太阳穴涂清凉油,腹诽不已。 修律就修律,其实也没什么,可是陛下,此举是火上浇油啊! 第六百二十七章 快刀斩乱麻 “若母杀父,子告母,是不孝乎?” “若母欲杀父,子知,不告于父,是不孝乎?” 广陵城内,某茶肆,说书先生在念报纸上的一篇文章,所念内容,使得茶客们议论纷纷,因为这个话题关于家庭伦理:母杀父,做儿子的,该不该到官府告母亲? 若儿子得知母亲密谋杀父亲,那么,儿子应不应该将危险告诉父亲? 按照亲亲相隐的原则,不该,因为母亲是儿子的尊长,儿卑母尊,儿子告母亲,是卑幼告尊长,等同犯上。 再说,儿子到官府告发,导致母亲因罪被杀,那就等同于儿杀母,禽兽不如。 问题是,父亲被杀,儿子不为父报仇,禽兽不如。 又按亲亲相隐的原则,若母亲意图杀父亲,儿子不能告发,可如此一来,让父亲处于危险之中,这算是人么? 坐视父亲处于危险之中却无动于衷,禽兽不如。 对此,茶客们按照自己的理解,发表不同的看法,有人认为若母杀父,儿子告官不对,那就意味着要求儿子知母不知父,有违人伦。 而夫为妻纲、母卑父尊,母意图杀父,首先是杀自己的“天”,同时也是在杀儿子的“天”,杀完之后,自己也要死,等同于让儿子的两个“天”都完了。 所以,儿子一旦知道母亲有这种念头,必须及早告发,制止悲剧的发生。 这种观点很有道理,认可的人不少,但又有人反问:若是父杀母,儿子该告发么? 若是儿子知道父亲意图杀母亲,儿子应该告发么(告诉母亲)? 再深入一点,庶子得知父亲杀了生母,该不该告官? 庶子得知父亲意图杀害生母,该不该告发? 庶子得知嫡母杀了生母,该不该告官?庶子得知嫡母意图杀生母,该不该告发? 虽说庶子要认嫡母为母亲,但是,毕竟是生母怀胎十月生下来的,生母遇害或者面临生命危险,儿子不作为,是不是禽兽不如? 围绕这几个问题的争论,让茶肆里的气氛愈发火爆,各持己见的茶客们争论起来,谁都有自己的一套说辞,但谁也说服不了对方。 说书先生见着争论越来越激烈,赶紧打圆场,把话题主导权重新抓在手上:“诸位稍安勿躁,这文章鄙人尚未念完...” “皇朝律法,亲属相犯,以服叙(血缘关系)远近、尊卑量刑...” “卑幼犯尊长,服叙越近处刑越重,尊长犯卑幼,服叙越近处刑越轻...” “但是,若是亲属**,是为禽兽行,不论尊卑,服叙越近处刑越重...” “此次朝廷修订律法,对于亲属相犯,增加不少新规,拟定条款认为,杀人为重罪,不适用于‘民不举、官不究’,只要出了人命,官府必须管。” “且不论是故杀、过失杀,无论父母相杀、夫妇相杀亦或是父母子女相杀,但凡亲属相犯,出了人命一律为公诉案件,亲属**亦是如此。” “鄙人所念这篇文章,就是一位州学博士对此发表见解,总体而言,是赞同的...” “其人认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黎民百姓,均是陛下之子民,陛下爱名如子,子民若意外殒命,陛下绝无袖手旁观之理!” “亲属相犯,出了人命,是故杀、过失杀亦或是另有隐情,须得有司侦查,量刑轻重与否,若无人为原告,有司(负责侦查的机构)作为原告提起诉讼,也就是公诉。“ “亲属相犯出人命,亲属**,均为禽兽行,容不得草草糊弄了事。” “由刑司以事实、证据进行裁决,量刑轻重与否,均由刑司依律酌情决定...事涉命案、奸非(非婚姻两性关系),若无原告,官府也要作为原告,提起公诉,此即为新律内容。” 听到这里,茶客们得以知道原来新律里有“公诉”这么个名堂,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公诉,就是说一旦出现亲属相犯的案件,譬如父母相杀,若子女、亲属不告,官府会让官吏作为原告,提起公诉。 那么,大家纠结的“父母相杀,子该不该告”,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大家之前议论的依据,是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加上人伦,纠缠在一起,谁都能扯出一番道理来,争来争去,一团乱麻。 现在,朝廷律法以三纲之首的“君为臣纲”压倒一切,管你“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各地官府治下只要出现命案、奸非,即便无人作为原告,官府一样要告。 以母杀父的案件来说,官府(监察机关,简称控方)作为原告,将凶手作为被告起诉,免去苦主也就是儿子的两难境地。 此即快刀斩乱麻,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说书先生见听众们若有所思,开始介绍这种“公诉制度”的好处。 “大家都知道,扬州最近出了个案子,那就是失手杀子案,如今案情正在侦查当中,案情进展以官府公告为准,鄙人不好乱说,但是,大家想想,若公诉制度实行...” “众所周知,庶出子在大家族里的日子大多不好过,其中许多人地位几同奴仆,动辄被尊长甚至嫡兄弟打骂,却不能如何。“ “一旦庶子被人打死,无论是故杀、过失杀,意味着生母痛失骨肉,却不能做什么,她不可能告官,只能私下里以泪洗面。” “但是,按照公诉制度,官府以控方作为原告,对凶嫌提起公诉,给死者一个交代,给遗属一个交代,大家觉得,这样对不对?” 说书先生看着大家,见大家默默点头,又说:“按礼,兄弟间无论嫡庶应当是兄友弟恭,但实际呢?庶出子地位依旧很低。” “多少年了,官府不断苦口婆心的劝,劝大家兄友弟恭,奈何有人就是不听,官府还不好多说什么,毕竟家务事一团乱,谁也理不清。” “若有了公诉,至少能让那些不顾亲情的人下手轻一些,不要以为用失手为借口就能免责或者减轻刑罚。“ “心有顾忌,动手就有分寸,打人不打头,踢人不踢裆,否则一旦闹出人命,或者致人严重伤残,无论苦主敢不敢吭声,官府都要介入,让施暴者吃不了兜着走!’ “父母官向来都要教化百姓,面对那些冥顽不灵之人,说话不听,就得用刑罚来让他们知道何为王法,大家说,对不对?” 众人不约而同点头:“对!” 第六百二十八章 活该? 中午,扬州期货交易所暂停营业,工作人员用餐、午休,参与期货交易的人们则离开交易所,到外面找地方打发时间,不过那些在交易所有“包厢”的人,则可以在这名为大客户室的包厢内用餐、休息。m.x23us.com 这里所称“大客户”,不是户籍中与主户相对应的“客户”,而是顾客的意思,从事期货交易的大顾客,被称为大客户,在交易所有“客籍”,如同上门做客的贵客,有优待。 他们可以在大客户室指挥交易员进行期货交易,也可以在设施配套齐全的大客户室休息,虽然吃的是交易所饭堂提供的“工作餐”,倒也干净美味。 午休时间在大客户室内休息,可以节约不少时间。 某大客户室内,期货商马荃却没有休息,而是在看报纸,如今朝廷修订律法,允许无上书言事权力的州学博士、助教,在报刊上发表意见,他和许多人一样,很关心如今报纸上的评论文章。。 或者说,许多商贾,还有经营工商业的庶出子弟们,都很关心律法的修订。 修订的律法,暂称《明德律》,其草案相比原本的《大周律》多了许多新内容,对于马荃来说,最让他关心的,就是和户籍、财产、婚姻有关的一些条款。 首先是“别籍异财”,要求各户但凡男丁成婚,就要另立门户(包括户籍),既然另立门户,那么就允许有自己的私财,而不会被家族以同居共财的名义将像样的产业纳入族产之中。 然后是婚姻只需双方期亲(祖父母、父母、叔伯等近亲)见证即可进行,不一定要当事双方父母同意。 而且若无期亲见证,男女双方亦能结婚,只是要受笞刑四十下,官府承认事实婚姻,即便父母反对,也不会强制两人离婚,也不会判二人为淫奔、奸非。 前提是事前在客户(客籍)所在地官府进行登记,确定两人结婚符合律法相关要求,不可以是同姓,或者女方亡夫须守丧满三年等。 这其中,官府扮演着“媒妁”的角色。 这样的条款是从《流动人口管理条例》中引用,《明德律》草案想要将其变成通用条款。 也就是说,即便不是客户,男女想要成亲,只需在官府登记并经过审核,然后在期亲的见证下,就能合法成婚,不需要父母同意。 至于不告诉父母,在官府登记了、结婚时却没有期亲做见证,这样的婚姻也合法,只是男女双方要承受笞刑四十下,此为不告父母自己成亲的后果。 即便家族不承认这样的婚姻,官府在律法层面上也承认,之后涉及到各类户籍、财产纠纷,都会把两人当做正式夫妇看待。 当然,一旦男女双方之中,有人故意隐瞒实情,造成重婚,或者男方以娶妻之名骗婚姘居,惩罚也是很严厉的:流放一万里,至澳州,终身不得离开。 这是结婚,如果男方纳妾,也有一系列相关规定,确保一切行为合法。 再有,就是公诉制度,一旦事涉亲属相犯、**,不管苦主、凶嫌是谁,即便苦主及其家属放弃诉讼,官府会以官吏作为原告提起公诉,追究亲属相犯、**之罪。 马荃对于这公诉制度,有一种“久旱逢甘霖”的感觉,他是真心希望,包括公诉制度在内的新法悉数成立,也好让天下庶子们有点尊严。 尊严是什么? 能够自食其力,不需要看家族尊长、宗子眼色而生活的尊严; 能够自己择偶,不需要哀求父亲、嫡母同意的尊严,哪怕为此要挨上四十下鞭子; 自己被父亲、嫡母或者族中尊长甚至嫡兄“失手打死”后,好歹有人出来主持公道,不至于像一条野狗死去那样。 这些尊严,曾经是那么遥远。 作为婢生子的马荃,在家中地位很低,父亲不怎么待见,嫡母就别说了,家族尊长更不会把他当回事,至于嫡兄弟们,只当他是仆。 他的生母,虽然得以升为妾,但地位很低,只比奴婢好一点,母子二人在这大家族中苦苦挣扎,低声下气的活着。 礼,要求父慈子孝,要求兄友弟恭,要求尊长爱护卑幼,然而,当父亲随意打骂他、尊长随意呵斥他、嫡兄弟随意侮辱他时,礼,不见了。 无论他怎么努力讨好父亲、低声下气的伺候兄长,他受的苦,都是理所当然的,但他应该享受到的亲情,除了生母能给,谁也没给。 同居共财,使得庶子们难得享受族产的恩泽,婚姻大事须得父母做主,使得庶子们宛若猪圈里的猪,婚姻只能吃残羹剩饭。 大家族本该是温暖的,但就马荃和友人的经历,大家族对于旁支、庶出子弟是冰冷的(相对),许多人,包括马荃都有个念头,那就是“我惹不起,躲,总能躲得起吧?” 与其在家族如同猪狗一般活着,不如自己出去闯荡,务工、经商,换得一口饭吃,争取像样活着的尊严,总可以吧? 但是,“礼”又限制他们,不能分家另立门户(户籍),祖父母、父母在,不该有自己的私财,因为这不对。 所以,即便马荃和许多人都在外闯荡出了名堂,但理论上他们创下的产业,父亲可以过问,还属于族产。 父亲要你拿钱出来救济兄弟,哪怕那兄弟当年侮辱过你、看不起你,你敢不给? 父亲要你提携兄弟,带着兄弟做买卖,让兄弟到商社、工场里帮忙,你敢不同意? 不给、不同意,那就是不听父亲的话,要是多说几句,吵起来,父亲说你忤逆不孝打死你,报个失手杀人就屁事没有了! 想到这里,马荃呼吸都急促起来,之前在扬州发生的失手杀子案,死者蒋义渠他认识,而对方的遭遇,让所有庶子出身、自己出来拼事业的商贾们都觉得后背发凉。 礼,要求同居共财,要求儿子服从父亲,要求兄友弟恭,分家产时,诸子均分。 但实际上呢?无论身为庶子的他们怎么守礼,当父亲、尊长、嫡兄弟不遵守礼时,族产没分、父产没分时,他们只能受着,也不敢违抗什么。 这种时候,不守礼的尊长和嫡兄弟,不会受到什么惩罚。 这倒也罢了,就连自己出来拼搏,承担巨大风险后,好不容易置下一点产业,所谓亲人们过来占便宜,你还不能不给。 父亲对儿子再怎么不好,总归是父亲,儿子就得孝顺,挨打也得受,父亲老了就要赡养,这一点,马荃不否认。 但他认为:没道理这个“礼”只要求我付出,当我的权益受到侵犯时,“礼”却不知道跑哪去了。 难道就是因为我是庶出,是卑幼,所以一切遭遇都是活该? 当然,许多大家族不至于视庶子为仇寇,庶子不如嫡子从总体而言是存在的现象。 极端一点的例子,就像蒋义渠那样,被父亲“失手”打死,留下无助的妻儿,面对如狼似虎的所谓亲人,若不是娘家人还算强硬,这孤儿寡母的怕不是已经被扫地出门了。 可怜蒋义渠,因为庶出子的身份,年幼时未得体会多少亲情,长大了自己出去闯荡,好不容易有了家,生命却戛然而止。 虽然官府找不到证据,证明蒋父故意杀子,但马荃见多识广,觉得这事其中定然有蹊跷。 一想到好人没好报,马荃心中就烦躁,把报纸扔到一边,摊在榻上发呆。 他靠本事混出名堂来,昔日不待见他的那些亲人,忽然就热情起来,虽然马荃心中鄙夷,但面对父亲的要求,面对所谓的亲情,也只能虚与委蛇,能帮就帮。 还好,他赚钱靠炒期货,这种事全看个人悟性,所以,马荃成了家族不可取代的摇钱树,妻族有人丁兴旺,不会因此有如同蒋义渠那样出意外、家产被夺的风险。 《明德律》草案,他有幸看过部分,仔细琢磨了一番,又得州学博士指点,大概明白了:仅就他看到、了解到的部分,朝廷立新法,就是要给天下旁支、庶出子弟撑腰。 要求别籍异财,要求婚姻自主(相对),要求分家时诸子均分,主张保护家族成员的私产,光是这一部分,其目的就是保证旁支、庶子们的基本权利,让他们有一个选择。 可以选择从大家族的束缚中解脱出来。 不求从族产里分一点好处,不求继承父亲的遗产,自己出来找吃的,自己赚的自己花,过自己的日子,该孝顺父母就孝顺父母,这点权利,总该有吧? 不能因为我是庶出,活该受罪吧? 不能因为我是庶出,所以父亲打死我就和打死一条狗没差别吧? 马荃和许多人一样,急切希望新律的条款都得到落实,他们不是想从中获得什么分族产的好处,就是想自己的权利得到保障。 甚至于期望新律的实施,能让父亲在动手教训自己时,好歹手下留情,打人不打头,踢人不踢裆。 现在,有许多所谓清流,在报纸上对于新律中的诸多条款进行抨击,特别是“别籍异财”、“公诉制度”等条款,就是抨击的重点。 对此,马荃有些担心,却不太担心,因为今时不同往日,赞同新律条款的力量,同样也是很强大的。 最主要的一点,陛下是站在他们这边的,不然草案也不会有这种条款出来。 想着想着,马荃的心情好了许多,然而想到了蒋义渠之后,依旧有些惆怅:就这么死了,没得个说法,这就是命么? 第六百二十九章 真相只有一个 上午,太平间外院子,站着许多吏员,太平间内某房间,弥漫着腐肉的臭味,一个散发着寒气的长方形铁匣中,躺着一具无头男尸,又有许多身着白大褂的男子,站在一旁。顶 点 x 23 u s 他们都带着口罩,表情严肃,看着面前的一个操作台,一个中年男子在助手的帮助下,在操作台上清理一颗煮熟的头颅,一边清理,一边说着什么。 场面有些渗人,细节十分恶心,“观众们”眼神各异,却都盯着那头颅。 角落,汗出如浆、面白如纸的黄三郎瘫坐在胡床上,根本就不敢抬头看这些人,更不敢看那中年人在忙些什么。 前方铁匣里,躺着的尸体,是他姊夫蒋义渠,而中年男子正在处理的头颅,就是他姊夫蒋义渠的头颅。 之前,他姊夫回家,结果死了,闻讯赶来的警察,对遗体进行初步检查之后,将其放入盛有冰块的铁匣,保存在这太平间。 蒋家对蒋义渠的死,给出的说法是出言不逊,激怒父亲,以至于蒋父蒋万年失手打死儿子蒋义渠。 这样的说法,黄三郎不接受。 官府为了查明蒋义渠的死因,数次进行尸检,查明的原因是死者头部遭到重击,导致死亡。 尸检结果,和蒋父所说盛怒之下、顺手拿起砚台一砸、砸中蒋义渠头部致死的情况大致吻合。 但是,黄三郎不服,他认为蒋万年是故意杀人,然后借口管教儿子不当、失手杀人,以此逃脱罪责。 蒋家父子、兄弟间的纠葛,黄三郎知道,他也知道姊夫不是个忤逆不孝的人,即便不受父亲待见、被兄弟欺负,也是打掉牙和血吞,从没想过什么‘断绝父子、兄弟关系’。 除了父兄那些太过分的要求,蒋义渠都忍了,那些过分的要求,也只是表示不行,没道理因为口角,直接顶撞父亲以至于对方暴跳如雷。 黄三郎一直在坚持,不是为了什么商行,而是要给姊姊和外甥讨个公道,也要给枉死的姊夫讨个公道。 现在,京城来了很大的官,譬如什么“观察”、“鱼使”、以及此刻正在摆弄头骨的“老军医”,要对蒋义渠的死进行最权威的判定。 这次尸检,是最后一次尸检,要对死者遗体进行彻底检查,其头颅是检查的首要部位。 尸检结果,将会作为“终审判决”的证据,而“终审判决”的结果一下来,无论原告、被告服不服,都不会再做出更改。 对此,蒋家和黄家人都无异议,同意官府“深度处理”遗体。 因为要赶时间,不可能等头颅慢慢化作白骨,那么,一直在“冰棺”里保存的遗体,其头颅需要进行特别处理。 一想到这里,黄三郎就觉得反胃、想吐。 此次尸检,他作为苦主家属,愿意在现场做见证,但这场景太渗人,黄三郎能待在太平间里,已经到了极限,根本就无法站在平台边,看着姊夫的头颅被人“处理”。 恍恍惚惚间,他断断续续听到那中年人说的话。 “颅骨局部形变颅盖受打击后,着力部分先发生凹陷,着力中心区向颅腔锥形陷入,引起先内后外的骨质破裂...” “若破裂止于内板,则为单纯内板骨折,若外板也折裂,则形成局部凹陷及外周环状及线形骨折。“ “若致伤暴力作用仍未耗尽,可使骨折片陷入颅腔,形成粉碎凹陷性或洞形骨折。” “暴力方向横向作用时,骨折常垂直于矢状线,折向颞部和颅底。” “暴力是前后方向,骨折线常平行于矢状线,向前至颅前窝,向后可达枕骨。” “当暴力垂直作用于身体中轴时,可沿脊柱传至颅底,轻者造成颅底线形骨折,重者可致危及生命的颅基底环形骨折,陷入颅内。” “现在,我们可以看到....”中年人用戴着手套的手托起头骨,将其底部展示给“观众”,黄三郎瞥了一眼,看不真切,只觉胃部翻腾,实在忍不住,捂着嘴往外跑。 门外,黄三郎抱着个痰盂吐得稀里哗啦,院外候着的吏员们,见着这位如此模样,眼睛里俱是同情的目光。 发生在扬州的失手杀子案,如今闹得沸沸扬扬,恰逢朝廷要修订律法,这起案子又牵扯到律法条款的适用与否,成了各方辩论的焦点,所以,此案的最终裁决,会对律法的修订构成极大影响。 如今电报发达,发生在扬州的案件,被各地报社大幅报道,闹得天下皆知,扬州官府上下,只觉头痛不已。 按照现有证据,蒋万年失手打死儿子蒋义渠,这一推断并无疑问。 虽然从事前种种表现以及动机上说,蒋万年确实有故意杀害儿子的嫌疑,但没有确凿的证据,也没有蒋家儿子们、亲属们的口供。 亲亲相隐,当日在家的蒋万年几个儿子,还有家人、仆人都对现场发生了什么沉默不语,官府对此也无可奈何,因为一旦用刑问讯,必然招来极大非议。 凶案发生,真相只有一个,但是,官府只能根据现有的证据和口供,对案件进行裁决,无法判定蒋万年是故意杀人。 刑部、大理寺派出高官到扬州,和扬州官府一起进行最后一次、最彻底的尸检,所以,今天的尸检能否有关键性突破,就看京城来的验尸高手其手段如何。 吐了不知多久的黄三郎,实在是吐得什么都吐不出来了,扶着墙站起来,被一名吏员搀着,问他还进不进去。 双腿发软的黄三郎,想起终日以泪洗面的姊姊,还有哭喊着要阿耶的外甥,一咬牙,点点头,再入太平间。 刚进去,却听围在操作台处官员们喧哗起来。 那验尸的中年人,大声说着:“根据检查结果,死者头部受到的重击,是其丧命的主因,根据颅骨受击打位置裂口的情况,还有颈椎以及新发现的颅骨伤口的线索....” “头部受重击致死,这在战场上很常见,根据战场统计,死于各类破甲钝器的士兵,头部受重击的比例不低,所以,根据军事医学的头部受创理论,以及历次尸检结果来判断...” “很明显,被告在撒谎,真相,只有一个!” 第六百三十章 真相只有一个(续) 下午,满天乌云,天气阴沉,皇宫,侧殿,宇文温端坐上首,看着一骷髅人跪在自己面前,刑部尚书阴世师则站在一旁。x23us.com 因为外面光线差,所以殿内点着煤气灯照明,明暗不定的火光,白森森的骷髅人,让殿内气氛有些诡异,仿佛一场诡异的法事正在进行。 但实际上,却是刑部尚书在给天子现场模拟一桩凶案的发生过程。 那副骷髅,不过是教学用具而已。 当年治理地方就亲自断过不少凶杀案的宇文温,在阴世师的讲解下,很快便进入状态,进入“时光隧道”,回到案发当日。 那日,商人蒋义渠回家,和父兄谈起一些事情,蒋父蒋万年旧事重提,要求蒋义渠帮助、提携兄弟,为兄弟还债,让自家人到商行帮忙,以免家业为外人所趁。 蒋父口中所说外人,指的是蒋义渠的妻族黄家,父子发生争吵,言辞间,蒋义渠出言不逊,被蒋万年勒令跪地认错。 蒋义渠虽然跪地,却依旧出言顶撞,后来,一方砚台重重砸在蒋义渠脑袋上。 按照警察所记录的口供,蒋万年说是自己因为儿子出言顶撞,导致盛怒之下拿起砚台砸在对方脑袋上,失手将儿子打死。 警察的历次尸检,以及对现场勘查的结果,支持这个说法。 因为蒋义渠遗体上,脑后有钝击伤,前额、鼻尖有擦伤,符合蒋万年所说让儿子跪地、气急之下击中儿子后脑,导致其前扑倒地的说法。 但是,三日前,根据最新一次尸检的结果判断,蒋万年在说谎。 时间再次倒流,还是那日,父子间语言冲突,蒋万年让儿子跪地认错,蒋义渠下跪,蒋万年站在其前方斥责,就在这时,砚台被人拿起来了。 “啪”的一下,拍在蒋义渠后脑勺上。 这一击力道很大,导致蒋义渠颅骨骨折,连带着颈椎也有骨折(偏折),瞬间失去知觉,身体一软,直直向前扑倒,面部着地,当场断气。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三日前的尸检由有着丰富经验的军医主持,将蒋义渠的头颅单独处理,直接根据骨骼的裂纹、破口情况进行仔细分析。 经过仔细观察,综合颅骨破口、颈椎骨折的痕迹判断,军医预测出了那方砚台的活动轨迹,以及造成这种轨迹的唯一解释: 凶手是左撇子,左手持砚台,趁着蒋义渠跪地面对父亲时,从身后袭击,将砚台拍在蒋义渠后脑偏左的位置。 案发后,警察验尸,多次对致命重击的轨迹进行判断,接连几次的判断结果,无法得出是左撇子行凶的结论。 此次之所以有突破,完全是因为头骨被彻底“处理”,只剩骨骼,人们可以直接根据骨骼破口处破损的情况,判断钝击的角度。 死者生前跪着,以其头部位置,还有头部创口受创角度(砚台的击中角)、颈部颈椎骨骼开裂的受创角度,可以根据大量的案例进行判断,得出凶手是左撇子的结论。 这些所谓的“大量案例”是什么? 是近三十年积累下来的“阵亡者死亡原因调查案例”。 钝击,是常见的战场杀伤方式,身披兜鍪、铁甲的士兵,不怕刀箭,却怕钝击,因为铁锏、铁锤等2钝器敲在人身上,即便人身着铁甲,依旧会被钝击造成严重身体伤害。 源自黄州的军事医学,注重对战场创伤进行研究,军医们积累了大量的头部钝击伤调查结果,所以,“老军医”们对于头部钝击伤的判断很有经验。 能够根据尸检,从颅骨的破口以及颈椎的破损情况,判断出钝击的轨迹。 当条件合适时,甚至能判断持械者是用哪只手手持钝器进行攻击。 因为人的脑袋受重击时,不仅颅骨受损,颈椎也会受损,两者的破损情况结合起来,可以判断受创的角度、力度和钝器的大概移动轨迹。 手持钝器的人,在某些情况(角度)下,左手攻击和右手攻击造成的伤口是有区别的,这种区别很细微,若仅仅从尸体的外观判断,靠初步的手摸,很难判断出来。 只有当尸体化作累累白骨,根据颅骨破口、颈椎破损,才能判断出来。 阴世师用教学骷髅为天子演示了案发时的情况,随后汇总:“陛下,据有司确认,蒋万年并不是左撇子,而蒋家诸子之中,嫡长子蒋义榕是左撇子。” “根据有司排查,此人欠下债务,数额不少,曾数次向蒋义渠要钱救急,一而再,再而三,蒋父也多次出面,让庶子帮嫡子还债,这一点,有确凿人证。” 宇文温闻言,摸了摸颔下小胡子:“那么,是兄杀弟,老父无奈只能替子认罪,试图以儿子不孝导致自己气急、失手杀人的说法来蒙混过关?” “陛下英明,真相正是如此。” 阴世师将教学骷髅放好,一名宦官赶紧上前将其拿出去,随后,阴世师拿出卷宗,向天子汇报扬州失手杀子案的最新案情。 经验丰富的“老军医”,根据检查结果,得出“凶手为左撇子”的结论,嫌疑人重新锁定后,蒋氏父子面对质问(分别接受质问),方寸大乱。 事前统一的说辞,无法对尸检结果自圆其说,于是,真相水落石出。 那日,蒋义渠确实和父亲蒋万年发生争吵,蒋万年让蒋义渠再拿出一笔钱来,给嫡兄蒋义榕还债,而蒋义渠认为,自己之前已经拿出许多钱给嫡兄还债,已经仁至义尽,没道理一直给钱。 争论间,蒋义渠诉说当年嫡兄对自己的羞辱,诉说父亲对自己的各种不待见,言辞间,扬言从今往后,再不管兄弟们债务,也不会让兄弟到商行“帮忙”。 对此,蒋万年气得不行,却只是抽了儿子几个耳光,大骂蒋义渠无情无义。 此时,站在一旁的蒋义榕也怒火攻心。 蒋义榕欠了许多债,如今就指望父亲出面,让庶出弟弟蒋义渠帮还,结果蒋义渠不但不愿,还把话说绝,这让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的蒋义榕气得昏了头。 他向来就看不起这个庶出弟弟,当年就动辄踢打弟弟,随意欺辱,如今见弟弟见死不救,气昏头(蒋义榕自述),抄起砚台就拍过去。 这一拍,酿成大祸,悔之晚矣。 无奈之下,护子心切的蒋万年,只能把杀人罪名扛起,一口咬定是蒋义渠出言不逊,导致自己气得失去理智,失手将儿子打死。 三日时间,案情峰回路转,扬州官府很快将案情汇总,用电报发往长安,阴世师得了结果,赶紧入宫向天子汇报。 “仵作,长久以来都是贱籍,其职父子相传,地位低下。”宇文温喝了一杯茶后,继续说:“朕当年,将各地仵作划为民籍,又设法医职位,结果阻力重重。” “事实证明,官府要执法,要主持公道,缺不了经验丰富的法医,而验尸,是一门科学,不该是贱户才学的学问。” “凶案的真相只有一个,但官府能查出来的事实,却不一定就是真相,这个案子,要是没有经验丰富的军医,恐怕真相就无法大白于天下。” 见阴世师点头称是,宇文温又说:“这案子算是破了,但量刑必然又会引起争议。” “嫡兄杀庶弟,是故意杀人?是失手杀人?” “庶弟不为嫡兄还债,是否不悌?” “父亲偏袒嫡子,是舔犊情深?那么,一个父亲,护着嫡子是舔犊情深,看着庶子死于非命却包庇凶手,这算什么?” “蒋义榕杀人,该当何罪?蒋万年包庇凶徒,该当何罪?” 听着听着,阴世师觉得后背凉飕飕的,他听出天子的意思,那就是“事情还没完”,还要继续以这个案子来“搞事”。 挑战“儒”对于“法”的解释权,挑战清流主张的“以儒释法”观点。 想到这里,阴世师只觉口干舌燥,他已经能想象到围绕这起案子的判决,又会产生多少次激烈的辩论。 唉,这年是过不安生了。 第六百三十一章 原心定罪 太阳西沉,临近傍晚,宫门即将关闭,入宫给母亲问安的宇文娥英向母亲告别,走出殿门,向宫门而去,杨丽华还有话要交代,便跟着女儿一起出殿。 女婿要到外地任职,女儿要带着儿女一起去,虽然有电报、书信,但杨丽华依旧有些不舍,总觉得有话说不完,母女俩边走边说,往宫门而去。 迎面遇见走过来的宇文温,宇文娥英赶紧行礼。 对于继女,宇文温一向是很关心的,不过他看出来如今时间紧,不多说什么,笑着点点头,不耽误这对母女说话。 不过,他忽然觉得自己眼花了:有两个骷髅站在面前。 宇文温方才和阴世师借助骷髅(教学用)研究案情,脑子一下转不过来,赶紧干咳一声,收回思绪,但是眼睛好像还是花。 杨丽华和宇文娥英走在一起,看上去感觉不是一对母女,而是一对年纪相近的同龄人,而且,面带些许沧桑的宇文娥英看上去年纪略长,面容姣好、身材挺拔的杨丽华还年轻些。 宇文温眨了眨眼睛,感觉自己眼睛没花,道理很简单,杨丽华的保养水平可是顶级的(耗费也很高),皮肤光滑,肤色很好。 至于他的继女,大概就是一般“家庭主妇”的保养水平,肤色不怎么样。 另外,常年坚持锻炼的杨丽华,身材保持得很好,充满活力,曲线依旧,前凸后翘,至于继女,有些暮气,而且好像是水桶腰... 对继女评头论足,这不道德,宇文温把念头收起来,继续向前走。 但是念头依旧挥之不去:当妈的比女儿看上去还年轻一点,又漂亮许多...果然有钱保养、健身就能逆生长么? 要是女婿见着夫人看上去还没丈母娘年轻漂亮,那会是如何一种心情? 宇文温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把乱七八糟的念头收起来。 然后还是收不住。 扬州过失杀子案,现在案情有了转折,应该叫做“嫡兄杀弟、父亲替罪案”,案情明了,但量刑却不简单。 这种牵扯家庭成员的凶杀案,一直以来就容易在量刑上产生非议,道理很简单,按照“主流观点”,断案要讲究“礼”、讲究“原心定罪”。 以命案为例,就是先判断凶手的动机,再按照其动机来量刑。 若判断凶手无蓄意谋杀的动机,那么这个案件就不是蓄意谋杀,凶手不该重判。 这是儒家的主张,自汉武帝独尊儒术以来,大儒董仲舒主张的春秋决狱、原心定罪就开始影响司法,以礼入法渐渐成为共识。 “古代”就有相关的案例,而且是“弑君而不定罪”。 春秋时,许悼公生病,在服了其子止(许止)所进药之后死去,因此许止是“弑君”,但许止并非想毒杀悼公,只是所进之药不合适,也没有为父亲尝药,所以最后没有被治罪。 与之作为反例的是赵盾弑君。 赵盾“纵贼弑君”,侄子杀害晋灵公,虽然他本人没有弑君,但却是“贼首”,毫无疑问有动机,所以,赵盾有弑君之罪。 判断凶嫌的动机,然后以此来定罪,这就是“原心定罪”。 即便罪行尚未发生,只是未遂,也要从重处罚嫌疑人,因为嫌疑人动机险恶。 由此,扬州“嫡兄杀弟、父亲替罪案”可以这么判: 主审官判定,蒋义榕没有明显动机杀庶弟蒋义渠,因为当着父亲之面杀弟弟于情不合,所以不是谋杀,是“即兴杀人”,应该从轻发落。 其次,蒋父蒋万年为子担罪,动机完全是好的,是父亲爱护儿子,所以不惜担上杀子的恶名,此情足以感动天地,所以无罪。 至于死去的蒋义渠,唉,这都是意外,毕竟谁也不想的.... 想到这里,宇文温腹诽不已,忽然觉得脚下一绊,随后一个趔趄向前栽倒他进殿时走神,被门槛绊倒了。 亏得随行宦官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助,宇文温才没落得一个饿狗抢屎的下场。 原心定罪、原心定罪... 宇文温心里嘀咕着,向书房走去。 。。。。。。 夜,寝宫,奋力耕耘的宇文温渐渐停止动作,搂着杨丽华轻轻喘气,舍不得分开。 贵妃一如既往的主动,他也没有让佳人失望。 女为悦己者容,杨丽华坚持保养、健身,当然是为了愉悦夫君,宇文温对此很受用,所以不吝给予“奖励”。 他的后妃们都很努力的保养、健身,所以宇文温也很努力的尽夫君义务,此刻搂着杨丽华,忽然有感而发。 原心定罪,所以当年我和俏太后那什么,完全应该没罪的嘛! 想到这里,宇文温居然有点小兴奋。 若论辈分,侄儿和寡居堂嫂那什么,按照亲属相犯的罪行,那是要斩的哟! 然而,按照原心定罪,还是没事。 按动机,我没道理和太后私通,毕竟两个人又不熟,风险又大到要被砍头;同理,太后也没动机和我私通,毕竟地位悬殊,男方又不是潘安。 全都是那什么药,导致我们两个意乱情迷,然后在不清醒的状态下有了男女之实,甚至导致太后怀孕。 按原心定罪,我们俩无论是动机、目的还是案发时的心理,都没有发生关系的主观意愿,所以是清白的,没有罪! 然而这有用么? 宇文温觉得,若是当时事发,自己怕不是要被拖出去游街,然后以“强暴太后未遂”的罪名砍头,身败名裂。 所以,即便“原心定罪”有着人性化的优点,但作为一种“自由量裁”的司法理论,一旦被人滥用,就会导致律法如同儿戏。 嫌疑犯有没有罪,全看主审官对其动机的判断,人为因素极大,隐患多多。 类比的话,类似于举孝廉和科举制的差别,选拔人才的标准,前者全看人为操作,后者好歹有“考试成绩”这种客观标准。 宇文温不反对法律人性化,毕竟冰冷的法律很难被百姓接受,执行起来代价也很大,所以他对“原心定罪”并不是持全盘否定的态度。 司法实践中,审判案件的官吏运用原心定罪努力展现人们的动机、心理,强调“心”、“志”的善恶,在定罪量刑时考虑犯罪人的行为目的、主观动机和心理状态,区分故意和过失,这是一种进步的体现。 但是,如果过于注重犯罪的主观因素,忽视甚至无视犯罪事实,仅仅依靠伸缩性非常大的伦理道德为标准判案,必定会导致冤假错案的出现,导致司法不公。 让律法,成为权贵堂而皇之欺压百姓的护身符。 极端点的例子,一个平民控告某权贵子弟强暴他的妻子,那么主审官可以这么“原心定罪”: 论动机,纨绔子弟不缺如花美眷,没道理去摘野花,再说,纨绔子弟有的是钱,风月场什么样的美人不投怀送抱,怎么会看中野花? 换而言之,有钱(权)人怎么会搞强奸?大把女人投怀送抱,完全没动机嘛! 以目的来说,高贵的权贵子弟,怎么会看上蓬头垢面、身上有跳蚤的民妇?试问人再饿,也不会放着山珍海味不吃,吃发霉的野菜粥吧? 以心理状态来说,就算有权贵子弟强暴民妇的事实,那又如何?也许是权贵子弟喝醉了/心情不好,才导致行为失常,或者说是不小心摔倒了,正好压在民妇身上,才发生...这是意外嘛! 再说了,也许是民妇穿得太暴露/故意勾引/不守妇道,才让权贵子弟失控。 所以,不仅权贵子弟没罪,民妇反倒有勾引贵人犯罪的嫌疑,如今你夫妇二人不思悔改,反倒以卑告尊,到底居心何在! 想到这里,宇文温的怒火蹭蹭就上来了,强调动机大过事实,将犯罪事实轻描淡写,这样的做法,他不接受。 因为这很容易演变为隐形特权,给有权有势者欺压百姓开法律上的后门,甚至在大家族里,就是给尊长欺负卑幼、嫡子欺负庶子以合法借口。 当前时代的特点,摆脱不了以礼入法,这一点,宇文温只能接受,况且他也希望法律顾及人性,不希望用冰冷无情、没有人性的法律条文治国。 但是,不接受礼、法不分,不接受“以儒释法”,不接受无限制的原心定罪。 把旁支、庶出子弟束缚在家族里的“礼法”,把农民束缚在家乡(土地)上的“礼法”,把工商束缚在贱籍的“礼法”,统统都要改。 这是农桑和工商的差别,时代变了,老一套不中用了。 宇文温相信“理越辩越明、道越论越清”,他认为,没有激烈的思想交锋,就不会有思想的飞跃。 围绕《明德律》的大辩论,就是照亮时代前进之路的****,依托电报而快速发展的报纸业是助燃剂,扬州一案,正好可以作为引子。 天下的读书人,都可以通过报纸,从这场大辩论中受到教育,感受思想交锋的冲击,当大家都开始思索时,自魏晋以来颇为混乱的思想、文化领域,就会迎来新的春天。 也许,是百花齐放的春天。 第六百三十二章 辩论 清晨,宫城沐浴在晨曦之中,冠冕堂皇的宇文温在侧殿里坐着,准备“上班”(上朝),座钟指针走到六点三十分,距离早朝开始(七点)还有三十分钟。 如今的朝会制度分三种,第一种是元日、冬至日举办的大朝会,场面最隆重,王公贵族、在京九品以上文武官员、番邦使节参加; 第二种是每逢初一、十五的朔望朝参,在京九品以上文武官员参加; 第三种就是日常的常朝(早朝),又称“常参”,目前是每隔三日举行一次,在京五品以上文武职官及勋官、监察御史、太常博士参加。 今日是常朝(早朝),常朝开始时间是卯时七点,一般持续一到两个小时,长话短说、效率至上,方便各部官员趁早回官署处理公务。 宇文温自即位以来,除去出巡等特殊情况,迄今保持着上朝的“全勤记录”,从没迟到过,也没因为自己的原因罢过一次朝会。 宦官为他送来今日的早报,因为时间充裕,宇文温便看起报纸,这是他近年来养成的习惯,每天一早,都要看看有什么“大新闻”。 天下太平,他不希望看到什么天灾**的“大新闻”,而这段时间以来,报纸上最热门的新闻,莫过于天下学者(州学博士、助教及以上)参与议论律法修订之事。 学者不是官员,没有上书言事的权力,此次朝廷允许学者们通过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允许各地学者进行礼、法的学术辩论,算是大开言路的“德政”。 也是宇文温想要营造的氛围。 凭借电报而实现快速发展的报纸业,其报纸就应该成为思想、文化交锋的载体,让全天下关心时事的百姓,都能够从大辩论中获得启发或者感悟。 宇文温认为,活跃且良性的思想、文化、学术公开辩论,是社会健康发展的必要保障,而这项政策实行的效果,目前来看还是不错的。 对于读书人来说,学而优则仕,是无数人追求的目标,但是如何让自己的名字、才学“闻达于诸侯甚至君王”,是一件极难做到的事情。 若按传统方法,读书人想要让自己的名字、才学“闻达于诸侯”,就得想办法参与地方官组织的各种活动,或者参加士人们的各种“朋友圈”,游山玩水、舞文弄墨“刷名声”。 靠着经营人脉,让各类“朋友圈”帮忙宣传自己,让自己的名字能够引“官”注目。 然而这样的办法,对于财力和出身要求不低,大部分读书人都做不到。 可是,现在有了更好的办法,那就是在报纸上发表文章。 报纸的普及程度可谓日新月异,虽然只是在各大都会、商埠才有报纸发行,但是仅凭这点就足以让作者的才学和观点最大化的展示给权贵、官员甚至皇帝。 再不济,也能以文交友,在读书人的圈子里刷名声。 这样的机会,收效极大但是成本极低,可谓前所未有,所以借着朝廷广开言路的机会,许多州学博士、助教积极投稿,就律法的修订发表自己的学术观点。 与此同时,批驳意见相左者的观点,或者相互辩论。 各家报社,还会把那些著名州学内关于礼、法的学术辩论内容刊载出来,让读者们看看,关于各种礼、法问题,正、反双方的意见、说法是怎样的。 各家报社报纸刊载的文章,可以相互转载(要注明出处),各种观点在报纸上的交锋,引得读者们趋之若鹜,导致各地报纸发行量暴涨。 所以,一场规模浩大、覆盖全国大部分范围的礼、法学术论战已经拉开序幕,作为始作俑者的宇文温,乐见其成。 现在,他手上拿着的报纸,刊载了不同观点的文章,就“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段话,展开各自阐述(辩论)。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段话可谓耳熟能详,宇文温当然对此再熟悉不过,现在他很好奇,想看看围绕这段话,能有什么不同论点。 第一篇文章如是“说”: 《孟子离娄(上)》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 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呢? 此事涉及典故,上古时,舜(还没有成为君王)因为父母对他不好,所以婚事没有着落,当君主尧要把女儿娥皇、女英嫁给他时,舜没有告诉父母就成婚了。 舜的行为是不告而娶(不告诉父母擅自结婚),但没有错。 后汉赵岐,对《孟子》做注,解释了这段话: 于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穷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 直白点说,不孝有三,其一是:发现双亲有错不劝,让双亲陷于不义之中,这是不孝; 其二,家里穷,年迈的双亲吃不饱,做儿子的不去为官拿俸禄(不去干活想办法赚钱粮)赡养双亲,这是不孝; 其三,儿子不娶妻生子,没有后代以延续祖先香火,这是不孝。 这三种行为里,儿子不娶妻生子,没能生下后代(男丁)延续祖宗香火,是最大的不孝。 所以舜不告而娶的行为,并不是不孝,相反,结婚生子延续祖先香火,这才是大孝。 文章以此给出论点,那就是离开家乡前往大都会、商埠务工的人们(男子),如果碰到合适的女性,不告而娶,这不是不孝,而是孝行之一。 因为只有结婚生子,有了后代,才符合先贤所说的孝行,基于这个道理,人们结婚可以不先告知双亲、不需提前获得双亲同意。 若一味要求人们结婚需要父母来安排,万一父母安排不当,导致儿子结不了婚、无后,这是不对的。 宇文温看到这里眉头一扬,觉得文章论点很合他的心意,如今工商业大兴,大量流动人口聚集在各大都会、商埠,这些人的婚姻,确实不该拘泥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朝廷修订的律法,就是要让婚姻权一定程度上摆脱宗族、父母,让适婚男女们有自由恋爱的权利(相对而言)。 无论是逃脱封建庄园的奴隶,还是离开同居共财大家族的庶出子女,都有自己的基本权利,能在城里安家落户(别籍异财),成家(不告而娶)、生儿育女,过上新生活。 但是,今日这份报纸上也有文章持不同观点,认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意思被人曲解。 该文章引经据典,以《孟子离娄(下)》内容作为论据: 世俗所谓不孝者五:惰其四支,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博弈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三不孝也; 从耳目之欲,以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斗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 这里面提到了五不孝:四肢懒惰,不赡养父母,这是第一种;酗酒聚赌,不赡养父母,这是第二种;贪吝钱财,只顾老婆孩子,不管赡养父母,这是第三种; 放纵**享乐,使父母感到羞辱,这是第四种;逞勇好斗,连累父母,这是第五种。 没有说“无后代是不孝”。 其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中的三,实际应该是虚数,不是指数字“三”,一如“文武百官”中的“百”,否则无法和同一卷书里所说“不孝者五”对应。 所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真正意思,应该是“不孝的行为有很多,后辈没有尽到后辈应尽的义务,这是最严重的不孝行为。” 文章作者认为,舜不告而娶的行为之所以不是不孝,是因为其丈人尧为帝王,是君父,而君父的地位要比双亲更高,所以实际上这场婚姻,是告于君父,并不是不告而娶。 那么,如今朝廷律法里,拟允许人们不告(双亲)而娶,只需成婚时有期亲做见证,甚至可以用受笞四十下来“免淫奔、奸非之罪”,相关律法条款于礼不合,有待商榷。 宇文温看到这里不由得一愣,喃喃:“‘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居然可以这么解释的么?” 第六百三十三章 辩论(续) 数日后,六点半,在侧殿等着上朝的宇文温又在看报纸,今日的报纸,刊载了一个很有趣的文章,文章作者以春秋典故“曾参耘瓜”,来讲述儿子不需要一味听从父亲的命令。 曾参是孔子的弟子,某日在地里为瓜松土(耘瓜),却不小心锄断了瓜的根,其父曾皙非常生气,举起一根大棍来打儿子的背。 曾参被打得晕厥,倒地不省人事,好一会才苏醒过来。 然后高兴地从地上爬起来,走近曾皙问道:“刚才孩儿得罪了父亲,父亲为教导我而用力打我,父亲的身体没有什么不舒服吧?” 他回到房间后,边弹琴边唱歌,想让父亲听见,以知道他的身体健康无恙。 孔子听说了这件事很生气,告诉门下弟子:“如果曾参来了,不要让他进来。” 曾参来见老师,却被师兄弟们挡在门外,不得入内,问清楚缘由,自认为没有过错,却依旧入不得门。 不得已,他托人向孔子请教。 孔子让人传话,说:“你(曾参)没听说过吗?昔日瞽叟有一个儿子叫舜,舜侍奉父亲瞽叟,父亲使唤他,他总在父亲身边;父亲要杀他,却找不到他。” “父亲轻轻地打他,他就站在那里忍受,父亲用大棍打他,他就逃跑。” “因此舜的父亲没有背上不义之父的罪名,而舜自己也没有失去为人之子的孝心。” “现在,你(曾参)侍奉父亲,任由父亲暴打,若父亲下手重,往死里打,你却不躲避,如果你真的被打死了,就会陷父亲于不义!“ “相比之下,哪个更为不孝?你不是天子的百姓吗?你父亲杀了天子的百姓,这样的罪过会受到何种惩罚?” 曾参听了中间人传达的这些话,恍然大悟:“我的罪过(任由父亲毒打却不躲)很大啊!” 于是再次拜访老师,承认自己的过错。 文章作者以“曾参耘瓜”(又名曾参受仗)这个典故,对最近热议的新律条款进行评价:父亲有管教儿子的权利,但儿子是天子之民,做父亲的若杀天子之民,是犯罪,要受惩罚。 至圣先师(孔子)都是这么说的哟! 所以,新律法里规定(拟定)的“父杀子有罪,要接受刑罚,不得过度减刑”,这是没错的。 只是要根据现场调查取证,判断动机,分为故杀、过失杀,以此采取不同的量刑。 但无论如何,天子之民不是野狗,即便是双亲、尊长也不得擅杀,管教卑幼可以,但要注意轻重,否则一旦闹出人命,无论动机如何,都得接受刑罚。 双亲是这样,兄弟间亦是如此,作者又以刚公布案情的扬州“嫡兄杀庶弟、父亲担罪”的案子,阐述自己的观点。 蒋义榕打死蒋义渠,还是当着父亲的面这么做,有人认为以此可以判定蒋义榕不是蓄意谋杀,因为没道理当着父亲的面杀害弟弟。 但是文章作者认为,蒋义榕居然当着父亲的面杀害弟弟,如此暴行,是公然挑战父子人伦之情,如不严惩,恐怕有人效仿。 无论嫡庶,都是父亲的儿子,即便父亲不待见某个儿子,也不是其他儿子下重手进行人身伤害的理由。 所以,文章作者认为,蒋义榕罪大恶极,当按故意杀人罪处极刑,蒋万年护子心切,情有可原,当免罪。 不如此,不足以为天子之民蒋义渠讨还公道,不如此,不足以震慑世间不悌之兄弟。 宇文温看完文章,暗道写得不错,作者以“曾参耘瓜”的典故,引出孔子说过的话“杀天子之民,其罪奚若?”,强调天子之民这个概念,为《明德律》相关条款的立法之必要性摇旗呐喊。 “曾参耘瓜”的典故,记录在《孔子家语》上,这本书相传为孔子门人所著,在《汉书文艺志》收录有书名和目录,计有二十七卷,但其书早佚。 到了汉末三国时,有经学大师王肃收集并撰写的《孔子家语》十卷本,数百年来,多有学者认为此书为伪作,但同样有许多人认为此书是王肃根据残缺正本编著而成。 宇文温所看文章的作者,就是以王肃版《孔子家语》所载“曾参耘瓜”故事,作为文章的论据。 反对者除非把王肃版《孔子家语》的真实性给否了,否则就无法绕过孔子“所说”的“杀天子之民,其罪奚若”这段话。 就算有人用所谓人伦纲常把父杀子的罪行洗白,但也绕不过死者为天子之民的另一个身份。 宇文温的“爪牙们”,如今以各种身份参与大辩论,为了给新律法条款辩护,采取了统一的策略,就是死咬“天子之民”这一点,以不变应万变。 父母、尊长杀卑幼(儿孙辈),无论别人怎么强调礼、人伦、亲情以及动机,一句话驳回去:可是他(她)杀了天子之民,必须受到惩罚!! 嫡兄弟伤害庶兄弟,致残、致死,宗子伤害族人,致残、致死,无论有什么隐情(经济纠纷、语言冲突、家族利益),同样一句话驳回去: 他弄死(弄残)了天子之民,必须受到惩罚! 夫杀妻(尊杀卑),甚至夫杀妾,同样可以套用这句话。 天子之民,每年都要缴纳租庸调,每丁每年缴纳粮食二斛(平均),丝或棉或麻若干,还要服劳役、兵役,现在人没了,国家损失的租庸调,怎么说? 你们不是成日里把“三纲”放在嘴边么?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三纲之中,难道不是君为臣纲排在首位么? 就算父杀子可以无罪,但杀天子之民就是有罪,其罪可不是轻飘飘一句人伦就能化解,该坐牢坐牢,该流放流放。 这样的策略,目前来看效果不错,面对各路有识之士的“人伦纲常”武器,宇文温的“爪牙们”只要祭出“天子之民”这个法宝,就能有效化解对方的“进攻” 总而言之,宇文温想要的是:法律要考虑人性,以礼入法可以,但虚无缥缈的礼、道德,必须要以详细律法条文的形式确定下来,不给人以过度解释的操作空间。 治国,以法为主,礼和道德辅之,法律不该是冰冷的,应该有人性。 但是不能让“礼”鹊巢鸠占,变成礼为主,法辅助。 如果律法在司法实践中,遇到了棘手的问题,一般的案件,可以用礼来作为量刑轻重的参考依据,顾及人性。 但是,只要涉及恶性案件,譬如杀人、强奸,这就是公诉案件,即便受害人、苦主家属不起诉,官府的“控方”一样要根据犯罪事实起诉嫌疑人。 只有这样,才能让受害者、受害者家属不需要面对各种居心叵测的道德谴责,也能获得公道;只有这样,朝廷才能让大量丁口摆脱宗族、庄园的束缚。 这种束缚,是道德、宗法上的束缚,如同无形的枷锁,把人都锁在宗族、庄园上,但这些对宗族、庄园形成人身依附的人们,日子却只会越过越差。 因为土地能够承载的人口总是有限的,只有让那些剩余劳动力摆脱束缚,“流”向城市从事工商业,才能缓解人口快速增长造成的巨大压力。 时间差不多,宇文温准备上朝,还未看完的报纸,打算等散朝后再看。 就在他把报纸收拢、即将放在案上时,忽然瞥见某版文章的标题。 然后瞳孔一缩。 第六百三十四章 民律出 忠孝亡 散朝后,宇文温没有回宫,而是在太极殿旁的侧殿看报纸,方才他在上朝前,无意间瞥见报纸内一篇文章的标题,震撼非常,所以一散朝便迫不及待的看起这篇文章。顶 点 x 23 u s 文章的标题很“震惊”,由不得他不重视,其名为: 民律出,忠孝亡。 这个标题,宇文温觉得若用后世影视剧里的台词风格来转述,大概就是:皇上啊!咱大周国要完了! 如果文章作者没有失心疯,如果报社编辑没有失心疯,这篇文章就不会是故作玄虚、用惊悚标题吸引读者的“震惊文”。 所以,宇文温要看看文章作者是如何论证“民律出,忠孝亡”。 民律,指的是《明德律》中的分篇《民律》,当然这只是个名字,和宇文温脑海中的民法(民律)不是一回事,文章作者就是针对《民律》,发出忧国忧民的“呐喊”。 其切入点很“毒”,一开头就拿“家国同构”来说事。 作者首先对家国同构进行解释:国,是由无数家庭构成的,所以才有“国家”一词。 家族是家庭的扩大,国家则是家族的扩大和延伸,在家国同构的格局下,家是小国,国是大家。 在家庭、家族内,父亲的家长地位至尊,权力至大; 在国内,君王地位至尊,权力至大。 父亲(宗长、族长)因其血统上的宗主地位,理所当然地统率其族众家人,而且这一宗主地位并不因其生命的中止而停辍,而是通过血脉遗传,代代相继。 同样,君王为“天子”,天生高贵,君王驾崩,君统不辍,由其嫡长子自然承袭,绵延不绝。 家长在家庭(家族)内是尊长,君王是国的尊长,是全国子民的严父。 不仅国君如父,而且各级地方官府的长官亦为百姓的“父母官”。 简言之,父为“家之君”,君为“国之父”,君父同伦,家国同构。 家是国的基石,如果家瓦解了,那么国也危险了。 文章作者首先提出这个观点,然后进行下一步分析。 《民律》有条款规定(拟定),父祖在,子孙可别籍异财,作者认为这是在瓦解家族,瓦解家庭,子孙别居,无法孝顺祖父母、父母; 《民律》有条款规定(拟定),子女成婚不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需有期亲见证,甚至以受笞四十下就能“不告而婚”,作者认为这是在挑战家长的权威。 《民律》的许多新条款(拟定),会让家庭瓦解,家长的权威遭到挑战,连带着会让家族瓦解、宗长的权威下降。 孝,无从谈起,那么忠便是无根之木。 文章作者引用《孝经广扬名》中记载孔子说过的一段话: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以此阐明“忠、孝同义”这个传统说法,重申“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的观点, 这观点也是有出处的,《后汉书韦彪传》有一段话: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是以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 强调了“忠孝同义”这个论点之后,文章作者进行更深层次的论证: 当《民律》实行,必然导致家(家族)逐渐瓦解,进而导致孝的消亡,于是,连带着让忠也烟消云散。 对父母不孝、不服父母管教的人,不会对国君忠诚;分开居住,不维持兄弟之悌、宗族之情的人,不会对百姓有怜悯之心; 家国同构,若家庭(家族)里不分尊卑,卑幼无视尊长权威,那么国家自然也就会冒出乱臣贼子欺君罔上。 《民律》中的诸多条款,重法轻礼,严重威胁了“家”的安全,若予以推行,忠孝必亡,家不成家,国不成国。 这篇文章,宇文温仔仔细细看了几遍,放下报纸,定定坐了一会,长吁一口气。 家国同构,可以说是封建时代(中原)意识形态领域的核心,是封建社会的根本结构,可以说是这个时代的“政治正确”。 文章作者以“家国同构”为武器,对威胁家庭(家族)安全的《民律》进行抨击,引经据典、一番议论之后,推导出“民律出、忠孝亡”的结论。 对方死攥家国同构,把家(家族)等同于国,引申出家族的瓦解会让忠孝存在的基础瓦解,面对这样的发难,反对者无法有效反击。 家国同构,是这个时代有识之士的共识,谁敢把家和国分开,谁就要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甚至于作为皇帝的宇文温,都要不遗余力维持“家国同构”的尊贵地位,因为整个封建王朝和宗法社会的基础,就建立在家国同构上。 “然而,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 宇文温自言自语道,声音很小,侍立在殿门处的宦官听不到。 当皇帝、打天下靠的是军队,但马上取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家国同构“是当前时代社会意识形态的核心,能不碰就不要碰。 不然会被人当成疯子,还会造成各种不良后果。 毕竟,如今还是实打实的封建王朝,而不是什么君主立宪的新政体,家国同构这一观念,本身就符合君主**的国家结构需求,是皇权的极大助力。 一个皇帝,拿家国同构来开刀,无异于一个人骑在大树上某树枝的末端,用锯子去锯树枝和树干的连接处。 树枝锯断了,自己也跟着树枝一起掉下去。 宇文温喝了一杯茶,再看报纸。 这篇文章的作者,是国子监博士徐文远,其人姓徐名旷,字文远,以字行于世,为知名经学大师,尤其精通《春秋左氏传》。 在《明德律》编撰期间,徐文远就屡屡针对其中许多条款发表反对意见,尤其对《民律》中的许多条款“深恶痛绝”,所以宇文温对这位年逾六旬的徐博士不陌生。 现在,徐文远不仅多次上书劝谏,还在报纸上发表署名文章,以《民律出忠孝亡》为标题,大力抨击《民律》的种种“问题”,言之凿凿,必然会极大影响舆论。 宇文温知道这篇文章肯定会被“卫道士”们奉为圭臬,以此为武器,向《明德律》发动新一轮“进攻”。 但是,徐文远在报纸发表文章的行为没有任何不妥,因为朝廷是许可学者们在报刊上发表见解的。 理越辨越明,道越论越清,宇文温不害怕正大光明的辩论,相反,要让激烈的辩论来拨动天下读书人的心弦。 徐文远以家国同构为武器,那么宇文温的“爪牙们”先前所用的“天子之民”就有些不合适,面对对方的强劲攻势,必须采取别的策略来应对。 宇文温这次“搞事”,不是要全盘否定封建王朝的伦理纲常,所以,他不会挑战“家国同构”的合理性,而是要根据时代的需要,对其及进行“微调”。 徐文远是经学大师,学生众多,“战斗力”非比寻常,宇文温却不怕,因为他手上有两张王牌。 那就是学霸中的学霸,刘炫和刘焯。 但是,王牌是最后关头才拿出来的,宇文温仔细琢磨了徐文远的文章,觉得还不需要出动王牌,自己想办法就行。 仿佛有贞洁烈妇在反抗,狠狠踢了登徒子一脚,但对宇文温而言,这一脚踢在身上虽然很疼,但让他更加兴奋了。 第六百三十五章 背影 国子监,下课的钟声回荡在校园里,某教室内,结束讲课的博士徐文远却没急着离开,面对围上来的学生们,耐心回答对方提出的问题。x23us.com 徐文远精通《左传》,该书共三十五卷,是儒家经典之一,且为十三经中篇幅最长的著作,学生们学习《左传》,自然会有许多看不懂的地方,这个时候就需要为人师者答疑解惑。 徐文远治学,最反感照本宣科,他觉得为人师者,应该把经典中各卷文章的要点归纳出来,将精华教授给学生,而不是让学生们听得云里雾里,不得要领。 他认为,能提出问题的学生,只要问题不是太肤浅,那么肯定是学生认真思考后才发现的问题,这种时候,只要教师一点拨,对方就会恍然大悟,然后学问就会上一个层次。 课间休息时间二十分钟,徐文远直到快要上课了才结束答疑,收拾书本离开教室。 走在走廊下,他看着屋檐外宛若柳絮般的雪花纷纷扬扬,看着沿途许多匆忙赶回教室上课的学生,听着响起的上课钟声,情绪被这充满活力的校园所感染。 原本有些萧瑟的背影,在校园里变得高大起来。 太平时节真好,不需要担心兵荒马乱,不需要担心天灾**,只要有心,就可以好好求学,不像当年... 也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徐文远经常想起往事,想起亲朋故旧,然后心中泛起淡淡的伤感,开始对往事唏嘘不已。 他少时家境贫寒,兄长开了个书肆卖书以维持生计,他在帮忙的时候抽空看书,看着看着就开始自学。 有不懂的地方就记下来,然后趁着有大儒公开授课,便混入听众之中,想办法向大儒请教。 就这么过了许多年,他的学问越来越渊博,即便后来成为经学大家,但因为自己求学的经历,从来不会将提问的学生拒之门外。 现在,天下太平,朝廷大兴学政,学子的求学条件和当年比可是天壤之别,朝廷又兴科举,以考试选拔人才,天下学子寒窗苦读,为了功名而努力着。 时代真的变了。 但是,家国同构、忠孝一体,是不应该变的。 徐文远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助理已经开好“暖气”,所以房间里温暖如春,他坐在高脚坐具椅子上,将书本放好,接过助理拿来的报纸,认真看起来。 国子监为每一位博士和助教都订了报纸,这是今日的早报,送报人一大早就把报纸送到国子监,徐文远到国子监准备上课时,这报纸就放在办公桌上。 但是他觉得上课最重要,不想分心,所以直到下课回到办公室,才看起这份早已送到的早报。 前不久,他在报纸上发表署名文章,以《民律出,忠孝亡》为题,针对朝廷如今正在修订的《明德律》分篇《民律》,发表自己的反对意见。 他认为家(家族)是国的基础,同居共财才是维系家(家族)的正确做法,祖父母、父母在,子孙别籍异财是错的,是不孝。 对祖父母、父母不孝的人,不会对君王忠诚。 朝廷若不把《民律》中一些错误的条款删除,就这么推行于世,过于强调“法”而轻视“礼”,必然导致家(家族)瓦解,忠孝也就成了无根之木,随着家的瓦解而烟消云散。 这就是徐文远的观点,一经发表引来各方热议,许多有识之士随后撰文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声援他的主张。 而那些拥护《民律》原稿的人们,这段时间以来仿佛哑巴了一样,连个像样的反驳文章都没有。 当然没有反驳文章,因为徐文远知道自己的论点根本就没人敢正面反驳,“家国同构”可是决不允许任何挑战的信条,谁要驳倒他的论点,就得先把“家国同构”给否定。 然而,谁敢? 哪怕是刘光伯(刘炫)、刘士元(刘焯)都不敢。 他喝了一杯茶,继续翻看报纸,看看今日有没有反驳文章,看着看着,目光一凝。 报纸的一版,刊载了一篇文章,文章的标题是《背影》。 作者未署名,用第一人称“我”,写了这篇文章,而文章的内容,说的是父子关系。 “我”出生在光州,是一名“铁路工程师”,常年奔波于光黄铁路沿线,解决各种技术问题,当然,光黄线现在延长了许多,所以我和同僚们一起忙着修铁路。 我和父亲的关系不是很好,确切的说是和继母的关系很差,所以“别籍异财”,自己和妻儿在外生活,每月将一半的工资汇给父亲,算是尽孝道。 反正我能不回家就不回家,原因还有一个。 曾今,我很有希望科举中选,但因为母亲去世后,家中生变,父亲续弦后又生了几个儿子,囊中羞涩,所以我被迫中断学业,读技校,务工挣钱养家。 前途没了,我心中有怨气,所以能不回家就不回家,甚至不告而娶,父亲对此很生气,却未如继母撺掇的那般,到官府告我淫奔。 前不久,祖母去世,我回家奔丧,在家住了几日,继母依旧冷冰冰的,我和弟弟们也没什么话说,至于父亲,依旧唠叨得让人心烦。 因为朝廷要修铁路,我不能离开工作岗位太久,所以假期有限,不可能如在家务农的堂弟那样,为祖母服满丧期,于是等祖母下葬后,我便要离开。 那日,父亲送我到车站,上了车找到座位,放好行李,我和父亲说了一会话,便和父亲道别。 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车上坐着,不要走动。” 我看向车外,发现对面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小贩等着顾客,若要走到那边月台,必须穿过铁道,还得跳下去又爬上去。 父亲年纪大了,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他不肯,让我坐好,看好行李,我拗不过,只好让他去。 我看见他步履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看上去还不太困难。 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时,明显就不容易了。 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单薄的身子向左微倾,样子看上去十分吃力。 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眼泪忽然就流下来,赶紧擦掉眼泪。 我怕被父亲看见,也怕被别人看见。 我再向外看时,父亲已抱了红彤彤的橘子往回走。 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 到这边时,我赶紧下车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怀中上。 然后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儿说:“我走了,到那边记得常写信,不要发电报,太费钱了。” 我送父亲下了车,父亲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上车吧,行李没人看。” 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上车坐下,眼泪又流出来。 徐文远看到这里,眼泪止不住也流了下来,因为文章作者用朴素的文字,把父亲对儿子的关怀,表达得深刻细腻,真挚感动。 文中父亲的背影,让他想到自己父亲的背影。 父亲去世多年,在徐文远的记忆里,其背影已经模糊,但有时又很清晰。 父子之情深似海,即便当父亲去世多年、儿子已经老迈,儿子依旧忘不了,所以徐文远被文章感动,流泪不止。 文章中的儿子受委屈,耽误了前途,所以对父亲有怨言,对继母不满,但依旧把每月工资的一半汇给父亲,以尽孝道。 然而,他本人却因为工作原因,要给朝廷修铁路,解君父之忧,这算是尽忠,却不能更好的孝顺父母,甚至不能为祖母服满丧期。 自古忠孝两难全。 作者在文章最后发出了这个感慨,自责自己对父亲不孝,却又不能对朝廷(天子)不忠,因为朝廷(天子)急切需要尽快修好更多的铁路,那就需要无数技术人员如同军中将士一般,为朝廷冲杀在前。 作者自责,认为自己不是孝子,随后又问自己,自己是不是忠于朝廷(天子)呢? 文章看到这里,徐文远已经完全明白,这就是他期盼已久的反驳文章,作者直接用自身的平常经历,感慨(引出)“忠孝两难全”,来破他之前文章中的“忠孝一体”论点。 军人感慨“忠孝两难全”,徐文远有办法做出解释,让军人这一特殊群体的经历不影响“忠孝一体”论。 但是此时此刻,徐文远却生不出半分反感之意,也不知该怎么反驳,因为对方的文章,真是太让人感动了。 第六百三十六章 新解 中午,国子监食堂,学生们正在用餐,大家三五成群围在高脚饭桌边,坐在高脚坐具椅子上,一边吃饭,一边议论着最近的新闻。顶 点 x 23 u s 数日前,报上刊载了一篇文章,文章的标题名为《背影》,说的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关爱之情。 这两日,很多学生看了这篇文章,借助文中“我”的眼睛,看到了“父亲的背影”,随后想起自己的父亲,不由得鼻子一酸。 国子监的学生,大部分来自外地,他们离开家乡到京城读书,除非请假,否则只有寒、暑两个大假期才能回家,所以大家平日里住在国子监校舍,和家人很少见面。 每次开学,学生们离开家乡时,都要和父母拜别,这样的场面总是让人心酸,而《背影》这篇文章,用朴实的文字,描述出父亲对儿子的舔犊之情,拨动了读者们(学生们)的心弦。 所以,大家感慨之余,对于文章作者“忠孝两难全”的心情有了很大的认同,从而引发新的思考:换做是我,该如何选择呢? 忠孝两难全的事情,历史上多有发生,学生们耳熟能详的典故,首当汉末三国时期的徐庶。 后汉末年天下大乱,汉室宗亲、中山靖王之后刘备刘玄德立志匡扶汉室,有才子徐庶投在帐下,为刘玄德出谋划策。 但是,奸相曹操挥师南下,鲸吞荆州,兵荒马乱之际,徐庶之母为曹军所俘,徐庶不得不向刘玄德辞行,为的是侍奉母亲。 忠孝两难全,大孝子徐庶舍不下寡母,所以在忠和孝之间选择了孝。 然而,当她母亲得知自己儿子为了孝而放弃了忠,大骂儿子是愚孝,随后自尽,让徐庶追悔莫及,虽然身在曹营,却不再给曹操出谋划策。 这是评书里的故事,学生们基本上都知道,当然,也知道史书《三国志》里关于徐庶的记载和评书多有不同。 又有一例,三国归晋之后,学者李密面对晋武帝司马炎的征辟,以侍奉祖母为由婉拒,为此还上《陈情表》。 李密从自己幼年的不幸遭遇写起,说明自己与祖母相依为命的特殊感情,叙述祖母抚育自己的大恩,以及自己应该报养祖母的大义。 在这《陈情表》中,李密除了感谢朝廷的知遇之恩以外,又倾诉自己不能从命的苦衷,辞意恳切,真情流露,语言简洁,委婉畅达。 相传晋武帝看了此表后很受感动,特赏赐给李密奴婢,并命郡县按时给其祖母供养。 《陈情表》流传至今,国子监的学生们都读过,所以知道这就是忠孝两难全的例子。 当然,也有人认为,李密作为蜀汉遗臣,心向汉室,不愿为晋臣,是为忠,而晋武帝看出这位心向故国,才不断遣使催促其入朝为官。 李密不愿出仕,加上祖母生病,便抓住了孝字大做文章,却又不从大道理讲起,而是委婉陈辞,动之以情,恰到好处地解诀了“不从皇命”的难题。 这样的行为,实际上是忠孝两全(忠指的是对蜀汉的忠)。 又有南朝萧齐高士庾黔娄,任孱陵县令,赴任不满十天,忽觉心惊流汗,预感家中有事,当即辞官返乡。 回到家中,知父亲已病重两日,医生嘱咐说:“要知道病情吉凶,只要尝一尝病人粪便的味道,味苦就好。” 黔娄于是就去尝父亲的粪便,发现味甜,内心十分忧虑,夜里跪拜北斗星,乞求以身代父去死,几天后父亲死去,黔娄安葬了父亲,并守制三年。 这也是忠孝两难之际,儿子选择孝的例子。 然而现在,学生们通过关注时事,发现又有新的问题摆在面前,那就是诸如《背影》一文作者那样的“铁路工程师”,面临忠孝两难全的时候,该选择孝还是忠? 铁路、火车,以及两者结合在一起的铁路运输,可以说是国之神器,为天子及朝廷倚仗,维持铁路运输、修建铁路、驾驭火车的技术人员们,可以说是在向天子尽忠,如同冲锋陷阵的将士那样。 这些技术人员、“工程师”,因为工作关系,必然不能长留家乡孝敬父母,那么他们可以为了孝而放弃忠么? 好像不行,因为铁路运输需要大量的人参与其中,而相关的工作,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的,需要具备大量的知识。 铁路运输,是一个涉及范围很广、很复杂的行业,各个技术岗位,就如同时钟的齿轮,少哪个都不行。轻则导致走时不准,重则让钟表停转。 朝廷需要铁路运输,需要无数人为了铁路运输而离开家乡、父母,忙碌在铁路沿线及各站点之间,这些人可以撂挑子不干么? 可以,因为朝廷又没说不许辞职。 但是,大家都辞职回家,谁来维持铁路运输的运转? 铁路运输是这样,火轮船运输也是这样,各类蒸汽机械的操作亦是如此,总不能大家都回家,让文武百官来开火车、火轮船吧? 这是新形势下的忠孝两难全,该怎么办? 总不能废火轮船、火车、蒸汽机吧? 今日报纸(早报)一篇文章《忠孝新解》,就提出这个问题,让聚在食堂吃饭的学生们议论纷纷,大家各持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 《忠孝新解》文章的作者认为,先贤们生活的时代,没有火轮船,没有火车、电报、蒸汽机,人们过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桑生活。 现在,时代不同了,日行千里的火轮船、火车,还有力大无穷的蒸汽机,以及神奇的电报,让天下局势大变。 工商大兴的时代,再用农桑时代的忠孝观来评价个人行为的对错,已经有些不合时宜,宛若刻舟求剑。 朝廷必然会修建越来越长的铁路,会有越来越多的火车行驶在铁路上,会有越来越多的火轮船航行在江河湖海,会有越来越多的蒸汽机械在各地投入使用。 这种时候,需要大量的人离家工作,为朝廷排忧解难,为天子尽忠,那么忠孝如何两全? 作者认为,如果一个人是家中独子,那就应该留在家乡奉养双亲,不要出门务工,导致两老无依无靠。 若是有兄弟,那么可以兄弟分工,一人留在家乡奉养双亲,尽孝,另一个可以外出务工,为朝廷开火车、火轮船、蒸汽机械。 然后这个人,要把工资的一部分汇(寄)回家,改善双亲的生活,这也是孝。 要知道,从事火车、火轮船运输行业工作的人,还有那些会操作各类蒸汽机械的人,其收入远高于一般务工者,拿出工资一半来奉养父母,足以让父母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 文章以《孟子》所写内容举例: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以此认为做儿子的看着自家贫穷而不出去赚钱,这就是不孝。 而既然要到外地务工,就是“客户”,官府为了更好的管理流动人口,必然要求这些人立户,那么,“父、祖在,子孙别籍异财”又有什么不对呢? 学生们觉得这篇文章说得很有道理,所以... 所以时代不同了,孝与不孝,真该有新解了? 学生们议论纷纷,即便用完餐,走在校园小路上,也议论着今日这篇文章所说内容。 从办公室出来的徐文远,看看学生们手中拿着的报纸,听着对方议论的内容,眉头紧锁。 《背影》一文见诸报刊之后,那些《明德律》原稿的拥护者们终于开始发动“反击”,今天的报纸徐文远看过了,《忠孝新解》的观点,他打算撰文抨击。 谬论!什么“刻舟求剑”,圣人之言永远也不会过时! 但是,徐文远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他隐约觉得,再过不久会有更多的“新解”出现,那么,对方又会提出什么奇奇怪怪的“谬论”呢? 第六百三十五章 背影 国子监,下课的钟声回荡在校园里,某教室内,结束讲课的博士徐文远却没急着离开,面对围上来的学生们,耐心回答对方提出的问题。 徐文远精通《左传》,该书共三十五卷,是儒家经典之一,且为十三经中篇幅最长的著作,学生们学习《左传》,自然会有许多看不懂的地方,这个时候就需要为人师者答疑解惑。 徐文远治学,最反感照本宣科,他觉得为人师者,应该把经典中各卷文章的要点归纳出来,将精华教授给学生,而不是让学生们听得云里雾里,不得要领。 他认为,能提出问题的学生,只要问题不是太肤浅,那么肯定是学生认真思考后才发现的问题,这种时候,只要教师一点拨,对方就会恍然大悟,然后学问就会上一个层次。 课间休息时间二十分钟,徐文远直到快要上课了才结束答疑,收拾书本离开教室。 走在走廊下,他看着屋檐外宛若柳絮般的雪花纷纷扬扬,看着沿途许多匆忙赶回教室上课的学生,听着响起的上课钟声,情绪被这充满活力的校园所感染。 原本有些萧瑟的背影,在校园里变得高大起来。 太平时节真好,不需要担心兵荒马乱,不需要担心天灾**,只要有心,就可以好好求学,不像当年... 也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徐文远经常想起往事,想起亲朋故旧,然后心中泛起淡淡的伤感,开始对往事唏嘘不已。 他少时家境贫寒,兄长开了个书肆卖书以维持生计,他在帮忙的时候抽空看书,看着看着就开始自学。 有不懂的地方就记下来,然后趁着有大儒公开授课,便混入听众之中,想办法向大儒请教。 就这么过了许多年,他的学问越来越渊博,即便后来成为经学大家,但因为自己求学的经历,从来不会将提问的学生拒之门外。 现在,天下太平,朝廷大兴学政,学子的求学条件和当年比可是天壤之别,朝廷又兴科举,以考试选拔人才,天下学子寒窗苦读,为了功名而努力着。 时代真的变了。 但是,家国同构、忠孝一体,是不应该变的。 徐文远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助理已经开好“暖气”,所以房间里温暖如春,他坐在高脚坐具椅子上,将书本放好,接过助理拿来的报纸,认真看起来。 国子监为每一位博士和助教都订了报纸,这是今日的早报,送报人一大早就把报纸送到国子监,徐文远到国子监准备上课时,这报纸就放在办公桌上。 但是他觉得上课最重要,不想分心,所以直到下课回到办公室,才看起这份早已送到的早报。 前不久,他在报纸上发表署名文章,以《民律出,忠孝亡》为题,针对朝廷如今正在修订的《明德律》分篇《民律》,发表自己的反对意见。 他认为家(家族)是国的基础,同居共财才是维系家(家族)的正确做法,祖父母、父母在,子孙别籍异财是错的,是不孝。 对祖父母、父母不孝的人,不会对君王忠诚。 朝廷若不把《民律》中一些错误的条款删除,就这么推行于世,过于强调“法”而轻视“礼”,必然导致家(家族)瓦解,忠孝也就成了无根之木,随着家的瓦解而烟消云散。 这就是徐文远的观点,一经发表引来各方热议,许多有识之士随后撰文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声援他的主张。 而那些拥护《民律》原稿的人们,这段时间以来仿佛哑巴了一样,连个像样的反驳文章都没有。 当然没有反驳文章,因为徐文远知道自己的论点根本就没人敢正面反驳,“家国同构”可是决不允许任何挑战的信条,谁要驳倒他的论点,就得先把“家国同构”给否定。 然而,谁敢? 哪怕是刘光伯(刘炫)、刘士元(刘焯)都不敢。 他喝了一杯茶,继续翻看报纸,看看今日有没有反驳文章,看着看着,目光一凝。 报纸的一版,刊载了一篇文章,文章的标题是《背影》。 作者未署名,用第一人称“我”,写了这篇文章,而文章的内容,说的是父子关系。 “我”出生在光州,是一名“铁路工程师”,常年奔波于光黄铁路沿线,解决各种技术问题,当然,光黄线现在延长了许多,所以我和同僚们一起忙着修铁路。 我和父亲的关系不是很好,确切的说是和继母的关系很差,所以“别籍异财”,自己和妻儿在外生活,每月将一半的工资汇给父亲,算是尽孝道。 反正我能不回家就不回家,原因还有一个。 曾今,我很有希望科举中选,但因为母亲去世后,家中生变,父亲续弦后又生了几个儿子,囊中羞涩,所以我被迫中断学业,读技校,务工挣钱养家。 前途没了,我心中有怨气,所以能不回家就不回家,甚至不告而娶,父亲对此很生气,却未如继母撺掇的那般,到官府告我淫奔。 前不久,祖母去世,我回家奔丧,在家住了几日,继母依旧冷冰冰的,我和弟弟们也没什么话说,至于父亲,依旧唠叨得让人心烦。 因为朝廷要修铁路,我不能离开工作岗位太久,所以假期有限,不可能如在家务农的堂弟那样,为祖母服满丧期,于是等祖母下葬后,我便要离开。 那日,父亲送我到车站,上了车找到座位,放好行李,我和父亲说了一会话,便和父亲道别。 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车上坐着,不要走动。” 我看向车外,发现对面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小贩等着顾客,若要走到那边月台,必须穿过铁道,还得跳下去又爬上去。 父亲年纪大了,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他不肯,让我坐好,看好行李,我拗不过,只好让他去。 我看见他步履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看上去还不太困难。 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时,明显就不容易了。 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单薄的身子向左微倾,样子看上去十分吃力。 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眼泪忽然就流下来,赶紧擦掉眼泪。 我怕被父亲看见,也怕被别人看见。 我再向外看时,父亲已抱了红彤彤的橘子往回走。 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 到这边时,我赶紧下车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怀中上。 然后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儿说:“我走了,到那边记得常写信,不要发电报,太费钱了。” 我送父亲下了车,父亲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上车吧,行李没人看。” 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上车坐下,眼泪又流出来。 徐文远看到这里,眼泪止不住也流了下来,因为文章作者用朴素的文字,把父亲对儿子的关怀,表达得深刻细腻,真挚感动。 文中父亲的背影,让他想到自己父亲的背影。 父亲去世多年,在徐文远的记忆里,其背影已经模糊,但有时又很清晰。 父子之情深似海,即便当父亲去世多年、儿子已经老迈,儿子依旧忘不了,所以徐文远被文章感动,流泪不止。 文章中的儿子受委屈,耽误了前途,所以对父亲有怨言,对继母不满,但依旧把每月工资的一半汇给父亲,以尽孝道。 然而,他本人却因为工作原因,要给朝廷修铁路,解君父之忧,这算是尽忠,却不能更好的孝顺父母,甚至不能为祖母服满丧期。 自古忠孝两难全。 作者在文章最后发出了这个感慨,自责自己对父亲不孝,却又不能对朝廷(天子)不忠,因为朝廷(天子)急切需要尽快修好更多的铁路,那就需要无数技术人员如同军中将士一般,为朝廷冲杀在前。 作者自责,认为自己不是孝子,随后又问自己,自己是不是忠于朝廷(天子)呢? 文章看到这里,徐文远已经完全明白,这就是他期盼已久的反驳文章,作者直接用自身的平常经历,感慨(引出)“忠孝两难全”,来破他之前文章中的“忠孝一体”论点。 军人感慨“忠孝两难全”,徐文远有办法做出解释,让军人这一特殊群体的经历不影响“忠孝一体”论。 但是此时此刻,徐文远却生不出半分反感之意,也不知该怎么反驳,因为对方的文章,真是太让人感动了。 第六百三十六章 新解 中午,国子监食堂,学生们正在用餐,大家三五成群围在高脚饭桌边,坐在高脚坐具椅子上,一边吃饭,一边议论着最近的新闻。x23us.com 数日前,报上刊载了一篇文章,文章的标题名为《背影》,说的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关爱之情。 这两日,很多学生看了这篇文章,借助文中“我”的眼睛,看到了“父亲的背影”,随后想起自己的父亲,不由得鼻子一酸。 国子监的学生,大部分来自外地,他们离开家乡到京城读书,除非请假,否则只有寒、暑两个大假期才能回家,所以大家平日里住在国子监校舍,和家人很少见面。 每次开学,学生们离开家乡时,都要和父母拜别,这样的场面总是让人心酸,而《背影》这篇文章,用朴实的文字,描述出父亲对儿子的舔犊之情,拨动了读者们(学生们)的心弦。 所以,大家感慨之余,对于文章作者“忠孝两难全”的心情有了很大的认同,从而引发新的思考:换做是我,该如何选择呢? 忠孝两难全的事情,历史上多有发生,学生们耳熟能详的典故,首当汉末三国时期的徐庶。 后汉末年天下大乱,汉室宗亲、中山靖王之后刘备刘玄德立志匡扶汉室,有才子徐庶投在帐下,为刘玄德出谋划策。 但是,奸相曹操挥师南下,鲸吞荆州,兵荒马乱之际,徐庶之母为曹军所俘,徐庶不得不向刘玄德辞行,为的是侍奉母亲。 忠孝两难全,大孝子徐庶舍不下寡母,所以在忠和孝之间选择了孝。 然而,当她母亲得知自己儿子为了孝而放弃了忠,大骂儿子是愚孝,随后自尽,让徐庶追悔莫及,虽然身在曹营,却不再给曹操出谋划策。 这是评书里的故事,学生们基本上都知道,当然,也知道史书《三国志》里关于徐庶的记载和评书多有不同。 又有一例,三国归晋之后,学者李密面对晋武帝司马炎的征辟,以侍奉祖母为由婉拒,为此还上《陈情表》。 李密从自己幼年的不幸遭遇写起,说明自己与祖母相依为命的特殊感情,叙述祖母抚育自己的大恩,以及自己应该报养祖母的大义。 在这《陈情表》中,李密除了感谢朝廷的知遇之恩以外,又倾诉自己不能从命的苦衷,辞意恳切,真情流露,语言简洁,委婉畅达。 相传晋武帝看了此表后很受感动,特赏赐给李密奴婢,并命郡县按时给其祖母供养。 《陈情表》流传至今,国子监的学生们都读过,所以知道这就是忠孝两难全的例子。 当然,也有人认为,李密作为蜀汉遗臣,心向汉室,不愿为晋臣,是为忠,而晋武帝看出这位心向故国,才不断遣使催促其入朝为官。 李密不愿出仕,加上祖母生病,便抓住了孝字大做文章,却又不从大道理讲起,而是委婉陈辞,动之以情,恰到好处地解诀了“不从皇命”的难题。 这样的行为,实际上是忠孝两全(忠指的是对蜀汉的忠)。 又有南朝萧齐高士庾黔娄,任孱陵县令,赴任不满十天,忽觉心惊流汗,预感家中有事,当即辞官返乡。 回到家中,知父亲已病重两日,医生嘱咐说:“要知道病情吉凶,只要尝一尝病人粪便的味道,味苦就好。” 黔娄于是就去尝父亲的粪便,发现味甜,内心十分忧虑,夜里跪拜北斗星,乞求以身代父去死,几天后父亲死去,黔娄安葬了父亲,并守制三年。 这也是忠孝两难之际,儿子选择孝的例子。 然而现在,学生们通过关注时事,发现又有新的问题摆在面前,那就是诸如《背影》一文作者那样的“铁路工程师”,面临忠孝两难全的时候,该选择孝还是忠? 铁路、火车,以及两者结合在一起的铁路运输,可以说是国之神器,为天子及朝廷倚仗,维持铁路运输、修建铁路、驾驭火车的技术人员们,可以说是在向天子尽忠,如同冲锋陷阵的将士那样。 这些技术人员、“工程师”,因为工作关系,必然不能长留家乡孝敬父母,那么他们可以为了孝而放弃忠么? 好像不行,因为铁路运输需要大量的人参与其中,而相关的工作,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的,需要具备大量的知识。 铁路运输,是一个涉及范围很广、很复杂的行业,各个技术岗位,就如同时钟的齿轮,少哪个都不行。轻则导致走时不准,重则让钟表停转。 朝廷需要铁路运输,需要无数人为了铁路运输而离开家乡、父母,忙碌在铁路沿线及各站点之间,这些人可以撂挑子不干么? 可以,因为朝廷又没说不许辞职。 但是,大家都辞职回家,谁来维持铁路运输的运转? 铁路运输是这样,火轮船运输也是这样,各类蒸汽机械的操作亦是如此,总不能大家都回家,让文武百官来开火车、火轮船吧? 这是新形势下的忠孝两难全,该怎么办? 总不能废火轮船、火车、蒸汽机吧? 今日报纸(早报)一篇文章《忠孝新解》,就提出这个问题,让聚在食堂吃饭的学生们议论纷纷,大家各持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 《忠孝新解》文章的作者认为,先贤们生活的时代,没有火轮船,没有火车、电报、蒸汽机,人们过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桑生活。 现在,时代不同了,日行千里的火轮船、火车,还有力大无穷的蒸汽机,以及神奇的电报,让天下局势大变。 工商大兴的时代,再用农桑时代的忠孝观来评价个人行为的对错,已经有些不合时宜,宛若刻舟求剑。 朝廷必然会修建越来越长的铁路,会有越来越多的火车行驶在铁路上,会有越来越多的火轮船航行在江河湖海,会有越来越多的蒸汽机械在各地投入使用。 这种时候,需要大量的人离家工作,为朝廷排忧解难,为天子尽忠,那么忠孝如何两全? 作者认为,如果一个人是家中独子,那就应该留在家乡奉养双亲,不要出门务工,导致两老无依无靠。 若是有兄弟,那么可以兄弟分工,一人留在家乡奉养双亲,尽孝,另一个可以外出务工,为朝廷开火车、火轮船、蒸汽机械。 然后这个人,要把工资的一部分汇(寄)回家,改善双亲的生活,这也是孝。 要知道,从事火车、火轮船运输行业工作的人,还有那些会操作各类蒸汽机械的人,其收入远高于一般务工者,拿出工资一半来奉养父母,足以让父母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 文章以《孟子》所写内容举例: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以此认为做儿子的看着自家贫穷而不出去赚钱,这就是不孝。 而既然要到外地务工,就是“客户”,官府为了更好的管理流动人口,必然要求这些人立户,那么,“父、祖在,子孙别籍异财”又有什么不对呢? 学生们觉得这篇文章说得很有道理,所以... 所以时代不同了,孝与不孝,真该有新解了? 学生们议论纷纷,即便用完餐,走在校园小路上,也议论着今日这篇文章所说内容。 从办公室出来的徐文远,看看学生们手中拿着的报纸,听着对方议论的内容,眉头紧锁。 《背影》一文见诸报刊之后,那些《明德律》原稿的拥护者们终于开始发动“反击”,今天的报纸徐文远看过了,《忠孝新解》的观点,他打算撰文抨击。 谬论!什么“刻舟求剑”,圣人之言永远也不会过时! 但是,徐文远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他隐约觉得,再过不久会有更多的“新解”出现,那么,对方又会提出什么奇奇怪怪的“谬论”呢? 第六百三十七章 新解(续) 傍晚,私第,用过晚膳的徐文远,就着烛光看报纸,报纸属于(晚报),一般都是在下午出版,然后赶在宵禁开始前销售,或者送到订阅报纸的顾客手中。顶 点 x 23 u s 有了晚报,读者们正好可以打发漫漫长夜。 因为烛光比不上日光那么亮,加上报纸字体较小,所以有些老眼昏花的徐文远在晚上看报纸时,需要借助放大镜,才能看清报纸上的字。 他看报纸,不仅仅是打发时间、了解各地的奇闻异事,还要看看有没有谁发表文章,反驳他之前发表的《民律出,忠孝亡》这篇文章。 前几日,有一篇《忠孝新解》的文章发表在早报上,徐文远看过之后,很快撰文投稿到报社发表,进行反驳。 算算时间,他觉得“对方”也该有动静了。 果不其然,徐文远在报纸的第三版看到了一篇文章,这文章就是他等候多时的“反击”。 文章名为《家国同构之新解》,很显然,这篇文章就是要针对徐文远先前的观点“家国同构,忠孝一体”进行反驳。 这篇文章要真是把徐文远的观点驳倒了,那就意味着《民律出,忠孝亡》这篇文章失去了威力。 所以徐文远很期盼,想看看这篇文章有什么歪理邪说,能够挑战绝对正确的“家国同构”。 文章作者,在开篇首先提到了《诗经小雅》中的一首诗《北山》,当然,限于篇幅并未将《北山》的全文列出来。 徐文远也觉得没必要列,因为只要是认真学过《诗经》的读书人,就该对《诗经》中的作品熟悉。 《北山》这首诗,是作者对于王事繁杂但劳役不均表示不满,其中有一段: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段话可以说广为人知。 现在,文章作者就对这段话进行分析,说就字面意思而言,这段话是指:普天之下,皆是王土,四海之内,皆是王臣。 但是,再加上“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结合全文来看,是另外一个意思。 认真学过《诗经》的人,都应该明白。 现存于世的《诗经》,其版本源自前汉,前汉时,鲁国毛亨和赵国毛苌合作,辑、注古文《诗》(诗经),为当时传世《诗经》的四个版本之一。 这一版本的《诗经》,别称《毛诗》,后来渐渐取代另外三家的《诗经》,成为公认的《诗经》正本。 又有学者为《诗经》做序(题解),分为大序、小序,大序别称《毛诗序》,如今的学子学《诗经》(《毛诗》),基本上都要接触《毛诗序》。 《毛诗序》注曰:“《北山》,大夫刺幽王也,役使不均,已劳于从事,而不得养其父母焉。” 对于“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毛诗序》注曰: “此言王之土地广矣,王之臣又众矣,何求而不得?何使而不行?……王不均,大夫之使而专以我有贤才之故,独使我从事于役,自苦之辞。” 所以,《毛诗序》对于《北山》的解释是:此诗为作者针砭周幽王治国弊端的作品,是作者告诫执政者,要注意做事公正。 治国不能没有劳役,但是国土广博,官员众多(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国君不能偏劳少部分人。 不能让少数人为了王事累得四处奔波,却有一些人不用办王事而在家享受清闲。 徐文远看到这里,大概能猜出作者想说什么,他将放大镜放在书案上,慢慢喝了一杯茶提神,随后捏了捏鼻梁,再拿起放大镜,继续看报纸。 文章作者对“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原义进行重申之后,点出时局: 皇朝国土广博,幅员之大前所未有;皇朝臣民众多,口数逾五千万,已近两汉人口之巅峰。 应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之言。 又有满载大量货物、人员也能日行千里的火轮船、火车,有能够将消息瞬间传递到万里之外的电报,还有力大无穷的蒸汽机械。 以及所向披靡、四海之内无一合之敌的军队。 然后作者发问:这些机械,是千年前周幽王时所没有的,王事(天子差遣的公事)多了许多,朝廷该如何公平分配? 士农工商,四民有业,学以居位曰士,辟土殖谷曰农,作巧成器曰工,通财鬻货曰商。以前,王事由四民各自分工即可。 但是现在,电报谁来收发? 火车、火轮船、各种蒸汽机械,由谁来操作、制造、维护、管理? 修建铁路、疏通航道,需要用到大量的工程机械,需要用到猛炸药、烈炸药,这些设备和炸药,又由谁来生产? 是“工”么? 不是,因为这些新事物,光靠传统的工匠已经不可能操作、生产、制作,其涉及的知识之多,多到需要开设专门的学校进行教育,毕业的学员才能胜任。 那么,这些人是学以居位的“士”,还是作巧成器的“工”? 作者又举例:一台电报机,零配件有数十甚至上百个;一台蒸汽机,其零配件有数百个;一艘火轮船、一辆火车,其零配件有成千上万个。 各种新式机械,其所需的零配件要求之高、数量之多,根本就不是少数工匠靠着手工制作就能制作出来的。 生产这些零配件,要靠高精度的机床,只有机床才能大批量生产符合精度要求的各类产品。 文章作者引用有司公布的数字,对一个火车工场维持正常生产能力所需要的人数进行归纳,其中包括配套的各种工场、作坊及运输行业需要的雇员。 大概的数字,是五十万人,因为整个火车制造行业涉及到众多机械加工、冶金、润滑油、化工行业,所以涉及人员很多,还不包括煤、铁矿业的从业人员。 这只是火车制造,铁路的修建,需要专门的施工队伍,需要机加工厂生产铁轨、道钉,需要架设电报线路,需要伐木场提供大量的木材。 需要采石场提供大量碎石,需要化工企业提供大量防腐剂来处理铺设铁轨所需枕木。 由此,又牵扯到大量原材料供应行业。 若以铁路运输整体而言,还涉及沿线站点管理、护路养路,总体而言,涉及的雇工,超过一百万人。 这是陆地运输,加上火轮船的水路运输,又要更多人。 因为车、船都是用蒸汽锅炉做动力,都要烧煤,都需要机加工工场,所以铁路运输和火轮船运输业的从业人员多有重合,按照有司的初步统计结果,新兴的蒸汽动力交通运输业(水、陆),累计需要二百万人直接或间接参与。 这些人,从事的行业不同,既有分工生产,也有合作生产,一环扣一环,缺一不可。 徐文远放下放大镜,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些许汗珠。 文章作者的辩论思路和他之前想的不一样,对方不是引经据典,而是用数字来“恐吓”读者(他)。 “两百万人”这个数字,真的很“惊悚”。 两百万人,若大家都为了做孝子回家奉养双亲,朝廷去哪里找人来填补这个巨大的人数空缺? 作者的反问,徐文远一时间答不上来,他知道正如“家国同构”的观点不容挑战一样,朝廷是不可能废除火车、火轮船、蒸汽机械的。 而文章作者直接用了一个名词“工业化大生产”,来阐述如今的王事起了巨大变化。 朝廷(天子)为了实现相对公平的分工,势必要进行一系列的“变法”,才能有效维持“工业化大生产”,标准倒也简单,那就是量才而用,能者多劳,多劳多得,奖惩分明。 天子之民,若是家中独子,就该回家孝顺双亲。 若有兄弟,那么兄弟之间相互分工,一人孝顺双亲,其他人外出务工,为王事四处奔走,用劳动所得的一部分供父母开销。 这样的分工、合作,难道不是两全其美之策? 一千多年前的姬周时期,王事和农桑密切相关,但现在,王事之中除了农桑,还有工商。 农桑需要合作,所以需要家庭成员聚居,一起开荒、种地,一起开挖沟渠、水井以灌溉农田。 但工商不同,虽然也需要合作,但更强调分工,不需要大家聚在一起,譬如有了蒸汽抽水机,就不需要那么多人浇地,这些人,可以去做别的事情。 文章作者认为:家国一体,王事等于国事,但国事的构成变了,工商所占的比例大幅增加,百姓们要为工商而忙碌。 家国同构,国的结构没变,依旧是君君臣臣,家的结构也没变,依旧是父父子子,但是,既然国事的构成变了,强调分工及合作,那么家事的构成随之而变,强调分工及合作,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这种时候,还强调家庭要“同居共财”(合作),拒绝“别籍异财”(分工),那就是不利王事,形如刻舟求剑。 看到这里,徐文远放下放大镜,呆坐半响,再拿起报纸继续看下去。 他认为没人可以挑战“家国同构”的观点,而现在,挑战者确实没有挑战这一观点,反倒是运用这个观点,对细节给予“新解”。 然后反推过来,论述国事变化,家事也得跟着变化。 作者在文中对农桑和工商的生活状态做了区分,进而阐述“同居共财”和“别籍异财”的特点。 同居共财就是大家族聚居,子孙们一起生活、务农,一起照顾祖父母、父母,族人之间相互协助,一起对抗天灾,这就是农桑时代的日常生活特点,总体而言强调合作。 但是,如今工商大兴,粮价、布价持续走低,靠种地的收入,已经无法维持一个大家庭的开支,所以需要别籍异财,家族成员相互分工,适当合作,才能更好的生活下去。 长子(或嫡长子)、长孙(或嫡长孙),留在家乡,守着土地、祠堂,守着祖父母、父母生活,尽孝。 其他成员,可以在家务农,也可以外出务工,乘着工商业大兴的东风,在别处安家落户,靠着务工所得,一样能过上不错的日子。 再把一部分工钱汇回家乡,让父母过上好日子,吃得饱,穿得暖,这也是孝顺。 有了子女,可以送回家乡让父母帮忙照顾,既让父母含饴弄孙,又解了自己后顾之忧,情亲不断。 如今邮政发达,又有电报,亲人之间的联系方便许多,即便分居各地,也能相互照应。 朝廷挖运河、修铁路、开山辟石修官道,又清剿贼寇,保境安民,水陆交通越来越便利,越来越安全(相对),外出务工、定居的家庭成员,逢年过节依旧可以很方便的回到家乡。 家人团聚共叙亲情,族人们一起祭拜祖先,洒扫祖坟,祠堂香火不断。 家庭成员们即分工,又有合作,虽然别籍异财,但亲情依旧,怎么能说家庭就此瓦解了? 文章作者认为即便时局大变,但家庭依旧在,孝悌未曾变,兄弟、族人间若关系好,分居各地一样会相互帮忙,若关系不好,即便住在一起,除了终日横眉冷对,又能好到哪里去? 家事如此,国事亦如此,文武百官为天子牧守四方,若是忠心耿耿,即便身处边疆也会忠于王事,若为鹰视狼顾之徒,身处京师、天子脚下,也会兴风作浪。 作者举例,三十多年前,大象二年,贵为国戚的杨逆身处京师却谋朝篡位,同为国戚、出镇在外的蜀王(蜀国公)却能力挽狂澜。 这个例子不正好说明,聚居还是分居,并不是区分忠孝与否的唯一标准? 家国同构,国尚且因为住在一起的亲人不孝(不忠)导致差点倾覆,家,难道就能避免么? 徐文远看完整篇文章,外面已是夜色深沉,他看看烧得只剩小半截的蜡烛,又看看手中的报纸,良久,长叹一声:“果然是新解...” 对方的反击,依旧重申家国同构,也没有对忠孝一体进行辩论,只是让读者们认清楚一个事实:蒸汽机、火轮船、火车、电报出现,一切都不一样了。 朝廷不可能放弃以蒸汽为动力的交通运输,以及放弃各类新式机械,所以,需要大量的人离开土地、离开家乡,涌入大都会、城池、商埠,从事各类工商业活动。 这样的事实和发展趋势,决定了一味强调同居共财已经不合时宜。 想要维护同居共财、反对别籍异财的人们,要么解决至少两百多万人的就业问题,维持日行千里的交通运输能力,维持瞬息万里的消息传递能力,要么.. 接受现实。 因为交通便利,邮政、电报发达,大家庭由同居变成别籍,不代表家庭成员之间的亲情就此消亡,孝悌依旧在,家庭成员之间,之前关系好的依旧关系好,之前关系疏远的依旧关系疏远。 所以,“民律出,忠孝亡”的说法,是自己吓自己罢了。 第六百三十八章 回不去了 临近年底,家家户户忙着过年,门下省政事堂内,关于《明德律》的讨论也接近第一阶段的尾声,一场总结会拉开帷幕。x23us.com 所谓第一阶段,是公布《明德律》草案,然后征集各方意见,自入秋以来,各方意见如潮涌来,围绕《明德律》诸分篇各条款的辩论也开展得如火如荼。 现在,到了总结的时候,相关意见汇总之后,会作为下一阶段修订律法的参考。 今日的总结会,与会者除了天子、三高官官及有资格出席政事堂会议的人员外,还有许多官员和学者,他们都是作为修订律法各方意见的代表,应邀出席这次会议。 国子监博士徐文远亦在其中,他之前发表的《民律出,忠孝亡》一文,代表了许多人对新律的看法,所以此次总结会,徐文远受邀参加。 又有许多在此次大辩论中持各种鲜明意见的官员及学者受邀出席会议。 如此安排,就是为了让朝廷更好的汇总各方意见,以便将争论的条款逐一落实,方便进行下一步的修订,与此同时,也是为了说一些不方便公开讨论的话题。 报纸上的辩论,无法涉及机密内容,只有在政事堂会议上,一些不会对外公布的资料,才会发放给与会人员翻阅,而《明德律》的编撰者们,就是要用这些资料,来进一步说服以徐文远为代表(之一)的反对者们。 此时,讲台前放着一台巨大的机器,宛若小房屋,徐文远看着手中资料,又看看这机器。 他不通机械,却能看得出这玩意是纺纱机,因为其中密密麻麻排列着大量纱锭,还有宛若蜘蛛丝般缠绕着的纱线。 手中的资料,证实了他的猜测:这是新型纺纱机,名为“走锭纺纱机”,为最新的改进型。 放在政事堂里的这台纺纱机,实际上是纺织学校的教学用机,翰林院大学士(工业领域)林有地,站在机器前,向与会人员介绍这台机器。 走锭纺纱机,精妙之处在于纱锭是会“走”的(有移动部件),当然,操作工也得跟着这移动部件“走来走去”。 走锭纺纱机最初诞生于黄州西阳,为水力驱动,一开始是麻纺机,能够同时运转三百个纱锭。 这种纺纱机,相对“旧”式纺纱机的优点有两个,一是运转的纱锭明显多了许多,二是纺出来的纱线既细又坚韧。 所以,走锭纺纱机被人发明出来后,很快便推广以及改进,既可以麻纺,也可以棉纺,许多织造司下属工场,都渐渐用上了这种新式机器。 经过数年的发展,最新改进型“走锭纺纱机”出现,这种新型机器以蒸汽动力驱动,每台机可以同时运转一千个纱锭。 这就意味着,一台机器顶得上一千个妇女用传统的手动纺纱轮(只有一个纱锭)纺纱。 受邀参加会议的代表们,如同徐文远一样,手里拿着资料,看着这台庞然大物,看着那密密麻麻的纱锭,只觉有些难以置信。 按照林有地的介绍,如今全国各地,使用或者即将使用的走锭纺纱机基本型以及改进型,其累计的纺纱能力若以纱锭数量计,已经有四百万个纱锭。 这意味着,有四百万个家庭妇女被机器取代,告别了在家纺纱的生活状态。 男耕女织的生活,“女织(纺纱织布)”已经一去不返。 但是,新的“女织”已经出现,那就是各地纺织工场雇佣的女工,其人数逐年快速增长。 自明德元年以来,麻纺行业发展很快,与此同时,棉纺行业的增长速度更快,到了现在,根据织造司的统计,去年一年棉纺行业的营业额,已经超过麻纺行业营业额。 棉花的种植面积越来越大,尤其在陇右地区,棉花种植园数量及规模的增长速度,位居天下首位。 不过,棉纺和麻纺并不是简单的取代关系,棉纺虽然压麻纺一头,但两者却能共存,因为诸如苎麻布、麻绳等麻纺织制品,依旧有着巨大的市场需求。 中原各地麻种植历史悠久,虽然有不少地方改麻种棉,但麻田面积依旧在保持明显增长。 所以,中原的纺织业,有了棉纺、麻纺这两条腿的支撑,已经开始快速奔跑,由此造成了一连串的影响。 尤其是棉、麻的纺织,因为有了走锭纺纱机这种饕餮巨兽,不停的吞噬大量棉、麻,所以反过来刺激了棉田、麻田的开垦、种植,在此基础上又形成了巨大的用工需求。 各纺织工场,需要大量女工来操作越来越多的纺织机器,为此,工场主们给女工开出了平均每月超过两贯钱的工资。 一般情况下,一个成年男丁给人帮佣,月工钱不过一贯,而一个柔弱的女子,到纺织工场“上班”,稳稳每月收入两贯。 若是熟练女工,收入还要高。 所以,即便在纺织工场上班很辛苦、很累,容易落下胳膊易脱臼等毛病,又要长期在纺织工场吃住,依旧有许多人家让自家未婚女儿甚至已婚妻子到纺织工场上班,挣钱补贴家用。 当棉麻收获季节到来,就是纺织工场全力开工的时候,巨大的用工需求,以及丰厚的工资待遇(相对),如同磁铁一般,不停吸引大量外地百姓到纺织工场所在的城池、商埠定居。 各地纺织工场生产的棉布、麻布供不应求,经由火轮船、火车运往各地,甚至运抵海港,装船销往海外,蓬勃发展的纺织业,为各地纺织场主和织造司带来丰厚利润,也为朝廷带来丰厚的收入。 林有地以面前这台纺织机举例,说明纺织业给国家带来的影响。 这样一台纺纱机,价格可不便宜,除此之外,日常维护费用也不低,但订单依旧纷至沓来,原因就在于这种机器是摇钱树。 只要有充足的原料,只要蒸汽机的煤不断,这台机器就能一直纺纱,对于工场主来说,投一文钱到这台机器里,机器会吐出至少三、四文钱出来。 前提是产品卖得出去。 但这个问题没人在意,因为旺盛的市场需求,让纺织工场不愁自家产品的销路。 是兴旺的国内外贸易刺激了纺织行业的发展,其中,宛若无底洞的海外市场,让所有纺织工场主为之疯狂。 同样质量的一匹布,销往海外所得利润,至少是销往国内所得利润的一倍以上。 所以,周国的纺织行业靠海外市场赚钱,然后补贴国内市场,即让工场主赚到钱,也让国内百姓得实惠(低价买好布)。 兴旺的海贸,撑起了中原纺织业如今的规模,试问,朝廷能禁海么? 在场的代表们默默摇头,徐文远亦是其中之一。 林有地继续说下去。 周国的海贸,不仅对外销售茶叶、瓷器、丝绸、生丝,还销售大量手工业、工业制品,这些手工业、工业制品,需要大量的工场、作坊进行生产。 所以,这些工场、作坊需要雇佣大量劳动力,又要获取大量原材料。 由此养活了一大批人,纺织业就是最好的例子。 但是,光有产品还不行,还得有低成本的交通运输方式,才能确保产品的运输、销售,那么,由贸易带动的货运需求越来越旺盛,火轮船和火车运输才有了用武之地。 火轮船和火车,想要动起来就得烧煤,烧煤就是烧钱,成本摆在那里,而要维持庞大的蒸汽动力交通运输网(水、陆),前提是有大量的货物需要运输。 只有这样,火轮船和火车跑起来才不会亏本,才能够实现盈利,才能长期运营。 朝廷当然需要火轮船和火车,但是,仅靠官员往来、军队调动,以及粮草的国事运输,根本就撑不起这么大的蒸汽动力交通运输网。 考虑到与会人员对于新行业的了解极其有限,林有地举了个例子:电报。 长安和岭南广州番禹已经通了电报,番禹发生了什么事,长安这边当天就能知道,所以,电报无愧于镇国神器之名。 但是,架设电报线路需要很多钱,维持这条电报线路则需要更多钱。 若一条电报线路的架设费用是一万贯,那么这条电报线路每年的维护费用,累计三年就抵得上造价。 也就是说,光靠朝廷的公务往来需求,根本就养不活长安到番禹的这条电报线路,于是,朝廷只能每年掏钱维持,等同于每三年就重新拉一条长安到番禹的电报线。 很明显,财政撑不起这么大的开支,所以,即便电报对于朝廷来说十分重要,却没有钱来维持。 那么,为何如今电报线路通往四面八方,而朝廷财政没有破产呢? 道理很简单,民间电报业务活跃,所以电报局收入丰厚,不仅抵消了电报线路的维护开支,总体来说还有盈余,累积数年后,甚至还能将修建电报线路的费用赚回来。 然而,发电报的费用不便宜,因为是按字收费,寻常百姓可没有闲钱来发电报。 林有地请大家翻到资料的某页,那里记载着有司统计的结果:民间电报业务,占比最大的类型,是“商务电报”。 所谓“商务电报”就是商业电报,各地的商人通过电报传递消息,而消息的及时与否,决定了买卖能否赚钱或者赚大钱。 此是其一,其二,因为期货交易所、股票交易所的出现,各交易所之间需要通过电报频繁的传递价格、交易消息,所以对于收发电报的需求很大。 其三,随着报纸行业的快速发展,各地报社通过电报来传递、获取消息,同样对于收发电报有着巨大需求。 正是民间对于电报的需求很大(期货交易的需求量最高),所以,快速增长的民间电报业务,养活了一条条造价不菲的电报线路。 正是有了这样的前提,朝廷才能以较低成本使用电报,维持电报线路运转,而不用担心财政被拖垮。 林有地说到这里,问与会代表,若朝廷之前真如一些人呼吁的那样,将投机性质很强的期货交易所关闭,由此造成的电报业务量骤减,以及由此引发的财政开支骤增,朝廷还用得起电报么? 代表们默默摇头。 这个道理很容易想明白,电报是这样,火轮船、火车、铁路也是这样。 火轮船还好,能走船的地方就能去,而火车要动就得有铁路,铁路的造价可不便宜,维护费用更贵。 如果没有大量的民间运输业务支撑,光靠朝廷的财政开支,根本就撑不住铁路运输的日常维持开销。 只有兴旺的贸易,带来货物大规模运输的需求,由此带来的利润,才能维持火轮船、火车日行千里的运输能力。 在此前提下,朝廷才能享受到蒸汽动力运输的便利和低成本。 换而言之,火轮船、火车、电报以及各类蒸汽机械,需要靠旺盛的民间需求来支撑,分摊成本,朝廷才用得起这些东西。 如果没有兴旺的贸易,工商业就发展不到如今这样的规模,并且保持势头继续发展下去。 工商业不活跃,就不会有巨大的货物、人员运输需求,那么,蒸汽动力运输(水、陆)的规模大不了,对于煤炭、钢铁的需求锐减,连带着冶金、矿业都会凋零。 林有地摸着身边这台庞大的纺纱机,颇有感慨的说:“这样的机器要出现并且得到推广,条件有三,其一,奇思妙想;其二,巨大的生产需求,其二,充裕的原材料供应。“ “只有朝廷推行并维护专利制度,才会有源源不断的发明创造,若是以传统的管理匠户方式来管理技术人员,是不会有新式机器出现的。” “只有需求量巨大的海贸,才会产生巨大的生产需求,工场靠外销赚钱,然后补贴内销,两个市场合在一起,产生更大的需求。” “外销和内销,产生大量市舶税和商税,朝廷如今已离不开这些商税,而发展迅速的工商业,包括纺织业,吸纳了大量的劳动力。” “如果这些劳动力在家务农,那需要朝廷分多少田地?如果这些劳动力没地种没活干,连自己都养不活,届时官府该如何安置?” “朝廷已经发展工商业,必须继续下去,只有这样,才能获得更多的税收,安置更多的劳动力,以此支撑起火轮船、火车运输,支撑起越来越密的铁路网、电报网。” “正如习惯了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出门坐火车、火轮船日行千里的人们那样,朝廷....” 林有地说到这里,顿了顿,看着台下的与会人员,深吸一口气,大声说:“朝廷,已经离不开火轮船、火车、电报还有各类蒸汽机械!” “哪怕只是二十多年前的旧日生活时光,已经回不去了!“ “从来只有鞋子适应脚,断没有削足适履的道理,工商业必然大兴,与农桑并重,所以,律法宛若鞋履一般,必须适应时局发展,而不是让时局适应律法!” 林有地的声音,经过拾音器传递到电喇叭,音量放大之后,回荡在会堂之内,如同无形的锤子,击打着与会代表的心。 徐文远看着那台纺纱机,只觉心灵深处有什么东西碎了。 那是印在他心灵深处的一幕幕场景:田园牧歌,男耕女织,点缀在原野之上、鸡犬相闻的一个个村落,聚居着一个个大小家族。 夕阳西下,村落里炊烟袅袅,构成一幅幅美丽的田园风光,聚居在一起的家族成员,过着同居共财、团团圆圆的美好生活。 但是,伴随着蒸汽机的轰鸣声,这些场景开始渐渐碎裂。 身处会场的徐文远,面对可以同时运转一千个纱锭的纺纱机,和其他许多代表终于意识到,自先贤们的时代起延续至今(二十多年前)的田园生活,从明德元年开始,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朝廷不能没有火轮船、火车、电报、蒸汽机械,所以,往日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新的律法,是为维护新时代的秩序而诞生的,再用旧的观念来理解、分析利弊,只会是刻舟求剑。 第六百三十九章 准入制 数日后,门下省政事堂,有各方代表参加的讨论会正在召开,与会人员就《明德律》诸分篇的一些条款继续进行讨论,大家关注的重点,依旧是《民律》。x23us.com 经过上一次的会议,原本认为“民律出,忠孝亡”的代表们,已经接受了“时代剧变,朝廷不可能回到过去”的现实,对于《民律》的抵触没有那么大。 但是,依旧对某些条款存在不同看法。 譬如,加强对“外国人”的管理,由此拟定了《外国人出入境管理条例》、《外国人定居管理条例》。 这些条例一旦实施,周国境内的“外国人”就不能随意迁徙、定居,要接受官府的管理,也不能随意出入各大都会和商埠。 “外国人”指的是非周国百姓的人,之所以用这个称呼而不是用“胡人”、“番人”,是因为国情。 譬如中原就有许多粟特人聚落,其祖先很可能于魏晋时就已经在中原定居,到了现在,许多粟特人都已经是大周良民,缴纳赋税,服劳役。 还有诸如王世充、骨仪、安吐罗这种高目深鼻外貌的官员,所以必须对于“非周国国民”有更严格的定义,于是“外国人”一词就用于律法上。 而《民律》中的《外国人出入境管理条例》、《外国人定居管理条例》,就针对“外国人”制定了许多管理办法,并且要加强管理机构及执法队伍的建设。 这就得增加财政开支。 一说到要花很多钱,许多官员都不由自主觉得“肉痛”。 许多人觉得,朝廷本来就有相应的管理规定,只是效果有些不好,若往后要加强管理对外国人的管理,最好的办法(最省钱的办法),就是把外国人拒之门外。 只允许这些人中的大部分在边疆城池、港口等“口岸”居住,不允许外国人(使节例外)进入中原重要的都会、商埠。 不是官员、学者们排外,毕竟大家基本的胸襟都是有的。 他们是基于保密考虑:火轮船、火车、电报、蒸汽机械,这都是国之神器,万一被化外蛮夷偷学了去,岂不是会对皇朝构成巨大威胁? 这样的考虑不能说没道理,但是,宇文温觉得这种办法太简单粗暴,省不了多少钱,效果还差,甚至会产生负面影响。 往大了说,天朝上国,当有海纳百川的胸襟,把外国人拒之门外,只会显得中原朝廷小家子气。 往细了说,防技术泄密,光靠限制外国人入境是防不住的,因为总会有内鬼,各类蒸汽机械势必要全国范围推广、普及,而普及和保密本来就两难全。 蒸汽机的原理,很难守得住,但是制作工艺的秘密却能守住,外国人即便知道了原理,没有制作能力,一样做不出来。 蒸汽机是这样,火车、火轮船和电报亦是如此。 当然,强化对外国人的管理总是没错的,中原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厕所。 所以,宇文温应对的办法是细化管理,成立类似出入境管理局、移民局的机构,对来华外国人实行“准入制”:入境外国人必须通过严格审核,获得入境许可方可入(深入内地)。 入境后,无论是旅行、居住、就业或者从事各类活动,都要接受官府的管辖。 与此同时,全国主要地区要逐步普及警察制度,强化治安管理的同时,强化对境内定居外国人的管理。 还要对那些滞留于在长安、晋阳、邺城、洛阳等地的大量外国人进行甄别、筛选,该归化的归化,纳入民籍,履行国民的义务; 该办理“暂住证”的就得办理“暂住证”,不能让外国人处于“隐户”状态,白白享受在周国生活的各种便利,却不承担任何义务。 外国人要在中原经商、工作,同样需要“准入制”来管理,不然对百姓来说就是不公平。 宇文温欢迎外国人来中原,以便促进经济、文化交流,但是他不想让外国人成为拥有特权的特殊群体:官府管不了、不想管,百姓惹不起、不敢惹。 入境定居的外国人,不得长期聚居一处以至于尾大不掉;外国人在周国境内犯法,一律按周国律法处置。 外国人在周国就业、从事各类工商业活动,必须按规定缴纳税费,必须有合法身份,接受官府管理。 周国,决不能成为外国人的法外之地。 这就是宇文温打算立的新规矩,他身为天子,有众多“爪牙”,所以在政事堂会议上,不需要亲自出马,只需要通过两院学士或者谏议院平章、参政之口,就能把自己的观点“说”出来。 按照《民律》及其中的“外国人定居管理条例”、“外国人出入境管理条例”,宇文温要立的新规矩,首先是实行“四级地区制”。 一级地区:外国人可以自由进出、居住(相对)的地区,主要是那些贸易港、口岸城池,譬如广州番禹、交州龙编,以及河西走廊末端的敦煌、阴山北麓的武川等。 二级地区:外国人限制进出、居住的地区,这些地区属于“次级口岸”,譬如扬州广陵(对应海上贸易)、凉州姑臧和丰州绥远(对应陆地贸易)等。 三级地区,严格限制外国人进出、居住的地区,如长安、洛阳、晋阳、成都、西阳、荥阳等大都会或重要商埠。 四级地区,未经朝廷特别许可,不允许外国人进出、居住的地区,也就是除了前三级地区之外,所有的周国州县城池。 有了四种地区划分,就要有对应的管理制度,简而言之,就是逐级从宽到严。 那些向往华夏、想要归附的外国人,周国欢迎,这些外国人在一级地区向官府登记,官府会将其打散(按户),然后安置到中原内地各州县,不允许以部族形式聚居。 至于其他外国人进入周国,周国允许这些人在国内主要地区寓居,但要分类,根据目的可分为公务(出使)、经商(行商、坐商)、求学(官派、私自来华)、交流(主要是宗教僧侣)。 对于持不同目的进入中原的外国人(使节不算),居住期限和居住地各有不同,管理要求也不同。 这些外国人,经过登记后可以在一级地区内寓居,但要接受周国官府管理,一旦发生纠纷、治安事件,按周国律法处置。 若有外国人要进入二级地区,须得在一级地区官府办理“入境许可”,手持许可通过关防,进入二级地区城池,在当地官府处登记、办理“暂住证”后定居。 若想进入第三级地区,必须在二级地区的官府办理“签证”,获得“签证”之后,才能通过关防,前往第三级地区,在当地官府那里办理“暂住证”后定居。 手持“商务签证”的外国人,就只能在周国从事商业相关的活动;手持“留学签证”的外国人,就只能在周国从事学术活动。 如果发现有违反规定,无入境许可、暂住证的外国人在一级以外地区出现,视其情节轻重进行不同的处罚,或礼送出境、处以徒刑,严重者,送澳州开荒。 前三个级别的地区,全面推行警察制度,警察有权对可疑身份人士进行询问,一旦发现是非法入境外国人,可以立刻采取措施。 这一切,都需要朝廷投入人力物力财力,大家对于这样的投入能产生多少效果,议论纷纷。 但有一点,与会人员还是能够达成共识的: 朝廷大力清查隐户,严禁各地豪强大户隐瞒佃农户籍,同样也不允许外国人群体里出现隐户。 外国人进出大周国境,必须接受管理,想要享受在周国生活的各种便利和福利,可以,同样必须接受官府管理,承担该承担的义务。 第六百四十章 模范 下午,书房里,宇文温正在研究一座模型,此为新式里坊的模型,长安城内即将有坊进行相关改造,一旦改造完成,在坊的大小不变前提下,能够容纳的住户至少多了两倍。m.x23us.com 要达到这样的效果,就只能让建筑往高处发展,将平房推倒修建楼房(三到四层),以容纳更多的住户。 之所以修建的楼房是三到四层高而不是更高,道理也很简单:作为模板的黄州西阳城,如今的城内居民楼就是三到四层楼高。 黄州西阳,总是走在时代的前列,在交通、建筑、教育、给排水等各个方面,都在摸索着更先进的模式,三到四层楼高、配备着先进给排水管道的居民楼,就是已经成熟可靠的民居新样板。 这样的居民楼为砖楼,水泥楼板,很坚固,墙体厚(相对),至少在关中地区能够做到冬天保温。 又兼具通风、采光,居民住在里面,还有阳台可以晾晒衣物,每一户有独立厨房以及厕所。 最重要的是,坊一级的给水系统足以保证整个坊内的居民楼有“自来水”(井水)供应,供应到户,每户还有专门的下水管,让生活污水得以排泄,而不是随意泼洒。 这样的新式居民楼,造价不便宜,维护起来成本也不低,如果按照不亏本的原则对外销售单一住房,寻常百姓根本就买不起。 所以,居民楼里的住房都是“廉租房”,修建廉租房的坊是为“廉租坊”,百姓每月缴纳租金就可以住着,户型有数种,分别适合三口、五口、七口之家居住。 一旁,协助宇文温摆模型的陈问:“可是,即便廉租房都住满了人,收的租金都不够廉租坊的日常维护开支呀,毕竟是廉租,租金高不到哪里去。” 宇文温点点头:“没错,光靠住户的租金,根本就维持不了廉租坊的日常维护开支,毕竟各类管道要维护,还有管理人员的工资,所以...” 他指着居民楼的一楼说:“所以,这实际上是商住楼,一楼是商业店铺,其租金,才是大头。” “连这也学西阳呀?”陈笑道。 宇文温依旧点头:“当然,西阳是模范城市嘛,西阳实践出来的公寓式廉租坊可行,那么其他大都会就可以跟进,不仅是长安、洛阳,就连晋阳、邺城,还有广陵、成都,都会开始改造。” 黄州西阳的“公寓式廉租坊”,是新型的“模范坊”,类似于后世的商业住宅区,其基本结构,是把坊墙变成商铺,然后在其上多修建二到三层楼房,坊内也建起楼(公寓楼)。 商铺对外(坊外)开门,坊内除了公寓楼,还有公共空地及戏台,让住户们有活动的场地。 用商铺的租金来维持廉租坊的开支,而公寓楼的管理,等同于强化官府对居民的管理。 每一栋公寓楼,都有专门的管理员(不止一个),平日里负责处理住户的投诉、报修以及日常管理,所以管理员就会对住户的情况了如指掌。 住户要入住公寓楼,需要提交申请,审核通过后才可以搬进公寓楼,住进廉租房里,平日里进出公寓楼,都要经过管理员值班的大厅,那么,要是有外来不明身份人员,管理员很容易就能发现。 每栋公寓楼都有管理员,加上配套的坊内派出所,官府对于居民的管理力度,要比之前大幅提升。 住户的婚丧嫁娶,患病情况,派出所的户籍警都能很快掌握,无论是维护治安还是防病防疫工作,这都是极为有利的。 与此同时,“容积率”很高的“公寓式廉租坊”,还能吸纳越来越多的外来人口,毕竟再这么发展下去,长安的常住人口翻倍都不是不可能。 宇文温简要说明了“公寓式廉租坊”的情况,这可都是黄州西阳的成功经验,陈越听越疑问就越多。 她还是觉得商铺的租金未必能撑起这种“廉租坊”。 宇文温继续解释:“这要看是在哪里,只要在工商业发达、人气旺的地方,商铺租金只会逐年上涨,断不会出现降租金都租不出去的情况,特别是长安....” “长安的常住人口都已经过百万了,人气那么旺,怎么会担心商铺租不出去、这租金必然每年上涨好不好?” 宇文温对于“公寓式廉租坊”的好处可是很看重的,他觉得传统的里坊制度该改变了。 长安城是典型的里坊制城池,城内是棋盘布局,一个个矩形的坊,构成了长安城的宏伟规模。 这些坊大概有五个等级,每个等级的坊大小各有不同,但每个坊都宛若一个个村落,容纳着大量住户。 长安城的规模很大,但是,一道道坊墙把居民们隔离起来。 在“古代”,中原的城池都会实行宵禁制度,此时的长安也不例外,当宵禁开始时,城门落锁,各坊的坊门也落锁,大街上除了巡夜的队伍和更夫,不允许闲杂人等出现。 这个时候,偌大的长安城,仿佛分裂成一个个坊,而不是一个整体。 按照里坊制度,不同的坊承担着不同的功能,譬如风月场就集中在几个坊里,客人们想要花天酒地,必须在宵禁之前入坊。 邸店云集的“市”,夜里是不营业的,居民聚居的坊却不允许开设店铺,所以当夜间降临,即便是世界第一的长安城,其居民瞬间就回到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乡村生活状态。 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但是,时代已经变了。 火车站已经出现在长安城里,这本该是工业时代才会有的建筑,若长安城内还是农耕时代的生活方式,简直是可笑至极。 宇文温觉得,如今日益兴旺的工商业活动,不停地冲击着原有的里坊制,朝廷既然要修订律法以适应新时代,那么,里坊制也得做出改变。 宵禁有存在的必要,但是每当夜幕降临、宵禁开始后,全城陷入“沉默”的状态,也该改一改了。 他计划将长安城内平民聚居的坊,慢慢改造成“公寓式廉租坊”,这样的坊保留着坊的形式,但是一楼商铺却可以对外开放,商业和居住混合在一起。 即便到了晚上,商铺愿意经营多久都行,反正住户分开管理,而坊内派出所的存在,加上巡夜队伍,足以让各坊之间“联防”,确保夜间治安。 届时,长安城的宵禁制度会逐渐放松,除了皇宫、官署及官员聚居区附近要加强戒备,城门依旧要关闭,平民生活的城区以及各个商业区,不会再有宵禁。 长安城内的居民们,不再受宵禁制度的束缚,丰富的夜生活,更能刺激商业、娱乐业的发展。 宇文温描述的美好前景,陈大概能从其语言中想象一二,但她还是有疑问:“总不能全城都是廉租坊吧?” 宇文温摆摆手:“当然不会,这得分层次...” 他拿出资料,给陈做讲解:“皇宫就不说了,共分五个层次....” 按照后世的地产概念,宇文温对长安城住宅区的阶层划分如下:高官、权贵,住处不变,依旧是传统的大宅院,其面积甚至可能大到占一个坊的四分之一。 中级官员或者豪商巨贾,住的是“独栋别墅”或者“联排别墅”。 一般官员,住的是“公务员小区”;有钱人,住的是‘高端小区“。 一般百姓,有点财力的,住普通小区,住房是“全产权”。 囊中羞涩的百姓,以及外来流动人口,住的是“公寓式廉租房”,对于房屋没有“产权”,每月交租金。 但不管是那种住宅区,官府对于住户的管理会更加细致,搭配上警察制度来维持昼、夜间治安,而不是仅仅靠简单粗暴的宵禁制度管理长安的夜生活。 当然,逐步取消宵禁制度的只能是各大都会和商埠,普通城池商业不发达,没必要搞新制度。 宇文温觉得,新时代的长安城,就该有新的面貌,未来工业国的首都,就得有工业时代的气质。 将来,每当夜幕降临,各条街道上的煤气路灯就会亮起,将夜长安装扮得璀璨夺目。 长安,天下第一的大都会,就该是一座名副其实的不夜城,为天下模范! 第六百四十一章 路线图 新年伊始,冰雪消融,尚书省交通部内,宇文温在会议室听取交通部官员对铁路建设现状的汇报,交通部尚书杨玄感首先介绍了关中铁路的建设进度。m.x23us.com 一副硕大的路线图,挂在会议厅的墙壁上。 元日时,关中铁路西段(长安到歧州洛邑段)建成,前日,也就是元月十五日,西段铁路成功的进行了试通车,这就意味着关中铁路(东西走向)耗时两年多终于建成。 这条铁路,从西端的洛邑,到东端的渭口,全长近六百里。 相比黄亳铁路的建设速度(黄亳铁路如今北端已经延长到黄河南岸的滑县白马津),关中铁路的修建速度不算快,但考虑到黄亳铁路有大冶制铁所、利国制铁所“伺候着”,关中铁路的建设速度已经算是可以的。 六百里的里程,以当前火车的正常时速(客、货运),走完大概要十二个小时,也就是六个时辰。 若是以往,马车运货得走十天,步行得走半个月。 关中铁路西段建成后,从蜀地运来的粮食、货物,经蜀道运抵洛邑后,就可以用火车运抵长安,明显降低了运输成本,也节省了不少时间和人力、畜力。 来自陇右的货物,同样可以经由洛邑装上火车,运抵长安,而横贯陇右、连接兰州和秦州的铁路,历时两年建设,即将于今年三月建成。 待得这条铁路建成,再把秦州上封和歧州洛邑用铁路连接起来,从长安出发的人员、货物,可以经由铁路运抵兰州,反之亦然。 上封和洛邑之间的铁路,全程都在渭水峡谷穿行,从现在开始修建(东西对进),计划一年修好。 也就是说,一年以后,规划中的关陇铁路就能全线通车。 与此同时,连接长安和洛阳的铁路也差不多能建成通车,而洛阳和荧阳的铁路去年已经通车了。 从兰州到荧阳,两千余里的路程,通了火车之后,即便考虑沿线调度、会车、停靠,一趟列车走完全程不超过四天。 这是奇迹,就在三年多以前,没有人敢想象这会变成事实。 杨玄感作为交通部尚书,任内将近三年来,一直在修铁路,说到一年后就会通车的关陇铁路,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等关陇铁路通车(东端连接荧阳),再花五年时间让这条铁路向西北端延伸,经过凉州姑臧,抵达河西地区的西北末端敦煌。 “届时,朝廷若要对碛西用兵,兵马、粮草、物资调动十分方便,从长安出发,抵达敦煌,三千里路程,走完不过七十日,粮草消耗极低,人员和坐骑都不会消耗太多体力。” 杨玄感觉得最振奋人心的铁路工程,就是长安和敦煌之间的铁路,通车之后,朝廷经略碛西(西域)的成本大幅锐减,能够以较低的后勤消耗,投入更多的兵力。 届时,十余万装备火器的骑兵席卷碛西不是做梦,碛西诸国要么如于阗那样归附,要么被灭,城池成为周军的新据点。 到时候,西突厥的末日就要到了。 同理,东突厥也蹦不了多久。 杨玄感兴致勃勃的介绍河西铁路的路线勘测进度,宇文温看着铁路路线图,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一年加五年,就是六年,我还能活六年么?’ 活到那时候,脑子还清醒么? 宇文温转念一想,若按着历史,唐玄宗快六十岁时,如愿把前儿媳杨玉环立为贵妃,日夜宠爱,比翼齐飞,从此君王不早朝。 “老李”那岁数都活力四射,玩儿媳玩得不亦乐乎,没道理我年纪比他小却精力不行嘛! 想到这里,宇文温精神头十足,看着河西铁路规划图,发问:“五年时间?会不会太仓促了?河西地区风沙大,地质结构怕不乐观,不能为了赶工,留下许多隐患。” 河西铁路这么重要,越早通车就越好,五年时间大家都觉得长了些,天子居然认为工期太短,杨玄感却不觉得意外:天子一向有耐心。 辽东之役后,天子硬是耐着性子等了十年,还“续约”,而不是急着灭掉高句丽,这么有耐心的皇帝,自古来都是少数。 也好,皇帝不好大喜功,臣子们办起事来就能有足够的时间“慢工出细活”。 杨玄感为了打消天子对河西铁路的疑虑,特地介绍起内情。 铁路的好处,大家都知道,所以,陇右地区的贤达们积极筹建铁路,河西地区的贤达们同样如此。 陇右地区的贤达们发动亲朋好友,向朝廷请愿修铁路,河西地区的贤达们同样如此。 所以,当兰秦铁路开工建设时,朝廷就派出勘察队伍,到河西去勘察地形选路线,河西各地强宗著姓积极配合勘查工作,要人出人、要力出力。 河西地区风沙大,于是大家积极献言献策,将那些能避风沙的地区都汇总起来,提供给勘察队,与此同时,还积极寻找煤矿、铁矿矿脉,要为铁路建设“添砖加瓦”。 两年时间,河西铁路的勘探、路线址工作顺利完成,而一些有开采价值的煤矿、铁矿,也初步探明了矿脉,再过得一年,新的煤矿、铁矿就能出矿,铁冶能够制作铁轨。 正好赶上河西铁路的修建。 而兰秦铁路修建时出现的煤矿、铁矿、铁冶,依旧可以为河西铁路的建设发挥作用,矿石和铁轨,可以用火车运往河西铁路建设工地。 不仅河西铁路要修,以兰州为起点、西海为终点的河湟铁路也会动工建设,这条铁路也已完成了勘察、路线选址工作,全长约七百里,一旦建成,西海地区就完全被朝廷控制。 宇文温看着厚厚一沓资料,听着杨玄感条理清晰的分析,很满意。 铁路的好处,已经广为人知,所以,上至朝廷大员,下至地方豪强,人人都盼着修铁路,积极性都很高。 朝廷没钱修铁路,采用官督商办的方式筹资修铁路,各方积极响应,所以不缺钱粮就缺铁,铁产量限制了铁路的修建进度。 关陇地区没有类似大冶制铁所、利国制铁所、舞阳制铁所这样的冶铁巨无霸,靠的是诸多小铁冶“众人拾柴火焰高”,所以铁产量始终有限,这一点,短期内无法克服。 河西铁路,六年后建成通车,已经是很乐观的结果,不过宇文温不急,他觉得即便自己看不到西突厥完蛋、朝廷全据西域的成就也无所谓。 这样的成就,让儿孙来拿又有何妨? 步子跨得太大,容易扯着蛋。 西边的铁路要慢慢修,这是客观条件的限制,东边就不一样了。 杨玄感让吏员换上一副新的路线图,其上描绘的铁路线图,是即将在夏天建成通车的徐莱铁路。 徐莱铁路全长大致为南北走向,南端是徐州彭城,北端是莱州黄城,中途经过胶州和青州(均为支线),是横贯青齐地区(后世山东省东部)的一条铁路。 该铁路全长一千二百里(主干线),计划用两年时间建设,所需铁料均由徐州利国制铁所提供,建成之后,河南、两淮的物资,可以汇集在徐州,然后经由铁路轻松运抵莱州湾. 支撑朝廷对高句丽发动的灭国之战。 如今是明德二十三年,明年,就是和高句丽续约之后的第三年,辽东今年已经可以自给自足了,所以,按照之前的计划,明年,就该彻底解决高句丽。 两国和约续的是十年,但随时可以撕毁,不怕找不到借口。 所以,徐莱铁路是为了这场战争而修建的铁路,从朝廷和高句丽续约前就已选定了路线图。 高句丽使者还在长安时,这条铁路就开始动工,进展顺利,今年夏天就能完工,再经过大半年的运营,到了明年年初,即可达到“全状态”,刚好赶上战争。 当然,这条铁路在战后依旧会发挥重要作用,让青齐地区与河南、两淮更紧密的联系在一起。 想着想着,宇文温干咳一声。 嚯嚯,等解决了高句丽,全家人坐火车去山东旅游也是不错的。 第六百四十二章 路线图(续) “封禅?为何要封禅泰山?” “不封禅的话,二郎去青齐做什么?” “吃海鲜啊,不行么?东海之滨那么多海鲜...” 傍晚,寝宫,宇文温盘腿坐在榻上看铁路规划图,腹部微微隆起的尉迟明月则坐在榻边的椅子上看报纸,两人一边看一边聊天,聊的是徐莱铁路。顶 点 x 23 u s 再过两个月,徐莱铁路就要正式通车了,宇文温和尉迟明月提起再过几年,一家人去青齐转转,尉迟明月的第一反应就是夫君要去封禅泰山。 封禅泰山,是君王的一件大事,自秦始皇起,两汉的有为君王,譬如汉武帝,汉光武帝都曾登泰山,举办封禅大典。 尉迟明月觉得封禅泰山是证明皇帝威严最盛大的仪式,夫君作为一个大有作为的皇帝,早就该去泰山封禅,但宇文温听了之后却觉得莫名其妙: 无缘无故的,搞泰山封禅做什么? 我的政绩,需要靠搞这种大场面来证明么? 山东又不是只有泰山这个景点,我去胶州湾吃海鲜、冲浪不行么? 在宇文温的潜意识里,泰山不过是个旅游景点,当然他也知道封禅泰山的意义重大,但总觉得自己没必要搞。 “当然有必要呀,二郎功绩那么大...”尉迟明月说着说着就有些激动,宇文温赶紧劝:“好了好了,都怀上了,莫要那么激动。” 尉迟明月依旧追问:“为何二郎不想封禅呢?” 宇文温觉得和女人解释时局是浪费时间,直接抛出两个字:“省钱。” 这两个字直接把尉迟明月接下来要说的话堵回去,她实在想不明白,夫君明明那么有钱,怎么有时候扣扣索索得像个吝啬鬼。 想了想,她反驳:“省钱,那怎么宫里还吃鲜活海鱼?大老远从东海运来,这可不便宜。” 这反驳带着火气,宇文温瞥了尉迟明月一眼,看看那微微隆起的肚子,收回目光。 孕妇,脾气暴躁点、情绪易波动很正常,不止尉迟明月,去年秋天怀孕的陈,年底怀孕的陈,都不同程度变得“暴躁”起来,所以他不和孕妇计较。 “呐,你想想...”宇文温起身,坐在尉迟明月旁边,一手轻轻抚摸着爱妃隆起的肚子,慢慢说:“在内陆,鲜活海鱼可是奢侈品,寻常人家根本就消费不起。” “但豪商巨贾消费得起,富贵人家消费得起,问题是皇家不带头消费,谁敢敞开了吃?” “你想想,想想,你姊姊和外命妇们聊天,感慨....‘哎呀,长安什么都好,就是吃不到鲜活海鱼’,你觉得那外命妇回去后,是不是要把自家买的鲜活海鱼给扔了,以后再也不买了?” 尉迟明月想了想,点点头。 皇家都没有的东西,臣子家却多得吃腻了,这种事情传出去,碰到小心眼的皇帝和皇后,怕不是要搞事。 当然,她知道姊夫和姊姊不是那种人,但道理就是这个道理: 宇文温见说通了,继续分析:“鲜活海鱼销量锐减,谁还用火轮船装海水养着海鱼运到长安?咱们家要引领生活饮食新潮流,促进高端消费,所以该花的钱就得花。” “冬天的暖气,夏天的空调,不都是咱们家带动起来的?这可是带动了一个产业哟!” “再说了,商家靠着卖鲜活海鱼赚大钱,那么就能薄利多销,低价多卖些桶装腌制鱼,你看看,从去年秋天到现在,长安市面上销售的桶装腌制鱼是不是多起来了?价格是不是一直在降?” 尉迟明月点点头,因为报纸报道过,而且她记得一句商家们念叨的广告词: 今年过年不收礼,收礼就收腌制鱼! 这种恶俗的广告词,她听一次就想笑一次,但不可否认的是,去年年底,买鲍鱼(咸鱼,即腌制鱼)当做年货,成了长安百姓的时髦。 朝廷为了促进海洋捕捞业的发展,实行减免运费、税费的政策,所以才有了大量桶装腌制鱼销往内陆,在关中等内陆地区成为寻常可见的食品。 “呐,钱就该花到该花的地方去,咱们吃鲜活海鱼,可是按价付钱,没有强买强卖,树立了榜样,由此带动了整个行业的发展。” 宇文温耐心的解释着。 “去泰山呢?除了得个虚名,花出去的钱,能产生什么利润?还不如多修几里铁路,对不对?” 宇文温说着说着,指着尉迟明月手中报纸上的新闻:“你看看,兰秦铁路刚试通车,准备正式运营,客货车的车次马上就排满了。” 尉迟明月点点头:“对呀,我听外命妇们说,兰秦铁路建成,陇右地区一片欢腾,届时陇右地区的棉花、畜牧制品,能够以更低的成本运到关中。” 宇文温起身将自己看的铁路路线图拿来,展开给尉迟明月:“所以说嘛,钱不能乱花,好钢要用到刀刃上,朝廷修铁路,优先修那些水路通不了的地区。” “陇右是这样,太行山东西麓地区也是如此,你看看,朔州到并州的铁路通车了,并州晋阳到太行山东麓的井陉铁路,月底也差不多通车了。” “井陉线,全长四百余里,修了差不多三年总算修成,其西端是晋阳,东端是真定,真定位于河北大平原上,往南四百余里就是邺城,而这四百余里,年底就要通铁路。” “届时晋阳和邺城,全长就可以用铁路连接起来,太行山东西两边的陆地交通,总算是有了质变。” 尉迟明月看着路线图,不由得为井陉线这条跨越太行山的铁路工程惊叹不已,宇文温起身,来回走动,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钱花到这里,才花得值,对不对。” “这些年来,还有往后几年,朝廷都要修铁路,但财政支撑不了,所以得靠民间集资,靠官督商办的铁路公司来修铁路。” “为此,朝廷制定了一揽子的铁路修建计划,分期实施,还得分期发行国债筹集资金,这计划宛若一张路线图,大家要按着路线图行事。” “你想想看,若是这个时候,我搞什么泰山封禅大典,耗费国库大量钱粮,天下百姓,会怎么看?” “人家肯定会说‘哟,皇帝没钱修铁路,有钱搞泰山封禅大典,这不是好大喜功么?’” 宇文温的细心解说,让尉迟明月恍然大悟,不过她还是为夫君鸣不平:“二郎做了那么多功绩,若不封禅泰山,岂不是..岂不是...锦衣夜行?” 宇文温笑着摇摇头:“我的功劳,不需要靠封禅泰山来彰显。” “它们会随着一条条穿山越岭的官道和铁路,一片片新开拓的国土,一座座兴起的城池、港口,一个个贸易航线,融入天下百姓的记忆中...“ “这样的荣耀,封禅泰山可给不了。” 第六百四十三章 体系 傍晚,殿内,宇文温拿着小刀,走向面色凝重的张丽华,然后在食案前停下,一手去摸食案上碟子里放着的一个囊状物。 这囊状物为皮质,有皮囊水袋大小,冒着些许热气,宇文温用刀将其轻轻捅了个洞,一股热气随即从皮囊里喷涌出来。 张丽华很担心这玩意突然爆炸,拿着个团扇挡着脸。 宇文温坐在一旁,将小刀放在案上,然后给张丽华讲解眼前这道美食。 在河西地区,穷苦牧民没什么像样的炊具,平日里煮野菜羹倒也勉强,可是一旦要烹饪肉食,就会很麻烦,于是他们采用一种很特别的烹饪方式,那就是“石炙”。 炙,就是烤,也就是把肉架在火上烤,为一种常见的烹饪方式。 炙肉,配合着酪桨食用,是如今流行的饮食方式(北方)。 而河西地区的“石炙”,不是用火直接烤肉,要借助石块这种媒介。 首先点起篝火,把一些光滑的石块(譬如河里捡来的鹅卵石)扔到篝火堆里烧。 与此同时,宰杀绵羊,取出羊胃翻洗干净,再将羊肉剔骨切碎,和烧得滚烫的石头一起装入羊肚,扎紧羊肚两头,不让里面的热气漏逸。 由于羊肉在宛若皮囊的羊胃内受炙热石块的加热,产生大量热气,然后热气膨胀,将羊胃撑得鼓囊囊。 等得火候差不多,用刀尖或其他利器轻轻戳破羊胃、开口放气,直至羊胃不再膨胀,割开羊胃,同食羊肉和鲜汁,味道鲜嫩无比。 宇文温讲解完,眼前这原本鼓囊囊的羊胃也瘪下来,他用刀割开皮囊,内里的羊肉块散发出阵阵香气。 “呀,用了不少调料呢....”张丽华轻轻嗅一下,就嗅出些许不同寻常,“却不失羊肉的香味,做这道菜的厨师,是个烹饪好手。” “那当然,五味斋凉州分号大厨的手艺自然是过硬的,这道菜,河西很多厨师会做,但要做得好,却不容易。” 宇文温说完拿起筷子,给张丽华夹羊肉:“赶紧的,趁热吃。” 他自己也吃了几口,满意的点点头:“人家正好到京城轮值,咱们这段时间有口福了。” 张丽华吃了一会,觉得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油腻,有感而发,问:“二郎,莫非这道菜要往南方推广?” 宇文温点点头:“没错,物离乡贵,菜肴也是如此,当然,前提是味道合当地人的口味,所以要进行适当的改良。“ “五味斋在各地有分号,各分号的厨师们会认真研究当地美食,然后加以改良,做出自己的风格,然后和其他分号交流。” “接着,总号会居中安排,将各地美食在别处推出,以此彰显五味斋的不同之处。” “在河西地区平平无奇的这道“石炙羊肉”,在河南可是大受欢迎,现在,大厨们琢磨出更清淡口味的“石炙羊肉”,准备在广陵分号推出...来来来,赶紧吃。” 张丽华见宇文温连做“餐饮”也做得如此认真,不由得感慨。 五味斋,据说是天子潜邸时创办的最早产业之一,发展到现在,全国各大都会和主要商埠都有五味斋的分号。 虽然看上去不算起眼(相对于许多皇家产业),但五味斋每年的盈利额却是很惊人的。 张丽华五味斋是皇后管着,将来是要由太子妃接管,可以说,这就是皇家产业中的主业之一,张丽华觉得若是说出去,大概没人相信五味斋会在皇家产业之中有如此地位。 然而,五味斋极其能赚钱倒是真的。所以她一直想不明白,为何五味斋能这么“旺”。 她有见识,知道有些官员借助所谓酒肆、食肆来收取贿赂(在陈国时),然而以宇文温的身份,五味斋好像不需要具备这种“职责”。 面对张丽华的疑惑,宇文温笑道:“餐饮这行业,做到一定程度,就容易到瓶颈,瓶颈是什么呢?档次和特色。” “你是知道的,大户人家,有权的、有钱的、有地位的,自己家里有厨子,有食材,有场所,可以在大宅子里招待客人,吃喝玩乐面面俱到,连住宿都包了。” “这样的人家,根本就不会在外面的酒肆开什么雅间宴客,那样太丢人了。” “所以,各地酒肆、食肆的大客户,主要是商贾,还有中低级官员。” “这些人,有闲钱,有摆排场请客的需要,譬如官员之间私人性质的迎来送往,或者行商之间的人情往来,但因为种种原因,家中没有能力摆出上档次的排场。“ “也没有能力养厨艺高超的厨子,没能力收集各类名贵食材。” “所以,高档酒肆就有了商机,当然,这种所谓的排场,不是什么仪仗方面的排场,主要在于菜色,还有用餐环境。” “但是,高档酒肆那么多,大家都在用餐环境上下功夫,所以,最后能决出胜负的,就是菜色,菜色的档次和特色,决定这家酒肆能否突破瓶颈,超过同行。” “然而,即便有了特色菜,却不能高枕无忧。” “所谓特色菜,实际上很容易被人学去,而食材,实际上别人也能学去,毕竟各种山珍海味,又不是五味斋独有的。” “那么,能够体现出菜肴独特性的方面,就是调味料和烹饪技术,也就是烹饪用到的厨具。” 宇文温越说越来劲,张丽华觉得这位不是在讲餐饮,而是在讲一座工场的运作,以及工场用的机器是怎么制作出来的。 “五味斋各分号用的烘箱、烤箱,以及各类新式烹饪厨具,都是最先进的产品,所以,厨师们可以通过‘先进工艺’制作出别人学不来的产品。” “五味斋的分号遍布各地,所以,能够汲取各地烹饪文化中的精华,学习各地独到的调味料调制方法,学习各式菜肴以及特色食品的制作方法。” “甚至,还有专门的机构来研究各种特色调料的调配方法,譬如,豆腐乳...” “豆腐乳好坏与否,和菌种有关,好的菌种,发出来的豆腐乳味道鲜美,差的菌种,味道就不行,甚至还会产生毒素,让人吃了之后会中毒。“ “又有发酵面食用的酵母,五味斋用的酵母也是最好的,还有不同的酵母品种,针对不同的面食,发酵出不同口感的面团,所以五味斋的面食,总是有着独特又难以模仿的风味。” “与此同时,总号会定期组织培训,让各分号的厨师之间聚在一起相互交流心得、切磋厨艺、研究菜肴,互相学习,互相提高。” 张丽华听到这里,不由得正色,她没想到五味斋的运营居然有如此讲究。 宇文温介绍五味斋,仿佛一个推销员在介绍自己的产品:“五味斋一直能够推陈出新,推出各种菜肴,与此同时保持还能保持各类招牌菜的品质,但是,五味斋不会吃独食。“ “五味斋发明的各色菜肴,大部分会向同行有偿传授。” “还包括各种调味料的配方、调配方式,包括各类发酵菌种的销售,这可是有专门的工坊制作的,质量有保证。” “同理,五味斋用的各类新式厨具,包括烤箱、烘箱等,也有专门的工场制作,作为商品销售。” “五味斋还接受学员培训,同行们可以派人来学,交钱即可。” 说了这么多,宇文温进行终结:“五味斋,不是一个单纯的酒肆、食肆,你可以把它看作是餐饮行业领头人,一个烹饪学校,以及标准制定者、烹饪器材推广商、烹饪技术研发机构,还是一个烹饪技术专利销售机构。” 张丽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五味斋的收入那么高,并不仅仅是做单纯的餐饮。” 宇文温吃了一块羊肉,回答:“那是当然,这可是最初的几家产业之一,在餐饮业的地位,和日兴昌在金融业的地位一样。” 说着说着,他有些小得意:“论财富,天下豪商没有谁敢说富得过日兴昌,论餐饮的品味,没有谁家的私厨,比的过五味斋!” “这是集体对个人、机械化工场对手工作坊的碾压,所以,五味斋不需要仗势欺人,靠着过硬的厨艺、周到的服务、还有高大上的档次成为行业之首,无论哪个分号,都能客似云来。” 眼见着宇文温越说越离谱,吃个“石炙羊肉”都能扯到什么“机械化工场对手工作坊的碾压”,张丽华觉得自己刚才就不该问那问题。 想转移话题,宇文温却没上当,一个劲的说着: “你不要看不起烹饪,道理都是一样的,同行们光是派人来品尝五味斋的菜肴,能完美模仿出来么?不行,因为五味斋的菜肴,是一个强大体系制造出来的。” “想偷师的人们,根本就弄不明白调味料是怎么做出来的,不知道烹饪用的是什么厨具,就算偷了食材清单,也无法仿制出相同风味的菜肴。” “蒸汽机也是如此,就算番邦细作学到了蒸汽机的原理,又能如何?没有冶金技术的支撑,没有精密车床加工,他们做出来的玩意,就是一个玩具。” 说着说着,宇文温嘿嘿笑起来:“你是不知道,这几年,各国派遣来中原的细作数不胜数,想要偷蒸汽机技术,想要偷火轮船、电报甚至火车的技术秘密。” “不止海东诸国,东、西突厥,甚至还有罗马国、波斯国的细作潜入中原,但是,他们的细作就算过得了石塔西这一关,偷到了技术并且带回去,那又能如何?” “没有基本的科、工体系,就算知道蒸汽机的原理,他们做出来的也只会是玩具。” “没有百万人级别的工业人口,他们搞得出工业体系才怪!” 第六百四十四章 铁牛 上午,村庄外田地里,农民们正忙碌着,半大不大的孩童们跟着父母家人们下地,却因为干不了农活,于是在田埂边上玩耍。 一个货郎挑着担子从村子里缓缓走来,走在田间土路上,孩童们见着这位“大好人”,欢呼着跑来,围着货郎要好吃的。 货郎三十岁出头,身材消瘦,皮肤黝黑,是这片地区走村串户的常客,定期带来各类日用品,深受欢迎,所以村中男女老少都认得他。 眼见着一群孩子围着自己吵闹,宛若叽叽喳喳的麻雀,他拗不过,拿出几个纸风车,算是交“买路钱”。 小家伙们欢呼着追逐打闹,四散开去,货郎却没有继续赶路,四下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 就在这时,轰鸣声起。 货郎循声望去,却见土路前方丘陵后,转出一个庞然大物来。 那庞然大物宛若马车,前轮小、后**,车前没有马,只有黝黑的机器。 机器顶部有高高的烟囱,烟囱里喷着浓烟,还发出吼叫声,整个车微微颤抖着,缓缓向他这边走过来。 货郎赶紧挑着担子转到路边,看着这个新式蒸汽机械靠近。 蒸汽机装上螺旋桨,就能够推动船只在河里航行;蒸汽机装上轮子,就能推动火车在铁轨上奔驰,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而现在,小型蒸汽机装上轮子后,可以在坚硬的地面行走,是为“蒸汽车”。 虽然这蒸汽车的速度和人走路的速度差不多,但考虑到车身沉重,能和人走得一样快,已经难能可贵。 货郎坐在路边,和聚在身边的孩童们一起,看着这蒸汽车拖着一个小车缓缓前进,孩童们不住的喊着“铁牛来了,铁牛来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这样的呼喊声,一直持续到这名为“铁牛”的庞然大物在他们面前十来步距离停下。 蒸汽车上的两名车夫跳下车,与步行跟来的几个男子一起,将小车上的东西卸下来,在土路两旁田地里忙碌的农民纷纷围上来。 货郎也和孩童们围上来,看热闹。 又有一辆马车拉着煤缓缓靠近,蒸汽车上的锅炉依旧在烧着,有一名男子时不时拿着铲子从马车上铲煤,给蒸汽车的锅炉加煤。 几名男子从蒸汽车拖着的小车上卸下铁犁和粗麻绳绳,折腾了一番,就把这名为“蒸汽犁”的玩意布置好。 男女老少们围在蒸汽车旁,看着这“蒸汽犁”要如何犁地。 一名随车而来的男子,向闻讯赶来的村长介绍起“蒸汽犁”的使用方法,其他人则好奇的听着。 蒸汽机力大无穷,比牛的力气大多了,既可以抽水,让火车和火轮船动起来,也能带动各种机器。 那么,这种机器可以替代牛,拖曳铁犁耕地吗? 当然可以,但是要讲究方式。 蒸汽机很重,毕竟机体加上锅炉、水箱、煤仓,分量轻不了,即便装有车轮,在旱田里却很容易压出深深的车辙,行动十分不便,更别说在水田里移动。 所以,要想用蒸汽机来犁地,不能如赶牛犁地那样,需要把沉重的蒸汽机放在田边,然后通过绞盘和长长的麻绳与铁犁连接。 当蒸汽机运转起来时,绞盘跟着转动,然后通过麻绳拖曳铁犁,如此一来,不需要用畜力、人力一样能耕地(需要人把住铁犁的方向),此即为“蒸汽犁”。 当然,实际操作中,还需要架设一些简单但必要的“立滑轮”,以便蒸汽犁能够较为方便的调整方向。 此刻,布置好的蒸汽犁开始工作,大家听着蒸汽车轰鸣,看着车上绞盘缓缓转动,看着粗硕的麻绳紧绷,看着麻绳另一头明显移动的铁犁,不由得惊叹蒸汽机的“力大无穷”。 这些操作蒸汽车、蒸汽犁的男子,属于一家商社,这家商社如今正在长安周边地区推销蒸汽犁(出租),最近一段时间,就在这里展示蒸汽犁的“威力”。 效果当然是不错的,犁地的速度比牛快很多,犁的深度也很深,所以这种蒸汽犁别称“铁牛”,就是... 就是要烧煤,想来开销不小。 面对村长的疑虑,带队的掌柜哈哈一笑:“造不如买、买不如租,如今只是租,能花多少钱?整个村筹钱,分摊到各家各户,又能花多少钱?” “让我们过来帮忙,几日功夫,就能把村子里的地犁完,花的钱又不算多...大家去长安城里务工,很快就赚回来了。” “呐,如今长安通火车,煤价大跌,我们这铁牛吃得再多,煤钱加起来也没多少。” “也不用你们来操作这铁牛,若是使用过程中出了什么故障,不需要村子负责,老爷子,你就一百个放心!” 说话间,蒸汽犁很快犁完一亩地,村长见村民们眼巴巴的看着自己,抬手一拍大腿:“马掌柜,那就按昨日说的,我们村雇这铁牛了!” 那马掌柜应承一声,招呼着伙计们开工。 全力开动的蒸汽机,咆哮声大了许多,村民们有些畏惧,不由得离远了些,只有个别大胆的,还有那货郎,依旧站在这庞然大物旁,仔细打量着。 按照马掌柜的介绍,这玩意因为重,所以动起来不方便,于是一开始,给这蒸汽机装上轮子,用马拖着走。 后来大家觉得既然火车能跑起来,取代了马拉车厢,那么不如让蒸汽机来驱动轮子,省去畜力。 于是在不断的改进中,蒸汽犁的蒸汽机就变成了能动的蒸汽车,虽然走起来慢,犁地的时候却也方便许多。 到了地方,停好后,切换传动,让蒸汽机由驱动车轮变成驱动绞盘,于是就能拖曳铁犁耕地。 等同于文盲的村民,听马掌柜的介绍听得糊里糊涂,但货郎却默默点头,看向远处正在移动的铁犁,有些失神。 蒸汽船、蒸汽火车、蒸汽抽水机、蒸汽起重机,还有这蒸汽铁牛,力气大得很,吃煤就行了,不吃粮草,不会生病。 用牛耕地,平时得好吃好喝伺候耕牛,万一牛生病了,还得费心治,而一头牛从牛犊养到能干活,总得几年时间,但是,铁牛却不一样。 按照那马掌柜的说法,工场里制作一台铁牛,不过数月时间,故障率低,有什么问题换个配件就行,加上如今关中地区煤价极其便宜,所以用铁牛耕地比用活牛耕地划算。 当然,铁牛只能耕面积大的平地,对于地形的要求比较严。 但是,在大平原用起来就很方便,譬如在河北、河南地区,那些新型农场,用马拉轮犁和这种铁牛耕地,耕地效率又提升了许多。 马拉轮犁只能耕旱地,而铁牛还能够耕水田,将来铁牛在更多的地方推广,能省不少事。 想着想着,货郎想到多丘陵的家乡,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挑起货担,准备继续赶路,方才一个跟他聊天的商社伙计,跟上来,问道:“老李,你何时再来呀?我这几日都在这里呢。” 货郎回答:“后日,后日我来。” “那好,给我带点东西呗。” “嗯啊,你要些什么?”货郎和蔼的问。 “来几斤咸蛋。” 货郎点点头:“好,后日我....” 话没说完,戛然而止,随后他额头上冒出汗珠。 商社伙计最后一句话,说的是高句丽语,而他,直接就回答了。 货郎把货担一扔,拔腿就往前跑。 那伙计见状,冷笑一声。 跑?你就算长了翅膀,也飞不出石塔西的手心! 第六百四十五章 十万羽 长安城郊,一座大型养鸡场门前,数辆马车缓缓减速,依次通过门内的长方形消毒池,随行的骑马随从们则在门外下马,从另外一个消毒通道进入养鸡场。 无论是乘车进来的人,还是步行进来的人,进入养鸡场后,换了靴子、外套,在养鸡场员工的带领下,向规模庞大的鸡舍走去。 今日,罗马国的“驻京使节”普利乌斯在礼部官员的陪同下,到这座养鸡场参观,感受一下大规模养鸡场的实力。 养鸡场的养鸡数超过万只(羽)时,可以称之为大型养鸡场,若养鸡规模超过五万只,就是规模养鸡场,若养鸡规模超过十万只,便称之为大规模养鸡场。 普利乌斯于去年春天随着罗马国使节团抵达周国,随后留在长安,通过官方正式渠道了解周国国情,在许可范围内,收集周国的书籍,风土人情。 作为对等条件,周国也有使节常驻罗马国国都君斯坦丁堡,通过正式渠道了解罗马国的国情。 在长安住了近一年的普利乌斯,去过许多地方,现在对周国的大规模养鸡场很感兴趣,所以向周国的礼部提出申请,想要见识见识。 此刻,他看着一幢幢长条形的鸡舍,不由得为鸡舍的庞大规模而惊叹不已,当他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走进其中一幢鸡舍,更是为鸡舍内的情景所震撼。 一个标准大鸡舍,为铁制结构大棚,有活动的布制顶棚、玻璃窗户,随时可以通风、透光,养鸡近五千只。 这样的鸡舍内,都有数条长长的鸡笼队伍,分成几列。 长条状、成“品”字形阶梯式堆放的铁制鸡笼里,挤满了公鸡母鸡,一眼看去,密密麻麻,不计其数。 每个鸡笼都很窄,关在笼子里的鸡基本上没有太多活动空间,无数只鸡从铁笼的缝隙里伸出头,伸向面前的长槽,吃槽里的饲料。 或者伸头到水槽里喝水。 水槽里的水是活水,不断流淌,未见混浊;各阶梯的鸡笼里,鸡粪都落在地上的长条状集粪池,每隔一段时间,集粪池里就会有水流冲刷,将鸡粪冲走。 与此同时,鸡舍墙壁上装着巨大的排风扇,扇叶旋转着,将室外的清新空气吹入鸡舍,使得鸡舍内气味较淡(相对),没有普利乌斯之前设想的刺鼻骚臭味。 他看着这“五千鸡共处一室”的壮观情景,除了惊叹还是惊叹,养鸡场的技术员,适时为客人讲解新式养鸡场的厉害之处。 集中养鸡,有两种方式:笼养,散养。 散养的话占地面积大,若养鸡场想要上规模,就必须进行笼养。 但是,笼养意味着大量的鸡挤在一起,一旦出现鸡疫(因为要避讳,所以技术员用疫替代瘟字),鸡之间相互传染,一死就死一大片。 所以,养鸡场规模上万时,很容易发生鸡疫,只要一发生鸡疫,养鸡场主必然亏得血本无归。 为此,许多养鸡场绞尽脑汁改进养鸡技术,其中以消毒、通风、防病最为重要。 无数人的努力,让规模养鸡技术得到发展,但是,当养鸡场规模过万时,无论再怎么努力,采取的消毒、通风、防病措施再如何的严格,鸡疫爆发的风险依旧很高。 只要出现病鸡,即便很快就将其扑杀,养鸡场里存在的“疫源”却难以铲除,至于接下来会不会爆发鸡疫,除了烧香祈祷,基本上别无他法。 不是没有人研制过各种兽(禽)药来治鸡疫,但药效都不理想,无论是治鸡疫的药,还是防治鸡疫的药,全都难当大任。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内,天下各地许多养鸡场的规模都限制在万只左右,即便是养鸡技术最先进的黄州,数万只鸡规模的养鸡场也屈指可数。 后来,事情有了转机。 黄州的养殖业一直很兴旺,除了养鸡场、养鸭场,还有许多养猪场,养猪场一样面临着大规模集中养殖会爆发猪疫的风险,所以技术人员一直都在研究治疗猪疫的兽药。 这种兽药终于研究出来,治疗疫病的效果十分显著,养猪业大受其益,养鸡、养鸭业也沾了光。 新型兽药的出现,加上累积了数十年的规模养殖技术,让养鸡场主有了对抗鸡疫的底气,于是,养鸡场的规模快速扩大,数万羽规模的养殖场如今比比皆是。 十万羽规模的养鸡场,自然而然就出现了。 普利乌斯随着技术员转到另一间鸡舍继续参观,这鸡舍里养的是蛋鸡,每一排鸡笼下都有蛋槽,笼子里的母鸡下了蛋,蛋就会滚落蛋槽,停在饲料槽下方。 饲养员推着小车,沿着鸡笼一路走过去,将蛋槽里的蛋放到推车上的盛蛋器,忙得不可开交。 一枚枚新鲜鸡蛋,就这么转移到推车上,然后经过清点,放到专用的运蛋车上,运往长安城内销售。 十万羽规模的养鸡场,不仅以低廉价格大量供应肉鸡,还供应大量鸡蛋,以此满足长安城百万人口的日常所需。 这几年来,各大都会、商埠的养鸡业爆发性增长,仅以京兆府为例,养殖规模达到十万羽的养鸡场,现在就有近二十家。 许多养殖规模万余的养鸡场,已经陆续扩大鸡舍规模,再过几年,大规模养鸡场的数量会达到五十家以上。 听到这个数字,普利乌斯有些失神:这种规模的养鸡场,若在国内,是难以想象的。 同理,长安人口破百万,过几年搞不好要过一百五十万,若在国内,也是难以想象的。 君士坦丁堡的人口,现在没到百万,更别说增加到一百五十万,但是,曾经君士坦丁堡也是人口近百万的大城。 那是普利乌斯祖父辈的时候,帝国收复了故都罗马,赶走、击退了边境野蛮人,还把宿敌波斯击败,一切的一切都在表明,收复大部分故土的梦想就要实现了。 帝国的荣耀即将重临,但就在这时,一场浩劫发生了。 突如其来的大规模瘟疫,让帝国的人口大量损失,君士坦丁城居民几乎死了一半,据说瘟疫最严重的时候,君士坦丁堡每天都有五六千人死去。 这场浩劫,直接把帝国的脊梁打断,大量损失的人口,不仅影响了农业、商业,直接导致赋税锐减,还导致军队兵力严重不足。 收复故土、重现帝国荣耀的希望消失,原本已经被各大军团打得溃散的野蛮人,还有准备赔钱割地求和的波斯人卷土重来,国势急转直下。 普利乌斯有时会想,若是当年没有那场大瘟疫,帝国的版图,如今应该已经重现极盛时期的规模,罗马城,不会再度沦为野蛮人的羊圈。 而当年已经被打得跪地求饶的波斯,后来也不会有机会数次大规模进犯,以至于打得国力虚弱的帝国反过来要割地赔钱求和。 人口,是国家的根本,那场大瘟疫过后,帝国就再没有机会恢复昔日的荣耀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没有对抗瘟疫的“神药”,而周国有。 普利乌斯觉得,既然养鸡场、养猪场能够有新型兽药对抗瘟疫,那么周国肯定也有帮助人们对抗瘟疫的“神药”。 普利乌斯留在长安,除了了解周国国情,还肩负着不能明说的任务:想办法把周国独有的蒸汽机等先进技术,还有这种能治疗瘟疫的“神药”弄到手,再想办法带回去。 然而,这些技术靠买是买不到的,普利乌斯作为罗马使节留在长安,只能在明面上打听消息,至于刺探机密,自然有别人去办。 为了避免影响两国关系,另一拨人是自己行动,一旦出了事,和使节们无关。 普利乌斯不知道这些人的进度如何,他和同僚们遵守周国的规定,想去哪里参观,先提出申请,等申请获得批准,再在周国官员的陪同下进行参观。 这一年来,他参观了很多地方,见识了蒸汽机械是如何工作的,见识了火车、火轮船,见识了这个东方国家的强大实力,自己的任务却没什么进展。 周国的皇帝明确说了,蒸汽机械等先进技术及产品不在两国贸易清单内,至于能够治疗瘟疫的“神药”,其实药效也没有那么神奇。 而且这药不是不卖给罗马国,是因为药品的“保质期”不到一年。 即便这药刚做出来就装船海运,运到罗马国基本上就已经失效了。 普利乌斯不清楚这说法是不是周国皇帝骗他,不过觉得对方没必要这么做,现在,听养鸡场技术员介绍新式兽药的概况,果然是有“保质期”一说。 这一年他和同僚的进展有限,虽然收集了许多报纸、书籍,初步熟悉了周国的国情,却无法接触到蒸汽机等先进技术的核心。 春天来了,从国内来的新一批商贸和外交人员也该差不多抵达周国沿海地区,普利乌斯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些暗地里行动的队伍身上,看看对方能不能有所突破。 但是,这些人要是出了事,他们绝对不会承认这些人是罗马国民的。 第六百四十六章 意识 长安火车站,人潮汹涌,进出站的旅客,看热闹的路人,维持秩序的警察和车站“保安”,汇聚在一起,似乎已将长安火车站站前广场挤得满满当当。 “开业”一年的长安火车站(南站),仿佛已经不堪重负,承受不了那么多的客流量,然而实际上这不过是看热闹的人过多造成的拥堵。 站在广场边上的宇文温,让儿子们仔细观察,年轻的皇子宇文维礼、宇文维民观察了一会,发现大概十个人里面只有三四个是进出站的旅客,其他基本上都是看热闹的“观众”。 这很正常,长安火车站气势恢宏,仅次于皇宫,如今是有名的“长安标志”,但凡来过长安的人,若没来火车站看看,那就等于没来过长安。 微服出巡的宇文温见临近午时,到了“饭点”,赶紧让儿子去一旁的“商业街”找个食肆“点餐”,宇文维礼和宇文维民交换了一下眼神,径直往商业街外沿的一个食肆走去。 宇文温拉着小儿子宇文维廷向前走,走近一看,那食肆大门上的招牌,“啃得鸡”三个大字赫然在目。 这可是源自黄州的老字号“快餐店”,当年创店时店名还是宇文温给取的,如今见着这熟悉的招牌(双重意思),宇文温颇为感慨,带着儿子往店里走去。 这个“啃得鸡快餐店”的门面不小,共有上下两层,装潢很特别,落地玻璃窗、玻璃门,员工身着统一制服,招牌是红底白字,还有个大公鸡的“半身像”。 看上去就如后世的“原版”那样,这也是宇文温为该店定下的风格。 既满足了他的“恶趣味”,也方便不识字的食客一眼就能分辨出来这是一家“鸡店”。 年幼的宇文维廷第一次跟着父兄便装出游,见着“啃得鸡”的招牌十分有趣,进门前还停下脚步,抬头看着那大公鸡的半身像。 站在店门后的侍者见客人来了,拉开玻璃门,躬身说道:“欢迎光临啃得鸡,请往这边排队点餐。” 宇文温看向前台,发现三个点餐台都已经排起队伍,正纳闷那俩个先进来的小兔崽子怎么办事如此不利索,却见一旁角落里的楼梯处,宇文维礼向他挥舞手臂。 跟着上了二楼,宇文维民在角落向他挥舞手臂,那是个四人座,宇文温拉着儿子走过去,却见台上已经摆满了食物。 一个个纸盒里,放着各种美食,有“吮指原味鸡”,有“黄州烤翅”,有“光州鸡肉堡”,有“鄂州鸡肉卷”,有“队主鸡块”,还有“香酥鸡腿饭”。 以及爆米花,冰镇汽水、冰镇酸梅汁等等。 这都是“啃得鸡”的经典“招牌菜”,宇文温一看就明白两个小兔崽子平日里出宫溜达时,少不了吃这些“垃圾食品”。 不过考虑到自己就是这“垃圾食品”的“始作俑者”,宇文温就不和儿子计较了。 他让宇文维廷坐里面靠窗的位置,却见小家伙一动不动,两眼看着那金灿灿、裹着一层香脆面皮的“吮指原味鸡”,仿佛走火入魔。 “十一郎想吃这个?”宇文温问,宇文维廷闻言用力点点头。 “那也得先座好,让兄长给你分分。”宇文温让儿子坐进去,自己坐在外边的位置,宇文维礼和宇文维民则坐在对坐。 向来被母亲管得严、一直按照“健康饮食”吃饭的宇文维廷,魂魄都被眼前这些香喷喷、金灿灿的“什么什么鸡”给勾走了。 见同母兄宇文维礼用纸盒分给自己几块“原味鸡”,顾不得那么多,立刻狼吞虎咽吃起来。 宇文温见着儿子如此吃相,脑补了一下陈的脸色,想想陈教导儿子吃饭要有吃相,不由得眉毛一扬,当做没看见。 宇文维礼和宇文维民见父亲没有异议,放开胃口大吃大喝起来。 这是个靠窗的位置,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外面商业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宇文温不急着吃,先看看窗外,又看看店内。 确认一下四周环境,以防万一,这不是多疑的问题,是有没有安全意识的问题。 十几个便装护卫占据了二楼大部分的位置,他父子四人的安全绝对有保障。 宇文温可不会拿自己和儿子的安危开玩笑,所以微服出游向来注意“安保”,不过一大票人坐在人家店里不点东西光坐着也不像话,所以宇文维民也给侍卫们点了一些食物。 宇文温对儿子们有这种意识很满意,若是平日里不知体恤随从,危难时刻可没得依靠。 此刻,装作是食客的侍卫们也在用餐,宇文温拿起一个“光州鸡肉堡”,边吃边和儿子聊天。 宇文维礼和宇文维民即将年满二十,秋天就要到外地当官、进一步历练,父子间相处的时间会变少,但俩兄弟却正好是“中二病”高发期,所以宇文温很注意和儿子沟通。 说着说着,宇文维礼就提到了近日抵京的罗马国使团,以及外国使节驻京之利弊。 宇文维礼觉得外国使节在京常驻可以,却不该让这些人到处参观,因为皇朝的蒸汽机械、火药、炸药、电报技术都是宝贝,万一技术被这些使节偷走了,那可得不偿失。 即便外国使节偷不走蒸汽机技术,中原那么多精妙的知,被人成日里惦记着总是不好的。 宇文温听到这里,问:“那你觉得,中原还有什么精妙的技艺是罗马国、波斯国惦记的?” 宇文维礼回答:“养蚕呀,罗马国、波斯国不是一直收购中原的生丝么?万一他们学会了养蚕,那可如何是好?” “养蚕,人家早四五十年就学会了。”宇文温笑道,见两个儿子愕然的表情,他说:“在罗马国的皇朝使节,仔细打听过了,早在四五十年前,就有罗马国海商从中原带回了蚕种,桑种。” “波斯国也是如此,所以,这两个国家自己就能种桑养蚕。” 宇文维民问:“父亲,那为何他们还要买中原的生丝、丝绸?” 宇文温回答:“极西之地,气候和中原不太一样,所以生丝产量相对较少,但是需求量大,自然就需要向中原购买生丝、丝绸。” 说着说着,他不忘夸奖儿子:“你们有保密意识,不错,日后在任上,一定要多个心眼,于私,慎言慎行,于公,军务、民政都要遵守保密制度。” 宇文维礼应诺,想了想,又问:“父亲,那茶叶呢?波斯国、罗马国也偷了去?” 宇文温摇摇头:“应该没有,人家那边刚开始流行喝茶叶,还主要是富贵人家喝,所以大概还没想过要引种,当然,也许人家国内也有类似植物也说不一定。” “之前被人弄走了蚕种,那是没办法的事,但是现在和以后不能了,所以保密制度会也来越严,外国人不能再随意四处游荡。” “喔....”宇文维礼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但这下轮到宇文温说了。 “你们呐,不要老觉得人家使节常驻京城,会让皇朝从内到外毫无秘密可言,保密意识确实该有,但是眼光要放开些。” “对于弱者来说,保住自己其实很弱小的秘密,能够避免强者起杀心,但是,对于强者而言,适当的展示一下尖牙利齿,反倒有事半功倍之效。” 他狠狠咬了一口“广州鸡肉堡”,补充说:“如今的周国,就是要让番邦知道,自己的牙齿和利爪,到底有多锋利!” “老虎不发威,人家就会当你是病猫!” 第六百四十七章 何为绝望 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这句话该如何理解?宇文温现在就给儿子讲讲自己的心得。 作为执政者,要站在国家角度看问题,那么,在国家角度来实现“不战而屈人之兵”,难度不小。 首先,国家得强大,军队实力雄厚;其次,你得让别的国家知道你强大,知道你的军队实力雄厚。 第三,你得让别的国家知道,你随时可以调动军队,惩罚胆敢侵犯本国利益的任何国家。 第四,你得让别的国家知道,当你的军队出征时,对方在战争中无法取胜,是必输的结局。 简而言之,就是你得让别人知道你身强体壮,腰挎削铁如泥的宝刀,如果他敢招惹你,你就敢当场拔刀砍人,就算砍不死他,也能把他砍成残废,还没旁人敢拦。 如果,你只是长了个大块头,却懦弱无比,腰间配着一把刀,但不敢用或者不会用,那么地痞无赖们只会有恃无恐的上来辱骂你,向你扔石头,甚至踢上两脚。 让你当众学狗爬,从他胯下钻过去。 宇文温举了个例子:韩信的胯下之辱。 这个故事广为人知,体现了韩信的隐忍,宇文温说如果韩信热血上头拔剑杀人,那么就会被官府通缉,若躲不过通缉被抓、砍头,就没有后来的一番作为。 但是,宇文温举这个例子,目的是要让儿子们知道,如果国家羸弱,面对强敌就该隐忍,如那越王勾践一般卧薪尝胆,以待来日复仇。 可若是国家已经强大了,就不能做缩头乌龟,不然别国还以为你好欺负,时不时过来挑衅,宛若那屠夫挑衅韩信一样。 屠夫为何敢挑衅腰间佩剑的韩信?很简单,他和那些恶少年们知道,韩信不敢拔剑砍人。 同理,如果一个国家,有了强大的军队,但邻国认为该国不敢派兵攻打他们,或者无法派兵攻打他们,那么,这些邻国会把这个国家放在眼里么? 譬如碛西(西域)诸国,其国无非数城而已,仅就国力而言,和周国有天地之别,但是,人家就不怕周国。 莫非这些小国的君臣难道没听说周国幅员辽阔、军队强悍么? 有,那又如何? 中原和碛西,相隔数千里,期间又有沙漠戈壁,所以,这些小国君臣认为周军再厉害,也不可能横跨数千里来攻打他们。 那么,这些小国为何要怕周国? 同理,西突厥就算国力比不上周国,但身为碛西霸主,距离中原天远地远,那么,西突厥肯定是不会怕周国的。 所以,这些年来,周国使节不断在碛西游说,想拉拢诸国归附周国,但收效甚微,除了于阗之外,没什么国家愿意冒着得罪西突厥的风险,投向周国。 面对这种情况,周国要么派大军常驻鸣沙(敦煌)甚至于阗,用直截了当的武力来恐吓碛西诸国。 要么,让对方深刻了解到,周国国力有多强,周军实力有多强,周国天子哪天不高兴,还真敢派兵横跨万里去灭掉他们的国家。 前一种办法,成本极高,因为目前要维持数万大军在碛西常驻,后勤消耗极高。 后一种办法,成本很低,只需要邀请各国使节来周国,坐坐日行千里的火车,看看各种蒸汽机械,体验一下火炮威力,保管对方的心脏都要吓得从喉咙里跳出来。 宇文维礼听到这里,不由得眼睛一亮:“怪不得,这两年碛西各国使节入京,朝廷安排他们坐火车、火轮船,还安排他们看蒸汽机械,甚至体验电报。” 宇文温点点头:“没错,他们住在长安,鸿胪寺的官员还要给他们订报纸,然后讲解给他们听,让他们明白但凡鸣沙那边听到什么动静,长安当天就知道。“ “还要让他们知道火车的运力有多强,知道朝廷会一直修铁路,六年后,就会修到鸣沙,到时,谁敢不听话,官军兵马就坐着火车抵达鸣沙,然后以鸣沙为起点,发动灭国之战!” “各国使节在中原的所见所闻,必然会为其国内君臣知晓,那么,他们就有六年想清楚,当鸣沙通了火车,周军大规模集结时,他们应该跪向哪边!” 宇文维礼和宇文维民一想到官军乘坐火车向鸣沙集结的场景,只觉全身的血都要沸腾起来,激动之余,又问:“可是如此一来,西突厥不就有准备了?” “那又如何呢?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没有用。”宇文温说着说着,语速变快:“东、西突厥,都要面对现实,而现实,不是他们可以改变的。” “朔并铁路修好了,再过几年,就会延伸到丰州,延伸到阴山北麓的武川,常驻长安的东突厥使节,难道没把这消息传给东突厥的始毕可汗么?” “肯定有,但是始毕可汗除了绝望,什么也做不了。” “陇右铁路修好了,再过一年,关陇铁路就通车了,再过五年,铁路就会延伸到鸣沙,这些事报纸上都说了,西突厥驻京使节难道不知道?难道不会向西突厥射匮可汗汇报?” “肯定有,但是西突厥射匮可汗除了绝望,什么也做不了!” “国力、技术、军事上的绝对差距,让他们没有任何办法改变这样的发展势头,你们要意识到:如今的中原,技术保密是必要的,但同样必要的是充分展示国力。” “不仅仅要不战而屈人之兵,还要让这些国家知道何为绝望。” “让各国使节常驻长安,亲眼看着皇朝国力快速增长,让他们知道运兵马、武器、粮草的铁路正在向外延伸,让他们在惊恐之余,除了感到无助,就只有绝望。” “铁路通到武川,通到鸣沙,东西突厥的可汗们,除了往更北、往更西撤,别无选择,但他们会惊恐的发现,铁路依旧在延伸,就跟在他们的后面。” “铁路延伸到碛南草原北端,那就意味着东突厥的可汗们躲到碛北草原也不安全了;铁路经过高昌延伸到葱岭,意味着西突厥的可汗们躲到河中地区也不安全了。” 说到这里,宇文温问儿子:“这样的感觉,你们说,绝望么?” 宇文维礼和宇文维民用力点头,双眼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宇文温笑道:“修铁路要时间,父亲可能看不到铁路横贯河中直达波斯的情景,不过,你们一定可以看到!” 第六百四十八章 好钢用在刀刃上 下午,宇文温在书房和儿子们聊铁路工程,太子宇文维城亦在,他给父亲和弟弟们展示了一个铁路桥梁模型,其结构之精妙,让人看了佩服不已。 这是一座位于太行山井陉线上的铁路桥,横跨一处山涧,为新式的铁架结构桥梁,从侧面看去,宛若一个“灭”字。 “灭”字下面的“人”字,是两个搭在一起的棱形结构铁架,“脚部”各自插在两道山壁上,“头部”搭在一起,而顶上那个“一”字就是铁路桥的桥面。 又有倒八字的两点是辅助支架,一头搭在棱形铁架“半腰”,一头撑着桥面。 一座桥横跨山涧,使得铁路可以直来直去不需要绕路,节省了不少里程,也降低了工程量、缩短工期。 因为“灭”字不好听,所以这种结构的桥梁被称为“人”字桥,宇文维城介绍,这种结构的桥最先用于栈道,出现于岭南的浈阳峡栈道上。 后来经过多年发展,这种结构的桥梁其建筑技术渐渐成熟,于是运用在越来越多的地方。 正是因为有了扎实的技术基础,所以此次修建的井陉铁路,才放心大胆的用上“人”字桥。 穿梭于太行山脉的铁路,靠着一座座人字桥截弯取直,跨过山涧、山谷。 宇文维城又介绍说刚开工修建的入蜀铁路,也会借助“人”字桥跨越山涧等障碍。 宇文维礼听到这里,饶有兴趣的问:“兄长,那么益州入南中的铁路何时修?南中入交州的铁路呢?” “啊呀,那至少得过得十来年才会考虑了。”宇文维城有些遗憾的说,见弟弟们愕然,他看看父亲,见父亲点点头,便向弟弟解释: “朝廷财力有限,只能靠官督商办的铁路公司自筹资金修铁路,但是修铁路光有钱、有人还不行,铁产量要够。” “蜀地虽有铁冶,但产量相比修建铁路需要的量相比还是太少了,如今当务之急,是把连接成都和洛邑的铁路修好,虽然现在已经开始修,但是乐观估计修完都要三年。” “通车后,还不能从成都往南修入南中的铁路,要在成都-洛邑铁路半道上,修连接梁州汉中的铁路。” “铁路修到汉中后,要沿着汉水一路往东去,过金州安康,直到下游的襄州襄阳,当然,襄阳这边今年就会根据线路规划,修铁路往汉中而来,所以这条铁路名为襄梁铁路。” 说到这里,宇文维城见宇文维民举手,便让对方提问。 宇文维民的问题是为何先修襄阳入汉中的铁路,而不是先修襄阳经樊城、穰城走武关道入关中的铁路。 他看了兄长方才发的资料,得知汉中到襄阳的铁路,预计里程超过一千二百里,而从襄阳(樊城)到长安的官道,里程也是千余里,在此基础上修的铁路,长度应该差不多。 “道理很简单,好刚要用到刀刃上,既然铁路急切间只能选重要的线路来修,那么,就得从全局考虑。” 宇文维城如是说,让弟弟们仔细看舆图,看看汉中的位置,让弟弟们想想,对于蜀地和关中来说,汉中的作用是什么。 宇文维礼和宇文维民听父亲讲过课,明白汉中的重要性:关中是蜀地的门户。 一旦有人据蜀地自立,其首要目标就是控制汉中,关上入蜀的“正门”,再挡住长江峡口这个“侧门”,此人就可以关起门来偏安一隅。 那么,对于朝廷来说,为了掣肘、监视蜀地,将汉中地区牢牢控制住是非常有必要的,所以,汉中必须通铁路。 若蜀地有变,朝廷可以从关中派兵经汉中所在的梁州入蜀。 或者,让荆襄兵沿着汉水逆流而上抵达汉中,然后入蜀。 但是,汉水中、上游地区难以走大船,荆襄兵入蜀就得走陆路,若有了铁路,那就省事许多。 而通了铁路,汉中地区的发展会加快许多,来自荆湖地区的粮食,也可以经由这条铁路运抵汉中,进而运入蜀地。 那么,当蜀地发生饥荒时,不仅关中、陇右地区可以调拨粮食救援,已经成为大粮仓的荆湖地区,同样可以调粮入蜀赈灾。 若没有这条襄梁铁路,荆湖地区的粮食只能走长江水路,逆水行舟经过长江峡谷入蜀。 这不是不行,但是有了铁路后,从汉沔地区运粮到蜀地,其成本虽然比从江陵装船走水路入蜀高,但还是很值得的,毕竟多一条路,多一个后备,而且这条交通线还不怕雨季长江发大水。 宇文维城介绍,等襄梁铁路建成,朝廷会考虑从汉中或者安康之中选一个地方为“落脚点”,修建从关中出发、横跨秦岭的铁路,以便让入蜀的铁路多一个备用线路。 而这样的铁路,就能承担关中和荆襄地区之间人员、物资铁路运输的重任。 相比之下,连接关中和荆襄的武关道铁路,其重要性就低一些。 现有的武关道经过多次拓宽,已经满足陆地交通需要,而黄河航运的畅通,使得关东物资可以很方便的输入关中,不需要靠武关道铁路来救急。 宇文维礼和宇文维民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何为“好钢用在刀刃上”。 朝廷要确保长安有充分的粮食、物资供应,就得修建关中铁路,确保关东运来的物质抵达渭口(东端)后,便利的运抵长安;确保蜀地、陇右地区运来的物质抵达洛邑(西端)后,便利的运抵长安。 将来还要用铁路连接长安和洛阳,让两京之间的交通便利起来。 朝廷要解决东突厥,那么就得修并州到丰州的铁路,修跨越太行山的井陉铁路,确保冬季黄河冰封、航运中断时,朝廷兵马依旧能够从关中、河北快速抵达阴山防线。 朝廷要解决吐谷浑、控制西海地区,就得修关陇铁路,让关中、蜀地兵马能快速抵达兰州,再前往河湟谷地集结,对西海展开攻势。 朝廷要解决解决西突厥、经营碛西,就得在关陇铁路基础上,修建河西铁路,让铁路延伸到鸣沙(敦煌),极大减轻后勤压力。 朝廷要让黄河、长江之间的交通更便利,所以在开凿通济渠后,现在又把光黄铁路延长,经由亳州小黄,一直延伸到黄河南岸的白马津,让长江中游地区和黄河下游地区连接起来。 朝廷要对高句丽用兵,还要为收复汉时故地后长期经营做准备,所以修建徐莱铁路,方便人员、物资的输送。 这是最要紧的几条铁路,所以优先修,至于襄梁铁路.... “你们看。”宇文维城指着铁路规划路线图,向弟弟们解释:“等襄梁铁路修好了,河西、陇右、西海地区的物资要输入荆襄,就不需要经过长安。” “火车拉着这些地区的货物出了渭水峡谷后,经由洛邑往南走,过汉中,入襄阳,就不用走关中铁路,缓解关中铁路的调度压力,反过来也是如此。” “将来,长安可是天下铁路的枢纽,关中铁路会很繁忙,能有这样一条铁路分流货运、客运压力,那可是很有必要的。” 宇文维城说到这里,愈发兴致勃**来:“铁路好,但修铁路很费钱,所以一定要克制,不能滥用民力,得分阶段、分主次慢慢修。” “不然,若为了修铁路逼反百姓,那就得不偿失了。” 铁路的修建里程越来越长,宇文维城也跟着高兴,因为这可以说是他的心血,眼看着一条条规划中的铁路慢慢变成现实,宇文维城的成就感愈发高涨。 作为太子,宇文维城的处境有些尴尬,表现太好不行,表现太差不行,接触政务过多不行,接触少了也不行。 现在好了,他负责火车的研制、改良工作,负责铁路线的规划并参与建设,既能有表现的机会,也能锻炼能力,还能选拔人才,真是再合适不过。 宇文温见太子全心全意投入到修铁路的工作中去,心里也很高兴,见太子热衷修铁路之余,不忘体恤民力、避免急于求成,心里更高兴。 历史上的隋炀帝,热衷挖运河、大搞交通设施基础建设,目的算是好的,却操之过急,不恤民力,弄得天怒人怨。 如今,可不能为了修铁路,也来个重蹈覆辙,若为了赶进度逼得百姓家破人亡,那可真就是做死了。 第六百四十九章 蜀道难 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一尺多厚。天地间雾蒙蒙的一片。我顺着铁路工地走了四十多公里,只听见各种机器的吼声,可是看不见人影,也看不见工点。 一进灵官峡,我就心里发慌。这山峡,天晴的日子,也成天不见太阳;顺着弯曲的运输便道走去,随便你什么时候仰面看,只能看见巴掌大的一块天。 目下,这里,卷着雪片的狂风,把人团团围住,真是寸步难行! 但是,最近这里工作很紧张,到处都是冒着风雪劳动的人。 发电机、卷扬机、混凝土搅拌机和空气压缩机的吼声,震荡山谷。 点点昏黄的火球,就是那无数的电灯。看不清天空里蛛网似的电线;只见运材料的铁斗子,顺着架在山腰里的高架索道,来回运转。 宇文温睁开眼,将思绪收回,看向眼前案上的资料。 这些资料,是关于洛邑通往成都铁路的资料,虽然只是梗概,却依旧很厚,宇文温看着这些资料,看着资料里描述的地形,不由得想起了一篇自己学过的课文。 《夜走灵官峡》。 《夜走灵官峡》这篇课文,始终在他记忆里留有位置,倒不是因为好学,而是因为在那个时代,他的长辈和宝成铁路有交集。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宝(宝鸡)成(成都)铁路动工修建,无数工人在崇山峻岭之间奋战,用热血和汗水修建这条穿山越岭的铁路,使得“蜀道难”成为历史。 这是一个伟大的工程,他的一个长辈出生在宝成铁路的施工工地上,所以名字里有“宝成”二字。 《夜走灵官峡》这篇课文中,“我”在宝成铁路灵官峡施工工地里(休息宿舍),遇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家伙,其妹妹出生在工地,名字就有“宝成”。 正是因为有了这个渊源,所以他对《夜走灵官峡》这篇课文印象很深,现在,当这条铁路“再次开工建设”时,真让他感慨万千。 宝鸡,就是现在的歧州洛邑,成都,依旧是名字千年不变的成都;路线,因为地形限制,大体上就是那条路线,而工程难度,绝不会低。 历史上的宝成铁路,好像修了四年,现在,要用三年时间完成。 工期这么定,不是宇文温狂妄自大,是因为时代不一样:为了修铁路,可以大规模动用奴工。 无数捕奴队抓来的奴隶,用在陇右铁路(兰秦铁路)的工地上,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劳动力,陇右铁路的施工进度才有了保障。 现在,洛邑到成都的铁路也要动用大量奴工,当铁路建成后,按规矩,还活着的奴工就会获得平民身份。 宇文温喝了一杯茶,看着路线图里的入蜀铁路,又想起了李白的《蜀道难》。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但是,要让蜀道难彻底变成历史,光有决心还不行,得付出代价。 想要获得,就得有付出,想要铁路修得快,就得填人命,不然铁路是凭空变出来的? 填百姓的命,只会天下大乱,那么填奴工的命,副作用相对小些,不过骂名难以避免。 宇文温觉得作为执政者,就该有承担责任的勇气和决心,他下定决心彻底打通蜀道,让蜀地和关中通火车,越早越好。 所以,不能让儿子、孙子来承担日后可能会有的骂名,这些骂名,他来承担就够了。 那么,可能会有的骂名是什么呢? 宇文温直接就想出了一段话:这条铁路,每一根枕木,都代表着一条人命。 这不是宇文温乱想,而是有依据的:十九世纪中叶,阿美利加国大修铁路时,就有作家感慨“铁路的每一根枕木下面,都横卧着一个爱尔兰工人的尸首”。 阿美利加国大修铁路时,修路爱尔兰工人的命运悲惨,但是,命运更悲惨的是华工。 华工比爱尔兰工人更勤劳,干活效率更高,一天能干上十二小时,对饮食的要求不高,晚上凑和着在帐篷里睡觉,第二天依旧抖起精神干活。 阿美利加国的太平洋铁路,从中部向西延伸,全程三千多公里,要横跨落基山脉的群山峻岭以及大片戈壁荒漠,计划十四年完成。 这还是在东西两端对进施工状态下拟定的完工时间,但因为劳工不给力,工期大幅拖延,于是引入华工。 华工吃苦耐劳,极大加快了铁路的施工进度,到了工程后期,据说华工占工人总数的八成以上。 铁路的施工进度大幅加快,太平洋铁路完工时,比计划时间提前了一半多。 但代价是华工伤亡惨重,等同于每铺设一根枕木,就有一名华工付出生命。 然而,华工这样的牺牲和贡献,通车典礼上各方大员的祝词,一个字都没提。 各界名流乘坐火车行驶在地势险峻的悬崖路段,都惊叹自己仿佛是穿梭于云中,却没人向他们介绍是谁修筑了这条路。 庆功会上的演讲里,主持人对于这条堪称世界奇迹工程的铁路大加赞赏,感谢来感谢去,就是没有一个字提到华工的贡献。 没有人把太平洋铁路的提前建成通车,归功于华工的吃苦耐劳上,人们也许听说过爱尔兰工人的悲惨遭遇,却对华工更悲惨的遭遇闻所未闻。 为什么会这样?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落后就要挨打。 落后就要挨打,区区六个字,凝聚了百年屈辱的血和泪,所以,宇文温一直谨记在心。 蜀道难的现状必须彻底扭转,入蜀铁路必须有,越早建成越好,所以,区区骂名算什么? 等铁路通到成都,即便将来吐蕃做大,大规模南下扩张、入侵蜀地,也会被有铁路运输线支撑的蜀地守军击溃; 等成都和昆明之间通了铁路,即便将来南诏出现,面对有铁路运输线支撑的南中守军,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黔中地区亦是如此; 等昆明和交州龙编通了铁路,交州就再也不能和中原分开,谁要敢作乱,就会面对朝廷大军的海、陆夹击,步入绝境。 所以,蜀道再难,也得克服,入蜀铁路再难修,也得修。 宇文温让有司初步估算过,从长安经成都、昆明抵达龙编的铁路,里程至少有六千里以上,大概要分阶段修个几十年才能修完。 然而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开头最难的一段路,就由他来走。 想到这里,宇文温继续看资料,一张张铁路桥设计图,一幅幅盘山铁路的路线图,跃然纸上。 仿佛入蜀铁路的施工工地,就在他眼前浮现。 一个稚嫩童音,在耳边回荡: “爸爸妈妈说,不管哪个人都要朽(守)住康(岗)位。” 第六百五十章 铁骨头 洛邑西,渭水峡谷某处,铁路建设工地里传来雷鸣声,这些雷鸣声在峡谷两侧山壁间回荡,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魏王宇文维宁看着山坡上腾起的浓烟,仿佛身处战场之上。 然而这不是战场,是铁路建设工地,如潮的人群不是军队,而是一个个施工小队。 头戴“安全帽”、脚穿“劳保靴”的宇文维宁,如今是监工,监督这条穿越渭水峡谷铁路的施工。 他要亲眼看着工人们如何在崇山峻岭之间披荆斩棘,逢山开路、遇水架桥。 关陇铁路秦(州)岐(州)段,绝大部分路段位于渭水峡谷之中,这里的地质复杂,峡谷两侧山壁陡峭,若要修铁路十分艰难。 如果是马车和人走的驿道,某些地方窄些、陡些、弯道大些不要紧,但是火车走的铁路不行,首先宽度要够,其次坡度不能太大,再有铁路的拐弯半径不能太小。 一列满载货物的火车,动辄重达数百万斤,加上铁轨自重,对于路基的承重能力要求很高,所以修路的要求比驿道高多了。 朝廷之前新扩建的渭水峡谷栈道,其路线有许多地段已经不适用于铁路建设,现在正修建的渭水峡谷铁路,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进行开山、打洞、架桥。 劈山、打洞(开凿隧道)是为了截弯取直,架桥是为了跨越山涧、山谷以及包括渭水在内的河流,所以这段铁路的施工难度及施工量,远远大过于关中铁路和陇右铁路。 宇文维宁每每想起这条铁路施工时要面对的困难,都会觉得头痛,然后斗志满满。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以前人们拿渭水峡谷没办法,现在,办法多得是。 譬如开凿隧道,工人们先用“风钻”在石质山壁上开洞眼,然后塞入烈炸药,炸出一个垂直于山壁的坑,再继续给大坑底部开洞眼,装烈炸药,炸出更深的坑。 接着,工人们拿着“风钻”、“风镐”在大坑里开洞,洞越来越深,直到穿透这座山。 之后,该架桥就架桥,该接着打洞就打洞,无数工人们忙着“穿针引线”,引导着宛若长线的铁路,在渭水及两侧群山之间穿梭。 宇文维宁看过资料,规划中的关陇铁路秦岐段,要开凿隧道一百四十个,反复横穿渭水及其他河流的铁路桥要建六十座,连同其他铁路桥加在一起,要建大、中型铁路桥九十座。 这还只是规划中的隧道、桥梁数,若有需要,还有挖更多的隧道、架更多的桥。 想到这些数字,宇文维宁就觉得心疼,关陇铁路秦岐段,全长大概三百里,但造价已经超过陇右铁路,问题就在于施工量巨大,所以建设成本极高。 譬如关中铁路,因为关中地区地势平坦,就算要架桥,铁路桥的跨度不会太大,也没必要打隧道。 陇右铁路地势复杂些,有些地区要打隧道,但隧道数量不算多,虽然许多地区的地势起伏较大,需要架桥,但在丘陵和丘陵之间架桥,和在山涧之间架桥的难度完全不能比。 宇文维宁看过秦岐段铁路的路线图及详细施工方案,对其上所绘的一座座铁路桥、一个个隧道记忆深刻,这样一条造价不菲的铁路,要在一年内完工,时间很紧。 所以,工人们无休,而作为监工的大小官员,以及他本人,也得经常守在工地上,随时解决各种问题。 宇文维宁觉得,按照施工难度来比喻,若关中铁路是肥肉,那么陇右铁路就是带肉的排骨,而这秦岐段铁路则是一根硬骨头。 但是,还有一条铁路的施工难度更大,称之为铁骨头,丝毫不过分。 。。。。。。 洛邑南,崇山峻岭之间,一道道南北走向的山谷,如同梳齿般排列着,当中一道山谷,东面山脊上,耸立着名关大散关。 大散关位于大散岭半坡,北距洛邑约六十里,自古形势异常险要,为“秦蜀之咽喉”。 它横锁陈仓古道,路尽蜀山之险、气增秦地之雄,所处位置,既是终南山西向的终点,又是陇首东起的开头,高峻雄险。 只要驻扎一支军队在大散关,进可以攻,退可以守,所以大散关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现在,也是入蜀铁路的必经之处。 大散关北,半山坡铁路上,一列火车咆哮着向上“爬”。 这条上山的铁路,因为坡度大,所以列车需要三个火车头来推拉:两个火车头在前拉,一个火车头在列车尾部推。 即便如此,列车的行驶速度并不快,站在关城上的李建成,看着这火车吃力往上“爬”,心里捏了把汗:要是火车头拉不动、推不了,导致列车溜坡滑下去,那可不得了。 所幸,这列火车总算是平安开上来,在关城附近平缓地面的小站停下,装卸工们一拥而上,开始卸下车上装载的铁轨。 李建成将视线转往南面山谷,看向陈仓古道两侧山岭半坡、顶部那些忙碌的施工工地。 陈仓即洛邑之古称,大散关南的陈仓古道位于山谷东侧,而现在的山谷之中,一条高大的铁路桥横跨东西,连接东西两边山脉上的铁路施工工地。 施工工地上,时不时传来雷鸣声,那是工人们用猛炸药、烈炸药开山打洞,要在崇山峻岭之中打出一个个通道。 这条将蜀地和关中连接在一起的铁路,要经过大散关所在的大散岭,而且大散岭周边山区的地势很高,与北面洛邑之间的高度差极大。 如果把洛邑比喻为大门,那么大散关所在的大散岭地区就如同门槛,一个高高的门槛,这就造成了巨大的麻烦:坡太陡的话,火车开不上去。 铁路的坡度有限制,一旦高过某个值,火车死活都爬不上去,所以,大散岭这巨大的高度差,使得铁路只能如同长蛇一般,慢慢在群山之中迂回,靠着迂回逐步提升高度。 李建成作为工部官员,如今是大散岭路段现场施工监督官之一,对于大散关路段铁路的设计方案十分了解,并为这个线路的设计者之奇思妙想佩服不已。 入蜀铁路大散岭路段,从起点到终点,直线距离不过二十里,但是,设计者设计出来的线路,全长近百里,线路全都在山谷两边来回盘旋,以确保火车能够从容上山,在从容通过大散岭地区后“下山”。 这段铁路,主要由三个马蹄形大弯,一个“8”字形螺旋大弯组成,其间需要穿过山谷两次,从而巧妙的构成平稳通道,让列车能够从容通过这片山区。 对于这条线路,李建成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而为了修这段铁路,朝廷和铁路公司已经竭尽全力举债筹钱,以便承担其巨额工程开支。 大散岭段铁路,直线距离不过二十里,里程近百里,却要在群山中打四十九个隧道,架大型铁路桥两座,中、小型铁路桥二十座。 这段铁路的造价,已经赶上关陇铁路秦岐段的一半,而施工难度又高了许多。 整条入蜀铁路,若以中间的利州兴安为分界点,北段(利州兴安到岐州洛邑)基本上都是在群山峻岭中穿梭,而大散关路段,更是北段施工难度最大的路段。 李建成觉得,若把关陇铁路秦岐段比作一根硬骨头,那么入蜀铁路的大散关段,就是一根铁骨头,只有钢牙才能嚼得烂这根铁骨。 所幸,如今的施工队手中有“风钻”、“风镐”,有猛炸药、烈炸药,还有各种新式施工机械,所以朝廷才有信心修建入蜀铁路。 雷鸣声又起,李建成循声望去,却见远处山坡上冒起浓烟,他和同僚们看着山谷两侧热火朝天的施工工地,听着时不时响起的火车汽笛声、雷鸣声,心中豪气万千。 这条铁路一旦建成通车,必将名留青史,能够亲自参与这项伟大工程的人们,不努力啃这根铁骨头可不行啊! 第六百五十一章 天蛇换骨 群山之间,汉水蜿蜒向东流淌,南岸山坡上,一条铁路宛若大蛇般横在山水间,其上,一列火车正在缓缓西行。 火车头咆哮着,不停喷着浓烟,拖曳着三列车厢前进,第一节车厢里,乘客们看着窗外景色,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他们当中,有人身着官服,有人则是寻常打扮,手里却拿着小本本和笔,要把所见所闻记下来。 火车行驶在铁路上,时而贴近山坡或者陡壁,时而穿越沟壑,当火车走到转弯路段时,乘客们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列车下的铁路桥,其桥墩居然是一个个框架型大铁架。 这样的铁路桥,一路走来比比皆是,让铁路跨过洼地、沟壑、山涧,又绕过山脊峭壁,不需要打洞,也能沿着汉水河道或者翻山越岭向前延伸。 拿着本子的乘客们是荆襄地区各大报社的记者,现在时不时用笔在本子上写字,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记下来。 他们看着这些高高的铁路桥,看着一片片树林、沟壑在自己脚下移动,真有一种漫步云端的感觉。 列车先前行驶,时不时经过一些施工工地,工人们在工地上忙碌着,要么在修建水泥桥墩的大桥,要么在山间打隧道,亦或是将山坡劈开。 各种机器的轰鸣声,以及偶尔响起的雷鸣声,打破了群山的宁静,时不时有受惊的飞鸟从林中飞起,向远处飞去。 今年一月份,朝廷宣布开始修建襄(州)梁(州)线,工期预计三年,这条铁路从襄阳出发,大体上沿着汉水河道西行,经过金州安康,抵达梁州汉中。 如今是三月,从襄州襄阳到金州安康的铁路,却已经全线通车,难道施工队伍有如神助,竟然在两月内,就把襄梁线修好一半了? 或者是偷偷提前施工,以此换得“施工进度快如闪电”的效果? 车厢里的报社记者们,对此满是疑问,而负责回答问题的官员、襄梁线工程“官方发言人”牛,对此给出的回答很直接:“这是工程便道,并不是襄梁铁路主干线。” “大家一路过来,都已经注意到了,这条铁路,经过许多施工工地,要么在架桥,要么在劈山或者挖隧道,那里,才是襄梁铁路主干线要经过的地方。” “我们修起这条便道,主要是为了方便沿线各处施工工地的人员、物资输送,而现在我们乘坐的小火车,就是往返沿线各工地的工程小火车,这条便道虽然已经通车,但并不对外开放。” “所以,即便襄阳和安康之间通了火车,但这只是方便施工的便捷铁路,自然就不作数了。” 他慢条斯理的说着,记者们埋头记录。 官员们不喜欢问东问西的记者,但如今报纸越来越普及,朝廷又要求各地官府运用好报纸这种舆论工具,所以要设“官方发言人”,时不时发布“官方消息”,借助记者和报纸传播出去。 现在,铁路建设引起广泛关注,所以铁路施工方也得设“官方发言人”,定期邀请记者们到建设工地参观,报道工程进度。 朝廷财力有限,修不了那么多铁路,全靠发行国债,并以“官督商办”的形式成立铁路公司,筹集资金来修铁路,那么,有必要让投资者了解到工程概况。 报社记者对各条铁路的“跟踪报道”,能让投资者们了解到工程进度,所以这样的报道方式广受好评。 既能增加报纸发行量、让报社收入增加,又能让投资者们放心,也能让普通百姓看个热闹,还能展示官府及铁路施工方的“坦荡之心”。 所以,几条正在修建的铁路,施工方和主管官署都会定期组织报社记者来参观,报导工程进度。 等牛说完,大家举手,开始提问。 一个记者得牛许可,开口问道:“请问,这条便捷铁路建起来也不容易吧?在下注意到,沿线铁路桥全都是铁架式高桥,这样的桥梁,耗铁量怕不少,那么,付出如此成本,值得么?” 这个问题很好回答,不过牛不想说得太复杂、“太专业”,免得记者们听不懂,所以尽可能用简洁的语句来回答。 襄梁线全长千余里,大部分路段都在崇山峻岭之间穿梭,沿途要克服许多复杂的地质构造,所以需要架设大量铁路桥,还得打许多隧道。 按照铁路的施工经验,一条铁路要修得快,最好从两头同时开始修,问题是梁州地区铁产量不足,中途的金州安康等地亦是如此,所以,襄梁线的施工,基本上都是襄州这一边“单干”。 所幸,襄州襄阳航运便利,产自大冶制铁所、舞阳制铁所的铁轨以及各类铁制构件,会源源不断运抵襄阳(樊城),所以襄梁线从襄州这一头向西“长”,是完全没问题的。 但是,因为这条铁路要打的隧道、架设的桥梁太多,如果一个一个的来,施工进度会很慢。 牛举了个例子:有二十个苹果,一个人吃,这个人吃苹果的速度是五分钟一个,那么他要吃完这个苹果,就得花一百分钟。 若是让二十个人同时吃苹果,每个人吃苹果的速度略有不同,最慢的大概十分钟吃完一个,那么,大家吃完这些苹果,最多就是十分钟。 两种办法,谁快谁慢一目了然。 同理,襄梁线的施工,若是同时投入大量施工队,对各处主要隧道、桥梁进行同步施工建设,最后再用铁路将桥梁、隧道“连”起来,整条铁路的施工速度就会加快。 然而,要实现这样的施工方式,必须解决各工地的人员、物资输送问题,毕竟在群山峻岭之间修土路不容易,路况也不能确保运货马车能够顺利抵达。 于是,才有了架设一条便捷铁路作为施工便道的做法。 这样的便捷铁路,沿着主干线的预设路线架设,靠着无数铁架桥跨过沟壑、河流,绕过陡峭山坡,基本上不需要挖隧道,也不需要浇筑水泥桥墩,所以建设速度很快。 襄梁线施工方去年就开始修建这条便捷铁路,只花了半年时间,就把襄阳和安康连接起来。 然后,各施工队通过这条铁路进驻预定的施工地点,开山、架桥,所需物资都由便捷铁路输送,人员往来都很方便,极大的加快了施工进度。 现在,安康到汉中的便捷铁路正在架设中,新的施工队会陆续在金(州)梁(州)段预设工地上开工,按照设计方案架桥、劈山、挖隧道。 如此施工方式最主要的缺点,就是耗铁量巨大,不过有大冶制铁所、舞阳制铁所的全力供应,这不是问题。 而且等主干线建设完毕后,这条便捷铁路上的铁架桥还会拆除,其铁料可以回炉重新炼化,即便考虑到损耗,但总的成本实际上并不高。 再说,铁路尽快建成通车(前提是保证质量),这才是最重要的,为此多花点钱,值得。 牛的回答很简洁,记者们一边点头一边记录,然后有人提问:“这条便捷铁路修起来也不容易,主干线建成后,难道能不能留着,作为备用线路不好么?” 牛回答:“这想法不错,但是,用锻铁件搭建起来的铁架桥,常年风吹日晒之下,生锈的速度很快,即便如今的铁架桥都刷了油漆防锈,但依旧扛不住日晒雨淋,时间长了隐患很大。” “所以,若保留这些铁架桥,每年都得更换大量构件,还得不断刷漆,为此花费的成本很高。” “但是,正如你问的,这样一条铁路,既然修好了,拆掉太可惜,那么,就得用另外一个办法。” “把铁架结构桥墩,逐渐换成水泥浇筑的水泥墩,如一来,这条铁路就宛若重获新生,能继续使用,我们把这种办法称为‘天蛇换骨’。” “虽然前期投入大一些,但很值得,因为这意味着主干线修好后,还有一条可靠的副线,等同于运力接近翻倍,客、货列车调度起来也方便许多。” “所以,襄梁线建成后会是复线铁路,主干线主要走重载货车,而‘换骨’之后的便捷铁路走客车,实现了初步的客、货分离,并且能够作为主干线的备用铁路。” “‘天蛇换骨’,不一定要修主、副双线,可以先用铁架桥将线路架起来,确保尽快通车,然后慢慢将其铁架桥墩换成水泥桥墩,这也是一种不错的办法。” 牛的解释依旧很简洁,又有记者问:“近日有传闻,称朝廷决定修建京城至安康的翻越秦岭铁路,那么,这条铁路,是否也会采用天蛇换骨法施工,以便实现尽快通车?” 这问题有陷阱,踩上去就要焦头烂额,经验丰富的牛腹诽不已,面上却很淡定的回答: “传言不可信,诸位,切不可信谣、传谣,铁路修建的诸般事宜,都以官府张榜公告之内容为准。” 第六百五十二章 过山车 密密麻麻的铁制衍架,将一条轨道从中间高高撑起,从侧面看去,这些铁制衍架宛若一座高耸的山峰,就像一个“几”字,而轨道就是山的轮廓。 一辆小小的列车缓缓爬上“山峰”顶端,没停留多久,只见这只有数节、上面坐满人的列车向前移动,猛地一头向地面冲了下来。 “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呼喊声从车上传来,声音各有不同,可见是不同乘客在这列车即将撞地时发出的绝望呼喊。 眼见着这列车快速撞向地面、惨剧即将发生,不远处看台上的观众们也发出凄厉的呼喊声,有胆小的人甚至吓得闭上眼睛。 “轰隆隆....” 沿着轨道呼啸而下的列车,转了个弯,前进方向由几乎垂直于地面变成和地面平行,避免了撞地的命运,却“撞”向前方一个“大铁圈”。 这是一个立着的大铁圈,由轨道旋转而成,呼啸而来的列车,满载着乘客“撞入”这个铁圈中,猛地抬头向上走,以至于上到半截的时候,车底向上、车上乘客头向下。 “啊啊啊啊啊!!!!” 车上乘客发出凄厉的惨叫声,而旁边看台上的观众们同样发出惊呼,那些胆小的人想闭眼,却已经来不及了:只见那列车沿着轨道在半空中画了个圈,再次恢复“正常行驶”,向前方冲去。 列车上乘客们的“心跳旅程”尚未结束,他们惊呼着,被列车带入一个又一个险境,有侧旋的弯道,有宛若盘香的螺旋轨道,列车在高低起伏不定的轨道上呼啸而过,来到又一座“几”字形“山峰”下。 链条牵引机将列车缓缓送上“山”,周围一座座看台上的观众们屏住呼吸,看着列车抵达“山顶”。 看着列车“俯冲下山”,又眼睁睁看着列车忽然绕轴旋转,车底朝上、座位朝下冲向地面。 然后猛地一拐,和地面平行,然后不断地绕轴旋转,宛若攀在棍子上前进的大蛇。 “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呼喊声中,乘客们平安经过了这个“险境”,各看台上的观众大呼小叫,兴奋异常。 列车随着惯性向前走了一段距离,速度越来越慢,却正好抵达链条牵引区,于是被链条带着向前走,沿着轨道回到了一开始出发的站台。 车上男女乘客表情各异,有面如白纸者,有满面通红者,大家一脸劫后余生的表情,大多兴奋不已。 站台上,排队等着坐车的人们跃跃欲试,这个名为“过山车”的游乐设施十分刺激,光是看就让人觉得过瘾,若是坐上去,就只会更过瘾。 历险归来的列车停好,车上乘客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解开“安全压杠”和“安全带”,慢慢下车。 即将登车的人之中,有微服出游的燕王宇文维维乾,他看看轨道前方那“几”字形的高耸轨道,又看看需要工作人员搀扶着下车的一些乘客,有些担心看向身后: “大郎,要不改坐另一个过山车?” 燕王世子宇文襄,看看另一边那只有几个小小“土丘”的“入门级过山车”场地,摇了摇头,看着父亲,满是期待的说:“阿耶!孩儿就坐这个!” “你不怕么?”宇文维乾问,他真怕儿子受不住这过山车的刺激。 “孩儿不怕!”宇文襄用力摇头,“孩儿就要坐这个‘挑战级过山车’” 又怕阿耶反悔,宇文襄扯着阿耶衣角:“阿耶答应过的!” “好,好....”宇文维乾点点头,不再多说,跟着队伍向前走。 检票后,父子俩走到这“过山车”的车厢边,按着工作人员指示,先后上车。 每节车厢,分前后两排,每排两个位置,宇文维乾和儿子并排坐在一起,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系上“安全带”,然后压下“安全压杠”。 安全压杠是个倒“几”字形的铁杠,能够将乘客的肩膀和前胸护住,以免乘坐过山车旋转、倒过来时乘客飞出去,而安全带的作用就是捆住乘客的身体,是另一个安全措施。 一切准备就绪,工作人员对过山车进行最后的检查,宇文维乾趁此机会,向儿子交代注意事项: “一会若是害怕,就闭上眼,觉得想哭,那就大声喊出来,不要紧的,届时大家都在喊,没人注意你。” 宇文襄用力点点头,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他今年九岁,虽然未成年,但身高已经达到了乘坐过山车的标准,所以可以上车。 西阳今年新开业的游乐场,最刺激的游乐设施就是这“过山车”,开业第一天,他就跑来当了观众,看着这刺激的列车在高架轨道上忽高忽低的行驶,只觉十分过瘾。 过山车有两种,一种是“入门级”,相对没那么刺激,一种是“挑战级”,极其刺激。 宇文襄想坐“挑战级过山车”,光是当观众就看了许多次,和许多人一样,他对于参加“挑战”是跃跃欲试。 但是他未成年,必须有家长陪同乘坐,而阿娘是决计不会和他一起坐过山车的,所以,只能央求阿耶“行行好”,让他过过瘾。 宇文襄磨了许久,好不容易磨得阿耶同意带他来玩,如今挑战就要开始,岂有不兴奋的道理。 宇文维乾见着儿子激动万分的模样,忽然眼睛一花,想起了自己小时候。 小时候,父亲总会抽空带着自己和弟弟、妹妹们玩耍,玩各种好玩的游戏,滑滑板、滑轮,划船、游泳、钓鱼等等,快乐的童年,让他记忆犹新。 所以,他有空也会带着儿女玩耍,去年到西阳任职,回到了从小生活的地方,倍感亲切,只要有时间,他依旧会带着儿女们玩耍,到街上逛逛。 一如当年,父亲带着他们逛街、游玩那样。 现在,西阳有了一个新式游乐场,各种游乐设施十分有趣或者刺激,每到开放日,游人如织,今日他难得有空,而世子磨了许久,索性就带着儿子来体验一下这个“过山车”。 哐当一声,列车车身微震,然后缓缓移动,向着前方“山峰”而去,车身慢慢上扬,宇文维乾看着这个铁架架起来的高耸轨道,想到了火车。 这种铁架式高架轨道,最先出现于矿山,用于运输矿工和矿石,渐渐地,又用于林场运输木头,或者用于改造栈道。 后来技术慢慢成熟,便用于铁路建设,缺点是耗铁量大,优点是架设速度快。 这个优点,对于山区铁路的建设是很有帮助的。 宇文维乾知道有一种修铁路的方式叫做“天蛇换骨”,就是先用铁制高架桥把线路架起来,之后慢慢用水泥墩替换这些易生锈的铁架桥墩。 正在修建的襄梁铁路,就用上了“天蛇换骨”的建设方式。 但他没想到,这种高架轨道还能做成游乐设施“过山车”,靠着惊险、刺激,使得无数人为之疯狂。 这个游乐场自开业以来,过山车项目无论是“入门级”还是“挑战级”,天天都爆满。 当然,过山车的铁架全都上了油漆,有专人定期保养,确保防锈,并且注意更换锈蚀部件,所以安全性很好, 但再怎么刺激,也不至于失态的喊起来嘛.... 宇文维乾如是想,他觉得男子汉大丈夫,坐个游乐设施消遣都吓得大喊大叫,简直是笑话。 他就不会这样。 宇文维乾胆子很大,自认为什么刺激的游戏都玩过,更别说还上过战场,没道理怕什么。 方才他就旁观了过山车的“历险”过程,没觉得刺激到要失态,所以... “阿...耶....” 耳边传来怯怯的声音,宇文维乾收回思绪,看向儿子。 只见宇文襄苦着脸,带着哭腔说:“阿...耶...我不坐了,我要回家...” 上车时信心满满的小家伙,随着列车渐渐升高,现在已经吓坏了,豪情早已烟消云散,甚至还有些微微发抖。 “傻孩子,开弓没有回头箭,勇敢点,阿耶看好你哟!”宇文维乾笑着说,宛若父亲当年安慰自己一样,抬手去摸儿子的头。 “阿耶就在你身边,莫怕、” 说完,紧紧握着儿子的手。 得阿耶鼓励的宇文襄握紧双拳,用力点点头:“嗯...” 宇文维乾还要说些什么,忽然愣住,左右张望,发现除了乘客,四周空空如也。 又看向前方,随后汗毛倒竖:“轨道呢?怎么轨道没有了?” 前方轨道不见了,那一瞬间,宇文维乾下意识以为轨道“塌方”。 已经闭上眼睛的宇文襄开口说:“阿耶,我们已经到山顶了。” “啊?”宇文维乾这才反应过来,往旁边伸头一看,看向地面,瞬间心一紧:好高啊!! 此刻,他仿佛飞在天空中的鸟儿,俯视大地,过山车轨道路旁一座座看台,如今宛若瓶盖,而坐在看台上的观众,仿佛变成了蚂蚁。 宇文维乾只觉有些眩晕,还没等他回过神,列车缓缓向前移动。 然后猛地向下“低头”。 先前消失了的轨道,此刻出现在宇文维乾的面前,看着这宛若断崖的轨道,他脑袋瞬间空白:救...救.... 忽然耳边传来哭声:“阿耶,我怕~~~” 宇文襄哭起来,紧紧抓着阿耶的手,宇文维乾还没来得及安慰儿子,只觉身子猛地下坠。 心,仿佛被一只手握住,然后猛地扯起来,要经过嗓子眼扯出去。 宇文维乾看着自己向地面撞去,巨大的恐惧感占据全身,他再也控制不住,如同其他乘客一般,张开嘴,惊恐的喊起来: “啊啊啊啊啊!!!!” 第六百五十三章 出路 游乐场一隅,高大的铁架上,一艘大船不停做着钟摆运动,远远看去,仿佛这船真的是在惊涛骇浪之中翻腾,使得船上的“船员”(乘客)们呼号连天。 地面上,大量游人聚在这名为“海盗船”的游乐设施两旁,抬头看着来回摆动的船身,看着船上乘客那惊恐的表情,听着乘客的大呼小叫,受用至极。 花钱游乐的游客,体验着“海盗船”带来的刺激和眩晕,不花钱、纯粹看热闹的游人,看着这些游客的狼狈模样,就当是消遣。 人群之中,几个年轻人看着这大幅摆动的“海盗船”,面色有些凝重,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果断掉头就走。 旁边场地内,是一个高高的圆柱形大铁架,这个宛若擎天柱的大铁架套着个大铁环,大铁环外沿均匀分布着座椅,座椅背向内,面向外,上面还“捆”着人。 这些乘客坐在座位上,肩部和前胸压着“安全压杠”,身上还系着“安全带”,但是双腿悬空,一个个都光着脚。 为何要光着脚?为了防止鞋子飞出去,落到地面砸伤人。 一旁地面上,蒸汽机轰鸣着,喷出浓烟,而大铁环在大铁架上缓缓升起,忽然下坠,仿佛失控了一般,吓得座位上的乘客失声大喊,也让地面上围观的看客惊呼连连。 大铁环落到一半时停住,然后缓缓上升,就在众人以为这大铁环要升到铁架顶部时,大铁环忽然下坠,再次吓得乘客和观众惊呼连连。 那几个年轻人来到围栏边,看着这个名为“跳楼机”的游乐设施,看着那大铁环“折腾”乘客,一个个跃跃欲试。 相互间交谈了几句,几个年轻人往入口走去。 入口处有栏杆构成的通道,买了票的游客已经排起长队,粗略看上去大概有六十余人,而那大铁环一次只能坐二十四人,后来者,至少要等上两轮。 但是,入口处有两个小门,右边小门处人多,左边小门处只有五六个人排队。 几个年轻人径直进入右边的通道,向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出示了戴在手腕上的手环后,径直来到入场小门前等候。 旁边的观众们见着又有人“插队”,有些人开始议论,但那些排队的人们倒也淡定,仿佛知道什么内幕。 工作人员见状,拿着纸皮大喇叭喊起来“大家要是不想排长队,可以购买特别手环!有了特别手环,每个游乐设施可以在买票后从快速通道走,不需要排长队。” 这么一喊,许多刚来围观“跳楼机”的观众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新开业的游乐场,规则有很多,首先谁都可以进来,但要花一文钱的门票,身高没有超过限制的儿童则可以免票,但必须有成年人陪同。 进入游乐场的人们,可以花钱体验各种游乐设施,体验各种惊险刺激和别样的趣味,当然,也可以选择不花钱、光是看,看那些游乐设施是如何的刺激,看那些花钱感受游乐设施的乘客是如何的狼狈。 买票的游客无论身份高低,都要排队入场,但是,若购买了特别手环(每个一千文)并且佩戴在手上,就可以走人少的特别通道排队入场(不限项目)。 李元吉对这种规定很满意,因为体现了贵贱有别,虽然这种贵贱有别是以钱来衡量,但他有的是钱,伙伴们同样如此。 旁边,抬头看着“跳楼机”的冯智理,满是兴奋的表情,他和身边人说了几句,又对李元吉说:“四郎,怎么样,一会多坐几次?” “没问题。”李元吉看着缓缓上升的大铁环,同样满怀期待,过一会,他又说:“今日玩个痛快,晚上我请....” 话还没说完,一旁的梁兴林插话:“不不不,你是贵客,我们算是东主,今晚,还是我来请客!” “那怎么行,这大半月来,都是你们请客,总得小弟回请一次嘛。” “莫要客气了四郎,等以后我们兄弟几个去长安,你再请客也不迟嘛。” 几个年轻人议论着,“跳楼机”慢慢停止运转,大铁环缓缓落下,停在地面上。 意犹未尽的乘客们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解开安全措施,穿上鞋子,陆续从出口离开。 李元吉和同伴们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进场,然后“就坐”,看着周围围栏杆外得满满当当的观众,又抬头看看那高高的铁架,他心中充满期待。 跳楼机?我倒要看看你能奈我何! 李元吉家住长安,父亲唐国公李渊为门下省谏议院的平章政事,因为经常要参加政事堂会议,所以基本上不会轻易离京,但李元吉却出现在数千里之外的黄州西阳,其中当然有原因。 唐国公府有产业要在黄州股票交易所“上市”,事关重大,所以唐国公夫人窦氏亲自来黄州处理相关事宜,于是最年幼的嫡子李元吉也跟着来西阳,长长见识。 当年,他父母就曾在西阳寓居,所以在西阳城里有别院,而且配套的生活设施不断更新,住起来不比在长安的唐国公府差,所以李元吉在西阳过得很快活。 母亲在西阳和许多外命妇有老交情,所以李元吉很快便接触到许多很特别的交际圈,这些交际圈里,成员基本上都是山南荆湖、两淮、岭南文武官员的第二代、第三代。 唐国公府本来就和山南荆湖这边有不少交情,所以李元吉很快融入这些圈子,和来自岭南豪族冯氏的冯智理、黄州虎林军一脉出身的梁兴林等人玩得热络。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年不满二十,为家中排行靠后的儿子,处于不上不下的境地,出路模糊,左右为难。 父亲的爵位,自然是长兄(嫡长兄)继承,家中的产业,主干自然也是由长兄接管。 其他兄长们要么读军校、毕业后从军,要么在学校读书、备考科举,他们这些家中排名靠后的人,读不得书,又不想去军校和兄长们走一样的路,便只能出来长见识。 靠着父辈的人脉,营建自己的交际圈,尽可能自食其力,闯出自己的一片新天地。 或者,经营自己的产业,以便将来开枝散叶。 这样的情况,如今在各官宦、商贾家庭里很常见,长子继承家业(主要产业),嫡庶次子们要么读书考科举,要么入军校,从军拼爵位。 文、武两不靠的子弟,就只能趁着父辈在时,想办法借力谋出路,要么到两京(长安、洛阳)结交权贵,要么到晋阳、邺城、西阳、广陵、番禹等大都会结交人脉。 也就是想办法经商,置办产业。 若都做不到,活该在家中没地位,分家之后扣扣索索过日子。 李元吉就是这样的处境,他不喜文,所以不打算考科举;他喜武,弓马娴熟,但二兄李世民、三兄李玄霸都陆续读了军校,李元吉就不想走这条路。 况且他觉得往后打仗都是火器为主,个人勇武没了用处,所以,还不如想办法多赚钱。 无军功,不得封爵,这是朝廷的制度,但是李元吉觉得,如今世道不一样了,没有爵位,但有产业,并且经营得好,一样可以做人上人。 有了钱,就有了各种高档享受,美人、名马、豪宅、田庄、山珍海味,什么都有了。 如今朝廷不轻商,所以李元吉觉得自己就算经商,也不会被人看不起,况且他还有兄长们帮衬,将来又有谁敢看不起他李四郎? 李元吉现在就跟着母亲学经营产业,来到黄州后,发现这边的纨绔子弟和京城的纨绔子弟不一样,消息极其灵通,无论是贸易、工商、交通运输还是期货、股票交易,个个都有准确度很高的消息渠道。 大家都有父辈的大树可以遮风避雨,却都要靠自己拼搏,努力经营人脉、产业,为自己的将来谋出路,所以,相互帮衬、各取所需,再合适不过。 譬如冯智理,其家族为岭南豪族,主营海贸,所以冯智理对于海贸方面的消息十分灵通,也对岭南物产有着深刻了解。 梁兴林家在黄州西阳,是虎林军子弟,不擅文、不喜武,偏偏擅长做买卖,如今对于期货买卖颇有心得,自己承担风险,借钱炒期货,摸爬滚打一番后,居然赚了数万贯。 还有另外几位,要么来自广南西道,家里有大片甘蔗种植园,要么来自淮南,家里从事淮水航运。 而李元吉出身长安权贵家庭,在京城有人脉,虽然大多是酒肉朋友,但总算是长安城里权贵子弟圈的一员,兼之家中有煤矿、产业,不缺钱,所以,对于别人来说也是很好的“合作伙伴”。 几个年轻人在黄州相遇、趣味相投,于是开始尝试合作,不靠父兄,靠自己和朋友一起奋斗,拼出路。 李元吉觉得自己一定能够不靠父兄就能出人头地,若是时来运转、产业经营得好,将来还有机会被选为参知政事,参与国务。 若人脉经营得好,甚至有些许机会被选为平章政事,如父亲那样,在政事堂会议上和宰执们平起平坐。 李元吉正踌躇满志间,耳边传来说话声:“四郎,想什么呢?准备开始了哟。” 他回过神,循声望去,却见是坐在隔壁的冯智理提醒自己。 李元吉笑了笑,看看四周,随即心中一紧:怎么空荡荡的? 再低头一看,却见自己已经远离地面,两条腿就这么悬着。 就在他走神间,“跳楼机”已经升上最高点,接下来... 李元吉还没来得及害怕,只觉座位猛地一坠,他自己随后也跟着下坠,那一瞬间,仿佛有人捏着他的心,然后猛地一扯。 巨大的恐惧感充满全身,惊恐万分的李元吉控制不住,和左右同伴一起,不由自主张开嘴,大喊起来: “啊啊啊啊啊!!!!” 第六百五十四章 森林 成排的楼房,高度都在三到四层,汇聚在一起,宛若一片森林,一条高架铁路穿行其间,形同林间小道。 一列满载乘客的列车稳稳行驶在这高架铁路上,因为不可能有人横穿轨道,所以列车的前进速度快而稳定。 车厢内,两侧有横向布置的长凳供人乘坐,车顶又有吊环垂下,以便让没有位置坐的乘客握住,稳住身子,许多或坐或站的乘客看向车窗外。 看着两侧楼房,看着下方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马车,满是惊讶的表情。 中部一节车厢内,坐在长凳上的田小虎,向同伴们介绍起西阳城的“奇观”高架轨道公交小火车。 “西阳城人太多,越来越多,原本的小火车走在街道上,速度快不起来,因为横穿街道的人太多,开不快。” “加上港口和火车站之间往来客流量逐年增加,所以官府索性修起高架铁路,让公共小火车在高架铁路上走,这样就清静多了。” “不过呢,这高架铁路修起来十分耗钱,估计很难普及。” 说到这里,田小虎看向李元吉:“四郎,西阳城里的高架铁路可是在积累经验,若是好用,过几年,长安是肯定要修的,毕竟那可是京师,人只会更多。” 李元吉点点头,对这个说法深表同意,田小虎继续说: “这高架铁路,最初用在大别山里,跑的是小火车,专门拉木材,顺便运人,我家的寨子,就通了小火车,以前每次坐的时候都有些心惊胆战....你们可知道为何?” 李元吉等人摇摇头,田小虎见状笑道:“那些过山涧、沟壑的桥梁啊,都是木制的。” 有人问:“木头做的?这能牢固?” “我一开始也觉得不牢固,毕竟轨道有分量,火车再小也是火车,重量就摆在那里,木桥怎么就能撑起来?”田小虎把手一摊,见大家点点头,又说: “结果是我想多了,那铁路的铁路桥,修起来颇有讲究,用许多木头架起宛若....啊,就是那游乐场过山车轨道的架子,就像那般。” “反正这小火车通车到现在,没有一座铁路桥垮塌,沿线的山寨受益匪浅,大家出行方便许多,要知道,山路既难走,又绕来绕去的...” 田小虎指着前方远处的一栋楼房,又拍拍座位:“譬如,两座山,就这么个距离,看上去很近,但是要走过去,却要绕来绕去,因为当中横着一道山谷。” “有句话说得好,叫‘望山跑死马’...廿六郎,你家在岭南,应该深有感触吧?” 家中排行二十六(廿六)的冯智理闻言点点头:“对,岭南山多,真是望山跑死马。” 田小虎继续说:“但官府给大山里修了小铁路,各寨子出行就方便许多,不过当年大冶的铁产量不够,所以山里小铁路的桥梁,都是木头搭起来的,反正山里木头多嘛!” “现在不同了,大冶制铁所一年的铁产量上亿斤,我们山里的铁路桥,渐渐换了铁架,不过为了防锈,维护起来倒是麻烦些,得定期除锈、刷油漆...” “但在城里,这高架铁路就不怕生锈了,都是水泥墩,耐用得紧....不过我每次坐这高架轨道车,看着外面一栋栋楼房,就仿佛回到山里,坐着小火车穿梭在林间。” “对了,要是到了盛夏,大家都有空,就到大山里,我家寨子住上月余山里可凉爽了,猎物又多,保证让大家住得舒服,玩得高兴!” 一说到打猎,李元吉就来了兴致,因为他最喜欢的娱乐活动之一就是打猎,大别山的猎物出了名的多,甚至还有豹子、老虎,若能亲手射杀一两头,那可是值得炫耀的经历。 眼前这位田小虎,祖父大有来头,本是大别山上的寨主,为天子潜邸故人,随天子征战四方,如今身居要职。 大别山里的寨主们,做的是捕奴买卖,当然,这买卖做得很大,已经做到边疆去了,所以一个个家里有钱得紧,以至于田小虎出手十分阔绰。 上一代的大别山寨主们,全都在西阳置办家业,所以像田小虎这样的子孙们,基本上都在西阳出生、长大,西阳的家才是家,至于山寨,是半个家。 不过这些在城里居住的山寨子弟们每年时不时会回山寨,和族亲聚一聚,以示不忘本,尤其是夏天,权当回去避暑。 李元吉不确定自己能不能一直在西阳住到夏天,所以打猎之事只能以后再说,他一边听田小虎说话,一边打量外面的街景。 西阳是个大都会,这是他通过看报纸的报道得出的结论,而事实上也是如此。 黄州西阳城的常住人口,据说如今仅次于长安,而这座城池的风貌,却和其他地方截然不同。 首先是密集的楼房(三到四层),使得走在街道上的人们,看不到天际线,甚至连高耸的城墙都看不到。 大家看到的,都是近在咫尺的楼房,李元吉在西阳住了一段时间,每次走在西阳城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都会觉得自己和行人们仿佛是走在林间的小售。 整座西阳城,就像一座由砖、水泥建筑构成的森林。 田小虎等人,虽然不像父辈们居住在大别山的深山老林里,却居住在另一种森林里。 列车靠站,李元吉跟着大家下了车,刚出站口,一座高楼跃入眼帘,李元吉抬头一看,只见这高楼气势雄伟,宛若擎天一柱。 西阳城的云霄阁,采用了各种先进建筑技术施工,于去年落成,有十六层,是天下第一高的楼阁(仅以楼阁建筑本身高度而言)。 云霄阁如今已是西阳城的新“地标”,耸立在大江边上,往来的船只远远就能看到。 李元吉久闻其名,来到西阳后,每天都能看到这座耸立在城南的高楼,却从没得机会走一遭:该楼为酒楼,除了官员(一定品级以上)可以随意登高望远,其他人要上去,得花钱消费。 唐国公府有的是钱,但不代表李元吉可以乱花,加上母亲管得严,所以李元吉还没得上过凌霄阁。 田小虎看了看怀表,笑道:‘时间刚刚好,走,到楼顶包厢用餐去,那里风景可美了!’ 这么高的楼,爬上去怕是不轻松,李元吉却没问,跟着大家一起走进去。 门童恭敬的为来客开门,一行人进入富丽堂皇的大堂,大堂里的侍者热情迎上来,问清楚来意后,带着客人前往楼顶包厢。 要上楼,走的不是楼梯,而是乘坐“升降梯”。 以蒸汽动力牵引铁索来提升、放下的矩形容器,名为“升降梯”,可以将人、货提升到高处,不需要人费力气走楼梯。 当然,这机器运转起来需要烧煤,一直烧。 按照田小虎的说法,这云霄阁光是“升降梯”的使用成本就不低,但即便如此,有着“无敌”风景的云霄阁,依旧宾客满座。 其最高几层的包厢,需要提前十余日预定,根本就不愁没生意。 不一会,一行人抵达顶楼,进入包厢后那一瞬间,李元吉被眼前情景震撼得说不出话:包厢窗口外,是“无敌风景”。 窗外一半(左边),是壮丽的江景。 大江之上,是宛若过江之鲫的船只,密密麻麻,江对面(南岸)则是武昌城。 窗外另一半(右边),是西阳城城景,鳞次栉比的楼房,车水马龙的街道,还有工业区如林的烟囱,看上去宛若一片茂密的森林。 李元吉站在窗边,隔着安全栏俯视大地,仿佛自己屹立于大山之巅,俯瞰着脚下芸芸众生。 这种感觉,让他激动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其他几个同伴却一副淡定的模样,想来早已见识过。 “这..这里吃一顿饭,得多少钱?”李元吉问道,田小虎笑着摆摆手,只说“不算贵”,让大家入席。 李元吉再三追问,田小虎伸出三个手指:“最低消费,这个数。” 李元吉想说“三十贯?”,但想想这地方如此高档,肯定不止这个数,于是问:“三百贯?” 众人闻言大笑:“四郎果然不愧京城出身,就是有见识。” 田小虎笑道:“在这里吃饭,吃什么菜倒是其次,你看看,就着这风景品尝美酒佳肴,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别处能办到吗?” 当然不能办到,至少目前不能办到,李元吉再次看向窗外,看着景色,不由得紧握双拳。 新的时代,大都会宛若森林,我要在这新的森林里狩猎,赚钱,赚许多的钱! 第六百五十五章 渡劫 午时,本该阳光灿烂,但此刻的黄州地区却是乌云密布,太阳不见了踪影,天地间一片昏暗,狂风大作之际,天空中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狂风暴雨来袭,西阳城笼罩在水雾之中,而全城最高建筑云霄阁,在狂风暴雨之中形单影只。 俗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高耸的云霄阁,就是秀于林的那根“木”,此刻承受着狂风的不住“推搡”。 天气有变,云霄阁暂停营业,但并未人去楼空,楼顶景观台上,许多身着道袍的道士站在玻璃窗旁,看着外面的电闪雷鸣,听着狂风的呼啸声,感受着楼阁的摇摇欲坠。 大风之中,由钢筋水泥建起来的云霄阁,竟然在微微摇摆。 这种现象,随着楼层的增高而越来越明显,在最顶部的景观台上,人们都能感受到脚下楼板随风微微摇晃。 但没人当一回事,道长们淡定的观察四周情况,又有身着工作制服的人在忙碌着,忙着操作奇奇怪怪的仪器,忙着做记录。 风,有力量,能够作用于船帆,让沉重的船只前进,船帆面积越大,风的力量就越大,以至于轻易推动万斛大船移动。 所以,风同样能作用于其他物体,施加巨大的力量,物体的受风面积越大,承受的风力就越大。 号称“天下第一楼”的云霄阁,位于长江北岸,江岸本来风就大,高高的云霄阁宛若一面巨大的船帆,经常承受巨大风力, 一旦建筑结构承受不住风力,就会出现裂痕,若承重梁出现问题,整座楼就会垮塌。 这就是盛名之下的重负,如果云霄阁被狂风摧毁了,就会变成天下第一的笑话。 五庄观的道士们,对于各“科学领域”都有研究,自然不会忽视风力的作用,而工部的技术人员们同样对建筑物防风十分重视。 譬如在崇山峻岭之间架设铁路桥时,山谷风有时会猛然增大,所以铁路桥不仅要承重,还得注意抗风。 若一味的强化结构,虽然确保了强度,却造成了结构浪费,所以如何以较低成本达到设计目的(抗风),一直是建筑工程师们的研究重点。 这样的研究持续多年,所以建筑师们积累了丰富的建筑抗风经验和相关知识,所以云霄阁的设计,无论是道士还是工程技术人员都出了大力。 现在,云霄阁不仅是一处豪华酒楼,同时也是建筑工程学、风学等学科的实验场所,每当狂风暴雨来袭、云霄阁停业之后,五庄观的道长们,还有建筑等行业的技术人员们,会坐镇云霄阁,开展各类试验。 并且借助各种设备进行观测,积累实验数据。 此时,人在楼底借助仪器观测楼顶的摆动幅度,有人在高、中、低三个楼层测量风速,有人在楼层中的测量间里用仪器观察云霄阁各主要承重梁的细微变化。 又有人在各楼层的窗户处测量玻璃窗的形变,测量迎风墙的形变。 还有人乘坐升降梯,检查大楼摆动是否会对升降梯的安全运行造成影响。 虽然云霄阁已经停止营业,但内部的热闹程度不亚于正常营业时间,大量道士和技术人员冒着云霄阁被风摧毁的危险,抓紧时间做观察、做各种实验。 这样的情形,自云霄阁建成营业以来已经屡见不鲜,所以此刻留在楼上听候道长、技术员调遣的侍者们见怪不怪,也很淡定。 这种时候站在摇摆的高楼上,听着外面狂风呼啸,听着窗户“咯吱”作响,说不怕是假的,但是大家见着这些道长、技术员如此不当一回事,心中的不安也就渐渐消散了。 大家应聘来云霄阁做事,上班前就有人告知各种注意事项,其中就包括下大雨时楼会摇摆,还会被雷劈。 但是,云霄阁已经做了万全准备,包括避雷针在内的防护措施齐全,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一名侍者看着手里的故事书,又看看外面的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想了想,低声和同伴说:“哎,这情景,你想到了什么?” 同伴没好气的说:“我想下班回家睡觉。” “别,这种时候,可比在游乐场做过山车刺激,对吧?” “哎呀你这嘴巴莫要乱讲话了。” “不是,我不是乱讲,这书你看过吧....”侍者将手中的书展示给对方看,又说:“你看,此情此景,像不像是小说里的主角在渡劫?” “渡你个头啊,万一要是被雷劈...” 话还没说完,外面白光一闪,随后头顶一声炸响:“轰隆隆....” 闪电的光芒,将两人的脸映得惨白惨白。 也把袁天罡的脸映得惨白。 他冲出房间,不顾瓢泼大雨,就这么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不远处的云霄阁,看着云霄阁上宛若长针的避雷针,脸上满是不甘,长叹一声: “唉,没劈中....” 一个道童跑出来,把袁天罡拉到屋檐下,袁天罡拍了拍头上的雨水,转身走进房间。 房间里有几个道士,同样满脸遗憾。 大家盼了半天,好不容易有惊雷在云霄阁上空炸响,一道闪电就这么打下来,就当大家以为这闪电会劈中云霄阁时,闪电居然劈歪了! 太可惜了! 道士们有些遗憾的摇摇头,不过看情况这场雨还有得下,而且天空中乌云密布,时不时就电闪雷鸣,看来云霄阁有的是机会被雷劈。 这不是道士们泯灭人性,而是因为云霄阁本来就承担着雷击实验的任务,每当电闪雷鸣时,“电学组”的道士们就会聚集在云霄阁,等着云霄阁被雷劈。 从去年到现在,云霄阁被雷劈了许多次,道士们通过装在楼上和地面的各种装置来了解雷电的奥秘,并且对避雷系统进行改进,效果显著。 袁天罡便是“电学组”道士之一,自从他来到西阳,在五庄观做电学研究,就化身“实验狂人”,全心全意放在各类试验当中。 黄州有雷电源(水电站),但随着试验的愈发深入,袁天罡及道友们觉得这雷电源的威力不够大,比不上天雷。 所以,每当电闪雷鸣时,大家只要有空,就会到云霄阁旁的试验区等待,等着云霄阁被雷劈。 然后,击中云霄阁避雷针的雷电,会沿着线路往下走,进入实验电路(开关控制的切换电路),然后“流入”各种实验装置,最后被引入地下。 雷电的威力十分惊人,许多实验装置承受不住超高压电流,在这天地之威面前“渡劫失败”,烟消云散。 袁天罡和道友们不停改进实验装置,各实验装置对于超高电压的承受能力越来越强,所以,大家今日满怀期待的等着云霄阁被雷劈。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中忽然有白光闪烁,与此同时惊雷炸响。 袁天罡透过窗户,清楚看到一道明亮闪电劈中了云霄阁顶部那尖尖的避雷针。 那一瞬间,避雷针尖甚至绽放出明亮的火光。 劈中了,劈中了! 目睹了这一切的道士们,心中欢呼着这三个字,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桌子上的电话响起铃声,这电话只和云霄阁顶部连接,所以电话是谁打来的不言而喻。 一名道长快步上前,拿起电话,满怀期待的问:“如何!!电压有多少?” 电话声音十分嘈杂,他不停的问:“多少?多少?” “啊?什么?爆表了?!” 其他人听了,倒吸一口凉气:“这一记闪电,威力太大了!” 袁天罡率先回过神,大声喊起来:“赶紧的,把电路切换,把电路切换!马上,马上去看看装置如何了!” 第六百五十六章 新天地 河面上,一艘烧柴的蒸汽船正缓缓行驶,满载着大量物资逆流而上,向上游不远处的码头靠近,河两岸是农田,远处是郁郁葱葱的树林,看上去一片绿意盎然。 船头,几个人聚在一起聊天,其中一人拿着份报纸,一边看,一边念: “大型游乐场,有过山车、跳楼机、海盗船等惊险刺激游乐设施,近日即将于黄州西阳开业,敬请期待...“ 他抬起头,看向同伴:“哎呀,你们说,这海盗船能有大海船在海上颠簸刺激么?” 另一人回答:“那是扯谈,海盗船这玩意,不就是当年我们训练时坐的蒸汽摇摇船么?像个钟摆般来回摆,那么有规律,能颠簸到哪里去?” “依我看,过山车才够劲,从那么高的地方冲下来,又是转圈又是旋转的,应该很刺激,等我回去了,一定要坐坐。” “过山车不急,我回去后,一定要去云霄阁顶楼吃顿饭!” “嚯,好大的口气,到顶楼吃一顿饭,听说最低消费三百贯起,那可不是小数目。” “兄弟们一人出三、四十贯钱,不就结了?吃完饭,大家伙回去也有得吹了嘛。” “咦?不是你请客么?怎么就变成兄弟们凑份子了?” “我请客?行!等我找到矿脉发达了,请大家到云霄阁顶楼吃一顿!” 谈笑间,蒸汽船抵达码头,稳稳靠上栈桥后,闻讯赶来的人们一拥而上,开始卸货物。 各类生活必须品、日用品以及物资,被人转移到马车上,然后运往不远处的城池嘉州阳河县县城。 阳河城是一座拥有两千户居民的城池,夯土城墙护着城内木制民居,城内一应生活设施齐备,为远渡重洋的开拓者们提供了稳定的居住地。 开拓者们在这里安家落户,砍伐森林、开垦荒地、修建水利设施,将荒芜的土地开辟成阡陌相连的农田,种下庄稼、果树,持续数年之后,已经可以自给自足。 阳河城内,知县谢文起看着运到的物资,让吏员们清点、入库,他接过来人递上的报刊合订本以及几份报纸,翻了翻,笑道:“这西阳的游乐场,如今怕是已经人满为患了吧?” “那是肯定的,谢知县日后回到西阳,可得去体验体验。”那几位乘船来的男子回答,双方聊了几句后,各忙各的去了。 谢文起将报纸和合订本交给吏员,转到库房,看工人们将刚“到货”的铁制农具加工,给铁制镰刀、锄头、铲子加上木柄。 开荒种地,需要可靠的铁制工具,嘉州地区目前还未发现像样的大铁矿,铁产量不算多,所以需要依靠海船从中原运来铁器以备不时之需。 所幸朝廷很重视嘉州地区的开发,各种物资都是给得很到位的,虽然大海船只是每年的春末夏初这段时间过来,但船只载货量大,带来的各种物资,足以让嘉州地区各定居点获得充足支援。 谢文起和工人们交谈起来,对方讲话的语调有些怪,带着浓浓的口音,不说和谢文起“黄州腔”官话相去甚远,甚至都不像中原各地方言口音。 这些人的发型都被剪成髡发,虽然也是黑头发、黄皮肤,但样貌有些特别:脸上、胳膊上都有大量纹身,纹身的图案奇奇怪怪,不似中原风格。 原因很简单,就这片土地而言谢文起等官民是外来者,而这些人,算是半个当地人:这里是北美洲的西海岸地区,而这些人,来自于中美洲地区。 本来他们是要被人杀了祭神的奴隶或者战俘,是北洋贸易公司用铁器从当地酋帅、城主手中换来,用船运到北美西海岸的嘉州,承担开荒的重任。 来自遥远西方的中原开拓者们,被美洲当地人奉若神明,所以这些死里逃生的奴隶、战俘,很顺从的听令行事,而来自中原的开拓者们,将他们当成良民对待,不会随意打杀。 有衣服穿,有像样的木屋住,只要认真劳动、工作,该有的奖赏都有,许多奴隶、战俘成了定居点的可靠劳动力,也成了嘉州官府的在籍居民。 谢文起走出官署,登上城头,看着远处河边热闹的码头,又看看城外大片农田,成就感油然而生。 他和许多官员响应朝廷号召,自愿到这万里之外的美洲当官,组织开拓者们开荒种地,为的就是建设一个新天地,以此证明自己的能力和才干。 嘉州州治东平,是探险队第一次抵达美洲(北美洲)西海岸时建立的据点,位于一处海湾内,然后源源不断跨洋而来的人们以东平为据点,向海湾内陆地区进行探索。 海湾范围很大,东北部有大河自东向西入海,探险队沿这条大河向东走,发现一个“丫”字形分叉:一条河自东而来,一条河自北而来。 两条河被命名为“东河”、“北河”。 探险队首先探索了“北河”,并在上游地区发现了一个水草丰美、有大量平坦土地的河口地区,于是设立了第二个据点。 为了和第一个据点区分,大家将第一个据点称为“大埠”,将这个北河河口据点称为“二埠”。 随后,探险队探索“东河”时,也发现了不错的定居地,设了第三个据点,名为“三埠”。 待得朝廷正式在这片地区设州(嘉州,取嘉禾之意)县,大埠得名东平,二埠得名阳河(山南水北名为阳),三埠得名东河。 来自中原的开拓者,每年春末夏初乘坐大海船抵达嘉州,又有大量中美洲奴隶来到这里,在官府和北洋贸易公司的组织下开荒种地,探矿寻路。 五年时间过去,在大家的努力下,这片荒芜的地区开始热闹起来。 去年,阳河城周边的麦田收成不错,实现了粮食自给自足,东河城也是如此,从中原运来的鸡、鸭、鹅、猪、羊等家禽、家畜,也在新天地安了家,迅速繁殖。 又有渔船在海湾内捕鱼,给定居者们提供充足的海鱼,几个晒盐场也有了规模,能够为定居者们提供充足的食盐。 开荒最艰难的头几年已经熬过去了,户数达到一万户的嘉州虽然孤悬于海外,但已经初步具备了基本的自给自足能力,谢文起想到这几年的艰苦时光,不由得感慨万千。 嘉州孤悬海外,朝廷却要将其当做中原州县经营,所以没有把嘉州设为流放地,反倒每年都组织大量开拓者漂洋过海,到嘉州开荒、定居。 又用船运来大量物资、设备,还包括蒸汽机械,为的是让开拓者们尽快将这片土地开辟成宜居之地。 这一做法初见成效,嘉州从一开始的跨洋船队补给据点,变成能够自给自足的州县,初步打开局面,将来,嘉州地区能够收获更多的粮食,以养活越来越多的移民。 等他们这批官员任满归国时,嘉州地区应该具备朝廷所说“新天地”的雏形了。 想着想着,谢文起想到了家乡黄州西阳。 想到了住在西阳的妻儿,想到了报纸上报道的、现在应该已经营业的大型游乐场,还有那号称“天下第一楼”的云霄阁。 云霄阁的消费太贵,他承受不起,但是那过山车.... 谢文起喃喃道:“等我回去了,一定要带着儿子一起坐坐那过山车!” 第六百五十七章 新天地(续) 风和日丽的上午,山坡上的葡萄园沐浴着阳光,行走在葡萄架之间的兰荣,看着郁郁葱葱的葡萄藤,又看看打理葡萄的员工,再看看四周,对现状很满意。 这片种植着大量牧草和葡萄的地区,已经成了东河县有名的宜农宜牧区。 这里有山谷,昼夜温差较大,气候宜人又不缺光照,所以适合种葡萄;又有满是牧草(专门种植)的平地、可以纳凉的树林,还有水质清澈的河流,所以适合放牧。 他看着山坡下河边草地上自由自在奔跑的马群,悠然自得在河边饮水的牛羊,忽然有一种身在丰州的感觉。 阴山南麓的丰州地区,也是宜农宜牧区,牛羊在原野里吃草,农民在田地里照顾庄稼,农、牧交织在一起,一切是那么的自然而然。 马蹄声起,一群马在牧马人的带领下,缓缓从葡萄园边经过,要到下边河流喝水,兰荣挥舞手臂,向这几个牧马的突厥人打招呼。 对方也向他打招呼,轻松驾驭着马群向前行进。 兰荣继续巡视葡萄园,监督员工干活,想想那几个突厥牧民的身影,颇为感慨。 河套地区,有大量东突厥的牧民作为“雇工”忙碌着,他们或者是生活困苦或者是欠债还不起,为中原商社雇佣,在河套地区牧马放羊。 在这里放牧的突厥牧民同样如此。 只是,这些突厥牧民工作的地方,距离中原有数万里之遥, 但这里的气候比起河套地区有个不错的优点:冬天不太冷,没下过雪。 夏天时,这里白天气温较高,到了晚上却十分凉爽,不像岭南地区那样湿热,所以自幼生活在大草原上的突厥牧民很快便能适应这里的气候。 加上雇主北洋贸易公司赏罚分明,给的待遇不错,新设州县的官署也把来源不同的开拓者们当做良民管理,所以只要肯努力劳动,在这里就能过上好日子。 正是因为如此,那些因为各种原因漂洋过海,到这片新天地放牧的突厥牧民,过上了比在家乡好得多的生活,整日里乐呵呵的。 两三年时间,就把嘉州地区的牛群、马群、羊群规模翻了数倍. 有了稳定的马匹来源,各支探险队的移动速度才有了保障,探索范围越来越往外延伸 突厥牧民被北洋贸易公司运到这里放牧,又有中原百姓受雇佣,作为商屯的劳动力,乘船抵达新天地,按照契约进行开荒种地,或者操作渔船在海湾里捕鱼。 又有辽东地区的部落部民,或者岭南山区生活困苦的山民,受雇于北洋贸易公司,漂洋过海来到这里,穿梭在一望无际的森林之中打猎、捕鱼。 还有通过贸易换回来的中美洲奴隶,同样承担着各种重任,要么开辟坡地、种他们擅长种植的玉米,要么学会做各种农活,种麦子。 形形色色的开拓者汇聚在这里,分工协作,努力开荒种地,种植果树,捕鱼打猎,放牧牛羊,一点点将这片荒芜的地区变成宜居的新天地。 兰荣就是见证者之一。 他是北洋贸易公司的职员,在这里待了四年,主要职责是经营葡萄园,种葡萄、酿葡萄酒,因为这里光照时间长、气候适宜,正好合适种葡萄。 秋天收获葡萄后,一部分提供给定居者们当做水果吃,大部分葡萄用于酿酒。 这片地区树林茂密,所以大家还要伐木、制作木酒桶,用来盛葡萄酒。 各葡萄园酿出来的葡萄酒,一部分供应定居者,大部分当做货物,通过海船南运到中美洲,用来和当地酋帅做买卖。 这样的买卖能换回许多奴隶,运到嘉州地区,分配给各县,进行必要的培训后,投入到开荒的工作中去。 这是朝廷定下的开发方案,北洋贸易公司的开发队伍,以及建州设县后抵达的官员们,都严格遵守这一政策,按部就班开发这片新天地。 兰荣在嘉州东河地区住了四年,亲眼看着这里的一个个定居点从无到有,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而他在农忙之余,还肩负着观察气候的任务。 下雨时要记录雨量,每天每个时辰都要记录气温,以数据来说明嘉州地区的气候到底如何。 他的许多同事也有各自分工,要么在各地开辟定居点,要么参加探险队,对周边地区进行探索。 嘉州所在地区,是一个被群山环绕、呈南北走向的狭长盆地,根据探险队这几年的探索,大概勘测出盆地的“平均宽度”是一百里左右,长度则大概有一千三百里。 这块盆地十分狭长,西面是大海,东面是南北走向、宛若天堑的巨大山脉,山脉的东边,是一望无际的荒漠戈壁。 因为四周都是山,所以,这片地区宛若高墙围着的院子,避开了寒流和风暴,气候颇为温和(相对),既没有严寒也没有酷暑,反倒经常下雨,气候和中原有所不同。 根据数年的观察,观察数据表明每年的十二月到来年的三月,是这片地区的雨季,潮湿多雨,到了夏季,炎热干燥,反倒少雨(相对)。 所以,嘉州地区的冬天是雨季,夏天是旱季,且南北两边的降雨量十分极端:北多南少。 兰荣和各定居点的同事数年来都在坚持观测降雨量,汇总起来的数据表明,嘉州所在的这个南北走向盆地,越往南降雨量越少,到了最南端,降雨量少得可怜,和河西西北段的鸣沙(敦煌)差不多。 但是,盆地的北部地区正相反,雨季经常下大雨,以至于各地河水暴涨,河流汇聚的中下游地区,也就是阳河县区域,经常发大水。 所以,目前朝廷制定的开发计划,就是集中力量开发降水充足的中部和中北部地区,因地制宜采取不同的开发策略。 位于海湾入口处的州治东平,其所在海湾地区算是盆地的中段,主要开展渔业捕捞,然后建设大型港口,建设各类修船场、造船场,以便让渡海而来的船队得到及时补给、维修,船员能够好好修整。 至于修船、补给所需的各类物资,由分散在海湾内陆地区的诸县提供。 阳河县地区开办林场,提供大量木材,并集中力量兴建水利设施,确保农田灌溉的同时还要防洪,确保秋天丰收,有余粮供应东平。 在水患相对较小的东河县地区,同样要开办林场,然后在确保开垦耕地、增加粮食产量的同时,大力推广水果种植,适当开展畜牧业。 为嘉州各地提供水果以及畜牧产品,还要提供葡萄酒,作为商品对外销售。 然后各地努力探矿,争取发现大煤矿、铁矿,进一步实现自给自足。 就这么开发个二十年时间,确保嘉州地区变成既有粮食产出、又是牛羊成群的宜居之地,为接纳更多中原移民到这个新天地定居打好基础。 但兰荣看不到那天了,因为按照规定,再过一年,他和同事们就要结束任职,返回中原。 各自岗位,将由今年已抵达嘉州的新同事接任,这就是北洋贸易公司为北美洲开发定下的“轮岗”制度,避免职员因为长期远离中原、远离家乡,导致情绪失控。 同理,那些签约来到新天地开拓的百姓、牧民、山民、部民,契约期限一到,就有两种选择:返回中原家乡,或者留在这里,留在这片新天地,将其作为第二故乡。 兰荣觉得若是自己,当然要回去,不过看这些“契约工”们乐呵呵的模样,他觉得对方绝大部分人是不想再回去了。 他再次看看四周,看看这片充满着活力的地区,心里叹道:‘真是个好地方!’ 草原上有白灾,辽东那地方也冷得要紧,岭南山区贫瘠,无论是气候还是居住环境,都没有嘉州地区好。 漂洋过海而来的开拓者们,用自己的双手开垦出一片新天地,最艰难的时候已经熬过去了,眼见着美好生活即将开始,谁舍得离开呢? 第六百五十八章 交流 阳光下,一望无际的玉米田郁郁葱葱,宛若经纬严密交织的绿色布匹,几乎要把原野都遮住。这是位于嘉州东河县境内的一个大型农场,经过数年的开垦,种植的各种玉米有上千亩。 农场库房边大树下,数十人正在开会,这些人均为男子,大多为髡发,许多人身上有纹身,还凿齿、穿鼻、穿耳,佩戴着一些首饰,看上去花里胡哨的,宛若一只只野雉。 主持会议的农场技术员吕辉,站在树下挂着的大黑板前,时不时在黑板上用白粉笔写着什么,又和举手发言的人们交谈。 这些举手发言的人,说的是音调诡异的汉语,磕磕巴巴的,急起来时会忽然变调,一连串叽里呱啦的土语就冒出来。 这个时候,就得由充当通事的农场员工进行翻译,将这些种玉米好手的意见翻译成汉语。 吕辉耐心听取发言者的意见,旁边的书记员会记下来,以备事后查阅。 农场时常会开这种会,名为“技术交流会”,让这些对于种玉米有心得的美洲农民们充分交流经验,以便更好地种植玉米,提升农场的玉米产量。 与此同时,商讨玉米杂交培育的新方案,然后一起合作,培育出更好的玉米品种来。 那么,什么是更好的玉米品种? 亩产大幅增加,然后果实的籽粒饱满,口感过得去,就这么简单。 但实现起来却不简单,因为要花很长的时间选育。 吕辉远渡重洋,在嘉州待了四年,他和同事们一手建立起来的这个农场,经过最初的艰难开垦,总算是打开局面,而大量种玉米好手的加入,让他们如虎添翼。 在吕辉看来,这些美洲土著农民虽然是被公司买回来的奴隶,但只要态度端正、愿意做事,就是农场非常得力的左膀右臂。 这些人祖祖辈辈种玉米,对于玉米的种植很有心得,那么,如何将大家的心得及经验汇总起来,促进玉米产量的增加、玉米品种的选育,就是他和同事们的责任之一。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有生之年亲眼看到高产的玉米在中原各地(主要是多山地区)推广,譬如南中、黔中、岭南等地,以此大幅提高当地粮食产量。 吕辉认为这样的成就,一定会载入史册,前提是培育出好玉米品种来。 玉米是美洲特有的作物,美洲的土著部落大多种植,以其为主食之一,而来自中原的探险者们发现,美洲各地的玉米其品种各有不同。 植株的外观都一样,但是果实不一样,有些玉米果实上的籽粒比较饱满,有的玉米果实籽粒就很稀疏、干瘪。 有的玉米果实是金黄色、黄色,有的却是白色、红色、紫色甚至黑色,或者两种、多种颜色掺杂在一起,让擅长种粟麦、稻谷的中原农民见了只觉奇怪。 很显然,玉米这种作物受“杂交”的影响很大,不同地区种植的玉米,呈现出不同的微妙特征。 除了籽粒的颜色不同,籽粒的口感也各有不同:或粉或脆,有的籽粒遇热很快爆裂,吃起来香甜,有的用火烤了之后不怎么爆裂,口感差。 有些品种的玉米极其耐旱,适合种在干旱的山区,有的玉米耐涝(相对),适合种在洼地。 北洋贸易公司的探险队,不断和美洲各地土著打交道,从不同的地区获得了不同特征的玉米,一部分运回中原栽种,一部分则运到北美洲西海岸的嘉州地区种植。 在嘉州种玉米,一是为了解决定居者们的口粮问题,毕竟这是美洲原材作物,其二也是为了选育出籽粒更饱满、产量更高的玉米。 吕辉和同事们创办的农场,就承担着这个重任。 但是,玉米这种作物对于中原农民而言是全新的植物,大家对此没有什么种植经验,对于玉米的研究和种植,必须借助原产地农民的帮助。 与此同时,开发北美洲西海岸的嘉州地区,也需要大量劳动动力,但从中原运人过去太麻烦,一般中原百姓不太愿意来这么远的地方定居,所以若能招募当地农民开荒种地,是很不错的办法。 北洋贸易公司很快就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来招揽当地农民,那就是奴隶贸易:北洋贸易公司从美洲各地城邦那里买奴隶,运到嘉州地区作为开荒的劳动力。 公司会对这些奴隶进行筛选,擅长手工的就编为匠户,擅长打仗、打猎的就编为军户、猎户,擅长农耕的就编为农户,安排不同的工作岗位。 虽然美洲土著的社会发展水平总体来说很低,但广袤的土地上生活着无数部落,尤其中美洲地区,有着大量的人口,而对方风行奴隶制,所以奴隶贸易大有可为。 北洋贸易公司的探索结果表明,已知的美洲地区,并没有像样的国家,只有一个个部落形成的寨子,或者由大部落、数个部落构成的城邦。 各城邦之间合纵连横,城邦联盟中实力最强的城邦,其城主就是联盟的盟主。 又有大大小小的部落散居在群山、密林、沼泽之中,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不参与城邦之间的纷争。 这样的状态,和中原殷商、姬周时差不多,大王有自己的城邦、领地,各方伯、诸侯也有自己的城邦和领地,各国城内的人是“国人”,城外的人就是“野人”。 这样的形势下,各城邦、各城邦联盟之间时不时会爆发战争,争夺资源、地盘、人口,而城邦“国人”和“不服王化”的“野人”之间也相互攻伐。 失败者、战俘们沦为奴隶,经常被胜利者用来祭天、祭神,也就是进行所谓的人祭,这种风俗和中原殷商时大体相同。 各城邦逢年过节、遇到大事或者天灾,都会杀一批奴隶祭神(天),手中有铁器的中原探险队,可以用铁器从这些城邦手中换回健壮的奴隶。 这个办法很不错,效果显著,为嘉州带来大量劳动力。 而吕辉管理的农场,引入了许多擅长种玉米的奴隶(美洲农民)来帮忙,数年时间,就陆续开垦出千亩玉米田,其中种有不同品种的玉米,大家不断地对其进行栽培、杂交选育。 他知道,朝廷也在中原各地开展玉米选育的工作,但两边的进度都不太理想:时间太短,短短数年时间想出成果可不容易。 同理,美洲土著的另一种主粮作物土豆,选育起来也要花很长时间,北洋贸易公司找到的玉米、土豆品种,其亩产目前来看不怎么样,除了抗旱、不挑地,优势相比麦、稻不明显。 这样的外来作物想要在中原推广,恐怕农民的种植积极性在总体而言不会太高。 他看着在座的美洲农民们,看着一个个热情的笑脸,暗暗在心中给自己打气。 贸易公司把这些沦为奴隶的美洲农民当人看,当平民对待,妥善安置,所以这些人及其家属虽然远离故土,却在嘉州过上了不错的生活,劳动的积极性很高,真是帮了大忙。 每次开交流会,这些人都积极献言献策,发表自己的看法,甚至还相互争论,为的就是给玉米增产,因为增产对于他们而言也有好处:每亩粮食的“提成”增加,家人能吃饱。 对于吕辉来说,亩产每增加一斤,就意味着这种作物距离在中原推广就近了一步。 玉米和土豆品种的改良,需要时间来摸索,五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二十年,一代人不行就两代人,吕辉相信总有一天,合适的高产品种会被培育出来的。 但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他们现在不努力,将来就不会有成果。 第六百五十九章 黄金叶 一处农场内的土路上,吕辉和几个同事策马缓缓走着,道路两旁的田地里,种着一垄一垄的绿色作物,这些作物及腰高,其植株看上去有些像茄子。 然而这并不是茄子,而是美洲的一种作物,如今在嘉州地区大规模种植,和吕辉的玉米农场里种着许多种玉米一样,这里种植的这种作物,也有许多种类。 用北洋贸易公司从中美洲各地收集来的种子,在这里分地段种植,如今是夏末,到了收获季节。 整个农场看上去,就像中原的茶园。 田间,许多原本是奴隶的美洲农民在采摘这些植物的叶子,收集起来放上推车,有的农民直接将叶子放到嘴里咀嚼,看上去很享受的样子。 临近午时,阳光凶猛,吕辉等人策马向前方农场场部走去,靠近院子时,就有一股淡淡的香味迎面吹来。 这种香味有些特别,一开始闻会觉得刺鼻,但习惯之后反倒觉得闻起来蛮舒服的,吕辉进入院子后,看看四周,最后看向大院一隅,那里搭着许多凉棚。 有许多农民忙着将收集来的叶子一片片挂在凉棚下的长绳上,挂起来的叶子很多,密密麻麻,将长绳挡住,看上去像是一根木梁。 有些凉棚里挂着的叶子已经发黄,看上去金灿灿的,有农民将其每几张一扎捆起来,依次挂在其他凉棚下的木架上,看上去宛若一只只外皮被烤得金黄的烤鸭。 吕辉看到忙碌的农民之中,有许多人嘴里叼着根芦苇管,芦苇管的外端燃烧着,火光时暗时亮。 吕辉知道,这是美洲土著的一种消遣方式,名为“抽烟”,那芦苇管里填着名为“烟草”的植物碎片,点着之后会产生带着香气的烟雾,人将其吸入体内,会觉得精神抖擞。 这种名为“烟草”的植物,就是方才吕辉在田地里见到的类似茄子植物,其叶子晾晒后会变成金黄色,别称“黄金叶”。 这种美洲植物的叶子,被美洲土著入药,用来疗伤、治病,如治疗感冒、头痛、牙疼、创伤、烧伤、脓疮溃等。 也可以提神醒脑、抗疲劳。 其使用方式有很多种,譬如呼吸新鲜烟草气味,或者将烟草点燃后用鼻孔吸烟,或将干烟草粉碎后单独或与盐、石灰混合涂抹患处。 还可以口嚼烟草叶子,或者将其叶子切碎塞入草管里点燃,“抽烟”。 还可以用专用的抽烟工具来“抽”,那抽烟工具名为“烟斗”,有各种样式,吕辉见过探险队带回来的各种烟斗。 常见的一种,是一根长长的木管,底部装上一个形如小茶杯的杯状物,使用时,将烟草丝在小杯子里点燃,烟草丝会缓慢燃烧,然后人在另一端吸气就行。 吕辉觉得烟草的提神醒脑功能和中原的茶叶一样,不过劲道似乎更大些,而且抽烟与喝茶一般,是会上瘾的。 他找到了这个农场的场长萧长禹,萧长禹此刻正在一座小房子外,嘴里嘬着个烟斗,一边抽烟一边和技术员以及几个美洲农民叽里咕噜说着什么,吕辉看着那小房子,问对方: “如何,新工艺琢磨出来了么?” “这不正在琢磨着嘛。”萧长禹答道,一嘴都是烟气,“火候还是把握不好,一不留神就容易烤焦,或者烤得不够。” 两人说了一会,萧长禹让人拿来几根填有烟草丝的芦苇管,让吕辉和同事们提提神,吕辉摆摆手表示不抽,看着这冒着热气的小房子,又问: “烤烟和晒烟,抽起来有好坏之分么?” “不一定,风味略有不同,孰优孰劣,那是看人的。”萧长禹看了看眼前这点火烤烟的房子,又说: “不过用火来烘烤烟叶,其烘干速度要比阳光暴晒的速度快,适合快速、大批量烘干...毕竟不一定每天都是大晴天,碰到下雨,晒烟就没办法进行。” 萧长禹交代属下几句,和吕辉往场部办公室走去,边走边说:“美洲土著对于烟草叶的处理各有不同,不过基本上都是以晒烟(叶)为主,所以现在摸索烤烟法,得多花时间。” 萧长禹和吕辉一样,是北洋贸易公司的职员,吕辉负责栽培玉米,萧长禹负责栽培烟草。 玉米的种类有很多,来自中美洲甚至南美洲西海岸各地,萧长颍农场种植的烟草,同样来自于中美洲、南美洲西海岸各地。 吕辉要培育出高产玉米,萧长颍则要尽可能挑选出品质好的烟草品种,研究出成熟的制烟(丝)工艺,与此同时大规模种植烟草,以高品质的烟草制品作为嘉州的“拳头产品”,外销获利。 但烟草不是随便什么地方都能种的,嘉州地区夏季气候炎热,光照时间长,许多地方不仅适合种玉米,也适合种烟草。 按照朝廷的规划,位于万里之外的嘉州要想成为摇钱树而不是鸡肋,就得有特色产品,最好是能发现矿藏丰富的金银矿。 如果不行,至少把经济作物的种植业规模、产量搞起来,而烟草就是这样的经济作物,所以嘉州要成为一处重要的烟草生产基地。 将来靠烟草买卖赚大钱。 之所以这么规划,是因为“抽烟”的提神效果十分明显,又和茶叶一样容易上瘾,美洲土著只要其生活地区有烟草种植,那么男子几乎都会抽烟,平日里有空就要抽上几口,需求量很大。 和中原南方百姓习惯喝茶差不多。 数年前,抵达中美洲进行探索的各支探险队,其成员在和各地酋帅打交道时,在对方盛情邀请之下,就尝试着“抽烟”,第一次接触到美洲“风情”。 一开始许多人不习惯,但没多久便甘之如饴,如同喝茶喝上瘾一般,每天不抽个一两回,就觉得不舒服。 当然,不抽烟的话不会生病,更不会出人命,但是,探险队员发现美洲人抽烟就和中原人喝茶般普遍。 北洋贸易公司的上层们研究后认为,既然茶叶可以风靡中原、畅销海外,那么美洲烟草同样也可以。 所以,贸易队伍除了用铁器从美洲土著手中换取真金白银,还换取对方手中的烟叶,有多少要多少,然后在今年年初运回中原销售。 中原不是没有类似烟草的植物,也有类似“抽烟”的服用方式,据说天竺、波斯也有类似植物和服用方式,但除了西域奇药“底也迦”,没有哪种已知植物的效力比得上烟草。 所以,下大力气探索美洲的北洋贸易公司,继辣椒之后,找到了一个真正可以赚大钱的美洲特产作物,美洲烟草如同辣椒那样在中原大规模种植已成必然。 但现在,大家还不知道中原哪些地区适合种植烟草,不清楚哪些地方种出来的烟草品质有保障,所以,嘉州地区成为第一批烟草种植地,将是北洋贸易公司切切实实控制在手中的烟草产地。 萧长禹和吕辉一样,一直都在努力完成公司分配的重任,他因为和烟草打交道多了,也养成了抽烟的习惯,如今一杆烟斗从不离身,有口就抽上几口。 吕辉则不抽烟,因为他认为抽烟必然导致大量烟雾进入肺部,久而久之会导致肺有问题,影响健康。 对于吕辉来说,如果要提神,喝茶就好了,抽什么烟呢? 中原茶叶供应充足,可烟草目前还得从美洲运回去,万一抽烟上了瘾,不得花大价钱买舶来的烟草?这样的话,还不如花钱喝好茶。 喝茶可是绝对不会伤身的。 他有空就劝萧长禹少抽烟,而萧长禹却不以为意,现在见着老伙计又开始嗦,他笑道:“过度抽烟有害健康,据说天子都这么说了,这道理我当然知道。” “但是,朝廷没有禁止公司把烟草运回中原,你说说,这是什么道理?” 吕辉劝道:“老萧!朝廷这是要开源、收税,要如同收茶税那般,将来收烟税补贴财政,可钱是朝廷赚的,身体健康是你自己的...” “哎呀,我有分寸的,又不是一刻不停的抽嘛...”萧长禹惬意的吐了一口烟,笑道:“酗酒有害健康,可是每日适度饮酒,不就什么事都没有?抽烟也是同理嘛。” “我跟你说,从今年起,公司就要大力发展烟草业,不仅要大规模从美洲酋帅手中收购烟草运回中原销售,还要把嘉州变成烟草的一个重要产地。“ “嘉州烟草,要成为烟草中最响亮的牌子,就如同那几个最有名的茶叶般,卖高价,日后啊,想抽都未必抽得起。” “反正呢,公司销售烟草时,会按朝廷的要求,如同酒商卖酒时那般事先声明,将‘过度抽烟有害健康’告知顾客,至于顾客们买烟草回去后一天抽多少次,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说到这里,萧长颍指着远处那烤烟房,满怀期待的说:“茶叶买卖可是富了许多人,我跟你说,将来,这黄金叶的买卖也会让许多人发大财!” 第六百六十章 精神抖擞 番禹,现货交易所的宴会大厅里,持请帖赴会的客人们,聚集在一个个长条桌前,看着侍者们展示一个个做工精美的烟斗,还有散发着异香的美洲特产烟草。 用烟斗来服用烟草,这样的行为叫做“抽烟”。 长桌上有许多瓷碟,其上摆着一张张金灿灿的枯叶,这就是晾晒过后的烟草叶子,因为透体金黄,所以又名“黄金叶”。 瓷碟旁又放着一个个玻璃罐,里面装着切丝的烟草叶,又称“烟丝”。 烟斗分长短,但结构都差不多,都是由烟钵(锅)、烟嘴两部分构成,只是长烟杆的烟嘴很长,实际上分为烟管、烟嘴两部分。 而短烟斗则小巧许多,拿在手上,宛若一个大调羹。 侍者们拿着不同的烟斗,向饶有趣味的客人们讲述来自美洲的神奇植物烟草。 自远征队在数万里的极东之地发现新天地后,大家都对新天地的一切充满好奇,那里住着疑似殷商遗民的众多部落,又有各种奇花异草,酋帅们穿金戴银,却连把铁刀都没有。 之前,北洋贸易公司从美洲带回来了当地特产植物辣椒,这种舶来品很辣,辣得让人喉咙几乎着火,所以很快便风靡天下。 辣椒很快在各地推广种植,让菜肴中的“辣”味辣得食客们印象深刻。 辣椒,是美洲土著大量种植的食用植物,而烟草则是当地人习以为常的提神消遣植物,犹如茶叶之于中原(以前主要是南方)那样。 北洋贸易公司的贸易队伍,早两年就知道了烟草的存在,却没急着往中原带,而是花时间摸索这种植物的“药效”和种植、加工、服用方式。 现在,一整套的种植、加工工艺和服用方式已经初步研究出来,北洋贸易公司的船队于今年夏初运回了大量的美洲烟草,所以,向中原推广烟草的时机已经成熟。 今日,就是南北两洋贸易公司共同举办的“美洲烟草推(广)介(绍)会”,受邀嘉宾将有机会享受各种烟草制品带来的全新感觉,体会何为“抽烟”(吸烟)。 负责展示烟草的侍者们,首先向来宾声明一点:“过度抽烟有害健康,还请大家节制”,随后,开始介绍美洲土著抽烟时所用的几种烟具,以及抽烟方式。 第一种烟具是芦苇管或者中空草杆,将晾晒过的烟草叶切碎,塞入芦苇管中,点燃一段,再从芦苇管另一头吸气,将燃烧烟叶产生的烟雾吸入口中。 第二种是石制短烟斗,将烟草叶切丝,填满烟斗的烟钵,将其点燃后,从木制烟嘴处吸气便可“抽烟”,这种石制短烟斗易碎,叼在嘴里也比较重。 第三种是用玉米芯制作的烟斗,将晾晒干透的玉米芯一头挖空,呈杯状,然后在侧壁插上木管,将烟丝放入玉米芯制成的烟钵里点燃,从木管烟嘴处抽烟。 这种烟斗很轻,人们可以叼着烟斗轻松抽烟。 第四种是木制短烟斗,第五种是长烟斗,这两种烟斗的抽烟方式大同小异,无非是烟斗形制和材质不同,让抽烟者获得不同的抽烟风味。 长烟斗在使用时,就必须用手拿着烟杆。 此次推介会,主办方做了精心准备,所以来宾们都有不少烟具、烟草随便选择,体验用不同的烟具抽烟带来的细微区别感受,体验不同品种烟草烟雾带来的风味。 主办方准备的长短烟斗,自然是精心制作的产品,有木制、金属制、陶瓷制、特殊材质(玉石、珊瑚等),即便不用来抽烟,都可以当做一件精美的工艺品。 来宾按照侍者的指点,将烟斗拿在手上,用小勺从罐子里取出些许散发着香气的烟丝,分三轮将烟钵填满、压实,然后用火柴将烟丝点燃。 然后用嘴叼着烟斗,轻轻一吸,一股奇异的香味进入口中,让人只觉精神抖擞。 这种感觉有点像喝浓茶,但效果来得更快些。 烟草燃烧产生的烟雾在嘴里逗留片刻,轻轻吐出去,让抽烟的人看上去像是在吞云吐雾,颇为有趣。 用烟斗抽烟,频率必须把握好,若是抽烟的频率太快,会让烟斗里的烟丝燃烧过快,进而导致烟雾过浓,让人有“呛”的感觉。 若抽烟的频率太慢,烟斗里的烟丝会熄火,就得重新点一次火。 侍者们在教授抽烟技巧时,不忘提醒来宾“过度抽烟有害健康”,至于来宾们听不听得进去,不关他们的事。 用烟斗抽烟的人们,在侍者的指点下,陆续掌握了抽烟技巧,一个个情不自禁的抽起来,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和旁人交谈,议论起这神奇的美洲烟草。 大家都是买卖人,而且还是精明的买卖人,去年就基本在小范围内接触、体验过美洲烟草的风味,所以,知道北洋贸易公司找到了不得了的摇钱树。 抽烟与喝茶类似,会让人上瘾,那么,既然茶叶能做到供不应求,烟草同样可以。 茶叶能让茶园、茶商赚得盆满钵满,烟草同样可以。 但是,烟草比茶叶更“带劲”,提神的效果见效更快,但是因为生长条件苛刻(相对茶叶),所以,产量是有限的(相对茶叶)。 大家都认为烟草必然风靡天下,但供小于求是必然,所以,烟草制品不愁卖,售价也不会太低,至于进货渠道,当然不会随便就有。 南北两洋贸易公司的一些董事、经理们也在宴会厅里,人手一个烟斗,一边抽烟一边和与会的豪商巨贾交谈,向大家透露最权威的消息:朝廷将来要实行烟草专营。 这和茶叶不一样,和辣椒不一样。 朝廷要让天下百姓都能喝到物美价廉的茶叶,吃到物美价廉的辣椒,所以不会对这两种植物实行专营,但是,烟草属于奢侈品,和茶叶、辣椒不同。 北洋贸易公司花了巨大的代价,才在美洲找到了颇有盈利前景的经济作物烟草,作为回报,朝廷要让北洋贸易公司靠着烟草发财。 和南洋贸易公司一起,控制海外烟草的进货渠道。 北洋贸易公司的贸易队伍,已经和美洲各地(主要是中美洲地区)酋帅谈好了合作,用中原的特产以及铁器等制品,换对方手中的烟草,有多少要多少。 与此同时,北洋贸易公司在北美洲西海岸的嘉州地区大规模种植烟草,以此作为稳定的烟草产地。 北洋贸易公司从美洲带回来的烟草,会分一部分给南洋贸易公司销售。 这是海外烟草的销售方式,经销商们想要进货,只能找两洋贸易公司谈。 其次,朝廷已经开始在中原各地选址种植烟草,烟草种植区目前由四大贸易公司负责,也就是由两洋贸易公司、西川贸易公司、瀚海贸易公司专营。 北洋贸易公司在中原的烟草种植区,初步划定在河南、青齐地区;南洋贸易公司的种植区,初步划定在荆湖和岭南地区。 西川贸易公司的种植区,主要在南中和蜀地;瀚海贸易公司的种植区,主要在陇右地区。 各种植区内,种植烟草的农民只能把收获的烟草卖给相应公司,不允许私自买卖。 可以说,日后在国内销售的烟草,只能从这四大公司及其分销商手中购买。 当然,这只是第一阶段计划,若烟草顺利推广种植,朝廷会成立的商社来负责本土烟草的种植、加工、运输、销售,也就是专门的“烟草公司”。 那么,大家要做好准备,争取在各烟草公司成立的时候,顺利入股,即便当不上董事,也要争取以大股东身份当监事。 一个个拿着烟斗吞云吐雾的豪商巨贾们,听着权威消息,感受着烟草风味,畅想着美好未来,只觉精神抖擞。 烟草,别称“黄金叶”,这不就是摇钱树上的叶子么? 第六百六十一章 好东西 秋高气爽,同州沙苑,一场大规模的秋正在进行,天子率领勋贵、文武百官骑马驰骋,围猎走兽,场面十分宏大。 沙苑是皇家御苑,栖息着大量飞禽走兽,距离长安不算远,又有行宫,每年秋天,是最合适的狩猎场所。 但人们围猎的猎物却有些特别,并不是关中地区“原产”的飞禽走兽。 譬如来自美洲的火鸡,这是一种会飞却飞不高的鸟禽,体积比一般野雉要大,是绝佳的打猎目标。 有来自澳州的鸵鸟(鸸鹋),这是一种不会飞的陆行走禽,体积不比火鸡小,但跑起来速度极快,还会跳跃、变向跑,是需要一定狩猎水平才能猎杀的猎物。 还有来自辽东的狍子,这是一种外表、体型类似鹿的走兽,跑起来很灵活,有时很蠢,有时却很聪明,想要成功猎获,需要一定的捕猎技巧。 但这些禽、兽的捕猎难度,都比不上一个庞然大物。 “籍贯”辽东的大黑熊,足有两人高、近千斤重,发起狂来可以撞断大树,将牛拍死,此刻却在猎犬的围追堵截下夺路狂奔。 成群结队的猎犬,不停撕咬着黑熊,黑熊实在摆脱不了便垂死挣扎,挥舞双臂疯狂反击。 矫健的猎犬丝毫不惧,轻松躲过黑熊的各种反击,还能将黑熊咬得遍体鳞伤。 宇文温和“爪牙”们趁机骑马逼近,用装着特制猎箭头的箭矢射黑熊。 黑熊皮厚肉粗,一般的箭矢急切间射不死,但特制的猎箭头不一样,每射中一下,就能将击中部位的筋肉、血管切断。 第一头黑熊很快完蛋,随后第二头黑熊出现,而宇文温和“爪牙”们则换上了猎铳,用火器猎熊。 双管猎铳发射的弹丸,杀伤力很强,是辽东狩猎队的标配,无论是熊、虎还是野猪,在成群的双管猎铳面前就是菜。 宇文温花样射杀五头黑熊之后满载而归,回到大帐,坐在胡床上,烧烤猎物,然后亲自操刀给勋贵、文武们分肉,一边吃,一边和大家闲聊。 与此同时,太子及诸位皇子,分别率领贵族子弟、军校生们游走于猎场内比赛打猎,以猎物多少作为竞赛的标准。 《周礼》记载:君王四季田猎,分别称作春、夏苗、秋、冬狩,这样的打猎活动,并不是简单地消遣,而是军礼的一部分。 从事先的准备到具体的实施过程,从获取的猎物到结束后的分配、赏赐,都有一套复杂的礼仪。 田猎不仅注重参与者的身体素质、武艺技能,还讲究集体的配合、整体水平的发挥,一场田猎宛若一场谋划周密的重大军事战役。 所以,周天子四季田猎,就等同于召集诸侯、士大夫进行军事演习,是很重要的军事活动,也是君臣间、诸侯间深入交流的政治场合,而不是简单地娱乐。 千百年后,春、夏苗、秋、冬狩同样是历朝历代君王要进行的军礼性质活动,再柔弱的君王,这个时候都要身着戎装骑马射箭,哪怕只是射兔子都得射。 当然,以宇文温的身体条件及骑射水平,只是射兔子就太那什么了,有司这次准备的“压场”走兽,是来自辽东的黑熊。 当然,这些黑熊离开辽东时还是熊崽,其实是在沙苑长大的。 文武官员及勋贵们陪同天子打猎,所得猎物多寡,成为天子“论功行赏”的依据,而现场烤肉分吃,不仅仅是用餐,也是为了体现天子作为军事统帅的“赏罚分明”。 千百年来,天子四季田猎的规矩都是如此,不过现在有了新花样,那就是君臣一起抽烟。 一个个精致的烟斗,各种材质都有,填好烟丝后点燃,持有者时不时嘬上一口,吞云吐雾,那场面极其“玄幻”。 宇文温作为“烟草推销员”,心里一边叫苦,一边抽着烟斗,和勋贵、文武们谈笑风生,说起火车。 因为关中铁路通车,所以君臣到同州沙苑田猎十分方便,不仅人员出行便捷,大量物资运输的成本也低了许多。 如今关陇铁路秦岐段(渭水峡谷)已经修好大半,到了明年正式通车,田猎的地址就能选在陇右,而有了火车,那么多人浩浩荡荡去陇右,运输成本大降,还不会劳民伤财。 铁路的好处,大家有目共睹,所以说起铁路来话题源源不断,谈笑风生间,宇文温见诸位吞云吐雾,心中高兴的同时,也暗暗叫苦。 作孽啊,每吸一口烟,怕不是少活一个小时.... 宇文温心里叫苦,是因为他知道抽烟不好,影响健康,但却不得不带头抽烟(适度),即便他“本来”是不抽烟的。 这都是为了尽快推广烟草,让“抽烟”成为时髦的生活方式,使得烟草行业快速发展,为国家带来充足的税收,毕竟即便在后世,烟草税都是不可小觑的财政收入。 抽烟有害健康,这没错,但为了大局(财政收入),宇文温只能硬着头皮亲自推销美洲烟草。 虽然前两年探险队就在美洲发现烟草,他却不急着推广,而是让人研究烟草的制备、加工技术,又摸索各种材质烟斗的制作工艺,直到一切就绪,才开始“营销”。 从今年年初起,一有机会他就赐烟、赐烟斗,把美洲烟草当做香药一般的高档奢侈品送人,还带头抽烟(适量),让官员和贵族们尽快熟悉这种很有逼格的提神方式。 效果当然不错,因为烟草本身就有魔力,能够让人上瘾。 所以,用烟斗“抽烟”提神这种行为,很快在贵族、官僚圈里流行起来,当然,宇文温不会强迫所有人都要抽烟,臣子们可以把御赐烟草、烟斗当摆件,他是无所谓的。 现在,虽然宇文温心里在叫苦,面上却笑眯眯,潇洒地抽着烟斗,和臣子们大谈烟草的好处。 “烟草可是个好东西,不仅能提神,还能入药,确实造福了美洲的当地百姓,但是,好处不仅如此。” 他嘬了一口烟,潇洒地吐了个烟圈,继续说:“发酵到一定程度的烟叶,拿来泡水,泡若干时间后,其水喷洒在庄稼上可以防虫、驱虫。” “这不是朕乱说,工部做过大量实验,喷洒烟草叶水的农田,病虫害的发病率要比没喷水的农田低至少三成,对了,英国公想来对此也有心得。” 杨济平日不抽烟,此时是为了应景才硬着头皮抽烟,听得天子提到自己,赶紧“现身说法”,将自己组织队伍培育玉米过程中使用烟草驱虫的成功例子说出来。 大家都知道杨济兼任“玉米使”,一直在为培育高产玉米而努力,如今听得天子和杨济提到烟草能够当做“农药”,保护庄稼、果树避免虫害祸害,倒是颇为诧异。 听天子的意思,是要在中原大规模种植烟草,不仅用来制作烟丝供人抽烟之用,还要将其作为原料生产农药,确保各地庄稼有效对抗病虫害,确保农田增产。 许多人一边抽烟,品味着美妙的感觉,一边感慨着:收税、增产两不误,这烟草还真是好东西呀! 身着戎服、两手空空的中书令王没有抽烟,因为他觉得抽烟有害健康,而自己年事已高,要注意“养生”,加上天子不强求大家抽烟,所以即便得了御赐烟草、烟斗,他也从来不抽。 此时,他饶有趣味的请教:“陛下,微臣听说这烟草亦可以制作驱蚊蚊香?如那除虫菊般?” “没错,实验表明,烟草叶制作成香后,点燃的烟雾亦能驱虫,效果不亚于除虫菊....” 宇文温说着说着,向坐在队列之中的王世充示意:“但若不是王侍郎当年历尽千辛万险,从极西之地弄回除虫菊,南中和岭南百姓,就要多受毒蚊十余年的祸害了。” 受宠若惊的吏部侍郎王世充赶紧起身行礼,连称“陛下过誉,微臣不敢当”,坐下后,一边听天子说那美洲的奇闻异事,一边和其他人那样,美滋滋的用烟斗抽烟。 他有天子御赐的玉烟斗,抽过几次烟后就喜欢上了这种提神方式,因为一抽烟,就觉得自己思路清晰,仿佛年轻了十几岁。 所以王世充每天都要用烟斗抽上一两次烟,叼着烟斗也成了他的习惯,御赐的烟丝不够抽,就自己向商社买。 不止他,许多权贵都开始喜欢抽烟,然而中原的烟草种植才刚开始,产量不够。 正好从今年开始北洋贸易公司运回大量美洲烟草,可谓是“远水解了近渴”。 但是,作为一个聪明人,王世充当然能从天子反复强调的“过度抽烟有害健康”这句话里,体会到一丝异样。 老这么强调,怕不是“正常抽烟也会有害健康”吧? 王世充觉得抽烟时烟雾肯定会进入肚子里,久而久之必然祸害肺,无非是祸害轻重程度不同罢了,天子老是这么强调,大概是某种程度上的暗示,以表明抽烟太多日后出了问题,莫要怪天子事前没有说明。 这是王世充琢磨出来的道理,但他还是心甘情愿的抽烟,无他,天子为了推广烟草都亲自抽烟了,他要有多傻才为了健康不抽烟,以至于让天子记住他“不识抬举”? 王世充又抽了一口烟,惬意间,不由得心中感慨:话说回来,这烟草可真是好东西呀! 第六百六十二章 好东西(续) 夜,行宫,宇文温正在喝雪梨猪肺汤,按照吃什么补什么的养生理论,他现在是在“补肺”。 之所以要“补肺”,是因为今天打猎后抽了烟,而抽烟有害健康,尤其会损伤肺,那么喝一碗猪肺汤,算是亡羊补牢的补救措施。 然而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用,这一点宇文温明白,只是为了应付尉迟炽繁。 此刻,尉迟炽繁作为“监工”坐在一旁,监督宇文温喝汤“补肺”,她消瘦了一圈,看上去又有些憔悴,宇文温不想让皇后担心自己的健康,所以即便知道喝猪肺汤于事无补,也还是认真喝了。 年初,国丈尉迟顺去世,消息传来,尉迟炽繁哭得几近昏厥,因为尉迟明月当时怀有身孕,为以防万一,宇文温一直对其隐瞒噩耗。 直到尉迟明月生产后,才告诉她。 尉迟明月得知噩耗后嚎啕大哭,哭得声嘶力竭,让尉迟炽繁见了之后悲从心中来,又哭得几近昏厥。 接连折腾了两次,人就瘦了一圈,样子也憔悴许多。 至亲辞世,让尉迟炽繁心中悲,眼见着宇文温为了推广美洲烟草,连自己的健康都不要了,“强颜欢笑”当众抽烟,她愈发坐立不安。 尉迟炽繁深怕宇文温抽烟多了有个三长两短,却又阻止不了,只能亡羊补牢,让夫君喝猪肺汤“补肺”。 “不过是逢场作戏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宇文温打着饱嗝说,放下碗,补充道:“今日打猎,大家高兴,正好吞云吐雾,吸那么一些,不要紧。” 见尉迟炽繁苦着脸,他又说:“不要紧的,我平日又不抽烟,所谓毒性,要看剂量,不看剂量来谈毒性,那是没有科学素养的表现。” “万一孩子们跟着抽烟了,那该如何是好?”尉迟炽繁反问,她担心宇文温,同样担心儿子们,就怕儿子们控制不住,抽烟上瘾,到时候有个三长两短,先她而去... 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宇文温眼见着这位又要进入“垂泪模式”,赶紧开导:“这话说的,既然发现了美洲新大陆,那么美洲烟草迟早风靡中原,禁是不可能禁的,只能疏导,也就是‘堵不如疏’。” “再说了,烟草可是好东西。” 尉迟炽繁闻言嘟囔:“哪是什么好东西,本来就不该发现什么新大陆...” 宇文温反驳:“哦,吃辣椒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你就不说这话了?” 这一句话就把尉迟炽繁的抱怨堵了回去。 自从辣椒来到中原,尉迟炽繁就迷上了辣味胜过茱萸百倍的辣椒,虽然不至于吃得很辣,但每顿饭都要有辣椒调味,不然不开胃。 见着皇后默不作声,宇文温再说:“烟抽多了确实伤身,但随着朝廷对新大陆的探索不断深入,中原和美洲的联系加深,这玩意迟早是要风靡中原的。” “你想想,美洲土著抽烟是习以为常,这玩意抽多了,就和茶叶一样会让人上瘾,水手们肯定会抽,带回来抽,然后就流传开来,禁是禁不住的,你听说过禁茶么?” “但是呢,各公司卖烟草时,必须强调‘过度抽烟有害健康’,也算是尽了告知义务,最后怎么选,就看百姓自己了。” 抽烟有害健康,自从哥伦布发现美洲、烟草传入欧洲后,欧洲各国不是没有尝试过禁止抽烟、禁止种植烟草,但全都以失败告终。 烟草传入中原,统治者也多次禁止抽烟、种植烟草,同样收效甚微。 即便到了后世,烟草的危害已经广为人知,但各国也只是推动公共场合禁止抽烟,禁止烟草广告,但完全禁止抽烟根本就做不到。 原因何在? 宇文温自己琢磨,觉得是烟草传入欧洲时,抽烟的危害一开始不为人们所知,上瘾性又强,所以当烟草扩散开来,大量烟民出现后,想禁已经禁不了了。 无论贵贱都抽烟,这种时候靠政策来禁止,政策根本就实行不了:禁得了平民,禁不了富贵人家,然后禁令形同一纸空文。 而且烟草的种植没那么高的技术门槛,又有利可图,所以必然有人铤而走险,私下种植、贩卖烟草。 以中原朝廷为例,历朝历代连私盐都禁不了,如何禁得了利润更高的私烟? 更关键的是因为烟民多,烟草税就成了财政收入的一大来源,人不会嫌自己的钱多,各国政府同样如此。 烟草行业的丰厚利润,让各国政府根本就下不了决心禁烟,只能不断宣传抽烟的危害,由百姓选择抽烟还是不抽烟。 这样的道理,宇文温没法和尉迟炽繁说,只能再次保证,自己不会经常抽烟,除了逢场作戏之外,绝不碰烟斗。 “总而言之,我们好不容易发现的新大陆,就得尽可能开发其上的各种奇花异草,当然凡事有利必有弊,烟草就是争议比较大的那种。” 宇文温说着说着,从食盒里拿出一个圆丸。 这个圆丸如同一般的肉丸大小,但外表为黑褐色,表层硬而脆,散发着淡淡香味。 圆丸外层裹着的这个物质名为“巧克力”,和辣椒一样,来自美洲,今年年初来到中原。 尉迟炽繁很喜欢这种甜又有些粘牙的食物,其他后妃大多如此。 向外命妇们推广,也深受好评。 夫妇俩吃了几个巧克力,感受着不一样的风味,宇文温拍拍手,说: “呐,来自中南美洲的可可果实,磨成粉末后,加糖加水可以熬成巧克力汁,凝结了就是固态巧克力,这可是人间美味,好东西呀,将来必然大卖。” “可可汁在中南美洲土著那里,就和茶水在江南那样,是很常见的饮料,只是带着苦味,不习惯的人喝不惯。” “但是呢,我们中原有蔗糖,可以调味,所以加糖后熬浆,待其凝固成各种形状,就是好吃的巧克力了。” 宇文温缓缓的说着,仿佛一个零食店的掌柜向顾客介绍自己店里的食品: “巧克力可以单独吃,可以做成巧克力圆球,里面包着果仁或者各种心,还可以浇在蛋糕上,做成好吃的巧克力蛋糕。” 听着听着,尉迟炽繁的心情好了许多,今年年初北洋贸易公司船队带回来的这个好东西,能够做出各种好吃的食物,她确实很喜欢。 因为此次船队运回来的可可很多,所以长安、西阳、广陵的五味斋陆续推出了巧克力甜点,食客们十分喜欢,可以说是供不应求。 但她还有疑问:“二郎,巧克力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其原料不是叫做可可么?” “音译,这是音译。”宇文温兴致勃勃的讲解起来。 可可,是生长于南美洲的一种植物,其植株如同大树一般,结出的果实形如橄榄,有酒坛大小,但实际上是个大豆荚。 这“大豆荚”里如鹌鹑蛋大小的“豆子”,就是可可果实,呈棕褐色。 当地人对这种果实的称呼,其读音类似汉字“可可”。 美洲土著将可可煮水,或者磨粉之后煮水,制成带着苦味的饮料,这在当地是很常见的饮料,上至酋帅下到平民都经常饮用。 当地人把这种饮料称为“苦水”,其读音用汉字表示就是“巧克力”。 来自中原的探险队,得当地酋帅热情款待,对方不仅邀请队员们抽烟,还准备了“苦水”让贵客品尝,但是大家能适应烟草,很难适应这种苦味饮料。 即便如此,贸易队伍还是从美洲土著手中换回大量可可,然后带回中原。 原因很简单,却不会对外人说明:这种果实的读音和性质,与天子指明要在美洲寻找的美洲特产植物吻合。 宇文温当然不会把自己未卜先知的事情说出来,提到可可,有些感慨的说:“这东西在南美洲西海岸地区很常见,各部落甚至以此当做硬通货,可可果实的用法,就如同中原的铜钱。” “所以呀,北司贸易船队抵达较大的沿海城池后,就能很轻松的换到大量可可,各地酋帅笑眯眯拿着寻常可见的可可,来换外来客手中的宝贝,他们大概背地里会笑话这些人是傻瓜,没见识。” 尉迟炽繁听到这里,微微一笑:“可是,他们不知道的是,在美洲寻常可见的可可,到了中原,摇身一变,就变成价值不菲的好东西了。” 宇文温也笑起来:“没错,这就是贸易的魅力,你说,美洲那地方,好不好?” 第六百六十三章 感受 上午,宇文温和陈五弟、田正月、郝大胆等几位国公走在林间,一行人特地绕开林间小路,专往坑洼不平的地方走,一边走一边聊天,聊的是《明德律》。 从去年到现在,围绕《明德律》诸多分篇和条款的争论,折腾了将近一年,终于尘埃落定,明年就要正式颁布、实行。 《明德律》从初稿到定稿,许多条款有了变化,但主要的内容,大体上达到了宇文温的要求,他如愿以偿开了个好头,在法律层面上打好了框架和基础,以便将来周国的律法体系能够适应工业时代。 至于将来国家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已经不关他的事了,因为他大概活不到那个时候,想管也管不了。 说到《明德律》,宇文温就提到《民律》中规定的“祖父母、父母在,除(嫡)长子、(嫡)长孙外,其他子孙可别籍异财”,说说自己的感受: 这是必须的,旁支庶出子弟对于生活方式,必须有自己的选择权。 该条款的目的就是强制析户,从户籍上瓦解那些累世同居大家族,避免一个户籍下有几十口甚至上百口人的情况出现,并且从法律上肯定了子孙分家、拥有私人财产的正当性。 如此一来,就让农桑时代聚族而居的大家族生活方式,理所当然地向工商时代的小家庭生活方式过渡。 从今往后,工商业者们在和地主、宗族争夺劳动力时,有了“王法”的保障。 被宗族、大家族束缚在土地上的人们,有了婚姻自由(相对),财产自由(相对),有了外出务工、自己组织家庭过小日子的合法权利。 对此,几位老部下都是很赞同的。 因为大家感同身受。 首先,他们自幼家中贫困,所以为了活下去、有一口饭吃,才选择当兵。 其次,自己在战场上玩命换得军功,以此平步青云,赡养父母,娶妻生子,即便一直帮助同乡,还有八竿子打不着的同宗们,却不愿让所谓“亲人”有染指自己家产的机会。 上战场,难免马革裹尸还,这时候,孤儿寡母就要面对上门“热情帮忙”的所谓族亲,对方会以各种理由,变着法子从孤儿寡母手中要钱财。 好男儿在战场上用命换回来的田地、家产,没道理妻儿享受不到,却要被所谓的族亲瓜分。 那些人,总是以“同居共财”等借口来要好处,遗属们烦不甚烦,一场丧事,亡者还没下葬,一帮子族亲就能把遗属们弄得欲哭无泪。 围绕阵亡军人遗产而发生的各种破事层出不穷,陈五弟等人见多了,所以对于打着“同居共财”旗号、明目张胆瓜分阵亡军人遗产的做法深恶痛绝。 所以,大家都支持别籍异财,对此,宇文温有话说: “你们呐,不要光支持对别人别籍异财,自家也得适当析产分家,别老想着儿孙住在一起,团团圆圆,天天都看得到,这样就好?“ “要知道孩子们长大了,成家了,有自己的小日子要过,住在一起,众口难调。” “兄弟间可以和睦,妯娌就难了,若住在一起,成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相互间算计来算计去的,你能说谁不对?你又能如何化解?” “道理跟种田一样,若是田里的庄稼过密,那就一个个都长不好,只有保持适当间隔,庄稼才能茁壮成长。” “儿孙那么多,要是老想着一碗水端平,这个儿子要考虑,那个儿子也要考虑,累不累?” “更别说一碗水端平是根本做不到的,嫡子和庶子一碗水端平,你夫人答应?你世子乐意?” 宇文温看着老部下,看着一张张不再年轻的脸,语重心长的说: “大家庭得有大家长才维系得住,但人总是会走的,与其等将来分家时兄弟翻脸,从此行同路人,不如趁着自己还在,析产分家,把儿子们安排得妥妥当当,日后兄弟间的关系好歹还能体面些。” “就像朕这样,让大郎、三郎、四郎他们分家,也省得日后太子难做。” 说着说着居然说到太子和诸位皇子,且涉及的话题十分敏感,陈五弟等人赶紧表态:“陛下!太子仁厚,燕王、魏王等几位皇子向来明理,太子怎么会难做嘛。” 宇文温自觉失言,不想让人误会他对太子有不好的看法,赶紧把话转回来: “朕知道太子仁厚,也放心,但是这种事,不管怎么做,终究是左右为难,说直接点,宛若嫡母对待庶子,嫡母无论怎么做,都会惹来流言蜚语。” “所以,朕来析产分家,谁还能说闲话不是?” 这话说得在理,众人不住称是。 作为天子的起家班底,大家对太子没有任何不满,因为太子表现确实出色,一贯来品行也不错。 虽然其母族是逆贼,太子当年还成了伪帝,但大家都知道皇后和娘家人不是一路,一心向着陛下,况且当年母子俩没得选,是身不由己。 别人可以拿这件事来议论,黄州的老伙计们可从来不会说什么。 同时,大家也觉得几位皇子不错,都是栋梁之才。 许多人都看得出来,太子的地位很稳,天子从来没有公开表示过对太子的不满,所以对于储君人选,大家不会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没有谁撺掇哪个皇子“争取一下”,没有哪个皇子私下里结交重臣,试图“努力一下”, 但就怕天子哪天胡思乱想,抱怨起太子的不是,届时可真是把人架在火上烤。 在场的人若附和,就怕说的话传到太子耳朵里,将来继位后算账。 可若是不附和,就怕天子不高兴,心里犯嘀咕,猜忌自己私下里和太子结党,然后给小鞋穿。 一个是皇帝,一个是未来皇帝,无论哪一边,都不是陈五弟等人想得罪的,眼下见天子不再提这话题,大概是随口说说,人人心中各自松了口气,继续聊起《明德律》。 他们当然不明白宇文温修改律法的长远用心,不过大家觉得《明德律》终于有了定稿并且将于明年颁布实行,确实是件值得庆贺的好事。 大家基本上家中都办有产业,规模不小,算是工场主、贸易商、矿主,当然希望能够有充裕的劳动力涌入“务工市场”,而不是被地主们束缚在土地上。 劳动力充裕了,工场、作坊、矿山才能全力开工挣钱,而这就得避免“老顽固”们拿“同居共财”说事,把离开家乡、父母到外地务工的行为说成不孝。 他们觉得,本来以天子的威望,直接发布《明德律》不是不行,但天子为了照顾各方面的利益,选择大家坐在一起讨价还价。 讨价还价的结果,大体上还是如天子所愿,天子高兴,他们也高兴。 当然,最主要的是这《明德律》的许多条款,切实照顾了大家的利益,毕竟天子的潜邸元从之中,人人都经营着产业,《明德律》保护工商,正是大家所希望的。 如果按照“老顽固”们的意见,依旧实行“重农抑商”,拿“孝”来压人,那么若是天子“崩”了,形势会不会大变? 难说。 一朝天子一朝臣,将来太子继位,即便念旧情,也不会如“先帝”那样顾念旧人,陈五弟等人觉得自己靠边站倒也无所谓,就怕新君自己的那一套人马,把工商再次踩到泥里。 现在不错,天子开了个好头,立了许多新规矩,定下调子,譬如门下省谏议院,譬如协商立法、譬如已经定稿、颁布的《明德律》。 这些新规矩深受各方好评,若将来太子继位,即便有人撺掇,想来太子会以大局为重,不会冒着触动大部分利益群体利益的风险,乱改规矩。 走了不知多久,一行人穿过树林,经过小溪,走过沙地、石子路,走得一脚泥。 宇文温把话题一转,转到大家穿着的新式凉鞋上来。 “如何,各种地形都走过了,走了一个多时辰,这橡胶底的凉鞋,穿在脚上的感觉怎样?” 第六百六十四章 千里之行 凉鞋,字面上的意思就是穿起来很凉爽的鞋子,是一种脚趾外露的鞋类,以赤脚穿着为主,如今最常见的凉鞋就是草鞋(草履)和木屐。 夏天天气炎热时,寻常百姓可以穿草鞋、木屐出行,但是士兵不可能穿木屐行军打仗,所以自古以来,普通士兵都是以草鞋作为凉鞋。 甚至光脚。 在士兵连饭都吃不饱的年代,当兵的能有一双布鞋就不错了,反正将领们的心思都用在部曲身上,装备精良从来和普通士兵无关。 打仗时,普通士兵就是“杂鱼”,没有谁会关心士兵的鞋子好不好。 但是,宇文温觉得这样的观点改变。 骑兵是作战主力,但步兵并不是垃圾,用好了一样有威力,步兵们靠双腿行军,跋山涉水,翻山越岭,如果鞋子不行,就会让脚掌受伤。 一旦士兵脚掌受伤,会出现“非战斗性减员”,影响战斗力。 所以,今日他和老部下们亲自体验新式凉鞋的舒适度,特地有路不走,专门走沙地、土坡、泥地、林地,看看这种橡胶鞋底的凉鞋,能不能确保长时间行军后,穿鞋者的双脚完好无损。 此刻,一行人坐在大树下,拿着自己穿的鞋子仔细琢磨,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这种凉鞋是橡胶鞋底,再用草绳编织成鞋鼻、鞋耳,构成一个橡胶底草鞋。 新式凉鞋在年初定型时,用的是杜仲胶鞋底,只是后来北洋贸易公司从美洲运回来大量橡胶,而橡胶的特性与杜仲胶差不多,于是有了“衍生型”的胶底草鞋。 陈五弟率先说了自己的看法:“陛下,这橡胶鞋底和杜仲胶鞋底差不多,有弹性,较软且耐磨,穿在脚上,从高处往下跳,落地时不觉得脚掌震得发麻,想来是软鞋底的缓冲效果。” “走在碎石上,没觉得硌脚,鞋底和脚掌接触那一面有花纹,既有防滑效果,还能排汗,微臣这一双汗脚,光脚穿鞋走了那么远的路,也没觉得脚底打滑。” 郝大胆拿着鞋子,然后将鞋底一扭,接着又将鞋底一弯,如同弯弓状,最后一放手,鞋底“弹”回去,恢复如初。 他感慨道:“陛下,这橡胶也和杜仲胶一般,弹性不错,穿在脚上,走再远的路,也不会觉得脚掌累....呀,鞋底扎了根刺,一直都没发现。” 郝大胆将那刺拔出,比了比长度:“若是薄一些的草鞋,恐怕已经扎到脚掌了。” 他看着厚度不小的鞋底,感慨:“没想到美洲有如此好东西。” “那是,所以说美洲是个好地方。”宇文温点点头,给老部下们介绍来自美洲的橡胶。 杜仲胶分生胶和熟胶,性质有差异,橡胶亦是如此。 美洲有许多地方长着橡胶树,割破其树皮后,收集起来的树汁凝固,就成了橡胶。 这是生橡胶,有弹性,美洲土著用橡胶制作成橡胶球,进行各类比赛活动。 生橡胶和生杜仲一样,虽然有弹性,但弹性较弱,常温下胶体相对较硬,遇热则变软,遇冷则变硬且脆,耐磨性也不是很好。 生杜仲胶要经过名为“硫化”的工艺处理,变成熟胶,如此处理过后,常温下弹性明显增加,耐磨性能好,不会因为暴晒变软,也不会因为稍微遇冷而变得硬邦邦。 橡胶也是如此,从美洲运回来的橡胶是生橡胶,用“硫化”工艺处理后,就是硫化橡胶(熟橡胶),性能比杜仲胶还要好些。 现在这种草鞋,之所以用橡胶(杜仲胶)做鞋底,却依旧用草绳做鞋鼻、鞋耳,是考虑到现实:全由橡胶做成的胶凉鞋,鞋鼻、鞋耳还是不够软,会磨脚。 其次,在多次长时间试穿实验中,实验人员发现鞋鼻、鞋耳与鞋底的连接处容易断,一旦断了,就很难补上,于是一双鞋就废了。 所以,为了保证新式凉鞋的适用性,以橡胶(杜仲胶)做鞋底,然后留有孔,方便以草绳编织鞋鼻、鞋耳,再与鞋底连接。 这么一来,一旦草绳断了,那么士兵们可以就地取材,现编草绳来做一个新的鞋鼻、鞋耳,这双鞋依旧能穿。 同理,用麻绳或者布条、皮条来做鞋鼻、鞋耳也是可以的。 橡胶进入中原的时间很短,但是中原的杜仲胶产业已经发展了三十多年,所以当橡胶来到中原后,一系列的加工工艺(包括硫化)都能用在橡胶上。 于是,橡胶底的草鞋很快出现了。 但是,新式鞋子的种类不止这一种。 有橡胶底的帆布鞋,有橡胶底的棉布鞋,可以适用于不同的地区。 胶底帆布鞋有鞋面,可以将脚掌连同脚踝一起保护起来,那么士兵们翻山越岭时,走在到处都是石子、荆棘的山林中,脚踝以下部位就不容易被划伤、擦伤。 千里之行,才有了保障。 所以,胶底帆布鞋将会是朝廷大规模在军中推广的军鞋,有不同尺寸,以便适合不同士兵的脚掌。 到了冬天,若在冬天不是太冷的南方,士兵们穿厚袜子后再穿胶底帆布鞋,就能确保脚掌保暖。 若是在北方,那就要穿胶底棉鞋、棉靴。 宇文温光着脚,拿着胶底草鞋说:“朝廷,不能做到每个士兵都有一匹马代步,但至少要做到每个士兵都有质量可靠的鞋子、袜子穿,夏天、冬天都有,还有备用鞋,有多几双袜子轮换着穿。” “军队是国家的基石,而士兵是军队的重要组成部分,只有保护好士兵的双脚,他们才能行军千里,才能翻山越岭进行迂回,军队的战斗力才有保障。” “大家都是带兵多年的宿将,应该知道军令如山,军队行军必须克期抵达,那么,即便是下大雨,也得向目的地赶,风雨无阻。” “于是问题来了:夏天在泥泞里行军,可以穿胶底草鞋、胶底帆布鞋或者草鞋,冬天呢?南方还好,北方的冬天可是会下大雪的,穿着胶底棉靴踩在混杂着冰雪的泥泞里行军,那滋味好受么?” “靴子湿透了,只能靠火烘干,但若是没时间烘呢?士兵们穿着又湿又冷的棉靴连日行军,后果就是脚趾、脚掌溃烂,走一步就疼一下。” “这样的状态,上了战场,战斗力就要大打折扣,所以,有司研发了新式雨鞋。”宇文温让随从拿出几双长筒靴,展示给大家。 这些长筒靴,为后世常见的长筒水鞋式样。 宇文温介绍起来:“这是新式水鞋,高帮及膝,全部是杜仲胶或者橡胶制作,防水性能极佳,穿在脚上在泥泞里行军,既不怕脚被泥浆浸泡,也不怕鞋子陷进泥地里拔不出来,以至于接下来只能光脚行军。” 陈五弟等人得了新式水鞋,拿在手中仔细观看,然后穿上,来回走动,甚至跑到旁边小溪里涉水走上一段距离,回来后交口称赞:“果然防水!” 宇文温点点头,又说;“当然,这水鞋防水,却也捂脚,穿着水鞋行军走上一日,脚臭免不了,而且脚出的汗也会把袜子、鞋子内侧弄湿。” “不过呢,烘干袜子简单,再拿块布擦干水鞋也不难,反正比烘干棉靴容易多了。” 田正月摩挲着水鞋,问:“陛下,这水鞋真是好东西,能否大批量生产,发给全军将士呢?” 宇文温回答:“难,只能分批发放,因为杜仲胶产量还是少,而橡胶并非中原特产,需得引种。” 说到这里,他补充:“有司今年开始引种橡胶,按照美洲土著的说法,引种必须用树苗,若用种子种植,是很难种出来的,而且橡胶喜高湿高热,目前只能在琼州、交州、吕州以及南洋地区试种。” “就算种活了,距离长大产胶,大概还要十余年....” 十几年后,他是否活着还是个未知数。 这话题有些沉重,陈五弟赶紧打圆场:“陛下,正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将来等橡胶成林了,儿孙们就能用上各种神奇的橡胶制品了。” “是呀....”宇文温点点头,想了想,笑道:“你们可知,这橡胶树还分种类,分嫡庶的。” 这说法有意思,大家洗耳恭听,宇文温便娓娓道来。 他自己知道,橡胶原产于南美洲丛林。 但是,实际上中美洲地区也有。 北洋贸易公司探险队发现中美洲也有橡胶树,当地土著们很久以前就开始用橡胶制作各种橡胶制品,包括比赛用的橡胶球。 这一点让宇文温很惊讶,不过看了探险队的调查报告后,他恍然大悟:橡胶树是有区别的。 南美洲的橡胶树,为三叶橡胶树,橡胶产量高,大概是后世广泛栽种的橡胶树祖先,而中美洲的橡胶树却有差别。 宇文温琢磨着这中美洲的橡胶树大概是“亚种”,产量不行,所以后世没了发展前途,渐渐被人遗忘。 这种知识,他当然不会说出来,却用另一种方式向老部下们作介绍: “这中美洲的橡胶树,产量低,不受重视,人家就喜欢种植南美洲的三叶橡胶树,所以啊,中美洲的橡胶树,宛若那外室所生庶子,不受家族待见,连族谱都入不了,真是惨呐...” 第六百六十五章 胜利 秋风吹拂,满地金黄,大雁东南飞,在天空中一会排成人字,一会排成一字,坐在土丘边的宇文温,抬头看着南去的大雁,又低头看看四周,看着眼前一大片芦苇荡。 以及远处的柳树林。 中原大地历史悠久,许多地方在“很久很久以前”大多发生过许多载入史册的故事,宇文温所处的沙苑也不例外。 大概在八十年前,魏分东西,东魏丞相高欢率大军二十万经由黄河蒲津渡河,进入西魏的关中地区,兵临同州,锋芒直指长安。 关中一马平川,唯一的东大门潼关已经被东魏大军绕过,西魏一方无险可守。 而且,关中接连数年大旱,大量百姓饿死,军中也缺粮,此次东魏大军压境,西魏已经到了最后的危急关头。 西魏丞相宇文泰手中只有万余兵马,双方实力悬殊。面对如此不利局面,宇文泰选择出击,在同州沙苑地区和高欢对峙,准备决战。 一万对二十万,那二十万东魏兵马可不是废物,这样的决定看起来很疯狂,与其说一万西魏军是和二十万东魏军对峙,还不如说二十万东魏军在“围观”一万傻瓜。 但宇文泰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豪赌。 那时,正是金秋十月。 临战前,有东魏将领献策,劝高欢趁着西魏精锐俱在沙苑,分一支精锐骑兵绕过同州,直取长安,是宇文泰首尾不得相顾。 高欢觉得没必要那么麻烦,二十万人对一万多人,平推过去就完事了。 开战当日,西魏军大部潜伏在沙苑的芦苇荡里,一部分兵马在芦苇荡边缘列阵,东魏一方有许多将领判断芦苇荡里有伏兵,于是献火攻之策。 所谓火攻之策,就是在芦苇荡上风向放火,西北风那么一吹,芦苇荡必然化作火海,把藏在里面的西魏兵马烧得精光。 对此,大将侯景表示太便宜宇文黑獭(宇文泰字黑獭),因为火一烧过去,西魏兵马肯定被烧成炭,“黑獭”被烧成了“黑炭”,如何能分辨出来? 不如大军就这么一举压上,活捉宇文泰,看看这位的狼狈模样,岂不妙哉? 即便宇文泰阵亡,也能砍下其首级,传首京城,以壮丞相威名。 高欢对这个建议很赞同,于是没有采纳火攻之策,直接下令全军出击。 结果,东魏将士轻敌冒进,乱哄哄冲进芦苇荡里,被西魏将士打崩,随后兵败如山倒。 一开始,在两军交战时阵亡的东魏士兵大概是六七千,结果在大溃败的过程中,东魏一方死了七八万人,兵甲丢得满地都是。 东西魏沙苑之战,西魏一方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创造了一个军事奇迹,获得了一个巨大的胜利。 战后,宇文泰让将士们在沙苑种柳树,一人种一棵,以此纪念这一场大胜仗。 宇文温每次到同州沙苑,看着这茫茫一大片芦苇荡,看着那成林的柳树,总会想起当年的沙苑大战。 群雄逐鹿,谁想要笑到最后,就得获得军事上的胜利,除此之外,一切都是空谈。 势力集团是这样,势力集团的首领也是如此。 譬如宇文温所知历史上的隋末天下大乱,群雄之一的窦建德,深得河北民心,麾下人才济济,是关中李渊的强劲对手。 结果,虎牢关一战,兵强马壮的窦建德大军,被唐军主帅、秦王李世民率精锐击破,李世民率精兵直取中军,俘虏窦建德及其文武官员。 这一场大败,窦建德的帝王梦碎,沦为阶下囚,没多久便身首异处。 两百多年后,当李唐灭亡数十载,河北百姓依旧念念不忘“窦王”,建起“窦王庙”,香火不绝。 由此可见,窦建德确实深得河北民心,而当时的河北,是中原最富庶的地区,无论是人口、田地、资源,位居天下之冠,又不缺养马地,养得起大量骑兵。 若是按照“得民心者得天下”的说法,窦建德就该成为结束隋末乱世的最终胜利者。 那么,为何会有如此结果? 道理很简单,他缺了“胜利”,关键几场决战的胜利。 争天下靠的是军事力量,靠的是军事胜利,在关键决战中打不赢、无法为己方带来胜利的君主,光有民心又有何用? 所谓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宇文温觉得这句话虽然有些粗暴,但道理总是不会错的。 天子,最重要的身份就是军事统帅,如果军事统帅能够带领军队从胜利走向胜利,那么大家就会愈发敬畏、忠心,愿意跟着“大哥”上刀山、下火海,博一个好前程。 如果军事统帅无法打胜仗,为追随者们带来胜利,什么宏图伟业都不要想了。 宇文温想着想着,又想到一个人,那就是南齐宗室、元魏大将萧宝夤。 萧宝夤是南朝萧齐的宗室,萧衍篡位建立梁国后,萧宝夤逃到北魏(元魏),立志报仇,作为魏国大将,多次进攻南梁,立下不少战功,还娶了魏国公主为妻。 后来魏国国内局势不稳,关陇地区爆发叛乱,萧宝夤领兵入关中平叛。 因为战事不顺,朝廷颇为不满,萧宝夤听到风声,说政敌要借机对他严加惩处,索性在关中起兵,杀了朝廷派来的使臣郦道元(《水经注》作者),自立为帝,重建齐国。 萧宝夤许以高官厚禄,拉拢关陇各地豪强,但响应者寥寥无几。 他没能挡住魏军的进攻,仓皇逃亡,后来被俘,押到洛阳游街示众,最后砍头。 萧宝夤之败,过了不到十年,就是东西魏沙苑之战。 宇文温有时候会想,若是萧宝夤在关中站稳脚跟,那么,再过得五六年,撼动天下的六镇之乱爆发,届时,这个“西齐”能有什么样的作为呢? 现在,他想了想,又摇摇头。 萧宝夤不可能有什么作为,打不了胜仗,什么都是空的。 萧宝夤率军入关中平叛,总体而言表现很差,没法把叛军赶尽杀绝,所以,关陇豪强看不上他。 当萧宝夤在长安称帝时,地头蛇们没有响应,而是冷眼旁观,看他要如何挡住官军的反扑。 结果萧宝夤挡不住,很快就完蛋了。 萧宝夤没本事以少敌多、以弱胜强,没能在关中站稳脚跟,所以,重建齐国的美梦,终究是南柯一梦。 数年后,关陇又爆发叛乱,朝廷(魏国)再派大军来平叛,把叛军打得烟消云散,这支军队,自然受到关陇豪强的敬畏。 后来出了意外,这支军队换了首领,新首领是来自武川的“黑獭”,接连击败东魏大军的疯狂进攻,甚至在沙苑地区,以一万兵对二十万兵,打了大胜仗。 如此能打仗的军事集团首领,成了关陇豪强投靠的最佳选择。 所以,才有了后来的关陇武勋集团。 其凝聚力之一,就是军事胜利。 萧宝夤和宇文泰,起点可不一样,萧宝夤的起点高很多,两人同样是占据关中,但命运却不一同,问题就在于能不能打仗,获得军事胜利。 宇文温时刻都在提醒自己,当皇帝再“嗨皮”,都不能忘记自己的本职:军事统帅,所以,军权是必须牢牢控制住的,而这支忠于他的军队,必须骁勇善战。 从土丘后传来“砰”的一声,清脆而响亮,打断了宇文温的思绪。 与此同时,他左边十来步外、树在土丘坡上的一个人形靶,其上人形的肩膀处多了个弹孔。 宇文温站起身,不顾杨济的劝阻,走上土丘,来到大将军薛世雄身边。 薛世雄和几名将领一直站在土丘上,此刻这几位面色铁青,仿佛刚才那一声脆响,是打在他们脸上的耳光。 见着天子居然走上丘顶,薛世雄等人大惊失色,赶紧围上来,护住天子,然后不住劝:“陛下!!此处风险太大,微臣斗胆,还请陛下返回原地。” “无妨,无妨!”宇文温笑着摆摆手,示意大家让开,“这是诸位精心挑选的好兵,朕信得过,无妨。” 薛世雄挡在前面,追上来的杨济则在后面低声喊:“陛下,陛下请勿以身犯险....” 宇文温把脸一板:“嗯?朕的话都不听了?你们选的兵,朕信得过,难道你们自己信不过么?” 几位将领拗不过,也不敢硬把天子扯下土丘,只能照办。 宇文温命令薛世雄和杨济从自己面前让开,他饶有趣味的看着土丘前方、一百余步外的芦苇荡,看着那些拿着长木棍在芦苇荡里忙碌的士兵,问旁边: “怎么,你们还没找出那神射手来?” 薛世雄有些尴尬的说:“陛下,这..这兔崽子躲得太好了,一时半会还找....” 话还没说完,却听芦苇荡出传来“砰”的一声脆响,土丘上立着的几个人形靶中最东侧的那个靶,其上人形的腰部多了个弹孔。 那一瞬间,宇文温后背发凉:还好,是自己人,不然我就要挂了.. “找到了,找到了!!!” 芦苇荡里的士兵们欢呼起来,宛若发现猎物的猎犬,循着声音向一处地方冲去。 随后,芦苇丛中忽然站起一个草人,面对围上来的士兵,高举双手。 众人簇拥着这“草人”往土丘而来,待其走近,宇文温看得明白:其人身上有大量芦苇,数量之多,遮掩了体型,几乎看不出是个人。 待其来到面前,宇文温看得更清楚了:这个人,身上穿着特别的服装,这服装宛若碎布条拼凑起来的,其色枯黄,再佐以芦苇精心装扮,躲在芦苇荡里宛若芦苇丛,不走近就很难发现。 精心伪装的神射手,居然在数十个人的眼皮子底下,接连用“鸟铳”射击将领们所在土丘上的人形靶,可谓是艺高人胆大。 这个年轻的士兵,身材普通,样貌普通,因为见着天子就在面前,所以激动得面颊发红、呼吸急促,以至于语无伦次。 淳朴的士兵,多是这种表现,宇文温见怪不怪,拍着对方肩膀,示意这个神射手跟自己一起走,边走边说话。 薛世雄见此次“演习”圆满成功,赶紧让人收拾靶场,然后快步跟上天子。 宇文温先问这名士兵的姓名,得知其名为“梁大车”,又问了籍贯、家中情况,以及何时入伍,当兵多久等等问题。 最后,话题转到梁大车手中这杆“鸟铳”上来。 鸟铳,就是后装(弹药)线膛铳的别称,因为其射击精度高,能够轻松射中飞翔的小鸟,故而得名。 这种后装线膛铳,使用的是铜壳定装弹,比起前装燧发火铳,无论射击精度还是射速都远远超出。 可以说,“鸟铳”是大幅提升军队战斗力的武器,而定装弹的出现,使得火器军队具备了全天候作战的能力。 但就是贵,无论是铳本身,还是那铜壳定装弹,都不便宜。 所以鸟铳无法大量装备军队,宇文温为其设计了特殊的战术,为此还编制了特殊的兵种猎兵。 猎兵,专门使用配备着瞄准镜的“鸟铳”,发挥百步穿杨的射击技术,承担着后世狙击手的战术职能。 正面战场上,猎兵游走于三列横队的火铳兵队形之外,自由移动,用鸟铳射杀敌军高价值目标,譬如带头冲锋的骑将,督阵的督将,以及敌阵之中骁勇善战的士兵。 其他情况下,譬如伏击、偷袭时,猎兵可以借助鸟铳,在百步距离上放冷枪,或者击杀敌军将帅等等。 但是,执行狙击战术的鸟铳用一般的火药可不行,因为燃烧时会冒白烟,所以猎兵用的铜壳定装弹,其发射药是“火棉”。 “火棉”燃烧起来无烟,所以猎兵射击时,不会因为浓烟的产生暴露位置。 但消声器是没有的,所以梁大车方才就是因为声音暴露了位置。 不过,考虑到此次演习为了增加难度,特地让士兵们在芦苇荡里搜索,所以梁大车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接连射击了三次才被发现,已经是不错的表现了。 如果是实战,梁大车和助手组成的狙击小组,以及其他狙击小组潜伏在树林里,相互配合,狙击过路的敌军,对方除了乱成一团,根本就没法短时间内找到他们的位置。 一说到狙击战术,梁大车就兴致勃勃,他的射击成绩可是全军排名前十,用的鸟铳,是精挑细选的好铳,基本上每天都要进行射击练习,所以才练出了百步穿杨的射术。 宇文温对梁大车的刻苦训练很满意,问:“每天都要练习...那么,大车,你平均每日要消耗多少枚子弹?” “陛下,我每日至少都要射击五十发。” “五十发....”宇文温喃喃着,快速心算了一下。 专供高级猎兵使用的特制定装弹,因为用的是“无烟”发射药,所以成本不低,大概是五贯钱一枚(发)。 一天五十发,就是二百五十贯的成本。 宇文温又问:“大车,这么个练法,那鸟铳多久得换?” “陛下,鸟铳铳管的膛线,大概打了两百发后就浅了,准头明显变差,得换。” “呃...”宇文温又心算了一下,觉得好贵,因为一杆合格鸟铳的价格可不便宜。 一个猎兵,要维持像样的射击水平,平日里要多摸铳,多练习射击。 一个高级猎兵,更是要多练习,可以说,神射手都是弹药喂出来的,训练成本真的很高。 但值得。 狙击战术,关键时刻可以四两拨千斤,万军之中,击杀敌军主帅,可以直接导致对方崩溃,所以,训练高级猎兵(狙击手)的花费再高也值得。 而这也是宇文温提升军队战斗力的努力之一。 他已经是天子,不需要亲自带兵出征,但是,可以想办法改进军备,改进各种战术,以此提升军队的战斗力。 所向披靡的军队,不断胜利的军队,才是皇权的根基。 所谓“权力的合法性”,就来自强大的军队。 宇文温不需要冲锋陷阵去获取胜利,但是千千万万个如同梁大车这样训练精良的士兵,还有接受过系统军事教育、嗷嗷叫着等着立功的年轻将领,会为他带来新的胜利。 为此,花再多的钱也值得。 第六百六十六章 三文一个,十文三个 午后,行宫花园里,宇文温和儿女正在玩游戏,宇文温和陈、陈扮作杂货铺掌柜和伙计,半大不大的宇文维廷、宇文慧英、宇文琼英则扮作顾客。 临时搭起来的杂货铺像模像样,摆着各种小玩意,三个学龄儿童看得眼都花了,拿着一枚枚铜钱,兴致勃勃准备买东西。 宇文维廷、宇文慧英、宇文琼英同岁,若在后世,应该是一年级的小学生,现在已经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加减法,所以能够玩买东西的游戏。 宇文维廷看着一个个红彤彤的橘子,咽了咽口水,看向“掌柜”,问:“掌柜,这个橘子多少钱一个?” “三文钱一个。”宇文温说完,笑眯眯的补充:“小郎君,这橘子可好吃了,三文钱一个,十文钱三个便宜卖给你了。” 一旁的陈和陈听了差点笑出来,但宇文维廷听了眼睛一亮:橘子三文钱一个,十文就能买三个,好划算呀! “我..我买...”宇文维廷拿出铜钱,正要数数,却被宇文慧英扯住手:“阿弟!不能买啊!” “你做什么呀....”宇文维廷挣扎着,不住甩手,想要甩脱姊姊的手:“我想吃橘子!” 宇文慧英比宇文维廷大三天,所以是姊姊,女童智力发育普遍要比同龄男童早,所以机灵的姊姊听出了不对劲,想要阻止傻弟弟。 但傻弟弟不听,一心一意要用十文钱买三个橘子。 比宇文维廷晚一天出生的宇文琼英,同样发现情况不对,不过她反应很快,不是一味拉扯,而是用简单道理来解释: “十一郎!橘子三文钱一个,三个就是九文钱,你为何要用十文钱买?” “啊?”宇文维廷闻言一愣,瞪大眼睛看着橘子,又看看自己手里的铜钱,然后把铜钱放下,开始数手指。 数了几次,发现果然如妹妹说的那样,买三个橘子只需九文钱,那么,十文钱三个橘子,一点也不便宜,他还得多给一文钱。 想到这里,宇文维廷急得眼眶发红,看着阿耶,脱口而出:“你是奸商!” 儿子骂老子是奸商,如此行为可是大不孝,但如今是在做买东西的游戏,宇文维廷“入戏太深”,宇文温当然不会在意的。 他哈哈一笑,摆出一副奸商的嘴脸:“小郎君,我可没骗人,一直都是明码标价,橘子三文钱一个,十文钱三个,这两个价钱,都是明明白白说与你听的。” “你愿意十文钱买三个,那是你的事,对不对?怎么能说我是奸商呢?” 宇文维廷被这句话堵得无法辩驳,宇文慧英先说:“掌柜不对,明明这价钱有问题,故意拿出来,这是糊弄人!” 宇文琼英随即附和:“对,这是糊弄人!” 宇文维廷也附和,用力点头:“说得对,这是糊弄人,掌柜是奸商!” “不不不不,这不是糊弄人,我这是明码标价,没有骗人,你们自己看不懂,选贵的那种,是你们没见识,不能说我是奸商,若是到官府对簿公堂,父母官也不会这么说。“ 宇文温开始给儿女们讲道理:“我们为什么要学算术?就是为了不吃亏,不然,去买个橘子,看不懂价格,不会算钱,就会花冤枉钱,你们说,这不就是没文化吃的亏么?” 仨人点点头,父亲的教诲,让他(她)们认识到读书写字、会算数的重要性。 。。。。。。 傍晚,宇文温和儿女们一起吃完晚饭,转到书房,鼓搞着一个机器模型。 这是个蒸汽机模型,从外观上看,和别的蒸汽机模型没有什么区别。 陈将一些资料拿过来,见着这个机器,仔细端详了一会,问:“二郎,这蒸汽机模型烧的是煤气?” 宇文温点点头:“没错,烧的是煤气,电点火,其力量可比烧煤强。” 因为有了用煤炭制取煤气的技术,所以皇宫里用上了煤气灯,许多工场作坊也是如此,因此陈对煤气不陌生。 “用木材烧水,没有用煤烧水快,而用煤烧水,没有用煤气烧水快,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宇文温问的问题,陈不知道答案。 他想了想,喝了杯茶,调整思路,换一个方式进行原理介绍。 木材、煤、火油以及煤气,都属于燃料,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可以燃烧。 燃烧就会释放出热量,这热量会让水沸腾,会让矿石熔化。 但是,同样重量的不同燃料,其“热值”是不同的。 如果,一斤干木柴完全燃烧时释放一份热量,那么一斤煤燃烧时释放的热量是两份,一斤火油完全燃烧时释放的热量则是三份。 这样的热量比值,当然是宇文温信口说的,但道理就是这个道理,陈听懂了,宇文温继续说。 一斤煤,经过煤气发生炉,可以制取三个体积单位的纯净煤气,而这三体积单位煤气燃烧时所产生的热量,至少是一斤煤的三倍。 譬如,用一斤煤来烧水,完全燃烧时产生的热量是一份. 那么,把这一斤煤制成煤气,然后通入同样的锅炉炉膛里燃烧,其燃烧时产生的热量是三份,烧水的速度会更快,同样时间里产生的蒸汽会更多。 听到这里,陈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同样时间内,燃气锅炉烧出的蒸汽,要比燃煤锅炉烧出的蒸汽多,可以让汽缸输出的力量更足。” “是的。”宇文温点点头。 陈又问:“那如此来,不如把燃煤锅炉都改成燃气锅炉,然后用煤炭制取煤气,烧煤气就行了,多划算。” “对呀。”宇文温看着陈,笑道:“三文一个,十文三个便宜卖了!” “啊?”陈愣住了,她从宇文温的话里听出不对劲来。 宇文温继续说:“一斤煤制取三体积单位的煤气,这煤气产生的热量等同于三斤煤,换句话说,这样的变化,直接让一斤煤变成三斤煤,听上去不错。” “但是,你忽视了成本,这么说吧,花钱买一斤煤,再花钱把这斤煤变成三体积单位的煤气,总共要花的钱,可以买四斤煤。” “也就是说,买一斤煤,然后将其变成三斤煤的成本,至少可以买四斤煤,所以,用煤制取煤气,再用煤气烧锅炉的方式,还不如直接烧煤来得便宜。” 陈闻言有些尴尬,今天午后她还觉得宇文维廷认为“三文一个,十文三个真便宜”是傻瓜,现在看来,她的想法也是傻得可以。 “不过呢,高炉烧煤气炼铁甚至炼钢,那是不错的,毕竟冶炼的炉温越高,矿石才熔得完全,而炼钢需要的温度很高,有高热值的燃料,为何不用?” 宇文温进一步解释,让爱妃知道煤气也有新的用武之地:“而且,以煤制取煤气,这煤气除了照明和冶炼,如今有了新的用途,可是不得了。” 陈闻言来了兴趣:“是什么用途呀?” “燃烧的方式。”宇文温神秘一笑,有些得意,“燃烧的方式不同,效果截然不同。” 第六百六十七章 驷马难追 沙苑,军队宿营地,校场上人山人海,将士们把校场四周挤得满满当当,看着场地中间缓缓行驶的兵车,听人讲解何为战车以及车战。 兵车又名战车,是春秋战国时代常见的战具,为四匹马拉的车,其车厢为长方形,左右有轮子,可搭乘三人。 当时的乘车方式:御者站在车厢中间,持矛、戈的甲士站在其右边(名为“戎右”),手持弓箭的甲士站在其左边(名为“多射”)。 兵车车轮轴头还装上可以绞杀步兵的扁矛,扁矛向外伸出,兵车快速飞驰时,可凭借宛若横刀的扁矛,轻易将步兵一削两段。 春秋战国时流行兵车战,围绕兵车有许多种战法,而步兵则簇拥在兵车左右以及后方,跟随兵车作战。 当时的战斗主要以车战为主,兵车数量成为衡量国家军事实力的标准,强国都被称之为“千乘之国”,大国则为“万乘之国”。 但是,兵车移动不灵活(尤其是拐弯),受地形限制很大,所以渐渐被骑兵取代,自汉以后就销声匿迹了。 现在,有司按照先秦时的战车形制,制作了几辆兵车,安排人员操练,给将士们展示先秦时车战的风采,并有讲解人以电喇叭讲解各种先秦时期关于“车”的知识。 先秦时期,主要指姬周的时代,当时的马车,无论是兵车还是寻常马车,多为四马拉的车。 四匹马中,中间的两匹名为“两服”,左右两边的马名为“两骖”,合起来称之为“驷”。 所谓“四马一乘”,意思就是四匹马拉一车,此为一乘(辆)。 四匹马拉的车叫“驷”,那么三匹马拉的车叫“骖”,两匹马拉的车叫“骈”。 当时的风俗,乘车尚左(以左方为尊),尊者在左,御者在中,另有一人在右陪乘,陪乘叫做骖乘,又叫车右。 而兵车的乘坐情况不同,君王或军队主帅的指挥车上,主帅居中自掌旗鼓,御者在左,车右都是有勇力之士,任务是执干戈(长兵)以御敌,或者地势险阻时下车助推。 一般的兵车,则是御者居中,左边甲士一人持弓,右边甲士一人持长短兵。 讲解人拿着电喇叭,向将士们讲述古代车制衍生出来的词汇,譬如“驷马之门”。 驷马之门,本义是指能容驷马车通过的大门,引申为权贵之家,因为在先秦时,卿大夫才有资格乘坐四匹马拉的车。 那时的“卿”,大概等于现在的三到五品官。 又有“驷马高车”,指的是达官显贵们出行时的阔绰场面。 还有一句耳熟能详的成语,那就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这句话的本意是,若话说出了口,就是套上四匹马拉的车也难追上。 引申的意思,就是话说出口,就不能再收回,一定要算数,也就是“言而有信”。 不过几辆复古的兵车,讲解人滔滔不绝说了许多知识,其口才之了得,让身处校场的宇文温颇为佩服。 他左看右看,看着周围黑压压一大片人,看着一个个认真听讲的士兵,对于此次文化课的效果十分满意。 俗话说得好,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但有另一个地方和军营类似,那就是学校。 学校和军营有点相似。 所以,无论是义务兵役制的府兵,还是雇佣制的募兵,宇文温都要让军营承担起学校的义务。 让每个到军营服役的士兵,都尽可能接受文化教育,扫盲的同时,开拓眼界,看清楚时代发展的潮流。 即便士兵们将来离开军营,回归平民生活,也要将自己学到的知识、看到的“奇技淫巧”传播给自己的亲朋好友。 进入军营时的“乡巴佬”,离开军营时就要成为宣传者,将外面世界的精彩,带回闭塞、落后的家乡。 时值正午,讲解人关于兵车的讲解结束,重头戏随后上演:三辆轰鸣着的四轮车缓缓驶入校场,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三辆四轮车,样子和常见的马拉四轮车差不多,但最大的不同,就是这三辆车不需要马匹牵引也能走,是为“自走车”。 将士们知道火车、火轮船、起重机,知道蒸汽机的神奇,所以不会觉得这种自己能动的车辆是怪物,但大家想不明白,为何这几辆车上没有烟囱。 蒸汽机使用的时候需要烧锅炉,既然有锅炉,那就该有冒烟的烟囱。 火轮船、火车是这样,蒸汽抽水机、起重机也是如此,但这几辆车怎么就没有烟囱呢? “大家一定会问,这三辆车既然是机器驱动,怎么就没有烟囱呢?” 讲解人这么一问,将大家的好奇心都提起来了,却听讲解人自问自答:“这三辆车既然是靠机器驱动,又没有高高的烟囱,那就一定用了和蒸汽机不一样的新机器。” 大家闻言恍然大悟,宇文温看着那三辆车,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几辆兵车,和这三辆“自走车”一起停在横线上,这横线就是起跑线,马车要和“自走车”进行比赛。 起点,在校场中心,参赛车辆出发后,从校场东大门出去,然后绕着校场跑三圈,再从东大门进来,以起跑线为终点线,看是哪种车先抵达终点。 片刻后,一切准备就绪,在众人的瞩目下,一声锣响,比赛正式开始。 骤然变大的轰鸣声中,三辆“自走车”猛地向前窜,率先冲出“起跑线”,向校场东面门口冲去。 如此快的“起跑速度”,让现场的将士们颇为惊讶,不过大家很快发现马车们追上来了。 马车提速需要时间,因为马匹从原地起步到全力奔跑需要时间,现在,马匹开始加速,马车的速度自然也就上来了。 没多久,马车们就追上了“自走车”,比对方先冲出东面大门,即将开始沿着校场“顺时针”跑圈。 出门右转,驷马车的转弯速度有些慢,因为四匹马并排跑,拐弯时需要外沿的马匹速度加快,而内沿的马匹速度要放慢,这对御者的驾驭水平要求不低。 所以,驷马车出门后完成转弯时,速度明显慢了些,而“自走车”出门后拐弯,十分灵活,速度相对较快。 却依旧落在马车后面,因为两者之间的速度差很明显:马车明显跑得比自走车快。 当马车跑完一圈时,“自走车”只跑了半圈;“自走车”还没跑完两圈时,被马车超过。 比赛结果毫无悬念。 但是,大家的关注点都在这三辆“自走车”上,将士们看着这神奇的四轮车,陆续意识到自己正在亲眼目睹一个新式交通工具的诞生。 火车,能够拉着长长的车厢、满载人员和货物日行千里,但前提是铺设轨道,因为火车只能行驶在铁轨上。 现在,有一种车,不需要铁轨,也能在陆地上行走,哪怕现在这车宛若蹒跚学步的婴儿,速度很慢,追不上驷马,但是,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这种车跑起来,说不定,驷马也难追! “嘭”的一声,一辆“自走车”上冒起淡淡烟雾,然后速度明显放慢,最后停了下来,看样子,是车上的机器出了故障。 此时,“自走车”们已经接近跑完三圈。 一辆车停下,另外两辆向着东大门而去,就在这两辆车靠近大门的时候,又有一辆车发出异响,随后车速明显减慢,最后停在大门口外三十多步的位置。 仅剩的一辆车继续向前走,向着大门靠近,全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辆车身上。 大家担心这辆车如同前两辆那样,跑着跑着出故障,不得不停下来。 当车辆拐进大门时,不知是谁带起的头,喊着“加煤、加煤”。 要想火轮船、火车跑得快,就得加煤,这一点众所周知,虽然不知道这车烧的是不是煤,但为了给这位“孤独的选手”鼓劲,祝愿其顺利跑完全程,有人喊起了“加煤”。 渐渐地许多人跟着喊起来: “加煤、加煤!” 声音宛若涟漪般在校场周围扩散,如潮的声浪响起: “加煤、加煤!” 孤独的“自走车”浑身打着颤,努力向终点线冲刺,宇文温担心这硕果仅存的“自走车”爆缸,不由自主站起来。 他想喊“加油”,但这车烧的不是油;他不会喊“加煤”,因为这车烧的不是煤。 他应该喊“加气”,因为这车烧的是煤气,但实际上那煤气发动机的气门目前是固定的,无法调节,加不加气都无所谓。 看着看着,宇文温不由得紧握双拳,看着这凝聚了无数人心血的“内燃机原理验证车”冲向终点。 煤气是一种气体燃料,其燃烧方式的不同,使得燃烧带来的力量截然不同。 当煤气(燃料)在汽缸之外的锅炉燃烧、把水变为蒸汽进而推动汽缸活塞时,这种燃烧方式是为“外燃”。 若煤气在汽缸之内燃烧、膨胀后推动汽缸活塞时,这种燃烧方式是为“内燃”。 根据这种理论设计、建造的动力机器,就是和“外燃机”截然不同的“内燃机”。 确切的说,是“煤气内燃机”。 虽然现在做出来的“煤气内燃机”浑身都是毛病,故障率极高,持续运转时间不长,还有许多技术难关需要攻克,但是,原型机总算做出来了。 距离明德元年的立项,已经过去了二十三年。 有生之年,我终于看到了内燃机! 宇文温心中感慨着,看着这“蹒跚学步”的内燃机车,看着它冲过终点,他随后和其他人一起,振臂高呼起来。 第六百六十八章 现实很骨感 上午,专列疾驰在铁路上,自西向东而去,列车车轮不断压过铁路的接缝处,发出“况且、况且”的声音,坐在专列上的宇文温一边听着这单调的“背景音乐”,一边听人汇报事情。 汇报者为宇文,但不是宇文温的异母弟、邵王宇文,而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故工部尚书宇文恺之子宇文。 这位宇文,当年还是孩童时,就曾经在长安和宇文温碰过面,当时,小家伙的名字叫做“宇文温”。 因为重名,所以小宇文温改名“宇文”,结果后来又重名了。 此刻,宇文作为工部的技术官员,向天子汇报新式发动机煤气内燃机的研制进度。 前不久,以煤气内燃机作动力的“自走车”进行了半公开展示,在军营和马车进行了一场比赛,虽然比赛以马车获胜告终,但“自走车”也完成了比赛,圆满完成了“首秀”。 不过,这只是原理验证机,或称“工程样机”,其煤气内燃机一堆毛病,不解决的话,距离实用化遥遥无期。 虽然研制之路困难重重,但宇文颇为乐观,觉得坚持下去一定会有突破,宛若当年的船用蒸汽机那样。 正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宇文同父亲宇文恺一样,痴迷于各类工程技术,但因为时代的发展,宇文钻研的领域是蒸汽机械,以及“热力学”。 热力学,就是专门研究如何用各种燃料的燃烧来产生动力的学问,年近四旬的宇文,在黄州求学近二十年,学习、研究各种先进知识和理论,有着深厚的热力学基础,学者气质浓郁。 现在,一说起内燃机就如数家珍,居然从原理说起,全然不记得天子是知道这理论的。 宇文温向来尊重技术人才,所以不以为意,听宇文讲述内燃机的原理及技术研究成果。 现有的动力机是蒸汽机,原理是利用蒸汽的膨胀,推动汽缸内活塞进行活动,进而带动飞轮。 那么,通过体积膨胀来推动活塞,就只有蒸汽能做到么? 当然不是,火药也可以。 火药是颗粒状固体,燃烧后产生大量气体,气体瞬间膨胀却在狭小的铳管无处可去,只能推动挡在面前的铅弹往前走。 因为气体膨胀的力气很大,所以能把铅弹“推”到很远的地方,构成杀伤。 火药在铳管里燃烧,产生的膨胀力能推动铅弹,自然也能在汽缸里燃烧,产生膨胀力推动活塞。 构想不错,现实里实现起来却很困难,譬如火药燃烧后会有残渣,会导致活塞的活动不畅,所以这一技术构思无法实现,连能够稳定运转的原型机都做不出来。 但是,由此产生了一个新的理论,那就是“内燃动力”,按照这种理论设计、制造出来的动力机,和蒸汽机不一样。 蒸汽机,其蒸汽产生于锅炉,需要用燃料加热水,才会有蒸汽,所以,燃料的燃烧是在汽缸外的装置锅炉里,从这个角度来说,蒸汽机就是“外燃机”。 用火药燃烧、产生膨胀气体来推动活塞,这一技术构想失败了,但是原理却和蒸汽机有所不同,因为燃料的燃烧是在汽缸内,所以,这种动力机名为“内燃机”。 内燃机和外燃机相比,优点是启动快,因为外燃机要烧水产生蒸汽,而把常温状态的水加热到沸腾,需要很长的时间。 但内燃机不一样,燃料直接在汽缸内燃烧,可以说数息之内就能让动力机“动”起来,一快一慢,优势再明显不过。 其次,内燃机不需要笨重的锅炉,连带着锅炉里的水也不再需要,这意味着内燃机的体积不仅比外燃机要小,重量也能减轻不少。 由此可见,内燃机要比外燃机好,前提是能做出来。 用火药来推动汽缸内的活塞,这个构想很难实现,那么,用火油替代火药在汽缸里燃烧,行不行? 行,前提是将火油雾化,喷进汽缸里,然后燃烧。 然而,技术人员经过多年的努力后发现,火油内燃机的技术难关太多,突破起来很困难。 譬如,因为提炼技术不行,从石油里提取的火油其纯度不够,所以喷雾口容易堵,且火油燃烧后依旧有少量残渣,这会损坏汽缸内壁和活塞。 折腾了许久,技术人员们发现用火油做内燃机燃料这条路走不通,至少近期走不通。 火油内燃机的研制虽然失败了,但是有一项成果却是可行的,那就是电火花点火,这项技术很关键,无论最后用什么燃料,都可以运用这种点火方式点火。 技术人员们讨论后觉得,火药和火油燃烧后都有不同程度的残渣,那就烧煤气好了:烧气体燃料,怎么会有残渣呢? 这时,用煤炭制取煤气的技术已经成熟了(成本问题另说),煤气灯也很常见,甚至已经发现了压缩存储技术:用压缩机压缩煤气时,压力达到一定数值,煤气会变成液态,用特制的耐压煤气罐,可以存储很多煤气。 于是技术人员们想到了用煤气当做内燃机的燃料,开始研究如何让煤气在汽缸里燃烧、尽可能多的产生膨胀气体推动活塞。 宇文就是参与者之一,他还是一个技术攻关小组的组长,带领组员们,和其他小组一起协作,争取早日突破技术难关,制作出一台原理验证机。 功夫不负有心人,几个技术攻关小组相互合作,一起拿出了成果,制作出了煤气内燃机(技术验证机),并且将其装在特制的马车上。 这种用内燃机驱动的“自走车”,烧的煤气来自于车载煤气罐,跑起来的速度虽然比马车慢,但好歹有一辆车跑完了比赛全程。 报喜到此结束,宇文接下来是报忧。 他担心天子对于煤气内燃机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此刻开始泼冷水“降温”:技术验证机,只是验证了这个技术可行,不代表马上就能实用化。 宇文借助几个模型,向宇文温介绍煤气内燃机目前碰到的瓶颈。 第一,润滑:煤气内燃机的汽缸,因为其活塞高频率的运动(比蒸汽机高很多),不断和汽缸内壁摩擦,所以需要良好的润滑。 这得有耐高温的润滑油,而还要有一种可靠的加油技术,能随时给工作中的活塞边缘添加润滑油。 这个技术目前没有突破,所以参加比赛的内燃机车汽车,行驶了一段距离后就很容易“爆缸”,原因就是活塞润滑失灵,或者润滑油因为高温变得粘稠,导致活塞的活动不畅、卡死。 后果就是汽缸严重损坏或者爆裂,又称“爆缸”。 不仅如此,内燃机的活动部件还有曲轴、连杆、各类轴承等,如何让这些部件一直保持有效润滑,也是很关键的技术问题。 第二,电火花点火装置的耐用、可靠性:电火花点火装置,其顶端要插入汽缸内,也就是电极位于汽缸内,这样才能让产生的电火花点燃汽缸内的煤气。 煤气每燃烧一次,实际上就是爆燃一次,点护花点火电极就要承受一次冲击。 煤气内燃机运转起来,每分钟汽缸内的爆燃频率很高,时间一长,电极会损坏(损耗过大),或者工作不正常。 如果点火装置工作不正常,就会导致点火时间提前或延后,进而影响内燃机的正常工作。 所以,电火花点火装置的电极必须耐用,能撑够一定时间再更换,但是现在,这样的电极做不出来,现有电火花点火装置的电极可靠工作,不过是数小时而已。 因此,想要内燃机正常工作,要么选择耐用的电极材料,要么改良电火花点火装置,采用耐用、可靠的点火装置来点火。 第三,散热:燃料在汽缸里不停燃烧,释放出的热量被汽缸和活塞吸收,进而导致汽缸和活塞的温度攀升,连带着让曲轴、连杆等部件的温度也在升高。 温度过高,金属部件会膨胀,这时候部件之间的连接状态,与常温下是不一样的,处理不好的话,会引发一系列故障。 如何对汽缸进行有效散热,是个让人头痛的问题,如果汽缸温度过高,会导致刚进入汽缸的煤气直接被点燃,进而导致活塞的动作失控。 而此时进气口来不及关闭,燃烧的煤气会一直烧到储气罐里。 然后就是爆炸。 第四,也是最关键的一点:煤气在气缸内的热效率(燃烧-做功)不够,所以内燃机的输出功率不理想。 宇文说的四点,前三点可以归为寿命问题,而第四点,是最关键的效率问题,这个问题解决不了,内燃机没有前途。 若解决不了热效率低的entity,后果有二,其一,内燃机消耗的燃料很大,用蒸汽机来做比喻,就是耗煤量很高。 其二,内燃机的输出功率不够,那么同样的使用成本(燃料、维护费用)下,根本就比不过蒸汽机。 两种机器进行对比,需要统一的标准,宇文给出的标准,就是衡量动力机输出功率的单位匹。 匹,就是一匹马的力量,又称“马力”。 目前,学术界对于马力的定义是:一分钟(六十秒)内,一匹马将一斛重的物体拖曳六十步距离所花费的力气。 常见的蒸汽抽水机,其输出功率大概是五到十匹,而现在,煤气内燃机的输出功率大概是五匹。 但是,煤气内燃机每小时消耗的煤气,其价格是蒸汽抽水机的两倍以上。 所以,热效率不高的问题不解决,煤气内燃机就只能是实验室模型。 这一点,和动力型蒸汽机差不多,当年火轮船的技术突破之一,就是蒸汽机采用了蒸汽在汽缸外冷凝的技术,才从本质上提升了热效率,增加了蒸汽机的输出功率。 他做了总结,目前煤气内燃机的处境,最多是第一代蒸汽抽水机的状态,用来抽水可以,距离成为交通工具动力机还差很远。 宇文滔滔不绝说了两个小时,宇文温听得想打瞌睡:不就是“现实很骨感”嘛。 对于宇文温而言,有生之年里内燃机的原型机出现,这就够了,即便后续需要花三十年完善、突破,也无所谓,因为他恐怕活不到那时候。 现在,有了火车、火轮船,他就已经心满意足。 内燃机的荣耀,归子孙后代,蒸汽机的荣耀,才是明德年代的时代烙印。 想是这么想,宇文温却不在面上表露出来,问宇文对于内燃机的研制工作还有什么建议,如果需要朝廷批更多的研究资金,尽管打报告申请。 听得天子表态,宇文忽然拘谨起来,接连干咳了几声,这让宇文温眉头一挑:你莫非要提什么不得了的要求? 。。。。。。 火车行驶在铁道上,发出“况且、况且”的声音,宇文温独自坐在车厢会见室里,看着外面的风景,心里想着事情。 方才,宇文提了一个请求,请求朝廷允许技术攻关小组在各主要学术期刊刊载文章,介绍内燃机技术的原理,并且定期公布研制进度及遇到的问题(内容经过审核,关键细节保密)。 与此同时,在几所知名州学开设“内燃机实验室”,一如电学实验室那样,让更多的学者和技术人员参与到内燃机的研制工作中来。 这样的做法,就是靠着众人拾柴火焰高,用集体的智慧来破解内燃机技术的各个难关。 研制内燃机过程中遇到的技术难题刊载在期刊上,有心的学者和技术人员,可以尝试着进行摸索,说不定就会有人攻破其中一部分。 哪怕对方因此申请了专利也不要紧,因为技术突破比专利费更重要。 宇文觉得这样的做法有好处,能避免当年火轮船研制前期的“闭门造车”现象,还能集思广益,让更多的技术力量参与到内燃机的研制中来。 但是,此举有泄密的风险,所以宇文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有些犹豫。 宇文温也有些犹豫,因为他知道内燃机意味着什么,如果说历史上蒸汽机开启了第一次工业革命,那么内燃机的出现,则开启了第二次工业革命。 所以,内燃机技术事关未来,事关国运,他潜意识里不太想让其在半公开的期刊上进行讨论。 虽然,各期刊只接受学校、行会等机构的订阅,不会像一般的报纸那样,在大街上公开发售,但有心人若是想,还是能接触到这些期刊。 那些外国间谍,若是头脑足够聪明,会通过期刊了解内燃机技术的发展动向。 然而,这些人即便弄到了技术理论,回国后也不太可能有什么突破,因为其国内根本就不具备发生工业革命的土壤。 宇文温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不担心蒸汽机技术被别国间谍偷回去,搞出火轮船、火车来。 “复制”内燃机的难度比“复制”蒸汽机的难度还要大,按说不该担心,但宇文温总觉得这么做不好。 ‘这种心态很别扭啊....’ 宇文温如是想,搓了搓脸,琢磨起来。 为什么会有这种心态?道理很简单,他手头有蒸汽机,等同于掌握了现在,信心满满,没什么好怕的. 但是他没有掌握内燃机,等同于掌握不了未来。 他不知道儿孙们能否掌握未来,于是对于充满未知的未来充满担心,以至于潜意识里对于代表未来的内燃机有些患得患失。 就想保密,让少数机构暗地里研究,哪怕为此研究个五六十年,也比让人偷学了去、十来年就发明出来好。 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想来想去,宇文温长叹一口气,他发现自己的胸襟,好像没有之前想象的那么开阔。 那么,我该不该有开阔地胸襟,让中原在科学、文化上拥有海纳百川的自信呢? 第六百六十九章 败类 上午,散朝归来的宇文温板着个脸,明显心情不好的样子,跟随其后的宦官一个个谨慎得很,小心翼翼,当月轮值、在书房整理书籍的杨丽华迎上前,见其披风上有雪花,心中一惊: 走在露天所以身上有落雪?莫非是没有走回廊,直接来个“截弯取直”、穿过空地回来的? 看看宇文温的脸色,杨丽华心中很快有了计较:大概是朝会上有什么事让他不高兴了。 杨丽华知道宇文温的自制力不错,一般情况下不会出现这种喜怒形于色的现象,现在这模样,大概那事情确实太不像话了。 宇文温换了身便服,坐在书案后,看着书案却不动作,良久,拍案骂道:“败类!” 杨丽华见状疑惑,问:“是何人让二郎如此生气?” 宇文温抬头看着杨丽华,不知何故脸色更难看了:“哼!” 杨丽华觉得莫名其妙,腹诽不已:怎么看着我就更生气了? 随即大惊:‘莫非是弟弟出事了?’ 杨丽华的弟弟杨广出家三十多年,如今在天台山弘扬佛法,按说不该出什么事,然而.... 就在杨丽华心中忐忑之际,宇文温开口说:“之前,亳州出了个事情....” 亳州州学规模不小,师资力量雄厚,陆续开设了各种实验室,吸纳许多人才,进行各种科学研究和实验,其中当然有化学实验室。 天下各地主要州学,以几个期刊作为学术交流平台,各地的实验人员通过这种学术交流,不断地提升自己的技术水平,而各学科的发展,因为有了广泛的交流,进步很快。 水涨船高之下,化学方面成果斐然,人们陆续发现许多新化合物,而亳州州学的化学实验室里,就有人发现了一个新化合物。 这种化合物有着一种特性:可以让人昏迷。 直接点说,可以让人昏迷,失去意识,若剂量合适,昏迷的人事后会苏醒,没有什么后遗症。 这种特性不错,有可能作为麻醉用药剂,用来给病人麻醉,然后医生就能进行各种手术,却不用担心手术带来的疼痛让病人不断挣扎。 若真能如此,那么该化合物的效果,不会比传说中三国神医华佗用的麻沸散差。 但是,这种化合物若是落在居心不良的人手中,就能用来犯罪。 杨丽华听到里,大概能想出来发生了什么事。 宇文温喝了杯茶,板着脸说下去。 发现这个化合物的实验人员,是亳州州学的助教,仪表堂堂,一向品行端正,结果发现了这种化合物之后,居然起了歪心思。 他有一个堂叔,也在亳州小黄居住,其续弦年轻漂亮,于是招来了堂侄的觊觎。 衣冠禽兽的堂侄,用那化合物将堂嫂迷昏,然后行禽兽之事。 得手之后,堂嫂却浑然不知,虽然觉得身子有异,却没往那方面想,只当是自己做了个荒诞的梦。 衣冠禽兽得手了一次,自然有第二次,接二连三得逞,堂嫂也发现不对劲:为何每次我和他见面后都会昏睡?醒来后发现身子有异? 事情败露,堂嫂却被堂侄要挟,被迫维持奸情,甚至因此受孕。 堂叔发现不对,因为反推妻子怀孕的日子,那段时间他出门在外,夫妻之间并未行房。 眼见着奸情即将败露,堂侄恶向胆边生,利用自己的工作之便,弄来一些化学品投毒,毒杀堂叔。 原以为此事办得天衣无缝,殊不知实验室管理制度让他露出马脚:实验所用药剂的取用量都要登记,以免实验员偷拿药剂。 他研制出的那种化合物,需要用到几种主要化学药剂,且用量不小,其中包括高纯度的酒精和浓硫酸。 实验室管理人员在进行例行检查时,发现此人大量领用高纯度酒精和浓硫酸,但实验做出来的化合物虽然登记了,数量却存疑。 一次两次倒不要紧,但频繁出现就有问题。 所以校方判断此人违反规定,偷偷进行实验,制备某种化合物。 加上亳州警察开始调查此人堂叔意外身亡的案件,综合考虑之下,觉得此人有重大嫌疑。 又有其堂叔原配之子出首,说继母受孕的月份其父出门在外,所以警察愈发怀疑起来。 一番侦察之后,案情真相水落石出,嫌疑人的罪行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全,有司将其逮捕,然后上报刑部,今日刑部官员在朝会上提起此案。 宇文温听了之后有些不快,因为这是学术败类的“技术犯罪”,败类利用便捷的学术交流,发现了新化合物后,不是拿来造福社会,而是用于犯罪。 这样的案子,让宇文温“触景生情”,因为就在不久前,他同意了宇文的请求,允许学术期刊讨论内燃机技术,在各主要州学建立“内燃机实验室”。 他一直在说服自己要有宽阔的胸襟,展现中原学术界“海纳百川”的自信,要对学术交流有信心。 结果学术交流出一个败类,这就让他觉得自己被打脸。 对此,杨丽华劝解道:‘二郎不是常说,凡事有利必有弊,只要利大于弊即可,学术交流,难道不是利大于弊么?’ “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学术界有一两个败类,法办就好了,何必为此耿耿于怀呢?” “我知道,就是...实在是太可恶了!”宇文温恨恨的说着,又想拍书案。 杨丽华起身,郑重行礼:“陛下,请息怒,冷静些,莫要盛怒之下,脱离律法加重刑罚。” “嗯?”宇文温见状有些吃惊,随后回过神来,笑道:“没那么严重,朕自有分寸,爱妃放心。” 生气归生气,该怎么判,还得按着律法来,不然他为了出气,勒令有司加重刑罚,这种任性的举动,会让律法的严肃性削弱。 此案属于亲属**,该怎么量刑,《明德律》里有了详细规定,宇文温既然要推行《明德律》,那么他就要以身作则,不该随意加刑,这就是杨丽华要劝谏的。 去年秋天,扬州的“失手杀子案”,真相大白之后,关于如何量刑,也曾引发各方议论。 对于此案,宇文温虽然有自己的想法,但还是选择让有司以事实为依据,兼顾人伦,按律判刑。 击杀庶出弟弟蒋义渠的嫌疑人、嫡兄蒋义榕,按故意伤害判刑,在脸上刺字后流放澳州做苦役,今生不得再回中原。 包庇嫌疑人、自己承担罪责的蒋父蒋万年,护子心切、情有可原,从轻发落,杖三十。 现在,这个发生在亳州的案子,也将依律判刑。 但是,让宇文温极其不爽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有司在上奏案情时,一口一个“侄占嫂”,刺到了宇文温内心的一个秘密。 他和杨丽华,按当年的辈分,一个是堂侄,一个是堂嫂。 有司在那里痛斥堂侄犯堂嫂是“禽兽行”,听在宇文温耳里,就是在骂他,虽然其他人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 眼见着如今,杨丽华一脸正气的劝谏自己,他不由得想起当年,那个高高在上、端庄高贵的杨皇后(太后),用看蝼蚁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情景。 然后呢? 略微邪恶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好,我不生气了,”宇文温让杨丽华坐在身边,握着对方的手,问:“那么,你也觉得学术交流是必要的?” 杨丽华点点头:“当然了,别的行业不说,就说玻璃制品行业,大家进行技术交流,相互交换专利、授权,如今玻璃行业的技术和工艺发展很快,各种新颖的玻璃制品层出不穷。” “有些烧制工艺呀,真是难以想象,若不是相互交流,相互交换技术,这些工艺,这辈子我们都想不出来。” “二郎不是常说‘流水不腐’么?妾觉得,无论是单个行业还是各行各业,闭门造车要不得,只有不断交流,各行各业才不会是一潭死水,不是么?” 第六百七十章 压缩 北风呼号,大地萧瑟,但雪花却没有多少,自入冬以来,没有一场像样的大雪,宇文温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眉头紧锁,心中琢磨着。 瑞雪兆丰年,如果今年是个暖冬,没有什么瑞雪,莫非预示着明年有天灾? 如果发生天灾,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但宇文温觉得这不太可能,因为按照后世的一个学术观点,从“唐初开始”正好是个持续两百余年的“暖冬期”,年代平均温度要比之前(南北朝)高。 这个观点认为,唐朝的长安,暖冬居多,所以冬天下鹅毛大雪的次数相对较少,反倒是出现多次无雪的冬天。 如果事实如此,那么这是整个气候环境的变化趋势,长安今年冬天降雪少,不代表明年就会有天灾,和“瑞雪兆丰年”没有什么关系。 宇文温收回视线,转身离开窗户,来到实验桌边。 实验桌上摆着一个玻璃箱,又有管道连接玻璃箱和其他一些装置,几个实验员正围着实验桌忙碌着。 玻璃箱里面躺着三只小白鼠,小白鼠趴在玻璃箱里一动不动,分别是仰卧、侧卧、俯卧,看上去好像死了一样。 却又没有死,其腹部微微起伏,可以看得出是在呼吸,仿佛睡着了一般。 宇文温坐在实验桌旁,看着玻璃箱里的三只小白鼠,具体正常通风已经过了五分钟,他想看看预想中的结果是否会出现。 过了一会,小白鼠们开始有动静,胡须颤抖,四肢微动。 小白鼠渐渐地睁开眼睛,仿佛睡醒一般,迷迷糊糊向四处张望,渐渐清醒过来,摇摇晃晃走动,动作渐渐灵活。 最后在玻璃箱中走来走去,打量着外面的世界。 实验员们记录下相关信息,其中一人向宇文温汇报:“启禀陛下,实验成功,这种硫化酒精,确实有麻醉效果。” 宇文温点点头,看着玻璃箱中的小白鼠,陷入沉思。 在特定实验条件下,用浓硫酸及一些试剂来处理无水酒精,获得的产物,到底叫什么来着? 宇文温想不起来,这个化学反应,也许当年根本就没教过,或者教过,但他忘了。 房间里开着暖气,但效果不怎么样,有些冷。 不是暖气失灵,而是因为要通风,所以气温升不起来,之所以这房间要保持通风,是为了确保实验安全。 这次实验用的药剂,挥发性很强,有麻醉效果,一旦从管道泄露出来,而房间里为了保暖不通风,那么在场的人就有昏迷的可能。 一旦吸入这种挥发气体过多,搞不好会损坏人的大脑,或者再也醒不过来,所以必须保证通风。 第一场实验结束,第二场实验即将开始,宇文温转到另一个实验桌旁,准备观看实验,不过实验的准备需要时间,他坐在椅子上,看一份报告。 前不久,河南亳州发生一起案件,一个州学助教利用某种化学物质其人命名为硫化酒精进行作案,染指自己的堂嫂,并使其怀孕。 为了遮掩奸情,此人不惜下毒毒杀自己的堂叔。 这个案子已经破了,宇文温对于学术界出现了败类十分生气,那败类研制出来的化合物,其反应方法是通过期刊和其他学者交流学来的,但宇文温没有迁怒于学术界的正常交流。 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学术界出现败类,这是在所难免的。 不过,警察在对犯罪嫌疑人的住所进行搜查时,搜到了许多实验记录,其中就有关于“硫化酒精”的各种实验数据。 因为这是一起“技术型犯罪”,办案人员没有对外公布案件细节,而是将一系列实验记录封存、上缴,工部随后组织化学技术人员对相关内容进行验证。 验证结果表明,这种“硫化酒精”确实有麻醉效果,如果运用得当,应该可以用于手术麻醉,宛若神医华佗所用“麻沸散”那样。 但是,这得经过大量实验,证实不会对人产生严重的副作用(安全剂量要摸索),按照药物实验的流程,第一阶段得先用实验小白鼠做实验。 与此同时,“硫化酒精”还有另外一种特性,被那人记录下来,让有关人员颇为感兴趣。 这种特性,也是那败类在实验过程中发现的,并且详细记在实验记录上,所以,即便案发之后其人身陷囹吾,其他人依旧可以根据实验记录,将实验过程重现。 这就是标准化的好处,得益于学术界的交流。 宇文温如是想,看了看怀表,见实验准备就绪,放下报告,认真观看。 “硫化酒精”和酒精一样易挥发,装在盖着盖子的玻璃瓶里时,“硫化酒精”是液体,一旦和空气接触,譬如擦在手上,很快就会挥发。 液体挥发会吸收热量,不同液体挥发时吸收的热量不同,“吸热厉害”的液体,挥发时会让人觉得冰凉,酒精是这样,而“硫化酒精”也差不多。 然而,若是将气态的“硫化酒精”用压缩机压缩,压缩到一定压力之下后,不仅会重新变成液态,其性质也发生变化。 这种状态下的液体“硫化酒精”,其挥发的温度起了变化(相比常态时变高),挥发时吸收的热量会更多,带来的效果不是冰凉,而是更厉害的.... 冻结。 可以在二十多度的室温下,让水快速结冰(相对而言)。 宇文温看了报告,报告中举了个例子:常态下的“硫化酒精”,是易挥发的液体,假设其挥发时要吸收的热量是一份。 那么,当“硫化酒精”挥发后变成气态,然后被压缩机压缩到高压状态重新变成液体,这种高压液化“硫化酒精”,挥发温度升高,挥发时需要的热量大概是十份。 随着气体压缩的压力越来越大,其挥发时需要的热量就会越来越多。 现在,空气压缩技术已经普及,工地、矿山用的“风钻”、“风镐”,配套的空气压缩机就是实用化的产品,各主要州学实验室,都有空气压缩机用于各类实验。 那么,当空气压缩技术用于“硫化酒精”,一个原理简单(液体挥发带走热量,实现降温)但效果出众的制冷方式出现了。 空气压缩机的轰鸣声中,实验制冷设备开始工作,宇文温和其他人一起,看着空气压缩机上的压力表,看着指针缓缓移动。 待得指针走到某个刻度后,实验员看向宇文温,见天子点头,便说:“第一次制冷实验开始,开阀门、计时!” 一人转动实验制冷装置管路中的阀门,大家的视线聚集在实验装置里的那杯水上。 这是个放在铁盒子里的玻璃杯,其中装着三分之二的水,为了能让人看到水冻结的情景,这个铁盒子的侧开盖子没有关上。 靠近铁盒子的宇文温,面部感受到丝丝凉气,随后看见铁盒子里的玻璃杯外壁起雾,雾气越来越重,而铁盒子冒出来的凉气渐渐变成寒气。 毫无疑问,制冷效果明显,但要等到这杯水完全结冰需要时间。 宇文温大概记得,后世的家用冰箱要把一瓶水冻结实了总得几个小时,眼前这实验制冷装置只是技术验证机而已,所以他不需要等到一瓶水都冻结。 看到这里,答案毋庸置疑。 实验成功,大家雀跃不已,而宇文温的第一反应却是:这技术申请专利了么? 如果没有的话,那.... 第六百七十一章 消息 新年伊始,休完新年假期的人们纷纷“上班”,官员回到官署,工人回到工场,宇文则回到了实验室,和同事们开始新一年的工作。 煤气内燃机的技术原理,还有研制过程中遇到的技术难点,已经通过期刊发表,这种新式动力技术,引来学术界的关注。 虽然各界的反馈还需要时间,但宇文觉得自己和同事们不再“孤单”,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为了内燃机的研制而贡献出不同的力量。 一年之计在于春,今年的实验计划要拟定,还要做好做好各项准备工作,并安排人员付诸实施,所以宇文很忙,但再忙,也得抽空看一下专利局的专利通报,以及各期刊的新年首刊。 很快,一条专利信息映入他的眼帘:一种实用化前景良好的新式制冷技术,用空气压缩机、一系列简易设备及制冷剂构成管路循环,即可实现有效制冷,并在压缩机持续运转的前提下,保持设备内的低温。 这条消息引起宇文的兴趣,他知道这些年来,许多人都在努力,就是为了研制出有效的制冷装置。 制冷就是降温,而且是大幅降温,其技术和热量有关:物体失去热量,就会降温,但是如何有效吸热,是让人头痛的问题。 热量虚无缥缈,不像空气那样可以用抽气机吸走,宇文记得以前父亲就给他做过实验,用各种方法来降温: 众所皆知最基本的降温方式就是用扇子扇风,但适用范围很窄,后来有一个很特别的方法,那就是把硝石放入(最好磨成粉)装有水的杯子里,硝石溶解后杯子会变冰凉。 硝石溶解的过程是吸热过程,和生石灰溶解会放热截然相反,所以才会让杯子会变得冰凉。 或者,把酒精涂在手臂上,酒精会挥发,让人觉得手臂凉飕飕的,原理是酒精挥发时会吸收热量,人的手臂失去了热量,自然就变凉了。 降温的原理看上去很简单,但要达到制冷的效果,譬如让水结冰,或者让房间气温明显下降,实现起来就很困难。 如今已广泛使用的“空调”,是一种实用化的降温设备,但其降温效果也只是让室内温度比室外温度低个三四度,更别说让水结冰,所以这种“空调”只能降温,无法制冷。 不是没有人尝试过用大量的硝来制冷,但效果不理想,而且成本不低:溶解后的硝,需要燃烧燃料将其煮干,再溶解、吸热,这个循环过程会产生不低的成本。 其他的制冷手段,譬如用酒精,都和用硝石制冷差不多:效果不理想,成本高。 据说许多人孜孜不倦的研究了了三十余年制冷技术,到头来发现还不如传统的制冷办法好:冬天取冰,放到冰窖里,夏天拿出来用。 把冰块放到冰鉴(这个时代的冰箱)里就能制冷,而不需要什么成本,简单实用,无非是冰窖要扩大,才能存储更多的冰块。 或者在地上打井(井越深越好),夏天时,将瓜果或者酒等饮料放到吊桶里,再放入井里,过一夜拿上来,瓜果、饮料冰凉,却不需要什么成本(打井除外)。 或者,把新鲜瓜果放到井里,因为井中温度低,所以瓜果能够保存较长时间,拿出来后依旧新鲜而不腐烂。 所以,宇文知道制冷技术的研究一直不顺利,虽然依旧有无数人对这个难题发起“进攻”,研究出各种花里胡哨的制冷技术,但都在成本面前铩羽而归。 如果只是冷藏,传统的冰窖、冰鉴甚至深井就能做到,如果是冷冻(冻结成冰),像样的制冷技术还没出现。 现在,有人申请了新式制冷技术,据说实用化前景不错,这让宇文十分期待,随后一连串问题在脑海里冒出来。 居然用到空气压缩机?这是什么原理?制冷和空气压缩有关系么? 制冷剂是什么?生产成本高么?使用过程中的损耗怎么样? 要用到一系列结构简单的设备,结构有多简单? 整套设备的制作成本如何?运行成本如何? 运行起来安全么?无故障运行时间有多长? 能不能当做空调,给室内降温?如果可以的话,制冷剂安全么?泄露出来的话,会不会对房间内的人构成危害? 这问题不解决,恐怕没人敢用吧? 不对,即便不能用来给居所降温,用来做冰鉴也是不错的... 或者把规模弄大点,直接搞出个冰窖,那岂不是... 这玩意到底行不行?运行成本如何?如果合适的话,在鸣沙开一家新式冰窖,恐怕会财源滚滚来.... 宇文的思路扩散得很快,好不容易收回来,赶紧看看专利申请人是谁,看看是不是他认识的学者。 等看清专利申请人名讳籍贯后,宇文愣住了:是那个败类? 去年,亳州发生一起命案,有人被毒死,凶手是亳州州学的一名助教,为死者的堂侄。 宇文认得这个助教,对方是个颇有建树的化学学者,仪表堂堂,品行一向不错,结果却做出亲属**、投毒杀人的恶行,所以宇文认为此人是个斯文败类。 但是,这败类居然研究出新式制冷技术,还申请专利成功了? 宇文又认真看了一下,看到了专利人申请专利的日期,以及专利局批准专利的日期。 此人是在案发前就递交了专利申请,没多久事发被捕,被捕没几日,专利局批准了申请。 然而,此人亲属**、投毒杀人,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全,经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法司会审”,判死刑,很快就执行了。 专利局却根据专利法案相关条款,依旧认定该项专利有效,专利所有人依旧是那人。 这就意味着,即便此人伏法,专利的所有权依旧归其家人所有,日后产生的收益,家人依旧可以享受。 宇文定定坐了一会,长叹一声:“你为何要行那作奸犯科之事?安心做研究不好么?” 从这件事上就可以看出来,朝廷是铁了心维护专利制度,保障专利人及其家属的合法权益,目的就是激励有才之人从事科学研究、发明创造。 以他自己为例,父亲(宇文恺)生前申请的技术专利,有免费的,有收费的,那些收费(收使用费)的专利,给宇文带来源源不断的收入。 他自己也申请了一些实用的专利,被许多生产商付费使用,收入也是不错的。 所以宇文的手头很宽裕,才能一心一意当技术官,研究内燃机等先进技术。 正感慨间,有同事入内,拿着今日的报纸,大声说:“大新闻,大新闻呐!” 其他人纷纷看过来,问:“什么大新闻?” 那人挥舞着报纸,说:“海东新罗的使节,来到京师告状,声言高句丽、百济两国去年犯边,破其城,掳其民众,气势汹汹,有不灭国不罢休之势,所以乞求天子主持公道!” 众人一听,感慨起来:“哎哟,高句丽和百济怎么又欺负人了?” 长安报纸之前报道过,海东的高句丽和百济结盟,一起攻打新罗,但在皇朝的调解下,三方已罢兵。 现在,高句丽、百济搞这么一出,莫非是不把皇朝放在眼里么? 有人问:“那朝廷有何表示?新闻说了么?” “有,新闻说,朝廷即将派出使节,前往高句丽、百济斡旋,若对方国君不识相,那可莫怪皇朝‘勿谓言之不预也!’” “勿谓言之不预也”,即“事后别后悔,不要说没有跟你事先说过”的意思,等同于最后警告,对方要是不听,接下来就是战争。 大家对这个大新闻议论纷纷,宇文却不关注,因为这不关他的事,他一门心思就在内燃机上,皇朝对高句丽、百济用不用兵,和内燃机没什么关系。 过了一会,宇文正要召集手下开会,却得门卫来报,说有人登门,专程来拜访他。 宇文问来者何人,却只知对方来自“杀破狼”。 “杀破狼?”宇文喃喃自语,面色随之一凝。 杀破狼,字面意思就是“七杀、破军、贪狼”这三颗凶星的简称,而宇文知道,一个专门从事军事技术研究的机构,别称就叫做“杀破狼”。 “杀破狼”的存在对于学术界来说不是秘密,但这机构进行的研究,外人无从得知,因为该机构的“密级”很高,所以其内供职的人员,很少和外界有什么直接联系。 现在,他们来找我做什么? 第六百七十二章 压缩(续) 办公室里,宇文和到访的武长青交谈,两人隔着茶几坐在椅子上,武长青在某军事技术研究机构(别称“杀破狼”)任职,身份有些敏感,所以出行时有“特勤人员”跟随。 此刻,这几位“特勤”就在办公室外候着,一副寸步不离的模样。 突厥汗国有“特勤”一职,但周国的“特勤”指的是“特殊勤务”,和保卫人员差不多,宇文知道这一点,所以见怪不怪。 武长青是一个精干的中年人,样貌端正,皮肤黝黑,一头髡发,看起来很干练,宇文琢磨这位大概是常在军中,鼓搞着有些奇奇怪怪的装备,风餐露宿、风雨无阻,所以才晒得这么黑、一脸沧桑。 “我看了期刊,看到了内燃机的理论,说实话,真是不错,如果能研制出来,那可不得了。”武长青笑眯眯的说着,翻看着手中的资料。 资料是宇文提供的,上面对内燃机理论和目前的研制情况做了介绍,武长青看来对于机器动力也很熟悉,所以能和宇文聊起来。 “你是知道的,蒸汽机有时候反应慢了些,特别是在生火烧锅炉的时候,花的时间太长了,毕竟烧水嘛,总是要花时间的。” “如果是民用,这倒没什么,可涉及军用,就有些麻烦,譬如水师的蒸汽船,平日里停泊在码头,如无必要,是不需要时刻烧锅炉的,那么锅炉里的水是冷的。” “万一某日,敌人来袭,水师将士想要驾船出击,还得烧个一两小时的锅炉才能让船动起来,那时菜都凉了。” “但蒸汽锅炉就是要花时间烧水,冷启动就是耗时间,为了缓解这个问题,缩短蒸汽机启动时间,我们想过很多办法。” 武长青口中的“我们”,宇文知道指的是“杀破狼”的技术人员,对方登门拜访,却说些蒸汽机方面的事情,看起来有些莫名其妙,但宇文知道定然是意有所指,于是认真听下去。 “我们想了许多办法,都收效甚微,蒸汽机的技术特点就这样,必须靠烧锅炉把水烧开才能产生蒸汽,这个坎是绕不过去的。” “折腾来折腾去,还不如让警戒的战船维持锅炉在加热状态,毕竟热启动的时间总比冷启动耗时短。” “大家的努力没有结果,不过在努力过程中积累的技术,倒是实实在在的。”武长青说到这里,喝了口茶,将资料放在茶几上,看着宇文。 “我认真看了你们的文章,注意到一个问题。” 宇文点点头,做了个“请说”的手势。 “内燃机,顾名思义,就是让燃料在汽缸内燃烧,所以叫做内燃,目前用的燃料是煤气,因为煤气比较好控制,燃烧起来没有残渣,不过你们的文章,细节方面有些不清楚,我想确认一下...” 武长青拿起茶杯,将手指放在茶杯中部:“汽缸内的煤气燃烧时,活塞是不是在汽缸二分之一位置?” “对的。”宇文点点头。 “那么,煤气进入汽缸时,活塞是不是也在汽缸二分之一位置?” “对的。” 武长青看着宇文,良久,忽然一笑:“你们怎么就这么死脑筋?” “嗯?”宇文闻言一愣,随后反问:“莫非是三分之一位置?四分之一位置?或者三分之二位置?” “可是我们都试过,二分之一位置是比较合适的。” 武长青笑道:“不不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你们有没有想过,进入汽缸后的煤气,体积被活塞压缩之后再点燃,威力会大一些?” 话音刚落,宇文愣住了。 武长青继续以茶杯作比喻,将茶杯当做汽缸,自己的手指当做汽缸内的活塞。 “你看,进气时,活塞可以到底部,这样,进入汽缸的煤气,其体积最大化。”武长青先把手指放到茶杯底部,说完之往上抬,抬到茶杯中间位置。 “活塞回到中间位置,煤气的体积被压缩到一半,也就是压缩比为二,再点燃,这时产生的力量同比可是明显增加的。” 大家都是业内人士,所以有些问题一点就透,宇文瞬间就明白了: 同样是在活塞位于汽缸二分之一位置点燃煤气,这种进气压缩方式,使得参与燃烧的煤气多了一倍,由此产生的气体膨胀体积自然就大了许多,推力就上来了。 他激动地站起来:“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你想到也晚了,这种压缩燃烧的技术,我们申请了专利。”武长青笑道,补充:“不过呢,这是免费专利,毕竟我们又不靠这个赚钱,只是要个荣誉而已。” 宇文颇为高兴,又有些疑惑:“我们怎么就在专利局的专利名录里找不到这专利呢?” 武长青回答:“很简单,这是按军用技术申报的,气体燃料的压缩比不同,燃烧后的威力也各不相同,专利局批准后,非军事技术机构,级别不够的话是查不到的。” “若有人之后申请雷同的专利,只会被告知已有人申请,知道专利号是多少,简介是什么。” 宇文高兴得连连点头,他对于武长青专程上门帮忙的行为十分感激,对方可是帮了个大忙,目前的内燃机,只需要做一些调整,就能让输出功率大幅增加。 当然,其它问题若不解决,内燃机依旧没有实用的可能。 说着说着,宇文问道:“你们是如何知道‘压缩燃烧’的威力会变大的?” 话刚说完,他就知道自己失言:军事技术大多密级很高,他不该打听。 武长青看得出来这是无心之失,不以为意,这种事要注意保密,但适当的说一下倒也无妨。 他见宇文有些尴尬,摆摆手笑道:“我们算是同行,不过研究方向不同,你们研究的是如何高效率利民,我们研究的,是如何高效率杀敌。” “如何让可燃气体燃烧起来威力最大化,就是研究重点之一。” 聪明人说话,点到即止,宇文大概明白对方为何会想到让可燃气体“压缩燃烧”以提升威力的原因。 很显然,这项技术可以用在内燃机上,燃料(煤气)的压缩比不同,产生推力的大小也会有不同,具体哪种压缩比最合适,需要进一步研究。 武长青专程上门进行技术交流,这比书信往来方便,毕竟两人之间素无交情,两个机构之间也无来往,不如上门说几句话来得方便。 现在目的已经达到,武长青告辞,宇文起身相送,他是真心诚意感谢对方的帮助。 武长青满怀期待的说:“你们啊,想感激的话,就赶紧把能用的内燃机研制出来,让战船用上,那可是大功一件。” 宇文闻言有些为难:“这怕是不行吧,就算改良的内燃机做出来了,可战船用的蒸汽机,动辄功率数百上千匹,内燃机哪里扛得住?” “不需要挑大梁,做辅助动力就行。”武长青说完,叹了口气:“好歹在锅炉烧起来前,能让战船有些许移动的能力,不然敌人来袭,战船就如同死猪一般靠泊在码头,那怎么行?” “要知道,即便是拖船,也得靠锅炉烧水啊。” 宇文听到这里,不以为然:“如今天下太平、四海臣服,谁有胆子袭击水师战船?” 第六百七十三章 鹧鸪号 早上,莱州黄城,港区火车站里喧嚣不已,经由徐莱铁路抵达海港车站的列车等着卸货,而锅炉正在预热的海船等着装货,蒸汽起重机轰鸣着,装卸工们忙碌着。 现在是二月,渤海沿岸港口海面上的浮冰渐渐消散,所以莱州黄城港分外忙碌,要将大量物资运往海对面的旅顺港,以及更北面的安东港(鸭绿水入海口处)、辽口港(辽水入海口处)。 车站里,调度楼上,助理站长长孙无忌正和接班的同事进行交接,确保晚班和早班顺利过渡。 交接过程中,长孙无忌还得指挥手下调度装卸,免得耽误卸货进程,如今还有十五分钟才到八点,时间没到,他依旧是上班状态。 车站忙起来的时候是三班倒(早班、中班、夜班),装卸队伍、列车司乘人员、站务人员俱是如此,长孙无忌自从来到这里“见习”,除了过年,基本上就没清闲过。 交接完毕,长孙无忌打着哈欠离开调度楼,往栈桥上走,这个栈桥跨越车站内的多条轨道,抵达车站另一边的生活区,再走上一段路,就是宿舍。 从凌晨零点到现在,他已经上班八小时,一会到了生活区的食堂吃个早饭,就可以回宿舍睡个觉。 一觉睡到下午,忙些自己的事情,其间吃个晚饭,到了二十三点半,就可以过来上夜班了。 这就是他初入仕途的生活。 上一年的会试,长孙无忌顺利过关,进入殿试,最后考得进士,在等待吏部任用时,在“任职志愿”中,面对几个选项: 电务(电报事务)、税务、矿务、工务(工业事务)、船务(火轮船事务)、车务(火车事务)。 他认为铁路将来必为乃国之命脉,人员、物资转运之依仗,所以选择了“车务”,随后进入铁路系统深造,为期三年。 期满之后,若表现合格,便可铨选为交通部官员。 铁路运输如今可是“显学”,因为谁都看得出来,日后铁路运输必将成为要务之一,有主持铁路运输经验的官员,将来得转运使这种重要使职的几率很高。 更别说,当今太子就主管铁路运输事务,对铁路系统的许多官员都很熟悉,将来继位,自然要用熟悉的人。 所以在交通部任职,将来的仕途前景不错。 但长孙无忌选“车务”的目的不在于此,他妹妹是吴王妃,所以不太可能成为东宫班底成员,之所以这么选,纯粹是为了锻炼自己的能力。 将来,等铁路越来越多、越来越长,铁路运输必将成为主流运输方式,正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他觉得新时代的英才,若掌握不了铁路运输,如何能够扬名立万呢? “呜呜呜呜!!” 汽笛声打断了长孙无忌的思绪,他循声望去,却是一列货车正在进站,缓缓从栈桥下通过,驶入停车区,停在肆号站台旁。 长孙无忌停下脚步,扶着栈桥栏杆,看着这列刚进站就即将卸货的货车。 火车车厢侧面用白色油漆写着车次编号,长孙无忌仔细一看,知道这是来自徐州彭城的货车,其上装载的货物,很大概率是铁轨。 徐莱铁路自去年夏天通车之后,经过半年的磨合,到了今年年初,运输能力已经达到正常运转的要求,而徐莱线上运送最多的货物,就是各种铁料或铁制品。 负责货运调度的长孙无忌知道,这些运抵莱州的铁料、铁制品中,绝大部分来自徐州利国制铁所。 徐州利国制铁所,去年的铁产量破亿斤,是继鄂州大冶制铁所、许州舞阳制铁所之后,天下第三个铁产量破亿斤的铁冶。 而海对面的旅顺,通往西北面辽口港的铁路正在建设中,因为抚顺制铁所生产的铁供不应求,所以这条铁路南端工程所用铁轨,全都靠海运,从莱州黄城港北运铁轨。 长孙无忌看着装卸工们将货车车厢上的铁轨卸下,又抬头看看前方,看着前方一望无际的大海,看着港区里停泊的一艘艘机帆两用大海船。 莱州黄城有两个车站,城区一个,港区一个,港区的车站以货运为主。 因为客观条件的限制,港区车站不能直接设在码头上,所以大量货物无法通过起重机直接在船只和火车之间装卸,而是多了一个转运的步骤。 所以,港区车站的业务基本上以货运为主,大量的货物卸车、出站,又有大量的货物进站、装车。 至于客运,海港车站不对外开展客运业务,旅客们只能在黄城车站上下车,当然,兵马调动、官府的公务往来例外。 长孙无忌看向港区一隅,那里是水师战船泊地,换而言之,那一片港区是军港。 此刻,他用眼睛可以看到军港里停泊的战船,其中一艘悬挂特别旗帜的机帆两用大海船,名为“鹧鸪号”。 即将搭载皇朝使节前往高句丽。 之前,新罗王遣使入朝,哭诉高句丽、百济撕毁和约再度进犯,乞求中原天子主持公道,所以,天子遣使前往高句丽斡旋。 只要高句丽消停了,百济自然也就偃旗息鼓、灰溜溜退兵。 使节前几日抵达黄城,就等着海况合适,乘坐鹧鸪号出海,长孙无忌知道这件事。 但总觉得皇朝使节乘坐一艘名字有点怪的火轮船出使,有损威严。 鹧鸪号是一艘机帆两用炮船,三桅风帆,又有蒸汽机带动的螺旋桨推进装置,两层炮甲板,船舷两侧各有火炮二十门,船首有撞角,据说能轻易撞翻万斛海船,可以说是大洋之上的猛虎。 却取了个小鸟的名字。 长孙无忌知道航海风险大,所以许多船主喜欢给船只取吉利的名字,譬如鸟禽,寓意一直在海面上,而不会沉入水中、 鹧鸪是一种喜欢钻草丛的鸟禽,长孙无忌不知道兵部是怎么想的,给如此威武的战舰取这种软弱的名字,此刻腹诽不已。 命名为“某鹰”、“某雕”、“某鹞”不好么?结果取名“鹧鸪”? 取这种名字,莫非是兵不厌诈,让敌人掉以轻心么? 天蒙蒙亮时,在车站指挥台上调度的长孙无忌,就看到靠在码头边的鹧鸪号在生火烧锅炉,烟囱一直冒烟,持续到现在。 他看了看天色,此刻天空多云间晴,时不时有海风吹过,是个出海的好时机,鹧鸪号一大早就开始烧锅炉,看来是赶上趟了。 蒸汽机冷启动就是这么麻烦,要提前几个小时烧锅炉,火车是这样,火轮船亦是如此,毕竟要把锅炉里的水烧开,总是需要时间的。 长孙无忌又打了个哈欠,赶紧向栈桥另一头走去,要尽快吃完早饭,然后好好睡上一觉。 “呜呜呜呜~~~” 码头方向传来汽笛声,长孙无忌循声望去,发现鹧鸪号在拖船的拖曳下,缓缓离开码头,调转方向,船头向外。 与此同时,又有两艘机帆两用大海船离开码头。 大概是这两艘船护送鹧鸪号出使高句丽吧。 长孙无忌如是想,继续向前走,下了栈桥,走进食堂,要了份早餐,找了个位置做好,刚要吃,却听得外面传来爆炸声,动静很大,宛若平地起惊雷。 他第一反应就是车站里哪个火车头的锅炉爆炸了,只是愣了一下,拿着个炊饼就往外跑。 一边往栈桥跑,一边啃炊饼,大老远就看见栈桥上站着几个车站员工,指着港区方向议论纷纷。 他跑上栈桥,看向港区,不由得愣住了: 海面上,一艘大海船火光大作,冒起滚滚浓烟。 船身过半已没入海中。 一个员工大声喊着:“哎哟,那是鹧鸪号啊,怎么就出事了!” 第六百七十四章 决心 海浪拍击着船体,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不住摇晃的船舱里,全副武装的士兵们席地而坐,有人背靠着舱壁,有人背靠背,大家听着机器的轰鸣声,忙着自己的事情。 有人在擦拭手中的“六响子”,这是做工精良的左轮手铳,弹巢可装弹六发,用的是金属壳定装弹,底部有底火,以撞锤击发,连续扣动扳机六次,就是六响。 面对无甲、轻甲的敌人,用“六响子”可以轻松在近距离(十余步)结果对方,不需要白刃战,省时又省力。 加上“六响子”防水性不错,下雨天一样能可靠射击,所以这是战场上士兵们的防身利器。 但缺点就是射程(确保射击精度的前提下)比较近,士兵手持六响子与敌人对射,对方可以用强弓在七十步开外放箭,这个距离上,六响子的准头极差。 不要紧,有射击精度极佳的“鸟铳”来帮忙。 手持鸟铳的猎兵,可以轻松射杀七十步距离上的敌军弓箭手,当然,对方可以躲起来,但那样也射不了箭了。 此刻,戎服稍有特别的猎兵们,同样在认真擦拭手中的鸟铳,精度较好的鸟铳,还会装上“瞄准镜”,让猎兵们能在一百步以上距离上精确射击,达到百步穿杨的效果。 但是鸟铳造价贵,子弹也贵,所以装备数量有限,仅限于少数猎兵使用。 战斗中,被猎兵用鸟铳压制的敌人,可能会选择用盾牌或者车作为掩护,结阵向前推进,这种时候,无论是六响子还是鸟铳都无计可施。 一旦被对方逼近,白刃战不可避免,但前提是对方能够承受住官军“掌中雷”的攻击。 木柄、铁头的“掌中雷”,仿佛一个单头金刚杵,其圆柱状的铁制“杵头”里装着烈炸药,木柄里是拉发延时引信,使用者扯动引信,将其投掷出去,能有二十步远。 当木柄里的引信烧到头,便会触发烈炸药,其爆炸的威力不低,能将近在咫尺的人炸得断手断脚,也能把大盾、车炸烂炸散架。 但“掌中雷”却比传统的“轰天雷”体积小、重量轻,易于携带和投掷。 有了这样的武器搭配,士兵们如虎添翼,然而敌人也不是傻瓜,既然靠步兵冲击不行,就会用上骑兵。 面对集群冲锋的骑兵,无论是“六响子”、“鸟铳”还是“掌中雷”都心有余而力不足,因为骑兵冲锋的速度很快,而“六响子”和“掌中雷”的杀伤距离近,鸟铳的射速慢。 自古以来,步兵对付骑兵就得结阵,所以装备了先进火器的步兵们依旧要结阵,靠着军阵的力量对抗骑兵,不过大家手中的武器不是长矛和弓箭,而是装着刺刀的火铳。 装着刺刀的火铳亦矛亦箭,而新式火铳的使用,让长矛兵、弓箭手彻底从军阵中消失。 士兵们手中是明德二十年式火铳,其尺寸和之前的制式火铳相似,铳前端同样可以装上套筒式刺刀,让火铳变成短矛,而火帽击发的发火方式,确保大风大雨天气下,火铳也能射击。 这样的火铳,依旧是无膛线的滑膛铳,依旧是弹、药分装的装填方式。 虽然射击精度比不上“鸟铳”,所以无法精确射击,必须靠士兵列队齐射增加命中率;虽然装填速度慢,射击速度也比不上“六响子”,但是可靠性很好,价格便宜,现在是周军火铳兵的制式武器。 手持新式火铳的火铳兵,可以排成三排横队,以三段击战术,在百步距离内将当面敌人击溃。 也可以排成空心方阵,迎接敌军的围攻。 又可以依靠随军作战的轻炮,发射散弹对付密集冲锋的骑兵或步兵,也可以发射开花弹或者实心弹,将借助车掩护而步步逼近的敌人打崩。 装备精良的周国新军士兵,此刻在抓紧时间检查装备,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做准备。 一个个身着尉官戎服的年轻军官们,极力压制着心中的激动,为自己的第一次正式实战认真准备着。 他们都是是军校生,经过多年理论学习,还参加了实践学习,在辽北、辽西,在草原、碛西,在西海、南中、黔中,跟随官军进行过各种形式的作战。 这样的实践,将理论和实际联系起来,使得军校生们积累了必要的作战及指挥作战经验,但是,那终究是实习。 实习的时候,有沙场宿将带着百战精锐给自己做保姆,敌人都是土鸡瓦狗,战斗难度相对不大,硬仗都不需要自己来打,可现在不同了。 他们已经是正式的军官,毕业后便是尉官,虽然只是基层军官,却也有了自己的部下,那么自己在战场上的表现,决定了部下的生死。 而部下的表现,也决定了他们的生死。 新军的军制,不允许军官有自己的部曲私兵(有建制内的卫队保卫军官,由普通士兵担任),各级军官的生死,和自己的队伍捆绑在一起。 军官丢下部下临阵脱逃,或者士兵临阵脱逃,后果没有区别,都是“唯一死刑”。 各级军官和士兵,在战场上生死与共,军官指挥得当,大家走向胜利,军官指挥失误,大家一起硬扛后果。 这样的指挥责任,各级军官都有,军校生们在课堂上感受不到,但到了战场上,压力瞬间如山。 与此同时,是极度的兴奋。 大家选择从军就不会怕死,要用命搏战功,搏爵位,搏个封妻荫子,所以哪里会怕上战场,不然还不如躲在家里看书考科举。 考个几十年都不得官做。 舱门打开,进来的军官吹响口哨,拿着电喇叭高声说道:“十五分钟准备!十五分钟准备!该出恭的出恭,该收拾的收拾!” 喊声让舱内的气氛为之一变,尉官们站起来,指挥自己的部下按建制坐好,整理好装备。 十五分钟很快就到,大家按着队伍序列,依次出舱。 来到甲板上,强劲的海风夹杂着海腥味迎面扑来,吹得大家差点睁不开眼,定睛一看,只见甲板上一片忙碌。 有军官摇着小旗,吹着哨子,喊着各部队的序列号,喊着“在这边集合!” 士兵们看看左右,到处都是机帆两用大海船,烟囱里冒着浓烟,船甲板上都是士兵。 桅杆上的风帆,还有各色旗帜,多为浓烟环绕,看上去宛若一片乌云,将天空都遮盖起来。 前方,惊涛骇浪以北是大片黑压压的陆地,有海滩,有丘陵,有烽燧。 烽燧上冒起烽烟,那是守军在示警。 “登船、登船!不要乱,按顺序登船!” 从电喇叭里传出的诡异声音,不停呼喊着“登船”,士兵们跟着自己的尉官来到船边,探头一看,下边已经靠泊了许多快船。 船舷外挂着大网,宛若网梯,这就是自己下船再登上快船的梯子。 尉官们一个个点着数,让士兵们依次翻过船帮,大家按着训练时的动作要领,攀着网梯下去,登上快船,坐在船舱里。 年轻的中尉李世民,看着自己的部下都下了船,随后掏出怀表、打开表盖看了看时间,如今是上午九点十五分。 又看着盖子内侧,妻子杨念云的肖像,随后盖上盖子,将怀表收好。 翻过船帮,攀着网梯向下方而去。 爬到一半,看着前方那漫长的海岸线,看着岸上烽燧升起的烽烟,李世民心中豪气万千,暗暗下决心:“念云,打完这场仗,你就是诰命夫人了!” 登船的士兵们,在尉官的指挥下,按着整齐划一的节奏划桨,让船只快速前进。 无数艘小船离开大船,撞开波涛,向着前方高句丽海岸线而去。 明德二十二年秋,高句丽、百济攻打新罗,新罗国王遣使入中原求救。 明德二十三年二月,搭载周国使节前往高句丽的“鹧鸪号”战船,于莱州黄城港外爆炸沉没,坊间传闻此次爆炸系高句丽细作所为。 明德二十三年三月,周军渡海东征,兵锋直指高句丽。 第六百七十五章 最初的名字 自东向西流淌的大河,南北两岸各有一座城池,北岸城池较大,南岸城池相对较小,两城之间有浮桥连接,桥上有零星行人往来。 偶尔会有人骑马上桥过河,大声吆喝着“让路”,行人们让过这些赶路的骑者后,继续悠闲的走着。 但行人们悠闲的步伐,被忽如其来的号角声打乱。 那是南城方向响起的号角声,声音急促,视乎是在预警。 大家四下张望,发现大河下游(西面),南岸旷野里尘土大作,似乎有骑兵自西向东而来。 观其气势,大概要有上百骑兵一起奔跑,才会弄起这么多尘土。 行人们看着这股尘土,面色凝重:西面数十里外,是一望无际的大海,那么.... 走在浮桥上的人们加快脚步,向着河对岸赶,但在田地里劳作的人们就没那么从容,南岸城外有大片农田,许多农民正忙碌着,大家见着情况不对,赶紧扛着农具、牵着耕牛往城里跑。 如今是下午,就在上午时,西面买召忽城方向的烽燧传递来敌情,但出城的人们没想到敌人来得这么快,许多人早上出城时,还想着抓紧时间干活。 当时官军也派出了骑兵,赶赴买召忽城支援,大家都觉得即便敌人真的往这边来,也得过上一两日才能到达这里。 结果对方当天就冲过来了。 还好,南城有骑兵出击,迎向逼近的敌人,再怎么样都能和对方纠缠。 人们拼命往城门炮,迈开双腿跑的农民倒也跑得快,但是扯着牛跑的人根本就跑不起来,因为牛可不知道危险就在眼前,慢悠悠的走着,怎么鞭挞、拉扯都没有用。 拉着着牛一起走,搞不好进不了城,会被敌人砍死;如果舍了牛,自己跑进城,倒是不会被敌人砍死,却会被主人砍死。 考虑到家人还在城里,所以,佃农们还是得把牛带回去。 没过多久,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仿佛有一串炸雷在两军交战之地炸响,向城里狂奔的人们,惊恐的发现官军骑兵很快就溃散了。 城门上的士兵高声呼喊着“快跑”,许多人不顾一切往城门跑,而西来的骑兵也渐渐靠近,于是城门缓缓关上。 未能入城的人们,看着呼啸而来的骑兵,惊慌失措、掉头就跑,往河边跑。 也有人跪倒在地上,有人呆呆站着,看着全副武装的骑兵冲来。 从自己身边擦过,冲向那些出城樵采归来的士兵。 田野里乱成一锅粥,来不及回城的军民抱头鼠窜,城内守军见敌骑追砍樵采归来的同伴,看着同伴倒下自己却无计可施,气得大喊大叫,徒劳无功的放箭,箭矢却根本够不着敌人。 城外,程知节指挥部下将来不及入城的高句丽军民包围起来,看着这城门紧闭的城池,又看看四处逃窜的人们,对于此次突击的小股十分满意。 即便做到了出其不意,这座城也不是他部下能奇袭得手的,程知节作为军校毕业生,目前是尉官(骑兵上尉),麾下两百余骑,哪里能夺下这上千兵力防守的城池。 不过他们的目的不是夺城,而是逼迫对方闭门自守,如此一来,白日里出城劳作的百姓,还有樵采的士兵就来不及回城了。 这就等于变相削弱了该城的守备能力。 等今晚,把这些被俘的高句丽军民押到城下,箭射不到的地方,勒令其哭爹喊娘,足以让城内守军心乱如麻。 恐吓一晚,待得明日主力一到,你们就完蛋了。 程知节如是想,看着城池,示意部下近前:“这城叫什么名字来着?” “上尉,这是高句丽的慰礼城。” “不不,我是问,这城最初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 夕阳西下,海岸边,滩涂上,一座座栈桥已经成型,径直延伸到海中,使得许多吃水深的大海船得以靠泊、卸下人员和物资。 自备船载起重机的海船,将粮草辎重以及一门门火炮从船舱里吊起,然后放到栈桥上,又有在船舷侧开门的运输船,放出大量战马、驮马。 全副武装的士兵,经过跳板登上栈桥,排列成队,向岸上快步走去。 岸上,此起彼伏的营帐已经搭建起来,曾今的高句丽烽燧旁,此时已经变成临时中军帐。 神丘道行军总管张须陀,在大帐里召集将领们议事,就接下来发展的攻势进行战前部署。 今日的登陆十分顺利,岸上高句丽守军很少,根本就无法做出有效抵抗,而先头部队已经出击,袭扰对方最近的城池。 像样的登陆场已经开辟成功,为渡海而来的船只提供可靠的靠泊处、装卸处,尽快让更多的兵马登陆。 张须陀指着舆图上的一处城池,说道:“这处城池,隔河分为南北两城,明日必须拿下南城,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攻城部队出发了么?” 一名将领回答:“已经出发了,明日天亮时就能抵达!” 张须陀点点头:“很好,接下来,按计划派船队去入海口,把障碍物都拆掉,让炮船入河,横扫沿途敌军据点。” 说到这里,他指了指地图上靠北的一处地方:“主力大概已经抵达口,开始登陆了,我们的作战进度,可不能比他们慢。” 此次周国讨伐高句丽,以魏王为行军元帅,发兵十五万(不计各类“民间”武装人员)渡海东征,分三个方向进攻高句丽。 这三个进攻方向,简单来说就是北、中、南三路,中路战区在高句丽水流域,目标直指国都平壤,而南路军就是张须陀的神丘道行军,负责进攻高句丽南境地区。 行军的登陆地点,是高句丽西海岸的“买召忽”地区。 这里原是百济初期的地盘,建有城池,后来为高句丽所夺,改名“买召忽”,买召忽城位于海滨,北距大河阿利水入海口约六十里,东距阿利水畔高句丽慰礼城五十里。 慰礼城在平壤东南四百里,为百济建国初期国都,城畔阿利水的百济名字是郁里河,自东向西流淌。 后来,北面的高句丽南侵,夺占慰礼城,将郁里河改称“阿利水”,河南北两岸出现南北两个慰礼城,高句丽和百济隔河对峙。 后来,南岸的百济国土也被高句丽夺去,不仅南慰礼城易主,就连阿利水以南二百多里外、被百济作为新国都的熊津城,也被高句丽攻占。 又过了许多年,百济和新罗联盟一起对抗高句丽,联军北上收复失地,将战线推到阿利水以北地区。 然后新罗和百济发生战争,新罗将阿利水地区纳入治下,阿利水有了新罗的名字“泥河”,慰礼城归新罗所有。 新罗和百济的战争持续了数十年,北方的高句丽全据辽东,统治粟末各部,却被中原大国周国击败,鸭绿水以北地区悉数丢失。 亏得两国停战,高句丽有了苟延残喘的机会,于是和百济联合,随后集中兵力南下,将新罗军队击败,再次将阿利水流域纳入治下。 百余年间,一座城、一条河,数次易主,其最初的名字,也渐渐被人忘了。 现在,大家又记起来了。 那是前汉元封二年,中原朝廷在辽东以东的海东半岛设真番郡、乐浪郡、玄菟郡、临屯郡四郡,而真番郡郡治,位于一条大河河畔,城名为“”(县)。 那条河,名为“带水”。 、带水,就是这座城、这条河最初的名字。 如果把半岛比作一个人,那么(如今的慰礼城)位于此人腰部的右侧(半岛西海岸),而汉时临屯郡郡治东则为此人腰部的左侧(半岛东海岸)。 期间东西走向的带水(阿利水/郁里河/泥河),宛若此人腰间的一根腰带。 控制了这东西走向的地区,就能把半岛拦腰截断。 对于高句丽慰礼城守军而言,外来的军队可以乘船由阿利水入海口处入河,逆流而上数十里直接对慰礼城发动进攻,所以在入海口设置了大量障碍,封锁航道。 但是,渡海而来的周军,选择在慰礼城以西海岸、买召忽城地区登陆,在这地势平坦却密布盐碱沼泽的地方建立登陆港,打了守军一个措手不及。 周军拿下慰礼城之后,就能沿着阿利水一路东进,将半岛拦腰截断。 将高句丽南部驻军与王城之间的联系切断,使其首尾不能相顾,然后,神丘道行军分兵南下,进攻高句丽南部地区及边境城池。 如此分工,就是要确保高句丽灭亡时,拿下其南部关键地区,若新罗、百济两国挥师北上乘火打劫,抢占高句丽地盘,神丘道行军还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如果对方不听... 呵呵。 张须陀看着舆图,看着作战方案上的各阶段预定攻击地区,对于战事满怀信心。 看着诸将,他大声说道:“拿下城,与此处互为依托,控制带水以南、熊津水以北地区,谁敢来偷吃,就打断他的腿!” 第六百七十六章 坚壁清野 水,一艘蒸汽船靠泊在北岸,其向河心一侧船舷上,有数根大管伸入水中,船载抽水泵不停抽着水,将河水抽上船,再经由胶管输送到岸上。 岸上是一处木栅栏围起来的大院,院子里有几个大锅炉正在烧水,所烧的水来自那艘抽水船,烧开的水,则用于供应军营。 一座方圆数里规模的军营就在不远处,紧靠着水,岸边又建起规模不小的码头,以便船只输送人员和物资。 军营东北方向一里外,是高句丽国都平壤城,而此时的平壤城已经化作火海。 熊熊燃烧的火焰照亮了城外周军士兵们的眼睛,也照亮了魏王宇文维民的双眼,他看着燃烧的平壤,面上没有半点表情。 大军从莱州黄城港出发,不到一个月时间就攻克平壤,这样的速度值得骄傲,却没什么好骄傲的:平壤城不过是一座空城,沿途高句丽军队并未进行顽强抵抗。 情报显示,当周军渡海而来、进攻水入海口处的海港时,高句丽君臣就坚决执行坚壁清野的策略,将水沿岸地区百姓及牲畜迁走,然后放火烧毁村庄。 不仅各地村庄、堡寨、城池是这样,就连一国之都平壤也是如此。 当周军先锋抵达平壤时,发现城中俱是残垣断壁,到处都是腥臭的动物尸体,就连水井也不例外。 大量苍蝇聚集在这些尸体上,让整个平壤城宛若“苍蝇城”,人在其中行走,会有密密麻麻的苍蝇飞来,落在身上,仿佛换了一身衣服。 平壤及周边的高句丽军民,均已撤往东北面的绵延大山,那里有许多山城,囤积了大量的粮食,足够这些人龟缩在山中和周军长时间对峙。 所以,当中路周军沿着水向平壤进军时,根本就没有打过什么打仗,反倒是河道里堆积的障碍物阻滞了周军船队的前进速度。 现在,身处平壤城外的宇文维宁,虽然向国内发去捷报,心中却没有多少喜悦之情。 因为敌军主力完好无损,而己方想要与其决战,就得在绵延群山里啃山城,一座山一座山的争夺。 宇文维宁看着燃烧的平壤城,片刻后转身向军营走去,敌人的手段极其恶毒,直接把平壤城变成瘟疫源,所以只能一烧了之,把一切魑魅魍魉烧得干干净净。 地上的不干净可以烧掉,但水中的不干净却只能靠另一种办法来清洁,那就是把水过滤然后烧开。 沸腾的水中,肉眼看不到的不干净,经过高温处理也都变得干净了。 宇文维宁来到营区,来到给水处,看着那一个个高大的储水罐,看着一根根和锅炉房连接的输水铁管,看着一排排水喉,还有限时提供热水的一排排洗澡房,很满意。 技术成熟的集中供水系统,可以在水源(河流)被腐烂尸体污染的情况下,给数万将士提供清洁的饮用水,所以,高句丽军队在水上游污染河水的行为,等同于徒劳无功。 对方以为,把大量开始腐烂的动物尸体放在竹笼里沉入河底,就能长时间影响下游地区的饮水卫生,简直是可笑至极。 转到中军大帐,宇文维宁看着分成几拨在忙碌的佐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听佐官汇报当前进度。 第一件事,集中供水系统运转正常,码头的装卸能力达到了设计能力的六成,大量物资运抵这里,包括充足的燃煤,能确保供水系统运转,也能确保内河炮船的使用。 然而,光靠燃煤海运可不行,因为到了夏秋季节海上多风暴,届时海运大受影响,所以必须就地取材。 所幸,这十来年间高句丽一直在开矿挖煤,以煤炭作为“岁币”交给周国,而平壤地区就有煤矿,其位置早已被周国掌握,如今几支专业的挖煤队伍正在军队保护下,恢复这几处煤矿的开采。 大概再过得月余,这些已经成熟开采的煤矿就能恢复生产、全力供应煤炭了。 第二件事,农业生产:运来的麦种、稻种已经就位,如今是春末夏初,被荒废的农田还来得及耕种,朝廷组织的屯田队伍已经抵达,和部分士兵一起开始种田。 旱田种麦子,水田种稻谷,水稻采用插秧法,而位于军营边上的育秧大棚已经开始育秧,几个商社的队伍负责育秧工作,为水地区抛荒的水田提供秧苗。 第三件事,建筑材料陆续到位,施工队已经准备就绪,按照预定方案,要在平壤周边平原地区修建堡寨,让军队和屯田队伍有依托。 又要修建炮楼,控制要道,策应堡寨,逐渐强化对平壤周边地区的控制。 然后建立平原和山区交界处的防线,争取让高句丽军队“进山容易出山难”,顺便护住平原的农耕区,确保秋天的农业收获。 总而言之,一切都按着作战方案行事,目前进展顺利,能够赶在夏秋之际风暴多发季节到来前,让行军初步在水及其周边平原地区站稳脚跟,物资供应不受海运中断的影响。 让高句丽的“坚壁清野”计策破产。 宇文维宁对于进展很满意,虽然这一路过来,他期待中的大决战没有开打,但对方的行动丝毫不离己方战前的预测,这就让他十分高兴。 朝廷总是要对高句丽动手、收复汉四郡的,那么,吃过一次大亏的高句丽,面对装备精良、随时可以乘坐蒸汽船渡海来攻的周军,会采取什么样的应对之策呢? 十余年前,周军就攻入高句丽腹地,如入无人之境,对方吃够了苦头,再打一次,是肯定不会正面硬碰硬的。 中书省枢密院对战争的预判结果,就是对方极有可能采取坚壁清野、防守反击的策略,不和周军主力硬碰硬,不打什么决战,而是放弃平原地区,烧毁城池、堡寨、村落,军民躲到东北面绵延群山的山城里。 据有司查探,这十来年间,高句丽一直在群山之中修筑、扩建山城,还不断囤积粮草 如果周军来攻,高句丽军队就躲到群山之中,靠着地势和周军打消耗战,拖到夏秋之际海上风暴多发季节的到来。 届时海运几近中断,使得周军后勤陷入麻烦。 于是,年初攻入高句丽的周军,打了大半年仗后粮草供应不济,而当地农田从年初就抛荒,到了秋天也收获不了多少粮食,以至于军心大乱,昏招频出,那么高句丽军队反击的时候就到了。 这种策略,对于高句丽一方来说无奈但又有效(相对而言),对方这十来年一直在新建山城,为长期对峙做准备,所以一旦开战,高句丽极大概率坚壁清野、军民都躲进群山之中。 现在,果然如此。 对方为了尽可能给周军造成麻烦,不仅放弃平壤,还把平壤变成瘟疫源,又想污染水,让周军将士大量患病。 还故意留下一些患有恶疾的人,其中还包括一些年轻女子,为的就是增加周军染病、爆发瘟疫的概率。 然而这一切,在周军充分的准备下,已经成了空谈。 宇文维宁看着舆图,面色轻松。 你坚壁清野,我就反客为主,抓紧时间恢复农业生产,建立据点,把平壤及周边地区经营起来。 官军是要收复汉四郡故地,所以这次来了就不会走,一边打仗一边搞建设,虽然投入会很大,可谁让皇朝有钱呢? 有钱就是这么任性。 宇文维宁想着想着,微微一笑,他去年蹲守渭水峡谷,修了一年的铁路,今年挂帅出征,浮海东渡进入汉四郡故地,又要修铁路。 朝廷修徐莱铁路,赶在去年通车,就是为了提升人员、物资运输能力,加上火轮船,可以在对高句丽开战后,短时间内将大量人员、物资投送到海东半岛。 给对方一个大大的惊喜:反客为主。 以水路为柱,以铁路为链,以炮楼、堡寨为锁,将以平壤为中心的平原地区牢牢锁住,也将群山挡在外面。 与此同时,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恢复农业、矿业生产,在敌人眼皮子底下屯田。 靠着强大的生产能力、运输能力,运来大量铁轨、枕木、碎石,然后以平壤为中心,用铁路将各要地的堡寨、炮楼连接起来。 宇文维宁看着初步拟定的铁路建设规划图,愈发想要看看高句丽君臣见到铁路之后的表情是怎么样的。 有了铁路,就有了电报线路,构成一个反应灵敏的“蜘蛛网”,任何一个地方有了风吹草动,位于蜘蛛网中间的平壤就会及时做出反应。 那些沿着铁路布设的据点,还有巡弋在铁路上的装甲列车,会让接近铁路的高句丽军队有来无回。 然后其他两道行军分工协作,把高句丽南北两翼的势力剪除。 届时,躲在山里等着防守反击的高句丽君臣,会发现自己就像关在笼子里的猴子,上蹿下跳却无计可施。 这笼子,还是他们自己钻进去的。 第六百七十七章 关门打狗 山坡上,化作废墟的城池已经开始重建,但是废墟里依旧弥漫着血腥味和些许硝烟味,那是火炮轰击过后留下的痕迹,混合起来的怪味随风飘散,让刚上来的参军杜如晦闻过之后觉得有些反胃。 他不是胆小鬼,只是不习惯这气味而已,看着搭建防御工事的士兵,看看这不久之前还属于高句丽的山城,再回头看看山脚下、水岸边停泊的炮船,他感受到新式火炮的威力。 从山头到水岸边,经过光学测距仪测距,直线距离大概是六里,若是十余年前,官军的火炮还达不到这么远的射程。 所以高句丽特地选在这里筑城,以为多少能在周军的进攻下多撑上一段时间,结果连一天都撑不过去。 自从上次两国交战以来,十余年时间,周国的军事技术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采用新型发射药的火炮,射程提升了很多,超过了高句丽一方的想象。 虽然新式火炮和炮弹的造价也比之前贵了许多,但朝廷为此花的钱很值得。 昨天拿下的山头,今日已经开始改头换面,杜如晦看着已经在山坡上初具雏形的索道,对于工程兵的施工速度很满意,再过得几日,索道即可投入使用。 这种索道是由一座座铁架加起来的铁缆,铁缆一头由蒸汽机带动(蒸汽机位于山脚),铁缆上有吊篮(吊钩),可以往返于索道两端运送人员或物资。 而索道铁架因为是用标准铁件组装,所以组装速度很快,立起来的铁架也很牢固,这种索道之前是用于矿山,技术已经很成熟,还能顺便架起电话线,让山头和山脚随时保持联系。。 有士兵赶着骡马上山,骡马驮着已被拆散的火炮,有炮管、炮架、轮子等,骡马将这些“散件运上山后,士兵们将其重新组装成火炮,在山城废墟上构建炮兵阵地。 炮口对着另一面、东北方向处的山口。 那里是进出绵延大山的隘口,宽约二里,两侧都是高山,距离山城大概有四里地。 躲进绵延大山里的高句丽军队,想要从这个门户里冲出来、对水下游数十里外的平壤发动进攻,就得面对杜如晦脚下这座山城。 那么,官军为何不在山口下寨,而是要在这山上设防呢? 杜如晦看着眼前地势,忽然想到了一个战例,那就是三国时期汉(蜀汉)军和魏军的街亭之战。 街亭在山谷中,两侧的山都很高大,却有一山名为南山,向下三面皆陡峭,其山正对山谷隘口。 战前,汉军是打算在山脚驻军,当道立寨,扼守隘口,把即将到来的魏军堵在狭长的山谷里,对方无法排开阵势,所以无法发挥兵力优势。 拼尽全力把对方堵上一段时间,汉军主力就能赶到。 但是,汉军主将马谡查看地形后,决定把人马拉到南山上,待敌人前来攻打,然后汉军居高临下,把敌人打败。 副将王平觉得此举不妥,如同将己方置于死地,多次劝谏。 马谡却认为“置之死地而后生”,韩信也是犯了兵家大忌,背水列阵一样打胜仗,如今将士们退无可退,必能奋力破敌。 魏军很快杀到,主将张是沙场宿将,见着汉军如此防御,瞬间明白对方打得什么主意,于是围山却不攻。 山上汉军虽然居高临下,却无法击败魏军,且山上无水源,人、马饥渴难耐,没多久便军心大乱,被魏军击败。 街亭之战,一直被当做反面例子,教导后来者莫要纸上谈兵,杜如晦对这个战例很熟悉,如今看着己方的布置,仿佛和当年街亭的汉军差不多, 虽然官军也在山下立寨,却就是不去那山口立寨堵路,如此托大,是不是太过于狂妄了? 杜如晦觉得不是,因为时代不同了,官军手中有火炮,有电话,有蒸汽机驱动的索道运输装置。 山上的营寨(包括火炮阵地),和山下的营寨以电话线连接,炮兵随时可以根据需要,居高临下对指定目标进行炮击。 火炮的威力,今日他可是见识了,只要弹药够,敌人来多少死多少。 山上只有蓄水池,且山坡陡峭,但有了铁缆运输装置,山下的粮食、水、弹药以及各类物资,都能很容易的运上去。 如果当年马谡有那么几门火炮助阵,魏军是绝对要溃败的。 想到这里,杜如晦再度看向山口。 他所在的地区,应该是汉乐浪郡的驷望县故地,在水东岸(水在这里是南北走向),距离下游平壤大概有六十里(水路),躲在群山之中的高句丽军队,出击平壤最近的门户就是这里。 然而,有了火炮的帮助,这个门户对于高句丽军队而言是关上的,对方要么绕远路,从群山之中绕出来,要么强攻这里。 看上去,这山口没有立寨,高句丽军队有机会突破,但实际上是不可能的。 官军之所以不在山口立寨,就是要给对方一个念想,迟迟无法下尽决心绕路出山,等到回过神来,已经晚了。 躲在群山之中的高句丽军队,会像一条被关在房间里的狗,除了挨打,没有任何冲出来的机会。 此即“关门打狗”。 。。。。。。 萨水入海口处,岸上汉乐浪郡番汗故地,萨水道行军行营南侧,刚登陆的士兵们,见着简易车站处一列火车“呜呜呜”从面前经过,不由得愣住了。 又看清楚车上打着平壤道行军的旗帜,大家只觉得难以置信: 连接番汗和平壤的铁路修好了?火车通了? 从开战到现在才过了两个月,这是怎么回事? 车站里负责军需转运的军吏见着这帮刚到的兵抬头探脑、议论纷纷,嘿嘿笑起来:“怎么?不到两百里的铁路修两个月通车,很奇怪么?” 有士兵问:“不对吧,我记着往年修铁路,五六百里得修个一年,反算回来,两百里的铁路,怎么着都要修四个月。” “那是以前的事了,朝廷这几年一直在修铁路,所以修铁路的手艺是越来月娴熟,速度当然越来越快。” 军吏笑眯眯的说着,满是感慨:“再说这线路,有司老早就勘测好了,多是平地,施工又不缺物料,说动工就动工,修铁路的队伍可是修过徐莱铁路的老手,一日能修个二十里,当然快。” 士兵们来到铁路旁,看着铁路颇为感慨,有人想了想,问:“一日二十里?那修完二百里也就十日?这不对吧?” 军吏不以为然:“用脑子想想!架桥不花时间的么?两个月时间刚合适,两百里铁路,火车走一遭,从这里去平壤,不过两个多时辰,方便得紧。” 大家看着铁路,看着正在卸货的列车,有一种荒唐的感觉。 这大老远的浮海东征,结果官军是一边打仗一边修铁路,这种战法,好像以前都没有过吧? 据说还种田,这就不说了,必须的,可修铁路这种事,等打完仗再慢慢修不行么?现在这急的,好像修铁路也是在打仗一般。 “你们战前动员会是不是没参加?”军吏开始反问这帮“新来的”,“朝廷都说了,此次东征,就是为了收复汉四郡故地,既然是收复,那就得用心经营,而不是打完仗就走。” “铁路可是好东西,输送粮草、物资能省多少人力畜力?反正迟早要修的,早修好就早用上,对不对?” “现在是在打仗,可敌人都缩到群山里的山城去了,我们就趁机修铁路,等他们回过神来,晚喽!” “平原地区有了铁路,官军沿线布防,护着那些屯田的队伍,再把堡寨修在山边要道上,高句丽兵躲在山区,再想出来,能那么容易出来么?” 这么一说,士兵们大概了解抢修铁路的好处,见着这延伸到远方的铁轨,又有人感慨:“这铁路修好了,把平原都控制了,那咱们接下来不就是关门打狗了?” 军吏点点头:“对呀,关门打狗,咱们把平原都占了,有大把农田种庄稼,不愁吃不愁穿,高句丽兵有本事一辈子躲山区不出来!” 第六百七十八章 火光 午后,一列火车行驶在轨道上,因为发现前方轨道上有大量障碍物,火车不得不停下,距离障碍物大概有五六十步远。 障碍物不排除,火车就无法继续前进,但车停好后,并未有人下来去处理那障碍物。 微风吹拂,铁路两旁齐腰深的野草微微摇摆。 不知过了多久,某处有数支鸣镝飞上半空,发出的呼啸声让草丛沸腾起来:草丛里忽然冒出许多人,手持各式武器,向着列车冲去。 他们是高句丽兵,奉命袭击铁制轨道上的奇怪车辆,这种车辆是中原的“火车”,看上去如同大蛇,头部喷火,移动速度比马快一些。 为了将列车停下来,只能在铁制轨道上堆积障碍物。 待其停下来,大家从不同方向围上去,如同猎犬围咬猎物一般,靠着人多将车上的周兵歼灭,然后将车上的物资带走。 然而,当高句丽兵只是接近到列车百余步距离时,每节车厢上的许多小窗口开始闪烁火光:那是周兵开始用“鸟铳”射击。 几乎每一声铳响,都有一个高句丽兵中弹倒下,但高句丽兵们毫不畏惧,嚎叫着继续向前冲,有人停下来,弯弓搭箭,对准车厢的小窗放箭。 虽然窗口很小,但周兵就是靠着这窗口来对外观察、射击,所以只要将箭矢射入窗口,就有很大几率射中人。 野地里闪烁着火光,那是一些高句丽兵点燃火把,然后点燃火矢,躲在持盾掩护的同伴后面,向列车抛射火矢,试图将车厢点燃。 但是列车很长,高句丽兵们两两配合,防得住当面,防不住侧翼,车上的周兵可以从侧面射击那些抛射火矢的弓箭手,所以没过多久,高句丽兵就吃不消,不得不向前冲。 有高句丽兵沿着轨道向列车车头靠近,他们只需要顶着盾牌防御正面即可,不需要担心侧面有敌兵射击,但就在距离车头十余步时,车头喷射出的大量白雾将他们笼罩。 这是火车头锅炉里的高温蒸汽,遇到温度低(相对)的物体就会凝结,与此同时释放出大量的热量,烫得高句丽士兵惨叫连连,捂着脸倒在地上。 一场精心设计的伏击战,伏兵们却无法靠近目标,那些射中车厢的火矢,也没法将车厢点燃,藏身数百步外树林里的高句丽将领,见己方伤亡很大,且拿下敌军车辆的希望渺茫,下令停止进攻。 随从走出树林,接连向半空射出几只鸣镝,鸣笛的呼啸声让进退不得的高句丽兵们如蒙大赦,纷纷向后退却。 就在这时,列车中间车厢的几个小窗口处,有明显火光闪烁,与此同时响起雷鸣声。 树林瞬间被火光、浓烟笼罩,此起彼伏的爆炸过后,树林里一片狼藉,没有半个活人身影。 围攻列车的高句丽兵们,知道这时才意识到敌人车上拥有大威力的远程兵器,再无别的念头,奋力向外跑去。 列车上,手持鸟铳的周军猎兵们,惬意射杀背对自己拼命逃跑的伏击者,因为用的是一般的子弹,价格相对不贵,所以不需要省着用, 一个人,要长个十五年时间才能上战场,而生产一颗子弹,大概一两个小时就行了,这样的交换比对于周军而言,划得来。 许多第一次参加实战的新兵,心中颇为激动,仔细瞄准、射击,体会着射击活人靶的感觉。 当官军在敌人眼皮子底下修好铁路后,敌我双方就围绕铁路展开攻防战,如今既然有人上门送死,大家求之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铁路两侧的旷野里,再无半个站着的人影,至于袭击者是跑了、死了、趴在地上不动,车上的周兵无法确认,也没必要确认。 十余名身着重甲的士兵下了车,将堆在铁路上的障碍物搬走,但火车并没有继续行驶,而是停在原地不动。 又有士兵下车,以列车为原心,以百步为半径,在外围拉起铁丝网,然后开始放火,将野草烧掉。 这列火车成了一个临时堡垒,就这么钉在铁路上,车上各类基本的生活设施俱全,不缺粮食、饮用水和弹药,士兵轮流值守,要这么守到明日天亮。 周军修建的这条铁路,其上运输列车是少数,更多的是满载士兵、武器的武装列车,形同一个个移动的堡垒,按照计划停在不同的路段。 这样的列车在外观上看,和运输列车无异,却宛若一个个下了毒的炊饼,不断吸引流浪野狗围过来“用餐”。 然后这些野狗一个个毒发身亡。 。。。。。。 金乌西落、玉兔东升,河畔堰坝旁,一座四层高的土楼孤零零耸立着,土楼位于一个土墙围起的土围子里,四周一片荒凉,河滩上落着几只水鸟,岸上是杳无人烟的旷野。 只有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铁路从土围子旁边经过。 这个土围子是一座车站,存在的意义就是让过路的火车有地方卸下货物,以确保里面驻扎着的士兵有充足的供粮食、弹药。 而这样的小站在铁路沿线有很多,这条细长的铁路宛若一根绳子,将一个个铁锁(炮楼)串起来,而这些铁锁锁着沿线各交通要道。 无论是隘口、津口、路口、桥梁,都在这些炮楼的控制之下,飞禽走兽可以随便通过,但人却不行。 白天肯定不行,但晚上却未必。 野地里,无数黑影渡河南下,登上南边陆地,他们是奉命夜袭的高句丽士兵,特地等到夜幕降临才开始行动。 却没有选择袭击那座孤零零的土楼,因为土楼很难打,守军有很多大威力的武器,之前有许多队伍去攻打各地的炮楼,结果伤亡惨重却没能打下一个土楼。 所以,不如袭击土楼之间的铁制轨道。 铁制轨道上经常有喷火、喷烟的怪车经过,高句丽军队也曾袭击这种怪车,但怪车上也有大威力武器,碰不得,那么不如把对方赖以行走的轨道破坏掉,可谓一举两得。 第一,轨道中断,意味着奇怪车辆走的道路再也走不通了,无法给沿线土楼输送人员、物资。 没有这些怪车在轨道上巡逻,更多的高句丽兵马可以跨过轨道,深入“沦陷区”活动。 第二,他们选择在距离土楼二里外的地方破坏轨道,土楼守军若不敢出来阻止,那么他们就能尽情破坏轨道。 若守军冲出来,那正好,半路就会遇伏。 如今夜幕降临,野地里到处一片黑暗,但即将破坏轨道的高句丽兵却点起火把,一来是方便夜间干活,二来是为了引起土楼守军的注意。 所以,你们是出来呢,还是不出来呢? 一名将领看着远处模糊的土楼轮廓,冷笑起来。 周军沿着铁路修建土楼,相互间距离很近,一般十里左右就有一个,那么,在两座土楼之间选一个点来搞破坏,两头的土楼守军,出来还是不出来,是个两难选择。 也许,周军土楼有远程武器能够到数里外,但高句丽士兵可是在铁轨上,要是周军把这里炸了,就会把铁轨炸个稀巴烂。 所以高句丽将士们觉得此时对方不敢用远程武器。 这大晚上的,野地里漆黑一片,对方担心中伏,肯定也不敢出来阻止他们破坏这铁制轨道(铁路)。 一个个拿着大锤、铁撬棍的士兵,如同饿虎扑羊般冲上路基、冲向铁轨,一人拿着撬棍往铁轨下面一插,就要开始用力,结果撬棍和铁轨接触的那一刹那,他全身开始抖动起来。 身上冒起些许白烟,还夹杂着焦肉味。 一旁的同伴见状觉得奇怪,上前拍拍对方让其莫要乱跳,结果碰到对方的瞬间,自己也跟着抖起来。 用金属工具接触铁轨的人,踩在铁轨上的人(光脚或者鞋子是湿的),接触了“跳舞”的人,全都手舞足蹈起来。 这种抖动会传染,一个传一个,铁轨处几乎所有人都手舞足蹈起来,其“舞姿”,在飘忽不定的火光映照下,在夜幕里的旷野里,显得分外诡异。 土楼(炮楼)上,三楼的几个小窗处,数人手持望远镜观察着远处那团火光,看着火光中摇摆的人影,听着风声传来的隐隐约约惨叫声,笑起来。 活该,你们不碰那通电的铁轨,自然就不会被电死了嘛。 “电压如何?”其中一人回头问道,楼内正在一台仪器旁的男子看了看仪表盘,回答:“电压稳定,电路运转正常。” “哟,这一直电到天亮,怕不是要变成炭了。” 又有一人说道,语调平缓,大家仿佛是在议论烤肉,而不是“烤人”。 炮楼旁河边的拦河筑坝,装有水力发电机以随时发电,晚上在规定时间段给铁轨通电,在特定长度的路段内,谁碰铁轨谁就得死。 若再往河里通电,不要说人,就连小鱼小虾也得完蛋。 另外一人看着闪烁的火光,冷冷说道:“这大晚上的不睡觉,跑来我们地头做客,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马上,接通河边电路!” 第六百七十九章 火光(续) 绵延群山,大小堡寨依山而立,这些堡寨全都在地形险要之处,为石块所垒,坚固无比,且选址巧妙,山外来客很难用火炮直接瞄准这些宛若小城般的堡寨。 所谓山外来客,指的是周军,而守卫大小堡寨的则是高句丽士兵,他们要在这处名为“忘川”的地区,给来犯的周军以当面痛击。 十余年前,两国第一次大战,高句丽方面吃了很大的亏,往日坚固的山城,在周军的新式远程武器(火炮)面前根本撑不了多久。 于是这十余年间,高句丽总结了经验教训,在国土东北面的绵延群山中,兴建大量易守难攻的堡寨,一旦周军再次来犯,就以这些地区作为依仗,靠着崎岖地形来抵消周军的进攻优势,将战争长期化。 忘川地区的堡寨群,就是高句丽精心构筑的防御体系,这里位于萨水上游东部山区,仅仅是从河边进入忘川地区,中途数十里山路就很难走。 来到忘川的边缘,没有多少大块平地扎营,如果数万大军进来,也只能在狭小的山川里排出长蛇阵,根本就无法发挥兵力优势。 即便攻入忘川地区,但这里山高林密,到处都是陡坡,人一不留神就会迷路,忘记自己是从哪条进来的,这也是忘川一名的由来。 准备就绪的高句丽军队,守在忘川地区,等着周军一头撞进来送死,但周军抵达萨水上游地区后,却迟迟不进攻忘川地区。 对方只是在边缘地区驻扎,高句丽将士严阵以待,却未见对方采取进一步措施。 清晨,一处山峰上的简易烽燧里,高句丽守军正在啃干粮,一边啃一边向南张望,看看山口那边有无动静,一旦周军来犯有,他们就要点燃烽烟,并且敲锣打鼓,向己方示警。 这个烽燧所处的山峰十分陡峭,上下不易,所以在山头驻守是个辛苦的活,粮食和水都得靠人慢慢运上来。 山顶有树木,虽然不高,但很茂密,士兵们在山顶搭起一个简易的烽火台,然后在树木间扯起绳索、搭起帐篷,当做避雨、起居之处。 若是要出恭,自然是来到山边峭壁旁,腰间捆着绳索,蹲在木台边,对着外面“方便”。 因为在山上放哨很辛苦,所以士兵们轮流上山蹲守,眼见着期限就要到了,即将有新一批人上来,哨兵们颇为期待。 旭日东升,山间浓雾渐渐消散,哨兵们所在山峰,南方数百步外,一座宛若天柱的孤峰现出身形,那孤峰比烽燧所在山峰略高一些,四面陡峭,只有猴子才能爬上去。 所以即便主帅曾经考虑在其上设哨,最后还是放弃了。 哨兵们看着那熟悉的孤峰,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飞鸟在山间飞翔,独独不落在那孤峰上。 孤峰上有小树林,往日多有飞鸟栖息,怎么近几日就.... 却见那孤峰上火光闪烁,与此同时有雷鸣声响起。 “轰、轰、轰!” 哨兵们所在山头发生爆炸,猝不及防的高句丽士兵们被火光、浓烟包围,烽火台和支离破碎,草木的残肢枝乱飞。 没过多久那孤峰上又有火光闪烁、夹杂着雷鸣声,使得哨兵们所在的山头再次被爆炸覆盖。 只是片刻功夫,哨兵们伤亡惨重,而这一突发事件也引得山下堡寨守军沸腾起来。 许多人抬头望去,却见那孤峰上又有火光闪烁,随后这些火光腾空而起,拉着长长的烟雾,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落在己方山顶烽燧上。 特制的火箭,拖着长长的绳索,跨越数百步距离,落到了被炮火“清洗”过的烽燧所在山顶上,弹体着地后滚动着往下滑,其上上弹出来的钩子,很快勾中树枝、树干、石缝。 随着末尾的绳索收紧,弹体上的钩子紧紧勾住任何可以勾住的物体。 一道道长长的绳索连接了两座山峰,绳索于孤峰那头相对略高,不一会各条绳索猛地一绷,片刻后便有大麻袋沿着绳索滑过来。 这是一些用滑轮吊着的大麻袋,底部有重物,使其从高处往低处滑,最后撞在烽燧所在的山头,发出“嘭嘭”的闷响。 看样子麻袋虽然大,里面却填着许多蓬松的物体,每一条长绳索上都滑过来数个大麻袋,聚在末端。 侥幸未死的哨兵们正要上前,却见绳索那一头居然有人滑过来。 这些人身着黑色衣服,脸上有着狰狞的蓝色图案,腰间绑着细绳,细绳一头是挂在长绳索上的滑轮,以极快的速度撞向这边,撞在那软绵绵的麻袋上却未见大碍。 原来这些麻袋是做缓冲之用,而沿着绳索滑过来的人,毫无疑问是周兵。 哨兵们想要上前将绳索砍断,却被滑索而来的周兵们用“六响子”一一解决,他们动作麻利的登上山头,解开腰间安全带,用随身携带的工具加固绳索的“锚点”。 不一会,又有人从那孤峰出发,依靠滑索抵达这处山头,不一会就有数十人之多。 其动作之快,出乎高句丽一方意料之外,许多往山头烽燧爬的士兵,连半山腰都没爬到。 借助滑索而来的周兵,很快就完全控制山顶并开始布置防御,居高临下攻击下方正在爬山的高句丽士兵,不一会,有被拆解的火炮部件自索道运抵。 几门轻炮随后架设在山顶,周兵操作这些火炮居高临下射击山谷里的高句丽堡寨。 这种从天而降的进攻,高句丽一方根本就无法防御。 他们修筑的堡寨,要对付的敌人都是沿着山路而来,没人想到当敌人真的来了以后,走的居然是“天路”。 没有人会想到,周军会有匪夷所思的手段,在两座陡峭山峰之间搭建索道,然后以此运送士兵、运送武器,占据高处,肆意攻击山谷中的堡寨。 忘川中部,位于核心位置的堡寨里,一众高句丽将领心急火燎的调兵,要竭尽全力把周军即将发动的进攻挡在山口,但那座已经被控制的山峰,将是一个致命的创口。 这个创口无法愈合,还会让周边“溃烂”,导致整个忘川地区失守。 一处望楼上,站着几个高句丽将领,各自用千里镜看着那不断闪烁火光的山峰,又看着山谷里不断发生的爆炸,听着山口处响起的如潮般的号角声,面无血色,口中喃喃: “这是..花了十年时间才修起来的堡垒群啊....” 第六百八十章 价钱 山林之上,一条往复索道连接山顶和山脚,索道上的缆车或吊车,往复运输着人员和物资,上山的缆车上,几名乘客透过窗户看着脚下的山坡和树林,啧啧称奇。 一人感慨道:“这玩意太神奇了,让人如同鸟儿一般,在空中俯瞰大地,这景象真是让人难忘啊。” 另一人回答:“这不算什么,要是在矿山,坐两山之间的索道,那才叫刺激,你是知道的,山间风大,那风一吹,缆车就晃啊晃的,仿佛随时都会掉下去。” “还有,有时候运气不好,索道出故障,那缆车就这么悬在索道上,短则一个小时长则半天,就悬在哪里,动弹不得,你们想想,刺激吧?” 这场景光是想象,就能让人心里发毛,其他人好奇的问:“那为何要在两山之间拉着空中索道呢?” “效率,人员往来,矿石输送,取两点一线,那是最省事、省时间的,如果条件合适,就可以截弯取直,提高运输效率。” “你们看,这段山路陡峭崎岖,若没有索道缆车,靠人扛骡驮,要把物资从山脚运到山顶,得动用多少人畜?为此要消耗多少粮草?” 大家看看脚下山林间的弯曲登山道,看看高耸的山顶,又看看山脚,不由得默默点头。 大军驻扎在忘川地区,距离后方萨水岸边有一段距离,尤其这片地区,道路崎岖难行,若是靠传统的人力、畜力运输辎重,消耗很大。 但是,有了空中索道就不一样了,山涧、沟壑、陡坡、密林,架设在空中的索道可以轻易跨越,经由蒸汽机带动的索道系统,可以用缆车、吊车在两点(数百步距离)之间输送人员、物资。 前提是这索道能拉起来,而架设索道系统的前提是有大量铁架将索道撑起来,这些铁架必然要在索道跨越的各类地形上建造,施工难度可不小。 整套空中索道系统的造价昂贵,不仅架设线路要用到大量铁料,相关运转部件都是精铁所制,索道用的铁缆也不一般,价钱自然不会低。 但是,这钱花得值,因为在山区,尤其一些地势险要的路段,用索道来运送人员、物资,运输效率明显增加,长期运行省下的运输成本,把造价抵消得也差不多了。 加上朝廷不缺铁,又有足够的运输能力将物资运送到这里,所以为了支撑行军在忘川地区作战,施工队花了两个多月建起了几段空中索道。 带动索道运转的蒸汽机,其锅炉可以烧柴,山区不缺柴,所以运营成本还在承受范围内,运力却很强。 数以驻扎在忘川地区的官军,能得到充足的粮草、物资供应,就等着时机成熟,对东部山区的高句丽军队实施新一轮进攻。 不过在那之前,还可以争取一下。 坐在缆车窗边的金名诚,看着脚下的山林,看着前方绵延群山,陷入沉思。 。。。。。。 群山之中,众多堡寨簇拥着一座山城,城内炊烟袅袅,人们正在生火做饭,但炉膛里烧的不是柴禾,而是煤炭。 他们所用煤炭,均由附近煤矿开采所得,烧起来几近于无烟(相对而言),是极好的燃料。 城中一处院子里,房间内也点着煤炉,炉子上架着一个铁壶,壶里的水即将沸腾。 房中,两名男子正在对话,身为来客的金名诚坐在下首,而坐在上首的,是这片地区高句丽军队的主帅、东部大人渊盖苏文。 渊盖苏文很年轻,此时手中拿着一张宣传单,而四十出头的金名诚,宛若一个“导游”般,向“老客户”渊盖苏文介绍周国长安的一个新游乐场。 “这游乐场开张半年,游客日日爆满,门票收入加上零食销售收入,直接就把建造成本赚回来了,其中几个游乐项目,可是不得了,极受欢迎,以至于游客们排起长队...” 渊盖苏文听着介绍,看看手中的宣传单,看着其上绘制的“过山车”,有些失神,看向金名诚:“这过山车,造价几许?” “二十万贯左右,毕竟安全第一,用料自然不会马虎,还有各类安全设施,十分齐全....避免乘客乘坐过山车时出现意外....”金名诚说到这里,见水烧开了,便起身去拎水壶。 然后为渊盖苏文沏茶。 有侍卫在渊盖苏文身后垂手而立,看着金名诚就这么在渊盖苏文面前鼓搞,却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 渊盖苏文看着金名诚为自己沏茶,默不作声,等其沏茶完毕,问:“说吧,周军主帅..魏王,对,魏王,他的开价是什么?” 金名诚闻言心中一喜,面上却沉静如水,没有要求渊盖苏文屏退左右,淡定的说:“这件事,魏王其实无所谓的....” 渊盖苏文闻言眉毛一挑:“无所谓?那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大人,小人也想立些功劳,为妻儿着想嘛...”金名诚笑道,看向对方,“眼见着故国要亡了,小人也得为今后着想。” 话里有话,其实是在劝渊盖苏文:高句丽是必然要灭亡的,大人何不为今后打算? 渊盖苏文沉默不语,只是喝茶,金名诚不急,只是适当为对方斟茶。 金名诚是高句丽人,是个商贾,后来做海贸,和周国的北洋贸易公司勾搭上,被周国的强大所震撼,于是摇身一变,成了大周良民。 渊盖苏文之父渊太祚,为了打听周国国内情况,让金名诚这种“叛徒”往来两边跑腿、充当耳目,当然,他也知道这人同时也在为周国打听高句丽国内情况。 鸡鸣狗盗之徒总是有用的,所以金名诚因为各方的特殊需要,成了一个神通广大之人,即能和周国这边的某些大员说上话,也能在高句丽国内通行无阻。 渊太祚去世,金名诚便为“少主”渊盖苏文做事,但两国交战之后,金名诚这种“叛徒、败类”,便不受高句丽一方待见了。 他再次接触渊盖苏文,其实就是以周军使者身份来劝降,至于这种行为会不会激怒年轻气盛的渊盖苏文,那就看佛祖是否保佑自己。 “我这里,粮草、物资充足,你...那周军要攻进来,必然得付出巨大代价。”渊盖苏文忽然开口,金名诚做洗耳恭听状。 “忘川之战,是我方大意了,但周军若是来攻打这里,不会再那么容易。” “大人说的是....”金名诚为渊盖苏文斟茶,低声说:“但魏王无所谓的。” 又听到对方说“”魏王无所谓”,渊盖苏文有些恼火,这种被轻视的感觉很不好,但他只能忍。 金名诚回到座位上,缓缓说着:“皇太子地位稳定,魏王此次挂帅出征,军功再大,也改变不了什么。” “没有人可以威胁皇太子的地位,即便是燕王也不行,所以魏王看得开,其他几位皇子也看得开,不想争。” “不过呢,能尽早结束战事,尽早回京,总是不错的....”金名诚说完,轻轻笑起来,“就看大人能否行个方便了。” 渊盖苏文没有吭声,金名诚自顾自说下去:“话说,燕王在黄州,时不时陪着世子到游乐场坐过山车,那是惬意得很,魏王也想早些回京,带着世子去体验京城的过山车。” “将来,大人也可以带着郎君们,去坐坐长安的过山车....” “啪”的一声,渊盖苏文把面前的书案排得乱颤:“放肆!!” “大人何必如此呢?”金名诚看着对方的眼睛,丝毫没有躲闪:“小人早就看清楚了,大人也该看清楚了吧?” “山河易主是迟早的事,大人在这里拼命抵抗,就算把周军打退,能得到什么?” “五部大人,说话的底气,都来自部军,大人在这里和周军拼命,把部军都拼光了,莫非大王会赏大人莫离支一职么?” 金名诚所说,句句刺中渊盖苏文心中的伤疤,尤其“莫离支”三个字,激得渊盖苏文双眼发红。 若是往日,年轻气盛的渊盖苏文,哪里容得下一个贱民出言侮辱,但现在,他不忍也得忍。 眼见着有火焰在对方体内燃烧,金名诚继续煽风点火: “大人!莫要说‘莫离支’一职,就连‘大对卢’一职,大人也继承不了,而这东部大人的职位,大人是如何继承的,难道忘了么?” 忘了?怎么能忘! 渊盖苏文永远也不会忘,他父亲去世时担任莫离支(等同于中原军政合一的丞相)一职,那么按照传统的规矩,这官职理当由他继承。 但做不到,那么退而求其次,做大对卢(等同于中原宰执级别官位),还是不行,因为“国人”也就是五部贵族之中,绝大部分人都不同意。 那么,渊氏起家之本的“东部大人”一职,可是名正言顺的父死子继,结果他也差点当不上。 自从十余年前那场大战后,渊氏的声望大受影响,而王族趁机发难,不断想办法收权,又有大贵族想要取(渊氏)而代之,所以暗地里拆台。 渊太祚去世时,已经无法控制局面,无法让贵族们拥护儿子渊盖苏文按惯例继任各职,以至于渊盖苏文接连和莫离支、大对卢官位失之交臂后,想继承东部大人的职位也变得困难起来。 贵族们基于各种动机,公开阻挠他“父死子继”,理由就是他太过年轻、能力存疑所以没资格,渊盖苏文气愤至极,却只能低声下气,当众向贵族们乞求,乞求大家给他一个机会。 先让他“暂时”做东部大人,如果不称职,随时可以换人。 想到这里,渊盖苏文的呼吸都急促起来:这样的耻辱,我怎么忘得了! 第六百八十一章 板上钉钉 上午,议事厅内,高句丽王派来督战的使者,和东部大人渊盖苏文交谈着,在场的高句丽将领默不作声,静静听着,后堂,金名诚同样在倾听双方谈话。 他在这里已经待了十余日,巧舌如簧,要说动渊盖苏文识时务、弃暗投明,如今效果明显,高句丽王派来督战的使者,恐怕要白忙活一场了。 渊盖苏文作为萨水上游地区防线的高句丽军队主帅,丢了重要的屏障忘川地区,这意味着耗时十余年、动用大量人力物力修建起来的重要防线,就这么缺了一角(北端)。 若接下来,渊盖苏文此刻镇守的山城再失陷,意味着周军从侧翼突破整条防线,逼近高句丽“临时国都”所在的地区。 大量军队和百姓放弃了平原地区,躲到群山之中,为的是坚壁清野,避开敌军的锋芒,和敌人对耗,耗到对方因为后勤成本太高而收兵。 如果无法保证对峙,让敌人逼近临时国都,就真的逃无可逃了。 为此,中枢希望作为一方主帅的渊盖苏文赶紧想办法,改变一味死守的做法,想办法扭转战局。 然而,渊盖苏文按兵不动,只是一味防守,似乎在等着周军来攻,若是在忘川之战前,这种策略倒也没错,可忘川之战己方那苦心经营的堡寨群,扛不了多久就完蛋了,再一味地死守,恐怕是守不住的。 为此,高句丽王多次遣使催促渊盖苏文适当主动出击,以攻代守,不要再和之前一样死守,但收效胜微。 后来,有流言称周军正在劝降渊盖苏文,所以渊盖苏文才按兵不动,想要待价而沽,为此,高句丽王愈发坐立不安,此次再次遣使,想督促渊盖苏文出战,但又不好逼迫太甚。 就怕对方真的投了周国。 金名诚听着那使者急切却又不敢把话说太狠的语气,深切体会到高句丽王的无奈,心中不由得冷笑: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渊盖苏文的祖父渊子游,靠着讨伐、百济、新罗,积累了赫赫战功以及威望,所以得任大对卢一职,这官职就等于中原的宰执。 源氏通过主导对外战争,培养了一批亲信,拉拢了大量的贵族,以至于在大对卢之上,特设了“莫离支”一职,权势更进一步。 莫离支一职,大概等同于中原的中书令加兵部尚书,军、政大权握在手中,王权与之相比,有些黯然失色。 渊盖苏文的父亲渊太祚作为莫离支,一直在抓权,这让当时新继位的大王高元坐立不安,为了扳回一局,于是亲自带兵,联合各部,对周国的辽西地区发动进攻。 高元想靠着军事胜利重振王室雄风,但此举却惹恼了周国。 后来周国大举兴兵,把高句丽打得大败,好不容易求和成功,但鸭绿水以北地区悉数丢失,而平壤地区也被周军扫荡,伤亡惨重。 许多贵族都遭受损失,由此怨声载道。 高元因此威望大跌,然而渊氏的威望同样大受影响,因为就是这对君臣无能,才让“国人”(贵族们)的利益严重受损,连带着丧师辱国。 所以,去年高元去世后,其子根本就没机会继位,贵族们拥护高元之弟高建武继位。 高元为这场大败付出了代价,渊太祚同样如此。 他作为莫离支,任内御敌无方,国土大半沦陷,不要说政敌不待见他,就连原本忠心耿耿的政治盟友也离心离德。 这就是大权在握的利和弊:开疆扩土,功劳和声望归你;丧师辱国,责任和骂名也归你。 渊太祚的威望不如当年,对于局势的控制力度也不断减弱,到后面甚至无法为自己儿子渊盖苏文铺好继任的道路。 渊太祚去世,贵族们的反扑随后到来,莫离支一职被废除,而本该由渊盖苏文继承的大对卢一职,没了渊盖苏文的份。 不仅如此,就连东部大人这个属于渊氏起家本钱的职位,渊盖苏文也差点拿不到,面对贵族们或明或暗的阻挠,渊盖苏文不得不卑躬屈膝,低声下气的乞求大家给个机会让他表现一下。 这种窝囊气,但凡有点自尊的人都受不了,更别说本来就该名正言顺继任东部大人的渊盖苏文。 现在倒好,大王和那些大贵族们,生怕在忘川之战后伤亡不小的渊盖苏文投了周军,现在开始说好话,还封官许愿,拿大对卢一职来拉拢渊盖苏文。 但是已经晚了,东部大人有了更好的选择。 金铭诚如是想,他觉得现在的局势,谁都看得出来高句丽迟早要完蛋,无非是撑几年的问题罢了。 反正周军控制了平原地区,困守山区的高句丽军民,耕地有限,把存粮吃光后,除了投降别无他法。 那么,做一个名不副实的大对卢,哪里有投靠周国、做一个郡公来得划算? 即便不得重用,但做一个富家翁总是不错的。 毕竟,就在中原的权贵人家都用上了“空调”、“暖气”之际,高句丽王都用不上这种设备,更别说各种享受,哪里是撮尔小国所谓王侯能够享受的? 金铭诚正得意间,却听厅内说话声越来越激烈,使者竟然和渊盖苏文争吵起来。 他仔细一听,听出使者的情绪十分激动,以至于口不择言,质问渊盖苏文是不是要投靠敌国,出卖祖宗。 还没等金铭诚来得及暗道不妙,却听哐啷一声,随后一声惨叫传来。 厅内骚动起来,接连响起几声惨叫,又响起许多说话声,金铭诚听得渊盖苏文无碍,松了口气的同时,急得暗骂年轻人血气方刚果然沉不住气。 你不会糊弄过去么?不会虚与委蛇么?怎么就动刀了呢? 这时,却听渊盖苏文高声说“大王猜忌忠良,识人不明,任用佞幸小人,以致国事颓败至此,吾意已决,弃暗投明,迎接天兵,现有周国使者在此!” 随后,有士兵过来,说请金铭诚出厅和诸将见面。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金铭诚挺直腰骨,转到前厅。 前厅弥漫着血腥味,只见数人倒在血泊之中,金铭诚看向诸将,却见大家神色各异,心中有些惴惴,不过见着渊盖苏文面色坚毅,总算是放心了。 渊盖苏文向诸将介绍了金铭诚的身份,随后亲手割下那使者的人头,放在案上,然后提刀质问诸将:“吾意已决,迎接天兵,谁还有话说!” 须臾,诸将躬身行礼:“一切唯大人之命是从!” 金铭诚见状心中大喜:好,当众杀了高句丽王的使者,这下就只能铁了心投靠官军了! 渊盖苏文将带血的佩刀往案上一插,带着金铭诚转到后堂,语气急切的说:“这里多有兵马不听我调遣,我怕日久生变,还请赶快回见贵军主将,请速速派兵过来接应。” 第六百八十二章 狼、狗 上午,山谷里,大量周兵正在行军,因为地势狭窄,所以行军队伍宛若长蛇,在被秋风吹黄的山路之中蜿蜒前行。 这些周兵之中,很大一部分的装扮与寻常周兵有所不同,虽然同样身着黑色戎服,却带着样式有些怪的兜鍪,脚上穿着草鞋而不是布鞋。 他们背着藤牌、短矛,腰佩样式略微奇怪的佩刀,走在崎岖山路上如履平地,时不时离开山路,走在一旁的坡地上,行军速度丝毫不减。 其他士兵见着这些兵“不走寻常路”,佩服得很。 道路旁,正用望远镜观察两侧山林的新军中尉苏定方,心里总觉得这地方太过危险:军队如长蛇般在山谷里行进,万一有伏兵堵住两头或者拦腰截断... 他收回思绪,看看从身边经过的别样士兵,信心很快便恢复了。 苏定方在南中“实习时”,跟随这些兵转战无数山林之中,所以知道即便中途遇伏,士兵们也不会方寸大乱,因为擅长山地作战的士兵,战斗经验丰富、个人技艺过硬,能够承受重大伤亡而不崩溃。 山地作战,战法和平原地区不同,山区道路狭小、崎岖,兵力难以施展,故而战斗多以小股队伍分散交锋进行,数万人排列成阵的大决战很少见。 道理很简单,山区难得有大片平地,兵再多,施展不开又有何用? 对此,苏定方颇为有感触,他在南中的所见所闻,都说明了山地战的不同之处,少数精锐只要布置得当,完全可以实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局面。 高句丽国境东北部有绵延群山,城池依山而建,易守难攻,以山城、地势为依仗的高句丽军队,在山区有足够的勇气和进攻的周军进行消耗战。 所以周军要想在群山之中长期作战、一一拔除这些钉子,要么耗时,要么得填入大量人命,但周军并不想为此白白牺牲士兵,故而有了应对之策。 大军出征时,就有擅长山地作战的队伍出击,现在,正在山谷里行军的队伍,过半都是这样的“山地军”。 周国的“山地军”,最初源于天子潜邸时,追随天子征战的大别山山蛮,这些捕奴队出身的蛮兵,在山林间行走如飞,装备精良,所以屡立战功,号称“爬山虎”。 “爬山虎”参与了十余年前的东征之役,这些年来规模未见缩小,反倒愈发庞大,原因就是朝廷经营南中、黔中等地,吸纳了越来越多的捕奴队好手,以及大量骁勇善战的山民。 以南中为例,当年汉末天下三分,蜀汉平定南中叛乱后,以南中山民组建了一支“无当飞军”,这支军队尤其擅长山林作战,屡立奇功。 现在,待得朝廷平定南中、大力经营,也吸纳许多善战部落的部民,组建出一支支擅长山地(林)作战的特殊部队,协助官军清剿各地不服号令的山蛮。 这些新队伍,和既有的“爬山虎”糅合,又装备各类新式武骑和装备,并且针对性的进行山地作战强化训练,所以成为周国官军序列之中最擅长山地战的队伍。 编制内的人数近十万,但却不需要朝廷发多少军饷,因为士兵们的收入基本上全靠“外快”。 军队在南中、黔中,蜀地、岭南的绵延群山之中连年征战,捕捉生口,所获颇丰。 士兵们基本上都不需要靠军饷来养家,因为攻城破寨所得战利品更多,抢来的生口,要么卖掉,要么留用,所以许多出身贫困的士兵,在军中征战数年后,若没死,基本上都过上好日子了。 有人带着一身伤疤离开军伍,来到中原州县定居,过上平淡、富足的生活,又有同样生活困苦的部民、山民加入进来,随军奋战在山林之中。 不断战斗的队伍,将士们的实战经验丰富,作战技能很强。 加上朝廷对“山地军”实行灵活的奖惩制度,极大鼓舞了士气,所以士兵的求战**很强。 对于周边蛮夷而言,这样的军队宛如恶狼,但对于朝廷而言,这样的军队,是忠心耿耿的狗。 这样特别的军队,此次随军攻打高句丽,即便远在异国他乡,但绵延群山在军中将士看起来,和南中、岭南的群山也没什么不同。 这里的气候相对还好许多,没有什么烟瘴之气,无非就是冬天会下雪。 但己方装备精良,虽然士兵们行走山地穿不惯厚底布鞋,但真要冷得脚受不了,穿棉靴作战还是没问题的。 “苏中尉,有什么问题么?” 苏定方闻言望去,却见一名将领从旁经过,他赶紧收起千里镜,回答:“将军,这里地势险要,万一有伏兵....” “很有可能,这地方的形势太险要了。”那留着短发的将领点点头,看着四周,又说:“但是有时候,明知山有虎,也得往虎山行。” 说完,他笑笑:“放心,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我们只管赶路即可。” 待其离开,苏定方招呼部下继续前进,他依旧边走边琢磨此处地形。 如果是他做敌军将领,必然要在这里设伏,最好的办法是用落石将队伍拦腰截断,使之首尾不能相顾。 然后将事前准备的大量易燃之物扔下山,再用火矢点燃,或者直接用车辆装着易燃之物并点燃,然后推下山,让其顺着山坡冲到底部。 从山坡冲下来的“火车”很难阻挡,即便撞到树木,也会将其点燃,大量浓烟随后冒出来,足以让遇伏军队苦不堪言。 己方不需要派兵近战,只凭火攻,就能把遇伏的军队烧得欲仙欲死,等大火烧得差不多了,再派兵打扫战场即可。 思来想去,苏定方又琢磨起己方一旦遇伏,对方就这么用火攻,那该如何应对你? 好像有很多应对的办法嘛.... 当火器装备军队,战法也有了许多变化,如今的周军和已知的许多军队截然不同,苏定方作为其中一员,信心是很足的。 埋伏?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士气高涨的军队遇到埋伏,也一样能打胜仗! 第六百八十三章 狼、狗(续) 山城城头,渊盖苏文看着己方军队押着被俘的周兵进城,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选择诈降,赚得周军派出精锐主力赶来此处接管防务,结果.... 结果,半路上被他安排的伏兵伏击,按照前方将领第一时间发回来的捷报,周军可以说是全军尽墨。 此役,己方俘获无算,尤其获得了大量“掌中雷”以及新式火器,甚至还有威力巨大的远程兵器火炮,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捷。 有了这些武器,己方将来在和周军对抗时,不会再处于“只能挨打、无法反击”的尴尬境地。 想到这里,渊盖苏文低下头,看着手中那把“六响子”,认真端详起来。 这把俗称“六响子”的武器,正式名称为“左轮手铳”,是此战从一名战死周军将领手中缴获的武器,装弹六发,扣动扳机,就是六响。 每一响,都能夺取一个人的性命。 无数高句丽勇士,就是在混战之中,被周兵用这种武器射杀,一身武艺和力气还没来得及施展,就这么饮恨沙场。 渊盖苏文看着手中没有子弹的六响子,不得不承认周军的装备极其精良,一件武器的做工都那么好,可想而知其军备有多强大。 如果己方不是依托群山和对方周旋,而是选择在平原正面接战,根本就没有任何胜算的可能。 但现在不一样了,有了缴获的武器,我这里至少能撑上很长一段时间。 渊盖苏文如是想,让人把这六响子收好,看着正在入城的军队,转身往议事厅而去。 周军劝他“弃暗投明”,说实话,这是不错的选择,毕竟两国国力相差悬殊,军队实力的差距也很大。 但是,这不代表我要给你们做狗! 这里的山山水水,是我们祖先打下来的基业,凭什么要拱手让人,我手下还有可战之兵,凭什么投降、给你们做狗! 渊盖苏文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投降,因为他觉得己方依托群山,依旧能和周军周旋,将战争长期化,一直耗到对方后勤撑不下去、黯然退兵。 不过金名诚的劝降,倒是给他一个机会,所以不惜设了个圈套,砍了使者的脑袋,让金名诚信以为真,然后说动周军主帅赶紧派兵过来。 然后他半路设伏,一战歼灭对方精锐主力,可想而知这场大败必然会打乱周军部署,将战争拖下去。 走在路上,渊盖苏文想起很多事,他当然没有忘记自己继任东部大人时受到的羞辱,当然想当大对卢,还要当莫离支。 但是,他要靠军功,把属于渊氏的荣誉拿回来,让所有人都服气。 而不是负气投降,让列祖列宗蒙羞。 高句丽的莫离支,也许排场、各种享受比不上周国的一个大官那么风光,但自由自在的狼,总比做一条脖子被铁链拴着的狗好得多。 渊盖苏文往议事厅走去,要在那里给获胜归来的将领们接风,当他走入大厅时,却见身处大厅里的将领之中,居然有髡发之人。 但我麾下并没有如此发型的将领啊? 渊盖苏文先是一愣,不过很快就想明白了:周军之中,多有“髡将”、“髡兵”,大概这几个是阵前倒戈的周军将领吧。 渊盖苏文觉得对方既然是降将,那可得好生安抚,毕竟这些人对于周军的战法很熟悉,若能得其真心相助,必然能助自己将周军赶出山去。 他毫不犹豫降阶迎上前,要礼贤下士。 几名此次领兵伏击的将领上前,渊盖苏文等着心腹给自己引见这几位“髡将”,结果心腹却是向对方介绍他。 这是怎么回事? 渊盖苏文心中一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却见一名“髡将”上前,哈哈大笑:“渊大人弃暗投明,末将等奉命前来接应,还请大人放心!” 什...什么?接应? 渊盖苏文脑子一片空白,左右侍卫见状惊觉情况好像有些不对,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叛变!你们被周军收买了!引狼入室!把周军带进来了!! 渊盖苏文心中震惊,很快反应过来,手不由自主去握佩刀刀把,却被那几个心腹将领死死抱住,哭喊起来:”少主!事已至此,何苦啊,何苦啊!” “大王昏庸无道,少主何苦跟着一起殉葬!莫离支在九泉之下,定然不想见着少主有什么不测,还请少主以大局为重啊!” 被自己心腹背叛的渊盖苏文气急,以至于话都说不利索,被心腹死死抱着,想要拔刀却动弹不得。 几名周军将领,见着这位年轻的主帅聪明反被聪明误,设了陷阱结果却是自己一脚踩进去,也不说破。 皇朝在和西海吐谷浑打交道时发现,光收买可汗等少数上层人物,根本就无济于事,因为若是“国人”不满,就算是可汗也坐不稳位置。 所以,若要收买人心,光收买几个上层是没有用的,只有把“中层”也就是贵族(大多数)搞定,才会有效果。 但是,收买一个国家的成本太高,完全没必要,不过打仗时,收买一只军队的主要将领,相对而言难度还是较小的。 金名诚接触渊盖苏文,极力劝降,此时其一,有其他人暗中和渊盖苏文麾下将领接触,同样在劝对方识时务。 说客们借着忘川一战的余威,软硬兼施,让这些看清楚大势的将领做出了明智的选择。 周军的强大,已经不是高句丽军队能够抵抗的,想逃也逃不到哪里去,因为半岛三面临海,而不是广袤无际的草原。 那么,给高句丽当狼,后果就必然是死;给周国当狗,好歹还能做个富家翁。 生死抉择,相信高句丽的五部贵族们会想清楚的。 五部即五大部族,是高句丽的立国基础,接连几代人担任东部大人一职的渊氏家族,也许可以选择与国同休,作为一只狼,宁死不屈。 然而,五部的普通贵族却没同归于尽的必要,对他们之中的许多人而言,保住体面的地位(相对),做一只顺服的狗,不无不可。 这就是人心,当一支军队的主要将领开始倾向于投降时,主帅再有死战的决心,那也是没有用的。 周军将领看着欲哭无泪的渊盖苏文,心中颇为感慨:你倒是有血气,然而还是太年轻了。 第六百八十四章 现实 火车行驶在轨道上,发出“况且、况且”的声音,坐在车厢里的渊盖苏文,满脸俱是灰败之气,一双眼睛没了色彩,目光涣散,看着眼前食案沉默不语。 那年,父亲去世,他继任东部大人受阻,迫不得已低声下气向贵族们乞求,乞求大家给他一个机会当东部大人,当时,虽然心中觉得屈辱,却依旧斗志昂扬。 这次却不一样,被自己信任的将领出卖,直接把敌人引到眼前,这样的打击让年轻的渊盖苏文受不了,精神支柱垮了。 他能依仗的,就是这些忠心的将领(贵族),然而,就是这些人,在大敌当前之际居然退缩了,选择当狗侍奉新主人,也不愿跟着他这个少主拼死一搏。 一支军队,即便在战场上输得再惨,只要骨干还在,那就有反败为胜的机会,可若是连骨干都没了,那就真的完了。 自那日起,渊盖苏文就被软禁起来,除了行动受限、再不得发号施令,其他倒也如常,但深受打击的渊盖苏文仿佛老了几十岁,变得暮气沉沉起来。 仿佛一个历经沧桑、看破尘世的中年人,想要剃度出家。 他被软禁后,外界的消息断绝,再不知战事如何,也不知那些不愿意投降的将领及其麾下兵马,是逃出去了,还是被压制了。 软禁的日子持续了几天,他就被周军带走,在那嬉皮笑脸的金名诚陪伴下,过忘川,乘坐神奇的“空中缆索”出山,抵达萨水。 然后往萨水下游走,最后坐上闻名已久的火车,前往平壤。 “大人,魏王其实很好说话的,没有什么气势凌人的做派。”金名诚为渊盖苏文沏茶,然后将对方面前已经凉了、一口未喝的茶拿开。 “魏王排行第三,是当今皇太子的异母弟,历练多年,无论是军务、政务都颇为熟悉,为人十分健谈,想来会问大人许多事。” 金名诚一路上絮絮叨叨,渊盖苏文则不怎么想搭理他,金名诚心知肚明,却依旧滔滔不绝的挑起话题,以便让旧主心里有个数,待得见到周军主帅、魏王宇文维宁,好歹能够应答得体。 他当然不是为渊盖苏文着想,此次渊盖苏文实际上是骗了他,所以金名诚庆幸自己命大之际,当然不会再念什么旧情。 不过还好周军留有后手,说降了渊盖苏文手下几个大将,才让渊盖苏文“将错就错”。 但事情总是成了的,现在周军大肆宣扬东部大人、前莫离支之子渊盖苏文率部归顺王师,这对于瓦解高句丽军民的士气颇有帮助。 所以,场面活总是要做得好些,一定要强调渊盖苏文主动投顺,这样大家脸上都有光。 此次周军主帅、魏王接见渊盖苏文,如果事情进展顺利,作为参与者的金名诚当然也算是立了一个大功,所以,他是为了这件事而尽心尽力。 之前,考虑到渊盖苏文年轻气盛,金名诚担心这位死脑筋,在见到魏王之后口出狂言,甚至铤而走险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颇为担心。 但元帅行辕那边说无妨,所以金名诚就陪着渊盖苏文前往平壤。 渊盖苏文漫不经心听着金名诚吹嘘周国是如何强大,眼睛时不时扫向窗外,但渐渐地眼睛就往窗外看,再也收不回来。 铁路两侧是黄澄澄的农田,大量成熟的麦子迎风摇曳,许多人在地里收割庄稼,举目望去,是一片让人心旷神怡的田园风景。 渊盖苏文仔细看了看,看着这片丰收景象,有些失神。 先前,他派出山的细作,带回来的消息是周军在屯田,而且是大规模屯田,不仅仅在平壤周遍地区屯田,而是在已有的耕地恢复农业生产。 当时渊盖苏文还有些将信将疑,现在看着铁路两侧丰收的情景,他终于确定了:周军确实是一边打仗一边屯田,而且看样子屯田效果不错。 在占领区产出的粮食,足以弥补周军兵马部分所需,那么,己方寄予厚望的“坚壁清野、依托群山长期对峙,将敌军后勤拖垮”的构想,完全没有用了。 再加上周军一直在修铁路,将各地紧密联系起来,相互间调兵十分方便,所以... 这就是现实,残酷的现实。 渊盖苏文愣愣看着车窗外的农田,良久,长叹一声。 。。。。。。 平壤,元帅行辕,行军元帅、魏王宇文维宁正在看战报,自高句丽的东部大人渊盖苏文“弃暗投明”后,高句丽一方为了夺回渊盖苏文镇守的地区,派大军来夺,于是前不久敌我双方爆发了一场大战。 这场大战,以周军的胜利而告终,而渊盖苏文镇守的地区本是汉时乐浪郡吞列县故地,所以简称“吞列之战”。 此战高句丽大败,意味着对方已经无力出击,只能被动防守,因为周军屯兵吞列故地之后,已经从侧翼威胁高句丽临时国都所在地,对方不得不分兵防御,更加无力出山袭扰周军的控制区。 而此战过后,周军将大量俘虏释放,让这些被吓破胆的败兵回去扰乱军心,顺便消耗存粮,可以预见,在接连惨败的阴影下,高句丽君臣的日子会很难过。 但己方却不一样,已经把控制的平原地区经营起来,靠着铁路、炮楼、堡寨保护着屯田军民的同时,将高句丽军队关在群山之中,然后步步为营,逐渐压缩对方的地盘。 大概最迟到明年秋天,高句丽就要死透了。 宇文维宁如是想,放下战报,起身在帐内来回走动,想着父亲的交代。 此次他挂帅出征,灭高句丽,父亲给的期限是两年,战略是“放血”,让高句丽因为“失血过多”而死,死得透透的。 之所以如此行事,是因为高句丽立国数百年,旦夕之间亡国,必然有大量心向故国的贵族、百姓,一旦时机合适,这些人就会聚集在“复国”的旗号下起事。 那么,这场灭国之战不需要打那么快,既然对方躲进群山之中,那就慢慢给对方“放血”,在一次次的小规模交锋中,消灭对方有生力量。 就这么折腾两年,直到对方“失血过多”而死,死得透透的。 期间,将俘虏的百姓、投降的士兵及其家眷全都运到中原,拆散之后分别安置在各地,让这些人被浩瀚的中原人口“溶解”,再掀不起什么复国的风浪。 与此同时组织中原百姓到这里定居,用足够多且心向中原的常住人口来经营汉时故地,并支撑起像样规模的军队驻扎,在经济上实现“收复汉四郡故地”的既定国策。 这些工作,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宇文维宁有绝对信心做到:待得高句丽灭亡之际,高句丽故地不会有大量心怀不满的遗民,以至于让新罗和百济有机可乘。 这两个国家,届时无法调拨高句丽遗民闹事,以此弄得周军自顾不暇,管不了他们北上占便宜、蚕食土地。 想到这里,宇文维宁停下脚步,转到案前,看着一封公文。 新罗国王派出使节,即将抵达平壤,对方来平壤的目的,就是要向他告状。 说周军某些将领,不顾两国联盟之大局,竟然偷袭正在攻打高句丽军的新罗兵马,造成新罗将士伤亡,所以,新罗王希望作为行军元帅的宇文维宁主持公道。 而百济国王也派出使节,到平壤求见他,同样也是要告状,控诉某些周军将领悍然兴兵,威胁那些攻打高句丽军的百济将士。 这几件事都是事出有因,宇文维宁对内情明白得很,既然对方来告状,他倒不介意听一听对方的说辞。 讲道理?我很喜欢讲道理的! 第六百八十五章 讲道理 一座山城里,两军正在对峙,占据山城大部的是新罗军队,仅在城里的兵力就上千,而占据山城北门及门内几座破屋的则是周军,数量不过百余。 当然,城外还有百余周军作为策应,提防一旦新罗军队翻脸,好歹有人能跑回去报信,而不是被新罗人一锅端。 周国、新罗本是盟友,一起对付高国丽,如今却剑拔弩张,当然是有一番苦衷。 城内一条破败的街道上,两军代表正在交涉,周军代表、中尉李世民,一脚踩在个破木桶上,一脸淡然的看着新罗将领,让通事传话: “这年头,谁没有一点苦衷?但日子还得过下去不是?” “这座城,今日之前还是高句丽的据点,听说贵军这几年数次进攻,硬是拿不下来,怎么现在那守将就献城投降了?早不献城晚不献城,我军将来就投降,莫非....” 李世民说到这里,看着对面的新罗将领,冷笑起来:“莫非你们早有勾结?” 新罗将领三十多岁,闻言反驳(通过通事):“李将军!这种话怎能乱说...” 通事还没把话转述完,被李世民打断:“我不是将军,是中尉,尉官,莫要乱称呼。” “...李...中尉....”那将领极力压制着怒火,试图和李世民讲道理:“高句丽守将见大势已去,自然就选择投降,我军正好赶到,受降是理所当然。” “对方已经投降,李中尉为何还要强攻城门、滥杀降兵?若引起其他降兵误会,激起事变,这个责任,李中尉担当得起么?” 李世民闻言摆摆手:“降兵?他们没有向我军投降,算哪门子降兵?再说了,我军主将之前就发了劝降信,想来对方是真想投降,但情急之间认错人了,把贵军误当作我军而已。” 说到这里,他也来恐吓对方:“我奉命先行一步来此受降,结果贵军半路跳出来占便宜,这样的行为,一旦闹出什么误会,不知将军担当得起么?” 高句丽和新罗交战上百年,怎么会把正大光明打着旗号的新罗军队认做周军,新罗将领明白这位周国中尉在胡搅蛮缠,但是他们又不好直接撕破脸,强行把对方赶出去。 眼见着这百余周兵故意或者无意的摆弄着手中威力巨大的“掌中雷”,占了城门不走,新罗将领即便怒火中烧,也只能和对方磨嘴皮子、讲道理。 周军的战斗力极其凶残,百余人有了“掌中雷”和“六响子”,在这城里打起来,搞不好己方要吃大亏,而这还是小事,一旦对方主帅以此为借口翻脸,到头来吃亏的还是新罗。 这就是国力、军力的差距,没有人能承担激化矛盾、导致两国决裂的后果。 但是,新罗军队又要想办法在高句丽灭亡之际,尽可能多占一些高句丽的城池,多收纳降将、降兵和逃亡的百姓。 换而言之,就是猛虎(周国)在撕咬恶狼(高句丽)的时候,新罗要见机行事,尽可能在恶狼身上多咬上几口肉。 新罗要尽可能招降纳叛,鼓动边境的高句丽军队、城池向己方投降,但自从开战以来,往往是高句丽将领还在犹豫的时候,周军就杀到了。 周军有威力巨大的攻城武器,所以破城的速度很快,新罗一方虽然也招降了些许高句丽城池、军队,但比起周军的“收获”,就有些相形见绌。 今日这座城,本来守将已经向新罗投降,结果新罗军队刚进城,北面突然蹿出一支周军,攻破北门,然后恬不知耻的说这城是他们拿下的,让新罗军队出城。 眼下,见着这周军小年轻恬不知耻地“讲道理”,新罗将领气急,却得游骑来报,说北面有周军主力在接近。 李世民也得了部下禀报,知道己方拖时间总算是拖到大队人马即将赶来,于是底气十足,看着新罗将领,开始威胁: “这座城,开战之日,是在高句丽控制之下,那么,这就是我军的既定进攻目标,如今贵军不打招呼就越俎代庖,有没有问过我军的感受,有没有想过我军元帅知道此事,会有何感受!” “马上退出城,不然,就当尔等不宣而战,届时,就在战场上见真章!” 。。。。。。 白雪皑皑的群山之中,新罗大军军营,大帐内,从平壤归来的使者,向监军金庾信汇报斡旋结果。 这段时间以来,多有周军和新罗军队发生冲突,对方或当道立寨、阻碍新罗军队进军,或强攻已经向新罗投降的城池、军队,甚至还袭击归顺新罗的高句丽村寨,完全没有一点同盟的样子。 新罗军的将领们对此十分气愤,却又不敢和周军发生冲突,结果对方得寸进尺,行事愈发嚣张起来。 新罗王便派遣使者到平壤理论,请求周军主帅、魏王宇文维宁管束部下,现在,使者离开平壤返回国都,路过己方大军驻扎地,顺便向主帅及监军汇报结果。 新罗使者是去讲道理的,结果那周军主帅说的都是歪理,还嗦嗦讲一些场面话,一直在糊弄人,根本就没有诚意要解决两军不断发生冲突之事。 使者说不动对方,只能黯然离开。 金庾信听使者说完具体过程之后,压制不住胸中怒火,一掌把书案拍得乱震。 他真想骂“岂有此理”,但在这里破口大骂却无济于事,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也就只有拍书案。 原因很简单:周军实力太强,新罗一方的态度强硬不起来。 周国要灭高句丽,新罗乐见其成,而且还积极配合,派遣使者求救,以便给对方一个名正言顺撕毁合约、向高句丽开战的理由。 战事一起,新罗没有闲着,除了布置必要的军队防备百济,便尽力派出精锐北上,进攻高句丽的城池。 但是高句丽各城顽强抵抗,新罗军队攻城略地的速度一直快不起来,相反周军的攻势却很凌厉,而且一开始其目的就很明确: 一部兵马渡海而来先取慰礼城,然后沿着城畔的泥河(高句丽称阿利水)一路向东进军,短短数月就逼近东海之滨(这是以新罗角度而言的东海,即半岛东部沿海地区)。 然后,又向南进军,不断攻占高句丽和新罗、百济边界附近的城池。 周军有各种威力巨大的武器,所以无论是野战还是攻城,都无往不利,熟读中原书籍的金庾信觉得,用“势如破竹”来形容周军的攻势再恰当不过。 相比之下,己方的进攻明显逊色许多,所以,对方恃强凌弱,根本就不把盟友新罗放在眼里。 这一点,身处前线的金庾信感受很深,但除了愤怒,却别无他法。 金庾信和其他贵族青年一样,希望报效国家,为国开疆扩土,他作为大王精心栽培的年轻一代,年纪轻轻就成了贵族青年组织“花郎”的首领“国仙”,带着许多贵族青年在军中磨练,争取早日独当一面。 此次出战,他作为大王的亲信任监军,在前线战场待了大半年,深深感受到己方攻城能力的不足,也被周军“势如破竹”的气势震撼。 所以即便他和同僚们对周军目中无人的作态十分愤慨,却不得不承认,对方的实力太强了,不是己方可以抗衡的。 如果周国的皇帝哪天不高兴了,派兵攻打新罗,新罗防得住么? 金庾信不敢细想这个问题,但他看得出来,周国在出兵伊始就做好了准备,专门分兵一支进攻泥河流域,防止高句丽南境的军队、百姓在行将亡国之际大量南逃,进入百济、新罗境内。 所以,周国从一开始就是想吃独食,新罗在这一场战争中能捞到的好处恐怕没有预想之中的那么多。 深深的无力感在心中泛起,金庾信知道不要说前方的将领们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就算是大王也解决不了。 面对一头猛虎,任何走兽都不敢当面与之对抗。 这种绝望、无助的感觉很难受,金庾信不想自寻烦恼,将思绪收回,见使者风尘仆仆,便关切的说:“贵使赶路辛苦,还请早点歇息。” 使者回答:“有劳国仙关怀,这一路南下并不辛苦,毕竟坐了火车,省事不少。” “火车?怎么,周军把铁路往南修了?”金庾信闻言大惊,他听说过火车,以及相关的一些事情,对于这种日行千里的交通工具十分好奇。 新罗的海商、使节,会把中原的报纸带回国,所以新罗君臣能够了解到周国正在发生的事情,大家都渐渐意识到铁路意味着什么。 使者回答:“是的,周军一边打仗一边修铁路,北边不知道,反正从平壤南岸往南修铁路,已经快要修到慰礼城了。” 金庾信闻言面色一变:“要修到慰礼城了?” 使者点点头:“是的。” 金庾信呆坐良久,他大概能想到周军修铁路后,对于通车路段周围地区的控制力度有多大。 在绝对优势的实力面前,任何计谋都不会起什么效果。 他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最后长叹一声:“唉....” 第六百八十六章 煎熬 北风呼啸,雪花飞舞,白雪皑皑的群山之中,有一座山城为群寨环绕,城中权做王宫的住所里,高句丽王高建武定定坐着,看着面前的铜火炉,看着火炉上冒出的些许白烟,却感受不到些许温暖。 战事不利,几乎每天都有坏消息传来,这让高建武的心情越来越差,尤其东部大人渊盖苏文投降之后,他几乎都没有笑过。 自那以后,周军继续蚕食各地,不断有山城沦陷,而己方依旧打不出像样的胜仗,不要说攻出去,就连防守都开始吃力了。 再这么下去,国家就要完蛋,而他们却无路可逃。 东面是茫茫大海,南北两边的退路已断,高建武觉得己方陷入绝境,大概熬不了多久了。 这和战前设想的不一样,当时贵族、将领们坚决主张己方坚壁清野、依托群山和周军对耗,耗到对方后勤撑不下去,自然就会退兵,但战局的发展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 现在周军攻势丝毫不减,没有一点后勤撑不下去的预兆,而根据多方打探回来的消息,周军已经在占领区开展屯田,今年秋天有了个好收成。 想着想着,高建武眼神一暗,从案上拿起刻刀,又拿其一截檀香木,继续雕佛像。 这段时间以来,他有空就雕佛像,这截檀香木已经初具轮廓,而只有在雕刻佛像时,才能让高建武觉得心情平静,让他暂时忘记心中的煎熬。 是投降?还是玉石俱焚? 事到如今,局势已经清楚:国家就要灭亡了,与其苦苦挣扎,还不如早日投降。 高建武想投降,不是他懦弱无能,而是周国实在太强大,他们实在打不过,但是他想投降,“国人”(贵族)们却不想。 在十余年前的大战中,高句丽伤亡掺重,丢失大量国土、人口,许多贵族的利益受损,所以大家宛若输红眼的赌徒,嗷嗷叫着要翻本,但凡手中还有一点本钱(军队),就一定要赌下去。 要把失去的东西拿回来。 无数贵族的执念,渐渐演变为怨念,谁敢不赞成,谁就要倒霉。 高建武的兄长高元,十余年前的大败付出了代价,死后儿子不得继位,反倒便宜了高建武,但登上了王位的高建武高兴不起来,因为他觉得自己是被贵族们架在火上烤。 贵族拥立他做大王,原因之一是报复高元,其次就是希望他能够改变现状,有一番作为。 然而面对周国这种强大到让人绝望的对手,所谓的“改变现状”谈何容易。 高句丽招惹不起周国,便和百济联盟一起对付新罗,而新罗有周国撑腰,这十来年间硬是顶住两国进攻,时不时还能反攻。 高建武知道,因为自己一直未能给国家带来什么像样的胜利,所以贵族们开始不满,大概觉得他无能,所以言语间也多有不敬。 高建武一开始很恼火,对此却无能为力,贵族们能够拥立他做大王,那么同样可以拥立其他王族做大王。 他的高祖安臧王(高兴安),就是因为对外扩张失败,导致贵族极大不满,最后死于非命,从那时起,历代高句丽王都不得不面对王权衰落带来的各种影响。 与之对应的就是权臣的出现,即便历代国王都在想办法压制权臣,但一个权臣完蛋了,另一个权臣又冒出来了。 贵族们只认利益,若国王能够给他们带来利益,他们就拥护国王,若权臣能够给大家带来好处,那就拥护权臣,架空国王。 然而,谁要是无能,不能给大家利益,反倒让大家利益受损,那么贵族们翻脸的速度也很快。 渊氏家族就是例子,渊子游在对外用兵方面成绩斐然,于是得贵族们拥戴,其子渊太祚同样如此,于是一个高于大对卢地位的官职“莫离支”,就成了渊氏父子相传的囊中之物。 但是,当高句丽在和周国的交战中惨败、丢失大量国土和人口之后,渊氏很快大失人心,渊太祚连保证儿子渊盖苏文继承东部大人一职都做不到。 想到渊盖苏文,高建武放下刻刀,呆呆坐着,良久,叹了口气。 说实话,看到渊氏被国人们疏远,他是很高兴的,但是对方好歹有机会投降,而且据说是被部下裹挟投降,这让高建武很羡慕。 事已至此,国是保不住了,他觉得若能投降,做一个富家翁也是件不错的事,至少自己一家能够苟活于世,而不是死于非命。 但是,他没有渊盖苏文那么幸运,因为身边的贵族们基本上都红着眼要和周军拼命,一定要在群山之中坚持下去,和周军斗。 己方士兵伤亡越来越大,兵力渐渐不足,那就让老人、少年也拿起武器参加战斗,兵器不够,就用削尖的木棍当长矛。 存粮的消耗过大,那就控制口粮发放,贱民们吃树皮、野菜,反正饿不死就行了,省下粮食留给军队。 为了鼓舞士气,把寡妇、未成婚的女子分配给将士,为了尽可能给周军造成麻烦,把能射箭的人都组织起来,到各处山林中潜伏,袭扰周军营地。 每次军务会议,贵族们都积极议论御敌策略,而高建武则如同木雕的佛像,坐在上首,时不时点头称是。 他不敢表现出求和(投降)的倾向,甚至不敢表现出丝毫软弱,每次看着亢奋的贵族们兴致勃勃地商量如何给周军造成杀伤,就宛若看着一个个赌红眼的赌徒在商量如何翻本。 这种时候,谁敢劝,谁就要倒霉,高建武看着贵族们嗷嗷叫着“玉石俱焚”,面上淡定,心中却备受煎熬。 你们现在喊着“玉石俱焚”,等周军真的攻到城下,怕不是麻利的投降,然后把我推出去,把一切责任都推到我身上! 高建武越想越气愤,呼吸也急促起来,看着手中的佛像(半成品),深吸一口气,拿起刻刀,继续雕刻起来。 他要亲手雕刻佛像,然后日夜诚心许愿,希望那一天到来时,佛祖好歹保佑他一家平安无事,哪怕是被周国一辈子软禁,都好过死于非命。 第六百八十七章 歌声嘹亮 冬去春来,天气转暖,消融的雪水汇聚成涓涓细流,进入溪水,又汇入小河,冰凉的河水自高向低流淌,穿过山涧、树林,流向远方。 饥肠辘辘的人们,在河边尝试着钓鱼,又在河流经过的山林里寻找任何一种可以吃的食物。 但经过一个寒冬,树林里到处都是枯枝落叶以及开始融化的积雪,并没有多少可以食用的野菜、野果。 整个冬天,周军都在进攻,所以高句丽各山城、城寨的军民,主要靠存粮来维持一日两餐。 但是,只有将士们才能获得足够的口粮,至于平民,要么靠吃秋天时存下来的野果、野菜,要么就得冒险出城、寨,在四周山林寻找可以吃的东西,或者想办法钓鱼、打猎,猎取食物。 一个冬天过去,城寨周围可以采摘的东西都已经被平民民搜刮干净,许多人饿得面黄肌瘦,但为了填肚子,顾不得危险,只能向周军军营所在地区靠近,看看能否找到可以果腹的东西。 若不去,留在城寨分不到多少粮食,附近树林也找不到吃的,肯定会饿死;若去了,也许会被周兵杀死,或者被对方抓走,在这样的风险下,也许找到一些能吃的东西,撑个一两天。 谁都不想死,但饿死也是死,对于饥肠辘辘的高句丽平民而言,该怎么选,其实不用想,因为除了冒险往更接近周军营寨的山林去,没有别的选择。 众人正在林间小心翼翼摸索,忽然听得树林里有声音传来,那声音很大,用大家熟悉的乡音大声说着:“快过来,王师这边有炊饼,热腾腾的炊饼!” “热腾腾的炊饼,想吃多少吃多少!王师不会为难大家!” 声音回荡在山林间,惊起飞鸟无数,本来就小心翼翼的高句丽平民听了之后,面面相觑:谁的嗓门那么大,声音能传这么远?莫非是周军请来的妖怪么? 胆小的人吓得转头就跑,慌乱间跌倒在地,不顾一切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城寨跑去。 有人惊疑不定的看看四周,看看是否有什么妖怪出现。 有人则仔细听起来。 声音中所说的“王师”,当然指的是周军,因为声音是从周军大营那边传过来的,按说这种“妖言”不该信,但许多人已经饿得不行了,听到“热腾腾的炊饼”,肚子就跟着叫起来。 那声音一直在说“热腾腾的炊饼”,人们心中纠结,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迈开步伐,循着声音走过去。 吃东西,成了他们唯一的念头,至于去了之后到底有没有炊饼吃,还是被周军抓了、杀了,已经没力气去想了。 胆大的人终究是少数,但大家全都饿着肚子,所以其他人见着有不怕死的真往那边去,不由自主也跟着去,只是保持较远的距离。 大家远远跟着,想要看看前面几个人,是不是真的能吃到炊饼,如果情况不对,自己就跑。 至于到时候跑不跑得掉,饥饿已经让大家自动忽略了这个问题。 甚至潜意识觉得,真要是死了,倒也一了百了,若在城寨里苦熬,熬完一天,还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死,那感觉可不好受,和活受罪没区别。 从去年春天到现在,大家已经在山里住了差不多一年,这一年时间里,不仅住得差,吃不饱,还得干许多活,太苦了。 随着战事愈发不利,上头发放的粮食也越来越少,但劳动量依旧很高,平民们既要修建各种防御工事,又要为军队砍柴、担水做许多杂务,但肚子却越来越饿。 夏秋之际还好些,冬天就难熬了,许多人吃不饱又穿不暖,在冬夜里睡过去就再也醒不来,有的人则跟着官军去打周军,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青壮们要么干活累个半死,要么上战场送死,老幼妇孺也被征发上战场,或者做杂役,大家都在咬牙坚持,但看不到希望。 现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出现了,如果是真的,好歹能吃饱,如果是假的,死了也就死了。 不知何故,呼喊的声音沉默下来,片刻后,嘹亮的歌声响起,许多人听了之后为之一愣:那是他们熟悉的家乡民歌。 虽然唱歌的人音调有些怪,但听到那熟悉的旋律后,他们忽然想家了。 。。。。。。 月黑之夜,本来应该十分安静的山林,此刻回荡着嘹亮的歌声,歌声悠悠,仿佛长了一双翅膀,飞到山城上空不断盘旋,久久不愿离去。 在城头值守的士兵,在城内各处休息的军民,听得城外传来熟悉的旋律,听出这是耳熟能详的民歌。 虽然唱歌的人音调很怪,而且这么大的声音,好像不是人可以发出来的,且最近几晚一直在唱,但没人往“这是妖怪在唱歌”那边想,而是不由自主想起了家乡。 想起了家乡的山山水水,想起了许多事情。 战争持续了差不多一年,他们在山里躲了差不多一年,山外的家乡怎么样了,谁也不知道。 逃难过程中走散的亲友,现在还活着么? 上阵打仗的亲友,还能再见面吗? 出城樵采、寻找食物的亲友,再也没见回来,他们是被杀了?被抓了?还是跑到周军哪里吃炊饼,再也不回来了? 我们在这里苦苦熬着,能坚持到周兵撤军么? 周军一路打过来,都没有哪个山城能顶得了多久,再这么熬下去,有意思么? 这场仗,胜了,败了,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就只想活着,我就只想活着而已... 无数人这么想着,开始辗转反侧,而被嘹亮歌声惊醒的守将,匆匆赶上城头,督促士兵严防死守。 一防周军夜袭,二防己方军民出逃。 这不是守将庸人自扰,军民出逃的情况已经出现了,而且越来越严重,罪魁祸首,自然是夜里响起的嘹亮歌声。 不知周军使出何种神通,竟然能有大嗓门不断地唱民歌,而这歌声,让许多士兵和百姓思念家乡、亲友,加上战事不利,周军兵临城下,许多人索性选择逃亡。 前不久,有出城寻找食物的平民,逃到周军大营去吃东西,周兵却没把他们怎么样,这件事很快传回来,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接着出城樵采、寻找食物,逃到周军那边去。 虽然守军很快回过神并且开始禁止人们出城,但城中粮食终究是有限的,如果不分军民、给每个人都供应充足的口粮,那么存粮肯定熬不过今年(城被周军攻破不算)。 粮食供应紧张,于是依旧有人偷跑出城,逃到周军那边去,不止是平民,就连士兵也开始逃亡。 周军的“大嗓门”每晚都会唱歌,嘹亮的歌声把城内军民的人心都唱散了,守将心急如焚,想了很多办法制止逃亡,但收效甚微。 再这样下去,城池就会不攻自破,守将们除了轮流值守,用部曲监督士兵制止逃亡之外,再无他法。 然而,局面依旧在渐渐失控。 喧嚣声起,好像是某处城墙有人外逃,和阻拦的士兵发生冲突,守将见状赶紧带着兵往那边赶,远远看见有许多黑影翻过城墙,沿着山坡往山下跑。 他气急败坏的喊起来:“怎么没人拦,怎么没人拦!!” 当面跑来一个鼻青脸肿的裨将,见着怒气冲冲的主将来了,为防万一,赶紧诉苦:“他们、他们全都跟着一起跑了!” “什么?你说什么?”守将闻言大惊,看着城外那一群黑影,冷汗都冒出来了。 连本该制止逃亡的士兵都跟着一起逃了,这城还怎么守得住啊? 第六百八十八章 歌声嘹亮(续) 戒备森严的山城,迎来了关键时刻,兵临城下的周军,向城内的高句丽君臣发出“最后通牒”,表示若不尽快投降,那就只能和山城“玉石俱焚”。 自开春以来,周军的攻势愈发猛烈,又用了“妖术”,靠着大嗓门的“妖人”唱歌,唱得各地城寨军民人心都散了,许多山城、城寨不战而降,以至于高句丽精心构筑了十余年的防线(最后的防线),很快就土崩瓦解。 现在,周军已经攻到城外,高句丽君臣明白己方再也无力回天,面对入城劝降的周军使者,聚在议事厅内的高句丽君臣们,只能尽可能争取一个体面的“结局”。 也就是想谈条件,但周军使者的态度很坚决:必须无条件投降。 昨日,周军用火炮向这座高句丽的临时国都发起“问候”,几炮就把一段城墙炸垮,炸出破口,用最直接的武力展示,告诉高句丽君臣莫要心存侥幸,以为还可以负隅顽抗。 现在,周军使者向高句丽君臣传达行军元帅、魏王宇文维宁的要求:无条件投降,接受王师的处置。 那么,何为处置? 我为刀俎,汝为鱼肉,高句丽王族和贵族,会得到体面的安顿,前往长安听候发落,至于军、民,和你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如此简单的说明,让人听过之后心中颇为不爽,但周军已经兵临城下,用名为“火炮”的武器对准山城,高句丽一方已经没有多少选择。 坐在上首的高句丽王高建武,起先一直沉默寡言,听完周军使者的说明,他见左右贵族们颇有怒色,想了想,开口说: “寡人未出降,那么城中军民依旧是寡人的子民,如果不把出降后他们的去向弄清楚,寡人无法做决定,就算做出了决定,恐怕满城军民也不答应。” 这算是他作为一国之君应该有的担待,周军使者闻言点点头,说:“大王既然有此顾虑,也罢...” 事到如今,也不怕“图穷匕见”,周军使者将所谓的“处置方案”,向在场的高句丽君臣说明。 高句丽一方无条件投降之后,王族和贵族要前往长安接受发落,至于普通将士、百姓,悉数迁往中原,分散定居,至于这片空出来的土地,当然由中原来的百姓居住。 朝廷会在这里设州县,至于以后如何,已经和高句丽君臣、军民无关。 周军使者话音刚落,高建武就瞥见许多贵族紧握双拳、眼睛里似乎有火光闪烁,他自己听了周军使者的说明,心中也颇为愤怒:这就是亡国奴啊! 但是,还能如何呢? 打又打不过,跑也跑不了,要么投降,要么“玉石俱焚”。 之前,那些强烈主张“决一死战”、嚷嚷着“玉石俱焚”的贵族和将领,已经在一次次的败仗中伤亡殆尽,事到如今,大家虽然不甘,也必须面对事实。 距离两国开战已近一年,高句丽的兵马损失惨重,仿佛一个失血过多的人那样,已经没有力气再拿起武器作战,而对方已经兵临城下,如果不投降,己方真就要“玉石俱焚”了。 现场气氛有些凝重,高句丽君臣无言以对,因为没什么好问的,周军使者见状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向高建武说道:“既如此,某等先行告退,还请大王仔细斟酌,半个时辰后,某等静候佳音。” 一名高句丽贵族发问:“半个时辰?这是最后期限么?” 周军使者回答:“没错,是战是降,不是很容易想清楚么?半个时辰考虑足够了,若届时依旧没有消息,那便战场上决一胜负吧。” 高句丽贵族们听了这话,脸色更加难看,而周军使者看向高建武,补充道:“大王,按照中原惯例,亡国之君出降,须得肉袒自缚,抬棺出城。” 如此羞辱,让高句丽君臣面色一变,但即将爆发的怒火,却依旧没有爆发出来。 在一片宛若尖刀的目光中,周军使者微微一笑:“不知大王有棺椁否?半个时辰,赶制的话应该来得及。” 。。。。。。 长安,皇宫,散朝的宇文温满面春风,背着手快步走在回廊里,哼哼着一首歌:“我得意的笑,又得意的笑,笑看红尘人不老,我得意的笑,又得意的笑,求得一生乐逍遥...” 喜形于色的宇文温,谁都看得出他很高兴,当然,左右侍从们也很高兴,这是因为有一个好消息传来了。 昨日,走投无路的高句丽君臣开城投降,高句丽王高建武肉袒自缚、抬棺出城,率领文武请降,这意味着高句丽完蛋了。 距离两国开战,一年多一点,比预期要快。 不过高句丽的“血”,倒是被放得差不多了,在这一年中的无数战斗中,大量强硬主战的高句丽贵族、将领阵亡,所以才有了后来的开城门投降。 捷报当日就通过电报传到平壤,行军元帅、魏王宇文维宁随即用电报向长安报捷,捷报在今日凌晨传到长安,让宇文温高兴不已。 今日朝会,有司当众宣布这一喜讯,朝臣恭齐声贺天子,宇文温又高兴了一回。 他当然高兴,高句丽完蛋了,汉四郡故地收复了,至于百济和新罗.... 宇文温觉得只要两国识相,那么他就不急,先把汉四郡故地经营好,至于半岛南端最后这点地盘,留给儿孙去解决。 当务之急,是要把收复的故土尽快消化,稳稳的“吃”进肚子里,“消化”掉。 按计划,首先要在半岛设州县,任命官吏,大规模往半岛移民,然后开荒、开矿、修路、通航、通电(电报),如同经营辽东那样。 其次,把高句丽军民悉数迁入中原,分散安置,让这些亡国之人再没机会“复国”,而是被巨大的中原人口“吸收”。 第三,完善边境防线(南方防线),把百济、新罗彻底挡在国境之外,不给对方以蚕食国土的机会,还要派出使者去宣告高句丽灭亡的消息,顺便敲打两国的君臣。 这就是宇文温最关心的事情,但朝臣们却觉得,献俘太庙才是“大场面”。 献俘太庙是一种盛大的祭祀仪式,是皇帝向祖先禀明自己的战功,有光宗耀祖的意思。 这种仪式不是必须举行,但一般大胜之后(譬如灭国)都会进行,显示国威。 灭掉高句丽这种地区强国,值得举办一场献俘仪式,但灭国后献的俘虏一般不会是王族成员,因为要显示胜利者的仁德,所以得善待亡国的王族。 具体事宜,有司自然会安排,宇文温不需要操心,他不打算侮辱高句丽王族,所以这场仪式走个过场就行了。 为了树立一个好榜样,朝廷会让投降的高句丽王族和贵族们有一个体面的身份,即便肯定要软禁,但也让对方做个富家翁。 好让别国君王看看,周国不是赶尽杀绝、肆意羞辱亡国王族的野蛮国家,所以将来周军若要灭你的国家,别抵抗了,老老实实投降,做个富家翁不好么? 也让别国将士看清楚,拼死抵抗没意思,首先你们打不过周军,其次你们的君王亡国了还能做富家翁,而你们自己呢?值得么? 宇文温一边走一边想,想到了“接下来”。 收复汉四郡,算是了却一个心愿,那么,另一个心愿,如果他的人生之路还没走到尽头,那是要尽力实现的。 想着想着,宇文温的歌声愈发嘹亮,不过曲调和歌词却变了。 “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飞驰的骏马像疾风一样....” 唱着唱着,他看向天空,自言自语道:“就不知,是可汗的战马跑得快,还是朕的火车跑得快了。” 第六百八十九章 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 御花园,凉亭里,宇文温正在考校女儿的功课,方法是背诗,背的诗名为《木兰诗(辞)》,是有名的北朝民歌。 同龄的宇文慧英和宇文琼英,轮流接力背诵,稚嫩的童音搭配着《木兰诗》,彰显出巾帼英雄木兰的风采。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 “...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 “...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 两个小丫头背得很流利,此次考试得满分,宇文温给了奖励之后,问女儿有什么问题要问。 宇文慧英和宇文琼英七岁多,这个年纪的孩子理解能力有限,所以背诗都只是背个大概,未必清楚诗句的意思,所以宇文温有时候会做解答,算是亲近子女的一种方式。 宇文慧英一脸疑惑的问:“阿耶,何为‘策勋十二转’?” “啊,那是勋官十二阶(转),也就是十二个等级的勋位。”宇文温说完,发现自己的解释对于两个七岁多的小丫头来说还是太难理解,便进一步解释: “策勋,‘策’是记录的意思,,‘勋’是功劳的意思,两个字连在一起,就是‘记功勋于策书之上’....” “‘策勋十二转’的意思,就是木兰立的功劳,达到了最高价、也就是第十二阶,若是从最低一阶开始晋升,可得经过十二转,说明木兰真了不起了。” “喔....”宇文慧英和宇文琼英点点头,满是期待的看着阿耶:“阿耶!我也要学木兰!” “哎哟,那得你阿耶老得上不了战场了...”宇文温笑起来,笑得很开心:“还得你们的兄长都老得不能上战场。” “喔....”宇文慧英和宇文琼英有些失望,她们不懂的事情有很多,所以不明白现实里“木兰替父从军”这种事是很难发生的。 不过这不妨碍小丫头们继续问问题:什么是“赏赐百千强”。 宇文温回答:“‘赏赐百千强’,意思是赏赐有很多,‘百千’是比喻,形容数量多,‘强’的意思是‘有余’。” 宇文琼英问:“阿耶,那官军此次大捷了,是不是要‘赏赐百千强’?” 小孩子哪里懂时事,只是宇文温经常给她们念报纸,所以知道许多事情,譬如知道如今官军大捷。 宇文温闻言点点头:“对的,朝廷要奖惩分明,将士们立了功劳,就得赏赐。” 宇文琼英问:“阿耶,朝廷有那么多钱财赏赐么?” 宇文温依旧点头:“有,肯定有的。” 小丫头总觉得阿耶说的都是对的,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宇文温陪着女儿说了一会儿话,让女儿拿竹子去喂大熊猫“墨白”。 自己坐在凉亭,让宦官拿来功劳簿,翻看起来。 功劳簿,记载着军中将士的功劳,是朝廷奖赏有功将士的依据,此次大军平定高句丽、收复汉四郡故地,将士们征战一年有余,立下无数功劳,朝廷自然是要嘉奖的。 按照制度,功劳簿上叙录的军功要层层审核,经兵部、吏部复核,最后上呈天子御览(实际上只是浏览),若无疑问,那就得尽快奖励。 将士们为国效命,用生命和鲜血开疆扩土,立下的功劳,必须及时“兑现”,而伤亡将士的抚恤也必须及时发放,这样才能鼓舞军心,才能让更多的人投身军伍。 所以,功劳簿的核对、复核、审核进度很快,没有拖延,当吏部将整理好的功劳簿上呈后,宇文温让中书省枢密院核对一遍,自己再“抽查”。 为的是对将士们负责,立了功的人,就一定要奖,没立功的人则不能占便宜,这就是赏罚分明。 周国的勋位,如今也是十二阶(转),最高一阶是上柱国,但很可惜,此次大战,并没有士兵立下奇功,如同木兰那样“策勋十二转”,直接从普通士兵变成上柱国。 不过,“赏赐百千强”是必须的。 最好的赏赐,除了爵位、官职、勋位,就以实物中的土地最受欢迎,然而,当大规模对外战争越来越频繁时,土地是必然不够分的,那该怎么办? 用各种“优惠政策”来填补土地不足造成的“赏赐空白”,譬如减免税赋,或者多发放钱财。 但是,现在有了科举,若仔细算一笔账,从军上战场、用命换军功,好像不如读书考科举争取考试当官来得划算。 毕竟科举考试三年一次,考不中还有机会“再来一次”,可上了战场,命就只有一条,一不留神人就死了,哪里还有机会“再来一次”。 读书备考科举,不会让人断手断脚,眼瞎耳聋,但打仗会。 读书,可以和家人在一起,当兵却“忠孝两难全”;赶考,考中考不中,人都能好好的回来,上战场却不一定,家人每日都要提心吊胆。 所以,若是天下承平日久、科举制度逐渐完善,人们适应了科举入仕,那么投笔从戎的“性价比”会越来越低。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读书,但如今工商业的发展迅速,读不了书,可以去务工、做小买卖,一样能过得不错,而不需要从军卖命。 于是,长此以往,“尚武”之风必然逐渐转衰,当兵不再是良家子的优先选择,甚至还会有“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情况出现。 这不是宇文温想看到的,但即便在后世,如何提升军人社会地位依旧是不容易解决的问题,所以,他只能根据现状,进行一些调整。 借着此次大战过后对将士们的奖赏,实行一些新措施,将军人的地位在原有基础上适当提升。 此次的奖赏之中,除了爵位、官职、勋位、钱财、各类“优惠政策”之外,多了新的内容,其中之一就是“科举加分”。 立了军功(一定功劳以上)的军人,无论是将是兵,按照功劳大小,其子(不分嫡庶,不限人数)参加科举考试(殿试除外)时可以加若干分。 当然,考虑到公平性,加的分数不会太多,但足以让其子在竞争愈发激烈的科举战场上获得像样的助力。 至于其他措施,效果有待观察,但都有同样的一个目标,那就是提升军人的待遇,让投笔从戎对于人们依旧有吸引力。 宇文温看着几本厚厚的功劳簿,仿佛看到了无数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身影,看到了将士们那满怀期盼、等着朝廷赏赐的脸庞。 一个国家不能没有强大的军队,而这样的军队,其士兵不能是地位卑微的贱民,待遇必须过得去。 但也不能是五代的跋扈牙兵,所以军人待遇方面要把握一个度。 原则就是赏罚分明,尤其“赏”这方面,一定要舍得花钱。 立了功就得赏,功劳大,奖赏就得丰厚,让当事人和旁观者都觉得上战场玩命确实“划得来”,不然谁还会当兵、上阵厮杀,真不如在家读书考科举,或者务工挣钱过小日子。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发奖赏的钱财是要财政出的,“赏赐百千强”之后,财政的压力就大了。 想到里,宇文温不由自主挠头。 钱赚得多,花得更多,若没有钱,什么都免谈。 第六百九十章 贬值 皇宫,宇文温正在对着一副铁路规划图指指点点,向作为听众的英国公杨济讲解其上两条铁路(拟建)。 图上画着的两条铁路,一条以中原代朔地区为出发点,往北走,穿过漠南草原、大漠,然后穿过漠北草原,直达北海南岸。 这个时代所称“北海”,即后世之贝加尔湖,而这条拟建的铁路,名为“北海铁路”。 另一条铁路,起点是河西走廊,向西北穿过茫茫戈壁,经高昌等西域诸国,翻越葱岭,经过碎叶川,抵达河中地区的石国地界。 那里,如今是西突厥可汗的王庭所在,而这条铁路,名为“河中铁路”。 “若这两条铁路建成,那可不得了,你看看,北海铁路直接抵达北海南岸,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自战国时匈奴起,困扰中原千年的草原顽疾彻底被解决。” 宇文温拿着根铅笔在图上点来点去,杨济认真的看着。 “以前,草原上的单于、可汗,在漠南、漠北来回晃悠,见中原软弱就南下打草谷,若中原军队北伐,他们就往漠北跑,有恃无恐。” “若北海铁路修好了,这问题就不是问题了,漠南漠北,全都在中原朝廷的直接控制下,没有单于、可汗的生存空间。” 宇文温又指向西面:“同理,一旦河中铁路建成通车,不要说西域诸国,就连河中诸国都归入朝廷直接控制之下,到时候,皇朝版图要翻个几倍,中原的百姓,就有更多的生存空间。” 杨济听到这里,问:“陛下,这两条铁路怕不是得一甲子后才能修好吧?那是多年以后的事情,陛下何必为此劳神?” “正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宇文温放下笔,喝了杯茶,继续说:“朝廷有了铁路和电报,铁产量又上来了,那么对外扩张已成必然,这就免不了长期对外作战。” “一打仗,就会有许多将士立功,那么,勋官制度的衰败速度自然就加快.....” 宇文温今日和杨济提起两条远景规划的铁路,不是为了做白日梦,而是要讨论一个问题:当长期对外战争不可避免,自然会产生大量立功将士,那么,作为酬劳功勋赏赐的勋官,必然会快速贬值。 随着开边战事频繁,立功将士越来越多,勋官也越来越多,到时候“上柱国多如狗、柱国满地走”的情况肯定会出现。 本来用于彰显立功军人荣誉的勋官,渐渐失去吸引力和地位。 长期、大规模对外用兵之后,酬劳立功将士需要付出的成本必然越来越大,田地必然不够分,勋官贬值,爵位开始膨胀,财政支出大涨,那么朝廷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这不是宇文温杞人忧天,历史上的唐朝,就经历了勋官贬值、勋田难以为继的发展历程,而且这种现象,高宗李治在位期间就已经出现。 均田制以及建立在其之上的府兵制,也是在这个期间开始瓦解,初唐建立的勋官制度,同期则走向“贬值”的不归路。 初唐时平民们踊跃从军、杀敌立功,获得勋官之后亲友闻之雀跃的情况,到了唐玄宗在位期间,已经不复存在。 那时,一个普通士兵都有可能是上柱国(勋官最高阶)或柱国,真的是“上柱国多如狗,柱国满地走”。 用来激励军人士气的勋官制度,必然随着大规模对外战争的长期化而走向“贬值”的不归路,虽然这个过程大概要花上数十到一百年左右,不关宇文温的事,但他还是想“抢救一下”。 国家不能黩武,但应该有尚武之风,因为老虎越强壮就越好,而猪越强壮则死得越快,这就是宇文温的看法。 对此问题,杨济表示无解。 立功必须要赏,然而田地必然不够赏,朝廷也没那么多钱财赏赐,自然就选择滥授爵位、勋位,随后爵位、勋位就会贬值,附带的荣誉、地位跟着贬值。 这是必然趋势,和人会衰老一样,不可能解决得了。 宇文温知道杨济说得有道理,然而火车和电报出现了,朝廷的军队投送能力、控制范围有了质的变化,接下来大规模对外扩张已成必然,那么,随着战事频繁,勋官制度的衰败速度也会加快。 勋官制度本身,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物,没了就没了,然而如何继续激励人们从军,保证军人的地位,维持整个国家的尚武之风(不是黩武),却是执政者要考虑的问题。 对外扩张,占了地盘还得守住,驻军要面对各种敌人,军事压力不小。 这种时候,需要大量来自中原的移民和军队守住新地盘,只有整个国家的尚武之风浓郁,才会有大量的青壮愿意前往边疆军屯,上阵杀敌,为国效命。 所以,宇文温要想办法维持军人的荣誉感、维持军人的正常社会地位,那么给勋官制度“续命”,就是必然选择。 他有了个主意,想让杨济帮忙参谋参谋,提提意见,看看可行性如何。 要解决问题,先找到原因,宇文温认为,勋官贬值的原因和货币贬值一样:超发。 货币的发行量远超过社会商品的供给量,导致钱不值钱,形成严重的通货膨胀,勋官亦是如此 之所以会这样,首先是朝廷能发的勋田不够,用钱财取代勋田来作为赏赐的话,朝廷财政又吃不消,于是开始“超发”勋官(勋位),爵位同样如此。 勋官制度的吸引力在于“同某品”,譬如最高阶的上柱国,“同正二品”,意味着获此勋官的人,名义上和“正二品”的大官们是平起平坐的(实际上不可能)。 与此同时,勋官本人犯法后可以减罪若干等,或者使得亲人(祖父母、父母、兄弟、姊妹、妻子、子女)减罪若干等,而且勋官可以荫子(传给儿子)。 或者,身份是奴隶、贱民的人,立了军功,得授勋官,就能解除奴籍、贱籍,成为良民。 所以,对于立功将士而言,拿不到勋田,有勋官也是不错的,既有荣誉,也有不错的待遇。 但是,当勋官滥发之后,必然会贬值,因为任何一种东西多了之后都会贬值。 在经济政策上为了缓解“通货膨胀”,可以采取的办法是:控制货币供应量,增加商品供给等。 至于勋官制度,想要解决贬值的问题是不可能的,因为除非不打仗,否则只要一打仗,必然要给立功将士授勋。 宇文温的办法是辟蹊径:用另外的奖赏制度,满足立功将士的需求,如此才能控制勋官的“发行数量”。 勋官代表着地位、荣誉,还有法律上的减罪待遇,那么,另外的奖赏制度,同样也要有类似的效果。 那就是上书言事的权力。 其上书言事的“受众”,是门下省谏议院的参知政事、平章政事们。 参知政事、平章政事不方便离开京城,所以需要有合法的耳目、眼线分布在各地,为他们观察民情,汇总各地贤达的呼声,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更有效的参与国是。 然而,这样的合法耳目、眼线,严格来说目前还没有。 “将士们浴血奋战,向国家展示了自己的忠诚,他们承担了义务,所以,应该得到权力。” “比起勋官的减罪,‘同某品’待遇,更吸引人的,是上书言事权。” 宇文温如是说,将自己的设想娓娓道来: “勋官之外,设议郎,当然此议郎非汉时的议郎,是授予立功军人的勋职,任职之后,终身有效,至于荫子....除非是任职之后为国捐躯,否则不荫子。” “勋官和议郎只能二选一,可以由勋官转任,但不得再转回去。” “议郎分为道、州、县三级,有探听民情并向平章、参政汇报的权力,还要定期写报告上呈谏议院,与此同时,各级议郎有作为民间代表、向同级地方官上书言事的权力。” “这样的权力是获得之日起,终身拥有的,议郎若触犯律法,地方官须得通知有司方可抓捕,不得随意用刑。” 杨济听到这里,悚然动容,因为他想到了这种制度一旦实行,意味着什么:这不就是另类的各级地方乡绅代表么? 乡绅,大概可以看做士大夫和地方社会的结合体,以杨济熟悉的明代为例,乡绅为居乡的有功名仕宦之人(科举及第未仕或落第士子、致仕官员),或有财势有名望的地主。 乡绅可以归为一个阶层,类似于朝廷(地方官府)与底层百姓之间的桥梁,而乡绅的人脉很广,致仕官员可以通过官场人脉、科举及第未仕或落第士子可以通过同年,施展出不可小觑的力量。 因为乡绅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又多有能耐,所以地方官一般都不轻易招惹这个群体。 现在,所谓的议郎制度一旦实行,那就意味着小小县议郎都有了通天的人脉,且不说这人脉实际上有没有用,至少会让人趋之若鹜。 想想,一个乡野村夫,靠着军功当上议郎后,居然能和京城里的参政甚至平章说上话,定期通信(通电报)、上呈报告,这可不得了。 如此特殊的权力,好像不是什么“县官不如现管”的实权,但足以让地头蛇们眼热得睡不着觉,厚着脸皮上门巴结。 同理,立功将士但凡不是傻瓜,都该知道议郎不比勋官差,勋官代表着彰显功勋的荣誉,而议郎代表着人脉(实惠)。 这人脉用不用得好且不说,但大把人想有这种人脉而不得,所以... 杨济问道:“陛下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改革勋官制度为名,强化谏议院的影响,顺带着强化对地方的控制?” 宇文温笑起来:“没错,与其让土豪劣绅掌握基层,不如,让为国洒过热血的军人来提前占位置!” “他们,已经用实际行动向朝廷展现了忠诚,那么,朝廷就应该给予回报和信任,这是他们用命换回来的待遇,为什么不能拥有这样的权力呢?” “让立功将士有一个改变自身阶层的机会,虽说这个机会把握得住与否要看他们的造化,但多了个选择,总是不错的。” “多了个选择,就不会一股脑往勋官序列里挤,勋官贬值的速度,自然就变慢了。” 第六百九十一章 形势 盛夏,天气炎热,然而殿内却十分凉爽,凉爽到身处其间的高建武都觉得有些不敢相信:殿内并无冰鉴之类盛着冰块的器皿,怎么就那么冷呢? 平壤冬天会下雪,夏天也颇为炎热,达官显贵们消暑时靠的是冰块,但这里用名为“空调”的装置就能实现降温,所以高建武是第一次体会到“空调”的威力。 他之前听说过中原有“空调”,但按照描述,好像那“空调”的降温能力似乎不像现在那么厉害。 虽然心中有疑问,但高建武还是不好发问,他身为阶下囚,来到周国国都长安等候发落,今日得周国皇帝召见并且宴请,诚惶诚恐之际,哪里还敢问来问去。 坐在上首的宇文温,见着这个位亡国之君一脸疑问,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于是化身讲解员,通过通事,给高建武和几位亡国宗室介绍起新式空调来。 考虑到对方是没有见识及科学素养的“土包子”,宇文温尽量用简单易懂的词汇,大概介绍了新式空调的神奇能力。 这是一种制冷装置,以“硫化酒精”做制冷剂,经过一系列的操作,可以有效降温。 根据其制冷原理,既可以做成新式冰鉴(冰箱)来直接制冰,也可以制作冰窖用于冷藏物品,还可以装在房间里降温,将夏天的炎热挡在房外。 高建武等人听得似懂非懂,不过好歹知道这是一种降温装置,是“最新科技产品”。 随后颇为感慨。 他们投降之后,被周军软禁,然后乘船渡海,当时就感受到那“机帆两用船”的力量。 上岸之后,又乘坐日行千里的火车,看着车窗外飞快往后退的景色,一个个惊讶不已。 等到了长安,被那气势宏伟的长安火车站(南站)所震慑,对于周国国力之强盛有了切身体会。 现在,见到了周国皇帝,看这个气色极佳的男人,心中再不敢有半点杂念。 高建武和其他人,终于看清了形势:周国,就如同一轮红日,正是冉冉升起的时候,任何国家,都无法和这个庞然大物对抗。 先前他们以为的依托群山对峙策略,现在想想真是可笑至极。 宇文温时不时和客人们交谈(通过通事),嘘寒问暖,态度颇为热情,虽然这些人是阶下囚,但周国会给予对方体面的待遇,就当立个榜样,让周边国家看看。 陪同出席酒宴的,有魏王宇文维宁,此次他作为元帅领兵出征,灭了高句丽,如今凯旋归来,当然心情不错,看着一众亡国君臣,想起了先投降的渊盖苏文。 渊盖苏文先行一步进京,得了封县公爵位,然后到益州成都做个逍遥富家翁去也,不需要和高建武等人碰面。 对此,宇文维宁觉得有些遗憾,因为渊盖苏文去益州时,入蜀铁路尚未通车,所以对方没机会见识那堪称奇迹的伟大工程。 不过,入蜀铁路明年年初就要建成了,宇文维宁在想等铁路通车后,一定要坐一次入蜀火车,感受一下那盘山铁路。 “说到铁路,如今皇朝正在修河西铁路,再过五年.不,四年,就能通到敦煌。”宇文温兴致勃勃的向客人介绍起河西铁路,“届时,碛西诸国使者会经常来长安,届时你们可以多聊聊。” 宇文温向客人小小炫耀铁路的作用让碛西距离中原越来越近,至于对方听不得懂,无所谓。 铁路是好东西,这种新的陆地运输方式,轻松超过人力、畜力的运输极限,由此带来的形势变化,许多人都还没意识到。 至于草原上的可汗们,大概意识到了,却无能为力。 。。。。。。 酒宴过后,宇文温在偏殿和儿子宇文维宁交谈,宇文维宁方才在席间听到父亲提起河西铁路,提到碛西诸国,觉得朝廷接下来可能要对碛西有大动作,便打听起来。 宇文温说:“你去年年初修完了渭水峡谷那段铁路,河西铁路才开始修,预计要修五年,现在才过了一年,要对碛西有动作,还早呢。” “再说,先东后西,这样比较稳妥,东突厥这边还没动静,西突厥那边急个什么?” 听到这里,宇文维宁问:“父亲,那北海铁路....” “这只是规划中的铁路,若真开始修,就等同于往东突厥可汗脖子上套绞索。”宇文温说到这里,笑了笑: “东突厥的新可汗,和西突厥新可汗如今是同病相怜,如果朝廷逼急了,他两个怕不是要‘相逢一笑泯恩仇’,共叙阿史那氏的宗亲之情,抱团取暖。” “他们就是合在一起,也打不过官军!”宇文维宁回答,满脸都是自信。 “是打不过,但什么时候打,有区别。”宇文温喝了一碗醒酒汤,看着儿子:“时间在我们这边,多等些时候,胜算只会越来越大。” “别的不说,朝廷要变革勋官制度,拟设议郎勋职,以此更好地激发将士们的斗志,等这套制度完善了再开战,效果不是更好?” “东、西突厥刚换了新可汗,贵族们对其基于很高的期望,若是过了几年,发现这两位面对中原依旧束手无策,人心自然就散了。” “而新可汗们刚即位,雄心勃勃想要改变现状,所以斗志满满,若是过上几年,撞得鼻青脸肿,锐气就没了,到时候朝廷再动手,效果总是会不错的。” 宇文温和儿子说起东西突厥的新可汗,都是近年继位,从前年下半年到现在,一年多时间里,东西突厥国内发生了许多变故。 西突厥的射匮可汗,东突厥的始毕可汗,前年、去年相继去世,其国内新可汗继位,如今忙于稳固权力,所以无暇搞什么小动作。 西突厥的新可汗统叶护可汗,是射匮可汗的弟弟,对于周国的态度与其兄长一般,是“避而远之”,虽然周国多次邀请对方到长安做客,但都被统叶护可汗婉拒。 东突厥的新可汗处罗可汗,同样是兄终弟及,其对周国的态度,有些微妙。 周国使节在赶往草原吊唁时,就提起过适当的时候,处罗可汗到长安朝见周国天子,毕竟其父启民可汗、其兄始毕可汗都到过周国,不过这位新可汗没有明确表态。 大概是怕到了周国就走不脱,或者,意识到再这么下去,东突厥距离亡国越来越近,所以心中有了想法,开始防备周国。 时间拖得越久,对于东西突厥两国来说越不利,西突厥若在和周国的交锋中吃了大亏,还可以往更西的地方迁移,往富庶的波斯、罗马国身上要好处,而东突厥呢? 和周国交战后,东突厥若要迁移,往东是契丹、室韦的地盘,距离辽西不算远,周军随时都会追过来。 往西,是西突厥的东境,西突厥都得往更西的地方逃,东突厥又怎么能往空出来的地盘走。 所以,只能按照“惯例”,情况不妙时往碛北(漠北草原)跑,以沙漠戈壁作为屏障,让周军鞭长莫及。 但是碛南(漠南)会被周国“吃掉”,从此东突厥就变成“北突厥”,估计不会再回碛南了。 宇文维宁又问:“父亲,他们跑去碛北,朝廷不就正好控制碛南草原了么?” “对呀,可他们自己让出来,和朝廷打下来,是两回事。”宇文温说完,用手在舆图上的代朔地区点了点:“东突厥的许多部落,都欠了瀚海贸易公司掌柜们一屁股债。” “东突厥的部落跟着可汗跑了,那叫欠债不还,恶意赖账,真是天怒人怨;可如果是朝廷把他们打跑了,那巨额债务算谁的?” 第六百九十二章 钱景 清晨,长安城一隅,某坊内人声鼎沸,大量商贩聚集在门店前,高声和掌柜、伙计讨价还价,又有人推着车、跟着伙计从一旁大门进去,走近一座座长方形厂房。 这些厂房整齐的排列着,厂房大门紧闭,偶有身着棉衣的男子出来,给前来进货的商贩披上棉衣,然后进入厂房。 整个厂区回荡着机器的轰鸣声,一根根烟囱冒着浓烟,许多商贩拿着提货单进入各厂房,然后用推车推着一个个冒着寒气的木箱离开厂房,离开厂区。 身着便服的宇文温,看着眼前一片忙碌景象,感受到买卖的火爆,也感受到推车经过时带来的阵阵寒意,对于冷库的“钱景”很满意。 这是采用新式制冷技术建立起来的冷库,年初投入使用,所用制冷设备以“硫化酒精”为制冷媒介,靠蒸汽动力驱动的空气压缩机进行制冷,各库房冷冻间的温度可以保持在零下二十度左右。 对于传统的冰窖而言,新式冷库的制冷能力有了质的飞跃,从“冷藏”变成“冷冻”,在低温下,使得各种肉类的存储时间变长,保质期也变长了。 再加上火车、火轮船,建立在先进技术上的一系列产业,应运而生。 在河套地区宰杀的牛羊,新鲜牛、羊肉经过必要处理后,立刻送入当地冷库冷冻,冻得结实如石头,成为冻肉。 然后通过装有冷库的船只,或者特制的火车冷冻车厢,运抵晋阳、长安、邺城,放到当地冷库储藏,然后对外销售。 同理,在沿海地区,渔船打捞回来的鲜活海鱼等海产,去鳞、去内脏后放入冷库冻结,变成冻鱼,然后用安装有冷库的船只向内地运输,存储在当地冷库,对外销售。 技术的进步,使得新产业诞生,而这一条产业链(包括冷藏仓储、运输)名为“冷链”,在诞生之初就深受欢迎,“钱景”一片光明。 这不是宇文温自吹自擂,是有实际数据支撑的结论,如今是夏秋之际,来自河套地区的冻牛肉、冻羊肉,在长安、晋阳、邺城的销路很好。 总体而言,销售商亏的钱不是很多。 亏钱了还说盈利“钱景”一片光明,是因为各地冷库、船载冷库、车载冷库的前期投入很大,乐观点估计,回本都要差不多两年,今年才开始营业,回本肯定是不可能的。 但是,按照营业收入的增长幅度可以判断,收回成本后,利润不低于预期。 宇文温看着一个个大热天里身着棉衣的工作人员,又看看冷库厂房,放弃了进入冷库里感受零下二十度低温的想法,继续在厂区里参观。 冷冻运输、存储,其货物想要盈利,就得找准市场定位,冷冻的肉类、鱼类,新鲜度比不上现杀活牛羊、活鱼,却比腌制肉、腌制鱼要好,这就有了商机。 权贵人家当然要吃生鲜,甚至自家庄园就养着牛羊,想吃就现杀,不稀罕什么冷冻肉,甚至连海鱼都要鲜活的,宁愿为此多花钱。 而平民百姓,平日里肉都无法多吃几口,所以即便手里有了点闲钱,也会选择买腌制肉、腌制鱼,偶尔开开荤。 那么,位于这两者之间的有钱人(商贾、小地主、一般的官宦人家等),高不成低不就,正好是冷冻肉、冷冻鱼的消费主力。 在各大都会和大商埠,这一消费群体的购买力还是不错的。 而冷库的出现,让肉类的保质期大幅延长,那么,秋天宰杀的牛羊鸡鸭,还有河鱼、海鱼,其肉可以在冷库长期冷藏,只要存货够多,那么一年四季都能销售。 还有,当相对完善的冷冻运输、存储体系建成后,牧业、渔业也可以联起手来,互惠互利,创造更多的利润。 从河套地区、并州晋阳满载冻肉抵达长安的货船,若要回程,是没有什么冷冻物品要运输的,船主只能停掉冷气,让冷冻船舱装恢复常温来装载普通货物,这样一来,盈利的速度会很慢。 但是,他可以选择在卸货的渭口港进货,将来自东海的冻鱼装上船,然后运回出发地销售,利润可是不错的。 同理,从东面而来、运输冻鱼的货船,在渭口港卸货后,满载着冰冻牛羊肉返程,回到出发地进行销售,利润同样也很可观。 在海边很常见的海鱼,冻结实后运到代朔、河套、陇右,能卖出好价钱,这就是物离乡贵的道理,牛羊肉的销售也是如此。 还有,如果把温度适当升高,调到零上四到五度左右,由冷冻变成冷藏,这样的体系还能运输‘存储’新鲜水果和奶制品,以及各类低温下能保存较长时间的任何食品。 如此一来,就能让更多的地区参与到冷冻(冷藏)运输、存储之中,虽然运输、存储的成本不会低,但在多方合作之下,只要把体系铺开,就一定能摊薄成本。 坚持个三五年,必然能做到薄利多销,让大家都有得赚。 这是运输技术、制冷技术突破后开创的新局面,科学技术再一次向世人展现其强大的力量。 宇文温想着想着,心情不错,见前方一群人恭候多时,便缓缓走上前。 这些人,都是瀚海贸易公司的高层,虽然身份是商贾,但宇文温不会把对方当做不可接触之人。 这几位当中,有些人他认得,有些人则眼生,不过今日能在这里的,都有资格“旁听”,所以宇文温开门见山,直接开始训话: “丰州绥远的冷库,规模要进一步扩大,运力上不来不要紧,先把牛羊肉冻着,慢慢运都行的。” “严把质量关,绝不允许以次充好,绝不能把不新鲜甚至腐烂的肉放到冷库里冻,奶制品也是如此,一经发现,有司必然严惩不贷!” “现在,是创招牌的时候,只有把名气打响了,把信誉立起来了,冷冻运输、存储、销售这条‘冷链’,才大有可为,若是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坏了整个行业的前途,不要说朕,就是友商,都不会轻易放过的!” 瀚海贸易公司负责陆地边贸,兼营畜牧产品,对于冷冻运输、存储、销售这一行十分看好,与此同时,经营海贸的两洋贸易公司,还有各沿海地区的渔业群体,也很看好这个行业。 牧、渔行业都在募集资金,构建冷冻运输、仓储体系,这一年时间投进去的钱数不胜数,若是有谁敢败坏这行的名声和前途,不需要朝廷出手,自然会有“义士”替天行道。 宇文温敲打完,开始询问瀚海贸易公司的业务情况,几位高层简要的介绍了一番,宇文温又问:“东突厥的处罗可汗,看起来有点不对劲,很大概率要搞事,你们做好风险应对了么?” 一人回答:“陛下请放心,草民等早已根据各种可能,制定了不同的预案,无论东突厥那里出了什么问题,公司的利益都会得到最基本的保障。” 宇文温点点头,看着眼前众人,目光在一人身上停下,随后说:“刘经理。” 刘武周得天子点名,心中激动异常,赶紧出列、行礼:“草民在。” “你长年在草原经商,对东突厥国内情况很熟悉,那么....”宇文温顿了顿,问:“如果东突厥可汗带着人跑了,欠的债不还了,那该如何解决?” 这个问题,一直为瀚海贸易公司重视,刘武周当然知道公司的应对之策,赶紧回答:“陛下请放心,俗话说得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们若敢赖账,公司有办法弥补损失。” “这样啊...”宇文温点点头,正要继续问一些问题,却见一名官员匆匆赶来,为他带来了急报。 宇文温接过急报一看,目光一凝,面无波澜,将急报交给那官员,然后看着眼前众人,笑起来:“还真是巧啊,说到处罗可汗,处罗可汗的消息就来了。” 众人做洗耳恭听状,宇文温继续说:“秋天就要到了,处罗可汗乘着牛、马、羊膘肥体壮,卷铺盖跑路,带着贵族们,带着许多部落,带着无数控弦之士往北走,往碛北跑了!” 第六百九十三章 抵押 碛南草原,碛南草原,最大汗国,东突厥汗国出事了! 处罗可汗阿史那俟利弗设,吃喝嫖赌,欠下债务亿万,带着他的小姨子跑了! 我们没办法,拿着牛羊抵工资,原价都是三十多贯、二十多贯、十几贯的牛羊,通通两贯,通通两贯! 阿史那俟利弗设你不是人,欠了那么多钱不还,赖账、跑路,你还我本金,还我本金! 魔性的台词在宇文温脑海里回荡,心中一股子邪火蹭蹭蹭就冒上来,他睁开眼看看上方的帷幕,转头看看身边的“救火队员”,又有了想法。 “救火队员”萧九娘已经睡熟,宇文温收回想法,坐起身,披着衣服下榻,点起蜡烛,坐在案旁,琢磨起舆图。 秋天就要到了,东突厥的处罗可汗带着贵族、大量部落北上,离开碛南(漠南)草原,穿过大碛(大漠)到碛北(漠北)草原去。 那里的冬天很冷,最近这二十多年来都不是东突厥各部落首选的过冬之地,按道理,秋天的时候,东突厥各部落会南下,在碛南草原南部过冬。 大小可汗们会带着部族在周国为他们修建的一连串过冬营地过冬,与此同时,将大量膘肥体壮的牛、马、羊当做货款,交付给中原商贾,并从中原商贾手中获取大量生活物资过冬。 此次处罗可汗来这么一出,明摆着不会再返回碛南草原。 从政治上来说,东突厥选择和周国分道扬镳;从军事上来说,对方避开了周国的阴山防线,避开了碛南南部越来越多的周国堡垒群,以大碛(大漠)为屏障,和周国隔碛对峙。 从经济上来说,东突厥隔断了这十来年与周国建立起来的经济合作关系,明摆着不想还债,赖掉了大量债务,现在为了逃债,跑路了。 简而言之,东突厥的处罗可汗,选择“非暴力不合作”,率众迁移到碛北,与周国脱离接触,是没有正式宣布的决裂。 虽然事发突然,宇文温却觉得是在情理之中:对方打又打不过,熬又熬不赢,时间越长,劣势越大,欠的债越来越多,处罗可汗除了率众跑路,还能有什么办法? 西突厥的可汗,将可汗牙帐(王庭)迁移到葱岭以西、河中地区的石国境内,不就是要避开周国的锋芒么?东突厥现在把可汗牙帐北移,也是同样的道理。 东突厥在如今的周国面前,显得弱小而无力,但实际上东突厥的兵马强盛,面对广袤草原上的大小部落,依旧拥有绝对优势。 那么,与其在碛南被周国一刀刀割肉、放血,还不如在碛北安家,避避风头,顺便往西面、北面的草原扩张。 宇文温觉得如果把大碛比作长江,那么对于东突厥来说,碛北类似于江南,而碛南类似于淮南,阴山山脉以南、河套地区类似于淮北、河南。 如今两国实力悬殊,做个比喻的话,东突厥一如当年南朝势微,陆续丢了河南(朔方草原,也就是内套地区)、淮北(阴山南麓、即外套)。 现在连淮南(碛南草原)都守不住,就只能放弃长江以北(大碛以南)地区,以长江(大碛)为天险,过自己的小日子。 中原军队要北伐,首先得穿过茫茫大碛,这是一片广袤的荒漠戈壁,昼夜温差大,缺水,夏季酷热、冬季酷寒,对于后勤来说是巨大的考验。 中原军队横跨大碛、抵达碛北草原时,正是最虚弱(相对)的时候,那么东突厥的兵马以逸待劳,决战之中获胜的几率大增。 宇文温想到这里,看着舆图,喃喃自语:“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 门下省,政事堂,国务会议正在进行,三高官官和中书省两院学士,以及门下省谏议院的参政、平章们,就几个议题展开讨论。 出席会议的天子要借此听听各方意见。 今日最引人注目的议题,是最近发生的一件大事:东突厥各部大规模北迁、前往碛北之事,有部分部落,和少数贵族没有走,按照往年惯例,留在碛南草原。 这件事代表着一个很严重的政治问题:两国关系非正式决裂。 虽然东突厥方面没有正式表态,也没有什么军事上的敌对行为,但明眼人能够看出来,对方是铁了心和周国分道扬镳。 这一变化,带来了一个经济上的大问题:东突厥各贵族、部落欠下中原商贾的巨额债务,等同于一笔勾销,还有之前签订的许多贸易契约,也形同废纸。 如此行为造成的巨大损失,朝廷不能坐视不理。 主营边贸的瀚海贸易公司,还有以其为首的中原商社及商贾,是最大的利益受损群体,这些群体每年都向朝廷缴纳大量商税,现在出事了,朝廷必须出来主持公道。 瀚海贸易公司以及边地商贾(豪强)的代表,依次上台发言,控诉东突厥可汗的背信行为,列举了己方承受的巨大经济损失,请求朝廷主持公道。 一番声泪俱下的发言完毕后,一些主张保护边地百姓(商贾)权益的参政,开始提出联署的议案,要尽快解决这个问题。 东突厥大小可汗、各部落欠下大量债务,如今恶意逃债,是可忍孰不可忍,朝廷应该兴师问罪。 但是朝廷不能怒而兴兵,仓促间出兵的话恐怕正中对方下怀,若出击的官军落入对方设下的圈套以至大败而归,那就不妙了。 所以,如今当务之急,是要控制“抵押物”。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如果欠债的跑了,那么债主有权利没收其名下作为抵押物的田宅,东突厥的可汗们带着各部落跑了,那么,碛南草原,就该归债主所有。 当然,这片广袤的草原应该归入朝廷治下,成为周国国土,朝廷理所当然拥有国土的“地权”,那么,官军应当尽快行动起来,将碛南草原控制住。 然后,这片草原的经营权,应该分给因为东突厥逃债而损失严重的债主们,也就是让债主获得“抵押物”。 寨主们拿到草原的经营权,自然要每年向朝廷缴纳一定赋税的,这种赋税可以是一定数量的牛羊,或者是承担各地驻军的部分军需,以及军需的运输。 而债主们在草原上经营畜牧业,获得的利润,就能部分弥补债务人逃债而造成的经济损失。 等到官军准备完毕后,再兴师问罪,向东突厥的大小可汗、贵族们“索赔”。 这是初步提议,无论是对于朝廷,还是边地商贾(豪强),都是颇有好处的。 朝廷可以借此实现对碛南草原的逐步控制,驻军的开支由边地商贾部分承担,而边地商贾经营草原,将草原变成一个个大牧场,产出的牛羊,大量供应内地。 与此同时,大牧场里蓄养的马匹,可以作为官军的战马,支持官军穿越大碛北伐。 具体实施方案,内容有很多,几位联名提案的参政,已经将方案印刷成册,提前交到三高官官及相关人员手中,今日会议,便要接受各方纷至沓来的质询。 质询是肯定的,因为实施方案之中,最关键的一点就是修铁路:在碛南草原修铁路。 这是经营草原的基础,没有铁路的话,朝廷在草原驻军的开支极大,而边地商贾经营草原从总体上来说,若不解决交通运输问题,必然收益少,只能是惨淡经营。 宇文温翻看着早已看过几遍的方案,发问: “提前修建北海铁路?虽然只是南段,耗资也不会不少,更别说横贯碛南草原东西的东西铁路,全程五千余里...” “就算是分数期工程,这条横跨草原的铁路修起来要投入巨额资金,朝廷没有钱来修这一纵一横的铁路,你们要如何修?” 第六百九十四章 扩张 修铁路,如今很时髦,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铁路的好处,各地豪强都盼着家乡通火车,但是修铁路首先得有钱,其次是铁产量要够,并且有足够的施工队伍。 这些问题不解决,光是在舆图上划线很无聊。 宇文温不需要把这道理说出来,在场的与会人员都清楚,发起议题的参政们,给出了具体的措施。 钱的问题,可以成立铁路公司,募集资金,甚至可以在黄州股票交易所公开募股,募集更多的资金。 因为冷冻运输、储存体系的“钱景”一片光明,有见识的商贾和大户们,必然知道草原通了铁路,意味着畜牧业迎来大发展,这样赚钱的买卖,入股之后好处多多,所以钱的问题并不是问题。 接下来是技术问题。 首先,代、朔、并州地区的铁冶,虽然没有大冶制铁所那样的庞然大物,但矿脉众多,各地铁冶采用了新式冶炼技术,建立起了新式冶铁高炉,累积的铁产量十分可观。 可以说,代、朔、并州地区的铁产量,是靠着“三人成众”,集三个“人”的力量,接近大冶制铁所一个“人”的铁产量。 所以,若要修建北海铁路(碛南段),以及修建碛南铁路一期工程(中段),铁产量是没问题的。 至于施工队伍,因为之前修建并朔铁路、朔代铁路、太行铁路,所以锻炼了许多铁路施工队伍,若朝廷同意在草原修铁路,这些队伍可以马上施展本领。 而铁路的修建,需要体现勘察好线路,这项工作其实已经完成了。 瀚海贸易公司,一直希望在草原上修铁路,如同两样公司开辟贸易航线那样,为此,经朝廷允许,花了数年时间,对北海铁路及碛南铁路的线路进行了初步勘察。 北海铁路,南起朔州东北方向的云中,北抵碛北北海南端,全长不少于三千里,分为碛南段、大碛段、碛北段三部分,如果要修建,得分三期工程才能建设完毕。 其中的一期工程、碛南段,全长约一千里,路线已勘察完毕,如果要动工,是可以马上开工的。 而且,这段铁路的南端,阴山(北麓)至云中段已经于去年年底建成通车,全程约三百里,作为运输铁路(边贸、军需),发挥着重要作用。 那么,只要朝廷同意,今年开始建设,北海铁路(碛南段)剩下的七百里铁路,明年年底就能建成通车,毕竟草原没有什么江河水网,没有什么绵延群山、千沟万壑,铁路修起来相对容易。 至于东西铁路,当然要分几期建设,一期工程位于全线的中段,按照起止和走向,和当年元魏的六镇防线大体一致。 元魏为了防御草原霸主蠕蠕(柔然),在阴山山脉以北的草原边境设六个边镇,自西而东为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 这六镇背靠阴山,连接成一条东西走向的防线,如今,拟建中的东西铁路一期工程,勘察好的线路,其起止的经度以及走向和六镇防线类似,区别是向北平移了若干距离。 这一条铁路,宛若一条钢铁长城,直接建在地势平坦的草原上,看上去是无险可守,但是,沿线的堡垒有了铁路的支撑,对于来犯之敌而言就是一条死亡线。 铁路沿线那些装备着火炮的堡垒、车站,不是草原骑兵可以靠着数量优势攻克的,游弋在铁路线上的装甲武装列车,可以让草原骑兵有来无回。 当北海铁路、东西铁路全线贯通时,碛南、碛北草原只会变成中原朝廷的牧区,而不再是草原汗国的领地。 宇文温当然知道这两条铁路的重要性,问题是朝廷没钱,因为这两条铁路耗资巨大,投入的资金回本需要较长时间,而且一旦修建,等同于把绞索往东突厥可汗脖子上套。 所以,这两条铁路属于“远期规划”,大概要许多年以后才考虑修建。 现在不一样了,东突厥可汗逃债跑路,留下空荡荡的碛南草原,而边地商贾(豪强)们主动提出修建铁路,不会加重朝廷的财政负担。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边地商贾如此“急公好义”,当然是有前提的。 他们提出的请求是,铁路沿线四十里范围的土地,都归铁路公司所有(军事用地例外),铁路的所有权、经营权,同样归铁路公司所有。 而筹建中的铁路公司,不是官督商办,完全是民营(私营)性质。 换而言之,这两条铁路将是私营铁路,除非军事用途,否则平时的运营,全由铁路公司说了算,当然,公司要接受有司的必要监管,但有司却不能插手铁路公司的人事、财务等各项事务。 然而,这样的做法挑战了常理:商贾居然敢和朝廷谈条件。 若是放在以往,这些商贾就要倒大霉,但现在却不算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行为:谏议院允许参政为各地利益群体发言。 而且宇文温觉得这笔买卖不错。 朝廷要的是什么?要的是彻底解决草原势力这个顽疾,如果花钱、出让些许利益就能解决,何乐而不为?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嘛! 宇文温不觉得私营铁路(对外)的出现有什么不好,毕竟朝廷没钱,想要民间来修,不给好处怎么行,但他这么想,权贵、官僚们未必会这么想。 所以,还是得走程序,在政事堂会议上讨论。 让各方利益集团按照游戏规则进行制度内博弈,这样得出的政策才会持久执行,所以宇文温不再发问,让其他人进行质询。 等着质询的人,有很多。 如今的谏议院,参政加平章的人数达到了六十七人,到明年,剩下的三十三人也会“就位”,谏议院“满员”。 届时,每隔两年更新三分之一参政及平章的“更新”流程就会开始。 谏议院进入健康循环,以其为基础的权力博弈制度算是完善了,那么,此次的私营铁路议题一旦通过,那就意味着一个新的开端: 为了获取更多的利润,利益集团之间相互进行妥协,然后推动朝廷对外扩张。 整个过程,不再需要君王开疆扩土的意志来推动。 这样的扩张需求,已经和基于土地的扩张有些不一样,其目的就是利润。 第六百九十五章 博弈 立秋,皇宫命妇院,入宫朝谒皇后的外命妇们,结束谒见后在筵席用膳,顺便相互交流,说一些感兴趣的话题。 这是外命妇们的社交场合,没有什么繁文缛节规定外命妇们要如雕像般坐着一句话都不能说,皇后会和外命妇们交谈,外命妇之间同样也会交谈。 乡君杨念云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合,她从朝谒开始就有些拘谨,如今也是有些拘谨,见着那么多陌生的面孔,见着那么多人在讨论着各种话题,也不知该如何参与。 远远见着母亲在和几位国(公)夫人交谈,她不敢凑过去;见着姑婆(婆婆)窦氏也在和几位国夫人交谈,同样不敢凑过去。 看看左右,都是些年龄不一的乡君、县君,思来想去,还是闷头吃东西比较好。 杨念云的夫君李世民,是唐国公的次子,此次随军东征高句丽,立下不少军功,得封子爵,所以杨念云就成了乡君,虽然只是品级最低的外命妇,但和之前不一样了。 “乡君只是开始,接下来是县君、郡君,然后是郡夫人,将来啊,我一定要让你做国夫人。” 夫君的话回荡在耳边,杨念云其实不在意品级多少,只希望夫君平平安安,每次上战场,都能平安归来。 正独自琢磨间,几位乡君来找她聊天,对方和杨念云一样,都是因为夫君在征东之役立功得封爵位,从而成了外命妇。 命妇院曾组织新晋外命妇们聚会,说一些礼制方面的事情,顺便让大家相互认识,所以这几位来聊天的外命妇,也算是杨念云的熟人。 聊着聊着,杨念云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对方好像是来巴结她的。 想想也是,她的母亲冼氏是英国公夫人,出身岭南豪族冼氏,和岭南的关系很深,父亲杨济则是天子的心腹之臣,地位非同小可。 而她的舅姑,是唐国公李渊和夫人窦氏,地位同样不一般。 眼前这几位外命妇,出身平凡,夫家也是寻常人家,是夫君靠着战功才有了爵位,和她的家世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虽然出身国公家,但杨念云性格随和,不会看不起这几位出身平凡的外命妇。 聊着聊着,话题不知不觉间转到草原,转到那拟成立的“瀚海铁路公司”,以及朝廷是否允许这个铁路公司修建私营铁路。 东突厥的可汗,带着国人往碛北跑了,这件事如今人尽皆知,也知道对方是要赖账,于是朝廷打算把碛南草原的经营权,交给那些受损严重的债主。 要经营草原,当然要修铁路,但这铁路该不该修,铁路公司该不该“官督商办”,众说纷纭。 据说这几件事,政事堂还没议定,最后结果如何,大家拭目以待。 几位外命妇没有什么消息渠道,而杨念云这种娘家、夫家通天的外命妇,自然是她们打听消息的绝佳对象。 但杨念云却没什么消息透露,她出嫁之后,只是偶尔带着儿子回家省亲,所以不可能从父母那里听到什么内幕消息。 至于夫家,最近她和李世民回了一趟唐国公府,倒是听夫君透露了一些口风,现在听人问起,一时没注意,脱口而出: “铁路归谁不要紧,火车总是要烧煤的,哪会有人嫌铁路多的嘛。” 话音刚落,几位外命妇面露喜色:这位的夫家、娘家都不得了,这么说的话,看来事情迟早是要成的,那可得早做准备! 杨念云说完之后,惊觉自己失言,想起母亲常教导的“言多必失”,心中有些懊恼,不过话都已经说了,懊恼也没用。 还好,这不是什么要紧的机密,说漏嘴的后果其实也没什么。 几位外命妇套出了口风,见着这位有若有所思的样子,不好再打听什么,于是话题又转到了家长里短。 杨念云一边应付,心中一边提醒自己:即便是外命妇们聚在一起聊天,也可得多个心眼,不能轻易被人把话套出来... 话题转到了长安的游乐场,这个游乐场开业一年多,有着各种新奇的游乐设施,其中尤以那“过山车”最为惊险刺激,所以营业日都是人满为患。 几个外命妇琢磨着不如约个时间,一起带着儿子去游乐场玩耍,就算不坐那过山车,看看热闹也是不错的。 正低声聊天之际,忽然周围安静下来,那几位外命妇看着杨念云身后方向,收起轻松的表情,一个个恭敬起来。 杨念云见一名外命妇给自己使眼色,转头一看,却是姑婆窦氏陪伴着皇后,向这边过来。 皇后虽然上了年纪,但容貌依旧夺目,让旁人黯然失色,加上皇后的威仪,让人感受到无形的压力,杨念云赶紧站好,见皇后果然走向自己,随即行礼。 窦氏向皇后介绍了自己的儿媳,尉迟炽繁看着这位年轻又有些拘谨的外命妇,想到了当年的自己。 当年她初为外命妇,也很拘谨。 杨氏,是英国公的女儿,其母英国公夫人冼氏今日也在,却是由姑婆、唐国公夫人窦氏来引见,尉迟炽繁明白其中有奥妙。 冼氏不好向她引见自己的女儿,但身为姑婆的窦氏却正好能这么作,一来给儿子李世民长脸,二来也给亲家母冼氏长脸。 窦氏向来会做人,既如此,她也得卖个人情。 说完场面话之后,尉迟炽繁笑着对杨念云说:“吾听陛下提起过你的夫君,此次征东之役表现出色,真是前途远大。” 此言一出,旁边的外命妇们看向杨念云的眼神又不一样了:这位的夫君居然能让天子印象深刻,前途果然远大,那可真是不得了! 尉迟炽繁当众夸杨念云的夫君李世民,实际上也是夸了冼氏(英国公)的女婿、窦氏(唐国公)的儿子,给足两家面子。 有些事情点到即止即可,尉迟炽繁很快结束谈话,转到别处,和其他外命妇交谈,杨念云看着皇后离开的背影,又看见母亲远远地向自己点点头,心中松了口气。 她很聪明,又多受母亲教导,所以很快想清楚姑婆和皇后的一番行为其后面意味着什么,不由得有些唏嘘: 母亲说的对,即便只是外命妇之间的交际,也是一场博弈,且不可掉以轻心,一定要慎言慎行.... 。。。。。。 夜,私第,李世民夫妇正在交谈,李世民搂着儿子李承业,指着案上的一张舆图,向妻子杨念云讲解在草原修铁路的必要性。 “铁路当然要修,不然如何对碛北用兵,我跟你讲...“李世民见儿子闹腾,拿了个玩具让儿子到一旁去玩,继续给杨念云分析草原形势。 “历朝历代,为何总是控制不住草原呢?道理很简单,那地方不适合农耕,只能游牧,管理起来很麻烦,行政管理的成本高,维持驻军的成本更高,时间一长,难以为继。” “但是有了铁路和电报就不一样了,行政管理和驻军成本大幅下降,铁路能将各据点连接起来,边疆和中枢通过电报联系十分方便,朝廷借助这两样神器,就能牢牢控制草原。” 李世民说到这里,指着舆图上的碛北地区某处,说:“突厥起家之际,王庭设在碛北的于都斤山,此次东突厥北迁,处罗可汗必然把王庭设在故地。” “那里,距离丰州武川有两千多里远,其间有碛南草原,还有茫茫戈壁,若官军北伐,艰苦异常,必然累死无数马匹,将士疲敝不堪。” “而东突厥兵马却能以逸待劳,集中兵力对付劳师远征的官军,所以他们有恃无恐。” “但是,若北海铁路跨越大碛,那么我军将士携带辎重、战马直接乘坐火车,可以抵达碛北草原南沿,在那里对于都斤山发动进攻,进攻距离不过数百里而已。” “可想而知,一旦北海铁路(碛南段)通车,东突厥的兵马就不敢轻易南下,等到东西铁路大部完成,他们就不敢对碛南草原有任何遐想。“ “等北海铁路跨过大碛,东突厥的王庭就不敢在于都斤山,只能北迁,到北海那边。” “若北海铁路全线贯通,他们就只能往西跑,连碛北草原也不敢要了,碛南、碛北都在朝廷控制之下,困扰中原千年的草原边患彻底解决,而北海铁路就是关键。” 李世民兴致勃勃的说着,畅想着日后官军北伐那波澜壮阔的场面。 他此次参与征东之役,和军校同学们经历了真正的实战,深刻体会到自己在军校所学确实有用,体会到国力的强盛,体会到军力的强大。 年轻的将士们,气血方刚,觉得区区高句丽不过是祭旗的料,他们的征程,是辽阔的草原。 东、西突厥,才是朝廷最大的敌人,而征服那辽阔的草原,立下诸如封狼居胥山的功劳,才是中原武人无上的荣耀。 这一切的关键,在于铁路,当河西铁路建成通车,碛西诸国便如囊中之物,西突厥只能退到葱岭以西。 若河西铁路向西北延伸,翻越葱岭山脉,抵达碎叶川,那么河中地区必然震动,西突厥命不久矣。 若北海铁路建成,不要说于都斤山、狼居胥山,就连苏武牧羊的北海,都会成为旅游景点,那时候,东突厥还存不存在,犹未可知。 所以,铁路承载着无数将士建功立业的梦想,大家都期盼河西铁路、北海铁路早日建成通车,然后“旌旗所指,所向披靡。” 听到这里,杨念云觉得奇怪:“既然大家都知道修铁路好,那为何东西铁路、北海铁路的事情,政事堂还要争论呢?” “道理很简单。”李世民淡定的喝了杯茶,接着说:“利益博弈呗。” 第六百九十六章 博弈(续) 长安一隅,某商馆内会议厅,一场介绍会正在进行,与会人员齐齐看着讲台,讲台上站着主讲人、瀚海贸易公司的经理刘武周。 刘武周拿着一个火车车厢模型,借助讲台上的话筒,向来客介绍公司的最新商业规划。 “大家都知道,今年夏末,改良的火车头投入使用,其马力比原有车型大幅增加,速度明显提升,客运时若拖曳标准客车车组,其平均速度,已经达到了每小时八十里。” “改良的火车头用来拖曳货车,若还是维持以往的时速五十里运行,其拖曳的货车车厢,可达三十节。” “鄙人手上拿着的,是经过简单改造的货车车厢,尺寸不变,车厢内增加格栅,可以运输四十匹马,或者三十多头牛,若取消格栅,可以运输将近二百只羊。” 他的发言,引起与会人员的窃窃私语,许多人手中拿着烟斗,时不时抽上一口,然后吞云吐雾,弄得会议厅里乌烟瘴气。 “那么,一列三十节车厢编组的货车,不计押车车厢,可以运输至少一千二百匹马,至少九百头牛,近六千只羊。” 刘武周放下列车模型,看着台下与会人员,说:“公司计划之一,用铁路来进行牲畜的转场,届时,数万甚至十余万牲畜,都可以通过铁路转移到别的牧区,省时省力,又不会产生太大损失。” “其成本经过核算,完全在接受范围内。” 他说完,见许多人举手,便开始进行解答。 草原上,牧民放牧是逐水草而居,而牧场是不固定的,一年四季有不同的牧场,既要考虑水草丰美,夏天要避暑,冬天要避寒。 一般来说,一年四季有四季牧场,或三季牧场,每当季节交替时,牧民们就要赶着牛、马、羊,浩浩荡荡的前往下一个牧场,这种行为,称为“转场”。 转场的路途有数百里远,耗时颇长,无论是牧民还是牲畜都要长途跋涉,十分辛苦。 转场过程中,那些体弱的牲畜,以及怀孕的母牛、母马、母羊,很容易出意外。 所以,牧民每次转场,畜牧群里都会有一定比例的牲畜死亡,造成不小的损失。 现在,瀚海贸易公司计划,当草原铁路修好后,用火车运输牲畜转场,往返于各季节牧场内,虽然未必能做到完全直达,却能让牲畜免于长途跋涉之苦。 计划之二,就是将长大的牲畜(牛羊),用火车运往晋阳、邺城等地销售,将来还包括长安、洛阳,为这几个大都会提供充足的活牛(肉牛)、活羊,满足富贵之家的肉食需求。 然后,扩大冷冻存储、运输能力,在代朔、河套地区建立屠宰点,将大量牛羊宰杀、冷冻,然后用冷冻车厢、冷冻货船,将这些冻肉运抵各大都会和商埠。 冻肉销售,将是畜牧业肉食销售的主力,同理,还有冷藏运输的奶制品。 瀚海贸易公司计划将碛南草原经营成为一个巨大的牧场,为河东、关中、河北提供充足的肉食、奶制品,而这些地区对于肉食的需求与日俱增,市场前景一片光明。 如果,晋阳到关中的铁路建成,晋阳和长安、洛阳之间通铁路,那么草原上出产的牛羊肉(冻肉)、奶制品,还可以销往河南、两淮、荆湖,这么巨大的市场,光是想就让人激动万分。 瀚海贸易公司和两洋贸易公司合作的“西(北)羊(牛)东运、东鱼西运”,同样会带来大量利润。 刘武周回答了许多提问者问的问题后,做出总结:“这一切的前提,是草原铁路早日通车,即便只是一期、二期工程,带来的收益也非常可观。” “鄙人及公司希望,大家踊跃投资,让瀚海铁路公司尽早筹集到足够的资金,开工建设铁路,尽快为大家带来可观的红利。” 介绍会结束,宾客散去,一身疲惫的刘武周转到客房休息。 这段时间他说话太多,以至于说话声音沙哑,仿佛变了音,为了保护嗓子,连最喜欢抽的烟都暂时戒了。 喝了杯茶润喉,刘武周拿起资料,就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仔细看起来。 折腾了许久,政事堂终于在前天通过了几个决定,同意以“民营”的形式成立瀚海铁路公司,然后公司自行筹款修建北海铁路、东西铁路。 在此之前,朝廷已经决定派兵控制碛南草原,让瀚海贸易公司分配经营权,现在好消息出来,大家松了口气。 然后赶紧开始布置,争取尽早开工修建铁路,尽早赚更多的钱。 东突厥和周国做买卖,欠下巨额债务,迟早要赖账,方法就是跑到碛北,这一点,瀚海贸易公司早有遇见,为此做了多种准备。 当对方真的开溜,损失总是有的,不过,边地豪商们能拿到碛南草原(经营权),就足以弥补部分损失。 剩下的损失,将来再加倍拿回来,但当务之急,就是修铁路,即尽快把北海铁路碛南段和东西铁路中段修好。 刘武周和其他人都想得明白,修铁路前期投资巨大,可一旦修好之后,控制了碛北、碛南草原,那就代表着手里有了一根吸管,将其插入碛北、碛南这一大缸“酪桨”之中,喝几辈子都喝不完。 所以,代表着无数北地豪强、豪商利益的瀚海贸易公司,迫切需要修建草原铁路,哪怕朝廷没钱修,大家都愿意出钱修。 草原铁路的好处,朝廷当然知道,不会有人反对修铁路,但是,现在为了这个问题,折腾了许久,问题在于“利益博弈”。 对于官僚来说,铁路是国之利器,朝廷当然要攥在手中,那么完全由商社经营(私营)的铁路,完全是不可以接受的。 不过草原铁路有特殊性,若是靠朝廷筹钱来修,搞不好过上几十年都未必修得成,若完全靠民间来修,修好后即便所有权不在朝廷手中,但朝廷终究是可以使用的,好过没有。 所以,这个问题很快解决,但其它问题接踵而来。 首先是陇右地区的利益群体表示反对,因为他们担心这条铁路修好后,大量草原牛羊肉往关中、河南甚至荆襄地区倾销,影响到陇右、河西地区的利益。 道理很简单,陇右地区也通过铁路向关中地区销售活牛羊或者冻牛羊肉,将来河西铁路通车,河西地区也会加入进来,所以他们担心利益受损。 还好,河西、陇右以及代朔地区目前都是瀚海贸易公司总揽经贸,东西两个地区的利益群体代表经过谈判,在内部解决了这个问题。 这个时候,官僚们又跳出来了:你们私下里达成售价协议,是不是要垄断活牛羊、东牛羊肉、奶制品的供应?垄断销售价格?是不是不把朝廷、有司放在眼里? 垄断,一直是个很敏感的问题,为了让官僚们“冷静”,大家又折腾了一番,做出各种让步,达成各种约定,才把官僚的反对意见“按”下去。 然后,代、朔、并州地区的煤炭行业跳出来,“挡住去路”。 修铁路、增加货运量必然增加对煤炭的需求,这对于煤炭行业来说是巨大“利好”,但是代、朔、并州地区煤炭行业却要求谈“统一采购价”。 这是为了防止恶性竞争,避免各地煤矿为了向瀚海贸易公司卖煤竞相压价,导致整个行业亏损。 朔州、代州、并州是煤炭产地,煤炭行业发展迅速,靠山也很大,不要说本地豪强,就说那些来并州开矿的关陇权贵,个个都不好惹。 唐国公李渊,就是代表人物之一,这位又是平章,在政事堂会议上有投票权,当然不能怠慢。 于是,各方利益群体开始谈判,折腾了许久,好歹达成妥协。 这样就完事了么?没有。 邺城和晋阳通了铁路,河北地区对于牛羊肉的需求也很大,但河北地区广泛栽种各类经济作物,用于养羊的草场其面积逐渐萎缩,所以极其依赖来自草原的活羊供应。 河北地区的利益群体要保证羊肉供应,求瀚海贸易公司保证每年都向河北销售一定的牛羊(活牛羊或者冻牛羊肉),否则此次的议案就“有待商榷”。 有大主顾下大订单,这是好事,问题是草原牧场的经营需要时间,牛羊的存栏量需要和时间提升。 本来为了供应关中和河东的肉食需求,瀚海贸易公司手中的牛羊的数量就紧张,现在河北这边还要“足额供给”,确实为难。 为此,自然又是一番利益博弈。 好不容易达成妥协,连海上的船主也跳出来凑热闹。 沿海的渔业利益群体,认为瀚海贸易公司将来大规模向河北、河南甚至两淮销售羊肉,会影响海鱼(冻鱼)的销售,挤占他们的市场份额,于是提出要求。 双方要强化鱼和羊的兑换销售,西羊东售的同时,东鱼也要西售,不能你瀚海贸易公司在河南河北卖羊肉赚得盆满钵满,我们东海渔业就得看着海鱼滞销,鱼都烂在码头血本无归。 东海渔业利益群体在谏议院也有代言人,双方经过艰苦的谈判后,终于达成妥协。 所以,各方利益群体(集团),围绕草原铁路的修建,以谏议院为平台,展开了利益博弈,博弈的结果自然是皆大欢喜。 本来这种事,很容易演变成扯皮,扯上几年都定不了,但是,政事堂及谏议院的议事制度尽可能避免了这种情况发生。 一个议题,反对者可以提出反对,但必须有正当的理有,如果没有,反对无效,而一旦正、反争执不下,就要由天子来裁决。 议题的通过与否,总是有期限的,不会无限期延迟。 所以,各利益群体都不会把事情做绝,相互妥协之后,有了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但为了这个结果,刘武周等瀚海贸易公司中高层人员,这段时间以来四处奔走,谈判、解释、理论、号召乡党(官员)支持,忙得几乎是脚不沾地。 但总算是有了圆满的结果,也不枉费大家忙了差不多一个秋天。 现在,就是要尽快募集到足够的资金,以便尽快开工修铁路。 想到这里,刘武周放下资料,强忍着想抽烟的冲动,起身走来走去,心中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他养了十几房小妾,生了许多儿子,刘家人丁兴旺。 刘武周想清楚了,不惜代价培养儿子,能读书的就专心读书、备考科举,争取金榜题名入仕当官,给刘家张脸。 喜欢舞刀弄棒的就去考军校从军,将来立功封爵,同样给刘家长脸。 读不得书、从不得军的,就跟着他做买卖,学着打点产业。 实在什么都不行的,就到技工学校学一门手艺,安安稳稳过日子。 至于他,当然要继续努力,经营人脉,将来争取当个参政。 参政每两年一换(三分之一员额),以他的条件,机会还是很大的。 刘武周看着窗外,看着街道上的车水马龙,只觉得信心满满。 时代已经变了,不需要金戈铁马,也一样有途径做人上人,若是再努力些,做个比肩宰执的平章,也不是不可能。 第六百九十七章 灯火阑珊 傍晚,金乌西落,天色昏暗,长安城内各处响起鼓声,若在以往,这预示着宵禁即将开始,但是现在这鼓声只是告诉城中居民,城门即将关闭。 寒风中,皇宫宫城,宇文温站在城头,看着眼前宛若棋盘的坊,看着一条条笔直的街道,又看看手中的怀表。 此刻,是下午十七点十八分,因为现在已经入冬,所以日落时间较以往提前,按着钦天监的计算,这个月的日落时间,大概是在十七点三十五分左右。 时间流逝,很快就到了十七点二十分,刹那间,被暮色笼罩的长安城亮起来。 各处街道上新安装的煤气路灯闪烁着火光,无数灯光驱散了黑暗,将长安城映照得璀璨夺目。 一旁,亲眼目睹了这一奇观的后妃们惊讶不已,看着这媲美元宵节夜景的美景,都不知要用什么词汇来形容。 “千言万语,还不如‘灯火阑珊’四个字好。”宇文温如是说,看着自己的家人,又看看眼前的一片灯火,喜形于色。 尉迟炽繁看着灯火阑珊,感慨着:“往日总听人说,黄州西阳每到夜里,路灯亮起来时,那灯火是多么璀璨,现在长安城里的路灯亮起来了,看上去真是壮观呀。” “没错,灯光照亮了道路,照亮了夜空,照亮了人们的眼睛,黑夜不再让人恐惧了。”宇文温说完,看看皇城外的灯火阑珊,又看看宫内的灯火通明,十分满意。 天下第一的大都会,天下第一强国的国都,就该有璀璨的夜景。 灯火阑珊的夜长安,宛若黑夜中的北极星,为芸芸众生指明前进的方向。 怀表的指针走到十七点四十分,太阳已经消失在地平线上,夜幕降临,而长安城内依旧生机勃勃。 宇文温和后妃们拿起千里镜,欣赏着壮观的夜景,在灯光照耀下的街道上,行人们悠然自得的走着,时不时有人骑马经过,又有孩童在街道上追逐打闹,没有半点宵禁的样子。 从今日开始,长安城不再执行传统的宵禁制度(城门依旧会关闭),夜幕降临时,各主要街道的煤气路灯就会亮起来,除了部分区域(譬如宫城附近等地方)外,各街、坊都允许人们在夜间自由活动。 整个夜晚,煤气路灯都会点亮,会有巡警等值夜队伍在街上巡逻,但对于行走在街道上的人们不会再严加盘查,除非对方形迹可疑。 这样的待遇,以往只是在元宵节那晚才有,从今往后却要成为常态。 也就是说,长安城从今夜起,就是名副其实的不夜城。 宇文温在城头陪着家人们说话,顺便吃些零食,不知不觉间,时针走到十八点整,城内各处响起钟声,几个年幼的皇子和公主,欢呼起来: “时间到了!!” 时间到了,焰火表演即将开始,宇文温吃完手中零食,拍拍手,抬头看着夜空。 今夜是取消宵禁制度的第一夜,有焰火表演,有司提前半个月通告全城,这几日也天天提醒各坊居民,今夜有焰火表演。 随后,长安东、西市还会举办大型杂技表演,包括鱼龙蔓延,庆祝不一样的夜晚。 所以,不止宇文温一家人,城内家家户户,此刻应该都是男女老少聚在一起,等着看精彩的焰火表演。 与此同时,皇宫宫城上值守的禁军将士,同样抬头看着夜空。 不一会,一团亮光呼啸着飞向天空,随即在半空中绽放出绚丽的火花,又有无数亮光相继飞上天空,让长安城的上空绽放出朵朵火花。 绚烂的焰火,绵延不绝在夜空中绽放,让长安城的夜晚变得缤纷多彩,城内各处响起欢呼声,慢慢汇聚成潮。 一片安静的皇宫宫城,城头处率先响起单薄的欢呼声,那是皇子和公主们欢呼起来,禁军将士们也跟着欢呼起来,宇文温顾不得天子威仪,同样振臂高呼。 千百年来,无数朝代为了彰显国力,想过很多办法“炫富”,但没有哪个时代,能如现在这般,靠着科技向世人展示不一样的国力。 煤气路灯,早几年就已经出现,但要推广用于公共照明,技术不是问题,成本才是问题。 铺设煤气管路、安装煤气路灯需要钱,维护煤气管路、煤气路灯也需要钱,而大功率的煤气发生炉运转起来,就是在烧钱。 这笔钱该不该“烧”,政事堂诸公争论不休,大家本着开源节流的原则,基本上反对在长安搞什么“不夜城”。 因为如此一来,每一晚“烧”掉的钱都不会少,宰执们都觉得没必要为了些许“面子”就花冤枉钱。 宇文温从善如流,不会一意孤行,所以,煤气灯公共照明的计划搁置了。 后来,事情迎来了转机,那就是煤气内燃机改良成功,以及煤气发生炉的产气效率提升,使得煤气的需求量大增。 改良后的煤气内燃机,虽然还不足以成为可靠的大型机械动力,却能够成为优秀的空气压缩机动力源,用煤气内燃机取代蒸汽机来带动空气压缩机,综合运行成本相近。 但内燃机带动的空气压缩机使用起来省时。 于是,经过严谨的评估后,大家发现如今规模不断扩大的冷库、各类制冷设备,用煤气内燃机取代蒸汽机带动制冷系统运转很划算,为此,需要构建一个统一供气的煤气系统。 不仅各家冷库,还有那些安装了自用冷库、新式空调的酒肆、食肆以及各类娱乐场所,都迫切需要一个统一的煤气供气系统,来支撑自己的制冷设备进行技术改造。 除此之外,由煤气内燃机带动的坊内抽水机,以及各作坊、工场的多种车床和小型设备,一旦有了公共煤气供气系统,也可以低成本运行。 强烈的需求,促使煤气公共供气系统(收费)的诞生,这套庞大系统的煤气发生炉功率越大,接入的煤气内燃机越多,收益就越大,扣除运行成本,甚至可以回本,然后盈利。 于是,煤气灯公共照明系统便可以搭上顺风船,不再是烧钱的奢侈品。 宇文温的愿望,得益于生产力的发展,多年之后名正言顺实现了。 这是科技进步带来的社会进步,使得长安城的夜空被煤气路灯照亮,而不是某个君王为了面子,烧钱烧出来的奢侈品。 宇文温看着夜空中绽放的焰火,看着长安城里一片灯火阑珊,看看左右佳丽,心中颇为感慨,有感而发,要赋诗一首。 皇后和诸妃洗耳恭听,却听宇文温说:“这是我在某处看到的佳作,如今来个借花献佛...” 他随后吟起来: 北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佳丽们听完,有些疑惑:这是诗么?不是五言诗,不是七言诗,也不是乐府诗。 但毫无疑问,这是意境极其优美的一首诗,大家听了之后不住回味,看着那夜空中的“花千树”,又看着眼前的灯火阑珊,再看看宇文温,耳边不住回荡着诗的最后一句话: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第六百九十八章 灯火阑珊(续) 傍晚,北风呼啸、雪花飘舞,草原上一片昏暗,然而被机器轰鸣声环绕的矿山却灯火通明,无数煤气灯的光辉,照亮了忙碌的矿场。 大量矿工在这露天矿场里忙碌,将铁矿石开采出来,再运往高炉。 几座巨大的炼铁高炉闪烁着火光、冒着浓烟,无数炉工围着这些高炉忙碌,将一炉炉火红的熟铁引入导槽,进入制轨工段。 现场监督矿山、铁冶生产的楚王宇文维乾,看着眼前火热的工作场景,只觉身上发热。 这里确实热,一座座高炉就如同暖炉散发着热气,而通红的熟铁同样散发着热气,加上各类蒸汽机械时不时冒出来的灼热蒸汽,整个铁山矿区及铁冶、制轨工场的气温都比外面高。 现在刚过新年,草原上风雪依旧,但寒气却进不了冒着热气的铁山地区,宇文维乾在这里呆了一段时间,甚至有些错觉:现在是夏天。 然而并不是,今日是元宵节。 宇文维乾想到了长安城,想到了今夜的元宵灯会,想到了煤气路灯照亮的夜空,想到了灯火阑珊。 元宵灯会的场面一定很热闹,不过这里也不差。 长安城如今已是不夜城,街道各处都亮着煤气灯,这里同样也是不夜城,同样到处也亮着煤气灯。 就不知那处罗可汗看到这铁山地区变成不夜城后,会有何感想。 宇文维乾收回思绪,向着前方小车站走去,随员紧紧跟着。 去年夏秋之际,东突厥的处罗可汗带着国人北迁,迁到碛北草原,没有南下过冬。 这意味着东突厥各部赖掉了所欠中原商贾巨额债务,并且和周国分道扬镳,随后朝廷做出决定,派兵控制碛南草原,然后将草原的经营权交给瀚海贸易公司。 与此同时,同意成立私营的瀚海铁路公司,由该公司自行筹款修建草原铁路。 规划中的北海铁路、东西铁路,本来计划要过许多年才会建设,却因为东突厥的大举北迁,于去年入冬时开工修建。 作为配套的铁山矿区也开始开采,就近搭建起来的炼铁高炉也于新年开炉,为制轨工场提供铁料以制作铁轨,供应给瀚海铁路公司。 铁山位于碛南草原上,因产铁而得名,自古以来就是草原上不可多得的易开采铁矿矿区,之前为突厥所控制。 但是因为炼铁需要大量燃料(木炭),而铁山所在的碛南草原中部地区根本就没有太多像样的森林,要获得木炭,只能去南面数百里外的阴山山脉砍伐山林,才能烧制木炭。 所以当东突厥丢失了阴山山脉地区的控制权后,本来开采规模就不大的铁山矿区随后沉寂下来。 后来东突厥和周国开展边贸,瀚海贸易公司暗地里派人在铁山地区勘探多年,惊喜的发现这片地区的铁矿储量丰富,是极其罕见的富矿,预计开采潜力和鄂州大冶铁矿有得一比。 得了这个勘探结果,瀚海贸易公司如获至宝,奈何朝廷短期内不会和东突厥决裂,所以公司无法开采这块宝地。 现在好了,东突厥放弃碛南草原,而瀚海贸易公司获得了碛南草原的经营权,于是毫不犹豫调集人力物力在铁山地区开设铁冶,并且同步建设制轨工场,为正在修建的草原铁路提供铁轨。 计划中的碛南草原东西铁路,是要经过铁山地区的,所以铁山矿区也是铁路建设工地的一部分,东西铁路中段的施工,其西端就在铁山地区。 宇文维乾来到车站,看着堆积如山的煤炭,看着一列列刚到站的运煤车,很满意。 按照新式冶炼技术,炼铁当然要用焦炭,否则草原上哪来那么多燃料(木炭)用于炼铁,按照铁山矿区的冶炼需求,就是把南边阴山山脉上的山林都砍光了都不够用。 见着朔方煤业行会的代表在现场,他让对方过来汇报情况。 朔方是个地区名词,泛指是汉朔方郡地区,实际上就是如今“内套”地区,包括大量沙漠和草原,及其南境的夏州等地区。 朔方地区陆续发现了大型煤矿,于是当地豪强纷纷组织人手开矿,产出的煤炭向北(外套丰州绥远、九原)、向东供应黄河中游航运。 这些煤矿联合起来,形成一个庞大的煤炭行会,是为朔方煤业行会。 朔方煤业行和瀚海贸易公司、瀚海铁路公司谈妥了一揽子合作协议,为铁山矿区提供焦炭,为草原铁路将来的运营提供大量煤炭。 今日押运焦炭、煤炭抵达铁山的朔方煤业行会协理、夏州豪强梁师都,毕恭毕敬的向楚王汇报朔方那边的情况。 “大王请放心,无论风沙再怎么大,朔方铁路的运力绝不会受影响,铁山矿区需要的煤炭和焦炭,一定会得到充分保障。” 宇文维乾看着这个结实的汉子,问:“梁协理,寡人听说朔方的契胡不老实,有闹事的可能?” “大王请放心,这帮契胡早就被官军收拾过了,要是还敢不老实,翻不起浪,一准都要扔到煤矿里挖煤!” “不要抓了人老是往煤矿里扔,朔方草原水草丰美,发展畜牧业也是不错的。”宇文维乾说到这里,又问:“你们那边的冷库规模如何了?“ “回大王,今年库容要翻一倍。” “一倍...那还行,不过以后朔方铁路全线通车了,一倍还不够。” “是,大王说的是。” “对了,朔方铁路南线勘探的进展如何了?何时能动工?” 听得楚王问起朔方铁路南线,梁师都来了精神:“大王,线路已经勘探完毕,今年开始动工,争取尽快和延州通车,然后再往南修,争取早日抵达长安。” “那不错,你们的动作要快,届时朔方煤炭往关中销售,那可是不愁卖的,要知道,长安人口越来越多,耗煤量大涨,你们朔方的煤炭不往长安卖,是嫌钱多么?” 谁都不会嫌钱多,问题是货能运得出去,朔方(夏州)和丰州九原(外套地区)通了铁路,即朔方铁路北线,但和关中只有驿道,不通铁路。 大量煤炭想卖到长安,就只能走黄河水运。 这倒是个好办法,毕竟黄河航运本身需要大量煤炭,再走水路运到关中,有多少卖多少,这就让朔方的煤矿矿主日进斗金,靠着卖煤一夜暴富。 问题是黄河中游地区每年都会冰封三四个月,届时航运中断,所以朔方地区的煤炭,在冬天销量大跌,只能销往河套地区,供这些地方取暖之用。 现在好了,草原铁路正在修建,一旦通车,朔方的煤炭一年四季都有巨大的销路,但梁师都等朔方地区矿主们,还忘不了关中这个巨大的煤炭销售市场。 这就需要修建完整的朔方铁路,南端连接长安,北端连接河套九原,现在,朔方铁路北端则延伸到铁山。 沿线的铁山、九原、夏州、延州、长安,就经度来说,大致在一条直线上,而朔方铁路的意义重大,直接把关中、河套以及碛南草原连接在一起。 从关中出发的军队,可以穿过朔方(内套)直达九原(外套)抵达碛南草原,朝廷当然需要这条铁路,但是没钱修。 朝廷没钱不要紧,朔方地区靠着卖煤发大财的豪强们有钱,也愿意筹钱修这条铁路。 所以,早几年就修好了朔方铁路北线,跨越朔方沙漠和黄河中游河段,把夏州和丰州九原连接在一起,主要用来运煤: 朔方地区出产的煤炭,直接运到九原地区黄河边,供应大量火轮船。 现在朔方铁路向北延伸到铁山地区,向南要慢慢延伸,过延州、进入关中。 朔方各地的豪强们,就盼着铁路连接长安,届时不仅煤炭、畜牧产品的销路翻个几倍,就连铁路沿线地区也会变得繁荣起来。 朝廷没钱修,大家就想办法筹钱修,一里一里往长安修。 宇文维乾见着这几位恨不得拍胸膛保证,保证朔方铁路尽早全线建成通车,他也不多问,毕竟这不是自己的职责。 他的职责,就是在这里做监工,顺便观察碛南草原形势,提防东突厥的兵马春天大举南下,届时,作为身处前线的宗王,他就会被父亲任命为主帅,就地指挥官军反击。 宇文维乾看着热火朝天的铁山矿区,又看看远方漆黑的草原,再看向北方。 处罗可汗阿史那俟利弗设,是启民可汗的儿子,十余年前,启民可汗到晋阳时,带着几个儿子随行,所以当时宇文维乾是见过俟利弗设的。 现在,这个东突厥大可汗跑到碛北避祸,放弃了碛南草原大部地区,宇文维乾在想,对方若是看到了铁山矿区的开采情景,会不会后悔呢? 第六百九十九章 决定 “大王,我军游骑跨越大碛,在碛北草原哨探,暂未发现异动。” “哨探区域在哪里?” “大王请看这边....” 大帐里,楚王宇文维乾正在和佐官研究敌情,如今是春天,他得提防身处碛北的东突厥派兵大军南下,袭扰碛南草原各处官军堡寨,提防对方袭扰铁路建设工地。 官军哨骑不畏艰险前往碛北哨探,为后方带回来前线情报,但宇文维乾拿到情报后却不急着下判断。 父亲教导过他,说哨探是主帅的耳目,却也容易被敌人通过蒙蔽哨探的方式蒙蔽主帅,所以身为主帅,对于哨探带回来的情报,要持怀疑态度。 不是怀疑哨探说谎,而是要提防哨探被人骗了而不自知,反倒误导自己的判断。 所以拿到了情报,得多问几个“为什么”。 哨骑的带队将领就在帐外候着,宇文维乾让其进来,要当面问一些问题。 来人有三个,当先一人身材彪悍,孔武有力,一看就知道是个骑战好手,却是军校毕业生,多次率骑兵深入草原哨探,立下不少功劳。 如今是校尉,姓尉迟名融,以字“敬德”行于世。 宇文维乾听到“尉迟”姓氏,不由得多看对方几眼他是皇后嫡次子,母族就是尉迟氏,奈何是逆贼。 天下同姓的人很多,姓尉迟不代表对方就是他的母族族亲,况且他的母族早三十年就完蛋了。 “尉迟校尉,你深入碛北草原,寡人想听听你的经历。” 尉迟敬德闻言行礼,随后开始介绍自己和部下的哨探经历。 宇文维乾坐镇岭南多年,积累了丰富的军旅经验,虽然岭南西道地区的作战方式和草原不同,但道理都是相通的。 要摸清敌情,就得派出细作、哨探,探查对方虚实。 那么,派出去的众多哨探,会带回来大量消息,消息之间可能会相互矛盾,甚至截然相反,主帅要如何判断呢? 这是一门学问,军校里有相关课程,而宇文维乾虽然没上过军校,但是有父亲的教导,加上在岭南西道镇守多年,磨练出心得,所以现在发问,问得很细。 尉迟敬德逐一回答,渐渐收起对这藩王的轻视之心。 他以前觉得这些娇生惯养的藩王,无非是靠着出身好才身居高位,即便是领兵出征,也不过是挂个名号而已,实际军务的处置和作战指挥,都得靠长史和佐官来代劳。 现在一看,这位楚王感觉有点本事,不是绣花枕头:面上好看,肚子里都是草。 转念一想,当今天子称帝前征战多年、号称不败,正所谓“虎父无犬子”,只要精心栽培,教出来的儿子也不该差到哪里去。 尉迟敬德的同袍做了补充,宇文维乾看着舆图沉思,片刻后问:“也就是说,东突厥这边,看上去没有异动,但是有可能在别的地方搞小动作?” 尉迟敬德回答:“回大王,末将认为极有可能。” “嗯....那处罗可汗继位没多久,就做出重大决定,带着国人北迁,他总是要有个交代的....”宇文维乾喃喃自语,起身来回走动。 “他赖账,许多负债累累的部落自然感激涕零,但是,也有些贵族是放债的,是和瀚海公司合作发财的,这些人利益受损,处罗可汗要么把这些人干掉,要么得想办法补偿....” “你们探听来的消息,没说处罗可汗大规模清除异己,可想而知....” 尉迟敬德见着这位走来走去,其实自己想提建议: 不如主动出击,派出精锐骑兵到碛北草原晃悠,吓唬吓唬对方,让处罗可汗以为周军要北伐,即便之前有了什么鬼主意,之后也得打消念头,专心防着南面。 尉迟敬德是这么想,却没有说出来,因为他不知这位楚王的品性如何,万一对方是个争功诿过、毫无担待之人,反倒不妙。 却见宇文维乾再次坐下,说:“处罗可汗在想什么,我们不可能知道,对方有什么阴谋诡计,我们在这里想破头也想不出来,与其以静制动,不如....” “尉迟校尉,寡人若让你带精锐骑兵到碛北草原晃荡,吓唬吓唬他们,让处罗可汗收起心思,一心一意防备南面,你可敢去?” 立大功的机会来了,尉迟敬德却知道这种行为有个很严重的隐患,若不提前打好铺垫,自己容易倒霉。 他试探着问:‘大王,这算是擅开边衅么?’ “擅开边衅?”宇文维乾闻言一愣,看着尉迟敬德,眼神变得精彩起来。 这校尉看起来粗中有细,不是莽夫啊...有意思,有意思.... 宇文维乾如是想,随后笑起来:“你莫要担心,寡人会正式下令,让你去碛北哨探,期间发生的任何事,都是对方寻衅滋事,要是朝廷怪罪下来,寡人自然会给说法。” 这下轮到尉迟敬德感慨了:这么大胆,或者是有恃无恐? 楚王的身份,他听人说过,这位是当今皇太子亲弟,皇后的嫡次子,想来得天子偏爱,即便捅出天大的篓子也不会倒霉。 当然,这不代表楚王闯大祸后平安无事,佐官就能幸免。 此次出击,万一把处罗可汗搞得恼火,真就率领大军南下,如此一来,“擅开边衅”的罪名可不得了,到时候边地豪商、豪强鼓噪起来,当事人要倒霉。 这样的风险是存在的,不过尉迟敬德在丰州待了一段时间,发现从事边贸的豪商们不但没有吃里扒外的倾向,反而更像是饥肠辘辘看着东突厥的一群饿狼。 边地豪强们期盼对东突厥动武、抢地盘的**很强,那些瀚海公司的襄理、掌柜,一个个都不是怕事的主... 所以,他觉得立大功的机会就在眼前,既然这位藩王胆子也大,那就没什么好犹豫的。 尉迟敬德当即回答:“末将愿再去碛北,把那里搅个天翻地覆!” “甚好..”宇文维乾点点头,想了想又说:“你是校尉,兵力有限....” “带兵少了,啃不了硬骨头,带兵多了,那就不是哨探,而是未经许可故意挑衅,届时枢密院和兵部那边可说不过去...” 宇文维乾来草原当监工,其实还领着多重差遣,预防东突厥南侵就是之一,所以他有便宜行事之权,但是一旦违反制度,惹出来的事要善后总是很麻烦。 不过他很快想出个办法:“也罢,寡人与你军职差遣,检校夜不收,也是校尉,兵力翻一倍,如何?” 尉迟敬德闻言大喜,和同袍一起行礼:“谢大王信任,末将等定要将碛北草原折腾得鸡飞狗跳。” 第七百章 昼长夜短 北风呼啸,将阳光的热量吹走,冰封的世界中,身着兽皮衣的莫成善一手拿着木棍,一手牵着长毛马,和同伴一起带着马队向前方冒起炊烟的聚落走去。 他们走在雪地里,两旁是冻结成雾凇的树木,而地上的积雪很深,几乎没过膝盖,所以一行人的行进速度很慢。 现在是上午,太阳早就出来了,但是气温很低,有零下三十多度左右,阳光洒在身上,根本就感受不到温暖。 他们走出树林,来到一片巨大的蓝色冰原旁,这片冰原望不到边,蓝色冰晶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远远看去,仿佛一块巨大的蓝宝石。 但是,这蓝宝石并不清澈、光滑,实际上是大面积冰封的湖水,其中冻结了大量气泡,并且层层堆积,形成无数冰凌。 如今是二月,中原各地已经冰雪消融,但在这里,依旧处于冬季,距离冰雪消融还有一段时间。 湖畔滩涂,有许多绵羊在缓缓移动,莫成善看着这些羊群,又看看手中光秃秃的木棍,忽然想起在书上看过的“苏武牧羊”故事。 那是前汉时,汉武帝派遣苏武率领一百多人出使匈奴,持旄节护送扣留在汉的匈奴使者回国,顺便送给单于很丰厚的礼物,以答谢单于。 结果匈奴发生内乱,汉使受牵连,被单于扣留下来,还要求汉使归顺匈奴、臣服单于。 先是许以高官厚禄,见没效果,便把苏武关入地牢,饥寒交迫。 苏武不肯叛国,软硬不吃,匈奴单于有感于他的气节,却越发想要这样的硬骨头屈服,于是将苏武流放到北海牧羊,说直到公羊生子,才放他回中原。 北海苦寒,很难熬得下去,匈奴单于这么做,就是要迫使苏武屈服。 但苏武没有屈服,就在北海牧羊,苦苦熬下去。 他的使节,其上牦牛尾全都掉光了,变成光秃秃的杆子,但苏武依旧将其带在身边,一直熬了十九年,终于回到中原。 莫成善在军中听文书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为苏武的气节所折服,觉得这位虽然不是驰骋沙场的武将,但一身骨头比铁都要硬,真是一个好榜样。 现在,他和同袍身处当年苏武牧羊的北海边,在这极寒之地熬了数年,即便心中再想家,也没有丝毫后悔之意。 作为“夜不收”,朝廷需要他们深入敌境哨探敌情,这里是碛北以北,北海北端,东突厥汗国的腹地,朝廷之前对这里根本就不熟悉。 所以需要他们长居于此,摸清楚当地情况。 莫成善看着一片蓝冰,暗暗下了决心:等到将来,铁路修到北海畔,我要带着儿子来这里钓鱼! 他见着聚落处许多男女欢呼着向这边跑来,和同伴一起牵着马快步上前,开始和这个骨利干部落做交易。 北海地区,生活着大量游牧部落,各有各的姓氏,不过外人统称其为“骨利干”或“骨利”。 北海西面辽阔地区有“坚昆国”,据说是当年汉将李陵投降匈奴后管辖的地方,坚昆(或称鬲昆)之名,汉书上就有记载。 坚昆国南部(北海西南)则有“回纥”,连同其他一些部族,以前被中原视作“高车”族属。 “高车”实际上是一种代称,因为草原上的部族逐水草而居,所以经常迁移,迁移的时候将毡帐等家什放在马车上带着走,而有的部族擅长制作具有高大轮子的高轮车,所以被人称为“高车”。 莫成善经过培训,知道“高车”一词指代的族属,大概是典籍上所称“狄历”、“丁零”、“敕勒”(元魏时)、“铁勒”(如今)等,都是中原根据其读音拟定的名字。 所以,在北海以南的碛北草原地区,生活的部落大多可以归属于“铁勒诸部”,语言有些相通,类似于突厥语,又有些细微的不同。 北海地区生活的骨利干各部,语言大体和突厥语类似。 精通突厥语的莫成善和同伴,与这个骨利干部落交流起来毫无问题,他们如今的身份是某个大部落的部众,因为能够搞到些许中原出产的日用品,所以深受北海北部地区各骨利干部落的欢迎。 若不是这一点,他们根本就无法在这弱肉强食的地区生存下来,毕竟各部落之间即便相互间明争暗斗,但都需要诸如铁针、剪刀甚至铁锅等制品,而只有他们,才能给大家运来些许这种玩意。 当然,莫成善一行人用的是化名,不然无法掩饰身份。 热情的部落酋长,在破旧的帐篷里招待莫成善一行,宾主之间算是老熟人,所以很快便攀谈起来。 东突厥的可汗(处罗可汗),将王庭北迁,设在碛北草原的于都斤山,加强了对碛北和北海地区的控制,骨利干部落作为汗国的臣民,要缴纳的贡赋也增加了。 北海地区很冷,生活不易,本来骨利干各部的日子就过得紧巴巴的,如今可汗加贡赋,大家心中不愿,却不敢不交。 各骨利干部落有自己的酋长,而在酋长之上的大酋长,号“俟斤”,这是碛北草原的通行称呼,骨利干部落目前有两位俟斤,面对可汗,那是毕恭毕敬。 不仅如此,先前可汗要求骨利干的俟斤整顿兵马,过冬之后南下听候调遣,好像是要攻打哪里,不过前两日使者带来消息,说暂时不出兵了。 据说是南面的大国好像要派兵北上,所以可汗严加防范方面,没心思做别的事情。 听到这里,莫成善心中一动,没有和同伴交换眼神,而是装作漫不尽心的说:“既然是这样,那酋长到了夏天,还是依旧往北走么?” “唉,不知道,怕走远了,可汗召集,赶不回来,那是要受罚的。” 酋长抱怨着,莫成善继续和对方聊天,仿佛方才听到的只言片语,对方从来没提起过。 不过他心中却在琢磨:莫非是官军北伐了? 好像不太可能吧.... 莫成善去年探得消息,得知突厥可汗将王庭(牙帐)北迁,到了碛北于都斤山附近,但他觉得官军要北伐,恐怕得准备上几年,因为跨越大碛北伐的话,后勤太艰苦了。 去年处罗可汗北迁,朝廷刚过一个冬天就北伐,太仓促,按说不可能的。 所以,莫非是小股骑兵到碛北草原试探,结果处罗可汗风声鹤唳? 莫成善琢磨着,看着面前这位面容沧桑的老酋长,不由觉得有些同情:这鬼地方确实太艰苦了。 他在这片地区待了不少时间,发现除了冬天特别冷,到了夏秋季节还昼长夜短。 尤其夏天六、七月时,这鬼地方到了晚上二十一点太阳才下山,而到了凌晨四五点天就亮了。 大晚上的外面亮堂堂,这让莫成善和同袍十分不适应,好久才习惯,之所以会有这种情况,他觉得就像培训课上教师说的: 高纬度地区,容易出现昼长夜短或昼短夜长的现象。 通过测量纬度,莫成善知道这片地区的纬度大概是五十六度左右,而长安的纬度是三十四度左右。 毫无疑问这是较高纬度地区,而莫成善和同袍,曾经在夏季和这些骨利干部落北上,在更高纬度的地区,目睹了毕生难忘的景象: 到了晚上,夜空中,有着诡异的一道道宛若薄纱的亮光。 那亮光虚无缥缈,却又切切实实挂在夜空中,让人印象深刻,让莫成善时常在梦中梦到。 喝了一碗热羊奶,莫成善又在想:等到将来铁路修到北海,我一定要带儿子来看看那夜空中的亮光。 第七百零一章 策略 夏日炎炎,洛阳,皇宫,驻跸东都的宇文温在中书省枢密院内,和武英阁大学士们研究舆图,琢磨身处碛北的东突厥处罗可汗面对官军的试探性进攻,会做出何种反应。 所谓“试探性进攻”,指的是碛南观察使、楚王宇文维乾派出哨骑入碛北,进行“抵近侦查”,顺便营造出官军就要北上的气氛,打乱处罗可汗可能存在的军事计划。 有司无法确定处罗可汗开春后会有何动作,所以这种“试探性进攻”,可以打乱对方的布置,算是某种程度上的“以攻代守”策略。 无论处罗可汗原本是要集中兵力南下,还是对别处用兵,注意力都会被“周军可能北伐”吸引,原有计划被打乱,无暇他顾。 洛阳中书省枢密院的空调刚安装,处于调试阶段,所以工作不正常,房间里有些热,宇文温一边扇着扇子一边和学士们推演。 推演来推演去,觉得这处罗可汗玩不出什么花招。 道理很简单,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没有用。 虽然草原铁路如今还在修,但是周军的骑兵实力强劲,不缺战马,甚至可以做到一人三马,加上单兵作战能力强,在碛南草原上和突厥骑兵大范围追击作战完全不成问题。 稍微有些欠缺的,是宿将们开始凋零,中生代将领们总体而言尚未经过大战的考验。 史万岁、贺若弼等宿将,都已经去世,虽然还有李靖这样的中生代将领可以挑起大梁,但总体而言,周军将领比较年轻,而且因为战术变革,无论是将领还是以火器为主的骑兵战术,都未经过严酷的考验。 不过宇文温对此有信心,因为军事技术上巨大的差距,足以弥补年轻将领作战经验的些许不足,新一代的将领有足够时间和空间成长。 再说,在热兵器交战的战场上,以前的一些军事经验已经不适用了,年轻人接受新事物的速度很快,这反倒是好事。 研究完东突厥,君臣开始研究西突厥,虽然目前朝廷没有对西突厥用兵,而西突厥的统叶护可汗把王庭迁移到河中,两国目前并没什么直接冲突。 但西突厥却和更西方的波斯开战了。 统叶护可汗不敢招惹东面的周国,又被周国豢养的契、薛延陀二部折腾得心烦,于是往西面找人出气,波斯国就是最佳的目标。 现在是夏初,浮海而来的波斯国使节抵达中原,向周国皇帝告急,说西突厥去年秋末大举进犯,波斯国的东部边疆烽烟四起。 波斯各边城守军,靠着猛火油(石油提取物)守城,挡住了突厥及其仆从军的进攻,问题是两国交战,波斯一方光靠守城太被动了。 两军交战,终究要靠野战决胜,否则一味地据城死守,那么城池必然会被进攻方(突厥)一座座的攻陷。 而且,一旦某座城池被围,友军不去救援,很容易伤士气,其他城池守军知道自己被围之后不会有援兵来救,面对围城的敌军,必然选择投降。 那么,波斯军队始终要和突厥军队野战决胜,面对骑兵占优的突厥大军,波斯军队有些吃力。 周国“援助”的火油弹,让波斯军队有了抗衡突厥军队的利器,但是骑兵之间大规模移动作战,波斯军队还是占不了上风。 波斯的万王之王库萨和,担心西突厥又去找罗马国联手,一起进攻波斯,所以遣使来中原,寻求周国皇帝的帮助。 库萨和希望周国皇帝出兵,从东面进攻西突厥,迫使对方撤军,也让统叶护可汗从此有所顾忌,不敢再轻易来犯。 与此同时,希望周国“提醒”一下罗马国,不要再和西突厥勾搭,一起对付波斯。 之前,周国调停了波斯和罗马的战争,那就有义务监督两国遵守和平协议,波斯不挑事,也希望罗马不要乱来。 对此,宇文温觉得没什么药到病除的好办法。 首先,西突厥君臣又不是瞎子、傻瓜,既然周国在修河西铁路,那么统叶护可汗必然知道铁路通车后,周军就要大规模出击,届时碛西诸国不保,西突厥就必须提前做打算,往西边发展。 西边就是“大肥牛”波斯,西突厥不咬你咬谁? 当然,考虑到波斯的请求十分正当,宇文温不能袖手旁观,总是要在碛西搞事,吸引统叶护可汗的注意力。 碛西的于阗国,其王族姓“尉迟”,和周国已是“姑侄之国”,若让于阗国遣使中原“哭诉”突厥欺人太甚,求周国出兵,这种做法好像不太体面,所以... 不如拿高昌开刀? 宇文温看向舆图中高昌国所在位置。 高昌国的位置很重要,是丝绸之路上的必经之处,周国之前已经不顾西突厥的感受,在高昌城外建了一座城,借口是“商埠”,也就是瀚海贸易公司的贸易据点,在那里驻扎武装队伍。 如果接下来对高昌动手,倒也轻松,问题是此举的副作用很大,会让碛西诸国乃至河中诸国觉得周国极其霸道,因为高昌国和碛西诸国关系很好。 当今的高昌国王麴伯雅,当年曾经因为国内暴乱而仓皇出逃,丢了王位。 后来是是靠着碛西诸国联军的帮助,才得以回国复位,可以说,麴伯雅在碛西诸国的人缘很好,如果周国悍然将这位碛西诸国国王眼中的大好人变成阶下囚,周国在碛西的人心就丢得精光。 人心这种东西,虽然有些玄,但能争取还是要争取的。 学士韦云起,之前在鸣沙多年,对于碛西诸国多有了解,觉得以高昌为突破口倒是不错,不过不需要动兵,而是“文攻”。 他建议遣使高昌,直截了当让麴伯雅归顺周国,周军对高昌实施军事保护。 周国不需要高昌上缴一文钱贡赋,也不需要对方出钱粮养活周国驻军,那么高昌还省下进贡西突厥的贡赋,减轻百姓的负担。 而且,河西铁路建成后,将来会延伸到高昌,让高昌也享受到铁路运输的便利。 如果周国成功用外交手段(软硬兼施)把高昌拉过来,那么必然会对碛西诸国造成正面影响,统叶护可汗得知“后院”起火,即便再不想和周国发生冲突,也得作出应对,不然无法向国内贵族给出交代。 碛西诸国每年都要向西突厥缴纳贡赋,要是一个个都投向周国,身为大可汗的统叶护可汗却对此无动于衷,小可汗和贵族们可不会善罢甘休。 宇文温听了这个建议,觉得不错,其他人也觉得可行。 韦云起主动请缨,要到碛西走一圈,不但要去高昌,也要去其他国家,在碛西合纵连横,搞得统叶护可汗心烦意乱。 正商议间,有官员入内禀报,说收到河湟地区(鄯州)发来的电报:吐谷浑可汗慕容伏允遣使到河湟,哭求入京面见天子,为可汗请罪,乞求归顺。 宇文温闻言不以为然,吐谷浑如同一只羊,这几年被陇右豪强可劲的薅羊毛,羊毛都快被薅光了,如今估计是熬不住,要服软。 或者是拖延时间的策略,想要苟延残喘。 随后他脱口而出:“归降?年年说、月月讲,没有一点诚意,当朝廷是傻瓜么?” 第七百零二章 薅羊毛 吐谷浑可汗遣使求和(归顺),这让宇文温不以为然,回想两国十余年前交往的往事,他想到一个场景。 那年,一个高富帅开着百万级跑车,在女生宿舍门口停下,他下车之后,走向一名青涩的女生,拿出一张金卡,硬塞给对方: “从今天起,你做我的女人,没有名分,但我养你一辈子。” 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女生面无表情,看向一旁衣着寻常、手足无措的男友,昂起头,将金卡扔在高富帅的脸上,高傲的回答:“没门!” 十年后,高富帅开着千万级跑车在商务写字楼前停下,正要走进大门时,看到了当年的女生、此时的寻常上班族。 男友欠债外逃、自己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的女生面容憔悴,见着高富帅后,无语凝噎,良久,问:“那张金卡还能给我么?” 如果代入女生视角,这种感觉很不爽,不过如果代入高富帅视角的话.... 还是不爽。 给脸不要脸,现在知道错了?我当年诚心诚意拉拢你们,你们还以为西海那么大,随便往哪里一躲,中原朝廷就是拿你们没办法? 宇文温心中暗骂,看着西海地区的舆图,琢磨起来。 十来年前,吐谷浑拒绝了周国的拉拢,选择“我行我素”,于是周军开始进攻西海地区,皇太子宇文维城为此还刷了一次军功。 从那以后,宇文温铁了心要薅羊毛,把名为“吐谷浑”的羊薅得一根羊毛都不剩。 十余年过去,吐谷浑汗国在周军花样进攻下伤亡惨重,大量部落被陇右豪强组织的“义从”(捕奴队)俘虏,男女老少沦为奴隶。 不仅如此,就连吐谷浑可汗慕容伏允的亲家、党项羌拓跋氏也倒了霉,还有其他站在吐谷浑这边的诸羌,同样也成了“义从”们的进攻目标。 陇右的棉花种植园急需大量奴工,而铁路的建设也需要大量奴工,所以到西海地区(泛指,不是单指西海)抓奴隶,成了陇右豪强最喜欢、最赚钱的买卖之一。 经过长年战争,吐谷浑的“国人”(贵族)们伤亡惨重,当年的强硬主战派,已经硬不起来,这些食古不化的老古董们,终于意识到周国和之前中原朝廷完全不一样。 广阔的西海地区,已经阻止不了“凶残”周军的前进步伐,周军及“义从”骑兵可以在千里距离上大范围追击,追得吐谷浑部族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吐谷浑的国人们也许想起了当年的好,想起了当年周国许诺的种种好处,悔不当初。 所以,伤痕累累的吐谷浑君臣大概是怕了,打不下去了,希望和谈(归顺),讨一个活路。 于是慕容伏允遣使抵达河湟,乞求进京面见天子,请求归顺。 当然这种行为也有可能是拖延时间,因为夏天到了,陇右的“义从”们又要开工了。 如果吐谷浑求和的事情让中枢动了心,那么“义从”们就不能对吐谷浑动手,拖上个大半年,今年就过去了。 这对于吐谷浑而言,是宝贵的喘息时间。 但是,宇文温不会上当,无论此次吐谷浑是真心归顺还是拖延时间,他都不打算给对方机会。 因为他曾经给过对方机会,对方不珍惜,居然还敢给脸不要脸,那就活该去死。 从兰州出发的铁路已经修到河湟谷地,抵达西海边,今年春末正式通车,陇右豪强们把手中的刀磨得雪亮,义从们带着武器、马匹坐上火车,“况且、况且”赶赴西海地区,就等着大干一场。 所以,朝廷要支持“义从”们加大力度薅羊毛。 吐谷浑的国土,东部西海湖区周边已经被朝廷牢靠控制住,而吐谷浑这个国家日薄西山,已经没必要存在了。 宇文温当年试图将吐谷浑作为守户之犬,守在西海地区,适当武装对方,增强力量,以便随时撕咬日后必然壮大的吐蕃。 毕竟吐谷浑是“当地人”,适应当地(高海拔地区)的气候和饮食,是最合适不过的仆从军。 对方可以薅诸羌、诸党项的羊毛,以生口和畜牧制品换取中原的物资,甚至还能在河湟谷地有不错的定居点,贵族们完全能够以此合作方式过上好日子。 然而,吐谷浑选择做狼而不是看门狗,那么,宇文温就自己培养猎犬,去对付西海地区乃至整个青藏高原地区的势力。 这条猎犬,已经培养出来了,就是陇右豪强的武装商团,他们在西海地区开展畜牧业,牧区地盘越来越大。 而西海地区,气候开始转暖。 根据十余年的气温观察,有司得出结论,西海地区极端的苦寒天气渐渐减少,气候趋向于变暖。 当然,相比中原,依旧是苦寒之地。 但是,西海地区确实有大片贫瘠的土地开始长出野草,这就意味着大片的潜在牧场正在成形。 陇右豪强们,在西海地区可劲的“跑马圈地”,划分了大量牧场,开始蓄养牛羊,然后秋天将牛羊赶到河湟,依靠逐渐完善的冷冻存储、运输体系,来个西羊东运,把活牛羊或冻肉运到陇右、关中赚大钱。 这个时候,朝廷若要与吐谷浑和解,那吐谷浑各部是不是要回来?大片牧场是不是要交出去? 如此做法,严重损害陇右豪强的利益,激化地方和中枢的矛盾,宇文温可没有脑残到这种地步,为了虚名,置国内利益集团的利益而不顾。 他知道,正是历史上这个时期青藏高原地区气候变暖,所以能够承载更多的人口和牲畜,所以才为吐蕃的强势崛起创造了客观条件。 现在,无论吐蕃那边情况如何,中原朝廷要打一个时间差,乘着薅吐谷浑羊毛薅得顺手之际,把西海地区(地理范围,不是西海周边地区)牢靠控制住。 在西海地区大力发展畜牧业,和周围诸羌、党项部族发展边贸,以此支撑铁路运输(截止西海周边地区,当前技术无法在高原冻土地区修铁路)。 慢慢收回铁路建设成本,然后再靠铁路支撑驻军,支撑各个前线要塞,把西海地区经营好。 捕奴队不断给不听话的诸羌、党项放血,牧场主不断抢占牧场,压缩诸羌、党项的生存空间,对方除了归顺,就只能往更远的地方跑。 朝廷借助陇右地区的豪强力量,不断强化对西海地区的控制,保证河西、陇右的侧翼安全。 等到吐蕃完成内部整合时,吐蕃君臣就会发现东面已经没有他们扩张的余地。 若要武力扩张,却打不过。 届时,吐谷浑的羊毛已经被薅光,轮到吐蕃被周国薅羊毛。 当然,“吐蕃”这个名词,现在未出现在中原文献里,提到那片地区,目前主要说“诸蕃”、“蕃区”。 宇文温和学士们研究了半天西海地区形势,觉得还是让吐谷浑去死比较好,至于那吐谷浑西南数千里外的诸蕃,据说内部正在整合。 将来,要如何与这遥远地区的诸蕃打交道呢? 这个问题,宇文温不打算想太多,他只需要巩固西海地区即可,打好坚实的基础,将来的事情,就由子孙后代去解决。 届时,如何薅吐蕃的羊毛,想来会有更多的花样。 第七百零三章 过热 上午,洛阳北,孟津,一身便服的宇文温在港区一处酒肆喝酒,正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他实际上是在听酒客们聊天。 两京铁路通车,意味着长安和洛阳之间的交通大有改观,有钱人出行可以选择乘坐火车,但是因为两京线目前只开通客运,所以大宗货物还是得走航运。 这是朝廷为了照顾航运业业利益而做出的决定,即便两京之间通火车,都要给一个“缓冲期”,让从事航运的船主有利益保障。 但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这种“客运走铁路、货运走水路”的制度执行得如何,宇文温觉得必须听听百姓的说法。 那就得微服出巡,到孟津来看看,听听过路旅客的议论。 这里是洛阳最重要的航运港口,无论是货运还是客运,每天都有大量船只进出港区,也有大量旅客经过这里。 港区各家茶肆、酒肆、食肆生意兴隆,少不了天南地北的过客。 为了防止地方官特地组织人手来这里演戏,宇文温提前做了相应布置,确保今日来这里看到的都是正常旅客,而不是一个个“演员”。 然而现在酒肆里酒客们议论的却是益(州)岐(州)铁路,而不是两京铁路有没有人私自运货。 益岐铁路,指的是益州成都到岐州洛邑的铁路,即“蜀道”之铁路版,修了三年,于今年春末建成通车。 这条铁路,是关中入蜀以及蜀地入关中的新要道,取代了自古以来的栈道,全长约一千四百里,火车走完单程(包括沿途停靠站点加煤加水、上下客),按官府公布的时间是三十小时。 若是以往,从成都到洛邑,步行走完得月余。 显而易见,益岐铁路的建成通车,让蜀地和关中的距离瞬间拉近,按着以往大家步行出远门、一日走四十里的速度,成都仿佛就是长安城外七八十里处的一个县城。 自古以来,让人望而生畏的蜀道,如今仿佛变成平坦大道,让人几乎惊叹之余又有些不敢相信。 那么多崇山峻岭,那么多山谷沟壑,却被铁路一一穿越,酒客们难以想象这条铁路到底是怎么修出来的。 有酒客说,“听说”朝廷为了修这条铁路,采用“人祭”,每到一处险要之地,就要用人来祭山神,换得铁路平安通过。 人祭的数量之多,以至于每一根枕木下,都是一条人命。 那名酒客说道:“一里铁路,据说用枕木七百根,那一千四百里长的铁路,就是.....就是差不多一百万根,所以呀...”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压低:“所以呀,搞不好为了修这益岐铁路,祭了差不多一百万人呢。” 有人反驳:“扯谈吧,一百万人,祭了这么多人,那不得朝野哗然,朝廷那能做出这等事情来。” 透露内幕消息的酒客讷讷:“我这不是听说嘛...” 又有人插话:“我听说呀,不是给山神祭活人,而是用小面人替代,只是捏面人的时候,得划破手指给面人沾点血,而且这面人里得有馅,猪肉馅。” 旁人闻言觉得奇怪:“猪肉馅?为何是猪肉馅,而不是羊肉馅?” 做面人替代活人,还要沾点人血,这有道理,至于为何肉馅要猪肉,大家就不理解了。 消息透露者两手一摊:“你问我,我如何知道,兴许是施法的道长有计较,外人哪里知道。” 旁人又问:“施法的道长?为何不是高僧来施法?” “别问我为何如此,我也是听来的。” 宇文温听得这种不靠谱的所谓“内幕消息”,有些哭笑不得,益岐铁路的修建,确实填进去不少人命,但那不是人祭,而是施工过程中各种意外造成的人员伤亡。 用一根枕木等于一条人命来形容的话太夸张了,但用一里铁路就有一条人命来形容却毫不过分。 本来是工业时代才能完成的大型工程,在这封建时代完成,必然要付出更大的代价,也亏得有猛炸药、烈炸药以及各类蒸汽机械的帮助,否则填再多人命都不可能修出这条铁路。 为了修铁路,填进去那么多人命,总得有个说法,宇文温给的说法,就是将修路的奴工(活下来的)“放良”,编为民户。 至于死者,是在铁路沿线几个最险峻路段立碑,让世人知道无名氏们为修建铁路做出的贡献。 见着茶客们都在聊铁路,宇文温让随从结账,然后起身离开,临出酒肆时,听酒客们感慨铁路是多么的好,朝廷应该再多修一些铁路,他放慢脚步,随后继续向外走。 走着走着,叹了口气:当人人都在谈论股市时,股市距离崩盘就不远了。 现在人人讨论修铁路,热情过了头,迟早出问题。 铁路当然是好东西,问题是需要花钱修,这六年来,朝廷拼尽全力修铁路,财政的钱不够,就用“官督商办”的铁路公司修铁路。 再后来,甚至还允许私营铁路(碛南草原)。 现在,修铁路成了各方议论的热点,宇文温觉得这热点“过热”了,得降降温。 六年间修建的铁路,前期投入巨大,后续维护同样要投钱,而且回本需要时间,盈利主要靠货运,得有足够多的货物运输,才能创造利润。 现在已有或者正在修建的铁路,有的铁路即便亏损都要修,因为事关国计民生;有的铁路修了,回本时间较长,但好歹是会盈利的,投资者能看到希望。 但是,如果朝廷被民间修铁路的热情冲昏了头脑,放纵民间资本筹资修建铁路,一旦新建的铁路难以盈利,迟早会迎来“退潮”。 朝廷可以为了修铁路连接关键地区而忍受亏损,但民间集资修铁路是为了赚钱,如果前期的巨额投入迟迟得不到收益,热情就会消退。 官督商办的铁路公司承受不了长期亏损,若线路迟迟无法盈利,久而久之,各铁路公司必然陆续破产。 届时朝廷要么接盘,接管这些铁路,却会因此造成财政压力骤增。 要么朝廷袖手旁观,看着一条条铁路荒废,然后被人偷走铁轨、枕木、碎石,只剩下光秃秃的路基。 即便朝廷选择接盘,但财政收入是有限的,根本就不可能维持这些铁路,所以到后面这些铁路一样会荒废。 轰轰烈烈的铁路大建设浪潮,就要以这样的方式黯然收场么? 宇文温不想看到这种事情发生。 更不想看到另一个事情发生:有人以修铁路为名,聚敛钱财,然后挥霍一空,带来巨大的社会问题,留下一堆烂摊子。 课本上教过的清末四川“保路运动”,推动了不得了的历史进程,宇文温虽然不认为这个时代会发生“保路运动”,但不希望给别有用心之人以搅风搅雨的机会。 四川“保路运动”的历史意义不容置疑,但事情的起因却有些复杂:民营的“川汉铁路公司”集资修川汉铁路,这条铁路事关四川发展未来,四川百姓为此踊跃投资。 结果川汉铁路公司有人挪用大量资金去炒股,想要借鸡生蛋,却全亏完了。 资金没了,铁路修不下去,铁路公司骑虎难下,不知该如何向股东们、乡亲们解释,恰好朝廷起了心思,要把铁路收归国有。 这就是要强行收购川汉铁路公司,做法十分霸道,但川汉铁路公司的高层们大喜过望:终于有人来接这烫手山芋。 公司高层想要乘机把亏空的账做平,让官府照着账面上的价格买单,然而当官的哪里有那么好糊弄,人家是来吃肥肉、占便宜的,又如何会去填亏空。 两边较劲的结果,就是爆发“保路运动”,接着湖北新军入川,然后... 宇文温琢磨着,如今许多地方都在酝酿筹建铁路公司修铁路,朝廷可得多个心眼,提防有人以此为手段敛财,结果搞出什么大事来。 毕竟,如今已有了股票交易所和期货交易所.... 第七百零四章 念头 孟津南,港区火车站,一辆新式火车头拖曳着列车驶出车站,向三十余里外的洛阳城而去,要把抵达孟津的旅客运往洛阳。 火车渐渐提速,行驶了将近十分钟后,达到了运行时速的上限:每小时一百里。 这意味着,从孟津到洛阳的三十余里路程,列车只需要三十分钟(含加速和减速时间)就能走完,若是寻常的步行速度,一般人得走一天。 宇文温坐在第一节车厢里,看着窗外铁路旁“疾驰而过”的树木,又看看车厢里的时速表,对于新式火车头的表现很满意。 太子宇文维城,在对坐坐着,向父亲介绍改良过的新式火车头。 时速一百里,是个很惊人的数字(速度),但这和火车的挂载重量有关,如果火车头不需要拖曳列车,自己在铁路上行驶,速度能达到每小时一百五十里。 但那没有实用意义,火车头要拖着货车或者客车车厢,才能具备强大的运输能力。 改良后的火车头,拖曳满载的标准客车车组,可以达到时速八十里的运行速度,比起之前的时速五十里,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 “蒸汽机的动力来自于蒸汽,而蒸汽的膨胀力,决定了推动活塞的力量。” 宇文维城宛若蒸汽机工程师,给父亲讲解火车改良的技术难点:“研究表明,蒸汽的膨胀力和温度成正比....水在一百度时变成蒸汽,而蒸汽的温度则是一百度。” “这个时候,在锅炉里,沸腾的水变成蒸汽,加上即将沸腾的水,形成了气-液平衡....” 宇文维城说到这里,见父亲点点头,继续说:“如此平衡下的蒸汽,是为饱和蒸汽,温度就在一百度,很难再升高,但是我们却要想办法使其升温,于是要加大压力。” “压力增加,饱和蒸汽的温度上限就会升高,压力越大,温度上限就越高,要产生这样的高温饱和蒸汽,就需要高压锅炉。” “改良后的火车头,用的就是高压锅炉,产生的饱和蒸汽,其温度大概有一百三十度左右,比起之前,提升了三十多度,而膨胀力,比原来明显增加。” 宇文维城说到这里,喜形于色:“父亲,这意味着烧同样的煤,产生的推力增加了数倍,所以火车才能明显提速,当然,船用锅炉以及其他蒸汽机械也会用这项技术改良。” 宇文温点点头:“原来是这样,但高压锅炉的制作恐怕也不简单吧?毕竟要耐压。” 宇文维城回答:“是的,虽然蒸汽温度从一百度到一百三十余度,提升不过三十度,但是想要实现这样的提升,真的很难,再升温,对于锅炉制作工艺的要求越来越高,现在还在摸索之中。” “毕竟,要给饱和蒸汽升温太难了,就像人练习举重,到了极限重量之后,每加一斤,都会很吃力。” 宇文温听着听着,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但他想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索性不去想,而是把话题转到目前的铁路建设热潮。 他担心上至朝廷、下至民间对于修铁路过度热情,以至于忘记了背后的风险:铁路建成之后,一旦货运量、客运量不足导致难以盈利,那么官督商办的铁路公司迟早破产。 这个问题,当然早就引起有司的重视,所以目前已建成或者即将建成的铁路,各方都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和资金准备,耐着性子等上个几年,都不会有人后悔。 问题是将来,各地富商、有钱人被一条条通车的铁路刺激得头脑发热,很容易不顾实际,认为只要铁路修好就能赚钱,于是纷纷组建铁路公司修铁路。 结果修好后发现盈利遥遥无期,自己的资金又撑不了多久,到时候朝廷想接盘都没钱接,只能任由铁路荒废。 甚至会有人打着筹建铁路的旗号招摇撞骗,骗百姓投资,等到闹出事来,地方官府面对悲痛欲绝的受骗百姓,还有那烂摊子,估计得焦头烂额。 宇文温让太子主管铁路建设、火车研制,所以要让太子注意这个问题,不能为了修铁路,一味地鼓励各地办铁路公司、筹集资金修铁路。 这些修铁路的申请,最后都要经由宇文温御览,到时候他若是觉得不合理,可不会顾及太子的热情,该否决就否决。 过犹不及,这就是宇文温要让太子记住的四个字,不能为了修铁路,搞出一堆烂摊子。 宇文维城回答:“父亲请放心,所有拟建的铁路,在立项勘测前,必须要用沿线各地工商业发展数据进行分析、预测,预测通车后的货运量和客运量增长量。” “若前景不乐观,就绝对不会去勘测线路,更别说动工修建了。” 宇文维城对这个问题也很注意,所以,他认为目前的铁路建设可以告一段落,朝廷的主要精力得放在维护现有线路上,做好设施维护、人员培训、沿线治安整顿。 建成的铁路,其铁路桥、隧道、以及山区路段,要时刻注意观察桥基、路基、山体,一旦发现潜在的安全问题,就要及时解决,沿线各站点的发展,也要多花些心思。 修一条铁路不容易,而铁路通车后,必然会给沿线地区带来新的发展机会,如何让各火车站带动当地人员流动、经济发展,也是宇文维城在琢磨的事情。 为此,他的佐官们四处奔波,在各条铁路乘坐火车考察沿线地区,听听当地地方官的想法,听听各站站务人员和当地百姓的心声。 各方消息汇总上来后,宇文维城再和佐官们仔细研究、商量对策。 宇文温见儿子心中有数,关于铁路的发展颇有见地,原本有些悬着的心渐渐放下。 自古以来,太子难做。 太子表现好了,做皇帝的父亲会犯嘀咕;太子表现得不好,父亲依旧会犯嘀咕。 太子大量参与政务,皇帝父亲容易怀疑太子和重臣勾结、暗中谋划什么;太子不参与政务,皇帝父亲又怕儿子将来继位后控制不住朝政,坐不稳位置。 现在好了,太子专门负责铁路建设、火车研制及改良,既有事做又锻炼了能力,还不会造成“天有二日”的局面,算是父子相安无事的一个不错选择。 宇文温看着太子,忽然意识到太子年纪也大了,都到了不惑之年,皇太孙宇文旭,也到了当兵上战场的最低年纪。 而他自己,身体健康,依旧精力旺盛。 看着侃侃而谈的儿子,宇文温有些恍惚,心中忽然有些悲凉: 我...难道要耗死自己精心培养的儿子,培养孙子做自己的接班人么? 感觉好累、好凄凉... 要不要考虑退休... 来个禅让,做太上皇... 这念头在宇文温心中一闪而过,他再度看向儿子,问:“虽然如今是夏天,也得为冬天着想,东宫的供暖管道调试好了没有?” 他们一家今年要在洛阳过年,而洛阳的行宫(包括东宫)各项设施因为之前闲置,所以需要调试,故而宇文温有此一问。 宇文维城回答:“父亲放心,供暖管道正在重新加固保温层....毕竟这蒸汽一旦降温就很容易凝结成水,白白损失热量。” “嗯....”宇文温点点头,不过听太子这么一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是哪里不对劲来着? 宇文温想了想,想到一个人,示意宦官近前:“那个谁,就是..就是那个修暖气管路的..小张,对小张,让他过来一下。” 宦官闻言一愣,想了想,回答:“陛下,小张如今在洛阳皇宫,不在车上。” 第七百零五章 过热(续) 皇宫,锅炉房,一座正在检修的锅炉旁工作台,供暖技术员张进宝满头大汗的讲解着一个装置,他之所以如此紧张,是因为面前的听众有两个,一个是天子,一个是太子。 张进宝是技校毕业生,人很憨厚,一门心思就放在技术上,因为肯吃苦、肯钻研,脑子灵活、动手能力强,所以表现不错,得东主“迎春来”商社重用,到皇宫值班,负责解决各种供暖问题。 现在,天子和太子,就是在和他讨论技术问题。 这种事情太过匪夷所思,以至于张进宝有些回不过神,一开始讲解时,说话结巴,思路混乱,以至于有些语无伦次。 还好,前几天他有幸得天子当面夸奖了几句,还向天子禀报了自己的工作情况,知道天子平易近人,所以很快便冷静下来,向天子和太子介绍自己刚获得专利的一项技术: 用一套装置,将锅炉里产生的“饱和蒸汽”进行处理,转换为温度更高的“过热蒸汽”。 “过热蒸汽”和“饱和蒸汽”,光听名字就知道不一样。 锅炉内,夹杂着水的蒸汽在密闭空间里达到饱和状态,这就是饱和蒸汽。 但过热蒸汽却有所不同,是将“饱和蒸汽”除去水之后,得到“干蒸汽”,再进行加热,是为“过热蒸汽”。 这个“过热蒸汽”,可是蒸汽技术领域中的新名词,算是张进宝的首创。 事情的起因,事关暖气的制暖原理:锅炉通过供暖管道往房间里的暖气片供应热水,以此加热室内空气,让房间里暖起来。 如果把热水变成饱和蒸汽,理论上供暖效果会更好些。 但是,饱和蒸汽稍微降温就容易低于一百度,然后冷凝为水,热量白白损失,这对管道的保温效果要求很高,太难伺候了。 从锅炉房到宫殿里暖气片的供暖管道很长,所以蒸汽降温难以避免,技术人员要想办法,尽可能让蒸汽接近“使用终端”。 即便届时会因为降温而凝结成水,但会有更多(相对)的蒸汽进入各殿的暖气片。 为此,各家供暖商社的技术人员都在想办法解决这一问题,从最简单的加厚管道保温层,到各种五花八门的保温措施,这么多年来,能想的办法都想过了。 到最后,大家发现最经济的办法还不如用管道供应高温热水,那一降温就凝结的饱和蒸汽太难伺候。 张进宝不信邪,自己抽空琢磨起来,琢磨来琢磨去,还就另辟蹊径,找到了新的办法。 那就是“气-液分离”,把夹杂着水的饱和蒸汽进行分离,让蒸汽和水分开,得到“干蒸汽”,然后再用设备对“干蒸汽”进行加压、加热。 如此一来,干蒸汽的温度明显上升,在保温管道里移动时,即便有些许降温,却离一百度还远,不会凝结成水,不会因此损失许多热量。 这样的干蒸汽能以气态进入暖气片,在暖气片里释放更多的热量以加热室内空气。 因为这种“干蒸汽”再加热后温度明显高于饱和蒸汽,所以张进宝将其称为“过热蒸汽”。 他折腾了几年,折腾出两种装置,可以把普通锅炉里的饱和蒸汽变成“过热蒸汽”。 这两个装置,一个是“气液分离器”,一个是“过热器”,直接加装在锅炉外的管道即可发挥作用,可以说是非常方便的“改装套件”。 经过改装的锅炉,由饱和蒸汽锅炉变成过热蒸汽锅炉,在燃料消耗不增加太多的情况下,供暖效果有明显提升。 但是张进宝经过实践后发现,原有的供暖管道也要改装,因为过热蒸汽的压力很强,原有管道的弯头和连接处需要加固,不然容易出问题。 这项技术,张进宝申请了专利,前不久获批,皇宫的主管管事听说此事,特地为他申请了奖金。 皇宫的用人制度,鼓励宫女、杂役搞发明创造,对此会有奖金奖励,张进宝虽然是“劳务派遣人员”,但也有资格享受这样的待遇。 此事逐级上报、审核,皇后偶然得知后,见是很深奥的蒸汽技术,便和宇文温提了一句。 那天宇文温心情好,散步的时候特地转到“锅炉班”,夸奖了张进宝(小张)几句,所以宇文温对“饱和蒸汽”和“过热蒸汽”这两个名词有些印象。 先前在孟津回洛阳的火车上,听太子说起“饱和蒸汽”如何如何,他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后来才想起来,这位“小张”发现了与“饱和蒸汽”不一样的“过热蒸汽”。 宇文维城听完张进宝的介绍后,喃喃道:“温度明显高于饱和蒸汽?” 随后看向张进宝,问:“这样的蒸汽温度有多高?” 张进宝回答:“回殿下,目前是二百度左右,但需要在加压状态下升温。” “多...多少?”宇文维城闻言一愣,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了。 张进宝再回答:“回殿下,蒸汽温度大概能到两百度左右。” “二百度左右....”宇文维城看着张进宝,脑袋一片空白。 多少技术人员,费劲九牛二虎之力,花了许多年时间,才把蒸汽温度提高了三十度,达到一百三十多度。 结果你这里,蒸汽温度轻松上二百? “这锅炉改造后接过蒸汽机么?出力提升了多少?”宇文维城抓住张进宝的肩膀,不停的摇:“过热蒸汽的膨胀力你们测过没有?” “啊....草民没想过接蒸汽机....“张进宝被摇得懵懵懂懂,有些茫然。 宇文温在一旁看着,看看儿子,看看张进宝,又看看张进宝制作的装置,不明觉厉,心中暗道: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啊... 然而他听不太懂,儿子却马上听懂了。 术业有专攻,儿子这些年专攻蒸汽机技术,可以说成了蒸汽机专家,而他不需要关注过程,只需要知道结果,面对新技术的出现,跟不上趟理所当然。 但是,宇文温看着喜形于色、不断追问技术细节的儿子,想到了当年的自己。 那时,一切都是白纸,他靠着自己记忆中的知识,指导一头雾水的技术人员摸索各种新技术、新发明,每当有突破时,他都会和技术人员一起讨论技术细节,为技术进步而欢呼雀跃。 那样的感觉,真是让人怀念,现在一想,都几十年过去了。 他已经没有能力指导技术人员攻克各种技术难关,就像一根蜡烛,照亮了科学技术发展的正确方向,自己却越来越短。 一转眼,已经是明德二十六年... 当了二十六年皇帝,是不是该退休,让儿子接班了? 第七百零六章 退休 傍晚,宇文温坐在书房里,看着书架上堆积的书籍,还有各种摆件,忽然觉得自己患上了仓鼠症,把一些本该丢掉的东西当做宝贝,囤积在家里。 据说,老年痴呆的前兆之一就是“仓鼠症”(拾荒成癖),有这种前兆的老人,喜欢翻垃圾箱、捡破烂,然后囤积在家里,使得家里宛若垃圾堆那样。 但宇文温仔细一想,自己书房里摆的都是重要资料,还有各种船模和机器模型,哪里是什么垃圾堆里捡回来的破烂瓶子。 又想想面临的问题,左右为难。 他很健康,生活饮食很有节制,不酗酒,不大量摄入油腻肉食、高胆固醇食物,天天坚持锻炼,身体状态很好。 若日子一天天过去,搞不好自己会熬死儿子,拉扯着孙子学做储君。 年迈的皇帝,年轻得过分的储君,一老一少的组合,感觉很心酸。 宇文温喝了杯茶,躺在榻上闭目养神,琢磨这几天一直在琢磨的问题:皇帝这个“职业”,有没有可能实行退休制度? 皇帝退休(内禅),就是成为太上皇,又称太上皇帝,太子接受内禅,成为皇帝。 宇文温构思过,为了让儿子不要熬那么久,为了给后世做表率,他可以制定一套退休(内禅)制度,自己开个好头,让儿孙们都遵守。 以年纪(六十岁)为限,或者以在位时间为限(譬如二十五年),进行皇位的内禅。 从古自“今”,皇帝的平均寿命都不到六十岁,而平均在位时间应该也不到二十五年,所以他觉得这么定标准,还是蛮合理的:防止长寿皇帝“误国误己”。 老皇帝年纪大了就退位,做太上皇,太子继位,做皇帝,这时,大权还在太上皇手中,而皇帝开始部分处理朝政。 内禅之初,有三到五年的“适应期”,适应期结束,太上皇正式退休,皇帝正式接班。 这样的制度,让年富力强的太子有盼头,安心等接班,也让老皇帝在年事已高、精力不足时,能够全身而退,且“退休”后有保障。 父子融洽相处,权力顺利交接,岂不是两全其美? 如此构思,让宇文温颇为动心,但仔细一想,这制度其实破绽很大,可以说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 首先有一个问题:千百年来,有多少个皇帝是正常成为太上皇的? 很少。 自古以来,多有太上皇,但宇文温所知能如愿善终的,也就那么寥寥几个。 太上皇禅位,要么是主动,要么是被动,被动“退休”的太上皇,结局很凄凉,说多了都是泪。 至于主动禅位的太上皇,倒是有几位,但基本上都是换汤不换药:挂着太上皇的名号,实际上就是掌握实权的皇帝,而所谓受禅的皇帝,其实依旧是太子。 譬如,高氏齐国的武成帝高湛,在位时就内禅做了太上皇,皇位禅让给年幼的太子高纬,实际上是换了个名号而已。 周国这边也有太上皇,当年宇文内禅,自己做太上皇(后改称天元皇帝),太子宇文阐做皇帝,其实就是名号上玩了个花样而已,不代表太上皇“退休”。 再往后,有南宋的宋高宗赵构内禅,传位养子赵(宋孝宗),但实际上赵构依旧握有部分权力,所以赵不敢不孝(听话)。 接着,赵因为北伐失利,政治抱负不得施展,加上雄心壮志化作乌有,心灰意冷之下主动禅让,这位倒是真交权了,但“退休”生活很凄凉,因为受禅的儿子对他不好。 再往后,就是清代的乾隆皇帝内禅,这位可是实权太上皇,皇帝嘉庆唯唯诺诺,形如傀儡。 所以,想靠内禅实现“退休”、实现权力交接,实际上没什么用,被动内禅的太上皇结局凄凉,主动内禅的太上皇实际上和皇帝没区别。 退休制度,核心是权力转交,没有权力转交,皇帝变成太上皇,就是换汤不换药。 而且宇文温构想中退休制度中的适应期,会让朝臣们无所适应。 一个是即将退休的太上皇,一个是即将接班的皇帝,两位的话,文武百官该听谁的? 听太上皇的,会不会让皇帝记恨,将来秋后算账?听皇帝的,太上皇不高兴,搞不好现在就让你倒霉。 两姑之间难为媳,这种过渡式的退休制度,只会增加文武百官投机、内讧的几率。 过渡式不行的话,一步到位行不行? 好像可以,不要什么“适应期”,太上皇彻底交权,太子受禅成为皇帝,立刻掌握大权。 这样就够了么? 不够,新皇帝基于权力的本能,对太上皇会不放心。 主动退位的太上皇,在朝野之间有巨大的号召力和影响力,这对于皇权来说,是巨大的隐患,意味着太上皇随时都有可能“发挥余热”,让局势脱离新皇帝的掌控。 天无二日,王朝不允许出现两个权力中心,哪怕其中一个中心只是理论上有权力都不行,否则迟早会出事,这就是皇权的排他性。 皇帝没有亲人,任何人都是皇权潜在的敌人,而太上皇的威胁最大,那么... 新皇帝总是要把太上皇牢牢控制在手中,于是,变相的软禁自然而然就有了。 太上皇不仅要交权,还得在深宫里住着,足不出户,不再和外臣接触,除了重大节日庆典,绝不出现在文武百官面前。 只有经过这种“无害化处理”,皇帝才能稍微放心。 皇权的排他性,决定了主动退位、放权的太上皇无法优哉游哉,很难过上想象中云游天下的惬意退休生活。 和笼中鸟没区别。 而宛若笼中鸟的太上皇,其待遇届时全看皇帝的良心。 或者看儿媳皇后的良心。 以完全放权的宋孝宗为例,他成了太上皇后,儿子赵成了皇帝,却被媳妇李皇后挑拨,成日里嘀咕“老不死的”又在搅风搅雨。 皇后成日里嘀咕,宦官也是如此,正所谓“众口铄金”,生性柔弱的赵居然也认为父亲想害他性命,于是连定期的向太上皇问安都没有了。 儿子得了皇位后,父亲就变成“老不死的”,看见就烦。 每当有内禅念头的时候,宇文温总会这么问自己:被儿子、儿媳冷落的感觉,我受得了么?尉迟炽繁受得了么? 不要说皇家,就是寻常人家,当二老年迈,要靠儿子、儿媳奉养时,若全部身家都交给儿子一家,等待着自己和老伴的生活状态,就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儿子、儿媳孝顺还好,若是碰到脾气差的,动辄打骂,两老除了默默忍受、偷偷流泪,还能如何? 寻常人家都是如此,更何况皇家,一个位于权力顶峰的人,忽然变成任人摆布的笼中鸟,巨大的落差,谁能受得了? 退休制度,可以使用于许多职业,却很难适用于皇帝。 宇文温想要的退休制度,是权力的健康交接,太上皇有舒适的退休生活,接班的皇帝有实权。 而不是皇帝变成太上皇,在幕后操纵由太子变成的皇帝,这样的话,还不如不内禅。 然而没有退休制度,若皇帝活得太久,精力、判断力大幅下降,生理机能衰退,性格变得孤僻、多疑、固执,反应迟钝,无法如年轻时那样明辨是非,很大概率变昏君。 步梁武帝萧衍或唐玄宗李隆基的覆辙,有善始却无善终。 要么如萧衍那样饿死在囹吾之中,死前悲凉的自嘲:“自我得之,自我失之。” 要么如李隆基那样,孤苦无依的生活在冷宫,凄凄凉凉,回忆着往事,心如刀绞之际,吟唱着《傀儡吟》: 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须臾弄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 年轻的李三郎,初生牛犊不怕虎,连续发动政变,将婶婶韦皇后、姑姑太平公主击败,迫使兄长让出太子之位,迫使父亲让出皇帝之位,御宇天下。 开元盛世,大唐天子把文臣武将当做傀儡摆弄,天下事俱在掌握之中,宛若戏剧的编剧,决定着戏台上每一个角色的悲欢离合。 然而临了临了,李隆基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刻木牵丝制成的老翁。 自己亲手创造的盛世,毁在自己的手中,那样的悲凉,宇文温光是想就觉得心疼。 他还想活很多年,而现在身体健康,如无意外,应该能活很多年,但是他很害怕,害怕自己老了,变得和李隆基一样昏庸,亲手把自己创造的明德时代给毁了。 那样的悲剧,他没有勇气面对,但人一老,生理机能必然退化,当年活力四射的年轻人,会变得暮气沉沉,一个老迈的皇帝,很大概率把王朝带入绝路。 所以,他想在自己不中用以前,把江山交给年富力强的太子,但是... 皇权,只容得下一个人。 当父子内禅,父亲成了太上皇,儿子成了皇帝,满朝文武,会倾向于那东边升起的朝阳,而那一轮即将西沉的夕阳,不会再有人顶礼膜拜。 宇文温想着想着,想问自己:从最高权力巅峰坠落的我,受得了这种“日薄西山、人走茶凉”的极度失落么? 第七百零七章 退休(续) 书房里亮起煤气灯,宇文温来到书架前,看着陈列在书架上的画框,那上面都是他家人的肖像画。 他看着自己的伴侣们,看着自己的子女们,最后,目光落在一处。 那是太子宇文维城从小到大的肖像画,宇文温拿起一幅宇文维城小时候的肖像画,轻轻摩挲着。 这是他的嫡长子,他精心培养的接班人,从小培养到大,培养了三十多年。 宇文温还记得儿子开蒙时读书的样子,还记得儿子功课没做好,被尉迟炽繁打手心时嚎啕大哭的模样,还记得许多许多,儿子成长过程中的情景。 儿子已经长大了,锻炼了二十多年,如今年逾不惑,早已经做好了接班的准备。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太子都是他最佳的接班人,他的事业,在太子手中定然会发扬光大。 作为一个父亲,宇文温想把自己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家业交到儿子手上,自己退休,然后看着儿子意气风发的处理朝政,看着儿子接受文武百官山呼万岁。 这是父亲对儿子的期盼,他不敢想象自己将来熬死太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场景。 但是,他的另一个身份是皇帝,而不是什么集团公司的董事长,等儿子能扛大梁自己就可以安心退休,环游世界。 因为皇帝没有亲人,谁都是皇帝的潜在敌人。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 权力斗争的本能告诉宇文温,没有了权力,他的潇洒人生也该结束了。 为了让儿子安心,他必须深居简出,不和外臣接触,宛若笼中鸟,两耳不闻宫外事。 儿子改变他的政策,打压他的旧臣,甚至欺凌兄弟,随意废立储君,宇文温都必须视若无睹,不发表意见。 即便如此,儿子也得防着他,这是权力的本能,因为主动禅让的太上皇,威胁太大了,即便本人无心,但有这种能力,本身就是威胁。 若儿子有良心,了不起把他软禁起来,好吃好喝供着,还有年轻的美人侍寝,却断绝和外界的联系,尤其不让他和旧臣接触,除非重大节日活动,否则他不会出现在朝臣视野里。 一如历史上的太上皇李渊。 如果儿子没有良心,把他软禁在冷宫,饿不死就行,然后各种冷落,让他在凄凄凉凉中走完余生,一如历史上唐玄宗李隆基那样。 宇文温摩挲着儿子小时候的肖像画,心中百感交集,他难以想象自己带大的儿子,会软禁自己、虐待自己,但作为一个皇帝,他有理由这么想。 这就是皇权的残酷,在皇权面前,根本就没有父子,自古以来,围绕皇权,父杀子、子弑父的惨剧一直都在上演。 为了保住皇权,子弑父都发生了,区区一个虐待,算什么? 至高无上的皇权能让人疯狂,让人不顾一切,让人泯灭亲情。 这就是皇帝退休的尴尬之处,失去皇权的人,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都是失败者,其结局如何,完全看胜利者的心情和良心。 这种滋味可不好受。 宇文温不停在理性和感性之间挣扎,想要树立一个好榜样,却又有顾虑。 普通单位的实权一把手退休,面对人走茶凉的世态炎凉,还会难受几年,更别说皇帝退休,从权力的巅峰跌落谷底,那巨大的失落恐怕会把人击垮。 他“退休”了,尉迟炽繁也得退休,把后宫大权交出去,交给儿媳,甚至连皇家产业的管理权,也得一并交出去,到时候尉迟炽繁受得了这种巨大的落差么? 若尉迟炽繁郁郁寡欢,他看在眼里,能高兴么? 如果,他们可以云游四方,坐着火车、火轮船到处走走、看看,也许这种失落的心情可以缓解。 但是,他自己一旦退休,恐怕就要待在深宫,而尉迟炽繁和其她后妃也得陪着他,哪里也去不了。 心情压抑,又不能随意外出散心,这样的心境和生活环境,没有病都会憋出病来。 也许大家本来还可以活个二十年,遭受变故之后,怕是活个三五年就一命呜呼了。 若尉迟炽繁看不开,郁郁而终,他会恨儿子、儿媳么? 宇文温不停地做思想斗争,想想自己能否以身作则,能否承受退休带来的各种负面情绪,能否适应形同软禁的“退休生活”。 这种事情,越想越惊悚,他不想让自己和家人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中。 然而有得必有失,他若是想避开皇帝长寿导致一系列危机的“前车之鉴”,解决皇帝父亲和太子相猜乃至决裂的政治顽疾,就得付出代价。 简而言之,他若要以身作则,为后代开一个好头,带头执行皇帝退休(内禅)制度,需要付出两个代价。 一,放弃至高无上的权力,禅让后就此“不问世事”,住在深宫,除了看报纸、期刊,不再轻易和外界联系,不要哪天看着某个儿子、老臣受委屈,就去找已是皇帝的宇文维城理论。 他必须让儿子放心,让儿子的班底们放心。 二,牺牲自己,无论内禅之后,自己过得是好是坏,都必须无怨无悔,如同看破红尘出家一般。 第一点,很难做得到,主动禅让的太上皇,除了心如死灰的宋孝宗,哪个不是抓着权力?至高无上的权力说放就放,自古以来没几个人能做到。 第二点,即便他做得到,效果呢?子孙后代会跟着学么? 将来,儿子有勇气如他一般“到点退休”么?孙子呢? 如果儿子、孙子耍赖,不执行这个退休制度,他一个“在天之灵”又能如何? 届时,有谁敢监督皇帝执行退休制度? 如果有这种人,那么必然是权力滔天的权臣,届时离改朝换代也不远了。 所以,这就是皇帝退休制度最大的死穴:制度好立,问题是谁来监督这个制度的执行?若无有效监督,他自己做了表率,可儿孙却耍赖皮,那他不是白白牺牲了? 而且皇帝和皇太子并不是一个人,他们有各自的班底,各自牵扯着许多人的利益,这不是两个人之间的权力交接,实际上是两个政治集团之间的权力交接。 一朝天子一朝臣,当老皇帝想要退休(内禅),老皇帝的班底随后就要跟着退休,离开权力中心,失势、靠边站,甚至被政敌秋后算账,这些人能甘心? 同理,当老皇帝即将“到点退休”,皇太子即将“转正”时,皇太子的班底可谓“多年媳妇熬成婆”,眼见着权力和地位即将到手,他们能容忍有人坏了好事? 届时,老皇帝的老臣哭喊着“陛下禅位,奈天下苍生何!”,什么招数都用上,老皇帝退休的决心会动摇么? 皇太子的班底,憋着股劲要让老皇帝“按时退休”,提防夜长梦多,到时候,两个政治集团明争暗斗,矛盾必然激化。 后果,要么父废子,要么子逼父。 这就是政治现实,宇文温琢磨了许久,不得不承认:皇帝退休制度,设想起来很美好,实行起来很困难。 除非君主立宪,由议会来监督皇帝退休,又行选举,让各政治集团有通过制度内权力博弈的机会来上位。 问题是到了那个时候,皇帝退不退休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实权是在首相及内阁手中,他们都是选举上位的。 君主立宪制度下的皇帝不过是吉祥物,老成什么样子,都不会对国务造成太多负面影响,退不退休,无关大局。 宇文温拿着儿子小时的肖像画,坐在榻边,看着看着,只觉左右为难,眼睛有些模糊。 我不是不想,实在是...实在是.... 第七百零八章 感触 游泳池,游了两个多小时的宇文温,披着浴巾坐在池边胡床上,听孙子宇文旭讲解水战科目学习心得。 同样游了两个多小时泳的皇太孙,目前化名“余九元”,在军校学习,是一个军校生,因为现在是暑假才有空来洛阳,而他讲解的水战阵型,当年还是宇文温最先提出来的。 蒸汽动力船只(含船载火炮)的作战方式,对于这个时代的人们来说是新的军事学说,但对于宇文温而言,并不是什么未知领域。 所以,宇文旭算是班门弄斧,但他却不知道那战术教材的作者“余文乐”,实际上就是自己的祖父。 “如今官军的战船,是木壳包铁甲的铁甲船,两舷有大量火炮,船首有撞角,并有船首炮,这种舰首炮是旋转炮台,后装弹,用的是开花弹,威力很大。” “但远距离开火的命中率感人,毕竟是在水上,船身颠簸,瞄准不易。” “这种铁甲船,适用的阵型是‘v’形阵,也就是雁形阵,船首对敌,冲锋时船首炮开火,然后用撞角撞击敌船,就像这般...” 宇文旭用船模摆出两军对抗阵势,“己方”铁甲船以雁形阵发动正面冲击,一边用船首炮轰击,一边用船首对准敌船撞过去。 当己方船队撞入敌群,和敌船交错,铁甲船两侧的火炮便开火,将左右两侧的敌船打得浓烟滚滚。 这样的接战阵型,可以最大限度发挥铁甲船的火力优势(船首炮和两舷炮)、动力优势(高速撞击)。 并且,在内河湖泊里,这样的战斗阵型可以缩小船队的正面宽度,和敌人交战时就从正面冲过去,压迫敌军正面接战,不需要什么迂回,避免采用因为水域狭小而导致船队施展不开。 宇文温听完孙子的讲解,反问:“若是海战,不存在交战水域狭窄的问题,双方船队有足够的迂回空间,你光靠着雁形阵压过去,对方可以迂回、避开,从侧翼反击,如之奈何?” 宇文旭有些疑惑:“祖父,如今在大洋之上,哪来的敌军能和官军蒸汽船对抗?” 宇文温笑了笑:“叛军。” “啊...叛军...”宇文旭想了想,回答:“还是雁形阵,或者横阵,船和船之间适当拉大距离,排开宽阔正面,将迂回的敌军船队一部分咬住、吃掉。” 宇文温闻言,开始摆弄船模,将“己方”船只排成接近“一”字形的横队,船首迎敌,而将敌方的船只排成纵队。 宇文旭见着这种交战阵型,觉得有些奇怪:接战之初,己方横队,各船首炮可以集中炮击敌军纵队前列战船。 然后,当敌方船队中中部穿过己方阵线时(双方构成十字),己方船只的两舷炮可以轰击。 当敌方船队经过己方阵线后,己方船只船尾炮(有旋转炮台),同样可以击中炮击敌船队形中的某一艘船,所以对方这是在找死么? 宇文旭带着疑问,和祖父推演起战局来。 他是“己方”,而祖父是敌方。 两军接近,敌军纵队忽然右转舵,向着己方左翼切入,因为纵队的航速较快,而己方横队想要向一边转向会很慢,所以对方的战术得以实现: 那就是战船炮战的最佳火力投射态势:“丁”字头对敌,己方在丁字的一横处,用舷侧火炮对敌,可以集中火力炮击。 这一变阵,让己方横队左翼伤亡惨重,而敌方纵队完成了一次“丁”字头攻势后,以逆时针旋转的移动轨迹,快速绕到己方横阵的右翼,再次构成了一次“丁”字头攻势。 敌方各船,用舷侧火炮集中火力炮击己方右翼战船,很快便将右翼摧毁。 两次接战,己方因为横队队形,只能发挥船首炮的威力,又不能及时转向,导致己方侧翼总是被敌方集中火力炮击,根本就招架不住。 宇文旭看着这样的结果,冷汗都冒出来了:“这和课堂上教的不一样啊。” “不,课堂上肯定教了,只是你没领悟。”宇文温将船只‘复位’,提点孙子:“当蒸汽动力用于战船,船队的行动渐渐不受风向影响,当火炮用于战船,那么,如何最大限度发挥总体火力,就是水战获胜诀窍、” “你要记住,无论是内河水战,还是外洋海战,船队最大限度发挥火力,并以此进行机动达成战术,是战斗的核心思想。” “所以,抢‘丁’字头中的那一‘横’,是最重要的,而纵队的灵活性毋庸置疑,那么,接战前,己方以单纵队或多纵队进入交战区,然后发挥速度优势,构成对敌的‘丁’字头,才能确保胜利。” 宇文旭听着祖父的讲解,又用船模进行模拟,很快便领悟到己方抢‘丁’字头、避免敌方抢到‘丁’字头的重要性。 宇文温给孙子模拟的海战,当然有原型,那就是清末的甲午海战。 那一战,北洋水师以横队进入交战,船首迎敌,而日军以纵队进入交战,充分发挥了火力优势。 这一战,后人多对北洋水师以落后的横队接战颇多质疑,但实际上,这不能怪北洋水师的将领指挥水平有问题,因为在北洋水师建军的时候,横队接战是世界各国海军的时髦战法。 十九世纪后半期,军事技术快速发展,蒸汽船取代帆船、旋转炮台舰炮的广泛运用,使得世界各海军强国对于新形势下的海战该怎么打有很多争论。 这时,一场蒸汽动力铁甲舰之间的大规模海战爆发了,那就是奥匈帝国和意大利发生的利萨海战。 利萨海战的结果,是奥匈帝国舰队获胜,其舰队以横队接敌,靠着船首炮发挥横队火力优势,然后撞入敌阵,用撞角撞击敌舰队,随后切入各船近距离混战。 所以,当时最时髦的海军战术,就是横队迎敌,发挥船首火力构成t字头优势,经过中距离交战后,各舰撞击敌船后进入近战。 于是,利萨海战过后,海军强国们建造的铁甲舰,其设计思想,大多都是为了满足横队战术火力最大化(船首火力)及撞击战术需要。 北洋水师购买的铁甲舰,就是这种船型,适用于横队战术,也就是船首对敌时,己方主要火炮能够瞄准前方。用的是实心穿甲弹。 然而,到了十九世纪末,随着军事技术的发展,海军作战战术又有了改进,随着管退炮的普及(射速增加)、炸药的运用(开花弹),传统的纵队抢“t”字头的战术再度“复活”。 日军的战船,装备了速射炮、开花弹,战术以纵队战术为主,而且战舰的航速提高,于是在甲午海战中,靠着航速和射速,以及更科学、更容易发挥火力的纵队抢“t”字头战术,将北洋水师击败。 本来,北洋水师的将领已经发现海军军事技术有了大幅变化,希望朝廷拨款购置新船,或者购置速射炮和开花弹,但清廷舍不得花钱。 或者基于内斗原因,拒绝拨款。 其他官员也觉得,朝廷花了重金买回来的铁甲舰,怎么才过了十来年就落伍了?一定是你们这帮丘八想骗钱,所以故意夸大其词、危言耸听! 这种想法也不能说没道理,问题是那个时代,正碰上军事技术大爆发,军事装备及军事学说更新换代很快,十年前流行的战术、战船,可能十年后就落伍,想要跟上潮流,就得花大价钱。 然而清廷终究还是没有花这笔钱给北洋水师进行“升级”,于是,建军时世界先进的铁甲舰,后来已经落伍了。 宇文温看着孙子摆弄船模,想到北洋水师的落伍,又想想眼前时局,颇有感触。 本来,这个时间段的历史潮流是加强皇权,自西晋以来的南北朝乱世结束,期间经过隋的短暂统一和战乱,到了唐朝终于天下稳定下来。 虚弱了数百年的皇权再度振作,逐渐强化,并将相权肢解,独相变成群相,中古时代的帝国成形。 但是,宇文温的出现及所作所为,打乱了历史进程。 天下依旧一统,皇权强化,并且肢解了相权,然而蒸汽机、电报、炸药、火轮船、火车的出现,短时间内改变了生产力和经济结构。 这个时候,时代潮流本该是皇权逐渐加强,是帝制时代,却因为蒸汽机的提前出现和快速改良、普及,使得时代即将进入皇权削弱、君主立宪的工业时代。 庄园经济快速瓦解,不但门阀世家赖以为生的经济基础即将完蛋,传统的小农经济,也要被工场手工业经济,甚至工厂大规模生产经济所取代。 于是,构建在小农经济之上的传统皇权开始根基不稳,但是,皇权此刻才刚刚取得对相权的明显优势。 时代的发展太快了,本来靠着照抄唐宋制度(规避缺点)、强化科举就能过着快乐皇帝生活的宇文温,发现正是自己的发明创造,让强化皇权的制度刚开始成形就面临变革: 当工业时代降临时,君主立宪的潮流必然涌动,而刚刚加强了皇权的皇帝,正在为大权在握而陶醉时,又要面临分权的艰难选择。 如果没有蒸汽机,他大可放心强化皇权,削弱相权,以科举官僚取代贵族官僚,用火器化军队抵御外敌,然后安排好储君,日子就这么顺顺畅畅过下去。 皇位顺利传给儿子,再传给孙子。 这样的制度,毫无疑问是历史同期最好的制度,一如北洋水师订购的定远、镇远两艘铁甲舰,设计、建造时是一流水准。 但是,时代的变化太快了,工业时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之前苦心构建的一套制度,已经开始不合时宜了。 北洋水师落伍了,后果是悲惨的,他构建的政治制度,也许现在还能正常运转,可到了将来,孙子辈的时候,孙子有能力、有勇气对其进行“现代化改造”么? 清廷舍不得钱,舍不得给北洋水师购买新船,或者增购速射炮和开花弹,他的儿孙,舍得放权、舍得对制度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么? 宇文温看着孙子,看着船模,想到了许多。 本来照抄唐宋的制度并规避不足之处,即可过太平日子,再或者,借鉴明清的制度,就能确保皇权稳固,但现在,却类似清末“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这都是他造成的。 乾隆皇帝潇洒走完一生,最后还搞了个内禅,做太上皇把名声刷爆,却把烂摊子留给儿子嘉庆,嘉庆无法解决日益尖锐的社会矛盾,只能看着问题越来越严重,却无能为力。 所以,宇文温觉得自己有责任收拾这个烂摊子,不能光想着退休,内禅做太上皇刷名声,却把问题留给儿子去解决。 第七百零九章 二选一 秋高气爽,荥州荥阳,劳动力市场里人潮涌动,一字排开的高台上,各招工商家的伙计拿着电喇叭高声吆喝着,开出各种优惠待遇,招揽前来务工的青壮劳动力。 这些青壮劳动力,基本上都是周边地区的农民,在秋收后、新年前的农闲时期,涌入荧阳打短工赚钱。 劳动力市场的工作人员拿着电喇叭,不住大声呼喊“排队”、“不要挤”,又有警察、保安排成人墙,维持着现场秩序。 荥阳是通济渠上的枢纽港,同时又是铁路线上的重要中转站,所以交通十分方便,不仅聚集着大量商社,还有无数作坊、工场,用人需求很大。 大量农民带着些许干粮,花点钱乘坐火轮船或者火车来荥阳找工作,短时间内将荥阳挤得人满为患,而正规的招工市场劳动力市场,成了雇主和雇工达成雇佣关系的最佳场合。 人潮之中,有两个年轻人随波逐流、身不由己,几乎是被人潮推动着向前走,向前方高台接近。 这两个便装打扮的年轻人,一个是皇太孙宇文旭,一个是他的叔叔宇文维平。 宇文旭比宇文维平大,但宇文维平的辈分比宇文旭高,因为他是皇子(排行第八),和皇太子宇文维乾是兄弟,所以宇文旭得叫年纪比自己小的宇文维平“八叔”。 两人身着布衣,宛若刚放下农活进城找工作的乡下年轻人,东张西望,看着这火爆的招工场面,满是好奇,仿佛是第一次进城那样。 出身皇家的皇子、皇孙,本来应该是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模样,却因为就读军校、和其他学生一起日晒雨淋,在战壕里摸爬滚打,在野地里风餐露宿,所以皮肤黝黑、一身土味。 身着布衣混在人群之中,丝毫看不出是千金之子。 不远处的商铺二楼,宇文温拿着千里镜,观察着儿子和孙子的背影,看看周围暗中保护的便装侍卫,再看看人满为患的劳动力市场,颇为满意。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充足的原料,可以喂饱饥肠辘辘的作坊、工场,而大量涌入城池的农闲农民,正好为实业提供了充足的劳动力。 便捷的交通,使得运河、铁路沿线的农闲农民可以方便抵达荥阳这种工商业兴旺的城池寻找工作,而旺盛的用工需求、实业主开出的优厚价钱,让土地对于农民的吸引力暂时失效。 荥阳是这样,其他许多地区也是如此。 季节性的短工,数年契约制的长工,纷纷向各大都会、商埠聚集,火轮船的四等舱,火车上的四等座,票价很低,许多人都买得起票,所以越来越多的人离开家乡,外出务工。 这是实业主和地主之间关于劳动力的争夺战,因为国内、海外市场需求旺盛,大量订单让沿海及内陆交通便利地区的作坊、工场活跃起来,所以对于劳动力的需求也来越大。 对于实业主来说,工钱多给一点不是问题,尽早招够人、尽早开工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为了招徕待价而沽的劳动力,许多商家宁愿开高价(相对),也要早一日招够人。 对于地主来说,农闲时期,本来是让佃农干杂活的好时候,还不需要为此多付出什么,但现在不一样了,农民外出务工他们拦不住。 而到城里务工的人,见识了工商业的繁华,在作坊、工场里做工后,发现做工比种地划算,魂都被“勾”走了。 所以,为了留住佃农,大小地主们不得不做出让步,降低地租,免去佃农各种“附加劳动”,以此留住人手。 这就让地主们的收益明显下降,而作坊、工场的盈利能力很强,譬如同样是三年时间,作坊主、工场主获得的财富,是传统地主们的数倍。 快速富裕起来的实业主,可以让自己的子弟安心读书、备考科举,或者资助自己族人中的佼佼者读书,甚至资助有前途的寒门子弟读书,下一代改变阶层的几率大幅增加。 守着土地、住在乡下的地主们,明显竞争不过。 持续了将近三十年的低粮价、低布价,使得全国各主要地区庄园的日子很难过,大量的庄园破产或者濒临破产。 没有了经济基础,累世聚居的大家族开始人心浮动,越来越多的族人离开家乡,乘坐火车、火轮船前往外地定居,却又能通过邮政和电报,和宗亲们相互联系。 宇文温努力了将近三十年,终于在他挑起的别样内战中获得了初步胜利,这样的胜利,他要让儿孙们亲自体验一下。 荥阳距离洛阳不远,还通了火车,所以宇文温带着儿孙坐火车来荥阳,体验一下秋季用工狂潮是怎样的情景。 。。。。。。 “如今荥阳城里的工资水平,已经达到了每月一千二百文!这还是短工,若是签个三年长工契约,工钱还有得涨,比种田划算多了!” “肯定划算嘛,如今粮价、布价那么低,种田所得,哪有务工高,农闲时待在家里,还不如进城务工,从现在到新年前,做两个月短工,赚的钱,正好采办年货,回家过个好年。” 驿馆里,宇文维平和宇文旭拿着许多招工启事,向宇文温讲述自己的心得,这几日他们在荥阳可是大开眼界,无论是在劳动力市场,还是期货交易所、现货交易所,所见所闻,让他们震撼非常。 然后还要写心得。 这是父亲(祖父)布置的作业,宇文维平和宇文旭丝毫没有怠慢,现在,宇文温不等儿子、孙子写心得,先提问题:实业,对朝廷来说重要么? 这个问题不难回答,宇文维平和宇文旭仔细看过报纸和各种统计数据,发现对于朝廷来说,工商业大兴之后,不仅吸纳了大量无地的劳动力,还增加了许多商税。 反正好处多多,实业对于朝廷当然重要。 宇文温见儿孙意识到实业的好处,再问:“作坊和工场招工的条件,概括起来是什么?” 宇文维平回答:“四肢健全,会看时钟,能分辨左右,识不识字倒无所谓。” 宇文温问:“为何是要‘会看时钟’、‘能分辨左右’呢?” 宇文维平继续回答:“会看时钟,意味着有时间观念,工场生产对于时效很看重,而工人能分辨左右,至少能尽快学会操作机器,毕竟对于许多人来说,上下易分,左右却难辨。” 宇文旭见祖父看向自己,补充:“这两点看上去很简单,但对于众多农民来说很困难,因为下地干活不需要精确到分钟,大家世世代代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至于左右之分,军队招募新兵时,许多新兵得花上一个月时间才能分辨左右,秋季赶工的工场没那么多时间等工人弄清楚左右。” 宇文温点点头,说:“那么,实业主雇佣的工人,和地主雇佣的佃农,区别就是这两点?你们能不能归纳出一个特性,一个工场工人和佃农之间的根本区别特性?” 宇文维平和宇文旭想了想,想到了一点,于是回答:‘是纪律,工场的工人,必须守纪律,这是机器生产的前提,没有纪律,工场会乱的。’ 宇文温再问:“那么,同样极其强调纪律的组织,你们想想,还有哪些?” 这个问题有些奇怪,不过就读军校的宇文维平和宇文旭很快想起教官无时无刻都在强调的“纪律”,于是答案很明显:是新军。 确切的说,是热兵器军队,因为火铳兵必须列队齐射,才能最大化发挥火铳的威力并确保命中率,这就得强调纪律。 这种纪律很无情,甚至于当敌军逼近到面前二十步距离,己方火铳兵未得号令也不许射击。 而且,己方火铳兵列队前进时,即便行进途中己方士兵不断倒下,其他人未得号令也不许散开、不许逃跑,必须保持队型,手持火铳继续前进。 即将射击时,第一排士兵举铳瞄准,射击后蹲下,第二排士兵举铳瞄准、射击,然后蹲下,接下来是第三排士兵。 整个过程,会有同袍不断倒下,但是其他人依旧要如同操作机器那样,完成各种装弹动作,进行新一轮的“三段射”。 若敌军逼近,没时间装填弹药,那就上刺刀,发动白刃冲锋。 在军校深造的宇文维平和宇文旭,明白纪律对于新军意味着什么,知道各种战术的实施,都要按照“作战条例”,就像工人在工场里做工、操作机器,必须遵守“操作规程”那样。 但他们想不通为何父亲(祖父)会把新军和工人联系起来。 “你们想一想。”宇文温开始‘点题’,“若地主们和实业主们开战,哪边会赢?” 这问题有些惊悚,宇文维平和宇文旭惊疑不定的同时,思索着父亲(祖父)提出的问题、 宇文温则为儿孙分析两个阶层的“备战能力”。 火铳、火炮、火药、炸药,还有火车、火轮船,全都要靠实业提供,这些武器弹药和机器的大批量生产,不是传统手工作坊能做到的。 构成新式军队的士兵,也是有纪律、习惯了相互协作的工人更加合适,因为工人们习惯了排队,有基本的理解能力,知道左右之分,知道按命令统一行动。 若新兵是农民,操练所用的时间很长,光是一个队列变换,就足以让训练新兵的军官抓狂。 难以想象那些左右不分的农民,短期内能成为合格的火铳兵,因为顶着箭雨列队前进、排队齐射对于纪律的要求很高,火铳的射击、装填、再射击,是一系列严格动作流程,对士兵素质有一定的要求。 熟悉工场大规模生产的工人,可以很快成为合格的火铳兵,他们本来就有纪律,适应起来更快,而给火铳装填,就如同操作机器一样普通。 毫无疑问,若地主们和实业主们开战,因为主要兵员的不同,两边军队的成军时间快慢有别,战斗力差距明显(热兵器交战)。 若延伸到更大的层次,全国的地主阶层和实业主阶层开战,掌握着实业的实业主,可以源源不断生产出武器、弹药,火车、火轮船,募集到大量优质兵员快速组建军队投入作战。 即便募集的士兵来自农民,但有着丰富工场管理经验的实业主,可以按照训练工人那样训练农民,快速将农民转变为合格的士兵。 学会列队,学会操作火铳,就如同工人的上岗培训那样。 至于地主们,无非是传统套路,豢养装备精良的部曲私兵,好吃好喝供着,再裹挟杂兵作战,其战斗力的核心是部曲私兵。 在冷兵器战场上这样的军队也许可以大有作为,但对上有纪律、装备精良的热兵器军队,而且还是可以大量组建的军队,很难打得过。 所以,地主们的军队其战斗力恐怕不行,双方进行大战,除非出现什么奇迹,否则实业主必然大概率笑到最后。 宇文温的分析,宇文维平和宇文旭听得懂,但他们觉得这种问题好像没意义。 宇文温见儿孙有些莫名其妙,笑道:“汉光武帝以豪强成事,所以后汉豪强做大,演变为世家、士族,当中央权威衰落,士族崛起再无人可制。” “现在,实业主们,就是新的豪强,而他们的经济能力,比当年的豪强要强许多倍,对于权力的渴求,同样强烈许多倍。” “如今工商业大兴,实业主们往后必然会主张更多的权益,朝廷给不给?” “实业主需要更多的劳动力,需要人口流动,这和地主们的需求相反,那么,你们觉得两边起冲突时,朝廷要站在哪一边?” 这两个问题太过于刺激,宇文维屏和宇文旭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们难以想象皇朝会陷入内战。 而且是以阶层划分而不是地域划分的内战,也不知道朝廷是否要向实业主们出让更多的权益。 若是税收优惠、政策倾斜,这可以理解,朝廷酌情处理即可。 然而若是如同当年的士族那样,新兴的实业主阶层要求实行诸如‘九品中正制’这样适合本阶层利益的制度,朝廷要怎么办? 现在实行的科举制,不就很合适么?实业主们难道还能提出更特别的要求? 两人摸不着头脑,宇文温接着问: “朝廷离不开实业,只有实业兴旺,才能吸纳更多的闲散劳动力,才能撑起电报线路、铁路运输和航运,撑起更广阔的疆域,相比之下,地主们能做到么?” “皇帝是军事统帅,他要率领的军队,必须是能打胜仗的军队,那么你们觉得,当地主和实业主对决时,皇帝要站在哪一边?” 他看向孙子,问:“换做你,地主和实业主,二选一,应该选哪边?” 第七百一十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 东宫,满腹心事的宇文旭在花园凉亭里呆坐,琢磨祖父前日问他的一个问题:若地主们和实业主们对决,皇帝应该站在哪一边。 这个问题让宇文旭觉得左右为难,但他不想去问父亲,就想自己琢磨出答案,可琢磨来琢磨去,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看过许多典籍,觉得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那么耕地对于国家来说,是十分重要的资源,所以,地主阶层是国家的基石。 自耕农是朝廷重要的税收基础,而培育了大量士大夫的地主阶层,千百年来才是朝廷权力的基础,他难以想象没有了士大夫,整个朝廷会变成什么样子。 但是,朝廷现在也离不开实业,祖父说得没错,没有实业支撑,铁路、电报线路维持不下去,火轮船航运同样也维持不下去。 没有了便捷的铁路、航运,朝廷对边疆的力量投送能力大幅下降,没有电报线路,中枢对于边疆的控制力同样也会下降。 作为皇帝,当然觉得国土越宽阔越好,而要抵御外患,在边疆维持朝廷的威严,驻军和必要的通信手段不能少。 宇文旭难以想象没有了铁路、电报,朝廷要维持对东、西突厥的优势得多花多少钱粮。 譬如没有火轮船运输,关东物资输入关中,一路上人吃马嚼消耗的粮草可是很高的。 所以,朝廷离不开实业(工商业),还特地为了保障实业主们的权益,将工、商的地位提升,与良民无异。 他觉得,这样就好了,天下那么大,无论是地主还是实业主,都有足够的空间生存,两者相安无事。 但是,当他去了一趟荥阳劳动力市场,看着一个个农闲时进城务工的农民,看着人们热议给地主种田不如给实业主做工,心中隐约觉得不妙。 地主和实业主,对于劳动力的争夺越来越激烈,正如祖父所说的那样,地主阶层和实业主阶层的根本利益有冲突,这样的冲突可能会越来越尖锐,朝廷迟早要做出选择。 选地主,还是选实业主? 他不知道,左右为难。 按说商贾不该是国之柱石,因为自古以来未闻以工商立国之事。 但现在不一样了,蒸汽机等先进机械的出现,使得国家发生了巨大变化,火车、火轮船、电报等,是圣贤生活时代未有之物,若是一味照着传统,那就是刻舟求剑。 正琢磨间,宇文旭见舅舅韦挺经过,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了稻草,赶紧迎上前去。 韦挺作为太子的妻弟,毫无疑问是太子的班底,作为东宫佐官,这段时间忙里忙外都在忙铁路运输相关事宜,如今见着外甥来求助,觉得奇怪。 外甥有疑惑,做舅舅的当然要尽力解答,他见宇文旭一脸迷茫,拍拍对方肩膀,笑道:“有何疑难杂症,让阿舅给你把把脉。” 结果当他听到宇文旭说出的问题后,瞬间就后悔了:这种问题,不该是他知道的,更别说出主意了。 这是天子考校皇太孙,臣子不好参与,否则若让天子知道了,搞不好会起疑心,认为臣子在给皇太孙出馊主意。 但转念一想,他既然是皇太孙的舅舅,为其母族,那么出谋划策倒也理所当然。 再看着外甥那期盼的模样,韦挺知道自己无法推脱:外甥外表上看上去大大咧咧,但其实自尊心很强,难得开口求人,求的还是舅舅,他要是找借口回避,将来外甥有什么话恐怕都不会愿意和他说。 韦挺要提防隔墙有耳,于是在凉亭坐下,给外甥分析分析。 自明德元年以来,近三十年间,持续的低粮价、低布价,已经让许多传统的庄园举步维艰,无论是河南、河北、两淮、江南、荆湖,还是河东、关陇,俱是如此。 所以,许多庄园已经撑不下去了,所谓的自给自足,已经做不到,因为在市面上可以买到更多更好的食物、布匹、瓜果蔬菜以及各类商品。 这些东西,若靠自己的庄园来种植、制造,成本很高,质量(品质)却不行。 于是大量的庄园开始“转型”,将许多田地用来种植各类经济作物。 譬如种植辣椒、靛蓝、油菜等,又把麻田改棉田,种植棉花。 当然,朝廷为了确保粮食供应,对于各地的粮食产量是很注意的,要确保足够的耕地来产出粮食,相关政策就不多说,韦挺要告诉外甥的现状,是传统意义上的地主,实际上已经陆续转型。 尤其是江、河、运河以及铁路沿线地区,许多地主也开办了作坊、工场,经营起工商业,或者将钱财存入银行、柜坊,吃利息或者从事“金融活动”。 这样的人,你能分清对方是地主还是实业主? 所以,经过近三十年的变化,许多地主有了实业主的身份,韦挺还以自家做说明。 京兆韦氏,是关中大户,家族庞大,有众多分支。 无论是哪一房,都有大小不一的庄园、别院,而现在,经济支柱都是各家经营的工商产业。 有作坊,有商社,有矿产等。 若不擅长经营产业,那不要紧,把钱存进银行、柜坊吃利息,或者购买“理财产品”,亦或是入股分红,反正有多种经营,不需要像过去那样以庄园作为主要经济来源。 许多京兆韦氏的子弟,仕宦无望,又不打算从军,于是投身实业,那么从整体来看,京兆韦氏算是地主阶层?实业主阶层? 京兆韦氏是如此,其他大族以及权贵们,何尝不是如此? 大家早就不靠庄园赚钱了,更别说朝廷长期括地、清查隐户,一直都在加强征税,使得土地的收益下降。 关于清查田亩和隐户,天子带头做表率,将皇室名下田产、佃农悉数登记,该缴税的缴税。 出身黄州乃至山南的权贵及文武官员随后跟进,其他权贵和文武官员们自然也得跟着学。 当今天子手段了得,真要发作起来,哪家权贵都熬不住,所以文武官员没人敢隐瞒田产、私藏隐户,老老实实缴纳租庸调(按政策可以免租庸调的不在其内),因为逃税的风险太大,也划不来。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土地实际是在贬值,加上传统的放高利贷敛财已然不可行,无论是权贵、官员,世家大族还是各地豪强,都在想办法经营实业,或者参与“金融活动”以获取更多的收入。 地主和实业主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 所以,韦挺认为天子布置的题目是题中题,看上去是二选一的单选题,但实际上,很可能是论述题。 如果按选择题来做,无论怎么答,都落了下乘。 宇文旭听舅舅这么一说,若有所思,祖父经常出一些奇奇怪怪的题目,若是按照一般的解题思路去解题,确实容易误入歧途。 譬如,祖父曾经问他:地上有两张流通券,一张面值一千匹,光洁无比,一张面值五百匹,皱巴巴的有污损,应该捡哪一张? 宇文旭的选择是捡那面值五百匹的流通券,因为他觉得面值一千匹的流通券可能是假的,而祖父的答案是:“傻孩子,不应该是两张都捡起来么?” 吃过多次亏的宇文旭,此刻有些意动:那么,这果然是论述题?祖父又在给我下套了? 宇文旭又想了想,觉得事情好像不是那么简单。 舅舅的说法,是认为地主和实业主已经“我中有你,你中有我”,难以辨别所属阶层,但是,按着祖父教的知识,宇文旭发现舅舅的说法其实有待商榷。 “阿舅,总体而言,地主还是地主,哪里是实业主嘛。”宇文旭说出了自己的看法,然后向舅舅分析起来:“地主的土地还是土地,无非是庄园里种的东西,由庄稼变成了经济作物。” “他们开办了作坊、工场,也经营商社,但那只是权宜之计,作坊和工场的规模,商社的营业额,能大到哪里去?” “我看过有司每年的统计报告,以河北为例,农、矿、工、商,缴税、营业额排在前列的‘法人’,没一个是士族产业,若以雇工人数排位,同样如此。” “舅舅所说适应潮流、开设作坊的地主,实际上所拥有的机器不多,雇工相对也不多,更像是主业停滞后,开设副业赚钱补贴家用。” “这样的作坊和小工场,或者养殖场,生产规模上不来,成本压不下去,产品售价没有优势,利润根本就上不来,最多混个温饱,赚大钱是别想了。” “地主们手里还有着大量土地,土地还是他们的主要生产资料,至于作坊和工场,无非是添头,其中的雇工,实际上是佃农。“ “但真正的实业主不一样,他们的生产资料,是成百上千台的机器,大量雇佣劳动力,产品同时销售国内、海外市场。” “然后用外贸赚的钱,补贴国内销售的商品价格,所以他们的经营优势很大,完全是靠生产商品进行销售而盈利,这是他们的利润大头,不可能还有别的替代品。” 宇文旭指着自己坐的胡床,以此为例:“地主,现在就像一个坐在胡床上的人,脚踩在地上,坐在名为实业的胡床上,若情况不对,他站起来,离开了胡床,但脚依旧踩在地上,日子依旧能过下去。” “他们的土地,随时可以改种粮、麻,能够重回自给自足的庄园经济状态。” “可实业主们不一样,虽然有钱的实业主也会购买田产,但他们的赚钱工具,是安装了大量机器的工场而不是土地。” “他们进行工场生产,不是为了自给自足,所以要有统一的大市场,以及辽阔的海外市场,他们才能靠销售商品在市场上挣钱,这是自给自足做不到的。” “对于实业主来说,工场生产是主业,工场、自由劳动力以及市场是不能没有的,若没了,实业主也就完蛋了。” “所以,总体来说,地主依旧是地主,即便经营了些许实业,却只是副业,和实业主是有区别的,总不能...总不能一个人手里拿着锅铲就变成了厨子,对吧?” “实业主阶层的生产资料、生产关系,和地主阶层是不一样的,地主如今是日子过不下去,才做副业补贴家用,两者完全不是一回事嘛!” “所以,这还是道选择题。” 宇文旭越说思路越清晰,而韦挺越听心越惊:你不可能有这种见识,而那什么‘生产资料’,‘生产关系’,典籍上可从来没有出现过。 这种诡异的知识是谁教的? 韦挺知道一定是天子教的,并且已经在宇文旭脑海里生根发芽了。 如此一来,他要想把外甥的想法转过来,难度不小。 天子一直在针对士族,用软刀子割肉,以科举限制士族子弟入仕,以发展工商瓦解庄园,这一点,有识之士都看得出来。 大家对此无能为力,因为这是阳谋,天子堂堂正正行事,若讲道理,谁也讲不过天子。 所以只能寄希望于太子,希望太子将来继位后能够“从善如流”,然而太子看上去不太可能改弦更张,估计自幼被天子教育,思维定型了。 所以,大家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皇太孙身上。 现在,韦挺是看出来了,多年后,若宇文旭继位,很大概率会继续祖父的政策,将士族逼至穷途末路:要么完蛋,要么转型。 天子出这道选择题,就是要看看皇孙的倾向是什么,说的是地主和实业主,实际上指代士族和工商。 当今天子,用了差不多三十年,把士族的经济基础-庄园-弄得几近崩溃。 大量佃农、庄客出逃,加上粮价、布价持续多年走低,使得庄园的经营成本大涨,收益却大减,于是不得不转型。 要么种植经济作物,要么从事一直看不起的贱业(工商),开设各类作坊、工场。 但是,正如宇文旭所说,许多士族转型开办的小作坊和工场竞争力不行,只是做到了温饱,远谈不上赚大钱。 想要赚大钱,就得上规模,一旦工场上规模,那就是不归路,再也回不了头,得把实业当做主业来做,毕竟机器可不便宜。 那么,把实业当做主业来做的士族,还能称之为士族么? 韦挺经常思考这个问题,发现再这么下去,士族真就要不可逆转的“变质”了。 士族在经济上不得不转型,在仕途上,因为当今朝廷已经断了士族靠着门第、名望入仕的路子,士族子弟想入仕当官,可靠的途径就只能是考科举。 科举的竞争越来越激烈,大量寒族、工商子弟拼了命的读书,为的就是通过科举做官,士族子弟面临数倍于己、疯狂做题的普通考生强有力竞争,想要脱颖而出是越来越难。 再这么下去,很可能会出现许多士族接连两、三代人无仕宦,或者入仕后无法位居高位的情况,在政治上变成无根之木。 累世二千石为世家,没有了累世为官,又没有富贵、显赫的姻亲,士族就只有门第、郡望引以为傲,可那是祖宗的荣耀,儿孙不努力、不能跻身高位,家道中落不可避免。 这样的例子,数百年来比比皆是,韦挺就知道一些例子。 譬如当年衣冠南渡时,琅琊诸葛氏和琅琊王氏并称“王葛”,结果没过几代人,人们只知道琅琊王氏,琅琊诸葛氏已经淡出视野。 原因就是诸葛氏子弟的仕途不顺,于是门第下跌,泯然众人。 “阿舅,看来若是要二选一,实业主可比地主有前途多了。”宇文旭兴奋的说,他终于想到了答案:“说到民以食为天,如今中原各地,不一样有新式农场提供粮食么?地主的庄园又不是不能替代嘛!” “啊..这话也没错....”韦挺敷衍着,看着兴高采烈的宇文旭,又看看花园里泛黄的花木,心中一叹: 大势已成,真是无可奈何花落去... 第七百一十一章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午后,宇文温看着皇太孙宇文旭的“作业”,觉得很满意,尤其对方在做那道选择题的时候,选择了实业主,这让他很欣慰。 这个时代,除了他,没有人意识到实业主所属的阶层,在蒸汽机的加持下孕育着何等样的力量。 许多人依旧视工商为贱业,潜意识把工商业者当做贱民,那么也许再过个三四十年,等压抑许久、羽翼渐丰的实业主阶层爆发起来时,执政者已经无法和这个“怪物”友好相处了。 到时候再想做出相对平等的妥协,恐怕会很难。 当然,孙子也可能是在忽悠他,一如明初时朱允忽悠祖父朱元璋那样,拍着胸脯保证将来善待宗王,结果等老头子死了马上削藩。 孙子这次是不是真心做选择,宇文温没精力去想那么多,反正按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将来实业主阶层必然势大,只要他提前铺垫好,且孙子届时脑子清醒,就不会搞出大事。 宇文温把作业放到一旁,翻看起一份厚厚的报告。 他现在还有许多事要做,要打倒的敌人依然还在苟延残喘,必须及时补刀,没空去想什么退休生活。 报告的内容,是关于河北地区士族的现状调查,报告汇总的主要数据之一,就是各士族土地占有数量的变化,开办产业的营业情况,以及佃农、庄客的数量变化。 从这些数据当中,可以大概看到士族(河北地区)如今是出于什么个状态。 还可以大概判断出士族这一特殊阶层距离断气还差多少火候。 宇文温目前要对付的敌人,就是士族及门阀政治,为此战斗了将近三十年,行科举,长期压低粮价、布价导致土地变相贬值,就是要挖士族的根。 现在的科举,不仅仅考儒学典籍,还考算术(数学),通过《教学大纲》、《考试大纲》规定学习和考试内容,快速缩短庶族和士族之间的学问差距。 而传统的庄园经济,历经差不多三十年的冲击,现在已经开始瓦解了。 士族们的庄园,收入锐减,大量佃农、庄客逃亡,经济上败得一塌涂地,政治上因为宇文温死死卡着入仕途径,不再搞什么举荐、征辟,强推科举选拔制度,所以士族子弟想要当官,就只能考科举。 士族们再也不能轻松入仕,没有了优待,其垄断优势(政治、经济、文化)不在,而特征也渐渐模糊。 士族的特征是什么? 宇文温认为,其政治上的定义大概是:州郡级著姓,其父、祖、曾祖三代之中,曾经有两代人任刺史、太守或者二千石官(汉时标准)。 那么相对于著姓的“小姓”(三流士族)是什么? 其定义大概是县级大姓、地方豪族,父祖辈曾任州郡掾属或千石以下官吏者,亦或是父祖辈之一曾有人任刺史、太守或者二千石官者。 如果祖辈都无人当官,那么此人家族归属于平民阶层,若是颇有田产,最多算庶族。 简而言之,家族的“含官量”高低,是士族、庶族的区别,虽然两者都是地主阶层,却因为“含官量”不同,社会等级不同。 一旦某个士族接连两三代人都出不了当大官的,家道中落必成定局。 宇文温知道一个例子,那就是晋时的琅琊诸葛氏。 西晋末年天下大乱,琅琊王司马睿在建康重建朝廷,其信任的佐官诸葛恢(诸葛恢的姑姑是司马睿的祖母)得重用,被时人称为“中兴三明”。 在众多南渡士族之中,琅琊诸葛氏和琅琊王氏并称“王葛”,是一流士族。 当时,出身陈郡谢氏的谢裒,为儿子向诸葛恢求亲,被诸葛恢拒绝,虽然言辞委婉,但诸葛恢明显看不上谢氏(你们陈郡谢氏的门第那么差,还想娶我女儿?) 陈郡谢氏,就是后来王谢并称的“谢”,衣冠南渡后,谢氏刚开始还只是很普通的士族,甚至被一流士族认为是粗鄙暴发户,自然不被诸葛恢放在眼里。 但是,诸葛氏的子孙仕途不如意,而谢氏却在仕途上顺风顺水,所以过了若干年,当谢裒之子谢安、谢安之侄谢玄指挥晋军在淝水和秦军决战时,诸葛氏的门第已经衰落。 如今说到南朝世家著姓,大家都知道“王谢”,又有多少人记得最初的“王葛”呢? 所以,要对付士族,从政治上断掉对方的权势、让对方边缘化,是十分有必要的。 宇文温为了对付士族,进行了充分的准备并付诸行动。 政治上让士族无以为继,经济上让对方破产或者收入锐减,知识方面,用公办学校体系和应试教育快速培养庶族学子,让士族精英子弟在科举战场上被人海淹没,彻底失去优势。 这就是宇文温为了对付敌人而做出的努力,坚持了差不多三十年,现在效果出来了。 士族庄园日益衰落,不得不转型,却无法彻底和传统割裂,即便开办了作坊、工场,规模也比不上实业主阶层的大型工场,经济实力差了一大截。 许多佃农、庄客摆脱人身依附跑去务工,士族手中的人力资源明显下降。 士族子弟在科举上不占优势,最近一次的科举殿试,进士之中庶族子弟已经占到七成。 政治、经济、文化优势不再的士族,迎来了落日余晖。 但是,距离断气还很早。 因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宇文温所看的调查报告,有许多民情调查结果,调查人员在河北各地调查发现,士族的名望,依旧很高。 士族子弟,即便没有官职,出行没有排场,但在众人眼中,依旧光芒万丈。 可以说,五姓七望的子弟,即便没有官职,身着布衣徒步走在街道上,在旁人看来,其气势却强过公卿,浑身上下散发着高贵的气息。 在世人眼中,世家子弟才是真正的贵族,达官显贵都想着自己或者儿孙能娶五姓女为妻。 数百年来形成的门第观念,花三十年就想更改,现在看来简直是痴心妄想。 这样的现实,让宇文温很不爽,看着报告中记录的实情,仿佛那些布衣世家子弟是故事里正义凛然的主角,风流倜傥的英俊少侠。 而他,是面目可憎、坏事做绝的大反派。 宇文温放下报告,喝了杯茶,继续琢磨。 事到如今,除非人身消灭,否则士族的余晖依旧存在。 南朝士族,就是在侯景之乱被挖了根,再没有任何振兴的希望。 历史上士族时代真正落幕,是唐末的白马之变(白马驿之祸),大量士族出身的官员被屠杀一空,家族彻底完蛋,从此退出历史舞台。 现在看来,生活在太平时节的五姓七望子弟,还有众多士族子弟,即便没有官职,却有名望,依旧是世人眼中的“天生贵种”。 达官显贵们,依旧会为了娶五姓女而争破头,这就是现实。 想要让士族彻底断气,除非... 宇文温摸了摸胡须,继续琢磨。 时代不同了,因为生产力的快速发展,士族的庄园快速衰落,虽然纷纷转型开办作坊、工场,却也只是得个温饱,而且竞争力比不过大工场。 再过得三四十年,也许工业时代就要降临,在时代的力量面前,一切过时之物都会被扫荡干净,其中就包括士族。 历史上,白马驿旁那滚滚黄河水,将无数士族栋梁们卷走,现在及不久的将来,蒸汽机形成的时代浪潮,也会把士族们全都“冲”走。 所以,宇文温觉得并不需要杀人,只需要把锅炉的火烧得更旺些,把百足之虫煮熟、煮透就行了。 第七百一十二章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列车缓缓驶入车站,停在月台旁,大量穿着特制裆(识别用)的小贩,如同见着腐肉的苍蝇,向一节节车厢涌来,他们手提着装满食物的簸箕、箩筐,举向车窗,向车内乘客兜售。 饥肠辘辘的乘客们,纷纷从车窗探出头,和小贩讨价还价,然后花上几文钱购买食品,一个个交易就这么通过车窗完成。 有到站下车的乘客,拎着行李经过车厢中间过道往车门走,月台上有要上车的乘客拎着大包小包,候在各车厢门口等候上车。 列车员们守在各个车厢门口,极力维持着“先下后上”的秩序。 无论是车上还是月台都十分热闹,人声鼎沸,宛若集市,这让坐在专车车厢里的李守素觉得有些烦躁。 看着车窗外叫卖的小贩,他真想把窗帘拉上,但是同车的几个官员却饶有趣味的买小食,他只能视若无睹。 现在是中午,南下的列车停靠真定站,虽然车上有餐车提供热腾腾的饭菜,但车站小贩贩卖的食物更加丰富、可口,所以有乘车经验的人们,都会在列车靠站时,购买车站小贩兜售的食物。 车站所处地区不同,小贩贩卖的食物也各有不同,可以说充满了地区特色,从幽州蓟城一路南下到黄河岸边,沿线各站点的特色小食,可以让饕餮们吃得大呼过瘾。 见着同僚买了熏鸡,李守素赶紧让随从拿出从餐车哪里刚买来的午餐。 那官员见李守素早已备好午餐,笑道:“真定车站的熏鸡可是一绝,过站不吃一口,那真是可惜呀。” 另一人立刻插话:“这话说的,李郎中是赵郡子弟,如何不知道熏鸡的味道?” 赵郡子弟,姓李,勾勒出李守素的出身,大家瞬间想起来这位的郡望,觉得当着士族子弟的面手撕熏鸡吃实在太无礼,赶紧转到隔壁去。 李守素慢慢吃着午餐,喝着侍者沏好的茶,闻着隔壁传来熏鸡的香味,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叹息。 熏鸡当然好吃,然而作为赵郡李氏子弟,不可以失仪,更不可以当众用手去撕鸡肉、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油腻。 李守素作为礼部官员,和同僚到幽州公干,现在结束公干返回洛阳,于是在蓟城乘坐火车南下,经真定、邺城去黄河北岸的河阳。 按差旅制度,他们可以在列车的专车车厢就坐,不需要和平民挤在一起。 专车车厢仅供外出公干的官员乘坐,装潢介于二等车厢和三等车厢之间,有卧铺,又有多个厕所,舒适度还是不错的。 李守素不是第一次坐火车,但每次坐火车都让他觉得不自在,因为车厢里座位的设置是对坐的高脚长椅,乘客坐上去是垂足而坐,又和对座的人面对面,这实际上很失礼。 作为高门望族子弟,李守素觉得火车车厢的设计是乱来,根本就没考虑到礼制,乘客对坐,大家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好。 还有,每当列车靠站,乘客通过车窗和站台上的市侩小贩讨价还价买东西,这简直是... 窗外响起刺耳的哨声,打断了李守素的思绪,只见站台上的站务员拿着电喇叭,大声喊起来:“火车要开了,要开了,该上车快的上车,该下车的快下车!!” 不一会,火车头拉响汽笛,借随后车厢慢慢移动,站台及上面的人们开始向后“退”。 列车缓缓驶离真定车站,而李守素觉得胸口发闷,喘气困难:他觉得自己好像一只笼中羊,被车辆拉着离开养殖场,前往屠宰场。 每次乘火车,当火车离开车站时,李守素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因为他觉得车厢里太压抑了,如同牢笼困着自己,让自己不得自由。 坐在专车车厢,他被迫和身份不一的官吏交谈,又不好把自己关在卧铺包厢里不出来,这种被迫交谈的感觉很不好,不得安生。 不像坐马车、牛车出行那样,有自己一方安静的空间。 火车的行驶速度很快,坐在车上总感觉下一秒就会出事:列车失控、脱轨,车上乘客无一幸免。 这可能性让他总觉得心中不安,却无法改变什么,就像羊圈里无助的绵羊,看着屠夫拎着刀,目光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 若是以前乘坐马车、牛车出行,随时可以停下来,但火车可不行。 这种新式交通工具,和火轮船一样,改变着李守素认知中的世界,他记忆中的世界不是这样的,但是,现在已经明显改变了。 新的交通工具,日行千里,完全改变了人们的旅行方式,让乘客们的贵贱之分模糊,也让旅行的乐趣消失得无影无踪。 火车车厢以票价而不是门第划分乘客等级,一如邮政包裹按照目的地(邮资)而不是内部物品贵重程度来装车那样。 所以,有时候李守素会觉得乘客们更像是包裹,被火车、火轮船运输到下一个“驿站”投放。 火车按时发车(相对),按时到站停靠(相对),停靠限定时间,时间一到就走,乘车的旅客,无论贵贱,都得把握好时间,火车不会因为某个乘客身份了得而特别停留。 因为一列火车延误,就很容易导致整条铁路上的列车全部延误,造成的损失,谁也担当不起。 李守素想着火车旅行的种种不合理,却知道这只是无聊的抱怨,日行千里的火车,朝廷离不开,越来越多的人也开始离不开。 他看向车窗外,外面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举目望去都是秋收后的田野,李守素这没有标志物的平原,却知道已进入了赵州地界。 火车离开真定南下,会经过赵州地界,赵州就是汉时赵郡地区,也是他的郡望所在。 赵郡李氏,是天下第一等的士族,现在却面临着时代巨变带来的挑战:铁路与运河。 当永济渠通航时,河北各地就开始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赵州也不例外,大量闲散劳动力渐渐涌向运河沿线,但当时并未过多影响到各地庄园。 但随着时间流逝,情况渐渐发生变化,持续多年的低粮价、布价,让庄园的收入明显下跌,大家意识到不对劲,却无法改变什么。 再后来,铁路从赵州经过,为赵州带来了大量物美价廉的商品、粮食、布帛,又把大量百姓运走,运到邺城去务工,改变了这片土地原有的生活秩序。 大量涌入赵州的廉价商品,冲击着家家户户,无论是城里的商市,还是县、乡里的草市,充斥着来自邺城的商品,各地手工业纷纷破产,大家都向往起邺城来。 邺城有许多大型工场,全年都在招工,待遇不错,工钱也不低,而且邺城的粮价很低,生活成本不高,若去邺城务工,一人可以养活一家人,明显比在家乡种地划算。 所以,农民大规模涌向真定,乘坐火车去邺城务工,导致赵州各地许多庄园人手不足,庄园主们为了留住佃农、庄客,不得不降低地租。 但即便如此也很难雇佣到足够的人手,而庄园的收入大幅下降,又得按时、足额向官府缴纳租庸调,使得许多庄园不得不“转型”,开始种植各类经济作物。 或者开设作坊、工场,从事工商业,获取更多的收入。 随着人心思变,许多累世聚居的大族开始瓦解,因为朝廷允许“父母、祖父母在,子孙别籍异财”,所以许多大族的族人各奔东西,沿着铁路、运河前往大都会和商埠,追寻自己的财富梦想。 李守素从亲朋好友的来信中,知道家乡发生的巨大变化,知道了许多庄园的衰败,知道了人心浮动,心中颇有感慨,却无能为力。 铁路开始改变赵郡李氏,也开始改变范阳卢氏,他在幽州公干期间,也听范阳卢氏子弟感慨“人心不古”,感慨原有乡里秩序的瓦解。 身处荥阳的荥阳郑氏,身处晋阳的太原王氏,身处陇右的陇西李氏,原有的生活,同样被经过家乡的铁路所改变,变得面目全非。 喷着浓烟快速行驶的火车,为沿线地区运来大量商品,摧毁了自给自足的经济,又带走了大量劳动力,大家在享受着火车便利的同时,却无奈发现时代变了,以前的生活再也回不去了。 而博陵崔氏、清河崔氏所在地区靠近永济渠,早十几二十年前就开始面对劳动力流失、廉价商品的冲击,“受伤”程度比其他士族更严重。 大量庄园被迫转型,无数佃农、庄客涌向运河沿岸商埠,再也不回来,士族们的经济收入锐减,开始遮遮掩掩从事起一直被视作贱业的工商业。 这样下去,士族还是士族么? 李守素有些茫然,看着窗外景色,看着延伸到远处地平线的铁路,听着车轮压在轨道上发出的“况且、况且”声,仿佛看见了一条大河,听到河水的咆哮。 自己和其他乘客,就是大河里被激流裹挟的一片片树叶,旋转着、沉浮着,不由自主往下游而去,再也无法回头。 典籍上的一段文字,出现在他脑海里: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第七百一十五章 蜕变 冬去春来,洛阳皇宫,宇文温看着案上的一座建筑物模型,听礼部官员汇报外交事务:常驻罗马和波斯的周国使节,派人乘坐海船归来,给天子带来两国最“新”的消息。 考虑到这两个国家距离周国有万里之遥,单程走一趟(海路)得将近半年,所以这个“最新”消息,实际上“截止日期”是去年秋天。 去年,集结兵力进攻波斯的西突厥,因为东面的碛西诸国有变,加上和波斯的战事胶着、进展不利,于是其大可汗统叶护可汗不得不罢兵东归。 碛西的高昌国,在周国使节的劝导下投向周国,连带着其他国家立场不稳。 波斯国内松了一口气,万王之王库萨和随后遣使,带着礼物和国书,随常驻泰西封的周国使节所派信使一道,乘坐南洋贸易公司的大海船来中原,向周国皇帝致谢。 周国履行了友邦的义务,协助波斯暂时摆脱了西突厥的纠缠,用事实证明了实力和影响力,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 按照常驻泰西封的周国使节奏报,波斯国内目前政局平稳,自西突厥退兵后,贵族们的抱怨,至少从明面上消失了。 波斯的万王之王库萨和,靠着与周国开展海贸以及一口口油井提供的利润,对贵族们软硬兼施,压制住了主战派的躁动,维持了与罗马国的和约。 两个宿敌休战,各自与民生息,大量资源不再投入战场,而是用于改善国计民生。 无数青壮劳动力不用上战场送死,而是在其朝廷组织下开荒种地、修建道路、桥梁以及水利设施,所以两国农业生产恢复得不错。 与此同时,因为大规模战争打不起来,两国的官军不再需要盯着对方,得以去对付边境其他不老实的势力。 譬如,波斯国的西南境是撒拉逊大沙漠,其间生活的撒拉逊各部族,先前隐约有联盟之势,使得波斯朝廷对这一地区的控制开始不稳。 但波斯朝廷因为不需要同时和罗马以及西突厥交战,所以能腾出手来,在沙漠绿洲地区加强驻军,稳住了撒拉逊地区的局势。 与此同时,罗马国因为不需要和波斯开战,所以能够抽调兵力去对付北境的蛮族,巩固边防。 罗马朝廷因为和宿敌波斯和谈,手头兵力充裕、有了底气,所以对于边境蛮族不再采取“花钱买平安”的政策,无形之中省下不少钱,也避免了养肥这些边境蛮族。 加上波斯不再隔绝商路(海路),所以罗马国可以和周国进行海贸(通过阿非利加政区),大量来自中原的货物在其国都君士坦丁堡销售。 罗马国的经济因为不再被战争拖累,已经渐渐恢复,情况大有好转。 朝廷有了钱,开始偿还先前对民间欠下的巨额债务,欠下的军饷也开始补发,虽然不是全额补发,但总归让将士和百姓看到了希望。 看到了希望,人心就稳,外患没了,内患渐渐消退,罗马国的皇帝希拉克略(音译)声望与日剧增,地位越来越稳固。 他同样派出使者乘坐海船前往中原,于前不久抵达洛阳,给周国皇帝带来了国书以及礼物,转达罗马皇帝的问候。 宇文温听到这里,忽然想起多年前自己的一个愿望:娶东罗马皇女,双头龙旗插遍欧亚大陆,不过那愿望现在想来有些好笑,就当是自己“年少轻狂”的幻想。 看着官员上呈的波斯、罗马两国舆图,他心中感慨万千。 历史上的这段时期,波斯和罗马已经斗得遍体鳞伤,两个宿敌明明伤得血流如注、双脚打颤,身边各自围绕着一群等着吃肉的秃鹰,但眼里依旧只有宿敌。 最后却是鹤蚌相争、渔翁得利,波斯灭亡,罗马只剩下半条命。 现在,在周国的介入下,两国握手言和,有了休养生息、恢复国力的机会,不会再给第三方以可乘之机。 这样就够了,宇文温不想搞什么跨海远征,极西之地这两个国家握手言和,与周国做买卖(海贸),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结果。 旺盛的对外贸易需求,会刺激周国的工商业发展,实业主们可以通过海贸赚钱、完成资本积累,这就是宇文温最想要的。 比起赚钱,同样重要的是科学、文化交流,周国使节在罗马和波斯不停收集各类书籍,将两国的各种科学知识引入中原,让中原的学术界获得更宽阔的眼界。 宇文温认为科学、文化需要相互交流,才能相互促进、发展,闭关锁国的后果,就是故步自封,在不知不觉中落后,现在周国初步实现了中西文化交流,他很满意。 有生之年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 宇文温喝了杯茶,看着案上的建筑模型,听官员们讲解这模型来。 这座建筑模型的原型,是罗马国国教的一座大寺庙(大教堂),位于国都君士坦丁堡,凝聚了罗马国石结构建筑技术的精华。 这座大寺庙,结构复杂,有巨大的穹顶,是典型的罗马建筑,所用石料来自国内各地,经由海路运抵君士坦丁堡,据说动用万人进行施工,建成的时候,大概是中原的六镇之乱时期。 可以说这座大寺庙是罗马国的脸面,罗马国的皇帝听说周国皇帝想看看这大寺庙的模样,便命能工巧匠用黄金制作了建筑模型,当做国礼送来。 宇文温看着这座大寺庙模型,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这座建筑后世的另一幅模样来。 如果他没有记错,这座大寺庙(大教堂),应该叫做“圣索菲亚大教堂”,以巨大的穹顶(圆顶)闻名于世。 看着模型,宇文温心中百感交集。 四十多年了,四十多年光阴,他没有虚度。 他拼尽全力,终于为中原的蜕变准备好了所有条件,一如农民种下种子,浇水、施肥、精心呵护,终于等到种子发芽、成苗。 虽然,他看不到这树苗长成参天大树的样子,但是,做到这步已经足够了。 足够了。 宇文温看着舆图,回想着四十年间的风风雨雨,回想起当初,再想想现在。 东面,高句丽灭亡,辽东、辽西已经营起来,将来会和中原通铁路,不会再有渤海国,也不会有尾大不掉的契丹。 再往东,万里之遥的美洲,已经有了中原探索者的落脚点,跨洋航线已经成熟,万里波涛挡不住中原将来向东扩张的脚步。 南面,南洋已经形同中原后花园,澳州正在开发,而交州局势稳如泰山,与中原的联系越来越紧密。 西面,南中的开发历经二十余年,和中原的联系同样越来越紧密,南诏再没有出现的可能,而吐蕃....铁路已经修到西海,吐谷浑眼见着要完蛋,吐蕃将来不会有机会了。 至于西北面的西突厥、北面的东突厥,随着铁路、电报线路的延伸,同样时日无多。 这四十年,宇文温没有虚度,当年他就像一只蝴蝶,面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奋力挣扎着,不住扇动翅膀带起些许气流。 那气流是如此之微弱,以至于连小草都带不动。 但是蝴蝶拼命扇动翅膀,气流渐渐变大,变成微风,变成阵风,变成大风,最后变成风暴。 四十年转瞬即逝,小小蝴蝶蜕变为鲲鹏,双翅扇起的风暴,改变了历史的前进方向。 宇文温越想越激动,见自己坐久了,便起身活动活动手脚。 刚起身,忽然觉得头晕目眩,站直身那一瞬间,天地旋转起来,然后两眼一黑,向一旁倒下。 第七百一十六章 要相信科学 寝宫,宇文温坐在榻上,淡定的喝参汤,一脸焦虑的皇后尉迟炽繁站在旁边,还有同样一脸焦虑的诸妃们站在左右,众人看着宇文温,眼神中满是不安。 宇文温觉得这样很不再在,把参汤喝完后,淡定的看着后妃们,笑道:“好了好了,不要大惊小怪,无非是昨晚熬夜有没顾得吃宵夜,早餐也没吃,所以低血糖,昏过去了嘛。” “可是、可是,如何会这般....”尉迟炽繁喃喃着,眼睛闪烁着泪光,其她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宇文温不以为然摆摆手:“御医方才不是量过血压了么?血压虽然略高,但属于正常范围,脉像正常,所以呀...” “就是没吃早餐导致低血糖,低血糖就会让人头晕甚至晕厥,这可是实验证明了的,你们莫要东想西想嘛!” 为了证明自己身体健康,宇文温起身,要施展一通拳脚,被后妃们死死扯住,眼见着大家泪汪汪看着自己,宇文温摆摆手: “莫要如此,大家要相信科学,不吃早餐容易低血糖,低血糖容易头昏,这就是原因。” 然而众人哪里相信宇文温的轻描淡写。 宇文温平日里饮食有讲究,吃喝都不油腻,还坚持锻炼,精力充沛,身体一直很健康,没道理一顿早餐不吃,那什么血糖立刻变低然后晕厥。 虽然只是晕厥了片刻就醒过来,但尉迟炽繁听到宦官急报之后惊得差点昏倒,跌跌撞撞跑到事发宫殿,见宇文温躺在榻上休息,那一瞬间差点就泪如泉涌。 其她人也好不到哪里去,赶到宫殿后见着宇文温无事,一个个眼眶发红。 宇文温就像各人心中的顶梁柱,一旦垮了,天也就垮了。 宇文温见着大家不信,便开始进行科普:“呐,我打个比方..” “我经常锻炼,肌肉多,消耗的营养也多,对不对?不要说肉、菜,饭都要多吃几口嘛!” “昨晚熬夜看奏章,又没顾得吃宵夜,消耗增加,正是一锅水就要烧干之际,正好到了早餐时间,若吃了早餐,就如同往锅里加水,然而因为睡过头,赶着上早朝,便没有吃早餐,水没加成。” “临近中午,还没等到吃午餐加水,锅烧干了,那就发昏了呗....”宇文温说完,看着伴侣们:“听话,不要东想西想,要相信科学,这就是不吃早餐导致低血糖晕厥,没事的。” “我这好好的,你们东想西想,保不齐哪天就成....嗯,不要乱想。” 大家见着宇文温谈笑风生,没什么不妥的模样,心中稍定。 不吃早餐容易导致血糖低,有一定概率出现头昏眼花甚至昏厥的情况,这一点宇文温还没当皇帝时就成日里和家人唠叨,所以对此说法后妃们再熟悉不过。 其原因,是人体经过一夜的睡眠,体内的营养已消耗殆尽,血糖浓度处于偏低状态,不吃或少吃早餐,不能及时充分补充血糖浓度,上午就会出现头昏心慌、四肢无力、精神不振等症状。 甚至出现低血糖休克。 也曾有侍女因为睡过头错过早餐,于是在做事的时候忽然头昏甚至晕倒,这也是以前多次发生的事情,后妃们都知道。 所以,果真是没吃早餐导致低血糖以至于昏厥? “没错的,就是因为没吃早餐所以低血糖,然后昏厥了。”宇文温趁热打铁,好让后妃们放心,然后不忘交代: “我答应你们,从此不熬夜,早餐一定吃,大家若担心我,可以烧香拜佛,但要多个心眼,不要被小人花言巧语蒙骗,白白浪费钱财给我祛什么灾。” “切记,这世道多的是招摇撞骗的骗子,骗财又骗色!” 见着大家点头,宇文温刚要说“散会”,却见尉迟炽繁从侍女手中托盘拿起一碗参汤,端过来:“二郎,再把这参汤喝了吧。” “还喝?一下这么补,谁受得了?”宇文温看着参汤只觉口干舌燥,见尉迟炽繁和其她人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心中叫苦。 随后计上心头:“参汤不能乱喝,喝多了会出事的,譬如流鼻血,流个不停!” 他用手指在鼻子处比了比,说:“你们莫非想看到为夫流鼻血不止、满脸都是血的模样?” 尉迟炽繁想了想,把参汤放回托盘,随后说:“既如此,妾侍奉陛下。” 话里有话,意思是向诸妃下令:“我在这里侍奉陛下,你们都退下。” 杨丽华听懂了,萧九娘听懂了,大家都听懂了,只能告退。 尉迟明月想留下来,见姊姊瞪自己,她又看看宇文温,纠结片刻,也只能告退。 等到人都走了,连侍女和宦官也出去后,尉迟炽繁坐在宇文温身边,低声问:“二郎,这到底,到底身体哪里不舒服?真是因为早餐没吃,血糖低?” 宇文温看着尉迟炽繁,见对方目光坚定,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按说....少吃一顿早餐也不会如此,,也许,我是说也许....唉,谁知道呢?” 尉迟炽繁闻言眼眶发红,一手捂着嘴,低声啜泣:“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她想不通,为何宇文温这么注意饮食、保持锻炼,还会突然昏厥,她不敢想象还会不会有下次,万一有下次,宇文温昏过去后,还会不会像这次这样很快醒过来。 她无法想象宇文温离自己而去的情景,不敢往深处想,但心中不安,就怕哪天又得宦官来报,说陛下昏倒了。 宇文温把皇后楼在怀里,半是安慰对方,半是安慰自己:“谁知道呢?或许是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体力不济,再不如年轻时那般,熬得夜,少吃一顿都无所谓....” “哎呀,人坐久了,突然起身不就是容易头昏么?加上没吃早餐、低血糖,合在一起,症状加重,所以没事的,我们要相信科学。” 他在安慰尉迟炽繁,何尝不是在安慰自己。 如今已是明德二十七年,宇文温已经当了将近二十七年皇帝,不管想不想,年纪真的已经上来了,再过几年就要知天命,而一个人的衰老,是不以个人的意志而改变的。 没错,他是注意饮食,尽可能避免太油腻、胆固醇太高的食谱,还多喝茶,坚持锻炼,没有酗酒、抽烟的不良生活习惯,防的就是心脑血管疾病。 譬如脑血栓,心脏病,高血压,肝硬化等疾病。 但这实际上只是降低患病几率,不代表不会生病,人总是会老的,五脏六腑总是会出问题的。 这个时代的医学技术虽然有了发展,但相比后世,还是落后得可怜,在后世的正规医院,可以用各种先进设备诊断一个人的身体状况,现在却做不到。 用血压计量血压,只能确定自己有没有高血压或者低血压,至于核磁共振、心电图、x光、b超以及各类生化检测手段,都是不可能有的。 所以,也许宇文温自我感觉良好的后面,是身体有了隐疾却不知。 患有高血压病的人,据说坐久了忽然站起来就容易昏厥,但他见自己的血压很正常,那么.... 也许真的是因为没吃早餐,血糖低导致头荤,久坐后突然站起来导致脑部缺氧而晕厥。 如果不是低血糖,且并没有胸闷、心疼的症状,也许这次晕厥,是脑血管出现轻微梗塞,才导致头晕目眩。 脑血管出现梗塞,以当前医疗技术不可能逆转,所以真要是这样,那么往后出现中风(脑血管病)的几率会越来越大。 宇文温想着想着,心情有些低落,他不愿意接受自己身体有病、这病容易导致中风的可能。 中风,突发性的脑缺血病症或脑出血病症,轻则肢体麻木、口齿不清,重则当场去世,但最怕的就是身体瘫痪、半身不遂、意识模糊,死不了却活不好,简直是生不如死。 一直健康饮食、坚持锻炼的结果,却是自己不到六十岁就有可能患上脑血管疾病,这让宇文温难以接受,又不能在家人面前流露出半点惊慌神色,只能强做镇定。 然而,事情还是发生了。 无论原因是什么,他今天昏厥之事,必然会传遍朝野,因为在场的官员有不少,又有宫女、宦官,殿外还有侍卫,他不可能封锁消息。 当满朝文武知道,看上去身体健康的皇帝居然晕厥了,大家心里会怎么想? 这个时候,不管他用什么途径来进行“辟谣”、“解释”,很难会有人“相信科学”,不会相信皇帝是因为没吃早餐导致血糖低而昏倒。 事实就摆在眼前:皇帝身体不行了,说不定哪天就昏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而皇太子正值壮年,所以,是时候为后路着想了 道理就像炒股票一样,买涨不买跌,当一支持续攀升了四十年的股票开始下跌时,投资者们迟早会抛售手中这支股票。 宇文温如是想,看着尉迟炽繁,又看着窗外,心中百味杂陈:这就是...改变历史的代价么?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第七百一十七章 是谁? 午后,皇宫,书房里,宇文温躺在榻上闭目养神,虽然看上去依旧很淡定,但实际上不是。 短短数日,宇文温仿佛老了许多岁,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原本“今年又要大干一场”的精神气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悲观情绪,甚至有些厌世。 他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豁达,当身体出现问题(也许)时,他才惊觉自己可以掌握许多事,独独不能掌握人的生命。 那一次昏厥,到底是久坐忽然起身导致头昏,还是没吃早餐引发低血糖休克,亦或是脑血管梗塞? 宇文温几日来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很显然,这件事是不会有医学上的答案的。 但是,从政治上来说,他的生命确实岌岌可危,因为当皇帝身体不对劲,而皇太子年富力强、随时等着继位时,满朝文武不同程度上都要给自己或者子孙安排后路。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继位后,前朝旧臣大多得靠边站,那么,尽可能不要让新君算旧账,以及让儿孙在新君那里有个好前程,就是许多官员必须考虑的问题。 荀子有云: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大家的日子还要过下去,所以,改换门庭是迟早的事。 每当想到这里,宇文温就心烦。 这几日来文武官员纷纷入宫问安,皇子、公主还有皇孙们也是如此,宇文温笑吟吟的面对众人问安,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心中早已乱如麻。 为了安定人心,他并没有罢朝,依旧如往常那样批阅奏章,反正“一切如常”,每当身边无人的时候,他的淡定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眉头紧锁。 宇文温觉得自己没病,但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昏厥,也不知道一旦昏厥后能否醒来,更不知道昏厥后若醒来,手脚是否能活动自如,还能不能说话。 御医每天的检查结果表明,他的身体状况看上去很正常,但限于技术水平,无法进行更深入的体检,所以.... 我到底是怎么了? 宇文温一直在琢磨,越想心越烦,各种念头随后冒了出来。 他无法接受自己长期坚持锻炼、注意健康饮食却患上心脑血管疾病的可能,无法接受自己随时可能中风的风险,无法接受自己变成无人问津的“垃圾股”。 但是他确实昏厥了,问题出在哪里? 宇文温开始怀疑有人搞鬼,暗地里投毒,想要毒死他。 不然无法解释他身体健康却忽然晕厥。 那么,这个人是谁? 也许是皇太子。 皇太子是他去世后的最大受益者,若再熬下去,怕不是要被“老头子”熬死,所以有充分的作案动机。 因为皇后的缘故,皇太子有机会在宫中布设眼线,平日里打听消息,关键时刻派上用场。 那日,他没有吃早餐,但喝过茶,所以,不是没有被人下毒的可能。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无法遏制,如同野草一般在宇文温心中疯长,他甚至开始怀疑尉迟炽繁和此事脱不了干系。 尉迟炽繁不太可能是主谋,或者主动参与此事,但保不齐在事情发生后,于儿子和夫君之间,倒向前者,所以也许察觉了什么,却当做没看见。 一想到自己最信任的妻子,还有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极有可能暗地里谋害自己,宇文温的心饱受煎熬,怒火蹭蹭蹭就上来了。 然而转念一想,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这件事到最后,以他废掉尉迟炽繁、宇文维城而收尾,受益者又是谁? 是长子、燕王宇文维翰,及其生母、贵妃杨丽华。 难道,是杨丽华在幕后精心策划了这场阴谋?保不齐还有她那出家为僧的弟弟杨广在暗中出谋划策? 这不是不可能,宇文温又开始怀疑起长子和杨丽华来。 接着往下推理,或者,是萧九娘在暗地里布局,逐一除掉太子、燕王,给魏王成为皇太子扫清道路? 萧九娘会那么阴毒么?亦或是她弟弟萧暗中谋划的? 也许,是杞王宇文理在暗中策划这一切? 亦或是当年的尉迟氏余孽,在伺机复仇? 各种可能,让宇文温越想越觉得后背发凉,渐渐地,他开始怀疑身边人,看谁都觉得像是幕后主谋:是谁?是谁要害我?! 是你?是你?还是你? 他不知道,因为谁都有“作案动机”。 无数念头在宇文温脑海里交锋,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宫廷阴谋,如同幻灯片般在他视野里浮现。 一切皆有可能,但也可能只是他的猜忌而已。 宇文温知道自己有多疑的毛病,早年就经常疑神疑鬼,他知道这种毛病容易坏事,但总认为自己有能力压制负面情绪。 如今一次昏厥,彻底打碎了他的自信。 仿佛一夜之间,他的身边人都是居心叵测的坏人,无时无刻不在算计他。 这样的感觉,仿佛无数蚂蚁无时无刻不在撕咬他的心脏,让他痛苦不堪。 宇文温害怕成为被皇后和女儿毒死的唐中宗李显,害怕成为被太子杀害的宋文帝刘义隆,害怕成为被后妃闷死的晋孝武帝司马曜。 又害怕成为逼死妻儿的汉武帝刘彻,害怕成为杀妻灭子缺的皇帝。 但是,他不能表露出心中所想。 这种时候,他不能表现出对太子的丝毫怀疑,否则一定会有人趁机“发现”许多不利于太子、不利于皇后的所谓证据。 譬如在东宫或者皇后寝宫发现巫蛊小人等厌胜之术物品。 他也不能表现出对任何一个后妃的怀疑,否则会连带着让其所出皇子、公主心生不安,然后为人所趁。 但是,宇文温又想派人“查案”,查一查是否有人投毒,否则无法解释为何长期坚持锻炼、注意饮食的前提下,自己还会患上心脑血管疾病。 一想到投毒的幕后主使就潜伏在自己身边,宇文温真的坐不住。 理性告诉他,昏厥是疾病的表现,当然也有可能是低血糖的表现,感性却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一定是有人投毒。 理性和感性不断交锋,他觉得自己都快要精神分裂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可能没有病都搞出病、没有事都搞出事来,但宇文温根本就无法遏制心中的念头。 他睁开眼,起身在书房里走来走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良久,宇文温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景色,长叹一声。 “以前”看历史,他总觉得那些皇帝猜忌心重,冤杀忠良、废后、废太子是不可理喻,如今轮到他自己,才知道自己也不能例外。 原因何在? 是权力,究根结底,是他放不下权力,所以把任何可能染指权力的人,都在潜意识里将其当做敌人。 至高无上的权力握在手中,这样的感觉让人陶醉,所以,他舍不得、放不下。 他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唯一的健康问题,他也通过长期锻炼、健康饮食来确保降低患病几率,所以,当他晕厥之后,信心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所击垮。 毫无疑问,他的心态崩了,看谁都像是敌人,开始怀疑所有人。 “啪”的一声,宇文温自己抽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是第二下、第三下。 “窝囊,废物,一点事就吓成这样!是老糊涂了?还是脑子真有血栓了?” 宇文温低声骂着自己,骂那个惶惶不可终日的怕死胆小鬼,随后转到书案前坐下。 历史上,就有一个皇帝因为心态崩了,结果昏招迭出,以至于酿成大错,那就是唐玄宗李隆基。 我,决不能变成那样的人! 第七百二十三章 什..什么? 清晨,围绕山丘而立的周军营寨里冒起点点炊烟,伙夫们用行军野炊车生火做饭,为全军将士准备早餐. 凑合着睡了一夜的宇文温,此时站在山顶上,沐浴着晨曦,看着手中捷报,良久无语。 三日前的凌晨,行军总管李靖率领一万五千骑,袭击了东突厥大可汗处罗可汗的牙帐,在骨利干部族的接应下,大破东突厥军队。 那一战,阵斩两万余人,俘虏二十余万人(在随后赶来的友军协助下),牛羊数十万,东突厥贵族死的死、降的降。 处罗可汗在乱军之中负伤坠马,被周军俘虏,不过因为伤重不治,当天日出后没多久便死了。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捷,东突厥的牙帐(王庭)被摧毁,大可汗死,小可汗伤亡殆尽,东突厥的主力军队完蛋,东突厥要完蛋了。 宇文温反复看了看这捷报上的“防伪标记”,确认无误之后,将其交给军吏:“向全军将士宣布这个好消息吧。” 片刻后,军营各处的电喇叭,响起了“播音员”的声音,如潮的欢呼声随后响起,声浪越来越大,向四面八方传去。 宇文温倾听着欢呼声,看着东方日出,又看看眼前这片茫茫草原,眼中既有兴奋,又有遗憾。 决战地点,在北面二百多里外,在他前往于都斤山的半路附近,宇文温琢磨了一下,发现处罗可汗很大概率是在设伏。 这和那几个突厥贵族的供述不太一样,因为按照口供,处罗可汗不该在那个位置。 很显然,处罗可汗煞费苦心的设了个计中计,骗这些扮演“黄盖”的突厥贵族来骗他,然后趁他率兵扑向“位置暴露”的可汗牙帐时,半路上伏击。 对此,宇文温到不觉得有什么后怕,他确实打算率军前往突厥贵族所说的可汗牙帐驻地,但绝不会放松警惕,行军时会往四周派出游骑,撑开数十里半径的警戒圈。 所以,他会和处罗可汗来一场决战,无论对方有什么伎俩,决战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他获胜。 但是,决战没打成,处罗可汗的实际行踪,被周国老早布下的暗棋透露给行军总管李靖。 如果说宇文温的御驾在明处,李靖等行军总管的行军就处于若明若暗的状态,趁着东突厥的注意力被御驾吸引,在大草原上迂回。 宇文温的行动路线,对于各行军总管来说是“已知数”,因为御驾的行动限定在特定地区,所以各行军虽然各自索敌,却都很有默契的以御驾为圆心,在一个巨大圆圈周边作战。 所以,当处罗可汗在算计周国皇帝的时候,其后背暴露在周国行军面前,然后得到密报的李靖集中万余骑兵,对处罗可汗发动致命一击。 一战定乾坤,来个一锅端。 李靖的运气很好,因为骨利干部族派出来报信的人,连同随行的周**情人员,并没有特定目标,只是战前计划,前往几个拟定的消息传递点之一守株待兔,正好被李靖麾下行军撞见。 不过若是被其他行军撞见,想来其他几位行军总管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只是,这机会和我无缘。’ 宇文温如是想,心中充满遗憾,他还想以一次惊心动魄的大决战,为自己的皇帝生涯画上完美的句号。 但转念一想,皇帝御驾亲征,麾下打了大胜仗,将敌军主力歼灭,作为全军主帅有指挥上的功劳,凯旋班师,倒也名副其实。 回去后,宇文温就该“退休”了,虽然心中有些惆怅,但再无遗憾。 平定草原,这是宇文温的心愿,有生之年做到了,还有什么好遗憾的? 一旁,英国公杨济看着天子沉思,见天子气色不错,没有中风的迹象,暗暗松了口气。 捷报传来,杨济激动万分,但他担心天子受不了这样的惊喜以至于激动过度中风,所以和其他人捏了把汗,现在天子无恙,真是值得高兴。 杨济上前请示:“陛下,接下来,我军是会师,还是通知各军后,先行南归?” 宇文温闻言看向南方:“往南,穿过大碛、碛南草原,南端就是河套五原地区吧?” “回陛下,差不多,按照经度,五原在南偏东方向,直线距离大概一千里。” 杨济希望宇文温安排好后续军务后,赶紧南归,莫要在草原、戈壁上吃风沙,好好休息,不过宇文温环顾四周,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片刻后,宇文温吩咐原地驻扎一日,各部兵马小心戒备,提防有人偷袭,然后派出使者通知各行军,按照某预案,到预定地点之一会师。 宇文温向来小心谨慎,觉得如今打了大胜仗,也不能掉以轻心,免得被一些虾兵蟹将偷袭得手,那可就不妙了。 东突厥的王庭完蛋,但己方要趁热打铁,将碛北草原残余的东突厥势力收拾一遍,这都是必须马上做的事情,所以宇文温觉得自己不能急着回去。 当然,他没有必要待在碛北,等尘埃落定才回去,会师后布置好一切,他就可以南返,乘火车回长安。 杨济见宇文温东张西望,有些不甘心的表情,担心这位要率军清剿东突厥残余势力,便赶紧劝谏:“陛下,犁庭扫穴之事,自有各行军担当,陛下只需坐镇后方即可。” 宇文温闻言看向杨济,笑道:“不是,朕不是要亲自犁庭扫穴,只是觉得没到燕然山看看,总是有些遗憾。” 前汉(西汉)时,霍去病北伐匈奴,封狼居胥山;后汉(东汉)时,窦宪北伐匈奴(北匈奴),勒石燕然。 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彰显着中原王朝赫赫武功,但狼居胥山位于何处,目前众说纷纭,无一定论。 不过大家都认为燕然山就是如今的于都斤山。 也就是突厥建国时王庭最初所在地。 宇文温这次出征,想到于都斤山(燕然山)转转,也算是留个“到此一游”,顺便看看自己运气好不好,能否找到当初窦宪勒石燕然的位置。 于都斤山,实际上是一座山脉,有不少山峰,并不是孤零零的一座山,史书上记载的《燕然山铭》,到底刻在燕然山的哪里,众说纷纭。 对于宇文温来说,只是觉得没能去于都斤山(燕然山)走一圈、看看风景有些遗憾。 眼见着太阳东升,他便要往山下去,却想到了什么,特意吩咐军吏,要保留山顶火炮阵地,等明日离开前再拆除。 大军扎营,以这座山为核心,实际上就是确保有个制高点,一来方便观察敌情,二来方便布设火炮,居高临下射击来犯之敌。 这座山,其实更像是一座大土丘,若在中原多山地区,是很不起眼的小山头。 山坡不算陡,丘顶有一道暗红色岩石,远远看去宛若鸡冠。 这道岩石长数十步,东西走向,高三四丈,侧面有几处岩壁相对平整,周军在岩石顶上设有观察哨和光学观测装置,随时可以发挥光学通信和敌情观察作用。 宇文温正要下山,却听到议论声,转头一看,却见几名士兵和军吏对着岩壁某处指指点点。 让人去问,原来是有人发现那岩壁南面中间位置有人为打磨的痕迹,磨成一方平面,长宽宛若寻常坐榻尺寸,上面还刻着字。 因为哨兵要借助绳梯攀上岩顶,而绳梯刚好在那石刻附近,所以爬上爬下的士兵,很快注意到这块区域有些特别。 又因为军中识字率较高(相对),所以士兵们勉强认出岩壁上刻的字是汉字,譬如有“南单(音‘丹’)于”字样。 宇文温闻言一笑:“南单(音‘丹’)于?应该是南单(音‘蝉’)于吧,单和于连起来,是一个特定词汇,单字读音必须为‘蝉’...” 话刚说完,他面色一变:“什...什么?南...单于?这石刻提到了单于?” 第七百二十四章 我来了,我看到了,我做到了 宇文温要上绳梯看石刻,被左右劝住,同样有些惊讶的杨济赶紧让人来拓印石刻。 单于,是匈奴君主的尊号,一如现在的“可汗”,大家很快想到仅就石刻提到的称呼,证明这是汉时留下的文字。 这里是碛北,又没有什么佛像或者雕像,不太可能有什么人闲来无事在此刻什么字,那么... 折腾了一会,军吏将石刻拓印下来,宇文温和几人围着拓文仔细研究。 这块石刻,历经日晒雨淋,字迹有些模糊,不过还是能辨认出笔画,一名参军念着: “惟永元...元年秋...七...月,有汉元舅...曰车骑将军...窦宪...” 声音戛然而止,那参军有些迟疑,见天子盯着自己,赶紧念下去: “暨南单于、东胡...乌桓、西戎氐羌,侯王...君长之群,骁骑三....万...” “遂逾涿...邪,跨...安...侯,乘燕然...”那参军念到这里,额头上渗出汗珠,“蹑冒顿...之区落,焚老...上之龙庭...” 他没念下去,而是满头大汗的向宇文温禀报:“陛下!这是.....这是后汉班固的《燕然山铭》啊!” 怕天子不信,他解释道:“陛下,《燕然山铭》,在《后汉书窦宪传》中有记载,下官看过,印象很深,虽然拓文部分字迹模糊不清,但总体而言,错不了。” “所以,这就是班固的《燕然山铭》啊!这里,就是勒石燕然之处!” “啊?什..什么?”宇文温脑子有些乱,看着那参军,有些迷茫,杨济则如同看见鬼一般,看看拓文,又抬头看看那石刻。 后汉永元元年,外戚窦宪率军北伐匈奴(北匈奴),有南匈奴、东胡乌桓、西戎氐羌派兵助战。 史书记载,窦宪大败北匈奴之后,在燕然山南麓勒石记功,由随军出征的中护军班固撰文,宣扬这场大战的战绩与朝廷的德威。 从此以后,“燕然勒功”(勒石燕然)作为建立或成就功勋的典故。 那么,班固所撰《燕然山铭》,不就应该在燕然山也就是如今的于都斤山么?怎么在这里? 在这不起眼的山丘上? 于都斤山离这里有四百多里远,这里和于都斤山山脉完全没关系,是不是搞错了? 还是史书记错了? 杨济心中震惊不已,宇文温更加震惊,然而他不是震惊自己碰到了燕然勒石的真迹,而是震惊居然有人敢这么明目张胆阿谀谄上。 奸臣不用抓,自己就跳出来了! 哪个混蛋在这里现做一套《燕然山铭》,讨我欢心? 谁那么大胆,敢骗我?活腻了?! 宇文温越想越恼火,正要发作,却见杨济欣喜若狂:“陛下!这恐怕就是燕然勒石之处!” 听得对方这么说,宇文温脑子里冒出“没想到你杨济居然是这样的人”念头,还没来得及发飙,却听杨济分析起来。 按照史书记载窦宪的北伐路线,以及与北匈奴交战的情况,杨济认为如今这里属于当时汉军行军的路线上,因为窦宪率军出击的边塞,是高阙塞和鸡鹿塞。 高阙塞,位于河套外沿、五原地区阴山山脉缺口,汉军出塞后往西北方向行进,横跨大碛进入碛北,这正是中原地区与碛北地区交通最常用的通道(入塞三道)之一。 而现在,御驾所在地区,就在这条通道上。 决战是在稽落山,但窦宪没有在战场勒石记功,却选择在回程路上刻《燕然山铭》,原因何在? 是战场周边没有合适的地方刻字? 杨济认为不太可能,他觉得当时决战后,窦宪还率军进行了“收尾”,等尘埃落定、大功告成,才在燕然山勒石记功。 由此,杨济觉得有一个可能:勒石记功,不就应该在人来人往的大道旁进行么?只有这样才能让行人记住铭文,记住铭文诉说的功绩。 那么,在这入塞道旁土山勒石记功,让以后进入碛北的中原军队看到石刻,这也说得过去。 加上没有谁闲得无聊把《燕然山铭》刻在某个土山上作伪,所以,确有可能是窦宪于班师路上,在这入塞道旁土山山顶岩壁上勒石记功 也许,当时所说的燕然山,并不是现在大家认为的于都斤山,而是这座山。 毕竟窦宪回朝后,居功自傲,身为外戚行事跋扈、威压皇权,每几年便被逼自杀,其亲信党羽遭到株连,班固也因此含冤而死。 当年北伐的将帅离开人世,那勒石记功的燕然山具体位置,也许就这么被人弄混了,毕竟当时对于山脉的记录限于文字,并无确切坐标。 宇文温听着解释,将信将疑,执意爬上绳梯,琢磨那石刻。 还用上了放大镜。 琢磨了许久,确定这玩意年代久远、不是新刻出来的,他下了绳梯,再看看拓文,看看一个个激动的文武官员,心中震惊。 这次是真正的震惊:不得了啊!居然碰到了《燕然山铭》的真迹啊! 宇文温激动得呼吸都有些急促,杨济等人见状暗道不妙,不由得仔细提防,提防天子突发中风。 “快,多拓印几幅!马上把这里画下来,岩壁、山丘,近景、远景都要有!对了,马上确定经纬度,确定经纬度!” 宇文温作了一番安排,看着眼前的岩壁,心中高兴。 虽然决战不是他打的,虽然没有去到于都斤山,但是,他看到了《燕然山铭》石刻! 见着那个年轻的参军站在旁边,宇文温问:“你叫什么名字?学问不错嘛。” 那参军回答:“回陛下,下官南阳岑文本,不敢称学问不错。” “岑文本?”宇文温念着名字,看着这个年轻人,笑道:“朕记得你好像是...是进士出身?“ “回陛下,下官确实是新科进士出身。” “你记得《燕然山铭》,不错,不错。” 得天子称赞“不错”,这就是莫大的鼓励,岑文本却很淡定,听天子的命令,张罗着让人继续拓印石刻。 宇文温看着眼前的石刻,看看这座小山,又看看四周的青青草原,再看看天空中南飞的大雁,感慨万千。 “老杨啊....” 宇文温拍拍杨济的肩膀,杨济被这奇特的称呼弄得一愣,看向天子,旁边的官员只当做没听见。 “我啊....”宇文温指着眼前的石刻,缓缓说着,声音带着喜悦、带着沧桑:“我来了,我看到了,我做到了!” 他的自称没有用“朕”,称呼杨济用的是“老杨”,就像一个普通人,在和自己的老友聊天。 “没错,陛下做到了。”杨济回答,声音带着喜悦,但称呼依旧,毕竟他总是知道分寸的。 “哈哈哈...”宇文温再次拍拍杨济的肩膀,笑道:“你也不错嘛老杨,四十多年,海波算是平了。” 杨济也笑起来,笑得很开心。 四十多年前,两个“不正常人”相逢,向着各自的目标努力,如今,总算是小有所成。 此生再无遗憾。 “此生再无遗憾了...”宇文温喃喃着,再次看向石刻,想要将这一幕场景印在脑海里。 “知道么,我有个主意。”宇文温用手将周围虚指了一圈,“这是入塞三道之一,将来若通铁路,就在这里搞个公园,收费的那种,让大家看看,《燕然山铭》是多么的霸气!” 收费? 看《燕然山铭》真迹还得交钱? 杨济被这种奇特的思路弄得哭笑不得,宇文温见他一脸茫然的模样,笑着摇摇头:“你啊,四十年了都没长进!” 。。。。。。 “怎么看《燕然山铭》还得买门票的?” “当然要收门票了,公园维护要成本,人工、设施维护,都得支出,而且....” “而且什么?” “物以稀为贵呀,若是免费的,大家都不以为意,也就没什么好稀奇的了。” 熙熙攘攘的西阳城里,街边人行道上,一男一女正并肩走着,边走边聊天。 男子看上去十七八岁年纪,样貌端正,身材高大结实,留着一头短发,显得十分干练,皮肤微黑,大概是太阳晒多了的缘故。 女子身着短衣长裙,看上去十四、五岁,身材高挑,皮肤白皙,有沉鱼落雁之貌。 两人身后跟着各自一个跟班、侍女,两个“影子”适当保持距离。 “我这次去燕然山公园,嚯,人好多,热闹得很,毕竟通了铁路嘛,那里又有火车站,所以许多人都会去看看《燕然山铭》,反正门票不贵。” “你别说,公园的收入不错,至少能自负盈亏,没有成为负担,这就不错了,若是不收费,那地方也没那么旺的人气,发展不起来...等等,等电车过去...” 铃铛声起,一列两节车厢的有轨电车从路口缓缓经过,车顶受电弓和上方电线接触,时不时有电火花跳跃,发出“噼啪”声音,女子对此有些害怕。 男子上前一步,将女子微微挡在后面,却又不是挡路。 如此举动让女孩觉得意外,看着男子坚实、宽阔的后背,心中觉得颇为温暖。 电车通过,两人继续向前走,男子继续讲解:“西阳嘛,总是和别处不一样,就说这电车,是全国率先投入使用,若合适,长安、洛阳,邺城也会推广,你别看那电火花吓人,其实很安全的...” “电车走在轨道上,若出了故障,也不会脱轨冲出去,安分得很,又没有废气污染,动静相对燃煤火车小许多。” “如今天下人口较当年接近翻番,不要说长安,就说西阳,常住人口近两百万,这么多人出行,公共交通都用小火车的话,城里都不用住人了。” 两人走在人行道上,经过路旁一个个商店,商店橱窗摆着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的商品,让人目不暇接。 主干道上,时不时有汽车经过,这种由煤气内燃机驱动的四轮车,如同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烧的是煤气瓶提供的煤气。 这样的汽车,可以在平坦铺装路上行走将近二百里,适用于大都会内的交通,是最新的实用化交通工具。 就是贵,除了官车,民间只有那些大公司或者有钱人家才买得起、用得起,所以汽车一旦出现在街上,总会吸引无数人的目光。 却吸引不了那女子,因为她只要想,天天都能坐汽车。 街道边商店里展示的名贵首饰,还有漂亮衣服,同样吸引不了她的目光,她的注意力,全在身边这个男子身上。 男子衣着普通,质地无甚特别之处,看上去平平无奇,却挡不住一种独有的气质。 他侃侃而谈,指着前方,对女子说:“西阳城我最熟了,有个好地方,就在前面,我带你去看看,一会得用上这玩意。” 男子掏出一枚铜钱,放在右手拇指,然后一挑,将其挑上半空。 铜钱落下,落在他掌心,阳光下,铜钱上“元和通宝”四个字熠熠生辉。 第七百二十五章 明德天子(大结局) 街道上,向着某处而去的一对男女,边走边聊,因为话题是美洲,于是男子提到美洲的一种动物:“说到北美,你知道北美野牛的特性么?” 女子摇摇头,大眼睛眨呀眨,看着男子问:“不知道呀,你给我说说好么?” 男子点点头:“嗯,你是知道的,朝廷在北美大平原设定居点,组织百姓开荒种地,如州县一般,然后发现当地的野牛,有一种很特别的习性,那就是脑子一根筋。” “当地土著会定期猎杀野牛,获取皮毛、食物,但是他们没有铁器,甚至没有马,于是想了个办法....” “那就是在野牛必经之地、临近山崖地区,用石块垒起甬道,如迷宫般,最后通往悬崖,再安排人手,等野牛群通过时忽然大喊大叫。” “野牛受惊,慌不择路,向甬道跑去,然后脑子一根筋不停向前跑,结果跑到甬道尽头...啪叽一下,咳咳咳..” 男子见女子有些害怕,便没有描述野牛掉下山崖后的惨状,很快转移话题,说起美洲来。 皇朝开拓北美,历时数十载,如今已有数十万户移民在北美的大平原上开荒、定居,那里,不再是让人闻之色变的蛮荒之地。 因为中原到美洲的火轮船定期航线开通,北美西海岸嘉州又有了向东跨越群山、戈壁、大漠抵达大平原的铁路,所以中原百姓要前往北美大平原十分方便。 “那大平原可是好地方,一马平川,都是望不到头的肥沃土地,又不缺水,真是好地方,不说种麦子,就说种植精选品种的玉米、土豆,亩产很大。” “不过呢,那地方太平整了,冬天寒潮一来,都没有山川阻挡,温度骤降,冷得厉害。” “亏得官府有准备,不然寒潮一来,人畜得冻死冻伤一大片。” “那里,夏秋之际又容易刮龙卷风,你知道么,那龙卷风宛若天柱,连接天地,能把地上的东西卷上天,远远看上去宛若妖龙现世,恐怖得紧...” 女子听得紧张,问:“那龙卷风若来,如何是好?” 男子回答:“首先房屋得用砖砌,还要备好地窖,若所住地区正好在龙卷风经过路上,就只能自认倒霉,一家人和牲畜躲在地窖里,待得风暴过后,再重新起房子。” “你放心,那龙卷风又不是常有,也不会施虐整个大平原,不然朝廷如何有信心组织百姓在那里拓荒、定居?” 两人边走边说,来到一处广场。 广场中间有喷泉,喷泉池边有一只石雕大龟做即将出水状,许多游人聚集在大龟面前,往池里扔东西,不知在做什么。 又有商贩在广场边上叫卖小食,许多孩童在广场上追逐打闹,各种声音掺杂在一起,让整个广场充满活力。 男子领着女子往喷泉边大龟方向走去,又掏出一枚“元和通宝”,将其塞到女子手中:“呐,这里是西阳有名的许愿池,把铜钱扔进池塘里,再在心中对着大龟许愿,那愿望就有可能成真。” “为何是一只大龟呢?”女子问,满是迷惑的看着男子。 男子讲解:“这就是西阳有名的白龟报恩故事中的白龟呀,你看看,这大龟通体白色,不就是白龟么?” “我跟你说,这白龟的嘴巴可厉害了,名为‘真言之口’,若是你把手放到它嘴里,然后当着它面说假话,就会被它咬断手!” 男子说完,带着女子排队,女子看着那石雕白龟,想着‘真言之口’,颇为好奇。 轮到他俩站在白龟前,各自将手中铜钱扔进喷泉池,然后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默许愿。 许愿完毕,女子正要离开,却见男子将右手伸进那白龟张开的嘴里。 “我来证明,这真言之口不会错。”男子如是说,笑吟吟的看向女子。 女子看着他,又看看那伸进白龟嘴里的手,眼中满是期待和担心。 微风忽然停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我,余树人,真心喜欢岑照临。” 这段话,让女子身后侍女听了惊得目瞪口呆,而男方跟班听了之后尴尬得左顾右盼。 旁边的游人听了,惊讶的看着这对男女。 突如其来的表白,让女子惊得抬手捂嘴,满是震惊的看着男子,激动万分,随后面颊泛起红晕。 还没等她说什么,却听惨叫声起:余树人痛苦的往回扯手,但手被白龟死死咬住,怎么也拔不出来。 那一瞬间,岑照临大惊失色,脑袋一片空白,急得冲上前,抓着余树人的右手,想要帮他把手从白龟嘴里拔出来。 跟班见状面色一变,就要上前,却看见了什么,停下脚步。 不一会,手好不容易出来了,可却只剩下了袖子。 岑照临看着空荡荡的袖子,心如刀绞,险些昏厥,却见余树人笑眯眯的把袖子一甩,随后“长”出新手。 原来这是骗人的! 岑照临急得眼眶发红,眼泪水就要溢出来,却见余树人“长”出来的右手上多了一个东西。 “当当当当当,这是送你的礼物。”余树人将手伸到对方面前,道歉:“我昨日发工钱,买了这个北美牛角镇纸,送给你当礼物。” 北美牛角制品可不便宜(相对而言),岑照临知道以余树人在西阳打暑假工的收入,要买这不大的美洲牛角制品,恐怕得把一个月工钱都花光。 接过对方的礼物,她心中满是幸福,想起方才的一幕幕,面颊发烫,心如鹿撞。 旁边围观的人,看着这对男女,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有人由衷叹道:“少年郎,你可真有一手啊!” 余树人笑眯眯的摸着头,回答:“嘿嘿,见笑了,见笑了。” 岑照临紧紧攥着心上人送的礼物,听着旁人的议论,脸红得如同熟透的苹果,低着头和余树人离开,转到广场边上的长椅坐下。 看看侃侃而谈的余树人,看着对方五官分明的轮廓,她羞涩的低下头,心中琢磨: 所以,余树人,你的真实身份到底是? 岑照临之父岑文本,是门下省谏议院纳言,位列宰执,地位非同小可,所以,作为大家闺秀的岑照临,虽然追求者众多,却不是一般人家的郎君可以接近的。 这个军校生余树人却脱颖而出,引起了岑照临的注意,很快获得她的芳心。 但是,当岑文本知道这个军校生和幺女交往之后,没有反对,只是叮嘱岑照临,男女交往要“发乎于情,止乎于礼”。 也就是可以正大光明交往、碰面,但不能孤男寡女独处一室,绝不能有什么逾越礼制的行为发生。 由此,岑照临觉得余树人的真实身份不一般。 若说出身士族,首先士族地位已经不复从前,即便是五姓七望子弟,已没了高人一等的架子,开始从军、经商,当年的傲气消散许多,哪有余树人身上那股与众不同的气质。 其次,士族里没有余氏郡望,所以余树人不可能是士族子弟,也不是寻常平民出身。 她多方打听,发现朝中五品以上官员,虽然有姓余的,但没哪家有一个名为“余树人”的郎君。 考虑到如今皇室、宗室子弟多用“余”姓化名入学读书,据说假期还得勤工俭学做“假期工”,所以,岑照临判断这位是宗室子弟。 那么,他是哪个宗王系的? 宗室诸王大多分封边疆,譬如辽北、北海、河中以及海外北美洲等地,各王家眷基本都在封地,所以岑照临觉得余树人不太像是外镇宗王子弟。 不过,留在中原的宗室子弟人数也不少,除继承爵位的嫡子外,大多化名读书。 要么从文参加科举,要么从武读军校,科举中选或者军校毕业后入仕、从军,踏上仕途、脱离宗籍,不需宗禄、自食其力。 岑照临想尽办法打听,依旧无法弄清楚余树人到底是谁,问对方,对方总是说出身寻常、家住黄州。 她觉得父母应该知道,却不好意思去问。 岑照临想着想着,不由得看了看坐在身边的余树人。 余树人有着与众不同的气质,有见识,博学多才,十分健谈,还体贴细心,她和对方相处了一段时间,隐隐约约有了别样的感觉。 夏日炎炎,余树人见不远处有商贩卖冷饮,便要去买,岑照临却抢先一步:她不让侍女效劳,自己去买,不想余树人误会自己娇生惯养,什么都不会。 主仆二人往商贩那里走去,留下余树人独坐长椅,跟班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他看着岑照临的背影,只觉赏心悦目。 熟悉的刹车声响起,余树人循声看去,却见广场边道路上停了几辆汽车,车上跳下数名身着制服的男子,直奔他而来。 在广场边巡逻的几名巡警见状如临大敌,只道竟然有狂徒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犯事,正要上前拦截并吹哨,却见来人出示了证件。 余树人看着那几人往自己这边跑来,下意识看了看岑照临那边,随后从长椅上“弹”起来,刚要对来人说些什么,却已经晚了。 来人看得明白,他身边除了跟班,并无女子,于是行礼说到:“太子殿下,请速回行宫!” 往回走的岑照临听到了对话,看见几个人向“余树人”行礼,停下脚步,手中所拿甜筒冰激凌跌落在地,身旁侍女惊得目瞪口呆。 太子殿下! 你是皇太子! 无比震惊的岑照临捂着嘴,睁着大眼睛,看向“余树人”,满是不可置信的眼神。 化名“余树人”的宇文,因为身份被当场拆穿,尴尬得手足无措,气鼓鼓的瞪了来人,跑向岑照临,苦笑着:“照临,你..你听我解释...我...我...” 自知坏了太子好事的侍卫,硬着头皮跟上来说:“太子殿下,请速回行宫...” 宇文知道若不是事态紧急,侍卫们也不会这么不识相,听到“速回行宫”,他想到了一个可能,心中一惊,顾不得那么多,向岑照临说:“我,我改日向你解释,我先回去了!” 说完便往汽车那边跑,跑了两步,停下,吩咐侍卫:“你们几个,送女郎回府!一定要把女郎安全送回去!” 岑照临看着“余树人”离去的背影,脑袋一片空白,她想过很多可能,却独独没想过这位会是当今皇太子。 满脸惊喜的侍女,在一旁低声喊着:“女郎,他是皇太子呀,他是皇太子呀!” 几名侍卫上前,恭敬行礼:“女郎这边请,某等护送女郎回府。” 岑照临只觉得胸膛被巨大的幸福塞满,口中喃喃:“难怪、难怪父亲视若无睹...” 。。。。。。 西阳城郊行宫,跳下车往宫里走的宇文,气鼓鼓埋怨侍卫:“眼睛,尔等眼睛长哪里去了!脑子呢?不知道寡人今日有要事?!” 几个侍卫苦着脸回答:“殿下!卑职当时只看见殿下独坐长椅,没想到,没想到..” “你们几个真是,唉!!” 宇文继续往前走,虽然身份被拆穿确实让他恼火,不过这也没什么,反正他对岑照临是真心的,如今火候差不多,他也该提亲了。 想着将来不久,两人便能长相厮守,宇文心跳加速,又问:“到底是何事,急着让寡人回来?” “殿下,罗马国公主随使节团乘坐火车抵达长安,皇后殿下来电,让殿下速回长安....” 宇文猛地停下脚步,紧随其后的侍卫猝不及防,差点就撞上,随后被宇文抓着肩膀摇:“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殿下,罗马国公主已经抵达长安,皇后殿下...” “哼!”宇文转头就跑,往宫里跑去,臭着脸,沿途宫女、宦官见状纷纷避让。 方才的满心欢喜,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宇文一想到将来要和一个没有感情基础的异国女子做夫妻,心里就闷得慌。 我喜欢的是岑照临,不是罗马国的公主!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跑得越来越快,一心想要找那个人“主持公道”。 冲到花园里,老远就看见“那个人”站在凉亭旁,然后旁边还有一人,正是岑照临之父、纳言岑文本。 未来丈人在此,宇文瞬间冷静下来,很快“减速”,做若无其事状走来。 须发有些花白的岑文本,瞥见皇太子突然跑过来,不解何意,只能当做没看见对方一路狂奔,却听耳边传来说话声: “小子,风风火火的跑过来,有什么好消息告诉曾祖?” 声音中气十足,源自一人。 那人沐浴着阳光,须发皆白,却负手而立,腰骨宛若劲松般挺直。 一脸皱纹但精神矍铄的宇文温,看着年轻的曾孙,眼光里满是慈爱。 宇文赶紧向曾祖父行礼,又向坐在凉亭里的曾祖母行礼,随后老老实实来到曾祖父面前:“孙儿无事,只是想念太上太皇了。” “是么,这不早上才见过,笑眯眯的出了门.....”宇文温眯着眼,促狭的看着曾孙。 曾孙今日去做什么,他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坐在凉亭里的尉迟炽繁,担心老伴捉弄人,赶紧给曾孙解围,让他过来坐坐。 同样坐在凉亭里的萧九娘、尉迟明月以及陈,也如尉迟炽繁般满头银丝,她们昔日容颜不在,但气色却不错,脸上洋溢着笑容,看着年轻的皇太子,宛若看到了当年的宇文温。 年近六旬的陈,此刻坐在一旁给白鹦鹉“一撮毛”喂食,大家都已经老了,唯有年纪最小的她还保留着几分容姿。 昔年的北斗七星,如今只剩下五颗,年长的张丽华、杨丽华,已于前两年相继离世,剩下的五人,继续陪伴着宇文温,一起走完剩下的人生路。 岑文本见着祖孙一家人其乐融融,赶紧告退,向宫外走去,临出院门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凉亭。 那个身影,依旧挺拔,一如当年他中进士时看到的一样。 这位明德天子内禅迄今已有二十五载,期间由太上皇变成了太上太皇,但明德天子的功绩,依旧铭记在众人心中,岑文本对于太上太皇的尊敬,和其他人一样是由衷而发。 岑文本出生于明德元年,在明德年长大,在明德年读书求学考科举,在明德年金榜题名,以进士出身入仕。 在明德年末,他随着天子北伐碛北,亲眼看到了《燕然山铭》。 然后,看着这位明德天子内禅,成了太上皇。 新君即位,享国二十三载,因病不治,龙御归天。 接着,满朝文武又看到了白发苍苍的明德天子,看着明德天子站在御座前,将天子冠冕戴在新君、其孙头上,次年改元“元和”。 岑文本这一代人,已经打上了“明德”烙印,在明德年间长大,目睹皇朝不断对外扩张。 中原的版图空前庞大,南境跨越南洋直达澳州;西境直接和波斯接壤,将葱岭以西的河中地区收入囊中;北境常年可见极光,东境抵达万里之遥的北美,将其化作“新中原”。 陆上,有铁路、电报线连接边疆,海上,有火轮船航线直达海外各地。 宰执们的目光不仅仅局限于中原,而是放眼四海,直达八方极限。 这都是明德天子奠定的基础,永远铭记在世人心中,如今见着这位依旧精神矍铄,岑文本觉得自己没资格觉得老。 。。。。。。 小路上,宇文温和曾孙宇文并肩走着,虽然两人之间年龄悬殊,但宇文温健步如飞,走起来速度不比曾孙慢。 走着走着,他问:“如何,今日进展如何?曾祖教你的手段,那白龟咬手的套路,效果如何?” 效果当然好,宇文点点头,随后有些黯然的说:“孙儿不想娶罗马国的公主。” 宇文温不以为然:“哟哟哟,人家小娘子不远万里来中原留学,谁说要嫁给你了?” “曾祖,她来这里,不就是为了成亲...”宇文嘟囔着,一脚把路面上的石子踢飞,“我又不认识她,加上语言不通,成个什么亲....” “就算要成亲,又如何?你是储君,未来的皇帝,那就得履行皇帝的职责,和友邦联姻。” “哦,让将士戍边、为国尽义务时,场面话说得震天响,什么奉献啦、忠孝不能两全啦...等轮到自己为国尽义务,要娶外国公主,就说‘我不认识她’?” “娶个外国公主,你能吃什么亏?再说,那罗马公主据说是一个绝世美人,十五六岁年纪,你还能亏到哪里去?莫非生下的儿女不跟你姓么?” “我不娶!我、我、我要娶的是....”宇文急得满头汗,但女方名字总是说不出口,宇文温见状笑道:“哈哈,你和你父亲当年一样。” 见曾孙一脸错愕,宇文温接着说:“你父亲啊,也就是我的孙子,当年,也是二十岁不到年纪,有了意中人,想得神魂颠倒...” “谁曾想,你祖父给他定亲,也就是定太子妃,结果人选却不是那小娘子....哎哟,当时闹得,那就是怒发冲冠呐....” “后来呢?后来呢曾祖?”宇文来了精神,不住追问,他没想到一脸严肃的父亲,当年居然也曾为“情”怒发冲冠。 “后来?你父亲梗着脖子死不肯认,咬着牙说非那小娘子不娶,气得你祖父藤条都抽断了几根,急得你祖母哭得昏天黑地,都是没有用。” “曾祖,那再后来呢?” “再后来?你父亲到我这里,求我主持公道。”宇文温回忆着,慢慢说下去:“我呢,就跟他说,皇帝或储君,都有不可推卸的义务,婚姻大事,不能自己任性。” “就算有委屈,也得忍着,那段话怎么说来着?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娶亲的委屈都受不了,你怎么做社稷主、天下王?” “正室,不一定是自己最喜欢的人,自己最喜欢的人,又不舍得让她做卑微的妾室,怎么办?必须做取舍。” “但是呢,皇帝不一样,皇后当然尊贵,但妃子却不会如一般妾室卑微,毕竟是有品秩的嘛,既然喜欢一个人,那么不管对方是妻是妾,用心对待就好。” 听到这里,宇文若有所思,随后想到一个可能:“曾祖,莫非、莫非....” “没错,梁淑妃,就是你父亲当年爱得死去活来的那个女郎,你的母亲,也就是皇后,是后来者居上。” 宇文温看着曾孙,问:“你父亲和母亲,关系如何?” “关系很好。”宇文回答,这点他很确定,父亲和母亲在一起时,总是笑眯眯的,连他和妹妹及两个弟弟在一起,一家人其乐融融。 父亲当然喜欢母亲,不然怎么接连生了他四个? 相互间只差了一岁,那真是不浪费时间。 宇文温再问:“那么,你父亲,和梁淑妃呢?” 宇文知道父亲对梁淑妃也很好,还和梁淑妃有了二子一女,也就是他的异母弟妹,于是点点头。 宇文温见状把手一摊:“所以,谁正谁侧,这是问题么?” 宇文闻言哑然,随后摇摇头:“我,我想让她..让她做太子妃....” “傻小子,谁跟你说,那罗马公主是给你做正室的?” “啊?不是么?”宇文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可、可罗马国是大国,那罗马皇帝能让自己女儿做妃?” “大国?那要看和谁比!”宇文温说到这里,气势猛然暴涨,“是他们,求着皇朝联姻,但是,生于紫宫的公主再尊贵,也只能排队!” “你偷偷摸摸和那岑家小娘子交往,当你父母不知道?”宇文温摸摸曾孙的头,笑起来;“傻小子,你如果没有勇气说那句话,你父亲凭什么认为,你有心上人?” 宇文赶紧问:“是哪句话?” 宇文温笑而不语,只是往前走,宇文停在原地,思索片刻,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欢呼雀跃:‘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曾祖!” “你知道的话动作就要快,要知道,再拖下去,波斯国的公主怕是也要来长安留学了,人家如今也是国力强盛,兵强马壮呀!” 宇文温笑着说,但语气明摆着不把波斯当一回事,毕竟波斯军对依旧属于冷兵器军队,绝对打不过已经开始普及后装线膛铳的周军。 他想了想,又补充:“对了,吐蕃那边,那位赞普派使节过来求亲,求你父亲答应,想娶你妹妹。“ “吐蕃?赞普哪有资格娶我妹妹!”宇文听了这个消息,傲气瞬间就回来了:“哼哼,先前他们不知好歹,居然敢挑衅青海的驻军,结果呢?” “他们所谓的强兵被打得大败,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差点就吓得迁都了,就那点地盘,也好意思来求亲!” “不要说我妹妹,宗室女都不行!” 见着曾孙恢复了精神气,宇文温很满意,沿着小路向前走,往事历历在目。 他禅位后到现在,已经有二十五年,八十四岁(虚岁八十五),“暂时”比梁武帝萧衍小一岁。 身体依旧健康,吃得下,睡得香,却不用担心年迈昏庸,把国家搞得乌烟瘴气。 现在看来,当年那一次晕厥,很可能是偶然,不过,也许是他“退休”后心态平和、注意调理,所以把隐疾化解了。 宇文温当了太上皇,先在长安住了几年,等儿子稳住局面,就带着尉迟炽繁还有后妃们出游。 坐火轮船,坐火车,天南地北到处走走看看、游山玩水。 一起看过桂林山水,看过北极光,看过大漠孤烟直,看过各地美景。 他熬死了上一辈人,熬死了绝大部同辈人,熬死了逊帝和侄子宇文理,熬死了绝大部分元从故旧。 熬到了工业时代降临,熬到了内阁制雏形出现。 经历了丧子之痛,变成了太上太皇,看着孙子即位称帝,看着儿孙拜别、前往封地,看着庄园经济寿终正寝,看着士族“泯然众人”。 看着科举出身官员所占比例越来越大,看着贸易公司在四面八方疯狂圈地。 看着青霉素量产,看着青蒿素和金鸡纳霜进入临床试验,看着南洋引种的橡胶树产胶,看着玉米、土豆优选成功。 看着蒸汽机不断改良,看着火车速度越来越快,看着铁路跨过崇山峻岭、沙漠戈壁,延伸到四面八方。 看着煤气内燃机驱动的汽车在路上跑,看着铁壳火轮船在海中遨游,看着有轨电车实用化,看着科技的不断发展。 看着张丽华、杨丽华缓缓闭上眼睛。 二十五年来,他品尝了悲欢离合,也感受了喜怒哀乐。 但是,尉迟炽繁依旧陪在他身边,萧九娘、尉迟明月、陈、陈也陪在他身边。 他儿孙满堂,大家族人员众多,曾孙辈都开始谈婚论嫁了。 他不当政的这二十五年,中原版图持续扩张,河中已成实控区,并有大量中原移民定居,铁路延伸到波斯国边境,澳州正式设州立县,北美大平原有了大量中原百姓定居,新天地终于热闹起来了。 所以,宇文温没有什么遗憾。 他带着曾孙来到一处开阔地,那里有一群技术人员聚集,围着一台机器忙碌着。 尉迟炽繁以及几位太上太妃已早一步抵达现场,坐在凉棚下椅子上,好整以暇。 宇文温来到凉棚下,和尉迟炽繁坐在一起,让曾孙坐在另一侧,一起看着眼前的机器。 这个机器有些特别,看上去像是蜻蜓:修长的机身,有两对翅膀,不过翅膀是上下排列。 机器左右翅膀下各有一个大轮子,尾部有一个小轮子,让机器看上去仿佛三足乌。 而机器前端上部,有类似驾驶舱的凹陷,驾驶舱前沿有玻璃风挡,舱里坐着个瘦小的男子,戴着风镜,正摆弄前方仪器面板。 机器最前端,有一字型螺旋桨,不知有何用途。 有官员近前,向宇文温汇报一切准备就绪,宇文温点点头,官员随后吹响口哨。 围在机器旁的人们一哄而散,又有人拿着东西去拨弄机器前面的螺旋桨,待其旋转起来后立刻离开。 轰鸣声中,这个名为“飞机”的机器向前移动,在众人的瞩目之下,移动速度越来越块。 宇文温看着加速的飞机,激动得站起来,尉迟炽繁随后站起来,和曾孙一起搀着他。 就在这时,飞机的轮子离地,机身向上升,然后距离地面越来越远,最后宛若大鸟一般飞向天空。 欢呼声如潮响起,现场所有人都见证了奇迹的发生:机器飞上天了! 宇文温指着天上的飞机,激动不已:“三娘,三娘!你看到了吧!机器飞起来了!我没说错吧!” 他改变了时代,在人生的最后一段路,又见证了飞机的出现。 “对,机器飞了,飞起来了!”尉迟炽繁同样很激动,看着眼前这飞翔的飞机,想到了那年。 那年,她和宇文温还很年轻,刚到巴州(黄州)赴任。 有一天,宇文温和她聊天,说将来也许会有会飞的机器出现,尉迟炽繁当时是不信的。 现在,她相信了。 宇文温用了六十多年,让她看到了机器飞天的奇迹。 尉迟炽繁看着老伴,看着这位明德天子,看着那饱经风霜的脸,热泪盈眶、无语凝噎,心中唯一所想,就是永远陪在他身边。 两人微笑着对视,手紧紧握在一起,随后肩膀相互靠着,抬头看飞机在空中盘旋,看着蓝天白云,再看看欢呼雀跃的曾孙,开心的笑了。 (全书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