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娇》 第一章 风沙 黄沙漫天,孤烟直上。 天刚蒙蒙亮,旭日东升,豫州四下寂静,偶闻狗吠之声,大犬开声嘹亮却在主人家刻意压低的训斥声下,渐渐呜咽着矮下鸣吠。 “嘎吱----” 城门大开,约是许久未用,断断续续的声响好像钝刀割在沉木之上,一下紧接着一下,愈加沉闷。 将过片刻,马蹄踢踏,极长的一列车队却走得静悄悄的,赶车的人,驾车的马,全都静悄悄的。近两百匹棕红赤鬃马打头,马上坐人,皆束冠以木簪盘头,身着深灰裋褐,脚踏黑布绵履,是大晋庶民最平常不过的装束。 马队极长,轻骑先行开路,近百架载货马车紧随其后,所载之物皆由青油布覆于其上,又拿牛筋绳扎过三圈力图捂得密不透风,其后三丈之外,有近十余辆朱漆榆木马车鱼贯雁行,马车载人,以青木为辕,促榆木为辙,车身平板之上刻有篆刻阴文的“陆”字,又隔三丈,有青布麻衣的数百余壮汉殿后。 队伍浩荡,从城门之中鱼贯而出,静默严肃地沿着豫州的古城墙根向北行进。 时值仲秋,晨光渐盛,待城门大开大合后终归于平静,至此苍茫大地才由东至西、由近及远地明亮起来。 “这才过豫州…” 马车颠簸,陆长亭神色有些蔫蔫地,靠在软枕上,微翘小指将幔帐掀开一条小缝儿,不敢太凑上瞧,只好眯了眼想看得远一些,可看再远,没有人烟终究是没有人烟,只有荒荒凉凉的满地沙砾。 陆长亭颓了颓,索性将青螺幔帐一撒手,软在枕上,没想再往外瞧。 乱世有什么好瞧的? 一路从京都建康过来,过两城三镇,已无精兵镇守,残兵老将之下虽尚无衣衫褴褛的庶民,可大晋分明已显颓靡不可挽之势。 靖嘉之变,不过半载之前。 藩王蓟州符励假借朝贡之名,起兵谋逆,哀帝符勉仓皇逃窜至寿阳,后符励被禁军所擒,斩首于午门,哀帝符勉重掌端华门,按理说已应风平浪静,殊不知小小符励只是一颗激起千层浪的石子儿。 紧跟着,才是轩然大波。 哀帝符勉受惊难平,终暴毙身亡,留下年仅三岁的长子符瞿登位掌宝,天下之大,时值今日,大晋二十三州竟已逾十州发生动乱。 都是小动乱,动摇不了大晋根本。 可好笑得很,伺机而动的几乎都姓符。 照当今平成陆氏家主,齐国公陆绰的话来说,“不过是一个草包觊觎另一个草包的家财,伸出手来没偷成,哪知道却让另外十几个草包都晓得了,这些家财原是没人看顾的可拾之遗。” 既是可拾之遗,自然草包们都跃跃欲试起来。 陆绰与嫡长子陆长英说这话时,陆长亭偷摸藏在幔帐后头听着了,当初乐不可支,如今想一想,方觉父亲力主陆家由建康迁徙回平成老宅实在妥帖----士族是士族,皇家是皇家,平成陆氏起于东汉,兴于前梁,乃后陈皇族,符家是兴是衰,又与陆氏何干? 建康的顶级士族已走了谢、陈两家,陆家也走得早----陆家太夫人,大晋真宁大长公主由陆绰胞弟陆纷护送先行一步,齐国公陆绰携长房诸人及陆家钱帛账册紧随其后。 马车一颠,木案上摆置的赤金瑞兽香炉盖儿跟着“咣当”一抖,里头的深青檀香末险些撒了出来,陆长亭赶紧轻颦娥眉捻起裙裾作势避开,到底是虽心能谅尔,身却难凑合! 好歹闷了口气,转头问百雀,“出来几日了?” “连带着首尾两日都囫囵算上,这才出来五日呢。” 陆家的马车做得宽,长近一丈,分内外厢,内厢布置精巧,茶案小几俱备,可容三两人,长亭性娇,通常都软在枕垫之上,进内贴身服侍之人,或是陈妪,或是几个得用的丫鬟。 百雀个性和软,一壁跪坐于小几之后燃炉烹茶,一壁继续婉笑安抚道,“姑娘莫慌,陈妪不是一早同您算过吗?从建康到平成,掐头去尾得在路上耽搁三个来月呢。” 等到了平成,都快隆冬了! “我顶讨厌平成的冬天。” 话没太大起伏,长亭蔫蔫地靠着,伸手接过百雀双手呈上的茶盏,茶汤温热正好入口,湿漉漉的雾气罩在小姑娘的面前,话声被雾气一荡,好像也变得软绵绵的,“北边儿的冬天也太凉了,四周都是冰,雪粒儿不过一晚就能被冻成一大坨,风一吹,松柏上积的软雪就扑簌簌地向下落…” 长亭说着便哧哧笑起来,“前年和父亲去平成祭祖,哥哥伫在树下头,正好落了他一头的雪气儿!” 十二、三的小姑娘笑不露齿,软软窝在青螺云丝锦绣堆中,容色皙白,大眼黛眉,唇一弯,眼神里便紧跟着似含半池碧波清水,如潭深半里,却清可见底。 小美人好看,无愁无忧的小美人更好看。 百雀心头一舒,也跟着笑。 自家姑娘娇是娇,却胜在性情豁达,从阜盛繁荣的京都建康,跋山涉水跟避难似的回老宅,赶路又赶得急,憋闷了五日,如今倒也肯说话了。 退一步说,士族门阀的姑娘哪个养得不娇? 更何况,姑娘本就受了委屈… 百雀借掂盏斟水的功夫,细声道,“您也甭怨怪老爷了,夫人急慌了许久,拧起劲儿来,若大长公主与老爷不体谅,反倒徒惹许多闲话…” 长亭默了默,仰起脸来深吸一口气儿,檀木香安神静气,待过了半晌,反倒笑了笑。 闲话? 什么闲话? 是陆家不许她生小郎君了?还是她陆长亭拦着她奔前程了? 符氏是填房,长亭生母谢文蕴过身得早,陆绰很是神伤了许久,又隔三载,由真宁大长公主做主娶了符家宗室女入陆家,至此近十载,产下一女,行三,名唤陆长宁,便再无音讯。 符氏惯会恶人先告状,分明是不乐意与先齐国公夫人的娘家谢氏一道走,且直说罢。偏偏要作张作乔,非得引个“密云师太好容易出关,总得等着去求一道儿女签才好”的由头,硬生生地北迁期限拖到了仲秋… 偏偏事涉子嗣,陆绰与真宁大长公主也不好过多置喙。 人与人讲求缘法,长亭与符氏修了这十来年的母女缘也没修成果,反倒两看生厌,彼此敬而远之。不过想一想,符氏与陆绰的夫妻姻缘似乎也修得不太好,长亭不怀好意地私心揣测,符氏大约是与统个陆家无缘罢了。 “我又不傻,怨怪父亲作甚?” 长亭心宽,又抿了口清茶,蹙起眉头瘪瘪嘴道,“这茶叶我不乐意喝,拿下去给陆长宁喝。” 第二章 弈城(上) 长亭说得很随意,百雀垂眸颔首,低低应了一声“是”,也显得很随意。 符氏是齐国公夫人,是长亭名正言顺的母亲,过僧后,她的牌位是要放在陆绰身边的,到底长辈,长亭是不能给她脸色看的。可这十来年,只符氏一犯了长亭生母谢氏的忌讳,长亭便转脸便指了陈妪去下陆长宁的脸面----出身高贵的嫡长姐训导幼妹,不也应了长幼尊卑有序? 符氏既心疼幼女,簪缨绮门里又不兴将闹卖泼,符氏写不来忍字儿,憋了段时日,便哭嗒嗒地向陆绰诉苦。 “阿宁如今上有大长公主教管,又有做圣人的表舅舅看顾,还有正儿八经的父母亲眷在,哪里就要阿娇时不时让陈妪去教养了呢?陈妪脾性又肃板,阿宁怕是要受委屈了” 阿娇便是陆长亭,是生母谢氏定下的乳名。 陆绰自来宽纵长女,又历来不问内宅之事,笑一笑当作没听见,被符氏抽抽搭搭地逼得狠了,仰头想一想,才道,“我记得小时长姐也乐意教管我,拿一寸宽的戒尺打我手心,打了还不许我哭”再似笑非笑地望着符氏,“陈妪是母亲身边的老人,就算阿娇年纪小没轻重,陈妪也是懂进退的----她总不会拿戒尺教训阿宁。” 符氏当即止了哭,又噤了声,再极合事宜地白了白脸皮。 平成陆家追根溯源,能挖到东汉,由士到仕,祖宅祠堂里摆着的牌位密密麻麻地铺了好几层,金丝楠木蒙上了年岁的灰与尘,便好似连带着整个平成陆姓都沉重端庄了起来。 大晋士族门阀盛兴,以家世与家史论英雄,“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九品朝官里除却那起子靠添刀饮血生活的武将,没几个出身庶族。哦,还给忘了,大晋讲究个名士倜傥、青衫长衣,不兴刀剑武道,留存的武官也多为世家子一道并兼了。 满朝上下,崔、谢、陆、王已逾半百人。 等这一茬的世家子一过身,各家宗祠里大约又是一派扬眉吐气、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繁华景象。 符家得这天下不过五十载,马贼祖宗刨土劫舍的泥腥味都还没消散干净,如今也会熏香制茶,充一充贵家人了,可几大家瞧不上就是瞧不上,哀帝符勉终其一生也没能娶个四大姓的正宫皇后,勉勉强强求娶了位彭城顾家的姑娘,端华门欢喜得敲了三日的鼓。 圣人尚且如此,宗室出身的符氏在陆家更没底气霸道,她唯一的依仗不过是与真宁大长公主一样,都姓符。 可惜,这告黑状告得把真宁大长公主一并绕进去了,陈妪是大长公主身边的老人,跟着服侍了几十年。先齐国公夫人谢氏过身时,长亭未满周岁,大长公主怜惜孙儿,将陈妪指了去以定乾坤。 符氏话里话外,嫌弃了陈妪,不也就是嫌弃了大长公主? 内宅的事藏在隐晦中,悄无声息地传得快极了。 终是传到了真宁大长公主耳朵里去,隔天扭身便将年仅四岁的陆长宁抱到自己身边教养,论符氏哭得再撕心裂肺也绝无回旋余地----士族大家绝不能行差踏错一步,且绝无“事不过三”之说,说符氏是无心失言也好,是思虑不周也罢,出了错便再无弥补的可能。 犯下错这是因,这个因无论引起什么果来,你都得受着。疼了便记住了,下回要不别再犯,要不就有那本事死死掩住这错,别让旁人知道。 这同样也是陆长亭自小所受的教诲。 马车“轱辘轱辘”向北边驶去,百雀背过身去“窸窸窣窣”将箱匣里的茶叶轻手轻脚裹在一卷绛红绫布里,又系个结拢进袖里,行云流水地从小匣中取了一小盒蜂露来,烹了烫水,向下一冲,再撒花碎,内厢陡然充溢百花绵长悠静的香味。 长亭轻啜了口,想了想,才开口问,“陈妪呢?” “一大早晨去瞧大郎君了。”百雀抬眼看了看长亭,轻笑道,“怕也顺道去瞅了瞅三姑娘----三姑娘病才好些,陈妪熬蜜耳姜水是出了名好。” 陆家二爷陆纷带着真宁大长公主走得急,恰逢其时陆长宁偶感风寒,走不了远路只好先搁在符氏那处,等着陆绰这队人马再走,到底放在身边教养这么四年,真宁大长公主心头搁不下,陈妪惯会调理服侍人,让她帮忙照料看顾也属常情。 长亭心里清楚,却很有些不乐意顺势将杯盏往案上“哐当”一搁,正要开口,却听马车外有马蹄带风疾驰而来,铁蹄踏地之声由远极近,愈渐清晰。 可在车队之中纵马疾驰之人,除却陆绰与家将头领,陆绰自诩雅士,绝不会如此急进冒失,家将头领又如何敢在女眷的车列之中放肆,如此便只有 “哥哥!” 长亭小指微翘,再将青螺幔帐掀起一条小缝儿来,靠在内厢壁,压低了声音笑着又唤一句,“哥哥,你怎么到这处来了?” 风吹幔帐,可从小隙之中,窥见一俊秀儿郎,纵马其上,面容白皙,挺鼻亮眼,着藏青暗纹左襟长衫,左手轻提马缰,右手执乌金长鞭轻垂其下,白马青衫,不过十五六的儿郎已很有一番清雅之相。 这就是齐国公陆绰长子,陆长英。 长亭隔内厢低声笑问,陆长英高坐马上,笑着佝腰低声回之,“往弈城的官道被乱民堵了,父亲让我来告诉你一声,若听着外面有声音,别撩帘去瞧,仔细惊了你。”想了想,索性提了马缰又靠近车厢些,屈指扣了扣厢板,再道,“陈妪去了阿英处,百雀你看着姑娘些。” 百雀半跪在地,边捂着嘴笑,边“唉”了一声。 长亭也先应了声是,想了想,便凑拢幔帐问道,“那咱们不走官道了?绕道去弈城落脚?这十里八荒的,走山路怕是夜黑之前到不了。” ----------------------------------------木有穿越,木有重生,长亭是最正宗不过的本土女主,十二三的贵女骄纵一些也很正常对吧~女主和新书都需要慢慢成长~ http:www.qidian.com 起点中文网www.qidian.com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第三章 弈城(中) 第三章弈城(中) 长英颔首,马儿约是候得不耐烦了,呼出口白气儿,马蹄踢踢踏踏地靠着车厢向前走了两步,正好把湿漉漉的鼻子凑拢到留出一条细缝的幔帐边。 内厢既暖又香,长英还来不及拽马缰,那马便被香熏得一个激灵,又直冲冲地喷出一口白气。 内厢一阵突如其来的窸窣声后,紧接着便响起长亭一声惊呼。 “哥哥!你讨厌!快把烈云牵得远一些!” 幼妹的娇喝软软糯糯的,像将手摁在一长匹细绵之上,掌心被挠得舒舒服服的。 长英朗声笑开,一道扯开马缰,一道伸手将车厢的幔帐掩实贴,再轻声叮咛一遍,“官道闹得凶,父亲不会搀和进这场浑水里。今儿个只能走林间栈道。若是夜黑之前到不了弈城,咱们怕是要在城外头歇脚了。午晌去同夫人问过安后,便抓紧回来歇一歇。” 再狼狈,世家礼仪总要有。 规矩索性减半从简,从早晚依例问安,缩成午晌的时候“做做样子便好”----这几个字儿从一向说话滴水不漏的陆绰口中出来,长亭当时惊了一惊,随即便心领神会地笑开了。 女眷们还能趁午晌歇一歇觉,男人们呢? 陆家虽出身为士,可陆绰绝不允陆家儿郎如别家郎君一般,涂脂抹粉,整日百无一用。 陆长英与陆绰庶次子陆长茂皆不许入马车享清福,日日骑马随行陆绰左右,都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子,素日哪里受过这些罪啊。 长英性倔,绝不轻易叫苦。长亭只好让陈妪去陆长茂处打听,这才知道几个郎君大腿内侧都被马鞍磨破了,吓得小姑娘赶紧让百雀收拾出膏药给父亲与两个兄长送去,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抹 陆长英声音虽清朗,却仍能闻疲惫之意。 长亭心疼极了,又怕那马儿再放肆,蹑手蹑脚地包了几块珍珠茯苓糕在丝绢里,怯生生地从幔帐中伸出了小拳头,隔着悄声告诉长英,“外头的饭不好用,我这五日,日日都用不惯,哥哥肯定也吃不下这是百乐在建康时做好备下的,统共就没带多少出门,极顶饿又易克化。”又想了想,再道,“给父亲和茂哥也分上两块,若觉得好用,我午晌的时候把一匣子糕点都带过去。” 小手白嫩嫩的从车窗伸出来,攥着一小包绛紫真丝秀云纹白竹的小包袱,孤零零地坠着,瞧起来很可爱。 长英笑起来,佝身俯马背,利落伸手接过,随即扬鞭向前追去。 果不出所料,又过一二时辰,外间渐从渺无人烟至人声鼎沸,外头喧嚷着的土话中夹杂着孩童啼哭的声音,也有女人们尖利而绝望的叫声,还有板车车轮划在坑洼不平地上时发出的声音,闷里闷气的,叫人心里不安。 陆家车队极长且宽,纵然小心,也不经意占了庶民的道儿,随即便有汉子高声叫嚷起来,声音高亢到一半,却似折翼一般,陡然变得悄无声息。 许是瞧见了马车横梁上的“陆”字儿吧。 长亭心里这样想。 也有她分辨不出的声音,像是牛“哞哞”的叫声,又像是羊“咩咩”地在叫唤。两者她都没听过也拿不准,想掀开幔帐瞅一瞅,手伸到一半儿却被百雀挡住,百雀蹙着眉摇头,轻声道,“您不会想瞧的,都是卑贱的庶民。京都豪强越发猖獗,南边活不下去了,只好拖家带口地闹着过城其实这些并不好看。” 长亭默了默,隔了一会儿,将手放下来。 她是没见过,但也知道一定不好看,陆家北迁出行都将陆绰累得瘦了一圈,何况无权无势且身负重担的庶民?怕是被这乱世折磨得十足憔悴了,既可怜又不好看。 不好看的人与物,她是不会想瞧的。 全都得怨怪符家! 长亭眼神移向青螺帘帐,女眷的帘帐都夹了棉,特意又染了深色,就怕风一扬起矜贵世家女的面容不经意间被卑微的旁人瞅了去----这让她什么也看不见,却仍旧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说动乱什么时候才能过啊?” 百雀愣了一愣。 长亭没想让她答,又看了会儿帘帐,再转过眼来,接着自己的话轻声说道,“这怕只是起点罢了。” 更大的动乱还在后头,而从乱世中斗破乾坤的英雄紧随其后----这也是陆绰说的,不同的是,陆绰这番话不仅仅是对长英说的,也是对她说的。 路被庶民堵得水泄不通,车队终于选择绕道山路,山路垦得毛躁,马车愈发颠簸。 喧嚣渐远,这山路不好走,靠两条腿迁徙的庶民要准备更多的干粮、衣物、武器和精力才能从山路过道----这比一哄而上占抢官道付出的代价更高。 官道已无精兵把守,大不了博出一条命去抢道。 在庶民穷人家,干粮,可比性命要紧多了。 长亭直直盯着更漏,已过午晌,马车向后一晃,终于停了下来。 外厢的小丫鬟们先下马车,搬过小杌凳,手脚麻利地铺了层软绵,紧接着染了两鼎小香炉,撑了几柄长扇侍立在侧,百雀弯腰撩帘,长亭带了顶青布帷帽扶着百雀,踩在小杌凳上下了车。 四周皆为茂林,马车碾过的深印还藏在狭窄的泥土里,家将武士们背身向外,刀斜插于腰带上,长亭带着帷帽瞧不清楚,只能目不斜视地向前行。符氏的马车离得不算远,就在长亭前头,长亭到的时候,陆长宁也到了,靠在仆从身上,就坐候在马车外厢。 陆绰儿女缘不太好,两个儿子一嫡一庶,两个姑娘,庶子不能上陆家家谱,故而陆长宁行三。 “长姐----” 长宁想扑过来,奈何风寒还未见全好,小女孩只能声音哑哑地笑着唤长亭,眼神接着便朝里一瞥,悄声道,“母亲晕着呢,将才吐过一次,郑妪正服侍着漱口。”长亭俏生生地立在厢外,忙就着丝帕掩了掩鼻,再看了陆长宁一眼,并未答话。长宁小孩心性,又冲长姐咧嘴一笑,正好能见着没了牙,黑洞洞一片,露出粉嫩粉嫩的牙肉,偏偏还想张口再说话。长亭心里憋了又憋,终是抿嘴笑了起来。 http:www.qidian.com 起点中文网www.qidian.com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第四章 弈城(下) 第四章弈城(下) 长宁见长亭笑了,也哧哧地捂着嘴跟着笑起来,两只水灵灵的眼睛滴溜溜地转,清得像被泉水洗刷过。 长亭赶忙把眼神移开,很有些不自在。 她实在不习惯与陆长宁亲近,陆长宁出生的时候,她将五岁,懵懵懂懂地凡事皆不晓。等大了些,又烦符氏烦得不行,晓得陆长宁是符氏命门,便无师自通地懂得了必须死死扣住她 隔了这样一层,便是再大的天伦血脉,也亲近不起来。 长亭别别扭扭地将眼向下一扫,却一下子撞到长宁正仰头看着她的神情,吓得赶紧敛容肃穆。长宁小儿不由眼神一亮,正想开口说话,嘴张到一半,却听得里间传来一阵声音,接着便有一圆脸长鼻老妪,半佝身形掀帘而出,眼神不敢抬,躬了一躬,又将帘再掀开泰半。 长亭取下帷帽递给百雀,佝身先行,长宁跟在其后。 内厢狭窄,东南角摆长案一支,符氏静坐其后,符氏比陆绰小近十岁,如今不过二十有六,长眼宽黛,身量纤细,嘴角有一浅痣,平白多出些妩媚的意味,却只因为陆家宗妇需沉着雅致,素日里便只挑绛红、靛蓝等色着衣,金银玉石等物饰容,纵然车途颠簸,精神不佳也端坐直腰,力图显出威严来。 惯会打肿脸充胖子 长亭腹诽,陆家长房统共就这么三个正经女眷,她是嫡母,是女儿来同她问安,又何必日日都如此郑重? 一道想,一道朝前躬了躬,向符氏问安,“儿与夫人问安,望夫人康安寿健。” 长宁跟着唱了一句后,便坐到了符氏跟前,鼓着脸怨怪,“阿宁不欢喜,路上太抖了,阿宁觉都歇不着,还听着外头有声音。” 符氏看了眼长亭,指了指靠垫,轻道了声,“坐吧。”伸手揽过长宁来,又拿手心试了试长宁额上温度,又轻声轻气地连声急问,“是今儿个一早,还是将才歇不着觉?也不烫了啊,药喝下了吗?若觉药苦,就含点蜜饯,别偷偷倒了去” 长宁摆头,不耐烦,“喝了喝了!陈妪熬的姜茶汤也喝了!我不过唠叨两句,您倒说个没完了!” 提起陈妪,符氏再看一眼长亭,轻抿了抿嘴,半天说不出句话,索性抬手唤人上膳。 长亭专心致志地端了茶盏小口小口抿,茶叶涩苦,含在口里由热变温,再一口咽下去,茶汤一动,她映在澄黄茶汤上的眉眼也在动。 这就是为什么她不喜欢符氏与陆长宁。 这世上谁没有母亲呀? 谁都有母亲! 她也有! 只不过她的母亲去得早,否则也会柔声柔气地揉她的头发,怪责她不喝药,把手心贴到她的额头上的 她才不羡艳呢。 长亭微不可见地抽了抽鼻子,再端起茶盏来,又啜了一口。 因长宁着寒未好全,上的膳食都以清单温补为主,汤汤水水居多。世家用膳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长宁没了门牙,喝汤吸吸呼呼的。声音不算大,长亭却不可抑制地抬头瞅了眼。符氏眼神尖,一下便看见了,随即半侧过身去轻声交待郑妪,没一会儿长宁跟前的汤便换成了稠稠的八宝羹。 也对,就着勺吃羹,便不会吸吸呼呼地发出声响了。 长亭默了默,心头长叹一声,若她的母亲在世,亦会敏锐地帮她回护尊严与颜面吧? 午膳用得快,外间吹了低鸣的牛角号,长亭与长宁躬身辞别后,便依次下了符氏的马车。 两个小姑娘将下马车,符氏眼眶便红了一圈,对服侍在身边的郑妪哭诉出声,“陆长亭瞧不上我,如今连带着阿宁也瞧不上了!自我嫁进来,论是用饭、穿衣、甚至言谈行止,她都瞧不上我们。不对,是整个陆家都瞧不上我们,瞧不上符家。这些世家大族惯会做面子活儿,对我仍旧是夫人夫人地唤,可谁都在背地里说,我们整个符家快亡了!老爷若不离开建康,京都那起子唯陆家是瞻的士族们哪个敢轻举妄动!?我与老爷夫妻十载,他从未念过我的处境有多难!” 符氏难,难得过当初只身嫁入陆家的真宁大长公主? 郑妪轻拍了拍符氏的手背,连日来的赶路,身体的疲惫,心头的惶恐快压垮这个一直在陆家活得唯唯诺诺的女人了。 马车向前一顶,紧接着又启程了。 车轱辘碾在枯叶上,有了细碎的声响做掩饰,符氏终于敢哭出声了,揪着郑妪的衣袖,小声地一抽一搭道,“若符家天下没了,我和阿宁还活得下去吗?” 这个问,郑妪不敢轻易答。 符家江山没了,符氏就什么也不是了,可平成陆家照旧还是颐指气使的顶级士族 “应当不会。”郑妪想了想答,“过河拆桥,卸磨杀驴陆家做不出这种事,也丢不了这个脸再不济,您还有大长公主撑腰呢。” 符氏神情一松,面色缓了缓,她想怨怪陆绰,陆绰不给符家撑腰,让符家腹背受敌,也想怨怪真宁大长公主,几位嫡出的公主尚且攀不上陆家,偏偏真宁大长公主一眼瞧中了她 若她当时只嫁个寻常的功勋朝臣,日子许久没这般难过了! “郑妪,你说符家与陆家究竟差在哪儿了?” 符氏神色很迷惘,是符家打下的江山,也是符家人坐上的皇位,君臣之别,亘古不变,怎么到了大晋,偏偏变了呢?偏偏皇室还要看几户勋贵世家的脸色呢? 郑妪轻轻掰开符氏的手,长叹了口气,轻声回道,“夫人,至少士族出身的名流是不会全心倚仗一个奴仆的。” 符氏的惶恐,长亭自然无从得知,果不其然如陆长英所说,山路蜿蜒崎岖,车队又拉得极长,夜黑之前是赶不到弈城的,陈妪午晌过后回来的,老人家经验广,挑了车帘往外瞅,便下了定论,“这太阳都落坡了,马队的脚程也没慢下来,老爷怕是压根没准备在山里歇。” “不在山里歇,那要彻夜赶路?” 长亭心疼父兄,备了热茶与精制糕点放在匣中让百雀带到前头去,百雀应声而去,长亭单手挑开车帘再看,外头已然黑了一片,树影幢幢,枝桠被风打得一会儿朝东一会儿朝西,前头的火把燃得极旺,熠熠生辉。 长亭探出个头去,想趁光瞅一瞅父兄究竟在何处,眼波流转之间,却陡见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在明暗交替中缓慢逼近。 既然庶民没胆量走这条道,那这是谁!? 长亭手上一颤,定下神来,再眯了眼睛专心瞧那一处,她尚未反应过来,便听见了前方响起了低沉的牛角号,紧接着就是男子扯开嗓门,粗犷的警醒声。 “有敌寇!有敌寇来犯!摆弩盾!上箭!” -----------------我的爱编告诉我,分不清几个长。长英和长亭一母同胞,是先夫人谢氏的儿女。长茂是庶子,可揭过不提。长宁是符氏的独女。只有四个长而已嘛~ 第五章 黑夜 那人话音刚落,车队便由点及线、及面地亮了起来,火把上淋了油缠上明火,猛然“噗”地一下窜得老高,火光炙烈,山林栈道上一瞬之间亮如白昼。 长亭下意识地撒下车帘拿手背挡眼。 陈妪当机立断,一个快步起身,撩开幔帐向侍坐外厢的小丫鬟们沉声吩咐道,“谁都不许乱动,也不许出声音!” “阿妪,百雀!” 长亭猛地一激灵,百雀去送糕点还没回来呢! 家将高唤指明这是敌寇,寇字儿勉强能算,敌字绝无可能!如今这乱世才刚起了头儿,陆家在这山里江河上举足轻重,若想动陆家,必先怀柔招安,若陆家不从,则再想他法! 哪一家有这个胆量一开始便与平成陆家为敌? 一开始就亮刀子? 绝无可能。 更何况,如今陆家将出建康,领浩荡之队,正值体健神朗之时,如若真有与陆家上千死士硬碰硬的本事,又何必鬼鬼祟祟缩在山荫古树之后! 长亭敛容静气未说后话,陈妪素来知晓,老妪沉了心神,屏气劝道,“百雀走的是车队内侧,她一向沉稳,定不会慌乱。只要她不慌,就安全。如今咱们灯火透亮,贸然动作,反倒落了下风。” 陈妪以为长亭要使人去寻。 长亭蹙着眉向陈妪摇摇头,双手蜷紧,她如何不知道只要百雀不慌不叫,就不会有危险。 她是隐约觉得今彤变,十分有异。 “咻咻咻!” 陆家的弓弩高击长空,刺破苍穹,乘风而上再直直坠下,箭头砸在地上,发出钝刀刮骨之声。也有准头极高的,一箭穿心,穿过人的血肉,男人嘶哑高亢的吼声随即破口而出。 外厢有小丫鬟立即低啜出声。 火光映在青螺幔帐上,将靛蓝藏青,映成了澄黄色。 弓弩射过一轮之后,紧接着便是第二轮,弓弩穿风有声,盔甲铁器碰撞,其中夹杂着男人的高喝闷哼声,与将才不同,这一声,离长亭很近。 长亭不由浑身一抖,脑子瞬时混沌一片,不由自主地往陈妪处靠拢。 “是我们的人死了吗?” 长亭脸色发白,仲秋的暗夜却仍觉背心腻汗,黏在中衣上湿漉漉的,仰头轻声问,“阿妪,我们的人也会死,对吗?” 就算陆家兵武精良,准备充分,整齐划一,可他们仍旧会死。 黑夜静谧,耳畔边却是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与低吼声,这是长亭有记忆中的第一次直面生死。 有人在她身边死了 被箭射中,被刀砍伤,被人的拳头一击即中 无论哪种他们都死了啊 长亭想伸手撩帘去看,看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手伸到一半却没由来地一顿,隔了一会儿,便迟疑着往里一缩。 “您别看。” 长亭伸手之时,陈妪并未阻挠,当长亭将手缩回来时,陈妪轻声叹了叹,“脏,有血,您别看。您不需要看这样的场面,现在不用看,以后更不用看。” 长亭靠在陈妪怀中,紧紧揪住陈妪的衣襟,眼中发涩,无端端地想哭极了。 外头弓弩换了两茬,始终未叫贼人近身,喧杂的声音愈渐小了下去,贼人约莫已是强弩之末了。长亭手上松了松,就着帕子轻拭了拭脸,这才发现满脸都是冷汗,陈妪好像也长舒了口气儿,轻轻拍了拍长亭,便低声嘱咐起小丫鬟们,“还好有惊无险,八成是这穷乡僻壤里哪路不长眼的草寇动了打家劫舍的心思,不打紧不打紧。过会子去给姑娘烧壶热水来,把牛乳烫熟,给姑娘压压惊” “嘘!” 长亭猛地直起身来,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侧过头去贴在车板上。 陈妪凝神屏气静听,神色渐肃,声儿有些抖,“是贼人的援兵?” 马车外有由远及近的马蹄踏地之声,极为厚重,来人全为轻骑,怕有上百之数。 长亭轻轻摇头,“应当不是,声音很整齐,也很力道。” 这世道马比人金贵,养得起马匹的,不会让将才那起子毫无章法的零星几十人送死试水,长亭想了想轻声问道,“咱们如今离弈城还有多远?” 陈妪长在深宫,一辈子窝在高宅大院,压根就不清楚,迟疑道,“老爷说临早能到弈城,如今夜半,怕还有一半的脚程。” 长亭身上一颓,跟着就歪在了软债上。 这不是贼人的援兵,这是陆家的援兵。 马队从东南而来,两匹枣红骏马并驾齐驱朝熠熠火光直冲而来,俯身马上的两人皆身披蹙金斗篷,后负乌金弩箭,将近陆家马队,右侧纵庐人脚下一缓,左侧之人随即越众而上,一枝独秀。陆绰一挑眉,抬缰绳向前两步,哪知先行那人转头扭身,从后夹箭朝天一射,弩箭破空呼啸,正中红心----那厢正垂死挣扎的贼人又死一个。 那人约莫是主将,主将一动,身后的一众将士心领神会,驾马驰骋向藏匿贼人的山荫小道冲去。 陆长茂双腿一夹马腹,也想带队跟去,却被陆绰抬手止住。 “让他们去。” 陆绰背向陆长茂,语气十分平静,再横眉瞥向那着黑衣,越众一步之人,在那厢厉声惨叫之中,轻言道,“你是石家的长子,还是次子?” 排头那人撩袍抬首,样貌出现在火光之下,瞬时清晰了起来,不过二十三四,已长得十分壮实,深眉大眼,肤色黝黑,鼻梁高挺,却薄唇紧抿,嘴角向上翘,于马上恭敬作揖,声音高亢爽朗,“晚辈家父冀州刺史石猛,家中排行老大,单名一个闵字,见过陆公!” 大晋二十三州,冀、蓟、雍、蜀四州最为宽广,土肥民沃,冀州刺史放在哪里看,都是举足轻重的狠角色。 陆绰自矜颔首,并未再言。 年轻人不由眉梢向下一垂,能清晰看出毫不遮掩的失望。 那厢斩杀贼人如秋收斩草,很是容易,不多时将士接二连三地驾马回赶,石闵再等陆绰说话,陆绰却偏首轻声交待陆长茂繁琐杂事。石闵不由略有心烦意躁之感,正欲开口,右侧那人微不可见地扯了扯其衣角,石闵终于将话忍下。 第六章 夜半 夜已过半,陆绰高立马上,有风畅拂,扬起长袍衣衫,时与下士安排交待,时与长子轻声交谈,陆氏家将死士接二连三策马应声而下,场面井井有条。 侍从高举的火把被风一吹,向西扬去。 那处被光一照,血污残骸堆在嶙峋怪石之上,徒显狰狞。 石闵眼神一闪,紧接着便将目光从西侧山荫小道上一片血污狼藉的长草堆收起,他娘的,脏活苦活全他奶`奶地丢给石家人做了。陆绰滑不溜手,宁愿对峙在这偏隅长草之中,也绝不肯率先开口顺着台阶向下走! 呸! 去他娘的士族老爷! 石闵心头暗骂一声,手上不由加重力道一拽马缰,马儿吃痛,随即仰空嘶鸣。 陆绰话头一止,挑眉侧眸看向石闵,石闵黑脸一红,神色有些不自在,陆绰亦不出声开口,两方无端陷入僵持。 “陆公,北地夜深风高,久居野地,恐有虎狼猛兽。弈城距此地不远,冀州为石猛石大人所辖之治,石大郎愿携亲卫全力护送陆氏入城。” 男声话音低沉,言简意赅。 石闵头猛然向右一甩,似目含怒气。 陆绰应声看向石闵右侧,那人隐在暗影黑静之中,看不清眉目,却能清晰看见其人身姿挺拔,安坐其上,从始至终身影似乎都没有动过,静静旁观石大郎君出够风头,待两方僵持之时,审时度势下才应声出言。 是个忍得的。 陆绰面上一笑,再看向石闵,待其开口。 石闵扭头回视而来,手上紧捏缰绳,是,他是瞧不上这些素日高高在上,满口仁义道德的士族老爷,可临行之前父亲石猛亲自交待的话他也没忘,“如若放在平日里,陆绰未必会答应在弈城石府暂居一二日,他们瞧不上石家。可若石家拉了陆氏一把,陆绰若仍婉拒,那就是士族不知好歹,忘恩负义,他丢不起那句名声,陆家也丢不起那句名声!待陆绰在我弈城暂居二三日后,那时石家的名望与声誉,是今日拍马莫及的” 可石猛心贪,前话刚落,便再添后语,“若是陆绰主动提及借我石家之道,下榻我石家之室,那这冀晋众人,哪个还敢不将我们石家放在眼里!” 石闵颇以为然,故而一直静待陆绰先行提意,却奈何天不遂人愿,陆绰不在乎名誉声望,却选择当时对弈僵持,也绝不开口 “陆公若不嫌晚辈粗鄙,闵当竭诚尽力护送陆公家眷直至弈城!” 事已至此,石闵只好先拽住哪头是哪头,躬身作揖后,朗声笑道,“还望陆公予晚辈一个机会!” 陆绰也笑起来,目光向后一扫,居石闵右侧那人立马向上轻扬马鞭----零散围在马队周遭的石家轻骑立刻悄无声息地像他靠拢。 陆绰满意颔首,一扬袖,青布袖袍散在风中,又重而看向石闵,道,“便如大郎所愿。”话音刚落,似想起什么来,侧首轻声吩咐陆长英,“你去后面瞧一瞧,陪在车厢外头走。” 石闵只零星听见几个短词儿,正欲接话,却见陆绰眼神反而落于他右方那人更多,不由心乱气躁起来,又见陆绰身后少年纵马向后去,心头有了计较,高声唤道,“蒙拓!” 右侧之人终于向前三步,出现在亮光之中。 出乎陆绰意料,那人至多二十,已然身长八尺,轮廓分明如刀割剑切一般,映在澄黄之下,肤色如槐花山蜜,又有浓眉大眼,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眸光似是惯朝下看,握缰之手骨节分明,食指中指皆有老茧,想来是习武之人。 既姓蒙,那与石家是何关系? 陆绰神色平静地打量那年轻人,却惊觉他似乎已有近十年未曾认真关注过如今的青年了。 石闵纵马微动,正好挡住陆绰打量那人的眼神,眼神朝下正声交待,“你和陆家郎君一道向后去,贼人既有刀剑傍身,谁也不知道这一茬之后还有无乱贼再现。” 那人轻颔首,未出一词,静默扭身纵马,紧跟陆长英。 到底年轻,还在妒忌心丝毫不加遮掩的年纪 陆绰见陆长英渐远,未待石闵,双腿紧夹马腹快步先行。 石闵向后看了看,一咬牙,挥鞭紧随其后。 愈往前行,空气中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愈淡,取而代之的是山林乡间特有的夜半时分泥土和着晨风,很淡很清的潮气,长亭偎在陈妪怀中,尚且心有余悸,半分睡意也没有,静静地睁着一双大眼,内厢燃着明灯,被八宝琉璃罩罩住,微黄的火苗或向东漾,或向北飘,未曾有定。 马车似乎是顶着一块锐石,内厢猛地向上一突,长亭这才回过神来,眨了眨眼,头向幔帐一瞥,迷迷糊糊问陈妪,“我们百雀回来了吗?” 陈妪点头,拂了拂小姑娘的鬓发,轻声道,“回来了。她机灵,交锋的时候就藏在拉货马车的车板下面,局势一定,就赶紧往回跑,如今正在外厢吃茶,怕是心神还没定,您明儿再瞧她顶好。” 长亭又点了点头,交待几句,“让人给百雀烫壶牛乳,若她着实怕得慌,就叫她进来挨着我”话毕,再将头轻轻搁在陈妪膝上,却忽闻外间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之后车板上响起三声手指叩木之音,是陆长英在车窗外俯身轻声,“阿娇,你可还好?父亲让我来瞧一瞧你。” 兄长声音轻得就像将才的风,长亭一下子觉得委屈极了,语带哭腔。 “哥哥阿娇怕得慌有人在外面死了对吗?死了多少人?你还好吗?父亲还好吗?” 像只小猫儿似的。 陆长英笑起来,温声安抚,“都好都好,不怕不怕,没事了。咱们如今往弈城去,待入城,阿兄给你买糯米糍吃。” 长亭嘴向下一瘪,眼泪一串一串地向下坠,打在衣袂之上,迅速消失不见,抽搭了两下,心里头觉得自个儿有些窝囊,便渐渐止了哭,靠在窗板上,将青螺幔帐微掀了掀,探出双眼想去瞅瞅长兄。 却哪知陆长英没瞅着,反而瞅着了一个离马车极远,一半脸隐在暗影中,一半脸显在火光下,目不斜视端坐马上的陌生少年。 长亭当即撒手,幔帐直直垂下。 陆长英还在说话,话声风轻云淡很是清涟,“阿娇先睡一睡,等你一觉睡醒,咱们就到弈城了咱们再好好歇一歇” 长亭直勾勾地盯着红泥小炉,忽而很用力地再眨了眨眼,兄长的声音还飘在车厢外,时高时低,她却陡然觉得安心极了,眼睛再眨了一眨,瞬时困倦来袭。 第七章 石猛(上) 晨光微熹,弈城城门大开之后,待马队鱼贯入城之后,再关门大合。 大街小巷都静悄悄的,青砖石瓦,整洁清丽,偶有挑担摆摊的庶民佝着头走在被切成四四方方的青石巷道里,忽见有戎装马队浩荡进城,便赶紧退到墙角,背对佝腰很是恭敬。 陆绰出乎意料。 一路走来已过三州五城,从未见此景。 如今乱世风起云涌,流民或深陷饥荒,或落草为寇,冀州弈城之中竟还有庶民着麻布棉衣,过着与往日无异的生活 石闵见陆绰神色,不禁洋洋得意,乌金马鞭遥指日出东升之处,笑道,“弈城每隔三日,定于东市集开早市。货物由南北流通,互通有无,有南城的刺绣,也有北方胡羯的皮毛香料。若陆公有兴致,待梳洗用膳之后,闵愿陪陆公来看上一看。” 陆绰再环视一圈后,深看石闵一眼,再缓缓颔首。 石闵不由雀跃。 石府离城门不远,落于弈城中道直心之处,大宅坐北朝南,与士族不同,其府门大开,门前有一对与人同高的镇宅狮兽,马队走中道进宅,还未过前院,石猛却已携亲眷静候在石府二门处,眼见是石闵打头,再眯着眼细瞅了瞅,却不见蒙拓紧跟其后,不禁暗呸一声,“蠢货!功劳和贵人巴巴地都送到他跟前,他也没这个本事握不住,白白叫旁人看了笑话!” “阿闵心是急了些。” 说话之人,为石猛身后三步着绛紫朝服,梳高髻敷珍珠粉面的妇人,此为石猛发妻庾氏,抬眼远眺,已然笑得很温婉,嘴上却仍在轻声道,“阿拓与阿闵,素来不和,反将阿拓派到阿闵身边,又何尝算是知人善任?一边是亲儿子,一边是亲外甥,我想劝也无法,只好看着你下令你也五十步别笑一百步,父子两个都有错处。” 老妻说话丝毫不留情面,石猛恶狠狠地又骂了声娘,却遭庾氏一横,“收起你那套习性来!士家最重礼数道德,陆绰其人看似温和沉稳,骨子里却仍旧秉承世家子那一套,仔细当场落你脸面,叫你下不来台!” 石猛顿时话头一塞,反倒冲庾氏咧嘴一笑,满脸杂绒绒的胡须里露出一口白牙。 马队渐近,内厢暖烘烘的,百雀惊魂未定,长亭只叮嘱她好好歇着,换做百乐近身服侍,陈妪手捧雕花铜镜跪坐于长亭身前,长亭已然梳了发,换了衣,神情蔫蔫地瘫在软枕上,仰着脸由百乐敷蜜粉、描黛眉、抹香膏,香膏被小炉一暖,晕出甜腻的桂花味来,甜腻浓重得就像昨夜闷鼻的血腥味。 长亭心头发呕,清醒了几分,鼻尖又轻嗅了嗅,蹙着眉道,“不乐意熏桂花香,换成白蜜香。” 百乐手足无措,只好看向陈妪。 陈妪朝百乐使了眼色,百乐赶紧佝身退下,老妪亲手接过香膏粉盒,语气温和劝道,“桂花香好,如今是秋天,正好桂子飘香,应景得很。恰好冀州刺史夫人庾氏喜好金桂,咱们如今是到别人家里做客,姑娘忘了礼仪轻重了?” 士族女当犹清风拂面,待人疏离却亲和,切不可粗鲁倨傲。 哦 当时她受的教导还有一条是,纵算是倨傲,也别让旁人瞧出来。 长亭静了一静,陆家的香膏都酿得很好,桂花香成膏状,黏稠而透彻地盛在白玉小壶里,清甜腻人,显得很娇俏。 “我要白蜜香。” 长亭出声平静,微微仰头,望着陈妪,“昨晚的血腥味也是甜的,桂花香让我不舒服了,我不能让自己不舒服。” 陈妪手上一顿,轻叹了一叹,终究伸手换了白蜜香。 马车停得很稳,外厢有小丫鬟匆忙入内,附耳陈妪长说了一番话。 陆长英随即屈指叩窗,百乐半跪于内厢口撩开车帘,小丫鬟传完话便躬身退下,陈妪来不及收起惊讶的神色,只好先将跪坐在长亭身前,将斗篷帷帽一一系好,再轻声叮咛,“石猛夫人出身邕州庾氏,是士家女,如今领郡君头衔,如今随石猛盘踞冀州已有二十余年。” 虽说如今士庶不通婚,可寒门草莽崛起,手掌兵权,以刺史之名盘踞大晋疆域之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东汉末年士族约百余家,时至今日,士族已消亡至不到五十姓氏,日益窘困的士族倚血脉为杀器,屈嫁至手握权柄的寒门里,也不是什么旧闻轶事。 可这样的行径,是为士族所不齿的。 所以她该怎么样面对庾氏? 长亭心向下沉了沉。 车板又响起叩窗之声,陆长英低声唤道,“阿娇,夫人已经下车了。” 长亭胡乱应了个是,再正了正帷帽,眼前是藏青蒙蒙一片,亲将车帘撩开,捻起裙裾慢慢下车,透过帷帽见长兄挺身长袍,立于马前,长亭心定了定,又隐约瞧见昨夜暗黑之中驾马前行的那个年轻人沉默躬身立于前方,不由暗自舒了口气,原来昨儿不是见鬼了啊 “快过来!” 符氏半侧身形,自矜浅笑着朝长亭招手,再转过头去向身侧那名锦衣妇人说道,“陆公长女,唤作长亭。” 男人已下马走到前列,后头跟着的都是女眷,长亭看了陆长英一眼,冲他赶紧摆摆手,“哥哥别挂心我,我没事。”陆长英看了陈妪一眼,便一撩袍快步朝前走。 前头的女眷都在原处待她,长亭踩着木屐向前走,垂眸敛容站于符氏身后落定,将落定,庾氏便笑起来恭维,“符夫人福气真好,一双掌珠。” “哪里哪里” 符氏笑得也很婉和,十分客套。 女眷一道说,一道向前走。 长亭走路素来目不斜视,却觉有人在瞧她,一抬眸发现庾氏身边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也未戴帷帽,也未擦粉黛,带着好奇直勾勾地看向她,眉清目秀,一双大眼水汪汪的,长亭朝她轻轻颔首以示态度。 哪知那小姑娘雀跃起来,笑着凑到庾氏身边道,“娘亲,那位姐姐冲阿宣点头!” 符氏脚下一顿,容色微敛,在京都建康里长辈们在客套说话,小辈再受宠也没有插话的道理!符氏端起范儿来,庾氏却顺势笑起来介绍,很有些不卑不亢的劲头,“这是小女石宣,被父兄宠惯了,很有些没规没矩。”再笑着转口,“不过在冀州这一亩三分地,也没道理因为这点子规矩为难小姑娘的。” 第八章 石猛(中) 长亭脚下一停,罩住帷帽的螺纱青布坠在风中轻轻摇晃。 她将才还在担忧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庾氏。 现在好了,完全不用担心了。 纵然基于门第之观,她没可能喜欢尊崇庾氏,也至少不会嫌恶她。 符氏素手交叠放于腰腹之前,容色渐渐轻敛下去,庾她确实什么也没说错,冀州这一亩三分地摆明了姓石,石家的将士掌着兵,石家的账房握着钱,更可怕的是冀州连个藩王也没设,石家头顶没天,他们就是天。 士家大族的女人们与谁交好,与什么人说什么样的话,背后都是靠男人们撑着的,是倚仗局势所定。 庾氏在陆家女眷跟前说这番话,实在很倨傲也很打符氏的脸,现在打符氏的脸,就是打陆家的脸。 先以低姿态与陆家搭上线,形容举止间却并未把自己降到离陆家很远的地位 石猛想做什么? 他想和陆家以平辈论交? 简直可笑! 符氏深看庾氏一眼,笑道,“大晋疆域辽阔,五里一风,十里一俗于这一点建康与冀州倒是不一样,也不算为难,只是建康的小姑娘们幼时大抵都是狠吃过一番苦头的。” “符夫人教导得极是!在冀州待久了,脑子里便被锢住了似的。明儿个就罚阿宣抄书诵经去!” 庾氏半分尴尬也没有,迅速转过话头,一道笑呵呵地应承符氏,一道抬脚向前走,嘴上嗔着石宣,“好好同陆家的两位小娘子学一学,素日里就是太宠着你了!” 符氏愣在原处,她的话被庾氏说成教导这草莽夫人竟然还会顺水推舟攀上陆长亭与长宁庾氏可知教导二字有多重!?大晋重三层关系,父与子、臣主与谋士、老师与学生,“教导”二字,瞬时便将石家与陆家关系拉近到了近乎通家之好的地步! 不要脸! 实在太不要脸了! 符氏气得将手蜷在袖里发抖,长亭险些闷声笑出了声,陡然觉得石猛家的这名夫人很有趣。邕州庾是大士,兴于大梁衰于前朝----没错儿,在哀帝之前邕州庾氏便落了败,祖宅老田家底被不肖子败了个底朝天,偏偏后人们还要充面子,阿堵物全没了,士族老爷们靠什么充颜面啊? 土地可以换钱,祖宅可以换钱,子孙们总算是发现士族女卖出去换的钱,比卖了祖宅老田还要多得多,且生生不息,繁衍绵延。一时间庾家的小娘子们要不落到泥腿子手上,要不落到商贩子手上,命不好的庶女嫁到北方胡羯人手上的也不是没有。 夹缝里生存出来的,往往比别的更狠,更能屈能伸,更放得下颜面,多得了心眼。 符氏久久未曾答话,石家长廊遍种花草,石家打理得很好,拿雨花纹路的青石栅栏围在檐角阶下,其中零零散散搁了几只小巧玲珑的雨花石,长草郁郁葱葱其上点缀半碗大的绛紫山茶。 庾氏见符氏并不答话,也不纠缠,始终笑盈盈地走在前头一一介绍,从檐角的朱漆雕花,到石府的构造建设,沿长廊走,中途过景苑高墙,再过湖畔庭院,中途换软轿、长杆,终于过三门至内院处。 长宁仰着头,低低地揪了揪长姐的衣角,长亭透过帷帽缝隙,看懂了长宁的意思。 太大了,石家太大了。 就像一夜之间占山为王的寨主,忽有家财万贯,便卯足了劲儿有多远铺多远,极尽奢靡繁华之事。 偏偏正经的士族大夫,绝不会如此。 石家的正堂落于中轴线之上,一大屏的通透琉璃糊窗,花饰精细富贵,用色多为绛红、姜黄等色,芙蓉花堆锦簇,正堂桌上摆皇命诰封,诰封之后便是一长幅谢退之的《山清寒食图》。 谢退之是长亭生母谢文蕴的胞兄,书画寄情,隐居山水,不拘于世,画值千金,却行踪不定。 入屋褪帷帽,长亭一眼便看见了那副画,接着便望向庾氏,庾氏置若罔闻先招呼符氏落座,再看向长亭,眼神很轻却嘴角含笑,“大姑娘与您的母亲很像。” 符氏拿茶的手指一颤,浅啜两口清茶,再抬首笑问,“是吗?建康城里倒没有人这样说过” 长亭不着痕迹地看了符氏一眼,符氏便借转手搁茶的功夫,语声渐下去。 “眉眼很像,尤其是抿嘴笑起来。”庾氏笑着翘起小指,指了指嘴下,“您母亲笑起来时,嘴角也有个小窝窝。年岁大了,我很多事都记不太清了,可总记得那时候的人和事。” 那个时候邕州庾还没有彻底不要脸皮吧? 庾氏想撂开符氏让长亭接话,可出门在外,长亭不可能不给符氏脸面。 长亭神色很平静,温笑点头,道,“说起相像,我的幼妹长宁与夫人也很相像,石家姑娘与郡君眉眼神色亦如出一辙。晚辈谢过庾郡君还记挂着亡母。” 庾氏笑着摆手,“幼时的手帕交,想不记挂也难。” 长亭将话头重新带到符氏与长宁身上,庾氏顺水推舟又客气寒暄一两句,前头陆绰便遣人来接了,庾氏很有些遗憾,“府里大大小小院落几十座,陆公携家眷来冀州,反倒要住到外头去,若旁人知晓了定怪责我们石家招待不周。您一路奔波,先歇一歇,待歇好了,咱们两家再慢慢叙。” 符氏几乎想尖声笑起来。 石家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和陆家交缠上吗!? 平成陆氏岂会下榻寒门庶族的府邸! 符氏脸色发青,若非昨夜石家人出兵相迎在先,今日她何苦自降身价与这起子庶民寒暄客套!符氏不答话,长亭与长宁不可能拆符氏搭的台,场面一下子冷下来,庾氏也没觉出半分不自在,笑意盈盈地又送至二门,待长亭上马车时,庾氏虚扶一把,望着长亭的眼睛轻声笑道,“您母亲若见到你现在的模样,一定心下大慰。” 长亭眼睫一抖,朝她轻轻礼貌颔首,随即躬身进内厢。 马车出了石府,往城南的驿站奔去,男人先行下马,女眷跟随其后,待家将死士团团为主驿站之后,众人再论序而进,一进驿站,长亭整个人便松弛了下来,扶在陈妪身上往二楼去,却闻陆绰沉声之言,“阿英和阿娇到正屋里去,其余人都各自回房。” 符氏紧抿了嘴角,终不敢忤逆。 陆绰先行一步,长亭与长英随后跟上,一关门,陆绰便出了声儿,“石家用尽心思,恐怕所图非浅呐。” 一句话没头没脑,长亭懵懵懂懂看向兄长,却见陆长英久未回话,只好出声回道,“石家不就是想与我们家攀上关系吗?石家有权有钱,有兵有马,就差一个名声。如今抓住机会费尽心力与咱们家搭上线,也属人之常情。” 长女为女儿身,如今尚且幼龄,不能太过严苛,陆绰笑着抚了抚长亭的发髻,抬首看向长子,“阿英,你说呢?” 阿渊摇摆求书评,求推荐票,求一切哟~ 第九章 石猛(下) 陆绰对长亭的回答不予置评,小姑娘心眼子小,偏头避开陆绰的手,嘟了嘟嘴,仰首看向父亲。 陆绰如今已三十有六,怎么算都已进中年了,又连经几夜路途颠簸,下巴胡茬冒了头,脸色也不算太好,凑近瞧能看见清晰可见的憔悴。 世家子成婚早生子晚,加之谢文蕴生育艰难,二人成亲两三年后才有了陆长英,又养了四、五年才有了陆长亭,两场生育换去了谢文蕴一条命,留下两滴血脉,撑住一口气不叫幼女担上一个“克母”的名声,**病榻两三年后终撒手人寰。 明明还在说正事,长亭却莫名其妙地记起母亲,偷偷侧过身去拿帕子抹了抹眼角,再轻轻攥住陆绰的小拇指。 是因为晨间看见庾氏的缘故吧? 小姑娘手小小的,几个指头合在一块儿才勉强包住他的小指,陆绰低头去瞧,一下子觉得一点儿不累了,浑身上下都是劲儿,腾出只手又摸了摸小姑娘的额头,嘴角轻挑看向陷入沉思的长子,语气放得很温和,“慢慢想,归好了一二三再说出口。话若没想好,宁可不说。这世间泼出的水,说出的话,应下的诺言,都是永难变更的,所以更要三思而行。” 长亭乖乖往陆绰身边靠了靠,偎在父亲怀里,抬了抬头又低下,再抬抬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小姑娘有什么话便说。姑娘家和男人不一样,想什么便说什么,本就活得够难受了,憋在心里更难受。无需顾忌。在家里无需顾忌,以后嫁了人也没道理憋屈得慌。” 陆绰看在眼里,伸手拢了拢长女的大氅斗篷,语气放得更缓。 长亭憋了一憋,随后便辣气壮大声道,“我肚子饿了!想吃杏仁茶!路上的东西太难吃了,我都饿了三四天了!” 陆长英哧地一下笑出声,陆绰抖了抖眉梢,伸手叩了叩窗板,沉声吩咐外头,“煮碗杏仁茶来,放半碗甜酪,再配两碟小糕点来。”目光很是温和地看向长亭,笑道,“就不该叫你进来!每每都闹得我与你哥哥什么事也做不成!” 长亭靠在陆绰身上,也跟着抿嘴笑起来。 小姑娘生得又好,杏眼流波,娇俏可爱。 陆绰不由心绪大好,“阿娇笑什么!笑得傻里傻气的!” “笑您又当爹又当娘!” 已是仲秋,叶落天凉,长亭心里头却暖烘烘的,嗯从小到大只要是待在父兄身边,她浑身上下都是暖烘烘的,她真的很喜欢他们啊,因为他们也很喜欢她,不用任何回报,不加任何条件地就很喜欢她,她闹也喜欢她,她哭也喜欢她,她落牙齿变得丑丑的也喜欢她。 陆绰待亡妻留下来的一双儿女从来宽纵,笑一笑,闹一闹无伤大雅。 吃食送得很快,陈妪在外间执银箸先尝,静待片刻确保无误,才敢端着朱漆托盘送进正厢来,长亭跪坐夹棉软席上一道小口小口地吃,一道听父兄机锋对话----这个习惯也保持许久了,幼时不觉得,如今才慢慢明白过来,陆绰当真是既当爹又当娘,儿子有儿子的教法,女儿也有女儿的教法,儿子要担大业必须手把手,一句一句地教,女儿嘛坐在旁边悠悠闲闲地吃着杏仁茶,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就行了,也算耳濡目染了。 长英肖父,父子二人各执温茶一盏,相对而坐。 “阿娇将才并未说错,石家无非是想攀上陆氏,博一个好名声罢了。”陆长英先道,再转过话头,愈发深入,“放在平时,不足为奇。可如今天下即将大乱,石猛其人若不为霸主,必成枭雄,他不拘礼法更瞧不上所谓门阀,如今搭上陆家,除却博个好名声的目的外,无非还想求个名正言顺。” “嗯,三里中二。” 陆绰啜了口清茶,再道,“不仅仅是要名正言顺地从这天下分杯羹,借陆家的名声,叫什么名正言顺?叫低三下四。你自己想一想石家今时今日的所作所为,他是否愿意屈尊陆氏之下?” “兵将援陆,认真计较起来。若要迎您,非石猛不行,可石家只派了石闵一个晚辈来冲锋。”陆长英沉声细数起来,数着数着便笑起来,“今日见石猛态度,他也只是拿待同僚的礼数再待您----石家果真所图非浅,连这点话柄也绝不想落人口舌,目光倒很长远啊。” 长亭一勺一勺挖着杏仁茶,听得懵里懵懂的。 陆绰眼风一扫,很乐意为幼女解疑答惑,“大晋哀帝尊崇士家门阀,可哪有天子屈居人下的呢?已登大宝后,不可能。未登极时也不可能。否则君君臣臣便乱了”见长亭似懂非懂地点着头,陆绰将话说得更明白些,“如今的大晋便毁在这处,石家现在便懂得未雨绸缪地妄图避开这个弱点。” 长亭恍然大悟! 石家有争雄之心! 不过说句实话,这地上也没印个“符”字,眼见它乱了,姓张的姓李的姓王的都可以伸头去啃两口,哪个藩王没起这个心?姓符的能起,凭什么人姓石的就不能起?又不是人缺胳膊少根筋! “有长进。”陆绰难得赞长子一赞,“没用救字儿,用了援字儿。若昨夜当真是石家出兵将陆氏从虎口里救出来,今儿咱们家怕是出不去石家的府邸了。” 长亭“啊”了一声。 陆绰笑一笑,反问,“你好意思端着架子,嫌弃救命恩人的府邸不好住吗?” 长亭意味深长地又“哦”了一声,拍拍胸,“幸好昨儿个夜里他们来的时候,那起子贼人已经被灭得精光了,否则平白欠些恩情,还不是要让咱们家拿名声去填。” 陆绰点点头,再看向陆长英。 陆长英电光火石之间,蹙眉开口,“父亲的意思是”后话未说完,敛容看向陆绰。 陆绰再点点头,又啜了口茶,风轻云淡道,“如今恐怕石猛在府中悔恨得快要上吊了----因一时之心软,没舍得再多派些人手去送死。” 时值此刻,长亭杏仁茶也吃不下去了,教养让她先将古银圆勺轻搁在碗盖上后,再惊声低呼,“您是说,昨儿咱们遭的贼是石家派的!?” 陆绰点头。 “石家一早便算准了咱们要走栈道,然后遣人窝在山荫口堵咱们!?” 陆绰点头。 “然后石家再派人来救!?” 陆绰再点头。 “您是说石家拿下头几十条人命去换和咱们家搭上线的机会?”长亭陡然声音闷了下来。 陆绰面色很平静,出言纠正,“是三百条,要听命于石家,要忠于石家,要有武艺的人,只能在石家的家将死士里选,石猛他拿三百家将的性命来换一个和平成陆氏搭话的机会。” 第十章 博弈(上) 陆绰声音非常平缓,如湖波未皱,了无波澜。 如今天下隐有四分五裂,八方割据之预兆,草寇流民四下乱窜也属常态,只是哪个寨子草寇不长眼敢在夜路上来打劫一队装备精良,物资充盈的马队?实在是被饥荒逼到墙角,拿命一搏,也有可能。可既然是流民草寇,饥一顿饱一顿,又何来如此雄健的体魄!? 昨夜一战,弓弩换了两茬,内厢里为了去味儿,可是燃过整整一个小木匣子的檀木香啊 能与陆氏家将对峙近一个时辰,她如今才恍然大悟,她口中所谓的“贼人”绝非面黄肌瘦,手无缚鸡之力的流民啊 长亭胸口塞得慌,背往后靠了靠,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陆绰撩袍与长女并坐于软榻之上,轻轻揉搓长女虎口,温声道,“若想吐就吐出来。” 是有够恶心的,大晋庶民的命本就不值钱。在这将起未起的乱世里,人命更不值钱。石猛并未做错,若非昨夜那一出,陆家人连石府的门都不会进,更不可能让他看到石家,更不可能让他对石家改观。 是的,经此一役,他终于把石猛看在眼里了。石猛如今得到的,比他失去的更多。 一个合格的政客,在某种意义上来看,也是商贾。唯一不同的是商贾以物易物,赚进囊里的是财物,而政客们赚的是人心与权势,太多的政客希望空手套白狼,却偏偏手段不到家,心太贪,然后把手上的好牌打烂。 至少他看到了石猛的诚意----以三百条命来献祭,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石猛脸上显而易见的野心和狠劲。 能狠得下心的人多半都不会输得很惨。 这世道比的是一个狠字儿,心狠手辣不拘道德他出身平成陆氏长房嫡枝,是累世公卿齐国公陆氏的继承人,他可以慈和,但绝不能有妇人之仁,他可以淡然,但绝不能置身是非之外。陆家就是是非,他就是是非,他就是漩涡中心。 可现在,他首先是父亲。 陆绰轻手轻脚地拢了拢长女,一下一下轻轻地拍后背,小声安抚。 长亭气儿渐渐舒了下去,脑袋里的劲儿也慢慢缓了过去,揪了揪陆绰的衣角,轻声道,“那三百人来之前会知道他们”话里顿了顿,语气向下一抖,声音闷得更低,“会知道他们要死了吗?” 她问了个蠢问题,长亭心里知道。 陆绰静静地看向长女,父女两的眼睛长得很像,瞳孔都为深褐色,唯一的不同,只是陆绰的眼里像藏了一泓深泉,叫人看不清井底。而长亭的眼里却犹如七月雨水洗刷之后,一望便能望进心里。 长亭想哭极了,却死命憋住,语带哽咽地自答自问,“肯定是知道的,可他们还是来了,没有一个人临阵脱逃或许他们的家眷被石猛安置得很好或许石猛向他们承诺过什么这东西威逼是没用的,上场一露怯就什么都完了他们一定都是心甘情愿的可可他们就死在我身边,血从他们身体里流出来,没有人去救他们这一条命也太不值钱了!” 小姑娘神情很悲凉,可还是没哭。 身逢乱世,大仁者必遭大罪。 陆绰叹了口气,心里只有两个字,还好。 还好还有孩子,还有孩子是善良的。 长英冷静极了,递了杯茶给长亭暖手,言简意赅,“阿娇,这世上有比性命更要紧的东西,石猛给得起,他们自然要得起。银货两讫,再不相欠。” 比如尊严,比如诺言,比如信仰,再比如亲眷真心。 长亭手接过暖茶,轻垂眸,闷闷地窝在父亲的怀里,陷入沉思,终于不再言语。 正厢静寂,偶有流波逐痕,南风晓声。 陆长英率先出言,声音放得很轻,“石猛不怕您瞧出来,反而事与愿违吗?” 毕竟没有人心甘情愿被人算计。 “他就怕我看不出来。”陆绰眼神微不可见地朝窗棂一瞥,纸糊窗棂之外窸窸窣窣的声音陡然一停,陆绰收回眼神,接着道,“是示好,也是震慑。是表诚意,也是威逼。软硬并施,让我看到石家的实力,也让我看到他石猛的能力罢了。” 长英眼神跟着陆绰朝窗棂瞥去,一挑眉,撩长袍向前快走一步,一把将门推开,扭头一看,有人从转角窜走。 “父亲,有人听墙角。” 陆长英不以为然地将门重新掩上。 陆绰也笑。 长亭闷头啜了口暖茶,心绪还没缓过来,差极了,左看看右看看,嘟囔一声,“你们甭给我打哑谜!父亲将才分明就发觉了有人偷听,可话还是没停!” 陆绰笑起来,“阿娇比你哥哥像你娘!” 陆绰这一句来得突兀。 长亭“啊”了一声,睁着眼睛,等陆绰后文。 “明明很聪明,却被惯成了脑子不动享福命!” 长亭一下子就憋不住了,咧开嘴“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积在胸口里的郁气腾腾地往外冒,越想越憋屈,昨夜的心有余悸只是旁人排演的一出戏,一夜的惨叫声和生死隔断只是握在旁人手中的一副牌,甚至这一路走来她既没吃好又没睡好,晨间还得帮着她极嫌恶的符氏撑颜面装乖巧! 小姑娘眼泪扑簌簌地向下砸,哭到一半,眯了只眼,眼泪朦胧地看着陆绰慌得手忙脚乱,心里头总算是舒服了点儿,边哭边抽泣,“父亲什么都告诉哥哥,阿娇什么也不知道!” 陆绰哭笑不得,袖里掏了帕子来给幼女擦脸,一边擦一边拿出无限耐心亲自教诲,“陆家不惧怕成为任何人的敌人,也乐意成为任何人的盟友,可陆家不接受别人将我们看做砧板上的肉。” 要博弈,可以。 可规则要陆家来定,弱者没有资格耍心机。 长亭一下子就止住了哭,顺带打了个嗝儿。 谢谢鸡块同学的和氏璧,虽然俺觉得他看不到这个感谢~霜霜的钱罐,木槿1390的桃花扇,总小悟、三叹大大的香囊,爱欢和苏缘的平安符,么么哒~要是有缺漏,俺明天再补上哦~ http:www.qidian.com 起点中文网www.qidian.com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第十一章 博弈(中) 第十一章博弈(中) “蠢货!” 石猛恨铁不成钢,又舍不得当真动手打儿子,一扬马鞭“啪”的一声落在红木大书桌上,书桌吃力不起,木面颤了颤立马出现几丝划痕,石猛眼神向下一瞥,有些心疼,反手把马鞭缩回来,给长子一个暴栗,“你他娘的知不知道这张桌子有多他娘的贵!” 石闵后脑挨了一勺,脑袋正“嗡嗡”闷得慌,扯开嗓门就开嚷,“又不是我砸坏的!” 石猛也吼起来,胡子气得颤一颤,“还不是他娘的因为你蠢!你不气老子,老子能砸桌子!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怎么说来着?”石猛言语塞在喉咙里头,半晌出不来,扭头去瞅冷眼旁观的庾氏。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庾氏顺口很是自然地接过话头。 石猛扭过身来,狠狠点了点头,打了一次不心疼,打第二次就顺手多了,一个反手,石闵后脑勺又闷声挨了一下,“老子要派八百家将去,是谁拍胸脯说三百人够应付那起子世家老爷!你当着幕僚驳老子的话,老子给你脸面给你造势,顺着你话选了三百个精兵强将去,结果呢!咬到嘴里的肥肉活生生地被人拽出去了!你他娘的这叫暴殄天物知道不!?要不是你蠢,陆绰现在应该在这儿陪老子喝酒!” 越想越气,反手打了第三下,振开喉咙吼起来,“你扪心自问,阿拓能和你争什么?会和你争什么!?你至于这样防备他?蠢货!阿拓以后是你的左膀右臂,陆绰看得上他,不就是看得上你!你才是主子!你他娘的才是他的主子!你把阿拓从陆绰身边支开,你以为陆绰就只能和你一个人说话了?你他娘的又不是在万花楼争姑娘,至于背后使阴招防人吗!?陆绰看你小家子气,怕心里头也把老子的印象降了一级!老子把阿阔派到冀南去,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 这两下石闵缩着脑袋,老老实实受了。 现在回想,他老爹也算够意思了,平心而论,论起文韬武略来,二弟石阔是比他强,不仅比他强,还比他强不少。都是一个爹娘生的,阿阔八岁就看得懂兵书了,十五岁带着几千重骑平了冀南的流寇,反观他呢?骑马射箭他在行,举起个四五百斤的铁锤也不是事儿,一身莽力气,一看就是为人冲锋的命。 偏偏石猛看重长子,什么好货都往他身上糊。 比如幼时为数不多的羊乳,再比如,这回的肥肉----齐国公陆绰。 都是儿子,都是一个爹娘生的。石猛手腕强硬,行事之间绝无妇人之仁,深知这世上绝没有一碗水端平的时候,人心长在左边,又不是正中间,生来就是偏的。长子与次子年纪相差近六岁,石阔还在襁褓里流大鼻涕哭的时候,石闵已经在他身边抡锤练武了,嫡长嫡长,这是从上头传下来的规矩,他出身草莽,只想求个名正言顺罢了。 石猛忍了忍,把马鞭甩开,乌金马鞭落在青砖上,发出“嚓”的一声。 “等吃过晚上,带上蒙拓去驿站拜访陆绰!陆绰在弈城顶多留三日,早市今儿已经开了,看不了,就带他看晚市!让他看一看这十里八荒里头,还有哪座城池能做到冀州这样。陆绰是聪明人,明哲保身他不屑做,迟早是要卷进来的,也好帮他下个决断!” 石猛说得很憋,他出身寒门士族,祖上是猎户,趁冀州饥荒动乱之时,背上柴刀和长矛领上几十个弟兄,弈城城门一关就开始翘了原本的冀州刺史府,然后占山为王。 能威逼绝不利诱,这是石猛的信条。能拿刀剑解决的事儿,凭什么要他费这么多口舌?可他瞅了瞅和平成陆氏的差距,嗯,这回还是软硬兼施比较好。 可让他把自家家底摊开给陆绰看以表诚意,石猛摸摸心口,嗯,还是有点憋得慌。 “爹,你到底想从陆家身上得到什么?”石闵蹙眉问道。 石猛抬头看石闵一眼,还未来得及开口,外厢有通传声,有一灰衣小厮躬身入内,在石猛耳边附耳轻说一番长话,石猛听罢,负手于背来回踱步三两圈后,沉声道,“今晚我亲自去请陆绰,今儿府上要摆大宴!”话头一转,“阿庾你备上两箱重礼,金银珠宝,陆绰怕是看不上。备上些玉饰药材,皮毛香料哦小姑娘都喜欢些什么?” 庾氏一听就明白了,“陆绰长女的喜好,外头人怎么可能知道。” 士族女自矜身份,喜好什么怎会广而告之。 “不过小姑娘大多都喜欢首饰玉器,我多备一些古玉器与古籍,纵然没有投其所好,也出不了错。”庾氏思虑得当,却见石猛面色很奇特,眉梢眼角似在藏匿着什么,嘴角又像有一股很隐秘的雀跃,庾氏笑起来嗔他,“有话就说!” 石猛身形向前抵了抵,石闵有样学样,石猛一脚踹过去,“离老子远点儿!”石闵往旁边一偏,险险避开,耳朵支愣起来,又听石猛带了明显压抑狂喜的语气,这样试探地说道。 “阿庾你说,陆家有可能和咱们家联姻吗?” 庾氏面色陡然不晓得该如何摆正了,她习惯于石猛天马行空的想法,也眼瞧着石猛将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一件一件地落实可现在她只想问一问石猛,“你刚才说了些什么?” “陆绰一眼就看出来是我下的套!” 石猛语气放得很缓,随后便越说越急迫,“他看出来了!他现在是在警告我所以才会放任驿站小厮来石府通风报信!陆绰他在警告我,可他何尝不是在容忍我!他平成陆氏的家主在容忍一个猎户!他将我看做敌人,也看做可以结交的盟友,阿庾阿庾!” 话到后头,石猛显得异常亢奋。 庾氏眉眼放得柔和极了,轻轻握了握石猛的手,别人不能理解石猛,她可以。别人可以看不起石猛,她不可以。 -------阿渊今天情绪非常不对劲,很久没试过这么情绪化了,唉 http:www.qidian.com 起点中文网www.qidian.com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第十二章 博弈(下) 石家人来下帖子时,天已入暮。 长亭正迷迷糊糊地窝在软榻上补眠,厢房里高台烛火灭得极小一簇,陈妪拿琉璃八宝灯罩盖住后,光亮从菱花形的缝隙里透出来,柔和得正让人好眠。 百雀端了盆热水进屋,隔着珠帘往里看,悄声问服侍的小丫鬟青罗,“姑娘还没起?” 青罗摇摇头,探身朝里一瞅,左右为难又不敢说话,先摆摆手再指了指陈妪,做了口型,“不让叫” 折腾一夜,清晨又与老爷郎君关上门说了许久话,出来的时候姑娘脸色都是青的,走路步子都是虚的,一回厢房撑着精神,洗面沐浴后,捂上被子就开始睡,睡到现在也不过才三两时辰 姑娘哪里受过这些苦,她看着都心疼! 百雀也四下为难起来,头往外瞧了瞧,石家派了那位石大郎君亲自下的帖子,老爷不出面,大郎君也不出面,只由二郎君出面回寰,这也算是给石家颜面了。可为难就为难在女眷这头,庾氏点明了想再见一见“故人之女”,纵算是随性随意的世家,小姑娘家昼寝入暮,传出去也有些太不好听了,符氏遣人来唤过三两次了,谁晓得姑娘还未起 陈妪如门神坐镇,闲人轻易不敢造次。 同已伺候长亭十来年的陈妪相较,满屋子的小丫鬟都觉着自个儿是闲人。 百雀搁下铜盆,隔着珠帘冲陈妪打手势,许是有风,珠帘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陈妪没动,反倒是睡榻上的长亭翻了个身,脚踹在压被角的古银香球上,香球“轱辘辘”地朝下滚,陈妪没来得及接住,银香球就砸在地上,闷闷地出了声响。 长亭迷迷瞪瞪半睁开眼,默了默慢慢又阖了眼,眼闭到一半,猛地睁开,半坐起身声音哑哑地问,“几时了?” 陈妪忙转了身形,将软垫靠在长亭腰后,看了更漏,温声道,“还早,才入暮。姑娘饿了?用一点小粥可好?” 长亭睡得沉,将醒脑子又晕晕乎乎的,不耐烦说话,只摇摇头,转首看向窗外,这一睡睡得天儿都黑了啊 不过这一路走来,临近入冬,北边的天好像就黑得特别早了 百雀端着铜盆进屋,一壁将铜盆放在小案上,一壁轻声道,“将才老爷与大郎君都遣人来瞧了您,哦,夫人身边儿的郑妪也来瞧了您许多” “夫人要做什么?” 长亭一下子就抓住了最后一句话,咽下蜂糖水后缓缓发问。 陈妪看了眼百雀,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谨慎得不得了,谨慎到怕担事的地步,庾氏算个什么东西?石家又算个什么东西?敢打着“故人之女”的名号来大放厥词,就得敢坐上别人给的冷板凳。 坏事本就该做仆从的担了,坏人也应当是奴才做,百雀将事捅到主子面前,她看大的姑娘她晓得,铁定是不去的,那这不去的名声不就得由主子担了? 哪个世家贵女的脾性当真是温婉如水,不经世事?是人都有脾性,不过是下头的奴才甘做刁奴,给她们挡了罢了。 这就是当奴才的周到,可百雀这样就是不周到。 “庾夫人和石大郎君来下帖子,夫人觉着您应当去见个礼。”陈妪笑一笑,“来请了两次,您都没醒,我就让郑妪先走了。” 长亭又喝了口蜂糖水,“哦”了一声,晕乎的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蹙眉问,“前头是谁出面迎的?” “是二郎君。”百雀轻声答。 长亭将杯盏递给陈妪,立在床上想了想,长茂是陆绰次子,虽为庶子可陆绰统共只有两个儿子,陆长茂是留守老宅也好,是跟在陆长英身边也好,前程都不会差。石闵来下帖子,让陆长茂去迎,不错了。 就算晨间长谈一席话,她还是看不清陆绰想做什么,她只知道陆绰没看扁石家,甚至还有几分高看之意,可她还知道陆绰没把石家当盟友,可也没把石家当敌人,态度很有些**不清 不对,能让陆绰思考究竟是论敌论友的,全天下本就没有几个! 百雀垂首而立,在等长亭后话。 长亭半坐在床榻上愣了些时候,身上有些发软,清了清嗓子,眼神却瞥见百雀还在,想一想才道,“你亲去向夫人和庾夫人问个罪,约是昨日吹了风没睡好,我脑仁有些疼,今日便不去拜见了”话头一顿,再道,“不是来下帖子了吗?等赴宴的时候,我亲去向庾郡君问礼。” 长亭还未出嫁,自然没得加封县主,可庾氏如今是实打实的郡君,拿名衔来说事,长亭给庾氏问礼天经地义。 百雀语气含喜地应了一声,折身向外走。 陈妪感天感地到老泪纵横,“哎哟!我的姑娘诶!您总算是开了窍了!往日不喜欢便直嚷嚷地说出来,连块遮羞布都不给挡!好说歹说,现在总能够随手扯个理由了诶!” 陈妪宫闱出身,情绪一向内敛,很难得有这样大的情绪外放。 长亭哈哈笑起来。她的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如她所言,人活一辈子短短几十年,她何必让自己不高兴,可如今扯来挡布,却不因为她不喜欢,而是另有他因。 可她却不想同陈妪说。 陆绰都没给石猛脸色看,没让周管事拿官腔打石家的脸,摆明了是要接石家的帖子的,她是陆家的女儿,自然跟着爹走。 可她为什么今儿个不乐意去见庾氏呢? 陈妪有她的以为,符氏也有她的以为,可谁也没问出口,只有小小长宁蹙着眉头将话问了出来。 “长姐,您是嫌恶石家才不去见礼的吗?”陆长宁辞了符氏,便来探病,小姑娘缺了扇门牙,张嘴就漏风,乖乖巧巧地坐在小杌凳,趴在软枕上,大眼滴溜溜地转,声音软糯,“可您又让百雀去给庾夫人致了礼,还说等赴宴时亲去问安,您不讨厌石家。” 后一句不是问句,长宁在陈述。 长亭偏过头不去看她,手上却递给陆长宁一只雕花镂空暖手炉,“入了冬,北地凉得很,捂着暖手。”长宁眼睛睁得大大的,欢天喜地接了来,很自然地又往长亭身边靠了靠,亲昵地磨蹭,“长姐长姐” 长亭避之不及,被幼妹蹭了个满怀,躲又躲不开,猛地一起身,长宁小脸便埋在了软枕里头。 长亭哧地笑出声,顺手便将幼妹提溜起来,清清嗓门道,“再未曾想好该怎么说怎么做的时候,宁可不说不做,要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就像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样对待石家,待得亲昵了自己心里头过不去,待得倨傲了又怕误了事儿,索性不见,给双方都留个遐想的空间。等父亲拿定了主意,再有样学样便好----父亲总不会错的。” 长宁小脸从锦缎软枕里抬起来,眼神亮极了,看向长亭的目光,像星星看着月亮。 “长姐,您说得好有道理啊!” 长宁由衷感叹敬佩。 长亭脸上适时红了一红,随即就坦然了,嗯,把父亲晨间的教诲背下来,也算是她的聪明!而且偷父亲的话,不算偷! --------------一切只看文不收藏不给推荐票的行为,都是耍流-氓!阿渊满地打滚!昨天有亲说陆家虎落平阳,木有啊啊啊!!是石家为了和陆家搭上线舍弃了三百人,也是石家一门心思要把陆家留下来,更是石家率先示好(当然石猛那个个性,是不可能做低俯小的)。顺下来看,一切都是石家在做出牺牲,只为了巴结陆家啊!(虽然石猛不承认,并且心里妄图和陆绰平起平坐,但是身体却很诚实嘛) http:www.qidian.com 起点中文网www.qidian.com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第十三章 夜市(上) 第十三章夜市(上) 弈城属冀州中心,已过淮河以北,险险堪称北地。 渐入冬,天色亮得渐晚,刚一蒙蒙亮,驿站外梆子声音渐消,长亭一下就醒了,一扭头陆长宁正抱着她胳膊睡得香----昨儿陆长宁要赖在她厢房里头给真宁大长公主写信,写着写着小姑娘就委屈起来,哭哭哒哒地扯着长亭膀子死都不走,非要挨着长姐睡,郑妪过来请了三两次,长宁犯起倔劲儿来像极了陆家人,直将郑妪撵回符氏那处去,符氏也过来一趟,看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让人不舒服 她教训陆长宁是不留情面,可长宁到底是她妹妹,又一心与她亲近,流的都是陆家的血,还能趁着独处击杀了她不成!? 处处小心眼,又狗眼看人低! 长亭想起符氏就不舒坦,抿抿嘴,蹑手蹑脚地将胳膊从长宁怀里抽出来,小姑娘嘤一声,砸吧砸吧嘴,带着哭腔语气软软地,“大母” 大母就是真宁大长公主。 陆长宁是真宁大长公主带大的,长亭尚且记得陆长宁幼时发热出疹,真宁大长公主彻夜不眠,为她换冰袋喂药,长宁日渐好起来,真宁大长公主便搂着小姑娘心肝宝贝地叫唤,边叫唤边喜极而泣。 她自然心中颇有不平,她没有母亲,陆长宁还有母亲,就算符氏蠢了点,再蠢也是有的,凭什么都是一样的孙女,真宁大长公主却待她一向极淡,对哥哥陆长英也敬而远之。她也想有人搂着她哭,心肝宝贝地胡叫,再看看自家父亲日日风轻云淡着清俊的一张脸,长亭闷了闷,小小年纪就觉出了单单靠爹,这个愿望大抵是永远实现不了了。 于是很是低迷了一阵子。 陆绰便教导她,“人与人的缘分是上天注定的,有多少缘分也是天注定的。阿娇当了大长公主的孙儿,只这一件事约就耗尽了你们所有的缘分了,其他的就再难强求了。”同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将佛偈的缘分,陆绰眨了眨眼,力正真实。 饶是如此,陆绰胞弟陆纷的妻室陈氏却突然之间,日日往长亭这处跑了,叔母与侄女变得亲近起来。 过后长亭才想明白,真宁大长公主皇室出身,婆媳两个女人天然有隔阂,陆家这对婆媳隔阂更大----一个正派皇家女,一个正派士家女,相看生厌,人心都是偏的,大长公主怎么可能像心疼陆长宁似的,心疼她? 母亲拜托不动,陆绰只好将把主意打到胞弟身上,于是才有了叔母亲近内侄女的戏码。 陆绰当爹又当娘,当了十几年,自己当不动的时候,就求别人来,只求长女不委屈。 长宁有大母,她有父亲与哥哥,她赢了。 “大母”也不晓得小姑娘梦见什么,瘪瘪嘴又软绵绵地轻声唤。 长亭心里一下子也软了,替小姑娘掖了被子,悄无声息地掀被起床。 陈妪要凑近伺候,长亭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披上大氅走出内厢,见只有百乐侍候,便问道,“百雀呢?” “罚她的经书还没有抄完,这会儿怕还在抄经。”陈妪轻声回道。 长亭“啊”了一声,突然想起昨儿夜里百雀越过陈妪将庾氏来访的消息告诉她,便明过来了----陈妪要替她担恶名,百雀却拗不过符氏的五次三番,贸贸然在她跟前将事情捅破 这世道,人都得分出个三六九等,纵算陈妪决定错了,她可以发难,可下头的小丫鬟却不能越级。 陈妪资格老规矩重,待长亭忠肝义胆,她要罚下头人,是该罚,该怎么样管教小丫鬟,长亭从来不过多置喙,她的眼界不应当在细琐之处,世家为什么值钱?除却手上的权柄和钱帛,历经岁月积淀下的约定俗成的观念与气度亦举足轻重。 长亭应了声“哦”,才道,“天凉,抄经的时候给她备个蒲团,若实在抄不完就先存着,等回了平成再兑现,毕竟路上累得很。” 陈妪点点头,她知道轻重。 待长亭洗漱完,才将长宁叫起来,又往小姑娘嘴里塞了两只糯米团子垫底,才往符氏的正厢房去,到正厢时,陆绰已经在了,早膳才摆上,羹汤和吃食热气腾腾地朝上冒烟,陆绰的一张脸便蒸在烟雾里。 两个姑娘福了安,长宁跟在长亭身后落了座儿。 陆绰笑得极温和,“阿宁昨天是和姐姐一起睡的?” 长宁咧嘴笑,露出缺了瓣的牙,重重点头,“是呢!阿宁睡得好极了,长姐熏了凝露香,好闻得紧!” 陆绰眼风瞅了眼符氏,笑没变,只是语气淡了些,“夫人有心了,这回倒想得开。” 符氏胸口一堵,半天说不出话来,陆绰其人一次不忠百次不容,她将生长宁,头一胎头一个孩儿,自然是当作眼珠子护着,陆长亭个性又烈,陆绰对谢文蕴留下的那对儿女无限宽纵,若当真出了什么事,她是要陆长亭赔手还是赔脚啊?阿宁是她命根子,她又上哪儿哭去!? 只那么一次,她不叫阿宁与陆长亭亲近,陆绰便硬生生记了一辈子! 符氏扯开抹笑,半天没想出来该说些什么。 陆绰再深看她一眼,轻叹了口气,终率先举箸。 食不言寝不语,长亭不喜欢北地的吃食,全都是咸的糊糊和汤,什么吃食都能放在一块儿炖,加点盐巴再舀勺油就算糊弄了一顿,长宁也吃不下去,看长亭停了筷子便跟着有一搭没一搭地用。 陆绰又看符氏一眼,“车队出来没带厨子?” 符氏忙轻搁下勺,就着帕子擦嘴后有点诧异,“带了啊!若没带,咱们这一路过来吃什么呀!” 陆绰愣着看了符氏一阵儿,符氏也愣愣地回瞅着他,陆绰不由再叹一口气,“那怎么不做在建康用的早膳呢?八宝羹,桂花藕粉,就算出门在外不也很好做吗?” “哦!” 符氏恍然大悟,再看了眼已经搁了筷子的两个姑娘,语气有些迟疑,“是昨儿庾夫人来的时候告诉我走到一地儿,尝尝当地的特色菜总没错儿吧她还想送咱们两厨子我没敢要” 第十四章 夜市(中) 第十三章夜市(中) 长亭大叹,昨儿晨间庾氏与符氏才勾了心斗了角,话里头打了机锋,就晚上来拜访这么一会子功夫,两人就唠起家常话了!? 符氏好糊弄是真,庾氏手腕高杆也不假! 旁的不说,庾氏拉拢人说亲近话的本事,倒是一流。 陆绰气得险些打了个颠儿,当着自家姑娘的脸面,不好下符氏面子,士家子出身教养好,领大晋朝官衔儿起起沉沉几十年,陆绰也没动过几回真怒,这回他当真是遭符氏气着了。 哪有男人在外头撑西墙,女人转过头就开始拆东墙的! 当初还不如当一辈子鳏夫! 不,纵算是尚了那瞿宛长公主也比娶了她强! 陆绰生气、高兴都不上脸,一张脸清清俊俊的,千日如一的谪仙脸,只轻搁了箸,墨竹筷子放在旧瓷上脆脆一声,陆绰偏头轻扬声吩咐候在外间的周管事,“马上让厨房做三碗八宝羹,多放山楂,配上两碟清油小菜丝。哦,再加一碗咸肉炖汤,汤要烧得滚滚,拿热汤油滋儿肉,多放点辣子。” 陆家长居建康,口味偏向南边,没几个人吃辣。 符氏闷了闷,到底没闷住,探头悄声问,“咸肉炖汤是谁吃啊?” “你啊。”陆绰扭回头,没看符氏,“到一个地方尝尝当地的特色菜没错吧。” 弈城多雾,四周崇山绵延,又有淮河、黄定河两河相交,天气常年阴天不见暖阳,潮气和湿气闷在低洼处,故而冀州弈城人嗜辣好咸,口味颇重。往炖汤里放辣子油,确实是地方特色,一碗辣汤吸吸呼呼下肚,吃得满头汗,骨子里的潮气也跟着被汗扯了出来,这是为了不容易得病。 符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帕子在桌下揪一下又揪一下,看了看独女,长宁小儿什么机锋也没听出来,再看继女,埋头不笑也不搭话。 陆长亭还不如像小时那样哧地一下笑出声呢! 陆家一家子人都是笑面虎,陆绰心思多得跟个九连环似的,心头转了几百个念头,偏偏嘴上一个也不说,美其名曰士家子自矜身份,苦的还不是旁人! 符氏觉得委屈极了,十几年受的气一下子涌到脸上来,脸上发烫鼻尖发酸,想哭极了,偏偏女孩们还在,她也不好争嘴理论问个明白。 没人说话,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长亭起了身,再佝身牵过陆长宁,朝中间福了安,“夜里阿宁挨着睡,阿娇没睡好,先去外厢补个眠。”想一想,再道,“昨儿接的帖子是今晚上呢,还是明晚?” “明儿。”陆绰朝两人摆摆手,语气缓和,“就靠着软榻歇一歇罢,养好精神,今儿晚上我带你们去瞧弈城的夜市。” 长宁兴奋得手一紧,眼神却陡然亮起来。 长亭笑着轻轻捏了捏陆长宁手心,再福了个身,便牵着小姑娘向外走,将出内门,门一阖上,长亭让长宁坐下,悄声问她,“吃饱了吗?” 长宁摇头,“父亲不是叫了八宝羹吗?阿宁等着八宝羹来。” 长亭叹了叹,摊上这么个娘亲,甩也甩不开,吵也不好吵,闷下来吧自个儿又憋心,把话扬扯出来吧又怕伤了长辈脸面。若等长宁再大些,说亲事的时候两家人坐在一块儿的时候,符氏也有够丢面儿的。 长亭朝外探了探,从袖里掏出颗麦芽糖,剥了纸,塞到长宁嘴里去,低声叮嘱她,“你正换牙,只这一颗,不敢给你多吃。不许告诉你母亲。” 长宁眼睛直勾勾看着麦芽糖,连连点头,吃得眉开眼笑,吃着吃着觉出不对劲来,把糖往左腮一顶,含含糊糊说话,“长姐,咱们怎么不先回厢房去啊,驿站外厢的椅子没铺软垫儿,坐不舒坦。” “你不将信寄给大长公主了?” 长亭又在袖里掏了掏,拿出封叠得四四方方的信,“好容易在城里的驿站歇一歇,趁将士们歇几天养经蓄锐,正好拜托父亲帮你把信给送到平成去。” 长宁恍然大悟,随即点头如鸡捣米。 未隔多久,内厢便有女人低低的抽泣声,哭得不算大声,只是一声连着一声,很有**不断的意味,又在哭声其间偶闻陆绰难得提高声量的斥责声,长宁蹙眉支起耳朵去听,长亭赶紧伸手将小姑娘的耳朵捂住,又塞了颗麦芽糖到长宁嘴里,小姑娘仰头疑惑看向长亭,长亭难得冲她笑一笑,“长辈说话,小姑娘不好偷听。” 长姐的话都没错,长宁点点头,舌尖再舔了舔麦芽糖,甜滋滋的。 陆绰声音渐高,长亭隐约能听见几个句子。 “你说嫁到陆家,我没教你便罢了。母亲也教你,我也教你,阿娇摸不清局势索性给她颜面,但先不出面。莫说阿娇,且说阿宁,小小年岁也懂得去问长姐待石家是怎么个态度。你呢!?庾氏一哄你,高帽给你一戴,便什么都浑不晓知了!今日是吃食,明日呢!后日呢!蚂蚁蚕地,便是从小处走起!” 紧接着是符氏的哭声,边哭边辩,“您什么也不同我说!我也知道轻重,没要庾夫人送的厨子啊!您要待石家是什么态度,您不同我说,我怎么知道?人家要同我亲近,俗话说伸手不打笑面人,庾夫人好歹出身邕州庾,也算是能说上话” 长亭蹙了眉,夫妻做到这份儿上,扪心自问,陆绰也有错处。 符氏辩了两声,哭声便渐小下去。 陆绰也不说话了,掀帘开门,长亭带着陆长宁迎了上去,陆绰诧了诧,再看长女手上拿的信,心绪好转起来,清咳两声接过来,“你们给大长公主写了信?” 长宁点头,长亭摇头,“我只写了一句话罢了,其余都是阿宁写的。” 不喜欢她的,她也不会去讨人家喜欢,没这天赋。 陆绰弯腰揉一揉长宁小姑娘的发辫,温声笑道,“等父亲写好信,让人一道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地送去。” “您也写给大母吗?”长宁笑问。 陆绰轻轻摇头,“我写给二叔父。” 写给胞弟陆纷的。 身在朝堂上,陆绰很少留下字迹,黑字白纸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很容易遭人抓住把柄,既然不是口信,选择文书遥寄的,自然是极要紧的事。 “父亲写给二叔父做什么呀?”长亭轻声凑拢问。 陆绰勾唇一笑,似乎很满意长女的谨慎,先摇摇头,隔了半晌,再笑眯眯地开了腔,“你猜?” 第十五章 夜市(下) “告诉二叔咱们的行程?关心大母的近况?关心老宅的近况?” 长亭一口气猜了三项,却见陆长英一道手上把玩着九连环,一道将腿伸长,后背仰靠在黄花木太师椅凳靠背上,眉梢一挑,似笑非笑看向幼妹。 长亭目光炯炯身子前倾,直勾勾看向兄长。 长英扬声笑起来,“这三项有什么好猜的,是人都能想得啊。” 长亭顿时泄气,气鼓鼓地把九连环一把扯过来,陆绰就喜欢抛个问题让小辈去想,想完再给答案,和先生的方法不同,先生喜欢给出答案然后让人想 九连环握在手上冰凉沁人,长亭闷起来,她一向更喜欢先生的做法些可陆绰却说,“有些事知道了,不一定是懂了,等下回遇到,没有框架圈着你,又该何如?你且记着,先生的教法与我的教导,决定了你是被治于人,还是治人。” 长亭抬眼再看兄长,陆长英目明眉清,右襟松松散散地拿深青色粗麻布系了一只长结,长衣散漫,铺就在黄花梨木上,淡青与绛红相衬,看起来冶艳极了,少年整个人仰靠其上,显得颀长挺拔。 长亭轻哼了一声,长英笑起来,“自己想,既然想知道,自己想出来的才是名正言顺。” 有个哥哥像老爹,长亭又闷了闷,侧过首去,脑袋转得飞快,陆纷与真宁大长公主早已到了平成,到了老宅,整顿休憩之后,又该干什么? 账册、人事、田土、陆家老宅闲置已久却价值千金的库房 不对,还有兵马! 四大家缘何敢在与天家针锋相对的时候,久居京都建康?士族的依仗从来就不在京都建康,不是领的官衔儿,不是朝堂发的俸禄,也不是圣人给的抬举。 是老宅旧地经营多年的势力,门阀将发源之地看作禁脔,税收、漕运、物品互通、户籍人口调控,朝廷插不入手,被世家大族看得如铁桶焊实,密不透风。 银子有了,军饷和粮草就有了,人有了,兵将死士就有了,漕运通流有了,操练兵马的地方就有了。 这才是门阀士族的立僧本。 身逢乱世,空有满腹才华,却无护僧双拳,也只能落得一副可怜的面貌。 她可以将自己的后背露给陆绰与陆长英,长宁可以完全信任真宁大长公主,在这世上陆绰能够信任与托付的人,胞弟陆纷一定能算一个。 毕竟一母同胞,一脉相承,血脉相连,照陆绰的话说,“人,始终都是会背叛的,若筹码够高,连周管事都有可能倒戈相向。可阿纷不会,没有人出得起价码买得动血脉。” 士家为何历经数朝亦屹立不倒,因为他们都分得很明白,敌人是谁,自家人是谁。 长亭停了停手上的九连环,老宅有隔房的叔伯经营,一直有条不紊,二叔陆纷就算一时上不了手,也自有人指教,不需要胞兄千里迢迢遥祭信件以作指正的。 既然并非指正教导,那是什么? 父亲,到底要做了什么? “审时度势。”陆长英轻声提醒。 内厢熏着百叶香,是陆长英惯用的,气味清甜,很淡却愈久弥新,长亭沉下心来,手上下意识地转动九连环,古玉撞在古玉上,发出铃铃钝响。 “我们日前所处的局势石家”长亭轻喃。 石家愿意耍手段让陆家不得不留下来,那其他人家呢?其他人,其他更莽更粗的人,会不会手段都不乐意耍,直接拿硬家伙在陆家这块肥肉上狠狠咬上一口呢!? 平日里若一辆马车的横辕上写了“陆”字儿,庶民寒门纷纷避之不及,谁还敢贸然靠过来 偏偏大乱初起,人的心思也活泛起来。 这怕也是陆绰最初未曾想到的。 时不予我 长亭无端端地想起这四个字儿。 “有一个石家,就有张家、王家父亲不敢拿全家的安危涉险,从建康北迁,本是为了避险,哪知这一路便是险境”长亭语声清浅,抬头看向陆长英带了些不确定,道,“父亲是怕那一千家将撑不了台面?索性放开手脚,敲山震虎?” 与其遭不知轻重的人惦记,不如率先亮出剑来,是震慑也是自保。 所以写信告诉陆纷,是再遣兵将来也好,是沿路放哨示威也罢,多一重保障,多一分安心,谁也不会拿家眷的安危去冒险。 陆长英渐渐坐起身来,目光清明看向幼妹,慢慢笑起来。 黄昏鸦雀,驿站地处弈城东北部,远离热闹喧哗中心,长亭换过藏青缎边暗纹长襟,着暗绸身披大氅,陈妪坚持要让小姑娘戴上帷帽,“北地民风彪悍,您的身份与那些个人家不一样!” 是在暗指那日石家姑娘石宣吧? 长亭暗叹一声,这天下局势都要被打乱了,谁又与谁不同啊。 到底拗不过陈妪,戴上帷帽,眼前深青纱幔罩住了整个眼界,朦朦胧胧地透过间隙,与长宁上了马车。 符氏一辆马车,两个小姑娘一辆,换成了十足内敛的榆木黑漆马车,陆绰、长英与长茂驾马前行,往东市集去。 小长宁兴奋极了,一上车便歪在长亭身边的软枕上,笑道,“现在一上马车便晕晕乎乎的!难受得紧!” 晌午与长英的那一席谈话让长亭心里沉沉的,笑不出来,什么时候陆家也需要顾忌旁人了 小长宁自然没有办法明白,靠在车厢边,偷偷撩开车帘向外看,市集已然慢慢亮起灯火来,长亭眼风一瞥,弈城的晚市集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外间的吆喝声,嬉闹声此起彼伏,热闹得十分市井,却让人无端亲近。 长亭没由来地叹了一叹。 石猛出身草莽低贱,无名儒大家教导,亦无古籍孤本读阅,他丛哪里学来的这些治世之道啊 http:www.qidian.com 起点中文网www.qidian.com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第十六章 桂花茶(上) 第十五章桂花茶 马车慢行,愈近市集,嘈杂声愈响,很喧杂,可恰恰就是这份喧嚣,在这世道让旁人望尘莫及。 长宁一声接一声的惊呼,杏眼睁得大大地贴在车板旁。 “有面摊!” “弈城也有阳春面!” “呀!那个老汉在捏糖人呢!他捏了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声音刻意压得很低,却难掩其中兴奋之意。 士家的女儿养得娇,自然就不能野,烈性是可以的,太野了却要遭人说嘴。其实大晋风尚很宽松,男女大防并未有前朝那样严苛,妇可二嫁,可抛头露面,可宴客经商,也可情绪外放。 先生说是因为朝代更迭太快,天下容易动荡 谢家询大郎君曾香车过道,白马红缨招摇过市,收获香囊无计数,且一战成名,独领**。 谢询是好看,不对,应当是谢家人都生得好,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特招小姑娘喜欢。 长亭却私心觉得自家长兄那样风轻云淡的派头也不算差,输就输在没谢询那颗不甘寂寞的心上 小姑娘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说实在话,社稷大事又与她何干?天塌了都还有父兄顶着,长亭一下子就欢喜起来,靠在长宁身后,又将幔帐掀起一点,正好能瞧见澄黄亮光迷离之下,陆绰与陆长英高骑马上,挺得笔直的脊背。 长亭兴致勃勃发问,“阿宁,你觉得谢询好看,还是大哥好看?” 陆长宁愣了一愣,又探头从细缝再瞧了瞧,咧嘴一笑,“阿宁觉得父亲好看。” 长亭脸上一僵,嗯当真论起风度、长相来,陆绰还真不输人,不过她私心觉着参与这个比赛,陆绰应该不会开心 “咦!” 长宁贴在车板,将头使劲向外凑,长亭赶紧伸手揽住。 长宁转头,向前面指了指让长姐看,“有人在同父亲打招呼!”长亭蹙眉看过去,在街巷之间,有一个身形高大,体态彪悍,正逆光背对的八尺男人纵铝陆绰身侧,与之交谈,却不知在说些什么。 这是石猛? 长亭猛地撒手,幔帐随即坠下。 这并不奇怪,驿站有石猛的人不奇怪,石猛紧跟着能把握住陆家人的动向也不奇怪,陆绰本就等着石猛来找他? 幔帐挡住了光,内厢的烛光变得朦胧迷离,长宁张了张嘴看向长姐,想开口说话,哪知话还没落下,外间就有人轻叩车板的声音。 “老爷请两位姑娘戴上帷帽下车。” 是陈妪,后面的话,语气低了下来,“是石刺史家眷。” 长亭没掀车帘,透过很细很细的小缝隙,能隐隐约约看见石猛与石家长子的马匹后也静待了一辆很内敛的马车,夜色之下瞧不太清晰,只能看见马车通身藏青,未曾有珠翠点饰。 长亭有些吃惊,她原以为照石家的个性,又是在自家地盘上,会如同石家修缮的庭院高阁一样,极尽奢华之事 长亭没动,长宁自然也不动。 陈妪又叩了一叩,温声劝道,“姑娘,若有怨怼,等回去再同下人发。如今是老爷亲叫姑娘出去见客呢。” 陈妪以为她在使脾气呢! 长亭笑起来,论她长多大,陈妪都把她当作小女孩看待。一边笑,一边帮长宁戴上帷帽,垂眉敛眸撩帘下车。 符氏站在陆绰身后,扭头见两个女孩已经下来,笑着招招手。长亭一抬头便看见石闵目光炯炯地正朝这处看来,透过帷帽,都好像能感受到其人如紧瞄猎物眼泛绿光的眼神。 长亭不着痕迹地将长宁拉到身后一藏,再牵着小姑娘快步往符氏身边去。 “石大郎君!” “阿闵!” 前一声是陆绰负手于后,陡然肃容敛眉,低沉警醒道。 后一声是,几乎同时,石猛高声喝道。 石闵眼神赶忙向回一收,垂目看地。 “冀州没有小姑娘戴帷帽的旧俗,小儿无知,陆公莫怪!”石猛笑呵呵地朝前躬了躬手,当作赔罪。 陆绰眼神从石闵脸上扫过,再看石猛一眼,“君子当非礼勿视,冀州有冀州的规矩,平成有平成的规矩,平成却没有入乡随俗这一说。” 石猛朗声笑道,“陆公的一席话,石某人盼了近五载!”再折身让开一条道来,声如洪钟,“既有缘在此相遇,石某人带陆公好好逛一逛弈城。男人们先行,让内子带国公夫人与令嫒在后头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再顿了一顿,看了眼陆绰的脸色,再笑道,“陆公,你说可好?” 陆绰毫不退让,先行一步,石猛始终落后三步。 长亭脸隐在重纱里,默默翻了一个白眼。 她这才有时间认真打量石猛,陈妪说石猛是猎户人家出身,长亭如今在心里非常赞同地点点头,是很像。浓眉大眼,方脸宽额,身形彪悍,板着脸很有些不怒自威的架势。 是个很有气势的男人,同陆绰风轻云淡,目空一切的气势不同,是一种随时如塔如镇山拔地之势,浮在表面的彪悍,以及沉在骨子里的稳重。 可惜,石闵与他的父亲一点也不像。 长亭莫名其妙有些遗憾,就算石猛野心勃勃力在中原逐鹿,问鼎天下又如何?没有一个像样的子嗣,不过又是一个符家天下罢了。 瘐氏笑意盈盈地过来,符氏下意识地向后一退。 长亭简直又想翻一个白眼了。 “他们男人逛他们的,咱们女人逛一些胭脂水粉去。”瘐氏态度很亲热。 符氏扯了嘴角,又想笑,嘴角上扬到一半,又硬生生地止住,变成了一个很尴尬的表情。 长亭简直想把帷帽借给符氏戴 长亭轻推了一推长宁,长宁机灵,立马笑嘻嘻地同瘐氏身后的小女孩打招呼,“你是叫阿宣吗?” 瘐氏身后的小姑娘仰着脸笑起来,重重点头,如鸡捣米,“你叫阿宁吗?” 长宁一边背过身去牵长姐的手,一边笑着点头,“嗯!” 瘐氏看了眼长亭,紧跟着便笑起来,“阿宣是独女,同哥哥们也玩不到一块儿去,如今倒好了。” 哥哥,们? 长亭又没由来地松了一口气。 昨天阿渊没来得及赶回来,请爱编帮忙请了假,明天双更补偿大家,么么哒。 http:www.qidian.com 起点中文网www.qidian.com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第十七章 桂花茶(中) 第十六章桂花茶(中) 瘐氏同符氏并肩走在前头,有身强体健的婆子躬身走在外围,兴许还有两家的家将护送隐在暗处。 夜市繁荣,喧闹嘈杂,木结摊贩里有烫烟直升,透过覆顶的茅草窜上已渐昏黄的天际。 建康是纸醉金迷,一掷千金的热闹,这里是豪气、庶民的繁荣。 石猛并没有与长亭年纪相仿的嫡女,瘐氏便让石猛胞弟的女儿陪着长亭走,说是陪着,不如说是伺候。 长亭未曾想过与之寒暄,石家姑娘也不敢率先出言,偶尔替长亭挡一挡人潮窜涌,或是声音压得极低地介绍,说的是半文半白,半官话半土话,长亭其实听不太懂,却见小姑娘样子很吞吞吐吐,显得很窘迫,便忍了忍话头,很安静地佯装听她说话,眼神却藏在帷帽里四下飘忽。 长宁与石宣两个小姑娘合得来,且都爱说话,缩在后头走得慢慢腾腾的,长亭一眼望向符氏,却见她抿着嘴不说话,看瘐氏的眼神如临大敌一般,心下一叹,索性也慢了步调跟在幼妹身后。 没了约束,随即两个小姑娘窃窃私语起来,长亭听着长宁在悄声问石宣,“你还有几个哥哥?” 石宣笑起来,一笑,嘴角边便若隐若现一对小梨涡,很机灵的小模样,伸出三个指头,也不说话只是眼神烁烁生光地看着长宁笑。 “三个?” 石宣一边抿嘴笑,一边点头。 长宁有些泄气,眼梢向下一耷拉,回头看长姐。 比哥哥比输了,便来向姐姐求救 长亭将帷帽轻掀开一道角,朝长宁招招手,“阿宁,莫走这样快,更深露重,栽了跟头,疼。” 长亭嘴上就没饶人的。 长宁瞬时欢快起来,踩着鞋小碎步跑来,一只手牵了长姐,一边扬起头冲石宣笑,“阿宣你有姐姐吗?” 石宣摇头,神色很羡慕,“并没有,有两位比我大的姑娘,但是没有姐姐。” 长宁听得发愣,长亭却一下子听懂了。 北地重嫡庶尊卑,庶出是半主也是半仆,不上家谱,也不让嫡出的孩子唤庶子女一声兄弟姐妹,一言简之,庶出没有任何名份,姑娘家陪上一摞嫁妆便已是功德圆满。这小郎君,好点的人家替他谋上一个差事,娶上一门媳妇儿已是仁至义尽,不那么负责的人家,不养废了便是好的。 跟在长亭身后的那位石家姑娘微不可见地将头向下埋了埋,石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石家就指着石猛这一房富贵,旁的自然也和庶出没什么差别。 长宁没听懂,却机灵地懂得不继续问下去,笑眯眯地转了话头,“怎么只见你大哥?”一道说,一道拿手指了指跟在石闵身后,着青锦素服的高个男子,问,“他也是你的哥哥吗?” 长亭顺着方向瞅过去,这才发现石闵身后又跟着前日夜半纵马的黑袍郎君。 北地风大,南风突来,长亭猝不及防,帷帽将掀开的一角被风一扬,猛然亮起半扇。 长亭再一抬头,重纱向后拂,撩在耳际,目光一抬,便直冲冲地与那青衣素服男子默然对视上了。 男子目光如炬,鼻梁高挺,嘴角抿得死死的,整个人看起来似乎要沉稳到了土里去,说不上哪里不一样,可看起来就是不一样。 长亭下意识蹙眉,目光未让,她没有让人的习惯,陆绰未曾教过她。 巧的是,男子愣了一愣之后,很快恢复平静,目光也不让。 恰又有风来,将拂落至耳际的那半扇重纱薄布重新坠下,遮住面容。 至此,男子才异常平静地将眼神移开,过程未见半分羞赧与扭捏去,十分自然。 胆子好大! 长亭心下大怒,却闻石宣脆生生,满不在乎的声音,“他?才不是我阿兄,他父亲是胡子。” 怪不得。 怪不得看起来与汉人不一样。 “他母亲呢?”长宁想向那处看,却怯生生地有点怕,眼神闪烁,身形向长亭靠,“他看起来不太像胡子啊” 胡羯倚大晋之北,游牧出身,彪悍放纵,又觊觎大晋东北七州久久矣,积怨已久,一个如初生幼狮,一个如垂老病叟,大晋待胡人实在不算友善。 “他母亲啊”石宣欲言又止,脸上红了红,不晓得该怎么开口,想了一想才道,“我应当唤他表哥。” 他母亲出身瘐氏!? 长亭惊得险些杵在地上,邕州瘐家当真将女儿嫁给了胡人!?他们一家人究竟还要不要脸面了!还要不要在这世道上立足了! 长宁心里没算清楚关系,笑问,“他是叫胡人名儿吗?那怎么日日住在你们家里?怎么不去胡子那里住,听说胡子睡帐篷,吃生肉,他呢?” “他爹没了娘也没了就住在我们家了”石宣说得含含糊糊的,事涉外祖家,小姑娘也明白这事做得没有颜面,便急急慌慌地转了话头,素手俏生生地向前一指,高声唤道,“母亲,阿宣想吃桂花茶!” 瘐氏停了步子,前头的男人们也停了步,石猛大声笑起来,“这家桂花茶还算不错,陆公想不想尝一尝北地的茶汤和酒水,吃个闹热罢了。” 茶铺就摆在路边,长亭抬头,正好看见前头有靛蓝麻布挂帐幔,小店家没有名号,只写了桂花茶三字,旁有一高宽火炉,炉上架大铜茶壶,税热水烧得正旺。 烧茶老汉遥见石家诸人,赶忙将擦汗的粗麻布向肩上一搭,小跑步向前来,喜气洋洋地躬身道了个礼,“小人给石老爷请安!今儿是吃茶还是吃酒?新酿的桂花酒,正闷着蜜糖浓着呢!” 男人们向回走,陆绰打头,石猛后三步随行,长英与石闵并肩,长茂与那青衣男子并肩,待他们走近,长亭埋头默了一默,帷帽将整张脸都罩得严严实实的。 陆绰向回走,便是愿意坐下来的。 石猛神色一扬,抑下笑来,高声问,“陆公是饮茶还是吃酒?若要吃酒,甲字坊的烤蹄膀和酱鸭舌,都是下酒的好菜。” http:www.qidian.com 起点中文网www.qidian.com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第十八章 桂花茶(下) 第十七章桂花茶(下) “石大人常来?” 陆绰不在意间开口,一面问一面抬脚朝里进,茶铺拿毛竹竹节扎成,上铺沉草,下垫稻叶碎,棚顶修缮得不算齐整,但遮风挡雨绰绰有余。 石猛点头,手一扬,亲卫默不作声地埋头收拾出了两桌来,石猛率先撩袍落座,做了个请的手势,“陆公,请上坐。” 陆绰手从烧得正旺的灶头上擦了一擦,随即满手久灰,长亭赶紧从袖里递了一张帕子去,却迟疑不想踏步进那茶棚,犹豫间,便又听石猛又大声笑起来。 “陆公的明珠个性很有趣啊!” 陆绰回了头,亲伸手接了长亭的帕子,却见女眷都还在茶棚之外,看了眼符氏,便扭头向石猛道,“吃茶吧,明日石大人摆筵,明日再吃酒,你我不醉不归。” 石猛愣了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连声称是,“老张头拿去年的桂花蜜来烫茶!不许拿今年的桂花来糊弄我!” 瘐氏笑着侧过身与符氏解释,“老张头家的桂花茶在冀州都是有名的,一碗三文,童叟无欺。这是他祖上传下来的制茶方儿,我们一家平日里落了闲空,都喜欢来此处吃一盏。” 符氏神色一僵,她这辈子也没进过这样的地方,桌子上全是坑坑洼洼,棚顶未曾封满,除却烧灶的那团烧得极旺的火,就只有两盏油腻腻的灯。 符氏脸一白,长亭却牵着长宁,单手解了帷帽系带,将脸露了出来,咬咬牙,心头一狠也入了内来,陈妪赶忙拿丝帕垫了木凳,又从匣里拿了几只青泥小瓷碗来盛茶汤。 “小店家大文章,我也是建康出来的,这桂花茶并不比成生行的百花茶差到哪里。” 瘐氏看起来脾性很好,眼风看了看已落座的陆绰与陆家儿女,小声侧耳道,“国公夫人,自古英雄不问出处,您又何必以血脉品相论高低呢?” 瘐氏话有所指,符氏却看不透这一出是要做什么! 陆绰端士家体面,非珍馐唔食,非异宝唔看,她初嫁进陆家时用了从娘家带来的轻纱烟罗幔帐罩床,陆绰当天便搬进了初阅水榭里,还是真宁大长公主差人告知,“阿绰不喜轻纱制品,人都有自己个儿的习性,当他没有办法迁就你的时候,便只有你迁就他,并非他是你的夫君,男人不能做女人的主,陆家不吃这一套。但是拳头大的就可以做弱小者的主。阿绰他比你强,你是弱者。” 她嫁入陆家近十载,她也还是个弱者 符氏在外立了立,终咬牙入了内。 长亭指尖在桌上一抹,长宁有些着急,连忙拉住,压低声音问,“长姐,脏得很!” 长亭垂眸看了看手指,再看了看那老张头,轻轻摇头,低声呢喃,“一点也不脏” 再看了眼陆绰,却见陆绰似有如释重负之感,又有悲悯哀哉之意,长亭心里有些懂了,可又说不出来懂了些什么,再看石猛神色,石猛总是在笑,瘐氏也是,就算符氏受了苛责之后,待她冷若冰霜,她也还是在笑。 士族也不把七情六欲放在脸上,但他们不会笑,他们从来都是风轻云淡的,他们不需要讨好人,也不需要让人觉得他们的脾性很好。 笑,是下等人的生存道理。 老汉挑起大盅上茶,桂花茶汤澄黄清晰,从大壶里涓涓倒出,倒进长亭眼前的瓷碗里,在略微昏黄的烛光里,像流脂的琥珀。 茶汤很香,被篦得看不见叶梗,里头加了蜜与盐,与寻常的茶汤不一样。 长亭小啜一口,再抬头发觉有人在看她,蹙眉四下看去,却并没有人。 长亭又蹙了眉头,再抿一口。 不以出处论英雄,这桂花茶是好喝。 长亭心里这般想到。 回驿站后,长亭敷面沐浴后,搭拉木屐换上苏绫长衣去陆绰房里寻他,哪知长英已在,父子二人见长亭推门入内,便不约而同地止了话头。 陆绰神色温和地看向长女,待其先言。 长亭想了想,先道,“石猛带咱们去吃桂花茶是事有预谋的!” 陆绰笑起来,“何必说成预谋这样难听,我更喜欢听服软二字。” 服软? 长亭愣乎乎地看向陆绰。 陆绰心绪大好,看了眼陆长英,长英也笑起来,“我还以为阿娇已经睡了。”说着看了眼更漏,“往日叫都叫不起来。” 长亭脸一红,险些恼羞成怒。 陆长英笑了一阵后,便声音很是清和地进入正题。 “阿娇何处此言?” “咱们明日晚宴之后便举家北行,再与石家无任何干系。他能从咱们家啃下坨肉来的时间并不多,所以不可能浪费掉这个晚上,只为了与父亲一道品鉴茶汤。” 长英没有想到这个理由,不禁笑起来,“不着眼细节,直接从目的入手,很好,很省精力。” 长亭抿抿嘴,略表得色。 陆长英再问,“那石猛此举是何用意?” “嗯” 这个问,长亭还没来得及思考,便兴冲冲地过来了,语气沉了沉,小声试探道,“父亲将才说了是示软?” 陆长英嘴角动了动,再看向陆绰,他的幼妹刚才是在糊弄他吗 “天下大乱,只剩下冀州一片桃花源,预示着什么?”陆绰沉声发问。 “预示着石猛能力卓尔不群其他鼠辈绝不可望其项背”确实是桃花源,宁静的弈城,和乐融融的庶民,井然有序的城市 推书一本《闺趣》,一句话简介:牛掰男女,闺中逗趣,相爱不相杀…… 阿渊千里迢迢来到南京,然后和安瑾萱那个小逗比拼了一个下午的字 http:www.qidian.com 起点中文网www.qidian.com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第十九章 婚约(上) 第十八章婚约(上) 石猛要让陆绰看到他的能力,该怎么让陆绰看到?拿出冀州的账册?带陆绰去看冀州镇守流动的万千兵马?还是将军用、商用的舆图和盘托出? 石猛敢给,陆绰也不敢看,怕看了便出不了这弈城了… 长亭抬头看了看陆绰,陆绰神色温和,眼神亮极了,嘴角微翘,眉目含笑。 陆绰在鼓励她。 长亭面带迟疑,语气犹豫,“石猛以冀州刺史之尊,悉于市井庶民间,与煮茶烫水老汉相谈甚欢,解民生,了大义,此为上位者之义。石家其乐融融,家宅和睦,此乃仁。既有治世之才,又有仁义之心,且有兵行诡道,剑走偏锋之心胸…父亲,石猛打动陆家了吗?” 石猛可谓煞费苦心,软硬兼施。 可是陆家吃这套吗? 长亭抬眸看向陆绰,陆绰神情丝毫未动,素衣长袍,盘腿坐于蒲团之上,手捧青瓷古杯,慢慢啜了一口,才笑道,“打动了啊。” 长亭眉角一抖。 “石猛想要什么?利,他有了。势,他有了。他缺的什么?一个名罢了。” 陆绰笑了笑,“茶铺热灶上积的灰,又沉又重,绝非一日之功。小小茶铺的桌椅板凳却一尘不染,瓷碗朴实干净,虽知今日之事乃石猛授意,虽属刻意,可三分假七分真,也足够了。石猛对东市集了如指掌,大晋二十三州,试问哪一州的刺史能做到这个程度?哪一个敢做到这个程度?那些官吏眼睛里装满了江山,手里却连一支笔也没有力气握,不过是尸位素餐的草包罢了,在一众草包里,出个石猛,便如众星捧月,多难得啊。” 陆绰说得风轻云淡,可长亭却想起了今夜在茶铺之中陆绰那似如释重负,又似悲悯苍生的神态。大晋流民动乱,苦的是天下苍生,江山需要一个英雄,或是枭雄崛起安定,平成陆氏不会掺合进这摊浑水里,可陆绰终究脱不开俗世,他希望这个人是石猛? 长亭紧蹙眉头,心里慌兮兮的,无端觉得可怕。石猛一连串的手段,好像全都藏在雾气里,迷蒙之中看不见首尾。 陆绰曾说过,任何事都有迹可循的。 深夜截下陆家,率先挑衅,引起陆绰注意,再示弱恭谨,以天下大义晓之动之,几手手段都用极具体细致的方式完成。 润物细无声,就算看透了其中用意,又能怎么样? “那父亲要给他吗?” 长亭敛了敛长裙,小声问。 陆绰神色如常,“他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他。唯独要借陆家的名和势,不可以。” 长亭说不出来为什么,可就是理解陆绰这句话。 小姑娘若有所思,陆绰扭身看了眼更漏,扬声将陈妪唤了进来,“时候不早了,该服侍姑娘就寝了。” 待长亭走得远了些,长英才神情执拗地开口出言,“我承认石猛手段了得,可石闵将眼神放到阿娇身上,让儿十分不舒服。” 联姻是两个家族相连接最便捷,最直接的方式。可他万万没想到,石猛会把主意打到陆家嫡长女身上。 陆绰笑起来,“石猛要漫天要价,我们自然可以坐地还钱。阿英,你牢牢记住,士族和商贾没有区别,世人赋予他们高低之分,列出三六九等来,我们可以遵循这世间生存的道理,可这里必须清醒。” 陆绰手指前额,轻声告诉长子,“头脑必须清醒,除了自己,这世间所有的褒义、荣誉、地位,都还不足以冲昏你的头脑,搅乱你的思维。” 一语言罢,再轻叩窗板,稍隔半晌,外有将士答了个“是”,陆绰将青瓷茶盏放置于前,沉声吩咐道,“尽早打点好车马兵粮,明日天一亮,便去东市集,查问也好,探听也罢,我需要知道庶民真实的生存状况。再派人策马去追派送出去的信件,加我口信,开通平成向中南的商口,再多辟出一条向南驿道,现在就让二爷着手备着了,等我到平成,我要看到结果。” 不能借名。但是打开商口,再辟驿道,摆明了是在实处给石家好处啊! 陆长英长叹一口气,再闻陆绰后语。 “让周管事备礼,把我的那对古白玉扳指翻出来,哦,还有把长茂的八字庚帖写在红纸上折在香囊里。” 长英顿时大愕,陆绰要让陆长茂与石家结亲!?石猛就只有一个嫡女,不可能从石家别房里选了。 这就是陆绰的坐地还钱? 石猛会不会买账? 大约是不会的罢,士族的庶女好嫁,是因为姑娘嫁出去了便是别人家的媳妇儿了,士家女纵然庶出,也是规矩和体面教养大的,可操持家业也可相夫教子。陆家庶出的姑娘嫁到下等士族,或送进宫里,或是嫁到有官职的普通官吏之家都是有的,娶士族的庶出姑娘其实很实惠。 可嫁到门阀里当庶子媳妇,一辈子便如板上钉钉,一眼就能看到头了----安安稳稳却庸庸碌碌地过一生,对母族对外家,并没有任何助益。 石家没必要用唯一的嫡女,来换一个陆家的庶子。 长英默了一默,未曾再言。 士家子享受了家族的庇荫,自然应该毫无怨言地承担起对家族的义务----连陆绰都只有在真宁大长公主的安排下娶进符氏,那陆长茂根本没有权利对陆绰的安排有任何置喙。陆长茂这样,他也会这样,长亭亦然。 没有什么好惋惜的,也没什么可强求,毕竟情爱二字在世家高门中并不值钱。 去石家用晚筵,是一早定下的,石家派了三辆马车来接,石闵带队出马,以示郑重。 长亭从早晨心绪就不太好,磨磨蹭蹭了许久,换衣衫、选首饰、梳发髻,坐在雕花铜镜前指着香膏不好,又指着发髻说不好,百雀很温柔问,“姑娘究竟在不痛快些什么?” 长亭想了想,才道,“不痛快人与人之间为什么要这样算计过来,算计过去!不算计难道就不能活吗!?” ---------阿渊总算收拾好心情了(其实并没有),断更这么多天真是对不起大家! http:www.qidian.com 起点中文网www.qidian.com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第二十章 婚约(中) 第十九章婚约(中) 百雀手上顿了一顿后,便又重新拿起木梳来一下一下地很轻很柔地帮长亭梳头发,眼神透过雕花铜镜看到小姑娘微红的面颊,和水灵灵的大眼,嘴角不经意间向上挑,气鼓鼓的,显得很娇憨。 这世道,有福气的女子,才能被养成这样,纵成这样。就算是问出这般让人嗤之以鼻的问题,也显得辣气壮,半分不怯。 她没有资格解主子的惑。 她身为婢子,命比纸薄,人比草贱,她都知道必须算计,不算计姑娘身边这个大丫鬟的位置能是她的? 人活着就是要算计的,自私的人为自己,心胸大一些的人则为仁为义为旁人,可惜她还未曾看到过这样的人。 人心那么大,想要的东西太多,谁不算计?不算计能得偿所愿?不算计能心想事成?不算计,能活下去? 世间有几个陆长亭? 百雀默下来不说话,这是在长亭意料之中的,嚷完之后小姑娘便有些后悔,心里头再闷也不能在下人跟前说出来啊----这是规矩。 长亭随即默了下来,内厢很静默,这静默一直持续到马车抵达石家。 第二次来便轻车熟路了,女眷们相继下了马车,符氏同瘐氏照例走在前头,两人皆着绛红常服,符氏言笑晏晏,神态很放松,与前日如临大敌的神情判若两人,手牵长宁,温声与庾氏寒暄。庾氏态度如常,似是未曾察觉符氏态度的五次三番。 陆绰的态度定下了,陆家的方向有了,符氏自然而然就放轻松,好做人了。 这大概就是陆绰口中的治人,与治于人的区别。 长亭今日未着帷帽,将石家的路看得很清明,油灯石台高立游廊两侧,拿描挑灯仕女的镂空琉璃灯罩盖住,路径很平,影壁之后,有一两尺高的胭红珊瑚高耸,无竹林雅石,亦无士家喜好的草棚茅屋。众人过了游廊便换软轿,几个粗壮的婆子抬得稳稳的,石家架构四四方方,一条路走到头后便折转,一路过来,统共才折转三次。 石家格局分布得四四方方的,内外中架构很正统常见。 纵然外表放荡不羁,心里头也被拘在这规矩之中吧? 所以石猛才会这样在乎一个名正言顺。 长亭正胡思乱想,软轿轻轻向下一搁,百雀素手撩帘,长亭将探头出轿,便一眼瞧见了石闵身后之人,此人正是石宣的表哥,年轻人又着一袭青衫长袍,发髻拿一支木簪束起,背挺得笔直,每踏一步其间距离大致约等。 沉默、冷静,哦,还有自制,长亭默默又添了一个词儿。 石猛从内屋大跨步迎了出来,一边牵着幼女石宣,一边高声招呼,“陆公赏脸,蓬荜生辉,让石某人的陋室蓬荜生辉啊!” 石宣探出个头来,笑得杏眼眯成条缝儿冲长亭与长宁致意,眼风一扫,也不知扫到了谁,小姑娘腾腾地脸红起来,慢慢抿起嘴来。 长亭嘴角一弯也不自觉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发现不对,面上僵了僵,重新将脸摆正。 陆绰长衣宽袖,清和笑言,“刺史客气。前日暂留便离,实乃情势所迫。今日再入石府,方才有观玩品鉴之心,今日一行,是你我二人,亦是陆石两家的缘分。” 石猛顿时大喜过望。 缘分二字! 陆绰用上了缘分二字! 长亭跟在符氏身后,眼看着石猛与石闵父子二人,眉梢不约而同地向上挑,一个眼神看向庾氏,一个眼神却若有若无地朝自个儿这处瞅,约是还记得昨儿个被陆绰斥责,到底收敛了些。 长亭非常不舒服,石闵的眼神就像松石灯油,黏糊糊地腻在月夜里,头一回是她退让了,可此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小姑娘一股子劲儿拗上头,脚下也不避也不让,石闵一直犯癫,凭什么要她让? 陆绰与石猛向前头走未曾看见此情景,符氏牵着长宁与庾氏寒暄,亦没那么敏锐,庾氏倒是发觉了,只是看了眼长子,未曾再言。 石猛招呼着人向里走,长亭却见石闵身后那人突然快步前走,几个大跨步越过石闵,走到石猛身后,至此,少年郎的高身长衫恰好站在石闵与她之间空隙里,再利再腻的眼神都被硬生生地切断了。 这样被一隔开,石闵就再看不着她了。 长亭微愣,这是这些天来,她头一回看见那个年轻人敢越步超过石闵 小姑娘愣了一愣之后,从腹腔中升起来的怒气一下子就消散没了,赶紧敛眸埋首快步跟上。 大晋其实不太避讳男女大防,石家往上数三代还在林子里捉傻狍子,男人女人一锅大炖汤,吃饱就不容易了哪来那么多忌讳,再加之北地民风较南人更开阔些,长亭有些不太敢想象这场晚宴会吃成个什么样子。 等绕进了内堂,长亭暗舒一口气,还好还好,男人女眷分隔东西两厢,其中拿栏杆隔开,东北角有一玉带银河权当隔断,池畔之上立有亭台小阁,上已立有异族舞姬抚弄琵琶、古琴,约是预备歌舞助兴。 符氏与庾氏上座,长亭带着幼妹落座左方,石宣与那日逛夜市时见过的石家姑娘坐在右边。 符氏没可能给石宣那两个庶出阿姐脸面,允她们出来见客,左思右想,要让人来充数的话,还不如给石猛胞弟一个颜面,好歹那位石家姑娘也是昨儿个见过的。 那头男人们举了盏,算是开了筵。两厢隔得近,能很清晰地听见石猛朗笑高喝的声音。 楼阁上琴声突鸣,舞姬纤腰一摆,顿时娆袅起来。 这是长宁头一次直面异族胡人,在京都建康,金发碧眼的女人都是士族老爷的玩物,上不得台面,长宁与长亭养在深闺,这样下贱的玩意儿怎么可能让贵女娇客瞧见。 长宁向长姐身后一缩,轻声道,“她们的眼睛是绿色的呢鼻子也和咱们不一样”顿了一顿,又道,“和阿宣的那个胡子表哥也长得不大像啊” ------------还有一更,但是要隔很久,小宝贝们明天看也是一样的。 http:www.qidian.com 起点中文网www.qidian.com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第二十一章 婚约(下) 第二十一章婚约(下) 长亭下意识地扭头去寻,却发现那人已经不见了。 也是,胡人出身,寄人篱下,身世坎坷,又怎么能入座为宾呢? 长亭抬起酒盏里,轻啜了一口,清甜酸香,像是梅子酒,但酒意又不是很浓烈,也不上头也不呛口。 “阿拓哦,蒙拓并不是胡人啊” 酒将进口,长亭便听右侧有人在怯生生地轻声低喃,转过头去,却见石宣正与符氏说话,再看那位石家姑娘面颊红彤彤的,埋着头,险些将下巴搁在前襟上了。 长亭这才正眼看清了这位石家姑娘,她长得一点也不像石家人,湿漉漉的眼睛,殷红的樱桃小口,细长上扬的眉毛,约莫跟自己差不离的年纪,可总有一股怯生生的意味在,一抬眸如杨柳拂风,一下一下地在撩拨春意,这股子味儿,是长亭在素来亲近的世家女身上从未见过的。 说话便说话,笑便笑,说话就大大气气地说,笑便爽爽朗朗地笑,作甚瞻前顾后,反倒显得扭捏。 谢家阿姐,谢之容也个性温婉,气度柔和,可从未有过这番姿态。 无端端地讨人厌,嗯,大约是讨女人厌,之容的胞兄谢询就很喜欢这样的调调,身边儿的春柳夏荷,倒都是这个模样。 长亭笑了笑,将眼神从那石家姑娘身上移开,笑问,“我该唤姑娘什么名儿呢?今儿个是第二回见了,我昨儿忘了问,姑娘自个儿也不说,我总不好阿宣堂姐,阿宣堂姐这样唤你吧?” “阿宛石宛” 那位名唤石宛的姑娘飞快抬头看了看长亭,又飞快将头低下。 长亭点了点头,笑起来,“从名儿上能瞧出来你与阿宣是一家人。可从性子、相貌上瞧,倒半分也瞅不出来。” 石宛咬了咬唇,心里有些不舒服,石宣是庾氏老来子,是石猛唯一的嫡女,她父亲不过在石猛手下管账册兵马,石宣受的是什么娇宠,吃穿用度是什么分量,她上哪里去比?石宣可以为所欲为,眼前这个出身陆家的上姓贵女也可以为所欲为,她只有靠自己。 心里再不舒服,面上扯开一丝笑来,隔了半晌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堵了石宛,长亭心里头舒坦许多了,转头去瞧楼台上的金发舞姬,女人家能从胭脂水粉说到百合莲子,庾氏口齿伶俐,符氏又没了顾忌,两个女人热络了许多,长宁与石宣揪了一根长红绳在玩翻花,小姑娘声音软软的,时不时轻声叫道,“哎呀!翻错了!搅一块儿了!”,石宛本就寡言,如今越发默了下来,湿漉漉的一双眼睛便紧盯着茶汤杯盏。 庾氏眼睛尖,眼见着长亭落了单,便笑起来,“大姑娘若吃好了,我叫人领你去逛一逛豫园可好?阿宣让人做了许多孔明灯放在水榭里,水波一漾,水光很好看。” 长亭尚未开口,庾氏四下瞅了一瞅,唤了声阿宣,“你陪陆家姐姐去吧”再顿了一顿,“夜里路滑,让阿闵也陪着你们一道去,您说可好?” 后一句问的是符氏。 符氏瞬时笑一敛,当即转头看陆绰。 石猛也看向陆绰,笑呵呵地手上执了盏酒,没说话。能中,偷个陆家嫡女回来当儿媳自然好到要烧香拜佛,不能中也无所谓,只要话不挑开,两家的面子就还在,石家什么也亏不了。人嘛,谁能知道放手一搏,能抱个什么彩头回家来? 万一陆绰脑子一抽,万一陆绰喝多了呢? 人的际遇吧,都是说不准的,就看谁敢想了。放半年前,问他想没想过能和陆绰同桌共饮,他一定吓得连连摆手罢,可现在呢?石猛仰头一口将烈酒饮尽,陡然觉得飘飘然。 陆绰再抿了口酒,笑起来,“更深露重的,没有小姑娘家在别人府邸里乱逛的道理,冀州有没有我不知道,反正建康与平成是没有的。”一语道罢,再抬眼看石闵,石闵乐憨憨地朝他笑,陆绰偏过头,宽袖云衣向案上一摆,眼神很随意地看向石猛,“说句实在话,比起令郎,我倒更中意那位小姑娘。” 小姑娘指的便是正费劲嚼着羊肉的石宣。 石猛一愣,眼神一转,从陆绰身后的两位少年郎身上掠过,姿容如谪仙的陆家长子嫡孙与平静沉默的庶次子陆长茂,陆绰是什么意思?陆家的宗妇,他没敢想,可让阿宣嫁给陆家的庶次子,他又觉得不甘心。 石猛下意识地转头去瞧符氏。 符氏惊了一惊,这是陆绰的底线了吧! 陆绰是被石家打动了,可还没有打动到更高的程度! 他根本没有给石家漫天要价的机会,直接亮出底价来,只看石家爱要不要!石家若不乐意要便算了,有的是人想往平成陆氏的身上扑! 庾氏默了默,再看了眼懵懵懂懂嚼羊肉的幼女,没隔多久,便微不可见地朝石猛颔首示意。 石猛手上一顿,索性再斟一杯,一饮而尽后,笑道,“小女石宣如今年仅七岁,正是顽劣不堪的年纪,蒙陆公瞧得上,是小女的福气,正如陆公所说,这也是陆石两家的缘分。” 谁嫁谁娶,重要吗? 根本不重要,他要成为陆家的姻亲,要让石家的名号与陆家牵连在一起,要让平成十六城给石家行方便,更要让世人知道,陆家都瞧得上我石猛,你丫凭什么指着我石猛的脊梁骨说三道四!? 陆绰也跟着笑起来,再浅啜一口酒,将昨儿吩咐从库房找出的那方古白玉扳指从手上摘下,向前一推,道,“既然是缘分,我做长辈的不能没有表示是请能仁寺的主持开过光的,等小姑娘年长一些,串起来挂在门上,正好安神静气。” 石猛再斟一杯,举盏至眼眉之下,仰头高声笑开,“石某人代小女谢过陆公了!” 陆绰应声举盏。 青瓷相碰,发出脆鸣之声。 长亭眼神向下一瞥,恰见石宣迷迷糊糊地抬头冲她一笑,心头瞬时五味杂陈。 ------------------------再大的难受,再难以控制的心情,其实一忙起来就什么也记不得了,唉,阿渊打滚求推荐收藏哟喂~ 第二十二章 辞行 陆长茂的八字庚帖究竟送出去了没,其实长亭不太知道,哥哥的亲事,她做妹妹的没事儿瞎打听,败颜面。 她不去打听,自然有人帮忙打听。 摆宴的时候,陈妪是在外间伺候的,捎带着听了两耳朵,说是里头出了桩喜事,两家人处得很和睦。老人家顿时便急慌得不得了,大郎君是没可能娶石家姑娘的,这两家男人女眷坐在一块儿,能出什么喜事? 还不得是连姻亲!? 大郎君逃过一劫,那论序顺下来,自家姑娘不就得顶上去了? 石家的小丫头不会说话,迷迷糊糊捧着盏乌漆托盘,口齿含糊地边翻眼想边道,“国公爷送了大人一个扳指大人很是欢喜两人碰了杯接着就在听戏了” 陆绰库里是有一对古白玉扳指,是前梁传下来的,是古物,上头刻双福双喜纹,玉也好,型也好。往前陆二爷陆纷喜欢,陆绰没给,说是正好一对,往后好送姻亲,权当作信物给儿女亲事添意头。 大晋两家说亲,是时兴先通信物的。 陈妪胸口生疼,手一松,摆摆头让那小丫鬟赶紧走开,大抵年岁大了,险些万念俱灰,脚下一个不稳便一下子砸在椅凳上,小丫鬟赶忙来扶,却见陈妪凝神摆手,只好将手往里缩了缩,又见陈妪静默片刻之后,扶住椅背起身轻问,“周管事在哪处?” “在外厢呢吧,奴婢也没见着管事跟着老爷进去” 陈妪闷了口气,揪出手帕擦了擦脸,便沉了心向外走,谁也没这本事让自家姑娘落到泥坑坑里头去! “老奴猪油蒙了心,吓得心里头一跳一跳的,还以为是您” 马车“轱辘轱辘”向前滚,外头的天已经浑黑一片了,华灯高挂,从石家出来已经天黑,长亭软在靠枕上,看陈妪面色铁青地如释重负,不禁笑起来,挪了挪靠在她腰上正睡得迷迷糊糊的长宁,悄声安抚,“你想多了不是,白挂心了。” 陈妪看了眼长宁,声儿也跟着轻下来,“老奴是忘了还有个阿茂郎君。” 只是个庶子,又是次子,生母连姨娘都不是,跟在陆长英身边长成,半主半仆,谁会记得他? “阿茂郎君的生辰八字是昨儿晚上就备好的,不过那庚帖还在周管事袖口里握着,老爷没开口给。周管事说是如今什么也没备好,贸然给庚帖有些孟浪。巧的是,石家诸人也没张嘴问只是下了个扳指罢了,约是两家都打着安定下来之后再议的打算。”陈妪小声道,“还好还好,毕竟也没比口头协定好多少” 长亭没搭话。 陈妪还活在几月前,一直不肯醒。 这可比口头协定强上百倍了,陆绰的扳指,是这么好拿的?否则石猛凭什么这么欢喜?陆绰如今没给陆长茂的生辰庚帖,便证明石宣嫁给陆长茂并非铁板钉钉,还有可回寰的余地,这是陆绰留出的余地,欢喜的自然是石家。 毕竟有个婚约在,究竟是谁嫁谁娶,这世道瞬息万变,等过了几月份,谁又能说得清楚? 陆长茂只是陆绰出的底价,只要能向上升,无论变成什么样儿,石家都会欣喜若狂。 长亭扭头望向车窗外,幔帐遮天,有点光穿透纱帐,映在木案之上,如花钿铺陈,细宝珠翠。 三天而已,三天就可以让两家的关系亲近如斯,竟让陆绰给石家留出颜面,究竟是这世道在变,还是人在变? 长亭撑着下巴,长长地叹了口气。陈妪可以活在过去,可她必须清醒。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陆家车队已经休整妥当了,将领死士们再着青盔甲,冷面静待,长亭走出去时,石猛已携阖府家眷来送了,长亭眼神尖,一眼就瞧见了石闵脸色不大好,看见石闵气色不好,长亭没由来地神清气爽起来。 再一细瞅,那位表哥没来,石闵身边换了个人站。 长亭眉梢一蹙,别是昨儿个那少年郎替她挡人,惹了旁人嫌恶吧? “长姐” 长宁在唤,见长亭没应,伸手揪了揪长姐的衣袖,再唤一声,“长姐,我们是不是再也见不着他们了?” 长亭这才回过神来,眉梢一挑,轻声反问,“你很想再见到石家人?” 长宁下意识地点头,紧接着就摇头,往长亭身边黏了黏,小声说,“我想再见到阿宣,我不爱同谢家阿燕玩,她不喜欢我,阿宣喜欢我。” 谢之燕是谢家最小的姑娘,与长宁同岁,当真论起来,算长亭的表妹,可与小长宁没有一点儿血脉关联。谢家人不喜欢符氏,自然也连带着不乐意搭理长宁。谢家如此,其他的士族世家也如此。 石宣算是长宁这么些年,头一回遇到的能说得上话的小姑娘。 长亭笑了笑,难得极温和地揉了揉幼妹的脸,轻声道,“还能再见到阿宣,放心吧。” 毕竟陆绰的扳指不是白给的。 “那别的人呢?”长宁巴在长姐身边,仰头低问,“那个长得很壮的石家大郎君,还有那个胡子” “见不着了。” 长亭回答得异常笃定,话音将落,眼神从石闵身后一扫而过,轻声再强调一遍,“再也见不着了。” 长宁偏头想了想,隔了半天才应了声“哦”,随后便被郑妪牵上了马车,长亭在下头立了一会儿,既然再也见不到了,又何必过多担忧?她并没有求那人替她挡,那人已然可怜得寄人篱下了,又何必强出头,去触石闵的楣头? 沉默、冷静、自持。 还有倔强和看不清形势。 长亭心里再添一笔,随后便扶在百雀的腕间上了马车。 石猛与陆绰在前头说些什么,长亭歪过头去听,断断续续听着几句,无非是什么,“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来日平成再见”全是石猛的高调朗声,冀州兵马一路送到弈城边界。 一过弈城边界,再走半日,便出了冀州的地界儿。 将进幽州,天儿便落起了雪。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长亭从幔帐中伸出手去接,雪粒儿触到掌心,被暖度一温,未隔多久便化成一小滩水。 长亭掌心被寒气一激,浑身一颤,紧接着右眼皮便跳了起来。 第二十三章 初雪(上) 第二十三章初雪(上) 初雪先是小粒儿小粒儿地往下落,像是磨得极细的盐落在了青石板路上,再隔了一两个时辰,雪逾渐大了,栈道是拿桦木板铺成的,积下的水东一滩,西一滩,让栈道变得湿滑难走。 赶路最怕遇到落雪天了。 陆绰纵马领军于前,将整支车队的速度压得慢极了,白日里赶路,夜里便或寻驿馆住下,或男人们搭起牛皮帐篷在外间歇息,女眷便歇在马车里,一连过了三两日,也没走出幽州。 冀州刺史周通令也未曾派遣兵马过来问询。 周通令将过而立,算是大晋顶年轻的刺史大人,领一方军政已过五载,出身不算太寒微,可也并没有比石家好到哪里去----在陆家眼里头,哪家都不太能算家世渊博。 周通令的父亲在前朝就做到了侍中的位置,身为天子近臣,又给儿子谋了个外放刺史的官职,周家跟着就扎根幽州了,与石猛不同,周通令胆子还没大到视幽州为自家禁脔的地步,幽州界内的军政要职皆由圣上派遣调令。 在世道大乱之时,周家显得太低调听话。 也并非所有寒门小族都是石猛那副德性的 长亭暗暗想到。 将想法偷偷告诉陆绰,陆绰笑起来,一口将热茶饮尽,随即撂下句话来,“千万别对一个人妄下评论。还未见其人,如何断其行事?就连眼睛都会骗你,更何况思维上的臆测。人做出的事,只会永远超乎你的意料。” 长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陆家车队走得慢极了,路途无聊,长宁顶喜欢赖在长亭车厢里扯着百雀与百乐玩叶子牌,百雀自然要让,长宁每回都赢。赢了几回后,小姑娘便沾沾自喜起来,“每回和大母打牌,我都输!一路过来,打牌倒是有进步”说着话,小姑娘声量便软了下来,一边拢着赢来的铜钱,一边低喃,“也不晓得大母收到我写的信没” 长亭一愣,随即笑起来,她懂陆绰为何走这样慢了。 落雪防滑是一回事,陆绰在等平成派出来的援兵又是一回事。 周通令胆子小,知足老实,陆家在幽州界内慢慢走,一点儿问题都没有。石猛行事诡谲,谁也料不到他下一着怎么走,陆绰拖家带口,自然不能拿一家人的安危去冒险,趋利避害,实属人之常情。 初雪未停,一直在落。 这是长亭头一回见到落这样长时间的雪,陆家几个小辈都长在南边,从未见识过,两个小姑娘还成,整日缩在内厢里头捧着暖手炉听陈妪念书,陆长英硬撑了三两日后,遭风吹被雪凉,终于受不住着了寒,没精神骑马守夜了,整夜发高烧,谪仙儿郎烧得满面通红地迷迷糊糊说胡话。 饶是如此,陆绰也只是免了长子的守夜,白日照样不许休憩。 长亭让陈妪日日煮红糖姜汤,又是熬药又是哭哭嗒嗒地扯着陆绰的衣袖求情,长女泪眼朦胧,陆绰看着可怜总算是大手一挥,陆长英这才能从马背上下来。 跟着马车便要腾出一个来,长宁欢欢喜喜地收拾东西要搬去长亭那厢住,符氏便冲陆绰哭起来,“就路上这么点儿功夫,我能同二姑娘亲近。大长公主喜欢阿宁,我心里难受便也忍了。阿娇自己都还是个小姑娘,她怎么照料阿宁啊!” “阿娇照料不好阿宁,难道你就照料得好?” 一路奔波,陆绰已然精疲力尽,看符氏哭得梨花带雨,不由脑门发胀,深吸一口气,再叹了一叹,终于软了声调,“天儿凉了,等过了幽州,就让阿宁过来同你住。这几日你若喜欢,便叫两姐妹时不时地过来陪你,正好也腾出一个车厢,让阿茂也歇一歇腿脚。” 等到了平成老宅,全陆家人都瞪着眼睛在看,若瞧出了继室与长女处不好,陆绰生怕连累了长女的声誉。 符氏一下子便止住了哭,立刻陷入了深深的哀伤中。 见阿宁,自然是欢喜的。可若是见阿宁的代价,是还要见到陆长亭那张永远板着的脸 符氏揪着手帕,一会儿脸青,一会儿脸白。算了,她不乐意见陆长亭,陆长亭更不乐意见她,算一算还是她划得来,挣扎着应了声好,再跟着加了一句,“若阿娇自己不愿来,您也不能怨怪我” 陆绰脸上一白,看符氏的眼神像在看一只会说话的虎皮鹦鹉。 幽州其实并不算大,与雍、蜀、冀、蓟四州无法相较,可陆家车队走了近十日,没等来陆纷派遣来的援兵,反而等来了陡然卷天覆地的大雪,与周通令亲自驾马造访的消息。 周通令率两列兵士前来时,陆家诸人正早起暂留驿馆之中,管事便将周通令迎到正厢正堂去见陆绰,陆长茂陪坐其旁,正巧长亭猫在正堂的抱厦里给陆长英喂药,一时间来不及出去,只好轻手轻脚地将杯碗放下,透过窗棂的细缝往外瞅。 周通令长得很秀气,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纵一身戎装,也能瞧出白脸黛眉。 “晚辈通令因公事怠慢陆公数日,还望陆公大人大量,休怪通令。” “论是公是私,陆家本只是过路客罢了,何来怪罪刺史一说?” “陆公不怪自然最好。” 一言道毕,周通令又作一揖,深望陆长茂一眼,便手收红缨折身向外走,将过门槛,脚下一顿,再折身回转笑道,“陆公可是今日出幽州?幕僚军师夜观天象,说是后十日这风雪还会更大些,若雪再大些,马蹄怕是会陷进雪里出不来。若陆公有需要,通令可派遣五千兵马护送您出城过境。” 陆绰也笑,“谢过刺史好意提醒。” 之后,便再无他言。 周通令不以为然地笑一笑,拱手作揖后,随即利落转身而去。 长亭贴在窗棂下看得莫名其妙,这算是陆家受了冷遇吗?不太算,毕竟人家来也来了,姿态做到位了,只是态度不算热络罢了。陆绰一辈子求的就是这种态度,别贴着别巴着,自个给了自个脸面,旁人才好给你脸面。 日头渐升,外间风雪愈大,疾风劲雪,吹得窗棂“哐哐”直响,带着凉气的风雪从缝儿里吹到内厢里来。 陆绰将舆图铺展开来,极认真地斟酌。“若现在出城,这风雪还能顶,加快马力能在日出之前抵达历城若周通令所言属实,现在不出城,我们便要在幽州再耽搁近十日”十日,可以决定很多事情了。 ------------阿渊在酝酿搓大招~小宝贝们求推荐票、收藏还有评论哟~ http:www.qidian.com 起点中文网www.qidian.com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第二十四章 初雪(中) 第二十四章初雪(中) 长亭懒在睡榻上,老神在在地手捧杯盏,小口小口地喝着羊乳,外间风雪疾劲,内屋馥馨满香。陆绰月白长衣,高束发,背立于前,身形颀长,质兰气雅,颇有水墨浅淡画中人的意味在。 再有陆长英病尚未痊愈,身披白毛大氅,面色潮红,亮眸挺鼻,侧立其旁。 陆家父子朝哪处一站,哪处便是清涟风景。 长亭弯眉抿嘴笑,她从来都不操心这些事,反正还有父兄,天塌下来都有他们顶着。 “周管事----” 陆绰抬起头扬声唤道,周管事立时在外厢应了个是,陆绰再言,“让秦副将带两队人马向珏山打探地形,再看四周树丛灌木大小,地面铺雪的深浅程度,还有珏山之中是否有流民悍匪,快去快回。” 珏山即是出幽州往北前行的必经之路。 未过一个时辰,秦副将亲来回禀,冷盔轻甲带满身雪气。 “珏山地形复杂,既有高山深谷,又有浅洞埋沙。四周高林耸立,树木老成,不会轻易被雪压垮。雪埋得不深,栈道修缮得当,如今刚刚没过马蹄。幽州地窄人稀,珏山人烟罕至,更无流民悍匪逃窜,幽州近三十年都未曾听闻有此事发。末将又问守林老汉,照往年来看,这雪怕是十天半月停不下来了。” 也就是说,若此时不走,等雪再埋深一些,十天半月也走不了了。 十天半月之后会是什么情形,谁都没有办法预料。 长累不如短累,拖家带口的,陆绰耽误不起。 “吩咐下去,用过午膳之后,列队出发。将士每人一大碗米酒,算是取暖也算壮胆。等到了历城,宰上百来只羊,再好好犒劳大家。” 陆绰手敲舆图,古白玉扳指敲在沉木,闷沉一声钝响。 算是一锤定音。 百雀、陈妪来来回回收拾箱笼,雪天赶夜路本就恼火,又逢陆长英风寒未好,陆绰大发慈悲让陆长英在马车里歇着,想了想又叫陆长茂陪在兄长身侧,两个身形颀长的少年郎挤在一处,长宁的马车便小了些,总不能叫符氏让车吧?长亭便自觉自愿地收拾东西,预备往长宁处窝一宿,谁料得长宁马车内厢熏了桂花香,甜得发腻,长亭一进去便捂着鼻子缩了出来,眼风随即便朝小长宁飞过去。 长亭只好黑着脸带人往符氏那处去----本就相看生厌,这回还要一看就看一宿,谁受得了啊 陆绰已收拾妥当坐立于马背上,见长亭神色,佝下身来,温声安抚长女,“就忍一宿就一宿就当作是照料阿宁” “我又不是管事嬷嬷,我才不要照料阿宁!” 长亭一向嘴硬,埋下头,闷声低嚷,“忍忍忍每回都叫我忍夫人说话我本就不乐意听听了就让人无端端地生气” 陆绰向来容忍长女的小脾性,笑起来,身上摸了一摸,没摸出东西来,想了想摘了手上的白玉扳指佝身递给长亭,凑拢长女的耳朵,悄声道,“且先玩着这扳指吧等到了历城,让阿英带你去吃夜市,想吃什么吃什么----不告诉陈妪。” 士族小姑娘家教严,长亭从没做过这档子事儿,小姑娘自然都对没做过的事儿怀有无限憧憬和期待。 长亭面色一缓,哼哼唧唧接过扳指,再一步一三回头地上了符氏的马车。 外头高扬号角,轻骑先行,马蹄之声踢踏,马车紧接着跟上,长宁歪在软枕上听陈妪念书,念的是顾配之先生写的游记,正好念到珏山这段儿,“双玉为珏,珏山地势险峻,东麓紧挨幽州,西南麓再向前走五村三镇,即至历城古城墙。珏山出玉,溪涧宽河之中,常有美玉间生,畔间河草可食,味甘汁水充盈。珏山林中白玉起头的长菇亦可食,以香茅烤制,味鲜好食” 老人家声音稳沉,半分不起波澜,如念圣旨丹书一般,尽显沉着。 长宁听得昏昏欲睡,长亭倒听得很认真----不认真听,那她做什么?让她去和符氏对视谈心吗? 出行的时候已过午晌,走了一路,长亭以为天怕是已经黑了,轻掀幔帐一瞅,却见西边天际尚留有余晖,太阳还没完全下山呢,长亭叹了口气儿,这时光怎么过得这样慢! 眼神向符氏处一瞥,却见符氏眉目含笑地看着长宁,轻抿了抿嘴,埋头将陆绰将才给的那只扳指拿红绳绕了一圈又绕一圈,再埋着头又一圈一圈地解开来。 等囫囵用过晚膳,长亭再掀帘一看,高林险峻,车队已从栈道入了珏山,天黑幽静,细听能听见将士们一致的步调和喘息声。 长宁也趴过来瞧,符氏便嗔道,“小姑娘家家的,这幅作态不好看。阿宁快下来。” 狼告诉长亭不能翻白眼,但她还是默默翻了。 符氏发蠢的时候,她自己怎么就不知道那副作态不好看? 长宁哼唧一声,身子略微向下一缩,轻声出言问长亭,“长姐,珏山过去就是历城,历城离咱们家还有多远啊?” “历城隶属云州,离平成还有近一月半的路程,中间还要不耽搁不遇事,一路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若遇了事儿,路途就拖得长了。” 这个问题,长亭晨间才问过陆绰。 长亭话音刚落,符氏便作势连呸三声,“童言无忌,童言无忌!阿弥陀佛,做不得真!” 符氏是当真着急,语声尖利神态也很认真。 长亭被符氏一吓,手一抖,幔帐便垂了下来,她如今是白眼都懒得翻了,直接冲符氏轻声道,“将才我说的,是父亲一早时说的原话。祸事险难并非子不言,便不见的。念声阿弥陀佛,就能消孽挡灾了?那夫人缘何不活在庙里,定能一声顺遂。阿宁尚小,往后若都以为念声阿弥陀佛就抵事了,夫人拿什么赔给大长公主?” 长亭一句接一句,符氏争不出嘴来。 和陆长亭争嘴,她就从来没赢过! 长宁默声默响地低首揪了揪长姐的衣角,长亭后话还在嗓子眼里,被这一扯,便硬生生地吞下去了。 之后无言,又隔半晌,窗外突响牛角号,“唔唔唔----”三声,长亭还没来得及反应,只靠在车厢内壁便陡然听见外头有男人连声闷哼,紧接着就是重物砸地的声音。 陆家有人死了! 长亭一把将幼妹揽在怀中,脑子转得飞快,这和上一回不一样。这回敌侵来势汹汹,且是在玩儿真的啊! ------------- 明天加更,么么哒~ 第二十五章 初雪(下) 第二十五章初雪(下) 内厢的幔帐夹棉厚实,可长亭仍能透过幔帐异常清晰地看到高林层峦之间陡然亮起的一大片火光。 空气里瞬时冲起一股浓烈的松油味,被火苗一燎,咻地一下窜得老高,气味冲鼻呛人。 长宁惊恐地缩在长姐怀里,忙捂住口鼻,被那烟一冲,吭吭地咳了起来,又不敢咳大声了,捂着胸口一下一下地憋着咳,长亭连忙帮着顺了顺她后背,轻声安抚,“没事没事若想咳便咳出来” “这乱民悍匪怎么又来了!” 符氏低眉从细缝中往外瞅,却见火光熠耀,面色一白,连声埋怨,“这日子怎么还没个完了!连陆家也敢劫!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吗!” 行走于大**山之中,“陆”这个姓氏就是陆家人最大的保命符。 符氏话音刚落,外头又连声响起男人高利惊呼,再闻挥刀破风之声,其中夹杂马蹄慌乱踏地狂奔之音,有人在外高声叫,“左翼护住马车女眷,右翼轻骑向东北高角放射弓弩,中路呈双包阵,全力保护国公爷!” 这是陆家将士的反击,反应很迅猛! 长亭揪紧衣角,却闻有箭矢铺天盖地扑簌簌地从天而降,步兵安守于地,根本无法与高处射下的箭矢抗衡! 马车被箭矢的力度一冲,向后一震,紧接着内厢陡然升温变热。 “箭上有火!” 成百上千支箭矢冲劲极大,长亭身形向后一荡,一手扶住横梁,一边高声惊呼,“箭头上浇了松油,有火!” 马车乃实木所制,所幸雪落霜降,水分渗到木头里,一时半会很难燃起,长亭心头一松,却眼见突来箭矢破风而至,直插上马车的夹棉幔帐,棉絮遇火即燃,幔帐边角微卷,火舌一点点向上舔去。 陈妪立时端起茶壶向上一泼,火苗往后一缩,紧接着又向上攀升----不过徒劳做工罢了! 一箭即中,之后又问“呼呼”两声,两箭皆中! 窗幔火光大盛,映得人脸澄黄如火在烧。 符氏脸色白得吓人,当即转头看向长亭。 这不是劫财,更非绑人,这是想要陆家的命! “马车目标太大,就像立了个靶子在这儿给人射!”一共四架马车,对手要射,不可能只盯紧一辆,与其在这火光里头做个死物,倒不如隐没在黑暗中,叫人无迹可循! 长亭当机立断,高声唤道,“让车夫顶住压力向后撤!我记得将才过了一片林子!” 长亭话音一落,便闻窗外有马蹄踢踏而来之声,未隔半刻,只听有人扬声高喊,“马车向后撤!进林子!” 是陆绰的声音。 箭还在从高处向下直射,车夫克制心绪,马车缓慢地向旁一拐,然后便朝后方驶去。 幔帐还在烧,陈妪与丫鬟跪坐着拿蒲团去扑,总算是将火压了下去。 布烧得炭黑一片,长亭顾不得脏,探身撩帘,却见陆绰高马长身,手执长鞭,长衫从马上拂下,脊背高挺,率众兵护车于前。 他将身形暴露在夜色下,只为了定军心,护住车上的女人和小儿郎。 长亭眼眶一热,轻声唤了声,“父亲”,陆绰纵马打头,离得极远,自然听不见。长亭眼风一拐,果不其然,却见不远处高崖之上有火光四泛----贼人盘踞高崖,自然能居高临下,以雷霆之势先逼退陆家前路! 林子高树耸入云霄,箭矢无用武之地,贼人凭什么相信和陆家过千将士近身肉搏,他们也能胜券在握!? 长亭后背打湿,额上冷汗小粒儿小粒儿直冒,手心攥得紧紧的,脑子里满是纷扰,却无从找起。 当务之急,是活下去。 这个道理,陆绰自然也清楚,一退进林子里,便将轻骑、重兵整合,形容肃穆地摆盾放弩。符氏紧紧搂着长宁,内厢静默无言,长亭面色沉默,伸手让百雀靠过来,附耳轻语。 百雀连连点头,面色惊惶,伸手撩帘佝身向外走。 “她去做什么?”符氏神容惶然,语声沙哑。 “找活路。” 长亭将丝帕平铺在腿上,心下恐慌,她的右眼皮又跳了起来,她不信哪家悍匪流民能有这样强大的实力,更不信盘踞高处的贼人会打无准备之仗,陆家被铺天盖地的雷霆之势逼得无法前行,唯一的路就是择林掩护,这就等于贼人亲手将陆家送入闷瓮。 陆纷的援兵还没到,仅有千人随扈。 陆家死士骁勇忠诚,长亭一千个一万个期许,期许能倚靠这群汉子闯过这一劫。可,若是闯不过呢?贼人敢将陆家往这处逼,自然笃定在这里只有一个口儿,若输了陆家逃也没有地方逃。 她让百雀告诉陆绰的便是这些东西,她能想到,自然陆绰也能想到,让百雀告诉陆绰,只是为了自己心安----若输,陆家至少应该有人活下去。 长亭埋下头,掌心攥紧,一眨眼,凉滋滋的眼泪一下子便出来了,砸在丝帕上落成了两朵深色的花。 前头在排兵布阵,长亭在心里头默数,将数到五十五,外间便如沸水溅油,瞬时喧杂。 是贼人俯冲而来了! 长亭挺直脊梁,深吸一口气。 外间男人喊打喊杀,人声高喝与烈马嘶鸣混杂在一起,长亭艰难地吞咽,伸手一把将帘帐撩开,当即愣在原处,原本静谧的高林顷刻间便飞沙走石,火光飘忽不定,分不清是我是敌! 重盾安放如折扇半展,马车轻骑便镇守于半环之中。 长亭耳畔轰鸣,目中有泪光,腹间嗓子口陡翻酸水,只好将手一把抓住横栏,眼神跟着火光而动,却愈发惶恐。 她找不到她父亲的身影了! 陆绰在哪里!? 她的父亲难道不应该同她们一道安守于重盾之后吗!? 长亭鼻尖发酸,泫然欲滴,却在仓皇中陡见高庐上有一袭青衫长衣挥剑斩空,马扬蹄上扬一腾,长衣拂风陆绰似在高呼,长亭脑中空白,隔得太远,她听不清她的父亲在高呼些什么! “扣扣扣” 窗板有人在敲,长亭神色恍惚向下看去,却见周管事焦灼惊恐的脸。 “国公爷让夫人与姑娘先下马!” 长亭下意识地向后一缩,周管事急得已经变了声调,手颤抖地扶在窗板边,埋首四下看了看,眼神很焦急,可以压低声调,“将才斥候在背山小沟里寻到了一处可蔽之地,深河谷幽夫人与姑娘先下马国公爷说要早做打算!” 早作打算!? 做什么打算! 长宁陡然嚎啕,长亭心渐渐沉了下去,形势比她预想的更糟糕眼风飘忽地朝外一扫,战事正吃紧,可林子外头的不远处仍有火光四溢,贼人还有后手,还有援兵 长亭再回望过来,可着青盔冷甲的陆家兵士面目狰狞,似已搏尽全力。 符氏仍犹豫不决,长亭转头,轻声问周管事,“父亲在哪里?” “国公爷还在阵前杀敌” 这是压垮周管事的最后一根稻草,四旬男人跟着长宁仰头咧嘴,嚎啕大哭起来,哭声撕心裂肺,痛彻心扉。 说时迟那时快,外头陡然漫起狂风暴雪,其间夹杂如狂沙席卷的浅黄石灰粉朝风一扬,镇守重盾的兵士瞬时捂眼高声哀呼,重盾失守! 周管事老泪纵横,神色悲哀地看向长亭。 长亭长吸一口气,垂眸看向长宁,万幸万幸,长宁今日着的是深靛青色高襦。长亭当机立断,一手牵过长宁,一手牵起符氏,从车厢之后佝身绕路而出。 双脚发软,却带着两个女人紧跟在周管事身后。 长亭脚下一停,陡然发问,“我哥哥呢!?” “国公爷已为大郎君安排好的烈云,姑娘,快啊!来不及耽误了!”周管事埋首向前走。 电光火石之间,她已然明了陆绰的安排,若输了,陆家必须有人活下去,活下去的是她,是陆长英,是陆长宁,是陆家更小的一辈,是女人,是孩童,可就是不是他自己! “我要和父亲在一起!我不能将父亲一个人丢在那里!” 长亭倔气拗了上来,将长宁往符氏身侧一推,反身向后跑,将跑两步,手腕却被人一把抓住,扭身来看,是符氏。 “老爷在这样短的时辰内便为我们找好退路,你一介女流纵是去了又如何!?反倒让老爷分神分力!”符氏一边将长亭往内扯,一边哭嚷,“好歹想一想你早逝的母亲,想一想你用心良苦的父亲啊!阿娇!” 耳畔怒吼嘶鸣,生杀两栖,金马刀戈,余光看去正刀光剑影,生死相搏。 长亭胸口泛酸,想哭极了,眼泪旋在眼眶之中却深吸一口气,拿手背一抹眼睛,重新牵起长宁埋头向前走。 斥候找的这个地方离林子不远,处俯低地势之下,谷深洞悬,长亭先佝身入内,长宁紧紧揪住长姐的衣角,符氏紧随其后,躲避的地方隘窄闷腐,一入内,外头怒马嘶鸣之声就如隔空传音,闷在了石壁高崖之间,长亭屏气凝神,隔了半晌,方轻声道,“里面有水声这深谷是同溪涧小河相连的” 符氏环住长宁,神色惶惶地透过石间缝隙向外瞧,未有心绪答话。 谷间风凉,长亭四下寻觅,终叫她找到了谷涧深处有水流滴答,水声之处她还看不见,可在她这处看过去,似有九曲连环,其中过隙极窄,若要寻到水源,怕很是艰难。可水动则身动,沿溪涧小河而游,这预示着定能从另一个口儿出这个林子!长亭心头一喜,这不是闷瓮!这是八宝玲珑瓶!不止一个出口的!她们可以出去的! 刚想开口唤符氏,却突闻外间有高喝凄厉之声。 “究竟是谁!?” 是陆绰的声音! 长亭连忙将脸贴在石壁之上艰难地向外看,石壁冰凉,有露水蜿蜒而下,沁在长亭面颊之上,细缝很窄,长亭细眯着眼朝外瞧,火光未歇,似有更胜之意,迷离恍惚之间,她嗅到了一股极为浓重的血腥味儿,忍下胸腔之中翻涌而上的干呕,手指扒在石缝里,左眼看了换右眼,狠不能将石缝展得更宽些。 可她还是看不见陆绰! “一个你永远也猜不到的人!” 外间又有男人高声怒喝,长亭心头一紧,双膝一软,身形倚靠石壁直直坠下,眼神却猛地从双壁石孔之中穿过,异常清晰地看到一黑金斗篷蒙黑面之人,高举长剑,啸声刺向正面对其那人的胸膛! 那人着青衫长衣,被长剑穿心,身形一抖,凝空半刻之后,侧身俯倒于地。 青衣染血,白雪覆地,胸膛的剑口噗噗地向外涌血,不一会儿,长衫青衣便氤氲成了一件红衣,红衣与初雪,颜色冲撞得如同千军万马策马狂奔。 长亭瞪大了双眼,浑身发抖,眼中干涩,似忽有血冲上脑,长喘几口气后,手指死死抠住石壁,喉间无意识地发出呜咽哀鸣,如失怙之幼兽。 那是她的父亲 倒地身亡的那个人,是她的父亲,陆绰。 ------------------ 这章很肥,情节也很快,前面所有的铺垫都是为了这几章。阿渊写得晕晕乎乎的,大家晚安。 第二十六章 逃亡(上) 第二十六章逃亡 谷幽深静,穿堂风由北至南呼啸而过,风声憋闷于深谷之中,如泣如诉。 长亭一直大喘气,气从胸腔上提起,两肋生疼,嗓子眼像被人死死卡住,张大嘴却无法说出一句话。 符氏与长宁没有看见那时情景,符氏单手撑住长亭,眼神焦灼,在长亭脸上四下探寻,指甲掐进长亭胳膊上的肉里,才看见继女缓慢地扭头看向她,继女目光空洞,双眼充血。 怎么了? 到底发生什么了!? 符氏张嘴想问,却遭长亭一下子捂住了嘴,再看长亭,小姑娘目光渐渐回神,一张脸煞白,面色沉凝地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大人,还要让兄弟们搜吗!陆家的小娼妇们都被憋在马车里了,就剩两个丫头和那陆家大夫人没找着!” 外间汉子声音粗糙腻人,透彻地响在深谷幽静里,闷出了几道回音。 谷间水滴从钟乳石岩间顺流而下,砸在积水的地表上。 “滴答滴答滴答” 一下又一下,一滴又一滴,好像是无常催命的钟。 符氏电光火石之间瞬间明白过来,两串眼泪紧跟着扑簌簌地向下坠,一抬头,泪眼朦胧地看向长亭,嗫嚅嘴唇,手颤抖着扶住长亭的肩,长亭一把反手扶住符氏,一手捂住嘴,一手再静悄悄地指了指外头。 外头的贼人还没走,他们要对陆家赶尽杀绝,陆家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了。 端糙瓷碗大口喝烈酒的秦副将,精打细算着粗布麻衣的周管事,会软软地笑会轻声轻气地唤“姑娘,您的茶好了”的百雀与百乐,满面褶子肃穆端严的陈妪 还有她的父亲,她那遗世而独立,如谪仙风华绝代的父亲,被人一剑穿心,死在异客他乡。 长亭死咬牙关,紧闭阖眼,半侧身靠在石壁之上,弯腰捂住小腹。 她并没落泪,符氏未曾出声,大家心里都清楚,那个人回不来了。 可是父亲啊,您能不能睁开再看看阿娇,再看看您可怜的女儿 她疼,阿娇好疼,父亲父亲 “搜!把那几个娘们都找出来!要做就做到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外头声嚣渐盛,透过石缝,火光逾近,贼人穿过重盾,距洞口怕只有不到千米。 长宁双手捂住嘴,满脸是泪地朝长姐与生母中间靠去,幼女身体温软,肩头发颤,后背抵在符氏身前,如幼兽临危,幼女浑身发抖,符氏却一瞬间便止住了泪,她发觉自己一辈子也未曾这样清醒过。 刹那间,一念清明,万念俱灰。 符氏利落弯腰将裙裾一把捞起,紧捏在手头,再伸手将长亭推进深谷之中。 “进去逃” 符氏紧盯长亭的眼睛,再将长宁推到长亭怀中,张大嘴,做出口型,“逃!” 伏兵在即,这个洞口虽九曲迷窍,可一点一点地寻,慢慢地找,终究可以找到这里来,到时候三个人没有一个活得成!不,让女人家最难受的并不是死,是凌辱!她的女儿,陆绰的女儿,陆家的姑娘,必须活下去,带着陆家的尊严活下去。 后有水路通向外界,只要她能拖住贼人,只要两个小姑娘平安凫水而出 她们就能活下去! 长宁被力一冲,扑倒在长亭怀中。 长亭身形随即向后一坐,瞬间明白符氏妄图做什么了,伸手紧搂长宁,顷刻间泪如雨下,边哭边无声摇头,很使劲地摆手再摆手,没用的,没用的,徒劳而已,符氏不过一个女人,一个女人要拖住千百军士,她怎么做?! 无谓牺牲罢了! 长亭坚决不走,符氏一会神情焦灼地看向外头,一会扭过头来推搡两个女孩。 长亭拖着符氏的手默声哭,眼泪一串接一串砸在符氏手上,眼看火光愈发逼近,符氏一咬牙从袖中掏出一支火石,还有一只绘纹的小青瓷瓶,一把将木塞打开,便能嗅到桂花的味道。 是那日在弈城夜市买的桂花头油! 带火石是壮胆和正气,带头油是为了修饰妆容。 长亭连忙扭头看向洞口,周管事为了遮蔽此地,在谷口处累了许多茅草与竹节,长亭一下子便反应过来了,去仍拽着符氏不撒手,她不能让符氏去,让符氏去了,长宁便无爹无娘了! 长亭默默地无声地哭,手上却执拗地死死拽住符氏。 外头喧杂愈近,符氏满面是泪,眼神从长宁脸上移开,狠心将长亭的手一把拂落,陡生无限气力,将姐妹二人推进漆黑一片的深渊之中,凑拢长亭耳畔,声音极小。 “长姐如母,阿宁就交给你了,我往前有对你不住的地方,来生再还。” 长亭瞬时眼泪喷涌而出,牙齿死命咬住嘴唇,终究在人生里第一次尝到了血。 甜腥发腻,便如那瓶桂花头油。 长亭边哭边摇头,说不出话来,身上发着抖却一只手紧紧搂住长宁,一手死命揪住符氏,符氏伸手一推,双手重重地摁在长亭肩上,一字一顿,“阿娇,冷静一点!三个人,活不了两个人,可以活谁都知道这笔账怎么算!” 一语道罢,顿了一顿之后,却笑了起来,眼神变得柔和极了,“求你让我去陪你的父亲好吗?” 最后一句话似暮鼓晨钟,透彻心扉。 长亭仰头哭,泪眼婆娑之中却见,谷中积水颇深,石钟乳被水光一晃,恍如隔世。 小姑娘仰面张大嘴哭,却哭得悄无声息。 手渐渐放开,符氏微眯泪眼,伸手轻柔地将长宁拥怀入内,未隔半刻,果断放开,转身而去。 “娘” 长亭佝下腰,抱住长宁,两个小姑娘猛地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长亭再抬头时,泪光盈然,俯身于地,哭得不能自己,“娘阿娇用自己的命去护阿宁。” 符氏身形一顿之后,加快脚步,敛起裙裾向外走。 九曲迷窍,未隔半晌,便再难看到符氏身影。 长亭跪在地上,狠吸了几口长气,猛地起身,单膝半跪在地,与幼妹长宁对视半晌之后,忍住哭,再一把将幼妹揽在怀中,扶住石壁一点一点起身,快步向里走。 水声越近了。 “滴答滴答滴答” 长宁呛地一下哭出声,“长姐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长亭单手捂嘴,顿时泣不成声。 “轰!” 气温陡生,深谷之中桂花香味蔓延开来,洞窟进口火光瞬时漫天,火舌遇油,便如星火落草,在片刻之际,即能轰地燃起,再加之干茅草与水分极低的竹节,火势顷刻便窜得极高! 以火封口,以命护女。 长亭攀扶住潮湿阴冷的石壁,却陡见不远处有银光水潭,沉住气将长宁身上披的大氅脱下来,重重丢进水潭里,身先士卒,先踏入水中,再牵长宁没进水里。 水很深,阴沟暗流涌动,水流如大蟒之力,水寒如三九之功。 长亭艰难地划臂动腿,一手护住长宁,一手攀执在壁角,竭尽全力向前游动。 她只有一个信念,活下去。 纵然艰难,纵然希望渺茫,可她和长宁必须活下去,带着陆家这么多人的期望活下去。 北风南吹,火势被风一搅,越发大了。 长亭轻阖眸,眼前似有符氏在火光之中朝她婉约浅笑,如同烈火之莲,眉目清晰,如临其境。 长亭搂住长宁,趁火势“轰轰”作响之时,终于可以放声大哭。 少女的哭声并不好听,却如一支再难寻觅的挽歌。 第二十七章 逃亡(中) 第二十七章逃亡(中) 水深,且道长险阻。 这水道沉在珏山山崖以下,数以百年,终形成这道暗河。初冬已至,暗河蔽阴,水流带潮湿寒气,很容易透过冬日厚重的衣物,冰到肌肤骨头里去----就像陷入冰窖里,不,比冰窖更难过,水会从襟口、袖口,一汪一汪地灌进你的身体中,用难耐的永恒存在的寒意镇住你的五脏六腑。 静默让人恐惧,长亭瞪大眼睛向前看,可什么也看不清楚。 前面会不会有巨蟒?会不会有面目狰狞的大鱼?会不会有死人骨头顺水飘下来? 水被闷了许久,有腐臭潮湿的气息,风灌进洞里,似恶鬼压抑之后的呼啸哀鸣。 “呼----” 长亭浑身打颤,背抵在壁上,不敢扭头回看,就着凉水抹了一把脸,再低头看长宁,幼妹耷下眼角却仍在哭,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面色潮红,浑身抽搐。一个人悲伤就够了,长亭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阿宁!阿宁!” 长亭压低声音急唤,长宁张了张嘴,努力瞪大眼睛,眼泪一串接一串地流,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长亭赶忙腾出一只手来拿手背摸了摸幼妹的额头,凉得冰人! “阿宁阿宁!你撑住啊!”长亭加快速度,攀在壁上,艰难地将长宁拥在怀里,拿体温去暖,水里太凉了,长宁风寒刚好又突遭剧变,若再熬下去,怕是撑不住了,长亭拿脸贴了贴幼妹的脸,眯起眼佝下颈脖向前瞅,银光水波前沿仿佛有一黑点。 外头天正黑,这黑点就是出口! “阿宁,我们要出去了!” 长亭惊呼,奋力划臂,暗河之中定有浮石尖峭,手向外一甩,接着手肘就被石头擦破了,一道血痕划得很深,一动便火辣辣的疼。长亭一咬牙,将手猛地插进水里,水下一冰,便什么知觉也没有了。 “阿宁,我们要出去了我们要出去了” 长亭埋下头努力向前划,浮石避不开,那就不避好了,反正一身疮痍又何惧?尖峭躲不了,那就不躲,以血肉之躯去硬抗天地,才能看见究竟是谁赢谁输。 “我们要出去了” 长亭口中一直默念着这句话,声音渐低,闷在暗河之中,打了个几个旋儿不知消散到了哪里----她虽知,无人可应。 小姑娘还年少,她尚且不知,这世间有一个词,唤作孤勇。 黑点渐近,长亭手指一用力,便向前猛划几米,出去的洞口也藏得很隐蔽,芦苇丛高冒起,伸展在洞口,水岸就在眼前! 水渐浅,长亭摸索着站立起来,水下泥泞湿软,长亭身子随即向下一沉,“啊”地一声惊呼,赶紧手忙脚乱地扯住芦杆向上攀。 长宁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长亭身上,长亭咬紧牙关,一手薅到一丛芦杆儿,一手紧紧抱住妹妹,再试探着艰难地将脚从泥泞中抽出来,水被泥一冲,一下子就变浑了,长亭埋头去看水下究竟是何情景,亦只是徒劳。 长亭心头暗骂了一声蠢材,努力让自己不慌张。 芦杆儿喇人,没一会儿,长亭手心被喇得一道一道的,全是细细密密的血口子。 “阿宁”长亭轻声唤,还是无回应,长亭艰难扭头去看,却迷迷糊糊看见长宁嘴唇发紫,不由心下大慌,手上一用劲,啪地一声折断了芦苇杆儿,脚总算是抽离出来了,将离了束缚,赶忙朝岸边一扑,手揪住长草,半边身子趴在岸上大喘气儿,歇了不过半刻,长亭手脚并用先将长宁顶上岸,自己再翻身上岸。天儿一直在飘雪,地上积了薄薄一层,长亭来不及喘,捏了捏手掌,让手指能够麻溜活动,先麻利地将长宁扶起身来,再脱下外裳,狠狠地拧了两下,再拍了拍,意图将水分拧干,拍干净幼妹身上刚沾上的雪粒儿再将外裳盖了上去,一手把长宁架在肩上,一手捂住长宁的小手,一步一步艰难朝前走。 天很凉,长亭浑身都湿透了,风一吹,不由打了个哆嗦。 她十来年的人生,从未像现在这样清醒过。 阿宁需要干衣裳,需要火,需要食物,需要热水,需要一个避僧所,需要药,她们首先要活下来,然后再从长计议,是往南走,还是继续北行。 夜已经很深了,趁月色尚未散去,长亭抓紧时间打量四周环境。 这是哪里? 夜黑风高,万籁俱寂,根本看不见路。 长亭闭了闭眼,再睁开,便看得清楚很多了。 四周黑影幢幢,高林云木耸立,树丛密集,从树木之间隔开的细缝中看出去,只能看见一望无际的树和堆在树下愈发厚积的雪,地上的雪埋得不算厚,但雪上并没有有人走过的痕迹。 这是一个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 长亭抬脚想跟着河道继续向前走,北地雨水不丰沛,民居都聚拢在水源河道之畔,顺着河流走,定能走到村庄小镇里去,刚一抬脚,随即放下。 两个惊魂未定的小姑娘,浑身湿透,来历不明 长亭低头看了看织锦蹙金丝高裾襦裙,脚上这双沾满泥泞的蜀绣云丝罗绣鞋藏都藏不住,两个来历不明的富家小姑娘,就像被扔到饿狼堆里的肥肉,她害怕恶鬼山妖,却更怕了那人心。 不要轻易将希望寄托到旁人身上。 这是陆绰教导过她的。 长亭胸口一紧,阖眼静默半晌之后,艰难架起长宁,折身沿河向山林里走,伸手折了一支树杈,边走边将身后留下的脚印拂落干净,她不知道贼人是谁,可既然说出了赶尽杀绝,斩草除根这两个词,那当贼人破洞口而入时发觉只有一具尸首,定会下令彻查陆家的两个姑娘在哪儿,他们会不会找到那口水潭?会不会顺水游下来?她统统都算不到,符氏拿命拖延的时间,她不能因为自己的疏漏让事情功亏一篑。 “长姐” 长宁靠在长亭身上,努力撑起眼睛,轻声唤道。 长亭险些哭出声,忙道,“在!我在!阿宁,你怎么样!” “我们要去哪里?”长宁轻轻眯了眼睛,挣了几下,有气无力,“我能自己走” “深山老林中定有守林人,守林的屋子一定建在离水不远的地方”长亭拢了拢幼妹,不让她乱动,腰向后顶了顶找重心,边说边眯着眼四处寻,脚下一个踉跄,便顺着雪坡向下滚划几米,长亭手忙脚乱地撑在一侧的树上,手上的伤被一重摁,长亭本能地倒抽一口冷气,再一抬头,眼瞅着便是一间屋顶蒙雪,阶已结上了一层薄冰的小木屋。 长亭心头一振,先将长宁安顿在一处没有积雪的空地上,再佝下腰,又捡了支木棍,轻手轻脚地朝那间小木屋走去。 阶上滑湿,长亭靠着木栏杆走,拿手一擦栏杆,满手的灰,不由心下大定。 敲门无人应,推门门不开,约是里头锁死了。 长亭绕到窗头看,窗棂是拿厚牛皮纸糊住的,风吹得鼓了起来,长亭透过缝隙朝里看,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索性一咬牙,使劲将木棍去砸栏杆。 “砰砰砰”三下,木棍中间断开,能看见上头参差不齐的木茬子。 牛皮纸被尖利的木茬子一划,滋滋地被划出一条光滑的道儿来。长亭赶紧将木棍往旁边一丢,伸手将牛皮纸撕一把开,凑拢再看里面,里头空荡荡的。 “没有人住!” 长亭喜极而泣,扭头高呼。 第二十八章 逃亡(下) 第二十八章逃亡(下) 门是锁着的,窗户却被撕开了极长一条缝儿。 如果想进去遮风避雪,就要先踩在檐角的小杌凳上,撑开那条缝儿然后钻进去。 从窗户钻到别人的屋子里去 长亭被擦破的手肘和被喇得一道一道血口的掌心活动通血之后,慢慢开始疼了起来,长亭咬咬牙,提起湿漉漉的裙裾踩在小杌凳上,手掌摁在窗棂沿台上,手臂一撑,里头的骨头生疼,长亭再用力一蹬杌凳,接着就一个跟头滚进了木屋里。 木屋浮尘漫天,空气被重物一撞,光合微尘上下浮动。 长亭赶忙拿袖子捂住口鼻,却还是被呛到咳嗽。 来不及多打量,门是拿铁锁锁住的,没钥匙打不开,长亭憋着一股劲儿自然还有气力从窗户里翻进来,可小长宁着了病,身软如泥,哪来的力气翻窗入户? 门边放了一把斧头,长亭眯着眼走过去拿,斧头重极了,小姑娘拿一下没拿住,“咣当”一声砸在木板上,长亭狠劲上来了,又弯腰去拾捡,晃晃悠悠地执起斧头,手臂撑不起来,提到一半再重重砸在木门板上,受重力撞击,手下不稳,斧头又狠落了下来。 长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死死盯着那把斧头,胸腔陡升涩楚,她一无是处,什么也做不了啊,会陷在泥潭里,会找不到方向,会让自己浑身上下到处都是伤 她没用得连个门都砸不开! 长亭很想哭,很想哭,弯下腰手撑在膝间,突然想到如果她护不住阿宁怎么办? 符氏拿命换来活下去的机会,陆家上千口人浴血奋战保护的结果,父亲殚精竭虑的安排 如果她护不住阿宁,她该怎么办!? 木屋静谧,月光迷蒙地透过那条被撑开的缝儿参差不齐地落了进来,黑黢黢的地板坑坑洼洼却压根留不住寸光,长亭很想哭,可她不敢哭,狼告诉她不能哭,阿宁可以哭,阿宁可以软弱,阿宁可以病得没有力气走下去,可是她不可以。 她是长姐,长姐如母。 责任比悲伤更重要。 长亭艰难地将卡在嗓子眼里的酸涩吞咽下去,弯腰又去拾斧头,恰有风吟,静谧之中,“喀吱”一声,长亭缓缓抬头,月光轻缓地从门缝里窜了进来。 刚才砸的那一下门锁开了 长亭猛然精神一振,愣了一愣之后,飞奔出去一把将小长宁楼起身来,扶着木栏杆架进小木屋里,一进木屋紧阖上门板,门一关,风就被隔绝在了外头,长亭先将小长宁放在床上,手脚麻利地脱下湿漉漉的衣裳和小皮靴,顾不得脏,掸了掸棉被伸手给长宁紧紧裹上,再在床边摸索到了一支火石,还有一盏腻得沾手的小灯。 长亭将火石往柱子上一擦,燃起小苗儿来,颤颤巍巍地拿手去护住,去点灯上那一截儿极短的灯绳。 总算是有了光。 “阿宁,阿宁”长亭一手拿起小油灯,一边轻声唤。 长宁“嘤咛”一声,艰难撑开眼皮,哆哆嗦嗦地往床上靠,边抖边四下看了看,结结巴巴,“长姐我们现在在哪里” 至此长亭才有时间打量这幢小屋,这里大约是守林人过夜的地方,屋顶压得很低很矮,整间木屋窄得只能放下一条床,一只小木凳,一只矮矮的木柜,一只粗瓷水缸,外加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长亭眯着眼伸手去揪,有一大团麻绳、铁锹、铁铲、堆放得杂乱无章的木条柴禾,还有许多她未曾见过的东西。 房子不像久无人居的样子,床是暖炕,长亭佝下身一摸,炕下还积着木炭灰----才入冬没多久,也就这几日需要烧炕才能睡着。 床边摞了一叠衣物,藏青色的粗麻料子,右襟对口,盘扣中间掺了几根细彩线。 长亭若有所思地放下衣服,木屋不大,转上一圈大抵就摸清楚了。 主人的脾性、爱好、甚至身体状况,都可以由小见大,见微知著。 长亭甚至笃定明儿个这屋子的主人就会回来----床边的小木柜上摆放着一小卷讲针黹绣法的书,上头没几个字儿,描得很粗糙的绣图居多。书在大晋是珍贵的物件儿,陆家贵就贵在了几世的书,才攒出了这么些名声来。寻常人是不会将书随手撂在不会常住的地方的,更何况,这书还是入睡前,主人家乐意翻看的。 主人家约是遭这突如其来的大雪困在了林子外头,等过了一夜,明儿一早怕就能急慌赶回来。 长亭叹了叹,摸了摸小长宁的额头,心头顿时慌了起来,从最开始的冰冰凉,变成了现在的滚烫!长宁手揪着铺盖卷儿,颤巍巍地发抖,嘴唇也抖,时不时地抽搐,面色潮红,一直在说胡话。 “母亲娘!” “爹爹父亲哥哥” “长姐长姐,你不要走” 每念到后一句,小姑娘声音便陡然变得尖利凄凉。 长亭憋住泪,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小孩子受寒着了病,该怎么做?长亭明白不能让小姑娘继续烧下去,小孩子容易烧坏,可是她又怕受了寒再敷冰水,会让病症加重,可她更不敢点火炕让气温变得更高些。 糊住窗户的牛皮纸被撕得破破烂烂地往里头灌风,长亭又怕光从缝隙里露了出去,索性一口气将小油灯吹灭了,再拿了长宁的外裳覆在窗户边上,把牛皮纸中间的口给盖住。 小屋子里又没光了,黑暗让人恐惧。 长亭孤零零地站在中间,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发梢尖还在滴水,埋头四下看了看,将木柜和板凳拖到门前抵住,再咬了咬唇,伸手再摸一摸小长宁的额头,还是很烫,默了默,边将打湿的衣裳脱了下来,哆哆嗦嗦地换上了放在了床边的旧衣物,拿剪子将自己的衣裳剪成一条一条的,浸在水缸里,再拧干敷在幼妹的额头上,水布条没撕好也没放好,一直向下掉。长亭缩在床脚头靠在柱子上,闭着眼又睁开眼,再闭上眼再睁开眼,时不时地换布条,浸水拧干,眼见着长宁的体温降了下来。 这是长亭一生过得最难熬的一夜。 可她永生难忘。 不知过了多久,门板吭吭哧哧地从外头被人推开,初升的日光从缝儿里钻出来倾斜一地,长亭一下子就醒了,下意识地拿手背挡眼,心头一颤,本能地挡在幼妹身前,紧抿住嘴,刚想拿起木棍,却闻外头有一清脆女声在扬高音量来骂骂咧咧。 “他娘的!熊瞎子连老娘的屋子都敢闯!还他妈的成精了,晓得拿东西来抵门!” 第二十九章 生存(上) 第二十九章 是个女孩! 而且听声音,是个极年轻的小姑娘。 长亭莫名舒了口气,将紧紧攥在手上的木棍往地上落了落,至少贼人没可能遣一个姑娘家伏兵千里只为了将她与长宁格杀在这深山老林中----放把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岂不更干净利落? 那姑娘气力大,拿身子去撞门,使劲向里一推,门后的木柜与杌凳接连倒地,门栓生了铜锈,咯吱咯吱地发响。 盘扣里搀的细彩线、放在油灯下的针黹书、卷得很整齐的麻绳 虽然一个姑娘家在深山老林里做守林人有些奇怪,可木屋里的陈设虽简陋,但实实在在都在告诉长亭这个事实----这是长亭昨儿个晚上瞧了一圈得出的结论,亦是她敢换主人家的旧衣物,甚至一歇歇到早晨,没有等长宁烧退了些便收拾行囊向里走的原因 一个活在树丛里,能在藏青粗布麻衣的盘扣里小心翼翼地掺彩线的姑娘,心思细腻有些扭捏作风淳朴这样的姑娘心地能坏到哪儿去? 长亭先俯身帮小长宁掖了掖被角,摸摸索索下了炕,绣鞋晾了一晚上还有些潮气,可将就还能穿。其实长亭没什么可穿戴的,却仍旧认认真真地将鞋子趿好,再拿手紧抿鬓间的散发,又埋头理了理昨儿换上的旧衣裳。 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君子当以端仪待人,方不堕声威。 门被抵得很死,那姑娘骂骂咧咧撞了许久也没撞开,索性找了根手臂粗细的木棍来撬门,边撬边骂,骂的都是土话,长亭听得懵懵懂懂的。 长亭愣了愣,边有些无奈,边将里头抵着的东西移开----这姑娘怎么做事一根筋?门被东西抵住,她头一反应是死命向里撞,撞不开也不细想想,反而拧劲儿倒像是一下子被逼了上来,拿出一把蛮气力来拼。 万一里头是几个落了魄的眼冒绿光、饥肠辘辘的流民呢? 一个姑娘家再壮能壮得过男人? 长亭叹口气,也好,碰着个母夜叉总比落到个女比干的手里强----前者吼两句算了,后者直接要人命啊弯腰挨个儿将东西顺了顺,正恰巧那姑娘胳膊一使劲,门“咣”地一下被猛撬开,那姑娘受了冲劲,踉跄两步身子朝前一俯,半晌没站住。 “哎呀我的个亲娘!” 姑娘高嚷一声,被门大大撞开,泄了一地盛东朝阳。 长亭见她没站稳,从旁边儿伸手扶了一扶,那姑娘扭头瞪眼,下意识向后一闪,紧跟着才瞧清楚来人的模样,十二三的小姑娘,肤白唇红,鼻梁高挺,鹅蛋脸很小巧,眉梢修得怪好看的,弯弯的细细的像初春时节林子外头的柳树叶儿,下颌也尖尖的,是个小美人儿,可眼神却看起来很憔悴等等,她身上的衣裳怎么这么像自个儿才浆洗好的那件!? “你是谁?” 姑娘一个猛扎子跳起来,“你怎么能穿我的衣服!” 声音大咧咧的,那姑娘一抬头,长亭被吓了一大跳----来人比她高一个头,身量纤长高挑,身披深棕大氅,脚踏牛皮长靴,身负长木棍,浓眉大眼,头发随手拿皮筋扎在脑后,长眉入鬓,很英气利落的样子,怪不得能在这深山老林活下来 长宁被一惊,躺在床上“唔”了一声,长亭赶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神朝床上一扫,又拿手指了指那处,看着来人压低声道,“舍妹病疾昨儿路走急了,舍妹突发高热,眼见这处有一幢小木屋,我只好破窗而入,又因浑身沾了水都湿漉漉的,便借了您的衣裳穿一穿,还望您不要怪罪。” 两个白白嫩嫩的姑娘走在这深山老林里头? 家里人放心? 那姑娘是缺根筋,又不是缺心眼,左看看长亭,右看看长宁,想了想,伸手去摸了摸小长宁的额头,当即“哎呀”一声,连珠炮似的怪责起长亭来,“这小姑娘都发了一晚上热了,还没退!你也不晓得熬碗热粥,烧壶热水,热炕就在你脚下边,柴禾就在那头,这么凉的天儿,你就让你妹妹又饿又渴又凉地睡了一宿!你这个姐姐当得,真是不着调!” 少女说话快得很,可声音却放得很低,约是怕吵醒边说边一把脱下大氅挂在门后,快步拾柴禾,拿铜壶从水缸里舀水,再擦划火石烧热了炕,又拿青泥砖围了一个四方,撕了条草纸燃火,再把柴禾摆了个空心,等火烧得旺了点,再将铜壶架在水上烧,没一会儿水便滋滋地冒了热气儿,水泡儿一下一下向外冲,险些将铜盖冲开。 一系列动作,利落极了。 少女眼见着赶紧拿手去摆正,却遭热水烫了手指,又是一声“哎哟”,赶紧拿手指捏耳垂降温。 一下子就把自个儿穿她衣裳的事儿给忘了,忙里忙外地帮她照顾起妹妹来了 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人。 长亭想笑,眼眶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你们路上遭了贼?” 少女一边瞅水开了没,一边抬眼试探着问,“这一带山贼不少,上头也不管,往前爷爷在的时候,养了两只熊瞎子,寻常山贼不敢到这山头来。爷爷过了僧后,留了遗言不许我在这处久住,我几日前看见有人家在前头的山路着了道儿,整箱整箱的货全被劫了,死的死伤的伤,我才知道这一带山大王有多猖狂” 长亭轻颔首,是遭了贼,遭了逆贼,且劫的不是财,是命。 少女见长亭点了头,神情蔫蔫的模样,心知怕又是一桩血泪故事,忍了忍知道不应当继续问下去了,可水还没开,总得找话来说,一壁折身拿了一罐子干枸杞,一壁想了想开口道,“你们在我这处歇脚,自然没问题,这小木屋本就是爷爷给来不及出山的猎户樵夫备下歇脚地儿,可长久在这处总还是不妥帖” 话还没道完,少女连忙摆手,“我不是在赶你们走的意思!你妹子身上还没好,雪又落得这样大,现在赶路迟早还得出问题,到时候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我的意思是既然你们遭了贼,那之后的去处想好了吗?” 少女抓了一把干枸杞洒在粗瓷杯盏里,又抓了把粗砂黄糖和粗盐,就着衣袖提起铜壶来,热水一冲,殷红的枸杞渐展开,那红如同胭脂,飘在水里头打旋儿。 长亭别过眼去,忍下干呕,很认真地问她,“请问您,这里是在幽州界内吗?” “是,也不是。这地儿在珏山上,可是在西北麓,处在幽州和历城的边界,离两边儿都远,所以两边都不管。” 少女吹了吹粗瓷杯盏,再递给长亭,“喂给你妹子喝,我去找找还有米粮没,煮碗稀粥,你们两姐妹都喝一喝,就当暖身子。” 说完便又风风火火地披上大氅,重重推开门往后厢去,将踏出步子去又折身回来,笑道,“别您呀您的叫了,都是差不离的年纪!我姓胡,叫得玉,爷爷叫我玉娘,你们随意叫,阿胡,玉娘,都成!” “我叫阿娇,舍妹阿宁,在此谢过胡娘子大恩。” 长亭深鞠一揖,想了想并未道出姓氏来。 玉娘再一笑,麻利抽身而去。 长亭很感激胡玉娘的不深究不细问,手背试了试水温,轻声唤道,“阿宁起来喝水了。”长宁迷迷糊糊睁眼,朦胧间见是长姐,便又缓缓将眼皮子耷拉了下来,长亭一边喂长宁喝水,一边脑子动得飞快。 珏山东麓靠幽州,西南麓沿靠历城古城墙,要过五村三镇才能进历城----这是事发之前,陈妪念的那本游记上所载。 五村三镇,至少要走七八日,过了历城又往何处去? 继续北上到平成去?事发的消息,真宁大长公主知道吗?幽州刺史周通令知道吗? 父亲与符氏身亡,哥哥下落不明,贼人来势汹汹既知陆绰膝下两女,又如何不知陆绰还有个风姿绰约的嫡长子?对女人都要赶尽杀绝,贼人会放过陆长英?长亭死死阖眸,脑仁如被重拳挥击,又乱又疼。 第三十章 生存(中) 第三十章生存(中) 热水下肚,慰藉五脏六腑。 小长宁迷迷懵懵将眼睁开一条细缝儿,艰难抬起手来扯了扯长姐的衣角,长亭睁开眼来,却见幼妹浮肿着一张小脸,眼睛肿得像两颗核桃似的,却咧嘴露出漏风的牙齿冲她笑 长亭也扯开一丝笑回她,嘴角拉扯得很艰难。 “还要喝吗?” “要” 小长宁声音拖得老长,尾音绵扯得如同拉旧了的风箱,“快快喝,快快好起来,阿宁与姐姐才能快快回家” 回家 长亭一下子绷不住了,约是昨儿哭得多了,埋下头双眼酸涩胀痛,却发现已经没有眼泪流出来了。 回家,她们哪里还有家啊 不对,她们还有家,平成! 回家,回平成! 平成还有真宁大长公主,小叔母陈氏,二叔陆纷,还有陆家人,她要把陆绰的遗物和符氏的骨血带会平成陆氏的宗祠里去,堂堂正正地放在陆家的祠堂之上,活人争的是一口气,过身的人争的是一炷香。她陆长亭骄纵惰懒,却亦深知为人子女者,当结草衔环以身心报之。 北行至平成老宅,既然是陆绰的心愿,那她定当子承父愿,好让陆绰入土为安。 这世间向来公道,你向天取一,天定向你索十,今朝是谁向陆家长房痛下杀招,他日她陆长亭定叫他血债血偿。 长亭抬了抬头,轻扬下颌,气儿向下一顺,嗓子眼才没那么生疼得慌了,她活了十几载,被陆绰娇养深闺,不知世事,这是这一生中第一次埋下血恨,第一次恨煞了如今尚未浮出水面的贼人,第一次想拿刀,想拿起刀来将贼人的皮肉割开,将那人的筋骨抽扒出来,将那人的心从胸腔里挖出来放在陆绰的坟前。 父亲,您且等一等,等着阿娇用贼人的血与肉,来祭奠您的亡魂。 其实恨,比绝望好受。 长亭猛然发觉,至少浓烈的恨叫人清醒。 头脑与心,都清醒。 “阿姐”小长宁浑身没有气力,手伸不直,在空中薅了两爪,将长亭的目光拉了回来。 长亭深吸一口气,换了副面容,轻俯下身,悄声,“嗯?” 长宁手哆哆嗦嗦伸进袖中,再掏出来时,伸开小手,掌心赫然有一只一圈一圈缠绕着红线的物件儿,长亭愕然,伸手去拿,她想她如今的神情一定很难看----明明眼泪都没了,偏偏面容上却是狰狞哀泣的神色。 这是陆绰临行前哄她顽的那方古白玉扳指,她在马车上不乐意同符氏讲话,便拿了红丝线一圈一圈地缠着玩。 昨儿夜里,她换下衣物寻了许久,却未曾找到,她以为在慌乱逃窜中已经掉在了深谷里,或是水里 “在洞口向里逃时从阿姐襟口里落了出来,阿宁顺手拾捡起来是父亲的扳指” 小长宁说一句便咳一句,咳得一张脸通红,浮肿、涨红再加之眼眸泛泪光,小姑娘看上去很可怜。 长亭接过那方扳指,紧攥在掌心之中,俯身贴了贴长宁的面颊,张嘴刚想说话,却兀地被外头清脆的女声打断。 “你们吃兔子不吃?我刚刚刨了昨儿埋下的坑,就有只肥兔子着了道!” 胡玉娘一手提起兔子的长耳朵,一手抱着一只大瓷碗很兴奋地撞开门,声儿亢奋极了,“正巧爷爷去年和胡子换的香料八角还有剩,正好给你们补补” 话头截然而止,胡玉娘贸贸然推门而入,却见昨儿在这处歇下的那两个小姑娘全都将哭未哭的样子,当即僵在原地,兔子脚向外猛地蹬了两下,胡玉娘跟着身子也抖了一抖。 长亭将扳指攥在手心,手往袖中一拂,扭身站了起来,赶忙伸手接过大瓷碗,瓷碗还烫着,里头的热白粥袅袅冒着热气儿,碗沿旁搁放着两只木勺,长宁饿了许久了 长亭一边将白粥递给长宁,小声说了句,“烫,慢些喝”,再扭过头来,语气很有些歉意,“谢过胡娘子!只是我与舍妹近日沾不得荤腥,枉费胡娘子一番苦心其实有白粥与水就已经很好了” “你们在服斩衰?” 长亭轻颔首。 胡玉娘陡升怜悯,她原以为这两个一瞅就教养极好的小姑娘是被流匪冲散了来着,未曾想那血泪故事还当真是血海深仇,可流匪求的是财,没事儿要人命作甚再想了想,侧身一撒手,那兔子便落了地,在木板上愣一愣,等反应过来,才慌忙远蹦几下,白绒隐在白雪中,一下子就看不着它了,玉娘边笑边拍手上沾的雪,很爽朗,“我也是,我爷爷上月过的身,刨坑是防备流匪的,哪晓得那傻兔子落了坑。” 长亭慢慢抬起头来。 胡玉娘仍旧在笑,一壁笑一壁手里头在捏衣角,“爷爷说他是喜丧,叫我甭哭。我一哭,他的魂儿就走不动道儿了,就不能往生。那糟老头儿,说他若不能往生,全是我的错处!” 老龄人过身,庄户里是称之为喜丧。 想想也对,平平稳稳,活到该活的年岁去见阎罗王,未早夭未客死他乡,不叫喜事叫什么? 可陆绰与符氏,风华正茂且死于非命,这不叫喜丧。 长亭心里这样想,却仍诧异于胡玉娘的洒脱,她这样说,是想劝慰自个儿吧? “胡娘子节哀,都是痛失亲眷,谁也不比谁可怜。” 都是天涯沦落人,何必多加劝慰,揭别人已经结痂的疤来安慰自个儿,长亭自问还做不到。 小姑娘伸手抱拳作揖,抬起头来,容色平静,简而言之将昨日之事再述一遍,“本是一家北行,却在珏山遇贼,家父家母为了护住某与舍妹,不幸罹难身故。老宅远在豫州,纵道阻且长,某与舍妹都要回豫州老宅,好叫家中长辈知此大不幸。” 平成就在豫州中心,长亭没说平成,平成陆氏太招眼了。 “回豫州啊” 胡玉娘默声低喃。 长亭偏头看向窗棂之外,北风疾啸,她的衣衫挂在窗沿上遮风,如今怕是已经干透了,雪地埋得更深,从窗棂的缝隙中望去,却见昨日那条河上已结成了一层冰,北地夜里气温落得极低,一夜成冰,很常见。 长亭心头大喜,这处成了冰,那深谷暗河里呢? 深谷之中九曲玲珑,多有洞口积攒暗河向外延展,贼人便是一个接一个地试,一时半会也寻不到这处来,更何况这支河道上结了冰,贼人会不会疏忽大意放过这处出口!? “某与舍妹今日便离开。” 长亭却不敢赌,想了想,投桃报李道,“某与舍妹逃出生天,贼人怕难死心,胡娘子这几日最好不要在此处落脚,以免遭受殃及。” 说得不算隐晦,长亭怕说得隐晦了,眼前这位姑娘听不太明白。 胡玉娘蹙眉凝神想了又想,也不知听见了没,长亭仰了仰头,正欲再言,却闻胡娘子击节一声惊喝。 “你们去豫州!?那我跟着你们去好不好?爷爷一早就留了遗言让我去豫州投奔叔婶,是我一直没走出来” ----------------- 阿渊推书,leidewen新作《 极品夫妻》, 现代女强人,孤独死去,穿越成了三个娃的娘?这是什么节奏?本尊的未婚夫又是怎么回事?,总的来说呢,就是一个苦逼作者写的逗逼夫妻的日常,新书才开,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哟~ http:www.qidian.com 起点中文网www.qidian.com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第三十一章 生存(下) 长亭猛然抬头,蹙眉颇深,下意识开口婉拒,“某与舍妹一无包袱坠身,二无外财拖累。胡娘子匆忙北行,胡爷爷留下的木屋、木屋里的物件儿怎么办?这大片大片的山林又拿谁来守?胡娘子切莫受某与舍妹拖累,仓促之下做决断。” 她知她缘何首先拒绝,从珏山到平成,一路艰辛,她没有办法想象,可她更没有办法相信一个将认识不到半日的小姑娘。 一大海瓷碗的白粥,长宁小勺小勺地舀,约是饿极了,没一会儿,白粥便见了底儿。 小长宁认真埋头喝粥,留了个乱糟糟的后脑勺给长姐看,长亭微不可见地别过眼去,眼风扫到仍旧挂在窗棂前的那袭云锦织衣。 两个出身富贵,身形狼狈的小姑娘,流落至荒郊野岭----她们的身份实在好认得很 若是那贼人能掐会算,一早就让胡玉娘守在这处,贼人只求赶尽杀绝,她自问身上并未有任何可让人觊觎的地方,照昨夜贼人狠绝的姿态,会草蛇灰线埋下胡玉娘这么大的伏笔在此处候着她们? 怕是没这个耐心罢。 退一万步,若胡玉娘居心叵测,动机不纯,那长宁吃下的白粥,她饮下的热水 她们怕是早就尸骨无存了 长亭神情很复杂。 胡玉娘却简单很多,拿手正了正毡帽,拂手一挥,哈哈地笑得爽朗极了。 “我去豫州,干你们什么事儿!” 胡玉娘行事一根筋,从怀襟里取了三五颗大枣递给长亭,一颗囫囵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示意长亭尝尝,“大红枣,甜,闷在抱厦的小匣子里熟的” 长亭愣愣伸手接过,本能地寻帕子擦,一埋首陡然想起今时不同往日了,叹了口气,就着衣袖擦了擦,却发现袖子怕还没这枣干净 “爷爷过僧后,我就一个人在这珏山里活,村里头的婶婶怜悯我无父无母,唯一的爷爷还过了身,时常留我吃饭、说话,教我女红做饭,可村户人家都不富裕,又逢灾年,自己家都吃不饱,还硬撑着要我留下,说是就当闺女养,人家正经闺女要出嫁了,整日整日横眉瞅我”胡玉娘说得有些难受,她没地儿说这些话儿,给乡亲们说就是不知恩,给除了乡亲们,难道叫她给那两只熊瞎子说去? 长亭静静地听,别人的故事轻描淡写地说讲出来,她却好像可以感同身受。 都没有家了,这世上没有家的人千千万,只能活得很相似----带着怀念与别人的怜悯,挣扎着活下去,活在别人的眼光里和自己的痛苦中。 大枣嚼在嘴里,甜滋滋儿,软绵绵的。 长亭心里却苦得如同黄连。 “除了爷爷的牌位和行路的盘缠,我什么都可以留在这儿,热炕、水壶、铁锹、麻绳在山林里遭了难的人都可以用,这也是爷爷的本意和遗愿。”胡玉娘深吸一口气,握紧拳头,挺直腰板,“去豫州投靠叔婶,再找个好人嫁了,生儿育女,也是爷爷的遗愿。我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完成爷爷的遗愿!” 说到找个好人嫁了时,胡玉娘如同壮士断腕,显得很悲怆。 长亭埋下头抿嘴笑了笑,她没说话,胡玉娘却跟着她笑起来,“你和你妹子长得像,笑起来都好看,以后要多笑笑。” 话音刚落地,长亭便面上一僵,嘴角缓缓敛收起,抬眸很认真地与胡玉娘说,“胡娘子若当真要去豫州,可以等某与舍妹先行一步之后,再走。刀剑不长眼,追击的贼人也不会理会你的身份,与我们在一起,太过危险,谁也不知道贼人什么时候寻到我们。为了你爷爷,你也应当活一个妥当出来。” 就只差一层窗户纸没捅破了。 长亭带着幼妹逃亡北行,是使命是职责,若途中被贼人所截,是杀是剐,都是天注定。可胡玉娘不同,很平顺安逸的人生,不应当卷入这一出亡命天涯的生存逃亡中来。 有胡玉娘一路,自然最好。 她不谙世事,小长宁体虚病弱,胡玉娘是个惯常行走市井的,且身为女子敢作敢当,有她在,当然能少走许多弯路。 可她自问没有办法做到将他人卷入生死漩涡之中,前路未卜,太过艰辛。 长亭见胡玉娘神色很迷惘,轻叹一口气,轻声再劝,“胡娘子,你真的没有必要与我们一起担惊受怕的。” “那贼人不是流窜的逃匪?” 胡玉娘侧头问,逃匪可没有劫了财还要将已经逃出来的主人家击毙的习性。 “是仇家吗?还是对手?要追击小辈,灭人满门的,心思太毒了!”胡玉娘愤愤不平,下意识地伸手捉紧木棍,陡然想起来,开口问,“咦,你们家是做什么的啊!?怎么招惹到了这样的人家啊!” 长亭默了许久,才道,“行商,做生意的。” 士族与商贾没什么差别,一个易名换权,一个易货换钱,这是陆绰的话。 她还记得。 胡玉娘恍然大悟,这商贾争利无底线,什么都做得出来,家破人亡不足为奇,让别人家破人亡更属常事,她久居深山,却听爷爷说了许多义气故事。两个小姑娘又娇又弱,一个还病怏怏的,能活着在流民乱匪的嘴里争口吃食?怕豫州还没到,就被人从半道上掳走了。 天大地大,钱重财重,自己的命才最重。 这也是爷爷教她的,不算自私,更不叫不仗义,是人之常情。 胡玉娘很想撒手不管,可却眼瞅着大一些的那个姑娘很是吃力地伸手扶住卧病的小的,一口一口热水地喂,小脸半侧,下颌圆润光滑,两只眼睛像两颗明珠,显得很温柔也很可怜。 胡玉娘心头暖烘烘的,连带着眼睛都湿了----她这辈子都没有过姐妹。 “要走也是明儿一早走,小妹子还没好全,再歇一夜。” 她不聪明,可整整一晚上的时间总够她掰扯清楚了吧? 长亭眼睫向下一搭,轻声应了“诶”,没一会儿胡玉娘又端了两碗大粗瓷碗进来,都冒着热气儿,一碗是还剩了点儿的白粥,一碗是熬了红糖的姜汤,姜汤是拿海碗装的,应该是两人份儿。 长亭赶忙站起来作揖道了谢,再将头埋在海碗里,大口大口地刨饭进肚。 她这碗的白粥是咸的,不知是放了盐巴,还是和了她的眼泪。 北地天儿黑得早,小长宁灌了三碗辣姜汤,逼出一身汗来,长亭拙手拙脚地拧热水帮忙擦身子,胡玉娘又从箱笼里翻出三身粗棉麻大袄子来,一水儿的灰色,袖口襟口还打了补丁,胡玉娘嫌长亭手脚慢,将小长宁拢在怀里头帮忙穿戴,都是胡玉娘的衣裳,长宁穿自然大了,胡玉娘一面帮忙卷起袖笼子来,一面笑眯眯地问,“小妹子,有精神些了没?” 小长宁向后一缩,嗫嚅嘴唇半天也没说出话,伸手要长姐抱。 胡玉娘笑起来,把小长宁交给长亭,长亭眼神从棉衣上扫过,是三件啊长亭心头又酸又涩,她很想给胡玉娘做深揖示谢意,将想说话,外头便有人恶狠狠地敲起门板,喊道,“里头有人没!开个门,外头冷得快冻死人了!” 长亭手一抖,本能将长宁拥在怀中。 胡玉娘蹑手蹑脚地踩在杌凳上,半个身子都趴在门板上透过小孔向下瞧,看了半天转头来做口语,“只有三个男人我认识是隔壁村的樵夫” 长亭紧抿嘴角,伸手指了指窗外。 胡玉娘一下子就明白了,又俯身贴在地上朝外瞅,外头雪地积得很深,树丛之间全是半人高的雪,压根没法儿藏人,这一带地势最高,俯瞰下去白茫茫一片,预示着至少百里之内不可能有伏兵----否则爷爷养大的那两只熊瞎子一早就在外头叫起来了。 胡玉娘很笃定地朝长亭摆摆手。 只是樵夫? 长亭蹙眉,眼神不确信。 只是樵夫。 胡玉娘深山老林活了十几年,练出一身生存之道,很确定地点头。 第三十二章 向北(上) 第三十二章向北(上) “他娘的,里头有会喘气儿的没!快给老子开门啊!” 门外头的汉子高扬起声儿来,“啪啪啪”地砸门,嘴里仍在骂骂咧咧,从喉头咯了一口口水啐到地上,“妈的,这鬼天气冻死老子了!” 长亭一辈子也没听过这些污言秽语,面色很平静地紧紧捂住长宁的耳朵,再看向胡玉娘,既然不是贼人的追击,三个平常庄汉樵夫被大雪困在深山老林中,守林人帮一帮,也是常理。 可长亭很不想开门,求人帮忙应当是这幅语气? 再有三个小姑娘,细皮嫩肉的,外头几个大壮汉,谁拼得过?若在这村头人手上出了事儿,叫不叫阴沟里翻了船? 这良善吧,得建立在保得住自个儿的基准上,再帮下别人。 旁人帮你,收留你,扶你一把,不是别人的义务,更不是你理所应得的。 胡玉娘也回望过来,冲长亭轻轻摇头。 这庄户人家说朴质也朴质,可是人就有好有坏,村里人也有偷鸡摸狗,作奸犯科之辈,外头那三个壮汉彪悍无赖,脸上有二两横肉,腰上没五钱气力,哪个老实做活的庄户人这幅模样? 她愣是愣了点儿,可还没愣到引狼入室的地步。 “赵老三!里头有人!门缝儿还在往外冒热气!” 另一个汉子眼神尖,扯开尖嗓门开始嚷。 长亭谨慎,纵天已入暮,内屋也没燃灯,可到底天儿凉雪大,不烧柴禾没法儿过,就暖炕泄出去的那点儿烟都被这村里人瞧见了 “妈的!以前胡老头儿在的时候可不这样儿!东村他娘的是换了个守林人还是咋的!” 那汉子口中的老王头伏地佝腰从门缝儿里往里瞅,正好看见烧柴禾冒出的青烟,一下子点了炮仗,猛地站起来,死命拿手捶门,“快给老子开门!否则老子拿斧子劈门了啊!” 门板被抡得一下接一下地打颤,风从延展开来的缝儿里趁机而入,凉滋滋儿地漏进屋子里来。 胡玉娘赶忙从地上趴起身来,蹑手蹑脚地指了指木屋的犄角旮旯里,朝长亭使了个眼神,长亭赶忙朝那处一看,胡玉娘是想让她与长宁躲到柴禾堆儿后头去。 长亭与小长宁两个小姑娘面白唇红,一看就不是这村头上的人,人一杂再一多,会出什么事儿,谁也不晓得,又何必冒险。 她向来不是一个以最坏猜测来揣度人心的人,可放心吧,人心之恶,通常都不会让人失望。 长亭眼风再从温在火炉上的铜水壶上扫过,摸摸索索地冲胡玉娘比了几个手势,胡玉娘愣了一愣之后,再咧嘴一笑,重重点了头。 长宁身上还虚,打起精神来,只能靠着长姐往角落里走。 长亭将长宁护在怀中,遮挡住长宁的视线,胡玉娘手脚麻利将柴禾摞在一块儿,三下五除二就归置妥当了,长亭屏住呼吸埋下头,透过木柴缝隙朝外看。 外头那几个汉子还在骂嚷,门被拍得摇摇欲坠,胡玉娘将头发往毡帽里一塞,再将挂着的衣物和几只杯碗往被褥里一藏,刻意沉下声调来应和,“来了来了!慌甚慌!” 外头拍门声矮了矮,随后变得更凶了。 门“嘎吱”一开,三个彪悍壮汉打横跨步猛地入内,胡玉娘身形不算矮,可面对面一站,胡玉娘就堪堪矮了半个头,长宁大喘了几下,一进一出,像很微弱地在拉风箱,闭眼微侧身揪住长姐衣角,浑身都在发颤。 昨日噩梦,如影随形。 长亭蹑手蹑脚地伸长胳膊环住长宁,一下一下地轻抚,长宁渐渐平静下来,外头却陡然喧嚣起来。 三个彪型大汉一进来便将整间小木屋都占满了,领头那个怕就是赵老三,一进屋脱毡帽,解围脖,将外袍子向炕上一甩,搓了搓双手,呼出几口白气儿后,便将胡玉娘朝旁边儿一撞,伸手围着火炕烤,边烤边拿眼斜胡玉娘,“你个小白崽子,做事不地道啊,要是几个叔叔不说拿斧头撬门,你个小兔崽子怕是能将我们一夜都关在外头受冻!” 胡玉娘一身短打,面颊红润,眉清目秀,眼神炯炯,气质干净,鼻梁挺直,头发全被塞进毡帽里,看起来就像是个提早长高的白白净净的少年郎。 赵老三再横一眼,眼头冒了光,身形向胡玉娘靠了靠,神容轻佻:“你是胡老头的小孙孙?” 胡玉娘往后一避,没开口,只点了点头。 “相貌很清秀嘛!胡老头长得跟个地瓜似的,也能生个这么标志的细崽出来!”赵老三凑近了看,哇地怪叫出声,“连根毛儿都没长!干净得像个姑娘家!” 另两个汉子“硁硁”地怪笑起来,有个伸手就来揽胡玉娘的腰,脸凑得很近,呼出的热气臭烘烘地噗在胡玉娘的脸上,“小兄弟天儿这么凉,夜这么长,乐呵乐呵找点趣儿来做,你说好不好?” 庄头人家荤素不忌,人肚子都没吃饱,还能讲什么礼仪道信? 长亭胸腔急剧起伏,小长宁的耳朵和眼睛都被她捂住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可她却没有办法置身事外,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事,也未曾遇见过这样满脸油光,猥琐的人。她甚至能够猜想到那三个汉子的思维----若胡玉娘表明她是个姑娘家,或许这三人还不会有这样放肆。都是乡里乡亲,糟蹋一个未出阁姑娘家暗俗理是要被万箭穿心,可是若是糟蹋一个清秀小郎君 小郎君自个儿好意思将这事儿捅出来? 更何况是一个无亲无故的小郎君 三人自然无所顾忌,为所欲为。 长亭在小长宁手里划字,“静”,小长宁轻轻点头,长亭将想覆开遮挡住的柴禾,却陡听胡玉娘扯开了嗓门,石破天惊。 “找你妈的乐子去!离老娘远点儿,死兔儿爷!” 紧接着就是“砰砰啪啪”一堆乱响,其中夹杂男人粗犷的声音,“去你娘的!小兔崽子脾性还大!老子还不信三个人治不住你一个小崽子了!”,又是一阵响动,水壶“啪”地一下砸在地上,腾腾地向上冒热气儿! 长亭透过木柴缝儿看不清楚,心头急慌,一股热血上脸,佝身便从小洞里钻了出来,那头三个汉子围住了胡玉娘,长亭趁无人瞅见,拿袖子一包,伸手便拎起温在火炉上的旧铜水壶,将盖儿一掀开,便使劲全力向那三个汉子的后背泼去! 这水是烧开了的,几个汉子一入屋便将外袍脱了,里头薄薄一件儿春衫,烫水浇在后背上,贴着皮肉“滋滋”地疼! “哎哟哎哟!” 几个连声,受泼最重的那个先转过头,长亭抓住时候,深吸一口气放稳手劲儿,一个垫脚,瞅准了那人眼睛又死命泼了一泼开水! 开水烧了眼珠子,那人捂着眼睛“哇哇”地哭爹喊娘。 他身旁那人将一转身,长亭如法炮制,便叫这两人都睁不开眼了。 男人“哇哇”叫的声音此起彼伏,赵老三憋了团火扭身一看是个纤弱白净的小姑娘,怒气腾腾往上冒,一个跨步将挡在前头着了道儿的同伴一把拂开,踏脚逼近。 长亭腿肚子打抖,手向下一坠,已经空了的旧铜水壶“咣当”一声落了地儿,小姑娘仰脸去看那混子,抿紧嘴角,哆哆嗦嗦地朝后退,退到小火炉旁,手朝背后一伸,一把握住了小铁锹。 火炉上已经没东西在烧了,长亭眼疾手快,铁锹朝里一铲,铲了一小兜烧得正旺,还带了火星子的木炭小块儿来。手向上一扬起,木炭星子就扑到了赵老三的身上,如今起不了火,只能烫他一烫,烫完过后,赵老三呲牙咧嘴忍着痛接着朝前走。 长亭再一铲,再一扬,没一会儿就被逼到了墙角。 长亭双手握着铁锹,眼前的男人凶神恶煞,胳膊上全是被烫伤的水泡儿,满脸横肉地死命瞪着长亭。 长亭深呼出几口长气儿,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幸好把小长宁藏好了。 脑子过得飞快,可想完这句话之后,她陡然发觉,会不会符氏慨然赴死时,脑子里也是想的这个念头? 黑影压顶,长亭抬起铁锹,预备殊死一搏。 却陡闻“砰!”一声钝响! 紧接着赵老三突然“啊”了一声,身形一抖,两眼翻白,跟着就朝地一栽。 长亭木愣愣地眼神随着赵老三的身体向下移,移到一半,才看到胡玉娘瞪大眼睛,双腿扎着马扎,双手交叉紧握了一根大腿粗细的长木棍,也是一副惊魂未定的神情。 长亭和胡玉娘对视半刻,两人皆双腿一软,面上却都不约而同扯开一抹笑来。 “一起走吧。”胡玉娘笑起来道。长亭将铁锹向后一扔,点点头,轻声一语,“我姓陆,双耳陆。” 第三十三章 向北(中) 第三十三章向北(中) 胡玉娘不识字,纵然听见双耳陆也没反应。 长亭心下却如释重负----胡玉娘先以堂屋蔽之,再以水粮酬之,后以柴木掩之。古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她与小长宁时至今日,若无胡玉娘,会走多少弯路?会活得多艰辛?后路又在哪里? 她压根就不敢想。 饶是如此,她最初仍以稳妥为上,隐瞒姓氏出身 “陆”字一出口,长亭胸口压着的大石好像松了一半儿。 那头两个汉子捂住被热水浇熟的眼睛,正呼天抢地。 胡玉娘被闹得心烦,一反手,“砰砰”两下,闷棍直中红心,赵老三便多了两个一道陪他昏睡的兄弟。 胡玉娘下手下得利落,长亭大愕,胡玉娘便一脱毡帽,一头青丝落下来披在肩上,英姿飒爽地笑起来,“若没胆量下死手,素日里刨坑做阱,朝恶狼群挥刀斩首的活儿,又让谁来做?” 长亭佝身从犄角旮旯处将麻绳顺溜提了出来,帮着胡玉娘将那三个汉子手脚都捆起来,又从榻上扯了两匹布来,咬牙撕开,分成三份儿,团成一团儿,一手掰开汉子的嘴,一手狠狠地将布条塞进去,再扯了三条黑布把三人的眼睛都蒙了起来。 胡玉娘手脚麻利,刚打完死结,长亭这才敢轻声唤幼妹,“阿宁快出来了” 小长宁哆哆嗦嗦地从缝儿钻了出来,险些遭木头块儿绊住脚,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把抱住长姐的腰,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刚才瞧见了吗?” 长亭拿手背试了试幼妹的额头。 嗯,还好,不烧了。 长宁摇头,软声软气儿,“长姐叫我闭上眼来着,所以阿宁什么也没看见。” 幸好小姑娘没瞧见 长亭呼出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这才惊觉后背出了一身大汗,将夹棉的袄子都打湿透了,拿手一抹鼻尖、额头,全是冷汗,腿肚子还在打颤,可热血却渐渐从脸上褪了下来。如今回想,才怕得想要掩面而泣。 她将才做了什么? 端起铜壶泼人拿着铁锹铲正烧着的木炭还有亲手掰开了三个乡野村夫的嘴巴庶民草芥并没有拿青盐柳条漱口的习性,也没有膳前膳后用温盐水擦脸的习惯 长亭将手藏在云袖中,很艰难地蜷了蜷手指,最后握成了一个拳头。 她出身士家,拿过最重的东西是竹简古籍,挨过最脏的东西是沾了墨汁儿的丝帕,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就粗瓷碗食白粥,端开水泼无赖,甚至掰开嘴塞布条。 可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她并未觉得一丝一毫的恶心。 努力活下去,努力拯救别人,没什么好恶心的。 长亭将手再慢慢展开,手指分开,想了想伸手在裙裾上反复抹擦。 胡玉娘慢下手上的动作,很诧异地问她,“你做什么呢?” 长亭手上停了停,埋下头,很有些难以启齿道,“刚才掰他们的嘴手上好像沾到了什么东西脏” 胡玉娘面色愣了愣,随即扯开嗓门哈哈笑起来,边笑边从怀襟里摸出一方帕子来递给长亭。 长亭面带羞赧,侧过头去,伸手接过。 那三个汉子自然不能留在内屋中,可饶胡玉娘再健勇,长亭与长宁再帮忙,也没法子将上百斤的八尺大汉驼出近百米,运到树丛中去绑着。这三人被一敲,顶多三两时辰便醒,等他们醒转了,三个小姑娘压根就不是对手。 “既然他们拖不动,我们动。” 长亭当机立断,此地不宜久留,百雀的家兄就是陆家别庄的守林人,活在林间里的人的智慧来源于趋利避害的动物与静默生长的木丛,狡兔三窟,她不信这么大一片林子,胡家老爷子还能只搭了这么一幢小木屋? “这里离庄头还有百十里路,天都已经黑完了。”胡玉娘看了眼窗外,忽而福至心灵,小声告诉长亭,“前年林子失火,烧出一小片空地来,爷爷为了方便值夜,花了两旬在那处靠山搭了一个小木棚!” “能燃火堆吗?能铺毡毯吗?” “能!我有时晚上来不及回来,便歇在那处!建得很隐蔽,寻常人也找不了!” 就它了! 白日,她与长宁是疲惫到了极点,敞开睡睡够了的,晚上歇三两时辰,便够了。她连莽夫的口水都碰了,还在乎风餐露宿? 说动就动,屋内灯光昏黄,油灯微弱亮得很暗,风从门缝里窜进来,油灯四下晃荡险些被吹灭。胡玉娘在抓紧时间收拾行装,长亭与小长宁没什么好收的,昨儿换下的那两莎锦华衫应当没机会穿了,长亭心一狠,便将两身衣裳上蹙的金丝线扯了下来,团成一小坨包在绣帕里贴身装好,再将香囊中装着的几锭碎银交给胡玉娘----士族女身上不装铜臭之物,这几锭碎银是为了让陈妪拿去打梅花素银单簪的 “轰!” 长亭将两身衣裳都塞进了暖炕的火堆里,丝绵线遇火就燃,没一会儿衣角便被烧得卷了起来。 胡玉娘眼瞅着她,长亭朝她笑了笑,“既然没用了,还不如烧了,以供取暖。”总还有点用处。 小姑娘神色放得很平静,胡玉娘却无端端地心疼,伸手揽了揽小长宁,笑眯眯地安抚,“等到了豫州,你们投奔了叔伯,要什么好看的衣裳都有。” 长亭垂眸敛笑,将陆绰的扳指拿红线绕了三圈,请胡玉娘帮忙挂在了脖子上,再深揣进衣服里,古白玉温润生凉,正好贴在胸口,长亭却觉心头翻涌上一股暖流,她的父亲会护佑着她们的,就像他生前那样,竭尽全力地护佑着陆氏的儿女。 过了半个时辰,拾掇妥当,一人一个小包袱背在身上。 胡玉娘亲了亲门板,眼角仿若有泪光,却背过身去,抽身而去。 长亭想了想,又冲进去再添了几把柴禾,火烟子一下子窜了起来,长亭垫脚糊窗,只留了一道宽缝儿,再飞快地窜了出来将门紧紧掩住,又从外头插了木板锁住。 “往前有家邻居一夜之间竟遭灭门,官府一查,原是主子睡上房喜好烧炭取暖,而这家人体弱阴虚,取暖入睡时既不开窗又不开门,全都掩得死死的,至此我才知道原来烧炭冒出的烟雾也能将人呛死。” 长亭轻声解释道。 她没想呛死那三个**无赖,所以她留了一道缝儿,她只想让他们晕得久一点而已,柴禾总有烧完的时候,他们也总有醒转的时候。 到底下不了手杀人沾血。 胡玉娘由衷地表示赞叹,“阿娇,你好棒!” 长亭艰难地扯开嘴角,做出一个笑的姿态。她不棒,是她的父亲与兄长棒,什么都与她说,什么都教给她罢了。 诚如胡玉娘所说,只是一个搭建起来的木棚子,上不遮天,下不抵地,长亭的包袱里放了一大方毛茸茸的熊皮毡毯,胡玉娘生了火,毡毯盖在木板上,三个人围坐在一块儿倒也不算凉。胡玉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长亭便静静地听,小长宁趴在长姐的膝上渐渐睡去。 日出东升,长亭最先睁了眼,透过漫天的风雪皑皑,她看见了旭日暖阳。 长亭轻轻碰了捧胡玉娘,朗声道,“起来了,太阳升起来了,我们该起行了!” 是啊,太阳升起来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如同,重获新生。 ---------------------------- 感谢笑笑66的桃花扇与平安符,香豆腐臭豆腐同学的评价票,烟青色同学的平安符~ 收获武力值up满血的胡玉娘同学一只~ 第三十三章 向北(下) 第三十四章向北(下) 大地山林苍茫,雪粒儿从离山头不远的云里落下来,落在谷里,落在积着雪的树梢上,落在冻成冰的蜿蜒小河上。 白雪覆盖大地,积起了厚厚的一层,一脚踏出来,人的半个身子都沉到了积雪里。 长亭使劲全力,一手扶在树干上,一手将幼妹牵好,猛地把腿拔出来,周而复始,每走一段路,两个小姑娘就气喘吁吁地靠在树上大喘几口气,或是双手捧过胡玉娘备下的灌在牛皮缝制的水袋子,仰着脖子“咕噜咕噜”地大口喝。 没谁喊累----胡玉娘默不作声地就走在最前头,既是开路,也是挡风雪。 大家都是姑娘家,凭什么胡玉娘就要多承受苦累些? 长亭心怀感激,只能咬紧牙关,努力紧跟其后。 小长宁脚下一绊,索性一屁股坐在雪堆上,接过水囊大口大口地喝了水,再豪爽地拿手背一抹嘴,抖了抖皮靴,朗声道,“长姐,我们走!” 胡玉娘乐呵呵地仰头猛灌一口水,再从袖里掏了条风干了的馕饼,伸手递给小长宁,“吃!” 小长宁恶狠狠咬了一口,门牙缺两瓣,只好把饼又从嘴里拿出来,黏嗒嗒的口水还沾在馕饼上,嘴一张大,又往大牙里头送,狠狠咬下一口,边嚼边说话,“阿玉姐姐,好吃!” 胡玉娘皮靴一提,包袱向后一甩,长腿一个跨步向前迈开,笑声紧跟着就落在了长亭身边儿,“虽然我没看见过大家贵女,不过我私心琢磨着,贵女应当同你们不太像。一个敢端着开水冲出来救人,一个烧还没好全就敢在雪地里吃馕饼,所以我乐意同你们一道走!” 长亭看小长宁看得目瞪口呆,渐渐把眼神木愣愣地移到胡玉娘的脸上,深吸一口气,把话咽在了嗓子口里。 如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小长宁还年幼,七八岁正是学东西学得快的时候,长亭压根不想若到了平成老宅,小长宁“咕噜咕噜”喝茶汤,然后喝完拿手背擦嘴,最后吃一块儿粘着口水黏答答的馕饼,真宁大长公主的脸色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符氏会不会钻到梦里来揪她的耳朵? 长亭埋首向前走,雪堆得老高,小羊皮靴是借的胡玉娘的,并不合穿,雪时不时地从口儿上钻进来,将鞋袜都打湿了,脚底板受凉,整个人一个激灵全清醒了。 她无端端想到庾氏的那句话,“在冀州这一亩三分地上还没有人会因为这点子规矩为难阿宣的。”,说得风轻云淡,可显得霸气十足。她也想这样,也想这样护住她的胞妹,在平成,不,在大晋这广袤的地界儿上,还不能有人因为这点子规矩为难阿宁。 长亭埋头笑了笑,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一切规矩道理都只是徒劳而已。 士族女,士族女,她还在钻什么牛角尖? 身逢乱世,谁拳头大,谁就能先说话,这才是规矩,让人不得不妥协。 长亭缓缓抬起头来,她不屈服于规矩,她要做制定规矩的那个人。 远山正如白眉画黛,一层青白,一层深绿,再有一层浅灰,长亭手指了指,问胡玉娘,“那是什么山?” “铎山。”胡玉娘半个身子都撑在木杖上,手向北边一指,轻声道,“猎户们叫这片都是珏山,可爷爷说只有主峰叫珏山,其他的分支叫铎山。等出了这片山林,我们就先进幽州再出城,过铎山,就进豫州的地界儿了。我也没走过这条道儿。听挑夫说,光靠两条腿,从这里走到豫州,怕是要走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长亭轻轻点了点头。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有些抓不住,立在原处屏神蹙眉,下意识地开口问,“还有没有不进幽州,就可以到达豫州的路?” 胡玉娘微怔,怔了一怔之后,迟疑着点了点头,“有。从边界线走,绕过幽州城,翻山越岭走栈道,大约需要一个半月的时间。” “中途可曾历经村户,人烟?” “会的。这边人多地窄,又有突厥、胡羯黑云压顶,全都往幽州、豫州挤,只要能种地,就会有人烟。其中有些小村落也长成了气候,人烟渐渐多了起来。” 胡玉娘摸不清楚为何小姑娘不乐意进幽州走大道,她们其实钱帛财物不算少,爷爷的积蓄,小姑娘的碎银,还有她素日打猎硝皮攒下的钱帛等进了幽州城,她们完全可以租一架牛车,舒舒服服地从幽州坐到豫州去 长亭默了下来,她不想进幽州城。 如今静下来,思路渐渐清晰,那日夜里所生之事可谓蹊跷百出,他们出了幽州城,约是在珏山山腰时,便遭遇突袭。她并不相信是流民匪类,也不相信是胡人截道,前者没那样大的胆子,后者没那样大的权势。 她回想起幽州刺史周通令那日白天前来拜见的场景,越想越心惊,“大风雪要维持十天山中有匪类,陆公可曾需要某遣兵调将随行护送”,前日之景历历在目,前日之言响彻耳畔。 正是因为有了周通令的提醒,陆绰才会在几经求证之后,决定当日出城! 周通令虽上承天听,未曾像石家那样视幽州为禁脔,可所辖之地有如此重火力的贼人流匪,周通令其人尚未昏聩到这样大的消息都未曾有所耳闻的地步! 忆及那人所言“是一个你永远想不到的人”,长亭神色恍惚之后,面容陡变凌厉。 无论幕后之人是谁,周通令都脱不了干系! 如今不是信谁的问题,是谁能信的问题! 幽州城不能进,进城需递交户籍证明,大晋户籍制度严苛,若长亭与小长宁当场拿不出来木牌与通行文书,两个小姑娘被官府扣押事小,惊动了周通令,自投罗网事大! “咱们走外城吧。” 长亭轻轻执住胡玉娘的手,与其对视,“我怕我们走了幽州城,就活不成了。” “你与阿宁被通缉了!?” 胡玉娘脱口而出。 http:www.qidian.com 起点中文网www.qidian.com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第三十五章 入世(上) 第三十五章入世(上) 亏她想得出来! 长亭抬眼一看,胡玉娘极正经端肃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一个十二三,一个七八岁,一看就是富家小姑娘,是能耐到做了什么缺德事儿被官府通缉啊! 长亭还没开口,却遭胡玉娘伸手一把抓住。 眼瞅胡玉娘脸色一沉,英眉高挑,语气斩钉截铁,一字一顿,“不怕!我胡得玉一没吃他官府的饷粮,二没拿他官府的银饼,就拼着你昨儿端着开水来救我的义气。刀山火海都能挑,更甭说躲追兵走险道儿了!” 说得很仗义,面上却跃跃欲试。 这姑娘心大,敢情将这看做是一出侠女闯天关的话本子戏了。 长亭笑了笑,边将脚从雪堆里提出来,边连连摆手,“没那么凶险。只是我与阿宁手上没木牌和户籍,怕进不了城镇,反而拖累。既然外城的村落也成了气候,给养买卖也能基本满足,又何必花大力气进城出城?” 事涉家族秘辛与朝堂争斗,胡玉娘知道得越多,越难熬。 长亭三两句解释了最表面的缘由,胡玉娘想了想,未曾深究,再点点头,便埋头朝前走。 雪地上先有胡玉娘碾踏平实的脚印,长亭与小长宁两姐妹便踏在胡玉娘开好的路后走,临近晌午,三个小姑娘靠着歇了歇,吃了几块馕饼又饮了水,又赶忙收拾行囊争取在天黑之前走出这片山林。 “夜里有狼!就藏在树后面,眼睛冒绿幽幽的,一张嘴就是一股子腥臭气儿!” 胡玉娘故意板着脸去吓小长宁。 长宁伸手拽了拽长亭的衣角,眨了眨眼,愣了半晌,问道,“狼肉好吃吗?” 胡玉娘一下子也愣住了,结结巴巴地顾左右而言他,“嗯其实还好听村头的猎户说就是有些酸我也没吃过嗯” 长宁“哼哼”两声,以示明了。 “嘿哟!” 胡玉娘气势大盛,作势要敲小长宁脑袋崩儿,哪晓得将一抬脚便绊在了雪上。 小长宁还没好全,捂着嘴笑,笑着笑着轻咳起来,长亭赶忙一边帮忙顺后背,一边笑着静静地看两个活宝插科打诨,正如佛偈所言,人与人需要缘分,她与符氏的缘分在最后一刻全了,她与陆绰的缘分在中间儿就断了,胡玉娘与她们两姐妹有缘分,阿弥陀佛,她希望这份缘分不要半路夭折。 毕竟遇见胡玉娘是她们陆氏姐妹,这几日来最好的事了。 临近日暮,一棵一棵树向后移,层峦叠嶂向前推,胡玉娘眼神尖,笑嘻嘻地朝长亭指过去,“周村到了,看着那土屋没?” 长亭扒在树干上朝外看,外头星火点光,寂默无声,光亮透过稀疏的茅草房屋往外窜,淡得既像月光,又像湖光。土屋挨着土屋,外墙全是黄泥,雪气儿一浸上去,没糊好的黄泥黏黏嗒嗒地险些落下来。 很穷,很荒芜。 至今,长亭才懂得了石猛辖区弈城的繁华昌荣在这乱世荒凉中显得多么来之不易。 “没敢带你们去东村,那地儿的人都认识我,身边猛地多了两个小姑娘,糊弄不过去。” 胡玉娘轻咬耳朵。 长亭很感激地握了握胡玉娘的手。 从山林一出来,又跨了一道深横沟,约是为了防野兽,村民遍种荆棘丛和半人高的灌木,长亭护着小长宁走,手又被划拉得血痕一道一道儿的,胡玉娘眼瞅着却没说啥,只将身形往长宁这处靠了靠,长亭一下子便觉压力小了许多。 “有驿站吗?” 长亭话一出口,悔得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这问的什么蠢话呀! 这村头巷尾的,天一黑,连个人都不往外走,谈何驿站啊! 胡玉娘走得专心致志,没听清,扭过头来“啊”了一声,长亭赶紧摇摇头,又问,“咱们是要在村户人家家里落脚吗?” 胡玉娘这才听明白,点头道,“庄头人家都质朴,年末还没收成,匀不出干粮来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匀出个屋檐墙角,多打几碗热水,应当还是宽松的。” 其实天儿还没黑完,西边正暮钟夕阳,天际尽处留了一道缝儿来容纳夕阳暖光。 可这村子里,房门紧掩,了无人烟,偶有小犬鸣吠,却只徒添萧瑟。 村头牌坊上挂着两盏破破烂烂的灯笼,一只没亮,一只还燃着光,照着脚下的泥泞路,长宁手上发颤,朝长姐处靠了靠,语气同这气氛一般,压得低极了,“长姐这里像是能住人的模样吗” 见惯脂水留香,见惯京都华灯,这里自然像是一处荒无人烟的孤城。 农户人家的灯亮得很暗,胡玉娘眯着眼看,只见一户人家大门紧闭,窗棂却是拿完好的旧纸糊住的,屋檐角下缀着一只拿芦苇杆编的竹蜻蜓,从窗户里头透出了些许油灯光。 长亭也觉得这家很好。 窗棂纸糊得很精细,证明家中尚有余力照顾这等杂事,容纳三两人也并非难事,檐角下的竹蜻蜓很新,大晋逗弄孩童可编竹蜻蜓可编竹蚂蚱,家里头有娘有孩儿,乱世之中,女人与孩童至少没有壮汉危险。 胡玉娘当即立断,带着二人朝前走,向前两步,拿手叩门,语气放得很柔的。 “婶婶,婶婶,劳烦开个门,行行好,我们赶了一天路了。” 长亭强自镇定地站在胡玉娘身后,门没开,胡玉娘又敲了敲,道,“只有某带着两个年幼的妹子,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想找驿站客管也没地儿去,只好来叨扰婶婶一家。” 长亭诧异了一下,胡玉娘其实很会说话嘛。 有钱住驿站,自然旁人也明白若要落个宿、留个寝,也能从她们身上抠出点钱财来。 又待了半晌,门“嘎吱”一声开了条小缝儿,男人从缝儿里望出来,见果真只是三个姑娘,心头松了松,紧接着就道,“某家无余粮,热水、热炕倒有,可柴禾” “两枚五铢钱一捆,我们买,伯伯你说这个价格合适不合适?” 男人想了想,又扭过头去看婆娘的脸色,隔了一会儿再转过来,一边埋着头把门打开来,一边嘴里头念念叨叨,“五枚一捆!你四处去问一问,我收你这价儿有没有多天老爷不作美,天寒地冻的,从山林子出来向北迁的人多的是往前留宿我们家可都还是收了水钱的” 这水从井里,从河里,从老天爷落下的雨里来,你他娘的也好意思收水钱!? 胡玉娘很想张嘴破口大骂,身后被长亭一扯,再抬头看了看正在落雪的屋檐,想了想,还是算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一进屋,果不其然,近三十的妇人着驼色右襟麻衣,半身褶裙拖得老长,裙角沾的全是灰和着土,身上抱着一个三五岁的孩童,身边还拖着一个扎小鬏鬏,流着口水的小姑娘。 男人站到妇人身边去。 长亭没有打量人的习惯,可她着实没有办法将眼神从男人畏畏缩缩的神情上移开----她从未见过这样猥琐且矮小的男子。 “既然都谈好了柴禾价格了,那就好说了。烧一壶烫水,四捆柴禾。烧一夜暖炕,十捆柴禾,加上暖炕的钱,算你们八十铢。炕是新葺的,睡你们三个小丫头片子够了!” 妇人开门见山,伸手把孩童递给那男人,面无表情地三步并两步走,一把推开旁边的厢房门,里头黑黢黢的。 胡玉娘探过身去看,那妇人却一把又将门关上了,伸出手来,“先给钱再住,甭想蒙我。” 百铢成贯,一贯钱就能让一大家子人过好几天。 长亭听得懵懵懂懂,可胡玉娘咬牙切齿地将手揣进袖口里,他娘的怎么不去抢,怎么不去抢?发乱世财,发路人财,发违良心的财,下辈子是要变猪变狗的! 一贯五铢钱沉甸甸的,胡玉娘统共就带了两贯,其余的都是长亭给的碎银子。 这世代拿银子出来,太抢眼了,这叫逼着别人抢自个儿。 胡玉娘掏半天没掏出来,妇人颇有些不耐烦,皱着眉头嚷起来,“五铢钱也收,皮毛草料也收,铁器钗环也收。” 收的这样杂五铢钱是大晋民众通用的,皮毛草料是胡羯盛产的,铁器钗环,更是你有什么我便收什么此地荒芜僻静,这户人家做起过路客的生意却是得心应手,怕是做了这起子勾当有些时日了。 长亭微不可见地蹙了眉头,趁胡玉娘拿钱的功夫,轻声出言,“我与阿姐一路过来,前头住的地儿都没收这样贵过,连弈城的驿站一晚上也不过三十文。” 妇人蔑下眼来,哧一笑,“弈城在闹逃荒?弈城要打仗了?弈城人来人往有幽州多?这世道,人贱粮贵,寻个落脚的地儿更贵,我没趁火打劫就是我地道!小姑娘家家不懂,就莫说乱话!” 长亭头向下埋了埋,掩下心头的心惊胆战。 冀州,真的是一片桃花源! 她不知道,外头竟已乱成这个样子了! 大家都在北迁! 战乱有多毁人,大晋的庶民都知道,安定下来还没几十年,局势又要动荡了,藩王多在南面,要打也是在南地打,索性为了保命为了潜逃兵役,背上包来朝北行! 胡玉娘将五铢钱一把撒在桌子上,那妇人哼了一声,再将厢门推开。 热水得自个儿烧,胡玉娘让长亭与小长宁先坐着,撩起袖子便烧水去,长亭一坐下来,热炕一暖,手上脚上便开始又发痒又发热,伸出手一看,几根指头都开始发红了,她咬牙屈指,嘴里“嘶”了一声,发觉弯曲得很艰难。 这是怎么了! ---------------- 长亭最大的外挂就是胡玉娘,没错,本文的男主就是胡玉娘(阿渊码字已疯 第三十六章 入世(中) 第三十六章入世(中) 长亭第一反应是抓过小长宁的手。 还好还好,小姑娘手仍旧白嫩嫩的,长亭小心翼翼地挨个儿指头弯过去,埋下头悄声问,“痒不痒?疼不疼?” 小长宁楞乎乎地摇头。 长亭放下心来,伸手将放在矮几上的油灯往里移了移,木案怕是许久没打理,又或是人来人往的过路客太多,木案上油嗒嗒的,指尖不经意碰到了油腻腻的案面,触感就像是捉到了满身鳞甲,黏糊糊淌着体液的大蛇。 长亭浑身一抖,连忙将手又缩了回来,手上动作一大,又痒又热的关节变本加厉起来,下意识地闷声一哼,想拿手去挠。 “不能挠!阿娇!” 厢房门哐当一声,胡玉娘一手提壶,一手端木盆,一进来赶忙将东西放下,嘴像连珠炮似,“不能挠!庄户人家人人一到冬儿就生冻疮,越挠越痒,到最后手肿得紫得跟个大萝卜,严重的大片大片地烂,又不能做活又没法儿做事,到夏天手上都有口子!” 长亭一惊,赶忙将手掩到袖中。 胡玉娘嘴上一叹,伸手就将长亭的手扯了出来,半坐到炕上,先将自个儿手搓热,再下重手揉搓,搓到长亭的拇指关节上,一下子感觉又痛又痒,像是有千万只蝼蚁在蚀骨销皮,长亭浑身上下起了一背冷汗之后,紧接着就冒起来了鸡皮疙瘩,身上被一暖,连带着脚上也痛痒起来。 “很严重吗” 长亭回过头看了眼小长宁,走了一天,小姑娘累极了,抱着大袄子头靠在木头柱子上耷眼迷糊,便不自觉地轻了声响,“这是被蚊虫咬了,还是内里发出来的病?一人得了会染给别人吗?” 胡玉娘眼神亮亮的,看长亭的神色很奇怪。 “你没生过冻疮,你身边的人也没生过?” 长亭想了想,轻轻摇头。 胡玉娘眼神更亮了,眨巴眨巴眼,手上力度没少,嘴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张了张。这世道缺菜叶子,缺柴禾,到了冬儿,又冷又没肉吃,身上就容易凉,一凉血脉便不通畅,堵在一块儿,有的成了淤血,有的就生了疮。 她身边没有一个到了冬天不生冻疮的,就连镇上的乡绅大户,没那个资本整日整夜烧柴禾,耳朵上手上也得长。 这两个小姑娘究竟是个什么出身啊 胡玉娘看着长亭发愣,长亭也疼得目光放空地瞅着胡玉娘愣住了。 两两对望半刻之后,胡玉娘回过神来,利落站起身来,抽身向外走,扬声道,“没事儿!我去给你搞几片生姜来!你们先梳洗!不用给我留水!” 管她啥出身,反正现在都在一块儿了! 这家人连捆柴禾都要五铢,生姜在冬天是稀贵物,这个她知道,胡玉娘上哪儿搞去? 长亭连忙翻过放钱财的包袱夹层,数了十几枚铜钱,张口想唤住玉娘,哪知那姑娘几个跨步向前一走,没一会儿就过了内厢,不晓得朝哪处去了。 长亭只好垂下手,再看了眼钱袋子,偏头想了想,将这十几枚铜钱重新放回夹层里,将钱袋子取了出来揣进了内襟。再回首咬牙将水壶一把提溜起来,倒在木盆里,从袖口揪出了张干净的帕子浸在热水里搓了又搓,轻手轻脚地佝腰给小长宁抹了脸,又将长宁抱在怀里的大袄抽了出来,伸手抖了抖暖炕上的被褥,一股子朽得发潮的闷臭味扑面而来。 这户农家怕是从未刷洗过吧! 来来往往的人身上的污垢,天南海北带来的尘埃、体液、臭虫和口气,还有人们头发上一绺一绺打结的油,全都在这被褥和炕上! 被褥灰扑扑的,已经脏得瞅不清原先的颜色了,缝儿里好像有密密麻麻的黑点子,长亭以为这是受潮了发的霉,手指尖拎着被褥一角,凑拢了看,却猛地一下子看见了那密密麻麻的黑点子一层叠着一层向外爬! “啊!” 长亭吓得一声尖叫,撒手一抖便将被褥扔到了老远的地上,紧跟着就趴在木头柱子上干呕起来,胸腔里的气一股接一股翻江倒海地朝上涌,佝下身紧紧捂住肚子,内里空虚,其实她什么东西也呕不出来,只有从胃肠里泛出的酸水一下冒到嗓子眼里,便拿帕子死死捂住嘴。 “叩叩叩!” 那头有毫不客气地叩木板的声音,妇人扯开嗓门警告,“叫什么叫!再叫加钱了啊!” 长亭俯身佝偻,一手撑在柱子上,一手摁在小腹上,呕得浑身抽搐打颤,干呕久了胃肠也紧跟着抽起来,一下一下地顶到嗓子眼上,长亭全身都在抖,吐不出来,眼泪却被一逼,活生生地逼进了眼眶里。 “长姐” 木板被那妇人敲得一震,小长宁迷迷糊糊地张开眼,却只见长亭佝下去的背影,口舌不清,“阿姐你怎么了” 长亭硬生生忍住抽搐,眨了眨眼,折过身去,扯开笑,温声答,“没事我没事”又怕小长宁着凉,单手扣住腰间,探身去从包袱里将昨儿放进去的毡毯拿了出来,一手一脚地将长宁裹得很牢实,小姑娘脸色还好,闭着眼睛安安稳稳睡下去,时不时砸吧砸吧嘴。 长亭便望着幼妹笑。 “我拿到了!” 胡玉娘拿身子把厢门蹭开,一进来便将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却很雀跃,“我先摸到他们家厨房,不仅顺了两块儿生姜,还拿了三只鸡蛋,我们可以温在暖炕下头,明儿个赶路的时候咦被褥怎么在地上” “里头有臭虫,脏得很。” 长亭背对胡玉娘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胃肠还在抽搐,长亭重重摁了一把,皮肉痛了内里的难受就少了些,边下炕边向胡玉娘说话,一眼看见了胡玉娘护在胸口的三只鸡蛋,笑起来应和,“好!温一晚上正好烫熟!我们今儿就铺着毡毯睡,身上盖大袄子,左右烧了暖炕,也不算很凉。玉娘,你说好不好?” 胡玉娘边点头边小心翼翼地将鸡蛋放到暖炕下头去,又拿从怀里抽了把匕首将生姜片成薄片,轻手轻脚地盖在长亭的手上,很小声,“睡的时候别蹭着了,这活血化瘀的,对你有好处。” 一股子生姜味儿冲鼻得很,长亭护住手,笑咪咪地点头。 零零碎碎搞了许久,长亭眼瞅着外间的灯火灭了,才敢拽着玉娘睡下去,两个姑娘将小长宁护在最里头,玉娘手上握着匕首睡着外侧。 乡野间的深夜十分寂静,只能听见雪落砸在地上的声音。 长亭睁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风雨飘摇的茅草棚顶,玉娘心大,长宁人小,都睡得呼呼啦啦的,长亭扭头看了眼睡得很沉的幼妹,又转头瞧了胡玉娘,四周都黑乎乎的,长亭只能瞧见一个大致的轮廓。 心头像有座山压着,又沉又酸。 疾风险些将茅草棚顶掀起来,风一走,棚子又轻轻地砸了下来,物归原好。 长亭缓慢而沉重地呼出一口气儿来,轻阖了眼,眼前又浮现出了一片不一样的漆黑。”小丫头片子钱财啊八十文榨干了可怜” 长亭猛地一睁眼,将手缩在大袄袖口中,支起耳朵来听,声音隔得很远,模模糊糊听不清,只能抓住几个词儿,是男人的声音,就是这家农户那个当家男人的声音。 “你怯就是怯了!一辈子没硬过!你不去,老娘自己去!” 这回是那个妇人的声音,声音听得比上一声儿清晰了,想来是走近了许多。 长亭屏气凝神,沉下一口气,心头似有如释重负之感----她并没有以小人之心揣度旁人 “踏踏踏----” 步履声渐近,长亭心越提越高,趁着夜色眯着眼睛,偏过头朝门那处看,果不其然那夫人矮小的身形越走越快,将进了内厢里,便直奔搁在木案上的那三个包袱去,翻动布料包袱的声音窸窸窣窣的,隐没在了无边寂静的夜里,显得空洞且声量巨大。 玉娘猛地一睁眼,手一抽,便想拔刀相向,刚一动,手腕被人向下一扣。 玉娘悄无声息地扭过头去,温白月光透过茅草向下洒,刚好洒在长亭的眼睛里。 这个名唤阿娇的姑娘目光沉稳地,在轻轻摇头。 “让她翻。” 长亭的嘴型做得并不大明显,可玉娘却莫名其妙地全看懂了。 ------ 昨天写抽了,然后今天真的有小宝贝来问阿渊男主是胡玉娘不,哈哈哈。 男主已经出来了,阿渊求收藏和评论哟,小宝贝们的鼓励才是阿渊写下去的最大动力! 第三十七章 入世(下) 第三十七章入世(下) 让她翻!? 可她们一路的盘缠、干粮、衣裳全都在里头啊! 胡玉娘紧蹙眉头,紧抓匕首,长亭的手却越叩越紧,小姑娘的相貌直勾勾地湮在月色中,神容平静,目光坚定,就像爷爷初春时节种在瓷碗里的水仙花,风一吹,乳白的花瓣向东向北摇晃,直挺挺的水青色花杆却纹丝不动 胡玉娘不由得慢慢松了手。 那厢仍在窸窣作响,偶尔停下手脚来,蹑生生地朝后一瞅,见三人皆睡得正熟,那矮胖妇人便重新埋首翻找,翻了许久,才在包袱夹层里找着十几枚五铢钱并几大张干馕饼。 妇人心道倒霉,向地上轻啐了一口,翻找的动作瞬时大了许多----或许是在宣泄空手而归的怒气。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长亭瞪大双眼屏气凝神,静静地看着虚浮在空中与夜色暗黑中的微尘,尘埃像荧光星辰,随风轻漾。 “踏踏踏----” 终于走了。 长亭暗自呼出一口气,还好还好,那妇人还不至于无所顾忌到趴在人身上翻袄子,只求财不要命,已经很有良心了。长亭扭过头去看胡玉娘,却见她满脸泪痕,向上扬得极英气的眼睛被泪水洗过,目光亮极了。 长亭轻轻推推她,问得很轻,“怎么了?” 胡玉娘嗓子眼发疼,“爷爷的牌位在包裹里肯定被她翻乱了” 两个小姑娘的声音都压得很低很轻,声儿飘在浮尘中,似荧光照皓月,长亭迟疑片刻伸手握了握胡玉娘的手,一个满手老茧,一个皙如葱管,唯一相同的是,两只手都很暖,柴禾烧成炭灰才有了光与火,是不是一定要饱经苦难才能得偿所愿呢? 慧云师太说人生即是一场修行,盘坐蒲团、静定打座,一阖眼,浮世悲欢六道嗔贪,皆为身后事。 长亭以前嗤之以鼻,如今却恍然大悟。 “至少胡爷爷还在你身边呀。” 长亭极温柔地轻搂了搂胡玉娘,想了想将藏在大袄下头的那只沉甸甸的钱袋子悄无声息地塞到胡玉娘手里。 胡玉娘手上一抓,分量十足,还有一贯铜钱,还有碎银锭,当即便顾不得哭,瞪圆眼睛猛地一抬头,长亭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展唇一笑,轻声道,“睡吧,他们不会再进来了。” 从她们身上又抠搜到了十几枚铜钱,约是打定主意这三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已是山穷水尽了,又或许是尚存怜悯道义之心,她们下半夜过得十足安稳。 长亭以为自己睡不着,可翻过身阖上眼,高压之下陡然松懈的轻快叫她一夜好眠。 再睁眼时,天已大亮。 胡玉娘已灌好烫水,烤热了三张馕饼,拾掇好行装搂着小长宁半坐在炕边儿,见长亭醒了,手脚麻利地拧干了帕子递过去,面上藏有隐秘的狂喜,凑到长亭耳边,语气很急切,“还在包袱里留了十几枚铜钱虽然只够买几碗阳春面但是还不至于丧尽天良” 长亭掩下眉。 她总共留了十来枚铜钱在包袱里,那妇人竟然原封不动 长亭眼神迷惘,伸手接过帕子抹了把脸,生姜敷过的地方好了很多了,挨到热水也不至于从骨头里发痒发烫了,长亭弯了弯手指,思绪放空不知飘向何处了。那妇人恶不恶?她恶----竭尽全力敛财,甚至趁夜做贼,将手插进别人的口袋,可到最后她却并未将钱财拿走 或许是想拿用这几十文钱,买下被这世道折磨殆尽的些许良善吧。 长亭只好这样想。 三人未多耽搁,待长亭洗漱妥当之后,便背起行囊来继续向北行,将出门,那矮胖妇人抱着幼子将三人唤住,神色平淡,语调未有丝毫起伏,“出门在外,不要让别人看出你们是三个小姑娘。” 三人皆已将头发包在毡帽里,胡玉娘身量高挑又体态健硕,英气十足,说是小郎君也有人信。可长亭与小长宁,肤容白皙,眼明眸亮,一个娇俏,一个娇憨,纵然麻衣素服,从眉宇之间也能一眼看出是家教极好的,出身坦荡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神态如三月桃李,是遮不了的。 那矮胖妇人将儿子抱至肩头,伸手抹了把墙上的黑灰,手上力道极重,将长宁与长亭的脸上都抹上了几道灰,再把毡帽掀开,头发揪了两绺下来,手上搓了两下,头发便干得糙了起来,凌乱地贴在下颌、额角。 妇人的手上全是茧,摸在脸上,割得小长宁眯了眼。 长亭神色很复杂,看向那妇人。 大善与大恶,本就不存在于常人之身,大善者涅槃佛陀,大恶者下地为患,存在于身上的善与恶,相互对立,一念之间。 “机灵着点儿,乱民流匪全部往豫州去,北地活不下去的又往南边去,全都他妈的像无头苍蝇似的。为了一个馒头,卖了儿子的多得是。为了一捆干柴禾,拼得头破血流的也不少见。天快要塌了,你们招子放亮点儿,能躲就躲,不能躲就把别人拖来挡刀,没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了。” 妇人猛地将三人往门外一推,然后将门“砰”一声关得严严实实的,“都滚远点,别耽误老娘做生意!” 胡玉娘与长亭一个踉跄,立在门外面面相觑。 雪疾风劲,趁白日,这村落总算是瞧清楚了,茅草房屋破败,黄泥粗糙烂成了堆儿,杂草长在墙角路边,被雪一掩,只留了个枯黄的草尖儿,村子里来往的人比昨儿个夜里多了许多,人们浑身都臭烘烘的,拿破烂的毡帽盖住头和脸,驼着背手插在袖口里,脚下无力却匆匆向前走,大家都蓬头垢面地目不斜视----也是,自己的稀饭都还没吹凉,谁也没精力去顾念旁人。 胡玉娘长在深山中,见过这样多的恶兽畜生,却没见过这样多的人,不由自主地伸手紧揪了揪背上的包袱。 长亭将脸埋在大袄襟口里,露出两个眼睛来,问胡玉娘,“你说,是人可怕,还是狼可怕?” 胡玉娘没听懂,弯下腰“啊”了一声,长亭笑了笑,脚向前迈出一步。 一步入世,再步天涯。 长亭接过胡玉娘匀出来的一只鹿皮夹绒手套,顺手便递给了小长宁,胡玉娘想嚷起来,长亭便学着那些人的模样,将双手交错插在袖口里,仰着脸冲胡玉娘笑。 铎山之下,三姝入世。 千里之外,却有人气急败坏。 “陆绰死了,符氏死了,陆绰长子的尸首也在马车里找到了。那他的两个女儿呢?!连两个小丫头都截不住,要他们何用!” 第三十八章 眼泪 第三十八章眼泪 书斋的窗棂垂下帷幕青竹竹帘,白光曜雪便只好从青竹缝隙中跃然而出,整个书斋暗极了,几缕光亮映在铺陈棕绒毡毯上,除此之外,再无亮光。窗棂之下摆置三尺长,一尺宽的一方沉木书桌,书桌旁摆高几,几上搁宽口粉彩绘芙蓉白瓷,几枝绿萼错落其中,正值将开未开之时,颇有几分清雅之意。 除却清雅,在懂行人眼里头,这一室之居,已逾千金。 那张半旧不新的沉木书桌是阴沉木雕的,桌案扣锁上雕刻的竹节花开纹路是前朝大家顾开即的得意之作,书案之上凌乱摆放的砚台是宋砚,毛笔是紫狼毫,笔洗是前朝旧物,镇纸是雕三羊开泰和田玉,随意摊开的竹简是汉末古籍 世家清雅? 嗬,那都是富贵堆出来的。 说话之人背对正堂,双手交叠于膝上,肩宽腰窄,全部脸都隐没在暗黑之中。 堂下有人正忐忑跪坐于蒲团之上----他跪得久了腿脚早就麻了,可他却不敢动弹,只因为上头的那位主儿没发话。跪坐之人已逾不惑,面宽脸短,留八字须撇开在嘴上,两腮下颌有冒起来青茬儿似的胡须,着丁香色湖绸长襟,头戴青纱高帷,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他沉下心来,认真分别尊上一语之意,想了想,规规矩矩地埋下头,答道。 “符氏刚烈以身殉火,洞口被火堵住了近半个时辰,林子里头没水河也没趁手的扑火器具。等火一灭,进去一看,符氏烧得浑身焦烂,已看不清人形儿了,两个姑娘却不在身边,又往里头走,哪晓得那深谷里头别有洞天,九曲连环的,哪儿是哪儿也摸不清,好容易挨个儿找着了三条暗河,可全都又结了冰,冰又结得不深,人没法儿在上头走,只好兵分三路,先除冰再游出去” “然后到现在都还没见着两个小丫头片儿的影儿!” 安坐那人桀桀轻笑,“原本以为周刺史有多能耐,如今看来不过如此----早知周通令空有其表,我还不如买通珏山上落草为寇的马帮,至少他们要的只有银子,不像你们,还妄图名利双收。” 声音温雅,落气如微尘坠地,极为舒展。 跪坐那人登时坐立不安起来,身子向前一倾,下意识地张口辩驳,“刺史大人亲带兵出城围剿,已是十成十的诚意在了!” “无用便是无用,不能因为他认真,就忽略了他的蠢,这笔账不是这么算的。”上头之人毫不留情地截过话头,手换了个姿势,大拇指上带着的玛瑙镶玳瑁扳指一把扣在椅背之上,再风轻云淡开口,“我的戴总兵,诚意可当不了饭吃呢,你回去让周通令接着找----幽州能有多大?两个养尊处优的小姑娘能跑得了多远?驿站、客馆、典当铺、租赁牛车的地方都布置下人手。两个容貌俊俏的小娘子还不够打眼?” 有的人风轻云淡地说着话,听在旁人耳朵里却是阴阳怪气。 陆家长房已经被满门灭口了,草莽江湖有三不碰,不碰方外人,不碰妇人,不碰孩童。将陆家仅剩的两个姑娘放了生又能怎样?且不说冰天雪地逃落荒年,两个身娇肉贵又养在深闺不知苦的士族女,能独个儿地在外头活下来? 纵算是上天垂怜,她们能顺顺当当地找着饭吃,找着衣穿她们能威胁到他什么? 心头这样想,下头的中年汉子仍旧躬身应了是,“刺史大人在城门口和各处能进幽州城的关卡都设了兵将,宁可错抓也不漏过两个小姑娘没这个胆子走外城----乱民四起,又逢荒年,流民们能把她们给吞了。您就放心吧,肯定能捉到。只是捉到之后您的意思是” “就地格杀。” 湮没在暗黑之中的那人,眼眸朝下一敛,眸光一黯,猛地一下提起语调,“若我晓得你们幽州的兵手脚不干净,侮了小姑娘的名节,我定叫你们一座城池的人陪葬。” 他信这人有这个实力。 下令格杀,却不许那两个小姑娘苟活 这位姓戴的总兵也没想透,却连忙又应了声是,与那人相谈不过半柱香的时候,已是手脚冰凉浑身是汗了,他轻仰了仰头,张嘴想告退,可想了又想,上头那位主儿没开腔,他也没这个胆量先开口说话。 气氛诡异地沉了下来,无故的沉默却让人抓心挠肝的慌张。 戴总兵眼风扫到从夹缝之中突兀溜进内堂的光亮,再顺眼瞄到那人如羊脂白玉般白皙的下颌与高挺的鼻梁,心头一惊,明知那人瞧不见他,却也赶忙埋下头来,不敢再瞅。 “你说是在车厢里寻到的陆绰长子?” “回大人,是没错。寻到之后,刺史大人便当场斩于车内。” “且给我说上一说他的形容。”上头那人沉声问道。 戴总兵猝不及防,赶忙偏过头去皱眉细想,当时暮色已褪,夜色黑沉,纵有松油火把照明,生死厮杀之时刀起刀落,谁又会认真记得注定会亡的可怜人的相貌,戴总兵认真回想之后,断断续续地说道,“身形颀长,着青衫长衣,容貌白净,风格秀雅,我们挑开车窗幔帐之时,他正在不慌不忙地沏茶温水”再一顿,加重了语调,极专注地添了一句佐证,“我们刺史大人晨间拜访齐国公之时,正好碰见了陆大郎君----陆绰身边陪着的应当是陆大郎君,没有错处吧?” 上头那人并未立即回答,内室之中又陷入了难耐的静谧,约隔了大半晌,戴总兵才听见那人声音清雅韵致的回答。 “没错,形容没错,陆绰喜欢将长英带在身边也没错。” “那不就得了!斩杀齐国公与陆大郎君,都是我们刺史大人亲自下的手,保管错不了!”戴总兵如释重负。 那人“腾”地一下子站起身来,声音刻意压得极低,似有一团暗火烧在胸腔与嗓子眼里。 “不要再叫他齐国公了!”那人一手死摁在椅背上,声音愈发低沉,火冲上脑,语气却如同阴冷之中有大蟒嘶嘶吐信,“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你们不要再叫他齐国公了!” 戴总兵当即吓得身形向后一靠,连连点头称是。 上头之人情绪高昂之后,陡然沉默下来,片刻之后缓慢转身,男人的面容终于出现在了明光之中----印堂饱满,肤容白皙,眼角向上轻扬起,薄唇紧抿,青丝拿君子木高高束起,是个极俊美的男子。他撑在木案之上,头被佝得下颌紧紧挨上了衣襟口,再隔片刻,男人从古籍之中翻找出了一封加印火漆的牛皮纸信,信口被裁刀整齐截开,他翻手将信封向下一抖,里头折叠得好好的澄心信笺便如折耶蝶缓慢地飘落至木案上。 男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戴总兵便忙不迭地起身向后退,再将门一掩,内屋瞬时光亮之后,紧跟着又黑了下来。 “白喜。”男人轻声一唤。 窗棂之外登时有人躬身应是。 “派人去查陆长茂跟着陆绰北迁没有,家书里陆绰并未提及陆长茂一言半句,可我总觉事有蹊跷。” 男人一壁说,一壁缓缓落座。 窗外之人高声应和而退。 堂屋内外便再无声响了,男人仰靠在太师椅上,手上紧紧攥住那张牛皮信封,将头仰起,与顶棚平行,一边极缓极慢地抿起嘴角笑,一边轻轻阖眸,内屋再无二人,男人的声音放得很低,却极为动人缠-绵。 “哥哥,你在下头过得可好?” 他不知说与谁听,却越说越笑,从抿嘴浅笑,再到露齿笑开,最后终究放声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陡然睁眼,满面泪花。 【阿渊这次打死不剧透了,其实认真看文的同学是可以找到蛛丝马迹的,究竟哥哥死没死,究竟事情是怎么发展的】 http:www.qidian.com 起点中文网www.qidian.com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第三十九章 路途 第三十九章路途 白雪皑皑,高山耸立交叠,如碧波之起伏,又如入暮风云诡谲之跌宕,起伏跌宕之中,浅青、眉黛青、靛青、再到青绿、深绿与墨绿,别样的青色藏在白雪山涧里。 远观起来,像极了一副泼墨挥毫匆匆而就的山水画。 就像往前挂在书斋小筑里的那副《寒山春居图》 长亭浑身靠在齐眉棍上,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喘粗气,眼冒白光----她当真是癫魔了,眼前要攀的山,要走的路竟然被她看成挂在京都建康的一幅画儿 真是画就好了呢。 手将画一撕开,一个跨步就能到豫州了,平成老宅有烧得红旺旺的炉火,有冒着热气的茶汤,有很软很厚实的暖榻长亭四周趴在木棍上,静静地打量了四周,破败的村落、零零散散衣衫褴褛的流民、还有被风一吹就四下晃荡的篱笆栅栏。 这些才值得被画进画里,让旁人看看,让安坐于室的贵人世家看看,看看他们会不会感到羞耻。 大风呼啸,脸上凉呼呼的,头巾险被吹落到雪地上。 长亭心下一叹,她如今和那些出身低微的流民一样,又凭什么站在高处俯视怜悯? 长亭歇过几挟后,把腿艰难地从积雪里拔出来,力道一大,险些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胡玉娘赶忙佝身去扶起来,边扶边笑话她,“非得逞强走外城,外城的积雪都没人来扫!咱们这才走了还不到一上午,你便险些栽了三五个倒栽葱。” 长亭脸上一红。 她不擅走道儿,小长宁多是胡玉娘搀着抱着向北走,饶是如此,胡玉娘还要腾出一只手来帮衬她 脚板心钻心地疼,脚趾和手指被天一冻,僵得什么感觉也没有了,长亭心头明白这不是好预兆,便一路忍着指节肿大,两只手放在一块儿使劲揉搓,手上好容易回了暖,紧跟着就挠心挠肝的疼和痒就来了。 长亭反手扶住胡玉娘,手一撞到东西,痒得像是血肉包裹这的骨头在发颤发热,小姑娘龇牙咧嘴地站起身来,使劲眨了眨眼睛憋住眼泪,再睁开时,眼前多了一只小小巧巧,黄澄澄的鸡蛋,转头看胡玉娘,胡玉娘冲她粲然一笑,头巾将胡玉娘半张脸都挡住了,只能看见一排不太整齐的牙齿。 一出村落,她们便将昨儿夜里顺手牵羊的鸡蛋给剥壳吃了,小长宁三两口就进了肚,长亭便将自个儿那只也给了幼妹。贫者亦不食嗟来之食,长亭吃不下去----她原先以为那矮胖妇人夜里会顺走包袱里那十几文铜钱,便只当作这三只鸡蛋是自个儿花了钱财买回来的,哪晓得那十几文钱还在,玉娘顺来的鸡蛋便结结实实变成了她们手脚不干净偷的了 偷这个字太重了,像座大山似的,压得长亭喘不过去。 其实小长宁吃了,也相当于她吃了,丢的也是陆家的脸,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固执地自欺欺人些什么。 可她也没想到,胡玉娘当时也没吃 长亭面上顿生绯红,赶忙摆摆手,“你吃吧,你吃,我不饿。” 胡玉娘笑得咧开嘴,凑过身来向长亭耳语,“我今儿一早起来就去那胖婶子打水灌缸,她要给我五文钱,我没要就当抵了这三只鸡蛋的钱了”说着就闷声闷气地嘟嘟囔囔起来,“我们借一晚宿,用一壶烫水,她就敢收八十枚五铢钱。八十枚!我与爷爷一月都用不了这样多的钱!我肩上的肉都挑红了,她才开口给五文”说着朝地上狠啐了一口,恶狠狠地道,“无奸不商!” 长亭并不知道还有这等官司,当下胸腔一热,嗫嚅了嘴,不知道应当该说些什么。 胡玉娘爽快一笑,“你昨儿不许我拔匕首,我将才细想了想,是对的。当场撕破脸,我们三儿,谁也走不出来----晓得农户人家恼羞成怒过后会干出什么事儿,别忘了昨儿屋里还有个男人!咱们为了钱财丢了命,划不来!‘出门在外,凡事皆稳妥起见,休要争一日之朝夕。’爷爷身前也说过的。”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要紧。 长亭深以为然。 胡玉娘佝身将鸡蛋磕在从积雪里露出头的峭石上,三两下剥了壳,伸手递到长亭眼前,示意长亭快吃。 鸡蛋白嫩嫩的,映照在雪里,光滑得像是旧日华堂里的靶镜镜面。 长亭永远也不想到,她会为了一只鸡蛋,感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我们一人一半,我吃蛋白,你吃里头的黄。” 长亭将手在帕子上擦了擦后,伸手接过,剥开蛋白,里面的蛋黄完完整整地递给胡玉娘,胡玉娘愣了愣随即笑起来,咽了口口水,也不推辞了,伸手接过,先将蛋黄掰开成两瓣再拿起一瓣来放进嘴里。 如今连只鸡蛋都是稀罕物了,在建康陈妪端着熬了干贝、香菇、肉末的鸡蛋羹追着她喂食,她却嫌弃里头没有放紫苏去味儿 长亭喉头发酸,鸡蛋还带着热,怕是胡玉娘贴身放在怀里的,蛋白并没有味道,一下一下嚼在嘴里,却像是在嚼龙肝凤髓。 小长宁靠在长姐身上,“啊”了一声,长亭扭头一瞅,有个头发乱蓬蓬得像一只鸟窝,脸上横一道灰,竖一道泥的五六岁的男孩藏在峭石后头目光发亮地看着她们。 长亭下意识地搂着幼妹退后两步。 他的眼神就像伺机而动的幼狼崽子 胡玉娘回过头看了一眼,并不十分在意,“这几个月份,多得是这样的小崽子,满街乱巷地窜,轻的讨口吃食,重的窃人钱财多半都是无爹无娘的”说着便撵他走,“去去去!蹲远点儿瞅!” 蛋黄碎了渣儿,落在雪面上。 男孩的目光随着蛋黄渣动,待完全落到地上,便不由自主地咽下一大口唾沫,一张嘴全是土话,叽里呱啦的一长番话,长亭压根就听不懂,却见胡玉娘默了一默,将藏在手心里的另一瓣蛋黄递给了那男孩。 男孩一接过来,便急忙囫囵塞进嘴里,来不及嚼一口吞咽下肚,然后再仰起头瞪圆眼睛,直勾勾地再看胡玉娘。 长亭下意识地蹙了眉,却听胡玉娘一边摆手一边很着急地说道,“没有了!我们真的没有了!全都给你了!”,男孩将脸贴在石壁上,炯炯有神地看着,也不走也不动。 一下子倒还僵持住了。 长亭看了看那小男孩,再看了看胡玉娘,这孩子怎么还赖上了,打小在外头讨生活的不应该极有眼力见儿吗?二叔陆纷的几个庶女就非常懂得察言观色,见好就收 胡玉娘一咬牙一跺脚,索性埋头拽着长亭朝前走,长亭便问她,“他说了些什么啊?” 胡玉娘眼风向后一扫,见那男孩深望她们一行人之后便极灵敏矫健地朝另一方向奔去后,总算是放了心,回答长亭,“他说他三五天没吃东西了,光喝水啃树皮顶生活,求咱们给些吃食” 还好没将干馕饼给出去,长亭松了口气。 如今她们的处境并没有比那些可怜人好到哪里去,顾人先顾己,自身难保泥菩萨过江,又怎么能渡人呢?这是很正统的官宦出身,世家血脉的思想,长亭叹了口气儿,这一路过去,路途还长,正要开口,却听胡玉娘低落后言。 “没遇到爷爷之前我也是过的这种日子” 长亭的话将到口边,戛然而止。 长亭轻捏了捏胡玉娘的手心,并未说话。 身处弱势的人,总会引起旁人无限的同情,感同身受,与惺惺相惜。 有时候生活就像一潭静默无言的湖水,一颗石子投下会引起什么模样的涟漪,谁也不知道,那个小男孩便是这颗石子,“噗通”一下投进了三人已是波涛骇浪的生活里。 第四十章 人心(上) 第四十章人心 一路向北。 长亭执意要走外城郊道,本以为路上遇不着同行人,哪晓得将过蔺县,人来人往中猛地一茬又一茬从山间小道里窜出了几大拨人来,有男有女,着深褐麻布,脚踩青口鞋的壮实大汉居多,女人都是挽了发髻,全都是已出了阁的妇道人家,一群人中间推了几大车小推车,人围着小推车走,推车上面覆了一层厚实的青油麻布----这是一大拨人。 另也有衣衫破烂,搭了几块儿残缺麻布在身上御寒,撑着拐杖,颤颤巍巍走在雪地里的穷苦人家,这拨人多半是攀着亲,连着故,拖家带口,呼前吆后地向前走。 人仿佛一瞬之间如惊涛骇浪般朝小栈道涌来,长亭猝不及防,下意识伸手将长宁的头巾拢好,遮完全脸只有一双眼睛瞅路用,郊道本就狭窄,顿时便成了脚贴脚,身挨身的局面了。 长亭紧紧揪住包裹拿手护住幼妹艰难前行,前前后后近百来号人如潮水般向前挤,长亭琢磨着不争一时,预备拽上胡玉娘朝后退,等避开这一拨人浪再走,奈何人小身矮,像被加塞儿似的夹在中间没法子动弹,不仅没拽住胡玉娘,反而三两下间还人群越冲越远。 长亭赶忙艰难抬起胳膊,振臂挥了挥,正欲开口唤胡玉娘,却想了想,到底死死闭了嘴,加大挥舞手臂的力道。 流民身上的许久未洗的味儿像三伏天里被闷了一旬的馊饭,又像是腐在水里的烂木材的气味,萦绕鼻尖,长亭被熏得脸色一白,屏气险些一下晕头栽下去。 胡玉娘隔老远使劲向上一提,左窜右窜,使劲窜到两姐妹身后,胳膊肘向后一拐,一把便将贴在长亭身后的那流民推了个狗吃屎,骂骂咧咧,“挤个屁挤啊!又他妈不是挤在一堆就暖和点儿!” 骂完仗着身量高,展开手挡住人潮,呢喃暗骂了一句,“奶奶个腿儿,出门没看黄历!先头被人宰,跟着就遇到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人----这条道往前可连他娘个人影子都没有!也不晓得今天他妈的撞了什么鬼!” 长亭身后陡然轻松起来,一面侧头向后一瞥,沉下声来同胡玉娘小声交待,“莫要出言不逊!前头那群汉子莫要惹,后面的流民也离远点儿!” 如今到底还未战乱四起,幽州城绝无可能紧闭城门! 阳关大道不走,偏偏选僻静外郊的独木桥,是正经庶民百姓所为!?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她从未涉足险境,可稍一思索便可知择乡野小道而行着,多为屠狗险恶之辈。 长亭与小长宁如今身份见不得光,又一心着意避开幽州官府,已保性命无虞,只好无辜拖累胡玉娘,前一拨人身强体健,又群聚而居,一路过来步履坚定神情肃穆,小推车被围在人中间,很明显旁边的人是护运推车的,偏偏他们也要避开官府城门,负重推车也坚持要走这郊外小道。 他们是谁?推车里装的是什么?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 长亭微微眯了眯眼,面色清明地看向前头的背影。 他们莫不是走镖马帮? 为了逃避城池官府收的苛捐杂税,自恃多人护送,便有这个胆子宁可走小路绕弯,拖长日程,也要走小道避开城门检阅? 不不不。 如今这个世道,还敢接镖走镖的马帮镖局,背后的水深不可测,哪里会在乎那点子上下打点的银钱? 难不成是哪家商号大户运私货,赚律法之外的钱财? 也不是,时局动荡飘忽,没有金鱼儿和银饼叩不开的城门,有钱能使鬼推磨,钱财打点够了,让官府派遣铁骑帮你运送私货,官府怕是都能点头答应。 长亭小步小步地被人潮左右推着朝前走,小长宁紧紧揪住长姐的衣角,胡玉娘则在二人身后承担了大半的拥挤和撞击。 等等如果运的货,是见不得光,上不得台面呢?是不是就要避开官府人马,钻律法的空子,从官府未曾管辖的荒郊野岭之外,才能放心大胆地运送通流? 长亭脚下一顿,乱世颠沛流离,什么东西很打眼?米粮?盐巴?烟草?银钱? 更甚者,兵器盔甲 “前头那拨要离远一点儿”胡玉娘抬了眸,眼前全是汉子雄壮的后背,心下忍了忍,嗯,打不过,忍了,眼神一转,又见后一拨人佝偻身躯,黄皮寡瘦的模样,却有些不服气,“弱者偏帮,出门在外相互扶持,大家伙都艰难,能帮衬便帮衬,何必也要隔远了去?若有是非二心,我胡得玉可以一抵十,打他们个落花流水!” 长亭思路被打断,下意识地“啊”了一声,细想一番才明白胡玉娘的意思,不禁哭笑不得。 这人怎么一团孩子气,外加自来熟呢! 那一群老弱病残是什么样的人,她知道吗?相互帮衬扶持?扶持到或许要背后捅你刀子!不过当日在山谷里,她们无端端出现在胡玉娘的木屋里,胡玉娘不也什么也没问,直截了当地便担起责任来照顾起她们两 长亭沉声想了想,偏过头去,刻意将声音压得非常低沉,“一行人纵然黄皮寡瘦、体弱面黑,可他们却从珏山的深山老林中平安无事地穿过来了。一队人不走内城休养生息,偏偏要走外城郊野,增加自己的行路量与所需粮饷的用度,要不是胸有成竹,要不是来路不明,心” 心怀鬼胎四个字,长亭没说出口。 因为前一拨人里走在最前头那个壮汉猛然回过头来,目光惊诧地看向长亭这个方位,惊诧之后眼眸陡然变深,陡见不可揣摩的深意。 长亭却大愕! 她们与那人相距近百米,那人竟然听见了她与胡玉娘的窃窃私语! 那人是个练家子! 往前陆家家丁死士自小习武练功,其中佼佼者,能百步穿杨,滴水不漏,更能一目千里,耳听八方! 大晋庶民身负沉重苛捐,吃饱穿暖已属不易,习武需强健体魄与后天领路指教,寻常百姓家里头没法子供养个练家子出来,士族大家的子弟旁支自恃身份血脉,也不可能纡尊降贵习武打桩,只有军户出身或是世家内里养出的仆从家将有这个可能! 军户和世家都要私运的东西 长亭咬了咬牙,她避之不及! “嘿嘿!” 胡玉娘见长亭再无后话,伸手轻捏了捏小姑娘,悄声问道,“要不什么,要不什么!?” 长亭一回神,脚下没注意,一个大趔趄,险些扑到小长宁的后背上去,胡玉娘赶紧伸手拉住,神容轻蹙,她是真的没想明白为啥连那起子可怜巴巴的流民也不能靠近,大家都是可怜人,活得很艰辛,多一个人一块儿走,便是多份保险不是吗? 长亭抿抿嘴,眼神却落到了不远处一个女人的耳垂上----有一个耳洞,却并未像昨儿个那矮胖妇人一样拿粗茶叶梗塞住。 穷苦人打耳洞的本就少,一是无条件置办银饰当作耳坠子,二是耳洞不好打理,易发炎发热,一不小心身上也会发起烧来,平白多事,故而索性不打。矮胖妇人会敛财,女人生**美,自然也喜欢漂漂亮亮的耳坠子,可饶是如此,她也只是拿茶叶梗塞住罢了。 后一拨来人衣衫褴褛,形容狼狈,可女人的耳朵上全都穿了两个耳洞。 或是家道中落,可纵然家道中落也算是正经人家,又何必怕走内城? 无户籍木牌傍身的,除却官府通缉之人,便是逃奴和身负债务拖欠之人了。 无论哪个都不是好人。 “唉,你便离远一些就好,不要太亲近,反正吃不了亏也上不了当。”长亭侧身拿宽袖捂嘴,极为小声地向胡玉娘叮嘱了几句。 胡玉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临近暮色,人潮总算是没有朝前涌了,赶了一天的路,总是要用晚膳的。 林子不远处传来的兽群呜鸣声,打消了长亭想拽着玉娘独自前行的念头,三个小姑娘头巾裹得严严实实的,胡玉娘果然听了话,并未将干馕饼拿出来,只拿了水囊出来,三个人挨个儿喝了三两口,又盖上了水盖儿。 干粮有多珍贵? 长亭不知道,可她听过游记,她知道前朝大逃荒时,有人是可以拿儿子来换一张馕饼的! 如今人多眼杂,贸然拿出干粮便如匹夫怀璧,徒惹觊觎! ------------------- 今天小黑屋软件发抽,阿渊丢了一千字tat所以又晚更了!明天改bug和错字。 第四十一章 人心(中) 第四十一章人心(中) 胡玉娘踮起脚来,朝远看去,除却漫天被雪雾遮挡的星辰皓月,便再无光亮,在长亭耳畔边小声言道,“最少十里之内无村落人烟今儿夜里怕是要在林子里头搭棚过夜了。” 又四下瞅了一瞅,笑了笑,语气赞扬,“护车队的那个领头人倒选了个好位置,地势高且平坦开阔,离河道水源较近,却没有一味靠近----近人烟的这一带河道还没结冰,若靠得过近,恐雪崩山洪时,流水声干扰判断。” 胡玉娘手指向不远处的西北角一指,长亭探过头去瞅,却见坑洼之后有一处天然凹坑,正好在斜坡下,能遮风避雨。 可惜里头已经有人占山为王了。 胡玉娘趁微弱的亮光,隔着支开的树杈,瞅了瞅那群壮汉比她大腿还要粗的胳膊,闷声闷气道,“那处才是过夜的好地方,可惜咱们抢不过他们。” 谁拳头大,就听谁的话。 一条路,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怕狼怕突如其来的风雪,众人十足默契地选择了同道而行,而大家伙隐隐都将那群壮汉当作头领,他叫歇便歇,他们说走便走。 三个小姑娘收起水囊向前走,总要寻一处适合过夜的地盘吧,边摸黑走,胡玉娘边告诉长亭哪处的雪堆不能踩,什么模样的野菜吃不得,该怎么防熊瞎子,“它瞧不见,你怕它,它比你还怕!只一条别动,装作没瞅见它,就能行。兔子肉都比你好吃,熊瞎子又不是傻,做什么主动要撩你?” 长亭边听边点头,生存之道学多少也不嫌多。 胡玉娘眼明手快地寻了一块大石,正好就在凹坑下头,左顾右盼了许久,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一卷麻绳,一头紧紧拴在石块的峭角上,一头栓到了两米开外的极矮的松树树梢上,拴好一条后又并排平行栓好了另一条,从包袱里将大毡毯一把扯了出来,向天上一甩,刚好搭在了拴好的麻绳上,一番动作麻利极了,看得出来是常做的。 毡毯几乎拖到了地上,背靠大石块儿,里头三面封闭虽矮小狭窄,却已是一处极好的避风过夜之所了。 小长宁仰着头,楞乎乎地大赞,“阿玉姐姐真行!” 胡玉娘一脸得色地看向长亭,长亭捂着嘴笑起来,伸出手握紧拳头给胡玉娘打气。 许是从未看见过,小长宁难得地精神好了起来,佝下腰便往里头钻,时不时地低声惊呼,小姑娘在毡毯搭建的棚帐里佝着腰从这头到那头,虽只三四步便走完了,可仍旧显得十分亢奋,胡玉娘也跟着笑,边笑边从树草堆儿里一趟一趟地搬枯草和小木叉来累在简易棚屋里。 长亭裹了裹头巾,脸上已经被风吹干了,可眼睛却亮亮的,心里头暖呼呼的。 从一早到现在,玉娘便没歇过气儿帮她呵斥贴得很近的流民搭棚屋走到最后,连长宁都是被玉娘背在背上朝前走的 玉娘不是陆家的仆从,她没有义务鞍前马后地帮她们。这世上谁也不是生来就欠别人的,玉娘心甘情愿地支撑帮衬,是她热心肠、人好人好,可她们没有道理毫无愧疚地享受别人的好处而不为所动。 如今谁都不是老爷。 长亭缩着肩膀边哈出白气,边搓手,想紧跟着想去寻柴禾来烧,却被胡玉娘一把拦了下来,“你找不来!这雪气一浸,林子的木柴里全是潮气,压根就燃不起来!你边儿去!压根不懂!” 笑呵呵地说,跟个傻妞似的,一边说一边两手一挽便戴好了皮手套,背过身蹲下去刨雪堆。 长亭讶然,这柴禾还能在雪堆堆下面找!? 胡玉娘干惯了这事儿,刨得快极了,雪粒儿吭吭哧哧地朝后抛洒,没一会儿就刨到了树根脚下,胡玉娘蹲着,手心往旁边儿一翻,长亭愣了一愣之后,便手忙脚乱地从包裹里找了支做工极细的小铁铲赶紧递到胡玉娘手里,胡玉娘头也没回,拿着铁铲又使足劲儿挖大松树的根! 再没隔一会儿,胡玉娘吆喝一声,“哎呀!找到了!哈哈!” 长亭赶忙凑过头去瞅,却见胡玉娘半侧过身,紧紧抿嘴,眼神朝上瞅神情很专注,一只手前倾伸进了铁铲挖出的小洞子里,手上在里头摸摸索索,面上朝长亭挑眉一笑,手跟着就拿了出来! 夜色渐昏,长亭挨近瞧,是一团蓬松的干草! 胡玉娘再将手掌心展开点儿,满满一把的松子、榛子、板栗! 跟变戏法儿似的! 长亭惊喜地看向胡玉娘。 小姑娘两只眼睛亮得像王乡绅家大太太带的珍珠耳坠子,不!像天上的指北星! 胡玉娘嘴角越咧越大,得意洋洋地先将顶大的三五颗松子果儿和板栗放回原处,便将手里头的吃食全倒给了长亭,铁铲往腰间一别,又走到下一棵松树前头,如此反复三两次,长亭捧了满手的坚果! 她们没法子烤馕饼,但是还可以吃坚果充饥! 而一旁累起来的干草正好能当作火印子! 胡玉娘佝身起身得有些累了,伸了腰板,再从怀里头将匕首拿了出来,长亭踮脚揪住长得低矮的松树树丫,胡玉娘负责砍,没一会儿工夫就累了一捆柴禾了。 “点火!煨松子儿!” 胡玉娘一说话,气儿从口里出来,受了冻,一下子就变成了白雾。 这头火一升起来,三个小姑娘便坐到毡毯棚帐下头去了,长亭埋头把火堆下刨个坑出来好煨松子儿,哪晓得手指正好挨到了烧着的木柴棍儿,十指连心,小姑娘被一烫紧接着就“哎哟”一声叫唤。胡玉娘笑得仰躺一手搂过小长宁,一手指着长亭笑,“你看看你姐姐蠢得跟头傻狍子似的!” “你才像傻狍子!!” 长亭立马吼过去,偏过头想了想,细声细气地问道,“傻狍子是什么?” 三个小姑娘如遗世于犄角之处,守着一丛火光,久而弥新。 西边昏黄晚风呼啸,近百人三五成群聚在一块儿,燃起篝火,围坐在火堆旁取暖。 前后两大拨人相互离得极远,中间掺杂了些许紧绑头巾,浑身臭气熏天,满面沧桑的流民。 前一拨壮汉守在路口风急处,没急着用饭,先将推车安置好了后,再架起篝火,除却烤馕饼,还拿粗瓷罐炖煮肉汤,肉汤“咕噜咕噜”地煮得起泡儿,肉和盐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被疾风一吹,就往避风的地方跑。 后一拨人里有沉不住气的,手上捏着烤干菜,支着脑袋便向那处看去----没错,后一拨人的吃食里没得干粮,从布兜里拿几绺野菜出来烤的时候,小长宁将手暖在火气儿旁边,被惊了一惊,再透过层叠的树木桠子瞅见每人只能分得了一绺野菜时,再次一惊。 长亭也瞅见了。 如今这个时节已经没野菜吃了,多半是出来的时候,一路走一路烤干了存下来的。 -------- 这段历程对小长亭而言非常重要,对她以后的心性、抉择还有世界观都起到了很有效的冲击作用。 第四十二章 人心(下) 第四十二章人心(下) 他们可比早早就歇下的流民好太多了----至少还有吃的。 长亭她们出来得急,统共只拿了十来张干馕饼,馕饼做得干,一张三个小姑娘分着吃一顿也能维系下去,更何况她们还有银钱还能在路过村镇时补给干粮,相较之下,她们又比那一拨人好许多。 不过一般庶民不是一日两餐吗? 火光四溢,长亭往胡玉娘身侧靠了靠,小声问道,“玉娘,你们一天用几餐饭食呀?” “两餐啊。”胡玉娘心不在焉地拿木棍去捅烧得正旺的火堆,火星子一下子蹦了出来,旁边儿的雪便渐渐化成了一滩水,“是小阿宁还没好全乎,今儿个才用三餐食。往日都是晨间一餐,晌午近暮一餐。” “你们村头的人都这样?” “我跟着爷爷在深山老林里长大,他们是不是全这样我也不知道,只是和我亲近的几户人家都这样,哦,县里头的王乡绅家里也只吃两餐,谁有那个闲钱来吃两顿饭呢!” 胡玉娘又探身去挑了挑火堆,再时不时地往里头塞一二根木柴,笑着问长亭,“怎么了?吃两餐很奇怪?我也不晓得旁人啊,就说自个儿的,守林人靠天吃饭,今儿个能打着猎物就有饭吃,打不着就饿着,有留存的腌肉和皮毛就拿到村里和人换米粮和蔬菜,要不就揪野菜和捉鱼吃。爷爷说我们还算活得好的,那些守着田地过活的庄户人家不仅要看天吃饭,还得看官府脸色吃饭” 苛捐杂税和一年更比一年高的佣租。 长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再看向那拨黄皮寡瘦,拖儿带崽的人时,眼神飘忽起来。 前头那拨壮汉来历不明,避之不及,现在再看后来这一拨外貌像流民,身形也像流民的人,好像也有些不对劲。 整整齐齐打好的耳洞一日三食的习惯既然不是正儿八经的庶族流民,怎么会落到揪野菜果腹的田地?她原先猜测这是因拖欠债务而家道中落的平民商贾,可一般的平民商贾可没有吃三餐饭食的习惯! 胡玉娘口中的乡绅都只用两食! 长亭心里头的那杆秤向另一个选项偏了偏。 不是欠债落败的平民商贾,也不可能是一般的小士族,而大士族世家的奴仆却会跟着主人家养成了一日三餐的习惯 难道真是逃奴? 长亭蹙了蹙眉,一个恍惚,却闻胡玉娘在身畔边的一声惊呼,“哎呀!熟了熟了!连香味儿都出来了呢!”一边叫,一边拿手肘拐撞长亭,这傻大妞下手没轻没重的,长亭哭笑不得地摸了摸胳膊,这怕是得青了吧 长亭一抬眼,眼神穿过树影幢幢,正好能看到对面忙忙碌碌的那群衣衫褴褛的人们。 叹了口气,是不是逃奴又如何?反正跟她半文钱关系也没有。 胡玉娘见长亭没反应,再拿胳膊肘使劲撞了撞,长亭再吃两下痛,埋下头神色平静地再理了理大袄袖子。 耶,这下可好了,怕是不仅会青,恐怕还能绿。 小长宁嘴巴抿得紧紧的,手上拿着胡玉娘给的小木头棍儿去刨开埋坚果的坑,小姑娘力道小从未拿过木头棍儿,更不熟练,刨了三五下也没刨开,胡玉娘笑嘻嘻地蹲下身去,索性便就着皮手套刨土。果儿窝在烧得红红烫烫的泥坑里,一个叠一个,松子果儿炸开了,像座镇妖的白塔,板栗也裂了缝儿,像咧嘴笑开花似的,果子独有的带着甜腻的香味儿在冬日时节的寒风里愈发浓郁。 天气凉得很,长宁赶忙吸吸呼呼地接过来,手上没带皮套,直烫手。 胡玉娘哈哈笑地又把板栗拿回来,三两下剥开塞进小长宁嘴里,问,“好吃不?” 小长宁烫得合不拢嘴,又想咬又不太敢,只好张着嘴巴直呼白雾热气儿,如鸡捣米地直点头。 长亭看得发笑,忍了忍终究没摁下好奇心来,只好凑过去问胡玉娘,“你怎么知道树底下藏着松子儿、榛子和板栗来着?” 胡玉娘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儿,也不转过头来瞧,赶忙又从热堆儿里掏了只大板栗出来,虎口一夹,壳儿就落了,胡玉娘递给长亭,等长亭接了过去,才拍拍手道,“松鼠和山鼠要过冬,冬天在雪里刨不到吃食,它们便将储下的食物埋在它们刨的坑里,等冬天再刨出来吃。山里人上山打猎容易着迷眼,找不着路,就把松鼠储下的果子敲出来吃,所以我们也叫它救命鼠。” 长亭想起胡玉娘刨了一窝之后,又放回去几颗松子塔的场景了 “那咱们岂不是抢了它们辛辛苦苦攒下的粮食了?”长亭也心不在焉地笑着问,小姑娘面上不知不觉中便带出了两只小梨涡。 长亭不在意,胡玉娘却很郑重地点了点头,“嗯,因为现今才入冬,它们还能有时候再储备。等再过两日,爷爷就不许我刨坑了,说我们口里的零嘴,其实是它们的命。” 长亭猛地一愣。 士族与庶族,人与畜生,畜生与树木 天地万物,究竟是谁分出了个三六九等? “砰----” 身后一声响。 长亭连忙抬头瞅,火堆旁边不知什么时候窜出来了一个黑影,当即下意识地把幼妹藏到身后去,哪知借着火光定睛一看,原是晌午那个来讨蛋黄吃的男孩儿! 胡玉娘很惊喜,伸手揉了揉男孩的头发,连声发问,“你怎么也在这儿!下午怎么没见着你!你跟着哪拨人走的呢!” 男孩头一甩,侧过身叽里呱啦一大堆话,长亭还是听不明白,蹙着眉转眼去看胡玉娘,胡玉娘边笑边乐意解释,“怎么还听不懂话儿呀!他说的是蓟州口音,和幽州的话蛮像的啊!他是和那拨人一道来的,下午人挤人,都没相互瞅见!跟着香味儿过来了” 胡玉娘手指向树丛那头,是那群衣衫褴褛的人,她还没解释完,就听那男孩使足劲儿,手指了指长宁手里捧着的松子,结结巴巴地拿官话开了口,“想吃饿” 官话说得不差,至少能让人听明白。 长亭眉头深蹙,从心底里,不想给出去。 不劳而获,而且是习惯性的不劳而获。 ------------- 阿渊从明天开始双更,双更到八月一号(如果手顺会持续双更下去,,,) 第四十二章 难测(上) 第四十三章难测(上) 小男孩眼神炯炯,眼神映照在火光旁,如幼狼蛰伏于荫蔽暗黑之所,随时会扑上前来咬断你的颈脖----身负生存的魄力与死亡的压力,这样小的孩童便有了你死我活的执念与觉悟。 时势造英雄,不止那个时候的佼佼者,甚至平常人在不同的境遇里,会长成什么模样,谁也没有把握下定论。 长亭却由衷地厌恶与畏惧这样的目光和神情,眼风不经意扫向朝树丛那头,那一拨人或明或暗地都在朝这处瞅,长亭心头一惊,再看向这个小男孩时,眼神里明显多了戒备和防范。 胡玉娘没这样多顾虑,笑呵呵地探身抓了一小把松子儿递给男孩。 男孩看了长亭一眼,单手接了,眼神四下飘忽,左看右看了许久,见三人与前一拨壮汉离得不算太远,可到底也有些距离,暗暗松了口气儿,隔了半晌,才面无表情地再看向煨在火堆旁的板栗,嘴里又蹦出几个字来,“这个想吃” 板栗里头有糖,又大个大个的,在冬日夜里吃,自然比松子顶饿,更何况板栗被火一烤,比松子更香。 人多眼杂,旁人的心眼更是多得数不完,她们没法子烤干馕饼,全指着这板栗吃饱过夜呢 胡玉娘也有些犹豫,可想了想,到底伸手又拿了两个板栗,手腕还没抬起来,就被人一把扣住,扭过头一看,原是长亭。 “我们也吃不饱。”长亭声音压得很沉,小姑娘刻意压低的声音沙哑低迷,眼眸亮极了,话是对胡玉娘说的,眼睛却直勾勾地与那个男孩对视,“我们除了这个,什么也没有了。这里还有松树,十棵里有泰半树下都还有埋着的果子,你可以自己挖,若气力小挖不动,随你来的长辈大人也可以挖。如果你们没有铁锹,我们可以将铁铲借给你。” 长亭怕男孩听不习惯官话,一句一句的,说得很慢。 既然会说,也应该能听。 胡玉娘蹙着眉头凑过身去,悄声同长亭打商量,“再不济我们还有干馕” 长亭眼风一扫,胡玉娘后话哽在嗓子眼里,面红耳赤地盯着一脸肃容的小姑娘。 那个小男孩也盯着长亭,背过手去将手里头的松子攥得紧紧的藏在身后,眼神渐黯,侧过身去膝头微曲,手肘向上。 这是随时随地预备发起攻击的姿势! 他以为她会将原先给的松子也抢走! 长亭先是一惊,紧接着心头一软,放轻了话,“谁都在挨饿受冻,并没有谁比谁的处境好一些。松子和板栗明明就是自己自食其力便可以得到的,这比在如今的世道中活下来容易多了,为什么一定要伸手向人要呢?” 隔了许久,那小男孩深望了长亭一眼,转身而去。 借着忽上忽下跳跃的火光,长亭恍恍惚惚中看见了男孩离去时的眼神,心下莫名一慌,眯了眼再看向树丛那头,那一拨衣衫褴褛,身份未明之人全都站起身来毫不加掩饰地向她们这处看来,长亭胸口一凛,牙关紧闭。 那拨人在用这个小男孩试探她们。 左看右看是在看除却刨出来的果子还有没有别的东西,要东西则是在观察三人的个性与态度,甚至走过来还有看一看这儿除了三个姑娘还有别人的意思在 其实给与不给的结局都是一样的吧! 不仅世道吃人,人更吃人! 长亭脊梁骨挺得直直的,手上慢慢握成一个拳。 待黑影走远,胡玉娘才从面红耳赤中缓了过来,身子向长亭处一靠,似心有余悸,一边拍胸口一边道,“你说你个小崽子家家的,眼神咋就这么利,这么骇人呢!跟爷爷杀狼时候蔑我的眼神差不离!” 胡玉娘看长亭许久未答话,伸出胳膊肘又要开撞。 长亭赶紧一个侧身躲开,伸手挽了挽胡玉娘的胳膊,声音发轻,“除却那把匕首,你身上还带着别的真家伙没?” 胡玉娘笑起来,“也就那把匕首你拿得动,还带了一匣子银针。爷爷会使针,我就学了几手好自保,使出去,能让三五大汉近不了身!” 怪不得她敢带着两个拖油瓶闯天涯! 长亭心下大定,微扬起下颌来又朝那处瞧,小男孩已经穿过层层树丛回到了那处空地,人一下子就围到了男孩身边儿,气氛瞬时喧杂起来,声声长短亦不知说了些甚,长亭沉下心来挨个儿数,那拨人约莫有三十来个男人,十来个妇孺,男人干瘦精干,女人拖儿带崽,若当真那拨人借夜里突然发难,纵然胡玉娘有自保之力,可凭她们三个小姑娘,到底也没有办法与之抗衡。 长亭默了下来,想了想,突然笑着拿胳膊肘撞了撞胡玉娘的手肘,语气轻快。 “嘿!要是晚上出了事儿,你记得背上装干馕饼的包裹和胡爷爷的牌位向北走。” 就别管她与长宁了。 胡玉娘是她们姐妹花光所有的好运气才遇上的人,可她们带给胡玉娘的却是一波又一波的劫难。 本就是萍水相逢,胡玉娘没有义务为两姐妹殚精竭虑。 胡玉娘愣了一愣,展眉笑了起来,“出什么事儿?”说着便又转过头去,神情欢愉,一道拿长木棍去打火堆,火星子飞溅出来,沾在雪上,澄黄得发亮的火星子在白绒绒的雪堆上待了一会儿就歇了,一道笑着道,“就算是出事儿也没道理我背着吃食跑把你和阿宁留这儿。别忘了我可比你们两年纪都大!” 因为比她们年纪都大,所以自觉自愿地担起了凡事冲在最前面的职责 这个傻大妞! 长亭侧过脸去,胡玉娘的鼻梁很挺直,所以侧面显得十足挺立,深窝的眼睛,斜长的眉毛,微微翘起的嘴唇,不像花儿,像一长杆芦苇结成低低垂下的扑簌簌的花儿。 “今夜怕又不太平。” 长亭却由衷希望自己的猜测错了。 究竟是对是错,在三更半夜静悄悄的野外里,一切都得到了印证。 毡毯被风呼呼地刮卷起了一角,两人轮换守夜,长亭排在第一个,抱着包袱坐在毡毯棚里,靠火堆很近,长亭支着耳朵听,山野小径里夜半最不太平,兽群的嚎叫、树叶窸窸窣窣的细碎声、水流涌动、还有人来来回回鞋踏在雪地上的声音。 那一拨壮汉也派了人守夜。 他们未免也太过小心了,明明是以一抵十的料儿,却也时时刻刻地防备着这群饿得手无缚鸡之力的庶民 呸呸,什么时候还在想着旁人的事儿! 怪不得往前父亲总在埋怨她乐意“做事三心二意,常常乐意走神”,可不是嘛,黑黢黢的荒郊野岭里她独个儿守夜脑子竟然还在思索旁人的故事,不仅“乐意走神”,还是个“傻大胆”。 “傻大胆”是长兄陆长英喜欢挂在嘴上的。 也不晓得他在哪儿,往哪儿去,还活着吗 长亭心绪微颤,神容一哀,阖眼良久,再睁眼一抬眸却见低低垂下的毡毯边角有只人手正往里摸摸索索地抠! 长亭揣了揣怀里的尖刀匕首,紧咬牙关,一把将刀鞘拔开,匕首刀面的冷光一闪被人向下一挥,长亭大吸一口气,双手紧紧握住刀把,手举高过头,再重重砸下,狠狠地朝那只人手斩去。 “啊----” 外头那人的哀嚎登时响彻山涧! ---------------------- 阿渊今天要食言了,唉,很晚才从医院检查回来,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身体出了问题。医生说是不许熬夜了,好像还蛮严重的样子。所以一回来又是塞药又是抹药,折腾了很久,这章还是躺在床上码的,所以今天的第二更应该是没有了,但是阿渊肯定会还的,如果明天有精力写就还。阿渊是信口舌报应的,前几天才跟人说了健康问题,现在就兑现了,唉 第四十三章 难测(中) 第四十四章难测(中) 小姑娘的气力不大,一把砍在男人的手背上,匕首是胡玉娘爷爷特制的,刀刃上垂着一挂倒刺,先砍破了皮肉,长亭再咬着牙狠狠向上一挑,倒刺勾住皮肉,血一下子便从伤口里喷涌而出,殷红的血顺着刀尖向下滴,一滴接一滴砸在白绒绒的雪上。 长亭心一横,热气上脑,单手摁住那男人,又将匕首一把拔出,咬紧牙关沉下一口气来,将毡毯掀起一角,趁男人疼痛难耐之时,再下狠手。 “呲啦!” 匕首深没进男人的大腿外侧! “啊!” 刀起刀落,两下动作不过在一晌之间! 一只手被伤了,人的行动力还不足以被削弱到无力抵抗的地步,匕首不长,长亭力气也不大,压根便伤不到人跟腱! 男人左手右腿伤痕累累,连声哀呼,站立不住了一下子扑倒在了雪地上,软趴趴地贴在地上只出气儿没进气儿。 血顺着身子流,淌在雪上,一点一点地向雪堆下头浸染开来。 像不合时宜地开在冬天的红莲。 长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雪地上一滴比一滴更鲜红的血,不可遏制地浑身发抖,双手紧紧握住匕首柄,极深地吸了几口气儿,再缓慢地呼出一口长气,热气儿被寒凉一激,瞬时就冻成了一团迷迷蒙蒙的白雾。 人是这样脆弱,这样容易流血,这样容易受伤。 这样容易死 “噗啦”一下,尖刀穿肉,便能够造成伤害了 她怕看见血,可现在有比怕更要紧的事! 男人是那拨人的先锋兵,是来探路的,先锋兵大都只身独行,是警惕也是防范 对付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还要让先行人来探路 简直愚蠢! 从树丛那头窜过来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更何况她不知道男人身后还有潜伏待命的别人没有!长亭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可握手拳头的手却一直不听使唤地抖。 她需要将这个男人拖进毡毯里,等那拨人逼近的时候,是当作筹码也好,是当作人盾也好,总有个后路走! 长亭思路很清晰,脑子一直在转! 那头静默之下陡变喧哗,人潮暗影如黑云压城般迫近。 “魏六出事了!” “魏六死了!” 胡玉娘被那一声嚎惊醒过来,脚一蹬便起了身,小长宁也被惊醒了,手脚一抖,在黑乎乎的幔帐下一眼便看见了地上那一小滩血下意识地“嘤咛”一声哭出了出来,胡玉娘赶忙伸手拍拍长宁的背,再一把站起来将长亭拉到身后,言语利落,“你照顾阿宁,我来应付。” 长亭手上死死握着那把匕首,被胡玉娘向后一拉,兀地回过神来,耳畔边外间纷杂喧乱的脚步声越发近了,长亭拿指尖掐了一把掌心,疼得让人清醒,脚下未动,只回过头声音放得很柔,语气却异常坚定,神情凝肃地告诉长宁,“阿宁,不要哭。一哭别人更以为你软弱可欺!” 话头一转,语调变快,“玉娘,我们两个一道将男人拖进来,你力道大,制住他,他受了伤没力道挣扎!你拿胳膊肘扣住他脖子,再拿匕首对准喉咙,站在我后面!” 她知胁迫为质子一招无用,人命不管钱,米粮、银钱当前,那拨人没可能因为一个受了伤的魏六撤手! 可至少这样,她能有时间把话说完! 胡玉娘未问缘由干脆点头,将毡帽向上一顶,几个跨步一撩幔帐,蹲下身将匕首向外一拔,胳膊肘死死扣住男人咽喉,不让他动弹,男人双腿无力地拖在雪里,被铐着飞快地往里拖! 男人哆哆嗦嗦,凑不出句完整话,土话官话一并向外冒。 “别杀别杀我我们不偷不拿粮食了” 胡玉娘手上力道加重,恶狠狠地,“别他娘废话!”再偏过头来,面露担忧,告诉长亭,“起码十来束火把我怕是拦不住,到时候我使飞针,你领着阿宁从大石后头绕道走,我有功夫加身,怎样都逃得脱!” 长亭手一抬,让胡玉娘别说下去,认真看向那个男人,男人嘴唇发白可救命话一直没停下。 “他和那个男孩说的话是一个地方的吗?” 长亭轻声问。 胡玉娘不知所云,只好点点头。 “是蓟州话吗?”长亭再问。 胡玉娘愣了一愣后,才道,“你咋知道” 长亭默不作声了,点了点头,再一把掀开垂下的毡毯,来人已逼得很近了,那一拨已然孱弱得需相携前行,所以才把主意打到她们身上,三个面白年弱的小姑娘,身上一定带着充足的给养与钱粮,才敢从外城向北走 或许是哪户人家流落下的姑娘,又或许是不知民间疾苦的小娘子,不宰白不宰,若是没得钱粮,这样多人制服下三个小姑娘,再到中间的地段转手便将人一卖平白得几斤白面----反正这是外城,无人管无人顾;反正这夜里,一路北行的大家伙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有谁会强出头呢!? 他们一定是这样想的。 火把如燎原星火,渐近渐盛。 人的喧嚣和虚张声势的叫喊声一下子近了许多。 长亭手心上全是汗,伸手紧捏成拳,喉头发甜,想了想折过身去轻声安抚长宁,“别出毡毯。若我与玉娘没法子了,你便偷偷从石块后绕过去,爬到斜坡上,磕头也好、求闹也好,求一求那群汉子收留你。若实在狠心,你便告诉他们,只要将你送到城内,你便有办法将推车里的药味给遮掩下去。” 没错,一离得近了,长亭便能嗅出那群壮汉护送的是药材。 白芨、艾叶、紫珠 极淡的味儿杂在一块儿,都是止血益气的药材。 想一想便知合情合理了,除却兵器、盔甲,在这个世道,还有什么是兵家必争的? 自然是药材了。 长宁迷迷糊糊地伸出头去问,“什么呀?” 第四十四章 难测(下) 第四十四章难测(下) “拿醋浇在自己身上。”长亭一边说一边将毡毯撩得更开些,火光瞬时照亮了棚帐,小姑娘神容坚定,“醋味儿隔夜转淡,日头潮湿多水,醋被一酵,发出的味道与身上被汗渍过的酸臭味很像。既然药材味遮不下去,那就用别的味道压下去不就行了。” 话到后来,已是一字一顿,且语声渐轻。 前方已如城欲摧。 外头的人在叫嚣,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官话,“魏六是不是在里头!把魏六送出来!否则就一把火烧了你的棚子!” 先头兵着了道,后头人便心有余悸,不敢靠太近,只感隔在十步之外高声叫嚣。 一群蠢货怂包蛋! 他们舍不得烧,若真烧了,银钱、衣袄、还有她们三儿能换的白面,就全长翅膀飞了。 长亭并不着急,转身轻声交待幼妹,“记清楚了吗?” 长宁不敢哭出声儿,死死咬住袖口,如鸡捣米死命点头。 长亭心下大舒,朝胡玉娘使了眼色,大步朝毡毯外走去。 火把举得老高了,火光交错明暗摇曳,蓬头垢面、满脸灰黄的那群人眼眸黯淡无光地直勾勾看着长亭与胡玉娘,还有胡玉娘胳膊肘里被扣得死死的魏老六,长亭整了整头巾和毡帽,再将襟口朝上一拢,脊背挺得笔直地斜睨那群人,并未先行开口。 两厢僵持,火光之中有一人从中踱步而出,拱手作了个揖,高声道,“魏老六是俺们一道的人,怎么到小兄弟手里头去了!哟!身上还淌着血呢!小兄弟处事不地道,大家伙都是可怜人,何必背后下阴手!” 未待长亭答话,那人又朗声再言,“也不知小兄弟是哪处马帮走镖的!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报上名来,也算是抵了魏老六的瞧病钱了!” 是在掂量是否惹得起。 走出来那人年近不惑,长脸宽额,说话很江湖气。 长亭一时有些拿不准判定。 可忽的想起,往前陆家在外经营庄户、外产的仆从管事,似乎同漕运那起子下九流也有联系,照陆绰的话说,“乱世纷争,漕帮走镖的来往大,路界广,陆家人自矜身份无需交际,下头管事仆从自然就一肩担起这个罪责来了” 如果狐假虎威,便可逃出今夜逆境,长亭其实并不介意冒用他名可她并不知道这世道上有哪些帮会啊! 长亭强迫自己定下心来,微不可见地朝斜坡上一扫,再将眼神极为刻意地收了回来,面上一笑,脊背愈挺,并未掩饰声音----十二三的人了,是姑娘是儿郎,一眼就能瞅出来,那人口唤小兄弟是给她这身夹棉男式大袄面子。 “无帮无派,独闯天涯!魏老六手脚不干净,夜半摸到棚子里来!哪知我们干粮早已殆尽,浑身上下除却一身衣裳,再无他物!叟所言的瞧病钱,我们自然没道理出!” “胡说!你们晌午还吃了鸡蛋的!哪里会没有吃食!” 最前头那人没说话,一声喊得极高的男声窜了出来。 是那个小男孩! 东郭先生与狼,古人诚不欺我! 胡玉娘当即破口大骂,“奶奶个腿!你属狼啊!白眼狼!老娘统共一个蛋黄,还分了你一半,统共两把松子,也分了你一把!你他娘的就这样反咬老子一口!?” 男孩向后缩了缩,藏了半个头在那人身后,想了想又将头窜出来,官话不熟练却硬撑着要说,“你们!分明!是不想!给我们!” “我们的东西凭啥给你们!” 胡玉娘气得血冲上脑,胳膊一夹紧,扣住的魏老六呜呼哀哉地连声唤起来。 长亭眼神尖,只见魏老六一叫唤,那头便有三两妇人身形动了动跟着也叫唤了起来。 “小兄弟,你要耍赖可就不对了。”前列那人咧嘴笑了笑,手一抬后头便有人作势朝前冲,“魏老六的瞧病钱是一定要给的,你说没有,我们得进去翻一翻才作数!若实在没有,现在一两银子一个劳力,你们钱够够的!” 胡玉娘手上力道再一紧,高声吼道,“谁再上来一步!老子就掐死他!” 那人手上动作没缓,手臂朝下一挥,后头人如恶狼扑食,眼神发青埋头朝前冲! “老大,我们还不出面吗?三个小姑娘若被这群丧心病狂的流民掳走,会被卖到什么地方,你我心知肚明!” 斜坡之上,有二人负手俯视直观,左侧那人面露不忍,手摁在刀把之上,沉声道。 右侧领头壮汉目光微黯,当即摇头,“还不急。” 再看看,那小姑娘既然选择了针尖对麦芒,自然还留有后手。 “等等!” 长亭一个跨步上前,扬起下颌,扯开声音,将声儿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既然魏老六挡不住你们!你们永生永世背负的逃奴之名又该如何解开呢!” 小姑娘声音发尖,平谷就这么大摊地儿,她要确保那十来个孤身独行的流民,每一个都能够听见。 那头沉寂片刻之后,顿如热锅鼎沸! 长亭沉住一口气,顿了一顿再将声音拔高,“如果逃奴的身份拘不住你们!那叛王蓟州符励府中的逃奴,能不能拘住你们呢!”长亭再向前一个跨步,环视一周,朗声高唱,“你们拖家带口从蓟州出来,女打耳洞,男着右襟,一日三食,分明往前狐假虎威,养尊处优惯了!叛王蓟州符励家奴株连九族灭顶!你们身为逃奴,官府开出一人一银饼的高价拘捕通缉!一个银饼可以做什么!买地买宅,重新开始新的身份过新的生活!” 围观的流民瞬时骚动起来! 前列那人话音破裂,急忙尖声回应,“她胡说!她胡说!并没有这回事!” “是不是胡说,捉了送到城门口一验就知!不过举手之劳,便值一个银饼,划算得很!” 那十来个流民哗然! 长亭指着奄奄一息的魏老六,扯开嗓门叫嚷道,“一个银饼!阿玉!将他打晕,再去捉一个人,赚一个银饼来!就捉那个忘恩负义的小郎君!” 胡玉娘一个手刀将魏老六打晕,朗声应了“唉!一个银饼到手咧!”,飞身一跃起,袖中飞针冷光飒飒一甩,前头三人应声倒地,胡玉娘一动,那十来个流民面面相觑之后,热血冲脑,一个银饼啊可以重买户籍再买地再置下一处宅子了! 一条贱命不足未虑! 流民有一人撂袖前冲,随后便有二有三! 顿时乱作一团! 长亭浑身发抖地立身远观。 “现在动手吧。” 斜坡凹坑那人手一抬,沉声发令,“除了那三个小姑娘,不要留一个活口。” 第四十六章 药(上) 二十余壮汉从斜坡之上俯杀冲而下,人潮带风,雪踏起痕如风沙卷土,一瞬之间将所有人团团围住,齐刷刷地从腰间抽出长刀,刀起刀落,杀伐果决,血溅平谷空地之上,漫天遍野充斥哀嚎惨叫之声。 手无缚鸡之力的流民四下抱头逃窜,却被困于生死之瓮。 一剑封喉,再刺穿胸腹,深红黏稠的血从胸腔大洞中喷涌如注! 那二十余名壮汉皆静默无言,目光坚定如炬,挥刀整齐划一似斩草芥蝼蚁。 雪陡然变大,雪粒扑扑簌簌地轻飘飘落在地上。 长亭透过如帘帐般铺天盖地直冲冲覆来的鹅毛大雪,壮汉来来往往地从她眼前负刀佝身跑过,她独杀挺站立于方寸之地,像在看一出默剧,人濒临生死时的惨叫声,被刀剑刺穿胸膛时含着剧痛的绝望声,流民如蜉蝣撼木般在绝望中向汉子顶去时的低吼嘶鸣声,这些声音渐弱渐小,慢慢地在她的耳边弥留消散,渐近无声。 无数人从她的身边走过,佩刀染血,她好像在透过一层白茫茫的光朝外看,每个人的动作都放得极慢,从伤口中涌出的热血却以极快的速度将一个人的全部生命带走。 “阿娇阿娇!” 胡玉娘跌跌撞撞往这处跑,一边跑一边语带哭腔地喊。 长亭双耳嗡嗡作响,胡玉娘的声音却一点一点清晰起来,“阿娇阿娇”,长亭急喘几口粗气,鼻腔之中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今夜的一切都像极了那天夜里。 漫天的血与浓重的甜腥。 长亭脑子天旋地转,身子朝前一倾,手向身旁一撑,却撑了个空。 胡玉娘连跑几步,顾不得哭赶忙撑住长亭,提高声量连声高喊,“阿娇!他们为什么要杀死这些人!我们快走!他们也会杀了我们的!” 长亭一个反手扣住胡玉娘,强忍下恶心艰难开口,“若要杀早杀了,别慌。” 话一道完,立马神台清明。 她不能晕! 阿宁年弱,玉娘虑短,那拨人来历不明,出手相助又有何用意!当时她已将两拨人挑起了争端,虽不说胜券在握,可趁乱三人逃走成功的几率可谓过半,恰逢大局待定之时,那拨人这才拔刀出手! 一早围攻之时,他们稳如泰山,想来原本是没有打算多管闲事徒生事端的,可在她们针锋对峙之后,却改变了主意! 对峙时,她说了些什么这才引起了来人兴趣? 长亭轻轻眯眼努力回想,那厢屠杀已经结束,横七竖八如杂草般躺在雪地上----这已是那群流民逃奴最后的归宿。 二十来个汉子将刀就着衣襟从头到尾擦拭干净后,行伍规整列为两排,火堆已经快歇了,仅存的一点燃起的柴火“噗噗”几下炸出了火星子来。 只有一个人朝这处走来,越走越近,五官容貌跟着就明朗起来。 是个很年轻的郎君,嘴角微微上翘,脸上被溅起了几大滴血,也不擦,走得不急不缓,眉梢上挑,颇有些玩世不恭的意味。 胡玉娘神情瞬时戒备起来,右手持匕首,将长亭向身后一推,下意识地挡在最前头,“给老娘滚开!不要靠过来!刀剑无眼,伤到谁都不好!” 长亭眼神一移,却见胡玉娘肩头一直在发颤,拿匕首的手抖得没有办法蜷过来。 瞬时眼眶大热。 来人轻哼笑起来,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嬉皮笑脸地将手揣进袖兜里,“嘿!你这小娘子,为好不识好,我们带人救了你,还敢冲我吼!” 胡玉娘后背绷得紧紧的,并未答话,长亭却见她左手微不可见地朝腰带里抿去,是想要掏飞针吧。 长亭上前一把扣住,侧过身去轻颔首,温声谢过,“壮士拔刀相助,某感激不尽。” 来人手负于后背,认真瞅起来,老大没说错,这小姑娘不是平常人,论起来哪个饭都吃不饱的流民庶民有一腔养得这样好的声音和一副白嫩无暇的皮囊啊那人眼光一转,嗯,这小姑娘旁边那个母夜叉也不是常人,横眉竖目的,我的奶奶个腿儿!那手上拿的匕首是真沾了血的! 来人咧嘴一笑,侧身让开了一条道儿,佝身请长亭向斜坡走,“姑娘请,外头血腥味儿重,风又急,正好上斜坡避避风,等弟兄们把这些废物清理干净了,你们再下来歇可好?” 她们还能下来? 能下来个屁! 长亭心下没憋住,学胡玉娘的口气骂声粗,心里头骂完就悔了,不太自然地侧容敛首,极温和地朝那人言道,“幼妹还在棚帐里。事出突然,容某先安抚完幼妹再上斜坡避风可好?” 那人连忙点了几下头。 长亭便拉起胡玉娘朝毡毯里走,一进去黑黢黢的,长亭火把朝前伸了伸,才看见小长宁捂着耳朵紧紧闭着眼,一抽一搭哭得满脸是泪,长亭伸手环住小阿宁,一下一下地拍小姑娘的后背,小长宁试探地半睁开眼睛,朦朦胧胧中看见长姐,便放声大哭起来,双手死死抱住长亭的腰,脸朝上蹭。 时候不多,长亭轻声哄了幼妹两句,压低声儿决定长话短说,“过会子,你是我与阿宁的长姐。” 胡玉娘愣了愣,并没反应过来。 长亭想了想再道,“我们三姐妹是从铎山来,往豫州去投靠亲眷的,明白了吗?” 胡玉娘没彻底懂,可仍旧很坚定地点了点头。 长亭拿出帕子将小阿宁脸上的眼泪擦干净了,便又拉着胡玉娘往外走。 外头那人许是百无聊赖,正蹲在吭哧吭哧地咬她们没吃完的松子,见三人出帐,一个弹身,嘴里含着的壳儿朝三步外一吐,笑嘻嘻地又做了个请的手势。 前头有人打火把,顺着斜坡向上爬,凹坑里也透亮着,走近了长亭才看见里头还搁着几盏小木案,点了三两盏油灯,旁的人在凹坑深处的小深谷里头横七竖八地铺毡毯睡下了,只留下几个汉子围坐在洞口守夜,里头有一汉子盘腿坐在木案之后,趁油灯浑浊昏暗的光也不知在看什么。 外头有声响,汉子警觉抬头,长亭总算是看清了那领头人的正脸。 约莫不惑之年,棱角分明,方脸小眼,满脸络腮胡,一身杀伐气。 那人木案前侧放了三只蒲团,是给她们备的,领头人一笑朗声招呼,“坐!”,长亭与长宁从善如流,盘膝安坐,胡玉娘却想了一想才学着模样跪坐下来。 那人又亲斟三盏茗茶,推至长亭跟前,笑道,“出门在外泡的都是烂茶叶,姑娘将就着些。” 长亭浅啜一口,安然放下,再抬头脸上带笑,“没得将就不将就的,与阿姐阿爷在深山老林里头,连口热水都没得喝,还想茶叶?” 领头人笑着点了头,“听姑娘的口音,不像是北地的人,从南边来的?” “被阿爷收养的时候已经大了,口音改不了了,几年前从南边逃荒过来的。阿爷过了身,又要同阿姐一道向豫州去投靠叔婶,往前活在深山里自然有无户籍木牌都没什么大不了,可一出来才发觉不对头了。” 是烂茶叶,那人没谦逊,泡在烫水里也没口味道。 长亭却埋下头再喝了一大口,笑起来将故事圆全乎了,“哪晓得在外城走更险恶,若没有壮士,我们三姐妹怕是要交待在这里了。敢问壮士贵姓,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 领头的中年男人笑起来躬了躬手,“岳老三!” 长亭将茶盏放下,牵起长宁,拉了胡玉娘,侧身做礼,“某谢过岳三爷出手搭救之恩!” 岳老三仰头深看了将头巾裹得严严实实的长亭一眼,手搭在双膝之上,笑得很豪迈,“谢什么谢!他们该死!忘恩负义者该死,恃强凌弱者该死,歪心邪念者该死,那拨人占齐了!姑娘小小年纪,却以绵薄之力,与其对峙挑动局势,力挽狂澜转危为安,有心有力有智者,也该救!休要再言什么谢不谢的!”未待长亭再言,转头高声唤道,“岳番!” 先头那个嬉皮笑脸的年轻人从黑影应声出来。 “夜黑风疾,凡事容后再议,几个小姑娘受了大惊,今日便在岳某处歇一歇,明日当如何明日再说!” 一番盘问就这么完了!? 长亭似双拳有力无处使,她备好了许多说辞亦想好了很多条退路,哪晓得这岳老三竟然不问不试探了!? 长亭将开口有心推脱,却遭那岳老三一个摆手梗住了话头,“夜里你不住这斜坡上,你们三个姑娘家还想要住到下头的死人堆里去不成?你家妹子这样小,眼色都青了,就别折腾了!岳某若想对付你们三,还能派人下坡搭救?” 岳番吊儿郎当地手上提溜三只包袱,胳膊上搭着她们那匹大毡毯,笑嘻嘻地站着等。 长亭看了胡玉娘一眼,胡玉娘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神情,再看了小长宁一眼,小姑娘确实脸色发青约是哭得累了便耷拉着一双眼,长亭想了想便面无表情地伸手接过了她们的东西,往凹坑里走去。 三床褥子铺得整整齐齐,旁边还烫了一壶温水,最要紧的是还特意拿了条幔帐将这处独个儿隔开。 胡玉娘手脚麻利地弹了灰再铺了毡毯,拿温水烫了脚,舒服得喟叹,长亭给阿宁温了脚再拖了鞋袜,伸手挨近热水里,红肿的口子破裂了,胡玉娘便将长亭的手揣进衣襟里暖,一个翻身,两眼亮晶晶地问长亭,“他们为什么对咱们这样好?” 可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好。 长亭侧头过去,透过白布幔帐瞅见了若隐若现外头洞口的数道黑影,抿抿嘴,再转过来冲胡玉娘轻轻摇了摇头。 她们也不知道,洞口之外有一矫健身影身揣信笺,趁着夜色策马奔腾。 而在不远的幽州刺史周通令府邸前,亦有一行轻骑兵风尘仆仆地自北而归。 第四十七章 药(中) 第四十七章药(中) 戴总兵长驱直入,黑斗篷高扬在身后,被风吹起一个巨大弧度。 “嘎吱----” 门扉大开,里间暖烘烘的,有高襦长髻的丫鬟从花间踩木屐小碎步恭谨埋首而来,意图接过戴总兵抱在胳膊上的头盔,被他一拦,沉声道,“刺史大人可是睡下了?日前在何处?” “阿戴。” 男声清冽。 戴总兵利落折身,单膝扣地,“刺史大人!” 周通令着长衫宽袍,手捧白釉茶盏自内廊缓步踱出,微一抬手示意戴总兵起来说话,“见到陆纷了?” 戴总兵麻利起身,埋首闷声应是,“陆纷张狂,将刺史大人与山间马贼相较,我们幽州且不是平成陆氏的从属下隶,更不是他陆纷养的打手死士!陆纷他陆纷小儿” “把这些话吞进肚子里去。”周通令啜了口清茶,眼神清冽,“他陆纷个性阴诈狂狷,蛰伏数十载,冒天下之大不韪,弑兄夺权,无毒不丈夫,他是条汉子,更是条毒蛇。他给你的气受着就受着了,当面不敢翻脸,如今在背后怨怼告状,实非男儿所为!” 与虎谋皮,又何必怨怪对方无礼狡黠! 周通令话一向说得重,戴总兵却心悦诚服,将头埋得更低,朗声答了“是”。 “陆纷是否让幽州派遣兵力全力追寻陆绰膝下两个幼女?” 周通令沉声问道。 戴总兵左手抱头盔站得笔挺,“是!他要斩草除根!”想了想试探性问道,“您既然早已预料到陆纷要赶尽杀绝为何不一早便派兵搜寻幽州内城不算大。已事发近五日了,两个细皮嫩肉的小丫头打眼得很。搜寻起来也容易” 周通令眼风斜睨,戴总兵顿时不敢再言。 周通令身形向后一仰。靠在沉木太师椅上,轻声问,“阿戴呀,这回你去陆纷予幽州,予你好处没有?” 戴总兵连忙点头,“豫州赤显矿土每年运三大车到幽州来,另打开了与胡羯通商的案口”这些都不算太贵重,戴总兵想了想,费力地从衣襟口掏了只红翡雕双福挂件来。“是临走前陆家管事塞的,俺觉得这比那三车矿土贵!” 周通令哈哈笑起来,幽州地偏山聚,难昌荣多刁民,心智短却胜在一根筋,有时候一根筋不是坏事,没那么多弯弯绕,自然就忠心耿耿。 “去一趟有好处,等捉到那两个小丫头再去一趟。好处会不会更大些呢?”周通令心绪很好地解释,“我们不是士族老爷出身,没那么多风骨和顾忌,能捞一点是一点。能抠搜三车矿土就算不虚此行了。” 顿了一顿,气一沉,手接过红翡挂件轻声道。“我与陆纷其实都知道那两个小姑娘成不了大气候,这天能冻死人。两个养尊处优的小丫头有这个胆量从冰水里游出去,我佩服!可游出去之后呢?衣裳打湿了冻成了冰块。冰天雪地又有流民悍匪虎视眈眈。两个小丫头突遭大难,缺衣少食,在路上或被人掳了,或遭野兽叼死,或冻死饿死,哪条路都是个死,我何必连点好处都没见到,就让我的兵去费白工!” “那陆纷” 那陆纷还执意死要见尸 戴总兵话没问完,周通令却若有所思地再开了口,“陆纷他是有多恨陆绰啊连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侄女也不放过至于着急忙慌地下死手追杀吗”自己说这话儿,便如自嘲一般边摇头边笑,“自个儿一母同胞的哥哥都没放过,还能放过侄女吗?” 窗棂关得严严实实的,三更半夜的雪打得“啪啪”地打在糊窗的桃花纸上,纸上铺了层青油,雪水没浸晕进来反而让青油的色儿深了一层。 陆纷是仲秋时节路过的幽州,那天霜降,将好比陆绰过来的日子两旬,天昼凉,平成陆家二房携真宁大长公主路过他的辖地,他身为幽州刺史自然要迎合奉承。 他偏不想去做,领了人在城口迎了迎,便将陆家人扔在驿馆里头并未再过多顾管了。 他不去就山,山反来就他。 陆纷头一句话便是,“幽州刺史周通令庶出出身,因周老侍中嫡妻所出早夭,你便为庶长记在嫡母名下,甫你一出生,便去母留子,然你的生母却是周老侍中嫡妻最厌恶的庶妹,自小就没见过好脸色的滋味,刺史以为如何?” 一个庶长,一个嫡幼,身份各有各的尴尬。 平成陆氏百年士族,重嫡长重名正言顺,陆绰声誉浩荡隐隐间为天下士族之马首是瞻者,长兄被家族寄予厚望,且资质出众,身为嫡幼子的陆纷是怎么仰望着哥哥活出来的,他很明白,当一个人在发亮发光的时候,别的人全都是黯淡的。 全他妈都是暗的! 就算你用尽全力,星辰有这个资本与皓月争辉? 所以他应了下来,紧跟着陆绰来了,他的儿子在刀剑寒光挥下的时候一边烹茶,一边竟然他妈的还说了这么一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如果这就是士家气度,他周通令,服! 可笑的是,纵观天下,这世上有哪家士族还存留有陆绰一房的胸怀气度?他娘的阴邪闷暗的陆纷没有!谢家没有!王家没有!全他娘的都是绣花枕头锦绣草包! 周通令仰头将温茶一饮而尽,再将茶盅狠掷放于书案之上,负手起身面立于窗棂之前。 “命右城卫司明早出外城,沿幽州界外搜寻陆绰两女踪迹!再命左城卫司巩固幽州边防,加紧巡逻。将派遣至石猛麾下的斥候探子收回来再派已训好的精干斥候潜入!陆绰逗留弈城近五日,一定与石猛老儿有所约定!将陆绰身亡的消息再压三日。若石猛知道了,你们拿头来给我下酒!我只给你们三日的时间。若三日之后,陆家两女还未找到。提头来见!另牢狱里备下的数百死囚都看好了,陆家家主在幽州界内遇匪惨死,和我们都脱不了干系!那些死囚就是我们向上缴的脱罪盾牌!” 士族张狂得更久了! 士族的气数既然已尽,就该他们寒门庶族崛起封王了! 戴总兵一个打挺,右脚靠左脚,抬起下颌扯开声音应了“是!”,陡想什么来,声儿陡低,“若找到了。是当场格杀还是嗯陆家人都长得好,陆绰那模样生下的姑娘不会差弟兄们还没玩过高门庶族的小娘们儿莺花巷那些小娼妇骚兮兮的” 他阴差阳错间地瞒下了陆纷的交待。 “啪!” 周通令一个转身,便将桌上放置的茶盏狠狠砸到戴总兵的头上,“咽下你的混账话!下去领十下军棍!” 三十下军棍就能把人打瘸了! 戴总兵浑身一凉,身上一蜷,赶紧连声称是! “滚吧!” 周通令重而又背过身去,想了想,又唤住戴总兵,“陆纷说了怎么处置陆绰的两个女儿没有?” 戴总兵神色大慌。久居威迫之下竟叫他说不出一句假话来,支支吾吾许久,才声如蚊蚋道,“他说叫我们就地解决了若两个小姑娘名节有半分折损就就” 后话结结巴巴半天也没说出口。 周通令无端端地心下大慰。面色平静地未转头再言,“军棍加到三十下,军中说荤话想女人都是小事。男人管不住念头管不住下头那根,能体谅。可为一己之私。瞒上混淆试听,阿戴。你知我可以判你个军法处置吗?” 戴总兵膝头一软,当即跪叩于其前! 周通令仰起头来,夜已深,可在其眉梢之间见些许疲惫之色,穷山恶水出刁民,管辖幽州不过十余载,幽州穷惯了一无沃土,二无良民,三无所长,只有倚靠珏山峭壁,以天堑挡敌。 可如此一来,更是民风封闭,见识短浅。 无强兵强将,只有如戴总兵眼浅皮薄之人周通令眼神向下一瞥,心头大叹,说起来他的胜算其实并不太大,所以才会冒这样大一个险。 “滚下去,三日之后再来领军棍,明日一早由你率右城司出外城搜寻,一个十二三,一个七八岁,你见过陆绰,好看的姑娘都是好认的。” 戴总兵狠磕了三个响头,赶紧夹起斗篷背身朝外走。 天刚蒙蒙亮,东边翻了个鱼肚白,雪总算是停了,太阳日复一日地升了起来,暖光将照到幽州内城古城墙墙角斑斑驳驳的青砖上时,内城城门大开,有一行轻骑卷沙踏土策马而出。 而在百里之外的平谷凹坑里,他们出重兵搜寻之人,陆长亭,将睁开眼睛,也醒了。 长亭一夜睡得极好,许是外头有人守夜,许是褥子太暖和,许是前几日都没睡好,又或许是岳老三豪气爽快地什么也没问便让她们歇下来了,让人无端安心,她一夜一个梦也没做,闭上眼再睁眼,天就微亮了。 遮挡的布幔外头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长亭一个挺身便起来了,往右边一瞧,胡玉娘睡得熟张大嘴正流口水,再往左边一瞅,小阿宁也张着嘴睡得流口水。 再也不要让小阿宁和胡玉娘挨得近了! 长亭默默下决心,左一摇又一摇把二人唤醒,又有一壶烧好的温水放在她们旁边儿,长亭心下一默,手脚麻利地先给长宁梳洗,自己再归置妥当后,三人掀了幔帐,便见昨夜的岳番正一边拿青盐涮口,一边冲她们咧嘴一笑。(……) ps:今日第一更!晚上第二更!阿渊鞠躬求新书粉红!三十粉红加一更! 第四十八章 药(下) 小长宁睡眼惺忪地朝岳番挥挥手,小姑娘缺了瓣牙,眼神朦胧,在半明半暗的晨光映照中,活像只乖乖的白绒绒的白兔。 约是没想到她们能回应。岳番眼神一瞪,紧跟着手上拿的柳枝一松,“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胡玉娘睡足了精神心情大好,指着岳番哈哈笑起来,凑到长亭耳朵边语带欢愉轻声道,“这傻样儿!” 这才有个十五六少年的模样嘛! 昨儿夜里那个满身是血,一脸满不在乎模样的少年郎就像个梦似的。 不对,从那夜惊魂到如今,都像是一场梦。 长亭一面跟着胡玉娘笑,一面埋头偷偷将手伸进袖里,左手掐右手,生疼! 这并不是梦,那夜的血和昨夜的血都是真的,她们流落至此也是真的,睡在凹坑天当被褥地当床的日子也是真的长亭笑着笑着神情便渐渐落寞了下去。 一出凹坑,便有挽了妇人髻的女子躬身奉上热茶与沾了盐的干馍,外头岳老三正带着弟兄们将零零碎碎的东西全挪到推车上去,岳老三眼神尖,笑着拍了拍肩头积的雪和灰,大步流星地朝里来,高声问,“昨儿睡得好吗?” 长亭接了热茶,没接干馍,笑着应他,“好,托三爷的福,一无蚊蚋搅扰,二无性命之忧,自然睡得好。” 岳老三眉头一动,手一抬示意长亭拿着,“在荒郊野外久不见盐,这干馍上头沾了青盐。白天赶路就不冷!” 米粮有多要紧? 瞅一瞅昨儿夜里那拨人为了抢粮,不要脸不要命的模样。 所以长亭一开始没接。吃人的赶路干粮,就像在吃别人的命。 女子神容恭顺地佝着腰杆。长亭不接,她便一直这样举起来,长亭看向岳老三,岳老三大喇喇冲她一笑,“快吃吧,别耽搁了,东西都拴好了,就等着出发了。大不了到了前头的市集你再买罐盐巴来还回来!” 车队还要同她们一道走!? 究竟这岳老三是做好人做惯了,还是另有所图!? 图什么? 一无财。二无势,陡然福至心灵,他们不会是想将她们运到市集给卖了吧! 听说有些胡羯人很喜欢大晋女子愿意出一车皮毛买入一个姑娘!长亭再看了看跟着车队一道走的那些女子,甚觉有理,紧跟着便心头大愕,随即便颤了颤,莫不是将脱狼窝又入虎穴!? 长亭向后一退,她不接,另两个下意识地也不敢接。 长亭眼神一转。岳老三便背手于后哈哈笑起来,“小姑娘想些什么呢!明人不说暗话,我岳老三指着岳家的性命名声发誓,绝没安坏心。这世上三种人无罪也该死。人牙、老鸨、说媒的!某平生最恨的就是这三类人!” 长亭颔首一笑,“岳三爷明人不说暗话在前,某虽年弱智短。亦知投桃报李。一路过来,某见多了人了。贪婪者、背义者、惰惫者。傲慢者、色令智晕者,人性本善?某看不尽然。这几宗罪也是人性之初,一路来世间百态、人性冷暖某都见到了。某虽眼见浅薄,可也深知如今世道人心不古,绝不可轻信轻看,否则吃亏的便是自己个儿。” 汉子们进进出出拾掇东西,那几名女子柔顺安婉地将包裹负好。 岳老三听着有趣,有汉子凑过身来轻声请示,岳老三手一抬,不让汉子说话,直让长亭接着说下去。 长亭顿了一顿,轻声道,“鸦雀南飞、鱼逆流上、花谢果结,皆为因果循环。藏在人心中、身上的罪恶与邪念,被如今的世道苍生一逼,顿时显露无疑。三爷于某有恩,某不愿以恶劣之思擅加揣度三爷心胸。三爷推车北行,想来是极为要紧隐秘之事,某实在想不出三爷有何一定要携某前行的理由。” 问得很坦白了。 论这个小姑娘出身家世如何,岳老三私心里是很喜欢长亭的,从昨儿下狠手将先行探子当作质子拖延时间,再到几句话便挑起两方争端,最后还敢在不明就里的环境里结结实实地睡一夜好觉,这姑娘身上有股劲儿----谁不让我生,我也让谁死的劲儿。 若是个小郎君,一定扣下来当他的副将,可惜是个小丫头片子。 可是若他没有看到这股劲儿和那番聪明,他是没可能下令救援的。 岳老三想了想,笑道,“姑娘口中的几宗罪,贪婪、惰惫、色令智晕都是心生**,才行差踏错。某虽不才,统领这近几十号人,却还不至于贪图三个小姑娘的钱财和利益。某心中无欲,自然纵这世道变成哪般模样,也没道理将罪恶逼出来。” 长亭笑容一敛,微微一愣。 岳老三继而道,“姑娘见到了人心之恶,却忘了人心也有善的地方。某一儿一女,长子岳番姑娘已见过,次女同你一般年岁,看到姑娘,某便在想若某的女儿流落至如此荒郊野岭,与豺狼虎豹、流民乱匪同行,某的女儿会不会像姑娘一样如此坚定平静地努力活下去。不想不要紧,这一想,心头就慌起来了。” 长亭鼻头猛地发酸。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某是个大老粗,背过两三句词,可到底多活这么几十年,总多懂些人世间的道理。姑娘问缘由,其实并没有缘由。多个人一道走,不过多了两只脚跟在队伍里,却可能多救了一条命。”岳老三想起来昨夜遣人送往南边的那封信,陡然分不清真心假意了,颇有些感慨,“有些人,某不屑于救。可有些人,某是一定要救的。” 无论是出于私心,还是出于那万分之一准确的猜测。都要救这三个小姑娘。 岳老三捋了一把胡须,只待长亭如何答。 长亭微微抬起头来。紧蹙眉头,心里五味杂陈。她分不清岳老三说的是真是假,可她却无端端觉得岳老三是没有恶意的,无论出于什么目的。 她信这个世上还有好人,胡玉娘、没忍心偷那十几枚铜钱的借宿房主 可一个杀伐果决、见惯生死且明显与行伍军营有关联的中年男人? 长亭偏过头去,唇角朝上轻抿,眨了眨眼,再颔首致谢,“等过了市集,便买来青盐与米粮还给三爷!” 岳老三仰头朗声笑得极为洪亮。伸手便想去拍长亭的肩膀,手伸到一半赶忙打住,转而去拍呆立在一旁的岳番,说了和胡玉娘一样的话儿,“瞅你这傻样!还不赶快给老子去前头推车!” 站洞口吹了大半刻的风,小长宁瞌睡一下子醒了,见岳老三山一样的背影渐行渐远,凑上前去悄声问,“阿姐我瞅他不像是坏人” 自然不是坏人。 长亭不会承认当岳老三说起一双儿女时。硬汉铁血的那双眼睛和神情,让她想起了她的父亲。 可惜,再没有人比她的父亲更好了。 长亭笑咪咪地伸手揉了揉小长宁的头发,“等到市集。给阿宁再买两根好看的头绳!”说着便佝腰去牵起小姑娘往前走,又折身去唤胡玉娘,“阿玉。走了!” 胡玉娘偏着头杵在雪地里头,也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小长宁笑眯眯地一手牵长亭。一手去牵胡玉娘,却听胡玉娘附耳轻声问长宁。“将才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呢?恶不恶,善不善的,怎么就能笃定那岳三爷不是坏人了啊万一他们将我们牵去卖了咋办?” 长宁呲牙笑起来,嘴巴一漏风,说话就不严,“哎哟,简而言之呢就是阿姐先问那三爷你为啥要带我们一道走,我们一路上可没遇上多少好人没这好运气。然后三爷就反问阿姐,嘿!你们有啥值得我想要的呢?!我们身上自然没有啦,所以阿姐就没话说了。” 这一言够简,长宁手揪着大袄衣服摆儿,弱声弱气地再道,“跟着他们全是我们占便宜,别人在我们身上占不到一点便宜,动机没有,**没有,所以恶行自然也不会出现了!那三爷是让我们放宽心!” 小姑娘说到兴起处,哑着嗓子学岳三爷说话,一来一往的倒是交待得很清楚。 理儿是这个理儿,可话儿分明就不是这个话儿 长亭再看胡玉娘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想了想,好吧,如果只有这样玉娘才能听得明白,那只有这样了好容易回过神来,再一细想,压低声音颇有些无可奈何,“到底是谁教你‘啥呀’,‘嘿呀’,‘哎哟’这些词儿的!?” 长宁转个背就把人卖了,立马伸手指向胡玉娘。 长亭简直想扶额深叹。 下了斜坡,昨夜漫天血的平谷白茫茫一片,尸首与血水都没有了,血迹是被鹅毛大雪盖住了,可尸首呢? 长亭望向走在最前头的岳三爷,是他们夜里要清理不完,索性放了一把大伙烧了去吧?再经了一夜的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昨儿一道进谷的时候还是人挤人、肩并肩了,今儿却是空荡荡一片,了无人烟。 胡玉娘也有些感慨,小声问长亭,“如果昨夜他们没下来,这儿会怎么样啊?” “全是死人。” 风一吹,长亭被吹得浑身一激灵,声儿也跟着抖起来,“一个不可能束手就擒,一个不可能放弃银饼,两头一打架,除了有人死,否则没可能停下来。” 只有他们死了,她们才能活下去。(……) ps:第二更哦~ 今天有阆苑仙葩的打赏,阿渊已经欠了五更了,才上架就一屁股债五更分五天还~ 第四十九章 同行(上) 第四十九章同行 “那你是怎么瞅出来那起子人是逃奴的?还笃定是北边藩王那叛王府里头的逃奴?” 这太匪夷所思了。 纵算是说蓟话、有一日三食的习惯,也没道理就一口咬定他们是从叛王藩地里出来的仆从呀,胡玉娘跟在长亭身后,亦步亦趋,攒了一夜想问的话儿,急急慌慌地埋下头刻意压低声音,“还有岳老三推车上运的药材是要往哪里走?带的这近十个女人又是什么意思?一路上照料老爷们的衣食?不大可能吧,带女人走多麻烦呀!” “我只判定那拨人是逃奴罢了。” 风一下接一下刮在脸上,长亭拢了拢毡帽,“说是蓟州叛王符励的家奴,只是耍诈罢了----寻常的逃奴能有一个银饼一个人的市价?出来走外城的本来就是将脑袋悬在铁线上,有的人一辈子也没看见过一个银饼,只有为了足够多的钱财才可撩拨他们搅和进浑水的心思。” “那一人一银饼的话是假的?”胡玉娘有些吞吞吐吐。 长亭极镇定地点了点头,“嗯,是假的。” 胡玉娘明显一怔。 “所以那拨流民死得太冤枉了” 胡玉娘极难接受,声音发抖,“十几条人命啊” 是啊,那十几条人命也被岳三爷下令剿杀了,一个没留。 长亭声音很冷静,活了十几年,她从未这样冷静过。“你以为若那拨逃奴得了手,那十几个流民不会一哄而上趁火打劫吗?我们身上有米粮有银两。更重要的是我们是三个小姑娘。三个小姑娘落到一群恶狼手里会出什么事。玉娘,你比我更清楚。” 话头一顿。眼神望向前方,岳三爷后背魁梧,走路虎虎生风,长亭未曾压下语调,轻仰下颌,笑了笑,这才回答起了一开始的问题,“我不知道岳三爷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带了些什么。准备做些什么咱们不需要知道,也不用知道,凡事多知无益。昨夜岳三爷拔刀相助,却选择了赶尽杀绝,私心揣测这一则防止暴露行踪,二则是为了隐藏实力不留痕迹。那拨人是死得冤枉,可若他们不死,咱们便身涉险境。” 岳老三一看便是练家子,她晓得岳老三听得见。 她是被娇养了十几年。可她到底姓陆,平成陆氏屹立几百年不倒,总还是有些道理的。往前陆绰教导陆长英这样说过,“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说好听些是为了个礼字儿,说明白了就是为了自己的命。” 岳老三没明着问她的来历,可长亭要把自己的态度摆到台面上来。明着告诉岳老三无需顾忌。 胡玉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埋头走了良久忍了忍。终究没忍下去,轻声问长亭。“那为什么岳三爷一开始不让人冲下来救人?” 连胡玉娘都想到了。 长亭没答话,却伸出手牵了牵胡玉娘。 决定拿银钱出来买一样东西时,总是你看中了这件东西的价值。 决定选这条路向前走时,总是你明白只有顺着这条路才能走到想去的地方。 长亭摸不清岳老三出手相救的理由,可她知道,岳老三在她与胡玉娘身上看到了价值----就在她们三昨夜搅乱气氛之后。 长亭一抬头,没见岳老三回头,却见那少年岳番回了头。 少年后背撑着粗麻绳,攒足劲踩在雪里头,身形朝前一顶,麻绳便随之紧绷绷地弹成一条大直线,估摸着是听见了后头几个小姑娘唧唧喳喳说话一直没停,扭过头来瞅,没瞅长亭,眼神直勾勾落在胡玉娘身上,似笑非笑地嘴角一挑。 雪中,少年,黝黑,挺俊。 一切都蛮美好,可惜这美好没维持过半刻,岳番便捂着头就“哇哇”乱跳起来。 因为他头上挨了一闷棍儿 “拉车就好好拉车!胡乱朝人小姑娘笑作甚!呸!个小臭流氓痞子头上生疮脚底流脓的!” 岳老三一个飞手翻得极快,反过手又是狠狠一下,叫人看不清动作。 长亭就没见过这么骂儿子骂这么狠的爹 胡玉娘咧开嘴哈哈大笑起来。 这姑娘心宽,一笑过后就忘了将才问了啥。 一行人是赶路赶惯了的,一个上午就翻了个小坡,长亭脚上疼得钻心,怕是磨破了皮,小长宁一手揪着长亭的衣角,一只胳膊被胡玉娘架着走,胡玉娘见长亭走得不顺畅,有心想帮,可手上腾不出地方来了,便凑过去轻声告诉长亭,“忍一忍,还好是冬天儿,磨破皮不至于发肿,等咱们歇下来我找东西给你包一包脚,才好走路。” 长亭笑眯眯地点头。 谁知晌午没让歇,就每人发了两只干馍和一条风干了的不知道什么肉的肉干,长亭就着水喉头梗着硬吃完了干馍,三个姑娘都重孝压身,又将肉条还了回去,“重孝在身,不食荤腥。” 岳番嬉皮笑脸地让她们藏着,“给就拿着!等到了市集看看能不能换根头绳或者换点儿用的,这比银钱好使!”再戏谑地打量胡玉娘,“给这位姑娘买点胭脂香膏也不错嘛,女人总得有个女人样,别整天拿着匕首吓唬人。” 这是在记昨儿胡玉娘拿刀对他的仇! 胡玉娘横看竖看,一张脸涨得通红却不晓得该说啥,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昨夜冒犯了。”长亭笑呵呵地打圆场,“岳小爷别记阿姐的仇气。” 一句岳小爷叫得岳番嚼着狗尾巴草便洋洋得意起来,再插了袖兜向后走,走到一半折过身来,吊儿郎当挤出个三白眼,“我说,你们当真是姐妹啊?这无论从外貌、脑子、体型上看,都应当是一个傻哥哥,两个小妹妹呀”说着便朝后一蹦,笑嘻嘻地往后走。 这嘴毒得哟 长亭可算是理解为什么岳老三那么喜欢骂儿子了。 胡玉娘气得没法子,把肉条往长亭手里一塞,牵起小长宁便气鼓鼓地朝前走。 长亭想一想觉着岳番说得有道理,便连同胡玉娘那份也揣进了袖兜里。 岳老三站在石块儿上往北边眺望,高声鼓舞士气,“刮的东北风,北边山崖积了一层极厚的雪,太容易雪塌了!若今儿个咱们不抓紧走过去,晚上就没法子到市集喝酒吃肉!” “老子喝老汪头的糯米酒!后劲大!” “啪----” “你他娘的是谁老子!?” 岳番捂着脑袋呲牙咧嘴地想哭。 岳老三说得有道理,雪一崩,就堵在这铎山里头了,没个三五天出不去,男人嘛一听喝酒吃肉便气势一下子就涨了起来,推车朝前呼呼走得飞快。 长亭却若有所思地望了望岳老三,他还会看风向? 男人一走快,后头的女人家便有些跟不住了,小长宁腿短身矮拖着走在最后头,饶是如此小姑娘也咬着牙一只脚从雪里拔出来,再拿一只脚从雪里踏进去,却没叫半句苦。 胡玉娘想了想,便一个反手将小长宁背到身后,小长宁惊呼一声,下意识紧紧勾住胡玉娘的脖子。 长亭赶忙让胡玉娘放下来,“阿玉你做什么!快把她放下来!你也累啊!” 胡玉娘憨乎乎地把手背到身后好托着长宁走,满不在乎,“我累什么累,说了一家子姐妹,你扛不住就我上,阿宁不是我的妹妹?分个屁的你我呀。” 长亭嗓子眼发酸,边忍边点头。 也不晓得走了有多久,长亭便埋下头朝前走,将出行的时候还有力气与玉娘、长宁说几句嘴,可越到后头脑子沉甸甸地发晕,脚上腿上的倦怠都跟被火燎过似的,火辣火辣地又酸又痛,车队的女人过来扶,女人的头被头巾包得结结实实的只露了个眼睛出来,长亭却一眼看见了女人皮手套子后头露出来的手腕,很是白净细腻。 长亭眼神一移,这才认真打量起女人的眼睛来,很年轻,如秋水碧波,流转无痕。 眼睛长得这样好,别的也不会太丑。 一群大老爷们送着药材,外加拖了几个长相姣好的女人到北边儿去长亭当真是没头绪了,女人扶的力道很轻,指腹贴衣指尖微微翘起,长亭眼神从那双手上一掠而过,颔首谢道,“多谢婶婶。” 梳了妇人髻,就得唤婶婶,这是大晋的规矩。 那女子哧地一笑,眼睛眯得如弯月般,声音被捂面的头巾一挡却也显得动人清脆,“姑娘唤奴青梢便可。” 有的庶民自称为奴,可更多的是家婢仆从自称奴家 长亭点点头,越发摸不清这队人究竟是要做什么。 想不通透的憋闷之感简直让长亭想再学胡玉娘口口声声爆句粗,怪道陆绰曾经评价她,“机敏有余,决断不足,却喜好着眼于细处,忽略大方向,虽善思善想却常常让自己陷进去” 不过父亲铁定没想到,托她胡思乱想的福,昨儿竟一眼就瞅出那拨逃奴来历不对! 长亭心下雀跃,却陡然间低落下去----她再认真地一点一点改掉坏毛病,再努力地成长,可她的父亲再也看不到了。(……) ps:还有一更,等阿渊十五分钟! 另外摇旗呐喊求粉红哦~ 第四十九章 同行(上) 第四十九章同行 “那你是怎么瞅出来那起子人是逃奴的?还笃定是北边藩王那叛王府里头的逃奴?” 这太匪夷所思了。 纵算是说蓟话、有一日三食的习惯,也没道理就一口咬定他们是从叛王藩地里出来的仆从呀,胡玉娘跟在长亭身后,亦步亦趋,攒了一夜想问的话儿,急急慌慌地埋下头刻意压低声音,“还有岳老三推车上运的药材是要往哪里走?带的这近十个女人又是什么意思?一路上照料老爷们的衣食?不大可能吧,带女人走多麻烦呀!” “我只判定那拨人是逃奴罢了。” 风一下接一下刮在脸上,长亭拢了拢毡帽,“说是蓟州叛王符励的家奴,只是耍诈罢了----寻常的逃奴能有一个银饼一个人的市价?出来走外城的本来就是将脑袋悬在铁线上,有的人一辈子也没看见过一个银饼,只有为了足够多的钱财才可撩拨他们搅和进浑水的心思。” “那一人一银饼的话是假的?”胡玉娘有些吞吞吐吐。 长亭极镇定地点了点头,“嗯,是假的。” 胡玉娘明显一怔。 “所以那拨流民死得太冤枉了” 胡玉娘极难接受,声音发抖,“十几条人命啊” 是啊,那十几条人命也被岳三爷下令剿杀了,一个没留。 长亭声音很冷静,活了十几年,她从未这样冷静过。“你以为若那拨逃奴得了手,那十几个流民不会一哄而上趁火打劫吗?我们身上有米粮有银两。更重要的是我们是三个小姑娘。三个小姑娘落到一群恶狼手里会出什么事。玉娘,你比我更清楚。” 话头一顿。眼神望向前方,岳三爷后背魁梧,走路虎虎生风,长亭未曾压下语调,轻仰下颌,笑了笑,这才回答起了一开始的问题,“我不知道岳三爷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带了些什么。准备做些什么咱们不需要知道,也不用知道,凡事多知无益。昨夜岳三爷拔刀相助,却选择了赶尽杀绝,私心揣测这一则防止暴露行踪,二则是为了隐藏实力不留痕迹。那拨人是死得冤枉,可若他们不死,咱们便身涉险境。” 岳老三一看便是练家子,她晓得岳老三听得见。 她是被娇养了十几年。可她到底姓陆,平成陆氏屹立几百年不倒,总还是有些道理的。往前陆绰教导陆长英这样说过,“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说好听些是为了个礼字儿,说明白了就是为了自己的命。” 岳老三没明着问她的来历,可长亭要把自己的态度摆到台面上来。明着告诉岳老三无需顾忌。 胡玉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埋头走了良久忍了忍。终究没忍下去,轻声问长亭。“那为什么岳三爷一开始不让人冲下来救人?” 连胡玉娘都想到了。 长亭没答话,却伸出手牵了牵胡玉娘。 决定拿银钱出来买一样东西时,总是你看中了这件东西的价值。 决定选这条路向前走时,总是你明白只有顺着这条路才能走到想去的地方。 长亭摸不清岳老三出手相救的理由,可她知道,岳老三在她与胡玉娘身上看到了价值----就在她们三昨夜搅乱气氛之后。 长亭一抬头,没见岳老三回头,却见那少年岳番回了头。 少年后背撑着粗麻绳,攒足劲踩在雪里头,身形朝前一顶,麻绳便随之紧绷绷地弹成一条大直线,估摸着是听见了后头几个小姑娘唧唧喳喳说话一直没停,扭过头来瞅,没瞅长亭,眼神直勾勾落在胡玉娘身上,似笑非笑地嘴角一挑。 雪中,少年,黝黑,挺俊。 一切都蛮美好,可惜这美好没维持过半刻,岳番便捂着头就“哇哇”乱跳起来。 因为他头上挨了一闷棍儿 “拉车就好好拉车!胡乱朝人小姑娘笑作甚!呸!个小臭流氓痞子头上生疮脚底流脓的!” 岳老三一个飞手翻得极快,反过手又是狠狠一下,叫人看不清动作。 长亭就没见过这么骂儿子骂这么狠的爹 胡玉娘咧开嘴哈哈大笑起来。 这姑娘心宽,一笑过后就忘了将才问了啥。 一行人是赶路赶惯了的,一个上午就翻了个小坡,长亭脚上疼得钻心,怕是磨破了皮,小长宁一手揪着长亭的衣角,一只胳膊被胡玉娘架着走,胡玉娘见长亭走得不顺畅,有心想帮,可手上腾不出地方来了,便凑过去轻声告诉长亭,“忍一忍,还好是冬天儿,磨破皮不至于发肿,等咱们歇下来我找东西给你包一包脚,才好走路。” 长亭笑眯眯地点头。 谁知晌午没让歇,就每人发了两只干馍和一条风干了的不知道什么肉的肉干,长亭就着水喉头梗着硬吃完了干馍,三个姑娘都重孝压身,又将肉条还了回去,“重孝在身,不食荤腥。” 岳番嬉皮笑脸地让她们藏着,“给就拿着!等到了市集看看能不能换根头绳或者换点儿用的,这比银钱好使!”再戏谑地打量胡玉娘,“给这位姑娘买点胭脂香膏也不错嘛,女人总得有个女人样,别整天拿着匕首吓唬人。” 这是在记昨儿胡玉娘拿刀对他的仇! 胡玉娘横看竖看,一张脸涨得通红却不晓得该说啥,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昨夜冒犯了。”长亭笑呵呵地打圆场,“岳小爷别记阿姐的仇气。” 一句岳小爷叫得岳番嚼着狗尾巴草便洋洋得意起来,再插了袖兜向后走,走到一半折过身来,吊儿郎当挤出个三白眼,“我说,你们当真是姐妹啊?这无论从外貌、脑子、体型上看,都应当是一个傻哥哥,两个小妹妹呀”说着便朝后一蹦,笑嘻嘻地往后走。 这嘴毒得哟 长亭可算是理解为什么岳老三那么喜欢骂儿子了。 胡玉娘气得没法子,把肉条往长亭手里一塞,牵起小长宁便气鼓鼓地朝前走。 长亭想一想觉着岳番说得有道理,便连同胡玉娘那份也揣进了袖兜里。 岳老三站在石块儿上往北边眺望,高声鼓舞士气,“刮的东北风,北边山崖积了一层极厚的雪,太容易雪塌了!若今儿个咱们不抓紧走过去,晚上就没法子到市集喝酒吃肉!” “老子喝老汪头的糯米酒!后劲大!” “啪----” “你他娘的是谁老子!?” 岳番捂着脑袋呲牙咧嘴地想哭。 岳老三说得有道理,雪一崩,就堵在这铎山里头了,没个三五天出不去,男人嘛一听喝酒吃肉便气势一下子就涨了起来,推车朝前呼呼走得飞快。 长亭却若有所思地望了望岳老三,他还会看风向? 男人一走快,后头的女人家便有些跟不住了,小长宁腿短身矮拖着走在最后头,饶是如此小姑娘也咬着牙一只脚从雪里拔出来,再拿一只脚从雪里踏进去,却没叫半句苦。 胡玉娘想了想,便一个反手将小长宁背到身后,小长宁惊呼一声,下意识紧紧勾住胡玉娘的脖子。 长亭赶忙让胡玉娘放下来,“阿玉你做什么!快把她放下来!你也累啊!” 胡玉娘憨乎乎地把手背到身后好托着长宁走,满不在乎,“我累什么累,说了一家子姐妹,你扛不住就我上,阿宁不是我的妹妹?分个屁的你我呀。” 长亭嗓子眼发酸,边忍边点头。 也不晓得走了有多久,长亭便埋下头朝前走,将出行的时候还有力气与玉娘、长宁说几句嘴,可越到后头脑子沉甸甸地发晕,脚上腿上的倦怠都跟被火燎过似的,火辣火辣地又酸又痛,车队的女人过来扶,女人的头被头巾包得结结实实的只露了个眼睛出来,长亭却一眼看见了女人皮手套子后头露出来的手腕,很是白净细腻。 长亭眼神一移,这才认真打量起女人的眼睛来,很年轻,如秋水碧波,流转无痕。 眼睛长得这样好,别的也不会太丑。 一群大老爷们送着药材,外加拖了几个长相姣好的女人到北边儿去长亭当真是没头绪了,女人扶的力道很轻,指腹贴衣指尖微微翘起,长亭眼神从那双手上一掠而过,颔首谢道,“多谢婶婶。” 梳了妇人髻,就得唤婶婶,这是大晋的规矩。 那女子哧地一笑,眼睛眯得如弯月般,声音被捂面的头巾一挡却也显得动人清脆,“姑娘唤奴青梢便可。” 有的庶民自称为奴,可更多的是家婢仆从自称奴家 长亭点点头,越发摸不清这队人究竟是要做什么。 想不通透的憋闷之感简直让长亭想再学胡玉娘口口声声爆句粗,怪道陆绰曾经评价她,“机敏有余,决断不足,却喜好着眼于细处,忽略大方向,虽善思善想却常常让自己陷进去” 不过父亲铁定没想到,托她胡思乱想的福,昨儿竟一眼就瞅出那拨逃奴来历不对! 长亭心下雀跃,却陡然间低落下去----她再认真地一点一点改掉坏毛病,再努力地成长,可她的父亲再也看不到了。(……) ps:还有一更,等阿渊十五分钟! 另外摇旗呐喊求粉红哦~ 第五十章 同行(中)(阆苑仙葩第一次加更) 第五十章同行(中) 有人在旁边帮忙扶着,长亭轻松许多,胡玉娘也松了口气儿。 日头渐落了下来,这条道上也就他们一行人,偶尔有为生计所迫的采药人背着背篓冒大雪上山,胡玉娘便在旁解释,“冬天采参挖灵芝,雪一大,采药人出不来,困死在山林里的每年都有那么几个。” 长宁趴在胡玉娘肩头睡得迷迷糊糊着,软声软气儿道,“每年都有人被困死,为啥每年还有人进去?” “因为不趁着冬天进山采药,这一年一家人就没钱买米买粮啊。”胡玉娘一副大粗嗓门,一遇到小长宁便不由自主地柔下声调来,“拿一条命换一家人的命,划算不划算?山里人这道算术还是会算的。” 长宁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 前头又来了三两成群的采药人,手执镰刀,带着厚厚的绒毡帽,大老远便冲岳老三吆喝着打招呼,“岳三爷!又送货呢!这回怎么多了两个小娘子!” 岳老三笑呵呵地高扬胳膊,朗声应和,“家里头的侄女不听话,乐意出来闲逛悠!拗不过!只好带着走!” 长亭埋头瞅了瞅,分明是多了三个小姑娘啊 “老乡眼睛太毒了!太他娘的毒!” 岳番不知何时凑过脸来,那根枯黄枯黄的长野草还在嘴里头一上一下地嚼,难得一本正经地蹙了眉头,很悲愤地叹了口气。“竟然一眼就瞅出来你不是小姑娘这个天大的秘密” 胡玉娘深呼又深吸两口气,气得胸腔发胀。背上还背着小长宁,不好动弹。可又是不擅口舌,憋半天憋出一个字。 “滚!” 岳番其人,哪能说滚就滚,至少得挨了岳老三两个骂骂咧咧的巴掌过后,才心甘情愿地滚走。 少年郎被蒲扇大的巴掌扇得呱呱直叫,胡玉娘舒了口恶气,长亭笑起来,边笑边问那青梢,“三爷常常走这条道儿?” 若不常走。怎么可能乡里头的采药人能认识。 青梢约是抿嘴一笑,眼睛弯如月牙,没急着回话,从怀里掏了一只小香囊出来递给长亭,“拿百合花叶和生姜蜜捂着熏的香,奴见姑娘手上生了冻疮,若不嫌弃等到了市集,夜里头就用热水化开,泡一泡手用处很大” 懂了。这就是什么也不能说的意思呗。 长亭也没客气,手上接了,也展眉一笑,温声应了个谢。“正缺着呢雪中送炭。” 叫两个字青梢,显得倨傲又高高在上,可若是加上姐姐。让她去叫一个自称为奴家的女人姐姐,她更叫不出口。叫胡玉娘阿姐。心里坦荡荡,可再换了个人。皮肉下流的鲜红的血还深深地刻着陆姓的烙印,让她还是没办法应和。 索性便模糊了称谓。 青梢没在意,温温婉婉垂眉浅笑,很是柔良的味道。 暮色大合,前头人燃起了松油火把,映衬着深蓝得发黑的天际,男人们走路飒踏发出很整齐的声音,天际难得有了几颗很亮的星辰,路渐渐也好走起来,约是前头人烟密集大缘故,路上的积雪和沉冰少了很多。长亭便坚持让胡玉娘把长宁放下来,哪知胡玉娘也不干,小长宁也不干,瘪嘴却不敢哭,伸出一只脚来,“阿姐疼得厉害” 胡玉娘在旁边帮腔,“小姑娘家家没走过这样长的路,我也没背多久,还能背得了,天都黑了,万一磕着碰着了怎么办?” “下来。” 长亭神情严肃,“下午让背是因为路上积雪深,阿宁没法子走,现在脚能直接挨到泥壤,且天都黑了,歇得也够了。玉娘是阿姐,不是阿嬷,天黑路难走,自己能走就自己走,还能看清楚些,若两个人栓在一起,要摔就只能大家伙一起摔,阿宁,你想玉娘阿姐摔吗?” 天黑路滑,分明就是一个人更好走些。 明明一开始都没喊累喊疼,被人一心疼,便顺势嚷了起来。 这大概也是人的天性。 小长宁巴着胡玉娘的脖子不放手,双眼红红的,想哭极了,却朦朦胧胧地见长姐神情很肃穆,死死憋住不敢哭。 “阿宁,你舍得玉娘阿姐摔跤吗?”长亭沉声再问一遍。 这么多天,这还是两姐妹头一回僵起来,胡玉娘蹙着眉头左看看右看看,伸手拉了拉长亭的衣角,想说什么却被长亭拿眼神止住了,嗫嚅嘴唇再想了想,没说话了。 “不舍得”长宁细声细气地带着哭腔道。 长亭点点头,再静静看着幼妹。 长宁便向下一挣,抽搭着告诉胡玉娘,“劳烦阿姐放阿宁下地吧” 岳老三走在前头,两只耳朵支在后头听,岳番凑过头去悄声细语琢磨道,“三个小姑娘不像是庶民常人,哪家庶民跟这模样似的啊从昨儿晚上我就在瞎琢磨就算是走惯江湖的小娘子也没道理这么敏锐,更何况再一细看,这三儿没一个看起来像是走江湖的人。大的那个倒是一身好力道好功夫,可说话办事也忒嫩了点儿” 岳老三这回没打长子的头,乐呵呵地侧过头去,眼风朝后扫了眼,“不聪明没谋略,老子能下死力气救?和老子谈条件、打哑谜的时候,怯都不怯!那姑娘跪在蒲团上时,袄子下头的摆动都没动!喝茶是两只手捧茶盏,左手垫在杯底,右手放在杯身,小口小口地抿!动作好看极了!寻常人家养不出这样的姑娘!” 一想起来就浑身舒坦起来,手痒便伸手弹了儿子一个脑袋蹦儿,带着压抑着的欢悦,语气狂喜,“老子给爷找了个士家女!” 旁人要偏心,他偏他的心! 我们自己找!找不到就抢!抢不到就偷!偷不到,我们自己造一个出来! 要做大事的男人,背后得有个身份礼数都配得上的女人! 岳番大愕! 士家女!? 士家女!? 他老爹给爷找了个士族的姑娘? 岳番无法抑制地想转头去瞧,一瞧便正好瞧到长亭浅笑轻敛眉地牵着长宁向前走,脚下小步小步地,像是先足尖点地,又像是脚面成了个弧度再如莲瓣起伏地一只脚跟着一只脚行云流水地走 他还没见过哪家小娘子是这样走路的! 不对!夫人就是这样走路的! 岳番张着嘴半天合不拢,他奶奶的,他们运道也忒好了吧一撞就撞到块儿大肥肉 岳老三的盘算,长亭自然没法儿知道,她更想不到深入骨髓的礼节和言行早已露了馅儿。 前头火把四下闪着光,便有汉子执了两支烧得极旺的松油火把埋首小跑过来,玉娘伸手拿了一支,青梢拿了一支,玉娘撑起火把踮脚朝远看,眉梢眼角尽是喜气,也不管长亭能不能瞧见,伸手向远处指,“快瞧!那边亮极了!全是亮光!有人!” 是啊,如今的世道有人多不容易啊! 难民庶民要不在逃荒,要不在逃荒的路上,明明各地儿都很荒芜,偏偏要从荒芜的这地逃到那地去。 看见人,看见光,就意味着不用风餐露宿! 长亭展颜一笑。 有光在前方,脚程登时加快了许多,人声渐渐喧杂起来,有挑货吆喝的,有高声唱卖的,土话官话,还有胡子话夹杂在一处,平白无故地就很暖人心。 这就是岳老三口中的过路市集! 外城临山,地势险峻本不宜生存与筑建,可却胜在远离官府且距胡羯之地很近,走外城的、私运商货的、胡人入晋怀有居心叵测之心的,来来往往都选择中途在这过路市集落脚,大晋势弱在这近十年之间,故而这过路市集也才兴旺不到十年。 市集没安匾额,只拿了两根长木棍支在市集门口。 长亭没想到已经入了夜,这儿还闹闹嚷嚷个没完,着胡服的高鼻子深眼窝胡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堆叽里呱啦拿胡话不晓得说些什么,也有晋人,眼睛朝外突脖子也粗得不行,瞧起来十分骇人。 胡玉娘悄声说,“是因为没盐吃” 长亭心惊胆战地掩眸不敢看。 岳老三是这儿的常客熟客,走到哪里都有人打招呼,七拐八拐将人领进了深巷里,这儿的草屋也是拿黄泥堆的,坑坑洼洼的泥巴坑就累在墙角,一进去却是出人意料的干净。 人多,岳老三便包了圆儿,又单给三个小姑娘单开了间房,“三个侄女儿头一回跑江湖,可不敢委屈了!” 他这样冲掌柜的解释。 进了房间,胡玉娘四下搜寻了一圈儿,再坐下来倒了杯茶水喝,热水慰藉脾胃,顿时舒服地喟叹出了声儿,“幸好咱们跟着岳老三一道走的这过路市集连个女人都没瞧见。” 三教九流之地,自然只有三教九流之人才来。 女人混在三教九流当中的,当然要少些。 不跟着岳老三,长亭无法想象她们应当如何过雪山,如何保全自身,如何在这过路市集里头使钱补给。 长亭将窗户一把推开,风吹在脸上,面颊却有些热。 她心头颇为羞恼,为自己的自视过高,也为自己的太过想当然。(……) ps:这是阆苑仙葩的第一次加更! 摇旗呐喊求粉红啊求粉红,粉红过三十就加更啊加更~ 第五十一章 同行(下) 第五十一章同行(下) 三个小姑娘将歇下,便有店小二在外头敲门,胡玉娘一打开,却见店小二先捧了三海碗臊子汤面进来,接着又费劲地拎了两大桶烫水进来,瞧上去顶多十岁,细胳膊细腿的,力道却大得很。 店小二边拎进来边嘴里头绕着官话,“岳三爷交待的!里头有大木盆子,若几位兄弟烫水不够,直管叫我!” 唤她们作兄弟也应当是岳三爷交待的吧? 长亭笑一笑,“辛苦小兄弟了。” 多久没吃着热腾腾的饭了,胡玉娘先给长宁端,自个儿再捧着海碗吸吸呼呼地吃。 长亭将面往木案上一放,展眉一笑,便从兜里摸了颗小碎银塞过去,那颗极小极小的碎银粒儿可怜兮兮地摊在掌心里,长亭心头大慨----往前随手是打赏梅花样式、芙蓉样式的金馃子如今拿枚碎银,都像心尖上的肉被剜下来似的疼。 这鬼地方没多少人见过真银子,明晃晃的银光被油灯一漾,像沉在湖面上极厚的冰。 店小二眼神瞬时便移不开了,汗巾朝肩上一搭,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没敢接,“三爷是给够赏钱了的!特意告诉我甭收小兄弟的赏钱,要被他知道了,能揭下我一层皮!” “伯伯脾气是很厉害!” 岳老三说这三是他不知事的侄女儿,长亭自然不能拆台,将碎银负手一扣,也没收回袖子里。只明晃晃地摆在了桌面儿,一道温笑一道伸手给店小二斟了一盏温茶。“小兄弟喝口茶暖暖,顺道躲躲懒!” 店小二嘿嘿一笑。接了茶没喝,银子就放在眼皮子底下,他脚下压根迈不动道儿,嘴上谈兴跟着就上来了,埋头四下一瞅见没人,挤眉弄眼一副机灵相,“若说您家叔伯不厉害,这过路市集就没厉害人儿了!刀里来火里滚的人物!一旬走一趟!推车不离手,身边儿跟着十来个女人。旁人甭想知道他老人家推车里头藏的啥精贵物件儿!” 长亭抿嘴一笑,“过路市集里天南海北的好汉英雄都有,伯伯总不见得是顶厉害那个?这走镖运货的,哪儿还能没个闪失啊!小兄弟别见我唤三爷一声伯伯,就在我跟前尽挑好听的说!” 店小二背一挺,眉毛朝上大挑,“哟嘿”一声,紧跟着下意识就驳,“您可别小瞧您家三爷!推车里头是啥。大家伙都想知道,便有那不长眼的掐头冒尖儿趁夜去瞧,哪晓得蒙在推车上的青布都还没摸到,就被岳三爷当场断了手骨。第二天早上就被倒吊在市集前头那高杆儿上头!”店小二眼一眯,啧啧嘴,话头拖老长。“光溜溜的,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没下死手。这若下了死手,别说要杀鸡儆猴。怕是能立马引起众怒。 想不到岳三爷一副莽汉子的样儿也明白审时度势。 店小二谈兴正浓,一口官话说得溜顺,在长亭跟前把岳老三捧得老高,小儿眼神里却极为崇敬,不像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模样----这岳老三有银钱有力气有一帮子兄弟,一旬一趟地走倒还在这路上打了些名气来。 可若是岳老三真如她所想的那样,是官府或世家或军队里头的人,不应当是越没人知道越好吗? 越低调,行动便越方便。 长亭手袖在宽袖中,却暗忖起另一桩事来,正巧店小二口中说道,“雪没积这样深的时候,山里头有山匪,专挑过路的走镖人下手,都不是啥善茬,是善茬也不能走外城了,两边儿一碰生死难料。可岳三爷不同,就没人敢劫他的道儿” 长亭心头一动,温声笑问,“不是前些天珏山里头还出了桩血案吗?也是山匪干的?” 店小二眉头一皱,仰脸朝天花板瞧去,想了想,很笃定地重重点头,“不在我们这儿,在珏山那头” 长亭膝头大颤,心悬吊吊地向上提,手紧紧蜷成了一个拳头。 店小二话头一顿,再言,“都是上个月的事儿了,是户做皮毛生意的商贩子,收的胡人的货不敢往内城走,在珏山东北麓被劫了道,运货的三掌柜和几个小厮都没了命。” 长亭微不可见地僵在半道上,隔了半晌,试探性地问道,“没了?” 店小二咧嘴一笑,小小儿郎牙齿却黄得像脚下的泥巴,“就没了啊!山匪也是看人劫道的,人多不敢劫,人凶不敢劫!” 长亭面色更僵了。 陆家长房遭截杀灭门的消息还没传出来,她不敢在岳老三跟前露一点儿口风,岳老三属狗的,闻着味儿就能找着肉,平成陆氏身份太敏感,她根本不敢冒一点点险。 只有这过路市集南来北往,驿站里的店小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什么都知道! 可偏偏不知道十天前,有近千人血染珏山! 有人将此事刻意隐瞒下来了! 长亭脑子乱糟糟的,想来面色也不好,胡玉娘呼了口面条儿,轻轻拿胳膊肘撞了撞长亭,长亭猛然回神,却见店小二眨巴着眼睛直勾勾地打量着她。 长亭抿唇颔首笑一笑,敛眸遮住目光里的神情,一下一下地拍着胸脯,语气似乎有些后怕,“再也不胡乱闹别扭,非得跟着伯伯走了!骇人得很!”边说边将那颗小碎银往店小二身前推,冲他眨了眨眼,作势四下瞅了一瞅,语气压得低低的像在说悄悄话,“小兄弟能帮我们买点胡人的绢帕、头巾回来吗?若银钱还有剩余的,再帮我们买点儿香膏香粉” 店小二眼神发绿,这富人家的败家娘们,晓不晓得这小碎银子能买一箩筐的香膏香粉来! 长亭面上一愕,小声问道,“这这银钱不够?”语气陡然低落,伸手便将碎银子朝怀里揣,“那只有不买了出来让爹爹多给些银钱,可爹爹不肯” 店小二手飞快一抬,极为敏捷地便从长亭手里将银钱给抠了出来,连声道,“够了够了!刚好够!等买完东西,小的给兄弟送上来!” 长亭抿嘴笑,一边笑一边点头,眼见店小二朝外走,将走到门口,便心头默数三下,“三”一落地,突然高声张口,“小兄弟!” 店小二肩头一耸。 “劳烦小兄弟这点小事就甭给我伯伯说了哦掌柜的也甭说,掌柜的和伯伯熟伯伯最讨厌女儿家买东买西,没的出来拖后” 长亭话还没说完,店小二就赶忙飞快答道,“不说不说!不能说!铁定不说!买完就给您送来!” 话刚落地,便跑没了人影。 长亭将门一关,背靠在门框上,脸色瞬时大变。 胡玉娘正捧着海碗大口喝了一口热汤,面还没嚼,嘴里头便有些可惜,“一小颗碎银子可以换多少贯五铢钱了呢不过有钱难买爷开心,好容易今儿个安定下来了,不用一觉起来睁眼便能望见天” 长亭大喘了几口粗气,便顺着门框向下滑。 胡玉娘一声惊呼,碗随手向桌子上一放,便扑过来扶住。 小长宁蹲在地上叫,急忙揪着长亭的衣角直喊,“阿姐!阿姐!” 长亭反手一把扣住胡玉娘的手腕,眼神却极为炙烈地看向幼妹,从嗓子眼里艰难挤出话来,“哥哥哥哥没丧生哥哥可能还活着他逃出来了因为贼人并不笃定哥哥到底死了没有所以瞒下不发阿宁瞒下不发有很多种可能,有可能是贼人要有充裕的时间做下局来金蝉脱壳也有可能是摊儿还没有收拾干净但是最大的可能是哥哥还活着只要哥哥一日没被找到,贼人就一日不安心!” 说得语无伦次,长宁只听懂了陆长英或许还存活于世的消息,手紧紧握住长姐,眼神极亮,“那二哥呢!那茂哥呢!” 长亭眼神中的热度渐散,手心慢慢冰凉,极为艰难地仰了仰颈脖,她竟无法回答长宁。 长茂还活着没有? 她没有办法判断,更没有确定,长茂是庶子,是不为人知的庶子,或许就因为这层身份才不会被贼人看重,或许也还存留了一条生路? 长亭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小长宁的鬓角,语带哽咽,声音落得极轻极轻,“或许也活着呢茂哥也活着也说不定呀” 长宁瞬间狂喜雀跃起来,“哥哥们会来找我们吗!?” 长亭轻颔首。 “骑着烈云!?” “骑着烈云。” 长亭轻声,却极为笃定。 与其说是告诉长宁,不如说是在悄悄说服自己。 胡玉娘耳朵听着长亭的声音,瞬时眼眶发热,伸开双臂紧紧圈住两姐妹。 长亭拿起长箸时,海碗里的面已经坨成一团一团的面疙瘩了,汤水也温凉温凉的,长亭埋头吃,将一大碗汤面全灌进了肚子里头,没隔一会儿,店小二眉飞色舞地将买到的东西摊在桌上,满满一桌,来不及样样介绍,生怕长亭找他讨钱似的,背过身拔腿就跑。(……) ps:还有一更,马上送来! 第五十二章 虎口(上) 胡玉娘边埋怨店家黑心黑肝吞人钱财,边一件一件地将薄纱往头上套,一边套一边问长亭,“好看不好看?是蓝的好看还是绿的?” 长亭统统都说好看,胡玉娘便更舍不得取下来了。 套得多了,身上的色儿就像开了间染坊似的,偏胡玉娘动作表情还不少,一扭一扭的显得喜庆极了。 长宁兴高采烈地指着胡玉娘笑得一抽一搭,险些喘不过气儿来。 驿站的褥子铺得极厚,软绵温热,黄泥筑成的土坯火炕烧得极旺盛,三个人平铺仰躺在炕上,小长宁一挨枕头就睡着了,嘴角还挂着笑抱着被褥横七竖八地睡,长亭照旧睡中间,胡玉娘眯着眼睛,长亭以为这心极大的姑娘也睡着了,勾唇一笑再不自觉地慢慢淡下去,翻了个身。 “能逃一个顶好,能逃一双,赚了。” 胡玉娘并没有睡着。 长亭肩头一颤,胡玉娘看着心疼,小声开口,“我是十岁的时候逃荒过来的,爹娘拿我给哥哥换干粮吃,后来用三个干馍换了我的那户人家把我以五个干馍的价格又卖了出去”轻声嘟囔一句,“所以我现在一见干馍就烦。”顿了顿再回归正题,“几经波折,爷爷救了饿得要死的我,正好我原就姓胡,爷爷也姓胡,爷爷说是缘分,就把我当成孙女养。爷爷的儿子本是入伍当了兵,后来在豫州受了伤,行伍没等他。他就又在豫州落脚生根了,叔婶不许爷爷养我。说费劲,爷爷却很坚持” 胡玉娘抽了抽鼻子。带了哭腔,“爷爷说阿玉已经换了很多个人活了,这回轮到阿玉活了爹娘拿我换哥哥活路的时候,我就在想,这样也好,至少还有一个能活下来” 长亭背对着胡玉娘,肩头耸动。 胡玉娘轻轻握了握长亭的手,之后再无他话。 夜已深,外头喧嚣渐散。 长亭阖眸临睡前。陡然想到,若不仅仅是因为还没捉到哥哥呢? 若还因为没有见到她们的尸体呢?! 长亭浑身一颤,深吸一口气,随后强迫自己睡觉。 不必自己吓自己! 只有养足了精神,才能应付诸多艰难险阻,若自己先要死要活地怕得要命,那别人的刀还没架上来,其实早就输了。 长亭手揣在衣襟口处,右手紧紧握住胸前的那枚古白玉扳指。 长亭觉得将合眼没多久。就有人叩门叫起床了。三个小姑娘麻溜地背起包袱下楼与岳老三汇合,岳老三不知何时搞了一架骡子车来,示意三个姑娘并一个青梢上车去坐着,长宁一声欢呼便往里头钻。胡玉娘跟在后头,青梢愈发恭谨地扶住长亭。 长亭深看了岳老三一眼,忽觉自个儿像只待评估市值的物件儿。 赶骡子的是岳番。一路隔着幔帐同胡玉娘斗嘴,胡玉娘顶不过两个来回就气急败坏得要打死岳番。 “唉。快走啊,阿玉!” “啊!?” 岳番一挥马鞭。“嘿!早晨才吃这么草料,怎么这时候又跑不动了!” 胡玉娘在内厢气了片刻,气沉丹田大声吼道,“你才是骡子!你全家都是骡子!” 岳番也在外头高声叫起来,“爹!有人说你是骡子!” 胡玉娘一默之后便抓着长亭的手,强迫自己冷静,再咬牙切齿地说,“总有一天我要打死他!” “嗯,你现在撑住,我等着看。”长亭好心安慰。 一路轻松,长亭挑开车帐朝外看。 嗬,外头的雪好像下得更大了呢。 幽州城外也雪落无痕。 一长列轻骑纵马踏雪前行,正是沿着岳老三一行人走的那条道儿朝前走,雪积得很深了,车辙与脚印早已被久未停息的鹅毛大雪重新掩盖,白茫茫一片,率轻骑策马于最前之人高扬马鞭,骏马随即朝天嘶鸣一声。 后头的兵将自然也跟着停了下来, 戴总兵坐在马上,马蹄四下踢踏,人的身子时而朝前倾,时而向后仰,人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痰,“奶奶的!这鬼天气,老子的手都冻得张不开了!刺史大人还让找人,找个鸟人啊!” 这可不是问句,副将决定三缄其口不予作答。 戴总兵马缰向上一提,马儿便老实了许多,话是这么说,可刺史交待下的三天,如今已经去掉了一天了,刺史说话一个唾沫一个钉,绝无回寰变更之可能,说三天不到军法处置,若时间到了人没找着,就一定会见血! 戴总兵再呸一口,连带着呼出的热气儿,恶狠狠地话道,“找!给老子翻天覆地地找!两个小胳膊小腿儿的姑娘家要没死,还能遁天入地了不成!” 一声令下,作鸟兽散。 百余兵士分作两拨,一拨向山上去,一拨朝平谷里头走,平谷白雪茫茫一片,前日夜里的那场恶战流出的血已经随时间干涸浅淡了。 戴总兵被冻了两天,一想到回去还要去领三十下军棍便恶火心生,侧过头去问副将,“你说两个小姑娘能藏哪儿去?刺史大人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珏山上头的那洞里通的地儿我们都找了,因结冰没能走出去的地方也让乡民们给咱们指了通到哪里去?通的不就是这条道儿!?要她们走外城,铁定得过这道儿,走山上是想找死!” 明明这是问句了可上头自个儿给答了,下面人当然要迎合捧场。 “总兵说得极是!我们找得没有错儿!” 副将话音未落,平谷那头就有兵士叫喊起来了,“有血迹!平谷下头有血迹!就藏在这大石块下头!别的地方被雪遮住了!看不见!” 戴总兵眼神一横,正要开口,又听别处兵士再喊起来,“总兵大人!把雪掘开有烧过的灰!” “总兵大人!斜坡上凹坑里头有地方的雪比别的薄!应当是有人才落过脚!” “总兵大人!” “总兵大人!” 此起彼伏,不过是应证了这里有人驻扎过罢了! 又不能证明是两个貌美端庄的小丫头在这里停留过! 戴总兵嘴一撇,没觉得这些发现有什么了不得,顿时没了耐心,正要将手上的马鞭向上一挥,示意队伍赶紧整合起来撤回去搜寻,身旁的副将憋了憋终于没憋住,开口道,“总兵大人,若你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独身在外,你会怎么做?” 戴总兵眉梢一抬,沉吟半晌才开口道,“我?我就雇辆车走!有个马夫陪着总归要轻松些!” 副将赶紧赞道,“总兵大人好谋略呀!”话头一顿,再启发道,“那如果没有钱粮雇车走呢?如果恰好有一帮子人和你同路呢?” “那我得看看那帮人可信不可信了。” 戴总兵手指摩挲着马鞭顶端上镶着的乌金八宝,“如果可信,就想办法和他们一路走。如果不可信嗯就还是雇辆车!” 副将默了半晌后,重新提起精神来奉承,“总兵大人英明!总兵大人说得极是!那如果那两个小姑娘也有总兵大人的谋略呢?如果她们不是自个儿独个走的呢?冰天雪地的,又没吃没睡,自然是跟着一帮子人一道走比较安全。陆家出身的姑娘身上能没点儿好货?那些个低贱的庶民见钱眼开,自然馍也能分,水也能分了啊。” “所以你觉得那两个丫头片子是跟在一大伙人里头走的?” “也不确定只是追上去查一查,自己也好安心”,副将一个回神,又赶忙推辞,“不不不,这都是总兵大人觉出来的,是总兵大人觉出来的!” 戴总兵很满意这个回答,马鞭向前一指,冲副将说道,“要能找到,就是我悟出来的!要找不到,就是你他娘个混蛋乱想的!到时候在刺史大人跟前,就全是你的错处!” 副将背黑锅背惯了,连忙称是! 近百人利落上马前行,马儿四条腿跑得总比人快。 越发近了,两队人马离得越发近了。 而长亭却一无所知。(……) ps:摇旗呐喊求粉红! 这是阆苑仙葩加更的第二更,阿渊还欠债三更! 明天有要事,所以只有一更了哦小宝贝们! 推好友媚眼空空新书《味香农家》,不过是看个舌尖上的中国,尼玛竟然穿越了。 穿越便穿越吧!竟然是个婆婆嫌弃,丈夫不爱的弃妇。 不怕不怕,我有绝活。 抖一抖围裙,看弃妇如何甩渣男,斗极品,玩转古代舌尖上的中国。 第五十三章 虎口(中) 第五十三章虎口(中) 岳老三这是下了重金呀! 长亭眼瞅着跟前摆在白釉小瓷盘上的几根翠绿翠绿的小黄瓜条儿,心里头默默这样想。 冰天雪地的,他上哪儿弄的黄瓜条儿和平白无故就变出来的这一套前朝钧窑白釉瓷啊! 小长宁揪了根黄瓜条就开吃,留了一颗门牙嚼得“嘎嘣”脆,三九天儿里新鲜蔬果都是稀罕物件儿,三个小姑娘并一个青梢一人留了小半条,还剩了大半盘,长亭掀了车帐,将瓷盘拿在手上递给岳番,“托三爷的福,这冰天雪地还能吃着蔬果,大家伙也一道尝尝,我们吃独食,脸上臊得慌。” 岳番没客气,马缰在手上一栓,伸手就拿了小半根儿,叼在嘴里头嚼,再很舒畅地吁了口气儿,“好吃!”拍了拍车座旁的空当,示意长亭把瓷盘搁在那儿,“就放这儿吧,谁要吃谁来拿!” 这士族小姑娘倒蛮会做人的 岳番一口把马缰横咬在嘴里,腾出手来探身把车辙拴紧实点儿,一回头却见长亭伸出来的手上还捏着瓷盘,便笑起来,“拿着不嫌累得慌啊!” 长亭抿抿嘴,一眼就瞅出这是前朝旧钧窑瓷里烧出来的,放在一个平常姑娘身上显得有些不妥当,想了想轻声轻气地说道,“车座上颠儿,盘子容易裂瓷。” 前朝旧钧窑裂了一个少一个,长亭到底舍不得让这盘子裂了碎了。 长亭从怀里掏了手绢子来,将黄瓜条包在帕子里。递了出去就搁在岳番拍过的地方,温声笑道。“帕子昨天刚洗过的,可干净了。” 帕子还带着胰子的香气。岳番微怔,马鞭一扬朗声吆喝,骡子顿时跑得飞快。 昨儿一到过路市集,他爹岳老三就摸了钱袋子出去了,大半宿才回来,牵了架骡子车,扛了一大匣子的瓷器,还买了一箩筐的白萝卜和新鲜小黄瓜,他偷摸问岳老三这统共使了多少银子。他老爹比了三根指头。 三条黄鱼儿啊! 三条小黄鱼儿啊! 岳番想起来就肉疼肝疼心疼,反正哪儿都疼,面上神情一露,他老爹一个巴掌又拍了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点儿钱等回去让爷出!你要会说话呢,明儿就在那姑娘跟前装成不经意露个口风出来,让人姑娘念着咱们的好,欠着咱们的情,往后行事有你小子的方便!” 那方帕子的边角绣了朵黄澄澄的迎春花。花瓣分明,花蕊泛黄,很灵动生意的模样。 在外头逃难,每日累得不行。还强撑着要把帕子洗干净 岳番笑起来,再瘪瘪嘴,算了。露个口风不经意间说起钱财数目这种混账事,他一个大男子汉还真是说不出口。 车厢幔帐里头有小姑娘哈哈的笑声。那两个士族模样的小丫头没可能笑成这幅样子,青梢被精心教养得柔淑端娴。就剩了那个阿玉了英气得像个小郎君,手头拿匕首,背上装弓矢,只有她能咧嘴笑成这个样子 栈道的两侧杂乱无章种下的松柏高耸入云,雪积在云松高台上,大道蜿蜒向前。 小姑娘的笑声遭北风一漾,清泠泠的,像挂在屋檐下的风铃声。 岳番从腰间再掏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少年咧嘴一笑。 中途未歇,这样一直向北,走到入暮。 天色将晚,岳老三找了一处平地,搭起篝火来,男人们守在最外侧,女人们围着火取暖,岳老三笑着递给长亭一只烤好的馕饼,不经意间笑问道,“姑娘怎么知道我们运的是药材?” 是昨儿一早,长亭和胡玉娘跟在车队后头说话时,听到的吧? 长亭接过馕饼,小块小块地揪下来,塞到小长宁嘴里,温声笑着回答,“有味儿。离得老远就嗅到了这药材味儿了,都是益气补血的药材味甘气淳,很容易嗅出来。” “姑娘家里头是做药材生意的?” 岳老三明知故问。 新买的骡子车、白釉瓷盘、新鲜蔬果 带着一道走便已经是天大的恩遇了,对一个商贾人家的姑娘下这样重的筹码? 长亭不认为岳老三这是钱多得烧手了。 长亭抿了抿唇也不说话,只笑盈盈地看着他,岳老三受不住轻咳了两声,顿感有些不自在----人小姑娘一派风光霁月之态,他一个八尺壮汉却一日试探三遍 “岳三爷行事有度且作风义气,某虽不知三爷来往何处,可明人不说暗话” 长亭话还没未道完。 岳老三却陡然脸色一沉,轻轻抬起手来,头向侧一偏,“别说话!” 长亭当即噤声! “把火把灭了!操上家伙什!女人全部到骡车上去!”岳老三偏过头,气势大盛,沉声吩咐,“岳番!你去护住女人!三个姑娘和青梢不许有一点闪失!若有闪失,军法处置!” 军法处置!? 长亭来不及细想,将长宁往身边一搂,手脚麻利地朝爬上骡车,胡玉娘跟在岳番后面,一边跑得飞快,一边问道,“怎么了!?是有狼群过来了吗?我有家伙什,不用躲到车上去,我可以帮衬你们!” 岳番一把将胡玉娘往车上一推,嘴一撇,把叼在嘴里的狗尾巴草朝地上狠狠一吐,“有马蹄声往这处过来!奶奶的!人还不少!这世道还在外头走的,要不是过往运私货的胡子,要不就是要钱不要命的流匪!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你别添乱!” 胡玉娘被一顶,四脚朝天地仰躺到内厢里头来。 长亭赶紧伸手去扶,侧过身去轻声告诉胡玉娘。“他们是行伍出身,这么几十个身手敏捷的汉子对付山贼流匪绰绰有余。听岳小爷的,你别去添乱。” 胡玉娘眼睛瞪圆。手缩进袖兜里,是在摸飞针吧! 长亭话虽如此,心里头却无端端地乱晃起来,不是流匪,岳三爷这等人物出门在外都不敢骑马,流匪和胡子敢骑马!? 长亭攀在车沿上,不由自主地浑身发颤! 一样的场景,一样的夜晚,一样的车厢。一样的在外拿命博出条活路的汉子! 长亭一闭眼便是那夜燃起的熊熊大火,耳畔边便是人被利器刺穿胸膛时撕心裂肺的叫喊声,血腥味从她的家人皮肉之下流淌出来的鲜血浸湿了珏山山腰的雪与泥壤 长宁靠在长亭身上也在瑟瑟发抖,长亭胸口一热,是幼妹倚靠过来了 长亭猛地睁开眼,渐渐回过神来,青梢也在抖,胡玉娘不明所以反倒撑在内厢后头,隔了一会儿。反过身来悄声告诉长亭,“骡子车后头的车板可以动” 青梢头巾蒙脸,两只眼睛露在外面泪水涟涟,抖得比长宁还厉害。连带着整个内厢都抖了起来。 长亭强迫自己沉着下来,一边点头一边将青梢往这处一拉,“别抖了!静悄悄地待着!”然后探过身隔着幔帐悄声告诉岳番。“骡子车后厢有车板可以拿下来,若情势逼急了。你不用管我们,我们自己从后厢躲出去。夜黑风高,我刚刚看到那头的树丛里有个小道,我们女人先从小道逃过去,等大局已定之后再回来!” 两方对峙,妇孺是绝对的软肋与拖累! 岳番语气仍旧吊儿郎当,却带了股狠意,“到时候再说。要只是胡子和流匪,谁死谁活还不一定!” 长亭赶紧点头,却陡然想起岳番看不见,连忙应道,“是!” 外间马蹄逐渐迫近,再听马蹄向前向后响亮地踢踏了几声,随后就听见有男人趾高气昂地声音,“你们是做什么的!” 岳老三声音恭谨,“官老爷受累,怎么这个天儿还到外城来巡呀?我们能做什么?南走北往的正经商贩子呗!您且看看咱那一列的推车,上头全是货”未待那人开口,岳老三压低了声儿,极为谄媚,“这不是为了避税么” 是官家的人! 长亭心头一抓紧! 外头一阵静默,再出声时,那男人的声音和缓了许多,“行吧运货就运货,你孝敬上来的可不是孝敬到本总兵兜子里了,这两条黄鱼就当作你上缴的税钱了!” “是是是!” 岳老三赶忙称是。 马蹄几经喧杂,又有盔甲碰撞的声音,有马嘶鸣。 长亭提着一口气儿,人没走,她不敢松。 胡玉娘要开口说话,长亭赶紧比了个“嘘”,支愣起耳朵来,却久久未闻马蹄踢踏向远之声,长亭将耳朵贴在车壁上,脸色瞬间变得卡白----有马蹄声朝骡车这处过来! 马蹄踏在雪里,在这万籁俱寂的冬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踢踏、踢踏、踢踏---- 长亭屏住呼吸,闻外间有另一把男声,“这骡子车里头是什么?” 岳番紧了紧马缰,没着急回话,眼神看向岳老三。 岳老三赶忙几个大跨步,赔笑道,“也是放的货前朝旧钧窑的瓷器摆件,豫州有官家定下来指名要的,那东西贵重得租架车陪着走。要是官爷喜欢,下回小的再搜罗了给官爷送过来!” 长亭一早便将那套旧钧窑瓷收在木匣子里了,耳朵边听,边轻手轻脚地将那木匣子拿出来。 “车里头没人?” 还是那把男声,原先的那总兵没再开口。 岳老三眉间一梗,手悄悄缩到身后,轻轻握住挂在腰间的斧头刀,朗声回道,“没人没人!哦!有人得专门瞅瓷器!得抱着木匣子才稳当!” 带家里侄女出来瞒一瞒,能哄一哄那起子庶民遇到官爷,四个姑娘,一个赛一个的漂亮,都是侄女!? 这不好解释! 可真话更不能说出口! 那两个士族小姑娘要死命瞒着,青梢的用处,更要死命瞒着! 离骡子车极近那人“哦”了一声,随即翻身下马,先是叩了叩车窗板,静默了半晌,使了蛮力气一把将车厢推动了,车厢出人意外的向右一歪斜,里头的人便跟着向右倒! 青梢不由自主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嘤咛”,长亭反应极快,伸手紧紧捂住青梢的嘴巴! 终究是晚了! “有女人!” 外头叫嚷起来! “揭开幔帐!本总兵当差这么多年,就没碰见过带着女人走货的!” 男人声音突然高亢起来,长亭浑身一僵,这个声音她听见过! 就在初雪灭门的那天晚上! “大人,还要让兄弟们搜吗!陆家的小娼妇们都被憋在马车里了,就剩两个丫头和那陆家大夫人没找着” 长亭手向下一搭,嗓子眼涌上了一股甜腥血气。(……) ps:求小粉红~已经到三十张了,阿渊欠更四章~ 推好友凤轻轻新作《贵女拼爹》,穿越成侯门未婚媳,可高贵的继母与未来婆婆长公主视她如眼中钉肉中刺, 一心除了她为心仪世子的继妹开道。 不怕,未来侯爷公公可是她前世爱女如宝的老爸, 有老爸护着,看她如何斩五关过六将,为已造一世福运绵长。 这拼爹的时代,宅斗也悠闲啊。 第五十四章 虎口(下) 第五十三章虎口(下) “呼呼呼----” 北风陡峭,车帘幔帐被风高高扬起,紧跟着又重重落下。 马上之人一声令下,靠近骡车那人伸手便来撩帘,骡车众人不由自主地往后靠去,胡玉娘偷偷又将匕首塞到长亭手中,以绝对的姿态挡在了三女之前。 匕首刀鞘发凉,这么多天,长亭第一次陡生绝望,她如身临悬崖,摇摇欲坠。 十日之前,珏山截杀,陆家长房全军覆没,至今能肯定,当日逃出生天者只有陆绰两女! 而十日时间恰好足够截杀之人重组人马继续追歼! 如果骡车外的那队人马是当日着黑金斗篷之人,那今日纵马趁夜追究的目的只有一个----她与长宁! 世家处事讲究一个斩草除根、不留后患,长亭胸腔之中竟生不出一丝的侥幸! 风骤大! 幔帐漏了一个角出来,长亭面色发青地从那个角觑到了北地盛冬时节泼天盖地的大雪、昏暗迷蒙的夜色,以及少年挺得笔直坚定安坐于车前的背影。 “啪----” 少年郎岳番拿马鞭猛地一挡手,嬉皮笑脸道,“官爷,既知里头是女人,你怎么还伸手来揭布帘呢?这说出去可不太好听呢,这别的不说,万一里头捧着瓷盘匣子的俺家相好的呢?谁家婆娘是说让人看就让人看啊?官爷,你这不是当场揭小的脸皮吗?” 骡车外的男人沉声威吓,“滚远点儿!延误军机。可是你等庶民担待得起的!?” “延误军机?” 岳番手偷偷伸到背后,往旁边微不可见的做了一系列手势。嘴往别处一努,继续插科打诨。“马上那个是总兵,那你是谁?师爷?副将?家奴?”越说越离谱,眼神朝下俯视那人,撇嘴一声冷笑,口头丝毫不留情面地冷声戏谑,“还是你根本就是总兵大人养在腿边的一条狗?总兵大人一声令下,你便狂吠起来!” 最后一句,少年语气陡升! 岳老三要发难了! 长亭下意识地将匕首抱在胸前,克制住瑟瑟发抖的**。 岳番的话直中红心。骡车旁那人陡然失去狼,高声大喝,“你他娘说谁是狗!” “我他娘的说你是狗!” 伴随着岳番高吼怒喝的是,少年迎空而上,单手执刀从身后“咻”地一把抽出,寒光蓦然大闪,劈刀带风呼啸直下!那人来不及扬声高喊,便僵在原地,瞪圆双眼。目光不可置信地朝下看----喉间喷涌出的大股大股的鲜血已经将骡车的月白色幔帐染红了一面。 男人张了张嘴,随后便“嘭”的一声倒在雪地上! 男人倒地之时,岳番正好双脚背立落于雪地之上,其间不过一瞬! 片刻静谧! 这仰躺向天的尸体便是突袭发难的信号! 岳老三反应极快抽双刀而出。俯身砍马蹄,马声高昂嘶鸣,马上之人来不及撩袍飞身下马。在雪地之上重重一跌,随后抽到应对。高声下令,“就地格杀!所有人就地格杀!” 外头瞬时乱杂成一锅粥。顿起鏖战,惨叫高喝之声此起彼伏。 这不是长亭头一次遭遇此间情形了,她一把搂住长宁,再一把拘住胡玉娘,再丢了张帕子让青梢不许哭出声,单手拉开幔帐,借火光朝外看----果真是官兵,皆着寒光冷盔,铠甲齐全。岳老三一行人骁勇肃穆,单手拿砍刀,血溅眼皮上,来不及拿手背拭开,便恶狠狠地拿砍刀砸向另一个人! 武艺强,都是彪悍体壮的练家子! 以一抵一容易,抵十呢?!抵二十呢!? 岳老三车队不过三十来个男人,来人却逾百人! 外间兵戎相见,火光摇曳掺杂其中,更见紧迫危急之感! 青梢哭的声音渐大,三个姑娘都不由自主地向长亭处靠! 长亭面色发沉,脑子里乱得像一团浆糊,恰逢其时,车厢被人猛地一撞,骡车下盘不稳险些连骡子带车侧翻倒地!长亭一手撑住车厢内壁,一手赶忙搀住幼妹,“我们要出去!不能困在车里!” 车里目标更大! 她几乎可以笃定那群人马剑指陆氏姐妹! 长亭话音刚落,隔着车窗,便响起了岳番的声音,“你们快出来!骡车目标太大!等那群人打得回过神来,便懂得来全力攻击骡车了!” 是了!岳老三一行人因骡车起争执,骡车里又有女人,他们不能将希望寄托在官兵的智力上----若等官兵回过神来,抽调一部分人马冲向骡车,而岳老三只有三十来人,定会分拨保车,人数本就落了下风,力气上再一分散,便绝无回寰之余地----此为围魏救赵之计! 她与岳番都能想到,堂堂一城总兵岂会想不到! “可是可是我们出去不会被乱刀砍死吗!” 青梢蜷在角落里,边瑟瑟发抖边哭。 长亭一边撩起衣摆利落地将小长宁抱起来递给胡玉娘,一边丢给她了一个眼神,“出去你有可能死得像刺猬。若是不走,你有可能死得像带了壳的刺猬。” 青梢一怔。 长亭单指向车厢内壁,等岳老三的人马一被分散,刀剑刺穿车厢内厢是一眨眼功夫的事儿,车厢就是壳儿! 岳番在外头连声催促,长亭一咬牙伸手将青梢一把拽了起来,胡玉娘已经腿脚麻利地背着长宁佝身下了骡车,青梢脚下一软,长亭便在她后背一撑再向前一推,直截了当地推出了骡车。 外头没有“哎呀”声,大概青梢的嘴被胡玉娘堵住了吧。 长亭闷头佝腰撩帘出骡车,万幸万幸,骡车是背对平地的,岳番背着长宁,胡玉娘将青梢一把提起来,在暗处还有三名壮汉,岳番面色沉凝,丝毫不见吊儿郎当之意,未多有言语,一行人不约而同地屏气凝神向丛林灌木之中小跑而去! 岳番虽身负长宁却跑得极快。 长亭与青梢紧随其后,胡玉娘并那三名壮汉断后。 身后的生死相搏并未渐行渐远,反倒有鲜油炙火越烧越旺之意,岳老三领着人手竟与那队兵马两厢胶着! 深夜的丛林并不好行,灌木多杂且雪化泥泞,又无光无亮,岳番在最前方开路,连小长宁都紧咬牙关一声不吭,四下静谧,耳边却嗡嗡作响,只能听见自己胸腔里“砰砰砰”急慌乱跳的心脏跳动之声! “啊!” 青梢脚下一绊,惊叫出声! 此声如暮鼓晨钟,终是唤醒了杀红了眼沉溺鏖战的戴总兵,他们的来意是什么!?是搜陆家那两个小娘们!这马队有名堂,陆家那两个小丫头片子泰半和这马队脱不了干系! 戴总兵一慌神,胳膊上就被狠狠地挨了一刀,呲牙咧嘴地乱舞长刀,留出半弧空地来,扯开嗓门高喝,“右司小队撤开,全部去围骡车!把里头的女人扯出来!” 岳老三眸色一沉,趁折身挥刀直下的功夫,精准瞅见了骡车左右已无岳番身影,一个俯身扫刀再看有近二十个兵士应声抽身撤离,心下大忧,嘴上却亦高声叫开,“兄弟们!杀完这茬有好酒!杀死这群幽州狗!” “总兵大人!总兵大人!车里已经没人了!” “他娘的去追啊!” 戴总兵吼得撕心裂肺。 那厢鏖战正浓,长亭心头如坠千钧石块,边跑边扭头去看,重重树影交叠,她只能隐约看见平地上的点点火光在朝树丛里速度极快地分散开来呈折扇形向前搜寻! 他们女人孩童有拖累,根本就没有跑多远,这样搜寻迟早会找到的! 她们这样踩在雪堆与枯树杈上,踩出响声,反倒是在黑夜中给了搜寻人一个方向! 长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脚下一停,谁知岳番也脚下停住了,朝那三个壮汉一使眼色,三个汉子当即沉默而迅速地散开,分三个方向飞快蹿进了丛林之中,之后便起狼嚎与熊瞎子走路“蹬蹬”的声音! 那三个人会口技!? 长亭大愕! 岳番佝下身,语速飞快却说得十分清晰,“时间不多,顶多能拖延半刻,分散开来找隐蔽处躲藏,对方人数太多,硬碰硬我们没胜算。我们一共四个人会武艺” 是,一起走,动静大,且找到了一个,其他的也活不了! 这是陆绰口中的分散变线成点,至少不会全军覆没! “五个!我也能算!” 岳番并未理会胡玉娘的毛遂自荐,“四个人男人各领一个小姑娘走,我带背上这个小丫头” 许是听见野兽嚎叫之声,外头那星点火把顿了片刻之后,似有踟蹰之意。 岳番如夜莺鸟啼一般吹了个口哨,蹿进丛林的那三个壮汉再次沉默而飞快地立于他身后,岳番抬眼看了看,再埋首下来,言简意赅,“老四带青梢,老五带她,老六带阿玉姑娘,只有挺到外头那伙人被干掉就可以了!” “她”指的就是长亭,是了,他们连她的名字姓氏都不知道! 长亭再看了一眼惶恐不安得泪流满脸的青梢,紧抿唇角,如今不是敏锐观察这些的时候!(……) ps:后一更要晚一些哦,大家不要熬夜,明天再看一样的~ 顺道阿渊跳楼大甩卖,不要九九八,不要九十八,只有八张粉红票,只有八张,阿渊就加一更! 第五十五章 逃生(上) 第五十五章逃生(上) 岳番背上小长宁,下蹲屈膝弹出,跑得飞快! 老五蹲下身来,长亭未有犹豫便趴到其后背上----她走在这枯叶雪堆之上一定会有声响,而在这黑夜的丛林里声音就是指向标!老五很有分寸隔着袖子托起长亭,几个大跨步便朝山林的东南角小跑过去,山林深处的雪堆累得极高,而树干下却有一个大空洞,长亭便蜷身藏匿于空洞之中,老五三下两下攀到高树上,他们二人屏气凝神再无响动! 其他的地方也没有响动。 而林子外面的火光在停顿片刻之后,终究试探着、试探着往里走来。 脚步声越发响亮,脚踩碎枯叶发出“嚓嚓”的声音,衣料摩挲的声音,松油火把“滋啦滋啦”火油跳动的声响,长亭脑子里那根弦绷得极紧,一下接着一下渐渐变得嘈杂且繁重的脚步声却慢条斯理地拨动着那根弦。 沉默不可怕,一片昏黄漆黑却只在耳畔徒有声响的沉默才让人接近崩溃边缘。 长亭很明白,他们一行人不仅仅是为了避免死成带壳的刺猬,他们还是饵料,引诱那二十个官兵退出鏖战,转而进山林搜寻猎物的饵料! 这算是声东击西吗? 长亭强迫自己沉下一口气心头暗忖----岳老三反将了那群官兵一军! 就拿她们与他的儿子做诱饵! 他们离开骡车,既防止了官兵分散岳老三的人手力道,又反过头分散了官兵的人马注意力----少了那二十来个兵士。平地那场生死之搏,岳老三怕是更如鱼得水了。 很冒险。如果他们被抓到了,如果岳老三没胜。如果她们撑不住岳老三打胜的时候 都是摸不准的。 长亭却不认为此举残忍或不妥,陆绰那番由面化线化点的教导她仍牢记于心,如果没有一点冒险地胜出自然是首要选择,可如果将一小撮人置于险境,却能让局面得到逆转性的改变,又何尝不可! 长亭惊诧于此时此刻,她仍旧保持着清醒的头脑。 火光渐渐大盛起来,那伙人逾渐走得近了,且正好是向着长亭这处走来。 长亭将头低低埋下。 那伙人亦是走得如履薄冰。脚步放得很轻,可仍旧没做到悄无声息,火把猛地向上一冲,炸出了一只很小声的灯花,长亭肩头不由自主地一蜷,心下一颤,轻轻将头抬起,侧过身去,后背紧紧贴在带着雪气儿的树干上。 陡然亮堂了起来! 长亭偏过头透过泥壤的缝隙朝外看。却见地上有长短不一很多道人的影子!地上的影子越来越短,杂乱无章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夹杂着深褐泥壤的积雪也越来越亮,越来越白! 长亭胸口大滞。仰头朝上一看,那老五已一手巴在树干之上,一手紧握匕首。已是蓄势待发! 陡然,脚步声暂停。长亭眼神直勾勾地看向地上,黑影再渐渐拉长 他们调转了方向! 长亭双腿一软。哆哆嗦嗦地紧紧贴住身后的树干石壁,她一抬眸,林子的火光几欲冲天,平地之上兵戎相见的那场战争还没有完结,他们还要撑住 长亭将粗气和害怕闷在胸口,眼眸透过缝隙向别处看去。 那伙人也很害怕,东盼西顾生怕有别的东西从阴暗之中猛然窜出来,明明二十来号男人还蜷在一团,一步一步地朝林子深处挪,若这伙人敢像他们一样拆分成积几拨人,兵分几路走,恐怕至少能找到一处藏人的地方。 可惜,这世上还是怂包比较多。 长亭这个位置正好能透过缝隙清晰地看见那伙人的动向,眼神极为机敏地朝四周扫了一圈,各处都是树,树根下有的空了便堆了一个雪堆,雪堆累得老高,一切都很正常 长亭瞳仁猛然紧缩。 等等! 藏匿在树干之后的那个人是谁! 长亭眯了眼借那伙人的火光仔细看过去,是阿宁,是阿宁和岳番!他们紧贴在雪堆之后,应当是岳番的主意,又在身前拢了一堆雪,两个人便紧贴在两个雪堆的缝隙之中藏匿! 他们他们如今便处在那伙人的暗影之下! 长宁被岳番紧紧搂在怀中,双眼通红,泪眼迷茫地转头直撞撞地看向长亭所藏匿之处! 长亭心下一悸,手慢慢蜷缩成拳,那伙人走得越发近了!火把险些将他们照亮!还有五步四步三步 “嘎达----” “人在那边!” 那群人脚下步子猛然一停,不约而同地扭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私下搜寻! 长亭手上还死命地握住了两块小石子儿,她现在应当是脸色卡白吧,她甚至没有勇气转过身来透过缝隙朝外看----她眸光泛绿地直勾勾地瞅着斜前方在雪地上翻了几个滚儿的那颗小石子儿。 她对得起符氏。 长亭胸口猛地大松,如同完成了一项巨大的使命。 身后脚步声再起,脚步声、林子外的厮杀声,脚步声、厮杀声,脚步声、厮杀声!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地交融! 长亭耳朵发杂音,手紧紧撑在泥壤石壁之上,她轻轻阖了眸再猛然张开,眸色坚毅地透过缝隙向外看去,那二十多个大老爷们佝着腰杆,一下一下试探着打着火把向这处走来、 长亭抬起头来,轻轻地朝老五摇了摇头,心却像坠了一个秤砣一样直直向下坠。 如果没有她与长宁,岳老三一行人不会遭受此无妄之灾,如果没有她与长宁,胡玉娘或许早已租上牛车从内城十分安全地往豫州去了。如果没有她与长宁,便不会死这样多的人。 没有人的命比别人的更值钱。 长亭轻轻一仰头。她无端端地看见了她的父亲。 她的父亲长袖青衫,笑得风轻云淡。手执杯盏,语气一如既往地不经意,“阿娇,马前卒一定死,如果它不死,马就走不出去,一盘棋就活不了” 是啊,如果损失一个人,就可以拖延时间到大家都保全住。何乐而不为? 人越走越近,长亭死命一咬牙,手撑在雪上,往上努力一撑,手脚并用地从凹坑爬上了地面,顾不得回头去看,埋着头死命向前跑。 在长亭二十米开外,那伙人惊了一惊之后,随即高声叫嚷道。“有人向东北角跑过去了!快追!” “快追!” 火把高举,照亮前路。 长亭脚像踩在棉花上,她要跑出林子!她要跑出林子!将这伙人带出林子,然后里面她的幼妹。阿玉,岳番,就全都安全了!她只要跑得够快!跑到岳老三身边去!她就不会被抓住! 长亭终其一生也没有像这一晚一样。跑得飞快! 风刮在脸上,像利剑一般。雪险些将眼睛迷住。 这些都不重要! 有比活下去更要紧的事情。 让自己爱着的人活下去! 长亭迎风向前奔去,身后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长亭不能回头,却在映在地上的影子上看见追在最前列的那个人伸手来够她的肩,长亭身子向下一矮,那人指风刚刚从肩膀上掠过! 这一动,追兵便更紧了! 林子的出口就在前方! 长亭努力睁大双眼去看清楚前方的那道光。 人越来越近,长亭胳膊被后面人一拽再一拖,身子向后一倒,头便磕在了峭石上,颈脖被人死死扣住,手被人压在了雪地上。 “妈的!这小娘们跑得还快!” 有男人在耳朵旁边这样说道。 长亭死死咬住嘴唇,竭尽浑身力气使劲向上挣脱,男人向下摁的力道便越大了! “长姐!” 是长宁的嘶喊声! “咻咻!” 有黑影从树丛之中窜了出来,却可惜飞针被北风一吹,三根都钉在了树干上! 这个傻大妞,出来作甚! 长亭直勾勾地看向林子外头,厮杀声好像“轰”地一声炸了起来,她来不及多想,被人猛地一把从地上拽了起来,男人身上臭气熏天,长亭颈脖被人拿手肘死死扣住,火光直勾勾地映在了眸色里。 长亭浑身发抖,眯了眼睛,挑衅地看向扣住她颈脖那人。 那人神容猥琐,大“嗬”了一声,一只手手上力道加大,再伸出另一只手来轻挑起长亭的下巴,再同身边的人调笑道,“这小娘们长得好看!头儿说逮着就就地格杀,反正外头的仗一时半会打不完,我们还能玩一玩” 长亭出不了气,艰难地移开眼神,林子外的火光好像又小了许多! 长亭艰难地偏开头,嗓音嘶哑地放声尖叫,脚踢手推,死命挣扎。 男人的力道却越箍越紧! “还是算了吧”男人身侧之人有些犹豫,回头看了看,伸手握刀,指腹轻轻推开刀鞘,双手握刀,站到长亭正前方,将长亭彻底笼罩在暗影之上。 箍她颈脖那人讪然放手。 长亭浑身发僵,脊背挺得笔直,她腿再软,也不能匍匐于地! 眼前的光亮一点一点被黑暗蚕食,长亭偏过头去,轻轻阖眸。 男人缓慢地高举长刀,再重重挥下! “咻----” 鲜血瞬时喷射一地! 长亭缓慢地不可置信地睁开眼,脸上一片温热,眼前举刀直下的男人动作僵直在了半空之中,长亭喉头梗了一口血气儿,再缓慢抬头,拿男人一点一点地身形向后倒。 长亭浑身发凉地,直勾勾地颈脖发僵地向前方看去。 一个黑衣人高坐于马上,手执弓矢,目光平静沉默。 长亭脑后一阵剧痛,随即一下子瘫软在雪地上。 “蒙拓” 长亭嗫嚅嘴唇,轻声唤道。(……) ps:第二更,bug明天改,阿渊眼冒金星中 另外感谢爱编美欢三百遍! 第五十六章 逃生(中) 第五十六章逃生(中) 黑暗与寂静,如同双生藤蔓相错相交,在渺无边际的时空与思绪之中,萌生、抽芽、向上攀爬。 长夜漫漫。 来人人数众多,脚步纷杂地执起火把将山林团团围住,男人的嘶吼惨叫声、血肉被利器刺穿的滋啦声,还有幸存者痛哭流涕的求饶声,这些长亭都听不见了,她瘫在雪上,脸贴在微融成水的雪粒上,眼皮缓慢而沉重地耷下,陷入了这十天来第一次的浑噩与绝望中。 而在光怪陆离的晕染开来的火光之下,黑衣人撩袍翻身下马,是她坠入如深渊般梦境前,迷蒙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 长亭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又像是以一个虚无缥缈旁观者的身份,将过往一一再看。 梦里的她矮得只到陆绰的腰间,京都建康陆宅喜气洋洋、锣鼓喧天,陆绰身着大红双喜服,骑白马迎亲----陆家已经许久没办过喜事了,她就骑在二叔陆纷肩膀上透过人群兴致勃勃地朝外看,手上摇着拨浪鼓,学旁人的模样,指着大红喜轿子,直喊,“大喜大喜!” 旁人便哄笑她,“是别人的大喜!我们小阿娇可算是有了娘!” 她嘴一瘪,便哭起来,“不是那不是” 那不是阿娇的娘! 眼泪还没砸下来,白雾大起,场景陡变,陆绰好绿萼、芙蓉与茶花。建康陆宅迎春堂内,符氏面容清晰。神色极为认真地拿木剪子修理山茶花枝,容色难得温柔。轻声低喃在同郑妪说话,“金克木,修花木的剪子要拿木头的才好,老爷最喜欢的就是这盆十八学士有时候不看我,也要来迎春堂看一看这盆花” 女人声音柔和婉转,有怨亦有伤。 她缩在角落里,眼圈一红,想张嘴唤符氏,却将一开口。场景再变。 盛夏婉和,陈妪盘腿坐在暖炕上,手里拿着针线做女红,边做边冲年纪尚小的她笑,“姑娘从来不学着做这些小物件儿,我们家的姑娘不求做套成衣,香囊手帕总要绣的吧?” 百乐奉上一盏花茶,只捂着嘴笑,“姑娘再别拿我们与陈妪的绣工去孝敬老爷了。老爷心头清楚得很!” 一阵风掠过,大家的脸都僵在了原地,逐渐模糊,最后从被风吹散。化为微尘随风而去。 长亭胸口很闷,她知道自己应当赶紧醒过来,可没有用。 黑暗之中的漩涡越转越快。越转越急,色调陡然黯淡了下来。珏山山路蜿蜒绵延,长亭亲眼看见那日的她临上马车前还在同陆绰置气。声音扬得极高。 “我又不是管事阿嬷,我才不要照料阿宁!” “忍忍忍,每次都叫我忍!夫人的话就是让人无端生气嘛!” “父亲每回都这样!叫我忍!再忍下去,阿娇干脆不说话算了!” 长亭胸腔发疼,是真正地疼在了身上,浑身发抖地紧紧闭着眼,手想抓住什么却扑了个空,脑子里的漩涡却激流暗涌,越旋越急,漩眼深凹好像要将人连皮带骨都吸入深渊! “马车向后撤!进林子去!” “国公爷让夫人与姑娘先下马!” “国公爷还在阵前杀敌” “究竟是谁----” 长亭浑身一抖,口鼻不通,紧闭眼面目通红地大喘几口气,她睁不开眼!她不能呼吸!她快要窒息了!她想高声尖叫,却没有办法张开嘴巴,更没有办法发出声音,她好像已经陷入了激流漩涡之中,好像有人在向下拔她的脚,她不由自主地向下坠,坠,挨不到地,更看不见光! “摁人中,这是梦靥了。” 男人声音平静,隔得极远。 长亭嘴唇上方被人拿指甲重重一掐,指甲刺到肉里,剧烈的疼痛让人猛然清醒,长亭猛地睁开了眼,双手向后一撑,兀地坐起身来,语声尖利,“阿宁阿宁!” 长亭大喘几口粗气,起来得猛了,眼前一花跟着便朝身侧一歪。 胡玉娘伸手接住,满脸是泪,“阿宁好好的!守了你一夜,现在撑不住下去睡了。原以为你还得睡一天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两天啊!一边哭一边手上乱舞,又烧起来了要喂药呢,牙关还是紧咬住的,撬都撬不开你快吓死我了!” 胡玉娘很想嚎啕大哭,却死命憋住,把长亭扶正坐起来,送了盏水到长亭嘴边,打了个哭嗝儿,“快喝,大夫说你得喝完水才能吃粥。” 长亭下意识地偏头避开,一动脑袋眩晕,后脑隐隐作痛,手往脑后一摸,棉布带缠得紧紧的,再抹了把脸,满脸都是泪,就着帕子仔仔细细擦干净后,再接过茶盏一边喝,一边打量四周。 这是很平常的一间厢房,磨得很光亮的新木家俱,雕桃李云纹图的床中规中矩地摆在厢房的东北角,两只椅凳与一方中等材质的木桌一顺边儿地贴着墙放置,五只粗瓷茶盏倒口放在托盘里,茶壶嘴儿还在冒着热气儿。 这是一间很平常的驿站内厢的摆置。 长亭眼神向外厢一移,胡玉娘不自觉地向后一倾。 内外厢是拿素绢屏风隔开的,而屏风之上隐约映出了一个身形颀长挺拔的黑影。 长亭偏过头去,似乎没有看见,靠在玉娘身上,轻声问她,“大家都还好吗?有没有人受伤?死伤多少?岳三爷和岳番还好吗?” 胡玉娘赶忙点头,想了想,神色猛悲戚起来,“三十个来号人死了将近十个,还有四五个汉子受了重伤哦,岳番后背也被人砍了一刀。是最后时局混乱的时候,那边的人发现了小阿宁。岳番拿背挡的刀” 长亭手头一紧,赶忙伸起身子连声发问。“可有性命之忧?严重吗?如今岳番还好吗?”边说边撑起身子想下床,哪知一动,牵扯到周身都痛,眼冒金星,后脑更是如针锥刀刺的疼。 胡玉娘赶紧摁住长亭,“你别乱----” 胡玉娘话音刚落,外厢便再起男声。 “他没事,敷了药休养几天就好了。” 屏风之后的黑影动了一动,话头“胡姑娘若不介怀。可否让某与陆姑娘单独说几句话?” 这人怎么知道阿娇姓陆! 胡玉娘紧蹙眉头,下意识地想说不,可再一想,是这人带着兵马来救的他们,也是这人收拾的局面,更是这人两天来一路护送甚至不惜与幽州接连派出的兵头发生碰撞 那夜他是救星,他是光,如今却不由自主地防备起了这个不知来历的男人。 可一个“不”字,她好像还是说不出口。 胡玉娘默了默。正欲起身抽离,手腕却被长亭一把扣住,再听长亭声音放得很轻,却十足平静。 “阿玉不是外人。所有的勾当与盘算都没必要瞒着她。” 长亭话头轻顿,轻声再言,“蒙大人。您尽管直言。” 她竟然认识他知道他! 负手立于素绢绣百花长盛图屏风的那人当即一僵,僵直不过一瞬便恢复正常。仰了仰脖子,不自觉地也放缓了语调。“追歼你们的是幽州总兵戴横,当日幽州所遣兵士马匹皆无活口,某留了戴横和另两个兵士一命,是等陆姑娘养好身子之后再见他,还是当下就把他拎过来?” 她以为蒙拓会问为何她与长宁会出现在那里 为何平成陆氏会如此狼狈 为何陆家其他的人都不见了 结果他什么也没问。 长亭沉默片刻,嗓音嘶哑地答非所问,“冀州知道齐国公遇害的消息了?” “并不确定。”蒙拓面无表情地低头颔首,再言道,“现在确定了。” 长亭手撑在雕花床板之上,她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要冷静,深吸一口气,无比庆幸那人现在隔着屏风看不见她的懦弱而落寞的神情----一示弱便输了,尤其在前路未知的情况下。 “我们现在在哪里?” “珏山外城的驿站里。” “到哪里去?” “先去和大部队汇合。这山野大夫医术不精,陆姑娘伤的是头更需重视,不比其他。” “是去冀州吗?”长亭一针见血,唇角紧抿,“岳老三是石家的人。可应当不是石猛的人,更不可能是石闵的人。如果是,不会派遣你来援救和接手。” 长亭也不知道她为何要说起这句话,想了想再言,“大部队在哪里?幽州周通令派兵追歼我与幼妹,却全军覆没。一个接一个的纰漏和错过要以更多的成本和投入来掩盖,周通令一击不中,再击失手,必然不可能轻易放过蒙大人带上我与幼妹,简直就像带上了引诱野兽的饵料从幽州到冀州,起码十天,蒙大人有足够的把握应付周通令的围追堵截?石猛大人一向不做亏本买卖,从幽州到冀州,他会折损多少人手,石大人心里难道没数?” 亏下的本,只会让她和阿宁还! 长亭话头咄咄逼人。 将她与长宁带去冀州? 无异于才出狼窝,又入虎穴! 石闵黏答答的眼神,石猛机关算尽的野心,庾氏滴水不漏的精明 可不去冀州又到哪里去呢? 周通令虎视眈眈,陆绰死讯一日未曾公开,她与长宁便会身处险境一日,冀州距幽州最近,且石猛与周通令并不对盘,她需要借助石家将陆绰在幽州遭逢大难的事实一把掀开,搅乱这池春水,她才有可能浑水摸鱼! 人是蒙拓救的,一路护送是石家的兵,她不得不感谢石家。 长亭陡生愤懑悲凉,她始终承了石家的情! 蒙拓埋头轻声一笑,“陆公养了一个女中豪杰。” 很突兀的一句话,长亭愣在原处,不知所云。 蒙拓再开口道,语气陡变生硬,“周通令全军覆没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陆姑娘无须担心,某既敢闯幽州来接应,必然有足够的胆量应付周通令的截杀----他还不足未虑。”微微一顿,“这不是陆姑娘应当顾虑的事,陆姑娘应当顾虑的是该何去何从!” 他在呵斥她! 长亭胸口一滞。 蒙拓强忍了一忍,脑中却无端端想起那夜小姑娘被人强摁着半跪在地上,却脊背笔直轻蔑斜睨贼人的神情,话头没来由地一软,“先养好身体最要紧。” 又惊觉语气太软,拂袖向外去,轻飘飘地留下一句话,“戴横才是陆家大难的突破口,今晚我将他拎过来,到那时陆姑娘再细想决断也不迟!” 门扉“嘎吱”合上,留下长亭神色莫测。(……) ps:因为今天阿渊自身身体原因,只有一更,感觉明天会大改,嗷。 加上粉红,还欠三章~ 阿渊都记着呢~ 第五十七章 逃生(下) 第五十七章逃生(下) 蒙拓拂袖而去,长亭心气一下子便降了下来,胸口那道劲儿一松,朝后一靠接过胡玉娘手上的茶水,大口大口地喝。 茶水温热,长亭郁结在胸的那口气始终横在那处。 好像被人算计了。 可她却没有办法说“不”,更可怕的是,在不为人知的情形下,她已经承了石家极大极大的一个情----她怀疑过岳老三身份不单纯,或许是势力很大的漕帮,又或者是哪个军阀世家的将领下属,这都不重要,她没想过向下深究。只要到了平成,是钱财也好是造势也罢,平成陆氏都给得起,故而不会有欠人情与恩德未报一说。 可长亭从没有想到岳老三是石家的人! 撞上石家的人,让她心里有股莫名其妙的愤懑和郁结。 好像落了下乘,又像是污了亡父的脸面。 陆绰不会对石猛低头,可他的两个女儿却欠下石家良多! 所以面对蒙拓时,她无端端地变得气势大盛且咄咄逼人起来。 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外厉内荏、外强中干 长亭不无可悲地想到,她到底是士家女,不在乎吃冷食居陋地,不在乎朝不保夕,甚至不在乎生死,可一旦事涉脸面与名誉时,她仍旧没有办法从容释怀,她更没有办法像陆绰那般借力打力冷静应对。 长亭大叹一口气,事情好像陷入了僵局。 那个蒙拓一定会将她带到冀州,与公与私。这一点无法变更。 而从岳老三一路庇护,再到虎口逃生。最后到冀幽两州撕破脸皮----穿着一身官皮盔甲的幽州总兵在外城被冀州兵士俘虏,这一点更是铁板钉钉。不容置喙。 欠下的,已经没有办法收拾了。 她想知道石家人要什么,平成陆氏会接受怎样的条件,岳老三是从什么时候知道她的身份的?一路带着她的目的是什么?石猛可曾知道她,石猛又想从她身上抠出什么利益来?岳老三既是石家的人,他这一行的目的又在何处?蒙拓又是怎么追到珏山外城的?岳老三与蒙拓,与石家人之间又有怎样的纠葛?大部队在哪里?由谁领兵?领兵之人在如此局面下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甚至,那个容貌绝艳却唯诺胆怯的青梢,又为什么会突兀地出现在岳老三的车队里? 她统统都想知道。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这和在荒郊野外挣扎着生存不一样。在荒岭之间,她被冻死被野狼咬死,坠下山崖摔死,她是输给了天,人是胜不过天的,她认怂。可落入别人的算计之中,她就是输给了人,她输得冤枉。 可她如今沉不下心来,脑子稍稍一动。后脑便如针锥一般的疼,长亭疼得一嘶,却仍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口饮尽茶水。却发觉茶水早已凉透了,凉水含在口腔中,一点一点地刺激着味蕾舌尖。让人清醒。 内厢里静悄悄的,长亭捧着茶盏敛眸静思。一转眸却见胡玉娘坐在床榻边的杌凳上发着愣,轻笑起来推了推胡玉娘。“阿玉,我饿了。” 胡玉娘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摸摸索索朝外走,嘴里阵阵有词,“是想吃八宝粥,还是青蔬粥?我请婶婶都熬了的。” 长亭回了句话,“都行,叫她八宝粥里头多熬点糖。” 胡玉娘迷迷瞪瞪点点头,埋头将走到门边儿,脑子猛地一激灵,想了想觉出有点不对头,嗨哟一声折身返回来,“你别想瞒我!一下子刺史、国公、幽州冀州全出来了!还有那人他是朝廷命官?怎么叫他蒙大人!?岳三爷怎么又和,又和什么石家人有关系了阿娇,你瞒了我什么!” 一眼却看长亭脸色苍白,头上还绑着绷带,眼神水灵灵的,很是孱弱地靠在床榻板上冲她笑起来。 像只故作坚强的小鹿 胡玉娘当下心就软乎了,抿了抿嘴,语气软下来,“我去给你拿粥,你吃饱了再跟我说。你若好好说,我就原谅你。” 长亭眯着眼睛笑起来,边笑边伸手去捏了捏胡玉娘的手掌心。 胡玉娘动作麻溜,果真端了两大瓷碗赤上来,还配了两碟小菜,长亭捧着粥拿木勺子大口大口地吃,两大碗没用完,可也没剩下多少,肚子一饱,觉得整个人都软了下来,连带着脑子也松和了许多。 像是那根紧紧绷住的弦,逐渐松下来。 胡玉娘叉腰坐在杌凳上,长亭吃了多久,她就睁大眼睛瞪了多久,眼见长亭放了勺子,又折身捧了杯水过去,语气冷冰冰的可话儿是好得很的,“喝两口,别喝多了。你热才退下去,大夫嘱咐得多喝水。” 长亭笑起来,很听话地喝了两口再放下了,将软枕垫在腰后,开门见山,“阿玉,你知道平成陆氏吗?” 胡玉娘蹙眉想了想,点点头,再摇摇头,最后不太确定地发问,“是那个大士族吗?” 她隐隐约约好像知道四大姓,可掰着手指头怎么也数清楚,有些羞赧地解释道,“爷爷没怎么同我说过这些,村子里头最大的人物就王乡绅” 胡玉娘一边说,一边面上绯红地挠挠头,却陡然想起,阿娇是不是曾经告诉过她,她姓陆,双耳陆!? 阿娇是士族姑娘? 还是出身大士族!? 胡玉娘感觉有些坐不住了,一手扶住雕花床板,一手扶在杌凳上,她带着一个出身世家的娇娇小姑娘爬雪山,吃松子,偷鸡蛋。刨坑抓泥不对,阿娇是阿宁的长姐她。她,他娘的带着两个士族小姑娘风餐露宿杀人放火! 怪不得阿娇这么聪明! 老子老子这世道怎么了! 胡玉娘张大嘴巴。 长亭目测丈量了一下。嗯,她嘴里可以放下一颗蛋了。 “阿玉,我其实也没骗过你。我出身平成陆氏,齐国公是我的父亲,阿宁是我的幼妹。我唤作长亭,阿宁唤作长宁。而我的双亲确在珏山遇害,近千将士全军覆没,阿宁的母亲以身饲虎,我与阿宁才得以逃脱险境。一路凫水逃到你的小木屋去。而那夜追歼我们的正是将双亲射杀的人,我有理由怀疑是幽州刺史周通令犯下的这笔血债。” 长亭语气落得很轻很轻,掩下眸光,目光很愧疚,“所以一开始我并不想你与我们同行,如果没有蒙拓接应营救,或许你就被我与阿宁拖累了。” 更别提最后这个傻大妞还贸贸然地飞针救她。 她何德何能,叫人如此真心相对。 胡玉娘嘴巴久久没有合上,长亭也没说话了。有些话不用说,有些话必须说,玉娘心大且性宽,极护短易冲动易轻信。轻谋略,额,说好听点是轻谋略。说不好听些就是不喜欢动脑子----这同她在建康时的所有手帕交都不一样,士族姑娘是敏锐且含蓄内敛的。她从未遇到这样的人,也从未同这样的人交过心。 长亭默了一默。眼圈便红了,伸手去握胡玉娘的手,“你带着胡爷爷的牌位赶紧去豫州,别同我一道了,往冀州石家的地盘去了结果如何谁都不知道。你拿好我的名帖。若你的叔婶要欺负你待你不好,你去叩陆家的门也好谢家的门也好,他们不会不管你的,一定替你出气。” 胡玉娘还是目光呆滞,嘴巴张大。 长亭埋着头,她不想和胡玉娘分开,可前路未卜,不能再拖累她了! “岳老三不是心软好意的老好人,他肯带着我们,甚至砸重金去租车、买旧瓷,来讨好我们,一定觉出了从我们身上有利可图。而在有利可图的情形当前,他竟然没有送信给石猛。如果信笺交到石猛手上,石猛会让谁来?依照石猛先前待长子处处争先的心态来看,一定会是长子石闵前来获取利益,中途不会经他人之手,以免有人揩油偷米!可最后是谁来的?是蒙拓来的!石家内部人心不齐已起纷争,我尚且自身难保,阿玉,你一定要好好” 长亭话还未完,胡玉娘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木愣愣地转过头问长亭。 “你说是那个蒙大人押下来的那人杀了你的全家?” 话说得很绕,长亭听懂了,点点头。 胡玉娘再长舒一口气儿,又提起中气来,再确定一遍,“就是那个狗娘养的截杀了你的父母,还让你和阿宁如丧家之犬逃窜了这么多天!?” 话说得不好听,可难得听见胡玉娘说了四个字儿的成语 长亭想了想,很好脾气地解释,“也不算丧家之犬丧家之犬也不是那么用的不是还有你照应着吗” 长亭话还没落地,胡玉娘便腾地站起身来,咬牙切齿凶神恶煞地从怀里将匕首掏了出来,拿指腹试了试刀刃,许是觉着不太利,转身去够托盘里的削水果的小刀,气势汹汹地要推开门向外走,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非常连贯。 长亭赶忙唤住她,“阿玉!你做什么去!” 胡玉娘头也没回,双手举着两把刀,斩钉截铁,“老娘要去剁了他!帮你和阿宁报仇!”(……) ps:还有一更! 另推好友雨夕颜新文《嫡姐》,永宁侯府的六小姐肤白貌美身材正,是白富美中的战斗机。 可她却是庶女奋斗史里,体弱多病早死短命,被庶妹取而代之的炮灰嫡姐。 身为炮灰她都低调到没有调调了,女主怎么还想秒杀她? 摔!姐妹间还能不能愉快的玩耍了?! 庶妹:好姐姐,好东西应该齐分享,男神姐夫是大家的! 嫡姐轻启朱唇,缓缓吐字:哥!屋!恩! ----炮灰虽易,逆袭很难,且行且登位! 第五十八章 血(上)【粉红三十加更】 第五十八章血 长亭眼眶越来越红,越来越红,轻声制止住胡玉娘,“阿玉,你等等。” 胡玉娘脚下一滞,却闻身后长亭如向天发誓,一字一顿很郑重地轻声道,“血债血偿,拿命抵命,我陆长亭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手刃仇敌,以慰亡父在天之灵。” 胡玉娘折过身来,见小姑娘满面满眼通红。 与这厢惊愕之后陡变静谧的气氛不同,西厢阁楼里男人声线一下高过一下,惊愕之余还有惊愕。 “你说啥!?那两个小姑娘姓陆!?” “你说啥!?陆家那两个姑娘现在已经没爹没娘了!?” “你说啥!?是周通令那个狗日的兔崽子下的手!?” 蒙拓倚坐与正堂的太师椅上,岳老三一声更比一声高,蒙拓蹙了蹙眉再缓缓展开,摆了摆手,伸手指了指缩在床角的岳番,冷静缓声道,“你儿子要被你的声音震死了。” 岳番嘴里头嚼着茶叶梗,一脸坏笑地看向岳老三,“要是爹早知道,怕是会多花条黄鱼,把青铜器也买下来对吧?爹,实话实说,您后悔吗?” 岳老三一个反手拍过去,岳番偏头躲开,嘴里头嚷嚷起来,“阿爹!我好歹还受了伤吧!” 岳老三作势朝地上一啐,顺势就坐到了蒙拓对面,“老子知道那两小姑娘身份高,可没曾想家世好到这个界面儿上了”岳老三说着说着却闷声轻笑一下,“一锄头挖了个金娃娃,还是个没主儿的金娃。等老子回弈城了立马去赌庄大杀四方!” 蒙拓紧紧抿住唇角,并未开口。 他不喜欢岳老三以这样的口吻谈及陆家的两位姑娘。在他看来,她们是可敬的。努力活下去、努力挣扎地看到希望的人都是可敬的,没有人可以轻视和无视,甚至以谈笑的语气来评论起别人的拼命和破釜沉舟。 岳老三狂癫之后,渐渐冷静下来,眸色一眯,朝正透光斑的窗棂看去。 “阿拓,我们该怎么走?幽州右城卫司覆没,戴横不知所踪。周通令要赶尽杀绝毁尸灭迹,我们已经打了他的眼了别忘了我们现在还处在幽州的地界儿上啊。” “该怎么走。就不怎么走。” 蒙拓言简意赅,“两个陆姑娘一定要带回冀州,从幽州横穿直行一路向北,我们的处境更艰难。接到你的信笺,我当下便调令人手昼伏夜出,到外城接应,带了不过五百人,要和周通令硬碰硬,很艰难。幽州是他的地界儿。他比我们熟悉,走常道栈道反而形成一个极大的靶子。他要在外城围追堵截,容易得很。” 岳老三是机灵人,眉梢一挑。“你小子别和我弯弯绕,留了什么后手,直说!” 蒙拓目光平静地窗棂处。“什么能打周通令一个措手不及?平成陆公在幽州界内遇害此事被一揭开,士族、朝官、平成的压力足以分散周通令极大一部分的注意力。他以为我们要从外城走。我们偏不从外城走。他没做好请君入瓮的准备,我却早已在幽州内城布置下人手兵马。以作两全之法。大部队从外城绕栈道通行,分散牵制周通令的兵力财力,我们从内城经接应后快速出城,会有援兵在冀州交界处等候。” 双管齐下,声东击西,未雨绸缪。 蒙拓其人,前途不可限量。 岳老三点点头,“先锋兵把消息送出去了没?” “自那夜我见过陆姑娘后,先锋兵便带着陆公遇害的消息先行一步回冀州去了。”蒙拓眼风一瞥,看了眼更漏,轻声道,“已过两天,至多明日,陆家长房在周通令辖区覆没且下落不明的消息就会递上重华殿,传到大江南北。” 下落不明自然要下大力度搜寻。 谁去搜寻? 自然是周通令的兵马。 这驿站只有两件上房,一间给了陆长亭和胡玉娘,一间给了青梢和陆长宁,除却上房,别的房间连他娘的个暖炉都没有,只能围在小火炉前头烤火,岳老三心里头骂了声娘,搓了搓手,语气感慨,“我和大小陆姑娘相处了近三天,愣是没觉出她们两一点一点的丧父之痛来大的那个脑瓜子灵,嘴皮子快,敏锐有几分聪明,也有胆识,当时我就是看中这份胆量才出的手小的那个心眼好,一说一个笑,见人就笑眯眯的嘴甜,也黏人这不是一般富贵之家养得出来的,我以为是一般的小士族,甚是雀跃了许久,哪晓得是平成陆家的嫡枝!” 因为悲伤是无谓的,所以宁愿隐藏。 蒙拓想起来那位陆姑娘闷在梦中,压抑住的极为痛苦的尖叫和哭泣,一转醒,整个人的气势却瞬时就变得不一样了。 逢人便哭的可怜不叫可怜,倔气得说不出口的可怜才算得上真正的可怜。 所以才会承受她莫名其妙的怨怪与咄咄逼人的诘问 “多亏了三叔眼力好,若没既是送信,将援兵不至,那夜那位陆姑娘就性命难保了。” 蒙拓回了神,话头一转,“青梢先带回冀州,一共做了两个人的木牌户籍,分给两个陆姑娘,先蒙混过内城。我看了看跟在陆家姑娘身边的,怎么还有一个人?” “她不是士族!” 岳番将茶叶梗往地上一吐,“也不姓陆,她应当是普通庶民”话头顿了顿,忆及胡玉娘敏捷的身手,“顶多是身手极好的普通的庶民。” 蒙拓点点头,“只要她身上带着木牌户籍就好办,否则再做一个人的,时间来不及。” 岳老三瞅了岳番一眼,没说话。 三人再议旁事,此处接过不提。 蒙拓起身欲走,走到门口方言道,“二哥恐怕瞒不住刺史,这么一番大动作,冀南一动,紧跟着弈城就会知晓。三叔最好早作打算,以免白受皮肉之苦。” 岳老三喉头一梗,嘿! 这小兔崽子跟他还呛上声儿了! 等蒙拓一走,岳老三翻手一个蒲扇巴掌糊过去,“你个小兔崽子,啥时候把人姑娘摸得这么清楚了!?” 岳番捂了捂缠紧绷带的后背,再次欲哭无泪。 天地良心,他没摸啊脸都没太敢看清楚就打听了三两声而已 长亭一晌午什么也没做,卧在床榻上又充充足足地睡了两个时辰,再向驿站的婶婶要了五桶热水,结结实实地从里到外搓揉洗净,又劳烦胡玉娘压着长宁过来,结结实实地又帮长宁洗了一遍。 衣裳没换洗的,领头的是男人,自然也想不到差人备下。 长亭的袄子全是泥又有雪水痕迹,风餐露宿这么些天,大袄面儿上沾的灰与土,掸都掸不掉,长亭原想托驿站婶婶去外头买三件成衣来,却发觉了自个儿的异想天开----这外城南来北往都是死徒,哪个会起心思买衣裳来换? 几经周折,青梢送来了三件衣裳,一水儿的云锦织花、高襦镶边,可颜色都极为素净,应当是着意挑了挑的。 长亭细瞅了瞅,平心静气地道了声谢,问她这几身衣裳这一路来都放在哪处来着? 青梢答,“有个小推车专放我的东西,穿的用的首饰金器,若陆姑娘需要,我再把装首饰的木匣子盒拿出去,您选一选?” 长亭细看了仍蒙着面的青梢一眼,心里头有了底儿,再谢过后,便送客出门。 照旧将长裙边改短,袖口收紧,小长宁才穿得上,胡玉娘有些不习惯,轻声问,“那位蒙将军不是说晚上要把那狗”看了看织绣水天碧的镶边,把“狗娘养的”吞下肚去,改了口,“要把那个总兵带过来审吗?咱们作甚洗澡换衣裳啊?” 驿站没有铜镜,长亭对着匕首的反光面,轻轻抿了抿鬓角,柔声道,“送人上路,还是穿得庄重点比较妥当。”(……) ps:还欠四章,阆苑仙葩的三章加更,还有粉红38张的加更~ 第五十九章 血(下) 第五十九章血(下) 天将落黑,长亭厢房的门板被人不轻不重叩了三下。 长亭坐在内厢透过缝隙抬头向外瞧,有三五黑影,胡玉娘应声启门,却见晨间那名为蒙大人的男子领头侧身敛眸站在门廊之中,刻意避开厢房的光与空隙,语气未有起伏,“请陆姑娘随某往楼下去。” 长亭轻轻握住袖中的匕首,深呼一口气,绕过屏风迎光向前。 蒙拓斜身长袍半侧立于低矮门廊中,破旧的纸糊灯笼高挂门扉之上,微弱的光线似乎摇摇欲坠。 至此,长亭才很清晰地看见了蒙拓的面容。 高鼻深目,薄唇紧抿,棱角分明,因侧身而立的缘故,蒙拓只能将眼睛低垂,看向坑洼不平的地板,眸光稍敛,若周身无武将百战后的肃杀之气,这分明只是一个清癯沉默的少年。 长亭仰脸,沉默片刻之后别开眼神,朝其微微颔首,并未曾应话,抬脚便出门扉向门廊走。 蒙拓待长亭走过三步后,手向后一停,沉吟交待,“不用跟了。这里三教九流来往复杂,你们守在这处,若胡姑娘与小陆姑娘要出门,跟在后头。若有僭越若无渎职,以军法处置。” 话音将落,长袍上撩,举步跟去。 驿站破陋,人踩在朽了的楼梯上,木板“嘎吱嘎吱”地响。 长亭走得很慢,蒙拓走近后,紧跟着一大团黑影就罩在了长亭头顶上。长亭没回过头,脚下走得更快了。 长亭没有问岳老三去哪儿了。 蒙拓也没有问为何胡玉娘与陆长宁不跟来。 从三楼下来。穿门廊过长道,二人一路皆无言。 驿馆没有人。正堂非常小,只有三两张破败的木条桌横在大厅里,掌柜的与店小二已不知去向,更不谈同住的食客与打尖的过客。 长亭刚下楼梯,便闻身后之人沉声慢语,“向左走,过草垛,有个小柴屋木板下面是地下室。老板是我的人手,陆姑娘行事无需顾忌。” 长亭回过身去。唇角上挑笑了笑,“就算有人,某也不会顾忌。” 蒙拓面色半分未动。 驿馆不算太大,果如蒙拓所言,驿馆之中除却他们,再无旁人,亦无别的声音,只有风过穿堂“呼呼”作响,前头是黑的。长亭从掌柜处拎了一只不大不小的灯笼照路,蒙拓伸手接过便顺势走到了前面。 三步之内是昏亮着的,过草垛,进柴屋。蒙拓一伸手“咣当”将脚下的木板一把提了起来,想了想告诉轻声告诉长亭,“才进去的时候。最好闭上眼睛。岳老三审人心狠手辣,他本不欲叫姑娘家来瞧。可我私心以为陆姑娘是想看一看的。” 木板一开,隐约可见地下密室里透出来的昏黄的光。 长亭看了蒙拓一眼。提起藕荷色裙裾,婉和低头轻道了声,“谢过蒙大人。”便佝身弯腰扶住把手,慢慢向下走。 是谢让她来,也是谢先头提醒。 蒙拓将灯笼朝前伸,光刚好落在长亭的脚下。 长亭未曾想到这地底下还有乾坤,密室埋得极深,在石壁上每隔五米就被人为地凿出了搁放火把灯油的小槽,因为不通气,里头闷得很,像是有股雾堵在胸口,越往里走,眼前却越清明。 两个人的脚步都很轻。 长亭将袖中的匕首握在手上,渐渐听见了有男人极为沉重的喘息声,还有利器刮在墙上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声音,长亭嗅到了血腥味儿,极为浓重,稠得就像血肉黏在了空气之中。 要到了。 长亭暗暗想。 果不其然,再转过一个边角,眼前豁然开朗----极大的平台,上面架着一个生死不明,赤身**的男人,人的旁边烧了一盆火,火苗向上一冲,那人的脚就不由自主地往里收。 岳老三眼睛尖,一挥手迎了上来,“陆姑娘怎么下来了?这地儿污秽得很,不是姑娘家该看的。” 蒙拓把灯笼交给迎上来的手下,言简意赅,“她可以看,三叔莫管。” 岳老三心里骂了句娘,这小兔崽子说话梗死人! 长亭向岳老三颔首,很郑重地作揖致谢,“谢过三爷与岳小爷待舍妹救命的恩情。” 岳老三朝后一个趔趄,脸上一笑,胡髯就朝上翘,把还冒着热气儿的烙铁往火盆里一丢,一个巴掌糊到那男人脸上去,这和打岳番不同,“啪嗒”一声是用了蛮力的,肉贴着肉,长亭都听得心肝疼。 岳老三反手又是一个,“小兔崽子老实点儿!你爷爷我的活儿还没亮出来完。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当着陆姑娘,嘴里再喷粪,老子废了你!” 岳番的痞气大抵就是这处来的。 岳老三手一抬,来来往往忙活着的十来号人立马归了队,岳老三朝长亭抱了个拳,便带着人手折身而去。 是怕后头的审事涉私隐宗祠吧? 毕竟秘密不是那么好听。 长亭微不可见地扫向笔直站立于旁的蒙拓,他不走,便意味着所有的秘密,石家都要知道。 架在木架子上那人如今才反应过来,张惶抬头,从乱发中向外看,却瞬间低落了下去,满脸血污地把头靠在木架子上,朝地上恶狠狠地啐了口血水,似困兽之斗又似垂暮之人回光返照的挣扎。 “陆家的小娼妇来了啊?混在男人堆里感觉好吗?” 戴横桀桀地怪笑了两声,“齐国公看到你这幅样子,怕是气得要从土里爬起来。” 长亭手缩在袖中,慢慢蜷成一个拳头。 几乎在一瞬之间,戴横话音刚落。蒙拓一个箭步冲上平台,反手揪住戴横的头发。把戴横的头向后用力一扯,语气淡漠。却神色狠戾,“嘴巴放干净点。你无非是想求一死,死容易得很!可世上还有比死痛苦一万倍的方法,相信我,你不会想试一试的。” 戴横仰起头来,呲牙咧嘴地从眼缝中望向蒙拓,喉头一动。 就是这个人。 让他们全军覆没,让他成了受尽折磨,死都死不了的俘虏! 是。他承认他贪生怕死,可他娘的,他更知道口风要是不严,露个话头出来,就只有死字等着他了!说,要死,不说,受了折磨也要死。左右都是个死,他凭什么要让这群人如愿呢!凭什么要把话说出来! 他不好活。别人也休想好过! 陆家这两个小娼妇回平成去吧,回去了,有好东西等着她们呢。 戴横眯着眼,舌头扫了上颚一圈。满嘴的血腥味。 “想知道是谁?” 戴横语气嘶哑却轻佻,又怪笑起来,艰难地脚向空中扫了扫。想挨到地面,“让我活。我就告诉你们。备好马匹和干粮,先让我走。我就告诉你们!” 蒙拓嘴角向上一挑,手上力道加大,戴横一吃痛,向后一仰,却从嗓子眼里挤出了咯咯的笑声。 长亭蜷紧的拳头缓缓地松开,却兀地轻笑出声,她的父亲,平成陆家的领导者,大晋的三公三孤,竟然死在了一个无赖的手上,他妈的死在了一个无赖的手上! 士家一诺千金。 定下的誓言,就像与尊严和信念结成了盟约。 是尊严和诺言要紧,还是追问到罪魁祸首要紧? 长亭仰起头来,正视他,一字一句道,“你想要活,你想要怎么活?事情已败露,陆家与幽州的恩怨已经结成,齐国公在幽州界内遇害一事宣扬出去,周通令自顾不暇,你只能是他放弃的卒子,甚至会变成顶罪的人。幽州自然是回不去的,可回不去又该怎么办呢?家中年逾半百的长辈老人,膝下牙牙学语的孩童幼子,怕都会被灭门吧。” 长亭声音一虚,带无尽的恨意,“就像我的父亲一样” 戴横瞳孔猛然放大,紧接着缩小,他若战死,他的亲眷自然可得优待。可那片林子里的尸体,却没有他! 周通令会怎么想!? 他的妻儿,他的家眷,会遭受什么样的对待? 恐怕已经被辖制起来! 长亭再笑一声,走近火盆,“你我都明白,周通令并不是主使,截杀陆家长房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背后一定还有人。我只问你一句,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戴横一个激灵,歇斯底里,“你让我活,我就说!” 绕回远点。 也就是说周通令背后确实有人,而戴横知道。 长亭不可能承诺给他一条活路,言出必行,她没有办法打破这个底线。可她更没有办法看着戴横活下去,既然两边都不通,又何必一定要走这两条路? 蒙拓眼神向长亭一扫,轻轻摇头。 没有必要因为这一条仅存的价值就让这个无赖活下去,要查下去的办法多得很,陆绰身死消息一传扬出去,看各方反应如何便可知一二。再不济,周通令已然暴露,将对将,能得到的讯息,一定比这个马前卒知道的更多。 放了他,是恶心自己。 蒙拓宁愿杀了他,好歹能让自己舒口气。 长亭再走近一些,放缓语调柔声道,“你算是周通令心腹,此种大事绝不可能交与别人之手,所以有极大的可能,从参与截杀到传递消息再到后续追歼都有你参与,我说中了三中有二,不难推断你在那日截杀成功之后便立即被派遣出去递消息了。而你的盔甲还蒙着一层霜气,我从珏山过来已用十日有余,你们前两日才找到我的踪迹,其中的时间差佐证了我的猜测。有什么地方,是往返近十日快马加鞭才能到呢?向东是皖州,向西是邕州,向南是冀州” “说这么多做什么!你他娘的到底放不放!” 长亭越走越近,血腥味冲鼻,抿嘴一笑,神色稳得很住,手却颤颤巍巍地朝缩在袖中。 戴横还在嚎。 长亭偏头过去,凑拢了身,将袖中的匕首刀鞘大开,咬住牙关轻声告诉戴横,“我说这么多,是想告诉你没有你,没有你那龌龊的企图用来换命的消息,我照旧可以找出幕后之人!” “人”字将出口,长亭隐在袖中的匕首便猛地一下戳进了戴横的腹部! 戴横一个闷声,口鼻呛血,瞪圆眼睛。 长亭腿下发软,紧紧咬住牙关,她力气小,匕首刀刃钝,刀尖只没进去了一半,长亭双手握紧匕首,一点一点地费力往里推,却是徒劳做工,长亭大喘了几口粗气,手在发颤,连带着匕首也在颤抖。 “噗----” 匕首稳住了,戴横掐在嗓子眼里的血噗嗤喷出! 是蒙拓伸手握住了空余的刀柄,猛地往里一推,戴横便再无生机可言。 “以后这种杀人的事情,男人来做。” 蒙拓神色如常,静静地看着火光之下身如抖筛,眉目清浅的少女,暗叹一口气,语声平静道,“别让这种人的血脏了你的手。”(……) ps:今天只有一更,求不打脸! 第六十章 旧路(上) 第六十章旧路 原路返回。 过草垛,向右拐。 长亭走在夜色之中,膝头一软,身形不稳朝前一扑,狠摔了一个踉跄,掌心被粗粝的地一喇,当下便磨掉了一层皮,电光火石之间,长亭胳膊被人往后一拉,待长亭站稳,蒙拓便一下子放了手。 灯笼的光四下颠簸,两个人的影子忽短忽长。 长亭浑身的力气都好像被人抽走了,就像从戴恒腹部涓涓流出的止也止不住的血。 好可笑,明明是她取了别人的性命,自己却想哭到不行。 无关委屈与辛酸。 只是很想哭。 刀尖刺入**中,挑破皮肉,在人体内奔流不息的鲜红的血液里搅动翻滚。 人的肉是软的,血是热的,人很脆弱,不像眼中看见的那样坚不可摧。 长亭伸出手来,掌心被磨破了隐隐约约显出几道血痕----就是这双手,将匕首捅进了戴横的腹部,就是这双手,指尖上还残留着戴横蜿蜒顺着刀柄流下的殷红的血迹,就是这双手,结束了一个人的生命。 她杀了人。 长亭由衷地感到恐惧无助,可也莫名地觉得解脱。 “过一会,某让掌柜的送壶烧酒到陆姑娘房中。” 蒙拓眼风从长亭手上扫过,小姑娘的白净掌心破了皮有血迹,手指头却是肿的,小拇指红肿地像一根小萝卜,蒙拓喉头一哽,不由放缓了声响。“拿烈酒浇一浇手心,军中都这么干。有点疼忍一忍就好了。” 少年声音低沉稳实,和着疾驰的风。像轻浪拍水岸。 长亭赶忙将手藏在袖中,赶紧讷声解释,“是天太黑了” 因为天太黑,所以看不见路,所以才会摔。 蒙拓看了眼烧得正旺的灯笼,一时无言,隔了良久才开口,“某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是十岁。一刀毙命。杀人的滋味不好受,谁都不是阎罗王,有那个资格随意取人性命。所以在动手杀人之前,就要先想一想,我有这个资格下这个手吗?这个人有非死不可的理由吗?如果他不死,我又会处于什么样的境地?” 这是长亭第一次听到蒙拓说这样长的话。 蒙拓素来寡言,甚至敏行拙言,话里无百章之词,亦有鸿儒之道。却让长亭缓缓抬起头来。 小姑娘的脸与眼露在微光细雪间,柔和地映衬着暖光,静谧地安和着时光。 蒙拓将灯笼打得低一些,光便变得黯了。举步慢慢地朝前走,一边走一边继续往下说,“这三点。戴横全中。血海深仇,陆姑娘自然有这个资格下手。戴横罪有应得。若他不死,必成后患。所以他非死不可。如果戴横还活着,陆姑娘。某、岳三爷、以及这百人行伍,都会陷入危难的境地。”语气沉缓,却不容置喙,顿了一顿之后,沉声再道,“所以,陆姑娘根本不需要感到任何害怕或是惶恐。戴横的命,本就是你的。” 很冷静的分析,话语之中,并未有一丝慰藉之意,却没来由地让长亭鼻头一酸,堪堪坠下泪来。 长亭赶忙低头敛目,偷偷拿手拭了拭眼角,心中默数三下,一、二、三,心下告诉自己不因再纠缠于此,再抬头时面色已复平静,仰脸温声道,“戴横已死,线索已断。某最先说不靠戴横,某照样能够推断出幕后黑手是谁,并非怒极心上狂妄出言。” 线索断了,她不知道真相了,石家更不知道。 没将戴横活着带回去,是蒙拓的失职。 长亭自然不可能以怨报德,因自己的一时冲动让蒙拓陷入遭人诘难的处境。 蒙拓眉梢一沉,轻“嗯”了一声,示意长亭说下去。 “以某将才所言的时间差来对合,往返十日,戴横能去哪里?向东是皖州,向西是邕州,向南是冀州冀州是石大人辖区自然可以排除,皖州涝灾未平,自顾不暇,亦无动机对陆家长房下手。邕州有士家,有手掌实权的寒门将领,截杀陆家长房,平成陆氏人心大乱,自然可以趁机在这一锅粥里分上一羹” “北边呢?” 蒙拓神情晦涩地轻声打断其后话。 长亭脚下一僵,轻张了张嘴,再慢慢合上。 她们一路向北,终点就是,豫州平成。 而从幽州向北至豫州,若路上快马加鞭不做停留,十天时间,绰绰有余。 豫州平成有什么? 有陆家老宅。 如果蒙拓最开始并未想到要从时间差这个思路发散入手,那经长亭提醒,一个熟读舆图的出身行伍的人,是不可能想不到以幽州为据点,东南西北发散出去五天的时间能够抵达何处的。 “向北是豫州。” 长亭向前轻迈出一步,敛眸轻道,一字一顿,“平成,豫州。” 豫州是陆家的天下,朝廷派下来的刺史一个接一个,跟过年节换春联似的,一年一副----没有一个刺史在豫州能撑下一年的,这就是门阀的力量。同样,门阀力量也不可能任由戴横这个跳梁小丑进出豫州如无人之境。 如果。 只是说如果啊如果这十天往返,戴横策马是去了豫州,那陆家长房遭截杀,一定和豫州有关系,一定和平成有关系。 一定和陆家有关系 长亭沉默掩目,再未说话。 蒙拓也没有开口了。 答案就像被蒙上了一层窗户纸,明明被手指头一戳,就能透过大洞向里瞧。 可谁也没敢伸手捅破。 真想就像火,看着亮,伸手去摸时,自己会被烧 如同来时的路,两个人都走得静谧极了,朽掉的楼梯“嘎吱嘎吱”作响,长亭走在前面,蒙拓伸长灯笼柄跟在后面,将上三楼,门廊老长,蒙拓率先开口,“某先叫人留意邕州往来进出的人马。” 并未提及豫州,也没率先怀疑是平成老宅出了问题。 长亭兀地升起感激之情,轻颔首,小声道,“幽州明日即将大乱,手忙脚乱中,周通令会自掘坟墓也不是不可能。” 蒙拓点点头,“幽州也会置下人手。”再朝黑暗中一伸手,便有三四个雄壮黑影蹿了过来。 “世道乱,两个姑娘在房间里,不得不有所防备,并未有半分监视之意。”蒙拓沉声解释。 这个长亭自然能理解,小姑娘半侧身站在门扉前,礼仪到位地向蒙拓躬身福礼,语气很真诚,“晨间某心绪不加,再加上有受人算计之嫌,某便将很失礼地将气撒在了蒙大人身上,还望大人不要介怀。”看蒙拓面无表情,长亭叹了叹,身逢乱世,谁都不由己。石家人要打算盘是石家人的事儿,头儿指哪儿,蒙拓也只有打哪儿,真论起来算计阴谋都和他也没多大干系。 长亭再福了一福,“后路艰辛已可知一二,某先行谢过蒙大人一路庇护的恩情,如有机会,定当滴水之恩涌泉” “是某的职责,也是上峰的命令,这和恩情没有关系。” 蒙拓语气无丝毫起伏地撂下这句话后,便带着人抽身向西厢房走去。 男人大刀阔斧地走,长亭被那话堵得胸口闷了闷,立在门扉前深吸一口气,再笑着推门进去。 将一推门,小长宁正穿了素绢绫白亵衣站在窗棂边给胡玉娘梳头,这是胡玉娘第一次将头发放下来披在身后,听门一张一合的声音,连忙回过头来,见是长亭,松了口气紧跟着面上便有些羞赧,结结巴巴解释道,“阿宁说我头发披下来好看” 长宁放了木梳便扑过来抱住长亭,仰头咧嘴笑,露出缺了瓣的门牙,“本来就是嘛!等过市集,再给阿玉阿姐买几只好看的簪子和绢花吧!别在髻上,好看得很!” 长亭想摸摸幼妹的额头,手伸到一半,又缩进了袖里。 手上有血,而她的幼妹还小。 她想极力淡化幼妹的悲伤。(……) ps:还有一更!可能要隔一个小时左右了! 第六十一章 旧路(中)【粉红票38票加更】 第六十一章旧路(中) 长亭抿嘴一笑,再看向胡玉娘,边笑边点头,“阿宁没说错啊。是披下来好看!显得脸小小的,下巴圆圆润润的,很有福气的样子。”边说边探身从换下来的大袄内包里掏了一只长长的水天碧的青玉簪子来,塞到胡玉娘手上,笑眯眯的,“我娘给我的,什么都没带在身上,就这支簪子那天夜里还簪在头上,一开始慌里慌张地逃命也没见面礼这颜色素净,好看!” 胡玉娘眼圈红了一红,伸手便接了,想了想,眼圈又红了,“我总不能把爷爷的牌位给你” 长亭哈哈笑起来。 上房分东西厢两张床,长亭先抱着小阿宁哄睡着,等长宁睡了之后再轻手轻脚地出来和胡玉娘说起晚上的事儿,“下死手把那个总兵做了,留着也是祸害。现在我们只有信任蒙拓,我也相信岳老三是误打误撞撞上咱们。就冲岳番拿后背去救阿宁,我们也得待他们客客气气的。” 跟胡玉娘说话,长亭一向说得直接简单,力求她能听懂。 胡玉娘蹙着眉头点点头,猛地想起啥来,压低声音很坚决道,“你别让我先去豫州,我好歹身上还有工夫呢,要是他们不地道,我们打不过也好跑。” 长亭边笑边点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们三要一直在一块儿。” “那个人死了?” 胡玉娘悄声问。 长亭轻轻颔首,“死了。”强压下想干呕的情绪,伸出手来。让胡玉娘看,“你看。指尖上的血就是那人的。他杀了我的双亲,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过。今天会死在我的手下。” 小姑娘面色很平静。 连对待想对他们动粗的那三个无赖,她都会将门留条缝儿,避免里头的人死绝了 胡玉娘伸手揽了揽长亭的胳膊,闷声道,“没事儿,就当杀了头恶狼。你不杀恶狼,狼就会把你吃进去。没谁对不住谁,爷爷说这世上的善与恶也不是靠谁活得窝囊来论的,不是你活得憋屈活得受尽委屈了。你就是善良的。没事儿啊,下回这码子事儿放着我来,反正我也老剥皮抽筋的” 嘿,这一路走得! 杀人放火的,全都熟练了! 长亭反手拥了拥胡玉娘,扬起声儿来,朗声应了声“诶!” 再隔了一会儿,掌柜的就送了一小壶烧酒过来,还拿了一瓶磨得细细碎碎的药粉。仔仔细细地交待了,“先拿烧酒淋一下手心,别让生了冻疮肿了的手指头沾上酒,会疼得要命的!等掌心不太疼了之后。再拿药粉和在温水里糊住生了疮的地方,这既止痒也消肿,认认真真用一旬。手上又不留疤,明年也不再长冻疮了。” 长亭打开药瓶一嗅。好浓重的一股当归、樟脑混着麝香的药味儿。 这一小瓶药,贵重着呢。 酒烧在破了皮的地方。疼得长亭冷汗直冒,胡玉娘心疼,“你就叫出来吧,叫出来能好点儿。” 长亭一边摇头,一边笑眯眯地轻快道,“能忍着,也没多疼。一下子就过了,做什么叫叫嚷嚷的反倒叫人笑话。” 可当灯火一灭,长亭心里头沉得像坠了一大颗秤砣,沉甸甸地叫人喘不过气儿来。 豫州平成陆家老宅 长亭一闭眼,却在黑暗里陡然浮现出了一个人的面容。 清俊、挺拔、沉默、温和 与陆绰相似的谪仙之姿,却沾上红尘俗世的三分世故与精明。 “阿娇----” 那人抿唇笑着直勾勾地瞧着她,语声清涟开口唤道。 长亭瞬时浑身上下冒起了鸡皮疙瘩,大喘着粗气猛地张开眼睛,转头看向窗棂处,却见天已蒙蒙亮了,鱼肚白混着灰黑透过窗棂的细缝照在糙得起茬的木板上,长亭一阵恍惚之后便听见了外头的叩门声,是女子,说的官话,虽不太熟练但也能听明白。 “俺能推门进来了吗?三位姑娘好起身了,吃了早饭就该出程了。” 年纪蛮轻的,不像是驿馆掌柜。 小长宁睡得正香,长亭梳了两下头发,趿了鞋披上外裳,清了清嗓子,问道,“你是谁?” 外头那女子应声接话,“俺是被买来服侍三位姑娘的丫头,是岳老爷让俺来服侍姑娘们的。” 长亭抿了抿嘴,一把将门拉开,便看见外头杵着个面白圆脸的姑娘,顶多十五六,身形瘦小得却和胡玉娘没法子比,眼目朝地上望很拘谨的样子,好像地上落了几枚五铢钱等人捡似的,手上捧了一盒匣子,匣子上盖着层青布。 “这谁呀” 胡玉娘约是听见外头动静,蓬头垢面地打着呵欠从东厢出来,一脸睡意惺忪。 长亭扬了扬头,“蒙大人备下的,说今儿是来伺候的。”再眸色平静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衣裳虽然起了毛边儿,但胜在没灰没泥还算干净,低着头看不见眼神,长亭便温声道,“把头抬起来。” 那姑娘怯生生地抬了头。 眼神不浊,眉目也很清秀,应当是个本分人。 长亭放了一半的心,紧了紧衣襟转身向里走,把木案上的木梳递给胡玉娘示意她先将自个儿头发理一理,胡玉娘胡乱抓了两下头发,眼神便定在了那姑娘身上,很好奇地连声问,“你叫啥名儿啊?从哪儿来啊?多大岁数啊?是跟着我们走?还是就在这处呢?” 长亭进内厢帮小阿宁洗漱穿戴,那姑娘的回答弱声弱气儿的。 “俺叫满秀,是幽州的人士,家里头遭了难,老爹欠了赌债被人追杀,俺就从内城逃了出来今年将过十七,岳老爷买了俺,俺自然是跟着老爷和姑娘们走” 这世道,哪个人的身世拿出来,都能排出戏了。 今年十七,这都盛冬了,翻过年头就是十八 长亭牵着小长宁出内厢,温声问,“十七八也还没定亲?没嫁人?” 满秀斩钉截铁地摇摇头,“俺老爹过了身,俺没丈夫没儿子,自己身自己做主,签的卖身契都是俺自己摁的手印,一点儿没拖累。” 照如今的形势来看,分道扬镳,几百人的轻骑走外城分散周通令注意力,需要避开的人乔装进幽州内城是最好的方法,既然要进内城,带着的人就不能有拖累,否则将闹起事情来,反倒打草惊蛇。 长亭点点头。 人虽是岳老三出面定的,照蒙拓的个性,一定还会再看一看,应当不会出差池。 满秀一见长亭点了头,便赶忙将捧在手上的木匣子搁在木案上,满脸恭谨,“岳老爷请三位姑娘穿上” 胡玉娘打开一看,咂咂嘴,指头挑起其中一件,伸到长亭跟前看,“岳三爷是下了血本来着这衣裳的色儿、样式、料子,我这辈子都没瞧见过一晚上就弄来这些东西啧啧啧” 是织锦蹙金丝的缎料,三件都是高襦,样式差不离,花纹也差不离。 怕是送到青梢屋子里的衣裳,花样款式应当也是这样的。 长亭明白他们想怎么进内城了----戴横的人手全军覆没,没有一人逃脱,自然就没有人能蹿回幽州来送信,说陆家的姑娘是跟着车队走的,身边还有两个身份不明的小姑娘吧? 这是打了个时间差。 幽州内城纵算是接到指谕严加搜查,也只能搜寻两个白白净净的士族小姑娘。 可四个掺杂在一块儿,都是姐姐妹妹,在冠上商号大户人家闺女的名声,蒙混过关也不算难事。 等长亭三人换好衣裳,穿戴妥当下楼,岳老三已驾马在前,身后跟两架马车候了许久了。(……) ps:第二更送上! 另推文《医律》,金子,省厅叱咤法医界的法医之花,意外穿成胤朝一县丞家患有孤独症的女儿,众人口中克死生母的不祥人。 为了生存下去,她绝不逆来顺受; 谈谈情,说说案;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发挥才智,寻找赚钱法门, 让自己的腰包鼓起来,头颅昂起来,那才是正事! 第六十二章 旧路(下) 第六十二章旧路(下) 蒙拓与岳番尚未上马,正侧身站立在一旁也不知在说道些什么。 两人皆换了一身衣裳,宽袍长衣,以君子乌木高束发冠,蒙拓身量本就稍高一些,岳番后背的伤还未好全,脊背挺不直,蒙拓便身子微微朝前倾,以便与岳番平视相谈。 沉默寡言的人多半心思如尘,而嘴上贴心的人却常常口蜜腹剑。 长亭颔首致礼,温声问好,“谢过蒙大人调拨满秀来伺候,只是这一路本已多有不便,若再多几人,难免有所” “顾忌”两个字还没说出口,蒙拓便开了口,语气很淡,“陆姑娘无需挂忧。”眼神并未直视长亭,看了看长亭身后的满秀一眼,才出后语,“她的用处并不仅是伺候你,陆姑娘不用多想。” 他说话简直太梗人。 岳番是嘴毒,一爪挠到旁人的羞愤点上。 蒙拓是 嗯长亭形容不出来,反正就像一口气还没舒出来,却被人以消弭之姿态堵在了胸腔中,还说不出半分不是来。 她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长亭浅笑一敛,轻“哦”了一声,再道,“那便好,以为是蒙大人着意安排的,某便有些心下惶恐。”,便牵好长宁转身上马车。 “陆姑娘----” 蒙拓默了半晌启声唤住,想了想,背手于后。终究沉声言简意赅地开口解释,“这么拖家带口进内城。既然几个人看起来都不像常人,那就不能以常人的情景来陪衬。可太张扬了也不行。进内城走过路道,若以马队商贩的身份,那带上四个女子一定穿帮。还不如定为商号掌柜的携家眷过幽州去胡地,是拜亲也好、北迁也好,由头都很好找,也算顺应时事,不至于引起猜忌。” 时局动荡,举家搬迁投亲访友的确实日复一日的多。 似乎在保命保财面前,落叶归根的乡土情怀也只是嘴上空谈罢了。 饭都吃不饱了。还讲什么情怀呀。 而一般的富贵之家是不会将奴仆全数带在身边的,带个一两个照应主家的路上行程才是常态,毕竟像陆家那般大手笔的作态,历数大晋也再找不出几户人家来了。 所以满秀还有个用处,是拿来佐证他们一行人身份的----不是大富之家,可也有些家底,算是是正经商贩的人家。 长亭听懂了,转身轻轻地看了眼蒙拓,少年轮廓分明。晨光微熹打在他的侧面上,仔细看瞳仁不像晋人那样,而是很深很深的茶色,目光很沉。情绪从不外露。 长亭抿了抿嘴,想了想,很认真地告诉他。“如以后再有安排,某希望蒙大人很坦率地告诉某。而不是两方之间胡乱猜疑反倒不得其法----毕竟是要一路同行十来天的人。比如满秀的来历、年纪、过往等等,某相信蒙大人是都了解得很清楚了才敢放心用的。可毕竟要与某朝夕相处的人,某在想如若蒙大人事先告知某一声会不会比较好呢,而不是以绝对强势的姿态让人很突兀地一早便来敲门?” 长亭说得很轻,只有几步之内的人听得见。 胡玉娘在身后拉了拉长亭的衣角,岳番却渐渐展起笑来。 在长亭以为蒙拓不会回应,出人意外的,蒙拓将马鞭从左手换到右手,面色未动,却在抽身而离的同时,低声应了个“好”,好字还没落地,便徒留一袭青衫长影。 牛角号冲天一吹,车队就动起来了。 前面是三个男人骑马先行,而后跟着两架马车,一大一小,长亭、玉娘、长宁和满秀一车,青梢独个儿一车。 长亭安稳坐定,很平静地让将车帘拢置妥当。 满秀战战兢兢地跪坐在一旁,浑身颤栗,不敢抬头去觑长亭的脸色,却陡闻眼前的这位生得极好的姑娘声音放得很柔和,轻声再唤她“满秀”,她一个哆嗦赶忙抬头。 “可以将茶盏递给我吗?” 满秀忙敛头,缩手缩脚地颤颤巍巍佝头埋首,异常恭敬地斟了盏茶递过去。 “叮叮叮----” 茶盖子一直在响,是手执茶盏的人手在抖。 茶盏举得快高到了长亭的双眉处了。 长亭叹了一叹,她要和蒙拓表明立场说出态度,反而把人姑娘家吓得够呛,心头再叹了叹,伸手接过茶盏,水还冒着热气儿,倒得太满了,水旋在茶盏边儿上险些漾出来,更烫得没法儿下口,长亭转手又将茶盏放到身侧去了,笑一笑温声道,“水倒八分,话留一线。今日后者我没做到,前者你没做到,两厢扯平了。” 满秀坐立难安,赶紧连连摆头。 “我恼的是蒙大人未曾先行告知,反而让打了我个措手不及,也未曾备下赏赐也没梳头换装,实在是不妥当。”长亭展眉一笑,“并未曾恼你,你且放宽心。”再一顿,“这世道谁讨口饭吃都不容易,你如今既是随我一道,我也定当竭力照拂,也希望满秀谨言慎行,切勿走错踏错,方全主仆间长远之谊。” 丑话还是先说在前面比较好。 满秀规规矩矩地将手搁在了双膝上,点头如捣蒜,想了想,又卷起衣袖来重新斟了盏茶,再恭谨地呈到长亭跟前。 长亭一看,蛮好,水将好倒了八分满,一点没洒了。 看上去很老实,心里头却摸得门儿清,是个机灵的,也就是说将才说的话,能听懂。 不过机灵放在陆家大宅里只是个备选,在京都建康的齐国公府邸,连个烧火丫头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眼力见儿机灵得叫人瞧不出年纪,比起机灵。忠心和老实更重要,说实在话。陈妪并没有百雀聪明会钻营,可是长亭房中的第一人永远都是陈妪。只因为长亭很明确陈妪为了她能将命给豁出去 忆及旧事,明明只在十几天之前,长亭却恍惚得好像过了一世,如白驹过隙,浮云镜花。 胡玉娘没看明白,却下意识克制住了想去找满秀搭话的冲动,揽了揽长亭的肩头,似心有余悸,“你说你这小丫头。明明脾性很好,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偏偏险些和那蒙大人犟起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长亭回握了握胡玉娘的手,抿嘴笑了笑。 低头? 她不低头。 一低头,人就矮了,别人就能顺势骑到你的脖子上去。 他们伸手搭救,她感激,她有资本可以回报。所以他们不能挟恩图报。然后毫无顾忌地行事。 在两厢都不甚了解的情形下,长亭在防备,而蒙拓却自顾自地便塞了一个人贴身放在身边,没有提前告知。甚至没有解释,这是忽视也是轻视,更是无视。如果她以为满秀是蒙拓放在她身边的棋子呢?是监视她的人手呢?甚至是心怀不轨。另有所图的人呢? 用人需知根知底,这是士家带来的习惯。 更何况已经没有人保护她了。她不能不多个心眼。 一行人要相处这么多天,既然都互相不了解。为何不干脆将事情摆在台面上来说?是好意,自然心领感激,而非揣测防备,人和人的距离会因为各自难看的猜度怀疑,越拉越远----这对这一路的行程都没有好处。 她至少应该表明一个态度,更何况她并非拖累。 这也是陆绰教予她的。 马车“吱吱呀呀”地向前开,车厢铺了绒毯,烧着红泥小炉,摆置了三条小案,上头还依次搁放了一套古籍游记书,布置得很惬意。 长宁在静静地捧着书看,看着看着便趴在长亭膝上睡着了,胡玉娘也昏昏欲睡,满秀绷紧了一根弦,长亭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闲聊,从她自小长成的幽州城,到满秀的父亲母亲,再到满秀一路摸爬滚打从内城逃出来的经历,说着话儿人就放轻松了,满秀渐渐整个身子都松弛了下去。 临到午晌用食,满秀已是很顺溜地唤长亭叫大姑娘了,“昨儿摁手印签卖身契时,俺生怕岳三爷不给签了,摁得飞快!岳三爷便直笑话俺。主家有钱有粮,没过过苦日子,摁了手印卖身为奴,至少俺还有口饱饭吃,也不至于饿死冻死!今儿一早见着大姑娘、阿玉姑娘还有二姑娘,俺当真是觉着摁得没错----至少是服侍姑娘家!” “你原先以为是服侍谁?” “岳三爷!还在恐慌恐慌着呢,这不是落到流氓坑里了吧?哪家老爷不招小厮,让丫鬟近身服侍啊?可岳三爷看着不像是坏人,他身边儿跟着的那位少爷也不像是坏人,琢磨着琢磨着稀里糊涂地就赶紧签下来了。” 长亭抿嘴一笑,“签了几年啊?” 满秀摇头,“俺不识字儿,认不了,岳三爷说是三年的期。” 长亭轻颔首,只签三年的倒蛮少见的,不过想一想他们也不需要趁火打劫,满秀的底儿一五一十地摸得差不多了,长亭心便不由得向下松了松。 一路行进,一点儿没歇,几个姑娘倒都过得很舒服,长亭撩帘朝外看了看,岳老三和蒙拓从早到晚骑行的姿势都挺得很直,一点儿没变过,岳番背上有伤,有些受不住,可岳老三也没发话让他混在女人堆里来歇一歇。 像极了陆绰待陆长英的作风。 不是不心疼,是不能心疼。 晚上停在路上歇了两个时辰,便又快马加鞭朝前赶,刚好赶在日出升起,幽州城门大开的时候到了。(……) ps:磨合期开始了~发现阿渊已经进入两天三更的平稳期了 第六十三章 幽州(上) 第六十三章幽州(上) 长亭撩开幔帐,外间已人潮熙攘。 东方泛起的鱼肚白亮光像挂在灰云高墙上的一盏灯笼,破天之后,才能立足于世。 光从遮罩幔帐的缝隙里透进来,打在胡玉娘与小长宁睡意惺忪的面颊上,小长宁哼唧一声,长亭便轻手轻脚地将阿宁往里揽了揽,胡玉娘边揉搓双眼,边眯着眼睛迷迷糊糊坐正起来,问长亭,“进幽州城了?” 长亭摇摇头,“还早着呢,上面排着一长列的人,都等着进城。” 她再偏头朝外看,候在外头等城门大开的,全是拖家带口的,一水的马车、牛车还有蒙着清油布的大推车,他们一行人混杂在中间,很平常非常不打眼。 “估摸着能进城吃早粥。” 长亭笑了一笑,“我们恐怕不住驿馆,到时候我借了小厨房告诉厨娘做红玉粥给你吃。” 胡玉娘一阵雀跃,随即猛地一滞,“我们为啥不住驿馆了?那我们在哪儿落脚?幽州内城大着呢,不是一天两天赶路就能出城的”说着哀呼一声,“老娘只是想睡在床上而已,不用睡草甸子,不用睡马车,不用睡山洞这个期许很过分吗,阿娇,你说这个要求过分吗!?老娘又不是天天要睡在床上!就拿一两天安安逸逸地睡这他妈的不是一个正常的人正常的需求吗!” 胡玉娘看了眼睡得正熟的阿宁,将恶狠狠的一句骂娘憋在喉咙里,打了几个转儿。绝望脸得憋红了。 长亭憋声闷笑,难得见胡玉娘抓狂一次。赶紧顺毛捋,伸手搂了搂胡玉娘。笑眯眯道,“铁定比住驿馆好!蒙拓心思缜密,心思缜密的人通常都喜欢留个后手。我们一行人出身都很复杂,规矩习惯改不了,住在驿站容易露馅儿。这一点,蒙拓没可能想不到,他既然敢走内城,就铁定做好了布置” 长亭话音还没落,便听车窗板有人连敲三声。 长亭应声将幔帐轻撩起。便看见了岳番那张吊儿郎当的脸,嘴角照旧咬了根狗尾巴草,长草顶尖都枯黄了,也难为他咬得下口。 “岳小爷晨好。” 长亭率先展眉启笑,很规整地颔首致礼,“是要进城了吗?” 岳番笑嘻嘻地把狗尾巴草换个边儿嚼,伸手朝前摆了摆,“还没,还得多等一会儿。前头有家商号掌柜的运金器,遭城门口的兵士给扣了,那掌柜的正在那儿撒泼呢” 再咧嘴一笑,“陆姑娘可别叫我岳小爷了。叫阿番就行了。要是有心,叫个阿番哥来听听也不是不行” 一脸轻佻样儿,同那夜里怒喝着劈刀腾空的少年。判若两人。 长亭心里暖乎乎的,笑起来。“行,等我在三爷跟前叫。三爷一定给你好果子吃。” 好果子吃好果子个屁! 岳番“嘿嘿”地笑,提了马缰,想起正经事来,把狗尾巴草向地上一吐,仍旧嬉皮笑脸的,“等会进城,或许有人要来掀车帘幔帐,都别慌。让他翻,前头都打点好了的,问起来就说你是福顺号三掌柜的大闺女,阿宁是小闺女,阿玉是大少奶奶”再想了想,“别叫阿玉说话,她穿上女装不说话的样子还绷得住,一说上话,鬼都不信她是大户人家出身的闺女。” “我他妈还坐在这儿呢!” 玉娘闷声闷气地靠在长亭身上抗议。 她都不在乎遭人说坏话了,可是能不能背着她说别让她听见啊 岳番隔着幔帐听见了,下意识地张口辩驳。 长亭赶忙止住这两插科打诨,一个反问,“福顺号?” 福顺号是大晋的大商号,二十三州的城镇里好像都有福顺号的名头,是做瓷器生意的,粗瓷糙碗也做,精细上釉的摆件瓷器也做,生意做得蛮大的,往前符氏放里头就摆了一对绘芙蓉花开的青釉双耳瓶 能进陆家的门,算得上屈指可数的商贾通号了。 长亭蹙了眉头,“福顺号名头有些大了,就算只是个三掌柜,真要论起来,容易穿帮。” 岳番手上脚上停不住,动作多得很,一边把马缰往自个儿手臂上绕,一边沾沾自喜地答话,“谁说会穿帮啦?他们要查就查呗,无论是要顺藤摸瓜地查,还是翻天倒海地查,我们又不怵!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再怎么着烧啊磨啊打砂石啊,它还是赝品次货,真不了。” 长亭瞬间明白过来。 福顺号,压根就是石家的产业! 石猛到底都布置了些什么! 隐姓埋名开商号聚财,不对,应该不只是为了聚财,冀州复员辽阔且沃土安民,石猛就像个土财主似的,他会缺钱?狗都不信!没必要隐在暗处开这么个商号来等等,福顺号是大晋二十三州都开有分号,是正好为了接应今日之情形的!? 长亭越想越觉得福顺号恐怕是石猛留的后手,狡兔三窟,您瞧,如今不久用上趟儿了吗? 岳番暗觑着长亭的神色,晓得小姑娘明白过来了,手臂一抬,马缰便直溜溜地坠了下来,少年咧嘴一笑,再瞧声警钟,“咱就姓岳,若有人唤您声岳姑娘,劳烦您应个是,事急从权,是有些委屈您了。另,且记着,我是大哥,阿拓哥是表哥,也就装过城门的这么一小会儿,等咱们在内城落了脚,就该咋叫咋叫了,您委屈委屈。” 连说三个委屈。 长亭接不住,接住了就该折寿了。 人在帮她,她哪能跌颜面嫌弃人呢?陆家的家教是教导士族子女自尊,可没教过自傲。 长亭将幔帐更打开了些,眼神朝后一瞥,轻声问道,“那青梢怎么办?三姑娘?还是表嫂嫂?”岳番正要答话,长亭却摇着头笑起来,“你们啊你们,既然是拖家带口,女儿与儿媳都带了,三掌柜的媳妇儿呢?福顺号三掌柜能是个鳏夫吗?” 男人想事情真是 长亭相信蒙拓行军布阵时能够算无遗漏,可事涉这种内宅夫人的时候,便开始想当然了。 岳番嘴角一滞,偏头想了一想,倒吸一口气,正要开口说话,却再吸一口气,“诶哟”一声,拍了拍大腿那料到正好牵动了后背的伤,又轻嘶了一长声----跟演哑剧似的。 长亭笑起来,“行咧,你别想了,只好委屈青梢姑娘了。若问起来,说是续弦填房也好,说是受宠的”长亭脸上红了红,轻咳一声恢复冷静,“若城门的官兵问起来,就照这样说,若没问起来,就万事阿弥陀佛否则一个大商号的三掌柜是个可怜巴巴的鳏夫也太不着人信了点儿” 是想说受宠的偏房吧? 岳番连连点头,正要策马朝前去通禀,却听长亭在身后一唤,又提了马缰回了头。 “记得叫青梢姑娘将发髻挽上去。” 长亭怕几个大老爷们不知道这细枝末节的讲究,轻声提醒,“妇人要挽妇人髻,姑娘家才将头发放下来。” 岳番嚷嚷着明白了,又提马缰抽身走,长亭再一把唤住,“等安定下来了,叫阿宁给您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行一份儿大礼,谢过您救命的恩情!” 平成陆家的姑娘对他用了敬称 岳番难得脸上一片酡红,没回头,手胡乱在身后挥了一挥,先是极自矜地提了马缰走两步,之后便雀跃地一夹马腹,策马前奔。 长亭抿嘴笑着看少年策马前行的背影,渐消弭在人潮里,再将幔帐一把放了下来,一转首,胡玉娘扭曲得嘴巴都歪了的脸庞当即映入眼帘。(……) ps:嘿嘿嘿,第一更奉上,一个小时后第二更奉上,嘿嘿嘿。 第六十四章 幽州(中)【粉红46张加更】 第六十四章幽州(中) “老子不想当大奶奶” 胡玉娘呲牙咧嘴,“老子宁愿演三爷的填房偏房,也不乐意被那兔崽子占了口头上的便宜” 阿宁和谢家阿燕是冤家,长英与谢询是冤家,胡玉娘和岳番从打眼第一面见就两厢生厌了,这人与人之间的际缘,当真妙哉 长亭哈哈笑起来,笑过之后乐呵呵道,“基于老天爷随心所欲定下的束缚和永难变更的既成事实,以及从古至今古往今来亘古不变的印象断定,阿玉你的词句其实应当改一改” 胡玉娘极为幽怨地瞥了长亭一眼,“说我能听得懂的话。” 长亭从善如流,“其实你应该自称老娘,而不是老子,否则就是对不起身上这件好料精做的高襦。” 胡玉娘神容一滞,面色僵硬地揽了揽长宁,向外挪了挪。 长亭就着绢帕捂嘴哧哧地笑。 小姑娘笑起来眼睛像弯月一般,肤容有些憔悴,谁经历了这几经折磨之后还能照旧神采奕奕,肤容细腻白皙呢?胡玉娘却仍然觉得长亭很漂亮,笑着的姑娘家都漂亮,总比整日整日哭哭啼啼的姑娘漂亮。 胡玉娘没得想起那青梢姑娘,生得倒是很好看,上回青梢蒙着面的那层布遭风撩了起来,她得以窥见真容,当即惊艳得说不出来话了----她就没见过长得这样好看的姑娘,眼睛像珍珠,眉黛像青山。白净得像落在地面上的积雪,可她还是觉得阿娇更好看。一个是像开得正浓烈的菟丝花,一个像是直挺在浅水碧洼中的水仙花。一个风吹就倒了,一个却韧如丝。 胡玉娘顿生感慨,正要开口说话,却听窗外陡生喧哗。 “走走走!赶着马朝前走!” 外头的守城官兵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官话在吆喝。 紧跟着马队便随着大流“踢踢踏踏”地朝前走。 要过城门了。 长亭心头揪了揪,脑子却想到了诸葛先生玩的一出空城计,诸葛先生笃定司马懿顾虑甚多,不敢出兵破城,反而从容不迫地登城楼焚香拂琴,以混淆视听。驻地西城方得以保全。 蒙拓带的人马拼得过周通令举全城之兵的搜寻吗? 肯定拼不过。 外城是大,是地形险峻,是易守难攻。 可是在绝对的碾压性的实力面前,不敢存一丝侥幸心理,一天找不到那就第二天继续找,看一看是周通令分兵搜寻得快,还是他们跑得快? 既然拼不过,那就干脆撤吧。 往哪儿撤? 城里。 蒙拓是笃定周通令会以为他们在城外吧。 长亭脑子一直在动,好像这么十几天。她的脑子就没有不动的时候,要活命得动,要吃饱得动,要防备琢磨得动她好想有不动的时候啊。就像她的父亲说的那样,“明明很聪明,却被惯得脑子都懒得动弹。”。如果陆绰能够看到,他会不会以她为荣呢? 如果陆绰知道了那个他“永远也不会想到的人”是谁。他又会不会后悔呢?后悔通家书,后悔告知行程。后悔未曾防备,后悔太过信任。 “唯有利益与血缘不会背叛。” 长亭轻叹了口气,她至今仍记得陆绰说起这句话时,风轻云淡却笃定在握的神情。 长亭笑颜轻敛,熟悉的伤悲冒上头来,她很清楚多想无益,可这世上的裨益通常都意味着舍弃。 外头男人的吆喝声越近了,累在前面的马队庶民抬起手来任由守门的兵士搜查,长亭靠在车厢内壁听,外间窸窸窣窣的,兵士耀武扬威的怒喝声好像要把天际都刺破。 “这只银镯子是你的?”兵士声音蛮横极了。 庶民声音发颤,“是回官爷是贱民的” “放屁!” 兵士向地上啐了口痰,“你个狗日的衣服都没好的穿,还能私藏个银镯子?哄娘哄老子也不带这么哄的!” “是贱民的!是贱民过身的婆娘留下来的舍不得当了” 那庶民哭丧起来,“官爷,那个不能私吞啊!那是贱民婆娘留下来的遗物啊!官爷!” 胡玉娘轻轻将幔帐掀了个小缝儿,凑拢朝外看,长亭眼睛尖,正好透过缝隙清晰地看见兵士朝那柄素银镯子上哈了口气,再往衣兜里揣,骂骂咧咧,“你他娘的放老实!私吞什么私吞!嘴上喷什么粪水!” 那兵士目光一转,嚷起来,“多少城镇都戒严啦!我们刺史大人吩咐只能放良民进城!身上有案底的,有前科的,没户籍木牌的统统都扣下来!你知道啥叫良民吗?不偷不抢乖乖坐着听官府话的良民!”把银镯子往后一搡,“你说你穿得破破烂烂的偷了东西,还敢往幽州城里蹿!你他娘的这不是找死吗!” “啪----” 那兵士一个巴掌就把那庶民拍倒在地上了,“把他拖到大狱里面关三天!三天过后再审一审这银镯子究竟他妈的是谁的!” 紧跟着就有两个兵卒一左一右上来拖他,庶民赶紧拜倒在地,痛哭流涕道,“是您的!是官爷您的!贱民哪里买得起这镯子啊!是官爷您的!是您的!” 兵士手一抬,得意洋洋再把手向后一挥,两个兵卒随即放了手。 “还算识相!进去吧!别让爷他娘的再看见你!”那兵士咬牙切齿的说,边拿脚向那庶民后背狠狠一踹,庶民跌了个狗吃屎,围观的兵士却哄堂大笑,为首的那兵士愈发得意了,仰起下颌鼻孔朝天,“下一个----” 马队隔了片刻便向前耸了耸。 胡玉娘将幔帐撒下,手捏成了一把拳头,脸色发青,死命咬住后槽牙,气得半天说不出来话。 长亭也气,气这世道,气人心不古,气周通令治下无方。 却陡然想起如果这件事放在冀州弈城会怎么样? 石猛大概会一下马鞭便将那兵士打得求爷爷告奶奶。 “福顺号的三掌柜?” 依旧是那个兵士,语气变了变,“户籍名帖儿!木牌过路信!都拿出来啊!” “过路信?”岳老三声音一僵,愣了不过片刻却扯开嗓门笑起来,“有有有!官爷您请清点好嘞!要这信封儿不够重,咱这处还有呢!” 又是一阵扣扣索索的声音。 兵士声音很高高在上,轻哼一句,“爷就最喜欢你们这些走过南闯过北的生意人,识相!上道儿!”眼神往后头一瞥,伸手一指,“车厢里头都是谁呀。” “都是某的家眷,两个闺女一个儿媳妇儿。” 岳老三嘿嘿笑了两声,搓了搓手,“还有个宠妾家里头的闺女和那小妾处不来,某只好让她们隔远点儿,生怕打架!” 兵士也跟着桀桀地笑起来,猛地想起前两日上头下下来的死命令,这过往的来人要清查干净,特别是过往的两个独身的小姑娘和十七八的郎君,不能手里收了金鱼儿银子就偏听偏信,来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兵士笑声渐小,脚步朝车厢走了过来,猛地一下将车帘掀开,便瞅见里头确实待了四个女人,两个小姑娘一个挽了发髻的妇人,还有个丫鬟打扮的,都很老实地埋着头做女红。 四个姑娘都生得好看,兵士头再向里探了探,便正好凑到了长亭的身侧。 兵士嘴一斜,伸手就揩了把长亭的脸,嘿嘿笑起来,“三掌柜的闺女儿长得不赖呀!” 油手摸在脸上,长亭从胸腔至上泛起了一股子恶心来,却硬生生地将干呕憋回去,商贾是最低等下贱的,顶有钱的商户之家都得跪在衙内县丞跟前答话,商贾的闺女是没多大底气来顶撞镇守城门的兵头的----长亭低着头告诫自己。 蒙拓骑在马上,眸色陡深,下意识地伸手摁剑,却被岳老三猛地一把按下。(……) ps:第二更奉上!粉红到了五十四又可以有加更哟~阿渊摇旗呐喊求粉红哟~ 第六十五章 幽州(下) 第六十四章幽州(下) 那兵士脑袋还想往车厢里钻,长亭将头埋得更低了,一点一点地半侧着身往里挪,兵士近一寸,长亭退一寸。 胡玉娘手握成拳,浑身都绷得紧紧的,蓄势待发。 长亭低着头却恰好卡在胡玉娘跟前。 长亭一张小脸素白,眼睫耷在净白的肤容上,眼神向下瞅却如秋波无痕,长亭的神情看起来平静且怯懦,而从蒙拓这个角度望过去,却能正好看见小姑娘咬得死死的下颌角和半没在宽袖之中紧捏得青筋暴起的手。 蒙拓手上死死扣住马缰,缰绳翻起的短茬子扎进了满是老茧的手掌心,再慢慢松开。 岳老三已掀袍下马了,几个大跨步走近。 “官爷----” 岳老三笑得很爽快,从袖里再摸出一方磨得光亮可鉴的羊脂玉摆件儿极顺手地塞到了那兵士手中,揽过那兵士的双肩,半侧过身去,神容谄媚地悄声耳语,“等进了城,某给官爷备上几个好雏儿再从商号顺几壶上好的酒酿给您捎带过去” 那兵士手头一温,再眯着眼掂了掂,意犹未尽地拿眼从上到下再细瞅了厢内几个女人一番,将摆件儿往怀里一揣,眼神横向下一架马车,嘴朝上一努,“那是岳掌柜的如夫人?” 岳老三赶忙先将内厢的幔帐放下来,佝身让开一条道儿来,赔笑道,“正是正是某带官爷去搜查搜查?” 兵士“哼”一声儿。踱步向后走。 幔帐坠下,将光与那令人作呕的气味也隔绝在了外面。长亭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面颊上好像贴着一大块脏东西黏糊糊的。像蛇蠕动躯体带了冰凉油腻的粘液一寸一寸地向上爬。 长亭手心发凉,愣了一愣后,抬起手来使劲擦了擦刚才那人指腹摸过的地方,擦了一下又一下,翻来覆去地擦拭。 小长宁靠在长姐怀里,紧紧地揪住长亭的衣襟。 胡玉娘将长亭的手腕扣住,蹙眉轻声道,“都要擦破皮了没事儿啊没事儿” 除了没事,还能说什么呢? 胡玉娘深恨自己的口拙嘴笨。凑过身去,拿从袖里掏了张发白起毛球的帕子出来,笨手笨脚地帮长亭擦了擦脸,声音脆生生地一下一下轻声安抚,“没事啊,脸上没脏咱落稳之后再找个地儿拿香胰子洗洗,脏的是那兵头儿,不是咱。” 长亭鼻头一酸,险些坠下泪来。 外间叫叫嚷嚷的。牛角号一声吆喝,车队便有“轱辘轱辘”向前走。 青梢也过关了。 车厢里的光由亮渐暗,幽州内城古城墙修筑得极厚,隔了许久。车厢里才慢慢亮了起来。 “踏踏踏----踏踏踏----踏踏踏----” 将过城门,便惊闻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车队一侧疾驰而过,马蹄带风。风撩车帘,长亭便透过狭小的缝隙隐约看见了那是一纵轻盔红缨的将士。他们策马狂奔得极快,风尘仆仆地好像将外城积下的风霜都带进了古城门中。 红缨插头。高翎覆身,重盔裹头。 和那夜戴横领的兵一模一样的打扮。 中看不中用。 长亭轻轻仰了仰头,探身将幔帐掩得更严实一些,一路纵队全军覆没,至今失联,一路纵队无功而返,周通令派了多少人马出去搜索呢?一城之兵概有以万数计,而搜查的人手只能从心腹将士里选,万中取千数,顶多有近千人分散搜寻,只是戴横的运气着实比别人好,一把就找到了他们,可惜他的好运气在搜索到他们的时候就已经用完了。 周通令现在应该很着急吧。 找不到她们,就交不了差,交不了差,就没有办法宣之于口,没有办法宣之于口,就意味着不可能名正言顺、堂而皇之地鸠占鹊巢 长亭猛地就有了很隐秘且幸灾乐祸的快意。 马车左拐右拐,渐渐过了人潮熙攘、十分热闹的地方,喧杂人声离远了些,周遭逐渐静下来的时候马车停了,满秀先下车,立在马车旁扶着三个小姑娘下来,胡玉娘很不自在,小声和长亭抱怨,“抓着人的胳膊,痒死了我又不是缺胳膊少腿,下个马车还得让人搀” 长亭挽了挽胡玉娘,下颌一抬,示意胡玉娘瞅。 胡玉娘撑着脖子瞅。 这是她们这么十几天头一遭见着这么气派的小院儿,不对,这是她活了这么十几年头回见着青瓦灰墙,檐角一弯儿连一弯儿搭得轻丝严缝的,她们停在正门前头,一抬头正好能看见红漆匾额上的“李宅”二字,再一佝头两只昂首张口的狮子镇着宅邸,不对,狮子怎么有长须,老鹰?也不对,老鹰怎么可能没翅膀 胡玉娘一下子思绪就飞了,凑过身问长亭,“那是啥啊?” 长亭看了一眼,正欲小声回答,却听岳番声如洪钟,“貔貅!福顺号要来财,貔貅只吃不吐,是商号贾家聚财的好寓意!”又折过身,指了指街口对门,让胡玉娘瞅,“你瞅,那是啥?” 胡玉娘不识几个字儿,模模糊糊瞅着了个铜板模样的招牌迎着风挂在那店家门口,迟疑道,“银号?” 岳番挺挺背,嘿嘿笑着点头,“没错儿!貔貅的嘴正对着银号,就是意思要把这幽州银号里的钱财都吞进自个儿的肚里,当初为了争这个宅子,可是花了大价钱的,就图个意头吉利!” 大晋的银号泰半都是各州的官家自个儿开的,福顺号敢筑个貔貅石像正对着官家的银号,想要吞官家的钱 长亭偏头想了想,也是,石猛那个老无赖是做得出来的。 胡玉娘被唬得一愣一愣地连连点头,岳番扬扬马鞭,得意洋洋地耸肩抬头,一个不留神牵扯到了后背的伤,低“嘶”一声,年少得意的丰姿一下子就没了。 有些人生下来就没丰姿绝伦这项天赋。 长亭闷声笑起来。 里头迎出来了人,左一个岳掌柜,右一个表少爷地迎,也有女眷迎了出来,岳老三介绍说是李家夫人,是幽州福顺号管事的妻室,李夫人先同长亭福了个身,口气很模糊却很是上道地恭恭谨谨地唤,“大姑娘一路辛劳了,备了火锅就等着你们来了!” 长亭颔首回礼,李夫人先领着几位姑娘进了宅邸,男人们就在外院栓马、卸东西。 一进宅邸,朱门一阖上,李夫人的姿态便放得更低了,佝着腰杆侧筛路,语气唯唯诺诺,“三四天前接到蒙大人的手信,说是几位身份极尊贵的姑娘要来此处下榻,妾身便坐立不安地等着----官家出身的人寻常不和福顺号来往通信的您知道这世道乱糟糟的,若叫旁人晓得这福顺号的来历” “哦!姑娘,您往右拐。” 李夫人拐过长廊,做个了“您先请”的手势,继续言道,“官家这还是头一回和我们搭上话官家一开始便说了福顺号是最后一条退路妾身接到手信的时候,当真是惶恐不安了许久啊” 三四天前? 刨除路途奔波,时间点恰好是她们遇见岳老三一行人时。 在不确定她们究竟是谁的情况下,岳老三就果断送出信通报,而蒙拓也提前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所以才没有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长亭直身笔挺,不急不缓地与李夫人走在前面,胡玉娘牵着长宁在身后轻声说着话,青梢与满秀跟在最后面,这个排序是李夫人在无形中确定下的,而青梢也一点异议都没有----一路上,只要长亭三人受到的照拂,青梢那处也一定不会被落下,住的上房,穿的衣裳,戴的首饰,青梢有过之而无不及。(……) ps:还有一更咯~只再需要一张粉红,阿渊就又可以加更了呢~ 第六十六章 夜袭(上)【阆苑仙葩加更】 长亭一直对青梢的身份有所猜测,可猜来猜去,每每刚得出结论,总有反驳的点紧跟着出现。 当青梢混迹在岳老三一行人队伍里时,她以为青梢是当家的家眷或是烧火做饭的仆从,可她又看见了青梢生得极好的那双眼睛,原先的猜测被推翻,她又以为青梢是岳老三带到北地的“货”----就像那几推车的药材似的,可青梢又可以与她们坐在一架马车上,受到照顾与保护,这并不是一般的“货物”能够得到的待遇,所以她以为青梢同样是出身较好却家道中落的姑娘。 可这个猜测今日又被推翻了。 岳老三不可能容许李夫人将一个家世好出身好的姑娘家安置在最后一排,与满秀一道走。 长亭将这纷扰的思绪甩至脑后,这并不是她应该关心的问题。 李家受商贾之家的限定,正门的门楣被规制压得极低,且门道极窄,两人并肩已不能通行。可一过二门,视野便豁然开朗了,长廊小巷相交杂,小径长延通幽,有矮树灌木覆雪冒荫,路无雪堆积水,瓦上不染微尘,宅邸是个两进两出的小院儿,在东北角修了后罩楼挡风,李夫人直接将几人领入了后罩楼旁的厢房。 长亭与长宁住东厢,满秀便安置在厢房外的小暖阁里。 胡玉娘住西厢,没再费心给青梢收拾出一间小厢房了,就安置在了这个套间外的小阁屋。 厢房打扫得很干净利落,且在高几上还摆置了一樽双耳瓷瓶,里面插着正怒绽的小朵小朵的粉嫩嫩的梅花。是下了一番功夫收拾的,长亭便笑道致谢。“劳烦李夫人了,不过落个脚罢了。何必费这样大的心。” 李夫人赶紧摆手,“姑娘折煞妾身了!哪怕住一天半天,睡一个午晌的觉,也得精心准备着啊!昨儿蒙大人先派遣过来的人手特意嘱咐了妾身,得好好拾掇好好伺候,说姑娘规矩重,叫妾身别失了体面更何况,恐怕您与蒙大人、岳三爷得在这儿住上三五天呢!” 不是歇个脚就走? 长亭想了想,觉得也是。堂补给、整顿士气、迷惑官府,每一项都需要时间长亭再低头看了看耷拉着眼靠在她身上困得迷迷糊糊的小长宁,不由叹了叹气,说起来蒙拓也是为了将就她们,姑娘家没吃过苦头,赶紧趁这几天伸直了腿儿,歇上一歇吧。 长亭再给李夫人道了谢后,李夫人便又风风火火地出了厢房呈了臊子面来,直让几个姑娘对付着用完赶紧歇下。歇完了晚上喝汤吃锅子,补一补。 胡玉娘吸吸呼呼吃完面,同长亭嘱咐几句,无非是。“头尽量别沾水,头上的伤还没好呢”、“阿宁睡相差,要不要赶到我屋子里来睡?给你腾个地方出来好好歇一歇?”、“有事就叫我!” 长亭不耐其烦。将胡玉娘赶了出去。 青梢也袅袅娆娆地告了退,满秀歇在了暖阁里。抱着新缎被面呜咽着哭。 人都走了,内厢一下子静了下来。 长亭把幼妹赶上床去。哄着睡了,再轻手轻脚地打了盆温水,对着铜镜拿胰子洗脸颊,一遍接着一遍地搓,直到脸上红了一大团后才愣愣地看向铜镜停了手。 静下来,强摁下的担忧与惶恐渐渐浮上了水面。 如果真的是他她们该怎么办? 就如浮萍落叶一般漂泊在外乡,任由人安顿宰割? 不,如果她们不回平成,就不能证明她们是平成陆氏的女儿,那她们身上仅存的最后一丝价值都没有了,石家不会答应----尤其是在费尽心力,甚至不惜暴露福顺号这最后一条后路的情形下。 她们姓陆,“陆”字就比她们整个人还要重了。 如果回平成呢? 长亭抬起头来,轻飘飘地看着铜镜中那个神容肃穆的少女,如果她们回到平成,迫于压力,宗族和他都不会不依礼相待,不过是两个不足轻重的小丫头罢了,不会与他争家产更不会对他造成威胁,甚至在他眼里,她们或许根本猜不到想不到陆绰之死的真相。 回去,可能是我为鱼肉,别人为刀俎。 不回去,苟且偷生,苟延残喘,一定会变成别人废弃的棋子与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长亭后脑如针锥刀刺般疼了起来。 长亭佝下头,手拨了拨铜盆中的清水,水纹一漾,倒映在水面上的她的脸瞬间就变得支离破碎了。 她突然很想知道如果是蒙拓,他会怎么选。 长亭脑中的蒙拓,如今也没歇下。 “去城门口下帖子,就说定了万花楼的姑娘给兵头儿备着呢,三壶玉湖春也备好了,打理账目事繁且忙,我就不去陪兵头喝酒了,请他自便玩乐好。” 岳老三还记得承诺,将一落座就吩咐下去,吩咐完了一抬头,面对着蒙拓,语气里有埋怨,“你不是个处事冲动的人,当场拔了刀,心里头是痛快了,可痛快过后呢?局面就变得一团乱麻难以收拾了!那无赖官衔再小,也是幽州官府的人,你一个商贩对着官府的人拔了刀,拘禁事小,官府顺藤摸瓜查下来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蒙拓默不作声。 这是岳老三头一回话放这么重,语气缓和了点儿,“小不忍则乱大谋,阿拓,你素来沉稳踏实,出门在外不要意气用事。” 意气用事? 蒙拓敛首轻扬了嘴角笑了笑,这四个字,他多少年没有被人这么评价过了,意气都是给富人们用的,他用不起。 可他今天着实奇怪,下意识地拔刀,下意识地维护,下意识地心疼 他仍旧记得陆家嫡长女随父客居冀州之时,对石闵尚且不假辞色,天之骄女,大抵如此,今日她却忍了下来,手紧紧攥成拳头,后槽牙咬得死死的,她忍了下来,忍住恶心,甚至没有当即将那只脏手打下来。 他很心疼,甚至比看见她手刃戴横的时候,更心疼。 她不应该做这些事情的,她不应该忍这些事情的,她是天之骄女,她应当保持尊贵,清傲昂首。 蒙拓将头抬了抬,沉声问岳老三,“定的万花楼?” 岳老三啜了口茶,放松疲倦不堪的身体,闭着眼点头,“没错儿,万花楼,要想做啥就做周到点,别留下把柄。” 蒙拓难得地抽了嘴角再笑了笑,轻声反问岳老三,“你说我意气用事?” 夜幕大降,姑娘们的晚膳是在厢房里用的,青梢、满秀不上桌,便只有长宁、长亭、玉娘三人吃食,长亭瞅了眼鲜菌锅子,里头汤炼得浓白,喷香扑鼻,高堂里煮了鲜菌、高笋、木耳、黄花、豆腐等物,未见肉食,不闻油腥,再看满桌的菜式都是素菜,做得用心极了。 长亭默了默,他真的是一个心很细的人。 用完膳,长亭与玉娘便带着长宁向外院去,说好了要去给岳番行大礼谢恩的,不能说话不作数。 李家没多少家仆,只一个老妪领着几人沿长廊走,没走几步就到了,差不离的厢房,只有岳老三和岳番两个人在,正相对而坐执子博弈,长亭笑着叩了叩门板,岳老三扭过头来,岳番笑嘻嘻地跳起来迎过去,揪了揪长宁的小鬏鬏,嬉皮笑脸,“过来给我行礼啦?” 小长宁仰起脸来,重重点头,“嗯!若不是阿番哥哥,阿宁早就命丧黄泉了!” 岳番“嘿哟”一声回头看向岳老三,“小姑娘还会说‘命丧黄泉’呢!”(……) ps:第二更!么么哒! 第六十七章 夜袭(下) 岳老三乐呵呵地点点头,把黑子往棋盘上一放,抬起头来朗声道,“住得习惯不?要有啥不习惯的,尽管给李夫人说,让她给你们收拾妥当。” 内厢燃着香,点了三五盏小油灯,照得整间屋子处于恍惚光亮之中,岳番再将窗棂大大打开,北地的冬天黑得早,将用完晚膳,天际处如火烧浮云,群魔乱舞,昏亮一大片。 长亭抿嘴笑了笑,手搭在长宁的肩头,“都很妥当,李夫人收拾得很好,很干净。”见有婢子缩手缩脚地候在抱厦里,朝外扬了扬手,轻唤道,“拿个蒲团垫子过来。” 婢子应了声儿后,埋首朝外走。 岳老三却暗自惊了一惊,陆家小姑娘真要行大礼谢恩? 岳番神色吊儿郎当,再揪了揪小长宁的小鬏鬏,满不在乎道,“甭拘着那起子虚礼,只要是妇孺,无论当时是谁在我后头,我都会挡刀。顶天立地男子汉,这点儿伤不算啥大事儿,别叫小阿宁谢过去谢过来的,别让我们小姑娘累得慌了。”岳番蹲了蹲,嬉皮笑脸地拿食指戳了戳小长宁肉嘟嘟的脸,怂恿道,“甭听你阿姐的,明儿我带阿宁到市集上吃好的” “不行!” 小姑娘声音清脆斩钉截铁,一道回过头看了看长亭,一道很郑重地再道,“跪天跪地跪亲长恩人,阿番阿兄救命之恩,长宁若不大谢,便是那狼心狗肺之徒,是天地不容的。” 长宁话音将落。那婢子佝头迈小碎步手捧蒲团进来了。 岳番“嘿嘿”两声,颇有些骑虎难下之感。转过头找亲爹拿主意。 岳老三沉吟良久,眼看长亭弯下腰将蒲团放到了长宁的跟前。他在江湖庙堂内外摸爬滚打这么几十年难得踟蹰起来。平成陆氏为天下士之楷模,当真名符其实,教养出的子女皆为人中龙凤,至诚至信。两个小姑娘无士族女骄矜高傲之气,一派风光霁月、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坦率大气心胸,这才是士家的气度。 那些徒负虚名,时时刻刻摆出一副高高在上姿态的士家子弟,叫个屁气度啊! 他娘的又不是穿得好看点,话说得好听点。粉抹得白点就叫气度! 长宁刚手背点额,正欲佝身跪坐之时,岳老三一个健步把小姑娘捞了起来,小长宁半个身子挂在岳老三手臂上,嗑嗑牙,一脸迷惘得像只白绒绒的兔子。 岳老三拢了拢长宁,笨手笨脚地帮忙理了理衣裳,对着长亭朗声笑起来,“阿宁叫岳番一声哥。岳番豁出条命去挡刀也没啥大不了。真要论起来,明人不说暗话,我当时答应搭你们三个姑娘是存了私心的。走江湖这么些年,我岳老三就像只凤凰。从不居无宝之地,若你从身上挖不出什么东西来,我岳老三没可能出手相援的。陆姑娘性敏且善思。不可能瞅不出来,你若执意要阿宁大谢就是打我岳老三的脸。臊我岳老三的皮了。” “是存私心,还是有利可图。我不与三爷另论。一码归一码,只一条我陆长亭与幼妹都牢记着,三爷与阿番与我们有救命之情,便够了,做人不应太计较的。” 长亭眉目清浅地轻声道,“一路过来,我、阿宁与阿玉,同三爷是生死之交,家父常言人与人讲究一个机缘巧合,我们碰巧遇见了三爷,碰巧与三爷阿番一路同行”抿唇笑了笑,“甚至碰巧变成了三爷的拖累,这些时日,我常想如果那日蒙大人并未出现,我们的下场大抵不会太好饶是如此,三爷也没曾说将我与阿宁交出去。这份恩德,纵使掺杂着三爷的私心与打量,我与阿宁都不得不感怀。” 小姑娘娓娓道来,声音和着油灯昏黄的光亮,如碧水横波,极缓极平,也极真诚。 她可以耍手段,可以动心机,可以开了话头引导着岳老三往她想要的地方讲。 可这些她不想用。 人与人论交,是你对我好,我便对你好,拿真心换真心,你要勾心斗角,那别人自然也对你做表面功夫。 一路向冀州去石家,她如身陷龙潭虎穴,与人交好总比距离生疏来得好。 岳老三此人虽是浸淫江湖已久的老道,可极奇怪的是,在周身江湖豪气的遮掩下有一颗极为缜密且细致的心,他的出手相救都是有条件的,不救无用之人,不救怯懦之人,不救不自救之人,这是在艰难世道中摸爬滚打出来的教训,可一旦搭了把手,他便会奋力搏下去----就像明知不敌戴横,却仍然叫岳番带队先逃,自己留下来殿后。 人真的很奇妙,岳老三既有通身眼毒口辣老江湖的味道,却又留存着最执拗的英雄情怀与扶弱之心,这两者是相冲的,一个是趋利避害,一个却是舍身取义。 长亭叹了一声,偏过头再道,“其实三爷并做不出唯利是图的模样来,平白做出势力疏离的姿态来,反倒叫人一眼瞧出了死撑着的外强中干来。” 岳老三未答话,默了许久,微佝下腰来将棋盘上的棋子往下一刨,一抬头做了个请的手势,露出一口白牙笑,胡须一翘一翘地,“我说陆姑娘性敏善思,果真没说错!若无事,和我手谈一局可好?就算成谢礼了!” 长亭看了岳老三一眼,也渐渐展了笑。 岳番微不可见地长吁一口气儿,当下嚷起来,“我爹是臭棋篓子!还喜欢悔棋!你可千万甭松口,这有了一回就有了二回三回!” 岳老三脸涨得通红,一个黑子给坑爹的儿子砸过去。 长亭一边落座儿一边笑,再四周看了看,突然想起来。“怎没见着蒙大人?” 岳老三执子先走,隔了一会儿才道。“哦他出去有事儿了” 不明说,长亭知趣地不再问。埋头落子下棋,岳番与长宁在一边儿絮絮叨叨地告诉胡玉娘这黑白围棋是怎么个意思,下到一半儿,长亭才明白岳番口中的臭棋篓子是个什么水平 这哪儿是臭棋篓子啊,这摆明了是耍无赖嘛 “不行!我不下这处!” “等等!我上一步下错了,陆姑娘等我想一想!” “哎哟哎哟我还能再悔一步吗?” 看一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为了悔步棋撒泼卖踹,威逼利诱,无赖到底岿然不动,无所不用其极。长亭也是默得没话说了。 内厢如破冰化雨,热热闹闹。 而在几百里之外的万花楼也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世道落了下风,做皮肉生意的逾渐多了起来,来往恩客喝得醉醺醺地揪着红颜佳人的皮肉朗声调笑,大红灯笼高挂起,穿红过绿,一派纸醉金迷。 “官爷您下回还来瞧奴家吗?夜也不过,觉也不睡。急急慌慌地就要回家去奴家这小心肝儿疼得快淌出血了呢” 女人靠在白日镇守城门那兵头身上,扭来扭去蹭着火儿,妖妖娆娆地不让走。 兵头喝得上了脑,手向那女人襟口里一摸。女人皮肉滑得像温水似的,嘿嘿笑起来,“明儿再来找你!家里头”打了个酒嗝儿。一脸潮红地往黑处一指,“家里头养着只母老虎我要不回去她能来把这万花楼给掀喽” 女人糯言糯语地不让走。那兵头磨磨蹭蹭地也想留,隔了许久。兵头再打了个长嗝儿,东倒西歪地一撒手总算是离了温柔乡。 小巷口黑黢黢的,兵头眯着眼睛扶着墙壁向前走。 “咚” 靡声软语渐远,静悄悄的巷子里传来回声。 兵头瘪瘪嘴,眯着眼睛佝头看,哦原来是踢到石子儿了兵头摇头晃脑笑起来,扶在灰墙壁上将一抬头,眼前寒光一闪而过,他被利器猛然刺穿,不由得一声闷哼,浑身朝前一倾。 “啪----” 兵头的脸从上直坠而下,瞪圆了眼睛砸在了泥泞的地上。 再过片刻,有一个身形颀长的暗影从黑暗之中走出,话从风中穿过,瞬时便消弭在盛冬凛冽的夜空中。 “罪不至死,留你狗命。” 梆子声儿一下接一下地过,岳老三兴致正浓,不许长亭走,长亭瞅了瞅自个儿赢下来的这一大堆银馃子,说实在的,其实没啥可得意的,她挑岳老三就像一个绝世武者干翻一个还没学会走路只晓得哇哇大哭的孩童,颇有些胜之不武的意味 蒙拓一边佝头拭手,一边举步进了门大敞开的厢房,当即目瞪口呆了。 这个时候了 天都全黑了 打更的都出来了 为何陆家两个姑娘外加一个胡玉娘还在他们的内厢里! 岳老三还在扯开嗓门耍赖,蒙拓侧身立在门楣处蹙着眉头轻咳两声,里间瞬时静了下来,长亭扭过头一瞅,却见蒙拓半明半暗地立于光中,又将头扭了回来,拢了拢跟前的银馃子全数交给了岳番,笑吟吟地起身告辞,“就当我们的饭钱!” 蒙拓一回来,岳老三也不留了,让岳番去送, 长亭与玉娘牵着小长宁往出走,正好与蒙拓侧身而过。 长亭容色一僵,当下猛一扭头看向蒙拓,而蒙拓却目不斜视往里行。 一出厢房,小长宁蹙着眉头小声问,“什么味儿啊难闻死了” 长亭抿抿嘴,轻声回之。 “血腥味儿,是血腥味。”(……) ps:半攻略岳三爷一只~ 今天只有一更~阿渊有点不好意思求粉红 第六十八章 谢谢 第六十八章谢 长亭从未意识到冬天会这样冷。 初霁未久的天气夜来又另刮起了一番大雪,本就很凉的天儿越发地冻人了,风一吹,凉气儿哆哆嗦嗦地透进了骨子里,再一刮,脸上的皮肉都快被大块大块地剜出来了似的。 从烧得很暖和的厢房里走到寒风凛冽的长廊里,小长宁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仰起小脸来,低声嘟囔,“建康的冬天可没这么磨人” 满秀笑起来,“二姑娘没受过冻吧?这还有几天才到三九呢,三九四九冻死老狗,那才是顶凉的时候。” “没错儿!等真进了三九天儿,林子的小木屋都不敢住,就怕到了第二天,木门遭雪给封住了。”胡玉娘将手揣进袖兜里,长舒一口气儿,很有些喟叹,“在林子只用两餐饭,起个大早,干完活儿才有热汤喝人还是得吃早饭,吃食一下肚,好像整个人都暖起来了,走在外头也不那么容易冷,满足!” 一大早,李家的婢子就送了早膳过来,熬得极浓的豆汁儿、皮薄馅沙的红豆包,再有几样拼盘小菜,不算太丰盛,可大家伙都吃得舒心极了,满秀嘴上停不住,手头捏着红豆沙包儿险些哭出来,连声赞颂岳老三的大恩大德,再表扬了自个儿摁手印时的当机立断。 “明儿,应当还有红豆包儿吧?不能给咱撤了吧?” 满秀试探着问,不无可惜地垂足顿胸,“早知道今儿早就偷偷揣几个。明儿还能接着吃。” 胡玉娘大声笑起来。 她们在屋里规规矩矩做女红待了整一天,临到日暮出了厢房。都还死死记得早晨饭桌上热腾腾的豆沙包 长亭想起来便笑,笑着笑着心里头就有些五味杂陈。一抬眸,却见廊间外的四下侵虐的鹅毛大雪,不过建康的冬天确实没这样冷过,淮河不受冰封,连雪从来都没过脚踝,陆宅长廊间还会放上一列木石栅栏,里面搁雨花石再种上几丛叫不出名字的花草 京都建康在南,大概是越往北走就越凉吧。 哦 其实也有可能这么凉,只是她们不知道罢了。天儿若不好。冷了热了的,家里头的长辈都会交待下去,是不能让姑娘们出门的。 长亭微敛眸,笑一笑,低头帮小长宁的衣襟口向里紧拢了拢。 “等到了平成,在更北边儿,天儿会更凉,咱们得习惯。” 长亭话音刚落,却见满秀浑身一僵。很恭谨地朝前方拙手拙脚地福身,语气一下子绷得紧紧的,“奴奴家给蒙少爷行行礼” 长亭扭过头去却见蒙拓负手背身立于三丈之外,轻颔首致意。笑了一笑,“您也过来啊?” 话刚出口,就悔了。岳老三差人来请说三掌柜的闺女最好出个门子逛一逛,旁人才不好起疑心。可几个姑娘都生得好。长亭有把握周通令与他的人马都没瞧见过她与阿宁的长相,可若是落在有心人眼里。秉持着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心态,她们白天出去就有些太打眼了----更何况,福顺号的三掌柜操着一口北方腔调,要知道北地出身的姑娘家可没出门带帷帽的习惯。 几厢思量,还是决定了等天入了暮,出去晃荡一圈儿,叫那些鬼鬼祟祟盯梢的有个交代。 更何况,岳老三含糊其辞地说也要有要事儿需出门一趟。 要出门,蒙拓自然会跟着。 蒙拓目色沉默地往这处扫了扫,也没回答长亭那句蠢话,也没回礼致意,低了头便径直向正院走去。 光晓得留个背影,您老好歹也留句话啊,这怎么也是礼数吧 长亭愣了一愣,胡玉娘在旁边撇撇嘴,“原以为岳番就够讨人厌了,哪晓得一山更比一山高,来了个个性更奇怪的。” 长亭笑起来,胡玉娘每次说话都能让人心绪变得好转。 “走吧,该等急了。” 长亭牵起长宁往正堂院落走,胡玉娘东走西顾地跟在后面,满秀战战兢兢地敛了敛裙裾赶紧跟上去。 果不其然,就等她们了,牵了架马车出来,岳番背还没好,如今也不需绷颜面了,就在马车前头的坐处放了个软垫儿,就让岳番靠着车厢坐----这总比在马上一颠儿一颠儿地来得舒服吧。 胡玉娘和岳番是猫狗冤家,隔了块儿帘布凑一起,那火硝味儿都挡不住。 一来一往,针尖对麦芒的谁都不认输,从天上有几颗星到地上的石狮子是公是母,犟嘴犟得个不可开交,可长亭明显能觉出岳番在让着玉娘----就胡玉娘那口舌,往前就没和岳番打下过一个回合来。 “那你说为啥宅邸前头要拿一公一母的石狮子守着啊?” 胡玉娘气冲冲,“分明是两个公的力气更大!你这样想,两个男人在一块儿是不是比一男一女在一块儿更容易打赢架?你就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岳番一扬马鞭,朗声大笑起来,笑了过后凑到幔帐跟前去,映着布露了个深影子,“来来来,我只问你听过这么句话没?” 胡玉娘怔愣之后,乖乖地依言凑了过去。 岳番嘿嘿一笑,脑袋凑得更近了,咧开嘴笑,长亭都能透过幔帐,看见岳番那一口泛着光的白牙。 “这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男人啊,得旁边杵着个婆娘,才浑身是劲儿。这要旁边杵了个身强体壮的汉子,哪怕那汉子把衣裳都脱了,男人照样浑身都没气力公狮子母狮子放一块儿,就是这个道理,随你爱信不信。” 胡玉娘瞬时一张脸涨得通红。一个巴掌糊了上去,大呸一声。“你个二流氓子!” 岳番赶紧“哎哟哟”起来,一声儿一声儿唤。“哎哟,我的背哟,疼死老爹了哟!” 胡玉娘赶紧住了手,左看看右看看,一下子就颓了气。 长亭捂着嘴闷声笑,长宁也笑得咯吱咯吱的。 马车“蹬蹬”往出走,外间的声儿渐亮了起来,临到城中心,要叫人下马下车。只能步行,长亭牵着长宁埋着头走在岳老三身后,胡玉娘原本是不情不愿地跟在岳番后头走,渐入市集,物件儿摆设多了起来,胡玉娘便兴致勃勃地招呼着小阿宁一道过来瞅,沿路逛过去,无非是些三两枚铜钱价值的小物件儿,商贩子在吆喝。看客们在应和,倒是蛮热闹的。 灯笼红烛高悬,来往既有着锦绣绸缎的富人大户,也有衣衫褴褛的沿街乞食的流民饥民。 这点和冀州不太像。逛冀州夜市的时候,好像来来往往的人穿戴形容都差不离,没啥特富贵的人家。也没啥特穷困的人,陆绰先头以为是石猛着意布置下的。接连派人出门暗访搜寻,整个冀州城似乎真的就是这般。每个人都有事儿做,朝出暮归一派安详,不算特别富,可每家每户都吃得上饭,穿得暖衣----这在如今世道已属不易了。 长亭思绪一飞,便懵懵懂懂地跟着岳老三进了家绸缎庄子,里间儿亮堂堂的,管事的将这么一大串人领到了内厢去,岳老三让长亭坐到暖炕边上去,长亭依言而行,那管事的从袖里掏了一小只荞麦软垫出来,躬了身请长亭将手腕放上去,再折身去唤更里头的人。 这架势,长亭看明白了。 这是要帮她瞧病。 后脑一直发疼,渐渐结了痂,可四周却在发烫,不能摸也不能正着枕头,否则就生疼。 长亭咬着牙一直没开口,一路过来本就招眼了,若还请大夫郎中过来好生瞧,是怕别人看不出你内里的蹊跷对吧,如今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忍都忍下来了,多忍一天少忍一天其实没啥区别。 里头出来人了,白胡子飘飘,仙风道骨,诊了脉再把长亭的头发撩起来细看了看后脑的伤口,老人家很有些脾气,连开几味好药,指责岳老三,“疤都红了,也就是这天寒地冻,这要放在三伏天,伤口一准烂了!小姑娘烂了头,成了秃子,谁娶?你就虎吧你!” 岳老三佝着背连连称是。 那绸缎庄的管事拉开匣子的暗箱照着方子抓了药,手脚麻利地捆成五摞,“一天一副药先吃着,等到了冀州,再跟着吃。平时要能炖点天麻鸡汤喝,就更好!” “没法子炖鸡汤,换个别的成吗?” 长亭转过头看,却见蒙拓挽手靠在厢房门边,耷下眼出声问,“鸽子汤也不行,不能吃荤腥,能用什么代替吗?” “豆腐也成”管事的愣了愣,“蒙大爷,豆腐也成,不在那肉在那天麻” 蒙拓垂了眼,应了声“哦”,紧跟着拍了拍岳番的胳膊让他过去给郎中瞧背,男人家要宽衣解带了,几个姑娘赶紧避到后厢去喝茶,外头窸窸窣窣的,听那老大夫一项接一项地交待下来,再听那管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儿。 “今儿那守城门的兵头遭人捅了,恰好避开了要害,人没死,赶紧送到宋大夫那处就诊,可把宋大夫累得慌” 男人都没接话,外厢又只能听见衣料和笔尖扫在糙纸上沙沙的声音了。 长亭静了静。 蒙拓夜归,身上的血腥味,揩了她油的兵头被人捅 长亭抿了抿唇,眼眶顿时大热。 马车又“踏踏”地往回走,下马车时,长亭与蒙拓错身而过,长亭语气落得很轻,两个字说得很清晰。 “谢谢。” 谢谢你,为我出头。(……) ps:只有一更~ 第六十九章 报丧(上) 第六十九章死讯 长亭一夜睡得好极了,很难得地无梦靥无惊醒,亦没有一睡下去便陷入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一直很安稳。 而隔后罩楼百米之外的小筑却仍旧燃着一盏纸糊的小烛灯,蒙拓手背脑后,睁着眼直勾勾地静静地看着素绢白纱向下坠下的幔帐,隔了一会儿向左翻身,再隔一会儿又翻个身,胸口莫名其妙地闷起来,轻咳两声后,总算是气顺了。 蒙拓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临到后半夜,迷迷糊糊阖眼睡了,却好像梦见了早逝的母亲。 梦里的人,是看不清轮廓的。 他只能模模糊糊看见母亲庾氏背对着他一直向前走,走的时候,裙袂翩飞,如莲瓣波纹。 他亦步亦趋地在后面唤,“母亲母亲母亲” 庾氏却一直向前走,从未回过头。 “母亲!” 蒙拓手肘一把撑在床板上,半佝下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手一抹额,满手都是汗。 蒙拓转过头去,小烛灯忽闪忽闪的,或许是快燃完了,又或许是被从窗棂缝隙中的蹿进来的风吹熄了,将熄未熄的烛火最熬人,既舍不得重新再燃一支,又时时刻刻地惧怕会在下一刻陷入难耐的黑暗与寂寞中。 蒙拓埋着头静了静,索性起身将烛火吹熄了。 反正都要黑,自己吹熄了,就不用胆战心惊地等待了。 二哥说这世上最难熬的事情是平庸地活着,他看不尽然----等待才是这世上最磨人的活儿。 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东西,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离他而去。就像在双手上架了一道镣铐,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扣上。 就像他的母亲一样。 郎中说缠绵病榻的母亲会死。可并未说明什么时候死,他便日复一日颤颤巍巍地活着,终有一日,他那贤淑端庄的母亲抱着庾家祖宗的牌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换上了嫁到西北胡羯之地时穿的那件衣裳,端庄地阖眼长辞。 他的母亲一直很端庄,身肩士家女的傲气与自矜,在西北磨啊磨,磨啊磨。磨到生下了他之后,便了无牵挂地撒手人寰了。 黑暗之中,蒙拓半撑在床榻边,眼神静悄悄的,未有半分波澜起伏。 如果他的母亲,像陆家长女那样如蒲苇韧丝一般倔强、打不倒,是不是她就可以不用死。 至少,不用死得那么早。 夜已深,万籁俱寂。 少年将头轻轻地靠在朱漆床上。阖眸之后,再睁眼,天已大亮。 “您回冀州之后,记得捎带个准信儿来啊。” 李夫人搓着手。躬身走在长亭三步之后,脸上笑呵呵地,“岳三爷和蒙少爷的身份写信带话儿的都不大方便。您家本就在冀州写信方便,写给妾身也好。写给阿蘅也好,都随您。只让妾身别与您断了联系便妥。” 阿蘅是李夫人的长女,一大清早便过来请安了,随即就赖在后罩房里了,十五六的年岁,却蛮阿谀奉承着长亭与玉娘,甚至对长宁都是一副乖顺的模样。 怕是昨儿一天,李夫人从别旁的地儿打听到长亭的身份了,也没打听清楚,估摸着三五不着调地以为是冀州哪家士族大户的闺女,便更着意奉承起来----他们定的是今儿晌午出城,日久生情地套近乎自然是没机会了。 谁知李夫人想了这一着,和官家的姑娘维持联系,甚至长久通信,慢慢发展为手帕交,李夫人为了闺女,倒是想得很长远。 这么一行人,清清楚楚晓得长亭、长宁身份的,就三人。 岳老三、岳番与蒙拓。 连青梢都不知道。 长亭心下一动,脚下不急不缓地走,面上温笑起来,“若递得出来,一定给李夫人捎准信。若当时递不出来,便请岳三爷送信出来,不叫李夫人挂心。” 李夫人顿时大喜过望,牵起长女的手,神容雀跃。 长亭埋了埋头,突然想起来,若还在京都建康里,李夫人这番形容,她们该如何应对?或许嘴上客气两句,然后便让陈妪打发走,不对,长亭努力回想自个儿十来天之前的脾气,放在她身上,或许敷衍应付都不会有,直接扫地出门,永不再见了。 “别想从我身上抠搜到一点儿价值,本姑娘可没这时间奉陪斡旋。” 少年不知愁滋味,她现在很想知道,当初陆绰听见她说出这番话,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长亭笑了笑,世事真奇妙,现在的她竟然在庆幸,庆幸她身上还有价值,还能让别人觊觎。 众人在李宅外院等,大推车小推车全都绑好青布了,两架马车从里到外清洗了一遍,瞧起来新崭崭的,长亭一眼便瞅见了蒙拓牵着马匹沉默寡言地站在列队之首。 胡玉娘贼贼地凑过身来,悄声评价,“马比人傲。” 长亭眼神一过,便哧哧笑起来。 确实。 蒙拓牵着的那匹潞高气扬地昂着头,马蹄蹶地,在人外院的地上掀起了一大层土,而牵马的人埋头凝神,倒是很收敛的模样。 长亭再想了想,轻摇摇头,和胡玉娘咬耳朵,“非也非也,他傲得很。若不傲气。料理了那兵士后,其实他就可以在咱们面前说起这桩事了,偏他什么也不说。这要不是傲得很,要不就是缺心眼。” 胡玉娘再看了一看,嗯,那蒙拓若缺心眼,岳番就好去跳河了。 李掌柜佝腰恭谨地同岳老三说着话,岳番便张罗着姑娘们上马车去候着,长亭想了想侧身拦住了岳番,话说得不算含蓄,“青梢姑娘恐怕有些误会我与阿宁的身份,她误会不误会其实都不打紧,可将话四处传就不太好了。我们还未过幽州,一步一步如履薄冰,青梢姑娘却胡乱猜测,实在叫我不好做人。如今是对李夫人说三道四,之后呢?我们一路过去,驿馆要住,也要与人交谈,若青梢姑娘还管不住嘴,咱们趁早不用遮掩身份了。” 蒙拓、岳老三与岳番三人是不会对她们的身份向外宣扬。 满秀个性机敏,能说一绝不会说二。 李夫人身在内宅,唯一能向她胡乱透漏她们身份的,也只有青梢了。 岳番嘴一敛,习惯性地去嚼狗尾巴草,却发觉嘴里头没含东西,神色更严肃了,向长亭点点头。 “我晓得啦,这事儿你别管了,我去告诉阿拓哥。” 长亭也冲他点了点头,便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封闭的空间将胡玉娘的声音憋得闷闷的,“干嘛不直接去告诉青梢姑娘,这说了一次就有第二次。李夫人是自己人,那如果对别人都管不住嘴咋办?”胡玉娘想起就是青梢那日在马车里憋不住声儿才将人引过来的,一想就是满肚子气,“白长一张脸,一点儿心都不长。爷爷说这种女人叫狐狸精得离远点儿,否则一不留神就把自己拖累了!” 难得听胡玉娘唠唠叨叨两句,长宁笑着靠到胡玉娘怀里头去,嫩声嫩气道,“咱们拿不准那位好看的姑娘是啥身份呢!青梢姑娘对阿番哥哥与三爷,至少比对咱们来得熟悉亲近。若那姑娘是个不能得罪的身份,长姐贸贸然去说了,反倒讨人嫌。” 胡玉娘似懂非懂点点头。 马鞭一扬,马车轱辘往外行,车轮将一动,长亭便听着个扯得老高的通报声。 “三爷!外头的路都给堵了!京都来了人!幽州刺史颁令加大了街巷的巡逻力度,出城的城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全是人,比咱进来的时候人多得多!城门口扣了许多人,进出都很严!许多商队的货都扣了下来,身份不明的人全都扣下来了,怕是有上百之数!” 进出内城的,一天都只有千来人! 长亭猛地一惊。 耳畔边紧跟着就是宅邸大门关得死死的声音。 长亭当即牵着长宁撩帘下了车,男人们都下了马,李家的外院一下子变得很狭窄,胡玉娘长叹一声,“等咱们到了豫州哦不对,到了冀州,一定要去观音庙烧烧香这也太他娘的不顺了吧。” 长亭紧紧牵着长宁,轻轻摇摇头,悄声道,“这不是不顺,是顺利。” 话音还没落地,岳老三便大刀阔斧地走过来,脸色沉凝,“京都来人怕是报丧外加兴师问罪的,但是我估摸着来的人镇不住周通令,他扣的人里除了身份不明的人以外,迟早还有和你和阿宁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咱们要不今天走,要不过两天走,反正都是险棋阿拓让我来问问你的意思。” 她的意思? 长亭抬头看了蒙拓一眼。 陆家长房全军覆没的消息捅到天家那处去,打乱了周通令的计划,同时也分散了周通令的注意力,可这只是权宜之计。天下纷争,堪比战国诸侯,京都钦派的官宦根本就压不住土皇帝周通令。 只要有脑袋的人,都应当知道趁乱,浑水摸鱼赶紧出城。 蒙拓这是受了教训? 所以先来问一问她的意见? 长亭眼神一埋,朗声告诉岳老三,“入城三日,这是一个过路客应该滞留的时间,过短过长都易引起猜忌。今天走吧,趁京都来人还余威犹存的时候,再等两天,周通令回过神来,怕就是封城搜索了。”(……) ps:一更!后天加更~ 第七十章 报丧(下) 第七十章报丧(下) 岳老三啥都没说,转身朝前走,立在马匹旁,和蒙拓轻声商议,再隔片刻,岳三爷三步并两步走又走过来了,做了个‘请’的手势,请长亭先上车,“今儿个走,明儿下午就能到出城的城门口!夜长梦多,大不了过城门的时候再受回折磨,烦请姑娘忍耐着些。” 长亭轻搂了搂阿宁,笑着点点头,“那是自然,虽说有灯下黑的道理,可武将出身的鼻子尖儿都灵,等他反应过来了,咱就跑不脱了。只要顺顺利利出城,忍一回也是忍,忍两回也是忍,没什么大不了。” “是这个理儿!” 岳老三沉声应和,又吩咐了李宅的下人煮了浓茶、牛乳,做了几小碟点心,再燃了小香炉送到两架马车里去备着,再吆喝一声,牛角号吹得响亮,一列人便浩浩荡荡地出了李宅,小心翼翼地走在并不宽敞的青瓦巷道里。 岳番隔着幔帐,轻声安抚里间的姑娘们,“咱不慌啊,只要死咬住福顺号三掌柜的名号,就算为难也顶多是诈几条黄鱼儿,再退一步讲,就算是出了事儿,也未必没有一拼之力” “呸呸呸!” 胡玉娘赶紧啐了两声,“好的不灵,坏的灵!你说话再口无遮拦,仔细我抄家伙什打你!” “要打就打吧,要打了,你心里舒坦了,我受点疼算个屁。” 岳番耍起无赖来。 上回就打到受了伤的后背上 胡玉娘一下就蔫了,向后缩了缩。 长亭却蹙了眉头。探身轻掀开幔帐。鼻尖一嗅,果不其然。岳番后背一大股白药、黄芪的药味儿,他后背的伤得敷药。可一敷药,味儿就特大,隔得远点儿闻不到,可一近了,这味儿遮都遮不住。 哪家大商铺的小郎君浑身是伤,满背的药味啊! 可又不能向她给岳老三出的那个主意似的,拿风干了的盐水酵起来当作汗味儿掩饰----这大商号的少掌柜也没可能浑身汗臭吧? 长亭猛地一伸头,倒把岳番吓够呛,边赶马车边没个正形。拍着胸脯直骂娘。 长亭横了岳番一眼,又把头缩了回去,想了想,轻声问胡玉娘身上可有小布袋或是香囊,胡玉娘蹙着眉头琢磨了一下,侧过身去从包袱里拿了个缝得歪歪扭扭的布兜,塞到长亭手里,有些不好意思,“将就看。往前缝的,是想孝敬爷爷,哪晓得我还没缝好,爷爷就走了。” 长亭抿嘴笑起来。想起小木屋里放在炕上的那本女红书简,一边将小香炉揭开,从脑袋上取了只银钗子下来轻手轻脚地将香饵掏了出来。再将热在红泥小炉上的茶壶包了袖口拿了下来,将湿答答的茶叶梗烘在暗火上。一边同胡玉娘说话,“没事。等安定下来,我教你女红,逢初一十五烧给胡爷爷。” 胡玉娘兴致勃勃地点头,再继续兴致勃勃地看长亭手上功夫。 没一会儿,满车厢和着香饵的味儿,另有茶香回甘。 满秀笑嘻嘻地凑过来,“这是在做甚呢?” 小长宁笑眯眯地应了一声,“阿姐在做干料香囊,冬天儿隔着亵衣贴着体温捂,没一会儿浑身都是香味儿。” 满秀眼睛放直了,长“哦”了一声。 粗陋料材,长亭叹了口气,左看右看,拿夹糖块儿的小银镊子将铺在铁丝板上的茶叶梗翻了个面儿,等两面都被烤香了烤干了,长亭想了想再将香饵掰成两半,和在一小撮茶叶梗里装进胡玉娘的灰布兜儿里去,隔着布用力揉搓了几下,再轻撩开幔帐搁在岳番身边儿,耐心交待,“放在袖口也成,放在怀襟里也成,三爷说明儿下午到,今儿你就老实捂着,再换身衣裳,等明儿下午身上的药味也就散了。” 岳番瞥了眼灰布兜子,再扭过头来,专心致志地赶车,假装没听见。 长亭“嘶”了一声,折过身来,语气平缓地告诉胡玉娘,“阿玉,打他。” 岳番赶紧再瞥了眼布兜子,倒吸一口凉气,“我堂堂男儿,身上绝不染香!” “没让你一直戴,过了城门就摘下来,事急从权,止血疗气的药味被人闻出来了,你被扣在城墙上挂着,我们也不会去救你!” 长亭朝胡玉娘使了眼色。 胡玉娘“哎呀”一声,伸手就去撩幔帐,“你是嫌弃老娘做的布兜子丑还是咋的!” 岳番条件反射地一躲,赶紧伸手去够身侧的简易香囊,连声,“不嫌弃不嫌弃!做这样好,我吃饱撑的才嫌弃!”心里晓得长亭说得有道理,面上却瘪着嘴拿到鼻尖嗅了嗅,香得蛮淡和的,可一想到身上要一股子香味儿就打了个寒颤,一抬头却见蒙拓高挺于马上,很是英挺的模样,眼珠子一转,侧过身去贴着幔帐,压低声音轻道,“阿拓哥腿上也有伤,昨儿也敷了药泡了药汤,怕是也有味儿,要不要再做个?我给他送去。” 长亭轻蹙眉梢想了想,咬了咬牙,扭身从包裹最下面翻出一张素绢绘春兰临水图的帕子,将香饵与茶叶梗包在里头,顺手就打了个死结,伸手递出去,“让蒙大人赶紧揣上,九十九步都走了,可别毁在最后一步。” 岳番兴致勃勃地应了声“唉!”,便将马缰交给旁人,顾不得后背疼,赶紧撒开腿朝前跑。 长亭心里默念了一声,事急从权。 那道槛儿就这么放在眼前,跨不过去,败露了就是万劫不复,陆绰身亡的真相永远无大白天下之日,跨过去就是柳暗花明,至少她与长宁、玉娘、甚至岳老三一行人的命是保住了。 男女大防在生死存亡这道坎儿前。简直不足挂齿。 绕过偏巷外郊,一进城池中央。果真如来报者所言,堵得人满为患。马车停一停再走一走,车轮子还没轱辘两声,就又停了,小长宁很想掀开幔帐瞅一瞅外间是个什么情形,却被长亭紧紧搂住了胳膊,小长宁仰起小脸来,轻唤道,“阿姐,我想看一看。就掀一个角,别人瞅不见我的脸” 长亭摇了摇头,没放手,轻声哄道,“等咱们到了冀州再看。这兵荒马乱的,看了心里堵得慌,还不如不看呢,阿宁乖。” 小长宁抿了抿嘴,身形向后一瘫。也没再坚持了。 胡玉娘见状笑眯眯地刮了刮长宁的脸,伸手将小长宁抱在怀里来,一下一下轻抚了抚小长宁的后背,她是觉得阿娇保护太过了。无论做什么都活像一只老母鸡张开翅膀全力护着身后的小鸡崽子,明明也才只比阿宁长几岁罢了,不像长姐。像老娘。 一路停停拐拐,临近日暮。车队选了一处驿馆停,岳老三手面颇大。包下了驿馆整一层,言行举止都符合大商贾的作态,可长亭的心一直悬挂挂的始终放不下。 怀着临门一脚,可千万别踢歪了的担忧。 同样一颗心悬在半空的,还有高居幽州刺史府邸的周通令,周大人。 和长亭不同的是,他除了挂忧,还有愤懑。 幽州刺史府内四处都静悄悄的,中轴上坐落的青瓦小院门窗紧闭,周通令满脸铁青地仰坐在书案之后,一字一句从齿缝儿中挤出来,“戴横死不见尸,活不见人,携领的百人卫队一夜之间无影无踪右司卫所千余人兵分三路,找了五天” 周通令猛地一下声量高扬,“他娘的,找了五天,一事无成!连块儿布都没找到!反倒被人捅破了天!符家派钦差来过问,再等两天,陆家、谢家,猫家狗家全部涌到冀州来了!全都他娘的来冀州看老子笑话了!” 堂下跪坐了四、五个人。 周通令是个喜怒哀乐不上脸的人,从不乐意与人撕破脸皮,他们共事近十载,从未见过周通令盛怒的神情。 跪坐在蒲团上的人皆手足无措,齐齐道,“微臣无用!” “你们是无用!” 周通令盛怒之下,脑袋却很清醒,“一群老匹夫,连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都玩不过!” 前头一垂垂老矣的官士颤巍巍抬起头来,张嘴掉书袋,“天时地利人和,现今皓雪阻道此为天不佑助。地险且阻,此为地不谐利。人海茫茫,外城复员辽阔,此为人不相帮。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不是败在了小丫头手下,是败在了” “闭嘴!” 周通令怒极反笑,一群老匹夫,一群尸位素餐的老匹夫,半灌水响叮当,无论事情走到哪一步,都不是他们的错----是天不保佑,人自然也就无处相争! “去你奶奶个腿儿!头脑低智且自以为是,幽州迟早要毁在你们这群老匹夫身上!我只问你们,找不到人有可能是藏得隐蔽,也有可能怪罪到外城地广人稀的错处上,可朝廷又是如何知道陆绰死了,而且是死在我幽州的地界上的呢!?” 下列五人头往回一缩,无一人回应。 周通令手一甩,一字一顿,“他娘的,是有人报丧报到建康去了!” 谁报的? 他将幽州管得像铁桶一样,油泼不进,水透不穿,陆绰死在幽州外城栈道,早已毁尸灭迹,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来! 谁知道陆绰身死,谁才有可能将消息传到上头去! 普天之下,除却他与陆纷,还他娘的有谁知道!? 陆家逃了的那两个小姑娘! 她们是怎么传上去的!? 周通令满脸通红,拳头锤在了书案之上,沉声吩咐下去,“严加看守这三两日进幽州城的大批人马,近两日出幽州城的队列细心搜罗。” 话头一顿,“这两日并未出城的人马,更是暗中重点搜索对象,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掉一个!如果外城没有,那就在内城,如今时局混乱,他们心里头有怕的东西,自然不敢冒着风头向前走!” “那京都派过来的差使呢?不用顾忌他们了吗?” 下列之人张皇出言。 周通令手刀抹脖,目光狠戾,“如今不是顾忌这么多的时候。” 一念成差,一步错踏。 若长亭知道了周通令这以己度人的私心揣测,一定会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周老侍中的老妻将庶长子养成了这样惯会避其锋芒、韬光养晦的小家个性。(……) 第七十一章 出城(上) 第七十一章出城(上) 果真如岳老三所言,至第二日晌午后,就离向南边出城的城门口很近了。 路变得越来越窄,车厢外喧杂的人声越抵越近,一列人马走走停停,越走越艰难,四下喧嚣得就像身处在戏台下头,左边是锣,右边是鼓,什么声音都杂在一块儿,吆喝声、怒斥声、推搡声、还有其他磕磕绊绊发出的声音,长亭听不懂方言,轻抿了抿唇,手里头将衣角揪得紧紧的。 阿宁抱着软枕卧在胡玉娘腿上昏昏欲睡,胡玉娘几欲张口说话,可忍了忍,最终也没说出句话来。 顺利出城,便是跨过了火坑,虽看不清前路在何处,可到底过了一关算一关。 若出不了 长亭赶紧摇摇头,没有出不了,什么都做了,什么都备好了,福顺号的账册子、顺道运送的样货、磨得极光的算盘、生意人戴惯了的扳指和貔貅挂件什么都预备得很妥帖了,除非周通令要在御使眼皮子底下使怪,否则他是不会敢贸贸然封城,得罪来往出行的几大商号,让御使起疑的。 马车越往前行,长亭心尖便揪得越紧。 周通令不是傻子,他自然能想到还会有谁知道陆绰身亡的消息,自然也能够明白她们如今的处境! 如果,周通令要打着缉拿迫害平成陆家长房凶手的幌子,暗里是为了彻底搜寻她与长宁,而突然封城闭地,再不许来往通行了呢?如果周通令连御使的三分薄面都不放在眼里。执意要扣押适龄的有可能的姑娘家呢?如果周通令不按常理出牌,会打这一行人一个措手不及呢? 如果。如果,如果 长亭脑子乱得像浆糊一样。踏出一步是风险,蹲守内城也是风险,就像双脚悬在火盆上,跨与不跨,选择不同,自然带来的结果也不同。临近城门口,长亭心里头后悔的意味渐渐浓烈起来,如果当时蒙拓来询问她的意见时,她告诉他们或许过两天走会更好。是不是如今就会放轻松很多?此间念头一出,长亭愣了一愣之后,咬咬唇,再摇了摇头,没什么好后悔的!如果她们现在在李宅没有出来,恐怕她心里头会很惶恐,会更后悔没有当机立断选择出城! 世间有很多事都是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选都选了,有什么好后悔的! 长亭手握成拳。 马车摇摇晃晃地停了。人声却并未就此消弭,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有男声陡起再如断线坠地风筝似的猛然向低直至无声。 内厢谁也不出声,满秀战战兢兢地奉了三盏茶来。支着耳朵听外头的声儿,越听越心惊,浑身如抖筛。语声哽咽带着哭腔,“若是等局势没这样严厉的时候走多好啦。非得赶这么个落运的差时候来。又不是吃屎,咋还非得挑尖尖儿的吃哦” 胡玉娘“噗”地没忍住。当即笑出声。 长亭脸上一僵,看了眼正睡得香的长宁,悄声道,“往后在二姑娘跟前,甭说这些话”再想了想,“幽州土话也少说些,会说官话就尽量说官话,等会若有兵士来挑帘帐,能不出声就不出声,若问到你了就用官话回。” 满秀眼眶发红地重重点了点头。 长亭叹了口气,心里头再过了一遍,正欲再开口,却闻车厢外有人急促的脚步声,当即面色刷白地屏气凝神,眼神直勾勾地看向静静坠下的幔帐。 “叩叩叩”三声,紧跟着就响起了很稳重低沉的男声。 “马上要过城门了,在咱们前头还有三队人马。如今约是上头的指令下来了,守城的兵士行举间都很规矩。特殊时期,在我们之前也有搜身的惯例,都是牵到内厢由婆子老妪进行。若咱们实在避不开,只有委屈姑娘了。” 是蒙拓的声音。 长亭赶紧靠到车窗旁,连声问道,“可打探到在我们之前,都有哪些人被扣下了?是谁在坐镇城门?幽州的人,还是建康来的人?周通令在不在?来往的商号列队数量可多?都有哪些?” 每一个问都恰好搔到了痒处。 幸好陆家的两个姑娘都不是只知道哭哭啼啼的士族女。 蒙拓暗舒一口气,言简意赅沉声回应道,“扣下的多是形迹可疑,说不出从何处来往何处去的庶民,也有几队拿不出商贩证明的商号马队,过往人马被扣下的十中有三。应当是幽州的官吏与京都来的御使一道坐镇城门,并未拿到周通令的消息,某私心揣测,周通令应当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会将时间耗在这里。幽州乃贯通南北之地,来往商号颇多,甚至举家迁徙的也不少,我们一行人的踪迹十分正常。” 更重要的事? 是去下大力遮掩陆绰身亡时,他遗留下的蛛丝马迹吧? 长亭大松一口气,侧过身去,轻轻撩开幔帐,从轻掀起的那道缝隙里望出去,正好瞅见蒙拓半侧的脸,高鼻深目,薄唇紧抿,目光沉凝,却如千丈之海瞧不见底,看不着真相。 “多谢蒙大人。” 长亭轻声道。 这些时日,好像她说的最多的词儿,便是谢谢。 谢谢世间的好意与恩德。 城墙脚下,人烟嘈杂。 小姑娘声线放得很缓,从繁冗而庸俗的尘世中种种声音里穿插,渐渐其他的声音都沉了下来,只有长亭的声音还在耳畔犹存。 蒙拓眼神微抬,轻动了动喉头,目光看向别处,点了点头,沉声道,“谈不上谢与不谢,职责所在,不能不从命。” 长亭抿嘴一笑。 又是这句。 职责却没告诉他要为别人出头,职责也没告诉他应当尊重她们的意见,职责也没告诉他,需要顾忌她们正在守孝,需要一进城就去看大夫,职责更没告诉他,他应该在大势之下特意上前来笨拙地安慰。 可他还是做了,沉默地、周全地、不着痕迹地、很有分寸地全部都做了。 如今却以职责所在来推脱。 长亭一笑嘴角边的小梨涡就被带了出来,小姑娘轻颔首,柔声顺着蒙拓的话向下说,“那就多谢您肩上背负的职责了。” 蒙拓再见身形侧了侧,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两声,手在袖兜掂了掂岳番送过来的用素绢帕子保住的,又像香囊又像布兜子的东西,嗓子眼痒痒的,微不可见地抖了抖肩,将手里头的帕子握得有些紧,沉吟着想了又想,眼看着前方的车队已滚啊滚,滚出了城门,岳老三正欲扬起马鞭赶紧跟上。 蒙拓再想了想,背过身去,沉下语调略带踟蹰开口,“不用怕。” 三个字一落地,少年偏过头绞尽脑汁地又想了想,再重复一遍,“不用怕。” 有的人说的话,莫名其妙的就让人感觉很妥帖。 长亭素指微翘,将幔帐再掀开一角,静静地看着蒙拓的背影,语声郑重却放得很轻地回应他,“我不怕。” 天大地大,不过一个死字。 竭尽所能,她努力过了,她努力地想活下去,她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她没有一步走错了,她走得胆战心惊却步步为营。 只要努力过了,只要不绝望,就还有希望,就没有对不起谁。 人做九分,天定一分,他们已经将事情都做完了,如今全靠天意了。 败了,她便搂着阿宁去见父亲、母亲与符氏、陈妪。 赢了,她就代替他们活下去。 无论结局如何,她都没有输。 又谈何怕? 长亭单手将幔帐一把放下,如此,便没有看见蒙拓脚下一滞之后,转身回望的神情。(……) ps:还有一更,一个小时之后送上,两更求粉红!求粉红咧! 第七十二章 出城(下) 第七十二章出城(下) 车轮子又朝前滚起来。 长亭轻阖了阖眼,陡觉没有将才那样心慌了,怔愣了片刻,却嘴角轻抿,无意识地笑了一笑。 渐渐轮到了岳老三一行人,岳老三谄媚地笑呵呵将户籍证明与商贩文书捧到了守城兵士眼前,极自觉地介绍起来,“福顺号的三掌柜,姓岳,带着婆娘孩子从北边过来,往冀州去。” 兵士接了文书,仔仔细细从上到下瞅了瞅,他是看不懂字儿的,就连守城门的兵头副将都认不了几个破字儿,往后一番看到几个大红的鲜章,便点点头,抬起眼来上下将岳老三打量一番,挑起眉梢来,“福顺号的三掌柜?” 岳老三赶紧点头。 “啥时候进的幽州?” “三天前!从北城的城门口进来的,如今图个方便从您这处走!” “去冀州作甚呢?” “商号指令,商号指令!” 岳老三佝着背搓手,脸上很不情愿,“这要不是上头的指令,俺至于这么拖家带口地从北边儿过来吗?如今世道这么乱,官爷甭看俺长这么大个儿,胆儿小着咧!” 再凑拢些,四下瞅了瞅,循例塞了条金鱼过去,“一路过来听人说冀州乱得很,山贼马匪到处走,怕是没有咱幽州城好。官爷见识广,同俺讲一讲?” 那兵士眼神颤颤巍巍地朝后一瞅,手上迟疑着接下来了,脸上还是很端肃。“站好!俺连幽州都没出去过,上哪儿知道冀州长啥样去!”吭了吭。再道,“反正冀州没俺幽州好。三掌柜还是有点眼光的。” 岳老三弓着背,连连称是。 兵士头一扬,头盔险些落下来将眼睛遮住了,开口再问,“马车上的都是你的家眷?” “对对对!官爷好眼力!两个闺女一个儿媳妇儿,外加一房偏房,分两个车装,哦哦,还拉了几车福顺号经年累下来的账簿和条目。您要过目吗?” 岳老三佝腰赶紧上前来作势要掀长亭马车的幔帐,那兵士手一抬止住了岳老三的动作,一听有两个姑娘,便很警觉地走上前来,耸了耸肩,一手秉着刀鞘,一手隔得老远一把掀开。 午后初霁的暖光瞬时倾泻进了车厢。 长亭将头埋到了襟口处,一副很规矩的模样。 兵士数了数,目光警惕问岳老三。“两个闺女一个儿媳,不是应该三个人吗!怎么多了一个女人!” 数多了的那个人,就是满秀。 岳老三赶忙应道,“姑娘家出门非得要再带给婢子。被俺惯坏了,俺拗不过,心头想带着就带着呗。不过是一路上多个人吃饭罢了。满秀!把头抬起来让官爷好生看看!”岳老三吼过之后,再转身笑呵呵地奉承。“官爷好警觉!警觉些好!官爷警觉点儿,百姓们就有口安稳饭吃俺的婆娘在后头那间马车。官爷可还要瞅瞅?” 兵士头一斜,身后跟着的小卒埋头小跑步往后面走,掀帘瞅了瞅,又赶紧跑步过来,操着土话附耳通禀,“是个婆娘,梳了妇人头,只有一个人,不像是十三四的嫩样儿。” 长亭没听懂,可岳老三听懂了,暗自长吁一口气。 兵士眼光向岳老三一横,心头思量要不要叫这车女人下来搜身。 好像没有必要搜身。 福顺号的三掌柜规规矩矩、清清白白的大户人家,身世、文书、通关证明都一应俱全,这百年名号可是做不得假的。且上头交待的是两个小姑娘,这一下都有五个女人了,几率好像也不太大 兵士在踟蹰。 幔帐却一直没有放下。 小长宁有些跪坐不住了,咬了咬牙,闷声坚持。 长亭屏住的那口气一直没有顺下来。 如果她们被带到里间搜身,搜到了什么东西事小,生理心理上的受到的折辱与贬低,应该会给小长宁带来永难磨灭的影响,长亭埋头紧紧咬住牙齿,她怎么样都没关系,可她力图将阿宁全身都护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她不想看到阿宁哭。 说些什么呀。 岳老三,说些什么呀。 气氛顿时沉了下来,想来那兵士在犹豫既觉得没必要,又怕错过,岳老三亦屏气凝神地闷了下来,生怕说错了些什么,反倒前功尽弃。 长亭脑子很清醒,她很明白如今应该说些什么来打破僵局,甚至,打消那兵士正在思量的念头。 可她没有办法开口。 哪有大户人家的姑娘出声询问那桩子事儿的啊! “北城的那兄弟如今身体还好吧?” 是蒙拓的声音! 长亭不敢抬起眼来,她将眼神垂下,一点一点地看着蒙拓脚踏的那双小牛皮靴渐渐走近了。 少年的声音似有刻意扬起,带着几分亲昵与熟稔。 “头天请他在万花楼喝了酒,第二天就听见了那兄弟被人劫财受伤的消息,我们是过路人,还来不及去瞅他。”牛皮靴刚好停在了那兵士的官靴旁边,蒙拓再开口,“万幸万幸!那贼人捅了一刀就跑了,只要没性命之忧,都算兄弟命大!” 兵士手从刀鞘上一放,反问道,“你们认识北城的张兵头?” 蒙拓没说话,岳老三脑子一机灵,赶紧抽身接上,“哪里哪里!不过贱民商贩,哪里能认识张兵头啊!不过是有幸请张兵头在万花楼喝了几壶酒,再搂了搂小百灵的细腰,不算认识不算认识!” 岳老三说得模棱两可。 可兵士却神情松了松。 男人什么样儿的最铁!? 一起挨过刀,一起同过窗,一起嫖过娼。 前两样儿没交情攀,后一样胡扯八扯也得攀上了,才能解这个局!能和幽州官衙里的兵士一起去万花楼泡一泡,攀上了交情,他们还能算是身份不明的人?还需要两进两出地和旁人一样,搜身搜查才算交差? 这世道,攀上交情了,什么都好说。 既然黄鱼儿都攀不动了,那只能赶紧上别的! 岳老三眼见着那兵士神色越发松动,简直想拍拍蒙拓的后背,大笑三声,这丫怎么就这么在关键时刻顶得上呢! 长亭抿抿嘴,将头埋得更深了。 她和蒙拓想到一处去了。 蒙拓将她不好开口的话,不好冒上头的主意全说了。 长亭心里头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儿,反正五味杂陈,既有欣喜也有小怕,既有大松一口气又紧跟着提起一颗心来。 那兵士语气稍软,抬了抬下颌,“老张头死不了!还裹了布在床上躺着呢,你们要是延后点时候走,能去瞅瞅他。” 岳老三手从袖兜里一缩再向前一伸,两只大黄鱼顺势又进了那兵士的锦囊里,乐呵呵地赔笑,“是啊!遗憾,大遗憾!”背过身去,声音一低,“先头那只,俺心里头是晓得的,官爷您还得孝敬上头人,落不到啥好来。这两只,一头给张兵头瞧病致礼使,一头真心诚意地交给您,这才是全了俺们福顺号的心意!” 兵士手上掂了掂,偷摸回过头去瞅了瞅,再飞快地转过头来,将黄鱼往内怀一揣,头一扬,手上一摆,“赶紧过去!俺跟你们这儿耗太久了!” 岳老三眼神猛然大亮,振臂一挥,翻身上马,再同那兵士握拳作揖,便指挥着马队赶紧朝前走。 那兵士耸耸肩,再往城门口里走,却闻里头有声儿。 “那是什么列队?” “一直就认识的商号,没问题!”兵士胳膊下意识地蹭了蹭揣着黄鱼的内襟,从袖兜里将最开始的那只黄鱼拿了出来,恭谨道,“循例孝敬的黄鱼儿!” 里头便再没了声响。 岳番将马车赶得极快,没一会儿便过了城墙。 长亭扭过身去,跪坐于蒲团之上,将马车后厢盖住的轻纱幔帐缓缓掀开。 古城墙巍峨雄壮,黄砖灰土泛旧扑簌簌地向下掉着灰。 他们出来了。 他们从火盆上,跨出来了。(……) ps:第二更~求粉红哟!阿渊呐喊求粉红哟~ 第七十三章 篝火 第七十三章夜话 一出城,长亭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赶路狂潮中。 歇? 没可能。 饭? 干馕饼。 觉? 颠儿着睡。 话? 最好别说。 从幽州到冀州,山路绵延又遇暴雪坚冰,路比来时更难走,可他们却只用了短短十天的时间便赶了一大半的路程,长亭从不知道人可以将自己压榨到这样的地步,每日只歇两个时辰,紧接着就是无边无际的赶路,上山下坡,男人就从马上下来,牵着马儿一步一步朝前走,很少有人说话,如急行军沉默而铁血。一路过来也有驿馆客栈,可都是让姑娘们歇一歇,好换身衣裳泡个澡,也让长亭能有时间熬药敷药,长亭每每看见几个大老爷们趁她静坐敷药的时候,赶紧靠在暖榻上伸直身子好歇一歇时,心里头就说不出冒了什么滋味来。 他们是有目的也看中利益,可他们是真对她们好。 并非是客套的、敷衍的、以交差为首要目的的好,而是一种“我不说,我做”的,很真诚的好,一种男人就该吃苦的根深蒂固的自觉。 为了逗小长宁,岳番甚至还强撑起身子来教导长宁骑马,长亭和玉娘拦都拦不住,骑马就得后背发力吧。后背受力被一拉扯,岳番就哼唧,岳番一哼唧,长宁赶忙要下马,抱着岳番的腰杆瘪嘴要哭。 人与人的感情,都是相处出来的。 一见就投缘的,有。 但是少。 更多的缘分与感情都是在一起同过甘。共过苦的漫漫长路上修出来的。 这一点,长亭感受颇深。 岳老三有腿疾。正烧着火的木柴棍子落在腿上都没太大感觉;岳番是个人来疯,嘴里头得嚼着狗尾巴草。就算玉娘告诉他长在荒郊野外的野草矮丛是兽群三急的好地方也没用,人大不了昂起头回你一句,“咋的,我就爱吃屎”;守货的赵兵头是个百户,世袭的军户,非常喜欢吃糖,随身备着麦芽饴,趁长亭不注意就塞进小长宁的嘴里;正儿八经赶车的马夫其实耍剑耍得特好,家里有个四五岁的闺女。还会熬姜汤,平时深藏不露,关键时刻却是个能挥火把赶群狼的主儿 哦,还有个少年,蒙拓。 长亭与每个人都熟稔了,除了蒙拓,他们素日只有三个回合的对话,来来回回都是这六句话,且都是长亭温声问询。蒙拓冷面回答。 “咱们快到了吧?”,“嗯。” “蒙大人可累?”,“还好。” “若受不住,咱们歇一歇也无妨。”。“不用。” 然后,蒙拓就跑了。 岳番叫都叫不住。 “阿拓就这样,闷。”岳番坏笑着提了提小长宁的小鬏鬏。总结陈词,“且坏气氛。”长宁偏过头去。嘟嘟囔囔抗议,岳番便搓着爪子停了手。想了想才道,“也就和爷能多说话,爷问一句,他答三句哦跟你也算能说的了。” 长亭嗓子眼一梗,反手指了指,不可置信,“我?” 岳番手像是生了疮似的,不鼓捣别人就没完,长宁抗了议,便转手去扣索胡玉娘的包裹布兜,一边抠一边点头,“没错儿,就你。上回过城门,我还是头一回见着他主动来敲小姑娘的马车厢板。” 长亭拿手捂着嘴笑起来,“就这!?来告知细况,蒙大人都惜字如金呢!” “您可知足吧!能说话儿就算不错了!” “岳番!你再抠唆我的布兜,信不信我打你!” 几个年纪相当的,每天就只有半刻钟的时候能好好坐下来说说话,明明也没说啥话,偏偏也能笑得犹如破冰回暖。 岳老三牵着马隔得远远地看,看几个小姑娘在这冰天雪地中都能畅怀笑开,嘴角跟着一挑,偏过头去和蒙拓笑着轻声说话,“差不多的年岁,你干嘛和我一个老疙瘩站一块。” 蒙拓负手在背,目光放暖,也看着被火光照样得很熠目的那人,唇角向上一勾,“我也是老疙瘩。” 和他们相比,我也是老疙瘩。 岳老三笑着叹了口气儿,伸手拍了拍蒙拓的胳膊,下颌一抬,“你看看陆家那两个姑娘。” 长亭的面容在昏黄火光的照耀下,眼眸亮亮的,一笑带出两只浅淡的梨涡,很娇俏。 蒙拓眸色一闪,紧紧抿住嘴角,他明白岳老三的意思,亲眼目睹亲眷全部死亡,历经千辛万苦逃亡,甚至还带着一个懵懵懂懂并不知事的幼妹可她还是可以笑。 这世上不是谁更悲惨,谁就赢了。 岳老三上下打量蒙拓,再叹一口气儿,语气警醒,“不过也别靠太近,咱们不是水,没那包容庇护的能耐,靠太近了被火星燎到了,烧疼的是自己个儿。” 北风一吹,蒙拓猛然转醒。 到了十三天,岳老三破天荒地地天还未黑完时,就选在了一片空地上安营扎寨,篝火点得老大一堆,众人拾柴火焰高,一个接一个的人从山林里灰头土脸地钻了出来手里头要不捧了还没枯的菇菌,要不拿着柴禾。 岳老三从推车里提了两大罐粗瓷出来,一把将塞在壶口的布塞子揭开,瞬时浓烈甘醇的酒香四处飘散。 “明儿就进冀州了!准你们今儿个晚上一人一海碗,就当开胃!” “喔喔喔----” “老子憋这么几十天,憋得肠子都青了,他娘的就一碗!?” 岳老三哈哈大笑,眼风一横,“多喝一滴,军法处置!今日本就是法外开恩,这一路走得不容易,我都知道!兄弟们忍一忍,喝一碗就当暖个身子,助个兴!大头在明儿晚上!爷会亏待咱们吗!” “不会!” “爷会不许你们喝酒吃肉吗!” “不会!” “爷会看不到弟兄们的辛勤吗!” “不会!” 岳老三站在大石头块儿上,扬起碗高喝一句,下头的人瞬时就被点燃了,一声儿比一声儿高亢,一声比一声来得痛快。 场面一开,烧在火上的热汤“咕噜噜”地冒着泡,一大海碗的烈酒喝完,胡玉娘端着大勺给男人们舀汤分食,长亭便搂着长宁笑吟吟地坐在火堆旁帮兵士们撕干馕饼好泡在汤里。 胡玉娘手抬得软了,岳番便毛遂自荐过来帮忙。 “他们口里头的爷是谁呢?” 胡玉娘拍拍手上的灰,一屁股坐在长亭身边,撕了块儿馕饼泡在汤里头,吸吸呼呼喝下肚,再长呼一口白气,语气含糊不清,“咋一提那位爷,上上下下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往前有位道长到村里头来,就跟这阵势差不多。” 天儿渐渐沉了下来,泛白的薄雾如四开四合般聚在山林坳间。 长亭眼神落在了火光里,抿嘴笑一笑,其实并不难猜,口中那位爷既然不是石猛,照石闵与蒙拓水火不容的样子,更不可能是石猛长子石闵,石宣口中有三位哥哥,可来拜见陆绰的,却只有一个。 石猛其人看不起士族道德却没有办法抛开根深蒂固的观念,为了巩固嫡长子势力与地位,不让次子、三子与陆绰有所接触自然也能够想到,蒙拓那日口中的二哥,可是石家次子? 而岳老三口中的爷,应该也是石猛次子,岳老三递出去的消息应当也只是给的那位,而并非石猛。 可石猛会不知道? 如果石猛连发生在冀州界内的几百人的兵力调动都无从察觉,他就不是石猛了。 所以 “明天就能见到那位爷了,见到了自然就知道他是谁了。”长亭将柴禾小心翼翼地放进越烧越旺的火堆里,话头顿了顿,再道,“不仅能见到那位爷,咱们还能见到那位老爷和夫人。” 嗨,石猛大人,咱们又要见面了。 胡玉娘撇撇嘴,没再说话了,埋着头专心致志地刨饭吃。 长亭也不太明白,既无酒菜亦无歌舞,这群沉默寡言了一路的男人们怎么今儿个就像炮竹遇了火似的,“砰”的一下全燃起来了,有叫嚷着在雪地比武了,也有抓了把雪就往怀里揣的,有对着月亮开始边嚎边唱歌儿的,也有闷声抱着头哭个没完的。 满秀抱着小阿宁进帐子里去睡觉,长亭与胡玉娘各自手里捧了热茶,细细碎碎地说着话。 长亭目光一扫,便兀地看见了盘腿坐在地上,手里捧了盏粗瓷碗,仰着脸抿唇笑看众人失态的蒙拓,恰当其时,蒙拓不经意地垂了眸,两人出乎意料之外地对视了。 这是第二次对视了。 第一次,长亭不服输,死都不把眼神移开。 长亭展唇笑了笑,这一次极为自然地抬了抬眼,将目光移到窜上头的火苗子上。 蒙拓怔愣片刻,想了想,将瓷碗往地上一放,一把撑了起来,步履很稳健地穿过正撒着欢儿的人群,走到长亭的身边来再很自然地盘腿坐下,从怀里抽了张糙纸出来,探身轻搁在长亭跟前,缓声缓气道,“满秀,卖身契,收着。到了石家,你好用。” 吐字很清晰,可却已经明显不成句了。 长亭有些讶异,这不过才喝一碗酒而已啊!(……) ps:今天只有一更,但是明天二更!开启新的篇章了~ 第七十四章 夜话 第七十四章夜话 长亭默了默,微抬起头来。 却见夜中寂静,少年眸色沉默,双颊之上却隐见酡红,神容与往常无异,可眼神却与平时不一样,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平时像一头伺机而动的野狼,可现在目光映得深深的,有些像暗河里静止波动的活水。 他醉了? 有的人好像是沾酒便倒,可蒙拓 他明明一看就是那种千杯不倒的硬汉啊。 长亭笑起来,再看了看蒙拓攥在手中皱巴巴的那张卖身契。 明日就要进冀州了,反而将满秀的卖身契给了她,她好用?是指手上握着满秀的卖身契,总算是能掌住满秀几分忠心吗?蒙拓希望满秀对自己忠心,那就一定意味着满秀不会对石家忠心,他,算不算吃里扒外? 火光摇曳,撒欢的汉子们还没有歇下的意思,他们在不成调地唱着冀州的民歌儿,男人的声音由近及远,好似渐渐飘渺不见。 长亭并没有伸手去接,反而想了想,半侧过身去一手拿瓷碗一手倒了一碗温水,笑着递给蒙拓,“喏,不能喝酒就不喝啊,做什么逞强啊。” 蒙拓将卖身契往地上一放,很乖顺地接过瓷碗,仰起头来一饮而尽,再将碗还给长亭,长亭便顺势又倒了一碗过去,蒙拓仍旧很乖顺地喝了,暖水下肚,腹间火辣辣的酒劲儿缓和了许多,蒙拓眯了眯眼,隔了许久才呼出一口白气来。 他没说话了。长亭也没说话了,几个人都并排坐着。 之后。岳番拖着胡玉娘一道过去唱歌儿热闹。 只他们俩了,静静地坐了许久。蒙拓轻咳了一声,长亭便侧过头去看他。 “卖身契,你收着。”蒙拓酒还冲在后脑,可话却说得很利索了,“如今情况错综复杂,谁有什么心思,你不可能一眼看透。胡姑娘与你和阿宁是生死之交,自然可以托付,可胡姑娘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了。而满秀” “阿玉不是我和阿宁的仆从。” 所以不能拿来和满秀相提并论。 长亭毫不犹豫地打断了蒙拓后话。 蒙拓顿了顿。点点头,“我词不达意,你莫怪。” 长亭轻颔首,细声细气道,“没怪。” 蒙拓仰了仰下颌,喉头一动,酒劲儿还在向上冲,蒙拓晃了晃头,接着向下说。“姨夫行事做人并非是被框在教条道德里的,想来陆公应当与你说过,姨夫会做出什么来,我都猜不到。石闵年逾二十。却尚未妻室,之前定过两门亲事,是庾氏长房的姑娘。庚帖聘嫁都过了,可那姑娘过门的路上病死了。之后又定了门婚事。小定还没下,那家的姑娘也过身了。石闵的婚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之后姨夫不许旁人再议论石闵的婚事,听见一次杖责一次,渐渐的这些事都瞒了下来。” 长亭听得心惊肉跳。 她知道石猛胆子大,可没想到石猛的胆子大到了这个程度! 石闵这样的状况,他竟然还敢打陆家姑娘的主意! 那时陆绰还在啊! 长亭抿了抿嘴,看向蒙拓,轻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也知道你们的目的并不是这个。” 并不是打她的主意,至少不是站在石闵的立场打她的主意。 蒙拓扭过头,深看了长亭一眼,看着看着便唇角一勾无声地笑了,再自顾自地将头转过来,佝腰拾起一块儿木头柴禾再一把扔进火堆里,继续说道,“每个人都各怀目的,我们的目的是希望陆家和你能助二哥一臂之力。” “二哥?” 长亭应和道。 蒙拓点点头,“姨夫次子,石阔,与石闵一母同胞,一直偏安冀南。陆公辞别冀州之后,我便被遣至冀南任副官,岳老三也是二哥的人,遇见你们当天夜里便遣人送信至冀南,信中语焉不详,只说了怕是三个士族落了难的小姑娘,故而二哥派遣我领兵来幽州界内接应。”话头一顿,说辞便有些含糊起来,“原本的打算是我将你们送往冀州,而岳老三继续北上,可一看来人,竟然是你与阿宁” 长亭心下一落定。 她的猜测并没有错。 约是饮了酒,蒙拓说这样长的一段话中间都没有停顿,很坦白。 甚至很男人,说起石阔偏安冀南时,只陈述,并未评论石猛此举。 长亭抿嘴一笑,唇瓣轻启,“如今我尚且自身难保,又如何去助旁人一臂之力?只希望石大人不要因做了亏本生意而恼羞成怒。” 并没说明是哪个石大人,长亭掩了掩眼眸,遮挡住神色,轻声出言,语气中带着很细微的嘲讽,“更何况,兄弟阋墙的事情,外人也管不了。” 因为外人管不了,所以才要把外人变成内人。 蒙拓心头突然浮起这个念头。 瞬时两个人又闷下来了,夜里的天儿凉得不行,平谷的火堆却烧得极旺,长亭仰了仰头,天际灰蒙蒙的一片,瞅不见一点星光,长亭长舒了一口气,扭头看向蒙拓,抿嘴一笑再启声出言,“你知道吗?离开冀州的时候,阿宁很舍不得,偷偷问我,还能再见到阿宣和你们了吗?还能再到冀州来了吗?我当时很笃定,我说不会了,我们一定不会再来了,我们的命运不会再让我们到冀州这个地方了,不会再让我们看见石家的种种人选了。” 长亭双臂一伸,做了一个拥城入怀的动作,回眸一笑,声量提高,“可是你看,我们又来了。” “管不了,就不要管了。” 蒙拓沉声出言,感觉满脑子的酒劲儿都退了,“别人的寄望,就叫他们继续心里头想。别人的目的,就让他们继续奢望。别人的想法,始终都是别人的。” 蒙拓缓缓抬头,看向长亭,一字一顿道,“都不是你的。陆公绝不希望看到你亦步亦趋地照着别人所期望的路一步一步走下去。” 长亭手臂微僵。 他在回答,刚才她那句管不了。 长亭埋了埋头,鼻头陡起酸涩,她突然觉得很委屈。 蒙拓身形向前一倾,探身拾起展开摊在地上的那张旧纸,再次伸手递给长亭,“二哥不是姨夫,也不是石闵,以他的个性,一定不会依靠女人上位。岳老三怎么想,姨夫怎么想,石闵怎么想,都不重要,都不足以影响大局,重要的你怎么” “你呢?” 长亭热气上脑,轻声问道。 你怎么想的呢? 说实话,长亭也不明白她究竟想问什么,想听到什么答案,可话就这样冲口而出。 蒙拓微怔,默了一默,才道,“我怎么想的,也不重要。” 歌儿还在唱,汉子们这些天憋在胸口的那一口气漾在火光之中,虽不成调,可是徒惹情怀。 长亭“哦”了一声,再埋头看了眼蒙拓手上的那张卖身契,笑着接了过来,抬起头来轻道,“我怎么想的,其实也不足挂齿。这个世间是拳头大的人怎么想的才重要,连重华殿里的小皇帝的想法都要被丞相秦相雍左右,何况我们。你知道,我已经没有后盾了,如果我不想照着别人设定下的路走,我只有玉石俱焚。” 她必须回到陆家,她才有价值,就像一块还没打磨切割开的原石,只有切开了能看见里头的翠了,才能称得上价值连城。所以她并不是很担心石家会贸贸然将一块璞玉砸碎。 可如果石家有人看不清形势,执意用强 世间总有比活下去,更要紧的东西。 长亭微顿,再道,“而我并不惧怕玉石俱焚。” 夜空浩渺,却一夜无眠。 蒙拓也记不得他究竟是怎么应的了。 只记得好像渐渐消退的酒劲,在听见陆家长女的那句话后,又重新冲上了后脑,然后原本就被烈酒搅得像浆糊的脑子变得一片混沌了,他现在总算是明白那些莽夫喝了几口猫尿就开始得意忘形了,他昨儿糊涂得也没好到哪处去,卖身契是一直想给她的,可不能是他喝得醉醺醺的时候啊 他究竟说了什么来着? “有人会护着你的”,还是,“我会护着你的”? 他娘的究竟是怎么回答的啊! 蒙拓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再一阵红,心里头骂了声粗。 “阿拓哥!” 岳番撒着欢儿策马前行,抬手一拍蒙拓后背,扯开笑,“听说您昨儿个喝酒了?” 蒙拓“唰”地一下,热血上脑,抿了抿嘴,双腿紧夹马腹,手上一提马缰,轻飘飘地落下句话来,“滚。” 岳番憋不住了,哈哈笑起来,再高扬马鞭起身追上,“哈哈哈哈!爷早告诉过您,甭喝酒甭喝酒,您说您,就一杯倒的货色,昨儿还想充英雄,爹倒了一海碗,您老可好,一海碗仰头全喝了!”话风一转,笑嘻嘻地问,“昨儿唱歌没?” 蒙拓脸色发青。 他奶奶的,他昨儿晚上最后还在陆姑娘跟前唱了首歌儿? “我,唱,了,吗?” 蒙拓转过头,面无表情地问道,语气却是追悔莫及。(……) ps:阿渊剖腹谢罪tat去接安瑾萱这个小妖精现在才回来,昨天欠下的债,今天没法还了tat但是阿渊是记得的!!!已经被爸爸骂不守承诺了 第七十五章 再会(上) 第七十五章再会(上) “你猜你唱没唱?” 岳番手腕将马缰一缠紧,朗声笑开,策马狂奔向前。 蒙拓面目铁青,一扬马鞭紧随追上。 马儿一边朝前奔,岳番将马缰颤在手臂上紧紧地回头高声朗笑道,“我远远看着觉着你是唱了的!要没唱。陆姑娘与阿玉作甚捂着脸跑开!” 蒙拓的枣红马脚下一趔趄,蒙拓脸上又青又红又白,凑齐了一道彩虹。 冀州山南水北,南北山水沟通间隔,纵地域复员辽阔,其间划分明确亦各有分工,冀南多山采矿出盐井,冀北地平开通集市,与南北来往之人互通有无,因其力之异,故南北地位无形中也分出了上下----冀南多为下里巴人,脸朝黄土背朝天地整日整日地做工,而冀北却来往多为绫罗锦绣之人。 人分出了贵贱,地方自然也有了高低之分。 比如,冀州首府弈城就设在冀北。 比如,石家上上下下都久安弈城。 再比如,只有石家二少,石阔,被差遣到冀南打理。 石猛啊,一颗心长得未免也太偏了吧。 不过也好,事有长短,指有粗细,布有薄厚,只要有短板,只要有能趁虚而入的地方,就极有可能在两方之间斡旋抽离,甚至能借此到达自己所期望的目的。 长亭若有所思地握了握茶盏,心里头却兀地一下子想起了昨夜蒙拓说的那句话,脸上一僵再一热。脑子里竟放了空。 他应该是醉了,而且醉得不清。什么话也敢往外说,殊不知君子一诺当千金之重。他说出来的话没法兑现怎么办?不能做到怎么办?他不推波助澜就算好的,如果对诺言食言了怎么办? 醉酒的话,不一定是出自真心,可清醒时的诺言就一定能做到吗? 长亭埋了埋头,不由暗自怨怪蒙拓孟浪,做不到就不要开口啊。 比起放任自流,更可恶的事情是,让人好不容易有了希望与依靠,而最终落空。 列队越走越急。长亭想怕是要到了,给小长宁梳了头发,手脚麻利地挽了两个小团一左一右在额后,再给自个儿对着匕首面儿梳了头发,衣裳还是原先在幽州岳老三吩咐人备下的那件,沾了尘土,因没衣裳换洗,长亭只好拿温水一点一点地擦干净。 胡玉娘很有些忐忑,看了长亭一眼。“阿娇,我头一次见这么大的官儿,我,我该怎么弄?” 长亭擦完长宁的大氅。拧干帕子又接过胡玉娘的外裳,埋下头擦,“别慌别慌。冀州刺史祖上同你一样,是靠林子里的东西生活。都是人,没什么好慌的。只是要少说话。多看多听,多说多错,少说少错” “踏踏踏----” 长亭话音还没落,外头便传来了一阵整齐划一的马蹄声。 车队应声停下。 没一会儿便有人来敲长亭的车窗板,两长一短,并不是熟悉的叩窗板的声音,长亭并没立即揭开幔帐,只听蒙拓沉声缓语道,“劳烦陆姑娘下车片刻。” 长亭这才掀了车帐,便一眼瞅见了一个极为面生的小兵头手里头捧了一只蒙着青布的朱漆红木托盘站在车辕侧。 长亭看向一旁高挺于马上的蒙拓。 蒙拓应声道,“是冀州出来的兵,奉了刺史大人的谕令,特意前来拜会陆姑娘。” 拜会? 马上要进城了,何来拜会? 长亭再望向那面生的小兵头,半撩起幔帐,轻颔首致意,温声道,“好了,现在你也拜会到了。刺史大人的情意,某心领了。” 说完便欲回身撤下幔帐。 “陆姑娘!” 那小兵头赶忙唤道。 长亭手上动作一顿,再静静地看向他。 那小兵头仰着脸,伸手朝前送了送那红木托盘,趁长亭还露了个脸听他讲,赶紧快声快语操着一口不甚熟练的官话道,“俺,不对,末将带了礼物件儿来拜会陆姑娘!请陆姑娘赏个脸瞅一瞅,给刺史大人一个面子!” 长亭眼神移向那极长极宽的托盘,说实话,一个人拿这么宽的托盘很有些吃力,何况里头装着的物件儿怕也不轻。 长亭再看向蒙拓,蒙拓却将眼神有些不自在地移开,沉声吩咐那人,“你还指望着陆姑娘下车亲来揭开吗?” 小兵头连声惶恐道,“不敢不敢!”,边说边单手艰难地将蒙在托盘上的那层青布揭开,埋着脑袋毕恭毕敬地再将托盘向前送了送,浑身哆哆嗦嗦,“陆姑娘请过目。城头不光是二爷在迎,大人与大爷也在,冀州城有头有脸的大户世家也聚在城墙脚跟下迎您与二姑娘路上豺狼虎豹啥都有,陆姑娘怕是没那个机会换洗衣裳还烦请陆姑娘在进城前换上,也算是给冀州上上下下的世家大户们一个脸面。” 青布一揭,众人皆倒吸一口气。 长亭目光胶在托盘上摆在最上层的,叠得整整齐齐,领口朝上的那件左襟外袍。 平心而论,这件袍子很好看。 绛桃镶水纹宽边,襟口、袖口皆以做工繁复的蹙金丝细线镶成,左幅绣红梅繁枝,喜鹊闹春,有些许绣工延续至右幅,整件袍子用色考究且跳脱,绛桃红至绛红至大红,每一层的颜色都晕染渐近得十足自然,且绣工精细大胆,既有江南小调之观感,又显北地大气之气节。 长亭抬起眸子来,轻声发问,“是刺史大人让你送过来的?” 那兵头埋头咬牙,狠点了头,“是!还请陆姑娘换上,聚了太多人,风尘仆仆地衣衫不洁,很失礼!” 长亭气得心尖尖都在发颤。 当她是什么? 战利品?炫耀品?瓮中之鳖?势在必得的猎物? 所以才会用这种衣裳来在冀州所有有头有脸的人家面前宣告占有权? 这种花枝招展且用色出挑的衣裳!? 这种衣裳,一个在经历了阖家倾覆还未满一月的小姑娘,能穿吗?能穿得安心!? 长亭静了静,抬起头看向那小兵头,一字一顿,“如果,我不穿呢?” 那小兵头浑身一抖,不可置信地抬了抬头再飞快地望向蒙拓,却见蒙拓并未有出言相帮的意思,心里头啐了一口胡狗,回过神来便更恭敬地将托盘递得更近,险些抵到了半坐在车辕上长亭的下巴。 “还请陆姑娘,莫要让末将为难啊。” 兵头说得很诚真意切。 气氛却僵了下来,没人说话也没有人再动。 长亭紧紧抿住嘴角,手攥成拳头,眼神看向埋了几多层积雪的地面,心里头在默算----该怎么掀盘子,才能让这盘衣裳落到那堆积了水的雪上,才能比较合理。 岳番死攥住缰绳,正欲上前止住,胳膊却被后人一把拉住。 蒙拓轻提马缰,越众而出。 枣红马摇头晃脑地从鼻子里呼出几口白气儿,马蹄上下踟蹰一番,向前连迈几步。 马儿凑得太近了,呼出的白气喷在那兵头露出外面的颈脖上,兵头还没来得及怒斥一声,这厢他的后背被那枣红马前蹄猛地朝前一踹,那厢他手上恭恭敬敬捧着的托盘“哐当”一声,衣裳便正好落在了融成积水的雪堆上! 其间动作不过耗时片刻! 那枣红马前蹄一扬,再一落地,动作快得长亭眼睛都没有看清楚! “妈的!” 兵头赶紧去捧沾满雪水的外袍,很艰辛地蹲在地上边爆粗边搓揉着企图擦拭掉,这沾了泥壤的脏水哪是那么容易就擦干净的啊,兵头盯着那一团灰糊糊的水渍,回过头去冲仍静待马上的蒙拓大喝一声,“知道这谁送过来的衣裳吗!不怕回去吃排头啊!你个胡狗” “狗”字儿那音还没出来。 蒙拓神情一凛,眯了眼睛瞅那人,“你想说什么?” 三九天凉,这魔王的语气更凉。 兵头想起来这魔王最厌恶谁叫他“胡狗”,听见一次就拿马鞭抽那人一次,直至抽到永远连提都不敢再提这两个字儿,抽得人血泪横流,这不要命可一下一下全都避开要害处抽,全抽在软肋、肩下、腰上这些比要人命要疼的地儿! 兵头肩头赶紧往里一缩,“没没啥” “滚!” 蒙拓高挥马鞭再猛地落下“啪”的一声重重打在雪地上,雪粒儿顿时四下飞溅! 兵头浑身一激灵,再往后一缩,赶忙三下五除二地将外袍衣裳收在托盘里,屁滚尿流地起身就跑,跑了两步像是想起啥来,转过身高喊道,“别他妈神气!等回去有你他娘的受的!” “啪!” 蒙拓高扬马鞭再一次地重重落下! 那兵头赶紧打横抱着托盘和拖拖拉拉的外袍衣裳,四下招呼着人赶忙上马跑得更快了! 长亭沉默而平静地看着这场闹剧,一抬头却看见蒙拓折身驾马而离的背影。 她轻轻撒手将幔帐放下,背靠在软枕上,头埋得低低的。 胡玉娘轻声问,“怎么了?” 长亭轻轻摇了摇头,“没怎么。” 话还没落地,嘴角便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 ps:蒙拓就是男主,阿渊憋不住了,阿渊最讨厌玩猜男主的游戏了,因为以前被伤过 第七十六章 再会(下) 第七十六章再会(中) 冀州城南,静默庄重。 城门大开,吹西南风,带来了西边粗粝的风沙与凝重的干气。 古城门之内支起仪仗、高盖以及松竹搭成的木棚子,木棚延绵近半里,青油布覆帐,烧红螺炭,很一番富贵的气派。 石家人自然居首,石猛袖手仰坐于轿辇上,看天地间白茫茫的落雪,难得一声大叹,半侧过头看向神容很肃穆的庾氏,“也不知道陆绰临走时,想到过这两个小闺女会沦落到这个地步没。”没等庾氏答话,便自顾自地接着道,“多半没想过。陆绰那个士族老爷该有多傲啊,要他知道他的闺女落到我这大老粗手里头,八成要从地里头气得跳出来。” 庾氏横了石猛一眼,再看向城门大开之外的场景,婉和柔声道,“要陆公真能从地里跳出来,阿娇与阿宁会欢喜死了。可惜你再气他,也没这个可能了。”顿了一顿,缓了口气,“人死不能复生,你气不顺都好几天了,莫要郁郁寡欢了。” 石猛手向椅背上一搭,紧抿嘴角,没吭声。 他敬重陆绰,不以平成陆氏的威势,不以陆绰的身份,不以陆绰三公三孤的地位。 就因为他这个人。 陆绰这个人就已经很值得人敬重了。 可惜啊,天妒英才,胡人铁蹄将要踏进大晋大好河山里,如陆绰一般操行高洁之士已然不多。时局要大乱,谁来平定山河。庇佑百姓?他是大老粗,行军打仗。拼命拼刀子,他行。他顶上。治国安邦这档子事儿,他还没摸熟练,就指着要拜陆绰为相共商大计啊。 如今陆绰惨死,他奶奶的指望谁去!? 谢家那个只会画花鸟的谢如竖?还是他娘的陆家那个陆纷!?还是小皇帝身边那个满肚子坏水奸油的秦相雍!? 他娘的他都看不上啊! “别想了。”庾氏再瞅了瞅城门外,轻推了推石猛,“人来了。” 有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自皓雪之中而来,似从天际线中走来,从灰影小点逐渐放大。 石猛一个猛扎站起了身,动静有点大。众人皆探首朝前来看,庾氏又伸手一推。石猛略感不自在,清咳两声,伸手理了理襟口,再镇定地又坐了下来。 马队越走越近,驾枣红大马的蒙拓一马当先,高挺沉默,其后二人并排而行,便是岳老三与岳番。之后再跟数十名布衣打扮的兵卒,两架马车行至最后。 “好桃儿被那小子摘了,二弟做了笔亏本买卖。” 石闵凑过身,语焉不详地悄声在石阔耳畔边轻言。 石猛次子。石家二爷石阔,较长兄次两载,如今不过十九年华。他与石猛不像,像极了庾氏。宽背蜂腰,英眉入鬓。唇红齿白,且眉目清浅如画中仕人,执盏安坐于长兄石闵之侧,如关公旁静坐诸葛。 石阔笑起来,看了眼石闵,亦悄声回之,“市集之上,有一老叟以五文的高价埋下一颗鸡蛋,又有一老妪以五文的价格又买了一颗鸡蛋,老妪却笑话老叟,‘汝看那三文成交之人,汝这买卖做得亏了’,然众人哄笑。敢问大哥,缘何市集众人皆哄笑那妪?” “自然是因为五十步笑一百步的缘故啊!” 石闵哈哈大笑起来,“叟和妪都是花了五文钱买的,比起人家花三文钱,都亏了。那老妪还有脸笑话那老叟” 笑着笑着便发觉了不对头,脸色一横,怒喝一句,“你丫啥意思!” “闭嘴!” 石猛高声怒斥,扭头看向石阔,“言语上设个套儿给长兄钻,算什么好汉!”再瞪石闵,恨铁不成钢,“我以前咋就没发现你这么蠢呢,脑子简直就像少了那么一块儿,蠢得连这么明显的意思他娘的都没听出来!”再转过头告诉庾氏,“明儿个回去把郑先生给辞了,上这么几十天的学都没长进,他娘的铁定是老师不认真教。” 庾氏再横石猛一眼。 长子有勇无谋,次子倒是很有心思,都是从自己肚皮里钻出来的,她因次子形容性情自然偏疼,她都无法做到一视同仁,又何况石猛?可她不得不承认,石猛从一开始就确定长子地位的方式是极其正确的,长幼尊卑乃立家之本,她不是不知道次子石阔更敏锐更聪明,可如果越过长子捧次子,长子石闵又该如何自处? 与其摇摆不定,反倒叫人生出了不该生的期望,还不如从一开始就确定笃定,长此以往,人啊,总能找到自己位置。 士家里,只有嫡长子值钱,庶子、次子再出挑,可以着意教养以达成辅佐宗族兴旺的目的----可说一千道一万,是绝对不可能代替嫡长子的地位。 嫡长子就象征着宗族的香火与血脉传承,此观念根深蒂固,大晋从上至下,无一不笃定坚持。 庾氏转过身再深看了一眼,正向父亲恭谨埋首应是的次子石阔,不由暗自叹了一口气,这都是命,谁长谁幼,谁尊谁卑都是命,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石猛半身向庾氏旁侧了侧,想了想,着意安慰,“你别忧你别忧!只是两兄弟争嘴而已!他们----” “行了。”庾氏温声打断,先行起身向前踏了一步,小巧下颌轻抬,婉声道,“他们进城了。” 石猛紧跟其后,并立于庾氏身畔。 木棚中的众人眼见石家人皆起身相迎,便也接二连三地起了身,探头向外瞅去----这还是他们头一回见着身份这样尊贵的士族,刺史大人两日前公开大晋顶级士族平成陆氏的两个嫡出女将至冀州,众人都可上缴三百两银子以作修棚观礼的费用。 说是众人,可拿到花笺的也不过十来户人家罢了。倒不怕人嫌贵不来,这论公论私都得到。 论公这是在刺史大人跟前露面的好时机。论私谁不想来瞅一瞅怕是一辈子也见不到的贵人啊!? 嗯,所以虽然隔得远瞅得不是特清楚。但好歹也不算吃亏! 人多嘴杂,不过两日,这一举城相迎的盛举便在冀州界内传开了。 隔得老远的人,眯着眼睛模模糊糊看见马上的三个男人率先翻身下了马半跪于地行过军礼,紧跟着先头马车上有一个着青衣半身裙的小姑娘跳下马车,众人正想出口喟叹却见那青衣姑娘立在马车旁伸手扶下了一个着靛蓝深袄高襦裙,头戴帷帽的小姑娘,那小姑娘走路讲究,一小步一小步地走。说道不出来是个什么滋味儿,就是好看,就算脸被帷帽遮住,这幅身段也好看。之后再被扶出来的那位身量更小一点儿的小姑娘走路也好看,脚踢在裙摆上,连裙摆上的花边儿动都不动! 众人咂咂嘴。 这三百两银子,花得值了! 长亭的眼神被帷帽掩住,这顶帷帽是要到城池的时候,蒙拓塞到车厢里来的。路看得清,石猛与庾氏的脸也看得很清楚,庾氏的手搭在她的胳膊上,语声和缓地说着些什么。 声音嗡嗡嗡的。她想多半都是“万万没想到”,“十分遗憾”,“节哀顺变”之类的词儿吧。 要说贴心话。自然没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 庾氏将石闵与石阔叫出来,语气放得很稳地同长亭再道。“阿闵你见过。阿阔是次子,上回没见到。三子阿闯未来。不过阿宣闹着来了,昨夜水土不服正发着热,我便叫她歇在小苑了。” 长亭回了神,轻颔首,侧身向庾氏身后两子再行过礼。 透过帷帽青纱,长亭模糊看到了蒙拓口中的“二哥”,岳老三口中的“爷”是个什么模样了。说实在话,长相是蛮平常的那种好,长得好的人多半是相似的,剑眉、高鼻、轮廓分明,这放在士族大家之中很常见,甚至这番清浅寡淡的气质几乎是每家都会有的,长亭看到了三分熟悉,甚至在隐约之中,她似乎在石阔身上见到了一二分陆长英。 此番对话之后,自然便借着探望石宣的由头,启程回住所去了。 落脚之地是一所三进三出的院落,与幽州李家不同,这番院落修得磅礴大气,青石为砖瓦,更有金箔为匾额,两只石狮昂首神气,长亭、长宁被安置在一处名唤“朝华小筑”的地方,胡玉娘在偏厢,长亭并没有问青梢的去处。 庾氏唤来两个小丫头,一个叫大杏,一个叫白春,在正堂当着长亭的面,温声教训,“我将你们给了陆姑娘,你们就是陆姑娘的人了,不许有二心更不许坐下作奸犯科的丑事,否则我头一个不饶你们。明白了吗?” 两个尚在留头的小丫头如鸡捣米点头应是。 长亭不置可否。 既然已经是她的人了,犯了事,怎么庾氏还要头一个管? 这种言语机锋,在后宅内室很常见,长亭却没有同庾氏应承的意思,颔首谢过之后便再没了言语。 庾氏又利利落落地四下收拾了一遍,沉了沉气儿,再埋头沉吟一声,拍着长亭的手慈声道,“阿娇,别的都甭想了,好好地高兴地活下去就是顶要紧的事儿。石家虽够不上你家里头,可你若将这处当成家,我们便也将你当作闺女待。”再长叹一声,“这万事万物,花开花谢的都讲究个缘分,这就是你与阿宁同我们石家的缘分啊。” 长亭没想深究这么一段话有几分真心几分演戏,能这样说,她宁愿相信是出于真诚的。 长亭也默了默,隔了良久,再抬头轻声道,“今晚阿娇能见石大人一面吗?”(……) ps:今天发好晚,阿渊卡文卡得才叫** 第七十七章 机锋(上) 第七十七章 要见石猛? 石猛大老粗一个,面黑须长,目光炯炯如炬,说话声如惊雷,行止如耕犁拔数,连阿宣和阿闯都不太敢与这样一个关公撒欢儿静待,往前冀州的局势还没平定下来时,冀州城内的大户吓小孩就会说“再哭再哭,再哭石猛大人就来了!”之类的狗屁话 不过也是,除却她,也没有人还能站出来与石猛斡旋了,难道将阿宁推出来不成? 庾氏微怔之后,神容蔼和,再拍了拍长亭的手,言简意赅地应了一个字,“好。”,想了想再道,“用过晚膳让婢子来领你去正堂自己个儿好好歇一歇。阿拓说你后脑受了伤,冀州顶好的大夫过了晌午就来瞧病。” 长亭又行了个礼。 庾氏又在小苑儿里转了几圈,交待了下人几句,无非是好生伺候一类的话头,长亭打起精神来陪,临到梳圆桃髻的小丫鬟怯生生地端了午膳过来的时候,庾氏才起意说走,临走时扶着门框半侧回头来温声道,“信已经给平成送过去了,今儿个一早让人快马加鞭送去,估摸着十天后能到,一来一往近一个月份,若事情顺利,你与阿宁还能回平成过新年阿娇,你且记得凡事要忍得让得,可也要懂得去争去抢去算。从幽州外城摸爬滚打回来,你的敌人是严寒、流民和兽群,这是摆在你面前的。可进了城,见了人。你的生活变得安逸起来,可你的敌人却变成了人。城府心眼毒辣的人们。” 庾氏缓了缓,再道。“人比狼更危险。阿娇,你一定要记住。” 长亭紧咬后槽牙,看向庾氏逾渐走远变小的背影,突然心生感激。 一通收拾,所幸自幽州出城以来无性命之虞后,身心皆不算很疲惫,用过午膳,长亭拜托胡玉娘抱着阿宁午憩,自个儿盘腿坐在窗棂前的暖炕上手执紫毫。屏气凝神将心头所想都一条一条的列出来。 她的心智,在石猛面前根本不够看,所以更要做足准备。 天儿已临近正月,天儿难得撒下暖洋洋的太阳光。 长亭感觉自己背上的袄子都被从窗棂间透出的光照暖了。 满秀一脸睡眼惺忪地捧着药碗进来,将托盘往小案上一搁,一边揉眼睛一边将药端到长亭跟前来,等长亭端了过去便靠在墙角闷声打了个呵欠。 熬药得两个时辰,确也是累了。 长亭喝了口药,药味浓稠。这一路没时间好好熬,这是头一回把药味儿给熬得浓浓的,一浓起来就苦,苦得直冲冲地顶到喉咙眼里。长亭咂了一大口之后仰头一饮而尽,再看向满秀,温声嘱咐道。“往后我吃药的时候,你记得再备一壶清水。喝完药好压味儿。” 满秀脸上一红,重重点了头。 长亭便笑起来。一边拿笔一边让满秀下去,“你也快去歇着,这一路你也累着了。” 满秀应了一声“唉”,正准备转身而去,脚下一滞偏头想了想,再回过身来,试探着细声细气地开了口,“姑娘” 长亭手上动作没停,轻抬了抬头,示意她说下去。 满秀佝了头凑过身来,小声再言,“将才俺熬药的时候,有一个小丫鬟直扯着俺的衣袖说话,俺熬了两个时辰,她就说了两个时辰的话。” 内宅里树荫灌丛密布,熬药的小屋一般都要过二门,是在外院。 长亭笔下一停,“她都说了什么啊?” “说这处是石家二爷在冀南的私宅,后院没主人就养了几个姬妾,平时石二爷身边的幕僚也会歇在后院石家老爷是个顺毛驴,吃软不吃硬,石二爷若顶撞便常常受皮肉之苦,若服软慢慢说,虽不至于心想事成可也不会白受一身淤青齐国公突遭大难过僧后,石家老爷一连三日都只吃了白饭,不沾荤腥哦,还说石家老爷是昨日才到的冀南,亲兵卫队一早就全候在了城门里,没有任何一列人马今早出过城还有石家老爷是每家每户收了三百两官银才许人今儿一早在城墙口观礼的,冀州大大小小说得上名号的人家都来了”满秀憋得一张脸通红,眼神朝上看想得很艰难,“反正拉拉杂杂说了许多,都是绕着石家后宅前院的勾当,我当时简直想捂住耳朵不想听,可那婢子跟连珠炮似的一下跟着一下还扯着我袖子!” 长亭渐渐把笔放下。 不会有哪家下人会以这样的口气说起主家的杂事,并且是在头一回见面的外人跟前。 透出来的皆是有用的东西。 这是石家老二的私宅,甚至已置下家业、收拢了人心,那说明石阔已在冀南落地生根,攒下老底儿了。 石猛是头顺毛驴,这是在指导她今儿个晚上该如何说话,而透露出石猛在陆绰过僧后以戒荤食一举来服丧的行为,明摆着是在告诉她,她的倚仗与优势是什么。 而今早没有石猛的亲兵出城,那送来那件左襟花色外袍的人,又是谁? 没有面对面,所以不好明说,只好以这样的方式告诉她 长亭深吸一口气。 如果是石家二爷起的意,他根本不需要选择满秀在外院熬药的时候让小丫鬟来扯家常----这既是他的私宅,随意安插一个婢子进入内宅来面对面示好拉拢,效果更好。 更不可能是旁人,石猛庾氏没必要做这种事,石闵没这个脑子更不可能自揭短,石宣她只是一个发着热的小姑娘而已 长亭微微埋了首,再提笔时,已然胸有成竹。 谢谢你啊。 长亭心里轻声道。 即夜幕四合。庾氏身边的大丫鬟名唤敏碧过来请,长宁正端着瓷碗小口小口地喝汤。连忙放下筷子,急声问。“阿姐,你往哪里去?几时回来?” 长亭摸了摸幼妹的脑袋,却轻声叮嘱玉娘,“叫阿宁早些睡,睡之前拿热水泡泡脚,你也得泡,天儿凉可也不要将火直冲冲地烧阿宁的背。若是庾夫人送过来的两个丫头不知事,就狠狠责骂,别自个儿累得不行。两个丫头在旁边甩着手闲唠嗑” 胡玉娘连使唤起满秀来都不习惯,让满秀收个碗筷,都得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个“劳烦”。 她今儿个一进院子便有些束手束脚的样子,长亭是看在眼里的。 胡玉娘面色为难地瞅了瞅恭恭谨谨立在高几旁的两个丫头,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眼神发亮地恶狠狠地点了点头。 长亭又交代了满秀几句,便跟着敏碧出了内厢,庾氏身边的姑娘一个赛一个的人精,唇红齿白。眉黛如山,捂了帕子软软绵绵地笑,“这连宅子都不出呢,陆小姑娘黏阿姐。陆大姑娘却也放不下心,交待完这处交待那处” 长亭佝头掸了掸裙裾,不在意轻笑着回了一句。“没法子,就没离得远过。自然黏糊糊的。” 一路左拐右拐的,出二门过长廊。正堂亮极了,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长亭手往袖口缩了一缩,蜷手一攥,整个掌心全是湿漉漉的汗,被冷风一吹,汗立马就干了。 敏碧躬身叩了叩门板,“陆姑娘来了。” 里头默了一默。 “让她进来。” 石猛声如洪钟。 长亭挺了挺脊背,伸手推门,跨过门槛再反手将门扉合上,正堂屋里只有两个人,石猛与庾氏一左一右坐在最上首,长亭躬身掩眸福礼,石猛伸手指了指下首第一个位子,示意长亭坐下。 “许久不见陆姑娘,形容没有大变,可看得出来长成了一个大姑娘了。某当日以为恐难再见,奈何造化弄人,这才不过两月。” 石猛眼皮向下耷拉,单刀直入,“某以为小姑娘家家的更乐意和女人接触,有什么话和郡君讲也是一样的,所以当某听见陆姑娘要到正堂来的时候,说没吃惊是假的。” 长亭敛裙落座,安静地听石猛说完,抬起头回道,“说起女红胭脂,自然是和女人一起更自在。可若说起民生大计,当然是要同石大人一道。” 石猛“唉”了一声,半身斜了姿势,“你且说说要和某谈起什么大计民生。” “家父平成陆氏家主,大晋当朝齐国公,托石大人的福,如今天下都知道家父是在幽州周通令辖区内遇害身亡,陆家长房上下近千口人皆葬身客地。这件事大不大?自然是大的。可周通令如今被御使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连推托之词都尚未预备周全。幽州本是偏安一隅,却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撞进了京都丞相秦相雍的眼睛里,自然要做什么都在无形中都会束上三分。可反观您呢?您的冀州呢?离幽州如此之近,却毫发无损,甚至还高调迎接陆家仅剩的两名姑娘。” 长亭沉下一口气,抬眸看向石猛,不急不缓再道,“无论结局如何,如今的情势如若落在有心人眼里,都是您最后得了利。且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冀州与幽州邦邻相连,若说您摘得干净,鬼都不信。” 这番说辞,出乎石猛预料。 他以为小姑娘是来试探,或是戒备警告的。 深一想,小姑娘其实说得有道理。 石猛来了兴致,闷声问道,“你说的有心人若是指京都秦相雍,就不必再说下去了。周通令要顾忌,老子不用顾忌。老子得了利,摘不干净又怎么样?就没想摘干净过!” 长亭轻摇头,“不是,不是指秦相雍,是指周通令。”(……) 第七十八章 机锋(下) 第七十八章机锋(中) 石猛稍一抬眉,甩甩手,紧接着嘴角一歪,满鬓须髯往上翘,神情无赖,“老子秦相雍都不怕,还怕他周通令个小鸡仔!?小娃娃莫要张口胡言。” 长亭抬头看了眼石猛,翘起嘴角笑起来。 没笑别的,若将那隔着窗棂惊鸿一瞥的周通令放在石猛面前,真就是一只小鸡仔,还是石猛单手就能捞起来的小鸡仔。 “石大人英雄豪情,自然无所畏惧。” 长亭缓声缓气,“可若是周通令祸水东引,告知秦相雍派遣的御使,大晋商号福顺号的幕后老板是冀州石家该如何是好?冀州南城多矿石盐运,可穷一座城池之财力也是养不活覆国之兵的。福顺号遍布大晋二十三州,如此方可填充石大人置办兵器、军饷、水粮缺下的财政的豁口。” 石猛神色未变,一抬手,示意长亭继续说下去。 长亭缓了缓,素手交叠,看向石猛,“如果周通令反应过来唆使秦相雍顺藤摸瓜查下去,查出了福顺号,查出了您,查出了冀州多年来依赖福顺号填补的财政窟窿,您该怎么办?” 庾氏眼神大亮,目光炯炯看向长亭。 石阔接到岳老三来信时,率先一步派出蒙拓,时隔两日才送信至弈城,石猛见蒙拓已先行接应,才暗中告知幽州李管事接应,而直至蒙拓一行人已出幽州城后,石阔才来信告知那两个士族小姑娘乃平成陆氏女。 石猛大呼被次子算计,却没有抓住遭阿阔忽悠的把柄。 如果一开始知道是陆家二女。那么绝不会将福顺号暴露在周通令的眼皮子底下。 次子石阔绝非长子石闵那般眼浅皮薄,他会因为抢功而擅自瞒下陆家姑娘的行踪。却让整个福顺号,整个石家暴露在日益衰败的符家天下眼前吗? 庾氏陡然有些不太肯定了。再看向石猛却不知道她的夫君想到这一点没有。 石猛背往椅背一靠,抬起下颌,眼色轻松地挑声问长亭,“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在幽州地界上暗杀派遣的御使。” 长亭应声接上,“水已经浑了,那就让这池水更浑点。这十来日周通令一定在排查筛漏,进出幽州者日有上千计数,如今他许是离答案很近了。必须再来一件事将周通令的视线打乱,同时让秦相雍的视线在周通令身上停得更深更久一点。” “主动出击” 石猛轻呵呵一笑,“方法治标不治本,甚至让老子成了头一个打破僵局的人,不动也得动,动了还要动,先动手挑起朝堂和周通令的龃龉,要当个渔翁好得利。小娃娃呀,你想过没有。如果周通令一不做二不休,撂开膀子他娘的反了算了,到时候冀州该怎么办?秦相雍他不是个怂包货,三句两句就能把我石某人架到火上烤着。不出兵平乱都不成,那个时候秦相雍就成了渔翁,我石某人和小鸡仔就变成一个鹬蚌了。” 是啊。如果周通令索性冒天下之大不韪烦了算了,不求个名正言顺。冀州石猛就一定会被推到台前,穿了盔甲上战场之后。就半点不由人了。 长亭心渐渐沉下去。 唉,她还是嫩了点儿。 长亭埋下头紧咬后槽牙,这是十三年,她为什么不将陆绰的本事都学全乎了好好生生当姑娘的时候娇滴滴地不乐意学,还嫌东嫌西,仗着身份自恃过高,常常学了半罐水然后就开始响叮当如今她只是想让石猛看到她的价值----她除了是一个可以被利用联姻的女人,还可以成为他的帮手与盟友 “不过,小姑娘家想到这码子事儿已经算不错了。” 石猛一直很轻松,转头看向庾氏,“阿宣被纵得连弟子规都背不全,更别提他奶奶的说出这么长的一番话了。” 庾氏点点头,长喟,“阿娇着实不算辱没了陆公的名声。” 提起陆绰,石猛面色也沉了沉,仰头问长亭,“那些杂事先放到一边去,我自有主张。我问你,为何来找我说这些话?” 长亭头向下埋了埋,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神色如常,“一块黄花木,放在乡野村夫眼前,或谢能是烧火的柴禾,可放在识货人眼前,就会是价值千金的宝贝。小女是想让石大人看到小女身上除却本身所带有的其他的价值。” 说得很坦白。 石猛捋了捋胡须,看着小姑娘神容坚定的面貌,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长亭摸不清石猛态度,想了想再道,“可小女如今年弱智短,更何况石大人也并不缺幕僚。”长亭看了眼石猛的神色,轻声道,“可石大人或许还缺了一个盟友。” 陆绰身死,长亭相信陆长英未死,可长英一日不现身,陆家迟早是陆纷当家,理所当然石猛与陆绰达成的君子协定是不可能顺利实现的了,故此石猛少了一个盟友,一个极强极强的盟友。 内厢暖意盎然,无风无雪无气,油灯上的火苗蹿得笔挺。 “我的长兄,陆长英,或许还活着。” 长亭话头含着很轻微的哽咽,只在一瞬立马恢复平静,“如果事实真如猜测,那截杀家父之后,铺天盖地的流言就应该出现,可周通令却捂得死死的。我与阿宁虽是逃亡出来的,可只是姑娘家罢了,没有威胁亦无从戒备” “只有拿不稳究竟杀没杀干净的时候,才会选择先瞒下来,好腾出时间金蝉脱壳和全力追歼。” 石猛眯着眼睛若有所思。 他惊诧于陆家长女的机变,一着不行,立马再变。甚至知道如要说服他,一味的哭求没有效用。还不如克制情绪将利弊摊开来讲 他和陆绰交好在先,这个时候若再去搭陆纷的线。显得他石猛太他妈没气节了,连个男人的担当都谈不上,还不如下狠劲儿去找陆长英,找到了陆长英便万事大吉,嫡长子身份放在那里,他根本不用使任何的劲儿就能把陆长英扶到陆绰那个位子上去。 至此,他与陆绰达成的共识才算没落了空。 石猛再看长亭时,眼神便变了,陆家长女为人机敏且自尊自傲。擅揣度人心,更擅从细微处入手以观大局,如今想法虽不甚成熟可难得不惧不怕,一直将命运牢牢抓在自己手中,不是个空壳子 “我会让人去搜索的。你和阿宁以至冀州的风声,最多明日便会传出去。如果长英够聪明,一开始就会往冀州跑。” 石猛想了想,大老粗难得婉转语气,“不过世事无常。你带着阿宁碰见岳老三是巧合也是运气,长英能不能挺下去,就看他的运气和毅力了。凡事莫抱太大希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长亭如何不知这个道理。 “家父乃周通令所截杀。此已为板上钉钉。周通令幕后一定有人”长亭艰难开口,“小女心中已有人选,还望石大人派遣人手查证相佐。如此。小女方才能知后路向何处去。” 这是自然。 两日前一收到书信,石猛便吩咐了下去。一层一层地筛查,奈何幽州内城如铁桶水泼不进。他只好转换方向,彻查来近半载来往幽州城的过客人马,心中是有答案的,可这个答案不免让他为陆绰扼腕叹息,便硬着脊背一定要查下去。 他希望自己的猜测被推翻,可现在看来,这个希望很难实现了。 石猛没有推辞地点头应下,“若有进展,自然是要告知小娃娃的。” 长亭便就此起身,颔首致礼告辞。 庾氏抬步去送,长亭将迈出一步,却又收了回来,扭过头来语声平静地陈述事实,“晨间进城前,有一列人马前来送衣相迎,打了石大人的旗号送给小女一件左衽花色外袍。石大人与家父是交换信物,互成诚友的关系,小女以为石大人是绝不会以此来侮毁小女。” 说罢,长亭便又辞了庾氏,推门外行。 待长亭一走,石猛一个巴掌拍到了木案上,面色铁青地怒喝一声,“他奶奶的个蠢货!陆家这个小娃娃看起来软软柔柔的,他娘的其实骨子里傲着呢!平白无故丢老子的人,还冲上去得罪人!他脑子被猪吃了啊!?” 庾氏心里明白石猛这是在骂谁,唤身坐下,并没搭腔。 石猛恨铁不成钢,蒲扇大的巴掌再拍到木桌上,茶水溅出来一两滴,心头忍了忍,却偏头扬声唤来副将,一五一十地细细交待下去,再让人给次子石阔带了话儿,等拉拉杂杂一堆事交待完毕,这才躺在暖榻上长叹了一声。 庾氏心疼,“别气了,又伤身又伤心。这早做晚做都是做,何必顶在气头上去交待这些事儿呢?” 石猛轻握住庾氏手腕,想起陆绰来,再一声大叹,“我怕我像陆绰那样早死。江山还没打稳固,我们的阿闵会坐不稳啊。” 庾氏想劝又不知从何劝起,反手握了握石猛的手。 第二日大早,众人启程向弈城去,连石二爷石阔也从冀南大赦回冀北,岳番偷偷告诉长亭这都是她和阿宁的功效,长亭笑了笑就当那夜最后的那句告状是卖了石二爷一个好。到第四天将至弈城,晴天霹雳的消息就下来了。 自京都至幽州的御使在出城途中遭截杀,地段是正好出了内城,可还在周通令辖区的柏县。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再过五日,自豫州平成的来信到了。 长亭与长宁的祖母,真定大长公主决定亲至冀州来接人。(……) ps:刚刚有小修,感觉合理了许多。 第七十九章 信 第七十九章信 腊月上旬,幽冀二州风云不断,可纵算世道再诡谲,身处石家深闺里的姑娘们日子过得照旧平静,冀州城的寒梅也由南至北依次开了。 大杏轻手轻脚地捧着一樽青瓷双耳钧窑百寿瓶,里边插了三两枝鼓着花骨朵儿的腊梅,将至长廊尽处却见夹棉竹帘在门楣处挡得死死的,一同被送到陆姑娘处当差的白春正低眉顺目地立在门边,听着声响了便抬了抬头冲大杏使眼色,再朝帘子后头努嘴。 大杏踮起脚尖透过窗棂向里瞅,模模糊糊地看见几个人影,赶忙埋下头来,凑过身去同白春轻声,“姓胡的那个贱民又过来同陆姑娘说话了?” 大杏刻意压低了语声,可声儿还是显得洪亮了些,不像是埋头说悄悄话的语气。 白春飞快回头望了一眼,竹帘未动,便赶紧轻声轻气劝,“你小点儿声,里头听得见呢”一边说,一边将大杏拖到拐角处,背过身去细声道,“来了有一阵了,用过午膳就过来的,陆小姑娘正午睡着,陆姑娘也将她提溜起来先给胡姑娘见了安才准躺下又睡你说陆姑娘什么出身,胡姑娘又是个什么出身,也敢唤陆姑娘的乳名” 语气很有些感慨。 大杏“呸”一声,“也就她运道好!进山打猎的贱民一个也敢和陆姑娘套近乎,还想我伺候她?!做梦去呗!” 白春四下飞快一瞅,赶紧又拉了拉大杏。 说起伺候。这几天,陆姑娘压根就不让她们近身。里里外外都是自己个儿和那个官话都说不灵醒的满秀打理,这同甘共苦的情分没那么好磨消。她们两个先头三两天当耍手闲人都还蛮自得的,可渐渐地就咂摸出整个人都像是生了锈,没前程可奔也没后路可退,不高不低地悬在那处了,叫人皮肉都痒起来。 “我听前院的说,陆家那太夫人要来咱冀州了,就那朝廷里的大长公主,这样的人物也能到冀州来” 大杏凑过身去捧着梅瓶眉飞色舞,“可到底谁去迎啊?大爷前儿被罚了四十下军棍。如今还躺床上起不来呢。老爷一向不爱给二爷差事,三爷小得毛儿都还没齐全”一惊,声量陡然提高,“难不成要让蒙少爷去迎?哎哟哟哟,上回子我偷摸瞅见蒙少爷穿盔甲的小模样,啧啧啧,当真是一盘好菜呀。” “关你屁事!” 白春赶忙伸手去捂大杏的嘴,“谁去迎,谁要来。干你屁事儿啊!我的小姑奶奶耶!求求你咧!积积口德吧!” 门外长廊之中窸窸窣窣起了争执,长亭在里头断续听了个头尾,轻声吐了几个字,“没规矩。没教好。” 说完抚平裙裾提脚便不急不缓起身要朝外走。 胡玉娘耳朵更尖自然听得更全,赶忙扣住长亭,再浑不在意摆摆手。“我是不懂你们这些弯弯绕的,可也明白被嘴上说两句又掉不了几块肉。没啥大不了的。连阿宁吃不惯胡辣子为了祛湿健体,不也红着一张脸吃完了吗?阿宁都能忍。我也不能再暴脾气了。” 长亭涌上欣慰。 紧跟着胡玉娘又满不在乎地开了口,“更何况我总能找到机会扇她两巴掌。你吵她两句她认个错事情就算了了,哪有扇巴掌来得痛快。” 长亭脚下一个趔趄。 长亭对着窗棂轻咳两声,外头一下子静了下来。 “都说你祖母要来接你和阿宁,我就放心了,你们总不能在石家住一辈子吧。” 胡玉娘也看了眼窗棂外,闷声闷气说道,“家里人带了信来没?” 信? 当然是带了的。 庾氏一大早就亲自过来了一趟,送了信还邀长亭至腊八时一道喝粥。 等庾氏走后,长亭就拆了火漆将长宁抱在怀里看,薄薄一张纸,写了三句话,“勿慌张,忌多想,候来人”,长宁一下子就哭了出来,指着信笺说这是真定大长公主的亲笔字迹,长宁既哭此举又哭来信太短。 长亭却不知作何滋味,好像有了依靠又好像害怕即将跌入井底。 “带了的,我给你瞅。” 长亭在怀里揣了揣,摸出了还带着体温的信纸递给胡玉娘。 九个字里,胡玉娘也就认识两个字儿,红着又递给长亭,长亭恍然大悟,赶紧道了声对不住,清清嗓门道,“我给忘了,没事儿我念给你听。” 胡玉娘眼神亮晶晶地点头。 “深冬将至,小儿阿宁与阿娇应多着厚裳,点暖香,顾好自己待我至冀州后再从长计议,两小儿切莫慌乱。” 长亭盯着那九个字念出这么一长串话来。 胡玉娘蹙眉,“不是只有几个字儿吗?” “有些字儿是古义,能扩展成很长很长的意思来,我念出来你也听不懂,所以就先解释了。”长亭说谎不眨眼。 胡玉娘再点点头,伸手去摸了摸那张信纸,纸张光润滑手,胡玉娘面色极为满足地喟叹一声。 阿玉从未对亲眷产生过绝望的情绪----长亭这是在竭力保护阿玉的情怀,同时私心里也在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的那份期望,期望一向与她不算亲近的大长公主能够辨明是非,期望她的祖母能够不放弃她与阿宁,能够不在利益之前屈服。 她懂得小心翼翼地提防,可小阿宁已经对真定大长公主的到来寄予了太大希望。 毕竟希望的背后就是绝望。 长亭又叹一声,啜了口茶,老老实实告诉胡玉娘,“说实话,我心里是害怕的。哥哥一日没找到,我一颗心就一日放不下。” “会找到的!” 胡玉娘元气满满地安慰,“岳番昨儿才告诉我,那位石老爷派了近三千人出城进山搜索,岳三爷与他负责内城这一块儿,单身男子不好找,你也别慌,你到冀州的消息传出去后,你哥哥一定会嗅着味儿过来的。” 长亭抱着软枕点头,隔了良久,才陡然想起来,岳番那个小兔崽子是怎么进到内院和胡玉娘互通有无的来着!? 临到夜里,敏碧又来叩长亭厢房的门,石猛官服还未换下,在内厢正同人说着话,长亭便偏过头等,等了一会儿,石二爷与蒙拓并排出来,石二爷先看见长亭,颔首示礼,“姑娘至冀州已多日,阔至今仍未与姑娘见礼,是阔失误。” 长亭微佝下颌,“小女不敢当。” 再抬头却见蒙拓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的头顶,便又朝蒙拓再行一礼,“蒙大人冬祺。” “陆姑娘客气了。” 蒙拓语气平淡地回之一礼。 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客气话了,气氛瞬时僵在那处。 “要滚赶紧滚!都他娘的聚在老子门口卖菜啊!” 石猛在里间吼道。 石二爷轻笑一声拉了拉蒙拓,再看长亭一眼,抬脚往外走,边走边说,“走吧,下回好好絮叨絮叨,会有机会的。” 语气有点怪叨叨的,长亭摸不清楚这是在同她讲还是在和蒙拓说话,只好埋首笑着再福个礼抬脚向里走。 小姑娘掀开幔帐,身影一下就瞅不见,只能看见隐在光晕和竹席下走路翩飞如碧波的裙裾。 石二爷笑了笑,“京都人称谢询乃头等美郎君,我道不然,陆姑娘的长兄或许也是绝代风华的人物。” 蒙拓一挑眉。 石二爷纤指抚素绢戴带,唇角一勾,“毕竟陆姑娘也长了一副好相貌啊。小姑娘走起路来,裙摆前后翻动,绣鞋在裙摆间好看得很呐。做妹妹好,当哥哥的自然也差不到哪处去。” 蒙拓脸一黑,沉声不客气道,“二哥,非礼勿视,你现在就像一个二流子。” 石二爷仰头朗声笑起来。 外间这番官司,长亭怕是永无从得知,可一个她不敢承认的猜想在她猝不及防之时,以绝对的姿态让她只能深信不疑。 “周通令麾下拿得出手的将领没几个,阿拓狙杀的那个右城卫司通令戴横算一个,脑袋不好使可武艺还算精通,二中有一就算幽州城里顶厉害的人物,真他娘的废物。” 石猛讥笑一声,“就他,在陆公身亡前夜用总兵令牌携近二十人策马出幽州内城,去往何处不知,可能晓得他往北边去了。” 石猛边说边将一本泛黄的厚册子往木案上一扔,让长亭翻找,“第十八页,进出城记录上有一个龙虎符,这就是幽州城卫司出入城门留下的暗号,力在凡事皆能有迹可循。” 是有迹可循了,让石猛追踪到了。 长亭埋头翻看。 石猛又扔出一串竹简,上头刻着阴文,长亭接住后一寸一寸地拿手向下摸。 “这是幽州近三月的进出商贸关税,矿产上缴税收减低,尤其是盐矿,甚至比以前低了三中有一,再有就是磷矿石,小娃娃你自己想一想,大晋二十三州,哪儿既出盐又出磷?” 长亭手指尖发凉。 上缴朝堂的关税低了,自然是交易这两样东西的商铺少了,为什么幽州城内会少?自然是因为有几大一批盐和磷并未通过商户交易的模式进入幽州 而大晋既出产盐矿,同时又出产磷矿的。 据长亭所知,只有豫州。 平成陆家所在的豫州。(……) 第八十章 腊八(上) 第八十章腊八 说不绝望,是假的。 就算心里早已有了一杆秤,可当事实摆在眼前时,该失望还得失望,该绝望也还得绝望,压抑到心胸的情绪奔涌而出,直冲冲地顶到了嗓子眼里。 长亭想,自己现在一定是灰头土脸的,神情很难看。 竹简尚被紧紧攥在掌心中,起了茬儿的毛边扎进肉里,掌心非常疼,本来正愈合着的伤口一下子又被撑开了,皲裂的皮肉触目惊心,长亭如今整个人都闷在一种极为怪异的情绪中,她想尖叫,她想砸东西,她想立马冲回平成去,将她的叔父一刀捅死。 在她小时,将她架在肩头上笑的叔父,偷偷摸摸给她买糖人吃的叔父,在阿宁出生时,凑到她耳边轻声告诉她,“那小丫头铁定没我们家阿娇好看”的叔父 石猛双手交叉,很平静地看着小姑娘面色从青变白再变灰,看长亭神容最终归于平缓后,才难得低了声量温声道吗,“陆绰的小娃娃不笨。” 应当一开始便猜到了,如今只是确认,才会有掺杂着绝望与如释重负的神色。 长亭死死阖眼,语声沙哑地轻问石猛,“石大人知道叔父是什么时候路过的幽冀二州吗?” “八月中旬。” 石猛想了片刻,十分笃定道,“陆纷在冀州停留不过两日,便去了幽州,老子备下的金桂他面儿上说好看,却一株都没带走,和你们一行人前后相差两个月的时间。” “之前有没有可疑人士频繁往来冀州以通至幽州呢?” 石猛知道长亭想问什么。 是临时起意。还是早已狼狈为奸,这很重要吗? 人死了。知道是谁下的手之后,要么就先下手为强铲除掉。要么假装不知道当一条能屈能伸的好汉,瞅准时机叫他血债血偿。 问得这样详细,要作甚? 石猛心里这样想,却将话答了下来,“我不是周通令,管好了内城,管不好外城。冀州由北至南,由西向东,人来人往。我心里透亮,进驻冀州的商号需备案查证防止自己将斥候引进了城,过往的客官庶民皆需摁手印查木牌,且城中安居乐业,频繁过往滞留的人一定很打眼。” 那就是说陆纷只是与周通令临时勾结,和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勾结犯下这般滔天大罪,要么是许以重利,要么是以身家性命威逼,陆纷怕是两种都做了。 而这样的关系通常都不会很牢固。遭风一吹,就散了。 更让长亭感到震怒的是,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陆绰不止一次地使人送信告知当前所处的地方。甚至在途经冀州时,写信派人送到陆纷手中让他加派援兵 “唯有血脉不容背叛” 陆绰大智一世,却愚在了这一句话上----亲手将刀柄送到了陆纷的眼前。好叫陆纷适时谋划出击 长亭伸长手臂,面容又想哭又想笑。埋头深吸几口气儿,再抬头时异常平缓地同石猛再言。“阿娇多谢石大人拔刀相助。御使在幽州遇害的消息,想必您已经传了出去,朝堂里一定会再派人来,此番来人必定愈加来势汹汹。北地十三州,只有您有能力完全阻隔幽州与京都的联系,只有来幽州的御使消息无法传出去,第三拨人再来时,就不是彻查那么简单了。” 石猛发现长亭一直在无形中鼓动他与周通令对上,第一步走了,第二步第三步造的势就更大了。 这个小姑娘在把石家当枪使。 好胆量,好尝试。 石猛一笑,“然后秦相雍就能名正言顺地指令冀州当马前卒。”石猛“啪”地一拍手,乐呵呵地笑起来,须髯向上翘,“老子下死手整完周通令了,小娃娃的大仇得了报。秦相雍又该下死手整老子的冀州了,哟呵,真棒!” 长亭发觉石猛待姑娘和郎君完全是两个态度,石猛十分纵容石宣,可对石闵石阔却秉承不打不成才的观念甚至对她和阿宁,他的态度也不自觉地软和下来。 若是石阔说将才那番话,石猛怕是一边暗骂居心叵测,一边抽出马鞭狠狠挞几下吧。 内厢光线明亮,地砖光可鉴人。 长亭声音渐沉下去,“只消百人,不用石大人下死手,便可让周通令死无葬僧地。若对手已群龙无首,石大人不仅可以铲除周通令这块挡路石,甚至能够将幽州吞入囊中。” 灯火一爆,噗嗤一声。 石猛轻挑眉,哈哈笑起来。 长亭展身挺直脊背,“不过赌一把罢了。冀州首府弈城原名平阳城,可石大人走马上任之后,便改为弈城。博弈讲究一个胆大心细。石大人胆子若不大,当日就不会以兵装成匪的方式将我们留下了。” 石猛笑声渐敛,再挑眉,“条件?” “真定大长公主来后,请大人不要在大长公主面前提及这本册子,这支竹简,以及今日小女与大人的交谈。” 长亭声音放得极缓。 石猛很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长子已经死了,就只剩一个儿子了,就算知道了是次子弑兄又能怎么样?只有捏着鼻子哄眼睛,认了,且忍了。 平成陆氏丢不起这人,也不可能任由胞弟弑兄这样的丑闻流传出去,更何况就算真定大长公主明是非辨真假,她又能怎么做呢?杀了次子给长子报仇?那陆家还有谁?让陆绰的叔伯们来掌权?还是让老齐国公的庶子占据大晋顶级士族的位子?前者已是风烛残年且为旁系,后者乃名不正言不顺之流,平成陆氏宁愿去死也不可能这样打自己的脸。 真定大长公主选择亲自来接陆氏姐妹。此举传达了一个信号,陆绰两个嫡女的命是保住了。 可如果让大长公主晓得长亭其实一直都知道是陆纷下的黑手呢? 在孙女和儿子面前。她会保谁? 石猛阅尽千百人尚且不敢妄下定论,更何况眼前的稚齿小儿。 “那是自然。” 石猛朗声应道。摆摆手,“这是人之常情,陆公和我喝过一场酒,这种事我自然是要先行考虑周全的。这个不算条件,小娃娃尽管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 “那就请石大人继续帮忙找哥哥。” 长亭垂下眼睑,顺水推舟,“或许一日找不到,或许两日找不到,可都请石大人不要放弃” 石猛看了长亭一眼。隔了许久,迟疑了许久才拿手虚点了点小姑娘的额头,声音放得更和缓了,“阿庾没说错你当真没给你的父亲丢脸” 未待长亭答话,石猛轻咳两声收了手,背到身后,来回踱了几步,一抬颌朗声道,“都应下了!全应了!”紧跟着就开口赶人。“小娃娃快给老子滚回去,天这么晚了还不睡小心长成个小土豆!” 转变太快,长亭没来得及适应,抬了抬头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下子就活跃起来的石猛。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长亭便被敏碧带出了内厢。 人一走,石猛憋了许久方高声道。“这小丫头他娘的也太傲了!凡事不求人,必须提个条件来才肯开口请人办事!” 庾氏从内厢缓步踱了出来。本来下意识地出言想劝力在缓和石猛的情绪,哪知一撩帘却见石猛一脸眉飞色舞。话还没出口,话头就先被石猛抢了去,“他娘的,老子就他妈喜欢这种个性!这小娃娃够劲儿!我喜欢!抢都得抢回家来!” 庾氏张口想劝,可转念想想也觉得在理。 这世上哪来这么多两情相悦门当户对啊,抢来的都是自己个儿的! 敏碧身上还担着差事,笑着告了罪走过长廊后,便让个小丫鬟送长亭。将到东厢小苑,那领路的小丫鬟一扭头就往长亭手里塞了团纸,长亭来不及唤,那小丫头就蹦跶着没了影儿,长亭就着灯展开纸团看,字迹工整,一笔一画写得十分稳健,认真得就像小阿宁练的字儿。 “闵生嫌隙,恐有报复,望自珍重。” 长亭在石猛处揭开衣裳一事,石猛责打石闵,所以石闵便怪到了她的身上,甚至心生怨恨,妄图报复? 这什么逻辑道理啊? 打人者反倒怨被打者没有乖乖待着让他打? 长亭纸拿到火烛上点燃,等烧了灰再扔进铜盆里。 是石家老二送的信? 可他们还没熟到那个程度。 岳番?岳老三? 他们可没这个能耐能使唤动内院的小丫鬟。 长亭临至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面上都是挂着笑的。 被人牵挂担忧着的感觉,真好。 真定大长公主的行程一直都有人在进行通禀,按照石猛的预估,正好腊月十日到。 等到腊八那天,长亭领着小阿宁起了个大早,用过早膳后,白秀便领着二人往正堂去用腊八粥,长亭温声问,“大杏去领胡姑娘了?” 白秀赶忙点头,应了是,“照满秀姐姐的吩咐,大杏一早就去候着胡姑娘了这会子估摸着也该出门了。” 长亭轻颔首,抬头看了看廊间栅栏里长得蛮好的长杂草,漫不经心,“哦,那委屈大杏了。她说她永生不会去服侍贱民,如今自己的誓言被打破了,脸也被自个儿打得啪啪的响亮----可见凡事话都不该说早了。”(……) ps:从明天起阿渊可算是有时间加更、还债了~月底了,托大家的福,阿渊一直在粉红榜上,摇旗呐喊再求一求~ 第八十一章 腊八(下) 第八十一章腊八(下) 白春脸色一僵,将腰杆佝得更低,结结巴巴,“大杏性情耿直且一向口无遮拦,她她是无心的还望陆姑娘莫怪罪” “口无遮拦?” 离正堂渐近,长亭目光和婉,温声道,“个性耿直、性情单纯、不谙世事、无心敦实、快人快语” 长亭再闷笑一声,好像每个人都十分喜欢用这些词儿帮人开脱,明明都是些好词儿,偏被世人给用毁了。 游廊蜿蜒,寂静无声。 从长亭这处瞧过去正好能看见敏碧低眉垂目地立在厢房外头,脚下走得不急不缓,再看了眼战战兢兢埋着头的白春,轻声开口,“诚然每一个人的个性都不一样,可底线是大致一样的。我可以接受未经修饰的糙话,只要没有越过底线,我能够容忍每一种性情。可是我不吃‘口无遮拦’那一套。” 白春脚下一软,头埋到襟口处。 长亭伸出手来数了三个手指,“阿宁、玉娘,还有陆家,这就是我的底线。背后休要说人长短,休要诋毁主家、休要隐瞒欺骗,休要自作主张,这才是我的要求。简而言之一条,就是管好嘴。我不管你们心里怎么想,眼神怎么打量,不要让我看出来,不要让我听见就万事大吉。我不会杖责也不会体罚,我顶多是不要你们,打发出去罢了,小丫鬟这么多用谁不是用?我想你与大杏被选到我的房里人。家里人应当没少使劲吧?这世道谁挣二两银子都不容易,莫让老子娘辛辛苦苦赚下的银两就因为多了两句嘴。平白打了水漂。” 白春压根就不敢抬头,明明话说得不急不缓。可偏偏压迫感如泰山压顶。 为了挣这个位子,她爹娘可是前前后后使了上百两银子啊,家里人都在石府当差,老子娘一个是外院管事,一个是内院厨房的掌勺,都是说得上话的人,在最后一天这个位子尘埃落定的时候,她老子娘喜得跪在祖宗排位跟前连磕三个响头。 她之前以为不过是当差,哪里当都一样。可旁人告诉她,这是在陆家姑娘房里当差的时候,她瞬间就怕得要死。 是陆家诶! 是那个陆家诶! 她不能丢了这个差事! 要丢了,她爹娘能捅她几刀! 白春掐着手心,强迫自个儿说话,颤颤巍巍,“奴谢姑娘金口教诲,一定铭记于心,管好嘴往后再不敢犯姑娘既然还能和奴指出来。那兴许奴还能有伺候姑娘的机会吧” 最后一句话带着哭腔。 这小丫头蛮聪明的。 长亭点点头,“我不在与我无干的人身上浪费时间。所以这番话你愿意给大杏说就说,嫌麻烦就算了,都随你。” 白春原先不明白这番话的意思。可当长亭进了正堂后总算还是反应过来了。 长亭住得离正堂近,来得算早的,除却石宣。就再没小姑娘来了,庾氏还未簪花。亲亲热热地拉着长亭选了朵碗口山茶后便温声寒暄起来,长亭放了阿宁过去看望掉了牙不肯出来见客的石宣。便认认真真答庾氏的话了。 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庾氏眼神向后一扫,便看见垂眉躬首的白春和满秀,就是没见另一个大杏,便笑问,“大杏服侍得不周到?” 长亭也笑,“阿玉身边没人,她头一回进深宅大院又不挨着我住,我怕她不自在便拨了大杏过去”话声一顿,“更何况我这处庙小妖风大,怕是容不了这等志存高远的姑娘,阿玉性子比我烈,恐怕更好管教她。” 庾氏内宅里玩了几十年的手腕,当即听懂了。 庾氏轻颔首,她懂长亭的气愤,生死与共的友人被人看不起,谁都冒火,更何况陆长亭。 她正要说话,人却接二连三地来了,先是胡玉娘,胡玉娘步子将一迈过门槛,紧跟着就是两个长亭没见过的姑娘,哦,还有那个第一面就让长亭极其不舒服的石宛。 正堂一下子就满当当的全是云鬓香袂的小姑娘,胡玉娘最省事,朝庾氏鞠了一躬之后就没心没肝地乐呵呵坐到长亭身边来,其他三个姑娘先朝庾氏福礼,两个唤“母亲晨好”,一个唤“叔母冬祺”,等起了身再朝长亭致礼,长亭亦颔首回礼。 庾氏语声清浅地介绍,“老爷的大姑娘和二姑娘后头那位阿娇见过,老爷的侄女儿,石宛。” 连闺名都没介绍。 也是,对丈夫的庶女,庾氏并没有必要做面子情。 长亭特意再朝石宛点头,石宛飞快抬起头来,眼色意味不明地极快上下打量长亭一番再躬身站得很恭顺,快得长亭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都是垫了底儿过来的,庾氏又和每个小姑娘都搭了三两句话后才让人上腊八粥来,热腾腾的粥里放了花生、红枣、薏仁、莲子还有几样煮得烂得长亭认不出来的食材,冀州熬的是红砂糖,黏糊糊的,拿勺一搅和便稠得挂在了勺底儿上,热喷喷的香得很。 众人围坐在圆桌前,虽石家三女都很拘谨,可偶闻小阿宣与长宁的笑声,还是让长亭陡生感慨,今时今地,好像家啊往前是符氏煮粥,大长公主、叔母陈氏、她、阿和、阿安,还有阿宁围坐在一处用腊八粥,虽然每年符氏都会说错话让大长公主给她脸色看,可每每此日,大长公主都对符氏很宽容----给个眼色看就算完了。 阿宁门牙还没长起来,侧着牙咬也咬不动莲子,便嘟着嘴舀到长姐的盅里。 长亭很自然地吃下了肚。 约是气氛太温暖,庾氏陡然心下大叹。心尖儿无端端地涌上了一股暖流。 用过粥后,庾氏又祭灶神、门神。石猛带着几个郎君大刀阔斧地进了院子里来,男人们皆着短袄长靴。靴上还沾着泥壤,是祭了农神和门神回来,石家老大石闵缺了席,石老二就打了头阵,蒙拓紧跟其后,随后是个身量未长开,顶多十三四岁,神容间很是愉悦的小少年,长亭估摸着这就是石家老三石闯。 果不其然。石猛一招手,“小娃娃过来。” 长亭四周瞅了瞅,嗯,是在叫她,头一埋便踏着小碎步过去。 石猛手再一指,“石家第三个小子,阿闯。” 长亭正要颔首致礼,却被石猛一拦,紧跟着就听这汉子声如洪钟。“阿闯!叫姐!” 长亭两颗冷汗落下来,再一抬头却看石老三规规矩矩地埋了头,大声唤道,“阿姐!” “阿娇是正月满十四。阿闯是二月满十四,是该叫阿姐的。”庾氏好心解释。 长亭默默抬头看了眼已是轮廓分明、肤色被晒得黝黑,正昂着头神色严肃的俊朗小子。心里再默上一默,终究沉下声来亦扯开嗓门大声回应道。“唉!闯弟!” 小姑娘声音脆生生的却故作江湖豪气,蒙拓被震得脚下一滑。险些栽在地上----陆家长女被石猛一拐,就像看着一棵葱在装蒜 庾氏挨个儿介绍下去,长宁拽着长姐衣角怯生生地仰了头,糯声糯气地唤,“阿闯哥哥好” 长亭就这么面对面地看着石闯的一张黑脸慢慢由黑变粉变红再变紫,最后紫着一张脸,张了几下嘴才结结巴巴说出话来,“陆陆小姑娘好” 石宣捂着嘴巴哧哧笑起来告诉长亭,“家里没人叫阿闯哥哥,就我一个应该叫,可我偏不叫阿姐你瞅他这怂样儿,被人一叫哥哥就脸红” 长亭也跟着笑起来。 人一多,便热闹起来,男人们喝完腊八粥就往后院去射箭,两个庶女和敏碧陪着庾氏打叶子牌,石宣拉着小长宁去摘花儿,胡玉娘百无聊赖靠到长亭身边来,咬耳朵轻问,“为啥岳番和三爷都不在” 长亭想了想,侧过身去轻声道,“岳三爷是石二哥的人,和石老爷没太大关系。” “哦这儿不是岳三爷的主战场呢” 胡玉娘点点头表示了解。 长亭再想想,也没觉得胡玉娘说的有啥不对,一抬头却见石宛正拿眼瞅着她,等她瞧过去后,石宛便又将眼神埋下,如此反复几次,长亭索性不低头,一直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看向石宛,石宛便一直未曾抬头了。 长亭因为她消停了,哪知停了手上的书,再一抬头,石宛已坐得靠她非常近了。 “石姑娘有事儿吗?” 长亭将书往膝上一放,温声问石宛。 石宛面上一红,如秋后海棠浅红潋滟,急忙轻摆手,重新坐得一派规规矩矩。 长亭深看了她一眼,暗叹一声,果然,无论何时,她就是看不惯姑娘家这样的做派,要说什么便说,要笑便笑,要哭便哭,当娇小姐的时候瞧不惯,经历过生死磨难之后,就更瞧不上了。 “石姑娘莫欲言又止,你一直瞅着我,我有点不自在。”长亭容色淡淡的,干脆阖上书页,看向石宛,“要说什么便说,反正犹犹豫豫之后也是会开口的。” 她们身处内厢,外间打叶子牌的声音传不到里面来,里间的声音也传不出去。 石宛轻埋头,眼眶微红,手上狠揪了几下帕子,隔了良久才弱声弱气道,“听说陆姑娘家里人全过身了,阿宛一直不信且被吓得感叹世事无常,如今见陆姑娘却神容如常,阿宛便心想是不是传闻不足为信” 长亭抿了抿唇角,极认真地轻言道,“你是智障吗?” “吗”字还没出口,敏碧便急慌小跑进了内室,几个大喘气后方忙慌道,“大长公主真定大长公主要到冀州了!”(……) ps:忙到现在才更文,明天会有双更,大家么么哒 第八十二章 祖母(上) 第八十三章祖母 长亭手上一抖,书“噗通”一声砸在地上。 她在心慌个什么劲儿! 长亭侧身看向外厢,隔着雕花木板栏间看不到外头人的情形,再抬头看了眼敏碧,她也很慌张,这也就是说石猛派出去接真定大长公主的人马都被刻意错开了----她的祖母在倔强些什么 石府一直在准备着,可明明送的信儿也是腊月初十才到,石猛暗自算下的时间也在腊月初十,可如今才腊八。 无论是石府,还是她,都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她还有事情没有安排下,还有好多内情没有查出来,甚至长英的踪迹还没有着落 而这些事情,都不适合在真定大长公主的眼皮子底下进行。 长亭深吸一口气儿,一壁弯腰将书拾起,一壁沉声叫敏碧莫慌,“到哪里了?进城了吗?是直接往石府来还是去了驿馆?” 敏碧微怔,“陆姑娘,您且等等,奴再去问得细点儿”说完便潦草福了福,抬脚朝外走。 这还是庾氏院子里的人啊! “敏碧!” 长亭张口唤住她,连声吩咐,“把长宁带过来,再让人打盆温水,拿块香胰子来,请庾郡君拨三两个会梳头敷面的婆子过来,另请郡君莫慌张,真定大长公主已礼佛经年,素日不食荤腥也不沾味重辛辣之物,还烦郡君劳心了。” 敏碧紧蹙眉头,嘴里头默声一句一句地跟着念。 长亭好耐心地再缓声重复一遍。敏碧点了点头,折身朝外走。 敏碧一走。内厢就涌了几个战战兢兢的小丫头来,重新换了山茶。换下毡毯,还多置放了一对福寿喜禄多宝玛瑙摆件儿。 气氛一下就变了,石宛坐立难安地踟蹰半天,既想先回房换衣裳又怕错过好时候,憋了半天才悄悄给贴身丫头耳语,没隔一会儿丫头捧着香粉、香膏、唇脂、眉黛一小包袱的物件儿就回了,石宛迈着小碎步避到偏厢去整理容妆。 石宛将起身,长亭眼一抬,轻唤住她。“石姑娘。” 石宛背影一滞。 不是所有事都可以这么算了的。 长亭不喜欢口舌之争,是因为很明白嘴巴打了胜仗一点用都没有,并没有因为嘴巴厉害,那个琢磨着偷她们钱的农家妇人就能老老实实地送她们几捆柴禾,更不会因为会打嘴仗,那些打她们主意的流民就停滞不前。 可有些话却不能不说。 而有些话是不能说。 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跑到她面前来意味不明地说嘴她的至亲被截杀的事,不是讨打是什么? 长亭稳坐如山。对着石宛的背影开了口,“你没有资格和我说话,在外人看来是因为家世背景。可我却很明白,是因为你小家子气的心眼和待人落井下石的个性。你且记着若下次再拿那件事说嘴。就不是受我排头这么简单了。” 那件事,哪件事? 陆家长房被人狙杀得尸首都找不到那件事? 石宛有些忿忿地想,她捏造了吗?她说谎了吗?还是这件事是她做的? 她明明什么也没说错啊! 心里头这样想。面上却愕然转身,没一会儿眼睛里包了一汪泪。手足无措地解释,“陆姑娘莫多想。小女并没有那个意思小女小女只是不会说话罢了” 如果石宛梨花带雨的对象不是她,长亭一定很乐意看这么一出美人落泪景。 长亭别过脸去朝她摆摆手,“别说了,再说下去就不仅是品性有问题,更是智力有问题了。” 胡玉娘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石宛目瞪口呆地看着长亭----闺阁之话,纵算有挑衅之意,也会在范畴内粉饰太平 她她为什么不按常理出牌! 长亭手一抬,吩咐石宛的贴身丫头,“把你家姑娘带到偏厢去,哭得眼圈都红了,过会子拜见大长公主时,别人还以为是患了眼疾,立马拉到隔大长公主三五米远的地儿去冷着。” 话将一道完,长亭便偏过头去再不看石宛。 石宛将避到侧厢,长宁被敏碧牵着手蹦跶着进来,一张脸全是笑,连婆子轻手轻脚帮忙梳头的时候,嘴角都高高扬起来,看着长宁笑,长亭也莫名觉着欣慰, 敏碧语气笃定,“要进城的时候来通禀的,如今约莫要到府上了,大长公主身边儿的人问了临时派遣过去接应的人几句后,便决定来石府,连行李车马都没有先行分流至驿馆,夫人也大松了一口气儿。” 长亭点了点头,便没开口了,吩咐婆子手脚再轻一点,“梳双团髻,拿小银簪束住,下面留两撮头发,显得人精神。” 敏碧有些迟疑,“时候还来得及,要不姑娘也重新换身衣裳,抹点香膏?显得人气色好点儿” 她后脑的伤还没痊愈,一直都在喝药,人吧,一喝药气色就不好,这个她知道。 可长亭还是摇摇头。 她就是要可怜一点,看上去再可怜一点,她只恨大长公主没看见她们泡在冰水中,滚在雪里,和流民抢食吃,被农妇偷钱,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的困窘模样。 越觉得她们可怜,便越怜惜,越怜惜她那瘦弱的小孙女儿和惨死的长子,便会将恨与怨埋在心中。 长亭拢了拢鬓角,再看向对着铜镜白白净净笑着的小长宁时,唇角轻展。 小阿宁不需要知道这些事情,有她就够了。 天色渐渐暗下去,暮光沉到窗阶前,像有昏鸦停伫扑扇着翅膀,投下明暗斑驳的光影。 外厢又派了婆子来请,恭恭敬敬垂着头,“老爷与夫人请姑娘们一同前去二门静候,大长公主快到了。” 长宁一下子就弹起身来。 长亭赶紧上前牵住长宁,温声应了好。 人都齐了,石猛和庾氏站最前面,长亭、长宁两姐妹站在庾氏身后,紧跟着便是蒙拓与玉娘,石阔疏朗气轻地携领弟妹站在最后。数十个小丫头垂眉敛目地靠在墙角根儿提灯笼,每五步就是一团全新的澄光。 蒙拓正好站在长亭身后,明明极其安静,练武之人连呼吸声都可以控制得很好,可长亭始终觉得有股气儿喷在她后背上,让人浑身不自在。 长亭步子向前微微挪了两步。 可热气儿还是没消退啊! 这天寒地冻的,得是身子多强健的人才会浑身发着热气儿啊!她就从来没遇见过,她的父亲和长兄都没这个特性不对,她遇见过,秦领将就是,跑了操来接她时,三九的天儿隔得老远都能看见头上冒着的热白气儿 长亭思绪越飘越远,暗自埋怨,明明该是浑身上下都发紧的状态,做什么松懈下来! 昏黄的天际如光影交错,如群魔乱舞。 气氛渐沉下来,胡玉娘这才觉出点慌来,偷偷抬手顺了顺头发,朝前挪了几步脚尖,凑到长亭耳朵边去小声道,“阿娇阿娇,你瞅一瞅,我这个模样不算没规矩吧?” 这下热气儿才是突如其来地喷到了长亭的颈脖上。 长亭浑身一抖,一听是玉娘的声音,这才缓过来,轻轻扭过头来往细里瞅,压下声线温声安抚,“不算很规矩很朴素你也莫慌” “我哪儿能不慌啊!上半辈子见过最大的人物就是村里头的王乡绅,现在我要见公主了!” 胡玉娘杏眼圆瞪,一句话低吼完,警觉地朝四周望了望,佝下头继续和长亭抓着狂说悄悄话,“皇帝的女儿啊!皇帝的女儿啊!我要见皇帝的女儿了!我晚上回去要给爷爷说爷爷肯定会兴奋得抱着我亲一口!”(……) ps:还有一更,一个小时后送上~ 第八十三章 祖母(中)【粉红54加更】 第八十二章祖母(中) 这比见到公主更加惊悚吧 长亭和胡玉娘朝夕相处这么久,很明显地感觉到玉娘的情绪确实有点不对,有点亢奋又有点怕,而且难得的有点怂----她见石猛的时候可都没怂啊! 长亭怕极了胡玉娘过会儿失态,赶忙轻手轻脚地半侧过身来,温声安抚,“谁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再加一张嘴?公主也是,更何况这是我和阿宁的祖母,你就当见着王乡绅那样就成,少说话少活动,你就瞅着” 长亭埋下眼来小范围地寻找人选,一眼就瞅见玉娘身旁站得笔直,却非常沉默的蒙拓,便继续道,“你就瞅着蒙大人的动作来活动,他不动,你不动。他要是动了”长亭再想了想,也不对,蒙拓是她和长宁的直接救命恩人,所以才会被石猛安排到站这么前面儿,蒙拓肯定会出列答话的,不能跟着他学。 长亭立刻抛弃蒙拓,埋首再道,“算了。这样,你瞅着石家三爷行事,我眨眼你说话。” 蒙拓神色没动,可微不可见地抿抿了嘴。 凭什么换成阿闯 阿闯不比他惹祸惹得多啊。 黑暗中,蒙拓在心里再撇了撇嘴。 胡玉娘蹑生生地回过头看了眼石闯,再猛地一回头,发梢间还带了风,咬着后槽牙点头。 长亭还欲再言,可将一张口,前头便有探路的卒子飞奔过来。没隔一会儿,街角处便有一架墨绿色的双头马车“轱辘”驶过来。长宁一抬头死死含了两包泪抬头眼巴巴地瞅着长亭,长亭把幼妹往怀里拥了拥。飞快地埋过头去,急声告诉胡玉娘,“乖,没事儿,别怕。我可比公主还贵呢!” 胡玉娘一怔,当即就开了窍。 蒙拓也一怔。 马车行驶渐近,石猛与庾氏率先携领陆家姐妹迎了上去,陆家长女牵着幼妹走得不急不缓,蒙拓看着长亭的背影。一下子翘起嘴角笑了起来,这是他头一回如此感激他的神容可以淹没在黑暗里,笑着笑着便渐渐收敛起了面色,心头轻叹一声,对啊,他只能淹没在黑暗里啊。 马车“咣当”一声停在石狮子面前。 小卒子奔过来躬身放了一只小杌凳在马车前,车帘一掀,先下来的是一个着碧青镶边素裙,十七八。一张鹅蛋脸小小巧巧的姑娘,长宁紧捏住长亭,低唤了一声,“娥眉!”。过了一会儿再下来了一个肤容透亮的圆脸姑娘,长宁神情激动,“芍药!”。真定大长公主终于扶在老妪黄氏的胳膊肘上蹬在小杌凳上,缓步下了马车。 老了。 这是长亭见到大长公主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词儿。 不过半载未见。她的祖母便一下子憔悴了下来。 虽着靛蓝素绢重幅盛装,虽面上擦了一层厚厚的香粉。虽脊背挺得笔直好能撑得住这件华服,但是盛装已不能遮掩日渐瘦弱的躯干,香粉也无法掩盖眼角渐起的纹路,脊背挺得再直终究也会让裙裾委地,磨出“嚓嚓”的细碎声响。 兄弟阋墙,谁最难过? 都是连着血肉的儿子,上天还容许长亭有恨,可如何叫一个母亲去恨上自己身体里掉出的那块肉? 长亭仰着头看她,忽然大叹,她曾以为她与阿宁是活下来的人里最可怜的两个,可如今再想想,真定大长公主不比她们可怜吗?她们还可以狠,还能够摆脱心魔努力活下一个明天,可真定大长公主呢?这个已垂垂老矣的妇人,或将面临家朝倾覆,儿孙忤逆,会在怀念与怨怼之中摇摆地度过所剩无几的日子。 长亭掩下眸色来。 石猛手背于后,咧着须髯笑,三步并作两步走迎上前去躬身做了个长揖,“大长公主,微臣候您许久了。”庾氏跟在石猛身边儿跟着福了一福,“妾身庾氏见过真定大长公主。” 真定大长公主侧头看了石猛夫妇二人,顿了一顿,亲扶起庾氏,再向石猛颔首致意了,沉声缓言,“石大人多礼,庾郡君快请起。”话音刚落,眼神便自有主张地落到了身后,正好看见陆氏姐妹,一高一低,两个姑娘都站得笔直。 真定大长公主鼻头一酸,却面色不显地移开眼去,再开口便是沉声致谢,“阿娇与阿宁若无石大人看顾,如今身在何处尚且不知,老身老身谢过石大人” 最后一句话终究含了哽咽。 石猛摆手,“两个小娃娃都叫人省心,一路摸爬滚打过来,靠的是自个儿。我石某人不过捡了两个落地桃子,不算功德无量。”石猛语气中气十足,侧开身来,露出了陆家姐妹,“石某人只以未曾辱没与陆公的交情为傲,总算是把两个娃娃平平安安地交到了陆家人手中。” 至此,长亭眼前再无遮碍,人就在她们跟前,逃亡这一路心心念念着的血脉至亲,如今就在她们眼前。 长亭迈出一小步,眼眶忽的一热,便赶忙埋下头来,嗓子眼里酸涩难耐,又像有股暖流朝胸腔正中央喷涌而来,眼睛里有泪,看什么东西都好像被蒙上了一层水雾,长亭佝着头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铺得极平坦的地面。 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她心里很明白,不能贸然信任真定大长公主,她甚至非常笃定,她能够表现得像一个终于成长了的沉稳的世家小姑娘,可见到了人,见到了这个世界上与她血脉相连的祖母,她还是不可抑制地很想哭,她以为自己足够成熟,可终究年岁放在那处,还是嫩了点儿 所有狼崩塌,至少在这一刻,她非常想无所顾忌地嚎啕大哭。 长宁牵着长姐的手牵得紧紧的,一只手紧紧握住长亭,另一只手举起来就着袖子抹了抹眼角。 一个埋着头发抖,一个仰起小脸满脸是泪。 真定大长公主静了静,便伸手一边一个将两个小姑娘拢在怀中。 老人身上气味像檀香,叫人平静安定。 长亭僵硬地靠到真定大长公主的襟口前,素绢软绵,贴在脸上很温暖。小长宁憋不住了,搂着祖母的腰仰起脸露出缺了一瓣的门牙放声大哭,长亭几声抽泣,指甲掐在掌心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仰起脸来轻轻阖眸,也不知过了多久,小阿宁打着哭嗝儿,眼泪鼻涕糊花了脸。 长亭睁开眼,终于反手环抱住真定大长公主,语带哭腔抽泣着撕心裂肺,“祖母祖母父亲去得好惨全是血父亲的血母亲的血还有好多人好多人祖母!” 真定大长公主身形猛地一僵,久久都未曾缓过来,隔了许久,方轻抚长亭的后背,“不想了不想了都过去了” 老人语声渐低。 长亭热血却瞬时“唰唰”地向下降,手指尖冰凉沁人,她知道她知道是陆纷下的手是她的次子下死手杀掉她的长子!她知情!却态度暧-昧不明!不对,长亭甚至现在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一个态度!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依靠的! 长亭的哭声戛然而止,小姑娘的身形变得越来越僵硬。 石猛朝庾氏使了眼色,庾氏赶忙上前来福了福身,拿袖角擦拭眼睛,眼眶红红地劝道,“外头凉得很,阿娇后脑受了伤,阿宁正换牙都吹不了风,您长途跋涉而来,今儿个就先鄙宅歇下,用了膳,去了乏,好好睡上一觉,凡事明儿再议可好?”(……) ps:第二更奉上~月底求粉红~现在粉红是92张,粗略一算还有四更没还~ 第八十四章 祖母(下) 第八十四章祖母(下) 过二门,经游廊。 一大列人浩浩荡荡地向里走,真定大长公主与石猛并排而行,庾氏携领陆氏姐妹紧随其后,路走一半,真定大长公主脚下微顿半侧过身来,伸手去牵小长宁。 长宁仰头看向长姐,小手抓着长亭的手愈握愈紧,小小的身子朝长亭身后掩了掩。 真定大长公主的手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这是小孩子的下意识反应。 经逢剧变,小长宁懵懂无知,还会笑还会跳,可当旁人猛然近身时,小姑娘会下意识逃避和躲开,就这么一个往长亭身后躲的动作,却让真定大长公主无比尴尬。 长亭脚下也跟着一滞,抬起头来,微屈膝福礼,“望祖母莫怪,经那夜截杀,阿宁的胆子就变得极小了。”长亭将头再向上轻抬三分,眼神正好落在真定大长公主襟口处的琥珀袖扣上,声音变得很轻,“那天晚上也有人这样伸出手来抓我们” 长亭便眼睁睁地看着真定大长公主的手一点一点地往回收。 紧跟着便升起了无限快意,快意之后,便是如海浪长波席卷而来的无助。 都是可怜人,她将怨气和怒气发泄在一个痛失爱子的母亲身上,不狼,同样也不善良。 长亭佝了佝头,将幼妹往身侧轻拢。 庾氏想打圆场,却被石猛一拦。 陆长亭,石家志在必得。 抛开出身、家世等等外物。就只是陆氏阿娇这个人,就值得进石家的门。 怎么样才能让一个人全心全意地投入进与之完全没有血缘的家族中来呢? 女人嫁了人便冠以夫姓。是丈夫家的人了,再回娘家就是个外人。是姑奶奶是客人,可如果一个女人的娘家比夫家要显赫要强势呢?那她与娘家的联系就是割不断斩不完的,他娘的又怎么能叫全心全意! 阿娇怨怼陆家,怨怼选择忍气吞声的陆太夫人,怨恨心狠手辣的叔父。 不愿意依靠陆家了,那自然就会对夫家掏心掏肺。 石猛背过身偷笑,非常愿意乐见其成。 接下来的一段路,每个人都走得各怀心思,一路无言。庾氏在正堂布下两桌素餐。中间拿这一顿饭气氛也很沉凝,哦,只有真定大长公主表现如行云流水,仪态万方且虽为客人却未见拘谨客套。 长亭埋下头,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年岁放在那里,纵然庾氏八面玲珑,也敌不过真定大长公主几十年岁月沉积下的镇定与后动。 膳后,石猛让几个小子去把真定大长公主的马匹喂好领到马厩里去,庾氏也打发了石宣和石宛再问过安后就告辞。石宣临走时扶住门框冲长宁挤眉弄眼了几下,真定大长公主抬头瞅了瞅便再平静地将眼放下执起茶盏浅啜一口, 这面对的可不是符氏,庾氏自然也不太敢放肆。赶忙冲石宣摆摆手,门扉外候着的婆子赶紧伸手将朝真定大长公主笑道,“小女不知规矩。还望大长公主莫怪。” “石家小姑娘是在同阿宁亲近,老身有什么好怪罪的。” 真定大长公主语气平和。眼目慈蔼,“这也是石家待两个小丫头好。她们才会乐意亲近。说起来老身还未认真谢过石大人与庾郡君的恩德,特意备下了五支经年的老山参,还有些豫州山里头的药材。石大人是猛将,素日里要将自己个儿将养好,才好为国效忠。” 为国效忠 这话也只有真定大长公主敢说,符家宗室里身份最高的,重华殿那个乳齿小儿要叫声姑婆,更是平成陆氏的掌舵者。 长亭啜了口清茶,知道这是要进入正题了。 石猛捋了把须髯,高声疏阔,“大长公主长途跋涉至冀州,猛已然感动不已。陆公经冀州之时停留数日,与猛一见如故。”石猛叹了口气,“分别不过数日,便闻陆公与夫人世事弄人,只可惜天下讣告未发,否则以猛与陆公的交情,又何须大长公主千里迢迢而来,猛趁赴讣告之日便将阿娇、阿宁两位子侄带回平成了!” 要是陆绰听得见这番话,一定会不顾一切冲上去骂死这个臭不要脸的。 长亭都能够想象陆绰那副神情,埋着头抿嘴笑。 石猛这是活生生地在真定大长公主面前以子侄礼自居了啊。 今时今日再来看石猛的无赖,长亭觉得非常亲切,亲切得就像陆绰还在的时候。 真定大长公主涵养功夫做到家,低垂眼眸,“阿绰”最后一个音儿低得好似沉到了地里,心头一沉再抬头时,面色如常,面容正好照在昏黄灯光之下。 至此,长亭才很清晰地看到她憔悴却硬挺着的容颜。 鬓间隐隐可见几撮银丝,真定大长公主在京都之时素以庄重自持扬名,年岁愈老,便愈信佛念经,身染檀香,颈着檀木,很是一副悲天悯人之态,可能在世家大族里立稳脚跟几十载的老妇人,能是个只吃斋念佛的软心人儿? 如果长亭没记错,前年真定大长公主过的六十大寿,盛筵隆重得快赶上前皇后,现太后的千秋筵了。真定大长公主嫁到陆家来的时候已经快十九岁了,进陆家门五年才产下陆绰,再隔五年以近三十的高龄再产陆纷,而这前后十年里都未有庶子出生,直至陆纷活稳了,前齐国公才有了两个年幼的庶子,陆家嫡支只有陆绰、陆纷,前齐国公留下的三个庶女都嫁入士家,而那两个庶子都在老宅打理家族庶务。 “阿绰既然同石大人颇有交情,那石大人的痛惜追悼之情一定也不比我们少。” 真定大长公主仰了仰下颌,似在整理情绪。“阿绰他什么时候走的,落进了谁的算计里。走之前留有什么念想,这些都没有深究明白。尸首没有找到。可陆家并没有立衣冠冢的先例,我也不愿意让阿绰不明不白地永眠于地下,所以平成一直未发讣告,如今听石大人的话,好像这样的举动还伤了天下士子与阿绰好友的心。” 长亭猛一抬头,大长公主是什么意思? 她要追究下去!? 她要找到黑手,她要还陆绰一个公道!? 长亭赶忙别过头去,掩饰住已近崩溃的情绪,可真定大长公主分明就知道是谁做下的!如果大长公主不知道。那在她一开始的刻意试探下,大长公主的情绪不应当是僵直和敷衍! “阿娇与阿宁”真定大长公主这才将眼神放在闷着头一旁喝茶的胡玉娘身上,转首看向庾氏,“这是” “是阿玉姐姐!” 长亭如今情绪失控,怕一张口,眼泪和质问便憋不住。 是小长宁兴冲冲地在介绍,“如果没有阿玉姐姐,阿宁与阿姐绝对逃不出来,阿玉姐姐与岳三爷一样都是我们的恩人!” 真定大长公主容色柔和地探身牵了牵胡玉娘的手。温声道,“辛苦你了。”便折过身去再开口吩咐,“娥眉你把三个姑娘”陆家的丫鬟可不认识石家的路啊 “敏碧!” 庾氏心细如尘,立刻开口。“你将三位姑娘先送出去荣寿堂是一早便给大长公主拾掇妥当的,离姑娘们歇下的厢房也不算远。今儿个也已晚了,您要不就先在府邸里歇下?有什么话也明儿再说?” 真定大长公主先点头再摇头。“今儿个说,今日事今日毕。老身累了许久的话了,人老了。力气和劲道还没老,还撑得住。” 庾氏看向石猛,迟疑着轻颔首。 敏碧照旧把三个姑娘送出外院,一句连着一句地嘱咐小丫鬟一定要送到了才准回来,再面上酡红十分不好意思地同长亭福了福身,“又叫陆姑娘看笑话了,奴身上的差事累啊累,累到现在都还没做完” 说实在话,敏碧真的不算是一个很称职的贴身大丫鬟,不能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唯一一点好处就是她说什么,在旁人看来都是出自真心的,这样的人容易让人信任也容易得到好感,故而做事说话都非常轻松。 长亭赶忙摆手,“你去你去,来来回回多少趟了,不用送也能走不丢,” 敏碧再深福一个身,又快步折身向里走。 两个小丫鬟在前头掌灯,满秀与白春在后面撑伞遮雪,长亭手里捂着暖炉,将过长廊,却见假山后有人,那人背身而立,投下了一袭拉得极长的黑影,长亭赶紧挽住小阿宁,厉声问,“谁在后面!” 那人一个折转,小丫鬟颤颤巍巍地上提灯笼照着看,一声惊呼,“大爷!” 是石闵! 长亭下意思地向后退两步,把长宁往身后一藏,胡玉娘见势不对,手向袖里一摸便挡在了长亭跟前。 “石大郎君,腿脚方便行路了?” 长亭见胡玉娘浑身绷紧蓄势待发,赶忙将其也拉到身后,在夜色月光下眉目清浅,如仕女芙蓉图,气势很婉转,说出来的话却不客气,“左衽花色外袍的账都还没算完,石大郎君又想旧恨未消再添新仇?四十军棍是石大人罚下的,这是教子。可我的委屈还没散,石大郎君” “说说说!说你娘的屁!” 石闵一张口,一个酒嗝,“你说,你是不是老二的人!老子屁股都他娘的被打肿了,老二他奶奶的却回来了!妈的,偷鸡不成蚀把米!老子也他妈划不来了!”(……) ps:今天一更! 第八十五章 闹剧 石闵耍无赖,长亭气极反笑。 掌灯的小丫鬟瑟瑟发抖,撑着灯笼的手忽上忽下地动,微光也跟着上下摇摆,众人的影子被光投射在青石板面上忽高忽低。 石闵吸了口鼻涕流子,抬脚朝光亮处走,长亭将长宁护在身后,哪知石闵走路走到一半儿,不仅打偏,还一瘸一拐的,走不动道儿了,他就扶在假山石块上,扯开嗓子扬声叫嚣,吐词不甚清晰,可隐约间能听见无非就是“老二居心叵测!”,再就是“全天下的人都觉得老二有道理!”,要不就是“军棍打得老子痛死了!”,三句话翻来覆去地捣,边嚎边拿手摸摸还伸不直的腰,靠在石块儿上撕心裂肺地伤心极了。 这就是蒙拓说的要找她麻烦? 长亭默了默,一手勾一个,轻抬下颌,示意小丫鬟继续掌灯前行,“走吧,让他嚎,过会儿把庾郡君嚎出来了,他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小丫头哆哆嗦嗦应了个是,便试探着举着灯笼迈了一小步。 “你他娘的别走!” 石闵惊声一嚎,张手来围,吓得那小丫鬟一屁股坐在地上。 叫不醒装睡的人,同理,怎么样也不能让一个借酒装疯的人狼。 那小丫鬟动作小得像蚊蚋似的,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人怎么就一下子就察觉出来了呢? 长亭顿时有些摸不准石闵究竟是真醉还是假醉,醉醺醺地来堵她又是为了什么?就为了出口被军棍杖责的恶气?还是另有所图?嗯她是不是不应该把石闵想得太聪明 趁长亭埋着头想事的功夫,石闵捂着屁股越走越近。 长亭便跟着朝后退。厉声,“石大郎君喝多了迷了神儿。还不快回内院去回禀大长公主和庾郡君!” 长亭着意加重大长公主四个字儿,却见石闵步履蹒跚间稍一停顿迟疑片刻后。抬脚继续向这处走。 妈的,这分明是没醉! 长亭心里爆了声粗,眼瞅石闵越靠越近,明晃晃地就在一米开外,胡玉娘喝一声就要冲上去,长亭将她一把拉住,开玩笑!一个练武练了几十年的男人,和一个女人,一来胡玉娘绝无胜算。二来既然他没醉,又何必拼命! 小丫鬟扔了灯笼,背过身就往里屋跑。 石闵作势围了几下,小丫鬟哭哭啼啼地埋头钻过石闵腋下,屁滚尿流地边哭边跑。 石闵又抽过身来,哪知将一转身。 “啪!” 寂静夜空中,电光火石之间忽闻皮肉挨着皮肉极为清脆的声音! 是满秀一巴掌挥到了石闵脸上! 打完人,满秀耷拉着眼,一只手扶住打人的另一只手。回过头来语带哭腔,“姑娘” “再打!” 长亭目光平静,“反手再来,直到把石大郎君打醒为止。你是我的丫鬟,就算石大郎君酒醒之后要怪罪,我豁出一条命来也会护你周全。” 石闵或是因受了突袭。或是未曾想到有人敢打他,反正他一下子被打懵了。 黑夜静默。石猛穷苦出身不好大喜功,石家后宅最多的不是仆从。是从山里挖出来再栽到他石猛后院里经年的老树,树影山石一挡,月光险些落不到静地空处来。 “一下也是打,两下也是打,开弓没有回头箭,手都下了再来一次有什么好犹豫的。” 长亭缓声出言。 满秀一咬牙,反手“啪”的一声又是一巴掌! 这一下把石闵打醒了,暗黑昏黄之中,能隐约瞅见石闵陡然发光的双眼,长亭偏过头去看了看摇摇晃晃亮着光的游廊,心里算了算时候,差不多了,来往一趟的时间差不多了。 “他娘的敢打我!” 石闵脸上火辣辣的疼,秃噜了嘴,把手捏得“咔嚓咔嚓”作响,迈开步子朝里走。 游廊光亮微闪,长亭眼睛随光微眯。 石闵越走越近,游廊中的黑影却越来越清晰。 石闵伸手去够长亭的肩膀,长亭一个佝身险险躲开,头却仰得极高,蒙拓已走到石闵身后!石闵抓了个空再伸手时,蒙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地一声,一个手刀砍在了石闵的颈脖上! 长亭便眼睁睁地看着石闵下颌一松,身形慢慢朝倒。 像一出闹剧。 石闵是丑角,长亭竭尽全力不让自己成为小旦 长亭以为蒙拓至少会接住石闵,哪知眼瞅着石闵向后仰,蒙拓向前一个踏步,便任由石闵“啪”一声倒在地上,溅起了纷纷扬扬的微尘,长亭抬头冲蒙拓笑了笑,她也不晓得在笑些什么,就觉得这出闹剧好笑。 小姑娘笑一笑就有两只浅浅的梨涡,被月色一漾很好看。 蒙拓别开眼去,侧眸看向身后如闲庭信步走来的石阔,“二哥,现在不是在散步。” 长亭随着声儿向后瞅,一眼便瞅见了着白袍青衫,上束白玉簪的石家二爷,身后还跟了个战战兢兢的小丫鬟,长亭再一细瞅,不正是那个屁滚尿流去通禀的丫头吗? 长亭一瞅,那丫鬟赶忙敛裙小跑过来,哽咽着轻声解释,“中途遇着二爷,二爷便不许奴再去里间通禀了” 那丫头抽泣着话音将落,蒙拓顺声接过,“二哥无恶意,一听此事便知非同小可,故而能不惊动长辈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好?陆姑娘受的苦头,会得到补偿的。” 长亭明白石阔截下那丫头的想法。 石家和陆家的可能,不能毁在石闵这个白痴身上。 所以最好真定大长公主别知道石闵无礼无德这件事。 长亭轻颔首,看了眼狼狈卧在地上的石闵再抬头看了执纨扇,疏朗气清的石阔。轻声道,“可惜了。” 没说可惜什么。石阔却英眉一挑,无端端地心生抚慰。可惜石闵为长他为次,还是可惜他只能收拾石闵留下的烂摊子?无论是哪种可惜,都是认可,石阔自觉受之无愧。 “今日之事,阔替长兄向陆姑娘赔个不是。” 石阔心里抚慰是一回事,面上该怎么说又是一回事,并未接长亭的话,“陆姑娘就看在某的面子上将此事揭过不提罢。待会儿,某就去面向父亲将此事一五一十地交待干净。怎么罚都随陆姑娘说了算,陆姑娘您说可好?” 不过明面,走暗地里的交待。 石闵啊石闵,你当真是自己将把柄送到你一向忌惮的弟弟手上啊。 话说到这份儿上,长亭点头应是,夜深人静不欲与之过多纠缠,再谢过之后便一手牵长宁,一手牵玉娘,抽身欲离。 石阔眼神一瞥。正好看到蒙拓掩眸垂下的神色,单手将蒙拓推了个踉跄,朗声唤住长亭,“陆姑娘且等等。” 长亭回身。 “夜黑风高。让阿拓送你们过去” 再夜黑风高,又遇不着熊瞎子! 长亭将想出言婉拒,却听石阔后语。“左右都是老熟人了,两家又快已子侄礼相称。闻陆公凡事不拘小节,陆姑娘为巾帼娇女。恐怕也不会太过在意虚礼大防吧。” 长亭什么不好? 长亭什么都好,就是受不得激。 长亭瞅了眼面色如常的蒙拓,抿抿嘴又颔首致礼,“那就谢过石二爷和蒙大人了。”话罢便牵起长宁转身走,胡玉娘连呼等一等,哪知长亭脚下步履却越走越快。 石阔再推蒙拓,纨扇微倾,“去吧,明明就想去,别别扭扭的不算男人。” 蒙拓掌在腰间,掌心抚在刀鞘上,指腹来回摩挲,佝下头默不作声。 石阔闷声一笑,猛地一推蒙拓,压低声音轻喝一声,“兄弟!快去吧!” 蒙拓被一推,向前直冲了两三步才停住脚,撑起身来眼看长亭脚下一滞,怕是在等他蒙拓伸了伸脖子,指腹又在刀鞘上摩挲三两下,沉了口气儿快步跟上,他一直都落后前头的姑娘三步,沉默而孤单。 其实一路并不远,长亭未曾回头看,可她知道有人跟在后面。 临到东厢,长亭让玉娘带着阿宁先进去,敛裙走向三步之外的蒙拓,仰头又笑起来,温声道,“我的祖母来了,或许再隔两三日,我便要走了,再见蒙大人时也不知是何年月。” 长亭还未到蒙拓肩膀,蒙拓便不自觉地佝下腰,眼眸一黯,“你还是要回平成?” 长亭点头。 “你可以去谢家,安元谢氏就在豫州的旁边,是你的外祖,名正言顺。”蒙拓缓声道。 长亭便看着蒙拓笑,眉目清浅,“那阿宁怎么办?谢家是我的外祖家,可不是阿宁的外祖家,舅舅一心向笔墨书画,不识金石之物更不通政事庶务,外祖却已年迈。我若只求一个安稳,自然可以回谢家,可如我当真只求安稳,回平成也是自然也是可行的啊。蒙大人向来缜密,不可能看不出大长公主的态度啊。” 回平成,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她就还是她的陆氏嫡长女,天之骄女。 蒙拓向前一步,面容亮在了灯火月色之下,神色晦涩,“可你不会只想求一个安稳。” 长亭轻埋了埋头,似是低声呢喃,“那就更不能拖累谢家了啊。”(……) ps:【终于记得通知了,一开始大长公主的封号是真宁,是因为脑子打除皱针的阿渊忘记小妹妹叫长宁了封号和名讳避不避其实都不太重要,但是怕看起来亲们会糊涂,所以阿渊就改成了真定,但是忘了说若造成困扰,阿渊鞠躬致歉~】 【阿渊看到来来回回大家一有粉红就投到阿渊这里来,很感动,攒着投过来也很感动,因为有你们,阿渊才能坚持下去,谢谢大家,明天会有加更】 第八十六章 距离 第八十六章距离 一时间都两人皆静默无言。 雪扑簌簌地向下掉,从青瓦檐角上倾斜着滑落下来,挂在廊间里的灯笼被风吹得来回晃荡,长亭素手撑油纸伞站在阶下,微敛眸,北风长吹,藏青镶边白毛绒角边被风吹拂得轻轻扬起,两人之间只能听见衣料刮在风中的声音。 长亭撑着伞,雪粒自然落不到身上。 可蒙拓鬓间、肩头、外袍上不一会儿便落满了雪。 “你快回去吧。” 长亭轻抬首,想了想伸手将油纸伞递给蒙拓,“明儿再让丫鬟还回来就是,雪大呜,仔细着寒。” 蒙拓面色如常,伸手接过伞柄,“多谢。” 两个人又垂下头来,闷里闷气没了后话。 长亭埋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说实在话,蒙拓生得很好,凑近了看五官更加明朗,约莫胡人与汉人的孩子都长得不会差,轮廓分明,高挺鼻梁,深陷眼窝,薄唇线条勾人,因为他们生得好,所以蓄姬养美中胡姬特别多 杂种杂碎胡狗 这样的孩子比一般的流民更卑贱,更让人能够更加无所顾忌地谩骂和鄙夷。 长亭未戴绒手套,手指尖冷得发僵,偷摸缩进袖兜里,见蒙拓没有离开的动作,轻启唇刚想再言,却闻蒙拓低沉得略带沙哑的嗓音。 “如果一直待在石家,也不是不可能。如今乱世已起,豫州北洽胡羯。若小皇帝凡有一二,胡人休养生息已经近五十载了。大晋已是垂暮老狮,符家江山一旦动摇。胡羯趁虚而入,豫州不可能独善其身” 一旦豫州陷进漩涡,陆纷自顾不暇,她和阿宁当然能在石家赖多久就在石家赖多久了。 可以什么样的身份? 宾客?过客?还是亲人? 长亭埋下头来,闷声道,“我不会落到石闵那个弱智手上的” 后言拖得老长,原先一本正经说的是江山社稷,可被小姑娘语气一扭,气氛愣是一下子变了。具体说不出来变成了什么样,可就是从谈及山表大河的谨慎肃穆一下子松了下来。 蒙拓侧眸一笑,难得有了语气,“那只是姨夫的期望罢了,石家并没有人,也不可能强迫你的。” 长亭头再向下一埋,她觉出面上发热,忆及将才石闵自个儿导,自个儿演的那场闹剧便有些反胃。她猜得出来石闵闹那么一场是想做什么,无非是借酒装疯,最好能和她有肢体碰触----被长辈们看见正好,最好能顺水推舟把石猛一直以来的期望变成铁板钉钉的事实。 真他妈是个弱智。 脑子只有一条线在动弹。思想简单且自以为是,又做了件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勾当。 长亭抬了抬头,正想说话。却又被蒙拓抢了先,这还是她头一回听见蒙拓说话这样快。又很迫切。 “大哥确实弱了一些,可二哥无论是谋略、才智。还是品调、风度都属上乘,在我之所见的少年里,唯有陆长英” 长亭愕然抬首,却见蒙拓说得面容极为认真,眼眸亮得跟星辰似的,长亭瞬间气儿就提到了胸口,怔愣了半晌直勾勾地正视蒙拓,蒙拓便慢慢说不下去了,说到后来,嘴唇嗫嚅了几下,讪讪停口。 长亭轻眯了眯眼,伸出手,掌心朝上,缓声道,“还给我。” 蒙拓一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伞。” 长亭有点生气,“还有帕子,岳番都把香囊洗干净了还给阿玉了,我的帕子你预备几时还我?” 怎么突然就说到这茬儿了 小姑娘一张脸涨得通红,连露在外头的耳朵都是红的,怎么突然就生气了 蒙拓怔愣片刻,声音随风无端端软和下来,“怎么了?某不会说话,若有话冒犯了陆姑娘,陆姑娘便同某说。就像那日某擅做主张让满秀来扣陆姑娘门一样,陆姑娘告诉了我不应当这样做,某往后就不会再犯了啊。” 这也是长亭第一次听见蒙拓将声音放得这么软。 突然眼圈一红,赶忙埋下头翕动鼻头,向后退了两步。 恰逢其时,里间门扉“嘎吱”被推了一个小缝儿,小长宁露了一小张脸来,糯声糯气地唤,“阿姐,你怎么还不进来,阿玉阿姐今儿个要赖着不走啦!” 长亭拿手背抹了抹眼角,侧过身去轻声交待,“就回来了,阿玉不走就让她睡我的床,你记得阿玉阿姐帮你沾青盐漱口。” “我自己会漱” 长宁语气颇为无奈,边嗔边掩门,背过身去便同玉娘不知在嚷些什么。 长亭手缩回来了,就不好再伸出掌心做出一副讨债的模样了,被小阿宁一打岔,长亭气儿顺下来许多,她估摸着自个儿眼圈还红着,也不敢抬头,眨了眨眼长叹一口气,“所以就算回平成要面临种种艰难,我也执意回去----受人庇护,就一定要用东西去换。在哥哥没被找到之前,我没有资格谈条件,所以凡事也无法过多置喙。石大人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可也是父亲,是一城之主,是心怀霸业的英雄”长亭默了一默,“如果我为了安稳而留在石家,我以什么身份留下来?!我有东西可以交换的啊我不是只有联姻价值的人啊我还有哥哥还有脑子我想靠自己活下来,而不是委曲求全安稳度日” 长亭越说,声儿越低,头也埋得越低,眼泪一滴接一滴地往下砸。 妥协,嫁进石家,然后就受夫家庇护,再无需忌惮陆纷,更没有必要日日活得胆战心惊得终日揣度人心。 这很简单,甚至以石猛护短的个性,恐怕会把儿媳妇的仇一块儿报了。 可长亭觉得这很屈辱。 这和青楼楚馆的姑娘有什么分别? 用身体达成目的,然后坐享其成。 小姑娘肩头耸动,她是在哭吗? 蒙拓忽然想起那日救下她时,她满头是血地昏了过去,嘴却抿得紧紧的,就连在梦里面她都没哭,朝夕相处近一月的时间,她从来没有哭过。 他突然很想抱抱她。 长亭头埋得低低的,哭得无声无息,眼泪一串一串地向下坠,她努力在雪中山洞中活下来的时候未曾感觉无助,可今日真定大长公主暧-昧不清的态度却让她陡感无助。 为什么是非正义会被人世间的利益顾虑压得抬不起头!?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人为什么会这么怯弱,被所谓的爱与情感拖拉得溃不成军! 是不是,这世上只要心狠手辣,只要灭绝人性,只要无所顾忌,就可以达成目的!? 那她的父亲就错了! 错在疏朗正直,错在善良顾情,错在尚存善良! 是不是心中还有底线的人,在这个世道就没有办法存活了? 在幼妹前面,长亭不能哭,在阿玉面前,长亭不能哭。长亭反手回抱真定大长公主时,以为找到了一个可以肆无忌惮悲伤哭泣的人,可大长公主身形一僵,让她瞬间清醒。 长亭哭得稀里哗啦,泪眼朦胧地睁眼,却见眼前多了一张素绢帕子。 是她那张。 在蒙拓手上拿着。 “哭吧。” 蒙拓如是说,“我不会说话,没办法安慰人。但是我可以陪你哭。” 长亭一瞬间有如堤坝塌裂,泪如泉涌。 帕子很干净,只有一股子皂角味儿,香饵浓烈的味道已经消弭殆尽----蒙拓洗过。 帕子叠得四四方方的,长亭猛吸了下鼻涕,耸着哭嗝儿接了过来,帕子还带着余温,他一直都贴身放着的? 长亭想自个儿脸上应该除了泪痕、鼻涕、哭得发红的眼圈和兵头,皱巴巴的眉间,如今还多了两坨高原红吧。(……) ps:今天第一更发得这样早,阿渊求粉红~一个半小时后二更~ 第八十七章 归途 第八十七章 “回屋去吧。” 蒙拓见长亭渐渐平静,伸手将油纸伞又递了回去,“睡个好觉。凡事皆有因果,大长公主、石家、周通令都别再想了,睡了一觉之后才有精神啊你哥哥就算姨夫放弃不找了,我也会继续找下去的----既然是你笃定他还活着。” 长亭哭得脑仁疼,抬头看他,没接伞。 蒙拓掩过眸目,缓言轻道,“我懂你在气些什么了,以后再也不说这事了,再也不说了。怪我多那句嘴,穷操心,某给陆姑娘赔个不是。” 他一天到晚尽赔不是了! 长亭看了蒙拓一眼,一边抽泣一边敛过裙袂,嗓子眼发疼,说话断断续续、软软乎乎地,“伞不要了你自己拿着啦哥哥一定还活着的谢谢你是我乱发脾气你也有你的立场对不起啊谢谢” 约是哭得懵了,话翻来覆去地说。 蒙拓拿伞的手收了回来,静静地听,听着听着方微垂首,唇角一勾,笑了起来。 里间有小长宁和胡玉娘的笑闹声,漾在盛冬的夜空中,笑声好像变成了澄黄色,让人从心底里涌升起一股子温暖。 “阿宁怎么还没睡” 长亭埋着头碎碎叨叨地念,动了动腿脚,发现脚底板麻成一团了,伸手去扶栏杆,一直没抬头。怕蒙拓瞅见哭得一塌糊涂那张脸,没抬头自然看不清路。身形一歪,没撑到一旁的朱漆柱子。 蒙拓脚一抬。一个跨步凑前,手从腰间一把抽出长刀,拿刀柄撑住小姑娘的手。 长亭眼风瞥了瞥撑在她胳膊上那杆硬邦邦的刀柄。 一下子脑袋都大了。 石闵他妈的是个弱智,蒙拓也没好大哪里去! 她活了这么十几年,就没见过拿刀柄去扶姑娘家的人啊啊! 长亭借着到刀柄的力道,小步背过身去,侧眸告辞,“更深露重,你你快回去吧” 蒙拓轻“嗯”了一声。 长亭没回头看了。约莫是走了吧,心下便长叹一口气。 长亭抿抿嘴,微微耸了肩头,手腕来回扭了一扭,再低头就着那张帕子抹了一把脸----可不能叫里间那两个看着她哭得像只狗似的,平白无故惹人担心,再佝头理理衣裳,抬手正欲推门入内。 “等等。” 原来蒙拓还没走啊。 长亭手缓缓放了下来,没扭过头去瞅。 蒙拓清咳两声。声线平缓,一如无风之畔。 “新年吉祥,生辰快乐。” 蒙拓轻顿了一顿,语气中似有笑意。“怕再也不能面对面说这话儿了,正好腊月,索性现在说了。再隔不久就是新春,我听姨母说你的生辰也在正月。那个时候你们怕是已经在回平成的路上了,你想要什么便说。我托人把生辰礼提早送过来。” 长亭背影猛地一僵,顿了许久,不知道该回什么。 如果石猛要叫人送她们,这个活儿是不可能担在蒙拓身上的,石闵估摸着又得挨上四十下军棍,石阔也不可能,或者是老熟人岳老三?若蒙拓没机会送,那却是新春吉祥,生辰快乐,是没法子当面说的 长亭又有点想哭。 心里情绪很复杂,酸酸的,甜甜的,辣辣的,什么都有,交杂在一起堵在胸口久久无法散去。 这到底是什么情绪啊! 长亭再拿手背擦了把脸,想了想转过身去,将手上的素绢帕子再递了出去,面色亦不知是哭红了眼,还是升上来的绯红,语气很无赖,神情很凶神恶煞。 “那你还我一张新帕子,这张你用过的,我不乐意要了,你丢了也好烧了也好,我都不管了。我要一张湘绫的帕子,色儿不要太艳,模样也别太花,就是素日最常见的那样。” 既然再也见不到了。 就算各自留个念想吧。 好歹生死与共了这样久,人世间本就难得遇见可面对痛哭,可说真心话,可不用说话前想三想的人。 长亭脊梁上有股子气儿在硬撑,见蒙拓久未动弹,帕子在掌心里越攥越紧,就在长亭想将帕子收回来的前一刻,蒙拓闷声闷气地应了个“好”,抬头看着长亭再道,“我去陈李记买,素淡点儿的色儿,简单点儿的花儿,哦,对了,湘绫是什么样子的?” 长亭一怔愣,下意识应道,“就是那种滑滑的,一折起来有道光,摸在手心里很软”想想觉出不对劲,埋头大摇三下,“掌柜的知道!他能给你说!” 蒙拓笑起来,探身接过长亭手里攥着的帕子,微抬下颌,“我知道了你快进去吧你不进去,阿宁就不睡觉。” 蒙拓来接的时候,两个人手指触到了。 长亭赶忙一抽手,反身回屋,伸手推开门,跨过门槛时,脚下一个踉跄,总算是摔得清醒过来了。 正厢里胡玉娘正搂着阿宁吃团子,一瞅长亭,胡玉娘便笑起来,“你怎么又吵蒙大人了啊?里头就听着你的声儿,蒙大人铁定被吵得嘴都不敢还。” 一提蒙大人,蒙拓,阿拓,长亭就脑门大,赶紧伸手摆了摆,把阿宁轰去睡觉,阿宁放下糯米团子朝胡玉娘瘪瘪嘴,反倒把胡玉娘逗得笑了,长亭眼神朝下一瞧,却见胡玉娘右手裹了一层白纱布,蹙着眉头问,“这是怎么了?割到哪儿吗?唤大夫了没?你怎么不叫” “哎呀!没事儿!” 胡玉娘挤眉弄眼挥了挥右手,面色羞赧,“这是大长公主牵过的手我怕过会子去洗漱的时候不小心洗到了” 长亭面无表情地默了下来,坐在凳子上让自己静一静,静了半晌,又面无表情地凑到胡玉娘身边儿去,张开双手给了胡玉娘一个熊抱。 胡玉娘摆脱不及,伸出个脑袋来呼气儿,“哎呀!你干嘛呢!干嘛呢!” 一急,土话都出来了。 长亭再面无表情地松了手,“这样好了,你澡也不用泡了。” “为啥!” “告诉过你啊,我比公主还贵啊。” 胡玉娘当即无言以对。 一天来来回回折腾,长亭既哭得累又想得泪,一沾枕头便睡着了,一夜好眠。 一觉醒来睁眼,长亭扒拉开缠在她身上的胡玉娘,大舒一口气。 又是新的一天。 新的,或许又能决定她命运的一天。(……) ps:第二更送上,蒙拓的直男癌算不算典型 第八十八章 归途(中) 第八十八章归途(中) 昨晚真定大长公主与石猛、庾氏闭门长谈了什么,长亭一无所知,长亭既想知道又不太想知道,知道了怕自己灰心,可不知道,一颗心又悬吊吊的,就像自己个儿是一块躺在砧板上的肉 长亭打发白春去外头打听。 白春怔愣半晌,方面上羞赧试探着问,“怎么打听打听什么向谁打听“ 长亭也是一默,她总算感受到了这两个丫头是塞了银钱走了后门才进来的了 调教丫鬟都是桩急事。 强将之下当无弱兵,这两个丫鬟一个被家里人惯得头一回当大差,一个压根就不是这个路数的人,用起来不仅不顺手还棘手,瞅瞅庾氏多精明,再瞅瞅她身边的敏碧,也亏得石家无争端诡谲,敏碧才能有如神助地稳坐正院吧 “拿一匣子糯米果子去跟庾夫人身边的丫头搭话,甭找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咱们身份还不够,搭上线了也是白搭,人家不能同你透漏太多事儿,咱们两头肩膀一样齐,就找正院里的扫洗姐姐或是换灯笼扫壁橱的姐姐妹妹都是一样的,特具体的消息咱们够不上,传来传去的小东西能听一耳朵是一耳朵更何况白春姐姐如今是姑娘的人,正院会卖你一个脸面的。” 满秀捏着衣角仔细地小声说话。 长亭顿时惊为天人,赶忙回过头看向满秀,姑娘家就算换了件衣裳也是一股子遮不住的土气。可说的话分明是长在深闺内宅走动的仆从婆子惯用的招儿 约是长亭眼神太泛光,满秀非常不自在。轻声再道,“在外讨食儿讨惯了” 所以才学了一身生存之道。 条条道儿都是通的。纵然或许人与人之间的生存环境大不相同,可处事之道之根却是一样的,每个人的聪慧和经历也并没有高下之分,这一点上天很公平。 长亭轻扬下颌交待,“满秀和白春一起去,白春说话,满秀引话。”再看了白春一眼,“阿春,你听满秀姐姐的。我向庾郡君讨个恩典,将你们一家人都带到平成去,等到了平成,你与满秀一右一左都是一等大丫鬟。” 凡事应有主次,长亭这下算是定下了两人的主次。 白春斜睨满秀一眼,会被带到平成陆家的激动被“这个乡巴佬还爬到我脑袋上来了”的心情一点点给磨平。 长亭再一扬手,“带上果子去吧,被人说太活络也不怕,我本是客居于此。石大人与庾郡君又对我有无限宽容,说错一句说少一句都没关系,没问出个什么名堂也没关系,只要不惹规矩不着人眼都是好的。咱们重在磨练” 两个丫头一左一右,皆是面色潮红地点头,再一前一后转身走。 “记得回来吃午膳。” 长亭婉声提醒。 谁曾料。没等回白春与满秀反而等来了一个意料不到的人----青梢。 许久未见她,长亭算一算。怕是有近十天了吧。 小姑娘家的都养得快,十天的好生养着就能把之前受到罪都给补足回来。 没披厚布的青梢穿裳素淡镶边的大袄。娉娉婷婷地靠在门扉旁迎着光一站,五官便看得十足清楚了,相貌生得非常好,长相清艳绝不媚俗,身形玲珑却非火辣。 怎么说呢? 公卿世家里面一代一代地往下传,美人儿越来越多,谢姐、王家、陆家,甚至符家都有极好看的小姑娘,长亭是看遍重华殿里头金钗玉簪,香粉敷面的娘娘贵人的,美人瞅了不少,青梢能排得上一号,不,不止一号,至少能排进三甲。 “陆姑娘” 青梢轻轻柔柔地唤。 长亭温笑着请她进来,屋子里没人盏茶了,长亭便抬了抬手请青梢自个儿斟茶,“许久未见青梢姑娘,倒是知道青梢姑娘就住在旁边的小院子,可忙里忙外就是没时间去” 谁都能听出来的客套话。 青梢此时此刻,无比感激长亭的客套。 在逃亡的时候,她们都是一样的人,都是生死悬在一线之间的人,甚至岳老三待她与陆家姐妹一视同仁。可如今安顿下来,进了石家高低立现。 青梢自顾自地斟了一碗茶啜了两口便放了下来,不太敢抬头。 可她没有退路了啊 心头一横,埋着头说话,“恭贺陆姑娘祖母过来了,着落也有了,一路吃的苦也没算白吃,话本子都是这么演的,过程再艰难,也终究是个月圆人好的结局” 长亭听得懵里懵懂,正欲开口客气,却听青梢话锋一转。 “昨儿公主哦大长公主在正院里待至子时,夫人领着出来的,直接便在正院后头的寿喜堂落了脚听正院的小丫头说大长公主走后,石大人的脸色既无喜又无忧,可等夫人回了正院后,正院的灯过来一个时辰才歇” 都是边角料,青梢在用打探到的消息和她示好? 这么一路,青梢都没太示好,如今回了石家反而一反常态。 长亭对青梢的身份越来越好奇了。 青梢话说至此,嗫嚅了几下嘴唇,轻抬起头来不敢正视长亭,既觉得她应当再说点话儿,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了。 “劳烦青梢姑娘着意打听了,某不甚感激。”长亭不知道青梢想做什么,想了想后,直截了当,“都是同生共死的同伴,这份缘不是说了就了了的,青梢姑娘若有难处,某定能帮便帮。” 青梢身形猛朝前倾。眼光大亮,将张嘴欲言却又猛地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女声截在了半空中。 “阿娇。这是谁?” 女声略有嘶哑,长亭心头一跳。扶住椅背起身探望。 是真定大长公主束手倚门楣。 长宁听见响动,从内厢小跑出来,嘴里高声嚷道,“祖母!” 真定大长公主跨步过门槛,缓缓入内,本欲伸手去够小长宁,哪料到手伸到一半儿停了下来,眼神将青梢上下打量一番,缓移至长亭脸上。再开口问道,“这位也是石家姑娘,怎昨日不曾得见?” 老人气势极盛,眼神像刀锋似的,青梢跟着膝下一软,浑身僵硬着边抖边朝长亭看去。 “是石二爷的客人。” 长亭想了想方才应道,“同我们一路惊险回来的,唤作青梢。” 真定大长公主再看了眼青梢,光瞅面色是看不清何种情绪的。语气也很平缓,“青梢姑娘若无他事了,可否先行回去?老身与阿娇有话要说。” 青梢求之不得,敛了裙裾再福过礼后便赶忙躬身朝后退。退至门口还不忘将门扉阖上。 光线一下子被雕花木门隔绝在外。 “劳烦胡姑娘将阿宁带进里屋去罢。”真定大长公主神色很平和,向垂眸恭顺立在暖炕旁的胡玉娘温声拜托。 “啊!” 被点到名的胡玉娘瞠目结舌尚未反应过来。 “昨日匆忙,老身未曾与胡姑娘说上话。胡姑娘闺名是唤得玉?”真定大长公主偏首扶额轻笑起来,“老了。隔了一晚上就记不住了,就只记得庾郡君说你叫玉娘。是幽州人士,阿娇阿宁一路万幸有玉娘照料了。” 胡玉娘手缩在袖口里隐秘而急切地摆手,一张脸涨得通红。 真定大长公主声音放得极蔼和,“玉娘可否待老身空下来后再磕家常?”眼神垂下看了看一脸笑嘻嘻的小长宁,再抬头看胡玉娘。 胡玉娘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揽着阿宁极亢奋地往内厢里走。 长亭便目视着二人挪动着掀帘正面退后往里行,心里轻笑,真定大长公主还有心思照料到胡玉娘的情绪,而她素日并不是一个极有耐心的老人,做太夫人做久了,无形中便有些唯我独尊的举止在 将才的举动,至少这证明真定大长公主对之后的谈话胜券在握。 真定大长公主居首,长亭安坐于左下首。 君子约言,小人先言。 两个人皆未率先贸然开口。 更漏中的沙粒一滴接着一滴落在石板上,长亭沉下一口气缓缓抬头,抿唇轻笑道,“昨日遥观祖母,便觉神色憔悴,如今儿凑拢细看,更觉您消瘦了许多。” 真定大长公主没想过长亭第一句话是这个。 “人生三苦,早年丧父,中年丧夫,晚年丧子。老身命不好,都摊上了。你父亲暴毙而亡,老身身为母亲,如何不会心如刀割?” 真定大长公主语气照常平缓,神色未变,看向长亭,“阿娇成长了很多,终于成了一个大姑娘了。”话一顿,“我们后日启程回豫州,你父亲的尸首恐怕是找不到了,等回了平成再立下衣冠冢,请得道高僧唱七七四十九天的佛,以慰亡” 长亭无法接受真定大长公主以如此平缓的语气说这件事。 这是她的儿子啊。 是她血脉骨肉相连的儿子啊。 “身逢剧变,阿娇不得不成长。” 这是长亭生平第一次打断长辈话头,昨夜哭得脑仁疼,如今睡了一宿,额头愈加发涨----她已经哭得没有办法再哭了,“阿娇听说暴毙惨死的人七七四十九天的唱佛压根就没办法抚慰住亡灵,血债血偿,才能让父亲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让谁来偿?” 真定大长公主眸色一黯,“阿娇,你想让谁来偿?” 长亭手攥成拳,一字一顿,“周,通,令。幽州刺史,周通令。” 一言既出,气氛凝然。 真定大长公主身形向后一松,大叹一口气。(……) ps:有书友在问真定大长公主是不是也会像嫡策里面的贺太夫人那样,阿渊很肯定地告诉你不是,比贺太夫人要好很多很多,继续向下看吧。 第八十九章 归途(下) 第八十九章归途(下) 内厢静宁温暖。 火被憋闷在金炉烧得极旺,烘得整间屋子有股清涟且浅淡的松子香。 长亭抬起下颌,语气毒辣,“父亲是在幽州界内受的难,若说幽州刺史手是干净的,阿娇打死不信!东窗事发便推到山贼马匪身上,殊不知拿这样的话骗一骗尸位素餐的朝堂御使还行,想瞒过我们恐怕不易!” 她手攥成一团,一拳揍在木案之上,声声如杜鹃泣血,“父亲临行前一天,周通令一身戎装前来拜见,话未及半言便抽身而出祖母您说,这个血债该不该让他血偿!若就此瞒下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平成陆家威势何存!阿娇的父亲,第七代齐国公威势何存!论七七四十九的佛偈安定,阿娇想地底下由后汉起至今日止,陆家的列祖列宗恐怕难以瞑目!” 话到最后,撕心裂肺、咬牙切齿。 小姑娘胸膛剧烈起伏,却极力忍耐。 忍耐得眼眶里布满血丝,却一滴泪都没淌出来。 真定大长公主却埋下头,手叩在曲裾上,关节发白。 一个小姑娘的心智,大概也只会想到这里了吧,就算这个小姑娘是陆家的姑娘,是陆绰一手一脚教出来的,再远还会想得到吗?小姑娘声音喑哑如暗弦,应该想不到了吧。 真定大长公主头一次觉得或许笨一点才能活得更容易。 没那么多负担与顾虑,自然也不会引起旁人的忌惮。 是的,旁人。 本应该是血脉相连的亲叔叔。一下子就成了旁人。 “周通令他蹦跶不了多久了。” 就算不要求,真定大长公主也不可能放一只随时会咬人的狗威胁陆家。截杀长子,又手握次子弑兄的隐秘。随时随地有可能发疯颠覆陆家,人是不可能留的,可昨夜听石猛的意思,冀州已决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坐享渔翁之利。 既然她绝容不下周通令,冀州自然乐观其成。 真定大长公主神容平淡,长亭凑过身去轻声道,“祖母决定如何行事?周通令为一州之长,恐怕不容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暗杀?截杀?诱杀?”见真定大长公主全无反应。长亭刻意话头一顿,轻埋下头来,小声道,“叔父会为我们出头吧?毕竟陆家上上下下,就剩叔父一个名正言顺的男丁了啊” 真定大长公主眼睑忽颤,轻抬起头来,长叹一声,“小姑娘家家嘴里打打杀杀,难听。” 长亭应声乖巧埋头。 真定大长公主起过身来。走到长亭身前,轻手将其拢在怀中,温声低喃,“愿阿绰。文蕴还有阿符在九泉之下护佑你与阿宁,再无生死离难,再无悲怆流泪往后咱娘三儿就相依为命地过。等过了孝期,你就和谢家阿询定下亲事世道动乱。早安定下来早好” 既然陆家待不住,就去谢家吧 她已风烛残年。不能将两个小姑娘寄托于阿纷的仁慈手软上。 长亭身形大僵。 她并不习惯真定大长公主的亲近,准确来说,如今的她并不习惯任何人的靠近。 “报仇一事,让祖母来办。” 长亭慢慢软了下来,心潮回暖。 “等血债已偿之后,咱们就好好地活再不去想那桩事了好不好” 真定大长公主与其说是在说服长亭,不如说是在低声呓语着劝服自己个儿。 长亭将头埋在真定大长公主的衣襟里,绸料软绵贴在面颊上,她有些想笑也有些想哭,真定大长公主能够因为那是她的儿子放弃,可她做不到,真定大长公主有两个儿子,可她只有一个父亲啊。 长亭缓缓抬手,回抱住真定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未曾过多逗留,查看了长亭后脑勺的伤,两只手密密麻麻敷着药的皲裂口子,转过头检查长宁,从上到脚看却没见一点破口出血的地方,扭头再看面色养了许久都没养得精神的长孙女,老人陡然泪流满面。 娥眉叩门来请,“大长公主,您的汤药熬好了,是在端到这处来喝还是回去再喝?” 盛冬三九天,东厢离庾氏给大长公主安置下的屋房很远,端过来怕早就凉了。 借个由头好回屋,恐怕是还有急事未处理完。 长亭牵着长宁将真定大长公主送至廊外,临行至巷口,真定大长公主犹豫良久,方立身启言,“石老二恐怕背着石猛与胡人有牵连,那个青梢来路不明又太过艳丽。于盛世安稳,她这般的女人为姬为妾都可,可如今身逢动荡,她的相貌如匹夫怀璧太过打眼” 真定大长公主未将话说透,深看长亭一眼,“休与此等贱民来往甚密了那个青梢是,胡姑娘也是,等回了平成,赠与银两钱财,便就此别过罢” “是祖母口中的贱民救了您的孙女一命,亦是她在来敌之时毫不犹豫挡在阿娇身前。” 长亭缓声应道,“一路艰险,祖母不问,阿娇自然不说。阿娇不说,祖母也没办法意识到阿玉予我们的恩德,是阿娇的错。至于青梢,阿娇本与她不甚相熟,祖母无需挂心。” 是软话,可一点儿没应承下她的要求。 真定大长公主沉默半晌也再不出言强求了,携娥眉拂袖而去。 小长宁一直无话,直到真定大长公主背影渐远,方扯着长亭的衣袖摇了摇,“祖母不让咱们和阿玉阿姐说话了?” “没有。” 长亭摇头,轻轻蹲下身来,与长宁平视。温声道,“阿宁。若祖母不许你和阿玉说话了,而长姐准允。你会听谁的话?” “长姐的。”长宁未带犹豫。 “那如果祖母让你吃黄果,还是长姐希望你用山楂呢?你听谁的?” “长姐的。” 长宁想了想,斩钉截铁道。 “如果祖母----” “都听长姐的。” 小阿宁眨了眨眼,语气坚决地出言打断,紧紧握住长亭的手,目光沉凝地看着长亭,语气坚决,“长姐不会害阿宁,长姐可以用自己的命来换阿宁活。而别的人,阿宁没有看见过,所以不会相信。” 长亭宁愿是自己杞人忧天了。 可真定大长公主对长子身亡的痛,敌不过“以大局为重”的顾量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既然陆绰的死都不能让大长公主狠下心来直面次子,更何况她们这两个微不足道的孙女,陆纷若起心着意加害,真定大长公主将才所说的“相依为命”,不过只是空谈罢了。 “谁都不要信任,就算回了陆家也记得谁都不要信任。” 长亭将幼妹搂在怀中。“除了我、阿玉阿姐” 小长宁将头憨憨地搁在长姐的肩头,默声默气儿地静听下来,后言入耳却再未闻其声,小长宁以为长姐这是说完了。便大张嘴正欲朗声应个是时,长亭又开口了。 “除却我、阿玉还有蒙拓,谁都不要相信。” 长宁下颌一张。“是!” 再仔细一想,这蒙蒙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来着? 嗯。好像是送她们到冀州的那个头头,和岳番哥差不离的岁数。长得高高大大的那个阿哥吧? 小长宁脑子里再将蒙拓的相貌模模糊糊过了一遍,重重地点了头。 将送走真定大长公主,白春和满秀两丫头当真是掐着饭点儿回来的,白春昂着头回禀,和青梢说的那些话都差不离,就在多了两句,“大爷今儿一大早又被罚了四十下军棍,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恐怕是送不了咱们了,现如今是老爷身边的常将军正备着马鞍装粮草,做准备呢。” 真定大长公主默许石家送她们回平成? 真定大长公主恐怕终究是与石家达成了某种协议的吧。 长亭再问,“岳三爷呢?他随行不随行?” 白春嗓子眼一滞,跟吞了一大口白开水似的。 对了! 陆家这两姑娘是被二爷身边那人送回来的啊! 她怎么就忘了打听这码子事儿啊! “随。” 满秀缩在后头,悄声应,“岳三爷与岳小爷都跟着一道走。石家约莫集了过千名将士护送,一早东城和西城的头儿就过来了,石老爷一早便用了早膳往刺史府去。” 长亭点点头,再看了白春一眼,“英雄不问出处,阿春学着点吧。” 白春涨红一张脸,如鸡捣米点头。 定下的日子是后日走,东厢是没啥好收拾的,只是白春一连两日都走街窜巷地和人别过吃宴,庾氏中途过来一趟,特意将白春一家六口的身契拿了过来,长亭如今是宁愿用石家的人也不放心用陆家的人手。 其实一直未曾有长英的消息,长亭就一天不想走,可此间缘故,她也没想过告诉真定大长公主。 一则拿不清真定大长公主的态度,二则她无法确定大长公主身边有没有陆纷的人。 若是石家救了长英,石猛与平成陆氏的牵扯便断也断不了了,相对于陆纷,陆长英才是石猛应该下重手寄托的对象,因为两者之间有利益牵连,长亭很确定石猛至少对陆长英没恶意。 可恰好相反,陆纷对这个亲侄儿,却是满满恶意啊。 东厢里一连两日进进出出的人便未断过,浆洗房有个小丫鬟临近暮合时端着一木盆的衣裳进来,临走时又将一团东西塞到长亭手里,长亭展开一瞅,是块湘绫帕子,四四方方的,上面绣三只鸿雁,鸿雁浮云之后隐约可见一轮朝阳。 边角处绣得有字,长亭拿近一看。 四个大字儿。 后会无期。(……) 第九十章 戏 第九十章 如果此时询问胡玉娘,她今生今世顶讨厌的事儿是什么,她一定翻一个白眼,闷声闷气地告诉问询者,“再乘马车,老娘快疯了,轮子轱辘轱辘地朝前转,转了一圈他娘的又转一圈,遇着石块儿或是啥突起来的东西,马车还他奶奶地朝上一腾,恶心得老娘黄胆水都快吐出来了。” 腊月十日,浩浩荡荡千余人从冀州启程。 至今已连日乘了七、八日马车了。 从幽州出来的时候,一行人脑脖子悬在铁绳上挂着,连赶十几日的车程,一边是生,一边是死,谁还记得恶心啊。 如今赶路,前头带队的岳老三顾忌真定大长公主年老体衰,刻意压速度,逾千人车队走得很缓,世家规矩是不太许小姑娘家撩帘子抛头露面的,胡玉娘尚且顾忌言行,既不敢大声说又不敢放声笑,憋了这么几大天,如今泛起恶心来了。 胡玉娘恶心得脸色蜡黄,小长宁第三颗门牙也在摇摇欲坠了。 长亭就看着大的那个抱着软枕痛苦地靠在车厢里,小的那个捂着左脸,眼巴巴地望着眼前的果子又想吃又不敢吃。 白春和满秀皆泫然欲滴----一个是离乡背井,伤感悲情在所难免,可另一个呢 嗯,满秀为啥想哭,长亭也不太理解,不理解便问,这是个好习惯。 “在石家过的那十几天是俺这辈子过得顶好的日子” 满秀眼圈发红地如是回之。 这下理解了。 石家那十几天里,确实过得蛮舒心的。 至少在真定大长公主未到之前,她们都过得没有负担。 石猛虽以利为先。可仍旧还是个性情中人,庾氏性情精明。可正因如此相处得当,不易有摩擦。石宣小姑娘单纯软嫩,和阿宁是手帕交,石家老二石阔疏朗亲和,虽不算太了解,但至少人家长得很漂亮啊。 就只是一个石闵折腾了点儿,可人受智力所限,从而行为所短,是挖不出深坑,当不了大奸大恶之人的。 长亭握了握袖兜里的那张丝帕。猛地一下心里变得很软,她其实是不太相信那人所言的“后会无期”,毕竟有石猛在那努力着----可那个弱智打着名义的生辰礼偏偏不让人舒心,尽整些话搞些事儿让人闹心。 她高高兴兴地偷偷摸摸地收了那张帕子。 好的,三只鸿雁理解了,不就是她,阿宁和玉娘嘛,鸿雁迎朝阳归家,蛮好。 可再一展开。谁能告诉她,下面那行“后会无期”是怎么回事? 好好送礼就送礼,他倒好,专挑人心窝子捅。 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离开。再加上一小股对豫州生活的忐忑,故而这几日长亭的脸色也不算太好。 再故而,这一整车人的情绪都很低落。 逢用餐休憩的时候。长亭瞧着真定大长公主的心绪也不能算好,且是越近幽州。真定大长公主的心绪越阴霾,真定大长公主心里藏事的时候。神容都没太大变化,就是不乐意说话。 石猛遣心腹常将军领队,老熟人岳老三协从,岳番跟着他爹走,一路便喜好来逗胡玉娘,常骑马骑着骑着便缩到了后面的马车旁来,隔着车帘子悄声问,“嘿,大长公主也太惜字如金了吧同常将军说话儿爱搭理不搭理,说话能说一个字绝不再说第二个字,常将军可算是碰着个比他还不乐意说话的主儿了。” 岳番说话不着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胡玉娘身抱软枕,喉咙里泛着恶心,嘴上却不停骂他,“那是阿宁的祖母!” 听了胡玉娘的声音,找了骂,岳番便心满意足地咬着狗尾巴草,昂着头“嘚吧嘚吧”骑马走了。 又过三五日,幽州渐近。 “扣扣扣” 车窗外有人在叩窗板。 胡玉娘有气无力地边骂边掀帘子,“岳番你个小兔崽子,再来闹老子信不信老子----”掀开帘子一看,当即卡壳,立马撑起腰杆来,结结巴巴,“岳三三三爷” “行嘞,姑娘,你都唤成岳九爷了!” 岳老三乐呵呵地佝下身来,“叫陆大姑娘凑过来听话儿。” 胡玉娘赶忙让了个位儿,长亭依言凑上前去,将帘子再掀开些来,看着戴了重盔,头盔都把人整张脸全挡完了,只留了双眼睛在外头的岳老三颔首致意,“三爷。” 岳老三将身形越发佝下,张嘴前先朝四处望了望。 “刺史匀了近百人精锐出来,就跟着咱走,但是只听姑娘的话,由我领队,姑娘若有吩咐,说便是。” 声音憋在头盔里,闷里闷气的。 长亭心惊,想了想当即释怀,她和真定大长公主诉求不同,当然会容易出现分歧,陆家家将有近五百人,可石猛派遣来护送的人手就近千,石家派的人比自家的人还要多,这是真定大长公主卖石猛一个面子,同样也是石猛要掌握主导的信号。 未待长亭说话,岳老三跟着闷声闷气再言。 “另有十人小队,是二爷拨出来暗中保护姑娘安全的。” “石二爷?” 长亭轻声问。 岳老三忽忆及临行前石阔拍着他肩膀说的那番话。 “心意,我领了。可男子汉立足于世当以自强自尊为甸,而非靠外家、女人超越旁人,那我成什么了?吃软饭的了。平成陆家很可口,是盘好菜,但是我还不至于打孤女的主意,更何况,姻缘是天定也是人定,我已有女人,我还不至于贪到感情、利益都想要的地步。” 这才他娘的是条汉子啊。 岳老三脑筋一转。这是他拼了条老命刨出来的好货,便宜了谁也不能便宜了石闵那个弱智! “哦。是二爷吩咐下来的,却是阿拓一手一脚地选出来。教出来的”岳老三想了想,鬼使神差再加了一句,“阿拓为了确定人选,熬了两天两宿没合眼啊,可是把二爷麾下的高手都选出来了” 长亭撇撇嘴,长“哦”了一声,不乐意再提及此话题,转了话头,“京都派遣的第二拨御使过来了吗?” “在路上了!” 岳老三接过话头。“不过,他们怕是过不了冀州的----至少这几天过不了城。” 长亭缓声缓气道,“劳烦石大人了,做出山匪的样子在珏山外时不时地偷袭一下,既拖住了御使的步子又叫周通令乱了方寸,城内东、西卫司怕是抽调了近三分之一的人手出城接应,才能确保浩浩荡荡又至幽州的钦差御使们安逸无忧吧。” “周通令不怵朝廷,可接二连三秦相雍派过来的官差,死的死。进不了幽州的还心惊胆战地在珏山外转悠毕竟,周通令还没这个胆量现在和符家撕破脸。” 能看周通令吃瘪,岳老三顿觉神清气爽。 他奶奶的,手下的兵痞一个塞一个无赖。搜刮民脂民膏,克扣出入城门庶民的钱财,对小姑娘动手动脚没规矩。这种混混也他妈能穿上盔甲军装!?求您可别辱了天下当兵的那身皮嘞! 官差的名声是咋坏的? 就是被这群龟儿子磨坏了的! 既然岳老三都知道石家这步棋,那没道理石家老二石阔不知道了。 石阔这样积极应对。恐怕也存了将水在搅浑点儿,好趁机摸鱼的心思吧----毕竟若一直相安无事。他靠什么上位?石猛对长子失望从而觉醒?还是等天上劈下一道雷,地上突显一个坑,好让石闵从此消失在世间? 摆明了,都不可行。 所以就赶紧抓住时机,遥借东风,送上青云吧。 世间本是大盘棋,奈何每个卒子都有自己的盘算。 岳老三与长亭再说了几句,岳老三驾马绝尘而去,长亭又闷下心来在纸上写写画画良久,写罢一张便靠到火上烧成了灰,胡玉娘含了坨麦芽糖要死不活地搂着长宁道,“你咋一下子气色就好起来了” 长亭拍拍手上的灰,笑起来,“有事做了,自然要打起精神来啊!” 胡玉娘再有气无力地抬了手,胡乱比了个手势,“咱们还有几天才能到幽州啊你要是说超过三天我就跟你拼了” “快了快了!” 长亭埋着头收拾笔墨,“怕是今儿晚上就能到。” 所以岳老三才在这时候来跟她说这些事儿。 胡玉娘顿时好像看见了生命的曙光。 长亭的预估没有错,临近黄昏,他们在经历了近半月的行程后,赶在正月之前,终于抵达幽州。 车队到内城时,其实时候不算早了,城门口本该早就闭合了,且四周荒野寂静,只可遥观有列人马立于古砖城门之前,城门为大开,昏黄光际摇曳之余,可小觑内城之中似灯火通明。 马车渐近,长亭帮幼妹理了理头发,又帮胡玉娘拢了拢衣襟,凑过去小声叮咛了几句,外头便有人催着下车了。 幽州刺史周通令,携家眷静待于城外。 这一举动,已是极为恭敬了。 三个小姑娘闷头立于车外,待真定大长公主一下马车,周通令便迎了上来,向前大跨两步之后竟屈膝单腿跪于地上,语带哽咽,“通令无能竟叫陆公折于幽州之地通令愿任大长公主责骂!” 长亭在后面,看不太清楚。 隐约能见真定大长公主脚下一踉跄,黑袍委地,亲躬身扶起周通令,似在哭嚎。 “是老身福薄,又与周大人何干啊,又怎可怨怪周大人呢!” 都能进梨社唱戏了。 长亭埋首静思。(……) ps:有亲,亲切地称呼蒙拓为傻蒙,阿渊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第九十一章 一探(上) 第九十一章一探 夜幕已大沉。 几厢唱罢,终阖城门。 换了冀州备下的车马,软轿换马车,矮马换高马,旨在叫奔波了近半月的一行人走得更轻松些,周通令亲携众将开路,石猛麾下的常将军冷肃顾言紧随其后。 软轿里铺着几张棕褐的毛绒毡毯,抬轿的人下盘稳,肩头顶得住,轿子一摇一晃地叫人昏昏欲睡。 从城门至中轴,长亭进出幽州三次,很算得清时机,随性扯过毡毯靠在车厢上睡过去。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软轿稳稳地落地,轿底将一挨到地面,长亭便猛地一睁眼,彻底清醒。 掀开车帘一瞅。 周通令把人是安置在驿馆里的。 却不是陆绰一行人下榻的那间。 长亭来不及多想,白春便过来扶轿请下了。 “委屈您住在这等陋居之中,您要过幽州的信笺是一早就送到的,奈何事涉陆公此等大事尚未了结,秦相又催得十分着急,通令着实是一头两大,妾身一连五六日都在这驿馆里里外外轻丝暗缝地打理,可始终觉得对不住” 是正扶着真定大长公主的姜氏在泣声轻道。 长亭埋头快步立于真定大长公主身后,正好听见姜氏这么一番话。 “你们谈什么对不住啊本就不是通令的过错,秦相雍飞扬跋扈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住这驿馆不是你们的错处。阿绰”真定大长公主一路小步走,一路拍着姜氏的手背。微顿之后,似是忍下痛心疾首。如大灾之后忍痛释怀,“也罢。都是命,都是命,阿纷也是这样劝老身的” 提及陆纷,姜氏神色微动,心“咣当”一下落回原处。 为了次子陆纷,真定大长公主也只能做出这番神情吧? 不是命又是什么? 不认命又能怎么办? 难不成剐了二儿子给大儿子报仇,那谁又给老太婆养老送终啊? 秦相雍派过来那些人有什么用?屁用没得,就算查出了个啥蛛丝马迹,秦相雍还能派兵过来剿了周通令的刺史位子?不怕逼急了周通令和胡羯和石猛勾结起来。干脆反了算了。她才不怕石猛不跟着反----大家都是生意人,利字当前,谁管谁是个屁啊! 两个州起了头,其他二十一个州县恐怕没那么容易沉住气了吧!她才不信秦相雍有力气东西南北一块儿灭火呢! 怎么算,周通令都没占下风! 姜氏不免洋洋得意,抽泣声慢慢收敛,“石大人倒还很忠肝义胆,遣这么些兵士送您” 真定大长公主反哧一声,“叫他不送!两个丫头是承他的情找着的。如今又被逼得非得承他石猛的情,我陆家是什么人家,他石家又是什么人家,攀交情也不是这么个攀法儿!” 声音沉得低。如市井老妇背后说人话的语气。 姜氏顿时同仇敌忾起来,“冀州就没一个好人!真定大长公主若信通令与妾身,直管把跟着的那些人都撵出城去!叫通令再给安排人马跟着!妾身还不信了。这石猛还能冲过来给您理论!” “好!撵!”话头微顿,真定大长公主语气软了软。“全撵倒不太好,撵个百八十人也算出气了!” “祖母!” 长亭红着眼眶在身后轻声唤。眼风又怨又恨地瞅了姜氏一眼,“您信幽州的人,阿娇却信冀州的人更多一点儿!您可别忘了,父亲是在哪个地方死的!您也别忘了阿娇与阿宁是遭哪个人救的!做人哪能忘恩负义啊!祖母!” 小姑娘神色怨怼。 真定大长公主一时下不来台,手一扭,脸一沉,“长辈们说话,小姑娘家家的怎么这般没规矩不懂事,我们陆家可没教过你这样的举止!”头一转,面色微微和缓着冲姜氏致意,“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小孩子跟着石家几十天后,整个人性情都变了变。还望姜郡君莫怪。” 长亭眼圈大红,死咬了咬嘴唇,牵起长宁便偏过头去。 这么一打岔,姜氏眉梢一挑,心里头陡然确定了很多事儿,也因这么一打岔,她便不好再提起要撵石家的将士出城的话了。 屋子没啥好看的,真定大长公主要在驿馆的堂屋里和姜氏在说几句话,长亭肩膀哭得一耸一耸的,耷拉着泪眼潦草地致了礼便气鼓鼓地牵起长宁,领着胡玉娘往里屋走。 里屋在长巷深处,长亭背手将一掩过门扉,面色慢慢恢复平静,再拿手背轻擦过眼睛,缓至桌案前倒了一盏温茶递给瞠目结舌的玉娘,“喏,渴了吧?先喝口水再带长宁赶紧洗漱完上床睡觉去。” “你你” 胡玉娘结巴两声,“你学过变脸啊!” 这也变得太快了吧! 长亭谦逊地摆摆手,“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只是若少侠还不带阿宁去梳洗就寝,信不信小生立马变个武生来给你瞧上一瞧?” 胡玉娘怔愣片刻之后,牵过长宁如风般瞬时消失不见。 长亭默声笑一笑,素手再斟两盏茶,茶喝一半,真定大长公主轻推门而入,长亭将茶盏向前微推,仰脸轻声道,“若祖母再晚来片刻,这茶都快凉了。” 真定大长公主抿唇笑起来,接过茶盏顺势便坐在了长亭身侧。 “姜氏出身幽州首富商贾之家,擅双手珠算,十里红妆嫁入一身清名,无半亩薄田的周家之后,生下嫡子后站稳脚跟,周宅上下一把抓且将庶务、田地打理得井井有条,堪称周家的聚宝盆,也称周通令的抓钱手。” 一个当官,一个做生意,这夫妻两夫唱妇随,狼狈为奸,倒是赚了个盆满钵满。 “生意人信的是什么?不信花言巧语,不信三言两语,只信到手的好处和实实在在看到的‘真相’。”长亭明白真定大长公主要做什么,自然乐得演这出戏。 自家儿子都死在你这里了,做老母的能没反应? 恰好真定大长公主就是不能有反应,不仅不能有反应,还应该让周通令放心,一放心下来,自然警觉便少了,周通令警惕浅了,那自然做事都便宜许多。 做这番戏,一个护次子掩真相的母亲,一个丧父满心仇怨的小姑娘,她们将这两人应当发生的分歧和冲突摆在了明面上让周通令看,从而佐证两人立场的真实性与重要性。 长亭看了满目憔悴的真定大长公主一眼。 真定大长公主不也是在利用自己的“年弱无知”,着意掩盖下事实,以并经不起推敲的理由让她陪着演了这出戏? 长亭笑了笑,“周通令如今应该很确认您并未发觉是他下的手罢,对祖母少了防范,祖母行事自然就不会太受拘束了啊。” 真定大长公主点点头。 长亭也笑着颔首。 她的受益,却不仅局限于此。(……) ps:今天的有点少,阿渊知道,所以明天补齐,另加更补偿。另外上月欠下的债,阿渊会在九月九日和九月十日两天还清。 第九十二章+第九十三章 一探 【两章并一章发】 第九十二章+第九十三章一探【两章并一章发】 小姑娘说得乖巧。 真定大长公主默了许久,摸了摸孙女的额头,良久无言,隔了半晌方唤进娥眉,低声嘱咐了三两句,长亭处在这个位置听得非常清楚。 “裁三百人,随意让谁带头,只一条常将军得留下。”真定大长公主掩眸缓言,“是要撤出外城还是暂且留在幽州城内都随周通令调配,都与咱们无关,只是传话的时候记得一点,提醒周通令那三百人都是谁的兵。周通令要是脑袋缺跟筋,起心让这三百人走不出幽州,我们在石猛那处反不好交差。” 娥眉一条一条记下,凝神点头,“今儿晚上派人送信去还是待明儿一早?” “明儿一早吧。” 真定大长公主看了看迷蒙成一团的月光,“今儿太晚了,贸贸然打搅,好事也变成坏事了。” 长亭头一埋,眉梢却不可抑制地上挑。 既然真定大长公主还顾忌着士家礼数,那就不怪她没规没矩地要先打一个时间差了。 反正本来就没想过要有好事发生,自然就不会在乎是否好事变坏事了。 真定大长公主又问了长宁两句,长亭扭头向里间瞅了瞅,里间灯光昏黄朦胧,胡玉娘应该已经哄长宁睡下了,长亭回首温声道,“阿宁怕是睡下了,累了这么些天,小姑娘早就撑不住了。” 长孙女也不过十三,翻过年头才十四 不过比阿宁长五、六岁而已。也还只是个小姑娘罢了 真定大长公主缄默了片刻,又温声交待了三两句。无非是什么“长成大姑娘了,记得护佑幼妹”。“天凉多加衣”,“凡事莫想得多很了,好好将身体养好,身体养得好了,才能想别的事儿”。 长亭皆一一点头。 真定大长公主将门一关,长亭深吸一口气,抬眸轻声告诉满秀几句话,满秀神色肃穆沉凝,重重点了点头。语气坚定表决心,“俺一定把话儿给岳三爷一五一十都带到嘞!” 长亭笑眯眯地颔首,“我相信你!”埋声偷摸道,“所以才没把这事儿交给阿春办啊!就属你能干这活儿了!” 满秀最喜欢听奉承,被人一捧,脸上飘飘然地不自在升上两坨酡红。 长亭乐呵呵地一挥手让满秀赶紧去,“三爷和小爷都守在外间,若有人问起来或是难为你,就说我肚子饿了想吃馄饨。饿着我了旁人担待不起。” 内眷歇在驿馆里,过千名兵士精挑细选了近百人住在驿馆外头守卫,其余人另找地儿住,而岳老三自然也算在够格近身的人选里。 若在平时。守卫和家里的姑娘挨得这么近,说起来压根就是丢颜面的事儿。 可放在今时今日,行事无非是个事急从权----这恰巧给了长亭便宜。 满秀手袖得紧紧的。先是小碎步走,背手走过长廊后。便撒开脚丫子往出跑。 姑娘细细碎碎的脚步声踏在隔空木板地上,一下比一下来得急。“咚咚咚”地跑过长廊再下楼梯,夜已经很深了,大家伙都闭门歇下了,故而整间长廊就只能听见满秀小跑的声音。 长亭边喝了口热水,边乐呵呵地支着耳朵听。 空荡荡的驿馆,长亭细细地听竟然还能听出几声回响来。 “阿娇” 玉娘已是睡了一趟了,迷迷糊糊见外间还有光,眯眼嗫嚅,“你咋还不睡咧” 长亭轻搁下茶盏,起身朝胡玉娘做了个手势,哑下声儿来低低道,“睡不着!你快睡!” 偌大一个幽州城,今夜无眠的,可不只长亭。 东城静谧。 “啪啪啪----” 三声叩门无端端地打破了此间寂静。 有四、五个黑衣人警觉地立于石狮大宅朱门之前,拍过三声里面仍无人相应,为首那人再次屏气凝神“啪啪啪”又是三下,男人力道大且行事无顾忌,又是三下重拍在朱门上。 “来了哎呀!别敲了!来了!” 老门头佝偻腰提着灯笼,将门闩放下,打开一小道缝儿,借着光将脑袋从那小缝儿支了出去,一见是四、五个气势彪悍的男人,再一瞅,衣衫穿戴得倒还算齐整,可就是来者不善的模样。 外城有流匪,这些时日闹得个人心惶惶的,可千万别是窜到内城来打家劫舍了吧!? 也不能吧! 这地儿,劫匪也敢来!?这不是瞎耗子撞到猫嘴里头了吗! 等等,若是他们不知道这府里住的谁,倒也有可能起个贼心亮出贼胆来! 老门头心里咯噔一惊,埋下头紧跟着就发问,“谁呢谁呢!知道这谁的府邸吗!”灯笼朝上一抬,幺指向上一狠戳,“瞅瞅!周宅!刺史大人的府邸呢!” “老子知道!” 来人蛮横出声截断,下颌一抬,“去里头告诉你家主子,就说我是平成陆家的人!”为首出言那人语气一顿,再道,“二老爷的人!论是火烧屁股还是掉进茅坑里头,你主子衣裳怕是都来不及穿上,也得出来见我!” 老门头肩头一缩,又不敢把门打开,又不敢完完全全把门给关上,门闩挡了挡,躬手一鞠,“壮士待老汉一刻钟!老汉且到里头去通传一声!” 为首那人冷哼一声,“且去吧!” 老门头弓着腰杆,提溜灯笼,跑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又把那人的话急急慌慌地托付给了二门的婆子,老门头来来回回说不清楚,又是啥“二老爷”,又是“茅坑”。又是“提不上裤腿儿”,二门的婆子被人扰了清梦本已十分不耐烦了。手头一摆,紧跟着就要把那老头赶回去。老门头慌里慌张地急得不得了。手上灯笼上颠儿下晃地终于蹦出了一句。 “平成陆家来人嘞!” 二门那婆子的觉一下子就醒了,赶忙推着老门头朝里去。 周府书斋的灯还没灭,管事问了原委,心里头念叨一声阿弥陀佛,便躬身扣下门板。 隔了良久,里间方传来男人极为低沉的声音,“怎么了?” 管事躬身回禀,“陆家来人叩门了。”默了片刻待里头人听清了,方沉声战战兢兢补充后话。“四、五个黑衣打扮的男子将才来叩门,说是平成陆家二老爷的人,如今正候在门口呢” 话音刚落,里间忽闻人踏地之声。 脚步声愈发急促,管事躬身向后,“嘎吱”一声门扉大开,周通令神情晦涩看不出情绪来,语气平缓,“陆纷的人手?” 管事躬身颔首。 “四五个人?夜半来敲门?” 管事再毕恭毕敬一颔首。 周通令其实没指望过那管事给他答案。陆纷的人手混在真定大长公主的人手里也不是不可能,母子血缘,着意想安插个人跟着过来,容易得很----这在理论上是可以成立的。 那有没有可能是真定大长公主冒名遣人过来探底儿的? 周通令眉间微蹙。 这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他不知道陆纷都给真定大长公主坦白了些什么甚至他不知道真定大长公主是否对陆家兄弟阋墙一事心知肚明。 约莫是知道。 否则照姜氏的说法。若不知道,真定大长公主一没好脸色给周家看,二是不可能平白无故一直提及陆纷来套近乎或是平铺路。真定大长公主既然知道了此事,若要冒名来试探。又能试探些什么鬼出来啊? 是骡子是马,都得拉出来溜溜。 这人从何处来。又向何处,总要说上一两句后才能摸清底细。 “把人带进来。” 周通令吩咐下去。 管事连忙躬身应是,拉扯住那老门头便往外走。 周通令双臂交叠立在门廊处,面色发沉不知在想些什么,没隔一会儿,管事身后跟着老门头又过来了,周通令往这两人身后一看,空无一人,面色陡沉,“人呢?可是走了!?废物!” 管事连忙将身子躬下,一边瞅周通令的眼色,一边语带哭腔,“外头外头那几个人让您出去见他们!说无亲无故,他们可不敢进咱们周家的府邸里来----怕招了黑手,最后谁都说不清楚!” 是陆纷的人! 他娘的只有陆纷的人才这么婆婆妈妈磨叽个没完! 周通令恨得牙痒痒,抬头看了看迷迷蒙蒙的月光,口上骂了句娘,咬牙切齿,“陆纷休要欺人太甚!老子又不是他陆纷养的狗!陆纷不给戴恒颜面,已是让我极为不可容忍了,如今他底下的人作威作福到老子头上来了!” 管事飞快抬头再低头。 老门头倒听得模模糊糊,瞌睡都还没伞过去劲儿,半跪在地上不晓得想到哪处去了。 只闻周通令深吸两口粗气,稳住心绪后,方上齿咬下唇,一句一顿,“出去,告诉来人,就算陆纷来也没得这种道理,更何况是陆纷手下的人来。若要进来就进来,他娘的不进来就滚,别忘了陆纷老娘还在老子地界上呢!” 这下管事没拉着老门头一块儿往外走了,伸手把老门头赶到后罩房睡觉,发了善心提醒一番,“今夜之事,谁都不许说!连一个炕上的老娘们儿也不许透漏半个字!否则老爷要你狗命!” 老门头一惊惶,险些膝头一软磕在青砖地上! 来来回回两躺,又吹冷风又着冷气,管事手操在袖口里头,嘴里骂骂嚷嚷着没个完,临近了听无非是些啥,“老爷不敢开罪陆家人...那受罪的就只有自个儿和下头这群奴才...”,“主人家不硬气,下头的奴才都没法子活得爽快”... 嘴里头闹嚷着到了门口。 门闩已经倒到一半儿了,外头那几个混世魔王还叉着腰杆候在门口儿。 “我们家大人着实是出不来啊...里头也暖和些,要不几位爷就跟着奴进去喝杯热茶可好?暖屋暖茶,也好静下心来琢磨事儿不是?”那管事把话儿放得客客气气的。 为首之人闷声笑了几下,“哥儿几个在寒风里头等着都还没说啥话,周大人倒好觉着不舒坦了?” 管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那门闩“啪嗒”一声倒完在地,门嘎嘎吱吱地敞开了,管事想了想索性将门大开了,愁眉愁眼地恭维,“爷是在陆家享福享惯了的,着实...大人着实也是一州之长吧?您且进来,陆家甭做出卸磨杀驴的事儿,我们家就阿弥陀佛万事大吉了,周家怎么还敢给几位爷暗刀吃呢?您当真是多虑...” “行了!废话莫说!” 为首那人从兜里掏啊掏,掏了一只牛皮信封出来,伸手递到那管事眼前,“周大人不出来是要面子,我哥儿几个把话儿都撂下来了,若这时候再进去更是没了脸面。士家人靠啥活?不就是脸上这层皮吗?既然咋都周转不开,那干脆就各退一步呗!你们咋就这么蠢咧!还非得今儿个啊?!” 管事手上接过,信封里沉甸甸的。 不像是信,好像还有别的啥。 管事再暗暗拿手摸了一整圈儿来,是圆的... “后日午晌,城头丁香楼见!到时候,刺史大人一定得来,刺史大人不来,咱们两家的生意就没法子继续谈下去。” 为首那人眼风一抬,嘴角向上一挑,趁着暗色,再开口言道,“这牛皮信封就是我们的诚意,我们二老爷既然先给了诚意,把诚意装在信封里递个把柄给周大人拿,周大人要不接,我们二爷可是要生气的呀。二爷一生气,周大人手里头拿到的还有没拿到的好处,还想不想要了啊?” 管事忙佝首,快声奉承。 为首之人再轻哧一声,吆喝着另外几人躬身窜墙角飞快远去。 月色浓稠,管事目瞪口呆地看着几人飞檐走壁好不快活,心里暗叹一声,天下才人皆为利去,天下好汉皆为利往,这般好功夫在公侯士家之中就他娘的是个跑腿的... 大红灯笼一晃,管事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将信封兜子揣在怀里头,小跑向里头去。 周通令接过牛皮信封,“喀啦”一声把信封口撕开。 里头有三页纸。 周通令再反手一倒,有东西“咣咣当当”从信封里滚落出来,周通令赶紧佝身去拾。 是个白玉扳指,圈儿大,玉厚,一看就是男人戴的货。 周通令指腹向里一摸。 分明是个“陆”字儿。 这确实算是陆纷的诚意了。(……) ps:两章并一起发! 第九十四章 再探(上) 第九十四章再探 一夜未能好眠。 东边将泛起鱼肚白,长亭这才靠在暖榻上晕晕沉沉地枕在手臂上歇了歇,衣襟胸膛处缺了个东西,觉着凉呼呼的----那只古玉扳指是长亭唯一能拿来将周通令骗出来的东西。 同时也是陆绰唯一留给她的东西。 长亭很舍不得。 可做事应当十拿九稳,而非心存侥幸。 心存侥幸者,乃赌徒也,如今的她既然没有筹码,那么就是赌不起,她更不是当赌徒的料。 长亭摸了摸胸口,迷迷糊糊中怅然若失。 暖榻小窄,正好搁在长巷暖阁的纸糊窗棂下,驿馆小院里的那棵松树长得很好,树杈枝梢就这么几下摇曳地晃动在三楼客窗之外,黑影幢幢,长亭裹了裹毡毯往里边缩,身形蜷缩在将头抵在墙上,好像刚闭眼就听见自个儿耳畔边有“嗡嗡”的声响,人来来回回走动的声音,还有女人细碎细声说话的声响。 再隔一会儿,又有人来帮她搭被子。 长亭眼睛没睁开,翻了个身。 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清醒着的,一整个晚上都处于恍恍惚惚的状态中,越睡不着越急慌,一想到明儿个白日还有场硬仗要打就在心里更急迫地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个儿就算只睡一个时辰也得睡啊,可谁曾知,这越急慌更越睡不着,不仅睡不着闭上眼还觉着自个儿好像躺在一处软乎乎的地上。 夜里降雪,现今日出微霁,光从缝隙里透出来。 “陆大姑娘还睡着?” 是男人的声音。声音被隔在门扉外。 “怕是一宿没睡,可能怕吵醒我和阿宁。连内厢都没进来。你们到底在做啥么子啊!怎么现在安稳下来了,阿娇反倒连睡都不太敢睡了啊” 玉娘的声音刻意压低。人影照在糊门的纸上,回过头瞅了瞅里间,“要不你过会儿再来?现在还没起呢!” “过会儿,大长公主就起来了” 长亭睁开眼,脑子胀乎乎的,双手交互搓热后,盖在脸上,深吸一口气,好歹脑子清明了点。满秀倒了杯热茶来,长亭仰头喝干净,余光一扫更漏,确实是,真定大长公主要早起唱佛,等大长公主唱完佛,就该用早膳,然后这么整整一天,她都没法子和岳三爷、岳番说话 外间两人还在悄声商谈。 长亭手脚麻利地洗漱完。再裹了裹大氅,一把伸手将门扉拉开,却只见岳番,不见岳老三。微一怔愣后便一把将两人拉了进来,再嘱咐满秀去门外守着,白春去里厢伺候长宁。 姑娘家的房间。纵是只住几天,也是拾掇得暖香四溢。 瑞兽香炉摆在木案上燃起轻香。 对花照镜前头摆着胡玉娘还没来得及阖上的发膏香粉盒子。 红木屏风上垂了一件粗麻布里衣。粉色的补子带儿从高处斜下来,正好搭在了屏风画像中那位仕女的长眉眼梢处。 岳番脸上一红。眼风顺势就往屏风那处望去。 胡玉娘顺着他目光望,一望望见了自个儿晨间来不及收搭的里衣,瞬时暴怒,冲到屏风外一个鲤鱼挺身将补子带儿掀到了后头去,“你看啥看!” 胡玉娘一急慌,岳番便耸着肩嘿嘿地笑。 两个人这般一闹,长亭脑袋也不沉昏了,赶紧冲胡玉娘摆了个“嘘”的手势来,叫岳番坐下,语气急切,“话和信都带到了吗?他明儿个要去吗?问了你们甚没?可曾见到周通令?” 四个问,一个接一个铺天盖地来。 岳番仰靠在椅背上,眼色一抬,冲胡玉娘似笑非笑先道,“还不给爷先倒茶?这么一整夜,爷城东城北地跑,外头冷得爷哟啧啧啧,就想捧杯热茶暖暖身子。” 爷个蛋啊! 胡玉娘狠狠翻个白眼,擦了擦手,提溜着茶壶去斟茶,满秀缩手缩脚想接过来却被胡玉娘一挡,“没事儿,我来。” 岳番越发得意,乐呵呵地将小牛皮靴往前面一踢,说起正事来,语气一下子就变得平缓。 “全都带到了。照陆姑娘的话说,周通令是丫头养的,最经不得激,被一激铁定不能出来见俺,俺偏也不进去,就照陆姑娘的安排把那信和扳指都交到了周通令身边管事的手里头。他明儿个去与不去,我不清楚,可我明白得很----这种阴谋勾当切忌留下笔墨信物来,一戳破,谁他娘的都活不了,更得忌讳着旁人手上握着信物反咬一口,背后捅你一刀。” 偏偏还将扳指交到了周通令手上。 他们很清楚那扳指是陆绰留下来的,可周通令知道吗?他不知道! 昨儿口中的诚意自然像个秤砣似的,沉重重的二两就打到周通令心尖上去! 岳番的小牛皮靴左右摆了两摆,手伸到后脑勺托着,神色笃定,“他铁定来,要是明儿个没见着他亲自来,咱们扭身就走,头不带回的。不过那扳指咱得拿回来,信笺拿不拿都无所谓,反正他八成看过就烧。也好,烧了就算字迹不对也没啥顾虑的了。” 信是长亭写的,岳番以为长亭是笃定周通令没见过陆绰的字迹。 长亭神色大默,轻摇头,缓声道,“字迹不会不对,就算他不烧,要留着这三张纸当保命符,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陆家子孙几百年来皆习“游龙体”,一代传一代,中间战乱时期帖子断过,是靠陆绰的父亲,先齐国公重新捡起来的,故而长子、次子的书写都由先齐国公教导,力图延续“游龙”传奇,而陆绰擅画,陆纷善书。 陆绰希冀长女、长子皆习得最好的技艺,故而便将习字、描红之事交予陆纷教导。 所以长亭的字是叔父陆纷,一笔一划教出来的。 而长亭素来不喜女红针黹,亦不喜博弈棋术,也没对胭脂水粉太过上心,照陆绰的说法,“人自然有长短,你之所长我之所短,而切记立世当有一技之长,必当有一物可上台面者,方能蔽体饱食。” 简而言之,便是人都要有一项技能,是能让自己饿不死冻不死的。 这种想法在士家里极少极少。 书写、描画、品书、赏月这是技能吗? 这是风雅,是情趣,是士族立世之根本。 若将这话儿拿到谢家舅父面前去说,谢如竖定当横眉冷目,怒骂一声“酸朽世俗!孺子难教!”再拂袖而去。 而同为士家的陆绰却让长亭选一项爱好来变成长处,长亭在针线琴棋中犹豫半天,才选了书法,也是为了向父亲交差,长亭难得没有摸鱼晒网----当真沉下心来,练了许久,总算是练出名堂。 这个名堂就是,同练“游龙体”,十几岁的小姑娘纵然意、神相去甚远,可形、体上已相差无几了,足以以假乱真。乱谁的真?自然是乱启蒙师父,陆纷的真。 长亭再一叹,拿我之所长补我之所短的滋味也不算太好受。 “我不了解周通令,可我很清楚周通令不敢得罪陆纷,至少现在不敢。”长亭一顿,“他会来的,你们出去见他倒也容易,可我就难了。明日午晌定在丁香楼见我该怎么出去呢” 若他不来,其实长亭也有后招,只是这可能微乎其微。 岳番皱着眉头张口道,“其实陆姑娘不去也可以只要多几个人手,我和父亲手起刀落,周通令逃都逃不出”话未完却见长亭神色怏怏,心里头便清楚了,他娘的谁不想看到杀父仇人在自己眼前被刀砍死啊?就算周通令那丫头养的死得再痛苦,人没看到,心里头能爽吗?这和上了茅房大解完了得回头看看战果才舒服是一个道理。 有时候吧,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 两人便都静默了下来。 胡玉娘不知所云,左看一看右看一看,偏头想了想,“买东西,想逛一逛,再不济拿阿宁出来说事儿,你不是说阿宁是在大长公主身边长大的吗” “你们在做什么?” 真定大长公主的声音,伴着老旧门扉“嘎吱”向里打开的声响,显得极老态龙钟。 长亭猛地一抬头,赶忙站起身来,眼风飞快地往更漏处一扫,真定大长公主比往常的时辰早了半刻唱完经!长亭再扫了眼岳番,微眯了眯眼睛,这应该怎么解释啊! 满秀一张脸酡红慌慌张张地跟在大长公主的身后快步进来,手缩在袖里抖得不行,语气却很稳沉,“大长公主不让俺进来报告一声儿,岳小爷也才进屋来,俺正晃着神儿呢!” 岳番进来恐怕有半个时辰了! 真定大长公主看了眼岳番,双手交叠于腹上,眉眼丝毫未动,却不怒自威,“岳小爷怎么平白无故待在姑娘家的厢房里!如今天才大亮,你若现在从屋子里走出去,旁人该怎么想我们陆家的姑娘!几位姑娘家的名誉还要不要了!石猛没教过你规矩吗?” 长亭心下着慌,索性埋了头,沉下心思来细细想,想着想着却想到了陆绰说她素缺急智----可真没说错! “是俺让岳番过来的!”(……) ps:还有一更,在十二点之前发布。 第九十五章 再探(中) 第九十五章再探(下) 胡玉娘声音高亮,双颊绯红,“他他衣裳边儿没车好俺把他叫过来补补衣裳边子想趁着大家伙都还没醒,就把”胡玉娘越说越顺,眼风一道看长亭,再从长亭身上掠了过去,在岳番身上停了半刻,方回过神来昂头挺胸,“但是如今没针线,就琢磨着明儿午晌过后去市集买,怕大长公主不同意,就想让阿宁去哭求” 长亭恍然大悟。 为什么岳老三不来,让小子岳番贸贸然来谈这么大的事儿! 好歹还能把胡玉娘推出去金蝉脱壳,顺便水到渠成啊! 阴险! 太阴险! 胡玉娘把故事都圆完了,如今就只看真定大长公主信与不信了。 长亭一抬首,陡见岳番耳朵都红了,扭扭捏捏地埋着头理衣角,肩头一抖一颤,很有些羞赧地开口说道,“没错儿!军中都是大男子汉都不太会绣活儿嘛” 边说,岳番边脚向下一跺,小碎步跑出厢房去,羞答答的声音跟着就落在了身后。 “哎呀!讨厌!” 长亭膝下一软,本就没睡好,心里头泛起那股恶心的劲儿,叫她直想打人。 任谁来瞅一个大老爷们迈着小碎步捂脸轻喝,都会想打人的 岳番一走,真定大长公主扫了眼瞠目结舌的胡玉娘,将头埋了埋轻摇头,敛裙坐到了上首。张了口有些不太好教训,别人家孩子的事儿。她管天管地也管不了啊,只是一条。别把自家孩子带坏了。 “再不许小郎君登堂入室了,姑娘家的名声还想要不想要了” 真定大长公主叨了两句,话锋一转,“明儿个晌午过后,想出门去市集逛上一逛?” 长亭点头。 真定大长公主见长亭点了头,心头沉了沉,“阿娇,你也要跟着去?” 长亭再点头,未待真定大长公主后话。便将头埋在襟口,话儿说得糯声糯气儿,却话尾带着不易察觉的哭腔,“父亲答应过阿娇的,只不过上回来幽州城的时候走得匆忙未能如愿成型父亲还说要带阿娇去吃街口巷末的小吃食的阿娇想再去一次就当父亲陪着,还想去上回同父亲住下的那个驿馆” 真定大长公主面色渐软,沉吟半晌方开口道,“阿绰”微顿,“那就去吧。要不要祖母陪着一道?” 长亭久久未说话。怯生生地抬了头,“阿娇怕玉娘不自在。” 真定大长公主想了想,方点了点头。 叫她顺着阿绰走过的路,住过的住所。吃过的小摊走一遍,她整个人怕是会崩溃,对于长子 真定大长公主胸口如锥心之疼。左手捂住心口,娥眉连忙从袖中掏了一壶白釉小饵瓶来。里头滚出一颗深褐色的药丸,又赶紧递了茶水去。一下一下抚真定大长公主的后背。 真定大长公主用过药便好多了,长舒一口气儿,搭在娥眉的手肘上,静声道,“你们就自个儿去吧年轻人去散散心总是好的记得带好侍卫和随” “祖母,周通令什么时候能血债血偿?” 长亭亦心如刀绞,语声平缓,慢慢抬头,眼眸深切地看着真定大长公主,“我们就快要走了,祖母原先承诺的一切,都是空谈吗?” “大姑娘!”娥眉轻唤。 真定大长公主掩下娥眉的手,身形靠在侍女胳膊上,轻声,“快了,阿娇,你莫慌,快了。” 就在清查完周通令之后,就在将周通令和陆家完完全全撇清关系之后,就在 她们出城之后。 长亭手搁在小案上,慢慢蜷成拳。 唯有血脉不容背叛。 长亭眼眶大红地朝真定大长公主泪眼婆娑地点点头。 门扉大开之后大合,听着真定大长公主的脚步声渐远,胡玉娘心疼地掏出帕子来伸手递给长亭,“都是一家子人哎呀,你一哭我都心疼”话还没说完就哽在嗓子眼里,胡玉娘看着长亭拿手背抹了把眼睛后神色如常,丝毫不见方才悲戚之色,胡玉娘再次瞠目结舌,“阿,阿娇” 长亭应了声“唉”,抬起头来看了看胡玉娘,再拿手背抹了把右眼,嘴上笑起来,“我没事儿,我阿爹就是我的挡箭牌,更是收妖符,只要将我爹祭出来,真定大长公主一定哑口无言。” 胡玉娘翕动鼻腔,听着长亭的话,无端端地也有点想哭。 这一家子人都过到什么地步,才会拿死人来当收妖符啊 整一天,长亭囫囵用了早膳,便请胡玉娘看顾着长宁,她偷得浮生半日闲,抱着软枕在厢房里整整睡了一天一宿,得了岳番的回话,心还没落回原地,可也算降到了一半儿,再睁眼时可到了第二日了。 北地落的雪怪得很,晚上掉,白天停。 到了午晌时分,雪渐渐小了,长亭以为又如照旧般,太阳会露出头来,哪知打开窗棂一瞅,天际尽处灰蒙蒙的一片,乌云连片连蓝天都被遮挡得再难看见。 “这天儿真怪糟,不落雪了,反而要下雨了。” 长亭让满秀去翻油纸伞,再让白春去备马。 哪晓得没等来满秀,反倒把娥眉等过来了。 “这样糟糕的鬼天气,姑娘也还是执意要出门去?” 娥眉淡扫娥眉,如远山黛,香粉敷面,又如浅色荷瓣,长亭眼神再向下一看,嗬,嘴上还抿了胭脂红纸。红艳艳的活像一团直冲冲向上窜的火。 长亭抿唇笑了笑,“可是祖母打发你来的?” 娥眉婉转清凌凌地笑。“是呢。大长公主不放心,叫奴来跟着姑娘走。也好做个把轿的钱袋子。” 长亭边笑边点头,“劳烦祖母挂心。祖母是挂心了,谁曾料到底下的奴才漫不经心,整日整日地都将陆家的规矩挂在嘴头上,殊不知嘴上说完了,就像风过了无痕似的,心里边儿一点没捞着调儿。” 长亭边说边探身从床榻边上拿了一叠儿糙纸递到娥眉的眼皮子底下。 “嘴巴和妆容都先擦干净吧。这样出门,你不嫌丢人,我都嫌丢了陆家的脸!” 娥眉膝头一软。险些跪在地上去。 她竟忘了家里头可是戴着重孝的啊! 一心想着要在那群莽夫糙汉中拔尖出挑,留下印象,却忘了这茬子事儿了! 长亭见娥眉没接,手再往里伸了伸。 娥眉赶忙敛头后退半步,诚惶诚恐,“姑娘还望姑娘大人大量,不要怪罪奴!奴从大长公主处出来,奴一心想在姑娘跟前凑个好,这才着意装扮的。绝非存心待国公爷不仁孝啊!” “行了。” 长亭远远见着满秀过来了,拿了两把油纸伞搁在博物木柜旁斜倚着,长亭再从窗户里朝下看,马车“踢踢踏踏”的也备好了。伸手拢了拢白绒大氅,拍了拍娥眉的肩头,“今儿个好好当差吧。该看见的就看,不该看的。我叫你睁眼,你都甭理会。” 娥眉佝头连声称是! 真定大长公主拨了近三十人随侍。这一拨人是暗中保护,近身的就只有两个丫头。 马车拴的是寻常富户都用的榆木马车,长亭没戴帷帽,在北地戴帷帽太扎眼了,两个姑娘就照着北地姑娘的打头蒙了层薄布在脸上挡遮着,对,是俩,长亭执意将长宁留在了驿馆里,不许她跟着一道去----大长公主也乐见其成。 天色不算好,大道都空荡荡的,没见几个人影。 长亭乘在马车上一路往城头去,时不时地停下来让满秀多少买点玩意儿和吃食,心里头默默把了把时辰,便叫白春撩开幔帐交待车夫,“去丁香楼,店小二说丁香楼做的金银馒头是一绝,姑娘就想尝一尝。” 车夫高喝一声,“得嘞!”,便一扬马鞭畅通无阻地向城头驶去。 马车一停,长亭拢了拢罩在面上的薄布,撩帘下车。 娥眉张口欲唤,想了想索性住口,跟在长亭身后。 约是午晌仍未过,酒楼大堂来往络绎不绝,约莫容纳得有百来号人,有几桌在大堂深处喝酒划拳,一个个都赤膊上阵看上去极为彪悍,长亭埋了埋头,敛裙踏过了门槛,跑堂的乐呵呵地凑上前来领着人往二楼包厢走去。 长亭刚一掩门落座,窗棂外“轰隆”几声,接连打了几个响雷! “哎呀!油纸伞没拿!俺给忘了!” 满秀惊呼一声。 长亭蹙眉怪道,“你怎么这般虚心!那可怎么办!马车可坐不下这么几个人呐!” 普通规制的榆木马车也就能容两个人,恰好长亭与玉娘,满秀、娥眉还有白春都得在外头跟着走。 娥眉想发火,却又顾忌长亭怕是要偏袒满秀,忍了忍,便琢磨着将功折罪,“奴与满秀姑娘回去拿伞,姑娘就在丁香楼可千万别先走喽。若出了什么差池,奴回去可不好交待咧!” 长亭连声称是,“就在这处吃金银馒头!你们也别回去拿了,就在旁边的市集上买两把伞吧!” 娥眉如获至宝。 满秀与娥眉将一掩门出去,胡玉娘便蹑手蹑脚地趴在了土灰墙壁上听壁角,长亭袖着手立在她身边儿,神色紧张,“可听得见?” 胡玉娘扬扬手,“俺冬听人参,夏听莲藕,住在林子里听不灵就活不了”胡玉娘眉梢一抬,赶紧抓住长亭的手腕,“来了来了!” 人来了。 就在长亭隔壁的厢房里。 周通令亲来,单手推开门框,却见里厢仰头跨坐的岳老三,嘴角向上一挑,“陆二爷怎么换了个人来?这回是想找我要账本子?” 岳老三来不及行动,周通令开门见山一句话,却让刀鞘回笼。(……) ps:第二更! 阿渊好像听说这个月月末粉红翻倍,大家如果想投可以留到月末投给阿渊哟~ 第九十六章 再探(下) 第九十六章再探(下) 长亭贴在墙壁上,只听见“嗡嗡嗡”的声音。 长亭拽了下胡玉娘的衣袖,胡玉娘转过头张嘴就要说话,长亭赶忙摆摆手,手指指了指墙壁那头,再指了指耳朵,不怕被那边的人听到啊!玉娘算是大半个练家子,耳朵灵,那人家一屋子都是练家子,耳朵岂不是更灵! 周通令好说歹说,一州之主,手底下能没几个镇场子的货色? 长亭不算了解练家子的好恶高次,只估摸着连玉娘都能隔着一堵薄墙听得一清二楚,更别说周通令手下的那起子人了。 玉娘一下子反应了过来,手比划了两下,先是做出了翻动书目的手势,又将耳朵贴在墙壁上琢磨,夸张地做了个嘴型,“账本”两个字儿说话动作都挺大,长亭摸摸索索半晌总算是模模糊糊明白了,一个激灵从袖兜里掏了一小块碎银子在胡玉娘眼前晃了一晃,再做了个奋笔疾书的模样来。 胡玉娘赶紧点头。 托这么几十天,两个姑娘捆绑在一处出生入死的福,两人默契十足。 长亭眼睛一眯,不知在琢磨些什么,张开嘴同白春轻声闲唠嗑,又让白春在廊间去支会店小二一声儿,“用红糖蘸料,不要用白糖粒儿,就说官话,店小二问几遍都说官话。” 北地方言俚语盛行,下里巴人不会说官话,也不太会听官话,只有城中的富家大户要做生意。做生意自然要走南闯北,要走南闯北自然要说得一口流利的官话。其实阶层等级从日常语言上就可觑一二。 若两个人就站在廊间,姑娘家说话轻声轻气的。店小二怕是一遍听不懂,一遍听不懂嘛,那就说第二遍,到第二遍了声音自然就大了。 声音大了,里间的人才能听明白。 玉娘听壁角是一把好手没错儿,可一开始周通令是门还没关严实的时候,一时嘴快透了口风,可当门一关严,窗棂一关得死死的。丁香楼既是幽州城内数一数二的酒楼自然有它的道理----至少人墙壁里填的不是棉絮,而是实实在在的水和泥。 玉娘贴在墙壁上听,顺着动静向后移,移到一半,转过头来冲长亭摇摇头。 “听不见了。” 长亭看懂了玉娘的嘴型,“来吃小食!咱们又不急慌回去!”长亭伸手将胡玉娘拉扯着坐下,埋首再悄声道,“不会即刻动手,别慌。” 玉娘恍然大悟。合着蘸红糖酱料是信号?! 不要立马动手杀人的信号?! 玉娘一颗心终于落回实处。 这厢安逸下来,那厢却剑拔弩张。 周通令推门时一时口快,又想先发制人说出口的那句“账本子”让岳老三利刀回鞘,岳老三神色未变。面上一搐须髯向上一翘,在外人眼里好像是在嗤笑。 周通令嘴角一抽,撩袍大刀阔斧地落了座儿。 岳老三挺胸起范。也不回应也不转话题,伸手帮周通令斟了一盏茶。旋手递上前去,露出右手指腹上厚厚的茧儿。 茶汤清亮。开水一冲之后,茶叶四下回旋游荡。 周通令闷哼一声,将茶盏放回桌上。 “怕有毒?” 岳老三伸手将茶盏端回来,一仰头,喉头上下一动,半杯茶水入口,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周通令,将茶盏往木桌上一推,桌上有水迹,茶盏一下子借力滑了老远,“本人生面孔,二爷差脸熟的来,不怕大长公主膈应?有些事心里明白就成了,大长公主顾忌血脉亲缘忍气吞声,可二爷为人子嗣者,不得忧之所忧,虑之所虑?” 算是解释为什么是个生面孔出现。 长亭这个差打得很惊险,幽冀二州挨得如此之近,岳老三虽只是石老二的人,可这号人,周通令究竟见过没?听过没?她都有点拿不清楚,玉娘借补衣裳的由头反复确认,岳老三只直说“绝无可能,在咱们还没回冀州之前,老子是二爷的杀招,是压箱底的货好吧!” 对于岳老三片面地抬高自己身价的行为,长亭只好深信不疑。 其实也是上下左右地想了想,身边确实没个可文可武,年纪适当,气势适当,说话行事又带了一股说不出气质的男人去糊弄周通令?岳老三当仁不让,勇夺桂冠。 心思被揭开,周通令脸上红一块白一块。 “本人于周大人而言是张生面孔,可周大人在本人的耳朵眼里却是个老熟人。”岳老三再斟一盏茶递到周通令面前,目光向下看,陡增一股子压迫力,缓声悄语,“喝了吧,不喝就是不给本人脸面,得喝口茶润润嗓子后,才好谈一谈”岳老三闷声轻笑,“才能好好谈谈,周大人口中的账本啊。” 他娘的阴阳怪气,确实像陆纷! 他娘的非得要给个下马威,也像陆纷! 周通令狠咬一口后槽牙,一口气将茶汤喝了个干净。 茶汤喝罢,岳老三背向后一靠,整个人五大三粗地嵌在红木椅子里,指头杂乱无章地敲了敲木案,“谈生意嘛,自然要把各自的条件和本钱都拿到桌面上来说,如今若二爷想要卸磨杀驴容易得很,一本折子上到秦相雍手里头去,幽州降不降都不是周大人说了算了----可二老爷没这样做,反倒让本人来同周大人开诚布公地谈上一谈。一则,二爷明白周大人给自己是留了后手的,二则嘛好歹盟友一场,能不撕破脸最好别撕破脸。留人一线,予己后路,这是二爷的立场。” 话说得很明白了,周通令自然也听懂了。 信有可能被反咬一口,说他诬赖,可他保留下来平成和冀州不同寻常的生意往来的凭证,却是铁板钉钉,可谓官府文书。 要把本钱放在台面上了,才能叫人忌惮,这个道理,周通令怎么可能不明白。 可既是杀招,又怎么能轻易说出口!? 周通令一时间犹豫不决。 岳老三暗觑其神色,心头便明知了,头一昂眉梢轻挑,语气中带着刻意压制的喜气洋洋,“难不成周大人未留后手,全心信赖二爷?” 如果他没留后路,陆纷不可能给他充足的庇护和沉默,卸磨杀驴并不少见!更何况石家的突然介入,消息的突然沸沸扬扬,秦相雍的虎视眈眈,已经让他近乎图穷匕见了,如果陆纷在毫无顾忌的情况下反手给他一刀,他根本再无招架之力! 说了,让陆纷忌惮,至少还留存有一个盟友! 不说,就是四面楚歌! 周通令凤眼眯起,“账本某已经送到了一个极为安全的地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陆二爷要夺权正位,士族大家可不是小门小户,陆家是摇旗是模本,可是只要幽州在,我周通令掌权,那本账目,周某以祖宗名义发誓,绝无重见天日的可能!” 岳老三身向前倾,“与平成生意往来的账本!?” “是。” “上头有二爷的宣章!?” “是。” “账本送出去了!?” “是!” “送到哪里了!?” 周通令眉间一挑,“陆二爷可当我周某人是蠢材?” 岳老三身形慢慢向回靠,有点想笑又得极力克制着自个儿笑出声来,周通令不是蠢材,谁是蠢材?谁他妈是蠢材!?周通令把杀他的理由都他妈递到陆家姑娘面前了!做了周通令,那本账册得见天日,顺藤摸瓜连陆纷也得跟着显形 一箭双雕,一石二鸟。 岳老三手撑在额上,再给周通令倒了一盏茶,眼风却见立在门前的屏风上有道黑影向外走去,岳老三目光一敛,且等陆姑娘怎么说罢。 岳番借小解之名向酒楼后罩楼外的茅房走,警觉地趁四下无人推开挡在门前的那颗小石块儿,下头正好压了一张写了三行字的糙纸。 岳番看完之后,目瞪口呆,将糙纸三下两下撕碎毁尸灭迹,快步先出酒楼转过三圈方折转回厢房中,推门绕过屏风同岳老三耳语一番,听完话,岳老三神情如常却起身要走,耸了耸肩接过侍从递过来的大袄,手撑在木桌上,笑着拍了拍周通令的肩头。 “前面出了事,我着急要走,干脆长话短说。老弟啊,我们两方无非是在谈条件做生意,你要备条后路,无可非议。如今本人再跟你谈一桩生意可好?” “条件?” “帮你解决内忧外患,秦相雍再也不找你麻烦。” 这个条件很可口。 周通令手往里一秉,再问道,“要做什么生意?” “斩草除根。”岳老三抬头望天。 周通令轻“啊”一声。 “陆家的那两个丫头必须死,大长公主连失了儿子不计较,又谈何那两个丫头片子?这是第一桩事。收到消息,你们除的是陆绰次子,陆绰的长子早就他妈逃之夭夭了!陆绰长子陆长英必须找到!斥候说恐怕是往西边去了,周大人应当为上一桩生意的疏漏付出代价吧?” 岳老三须髯一动,一字一顿,“杀了陆家姐妹,追击陆绰长子,其实很简单。原因你莫问,问了我也不会说。”(……) ps:如有bug,明日来补,大家吃月饼快乐哟~ 第九十七章 三探(上) 第九十六章三探(上) 夜风凛冽,挂在驿馆外的大红灯笼险些遭料峭北风刮在地上瘫折。 “明明一刀毙命的容易事儿,姑娘何必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和周通令做这桩交易!” 油灯之下,岳老三身携一路风雪,还未坐稳便大刀阔斧地撩袍掩刀,须髯下敛,气沉丹田,沉声再言,“今儿个周通令就在老子面前,刀一抽,再一砍,然后就他娘的没气儿了,幽州民风尚未开化,周通令权柄在握,下头人他娘的就没一个顶事儿的!周通令一嗝屁,幽州群龙,哦不,群虫无首,二爷趁事攻入,幽州就是咱们的了!” 长亭神容舒展,眉梢眼角皆是喜气。 听岳老三如是道,便笑了一笑,“原因有四。一则,若当时毙了周通令,经斥候打探,周通令甚至对陆纷的忌惮都颇深,在丁香楼外的巷道之中安插有卫队亲信,当下动手,三爷和阿番定性命难保。二则,周通令今日吐露出的账本实属预料之外的物什,计划赶不上变化,若今日由我与石家联合出手干掉周,那么那本账册随之得见天日,在大长公主和陆纷看来,谁是罪魁祸首?三则,周口中所言的账本,是实是虚尚且未知,如今腊月二十九,大长公主不可能在正月七日之前起行,这么几天,足够咱们使人探查一番了。” “为了二爷,性命不保倒他妈不是个事儿,刀刃往脖子上一抹。齐活儿!” 岳老三手撑在膝上,隔过半晌方沉吟开来。“只后两桩事,确实难办。” 立场不同。则人与人的意见和动作都不会一样。 岳老三只恨不能以身破幽州城。 而长亭却要审时度势,因势利导,顾虑到陆家内部的关系,顾虑到真定大长公主的想法----若岳老三今日动手,那陆纷被牵连出来的账就会算在石家身上,而在长亭看来她现今最大的依靠便是石家,若真定大长公主就此记恨上了石家,她还怎么顺理成章地倚仗石家人? 他们又不是杀完周通令这一票就不干了! 原本毙掉周通令只是顺便,长亭不是没有想过要借周通令拽出陆纷尾巴。可要怎么借力打力这是关键。 周通令和陆纷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两股力量捆绑在一块儿,秦相雍没那个能耐逼迫周通令以求自保翻脸不认人,莫说秦相雍没这个能耐,摇摇欲坠、遥隔千里的皇家和比邻而居的冀州石家亦只能隔靴搔痒,没有将周通令逼向绝路的能耐。 所以,步步紧逼周通令以求咬出陆纷,长亭想不到谁有这个能力去逼迫。 如今不一样了,照周通令的说法。陆纷多疑敏感,只要陆纷敢先下手为强动了他继而吞并幽州,他就敢把铁证亮在天下人的眼前。 涉嫌弑兄的次子,怎么可能当得了平成陆氏的掌舵人!? 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周通令一副穷人做派,生怕旁人不知他身怀保命之财。 可惜就这么的一时口快。反倒引起了一桩铁板钉钉的杀僧祸。 “我们不能当罪魁祸首,就要把人拱上去当。” 长亭立在窗棂边。静静地看着市集上穿红着绿、喜气洋洋的庶民,衣裳都是半旧不新的。可人们脸上的笑容是却是崭新的真实的,她好羡慕他们啊,“假传圣旨,说陆纷还要我与阿宁二人的命,可我们顶多初七便起行,他没时间再修书一封送往平成证实了周通令冒天下之大不韪,踏上陆纷这条船,他舍不得下来,陆纷说什么他顶多犹豫片刻,权衡利弊之后照旧还会像条狗一样听指令完成任务。” 屋内只有岳老三与长亭两人。 娥眉举伞归来后,长亭便留下纸条先行回驿馆,待她们用过晚膳,岳老三连斗篷上的雪霜气都来不及掸,便将长亭约在了外厢堂中,真定大长公主趁夜往幽州名寺烧年尾香,腊月三十年夜饭要守岁,在别人地界儿上抢着烧头香,虽身份在那儿,但仍有些不太识趣,故而真定大长公主两短择其长者,选了腊月二九烧年末香,阿弥陀佛一番希望菩萨休要怪责才好。 故而长亭才敢赴约。 岳老三昂首并未出声响。 趁夜色,可见驿馆巷道中有三两稚童呼前喝后地朝巷口冲,神采奕奕。 长亭启唇再道,“周通令只有在这几日趁乱击杀我与阿宁,我们如今同谁在一块儿?真定大长公主,我与阿宁的嫡亲祖母。真定大长公主性傲且心气极高,她如今与周通令相交已是万般忍让,我与阿宁在她眼皮子底下遭人伏击,三爷,你说这算不算压垮大长公主最后一丝精气神?” 岳老三不了解真定大长公主,“唉”了一声,便再无言语。 他不了解,可长亭了解啊。 真定大长公主是金枝玉叶,没错,可嫁入门楣更高的陆家当宗妇这么几十年,将陆家上上下下打理得干干净净,可不谓没本事。一般有本事的人都很自负,纵然老了老了吃素信佛了,可深入骨髓的那份疏狂没变。 压垮真定大长公主,让她加快日程亲手解决周通令----这完全可行,真定大长公主经营陆家多年,势力资本盘桓交错,要让她不计成本后果地解决掉一个刺史,不算太简单可也不艰难。 真定大长公主出了手,那随之浮出水面的那本账册,算在谁的头上? 凡事讲因果,陆纷只有自认倒霉,毕竟是自己亲娘沉不住气做了周通令,从而引发的一系列胆战心惊的后果啊。 这一切都与石家,与长亭长宁,无由。 窄巷中的垂髫稚童跑得飞快,没一会儿就冲出巷口,在拥挤的市集中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长亭抿了抿嘴。 岳老三听懂了,这是另一招借力打力,甚至是借陆家的力打陆家的力 可行度极高,如今只剩一个问题。 “如果周通令压根不信我们的话怎么办?我们是生面孔,他从未在陆纷身边见过,今日他发问遭我搪塞过去了。如果周通令心下存疑,不予配合,后招就全胎死腹中了,甚至我们错过了一次极好的暗杀机会” 岂非得不偿失!? 岳老三后话并未脱口而出,因深知落地沾灰,开弓没有回头箭。 是啊,如果周通令根本不信他们是陆纷派来的人,怎么办? “字迹相同的书信,书信里对他们行动情况了如指掌的内容,陆家的白玉扳指,气势非同的三爷和今日露面的那群铁血男儿汉”长亭眼神狡黠,“此间种种交相叠加,如果你们不是陆纷的人手,那是谁的?石家的?不可能,石家不会写那手字也不可能有那方白玉扳指。真定大长公主的?也没可能,大长公主并没有动机。你觉着周通令会想到,是我,一个丧父未满百日,哭哭啼啼的娇小姑娘埋下的这些心眼吗?” 如非亲耳所闻,亲眼所见,亲身所验,岳老三就不可能相信。 他家的小姑娘同长亭一边大,还在整日愁嫁妆呢! 岳老三轻摇头。 长亭却点头,“所以周通令只有相信,只有照做,更何况”长亭嘴角慢慢向上扬,心里头顿生雀跃之情,没过一会儿脸上的笑便止不住了,微不可见地踮起脚尖,语气骤然压低,“更何况,我还拿了哥哥做饵,普天之下只有谁抓心挠肝地想哥哥死?只有陆纷!这就由不得周通令不信了!” 没错! 岳老三当时听见岳番耳语“陆长英未死,让周大人下令人马彻查追击”这儿一句话的时候,他心里头简直惊呆了,以身犯险,虽然惊险但舍不得孩子就套不着狼,为了叫周通令入圈套,也只能这么说。 但是告诉周通令,陆长英其实没死,还需要他下死手追捕。 这个饵,他娘的是不是下得太大了! 岳老三腿一蹬,语气颇晦涩,“要是真让周通令先二爷一步找到陆大郎君怎么办!?小姑娘行事未免也太过太过”岳老三支吾半晌,手往膝盖“啪叽”一拍,“太过激进了!” 这是真心在教训她。 长亭一点儿没恼。 这世上还能真心真意教训她的人可不算多了。 长亭亢奋的时候喜欢踮脚尖,岳老三就看着小姑娘身形一上一下,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瞅着他看,嘴巴嗫嚅几次都想直接说出来却硬生生地打住了话头。 长亭将门扉开了条逢,伸出脑袋往外瞅,瞅完又将门阖上。 如此反复三四遍。 岳老三越发云里雾里,刚想出言催促却闻长亭急促轻语。 “哥哥找到了!” “是蒙大人派遣过来的人今儿个下午找到了丁香楼里来,手里拿着蒙大人的亲笔信和宣章!” “如今就在冀南!” “哥哥哥哥还活着!” “所以我才敢让周通令派遣人马啊!” 长亭埋着头神情极为认真,说着说着眼眶便红透了。 岳老三瞪大一双铜铃眼,紧跟着神情便转为狂喜,“你与阿宁终究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见月明了吗? 并没有。 长亭并未曾如释重负----只因那人带的一句话。 “陆大郎君重负重伤昏迷不醒,至小人启程带信之日,人都没有清醒过来。”(……) ps:哥哥找到棒棒哒!阿渊祝大家中秋快乐,阖家兴旺! 第九十八章 三探(中) “啪啪啪----” 驿馆前正噼里啪啦地放着鞭炮。 鞭炮高高悬在檐角下,被火舌一吻,便从尾到头地飞腾乱跳起来,包住火硝绛紫色的纸一下子就变成了四处飞溅的碎纸屑,溅在旧瓦高墙上,也溅在了小姑娘的裙摆脚下。 “呀!我的新鞋子!” 小长宁埋头一声轻喝,赶忙转身,翘起小拇指提起裙裾,藏到长亭身后去,裙裾朝上一拎正好露出了一双素绢轻靛色的小绣鞋,身在重孝期间,不得穿红着绿,长亭只好给幼妹照猫儿的眼睛、胡子绣了两笔,寥寥几笔不算逾越规矩,反倒让小姑娘显得稚嫩可爱。 长亭笑起来,手背在身后揽了揽幼妹,“热闹吧?快出来瞅鞭炮!一年可就这么一回!” 长宁揪着衣角,坚决摇头。 鞭炮燃起烟来,贴着青砖地往外蔓,胡玉娘凑近了逗趣儿,却被烟呛得直咳嗽。这人咳嗽着都不老实,手里头拽了只没燃的小炮仗追着岳番跑,边跑边扯开嗓门嚷,“你丫还是不是男人啦!让你点炮仗都不敢!明个儿我去城里头也给你置办份儿香膏发油去!岳小娘子!” 胡玉娘在后头追,岳番嘴里头吊了根枯木叶梗绕着墙根跑,舌头把叶梗往嘴角一顶,绕在墙根跑,边跑边回头看胡玉娘,嬉皮笑脸,“那可行!人家要桂花油香气的哟,别的味道人家闻不惯----”话还没说完,整个人便直冲冲地向天上一蹦,手到背后忙手忙脚地抓。“哎哟!阿玉!你把啥扔到我衣裳里了!妈的!别是炮仗啊!老子最怕炮仗了!” 胡玉娘最讨厌岳番娘里娘气,手一甩。站在墙根下叉腰哈哈大笑。 长亭搂着幼妹隔得远远的,也咧嘴跟着笑起来。 这两活宝! 这倒还没到新年伊始。只是北地的习俗是腊月三十大早放鞭炮,贴窗花,也算入乡随俗。三九的天冻得死老狗,胡玉娘却跑得气喘吁吁,额头上全是汗粒,边笑边小跑到长亭身边来,笑得眼睛都瞅不见了,“你说你!咋还把我们小阿宁拘在这儿啊!走走走,在雪地里跑两圈。就当撒欢儿!” 又不是小犬 还撒欢儿 小长宁嘴一瘪,提了提裙摆,翘起脚尖得瑟地把绣鞋露出来,“阿姐给做的新鞋,怕弄脏了呢!” 胡玉娘怔愣,怔愣之后就笑起来,一手撑在长亭肩膀上,一手也跟着提曲裾摆,露出一只还露了线、针脚也糙的秋杏色绣鞋。下颌一抬,得得瑟瑟地顶长宁的针,“谁稀罕!我这鞋也是阿娇给做的好吧!” 长宁嘴瘪得不能再瘪了。 一个左边一个右边都贴在长亭身边。 长亭哈哈笑起来,“把裙摆给我放下!” 说实在话。她绣工实在不算好,做这几双鞋熬油点灯地整整纳了五、六天,这几天手上扎的针加起来比以往十几年扎的都还要多。可去旧迎新。到底大事。虽客居他乡,长亭却仍旧不愿意委屈了阿宁和玉娘。玉娘生性豁达倒随时随地都活得欢喜极了,可小长宁和软心细。和犬人多半优柔寡断,心细之人泰半多思敏感。 往前王家阿姐父母双亡,养在祖母膝下,就养成了一副谨小慎微、拘束多疑的个性。 她并不希望阿宁重蹈覆辙。 别人有的压岁钱、新衣新鞋、长辈的爱护,别人有的,小阿宁都一定要有,否则就是她这个做长姐的,对不起符氏。 鞭炮要点八串,还剩一两串挂在门廊里,可驿馆的空地上满满当当的已全是纸屑了,像雪上覆了层红色的浮萍。 这条宽巷里街坊邻居家里的垂髫小儿全都贼眉贼眼地趴在围墙上朝里瞅,官道驿站的掌柜的多和小官小吏们挂着亲缘,故而才捞得到这样的肥差,听店小二饶舌说这姜掌柜的是周通令妻室姜夫人,远房远房远房再远方的表舅舅,还算是套着血亲,可长亭仔细看那姜掌柜的脸,倒是没瞧见如姜氏脸上那般倨傲、疏离的神情。 姜掌柜,人很和蔼。 姜掌柜留着八字须,一笑,八字须就往外歪,他伸胳膊把火舌对准最后一大长串鞭炮的印线,鞭炮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地响,姜掌柜让小二的把门给打开,围着看的稚童哗啦啦地全涌进院子里规规矩矩地在墙根下站好,店小二便乐呵呵地挨个儿发压岁钱,每人三枚五铢钱,小儿得了喜庆前呼后吆地朝姜掌柜束手行礼。 这是长亭这么久的日子里,头一回看见如此温暖的场面。 胡玉娘靠着长亭轻声道,“那姜掌柜的,是个好人咧!” 长亭笑着点头。 是个慈眉善目的好人,如今这世道还有好人,真心少见。 待最后一串鞭炮燃完,姜掌柜笑眯眯地走到小长宁跟前来递了三枚五铢钱,“小姑娘!新年吉祥!”,再给胡玉娘递了三枚,照例说了句吉祥话儿,胡玉娘欢天喜地地收了。 姜掌柜又从怀里抹了三枚,让长亭接着,“辞旧迎新!小孩童都有!岁岁平安哩!” 喜气洋洋的语气叫人终于感受到,这新年真的要来了! 长亭赶忙展唇笑开,伸开手掌来接,再朝姜掌柜致了谢,“祝掌柜的也新年吉祥,商道兴旺!” 姜掌柜笑眯眯地连连点头称,“托姑娘的福!托姑娘的福了!” 驿馆三楼窗棂大开,真定大长公主神容缓和地立于窗边,静静地看着院落里欢庆喜气的场面,两个小姑娘都长大了,一个一夜长成了誓死护妹的姐姐,一个则全身心地依赖着长姐,阿弥陀佛,还好还好,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有时候无忧无虑地活在假象与欺骗中,那幅笑靥盎然的样子,才更叫人心疼。 “姑娘和庶民混迹于一处,实在不合规矩,要不奴下去将两位姑娘带上来?” 娥眉试探着轻道。 真定大长公主好像没听见。 娥眉咬咬唇,踮脚看向楼下廊间,再唤了一声,“大长公主” 真定大长公主总算回过神来,回望过去“唔”了一声,娥眉只好再将刚才说的话再说一边,真定大长公主神情平淡地摆摆手,“不用了,难得见阿娇和阿宁都高兴,规矩不是拿来守的,是拿来立的。” 娥眉忙敛首,轻“嗯”声。 她从十岁起就伺候真定大长公主,伺候了这么七八年,主子心里想的什么,她照旧摸不透,多说多错,还不如不说,娥眉就此缄默,隔了许久,真定大长公主一抬颌,温声吩咐,“端把椅凳来。” 真定大长公主还准备安安逸逸地坐在这处看了!? 顶着呼呼刮进内室的风?! 许妪不在,任谁也劝不住大长公主,娥眉心下一阵恍惚,遭凉风一吹才想起来自个儿该做什么,赶忙垂头使劲搬了一只有椅背的凳子来叫真定大长公主坐。 今儿除夕,全城喜庆。 真定大长公主却满心悲凉,她活了这么长的年岁,活到背也佝了,脸也皱了,头发也白了,她才感受到悲凉的气氛,早年丧父,中年丧夫,都没将她击垮,在陆老头儿拉着她的手咽气的时候,她以为这辈子最苦的事儿莫过于老头儿先她而去,她以为她已经尝过了这世上最绞痛的心酸。可哪知她太过心存侥幸,在她垂垂老矣之际,她的儿子给了她难以预料的一击。 “母亲,你心疼吗?会心疼的吧?我那亲爱的哥哥惨死他乡,甚至尸骨无存”(……) ps:第一更,还有一更! 第九十九章 三探(下) 第九十八章三探(下) 她的儿子朝她桀桀怪笑,“母亲,您能想象哥哥是怎么死的吗?是我告诉周通令,让他亲自拿刀砍下哥哥的头颅,儿本想如今天寒地冻,或许能将那头运回平成来,叫母亲看一看哥哥的最后一面。哪知周通令刀法不行,竟然将哥哥腰斩了。母亲,您知道什么是腰斩吗?母亲,您说父亲会从地底下爬起来再把我关到柴房里面吗” “母亲母亲母亲” 瞬时如天旋地转。 驿馆下的笑声极爽朗,真定大长公主手撑在木案上一紧。 无论如何,她都要保护阿绰留下来的骨血,就算粉身碎骨也要保护好她们,她已经对不起长子一次了,不能再对不起他第二次!周通令已截杀了长子,对两个姑娘还会赶尽杀绝吗?如果周通令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再冒这个险了吧!她们还小,还只是孩子,空有一腔恨意却不知如何是好,她不一样,她在大晋这片土地上经营了几十载,如要破釜沉舟,鱼死网破,她输得起也能赢定! 腰斩 是商周就传下来的酷刑,大晋时用在罪大恶极的囚犯身上,利刀从人的腰间斩过,整个人的身体一分为二,这是极刑 可刑不上大夫! 长子死时连身为士族的尊严都没有了! 真定大长公主将头埋在襟口。 秋日弄潮的江水有多急,她的恨意就有多汹涌,天际的星辰有多浩瀚。她的恨意就有多深远。 可是该恨谁呢? 真定大长公主欲哭无泪。 论再恨再怨,再见周通令时。真定大长公主却照旧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将过午晌。周通令亲送年礼来,两捆马车都没装完,还叫人担了三两箱东西,周通令一马当先,撩袍躬身作揖行子侄礼,向真定大长公主赔罪,“幽州城内除夕当设大筵,通令过失未曾一早告知大长公主。大长公主身份尊贵,今晚自当坐头席!” 在京都建康过的除夕都是先往宫里去吃了大筵再各自回府守岁。 各地各州。大抵风俗也近于此。 天地君亲师,阖家团圆也敌不过主上传召。 真定大长公主客居幽州,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该出席,否则便是不给周通令颜面----真定大长公主既然选择在幽州落脚过年,那就证明完全信任周通令,至少在外人眼里是这样的,这就等于在告诉秦相雍“别查了,周通令就不是陆绰身亡的罪魁祸首。”。可若是她连幽州的除夕大筵都借故不出席,这不是自打脸是什么? 旁人该如何想陆家? 不过反复无常,口是心非的小人做派罢了! 长亭、长宁重孝在身,按理说是没法子跟着一道去用筵的。可真定大长公主不太放心将两个丫头独个儿留在驿馆里,神色间便有些犹豫,周通令看了真定大长公主一眼。笑起来,“若大长公主不放心。通令特派遣人马前往看顾再不济,您就露半刻钟的面儿。再借有要事需离席便可。” 周通令说得异常真诚。 长亭不仅愕然,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不好练,可像周通令这样明明心怀鬼胎却故作真挚的本事练起来更是难上加难。 在这幽州城里,陆家没有可以托付的人。 真定大长公主脑子里过了许多遍,想得最多的便是周通令还有没有对两个小姑娘下手的可能?应该是没有了,只要人不傻,就不会铤而走险且得不偿失! 更何况如今她们还在幽州界内! 真定大长公主暗自举棋不定。 长亭手心冒汗,沉下一口气,抬脚上前一步,嘟了嘟嘴,靠在真定大长公主耳畔边使气,“祖母,要去您自己个儿去罢!反正阿娇不乐意去!去那处有什么好!指不定是鸿门宴呢!” 真定大长公主蓦然一惊。 对啊! 如果周通令使的是激将法,那两个姑娘去了不就等于瓮中捉鳖了吗?她到底没法子随时随刻地守在两个小姑娘身边,如果在内宅后院走岔了路,如果在食下有问题的吃食,如果阿娇遭人迷得三拐两拐入了别人的厢房 这都是后宅惯用的伎俩! 毁人名誉,污人清白,杀人不见血还只能自己和血往肚里吞! 哪处都有问题! 真定大长公主暗蹙眉静思,长亭却在她身后揪着衣角任性跺脚,“祖母!我不去!阿宁也不去!我不想看见周”长亭眼风斜睨,语气挑衅,“我堂堂陆氏嫡长女才不要看见有人一副居心叵测杀人犯的脸!” 周通令勾唇一笑,冷眼旁观陆绰的长女,这位闺名唤做长亭的半大不小的姑娘,很骄纵亦很浅薄,七情六欲上脸,陆绰半分机敏都没有学到,有着士家女平白无故的清高和孤傲却没有高门贵女应有的聪慧和老道,据线报称,石家一早便捡了个落地桃子,把这两个姑娘保护得好好的,故而也无从谈起吃一堑长一智的经历。 这么蠢,是应当的。 如果叫长亭知道了周通令都想了些什么,长亭一定啼笑皆非----倒尖不傻的人最可怜,人傻的知道不擅自揣测,人聪明的一猜一个准儿,就周通令这样的,聪明有可胆儿有问题,想法也有可是看惯旁人眼色。 如果长亭未曾笃定周通令不敢开罪于陆纷,她如何胆敢如此冒险行事? 真定大长公主也睨了眼周通令,当面应了是,“小女年幼少智,周大人定当不会介怀吧?”真定大长公主一语带过,看了看周通令身后着黑金斗篷,一脸肃穆的一列人马,脑子里却想起了“腰斩”二字,不由盒泛呕,手忙缩于袖中,“只是不劳周大人费心了,既在幽州内城里,自然安全无虞,老身全心全意地信任着周大人。” 周通令心下暗笑,再佝身一躬身,胳膊肘一抬,吆喝下属朝外走。 大筵定在黄昏时分。 真定大长公主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进行周密部署,而长亭却在房内优哉乐哉地吃茶休憩。(……) ps:第二更!今日更新完毕! 第一百章 击溃(上) 第一百章击溃(上) 临近黄昏,周通令遣人来请,打头之人是周通令长子。 不过十二、三的年岁,硬是绷出一副大人的样子,叫人看着好笑----特定的盔甲穿着都有点松,还非得板着一张圆脸,让人看着确实有些好笑。 长亭立在真定大长公主身后扯开嘴角笑一笑,刚拉开道弧度,赶紧生生止住。 笑笑笑,她现在可没这功夫笑! 过会儿可是生死之线啊! 长亭垂眉躬首地扶着真定大长公主的胳膊肘将其送上了马车,马车帘帐被娥眉掀开一大角,长亭眼见真定大长公主仪态万方地撩帘入内,正欲抽手而离,哪知手腕却一下被真定大长公主扣住。 “阿娇。” 真定大长公主语声低沉。 长亭应了一声,“唉。” “不要出驿馆,论谁来唤你都不要出来,不要相信我会接你去参筵的鬼话,也不要领着长宁胡乱跑动,祖母露个面就回来”真定大长公主一道帮长亭撩了撩散在耳畔的鬓发,一道神容放得极为缓和地看着长孙女,“有一百人留在外巷,若有动静,你就扯开嗓门叫” 驿馆里住不了这样多的人,除却几位有官衔的将士,其他的人都分居在外巷各处。 外巷离驿馆距近两里,且此驿馆为官家安顿朝堂派遣来的御使大吏,地偏且清雅安宁,周遭弯绕有几条大道。多为幽州官吏居住之所,而今日周通令除夕设宴。幽州官吏上至州牧下达众乡里正,皆携眷出席已示感怀上恩。虽说官阶太低的压根连府邸门都进不了,可总还是得递上庚帖表表心意,才没人给穿小鞋。 故而今日驿馆周遭其实是并无人居的,有也只是些老弱妇孺罢了。 真定大长公主打心底里并不相信周通令胆敢轻举妄动,嗯,就看真定大长公主留下的那一百人就能明白,一百人普普通通的兵士能顶什么事儿? 来几个真正的猛士,那一百个将士压根就近不了身。 长亭垂眸点了点头。 列队先头有马蹄嘶鸣,有人在催了。 真定大长公主抬了头。冲前头朗声笑起来,“小郎君可千万莫慌,老身一时没去,就一时成不了席!” 前头安静了。 真定大长公主紧紧握了握长亭的手,想了想,埋下头轻声飞快地再交待一遍,“隔壁顶在前头那户人是朝廷派遣过来的崔御道一家,秦相雍和周通令不对盘,崔御使多半是不去的。若有事若实在有事,就让人拔腿去那厢通禀” 长亭抬了抬眸色,神情复杂。 陆家诸人宁愿死,也不想欠朝廷的情。符家的情。 真定大长公主也直勾勾地瞅着长亭,阿弥陀佛,希望是她多虑了才好。周通令属猪又不是头猪,更没长个猪脑子。他压根就没必要再找两个小姑娘的麻烦,陆纷或许能欢喜。可这陆家上下,天下江山能饶了周通令!? 陆绰死在幽州界内的账都还没算完,周通令身上的腥臭气都还没洗干净,他不会蠢到再惹一身腥的。 真定大长公主沉了沉心神,再拍了拍长亭的手,眼神一抬,娥眉赶紧吩咐车夫吆喝赶路。 真定大长公主到底想了想什么也没说。 长亭便牵着小长宁看着马车渐行渐远。 黄昏的天际如群魔乱舞,人与鬼的界限分得不甚明朗,反正张牙舞爪的神容全都映在了如画布澄黄平滑的天边。 长亭领着长宁慢条斯理地坐在驿馆里小口小口地用三鲜素面,玉娘腿就蹬在长条木上吸吸呼呼吃完一碗面,拿手背抹了嘴头便朝上瞅,直勾勾地瞅着挂得高高的大红灯笼左一下右一下地晃荡,神情难得有些落寞,“早知大堂没人,还不如咱端着碗回房里吃面,还以为大堂里能人多点儿,热闹点儿呢” 因是除夕,驿馆里除却姜掌柜的,连个店小二都没见着。 过客们不会挑着过年节的时候打尖住店,没客人,自然不需要这么多人服侍。姜掌柜便把人都给打发走了回家过年去,叫自个儿婆娘亲自下厨给留在驿馆里的几个姑娘,守屋的岳番、岳老三还有十来个留守的兵士卤了哨子,下了面,还包了三五种馅料的饺子,说这是北方习俗。 姜掌柜的不仅是好人,还是个善心人。 岳番边端着海碗喝汤,边瞅了胡玉娘一眼,嘴里还含着东西却也不老实,“咋的,还不乐意和咱一块儿吃年夜饭啊。” 胡玉娘白岳番一眼,极其哀怨地叹了口气,那气儿叹得极为千回百转。 小长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胡玉娘紧跟着就冲长亭告状,“阿娇!你瞅瞅阿宁!她笑俺!” 长亭也笑着搁了筷子,说实话这真不怨长宁,任谁见了个脚侧蹬在长条木板凳上,手背上的油还没擦干净,而跟前的海碗里连根豆芽菜都不剩的彪悍女子如怨妇般叹气长吟,都得笑。 一顿饭倒也吃得不算闷。 嗯,把玉娘和岳番放一块儿,怎么着都不能闷。 吃完饭连歇都不带歇的,玉娘和岳番就贴在墙根下比劈一字马,长宁唯恐天下不乱地谁劈都拍手叫好,长亭便和岳老三各斟一盏茶对雪当空,边笑边闲唠嗑,岳老三对京都建康十分好奇,长亭便语声缓缓地讲给他听。 “建康过年节喜欢放华灯,世家大族都得在淮水边建竹楼,谁家建得高建得好,谁家就是魁首,圣人会亲自登楼题词以示恩德,嘿,其实圣人的题词不算最值钱的,通常得了魁首的世家都会辣气壮地找我舅舅要副字画,舅舅也会给,这才是顶值钱的物什” “南边吃甜的,吃桂花鸭吃蔗糖果子吃白糕,连汤都甜甜蜜蜜的,算当个新年的彩头” “除夕夜,圣人也得设宴,就在章德殿里头,所以这么些年,我都没有在自个儿家里过过除夕。阿玉和胡爷爷两个人守惯了岁,如今空空落落的反倒不习惯。我就还好,只是再也见不到父亲了,这叫我其实是有些难受的,可我一难受,长宁心思从小就细一定能发现,她也就跟着难受起来。三爷也是养过儿女的,应当知道,小孩子家家顶怕童年时心里头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这坎儿一旦在小时候埋了根儿,到大了大了就能顺势绊你一下” “上回在幽州外头那个市集里,三爷交待人送来的那碗面,还有今日的面与饺子,是我活这么十几年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有的人说话如波涛骇浪,鼓舞人心,就如石猛。 有的人说话如温水浸石,舒心长意,就如石阔。 而有的人说话却如暗波涌动,以极平极缓的声调叫人心里不好过,就像这位陆姑娘。 岳老三须髯一皱,刚想说话却见不远处陡然火光大起,火“轰”地一下窜上了天儿,火已然烧着了!虽还不至于烧红半边天这种程度,可看其烧得通红的火势,可不那么容易灭!火势好似在一瞬之间就起来了!不该下雪的时候,雪积到小腿那么高,该下雪的时候他娘的倒是不仅没下还放了晴! 岳老三腾地一下起了身,鼻子一皱,狠声怒啐,“妈的!周通令狗贼!这是倒了松油!” 岳番已护住胡玉娘与长宁往内里跑,从袖里掏了牛角号三短一长“呜呜”吹响后,便捞起家伙高声吆喝,“弟兄们备战!几个姑娘快回屋子!” 这是一早就商量好的计划。 可他们却未曾算到周通令会先火攻掩护,再伏兵潜入! 起火那家人是谁!? 长亭愿意压上身家性命,赌是近邻崔御道家着了火!(……) ps:呀,都一百章了呢! 推荐好友幽非芽的新书《宝珠》,重生异能,感觉自己萌萌哒~ 第一百一章 击溃(中) 第一百零一章击溃(下) 周通令傻吗!? 他精着呢,好歹还没傻到那层地步! 长亭低估了周通令,就如同周通令低估了她! 崔御道是谁的人! 是朝堂上秦相雍派遣至幽州的人! 崔家失火,牵连与之比邻而居的驿馆,驿馆里面住着的陆氏姐妹逃得出去是上天眷顾,逃不出去则是理所应当!若陆氏姐妹当真葬身火海,或者先被灭了口再被人拖到火海里烧了,这个罪责怪谁? 长亭想陆纷应当很乐意借此做文章,由那家破人亡的倒霉的崔御道,剑指秦相雍! 而那崔御道家正好顶在驿馆的前面,若火势太猛,岳老三备下的近三百位武艺精湛的将士压根就没有用武之地----他们连驿馆的瓦都摸不着,上哪儿把刀架到幽州兵的脑袋上来!? 长亭眼睛微眯,岳老三也没动。 岳番冲动之后,终究冷静下来,周通令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甚至,甚至,一早就商定好的计划也必须变更,如无变更,事情便延展至假戏真做的局面,他们是想借此事挑翻周通令,而不是把刀递到周通令眼前去方便他随时捅他们一刀的啊! 火势越来越大,如烈火长歌,烧透了北地瓷实而陈旧的片片青瓦。 岳老三看向长亭,“姑娘,拿个主意吧。要拼一块儿拼了,要死一块儿死,任谁都没有一句怨言。” 长亭抿了抿唇。孤注一掷其实不算个好词儿,可事到如今就应该怀有必胜的孤注一掷的新年。真定大长公主撤下来的那三百兵士是岳老三一个一个挨个儿盘问考核下来的精兵干将,今日将过午晌。他们便分批分次地蹲守于小巷窄道之中静待岳番那三长一短的号角----这也是长亭胆敢铤而走险的杀招。 而火势阻隔了他们挺进的道路,如果要绕过起火的崔宅,那三百兵士能在多久到? “三爷,援兵能在” “如果绕道走,半个时辰,这是在路上未遭伏兵的基础上的时间,如果选择一部分人从火里冲出一条道来,另一部分人扑灭火势,恐怕死伤过半且不易突围。时间或许在半刻钟内。” 长亭话未说完,岳老三便沉声截断,头一昂似与有荣焉,“二爷麾下的兵,老子带出来的将士就他娘的没一个是怂包!姑娘且看着,他们一定选第二条路走!” 火光“轰隆”,猛地有火窜上天际! 长亭一咬牙,“那就都别上楼去!让那十几个弟兄都下来!人聚在一处,连胆儿都得练得大些!将士们不是怂包。咱们也别怂!就在庭院里候着!总不能叫自己砸了自己的脚!” 还有个顾虑,长亭没说。 若照计划全都上楼去躲着,是,时间是拖延了。可若来人再放一把火将这驿馆都给烧了怎么办?! 留守的十来个将士,每个都是身强力壮的汉子,负手背刀神容肃穆。岳老三和岳番手脚麻利地罩了黑麻布挡在脸上,三人一组脚下生根地守在驿馆门口。驿馆的高墙白担了个“高”字儿,连小儿都能爬上来。恐怕是挡不住来者也拦不了追兵的! 岳老三从酒窖里摸了三壶酒来,闷了一大口再“噗”地一声喷在刀上! 火势渐大了! 且慢慢地朝驿馆处吹来! 外头零零星星地响起了一堆声响,可全都湮没在了“轰隆”的火中。 长亭将长宁交给了胡玉娘,驿馆里不敢再赶紧去了,长亭便藏在庭院的深廊长巷里,岳老三与岳番一左一右挡在几个姑娘家的身前,白春身如抖筛,满秀倒是十分镇静,岳老三目光如炬,眼神从西向东地扫过,再由近及远地望出去,身形挡在长亭身前,闷声安抚,“不怕!老子砍过狼遇过虎!区区几个毛小子,老子一刀几个!” 周通令能派毛小子来刺杀吗!? 长亭笑了笑,刚想答话,却见高墙之上有三两道黑影,低声轻喝,“三爷!东南角!” “咻咻----” 弓箭破空破雪穿过人的皮肉,连带着那几道黑影此起彼伏的哀呼声,“哎哟!”,“哎哟!” “南边!”,“东北角!”,“门!”,“三爷!后罩房!” 箭矢接二连三地射出去! 奈何黑影愈发地多了! 黑影背后就是火光!一个被弓箭射穿从高墙上倒下去,三个五个便踩着同伴垮下来的肩膀朝上冲!时不时地有人举起火把奋力朝里一扔,便恰好扔在了廊间阶下! “妈的!周通令下血本了!”岳老三本以为周通令顶多派十来人蒙面悄无声息地刺杀,如今数上一数,奶奶的这怕是得有近五十号人前仆后继地朝驿馆里冲了吧! 弓箭没有别人人多! 未至片刻,黑影便登堂入室,越过高墙,愈发靠近庭院了! 岳番拔刀怒吼一声朝前冲去,胡玉娘紧随其后,掏出柳叶刀“唰唰”向外掷! 他们只需要顶一刻钟! 长亭侧眸看向大堂里的更漏,快了!快了! 只要顶住这一拨,援兵来了!周通令的死期也就到了! 黑影如乌云压城,岳老三见战局焦灼,侧过头来飞快说道,“陆姑娘!你找个黑影躲起来!”再飞快抬头看了看火势,陡然心头一喜,“火势小下来了!老子的兵就他娘的没一个是孬种!” 话音刚落,寒光一闪,幽州兵的刀怒砍在了距岳老三头顶咫尺之地! 岳老三反手拿刀鞘一挡,嘴里骂了声奶奶的,便就着刀鞘将那柄刀弹开,拔刀相向与之鏖战! 幽州兵的火把还在往里扔,驿馆的西北角已经燃起来了! 几个姑娘前方没了岳老三的遮挡,长亭的身形便完完全全地露在了火势逆光之中!长亭手心紧攥,院落之外除却火势“轰鸣”之声已隐约可闻兵器铿锵之别声!援兵恐怕近了! 电光火石之间,长亭眼前寒光大闪,长亭下意识背身护住小长宁! 刀破开皮肉,冷光刺入热血之中,长亭闷声一哼! 刀尖一寸一寸地往皮肉里钻! 长亭疼得眼神迷蒙,却在陡然之间,后背大松,长亭怒咬后槽牙折身向后看,却正好看见怒火红光之下,男人单手紧握刀刃以血肉之躯制止长刀再刺的势头! 是蒙拓! 只见蒙拓掌心指尖已被利刀刺破,血就顺着刀刃向下滑! 幽州兵咬牙切齿地使劲刺刀,蒙拓面目陡然一皱,手上发力,一把将刀“啪”地翻转直下,反手拿匕首抵住那人胸口,那人瞬时闷声倒地! “还有谁伤了你!” 蒙拓于暗光之上,从高俯视,面目狰狞。 长亭将背抵在墙壁上,艰难仰望着他。 “他娘的,还有谁伤了你!” 这是长亭第一次听见蒙拓出口爆粗。(……) ps:傻蒙出现! 推荐好友雪妖精新书《百味记》,越成小小农家女,却遭遇被赶。 面对贫困却充满温情的家,她誓要奋起。 且看小小农家女如何巧手调制羹汤。 为你呈现农家珍馐百味。 第一百零二章 再会(上) 第一百零二章再会 街口的火势渐小,驿馆里未曾被刻意浇上松油,火把挨到在积着水汽的潮木梁也燃不起来。 兵器铮铮之声犹在耳畔,热火寒光映照在除夕的黑夜与月光之中,蒙拓就在眼前,男人的五官湮没在黑暗之中,只能借由他背后几欲冲天的火势透过逆光隐约看见一双极亮的眼睛。 空气中焦味,而蒙拓身上的焦味更重。 长亭翕动鼻腔,喉头很酸。 外头的火都还没灭完,他是硬生生地从火里扛出来的啊! 蒙拓身后陡见一道寒光,长亭还未来得及惊呼警示,蒙拓反手一刀,正好顶进来袭者腹中,蒙拓一咬牙反手再将刀拔出,其力道之大,叫那来袭者嘴角淌血、双眼大睁地一头朝地上栽去。 蒙拓见了血,好歹也将满腔怒气宣泄出来了一半,却见小长宁满脸是泪地撑在长亭胳膊上,而陆大姑娘抵在墙上有些站不稳 外间仍在鏖战,焦味混杂血腥味叫人作呕。 “咔嚓----” 火将崔家横梁烧断,梁木砸下来一声巨响! 长亭浑身一惊,终于回过神来,下意思就抬起右手往外指,哪知那伤恰好在右肩胛骨下方,手一抬,长亭嘶地一下,肩头一歪险些栽到地上去,陡然左臂被人一扶险险站住,扶住了人蒙拓便飞快放开,掌心的血正好揩在了长亭衣裳上。 长亭又想哭又想笑,扯开嗓门叫,“蒙大人快去增援三爷!不要管我们!再顶一小会儿” 长亭话音尚且未落地。高墙之上便有接二连三的黑影从高处跃下,加入此间鏖战! 不! 如今再言鏖战。便有些欠妥了! 来的人是石家的精兵悍将,纵然与之对敌的也是整个幽州城里数一数二的高手。可石猛是强将,论起武功章法来周通令要叫石猛一声师父!强将手下无弱兵,更何况已有近二十名兵士从火中突围而至,情势瞬间逆转,已无鏖战一说,只剩兵追穷寇之景! 蒙拓背过身去,伸手挡在长亭身前,并未有加入战局的意思。 他的左手蜷缩着,可仍有血滴透过指缝流出来。一滴一滴正好砸在他投射在地上的拖得颀长的身影。 火光如背景,驿馆盛梅累雪的小小院落如修罗场般。 蒙拓的肩很宽,完全将长亭罩在庇荫之中,长亭连外间的战事血肉都再难看见,只能听见男人此起彼伏地嚎叫声,长亭心里在默然数数,从一到百,再从百到一,不晓得数了有多少遍。终闻蒙拓沉声嘱咐,“不要斩杀,留活口!” “唉!” 岳番被激起血性中略带沙哑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其间仍夹杂着刀剑碰撞的铮亮声与呜呼哀哉受了伤的男人们的哭嚎。火势一点一点地向下降,连起火时的“轰隆”声都异常识趣地小了下去。 长亭紧紧攥住幼妹的手。 蒙拓再一折身,便将斗篷一抖。从天而降地将长亭围住,面目已恢复平静借黑影弱光微不可见地帮长亭拢了拢斗篷。脸在黑影中叫人看不清情绪,如此一来他的语气就自然规整了许多。 “疼不疼?” 长亭身形向右缩。刀尖都刺入皮肉了,险些就挨到骨头了,肯定是疼的呀。 将才战事正酣,长亭热血上脑,自然顾忌不到背后的痛,如今援兵已至,后背的痛才肆无忌惮地张扬起来----可见连痛都他娘的审时度势 “疼” 长亭鬼使神差地轻声开口道,“疼得厉害,站不直腰来” 长亭这么几十天来就没喊过疼,叫过累。 蒙拓一下子着慌起来,回头看了眼那具倒在阶上一早便没了生气儿的尸体,语气晦涩不明,“是我让他死得太容易了,下回再给姑娘出口恶气。”再埋首想了想,看了眼白春,那丫头没见过这种场面,浑身场下抖得跟不是自个儿的了似的,反观满秀倒是极为镇定,可也满脸煞白,两个都登不得台面,自己都站不稳更何况扶人,都不中用,迟早得换一批。 蒙拓蜷了蜷掌心,手上的伤口怕是见骨了,一动就扯着心尖疼。 “陆姑娘且等等。” 蒙拓折过身去,四下去寻胡玉娘的身影。 “但是好歹还能扶着墙壁走道儿。” 长亭轻展眉,清浅温声道,面上笑了笑,便扶着墙向大堂里走,边走,脸上边无端端地发红。 唉,一定是今儿个夜里被吓傻了,吓魔怔了。 将才惊天动地地一阵动乱,大堂里燃着的灯笼早已遭风吹熄了,满秀在掌柜后头找了几盏油灯,划亮火舌大堂里终有了光亮,白春颤巍巍地扶住长亭靠在暖榻上,如今亮光之下才看清楚长亭右背已氤了一大滩的血,长宁一下子就哭出了声儿,长亭抬了抬左手,轻手轻脚地拉了拉幼妹的小手。 “立刻去城内请郎中,今日除夕,主家会出够份儿的压惊看诊钱留下的活口都绑了,叫人眼睛都不许眨地看顾住了再拨人去街口灭火善后,顺便去瞅了瞅街口那户都留了些什么人在家中阿番,你亲带队将那三百援兵带走,今日河边有烟火会,人正多就分散带队往河边走” 蒙拓忍痛动了动手,嗯,没有伤到骨头就不算要紧事。 他交待得非常清楚,甚至连长亭留下保命的那三百兵士都打发走了,力图不留一点儿破绽来----救了陆氏姐妹的,就只有真定大长公主在外巷留下的一百个人和驿馆里留守的十来个弟兄,至于那三百个长亭留下镇场子的杀招哦,对不住了,风太大没看清。 至于留下的那一百个人和这一同浴血奋战的十来个弟兄会不会多嘴多舌另外告诉真定大长公主呢? 长亭很笃定,不会的。 真定大长公主有意无意地都避免陆家的人近长亭的身,所以一开始满秀和白春没换,所以她也未曾指派丫鬟与老妪重新接手长亭身边的一应事务,所以这些留下的人,都姓石。 长亭很清楚,这是真定大长公主害怕陆纷的势力安插,渗入,甚至会胁迫两个姑娘的安全。 长亭仰靠在暖榻上,一仰头,突然想起什么,刚想张嘴说话,却遭蒙拓一凶,“你好好躺着!”再闻其又唤了两个人来,再沉声交待,“留活口的那几个人全都把舌头割了,再拿布包住嘴巴,别让人看出来。” 这是防止那些人说漏嘴! 若是周通令起疑为甚下属刺杀一趟全变哑巴了,哦,周通令不会有时间听那几个人申诉,更没可能将这几人带回府邸! 众人皆领命而去。 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善后部署! 岳老三先扛了把大刀进来,胡玉娘紧随其后满身是血地肩扛大刀,脚步踏在木板上蹬蹬地响,刀往地上一甩,终于腾出手来抹把脸,长亭右手没法儿动弹,只好伸长脖子看,胡玉娘和岳老三越来越像吧,其实细想想也不是啥好事 岳老三须髯上都溅了血,胡玉娘杀了红眼,一见长亭瘫在暖榻上,连粗气也来不及喘了,粗声骂了句“他奶奶的!你怎么回事儿!老子扛着刀杀人都没受伤!” 怎么办,打了一仗,连说话也像了 长亭扯开唇角笑一笑,辣气壮道,“我是孬货嘛。” 胡玉娘叉腰笑起来,笑完之后佝了佝身子,轻抱了抱长亭,长亭反手回抱玉娘,边抱边指使长宁给人斟茶,转首问岳老三,“弟兄们可有死伤” 长亭喉头发紧,这都是一路生死过来的,刀剑无眼,她被层层保护都受了伤 岳老三语气发沉,“三个兄弟重伤,行伍里有药酒,已经抬下去竭力救治了。那十来个兄弟多多少少身上都有点伤,但是不着急,都他娘的不是怂货,十几个人愣生生地顶那五十几个人顶了半刻钟” 长亭松了口气儿,还想说话,肩头却被人一摁,抬头看是蒙拓手执乌金匕首轻摁下她来。 “你别说话了。”蒙拓语气平缓,再侧眸看向岳老三,“无论用多贵的药材,多好的大夫,今儿个手里头握了刀的弟兄一人一锭银子,从我的账上支,二哥麾下的兵就该是这个样子,就算死,就应该拿着刀。” “我再出一锭银” 长亭肩头再被人一摁。 蒙拓缓声再张口,“那就两锭,都记在我账上。” 长亭神色一愣,却见蒙拓极为自然地折过头去又轻声吩咐下头人再办事,至此,长亭才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他,蒙拓一身上下衣角全是黑灰,连他的鬓角都蹭了炭灰,下摆破了几个洞,应当是过火灾的时候被勾破或是烧破的 蒙拓比岳老三麾下的那些兵将还要早片刻穿过火场,岳老三领着的兵已经很拼了,那样大的火,那样猛的火势,一不留神横梁砸下来,人就会生生被困在火里烧死,他比那些兵士还要拼命 他这儿拼做什么呀? 长亭偏过头去,轻轻拿手捂住了胸口,胸腔好像有东西“砰砰砰”地往外蹦。(……) ps:推梦夫人新书《田韵》,田园山村,韵味无穷!看雪梅如何打造快乐幸福的穿越人生! 第一百零三章 再会(中) 第一百零三章再会 更漏里的沙粒一滴一滴地朝下漏。 红纱灯笼又被人一寸一停地升上了屋顶,大堂里渐渐有了光亮,郎中提着药箱子,身上除夕年节时着的大红袄子都还没来得及换下来,听说是着了刀伤,又叫长亭动了动右手,长亭至多能抬到胸口处,再高就疼得好似筋骨都遭人折弯了似的。 大夫再诊了诊脉,便挥毫开了两张方子。 “一张是喝的药,一张是敷的药,喝药每日三次,敷药嘛只要姑娘觉着疼了就赶紧叫人敷上” 白胡子郎中揪着胡须唱。 岳老三亲将人送到驿馆门口,手里头再拿了一大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药材回来,递给满秀叫她将长亭扶到楼上去上药歇着,长亭摆摆手,“还不晓得大长公主什么时候回来,我要等大长公主回来了,看到我的伤口了,再敷药喝药。” 岳老三想了想,也是,今儿个晚上遭这么大一出罪,还不得先把可怜见儿的装完才能收回本啊。 “你还疼吗?” 蒙拓陡然开口出言,双手交叠握刀立于角落中。 这是第二遍问了。 长亭都能想到蒙拓后面的话会说什么,无非是“既然疼,就去敷药,这是郎中说的,得听大夫的话儿”,一个能说出“后会无期”的傻蛋,还能指望他说多高明的话来? 长亭笑着摇了摇头,“现在不疼,疼的时候再敷药。” 蒙拓话被堵在嗓子眼里。埋头一默,隔了许久方才抬了抬头。“不疼也得敷,这话是郎中没说出来” 蒙拓话音尚未落地。外头便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又有马蹄“踢踏踢踏”十分急促的声音,再闻一声长音嘶鸣,长亭一颗心缓缓抬了起来,陡然想起什么扭头四下找寻,阿弥陀佛,还好还好!她疼得脑子发晕,可岳老三还清醒着! 若岳老三也晕了,可真是要命了! 周通令可是瞅见过岳老三的样子的! 马蹄声停了,紧跟着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阿娇!” 真定大长公主敛裙跨过门槛。庭院里一片狼藉,她甚至在马车上都嗅到了一股烧焦的味道,就在半个时辰前,有三两兵士一身血污地叩开了大筵的门,哆哆嗦嗦地话也讲不清楚,只说,“驿馆着了火,两位姑娘被困在里头了”,她吓得有半刻喘不上来气儿。谁能料得到周通令这个蠢货当真下得了手啊! 她将出刺史府邸,便一眼望见东边烧起的冲天火光! 当即胆战心惊,恨不得将一只金簪刺进周通令的颈脖之中! 随后火急火燎赶回来,下马车却未闻里间有啼哭声。当下感激得腿软眼热,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真定大长公主除却唱佛诵经。她实在找不到别的方式诉说感恩了! 真定大长公主将一跨进大堂,却见长亭瘫在暖榻上。小姑娘脸色刷白。 “这是怎么了!?”真定大长公主厉声发问。 长亭手肘轻轻推了推小长宁。 小长宁当即嚎啕大哭,半跪半趴在长姐身侧。“阿姐为了帮阿宁挡刀自己后背中了一刀郎中将才来过了,写了几页的方子祖母,阿宁好害怕”长宁边哭边打了嗝儿,“刚才一下子火就起来了,就从街口燃起来边起火,还边有人拿着刀来杀杀我们” 真定大长公主脸色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周通令就是个小人!彻头彻尾的小人! 设宴,无非是调虎离山! 火烧崔宅,无非是祸水东引! 真正的目的,只是这两个小姑娘,还有让陆家不得不与秦相雍反目! 真定大长公主气得手都在抖,从长亭这个角度望上去,能清晰地看见真定大长公主抖得没有办法停下的指尖和眼角一下一下随着青筋抽动的细纹,长亭心里头叹了一口气。 如果她全心全意地信任着真定大长公主,还至于以将自己身涉险境为代价,来演这出戏吗? 不会。 如果他们是贫户农家,她与阿宁受了欺辱,他们的祖母恐怕可以挑起扁担去扇那些人的脸。如果他们是武家将门,他们的长辈大约会下帖子拿真刀来把场子找回来。甚至如果他们是石家人,石猛怕是性命都不顾了,横起一条心管他天王老子,都他妈滚边儿去。 可惜,他们是平成陆氏。 可惜,他们与真定大长公主之间还横了一个陆纷,她是她们的祖母,可更是陆纷的母亲,祖母与母亲谁更亲?这个问题不用扳手指头就能算出来。 长亭不信任真定大长公主,因为真定大长公主心里的第一顺位永远不会是她们。 大堂内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长亭微眯眼睛,一看却见真定大长公主有人影快步走来,粗略看了身形,是个正值壮年的男人,长亭一咬唇与蒙拓对视一眼,蒙拓福至心灵向后退去。 长亭深吸一口气,埋首抽泣起来,“祖母若说不是幽州刺史埋的伏笔,阿娇这道伤便白受了兵头捉了三、两个人,一看就不像是好人家的男人,满脸横肉祖母,阿娇的罪不能白受啊” 身后有脚步声。 真定大长公主回过头一眼看见了走近的周通令。 除夕筵之上,出了这码子事儿,一州刺史绝无可能清闲。 自作自受! 真定大长公主心里怒啐一声,面上却谦和赔礼,“小姑娘家家不懂事,又对周大人一直有成见那三、两人也不用审了,定是趁乱打家劫舍之人!何必再揪出来费人口舌!” “祖母!” 长亭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心里却是一松! 什么箭的威力最大? 向回拉得越远,射出去的力道便越大! 真定大长公主忍了多久,忍得有多苦,报复的威力便有多强,便有多迫切!那几个人这样用的效果是最好的! 长亭当即哭起来,“祖母!您还要不要陆家的脸面了!?分明拽上来一问便知的勾当,祖母缘何息事宁人!阿娇不服!阿娇不服!” 周通令见陆绰长女神容憔悴地靠在暖榻之上,心里头便暗恨为何没有多派些人手来!击杀陆家姐妹本身顶便宜的事,谁知这不仅留了活口,还将其余人全歼!正如那日那人所言,这摆明了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人灭了口往火里一丢,则所有的事情都怪在了崔家、天怒和上天注定的话头上了啊! 周通令一边暗恨,一边使了眼色,有人缓慢退了出去。 长亭泪眼婆娑地瞅,边瞅边哭。(……) ps:第二更!另推荐好友媚眼空空新书《味香农家》,不过是看个舌尖上的中国,尼玛竟然穿越了。 穿越便穿越吧!竟然是个婆婆嫌弃,丈夫不爱的弃妇。 不怕不怕,我有绝活。 抖一抖围裙,看弃妇如何甩渣男,斗极品,玩转古代舌尖上的中国。 第一百零四章 再会(下) 第一百零四章再会(下) 真定大长公主再看长亭一眼,眉梢一抬,头微不可见地往后一偏,娥眉随即敛袖出门。 这点儿小动作,长亭熟悉得很。 堂屋中,红光蔓曳,大红灯笼升得老高,驿馆有五层,高处廊间昏黑一片,抬起头向上一挑,昏黄中的暗黑如急流漩涡般急转直下,好似要将堂下众人一口吞咽进永不见天日的深穴中。 此间寂寂,只可悄闻长亭的啜泣声,与小长宁的哭闹声。 “既陆姑娘要审讯那几个不长眼的山贼,某自然有求必应。”静默良久,周通令眼风向院落里一扫,见将才退出大堂之人已折返归来,练武之人眼力极好,周通令借院落中微弱亮光瞧见那人手缩袖中比了一个手势,周通令眉梢一舒,极自然地转过身来话里是对长亭毕恭毕敬,神色上却是对真定大长公主极为温顺,“大长公主您看,让谁的人马去将那几个人带出来比较合适?为了避嫌,恐怕就要辛苦陆家的将军了” “无碍,周大人不必介意小儿戏言。”真定大长公主云袖一挥,目光深沉,“只希望周大人能忘掉小儿放肆,脑子里只记得老身的好。” 周通令嘴角一斜,胳膊朝上一抬,底下人应声而去。 未隔多久,周通令麾下之人步履匆匆,单膝扣地急声回禀,“禀大人!柴房之中四人皆身亡!”话头一顿,语气刻意加重。“恐怕在属下进去之前,那四人才死。尸体还是温热,应当还未过身多久。” “之前”二字。声儿落得最重。 长亭就着帕子半遮了脸,见单膝叩地之人便是将才沉默退出大堂那人,那人留着小羊须,面貌倒是极普通。长亭心里头便由然一松,很好,真定大长公主不愧是立足陆家几十年的女人,非常聪明地借由一件很细微的事便向周通令说明态度了。 既然是在小羊须去之前。那几人就死了。 那是谁下的手? 答案显而易见。 真定大长公主口中卖的那份“好”,周通令收下了,不禁心下大慰且沾沾自喜起来。折过身躬身向真定大长公主一揖,语气诚惶诚恐却带着微不可闻的洋洋自得,“世事无常!造化弄人!若真定大长公主遣人将其带来,通令便可不受此无妄之冤了!”周通令眼下斜睨长亭一眼。“还望陆姑娘明鉴。某的属下来去不过片刻,堂屋距柴房光往返便需一阵时候,手起刀落更要不少光景。还请陆姑娘休要含血喷人才好。” 长亭气得浑杀抖,想骂人,将一张口却被真定大长公主截了话头。 “天色已晚,既贼人已负罪自尽,周大人先请回吧。”真定大长公主身形一掩,手上一抬。“把两位姑娘扶到里厢安顿下来!” 白春便战战兢兢地搭手来扶,长亭直不起腰却极为任性地忍着疼将白春的手向下一甩。边哭边对周通令怒目而视,“不要谁来扶,我自己会走!” 小姑娘哭得肝肠寸断,一步一步地艰难往外挪。 周通令似笑非笑地垂手旁观。 长亭翕动鼻腔,半身靠在玉娘身上,蓬头垢面,形容狼狈。 可扶在门框边,将一出堂屋,长亭便撑在胡玉娘的胳膊上一点一点艰难站直身,抹了一把脸再长舒一口气儿,他奶奶的,幸好装跋扈骄纵和愚蠢是她的长项,这好歹是往前的专属特长,只是没想到,演戏也能这么累 “满秀,送姑娘回房,关好门”蒙拓“窗”字还说出口,去见长亭抿着嘴摆手,再想一想,便埋下声迟疑之后温声道,“若有什么话,明儿再说,我会将你们送回平成去,有大把的时间商谈,你先上去好好睡一觉。” 难得听见蒙拓软声软气地说话。 可很抱歉啊 不是为了同你说话才不上去的啊 长亭红着脸指了指里间,她不上去是因为要等别人啊。 蒙拓眼神随着长亭的指头望进去,默了一默,懂了。 “今日之事到底也是周大人的过失,好好一座城池怎么就让贼人进了城门?这拨人和先前截杀齐国公的那一拨是否为同一拨山贼?周大人既以世侄礼待老身,老身便教导周大人一句----不要再让山贼进城了,这一保证,与周大人的政绩,与老身与小姑娘的安危,甚至”真定大长公主见人走远,沉声道,“甚至,与周大人和陆家的关系都休戚相关。” 周通令埋首静听。 她说得很隐晦,总结起来无非六个字。 你给我安分点! 他吃饱了撑的才会折这么十几个精兵强将来为难两个小娃娃! 是你儿子他娘的不安分! 可这话儿,周通令能给真定大长公主明说?“你小儿子不仅叫我挑了这两个小姑娘,还让我向西追杀你那可怜的,好容易才逃过一劫的长孙”,这话儿一说,窗户纸彻底捅破,真定大长公主心里明白是一回事,可将这事儿放在明面上来说,就是他的不识趣和找削了。 有的事吧,讲究的就是一个心知肚明,避讳的那叫一个眼招子不亮。 眼招子放不亮的人,可谓人烦鬼嫌。 可至少,真定大长公主的态度很明朗。 我没听见,就当我不知道。 纵然自欺欺人,可不这样,还能咋办?削了小儿子? 周通令想通过后,一颗心落地,他娘的真定大长公主连儿子死了都没找他麻烦,甚至隐约间有吹捧恭维之意,就算今天的火是他放的。杀手是他派的又他娘能怎么办?没道理儿子不报仇,轮到孙女儿倒跳起来嘛! 周通令沾沾自喜之感愈发浓烈,朝前拱了供手。嘴角一歪撩袍向后走。 庭院冬深,旧廊寒光。 周通令大拇指指腹揩了一把胡子,越往外走,越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 “周大人在笑什么呢?” 是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周通令眉梢一抬,身后的小羊胡子当即侧眸拔刀蠢蠢欲动,周通令闷声轻笑挡住小羊胡子的手。一探身便见是陆绰长女身披羊绒大氅,靠在朱漆高柱上,身后有男有女。 长亭精巧下颌一抬。“周大人再笑就难了,毕竟犯下的孽太多,还都还不完。” “如果姑娘是来找某耍小脾气的,恕某没这个精力与时间奉陪。” 和一个小娃娃争嘴皮子输赢。周通令还没闲到那种程度。 周通令边说话边目不斜视地朝前走。 “周通令----”长亭扶住高柱缓缓站起身来。目光挑衅,语气更挑衅,“你等着吧。” 周通令脚步一停,一声冷笑,“等着什么?” “等着我来取你的项上人头。” 长亭咬牙切齿,最后几个字已至嘘声。 周通令仰头哈哈大笑,陡然间大跨三步正好到长亭跟前来,佝腰埋头。神容猥琐,手将一抬想去拍长亭的肩头。哪知手将伸出来,却猛地被人一扭,掌心瞬时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朝下,周通令猛然吃痛,咬牙抬头却见是一张陌生而冷漠的面孔。 “周大人,请自重。” 那人狠咬后槽牙,手再向下一翻,周通令当即闷哼出声! 长亭下颌一抬,抿嘴笑着冲周通令得意轻哼。 蒙拓一撒手,周通令一下倒退了三步远,左手扶右手,小羊胡子赶忙伸手接住,小羊胡子再欲拔刀却被周通令又一挡,周通令上唇一翘,面目狰狞,“这小脾气耍得便有些过了,陆姑娘。” 长亭偏头看他,笑了笑,“过了?还早着呢!” 一语言罢,便高扬大氅抽身而离。 一夜惊魂,胡玉娘连呼刺激,岳番便撩了根狗尾巴草来逗她,胡玉娘一个巴掌扇过去,抽身去追。长亭便笑眯眯地一步一步走得极慢,背还在疼,心下却是无比舒畅,蒙拓静悄悄地走在长亭身侧,二人久久无话,隔了良久,蒙拓沉声开腔。 “刚才纯属画蛇添足。” 长亭展眉笑起来,他说的是,她镇守惹怒周通令一事,确实没必要,她还疼着呢,撑着个病体都要去激怒周通令,说好听点儿是画蛇添足,说难听点儿是蠢死了。 人生嘛,谁都有蠢的时候,更何况她才十四岁啊。 长亭点点头,应和蒙拓,“没错儿。” 爽快承认,蒙拓也点点头,继续沉声道,“下次最好别这样了。” “不要。”长亭走得很慢很慢,她不要满秀扶了,满秀便退到了一射之地跟着走,“骂了周通令,我心里舒畅极了。有的事情不是有没有必要才想着要去做的,我一步一步未雨绸缪,步步为营谋划这样久,还不许我骂一骂周通令啊?” 蒙拓知趣噤声不言。 长亭一手扶在墙壁上,一手瞎比划,“什么最痛快?看见恨之入骨的那个人死于非命最痛快!这场面我是看不到了,可好歹现在过过嘴瘾也蛮好的。若换个人,我铁定不这么干,只是周通令太自负且敏感,他看我一个小姑娘就像看树下的蚂蚁,我是只知哭闹的且养在深闺不识大事,我是无害的,所以就算我把他的死期告诉他,他也不见得在意。” 这倒是。 蒙拓轻点点头。 长亭声音渐低,“人活着为了什么?无非名、利,我如今却只想图个快活。” 杀了周通令,她快活,报复陆纷,她快活,甚至将真定大长公主绕进套里,她也快活。 这点,蒙拓也明白。 “啪啪啪----” 又是一阵鞭炮声。 长亭仰起脸来,看天际处有光彩熠熠的烟火,一朵接着一朵地开,火光划破天际,很是热闹。 “新年快乐。” 蒙拓轻声道,一敛眸却见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 “新年快乐。” 长亭展眉笑道,与之温柔对视。(……) ps:今天状态不好,估计明天会修文。 第一百零五章 新年 第一百零四章新年 烟火燃了一整晚,噼里啪啦地在窗棂之外肆意喧嚣。 绚烂是绚烂了。 可是,真的特别影响驿馆诸人夜里的睡觉问题啊 守岁是得守的,可瞧见过哪户人家当真除夕夜守一晚上?新年初一都辛劳,得祭祀得家宴,当家的更累得顾好上上下下一大家子人的吃喝寝宿,所以通常都在三更的时候赶紧睡一会儿,好歹也能养养精神。 可幽州民众太热情,驿馆诸人有些吃不消。 比如如今抱着枕头睡眼惺忪的胡玉娘。 “你说陆大哥要是一直不醒,你和阿宁咋办?” 胡玉娘揉了揉眼睛,半梦半醒地发问。 昨儿个周通令走的时辰已近子时,真定大长公主闭门召进了一拨又一拨的人,压根就没空看顾几个小姑娘。胡玉娘便撒开腿找欢儿,蒙拓靠在廊下言简意赅地将陆长英的情况又复述了一遍,那些话,先头报信的小兵全说过,可长亭还是一字一句都听得非常仔细。 是蒙拓手下的人找到的。 在距冀州百里远的深山里。 找的时候,冰天雪地,陆长英一头栽在一匹瘦马上昏睡不醒,马是由一个女子牵着走的,女子也不晓得往冀州的路该走哪处,老马识途,马儿走哪儿,她就牵着马儿到哪儿。 陆长英浑身上下都是伤,连指甲缝里都扎着枯草签子。脊梁上有刀伤有剑伤有烫伤。 那名女子神容憔悴,遇人便胆战心惊。 那名女子叫,百雀。 没错儿。就是往前长亭房里的百雀,那夜长亭叫她上前去探听,事出紧急,回禀时便未让她上马车,长亭因为她身边的人全都葬身异处,哪知百雀个性机灵,乱兵一起。她便躺下装死人,谁会在乎一个小小的丫头死没死呢?事后清理战场的时候,通通补两刀再深埋了就是。百雀便在土里刨了许久。刨出了一条生路来。 这些都是蒙拓告诉她的,一找到陆长英,蒙拓先遣人快马加鞭回禀她,再四下寻医。未曾急慌移至弈城。而是在石家老二的老巢冀南先安顿下来之后,再驭马独行至幽州,亲口再将事情细细地告知她。 昨儿,两个人靠在廊下未说久了,娥眉便找来,说是真定大长公主想见蒙拓一面。 长亭只好先行回房,一整夜都再未见蒙拓。 真定大长公主会发现驿馆里多了个生人,长亭并不意外。毕竟几十年的当家主母不是白当的,可他们说些什么。真定大长公主会不会就此着疑,甚至他们的谈话会不会对之后的计划产生影响对于这些顾虑,长亭其实一点把握都没有,娥眉来得急匆,她甚至来不及给蒙拓交待,她背着真定大长公主都做了些什么。 可她就是一点不心慌,且无端端地深信蒙拓一定应付得过来。 他救了她两次,皆为千钧一发之际,第一次他坐在马上横弓巧射,第二次他单手挡刀狰狞对敌 对了!他的手! 长亭半侧坐在床边,精神一下子竖起来,昨儿郎中过来看了她的背,看了长宁的耳朵,看了岳老三的腿,就是没看他的手!哪有握刀不疼的啊!他问了两三遍她疼不疼,她倒是忘记问他了! 胡玉娘抱着枕头快睡着了,陡闻长亭振作高呼。 “满秀!去市集买两只蹄髈,炖上白豆、山药还有党参!”长亭想了想,“今儿初一,市集不能开张,去问问姜掌柜的有没有,买两只炖上!” 胡玉娘有点不好意思推了推长亭,“哎哟,人家守孝呢,吃不得荤腥!” 长亭翻个白眼,把胡玉娘的手推下来,“对不住啊,可不是给你炖的。”边说边侧眸望了望窗棂,“还有,都日上三竿了。你不起床,阿宁有样学样也赖着不起来,你分明就醒了,再赖床我打你了哦。” 胡玉娘伸展手臂,边下床边嘴里头迷迷糊糊嚷,“撇开蹄髈汤不谈我正问你陆大哥的事儿呢” 长亭偏头往内厢瞅,白春正好言好语就差没给长宁跪下地劝了,先朝胡玉娘摆手,再探出头去吵幼妹,“陆长宁,快起床!再赖,今儿没饭吃!” “唉----” 长宁约是蒙着枕头答的话,声音千回百转。 长亭回过头来应玉娘,“咋办?该咋办咋办。一直昏迷着,就不是我哥哥了?”胡玉娘抹了把脸,长亭伸手递香胰,叹了声儿靠在铜镜前头,“一路艰辛都活过来了,哥哥都这么硬气,死撑着一口气儿就是要顶着!我做妹妹的,还能拖哥哥后腿?只要有我在一日,哥哥就得治下去,再辛苦都不怕。哥哥是英雄,我不能怂了陆家长房的范儿。” 陆长英确实是英雄。 他才是真正地单手挡刀,拖着一个女子,穿越层层围追堵截。他还活着,他就赢了。 胡玉娘“唉”了一声,再换了盆温水把胰子打出来的泡儿给洗净了,捂着毛巾憋气儿道,“听你意思,咱们还得回冀州?至少得把陆大哥带回平成吧?你叔父不是个好东西,你哥哥在一天,他个丫头养的就一天没法子堂堂正正做上家主的位子,就算你哥哥没醒,他就不算过了明路!” “嘘----” 长亭赶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在比了比里间,轻声,“你可别说漏嘴了!这我还没告诉阿宁呢!” 话罢,再探身吼长宁,“陆长宁,你起来没有!我怎么一点没听见你动静啊!” “啊起来啦起来啦白春,你把我的鞋子穿错边儿了啦!”小姑娘睡意朦胧。软声软气地叫。 胡玉娘嘴再一撇,“你就像只老母鸡,你啥事儿不让阿宁知道算什么劲儿?一进那大宅门。谁和你最亲?不是阿宁是谁?你得凡事和阿宁商量啊,阿宁也不小了” “不小才怪!阿宁才七岁----” “八岁!” 胡玉娘好心纠正,“今儿个大年初一。” 长亭默了一默,伸手又把干净帕子递给玉娘,“再等等吧,等阿宁再懂事点儿,我再告诉她。”和胡玉娘说话。那话头就没正过,从北歪到南,从西歪到东。蒙拓被人叫走了,长亭一肚子没处说,就规规矩矩守着胡玉娘洗漱,再把话题正过来。“说起哥哥。我也不预备把这码子事儿告诉真定大长公主,一是拿不准大长公主的态度,二是如今哥哥尚在昏迷,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人多口杂,一个不主意反倒得不偿失。等哥哥清醒过来了,再当作杀招,一击必杀” “陆大哥究竟是为啥醒不来啊?”胡玉娘洗漱完再折身换衣裳。“山里头有的猎户是中了毒醒不来,有的是饿极了才昏过去。有的是被猛兽挠了一爪,挠出一身血这才倒在床上,把陆大哥的症找着了才好下药啊。” 这个道理,长亭也懂,长亭也相信蒙拓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才请到了杏林大能不可能不懂。 “砸伤的,好像也是伤到了后脑勺和背。” 这算不算兄妹惺惺相惜? 胡玉娘猛地一个激灵,“试试用针扎他拇指血!十指连心!人一疼指不定就醒了呢!扎完手指扎胸口,要是这样都不醒,就扎太阳穴!两头一边儿几针,这叫民间急救法儿,你以前没听说过吧赶紧试一试!陆大哥能不能醒,就全指着这几针了!” 长亭顿感幽怨。 昨儿蒙拓说他搬过大石块压到陆长英胸口,也把陆长英提起来倒立过,还亲手灌过几个葫芦的糙米汤那是她的哥哥啊!是不是习武之人脑子都转不劲儿来啊!蒙拓那个死傻蛋,还一本正经地美其名曰,“我用这法子把几个兄弟都救回来过,我只是还没找到适合陆大郎君的路子。没事,陆大郎君好歹还咽得进流食,好生生地活着。等我找着,一救一个准儿都不带缓劲儿的。” 是,长亭清楚蒙拓是在安抚她。 可这些话并没有让她的情绪好转起来啊 一想想,自家哥哥不仅没醒过来,还有人趁他睡着的时候变着花样儿地搞他,长亭就想借几把烟火把眼前这个傻蛋炸到天上去。 如今再听胡玉娘重说旧事,长亭现在比听了一夜的烟火声,头还要大。 胡玉娘还想出主意,余光里却瞥见长宁揉着眼睛趿拉着走出来,伸手揽了揽,正欲说话,门外却闻有人“扣扣”三声响,紧接着娥眉的声音就传进来了。 “几位姑娘怕是还没用早膳吧?真定大长公主吩咐人做了桂花元宵,几位姑娘再不下去,元宵就凉了呢!” 长亭应了“知道了”,便朝胡玉娘比了个手势,抖了抖脊背,肩胛骨敷的药暖呼呼的叫人很舒服,伸手牵了长宁推门下楼去,长亭将下楼却见有几位陆家家将还有几个长亭从来没见过的人,神色凝重地持刀向出走,长亭蹙眉若有所思。 “昨夜睡得还好?” 真定大长公主气色红润匀称,温声寒暄。 长亭抿嘴笑着点头,长宁一股气儿还没下来,嘟囔着,“一点儿没睡好,与阿姐的房间正对着河畔,噼里啪啦响个没完。” 真定大长公主闭口不谈昨夜火灾夜袭之事,长亭自然顺水推舟接过话头,“是有点吵。” “那就换个房间吧。”真定大长公主啜了口茶,“换到三楼来吧,正好我对面还剩了间上房,面光且背对河畔,好歹那声儿能挡一挡。” 是为了离她更近吧? 长亭不置可否笑着点头。 边点头,边想了想,蒙拓的房间好像也在三楼好像就在上房隔壁好像只搁了一堵墙 嗯,她害羞了,莫名其妙地。(……) ps:周通令马上死!大家等等!然后给阿渊的群打打广告,群号就在简介的作者的话里的~ 第一百零六章 以牙还牙(上) 真定大长公主再啜了口清茶,靠在暖榻之上,再道一言,“既然几位小姑娘要搬下来,那就委屈蒙大人了。年轻人手脚方便,爬上爬下都不算为难,驿馆四楼空着一大片,蒙大人用过午晌就换可好?” 长亭再埋埋头。 嗯,她失望了,同样莫名其妙地。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蒙拓点头应是。 陪真定大长公主草草用过午晌,长亭便牵着长宁往楼道上走,胡玉娘一夜没睡好喝了几口粥就趁还没换屋子之前,赶紧抱着枕头睡下来,故而长亭喝完粥一抬头,胡玉娘的影子就再没瞅见了。 满秀跑得快些,大包小包地从四层收拾东西下来。 一路奔劳,本来几个姑娘身无一物,奈何通行者有个有求必应的岳老三,还有两个撒钱如流水的岳番和胡玉娘,故而她们的战绩也还算可观----瞅瞅白春和满秀两个人一起抬才抬得动的大木匣子便可觑一二。 不过都是些小姑娘零零碎碎的物什,无非都是些香膏、发油、顶多还有几盏铜镜、小木匣子,就算胡玉娘这才刚出山,见着什么都觉着稀奇,从冀州市集里扛回来几只大铜雕花水盆,也不至于叫人累成这个模样吧? 白春出身大宅没干过这些粗活儿倒有情可原,可满秀一个人逃出幽州城的时候,可是连狼都敢打的主儿啊 “还没收拾妥当?” 长亭敛裙小碎步上前,蹙眉问满秀。“里头装了什么?怎么这么重。” 满秀回头瞅一瞅,“铜戟、铁剑、还有两颗流星锤” “啊!?” 长亭一愣。 小长宁笑起来,仰起头给长姐透底儿。“阿番哥给阿玉阿姐送来的,好像是昨儿个晌午,说是新年贺礼。” 谁他妈送铜戟当新年礼物啊! 还有,为什么她与小阿宁没有! 岳番太偏心了! “岳番送阿宁贺礼没?”长亭愤愤不平。 长宁瘪着嘴想了想,先是摇头再点头,略带迟疑,“如果三颗果糖也算” 偏心! 太偏心! 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 好歹遮掩一下好吧!好歹也得做到一碗水端平好吧!真是白瞎了她还帮岳番四下寻罗了几张早在东汉就失传了的古剑谱,还逼着胡玉娘日赶夜赶做了张粗绢帕子,真是狼心狗肺 长亭埋着头飞快挥手。“赶紧抬走!实在抬不动就叫始作俑者来抬,正好还能趁机见阿玉一面!” 蒙拓将从西厢口埋头上楼梯便见平成陆氏的嫡长女一副无师自通的嫌弃样儿,扯开嘴角无端端笑起来,侧眸见礼。“陆姑娘。” 蒙拓站在矮两阶的楼梯上。从长亭这角度瞅过去,蒙拓的脸正好被木匣子挡住,长亭便赶紧侧过头,笑起来,“蒙大人,你也上来收拾东西?” 典型的无话找话。 蒙拓一本正经地点头,边点头边上台阶。 老天爷赏了个面子,大年初一不仅没落雪。天儿却点点放了晴,懒洋洋的暖光从驿馆的天井里透进来。耀过旧石栅栏,映在了少年缓步而上的面颊。 蒙拓长得真好看。 比谢询还长得好看。 长亭一个恍神后,再找话来谈,“昨日大长公主与蒙大人都说了些什么呢?” 蒙拓脚下步子加快,背对天井逆光而立,沉凝开口,“问了我的家世,生父生母,与姨夫的关系,父族的势力,还有稚年历程。” 这是摸底。 蒙拓话头顿了顿,再道,“还有为何连夜入城?是独身入幽州,还是身后跟随有大队人马?是自己的意思,还是姨夫交待下来的指令?诸如此类。”蒙拓手往后一背,神色平缓,语气也很平缓,“当然,你知道的。大长公主是不会这么问我的,听说说话七拐八弯是士家脾性,我在你身上没瞧见,便以为是谣传。历经昨夜才知道恐怕是我想错了。” 摸底过后,便是试探。 这确实是士家惯常用的伎俩,只是有些人用得好,言语如鲜花,声调如糖油,一捧一抬再一恭维就北都找不着了,可有的人用得不好,就让人很反感。 比如昨夜的真定大长公主。 或许是一夜坎坷让这个垂暮陀的老人失去了与之盘桓的耐心,或许是认为小小蒙拓,不至于让她拿出训练有素的高礼待 不论原因如何,反正结果就是蒙拓有点不高兴了。 也是,任谁遭人居高临下地盘问良久都会受不了,长亭也不是没有见过真定大长公主待寒门庶族的模样,准确地来说这是每一个士族出身与身俱来的莫名其妙的高傲感,与自视过高之感。 是的,长亭突然觉得这样的高傲让人莫名其妙,人可以因为地位、才学、思想、品性,甚至长相、身材、气度而自傲自大,可士族所拥有的这些从哪里来?从他的出身而来。 人为甚要因为自己没有办法选择的出身骄傲? 如果胡玉娘生在士家,照她凡事拼命的劲头,她会学不好这些东西? 如果蒙拓生在士家,他冷静、铁血、当机立断且心机缜密,他会掌不了一个家族? 出身给了人机会,而太多的人得不到机会,佛偈曰,凡事皆有因果,今生达官显贵的果是前生诵经传佛接下的善果,好吧,对于因果之说,长亭将信将疑,可如果下辈子,陆纷遁入畜生道变成一只狗,长亭也会非常欣慰。可是下辈子的惩戒,今日事今日毕的观念,却更叫人信服。 一想就想远了,长亭静静地瞅了瞅蒙拓看不清情绪的那张脸,张了张口,“你别放在心上。大长公主对哀帝都没有过好脸色”她想伸手去拍拍蒙拓的肩,想了想到底狼克制冲动,“你都是怎么回应的啊?大长公主不好糊弄,说不出一二三来,她不能放你走。” 反正铁定没把陆长英找到一事捅到真定大长公主面前去。 “我说我是来沟通冀州对福顺号掌控的,我与姨夫的亲缘关系,我的胡人血统,都足以让真定大长公主信以为真。” 蒙拓双手负后,话中听不到嘲讽的意味,可长亭还是看见了蒙拓微微扯开的嘴角,“在大长公主眼里,我确实是与商贾沟通的好人选,路过幽州顺道拜访自然也说得通了。” 逆光之下,五官黑糊糊的,可仍有挡不住的英气。 长亭不仅想拍拍蒙拓的肩,还想伸手抱抱他了,她刚张口,蒙拓却急匆匆地转了话头。 “你知道,今晨真定大长公主命陆家将领持暗纹牌召见城中暗线一事吗?恐怕是要动起来了,昨日之事一出,真定大长公主的启程之日估计会提前,动手的日子也会提前,你” 长亭等着蒙拓后语,哪知等了半晌才听蒙拓缓言两个字,“保重。” 这两个字的杀伤力和“后会无期”那四个大字儿是一样一样的。 长亭颓了一颓,低声应了个“哦”,“陆家在幽州还有暗线?” 说实在话,长亭是有点惊愕。 这么些年,她是头一次听到陆家在豫州和京都之外的地方仍有势力。 “否则你以为平成陆氏与别人的区别在哪里?真的就差在那几幅画和几条裙裾上?”蒙拓被小姑娘的语气逗乐,“此间真定大长公主堂而皇之召见埋得极深的暗线、家将,这个动静没瞒人,更瞒不住周通令。大长公主草蛇灰线的伏笔,打得蛮好。” 长亭眯了眯眼睛,微抬下颌,终方放下心来。 周通令知道了又怎么样? 真定大长公主前面的伏笔打得太好----她就是一个忍辱负重、顾全大局的老妇人,不在乎时局走向,更不在乎风云诡谲,只希望将自家的一亩三分地管好,次子已行差踏戳此,她无力回天可也不会拖后腿使空劲儿,她只好一再退让。而在好容易活下来的长孙突逢偷袭之后,她要求调动自家势力多一点保护和保障,这过分吗? 一点也不过分!(……) ps:昨天关于阿玉骂陆纷“丫头养的”这只是个骂人的意图,陆纷是嫡子是真定的儿子啦,是阿渊没想全面造成误解~ 第一百零七章 以牙还牙(下) 真定大长公主召见陆家暗线一举,既然不过分,甚至在有心人眼里还很安心。 雪后大霁,周通令盏茶于游廊之间,初一盛光之下,周通令偏头听来人低声回禀,边听,指腹边摩挲茶盏边缘。 属下说话颠三倒四,词不达意,自戴恒死了后,他娘的身边连个会说话会听话的人都没了! 幽州真他妈是个鬼地方,幽州山山水水养出来的都他妈是废物! 来人还在翻来覆去颠倒着一句话,“大长公主纠集了三、五兵士,怕是事体有异,俺们是不是要加派人手看守驿馆啊?” 周通令越不答话,那人越发着急,边结结巴巴说着话儿,头上边顺溜着淌下冷汗,战战兢兢地看了眼周通令,再试探唤,“大人…大人…” “加派人手看顾驿馆…” 周通令一道说,一道冷笑,嘲讽道,“然后名正言顺的,真定大长公主就可以给老子放狠话下绊子,对吗?”周通令手指头一下一下狠狠点在来人额头上,“你是不是还嫌老子昨儿没被大长公主威胁够啊!?” 来人不敢避开,讪讪瞅脚尖。 周通令把茶盏往木案上一放,冷哼,“蠢物!都他妈是些蠢物!杀个小姑娘杀不了,放个火也放不明白!你们说,除却吃喝嫖赌,你他娘的还会个什么!?” 廊下素净,姜氏亦不敢置喙。 “昨夜之事办好了,一箭双雕。陆家、秦相雍,都他娘的给我滚!可惜,你们没办好!不仅没办好!他娘的还全军覆没!驿馆就十几个人留守。老子派了五十个汉子去!火也放了,路他娘的给割断了!竟然就只给陆家那丫头背后来了一刀!?而且连跟腱都没伤到!” 周通令憋了一夜的火气豁然爆发,“都是些废物!要你们何用!昨夜那五十来人的体恤金,扣下来!不发了!给老子添了堵,还指着老子给你们发银子!老子又他妈不是贱,左脸挨了打,还要赞扬你打得好?” 兵将们肩头往回一缩。 周通令越想越挫败。这都是什么事儿?! 事事不顺,且气还只能闷在心里头。 真定大长公主那番话儿无非是想告诉他两件事----一,事儿。她知道是他做的,可出于数种原因,她可以不追究也不捅破。二,可是不要在她眼皮底下做赶尽杀绝的勾当。陆绰死了。没法子挽回了,可这两个姑娘旁人甭想再打主意了。 女人啊女人,败就败在三个字,舍不得。 所以,女人根本不足为惧。 而真定大长公主的态度可谓是近日来最让周通令心安的事。 周通令怒中沉吟,姜氏挺坐于右侧,使眼色让将士先撤,再将怀中幼女抱给身后的老妪。连声交待,“把容娘抱到内屋里去。叫大郎也别在这节骨眼上回来…” 光是女人挥手,将士仍旧踌躇迟疑地原地站着。 姜氏语气尖利,“大人不发体恤金,我发!大人不给饭吃不给酒喝,我给!怎么,我的话就不算话了?” 廊下众人皆面面相觑。 周通令颇意外地看向姜氏,却终究要给姜氏脸面,宽袖一撒,“都滚!”将士如释重负,刚恭顺欲离却遭周通令一声唤住,“加急牛皮信送出去了没有?” 来人连连点头,“喏!已快马加鞭送往邕都!途中近三千将士守卫,另有五百人掩护,已顺利通过冀州!” 嗯,通过了石猛老儿那关,接下来便是畅通无阻。 东边不亮,西边亮,终还是有事顺心。 “人…找到了吗?” 周通令意有所指,“已拨近千人手向西边去,定是有明确信息,他才敢指出具体方位,西边能有多大?我堂堂一州刺史,辖管十来座城池,连个人都不找到,岂非送上话柄给他笑!?” 陆纷遣词恶劣,擅极尽嘲讽嗤笑之能事。 下头人膝盖一大颤,“还…还没…只是有人回禀道…已找到其线索踪迹…恐怕再隔几日便能活见人,死见尸了….” 周通令手一挥,“那就再拨千人!一寸一寸地找!找到了,每人百两官银,找不到…就全军送至西边挖矿!” “大人…” 下头人飞快抬头,算起了一笔账来,“…东西两城卫司素日镇守不过万人,已有三千向东送信,再有两千掘地寻人,另东北角有近千人拖延京都御使,三二再一,已外调足足六千兵士了!如若有人突起发难,幽州…幽州顶不过三日呀!” 这笔账,周通令照样会算! 幽州城小山高,且地险水长,他们镇不了多少人,甚至首府只能容纳不过万人,周通令停赋征兵,提饷粮征兵,提军户地位以征兵,可效果都不算太好,就这么大块儿地,合适的男人就那么多,他再征再把军饷调到恨天高,也没再多人动弹了。 周通令还能把兵征到人冀州的地界儿上去!? 石猛不搞死他! 这确实是个问题。 周通令一咬牙,“把镇守东北边境的兵抽调一半到西南方,内城中…内城中倒不怕,幽州城里没乱民山匪出没,内城保底三千人足够,一定要把西南方守住喽,石猛属狗,逮哪儿咬哪儿。如今幽州正在风口浪尖上,石猛要不起心要咬上一口,我他妈的就不信周!” 幽州的东北边界,恰与豫州接壤。 陆纷既知晓了他手握账本,定不会轻举妄动,而真定大长公主一介可怜的女流,更不可能对幽州造成胁迫… 两厢权衡,自然是先保住西南角更要紧。陆纷暂时还变不成敌人,就算只能成为片刻的盟友,也已经让周通令顺了很长一口气了。 一件一件地捋下来。周通令发觉其实事情也并没有那么难熬了。 周通令怔了怔,便暗自洋洋自得起来,车到山前必有路,古人诚不欺他,语气一下变得轻快起来,又交待了一两件事儿,便大手一挥叫人全都退下。 周通令为人喜怒无常。姜氏看惯了,可还没习惯----在她老家,这样情绪大起大落之人应当住到医馆里去。 姜氏想了想探头试探问。“就不对陆家那两个丫头下手了?要是陆纷问责起来,咱们恐怕不好交代…” 周通令不在意地仰头喝口茶,“只要找到了陆长英,谁还管那两个赔钱货啊。” 姜氏陡觉气短。 她就生了三个赔钱货。才得了个带把儿的! “邕都赵暨可信否?若他吞下账本留中不发。那咱们岂非落入左右为难的境地了?”姜氏皱眉,这个问题,她琢磨很久了,账本是胁迫陆纷的利器,可不能放在他们这里否则就如匹夫怀璧,徒惹杀僧祸,只有将账本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才能震慑保命。 邕都赵暨是周通令的拜把子,两家于京都时是门对门的世交。大晋二十三州上天下海地想,他也是最合适的。 可人心难测。谁知赵暨不会拿着账本绕过幽州,自己与陆纷搭上话再取周通令而代之呢!? “妇人短见!” 周通令斥了姜氏,“赵暨与我同生共死,又岂可多加猜忌以免寒心!”话头顿隔半晌,再言,“何况邕都距平成千里百里之远,若想擅自搭话,定从幽州过,到时候是截下还是放行,全由你我做主,又谈何忌惮!” 比起同生共死的情谊,还是后半句话让姜氏更放心。 话头再转,姜氏小心谈及真定大长公主宣召暗线家将一事。 “老婆子受了惊找人护着,又不敢用我的人马,也不敢擅用石猛老儿的人手,被逼到墙角调动暗线岂不正常?!何必太过多心!更何况真定大长公主一举已将幽州之内陆家的人马都搬上的台面,这是好事!更是因祸得福!” 周通令眼白朝下,颇为不耐,“蠢妇何必句句话话皆言及外事,内宅可打理好了?容娘的针黹课业、宝娘、定娘的新衣新裳都预备妥帖了?还有崔姨娘、戴姨娘的郎中请好了?内宅都没拾掇妥帖,就吃相难看地想插足外宅,商贾出身!眼界太短!蠢妇!” 一口一口蠢妇,姜氏脸上红一坨白一坨的不在答话了。 她的出身永远遭人诟病!周通令心越大,势越宽,她的出身就是个污点!无论说什么,无论说到了什么,都能掰扯到她的商贾出身上!别忘了,没她这个商贾人家的女儿,幽州城的钱从哪儿来!?因为他们姜家,商贩往来便日趋增益,这才是幽州这个小小地界的立僧本,这才成了他周通令的军饷、官饷… 姜氏这么些年胸口堵的那口气儿一直没散下去。 真定大长公主不足为惧?! 嗬,也只有周通令这样轻视女人的人才会有此种想法,真定大长公主要忍辱偷生,可那是对她的儿子!对幽州,对他周通令有忍辱的必要吗!? 女人最擅长算账,真定大长公主恐怕将陆绰身死这本账都算在了周通令身上! 姜氏为人母亦为人妻,她不可能相信真定大长公主善罢甘休! 姜氏抬了抬头,再看了眼仰靠于暖榻之上悠哉乐哉仰头啜茶的周通令,心头那口气憋半天也没憋下去,她是蠢妇? 是啊! 她是蠢,才倒贴着嫁进这周家来啊! 她是蠢,所以她再也不说话劝阻了! 任凭你自己放开手脚去干,到最后,再看看是谁蠢!到底是谁蠢! 新春新气象,初春过年,长亭推脱后背伤病辞了幽州贵女圈儿的几欲邀约,除夕的那场大火,整个幽州城的人都知晓,崔御道家与驿馆贴在一起,有姑娘受伤倒也说得过去,故而陆家女倨傲清高的名头被有心人吠了两天,没起什么波澜便就此揭过。 石家散掉的那三百人早已分拨出城,而山匪肆虐的消息还在盛行中----京都派来的御使都还没进城来,便是力证。 真定大长公主便请周通令来驿馆商谈,说是商谈,倒不如说是示好。 “…阿绰出幽州城时,周大人未曾去送便…唉,此事伤悲不说也罢,如今老身带着几个姑娘回豫州,实在心慌得很。石家人找到了两个姑娘,让石猛遣人送行,实在是老身不得已而为之----不给他这个脸面,倒显得我们陆家薄情寡恩。”真定大长公主让娥眉亲斟一盏茶递到周通令眼前,“可是这个面子,老身心甘情愿给周大人,只是不知周大人有无这个时候和心思,送老身一程?” 周通令抿抿嘴角,内心极度膨胀。 他想将陆绰从土里头捞起来看看,你狂你傲对吧!你睁眼看看你家老娘哟!你不要我送,可你家老娘正求着我往外送啊!陆绰你睁开眼睛看看!你曾轻视无视过的人,如今扬眉吐气了! 真定大长公主手袖暖炉,老态龙钟地半靠于软债上,偏过头来温声唤道,“周大人…周大人…你意愿何如?” “得大长公主信任实乃通令之幸!” 周通令昂首满口相应。 真定大长公主望着他也缓缓笑了起来。 时至初七,这个日子是真定大长公主翻着黄历圈出来的,宜动土、迁坟、出行,忌嫁娶。 总之是个好日子。 长亭仰头看了看天气,却觉得那黄历书在骗人。 大雪是在初六夜里陡然大狂起来,原先如盐粒小颗,如今却已如鹅毛柳絮,正巧又刮北风,大风疾劲将雪与寒气尽数吹进人们裹得紧紧的衣襟口里,街道长巷说好听点是银装素裹,说得难听点便是一场灾难。 是的,灾难。 长亭手捂雕花生铜暖炉,极为平静地站立于驿馆阶上,眼前皓雪狂傲如群魔乱舞,遮挡住人的视线,以及,蒙蔽住人的心灵。 她的父亲就是在这样的日子,死在异乡的。 那日突起大雪,好像是北地的初雪,分明应当是祥瑞的意头,奈何天意太弱,终究没拧过人为,祥瑞变成灾难,喜庆变为悲歌。 “别想了。” 蒙拓步下无声,静悄悄地站到了长亭身边。 长亭仰头看他,边看边笑,“想一想才好,人啊总是忘性大,时常想一想才好矢志不渝啊。”(……) ps:大家发现bug一定要告诉阿渊哦! 第一百零八章 一击即中 蒙拓拿不出话反驳,便扯开脸皮笑了笑。 陆姑娘说得就是有道理。 蒙拓没由来地喜滋滋的。 前头有人在唤,“陆姑娘,上车启程咧!”那人马鞭一扬,一马当先,露出了挺身于后,着重盔铠甲的周通令,周通令将头盔轻抬起,朝长亭处遥遥致意。 真有够恶心人的,一副自以为是的小人做派。 长亭深剜其一眼,拢了一拢大氅斗篷便扶在满秀胳膊上朝马车里走,真定大长公主正立于马车之外与姜氏轻声寒暄,长亭再上下打量了姜氏一眼,语气嫌恶,“如今什么阿猫阿狗都往陆家窜,也不知道是士族便宜了,还是现在没长眼的人越来越多了。等到十五祭祖,陆家先祖恐怕在天难安!” “阿娇。”真定大长公主脸向下一板,“什么话都敢说,到了平成,老身叫这不懂事的小姑娘给姜郡君写信赔礼。” 后一句话是对着姜氏说的。 姜氏莞尔笑开,神色恭谨,“哪里哪里,陆大姑娘是快人快语” 后头的话,长亭听得有些模糊。 大概是真定大长公主已将姜氏送远。 还写信赔礼? 长亭如今可算明白了那日周通令看陆绰的心情,将死之人何足挂齿,一言一语都是个笑话。写信赔礼,可以呀,写完了趁鬼门开的时候,烧给你可好? 玉娘和小长宁也吆喝着翻花绳,满秀与白春本是聊不起来。可两个人不知谈及何时,白春立马从木匣子里翻了副叶子牌来,一张一张地教满秀打。边教边和满秀咬耳朵,“这你得学会喽,学精喽,世家大族就兴这个,什么时候输,怎么输,都是学问!” 没到三日。素来有些不对盘的两个人倒也说得上话了。 所以说呀,人和人的感情都是处出来的,一开始看的不顺眼。磨合磨合着你的棱角磨圆润了,我的拐角也不突兀了,等这时候再一合,就正正好好的对上了。缘分天注定。可相处却靠人为。 行路一连五日。皆为周通令打头。 大晋官令,不许无事之日,外放官吏擅离职守,故而周通令送到幽州外城边界即可,是不用送到豫州的,周通令眼见铎山已近,周通令整个人都绷紧了,真定大长公主话越发少了。长亭却日复一日地时时刻刻地都在说话。 长亭一紧张,嘴巴就停不下。 胡玉娘是知道缘故的----离铎山的那片越近。离历城就越近,就是离陆绰身亡之地越近。 长亭吃得越渐少,胡玉娘再劝也没法,长宁小姑娘心事浅,日日有事做倒也还好,岳老三和岳番因原因特殊殿后出行且轻易不摘盔甲不上前来----被周通令识穿岂不功亏一篑?胡玉娘便只好趁下车散心的时候与蒙拓说起此事,“阿娇不吃饭,倒是强撑着一口气,可我是知道的,她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这如何是好啊?” 蒙拓当下没多说,次日便塞了两册书给胡玉娘,“给她找点事儿做,捱过这几日便海阔天空,凡事多想了是矢志不渝,可难道不想就抛之脑后了?无论到时候,该折磨的都不是自己。” 胡玉娘原话带到。 长亭接过书册,展开来一看,是稚童小儿的启蒙书本《广韵》,薄薄两本书册已书角发卷,书页泛黄,在这苍茫落雪大地,他在哪里找到的? 脑子垂在衣襟口,隔了许久,胡玉娘看见月白大氅衣襟处氤氲了一大团水汽。 哭都得闷声哭,怕吓到小长宁了。 胡玉娘心疼极了,嘴上轻嗔,“你这个哭包” 嘴上不饶人,心里却暗自起誓,她一定要把那起狗贼剁碎喂狗! 可她不知道,起这个誓的并不只有她一个。 大雪萧飒,众人各怀心事,便无心其他,压路压得快极了,又隔五六天,便已至铎山山脚,山谷丛生,两方山崖陡峭突起,竹林幢幢,林叶随风动,云好似都停住。 车帘拂动,长亭福至心灵,轻掀帘帐却见那人平静高挺于马上,许是听有响动,蒙拓轻提马缰回头看向长亭。 “不怕。”蒙拓一壁回首,一壁轻声缓言。 长亭点点头,将帘帐放下,手脚交叠膝上正襟危坐。 路滑且窄,山谷凹陷,此为出幽州必经之路,至此一条,再无别家,周通令强迫自己狼下来,可血液沸腾、心神难安,上一次走这条道儿,他是埋伏在凹谷深处再走出来的时候,脚下的泥都被染成了红色。 今日再走此路,百感交集。 时至黄昏,前方探路之人已归,附耳轻语,“前头有一群要过路的私货商贩,约莫百来人,看过了,货是酒,几大壶,里头也有胡子,做的是幽州城的生意,没兵器很妥帖。” 百来人而已,就算不妥帖,又成得了什么气候? 饶是如此想,周通令仍沉声问道,“都打发走了没有?别惊了大长公主的驾!” “属下都打发走了!” 周通令手一挥,再想了想,侧身悄问身旁的陆家家将领头,“不知小秦将军意下如何?是将那群人打发走就算了,还是治他们一个贩卖私货之罪收押下来?” 小秦将军须髯未动,“周大人的意思就是大长公主的意思,就是臣下的意思。” 周通令嘴一抽,心花怒放。 再前行近百米,峭石奇观盛行,马队渐渐慢了下来,马蹄一步接一步地向外踏,陡闻带风箭矢直射入马队之中,趁马队阵型大破之时,有人从陡峭上拽绳直下,一个接一个地攀着绳子脚蹬山峭,毫无畏惧! “全部向后退!” 周通令突遭偷袭,脑子里如浆糊,“全都向后退!举起盾牌!左翼冲锋斩断绳索!” 这他娘的是谁的人马!? 山贼!? 只有山贼才会彪悍得从山上拽着绳子下来! 前头有人举刀呐喊,似乎意图震慑来人,“黑风寨?千旗山?还是宋家寨!?看清楚喽!这是谁领的马队!?是幽州刺史领的马队,兔子还不吃窝边草,要银子都好说,三百两五百两,都随你----” 一个“你”字还没说完,那人便朝后一栽,胸中扎着一只长箭! 周通令一提马缰,振臂怒嚎,“顶上,都顶上!”再一夹马腹,朝后方小跑去,“大长公主,大长公主!” 真定大长公主将帘帐轻掀开一个小角。 周通令翻身下马,撩袍凑近,话急且忙,“前头有马匪来袭,通令只带了不到千人随行,光靠幽州军恐怕难得抵御!还请大长公主让小秦将军协领将士与我一同对敌,哦,您召见的暗线家将怎还不见踪迹!?” 黄昏落进西边的阴影,前头刀光剑影,哭嚎鼎沸。 周通令看不清这形势了! 这他娘的唱的哪一出!? 现世报?! 真定大长公主眼神一抬,娥眉恭顺敛目将幔帐抬得愈高,已燃起火把,真定大长公主身形向前一凑,温声安抚周通令,“不慌啊不慌,老身的家将和死士都来了啊。” 周通令猛地怔愣。 真定大长公主心绪大好,老态龙钟地慢条斯理靠过去虚扶住周通令的后背,手往山峭陡壁上虚指了一指,“你瞧,那不就是老身家里头埋的暗线吗?除却平成陆氏家养的猛士,天下恐怕也没有几家能训出这样强的兵士了,你说呢,周大人?” 火光猛然大盛,就照在了周通令瞪大的眼睛里! 真定大长公主手一放,周通令手脚僵直地向后栽去,露出了腹间插进一半的匕首与不间断冒血出来的雪洞。 真定大长公主眉眼丝毫未动,从娥眉手中接过丝帕正反两遍狠擦了擦手,丝帕上染上了鲜血,真定大长公主看了眼后栽倒在雪地中的周通令再瞥了眼红彤彤的帕子,“扔了吧。”她口中陡起嫌恶,“可惜了这张帕子。” 周通令携领的近千人仍在前方殊死搏斗,真定大长公主双手向后一挥,殿后数百人拔刀冲向前方! 前有狼,后有虎,近千人如深陷地缝山摇之中! 甚至来不及高声说降,生命便如草芥蝼蚁般被斩杀于刀剑之下! 铎山的泥壤,今夜又会成为红色。 鲜红、鲜红的,如同血的颜色。 长亭正坐于马车之中,敛眸掀帘欲下马车,蒙拓从暗黑之中轻窜而出,手扣住长亭的皓腕,“你别下来,要做什么,我帮你。” 长亭便半坐于马车前凳上,慢慢静了下来,鼻尖是血腥味儿,浓稠得好像凝成了几块坚冰,长亭脑子一片空白,又想笑又想哭,看那树影幢幢,再见那一点一点停住的流云与倾天覆地直涌而下的雪,轻轻摇了摇头,再慢慢仰起头来,余光之中尽是杀戮。 “我想要把周通令碎尸万段,把他的头砍下来,把他的血放进,把他的指头一只一只地剁下!” 长亭语气狠戾。 蒙拓手一抬,身后有人应声而去。 “好。” 蒙拓轻声道,“你不用去,血很脏,洗不干净的,怕脏了你的手。” 长亭瞬时仰头嚎啕大哭,先是抱着马车的柱子,再抱着那两册书卷,最后也不知道抱着的是什么了,只记得软软的,绵绵的,好像还会动,哦,是蒙拓的手臂 等等,那是蒙拓的手臂!!(……) 第一百零九章 后事(上) 第一百零九章后事 正月初七,天阴大雪,宜出行、嫁娶、破土。 幽州刺史周通令作茧自缚,包庇城中流匪马贼,谁知月黑风高夜,护送真定大长公主时遭流匪偷袭,与齐国公陆绰遇袭之日相似,幽州军全军覆没,平成陆家女眷在兵士殊死保护下得幸毫发无伤。 好像旧故事新演。 又好像是重蹈覆辙。 听在有心人耳里,这出好戏心知肚明。 长亭想这通话大概会在十日之内昭告天下,以正试听。 一有真定大长公主提纲挈领,昭告四方,二有石猛推波助澜,唯恐天下不乱,三有秦相雍坐收渔翁之利,看戏不怕台高,三方鼎力,共襄盛举,周通令这一死,流出来的血都干净不了,不仅不干净,还会很脏,脏得刷都刷不清楚。 人死了,后事该怎么了? 人的躯体倒很容易找到一个合适的归宿----周通令死得很惨,蒙拓不让几个姑娘下马车,打发去的小卒却绘声绘色地交待,“那厮受了一刀没死透,真定大长公主便下令让小秦将军拖到竹林里去慢慢磨,我隔得老远听见周通令的声儿,‘求求你,杀了我,一刀杀了我吧!让我死个痛快!’,可是里头的嚎叫,啧啧啧,俺跟在二爷身边十几年就没听见过一个男人的声儿能尖成这个样子!” 约莫也是蒙拓不许那小兵细说,怕“太过血腥吓到姑娘家”。 长亭便觉得又有些窝心又有些委屈。她再血腥都是看过的了,好像这有点辜负了蒙拓的保护,可当一个人以高大的姿态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小姑娘干净而稚嫩的内心。长亭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是欢喜的。 真定大长公主的愤怒与怨恨并不比长亭少,如此泄愤,尚在意料之中。 躯体有了结果,人的名声、地位与遗留下的种种矛盾,虽虚无飘渺,可这才是至关重要的。 幽州怎么办? 周通令长子不过十二、三,纵然有人辅佐。也坐不稳管不顺。 和陆纷协定怎么办? 已流传出去的账册怎么办? 秦相雍彻查齐国公陆绰身亡一事的结果,又该何去何从? 一串问题留下来,可这都不是长亭应当关心。哦,她也无力关心,一石激起千层浪,陆绰之死是一颗小石子。激起了各方争雄之心。而周通令之死又是另一颗石子儿,落在聪明人眼里,完全能够借此事吞并整合一举上位。 比如,沉在水面之下的石猛,再比如晚石猛一步的秦相雍。 周通令身死消息自然是传到冀州比传回京都更快,初七尘埃落定,初十石猛遣兵调将团团围住幽州城,打着“彻查、清肃”的旗号以雷霆之势握住幽州粮仓与通北向南的城墙口。反应极快。之后真定大长公主再遣人返冀,冀州早已尘埃落定。更别提遥遥赶来的秦相雍了,石猛可谓是年前年后最大的赢家。 长亭做到了当初给石猛的承诺,“只需百人,便可抢占冀州。”,以回报石家尽力搜寻陆长英的恩情。 可是,长亭做到这个承诺的基础是,把陆家当枪使。 是的,石猛只顶了百人,可陆家却耗损近千人,且以暗线暴露、平成陆氏名誉受损为代价,拔掉了周通令,长亭亦可以想象在周通令身死之后,那本账册重见天日之时,真定大长公主会立时反应过来的场景。 大约是气急败坏的吧。 暖光高窗之下,长亭平静地看着同样平静的真定大长公主,实乃意料之外。 同样在意料之外的是,真定大长公主一开口并未谈及前朝之事,探头看了看内厢额上搁着凉水帕子,满面潮红的小长宁,语气极为温和,“阿宁好些了吗?郎中说她中邪盗汗,这山野赤脚的话留一半听一半就好,中邪一说可谓无稽之谈。” 铎山山脚于正月初七黄昏夜,大火盛起,山中猎户一定很诧异,这积得这样厚的雪上怎么就能燃起来这样大的火?若有鼻子灵光的老江湖嗅上一嗅,一定很大叹,拿陈年的好酒来放火,手笔不可谓不大! 全都付之一炬了。 那夜的竹林、陡峭的山石、枯木、枝叶全都在火海中葬身了,当然周通令也在其中,火光冲天,岳番口咬长草,痞里痞气地单腿跨在马车前座上,讨嫌吓胡玉娘,“小时候听老人家说人要是被烧得只剩一掊灰,那阎罗王都是不收的,说是带了尘世间的火气和怨气,就只能当个孤魂野鬼,几辈子都投不了胎。” 胡玉娘哧一声没被吓到,倒把阿宁吓得够呛。 一路都没生病,安定下来了反而一下子发起热来。 初七那夜一过,初八长宁就病了,夜里时常尖叫醒来,真定大长公主择大道通行,在外城一间小镇县里暂时落脚,后请郎中来看,那江湖郎中满口胡话说长宁是中了邪要拔邪气出来,真定大长公主手一挥便将他赶了出去。 长宁就是急火攻心,兼之一路身心俱疲,小姑娘撑不住罢了。 “夜里还是会哭闹,热倒是退了,用了几幅药白日里也精神了很多。”长亭斟茶双手呈给真定大长公主,真定大长公主不言明,长亭自然乐得轻松,“只是这时候阿宁还在睡着,要不晚上我带阿宁来给您问安?” 真定大长公主摇头,“太麻烦,让阿宁好好歇下来。”低头啜了口茶,再抬眸凝神目光极为平静地与长亭对视,“你是个好长姐,是个好姑娘。”微一顿,“是个好女儿。” 长亭展眉浅笑,当作默认,她受之无愧。 真定大长公主将茶盏轻轻搁下,手搭在木案边缘之上,指节一下一下地极其规律地敲。 这个动作,也是陆纷的习惯。 长亭掩眸,情容温顺。 “秦相雍于三日之前将陆纷和周通令的账册在早朝上披露于众,早朝之上无人出言,大家皆心知肚明却无一人挑头争先。”真定大长公主靠在椅背上,颇显老态,嗤笑一声,“可是谁都知道,这只是开始,众家权衡利弊之后不可能悄无声息。” 长亭脊背挺得笔直,恭顺聆听。 “阿娇,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到冀州的时候?回冀州之前?还是一开始就知道了?” 真定大长公主渐收起嗤笑,打了长亭一个措手不及。(……) ps:感谢aki的和氏璧!明天会有加更答谢! 第一百一十章 后事(下) 第一百一十章后事(下)【两更合一】 什么时候知道的啊? 长亭笑了笑,窗棂微光小露,她将双手搁在双膝之上,扭过头去轻声交待满秀,“把内厢的门关好,若阿宁醒了就给她喂药,不许她吃太多蜜饯,吃太甜伤牙。” 满秀恭顺敛眉,佝身而去,去时还记得将门扉紧掩过来。 真定大长公主如果反应不过来是她在背后捣鬼就奇怪了。 只是如果真定大长公主选择闭口不言,长亭可以将其的态度理解为容忍与宽纵,而如今,她却选择一把揭开 “大长公主若想追根溯源,阿娇认为,其实您应该下力查证叔父与周通令究竟是何时何地狼狈为奸的。毕竟只有这件事查清楚了,才让陆家被动挨打的局面不那么难看。”长亭婉和低眉,轻气唇瓣补充道,“您无比珍惜的陆家。” 你要查,好啊,从陆纷和周通令勾结的时候查起岂不更好? 要想追根溯源就应该刨根问底,不是吗? 真定大长公主面色未变,长久念佛的人面容之上难免沾染上了些许悲天悯人,“阿娇,我是你的祖母,嫡亲的血脉相连的祖母,你与我交谈时,其实不用那么咄咄逼人” 最后四个字说得极为轻,轻得好像落不到地上。 长亭展眉笑了笑,偏头静静望着她。 什么话都没说。可眼神里又好像藏了很多事。 真定大长公主这才发觉,她的这位长孙女是个人物,周通令是她下决心斩杀的。冀州之乱的始作俑者是她,甚至将把柄亲手递给秦相雍的那个人还是她。 长亭什么也没做。 除了哭了两声。 哦,还有那扇被刀剑刺入的肩胛骨。 这一切都与长亭没有关系,甚至陆纷的怒火与周通令残兵败将的迁怒,只由她一个人来承担----在她选择对陆纷噤声不言明的情况下。 饶是遭了算计,真定大长公主仍要扼腕大叹一句,虎父无犬子。长子陆绰确是平成陆氏毫无疑问的掌舵人。 真定大长公主看着长亭,小姑娘温温和和的,眉眼浅淡。粗略一看与陆绰如出一辙,再细细看来,却是活脱脱一个小谢文蕴,那个纤细婉和的女人。“陆家。自然是我无比珍重的。阿娇,你也姓陆啊,你也是陆家的儿孙啊。你把陆家当成垫脚石,你可曾想过,阿绰是否甘愿?长英是否甘愿?” 陆绰定当不心甘情愿。 长亭深谙陆绰其人。 士族为何盘桓数百年屹立不倒? 皆靠各代传承,比生命更重的是什么?是名节。是名节更重的是什么?是亲族?比亲族更重的是什么?没有什么比亲族更贵重。在性命与宗族之间二者择其一,不仅仅是陆绰,陆长英、陆长茂、陆长亭。甚至只有八岁的陆长宁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陆家。 这种力量,是一代一代流传下来。 士人甘为门楣大计。慨然赴死。 这才是世人口中的风骨。 和石猛交谈,让人心力交瘁,而与真定大长公主交谈,却总叫人猝不及防。 踩着陆氏上位,真定大长公主说得极为隐晦,陆纷身陷弑兄传言之中,为保平成陆氏百年门楣,陆纷定当为祭旗洒血之人,陆纷一亡,陆氏又该当何去何从?交予陆老太爷留下的那两个庶子?还是年逾古稀的叔伯? 如今乱世,成王败寇,寒门庶族将领崛起封地,靠此等庸才,如何平定局势以保陆氏一脉安稳平静!? 平成陆氏,堪称陨落。 从东汉至今,屹立数年,难道气数已尽了吗? 长亭未曾直面回应真定大长公主的问题,指尖光洁叩过来,轻捻了捻镶边宽袖,半侧眸,语声陡低,“您究竟是在乎陆家,还是陆纷?两者不可并肩论及。”长亭身形微软,轻蔑抬起嘴角,轻嗤一声,“若拿陆纷代表陆家,他还不够格。” 一直回避的问题,终摆在眼前,不容再犹豫。 真定大长公主神容终究一僵。 反将一军,让她来选。 她究竟是为了陆家才保陆纷的,还是保陆家只是舍不得幼子的一个幌子! 真定大长公主平静看着长亭,她需要重新认识这个长孙女,“这并不是舍一保一的事情,若运作得当,这并不是一个死局。周通令已死,死无对证。邕都赵暨走了一步看似百无一漏的棋----把账册交给秦相雍,是,依靠秦相雍自然能将此事昭告天下以打击陆家。可秦相雍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弱点,只要有弱点,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事情办不成。” 真定大长公主轻抬手,手心朝上再果决往下一翻,再一笑,嘴角起皱,“颠倒是非,在有心人手里,轻而易举。” 长亭心头一颤。 而真定大长公主的态度更让她感到无措,这个已过甲子的老人,是在耐心地教导她? 长亭怔怔地看向真定大长公主,而真定大长公主半仰靠在榆木椅凳之上,神色似乎颇为疲惫,只听她在一声喟叹之后,缓缓将手放在木案之上,轻声说道,“阿娇” 一声长叹,极尽心酸。 长亭却觉荒唐,轻敛眉应是。 “有些事,并没有看上去艰难,也有可能没有想象中容易。秦相雍想要幽州,我拱手给他当作那本账册的代价,如此一来,秦相雍与石猛便直接对上,而借此,秦相雍甚至能趁机收服邕都。”真定大长公主执子一生,布局随意。“又或者,抛出其他诱饵,秦相雍不可能不就范----陆家能给的太多。秦相雍只是公布账册而未有其他动作,难保就没有与陆家做交易的意思在。” 长亭臻首,静静聆听。 真定大长公主完全瘫软在椅凳上之后,方显毫不加掩饰的老态,“阿娇啊,这并不能逼迫我二者择其一啊。陆家我可以保住,陆纷我也可以保住。我的轻视与疏忽。让你的算计成功实施,可你可曾想过,我终有一天会看穿。到看穿那日,你该怎么办?阿宁还小且为我一手带大,无论如何,她都会有一个很好的结局。可你呢?我不喜欢谢文蕴。且你已长成。有了自己的心智与盘算。陆纷如今是我唯一的儿子,阿娇,你的筹码并不够重,只要陆家摆脱了困局,我与陆纷随时能腾出手来压制住一个小小姑娘,你又当何如?” 长亭别过眼去。 真定大长公主伸手想去触长亭的面颊,却不无伤感,“阿娇啊。你要快快长大。祖母老了,终有一天护不住你与阿宁的啊” 长亭猛然转过头来。 “你让我从陆家和陆纷中选一个。这个选择本就不成立啊。陆纷身份还不够承接陆氏,可除却他,陆家再没有人能够挑起那道大梁了。陆缤?”真定大长公主语气极嘲弄,“他若掌舵陆氏,太爷死不瞑目。陆纷是我的儿子,可若一定要两者则其一,我定当选择陆家,每一个人都应当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陆纷狠戾阴毒,他并不是平成陆氏最好的选择,可事到如今,只有他,只能是他!不能动他,至少现在不能动他!” 长亭紧咬下唇,她惊愕于真定大长公主的坦诚,也愤懑于真定大长公主的无奈。 真定大长公主静靠在椅背上,神容缓缓恢复平静,直至安宁,“阿绰也是我的儿子,是我与太爷寄予厚望的长子。太爷将阿绰放在身边教养,从几岁起来着?哦,好像是四岁,阿绰笔都握不稳太爷就教他描红,一遍一遍地教。家里是请了大儒的,太爷却嫌儒士的学问没有他高,便又一手一脚地启蒙教导” 真定大长公主好像在哭,轻捂住胸口,语气哽咽,“阿绰就那么高啊还不到太爷的肩头就日日挑灯夜读,我怕他伤了眼睛,日日换着法儿地炖汤煮食给他补我问他想娶哪家的闺女,他说喜欢谢家的阿蕴,我不喜欢她,太爷却大笑阿绰眼光好,当天便从猎场里捕了两只大雁去谢家定亲” 尾音在抽泣。 长亭不忍看一个老人的老泪纵横。 真定大长公主手紧紧扣在椅把上,起皱的皮肤沟壑纵深,有褐色斑纹藏在沟壑之中,“阿纷一向很敬重长兄的啊!我质问他,他边哭边笑,边笑边哭地别过头去不回应我,隔了许久方说道,‘若母亲叫我给我亲爱的哥哥偿命,我无话可说,只望母亲三思,究竟是兄弟恩怨要紧,还是陆家基业要紧,若陆家家业毁于一旦,母亲再见父亲之时又该如何交待!’”真定大长公主语声喑哑,“我该如何交待!我该当如何交待!” 老人余音嘶哑暗沉,如破碗沉钟,绝望而大恸。 真定大长公主憋下许久的眼泪终究奔涌而出。在陆纷眼前,她不想哭,在仆从属下跟前,她不能哭,在无人独居之时,她不敢哭----好怕眼泪一出,便露了怯,然后自己都觉出了自己个儿的可怜。 真定大长公主以为除却陆纷,陆家便再无指望。 可长亭心里却很清楚,有一个人还在啊。 有一个人还在啊! 长亭几欲脱口而出,却在张口之时,硬生生地顿住话头。 暖光之下,真定大长公主双手捂脸,泪水却从指缝中溢出,老人的声音萎靡低沉,痛彻心扉,长亭看了看真定大长公主再看了看紧紧阖上的门。 她该不该说? 陆长英还活着,长房的男人还没死绝,还轮不到陆纷坐庄! 说了,陆纷与陆长英之间必定会再死一个,而真定大长公主却是陆纷的亲母,血脉亲缘相连,真定大长公主如今痛彻心扉地哭泣,到次子面临绝迹之时,她今日流下的眼泪又有几分是真的!? 若不说,真定大长公主摆平秦相雍,陆纷一事消弭无痕,陆纷照旧趾高气昂登上齐国公的位子。待陆长英醒转过来再回平成,一则再无借力打力一说,消退陆纷还需从长计议。二则,陆纷已名正言顺接管陆家,长英再去便如打山之虎,失了先机! 是说,还是不说! 长亭顿感左右摇摆。 老妇人的哭声断断续续,极为压抑,长亭拿手背抹了把眼睛,再睁眼时似乎异常坚定了。 “祖母…” 长亭轻声唤道。 空中微尘与霜露被轻气一吹,向上浮动。 真定大长公主眼目浑浊地抬首,看向长亭。 长亭喉咙一滞,她可以信任真定大长公主吗?长英一事可以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吗?真定大长公主究竟会不会为了保住仅剩的儿子,而对幸存的嫡长孙贸然出手!? 唯有血脉不容背叛。 长亭无端想起了陆绰这句话,她的父亲说起此话之时异常笃定,而陆长茂代替长兄慨然赴死,她与长宁相依为命,陆家如藤蔓交织而起的巨木,联系亲眷的便是不容置喙的血缘! 长亭胸口发闷,嗓子眼里极为酸涩,再轻轻张了张嘴。 “父亲说过,唯有血脉不容背叛。”长亭笑了笑,“可是叔父给了他沉重一击。” 真定大长公主翕动鼻腔,面露哀容。 “所以我是并不相信这句话的。”长亭抬头看向真定大长公主,语气轻敛,“可是父亲从来没有说错过,无论是对我们兄妹的教导,对时局的判断,还是对圣贤经书的释解,父亲没有说错过。诚如祖母所言,父亲才是平成陆氏养育出的最优秀的掌舵人。既然父亲不会错,那错的一定是旁人。” 微光倾斜而下,长亭伸手触了触从窗棂缝隙中透出来的那股亮,手一触,光就映照在了指尖上。 “比如叔父。” 长亭敛首抿嘴笑,“世上如叔父般狠毒,行事不留余地之人终究很少,所以我仍旧愿意相信父亲的那句话,如不信,我与阿宁,阿宁与祖母,我与祖母之间的隔阂只会与日俱增。” 小姑娘想得很简单,近乎直线思维。 因为陆绰没错,所以陆纷错了,而世上并没有几个陆纷这样的人物,所以这句话是可行的。 真定大长公主一时不知长亭想说什么。 “哥哥还活着。” 这就是长亭想说的。 “如今在石家休养。所以陆纷并不是平成陆氏唯一的人选,哥哥长房嫡子嫡孙,身家清白,无丑闻流传,如今年逾十九,刚好接棒。” 长亭脊背挺得笔直,语声肃穆。(……) 第一百一十一章 烟花(上) 长亭与真定大长公主的谈话由此戛然而止,二人之后皆心照不宣地再未谈及此事,可夜里小秦将军便没见踪迹了,估摸着快马加鞭再回冀州。 胡玉娘隔天偷摸来问,长亭一五一十地说了,胡玉娘便很有些怪责,“陆大哥都还没醒,你咋就把这事儿给你奶说了啊?要是陆大哥有个啥好歹…哎呀,呸呸呸!” 长亭能理解胡玉娘的心思,笑着轻揽了揽玉娘,温声安抚却什么也没说透。 正月里来是新年。 长亭生辰在正月二十八,挂着正月生的边儿,十四岁的生辰是在别人府邸里过的,至正月二十八,车队一行人已将近豫州,可高山阻隔,兼之天气乍暖还寒,害怕着急赶路遇上雪崩涝旱的情形,真定大长公主便下令在距离豫州最近的青叶镇里歇下。 青叶镇两头狭窄,中腹宽和,一点不大,从东走到西统共就三条大道儿,只有百余户人家皆拐弯抹角地连着亲带着故。这样小的一个乡镇自然没有驿馆,一行人便落脚在一个姓高的乡绅宅邸里,女眷统共四位倒住得都蛮妥帖,外将男人们便租住在平常百姓家里头。既打了陆家旗号,百姓们皆以上礼款待,新年的米酒、饺子、腊肉、腊蹄髈都端上了桌子。 嗯,还没住到三日,岳番便懒洋洋地掐着肚皮上的肉嬉皮笑脸地抱怨,“嘴巴压根就停不下来,一掐。腰上全是肉!” 胡玉娘便靠在暖榻上指着他嗤笑。 他们像到了一处桃花源,平静安宁。 如果忘记来往频繁的线人,与城外全副武装的将士。 线人频繁进出青叶镇。岳老三想打探却什么也探不到,只能探听到有从北边来的,也有从京都来的,就是没有从冀州来的。 北边来的自然是陆纷的人手,京都来的当然是秦相雍。 石猛手握陆长英,反倒在真定大长公主跟前风轻云淡起来。 至腊月二八,真定大长公主亲自下厨煮了一碗长寿面。长亭一根吃到头,再笑呵呵地把高汤也喝完了,这是她头一回在外头过生辰。真定大长公主倒是起心着意热闹一番,可是尚拘于天高地远,只好作罢,真定大长公主倒是出手豪气。几百将士一人领了五枚梅花式样的金馃子。又顺了一双碧汪汪的翡翠镯子到胡玉娘的腕间。 胡玉娘啧啧称奇,轻声和长亭说话儿,“爷爷送过我顶贵重的物件儿是一支素银簪子,他自己个儿打的歪歪斜斜的,一点儿不好看,爷爷生病的时候我还去当了你告诉我这得多少件大瓦房?” 长亭笑起来,“我宁愿要那支素银簪子。这镯子还能拿大瓦房计算。你那只素银簪子,多少间大瓦房都买不回来咯。” 真定大长公主要借此由头大封四方。无可厚非。 世家大族里头人脉关系错综复杂,可归结起来无非两样。大棒与大枣,一路跟着卖命,要赏。可为了主家卖命是做下属天经地义的事情,又不能以这样的由头赏,故而正好借此良机,主家即可名正言顺地聊表心意。 长亭宁愿要素银簪子,至少是亲人花过心思的贺礼。 高乡绅眼招子放得亮,长亭的长寿面还没吃完,他便吩咐一道一道地吩咐了下来,晌午便摆了满满一桌素餐,真定大长公主坐长席,女眷一桌,男人一桌,高家人再一桌,中间隔小厅和高木屏风,真定大长公主让高陈氏来上桌落座,高陈氏诚惶诚恐地躬身而来,颤颤巍巍地坐在最下席,筷子一个没拿稳,便“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陈夫人也是青叶镇的人?” 真定大长公主搁下筷箸,微抬下颌,轻声解围。 长亭只能看见高陈氏的脑袋顶儿,只听她结结巴巴地回,“不是,俺是豫州城里…哦,回禀大长公主,俺…妾身是豫州城里的人…” “城里的?甘县?白城?” 高陈氏手缩在袖中抖,连带着桌上的筷箸又该被带累下来了,“妾身…是历城的人…” 历城算是豫州顶好的城池,青叶镇太小了,这也算下嫁。 大长公主温声笑起来,“那怎么想着嫁出城了呢?离娘家这么远,爹娘都不想?” 约莫是因真定大长公主的语气太温和,高陈氏飞快抬起头,又飞快低下来,脸上两坨红,“…老高头家里有钱,出的聘礼能叫俺弟弟娶上媳妇儿,弟弟娶上媳妇儿了,爹娘咋个还有么子心思想俺咧…” 屏风那头窸窸窣窣动了一动,高乡绅发了急,闷声闷气地隔着屏风骂婆娘,“在尊贵人儿跟前胡嚷嚷些啥咧!仔细晚上吃藤条子!” 真定大长公主温笑起来,“两口子不论着七、着八地走到一块儿就是天大的缘分,得惜着!别人家是牵线月老做下的福分,你们家却是财神爷积下的恩德!” 真定大长公主话一说完,便自顾自地乐呵笑起来。 高乡绅见真定大长公主没怪,心窝窝里舒口长气,讪讪笑着附和。高陈氏脸白过一阵之后,渐渐扯开脸皮也跟着战战兢兢地笑了起来。 长亭别过头去,透过屏风露出的缝儿,一眼便瞅见了嘴角紧抿、神情寡淡的蒙拓。 席面之后,高乡绅招呼着人在大堂里品茶,真定大长公主有一搭无一搭地寒暄,话过一巡,高乡绅便说起今儿个夜里有场烟花会,“…是青叶镇旧俗,过了正月就该禁火禁烟了,这几天正好搭着正月的尾巴好好闹两场…若几位姑娘想去瞅一瞅,正好高家包了河边顶高的那间楼,又安全又安静…” 真定大长公主看向长亭,长亭看向小长宁,小长宁看向胡玉娘,胡玉娘倒是一脸跃跃欲试的模样。 “若行事便宜,去闹一闹倒也无妨。” 真定大长公主笑了笑,“只是麻烦高老爷了。” 高乡绅喜难自禁,缩在袖中连连摆手,“便宜便宜!走两步就到了的事儿!瞧大长公主客气得!也不敢让大长公主称某位老爷!可不敢!可不敢啊!”宽袖再急急一拂,交待左右,着重叮嘱,“务必要安全!让掌柜的把用饭的人都赶出去!甭惊了几位主儿的架咧!” 真定大长公主顺口应承,倒让长亭大吃一惊。 一过晌午,高宅进进出出不得停息,从田间坝坎上找了百八十农家人在高宅里立着,高乡绅扯着嗓门训话,又是叫这些人换上干净麻布衣裳,又是一人发了一柄磨得极光鲜的大刀,很有些阵前鼓舞的意思在。 真定大长公主便稳坐大堂,静眼旁观。 外间打得火热,长亭便看向真定大长公主,轻声道,“我们出行不可能用这些人,您何不先行出言制止呢?何必让人费白功…” 真定大长公主再啜一口清茶,面色温沉,“就算是费白功,他们也欢喜啊。”眸光看向长亭,似终等到一个机会,长谈以下这番话,“是,在落难逃亡的时候,给予你和阿宁帮助的是那些庶民,胡得玉,岳老三,岳番,包括那位蒙大人。可他们不会和你产生交际,你们的阶层、地位与出身截然不同。” 小长宁似懂非懂地折身看向长亭。 长亭手一抬,让满秀先将长宁带进里屋。 真定大长公主未出言制止,反而长叹一口气,待长宁走后才重而开口,“他们给予的帮助都可以折换为财物补偿。我们要回平成了,恩恩怨怨,爱恨情仇都是士族与士族之间的矛盾,连石猛都没有这个资格插手陆家诸事,余下其人又是哪里来的脸皮与你,与阿宁亲近?陆家承了石猛一个大情,可照例还给他了一个冀州----你以为我任由石猛的小人行径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不再与他有过多牵扯啊…” 真定大长公主看不清楚长亭的神色,也不知是该庆幸小姑娘终于懂得喜怒不形于色还是由生悲哀,“你的手帕交是谢家、王家的姐妹,不是那些人。回到平成,胡玉娘的嫁妆,我会出得足足的,若她无人可靠,我也不推辞帮她说一门里子面子都有的亲事,她会在陆家的庇护下过得极好。我只希望阿娇不要在与他们有任何牵扯了。” 长亭轻仰了仰头,深吸一口气。 这是真定大长公主的肺腑之言,是她酝酿了又酝酿,思虑了又思虑才说出口的。 长亭能理解,因为这是每一个士族出僧人的想法,人和人是有三六九等的,他们就是站在最上层的那些人,笑看苍生万态,独领百年。她与胡玉娘、岳老三、岳番等人结交才是异类,才是耻辱,甚至陆纷可以就此事做出一大篇文章来。 长亭敛眉紧抿唇角,低头轻摆裙裾,隔了良久方起身朝真定大长公主鞠了一鞠,“祖母的话,阿娇记下了也会好好静思。只是阿娇斗胆问祖母一言,财物补偿能偿还他们用掉的钱财,可什么能补偿他们舍身的血与泪?拿着别人的粮食,却嫌别人的手脏,士族的风骨不应该是这样的。” 真定大长公主片刻怔愣。(……) ps:第一更出现,过会儿第二更。 第一百一十二章 烟花(下) 第一百一十二章烟花(下) 长亭再敛裙鞠了一鞠,“父亲尚且能与石猛把酒言欢,石猛亦可为父亲讲一把江湖义气,这才是名士风骨。” 真定大长公主神容一哀。 长亭微一顿,抿嘴轻笑,“祖母今夜也来看烟火吧?看一看寒门庶民们的快乐…至少他们比我们更快乐。” 夜幕将至,青叶镇便热闹了起来。 一行人马车“轱辘”向河畔边去,果不其然真定大长公主婉言谢绝了高乡绅组织的卫队,请岳老三领头带队----青叶镇已近幽州,而冀州周通令残余自顾不暇,如此一来情形倒异常安全,故而满打满算也只有不到百人随行。 因连日大雪寒气,河面已冰封百里,高乡绅躬身引路,时不时地折身向女眷介绍,“…今年是百年难遇的大雪,往常瑞雪兆丰年,可今年这雪也来得太急了点儿!丰年没指望头,只盼着甭把俺们那几亩地给冻坏咧!官衙都不顶事,粮食价一起来收都收不住,又得有一城一城的老百姓挨饿受冻…” 高陈氏撞了丈夫一个胳膊肘,高乡绅自觉失言赶紧闭嘴。 楼上烟花好看,噼里啪啦地照在冰面上,冰面像面镜子将天上的亮照耀得更璀璨,真定大长公主安坐于阁楼之上,楼下有小摊贩唱卖吃食,麦芽糖、油饼子、暖热粥,一下一下地唱简直唱到人心窝窝里去。 小长宁便眼巴巴地瞅着长姐。 长亭也眼巴巴地瞅着她,眨巴眨巴眼。对不住咧,如今可不是她说了算的时候咧! 长亭扬眉看了眼娥眉,娥眉一个怔愣之后便明白过来。佝身向真定大长公主轻言,“…大长公主想不想下楼瞅一瞅?阁楼上烟花是瞅了个全乎了,可一方一俗全然没瞅见岂不遗憾?” 真定大长公主看了眼长宁,云袖大展,“允两个姑娘下楼瞧瞧,卫队不许跟丢了,把两个姑娘圈在里头。也被让人趁乱推搡了。” 隐在角落里的陆氏家将点头称是。 街道不算拥挤,只是很热闹,街道两边都围满了人。卖花灯,卖元宵,卖馄饨,什么都有。还有卖脸谱的。老老少少提着红灯笼走街穿巷显得都很愉悦。 陆家的小白副将领头,分左右翼护卫,岳老三和岳番一左一右走在女眷身边。 胡玉娘翻了个眼白,“…这幅做派,别人不处心积虑来抢你,还能抢谁啊?” 长宁捂嘴哧哧笑。 长亭也笑,就算是这样多的护卫,这也是她头一回在小镇夜市里游逛。在冀州那次不算数,那是石猛处心积虑置下的情景。 耳畔喧嚣。吵吵嚷嚷的像处在热锅里头,身边的人都是饺子,被水煮沸得一蹦再一跳,很是喜庆。 “他二婶!咱们啥时候见新媳妇儿啊!娶进门个把月了,人影儿都没瞅见过!” “我小子进县学了!过了正月就是读书人!” “那得在城里头念学吧?得几更天就起床往外走咧!哎哟!管他几更天,能出个读书人就是老王家的坟头上冒青烟!” 老妇人、乡里头的农户人家、大小姑娘都挤做一团吵着话儿。 北地人说话嗓门大,听起来就凶,可任谁都知道嗓门大不代表有恶意,而温声细语也有可能就是软刀子。 岳番买了五只糖人,递给三个姑娘一人一只,再递了只给岳老三。 岳老三蒲扇巴掌又挨上了头,“他娘的,你啥时候看见老子吃这玩意儿!” 岳老三朝上劲蹦起来,连声嚷道,“我也不知道你不吃啊!要我全都买了,就单单没你份儿,你又该扇我了!” 岳老三再朝前踹一脚,嘴里头骂骂咧咧,可边骂边笑起来。 长宁欢快极了,一面紧紧拽着长宁衣服角,一面不由自主地身子朝外探,街角处有角落热腾腾地升起来热气儿,长宁扯了扯衣角,瞪大眼睛望向长姐。 岳番看着好笑,手一指,“小阿宁想吃糯米糊糊?” 长宁笑眯眯地重重点头。 长亭也笑,“想要什么便说,嘴巴长在自己个儿身上,你以为谁都是岳小哥似的当惯了蛔虫这码子事儿?” 胡玉娘手里糖人一颤,随即叉着腰哈哈大笑起来,“蛔虫…哈哈哈哈…蛔虫!” 岳老三没给儿子面子,也笑起来,大刀阔斧领着人往小摊上走,岳番留在后头,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伸手朝前追,“哎哟喂!我可没惹着你啊!” “可你日日都在招惹阿玉!”长亭也伸长脖子笑闹着回他,“我们家阿玉不会说话,我替她把仇一下都给报了!咋的!不服!?” 岳番狠啧一声,一边啧一边抬脚跟上。 糯米糊糊是头一回吃,说是糯米糊糊,其实更像八仙粥,红豆熬成沙,山药也熬得软乎乎的,糯米煮得压根瞅不见小粒,还有芋头粉的香味掺在里头,又香又浓稠,一锅糊糊全都熬在一口大锅里,一勺就是一碗,手艺人做惯生意的,拿大勺的手稳稳当当地放下来,再稳稳当当地抬起来,汤糊糊一点儿不洒出去,再在上面搁上几片山楂膏,洒一大勺砂糖,递到食客跟前的时候,热气腾腾叫人无端端就暖和得很。 胡玉娘高声叫唤,“来五碗!”再扭过头温声问跟着的那十来个侍卫要不要,卫队正当差,当差不三心二意这是规矩,领头的小白副将板着脸连连摇头,胡玉娘便再回过头扯开嗓门叫,“就先来五碗!不够再添!多洒点砂糖!” “得六碗了。” 岳老三笑得须髯翘起来,头一抬让众人朝外看,“来六碗!又来了个人!” 长亭顺着岳老三的目光望出去,蒙拓一袭黑衣,后背负刀不急不缓迎光踏月从东侧而来,人潮依旧喧嚣,可他却很沉默。 长亭抿嘴一笑,回首给店家交待,“六碗,拿一碗的糖别放那么多。” 岳老三眼风看了长亭一眼,似笑非笑地凑过身来问,“姑娘咋知道阿拓不吃糖?” 她咋知道蒙拓不喜欢吃甜食的? 因为无论柿子炒蛋摆在他跟前多近,他都不会伸筷子夹,北方的柿子炒鸡蛋放砂糖,而饭桌上是不好伸长胳膊去夹远处的餐食的,一路过来,常做柿子炒鸡蛋,而且常常放在蒙拓身边,蒙拓宁愿干吃馍饼也不伸筷子… 阿宁的麦芽糖,他也从来不吃。 长亭埋首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 蒙拓走近,恰好糯米糊糊做好了放在身前,蒙拓负刀落座在长亭左边挨着岳番坐下,岳番和胡玉娘还在吵吵嚷嚷,小阿宁专心埋头喝糊糊,岳老三不欲掺杂少年的局里,端起碗便坐到了小白副将身边,嗯,他在跟小白副将说笑话,张三李四王麻子全说完了,小白副将都没笑,岳老三情绪有些崩盘,往地上啐了一口,“你他娘的真是老秦头带出来的兵!” 没错,小秦将军的脸上表情也不算很丰富… 小食棚子里闹闹嚷嚷的,外头夜空里烟花绽开极大一朵。 蒙拓埋首喝糯米糊糊,长亭便往长板凳左边挪了挪,笑眯眯地开口,“这么些天了,今儿个才像过年。” 蒙拓手上动作一顿,糊糊呛在口里,闷声咳了两下。 长亭有点想帮他顺气,可再默了一默,还是自己在自己身上比划两下,教他,“…呛到了就从胸口顺气儿顺到肚子,欸,对,就是这样…” 蒙拓顺了两下,才想起来嘴还没擦,想拿手背擦嘴,再一想从兜里掏了一张帕子来,一擦嘴角再拿到眼下一看,有点脸红----刚才一呛,红豆沙就沾在了嘴角边… 长亭善解人意,“无事无事,我幼时还沾着牛乳沫儿四处走呢!” 蒙拓默了默,把帕子往袖里一塞,抬头轻道,“京都来信了。” 所以他才过来,他过来不是为了吃糯米糊糊的啊! 长亭眉间一皱,点点头,示意请蒙拓继续向下说。 “拿红漆泥封住的,我估摸着是秦相雍的手迹,等回去之后,你注意些大长公主的举止,若我有机会拆开信封,到时再将具体内容告诉你。” 这关系到真定大长公主的选择! 关系到陆纷会不会成为弃子的命运! 长亭容色轻敛,很郑重地点点头,“若是找不到机会,你也别冒险,早一天知道和晚一天知道其实差别不大,一切以稳妥要紧。哥哥的情形如何了?” 三日前,蒙拓将从幽州回来,是石猛安排下的差事,他不说,长亭也没问。 问到陆长英,蒙拓这才想起了另一桩事。 他手伸进衣襟口里掏了许久,似是掏出了点儿东西便蜷在掌心里头递到长亭跟前,见长亭没反应,抬了抬下颌,轻声道,“伸手接。” 长亭手掌一点一点慢慢抬起来,蒙拓将掌心打开,是个很温润的物件儿。 长亭低头一看。 是陆绰留下来的那只古白玉扳指! 她为了给周通令设套儿,怕筹码不够,一咬牙就送到了周通令手里的那方扳指! 她本没想过还能回到她手里头的----毕竟如今的她并没有彻底搜查周通令宅邸的能力! 长亭很激动,飞快抬头看向蒙拓,“你找到这个了!” 夜色璨光之下,蒙拓好像抿嘴在笑。 “生辰快乐。” 蒙拓笑着说。 话音刚落,棚子外“砰”的一声,有朵烟花粲然盛开。(……) 第一百一十三章 豫州(上) 第一百一十三章豫州 青叶镇的烟花,一连放了三日。 烟花灭了,人也该离开了。 过了几天安逸日子,人都懒了,胡玉娘与岳番日日纠在一块儿出门撒欢,有时候带着小阿宁出去,有时候不带,有时候回来的时候一身泥浆,有时候拿着一小碟儿葱油饼子。 真定大长公主皆缄默允许,长亭却明白这是她的忍耐与即将摆脱她眼中口里“庶民”的如释重负,长亭心里明白却装作什么也不晓得。 过了正月就该启行了,青叶镇的乡亲们与将士们全部出动,将封路的大雪都疏通到了河里和井里。过了二月二龙抬头,二月初五,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出了青叶镇,高乡绅备下两车厚礼,说是田庄里头的农户自家打的野味、酿的果酒、还有几条老乡凑出来的腊肉坨坨,诚如高乡绅所说“礼轻情意重”,真定大长公主未曾推辞,马队后头便又跟了两头骡子。真定大长公主一早打包好了百来柄长刀留在青叶镇,高乡绅瞬时感激涕零----这年头,庶民农户家里头都没多少利器,有把菜刀好炖肉了不得了,真论起来又有多少庶民吃得上肉的?如今世道不安定,青叶镇就算倚靠豫州,要真有什么事儿,豫州怕是也顾不过来。给银两给吃食都是解近渴,给长刀才叫青叶镇上上下下百来户人好说歹说有了抵抗的力气。 故此来送的人不少,口口声声感怀的都是。陆氏大善之家的恩德。 上了马车,白春已将檀香燃好,满秀将毡毯铺得绒绒的。内厢暖烘烘的亮堂堂的,长宁与胡玉娘在凑近轻声,长亭靠在软枕上听白春念书,未隔许久,车轮往前一滚,轱辘轱辘地向前驶去。 满秀斟茶递给长亭,“…总听人说豫州平成。这回俺,哦,奴可算是能见着实在地儿了。” “那还得等大约一旬吧。豫州大着呢,咱们进了豫州城再回平成满打满算得十天左右。”长亭手抬了抬,白春念书的声儿浅了下去,“要是路走得通畅。估摸着能快点儿。” 满秀点头。手轻搁在膝上,过了良久,想了想方俯身轻道,“昨儿娥眉姐姐管教的绿翠扯着我说了好长时间的悄悄话…” 长亭微愕,“都说了些什么呢?” “大长公主前儿接了封信,是幽州发过来的。”满秀耸肩,一字一句努力让自己的官话说得顺溜,“…没走官道。戳是正月十五的日子,一路过来将好近二十天。俺就觉着这信不是走的官道。要快马加鞭,送个信十天就到了…” 长亭大赞,“聪明!” 满秀憨实笑一笑,“绿翠说她没听见是谁寄来的,就隔着窗棂听见大长公主说“活该”再将那信又封回了信封里去。后来俺琢磨既然绿翠都能偷偷透信给俺,那娥眉姐姐也应当没啥顾忌的,就又趴上去问娥眉姐姐。这才听明白,那信是幽州的姜郡君写来的,幽州刺史一死,那位掌城的大人把幽州刺史的故旧杀的杀,关的关。姜郡君带着儿女逃了出来,顺道就把信寄到了豫州…” 再傻的人都不可能自投罗网。 姜氏那信铁定是寄给陆纷的,寄来的时候,秦相雍还没把账册子昭告天下,姜氏便以为抓了根稻草要逼陆纷就范----至少要把她和周通令儿女的命保住。 哪知信被真定大长公主截胡了,账本也被赵暨提早拿到了秦相雍面前。 姜氏盘算彻底落空,等待她的是无边无际的逃亡。 就像当日的她与阿宁。 姜氏可怜吗?姜氏尚未懂事的稚女和尚不能担当起责任的长子可怜吗? 不可怜。 成王败寇。 他们要陆绰一家死得透彻,如今不过是原样奉还罢了。 至少,陆家还没有派遣人手去追击,已经仁至义尽了,等等… “娥眉提到了将士里有人员调动没有?” 长亭偏头问询。 满秀蹙眉想了又想,确定地点头,“有,娥眉姐姐特意交待了,‘一路过去怕遇贼匪暴徒,若姑娘有要紧事能不调动兵马就忍下一忍,大长公主才调遣了百来名将士出城去…’” 长亭笑起来。 她高估了真定大长公主的“善良”,同时也低估了“不留后患”这四个字带给世人的影响。 满秀沉下心来想,云里雾里地搞不太明白,手叠了叠,埋头问道,“娥眉姐姐肯将这一长串事说给俺听,自然是希望俺说给姑娘听。娥眉姐姐是大长公主身边的人,那是不是也代表是大长公主希望姑娘也晓得这些事儿?” “孺子可教。”长亭赞赏点头。 满秀再蹙眉,“那大长公主为啥想让姑娘知道…还有,为甚不和姑娘锣对锣,鼓敲鼓地说…中间蹿了一道,不容易出茬子?” 长亭笑着默了一会儿,“这就是士族习以为常的教导。” 既是教导她,也在调-教她身边的人。 如果满秀迷迷糊糊答几句就将此事囫囵过了,那自然就没有今日这码子事儿了,长亭自然也不会知道真定大长公主对姜氏的追击,或许真定大长公主会挑一个好时辰将此事揭开,顺道以满秀个性木愣,不适合近身服侍的理由把其他的人,其他和陆家,和她更亲近的人调上来,难道不顺理成章? 要到平成了,对白春、对满秀,甚至与长亭,都是一个全新的陌生的生活。 “在教导我们要谨慎。” 长亭轻抬眸,认真地教满秀,“到了大宅,我出不去小院,可是你可以。我出不了二门,可是你可以。你就是我的眼睛和耳朵。必要的时候,你还是我的嘴巴。论心机,我们玩不过浸淫内宅几十年的那些女人。可我们趋利避害的本性和相互信任的本心是她们望尘莫及的。” 满秀面色慢慢郑重起来。 这又是极长的一段路。 以前是走在归途上,如今… 如今算什么,长亭也说不清楚。 至历城,落榻驿馆,不过再翻一座山就到了光景,真定大长公主偏偏下令全都安顿下来,看架势是在等人。蒙拓折转两次,先托岳番和玉娘说,玉娘再来和长亭咬耳朵。“八成是在等小秦将军回来,石家的人先寄了信来,估摸是和阿拓透了点底儿。” 去冀州明面上是与石猛会面,暗地里却是看探陆长英的小秦将军! 长亭陡然一激! 哥哥究竟醒了没!? 蒙拓告知从京都而来的秦相雍的信笺。真定大长公主一直未曾同长亭谈及。她心里清楚,等到谈及那封信,就是真定大长公主做出选择的时候。 要不要保陆纷,以极大的牺牲为前提?! 这段时日,真定大长公主不好熬。 离平成越近,长亭心里头反倒越平静。如果真定大长公主过不去那道坎儿,无非就是将她草草嫁人或是投进庙里当姑子或是栽一个疯魔病给她,她笃定真定大长公主不会要了她的命。只要命不掉,就还没走到绝路。 她还有哥哥。陆长英在石家很安全,石猛还留着这张底牌要跃龙门呢,等陆长英醒过来了,她的哥哥一定会驾马来救她。 甚至,蒙拓与石家也不可能平静地看着她结局悲惨。 她不怕。 她比谁都有底气。 要想在历城停几天,都可以,一行人都在等着小秦将军,和真定大长公主的决定。 历城在山脚,比山上暖乎些,驿馆里便换上了薄窗幔,长亭每一拉开,便可隔着天井遥遥看到蒙拓落脚的后罩楼,坐在窗棂前,看着看着便觉得舒心极了。 在历城留了两日,小秦将军风尘仆仆归来,回来的时候恰逢黄昏暮色,真定大长公主没叫长亭避让,去请玉娘将小长宁抱回房,也默许了蒙拓与岳老三留下。 小秦将军无多赘言,单膝叩地之后,言简意赅直入主题。 “是大郎君!” 长亭清晰看见真定大长公主神色一舒! “也醒了!” 小秦将军说得极为大声,怕旁人听不见,“在某本欲先行离开的前一晚醒的!石家二爷亲来唤某,某一进屋,只见大郎君半眯着眼靠在床沿上,见是某便抬了抬手臂,叫某…小秦将军…还说‘对不住了’” 铮铮男儿哭是什么场景? 长亭泪眼婆娑地看小秦将军伸手抹眼睛。 跟在陆绰身边的秦将军是他的长兄,故而才会称他为小秦将军! 陆长英才醒过来却还记得第一句话要对为陆家拼死拼活的将领们,说一声,“对不住了”! 长亭双手捂着嘴,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坠,是陆长英的做派,是她哥哥的做派! 小姑娘哭声呜咽,是喜极而泣,蒙拓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儿,脚下缓缓往长亭处挪了挪----他们之间隔了整整一个大堂,就算尽力挪动,也只是近了几步罢了,杯水车薪。 “那怎么阿英没有跟着你回来!?” 真定大长公主急切之中,一针见血。 长亭打了一个响嗝,神容迫切地看向小秦将军。 “小郎君…”小秦将军难得结巴哽咽,“大郎君他如今走不动道儿!”两个女人皆浑身一抖,小秦将军连声补充,“郎中说是因为气郁于脑,又兼体内久无阳气,只消时日,便有八成的机会能好!” 八成! 长英只有八成的机会走得动道儿了! 长亭一时间手足无措,泪眼婆娑一抬眸却在迷蒙之中蒙拓右手向下一摁,示意稍安勿躁。 “郎中口里的八成,多半都是十拿九稳。” 蒙拓突兀出声,“恭贺大长公主,嫡长孙完好无损地归来。”(……) ps:今天只有一更! 第一百一十四章 豫州(下) 第一百一十四章 “嫡长孙”三字,落得极重。 真定大长公主浑身一颤,嫡长孙,名符其实且名正言顺,长房长子长孙,又兼有谢家血脉,是平成陆氏当之无愧的掌舵人! 她应该做出选择了! 蒙拓微抬下颌,面色沉凝,“不知大长公主是希望石家人将大郎君送回来呢,还是请陆家二爷派人去接?一来一往,大郎君的身子骨估摸着也能好个大概了----两位姑娘需要长兄,您也需要孙儿。” 长亭喉头大哽。 蒙拓在婉转逼迫真定大长公主现在做出抉择! 要到平成了,若大长公主仍在犹豫不决,她与阿宁便处于两厢为难的尴尬境地!请陆纷派人去接!?接什么回来!?恐怕中途还要遭遇一回山匪! 落草为寇实在委屈。 张冠李戴百口莫辩! 陆纷已经骗了天下人一次,他还在乎骗第二次!? 长亭飞快抬头看向真定大长公主,夜来风凉,老人家拢了披风,披风大且绒,老太太好像整个人都陷进了绒布里,如果不说她是真定大长公主,一定以为她只是青叶镇一个居家安康的富家老太。 真定大长公主一向不太有气势,可京都建康的夫人们却没有谁敢在她跟前造次,皇室符家的身份就是个笑话,京都士族没有谁将皇家宗族看在眼里过,她们敬畏的是这个人。和这个人身后的夫家。 真定大长公主转首看向长亭,再移开。 蒙拓双手负后,再躬了躬身。似是请真定大长公主早做决定,“若是大长公主一时拿不定主意,那就等世子伤好些了再议吧。冀州虽算边陲,可南北来往药材、人才也算便宜,且不急这一时。” 一下子就从大郎君变成了世子! 可不就是世子? 陆绰的嫡长子可不就是陆家的世子!? 陆家未来的家主在石家赖着不走,这算什么事? 蒙拓还会打言语机锋! 长亭一向嘴巴利,可今儿她好像什么话儿也没说。 两厢烛火激闪。蒙拓说罢前话之后便再无他言,自在垂手于前缀,微敛下颌静静地等真定大长公主的回应。长亭也不说话了,蒙拓是站在石家的立场完全可以拿这样的理由逼迫,可她怎么婉转地催促都会在大长公主心里头留下疙瘩----再退一万步,陆纷都是真定的儿子。她作为长孙女去催促祖母放弃幼子。岂非自讨苦吃! “娥眉…” 真定并未正面回应蒙拓,侧过头去与侍婢交待,“把前些时日从京都加急送过来的那封信拿来。” 是秦相雍寄过来的那封。 真定已有决断。 长亭手往袖里缩了缩,下意识抬头看向蒙拓,恰逢其时蒙拓眼神看了过来,两人对视,蒙拓朝长亭轻轻摇头。 不要慌。 无论真定如何决断,都有后路可走。马不下海,船不上道。都各有各的法子,最坏最坏的结局无非是真定下死手保陆纷,那都没关系,就算石猛坐山观虎斗,他,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蒙拓眼神向下移,长亭跟着往下看。 蒙拓的手藏在袖中朝她握紧拳头,长亭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把手握成一个拳头。 娥眉脚下走得急,气氛诡异,只能听见她绣鞋踏在木板上绵匝的声音,双手捧着一封信,恭谨地高过头顶递给大长公主。 “…冀幽二州为大患,时令萧条,上无负天下,掣制于民…”真定大长公主半身斜靠在椅背上,面不改色地背信中的内容,背着背着便笑起来,“秦相雍是士子,一身士子臭脾性,写一封恐吓勒索信也做出一番三骈九叩的文章来。” 长亭也面不改色地埋首听。 “只要陆家帮他弹压幽、冀二州,那本账册…”真定大长公主“呼”地一声朝空中吹了一口气儿,“便可烟消云散去。” 信就被她随手放在小斋案上,真定大长公主眼风扫了眼便赶紧移开。 好像信很烫手。 “秦相雍说他可竭力保持缄默至三月,如果京都的桃花都开了,回信还没到,他便放任朝中风向自流了。”真定大长公主捂着披风,闷声轻咳两下,娥眉赶紧起身帮忙顺气儿,真定大长公主将娥眉的手一把推开,继续道,“陆家门高位重,天下尽知。人站得高了,脚上有团泥,底下人都看得真真儿的,更何况若放任自流了,陆纷的身上沾的就不是泥了,是墨汁,洗都洗不干净。” 长亭心一点一点向下沉。 真定大长公主是什么意思?! 还是难亲手舍弃自己的儿子对吗? 陆纷身上有泥,有墨,哪怕是沾了粪水,都是罪有应得! 长亭埋下头,上牙磕下牙,脑子转得极快,还有哪几条后路来着?哥哥暂时不能回陆家了,只能借石家的势卷土重来…还有她与阿宁,应该怎么做?装作懂事知事?还是跋扈不逊?还是暂时忍气吞声… “秦相雍的这封信,不用回了。” 真定大长公主一句话陡然打断长亭思虑。 不用回了….? 秦相雍说三月没收到回信,就不会再下手弹压----这只是个好听的说法,恐怕到那个时候,他不仅不会下手弹压,甚至还会挑唆旁人渔翁得利! 长亭一蹙眉,将左耳侧过去,她觉得自己没有听清。 真定大长公主耷拉下眼来,眼白比眼仁多,神情极为疲惫,“陆纷身上的脏水擦不干净了,我只希望陆家不要受到牵连。” 山户人家被毒蛇咬了手臂,若手臂保不住了。那就砍了吧… 长亭五味陈杂,一时无言。 觉得很奇怪,没得逞的时候想方设法都想达到目的。可一旦真定表明态度之后,反而束手束脚不知该走哪条道儿。 “等回平成安顿下来再亲遣陆缤去接长英,今时今日都先劳烦石大人费心些,如今世道这样乱,往后咱们两家人指不定就搁一处了都得相互帮衬着,这才是正理。” 真定大长公主靠在软枕上,脸色很不好。长亭从未见她衰老成这个样子,真定伸手去够那封信,手伸到一半儿顿时没了气力。娥眉赶紧上前帮忙。 “信…” 真定大长公主手上拿着信,伸手向前递,她不说,谁都不知道这是给谁瞅的。 “小秦将军拿着。” 长亭一蹙眉。顿感迷惘。 小秦将军上前去双手接过。亦是一脸迷茫。 长亭转头去看蒙拓,蒙拓照旧沉默寡言一张脸。 “送到冀州去…”真定大长公主有气无力地交待小秦将军,“…亲手交给石猛,他迟早有一天用得上。” 姜还是老的辣! 长亭几乎想扼腕叫好! 秦相雍自诩良相忠臣,却如商贾贱民般与人就忠义道德之大事讨价还价!秦相雍以为真定大长公主必定要保陆纷,哪知事与愿违,反倒落下把柄! 如此信件一经公开,陆家大义灭亲。端的是一副凛然无畏的忠义样! 长亭将头再往下埋了一埋,她还有得学! 小秦将军先应一声是。蒙拓紧随其后应声抱拳而出,长亭以为真定大长公主太过难受早歇早好亦起身屈膝,却被真定轻声唤住,“阿娇,你先坐下。” 长亭身形一顿,规矩落座。 她以为大长公主有很长很长的一篇话要说。 哪知等了许久,真定大长公主仍旧一言不发。 长亭抿抿唇。 “我希望对得起你父亲。” 良久之后,真定哀然出声,“我也希望对得起陆家,对得起阿纷,对得起太爷。可是有这么多希望,总有一个会落空。” 长亭静静地听。 又是很长很长的一阵沉默。 “你回去吧。” 真定大长公主胳膊微抬,“回去睡上一觉,咱们就该回平成了。” 长亭又抿抿嘴,默不作声站起身福了一福,折身推门向外走。真定大长公主看着小姑娘单薄的身影,含在嘴里的谢谢许久没说出来。 谢谢啊。 谢谢,你告诉我长英还活着。 谢谢,你还肯信任我。 大约这几句谢谢,一辈子都说不出口了,真定大长公主埋头苦笑,就像如今的眼泪----无论如何也掉不下来了。 次日便从历城启程,走了一连三日,到第三日清晨有穿盔着甲的小兵来迎,说是,“二爷下令于明羊山脚举全城之力待候主子们!” 明羊山就在平成外。 长亭以为陆纷至少会在历城来接,谁知陆纷如今连面子功夫都不愿意做了。 夜里便就近歇下,胡玉娘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抱着枕头爬上楼来与长亭闲聊,长亭往里挪了挪,胡玉娘顺势就睡在了外头,手撑在脑袋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嘿嘿笑起来。 胡玉娘的笑声本身就很好笑,像山羊咩咩。 长亭听了一会儿也跟着笑。 “我就知道你睡不着。”胡玉娘笑得气喘吁吁的,睁开眼望向搭在床上的生绢幔帐,“明日就要见到你叔叔了,心情是不是不太好?” 长亭笑着重重点头,“一点也不好,我怕我看见他就忍不住想捅他一刀。” “你可千万忍住,至少也等着我一起来,我柳叶刀好歹还能掩护你逃一会儿。”胡玉娘又笑起来,咩咩地笑,叫人听着开心,笑着笑着突然想起来,翻过身去正对着长亭,“岳番说蒙拓欢喜你” 胡玉娘眼神亮亮的,长亭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第一百一十五章 陆纷 第一百一十六章陆纷 长亭脸向被窝里藏了藏,堪堪藏住晶晶亮的双眸和绯红的脸颊。 继续说呀… 长亭屏住呼吸,炯炯有神地看向玉娘,在心里头急声催促着。 胡玉娘动了动手肘,让自己枕得更舒服些,啐了一口,“我叫他莫浑说,我们家阿娇以后是要当主子娘娘的。他这么浑说,往后你和蒙拓见面都难自在,那小兔崽子真是叫人操碎了心肝。” 玉娘顿一顿,再道,“岳三爷也让阿番别胡说,说他要再敢胡说就拿马鞭抽他。”边说边把身正过来,语气颇为感怀,“我们到了,他们就该走了,一路过来的弟兄就真再也见不着咧…” 长亭屏住的那口气儿一下子泄了出来。 有这样的吗!? 有这样的吗!? 提了话头然后再岔开! 朝河里投了枚石头子儿然后忘记捞上来!? 是蒙拓自己告诉岳番?还是岳番胡乱猜的?岳番是认真说的还是就像往常那样吊儿郎当随口说说!是不是想借玉娘的嘴巴委婉地告诉她?岳番给玉娘说这些话,蒙拓知道不,他知道不?知道不?!不!? 长亭目光绿油油地看着胡玉娘,好想使劲摇胡玉娘的肩膀,你快回答我啊!回答我! 生活总是残酷的。 现实是长亭眼睛绿油油地死死瞅着胡玉娘----直到玉娘从感怀悲叹旧战友、明朗展望新生活、再到畅怀了一下前些时日吃过的糯米糊糊,最后便咂巴咂巴嘴。大腿放在长亭身上呼呼睡着了。 没错。 她睡着了! 在把长亭撩拨得眼睛发绿之后,胡玉娘无忧无虑地睡着了! 长亭眼泪汪汪地揪着被角狠狠咬了两口。 那些没问出口的话,都变成了乌青的黑眼圈。 长亭隐约觉得三更天的梆子声过了没多久。各厢房的门便挨个儿打开了,长亭麻利地帮小阿宁绑了发髻,洗漱之后下楼用早膳启程,两架马车换成了一架极大的双匹马车,女眷全都合坐在一块儿。 长亭想了想,许是一则真定大长公主害怕最后一步功亏一篑,还是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比较安心。二则或许方便大长公主与她说话。 恰好,长亭两个缘由都猜对了。 一上马车,真定大长公主看了看长孙女眼下的乌青。伸手拍了拍长亭的手背,温声安抚,“昨儿个没睡好吧?” 长亭赶忙埋下头来,平白无故脸上升起一阵羞赧。点点头。 “阿娇。别怕。”真定大长公主声音沉得低低的,“到了平成就挨着我住,吃喝住行都在我眼皮子底下,阿纷的手伸不到那么长,等阿英回来尘埃落定,你与阿宁就更不用怕了。” 长亭再点头。 怕就怕,真定大长公主做得太过太明显,叫陆纷鬼迷心窍。 一母同胞的兄长都下得了手。 就算是母亲。又能怎么样? 狠下一颗心,豁出一条命。照样说铲除就铲除。 长亭反手握住老人的手。 未知即恐惧。 长亭却并没有感受到太大恐惧。 用过午膳后,娥眉将满秀与白春拉到外厢交待陆宅的细碎琐事,上到各房主子,下到浣衣各司房的下人仆从,娥眉声音高低起伏如碧波小湖,长亭在昏昏欲睡补觉中听了个全----娥眉确实教得很仔细,难得连“小司房的王妈妈喜欢喝疙瘩汤,再加两勺辣子”的话都说了… 作为一个近身服侍的大丫头,娥眉不可谓不尽职,可…洗衣服的王妈妈喜不喜欢吃辣子,真的不管上房的事儿啊… 大家伙的都紧张得如临大敌,连身边的丫鬟都谨言慎行得不知如何是好。 真定大长公主本眯着眼数佛珠,听到这句话,也笑了起来,敛了敛手里头的佛珠,揽在掌心里,温声道,“逗得我连经都没诵完,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提了提音量,言简意赅地亲自管教,“其实做下人的记得一条便够了。主子只有一个,别的人都是别人家的主子,不用管。” 外间娥眉恭谨唱声称是。 真定大长公主话头一转,看向长亭,慢下语调来,“下人有下人的准则,下人的天就是主子,满心满眼都是主子,如此就算蠢点钝点也没什么大碍,大不了慢慢教,只要她做到这一点就是好样儿的,就算做到头儿了。可人的地位不一样,担在肩上的职责就不一样。我们的眼睛装的是什么?” 这是突击教导? 长亭想了想。 她要什么? 突然一下愣住。 她的眼睛里…应该装什么? “我们的眼睛里装的不是内宅女人,细琐杂事,更不是以极卑微的姿态揣摩男人心事,这样活得不会快乐。”真定大长公主伸手将长亭的散发别到耳朵后面去,“我们的眼睛里装的东西应当有三样,自己、善良与勇气。” 长亭怔愣地看向真定大长公主,突然间好像看到了陆绰。 每次抵达目的地都好像那时辰计算得很好,马队赶在城门闭合之际抵达平成,隔得极远,长亭便听见了马车外难以抑制的欢呼声,有兵士们的如释重负,也有重归故土的欢天喜地。 小阿宁趴在软枕上将马车帘帐一把撩开。 古城墙上两个大字儿,铿锵有力且饱经风霜。 平成! 他们用了整整半年的时间,近千人的性命,难以计算的阴谋手段,终究回到了这里。 对长亭来讲是回,对长宁来讲是往。 长亭靠在车厢内壁,从幔帐的缝隙望出去,正好看见将士们挺直的脊背与云云背影之后的那堵泛着黄沙的城墙。 嗨,平成。 长亭在心里向这座老城挥一挥手。 老马嘶鸣,马车稳稳停靠,马车外响起了一管清冽干净的声音。 “母亲,阿纷来接您了。” 真定大长公主深吸一口长气,手臂抬起,长亭顺势扶住,真定大长公主在抖,且抖得厉害,长亭能感受得到她在强迫自己平复下来,可胳膊稳住片刻后又不可抑制地颤了起来。 长亭稳稳撑住大长公主,轻抬下颌吩咐娥眉,“把帘帐撩开。” 娥眉看向大长公主,却见真定大长公主也抬了抬下颌,娥眉便赶紧佝首半跪着探身去撩帘,哪知手将挨到布幔,只听“哗”的一声,幔帐被人全部拉开,黄昏时分天际边绛色的光倾斜入内。 长亭下意识地向后一退,再蹙眉睁眼细瞧,却瞧见了陆纷那张清雅得如水墨画的脸蛋映在生绢灯笼上,光从下巴向上照,眼如清泓,口拟朱丹。 陆纷长得确实好看,是一种可与女子媲美的好看姿态。 长亭再狠,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陆纷继承了陆家人所有的优点,直而挺的鼻子,茶褐的瞳仁,翘而长的睫毛,还有颀长的身姿,平缓的声线,不徐不急的动作与语态,就算年逾中年,仍旧风雅翩翩。 “母亲冬祺。” 陆纷抿唇笑着将幔帐挂在银勾上,眼神向后移,不轻不重地放在了长亭的身上,半侧颔首,“许久未见阿娇,阿娇可曾念想叔父?” “念想着的。” 长亭亦婉和敛眉应承,“自是念想的,毕竟父亲去后,与阿娇血脉相承的亲眷已所剩无几了。” 陆纷挑眉笑,斜靠在车厢外,随手搭在门框上,他越笑便越像书中的一幅画。 “怕是念想着要把叔父闷死在雪里头吧?” 长亭心猛地一跳,抬起眼来,隐约可见大开的城门里熙熙攘攘的全是人,马车外也尽是人,她千算万算也没算到陆纷会在此时此刻说这样的话。 他疯了吗? 长亭眼神移到陆纷的脸上,美人尚在似笑非笑,她能觉察到真定大长公主的胳膊在暗自发力。 “叔父。”长亭也展眉笑起来,“您别这样。”转头看了真定大长公主一眼,“好歹祖母还在这儿呢。” 陆纷扶在门框上哈哈大笑,笑过之后陡然收住,头向上一抬,再侧身让出条道儿来,“母亲,阿纷扶您回家。” 真定大长公主周身一僵,再慢慢软和下来,抬了另一只胳膊递出去。 长亭不明白陆纷的意思,甚至无从揣测起,那个会把她架在肩上看热闹的叔父好像变了一个人,变得阴柔损狠,喜怒无常,哦,或许他一直都是那个人,只是戏演得太好,无从看起端倪。 长亭居右,陆纷在左,左右搀扶着真定大长公主向里走。 陆纷摆下了软轿,又吩咐小厮向人群中撒钱道谢一番,便又向老宅去,长亭上软轿时多了个心眼,手往坐垫下兜了兜,摸出了一颗磨得极光亮的小针刺,就那么竖着固定在座椅上,人恐怕一坐下去便鲜血淋漓,长亭将针兜在袖中,轻声吩咐满秀去照看阿宁,来去不过片刻。满秀隔着软轿,似心有余悸,“还好还好,白春记着姑娘的话儿一早就查过了,阿宁姑娘坐垫下没有!” 长亭指腹棱了棱那枚针,有点笑不出来。 陆宅自百年前就在平成建起,一代一代地将宅邸的地儿往外推,越推越宽,越推越大,时至今日,陆宅里大大小小建起的院落共有六十八个,厢房统共有八百八十九间,旁系、庶出一户一户的人占据了近半城。(……)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夜宴 第一百一十六章夜宴 历任陆家嫡支皆住在榆次东街,其他族人分居西、北两街,一代一代传下来的陆氏家主都约定俗成地住在位于榆次东街之首的光德堂。 京都建康的世家大族是“上者在,不分家”,故而长房二房都住在一块儿,可若回平成,只有陆绰一支可入光德堂,若陆绰心存照拂庇佑幼弟之意,陆纷可居于紧挨光德堂的平德堂里。简而言之,越靠近光德堂便是离权力中心越近,和掌舵人越亲厚,而当一代一代往下传承之后,人便越住越远,陆纷的儿孙便只能称为陆家旁支了。 而陆绰的后嗣依旧掌握着平成陆家。 软轿摇摇晃晃地在朝前走。 风吹开帘帐,眼看着挂在屋檐下的灯笼从一只变一双变六孔再变十全十美,景象一点一点地亮起来,好像是从昏黑走向光明。 看吧,这就是权利的诱人----连灯笼都能比别人家多挂两只。 所以呀,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最热闹的地方永远只有一个,谁都想众星捧月,自然陆纷也不例外。 长亭将头靠在软轿中,长歇了口气。 前头拖长一声吆喝,马蹄纷杂踢踏,满秀恭敬半撩帘来请,长亭搭在她的胳膊上敛裙出轿,婉和抬头,却见流光曳曳之下,陆纷之妻陈氏携两儿一女眉眼温柔地立于光德堂阶下。 离正门极远,且刚好偏离正前方。 婶婶陈氏是一个极温柔的女人。脾性软和,家教得宜,规矩守礼。尊上佑下,是一个极为正统的士家女,确切来说是一个极为正统的广庆陈家的女儿。 而她与陆纷,在外人看来一定是典范榜样。 陆纷无妾室,不养奴,不狎妓,一二通房皆为陈氏屋内婢子、丫鬟。三个儿女皆为嫡出,无庶出子女,这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士族大家里实属罕见。 大晋士族里找出几个只近女色的郎君都难----隔壁王家大郎养的幕僚皆为唇红齿白的郎君。脑子有没有不知道,反正脸蛋是一定够够的。 陈氏之后,长平,长兴两子皆站右侧。陈氏长女陆长庆十二、三的样子。穿了件牙色的细缎外裳,前襟绣芙蓉,拿舒云纹镶边再坠了一圈细碎的小珠,被光一耀,脸上便有些瞅不清神色,只能看见一双眼睛晶晶亮地俏立在陈氏身后。 长亭仰下颌朝其看去,看着看着便抿了抿嘴,亦笑起来。 “母亲----” 陈氏迎上前来。眼眶颇红,口带哭腔。“你们…你们受苦了!” 真定大长公主拍了拍陈氏的手,“路口风疾,不拘这一时。” 陈氏点头,再将长亭揽在身侧靠了靠,手从上到下摸长亭的脸,喉头酸涩,拿帕子捂脸别过眼去似是在哭,长亭顺从地靠在陈氏身边,心下大叹,陈氏对她好不好?问陆家顶经年的仆从都不会有一个人说陈氏待她不好。 她没亲娘,陈氏受陆绰所托很照拂她。 她换牙,是陈氏帮她悉心保存下。她来初潮,是陈氏备下的月带。她小时候的亵衣,都是陈氏绣的… 长亭宁愿相信陈氏并不知道陆纷都做了些什么。 两厢见礼之后便向里走,陆纷先行打理马队,女眷从中门向里行,陈氏扶着真定大长公主说话,几位姑娘走在身后。 陆长庆目不斜视,“阿姐越过越回去了,身边的丫鬟个顶个儿不经事。一个粗手粗脚,一个小家子气,一个…”长庆眼风斜睨胡玉娘,“五大三粗,像个做粗重活计的男人。” 恰好过门槛,长亭敛裙低眉,利落跨过,未曾抬头看她,语声平静地开了口。 “闭嘴。” 二字之后,再无他话,牵着长宁缓步朝前走,几步便与陆长庆拉开了距离。 她一向就和这位陆二姑娘不对盘,哦,现在不算二姑娘的,论起来是二房的大姑娘,她不喜欢长庆,长庆也不见得喜欢她----同在一个院子生活十几年,她们几乎没怎么说过话,连话都没怎么说过,谈何吵嘴。 大概美人儿都是清傲的。 陆纷两个儿子资质平平,一个十岁,一个八岁,都尚未崭露头角----陆长英九岁时已练得一手好字,在京都已为颇具展望的少年郎了。 只有陆长庆,眉眼嘴角与陆纷长得颇为相像,陆纷本就似拟美人,那陆长庆就是真真切切的美人儿,在陆家小辈中论及相貌,她排头一个。长亭心里揣了揣,单论五官,怕是只有青梢能与之抗衡,可那丫头又不争气地在气度上输了一大截儿… 长亭脑子放空,缄默稳沉地过了一桩晚宴。 她从未吃过这么怪异的晚宴。 真定大长公主居上席,陆家上下宗族旁系皆至,往来觥筹,可每个人说的话都是飘的,没有一句落在实处,说至兴起,长席上的陆三太爷抹泪追悼陆绰,临兴赋挽辞一首,长亭一抬头却见陆纷以极为嫌恶的眼光看着陆三太爷。 “来人,帮三叔把今儿个说的话都一字一句地记下来。” 喧杂中,陡闻一管清冽男声。 陆纷半斜倚靠在黄花木椅凳上,手一半搭在椅背,一半就这么坠下来,他守孝不能喝酒,杯盏里的汁饮本不醉人,却偏偏一副醉态,手指一抬,一声一声笑起来,“都记下来,瞅一瞅三叔是多么地缅怀哥哥…” 一边说,一边身形向前倾,青衫向下轻垮,微眯了眼,语气如毒蛇吐信子嘶嘶警示,“苦痛使人文才飞扬,古人诚不欺我…三叔饮过佳酿之后,做下的辞赋好似更加情真意切,叫人无比动容。” 既是痛苦缅怀,何以酒肉串肠? 陆三太爷似是忌惮陆纷,身形向后一靠,借酒卖醉,阖目不语。 哀悼的、悲鸣的、劝慰的,一声儿一声儿渐小下来,陈氏打圆场四下招呼寒暄着,场面终于重而回暖,时过三巡,挨个儿告辞,陈氏去送,长亭和长宁陪在真定大长公主身边,陆纷面颊潮红地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双袖挥下,即为飒飒。 “都回去吧。” 陆纷云袖一抬,“你们还是住在光德堂,我名不正言不顺,只能等我亲爱的哥哥下葬之后,我们才能住一块儿…” 陆纷边说边转头朝长亭笑起来,“和叔父同住一个屋檐下,可真是难为你了。可是想一想,我不也跟着哥哥住了这么几十年吗?我跟着住,我的儿子跟着住,我的孙子还是要巴着人才能赏口饭吃,我都熬过来了,我的小阿娇且忍一忍,忍到…” “陆纷!” 真定大长公主挥袖高喝,“有点出息吧!你就只有为难一个小姑娘的能耐!?” 陆纷怔愣片刻,便仰头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手上一翻,却将酒席上的锡罐酒壶一把打翻,果酒糖酿绛红发亮,一滴接一滴旋在桌沿上打着转儿。 “母亲…” 陆纷撑在桌上渐渐站起身来,“我的母亲诶!儿才做了一件很有出息的事啊!您忘了?您忘了吗!?您记不得了?那儿从头到尾再给你说一…” “把孩子们带出去!” 真定大长公主一掌拍在木桌上,“阿陈,让人孩子们都带出去!让娥眉带阿娇阿宁回东偏院,下人没得谕令,不得出入东偏院!” 陆纷单手撑在桌上,嘴角上挑,似笑非笑地看。 陈氏惶然四下看顾,连连称是,红着眼眶将几个小孩子都拢到了门口,正欲离,却遭真定大长公主喊住,“阿陈,你留下!” “嘎吱----” 门扉大合。 在里间闷久了,一出来瞬时通常,长亭摸了摸后脑勺,手撑在朱漆高柱上,半晌喘不过气来。小阿宁赶忙踮起脚尖一下一下地帮忙顺气儿,玉娘憋了憋,扶住长亭,想了许久慨叹一声,“你那位叔父真奇怪,他恨不得现在就鸡飞狗跳…” 长亭埋首点了点头。 是奇怪,可长亭奇怪的兵不是这个----追挽陆绰的并不只有陆三太爷一人,可陆纷却只针对他。并不是杀鸡儆猴,陆纷的眼神里是真的嫌恶与仇恨,不夹杂任何遮掩。 陆三太爷挡了陆纷的道儿? 挡了什么道儿? 长亭埋头细思,刚想开口说话,却隐约间廊间好似立了一个人,眯眼仔细瞅了瞅,低声惊呼,“你怎么来了!” 蒙拓向前踏出一步,语气平和,“你小声点儿。” 长亭连连点头,后脑勺有点发疼发热,把小阿宁交给玉娘照看,又四下看了看之后便往那处走,“你快些回去!陆家家规严得很,外男无故入内宅要吃棒子!” “你的头?”蒙拓眼色一抬,沉声问道。 长亭再摸了摸后脑勺那道疤,“天气回暖,伤口发热蛮正常,我晚上喝一盅药就好了。”又连声催促,“有事说事,没事就快走!陆家的棒子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蒙拓“哦”了一声,再低头看了眼长亭,便佝身撩袍翻身过墙。 动作快得连个背影都不带留。 他…真没事儿跟她说啊说? 那他冒险翻墙进内宅来作甚啊? 偷东西? 长亭怔了怔,莫名其妙。(……) 第一百一七章 针对 第一百一十七章针对 蒙拓身形消隐在夜色之中。 长亭立在原地怔愣片刻,娥眉捧了大氅出来迎,却见长亭木木地站在游廊里,先回看了眼亮彤彤的厢房,只余三个人影,大长公主、陆纷还有陈氏,三只剪影各有长短,娥眉心头悸了悸,从年前开始这事儿就透着不寻常,种种人的种种反常叫人心慌慌。 娥眉心里头明明隐约有个答案,却被硬生生的摁下! 多想多错,多说多错,她命如草芥,一错,命就没了! 娥眉紧紧手中的大氅,轻手轻脚地帮长亭披上,“姑娘…姑娘…奴该送您回房…” “哦,将才有只野猫窜过去!” 长亭慌里慌张地赶忙解释,一开口才发觉自己个儿答非所问。 哎呀! 她干嘛慌张啊! 长亭强自镇定敛眸,拢了一拢大氅袍子,快走两步弯身牵过阿宁,一抬头却见玉娘懵里懵懂的样儿,低声唤,“阿玉,走啦!” 娥眉跟在后头。 几位姑娘安顿在东偏院研光楼,离大长公主的荣熹院不过片刻脚程,长亭嚎一嗓子,真定大长公主能立卖着拐杖来救火。 研光楼静悄悄的,和气平静。 可正堂却剑拔弩张。 “母亲,要与纷说什么?” 陆纷满脸堆笑,自斟一盏酒,仰头饮尽,喝完却桀桀笑起来。将酒盏反手倒过来,“哎呀,我忘了哥哥去世是重孝。我可不敢喝酒。” 脸是漂亮的,可话是阴毒的。 陆纷话音刚落,真定大长公主手一挥,将手里的龙头拐杖一把砸在陆纷的后背上,“砰”的一声! 龙头拐杖拿乌木做成的,重得很,这一下怕是是砸到了骨头和腑脏! 陈氏低声惊呼。却不敢上前来扶。 陆纷身形猛地朝前一倒,手忙脚乱地撑在木桌上,再一抬头。嘴角殷红有血迹,“母亲砸得好,可砸死了我,哥哥也活不过来了啊…”陆纷嘴一咧。牙齿鲜红。笑得倾人城,“母亲一向精明,一定算过这笔账的啊。” 真定大长公主再反手一挥拐杖,正好打在了陆纷前胸! 陆纷再闷声一哼,却越笑越粲然。 “你同我说的时候,我并不敢相信。”真定大长公主深吸一口气,“我的小儿子…我疼了几十年了,庇护了几十年。素来乖顺清俊的幼子…不会做那样的事…” 陈氏手心捂嘴,电光火石之间陡然明晓其中蹊跷! 这样大的事。她竟然如今才知道! “阿纷,你图谋了多久?” 真定大长公主手撑在拐杖上,腰腿不好,极为吃力地向下弯,“几年?十几年?还是几十年?” 陆纷被两下砸得跌坐于椅凳上,侧头笑,“母亲,你现在的问题很蠢哟。回答了又怎么样?没有意义的,还不如想一想如何在秦相雍手上保住我----毕竟我现在是陆家最后一根稻草了。” “所以这是你的底气?” 所以他才会以为胜券在握,无所顾忌。 他以为无论犯下多大的茬子,陆家都会保他。 是。 如果长英死了,没有被找到,没有醒… 为了陆家,她的选择只有陆纷。 可如今一切颠覆。 真定大长公主明白此时此刻她必须狼,女人为什么通常成不了大事?因为女人的眼睛通常被情感蒙蔽。儿子、孙子,都是她的骨血,丢弃谁都痛,可从陆家的立场看过去,当然陆长英是更合适的选择!纵然年龄小,纵然底牌不够大,纵然如今身体孱弱,可他身上没有污点! 旁人抓不到把柄! 真定大长公主镇定地看着陆纷,再问一边,“这就是你的底气?你认定无论如何放肆,我、陆家都会既往不咎?” 陆纷从低处侧眸半抬起头,嘴角一勾,“难道不是?如若不是,母亲,你为何会带着阿娇和阿宁回来?” 半晌静谧。 烛光之下,看不清真定大长公主的神情。 陆纷胸口后背疼得眼神迷离。 真定大长公主不会有别的神色,除了逆来顺受----陆纷心下揣测。 “是。” 老妇人的脸恰好隔在光晕之外,声音如从沉钟之中传来,“是,这就是你最大的底气。” “够了,母亲。”陆纷神色渐渐愉悦起来,一点一点撑起身来,“周通令那条狗死了就死了吧,你的怨气和怒气也该出完了,此事到此为止,再纠缠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手搭在木案上,像是想起什么,偏过头去笑了笑,“母亲,您看我什么时候搬到光德堂来合适?” “阿绰还未下葬…” 真定大长公主背过身去,阖眸仰头,一字一句,“大局为重,我不得不容忍你。只希望你看在阿娇与阿宁是阿绰唯一骨血的份儿上放过这两个小姑娘,阿娇大了,过了孝期,我会立马着手把她嫁出去。阿宁尚小,她什么也不知道。” 陆纷点头。 “秦相雍来过信。”真定大长公主面目笼罩在黑暗中,“我回信过去了,如今恐怕要到冀州了,等我的回信到了建康,这世上再没有账本一事。所有的罪孽都是周通令造下的,与你无尤。照秦相雍的意思,幽、冀两州,恐怕难容,你要早做准备…” 陆纷再点头。 真定大长公主撑起龙头拐杖推门向外走,刚抬脚,却听陆纷急切而迟疑的一唤。 “母亲!” 真定大长公主身形一滞。 陆纷靠在木案之上笑起来,语声中略带迫切却又有急于证明的口气在。“我会好好打理陆家的。”微微一顿,语气突变,“我会比哥哥做得更好!你信我!” 真定大长公主眼眸轻阖。一滴眼泪藏在黑暗里直直砸下。 长亭以为她会择床,谁知睡得好极了,研光楼在陆宅的东北角,是贵地,长亭陪陆绰回老宅上香祭祖皆住在此处,只是当时她没想过,她会在这个地方常住。就像她从没想过回来第二天,她第一个见的人会是陆长庆。 陆长庆来得早,满秀进来通禀的时候。小阿宁和胡玉娘的汤粥都还没喝完。 胡玉娘要领着阿宁避开,长亭摇头,“没必要,她来无非是落井下石。想趁机打打落水狗。小姑娘的把戏罢了,你避开反倒叫她长了势头。”再折身交待满秀,“让她在内堂等一等。” 满秀应声而去。 胡玉娘心安理得地喝完粥,再带着阿宁涮口抹脸。 长亭见二人妥帖了才让满秀把陆长庆带进来。 “许久不见阿姐,阿姐的脾性倒没改一改。”陆长庆目下无尘,缓步落座,看向长亭笑一笑,“阿庆以为姐姐历了这样多的事。会学乖呢。” 长亭叹了口气儿,“你又想听一遍‘闭嘴’吗?有什么话便说。被人扫地出门,不好看。” 陆长庆抿抿了小口,如此在春光之下,相貌方见真章,樱桃小口柳叶眉,皙凝肤容杏仁眼,很艳的漂亮。 陆长庆手叠在腹间,眼仁一动,决定开门见山,“阿庆喜欢研光楼。” 长亭眉梢上挑,“我也喜欢。” 陆长庆话憋了憋,“那我喜欢研光楼的那盏屏风,就是里间的那盏,绣了芙蓉四合的样式,湘缎绣。” “还喜欢什么?” “还喜欢你内厢的黑黛青螺梳妆台,上头的雕花是山茶,阿庆最喜欢山茶了…” “嗯?” “还有库里那对钧窑旧瓷…” “嗯,还有呢?” 陆长庆又陆陆续续说了一长番话头,内屋里隔着的,库房里存着的,还没来得及卸下来的,她了解得都清清楚楚,林林总总恐怕有近二十件东西。 她边说,长亭边点头。 说到最后,陆长庆意犹未尽,歪过脖子,水灵灵地看向长亭,语气是浮着的,挑衅说不上,可叫人不舒服,“这些阿庆都喜欢,摆在我的厢房里一定好看极了。”抿嘴笑了笑,“反正用不多久,那些东西还得搬回研光楼的。” 后一句话,意味深长。 小姑娘心绪,诚如陆长庆先言,她喜欢“研光楼”。 屋子换不了,那搬点东西走,总行吧? 长亭觉得她是被人压制久了,好容易能扬眉吐气了,昨儿个却还是没在光德堂住下,故而一早便兴冲冲地来,长亭却不可能让她兴冲冲地去。 “既然还得搬回来,那何必做些无用功?东西在哪儿就还放哪儿,哪儿都不搬。”长亭语声平静,“你喜欢是你的事情,你又不叫我娘,我作甚顺着你?” 陆长庆脸色一变,“陆长亭!” “嗯?” “你等着!” 这还是陆小美人儿这么些年头一回将声儿嚷起来。 人呐,最好不好的一点就是沉不住气。 她想住进研光楼,她笃定她可以住进来,那就沉住气等到那天就好,可她偏偏要争这么一夕之长短。 迫不及待,太迫不及待。 长亭抬眼看了看陆长庆,“你也等着。” 陆长庆再横一眼,死死抿住嘴朝外去,她一走,长亭便把研光院的一个小丫头唤了进来,从怀里将昨日扎在布垫下的那根针包在绢绸里递出去,“给二爷送去。” 把坐垫下的那根针… 送给陆纷看? 胡玉娘顿感迷惘,问长亭,长亭笑了笑,“…坐垫下放针摆明了女人家的心眼,阿宁椅子上没有,就我中招,你觉得这是陆纷的手笔?他是自负,可自负不等于蠢。” 女人的心眼…不和的堂姐妹…独独算计长亭… 哦… 胡玉娘懂了。 是陆长庆做的。 而她老子都还没下手整顿,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就沉不住气了,背着陆纷搞鬼,下辈比长辈动作还快,还自以为是,陆纷怕是不能轻饶。 果不其然,将用过晚膳,陆长庆被禁足抄经的消息就传出来了,旁人恐怕都以为是在惩戒陆长庆一早来寻衅长亭的事由,只有几人心知肚明。 “哎哟喂,活得好艰难” 玉娘在榻上翻了个滚儿,“明摆着陆宅张着大嘴要吃人,咱们还往里头钻,还正好钻到了你家叔父的地界儿上…你说咱们是不是脑子缺根筋啊?” 长亭哈哈笑起来。 平成是陆纷的地界儿? 呵呵。 恐怕也只有陆纷自己这么认为吧。(……) ps:28号双倍粉红活动开始了哦!大家快磨票霍霍向阿渊吧! 第一百一八章 抬棺 第一百一八章抬棺 胡玉娘再滚一圈,嘴里头,“哎哟哟!哎哟哟!” 胡玉娘这么些时日反倒长胖了,照她自己的话说,“苦难让人吃得多,吃得多就让人胖得快,这叫屯膘抗压。”。 故而只穿着亵衣的胡玉娘在榻上滚来滚去的样子… 像只白粽子,还是沾过糖的那种… 肥肥的,软软的,一戳还会叫… 长亭仰靠在椅凳上,笑眯眯地看玉娘,“你在陆家,我也不太放心,我已经让人去找胡家叔婶了,找着了离平成不远。我在平成南端买了百亩地,让他们都牵了过来。你是女人,户籍上搁不了田地,我就先寄存在你叔叔脑袋上,等你婚事敲定,一亩不落的全当作你的嫁妆。我叫人先给她们敲警钟,再把你送过去,这样才能不受欺负。” 玉娘总不能一直在陆家。 长亭肯,胡玉娘自己都不肯。 玉娘身形一停,忙趴起身来,目光炯炯,“找到了!?爷爷只说在豫州,豫州这么大,你咋找到的?!这才三两日吧!?他们咋说!?问起爷爷没?”再想了想,“等你们家的事儿尘埃落定了,我再回去也好,否则心里头挂忧着,反倒没法子同叔婶好好相处。” 最后一个问题… 长亭不晓得怎么答。 那户人问倒是问了,可问的是胡爷爷还留了什么钱财地皮没有… 长亭索性不回最后一句,笑了笑。“你说平成是陆纷的地盘?那我是怎么做这些事儿呢?胡家叔叔在豫、幽两州边界入山打猎为生,我派遣下去的人手在第二日便找到了他们,而后买地、过户籍再林林总总的事儿一块办下来。耽误了几天时间。陆纷…”长亭轻声嗤笑,“他的胳膊还不够长,手还不够大,他以为豫州是他的了?那就拭目以待罢。” 陆纷一事尚未盖棺定论,而已故者的身后事却再难推脱。 对于陆绰的大殓礼,陆纷表现得很积极。 布置灵堂、诚请高僧,做殓诗。再备下棺木、陪葬,勘测陆氏陵园,定穴位… 所有的事情。陆纷在三日内全都备置整齐。 长亭私心揣测,恐怕陆纷早就准备齐全了罢。 出棺日定在二月二十三日,从光德堂出殓,至平成以北的陆家陵园。陵园大多位于山郊野岭。路程算远,去一趟就得一日的时辰,再回来便是三日光景。 出殡摔盆之人,定为陆纷长子,陆长平。 北地旧俗,为身故者摔盆捧灵之人当以长子长孙,可去者若无儿无孙,便从旁支里选择出与之亲近的小辈郎君来。而选择下来的这位即默认成继承去者家财的人。 陆纷绝口不提自己担上这门差事的话头,反倒将自己长子推了出来。 长亭以为陆纷是怕遭报应。 可再一想想。他怎么可能惧怕报应此种飘渺无物的东西。 凡事要讲究一个名正言顺,而子承父业更是理所应当,陆长平要继承陆绰的一切,可他的父亲还未亡故,他要攥到手必须从陆纷手上接过来,陆纷此举只不过是转了一道弯儿罢了。 可笑的遮羞布,可悲的自欺欺人。 让陆纷的儿子来捧陆绰的灵。 长亭气得心肝都疼。 长亭恨得不得了,真定大长公主自然知晓,亲斟一盏清茶让长亭静静心,只说了一句话,“小不忍则乱大谋。” 是。 陆纷此举难免没有含着试探的意味在。 她与真定大长公主忍不了,只能提前将长英接回平成,可陆长英如今身形孱弱,无异于羊入虎口。 若忍下了,未曾对此事有所异议… “阿纷将会更信任我。” 真定大长公主浅啜一口清茶,面无表情,“毕竟,只有叫他放松了警惕之后,我们才能接着向下行动。陆纷未曾解决,长英最好别回来。天大地大,陆纷终究是他的长辈,我陆家下一任的掌舵人身上最好不要背负任何污点。” 长英回来,陆纷消亡。 不管长英是否动手脚,在外人看来,这都是一场宅门内亲眷相杀的好戏,陆长英都将落人话柄,得不偿失。 长亭默了默。 忍这个字,写来容易,做来难。 陆家早挂素绢,白灯笼等物,门廊上挂了一缕一缕的白绸带花,服侍的人都屏气凝神,不见笑颜。 追悼头一日,络绎不绝的人来来往往,谢家派遣了谢询和几位族叔过来见礼,拖了两车的礼,那谢老夫人身边的阿嬷拽着长亭的衣角就开始哭。 “太夫人是想来的,老爷也是想来的,可太夫人着了场大病,老爷来顶什么事儿?画画骂那挨千刀的贼人?大姑娘是晓得的,这一路有多不太平!奴违心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谢家都摇摇欲坠了,大姑娘最后靠谁去?陆公过身,太夫人叫奴偷摸问问大姑娘,想不想回谢家去住?旁的不敢讲,头一条就是不叫姑娘受了委屈!若姑娘想离了这是非地,太夫人立马派遣人手来接您!” 谢询是长房长孙,他都过来了,谢家已经很够意思了! 长亭背过身去,抹了把眼角,撑着阿嬷的手,“哪儿都不去!请外祖且放一百个心,阿娇连那段路都挺过来的,现在没道理挺不住!” 灵堂里头,阿嬷搂着长亭哭,与堂下嘤嘤啼啼的哭声,倒是相得益彰。 长亭面容平静地看着堂下诸人世态万千,看了一连三日,胸口突然泛起一阵恶心。 灵堂里停着四口棺木,陆绰、符氏、陆长英与陆长茂,这灵堂里来来去去几十人,究竟有几个人流的眼泪是真的? 人吧,真太他娘的虚伪了。 石家人是最后一天到的,石猛哪个儿子都没派,将就使了还在豫州没走的几位心腹去追悼拜会,常将军打头阵,蒙拓跟在后头,岳老三和岳番不够资格登不进灵堂。 长亭便戴锥帽,身着麻布旧衣裳,垂手立在真定大长公主身边,静静地看着蒙拓面色凝重沉穆地执三炷香,恭谨屈膝作揖再缓步将香插进香炉中。 他大约是真伤心吧? 长亭眼神落在蒙拓拿着香些许发颤的指尖上。 蒙拓是真的伤心吧? 他未曾流泪,亦未在她跟前缅怀过陆绰,可是长亭觉得蒙拓的伤心是真的,至少他不会下作到要将葱蒜汁挤在袖口,只为哭嚎那么几嗓子。 真定大长公主留了几家小歇时日,谢家自然算在其中,谢询就客居光德堂,在起棺捧灵之前,谢氏族叔与大长公主闭门相谈许久,长亭遣满秀去打探,娥眉只是笑嘻嘻地拱手道贺,说是极好极好的事儿。 长亭脑子一转,瞬时明白了。 四张棺材,两列行伍。 长亭披麻戴孝走在陆长平身后,送灵前头吹唢呐,敲边鼓,两头白旗招展,风一吹,白布便一下子鼓了起来。 像扬在船上的风帆。 长亭手里捧着的是符氏的灵位,长宁懵懵懂懂地哭,手里头紧紧抱着陆长英的牌位,陆长英三字儿拿小楷写,木牌上刻得很深,染了朱红的漆很庄重端严。 等长英回来,一定要请大师唱几天佛经,去去晦气… 也不晓得,这样犯下忌讳了没。 真定大长公主安慰她说,人活着才是最要紧的,就算是犯下忌讳,老天爷不瞎,总会看得到咱们的难处。 或许请大师唱佛经不够,听玉娘说民间有洒狗血去晦气的说法… 长亭埋着头胡思乱想,脚下踩在铺成一路的纸钱上,软软绵绵的,她的上下左右都在哭,可她眯着眼睛憋都憋不出来眼泪。 道路两边被肃清了,可各家楼上却有庶民探出脑袋来瞅热闹。 吹吹打打,送灵的队伍从街头走到街尾都没顺完,是热闹。 到陵园时,天儿陡然阴了下来,轰隆轰隆地好似要打雷下雨了。 陆长平拿着铁锹,一锹下午,破土之时,电闪雷鸣,春雨哗啦啦地往下砸,送灵之人纷纷避之不及,陆长平手拿铁锹不敢动弹了,转身四下去寻陆纷。 “接着挖啊。” 长亭轻声道,“趁雨势还不算大赶紧挖,别耽误了吉时。” 雨大颗大颗地往下砸。 长亭戴在脑袋上的锥帽早就瘪了湿了,陆长平的眼睛被雨水遮挡完了,便摸摸索索地又向下锹,再一深锹,却闻身后有人惊呼一声,“啊!白蛇!刚刚有一条白蛇从泥里游了出来!” 长亭忙睁开眼瞅。 “挖出白蛇是大祥瑞啊!” “坟里有蛇,天上有龙,确是极大的祥瑞!极大的祥瑞!” 后头人冒雨来看,白蛇的踪迹却早已难觅。 陆氏老人撑拐杖大喜,“陆家要再出一代英杰了!阿纷!陆家的起伏荣辱皆系于你一身了!不要辜负这白蛇千里助人的恩情,亦不要辜负陆家啊!” 长亭眼风斜睨,眼见陆纷喜难自禁。 身后之人皆议论纷纷,喜气盎然。 小长宁仰头大哭着靠在长亭身侧。 太棒了。 这些人连假伤心都不用装了。 长亭揽了揽阿宁的头,却远见有人影从不远处飞快跑来,人未到,声先至。 “幽州乱了!幽州乱了!二爷,幽州起了大乱子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乱子 第一百一十九章乱子 一场春雨,下得极为缠-绵且悠长。 幽州大乱。 长亭听到的第一反应,是眉梢上挑,就在春雨绵延时的陆氏陵寝里,就在陆绰还未落下的棺木旁。 长亭看得出来,听到这个消息的陆纷第一反应是,欣喜。 没错儿,从他锥帽下未加遮掩,陡然发亮的双眼。 他是该欣喜的。 陡然上位,必当惹人话柄,更何况是踩在自家兄长的骸骨上位----纵然如他所想那般,真定大长公主会将舆论与猜忌一手压下,可旁人明面上不议论,他管天管地还管得了人在被窝里头和婆娘唠两句猜疑? 堵住悠悠之口顶好的办法,不是辩解,更不是跳脚反驳。 要把实力拿出来,叫别人想背地里唠叨都无从下口。 英雄不世出,这就是个浑水摸鱼的好时机。 “争功…拓展陆氏…趁势拿下幽州,从豫州开辟出去,平成陆氏便会成为这世道坐立极稳的大士族,甚至不会有人与之抗衡…” 真定大长公主声音苍老疲惫,身披大毡,一道将手中的信笺放下,一道看向长亭,“一箭数雕,既有白蛇祥瑞之意在前,又有激将之法在后,照陆纷的个性,他决不会稳坐钓鱼台的。” 亲眼看到母亲一招又一招,招招毙命的算计儿子。 长亭喉头发酸,心窝窝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真定大长公主一直很冷静。从试探她到算计陆纷,都很冷静…冷静到如同置身事外一般。 长亭轻仰下颌,缓声道。“幽州周通令旧将突起发难,石猛别其锋芒,整个幽州城两股势力对立,故而与幽州相近的豫州完全可以顺势出击,浑水摸鱼。如今这个世道,饼就那么大块,落在谁手里就是谁的。就算是冒一回险也够本了。” 势力和地盘谁嫌多? 更何况,要把豫州真真正正变成他陆纷的禁脔,还早。 几百年累下来的能力。岂非朝夕可消耗殆尽的。 陆纷想站稳脚跟,内部先不慌,起码内外两者应占其一。墙外开花墙内香,这句话这时候用在这里倒是也堪堪说得过去。 周通令未曾身死之时。幽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和陆纷紧密相连,周通令辖制下的幽州是陆纷的后招和杀手锏。 可悲哀的是,真定大长公主一怒之下击杀周通令,而接手幽州的是石猛那个老无赖… 陆纷和石猛不对盘。 长亭大概可以想象陆纷恐怕气得脑袋都大了。 真定大长公主手指撑在信笺上,轻颔首,“他会动手的,为了争一口气,为了一张脸面。他甚至不会派遣下属去搀这趟浑水,他都会自己出动。一为让宗族老者信服,二为妥帖,三为…” 为了在她面前挣口气儿… “母亲,我会好好打理陆家….我会比哥哥做得更好…” 真定大长公主一阖眸,眼前全是那夜陆纷在她跟前双眼祈求而迟疑的模样,小心翼翼地祈求认同,叫人既恨他又无奈… 真定大长公主神色未曾有半分痛苦,长亭却极为识趣地捕捉到了真定大长公主的踟蹰。 “祖母…” 长亭微颔首轻声唤道,“您心疼吗?” 真定大长公主抿嘴笑了笑,“骨肉亲眷,血脉相连,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是我的儿子,是我一手一脚将他养育成人的。阿娇,我自是心疼的。” 他? 是指陆纷,还是指陆绰? 或者两者兼有? 长亭也笑一笑,“许是阿娇年幼无知,又许是阿娇永无祖母壮士割腕的勇气和意志,父亲去时,阿娇曾想若有机会定叫整个陆家与他陪葬----说实在话,祖母对于陆家的在意,比阿娇预估的要多百十倍,阿娇姓陆尚无祖母待陆家那般拳拳庇佑之心,着实惭愧。” 话头微微一顿,长亭眼神清澈真挚,“这是阿娇肺腑之言,一路走来,阿娇从一开始的防范算计,到后来的以利诱之,从未拿真心真意的话与祖母交谈。今日虽未尘埃落定,如若因阿娇诚心一言,反而让事情颠覆回转----阿娇也扪心无愧。” 真定大长公主缓缓抬起头来。 人世间最大的杀招,分明是感情。 她对陆家的牵挂… 还不如说那是她对陆玉年的牵挂… 陆老头儿攒下的家业江山,不能就这么毁了。 她根本不在乎陆家是死是活,活到这把年岁,她什么都看够了,大不了一抔黄土虽玉年就那么去了,可是她不能啊,她没有脸面就这样去见玉年啊,陆家的两个儿子一个死,一个心残,陆家被这样一鼓捣,恐怕几十年都复不了元气,而如今世道,上哪里找个几十年来让陆氏慢慢休养! 她不在乎陆家,可她在乎他啊。 真定大长公主喉头微颤,与长亭对视半晌,再缓缓别过眼去,苍老的手摆了一摆,示意长亭将此事揭过不提,转过话头,“谢家阿郎在平成暂居,前些时日是忙你父亲的葬仪,如今闲下来了,府里不好大兴酒宴,你总要去和阿询问个安,再带他在平成四下转一转…” 长亭心下一咯噔。 话题转得太快,她有点跟不上。 紧接着便听真定大长公主后语,“谢家过来的那几位族叔给我透了底儿的。阿弥陀佛,谢家重情重义,今次来便是来商定你与阿询的亲事。我们家的姑娘不拘着那起子无所谓的女诫、女书,那些都是愚弄妇人的东西,你要嫁的人。祖母总要来问你一句。” 咯噔、咯噔、咯噔---- “嗝儿----” 长亭心头一慌,立马打了个响嗝儿出来。 真定大长公主怔愣了一愣,便笑起来。老人家一笑总是慈眉善目的,“别羞,你父亲与你母亲便是青梅竹马,两人成亲前还偷偷摸摸约着见面,被谢老太爷抓住了,还是陆老头儿把他给赎回来的…” 陆绰是不能提及的死角。 气氛一下子又僵下来。 长亭的嗝儿也被一下子止住了。 真定大长公主神容默了默,长叹一口气儿。“若是不讨厌就先处着吧,左右都是表兄妹,多处处总没坏处。陆谢联姻也是旧例。若你不嫁给谢询,便是阿英娶谢家大姑娘,总有一个的。” 长亭埋首,深吸两口气儿。 一下子好像从云端落到了现实。脚踩在实地上。才能看见前方的路有多难走。 真定大长公主侧身与娥眉轻声商谈,未过片刻,便定下了时日,一锤定音,“就在五日后,你、阿宁、长平再带几个兵士,陪着阿询去市集逛一逛,嗯…市集人多眼杂。换成稠山,上头有寺庙。正好方便求福诵礼。” 长亭垂眸颔首。 至背身关上门扉时,方叹出一口气儿来。 五日后的出游尚未等到,三日后,陆纷陡然宣布次日将率大队兵马前赴幽州,与周通令残将对峙,明面上的话头说得极为冠冕堂皇,归结起来便是,冤有头债有主,周通令身上担着的罪还没洗刷干净,还没有给平成陆氏一个交代,养着的犬就开始吠了? 陆纷动作快极了,两日时间,整顿出六千兵士。 保命妥妥的了。 陆纷不缺心眼,他也相信石猛不会缺心眼,若他在石猛辖区出了事儿,恐怕石猛的下场就跟无端遭山匪截杀的周通令差不离了。 当然,时效快,动作快,可以归功于陆家健全且未曾懈怠的规矩,同样,真定大长公主的支持与帮衬也必不可少。 夜灯昏暗。 陆纷手上一本厚厚的册子,一目十行,眸光未抬,低声问,“三个主将里有两个都与母亲攀亲带故?” 堂下之人愈发恭谨,“是。黄参将曾受过大长公主恩惠,而蒋参将的妻室却是大长公主母家的内侄女。”一边道,一边抬起头来小觑陆纷眼色,埋声又道,“原先的小秦将军被大长公主亲笔划下了,就补上了这两位大人。说实在的,若无这两位参将,六千兵士没有这么容易就能聚得起来…” 陆纷眼眸一深,良久之后,慢慢扯开嘴角笑起来。 谁的母亲谁知道。 真定大长公主连坐视不理都不可能做到,又怎么可能拖他的后腿?断他的后路?他是母亲的小儿子,如今也是唯一的儿子。 陆纷将册子阖上,转眼看向东北角的窗棂,精巧下颌轻抬,神容慵懒,“那边的事儿,吩咐下了没?” “禀二爷,从剂量、物件儿、手段再到买通的人手全都办得妥妥帖帖。”堂下之人躬身回应,“不出十日,那边就活不了了。范郎中极为知趣,选的药材是极好的,听郎中说,吃了那药,人死的时候痛苦极了,心里头、肠子里头、脑子里,哦,还有手筋脚筋全都一绞一绞疼,像是有钝刀在他的身体里割…” 陆纷挑眉轻轻笑起来。 “我要他在我回来之前死。” 陆纷手在转动扳指,眼色一抬,眸光如同染上了一行胭脂,极为倾城,“我要他死,死之前要尝尽人世间的痛苦…” 只有这样才能偿还他受的痛苦。 只有这样才叫做天道正公。(……) ps:很感谢kinka、icho、ttoohc、montpa、初叶、黄色天蝎宫,还有婀婀、过客久久、诺言过期、高山之雪很多很多没有提及的朋友的支持、评论,这本书不是主流,所以阿渊写得非常没有自信,大家的认可、纠正和关注,给了阿渊认真写下去的动力,谢谢! 第一百二十章 稠山(上) 北地桃花开得晚。 陆纷在桃花还未绽开之前,便启程向幽州去。 蒙拓一行人本欲借此时机辞行,哪知真定大长公主却出言挽留下,“…不急这一时,这时候走便是与阿纷一道,栈道就那么大,蒙小爷也不嫌挤得慌?” 陆纷…. 这盘棋,岳老三久经江湖自然能觉出不对,可他想的是----真定大长公主总不可能过河拆桥,让陆纷与石家对上?大不了是放陆纷出去做做样子,得个亲剿乱匪的好名声来,以坐稳位子… 大长公主的出言挽留,直叫岳老三连称“长公主当真会做人!” 在长亭眼里,真定大长公主此番挽留亦是好心----若一道走,陆纷途中出事,算谁的?长亭私心揣测,大长公主其实也是将石猛看在眼里的,否则依照大长公主的个性和心机,一箭双雕是最最好的。如若大长公主有借势难为石家的意思,完全可以将陆纷出事归结到石家的头上。石猛再横,也只能吃不了兜着走。 可大长公主没有这么做。 这表明大长公主并不想与石家兵戈相见,至少现在不想。 出于何种原因,长亭心里头倒是有点底儿,石猛无论如何对陆家都有恩,两条命换一座城池,看上去是抵了,可到底情面儿上仍旧是欠着的。 陆纷辞行次日,光德堂上上下下便着手准备出行稠山一事了。 二门、外院,来来往往全是人。捧着黒木匣子的,胳膊上端着几叠衣物的,提着灯笼香炉的。小丫头们整张脸都盎然起来,脸上全挂着隐秘而雀跃的笑。 胡玉娘叉腰立在游廊,看了半晌,看出不对来,陡然半侧过身去,倒把捧着香炉向里走的小丫鬟珊瑚吓得够呛,脚一歪。惊呼一声,下意识闭眼不去看香炉落到地上的模样! “啪嗒!” 哎呀,铁定摔坏了! 珊瑚瘪嘴。眼眶红红地睁开眼睛,却见胡玉娘身子微佝,把香炉牢牢地抓在掌心里头,一抬头冲珊瑚挑嘴角笑。眼睛亮亮的。 “珊瑚。小心点儿,砸了可就毁了。” “哇!胡姑娘,你还记得奴的名字!” 小丫头不可置信地惊呼一声,紧跟着就咧嘴笑,笑着笑着面颊绯红,怯怯道谢,“珊瑚谢过胡姑娘…下回还给胡姑娘买冬瓜糖吃…” 话音刚落,便一张脸红红地扭身跑开。 长亭仰天望了望。 棒极了。 连陆长英都没受过丫鬟们这样的礼遇。 几个贴身的大丫鬟还好。素养在那里,一直都稳重极了。只是下面的小丫头片子喜欢胡玉娘极了。长亭想大概和胡玉娘个性爽朗。不拘小节,耿直义气…都没有关系! 她们就是喜欢胡玉娘那张脸! 肤浅! 太肤浅! 长亭不拘下,故而研光楼的丫头们都活得轻松。 小丫头出不了二门,见不到翩翩公子,反观胡玉娘英气十足,轮廓分明且英姿挺拔,不乐意着裙裳,反而整体长衫束冠,显得整个人行止之间十分潇洒,绝不拖泥带水。 所以小丫鬟们便很乐意与她亲近。 听满秀说,下头有几个小丫鬟为了争谁去给胡玉娘送饭,一个给管伙房的黄阿嬷送了五铢钱,一个帮黄阿嬷捏脚捶背,一个帮忙端茶送水… 长亭听了久久不语,当天晚上便给胡玉娘竖起了大拇哥。 “这群丫头今儿吃了补药?” 胡玉娘半靠在廊间,下颌一抬,“咋每个人都容光焕发的,亢奋得整个人都空了?” 确实是。 长亭扶了扶额。 胡玉娘是虚凰,谢询就是真凤,还是不带一点儿掺假的。 毕竟,京都谢玉郎,这么些年的名号不是白叫的。 谢家出游,每每都是光秃秃的车去,五颜六色地回来----水锦的香囊、云绸的香带,玉佩,鲜花…应有尽有。 “她们兴奋着呢。” 长亭回应胡玉娘,温声详诉谢询其人,“…家世顶尖,个性温润,相貌清俊,谦谦君子谁不喜欢?京都的姑娘都想瞅一瞅谢大郎的模样,由着她们高兴吧,难得欢喜几天。” 胡玉娘蹙眉边点头边问,“长得好看呀?” 长亭边啜茶边点头,“蛮好看的,算是士族里长得极好的郎君…”刚想提陆绰与陆长英,却想起玉娘谁都没见过,顿了顿,“是士族里,让人顶舒服的一个人。” 胡玉娘再慢慢颔首,脑子里面好像在过东西,隔了半晌,“那他与岳三爷,谁好看?” 长亭口里的茶险些呛到鼻腔。 小阿宁边哈哈笑,边伸手去拍长姐的背,“阿玉阿姐觉得岳三叔长得好吗?” 岳老三满脸须髯,浓眉大眼,国字宽脸… 然后,岳番就是小号的岳老三… 胡玉娘怔愣一下,然后点头。 遭了,茶叶呛进了嗓子眼去了。 长亭边笑,边捶胸。 胡玉娘脸上红红的,恼羞成怒,“那换个人比!和蒙拓比!他们两,谁好看!虽然蒙拓长得不如我意,脸这么窄,鼻子这么高…” 胡玉娘边急起来跳着说,手上边比划。 长亭一口气儿提上来,卡到嗓子眼里的茶叶梗一下子被冲了下去,好了…气儿顺了…这么折腾一长番劲儿,长亭脸慢慢红透了。 谁好看呀? 那就要决定于是看在谁的眼里啊。 胡玉娘觉得岳番与岳老三的长相好看,旁人就极为不理解…长亭窝在心里头闷了闷,她觉得蒙拓更好看诶。又该怎么办? “谢…谢大郎好看…” 长亭将眼神飘忽出去,“两个人就不能搁在一起比…你见过把牡丹和山茶放一块儿选花魁的吗?” 胡玉娘诚实摇头,补了一句。“没见过。我连牡丹长啥样都没见过。”再一脸嫌弃,“你今天咋尽问些蠢话?” 长亭大眼瞪小眼,瞪了老半天,最终无语凝咽。 整间屋子的人都兴奋,胡玉娘领着小阿宁也跟着兴奋,兴奋到第二日见着陆长庆俏生生地立在二门外的马车外,胡玉娘的脸色突然一僵。活像吃了只飞蛾。 长亭见到陆长庆也是一愣,怔愣之后当即释怀。 陆长庆是觉得她更适合谢询吧? 无论是从相貌、相貌还是相貌上来看,都更适合? 往前陆长庆缺就缺在出身上。虽是陆家女,可她却算是旁支,谁会好好的长房嫡女不要,要她?反正都是两家联姻。自然希望谁都不吃亏。 可如今连出身这个短板都补足了。 陆长庆自然神清气爽。勇猛向上了。 陆长庆站在暖光下,杏黄衣裙透在微光下,好像春日之中一枝头上的新花,回过头来,抿嘴一笑冲长亭屈膝福身,“阿姐,晨好啊。” 长亭屈膝回礼,看着她笑起来。“不用闭门抄经了?” 陆长庆温声回之,“赶在昨日。已将五十遍经抄完了,正好借今日奉到佛祖跟前去敬香。”话到最后,终究破功,挑了挑眉梢,“是禀承过祖母的,还劳阿姐今日照料些阿庆…” “去敬香啊?” 长亭抬眼看了看陆长庆,“那就好好敬吧,顶好为家里人祈福护佑平安。” 陆长庆还欲再言,却见深廊长巷间有人牵马出来,为首的正是谢家大郎谢询,其后跟了陆长平与陆家的几名家将,长亭折身蹙眉,眼神移向后方。 蒙拓和岳番来做什么?! 真定大长公主固守庶士之别,怎可能让蒙拓与他们同行? 多半是借同行之名,行护卫之实! 那是仆从干的事儿啊! 长亭陡升别扭。 蒙拓敏感且多思,因出身与经历,个性沉默,沉默却不代表他不在乎,如他不在乎,何以如此心下细腻? 谢询从暖光中缓步行来,面如清莲,又似清风拂面,身形朝前一躬,长衫于阶下拂动,温声出言打断长亭暇思。 “表妹,好久不见。” 长亭猛地一醒,一抬眸却见蒙拓别开眼看向他处的神色,下意识往后退了一退,侧身避开谢询的礼,埋首回应,“表哥…”话出口,却不知又从何说起,好久不见本是常来寒暄,可有人在后面听啊…蒙拓就在后面啊… 长亭在字斟句酌,万幸还有陆长庆“扑火解围”。 “谢家阿兄!” 陆长庆抿嘴颔首笑,面若桃李,“你便只看见阿姐。阿庆虽不是阿兄的嫡亲表妹,却也是姑表亲眷罢!你便偏心罢!” 陈氏有高姑母嫁到谢家。 世家之间多半沾亲带故,姐姐妹妹哥哥弟弟,若要真追起家谱上,谁与谁都是亲眷联系。 陆长庆也没说错儿。 谢询光笑不答,侧身躬了躬让出一条道儿来,单手上扬,“都先上车吧,虽是踏青无谓时光,可咱们堵在二门口来,总是叫人看着着急的。” 长亭第一个转身,先将长宁推上马车,再让胡玉娘扶了把便安安分分地落了座儿。 马车朝前行驶。 长亭靠在车厢内壁,轻撩开幔帐,一眼便找到了蒙拓骑马的背影,离马车不远,离谢询、陆长平极远,蒙拓脊背挺直,反正他看不见她在看他… 长亭无所畏惧地偷摸透过缝隙看,哪知未隔片刻,蒙拓跟背后长了眼睛似的转过身来。 “唰!” 长亭手忙脚乱将幔帐一把甩下,一张脸涨得通红。(……) 第一百二一章 稠山(中) 第一百二一章稠山(中) 等长亭再将幔帐撩开时,便连蒙拓身影都瞅不见了。 她是鬼吗? 需要看了就跑吗!? 长亭鼓了鼓气,屏气凝神地挺直脊背,手放在膝盖上,极为贞静,胡玉娘半靠在软榻上笑,“…你咋的啦?一下子气一下子羞的,跟唱戏似的。” 长亭清咳了两声,别过眼去。 稠山离平成有些远,小半天的路程,一来一往总是需要两天才算行事安逸,一行人身家都高,不可能急匆匆地去再急匆匆地往,故而便定下了要在慈云寺住上一宿的计划,真定大长公主年老体虚,看顾照拂、既定事宜的人便变成了陆二夫人陈氏,陆三夫人陆缤之妻崔氏随行----这两人都最后来,与陆长庆一架马车。 山路十八弯,说是来爬山,可马车将人全拉上了山顶上。 慈云寺主持携全寺诸人早已静待于山门之前,见人下了车便慈眉善目地与陈氏寒暄,“…许久未见二夫人了,您可安好?” 又见策马居上的谢询,手捻佛珠,“这便当是享誉京都的谢家玉郎?果真风姿绰约,名不虚传,名不虚传也…” 小姑娘们依次下了马车,住持眼神一亮,再道,“陆家的姑娘们也愈发地长成了,上回见陆大姑娘的时候,还没到贫尼的腰杆,如今都快到肩头上了…二姑娘越发出众,很有些二爷与二夫人的神采…” 嗯… 从夫人奶奶到姑娘郎君。从女眷到男人再到女眷,主持倒是一个没落,全都热切而周全地一一寒暄到了。 谢询身边还有陆长平。长亭身边还杵了个卖相极好的胡玉娘,陈氏身边还站着陆三夫人崔氏… 这么多人,住持只看见这几个。 连六根清净的出家人都学得一副趋炎附势的市井气,也不晓得是这世道改变了人心,还是人心终究明白权势比佛祖更有用。 住持将人躬身迎到大殿里上香,大雄宝殿里供奉着的释迦摩尼,金身端严却面带慈祥。佛祖身上裹了一层金箔,这还是符氏头一年来平成祭祖的时候捐的… 那时候长亭将满十岁,也就是说陆绰耽搁了愈三年。才叫符氏来平成认祖归宗。 香静气,烟静人。 长亭挺身跪在蒲团上,手上立着的三炷香烧得袅袅直上,心里头叹了一口气。符氏…她永远欠她的。陆家永远欠她,陆绰…也永远欠她… 长亭躬下身,极深极深地福了福。 陆长庆与长亭并排跪着,长亭埋头匐地之时,却闻身侧一声压抑着的低呼,眼风一扫,却见陆长庆手里的香断成一截儿一截儿的碎在地上。 陆长庆神容无措,僵愣在原处。 佛祖… 不要她的敬香… 这兆头可谓不祥啊! 谢家会要一个不吉祥的女人进门吗!? 士族高门要敬香。香通常都是烘干又烘干,力求吉利再吉利的。 陆长庆将愣半晌。陡然眼神直突突地看向谢询,电光火石之间福至心灵,又将眼神移到长亭身上! 长亭蹙了蹙眉,这和她有什么相干? “劳烦师父再拿三炷香来。” 长亭没与陆长庆对视,昂首交待侍立一旁的小尼姑,“许是香受了潮气,一时没拿稳便倒了,佛祖心怀慈悲,又怎会与世间凡人置气计较呢?” 小尼姑忙应一声,躬身向里屋走,长亭手上的香燃得极旺,想了想,率先起身将香敬在香炉里头,又从袖兜里拿了一颗银馃子出来投进功德箱里去。 胡玉娘跟在长亭身后,一板一眼地学着做。 长亭一开头,人全都反应过来了,小尼姑拿了三炷香来,到最后只剩陆长庆一个人还跪在蒲团上,小尼姑踮脚去借最旺那炷香的火,再战战兢兢地递到陆长庆手里,陆长庆也战战兢兢地再接了,抿抿嘴,好看的眼眸子便瞅在那火星上,定了定神再一弯腰叩拜。 香又断了。 断成三截儿落在地上。 陈氏大惊失色,陆长庆面色陡然卡白一片。 谢询手负于后,静眼旁观。 大殿里头静了下来,长亭看了陈氏一眼,陈氏想了想将陆长庆轻轻挽起身来,“…今日吉凶未卜便贸然前来敬香,实在失敬,明日请师太占上一占再敬香补全。” 说得不算高明。 但好歹算是给了个台阶下,把场面圆回来了。 在外人眼里陆二夫人便是往后的齐国公夫人,是陆家的当家夫人,住持连挖空心思寒暄都会,没道理圆场接话不会的啊。 “人吃五谷,身居八卦,或今日凶,或明日吉,都是不定的。二姑娘…” “是大姑娘,师太。” 小阿宁仰起脸来,笑呵呵地露出透风的门牙,“阿宁才是二姑娘了,二房和长房不住一块儿了,自然得另论排行了呢。” 长亭将小长宁往里一揽,“幼妹年弱,无意打断师太的话。” 住持朝长亭笑着颔首,也不叫排行了,从善如流地接着道,“待贫尼测了凶吉,姑娘再上香祈福也是善可的…” 住持测了什么凶吉,长亭不知道,反正再瞅了瞅陆长庆的眼色,全是凶。 合着陆长庆以为是她动的手脚? “阿姐,阿庆若有什么冒犯,阿庆改…阿庆改还不成吗…” 将出大殿,前脚踏过门槛,后脚还没落地,陆长庆便扶在门廊上细声细气地语声哽咽,“阿庆不要那些雕花铜镜了,也不要住进研光楼了,阿庆老老实实的,只是希望阿姐说什么便说什么,都是自家姐妹,闷声闷气儿地憋心里头,难免出错处…” 长亭目光透过陆长庆的肩头,看到谢询遥遥走来。 是了。 能与不能,见效与不见效,总要赌一把吧。 长亭看了陆长庆一眼,再看了远处的谢询一眼,两个人,她都不想久待在一起,一个叫人恶心,一个让人担心。 长亭俯身和陆长庆轻语,“你为什么被禁足受罚,你知我知还有叔父知,你是不是想让表哥也知道?” 陆长庆僵了一僵。 “你不在乎陆家,可我在乎。家丑不外扬,你不蠢,我则不说。” 长亭一边朝谢询颔首唤称“表哥”,一边轻轻靠在陆长庆耳前小声道,“表哥喜欢金骏眉、桃花与茶道,走棋先走后四角,下棋下过他了便不愁他不将你当挚友看待…” 谢询走近,浅笑颔首回礼,“阿娇…” “你想一想,什么关系不是从友人相交开始的呢?” 长亭靠在陆长庆耳前飞快地将最后一句话说完,再直起身来,谢询在春光下显得极好看,是个眉目如画的清俊少年,长亭笑了笑,“屋子还未拾掇妥帖,阿娇先回厢房去了,待晌午品茶,阿娇再与表哥一叙可好?” 谢询这辈子就没太说过不好。 自是好的。 长亭看了眼陆长庆,便折身向出走。 谢询好不好?他很好,家世显赫,门当户对,相貌出众且青梅竹马,可他再好有什么用?她并不喜欢他,而谢询也不见得就非她不可。 看惯了生死,再看世间情爱,长亭一瞬之间恍如隔世。 人生那么短,若还为了凑合的人,凑合着生活,再凑合地过完这一生…这有什么意义?没有意义啊,人生下来,活下来不是为了凑合,不是为了忍让,不是为了得过且过啊。 大约明白了人生的脆弱,便会一点一点地纵容着自己奢求更多。 午晌是各家各户关上门自个儿吃自己的,素斋蛮好吃,吃得胡玉娘捧着肚子打饱嗝儿,午休之后说是要起来赏杏花桃花儿,胡玉娘再抱着廊柱打了个嗝儿,睡眼惺忪地再去把长宁捞起来。 佛寺静谧,靠山时有兽鸣。 赏花的地方在高亭,长亭三人去时,谢询早已待在此地,长琴摆在长案之上,小炉上煮有清茶,香烟弥袅,谢询便单着青衫手搭长琴之尾,下颌微颔,神色专注。 胡玉娘呆了呆,凑过来,小声轻道,“我可算是知道你说他好看是几个意思了…”憋了憋闷,“确实是好看!” 长亭颔首笑了笑,衣角一动,便看见背后树影丛丛中有人影,眯着眼睛再一细瞅,分明是蒙拓的身形。 士族大家的侍卫… 就是这样的… 藏匿在隐蔽处,不叫主人家看到他的身形,既尽了职责又不让主家眼睛里头添堵… 长亭心尖尖疼了疼,偏过首去,走近谢询笑着朝树丛里指了指,“那边有人…” 谢询侧眸向那处看去,“是护卫,若阿娇不喜欢便叫他们再走远些。” 很典型的士族思想。 长亭手心攥拳,想扯开嘴角笑却一下一下地笑不出来,“他们不是陆家的侍卫,是冀州石家的属令,有军衔有官名的那种,是登记在册的官吏…是不好叫他们藏在树丛里的…” “阿娇想叫他们出来?” 谢询神容微愕,只在一瞬之间便恢复如常,“既是阿娇的意愿,那就将几位大人请出来罢,再摆盏茶?” 在询问长亭的意思。 长亭眼色一眯,突然想起在逃亡途中,岳老三与岳番切磋棋艺的旧事来。 “再摆一张棋桌吧。”长亭笑了笑,“蒙大人蛮喜欢下棋的。” 蒙拓耳朵灵,心里一闷。 他娘的,他什么时候喜欢下棋了!?(……) 第一百二二章 稠山(下) 第一百二二章稠山(下) 蒙拓的身后,跟着陆长庆。 午憩过后的陆长庆换了一身衣裳,穿的还是蛮守孝的,月白湘绫的料子,裁成高襦,绦子镶水青边儿,二三月的天乍暖还寒,穿得暖暖和和的一定会臃肿,故而陆长庆为了俏丽只好放弃披肩的大袄,单着一袭夹棉的襦裙… 嗯,夹棉了没,尚还有待商榷----长亭眼神落在陆长庆如风摆柳般的纤腰上,暗暗思索。 蒙拓察觉身后有人,便侧身避开让出一条宽道来。 待陆长庆袅袅走近了,长亭这才注意到她鬓间簪了朵春桃花儿,连簪三朵,高矮不一依次落下,长亭记得慈云寺山门外遍种桃树,陆长庆应当是出了门之后再绕到山寺外去摘下来的,也是,厢房里有陈氏盯着瞧,哪里许她未过孝期便头上簪花? 还是簪绯色艳丽的桃花? 陆长庆往前走了,蒙拓特意隔了五步远跟在她后头。 陆长庆飞快地看了谢询一眼,再飞快地低下头,人面桃花相映红,可嘴里说出的话儿就没那么动人了,“怎么叫仆从也进亭子里来呀?”再看了看蒙拓身后背着的刀,一嗔,“怎么还拿着刀?要近身护卫且站远些,一身汗臭味…” “不是仆从。” 谢询将眼神从陆长庆鬓间簪花上移开,神容淡淡地下阶去迎蒙拓,“是冀州石大人的将士。并非仆从…”话头一顿,“询许久未见姑娘,如今一见。姑娘倒不是旧日那番模样了。” 陆长庆的旧日模样? 长亭也不喜欢,可至少不像现在这样明着讨人厌。 许是以为光德堂唾手可得了吧。 人一得意吧,总会忘形。 谢询语调一如既往的平缓,故而叫人听不出喜怒,陆长庆头一歪不置可否,可长亭却知道谢询十分不舒爽,谢询其人重礼数、守旧俗。他的生母去得早,谢家阿舅只知挥毫浓墨是个风雅的人,风雅常常与风-流挨在一处说。谢家阿舅后宅便未安生过,谢询的庶弟便在嫡母孝期中饮酒作乐,谢询大怒之下以雷霆之势将庶弟遣送回老宅,分了一处田地庄园给他。京都之中便再无此人音讯了。 陆长庆鬓角的花。就像扎进谢询眼里的刺。 下人已经摆好棋盘,蒙拓身姿挺俊,谢询笑问,“你在石猛石大人麾下任何官职?” “参将。” 蒙拓未抬头,“在冀州任东城参将一职。” 参将是高位,手里头握着兵符的。 “蒙大人是石猛大人的外甥,母亲乃邕州庾氏,是大族。”长亭缓声缓气地补充道。“蒙大人救了我两次,一手大刀虎虎生风。是真正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勇者。” 蒙拓嘴角勾了勾,有些想笑。 约莫男人总对大刀战场有着极大的憧憬与好奇,谢询平静无波的声音里,长亭听出了兴致。 “是吗?蒙参将年少有为,实属英杰。”谢询让开一条边儿来,“棋术如兵法,某正好可以小觑三十六计之片貌。” 连岳老三和岳番都下得一手好棋,大概…蒙拓也不会差吧? 长亭心惊胆战地看着蒙拓缓步入亭来,再撩袍坐下身来,再执黑子落目天元,长亭眉间一蹙,先行黑子已占起手,这是谢询秉承君子之风让的,可落在棋盘中心的天元处,便是一着废棋啊… 陆长庆闷哼一声,颇为不耐,微不可见地暗地打量蒙拓几眼,眉梢一挑,轻声道,“这位蒙大人…长得不太像寻常的郎君…” 说实在话,蒙拓长得不算太像胡子,可到底比汉人的鼻梁更高,双目更深,甚至瞳仁的眼色都有些不大一样。 长亭背过身去,未曾理会她。 前头的棋还在下。 谢询手执白子紧随其后落在右侧边角处,蒙拓想也未想便在左侧边角处再落一子,如此只要谢询的白子落在何处,蒙拓便在与其对称的另一边落子… 长亭眯了眯眼,再看了看中心天元处的黑子,几乎要笑出声来。 蒙拓傻吗!? 他一点不傻! 中心归元,先手执黑则占尽优势,再贴目对手的棋路,两方棋路走向一模一样,则为破局,而黑子先行一方,总有一颗子儿稳如泰山地坐在中心点! 无论如何,黑子都会赢! 蒙拓也太耍赖了吧! 就是个无赖啊! 反正撒泼打滚地,我不会下,但是我会耍无赖… 反正棋经里尚没有规定不许贴目一说… 反正谢询也没有之前警醒过… 长亭笑了一笑,靠到了胡玉娘身边身边去,长亭都发觉了的,谢询不可能没有想法,可照旧要下下去啊,可照这样下下去,这方棋盘根本装不满…谢询反手一转,虚晃一下,自围两子,无异于自掘坟墓,长亭看着便笑起来,怎么都是徒劳,贴目跟着你走,你怎么走他怎么走,对手只想赢,故而是赢一个子还是三个子,根本不重要啊。 长亭顿觉与有荣焉。 蒙拓手上动作与谢询一模一样。 谢询憋了一口气儿堵在胸口,指腹夹一白子久久不知落往何处。 “行了,我输了。” 谢询展眉一笑,将白子放回原处,抬眸笑开,“蒙…” “单名一个拓字儿。” 长亭好心回应。 谢询顺畅改口,“阿拓这一手很聪明…”抿唇笑起来,盘腿做得极温雅,一顿之后再开腔,“可是这不地道,也不是真正的棋术。” 笑着说的,听不见一点点的埋怨和不甘心。 谢询当真君子。 “胜者即正义。” 蒙拓沉默敛眸将棋子一颗一颗收起来,“大郎君希望看到犹如战场上的厮杀,这就是----不在乎手段,不在意细节,不管是用刀用匕首,只要能将敌人杀死就是功劳,否则,死的就是自己。” “无赖便是无赖,何必扯上生死。” 其后传来轻响,是陆长庆在轻嗔,“不会便是不会,下得差便是差,使些手段来阴人,反倒叫人瞧不起…” 长亭转过首去,见陆长庆颇为谢询鸣不平,“京都市集里的胡人买卖东西总是人前人后两个价,且常常亏损物品,难不成胡子都是这幅鬼德行?” 打人还不打脸呢! 长亭面色大沉,再飞快看向蒙拓,蒙拓素来平静沉稳,从面色上看不清情绪,可她却知道蒙拓一向在意! “放肆!” 长亭还未开口言语,谢询却率先发了声儿。 “陆姑娘何必出口伤人!丝毫不见大家体统!冀州石大人为朝中栋梁之才,蒙参将更是身领官衔且为国浴血杀敌,是功臣也是能人!大晋尚有三位胡人在六部当差,陆小姑娘此言若放在人前,恐怕平成陆氏都要为你蒙羞!” 谢询手上一动,面色微沉。 长亭仰了仰下颌,“二妹是太过宽纵了!”蹲下身去,帮蒙拓拾掇棋盘上的棋子,轻声嘱咐,“满秀,你去将今日之事告知叔母,蒙大人平白受到牵连是我的错处,待回禀过叔母之后,我向蒙大人赔不是!” 长亭很后悔将蒙拓叫了起来! 满秀应声而去,还未退出亭子,便闻陆长庆涨红一张脸,“你敢去!”鼻尖翕动,下颌稍敛,露出了鬓角边的三朵桃花,“谢表哥…阿庆知错了,绝无再犯今日之事便不要让母亲知晓了可好?” 桃花闪眼,谢询宽袖长拂,并未出言拦阻。 遭谢询诘问,陆长庆已臊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长亭手里攥紧棋子儿,嘟了嘟嘴冲蒙拓做了个“对不住”的口型,蒙拓别过眼去却笑了起来,她一个小姑娘还冲到前头去维护他… 这才叫不成体统吧。 满秀脚程快,没一会儿便领来了陈氏身边的老嬷嬷,一见陆长庆耳边忘了取下来的簪花暗自伤神,待主家朝蒙拓福身道礼后,便三下两下地将陆长庆押回了厢房。 一出闹剧,一个茬子叫人没了赏花的兴致。 谢询又与蒙拓再道了两声不是,各处便散了。 夜幕深重,长亭用完晚膳后,白春方从厢房外回来,眉眼欣喜地冲长亭轻声回禀,“…住持一见真定大长公主的‘甲’字腰牌便什么都应下了,明儿儿一定顺遂。” 顺遂便好,就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就像陆长庆一样。 有的时候算计人,投其所好是顶好的选择。 陆长庆空长一张脸,也不想一想,她凭什么上赶着将谢询的喜好一五一十都给她听?谢家是她的舅家,就算她有千百个不想嫁进谢家的心,也还没缺心眼到要把陆长庆这个祸害顺进去的地步! 晚膳吃得有些饱足,胡玉娘便想在院子里溜达一圈消消食。 哪知消着消着,她便与扫灯的小尼姑唠起家常来。 长亭领着满秀往前走,路过青竹林,满秀靠过来朝里处指了一指,里头有只黑影,长亭心下欢喜起来。 有缘! 有缘就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蒙大…蒙拓!” 长亭埋下声儿来唤。 蒙拓一扭头,借灯光看清了来人,也笑,“…这个时辰我值夜。” 算是解释了缘何出现在这处。 长亭一下子笑得又温柔又腼腆起来。(……) 第一百二三章 归程(上) 满秀提着灯笼,压抑了声惊呼,“蒙大人…”话音未落便抬脚往里走,长亭埋了埋头跟着也抬脚朝里去,哪知脚刚一抬,小羊皮靴正巧踢在小石头块儿上。 长亭一声低呼“哎哟!” 脚趾头火辣辣地疼,像是趾骨被撞得折了起来,长亭靠在满秀身上,心里头颇有些呜呼哀哉,哪知一腔温柔腼腆全成羞赧尴尬----陆家女连穿木屐都走得没声儿,她这穿了皮靴呢,还被撞得个生疼,冒冒失失的,生生丢了陆家娘子的脸。 黑影渐近,蒙拓走路无声无息,将走出小道来便见陆家小姑娘整个人好似被罩在奶白的光里,身量纤长,眉目清浅,半个身子靠在满秀身上,抿着嘴埋着头,看上去温温弱弱,说话也温温弱弱的…这个年岁的小姑娘都窜得快,一个不留神便突然变了个样儿,往前石家阿宣三个月未见,再见时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不过半载,她就真的变了许多。 好像棱角都被磨平了,又好像所有的话和骄矜都藏在了身体的不知何处。 大晋风潮,仕人狂放不羁是好处,是挣名头的路。 女子究竟还是以内敛淑气更讨人喜欢些,准确来说,更讨郎君喜欢些,论换几个世道,兜兜转转的,终究还是脱不离照着男子的喜好走----只要在龙椅上坐着的还是男人,就脱不开这铁律。 旁人皆道陆大姑娘受了大创终于长大了,口气或怜悯或欣慰或幸灾乐祸。还有谁会对最初那个走路都带着风儿的陆大姑娘,含有无尽怀念? 蒙拓眼神向内敛了敛,大约这世上只有还躺在陆家的陆长英。和…他了吧? “脚疼得厉害?”蒙拓语气淡淡的。 长亭点头。 “还能挨地走动吗?” 长亭动了动脚,再点点头。 蒙拓走近了些,恰好走出林间暗影,一道说着,一道探出身去接过满秀手上的灯笼,头一抬,语气秉承着公事公办的模样。“去扶着你家姑娘,我提灯笼送你们回内苑。” 光影一移,灯笼转到了蒙拓手中。 长亭尚且未曾答话。蒙拓却已在三步之外了。 满秀搀着长亭向内走,林荫葱葱,继而复有夜风吟月,满秀一抬头便见有一黑影不急不缓地打着亮走在前头开路。满秀咬了咬唇。沉吟两声终究忐忑道,“…真论起来,这话儿谁说都不应当奴说,宁三姑娘还小,大郎君也还没回来,胡姑娘是个心宽天大的人儿…”话到这处,又抬眸瞅了瞅,下定决心。“您这才回来,大爷也才刚去。屋子里头外头都是一团麻的样式,您…如今离石家人和蒙大人远一些更好…” 这当然是聪明人的作法。 长亭低低埋头,应了一声,“哦”。 满秀反倒不知该从何劝起了,急慌慌地抬眸看向不远处那团黑影,声音愈发压低,“俺们那旮旯是乡坝里间,长舌妇们东家长西家短,唾沫星子都将人淹没死。咱现今虽身在朱门大户里头,夫人奶奶们虽不像乡坝头…” “她们却比乡里人更毒呢。” 长亭缓缓开口,眼神定在远处黑影中氤氲的那团暖光上,口气十足不在意“淹没死就淹没死吧,也不在乎了呀。你知道我爹临死前,我同他说了什么吗?” 满秀不明所以。 自家姑娘眼神朝蒙拓处看,可口里却在问着她话。 “我说,我又不是管事阿嬷,其实我并不乐意照料着阿宁,然后我就哼哼唧唧地走了。我爹临死前,连我一张笑脸都没看过,他承受着我的怨怼,我的怒气和我的不满意走完了人生。这是我做过的最后悔,最后悔的事。” 不远处的那盏灯笼颤了一颤。 长亭眼眶发酸,继而轻声言道,“这世道太艰难了。咱们谁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能活多长,我们谁也不知道在第二天还能不能见到。”长亭微顿了一顿,“所以何尝不顺着自己心意来呢?毕竟如今能够全身心依赖的人,并没有几个了呀。” 灯笼再颤了一颤,乳白的光亮在积水反光的石板上漾开,一圈一圈的涟漪由东向西。 感谢黑夜。 长亭心里默了默,感谢黑夜,叫人看不见她这张酡红的脸。 蒙拓在离内院挺远的围墙边上停了脚,脸正好隐没在黑暗中,语气也叫人听不清情绪,“寺中住持处多备有药膏,让满秀过会子去借一管来。既还能走动,便是没伤着骨头,拿红花油抹一抹,明日便能好。” 长亭紧抿了抿嘴,轻轻点头。 蒙拓将灯笼递到满秀手上,转身便走。 “蒙…” 长亭低呼一声,语气间有点踌躇,后头是跟“大人”二字,还是“拓”这么一个字,一时不知,余光却扫见蒙拓背对她停了步子,索性囫囵吞下,张口致歉,“今日…对不住…是我一时没按捺下为在谢家表哥跟前争口气儿,反倒将你推出去由那陆长庆口舌…对不住…” 她本意是叫蒙拓露面,却惹得蒙拓遭陆长庆口无遮拦,心里头有些恼有些悔。 “无事。” 蒙拓转过身来,口舌拙笨不知如何回复,只好又重复一边,“无事。” 话一道毕,便抽身而离,黑衣隐没在黑影中,不多时便不见人影。 甫进厢门,白春便做了个嘘的手势,长亭探头往里间瞅,胡玉娘早回哄着阿宁睡觉,正绵绵长长地唱方言民歌。 长亭坐下倒了杯凉茶来喝,心里头的起伏被冷水一激,反倒越发窘迫,满秀小觑神色。却陡闻长亭轻唤。 “满秀。” 满秀敛眉应了个是。 长亭一抬头,眼神未起波澜,可语气却是有气无力。 “今夜的那些话。是蒙大人告诉你讲的,对吧?” 满秀虽没读过书,可性儿却不糙,没道理当着蒙拓面儿提醒她那番话----蒙拓虽隔得远,可到底练家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什么听不见? 满秀既不避讳蒙拓。自然今晚上说的这话头要不是蒙拓知道,要不是蒙拓交待的----别忘了,当初是谁出银子救的满秀! 满秀膝头一哆。先是赶忙摇头,再觑了觑长亭,方迟疑着点了点头,她声音压得很低。许是怕惊醒里屋的阿宁。又许是怕吓着扶在桌沿旁的长亭,“俺就琢磨啥都瞒不过姑娘,当时蒙大人叫俺同姑娘提醒这些话的时候,俺心里就清楚得很,姑娘铁定看穿…不过,话又说回来,蒙大人也是好意,俺一个乡里坝间出来的都看得跟明镜似的。蒙大人没说错,您是该离石家离他都远着点儿。这二尺长的墙头还容不得两家人争咧。陆家和石家早晚得崩,您得多个心眼,别全心都偏到石家身上去…” 长亭抽了抽鼻头,嗓子眼有点酸。 蒙拓什么意思? 偏到哪儿去!? 分明就是在告诫她,如今他们走得太近,恐怕会对她不利! 究竟是离谁近呀? 谁都知道是石家找着的她们,她与阿宁就算不想亲近石家都不可能,在平成陆氏她与阿宁早已打上了亲南派的烙印,毕竟救命之恩这辈子都消不掉! 她们离石家近,千该万该! 蒙拓分明是想说她甭离他这样近! 是为她好! 可 “他什么时候跟你说的?”长亭声音平稳打断满秀后话。 满秀想了想,“今儿个下完棋过后罢,蒙大人把俺叫边儿去…”话到一半,满秀住了口,陡然诚惶诚恐,“自古讲究个忠仆不事二主,俺往后再不听旁人话儿了!” 他不是旁人… 长亭在心里头默念一遍,可到底没有力气说出口。 蒙拓没胆量,要借满秀的口告诉她这些话,她却胆量足足够够的!她晓得蒙拓听得见!她今夜那番话就是故意要说给蒙拓听的!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她才不顾不管旁人将如何议论! 若当真因顾忌旁人的口舌,寒了在意之人的心,这才叫得不偿失!更何况,她所想正如她所说,谁知道第二日的大晋的太阳会是哪般模样呢? 她与他的人生轨迹南辕北辙,能抓住的,不过也只有这么些时日罢了。 陆绰若还在,他大概能谅解她的肆意吧。 长亭一声大叹,这世上最难受的便是明知不可违却仍旧心之所向,生死是,别离是,什么都是,做人好艰辛啊。 做人的艰辛,陆长庆终究在第二日看得真真的了。 暮鼓晨钟,山寺的钟声响得早,长亭醒得更早,将一撩帘便见白春挤眉弄眼,凑上头来耳语着,“庆二姑娘的屋头前立着两排乌鸦,一大早上便呱呱地叫,僧尼去赶都赶不走,啧啧啧…好歹还是过了正月,否则更不吉利!” 乌鸦通体黑漆,又好腐食。如说凤凰不落无宝之地,乌鸦便是专到触了楣头的地儿去。 大晋好卜卦占星,也信鸦雀之说。 长亭就温水浣了手,“叫她庆大姑娘,长房二房还是分清楚点好,如她所愿。” 白春掩帕笑,应了声“是呢”,接着往下说,“庆二…大姑娘吓得不敢出来,唤人去请住持,住持捏了几道符去,乌鸦便往山里头飞了,这下倒将二夫人吓住了。二夫人又想前日上香,庆三姑娘连断三炷,着实不吉利。再一想,庆大姑娘昨儿个又在谢大郎跟前失了面子失里子,恐回去遭长公主诘问,又怕不回去留庆大姑娘在这处孤孤单单一人儿…” 长亭轻笑两声,“住持未劝?” “劝呀!直劝庆大姑娘留下来,劝二夫人教庆大姑娘养养性唱唱经----毕竟昨儿个跌份儿都跌到谢大郎跟前去了。”白春说话声情并茂,“听说昨儿二夫人着人寻谢大郎赔罪,谢大郎一点儿没理会,叫人臊好大个脸。” 谢询是真恼了。 陆长庆一戴靓花不守孝,二自作聪明自以为是,三出言不逊当场揭短。托长亭的福,陆长庆三点全中,正好触到谢询楣头上了。谢询是真君子,也是真士族,脾性上来,论你姓陆姓王,面子情一点不给。 谢询是不答话,二夫人陈氏便没台阶下,与其带着陆长庆回平成遭大长公主秋后算账,还不如暂时放在山寺里头避避风头,往外说也可以消吉凶为由头----照陈氏的个性,她大概会这样想吧。 长亭点点头,在干毛巾上拭了手,“烧香香会断,开口惹人烦,门前乌鸦站。住持煽风点火,表哥隔岸观火,陆长庆飞蛾扑火。陆长庆越将闹,二叔母越怕陆长庆回平成惹是生非,叔母最终会妥协的。” 毕竟这是家庙,毕竟陆纷势不可挡,毕竟陆家成年的可继承大统的男丁也只有二房这一脉了… 二房正煊赫,谁又会把陆长庆这样一个小丫头当成靶子,费心设计呢? 山寺住持? 一个尼姑罢了,吃了豹子胆还差不离。 她陆长亭? 天地良心,她可什么也没做,更何况,她只是长房一介孤女,何必在这等小事上给陆长庆下绊子。 没仇敌,也没顾忌。 她要是陈氏,她照样有恃无恐。 长亭用热手捂了把脸,顿觉神清气爽。 待素斋摆好,长宁与胡玉娘这才揉着眼睛姗姗来迟,一大一小杵在拱门下,玉娘掏掏耳朵,“一大早上就听东北角鬼哭狼嚎的,烦得要命,陆长庆又咋个了?” 长亭便看着玉娘掏左边耳朵,长宁掏右边耳朵,两个掏完便自然而然落了座拿饼吃,长亭忍了忍,头一甩,“先给我浣手去!” 两个又异口同声“哦”了声儿,转身抹了把脸又转了回来,好歹清醒了些。 胡玉娘掰了块葱饼,“我咋还听着乌鸦呱呱叫了?这春天来了,乌鸦咋还亲人了?爷爷说,乌鸦喜欢死人味,不吉利的。” 这人一道说,一道端起赤吃,边吃边说,最后就变成口齿不清,“蠢里头要哪家屋头要湿人了,乌鸦才落到哪家屋头去…” “是要死人了呀。”长亭埋首,轻柔地帮长宁拭了拭嘴角,抿嘴一笑,“二房是要死人了呀。” 算算日子,陆纷也该去见阎罗王了。 “啪嗒” 胡玉娘嘴一张,饼子块儿正好砸在了粥里。(……) ps:零点钟声过!阿渊如约而至!两章并一章,肥肥的厚厚的! 谢谢朋友们这两个月的关心、关爱,也谢谢朋友们给阿渊的鼓励!身体恢复得很好!从不敢看书评区到每天都要拿手机刷书评,看到大家数着日子等阿渊,阿渊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基友让阿渊提前几天放消息复更,阿渊觉得没必要,在的人一直都在,哪里需要提前通知呢? 《天娇》会稳定更新,阿渊不会太监不会弃坑,阿渊做不到日更破万,也做不到肉章爆发,但是阿渊做得到不弃坑不无故断更也不会敷衍糊弄。 第一百二四章 归程(中) 两天一夜的踏青祈福,本定在过了晌午就启程,奈何二夫人陈氏有太多事宜要交待,拖拉到暮色也没彻底放下心来让陆长庆一个人留在稠山,她一个人忙里忙外,处处都力求百无一漏,到最后干脆将素日倚重的老嬷嬷也留了下来。 饶是如此,陈氏上马车时仍旧拽着陆长庆一步三回头。 长亭安坐在车厢里,眯眼听陆长庆絮絮叨叨的哭啼,无非是些什么“母亲切记要尽早接阿庆回去呀。”、“阿庆住不惯这厢房呀,也吃不惯素斋呀”、“阿庆想回去”… 隔着门帘听得模糊,长亭靠在内壁上慢慢听。 好熟悉的腔调呢。 和她以前一模一样呢。 长宁咬了块儿栗子糕,口齿不清,“二姐为啥不跟咱一块儿回去呀?” “因为二叔母叫她留在这处呀。”长亭笑了笑,不许阿宁再多吃甜食,“阿庆犯错事了,二叔母教她要修身养性。” 长宁眨巴眨巴眼,乖乖巧巧。 胡玉娘撩起车帘,见外头一派哀戚,啧了两声,“…她留这儿也好,眼不见心不烦。她每回冲你挑眉瞪眼,我都想一腚子压死她…”胡玉娘话没完,神情一愣,转过头来,“阿娇,这事儿是你挑的吧?” 啥断了的香啊,平白无故就在谢大郎跟前失态的陆长庆啊,还有乌鸦,哦,还有推波助澜的住持!上哪儿去碰这么多巧合呀!陆长庆是倒霉,可是人怎么可能就在这么几天就倒霉成傻模样呀! 长亭默一默。素手挽起幔帐,没回话。 胡玉娘嘿嘿笑起来,叹了口长气。“不过也没可能叫她在这儿常住,等谢大郎一走,你祖母气儿一消,二夫人立刻就能把人接回去的呀。” 谁也没有叫陆长庆回不去的意思啊。 “只需要一个月。”长亭将幔帐打了个漂亮的结,“她只需要在这处待一个月便好,到时候她或许压根就不想回平成。” 胡玉娘听得懵里懵懂,想了半刻钟。啧了两声便转过头去勾着长宁吃栗子糕去了。 长亭扶了扶额,说实在话,胡玉娘生来就是享福的命。凡事不操心不挂心… 马蹄一蹬地,陆三夫人崔氏劝了又劝,二夫人一步三别,眼眶泛红地叮嘱了又叮嘱。再想想住持给算的那几卦。终究是上了马车。 长亭喟一长声儿。 陈氏是慈母,是良妻,是正统的士族夫人,是慈悲悯善的普通妇人。 可惜了了。 下稠山时已进天暮,到平成已逾夜半,陆宅门前挂着的白灯笼如雀啄般亮着光,仆从开了东门让马车进来,来迎的是真定大长公主身边的黄妪与娥眉。夜已近丑时,真定大长公主早歇下了。回来的人便对着堂院作揖的作揖,磕头的磕头,算是请平安了,请完安便各自往回走。 长宁困得迷迷糊糊的,胡玉娘索性一把将她捞起来背在背上,一道走一道絮叨,“说实在话,你们家规矩是真多,小姑娘都累成这幅德行,还得磕个头请个安才他娘的准上榻睡觉…” 长亭便笑起来,胡玉娘明明过不来陆宅的日子,却偏偏绝口不提要先解脱出去,和哥嫂过活的话头----大抵是放不下她与阿宁罢。 娥眉跟在后头送,临近研光楼,长亭手一抬,满秀便从袖兜里顺出一张陆宅“甲”字腰牌来塞到娥眉手上。 “待祖母醒了便交给她。”长亭小声交待娥眉。 娥眉手一缩将腰牌顺进袖中,敛眉垂首,屈膝打了个浅福便告了辞。 一夜好眠。 第二日早起请晨安,二夫人与三夫人早到了,长亭牵着长宁先同真定大长公主福身磕头,再与落了座的两位叔母见礼,又与三房姐妹颔首示意后方入座。 真定大长公主看了眼二夫人陈氏身后空出的椅凳,“我听说阿庆没回来?” 二夫人赶忙坐直身,“是呢。住持帮阿庆卜了三两卦,说是虎兔相冲宜结不宜解,阿庆属虎,如今翻了年头正好兔年,平德堂里头镇宅的壁影又是猛虎阴刻文,索性媳妇便叫阿庆留在寺里请住持开解开解再回来,也算成修身养性…” 真定大长公主浅啜了口茶点点头,眼神从长亭身上扫过落在茶盅里,言道,“阿陈有长进,往前是慈母,如今二爷在外头挣名争功,你在家便也应当做一个严母,长平、长兴个性内敛温厚,独一个阿庆沉不住气,单就她无端轻狂起来,先是闭门抄经再是与阿姐口舌,近日起了几多波澜。她留在寺里也好,就当通达心气罢。” 话说得蛮重,约莫真定大长公主是耳闻了陆长庆在谢询跟前失态一事了。 二夫人两颊酡红,埋首称是。 真定大长公主又问询几番,训诫几番便先让三夫人崔氏先回,留了二夫人和长亭、长宁,又叫黄妪将两个小姑娘先带进花间去用早膳,待房门紧掩后,真定大长公主长话短说将幽州的近况给二夫人顺了一顺。 “…前儿你们一出行,黄参将的信便回来了,他们还未走到幽州城便已遇多次夜袭伏击,来人打的是周通令旧部的旗号,气势汹汹,既有兵马又有粮草,许是石家没看住遭贼人抢了先机偷了粮饷出城…” 老人语道肃穆,话音沧桑。 二夫人的心一下子便紧了起来,连声问,“可否要紧?若实在凶险,便叫二爷先回豫州罢,等兵马休整妥帖之后再出行也不是不可呀…” “妇人之见!” 真定大长公主语调深沉,“豫州的兵马休整妥帖了,它幽州乱贼的元气也复原了!等等等!照你的意思,是要等到石家这个草莽马帮既抢占了幽州又得了剿乱的好名声还是要等到秦相雍横插一脚之后,我们才好动弹呀?” 一提石猛,再提秦相雍,二夫人陡然想起那晚这对母子之间的龃龉密语,不由得浑身打了个颤,半点话再说不出口。 自打知晓是陆纷对陆绰下的死手后,她日日难安,夜里不止一次梦见符氏寻她索命,长亭、长宁两姐妹已经够可怜了,都是她看大的孩儿,如今却因陆纷之故痛失爱怙,陷入悲惨的境地… 二夫人手藏在绢子里一直发颤,她如今不敢看长亭的眼睛,不敢与长宁说话,甚至在真定大长公主跟前,她好像矮了两个台阶。 她好像是罪人,她却没有办法想象陆纷是如何镇定自若地完成这一切剿杀。 二夫人不说话了,外堂便一下子没了声响。 长亭仰了仰头长吸一口气儿。 秦相雍在信中约定的三月之期,即将得见天日的账册…长英的腿…大长公主在陆纷身边埋下的伏笔 全都要揭晓了。 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好一出精彩纷呈的好戏。 唯一不好的是,站在戏台上唱戏的是她。 “母亲…” 二夫人的声音带了踌躇,“等二爷回来,是不是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真定大长公主微怔半刻,如梦初醒,“是。等二爷回来了,你们就搬进光德堂,再把阿庆接回来,你们一家人就齐了。” 二夫人埋首抿唇笑,笑着便不笑了,低声,似自言自语道,“那就好,那就好…” 真定大长公主又训诫了几句话便叫二夫人先回,长亭贴在窗棂边看门框合了又关了,关了再合了,是娥眉进来了,手头好似拿了一只小玉壶。 长亭凑到边缝儿上往外瞅,瞧不清楚,索性换了一只眼向外瞧,这回能隐隐约约看见大长公主的脸色从面无表情变成错愕大惊,最后定格在了隐忍严肃。(……) ps:《嫡策》的实体书到了一部分啦~阿渊准备匀一套出来送给你们~至于怎么送,啥时候送,都还要等整套书到完之后再议 第一百二五章 归程(下) 长亭心头一跳。 真定大长公主风云半生,喜怒不形于色,娥眉耳语的功夫里,大长公主的脸色变了三变,此事决计不同寻常! 如今,不同寻常的事情,只与陆纷相关! 长亭贴在窗棂前,企图看得更清晰一些,奈何遭盆景一挡,又因视野有限,只能模糊看见真定大长公主将那小玉壶向袖中一塞便抽身向花间而来。 花间离内堂只隔了不过半行通道,几步路的功夫罢了。 长亭赶忙转身,奈何暖榻离窗棂太远,一个踉跄反而失了先机。小长宁眼神滴溜一转,嘴里一边嚼着酸李子膏,一边身形向长姐处一挡,恰恰好挡住了撩帘进屋的真定大长公主的视线。 长亭连忙趁机坐好,一道手脚麻利地将长宁肩头扶正,一道面容婉丽地同真定大长公主深福了个千儿,“…昨儿回得晚,荣熹院已歇灯了。寺里头的事儿,叔母大抵已同祖母讲过了罢。” “讲过了。” 真定大长公主眼眸向下微阖,“将阿庆留在那处也好,不过我本以为你要用更翻天的手段。” 想要翻天,想要报复,想要叫陆长庆从此声败名裂,都好说。 手头上拿着真定大长公主屋子里的“甲”字腰牌,在平成,哦不,在豫州,都如同拿了柄尚方宝剑似的,行事根本无需顾忌。 更何况,长亭一开始打的主意。真定大长公主便很清楚----真定大长公主默许了对陆长庆的安置,甚至不在意将陆长庆留在山寺的过程与缘由。 天知道,这大晋贵女修身礼佛的真相下。藏着多少私隐和秘密。 大抵真定大长公主是专门给个机会叫长亭舒一舒心胸吧----以陆长庆为代价。 长亭如今满心满眼都是那只小玉壶,笑了一笑,眼神从真定大长公主的袖口处扫开,“小儿女间的恩怨何必以歹毒心胸丈量,都是可怜人,若阿娇借公还私,反倒对不住陆家祖宗。还不如叫二夫人自个儿办自个儿的主意。若等东窗事发之时,她也着实怨怪不着旁人。” 长亭话一落,抬眸小觑真定大长公主神色。如今倒是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真定大长公主倚靠在暖榻软垫上,仰眉阖眸,手蜷在袖口中紧紧捏成一个拳头。大长公主一刻不说话,长亭堵在喉头口的那口气儿一刻下不去。 长亭怕极了事情改弦更张。又怕陆纷福至心灵看穿了这个卦象。更怕真定大长公主阵前反水,如此一来她与阿宁反倒陷入了不义境地! 沉默,长久的沉默。 花间之中小盆景里的廊桥水榭,风车滚筒被风吹动,水滴一点一点地砸下,长亭手心里全是汗,滑腻腻的,像握了一柄看不见的刀。 “回去吧。” 真定大长公主形容未动。手却在袖中缓缓松开,“阿庆的事。你考量得很好。为人仁善者寿也,长也,济世扶人也…”话头微顿,老人似是哂笑了两声,“这些老话呀,阿娇,你听一听便罢了,不用记在心头。这世道忘恩负义者多如牛毛,背信弃义者更如过江之鲫,凡事多留一个心眼,总归是没坏处的。” 没头没脑的一番话,却叫长亭一颗心无端端地落了地。 出门芍药来送,长亭牵着长宁往回走,芍药战战兢兢地跟在后头,走了极长一段路却一路无话,长亭便笑,“往日你来送是停不住的嘴,如今怎也学得跟娥眉一样稳沉了?” 芍药扯了一扯脸皮,哭丧一张脸,“今夕不同往日,荣熹院上上下下的谁敢笑一声。前头国公爷刚去,后头二爷还没回来,谁敢笑,谁能笑呀?就连娥眉姐姐,这长公主身边儿头一份的人儿这几日都忙得连轴转不见人影,大姑娘说往日,往日里哪里轮得上娥眉姐姐亲自去做事儿拉情儿哦!” 芍药最利的就是这张嘴。 叽叽喳喳谈不上,能扯个东西南北倒是荣熹院里头出了名的。 娥眉手上那瓶玉壶不简单,真定大长公主既然没有同她言明的意思,那自然从娥眉那处下不了手了----论交情处得再好,谁是主子,陆家仆从心里跟明镜似的亮堂。 满秀跟在后头喟叹声儿,“做婢子做到娥眉姐姐那份儿上也值当了了!忙倒是不怕的,忙里忙外这才能在主子跟前显出能耐来呀。” 满秀官话都说不齐整,出身不好,又是后来人,荣熹院的姑娘顶瞧不上她,芍药看长亭的面儿上冲满秀敷衍了两句,“满秀姑娘可慎言!做到那份儿上可得劳您用点功夫!娥眉姐姐可是黄阿嬷的柴火房也进得,大长公主的珍宝室也进得,既拉得下脸与那旁支别系家的三等奴才寒暄,也得有和公卿奶奶们进退的能耐!满秀姑娘,您还得再练练几年!” 满秀喏诺称是。 长亭心上一动,当下明白了方向。 将一回研光楼,长亭便使了珊瑚、玳瑁两个家生婢子往伙房去,又支了两匣子五铢钱给满秀叫她往街上走一走、瞅一瞅,“…仔细问一问,不仅仅是娥眉这两天往哪处去了,还得留心这街上住着的哪户陆家人往光德堂来过,话别问透,留一层说一层,模模糊糊的才叫人看不清来意。” 临近日暮,珊瑚、玳瑁才回来,两个小丫鬟扯不清楚话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昨儿个娥眉姐姐是亲去了伙房,黄阿嬷说娥眉姐姐是去寻她对册子的,又问了问族亲们今年的份例银子和各家采办的铺子。” 长亭听得莫名其妙,这事儿娥眉来管也没错儿,毕竟如今陆家家主的位子还没定,只好由荣熹院出面担着一家子生计,如今年初,对账的时辰也错儿,那…是哪儿错了? 满秀回来得晚,两匣子空空如也,只能隔空嗅出铜臭味道来。 “娥眉姐姐这两天进出是频繁,可都有迹可循,几位太爷的府上和年轻小公爷的宅邸都去了…光德堂的规矩严密,这两日只有三太爷府上的白珠进来过,管花木的娘子是她婶婶,她是来串门子的…” 满秀边说边抖了抖空匣子,觉着胸口有点憋,“就这么点儿话,两匣钱就没了,俺觉着有点亏。” 亏吗? 不亏! 长亭大舒一口气,至少这一番反常与她没有干系! 等等! 陆三太爷!? 陆纷一直与他针尖对麦芒的,陆三太爷!?(……) ps:《嫡策》整套书来完了!一共八套!阿渊决定拿出两套来送给书友们!只要在01.03-01.10日内,在天娇书评区里面评论的亲,无论评论什么,无论书评字数多少,都有可能拿到《嫡策》六册书~阿渊包邮哦~ 第一百二六章 旧事(上) 第一百二六章旧事(上) 趋其利,避其害,是万物生灵生来就有的本事。 可惜人凌驾在万物之上久了,身享在安逸日子里,这项本事便浅了薄了,久而久之便忘完了。长亭逃了一路,就靠个要活的念头撑下去,论起居安思危,大抵这陆家上下,她陆长亭算是头一份儿。 前后一串联,都是小事,都是细枝末节,都是藏在薄纱下的小物件儿,从酒席上陆纷对陆三太爷毫不加掩饰的嫌恶,近两日荣熹院进出往来的频繁,真定大长公主的反常,长亭却本能地觉出了不对劲! 她直觉这件事但凡有丝毫不对,必定会直接威胁到陆纷的生死,事态的走向与真定大长公主的决定! 凡事都好奇,会害死人。 可若凡事不好奇,下场应当也不会太好。 她的面前好像横着一把锁,而开启锁的这把钥匙便是陆三太爷! 那个素日好风雅,勤金石之享,乐长日之喜的陆三太爷!陆三太爷是陆绰、陆纷之父陆玉年的胞弟。 长亭埋首静思,除却陆三太爷喜好金石风雅之物外,她对这位太叔公竟然一无所知。 可她需要知道陆三太爷的前世今生,才可管中窥豹,从中小觑一二因缘! 若陈妪在这里便好了… 长亭没得一默,若陈妪还在,父亲还在,符氏还在,她又何须落得这幅境地。 如今的她。如若想在真定大长公主的视线范围之外做事情,简直是难上加难。她能知道的只是真定大长公主愿意同她说的,而她真正想知道的。若真定大长公主不乐意同她讲,她便如聋子与瞎子一般。 在陆家的内宅里,长亭渺小得像研光楼的一株尚未绽开的桃花。 “小秦将军还在平成吗?” 长亭福至心灵,转首问满秀。 满秀尚未答话,胡玉娘却连声截胡,“在的在的!昨儿个岳三爷才与小秦将军碰完面,小秦将军在平成。” 内宅。是真定大长公主的天下。 长亭要破局,只能围魏救赵。 思来想去,平成里只剩一个小秦将军她可全身心地信赖----他的长兄陆绰嫡系。他亲去石家一探陆长英虚实,除却这几人,整个平成里只有他是知道陆长英还尚存人世的,同样秦家世代忠贞。护卫、扶持陆家上百年。也只有他有这个能耐探一探陆三太爷的旧事。 唯一的不好是,她不能自由召见小秦将军。 长亭手头握了握,再问,“上回小秦将军说哥哥行走不便,对吗?”她并不需要回答,话头微顿,再道,“那晚人多口杂。我未曾听得清楚。满秀,你去外院将小秦将军请来…” 家将皆居外院。离得近,方便护卫。 “可是按规定,男宾不过二门。” 满秀蹙眉禀之,“若要进出,需荣熹院手谕口令,恐怕黄妪与娥眉姐姐会拦…” “不会的。” 长亭十分笃定,她召小秦将军,看在真定大长公主的眼里,无非只为打听长英的具体消息,荣熹院不仅不会拦,还会下力度遮掩,毕竟如今陆长英的存在还只是一个秘密。无论真定大长公主是反复无常、弃军保帅还是决心未曾动摇,她都不会允许这个秘密现在重见天日。 满秀一愣之后随即明白,连手都来不及擦便佝身告退。 胡玉娘支起耳朵听了这番言语机锋,听得云里雾里,听到最后看看这里再看看那里,看着满秀远去的背影,不由得长长一声喟叹,带着无尽感慨与无奈,“我的个奶奶,满秀他娘的都比我聪明了…” 长亭本是心绪不定,听闻胡玉娘这一句感叹,还是大方地送了个白眼给她。 果不如长亭所料,满秀一路走得极为顺畅,直接寻到荣熹院去,本应当先向真定大长公主磕头请好,却被告知真定大长公主如今不在府邸里头,满秀便同黄妪长话短说,黄妪满口应承,黄妪是真定大长公主身边经年的老人,说得上话也掌得住事,一来一往不过半炷香的功夫,趁夜色正浓,小秦将军自二门而入往研光楼来。 屏风竖得高高的,长亭正襟危坐在屏风后面,见小秦将军风尘仆仆而来,赶紧唤人掌座上茶。 “阿娇本应当早早备上好筵已谢小秦将军的,可阿耶丧事来得太急太陡,回平成后,事多冗杂,阿娇至此才可向小秦将军面谢,实在是失体统,短礼仪。” 是该谢的。 秦家一门为护卫陆氏,死死伤伤无数,素日里陆绰让几个孩儿唤过世的那位秦将军师伯,大秦将军个性泥古,死守主仆界限决口不应。 小姑娘语声哽咽,小秦将军板凳还未坐热,赶忙起身劝慰,“大姑娘切莫多思多想!我秦家向上数五代,蒙陆太祖宗恩德。末将父兄又蒙齐国公恩德,主仆之谊,本当以性命血泪相护,是亘古不变,是理所应当!” 长亭掩眸敛首。 “秦家满门忠贞烈骨,是陆家的幕僚,是股肱,是臂膀。阿娇是平成陆氏长房嫡女,是齐国公长女,是陆家人。阿娇想问一句,如今在秦家,在小秦将军眼里,效忠的陆家家主,是陆长英还是…” 小姑娘语声缓和,偏头看向窗棂,黄妪如今本应与她与小秦将军同处一室的,可奈何真定大长公主与娥眉均不在荣熹院内,黄妪便走不脱了,另差了芍药来,芍药素来卖她脸面,被白春一哄一抬,如今正在偏厢数着今春的布绸料子罢。 长亭的话断在不该断的地方,小秦将军心渐渐提起。安坐于下堂,默不作声地静待后话。 “还是阿娇那二叔父,陆纷?” 小秦将军心猛然落下。几乎毫不迟疑地出口便答,“自是大郎君!长房嫡子嫡孙,是陆家的正宗正统!我秦家百来年间,认的信的,只有嫡支那一脉!更何况大郎君乃国公爷爱子长子,我与父兄看着大郎君长成,更是我秦家日日教习大郎君健体强生!” 为什么有陆家? 因为底下有太多个这样的秦家了。 长亭并未就此接话。 内阁中的气氛逐步寂静。 小秦将军并未因堂上之人是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娘子便轻视忽视。陆家长房血脉得以延续,依赖的是谁?! 是陆大姑娘! 是因为陆大姑娘,陆长英才能在将死之际被人搜寻到! 是因为陆大姑娘。陆绰身死真正缘由才可得见天日! 上堂久未言语,小秦将军试探开口,“大姑娘” “阿娇信小秦将军。” 长亭柔声打断其后话,“阿娇信小秦将军。既是信。明人便不说暗话。阿娇今日只想问小秦将军一个人,陆三太爷。陆三太爷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与陆纷有何渊源?他年少时,陆纷年幼时,他们叔侄之间可曾有过龃龉?” 长亭语转峰回,直揭红心。 小秦将军沉吟半晌后方迟疑道,“陆三太爷与末将父亲是一辈儿的人,三太爷在陆家大宅中一向不显山不露水,说句僭越的话。这位主极好打发,相比起过了身的二太爷。三爷在下人仆从里头口碑极好…” 没有问为什么长亭会问这个问题,也没有对这个问题提出任何异议,这就是百年间磨练的秦家,平成陆氏最利的那把刀。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陆老太爷陆玉年是个极为个性之人,士族的权势在他那代达到巅峰,前一位文帝在生之时日日活在陆玉年阴影,哦,不对,庇佑之下。 而听小秦将军的话,陆三太爷却是个性好,极易相处的人… 这种人,说好听点是平和近人,说难听点便是怯懦无能。 毕竟,哪个世家主子会被下头人冠上好打发的名声呢? 小秦将军还在接着说,“听父亲说,三太爷年轻时候也曾风流不羁,士族文人嘛,总有个放荡的由头,先国公爷好生管教过一番后,三太爷倒是从未再犯过了,从此也就消停了下来。” “怎么个风流不羁法儿?” 长亭话声一丝未颤,“是流连于青楼楚馆?还是沉迷于五石散?再不济便是豪掷千金,铺张纨绔?阿娇虽为女儿身,可从南至北一路过往,庶民嘴里没有把门的东西,故而阿娇什么都见过,什么都听过。小秦将军无需说得太过隐晦。” 小秦将军喉头一滞,只听堂上小娘子说道“青楼楚馆”四字时,声线照旧沉稳… “是,是,是…” 小秦将军难得吞吐起来。 长亭未曾出言催促,脑子里各式各样的念头却过得极快。 “是…”小秦将军囫囵嘟嚷,一抬头却见屏风上是凤凰涅槃的花饰,拿金箔贴画,凤凰冲出火焰之中,尾巴横扫而处大地上便生出了万千欢喜心,小秦将军眼一压,心一沉,索性揣着破釜沉舟的意味,急语快言,“三太爷玩的不是小娘子,三太爷去的小倌儿馆!” 小倌儿!? 长亭蓦地想起陆三太爷只娶过一房妻室,是清源卫家的旁支女! 玩小倌儿并不算大错啊。 士族世家里头玩小倌儿的不少,喜好断袖分桃的小郎君们也良多,是大势所趋,虽也是畸形病态,可谁未曾将此当作一个事儿来对待。 长亭蹙眉静听,并未置词。 小秦将军打开了话头,再说下去便容易了许多。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儿,可三太爷喜欢的是小郎君,七八岁的顶好,往前养了三五童子在身侧,太爷虽颇有微词却也没太看顾,只告诫三太爷莫做过了。后来,三太爷屋子里死了两个童子,太爷才大发雷霆将三太爷训诫一番后,又将那两个童子的家人惩处重罚一番,便给打发走了。后来听说剩下的那几个童子也不见了踪影,连带着这几户人家都消失在了陆家大院里头,与他们攀着亲戚的下人一时间都被流言蜚语中伤得抬不起头…”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士族从骨子里便烂了。 长亭一道听,一道泛起恶心来。 一路走来在外流亡半载,她知道了青楼是什么,楚馆是什么,小倌是什么,娈童…又是什么… 陆三太爷娈童,他不仅娈童,还将童子肆意地玩得命都脱了。 他是主子,主子犯了错,错的自然是下头的人,全是那几家童子在引诱主子犯错,全是他们和他们家人的错处,而这份错处是可耻的,所以流言蜚语不断。 反而始作俑者却经此一役后修身养性,得了个温厚人的名声。 念头千回百转。 长亭蓦然心尖一抖,声音放得极轻,张了张嘴又合上了,正欲再言却被小秦将军打断。 “大姑娘问二爷与三太爷的渊源,年岁太远,末将有些记不清了。只是记得小时有段时日胡子进袭,老太爷便将国公爷与二爷都放到了平成来,太爷与大长公主留守金陵以正朝纲。当时平成老宅里暂时掌权做主的便是三太爷,那时三太爷已然改过自新,足够让太爷信赖----这大概是这些年来二爷与三太爷走得最近的一回。” 那是天启七年,文帝登极的第七年。 长亭在温史里见过… 天启七年,胡子来袭已迫东疆逼近中原,天启七年…陆绰将好十四岁,陆纷只有七岁… 七岁… 童子… 陆三太爷… 平成… 独处… 天大的隐秘从薄纱中缓缓露出真容,亦是峥嵘。 长亭瞬时脚下瘫软,重心不由自主向前倾靠,她心悸得几乎无法呼吸了,她软在椅凳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前一花,几欲晕厥。 同时想要晕厥过去的,豫州平成里,还有一个人。 陆三太爷半靠在名贵的梨花木椅凳上,右脚向上蹬,一下一下地狠狠蹬在地上,他已经老了,老态龙钟地惊悸地看着眼前的人,他冷汗从额角淌下,他眼球突出,他想开口发声却好似有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他的颈脖。 天色已经很晚了,梆子打更,一声接一声地敲,敲得叫人心下惘然。 “老三,你瞒玉年,瞒我,瞒天,瞒地,瞒鬼,瞒神,瞒了有二十年了吧?” 烛影之下,人声便如同暮鼓晨钟。(……) 第一百二七章 旧事(中) 屋内光线晦涩阴冷,金石、甲骨、竹简高置于博物柜上,烛火浅浅淡淡地散着光。 室内有三人,陆三太爷靠在椅背上一寸一寸地往上缩,那语声越说越轻,越说越像是浮在空中的微尘,那语声说到最后,咬牙切齿得如手握尖刀剖皮刮骨般阴狠。 “不…不…” 陆三太爷浑身哆嗦,手止不住地发颤,他已老态龙钟,且不论他犯下了多少错事,造下了多少孽…这都过去二十年了啊! 谁还会记得呀! 她在诈他罢了! 就算是真的…就算她知道了,她又能如何!? “长嫂” 昏黑灰暗之中,烛光忽而大作突闪,在陆三太爷正前方的明暗交替之中,来人颈脖向上微抬,那人眼神极黯,眼角沟壑纵深,嘴角平坦放下却自然而然地翘起,形容慈悲,极是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 来人便是真定大长公主。 吃斋念佛数年的陆家老祖宗。 “长嫂说弟弟瞒你,瞒兄长,瞒过了陆家的祖宗…”陆三太爷桀桀笑起来,如喟叹般,“长嫂啊,咱们都老了,哥哥都老死了,您现如今拿着屎盆子往弟弟头上扣,未免也太过了些吧。弟弟是个没本事的,若被长嫂逼急了,跪在祖庙前头哭一哭哥哥还是做得出来的。” 真定大长公主端坐于暖榻之上,静悄悄地看着他笑。 陆三太爷笑着笑着便不笑了,声儿渐渐低下去。双手撑在椅背上,上下摩挲,相比于真定大长公主。他看起来显得狼狈极了。 夜幕逾深,华灯初上。 堂外来往的人,黑影投在纸糊的窗棂上,陆三太爷咂舌欲唤。真定大长公主手腕一抬,娥眉眼尖神亮,向窗板上一扣,当即便有几袭黑衣从开了半扇的小窗中钻出来! 陆三太爷张口想叫。还来不及张嘴,便被人死死捂住了口鼻,双手被麻绳紧紧捆绑在身后。 待这一切尘埃落定之时。室外小窗的窗沿将才“咯吱”一声响动。 陆三太爷在挣扎,看着一个垂暮老矣的老人穷途末路般挣扎闹喊,偏偏一声也喊叫不出来,总是叫人心悸。 娥眉虽持重。奈何尚且年弱。一道扶住真定大长公主,一道微不可见地别开眼眸。 “啪!” 真定大长公主手臂高高扬起,再重重落下,腕间的手钏子泠泠作响,一巴掌挥到陆三太爷的左脸上,再一个反手操起木案上摆置的茶壶“唰”的一声破空而出,狠狠砸在陆三太爷的脑瓜顶上! 陆三太爷顿时脑袋开了花,血顺着额头、脸颊、眼角向下淌! “你对阿纷做了什么?” 真定大长公主语气未变。敛裙折腰,手一抬。死士便将陆三太爷衣襟一把拎起,一股子难嗅的血腥味,真定大长公主轻仰首,喉头微颤,口吻冷静自持,“你他妈到底对阿纷做了什么?他临行前最后吩咐下来的事,是要你死。” 真定大长公主凑近身去,血腥味逾渐浓重,老人翕动鼻腔,眼波之中如死水泛舟偶起波澜,她平静地看向手中紧紧捏住的那只小玉壶,看了片刻再佝下身去与陆三太爷平视,“不是斩草除根,做掉阿绰的亲脉,也不是更换光德堂上下心腹,更不是铺陈后路,伺机夺权。阿纷只吩咐了一桩事,你死,死在这瓶药上,五脏六腑碎裂而亡,叫你尝尽人世间所有的苦痛后去见阎罗王。” 这该是多大的执念? 陆三太爷满面是血,呼吸急促地看向真定大长公主掌中那只玉壶。 她原以为陆纷要做什么,她隔岸观火地看着陆纷留下的人手买通采办,潜入陆三太爷府邸埋伏下来。陆家大宅还不是他陆纷的,他做的事情虽然隐秘,可陆家大宅的任何事在她眼前都无所遁形。 陆纷原是要鸩毒陆三太爷。 真定大长公主直觉不对,便着手深挖,挖出了藤蔓,挖出了土,挖出了根,挖出了腐烂在泥里叫人愤怒作呕的旧事。 陆三太爷仰头直喘,一喘一吸间,血沫喷涌而出。 他真的有点怕了。 真定大长公主下手的力度是不给他活路呀! 真定大长公主见陆三太爷并不言语,微一颔首,便有黑衣人再拿起双耳花瓶破风而过直直砸下。 “说!” 真定大长公主似是有些累了,老人面色发白,头一仰随即松开了紧紧拽住陆三太爷衣襟的手,向后倒退了两步,再陡然想起什么来,再反手一个耳光扇在陆三太爷脸上,奈何力道不够,正好打偏。 “打!打到他说为止!阿纷要你死!我偏不许你死!我要你活着!活得生不如死!我要你眼睁睁地看着满屋亲眷都不得好死的下场!” 真定大长公主低声得气若游丝。 廊间来来往往的人一直未曾断过,黑影重了叠,叠了重,却无人知晓里间这一出迟到了二十载的闹剧。 陆三太爷养尊处优数年,经此折磨已然受不起了,哆嗦着身形往下落,烛火明暗交替,好似秉着火把的牢狱。 陆三太爷努力睁大眼睛,却又被打入无沿黑暗中,再睁开眼却隐约可见真定大长公主似乎有重影摇摆,满口都是血腥味,咽不下去,血水一直从喉头往上冒,冲得他两眼昏花。 那是个晌午吧? 他喝了半壶玉螺香,也不过半斤的分量,胡子不老实,攻城掠地,文帝是个软包,倚仗的只有他那风姿绰约的大哥,他便担着温厚的名堂镇守后方,哦,还带着他那两个并不算走得太近的侄儿。 一个十四,一个还未满八岁。 大的那个无趣,正人君子满口仁义道德,小的那个却是个好货色,桃腮杏眼,机巧撩人。 没错儿,是撩人,比起之前他玩得腰杆都肿了的那个小童子,更叫人脚软得动弹不了。 谁又能料得到他那长兄生得出颜色这么好的小郎君来呀? 酒壮怂人胆。 他本就怂包一个,连玩个童子都要看陆玉年的眼色,陆玉年眼色一横,他便得几年都吃不着荤腥! 往日里那大的便带着那小的温书习墨,没落过单,谁曾想天时地利人和,他喝得微醺,那大的又不在,小的正躺榻上午睡,海棠花落了一地,他倒是听见了那小的一声一声地哭,一声一声地求,可下头硬邦邦的,哪个男人耳朵里头还听得进去别的声音? 全当那小的也是舒服透顶了,正叫唤着呢吧。 他脑门充血时,也只有这样想。 可当涌上脑门的血气慢慢退下后,顿生起一股后怕来,这是谁?这是他大哥的幼子!是长房的二郎君! 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 他倒是想过一手将他闷死,一了百了。屋子里没人,大的那个陆绰去了稠山设防,管事护卫们跟得屁颠屁颠地溜须拍马,他完全可以趁人不备下手,如今不是说亲脉血缘的时候,他只晓得死人才不会说话,才不会给他带来祸事! 只要运作得好,甚至他还能把事推到大的那个身上! 他将拿起枕头芯子,耳朵边便听见了底下那个小郎君一边抽泣,一边说话,“三叔,阿纷铁定不说,一个字也不说。” 他以为自己听岔了。 那童子哥儿又说话了,“阿纷不说,说了也无人相信。三叔别杀阿纷。” 小郎君带雨梨花,一双眼睛像被秋雨洗过一般,衣衫还没齐整,白嫩嫩的肩头和锁骨探出头来,他脑门便又充血了,稀里糊涂地重新将枕头芯子摆好,又恐有人回来,一边看更漏,一边手忙脚乱地狠戾胁迫,“小郎君浑说什么!你哥哥叫我来看看你罢了!乱说一个字,便是你哥哥也得拿藤条抽你,拿教典砸死你个不知廉耻的小玩意儿!” 再说一遍,他是个怂包,怂得只敢狐假虎威,借一个十四岁少年的由头吓唬人。 冰水灌顶! 陆三太爷一个激灵! 生不如死! 真定那婆娘要他生不如死! 脑袋开了瓜,嘴巴歪了边,脸上身上扎着的全是碎瓷片,一动,掺了盐的冻水就渗到伤口里头去,滋滋儿地疼到骨头里! 陆三太爷狠呸一声,啐了口狠的,血沫拖拉地沾在须髯上,再仰头看真定,嘴角一抽,孳孳笑起来,“嫂嫂…你过来…我同你…” 真定眉梢一抬,却闻其后话言语,胸口顿时涌上一股倒行逆施的气血来。 “…阿纷当真好滋味,比弟弟搞过那些儿郎们好过千百倍。腰肢软,皮肤白,一股子媚态,弟弟当真感谢长嫂生了个如此尤物出来…” 娥眉听得眼中冒火! 真定全身都在发抖,眸光如鹰隼般狠辣地看向陆三太爷,手握成拳朝木案上重重一锤,随即敛裙抽身而离。 “烧了广德堂,所有人都不许出去,我要叫老三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给我儿,陪葬。” 真定大长公主宽袖侧拂,烛火“砰”的一声跌落至地上。 “轰隆隆----” 长亭仰靠在软榻之上,手中紧攥住那只玉扳指,平静地看着不远处渐雄起的火焰,未曾回首,轻声嘱咐满秀,“无论如何,让蒙拓进内院来,现在,马上。我们时间不多了。”(……) ps:明天改错字~ 第一百二八章 旧事(下) 第一百二八章旧事(下) 满秀轻“哦”了一声,虽是佝着头却仍掩不住直冲进眼眸的熊熊烈焰,她心头大悸,甚至不知所为何事,不远处便腾地一下烧了起来,原是一小撮火冒着烟气,她原以为是走水了,哪知火越烧越旺,渐染红了这半条街。 吓得死个人。 陆家上上下下仆从上千,怎的就没个人去救? 自家姑娘的态度也吓人,也不说让小秦将军先回外院,也不说要撑起光德堂去南边救火,就这般顶着风坐在廊上不言不语了许久。 满秀脚下踟蹰,蒙拓与岳老三被安置在陆家小斋阁中,中间隔了片竹林,管得虽严,可她在市井郊外摸爬滚打十几载,啥都翻得过去! 满秀提高声量再郑重地应了个“是!”后,旋即抽身往后跑去! “白春。”长亭眸光未动,轻声再唤。 白春浑身发抖,小小身躯映照在冲天火光之下无处遁形。 “你进里屋去守着玉娘与阿宁,且不论外头有什么响动,都不准玉娘出门来,更不许阿宁出来。” 长亭语声未带悲戚,白春却从中听见了悲凉的意味。 火光耀目,长亭仰头大叹一口气。 “大姑娘若有事,尽可交待末将去办,刀山火海,某在所不辞!蒙拓大人虽少年英雄,可到底并非陆家人。” 小秦将军于后秉手直言! 他憨是憨,可三十六卷诡道兵书不是白念的。他虽不懂今晚闹的是哪出剧,可大抵不是什么好戏,再是什么戏。都是陆家人在唱,蒙拓一个胡人,又是庶流石家出身,他蒙拓有什么资格粉墨登场? 长亭扯开嘴角笑了笑,“谁都可以去办这件事,除了小秦将军。阿娇只劳烦小秦将军一件事。” 小秦将军诚惶诚恐后退作揖。 “请小秦将军护好阿宁,谢家大郎尚未离开平成。若情形实在难办,还望小秦将军恳求谢大郎护阿宁与玉娘周全。” 长亭声音在院子里还离得很远,蒙拓贴在墙根下走得步履匆匆。将满秀狠狠甩开极长一段距离,练武之人耳力非比寻常,姑娘轻飘飘的话落在他耳朵里却叫他心头陡然大颤! 这是在交待后事的语气啊! 小秦将军亦当即愣在原处! 疾风奔驰,长亭不由自主地打了寒颤。下意识飞快朝后回望。却见林中无人亦无灯火,再回头时语气更着紧了几分,“今日阿娇叨扰小秦将军实属无奈之举,还望小秦将军时刻记得惨死雪地的长兄与齐国公!珊瑚、碧玉,送客!” 南边的火还在烧! 小秦将军懵在原处。 珊瑚被吓得红着眼眶来推人,小丫头们忙慌间使了蛮力气,小秦将军尚未反应过来,便“砰”的一声院门紧闭再无声响! 蒙拓脚程加快。单手撑上院墙,疾风一扫悄然落地! 长亭挺直脊背深吸一口气。闭眼再睁眼却见蒙拓已然伫立于其旁,黑衣裋褐,面目沉凝。 “蒙拓…” 长亭顿感膝盖大软,险险跌坐。 蒙拓单手一捞未曾多言,言简意赅,“何事,你说。” 长亭手上紧紧拽住蒙拓衣袖,艰难开口,一字一顿,“事有反复…陆纷…陆纷或许死不了了…我求你,我求求你,即可带队启程奔赴幽州,将陆纷斩于马下…” “砰!” 火光陡然大盛! 许是浇了油,突然烈焰变得更猛了几分! 蒙拓反手撑住长亭身形,与之直视,“为何?陆长英尚在人世,如今虽腿脚不利,可这条命还在。真定大长公主并非寻常妇人,她既已下定决心自断臂膀,又何以反复无常?” “如果一个母亲自觉对不住自己的孩儿呢!?” “如果一个母亲藏怀愧疚,她还能做到置身事外理性看待吗!?” “人,权衡利弊,可以!可是母亲不行!为了阿宁,我敢杀人!为了阿宁,我什么都可以做!大长公主为人憎恶分明,她带着对陆纷的愧疚,还可能容忍自己亲自下令将幼子斩杀吗!?” 长亭埋首低吼,隐身于蒙拓的黑影之下,她并不知自己正身如抖筛! 蒙拓直觉如今变动与今日突如其来的大火有关系,可再细想也并未曾琢磨透其中因果,他看问题一向直接,因由想不通便不想了,他只想后果。 “真定大长公主反复无常,决定放过陆纷,你却叫我连夜赶至幽州痛下杀手…倘若事情败露,你在平成当如何自处?!你可曾想过?” “我只知道若陆纷与哥哥总要死一个!”长亭面色通红,双手紧紧抓住蒙拓袖角,“如果大长公主舍不得幼子,那一定要舍得长孙!一山不容二虎!如果哥哥与陆纷都在,陆家迟早会大乱!大长公主不会看不到这个结果!舍弃舍弃!当时舍的是陆纷,如今却轮到了哥哥!” “那你怎么办!?” 蒙拓声量提高,“阿宁尚小,真定大长公主舍不得。胡玉娘无足轻重,且你已托付给了谢家,若实在不行,石家也可出头!可是你呢?若陆纷身亡,你以为为人生母的真定大长公主会将这份怨怼算在谁的头上----陆长英从冀州回来还需一月有余啊!?” 那她呢? 长亭并不在乎这个提问。 长亭语声喑哑,垂眸摇头,“你且说,你愿意不愿意吧。我懂得击杀陆纷承担的后果,我无所谓,我活着不是为了自己活着的,父亲、母亲、李代桃僵的二哥…我不可能叫陆纷此等歹劣之人活下来,大不了我拿我这条命去换罢了…值得的…”长亭仰头看向蒙拓。如同看向一枝飘在水上的浮木,眼眸放光,“这是值得的。如果击杀了陆纷。哥哥是唯一的选择,石家、你还有石二哥都是有益的…蒙拓,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了…” 小姑娘在哭,无声无息地涕泗横流,甚至没有抽泣,眼泪从眼角向下划。一串接着一串,像珍珠,像星辰。 如今吹的是北风吧? 否则蒙拓怎会觉得眼睛里进了那滔天的浮尘? “我应你。” 蒙拓语声稳沉。脑子里却过得极快,幽州至此一来一往半月有余,再赶回来接人必定来不及,真定大长公主会对命途多舛的长孙女灭口吗?士家大族的规矩不是这般。可人心却实在难料。他无法想象一个气急败坏的母亲会做出什么事来。 不,他可以想象,今夜久久难平的火势或许可以成为佐证。 “活下去,等着我。” 蒙拓伸出手来,极想抱一抱眼前这位姑娘,手伸到一半却猛然往回缩,几欲再言却终究欲言又止。 “砰哒----” 院落门蓦然大开! 蒙拓反应极快,立刻往后一侧。身形紧绷挡在长亭身前! 长亭面容煞白,屏气凝神地直望向院落朱门的项锁上。 两盏六角牛皮宫灯从角门边斜处缓缓抬入。昏黄的光团成一团,执灯的侍女埋首敛头,中间来人步履蹒跚,如同走在棉上。 长亭抹了把脸,为了让自己视线更清晰些。 是真定大长公主,独身一人,身后并未跟随娥眉。 长亭想嚎啕大哭,可哭却哭不出来,想笑,半扯开嘴角却明白,如今她笑得定比哭还难看。 蒙拓像山一样挡在她前方,黑影压在她身上,分明叫人心安。 “阿娇。”真定大长公主声音如摧枯拉朽,很累,却像是提了一口气在胸腔中那样,又如同手拉破旧的风箱,残留的气息从缺口鱼贯而出。 长亭张张嘴,想应一声是。 “我许久未曾见过这样大的火势了。” 真定大长公主缓步往里面走。 蒙拓脚跟不动,巍然如山。 真定大长公主笑起来,“上一次,这样大的火势,也是我放的。母后生产惨死,阿耶专宠琚姬,胞弟在襁褓中嗷嗷待哺,整个椒房殿却只有我一个人眼巴巴地把他守着。这偌大的宫殿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再活一次的母亲?不能。回心转意的父亲?也不能。既是无用,便索性烧了吧。” 真定大长公主的眼泪往下淌,淌进时光的沟壑里,便再觅踪迹。 长亭翕动鼻腔,未曾说话。 “那年我十五岁,与你一般大,我从此发誓,若我往后为母亲,我一定不能像那样。我要好好地护住儿女,好好地叫他们不受我的那番罪。” 真定大长公主仰头轻言,听不出喜怒。 长亭将蒙拓拉到身后,她不愿躲在旁人身后聆听这一段恩怨。 真定大长公主静静地看着长亭,宫灯之上,小姑娘神情倔强亦与她直视,长亭五官像极了陆绰,挺尖的鼻子,圆润的下颌角,饱满的天庭,像极了陆绰… 真定大长公主一阖眸,不禁老泪纵横。 “长子惨死他乡,我却亲手将次子送上黄泉!阿娇啊,你何必如惊弓之鸟啊!你是我陆家的子孙,是我的骨血,你在自己家中又何必警觉不堪啊!我会护着你啊!我会护着你的啊!娘拼了这条命也会护着你了啊!何必铸下大错!何必一错再错啊!何必走都走得叫娘放不下心肠啊,何必呢…” 真定大长公主的声音压得极低极伤。 声音落在长亭耳畔,长亭却觉得这番话并不只是同她在讲。 真定大长公主好像在对着遥远的时光无济于事地呐喊呼唤。 如此痛彻心扉,再难自已。 蒙拓的后背缓缓松了下来,侧身背开。 长亭一仰头,眼泪簌簌砸下来。 她伸出手去慢慢环住真定大长公主。 一个在哭不得不放弃的儿子,一个却在哭终于卸下心防的自己。(……) ps:真定是个好人,她有自己的坚持也有决断。陆纷的人格有问题,可路是他自己选的,千差万别中铸就的悲剧不能成为一个人丧心病狂的理由,陆纷绝对应该受到惩罚。长亭一路走来缺乏安全感,至此这对悲剧下的祖孙才真正放下隔阂与防备吧。 第一百二九章 料峭(上) 春寒料峭,临到晨早,平成落下了一场极为缠绵的细雨,烧红了的天渐渐变青变灰,雨势不大,好在还算淅淅沥沥地一直落个不停,火渐小去,一绺子青烟从半干不湿烧成了碳木的柱头上飘起。 北地平坦开阔,建筑低矮连绵,通常是你家的墙连着我家的瓦,门挨着门,瓦贴着瓦。 故而广德堂大火冲天,遭殃的还有隔壁四邻。 只是奇怪,旁人夜半惊醒全逃了出来,毫发未伤。 只有广德堂一家上下三十四口人全部葬身火海,连尚在襁褓之中嗷嗷待哺的孙儿都未曾幸免。 三十四条命,一眨眼间就没了。 且不论陆三太爷身份够,是平成陆家正经的主子,往常里也算说得上话的亲室,便是平成陡然出了这么一大桩事----这一房生生断了香火,整家人烧得渣滓都没剩下,也足够叫人议论上个三天三夜。 “…有好事的去掘了广德堂塌下来的废墟,梁木都砸了下来,整间庭院面目全非,找人都找不着,拿铁锹子挑起一瞅,黑乎乎的一片才晓得这是人身上的肉烧糊了…” 珊瑚是家生奴才,老子娘都在院里当差,亲长兄在这条街上都是有名有号的人物。 她晓得的私隐一向多。 “啧!” 白春轻啧一声,拍了拍珊瑚的手背,“甭满口胡嚼,姑娘还在…” “叫她说吧。” 长亭神容疲惫,靠在软塌上。 一夜折腾。大起大落,从妄自猜测,到忐忑难安。到痛下杀心,再到未雨绸缪,最后才看见了一条平顺坦途,长亭心力交瘁。 真定大长公主已年逾甲子,她看得出来,大长公主是有一口气提在胸腔上撑着才没躺下,祖孙抱头痛哭之后。真定大长公主唤人打了一盆热水,抹了一把脸后,便听下人来报说是火势蔓延到了隔壁的训德堂里头了。把五太叔公惊得不得了。真定大长公主当即指派了白参将去镇场面,统共只交待了一句话,“旁的人是死是活,我不在乎。只要老三的屋里救不出来人就行了。” 白参将心上一悸。赶忙领命,一副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的架势。 故而这一出大火才会如此奇怪。 长亭奇怪为何真定大长公主不吩咐小秦将军办理此事,托芍药一问才晓得,娥眉去寻小秦将军去了,小秦将军已连夜带人出了城门往西南去。 西南有什么? 有还没到冀州的陆纷一行人。 长亭算了一算,真定大长公主回来的时候娥眉便不在身边了,也就是说,真定大长公主一出广德堂便当即下了决心遣小秦将军去冀州办事… 长亭心头五味陈杂。 整宿没落觉。研光楼的人面色都不太好,眼底下全是乌青。好歹都是半大的小姑娘,黄妪吩咐人煮了鸡蛋来滚眼眶,滚完了,吸吸呼呼喝了粥水,脸色当即回了亮。 除了长亭。 长亭仰躺在软塌上,身上一点力道都没有,先打起精神把被大火吓得要哭不哭的长宁哄睡再将事情细细掰碎了讲给胡玉娘听后,转过头去寻蒙拓,谁知满秀说蒙拓一早便走了----在长亭与真定大长公主环抱痛哭的时候,由黄妪指引着从角门出去的。 直到她与大长公主都平静下来,满秀才借着帮她敷眼的空档,凑在她耳朵边儿轻声说了句话,“蒙大人走之前让俺给姑娘说,大长公主是巾帼,是好人,是姑娘的家里人,除却过了身的陆公与夫人,就剩下个大长公主同姑娘最亲了,蒙大人叫姑娘甭犯轴,好好过,日子还长。” 长亭眼眶一下子无端端红了。 别犯轴,好好过。 她明白蒙拓的意思,放下才能重新拿起,她想一想也觉得后怕,如果今夜真定大长公主稍偏私一些,她的余生或谢能在稠山山寺里头过了吧。 在蒙拓眼里,她的举动无异于以卵攻石。 长亭想了许多,想陆绰,想符氏,想一路逃亡的那些日子,她一直努力,努力地活着,她不能让长宁看到她也在害怕,她不能让玉娘挡在她的身前。回到陆家,她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她怕真定悔棋,怕长英一辈子只能坐在椅子上,怕她愧对拼死护卫的那一千亡魂。 她怕,可是她不能说。 就当这条命是捡的吧,随时都能再豁出去----她只好这样宽慰自己。 当一个人再无法信任人性,同时也无法背弃良善的时候,真的很煎熬啊。 如果她能像信任着蒙拓、玉娘一样信任真定大长公主该有多好,她回到平成时,不止一次这样想过。 蛮好的。 长亭合眼扯开嘴角,笑得真心,至少她的祖母是一个好人,一个正直的好人。 蛮好的。 她与真定大长公主终于坦诚相见了。 同样的伤痛总是让人惺惺相惜。 珊瑚觑了长亭两眼,心里有点心疼,昨儿个夜里姑娘叫她与碧玉几个家生奴才避到里头去,身边就留了个满秀与白春,她原是不忿的,可今儿一早回家换衣裳时她老子娘听了,只连声直道这主子是个心眼好的,是个护短且有担当的。 她埋头想了一想才明白,她、碧玉与满秀、白春不一样,她们根儿在陆家,是脱不开的。研光楼若开罪荣熹院,满秀、白春还能随着石家回冀州去,她与碧玉的前程便毁了,闹不好还得连累到这两家人。 索性叫她们避开,她们不参与,自然再怪罪也怪罪不到她们脑袋上来… “…广德堂估摸着是留不住了,整块地都黑了,五太叔公撑着拐杖站在街头骂,又闹着要给三太爷满门讨一个公道。宗族里头反应也大,几位太爷辈的人也聚起来了…”珊瑚压低声音,作态神秘,满心都是投桃报李,“都说这几位太爷是要趁二爷不在家,国公爷又过身的时候,借这个由头从大长公主手上争地盘要好处呢。” 真定大长公主是长嫂,是陆家的老祖宗。 可她还是女人,是符家的女儿,符家都摇摇欲坠,大长公主这个由头从根儿上就压不住人。 女人当家本就难,再加上娘家势微,难上加难。 也真够恶心的。 长辈不慈不仁,三十四条命,血脉相连的亲兄弟,支撑门楣的亲侄儿,什么都不管了。 心心念念的只有地盘。 大约人被饿极了,也不太管什么礼仪道德了吧。(……) 第一百三十章 料峭(中) 第一百三十章料峭(中) 广德堂的灰都还没扫干净,他们便如嗅到味道的鬣狗似的,毫无廉耻地凑在一起商讨该如何瓜分无主的腐食了。 士族如今真的从根儿上便烂了。 长亭抬眸极为温和地看了眼珊瑚,抿嘴笑了笑,“你老子娘也愿意同你说这些事儿?” 珊瑚颇为不好意思,“他们本是嫌我年纪弱,从来不同我胡乱说话。如今姑娘身边缺人手,满秀姐姐是忠勇,白春姐姐是机灵,我和碧玉总不好在这研光楼里混白饭、拖后腿吧。” 我的个乖乖。 她昨儿是瞥见满秀一个翻身就翻过两丈高的内墙的,白春哄宁三姑娘与胡姑娘的样儿也能称得上是有勇有谋----否则以胡姑娘那德性、那身手,怕是听见外头有一点儿声响便能不管不顾冲出来的吧! 她回屋同爹娘说,爹娘连连称是,说道,“这世道,能在外头活下来的都是有本事的。旁的不说,亭大姑娘有手腕,强将之下无弱兵,下头人要没点手段,入得了眼?” 她脸上一白再一红。 她能有啥本事呀? 她爹她娘有本事,算不算她有本事…啊…? 珊瑚推了推碧玉,急着把小姐妹的本事也显出来,挣功似的再说,“不过便是五太叔公、陆六叔爷、还有几个光有个辈分在的旁支庶出在胡乱掰扯罢了。碧玉她娘是管药材采办的,她娘说今儿个一早五太叔公便着人去库里守着了。说是药库房离广德堂近得很,怕万一火星子燎着了,库里的物件儿便糟蹋慌了。想进去查一查,碧玉她娘是个明理儿的,当下便把人打了出来,还告诉了白总管。” 长亭整宿没合眼,脑仁疼得厉害,可听珊瑚这样说,却仍是闷声笑了笑。 陆绰在时。这几幅颜色永远不敢在他面前把这么难看的吃相摆出来恶心人。 陆绰一死,好像是带走了世家最后的精气神。 这是在倚老卖老,接着陆三太爷惨死的豁口。给还没当家的陆纷一个下马威呢。 当然陆纷能不能活着回来尚且不定,当家…? 下辈子吧。 若换成是陆长英当家呢? 长亭心尖尖上猛地抓紧,仰首问道,“大长公主是歇了吗?” 珊瑚一愣看向碧玉。碧玉一愣之后看向白春。白春默默地在心里头敲了这两丫头一个杠头,她从石家跳到陆家没几天便惯了,原以为陆家的丫鬟们都是人精,头一天看见珊瑚、碧玉时还以为这两半大不小的丫头在装猪吃象,可往细里一打听,这才发现研光楼的丫头年岁都不大,也全都没正经领过差事,细细一想便晓得了。世家大族里头错综复杂,饶是真定大长公主也拿不清老宅里头哪个丫头的心里在琢磨些什么东西。索性便都挑了白纸来,慢慢地教总比一开始便包藏祸心的好。 白春清清嗓子,将一件事顺着一件事条理清晰地理了个清楚,“真定大长公主一早便歇下来了,年岁上来了熬不住,奴听黄妪说大长公主身上有些不舒坦当下便着了床,特意叮嘱人甭同您说。请脉的郎中也只说大长公主歇一歇便好,并无大碍。” 话头停了,长亭本以为这是交待完了,谁知白春“哦”了一声又想起一个事儿来。 “黄妪说郎中开了三幅安神药,正熬在灶上,待您用过膳后便叫奴端来服侍您喝下,说是安眠镇神的----黄妪不叫奴告诉您,怕您硬撑着不用。” 不让人同她说,便是不让她去侍疾。 开安神药是怕她睡不着。 长亭仰了仰头,心里酸酸涩涩的,别过眼去,忍着不叫自己哭出来。 人对待不一样的人是不一样的法子。 她从小便明白真定大长公主待她与长宁不一样,真定大长公主亲手喂长宁喝羹用膳,却轻斥她描红不用心,真定抱着长宁念颂春辞,却告诉她多看一看《唯物图鉴》比看骈句长辞要有用许多… 长亭胸口很闷,索性端起木案上的茶汤一口灌了半杯后,便扭头吩咐满秀,“去,带上三两个壮实的婆子去库房外头转一转,若碰着闲杂人等当即杖五十,罚半年例银,革职归家。” 满秀朗声应下。 “如光德堂内有人嚼舌非议,无论哪个房头的人杖三十。白春,你去三房,请三夫人最好别搀和进这趟浑水里去,三婶母出身清河崔氏通读史书,她应当明白朝代更迭之下,都有哪些人最不老实,都是哪些人连命都没保住。” 白春埋首记下。 “碧玉,你去寻白总管让他别将角门、二门看这样死,谁要进来全让他们进,只要有腰牌,都进,别这个许进那个不许进,我光德堂未免就落了厚此薄彼的话头。” 和白总管搭话呀… 碧玉脚尖一踮,满心满腔都激动得不得了。 长亭张口再欲言,却见胡玉娘打着呵欠出来,这懒蛋被风一吹打了个寒颤才看见长亭靠在软榻上没精没神的模样,呵欠打到一半硬生生地吞了回去,“你这是咋了!昨儿个不是光德堂走水吧?人外头着火,你咋憔悴成这样了?” 一道说一道走过来,也不嫌弃,一口把长亭喝剩下的半盏茶喝干净了。 茶汤一下肚,人就灵醒了,连忙赶长亭回屋睡觉去,“去去去,这儿我守着,你赶紧去补补觉,脸色青得跟个瓜似的。” 长亭手一抬笑着把她手拦下,“行,那你先帮我去外院把白参将叫进来吧。就那个胖胖圆圆的,三十来岁。一脸精明相那个,你有印象没?” “有有有!就整个席面上最丑那个呗?我记得我记得。” 胡玉娘被絮叨得有点不耐烦,边说边麻溜地把头发挽了个小纂儿。再拿素簪子一束,拍拍手便往外走。 珊瑚看得目瞪口呆。 说好的,赶,大姑娘,去睡觉呢? 被姑娘拿话一岔,就全给忘了!? 珊瑚抹了把汗,规规矩矩地站到长亭身后去了。 满秀那处最快。当场便逮了三个家丁过来,一问一个是五太叔公家的,一个是陆缤房头的。一个是六叔爷家的,都叫冤,说是怕光德堂里头顾不过来,自家主子这才唤了人来帮忙瞅瞅。长亭手一挥。把陆缤家里头那个留了下来。其他两个全拖到檐角下头挨板子,外头人唤得呜呼哀哉,里头这个跪在地上直发抖,又想求饶又怕这下该引起上头主子注意了。 长亭啜了口参茶,看向下头那人,“是我让人去三叔母那处去晚了,若白春脚程再快些,你许是就不必在这儿担惊受怕了。” 那人抖啊抖。抖啊抖,抖不成一句整话。 长亭手腕一挥。让他回去,“…同三叔母再说一说,三叔与我父亲,与我都是血脉连着血脉,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太叔公们说如今光德堂没有男人在,难不成三叔就听信了?这番浑话,三叔也听得?这活生生地埋汰着三叔,也就只有三叔宅心仁厚不与老人家计较了。” 那人千叩万谢,赶紧往后退。 半炷香的功夫,三夫人同白春一道回来,叹了两声昨儿个夜里火烧得多旺,再哭了几句陆三太爷一家三十四口死得冤枉,最后弯弯绕到正题上,“…听娥眉说大长公主一早便有些不好,如今正躺在床上?可用了药?如今思来想去,也是阿娇管事便宜些,二嫂虽好可到底如今管事显得不伦不类,阿娇年岁到了,是也该一点一点学起来了。” 不伦不类? 三夫人崔氏说话柔,相貌柔,一行一止都柔,绵里藏针,柔中带刚,不伦不类?她一个未及笄的姑娘管事才算不伦不类吧。 拿针刺她呢! 论名分,自然是二夫人陈氏出头才算名正言顺。 可长亭绝对不会让陈氏挨着一点管家的边儿。 长亭不接她的话,只说,“大母是有些不好,昨儿一场大火受了惊,早晨才歇下。这火烧得人心都凉了,白总管管得了这处管不了那处,才叫人钻了空子。我们姓陆,是平成陆家,这样一大家子人,都有谁心不齐,谁又能知道呢?阿娇叫丫头去库房守着,可不是眼皮子浅薄,这大乱的年岁,库里的东西有个少缺,丢的是谁的脸?” 长亭压低声音,“三叔母可别忘了谢家大郎还住在咱们平成呢!” 崔家正有女儿与谢家议亲呢! 这荒年乱世,出趟远门议个亲不容易,如今士家的亲缘要近些再近些,织就成一株不可撼动的大树,这才能叫人放心下来呀。 崔氏嘴巴一紧,再不兴师问罪,讨檄长亭小辈犯上了----二夫人陈氏的手段,她还没见过?两个儿子没一个拿得出手,相貌出众的姑娘却犯了不吉利留在稠山上了,连儿女都教导不好,陈氏的个性是出了名的和软的。 陆长亭都不在乎闺阁姑娘家的名声要作态强硬地撑起来,她便忍这几日不去争也不是不可行。 长亭陪着三夫人崔氏喝了盅银耳羹便送崔氏出了门廊,白参将候在外厢领命,长亭只吩咐他将广德堂围起来,不许再有好事者绕着那处转悠,陆家里里外外的库里、铺子里、庄子上都护卫好了。 昨天的那场火,是火。 可她不允许陆家有人趁火打劫。 昨天的那场火,看在有心人眼里,绝对会看出一个故事来----只有广德堂被烧没了,旁边的屋子一点儿没烧着,旁人的人一点没出事儿,这要不是天谴要不就是人为。 在这偌大的平成里,谁有这个胆子纵火灭门? 反正寻常陆家的族亲是没这个胆量的,有这个的胆量的人要不在光德堂,要不还在光德堂,陆纷远行,陆家如今局势未定,不趁此机会咬下真定大长公主一块肉来,还等何时呢? 陆绰与陆长英愿意一死守护陆家这份家业,她陆长亭决不允许这群鬣狗似的畜生兴风作浪,动陆家一分一毫。 派遣人手去看管,摆明了的在防贼呢。 长亭几乎已经预见到了几位老辈儿恼羞成怒、兴师问罪的模样了。 果不其然,白参将押解了几个外头四下溜达,四处打听的人进来,连是哪处当差的人都没细问,捆上板子上嚎一句打一下板子,嚎一句再打一下,打得人连连叫唤老子娘,打完三十杖,长亭便让把人给放了,又问了真定大长公主如今好些了没,先哄了长宁睡下,这才合了眼。 一连三日,真定大长公主累得没起得来床,又请了郎中来诊脉说是身上有些发热,长亭便不许娥眉告诉真定这些糟心事儿,自个儿安排下去将街上内宅里肃清得极为体面。 在这份体面下头,是各房各家的脸面。 途中二夫人来了一趟,许是人情递到她跟前了,便过来同长亭说上几句话,“五叔太公年岁都老了,翻了年这就是六十六的人了,家里头的人被阿娇捉去打板子,太叔公脸面上过不去,直说被小辈扫了脸近来都不大见人呢” 说这话时,二夫人没太敢看长亭的脸。 长亭闷声笑,“他不好意思走动,可他长子却觊觎着枣庄那千亩良田呢,这原是归在三太爷名下的,如今无主了,大概谁都想要吧。” 二夫人闷上一闷,“阿娇啊你这还没说亲呢” 说得极为喟叹。 长亭浅笑渐渐抿了下去,看着陈氏轻轻叹了一口气,别开眼去,温笑着拿别话岔开了。 陈氏与陆纷的三个子女,是保住了吧,真定大长公主下令击杀了陆纷,灭了三太爷满门,算是就此了结了这桩惨剧。 了结的意思便是再不许人提及,陈氏、长庆、长平、长兴要活着,至少也算保住了二房的香火。长亭明白身为一个母亲的愧疚,同时与之默契地默认了这份愧疚。 也该撕破脸了。 直到第四天,重罚之下,仍有人在广德堂晃荡,白参将毫不含糊该打便打,打得那人后背鲜血淋漓,三十仗打完,这才问他是哪家的人,那人吸吸呼呼一番,啐了一口痰在地上没说话。长亭让满秀去查,查完才知道这人是五太叔公屋里乳嬷嬷的孙儿。(……) ps:预告,明后两天蒙拓会出现,陆纷会消失。 第一百三一章 料峭(下) 第一百三一章料峭(下) 这身份就蛮微妙了。 士族里将就个亲疏有别,父父子子的倒是不亲近,孩儿不养在自家母亲膝下,却多与乳娘亲。 陆五太叔公是平成里头辈分最压人的老字辈儿,放陆绰、陆纷身上要叫一声五爷爷,放在五服里论是长亭、长宁辈的高祖,是老来子,听人说道陆五太叔公是他母亲近五十的时候才生下的次子,原先也在金陵,可既没混出官衔又没混出名声,便由陆玉年做主叫他回平成来镇老宅。 若陆绰不起意回来,这平成里头,陆五太叔公便是地头蛇。 这也是为什么陆绰要遣陆纷先行至平成打点收拾。 强龙要压不过地头蛇。 大家里面过小家,士族大家照旧是按这样的规矩过活,出头的出挑的,一代宗族里头至多三四人,嫡枝长房才是正统,一路顺下来便顺到了旁支偏系去了,旁支能和主家享受到的东西一样吗?能与主家的地位一样吗?能像主家一样说得上话,做得了事儿吗? 不能。 所以趁能往自个儿小家里头捞的时候就赶紧捞,捞到自个儿荷包里才算是自己的东西。 陆五太叔公心里头想了些什么,长亭门儿清。 人一打完,白参将板子将一放下便凑过来试探着问,“…这恐怕不好办咯,是五太叔公家里乳嬷的儿子…要不要打个大棒给个大枣,咱们贴点药膏把这人送回去?” 送回去? 还倒贴膏药? 长亭自诩她还没长了一张懦弱的脸。 打就打了。还倒贴膏药?怀柔是没错,可也要看对面值不值得你怀柔,这个时候能不能怀柔。怀柔能不能起到用处? 长亭再看白参将时便私心觉得此人太想八面玲珑、两不开罪了些,可这世上大多都是非黑即白的,奈何太多人都更喜欢叉开脚两边都站住喽。 哪有那么好的事? 长亭手一挥,“拖下去,关到柴房里面,不给吃喝什么时候五太叔公来了人来领,什么时候放人。如若五太叔公舍了这人。便拉到乱葬岗埋了便是,左不过杀鸡儆猴,我陆长亭不怕人口舌。也不担心闺誉,家都要乱了要来闺誉做什么?” 满秀从后拽了拽长亭衣角。 长亭没动,再看想白参将,想了想再笑了笑。“白将军莫顾忌某年幼。怕某护不住你。人是我叫人打的,街是我让人巡的,规矩是我定的。白将军是陆家的家将不敢不听,若有人寻衅到你跟前来,我必当你靠山,护你周全。” 话撩在这儿了,将一入暮,黄妪便过来了。拿了腰牌也拿来了一匣子名册,长亭翻了一翻。心里有了底儿,问及真定大长公主,“…大母是好了吧?” 若还跟前两日似的没精神头,也想不起叫人送这些东西来。 黄妪叹了一叹,“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大长公主到底老了,被一激一慌,人便精神不起来了,如今还发着热没退,又不敢用参。人参识时务同人似的,补强不补弱,怕这一补,老人家反倒受不住。姑娘也别提要去侍疾的话,大长公主不会让的,这样一大家子人,总不能够两个都垮了吧。”黄妪瞥了眼木匣子,轻声轻气再说“这东西是那日夜里便交待给姑娘的,没别的意思,大长公主从来便看重大姑娘,只是两个人都倔气聪明,聪明人处起来弯弯绕多,一个不留神便错过了。大长公主昏睡着只念了三个人名字,国公爷、纷二爷再有一个便是您。可惜大长公主这一辈子,前两个儿子,一个都没对得住,只求余生还能对得住您吧。” 长亭紧抿唇角,微不可见地别过眼去。 她明白。 她都明白的。 黄妪又叨念了两句,未曾对长亭这一系列手段置下一词,唱了两声,“两位姑娘得顾忌这自个儿身子”后便告了辞。 第二日清早,便有人递了帖子进来,都是些女眷,五太叔公家的一位太夫人,两位妯娌,连带着几位老夫人。 都是来探病的。 说是探病,还不是借着探病的由头来冲长亭兴师问罪。二夫人陈氏与三夫人崔氏都一早便来了荣熹院。 人一来,先请到荣熹院给真定大长公主问了安,便被请到了水字斋吃茶,陆五太叔公的两个儿媳妇一个是谢家人,一个是金陵右都卫孙大人的胞妹,谢夫人倒是只低着头喝茶,没开口,长亭晓得这是看在谢文蕴的面上。 可那孙氏却摆明了要当出头鸟,啜了口茶便笑了起来,“上回见阿娇的时候,阿娇还没桌子凳脚高,。我们家是幺房出老辈,估摸着是见我年岁不算老,阿娇口里囔着我叫阿婶,二夫人当时还笑阿娇错了辈分。” 长亭神容没动,安安分分地坐在二夫人陈氏的下手边。 孙氏眉梢一抬,笑眯眯地看向陈氏,“二夫人可还记得这事儿?” 先说错了辈分,再把话递给陈氏 这些女人哦,嘴能不能别这么利。 陈氏笑了一笑,“可难为还婶婶记着。”便未接再未接后话了。 孙氏张口欲再言,长亭腕间一抬也冲她笑,“那时候阿娇年岁弱,见高婶婶年轻面善叫差了辈分,原是阿娇不对。如今总算长大了,便再没有这样的错处了。” 长亭顿了顿,她向来不耐烦打嘴仗,口舌上赢了有什么用?压根没用,她要做的是敲山震虎,未雨绸缪,她当恶人唱黑脸一点关系没有。等长英回来了,她的哥哥却不能遭人看轻。 “昨儿五太叔公府上递帖子进来时,阿娇原以为是来领那泼皮回去来着。心里头还想呢,太叔公家里重情意,一个如尘埃一般低贱的恶障也能惊动得了三位夫人奶奶呢。”长亭再笑一笑。“今儿才晓得原是瞧病的。阿娇还敢问高婶婶,那人还领不领回去了呀?若你们也不要了,我便叫人把他给撵出去,拖到乱葬岗埋了。” “小姑娘家家,说话如何口无遮拦?” 陆五太夫人终究是开了口,语气沉凝,十足十地痛心疾首。“久居鲍鱼之肆不闻其臭,石家误人,好好的一个小姑娘不过流落了不到半载。便成了这样一个言语不通的石板货。” 满秀手攥得紧紧的,眼珠子像要瞪出来似的。 长亭先看向三夫人崔氏,崔氏眼光一偏,身形朝二夫人陈氏处挪了一挪。陈氏心里头有些气。脸面上便带了点出来,“言多必失,五太叔母未免太过严苛。” 再想说什么,却也再不想出来了。 本是家教使然叫女儿家不可多嘴多舌,可如今看来却是光德堂势弱。 二夫人陈氏却还愿意维护她… 长亭心胸阻塞,不知该作何滋味。 陆五太夫人身形富态,靠在椅凳上,手里串了串柱子唱佛。没人敢回她,她便越发得意起来。真定大长公主卧在床上,整个光德堂一个陈氏一个崔氏,再有便是三两个不中用的小辈。 陆长亭倒是敢打着真定大长公主的名声作威作福,可她敢在高祖长辈跟前放肆吗? 名声还想要不想要了? 名声臭了,顶梁的父兄死了,再尊贵又有什么用?谢家玉郎还能求着娶她不成? 别忘了,陆家多的是姑娘! “阿娇啊。” 陆五太夫人换了个舒坦的身形靠着,眼皮子一耷拉,语重心长,“你将回来便闹出了这样大的火势,老三是个没福的,跟着遭了天谴,若阿娇有心,还不如整日里抄一抄佛经,给国公爷与你那早逝的母亲,哦,还有随阿绰一同去了的翁主烧下去,也算是尽一尽心意了,消一消这满屋子的不吉利了。” 这是在说长亭不吉利! 父母先后亡故,连继母都未能幸免,将回平成便有大火冲天! 晋人重卜,且信命。 索性栽一个不祥的名声在长亭脑袋上! 陆五太夫人好大的心胸呀! 谈及不吉利,陆长庆还在寺里头,陈氏当即住了口。 屋子里头静悄悄的,没人说话,谁的呼吸重了都怕惊着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长亭再埋首啜了口茶,一口温茶下肚,心里头便静了许多,面上笑一笑,挽手拂了耳鬓旁边的碎发,小姑娘声音清清泠泠的,不徐不急,“阿娇听高祖的意思是不想要那个奴才了吧?阿娇这下让白将军将他打发了,乱葬岗也不必去了,尸首还是运回您府上去,等埋了他这一家子再撵出豫州去,也算是我陆家的恩德,您看可好?” 压根不接话! 陆五太夫人顿感无力! “不好!” 这是场博弈! 谁让步了,这局势便可就定下了! 陆五太夫人扶着椅背朝前倾,“打狗还得看主人!某念阿娇是初初掌事,不懂变通,第一日阿娇便杖责了我们府邸的下人,一连四日,算下来恐怕有三十人受了责难!不过是在城中游荡,这也要管?那秦四不过是往库里走了一遭,便受了五十杖,半条命都去脱了!阿娇的手段未免也太狠辣了些!旁人不敢说,我与五爷是长辈,我们敢说!若我们不来说,便由着一个小娘子将陆家的名声作践到了土里了!” “是啊,现在还只是在打狗呢。若主人再教不好,往后便会开罪到主人身上了。” 长亭语调平缓,抬眸与之直视,“您要做什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明眼人都晓得。如今陆公尸骨未寒,胡人步步紧逼,情势风云莫测,您便趁机欺我孤儿寡母,这是哪家的道理?这是何处的礼仪?您都要钱要粮就是不要脸了,阿娇又何须顾忌尊卑长幼?辈分压不住人。若五太夫人愿意,您尽可试试,是阿娇的规矩硬,还是您那可怜巴巴的辈分更硬。”(……) 第一百三一章 把酒 当即哗然。 自然是静悄悄地哗然,静悄悄地呼气吸气再呼气。 孙氏目瞪口呆地看着长亭,长亭看着五太夫人。 陆五太夫人年岁上去了,数年养尊处优,且无人敢当面忤逆,脾气也跟着上去,如今遭气得发抖,胸口一起一伏,身形往前坐照在光影下头,衬得面色酡红。 大儿媳妇谢氏眼光没动,探过身去一边顺陆五太夫人的背,一边温声说着话安抚,反倒成了这内室里头一个打破沉默的主。 “母亲莫气,若气坏了身子骨,便是儿孙们的不是。阿娇年岁弱,您也莫太怪罪。”谢氏笑一笑,极婉和温意的样子,后头的话便是对着长亭说的了,“将不规矩的下头人处置了便好了呀,左右是他们不够听话,咱们陆家是主家,论谁也不能说个不字儿。可阿耶与母亲却是看着三爷长成的,又做街坊做了几十年。古话尚且有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故事,那晚上你太叔公那屋子差点没着了火势,老人家到底是吓到了的呀。” 谢氏说话软绵绵,棉丝丝的,嫁到平成几十年,倒还是说得一口金陵话。 长亭身边已经没有讲金陵腔调的人了。 真定大长公主一口官话说得极溜,满秀与玉娘是北人讲话豪放大气,记得往前符氏喜欢说金陵话,想来也是,符家是在金陵起的家,儿孙们两百年都没挪过窝,自然一口南人腔调说得极富抑扬顿挫。 “阿宁诶。阿亲喂吃藕粉糊糊好伐啦,再吃歹一点?” ----长亭无端端想起符氏说话时的神容,好像是耳朵上蒙着一层纱在听人唱着旧时光。 五太夫人手往木案上一拍再一摁。张口便再想说话,哪知手腕被谢氏一捉,紧跟着谢氏的后话便出来了。 “是,如今天下不太平,可越是天下不太平,咱们家便越要拧在一块儿来。三太爷一家子三十四口人如今还未辨得清,尸骨都还没入棺椁。他们家的丧事要如何办?什么时候办?谁来办?办丧仪费事的咧。更莫说三爷一家子是横死的,便是请阿弥大师来唱唱经,恐怕人都不乐意来的咧。” 草蛇灰线。铺陈着理。 长亭便听谢氏直揭红心。 “明人不说暗话,三太爷家是留下不少家当,趁着功夫,我们家没少清点打理。可旁的事儿。我们可再没插手了。都是一家人。又隔着墙背抵背的住了几十年,我们不打理谁打理?我们不担上这担子,真定大长公主又乐意谁来挑这个大梁呢?总不能不办忌辰,不叫三太爷吃这口人间的香火吧?” 谢氏说话极婉转,明里暗里便把陆缤推出去挡刀子了。 真正的说客就该是这样。 陆三太爷一门全灭,手上捏着的东西,屋子里藏着的册子,平成里里外外藏下的好处。既然已经没人承接着了,何必便宜了旁人? 难不成当真顺水推舟让陆缤接下? 他们肯。真定大长公主恐怕也不会点这个头。 陆五太叔公大抵便是这样的想法。 落地的桃子,不捡白不捡。 五太夫人仰靠在椅凳上,不徐不缓地喘气,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小姑娘不经事总能被哄了去。二夫人陈氏世家子出身,端的是贤良淑德,不好红尘杂事的清高派,三夫人崔氏倒心眼活,奈何一家子两个人都是小妇养的种,成不了大事。再算下来,整个平成便只有他们家了。 乱世出英雄。 感谢这场大乱,阿弥陀佛。 长亭看了眼崔氏,却见崔氏一点意思都没听出来,心里叹了一叹,该精明时一点没用,不该精明时四下耍小聪明,当真是叫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一强一弱,一硬一软。 若绷不住了,流水的物件儿便顺了出去,现如今争的是什么?自当是谁在平成说得上话。 长亭掩眸吃茶,再抬头时便冲着谢氏笑一笑,“阿娇原先以为高婶婶们是来领人的,后来以为是来瞧病的,现如今才晓得,原是来缅怀三太爷。三太爷一家走得惨淡,阿娇如今身上一重孝,还得再加一重孝,如今逢流年不利,我陆家遭此大难实在冤枉。” 谢氏一字一句地吃透,却仍旧不明白长亭想说什么。 长亭起身朝谢氏福了一福,“高婶婶慈悲,阿娇年岁小,又突逢大难,手段硬些亦实属无奈。这内室里头的人都姓陆,都是平成陆家人,说句扣良心的话,这断了谁的香火,都断不了陆家人的香火…” 长亭话到最后当即哽咽。 谢氏作态愈发端容,嘴角朝上翘,逾翘逾高,蔼和朗声,“是啊,阿娇说得对,这一屋子坐着的可都是陆家人啊…” 长慈下孝,一派和乐融融。 五太夫人没留午膳便抽身告辞,崔氏这才琢磨过味儿来,合着陆三太爷留下的那块饼全遭陆五太叔公家叼了!?陆五已然是地头蛇的摆势了,这下倒好了,接手陆老三爷的地头,怎不叫一个势如破竹。 “…再抬举他们,怕是要骑到光德堂的头上来了!二伯平再大的乱,剿再多的残党,也架不住背后有人在耍阴把式啊!”崔氏颇为怪罪长亭,“原想阿娇话有多硬,遭人这样一颠一捧再一顺,便交了心了!” 陈氏抿抿鬓发,不耐烦听崔氏言语,一句话便堵了回去,“立时你怎么不说?如今却怪责阿娇…” 崔氏登时闭口不谈。 这两妯娌的话是背着荣熹院说的,长亭自是听不见。 待那一家子走后,满秀过来悄声回禀。“…柴房里关着的那秦四还要不要放?” 长亭反问一句,“你可听见今日她们提及过他?” 满秀摇摇头。 长亭腕间一抬,“没人来领。便不放人。这是我一早便说过的。” 满秀头一点,表示明了。 五太公一家将出光德堂,第二日便得意了起来,听下头人回禀,五太公当下派了人去环广德堂丈量了一整圈,再派人往枣庄运种子、粮食,倒还没着手接手三太爷家里仆从置下的铺子和私产。可鞍前马后地跑,旁人看起来却也差不离了。 “…昨儿还问人要账簿子,五太公府上那管事鼻孔朝天。好一副狗仗人势的面貌。” 珊瑚愤愤不平。 长亭闷在心里默数数一天、两天、三天…直至第五天,大抵五太公横得差不多了,光德堂便遣人去废墟那处摆置上了灵堂,守在灵堂门口摔盆捧灵、披麻戴孝的那人。面相极生。旁人都不认识。 有好事的去问了那人名字。 那人手一拱,“某名唤陆长重,城东陆七郎的长子,现下年十八,论起族里的排行正好排十七,叔伯唤某一声陆十七也使得。” 再有好事者问,“那你披麻戴孝守在三太爷府邸前做什么呢?” “自是尽孝。”陆十七再鞠一揖,“光德堂做主叫某过继给三太爷做长孙上香火尽孝道。今日搭建灵堂,明日出殡入土。十七身为太爷长孙自当事必亲躬,处处留意。” 好事者再回去翻家谱,翻遍了五服图谱也没在里头找着陆十七的名号,再翻宗祠里供着的老册子这才准根溯源到晋孝帝那个时候了,一百年来前是同一个祖宗,与如今住在光德堂的嫡支一家隔了六层的关系,早已出了五服。 再问到城东陆七郎,是走中正孝廉那条道的,可惜没走通,便索性开门做起了郎中生意。 一个出了五服的旁支,突然蹿出来,不仅过继到了三太爷的膝下,还要承了三太爷的家业!? 那他陆五太公家里头这些时日都做了些什么!? 自作多情地给他人做嫁衣!? 陆五太叔公又气又臊,当下称病躺了床,谢氏递帖子进来,玉娘撑着腰杆翻了一翻,品评了两句,“你们家里头规矩是多,各家各户的帖子上头画的样式还不一样,五太公帖子上的这朵莲花画得还蛮好看的…这样式是各家自个儿定吗?咋就选了莲花呢?莲子心苦的不得了,不是不吉利吗?” 烛光摇曳下,长亭笑了笑将帖子往回一扣,漫不经心道,“大抵他们家以为自己出淤泥而不染罢。” 这个巴掌打得狠。 又悍又绝。 再隔两天,各房间便传起来陆家长房的亭大姑娘为人悍气,性情太烈,掌事手段狠利。 口口相传,长亭也不知这狠利这个词儿用的究竟是戾呢,还是厉,还是利。 五太叔公未免太过小家子气了些。 要打脸,就狠狠打。 长亭吩咐满秀,“…行了,把柴房里的那人送回去吧,估摸着这双腿是废了,就拿推车运回去,走五太叔公的正门,告诉他们一家子,左右大家都是一家人,你来我往的不必在乎太多----陆十七不也是姓陆吗?” 如此一来,悍气的名声算是做实了。 满秀咬咬唇,连声应下。 长亭一手杀鸡儆猴玩下来,时光已然挨过了近半月。 正逢月圆,窗棂紧合,树影幢幢,清风不兴水波未动,却窗棂外的竹林里却突起“簌簌”之声,长亭一下警觉,搁下笔来,将窗棂猛地一推,轻喝一声,“谁!” 月影半合之下,有一藏青灰影从林中窜出。 蒙拓右手执青釉酒壶高举,神容清浅,背在光影里朝阁楼上笑。 “是我。”(……) ps:明天晚上24时评论送书活动就截止了哦~11日出中奖名单~ 第一百三三章 夜话 长亭下意识地倒抽一口凉气,从窗棂里探出头去四下看了看,光德堂里头悄声寂静,春末夏初交替,庭院中的树木枝叶繁茂,夜深人静,珊瑚、碧玉垂着头靠在廊柱上正打瞌睡,没旁人,全是信得过的。 蒙拓就那么杵在原处,挺拔得像座山。 长亭埋首冲他招招手,望着他敏捷地越过低矮灌木丛再跨过朱漆栏杆正好一个箭步稳稳落在她的窗前。 人离近了,光照在蒙拓脸上,正好打了个侧影。 长亭不知他来所为何事,又怕是冀州陆长英有变故,又怕是石家有变故,心悬吊吊的,压低声音急切问他,“可是冀州有变?” 蒙拓一怔,埋首摇头,“并没有什么事…” 少年声音低沉,长亭心里一松旋即慢慢面色发红,无端有些羞赧。 那你夜深翻墙来做什么… 问句在心里绕了几个弯,到底没问出口。 长亭不说话,蒙拓也不开口,两人便就这样隔着窗棂站着。 “嘎吱”一声。 长亭慌忙扭头去看,被吓得一颗心都漏跳了两下。 原是风打门扉,嘎吱嘎吱地作响。 满秀赶紧上前将门扉掩死,“三姑娘与胡姑娘都早早睡下了,荣熹院那边大长公主也喝过药了,东苑西苑都落了锁,如今没旁人往研光楼来…” 说得这样细,好像她在私相授受一样! 长亭轻咳两声。再看向蒙拓,眼光慢慢移到蒙拓手上拿着的酒壶上,抿嘴笑了笑。“该去寻岳番喝酒呀,我在孝期也不会喝酒的呀,两兄弟凑一块才高兴呀。” 蒙拓酒壶朝上一拎,“不是酒,是醪糟蜜水,加了糖,不醉人。” 长亭笑起来。伸手将窗户再往外推了推,满秀再将高几架子往后一挪,长亭搭了把手将与窗户平齐高的木案推到墙边靠着。木头在青砖上摩擦“滋滋滋”地作响,白春再生了红泥小炉,笑盈盈地探身接过蒙拓手上的酒壶,倒在小铜壶里头炙在火上烫着。 不过几月。白春与满秀已然很有些大家仆从的样子了。 里头在忙。蒙拓不觉怪自己有些太孟浪了… 不过是怕她心里头苦,而这蜜水又是恰好甜的罢了… 被岳番一怂再沾了两口酒酿,他便一个冲动提着酒壶翻墙进屋,这条道他熟悉着呢,光是翻墙就来了得有两次,轻车熟路地进来,远远地就看见研光楼的灯还亮着,人影投射到窗户纸上。剪影婉约得像年节时候剪下的窗花小像。 他本想看上一夜,放下酒壶便走。哪知恰好她开了窗,哪知恰好他木愣愣地双手举过头再木愣愣地应了声是… 他不过只是想在外头待上一夜的呀。 蒙拓还没反应过来,隔了一堵墙、一扇窗,长亭已然摆置好了家伙什邀他一道品评吃茶,满秀端了一只独凳从窗户里递出来,“还劳烦蒙大人伸手接一接呢!” 声音轻轻脆脆的,极欢快。 蒙拓回神却见长亭眉目清淡地冲着他笑。 蒙拓也跟着笑了起来。 一墙之隔,共饮一壶酒,同襄一汪情。 米酿热好了,在铜壶里咕噜噜地翻着白泡,米渣正向上翻滚哪知被水一冲又无端沉了下去。 香香的。 比百花蜜还要香。 长亭拿着小银勺子亲给蒙拓斟到白釉瓷杯里,双手递过去,一笑眉眼便弯成月儿,“你尝尝,这是小时候的味道,里头再加几颗枣,搓几粒糯米团子煮下去,就是小汤圆,南人叫这个酒酿圆子。若不放糖,再酿酸,便是你们郎君饮的白米酒,不烧头也不上脸,好喝得很。” 蒙拓双手接过,吹凉了,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 长亭再给自己斟了半盏,酒酿有点烫,她捧着杯盏慢慢地吹。蒙拓顿觉耳朵有些痒,换了个姿势,将杯盏放在窗棂前头,双手撑在膝头,声音低沉,“外头有人说你悍气,我…岳三爷托我来瞧瞧你,叫你别吃心。” 长亭挨着杯沿小口小口地进,听蒙拓这样说,便边吃酒酿边点头。 “不吃心的,有什么好在意的。说我悍气我便悍气了?我悍气吗?” 长亭抬眸,目光炯炯问蒙拓。 蒙拓当即摇头,“并不悍气,大姑娘是极婉和的。” 长亭心满意足再佝下头喝酒酿,三口两口喝完半盏,便细细说起这桩事来,“说真心话,五太公未免也太经不得激了!倚老卖老,丢了面子丢里子后便叫人放话抹我的名声,他也不想想,我的名声坏了,上上下下陆家姑娘们的名声好得了?尽做些蠢事,他还得丢脸,原就是怨他既蠢又天真,我这连话都还没说清楚,他便鞍前马后地跑着以为我着了道呢。凡事不多想想,合该被人打脸。” 蒙拓埋头笑了笑。 他原先便晓得亭大姑娘脾气不算好的。 若脾性好,也不会初初见面便隔着帷帽瞪他了。 喝着酒酿,长亭反倒饿了,伸手将描红帖子往旁边一推,吩咐满秀,“…去下碗素三鲜面线来,”再看向蒙拓,“若小厨房有羊肉再下碗烩羊肉粗面。” “我也用素斋罢。” 蒙拓截住长亭话头,“你们都在孝中,哪里能见得荤腥。” 长亭想了想,觉得有道理,点头再吩咐道,“那就两碗素三鲜,面线下多一点,我晚膳没用饱。” 白春忍笑。 哪有当着外男说自个儿没吃饱的呀! 不过也不能算外男,生死之间,自家姑娘头一个想起来托付的人都是蒙大人,到底是命过命的交情。 蒙拓接着上头话说,“话虽如此,你尚未及笄也未曾婚配,谢家大郎亦尚在平成,若传得沸沸扬扬,你该当何如?” 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 长亭却恨得咬碎一口牙。 “表哥要怎么想便是他的事,干我何事?我只晓得旁的人觉我婉和柔顺便罢了!”长亭生起气来,“我若再不悍气一些,等哥哥回来,只怕这起子小人作践得骨头都剩不了!你便是专挑夜深了来气我的。” 每每谈及此事,她便生气… 蒙拓这回学得乖觉了,连忙调转话头,“并没有气你…听岳老三说顶多再隔三两日,幽州一事便可尘埃落定了,前日从冀州发来信,你哥哥也好了许多,虽还是下不得地,可陆大郎不急不慌,诊治的郎中便更有底气。” 幽州那事,便是陆纷。 小秦将军去了堪堪半月,一来一往,若快马加鞭也需一月的时间。 再等半个月吧。 长亭轻摁了摁脑门,情绪向下落。(……) ps:明天公布名单了哦~蒙拓就是个直男+死狗+痴汉蒙痴汉 第一百三四章 因果 第一百三四章因果 风过穿堂,雨打芭蕉。 先只是打了三两滴雨水,紧跟着雨珠串成线,滴滴答答地落在庭院中。 游廊里溅了几滴雨水,蒙拓转头去看,只能见到烟雨朦胧里吊在研光楼外昏黄的灯笼,蒙拓很敏锐地捕捉到了长亭的落寞,这样的神情,他从未在长亭的脸上看见过。 甚至在外逃亡的时候,长亭也极少颓靡,好像一直都很兴致勃勃的样子。 “再等半月吧,再等半月尘埃落定,你与阿宁的生活便回归正轨了。” 蒙拓这样宽慰。 酒酿咕噜噜地还在沸。 长亭翘起手腕摆了摆手,再放下,笑了笑,“你别管我,夜深人静,人吧便容易疯魔,东想西想的,越想越绕反而把自己陷进去了…” 蒙拓搁下杯盏,一副愿闻其详的神色。 那夜长亭临危相托,让他前往幽州格杀陆纷,他心下便知真定大长公主或许将动摇决定,长亭才会未雨绸缪。 那夜里长亭和真定大长公主都没明说,可他一眼看到了真定的挣扎与内疚。 真定着人送他出门以后,他留了一个心眼,亲自上马出城追踪,哪知将行一百里便追上了带有大队人马的小秦将军。 小秦将军忠的是陆绰,陆绰没了,忠的便是陆长英。 再怎么样,也轮不到小秦将军为那陆纷忠心耿耿地办事。 亲眼看见小秦将军奔赴幽州,他总算心安。 再入城一算起火时辰与小秦将军秘密出行的时间。两者竟然相距不过半刻钟,几乎是同时,而在这段时间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蒙拓不姓陆。他是被排斥在平成圈外的。 他只好进行缜密推测,重点在于,那晚,真定大长公主在哪儿? 应当是不在光德堂内的。 若是真定那夜在光德堂里,长亭胆子再悍也不可能让满秀来叫他,真定推开研光楼大门的时候,他嗅到了极淡极淡的血腥气。 还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糊味道。 也就是说。那夜真定就在起火的广德堂内,胆子再大一点推测,那火就是大长公主下令放的。前脚放完火,真定后脚便吩咐小秦将军前往幽州提前解决陆纷。长亭以为那场火会拖住真定下决心干掉陆纷,可殊不知那场火却是一剂催化。 蒙拓再想,却也想不出其中关节了。 雨点点落。 长亭仰头将酒酿喝光。小声道。“蒙拓,你知道吗?我竟时不时地觉得陆纷可怜…我竟然有时候会怜悯他…他也是疯魔了,我也是疯魔了,有时候我都不敢去荣熹院侍疾,我怕我看见大长公主的模样受不住…明明是自家兄弟,明明是血脉亲缘,何必呢?陆纷可惜,我父亲可惜。阿兄可惜,我们都好可惜…” 酒酿明明不上头的啊。 长亭埋下头再揉了揉额角。“事出必有因,我找到了因,可却不明白哪里是果。人活一辈子的命,究竟是造化弄人,还是因果轮回,我当真不明白…”长亭说着便笑起来,“往前阿耶总说我不乐意想事情,如今想了却反倒徒添苦恼。少年郎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我努力叫自己别多想别多想。你说胜利即正义,如今乱世当道,民不聊生,由不得我陷进自己琐碎的思绪中去----这些我都明白的,可就是克制不住。” 因果呀… 蒙拓单手执盏,酒酿还温热,雨水顺着檐角向下落。 “女人的心未免都太软了。” 蒙拓回神,闷声出言,“这世道是造化弄人,也是因果轮回。陆公客死异乡,这是造化弄人,可陆纷却应当被千刀万剐,这是他因果轮回,是他咎由自取。我不知他可怜在哪里,可我却明白,无论他遭遇了什么,只要陆公未曾折辱过他的尊严,没有危及过他的生命,他就没有资格要陆公的命,是他做过了。你根本没有必要对真定大长公主感到愧疚,毕竟过身的不仅仅有她的儿子,更有你的父亲。” 一如既往的板正。 长亭望着他,慢慢笑起来。 果不其然,她所顾忌的,她所愧疚的那些愁绪,在他眼里什么也算不上。 “你是母亲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长亭下巴搁在手腕上,“庾郡君很灵醒也很能干,庾家在士族里虽名声…”长亭一顿,转了话锋,“名声很活,可你却极板正,你大抵不太像你的母亲吧?” 蒙拓扯动脸皮笑了笑。 便明说他闷,他也不会生气的呀。 “不是很像。” 蒙拓语气淡淡的,“其实我母亲同姨母也不像,姨母手腕灵光也八面玲珑,我母亲同你们家二夫人有些像,哦,也有些像你,喜欢想事情,心很细…塞外冬日比关内更冷,她拿两张小牛皮缝在一块儿给我做一双小手套,针脚细得我凑拢了都看不见。” 像二夫人陈氏? 那就是个性和软了呀。 再说像她? 或许小庾夫人是一个心境和软,多愁善感的女人罢… 长亭柔声浅语,“那你的父亲呢?” 蒙拓的父亲是胡人。 这是长亭知道唯一一件关于他父亲的事。 如果父族没亡,蒙拓何以进关内来投奔石猛一家?若父族亡灭,那便是被灭了门,能娶到庾家女的胡人大多都是达官显贵,胡子近来并未有风波,也没有储君之争,故而一户达官显贵要被人灭门,实在不可能。 蒙拓手上动作一顿,慢慢将杯盏搁下。 许久无话。 只能听夜里的雨声和风声。 时间久到长亭以为蒙拓不会回答了,哪知蒙拓却开了口。语气水波不兴,沉稳且缓慢。 “我父亲啊,是胡人啊。比我母亲年长十岁,母亲嫁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有了三个儿子了,都是先夫人的儿子。他给大王共事,管着大王的兵马和粮草,手下也有人手,大哥蒙扩长我九岁。我知事的时候他已经是父亲的左右手了。” 瘐氏是继室!? 长亭头一回听说! 瘐氏女嫁给胡子当续弦!? 长亭望着蒙拓,突然明白了他的幼年的时光该有多难熬,母亲是大晋的士族。而父亲是胡人的官吏,已有颇受重视的长兄,血脉尴尬,行事艰难。 夜黑风高。蒙拓似乎起了谈兴。 “我母亲个性温婉。可士族女的清高与敏感在她身上亦清晰可见。他想要一碗水端平,可奈何三位长兄和后院的姬妾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你知道女人磨起女人的花样有多少种吗?女人的天地就那么点儿,随便一挑便是一场仗。刀不血刃,阵前杀敌。母亲本有一辈子的时光与她们慢慢磨,奈何他却亲手打破了母亲的憧憬与依赖。” 他… 或许是指蒙拓的父亲吧? 不,一定是指蒙拓的父亲。 长亭以为会听见一场习以为常的内宅争斗下的祸事,奈何蒙拓却埋首轻声地打碎了她的预想。 “母亲是自己去的,病得不算重。可怎么也救不回来了。母亲说她没有办法忍受一辈子与这群女人争一个是非不分的男人,她心气太高。忍不了庸庸碌碌地在帐篷里与这群俗人吃喝谈笑,假模假样地度过这一生。” “她说…她看不到任何希望…” 蒙拓语声平静。 长亭单手捂嘴,眼眶里有眼泪打着转儿,长亭仰头清了清嗓子,眼睛使劲一眨将眼泪硬生生地忍了回去。 看不到任何希望… 连她的孩子都不能带给她任何希望? 长亭嗓门憋了憋,一腔酸涩气,她陡然恨毒了士家无缘无故的清傲与无谓的坚持。 风骨… 什么是风骨?! 风骨并不是不惧死,而应该是不惧生! 连活下去都不怕,还怕死吗!? 长亭手背抹了把眼睛,却听蒙拓闷声短笑起来,“…你莫哭,每每与你说话,我便将你要不惹生气,要不惹你伤心,这并非我所愿。” 长亭抽了两下鼻子。 蒙拓仰了仰头,想伸手去揉一揉长亭的头,面上却只能望着她笑,许久不笑了,脸皮子扯得有些僵。 “母亲真正走的时候,我刚好十岁,就在我生辰前一天。没了娘,爹也可有可无,我饱一顿饥一顿,是母亲生前留下来的丫鬟拼死出城报的信。好歹姨夫手里握着兵,称雄一方又说得上话,威逼利诱下将我要了回冀州养着。石家待我不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必定不负石家。” 蒙拓说得风轻云淡。 长亭却听出了话中信重诺重的意味。 蜡烛燃得将有小半截,风一吹好似要断了光线,蒙拓从窗户外探身进来伸手捂住,“今晚上我是当作不当做的事,当说不当说的话便做了、说了,大姑娘若怨某孟浪,便也谅这一遭罢。往后便不做、不说了。” 确实是。 难得的孟浪。 难得的随意。 难得的平易近人。 长亭鬼使神差地眨了眨眼睛望着他,多问一句,“你生辰是多久呀?” 蒙拓一怔愣,趁白春重新燃了蜡烛摆在烛台上的功夫,蒙拓佝头轻答,“明日…便是明日…” 长亭恍然大悟。 他的母亲是在他生辰前一日走的,那今日便是他母亲的忌日啊。 所以他这样板正个性的人才会放任自己端着酒壶,翻墙到研光楼里来… “梆梆梆----” 打更的梆子声儿隔了老远传了进来。 子夜时分了。 长亭冲蒙拓笑得极灿烂,“子夜过了,到了明日了!阿拓,生辰快乐!我吩咐下去的面线歪打正着,就当是你今年生辰的长寿面吧!” 蒙拓一怔,缓缓别过眼去。 面线费时辰,小厨房早歇了灯,被白春薅起来又是揉面又是熬高汤又是爆炒小料,光德堂用食一向精细,从没有对付来这一说,两碗面线下头都卧了一只流黄的荷包蛋,上面撒了青青翠翠的葱粒儿,再溅了一勺花生油淋在汤上,顿时“滋滋”作响。 满秀端了一大一小两碗的素三鲜面线过来,还热腾腾地冒着气,长亭执起银箸挑在小勺里小口小口地慢慢用,蒙拓则就着海碗,连汤带面线地几口吃完。 两个人,一堵墙。 两双筷子,两只碗。 两个人的头面对面地佝着,烟雨逾渐朦胧,热汤袅袅生香,挂在研光楼外的那几盏灯笼遭这细语清风微拂,柔柔淡淡的光也跟着慢慢地动,慢慢地摇着。 摇在了少年与少女投射在地面的暗影上。 若说人世间所有巧合与着意的相逢是因,那么什么又会是这份相逢的果呢?相见甚欢,还是两看生厌?是有缘无分,还是因缘天定? 谁人都不曾知晓,往后的结局如何。 谁人也不会预料此间相遇是吉是祸。 生命并不是一折戏,一切都能够按照话本子上写好的路数走,人生将拐过多少次的弯,将遇见多少个人,将看到多少风景,谁都不清楚。 至少一年前的长亭不会想到,在一年之后,她会与一个草莽少年隔窗夜话,把酒言欢。 如果我在茫茫人海中与你相遇,这是因。 那我渐渐地信你,赖你,依你,护你,爱你,这会不会是果呢? 长亭算不清这因果,可有人算得清。 平成和风细雨,幽州却狂风大作兼有雷霆暴雨。 帐篷延稠山南麓叠次摆置,大风一刮,风从帐中穿堂呼呼作响,油灯高挂,马匹嘶鸣。 战马比普通兵士贵,可如今连人站的地方都没有了,马儿又该何处安身? 如今的天将好黑下去,又是一个难熬的夜,若熬过去了,前头便是草间市集,若熬不过去,只怕又将折损兵士与战马。 他们竟不知那贼寇如此难对付,草蛇灰线地埋伏将他们引到了这峭壁陡崖上来!一路过来将士已然折损近千人,士兵力疲且心灰,明知前方只会更艰难,也只能向前走,因为他们看不见后路在何处! 陆纷非常清楚,这一趟来了,若什么也没收获到的回去,只会让他更平不下豫州的局势,又谈何能叫他坐稳那个位子!? 他折损不起了! 兵马耗费近千,这本不算大事,当真放在战场上都只是小数目。 可别忘了! 他在匆忙之间只整合了六千军士呀! 熬过去! 等过了草间市集,补充了粮饷军备,前头便是幽州! 石猛小儿虽狂妄,可他到底不敢将陆家的军马拒之门外! 只要从南麓破局而出,他们前程将会一片光亮!(……) ps:中奖名单,书友kinka,书友沧浪临风~两位请关注阿渊新-浪-微-博_无渊_私信阿渊地址~ 第一百三五章 后背(上) 第一百三四章后背 陆纷身披外袍,静听帐外呼啸。 舆图之上有星点标记,由北至南,由平坦至陡峭,陆纷再执朱笔往稠山南麓的鹰嘴峰点了一个点,他从不知道,稠山的地势竟也可以如此险峻,好像是有人将他们一步一步地引入瓮中… 陆纷埋首摇头。 不对,不可能。 若周通令的孽党残余心机尚且如此深重,周通令也不可能毫无防备地死在真定的布置下,他们想不到请君入瓮这一招,也不可能将这份心机用在此时此地,用在他身上! 那群残孽自保都来不及,哪里来的心思反咬他一口!? 更何况,他身边全是陆家的精兵老将。 足足六千人! 放在何处,自保都是够了的! 帐篷外如鬼哭狼嚎,狂风大作,陆纷翻手将舆图一扣,紧了紧衣襟,低咒一声,“什么鬼天气!”再提高声量唤道,“阿偍,将士听令!三更过后,立刻收拾行装上山!鹰嘴峰近在咫尺,我们有这个闲心整顿休养,孽党却没有!” 阿偍裹紧外袍,磕磕巴巴带了哭腔,“二爷…外头走不了的呀…山上的积雪还没化,一走一滑,如今风愈发地大,压根不见停…” “呼----” 风打在牛皮帐篷上,折得砰砰作响。 陆纷折起手腕靠在鬓角抿了抿头发,他如何不知外头走不了道? 都三四月份的天儿了。 这稠山上还像冬天的时节。早晚冻得人发慌,越往上走,地上越滑越湿。积雪都还没化干净,叶子都还没长起来。 怪道北人多性韧如蒲苇。 住在更北边的胡子更活得糙气。 原便是被这天气和地势磨成这个模样的。 阿偍扯开嗓门,“爷!咱还走吗!?今儿个这风不正经!若不是魑魅作祟,便是上天示警,咱莫急这一时啊!” 外头熙熙攘攘的,有人声有马声都夹在一块儿,叫人分不清谁在说话儿谁在怨怼。火光被大风吹得时而向西偏,时而向东偏,火舌透过牛皮帐子卷过来。兀地一亮再突然暗下去! 陆纷掀开帐子,却见白参将正跟这儿安抚战马。 马儿蹄子朝前一踢,白参将躬身打了个揖,“二爷。” 陆纷应了是。“白将军以为如今咱们是该追还是该守?若要追。便趁敌疲我打,若要退,恐怕残孽翻过鹰嘴山出了关便逃之夭夭,你我追踪近三日恐怕便前功尽弃,功亏一篑了。” 陆纷话声柔且软。 白参将听在耳朵里,头埋得越低,“二爷说追,我们便追。二爷说退。我们便在山洞里过一宿。二爷是主将,全凭二爷吩咐。” 陆纷勾唇笑了笑。隔了良久方道,“别叫二爷了,叫爷。二者次之,白将军,你是晓得的,如今我较之谁又次一等呢?” 白参将连声应诺。 风狂怒急。 陆纷抬眸远眺,不远处一片漆黑。 可他却看得很清楚,他再往前走一步,若一着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前面是悬崖,事已至此,他却不得不跳。 他出行近二十日,直到三日前才在灌丛发现周通令余党的踪迹,随后便一路追踪,周通令余党留下的烧焦了的以供取暖、烘烤的柴禾足足可供应上百人的分量,还有未掩藏好的烤物、匆匆逃亡时落下的小匕首与佩剑… 此间种种,无一不显示周通令的残部曾经来过这里。 他自然狂喜。 能生擒绝不让那头头死了。 要踩着这群贼人的头颅才能一步一步扎扎实实地登上那个位子。 才好叫陆家众人,叫秦相雍,叫真定大长公主无话可说。 对了。 他还要顺便收复幽州。 石猛不过一介草莽粗汉,死皮赖脸地承了陆家的情又捡了真定大长公主一怒之下丢掉的落地桃子,他怎么配管上幽州,与平成做近邻? “追吧。”陆纷眉梢一挑,眼波流转愈显肤白容盛,“白将军,咱们追吧。砍掉一大半兵马,从南麓攀上去,他们逃不远的。机不可失,若如今怕了,惜命了,只怕再也没有这机会了----你别忘了翻过稠山便是胡人的天下。咱们的手是伸不到那么长的。” 白参将头愈埋愈低,几近低到骨头里,应了一声“好”。 陆纷紧了紧衣襟,前走三步,脚下一停,侧身回望白参将一眼再若有所思地撩篷回帐中。 首将既已发令,众兵士自然听命,各营各队中整合集结,共选出五百精兵,鹰嘴峰陡峭险峻尽是奇石怪景,峭壁之间连棵能借力的矮松都没有,大石上沾了雪气又滑又湿,一行人灭掉火把,只能借着火折子微弱光亮沿蜿蜒小道向上攀扶。 陆纷走在最前。 白参将紧随其后。 山里静悄悄的,偶有兵士一不留神踢落了小石块儿,陆纷便当即停住,背靠在石块上,探身往上看。 上面黑漆漆一片,什么也没有。 陆纷放下心来,回过身紧紧抿住嘴招手示意后头人赶紧跟上。 “哎哟!” 山麓中有人低呼一声。 三山环绕,顿时四面楚歌,回声一波接一波地往里冲! “轰----” 山顶猛地一下火光飞溅! 陆纷忙佝身屈膝,埋首向四下静探,是鹰嘴峰上头燃着的光! 上面有人! 陆纷当下欣喜若狂! 白参将未作声响,紧跟在陆纷身后,悄然凑耳轻语,“爷…若硬碰硬,咱们也未免没这个资本,只是暂且不知上面是何人。或许是胡子,或许是石家人,若是这两个,我们恐怕便回不去了。” 陆纷昂首,探头再看,轻摆摆手,“不是胡子,胡子的火把是用牛粪烧的,这是干草点火燃的光。也不是石家,石家如今已把住了幽州内外关口,照石猛坐山观虎斗的精明,他不会在鹰嘴峰设卡----他巴不得陆家与胡子对上,帮他把里里外外都清理干净…” 白参将多看了陆纷两眼。 陆纷手腕一抬,山麓中当即有两丛火光起来,顶着大风燃得颤颤巍巍。陆纷腕间再一挥,却没有人动。 陆纷看向白参将,白参将微不可见地点点头,便有两队人马快步下山绕到山麓背后去。 “腾腾腾!” 鹰嘴峰上再点燃三支两丈高的灯火台! 陆纷大眼一眯,本能地觉出了不对劲,周通令的部下如今是在逃亡!他们哪儿来的胆子燃起这样大的烟火! 陆纷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后背却被白参将死死抵住! “点火把!” 白参将高喝一声! 山麓之中沿着小道蜿蜒有星点光亮。 陆纷不可置信地看向白参将,等等!白参将是陆家家将,是几代人都守着陆家过日子的,谁反水他们也不可能反水!更何况随行六千人,有近三千都是母亲派遣跟随的人选,母亲经营陆家多年有心为他做脸,又怎会识人不清,送一只东郭狼到他的身边来呢! 陆纷反手一把甩开白参将,高喊,“阿偍!” 行伍最后有人带着哭腔哽咽应和,“二爷!二爷!奴被制住了!二…”之后便再无声响,只能听见支支吾吾、断断续续的哀鸣声。 “白将军,有话好好说。”陆纷的后背仍旧被白参将制得死死的,陆纷回不过眼,便索性不回头了,眼神落在火把上,语声拖得极为绵长,“我不知是谁给了你好处,许是阿娇也许是石猛,若是阿娇,我无话可说,因果轮回天地报应,我陆纷认了。只是阿娇又能许你什么?秦将军是跟在陆绰身边死的,阿娇要用人一定会用小秦将军,你只能是陪衬。若为石猛,我便更要赞你一声好汉…” “纷二爷!” 山上在唤人! 陆纷的话被陡然截断。 陆纷仰头向上望,却见有一黑影越众而出,夜太黑了,他看不清,只能听见站在山峰上的那个人朗声说着后话。 “后背被人插一刀的感觉,可还好受呀!”(……) 第一百三六章 后背(下) 第一百三六章后背(下) 山巅那人声如洪钟,缓慢踱步至山巅之岩礁处。 陆纷向上望,却只能瞧见一团黑乎乎的身影,那黑影高拔挺立,如磐石定在山崖上,下盘极稳,单单站在原处便有些松柏无可回转的意味。 陆纷闷声笑了笑,回眸看向黄参将。 “你这蠢货…” 陆纷斜眸向后轻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从不知黄参将是如此唯利是图之人。你若为石猛效力,我是要夸你一句好汉----不拼一把,哪里又会来搏一搏的机会。只可惜你拿我当投名状,无非是在石猛跟前自断后路罢了,除此之外,并没有多大用处。” 上面那人便是石猛。 冀州刺史,石猛。 石猛是极好认的,凭借一股子彪劲儿,往那一站再一开口,熟人便知道是谁了。石猛就像一块活生生的石头,撞了撞不烂,滚也滚不走,横在路中间叫人又气又狠却无可奈何。 黄参将埋首不言,静默无声。 陆纷眉梢轻挑,朗声回敬,“后背?谁的后背?大晋的后背面向这胡虏,石大人的后背正好是幽州,谁都有后背,谁都有将后背亮出来的时候,可我陆纷却不怕谁在背后捅我一刀!有胆子捅,便尽管来!不在乎好受不好受!不过是因果轮回罢了!” 石猛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便停了,手臂一抬大喝一声。“把他带上来!”石猛话音将落,便有两丛人马从山间小道上埋身飞快近了陆纷的身,可停在距陆纷一丈远的地界儿便不再前行。黄参将手一横,匕首刀刃向内侧顶在陆纷背后,沉声道,“二爷,朝前走吧。” 陆纷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眼神落在距他有一射之地的石家兵将身上,不由有恃无恐。 三步两步攀上鹰嘴峰。 谁人能知山巅上还有一块平地。不算宽,顶多跨开步子走上十步便几近悬崖,石猛负手于后。石闵背刀在怀,父子二人一左一右站在山脊之上,其后有十余人着黑衣套黑面罩挺立成一排,一个紧挨着一个站。两人之间连缝隙都瞧不见一点。挡得密不透风。 四周灯火通明,二十几把火把围住暗夜,将这一片地照得澄亮。 陆纷裹了裹衣襟,他既笃定石猛不敢动他,又何须犯怂?石猛的来意,他虽不知,可无非两样,谋和与谋利。他不信石猛会吃饱了犯撑。借由陆绰来寻他的麻烦。 寻了他的麻烦,对石猛有什么好处? 这世上“忠义”二字可不好写。若然陆绰与石猛实在兴趣相投,互引为知己,他便怕一怕石猛报复也无妨。可石猛与陆绰八竿子打不着的性情,这两人如何也交不起过命的交情。 动他,石猛没这个胆子----幽州尚且是从陆家嘴里吐出来的一块肉,石猛要想坐得稳,首先和陆家不要起冲突。 再者论,石猛压根就没这个动机来动他。 石家的家将如今不敢近他的身,脏了他的眼,这说明石猛到底还有顾忌,只要人还有所顾忌,就不会随心所欲地行事。 其中关节,陆纷脑子里过了一遍,越发放下心去。 哦,只有一点。 黄参将与这百来号人都是陆家的家底,石猛究竟许了他们什么,才叫他们临阵反戈? 钱财? 不可能。 地位? 不可能。 女人… 算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陆纷眸光从黄参将身上一扫而过,最终却落到了不远处的石猛身上,陆纷先开口,“石大人这样大的阵势将某引至此处,定当是有话同某讲,其实石大人若老老实实地递上帖子照规矩办事,某未必不会不给情面。在屋内檐瓦房中,你我二人品茶吃酒,不比如今站在这山巅上喝风受凉来得舒坦?” 陆纷的模样一直极轻松。 石猛手插在拴腰布条内,向前跨走两步,“陆家的家教不差。陆二爷落此境地尚且云淡风轻,石某自叹弗如。” 陆纷仰首笑,却听石猛后话。 “你长兄陆绰慨然赴死,夫人符氏临危大义,庶子长茂铁血精魂,上千家将血流成河,不惜一切代价守护陆氏长房一脉最后的苗脉。陆家一门忠贞,却坏在了你这颗耗子屎上!” 陆纷面容一裂,终究换了种神情。 石猛扬眉抬起下颌,以一种绝对蔑视的姿态看向陆纷,“老子平生最恨的便是你这样的人,较之蛇鼠还不如。你以为你赢了陆绰吗?呸!你一辈子都赢不了陆绰! 陆绰身边有誓死跟随的将士,有教养聪明的小辈,有平成内外上下的爱戴与信服!你什么也没有!身边人被策反,两个儿子扶不上台面…” 石猛腰一弯,凑在陆纷跟前去,语气挑衅,“你什么都不行,你拿什么来赢陆绰?” “够了!” 陆纷面色发沉。 陆绰! 陆绰! 陆绰! 他都死了! 他都死了啊! 为什么还要在一直提他! 陆纷遭石猛一激,踉跄一个退步,一下接一下喘着粗气,瞪大眼睛望着石猛,却陡然醒转过来,“你在激我!你这是在激我!你将我引到这处来,只是为了说这些话?不可能吧,石大人!你若有所求,尽管直言!明人不说暗话,石大人说这样多,可是想为陆绰报仇?” 陆纷轻笑一声,带了嘲讽嗤笑之意,“若石大人没这个本事帮陆绰血债血偿,便将之前的话尽数给某吞回去!大家都是道貌岸然之辈,石大人既不敢动刀见血。在某跟前装什么义正言辞!” 陆纷后话回得极为掷地有声! 石猛手臂一抬,正欲再言,他是练家子耳朵极尖。却闻身后有窸窸窣窣之声,便当下挑眉闭口。 “…石大人没这个胆量宰了你,我有。” “石大人没这个立场义正言辞,我有。” “石大人没资格血债血偿…” “我有…普天之下,我是最有资格叫你偿命的那个人。” 石闵背刀侧身让开一条道,火光陡起大作,光影四下漂浮不定。石猛背身负手立于最前方,眯着眼,脸上看不清神色。 这管声音清俊好听。慢慢地讲话,却不容人质疑。 声音由远极近,由模糊到清晰,一点一点地变得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轱辘轱辘” 车辙压在鹰嘴峰的巨石上。有一窈窕女子双手扶住轮椅,双轮滚在地上,鹰嘴峰的山巅并不算平稳,可这一路过来,那女子推得却极为娴熟。 从黑影之中,渐渐出现了一袭青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一个棱角分明的下巴。光影慢慢向上,男人的嘴巴、鼻梁、眉眼再到额发全都出现在了大庭广众之下。 陆纷眯眼看清后。陡然神情大变! “长英!” 陆纷顿时慌了,云淡风轻之态势不复之前! “陆长英,你还活着!” 陆纷不由自主地抬高语调,脑中百转千回,前后串联他陡然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黄参将与副将都是真定大长公主举荐的人选! 一路走来,他走得极顺,途中连作乱的流民都没遇见过一个! 他以为是他的运气终究来到,谁知这只是一出戏! 一出专门演给他看的戏! 陆长英白衣胜雪,脊背笔直,靠在轮椅上望着陆纷笑,“侄儿自然还活着,若侄儿不活着,大母又哪里狠得下心将叔父斩杀在这鹰嘴峰上呢?” 陆纷气绝! 当即踉跄倒退三步,他身边没有可供倚搀扶的东西,陆纷抖了三抖,终于醒转过来,他想哭又想笑,心头五味杂陈,却也知如今自己插翅难飞! 轮椅之上,脊背挺立而坐的那人,便是九死一生的陆绰长子,陆长英。 长英话音一落,黄参将顿时涕泗横流,“砰”地一声单膝跪在地上,语气喑哑长唤一句,“大郎君----” 黄参将一跪,山巅山麓中的陆家家将随之跪拜在地! 百来号人齐刷刷地跪下。 百来号铁血铮铮的男子汉眼睛里,脸上全是眼泪。 石猛心头暗叹一口气,无论陆家乱成什么样子,无论世道变迁成什么模样,只要陆家的人还都是这般的倔气,陆家就跨不了。 是,这世道是“忠义”二字难得。 可陆家人全靠忠勇与义气闯出了一片天,若非那千余将士与庶子长茂,陆长英活着逃不出来,陆长亭与陆长宁也逃不了,陆家长房一脉便活生生地断了。 石猛眼神瞥向陆纷,还好还好,陆家长房还在,若陆家百年基业都落到陆纷此等坏得坦荡心胸的人手里头,陆家是兴是衰,压根说不好。 陆长英手一抬,“且都起身,本应当是我陆长英跪谢各位!”少年话头一哽,心潮大恸,再看陆纷,压在胸腔中的恨意奔涌而出,他恨不得将陆纷撕碎,将他一向信重敬重的叔父拉扯到鹰嘴峰下去砸死! 他们如此信任他… 如此信任着他! 陆长英滚动车轮,一点一点地向陆纷走近,陆纷一动不动,陆长英也望着他一动不动,黑暗之中,谁也看不见陆长英眼眶渐渐发红。 “被人背叛的滋味好受吗?” 陆长英轻声问他,“自己的母亲亲手将叔父推下悬崖,叔父,你好受吗?”长英不需要陆纷的回答,他陡然提高声量,“不好受!他娘的不好受!我日日梦见父亲,日日梦见他满身是血的躺在雪地上!我连他的尸首都找不到了!叔父…叔父!那个位子真的那么要紧吗?” 陆纷笑起来,原是桀桀怪笑,而后放声大笑,现在来问他要紧不要紧有意义吗?死都死了,再问陆绰不也活不过来不是吗?人都死了,血都流了,再追究他的想法又有什么必要!? 陆纷一直在笑。 一直笑一直笑。 隔了许久,陆长英泛红的眼圈渐渐恢复常态,陆纷笑得胸腔如风房一样上下鼓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你想我死?” 陆纷扶在陆长英的轮椅椅背上,面容酡红,眼神发亮。 陆长英抬起头来看向陆纷,极其认真地颔首点头。 “是。” 陆长英的话言简意赅,“侄儿想你死。本该一命抵一命,叔父的命抵我父亲的命,长平、长兴的命抵我茂弟的命。将才是侄儿蠢,竟然问你缘由。侄儿想给自己一个交待,却没想过早早将你送下黄泉让你跪在列祖列宗面前,才是给自己最好的交待。” “如若我不肯死呢!” “由不得叔父,”陆长英腕间一抬,便有两个黑影死士快步上前,“大母都舍弃你了,叔父,你以为你还有活下去的价值?” 陆长英久久不言,再抬头看向陆纷时,直视其眼睛,轻声道了一句话后,陆纷容色陡然大变,指尖发颤,“你…未曾骗我…” “未曾。” 陆长英双手交叠,微微阖眸,“没有骗你。这是小秦将军让我告诉你的,你告诉你了,你便安心去吧。这是大母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陆纷呆立片刻,久到石猛按捺不住抽刀欲动。 “啊----” 陆纷却兀地抽身向鹰嘴峰跑去,大跨过十余步,当下如落叶折身一般从峭壁上纵身一跃。 深渊如吞噬人类的猛兽。 陆纷停留在的空中的喊叫好似在哭,又好像在笑。 陆长英仰靠在轮椅上,紧紧阖眸闭眼,无人知晓有两行清泪直直坠下。 “陆三太爷,全家三十四口人已被灭门,无一幸免,全部葬身火海。” 这便是长英对陆纷说的话。 陆纷似乎解脱了。 从他以为,好像永难忘怀的枷锁里。(……) 第一百三七章 旭日 第一百三七章旭日 是日朝阳初盛。 幽州城上下,暖阳自东而来,照射在古城墙砖上,磨得发亮,润得发热。幽州是座老城池了,地底下埋着的墓认真起来怕是能追溯到春秋战国。 真论起来,幽州不算南北纵横兵家必争之地,其地狭却平坦,林郁却低矮,物产丰饶却不算珍稀。一无攻守之地势,二无遮掩之天利,三无瑰宝之吸引,幽州虽地处南北交替的要道,却因其着实无出众长处,泯然于众州众县之中。 可正因为幽州平庸,在这乱世之中,幽州城里的百姓才未遭受生灵涂炭之苦,这十丈高的古城墙如今才能保持着旧日的模样。 中庸之道,大抵如此。 稠山距离古城墙三百里远。 稠山山脚,三米一伏哨,五米一岗亭,部署严密,人来人往皆着盔甲,手持大刀负背,神容肃穆进出帐篷内外。 天已大亮了。 陆长英却一夜未睡,夜半时分浩浩荡荡一行人从鹰嘴峰上下来,山脚下是陆纷带来的其余人马,黄参将点了点,呈了个数上来,统共五千余人,一路过来折损了六中有一的人马。 黄参将把名册恭恭敬敬地递到长英手中,铁血硬汉老泪纵横,“亭大姑娘回来的时候,末将心里头隐隐约约便觉得大郎君还活着,不晓得为甚,总有这么个念想。亭大姑娘在内宅里头,除却小秦将军。外院的郎君极少能见到她,我想问一问却总没个时间。大姑娘回来没多久,大长公主便遣末将随纷二爷到幽州来。临行前交代了末将许多,其中有一条便是要末将不择手段地击杀纷二爷…” 黄参将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足足有四张的人了,仍旧唠唠叨叨个没完,边抹眼角边说话,眼神不敢去瞥长英的腿,可形容却很悲戚。 “大郎君,您的腿脚…” 终究是问出了口。 长英笑得风光霁月。“坠下去摔坏了,正好又是三九天立时冻得没了知觉,大夫看了。能好,您别着急。” “能好就好!能好就好!” 黄参将十足感激,想了许久,踟蹰了许久。终于将最后一句话问了出来。 “陆公去时…可有遭罪?” 陆长英面容未去。当即摇头,“没有。”语声平缓再加上一句,“父亲走得很安详,没有受苦也未曾吃罪。” 黄参将感激地朝天念了一句“关公护佑。” 两个人又拉拉杂杂说了许多,黄参将不说走,陆长英也决口不提回帐歇息的事,黄参将问了什么,陆长英便说些什么。百雀进进出出地换了三、五次烛,黄参将眼见更漏快漏完了再看覆在长英膝上的那条大绒毡毯。一拍脑门急慌告了辞,“大郎君!您先歇息!有事明日再论!” 长英推着轮椅将他送了出去。 再一恍惚,天已大亮。 陆长英靠在椅背上,听到外间脚步声,轻唤一声,“百雀。” 帐外脚步声一顿,再听“哗啦”一声帘帐掀开,此百雀便是彼百雀,往日长亭身边的大丫鬟,如今长英身边的第一人。 “唉!” 百雀端着托盘撩帘进来,将碗递到长英跟前,“昨儿又没睡着?熬了些黄芪与当归,提气养神。赶紧喝了,今儿个恐怕又要赶路,你的身子莫强撑。” 长英单手接过,喝完了再还回去,朝百雀笑一笑,“不仅今日要赶路,明日、后日到下月,我们都在赶路。百雀----” 百雀再应一声。 “我们要回家了。” 从长英的声音里,旁人永远都听不出喜怒。 百雀却听得出来。 他还是高兴的。 说起回平成这件事,陆长英的神色都是松下来的,没有一点点防备,也没有一丝丝的顾虑。 百雀却眸光一暗,面容上的失望转瞬即逝,正欲开口,却听帐篷外有“叩叩叩”三声扣在木骨上。 长英许了声“进来”,便见小秦将军身披外袍,一身铁甲撩帘入内,帐中还有药味,小秦将军深嗅了一口,有黄芪、党参与当归,皆是提气养神的,再看陆长英脸色,语气不由掺杂了些埋怨,“大郎君熬不得,与其等到熬完累完再熬药炖汤,还不如当时在旁劝住大郎君。” 长英笑起来,“小秦将军莫怪百雀,她原便劝不住我的。了了一桩大事,我哪里睡得着?” 长英话锋再一转,“可是找着了?” 小秦将军手持刀柄之上,眼睛盯在地上,沉声回道,“是。在南麓二脉处找到的,尸首摔得血肉模糊,可看衣着、特征是二爷无疑。” 小秦将军双手呈上一方龙凤双合白玉珏,玉玦已裂碎成了细细密密许多道缝,好似稍一用力便严严实实地包在藏青粗布里,“这是从他怀里掏出来的,他摔下来是后背朝下,这方东西藏在他胸口,摔得还没碎,末将便掏了来呈给大郎君看。” 陆长英眼风一瞥,“包好吧,回平成后便随叔父的尸首一同下葬。” 龙凤双合白玉珏上大大一个双喜字。 这恐怕是陆纷大婚之时的物件儿。 “这是叔母的嫁妆?”陆长英兀地发问。 小秦将军摇摇头,“是大长公主送与二爷的婚嫁俗礼,库里统共两对,陆公一方,二爷一方,两对倒是一模一样。” 这有什么好珍藏的? 许是因为头一回得到与陆绰一样的东西罢。 陆长英微颔首致意,看了眼小秦将军,语声风轻云淡,“草拟信笺吧。陆纷围幽州鹰嘴峰剿灭乱党残余,入伏踏差,惨遭灭顶之灾,恐为胡虏勾结周氏残党所致,议豫州平成隔绝北疆,清扫胡虏,肃清城池。” “那…那六千将士…” “只有五千了。” 陆长英拍了拍木匣子,“陆纷根本没有行军布阵之才,途中便耗损近千人,实在枉然可惜!另五千将领誓死抵卫,战死沙场,忠勇可鉴日月。” 也是! 若陆纷的死要栽在胡人头上! 那跟随着他的那几千兵士又如何能活!? 小秦将军瞳仁放大再缩小,眸光涣散,迟疑片刻问道,“大郎君的意思是…那五千人…不用活了…?” 陆长英笑一笑,如破冰初霁,“小秦将军,我陆长英在你心中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五千家将为我,为陆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们一日不负我,我陆长英拼出一条命也会不辜负他们。” 小秦将军再听陆长英后语。 “那五千人转投冀州,拜于石猛麾下。” 陆长英指腹摩挲,“石猛治军有度,好好跟着石猛学一学。避过风头,待乱世真正四起之时,谁又会在乎死人活了,活人死了的事情?” 也就是说插了五千人在石猛的行伍里! 这事情太复杂了! 论好论坏,都可以想的! 可以当成是陆长英拿这五千人当作还恩还给石家,也可以看成陆长英在石家军了插了五千个姓陆的将士,还可以看做石陆二家已然结盟,形成了焦不离孟的局面,如再想远一点,搁在外头的这五千人又何尝不是长英的底牌和保底的砝码呢!? 报恩还情、忌惮防备、示好亲近、保底留牌! 怎么想都可以! 就看石猛怎么想! 政客要做的,就是叫人捉摸不透! 小秦将军看向陆长英,神情激动,他好像看到了生前的陆绰,风姿绰约的陆绰,运筹帷幄的陆绰,有底线有道德礼仪有君子之风的陆公… 小秦将军连声应下,正欲离开,却被陆长英轻声一唤留了下来, “小秦将军,”陆长英青衫长衣,眉目平和,“话,我已带给陆纷。血肉模糊也好,瞧不清形容也罢,昨夜你为何没有出现在鹰嘴峰的种种,我都不计较。只要陆家承认这是陆纷的尸首,陆纷这个人便永久消失了。陆家不认,我不认,世间众人也休想承认,便可。” 小秦将军埋首称是。 陆长英展眉笑开,“写信吧。写完信,我们也该回家了。”(……) 第一百三八章 乱(上) 第一百三八章 一来一往,信发得急,传信的人跑得快,还未到十日,长亭便接到小秦将军来信。 五月份的天气,平成里将有夏天的气氛,光德堂除了草木,修剪了别枝,再将月季换了山茶,垂柳畔湖光,时有蝉鸣,蜚然阵阵。 荣熹院换了藕色的素绢,掩了门扉,长亭手上拿着信,一个风尘仆仆还罩着外衫的半大郎君单膝跪叩在地上。 是小秦将军草拟的信笺,薄薄一页纸上面只有短短几十字。 回来送信的是秦将军长子,小秦将军的侄儿,阿堵。 长亭手上一展,翻来覆去地读,草草两句话没写什么,只说了胡虏不安分闯了幽州门,诱杀了陆纷,六千将领无一人生还。 是怕中途被截了道,被旁人看了去,才未将话全写在纸上吧。 心里知道结果,如今再亲眼看到,长亭仍旧很长很长地舒了一口气。 好像在梦里头。 长亭手蜷进袖子里掐了一把自个儿,当即疼得红了眼。 陆纷真的死了? 真的,真的死了? 不会再出现了? 恩怨就此了结? 再看窗棂外头的阳光,长亭觉得眼前一片眩晕,她想大吼,想当即冲到陆绰的坟前去,想抱着长宁哭。 她幻想过当陆纷死的时候,她庆贺的一百种场面。 可就是没想过,真到那个时候。她会脚软心累得坐在椅子上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说,好像全身都很软。好像脑子很累,好像累得连眼睛都不想睁。 当真可惜了了她一早便备下的那壶女儿红。 她原想,嚼着陆纷的死讯,与玉娘一同将那一壶女儿红吃完,定是她生命中最美妙的时刻。 可惜了了,可惜了了啊。 真定大长公主坐在正堂前,眯眼听长亭念。听罢方唤秦堵起身来,再唤他上前探身,帮他掸了掸袍子上的灰土。“一路可累?半大的小郎君如今也当差事了。” 阿堵脸色一红,不晓得怎么答。 长亭将信递给真定大长公主,“大母,您也看看吧。” 真定大长公主摇了摇手。“不看了。老了,眼昏了。” 真定这几日才起得来身,同蒙拓说了一夜的话,长亭顿时豁然开朗,她不能害怕见真定,她什么也没做错,真定同样什么也没做错,隔开陆纷与陆绰的恩怨。真定也应当与她同样亲缘呀。 之后,长亭便日日侍疾。祖孙之间好似什么都没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一日黄昏,长亭端着药汤在堂外试温,却听花间黄妪在同真定说话。 “…您这是何必呢?” 老人闷声咳嗽,黄妪赶忙去抚她后背,衣料窸窣作响,静谧中真定嗓音喑哑,隔了许久才说了一句话。 “我既已然对不住阿绰与阿纷了,我不能再对不住阿娇与阿英了…” 长亭将头埋在衣襟口,一滴眼泪砸进汤药里。 阿弥陀佛,只希望那日真定没有喝出药里的咸味。 真定大病一场,病得重时人都认不清楚,只记得唤“阿宁,阿宁”,好容易清醒过来便叫长亭过来耳语告诉她,“…家里的印章都在我的铜镜匣子里…” 拿参吊着,再拿艾灸日日熏,终究挺了过来。 可人却活生生地老了一大头。 好像老树一下子枯了,叶子一下子就落了。 一个决定,耗尽了半辈子的气力,怎么能不老? 就算这样迎光坐着,初夏的暖阳也抚不平真定脸上的纹路,老人眯了眯眼偏过头去避开光线,先抬了抬手示意秦堵落座,再同长亭说,“如今凡事你拿主意,不用再问我了,若有人实在无理,你连最后一点颜面都不用给他,大不了叫他迁出平成去。” 真定很欣慰长亭对五太叔公玩的那手棋,陆家的女儿还需要顾忌什么名声吗? 谢家愿意娶,他陆家还不定会嫁呢。 这世道,还谁非了谁家不可? “你先掌家,等长英回来了娶了媳妇,便交给宗妇掌家,日子总要过的。我是老了,我是吃饭混生活,你们是混生活吃饭。” 真定语态绵长,说得很云淡风轻,好似勘破世间好恶。 听真定这样说,长亭埋了头仔仔细细地将这信折上三折递给满秀,再看着秦堵,接上真定的话头问,“可见到了大郎君?” 阿堵脸红红的,重重点了点头,“见到了!叔父带我去给大郎君磕了个头,大郎君叫我给姑娘与长公主带话来着,大郎君在整顿行装,若快的话,五月末六月初便能成行,若慢也不过七月底到家,还能回来聚中秋。” 长亭看了眼真定,再问了阿堵两句,便见真定似是乏了,轻唤了娥眉,关了窗扉拉了帘子,长亭招呼着秦堵福了福,真定大长公主打起精神头来叫长亭亲去送秦堵,“让阿堵回去歇一歇罢,等到了夜里你再将他的讣告发出来,等棺椁运回来后再下葬摆灵堂,是葬进陵园还是葬在别地,唱不唱经摆不摆灵,都由你与阿英定。”话稍稍搁了一搁,“我…我不管了。” 长亭别过眼去,应了声是。 “大郎君坐在轮椅上…” 将一出荣熹院,秦堵便开了口,闷声开口,“叔父叫某不在大长公主跟前说这话,只让某悄悄告诉您,您顶好有个准备。” 意料之中。 长亭叹了一长口气,她偷偷托了蒙拓去打听在雪里冻过的伤腿有几成的把握好得了,奈何每个郎中说的话都不一样,只是归结起来都有一个意思。慢慢来,急不得。 这就是说近日里是好不了了。 玉娘狠狠哭了一场,抱着阿宁唱她们姐俩命苦。阿宁也跟着哭,还不敢放开嗓门大声哭,只敢闷在被窝里哭,哭着哭着便睡着了,睡着了也哭,长亭与玉娘一人一天换着来,搂着长宁睡了一段时日。才将长宁夜里哭的毛病纠过来。 在她没有看见陆纷棺椁的时候,她一点口风都不敢在真定大长公主跟前漏。 她们觉得可惜,长亭却不觉得。 用一双腿换一条命。赚得妥妥的。 人是该学会知足的。 不能走? 不能走又怎么了,陆家还稀罕去大晋的朝廷里出仕吗? 长亭轻颔首,反过来安抚秦堵,“你与小秦将军也莫慌。好好养着总能有知觉。哥哥一条命都扛过来了,不会折在这上头。” 秦堵听长亭这样说,咧了咧嘴露出小虎牙笑,“是呢,大郎君活都活过来了,还怕走不了道?”想了想再从怀里揣出一方拿红布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来呈到长亭跟前,“…陆纷是坠崖死的。第二日搜山的时候从他尸首里搜出了这个,叔父也叫我别拿到大长公主跟前。是留是丢,都由您定。” 长亭看了眼这碎得不成样子的白玉珏,神容难辩,“留着吧。等消息公布,便给叔母送过去,人都死了,留个念想罢了。” 秦堵应了声是。 一路说了许多,两人身上都是重孝,秦堵说了,“…等大郎君一回来,某便脱了戎装给爹好好服孝,爹走得匆忙,也亏大郎君逃出去的时候将我爹的匕首带在身上,同您说的一样,好歹留了个念想。” 秦堵和长亭年岁差不离,自小搁一块儿长大的,这厮小时候爬树摸蛋的事没少干。 长亭好像在他身上看见了一夜长成的自个儿。 长亭绕了近道将他送到二门,却迎面撞上蒙拓,一见蒙拓,秦堵乐呵呵地给蒙拓抱拳问好,蒙拓拍了拍秦堵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秦堵出了二门,长亭出不去,蒙拓却进得来。 长亭愣着看他,蒙拓手一伸,“白总管请我进水光榭里去商定带给石家的礼物册子。” 哦,算是解释了人这回是正儿八经进二门来的。 水光榭与荣熹院都在北边,蒙拓走在前头,长亭走在后头,中间隔了三步。 “宜早不宜迟,早些将小秦将军的文书与信笺拿出去叫人看见。” 蒙拓脚步渐慢,“一传十,十传百,先把事情定下来,你的心事也算落了一半。” 长亭微不可见地加快了步子,没一会儿便堪堪与蒙拓比肩同行了,游廊那样长,栅栏攒在墙角杂草中,星点的迎春花仰头含羞。 “嗯。大母让我夜里发讣告,我心里在想,讣告一出,左右整个陆家还会乱一趟,还不如趁哥哥没有回来的时候,把陆家的水搅得更浑,水至清则无鱼,水一浑了,什么鱼都游出来了。趁鱼多的时候,网子一下去,哪一条都跑不了。” 长亭目光朝前,高襦衣袂悬在木屐之上,玉佩紧压裙裾,一步一步走得极为稳妥,“阿拓,哥哥恐怕要坐轮椅回平成了。” 长亭回望过来,叹了口气,“我得在哥哥回来之前将势造好,局面控制下来,若当真有有心人起了别的心思,借机成了势,我们与陆纷岂非鹬蚌,而旁人却当了渔翁?” “陆长英若要靠你制住局面,恐怕他也不用回平成了。你别当旁人都是阿宁,一个一个地护,你护得过来吗?长宁还小,自然托付给你,陆长英却比你更像陆公。” 蒙拓说得很委婉。 长亭却觉得听起来不对。 所以她是老妈子心性吗… 见长亭久久未言,蒙拓脚下一停,再道“你若实在不放心,我便带着人马亲去将陆长英送回来。” 蒙拓其人从不轻易许愿,他既敢许这个愿,便是存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定。 “你一走,我更慌…” 长亭这六个字跟含在嗓子眼里似的,嘟嘟囔囔含糊不清,前头六个字话音刚落,长亭便飞快抬头提高了音量,“小秦将军还在留守,石猛大概会派遣石闵来送,你若去便是为石闵做嫁衣。只要把哥哥的消息瞒得死死的,就算哥哥一个人回来也不会有事。只是如若走漏了一点风声,纵然哥哥有万千护卫,也敌不过一个有心人!” 后面的话,长亭说得又急又快,飞速说完便故作轻快又言,“再论,你一个人当得了什么事儿啊!关公都只是力克群雄,也没见说他以一敌千呢!” 怎么就说到关公了… 蒙拓怔愣片刻后,再抬脚跟着长亭往前走。 话被一打岔,两个人便都静了下来。 春末初夏的阳光很好,游廊里镶的青石板上斜了一半有光一半暗,长亭便走在暖阳下,蒙拓静静地跟在她身后。 “等等----” “等等----” 二人同时出言。 长亭笑了笑,“你先说吧。”(……) 第一百三九章 乱(中) 第一百三九章乱(中) 长亭立在游廊庭院中,静静地看着蒙拓,对着他婉和浅笑。 小姑娘着素绢麻衣,踩木屐,佩芝兰,高襦入怀且有镶边绦子…哦,系在胸前的那两条细带子是叫绦子吧?他原不懂,以为是系衣裳的带子,可哪有将系着的带子搁在外头飘的呀,显得多不庄重,陆大姑娘骄矜是骄矜了些,可她若都不庄重了,这世上便没庄重人了… 他总见长亭穿,终有一日没忍住,私下里问了岳番,岳番便取笑他“问女人家的物件儿做啥?你这死狗男人不是正人君子吗?”,他憋了一脸红,狠敲了岳番一个爆栗后便去翻《物风民语》,上头说这东西叫绦子,和绦子配套的是襦裙,和襦裙配套的是钗环、白高袜、束腰… 女人若佩了珍珠耳坠,头上的钗环便不能用珊瑚。若选了湖色裹边的外衫,身上便不能再出现绛色的东西,否则就冲了。若腕间戴着玉镯子,那鬓间就不能簪绢花,也得用一水的玉来簪发,否则就俗了… 珊瑚、绛红和绢花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越看下去越觉得,女人简直太难懂。 风吹动绦子,恰好拂到长亭腕间,白玉一样的手腕坠在青葱颜色的宽袖中,再向上看,便是她圆润的下巴,微微向上翘的嘴,像湖水一样亮的眼眸。 陆大姑娘真美呀。 就算逃亡时候,她脸上沾着泥巴。穿着不合身的黑棕裋褐,头发蓬蓬地紧在大毛帽子里,也是美得不得了。 蒙拓难得走神。 长亭再笑一笑。朗声唤他,“蒙拓!我叫你先说呢!” 蒙拓一个激灵,当即别开眼去,轻咳一声,脑子里过得快,迅速抓到思路,也不犹豫也不推辞。 “就像对付陆五太叔公那样。”蒙拓言简意赅。先抛出一个总起句,再沉下心来条理清晰地分析,“借力打力。已浑治浑。讣告一抛出去,各家都得动,不动的要么在静观其变已坐收渔利,要么确实没起争斗的心眼。前者是聪明人。聪明得不知何时会咬你一口。更需防备。” “那后者呢?”长亭问。 蒙拓眼神看向前方,面无表情,“后者无用,终究会垮掉,暂且不论。” 长亭讶然。 她原以为蒙拓会品评后者是如陶潜一般高风亮节的名士作风,哪知一个“无用”便给他们定了性。 也是,这符合蒙拓的个性。 蒙拓一条一条地拿到台面上来说,“陆纷已死。如今各家争的自然是光德堂的位置,只要尚在五服之列。有嫡子嫡孙都有资格当上齐国公,他们要走到这步,无非三个法子,要么是哄好大长公主,过继到长房再名正言顺地坐上去,要么是姿态强硬地掌权掌钱再回转过来抢位子,要么借外家势力打压陆家内部继而得偿所愿。” 三条路,起码有两条是行不通的。 过继? 长英还在,光德堂心知肚明,若照缓兵之计同意过继,那长英回来了该怎么处? 无论再讨好哄好,在根上大长公主不可能应允。 借力打力? 也不可能。 平成陆家的家事,这天下谁人敢管?姓符的都管不了,旁人来管纯属吃饱了找气受。 抢? 五太叔公一早便试了这法子,可惜当时不管用被长亭生生地打压下了,在外人眼里,如今的光德堂可是一早便没了可担当的男人,还有没有人有这个胆子试一试,长亭还当真说不清楚。 毕竟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万一人家脑子不清醒呢? 这也说不定呀。 比如陆五太叔公一家都秉承着不折不挠的古训,人家韧劲十足,万一人家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岂不叫大家伙都恶心? 蒙拓压低声音,循循善诱,“所以要先抛一个诱饵出来…” 长亭看了眼蒙拓,有点莫名其妙。 蒙拓的神色明明就是她教导长宁和玉娘的时候会出现的表情! 他这在把谁当小姑娘和笨蛋哄呀! 长亭又好气又好笑,瞥了眼蒙拓,敛眸理了理四下飘飞的绦子,木屐向前小迈了两步后才好容易搭他的话。 “先抛个诱饵出来,再看这群人撕扯,抬一边压一边,就像苗疆娘子养蛊一样,谁能先把所有人都咬死了,谁就赢了。哪个赢了也赢不过哥哥,对吧!” 蒙拓敛眸颔首,在长亭看不见的地方静静地笑。 长亭脚下微停。 不过,让谁来做这个饵呢? 长亭陡然想到了旁人若想趁此上位,其实还有第四种方法。 “陆长兴。” 长亭声音放得极缓,面色渐渐沉下去,“陆纷长子,在外人看来陆家长房已经没人了,二房长子陆长兴便是顶好的替代者…年纪小,陈氏弱,无依无靠且身无长物…” 长亭一点一点地盘算,“这落在有心人眼里,摆明了又是一个幼帝符瞿!陆长兴还没长成,等他慢慢长成了,旁人该攥的权、该掌的事全都铺陈妥帖了,再隔一代,光德堂便要换一家子人来住了。如果陆家人足够聪明,他们完全可以走陆长兴这条道,如果再聪明一些,便可借陆长兴年岁过十却尚无名誉建树为由,提议六岁的陆长平来当这家的主。” 长亭慢慢转过身来,“陆长兴可以当饵。” 是的。 陆长兴当饵万无一失。 先由光德堂把他推出去,这样一大块嫩肉,谁不想吃?抢,有抢就会有矛盾,等各家的矛盾一点一点地大起来,便不会有人全身而退。毒虫在蛊中互相撕咬,受益的只有养蛊的人。 谁是养蛊的人? 当然是陆长英。 “你忘了算真定大长公主的态度。” 蒙拓缓缓走上前来,截断长亭的话。 长亭大愣! 对呀! 这饵料,是活不了的。 真定大长公主下令击杀陆纷,已然给了长亭与长英一个交待,作为投桃报李,他们应当离二房的儿女远一些,恩怨就此了断,再不牵扯旁人----这是应当有的默契与气节。 长亭认可蒙拓的话,这便意味着她要推翻一切,从头再想。 游廊草草盖青瓦,青瓦未盖实,取陋屋鄙室之意,得风落雨,极风雅。青瓦中便有大隙,隙上伸松柏枝蔓,青叶自缝隙中落到游廊下,恰好挂在了长亭的髻上。 长亭神色专注,蹙眉望着蒙拓。 蒙拓不由自主地扯开嘴角,俯身而下,伸手轻轻地将那枚青叶从长亭的头发上摘了下来。 指头一松,青叶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落在地上。 长亭怔愣之间,只听蒙拓低沉缓言,“有时候,抛出的饵料与最后剩下的蛊可以是同一个人。” 同一个人! 对了! 对呀! 长亭随之一振,抬眸看向蒙拓棱角分明的那张脸。 兵者行其诡道也。 蒙拓个性沉闷,不擅言辞亦沉默寡言,从不争强斗狠,看似憨实厚道,却早已站明立场,跟随石二哥石阔,也能说出“不争者无用”,“胜利即正义”这些话。 蒙拓并非无欲无求之人。 他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自己想做什么,狼而沉默地看待一切,适时出击从不自乱阵脚,因为冷静所以客观,因为客观所以精准,因为精准所以从不行差踏错。 长亭仰眸看他,看着看着便笑了起来。 他们真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呢。 她经历一场大变,整个人却变得豁达起来,明白世事无常,故而应当今朝有酒今朝醉,她行事执拗固执,不惜一切代价地做事,甚至只要陆纷死,她可以将这条命送出去。 而蒙拓呢? 亦是经受大变,却明白从夹缝中求生存的道理,凡事心里有只算盘,一五一十地算,条理清晰地做事,往往能反应极快地从一堆法子里找到最有利,自损最小的那一条。 她因为感性所以一定要聪明,而他却因为聪明所以才会感性。 两个人,极不同。 从出身到经历,从个性到态度,从处事方式到行事风格,两个人都有本质上的区别。 可偏偏,长亭什么话都可以与蒙拓说,蒙拓也只肯对着长亭笑。 所以,人吧,真奇妙。 照真定大长公主吩咐,天色一昏,陆纷的讣告便依序抄送发下,先发光德堂内宅 满秀进进出出几次,神容肃穆神色紧张,终究在讣告发下之前,同长亭凑耳轻语,“秦堵已经策马离开平成了,该怎么做,什么时候做,奴同他讲得一清二楚,他不能拖后腿。” 长亭点点头,“不过小事一桩,秦堵被磨砺得都能从幽州赶回来,这些小动作,他能做的了。” 满秀再应了个是,又有小丫鬟来寻她,便脚程加快出了内厢。 “她怎么这么忙…” 玉娘塞了块枣子糕在嘴里,囫囵嚼着,嚼完了再埋怨,“我这一天只能见她三回,早晨吃饭,中午吃饭,晚上吃饭,现在我脑子里全是满秀吃东西的样子…” 玉娘啧啧嘴,意味深长,“那可不是啥好看的画面。” 约是小时候饿恨了,在这研光楼,满秀吃东西是出了名的快准狠。 照玉娘的话说,“像只塞东西进嘴里吃的地鼠”。 本来很紧张,长亭想了想那个画面,一个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第一百四十章 乱(下) 第一百四十章乱(下) 廊间的白灯笼摇摇晃晃地亮着光。 长亭一边笑着,一边慢慢将眼神从白光上收回来。 光德堂的白灯笼挂了这样久,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取下来呀? 陆绰、陆五太叔公一家三十四口人、陆纷… 好像一下子陆家的人都快死光了。 会不会再过些时日,整个平成变得空落落的了? 一场又一场的丧事,一声又一声的哭号,一家又一家心碎的人儿哟。 长亭好像神情淡漠地置身事外,却又身不由己地牵扯其中,她努力想挣开这个漩涡,可终究发现她正身处在漩涡的中心,腿脚被一下一下地往下拉扯,一点一点地向下沉去,水渐渐没过口鼻,她几欲窒息。 “不可能!” 堂下有女人撕心裂肺的呼喊声。 长亭深吸一口气渐渐回过神来,眼眸朝下看,是陈氏那张满挂泪痕的脸,她身形孱弱匐在地上,仰头望着真定大长公主,她极力忍耐却还是能清晰地看见她浑身如抖筛。 “不可能的…二爷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就这么死了呢!他带着六千人啊!六千名陆家的精兵干将呀!怎么能说走了就走了呢!” 陈氏哭得悲痛欲绝,“他怎么会死呢?他说等回来了,我们的日子便好过了呀!” 声音嘶哑着,一遍又一遍地问,泪光蒙在眼睛里。热切而迫切地看着真定大长公主,“阿娘…您同阿陈说,您同阿陈说说。二爷只是找不着了…二爷只是暂时找不着了而已…战场上的事儿谁也说不准的啊…” 长亭很清楚陈氏想听到什么答案。 长亭看到如今的陈氏,就像看见了在柴木屋里抱着阿宁想哭却不敢哭,只有将眼泪偷偷抹在厚袄子上的自己。 袄子上的眼泪,没一会儿便渗到棉里去了。 陈氏比她有福分,她还能无所忌惮地哭出来。 “老二的棺椁,随后便到。” 真定语声苍老平和,“阿陈。你首先是一位母亲,你必须顾好三个孩子,长庆就暂时先留在稠山上吧。等老二的灵堂摆好,长庆再回来。” “为什么!我要现在就让人去接阿庆!二爷若再也回不来,阿庆是他的长女,阿庆应当…” “阿陈。”真定出声截断。口吻不容置喙。“此事休要再议。当前重中之重便是顾好在你身边的这两个儿子!稠山离平成上百里地,一来一往,你还想中途再出意外吗!?” 陈氏瞬时止住哭声,缩着肩膀,掩眸埋首,却仍旧能看见眼泪一串接一串地往下砸。 长亭默然别过眼去。 她是该畅快的。 听闻陆纷身死的消息时,她下意识的反应并非欢欣鼓舞,而是如释重负。 陈氏可怜。长兴可怜,长平可怜。可又有谁不可怜呢! 陈氏的脆弱与无助,她看在眼里。 可她却不信陈氏不知道陆纷都做了些什么----那日回平成,真定大长公主可是将陈氏与陆纷一起留了下来啊! 反正都是搏一把! 那输赢,都得自个儿受着。 长亭在心里这样劝慰自己,再一抬眼却见长宁直勾勾地看着跟在陈氏身后懵懵懂懂跪在地上跟着哭的陆长兴与陆长平。 长亭伸手将长宁往里拢了拢,让小姑娘的头埋在自个儿怀中。 “阿姐----” 长宁软绵绵地唤,带了哭腔。 长亭轻抚长宁后背,一点一点地往下顺。 “阿宁不怕。” 长亭温声安抚。 偌大的正堂里,只有她与真定大长公主没有落泪,老人家的眼泪一早便落完了,而长亭却明白自己应该哭的,至少应当挤出几滴眼泪,可是她就是哭不出来,心里酸胀,可脑子却很清醒。 她一滴眼泪都不想为陆纷流。 陈氏将哭声憋闷在胸腔里,千回百转,痛彻心扉。 真定大长公主压低眼皮,“阿陈…莫在孩子面前失了态…我老太婆一连失了两个儿子尚且得撑住了,人死了,悲不悲?悲。只是想想身上的胆子和身后的孩子,再苦也要咬牙走下去…” 真定仰首阖眸,过了许久方道 娥眉去扶陈氏,陈氏搭在娥眉手腕往上撑,脚下一软没使上劲,一个踉跄险些栽到地上,长亭当下探身去扶,哪知将挨到陈氏的臂膀,陈氏飞快往里一缩,刚好避开长亭。 长亭的手便悬在半空上。 长亭敛眸看着微微蜷起的指尖,指尖微动,顺势收回,她轻声一叹,“叔母…” 节哀二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长亭望着陈氏满脸泪痕,偏过头去,“叔母,看顾好长平与长兴吧,也算是为叔父留下了一支血脉。” 她已仁至义尽。 说实在话,一个陆纷便足够平息杀父之仇了吗? 不可能的。 大长公主一怒之下将陆三太爷一家上下三十四口人灭了满门,冲天的火光尚且未曾平复真定怒气。区区一个陆纷,又如何能将这恩怨一刀两断? 她想废了陆长兴与陆长平。 狼告诉她,她也应该这么做,如果由陆长英出手,难免不会落得一个凉薄的名声。悍气,她都担了,再多一个,又怕什么? 斩草不除根,徒留后患。 可她不能。 她顾忌真定大长公主已然年老,不,说是顾忌,不如说是怜悯与成全。 她同样顾忌与真定大长公主未曾宣之于口的约定。 多年士家的教养却让她没有办法做出背信弃义之事。 她恨陆纷,却没有办法做到泾渭分明地对待陈氏与长平、长兴,她有时恨极了他们,有时却觉得自己应当恨他们,有时也恨自己的反复无常、优柔寡断。 窗棂外的白灯笼还在晃动。 长亭觉得那灯笼下的波纹就像要那一畦险险将她溺死的水纹。 “老三呢?” 真定大长公主有气无力开了口,“讣告还没传到西苑吗?” 长亭偏眸看向满秀,满秀轻轻点了点头,长亭便温声应答,“怕是将到,叔父过身,事情太大,总要一步一步地来控制住局面。” 真定大长公主神容温和看了长亭一眼,并未说话,只是看着正对面挂得高高的那株君子,语声悲戚,“有时候姓陆,也是一桩祸事。” 长亭心上陡生酸涩。 西苑灯火通明,去传信的阿嬷穿着麻衣跪在堂前,哭哭啼啼地传话,“二爷去了…从幽州来的讣告才到平成,是那挨千刀的胡人做的孽啊!荣熹院那头当场厥了过去,如今二夫人正在那头哭呢…” 那阿嬷说了一大段话。 陆缤却只听见了第一句,手上捧着的白釉小茶碗抖了一抖,里头的热茶洒了出来,陆缤当下惊得握着虎口“哎哟哟”叫唤起来。 崔氏没看陆缤,反手往下一拍,身形向前一倾,语气迫切,“你再说一遍!?二爷也过身了!?” 那阿嬷身上一抖,边哭边抽气,“回三夫人,是的呢!在幽州边界坠的崖!小秦将军的侄儿回来送的信笺,小秦将军亲笔写的东西,还能做得了假?” 崔氏怔愣片刻,随即嘴角便不由自主地往上翘,先是勾起了一个极小极小的弧度,慢慢越扩越大,越笑越开。 陆缤鼓起腮帮子吹虎口,吹凉了患处,便跟着痛心疾首,“早便劝二哥莫去莫去…那些胡子都是不讲道理的呀!谁同你讲道理去?!横刀便是一个碗大的疤!原先的楚人,现在的南人谁是那胡子的对手…”陆缤说着便哭了起来,“大哥这才走没得几个日头,二哥便也去了,如今的陆家可该怎么办是好啊!” 崔氏手肘一撞陆缤,身后的丫鬟从袖里揣了几枚五铢钱给那阿嬷,好声好气地恭维,“…总要再扎几朵素绢花来应孝的呀,过会子再去荣熹院与大长公主悼念请安。” 阿嬷手一抹,收了,收了后便扶着小丫鬟起了身,出门在游廊里候着。 陆缤还在哭,先将瓷碗放下再从怀里掏了绢帕来抹了把泪,“…世事难料,世事难料…我本以为大哥过身,天便塌了。如今连二哥也去了,是天要亡我平成陆氏了罢!” “是老天爷要兴我三房啦!” 崔氏眸光热切,推了一推陆缤,压低声音,“长房没了人,二房只有两个垂髫小儿,你住在光德堂里头,是先国公爷的正正经经的亲儿子。你说,大长公主是抬举你还是抬举外头那起子不晓得隔了多少层的郎君?” 陆缤看了眼崔氏,渐渐弱了哭。 外头阿嬷的黑影正好投在中间那扇窗棂上,崔氏飞快抬起眼眸瞥了瞥,双手合十,仰头低声唱了句,“阿弥陀佛“,再撞了撞陆缤,“咱们受苦受气受了半辈子的白眼轻蔑,因为甚?便因为身上那个‘庶’字儿!没从大长公主肚皮里爬出来是咱们的意愿吗?都是一个爹的,都姓陆,二哥那两儿子当不得大器,挨个儿顺下来也该轮着咱们做主当家了!” 陆缤的眼泪尚且挂在脸颊上,怔愣看着崔氏。 崔氏眼眸一紧,神容放柔。 陆缤张了张口,嗫嚅隔了大半晌,那个“好”字也没听得清楚。 饵料自投罗网。 正如阿娇所想。(……) 第一百四一章 丧事(上) 第一百四一章丧事 三房到荣熹院来时,已经夜半。 崔氏眼睛红红的,推门刚进来,里头的人便能看出来崔氏恐怕是刚刚才哭过。陆缤跟在崔氏后面,脸色也不太好,神色哀戚,身上又换了几分素,银丝绸子织的暗花是莲蓬湖光的样式,崔氏钗环全无,连佩腰坠裙的玉珏都尽数摘了下来。 很标准的挽哀样子。 崔氏脸上悲伤的弧度都与她的丈夫陆缤十足相似。 蛮好笑的。 这样悲伤,还有去换衣裳的心思。 “原就叫二伯莫去二伯偏要亲去”崔氏挨着陈氏坐下身来,嘴一张,眼泪当即簌簌地落下来,捂着素绢帕子,“若不去,便没了这桩祸事。若不去哎呀,我可怜的阿平与阿兴哟” 崔氏哭得极小声,一声接着一声哭,佝着头弱声弱气地断断续续地抽泣,哭得叫人肝肠寸断。崔氏埋下头哀哀地哭,边哭边扯着陈氏说话儿,“二嫂,您说,这么两年间,咱们家怎么就这么不吉利呀先是国公爷,再是三太爷,如今” 崔氏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话,声声句句都扎在陈氏的心尖尖上。 陈氏别过身去,抹了把眼,拽着崔氏的衣袖终究还是再哭出了声儿。 天已经全落了黑,长亭偏头看了一眼更漏。 还有好远好久才能天亮啊… 厢房里女人绵长的哭声在这寂静而难熬的夜里断断续续地铺陈开来,细碎得好似一根一根的针藏在棉花团里。在看不见的地方将人扎得血肉模糊。 长平也不明所以地跟着哭,哭着哭着便趴在大兄陆长兴的膝头半张着嘴睡着了,小长宁也累了。靠在长亭身上眯着眼时不时一抽一抽地哭,长亭看得心疼极了,看了眼真定,敛裙佝身缓步走了出去,靠在游廊边轻声交待白春,“把阿宁带到后厢去吧”话到一半,抬头隔着窗户便看见了长平长兴两兄弟。长亭胸口一闷,紧抿了抿嘴再添了一句,“把两兄弟也带进去吧。再熬几盅药膳粥来,给几个小的蒸点枣泥糕。” 白春迟疑片刻,犹豫了又犹豫,终究开了口。“姑娘。咱们莫担这笔烂账。这两个小子如今是二夫人的根了,若有甚意外,咱们恐怕是难脱干系的。” “出事我担着。” 长亭一道敛眸提起裙袂往里走,一道语声平淡,“看好两兄弟,尽好自己个儿的职责便够了,不要去想其他的。” 说完便埋头又入内堂。 白春咬咬唇,佝身透过窗棂缝隙往里瞅。却见陈氏哭得一脸灰败,两个儿子神容颓靡地一个卧着一个强撑着。像极了当初的长亭与长宁。白春叹了叹,到底还是招手唤来两个小丫鬟,佝身进屋先抱起长宁,再去牵长平、长兴往里屋走。 应该还要耗很久吧。 讣告从光德堂传出去,一条街上,挨个叩开家门将讣告传达到,如同巨响惊雷一般,各家各户不会没有反应,跟着便是要么遣老奴来致哀问悼,要么有的人家与光德堂亲近或者想与光德堂亲近,便亲自登门来。 如今将至亥时,一番折腾后,恐怕要至次日子时才能安静下来。 现在总要拿个章程出来。 所有人都在等真定大长公主拿个章程出来。 是请亲近的叔伯一同来打理丧事事宜,还是真定大长公主预备着自个儿打起精神来打理收拾? 总要给个主意。 陆家的主心骨已经死完了。 可平成却还住着谢家的大郎,还有几门大家前来悼念陆绰的亲眷。 天下人都看着陆家。 兴盛了几百年的陆家,难道就此没落了? 崔氏劝陈氏,翻来覆去地劝,话总结起来无非就是“节哀顺变”、“更要好好过下去”的意思,长亭手里端着热茶安静地坐在一旁,崔氏一边劝着话,一边偷摸拿眼向上瞥真定大长公主,眼神一落便顺势落在了长亭身上。 “阿娇便做得极好,父兄都不在了,还能自个儿带着幼妹平平安安地回来。”崔氏拿长亭当例子,“二嫂便更当撑起来了呀,长兴是还小,可他却是有亲叔叔在的呀。老三虽不济,总是痴长了这么十来岁,老太爷在的时候便时常过问老三的学问,如今大哥与二哥都遭了难,咱们光德堂的男人们便要顶起来了。” 崔氏苦口婆心地说。 长亭仰了仰头,陡然忆及今晌午蒙拓与她这样说,“…三房陆缤值而立之年,正逢男儿摩拳擦掌欲成就一番大事的年岁,往前是有人顶在他头上,如今他前头一片空白,陆缤不可能不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三叔好风雅,念的是楚辞诗经,赏的是雨雪霜降,以素衣文士自居。抢侄儿的位子,三叔恐怕做不出来。” 她蹙眉这样回应,“阿拓,你不了解三叔。” 蒙拓当即闷声一笑,“阿…是你不了解男人。” 长亭是不了解男人。 可她了解女人。 陆家三房媳妇,大房符氏憨实,心小却终究良善,二房陈氏贤淑雅德却难有主见,是一个极典型的世家女,注意不是士家女,陈家的妇德教养得太好,女子的个性是从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端的是一样的派头。而三房崔氏是清河崔家的庶出女,嫁进陆家近十年,自个儿的位置一向摆得极好,从无逾矩也不争嘴,可该有的她都有。 崔氏是有小聪明的,否则也不会这么十年,从没惹过真定的厌。 陆缤看不到的地方,有崔氏帮他看到。陆缤想不到的地方,有崔氏帮他想到。天大的惊喜一夜之间砸了下来,崔氏若不撺掇陆缤来争。长亭便不姓陆。 果不其然。 长亭浅啄螓首,啜了口热茶,偏眉看向崔氏,朝她侧眸颔首,十足恭谨。 “小叔母说得是,咱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人走了,我们活着的人更要好好地活下去----这便是当时当日阿娇心中所想。活着回平成。总还有血亲叔伯帮衬着。” 崔氏眼眸当即一亮,侧过身形偏向长亭靠了靠。 长亭将茶盏轻搁,仰眸看向真定大长公主。“大母,明儿的帖子怕会跟飞雪似的,内里叔母与小叔母都可帮衬着,若再不济。阿娇去招待姐妹也无妨。只是外院总不好一直叫白总管去应客吧?多少人都等着看我陆家的笑话。咱们家兴旺了几百年,没道理在这份儿被人打脸。” 崔氏当即大喜! 不过是来等一个决断罢了! 她是不好开口的! 全部人都在悲伤,她若贸然开口,便是众矢之的! 怎么着,三房这就耐不住了啊! 看着前头的两个哥哥都过了身,三房就开始趾高气扬了啊?您可别忘了,您身上流的是谁的血!是那卑贱的婢子的血!丫头养的,骂的是谁。骂的就是你们这家人! 崔氏都可以想象到旁人在背后讥讽嘲笑他们时说的话了! 阿弥陀佛! 她从未想过陆长亭会率先出口帮她! 长亭话音一出,崔氏看了过来。陆缤看了过来,陈氏也看了过来。 只有真定大长公主目不斜视,平视前方。 真定大长公主一直挺直脊背坐在堂上,神色莫测,人老了嘴角便向下瘪,看着很没有精神,她的眼神浑浊却在尽力硬撑。陈氏可以哭,她不能哭。陆绰死的时候,她不能哭,陆纷死的时候,她更不能哭。 她一辈子的眼泪都在陆玉年死的那天,流完了。 “没有人可以打平成陆家的脸面。” 隔了许久,真定大长公主终于也看向长亭,开了口,“老三明日起得早一些吧,来来往往都是你的叔伯辈,态度要有,底线也要有。” 崔氏当即怔愣在原处,眼睛里蓄着的眼泪还没来得及擦,一阖眸便重重地砸了下去,崔氏慌忙拭掉眼泪,狂喜随之来袭! 陆缤尚未反应过来,崔氏便已站起身来,朝着上头深福了一福。 “三爷必当不辜负大长公主的期望!没有人能打咱们家的脸!也没有人能说咱们家的嘴!” 真定大长公主手一拂,“去吧,先回去歇吧。” 崔氏带着陆缤再福了一福,手抬到了下颌处躬身严实地做了一个大揖后,前后脚离了荣熹院,长亭送到游廊口,崔氏一直走在前头与陆缤小声耳语说着话,长亭便看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们还没到能够得意忘形的地步呀。 内厢里,陈氏还在。 长亭将走近正堂,模糊听见里面有女人在哭,是陈氏的声音。 “母亲…您未免太冷静了些…” 断断续续的,长亭听不太清,可这是她头一次听见陈氏语气里出现怨怼的意思。 “大哥走了,阿纷便顶上去…阿纷走了…您便叫陆缤顶上去…讣告这才过来几天呀!这才到您手里不过半天,您便开始着手打理起阿纷的丧事了…母亲,您是母亲呀…并不是这个不行了,那个便顶不上的呀!这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呀!” 长亭脚下一顿,靠在白墙沿壁上。 “所以呢?” 真定大长公主声音无限疲惫,“让我这个做母亲的给阿纷披麻戴孝吗?让我这个做母亲的给那个不肖子守孝吗!阿陈,你明明知道,我给过阿纷机会的!” 长亭看着白灯笼左右晃荡,她好想尖叫。 她如今终究理清了这样的情绪。 陆纷的死,对她不是解脱,而是旧事重提。 让她想起陆绰的惨死,悲剧的重现,透着陈腐与酸涩气息的过往突然历历在目。 陈氏在嚎啕大哭。 真定大长公主却沉默无言。 长亭看着白灯笼左右晃荡,她好想尖叫。 她如今终究理清了这样的情绪。 陆纷的死,对她不是解脱,而是旧事重提。 让她想起陆绰的惨死,悲剧的重现,透着陈腐与酸涩气息的过往突然历历在目。 陈氏在嚎啕大哭。 真定大长公主却沉默无言。 长亭靠在墙角缓缓蹲下,不知过了多久,陈氏脚下踉跄地扶在丫鬟的手臂上出来,长亭猛然起身却侧倒在满秀的身上。 陈氏目不斜视与她擦肩而过。 长亭张了张口,嘴唇嗫嚅,那两个字到底也没有说出口。 节哀。 长亭脚麻了,一瘸一拐地走进内室,伸手抱了抱坐在正堂上的真定。 “节哀。” 还好,她终究说了出来。 真定浑身一僵,然后如泄洪一般陡然松了下来。(……) 第一百四二章 丧事(中) 第一百四二章丧事(中) 心里藏着事,一整夜便过得快极了。 螺子纹青莲帐幔坠下,镂空银球缀着流苏,栅栏里养的兰草生机勃发,安息香意味绵延,外厢有小丫鬟轻轻走动,棉鞋扎在毛毡毯上的细碎声响。 长亭睁开眼,又缓缓闭上。 未隔多久,白春在外间叩了叩门椽,柔声,“姑娘,该起了,今儿个得去荣熹院问安。” 长亭“哦”了一声,揪了揪被角,再将头埋进去闭着眼深吸一口气儿。 该来的总要来。 昨夜,玉娘一直等着她回来,她一回屋,玉娘便将窗棂门扉全部合上之后从怀里揣出一封薄信来。 没有落款,也没有抬头。 字迹板正端严,说不上多好看,只是能一眼瞧出来力道足且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 长亭直觉这是蒙拓的字。 果不其然,玉娘将信封一拆便凑近长亭耳朵轻语,“…是岳番托我带进来的,说是蒙拓蒙大人带给你的信,说是极要紧…” 胡玉娘压根就不擅长做这些鬼鬼祟祟的悄摸事儿! 说悄悄话都说得极不娴熟! 几口气接连喷到长亭耳朵上,长亭耳朵发痒,耳朵一痒便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一边单手把始作俑者推开,一边将信纸展开。 短短一行字。 “坐在桥头观水流,莫问前事。莫念前情。” 长亭望了这几个字望了许久。 这世上的事吧,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玉娘眉梢一抬。凑了过来,“这写的啥呢?” “别管那么多,开弓没有回头箭,事情要发生,我们拦不住。” 长亭将信纸放在烛火上,待全部燃尽后再扔到铜盆里去,风一卷。灰黑的尘埃起不了身,还得被困在铜盆里头。 玉娘眉头一皱,低嚷着。“你莫哄我!我还是认得个水字儿的!你自己听听你同我说的话,哪一句有水字儿!” 长亭抿嘴笑起来,抬手顺顺玉娘的毛,温声安抚。“乖。等家学开课了,你便同长宁一道跟着薛大家念书认字去。” 玉娘仰头一声“呜呼哀哉”,当即绝倒。 “梆梆----” 是外间的小丫鬟们在拿玉版打新棉絮。 在研光楼,满秀是唱黑脸那个,压低声音嚷着,“三位姑娘都还没起!怎么就这般没规矩在院子里打棉絮了!打得个声音梆梆梆的,仔细胡姑娘拖着你们蹲马步!” 说实在话,满秀的声音比那打棉絮的声音大多了。 隔着窗棂都能清晰地听见。 小丫鬟们被吓得作鸟兽散去。外间再没有一丁点声响。 难得的好日子都是拿命换来的。 如今好日子就在前头了,闯过去了才是她本事。九十九步都走完了,不差这最后一步了。 长亭仰躺在床上,抹了把眼睛,深呼深吸一口子气儿,终究有了气力起这个床,直面新的这难熬的一天了。 是的,难熬。 陆纷讣告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 各怀心思的人们忍了一晚上,全积在了晨早的时候尽数发作出来。 三夫人崔氏不好太过打扮,可也不好不打扮----毕竟这是三房头一遭在众人跟前显出来,势头得立好,这万一往后定了尊卑位分,可不好拿今儿个他们没做妥帖来打脸呢! 崔氏着了一袭银蚕丝锦长衫,头上无钗环,低挽采云髻,手里摞了一垛帖子,风风火火地进出荣熹院。 长亭原以为二夫人陈氏不会来,哪知将进荣熹院正堂便看见陈氏在真定大长公主身边坐得端端正正的,面无表情地看着崔氏忙里忙外。 陈氏面容素净,身上连一朵花都没有,眼眶还是红的,可嘴唇却是白的。 一个人的改变,难吗? 依长亭看,不见得。 陈氏如今好似提着一口气,也不知这口气什么时候没有,更不知这口气什么时候撒出来。 “…今日是见亲眷,阿娇其实可以不用现身的。” 陈氏朝长亭招招手,仰眸看向真定,“母亲不知道吧?五太夫人上回同阿娇置气,如今恐怕那口气还没消解,上回屋子里没旁人,今日陆氏五服内外的亲眷都得来,若五太夫人仗着辈份高叫阿娇下不来台,咱们也不好劝解,局面恐怕不会好看。” 陈氏轻声缓语地说。 陈氏这是想做什么? 示好?还是避免危机?还是… 长亭看了陈氏一眼,一时拿不准陈氏用意。 崔氏脚下一顿,心里头觉出不对来,却说不清楚哪里不对。 “局面不好看便不好看罢。” 真定大长公主耷拉眼皮,“我光德堂又不是戏院,非得要唱好看的戏才行?” 陈氏埋首恭谨称是。 崔氏眼神从陈氏与长亭身上来回打了几番转儿,眉梢一动正欲出言,却被小丫鬟的通禀打断了,说是几位夫人都来了。 几位夫人里,自然便有那五太叔公一家。 真定抬了抬手腕,示意将他们请进来。 来了约有七八位夫人,五太叔公家的,几位堂叔家的,还有其他拉拉杂杂的陆家的亲眷。 一进来,便是铺天盖地的哭声、抽泣声和安抚声。 女人声音喧杂得很,所有人都着素色,一声接着一声,一句连着一句,无非便是“…大长公主节哀顺变”、“黑发人送白发人终究叫人心疼”、“应当早早去稠山上炷香,静气师父说如今的平成是遭黑气污了阵眼,唉。如今这世道…” 三怪两怪的,总要怪到当今这世道上来。 有夫人低低哀了一句,“…将才办过葬仪。广德堂那三十四口人这才入了土,如今便又要举灵了,心里翻来覆去地疼,也不知当如何是好。” 这话一出,当下便静了下来。 陈氏别过眼去,死命忍住哭。 “是呀,广德堂的账都还没算清。如今阿纷又遭了难,也不晓得是**还是天谴。” 打破寂静的是五太夫人。 她说得意味深长。 二夫人陈氏当下便转过头来。 长亭脊背猛然挺直,并不知五太夫人说此话是故弄玄虚还是手里握着东西要趁火打劫! 是呢! 陆三太爷的死因。如今看上去是盖棺定论了,可谁又会真正相信只是广德堂的一个童子玩忽职守才叫大火遮了天呢! 陆三太爷死时,她不提出异议,死后入土。陆五太夫人也静默不言。如今眼看着陆纷也死了,光德堂看似彻底没了人顶天了,她这才将这个疑问抛出来! 她想做什么!? 长亭脑子转得极快,陆纷如今死了,除却一个陆缤与陆长兴,光德堂再没了人,这两个人,前者是庶出。后者年纪小,都算不得名正言顺。若要担大任必定要得真定大长公主扶持。真定大长公主嫁入陆家近五十载,人脉盘踞德高望重,若她力排众议扶这两人上位,下头族亲自然应允赞成。 可若是…真定大长公主一辈子的声誉毁于一旦…那光德堂便可算作彻底的后继无人了… 既然光德堂没了人选,那谁上? 当然要在五服中择人来顶,机会均分… 可究竟要怎样才能毁了真定大长公主的威势与声誉呢? 没有比真定陷入纵火弑亲的罪名更好的由头了。 一个纵火行凶的太夫人,一个造成了灭门惨案的太夫人,如何能扶得起旁人来坐庄呢? 陆五太夫人根本不似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冒进,她时机抓得不要太好,陆纷一死,未带一丝犹豫,便选择将陆三太爷扑朔迷离的死因扔在众人眼前,矛头对准真定,对准光德堂,胆子与心眼之大,简直叫人拍案叫绝。 长亭微不可见地向后一瞥,满秀当即躬身向后退去,逐步退出正堂。 在场之人,或谢有长亭与真定真正明白那场火的由来。 可她们谁也不会说出来。 所有人都看向陆五太夫人,除却真定大长公主。 “我们家就在广德堂旁边,火压根便不是从小厨房内起的,先从内院起火,火势再从各个方向变大变猛,最后达到了收不住也救不了的程度。我那大儿子端水和仆从一块去救火,哪知水一浇到火上,火势顿时滋啦啦地便往上冒得更厉害了!” 陆五太夫人靠在椅凳上,轻声地说,口吻好似陷入了回忆,“我活了大半辈子了,也从未见过这样厉害的火势,老三好风雅,广德堂全是木料攒的屋,可饶是木料,它燃了火也拿水浇得熄啊。” 什么火拿水都浇不灭!? 除非火里搀着油,由油起的火,再拿水去浇,只会烧得越来越旺,燃得越来越宽。 这只能说明,是有人浇了油之后再纵的火! 这只能说明,是有人纵火! 长亭手蜷在袖中。 她,她们被陆五太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是啊! 在陆家浑了几十年的人,谁又是省油的灯呢! 陆五太夫人话音刚落,旁人便“啊”了一声儿,“可是当日哪里有人嗅到有油烧起来的味道呢!” “当日火势那样大,一根木头烧焦的气味自然掩不住油烧起来的味道,可广德堂尽是木料,一根燃起来便沿着风向燃起来。且当时突遭火灾慌乱异常,又如何注意到火烧焦了是什么气味?” 陆五太夫人有理有据。 这矛头指向的是谁? 众人皆心知肚明。 崔氏咬咬唇,撑直了脊梁,面上一笑,“五高祖若想说什么,尽管开口。论说什么天谴**的,总要有个指向。都开了腔了,再遮遮掩掩便没甚意思了。” 她不信陆五太夫人敢毫不掩饰地将矛头对准真定!(……) 第一百四三章丧事(下) 第一百四三章丧事(下) 她不信,却不代表旁人不敢! 陆五太夫人瞥了崔氏一眼,神容淡漠地再开了口,“…如今的小辈,一个两个全都没规矩,长辈尚未开口,小辈便胡乱接腔。建康的规矩老身不懂,只是老身在这平成几十年,却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不知礼数的小辈。” 建康的规矩,真定说了算。 那平成的规矩,谁说了算? 她陆五太叔公一家? 鸠占鹊巢久了,便以为那是自个儿的窝了。 长亭讶异于陆五太叔公一家的反应力与观察力,也惊讶于他们一家沉得住气更找得准由头的敏锐与胆量,当然,最让长亭敬佩的便是陆五太叔公一家的厚脸皮和死缠烂打的功力。 他们也好意思站在陆三太爷的立场喊话叫屈? 他们也有什么颜面妄图挤走嫡支,入住光德堂呢? 不论血脉亲近,陆五太叔公这一辈子的无功无过,可不能为他成为陆家家主添一匹砖,加一片瓦的呀… “若论辈分,老身在五太夫人面前都只能算作小辈,是不是若五太夫人不发话,老身也张不得口,开不得腔呢?” 真定大长公主出言打破沉默。 长亭仰眸看向真定,真定不说话的时候便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甲子老人,这么些年了也没得太震慑人的气势,可只要真定一说话。她便气势大盛,杀伐果决多年积攒下的气度像浆玉一般将内里包裹起来,看上去温润极了。可任谁也明白那层水头极润的浆水却不是易与之辈。 “要论长幼,咱们便仔细论一论长幼。要论尊卑,咱们便按着地位顺下去。要论是非对错,咱们便将真相掰扯开好好地理一理。”真定手撑在椅背上,以正身形,“总要选一项,咱们再仔仔细细地认真论。论尊卑,老身出身皇家。是当今幼帝符瞿的姑婆,是大长公主,若以夫家论。老身便是齐国夫人,一品官妻为国夫人。若要以是非对错来论,五太夫人信口雌黄,混淆黑白。莫说三夫人可以开口。便是如阿娇、阿宁一般的稚儿幼子亦可开腔纠正!” 陆五太夫人靠在椅背前,仰眸看向真定,神情莫测。 真定大长公主话到此处堪堪停住。 内厢寂静。 栅栏中的兰芝花逢春绽开,更漏簌簌向下落。 真定大长公主眼神从在座之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陆五太夫人的脸上,真定脊背慢慢挺直,手扶在酸梨木座椅把手上,无意识地来回摩挲。 “这把椅子。老身坐了二十年了。先国公爷去得早,老身孤儿寡母在这陆家大宅中苦苦挣扎。大郎君陆绰为歹人所害。命丧黄泉。二郎君陆纷为肃清匪人身先士卒。三郎君陆缤刚过而立,长平长兴尚未知事,这世道风波澜起,若这把椅子光凭长幼辈分便能与人坐的,那想坐的尽管来坐!” “啪!” 兀地一下! 真定单手拍在酸梨木椅把手上,腾地一下起了身,手掌在椅背上,气势大盛,老人面容虽沟壑纵横,一双眼却如同鹰隼般直勾勾地盯着陆五太夫人,“五太夫人,你当真想拿长幼来轮资排序吗?” 像是从喉头里发出的气声。 五太夫人久久未曾说话。 长亭却见她身形不由自主地向后一靠。 回答,是,还是不是呢? 五太夫人微动嘴角,眼神看向大儿媳妇谢氏,脑子里过得极快,她不能回答是,若回答了是,她从道理上便站不住脚了----从大禹、商周春秋至今,天子圣人择顺位者都不曾照年岁辈分来盖棺定论,若回答不是…那她今日突起发难作甚!?吃饱了撑的!? 等等! 不对! 她被真定牵着思路在走! 明明是她在发难的! 明明她才是有备而来的那个人! “大长公主话说岔了,现今说的是那场火。光德堂的椅子还得等日后再敲定谁坐得上去呢。”五太夫人气沉丹田,“那日为何起火,火势为何如此蹊跷,甚至…”五太夫人沉下声调来,细长眼眸一抬,“甚至,当天夜里,大长公主身在何处,所做何事,见了何人都是个谜…那夜城门好像大开了,之后小秦将军就不在平成了,那小秦将军在哪儿?他与广德堂失火一事有无联系?” 五太夫人重占上风! 长亭眯了眯眼,平成的古城门是谁在管!? 是长房的人吗!? 长亭将人名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可终究抓不准握住平成古城墙命脉的究竟是谁。 还是太浅了。 她的眼界还是太浅了。 长亭心下扼腕! 掌控住一座城池,应当从两个方面入手,武力及财政,时逢风雨飘摇之际,守一座城池,最最要紧的是什么?自然是兵力!她眼界单单放在后宅女人堆里,却忘了外头的事----比如,陆五太夫人是怎么知道那夜城门大开,小秦将军离开平成的呢?自然是有人同她说,谁又会同她说这番话呢?自然是镇守城门口的陆家兵士。 镇守城门,这个职责担负的使命有多大。 众亲心里非常清楚。 长亭看向真定大长公主,她还小且未曾受过这把磨砺,可真定大长公主不应该想不到,更不应该回了平成却忘记收回豫州的兵力与民心。 “老身身在何处,所做何事,与五太夫人有何相干?小秦将军从正门出的平成,带着的是近百人陆家的家将,这一点有什么可疑惑的?”真定笑起来,笑中带泪,“现如今匪类横行,我记挂我那出门在外的幼子,想一想再想一想终究不放心,叫小秦将军前往幽州一探究竟,老身如此行事,竟不知也遭了五太夫人的厌弃与揣测。你们偏安平成一隅,享天伦大赏,吃穿用度都是从哪里来?当然是从我陆家家业田产上来,你们靠的是平成陆家的家声才可浆酒霍肉!那究竟如今的家声,是谁在护着端着?是我们呀!是我们长房呀!阿绰选择从建康北迁回平成,为了谁?为了陆家!阿纷死在匪人刀下,是为了什么?为了我陆家!” “五太夫人,竟然敢问老身,小秦将军夜出城门所为何事!” “那么老身便明明白白告诉你,老身不放心自己的儿子!小秦将军吃的是我光德堂的粮饷,老身何串有!五太夫人未免欺人太甚!” 长亭仰了仰头,努力让自己堵在喉头的那口气顺下去。 倒打一耙。 这是真定大长公主说完这么长一段话,长亭脑子里浮现出的第一个词儿。 混淆视听。 这是紧跟着出现的第二个词。 我不回答你的前两问,我抓住制高点上,只回答你的最后一问,再从中进行讨伐,重新占据主场。 情绪往往比真相更能打动人。 一个丧子不久的老母,面对旁人黑白不分的非议,却一筹莫展不知如何是好。 真定大长公主老泪纵横,提及陆纷,陈氏偏过眼去拿帕子拭泪,崔氏想乘胜追击再将话放得狠一些,手腕却被人猛地一叩,随后便听身边人泣不成声,语声愤懑好似蒙受了天大冤屈。 “五高祖究竟想说什么?您口口声声指向三太爷家的那场火是我们放的吗,若您当真想指证,尽管拿出证据来!咱们以白对白地将事情说清楚!且不论,是不是大母纵的火,您自个儿想一想,大母站在什么立场上放那把火!大母是长嫂,三太爷是幼弟,若站在长嫂容不下叔伯的立场上,阿娇是小辈,阿娇今朝便僭越一番说句实话,若大母当真容不下三太爷,早在二十年前便动手了,哪里会等到今日!蹊跷的火势,大母的行踪,甚至小秦将军的去处,您句句话话无非这是想将脏水往大母身上泼罢了!” 崔氏一抬眼,却见长亭哭得满面酡红。 陆五太夫人猛地起身,鲠直颈脖,“说得天花乱坠也敌不过当真去查证!老三的死有问题,真定你认不认!你若认,这烫手山芋我便接下,广德堂的废墟还没来得及休整,若真要查,总能查出个一二三来!” 经不起查啊! 长亭心里明白得很! 真定泼的是油,是油便一定会沾在木料上,油与水,一摸便知! 广德堂在平成喧嚣热闹的西北胡弄里,放了火造了势,真定当晚能全身而退不被看见,已然可算作是长房掌控力极强了----甚至陆三太爷还未下葬,初初接手广德堂的陆长重就算有心修缮,也不可能在百日忌辰内大动土木! 若要查,真定首先要避嫌,避了嫌,查出来什么便由不得他们了! 长亭埋下头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眸光向外一瞥,便见似是满秀的轮廓立在窗棂外面,满秀身后跟着一个人,人影窈窕纤长,站立在窗棂后,纵然是隔着堂纸看她人影,也能瞧出几分安静恬淡来。 “笃笃笃----” 娥眉的声音在外响起。 “重大奶奶过来同大长公主问安啦。” 娥眉声音轻轻脆脆的,隔着窗户,打破了内室的尴尬。(……) 第一百四四章 回转 重大奶奶啊 哦,是陆长重的妻室。 长亭选陆长重过继给陆三太爷的时候,考虑了许多,她不方便频繁进出二门,人选的把控上多是托了白总管与黄妪掌眼估摸,陆长重是陆家子弟,这一点绝对没有错。可他的血缘离长亭、长英很远,若认真往上数,恐怕也要回溯到上上上辈去了,若照着时人的算法,说他们是两家人,这话也不算为过。 陆长重,旁人也唤他一声陆十七,在族里的辈分排到十七号去了,他父亲生前是位郎中,在平成开了家药坊。陆十七不过十二、三的时候,生父便过了身,他吃百家饭长成的,难得没长歪,到十五六的时候子承父业,接下了药坊,再由族亲说了桩婚事,这才成亲没到一年。 说的是平成一位小里长的长女,姓聂,家风蛮好,虽然出身不算高,可一家人都为人正派,聂大姑娘在家的时候便以贤德聪明著称,持家有度,样貌也好,放在哪朝哪代,都是这样的姑娘最吃香,里里外外多少家去说了亲,家里头有钱的不占少数,可聂里长仍旧选了陆十七,直说了“全看在平成陆氏士族门楣家风的好处上”。说亲的时候,陆十七啥也没有,就只有个药铺子,小小少年还不知道能不能盘得活,人家也愿意把女儿嫁过来,全当作是同甘共苦。 当初备选有十来个,长亭却一眼瞅见了陆十七。 就冲他有这么位知进退又声名在外的妻室。长亭都愿扶他一扶。 扶得起算是积了德行,扶不起 长亭倒没真正想过扶不起的后果。 不会扶不起吧?有正经的家世,也有正正经经的父亲母亲。还有正正经经的妻室和岳家。吃百家饭还没长歪,自学医书接管药铺说明陆十七有韧性也聪明,聂家女看得上也答应嫁过来说明人的品貌也挺不错,一个年纪正好,做事认真且坚持,行事聪慧,又娶得贤妻的郎君。就差有人帮扶一把了。长亭不介意成为帮扶他的那个人。 真定看向长亭,也是光德堂连陆十七都不太知道是谁,又哪里会听说过新晋冒出来的重大奶奶呢? “十七哥。哦,也就是陆长重将过继到陆三太爷膝下,算是广德堂的长孙,给三太爷上香火继承家业的。”长亭一边就着帕子将眼泪拭干净。一边招手示意让小丫鬟把聂氏请进来。“十七嫂嫂才嫁进来还没满一年呢,便也知道真心实意地来向您问安悼念。五高祖活了这样大的辈分,却只知道胡乱掰扯,叫人难堪。” 反正都撕破脸了,谁还顾忌脸面好看不好看呀! 陆五太夫人见识过长亭嘴上厉害,本不欲与小姑娘胡扯些闲话,可长亭要拿话去刺她,再加上一听陆十七。陆五太夫人心上便冒出一阵无名火----前些时日,他们一家子被陆长亭逗弄得鞍前马后地跑。最后广德堂却落到了一个无名小卒的手里头,他们平白无故地给旁人做了嫁衣,还不能发出火来! “亭大姑娘要抬举人好歹也选一选吧!这屋子里头身份最低的原本是那起子仆从,现如今老十七家的进来了,便可成了她聂氏最寒酸!” 陆五太夫人话音刚落,门口聂氏恰好埋首进屋来。 看上去便是个贤妻! 质流婉和,形容不卑不亢,聂氏充耳不闻陆五太夫人的话,先朝真定大长公主福了一福,“小辈聂氏给真定大长公主问安,昨儿夜里惊闻此噩耗,逝者已逝,生者却不能叫逝者难安,您节哀顺变。” 话却是对着真定与陈氏一起说的。 真定大长公主又问了聂氏两三句话,当下赐了座儿,转身看向陆五太夫人,重提旧话,“五夫人当真要重查广德堂大火一事?” 陆五太夫人倨傲颔首。 “那就查吧。”真定大长公主长眸微垂,语气讥讽,“不查,老身便不知五太夫人还要鼓捣出什么幺蛾子出来恶心人。只是若要查,老身不许五房插手去办这桩事。五房心眼太重,老身怕防不胜防,最后一条老命交待在歹人手里。” “那大长公主希望谁查?” 五房大儿媳妇谢氏扣住五太夫人的手腕,婉和出言,“光德堂顶好也别搀和进这桩事里,否则就算什么也查清楚了,旁人的唾沫星子照旧也能淹死人。找中间人着手查证这桩事,又属家丑外扬,我平成陆氏丢不起这个人。” 说来说去也没说出个一二三来。 光德堂不能插手,五太叔公一房照旧不能插手,那谁来? 光德堂代表建康的势力,五太叔公代表了固守老宅的地头蛇,就这两个派别,再争也争不出个花样来,还能叫谁出面?难不成陆家这桩官司要打到衙门府邸去丢人? 长亭向后坐了坐,啜了口清茶,心里默数三个数。 一、二、三。 “可否容小辈插句话?” 聂氏落座在最末尾,手里尚且还端着茶碗,众位夫人都看向聂氏,聂氏也不怯场,声音清朗,义正言辞,“小辈听夫人们说起广德堂大火一事,阿重正好是过继到广德堂的长孙,如今手上打理着广德堂一应事宜。若广德堂那场火还有异端,难道不应该叫阿重与小辈知晓吗?如五太夫人所说,小辈确实出身蓬门,可如今说的是我们家的事,又哪里有不叫我们参与的理儿呢?若当日的火灾有疑点,小辈今日便挨个写下来,回去好好查仔细查,定叫那人插翅难逃!” 立足的是大义大亲。 要为陆三太爷抱屈,谁最合适? 当然是已经过继到他膝下的陆长重一家了啊! 他陆五太叔公站在什么立场管这件事?宗族族长!?血脉至亲!?还是纯属想借机生事呀? 长亭一扬手,不过片刻,白春便端了托盘来站在一旁静候,托盘里摆置着笔墨纸砚。 “小两口年纪轻轻的,老身不放心!”陆五太夫人横了聂氏一眼,“若真要查,我们遣人来与聂氏一道查证!今日将疑点尽数列出来,有个纲要,回去再整合分头查证也快一些。” 白春反应极快,端着托盘便递到了聂氏跟前。 聂氏沾了两笔墨,挽袖提起长毫笔,静待陆五太夫人说话。 “火究竟是从哪里起的?火势缘何蹿得如此之快?为何先从中庭出来,随后再往火势才往四面去?为何那水去救火,却像是火上浇油,不仅没灭到火,火势反而越蹿越大?木料上头可曾被人做了手脚----这是最大的疑点。查证到了之后,再细细地茶那晚进出胡弄里的都有谁?可曾见到任何可疑的人士”陆五太夫人年岁一大把了,记性还蛮好,头头是道地念出来,抬头一看聂氏握着笔蹙眉似若有所思状,陆五太夫人语气不善,“聂里正可是连写字描红都没教过你呀!” 长毫笔尖蕴了一团墨。 陆五太夫人声量稍高,聂氏手上一抖,那墨便直直砸在了净白的宣纸上。 聂氏若有所思,“那夜火势蹿得很快水不仅灭不了火,火势还一下子燃得更大?” 陆五太夫人轻“哼”一声,“还不快记下!既是光德堂信你,你便要让旁人看得见他们信你什么!” 聂氏仍旧没动。 事已至此,长亭亦不知晓聂氏此举意欲何为了,她静静地看向聂氏。是,聂氏是她让满秀去叫进来的,陆五太夫人逼人太甚,长亭福至心灵陡然想起名正言顺打理广德堂一切事物的应该是陆长重一家子,她叫来聂氏也只是为了留条后路,杀一杀陆五太夫人威风。 可聂氏好像不这么想。 陆五太夫人连声催促,聂氏怔愣半晌之后出乎意料地反而将笔放了下来,抬起眸光看向真定大长公主,“如果这便是陆五太夫人所说的最大的疑点的话,小辈想,小辈应当可以解释。” 长亭眉梢一挑。 真定大长公主面色未改,手一抬,示意聂氏说下去。 “火势要猛,无非两点,油与酒助火催燃。那夜广德堂火势烧起来的时候,并没有酒的气味,酒烧在火里气味极大,压根就遮掩不下去,这一点便可尽数排除了。要想火势一下子窜得老高,且寻常的水灭不了,只有用油了。” 聂氏条理清晰地轻声说道。 陆五太夫人不知聂氏究竟想说什么,想张口打断却又怕错过紧咬不放的好时机。 “近日来,小辈在整理广德堂内外支出账簿的时候发现,在正月将过之时,三太爷着人从内至外,从上到下,将广德堂里里外外的木料画梁全都重新刷了清油。”聂氏眸色一动,手上却将长毫笔搁下,眼神不知看向何处,可语气平缓得叫人信服,“三太爷素来好风雅,广德堂是全部由木料撑起来的,厢房连着厢房。今年平成时常落雪,天气湿且寒凉,清油刷到木料上不易干透。正堂小儿生炉子的时候打翻了柴禾箱,燃着的火星溅到清油上,自然‘轰’地一下便烧了起来,因为清油起的火,再拿水去浇灭,自然火势不仅小不了,反而一下子冲了起来了。”(……) 第一百四五章 名利客(上) 长亭身形一振,随即向前一倾! 神来之笔! 是了! 陆三太爷喜好的是金石木料,一股子文人习气,非好木不居,非好石不玩,陆玉年心疼幼弟,在平成老宅修筑广德堂时便依照陆三太爷的喜好,整间庭院全部用上好的楠木修葺,连院落里的亭子与抱厦也是拿楠木搭建而成的。广德堂修缮一新后,陆玉年曾言,“胡弄里最贵重的既非我陆玉年,亦非光德堂里那两尊镇宅的汉白玉古兽,而是这广德堂。” 长兄护幼之心,拳拳如此。 平成居北,冬凉天干,木头容易龟裂,楠木需每隔三五年便上清油,以防蚊虫蛇蚁,也防潮祛湿。 清油是什么? 梧桐子炒熟榨油,桐油味道不好,陆家一贯将刷过一层桐油后再拿亮油重新刷一层以保气味不算太难闻,往日通常要空出半载人才好入内居住,房间只是今年平成的天气怪,冰霜雪雨没断过,又逢大难,陆三太爷刷了一层桐油之后还未等它干透,只空了两月,便从庄子上回来了。 聂氏聪明! 你陆五太夫人要说这是最大的疑点,我便有理有据地回应你! 长亭看向真定大长公主,视线再慢慢移向陆五太夫人,陆五太夫人听懂了,手蜷在袖中张口便道,“我不信!” 聂氏垂眸莞尔一笑,“五高祖如若不信,尽可以寻了帮忙刷桐油的匠人。公中走的账目还有庄子上的仆从问一问,看看年前的广德堂是不是刷了一层桐油。”话至此,聂氏语声照旧温婉。“刷清油保木料,这本是各家各户都应当晓得的事情。五高祖言语间同我们家十分亲密,也十足关照关心我们广德堂。五高祖与我们家既为邻里,当真不知太爷在年前刷了屋子?甚至为了避开清油味道,太爷还前往通州庄子上去避了将近一月有余?大家都是街坊四邻,这不应该呀。” 长亭偏过头,慢慢扯开嘴角。 她便知道她未曾选错人。 陆长重踏实肯干。脾性人品端方,聂氏能言善辩且条理清晰。 陆五太夫人当下噤声,老三去通州庄子上住了一个多月。她当然知道,她不仅知道还一直嫌弃对面在做工画梁!是!这个说法看上去无懈可击,可她分明知道真定大长公主才是那个始作俑者! 若说陆三太爷在这平成里和谁有宿怨,她头一个想到的是陆纷。之后便是陆纷他娘。真定! “只怕是有人知道却装不知道”崔氏别过眼去,眼眶红透了,“各位婶婶嫂嫂,我们西苑是一向屏气默言的,往前是任谁泼脏水斗心机,我们总以为前头还有两位哥哥顶着,如今不行了,如今没人护着我们了!今儿个陆五太夫人心里揣着个明堂镜。却揣着明白装糊涂要来光德堂兴师问罪。大家伙都姓陆,都是陆家人。你们自己个儿摸着良心想一想,若是大哥还在,你们能不分青红皂白地便冲出来给光德堂扣帽子吗!” “咱们是陆家啊是陆家啊无论在什么处境都不应当听了居心叵测的怂恿,被那黄白家伙什迷了眼,堕了家声呀!” 崔氏一道说,一道哭,哭得如弱柳扶风。 女人们的脸色变了又变,当下便有一两位夫人道了个万福当即辞了行,真定大长公主看上去累极了,单手撑在椅背上好似没有寒暄应酬的气力,陆五太夫人手撑在木案上,张口便道,“就算起火事件是因清油,可小童子是一贯伺候在老三身边的人,他不可能犯出打翻箱笼这样的错误!” “是,小辈接手广德堂后下令彻查了那个小童子的身世来由。” 聂氏紧紧抿唇,“那位不过十岁的小生已经在三爷跟前伺候了两、三年了,五高祖,您猜怎么着?那位小生,是您的次子呈给陆三太爷的。” 陆五太夫人小儿媳孙氏手上抖了一抖! 崔氏一听哭得更凶了,内宅女人哭功都了得,边哭边说话,又是抽泣又是哽噎,偏偏也能将话掰扯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原是如此!原是如此!内宅进人走人都是有迹可循的!把人案册子拿出来一对,什么都分明了!若照五高祖的说法,是不是也能将广德堂那场大火按在你们家头上呢!这内宅里头人脉都是连了又连的,任谁都能在别府里攀上几桩亲。我们便是不够狠,若是一早便先下手为强,如今百口莫辩的人便是五高祖了!” 长亭竟不知崔氏长了一张这样利的嘴! 时至今日,竟也敢反咬一口! “放肆!区区小辈口出狂言!”陆五太夫人拂袖拍案起身,“我与老三一无积怨,二无梁子,如何会狠下心肠来使坏纵火!” “那我们光德堂与三太爷又有什么积怨呢!” 长亭亦猛然起身,“托五高祖的福,我陆长亭悍气狠厉的名声已经在平成传开了,既已传开,我若不孟浪一些,岂非对不住五高祖的栽赃!今日话赶话说到这里来了!我陆长亭心一横,若要一个恃宠而骄的纨绔名声便让我担!五高祖字字句句皆指向我光德堂居心叵测纵火行凶,既拿不出证据又讲不出道理,我便不依!我光德堂于公于私,都犯不着处心积虑害死三太爷一家!” “是吗!当真素无积怨吗!” 陆五太夫人被长亭一介小辈拿话激发开了,“真定!七年的那个春朝” “母亲!” 谢氏朗声出言截断,“我们是来给三太爷讨一个公道的,是好心!就如三夫人所说,大家伙都是陆家人,姓的都是陆!我们与三太爷邻里邻居久了,突逢天灾,两位老人家惊魂未定也是有的,口不择言还望大长公主看在都是老辈人的份儿上休要怪罪!” 还是定性成天灾了! 长亭直觉谢氏的突然示弱与那句七年春朝有直接关系! 长亭一眼看向真定,若非长亭反应极快,她险险便要错过真定眼眸中一闪而过的阴戾! 满堂都坐着女人,年老的年轻的,都保养得极好,手与手腕间折起的弧度都是类似的,宫绦高扬,这一屋子全是出身名门贵胄的世家女,全部家教极好,陆五太夫人的失言叫人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可谁也不曾接腔,谁也不曾贸然开口。 人吧,最要紧的就是不要好奇。 因为好奇,往前探出一步来,谁也不知道是会落入深渊还是一路平坦。 陆五太夫人终究止了话口,说了三两句场面话,便嚷着头疼带着两个儿媳告了辞,真定大长公主什么也没说,镇定自若地让黄妪在花间摆了午膳,请留下的诸位夫人用了膳再回去,“家里头还挂着白,还请诸人莫怪老身招待不周。”真定大长公主如是出言。 一顿饭用完,三三两两地告辞,真定大长公主不留人,长亭却出言将聂氏留了下来,二姝刚出荣熹院正堂,长亭耳朵尖,模模糊糊听见里面有声音。 “去查,当年的事都还有谁知晓。从头给我顺下来,所有人我是说所有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是真定大长公主的声音。 语声阴郁,其中含义不明, 长亭头一偏,却见聂氏嘴角婉然,如充耳不闻状。 “这是阿娇头一回见十七嫂。” 游廊且弯且长,长亭晨间刚哭过,大约眼睛还有些肿,白春叫她用完午膳上一点粉,长亭直说没必要,“嫂嫂确实很聪明,可见聪明和门楣没关系,和姓氏也没关系。陆五太夫人当了一辈子的地头蛇,看见谁都以为要去抢她的东西。她却忘了一句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聂氏身量高挑,长亭年岁尚小,如此一比,长亭刚好在聂氏的眼睛下面,长亭抬起眼来看向聂氏,“这句话,于阿娇,适用。于十七哥,亦然适用。” 聂氏将嫁作人妇没多久,与长亭站在一块儿便是两个小姑娘的模样。 长亭娇俏,聂氏温婉,两道不一样的风景。 “妾与阿重都极感念亭大姑娘的恩德。”聂氏颔首宛然,“是投桃报李,也是同道中人。亭大姑娘说妾聪明,妾不敢当。那小厮从哪里来,木料刚刷过清油这些东西,如今的我与阿重压根就查不到,是另有高人指点。” 长亭脚下一顿,有些怔愣。 “昨日夜里,讣告刚下,暂居城南的一位大人前来投贴拜访。将其中关键同阿重一一道来,如此我才知道了那小童子是陆五太夫人次子进上来也才知道原来三太爷才刷了清油,屋子里的油还没干,自然容易起火” 聂氏抿唇笑一笑,“若说聪明,那位爷才是真聪明。他是如何料到今日亭大姑娘会让人去唤妾身与十七的呢?他又是如何料到陆五太夫人会突然发难,剑锋直指光德堂的呢?妾性情愚钝,连这点都想不通,更甭提自个儿想法儿来解围了呢。” 长亭愣在原处。 “是蒙大人吗?”长亭轻声问。 聂氏笑着点头,“自是石家的这位大人,我家十七如今无比敬佩他。”(……) 第一百四五章 名利客(中) 第一百四五章名利客(中) 蒙拓 他什么时候去做的这些事情呀?昨儿晌午,她便在内宅里头遇见了蒙拓的呀,他什么口风也没漏,什么话也没说,陆三太爷宅子里的人从哪里来,她若要仔细查也得耗几天的时间,更何况蒙拓在平成只是一个外人罢了 陆家人,士族有多排外,谁都知道。在这个姓氏决定一切的世道,寒族庶族举步维艰,蒙拓要想在平成打探消息简直是痴人说梦,旁人不会买他的账的。 他从哪里查起?他从何时查起?他背着她都做了些什么事啊他帮她想到了什么,做到了什么,预见到了什么 上一个这样默默保护着她的人,是符氏。 午后暖光大盛,长亭一时不知该做何感想,聂氏埋首理了理裙裾,笑道,“终究这天下吧,会是庶族的天下。石家那位蒙大人看上去不开腔不出气的,偏偏说的话办的事,全都直中红心,将什么都想好了,就等山上那块石头砸下来。”聂氏指了指天,笑起来,“昨儿个我还埋怨蒙大人勾着我家十七吃酒,今儿便对他感激不尽了。甭说我家十七引他为友人,听人说秦将军的长子也对他服气,这样的人物缺个啥?就缺了个好出身,若换上四大家的姓氏,不比今儿个闹翻天的那家人强?” 聂氏言语间极为不屑,“亭大姑娘知道我的。出身在陆家妯娌之间压根就排不上号,我也没觉着就抬不起头了啊。因为啥?就因为有那些个败家声的鼠辈跟后头垫底呢!比起出身,堂堂正正地过好自个儿人生才叫好活了一辈子!” 聂氏看上去婉和内敛。一颦一笑气质淳朴,可说出的话却很辣。 也是,若不辣,如何敢当面和陆五太夫人叫板呀? 长亭脑子全是蒙拓在她身后做的那些事儿。 蒙拓第一次出现,是在冀州郊外,石猛设局引陆家入瓮,她明白是职责所需亦是履行职务。蒙拓第二次救她,在幽州外城,那时她们一路逃亡。狼狈不堪,她清楚这也是顺手为之并未曾带有任何企图。蒙拓第三次救她,是在火里,她以身涉险求真定怜悯亦求找寻到周通令的破绽。她猜测这份差事是蒙拓自己找的。一非上愿,二非巧合。 蒙拓一直在帮她,帮她活下去,帮她找哥哥,帮她一步一步走下去,不遗余力也不顾忌生死。 自从陆绰死后,蒙拓便进入了她的人生,扮演着一个极为重要的角色去。 “活下去。等着我。” 那天漫天都是火光,蒙拓应下她求他前往幽州击杀陆纷的哀求。这般说道。 长亭往常一宿一宿地睡不好,梦见陆绰,梦见符氏,可回了平成后,觉渐渐睡安稳了,纵然陆家诸人如狼似虎地想从光德堂啃下 一块肉来,外患未除内忧又来之际,长亭却慢慢将研光楼当成了家,慢慢能睡着了觉,觉里面慢慢多出了一个人,那个人一身黑衣劲装,一边脸湮没在黑暗里,一边出现在亮堂的白光中,鼻梁高挺,眼窝深邃,沉闷而寡淡地策马纵横。 有时候吧,梦做多了,反倒分不清现实了。 长亭很清楚,一次偶然,两次巧合,三次命中注定,她一点一点地看着自己沦陷,怀着忐忑而卑微的心情,一早便预知到了那个永无可能的结果。 她与蒙拓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甚至只是长亭一厢情愿地以为没有结果罢了。 这世上比求而不得更可怜的事情是什么? 是那个人,压根就不知道你在这厢认真地一遍又一遍地筹划着你们根本没有可能的未来。 长亭一直很清醒,一直很清醒地一步一步地蒙拓靠近,她努力地勇敢地承认,她爱慕着蒙拓,爱慕着这个敏感细腻的少年。 承认自己的情感没有什么可耻的。 她的父亲陆绰曾经这样告诉她。 “今儿个满秀姑娘来请我的时候,我家十七本欲跟着来,说是承蒙亭大姑娘瞧得上接了广德堂的差事做,如今还没进来跟您问个安道声好呢,他死乞白赖地也想跟着来,却被我拂落掉了。都是女人家的事儿,男人莫掺合。”聂氏声音软软绵绵地,说话不轻不重,“我却晓得的,他是怕我在大姑娘跟前丢了面儿,说不清楚话叫大姑娘难做人。” 一口一个我家十七 这才多久的功夫呀,说了多少遍我家十七了呀。 明明说的都是极要紧的事情,偏偏听聂氏的语气里像是含了数也数不清的蜜。 新成亲的夫妻是不是都这样? 长亭回过神来,春深日暖,她眼里头是聂氏水润灵丽的双眸,看着看着便笑起来,所以说呀,自古女人成了大事的,芈八子算一个,吕后算一个,可惜呀,前者卧薪尝胆刺杀情人义渠君以保大秦疆土,后者匡扶吕家吕氏之乱险些搅乱大汉朝纲,好似女人生来便比男人多了几窍玲珑心,长发挽青丝,更容易优柔寡断也更容易被情爱蒙了眼睛,思量的事儿比男人更多,自然便比男人更难做好。 长亭没由来地大叹了一口气,不晓得为了谁。 长亭请聂氏往研光楼去,聂氏不卑不亢,将一坐下便呈了三本册子上来,都是广德堂近三年的人员调度、银钱出入和私库封存,长亭打开翻了一页便又合上了,笑着看聂氏,“阿娇是长房的姑娘,嫂嫂给阿娇看广德堂的内务作甚?这可不干阿娇的事!” 聂氏坚持将册子往前推了推,“十七与我心里很明白,若没大姑娘撑腰,广德堂指不定怎么乱呢?白总管可不是任谁都给面子的。” 长亭多久没同这样爽利聪明的人说话了? 玉娘 嗯,大约陆长庆走了,最不高兴的就是玉娘了吧。 毕竟心智上,没人垫底了。 长亭将册子再往回推,“一要做,那二也要做。给我看了一次,那明年还看不看了?嫂嫂和十七哥若要调整人事变动,是不是还要同我说呀?现今这就是你们自家的家业了,没甚大错都和光德堂没关系,这是祖上便定下来的规矩,阿娇何德何能?连祖上的规矩都能破了?” 聂氏半分犹豫都没有,当即说道,“一次看了二次也看!我与十七都是头一回管这样大的一份家业,我们不清楚应当如何走下去,大姑娘你是知道的,十七爹娘走得早,屋里没长辈,想来想去也只好向大姑娘求援。” 就算堂上推诿陆五太夫人的那些说辞不是聂氏想的,可就凭聂氏如今这几句话,她都是一个极识时务的聪明人。 不仅识时务,并且念恩德旧情。 如今谁会上位上尚且未定,聂氏与陆十七便一边倒地向到了长房这处,她这处来,她只是个姑娘,如今再得宠说话再有分量终究也是要嫁人的,等嫁了人,在这陆家谁还会扶他? 摆明了是场赌博,博赢了--趁乱,趁长亭还能撑腰的时候站稳脚跟,之后无论换谁坐庄都动不了他们一家根本。若博输了,呵,他们一家子本就一无所有,又有什么好输的呢? 聂氏聪明,胆量也大。 和聪明人说话,不需要拐弯抹角。 “五太夫人也要让出位子来了,总要有人顶上去。”长亭浅啜了口茶,“大母的意思是与其叫那些个尸位素食的太爷夫人们将我堂堂陆家搅得一团糟,还不如放开手脚给我们这些小辈们一些机会,这是大母的意思,自然也是陆家未来掌舵人的意思。” 聂氏眉梢一抬,她直觉这话里有话!哪知长亭话锋一转,提及另一桩事。 “嫂嫂的父亲是里正?” 聂氏不明所以,点头称是,“家父是里长,因着豫州是陆家老宅府邸,平成城内由陆家族亲直接管辖制理,故而里正一职在平成城内显得很稀罕。家父便是拿着一里之长的粮饷,管着一个乡的事宜。” 长亭看了眼依次摆置在木案上的册子,抿嘴浅笑,“十七哥家中的长辈过身得早,可嫂嫂家里还有人啊,事情忙的时候,娘家人搭把手也是应当的。乡长里正间最容易出成绩,五太夫人手里辈分重,就算是大母也不好贸然收回权责,否则若五太叔公又被气得躺床上了,自然变成了我们小辈的不是。” 茶汤还温着,聂氏已然习惯这深宅大院里说话间的弯弯绕。 又是一阵寒暄,聂氏告诉长亭稠山山脚下的杏仁豆腐好吃,长亭让白春下去开了库房拿了几匣子的瓷器出来,只说,“等广德堂修缮完毕,总要请宴摆桌的,得有点东西镇场面。” 话一直没停,一道用过晚膳后,长亭将聂氏亲送了出去。 刚过三日,陆五太叔公制瓷的置业里出了桩不大不小的事儿,烧瓷的时候有帮工的一脚踩空险些落进窑里,得亏遭人一把拉住才救了一条命回来。 可这人偏不肯忍气吞声,细究下去原是窑里经年未曾修缮,器具皆老化,往上数三年因这事儿送了命的帮工不说八十,也有五十了,可一出事全被人摁了下来。 那帮工当即闹起来,平成哗然。(……) 第一百四六章 名利客(下) 第一百四六章名利客(下) 那帮工胆子大,要求下窑彻查,陆五太叔公多少年没经过这样的事情了,自然是下意识就想使狠手压下来,先是利诱再是威逼,最终没用,那帮工一家闹得沸沸扬扬,又正巧那帮工的大伯是在光德堂管花草的采办,一气儿捅到了光德堂来。 长亭想留时间来整理自个儿那纷乱无章的小心思,可她来不及多想,事儿便一桩接着一桩地发。 请晨好的时候,长亭牵着小长宁,一道与蛾眉说着话,一道过花间,刚过了穿堂,便听见里头有声儿。 “三太叔公掌着瓷窑也有几十年了,如今认真深究下去才看见近三年出了就有十条人命,往日呢?当真是不敢再查下去了呀,若再查下去,我们陆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呀?哪个正正经经的士族担得起一个草菅人命的罪名?” 长亭步子一停,驻足未前,笑着同蛾眉道,“三夫人近日总是来得这样勤?” “请晨安来一回,午安来一回,晚上也过来伺候大长公主用膳。”蛾眉小小声儿,“是极殷勤,三夫人来两回总能碰见二夫人一次,两位夫人倒是不太说话,互相碰见了面色倒是没变,可奴却晓得心里头都在埋怨。” 世间万物皆为利生,世间万事皆为利往。 追名逐利乃人之天性。 二房和三房谁都想分得一杯羹,三房手里握着陆缤。二房大抵是希望真定顾念血脉亲缘的吧。 里间真定开了口,“查下去。无论是伤筋动骨,还是自扇巴掌。都要查下去。陆家久了没有动过筋骨了,如今是兴是衰便在此一举。五太叔公便是安逸惯了,如今由不得他骑在我光德堂头上作威作福。” 老人语气淡淡的,长亭踏开步子,系在腰间的环佩铛铛作响。 真定仰头看向珠玉门帘外,口吻温和,“可是阿娇带着阿宁来了?” 蛾眉脆生生地应了个是。“大姑娘与二姑娘来了!” 话儿说着,长宁笑嘻嘻地掀帘进屋,长亭跟在阿宁身后。一进去却见三夫人崔氏与二夫人陈氏都在,崔氏先朝长亭笑着颔首道了声好,长亭作揖回之,再向二夫人陈氏做了个万福。便拉着长宁落了座。“大母今儿个看起来气色倒好呢。” 真定啜了口茶,“旁人越气你,咱们自己就越要气定神闲。”话到此处,抬眸看长亭,“十七他媳妇儿机灵,阿娇没看错人。” “所以聪明人一个广德堂可不够他们担着,如今平成既要大换血,便更要把新人小辈提起来。那起子蜗居平成一辈子的老一辈实在太固步自封了”。长亭手摆在膝上,说了一番长话。“五太叔公着实欺人太甚,手里握着瓷窑这样赚钱的路子,却只见银钱往荷包里入,不见银钱从荷包里出,每年修缮器械窑井有多难?咱们的命是命,旁人的命便不是命了?我与阿宁在外头的时候,看见太多饿殍难民,就是因为主家不慈不仁不义。五太叔公既已老得没精力看顾铺子和家业,那便不要让他管了吧。自己的铺子没管好,反倒把眼光放到城门上,他们家想做什么?” 长亭如今的依仗是什么? 真定大长公主,尊贵的身份,和让她说话办事无需顾忌的年龄。 旁人不敢说的话,她说。 旁人不敢得罪的人,她得罪。 也不知道是谁将谁当了枪使。 二夫人陈氏看向长亭,嘴唇嗫嚅到底没说话。 真定点点头,“瓷窑这事儿派下去,就叫陆十七查罢,查得好这瓷窑的生意就让他们顺下去,两个年轻夫妇立身不容易,这也算是他们依仗。” 重大奶奶聂氏既然已经露了脸,长亭没有不捧她的道理。 长亭都话赶话说到那古城门上来了,真定沉吟一声后便接了下去,“平成的城防和布局如今得慢慢改了,鸠占鹊巢久了,难保不出别的心思----她陆五家怎么就知道小秦将军出过城门?” 镇守城门是大事,也是布防的重中之重。 这点,真定自然知道,甚至陆五一家知道小秦将军出入过平成,长亭相信陆五的知情也在真定的筹谋和掌握之中。 真定愿意顺着长亭的话讲,长亭心头感激。 崔氏屏气凝神,看向真定。 “如今光德堂尽是女眷,除却三叔。”长亭看了一眼崔氏,这算是做饵吗?不算吧,她没有见过如此甘愿和兴奋的饵料,她不过是水波,无意中推了一把舟,“阿娇年纪小,想事情或许不周到,平成内外的设防布局叫三叔管着自然是最好的,否则交给谁都难逃一家独大的局面。” 崔氏兀然一愣,紧跟着反应过来后顿时狂喜,双眸放光炯炯有神地瞅着真定大长公主。 真定看了长亭一眼,“往前长房未曾回来的时候,是宗亲寻家挨个在管,近些时日都是小秦将军握在手里头的,如今小秦将军去了幽州善后,是该移交了。” 崔氏当下如坐针毡! 她当然明白城中设防的要紧! 只有家主只有家主啊!只有家主才有这个资格啊! 二夫人手蜷在袖中紧紧握成了一个拳,陆长亭究竟要做什么,她究竟知道了些什么?论血脉至亲,难道不是长兴与她更近吗! 长亭偏过头看向真定,神容浅淡,“大母,也该预备起来了,若咱们不抓紧拿起来,旁人便伸手了。靠着舆论和道义,将一个陆五摁下去了,陆七陆八又该起来了,无非是欺我光德堂没男儿” 陈氏越发握紧,崔氏眼神却越来越亮。 真定大长公主手里转着佛珠,一颗一颗地往下落,哒哒的声音钝厚沉重,一串佛珠,一百零八颗,一颗一颗地数,真定脑子里都想了些什么,长亭并不知道,可长亭知道如今的她说话分量足极了,真定信任着她就如同她信赖着真定一般。 “就交给老三吧。” 一锤定音。 真定手腕一收,一百零八颗佛珠全数落下,崔氏双眼如明珠熠目,陈氏面无表情却陡然唇角一紧。 “让白参将搭把手吧,如今陆家既要大换血,就必定会伤到某些人物的筋骨,莫怕硬气些。”真定又交待了几句,崔氏自然赶忙起身连连称好,真定再看了眼陈氏,眸光愈深,“阿陈,你看还有什么要交待出去的?” 陈氏垂眸敛目,悄声一句,“没有”话音将落,陈氏飞快抬起头来,极为认真地看向真定,“母亲的决定自都是好的,合理的,儿媳不似母亲,也不似母亲那般思量周全。如今阿娇也长起来了,您身边的聪明人也够多了。” 这还是长亭头一次听见陈氏说出如此刺耳的言语。 长亭仰头默不作声地深吸一口气,真定看向陈氏,嘴角朝下抿了抿,隔了许久方转过头再向崔氏手把手地交待,“先将城门布防打理好,做事一手一脚地来,什么都莫慌” 长亭眼看着陈氏目光一点一点地黯下去。 崔氏领了命,当下欢天喜地告辞往外走,陈氏也没坐多久跟着起身告了安,堂内又只剩长亭与真定二人了,长亭小口小口地抿着热茶汤,真定手往椅背上一搭,佛珠“啪”一声搭在木头上,真定口吻未曾起伏,一如既往的平平淡淡。 “外扶陆十七,内扶老三?阿娇,你想做什么?” 不是兴师问罪的语气。 更像是商讨和指导。 长亭将茶盅盖碗一个轻搁,手腕一抬,揽了揽懵懂无知的小阿宁的肩头,吩咐白春,“把阿宁带到偏厢去吧,今儿早上她便未用多少膳,大母这里蒸了白玉糕,再叫她吃半块。” 白春恭谨应了个是。 待阿宁拐出偏厢后,真定却笑起来,“你便学你爹罢,凡事先把你支开,只同阿英讲,明说是女儿家要娇养别太懂这起子魑魅魍魉的勾当。” 长亭抿嘴一笑,“世事难料,我到底是懂了,故而我更要将阿宁护得周全。我既当不成一朵白莲花了,阿宁总要康康健健走下去。”那夜之后,长亭和真定无端拉近了很多,长亭话锋一转,应道前话,“阿娇只是想肃清平成罢了,三叔既趁乱起了这个心,我推波助澜一把,看看谁会跳出来罢了。” “如果是陈氏呢?” 真定叹了一声,“如果是二房呢?阿娇,大母已经老了,该当决断的时候也会犹豫,长平与陈氏到底无辜” “如果他们不跳出来,他们自然无辜。”长亭看向真定,“饵甩了出去,谁会咬住,我们谁也不知道。阿娇只希望哥哥回来的时候,阿娇能还他一个干干净净的平成,安安稳稳的陆家。饵料抛出去,阿娇也想让大母看见人性究竟能有多恶,若仍旧当断不断,大母,长房与阿娇必定当受其乱。” “阿娇,人性之恶,你不会想看见的。” 真定明白长亭的意思,大叹一声。 “我看见过的。” 长亭阖眸轻语,“阿娇,看见过的。” 当天夜里,崔氏便着人送了一尊金佛来,说是听过建康城里五位大师的经的。(……) ps:明天再检查了吧 第一百四七章 金佛 第一百四七章金佛 那尊金佛少说也得有近十斤,半人高,红宝石做的镶嵌,精工细造,佛祖悲天悯人,画的塑的都是上乘,看起来慈悲且栩栩如生,且这上头并非贴的金箔,是拿实打实的真金造的,从西苑蒙着红布一路抬过,大约惹了不少眼。 长亭知道这物件儿,前朝吴道子描的画像,今儿吴重年塑的金身,在建康五大佛寺都挨个儿请大师唱过经开过光,这是崔氏很喜欢的物件儿,当初是在她嫁妆单子第一页上头的。 胡玉娘靠在博物柜上啧啧称奇,想拿手摸,更想拿口咬,凑到金佛像前头去,眨巴眨吧眼盯着长亭,“我现今才觉出来你家是有多有钱,往前看吃穿用度虽说也好,可到底没这金灿灿的佛像亮眼。哦,我屋里那香笼都生锈了,你记得明儿让白春给我换一个。” 长亭一时气结,恨铁不成钢,“你走开!怎么还这么不识货!那香笼都能换这两个金佛了!” 玉娘背过身一道冲阿宁作怪,一道指了指长亭,做了个口型,阿宁喝着枸杞甜汤噗嗤一下喷了出来。 长亭拿这两个没办法,西苑崔氏遣过来搬佛像的人还没走,那仆从长亭见过,是崔氏身边得利的老妪,送礼时说的话也很漂亮,“大长公主信佛,咱们家就得供奉上大佛像,儿媳孝敬婆母千该万该,可大长公主恐怕不会要。只要走亭大姑娘的路子,供奉在您院子里头既替您消灾挡祸,也算是我们家三夫人尽了一片孝心了。您说是吗?” 再说通点就是,想讨好真定,就得先提前讨好长亭。 朝堂上那起子佞臣大抵也如同长亭如今的地位似的。 摆明了是想谢谢下午长亭推波助澜说的那些话,可这怎么好说谢呢?一定是得要找个由头把礼给送出去。 不怕你烧不对香,就怕你连庙门都没找着。 烛火一闪,暮色已黯。 长亭看着那老妪的脸,笑了笑。“阿嬷你也看见了,研光楼可还没收拾出来摆佛像的内堂呢,要不你再将这尊佛像请回去。阿娇与小叔母本就是一家人,谁供奉谁请香都不用分的,左右挡的都是咱们陆家的灾。消的咱们陆家的难。” 老妪身形佝得愈发低,态度放得愈恭谨了。 长亭接着道。“若小叔母有闲。明日阿娇备好薄茶点心,小叔母亲过来品一品也算是阿娇给这番不知情趣赔罪了呢。” 老妪心头一喜,自然满口称好,再叫人将佛像又蒙上红布原路往回搬。 长宁小勺小勺地将甜汤用完,等看着人手将那尊金佛又搬回去后这才开了口,“阿姐为何不留下呢?小叔母愿意同阿姐交好,难道不好吗?咱们话虽说得很全乎,可也不知道小叔母看着这原路返还的佛像心里头咋想啊。” 玉娘也有些扼腕叹息。“可惜了了可惜了了呢” 长亭塞了块江米糕到玉娘嘴里去堵住,隔着窗棂看抱厦中兀地空出的那一块。摸了摸长宁的小鬏鬏,抿唇轻声道,“怕到时候看着闹心呀。” 因为有水推波助澜,船才会翻。 因为有人煽风点火,人才会坏? 如果没有她抛出的鱼饵和悬在饵料上方的那巨大的利益,三房一家或许生不起这样大的希望,更没可能起这样的心,做这样多的无用功。 到底是恶人更恶,还是勾起恶人贪欲的那个人更恶,佛经未曾教过她,陆绰也并没有教过她,如果换做长英在,他一定比她做得更好,刀不血刃,也不会让自己陷入善恶不分的境地吧。 可惜,她等不了了。 光阴不等人,若等长英回来,恐怕陆家动过的筋骨和掩藏在深处的骨子里的毒瘤将永无可见天日的时刻。 恶就恶吧。 如果虎无伤人心,就算埋下再深再聪明的陷阱,老虎都不会中计。 长亭这样宽慰自己,如今她想听听那个人会怎样同她说,他会赞扬她吗?还是会觉得她做得太恶太过?不不不,他从来不会反对她的,无论是出于什么动机,他都没有在她跟前说出一个“不”字。 长宁似懂非懂,一口喝完剩下的枸杞汤,笑嘻嘻地说,“最好别将别人的东西放在自己这里,否则是吉是凶,怎么说也说不清了,对吧?” “对。” 长亭接过小阿宁手中空空如也的碗,再佝头帮幼妹擦了擦嘴角。 次日将过午时,崔氏如约而至,一挽帘子便冲长亭莞尔一笑,“研光楼可也真大,前头有庭院后头有池塘,好像池塘里还养了几只鸳鸯和鹧鸪?” 崔氏说话声音好听极了,不急不缓跟吟诗诵词似的,水灵灵的,“头一回来研光楼,本想带点摆件来,再一想,大姑娘屋里头能缺什么?自是什么也不缺的,便做了一匣子藕糕来,你们三个小姑娘便分着吃了吧。” 白春上前接下木匣子,长亭道了声谢,叫阿宁与玉娘出来行了礼后便请玉娘带上阿宁去歇午去,研光楼大堂里长亭与崔氏相对而坐,没分出主次来。 崔氏一直在寒暄,从平成的山水一直说到光德堂的木料假山,绝口不提昨日抬到这里又抬回去的那尊金佛像,说来说去顺势便说到了陆三太爷那桩事,“还好大姑娘识人清,重大奶奶又是个静铭的,否则若将纵火的罪名栽到咱们头上来,咱们光德堂岂非被人拿墨水浸黑了还说不了话了?” 长亭点点头,表明自己与她一样义愤填膺。 崔氏话锋一拐,“五太叔公家也忒坏了,既投机又心大,陆公与二爷是去了,可我们家还在呀,你三叔素来憨实,自小在大长公主跟前长大,虽不是嫡出亲生的,可当真老姨娘去得早,便放在后院里在大长公主眼皮子底下长大,这又和亲生的有什么区别?长茂不也是庶出?可陆公往生前不也总带着这个儿子一道宴客吗?” 话说偏了。 长亭敛眉笑,指腹摩挲杯底并未搭腔,崔氏一向善于察言观色,果不其然话锋再转,语气多了几分热络,“你三叔听见阿娇举荐了他,乐得很呢,顺水觥筹坐庄,本就是你坐上一坐,我再坐一坐,前朝高家一屋子的兄弟全都坐过龙椅了,如今就看大长公主抬举谁了,阿娇,你说是这个道理吧?” 长亭再点点头,莞尔一笑,“小叔母当然没错。” 高家一屋子都不是正常人,喜怒暴戾无常,崔氏已然口不择言到把陆家比拟高家了? 崔氏理了理水波纹裙裾,笑着看向长亭,“明人不说暗话。我与你三叔素来优柔寡断又逆来顺受,家里头那个位子如今谁上去坐,不过是五五分的概率,如果压得下宗族亲眷,就是光德堂的人上去,如果东风没吹过西风,那咱们一大家子全都得搬出这院子。”崔氏话头一顿,“可既大长公主如今要拿陆五家做筏子伤陆家的筋骨了,那这一山也就只能存得下一只老虎了吧?” 长亭便看着崔氏的尾巴一点一点翘起来,话声越发急切,连素日来让人称颂的好听声音里都多了许多分迫切。 崔氏以为他们胜券在握? 长亭不介意提醒她,“平成的设防,大母都放了手,而后自然越来越好呢。长平如今刚过十岁,再隔十年他便又能当家了,至此三叔功成身退,也能算是陆家的功臣良将。” 谁想当功臣良将啊! 既然能坐上那个位子,谁会愿意给他人做嫁衣!? 莫说崔氏,便是再高尚的人恐怕也不肯! 崔氏脸色一变,当下低呼一声,“长平如今不过十岁!连朝堂上都有主少国误的说头,如今乱世倾轧,谁又能放心把家当交到一个黄口小儿的手上啊!不怕家国倾覆,陆家就此难安吗!” 长亭便望着她,语气平和,“所以三叔才更应当一手一脚都抓稳当了呀。阿娇说句不好听的,三叔与长平,谁和大母更亲?” 这些话,崔氏自然很明白。 只是她想听到这些话从长亭嘴里说出来。 自然是长平和大长公主更亲了哦,毕竟是血脉相连的祖孙两崔氏看了长亭一眼,神容意味不明,“当真论起来,长平与阿娇也更亲一些吧?” “嗯。”长亭嗯了一声再亲挽袖帮崔氏斟满了茶,眸色未抬语气也未改,“可惜二房已经有个陆长庆了啊,小叔母如今尚无女儿,自然能将阿娇与阿宁当作亲生女儿来疼。” 所以陆长庆如今还在稠山! 崔氏脑子瞬时想到这点子上! 闺阁女儿家的心思有多难猜,她完全明白!莫说隔了一房的姐妹,便是一个爹妈生出来的孩儿都有个高低上下的啊! 完全解释得通长房的陆长亭缘何要推三房的陆缤了! 茶汤斟满,长亭轻托杯底婉言缓声语,“所以请三叔一点也莫怵,如今拼的就是谁能定得住,抓牢手上的事儿,大母自然能看到,就算大母看不到,阿娇也会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她老人家。” 崔氏单手接过茶汤,啜一口,顿感神清气爽。 他们当家作主的好日子总算是要来了,既然要来了,他们无论使什么手段,都要把好日子给留住喽。(……) 第一百四八章 夏会 第一百四八章夏会 有真定大长公主做靠山,长亭再同崔氏透了底儿,崔氏下手非常快,陆五太叔公的瓷窑封了,崔氏投桃报李顺势便将瓷窑的账本子和人事清单给了陆长重,哦也就是陆十七家。 照陆五太叔公那个性,什么便宜都理所应当是他的,什么亏都理所应当是别人吃,陆五太夫人在光德堂闹上这一出,算是与真定大长公主彻底撕破了脸皮,连面儿上的情都不占了,怎么着里子也得绷住了,否则也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瓷窑只是个由头,更狠的在后头。 还未待陆五一家反应过来,陆五太叔公次子宿在一戏子家里头被人抓着了,世家子弟狎妓寻欢都是常事,这没啥了不得,只是遭人抓着摁在地上又是打又是踹的,这倒是平成里头一遭这样丢陆家子弟脸的事儿。 为啥被人追着打呢? 大概是因为那戏子有家室,而那家室又是个极悍气的婆娘吧。 没错儿,陆五他小儿子正好睡的是戏馆的头牌花腔,而那花腔好死不死是个男子,那男子又好死不死娶了个极悍极凶的婆娘,听人说那婆娘操起菜刀追了两条胡弄,追得陆五那小儿子屁滚尿流一路求饶,到最后也不敢报出家门以免受皮肉之苦。 “最后还是有个管家婆子正巧路过那地儿,认出小六郎君来,否则照那家娘子夏下手的气力,恐怕小六爷连气儿都没处出了吧。”重大奶奶聂氏言语间颇有些幸灾乐祸。“招惹谁不好,招惹个有家室的郎君,说出去都觉着荒唐!亏她孙氏也好意思来寻我麻烦。自己一身的泥都没擦干净,还想来揪别人的辫子。” 玉娘听得如痴如醉,大叹一声,“那婆娘好猛” 长亭淡定地捂住阿宁耳朵,缓声同聂氏说,“嫂嫂你莫管这桩事,自有人会揪着这件事出花样的。这样大的一个豫州什么最赚?除却银号,商贷和放印子钱,自然是这些青楼伎馆最赚钱。恰恰好青楼楚馆与赌坊暗道都是连着的。有人要管家,管家自然需要钱粮,钱粮从哪里来?若顺水一锅端了这背后的势力,钱也有了。底气也有了。还能将陆五一家一削再削,这么好的事情,可不能让咱们独个儿做了呀。” 管家? 谁要管家? 当然是三房那一位啊。 聂氏想了想,微颦蹙眉,“陆五太叔公家里头那位小儿子虽说不能说惊才绝艳,可也从未给人拿住过把柄,这一回倒是一抓一个准。” 若说没上头这位亭大姑娘的手笔,她就去跳稠山! 她只好奇。平成上上下下也都住在一块儿几十年了,谁也不晓得陆五家小儿子有断袖之癖。更不晓得还是与有妇之夫搅合在一块,旁人都不知道,或者知道了的并不揭穿,那才回平成区区月余的亭大姑娘是如何晓得的? 莫非当真手眼通天? 就算再得宠,真定大长公主也不可能把这种事情告知一个闺阁女儿家知道。 再争再斗,都还是要顾忌士家女儿清誉的呀。 东风起,窗棂被打得一晃又一晃,长亭起身关合上了窗棂,抿嘴笑了笑,“一个将送小童子给陆三太爷的人,能是什么好货色?士家就是被这些人从根上毁烂了的。若乐意查,吃喝嫖赌总有一桩他沾染上了,今日被泼妇追着打已然是我给他留面留命了,我不想动他们一家子性命,我只想趁机让平成变得干净一点罢了。” 自有人会要他们的命。 长亭直觉陆五太夫人上次脱口而出的那番话应当与陆纷一事脱不了干系,既然陆五一家要作死,且事涉陆纷,真定大长公主不可能就此放过他们,一个母亲的愤恨与怨恨,是要拿血泪来偿的。 聂氏点点头,埋头啜了口清茶。 她大约能在这位小姑娘身上见到旧日陆公的风采。 只是,哎呀,可惜了了。 长亭想得分毫不错,三房陆缤见缝插针,顺着缝儿往下拿,平成里头的赌坊戏馆或多或少都有陆五家的身影,要么是陆五家里得脸的仆从参了股,要么是陆五隔了几层的亲眷掺合到了这下九流的勾当中去,里这世道,任谁都晓得,后头没个把人谁敢掺合进这些买卖中去呀?不怕被人抓了把柄混不开了啊? 达官显贵涉足下九流的勾当,是约定俗成更是蔚然成风,谁也不揭穿,揭穿了就是打脸。 陆缤一巴掌打在了陆五太叔公左脸上----当下发落了陆五房中的仆从,并借此为由头从青楼赌坊里搜罗出了一大摞赊账欠账人的名单,十中有七都是旧日平成城防中的人手。 当下尽数撤下,可又该谁换上去呢? 陆纷一走幽州,带走了近六千将士,豫州这样大,陆家尚有近半将士镇守建康城,平成内的人选,陆缤都嫌身家不干净,唯恐拖了他后腿,除却最终真定大长公主定下的黄参将,再仔细淘换一圈还差个百十人,长亭顺势将聂氏娘家聂家推了出去,“聂里正手上管着十里八乡的,就在平成外城,照看也方便,与其要那些在这染缸里浸油了的老油子,还不如再选一选身世清白又肯干能干的年轻人来提携----人家记的可是三叔的恩德呢。” 一说说到崔氏心眼里头了。 当下在聂里正管辖的那乡里选了百来人,戎装一披,吃的便是陆家的官饷了。 聂氏至此才懂,长亭那日所言“既然婆家的爹娘往生得早,那娘家的爹娘便要帮上忙,小两口才能立稳脚跟呀。”她原还在想聂家帮得上什么忙,谁知不过几日功夫,聂家便选了一百多人打进了平成城防里 亭大姑娘挺像一个人的。 哦,就是那回夜半三更来寻十七喝酒的那位蒙大人。 不声不响地一环扣一环,先有提携聂家为乡正,再勾三房陆缤对陆五下手,紧跟着便趁势从中安插人手淘换利益,她敢肯定,亭大姑娘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儿,不可能仅仅是为了要在安插入自己的势力,肯定,她肯定还有更要紧的事情。 可惜,天知道那是什么。 不对,不用天知道,聂氏私心估摸着搞不好那位和亭大姑娘差不多路数的蒙大人也知道。 平成出了这样大的一个动静,穿着官盔的兵士抄了一家又一家的流莺飞所,还留在城内的各家管事自然能看出来陆家在打通关节,谢家一直默然不言,谢询偶尔进光德堂也仅仅还拜会真定大长公主再泡在陆绰生前修筑的无字斋中品画品茶,绝不出二言。 这样知情识趣,真定大长公主十分欣慰,“谢家玉郎这才是士家的家教呀。”,既心里喜欢,便很怕怠慢了客人又堕了陆家的声威,真定说了几次叫长亭陪着谢询逛一逛平成,“陆家一直出事,谢家是你外家,好歹你也去说一说,就当宽慰外家的担心?” 长亭一直借口忙,忙里忙外地给推了,可如今陆纷德讣告传遍了,陆缤眼看着就要当家了,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陆家都该遣人与谢询沟通交流,毕竟陆谢两家一向走得很近。 看来看去,长亭的身份自然最合适。 长亭仰天一叹,颇为认命了。 去就去吧。 表兄表妹的,本就是斩不断的血脉,是她自己心里藏着事畏畏缩缩的,莫叫谢表哥以为陆家待他不周才好。 长亭心里以为是表哥表妹,可奈何光德堂诸人不这样想,尤其是真定,五六月份既不适合踏春又不合适唱戏开堂会,五月五的端午又一早过了,如今正逢大丧,逛夜市出游也不合适,真定也只好请了谢询进光德堂来,就当“一家人坐在一块儿吃个便饭。” 平成五月的天亮堂堂的,豫州时兴吃夜席,天还未彻底沉下去,谢询便一声青衫地来了,长亭是主家便守在游廊口招待,见谢询远远走过来,长衣翩然入红尘,面白如玉,眉目清浅,远观便觉漂亮极了,待走近一瞧愈发觉得谢家大郎的眉眼在建康城里若他论第二,恐无人敢称第一了。 “表哥”长亭屈膝作揖,半侧开身让出一条道来,“薄宴一席,一则为感谢,二为谢罪,如今平成事忙,多有不便还望表哥多担待些。” 谢询笑一笑,并没说话。 谢询不说话,长亭反倒惊了一惊,谢询的家教有多好,她是知道的,不搭腔已然算是顶大的不耐了。 他在不耐些什么呀? 长亭琢磨不透,也不太想认真琢磨,她虽吃过苦磨下了性子,却骨子里头那点气儿倒还是留着的,若不留着,她也活不到这个时候。 谢询在前走,长亭便跟在身后。 是小宴,不声张,就只单宴请了谢询一人,真定坐上桌,二夫人陈氏、三夫人崔氏坐分坐下首,谢询与长亭、长平、长兴几个小辈相对而坐,真定说话,谢询倒是仍旧回得风度翩翩,一顿饭用完,真定让长亭去送,长亭看了谢询一眼未曾再言。 游廊深静,两人一路无言。 临到二门,谢询方张嘴轻声,“小娘子还是温柔和顺些,更叫人喜爱。”(……) 第一百四九章 酝酿(上) 第一百四九章酝酿 夜暮将落,黄昏尽处光与影缠绵悱恻。 长亭微微抬眸,却见谢询神容清浅,眉目如画,说话间不经意的神情如谪仙入凡尘一般,人在黄昏下,背抵晚霞,长亭一下子怔愣得不知如何是好。 小姑娘步子停住了,谢询跟着也止了步子。 他口吻好似透着无限的苦口婆心。 “人逢剧难,个性大变亦属情喇内。可如今平成之中,或是有心人煽风点火,或是人云亦云,众口铄金,可听在旁人耳朵里,总是平成陆家的大姑娘个性太悍,手腕太硬,长辈的面子也要打,从不避开锋芒,这种作风当了宗亲夫人自然是能掌得住事的,可对于一个闺阁女儿,未免有些不妥当。”谢询声音放得很浅很浅,茶色瞳仁就这样看着长亭,面上笑了一笑,“政客眼光老道,手段毒辣,这是好事。可放在一个小姑娘身上,却难免叫人莫名有些渗得慌了。你我姑表兄妹,表哥说话也不绕弯子了,只想告诫表妹一句,莫要伤敌一千,自伤八百。” 如此,长亭听懂了。 突然从心里升起一抹释然。 蛮好笑的,当男人的护不住女人,在这混乱无序的世道里,却希望女人们照旧如从前那样天真无邪,美好娇俏。 有的人一言不发,他却什么都懂得。 有的人谦谦君子,同样希望旁人活得如他一般正直、善良与温和。 长亭突然懂了蒙拓与谢询的那一出棋局。那方棋便是二人写照,一个另辟蹊径苦苦挣扎,一个大道敞亮自然能够温润如玉。与世无争。 她原是谢询那样的人物,最后造化弄人,她却变成了蒙拓。 长亭埋首笑了一笑,轻轻摇头。 “阿娇不知是该高兴表哥说阿娇手段老道好,还是该气愤表哥如此指摘更好。” 长亭一边说着话儿,一边将头缓缓抬起来,小脸照在光影变化下。眉目分明,唇齿清晰,“声誉?表哥仍旧在乎声誉?若饭都吃不了了。命都活不下去了,别人都闯到自己家门口了,表哥仍旧在乎声誉吗?耍手段,心眼毒辣。这在旁人口中的话从表哥的嘴里说出来。阿娇说不出什么滋味。表哥风光霁月,阿娇自叹弗如。” 长亭偏过头去,眼神不知看向何处,再启唇,说出的话一字一顿。 “若能安好天真,谁又愿意耍尽心机呢?” 谢询负手在后,侧眉高挑,“那难道为了生存。便可罔顾人伦底线了吗?人活一世不过短短数十载,说出口的话。做下的事,都是在余生供旁人评判指摘的标准。君子二字” 道不同,不相为谋。 长亭出声截断谢询后话,“阿娇从来便不是君子。表哥口中的底线”长亭微微一顿,抬眸疑惑,“表哥是在指责阿娇并不良善吗?底线?阿娇哪里僭越了?表哥话太重,阿娇平白遭受此指摘,内心不安,还望表哥指教。” “往前,你并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同别人说话的。”谢询蹙眉困惑,“以前的阿娇小小的,一口一个谢家表哥,并不会用这样咄咄逼人的口吻与人说话” “往前,表哥也从未指责过阿娇不够良善!” 长亭不知心头该作何感想,面对谢询,她好似面对着过往与她那无忧无虑的旧时光,叫人不堪回首也不忍舍弃。 长亭话音将落,未待谢询再言,匆匆佝头屈膝行礼后,埋首告了辞,“今日许是天气不够好,阿娇尽说些浑话,还望表哥勿怪,来日阿娇定还礼赔不是。” 长亭再作揖一鞠,返身便往回走。 待离谢询远一些后,长亭停了步子抹了把脸,说不上为什么,心里觉得有点委屈可更多的是松了一口长气。 “姑娘莫理他。”满秀话里话外嘟嚷,“谢家大郎压根什么也不知道,便贸贸然来评判人,他以为自个儿站在山巅巅上呢!世上的姑娘本就千千万万种,有的内敛些有的外放些,有的木讷些有的伶俐些,姑娘不是为了名声活着的,他既信声誉,便是不信姑娘的本性了。还姑表亲眷,自个儿家里人都偏听偏信,在乎名声多过自家亲人,这也有点叫人寒心了。” 满秀在为她抱不平。 长亭在抹一把脸,果不其然,世道再怎么变,若女人有个安分守己且温婉和顺的好名声总是更好行事一些,再如同谪仙一般的人物也免不了这个俗。 长亭只委屈不失望,毕竟她并未对谢询报以任何期望。 长亭顺道往荣熹院去给真定大长公主问了个安,真定言语间十分关心谢询与长亭的相处,长亭言简意赅地回了真定,“表哥训诫阿娇女儿家要重声誉一些。毕竟阿娇近日来做下的这起子事儿,在外人看来总是有些不和顺温柔罢。” 真定大长公主面色微沉,顿时有些不喜,侧首再问了白春,“谢大郎当真这样说了话?” 白春诺诺称是。 真定眉头一皱,后背倚靠在软枕上,不知在想些什么,隔了许久手一胎,似是喃喃自语又如同在说服自个儿,“再看看罢,再看看罢咱们也不急慌了,左右长英也快回来了。” 再看什么? 长亭装作未曾听到这话,又与真定大长公主说了许多,临近灯笼高挂之时,有人在外轻叩门楣。 “大长公主。” 是蛾眉的声音。 真定大长公主手一抬,小丫鬟将门向里一开,蛾眉快步入内,余光瞅见长亭也在,草草行过礼后,便躬身轻语道,“二夫人将才遣了婆子出府去,看起来是往稠山那边去了,许是是去向庆二姑娘送东西吧。” “让人拦下来。” 长亭缓然开口,“不叫那婆子出平成的城门,再将那婆子送到三夫人处去,已然宵禁,她想做什么?如今胡子乱贼横行于世,我我们陆家已有前车之鉴,三夫人晓得应当如何做。” 蛾眉再看向真定。 真定颔首默许。 蛾眉躬身再作揖告退,脚步匆匆地踏出门廊,好像随她都掀起了一阵风儿。 屋子又静了下来,真定久久不说话,长亭手里捧着茶盏神容莫测变幻不明。 要借力打力,就要打到实处。 半途而废,不算好汉,也只能前功尽弃。陈氏还没被逼到那份儿上来,陆长庆便是她们地的后手,没有什么能比一个母亲的愤怒力量更大,更无所畏惧。 自陆纷讣告发出,平成城内便三令五申严禁入夜出城,宵禁时刻向前提了一个时辰,且又加大了城防力度。顶要紧的一点便是,不许无事出到外城去,稠山为界,平成内里的百姓大众顶好不要掺合进胡子与乱匪的祸事中去。 这是真定亲自下的令,明确表态没有任何人可以违抗,无论你辈份有多高,身份有多尊贵。 陈氏不可能不担心远在稠山的陆长庆,现今世道紊乱,平成内外城防森严,三夫人崔氏自然是抓紧脚底板都在自习盯着,崔氏刚刚掌权不可能叫二房再鼓捣出什么新花样来,嘴上说是去看陆长庆,背地里呢? 万一二房要翻天,他们三房又该当如何自处? 刚刚到手的好日子不可能这么便宜地拱手让人。 一个心怀怨恨愤恨,一个患得患失不能自已,两者间的矛盾只会越来越大,期其间龃龉只会越来越深。 什么?没有矛盾啊? 那就给他们创造矛盾呀。 长亭当日使手段将陆长庆留在稠山,一是为了制衡,二是为了引诱,引诱二夫人陈氏大失方寸,同时又给自己留了一张底牌----万一陈氏破釜沉舟,一个远在稠山寺眯的长女,大概能叫陈氏投鼠忌器吧。 长亭猛然发现,谢询并没有说错。 她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位亭大姑娘了。 真定大长公主放下茶盏,放任长亭布局挑拨,却不置一词,这没什么好说的,世家、江山、人与人之间的倾轧碾轧本就如此,你若不想当棋子,那只能做执子的那个人。既然决定要做,就无需顾忌旁人往事,所有事情都是要有代价的,她既然选择了陆长英,那她只能选择袖手旁观。 只要陈氏不作死,二房定可无恙。 若一旦陈氏起心争雄,那便由不得旁人设局请君入瓮了。 真定看着长亭埋首神情平静地小口小口喝着茶汤的模样,仰首大叹,谢家大郎其实没有说错,女人还是应当和顺恭敬一些好,毕竟如同长亭这样聪明的女子,谢大郎他不仅够不上,同样也降不住。 蛾眉去得很快,三三夫人崔氏一听,连声唤人去追,追到的那人时已然夜半,崔氏下令彻查了究竟是谁给那婆子开的城门,顺藤摸瓜摸下去,正好顺势换了陆家的门子。 崔氏也算是卖了二夫人陈氏一个面子,将那婆子搜了身后仅仅丈责了三大下便叫人把那婆子送回了二房。 这些事,长亭自然不知道,她已安然睡下。 同样的夜,有的人安然入睡,有的人却辗转反侧,坐立难安。 婆子还在屋檐下哀低声哀嚎,陈氏眼眶红成一圈,瞧起来便是刚大哭过一场。(……) 第一百五十章 酝酿(中) 第一百四九章酝酿(下) “崔氏欺人太甚” 陈氏靠在椅子上,隔了许久才说出这么一个短句子,她面色苍白,偏偏眉毛生得浓如同描过眉黛一般,眉毛未曾斜竖,却仍显突兀。陈氏手攥在袖中,她极力忍耐,奈何浓浓的鼻音却也能叫人听得出来,她刚大哭过一场。 “崔氏欺人太甚!” 陈氏将话重复一遍,这一遍斩钉截铁,极其忿恨! 窗棂下,被陆缤差人追回的那婆子连声呻吟,声音压得极低,一声儿连一声儿,就在窗下,那婆子背上受了杖责,一股子血腥味,本不能从正堂前头过,奈何陈氏要召见她,问她话。 其实也没问什么。 那婆子只说,马车本来一早便出平成了,眼看路就要走成到一半了,谁知半路上遭人追上了,她本想借光德堂二房的由头好好杀一杀来人的威风,哪知那起子压根不屑,手腕一抬分明是陆家的甲字腰牌。也不听她辩解,也不看她拿出来的二夫人陈氏的手信,动作极快地将车厢里头上上下下全都搜了一遍,胳膊肘一扣,黑布袋一蒙,跟押犯人似的将她押解回来,布罩子都还没摘,她就被人摁扣在长条凳上,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好打! 她老婆子当差这么几十年,就没受过这样的折辱! 她听得出来,站在堂上作威作福的是三房家里头的婆子,一辈子没扬眉吐气过。临了临了的,倒还算走了狗屎运,闯到了个有前程的好主儿。跟着便鸡犬升天了。 我呸! 到最后,鹿死谁手都还不晓得,轮得到她耀武扬威!? 她在陈氏跟前哭诉,不敢说荣熹院与研光楼的坏话,只照着三房收拾,“三夫人说如今这也算是家规了,入暮不得出城。也不能往外城去,便刚好以稠山为界,不能过界了。如今天气忽凉忽暖的。我们是怕庆二姑娘冷了热了没个换洗衣裳的论奴怎么说,就是不松口!还将奴追回来狠狠打一顿头,说是要杀一儆百啊!” 拿二房杀威风!? 拿二房做筏子!? 她崔愿究竟想做什么!?二房已然不争不抢了,奈何三房步步紧逼。如今已然骑到二房头上来了! 陈氏手缩在袖笼中。紧紧攥住帕子,丝帕一缕一缕地被揪得稀巴烂,陈氏觉得自己要晕过去了,既是被气的也是被伤心的,陆纷才走几日啊?一个个的便全都来作践二房了。 她出身陈家,见多了捧高踩低的勾当,可这勾当轮到自个儿身上来的时候,简直叫人皮里肉里。骨子里都疼。 陆绰身死的时候,陆纷有多风光? 平成里里外外的一应事物全都从他们这处走。谁进出入库都得看他们的脸色,听他们的调度。 她是没啥野心的,可谁又不希望这日子越过越顺遂呢? 直到后来,她晓得了这个惊天大秘密----她那温润如玉,眉眼好看的丈夫竟是一手促成嫡长兄惨剧的罪魁祸首。 大堂内极亮堂,陈氏身上还穿着麻布衣衫戴着重孝,整个东苑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冬天早过了,可东苑的春天却不知何时才能来。 也是报应,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她本就该为这桩事挽上一个句号。可惜,她不敢承认自己心里头是有不甘心的,若说造化弄人那为什么如此多的恶人都博出了个好结局啊! 今儿个叫人去给长庆送衣物去本属偶然,晚宴的时候看见谢大郎了,长庆被禁足抄经书,有泰半的原因都是因为这人,既然是看见了,脑子里头铁定跟着在动,动着动着便想起那远在稠山上的长女了,便顺势着人去送。 她陈氏这半辈子以夫为纲,尊长爱幼,从未行差踏错过,她的命运不应当只是这样啊,陆纷过了身,他们的日子日复一日,一日比一日更艰难! 真定大长公主不会再护着他们了,甚至真定恨她们恨得巴不得将他们挫骨扬灰吧。 陈氏扬起螓首,望着低矮垂下的白灯笼,心里慌极了。 真定不选二房情喇中亦有机可循有情可原,可她为什么会倒向三房呢?二房陆纷再坏再奸险也是她自己的儿子啊! 亲生的儿子啊! 如果二房再不动手出击,或许陆缤连环套下下来,他们二房十年二十年便要成了陆家的旁支偏房,连阿平与阿兴几辈人都抬不起头来! 风从窗棂中刮过,陈氏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她的手在袖中,不经意间摸到了一块硬物,物件儿硬硬的,棱角圆润温滑。 陈氏指尖瞬时如同触电一般,赶紧向回一缩。 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啊! 这东西不能动也不能用,家宅倾轧之后最遭殃的便是一个姓氏一个家门的风声与清誉!士族的声誉不能毁,平成的声誉也不能毁于一旦!否则,她便是罪人,整个平成的罪人,整个陆家的罪人! 可若是事情成功了呢 陈氏手还在袖中,指尖一寸一寸地往里挪,堪堪要挨到那东西时,陈氏顿时心惊胆战! 陆纷说这东西要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才能拿出来用,当时他走得匆忙,并未曾细细告诉她,哪种境况算得上山穷水尽他都死了,这样的状况能算山穷水尽吗 花间还亮着灯,陈氏哭得眼睛都肿了起来,侧眸向里廊花间中看去。 “两个小子可是都睡了?” 陈氏轻声问。 身旁的婆子也轻声答,“两位小郎君这些时日都艰难得很,一早长平郎君便哄着小郎君睡下了。” 陈氏慢慢从袖中伸出了手。 窗棂下面好像还有声音吧,是那个被杖责了的婆子还没走吗?她怎么能一直在这正堂的窗户纸底下哭呢?也没个人拦她,叫旁人听见了看见了叫个什么事儿? “把那婆子拉回后罩房去,别叫她在这处哭了。” 陈氏深吸一口气缓缓交代下去。 丫鬟侍立在身侧,当下面面相觑,最后终于有人张口开了腔,“夫人,那处已经没人了,婆子一早便回去搽药了” 陈氏怔愣。 那是谁在哭?哭得叫人这样心酸。 哦,原是她们自己吧,如若一直这样下去,崔愿是个只有小聪明的,小聪明有时能简化为小家子气,她若管了家,一下一下地拿着钝刀子磨二房却叫人说不出一点点话来。 长女长庆尚远在百里之外,长子长平幼子长兴年事小,今日是将她与长庆母女隔开。那明日她崔氏会做出什么事儿,谁也不知道,谁也打不了包票。 孤儿寡母,孤儿寡母,最难熬。 陈氏手再往袖中一踹,终于清晰而具体的摸到了那块物件的真容,那是一块小小的木头块儿,上头刻了两只青雀,刻工精细,木料上层这是刷过桐油的的,摸起来滑滑腻的极有手感,若拿到灯光下了看,或许能看出几分年头和岁月来。 这就是陆纷走之前交给她的。 只交待了她一句话,如今虽时过境迁,可她却依然背得下来,陆纷都同她说了些什么。 “不要功亏一篑。若此次出游途中暗藏意外杀机,你便将长平与长兴好好安顿妥当,若你有心便每逢初一十五给我上一柱香,不用死守,若能改嫁便改了吧。” 她之前听闻过将士出征前将把家书留好给捎回屋去,事无巨细一点一点都交待妥当了,可她未曾想到陆纷竟然一语成谶。 陈氏抹了把眼睛,陡不胜唏嘘。 她与陆纷一向只有相敬如宾之谊,生了两个嫡子之后夫妻间连同房都极少了。府邸里也只有她一个女人,没有通房妾室,也从不流连于青楼楚馆,旁人羡慕她有一个好夫君,她却总觉得两个人间好似缺了点什么,像是被罩在一层薄纱里,看不透也摸不着。 陆纷临行前告诉她的那一番话,算是夫妻两说得最坦诚的一番话了。 陈氏想到此,顿时心疼不已。 不要功亏一篑。 陆纷这样交代她。 好好抚养两个小子。 陆纷这样告诉她。 寄人篱下,看人脸色却不叫好好抚养,三房夺权,渔翁得利,这叫做功亏一篑,他陆纷冒天下之大不韪打下的基业,不能叫旁人钻了空子。 陈氏胸闷气短,手里紧紧攥住那方青雀木符。 陆纷出行身后有六千人,这六千人都是陆家的家将,是最能叫人信得过的。陆纷临行之时便将自己手里握着的人手留了下来,再将可调遣豫州上下三十个县乡的青雀木符给了她。 陆纷有想过他回不来的状况? 功亏一篑 不能功亏一篑 陈氏将那道木符攥在手心里,缓缓抬起手挽起,掌心向里紧紧靠住胸口。 “如今的城门也是老三在管着?” 陈氏眼神看向那白灯笼,悠悠发问。 “是的。”陈氏神身边那婆子佝身恭谨回话,“还有黄参将手上也管着城门的进出事宜,也是真定大长公主特定的。” 陈氏低声应了个“哦”。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其实长亭完全不需要感到任何歉意和内疚的。(……) ps:吃了感冒药写文,那叫一个晕头转向啊。 第一百五一章 酝酿(下) 第一百五一章酝酿(下) 久在海上打鱼的熟桨人都知道,越是风平浪静的海面,其间暗流涌动便越是胆战回旋。 如今的陆家就是这片海面。 每一个船家都在海上静候着,等待着一个打破海绵寂静的契机。 二夫人陈氏在等,三夫人崔氏在等,长亭也在等。 她在等着陈氏先出手,谁先动谁死,陆家如今是一个巨大的荆棘丛,不动即不伤,来来回回借力打力,她在慢慢筹谋该怎么样在这场角逐中获得最大的利益,让长英回来之后能够更加轻松地应对。 “可是你没问过你哥哥愿意不愿意诶。” 胡玉娘掰着花瓣子佝下腰杆,凑得老近地帮长亭敷眼睛,神情专注极为认真,嘴里啧啧地说,“你看,你眼睛下头乌青青的,脸色也不好,等你哥哥回来,不晓得要心疼死。你就是这样,恨不得啥事儿都往自个儿身上揽。带阿宁跟带自家姑娘似的,课业也要管,穿衣裳也要管,她是妹妹不说了。可你哥哥不仅是个男人,还是你们长兄,你这又是何必呢?你能想得到的手段,难道你哥哥想不到?” 长亭一闭眼再一睁眼。 嗯,眼前还是胡玉娘那张放大了许多许多许多倍的脸。 凑得未免也太近了吧! 长亭只觉得胡玉娘一眨眼,她的睫毛就能立即刷到自个儿脸上! 长亭心里再默数了五个数,一睁眼。玉娘还在念叨,念完这里念那里,东边西边都念叨 她以前为甚会觉得玉娘是个像爷们似的女人呢 简直是识人不清! 长亭默了一默。脸上敷的花瓣子险些掉了下来,长亭一道拿手去扶住,一道语气轻松地说,“什么都等哥哥回来做,那哥哥的脸面还要不要啦?叫一个男人去对付内宅这些阴私,去和二夫人、三夫人周旋,他拉得下这个脸。我都嫌丢人。” 玉娘啧了一声,低嚷,“哎!你别动!又要掉了!”再伸手扶上去。“也不能就这么肆意行事啊!”玉娘压低声儿,“谢家大郎是不是嫌你不够柔顺了!?” 长亭瞥了眼满秀,满秀一个哆嗦往后一缩。 “也不算嫌罢。他自然要站在谢家的角度看问题想事情,我若夜叉狠了。就算外祖想接手我。恐怕谢家的脸面也不好看。”长亭说得极为无所谓,“左右不怪他,道不同不相为谋,他的肯定和否定,在我看来都只算个” 长亭脸上一红,到底把那个屁字儿咽了下去。 长亭这厢还算记得礼仪贤淑,玉娘一听瞬时破口大骂,“我操他大爷!他算个什么玩意儿啊!啥事儿没做过还一副圣人君子相!他娘的这辈子受过最大的痛大概就是被蚊子叮了一口吧!我日他祖宗!他知道咱们是咋个活下来的吗!要不悍气点儿。咱当时能被那起子流民给撕喽!什么破玩意儿也敢在这儿放屁!” 长亭又淡定地及时地伸手捂住小长宁的耳朵。 她就知道胡玉娘要勃然大怒 长亭笑着仰头看了看玉娘破口大骂的泼妇嘴脸,小姑娘明明长得不错。高鼻梁大眼睛,一身英气,可撩袖子叉腰的神情看起来怎么那么亲切? 长亭轻笑着安抚玉娘的情绪。 ,你别骂喽,下回当着他面儿骂!你不晓得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头也不舒坦,可再一想想,实在没必要,他是我的谁呀!” “不是说你得嫁给他吗?” 到底窝在这后宅久了,玉娘杂七杂八也听了些东西,往前还在长亭跟前唏嘘来着,说若嫁到谢家去就离自个儿家里头多远多远了,也不开长亭与蒙拓的玩笑话了,毕竟门第家世在那儿摆着,除非这两个人有一个再投一次胎,否则就绝对没在一块儿的契机。 “谁说的?”长亭反问玉娘,点了点玉娘的额角,恨铁不成钢,“我可求求您咧,别一天到晚听珊瑚、碧玉说张家长李家短!有空多想想岳三爷回冀州去了你该怎么办吧!” 等长英一回来,石家人可没由头再赖在平成了,岳老三得走,猛拓也得离开,岳老三都走了,岳番不得吊儿郎当地跟着一块儿走? 玉娘手一挥丝毫不在意,“他走就走了呗!关我屁事!”再把话题拽了回来去,“那这么说,你不是非嫁谢大郎不可喽?那你嫁谁?嫁到皇家去?这也成,就顺理成章地回建康了,不在这鬼地方待了。” 十年前的符家都没本事娶陆家女。 如今陆家虽然隐约败落,可还是轮不到皇家娶陆氏女。 长亭摇摇头,“不知道。” 她这是实话实说。 “那你想过没?你哥哥一回来,再守完孝,你都十七八了,也该嫁人了。与其到时候摸黑抓瞎,还不如现在看好了,往前我们村里头说亲,规矩大的农家人都得说上一年啊。” 长亭抬眼看玉娘的神色,看着看着噗嗤笑起来,她是当真很是忧愁啊。也不知道她都在愁些什么,明明自个儿屁股后面都还拖着一大堆事,认钱不认人的叔叔、漂泊不定的归宿、即将离开的良人她偏偏还要操心旁人两年以后的事儿。 长亭摇摇头笑起来,“不着急啊。”等把这些事情一一解决了,再把账列出来慢慢算,“反正我” 反正我现在也有真心爱慕着的人啊。 长亭默默地想。 五月下旬,陆纷的棺木抵达平成,小秦将军带头一马当先,整个队伍只有近百人,白茫茫的一片,武将不脱盔甲全都在衣襟袖口缝上了白花和白布,城门大大打开,长亭沉默地站在真定大长公主身后,默然不语。 这是长亭第一次如此清醒地近距离地看到棺椁的模样。 四四方方的,黑黢黢的,轻丝沿缝的,钉子牢牢地钉在棺椁四周,好像尘封住了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长亭心里顿时感觉像针扎一样,久而绵长的轻微刺痛,队伍从远到近,棺椁从小放大。 长亭陡然喉头反酸,极想作呕,可平成里数得上号的人都在,她若在自己亲叔叔的棺材前吐得一塌糊涂,往后便也不要做人了。 玉娘与长亭并肩站着,手往后一靠,紧紧地捏住了长亭右手虎口,凑近轻声道,“忍一忍吧,我早晨也没吃饱,如今饿着肚子忍恶心。” 长亭一下子又快被玉娘逗笑了。 又想吐又想笑,这难得的纠结情绪一交织,长亭脸上险些没绷住。 大约长亭脸色不太好,聂氏探身看了许多次,长亭朝她摆摆手表示没事,后头再感受到有一束目光瞅着她时,长亭直接一抬眼朝聂氏那头望去,聂氏没瞧到,瞧到了正看着她的蒙拓。 长亭下意识地将眼神快速偏过,哪知再装作不经意地看过去时,蒙拓正背手侧身站在岳老三的身边,神容淡定平静地跟着列队送灵的行伍走,好似他从来没往这边望过似的。 大约真是因为早膳吃少了,她如今不仅有点恶心还出现幻觉了吧 被这么一打岔,长亭觉得心里轻松了很多,除了那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大概只剩下了如释重负。 陆纷的灵堂早已修筑好,陆绰的灵堂还没撤掉,三爷陆缤便将老二陆纷安排在了陆绰灵堂的后头,二夫人陈氏不喜欢这样的安排,不止一次地在请安的时候与真定大长公主说过,“虽说是两兄弟,一个长一个幼,可如今人都死了,尘归尘土归土,再大的恩怨也该消了吧” 能消得了吗? 长亭看见长平与长兴都想伸手将他们掐死啊,她如何不懂他们去无辜,可世上这笔账也从来不是这么算的啊。 父债子还,父债子还。 长亭努力说服自己忘记这句话。 长亭是这样想的,真定大长公主怎样想的也不重要了,反正最后的结局就是陆纷的葬仪一应交给陆缤去办,旁人莫要插话,否则这个说东那个说西,几时才能做得好啊。 二夫人陈氏只好忍下。 或许是忍下了吧,或许她终究会爆发出来。 灵堂里全是白的,棺椁就那么停在白花之前,棺椁旁拿冰镇着,小秦将军不让开棺椁,“里面血肉模糊的,又在路上耽搁的时间久了,恐怕”话没完,可当时陈氏便嚎啕大哭起来。 人没了,连尸首都烂了。 可陆纷好歹还有个尸首啊。 她父亲的尸首早就葬在了那一场大火里,下葬的只是衣冠罢了啊。 陈氏早该知足的啊。 陈氏跪着靠在棺材身上哭,大声地绝望地哭,长平长兴也跪在母亲身后抹眼泪,陆家的族亲们抽抽嗒嗒地哭给别人看。 长亭如同置身事外,她想挤出两滴眼泪来,奈何天不遂人愿,她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她怕她的眼泪一流,陆纷在地底下会寝食难安。 “夜里,平成的城门会大开。” 是蒙拓的声音! 长亭连忙回过头,蒙拓早已扶手精立于后,“为了方便各路人马入平成悼念缅怀,今明两夜平成的城门都会大开。我只叮嘱你一条,不要以身涉险,犯不上也不值得。杀人见血的事,男人来做----这是我一早便同你说过的。” “这是两件事了。” 长亭垂眸轻声道。(……) 第一百五二章 破军(上) 第一百五二章破军 蒙拓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蒙拓一时失笑,一个侧身将好把身形隐没在朱漆高柱之后。 “你别总跟我抬杠。” 蒙拓声音本就低沉,如今刻意压低,嗓音低得像古琴上最轻最重的那一声儿,“你听我的,不要自己乱拿主意。” 堂中里里外外进出不绝,熙熙攘攘,哭声喧嚣声不绝于耳。 长亭脚步向前一迈,正好也湮没在了暗影中来,恰好挡住了她脸上的神情。 烦得要命! 长亭声音也渐低了下去,“那你说呀。” 蒙拓余光向四周一瞥,满秀立在旁边守着的,来来往往的人都没注意到灵堂后头,二夫人陈氏与两个儿子跪在棺椁旁边抹泪谢人前来悼念,真定大长公主不在此处,三夫人崔氏在外堂长袖善舞地待客很好,这是最清净最好的时机了。 “你想要看清楚谁是平成里的墙头草,这个时机很好。可是你想过没有,你凭什么以为平成这么点兵将抵得过豫州十余个县镇的兵马?” 蒙拓埋首,轻轻抬眼,目光极亮。 长亭猛然大愕,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为了将石家从陆家内部倾轧中隔离出来,她一个字都没有同蒙拓说,一是害怕将石家拉进这淌浑水里脱不开干系,二是也有点害怕石家会趁机掺合进陆家的内部势力中来。 更何况长亭如今根本没有机会见到外院的人,甚至在递话传话中都要顾忌三夫人崔氏。 虽说有些过河拆桥的意味。可长亭到底姓陆。 长亭自是不会防备蒙拓,可她更不愿叫蒙拓去掺合他力所不能及的事儿里去。 长亭一脸愕然的神色似乎逗乐了蒙拓,蒙拓难得勾唇笑了笑了笑。“你要用陆五、二房、三房来回借力打力,又把陆十七隔绝在外,不叫他搅合进来,目的似乎很明确了。” 蒙拓抬眼一看,语气难得轻快,“你身边的丫头都忠心得很,没谁会往外传话。” 长亭抿抿嘴。她简直不晓得为啥今儿个蒙拓心情这么好。 心思千回百转,话归原点。 长亭按捺心绪,话头一沉。“照你预估,豫州上下能有多少兵士可供人机动调离?又有多少兵士能听得进一个妇道人家的话?” 这些长亭当真不太懂,真定大长公主倒是懂,可她有心叫长亭独个儿历练。也不明说。只是略略透了一个底儿来。 “三万。” 蒙拓沉声缓言,天知道他为了得出这个结论来来回回在豫州里跑了多少圈?整整十圈啊!平成既是豫州的首府,陆纷纠集兵马带出城去的对外宣称有万余人,可战场上的事儿得打个对折来听,也就是说平成里随时待命灵活机动的人禄有五千至七千余人,首府的知道了,豫州十余县镇有的大点,有的小点。杂七杂八算下来,三万人人马城防都大体差不多了。 至于能听一个妇道人家调动的人马 “不多。单靠个人声势,调动的人马最多不到万人。”” 蒙拓这是在回答后一个问题,“论声势,陆纷的名声决计不可能有卢公大,单凭一个女人就想掀起波涛来,几乎不可能,没那么容易成事。可你需警惕,二房拿你父亲做文章再兼之手里握着嫡系的两个血脉,万一有忠心耿耿的将士受了蛊惑,你岂非并未将鱼目珍珠区分开,错冤好人错怪坏人了吗?” 长亭一个恍神。 “且看二夫人怎么说吧。” 蒙拓便知道长亭大概没有想到这件,一个十四五的小姑娘哪里会想得如此周全?是,是磨练了许多,可人的心性会一夜长大,可心智与谋虑却要慢慢磨。 她已经很聪明了。 聪明得叫人心疼。 “若二夫人足够聪明大约也不会走这步棋,就是因为她如今急进了才走了一着臭棋。所以,以她的心智,大概想不到拉开大旗做耙子。”蒙拓说得云淡风轻。 长亭看了他一眼。 对呀,就你聪明呀。 “阿娇----” 有人在轻声唤她。 长亭看向满秀满秀眉头一蹙,身形前倾朝前一探,提了口气仔朝长亭摆摆手,做了个口型,“三夫人” 长汀飞快看了眼蒙拓,决定长话短说,“这件事,你叫我别管,我反倒叫你别管。我要算计人,怎么样都好。毕竟我是陆家人,我陆。我再算计,都是家族内部的矛盾,旁人中了算计是学艺不精,活该。你不一样,你若掺和进来,恐怕就那么容易脱身了。大长公主头一个要拿石家开刀。” 外人在陆家的地盘处心积虑指手画脚。 照真定大长公主的个性,士族为大,你若要僭越,之前的恩德与交好都可以一笔勾销了。 长亭眼看着蒙拓点了点头,才提起裙裾预备出去。 哪知刚踏出一步,却被身后人唤住。 “陆姑娘,别理他。” 蒙拓陡然轻声突兀出言,“你很好,不用太在意他的话。” 他 长亭一愣,他是谁?再看满秀如她所想地垂头做鹌鹑状。顿时明白过来,满秀不仅大嘴巴地在胡玉娘跟前骂了娘抱了不平,还手眼通天地把事儿捅到了蒙拓那里去啊 她很好吗 长亭脸色陡然绯红一片。 干嘛呀!干嘛呀! 长亭手里头捏着裙裾,窗棂外还有素绢麻布带子在随风飘动,忽而飘到窗户里面,忽儿飘远挂在枝桠上头。 怎么办呀。 长亭埋下头快步走出那片暗影中,堂内的人。她都认识,个个从她身边过的时候都要冲她颔首示好一声“亭大姑娘”,若有关系亲近些的便唤她一声“阿娇”。 可长亭满心满眼全是蒙拓那声“陆姑娘”。没有加次序也没有故作熟稔的亲昵,就是陆姑娘而已。 这可怎么办呀。 长亭站在原处呆呆愣愣地看着那方合得死死的棺椁,突然陡升起一阵惶恐,她清楚地看到自己越陷越深,而蒙拓却无动于衷。 三夫人唤长亭只是叫她出来迎一下各家适龄的小姑娘,带着各家各户前来悼念的姑娘吃吃茶,摆摆茶话。 这点长亭一向得心应手。 待众人都走了。灵堂空落落地静了下来之后,二夫人才扶着丫鬟的手从蒲团垫子上起来。 长亭看着二夫人走路一瘸一拐的,许是蹲跪久了。足麻了。 陆家人正在收拾灵堂,二夫人就走在长亭前面,并不想与她有过多交谈,便不急不缓地跟在后面。 从灵堂到正堂有一长段路。刚在游廊上。二夫人的背影便立住了。 长亭也跟着停住了脚步。 “阿娇” 哭了一整天,二夫人有气无力地唤道。 长亭双手交叠在腹上,应了一声“是”。 二夫人整个身子都靠在丫鬟身上,也未曾转过头来,也未曾叫长亭走上去,只这般自顾自地说着话。 “今日,你看见你叔父的棺椁了?” 长亭默然点头,点完头才发觉在前面背对着她的二夫人恐怕是看不见。复而又开了口,“是。阿娇今日就站在大母身侧,亲眼看着棺椁进城入府再进灵堂的,这样大一个,阿娇想装看不见也很难吧。” 二夫人半晌没说话,身形瘦削如浮萍飘叶。 “我可以理解,你与阿宁当时当日的痛苦了。” 二夫人语气凄苦,“若不是亲眼看见这么大一个棺椁,我恐怕永远也不会相信二爷就这么走了吧。当时他戎装出行,我满心以为他能凯旋而归。结果呢?等来的只有一个这样大”她语气陡然提高,声音尖得好像要划破陆宅的上方,“这样大,这样大的一个棺材罢了!” 陈氏极少失态。 就算是得知陆纷死时,她也只是一遍又一遍哀哀地哭,明明是想质问真定大长公主的,可问出来的话却无端端地缺了很大的气势。 长亭侧过脑袋,不知该如何回应,或许她应当不回应。 二夫人仍在说话。 “二爷一直是个好人的,他重情重义,也体恤弱者,怜悯老幼。他一身菜花去,却一直安安分分地做陆家府邸里的那个陆二爷往前在建康城,旁人怎么称呼他?称呼他为陆公的弟弟啊”二夫人好像沉湎在了旧事里,“我心疼他,可又不能说什么,如今也可算作是造化弄人罢了!” 府邸里的白灯笼好像一直在剧烈地晃动! 二夫人背着身,半个身子都扶在丫鬟身上,突然止住了话头,侧身看向东南方,神容变幻莫测却不知在看什么。 长亭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什么看不到,除了低低的屋檐角和高高挂起的灯笼。 “长平与长兴在哪里!?” 二夫人声音陡然变得极为急慌。 身侧的丫鬟却态度稳沉,“两位郎君都在陈家人下榻的宅邸中,一早便送出去了,夫人莫挂心。” 是了! 陆纷的葬仪,陈家人当然要来! 把两个儿子放在陈家人下榻的地方,自然是最安全的! 长亭面色如常地看向二夫人去,二夫人渐渐似是放下心来渐渐转过身,她满面通红,声音低迷,像是承诺又像是哄骗。 “阿娇,你是小叔母看着长大的,小叔母不可能亏待你的,今夜的事儿若能忘,便全都忘了吧。”(……) 第一百五三章 破军(中) 二夫人陈氏的话,好似藏在阴暗角落里嘶嘶作响的蝮蛇。 对名利的渴望能把人逼成什么样子,看看陈氏的样子大概也就懂了。 而对复仇的执念能将人逼成什么样子,反观长亭,或许也能小觑一二吧。 游廊之中,穿堂风呼啸而过。 灵堂就在身后,呜咽哭鸣,还有人在灵堂里面哭吗?大约没有了吧,为陆纷哭泣的人,除了陈氏与他的几个孩儿,还能有谁舍得为他掉一滴眼泪了呢? “别怪叔母!” 陈氏陡然回神,“别怪我!若我不这样做,这偌大一个屋子便从此没有我们母子四人的容僧地了!别怪我!” 陈氏如同犯了心悸,说话间都在大喘气。 不怪你? 怪谁? 怪我气运不好,怪陆家气运不好,怪这世道气运不好,才会一次两次地都着了道? 可真逗。 坏人们都在说不要怪他,要怪就怪他坎坷崎岖的童年,要怪就怪有人逼他,要怪就怪旁人不给他活路 反正怪张怪李,总是怪不到他自己个儿身上,都是别人的错,手上的刀子是别人给塞的,下定决心要害人的计谋是别人给出的,就连最后坐上那个位子都是别人硬推着上去的。 反正都有自己的话说,却忘了路也是自己选的。 长亭静静地看着陈氏,看着这个同样可怜的女人几近癫狂。 五月平成的夜。好像长得不得了,游廊灯火通明,长亭与二夫人陈氏各占一方。宫绦随风高扬。 好似突然之间,整座府邸都喧杂了起来,内院仆妇们踩着木屐踏在石板上“磕磕磕”的声音,外院侍卫金戈刀剑相互碰撞的声音,还有女人们压抑着的惊呼尖叫,小姑娘们凑拢在一块儿窸窸窣窣、互相安慰祈福的声音。 这样多的声音夹杂在一块儿,陆家老宅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城外的将士逼城了!城外的将士逼城了啊!” 如今也听不出来究竟这是谁的声音了。反正就夹在一众细碎声响中,显得突兀又滑稽。 二夫人眼光一直在远眺,越过游廊。越过陆家的青瓦白墙,她的目光投向了东南方,大概是稠山的位置。 哦,陆纷就是死在稠山的鹰嘴峰上的。 “叔母。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二叔。还是为了长平与长兴呢?” 长亭终于开口。 各处都在忙慌之中,长亭的声音显得平静得不起波澜。 陈氏向后小退半步,目光闪烁不定地看向长亭,为什么大家都很慌张,独她一人平静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外面的声音如同水溅在热油中,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已然听不清楚究竟在乱嚎些什么了。 陈氏无端警觉起来,向后再退一步。侧身问丫鬟,语声又快又急。“城门” “已然打点好了!” “城外的兵将呢?” “青雀符是喊不动全部人马,可二爷到底经营了数载,有近万人今日会围城逼宫,城内除却三爷手里攥着的千余人,别的人手都随时待命!内院不过几位家将罢了,就算今日小秦将军回来了,也不过区区百余人,不足为惧。夫人,您无需害怕担忧,内城咱们掌不住,好歹春秋便有了围魏救赵的法子啊!” 丫鬟极力安抚。 长亭却无端想笑! 她的父亲,竟然将青雀符给了陆纷!许是为了保证幼弟打头阵来平成老宅的时候有东西能震得住平成这起子自立山头的老辈人吧。 陆绰,真的死在了一个他永远都想不到的人的手中。 死得真冤枉! 陆绰有多么信任这个弟弟,这场闹剧就有多荒唐! 长亭缓缓抬头看着陈氏依次确定一遍之后如释重负的那张脸,她顿时感到心寒。 她竟然会想到给二房留一条活路 真定大长公主竟然也愿意给二房留一条活路! “叔母,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了陆纷,还是为了两兄弟!” 长亭负手于背,气势咄咄逼人再问一遍,“事已至此,阿娇只想知道这个答案,既然叔母胜券在握,又何必对这个问题三缄其口呢!” 是啊! 反正大事都要成了,又何必再遮遮掩掩,绝口不谈呢! 陈氏亦看向长亭,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小姑娘,紧紧抿住嘴唇,耳朵里得声音比之前更加喧嚣,她要胜利了! 陆纷没有做完的事情,她做了! “无论是为了二爷还是为了两个儿子,都没有区别!为了儿子不唯唯诺诺地活一辈子,同样也是为了二爷!” 长亭眉梢一挑,提到嗓子眼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降,很好,将儿子放在了第一位,推动一个母亲奋力反抗的或许不仅仅是孩子,可孩子对于母亲而言,大抵是永远不可忽略的存在。 如真定一般的女人,尚且过不去儿女那道槛。 何况她陈氏。 “姑娘!姑娘!”白春跑得跌跌撞撞地,“可算是寻到您了!外头的兵将反了!打着嫡系正宗的名号逼近内城城下了!平成外城的城门没守住,如今内城的倒还掩得死死的,可恐怕也顶不住了啊!您快回荣熹院去!大长公主让您赶紧地!” 二夫人倒抽一口气,她想笑极了。 真定大长公主都慌了啊。 白春几个大喘气,将话断断续续说完了,眼神亮晶晶的,看看灯火通明的府外,语气与动作都很急。 长亭未曾再看二夫人,敛裙折身,步调丝毫未乱,颔首曲膝,仪态万方,语气平和。 “那阿娇便祝愿二夫人得偿所愿,否极泰来吧。” 二夫人陈氏张了张嘴,手缩进袖中,看着长亭缓步走出游廊的背影,久久不语,丫鬟在耳边轻唤,“夫人,咱们左右逗出不了府邸,与其等在这处,不若也跟去荣熹院,两位郎君今日已经趁机送出府了,陆家还没有败落到要去为难陈家的地步----咱们并没有后顾之忧的。” 对对对! 既然已经破釜沉舟下了这步棋,她一条性命有什么好畏惧的!只要能将长平送上那个位子!她死得其所! 陈氏指尖紧紧攥住裙角,她双腿发麻,心里明明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仍旧不可抑制地感到害怕。 她是该害怕的! 她只是一个久居深闺的妇道人家罢了!因为死了丈夫,儿子又还小,她才不得已肩负起这个责任来! 若陆纷临走的时候,并没有把那块青雀符给她该有多好! 若三房不紧紧相逼,得意忘形,该有多好! 若陆绰不死,该有多好! 一切就都不会变了啊! “轰隆!” 声音越发近了!好像爆炸又像是“砰”的一下有东西冒了出来! 陈氏身形一抖。 “是黄参将开内城城门了!” 丫鬟一下子狂喜起来,搀住陈氏的胳膊,“快!夫人!咱们赶紧去荣熹院罢!成功不成功全靠这一手了啊!看看大长公主会怎么抉择!是讲下条件,还是非得要玉石俱焚才算完!” 玉石俱焚! 如今选了逼宫这条路,就已经是玉石俱焚了呀! 陈氏好像脑子都被这一声打懵了,丫鬟还在耳朵边念叨,她顿时一个激灵,一抬眸却早已不见长亭身影了。 荣熹院灯火辉煌,仆从们皆大气都不敢出,芍药守在门廊归束下头的小丫鬟们都莫慌,一抬头远远看见陈氏从那头走过来,手就着腰布兜子一擦,提高声量,“哭哭哭!有什么好哭的!咱们陆家从百年前就这么风雨飘摇地走过来了,大梁灭国时,咱陆家都没怂下去!如今不过是内部逼宫罢了!明儿个一早又是个好天气,哭什么哭,哭什么哭!” 芍药的声音在愈来愈近的喊杀声中无力且苍白。 陈氏心里头晓得这是说与她听的。 “芍药姑娘好大的气性。” 陈氏身边的丫鬟气性也不小,笑着便顶了回去,“何必将今晚的起兵与百年前的亡国相较呢?将士们领的是陆家的口粮,拥护的是光德堂的儿孙,既没覆国亦未倾家。”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我跟前说话!” 芍药手一甩,声量提高,抬头看天,火光一片,她一个做奴婢的都不愿赖以为家的平成就这么毁了!毁在一个不知死活的妇人手上! 芍药张口再欲言,里头却陡然起了声响。 “把二夫人请进来!” 是真定大长公主的声音! 外面马蹄嘶鸣声越来越近了,芍药抽抽鼻腔,忍住想哭的酸涩感,手再在布兜上一擦,侧身埋头撩开帘子请陈氏进去。 荣熹院大堂里,真定大长公主端居正中,长亭紧挨上座,三夫人崔氏坐在真定大长公主右侧,陆缤坐在左侧。 崔氏眼眶红红的,是刚哭过的模样,见陈氏撩帘进来,顿时哭出了声儿。 “嫂嫂这是何必呢!二哥的尸骨都还没凉透呢!” 陈氏抬眼,正好看见真定大长公主微合双眼,手执佛珠串,如老僧入定般的作态,崔氏的哭声太恼人,二夫人陈氏向前走了一步,“扑通”一声,双膝着地当场跪在真定大长公主跟前。 “还望母亲听一听陆家众卿的心愿吧!” 陈氏如是哀道!(……) 第一百五四章 破军(下) 第一百五四章破军(下) 大堂内寂静无风。 堂外如烈火浇油之势,越发猛烈。 “什么心愿?” 真定大长公主看了窗棂外一眼,行伍渐近,不知是心里作祟,还是那伙人当真有胆量将话喊出来,她隐约间听见似乎有人领着队列在高呼,都高呼了些什么话儿,隔得太远了,真定并未听得十分清晰。老人眼皮子向下一耷拉,看向跪在堂内的陈氏,再问一遍,“阿陈,你说陆家的将士们都有什么心愿?” 陈氏猛地抬头,“自是尚正统!天不佑我陆家,二爷与大哥皆死于非命。母亲如今放任三弟掌手陆家诸多事宜,将我长平与长兴放在何处?他们才是嫡系正统呀!三弟掌家,老太公与大哥在黄泉之下恐怕也难安!求母亲公正公允一些!” “砰----” 陈氏额头猛磕在地上。 崔氏一直掩面在哭,听闻陈氏此话,哭得愈发厉害了,也不说话,却掩过面去一下一下地低声抽泣。 来势汹汹。 崔氏她绝不否认,如今她十分惶恐。 在绝对的权势面前,她与陆缤只是能够被人随手碾死的蚂蚁罢了。暂且不论陆缤刚接手内城没有多少时日,只说内城能有多少兵马?整个豫州有多少兵马驻守?陈氏站在“正统”二字上,他们三房连一句话都辩解不出口! 她只能寄希望于真定大长公主还有后招----虽然心知这非常渺茫! 难道才到手没多久的好日子就这么拱手让人了吗? 崔氏在惊惶之余,觉得很不甘心。 真定大长公主静静地看着陈氏。隔了许久才道,“那你想老身怎么做?”真定手向窗棂外一指,“几千兵士已经将平成围得水泻不通。你口中的求字未免也太过谦逊了些。与其说是求,不如说是威逼罢。” “威逼也好,利诱也罢。母亲今日总要给儿媳一个答案!” 陈氏双眼红透,斩钉截铁,“阿陈的请求不过是求母亲正视听,严规矩罢了!二爷已死,再大的恩怨纠葛都可消了吧!长平长兴如何无辜。母亲是他们的大母呀!难道便如此看着自家的儿孙流落在外,反倒是姬妾所出的劣种登堂入室!” 崔氏哭声一滞,随即亦叩首在地。“原我与阿缤在二嫂眼中只是劣种罢了!” 陆缤将崔氏一把拽起来,气得胸腔起伏鼓动,却奈何忌惮城外铺天盖地涌来的兵士与家将,他没有胜算了吧!陈氏连逼宫都做出来了。如果真定大长公主硬气拒绝。又或是真定存留后手,那二房还能活得下吗!? 陆纷死了,他不信真定还能狠下心肃正家声! 且看如今之势,哪里又还有回寰余地呢! 陆缤当下左右为难,既舍不得放手,又害怕陈氏秋后算账! 大堂之中,众人如云云浮生百态相,各怀心思各有算计。 “砰砰砰!”鼓声雷动。有小厮屁滚尿流地掀帘子来报,“黄参将从里面开了城门。如今正带着人马往里闯!三爷,您赶紧去看看吧!” 黄参将 长亭单手执起茶盏,颇为无奈地埋首笑了笑,也不知是在笑自己看人眼光有所精进,还是笑人心难测世事无常。连黄参将都顺了二房,长亭仰头将茶汤一口饮尽,果真他娘的是棵墙头草,哪处有风往哪处靠。 内城的城门都开了,攻入光德堂只是时间问题了。 陆缤愈发大慌,下意识想求饶示好,奈何话到嘴边,自诩文士的骨气却叫他大哼一声,拂袖诘问,“二嫂太过荒唐!竟做出里外勾结的勾当出来!你叫长平侄儿往后该当如何自处!” 陈氏仍旧跪在地上,眼风一横,气势却比站着的陆缤强了不只一星半点! 陆缤当下噤声! 不中用! 长亭心头大啐一声! “如果,大母不屈服在叔母的攻城威逼下,叔母会怎么做呢?”长亭轻搁下茶盏,外厢的喧嚣愈发近了,叫人心慌,“软禁大母?流放三叔?将阿娇与阿宁驱逐到庄子上去?”长亭眉峰一挑,“又或者是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将一切挡住长平的人全都铲除掉,比如三叔?” 陆缤当下拳头握紧! “啪啪啪”三声就好像响在耳畔! “末将黄忠前来给大长公主请安了!” 声音就在光德堂大门外! 崔氏深吸深呼了几口大气,光德堂的大门被人敲得砰砰作响,喧哗,从未有过的喧哗,好像一切事情都要在今夜尘埃落定!地上冷极了,好似有股子寒气从膝盖向上窜! 行伍之中点燃的火把就这么亮在光德堂的青瓦白墙之外,就这么未带一丝顾忌地兴旺了百年的平成陆氏光德堂外! 真定大长公主屏住呼吸,目光之中几多复杂,稍纵即逝的脆弱与悔恨却叫人无端心悸。 陈氏面露喜色看向窗外,再猛地回过头来,她听到了长亭的问句,她看向真定大长公主,老人已老,身影佝偻沟壑沧桑,真定也在等着她的答案吧,陈氏慌了一慌却当即镇定下来。 “儿媳只要长平坐上来!旁人不要干涉亦不要指手画脚!除此之外,儿媳并无任何祈求了!若旁人要横在路中间当拦路虎,儿媳虽未女流,可为了儿子,犯下罪业也在所不惜!” 陈氏在放平态度。 长亭看着她,突然觉得好陌生。 在幼时记忆中的小叔母并不是这样的人啊,陈氏一向温婉柔和,大家出身自有士家的矜持与清傲却又有女人的恭顺与温和,是一个极好的女人,是一个极符合陆家规矩的媳妇。 在**与撺掇面前,所有的人都好像被放大了无数倍。 真定大长公主面无表情,“那如果是老身要拦在路中间呢!” “那就休怪儿媳不尊长慈悲了!”陈氏半步不让,“儿媳已然仁至义尽!母亲,您审时度势吧!” 真定大长公主目光浑浊,瞳仁陡然放大再慢慢回缩,两厢针锋相对,外间危在旦夕,隔了许久,真定大长公主身形方缓缓地向后靠去,想抬起手腕却只能堪堪抬起一半来。 “阿娇” 真定大长公主被黄妪搀着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大母累了,你随你吧”(……) ps:今天很短小,明天大章补偿! 第一百五四章 青雀旗 第一百五四章 真定大长公主的陡然退场,让陈氏兀然心慌。 这在她意料之外。 让陆长亭做主了 陆长亭一个黄毛丫头,她能做什么主! 是有后招,还是自暴自弃了!? 陈氏与真定大长公主做了十余载的婆媳,她十分清楚真定是一个性情极为坚韧且十分护短担责的人,照真定的个性,她不可能将这一大堆烂摊子丢给年岁尚小的孙女烦恼!除非还有后招! 陈氏跪在地上,身形却无端端地向后一缩! 真定大长公主一走,正堂上座空落落的,长亭垂眸看了眼平成陆氏光德堂中象征着显赫与尊贵的那把椅子,那把椅子空出来了,有的人想坐上去,有的人想搬回去。 陆缤还想说什么,却被崔氏一把拉住,扭头却见崔氏正冲他使眼色。 也是! 左右都是一个死字,还不如等等呢! “阿娇求叔母退兵。”长亭堂堂正正地坐着,眼神朝下看着跪坐于地上的陈氏,语如风轻,“就当给陆家留一点尊严和脸面吧,就当是给自己留一点脸面吧。阿娇什么都知道,可阿娇什么都不说,为什么?为了陆氏祖宗在地下莫要太难安。几百年来的老辈攒下的那点贵气,都快被叔母,被二叔磨得分毫不剩了呀。” 陈氏一阵恍惚,脊背突然挺直! 开弓没有回头箭! 城都破了!再讲退兵?休想! 陈氏瘫坐于地上看了长亭一眼,笑了笑。“还有半个时辰,还有半个时辰!若母亲还无决断,光德堂外的黄参将便当攻破墙头。血洗光德堂!阿娇,你年岁小,叔母教你。先进去说服大长公主,等长平成为新任齐国公,你还是我陆家的亭大姑娘!” “啪嗒!” 长亭广袖一挥,小案之上的白瓷茶盏兀地落地! “叔母荒谬!”长亭顺势起身,气势大盛。严词厉声,“血洗光德堂?陆家被你们搅得还不够乱是不是!”长亭云袖朝下重重拂落,紧跟着便闻清脆的铛铛一声。“叔母,你仔细好生看上一看!” 掐金丝青石板上赫然躺着一支雕玉兰花白玉金簪! 陈氏瞳仁猛然放大,急声道,“你将阿庆怎么了!你对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一边尖声惊呼。一边扶住身侧的丫鬟艰难起身再佝腰去拾地上的那支金簪! 这只簪。是陆长庆的爱物! 是远在稠山的陆长庆的爱物! 长女爱物,陈氏自然认得! 陈氏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是啊!她将儿子送出去了,她以为她突然发难便不会危及到远在稠山的长女,至少等真定缓过神来的时候,平成内城早已被堵得水泄不通了,哪知如今陆长亭却拿长女来胁迫她! “阿娇如今未对长庆堂妹做什么!只是若叔母还不退兵,阿娇却不能保证在之后会对她犯下什么罪孽!” 长亭厉声道。“左右陆家的脸面都没有了,多一个早夭的陆氏女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叔母想破釜沉舟。玉石俱焚!阿娇父母皆亡,身无可恋,又岂会害怕折损阴德!?” 陈氏手里紧紧攥住那只金簪。 陆纷已经死了,难道还要搭上一个长庆! 不对 陆纷都死了,事已至此,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搭不搭上长庆,他们二房都没好果子吃! 金石无情,陈氏额间冒汗,紧紧扣住金簪,好似要将它扣到肉里去,阿庆她的阿庆啊她脑子里极懵,明明有许多情绪纷扰,她到底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如果她就此退兵,命或许是保得住,可尊严呢!?二房掀起如此轩然大波,三房借机一跃而上,她们孤儿寡母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过!等等,一早去稠山将长庆留下来是她的决定,他们并不可能一早便得知!如今她突然发难,他们根本来不及反应才对!这只金簪究竟是真是假?长庆是不是真的在他们手里?是障眼法,还是确有引擎!为了一个真假难辨的理由,将长平与长兴都置身险地,值得吗?值得吗!? 外间战鼓擂动,愈发响亮,大抵是黄参将在敲战鼓以给堂内之人施压。 陈氏的心随着战鼓的点一下一下地跳,眼泪夺眶而出,本该给真定的压力如今却压到了她自己身上! 与其如此与其如此 她必须尽早做出决断! “阿庆的弟弟们会悼念长姐恩德的。” 陈氏再抬头,满脸是泪,更漏里的沙砾还在簌簌向下掉,陈氏嗓子眼里好像都在冒着血腥气,她看了一眼更漏,手不可抑制地发颤,“阿娇,你没有多少时间了。” 长亭手掌一松,云袖耷拉垂地。 长亭静静地看了陈氏很久,这世上原来除了爱憎分明的真定大长公主,临危舍命的符氏,还有另外一种母亲,在紧要关头却舍弃了女儿。 如此慈爱和仁的陈氏啊,她曾是如此慈爱温柔的母亲 长亭有点想笑,皓腕一抬,轻呼一声,“满秀”。 “是!姑娘!” 满秀从暗影之中应声出列,脚下极快,快步进入大堂后的抱厦中,当作挂帘垂在抱厦间的珊瑚珠帘“噼哩叭啦”作响,满秀气力大,不过眨眼之间便单手推着一个人影从抱厦中出来了! 珠帘叮铛响,好像在人脸上罩了一层纱。 那人着麻衣长衫,长发挽成一个低矮的髻,长衫委地被满秀向前一推,来人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母亲!” 满秀将把塞在来人嘴里的那团麻布取出,那人便两行眼泪直直砸下哽咽低呼。“母亲!你竟然不要阿庆啊!” 是陆长庆! 陈氏手上一松,金簪落地,玉兰花开花裂缝。隔着珠帘她泪眼朦胧地看清了幔帐之后那人的身形,再听来人的声音,她能够确定这便是她的长女,陆长庆! 陈氏当即妄图朝前冲去,长亭手腕一抬,白春与珊瑚一左一右将陈氏架住。 “是陆长庆这个砝码不够重罢。”长亭一开口,却发觉自己口中酸涩奈何。未曾流出来的眼泪是不是全都会倒转会心肺之上呢,长亭再拍拍手,抱厦之中再出来二人。一大一小,大的那个刚好到陆长庆的眉宇之间,小的那个满脸酡红眼泪汪汪,抱厦之中有小丫鬟埋首快步上前去将兄弟二人口中的布团取出。布团将一取出。小的那个便当即哇哇大哭起来。 “母亲!救阿兴!母亲!救我!” 四五岁的长兴在丫鬟怀中挣手挣腿,丫鬟抱得更紧了,长兴大咳了两声后,声音嘶哑,却仍旧在叫唤,“母亲!救我与哥哥!母亲!抱!” 小小稚儿哭得叫人心伤心碎。 长平紧紧瘪住嘴,手蜷成一个拳头,他已经知事了。已经知道现在正发生着什么了。他的母亲在与整个光德堂对峙,而他却成为了把柄与诱饵! “阿娇自知手法下作。更知一个陆长庆大抵是不能比平成陆氏家主的位子更值钱!万幸万幸,阿娇预料到了叔母会弃军保帅!幸好叔母还存了将长平、长兴两兄弟送到陈家别院避祸的心思,否则该如何从东苑将两个堂弟偷运出来反倒叫阿娇为难!” 喧闹之中,长亭的声音显得平缓笃定,长亭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珠帘,里面小的在哭,大的也在哭,只剩下一个长平目光暗藏仇恨与凌厉,就像旧日里在荒山之中遇见了幼狼一样,她到底回过头来,再言,“感谢叔母百密一疏,更谢陈家败絮其中,否则这砝码该怎么加,阿娇个性蠢钝,恐怕至死,也想不出来。” 陈氏紧咬牙关,双眼好似能喷出火来! “啐!” 陈氏发狠面啐长亭一口,玉娘反应极快一个抽身便挡在了长亭跟前,陈氏气急攻心却有失准头,那口唾沫一个偏斜挂在了玉娘衣襟上,玉娘高声骂了句娘,“他奶奶的,给脸不要脸!先头求也求了,好话说尽你不听!非他妈的得祭出后手,你个老娘们倒还做出一副杀了你全家的模样,什么刁东西啊!” 撕破脸,原来脸皮不会痛。 心会。 一年前的长亭,死也想不到,她会与陈氏决裂到此般境地。 “奉药!” 长亭高声唤道。 娥眉躬首顺目地从花间中走出,手中端了一盘朱漆托盘,上有一只绘彩蝶扑春样式的小瓷碗,陈氏感觉自己脑中的那根弦越绷越紧,越绷越紧,娥眉走得越近,她的神容便越发慌张,她几乎不能呼吸了,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明白真定大长公主最后那句“阿娇,都随你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真定没有办法对亲骨肉,可陆长亭可以! 真定没有办法亲赐下一碗汤药让嫡亲的孙儿命丧黄泉,可是陆长亭做得到! “陆长亭!” 陈氏怒声哀嚎! 长亭转过头来应了一声“嗯?”,再看陈氏的模样,好像那夜缝隙中惨叫的父亲,在火中得偿所愿的符氏还有那千余个惨死葬身的将士,长亭提起一口气,她耳朵里尽是外间叫嚣的声音,可她的心里却在一遍一遍地鼓掌拍手。 “只有一碗药,叔母希望给谁喝呢?” 长亭轻轻佝下腰杆,尽力与喘着粗气的陈氏平视,“陆长庆?不不,阿娇不会给她喝下去的,叔母自己都放弃了的女儿,在阿娇眼里还能存有什么价值呢?长兴?也不会,阿兴还小,个性还能掰正,再不济养废了到底也没有威胁。” 陈氏眼球中布满血丝,满耳都是黄参将命人敲打的战鼓声,她从不知自己布置安排的局面也能成为自己那道催命符! “长平吧。”长亭扭头看去,语气漫不经心,“继承人都死了,叔母拼死拼活搞这么一出逼城逼宫又有什么意义呢?再者说长平已经长成,再怎么掰都掰不过来了,索性叫他也去了,也算是到地下父子团圆。” “陆长亭!你手段为何如此下作!你罔顾人伦,我诅咒你永生永世都不得好死!” 竟拿儿女来胁迫她! 陈氏几近癫狂。 是啊! 长平若喝了这碗药,她做这一切还有意义吗!没有了啊!她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下的孽与罪都毫无意义的呀!二房仍旧是一场悲剧!他们根本没有翻身!她的儿子她的儿子! “灌药吧!” 长亭毫不理会陈氏,猛然拂袖起身。 娥眉躬身向里去,白春一手接过药碗,一手紧紧摁住陆长平的颈脖,碗沿就死死靠在陆长平的嘴边,陆长平紧咬牙关绝不张口。 “撬开嘴,灌!” “绷----” 陈氏脑中最后一根弦咔嚓崩断,她喷一口鲜血出来,噗地一下喷在地上! 长亭挺直脊梁快步走上正堂,外间已至烈火烹油之势,好似破门一触即发! 碧玉形容急匆,小跑进屋在长亭耳边附耳轻语,长亭一拂袖反手将摆在木案上的那只金铜小更漏一把反过来,本已见底的沙砾陡然又堆成了小山,长亭昂首扬声,“把药灌进去!让小秦将军打急令鼓!开光德堂的门!再传令下去将外城的门阖上!” “砰砰砰!” 两短一长! 再闻“咔嚓”一声,光德堂的正门大开! 黄参将猝不及防,竟不知应当如何应对! 不知何时,光德堂围墙之中架起三层三叠的火石弓弩,小秦将军在角楼之上站得极高,再重重狠敲战鼓,弓弩“唰唰”向外射击,一波射完再投巨石,待弓弩装备完毕,第二波弓弩愤然来袭! 黄参将站在前方,自然当仁不让第一个胸口中箭! “进内城围光德堂的能有多少人?顶破天不过千人。守比攻容易,只要你守住光德堂,我定当与你解围。” 长亭昂首立于正堂之上,脑海之中响起今早蒙拓最后同她说的那句话。 她等着,她该做的已经做完了,她等着她的英雄踩在七彩祥云上来救她。 小秦将军奋勇上阵,浓烈的焦臭味与血腥味传到光德堂内间来! 外面喧哗不堪,突闻一阵急促而深重的脚步声,秦堵一把推开挡在门廊的屏风,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姑娘!外城里外城有人在平成外城立旗子了!是陆家的家旗!是真正正统的青雀旗啊!大姑娘!大郎君回来了!大郎君回来了!” 长亭当下愣在原地,手上一松,转头向珠帘里望去,看着已喝了半碗药的长平嫣然一笑。 “药膳汤好喝吗?” “我的弟弟。”(……) 第一百五五章 哥哥 第一百五五章 火光漫天,沸沸扬扬,熙熙攘攘。 内厢中却井井有条,陈氏已昏死过去,长亭唤人将她抬到真定大长公主处去,陆长庆一直在哭,当长平被人灌药时,陆长庆已然哭傻了,愣了半天才撞上来奈何丫鬟架着她,她冲不出去便一声一声地低吼,无非是吼“陆长亭,你心如此狠毒,不怕遭报应”之类的并无实质意义的话罢了,长亭手一挥便有粗壮的婆子捂了陆长庆的嘴巴把她拖到了花间里去。 长平那半碗汤药喝下肚,面上已涕泗横流。 长亭那一声“药膳汤可好喝?”成为了激怒陆长平的最后一根稻草。 “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陆长平满脸泪痕,他还不及长亭肩头高,却攥紧拳头嘶哑低吼。 长亭看了陆长平一眼,轻声道,“先顾好自己的命吧。”话音未落,长亭皓腕一抬,满秀将药碗负手一翻,里头的汤水顺势倒在了盆栽里,再将药碗“砰”一声往木桌上一放,单手掐住陆长平的肩胛骨,将布团重新塞回他嘴里。 满秀一溜动作做得极麻利,内厢顿时静了下来。 内厢一清净,外间便显得愈发喧嚣。 长亭一直很安静,手搭在桌沿上,袖口镶水青纹边,广袖云纹直直坠下,小姑娘靠在窗棂边站着,眉目远眺,似是在看战事大起的前堂门廊。秦堵前来回禀之后便又匆忙离开,青雀旗一立,光德堂门口的围堵力度一下小了许多----他们口里念的是正统。究竟什么是正统?!陆长英才是正统中的正统!陆长平只是一个退而求其次的货色罢了!正统一出,谁还敢纠围? 天色很黑,长亭微眯眼睛想看一看那方立起来的青雀旗。 长英真的回来了吗? 秦堵带回来的信是陆长英将在五月末六月初才启程回豫州,如今将将才五月末罢了让秦堵带信回来是虚晃一枪还是临时改变了行程?又或者长英如今根本没有回来,只是蒙拓的围魏救赵之计罢了 长亭压根没问蒙拓预备做什么,只是很确信既然蒙拓让她把光德堂守好,她便不需要再管外城的那一桩桩事了。 蒙拓也没有问过长亭要做什么。他却很清楚自己需要怎么样收尾。 长亭与玉娘,长亭与蒙拓,玉娘与岳番。岳番与蒙拓,四个人,四种过命的情谊与默契,各取所需。自成因果。 崔氏与陆缤目睹了一切却一直未曾开口说话。陆缤脸色发白,崔氏脸色发青,一白一青跟唱黄梅戏似的,陆缤看了眼已然安静且有序的大堂之内,无法想象就在半个时辰,不不,未到半个时辰之前,这里有人吐血。有人被灌药,有人在哭。有人在嚎叫,可一眨眼的功夫,全没了! “若阿娇是三叔,就会换一身衣裳去门廊看看。”长亭慢慢起身,埋头理了理垂在胸前的宫绦,“毕竟青雀旗立了起来之后,城中的火力必然会被削弱。二房已经没可能东山再起。如果三叔足够聪明,应当明白如今才是大捞特捞的好时候。” 崔氏肩头无端向后一退。 她她往日为何没有发觉陆长亭的气势竟然这样足! 青雀旗是什么? 陆家人都知道! 是陆家的家旗!是战旗!是陆家的象征! 外城青雀旗大郎君 他们不是聋子,他们听到了将才秦堵的那番话啊!大郎君是谁?是陆长英罢!今天这一出只是陆长亭布下的一个局罢了!从一开始捧杀三房,到挑拨三房与二房的关系,再到放权给三房任由三房膨胀,再到引出了陈氏自取灭亡,暴露底牌,最后击溃心房二房至此彻底不能翻身!这不过是一个局罢了!什么逼宫围城,什么绝处逢春,都是假的,一早就在陆长亭的算计中的!陆长亭不过是引蛇出洞再一网打尽罢了! 他们三房是棋子,更是诱饵! 崔氏不蠢,一个清河崔家的旁支庶女既然嫁进了光德堂又拢得住夫君站得稳脚跟,她可以市侩可以墙头草,可她不会蠢。崔氏慢慢想通,却见陆缤想张口回话,唯恐陆缤说出蠢话来,崔氏扯住陆缤衣角,抢先开口,“你三叔向来一副文人酸腐气,如今虽掌着墙头城防却今朝却吓得连门都不敢往出迈,自是不够聪明的。若阿娇有心,小叔母便陪着阿娇出游廊去瞧一瞧,总得瞧瞧那副青雀旗是怎么起来的吧?若是阿英活着回来了,陆家也算”崔氏说着话,弯月般的眼目便向下一敛,几欲哽咽,“那咱们陆家也算是有盼头了” 这摆明了是在表明态度----我们不聪明,你给我,我们才接着了。你不给了,我们也坚决不争,虽然怂是怂了点儿,好歹能保住这条命罢,看看陈氏看看二房,人家尚且势均力敌却也输得一败涂地,我们又拿什么去跟人家争呀? 崔氏是小人,可小人往往能活得更长。 没有那么多指望,没有那么多执拗,没有那么多志向,没有那么多气节,自然没有得偿所愿的清誉名流,没有那么多的关注与尊崇,可相应的,至少他们很安全,安全地平庸地碌碌无为地度过一生。 这便是大多数的人生。 恰好,这也是长亭扼腕期待的人生。 奈何,长亭有太多放不下,放不下**与固执,放不过志向与风骨,同样的,她更放不下或许会伤她却仍旧是她赖以生存的尊严。 长亭抿唇笑了笑,侧身作了个揖,口中叹谢,“阿娇谢过小叔母。” 并不说谢什么,却叫崔氏暗地里大松了一口气。 游廊里便能嗅到一股子焦味,长亭步调不急不缓走在最前列,外头有惨叫声,又陡起马蹄飒踏之声,长亭走到一半停下步子单手抹了一把脸再继续朝前行,玉娘牵着小长宁走在后面,玉娘轻声低语,“你不该叫阿宁来这处的,打打杀杀的,恐叫小姑娘吓坏了。” “万一哥哥回来了呢?”长亭步子没停,“总要叫阿宁见到哥哥第一面的。” 玉娘挑挑眉头,再回头看了看跟在后头的崔氏,笑了笑。 好日子要到了。 她们可算是熬过去了。 光德堂门前鏖战正酣,许是负隅顽抗许是破釜沉舟,他们以为攻破光德堂便可占据上风了吗?还是骑虎难下不得不豁出一条性命来了? 黄参将已经死了,如今领头是豫州汝南四品武官,一拨又一拨的人向里冲,或搭云梯或扔火把,一副十分奋勇向前的样子。 不敢拿出这幅模样对待乱匪胡子,却敢内斗窝里横。 陆家人的日子也是过得太安逸了些。 一行女眷广袖翩翩很是惹眼,小秦将军自角楼上踏踏往下赶,在乱火金戈中朝长亭屈膝福身,再命人搬来椅凳以及圆桌就放置在影壁之后,长亭留住小秦将军,温声问,“小秦将军给阿娇一句实话,哥哥是不是回来了?哥哥是不是跟着陆纷的棺椁回来了?” 小秦将军满身血污,擦了把眼,语气憨直。 “若大郎君当真回来了,我能瞒着姑娘吗?我也不知道外城的青雀旗是啥意思!多半是谋划,可该怎么收尾啊!”小秦将军再就着袖口擦了擦染血的匕首,“您也莫慌,末将带了多少出去就带了翻倍的人回来,守个光德堂倒还守得住!外城的青雀旗一立,多少兵士都没了攻城的心思了,一旦军心涣散了,这点儿攻势压根就不值一提!” 饶是小秦将军这样说,光德堂外今夜却仍然血流成河。 世家的朱漆是鲜血染成的,不知又要刷多少遍才能将光德堂的青瓦白墙刷成原先的模样,长亭整个人站直了挺直了,手却在袖中抖啊抖,颤啊颤,她抿抿唇久久没说话。 她已经很累了。 今夜一波又一波的事情让她身心疲惫,真定大长公主可以说是她累了,而她却不可以,她甚至在与陈氏对峙的时候,不仅不能说累,甚至连一点点的怯都不能露,一旦露怯,便是功亏一篑。 “呼呼呼----” “冲呀!成败就在这么一扳手了!” “噼砰!” 刀剑无眼,生命易逝。 更漏中的沙砾向下落一颗,好像一个人的性命就如此渺无声息地从这个世间消失。 长亭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挺了,奈何鼻腔中充斥的血腥味,翻涌而上的恶心反胃却在提醒着她,道行不够还需回炉修炼。外面在发起另一轮的总攻,声音高扬到半空之中,却如落叶拂风突兀截然而至! 长亭探出头去,黑暗之中,却见墙头上有一面青雀旗高高扬起。 好像一下子所有喧嚣与生死之争全都静了下来! 长亭整个人都靠在影壁上,脚尖动了一动,先将身子向前倾企图看得更加清晰,奈何夜色太暗,又有几重弓弩手遮挡在前,她除了那方迎风飘扬的旗子什么也看不见,长亭快步朝前走了三两步,绕过影壁,拨开弓弩手,她挺直腰杆立在光德堂大门正中,欲哭无泪地看着由远及近的那个坐在轮椅上的那道黑影。 “哥哥” 长亭嗫嚅嘴唇轻声道,再出声时已近嚎啕大哭,“哥哥!” 长亭仰头哭得不可自已,泪光朦胧之间却见蒙拓一身黑衣劲装站在轮椅之后,朝她笑。(……) 第一百五六章 黎明(上) 第一百五六章黎明 光德堂坐北朝南,天南星就悬在那方青雀旗之上。 长亭哭得难以自已,见到陆长英的那一刻,她好像腿都软了,她好想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睡一觉,什么也不管,她便只枕在软枕上睡到个天昏地暗日月同辉,她捂着嘴无意识地一直哭一直哭,哭到那架轮椅越推越近,她泪眼婆娑地看得越来越清晰。 她的哥哥青衣白衫,立身于轮椅之上,一只手打在椅背上,一只手低低垂下。 高飞亮月,陆长英笑得极清雅,就算他跟前满是血污,就算他的袖子上已被溅上了许多滴红灿灿的鲜血,就算有人在他眼前被人一刀毙命,他都始终螓首含笑。 “阿娇,到哥哥这里来。” 光来了,人的面目清晰了。 陆长英招手示意,看着捂嘴痛哭的幼妹,微仰首,喉结一动,眼眶微红。 还有人在负隅顽抗,操起大刀在喊打喊杀,可长亭好像什么都听不见,她跌跌撞撞地朝有光亮的地方跑去,光德堂的将士长剑一挥,又一条命没了,从死人喉咙里溅出一溜的血堪堪要落到长亭的衣衫上。说时迟那时快,长亭被人猛地一拉胳膊当即向后一偏,恰好避开那道血污。 是蒙拓。 长亭仰头看着蒙拓,一边哭一边笑,一边笑一边哭,然后,然后就记不得还有什么然后了。 如她所愿,她终于可以舒舒服服地。什么也不想地睡上一觉了。 长亭也记不清她究竟睡了有多久,迷迷糊糊间听到陆长英吩咐人尽数斩首反贼的指令,“镇守平成城门的大小官吏全都换掉。参与本次暴乱的斩首示众,不施连坐之策,只是儿孙不可举孝廉入官场。围攻光德堂的兵将,全部斩杀。” “恐有数百人,大郎君” “杀。” 陆长英的声音冷静自持,“今夜本该血流成河,流谁的血不是流?” 长亭握紧了手。恍恍惚惚睁开眼睛重而又恍恍惚惚闭上,之后便人事不省了。 长亭也不晓得究竟睡了多久,再睁眼时天还没亮。幔帐里只有一盏六角宫灯还亮着,幔帐倾斜而下,乳白色的光不晃眼睛但也不算太照明,手一摸脸。一脸都是汗津津的。再摸额头,额头上还盖着浸了水的帕子。 许是发热了。 长亭张口想唤人,偏过头去一瞅,玉娘正趴在床沿边上睡得打呼,眯着眼再一看,满秀在暖阁里打了地铺枕头旁边还搁了一盆水,铜盆上搭着一只白帕子,长亭啧啧嘴到底没叫唤出来。哪知这一动浑身更是软得不得了,喉咙里涩呼呼的。一张口干得不得了。 她多少年没发过热了?两年?还是三年?当初寒冬腊月的在冰河里浸着,第二天还有力气拿开水泼人,如今一口气兴奋起来反倒被激得发了热? 连话儿都还没跟自家哥哥说上一句,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生病卧床了!? 也真是够蠢的 长亭脑子又热又乱,想东西都觉得一脑门都是糊糊,她睡觉轻,更漏放得离她远,她就算撑起身来眯起眼睛也瞅不见如今究竟几刻钟了,这撑手一折腾反倒叫她喉咙一痒咳了几声,奈何玉娘与满秀都睡得死沉死沉的,长亭只好憋着咳,一声咳嗽拖得老长,极为缠绵悱恻,咳完一声之后险些喘不上来气儿。 长亭又渴又咳又脑袋晕,打了床沿两下,破釜沉舟想把玉娘叫起来,奈何玉娘睡得我自巍然不动,压根就不理会她 长亭只好捂着嘴断断续续地咳嗽。 “叩叩叩----”三声又轻又缓。 长亭以为自个儿发热发得听岔了,哪知一抬头透过幔帐却看见窗棂糊纸上透了个黑影子,长亭一抖再定睛一看,窗棂关得很严实,外面那人想打开却不得章法,一直在扣扣索索的。 哪里来的小毛贼!连光德堂都敢闯! 不对 哪有小毛贼偷东西还兴提前敲三下窗板通知一下的啊 长亭一拍脑门,当真是烧糊气了! 长亭脑子晕乎乎的,外头扣扣索索的动静越发大了,莫不是以为她被烧死了长亭咧开嘴笑起来,笑着笑着突然想起来外面还有人呢!长亭一个激灵,赶紧下床,棉鞋也顾不上套,光着脚丫子便跑到窗户前头去,使劲一掰开把窗棂向上一推,便看见了一身黑衣又一脸慌张的蒙拓----少年郎正好背着光,黑黢黢的夜,黑黢黢的脸,黑黢黢的衣裳,叫人一点也看不见轮廓。 “我从外面打不开这扇窗户我听见你先是咳嗽然后就在拍床板我想里面的人恐怕都睡着了吧” 蒙拓轻咳两声,断断续续地语无伦次地解释着。 长亭笑起来,这算什么解释啊? “你怎么在这儿啊?” 长亭声音哑哑的。 蒙拓比长亭高出一个头,他得低一低头才能在窗户里看见长亭的模样,蒙拓没先答话,伸出手指来指了指,“你先去把外衫披上”少年一垂眸,看着白生生的脚丫子,好像是吓了一大跳,赶忙再道,“还有去把棉鞋套上。” 长亭“哦”了一声,回过身去趿拉上棉鞋再取下长衫披在肩上,被蒙拓这么一吓,又不咳又不软了,就是脑袋瓜子还晕晕乎乎的。长亭顺道斟了两盏茶,先递给蒙拓一杯,自个儿再小口小口地喝,喝完了,嗓子不干了就再问一遍,“你怎么在这儿呀?哥哥都回来了,你不怕哥哥揪住你啊?”长亭像想起什么,话赶话,陡低了声调,“哥哥哥哥那天晚上是回来了的吧!?不是我烧糊涂了,在梦里头梦见了的吧!” 长亭心尖尖一下子就抓紧了! 陆长英的出现确实像个梦似的,是不是她近日来绷得太紧,做梦都梦到自家哥哥回来了? 可千万别是一场空欢喜啊! 蒙拓咧嘴笑了笑,他想伸手揉小姑娘头发很久了,可每回都硬生生地克制了下来。 “大郎君确实回来了。前日夜里你一见大郎君就高兴晕了,紧跟着就是发高热,躺床上睡了一天两夜了,烧也退不下去,人也叫不醒。你睡了多久,满秀和胡得玉就有多久没阖眼,她们如今还在你屋子吧?”(……) 第一百五七章 黎明(下) 第一百五七章黎明(下) 长亭扭过头去,看玉娘趴在床沿上打着呼,再看满秀打地铺睡得极沉。 她以为她顶多睡了一晚上 怪不得她们这么累啊 长亭敲了敲脑门叫自个儿清醒些,她靠在窗户沿边上,胳膊肘撑着下巴,仰头看着蒙拓,大约因是背光,她并不能将蒙拓的眉眼看得十分清楚,不过也没关系,反正她闭上眼睛都能清晰地勾勒出蒙拓的样貌。 高挺的鼻梁黝黑的面容深目粗眉像刀削般棱角分明的下颌骨饱满的天庭 这样的少年郎,在战火中,在颠沛流离中,在举目无亲中,就算他衣衫褴褛,就算他满身疮痍,都是好看的,都是叫人依赖的。 “身子骨可好些了?热可是退了?”蒙拓压低声音,生怕惊醒了睡着的玉娘与满秀,他们之间就隔了一扇窗户,蒙拓却深知他不该往里迈了,“大姑娘回去躺着吧,更深露重,仔细又着了寒气。” 长亭猛地一激灵,赶忙摆摆脑袋,她这是在想甚呢! 长亭木呆呆地翻手摸了摸额头,“已经不烫了啊。”长亭再愣了半刻,敛眸垂眉轻声细语,“你别这样,我睡久了,身子骨都睡绵了,再睡怕是骨头都找不着了”长亭声音低得好像是自己在同自己说话,“你便同我讲讲话罢。我许多天都没讲过话了。” 小姑娘佝着头,只能瞧见小巧挺立的鼻尖还有光洁的额头,一觉才起来。头发乱糟糟的,发过热面色白得跟玉似的。 长亭,什么样子,他都见过。 笑的,哭的,精神满满的,憔悴的。好看的,哦,她并没有不好看的时候。 蒙拓无端骄傲起来。骄傲着骄傲着又有些失落----这些模样,她以后的丈夫大约也会见到吧,毕竟他们才是共白首的人。 “好,你讲吧。我听。”蒙拓极力遮掩下情绪。语声淡极了。 长亭却仰头嫣然笑开,边笑边轻手轻脚地把小杌凳勾到窗户前来,突然想起什么来,一壁拿手顺了几下头发,一壁撑在小杌凳落了座儿,她心心念念着的到底还是那天夜里的事儿。 “哥哥不是说现今才启程吗?怎么恰好赶到二房兵变的时候到了?你怎么在哥哥身边呀?中途遇见的?” “我提前十日往幽州发了信笺,其实前日午晌大郎君便紧随小秦将军之后抵达平成外城了,只不过大郎君并未让旁人知晓。单是我与岳三爷去外城接应的”蒙拓微微佝了腰,手臂放平在窗户边沿上。轻声解释道,“其实大郎君回来,无论是你,还是陆家,都会好过很多。” 长亭挑了挑眉,“我本是想等我把平成里的事料理干净之后,哥哥再回来接手,到那个时候,哥哥上行下达便再无后顾之忧。你也真是,明明那天午晌在灵堂的时候还见了我,也不同我说,你怎么能不同我说呢” “若早同你说,你准允那天的青雀旗升起来吗?” 蒙拓微声打断。 自是不准的 内城里是放了反贼逆臣进来的,若陆长英遭了意外怎么办?若人马超过了她的预料怎么办?若青雀旗一早被人发觉了,陆长英受到伏击怎么办?她不可能放任至亲去冒险的,就算胜算在五成以上也不行! 长亭一时语结,啧了一声,辣气壮再问,“那小秦将军也不知道吗?” “小秦将军军中的斥候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就算有心想瞒也瞒不住啊。”蒙拓喜欢看长亭气鼓鼓的模样。 “那为什么小秦将军也不同我说!” “大约”蒙拓已渐渐习惯展开嘴角笑的神容了,“大约小秦将军只觉得你是个小丫头片子,他更听大郎君的话罢。” 这是什么道理! 长亭觉得额头上又在冒热汗了,这回是给人气的! 蒙拓笑着笑着慢慢收了容色,温声安抚,“长英回来,你便不要操这么大的心了。信任你哥哥,他不是阿宁,不需要你张开臂膀去护佑,他才是保护你们的人。你也不要小看你哥哥,有的人坐着却比站着的人看得更高更远,论起纵横捭阖之术,你只是陆公的皮毛,你哥哥才应当是那个杀伐果决的人。” “腾----” 位置一下子调换了。 长英 长亭抽了抽鼻涕,她的哥哥坐在轮椅上,心里酸唧唧的,那晚她没看仔细,长英没瘦吧?好像没瘦,看起来精神也不错,风姿眉眼更成熟了,更像个大人了,也更像他们的父亲了 可是,长英还能站起来吗? 算了,她在佛祖跟前许的心愿是平安回来就好,能不能站起来,能不能走路都不重要了,长英活生生地回来了,走不动道了就不是她哥哥,就不是陆家的嫡长子了?孙膑两条腿压根就站不起来了,不也名垂青史了吗?谁若敢说陆长英一句不是,她必当百倍奉还! “哥哥如今还是歇在光德堂吧?歇在哪处呀?歇在内苑?身边服侍的人都够吗?大长公主出面管事了吗?哦,还有陈氏与她的三个儿女如今的处境如何?哥哥下了指令了吗?” 问的都是陆家内苑的事,天地良心,他蒙拓虽然经常偷鸡摸狗,摸进研光楼,可别的地儿,他是当真不熟啊 蒙拓愣了一愣,摇摇头,“这我是石家的人又住在外院” 哦,也对。 她问的都是崔氏应该都不算太清楚的事儿。 长亭想了想,再灌了一杯水。点点头,“还是带了石家的兵马回来?” “既是镇场面,又是承情。也是结盟。你知道姨夫的个性,与公与私,姨夫都不可能放过冠冕堂皇进入平成陆家的机会。”这个他总算是知道了,蒙拓说得风轻云淡,“姨夫都来了,石家的雄师会不跟在后面?” 平成陆氏的继承人都是石家救的,石家当然会以一种毫不避讳的姿态借机跻身大晋上流圈子。 放着这种交情不攀附的。都是傻子。 石猛是傻子吗? 长亭歪头想了想,石猛那一副吹须瞪眼的无赖相,他若是傻子。普天之下就没几个聪明人了。 长亭笑起来,“石大人什么时候进豫州呀?我带着阿宁去给庾郡君问安去。” 真是烧糊涂了。 既是将领出行又是这样的局面,石猛怎么可能带上女眷? 蒙拓再一笑,“仲秋时节吧。正好顺道去幽州打一头。姨母约是不来的。石闵与二哥会来。”笑容一敛,“你知道的,姨夫一直喜欢陆家的家风,也喜欢陆家的小姑娘,大抵是来讨亲了吧。” 长亭惊了一惊,吓得高热随时随地发作! 石猛 石猛诶! 他!做!得!出!来!啊! 救到陆长英,这是什么恩德?就像救到了命根也像掘到了千年一现的何首乌她脑子真是烧糊气了,在胡想些什么呀呀!反正石家凭靠着救出陆长英。还了一个活生生的继承人给陆家的情分,莫说她一个陆长亭。就算要讨十个八个陆长亭回去当儿媳妇也是使得的啊!陆家是簪缨世家,担不起旁人说他白眼狼,而石家恰好站在山尖尖上 石闵 长亭赶紧摆摆头! 除却陆长庆,玉娘最应该感谢的人应该是他吧!毕竟陆长庆常有,石家大哥那般着实蠢钝的人不常有啊! 长亭向后一缩,紧了紧披在肩头的长衫,眼神瞅在游廊栅栏中将开未开的花骨朵上,五月底六月初的夜里已有蝉鸣,长亭咬牙切齿,“我不嫁石闵。” 蒙拓点点头,亦不知是带了几分思量,亦不晓是带了几丝踌躇,“我一早同你说过,二哥是一个很好的” “阿拓!” 长亭一激动,嗓子眼便干涩起来,连声低咳,长亭捂着胸口,闷声咳嗽又不敢咳大声了,憋得面颊通红,双眼含泪,水汪汪地像两畦清泉一样,长亭埋下头咳,边咳边使劲憋话,“你你” “你”了半天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蒙拓迟疑些许,终究抬起手来,轻轻抚在长亭的后背上,一下一下地向下顺。 掌心温热,好似带着叫人安抚的情绪,手掌将将覆上长亭后背时,长亭浑身一僵,当即全身的汗毛都好像一下子全都竖了起来,蒙拓手掌粗糙,隔着一件外衫一件长衣,长亭好像能感受到他手上粗糙的茧子和细腻的温度。 干嘛对我这样好 一边对我这样好,叫我不可抑制地沉溺,一边却告诉我石阔很好,是一个雄才伟略的好郎君 长亭伸手抹了把眼睛,她突然好冲动,冲动得想看着蒙拓的眼睛告诉他----我好欢喜你的,不知从何时起,我就真心地爱慕着你了啊。我个性虽悍气,可我愿意为你洗手作羹汤,我城府虽深沉,可我愿意为你放弃步步为营,我性情虽倨傲,可我愿意为你贤良淑德,婉和温驯 蒙拓呀,我好欢喜你,你欢不欢喜我呀? 长亭仰起头,微微张了张嘴再轻轻合上。 她一直明白她该怎么说,陆绰教她,不需要惧怕自己的情感,可她仍旧是怕的呀,她时而觉得蒙拓也是欢喜着她的,时而又觉得蒙拓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时而觉得蒙拓一言一行都蕴藏着深意,时而却觉得是她自己自作多情 长亭再反手抹了把眼睛,抿紧唇角,低声道,“咳嗽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蒙拓收手,叹声并没有说话的声音大,“是我孟浪了。” 一时二人皆无话说。 蒙拓也不提走,长亭也不提阖窗。 长亭埋下头,隔了许久才开口,“往前我以为哥哥不在了,我再也见不到哥哥了,我便憋足一口气带着阿宁苦苦支撑。如今我却又见到哥哥了啊,可见世事难料,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 这个话题开得很突兀。 蒙拓看着小姑娘,心里打了许多个搅,终于也开了口,“如果凡事都有可能,那么有没有可能有些事是不可能的?” 比如门第之别,比如云泥之差,比如我只能护着你,在研光楼的灌木丛中静静地看着你点着光的厢房,比如我们只能隔着一扇窗户说话,再比如,你或许根本待我便如同待岳番一样,一切都只是我痴心妄想 长亭笑了笑,慢慢抬起头,“你不要和我抬杠。” 这个话,是蒙拓对长亭说过的。 蒙拓也笑,“并不是抬杠。你细想想,如果这世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那一些事的不可能是不是也有可能发生?” “你便绕我吧。”长亭大叹了一口气,她惧怕的根本不是自己的情感,而是说出口带来一连串,一连串让人惧怕的事儿,她肯定嫁不成蒙拓的,之后再见面也只能是尴尬,与其尴尬还不如担着过命的交情好好地成为挚友,“等石大人来了,你与三爷或许也要离开平成了吧?” 蒙拓轻轻点头,“大约会跟着姨夫一道回去,应该是在今年末,明年初的时候。” 长亭看着蒙拓,手藏在广袖里绕啊绕,绕啊绕,绕得一直没有停下,蒙拓身后隐约起了光亮,长亭偏过头去瞧,原是旭日东升,黎明朝阳了。 “天都快亮了。” 长亭浅抬下颌,把手伸出袖笼,顺势拢了拢鬓发,“到了夏天,天都亮得很早,黑得很晚,你快回去吧。过会子,小丫鬟们就该起床清扫了,你若遭人撞见,我定不出面保你呢。” 蒙拓也笑,后退三步同长亭作了揖,便身形向左侧一闪,脚上一蹬,一个鹞子翻身当下便翻出了内墙。 窗户前空落落的,像是一直没人来过。 长亭抿了抿嘴,眼睛涩涩的,安安静静地坐了许久。天刚大亮,她身后一声朦朦胧胧的低呼。 “我操大爷!我们阿娇呢!” 是玉娘的声音。 长亭扯动嘴角向后一转,笑盈盈地看着玉娘,“我这儿呢,睡一半醒了睡不着了,就在窗户前坐了一会儿。” 玉娘蓬头垢面的,揉了揉眼睛再眨巴两下,松了口气,扶在床沿上起了身,一只手搭长亭肩上,一只手去关窗棂,“咋的?好了?还晕不?” “不晕了。”长亭乖乖巧巧地答,伸手拉了拉玉娘的衣角,仰起脸,语声拉得很长很轻,“阿玉,我大概是喜欢上了一个人,很认真很认真的那种。”(……) ps:也只有在四千大章的时候,阿渊才敢厚起脸皮要粉红! 第一百五八章 哭灵(上) 第一百五八章哭灵 长亭大约至死都记得那个时候,胡玉娘的表情吧。 嘴张得老大老大的,大得已经不是能塞得下几个鸡蛋的事儿了,是下颌骨脱臼了没的大事儿了 长亭好心好意帮玉娘合上了下巴,再多加了一句,“哦,那人你也认识的。” 然后长亭就不说话了,然后她就静静地看着玉娘几近癫狂地开始疯狂猜测,时而镇定分析,“我认为应该是谢询,你们是姑表兄妹,又是老人家想凑做一堆的姻缘,谢玉郎相貌很好,风度也很好,和陆哥哥有异曲同工之妙,完全能满足你的心理投射。”;时而狂癫疾走,“到底是谁!到底是谁!难道是蒙拓!?还是石二哥!如果是石大哥,我死给你看哦阿娇!”;时而抱着长亭嘤嘤哀求,“阿娇说话就说完好不好呀是谁是谁” 一个上午,几百个完全不同的胡玉娘 长亭哈哈哈哈笑之后,揪着玉娘的脸,凑到她耳朵旁边小声说了两个字,然后玉娘的尖叫声简直险些要将研光楼的屋顶掀翻了,这回轮到长亭拽着她一遍一遍地嘱咐,“谁都不许说啊,连岳番也不许说,不对,特别是岳番!绝对不能告诉他!” 胡玉娘捂住嘴巴,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动,再绯红一张脸,深吸一口气,好像是在藏着笑又像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隔了许久。才一拳头擂到长亭肩膀上,“你不早说啊!他恐怕都要走了啊!” 长亭被擂得向后退了两步,哑着嗓子干咳。 胡玉娘的力气真是 哪里像个姑娘家啊! “你便就当听我说一说就好。莫太在意,否则到时候我和他再见面的时候怕都会不自在。他一路帮我们这么多,我反倒叫他不自在,你说,这样算下来岂不是我不仗义啊?”长亭揉揉肩膀,再将玉娘板正,一脸严肃。“说了又怎样,不说又怎样,你晓得的。我跟他是没结果的。且不说,他看不看得上我这一副士家子的脾性和心气,便是”长亭声音软了些再软了些,“便是他晓得又如何?又如何呢?终究日子也是要过下去的。没必要叫这些事情搅了他后半辈子的安宁。他要娶亲。我要嫁人,我若早说了,他之后他之后的妻室唉” 长亭自诩勇敢,也努力杀伐果断,可是这种事 并不是勇敢就能够解决的。 也不是步步为营就可以未雨绸缪的。 首先,她都不能确定蒙拓是否也倾心她,她又哪里来的勇气去走那九十九步?若是那个人连最后一步也不愿意走,她的她的自尊又该怎么办? 是的。她的自尊 她的无所畏惧一直都构筑在她的尊严之上,而她的踟蹰与犹豫却在一路徘徊。她的勇气偶尔出现,却如同泡沫一般不知何时又会消失殆尽,她本不是这样的人啊,她并非反复无常又瞻前顾后的人啊,她不喜欢她偶尔出现的勇气与时不时提醒她放弃的尊严,她同样不喜欢自己的反复无常与没有担当。 却没有人告诉长亭,这不叫无担当,这是一个姑娘手足无措时正常的慌张。 玉娘听得发愣,明明胸腔里面一大串话要讲,最后却啥也讲不出来。 阿娇是一个很聪明的人,阿娇的口才好极了,阿娇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所以这件事,或许阿娇这样做才是对的。 可玉娘直觉却想反驳。 玉娘揽了揽长亭,再揉了一把小姑娘的头发,“再等等吧”两个都是自个儿的友人,两个都是相交过命的好哥俩,两个都是好人,都值得过上好的人生 病情积攒多日来势汹汹,长亭虽觉得好转许多,大夫一把脉却仍旧又开了将近半月的药汤,长亭难免有些苦哈哈的,真定摁着长亭不许起床,只说“好好养着,我预备着享清福了,阿娇也得预备着过好日子了。” 长亭看着真定大长公主神情一直极淡极淡的那张脸,笑了笑再捏了捏真定手掌心,轻轻颔首。 到夜里,陆长英才过来,百雀推的轮椅,长亭正卧在床榻上给长宁念诵《梁史别载》,听见“轱辘轱辘”的声音便赶忙合了书页掀开被子去迎,哪知还没趿拉上木屐便听得陆长英一声,“别动,便这样卧着。”长英手腕微抬,百雀便停了步子,长英滑轮椅滑得很娴熟,堪堪停在床榻边,“身子骨这样弱,今晚上的药汤喝完了没?” 小长宁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来,揪着长英的衣角哭,“阿兄!” 陆长英温和垂眸,笑得很漂亮,摸了摸小长宁的额头,“阿宁的门牙都长出来了呀,长门牙的时候哭没哭?” 小长宁眨巴眨巴眼,泪眼大大的,小兔牙咬着下唇,拼命摇头。 “好姑娘!” 陆长英朗声赞道。 长亭眼神却落到长英不经意搭在轮椅轴上的右手上,手上全是茧,虎口上还存了伤。 长亭又有些想哭,身子朝前倾,伸手轻轻抱住长兄,小声道,“上次还没等抱哥哥便晕过去了。” 陆长英温声笑,如春风拂面,“阿娇是大姑娘了,知不知羞的?” 长亭一下子眼泪就下来了,也不吭声,眼泪唰唰向下砸,她张了张嘴,好多好多的话想跟陆长英讲,想告状,那些贱民还要打她们的主意,想讨表扬,她一个人带着她们全回来了,也想怨怪,为什么哥哥回来得这样晚这样晚,可许多许多话全都只变成了一句话说出口。 “哥哥。阿娇好想你啊” 说到最后,全变成了气声。 阿宁抱着陆长英大腿仰着脸哭,玉娘偏过身去抹了把眼睛。满秀忍着哭想了想便做了个手势叫小丫鬟们往外走,哪知最后剩了个百雀还杵在内厢里,白春看了满秀一眼,满秀再看了一眼玉娘,玉娘顿时火冒三丈,人家三兄妹隔了将近一年这才团了圆,她杵在那处想什么?一点不知事! 玉娘伸手拉了拉百雀。百雀怔愣片刻之后,终是埋首佝腰往出走去。 内厢珠帘拂动,陆长英肩上抱一个妹妹。脚上再拖一个妹妹,想一想这两丫头往后都要依次嫁出去便陡生出一种类似做父亲的感受来。 陆长英一下一下拍着长亭的背,再佝身将长宁一把提起来,“阿宁。地上凉。坐在床上哭好不好?”长宁一边哭得嗷嗷的,一边点点头,半眯了眼睛,手在身后摸摸索索地蹬上床榻,哭得都呛嗝儿了。 长亭耳朵里听,听着听着就笑起来,就着袖口抹了把眼睛,再倒了半杯温水给小长宁。“喝一大口,分作七次吞下去。” 长亭小时候也爱哭。陆绰便说她是“哭精”,哭多了就打嗝,这也是陆绰教给他们的。 陆长英神容恬淡,似是喟叹,“石猛说我并不了解我的妹妹,我当时不以为然。”长宁哭得一张脸花得不得了,陆长英伸手帮幼妹擦了把脸,“姜是老的辣,石猛看人门儿清,我陆长英自叹弗如。” 长亭也笑,明明眼睛里的眼泪珠子都还没掉下来,又哭又笑的。 “哥哥若再晚些回来,阿娇一定还哥哥一个干干净净的平成。” 长亭说得很矜傲。 陆长英仍旧在笑,笑中带泪,“哥哥知道。阿娇做得非常好,石猛笑了一路,说我有两个好妹妹,一个天真无邪,一个却是宰辅良臣。” 长亭等这个赞扬,等了好久好久了。 陆长英手承载轴轮上,掌心翻过来,手掌心里的伤更多,喇喇划下的伤口,刀剑砍伤的伤口,约是被顽石磨蹭出的一大路一大路的伤口,这些伤口颜色陈旧,有的却还鲜红一片。 长亭看着那些伤,小声问,“那日,走的是阿茂阿兄对吗?” “是。”陆长英喉头一梗,“我与阿茂在同一间马车,他进来避风,我那日发热。贼人来袭时,父亲立刻着人安排我金蝉脱壳,叫阿茂顶替,我当时病得迷糊却仍旧扒在车厢木梁上不肯走,阿茂便说”陆长英好像陷入回忆,“他说,若我不走便谁也走不了,若我不在每一个人的牺牲都是没有意义的,我们都姓陆,都是平成陆氏的子孙,任谁活下去代表的都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而是陆这个姓氏。” 寡言木讷的长茂 长亭搂了搂长宁。 陆长英醒转之后,便再没有说起那彤事,他不会对石猛开口也不会对百雀开口,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明白那晚的杀戮和牺牲。 “阿茂没有像我一样享受到来自宗族的宽待与优容,却像一个陆家人一样堂堂正正地死去了,我有愧。”长英埋下头去,“千名将士,因一个人的野心勃勃葬身他乡,我有愧。陆家内乱,各怀鬼胎,我陆长英身为陆氏子弟,未在丑恶彰显峥嵘之时便一把揭开,我有愧。平成乌烟瘴气,各个县镇督使玩忽职守,老辈人作威作福,为虎作伥,我有愧。” 连说四个有愧。 陆长英一醒,张口便是三个字,对不住。 长亭的复仇是基于情感,而陆长英的回归却是立足宗族与道义。 陆长英手撑在额前静默无言,隔了许久方温声缓道,“等阿娇好起来,我们兄妹三人去灵前上柱香吧。” 长亭轻声回之,“好。” 给陆绰,给符氏上一炷香叫他们安息。 陆纷已死,长英回归,平成山河尚在,治下民安。 两兄妹,谁也没说这一路究竟是怎么活过来的,谁也未曾提及途中的心酸与挣扎,一字一句都不曾说出口,两兄妹都不舍得叫对方再难受一遍了。索性不提,提了也囫囵含糊说过去。 一夜很长,两兄妹说了许多。长亭说起那碗腊八粥,说起青叶镇的烟花,说起石家姑娘阿宣与小阿宁十分投缘,陆长英想了想笑着说,“野鸡裹在泥巴里烤倒是很好吃,百雀往前没进陆家的时候便是农家女,她会拿野果混着雪水当早膳吃喝。也会烤食物。” 长亭便顺势问起百雀来,“那晚她没回马车,我便以为她也死了。当时蒙拓驾马来同我说找着你了。身边还跟了一个叫百雀的姑娘时,我还没反应过来,如今一瞅当真是她。” “我驾马向南边走,不敢往豫州跑也不敢往幽州去。正好途中在野林里停留。待风声过罢之后我原路返回才在那夜遇袭的竹林也与百雀相遇,她当时已经快死了,我便带着她,后来问她你与阿宁在何处,她才说那夜太乱了她没有来得及上马车。”长英口气淡淡的,“冰天雪地里,我若将她放下便是谋人性命,便乔装进医馆给她胡乱抓了几服药叫她喝下。后来她也挺过去了,之后。我便与她一路同行。要到冀州外城的时候,我们遭遇流民,我险些将命折在那处,是她一直牵着马,我们才走出野林的。如今回来了,你看你还要百雀回研光楼不?若是还要,我便叫她过来。” 生死之间,最易生情,长亭非常明白。 可在她听来,百雀的命是陆长英救的,陆长英冒着生死之险去给她抓药,同样面对流民乱匪,同样也是陆长英去拼死相搏,一路上陆长英尽了一个男人的责任,而百雀却并没有尽到一个侍女的义务。 长亭原以为是陆家欠了百雀恩德,如今听起来,分明是长英护佑百雀更多。 奈何一路同行,却也是一份同生共死的情谊----陆长英并不欠百雀什么,长亭希望百雀也不要以为陆长英欠了她什么,凭借这份生死与共的情谊,百雀可以过得很好,很好。 “也还要看百雀自己和哥哥的意愿啊。”长亭想了想,决定换了种法儿来问,“哥哥如今是将她看做侍女?还是同生共死过的友人?或者百雀她将自己看做什么身份的人?她是想留在陆家,还是我们出嫁妆将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她不愿意出去。” 陆长英未带一丝犹豫回道,“我回来的时候便问过她,她还是想留在陆家当差。这其实很明显,陆家只有越来越显赫,她在我身边这么久,也只会跟着越来越显赫,不愿出去是在情喇中。至于我待她”长英手很轻松地搁放在膝上,温笑着看着长亭,“狼与冷静是一个政客所必备的,你可见父亲一生失态过?阿娇,我非常清楚我所在的位置与处境。” 长亭伸手握了握长英,“阿娇私心里并不希望哥哥像足了父亲,可无论哥哥做出什么选择,阿娇也全数支持。” 陆长英是陆绰一手教大,如同陆绰,如同天下间所有的士族大夫一般,他并不善于表露自己的情感,经此一役,个性更为内敛,性情温和平缓了许多,内里的清傲与士族郎君特有的风轻云淡却愈发如影随形。 奈何这样的人,仍旧一手反握住长亭,一手将小阿宁往自己身侧揽了揽。 “只要你们欢喜便好。”长英重复一遍,“只要你与阿宁欢喜,哥哥只要你们欢喜罢。” 陆长英如今的毕生心愿大概只有三个,第一,两个妹妹过得好,第二,平成陆氏日益兴旺,第三,他永不负不负他的人,慢慢来吧,终究可以一点一点实现的,除此之外,他的人生不仅仅是他的,还是长茂的。 他只有这三个愿望,为了这三个愿望,纵然负了天下又何妨。 兄妹两个,谁也没将话说透,可任谁都懂对方想说什么。 “小叔母与长平、长兴”长亭轻轻开口。 “成王败寇。我不认为我是复仇,我是自卫。我不指责陆纷背后捅刀,我只鄙夷他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妥当,秦相雍、周通令、平成老宅这三方没有一方是平顺了的,他根本胜不了,陆纷只是凭着一股劲儿在做这些事。那股劲儿完了,他也就完了,二房同理。你挟长平以令陈氏。这个办法只对陈氏有用,因为她浑身都是妇人之仁,若换成大长公主,这个法子不仅没用还会将自个儿折进去。陈氏逼宫兵变之时,她一直在犹豫,她根本就没有想好应该怎么做,当遭遇危机的时候。她第一个想到的是她的子女而非已经兵临城下的她召集起来的将士。她不是一个合格的上位者,甚至她根本就当不了一个上位者,她只是一个满心仁慈却又孤注一掷的母亲。” 这是陆长英在教长亭。教到一半,看着长亭亮晶晶的一双眼睛逐渐止了话头,轻咳一声转了话头,“这些你听听就好。不用太过在意。二房的事我来办。血哥哥来沾,你便好好将养身子,孝期过了你都十七八了,阿宁都十一二了,都不小了,学学琴练练字,养好身子骨,也该” 然后陆长英话锋一转。就变成了邻里街坊婶婶伯母的碎碎念模式。 夜很长,团圆却永不嫌久。 至于二房究竟在哪里? 长亭隔了几天才知道----她便纳闷了。研光楼的丫鬟们都是她一手挑的练的提拔的,怎么陆长英一回来,素日里机灵的姑娘们就变成了聋子、瞎子和哑巴了?咋问啥啥不知,说啥啥不应,满秀胆子最大,美其名曰,“大郎君不叫姑娘听些云里雾里的东西,您每天最要紧的是啥?喝药呀!喝完药,您还要干啥?” 现在还时兴抢答了!? 长亭望着满秀期待的眼神,有点想打人。 “哎哟!您看您就给忘了吧!去院子里走两圈啊!您为啥发热?还不因为身子骨不健壮?您自个儿瞅瞅,个儿长了,重量不长算什么事儿?胡姑娘多健硕呀,您得多学学呀” “谁他娘的说老子健硕呀!你他娘的才健硕!你一辈子都健硕!” 正在努力穿襦裙的胡玉娘现在非常讨厌旁人说她健壮、健硕、健康等等一切和“健”字随意组合的词儿,毕竟她才从岳番那处受了打击,然后她就胳膊肘击打回去了。也是,哪个姑娘家喜欢听郎君说,“我就喜欢你的大腿,可以一脚踹翻石凳子”之类的类似情话呀 约是要尘埃落定了,陆长英大发慈悲地给研光楼通了点气儿了。 “还是住在东苑的。”满秀一面服侍长亭喝药,一面让珊瑚挑了一碟红海棠果子陪药,“可惜东苑已经被人封了,尽数物件儿归了公中,只留了两间小屋子,二夫人和庆二姑娘住一件,两位郎君住一间。小郎君日日哭,哭得染了疾,大郎君便唤人将长兴郎君抱到通州的庄子上去,其余的人还是留在东苑,大郎君说暂时不急慌,他们掀不起风浪。” 陆长英要算总账了。 长亭含了口红海棠果子,觉得满口生津。 长亭的预感一向靠得住,六月还未过,豫州内外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陆长英手腕铁血挨个惩治,只要事涉当晚兵变之人无论官职大小,只要不是兵,全部革职,八个督使问斩抄家,十岁以下的稚童及妇孺没收为奴,成年男丁尽数腰斩。你问陆长英哪来的兵力及实权做这一溜事儿啊?很好办啊,豫州十六个督使,八个遭了难,还剩八个怎么办?杀了他,你是不是就有机会兼并合收了呀?是管一座城池的赋税劳役油水大呢?还是再加一座,顺势翻倍的好呢? 陆长英什么也没出,一兵一卒都没出,只出了个谕令,便将豫州十六个督使合并成了八个。 你无论怎么排除异己,我不管。 只一条,庶民无辜,兵士无辜,商贾无辜,这些人,你不许动。你若动了,还有七个督使等着接收你的布兜子呢。 长亭粗略算了算,豫州十六城,死了大概近三千人,怪道平成近日的空气都有一股血腥味啊,他们死得不算冤枉,你要跟戴子,便不怨旁人借机格杀,成王败寇,权势倾轧罢了。 该去拜灵了。 长亭牵着小长宁走进了陆绰的灵堂,上面竖着陆绰与符氏的牌位,长亭仰了仰头,轻声吩咐满秀,“去把小叔母请过来吧,我有话想问她。而她,也应当给父亲磕个头。”(……) ps:这章其实应该叫了断(上)的 第一百五九章 哭灵(下) 第一百五九章哭灵(下) 满秀佝身应了“是”,便顺势拐出灵堂。 白幡高高扬起,两条带子在空中团了枚易结不易解的死扣,风一吹好像系得更紧了。 长亭踮了踮脚尖,伸手将那枚死扣轻轻薅开了。 灵堂在二门外,陈氏走得急自然来得快,陈氏掀竹帘进灵堂时,长亭半侧开身正站在牌位前借火点香,长亭回过头去向陈氏微含螓首示意,“叔母晨好。” 陈氏一个激灵,不由自主地侧开半步,声音拔得非常尖利,“你们将长兴带到哪里去了!你们将长兴带去哪里了!你们又要做这样下作的事情了!先怂恿我将长庆留在稠山,然后捏住长庆胁迫我!你们如何能这样啊!”陈氏说到后头,半路哭出了声,“把长兴还回来吧,求求你们了他还小啊” “噗嗤” 香被点燃了。 幽幽冒着烟。 才过去多久?不到一个月吧?陈氏竟老了这么多,人可能会一夜白头吗?可能,在雪地里没有撑伞待了一夜并且来不及擦头发。那人可能会在一个月的时间里,突然老得眼神都浑浊了吗?会,陈氏便是佐证。陈氏这一个月大约过得不好吧,兵变败北,长女恨毒了她,幼子遭人抱走。不仅仅是内忧外患,更因为一片漆黑的未来叫她背驼了,眼花了,嘴角耷拉了。 长亭点了六根香,分了三根为一束。伸手递给陈氏,看着陈氏,语声平和。“叔母,给国公爷上柱香吧。” 陈氏手一挥,“啪”的一声,三炷香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我不敬香!”陈氏脸色发青,“成王败寇!我认了!大不了就是下去陪二爷!我绝不敬这香!” 长亭看了陈氏一眼,将自己手里的三根香并拢在一块儿。敛裙折身,跪在蒲团上安安静静地敬了三炷香后再扶着满秀起了身,陈氏仍旧面容发青地束手靠在柱子上。她身边已经没有丫鬟了,没有人去扶她,她正一点一点地向下滑。 “叔母,阿娇希望你不要在父亲的灵位前失了规矩。”长亭敛眸温声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阿娇只想知道一件事。”长亭话声一顿,“您,是什么时候知晓国公爷惨死,其实是陆纷动的手脚?” 陈氏很多天,很多个夜都没睡好了,她满眼都是血丝,她在等那把刀砸下来。那把刀就这样悬吊在她头上,好似是拿最细最细的那根丝线系着的。摇晃啊摇晃啊,摇啊摇,摇啊摇,日复一日地从她头顶的正中晃过。 她晓得她是活不成了,就算陆长英要搏个好名声,真定大长公主也会不叫她活的! 可她怕她死了之后,他们仍旧不放过她的儿女! 陆长亭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陈氏扶在朱漆柱子上浑身一颤,她什么时候知道的?真定带着长亭长宁回来那个晚上陆纷志得意满真定质问陆纷她当时在场,所以她知道了不不不,这样说其实并不真实,她什么时候知道的啊?大约在陆绰身死的消息传到平成来的时候,她便察觉到了可是她并不敢信可在这不敢信的同时,她很难捂着胸口说她没有一点点、一丝丝的庆幸 陈氏翕动鼻腔看向长亭,“若我说了,有什么好处” “我力保长兴不死。”长亭微抬下颌,“我陆长亭一向言出必行,一诺千金。” 陈氏猛地抽了一口气,她不明白陆长亭为什么会问,可长兴 “你们回来的那天晚上!”陈氏终究压低声音开口,提高声量再说一遍,“你们回来的那天晚上,大长公主在与二爷争执的时候,我才知道!” 在确定了是陆纷下手之后,陈氏还可以与她、与阿宁言笑慈蔼,还可以带着几位姑娘去稠山上香,还可以摸着阿宁的发辫,温柔地像从前一样低声安抚她“逝者已逝”,还可以腆下脸来在她跟前给五太叔公一家求情甚至,还可以未带一丝愧疚地说出那些问责的话,辣气壮地做下那些事儿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模样,做她贤淑婉和的好人儿 好可怕。 长亭微微垂眸看着陈氏深吸了一口气。 她小时脾性很别扭,清傲敏感且多疑多思,她受不了旁人说她没有母亲,陈氏却恰好在这个时候出现了。陈氏个性柔和,会摸着她的头唤她阿娇,她初葵到,她怕得不得了,是陈氏教她该如何是好 或许当真应该由长英来做这些事情。 长亭仰了仰头,手不轻不重地捏了捏鼻梁,隔了许久,长亭重新走到牌位前再捏了三炷香点燃,佝身递给陈氏,“请叔母给父亲上香。” 香从头燃起,燃灭的灰烬就这样险险立在原处,只消有人、有风一动,香灰立刻砸到地上。 星点灯火燃得一帆风顺,陈氏愣了片刻,回过神后再将手腕一抬,“啪嗒”一声,三炷香又断了。 “陆长亭!你不要折辱我!”陈氏喘粗气,“败便败了!又何须做出在此等小事上无端折辱人!香,我绝对不上!若我上了这三炷香,二爷在地底下都死不瞑目!” 此等小事? 长亭敛眉,心中如雪崩又如惊涛骇浪,她轻笑了两声,笑过之后便缓声道,“阿娇向来言出必行,一诺千金。”长亭一边说着,一边弯腰将断成几截的香拾起,一边继续说,“这在一开始,阿娇便同叔母说过的。”香上的火星已经灭完了,长亭掌心紧攥,将所有都收在手中,她看着陈氏,口中酸涩,面容却异常平静,“昨夜,阿娇对自己说,若是叔母在父亲灵前恭恭敬敬地烧完三炷香,阿娇便保长平一生安宁。” 长亭语气很轻,这一句话完,顿了很久,才接了下一句。 “可惜,叔母摔了阿娇两次香。” 陈氏面色由青变白再变青,她愣了许久许久,等醒转过来时,哀嚎一声,扑到牌位跟前手上发抖发颤地去拿香,长亭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喉咙里好像一直堵着一个东西叫她喘不上气,陈氏手上一直在抖,抖啊抖,抖啊抖,抖得连香都没拿住,又一把摔在了地上。 形容很惨淡,很可怜。 长亭索性别过眼,深吸一口气,低头敛裙,几个大跨步向外走,拐过廊口,便停下了步子,站在原处,脑子里一直在过东西,过完一遍又一遍,过完一个又一个,可终究会出现陈氏向她温笑的那张面孔。 “你便不听话。” 声音低沉闷人。 长亭猛地一抬头却看见了蒙拓的脸。 “所有的事情,大郎君都会解决,你又何必一定要亲手做这些事呢?”蒙拓就在廊口外站着,站在阶下,背手在后,语带责问,“明明每次都要挣扎,又何必逞这个能。” “你也来给父亲上香?”长亭抹了把脸,叫自己打起精神来。 “嗯。近日来心气有些躁,来给陆公上炷香,好叫自己静一静。刚出来,你就进去了,之后二夫人也进去了,放心,这儿除了我,没人敢听墙角。”蒙拓侧开身来让出一条道,“走吧,送你回二门。” 顺道也与你说说话。 这句话蒙拓自然不会说出口。 来给陆绰上柱香让自己静一静 长亭仰头看了两眼蒙拓,这修身养性的法子也颇为特别了些。 裙裾宽大,长亭提了提便走了过去,他们两个在一块儿的时候总是沉默更多些,蒙拓不爱开腔,总是长亭在说,如今长亭不想说话了,两个人之间便彻底默了下来。 游廊九曲回转,蒙拓几次张口却又悄悄闭了嘴,话在心里过了很多遍才终于说出口。 “将才我并未怨怪你我语气不太好,你莫要放在心上。” 是在对说“不听话”那三个字? 长亭摇头,仍旧不搭腔。 “二夫人半分愧疚之意都没有,她满心都是输赢,她已经疯魔了你不必” 后话没说,懂的自然懂。 蒙拓当然明白长亭一定要陈氏上香是为了什么,不过为了还陆绰一声迟来的道歉,他了解长亭,自然也知道只要陈氏今日表现出一丁点的愧疚与悔恨,只要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了陆纷犯下的罪业,陈氏都还有机会,至少,还有机会活下去。 有人说,人被逼急了就不是自己了。 非也。 人只有在被逼急了的状况下,才是最真实的自己。 蒙拓看着长亭,这个小姑娘玩攻坚战玩得很好,陈氏会崩溃会绝望会将自己压垮,而她只是说了几句话罢了。她也非常固执,很执拗,执拗地要二房还陆绰一句对不住,要二房还陆绰一个后悔,她希望看到陈氏愧疚、认错、悔恨,至少也代表了陈氏尚存是非良知----毕竟除却利益纠葛,他们终究血脉相连。 “你太在意她是否有愧了。” 蒙拓叹了叹,这是陈述,并非疑问。 长亭眨了眨眼,她眼眶红了,可她并不想流泪,她并不惊讶蒙拓将她一眼看穿。 “我在意的是人心。” 长亭这样说。 临到夜中,长亭还没睡下,满秀神色匆匆来报。 “二夫人薨了是自己吊死的”(……) 第一百六十章 仲秋(上) 第一百六十章仲秋(上) 大晋时兴一种嬉戏----将瓷碗平放在水面上,拿着小石子儿一颗一颗地向里放,谁的小石子儿让瓷碗最后沉了底儿,谁就输了。 长亭的话无疑是压在陈氏身上的,最后的那颗小石子儿。 所以,二夫人陈氏死了。 自缢。 又是一场葬礼。 平成的卖殡仪白事物件儿的商贾大概嘴都笑咧了吧,不到一年,五场葬仪都极为盛大----是的,陈氏自缢而亡,对外说的是殉了陆纷的情,好歹算作是性情中人,晋人最喜欢的便是性情中人,陈氏与公与私,自然都要风光大葬。 陈氏的葬仪,长亭没去,只听满秀说陆长庆与陆长平在灵堂上哭得直喘,一点儿收不住。 长亭很明白陈氏的自缢是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保她那三个孩儿。陆长英也很明白,陈氏头七之后,他命人将东苑进行了一番极为彻底的打理,陆长庆与陆长平暂时没动,陆长庆好似一夜长大了不哭也不闹了,陆长平倒是说了许多狠话,无非是“我不信母亲就这么走了,彻查严查,我要他给母亲偿命”,陆长平一说话便被陆长庆捂住嘴。陆长庆只托人给长亭带了一句话,“请让长兴活着,这也是母亲的遗愿。”后便再无声息。 好似这光德堂大宅中从未有过他们的声音。 做一个哑巴,至少要比丢了命好。不是吗? 陆长英一直很忙,宗族之中大大小小事宜都由他过问,他手腕铁血。放出话来,“陆家的清白是大家的,谁要做污了清水的那滴墨,谁就给我滚出豫州,不要姓陆。”翩翩风流少年郎,偏偏说出这些话,叫人很吃惊。再隔三五日,陆长英抽空将前些时日传过陆家亭大姑娘个性悍气的话的那些人全都落了狱,明晃晃地向世人昭示。光德堂从此再不是孤儿寡母任人欺负了,男人回来了,若谁要动光德堂的女人,无论是老的那个。还是小的那两个。都最好做好被报复的准备。 陆五太叔公东窗事发,所有家业都交由陆十七一家打理,陆长英命他们迁往豫州古城墙外去,这其实便是变相除籍流放,陆五当下收拾行装连夜启程。兵变当日陆五太叔公一家虽在明面上干干净净,可私底下的粮饷供给没少砸出去。事情一旦被牵扯出来,他们家恐怕没有什么好果子吃,得了这么天大的便宜。只收了祖产家业又没收金银细软,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老五以为他压对了庄。谁知最后又落了个镜花水月。”真定大长公主正低头削梨,娥眉伸手上去想搭上一把,真定手一歪示意她别抢,“内宅只是软禁,外面杀伐果断,长英这小郎君也不知像了谁。陆五留不得,他就是陆家的祸害”一只梨削完了,真定伸手递给长亭,“仲秋都快到了,秋燥多吃梨。” “哥哥不会放过五太叔公一家的。只是平成这些时日的丧事太多了,好歹先搁一搁。” 硕大一颗梨,长亭觉着一只手都拿不住,想就刀分一半给小阿宁,哪知还没拿刀便听真定连声制止。 “梨不能分的,自个儿吃完,我这儿再削。” 真定盘腿卧坐在暖榻上,后背搭了张双福毛毡毯子,内厢暖呼呼地燃着檀香,真定就像一个安定入暮的老人,不对,真定如今本就是一个安定入暮的老人,她将什么都交出来了,手里握着的死士,陆家的命脉,库房的钥匙,毫无保留。或许因为如此,她才能同样毫无保留地与长亭说着漫无边际的闲话。 “玉娘今年多少岁数了呀?” “阿玉比我长三岁,十八了。”长亭小口咬着梨子。 “正好比秦家小子长三岁啊。女大三,抱金砖,两个人看着就很好啊。”真定一会儿又削了只梨子递给长宁,“你不是说她就只有叔婶还在了吗?她叔婶不管,咱们管。她有孝心,咱们都知道,她爷爷也知道,不拘要守足三年孝啊,隔了一层就守一年也是常事,都是大姑娘了得抓紧了。要不,就从咱们这处发嫁?从我库里走账目,嫁妆一定是头一份的。” 秦家小子是谁? 秦堵啊? 长亭嘴里的梨子险些噎在喉咙里出不来。您闲下来了,就开始乱点鸳鸯谱了?还有当时叫她与小阿宁“仁至义尽”离玉娘远一些的人是谁?是谁?难道不是您? “您别管这个。”长亭摆摆手,“我心里有数。阿堵跟阿玉就不是一路人。更何况,阿堵家里不也担着重孝得守三年啊?到时候,阿玉都二十一了!” 真定一拍额,“我给忘了秦将军家里也担着重孝了!老了老了!” 长亭拍拍胸口,小长宁也跟着拍拍胸口。 长宁嘴巴快得很,一回去就把这事儿同胡玉娘讲了。玉娘登时愣在原处,“我我不欢喜阿堵啊他没一会儿脸就红,没一会儿脸就红,我实在是欢喜不起来他呀大长公主甭这样我害怕” 您还害怕呢! 我才怕呢! 我怕岳番找我拼命啊朋友! 长亭再顺了两下胸口,拍了玉娘后背一下,“咱明人不说暗话,总得要有个说法。你都十八啦!嫁不嫁?嫁给谁?什么时候嫁?你自个儿心里总得要有个底儿吧?说说说,你究竟怎么想的?” 真定大长公主其实没说错,都十八的姑娘了,若还不着急,玉娘嫁谁去?还当真听她叔婶的媒妁之言,随便找个村头的老王头给嫁了啊?这也忒憋屈了。 “我想啥呀我想!我当初就想跟你先把你家二叔那事儿解决了!现在解决了,我得回我叔叔婶子家里头去了。”玉娘本来是趴着的,一下子立了起来,“你一开始不说找着他们了吗?现在还在豫州不?” 谁在说她叔叔婶婶的事儿啊!就差没把岳番的名号说出口了啊! 长亭“啧”一声,她说东玉娘说西,玉娘懵懵懂懂的哪儿像十八岁,分明像八岁。 不对,八岁的长宁都比她有成见! “谁让你走了?我压根便不放心你跟你那叔婶一块儿过活!”长亭还记得胡家那两口子当初问的是啥?问了十句地皮、家业、家产,就没有一句胡爷爷和胡玉娘,玉娘这个性要不被他们吃死,要不就是把她们吃了,横竖吃亏,“我问的是”长亭一抬头,玉娘眼神清亮地看着她,长亭话头一梗,这傻姑娘什么事儿都不知道,偏偏还活得这样痛快。 “算了,没事。”长亭笑一笑,手一挥,再塞了颗葡萄到玉娘口里。 蒙拓没说错,她就是操心命,玉娘是当局者迷,她是旁观者清,两个小儿女一路吵吵闹,若是这样都走不到一块儿去,她便不太相信生死过命交情了。 长亭琢磨着找个时机探一探岳番的口气,奈何一直没机会。 不过,感谢八月十五,感谢仲秋,感谢谢询表哥----陆长英一直想找机会让长亭带着谢询在平成古城里逛一逛,哦,这个心愿与以前的真定大长公主一模一样,如今谢询准备告辞平成回到谢家了,陆长英亲去挽留留下他好歹由东道主作陪逛一逛豫州平成,谢询到底答应了下来。 陆长英与长亭交待的时候,说得很含糊,“客人要走了,主人家难道不要陪一陪吗?正好仲秋,我也不太想见陆家那些个脸皮都老得起疙瘩的所谓老辈,正好有谢家大郎解围呀,邀了谢询,也请了岳三爷作陪,咱们逛一圈” 不过是想看看她与谢询合拍不合拍吧 长亭挑了挑眉,应了声“好”。 陆长英似想起什么来,再添了一句,“阿娇记得提醒我特别给阿拓下份帖子,我这条命都是阿拓救下的,来来往往也都是阿拓尽心尽力。他这个人话不多,却很可靠,想法也有。论起来石二有阿拓做左右手,这石家想不是他的都难。” 评价这样高啊? 长亭勉力抑制往上越挑越高的眉头,蒙拓当然是很好很好的啊。 长亭语调微扬,再高高地应了声“好”,这个“好”字不晓得比上一个要踊跃到哪里去了,不过须臾,长亭的兴致却渐渐降了下来,好有个屁用啊,她都已经退缩了啊。 平成的秋天,天望上去像是很高很高一样,碧蓝碧蓝的又蔚然得像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八月十五,中秋,阖家团聚、赏月、鼓铿锵琴瑟、放羊皮小冰灯从早到晚,好似都有玩头。 不过是借团圆的名声,人们能放轻松罢了。 行程是长亭琢磨着定下来的,这是她头一回正儿八经地管内务,比起惯做的杀人越货,她其实对拟册子更紧张。写完册子再递到真定大长公主那里去修修改改了一阵儿终于将一天的行程定了。 早晨去逛平成老城古刹,午间在平成的小胡弄里用膳,等天黑了就去绛河边的酒楼结饰台榭,最后去放冰灯逛夜市。 十五那日,蒙拓来得最早,一早便候在了二门。(……) 第一百六一章 仲秋(下) 第一百六一章仲秋(下) 天朗气清,难得好天气。 蒙拓之后是岳番,然后是谢询。 所以,当长亭推着长英,玉娘牵着阿宁来到二门时,二门前就是一个叫人极其尴尬的场景----岳番靠在马背前,口里叼着狗尾巴草无所事事地四下张望,谢询青衣长衫,背手而立,远眺稠山,而蒙拓一身裋褐精神打扮,束发扎冠,手牵马缰站得笔直。这三人都不说话,岳番大约是想与蒙拓说话的,奈何若岳番与蒙拓相谈甚欢,那独独剩下一个谢询更奇怪 长亭觉着,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名叫尴尬的气息。 谢询和这两,全然不搭界。 “长英阿兄也当真是异想天开哦,谢大郎君也愿意,他上回才指责我们阿娇不爱惜清誉名声,如今也愿意跟几个庶民寒族一道儿出门哈,啧啧啧,真是委屈他了哦”玉娘低声凑在小阿宁耳边说,说得活灵活现又栩栩如生。 “阿玉,我听得到哦。”陆长英朗声笑道。 玉娘“啧”一声,乐呵呵地嚷了声,“哎呀!若阿兄听不见,还我叫个屁告黑状啊!” 胡玉娘,女,未满十八,近期嗜好,在陆长英面前上谢询的眼药,并且,已经上了一连三日了,锲而不舍且孜孜不倦----对于谢询指摘长亭一事,玉娘十分在意,甚至比有些人背后说她“格格不入”、“没有教养”更在意。照玉娘的话说是,“我确实与陆家格格不入,这是事实。可你狠戾悍气。这却不是事实!君子才不会偏听偏信!” 陆长英对这些指控皆不置可否,长亭以为他会亲来问询,可等了三天都没等到人来 拐过廊口便至二门。 “晨早啊。”陆长英温声打破沉寂,笑言,“今日都是小辈出游,无需束手束脚。君子本就广纳八方,往日没常见过的年轻人。今日都见上一见也不是坏事。”长英手一抬,先介绍谢询,“谢询。谢家大郎君。”再看向蒙拓,“冀州蒙拓,刺史石猛的外甥,英雄出少年。”再介绍岳番。“岳三爷长子岳番” 谢询笑着拱手作揖。“蒙大人是某认识的,上回在稠山蒙郎君以一手开局天目赢了某一盘棋,赢得某心服口服。若蒙大人有心,今日再与某手谈一局,可好?” 蒙拓躬身相让,并未出声。 天,气氛越发尴尬了。 “阿询莫贪输赢,棋局并非找场子搏名号的地方。”陆长英解围接话。 又是一番互相拱手寒暄后。列队出发,长英坐轮椅自然无法纵马开路。长英与女眷共乘一辆马车,长英撩帘看外厢那三人纵马前行,马蹄高扬飞尘,长英指了指外面,“蒙将军的骑姿最好。” 陆长英一点也不避讳他的腿疾,好像也并不在意。 长亭兴致勃勃地笑着透过帘帐缝隙朝外看,宽街长巷,蒙拓后背微俯,马鞭长扬,背影好像正好与光在一块儿似的,马背上的骑姿确实是蒙拓最好。 “若哥哥能早日站起来,哥哥的骑姿也一定非常漂亮。”小阿宁仰头道。 陆长英笑一笑,揉揉阿宁的头发,温声道,“好的,哥哥努力。” 说实在话,平成古城确实没什么好逛的,四四方方的城,四四方方的街,长英腿疾,路上张灯结彩又修饰雕楼都在为夜里的盛事做预备,长英坐轮椅在这街巷上活动不开,长亭一直跟在陆长英身边,草草逛过几圈之后过了晌午便静待夜色来临,陆家的牌楼就在绛河河畔好处在于登高看远。黄昏时分,绛河河畔热闹起来,张灯结彩的样子像是平成没遭过大劫,世道也并未大变似的。 姑娘小伙儿们都往河边走,陆长英坐着轮椅不方便只让旁人先去,“阿娇,你是主人家,带着几位客人四下转一转,顾好阿宁。”长亭应声道“是”,左手阿宁,右手玉娘往下走,没了陆长英,几个少年郎终究是分了阵营,岳番搭在蒙拓肩上,谢询与他们不近不远地走着。 闹市喧哗,街上到处一家人或是一对人,大晋女儿家过得还算舒服,也能打马球也能上街也可摆摊做买卖,比前几朝都过得好了许多,故而街上人来人往的许多都是小姑娘,穿着花衣裙,俏生生地笑闹着你追我赶,一时间裙带成风,十分人脑。夜市里什么都有,喷火杂耍的,卖各式各样小玩意儿的,卖水灯蜡烛的,还有卖打糕团子的,引得小阿宁连连低呼,一时间就在卖豆腐丸子的摊位前头停了脚,再看棚子里头生烟生香,每人都端了碗香喷喷热腾腾的豆腐丸子在吃,小阿宁转过头来扯了扯长亭的衣角,眼巴巴地哀求,“阿姐” 长亭倒是一直不许小姑娘吃太多杂七杂八的小零嘴----阿宁肠胃浅,吃多了杂东西,正餐就吃不了了。 长亭这还没反应过来,蒙拓上前掏了枚五铢钱搁在案台上再端了碗豆腐丸子过来递到长宁跟前。 “顶多吃两个?”蒙拓看了眼长亭,“否则我不好同你阿姐交待。” “顶多两个!”小阿宁仰头兴奋答。 蒙拓笑着蹲下身来,方便阿宁就着碗吃,阿宁把头埋到碗里一挑筷子,丸子“啪嗒”落进汤水里溅了蒙拓一脸,阿宁哈哈地朗声笑起来,蒙拓怔愣之后亦抿唇笑开。 “蒙大人好似与你们姐妹很相熟。” 谢询语气轻缓。 长亭本是笑着看那两,一回头却见谢询,展眉浅笑,先唤了声“表哥”再接其话,“是很相熟,阿宁唤他阿拓阿兄的。我们一路过来全靠岳三爷与蒙大人,若非他们,我与阿宁恐怕回不来” 街巷上人太多了,人头攒动,人潮涌动,长亭本是站在街边被一挤便随人潮挤到了大路中间去了,谢询也被挤着跟了过去,长亭再一回头,身边也就只剩了个谢询了,再一瞅,蒙拓与阿宁早就不见了踪迹,长亭“唉”一声当即回头往反方向挤,却被谢询一把拽住,“阿娇,顺着人流走,等前头有分流了咱们再返回去。” 当然是这个主意更合理。 有蒙拓在,阿宁简直安全得不能再安全。 长亭朝谢询笑一笑,人太多了,四周都是人,人们都是欢快的开心的欢欣鼓舞的,人们都在笑,气氛非常好,长亭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乐起来,抬高声量道,“表哥是不是身边从未围这么多的人啊?” 谢询也笑起来,“是啊!我的衣衫都被挤皱了!” 长亭哈哈笑。 这群士家子啊! 前日长英的外衫卡进轮椅轴里,他第一反应也是心疼他新做的衣裳! “阿娇!对不住!”谢询就在长亭身边,可他也只有将声音提起来,才能确保长亭听得见,“我当日不该指责你的!不过是人云亦云罢了!我却满心想的是你的声誉怎么突然一下坏了!我想同你致歉许久了,可一直未曾找到时机” 谢询声音渐浅下去,到后面,长亭便听不清楚了,长亭只听到他的致歉。 她与谢询是姑表亲眷,亦是从小到大的玩伴,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情谊大约说的就是这样。刨除所有他因,就冲那么十几年的情分,谢询的指摘让长亭有些气闷却不知该从何处辩驳。 华灯已上,中秋月圆。 长亭大声回他,“如果我便就是那样的人,怎么办呢?” 如果她就是那样杀伐果断且狠戾悍气的人,谢询又该怎么办呢? 谢询听见了,眉间微蹙,长衫拂地,人潮涌动,谢询看着月色下长亭的面容,轻声道,“大概会改变你吧。” 改变你,把你改变成真正的士家女儿的模样,改变成一个适合谢家的宗妇主母,改变成他心中陆长亭应该是的样子----温婉安顺、娇俏天真。既然世家与世家之间的选择不会改变,那就改变人吧,日复一日,总能将她变成他所喜欢,最适合他的样子。 长亭没听见,“啊”了一声。 谢询摆摆手,帮长亭挡了许多人潮冲撞,眉目清朗,温声高道,“算了!没事!这儿人太挤了!咱们在下一个街口绕远路往回走吧?” 长亭当然颔首称好。 绕路就绕得远了。 四四方方的平成,四四方方的街,谢询走在前头,长亭落了后脚,一路谢询温声问了许多,长亭一一回之,“平成这座城池自春秋修建,一直往来频繁,祖父辟了商道与胡羯互通有无已逾五十载,平成倒不算太繁荣。冀州很好,在街上你能看见各式各样的人摆摊贩货,因为冀州刺史石猛不仅开辟商道,还开辟集市并且不设门槛。只要是人,只要是货,都可以进集市!” 长亭笑得很开心。 很多人开心时,自己总是也能不由自主地跟着欢喜起来。 “不过莽夫罢了。”谢询回道,“不设门槛,是为了更多的赋税。有了更多的赋税,才有更多的钱粮。石猛所做全都立足于钱粮铜臭上,他拔不到国泰民安的高度。” “只要能安居乐业,无论立足何处,都可算作国泰民安。” 长亭回答得很认真,却换来谢询一声轻笑。(……) ps:价值观不同,怎么当夫妻! 第一百六三章 歧路(上) 第一百六三章 “谬论。” 广街窄巷,小路里的人烟立时少了许多,偶有莺莺燕燕与情郎们爱意缱绻地靠在一起,借胡弄小口的隐蔽暗黑,在其中喁喁低语。长亭有些后悔为了方便走这条道,她既害怕惊了这些个情深意浓的鸳鸯,又觉得与谢询走在这条道上走得尴尬极了----不过,还好,他们讨论的话题没带一点儿风花雪月。 谢询背身负手,再重复一遍,“这是谬论。一旦安居乐业的表象被撕开,冀州便会天崩地裂,所有盛世繁荣不过海市蜃楼、过眼云烟罢了。这是为何?全都是因石猛这一介莽夫的一己私欲所致!” 长亭抿了抿鬓发。 纸上谈兵,如此容易。 “可事实上,如今连安居乐业的表象都维持住了的又有几个?”长亭笑了一笑,“如今大晋二十三个州,饥荒的饥荒,水涝的水涝,旱灾的旱灾。官吏尸位素餐,自然平民民不聊生,如今活得还算舒服的城池,五大家所在的地方算一个,建康算一个,冀州算一个五大家是有强大的家族做后盾,建康是都城,冀州却全靠石家灵活周转” “其实我倒宁愿阿娇与我议论金石书画。”谢询温声截断,红灯笼下素着一张脸的小姑娘眼波如秋水,面容白净,身形纤弱,这些事本就不是女人应该管的,女人该管的是什么?是后宅内务。是家事而非国事,他与一个小姑娘争论这些也确实是疯魔了。谢询再笑,抬眸迎上月光。“阿娇,你看,月圆了。你还记得我父亲画过一副《静夜白月图》吗?若你喜欢,我卷起来给你送来。父亲说了许多遍让阿娇去寻他学画了,父亲总说他若有个女儿,一定要一笔一划都亲自教全乎。” 静夜白月图 当国不国矣,家也亦不家矣时。谁还有挥毫提笔的耐性啊? “那好的呀,谢过表哥了。等过了孝期,阿娇一定去给舅舅请安问好。” 长亭轻侧眸含螓首。她鬓发并没有乱,可今夜她已经抬手理了三次了,谢询都在小心翼翼地选词择句尽力弥补那日口舌上的过失,谢陆两家是通家之好。她不能克制自己身体表现不耐。可她好歹却不能不维持住自己语气与口吻上的温和大方。言辞上的争论最伤人了,能不争嘴便顶好不争嘴,善意的争嘴是留给自家人用的,别在旁人身上将份额用完了。 胡弄里也有小姑娘的俏皮嘤咛,之后便是充满节奏地嬉闹追逐,巷道很窄,砖瓦上长着苔藓,长亭小心翼翼地提起裙裾过窄巷。谢询侧身向里避开,一不留神两个人身形靠得有些近。长亭赶忙避开,谢询却眼神一抬,手向上一指,问长亭,“那可是陆家的牌楼?” 长亭顺着他的眼光望过去。 陆家的牌楼最高,光亮黄晕古朴。 长亭点点头,温笑道,“是的呢,原咱们走到绛河边上了!” 隔得很近,一仰头就能望见牌楼的尖尖,长亭眯着眼睛看,好似那牌楼窗户前有人,黑影矮矮的,大概是陆长英坐在轮椅上正往外看,长亭笑着朝那处高高摆手。 “哪里看得见啊!” 谢询也跟着长亭笑。 可是,从高处看下来,陆长英不仅看得见,并且看得非常清楚。 绛河两岸华灯高棚,映照水光,河畔亮如白昼,屋棚瓦房之间都挂大红灯笼,檐下烧斗香,平成小路纵横,穿一身利落素服青衣的长亭与一身青衫敞袍的谢询碧玉佳人走在一起,从高处往下望去,眼神自然会落在他们身上。 陆长英落魄半载,若眼神不好,在夜里恐怕早遭狼吃了几遍了。 这双小儿女看上去神情很欢喜,至少没谁面目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情愿。长亭正张开双臂朝他招手,而那厢谢询也跟着长亭抬头笑,两个人的样貌都长得极好,就这样站在一起,同样的风姿绰约,同样的气派质流,看上去很相配。 陆长英抿了抿唇,未侧身,轻发问,“叔叔,你说,两个小年轻避开大流独个儿走小道,这意味着什么呢?” 陆长英身后站着的小秦将军面露欣慰,“大约意味着若陆公泉下有知,也该放心了吧。” “是吗?”陆长英一仰头喝下茶汤,难得地觉得如释重负。 “砰砰砰----” 三声响鼓! 是绛河正街在舞火龙! 舞完火龙就该点天灯,放水灯了! 哎呀! 长亭答应小阿宁,今年一定陪她放三盏水灯的!可不能食言! 长亭埋头加快脚程,一路庆幸她选了件利索的小摆高襦穿出来,若要听玉娘的选件二十四幅大荷花摆裙裾,“艳惊四座,特别吸引住某些人的眼光”的话,她现在估计已经摔了几下大马趴了吧! 谢询紧跟长亭身后,拐了好几个胡弄总算是到了原先豆腐丸子那处,长亭踮着脚找人,哪晓得个儿最矮的阿宁最好找----小丫头正坐在蒙拓肩上挤在人群里探出个脑袋聚精会神看火龙呢,往旁边一瞧是玉娘与岳番站一块儿。人围得太多了,长亭拢了拢头发便往里挤,谢询怔愣了许久,到底也决定一头扎进去,随了大流。 人多嘴杂,哦不,腿杂。 长亭脚下被一绊,低呼一声身子向前一倾,正当险些摔倒之际,她手腕被人一提当即找着了重心,长亭“唉”一声以为那是谢询,急急忙忙大力甩开手臂,可就这么一抬头却正好看见蒙拓斜着个身形,手正悬在半空中----万幸他人高手臂长,隔这样远也能拽住长亭。 长亭甩得快极了,蒙拓也收得很快,不仅仅是目光收得快,手更是顺势往上抬扶住小阿宁的后背,语气温和,“阿宁,抓牢,小心摔下来。”,便再没有回过头来看长亭一眼。 长亭突然觉着堵得慌。 蒙拓或许真的不欢喜她罢。 只是熟稔罢了。 只是因为是朋友,只是因为一起走了这么久,所以很熟稔罢了 岳番只会在玉娘面前插科打诨,玉娘偏偏只在乎岳番的话,在欢喜的人面前总是不一样的,而蒙拓待她,与待玉娘,待小长宁并没有两样。他们只是熟稔的朋友,而已。 火龙一头高,一头低,火烧得旺旺的,燃得火气冲天。 大家都在欢呼,时而举手同庆,时而扯开嗓门大喊一声“好!”,蒙拓就这么站在她的前面,小阿宁一手拿着冰糖葫芦串儿,一只小手紧紧抠在蒙拓的耳朵上,蒙拓小心翼翼地虚托着阿宁的膝盖,生怕小姑娘摔下去。 长亭叹了口气,边叹边不由自主地扯开嘴角笑。 至少,她喜欢的是一个好人,是一个极其极其温柔的人,或许旁人会觉得他沉闷寡言,可他却真的非常非常的细腻温柔啊。 多奇怪。 细腻与粗犷,温柔与铁汉,蒙拓的个性就像他的出身一样矛盾。 火龙嘴一张喷出一团火来,众人都应景地兴高采烈地高喝,小阿宁笑得咯咯的,一扭头看见长亭便嚷着要下来放水灯,“刚才就等阿姐了!阿宁吃完豆腐丸子,阿姐便不见了!去放水灯!放水灯吧!” 蒙拓一弯腰,小长宁便跳到了长亭怀里来。 玉娘兀地笑开了,凑过去同岳番说,“你看,他们像不像一家人?阿宁是小女儿,一个是爹一个是娘”岳番点头称是,再加煽风点火,“若阿拓早些成亲,恐怕女儿也有阿宁姑娘这般年岁了!” 玉娘与岳番真是一家人说话声音都老大了!长亭冷汗往上冒,这哪儿是说悄悄话啊!这就差没四下喊出来了! “玉娘别胡说。大姑娘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话说顺口了,叫大姑娘难做。”蒙拓说得很板正,笑也一点一点地敛下去,“阿番,注意言辞,如今谢大郎君也在,莫失了规矩。”蒙拓话罢再拱手向谢询问了个罪,“久居行伍,某治下不严,叫下面人说话口无遮拦。阿番绝无意冒犯,只是个玩笑话罢了,谢大郎莫要当真。” 谢询笑得温润,回应风雅,“非礼勿听,询,什么也未曾听见,哦,只听到风声拂过罢了。”说着便清朗笑起来,伸手搭在蒙拓肩上,“咱们出行都一日了,不过几句玩笑话,蒙大人莫当真!” 玉娘动动鼻子,不以为然。 一行人向绛河河畔走去。 长亭的汗在一点一点向下退。 一路过来,长亭个性护短,蒙拓性情细腻,两个人都或明或暗地照料着别人,阿宁年岁最小又最娇,他俩一同照料阿宁的时候不少,玉娘给长亭定性为“老母鸡个性”,把蒙拓定性成“润物细无声”。一路上说了许多次这种话,可没有一次,蒙拓是板下脸来严加指责的。 都明白只是玩笑罢了。 大家伙一路过来生生死死,开几句玩笑话伤不了大雅。 为何给谢询赔礼! 为何要给谢询赔罪! 长亭努力让自己的脸色不要垮下去,长亭埋下头努力深吸深呼,深吸再深呼,等放完水灯,乘马车启程回光德堂时,长亭才调整过来,一撩帘子,陆长英早候在里面,长宁兴高采烈地扑上去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长亭手摆在膝上笑着没言语。(……) 第一百六三章 歧路(下) 第一百六三章歧路(下) 马车轱辘轱辘,长宁叽喳之后,累得靠在长亭身上睡眼惺忪。 陆长英居中而座,递了盏茶水给长亭,笑言轻问,“今日玩得可好?” “很好。”长亭当即展颜一笑,笑得极为似乎极为衷心,言笑晏晏,“除却一开始两厢人不熟悉,气氛有些尴尬之外。之后倒都处得不错,表哥为人温润,蒙大人性情忍让” 陆长英笑起来,摆头截断,“阿娇,你才十五岁,做一些小姑娘的事,说一些小姑娘的话是没有大碍的。哥哥问的是,你,今天可欢喜?” 重点在“你”。 “当然欢喜!” 长亭努力兴致勃勃地回道。 至少在蒙拓这个死狗男人没有讨人嫌的时候,她都很欢喜,好像绷了许久的那根弦一下子松了。 哦,托蒙拓的福哦,轻而易举地就毁了她一天的好心情,当真是谢谢他了哦。 陆长英看见了长亭的兴致勃勃,一颗心缓缓放下,欢喜就好,欢喜就好,年轻儿女哪里能不争嘴吵架呢?越亲近便越没有顾忌,越没有顾忌就越口无遮拦,谢家阿询也是不懂事,阿娇还小又主意正,偏偏拿那些话打阿娇的脸,不过还好,至少还晓得别僵持,今儿个找个时机认了绰了歉 “怎么和阿询走在一道去了?” 长英随口问道,他想听长亭说说自个儿的想法。 长亭一下子就笑起来。“哥哥看见我了吗?我原以为那儿看不见呢!” “从上头往下看,看得清清楚楚的。” 陆长英以为长亭的回避是因为羞赧,却并未意识到长亭口中是“我”而非“我们”。既小姑娘羞赧不谈,陆长英私以为他这个做哥哥顺势从善如流才是最好的选择,“绛河里的莲花水灯,舞得一高一低的火龙,庶民们手里拿着的小拨浪鼓,都看得很清楚。哥哥虽在牌楼上,可这个中秋也过得很开心。等明年。哥哥的腿脚好受些,再陪你们从城东逛到城西” “你得牢牢记着!” “嗯,记着的。” 一个心绪不畅。一个自以为通情达理,两个人十分默契地就此打住一开始的话题,疏不知他们错过了摊开来说清楚的最佳时机,自然兄妹两个各自奔赴歧路。当即南辕北辙。 回到光德堂。小长宁已然睡得鼾声大起了,玉娘背着阿宁下车先回研光楼,陆长英与谢询在廊下交谈,长亭忽的想起玉娘那桩事,埋着头满心满眼都是找岳番,长亭探出头眯了眼没见岳番的身影。 “大姑娘找什么?” 长亭浑身一激灵,一个转身便见蒙拓。 长亭本不欲搭理他,想了想还是说出了口。“找阿番,我有事和他商量。今儿一天都没同他说上话。” 蒙拓“哦”了一声,“他大姑娘有什么事叫某去说也是可行的。” 从你嘴巴里说出口这事儿怕就变味了啊! 长亭张口想说不碍事,却陡然发觉蒙拓对她的称呼又变成了“大姑娘”,自称又变成了“某”。经过这样多的事情,长亭自诩已炼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奈何蒙拓总是能一次又一次极为精准地将她的怒气蹭蹭向上提。 早知今日,你以前便不要称呼我为阿娇啊!改来改去,改得叫人心烦意乱! 人留存在骨子的敏感怕是一辈子也改不了了----长亭不无悲哀地想到。 长亭也“哦”了一声,语气一点一点降下去,“此事还是不用假借他人之口更好。若蒙大人得闲,希告知阿番一声,如今翻过年头,玉娘已经十八了,隔代守孝无需三年。” 长亭言罢便转身向游廊里走,回了光德堂,玉娘正给长宁洗脸散发,长亭拐过廊口一阖门,笑容一下子收了回去,后背靠在门上抵住,怔愣片刻方弯下腰捂住脸,鼻子里酸酸涩涩的,她有些想哭。蒙拓今天甩了她几次脸?约是有三回吧?同他说话,他不回。斥责岳番开他们两的玩笑,再给谢询赔罪。蒙拓若一开始就想划清界限,又何必中途变得如此亲密呢? 亲密得叫她无法自拔! 长亭靠在门扉上,从上到下抹了一把脸,人生第一次觉得“放下”两个字也忒难写了点儿,导致她睡得都不甚安稳,一直辗转反侧却脑海像浮在云端一直落不到实处。 这厢是睡得迷迷糊糊,那厢却是压根没睡。 光德堂外院种着一棵百年的柏树,树干老粗,三个大男人伸直手臂去抱都抱不拢,树影下有两人影,岳番嘴里头叼着狗尾巴草靠着树干站得没个正形儿,手朝前一薅,正好薅着个站得笔直笔直的男人。 “嘿!”岳番闷声闷气地招呼,“你大半夜不睡,把我也捞起来作甚啊?你现今心气儿躁?那去给陆公烧炷香去啊,往常你不都这么干吗?” 前面那人目光往后一回,半边侧脸照在月光里,隔了半晌才把头回过来,语气凝重,“夜深了,灵堂不开。” 岳番怔了片刻,哧一笑,认命道,“算了,你说罢,我听。” 蒙拓“嗯”了声儿。 岳番等了足足半个时辰,他岳番摸着良心对天发誓,绝对有半个时辰,蒙拓啥话没说,啥屁没放!他嘴里头的狗尾巴的根儿都快嚼烂了!岳番又不敢催,又烦躁得要命,把狗尾巴草往外一吐,“要不,我说,你听?” 蒙拓再“嗯”了声儿。 岳番清清喉咙,开始长篇大论,“你就是心里不痛快。为啥不痛快?因为今儿亭大姑娘跟谢家那位走在一块儿了。他俩一块走一块回,所以你不痛快了,你不痛快了便骂我,嘿!我着你惹你了!?往日开你和亭大姑娘的玩笑,也没见你吵我呀!今儿还当着外人面说我不懂事!我跟你说,我就是太懂事了我!你今儿一天没时候舒坦过,一天身子骨都绷得又紧又死,你若不愿意同谢家那位一块儿出门,你当时就该辞了长英郎君的邀,你说你,又硬着头皮上又过不了自己那关,现在还扯着我一块儿吹凉风,你是不是别扭啊?你是不是别扭?” 他是别扭。 他晓得他别扭。 每回翻墙摸到研光楼去,他都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他只要隔着窗户看看就行,可每回都有各式各样的事情叫他不能不去敲开那扇窗户。 “我今日确实不舒坦。” 蒙拓仰头望月,月亮已经很圆很圆了,隔着浮云看就像藏在绵糖中的银盘,“我不是不愿意与谢大郎一块出门,我是不愿意与谢大郎、她一块儿出门。” 她当然指的陆长亭。 岳番一直不确定蒙拓的心思,如今一听,登时如入魔荒道一般! “是亭大姑娘吗!?”岳番连声追问,“是阿娇,不,是陆姑娘吗!?你是说的陆姑娘吧!” 蒙拓点头,诧异地看向岳番,“不是她,难道是陆长英?” 他为什么要以这种缠绵悱恻的语气说起陆长英呢岳番究竟在想些什么鬼 “你说你说你接着往下说”岳番小心翼翼地轻声催促。 蒙拓张了张口,再闭上。 当他与阿娇单独相处时,每一刻都是极其美好的,她的嗔她的痴都是美好的。可是一旦加上一个谢询,他算什么?侍卫?属下?他唯一拿得出手的名号就是,是他救了长亭。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是----就像在稠山上,阿娇与谢询才是应当坐在院落里手谈举棋的,而他只是隐藏在雪林中的暗卫。 他本来觉得,或许他和阿娇还有可能,至少要他肯上进。 可当谢询一出现,他所有的奢求都粉碎成了渣滓。 明明是谢询和长亭站在一起更好看,这一点问谁都应当会这样答。 “我们的身份与他们格格不入。” 隔了许久,蒙拓才轻声道,“所以你不要再开无谓的玩笑话,若谢大郎因此着恼了长亭该怎么办?我们别给长亭添麻烦。” “阿拓阿兄,你”岳番试探着试探着,轻声问,“你是不是喜欢亭大姑娘的啊” 蒙拓猛然回过头来,目光如炬看向岳番,岳番浑身一个机灵,下意识去嚼嘴角的狗尾巴草,一嚼却嚼到了自个儿的肉,“哎哟”一声极不着调,赶忙解释,“我也就问问!你甭慌!你回答不回答都没事!没事儿!我不强求” “喜欢。” 蒙拓收回目光,顺道转过脸来,他所有的一切又隐没在了黑暗中。 岳番瞳仁急剧缩小再急速放大,他捂了捂嘴不让自己叫出来,他就知道他是对的!他就知道!他看人最准了!他想问很久了!!啊啊啊啊啊啊!阿玉!阿玉!哎哟哎哟!咋办!咋办!他好想叫出声!哎呀!不行!天都黑了,猪都睡了!他不能叫!哎呀哎呀!好想叫! 蒙拓呼吸一瞬的功夫,岳番已经自个儿在心里演了一出戏了。 岳番张大嘴巴,想要说话。 蒙拓埋首轻语,不经意间截断了他所有的声音。 “喜欢又怎么样?陆家的选择是谢询,石家的选择是石闵,秦相雍的选择是符家人。就算喜欢,单凭今时今日的我,也不可能护长亭周全。”(……) 第一百六四章 来客(上) 第一百六四章来客(上) “天,平成比稠山还冷。” 玉娘站在外厢跺了跺脚后将大棉帘帐撩开,一股子丁香甜气暖烘烘地扑面而来,玉娘埋首进屋,将手里的包裹递给珊瑚,再脱下斗篷抖了抖再挂到架子上,“我将才过来的时候看见门口都结霜了,恐怕再过两天就会下雪,日子过得也快。” “都十一月了啊。”长亭笑呵呵地把书合上,“你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就得请小秦将军去接你了陈妪说城南的天气比内城还要冷几分咋样?见到叔婶了?” 玉娘点点头,“见到了。”她神情有点低落,“他们见我问的头一句话是,‘阿玉,你是不是真的搭上了陆家大姑娘?!’,他们连爷爷的坟地在哪儿都没问!满口全是什么‘鸡犬升天’,什么‘撞大运’,什么‘祖宗积德’。嘿,我就不明白了,这俩究竟在意不在意爷爷都过身了啊!” 在长亭预料之内,只是扛不住玉娘非得要去见,城南离陆宅远,往返就得一天半,玉娘还非把东西带全了在那儿住一晚上,一来一去就去掉了四整天----实在话,玉娘不在,阿宁都有点不习惯。 长亭伸手握了握玉娘,“既不喜欢,下回就别去了。看在胡爷爷的份儿上,他们也不会过差了的。” 玉娘再点头,不过闷了半刻,一下欢喜起来。“我带了浆果回来,是山里头的野果子拿糖和泉水腌好的,好吃极了。统共带了两罐回来,给阿宁留一罐,过会我再给三爷送去。” 长亭“啧”一声,盘腿仰着身子朝玉娘那处靠,挑眉笑,“只是给三爷带过哎哟!”,一个“去”字儿还没说完。玉娘猛地站起身来,长亭登时在暖炕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您可得了!”玉娘耸耸肩,“我将才进城的时候碰见阿堵了。他说石家人都到青叶镇了!石家人顶多在这儿留到过年,年后三爷跟着石大人一块儿走,我就送罐果子当心意得了。” 好像每个人都在提醒她,他们快走了。快走了。走了 等等,石猛都到青叶镇了啊? 也就是说,顶多还有两日,石猛就要来了。 长亭心头一凛,怎么这还是没人同她说啊?半月前,谢询启程回归也没有人和长亭说,谢询都走了快十天后,真定大长公主才像突然想起似的说出来。长亭便嗔怪了陆长英几句,真定大长公主乐呵呵地安抚。“你哥哥是为你好啊,哪家姑娘抛头露面去送客呀?你哥哥也交待下去了让绣房做了两件扇套,就说是你送的仪程啊,没给你丢人。” 真定大长公主越发像个知足乐观的老人家了,凡事不问凡事不管,全交给陆长英。 风呼呼地吹,从窗户露出的缝隙里灌进来,搅和得香炉青烟四下胡飘,长亭裹了裹衣裳,再想想石猛那张脸,不说别的,就冲石猛这老大爷那满口的彪话,长亭都觉着挺想那老爷子的,只是不晓得这老头儿今儿个又是怀着啥目的来的,八成肚子里没装啥好水,要么是想算计她,要么是想算计陆家,不对,那老头儿是一定想算计陆家。 不过吧,这也不妨碍长亭想那老头儿。 毕竟陆绰过世,是石猛敲了她一个当头棒喝,叫她清醒,叫她清晰。 一边忌惮石猛,一边想念石猛,也是够奇怪的。 长亭抱着奇异的忐忑的心情等到了石猛,石家一行人来的时候天都快黑了,陆长英打头在平成古城墙外待候,长亭与长宁跟在陆长英身后,再之后就是陆长重与几位经历血洗之后既懂得明哲保身,更明白山高水低道理的叔伯。 这么些人,在平成陆氏权利中心内的人悉数到场,这给足了石猛脸面。 其实那老头儿喜欢的不是脸面,他喜欢的是更实际的好处,长亭在心中默念。 北地夜来风沙大,黄昏时刻漫天孤烟,不远处的稠山山顶白茫茫的,山势绵延且有无边无际之势,高山之下有一人策马从原处狂奔而来,长亭连眼睛都不用眯就知道来人是蒙拓----蒙拓及岳老三、岳番是不可能留在平成等石猛来的,尊卑秩序,他们需要做的不是“等”,而是“接”,故而石家留在豫州的人马一早便至青叶镇接石猛去了。 蒙拓策马而来,马儿来回踢踏,高扬尘土。 长亭垂眸浅淡,暗下决心不再看他。 不多时,大批车队鱼贯而入,两匹棕红河曲马打头,马上二人,一左一右石闵、石阔,而后是十余行一身戎装的轻骑,石闵、石阔停在三丈之远,轻骑往两侧散开,石猛驾马长驱直入踢踏前行,在行至石闵、石阔前方一丈之地后利落翻身下马,长亭推着陆长英也往前面走了三步,陆长英清朗温润开怀笑道,“石大人,别来无恙!” 石猛满脸胡髯,朗声笑,“无恙!无恙!大郎君近日可好?”石猛一抬头再看长亭,抹了把胡子,“阿娇都长这么大了!阿宁呢?阿宁在哪儿?石宣还让我给阿宁带了东西!” 长亭做了个千福,道了声好,“石大人安康。”再抿嘴笑了笑,一手握着轮椅手柄,一边转过身去向长宁招手唤她过来,明知故问,“郡君与阿宣没跟着来?” 马儿朝天嘶鸣一声,石猛手头紧攥马缰,一边往后招手,一边中气十足道,“如今乱世,哪个说得清楚?我们几个大老爷们一路过来就被几波人纠缠,要再加几个娘们,我石猛一条命闯不闯得过去都他娘的另说。”石闵来得快,伸手接了马缰,石猛眼风一横,紧跟着介绍,“阿闵,阿阔,长子次子。大郎君怕是只见过阿阔吧?” 找到陆长英的时候,石二石阔是耍了个心眼的。 陆长英仰头看向石猛身后二人,石家长子石闵长得像石猛,五大三粗是个汉子,次子石阔则像庾氏,身形颀长眉清目秀,瞧上去像个士子,“久闻石大郎君的大名,百闻不如一见,虎父无犬子,石大郎君与刺史大人很像。” 石猛极为舒心地仰头大笑,笑完便道,“先去给大长公主问个安吧,照上回大长公主的意思,这辈子恐怕都再难见到我了。哪知世事难料,这才过多久?” 石猛说得得意洋洋。 长亭却抿嘴笑了笑。 一个在明面上睚眦必较的真小人,骨子里却信奉着情怀,方才可称之为枭雄。(……) ps:紧急通告,紧急通告,即将出现神转折,这不是演习这不是演习。 第一百六五章 来客(下) 第一百六五章来客(下) 哪能这个天色去给真定问安啊? 石猛争争口舌之利,陆长英既不回应亦不拒绝,只勾唇一笑,单手起,广袖拂动,做了个请的手势。 石猛哈哈一笑,乌金马鞭一扬,蒙拓应声接住,石猛手一抬,“阿娇能有多大气力?阿闵,去帮大郎君推轮椅!” 石闵高声应是,踏脚便去。 城门前灯笼被风吹起,光一明再一暗,长亭抬头瞅了眼,可算是记得石闵的样子了,这是又长了一大头吧?比石猛都高出了半个脑袋,壮得像头牛,饶是蒙拓站他身边都只觉得精瘦呸!眼神咋又跑蒙拓那处去了! 石闵被石猛一推,木痴愣呆地就来抢轮椅手柄,边走过来边冲长亭笑,笑得也是一派呆傻木愣。 这叫啥? 狗改不了吃屎?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长亭闷了闷,看多了那些个算计过来算计过去的人,偶尔见一见石闵这样的,她也没倒一开始那么反感了这世上本就是啥人都有,不是吗?有石闵这样一身精肉没脑子的,也有像石猛那样看着是痞子,实际更流氓的,还有长亭不由自主地瞄了眼蒙拓,还有十分沉得住气的某些人 石闵过来,长亭看了长英一眼,陆长英风轻云淡且老神在在,笑看石闵,“那就劳烦大郎君了。”长亭便知趣让开,再听石猛大喜过望再得寸进尺。“大郎君叫那小子阿闵就成!甭给他面儿!该怎么使唤怎么使唤!” 陆长英从善如流改了口,“那就劳烦阿闵了。” 石猛朗声又笑,提了腰带。先行跨步从陆长英让出的那条道儿里走进平成,陆长英慢他三步再行,石闵跟在后头推,长亭牵过长宁跟随其后,一大队人浩浩荡荡入了平成,最后再跟十余辆马车。 平成的城门开了又合。 光德堂尚在重孝,陆长英未曾设宴摆酒。此次石家来人颇多,光德堂也不揽这桩事,陆长英索性包下平成最大一家驿馆。又唤人费了时间来收拾,又调了人手布防服侍,做得一应俱全,恐怕谢家阿舅来也就这待遇了。 陆长英亲将石猛送至驿馆。道了声恼。“长英本应设宴摆酒以敬石大人风尘仆仆而来的情谊,奈何家父孝期未过,重孝在身。石大人迢迢而至,路上多险阻,今日长英便不多叨扰了。石大人今夜先睡个好眠,明日长英陪石大人逛一逛平成。” “待某沐浴换衣之后,某明日先去给陆公上炷香,再去向大长公主请安问好。”石猛埋头拍拍大氅。一拍扬起一嘴的灰,再抬头咧嘴一笑。须髯上翘,“某不过爱好口舌上的输赢罢了!刚才的话,大郎君莫要往心里头去。陆家和石家的缘分,你我心知肚明。如今世道乱成这个模样,老子还是带着这么一大队人浩浩荡荡上豫州来是为啥?可不是为了给大长公主心里头添堵的!老子是为了来给陆公上炷香!” 石猛确实人才,能屈能伸,能舍能得,能张扬得起来也能低调得下去。陆长英在他面前执的是子侄辈分的礼了,可饶是如此,石猛仍旧自称的某,这样谦称却话里话外又有叫真定大长公主看一看今时今日他石猛样子的口气,高高低低,反倒叫人看不清楚。长亭私心品了品,觉出了石猛的意味来,不是救了两个人,陆石两家就平等了的----至少这在世人眼里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照情理上,石猛应该拿捏住态度,可照道理上,陆家的大门向他大大打开就已经是抬举,他还能求得个啥什么来? 唯一指望的,就是既不从情理上走,又不从道理上,咱不走理儿字,咱走情谊两个字。 而恰好,陆家家主陆长英不是一个不重情义的人。 这样就通了,既不用拿高也不用拿低,索性避开身份和家世上的尴尬,刨除这些东西,只说想来上炷香。 石猛说这话含真心没?自然是含了的。七分真心,三分算计,长亭如今才发觉这是石猛的处事准则和做事原则。 “长英心里明白。” 陆长英轻笑言,“不曾往心里去,亦不会往心里去。” 石猛拍了拍大氅再伸手拍了拍陆长英的青衣长衫,拍出了一眼眸子的灰,驿馆是平成里顶好的一间,往前是陆五太叔公的家业,如今陆十七掌了手,掌柜的就换成了陆十七的人,石猛一行人里里外外地收拾,陆长英将陆十七留了下来自个儿带着陆家人回光德堂了,长亭往回看了看,蒙拓正侧眸与石阔不知在耳语什么,连眼神都不往这处抬一抬,长亭在心里撇撇嘴,也是,在蒙拓心里头恐怕是他家二哥最要紧,最最要紧了吧! 次日,长亭起了个大早,先往荣熹院去,陆长英已然到了,正同真定大长公主说着话,见长亭进来当即顿住。 陆长英确实像陆绰,往前陆绰也是这般敷衍她的大约这就是陆家男人的德性吧 长亭扶了扶额,行了安牵着小阿宁坐到真定大长公主身边去,不问陆长英只问真定,“哥哥将才同您说了什么呀?石家的事儿?” 真定大长公主手里穿着佛珠,笑了起来,“你哥哥叫我不告诉你。” 长亭瞄了眼陆长英,再看了眼真定,喝了口茶汤,极郑重地瞅着陆长英的眼睛开了口,“哥哥。” 陆长英应了声“唉”。 “我不会嫁给石闵的,也不可能退一步嫁给石家二哥石阔,更不会接受石家三郎君。” 长亭心里十分明白石猛前来平成所为何事,一为结盟。二为结盟大多靠什么?共同的利益?他们有了,就是这大晋的天下。共同的敌人?他们也有了,秦相雍、符家藩王等等等等。他们就缺一个摆在明面上的结盟条件了。这个条件是什么?自然是联姻。 石猛有足够的理由求娶她。 救下陆家三兄妹。拿出这样的恩德前来求娶陆绰嫡长女,陆家根本没有办法拒绝。若要拒绝,便是忘恩负义,而平成陆氏高风亮节从不忘恩负义。 长亭一直没有说出口,因为她很确定,陆长英不会牺牲她与长宁来成全陆氏。她更确定,在她唯一的哥哥心中。她与长宁和陆家一样重。 陆长英未看向长亭,却笑着看向真定大长公主,言辞间有清晰可闻的如释重负。“自是不会的。哥哥又怎么可能拿阿娇去联姻呢?若是石闵那小子当我妹夫,我怕是天天琢磨下毒憋死他。石阔会是个人物,可惜石猛精明一辈子,一门心思全是嫡长子。他的路不轻松。我们陆长英的妹妹一路荣华。没必要陪他石阔慢慢熬,哥哥宁愿你是个富贵闲人,也不要你嫁得整日活在刀刃上。” 长亭也松了口气。 那就好。 其实她不怕陪着郎君慢慢熬的,只是那郎君甭是别人,若换了别人,甭说陪着在刀刃上走路,就是整日当个富贵闲人,她怕是也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 “你也别把自个儿折进去了。”长亭看了眼小阿宁。想了想捂着阿宁的耳朵才说了后话,“石家就一个嫡女。闺名石宣,长阿宁两岁,如今十岁出头。小姑娘是好的,纯善朴质,是石大人的掌珠,可当真论起来,同哥哥并不相配嗯,换句话说,石宣是个好姑娘,可或许当不了平成陆氏的主母。” 这是实话。 长亭就怕陆长英为了护她,把自个儿交待出去。石宣与陆长英压根就不是一路人,石宣就像从前的自个儿,却比她更无法无天,养得十分娇,心是好的,可若要她处理平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更愈繁琐的事物恐怕石宣并不合格。更何况,陆长英喜欢的姑娘不是这样的,陆长英很小很小时便说过,史上他最敬重的女人是班昭,退而求其次,哦,没有其次了。陆长英便是这样,自小便一本正经地严肃着。 陆长英愣了一愣,当即笑开怀,笑着笑着才道,“你哥哥如今只是一个瘸子罢了!坐在轮椅上起不了身迈不开腿,身边还跟了一个同生共死的美貌丫鬟,年岁又长石家姑娘太多,若石家姑娘当真是石猛掌珠,石猛决计不会提都不会提这桩亲事,阿娇你可信?”陆长英见长亭怔愣的模样,陡觉很是愉悦,“别将你家阿兄想得太吃香!在许多人家眼里头,恐怕都不乐意将女儿嫁进来!” 长亭脑子过了一过,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就是为什么陆长英之后没提把百雀还回来的原因了吗? 是为了挡姻缘? 那长亭将眼神移到陆长英盖着毛绒毡毯的膝上,再缓缓将眼神移至陆长英的脸上,却见陆长英掌心向下一摁,眸光微闪,轻言细语,“如你所愿。” 长亭一下子将嘴巴捂住,眼眶恐怕是已经红了!这是怎么回事!陆长英的腿好了?他好了!?能走了!?那为什么不站起来!为什么不走动!仅仅为了打消石猛想将石宣嫁进来的心愿!?长亭再看向真定大长公主,却见真定大长公主神容镇定,长亭顿时慌了,轻声唤道,“大母”提高声量再唤一声,“大母!” 真定大长公主当即笑起来,“阿娇当初想要为长英清理干净陆家内外,你又如何晓得长英没有这个念头呢?腿脚不便,即是长英的示弱,一个瘸子、一个腿脚不便的家主,你说下面的人会不会一样沉不住气呢?若阿娇你不出手,长英自己也会摆局破局,只是被你抢了先罢了。” 长亭眉心紧皱,又急又气,喉咙还尽是一股一股朝上涌的酸涩气,又想哭又想笑,张口便想问问题,却不知从何问起。比如,什么时候好的?怎么也不偷偷的私下里同她说?百雀知道不知道?如今仍旧瘸着可还有其他盘算奈何什么也问不出来,如今只会说一句话,“好了便好!好了便好了!” 阿宁没明白,靠过来正想问,外头有人回禀说,小秦将军已将石猛领至胡弄口。 陆长英手往后拍拍手柄,笑道,“阿娇,快来推阿兄吧。” 长亭喝了口茶,深吸口气,一点一点翘起嘴角。 石猛着一身皂色,连带着石闵、石阔两个儿子也穿得十分素,进灵堂之前,石猛解开匕首放到抱厦木案上,站在门扉前神容庄肃地理了理衣衫再踏步入内,两个儿郎紧跟其后,石猛先敬三炷香,高喝了一声,“陆公好走!”,再将案首上贡着的一碗烈酒洒在地上,酒水四溅,石猛缓下声调来,“这碗,是我石猛欠陆公的!再等五十年!石猛下来陪陆公一醉方休!” 长亭相信石猛的七分真,带着这股子相信看石猛,长亭大叹一口气。 三人上完香,石猛如约去向真定大长公主问安,哪知至荣熹院门廊,陈妪出来朝石猛佝身道,“大长公主年老体衰,正染着风寒,莫要拖累了刺史大人才好。”真定大长公主不见石猛,意料之中,平成陆家总得有个人端派头吧?真定大长公主乐于做这个人----嗯她确实不喜欢这些个寒门庶族,接受玉娘都已经耗费了老人家很大很大的耐心了。 石猛笑了笑,须髯翘了翘,再看向陆长英,“那某改日再来。若大郎君得空,酒,咱们不挨。茶,总得喝两盅吧?” 陆长英当然应是,手势一指,众人往无字斋去,长亭牵着长宁进荣熹院陪真定说话。 无字斋在二门外,是历任齐国公待客办公之地。 石猛将石闵、石阔带入厢房,留蒙拓在厢房门外,陆长英唤百雀上茶砖,亲手斟水冲茶,百雀背身将门扉一关,陆长英双手呈茶盏与石猛,石猛背靠椅凳,双手接过,轻啜一口之后当即开门见山,“明人不说暗话。阿娇那丫头,某赞赏很久了。陆石两家的缘分该延下去,某今日前来便是为长子石闵求娶阿娇。大郎君长兄如父,只答某一句,使得不使得?” 陆长英手上再啄两下温水,闻言笑道,“恐怕使不得。” “为何?”石猛并不惊讶。 “舍妹已有婚约,已与白山谢家大郎过了庚帖,拟结缔姻缘,续两姓之好。如此一来,恐怕并不合适再嫁石家了。”陆长英笑言道。 外间“哐当”一声,恐怕是有什么东西裂了。 用什么理由拒绝石猛最好? 除此之外,陆长英想不到任何不扫石猛颜面的理由。(……) ps:阿渊只求不打脸,真的。阿渊知道这样找打,但是阿渊没办法死狗男人只有这么逼好吗!!而且除了这样,蒙拓怎么娶阿娇嗷嗷嗷!为了平息怒火,阿渊洒泪决定,春节双更 第一百六六章 惊雷(上) 第一百六六章惊雷(上) 石阔反应极快,扭头便往外望。 大约是放在墙角的插花花瓶倒了地吧。 “百雀。”陆长英轻放白釉瓷壶,朗声唤道,“怎么了?” 隔着小珠帘帐,百雀恭谨弯腰缓声做答,“是蒙大人不小心碰倒了花瓶,并无大事。”陆长英“哦”一声,目光回过来,挽袖浅笑再帮石猛斟茶,温水向下一冲,茶叶上下起伏,陆长英看了石猛一眼,笑言,“谢氏是阿娇的舅家,亡母早逝,本是口头婚约,前些时日谢家大郎谢询前来拜祭,便顺势提及迎娶一事,互拟庚帖后总算将提上了议程。” 石猛背向后一靠,手拂须髯亦笑言,“三书六礼,纳采娶吉,现今怕也只是草拟了个帖子罢?” 陆长英眼眸深看石猛,“如今尚有十月脱孝,自然是草拟下庚帖再行正礼。奈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已与谢家说定,谢家舅父与夫人亦会择日前来商定,一过孝期便即可过礼下定。” “是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啊”石猛将陆长英的话重复一遍,似风轻云淡又似云过无声,“那石家求娶阿娇一事便作罢吧!只是可惜了了,我家夫人一向喜欢阿娇。” 这样好说话? 陆长英眉心一动,有些不可置信。 石猛绝非如此好说话之人,是,他一开始就很清楚石猛过来一定会打阿娇的主意,他不想阿娇嫁入石家。更不想阿娇与那石闵、石阔有任何联系,只是石猛站在情谊上立足,三兄妹都是石家救起来的。他石猛要求娶阿娇当儿媳妇,陆家能说什么?陆家说什么拂石家面子!除了,除了,阿娇已经定亲而谢询,一直是陆绰所希望的阿娇以后的夫婿,出身高门,门当户对。性情平和且行君子之风,善书画知仁义,又与阿娇青梅竹马。岂非是一双璧人? 最要紧的是,阿娇并不排斥他。 中秋那晚,两个小儿女并肩偕行促使陆长英下定决心。陆长英与谢询长叹许久,交谈之中。他发现谢询主意太正。正得与这世道都有些相左,这并没有什么不好,一个品性端正严肃的人或许成不了大器,但是也不会遭遇大难----至少,他陆长英为了他的妹妹亦会力保谢家。可这些话不能叫阿娇知道,连玉娘都在他跟前上谢询的眼药,他大概明白阿娇恐怕有些恼了谢询说的那些话,两个小儿女罢了多给些时候相处。多叫他们说一说话,又不是多大的嫌隙。说清楚了自然就通了,你看中秋那晚上阿娇不也与谢询相处得很好吗? 富贵闲人,他只希望阿娇成为一个富贵闲人,在他在夫婿的庇佑下平坦一生。 陆长英以为石猛会紧追不放,再看石猛今日的坦荡放手,陆长英顿时觉得预备许久的话全堵在了嗓子眼里,陆长英敛眉低头再斟茶水,不过一瞬之间迅速调整好心绪,再抬头看石猛身后站着的二子,一个高大健硕一个风度翩翩,陆长英啜了口清茶笑言,“却是可惜,长英也很欣赏两位郎君,当不成妹夫,到底还可以做兄弟。” 石猛哈哈笑,手臂一挥,他这辈子做得最娴熟的事儿就是顺杆爬! “两个小子还不给陆大哥行礼!” 石闵反应最快,向前一个跨步,拱手作揖,“阿闵见过陆大哥!”石阔长袖宽衣,温润高朗,紧随其后,“石家阿阔见过陆大哥。” 陆长英手一抬,笑得极为真心,再看向石猛,“如伯父所言,陆石两家的缘分断不了。阿娇嫁不进去,长英心里也觉遗憾。内宅的事情留了遗憾,外面的事儿便必定做得面面俱到才能叫人满意。” 他舍不得妹妹,若要还情结盟,他却舍得地盘。 石猛眼一挑,极沉得住气,静待陆长英后话。 陆长英手在空中一搅,“要想抢地盘,那就得把事儿搅和浑了。长英既然叫石刺史一声伯父,那一定助伯父一臂之力。你我两家从即日起当成为世交来往。秦相雍的性命,便是世侄送与伯父的头一份礼物。” 秦相雍的命? 拿秦相雍来替陆长亭还情,他们石家不仅没亏,还赚了! 石猛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比了个“二”,“长英世侄这是第二份礼物了”事情一切顺遂,全都照着他所预料的轨道在走下去,石猛心下大悦,朗声道,“这是第二份重礼了!头一份礼物,是幽州!” 更是从那时起,陆石两家开始紧密联系。 陆长英挑眉笑起来。 无字斋氛围极好,荣熹院里的长亭却陡然大惊失色,真定大长公主的话尚在耳畔边,老人家说得喜气洋洋,长亭却听得胆战心惊,她手旁边便是一盏茶,她却怎么也使不出气力端起来。 好像一道惊雷炸在了一池春水里! 她 怎么就与谢询定了亲了呢! 她什么时候就和谢询定了亲呢! 所以谢询走,陆长英才不让她去送的吗?! 长亭喉咙吞咽,却好像有刀刃在割,真定大长公主一直很欢喜,语调轻松地仍旧在说,“你父亲在时便说你与阿询很配,阿询个性忍让,你小时候却很娇气,有时候还有些跋扈,阿询都能让着你。你们小时候还一块画了幅画儿,叫什么来着?” “《春居上寒图》”,陈妪的语调也很轻快,“我们家亭大姑娘做的画,谢家玉郎提的词儿。” 真定大长公主连声呼对,“对对对,哎呀,可惜放在建康了,否则随礼的时候还能一块儿随过去” 长亭手缩在袖中,脑子里嗡嗡嗡嗡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叫,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首先她应当明白她的家人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他们的立足点全是因为她,嫁给谢询意味着富贵清闲一生,再无颠沛流离。其次,她一开始就明白,不是谢询也会是其他的,或许是陈家人,或许是崔家人,更或许会嫁到符家去联姻,长茂为了陆家都毅然赴死,她陆长亭享受了陆氏荣耀,凭什么不担负起陆家的荣辱!这是她一开始就明白的她一开始就明白她与蒙拓不会有结果最后,谢询是个好人,尊长辈守礼仪,知根知底且情谊深厚,是陆绰生前希望她嫁的良人,恐怕这也是她生母谢文蕴希望看到的 长亭强迫自己冷静而条理清晰地分析她的处境从而微笑着接受这个安排。 可是 可是她为什么会这么想哭? 长亭仰了仰头,待真定说完,才干涩开口,“为何阿兄不提早同我说呢?” “他怕你为了陆家,应允下与石家的联姻。”真定隔了许久方回道,“你若狠下心肠应允,他害怕自己会顺水推舟让你嫁进去,便索性叫事情木已成舟,再以他事来还石家的恩德,只有那个筹码更重,石猛便不会在你身上下力气死磕,见好就收这理儿,石猛应该知道的。” 长亭突然记起中秋之夜,陆长英问她的那些话,怎么会和谢询一道现在想想这分明是在极为隐晦地询问她对谢询的观感,可惜可惜那时她因尚在与蒙拓置气而选择了闭口不谈 阴差阳错吧许是。 长亭却不可抑制地想,若是她一早便于陆长英说清楚她对蒙拓的情愫,陆长英会不会想想办法将他们凑做一堆?长亭轻轻摆了摆头,她想不出答案,一想就觉得心尖尖上都在疼。 真定大长公主满目慈蔼地望着她,带着感慨,“还有十月便可除服了,等除服一过,过庚帖过小定大定,我们家的姑娘便要出嫁了。”如今世道乱,什么事情都得提早做,否则一旦有什么变故,谁也赔不起。 长亭埋了埋头,隔了良久才抬起头来,扯开一抹笑,重重地点了点头。 小姑娘亭亭玉立,笑靥如花,真定大长公主眯着眼看,心里叹了叹,当真是老了,眼睛都看不清楚了,否则她怎么会觉得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是包着眼泪呢? 石猛并未在光德堂逗留多久,用过晌午,陆长英便陪着石猛在平成内逛了一遭,长亭跟在他们身侧,却不见蒙拓的身影。 “阿拓没来。” 身影轻轻的,长亭一扭身便见石二郎君,石阔。 石阔手背于后,踱步缓行,不多时便与长亭比肩而行了,声音压得极低,“他先走一步,在外城设防勘察地形,以防山野蟊贼不长眼伏击冀州刺史。恐怕以后都不会再来平成了。” 长亭脚下一停,陡然仰头看向石阔。 小姑娘杏眼桃腮,眉眼之间有掩都掩不住的慌乱神色,石阔笑起来,一边抬脚朝前走,一边笑着留了句话,“阿拓真的是个很别扭的人,亭大姑娘莫慌。” 长亭不明白石阔的意思,可一听“阿拓”二字,长亭喉头里顿起酸涩,长亭快步追上石阔,深吸一口气,降下声调来闷声道,“请二郎君告知蒙大人”长亭一顿,手缩在袖中捏成拳头,再开口道,“请二郎君告诉他,陆长亭有话对他说。”(……) ps:前面的时间线大概要改,不影响阅读。 第一百六七章 惊雷(中) 第一百六七章惊雷(中) 有话对蒙拓说啊? 也是,如今岳番跟在蒙拓身边一早便出了平成,除却他,当真没人可以从中联系了。石阔笑了笑,广袖长衣风轻云淡,抿唇轻笑,他看向长亭,极认真地应了一声好。 长亭冲石阔笑一笑,本想说一说欲盖弥彰的话,奈何张了嘴却觉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是疯了才会托石阔带话。 她有什么话对蒙拓说,她应该对蒙拓说什么呢,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当真是疯了吧。 夜里回研光楼,长亭将话同胡玉娘都说了,言简意赅,“哥哥给我定了门亲事,人你也认识,是谢表哥。等除了服,就正式过庚帖,两家定下恐怕再无回寰余地了,毕竟一头担着陆家的脸面,一头担着谢家的脸面,两家谁都丢不起这人。”长亭说得极平静,言语间未带一丝波澜,胡玉娘一声低呼,脱口而出,“那蒙拓咋办!?” 长亭背过身,将黒木匣子里放置的素绢帕子一张一张拿出来,边边角角规整齐全之后再有一张一张叠起来。 长亭埋着头,手便放在帕子上发颤,指尖止都止不住地发颤,长亭一点点将手蜷成一个拳头,灯影晃荡,隔了许久,帕子上突兀了氤氲出了一小团水渍,“啪嗒--啪嗒”,帕子上渐渐出现了一团接一团的水渍,水雾弥漫。那滩水渍便氲得越来越广。 胡玉娘看着小姑娘的肩头在抖。 胡玉娘也有点想哭了,她这辈子不算吃奶的时候,就哭了一回。胡爷爷咽气的时候她哭过。她如今看着长亭的模样,喉咙里酸涩得很,是,她想事情很简单,可她晓得,一次是偶然,两次是缘分。那三次是什么?这一路过来,蒙拓和他们纠缠了多少次?少说也得有四、五次吧?她救他,他救她。两条命都快好成一条了却仍旧敌不过阴差阳错吗? “我我要找他说清楚” 长亭将胳膊肘撑在木案上一边就着手背抹眼泪,一边说,“我要同他说清楚。是与不是,都要有一个答案啊否则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呀?” 有了答案之后。无论是什么结局。她都可以接受! 当日,她执拗地希望二夫人陈氏给陆绰上炷香,为了什么?她明白凡尘俗世的香火无济于事,可她只是想让自己心安。是,蒙拓不只一次地说过她“固执”,她是固执,如她没有这样固执,她便可以坦然地撒手。再说一句“与君离别意,欢喜相两宽。”。可她做不到啊。 玉娘伸手抱了抱长亭,长亭反手抱住玉娘,将头埋进玉娘的颈窝里,不叫旁人看见她的嚎啕大哭。 “我讨厌蒙拓阿玉”长亭哭声渐小下去,口齿不清地开了口。 玉娘立刻同仇敌忾,“对!他太讨厌了!啥事不管!居然就这么跑了!留你一人在这儿哭,还他娘的是不是男人呀!” “可是我这样喜欢他”长亭搂紧了玉娘,埋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我这么喜欢他呀!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平成离冀州这样远我也不喜欢谢询啊!阿玉我今儿列了个表,全是谢询的长处,满满一张纸,可我就是说服不了我自己啊” 玉娘默了默,她衣襟都被平成陆氏嫡长女给哭湿了,一拧怕是能拧出水来----全是眼泪鼻涕。陆长亭真的很好哭一半的眼泪是给陆绰的,剩下一半几乎全献给了蒙拓,手上拿刀杀人都不哭,偏偏如今哭成这样是真喜欢吧?否则也不能抱着她哭得直抽了。 就算眼泪将平成给淹了,日子也要照旧过。 长亭愈发沉默,石猛在平成连待近十日,陆长英伴其往稠山去,如此一来,长亭到底是闺阁女儿,不宜随行。长亭空了十日,发了十日的呆,抄了十日的经书,念了十日的书。真定大长公主十分欣慰,姑娘家杀伐果断是好事,陆家的女儿嫁出去不愁夫家不敬重,可若谢询明摆着喜欢那起子性情和顺的姑娘,那长亭做出个样子来也好歹能叫夫家觉着自个儿受到了重视。 女人吧,再凶悍再强势,都是对着外头人来的。对着枕边人,温柔小意些当然更好。 真定大长公主很安慰,她老了再经不起动荡了。好日子是在平缓里过出来的,上一辈的恩怨就这么慢慢烟消云散吧。她不想长亭再搅进恩恩怨怨的漩涡里了。谢家很好,日子慢慢过,再大的仇怨也会在柴米油盐里渐渐磨平磨灭----这就是为什么,她在一眼便看出谢询与长亭并不合适的前提下仍旧选择谢家。 石猛从稠山回来,长亭也去迎了迎。 石猛看长亭,眼神跟看自个儿姑娘差不离,约莫是陈芳布置得差不多了,石家一行人赶在四月初辞了行。 四月北地风沙平缓了许多,平成古城墙外马队排了约有城墙那么长,石猛给了长亭一只水头极好的玉镯子,碧澄澄的水里头沁了红血丝,透在阳光下仔细瞅,便觉着那红血丝像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吉祥似的,这镯子拿在手上温润得很,长亭一握在手中就晓得是极品,不说这水头,便只说这意思,凤凰吉祥,任谁都觉得吉利富贵。陆家不缺俗话是黄金有价,玉无价,时逢乱世,哪座山头出了块儿好玉,便是吉利得带着预兆的事儿----什么预兆?当然是拿下这江山的预兆啊。 这明晃晃的烫手山芋,谁拿着谁知道。 长亭不想收,石猛手一凛。 “阿娇不收便是瞧不上石家。”石猛如是将军。 长亭抿抿嘴,冲石猛笑,“阿伯,送东西总得有个说头啊。” “送给阿娇当嫁妆!”石猛大手一挥,笑呵呵地,“要嫁人了吧?谢家远天远地的,阿娇嫁过去就是受苦。做阿伯的送只小镯子当嫁妆有啥的?这说头够了吧?” 这还是头一回将这事儿拿到台面上来说,还是由石猛提起来,打了长亭一个措手不及。 长亭一遍一遍告诫自己,脸色别垮脸色别垮,可她光顾着告诫自己脸色不要变,却没发现她闷了良久未曾接话。 “伯父出手大方,待得翻过年头过庚帖时,长英定邀伯父观礼。”陆长英帮长亭把话接过来,再看了眼石阔,“幽州与豫州比邻而居,伯父将幽州交予阿阔打理,长英既妄担阿阔一声陆大哥,自然会尽力帮衬,交通家之好。若阿阔有任何需求,皆可来信。” 长亭抬了抬头。 石猛将幽州交给次子石阔了? 也是,石猛集团的权利中心在冀州,石猛既然要坚定一条路子,当然会未雨绸缪为石闵扫除一切障碍。心是狠了点儿,但若石闵能一下子被扶起来,石猛费尽心力做的这些事倒都还是有意义的。 怕就怕石闵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陆长英君子坦荡荡,石阔亦回之以礼,石阔拱手向前深作一鞠,语态极真挚地道了声谢。 石猛将走半月,大晋山河风云陡变,快得长亭几乎要忘了与谢家结亲一事。 坐在建康龙椅上的那位幼帝符瞿薨了。 薨时不过五岁,经丞相品正商议后谥号文帝,文书快马加鞭送往大晋二十三州,陆长英却并不意外,手里的文书仍旧封了火漆,一点没拆封随手扔到了案桌之上,陆长英神容坦荡,轻声道,“最后一个砝码加上去了,藩王怕是要乱了。” “才五岁”真定大长公主伸手接过文书,“阿瞿才五岁啊。薨了也好,当时选他不过是秦相雍与建康士族倾轧之后的结果罢了,秦相雍要选一个身弱体虚的小皇帝,自然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阿瞿日日被他灌汤药,日日灌夜夜灌,只是为他秦相雍的私心罢了。” 真定大长公主姓符,可旁人却明白,她是陆符氏。 陆字在前面。 长亭手上在做针线,她正绣朵素色的芙蓉,做着针线心才能静。 大概这也是陆长英的手笔吧,出手快准狠,一招毙命。小皇帝没有了,才能有藩王们大展身手的时候,秦相雍把持符家朝堂许多年了,藩王们要出手,第一个要剐了的就是他秦相雍。 只是符瞿何辜 真定大长公主一目十行看完文书,越看下去,眉头越皱起来,将文书递给陆长英,“一派胡言!阿瞿的心悸是患了许久了,可秦相雍却将错全部怪到御医与近侍身上,赐死的赐死,拔舌的拔舌,赐面烙的赐面烙,只写了句‘因疾突薨’便什么也没说了!” “他能说个什么出来?”陆长英笑了笑,“人都不见了,他除了说人死了,当然什么也说不出。他不仅说不出什么,甚至还不许旁人说出什么。” 长亭手上一停,心中顿感释怀。 真定大长公主看向陆长英,“阿瞿如今在哪里?” “正在前往豫州的路上。”陆长英背靠椅凳,眼眸低垂,看着那半拆开的火漆封印,再一浅笑,如风拂云过,“摆灵的时候,棺椁一不小心被打开,里面却什么也没有。藩王们又会怎么想呢?” 石猛一定很早就想这么做了。 可只有陆家做得到这些事,只有陆家的手伸得到建康去。(……) ps:明天傻蒙现身 第一百六八章 惊雷(下) 也只有陆家能不让秦相雍压下符瞿所谓的死讯。 小皇帝符瞿的死讯传得很快,不过半月,与豫州毗邻的三州全部都挂上了白幡,挽上了素绢,一派着重孝的样子。 豫州南靠幽州,北临疆域,东毗邕州,西傍云州,幽州如今姓石,而邕、云二州皆姓符,是藩王的地盘。长亭讶异于这两个藩王倒还很沉得住气,也对,一个宗族里总有几个聪明人总有几个蠢人,看一看真定大长公主再看一看一早便叛乱了的几个符家藩王,便可小觑一二了。 光德堂的日子不疾不徐地慢慢过。 长亭好似在这不疾不徐的日子里,已然忘记了她托石阔给蒙拓带的话。 可长亭心里非常清楚,她哪里忘得掉啊。等啊等,等啊等,等过春天,等来夏至,等呀等,等得清风拂绿了芭蕉,也没等来归人。如果他一直不来,她又该怎么办?她是不是终于可以承认蒙拓只是过客,而非归人了呢?尽管口是心非。 长亭许久未来无字斋,头一回来无字斋时是五岁,陆绰在里面会幕僚,她穿着木屐在游廊中四处跑。记忆中的无字斋,大概就是栅栏里的兰花、润得发腻的栋梁还有幕僚们拖得老长的建康腔调。 如今再来 “真是变了许多。”长亭温笑着将食盒放在木案上,食盒在木案边角轻磕一声,陆长英这才从桌上那一叠又一叠乱糟糟的糙纸中抬起头来。睡眼惺忪,迷蒙中得见是长亭,扯开嘴角笑了笑。“阿娇啊你怎么来了?”陆长亭探了探头,唤了声,“百雀百雀呢?快出来掌茶。” 桌面上乱得不得了,竹简、糙纸、笔、还有一叠一叠的书信全都摊摞着杂乱在一处。 长亭“啧”一声,撩袖子帮陆长英一摞一摞先叠好,“大母叫我来瞧一瞧你,都三天没出无字斋了。大母有些担心。”再努努嘴,“煮了碗糖藕丸子,哥哥你先垫垫肚子。过会回去好好泡个汤换身衣裳睡一觉。” 陆长英起了身,一把捞起搭在铜盆上的帕子抹了把脸,再避到偏厢漱口,他腿脚已经很好全乎了。走动虽然慢可好歹能走了。 书信有的都旧得泛黄了。长亭怕给他摞错了边儿,只好顺着信封的眼色摞,哪知手上一抽便抽到了冀州石家的信,信封上就四个字儿,长英亲启,落款也没有,长亭一看这怕是该拆封呢,陆长英拆信有怪癖。他不喜欢拿刀裁开而喜欢把火漆烘软再轻轻拆开,若再拿火漆封上旁人压根看不出来信封被开过。 陆长英说这是一个政客应该做的功课。 “哥哥。这信还要盖上吗?”长亭偏头问陆长英,“若还要封上,我就单独摞在一处。” “别。”陆长英从偏厢出来,百雀睡眼惺忪地跟在他身后,陆长英开了食盒一道坐在圆桌前吃糖藕丸子,一道交待长亭,“那信是要烧了的,不用留存。” 长亭“哦”了一声,随口发问,“石家说什么呢?怎么连个落款都没有。” 陆长英笑一笑,“我也不清楚为何蒙拓一向不喜欢署名落款,下回见他问一问。”陆长英舀了只糖藕丸子,将好和小勺一样大,忙了一夜肚子确实饿了,一口咬进去,细嚼慢咽完一抬头却见幼妹脸色有些不太好,便笑起来,“吃早膳了吗?” 长亭点点头,手里再拿着这封信就觉得有点沉了。 “阿娇,你看看把符瞿送到哪里去合适?”陆长英吃相斯文,可速度不慢,搁了碗才说起信上那桩事,“是蒙拓去接应的符瞿,再隔三两日便到平成了。一个五岁的小郎君,体虚病弱,且身份尴尬放在平成,我觉得有些不合适。” 蒙拓去接的符瞿? 长亭一愣。 也是,小秦将军进进出出谁都认识他,甚至陆家得脸些的家将在建康城里说起来都是有一号的。自然会把接应符瞿一事交给石家来办,想来想去,石猛也只会派蒙拓去做这件事。 也就是说蒙拓要到平成来了?又一次? 长亭手上一紧,信封边角一下子被揉得皱皱巴巴的,再垂首看那四个字,仔仔细细地看,她不得不承认,人无完人,蒙拓的字确实不太好看长亭赶紧摇摇头,她都在想些什么呀!自己的稀饭都还没吹凉,手上又接了符瞿这么个烫手山芋,她到底是上哪儿来的心思去评价蒙拓的字啊! “阿娇”陆长英轻唤一声。 长亭当即回过神来,“自然不好放在平成。平成人来客往,又属要塞。一旦符瞿暴露,陆家便是众矢之的。可是如今即将大乱,若是我们要将阿瞿放出去,他大概当真没有多少活路了。”长亭知道自个儿有些语无伦次,可她手里的信变得越来越沉,越来越沉,她索性不拿了,转手递给百雀,埋下头只道,“哥哥,你想好吧。你既然已保全了阿瞿一条活路,便不要半途而废叫他失望。若实在不行,交给大母教养或是过继到陆家哪户的房头,也算做善事了罢。” 陆长英默了许久,隔了半晌才应了个好。 他不后悔留符瞿一条命,他当然也知道符瞿真死比假亡更叫人放心,可他做不到,没有谁的野心可以拿无辜者的命去填。 陆长英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长亭心乱如麻,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陆长英再唤了声“阿娇”,长亭猛地抬头“啊”,陆长英笑得极浅,风轻云淡中,语气带了释怀,耐心再说一遍,“好好跟着绣娘学一学,咱们家的姑娘不求女红多出众,可扇套会绣吧?阿询蛮喜欢折扇的,学一学,往后除服过礼,也叫哥哥脸上有光好吧?” 长亭闷得更厉害了。 她几欲张口告诉陆长英,她并不喜欢谢询,一点都不喜欢。可陆长英的口吻好温和,好像他心里头的重物一点一点地在放下,哥哥已经很累了。她搞砸了的事儿,就叫她一个人担着吧。她喜欢的人,就叫她一个人去面对吧。 比长亭更闷的是北地六月的天气。 平成闷得不得了,天空像是锅盖,将密密麻麻的热气全部都蒸在了内城里。 “求这天赶快落雨吧。”胡玉娘趴在窗棂沿边闭着眼睛,双手合十,求得极虔诚,“再这么闷下去,老娘才做的腌咸菜味儿都得被闷坏。” 长亭脚下一拐。 老天爷才不要管你新做的腌咸菜吧! 也不知胡玉娘的腌咸菜求雨法起了用处,还是众心所向,将近黄昏天上陡起两记闷雷“轰隆”几声,紧跟着就是瓢泼大雨,大雨来得太猛,天空一下子阴了下去,昏黄变成昏黑,小丫鬟珊瑚惊呼一声“哎哟!挂在后廊的衣裳还没收呢!”,长亭笑起来,探出身去掩窗扉,一抬头却见暴雨狂风之中有人一身藏青挺直立在芭蕉叶旁。 雨大芭蕉噼里啪啦作着响。 青瓦白墙,远山却不见竹林芳草。 来人浑身湿透,胸膛起伏,手撑在芭蕉叶上,眼神得像狼在夜里发的光,大雨砸在他身上,背有些驼,衣裳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一身泥泞的就那么站在那里,执拗地与长亭对视。 长亭手猛地向下一垂,砸在窗棂边框上,疼了自然就醒了。 长亭浑身都在发颤,她猛地关上窗棂背过身靠在窗扉上大喘了几口气,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麻利下了暖炕趿上木屐,撑在木桌上深吸一口气便飞快往出跑,满秀把长亭往回一拽,塞了柄伞在长亭怀里,轻声道,“姑娘,我们也没看见!” 长亭深看了满秀一眼,从满秀的瞳仁里看见了无措的自己,长亭对自己重重地点了点头,夹起伞便向外跑。 拐过游廊,踩过小石子块儿,长亭将挡在自己身前的树枝向旁边一拂。 雨好大,密密麻麻地往下砸,长亭木屐一滑,胡乱攀住了柱子,长亭觉得自己全身都在抖,埋头理了理衣角,再缓缓将伞撑起,她透过这铺天盖地的大雨看见蒙拓的模样逾渐清晰,蒙拓嘴巴紧紧抿住,头发被打湿了,紧紧贴在面颊上。 棱角分明的蒙拓呀,沉闷寡言的蒙拓呀,什么也不说出口的蒙拓呀 “别来无恙呀” 长亭缓缓仰起头来,她与蒙拓贴得很近,好像她一抬起头就能看见蒙拓眼睛里的光亮,这样的伞根本遮不住这样大的雨,长亭大概能想象自己的狼狈,长亭紧紧攥住伞柄,她歪着头看蒙拓,脸上凉滋滋的,不知是雨还是泪。 “别来无恙。”蒙拓喉头一梗,轻声回道。 长亭抹了把脸,脚下发颤,可她明白她必须把话说出口。 “我定亲了,定的谢询。我知道现在的我说这样的话有些不要脸,可我一定要说,请你不要打断我。” 长亭仰头,语声哽咽,“蒙拓,我欢喜你。从幽州,从冀州,从青叶镇,我一直欢喜你。或许我有一天会明白,人生没有你并没有不同。可现在的我只明白,我想告知你,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一记惊雷。 轰隆。(……) 第一百六九章 大雨 第一百六九章大雨 长亭想过很多次,她再见蒙拓时,她会怎样? 是会更沉默,还是述尽衷肠。 大雨倾城,砸在油纸伞上声音大极了,长亭的伞已经不知倾斜到何处去了,雨水倾倒在长亭的面颊上,鬓边散发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面颊上。 她一定看上去很狼狈。 因为那厢没有任何回应而无比狼狈且可笑。 伞檐遮住了蒙拓的神色,油纸伞既然无用,那便扔了吧。 长亭手一松,伞砸在地上,可当眼前一片明朗的时候,长亭却不敢抬头去看他。长亭身形不自觉地向前倾斜,雨太大,雨珠都挂在了她的睫毛上了,初夏时节的雨大颗大颗地向下砸,打在身上好像透到了骨子里去。她睁大眼睛,手捏成一个拳头,长亭努力扯开嘴角笑,话好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我都将话说得这样明白了,你却没有回应”长亭佝头一眨眼,那水珠就顺着面颊往下淌,她浑身上下的血好像都从脸往下退,长亭笑了笑,水珠却一串连着一串往下砸,砸在脚下泥泞的小道里,长亭拿手背抹了眼睛,“我大概明白了。” “我只是想告诉你而已。是与否,对与错,你回应与不回应其实都不重要。我希望给自己一个交待,许多人都来不及说完想说的话便撒手人寰了,我不希望等我嫁到谢家之后,我才会看着稠山的方向慢慢回忆起那段时光。才会后悔为何没有早日同你表达心迹。我希望,我对你说的话,不要对你造成负担”长亭终究埋头哽咽。“你不用有负担。对我好,是因为职责所在也好,是因为责任也好,是因为怜悯也好,我都很感激。” 长亭泪流满面。 感谢这场雨,让她有哭花了脸还能抬起头的勇气。 她终于可以看清蒙拓的脸了。 烟雾朦胧之中,蒙拓神色似乎已经大变很久了。他看上去很呆愣,张了张口,原先像发着狼一样光的眼睛一下子没了亮。蒙拓神情大愕,衣裳被雨打湿紧贴着臂膀和躯体,他的神情,他的动作。他的眼神都在说着一句话。他很不知所措。 长亭哭着仰头看他,“蒙拓谢谢你。谢谢你救我性命,谢谢你伴我前行,谢谢你愿意听我说完这些话,谢谢你未曾说出话来叫我难堪。”长亭腿发颤发软,她很想蹲下去将脸埋在膝间,可她已经很难看了,她不想要更难看。长亭张了张口。却哭得没有办法说话,可她还有好多话想与蒙拓说。 谢谢你。在我生命中最艰难的时刻出现。 谢谢你,让我不曾放弃。 谢谢你。 长亭泪眼婆娑地歪着头看着蒙拓,谢谢你,叫我明白,我的未来大约与你的不一样,所以你不曾回应。 “我”长亭艰难开口,“我的婚期大概不远了我不希望在贺礼仪程里看见你的名字。” 长亭浑身都湿透了,襦裙坠得极重,长亭却埋下头,屈膝行了一个士家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礼。 “蒙拓,别来无恙。” 你我之间,便不要再有故事了吧。 如你所愿,如我所想。 倾盆大雨如鼓点簌簌落下,庭院芭蕉四下倾斜,水珠团成一只滩得极广的圆滚滚的水球几经颠簸。 长亭背过身去,泪眼朦胧中看见油纸伞彻底倒在了地上受大雨倾袭,已经有很大一滩水积在了伞柄顶端,长亭浑身是水,她埋头笑一笑再缓缓抬起脚,木屐踩在水中,溅起水花。 长亭向前走了一步之后便再难前行,电光火石之间,她瞪大双眼浑身僵直,她陡然被人一把环住了!那人臂膀有力将她一把紧锢在了胸前,长亭后背紧紧靠在那人的胸膛,蒙拓的右手臂横在了长亭两肩之间,锢得长亭寸步难行。 少年浑身发烫,胸膛剧烈起伏,肌肉丝缕分明,血脉上涌,脉搏搏动得极快。 “咚咚咚----咚咚咚----” 长亭听得非常清楚。 “阿娇。”蒙拓声音嘶哑,听上去极其疲惫,他从背后紧紧环抱住小姑娘,长亭的头顶将好他的鼻尖,他一垂眸就可以看见长亭突然红透的耳垂和瑟瑟发抖的肩胛,“我听见了,你说的话,我全部都听见了。” 长亭后背一点一点放松下来。 “阿娇。”蒙拓再唤一声。 长亭喉头一哽,轻声答道,声如蚊蚋,“嗯。” “我定不负你。” 蒙拓手臂在一点一点收紧,声音沉得好像落进深井的月亮。 雨势陡然变大,天际尽处惊雷轰隆连天响,云层都累到了一起,电闪雷鸣,长亭大喘一口气,天边好像有烟花炸开了似的,一朵一朵地连成不可分割的花,长亭哭得久了几乎精疲力尽,她埋头看了看紧紧环住她的蒙拓的臂膀,她脚下一软就那么挂在了蒙拓手臂上。惊雷电闪遍天,蒙拓的声音便夹在如鼓点般密集的闪电之中,向来稳沉的人冲动起来最可怕,长亭算一个,蒙拓也算一个。 蒙拓声音仍旧低沉,可手臂上却越环越紧。 “什么婚礼的贺礼,我一枚钱都不会送。你不用谢谢我,不是因为职责也不是因为怜悯,我对你好,只是想对你好罢了。你哭的样子,你笑的样子,你算计人的样子,甚至你打人耳光的样子,我都觉得好看。二哥说我是一个懦夫,他没有说错。”蒙拓埋首在长亭耳边,他语声肃穆,却带着不可错失的释怀,“我会叫你穿上比现在这身更华丽的衣裳,住比光德堂更宽敞的居室,你喜欢什么,我便全部往家里扛。阿娇,请你原谅我的懦弱与无知,我不会叫你后悔。” 舍得,舍得,舍了才有得。 可他想不出来他若舍弃陆长亭,还能得到什么比她更珍贵的瑰宝? 他那不堪一击的尊严? 还是他那如同老妇一般忐忑不定的安定感? 那些都不重要,那些都没有陆长亭重要。 他为了陆长亭连命都可以不要,他要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来做什么? 长亭两泪纵横,她如今能分得清泪水与雨水了。 雨水没有味道,而泪水却是甜的。(……) ps:祝大家新年快乐~除夕送甜宠~么么哒~ 第一百七十章 大乱(上) 第一百七十章大乱(上) 六月的雨来得猛,去得也猛,这场雨下了一夜,晨间雨慢慢细了些,天儿也随之放了晴,被阳光一照,研光楼外的芭蕉显得绿油油,亮灿灿的。游廊之中沟渠蜿蜒,细小水流和着成团的杂草灌木卧在沟渠之中,粗使婆子佝着腰杆拿小木细爪子去抓,边抓边犹豫,抬眼瞅了瞅游廊里,又不敢细看,讪讪笑道,“大姑娘这儿脏得慌,您别瞅着奴笑奴” 奴有点慎得慌啊 是的,虽说往前她连亭大姑娘的面儿都见不着,如今这样尊贵的人儿冲她直笑,她该知足。 可是! 再美的天仙一直瞅着你咯咯笑,也会慎得慌啊! 一上午了,亭大姑娘就贴在游廊柱子上,眼神转都不转地瞅,瞅完芭蕉瞅她,她修剪完枝蔓再去通沟渠,一回头,亭大姑娘还在瞅着她笑!也不晓得在笑啥!她一抹脸,这脸上也没啥泥点子呀! 长亭一回神,再看婆子惊恐的眼神,轻咳三声,广袖一挥,“你做活儿做得很好!过会儿去找白春领赏钱!” 婆子看一看还没通下去的杂草灌丛,再看看渐行渐远的亭大姑娘,只觉得天上突然砸了个大馅饼,一咬,哟呵,里头还是肉馅呢! 亭大姑娘这个早晨有点忙,慰问了修剪花木的婆子,安抚了清扫箱笼的小丫鬟。再认真赞扬了珊瑚泡的那壶有点涩的普洱茶,晌午一过,正清点账目的白春姑娘扭头一看。一屋子乌泱泱的,全是奉亭大姑娘之名前来领赏钱的人 亭大姑娘心绪很好,白春摸了摸瘪下去的荷包,觉得天都灰了,只能咬着牙狠狠地在账目上一笔接一笔记下。 不到一天,整个光德堂的人都晓得亭大姑娘心绪好,好得四处在当散财童子。 你知道喝茶都甜的感觉是什么吗? 你知道看芭蕉叶都觉着叶子在发光的感受是什么吗? 你知道欢喜得一直掐着自个儿的感觉是什么吗? 长亭现在知道了。 她一宿都没睡着觉。一觉醒来对着镜子细看却觉得自己眼睛都在笑。 胡玉娘说她是“得偿所愿”,且没有辜负她对岳番“守口如瓶”的情谊,再说她平日装成一副“天地为炉。长风为刀,爱恨不过沧海一粟”的样子,实际也脱不了“欢喜为得郎君见,恰逢初朝几日春”的小女儿作态。 没错儿。胡玉娘近日在看游记话本。她比较痴迷的是几版传记,讲的大抵都是闺阁女儿的前尘往事。 天知道,崔大家都没让胡玉娘乖乖坐下来念书,那几本用词丝毫不讲究的传记是怎么做到的 入夜里,长亭往荣熹院去陪真定大长公主用晚膳,恰好陆长英也在,一搁银箸,陆长英边喝茶边笑长亭。“亭大姑娘,预备给哥哥发点赏钱不?好歹我也算案牍劳形。不说劳苦功高,也算是尽心竭力了。” 长亭笑起来,“赏五铢!过会儿去白春那处领!” 陆长英哈哈揉了揉小阿宁的额发,朗声说,“行啊!哥哥领了赏钱给小阿宁买糖吃!” 小阿宁仰脸抿嘴笑,一笑眼睛都看不见了。 温室暖香,清风乐合。 真定大长公主手里握着佛珠串,心里很平和喜乐,藏在内心里最惋惜最后悔的事情便让它就像绑着石头一样沉入河底吧,希望她的决定正确,她不希望小一辈终生都耽误在无谓的情愁恩怨之上,长辈的恩怨就交给她来断吧。 “将阿瞿和长兴都放在荣熹院吧。”真定大长公主轻声出言。 昨日下午,由石家人护送的符瞿抵达平成。 如今一直放置在平成郊外与陆长兴在一块儿。 陆长英回过首来,眉目浅淡,双手随意交叠,温言回之,“大母年岁渐大,两个小儿,都是四五岁,一个身虚体弱,一个好动顽劣,怎么能都放在荣熹院呢?更何况,阿瞿身世尴尬,又以什么样的身份进光德堂?大母,您好生休养。”陆长英看了眼长亭,笑了笑,“若您闲不住,阿娇的过庚帖大礼,还劳请您帮忙打理一番吧。” 长亭心上一哽,笑颜微敛。 真定大长公主摆摆手,“不是闲不住,是你们太累了。长平已经半大,已长成,拗不过来。为了陆家随意丢在哪处都可以,拘在小城里,叫他衣食无忧便可。只是长兴年岁尚幼,你将他放在庄子上不也是有举棋不定的意思?”真定大长公主手上的佛珠一搁,“与其叫你左右为难,还不如丢给大母,大母晓得该如何教养他。至于阿瞿”真定一叹,“说他是我母家的小郎君,身逢乱世来寻我这个姨婆投靠也在情喇中,只是符家的姓氏大抵是要丢得个干干净净了” 真定嫁进陆家久了,旁人都快忘了她也姓符了,如今正作乱的江山,正是她们家的。 长亭抿唇轻语,“活下来才更要紧啊,大母。” 真定拍了拍长亭的手背,看向陆长英,“就这样定吧。庄子腾出来吧,寻一天把两个小郎君接回来。符瞿给他改个名字,我母亲是青池吴氏,万幸景帝的后宫都是家世不显的女子,若家大业大的,作假都难” 大约真定是已经想好了要接手这两个烫手山芋了吧。 陆长英敛眉垂眸,轻声道了谢,“若大母觉得吃力,便直管给长英说罢。”突然想起什么,“庄子怕是暂且别腾空,冀州蒙将军负了伤正在里头将养。两个小郎君先移出来,等蒙将军大好了再将庄子腾空吧。” 蒙拓负伤了!? 伤哪儿了呀! 昨日他不是才翻墙进了研光楼吗!? 长亭却陡然忆及蒙拓发烫得不像话的身躯,她心怎么这样粗!还叫他淋雨还叫他翻墙还叫他情绪起伏这样大!他受了伤仍旧刚回平成便到了研光楼吗 长亭扭头看向陆长英,再抬眸瞅了一眼真定大长公主,心一横,可算是问了出口,“是蒙将军送的符瞿到平成来吗?怎么还负了伤呢?伤得可重?”一连三问,私心里觉着会不会有些太显眼,便埋头啜了口茶,再温声解释,“咱们家近日里会不会与石家走得太近了些?符瞿一事可大可小,若石家翻脸不认人,咱们家便是众矢之的” “若非蒙拓,恐怕符瞿不会这么容易到平成。” 陆长英沉吟回之,“一路过来多少宵小忌惮?时局紊乱,良民落草为寇,贼人趁乱做歹,蒙拓一人一马为避风头未携任何通关文书,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抵达建康接应符瞿,在将他带回来,途中艰险难测,胸前中了两刀,到平成时伤口已经溃烂,如今高热未退。”陆长英抬起头来,不无喟叹,“蒙拓性情坚毅且勇猛无双,石猛麾下有此等猛将,将来何愁不可一统天下啊!” 我管他统不统得了天下! 我只管蒙拓负了伤! 长亭仍想在问,却听真定大长公主已然将此话岔了过去,谈论起半载之后的除服礼与过庚帖观礼了。 “那便请蒙将军好好养伤吧,所需的药材,最高明的郎中,都不拘着,该怎么治怎么治。你将才说的除服礼与庚帖观礼,我想了想,还是我来掌眼吧。除服礼就在灵堂里上香之后换衣除服,这倒没什么好忙慌的。只是庚帖观礼,咱们要好好想一想。阿娇的及笄恰好在孝期便没办,如今过庚帖合礼便是大事,平成陆氏几百年都没触过楣头,偏生这两年将楣头都触完了,咱们要借这桩喜事冲一冲顺带也叫旁人瞧一瞧平成陆氏的气数还长着呢。”(……) 第一百七一章 大乱(中) 第一百七一章大乱(中) 真定大长公主不容置喙,陆长英顺水推舟,这两件事便落到了荣熹院的手里了。 真定大长公主这下当真兴奋起来,从堂前屋后的布置,到观礼时候的茶水小点,恨不得当下便一一定出个章程来,长亭越想越心慌,越听越心惊,从昨夜延续至今的兴奋和欢喜如退潮一般消失殆尽。 她挂心蒙拓的伤,又担心半年之后的庚帖观礼。 晋人重视过庚帖两方合生辰之礼,过庚帖便是男女两方拿出生辰八字合贴,放置于各自祖祠中三日以证此桩婚事是为先祖接受的,男女双方皆可主动送至庚帖,这与过聘礼嫁妆不同,并无男女之分,简而言之,既可以是谢家送了谢询的庚帖来平成,也可以是陆家送长亭的庚帖去白山,谁送谁收,且看谁更在意这桩婚事吧。 过了庚帖便是告知了先祖,除了谢询死,便再无回寰余地了。 长亭昨日并未问过蒙拓预备怎么办,她兴奋上头,更没有想过这么多。 他们该怎么办? 长亭一想就觉得脑仁疼。 那厢真定大长公主正布置得正欢,这厢长亭垂眸敛眉异常苦恼。 陆长英的兴致似乎上来了,陪着真定大长公主打了几手叶子牌,作势输了两吊银钱,真定笑得极疏朗,居室过清风,长亭心也随之渐渐静了下来,可转个背。长亭又一下子躁了起来----刚回研光楼便命人去打探蒙拓的情形,哪知她却打探无门,白春口齿这样伶俐的人都摸不清庄子上究竟是怎么个情形。白总管被问得发懵,只说“庄子上的果子要熟了,若亭大姑娘想吃,便叫人摘些回来?”长亭忍了忍,谁他娘想吃果子啊!到最后是在有些想横下一颗心去问百雀,思来想去却仍旧不放心将她与蒙拓的关系暴露在长英的眼皮子底下。 天晓得她亲爱的哥哥会怎么想啊! 她确定陆长英为了她敢横刀杀人,也确定陆长英若知道了她与蒙拓的关系大概会在蒙拓的汤药里下药吧 “你防阿英阿兄跟防贼似的。”胡玉娘拍拍长亭的背。叫长亭静下来,“你被走来走去了,走得我眼睛都花了。蒙拓哪儿有啥大事儿啊?他一把拽住你的时候不挺有劲儿的吗?你甭自个儿吓自个儿!退一万步。你和长英阿兄血脉相连,有啥不能跟阿兄说的啊?你要不试试跟长英阿兄和盘托出,大不了就是被棒打鸳鸯嘛,我陪你们亡命天涯!” 长亭停下步子。双手合十。“你别看话本传奇了好吗?求你了。” 胡玉娘咂咂嘴,一个翻身,双手靠在脑后,“反正你自个儿想清楚。长英阿兄是这世上最没可能害你的人,你若要自个儿担,我陪你。你若要求助,我也陪你。” 长亭看着胡玉娘,抿了抿嘴。 她确实害怕告知陆长英。说不清为什么,就是害怕。像是小时倒翻了香炉怕被陆绰发现一样。她闹这么一出,陆长英肯定难做,首先就是谢家不好交代,再一个是陆长英和真定大长公主恐怕很难接受蒙拓,更别提将她许给蒙拓了----这是士族根深蒂固的观念。为什么邕州庾氏被千夫所指,士族出身的没一个瞧不上庾氏,头一份就是因为邕州庾氏什么人也愿意娶进门,什么人也愿意将女儿嫁出去。 邕州庾氏不过二流货色,平成陆氏却是兴旺几百年的一等一的士族。 长亭鼓起脸,大叹一声,想了想蹬掉鞋爬上暖炕挨着胡玉娘睡下,索性耍赖,“我不管了。蒙拓说了定不负我的。那他便要给我挺过来,不仅要挺过来好起来,还要风风光光地将我娶进门,这才叫定不负我!” 胡玉娘朗声哈哈笑,庄家做盘亲下注五铢,“我押五铢银钱,照你那恨不得啥事都往怀里揽的个性,你绝对不可能就这么撒手不管!”胡玉娘翻身笑眯眯,“阿娇,你知道话本子里头婉姬最后是怎么嫁的崔生?” 长亭摇摇头。 “神兵天降!”胡玉娘起身吹熄了蜡烛,“菩萨显灵,暗助崔生选得孝廉,之后便扶摇直上做到了宰丞地位,婉姬便成了丞相夫人” 菩萨显灵 这世道哪有什么菩萨呀。 能渡人的,只有自己个儿罢了! 长亭揉揉眼睛,翻身背对玉娘,心里叹了叹,许了个蒙拓快快好起来的心愿再许了个陆长英大发慈悲的心愿,她以为自个儿会睡不着,却不曾一阖眼便进了梦乡。 一连两日,长亭都在不折不挠地四下探听消息,连小厨房里头都打听了,她想了想唤人去库房里对药材账簿,哪知一对下来,她却被吓了一大跳,两只上好的人参都被取出去了!连带着好一些黄芪、当归还有山参固本守气的药材都被抓了好几幅的分量走! 这究竟是有多严重才会用上人参啊! 人参可是拿来吊气的物件儿啊! 长亭心更慌了。 高热不退这件事可大可小,若一不留神,人可便这么没了呀! 若是蒙拓对她说的那些话是她最后听见的话,她大约也不想留恋这凡尘俗世了。长亭闷了两天,满秀四处活动,终究寻到了一户有儿子在庄子上当差的人家,那户人家说得不清楚,模棱两可的,“昨儿夜里又让几位郎中连夜去了庄子,奴家小子是做工的,只能在外院晃荡,便看见几盆血水端出来之后就没后话了。” 长亭腿上一软,险些没立住。 她必须知道蒙拓现在的情形,必须! 无字斋清静无人,小丫鬟们走路都悄无声息,长亭一推门,却见陆长英正挥毫作画,画的是牛背农耕图,门“嘎吱”一声响,陆长英抬了抬头,手上没停,一抬眸唤百雀,“给大姑娘煮茶。” 百雀手脚麻利奉了盏热茶来,长亭接过没喝就这么捧在手上。 陆长英再埋头勾勒两笔,勾完相,一道搁了笔,一道笑言,“本以为阿娇还能再忍两天,哪知这才不过五日,你便忍不了了。” “啪嗒”一声,长亭手没拿稳,茶盅砸到了地上。(……) ps:两章奉上 第一百七二章 大乱(下) 第一百七二章大乱(下) 百雀将珠帘撩开一道缝,头往里探。 陆长英手一摆,“无妨,不过是茶盅砸了,隔一会再来收拾。”再扫了眼百雀,语气沉吟,“你带着仆从出去,守在门廊,无事不用挑帘进来。”百雀眉心一敛,正拂在珠帘上的手往后缩了缩,她在陆长英身边两年,自诩十分了解陆长英的习性,这副口气便是陆长英生了恼,也不知是恼了谁,百雀余光瞥了瞥旧主长亭,大概是生恼了这个素来宠溺的幼妹吧。 百雀垂眸敛首往后一退,木屐声渐远。 长亭呼出一口气,心头又恼又羞,她家阿兄分明是故意的!故意设了个套儿叫她往里钻! 什么库里的人参!庄子里头的血水!连夜赶过去的郎中! 恐怕全都是假的! 就等着她来咬钩呢! “哥哥!” 反正事已至此,长亭索性横下一条心,大不了破罐子破摔!提了襦裙坐到陆长英跟前去,喝了陆长英的茶汤,坐了陆长英的太师椅,用了陆长英的安息香,嘴上再嚼陆长英的不是,“哪有把外头算计那一套搬回来对付自家妹妹的!” “这哪叫算计。” 陆长英笑着给长亭腾了个搁脚的位置,手上做了个钓鱼的动作,“这叫姜太公钓鱼”再看长亭一眼,“愿者上钩。” “哥哥都晓得了?” 长亭仔细揣摩陆长英的神容,浊世公子仍旧如一畦静水。波澜不惊,叫她看不清所以然来。长亭面上是镇定的,心里头是害怕的。是。陆长英是她亲阿兄,可陆长英更是一位政客,且是一名力争上游,如今正运筹帷幄的政客。 长亭换个立场站,若她是陆长英,她绝对不希望自家妹妹在这节骨眼上搞出这么回事来。 只不过不希望归不希望,不可以归不可以。这是两回事。 约是小姑娘的神情太肃穆,整个人都像是把紧绷的弓,好似一拉。箭就会应声弹出来射死人。 陆长英气归气,脑子里却觉着如坐针毡的妹妹有点逗。 “嗯,晓得了个七八成吧。”陆长英宽袖一撩,顺势背靠在桌前。双手交叉在胸。很有些画中谪仙的意味,“阿娇以为陆家的死士暗卫都是白拿俸禄不做事的吗?暴雨袭城,他蒙拓身负重伤,不回庄头修养,反而使了出调虎离山往二门里头钻你以为你哥哥是那蒙傻子不是?肯定不是啊,我心下一琢磨,挑明问你,你不一定告诉我。还不如玩这么一手以静制动叫你主动来寻我。” 长亭抿抿嘴。别开眼。 也是。 第一次能翻墙进来是因为陆家大乱还未恢复元气自然无暇顾及,第二次能翻过来是因为陆长英还没用顺老宅的人手。这蒙拓倒是轻车熟路翻习惯了,如今陆长英却不干了。 “哥哥别说蒙大人是蒙傻子”长亭啧一声有些不满,想了想既然话都说到这地儿了,干脆趁火打劫,哦不,趁热打铁再问,“蒙大人究竟受伤了没呀?伤得重不重?现今还在庄头上吗?” 陆长英面色一梗。 “胸膛上中了两刀,刀口不深,确实是发着高热回的平成,只是赖他身体强健,两幅药下去当即生龙活虎,如今回冀州去了,临行的时候给我工工整整行了个礼,说是谢陆家救命之恩。”陆长英笑了笑,“我现在才晓得他哪儿是谢救命之恩啊,摆明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长亭偷觑陆长英神容,并不觉陆长英恼怒了,心放下一半。 另外一半,还因为陆长英一直没表态,正悬吊吊的呢。 一说这事,长亭就气短,对着玉娘都气短,更何况对着陆长英。说不后悔她没一早说出来是是假的,如她一早说出来了,自家阿兄自己知道,陆长英就算再气再恼也得为她筹划的可再退一步论,早一点,她和蒙拓都还没将话说开,哪儿就轮得上她告诉陆长英实情了呢! 所有的事儿都打了个时间仗,先来后到的,总叫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无字斋里头无字画,无金石玉器,无盆景花草,几摞竹简加一摊旧籍,再添长毫数支便成就了平成陆家半亩生涯----未迁建康之前,陆家所有的关乎社稷宗族性命的决定都是在这处定下的。 陆长英知道自己应该权衡之下选择利弊。 不,根本不需要权衡。 他们已经和谢家说定亲事了! 谢询待娶,长亭待嫁,谢陆两家门当户对,缔结下的良缘,延续经年的联姻。 陆长英手上一松,广袖微拂,陆长英与长亭的眼睛都像谢文蕴,眼窝深,眼睛大,睫毛长,看人的时候异常专注,陆长英轻弯了弯腰,看着长亭的眼睛,神容严肃地问她,“为何是他?蒙拓如今寄人篱下,母亲是邕州庾氏遭士家唾弃,父族更拿不上台面,是胡人吧?他自己莽夫一个,虽说有心机也算是有城府有心胸,可奈何石猛膝下有三子,怎么轮都轮不到他上位。阿娇,你想过没有?你是当真真心爱慕着他,还是你需要有人拉你一把的时候,恰好是他出现了?” “如果是别人,我会感激。因为是蒙拓,我才会爱慕。”长亭笑了笑,说实在话,和自家哥哥说这些话实在有些伤脑筋,可话都说到这儿了,她若怂了,岂非半途而废? “说起家世出身,谢表哥,陈家阿兄,崔家二郎君,都是顶好顶好的。往前在建康,符家宗室那些喜好曲水流觞的少年郎,阿娇还见得少了?他们都很好,可都不是蒙拓。哥哥,诚实地面对自己的爱恨,往往比正确与成熟更重要,这句话也是父亲说的。”长亭与陆长英直视,“阿娇又不是佛陀,不敢妄言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是正确的,阿娇只不过希冀当前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不要叫自己后悔而已。” 胆小的人连恐惧都要耳听八方。 陆长英兀地想起这句话。 他究竟是该欣慰陆家阿娇并非胆小之人,还是应该害怕小阿娇胆儿太肥,主意太正了? “可是蒙拓为人太过抑郁,远没有你一个小娘子果敢。他不敢主动担起你的责任,也不敢承担陆家带给他的压力,所以他什么也没做,放任你与谢询定亲。”陆长英一针见血,“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依赖他,比他在意你更甚?” “他一开始不敢,他承认我也承认,所以才叫造化弄人,阴错阳差。可是如今他敢了他动了,也并不是亡羊补牢为时晚矣。”长亭一口承认,且辣气壮,“所以,这不能这么理解。我与蒙拓,谁也不欠谁的。是我更在意他,还是他更在乎我,我认为这个问题根本不用回答,在意不在意不是嘴上怎么说,而是要看怎么做。” 陆长英久久无话。 七月上旬,天朗气清,无字斋南北通风,清风过境,难免让人心旷神怡。 长亭微低眸,轻唤道,“哥哥” 陆长英却一下子笑起来,“这样大的事儿,叫我想一想都不成吗?” 长亭“哦”了一声,再看陆长英,语气讨好,“那哥哥您慢慢想啊,要不要叫小厨房炖两盅羹汤,咱们用过午膳之后您再决定?其实阿娇也不是很着急” “别贫。”陆长英缓缓挺直身来,“蒙拓若想娶你,他便放马过来吧。陆家的姑娘,犯不着跌份儿。” “已经跌了” 并且已经跌得不能再跌 长亭缅怀了一下她那早就用不了的矜持,然后轻声轻气地接了话。(……) 第一百七三章 讨伐(上) 第一百七三章讨伐 陆长英恨铁不成钢,“所以做哥哥的就得帮妹妹把范儿给端起来!他身上中两刀都顶着暴雨火急火燎往研光楼跑,我信他有心。一路过来,他待你们如何我也并非一无所知,我信他有意。他办事稳妥牢靠却不失机敏变化,我信他有脑子。光德堂的门是大大打开的,我不让人关上,他要想把你娶回家,那就拿出点本事给我看看。” 一则是婚约,二则是石家,三则好吧,陆家已经没有异议的。 陆长英说得很清楚了,要娶可以,他应允了,可是怎么娶怎么提,这是件大事,别指着陆家帮他蒙拓出头,否则陆家成什么了? 婚约、石家,两座大山,怎么破?蒙拓依赖石家生存,若运作得不好,一个不小心,陆家便把谢家给得罪了,试问,陆家还有可能在这样的状况下接受蒙拓吗?太软不行,太硬不行,阴悄悄的不行,太光明正大也不行,陆长英话说在前陆家不会使力,娶得到他陆长英十里红妆送妹子。娶不到,他陆长英照旧十里红妆送妹子,只不过是将妹子送到别处去。 长亭点点头,“蒙拓从来不说虚话,说了要杀人放火就一定会杀人放火。他既然话说出口了,我便信他。” 陆长英眼皮一跳。 他怎么当时没在蒙拓的汤里下药啊! 要当时心一横下了药,陆长亭也没机会这么气他! “如果蒙拓棋差一着。生生错过,阿娇该当何如?”陆长英隔了半晌,终究沉声问道。 长亭抿嘴笑一笑。“天地为炉,长风为刀,爱恨不过沧海一粟”长亭笑起来,话音一转,脚从裙摆里伸了出来碰一碰,“我便换上平底青口鞋,与郎君以天为媒。以地为妁,隐姓埋名浪迹天涯!” 小姑娘说得娇娇俏俏,神态娇娇俏俏。说出来的话却极为豪迈。 嗯,陆长英若是知道这些话出自流传市井的话本子,一定也会恳求胡玉娘放下话本好好说话。 “你敢!” 浊世谪仙美郎君难得眉梢挑起,凶神恶煞。“你若敢。我便打断蒙拓的腿!” 长亭仰脸哈哈笑。 好了,另一半的心也落下了。 自家兄长虽说没同意,可也没否定啊! 没有兆头便是好兆头! 长亭笑着笑着打起嗝儿来,陆长英叹口气认命帮忙抚顺后背,却听长亭轻声一语,“蒙拓不会错过我的。他说过他不会负我的,我相信他。也请哥哥相信他吧。往后的日子是艰难是贫苦,是寄人篱下是忍气吞声。我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阿兄,你知道吗?我连做最坏准备的时候。我的计划与打算里都有他。”长亭别过脸看长英,“父亲过身后,我极难信任人。连对待大母,我都留了一手没办法全心信赖。阿兄,我长了眼睛,也长了心,您别草木皆兵。” 陆长英顺了一顺,隔了良久才点头,一拍长亭的后背,“下回见蒙拓,他有得赔。” 长亭“啊”一声。 陆长英手一指,“往前放在门廊口的青釉瓷瓶是古物件儿了,蒙拓给它碎了。黄金有价玉无价,老物件儿比这玉都贵。下回见他,不赔我个一模一样的来,我连光德堂门都不放他进。” “您都说是老物件儿了!上哪儿找一模一样的去!” 长亭当下嚷起来,“哥哥,您别借题发挥啊!了不得我赔!我库里有的是瓶子,别说前朝的,就是春秋的铜器我都赔得起!你哪天得空选一项去!” 陆长英眼睛里写满了五个大字。 恨铁不成钢。 陆长英没再提蒙拓如何行事,长亭虽心下忐忑却仍旧不愿在陆长英跟前堕了蒙拓的名声----蒙拓说他做得到,她便信!至于若真做不到,她也有法子,虽说伤人伤己,可也总好过半生不遂。 陆长英不提谢询是因为压根不在乎谢询心思。 长亭不提谢询是因为她很清楚谢询也并不是非她不可,谢询喜爱的是柔顺天真的小姑娘,不是她。没了她,谢询还可以说上一桩更好的更称心的亲事,谢询娶她一半是因为谢家,一半是因为承诺,反正没有一丝一毫是因为她,因为自己。 两兄妹絮絮叨叨倒是又说了许多,长亭蹭了顿午膳便作揖告辞,临行前,想了想终究说出了口,“百雀逾矩了,哥哥还是把她放回研光楼吧。往后嫂嫂进门,才不叫嫂嫂难做。” 陆长英自然知道长亭说的什么事儿。 将一开始,百雀未经通传擅自撩帘探头的行为,若真论起来得赏十个大板子。主子没唤,做仆从的如何就这么自觉进屋? 陆长英沉吟片刻后应了声“好”,说道,“在其位谋其政,也不用再放到你屋子里去了,让陈妪帮着寻一门好亲事嫁了吧----她在我身边的日子够久了,做了这样久的大丫鬟,她身家一早便抬起来了,要说亲要办事都好说话。” 陆长英其实是个很重情义的人。 将百雀留在身侧两年,只是为了帮她增加说亲时的筹码,说明主家看重----一个得陆家看重的人在平成处境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长亭点点头,“咱们不负他们就成了。” 怕主仆颜面撕起来难看,那就干脆别给这个机会。 过了晌午太阳明晃晃地挂在高空,北地的天气就是这般,入夜和晨间凉快,晌午晒着太阳就热,陆长英将长亭送至游廊廊口,长亭回过身摆摆手,告诉长英别送了,“外头太阳大,哥哥快回去坐着。” 陆长英笑起来,看小姑娘背影单薄却朝气蓬勃,不觉笑容越深。 为何他这样容易说通? 大概是因为这是他回平成之后,头一次看到他的妹妹笑得像个小姑娘吧。 盛夏时节,豫州南北终于大乱,两位符姓藩王揭竿而起,以“锄奸佞,扶正君,相天道”的口令讨伐秦相雍,幽州、冀州、甚至豫州皆静默不言却默默打开贯通南北的通道,好为那两位藩王让路。(……) ps:两更~ 第一百七四章 讨伐(中) 第一百七四章讨伐(中) 长刀过境,兵将金戈。 益王符稽管辖邕州暨半铜城,邕州极大,大大小小的城池加起来近半百之数,半铜城名曰半铜一为城池形状如弯月,像极了一半铜钱的样子,二则是因为半铜城出矿山,名声大,吹出去的话是大晋一半的铜器都是半铜城出的,故而有了这名儿。符稽是上一辈儿的人,真定大长公主是他堂姑母,符家这三朝以来因局势动荡,子嗣上很有些艰难,认真论起来符稽算是与皇室血统很近的人。 与符稽结盟之人,血脉就远了,管辖的城池也拿不上台面。 长亭私心觉得与其说是结盟,不若说成是追随,追随到一半,便会被符稽一口吞下。 益王符稽过豫州时,来拜访了真定大长公主,见陆长英站得笔直来迎,不觉大愕,愣过片刻后方朗笑起来,只说了一句话,“陆公遇难一事,秦相雍在建康左右逢源,趁火打劫,收拢了许多好处。这件事,大郎君恐怕永生难忘吧?” 说的是落在秦相雍手中的那本账册,那本陆纷与周通令互通有无的账本。 秦相雍要借机打劫陆家,陆家却在三月之内换了名正言顺的嫡长子陆长英坐庄,陆纷一死,那本账册毫无意义,秦相雍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即将此事揭过不提,极识相地暂放东北边境,全力笼络建康及东南一带。一则,士家一迁徙。整个建康便是秦相雍的天下,东南一带与建康相近,近水楼台先得月。二则,士家多发源于中原,多聚集主河沿岸,东南一带并无几家得势兴旺的士族人家,三则,北疆靠近胡羯,秦相雍必当先把持住了大晋江山。再去想胡虏乱内一事。 一眼简之,若益王符稽倾全城之力主动进攻建康,便等于打客场。 长亭以为情形不容乐观。 不过。若陆家愿意相帮,符稽恐怕会松很大一口气。 陆家就像个香饽饽,馅儿多,皮厚。且没野心----前梁就是陆家的天下。皇帝做过一回了,士家大儒比宗室大,这规矩兴了近百年,做出世的士族把持着朝政好像就比真真正正做上那个位子来得更荣耀。 符稽自认他想不通这理儿,可世上多少理儿他都想不通,比如为何那起子士族少年郎要吸食五石散,要着皂色长巾,要大冬天里跳进绛河里游泳。要放着身段极美,奶-子极大的美姬不压。去压那满身排骨的小倌儿 想不通就不想了,谁他娘知道这群士族草包吃错了哪包药? 不过他一向知道陆绰不是草包,陆长英更不是草包,陆长英才回来多久?两年不到,平成上下谁人不以陆长英马首是瞻?他对陆长英将回来时,豫州的腥风血雨并非一无所知----毕竟那一阵从豫州刮到邕州的风都是甜腻的。 陆长英对益王符稽也只说了一句话,“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秦相雍是自取灭亡。三州大道已开,只待益王兵马红缨加身,铁甲穿行。” “那石猛呢?”符稽笑问,“只望大郎君一席话莫对两人说。” 陆长英轻哼一声,嗤道,“匪道氓流,不过燕雀,挟恩以报,徒惹风凉话罢了。” 符稽心下悦之,不觉多言,“得道多助,照大郎君的意思,我约莫是站在道喇上的吧?故而有陆家襄助。若平铲秦相雍,我符稽平定了天下,自当尊真定大长公主为镇国大长公主,平成陆氏地位超然再无需与其余三家并列四大家。总是一枝独秀来得痛快吧!” 陆长英笑容矜持,“长英静待益王好消息。” 石家和陆家会当真走到一起去吗? 砍了他符稽的大拇指,他都不信! 大约天底下的人都这样想吧,石家不过碰巧救了人一条性命,陆氏开辟商道、放弃幽州赠与石猛、应允石猛上香来往,做到这些已属仁至义尽,陆家是什么身份,如何能自堕身价与石猛之流缔结盟约,两家来往不过顾忌面子情罢了,陆家不可能看得起石家。 若陆石两家当真结盟,长亭不信还有符家人敢当这个出头鸟。 “所谓政客,不过身上长一百张嘴,对一百个人说一百番话。”陆长英笑言。 “俗称,两面三刀。”长亭接其话。 陆长英笑起来,笑得风轻云淡,流朱碧翡,“非也,此为借刀杀人。” 陆长英一笑,长亭觉得平成的牡丹花儿都开了,玉娘埋头想了许久,闷声问出话来,“你天天看长英阿兄的脸,往后你对着蒙拓还能下咽吗?” 这个问题问得好,问得陆长英不自觉地昂起头颅,长亭却默默翻了个白眼。 符稽单刀直入,未曾攻入建康,双方对峙于淮河两岸,秦相雍责问符稽是何居心,符稽反问秦相雍幼帝符瞿死因究竟为何,秦相雍咬死为心悸旧病复发,符稽当场要求宣召诊治太医,秦相雍唤出院首,符稽却要求观看符瞿病史历册,秦相雍拂袖而去。 至此,第一次谈判崩裂。 幼帝灵柩尚未入墓,灵堂设在建和殿中,正逢停灵百日,百官朝臣入灵堂祭祀上香,上香之时,符瞿乳母攀灵大泣,却透过棺椁缝隙小觑灵柩之中一片空白,根本无任何尸首人身,符瞿乳母当下昏厥,百官惊诧! 符瞿的尸首是一开始就不在此处,还是入灵之后尸首不见了的!?无论哪样,都可叫符氏藩王陡然群情激奋! 符稽如神虎添翼,陡占上风,顺势而为趁机发动兵力进攻建康城。 兵力自何而来? 自然是从群情激奋的那些符氏藩王手中拿来。 秦相雍连最后对待符瞿尸首的体面都没保住,这个巴掌是打在符家宗室的脸上,打得又重又响亮,响亮得足以让这群各自为战的草包们暂时拧成了一条绳,琢磨着先将秦相雍五马分尸再讨论把大晋江山五马分尸这桩事。 这一招大概叫师出有名。 长亭想了想。 引线烧完了,“噗砰”一声,鞭炮炸了。 大晋这片土地终于陷入了战乱之中。 而如今看上去最大的赢家,是先行一步的符稽。 托陆长英的福,石猛刚好避开了这一轮将开始的冲击,待酣战两月之后,符稽攻入建康城生擒秦相雍当晚吊死在建和殿外,符稽进了建康城就没有再退出来的意思了,驻营扎兵,顺水摸鱼排除秦相雍亲信,掌握建和殿重竖符家大旗。 念三州悄无声息让道之谊,符稽着人快马加鞭自建康出发,送信给平成。 陆长英拆开一看,分明是证明陆纷与周通令互通有无的账册。 厚厚一本,陆长英下眼便觉屈辱怨恨,当下付之一炬。 符稽到底忌惮石猛,调兵五千驻扎冀州,美其名曰“防范胡羯趁虚而入,为石刺史增兵支援”,长亭简直能够想到石猛像吃了苍蝇的脸色和他的骂话,“他奶奶的,要支援,加粮加饷的不好!?非得要增兵!全他娘的围住老子冀州,咋不去围稠山!稠山他娘的才是胡羯闯出来的地方啊!” 长亭猜得差不离,石猛憋着口气儿在内宅骂了一通,一出外宅却令蒙拓快马加鞭送了一封信去往建康。 这封信,还是真定大长公主送去给石猛的。 当日秦相雍借陆纷之事借机讹诈陆家,真定大长公主送予石猛这封信的本意是叫石猛师出有名,奈何如今却成了石猛攻开建康城门的敲门砖----石猛以中途截住扣留此信为由,献给“新帝”符稽。 信还是那封信,石猛送到符稽手中,一为落井下石坐实秦相雍奸佞名号,二为币心,三为给符稽一个顺藤摸瓜剿灭秦相雍残孽余党的机会,四为暗示石家与陆家并未过多亲密的关系----当时当日陆纷的命就悬在这封信上,石猛却偏偏扣下这样的信,叫秦相雍打陆家一个措手不及,这叫旁人作何感想?会不会猜测,其实石家一直在算计陆家?两家实际上不睦呢? 秦相雍是死了,他余下的乱朋贼党如何剿除?那封信中曾言赵暨为呈上账本者,此人定为秦相雍心腹朋党。借刺史赵暨一脉,顺藤摸瓜,符稽可全权掌控建康沿东南一带。 石猛这一封信、一剂药叫符稽心下大悦,忌惮没少可在行事间却宽容许多。 一来一往,世道变幻如烟,奈何于尘世,将过三月罢了。 “将军。” 长亭碰掉一子,相就在帅的正前方,长亭一抬头看向陆长英,“哥哥,别让我。” 陆长英笑起来,“我输了。”顿一顿,“输给自家妹妹,不丢人。” 长亭莞尔一笑。 小秦将军来去匆匆,撩帘轻道,神容喜不自胜,“邕州过兵,恐有两三万之众,要借我豫州大道” 要全权掌控建康沿东南一带,光凭符家其他藩王的力气可不行,符稽不会想要为他人做嫁衣的。掌控全城的兵力必须由邕州出,他若要拼一把定会挖空老巢调集兵力,邕州紧挨豫州,陆家既行他方便,卖他面子,自然他不会腹背受敌。 陆家与石家不睦,符稽更不会担心石家有能耐绕过陆家挖他老巢。 这便是石猛送那封信的最大的意义。 不为其他,只为告诉符稽,你看,我一开始就叩了陆家的信,我一开始就与陆家不和睦,我们只有面子情罢了,对您,一点威胁都没有呀。(……) ps:今天只有一更哦~ 第一百七四章 讨伐(下) 第一百七四章讨伐(下) 日头老大,秋老虎咬人。 诚然,长亭还没见过还有到了九十月份仍旧时不时热上一头的天气,她大约明了为何一连几朝的都城都不约而同地选在了建康,建康城小山流水,古城小巷,盘丝细腕小篆垂簪,春来秋去燕入来暮间,很有一番风-流。 “建康城怕是毁了。”长亭语声平缓,帮玉娘选了张字帖,“谢宗卿的字好学,横平竖直,下笔有力。你既要入门,描一描他的没坏处,你看喜欢不喜欢?” 玉娘揽着小阿宁,颔首,“随你,啥颜色我不在意。”再缓声一叹,“不至于吧。到底是都城呀,要被毁得一塌糊涂了,后人上哪儿去定都?”再想想,又觉得对,“这么多兵士进城驻扎,铁定得乱,毁与不毁也不好说可惜了了,可惜了了,爷爷还说过建康是仙人住的地方,铜钱在里头都发着臭。” 所以才会这么不堪一击。 连铜钱都臭,更别提利刃了。 设防都设在建康城外,城内只有皇家的卫队,故而符稽接手得这样顺畅。 “城池毁了便毁了,大晋疆域广阔,再筑一座也无妨。只可惜建康城中手无寸铁的平民商贾。”长亭顿了顿,“只可惜这全天下的庶民商贾,局势一乱,遭殃的便是他们。” 长亭手上的字帖,字帖泛黄滑腻。她心里也有些发腻。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平民被一逼,避难的避难。迁徙的迁徙,总得给自己找个出路,找来找去几群人集合起来又是一桩祸事,将局势搅得更乱。长亭一路过来,真真切切见过庶民有多难的,一个干馍掰成两半吃喝,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廪实尚且未饱足,何以知礼节。故而陆长英将豫州城门大开,难民流民。只要拿着路印,只要是正经人,不管来自何处,皆可领两袋粮米与半亩田地安置在稠山山下。进豫州城的每日限制在百人。若是未能进城便再多发两袋粮米以此援助。 拿的全是陆家粮仓里的屯粮。 陆家广而告之,崔陈谢氏紧随其后,想借机搏一个好名声的人家都开了廪仓。 无论是为了搏个好名声,还是真心实意想做点儿事,只要肯拿东西出来便是好事。 长亭着手裁减用度,各房各院的吃穿用度都裁了一半,感谢长亭悍气的名声声名远扬,无一人置喙。陆十七家的聂氏进光德堂来同长亭说话当下开了原先陆三太爷的库房粮仓,美其名曰“助绵薄之力”。之后各房各家或是意思意思,或是忠心上表,大概都有些表示。 “姑娘,三夫人与百雀姑娘来了。”珊瑚扬起声儿在外通传。 哦,除了光德堂西苑三房,三夫人崔氏什么也没出,也什么也没说。自陆长英回平成之后,三房亲眼看长亭胁迫二夫人陈氏,变得极为寂静,好似前些时日蹦跶得很厉害的人家不是他们,陆长英未曾为难三爷陆缤,甚至还托陆缤泰半庶务及管家,陆缤战战兢兢地接了,却没不敢太管。三夫人一下子也不往长亭跟前凑了,只能时不时地在晨昏定省时见她一面,再见面都是匆匆而过,未曾多话。 借三房清理陆家,长亭一点不觉得对不住他们, 第一,三房并未有任何损失,第二,若三房不起这个心,长亭饵放得再长,也勾不住鱼虾。 只不过,三夫人怎么和百雀一道来了? 长亭尚未回过神来,门帘便被撩开了,三夫人先行,百雀躬首在后,长亭笑着迎上去,唤了声“小叔母”,百雀行了个大礼,长亭笑了笑,“百雀怎么和小叔母一起过来了?可是凑巧?” 长亭的态度叫三夫人落下心肠,半坐了椅凳,温笑言,“在廊口遇见的,便索性与百雀一起进来。许久未见百雀,长得愈发俏丽了。往前阿娇屋子里的丫鬟,百雀便是独一份,如今到了大郎君房里更是独一份,可见运道好。” 三夫人崔氏一向会说话。 可这些话,长亭却不是很喜欢听。 “哪里就叫到了哥哥房里了呢?”长亭笑起来,“百雀如今是服侍着哥哥,可房里人听起来可不大好听。不过是服侍端茶送水,说是大丫鬟不也是因着哥哥如今身边没丫鬟婆子服侍吗?小叔母可别想偏了。说出去不仅百雀名声不好听,哥哥的名声更不好听啊。” 什么叫房里人? 通房叫房里人!可别忘了如今整个光德堂都还在孝中! 三夫人蔑了眼百雀,轻笑抬头应道,“是我不会说话,一下给说岔了去!”三夫人崔氏身形向前探了探,温声问道,“百雀姑娘,你将才说来研光楼是作甚的?” 百雀站在堂下,眼神飞快地看了看三夫人崔氏,几乎要咬碎了一口银牙。 如今崔氏倒将包袱抛给她了!?为何每个人都怕陆长亭怕得不得了!陆长亭说要将她讨回去,长英便要将她讨回去。陆长亭说要将她送出去,长英便打算将她嫁出去。陆长亭说她规矩不好,没做到位,长英便叫陈妪来敲打她。她颜面全没有了!为什么谁都要听陆长亭的!陪着长英出生入死的人是她呀!长英待她分明与旁人不同啊!她快不行了,长英冒着生死危机都去给她抓药,她才不信长英不会看顾她!长英是个重情义的人,她一定可以走到最后,只是为何每次陆长亭都会来捣乱!为什么每个人都要遵循陆长亭的意思! 三夫人崔氏虽是庶出不得宠,可到底是长辈呀!长辈都说出房里人这话来了,她陆长亭为何不接!为何不接!她崔氏探了陆长亭的口气,便打算撒手不管了?那之前又是百雀姑娘长,百雀姑娘短的作甚?!逗弄她好玩吗!? 百雀手攥得紧紧的,咬得腮帮都在疼。 长亭再轻“嗯”一声,百雀方回过神来。 “回大姑娘,奴来是”百雀微微抬起头,看长亭的神容,终究心下一滞,当即声量向下一落,“大郎君遣奴来瞧一瞧大姑娘”百雀眼神落在桌上的字帖上,“看大姑娘还需要字帖描红吗无字斋刚收拾出了一批” “不用了,玉娘和阿宁刚入门,用谢宗卿的字帖刚好,再狂再草的也用不着,”后一句是在跟三夫人笑着寒暄,长亭再冲百雀一笑,温声道,“陈妪正帮你相看好儿郎呢,等定下来了,便给你脱了奴籍,好好当太太、奶奶。嫁妆也给你备齐整了,晚间我让人给你送个单子去,内宅里正裁减用度呢,哥哥说他从私房里出了一百两,那我也从私房里拿了一百两,两百两银子的分例,你看看嫁妆单子上还需得着什么,同白春说便可。” 两百两,都够大商贾嫁个女儿了。 三夫人崔氏坐得岿然不动。陆长英身边没别人,就一个百雀,她以为陆长英与那百雀处出感情来了不放,百雀顺理成章是陆长英身边的姨娘,她身份在那里,一开始又行错了路,她卖百雀一个好举手之劳罢了,收到的却是陆长英枕边人的亲近,怎么说都是她赚。谁曾料得到,陆长亭连自家哥哥房里的事都要管啊。她可没要和陆长亭争个高下的预备。 百雀一敛眸,眼泪浮上眼底,深做了个揖,当下告辞。 长亭与崔氏拉拉杂杂说了许多,崔氏论起当下的用度裁减,话说得很委婉,“陆家兴旺几百年,靠的可不是这点名声。咱们内宅裁减用度能裁减到哪里去?八个菜变成四个,这能省下多少银两?大郎君才当家,莫就此寒了大家伙的心,光德堂现在也就是小叔母能同阿娇说这些话头了,一门心思全为陆家好。” 因为这么想,所以西苑仍旧日日八个菜,冷淘加热汤,素绢加十六条幅裙? “一日即能省下近三百两,尚不论脂粉、衣绸、交际摆宴省下的银两,单单光论吃食便能省下三百两。”长亭神情淡淡的,“衣绸,饰物、摆件,小叔母想用多好的,阿娇都不管。但是吃食上必须省下来,这世道缺的不是那点银子,是米粮。西苑如今加上陆长庆与陆长平,主子不过四个人,仆从上下不过五十余人,按例做这样多的吃食用得完吗?用不完的还不是挑去倒掉。拿庶民的命来充士家的排场,我们家做不出来。” 三夫人仍张口欲言,长亭笑着摆摆手,“各房各院若有异议,便叫她们来寻我。我悍气的名声早传出去了,小叔母也当真看见过,阿娇有的是时间----同他们一一说通。” 三夫人忆及长亭逼迫陈氏时的狰容,决心闭口不谈,当即离去。 三夫人一走,长亭沉吟半晌便让娥眉去请陈妪,问及百雀的婚事,陈妪看了眼长亭,语声沉吟说得含糊,“城中倒是有好人家,可都害怕百雀是大郎君的人不敢夺爱,便再有多少嫁妆和名声也不干。奴后来查这话的源头,便查到了府内,原是百雀姑娘自己说出的口。” 长亭到底没嫁人,陈妪说得很含糊。 长亭却一下明白了。 百雀自毁声誉,叫旁人看上去是生米煮成了熟饭,陆长英枕边的女人,这豫州平成里哪户人家还敢要!倒不是厌弃百雀不是完璧,而是害怕陆长英旧情复燃秋后算账! 长亭当即大怒。(……) 第一百七五章 除服(上) 第一百七五章除服(上) 夜深人静,荣熹院灯火通明,真定大长公主靠在软榻上听陈妪细细道来,“您一开始不叫我出声,如今百雀那小蹄子话都说出去了,一点颜面和活路都不给自个儿留,她要死,不在乎。可若是这话传出去了,大郎君和陆家还要不要做人?照奴看,您好歹还是出个面,亭大姑娘才多大年岁?姑娘家要她去整治那些个不要脸不要命的小贱人,终归不妥当。” 陈妪垂首而立,低声劝道,“再不济叫老奴去旁边瞧着可好?老奴对付这起子小贱人顶有一套法子了。” 真定大长公主摆摆手,一笑,眼下全是沟壑,“阿芝,咱们就享享清福吧。”真定笑颜敛了敛,“阿芝,你别忘了阿娇是嫁到哪处去。” 谢家 陈妪话音顺着沉下去。 没有哪一家士族郎君身边是没有侍妾的。 谢家阿舅身边有六个姨娘,最宠的是一个小士族的庶女,细腰皓腕,明眸酥胸,谢阿舅很自得。甚至陆绰身前都是有姨娘与通房的,饶他与谢文蕴有多琴瑟和鸣,他也没有素着的道理。谢家郎君都长得好,长得好的小郎君多半都有些风-流,郎君们多情些也没什么大碍,只是正房太太需要有些手腕。自家孙女的手段,她是明白的,可对付朝堂上的局势与算计纵横捭阖之事,总与后宅里的琐事大相径庭。 总有一天。长亭要面临这个窘境,那个时候和她一起面对不是她的哥哥,而是她的夫君。 长亭应当明白如何处置这些个贪心的女人。陆长英也应该明白。 真定大长公主笑缓缓浅了下去。 若不与谢家结亲,照平成陆氏的势头,哪个敢将野女人带进内宅里来。这世道谁的拳头硬就听谁的,若不与谢家结亲,陆长英怕是敢单刀直入为妹子出头 如果他们不与谢家结亲 真定大长公主摆摆头,想把这个念头甩出思绪之外,话都说定了。不结亲惹天下笑话吗?这世道就是这样不公道,男人们朝三暮四能得一个风流的名号,女人们和离再嫁便只能被人骂。一样的人,男人走仕途,女人管庶务,大家都付出的心血。女人却要强忍妒忌、必须顺从。否则便是失德。这不公平,女人真正自由的只有两个时期,一,便是像她一样老得熬出了资历,老得成了老祖宗,二,便是长亭那个年岁,豆蔻韶华。说什么做什么都有长辈阿兄们担着,无需忌惮任何人。任何事,过了这两个时期,再美的花儿终究都会谢,操持庶务,侍从郎君,还要忍下无休无止,永无止境的女人,一个又一个的女人,那些女人就像你最美丽的时候,一朵又一朵美好的花开了又谢了,可后宅的院子里却一直没断过春暖花开----陆玉年什么都好,除了这一点吧。 “还是要看长英的态度吧。”真定大长公主看多了这些事儿,语气风轻云淡。 是要看陆长英的态度。 长亭大怒之下,先让人把百雀扣下,再让满秀把陆长英请到研光楼来,陆长英一来,长亭便将此事细细告诉了他,未曾添油加醋,只说,“如今只有两条路,纳了她,杀了她。府里都拿百雀当作你以后的姨娘,府外听话听音自然顺水推舟。百雀要背水一战,却不知将哥哥陷入了什么境地!孝中与身边的丫鬟情愫暗生?是,丫鬟的出路很窄,也是陆家拖累了她,叫她差点没了性命。可这已经不是心贪心大的问题了,这是太自私自利了!” 百雀什么时候成了这个样子? 她是在胁迫陆长英纳她吗? 耍的小伎俩以断了自己的后路为代价,也要嫁进陆家吗?! 陆长英缄默不言,手指叩在桌上,未待陆长英出声,百雀双手绑在身后被人推进了内厢,长亭虚坐在椅凳上,侧眸看她。百雀仍旧是她熟悉的模样,容貌清秀,眉眼静谧,身量高挑纤弱,只是如今半跪在灯下的她大眼睛里浮起一层水雾,百雀佝着头却眼见陆长英,不觉惊愕,张口哭腔,“大郎君大郎君百雀不知做错了何事将才有两个婆子拿着麻绳来绑我若百雀做了错事,还望大郎君明示啊!” 长亭气极反笑。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研光楼! 将才绑她过来也只是捂住了她的嘴,未曾蒙上她的眼睛! 在研光楼向陆长英求救?百雀究竟是怎么想的? 陆长英与长亭并排坐在上首,手一抬,下头人便给百雀松了绑,百雀也不敢动弹,只是俯身在青石之上,青石灼灼刚好映出她眼泪欲滴的神容,百雀肩头发颤,脑子里却转得飞快。 大概是东窗事发了吧! 流言是她放出去的没错! 可那是流言吗? 她不过是在与小丫鬟玩笑的时候小声说了两句“今儿个一早服侍大郎君起身,大郎君连束带都忘了捆,我问他是要镶边翡翠玉玦的那枚还是素绢的那枚,大郎君竟叫我自己个儿定,我是什么样的人物呀,哪里就知道哪个好看的了?”,再不是就是,“大郎君睡不惯软枕,一睡软枕便缺觉,一宿一宿地合不了眼。”,这些可是流言?这些都不是! 她才是陆长英最亲近的人! 她只不过将话减缩了一些,将事儿少说了一些,让那些小丫鬟以为她已经爬上了陆长英的床了而已! 这也是她应得的! 只要她熬得住,她一定可以。没有郎君身边是空着的,陆长英已经二十一了,他连婚事都还没说,他身边应该有女人,而她才是最合适的最最合陆长英心意的人选啊! 她亦明白陆长英的底线在哪里。 陆长英不会杀了她的,只要陆长英不会杀她,迫于流言,陆长英都会纳了她,否则便是始乱终弃!陆家嫡长子,陆家唯一的继承人,陆家的家主连一个女人都要始乱终弃,他没有担当,不重情义,他还可以做出什么样的大事好事来!? 百雀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泪花浮上眼眶,叫她看上去盈盈可怜。 “大郎君旁人胡乱猜测,又干奴婢何事?奴婢精心服侍伺候您,奴婢与您一同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日子,您救过奴婢的命,奴婢此生最感念的人便是您。您只告诉奴婢,奴婢做错了什么”百雀紧抿嘴唇,说得肝肠寸断,“您别不说话啊,您一不说话,奴婢奴婢便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灯下佳人涕泗横流,腰肢靠在腿上,像极了一只经受风霜之后的迎春。 长亭面容垮得越来越厉害,百雀一直在嘤嘤地哭,隔了许久,长亭方开了口,“百雀,陆家将你牵连至生死濒临的境地,是陆家对你不住。可你扪心自问,无论是我,还是阿兄,对你好不好?” 好,若好,还叫她奉人茶水?若好,还叫她跪在这里!? 若当真要对她好,便抬了她,让她当陆长英的姨娘! 陆长英身边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女人啊! 百雀埋下声儿来嘤嘤哭泣,掩眸低泣,“自是好的大郎君对奴好极了份例待遇都是头一分儿的,往日都将奴带在身边,宴客也带着奴,什么都带着奴,奴心里都念着的” 所以陆长英一定也是对她有心思的。 是迫于门第也好,是情浅人不知也好,她都很确定陆长英对她如此照拂,绝非无意! 聪明人是什么? 是有机会便拽着往上爬! 她马上就可以借此改变命运了。她老子娘是奴才,她是奴才,她不要她的儿女也是奴才!也要听人使唤! “那你为何要害哥哥?”长亭一下子声音凉薄下来,“陆家不欠你的,哥哥更不欠你!百雀,我不是瞎子更非聋子,你在我跟前作的相,在我看来极为可笑。旁人无论说什么闲话,我都管不了,但我只认定一条,论你做出什么事来,陆家的门楣你都进来不了!你要让哥哥担上始乱终弃的名声,我绝对不准!旁人说起来,便是说我陆长亭手伸得长,绝对不允许自己的旧仆进到自家哥哥的房里去。” 长亭话音冷极了,“你应当晓得,我一向不在乎名声的。” 百雀当然明白陆长亭对长英的意义和影响! 百雀心下大急,满面泪水,“奴运道一向不好,托生得不好,姓得不好,为人仆从端茶送水,这些奴都认了。奴不过无心之言,竟叫旁人以为奴与大郎君这般谪仙般的人物有何瓜葛,是奴的错处。女儿家顶要紧的是什么?自是像水一样的清白名声。如今因奴自个儿的错失,叫奴的清白名誉都没了,奴也认了。只希望大姑娘念在主仆情谊上,赐奴一根白绫!奴既不能清清白白地活,只好清清白白地死了,方才全了大郎君与奴那段艰辛日子的回忆罢!” 要么纳了她,要么杀了她。 百雀笃定,陆长英不可能狠得下心要了她的性命! 长亭张口欲言,陆长英的音量不显,陡然出声。 “赐碗药汤吧。白绫死相太难看,药汤死得快,好歹还能留个全尸。”(……) 第一百七五章 除服(中) 第一百七五章除服(中) 陆长英声线清朗,说话间如风过碧波,向来叫人如沐春风。 长亭却从来不晓得,陆长英让人去死时,声音也能舒缓得让人如沐春风。 陆长英双手交执,单臂倚靠于椅凳之上,长衫拂袖愈发有浊世公子之风,陆长英眼眸向下一瞥,“平生里,我最厌恶谁来胁迫我。你想要什么,明明白白说,你要的我应不应再另说,可这并没有伤到主仆情分。可你现在不给自己留退路,同样不给我留退路,这便叫我极其嫌恶了。” 百雀俯身在地,肩头打颤,后背的汗水几乎打湿了亵衣,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陆长英缓缓站起来,帮幼妹长亭拂了把落在耳后的散发,再言,“百雀,我先念你无辜被拖累,尽力救你,再念你与我生死情谊,尽力护你,最后念你蠢,留你一命。你这样的姑娘嫁到哪家去,恐怕哪家都不得安生。你也不用嫁人了,剃了头在稠山上做姑子吧,暮鼓晨钟,修禅静心。” 陆长英一锤定音,忽而想到,“这个令是我下的,和长亭一点干系都没有。若哪个奴仆敢私下议论,轻则逐出陆家,重则乱棍打死。” 百雀身下一瘫,当即瞠目结舌。 她脸上的泪来不及擦干净,撕心裂肺地带了哭腔,“大郎君,奴是真心爱慕着您啊!” “你是真心爱慕着我,还是真心爱慕着煊赫权势?”陆长英声音极冷静。 “您!您!”百雀仿佛抓到救命稻草。匍匐在地向前一蹬,“是您!奴真心爱慕着的是您!您风姿绰约且出身高贵!您救过奴的性命!奴真心爱慕着您!奴真心爱慕着您!可您一直未曾有纳奴进房的打算,奴已经二十了。马上就要出府了,难道您要奴嫁给那些不知所谓的男人吗!您知道陈妪找的都是什么人家吗?!贩布匹的做营生的乡绅陆家家将奴耽误不起了!奴没想算计谁,奴本来就是大郎君的人奴真的没想算计谁” 百雀到最后仰面哭泣,弱如扶柳,声如莺啼,“大郎君,这些个都是奴的无奈之举啊。若奴不这么做奴便不知落到何处去了” 她自己给自己挣个前程有错吗? 大家伙都死了,只她一个人活着,她是个有福气的人。她一定能得偿所愿的至少大郎君还乐意与她说话,只要乐意与她说话,她就还有机会不是吗!? 百雀泪眼迷蒙中小觑长亭神色,这位天之骄女面无表情地看向别处。陆长亭以为这是一出闹剧吗?还是在她眼里。她努力地攀努力地求努力地活着,只是一出闹剧?陆长亭究竟懂什么?陆绰尚在时,她有这个本事傲!如今她老子都死了!她还有什么资格傲气啊!啊! “说阴谋便说阴谋,还搀和些真情在里面,让人膈应。”陆长英大叹一声,“把百雀拉下去吧。” 外间有人应声而入。 百雀慌张地四处乱看,发丝散乱着贴在鬓间,陡然一声高呼。“大郎君,您连名声都不要了吗!” 长亭紧紧抿唇。脑子里有很多东西一晃而过。 如果百雀被遣送剃发,旁人会议论些什么?百雀的话已经传出去了,每个人都以为她是陆长英的女人,而在除服之际,陆长英却将她流放抛弃,陆长英是在为娶亲联姻一事做预备吗?陆家百年积善之家,陆长英已以铁血姿态夺取陆家权势,甚至二叔陆纷的意外身亡,落在有心人眼里恐怕也算在了陆长英的头上,如今孝期未过,他们当真要在这节骨眼上发落百雀吗?现在其实并非最好的时候 长亭想得很多,陆长英的声誉,陆家的声誉,平成内外的会出现的声音----陆长英如今是掌舵人,陆家经逢大难,如今又在局中,若符稽耳闻此事,他会作何感想?会不会前功尽弃? “名声”陆长英轻笑一声,手一抬,外厢二人躬身入内,一左一右将百雀架起来,百雀一声尖叫好似要划破陆家大宅的上空,长亭却在那声尖叫里听到了陆长英的后话。 “名声算个屁。” 陆长英话落得很轻,长亭却从中听出了斩钉截铁。 百雀仍旧在尖叫,来人布条蛮横地塞进百雀口中,长亭看向陆长英,轻声道,“将她悄无声息地送出去吧。” 陆长英整个人都靠在高几上,隔了良久,才“嗯”一声,又隔了良久方轻声道,“其实,我早应当同她说我这辈子都不预备纳妾侍,若我早说,或许她也不会走到这步。她把我的念旧当作纵容,以为我的纵容是情爱,想岔了一步便走偏了道。” 长亭猛然看向陆长英,不纳妾侍? 是,士家是有不纳妾侍的郎君,可可 比如陆纷! 他大约是因为厌极了与旁人的触碰罢了! 长亭伸手递了盏茶汤给陆长英,陆长英因风姿太过,却往往叫人忽略了他的相貌,陆长英也不喜人论及他的相貌,这一点陆家的郎君们很像,陆长茂生得阴柔,便常年戎装加身,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等等,长茂 长亭突然明白为何陆长英决心不纳妾侍,妾侍便意味着庶子庶女。“长茂担负了陆家的责任与义务,却未曾享受过陆家姓氏带来的荣耀与权利,这不公平。”她尚且记得陆长英说出这话时的神情,难得的落寞与不忿。 这不公平。 不公平的产物,那干脆不要出现罢。 月弯如沟,长亭到底是姑娘家,她既希望陆长英记得这些话,可她又是妹妹,她害怕在士族一贯的联姻里陆长英很难娶到与他白首同蜷的姑娘,她曾经想过陆长英的妻室应当温婉却坚毅,相貌沉鱼却宜家宜室,要出身煊赫要饱读诗书要善于打理庶务更要凡事以陆长英为先,她幼时将这些话讲给陆长英听,陆长英便大笑,“来个仙女儿,你都觉得配不了!”。 长亭如今只有一个愿望,希望长兄能够娶到他想娶之人,是贫是富,是跌跌撞撞还是一路顺遂,他们都可以毫无怨言地一起过便好。 长亭想张口问,陆长英却不给她这个机会。 陆长英摁下幼妹的肩膀,温言道,“睡了吧,往后这些事,哥哥全都会解决的。” 无论是他身边的女人,还是那蒙拓身边的女人。 陆长英一语言罢,当即信步出庭。 陆长英口中的“名声算个屁”在随后而来的事件里体现得淋漓尽致,符稽过了约有两万精兵之后,豫州官道封锁,再不许邕州来往过客,陆长英加派城防封锁要道,平成城门紧闭,出入必须特制通行路引,邕州地势陷入稠山之中,如口袋之势,豫州一旦封锁要道再不许邕州客来商往,若要从邕州通行,只有两条路可走了。一则,北上胡羯绕过豫州再次进入大晋,二则南下过幽州撇开豫州通行。 可惜第一条路显然不可行,费时费事。 第二条路,更不可行,幽州是石猛的地界儿。 精兵过境之后,符稽彻底占据建康城,举旗出力的其他藩王自然不干,内讧由此开演。 建康及东南一带战况如何,长亭无从知晓,她只知邕州大概要遭殃了。 果不其然,隆冬时节,夜已过半之时,百里之远好似战火雷鸣,邕州城破,火光漫天,在平成处望去都能看见仿若要冲上云霄的火势,好似都能听到将士们整齐的撞门声。小阿宁怕得不得行,抱着枕头来寻长亭,长亭将幼妹抱在怀中,捂着阿宁的耳朵,轻声道,“不破不立,唯有破了这时局才能叫山河犹在,国泰民安。” 邕州与豫州比邻而居,邕州城破,城门上插上了石家大旗的消息,在第二日便席卷了整个平成。 陆家族老惶惶不可终日,几位叔伯都是老学究,既不搀和陆家宗族权势之争,也不在乎这天下落到谁的手里,一辈子心心念念的既是陆家的名声。陆长英要给几位叔伯面子,应言开了宗祠,真定大长公主被请上座,长亭理所应当随侍左右。 长亭不认识几位叔伯,只侧着耳朵听了几句便听出了他们的立场。无非是“陆家与符稽交好,天下人皆知!如今豫州封锁官道,却让石家的兵马破了邕州的城门!不忠不义!悖驳立场,这岂是我陆家家训?”,再不然便是“陆家清高百年,如今却与马夫小儿为伍,叫天下人耻笑!” 动不动便是天下人,世间的丑事那么多,天下人哪里笑得过来啊。 陆长英只是笑,既不辩驳亦不回应。 几位叔伯说累,长亭便叫满秀上茶汤,说饿了,长亭便唤人摆了一桌席面,几位叔伯从天亮说到天昏,有位叔伯脾气躁,非得让陆长英给个说法,只嚷道,“说了这么多,长英侄儿可有一两句听进去了?一言不发,一言不发!一言不发有什么用处!” 陆长英轻笑一声,风雅十足,“长英以为至少能叫叔伯们明白光说是打动不了人的啊。叔伯说了整整一天,长英却无动于衷,可见光说不做假把式。” 哦,叔伯要倒了。 长亭赶紧上前去扶,又是参茸肉桂,又是点香唱福,可算是把人给熏醒了。(……) 第一百七七章 除服(下) 第一百七七章除服(下) 人是熏醒了,神智却被熏得二晕二晕的。 几位叔伯不屈不挠地日复一日地来,陆长英以礼待人,长亭煽风点火,哦不,锦上添花,叔伯们气一上头,长亭与小阿宁便笑靥如花地前去奉茶添水,再温声安抚几句,小阿宁眨着大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着话儿,“父亲在时,名声好,是士族典范,可陆家险些覆灭了。哥哥如今掌着陆家,哥哥自然也是在乎陆家的呢。” 也是,论起在乎陆家的心,陆长英若论第二,恐怕无人敢称第一。 几位叔伯百感交集,摸摸小阿宁鬏鬏上的小铃铛再喝了口长亭亲斟的茶,拂袖而去。 世间的路总是人走出来的,经受过许多次的磨练后,大概就会明白走什么样的路应当穿什么样的鞋。陆家不是草莽之家,铁血手腕或许能镇一时之利,绝非长久之计。陆长英是上位者,他是文人墨客,他手上的武器不应该是刀。 邕州被石家插上了旗帜,长亭算了算,豫州陆氏与石家联盟交好的消息恐怕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就会传遍大晋疆域。 也就是说,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豫、幽、冀、邕四州要做好一切设防的准备。 防备被端了老巢的符稽,防备正陷入内讧的那一堆符家草包,也防备余下的让人猝不及防的企图逐鹿中原者。 这四个州外加一个半铜城要围得像一个铁桶一样。 长亭将这些话告诉陆长英时,陆长英笑起来。“给我一个月的时间设防?那为什么不用这一个月进攻?”长亭一怔愣,突然反思自个儿的心智是不是有点问题陆长英赶紧安抚,“你可知当日率军攻陷邕州的是谁?” “蒙拓罢。”长亭闷闷不乐道。 陆长英大愣。“你是怎么知道的。”陡然火冒三丈,“他打个仗都不消停啊!什么时候进的光德堂?!怎么没人同我说!阿堵!阿堵!” 说实在话,翩翩浊公子撩开门帘大声往外唤的场面真的不多见。 长亭赶紧拉他一拉,“若是石闵出兵,你还会特意开口问我不成!” 陆长英当即一滞,同样陷入了心智的谜团漩涡里 那场仗是蒙拓打的啊? 长亭静静想,石猛将幽州给了次子石阔。嘱咐他好生经营,如今石家再攻下邕州加一座举重若轻的半铜城,那邕州会落到谁的手里?石猛会给这个外甥一个好处。将邕州给蒙拓吗?若给了蒙拓,那便以为着石家老二手里头攥着两只砝码。可若是不给,这城池是蒙拓拼死拼活打下来的,如若叫蒙拓白白捧手让与石闵。岂非叫蒙拓寒心? 是。石猛手里握着的大将很多,擅长排兵布阵的老油子也不少。 可谁能陪石家走到最后? 自然是年纪尚轻,且与石家,与石家未来继承人有千丝万缕联系的蒙拓,血脉的牵连是天然的,石猛根本不需要花费什么力气拉拢,只要他不做得让人太寒心,蒙拓便是石家留下的最具潜力的底牌。 石猛大概是将蒙拓打磨成一柄剑。一柄石闵拿得顺手的剑,所以陆长英口中的“进攻”大概泰半都要蒙拓去做。刀里来血里滚,蒙拓要给她更好的日子,大抵是需要他拿命去搏去闯的。 长亭心里很心疼,拽了拽陆长英的衣角,小声问,“哥哥,你晓得蒙拓没伤着吧?” “应当没伤着吧。”陆长英漫不经心,“他给我发的信里没说,我便也没问。不过胸上那两道伤恐怕还没好,当初郎中是希望他最少一年别拿刀拿重物的,可将领要冲锋以鼓舞士气,他八成压根就没在乎郎中的话。” 长亭“哎呀”一声,手上力道重了点儿,“快把那信拿给我看看啊!” 陆长英抿抿嘴,伸手从案上一摞纸里揪出一张压出了几道褶子的纸来,长亭连忙夺过来,战况、战况、战况、粮饷纸上的字横平竖直写得不好,但是很认真也很正统,整整三页全部是对邕州的分析以及战势走向的分析,写得头头是道,板正却极有条理。 长亭翻来覆去看了看,终于在最后看到一句话。 “望大郎君代末将问长亭、长宁及玉娘春祺。” 长亭指腹在纸上的“长亭”二字上轻轻摩挲,一个亭字无撇捺,他便写得更端正了,每横每竖都像是拿卷尺比过一样,分明写得中规中矩,长亭却无端端地看出了几分旖旎的意味。有点想他,很担心他。 陆长英双手交叉在胸前,横过眼去。 狗屎一样的字,有什么好看的? 陆长英心里冷哼一声,面上却笑,“等蒙拓回来,阿娇,你说我是送他一本父亲的字帖好呢?还是谢宗卿的字帖好?大概谢宗卿的吧,算是启蒙。” 长亭默默地将信纸叠了叠,决定不理陆长英。 豫州城外硝烟四起,诸位诸侯或蠢蠢欲动,或招兵买马预备大干一手,流民四窜,又有拟陈胜吴广类的草莽英雄,希借此时势大展宏图,大晋的江山像一副支离破碎的版图,兵家必争之地就那么几处,自然各家兵马热火朝天地争得不亦乐乎。 哦,除了在建康城里和自家兄弟们打得不亦乐乎的符稽。 对,这个倒霉蛋大概还不知道自家老巢都被人给端了吧。路子都被封死了,要报信的就要绕过豫州,可奈何豫州如铜墙铁壁似的,报信便只能选择一条费时费事的路走,这就是长亭消息大概要走一个月的根据。 豫州城内却安宁祥和,邕州城破未满十日,便已翻过年头,真定大长公主在正月里圈了两个日子,头一个给胡玉娘设灵堂除服,第二个正月十七,长房三兄妹摆灵除服。 长亭换下麻衣,穿上藕荷色十六副高襦月裙,肩披大氅,恭恭敬敬地给灵堂上的三个牌位磕了头。 陆长英上了三炷香后许久无话,静默半晌后方执起皂色方巾捆在头上。小阿宁人小记忆浅,她已不太记得当初具体都发生了什么了,长亭、长英都是那样的个性,姐兄都万无一失地护着,将满十岁的阿宁神情倒未曾有什么变化,只是靠在长亭身侧悄声说,“母亲的牌位怎么与谢家阿母的牌位并排放着呀?” 符氏是续弦,在原配跟前要行妾礼,就算死了也要矮一头。 陆长英却坚持将符氏的牌位并排放在谢文蕴的右边,两个人并未有尊卑先后之分。符氏的恩德报不完,陆长英却只能在这样的细处一点点地做。 长亭笑一笑,看向符氏的牌位,温声与阿宁说,“因为她们两个都是让人尊敬的女人,都是陆家子子孙孙难以忘怀的主母,不分先后。” 阿宁咧嘴笑得看不见眼睛。 将出灵堂便见娥眉候在游廊口,娥眉作揖,抿嘴笑,“大长公主请大郎君、大姑娘、二姑娘过荣熹院去。”陆长庆仍旧住在光德堂,可已经没人唤她为二姑娘了,陆家的二姑娘默认为阿宁了。 正月里雪花漫天,游廊过去穿堂风,长亭裹紧大氅,还未到荣熹院便听见了陈妪喜气洋洋的声音。 “说到底也是看重我们家阿娇,否则哪里前脚行完除服礼,后脚就让人来送信的呢?这送信不说,您自己数数经年的老山参、前梁的仕女图、几十匹绢子,这礼算什么?什么都不算的礼都这样大手笔,若是往后送了聘礼来,咱们得将光德堂的一个屋子腾空出来装好东西啊!” 长亭脚下一缓,陆长英手虚扶幼妹后背,轻声静语,“不慌。” 陆长英话音一落,荣熹院正堂的夹棉帘子被人先掀开一个小角,一见是陆长英便赶紧把帘帐掀开了,真定大长公主探身来看,笑问,“换了身衣裳,两个小姑娘看上去气色都好了许多。孝心呀是在心里头的,可不是在衣裳上的。上了香了?” 长亭解下大氅递给满秀,一道帮小阿宁解外衫,一道朗声笑着同真定大长公主道,“上了,也磕了三个响头,算是叫父亲母亲知道,我们三个永远都孝顺他们。明儿,我与哥哥再去向长茂阿兄上香,时辰错开来,不叫香火乱了地方。”长亭坐下来,笑得很婉和,“陈妪说要腾空一个院子?是有人要来吗?” “那可不是!” 真定大长公主语声慈和欢欣,“谢家递了帖子来,二月初一便到平成,恰逢二月二龙抬头!来的人多,是要腾个院子出来。”陈妪笑盈盈地应了下来,真定大长公主却“哎哟”一声,“先别!我这老糊涂了!男宾和女眷可不能住一块儿!光德堂的院子往后放放,先把城里头的驿馆收拾出来,一定要顶好的,别住上回石猛住过那间,我怕太夫人膈应得慌,就定城西那间,趁这半个月,抓紧收拾,该摆件摆件,该换家俱换家俱,一定要让亲家太夫人住得舒坦了。” 谢太夫人长亭的外祖母都要来? 是来过庚帖礼的吗! 长亭手上一抓紧,却听闻陆长英紧接着问,“男宾可是舅舅?若舅舅要来,外头的驿馆再好,舅舅怕也住不惯。” “不止你舅舅,还有谢大郎君和谢家几位叔伯。”真定大长公主口吻很满意。 谢家重视这门亲事,她当然满意。(……) 第一百七八章 双喜(上) 第一百七八章双喜(上) 连几位叔伯都到了 阵势齐全,是做足了的。 陆长英面色半分未显,笑着歉称,“来这样多的人?当真是用心了,咱们家更得担待着。”想了想,“若不然随从家臣在驿馆落脚,女眷和男宾们还是住在府邸里面吧?毕竟外祖母也来了,咱们也别腾院子了,直接将碧旖楼打扫出来,那处挺好,在二门外,却离二门近,进出方便,院落也大,两进两出的小院子好像是有二十来间屋子,怎么也够住。谢家一来一往这么些时日,总要耽搁些日子才好起身返程,女眷住在家里也便利。” 陆长英偏过首去看长亭,语声温和,“阿娇,你记得让人把碧旖楼清扫出来,大到屋子里的摆件,小到外祖母的熏香都得用心。” 长亭喉头一哽咽,抬头看了眼陆长英,心中忐忑。 死狗蒙拓! 来信的时候就不能顺道提一提他预备怎么办吗!吗!? 若等两家过了庚帖,看他蒙拓还怎么翻天啊! 陆长英头微含起,轻声唤道,“阿娇”长亭从陆长英的声音里听出了几分安抚,再一抬头见陆长英的眼眸子极为镇定,对啊,天塌下来,都有陆长英给顶着呢!谁让他是她阿兄呢! “甭尽指使你妹妹做事。” 真定笑起来,“叫她好好歇几个月,正好做几身衣裳。打几套能传家的压箱首饰,稠山的花儿,绛河的水。青叶镇的林子,都和玉娘一块儿好好看上一看。这些事让十七媳妇儿和老三媳妇去办,把账本子递给十七媳妇儿管着。” 荣熹院正堂里暖烘烘的,喜气洋洋的,真定大长公主面容上有遮都遮不住的欣喜,让陈妪将册子递给长亭,“谢家提前送来的仪程。说是新春贺仪,你登记入册,再从里头挑几件好看的物件儿出来。等谢家人来了穿戴在身上去接。”真定大长公主笑着问陈妪,“我记得是有支赤金双头流苏嵌红翡珠凤凰钗子可对?暂且先甭入库,阿娇生得白净,带上一定好看。” “您记性好极了!”陈妪执笔当下便乐呵呵地在册子上画了一道杠。 长亭手缩在袖中。低低应了个是。 真定大长公主又交待了些事头。真定大长公主越欢喜,长亭的头便埋得愈低。 点香要灭了,娥眉挽袖续上。 真定低低道了一声儿,“如今的世道谢家已然很好了再隔些时日,若哪路的豺狼嗅着了味儿来求娶,咱们也不嫌恶心得慌?谢询是有些毛头,可也是顶好的人选了我这把老骨头总要活到你们三个各有各的好归处啊。” 若陆绰还在,就谢询显露出的不合时宜的那副模样。真定大长公主万千不答应。 这还没过门了就拿起夫君的架头训人了,过门了如若不合你意。还不得把陆家姑娘给吃了啊? 是,真定是不喜欢谢询,可她更讨厌石家那一家子无论如何行事都带了三分算计的,祖上是马夫,传了三代,身上都有股马尿骚臭味儿,洗都洗不干净。 长亭“唉”一声,心里觉得愧疚。 里间有几声咳嗽,声音轻得不得了,像是羽毛落在琴弦上发出的颤音,陆长英转了话头,“阿瞿仍旧在咳?” “小郎君一直没好过,除却抬起来时挣扎着唤了声儿祖姑婆,之后就一直昏睡。郎中也瞧了,开了参茸权当吊命。”真定大长公主唱了声佛,“我刻意不叫自个儿和阿瞿亲近,就怕如今越亲近,之后越难收拾。左右我们都要尽力,不叫自己心里头难安。” 陆长英叹一叹,像想起什么,“阿瞿的母亲是谢家女?” 真定颔首,“是,好似是亲家太夫人的侄女儿,亲家阿舅的堂妹。”真定蹙眉回忆,“日头都有些远了,我还记得全因为当初求娶这位谢家娘子的时候,符家可是没少费功夫,求来求去,给宗室求了位旁系的谢姑娘,符家险些没高兴得烧香拜佛。” “和舅舅的血脉隔得很远吗?”长英再问。 “说远也远,说近也近,血脉隔得远,情意离得近----这位谢娘子是养在亲家太夫人膝下长成的,说是你母亲幼时的伴读,可真正上却像是你母亲的妹妹。”谢家女嫁进皇家是大事,真定大长公主自然也从中斡旋了几分,仍旧记得当日情形,“她的嫁妆还是亲家太夫人出的,送亲的人也是你舅舅,奈何嫁进皇家五载才产下阿瞿,产下阿瞿后先丧夫后殒命,也是个可怜人。” 陆长英沉吟半晌,再拿话头岔了过去。 真定大长公主留了三兄妹,再将胡玉娘接过来,一道热热闹闹地用了晚膳,玉娘将新看的话本子故事讲与真定听,真定听得笑呵呵的留到月亮出来了才放人。 将出荣熹院,陆长英便向长亭讨了谢家名单册子来看,将翻开第一页便抿唇一笑,单手合拢归还,便青衣拂袖信步闲庭而去。 长亭云里雾里。 第一页有什么好看的 长亭将册子翻开借廊间的烛火细瞧,上面也没写什么呀不过就是谢家长房携眷自白山往平成来的字迹吗?然后下头一排便是名字,谢太夫人、谢家阿舅、谢家表哥,谢家的几位表姐妹啊,很隆重很正式的出席表足了谢家的诚意。 长亭猛地把册子一合,她一看这册子压力就大,再看腕间石猛送的那只好玉镯子,压力更大了。 谢家预计是二月初一到平成,陆长英亲去接,女眷未曾下马,真定大长公主亲自出府站在光德堂门口迎,长亭就站在真定身后,远远见谢家舅舅谢文瞻方巾束发,长衫宽摆驭马前行,谢询紧跟其后,之后还跟了几个面熟的谢家叔伯,女眷们就坐在马车里,马车后是拐过胡弄口都看不见尾的车队。 谢家真的很看重这桩亲事。 甚至在这乱世时节上,甚至在陆绰遇害之后,也肯举家出行。 唉 长亭都不知道这是这几天来的第几声叹气了。 至少,她的外祖母与舅舅一向很在意她与长英的。 马车停稳,有一着锦衣妇人由一垂发高襦小娘子搀扶下车,真定大长公主迎了过去,“亲家夫人!”谢太夫人比真定大长公主年岁小一些,五十几许的模样,长得很雍容富贵,真定大长公主若无华裳加身,便与寻常夫人无异,可谢太夫人单单站在那处便叫人明白这位老人大约门第显赫吧。 “老姐姐!”谢太夫人一抬眸,见长亭同她作揖行礼,伸手去揽,眼眶一热,“阿娇!我的儿啊!” 长亭赶忙笑着劝,“外祖!如今是好时日,您别哭!您一哭,阿娇与阿宁也止不住了!”长亭再亲热热地同谢太夫人身侧的那位鹅蛋脸小姑娘做了个揖,“表姐。” 谢家阿燕是谢家碧娘,谢询是建康城的玉郎。 谢之燕与长亭差不离的年岁,身量也与长亭差不离高,小小的鹅蛋脸,弯弯的柳叶眉,薄施粉黛,口边有一颗小小的美人痣,嘴角轻翘起,五官端正极了,乌鸦鸦的一头青丝顺得像绸子似,相貌没大变,谢之燕笑盈盈地颔首深福了福,声音很软,“阿娇表妹好。”看上去,性情也没大变,很端娴的模样,如旧。 长亭笑起来,谢之燕才是建康士族女儿最最典范的模样。 美好、明艳且软绵婉和。 长亭有点羡慕她。 谢家阿舅谢文瞻也一眼便望见了长亭,拍了拍长子谢询的后背,笑道,“阿询一回白山便说小阿娇长成大姑娘了,如今几年未见了?三年?” “将好两年。”长亭笑着再问了个安好,“阿娇两年未见舅舅了。阿娇长成了大姑娘,可舅舅却丝毫未老,就像大家笔下的工笔画似的,连胡髯都丝毫未乱呢。” 谢文瞻将马缰交给小秦将军笑得极为文雅。 光德堂府邸前头场面乱哄哄的,两家人几年未见,兼之其中曲折颠仆,话好似说不完似的,谢太夫人抬起长亭下颌看了又看只觉得像极了早逝的长女,又怜外孙身世经历,搂着八尺高的陆长英一口一个“心肝宝儿”地叫,陆长英便微微有些窘迫,小阿宁一向喜欢谢之燕拽着阿燕的衣角“表姐、表姐”地唤。 长亭笑着看,心里头的愧疚渐深。 谢家是她的舅家,亲厚、亲近加之血脉相连,她不能因为这桩阴差阳错的亲事丢了外祖母与舅舅,那是看着她长大的亲人。 “阿娇。”谢询面容浅淡地站在长亭身后,“恭喜你,表兄可以起身走路了。” 长亭回过首去,笑了笑,谢询的模样在光照下愈发熠熠,谢询的手比她的还细腻,谢询的衣裳玉玦配色比她的还认真,谢询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她也不能因为亲缘而丢了蒙拓啊。 事情便陷入了两难。 这大概又是陆长英给蒙拓进一步的考验吧----如何在保证陆谢两家关系和睦的前提下,娶到她。 长亭没来由地觉得幸灾乐祸,心里哼了哼,她着什么急呀?没法子娶到媳妇的男人才更应该着急!(……) 第一百七九章 双喜(中) 第一百七九章双喜(中) 接风宴极丰盛,谢文瞻与陆长英举盏推杯饮完了一壶龙泉,谢询斯文尔雅独酌一壶玉螺春,长亭与谢家几位姐妹温了梅子酒喝,在碧旖楼摆了两桌,姑娘家的桌上人少点,真定大长公主便请了胡玉娘上席,笑着向谢太夫人解释,“玉娘,救了我们阿宁、阿娇的好姑娘,性子极豁达,人也聪明。”真定往谢太夫人身边儿靠了靠,说得极轻快,“你晓得的,现如今寒族强势得很,庶民里面也有极好的孩子。” “百十来个里总有一两个看得过眼。”谢太夫人这已然算是卖真定一个面儿了。 谢之燕却温笑着微不可见地往旁边腾了个空儿,冲长亭抿嘴一笑,她一笑,梨涡就起来了,“这位姑娘长得好英气,若着裋褐,一定更惊艳。” 叫士族小姑娘对玉娘表示亲近实属不易。 长亭当即挽袖给谢之燕亲斟了杯梅子酒,梅子酒热腾腾的,直冲热气儿。 夜来风疾,玉娘架不住阿宁大眼汪汪,便偷摸喂了她几口温酒,待得长亭发觉却已见阿宁面容酡红,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长亭再一抬头,玉娘当即正襟危坐,肩缩衣裳里直摆手,长亭撂下一句,“回去找你算账”便搂着阿宁提早告了罪,真定大长公主笑问,“可是阿玉那泼猴?娥眉去搭把手!你快扶你妹妹回去歇着吧,明儿还有正经事呢!” 什么正经事? 长亭心头一腾。过二门的途中总算是晓得了----几大群人正在下谢家的礼,后头的马队装的全是谢家带过来的礼,钧窑的几大对瓷器、绸丝蚕面、还有几大匣子的古籍。都包着大红绸,总算还没来得及写“囍”字儿 长亭停了步子偏过首,有些不解问娥眉,“过庚帖还需送这样大份儿礼吗?我怎么没听过有这样的旧俗?” 娥眉笑道,“也是有的。殷实大户人家总乐于炫耀,白山到平成这样长一段路,谢家出游总得浩浩荡荡的才算气派啊。” 那岂不是天下间都晓得谢陆两家要联姻了吗? 长亭呼了口白气儿。这下更棒了,谢家浩浩荡荡过了这么些个城池,想赖都赖不掉了。 “明天?今儿才到。明儿就过庚帖礼,不会太赶吗?”长亭话里带了些侥幸。 娥眉哧地一笑,“若今天能过,大长公主一定要今天过。正巧明儿是二月二龙抬头。借个势头行喜事。哪家都欢喜。谢家主子们一路过来既无风餐露宿,二无快马加鞭,都是走在哪儿黑就在哪儿歇,不着急不赶路。累铁定是累,可谁家娶媳妇儿不累呀?在家里睡个大觉就能把媳妇娶回家吗?” 长亭婚事一定,陆家上下都喜气洋洋。 娥眉的打趣却叫长亭的脸色更黑了。 一夜无好眠,长亭翻来覆去睡不着,好容易睡着了却梦见自个儿穿着青衣喜服坐在床沿。门一开,却是谢询那张脸。梦里头的她在尖叫,等她被吓醒了一抹额,一手的汗。等到后半夜,迷迷糊糊睡着了,没一会儿却被满秀的耳语叫唤醒了。 “大姑娘,您快醒一醒今儿个过庚帖,您得城头去观礼呢!” 长亭捂着脸闷声哀嚎。 蒙拓! 快出来啊! 你家夫人的生辰八字都要放到谢家的祠堂里去了! 长亭碰碰额头,极镇定地扭头向满秀交待,“我今儿发热了,发高热,起不来了。”满秀一惊,拿手背摸了摸,说得极镇定,“您哄奴什么奴就信什么,可是奴也很为难啊,毕竟郎中们没有奴这么好哄啊。” 长亭再次捂脸哀嚎。 长亭着急得很,要有个热锅放在她身边,她就身体力行地给玉娘亲演了一出俗语,铜镜里的小姑娘肤容白净,眉弯弯的,脸尖尖的,好在年纪轻,就算一夜无眠,脸也像刚剥了壳的鸡蛋,长亭盯着镜子怎么都静不下来,索性一狠心掐了掐自个儿胳膊。 “哎哟!” 疼是疼了,可还是一点儿也没静下来! 玉娘也着急,要到荣熹院时,闷了许久才闷出句话来,“要不咱也不管长英阿兄了,你穿的啥鞋?” 长亭不晓得玉娘要说啥,赶紧把裙摆往上一提露出绣鞋来。 玉娘直呼运气,“好好!反正你穿的软底绣鞋,能走路!咱们今天混出城门去,你往邕州走,一直走一直走,咱们当日能从稠山走到冀州,今儿个也能从平成走到邕州” “那就真成婉姬和崔生了!”长亭第三次哀嚎,“可我上哪儿去求个普度众生的菩萨来帮忙呀!” 荣熹院热热闹闹的,长亭一到便听谢家有人大呼,“大姑娘来了!总算是赶在吉时之前!”,长亭眼一闭,心一横撩开帘子往里走,陆长英稳坐如山,长亭垂眸敛眉做羞赧状,轻提裙裾坐到陆长英下首,女眷们仍旧在笑闹着,声音不大,可终究有这样多的女人,听在耳朵里还是闹哄哄一片。长亭一抬头便见谢询,谢询的眼光叫她不舒服,怎么说呢?好像一个大商贾花了几吊钱买了一个物件儿,他正审视评判着这物件儿的好坏呢。 谢询还在考量娶她值得不值得?或许又忆及她是如何如何不柔顺了,如何如何悍戾狠辣了,如何如何不像个豆蔻韶华的小姑娘了。谢询是个好人,可并不是天底下所有的好人都可以被凑做一对的。 人齐全了,便往平成城头走,长亭也闹不明白为何过庚帖要在城头前进行,“鼓舞士气,外加彰显此桩婚事的要紧。”真定大长公主如此说道,“陆家也是有过先例,当初姑奶奶嫁人的时候就在古城墙外过的庚帖,全平成的人都观了礼,夜里全去放了水灯祈福,嫁人便要承载着许多人的祝福嫁出去,这样一辈子过得才好。” 真定大长公主说得很感慨,陆长英亦全力支持。 长亭埋下声,“阿兄,你若放任自流,阿娇这辈子也不乐意搭理你了。我是说真的,士家女和离的也不少” 陆长英看了幼妹一眼,牙顿时有点痒,隔了半晌才咬着牙说句话,“你放心” 长亭手上的汗一凉,吊了一夜的心可算是落了地。 过庚帖说简单也简单,说繁琐也繁琐,照陆家和谢家的规矩再简单的事儿也简单不了,两家人站在城墙上,女眷们罩着帷帽,下头是平成的庶民百姓们,还有一些个逃难逃到豫州来的流民也穿得很齐整,人们的声音叫嚷得极高,要不嚷着“谢玉郎,让我瞧瞧你!”,要不叫嚷“大郎君,大郎君!俺给您磕头了!”,时不时有姑娘家将香囊鲜花往墙头上扔,大抵七成是为了谢询,三成是为了陆长英的粮食 一个以貌服人,一个以德服人,长亭觉得陆长英又在咬牙了。 更漏簌簌,一直在往下走。 “咚!” 钟敲得响亮。 吉时到! 城下已然欢呼起来,鲜花香囊更甚,有的挂在了古城墙的青瓦上,有的在空中昙花一现然后紧接着就坠了下去,有的甚至扔进了墙头里,真定大长公主与谢太夫人相对而立,两个人皆站得笔直,真定大长公主右臂一抬,娥眉双手捧托盘缓步走了过来,托盘上放着一只牛皮纸信封,上头拿朱漆封得死死的。 娥眉走得越来越近,长亭一颗心抓得越来越紧。 长亭一直在抖。 谢太夫人伸手了谢太夫人要挨到信封了谢太夫人挨到信封了 “咚咚咚!” 三声巨响!像是有人在擂鼓,又像是有人拿重物在敲打城门! 谢太夫人的手松下下来,她手一放,脸却往城门口看去! “咚咚咚!”又是三声! 小秦将军跑得飞快,两步并作一步走,几步蹬上台阶,双手抱拳,朗声道,“是蒙将军擂城门外头的打鼓!大概有战事要紧!” 长亭双眸一亮,当即掀开帷帽,双手攀在城墙上眯着眼睛朝下望! 狗屁战事紧急啊! 就蒙拓一个人挺身坐立于红鬃马上,高束发冠,大刀负背,马蹄踢踏来回走动,蒙拓头往上一抬,正好与长亭对视! “哐当”,城门大开,蒙拓单手纵马入城,城墙上数人赶忙到另一处往下瞧!却见蒙拓仰起头来,一只手紧攥马缰,一只手高举了个不知什么物件儿,他声音放得极广,长亭站在城墙上听得一清二楚。 “冀州蒙拓求娶陆氏嫡长女!先齐国公陆绰婚约信物在此!还望陆家相较真伪!” 长亭张了张嘴,他们隔得有些远,暖阳有些晒人,长亭将眼睛眯成一条缝也瞧不清蒙拓手上拿了什么!等等长亭觉得她脑子里过了什么,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听城下庶民哗然。 “是一个扳指!是一个玉扳指!” 长亭当即捂住胸口,陆绰的玉扳指! 陆绰给石猛的那只玉扳指! 那是一对!一只在她胸口挂着,一只在石猛处! 齐国公陆绰定下的婚约信物 众目睽睽之下,蒙拓拿出了一个婚约信物! 长亭紧捂胸口,后退两步,她觉得她胸前的那只扳指正发着热,“砰砰砰”地跳个不停!(……) 第一百八十章 双喜(下) 第一百八十章双喜(下)---- 更正---- 舅舅叫谢如竖~谢家嫡长女叫谢之容,谢之燕是表妹,人物一多,阿渊自己就懵头了---- 墙头的风又疾又劲,风将长亭的帷帽高高吹起,长亭浑身都在轻轻发颤,她眼睛里只有城下那个单手高举的男人,城下的人那么多,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地看着不要钱的热闹,可是在长亭的眼中,好似满城的人都是模糊的,只有他很清晰。 众人皆怔愣。 城下安静得像是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处。 蒙拓高举玉扳指,再朗声高呼,“冀州三品骁骑将军蒙拓求娶陆氏嫡长女!”马蹄迂回踏转,蒙拓后背来回晃荡,目光灼灼看向长亭。 城墙上诸人终于回过神来,谢太夫人看了一眼尚放置在托盘中的大红朱漆信封,她的手指已经挨到了信封的边缘了,世事难料,世事难料! “是父亲的扳指”陆长英第一个出言,“北迁过冀州时,父亲与石刺史相谈甚欢,便结下了儿女亲事。当时当日情形由不得多说”陆长英觑了眼城下,“如今却实在不能不多说。” 真定大长公主面色发青,“石猛原是在这处等着我们!石猛来冀州之时,你为何不多说一句!阿绰还留了一个扳指在他那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位蒙将军挑了一个好时候啊!” “若石猛早日将这扳指拿出来,豫州岂能帮他封住邕州的路,他又怎能顺顺利利地拿下邕州。”谢太夫人目光如炬。顺了顺真定大长公主的后背,“老姐姐没说错,寒门庶族里是有几个能干的,能干过了头了!” 是啊! 什么好处都叫他石猛得了! 邕州、建康、她陆家的女儿! 真定大长公主紧紧抿住嘴。 蒙拓再呼一声之后,城下的人终于醒转过来,嘘声有,细碎的议论声。还有不明所以的喝彩声,还能有什么比士族家的小姑娘下嫁给一个他娘的穿盔甲的庶民更让人振奋的消息呢----这小子能做到,保不齐我他奶奶的也可以啊! 陆长英手一摆。沉吟交待小秦将军,“疏散民众,保证回光德堂的道路通畅。”陆长英头一偏看向城下,“再给蒙将军牵条好马换一下。这匹马的铁蹄都翻翘了。带蒙将军回光德堂。以上礼待之,休敷衍。” 小秦将军挺身应是,行军礼再往下跑。 陆长英单手盖腹,向谢家人行一大礼,“今日之过为陆家不是,外祖母若要怪便怪长英罢。只是春寒料峭,墙头风大,若能先行回光德堂。咱们从长计议。” 陆长英态度极为谦恭,亦极有担当。三言两语定下事势走向。 谢家阿舅谢如竖尚且处于大愕之中,谢询立足于父亲身后蹙眉不知如今作何感想,谢太夫人只好顶了起来,伸手将陆长英扶起,“若这也叫陆家的错处,那天下人都不要传诵礼仪诚信了不过是平白落了石猛算计罢了!”谢太夫人顿一顿,“回光德堂,凡事从长计议。” 小秦将军动作极快,不过一炷香,街上便清理得干干净净了,女眷行车,刚下城楼便已不见蒙拓踪迹,长亭按捺住四下找寻的目光,耳朵极尖地听身后谢询低声一句,“晦气!”语气听得出几分愤懑。 长亭赶紧垂下眼眸,她一颗心仍旧在砰砰地跳。 还好还好。 还好她未曾妥协。 古城墙离光德堂不算远,马车行路颠仆,长亭攥着帕子在马车上想了许多,小阿宁却显得比来时欢畅了许多,凑到长姐耳朵边小声道,“阿姐,我将才听见表哥说晦气你别嫁他了,往后就算顺顺利利嫁了,他恐怕也忘不了今儿个这出,时不时拿晦气这词儿来给你添堵。”小阿宁话声更轻了,“更何况我也不喜欢谢表哥,分明是阿拓阿兄更好。” 长亭揽了揽阿宁,面上终于止不住地翘起了嘴角。 荣熹院正堂大门紧闭,丫鬟们屏气凝神严阵以待,几个主子鱼贯而入时都带着风,长亭抱着长宁坐在尾端,真定大长公主正襟危坐于上首,谢太夫人与真定并列,谢如竖与陆长英相对而坐,长亭落座在谢询下方,谢询对面空了只位置,大概是给蒙拓留的吧。丫鬟上的茶汤很香,可是没有人动。 真定大长公主忍了一路,终究出身打破沉寂,“你阿绰实在荒唐!怎么能与石家结亲!这么大的事,这么久的时间,没有一个人同我说!如今蒙拓上门,全城皆知!”真定大长公主大约气急,一巴掌拍在木案上,“若是一对信物,另一只在何处!” “在阿娇身上。”长亭微垂眸,眼眶微红,“父亲死前交与阿娇的,阿娇是当作父亲的遗物在看顾的”早在马车上,长亭便将扳指从胸前取下,如今紧紧攥住的掌心一开,一枚温润至极的玉扳指躺在白净的手掌中,长亭声音压得很低,听起来像是在哽咽,“我的这枚刻的阴文,父亲给石家的那枚刻的阳文父亲生前很喜欢这对东西” “这是他库里的东西。” 真定大长公主气一懈,她当然认得这对扳指是长子爱物,是前梁时候留下的老物件儿,陆绰最喜欢的就是老玉,她其实是信的,陆绰肯在冀州留这样久,至少代表陆绰当时是认可石猛这个人的,今天下四分五裂,陆绰又不是个守旧礼的人 君子以何立本?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之下再谈,温良恭俭让。 若要当众毁约。陆家便不要在平成立足了! 这世上什么传得最快?流言!符稽之流为何忌惮陆氏,除却兵马军草,陆家世世代代积攒下的声誉与威望才是豫州的护身符!可若不毁约。难不成当真叫阿娇嫁过去!?嫁给那蒙拓?总有法子解决的 “蒙将军到了。”娥眉在外厢通禀。 “叫他进来。”陆长英发声,再对谢太夫人躬首致歉,“外祖忍一忍,既要从长计议,咱们总要三角俱全方可。若缺了哪一方,谢陆两家的名声传出去也不好听。” 谢太夫人当然说好。 帘子被人掀开,蒙拓换过一身衣裳阔步入内。神容极为平静,依序行过礼后,陆长英请他入座。蒙拓尚未撩袍就坐便听真定大长公主温声质询,“论起私交来,陆家与蒙将军私交颇深。长亭、长宁的命是你救的,长英是你发现的。怎会一直尚未听闻蒙将军说过那口扳指呢?” “末将身微职卑。当时当日不敢贸然求娶。如今邕州事冗,末将忽闻陆谢两家正行过庚大礼,便恐事涉大姑娘亲事,又怕负陆公遗愿,便终于连夜驭马前至。”蒙拓回应不卑不亢。 话简单说起来就是,以前我身份不够不敢来攀,现在老子掌管一个邕州,肯定是够胆量来抢亲事了啊! 真定大长公主笑了笑。“石大人怎么没来?” “事出紧急,刻不容缓。”蒙拓挺身回应。目不斜视,“扳指在末将手中,姨父来与不来,并无大碍。” “当日定亲定的可是你与大姑娘?”真定沉吟半晌后方兀地问道。 长亭心头漏了两拍。 不是。 是定的石宣与长茂,如今长茂身死,石家手里头捂着这枚扳指,不论是肖想她,还是肖想长英,其实都很便宜。只是无论站在谁的立场都想不通,怎么会不定石猛的两个儿子,定了石猛的外甥?! 蒙拓神容未变,埋首从胸口掏出一只信封,封得牢牢实实的,反手递给身侧的仆从示意她呈上去,“当日入冀州时,陆公遇山匪乱贼,是末将带兵尽数剿灭的。许是因这个缘由,陆公越过两位石家郎君看重末将。陆公一生机谨清白,如此行事,下嫁长女于末将,末将一直感激不尽。”一番话说完,信封已经呈到了真定大长公主手上,蒙拓抬一抬下颌解释道,“这是大姑娘的生辰八字,陆公生前亲笔手书,末将一直与这方扳指一起带在身上。” 是,有出兵剿匪这件事 是,蒙拓是当日出现在了那里 是,相较于石闵,陆绰是更看重蒙拓这个年轻人 每件事都是真实存在的,奈何每件事都有隐情。首先,那日的三百乱匪根本就是石猛布下的局,其次,陆绰决定与石家联姻也根本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最后,她的生辰八字?? 长亭克制住看向陆长英的眼神。 陆长英的字是谁教的!? 是陆绰! 是陆绰一笔一划教出来的! 临摹陆绰的字,对于陆长英来说是家常便饭! 长亭身形往后靠了靠,脊背显得轻松了很多,她阿兄嘴上不说,可豫州的外城城门也给蒙拓开了,帮蒙拓善后了,如今竟然和蒙拓一起来骗人了 长英真是个好哥哥呢! 她再也不拿和离胁迫她家阿兄了! 真定大长公主一手接信封,一手接扳指,脑仁一眩犹如晴天霹雳。 陆绰定下的亲事尚且已过了庚帖事情是不是已难回寰了!? 真定大长公主将信封与扳指都放到木案上,默了许久,陆长英看向蒙拓,手往下一摁,示意稍安勿躁。真定手指蜷曲,拿指节一下一下叩着椅凳,也不知过了多久,谢太夫人开了口。 “事情已经很明了了,谢家今日都丢了个大面子!可谁也怨不到,若要怨便怨那寒族武将兵法读得太熟,太聪明罢!”谢太夫人看向长亭,语气一下子软了下去,“我可怜的小阿娇” 长亭将头埋得更低了。 “不能叫谢家吃这个哑巴亏。”真定大长公主手指一收,气势很凛冽,“阿绰定下的亲事,阿娇为人子女自当践行诺言,之后是劫是缘,且看造化了!只是谢家可没这个意愿陪着我们吃这个亏,丢这个脸!”(……) 第一百八一章 熟饭(上) 第一百八一章---- 再次更正提醒,阿渊前文误把谢之容写成谢之燕,谢之容才是嫡长女,前文有谢之燕的地方其实都应该是谢之容---- 长亭眼神一眯,心里隐约知道真定大长公主要做什么了。 谢陆两家要联姻,无论是陆家女儿嫁进去还是谢家姑娘嫁过来,旁人都不在乎,只要谢陆两家联这个姻,白山与平成就仍旧是通家之好----特别是在如今谢家将此事炒得沸沸扬扬的情形下,始终要交这个差事,谢家的脸面才保得住。 还有什么比谢家女嫁到平成做陆家宗妇更好的办法吗? 果不其然,真定大长公主下一句话便是,“小辈们先出去歇着吧。长英,你亲送去碧旖楼。收拾出间屋子出来请蒙将军暂住。长亭和阿宁就在花间算了,还是回研光楼罢。” 谢询率先宽衣拂袖而去,陆长英亦起身欲离,陈妪手一抬,蒙拓目不斜视往前走,阿宁靠在长姐腰间,不知是去是留。 长亭手心冒汗,她的婚事不应该建立在哥哥的牺牲上! 是,她喜欢谢家表姐,阿容端方沉稳且容易接受寒门庶族,性情婉和,样貌娇俏,是很正统的士家女子,年纪也刚好,可是不能为了她让她的哥哥娶一个合适他的人,而非真心两情拳拳的女子啊! 否则这同她与谢询有什么区别! 长亭满目心焦,她看了眼真定大长公主。脑子过得飞快,她应该说些什么可她要说些什么呢! “阿娇。” 恰逢长亭张口欲言之际,陆长英立身而起。语声温和清朗,“走吧,阿兄送完表弟再送你,今日我们阿娇也受了大惊。” 长亭踟蹰不定。 陆长英一直很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阿娇。”陆长英朗声再唤,意在催促。正堂静谧,长亭一抬首却见陆长英极为镇静的目光,陆长英头一偏。手背朝外掌心向里朝长亭做了一个扇风的动作,再侧身为幼妹让出一条道来。 长亭与陆长英对视片刻后,终是一咬牙一跺脚。牵着长宁出了正堂。 一出正堂,哪里还有谢询的人影,看样子大概是不需要陆长英亲送了,荣熹院的丫鬟皆严阵以待。五步一哨十步一岗。长亭忍住话头,将一行至寂静游廊,便止了步,侧身埋头扯了扯兄长衣角,压低声音,语声急切,“哥哥!你们为何不显先同我说!大母要给谢家一个交待,势必会将你交出去!你可曾想过你或许要娶表姐为妻室了啊!?” 陆长英云淡风轻。“想过呀,嗯。我想想,大概十岁时就想过这件事了。” 出乎意外的答案将长亭预备好的对话全部都掐住了。 长亭讶然。 她陡然忆及陆长英之前寻她翻看谢家来客的名单是是在看谢之容吗 长亭掌心向下一摁,叫自己镇定下来,抬起头来先叫满秀把长宁牵出去,待长宁走远了,长亭方道,“哥哥,你莫诓我。还有其他的法子,你这样反倒叫阿娇心里头难安。哪有为了妹妹的婚事,把自家哥哥搭进去的道理?哥,你” 陆长英无声地笑起来,笑得长亭一怔一怔的。 “你先告诉我阿容哪里不好?她出身名门,性情婉和,精通五艺,为人不倨不傲,样貌端正且知根知底。”陆长英也侧过身来,“我并无非娶不可之人,而我的妻室一定会是士家女。你自己想一想,陈谢陆崔诸位姑娘里,哪一个比阿容更好?脚踏上去的地方就是路,既然阿容是我最好的选择,我为何要放走这个机会?这并非牺牲,更非无奈之举,这不过是一箭双雕,顺手为之罢了。” 陆长英话间眉眼清潋,神色认真。 他的意思,长亭听得很明白。 既然他并没有非娶不可的人选,那谢之容为什么就不能成为这个人?这完全是可行的,亦是有可能的。 夫妻,举案齐眉便能很好了。 他一直对谢之容并无恶感,而幸运的是他对其他人也从无好感。如果能在帮幼妹嫁给她两情相悦的人的同时,再顺手捞个媳妇儿上岸,分明是他赚了----至少他曾经也动过与谢之容议亲的念头。如果当真与谢之容成亲,应该日子也很顺遂吧?她与他喜好的古籍都是游历传记,她与他喜好的香都是淡味的浅香,她与他最爱好的茶皆为自己烹煮的白茶,她喜好古琴,他喜欢笛子,虽不可琴瑟和鸣,却亦可欢欣品评若与她过日子,应当没有矛盾,毕竟前几十年所过的生活都是相似的。 当日陆长英并未想多久,便拍板定钉今日的事情。 一点儿犹豫都不带。 男人想事情,想得再细,从根本上也是想的时政与利益,陆长英并未觉得这样有何不妥,时政与利益是他的立僧本,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长亭与蒙拓两个人的情分同样是处出来的,既然他的妻室注定是个陌生人,还不如先把谢之容算计到自个儿家来。日子慢慢过,媳妇却要快快娶,娶了便要对她好,好到能让日子慢慢地过。 长亭埋首不言,心头五味杂陈。 陆长英笑得极为舒朗,弹了弹妹妹额头,“你阿兄心里一向有数,里头的情形大致是由大母做主谢家嫡长女嫁进平成当家。你便委曲求全地如愿嫁给蒙拓。我家阿娇有眼力,谢询难堪大任,蒙拓却做事有股破釜沉舟的势头,这样的势头很好,这样才能闯出一片天来。” 长亭轻声道,“若哥哥实在喜欢不了谢表姐怎么办?或许若谢表姐又实在没法子跟哥哥过到一起怎么办?” “喜欢?谁家过日子靠喜欢?”陆长英诧异之后,淡定再言,“哦,你家。” 长亭窘迫,猛拽了拽长兄衣角。 陆长英笑起来,“别想了。若要想便没完了了若你与蒙拓成了亲才发觉两个不是一路人怎么办?若你之后便后悔了怎么办?若蒙拓待你不好怎么办?若你们谈不到一块去怎么办?这些问题,我问了自己许多遍,越想越心惊。你出身簪缨豪族,蒙拓却寄人篱下。你一手字龙飞凤起,蒙拓一手狗屎。你谈的是风花雪月,蒙拓关心的是生死存亡。你们当局者迷,哥哥旁观者清,殊不知看得越清,越心惊胆颤。你们靠喜欢弥补差异,我们靠熟悉建立情感,异曲同工,殊途同归。” 二月春风带着胡羯之地咸湿的气味从北方刮过来。 长亭大舒一口气,她的长兄真的很厉害,说道理厉害,想事情厉害,筹谋更是厉害 这一出戏里,究竟谁占了便宜? 很大程度上是陆家。 一来,谢家的嫡长女娶进门了。二来,邕州是蒙拓打下来的,若要娶陆家的媳妇,石猛再不可能将邕州收拢回去,石猛只能将邕州全权交予蒙拓负责,这便意味着豫州与邕州南北贯通,其间无一丝阻碍。三来,陆家重信之名宣扬开来,陆长英重誓言承诺将幼妹下嫁寒族武将,这是一个信号,意味着陆家与正在崛起的寒门庶族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变浅变淡,士庶两族之间差异越发大了,而谁都明白士族势微的如今,寒门鱼跃龙门之时指日可待,而陆家却以其重诺赢得了天下庶族的尊重与区别于其他士族的高看。 媳妇、城池、名声,陆家什么都赚到了,在并未跌下神坛的前提下。 石猛本匍匐在此预备迎头一击,却遭自家外甥截了自家郎君的胡 “蒙拓怎么拿到那方扳指的?”长亭想问很久了。 陆长英言简意赅,“不知道。” 长亭眼睛一瞪。 陆长英便笑,“真不知道。蒙拓使人同我说了这个法子,我尽力配合。他拿得到那扳指是他的本事,若他连这个本事都没有,这个妹婿要来何用?” 扳指可是在石猛那里啊,蒙拓从中做了什么 照石猛那副个性,自家大郎君的饭都还没吹凉,怎么会让外甥争了个先! 长亭默了默,想了想,突然踟蹰着轻声道,“哥哥,你说父亲若在,他会不会说我们胡闹啊?父亲是不是不会应允这门亲事啊?父亲会不会有些失望?” 谈及陆绰,长亭今儿一直没下下去的血气蹭蹭向下退。 陆绰若在世铁定不应允。 “我们阿娇嫁给那莽夫像什么话!像什么话!不干!”长亭甚至能够想象陆绰说出这话的神情。 云过风轻,陆长英缓缓抬起手来将妹妹揽住。 “父亲会应允的。长兄如父,哥哥如今代行父职。哥哥说行便行。” 陆长英说得极其温和,语气放得很轻,“哥哥还要代替父亲给你念女训,爱嫒时令,施衿结褵,上达孝心,下行爱仁,不可持宠而骄,不可持爱而佞这些话很早之前哥哥便想好了,哥哥还要代替父亲给你撑腰,哥哥还要代替父亲予你支持,助你夫婿长兄如父,阿娇,父亲的意愿就是哥哥的意愿,父亲应该是欢欣的。” 长亭巴在陆长英肩上,闭了闭眼。 果如长英所料,荣熹院正堂的门一开,事情变了个天翻地覆。 谢如竖嫡长女谢之容嫁于陆长英,长亭应父之言,下嫁蒙拓。 谢家这回送的庚帖变成了谢之容的生辰八字----正如现在谢陆两家对外宣称那般。(……) 第一百八二章 熟饭(中) 第一百八二章熟饭(下) 谢陆两家庚帖一样要过,真定大长公主一鼓作气将此事放在了二月中旬来办,想找回颜面势必办得更大更隆重,本次过庚帖地点照旧定在古城墙头上,满城的百姓都是宾客都来观礼。 仍旧是娥眉来送庚帖,只是其中已换成了陆长英的生辰八字了。 谢之容站在谢太夫人身后站得笔直,眼睛却微微偏过去,面容美好得像三月的丁香,举止之间却难得地局促起来。 陆长英与之相对而立,一派风舒云过无痕之感。 礼成,城头长鸣三声钟响,陆家家仆向民众堆里洒了做成梅花馃子样式的二分小银,市井里一下子沸腾起来,有人跃起来够彩头,有人叫叫嚷嚷的,礼炮又打三响,平成中的寺庙全部敲钟鸣响,场面十分喜庆热闹。 平民们喜气洋洋地手里捧了梅花馃子小银,朝城墙上揖了一揖,有个性外向的姑娘扯开了嗓门喊,“还请谢姑娘待陆大郎君好一些罢!”,这话音一落,那边也嚷嚷开了,“谢玉郎,谢玉郎!还好不是你过庚帖哟!上次吓得俺心都不跳了!” “唉唉唉!那你心还是不跳了吧!谢玉郎宁愿跳绛河,也不要你这母夜叉!” 城下一声哄笑,熙熙攘攘地全因这喜事笑作一团。 “喜事变坏事再变好事,终究造化弄人。”谢太夫人望着城下,笑得很慈蔼。“如今才过庚帖老姐姐就让这座城池响了三响,真正嫁娶的时候可该怎么办哟。” “响九响就是。”真定大长公主笑得和朗,“九九归一。谁能想到最后是这两个年轻人凑作了一堆?” 谢太夫人回过首去,见长亭与谢询各占一边,那日入城的蒙拓一身劲装立得极远。 “石家胆子太大了。”谢太夫人往真定处靠了一靠,“可当真要将阿娇许给那莽小子?” 真定大长公主笑颜淡了淡,“不许怎么办?”这是桩难事,这么几日,真定将蒙拓打发到外院去住。眼不见心不烦,可你不见他并不意味着他不见了真定也随谢太夫人的目光向蒙拓看去,说实在的。这憨小子她一开始就不烦,少言寡语可脑子却很清楚,除了出身,性情、人才、本事皆没得挑剔。 “话都放出去了。众目睽睽之下。生米都做成熟饭了。若陆家态度蛮横地一口否认,只怕石猛要打碗水把豫州给吞了。” 真定大长公主叹了叹,心像被什么剜了一块儿似的,“所以人啊,行事就别太要脸。你看石猛做事不要脸不要命的,偏生次次都挠得准。” 石猛是不要脸不要命,饶是脸皮厚得似城墙拐角一样,这回也被气得脸都要烧红了。 “咻”地一下。马鞭抽下去,恰好抽在次子石阔的胸膛上。 石阔闷声一哼。将堵到嗓子眼的那口血沫生生地吞咽下去,他跪在沙场上,三射之地空无一人,远处镖场红靶高高立起,石阔半眯了眼睛抬起头来,眼中只有他的父亲,冀州刺史石猛模糊的身影。 蛮好笑的。 从小到大,石猛拿着乌金马鞭抽石闵时,都会抽偏,都会抽到石闵身边的石凳或木案上。只有抽他,石猛的眼力好像一下子变得准得不得了。 石猛再扬乌金马鞭,鞭子破空落在石阔的左胸上。 “孽子!忤逆!”石猛眼白都红了,“老子打死你这个不中用的!” 石阔再挨一鞭子,整个人险些歪倒在地。 他的父亲是该气急败坏,毕竟是他一手坏了石闵的好事,石闵如今已经二十一了,不仅没定亲,甚至还没议亲,为啥?因为石猛要做螳螂身后的那只雀,石猛硬生生地等了两年,一步一步地谋划,等到陆家无法拒绝的时候为石闵求娶陆家嫡长女陆长亭。石猛等到了,所有的时机都很好,所以的后路都想到了,只是让石猛没想到的是,那日出现在平成的不是石闵,而是他的外甥,蒙拓。 而他最倚重的长子在哪儿呢? 在幽州,被困在幽州的一所府邸里。 石阔胸膛上火辣辣的痛,嘴角有血,石阔一只手撑在沙土里,一只手抬起轻轻将嘴角擦干净,抬头看向石猛,“父亲,你应当知道,我才是最中用那个。若我不中用,岂能叫大哥无声无息地困在幽州近十日?” 石猛气急,再高举马鞭,咻一声,马鞭狠狠敲在石阔后背上。 石阔身形猛然朝前一匐,胳膊肘撑在地上,才未摔倒。 “你他娘的到底怎么想的!你与你大哥血脉相亲!娶了陆家姑娘,我们石家才名正言顺!这么好一个机会,他娘的这么好一个机会,活生生给了蒙拓!你他娘的就像个娘们!时时刻刻都他奶奶的看不到大局!”石猛声如洪钟,气势夺人,他气急败坏,把石阔一把扯起来,“你他娘的自己扣了阿闵自己去抢也好啊!蒙拓姓什么!姓蒙,不姓石!” 石阔硁硁急咳,右臂被石猛一把拉起来,身形一个踉跄陡往前倾。 石猛将他胳膊一放,石阔便当即向前一倾,险些摔倒在地。 “你他娘是不是为了气老子!” 石猛他满心欢喜地等着从豫州传来的好消息,他只有在这个时候把那枚扳指拿出来才管用!他若一早拿出来,陆长英生性狡黠定会拿出别的条件将他诓去,只有这个时候!众目睽睽之下!陆家为了保全清誉与颜面,才不得不将陆长亭嫁到石家来! 陆长亭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整个陆家的支持! 意味着再没有人敢叫他下贱坯子! 他石家的泥腥味儿变不了了,只能靠妻族来变更了! 这么好的一个局,竟然他娘的被蒙拓截了胡! 石阔经营幽州一年了,这是他的地盘,石猛不太管,毕竟当家人只有一个,他不可能面面俱到。谁他妈想得到,石阔不声不响地扣了去往平成的石闵,还从石闵身上搜出了那只信物扳指,最后得逞的人就变成了蒙拓! 他娘的,抢亲的人变成了蒙拓! 蒙拓把话都说出去了,陆家甭想赖,石家别想改! 妈的,这么大一个哑巴亏,他却不得不吃!不仅得吃下去,还要奉上邕州作为蒙拓娶陆长亭的聘礼!赔了儿媳妇又折兵,石猛精明半世,就没有吃过这样的亏! 石猛气得胸闷气短,手一松,马鞭扑落在地上。(……) 第一百八三章 熟饭(下) 第一百八三章熟饭(下) 马鞭重重一砸,扬尘瞬时高起。 石阔挑起嘴角微不可见地向上一挑,手背一抹嘴角的血迹,勉强站直身来,他的身子骨一向不比石闵健壮,石闵酷肖石猛,他却像他的母亲庾氏,小时他不喜扎马步练刀法,他想学字念书,他喜欢赏花品雪,石猛便斥责他“格格不入”,他只好强迫自己练武习步,他要习出个名堂来,好叫父亲能够拍拍他的头,像夸赞石闵那样夸赞他。 可根本没用,父亲倚重的只有石闵而已。 石阔脚下一软,险些未站直,血顺着手背滴落到了沙场上。 “若想气你,我何必只是软禁?”石阔语声气若游丝,“大哥一死,父亲仔细想想,你还可倚仗谁?三弟阿闯?还是石家长房那几个窝囊废?父亲,阿阔只是软禁了大哥十日罢了,清泉酒、羊肉锅,胡姬瘦马一样没落下父亲,我不是陆纷,你完全用不着这样惊惶。” 石阔声音沉得极低,说到后来,有股微不可闻的讥讽。 这是威胁。 **裸的,不带一丝遮掩的威胁。 石猛心头陡然警钟长鸣,陆纷!弑兄的陆二爷陆纷!石猛突然意识到,他的这位次子根本就没不在乎石闵娶谁纳谁,甚至根本不在乎长兄石闵!在石阔眼里,石闵只如躺在刀俎之上的鱼肉罢了,随时都能下手除去。石闵根本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威胁! 石猛眼神含义不明地看向正挣扎着站起身的儿子。 石阔撑在膝头的手向下一滑,整个人都险些倒下去。 石猛束手而立,未曾有将他扶起的打算。“真定一介弱智女流尚且懂得大义灭亲,绝不容陆纷张狂跋扈。老子英雄一世,更不会因为只有你一个选择而束手妥协,阿阔,你胁迫不了我。” 石猛话未完,石阔便桀桀笑起来。 “父亲,并不是你选择我。而是我选择石家。” 石阔笑着纠正,“您与其将我这番话看成胁迫,不如看成宣战罢。您若仍旧一门心思扶持大哥。岂非叫我心寒?同是儿子,大哥是母亲生的,我也是母亲生的。阿阔不求您一碗水端平,只求您别太偏。您一心一意帮大哥求娶陆长亭。为了什么?无非是为了让他站稳脚跟。借陆家的势高枕无忧,借陆长亭的机敏顺风顺水,可哪一样是他自己的了?父亲,借来的终究要还,这个道理,您是懂得的。” 石猛目光沉下去,看向石阔。 老狮子还咬得动猎物,年轻的狮子便开始蠢蠢欲动了。 “继续说。”石猛牙齿咬得有点紧。 石阔的语调一直处于极为平和的状态。胸膛疼得厉害时大喘了几口粗气,“饶是如此。您把锦绣前程铺陈到大哥跟前,大哥都能被人截胡,这才叫不中用。不中用的人是活不长的,父亲,这是您的原话,为何事涉大哥,您的原则就通通消弭了?这并不公平,无论是对我,还是对阿闯,还是对为石家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们都不公平谁他娘的愿意为一个蠢货尽忠呢!” 石阔终于语调高昂,往黄沙地啐了一口,淡红的血水一挨到沙地便争先恐后地往沙粒中浸去。 石猛恍然大悟,这一次,是石阔的试水与试探。 将兄弟阋墙之争摆上了台面,且看他如何抉择,石阔这一次给了长兄石闵生路,而下一次、下下次的结果,谁也无法预计,一旦出现了第二次、第三次,后果不堪设想。 确实是宣战,逼他做出抉择。 沙场秋点兵,奈何主将父子一人一边,正好各自对应靶心而站。 石阔耸耸鼻翼,“父亲,要么废了我,大哥当即高枕无忧。要么站稳立场,至少给两个儿子都搏一把的机会。冀州仍旧是石闵的地盘,我不要。我只要幽州。我与石闵各自为战,逐鹿中原,再看究竟是谁问鼎江山。” 他求的只是一个公平。 石猛神容阴郁,半晌未有言语,隔了许久方道,“给我一个理由,陆长亭这么好一个妻室,你为什么不要?” “第一,我不是大哥,我并不需要靠一个女人来谋夺天下,故而陆长亭是好是坏皆与我无干。第二,此行只有蒙拓去,陆石两家方能毫无嫌隙地结为姻亲。陆长英为人疏朗手法老道,凡事却有底线,这世上只有陆长亭与之血缘最亲,依照陆长英的个性,宁可冒天下之大不韪撕毁婚约,也绝不可能在幼妹的终生大事上轻易妥协。第三,我不要,阿拓想要,阿拓娶了陆长亭,从此便可死心塌地追随我,阿拓的本事,父亲知道,女人算什么?一将难求!”石阔语声平缓地开诚布公,“既然我不稀罕娶,而阿拓十分想要,我当然顺水推舟,成全一段佳话。” 石猛眉心一跳,敏锐地找到了石阔话中隐藏着的真相。 也就是说,蒙拓迎娶陆长亭,陆长英是应允的?!不仅仅是应允,甚至提早知晓,一直在推波助澜!? 石猛心下发狠,舌上发苦。 妈的! 到最后,他才是被人算计的那个! 他被陆长英涮了一把! 谢陆两家联姻被搅黄的账,谢家肯定算在了石家的头上!妈的! 终日打鹰,却被雁啄!蒙拓、陆长英、石阔,三个人,便将谢家与石家从头到脚涮了一遍!恰好这三人才是此次事件中的得利者!蒙拓白得了个出身高贵的好媳妇和一座举重若轻的城池,陆长英如愿既与谢家继续联姻,还扣住了邕州命脉,让谢家把账记在了石家头上。他的好儿子,石阔,才是中间最左右逢源,旗开得胜的那个----蒙拓的追随,手里握住的幽、邕二州,借机逼他表态,甚至不经意间卖了陆长英一个脸面 石猛眼神复杂地看向石阔,这个儿子行事老道,果敢决断,甚至敢于说出“不稀罕靠女人打江山”这番话 为什么他不是嫡长子? 这么多年,石猛第一次生出了这个念头。 他妈的,为什么他不是嫡长子! 马鞭就落在石猛脚边,石猛飞脚将沉重的乌金马鞭一下踹得极远,攥紧拳头,转身向沙场外走。 石阔轻轻抬起头,望着父亲渐行渐远的背影,扯开嘴角笑,奈何一扯,“唔”的一声,嘴角的伤口被撕裂开又现出了鲜血。 “你没把老二打死吧?”灯下,庾氏做绣活,语气平淡开口问。 石猛冷哼一声。 “你太固执了。”只有庾氏敢说这样的话,“这么多年了,你仍旧过不了那道坎。如今陆家险些因为陆纷家破人亡,便更叫你想起旧事何必呢,都快十年了吧?”庾氏抬起头,就着针挠挠头,一副闲话家常的模样。(……) ps:这几天一直拜托好友幽非芽来帮忙请假,向她说声谢谢!这几天大概算得上人生中比较灰暗的日子吧,爸爸体检出了疾病,听到消息那天真的是晴天霹雳。祝愿亲们的父母都身体健康,阖家幸福。 第一百八四章 议定(上) 第一百八四章议定(上) 石猛闷声不做言语。 他既不傻,又不痴,更不癫。 难道他看不出来相较于长子,次子石阔更有心机城府吗?他看得出来!他一直都知道!只不过是他不死心,他奶奶的还不信了,他堂堂石猛十几年如一日地将石闵带在身边,他儿子就学不到个一星半爪!?他老石家的脑子就还真这么蠢?! 可惜还真没学到 可惜还真就这么蠢 石猛心下一窒,这么多年了,从石闵几岁的开始,他就把长子带在身边的?好像是石闵七岁的时候吧,石闵从小就是个壮实小子,扎马步能扎两柱香,顶石缸、耍花剑、擂鼓练刀硬肉就那么拱在胳膊上,**的两坨肉,一看就是头狼崽子 “跟十年前那桩事一点儿没关联!” 石猛语有不耐,看了庾氏一眼,“你眼神不好,夜里还做什么衣裳啊?要不交给针线房,要不交给李氏”说着就探身把庾氏身旁的绷子和线团抽走,庾氏“啪”的一声打了他手背,“你的里衣,我都做了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前,是压根就没得力的丫鬟。凡事有心无力,全倚仗着你的陪房” 石猛唉了一声,手上攥衣角,一只脚横在炕上,脊梁一下子颓了下来,“几户人家伺候石家上上下下的人,连大哥都有脸使唤你的丫头。丢份儿!” 庾氏拍拍石猛后背,她才嫁进来的时候,石家除了银子什么都没有。庾氏的大门就是那时候被石家拿钱砸开的。可银子却买不到得力的丫鬟、婆子和管事,更买不到大儒、石老太爷马夫发迹,行事大咧咧,冀州东抢西掠,石家东边住一段时间,西边住一段时间,四下漂泊。压根不晓得何处为家,她好歹出身邕州庾,士家小姐养在闺中。嫌恶石家的仆从得过且过,几个粗使婆子连个针脚都缝不齐整,做什么事情都敷衍。她心一横,从头到尾管上手。她前头还横着一个出身不高的长嫂还有个精于算计的后母。给她排头吃,她忍着吃下来却什么都说不得。缝衣裳总能叫她想起以前的苦日子,也想起来一路过来有多艰难。 而石闵就这么跟着他们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头。 石家伙食糙得很,大碗的浆汤,大块的嚼都嚼不烂的羊肉,一大杯一大杯半凉不热的茶水石家一把一把的银子是有,奈何石老太爷马夫做派,大笔大笔的钱买兵买马买草料。就是不愿意拿来买点小郎君的吃食,说起来就是“郎君咋能细养?仔细养成了小姑娘!” “前事莫提也罢。至于有没有关联。在我跟前,你打什么机锋?” 既然要开诚布公,庾氏便将针抿在布绒上,专心抬头看石猛,却见石猛一下子像老了五岁,发根白了,脸上的肉也垮下去了,肉一没,颧骨和天庭就往前突,本来就长得凶悍,如今一瞅,更凶悍,凶得像珏山上落草为寇的山大王。扩城虏地,排兵布阵,前要算计秦相雍,后要给符稽下绊子,样样殚精竭虑,后宅里头两个儿子都长成了,一山尚且容不下二虎,更何况这一只弱,一只强,难保不会打起来。 石闵与石阔,石猛与他的长兄 庾氏大叹一口气,娶她的时候,石家的银子已是如“银河流水”了,石老太爷雄心勃勃,拿五万雪花银叩开了邕州庾氏的大门,为次子石猛求娶了她,奈何石猛长兄比他年长近五载,娶的不过是个教书先生的长女,两厢一较,石猛终于决定取他长兄而代之。如何取而代之?其中曲折踟蹰,最后的结果是石猛给长兄留了一条命,却也留了一身病,长房如今孤儿寡母,膝下单剩了一个独女石宛。 十年了,连磐石都能被流水冲刷得变了形态,更何况人心。 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 铁律规制一旦打乱,天下便再无规则天威了。 石猛心胸、本事、能力俱佳,他是争过来了,可如果石家今后的子孙不成器,只知夺嫡倾轧,又该何如!?嫡长子受到的教养当然是头一份的,这世上又有几个心志坚定的石猛,又有几个文韬武略的石阔?石家祖宗半生沉浮打下的江山,怎么可能容忍那些有其心而无其力的败类搅乱纲政? 石猛既然心在天下,自然不想成为那夭寿的大晋。 可偏偏是石闵为长,石闵为幼,石猛因石闵酷肖他而偏心喜欢,可她是母亲,三个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虽然次子自幼早慧,不与人亲近,可亲近是一回事,亲缘又是一回事。既然借娶亲一事,石阔撕破了这个脸,那他总归有所求。 “阿阔所求何物?”庾氏转了话头。 “只求我不偏心。” 灯下黑,石猛手掌展开,听得见骨节响动,“他只求我不偏心。” “你做得到吗?”庾氏仿若站在高台,循循善诱。 石猛心上一抖,石闵已然举步维艰了,如果他再不偏心,石闵恐怕脚都迈不开了!他喜欢这个长子他不喜欢石阔,从小就不喜欢!石阔和石家格格不入!石家是要在马背上打天下,他们和那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士族不一样! 不一样! 他不喜欢士族!他们和士族不一样! 石猛嘴巴一张再一阖,话说得艰难,“我从此不再约束石阔了这是我的底线。”石猛眼睛一闭,兀地睁开,“我们还要给阿闵找一个高门淑女,最好和石阔的妻室连着姻亲。” 这是在保石闵的命 庾氏轻抚了抚石猛。柔声缓言,“你多想了。” 性命? 石阔想要的,从来就不是石闵的性命。 只要石闵不挡道。只要石猛不做得太过火,石阔根本不在意这个长兄做了些什么----以石闵的心智,他大概也做不出什么祸事来,更伤不了石阔根本,如此一来自然兄友弟恭,其乐融融。 堂内有的双耳壶瓶里插了几朵杜鹃花,鲜丽丽的颜色映在昏黄的灯火中。 石猛隔了半晌。“嗯”过一声后,突然发声,“你说。阿娇肯嫁给蒙拓吗?不不不,你说,陆长英肯让阿娇嫁给蒙拓吗?我既敢出这种招逼阿娇嫁石闵,是因为我有把握让平成陆氏出一个陆皇后。陆家也算占了个便宜。可蒙拓的身份实在太低”石猛眉间一沉。陡然想起石阔说的那几句话,“阿阔说蒙拓想娶,而只有蒙拓娶,陆长英才会首肯。” 石猛眼睛微眯,目光一下子就亮了,像一头看见猎物的孤狼。 “阿娇好像是蒙拓救的吧?”石猛语气瞬时提上来,平稳中尚且可闻一丝急切,“阿娇也是蒙拓一路送到平成的吧?十五六的少女。英勇沉默的少年郎,朝夕相处且又有救命之恩。就算有门第差距,也只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石猛当下扼腕大叹,“妈的!要是那个时候就派石闵去,他娘的哪里还有蒙拓什么事啊!” 算过来算过去,唯一没算到的就是暗生的情愫和不可控制的人心! 石猛后悔不已,捶了捶暖炕,“操他奶奶,就他妈没把阿娇当成个普通小姑娘!” 谁他妈知道陆长亭会没首没尾地喜欢蒙拓那愣呆小子啊!是,他也看重这个外甥,蒙拓论起本事、武功、心机城府都是上流,更要紧的是吃得苦,忍得苦,一股倔劲儿,很有点他当年的样子。陆长亭早说她喜欢这样的啊!石家叔叔伯伯多,这样憨的少年多得是,挑都挑不完! 哦!难道是蒙拓的长相? 可论起长相来,石家三子哪个又比蒙拓差了! 要使这招就好使,他吃涨了才会起心算计陆长英哦! 照陆长英那副秉性,还不是陆长亭说要嫁谁,陆长英就应允嫁给谁的? 操他奶奶的,操他奶奶的,明明脸就可以解决的事,他非要靠脑子! 庾氏一下就听明白了,大笑三声,笑着就将声调降下来,“儿子没娶到,外甥娶到了也是咱们的喜事。好好地办下来吧,咱们家把姿态放低落点儿,这是几个孩子连起来涮了几大家一回。黑锅,石家背了就背了,事情都做到这一步了,别让阿拓以为你对他生了怨怼,反倒不妙,阿拓一是大将,二是亲眷,与其束他手脚,咱们还不如把事情做顺了,搏个好彩。” 庾氏顿了顿,拍拍石猛肩头,“蒙拓的媳妇都是平成陆家嫡长女了,阿闵与阿阔的婚事,只有更好说的。” 二十载夫妻,庾氏当然知道石猛痒处,一挠一个准。 石猛当下眼神就亮了。 再想了想,说起后话来,“你说,在陆长英心中已有计较的情形下,当日如果阿闵闯过去陆家会怎么办?” 大概会撕破脸吧。 庾氏看不透陆长英,可她深信陆长英为了两个妹妹无一事不敢为。 “我会把陆长庆嫁过去。” 平成光德堂燕雀临门,府邸铺红,砖瓦上心,无字斋中静谧极了,游廊可见一高一低两个人趿木屐,缓步向荣熹院。陆长英温声为幼妹解惑,“做任何事情都要有几手准备,如果没有蒙拓,如果石阔没有动手,如果石闵没这么不中用,事情都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石家若换个人来,举着陆家的扳指高呼求娶陆家嫡长女,我便给他陆家嫡长女----你说,陆长庆是不是陆家的嫡长女?” 是,是陆家二房的嫡长女。 这算是冠冕堂皇的耍赖。(……) 第一百八五章 议定(中) 第一百八五章议定(中) 长亭抿了抿唇,她问陆长英,若是没有蒙拓,也没有她与蒙拓间的情谊作为基础与考虑条件,石家仍旧会以这方扳指做文章,若这件事发生了,陆长英会怎么做? 这问题没意义,可她就是好奇。 这是石猛与陆长英的博弈,她很好奇究竟谁会赢。 石猛胜在老奸巨猾,而陆长英的长处却是缜密的心思。 陆长庆啊 长亭闻言有半分怔愣,她都快把这个人给忘了,不对,她都快将整个二房都忘光光了,甚至在荣熹院见到常常出现的陆长兴时,长亭都选择性地将眼神移开,不去看他。对待同在荣熹院的,以真定大长公主母家亲戚的身份养着的幼帝符瞿,长亭倒是一直以无限的宽和与怜悯的态度待他,既怜他命运多骞,又惜他年弱体病,终日参汤不离口,五六岁的娃,话都嘟囔不清楚,托秦相雍的福,陆家的郎中斟酌断言符瞿恐怕过不了十岁。饶是如此,符瞿仍旧很奋力地活着,病痛让人憔悴,可荣熹院听不到他一点点哭闹的声音。 相比之下,陆长兴毫无缘由地哭啼和嚎叫,毫无意义。 爱屋及乌,长亭恨毒了陆纷,自然不可能给陆长庆及陆长兴好脸色看 廊口清风沉沉消香静谧,长亭头一顿,她这又想到哪里去了!不过说了句陆长庆,偏偏想了这样多!思绪止都止不住!长亭拍拍脑仁。脚下木屐踏在青石板上,女子着锦衣华裳,大幅裙裾迤逦委地。青水云纹澜边滚了两道路子,行止间有些不便,陆长英为待幼妹,身形一伫,笑道,“怎么了?” 长亭摆摆手。 陆长英拍拍妹妹额头,又笑道。“总喜欢自寻烦恼。” 长亭嗔了一声,有些恼,也不知怎么的。她的个性在亲近的人们嘴里头渐渐变了味儿,“跟个老母鸡似的”这是玉娘的原话,“阿姐,您先把自己的稀饭吹凉。再来唠叨我好吧?”这是日渐大了的小阿宁的原话。“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喜欢管事儿,东边出天晴要管,西边下雨也要管。”这是满秀的原话,“十六岁的人,六十岁的操心”这是真定大长公主言简意赅的总结 由此可见,陆长英真是亲阿兄,为她粉饰太平,美其名曰“自寻烦恼”。 长亭再啧一声。正想与陆长英争几句嘴,余光却瞥见拐角处芍药敛裙急匆匆向游廊来。芍药见长亭与长英脚下一顿还站在廊口说起话来,不觉唱了一声,“哎哟喂,大姑娘诶!您可不敢慢了!大长公主这些时日急得都快上火了!嘴上两只疖子,今儿个一大早喝了蜜汁梨水才降下去!” 过了庚帖,由真定大长公主亲自掌刀定下了十几车的东西,大到器皿摆件,小到绢花发簪,三百六十样,样样俱全,皆是上乘的货色----这可还不是聘礼,这只是年礼,真定大长公主放出话来,平成陆氏要拿十万两银子迎娶谢家长女,倾城之力,陆家的姿态放得极低,陆家姿态放低了,谢家当然赚足了颜面,脸上一有光,什么事情都好办了。 谢陆两家交涉起来,异常顺利。 陆长英翻了年都二十一了,谢之容与长亭差不离大,也十六了,两方再说一说,通通气儿,能在今年过门都算快当的。陆长英娶亲,最要紧的是肩负衍育子嗣的重担,如今乱世当道,战火由内向外蔓延,谁也赌不起,两厢一商定,真定大长公主拍板要在明年年初之时就将这件事给办了,谢家当然称好,只是谢询听闻陆长英撕毁与符稽联盟之谊,单方面截断邕州过豫州官道,再与石家暗通曲径从而石家顺利拿下邕州一事后,这位翩翩浊世美郎君一见陆长英面色就有些不好,甚而向谢太夫人进言,“平成陆氏已不复当年荣光,如今竟自甘堕落,与草莽马夫为伍作伴,这门亲事不结也罢!妹妹若嫁到陆家来,岂不是要与石家女眷以姻亲相称?!如莲花入淤泥,实在叫人难以接受!” 谢太夫人还没说话,谢之容便斜睨她长兄一眼,言语未曾语气辩驳,只是话说得很坚定。 “门第之见,庶士之别,究竟靠何物区分?士族自东汉以来兴旺发达,原因有二,一为,皇帝昏庸,丞相辅朝,二为士大夫家族联姻,其间相互扶持,故而门第牢不可破,经由百年绵延至今,士族权势已经封顶,当上坡路走完了,走到了巅峰上,毋庸置疑,一定会是下坡路。阿兄,认清形势吧,陆家乃四大家之首,尚且能屈能伸,我们谢家又究竟在坚持些什么?” 谢询留下一句“孺子不可雕也”,当即拂袖而去。 别问长亭是如何知晓这些事儿的----深宅大院里哪有秘密呀?谢之容嫁进来就是陆家的宗妇,真定大长公主多使几个得用的奴才“关心侍候”她乃人之常情。 长亭大舒一口气。 她就怕谢之容就像谢询那样,空有满腹风骨,却无半两平世之才。 陆长英派小秦将军亲送谢家,谢家一走,真定大长公主总算是腾出空来琢磨蒙拓那桩飞来横祸了,真定比了许多次那两尊玉扳指,又对比了那封生辰八字的笔迹,每一次都得出的确认无误的答案,真定大长公主心灰意冷之下,终于得偿所愿地上火了。 真定大长公主很着急,奈何陆长英却一副一点不着急的模样,借由公事琐事一拖再拖,终于拖到最后真定下了死命令,让长亭、长英两兄妹必须到荣熹院见她一面,否则她老人家便拄着拐杖去哭陵寝了。 陆长英里里外外再悉心安排了一遍,便邀了幼妹长亭一道去荣熹院共商此事。 长亭心下忐忑,照真定大长公主的阅历,隔了这么十来天,一平静下来就一定能发觉这件事的不对劲比如,照石猛那样的个性,为甚不是石猛自己的儿子来摘这个落地桃子呢? 万一,真定大长公主看穿之后竭力反对,又该如何是好啊。(……) 第一百八六章 议定(下) 第一百八六章议定(下) 荣熹院静悄悄的,三月春风似剪刀,新檐旧燕又归巢。 小丫鬟躬身垂首,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回廊阶下,院子里有棵百年老树,几个健硕郎君才能合抱住的枝干,葱葱郁郁庭庭如盖的枝梢,一尘不染的脉络清晰的枝叶,绿绒绒的一团在微暖的日光照射下像极了朦胧的云。 正堂前罩着细竹帘子,陈妪垂手站在门外,见长英兄妹来了,单手打了帘,笑盈盈地嗔陆长英,“整日整日都看不见人影,追到无字斋呢,说大郎君去了前院,追到前院呢,说大郎君出了府邸,大长公主索性两头捉人,奈何又说您出城去了” 陆长英笑起来,往里厢瞧了瞧,笑容亲切极了,“就只有我与阿娇来问安?” 陈妪“啧”一声,眼神往花厅一瞥,再看了眼长亭,小姑娘丁香花般净白的面容叫她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人老成精,陈妪在真定大长公主身边经了几十年,什么风浪坎坷没见过,她许久没用这样轻蔑不忿的语气说过话了,“大长公主还邀那小子候在花厅里候着呢!大长公主点了娥眉亲自侍奉着,用的是钧窑的套瓷,煮的是大红袍这样的体面,也不晓得那小子惯不惯!” 真定大长公主这是在给那小郎君体面! 长亭神容未变,伸手揽了揽陈妪,笑称。“总还没让陈妪亲自去伺候那小子----他尚不算真正体面呢!” 小姑娘笑眯眯的模样,叫人平和下来。 他们家金尊玉贵的姑娘,她自小看到大的姑娘。怎么能和这样身份的人牵扯关联! 时过境迁时过境迁 陈妪心窝窝都在泛酸。 真定今儿还邀了蒙拓来啊? 长亭眼神一斜,隔间花厅的窗棂开了一条小缝儿,紫藤花栽在红泥小盆中低低垂下,紫彤彤的,正好遮住那道缝隙,长亭想踮脚瞅一瞅里头,终究是忍住了。过穿堂。过花间,双福双寿不断头纹鸡翅木屏风一过,真定大长公主手持一百零八颗杜梨佛珠。眯着眼,堂中点了香,极清淡的味道,窗前暖炕上坐着陆长兴。许久未见。身量冲了一头,模样没大变,只是眉宇间有些涩涩之意。 见长亭与长英进来,陆长兴赶忙下炕问安,声音怯生生的,“大兄,阿姐” 陆长兴一向有些怯长亭,许是小时的印象还在。只要长亭在,他就极少说话。 陆长英看了陆长兴一眼。便有小丫鬟弓着背见他牵出去。 真定睁了眼,笑道,“原以为你两要来用午膳,我特意嘱咐小厨房昨儿个夜里就把鸽子炖上如今剩了一大盅,阿娇等会儿记得端回去啊。” 长亭心头一定,还能寒暄开场,她家大母至少还不算太惊惶! “上午见了十来个人,用了两碟栗子糕,如今还饿呢。”陆长英笑起来,“索性大母让人给我下碗汤面吧,也甭那么麻烦,还叫阿娇把汤提溜回去了。” 真定“哎哟”一声,连声吩咐下去,“就用鸽子汤下面!让小厨房加点笋片、松茸、竹荪、鹌鹑蛋,再削两片火腿下去,再煎个蛋卧在面上,可把我们长英饿着了”想了想,再侧首问陈妪,“蒙拓午膳用过了没?” 陈妪摇头,低声,“可还没呢!您昨儿叫他晌午过来,他晨间就来候着了,您不召他,他就待着,也不说话也不喊饿,娥眉上了一小盅羹汤,一碟小菜,一盏芙蓉蛋,都用完了就安安分分地坐着” 大母竟然饿蒙拓肚子! 这简直是在耍脾气! 长亭啜了口茶汤,竟然饿那死狗男人的肚子大母真幼稚! 真定“哦”了一声,吩咐下去,“那也给他下一碗送去吧。” 长亭心里笑起来,这些年头,长英掌家,她掌内院,真定大长公主彻底放手,半分不管不问,做的尽是些享福的事儿,说的尽是些享福的话,养花弄鸟,长英还寻了两只猫儿来,真定不喜欢,说“猫是君,狗是臣,我辛苦一辈子了可不乐意再伺候个猫祖宗。”,长英便又弄了两只小狗儿,白绒绒的两团,符瞿也喜欢,卧在病榻上也抱着,精气神一下子好了许多。另一只,因玉娘一近猫狗身上就起红疹,小阿宁不能养,便也放在荣熹院里,阿宁日日过来瞧,算是真定的意外之喜。 如真定一般,掌控陆家后宅半生权柄的人,说放手就放手,一点不留恋的,是真少。 洒洒脱脱地活,行事随心所欲。 这才是福气。 嗯 真定性情一上来,要饿蒙拓半天肚子,也能算作是随心所欲 “蒙拓也在荣熹院啊?”陆长英只当不知,语声无半点波澜,“他倒是沉得住气。陆家将他往外院一扔就是半月,我既不闻不问,他亦不声不响。邕州甫定,万事尚无定数,他倒是老神在在,十分放心。” “有我们陆家守着,谁敢动邕州?”真定一敛眸,身形向前探,手上放了佛珠,“他自然放心得很!前有石二哥坐镇,后有大舅子守成,这样他都不放心,我都为他臊得慌。” 长亭深吸一口气。 来了,来了,来了! 真定连声量都没提,单单是音调一变,整个人的气势就上来了,谁说真定是个逗狗养花的老妇人,她跟谁急! 真定话到这里,看了眼陆长英,“你不闻不问把他扔到外院,这是为了给谢家一个交待。谢家一走,交待完了,咱们祖孙三个也该好好说道说道了。”话一顿,气一沉,“陆长英好谋略!好英雄!千算万算,利用完石家,利用谢家,甚至算计到陆家头上,算计得就为了把自家妹子嫁给一个泥腿子!” 为什么佣农怕秋天? 因为秋后算账啊 长亭再吸一口气,脚下有点软,这才几天啊,真定就反应过来了蒙拓一路过来,当然有陆长英的添薪加火,既然陆长英使了劲儿,就做不到无迹可寻----当然陆长英尽力做得毫无痕迹,可陆绰可都是真定生的啊 陆长英一挑眉,神容平复。 外间帘子高高打起,陈妪端了只红漆托盘进来,一只瓷碗摆在上头,旁边放了两碟酸笋、酿丝瓜这样的小菜,真定大长公主“啧”一声,气势一下子弱了下去,暗叹一声,手腕一抬,“既是饿了,就先吃吧!” 哧! 长亭心里暗自笑了三声。 陆长英明着笑了三声,伸手接过瓷碗,握了银箸,眉眼极为风雅,嘴角扬起半笑不笑,“谢大母怜悯。”陆长英一箸一箸地吃,香气腾腾的,混着菌子和松茸吃得不亦乐乎,时不时架一筷子酸笋,再朗声大赞,“大母这里的东西好极了,水也好,茶也好,就连一碗面都做得叫人心生神往啊!” 长亭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真定默了一默,眼神看向长亭,长亭不由得脚板心抓紧了。 “大母,”长亭轻咳一声,率先出了言语,神容极其坦率,“您别怪哥哥,是阿娇求他的。” 反正最后都要说出口,还不如先发制人 陆长英神色未变,手上执箸的动作却慢了许多。 “我知道谢询不是好归宿。锦衣玉食,浊世公子,皮囊、才学、气度,没哪一样是自个儿努力得来的,都是谢家的风水养出来的。你不欢喜谢询,咱们大不了从长计议,索性这桩亲事不要了,或东或西,总有个法子偏生要拿石家作伐石猛像块狗皮膏药似的,阿绰不过是在冀州落了个脚,如今咱们家却甩都甩不掉了!”真定讨伐得很忘我。 长亭再吭一声,“嗯大母嫁给蒙拓是阿娇求来的”(……) 第一百八七章 安宁(上) 第一百八七章 “咳咳咳” 陆长英放下银箸,脸涨得通红,他一个猝不及防,险些被呛到。 长亭面容比陆长英还酡红,一道帮长英拍拍背,一道埋下头小声说,“大母,您也别气,保不齐蒙拓才是适合阿娇的归宿呢?也不算涮了石家和谢家吧石家自己个儿内部碾压都还没完,咱们不过是顺势送石老二上东风罢了。至于谢家”长亭闷了闷,“表哥也不见得顶喜欢我,我又凭什么要忍着一个我一点也不钦慕的人,帮他看顾家宅,为他除去后顾之忧,再帮他纳小教子呢?我们活下来本来就不容易了,我若再忍气吞声活后半辈子,我都觉着对不住自个儿,也对不住您。” 真定一下子瞪圆了眼睛,好似听错了什么,求来的是阿娇求来的,这是什么意思?她查啊查啊查,可算是查出来陆长英在里头使坏的手段,比如给蒙拓递生辰八字信啊,再比如开放豫州外城让蒙拓畅通无阻陆长英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真定琢磨了很多,比如陆长英原是自己想娶谢之容啊,比如希望与石家以这样不堕士族声威的方式联姻啊,再比如,脑子发抽。 千想万想,她实在没想过,竟然是这个理由。 谁不是从青春少艾过来的? 越往细想越觉得是有问题,一路上,蒙拓就那么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幽州起火的时候有他。击杀周通令的时候有他,甚至长亭起心追歼陆纷之时不是托的小秦将军,在那样水深火热的情形下。小姑娘第一个想到的是那蒙拓小子 哎呀,她早该看出来的! 真定大长公主张了张嘴,突然不晓得说什么了,手放在木案上摩梭着重而拿起佛珠,一颗一颗地过,可到底静不下心。长亭在老宅将养了近两年,肤容白皙光滑。目光神采奕奕,身量拔高了,整个人窈窕得就像三月的玉兰花。既美且静,既柔且韧。 这么好一个姑娘,进可持重立家,退可修身教子。嫁到哪家去就是使得的! 偏偏便宜了那个泥腿子了? 她是不喜欢谢询! 可蒙拓 她也不是很满意啊! “怎么是蒙拓呀”真定既想叹又带了点轻斥。“天下间好男儿多得是啊。谢询不好,咱们再慢慢寻,总能寻得个好的。哦,清河崔家嫡长子不也将满十八了吗?也是个堂堂好郎君啊” 真定大长公主只是想发点牢骚而已吧? 长亭埋着头静静听。 真定悔不当初,“怎么就瞧上蒙拓了呀!真是” 隔了一会儿才听长亭温温然然地说了话,“大母,我蛮喜欢他的,嫁与他也没什么不好。旁人若要笑便笑好了。我陆长亭就没怕过谁来笑话我。大耶仙逝,您孤儿寡母苦苦支撑。不也是为了全了您与大耶的情分?这世上万能的,既非钱粮,亦非权势,只有情意不可辜负罢了,这样的苦,您吃得,阿娇是您孙女,怎么就吃不得了?”长亭说得很慢,说话间眼神沉凝,偶见水光闪烁,“大耶过身,父亲不过十来岁,您虽为长公主,可士族从来不吃宗室那一套,陆家无人当家,您当然举步维艰,可陆家还是撑过来的,不仅撑过来了,您教导出来的父亲还将陆家的门楣重振,隐隐在四大家之首。欢喜一个人的时候,跟着他,无论是什么样的状况都不叫吃苦。就连最苦最苦的时期,在今后也能当作微甜的回忆以作嚼用。大母,您要对阿娇有信心的。阿娇并不觉得委屈。” 长亭顿了顿,再道,“您索性就看在他好歹是您外孙女婿的份儿上,往后尽量别饿他饭了,成不?” 真定顿时不晓得该怎么生气了! “你,半年的月钱没有了!” 真定指了指陆长英,“还学会跟我玩生米煮熟饭这招!既把谢家当垫脚石,又把陆家当磨刀石,再算计一把石家,极为草率!你玩这手,是,石猛是迫于颜面不与蒙拓计较,可台面下的事儿我们哪里看得清?石猛被人摆了一道,蒙拓既是他小辈又是他下属,我不信石猛咽得下这口气。” “除非石猛要放掉陆家这棵大树。”陆长英被白白罚了半年月钱,想了想觉得自己也是活该,几勺喝完羹汤后,方言道“他不会为难蒙拓,更不可能为难阿娇----庾氏在这方面,比他更清醒。” 陆长英一语中的。 真定大长公主挑眉,不置可否。 “蒙拓用完膳没?”真定想了想偏首问。 陈妪快步走向廊口,听小丫鬟耳语几句,再快步转回来,“用完了,蒙大人说想来同您问个安,谢您赏宴。” 真定大手一挥,看长亭眼观鼻,鼻观心坐得极规矩,不觉笑了起来,“也甭请安了。叫他吃完就回去吧,让他给石猛带个话----别寻些五不着六的货色来下聘。叫他看看陆家的姑娘以往出嫁是什么样个盛景,山河为聘都为过!既庚帖已经合过了,就不多走这道流程了,我们不为难人,他们最好面子情要做妥当,该用什么人,该出什么聘礼,该定什么日子,都拿出个章程来,甭以为我们家的姑娘担着那婚约就一定得嫁到他们家去这世道,临嫁的时候毁亲的、和离的都多的是呢!” 这算是真定应允了。 不仅应允了,还为了她的婚事正奔走计算呢。 陈妪连声记下。 长亭一抬头,却见真定正瞅着她笑,笑得微不可见却无端欣慰。 真定大长公主一向与她不算很亲近,陆绰过身后,她们相依为命,奈何两个人主意都正,且中间横了个陆纷,长亭极少说软话表示亲昵,真定大长公主更是个认准“做大于说”的女人,再相处也做不来祖孙之间极亲密的那些个举动。 真定待小阿宁是宠溺,待她自小便是严厉端肃。 可这并不意味着真定不爱她。 长亭轻叹一口气,幸福是什么?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大约能被人护着就是一种幸福吧。(……) ps:等爸爸出了院,阿渊一定多更,这几天在医院码完字只能在旁边的网吧传文 第一百八八章 安宁(下) 第一百八八章安宁(下) 真定留了他们用晚膳,陆长兴与符瞿入席,小阿宁与玉娘也被请了过来,三房陆缤与崔氏也应邀而至,正巧白山出腊制板鸭,谢家送了几版来,如今不年不节,可真定大长公主兴致上来了,吩咐暖房拌了酱菜,再做了几碟水萝卜、几碟茼蒿菜,摆了两桌席面烫板鸭火锅吃,甚至真定还开了两壶玉泉酒,说的祝酒词颇有些除旧迎新的意味。 “前些时日,陆家不太平,连办了几桩丧事。如今陆家平顺了,长英落定了亲事,长亭也奉父命要过庚帖了,是好事。陆家的霉运也该走了,往前的过错与恩怨且既往不咎罢,算计归算计,千算万算也改不了骨子里同样的血脉。” 三夫人崔氏闷了口玉泉酒,脸上一下子浮了酡红。 不算了还能怎么着? 陆长英不过几个动作就归整了平成,三房明明白白没念想了啊。崔氏一抬头看了眼埋头吃喝的长亭,心头哂笑,再尊贵,被捧得再高不也要嫁给那贱种吗?什么陆家嫡长女呀,都是屁。这世道,女人只配给男人的丰功伟绩让道!为了这天下,陆长英连幼妹都舍了,他不成事谁成事? “老三帮长英打理一下宗族庶务吧。”真定再做声,“如今世道乱,陆家更要拧成一股绳。大乱中失了体面的世家也不是没有,乱兵一来,谁还顾你士家的体面呀?宗族内里若要是一盘散沙。平成就像个沙做的堡垒,还没等别人撞,就算散了。” 崔氏顿时大喜过望。暗自踹了踹陆缤,语无伦次地谢恩,“是是是!做叔父的,总要帮衬起来!权谋不敢说,论起庶务,三爷倒是一把好手----母亲别忘了,在建康时便是三爷打理着回事处与赋税核审!” 这样的真心雀跃。总算是表里如一了。 大战在即,豫州,哦不。至少光德堂内要做到同心协力。 长亭能理解真定大长公主突如其来的宽容。 陆长英心胸不可能放在守业上,他要做的是开疆辟土,在新格局下为陆家抢占到最有利的位置,那么自然。豫州这样大一座城池。赋税、收租、商铺盈缺,谁来打理?长亭深谙其道,但出嫁在即。一家人都将阿宁保护得极好,小阿宁是真真正正养尊处优的贵女。陆十七短处在太年轻,仍需历练。陆家的老疙瘩们,在陆长英的手段下或安安静静不出言,或认认真真当名士学究,或在之前的内部倾轧中元气大伤。仔细想一想,陆缤竟然成了最合适的人选。 陆缤有野心。但是他的能力与胆量不足以支撑他的野心,陆长英压制他不费吹灰之力。 三房夫妇喜不自胜----他们可是见过当日陈氏是怎么被逼上绝路的! 暖阁香喷喷的,长亭一抬头却见阿宁极为和婉地照顾着一向有些食欲不振的符瞿,只见阿宁一道夹了两筷子板鸭胸脯肉,一道埋下头悄声劝慰,“你吃一吃,不吃,病哪里好得了啊?我看你便是没饿好,当日我们饿狠了,还挖了松鼠藏着的榛子烤着吃呢” 阿宁一惯很照顾符瞿,不过比他年长三岁,却也像个大姐姐似的。 陆家人总有一股扶弱锄强的本能,哦,不对,陆绰的三个儿女都长了一颗操不完的老妈子心。 长亭笑起来,微微掩眸。 席上热热闹闹的,陆长英说了几个笑话,玉娘十分捧场哈哈大笑,长宁也笑,小符瞿一笑便咳嗽,他一咳嗽,阿宁就给他捧水喝,酒食过半,白总管叩了外间门板,陆长英就白帕拭了嘴角让他进来说话,白总管附耳轻言了两三句,陆长英神容云淡风轻,奈何抿得越来越紧的嘴角却叫人无法忽视。 出了什么事? 长亭眼神一眯,心中猜想不断,这个时候会出的全都是大事。 白总管言罢便垂首静立其间,整个席面的气氛都静了下来,陆长英将白绢帕子轻搁在桌上,眼神微垂,隔了一会方道,“阿娇。” 长亭微含下颌,应了声是。 “你去无字斋把放在书桌右侧第一摞书上的那封信拿过来,是封了火漆还没开过的。”陆长英语气落得很沉,让人心里有点慌,陆长英一抬头却见整个席面的人都看着自己,便温笑安抚,“小事一桩,不用太过挂心。”单掌向内,姿容极为风雅,“三叔何不与我说一说,当日在建康时整个豫州大致能交上多少税收与盈利呢?” 陆缤看了眼起身作揖的陆长亭,轻咳一声,“也未曾仔细算过,豫州有大概百名孝廉,他们是免了苛税的,商铺做胡羯生意的可能多一点,他们的税要重几分,算个总账大致有个三百万两的银子走流水” “三叔,我不要大概、可能、大致这些词。” 这是长亭起身听见的陆长英说的最后几句话 关了大堂的门,里间说了什么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游廊仍旧挂着大红灯笼,点点光连成线,笔直的向后延,长亭脑子里一直在过东西,是,无字斋闲人勿入,但是白总管、秦堵、小秦将军陆长英身边的这些人都是可以进的,为什么一定要她去?是藏了什么秘密吗?又有什么秘密,连小秦将军和白总管都不可以知道?事关谢家,还是石家? 或者 事关陆绰与陆纷? 长亭不由自主地加快步调,大红灯笼照下绰绰光亮,长亭将一拐过廊口,却被人一拉一拽,在险些被拽到墙上时,那人拿手背与胳膊一挡,“咚”的一声,长亭后背安然无恙,那人手臂却刚好与她的耳朵高度平行。 “阿拓!” 长亭一声惊呼,一抬头却见蒙拓的脸离她十分近,蒙拓单手撑在墙上,她便好像被他锢在手臂中了似的,长亭眨了眨眼,一怔之后便笑起来,“大母不是让你回冀州准备提亲和媒人吗?你怎么还没走?” 灯笼昏黄而迷蒙的光照不到墙角,长亭这个距离好像能看见蒙拓长长的睫毛投射在脸颊上的暗影,蒙拓眼神深沉,嘴角抿得死死的,一开口,声音喑哑,“我就想见一见你,今日我在花厅听见了你的声音,可又离得远听不清。研光楼加派了人手,大郎君”蒙拓微顿,“大郎君明令禁止我翻墙再去。” 说得很委屈。 长亭背靠在墙上望着他,笑得很欢欣。 一时间两人都没在说话,蒙拓便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隔了许久,蒙拓才又道,好似琢磨了许久,却如何也遮掩不住语气里的雀跃,“当日我一仰头就看见在城墙上的你。” 长亭咬咬唇,笑着重重点头,“我也瞧见你的。风尘仆仆的,身上盔甲都还没脱,罩件黑斗篷披肩就闯了城门,拿着扳指大吼”心里像吃了蜜,长亭目光亮晶晶的,难得一次羞赧,堪堪别过眼去不与蒙拓直视,“那日,是才平完邕州的乱吗?” “嗯,大郎君叫我一刻都不要缓,什么参将仆从也不要带,孤身从战场上退下到豫州来。我便照着做了。”蒙拓点点头,“邕州那场仗不好打,就算符稽不在,城中仍有他的死忠和拥泵,打了三天两夜才把城门给破了,这个时间超出了我的预算,我原本以为我至少准备得应当从容一点,谁知那日险些就没赶上。” 蒙拓说什么都是一个调子----就是没有调子。 哪怕就是在这样美好的月光和大红灯笼下,他说话都像在汇报战事一样。 长亭却觉得动听悦耳。 “邕州一役可曾负伤?”长亭当然明白战场上刀剑无眼的道理。 蒙拓不是很在意,“大郎君夜里就送了两瓶金创药来,在平成没事做,也不用活动筋骨,一早便好了。”(……) ps:喏,你们要的壁咚 第一百**章 风声(上) 第一百**章风声(上) 金创药啊,那便是皮肉伤。战场上,皮肉伤都算轻伤,流了血好好结痂,这道疤就算了了。若真正伤筋断骨了,她这会儿怕哭都哭不出来。 “若哪日不打仗便好了。” 长亭埋头闷声嘟囔一句。 “是啊,若哪日不打仗便好了。”蒙拓一笑,“可如今打完周通令打秦相雍,打完秦相雍打符稽,打完符稽打”蒙拓话头一滞,再道,“或明或暗,或冠冕堂皇或狡黠阴险,无论用什么法子,都得打,不打这仗,天下便永无太平。” 长亭再叹一声,叹完便笑问,“媒人请好了没?还有咱们往后去哪儿住?仍旧是住在冀州吗?石家府邸修得端的是气派,昭和宫的陈设大概也就这样了吧。”长亭一直没问过石老二与蒙拓是如何操作才得到了那枚应当在石猛手中握着的扳指,长亭不是傻的,当然知道其中有猫腻,保不齐更有阳奉阴违、强取豪夺的勾当,只是幽州一直没有消息传过来,既然没有消息,那便是好消息----至少石猛没在明面上为难石二哥,长亭便渐渐放心。 “不住石家大宅,我本意是在邕州另辟府邸,可邕州仍未平定,甚至在未来几年中会成为冲锋前线,城池不太平不适合安居乐业,故而我们仍旧住在冀州。我已经在冀州买下一处庭院,离二哥外宅两个胡弄,有山有水。是江南的木架结构,我已经叫人种上了樟树,墙漆也换成了青瓦白砖。窗棂糊的是桃花纸,你若还喜欢什么,现时与我说,我立马差人去办。”蒙拓眼神微敛,说得极为认真。 江南樟树青瓦白砖 这分明是江南民居。 长亭低了低头,声如蚊蚋,“你差人去打听过陆家旧宅的样式了?” 蒙拓点头。“去接符瞿的时候趁机打探的,当初是想看看你是在哪里长大的,后来积了福娶了你。便又差人暗中再去打探了一把。我听说陆家在建康的旧宅里放了一洼活水直通秦淮,后山养仙鹤与白莲,摆放的瓷器都有着百年的资历----我已尽力去寻了,最早寻到了东汉的双耳壶。最近是前朝。全是百年之前的旧瓷有些难,可再给我百日,到成亲之日我一定能寻到。水渠也已经在挖了,仙鹤与大雁也找到了,暂时放在二哥的外宅里。水渠我叫他们挖深一些,往后你想泛舟也好,办诗会流觞曲水也好都可以,甚至我还可以教儿孙在里面凫水。” 长亭听得眼眶有些润。 蒙拓有些想抬起长亭下颌。可手指一缩再一伸,忍了忍----他的那位大舅哥可不是吃素的。 “哦。还有媒人。”蒙拓一回神想起长亭刚才问的话,“请了姨母做媒人。” 石猛妻室庾氏当媒人的话,那便不是以石家的名义娶亲了! 长亭一怔,“石猛也干?” “这就是二哥的事了。”蒙拓语声稳沉,“我信赖二哥,二哥说可以便是可以。我唯一要做的就帮他打下大好河山。” 石阔其人是很有谋断。 以这么一桩事换来蒙拓的誓死追随,换取石猛的妥协与忍让,换得邕州及半铜城的肥水不外流,换回了与陆家直接接触的机会。 长亭与石阔接触不多,可对他却从无恶感。 一个聪明人,一个聪明的心地不算坏的人,是值得人亲近的。 长亭暗自臆测,“石二哥恐怕是娶不到什么好亲事了。”再想了想,“也不一定,就看石猛怎么想了。两个都是儿子,石阔搞这么一出,于石猛无疑是当头棒喝。只是数年积习尚未不易扭转,何况偏帮了十几年的亲儿子?我猜,石二哥或许会自求邕州庾家的姑娘。” 蒙拓蹙眉,“为何?” “帮你在邕州站稳脚跟,”长亭笑了笑,“邕州庾家虽已没落,可烂船尚有三斤钉,庾家仍是士族且在邕州落户多年,虽有符稽经营,可庾家总能说得上几句话。且今日今时,石二哥凭一己之力很难娶到地位显赫的姑娘,就算要拿我当名头,谢陈崔三家也不会有所回应,与其娶一位后劲不足且不知根知底的士族姑娘,还不如选了庾家,正好顺水推舟也能把你姨母庾郡君拽到身边来。” 和庾家结亲,对现在的石阔来说是最实惠的。 蒙拓听得很认真,待长亭说完,想了想便道,“二哥若有借女人上位之心,他便不会将那枚扳指给我。”蒙拓稍稍迟疑片刻,终究还是说出了口,“二哥应当有心仪的女子了,如今被养在别院。” 长亭不惊讶,仰首娇俏一笑,“所以我说的是或许呀。” 蒙拓闷了两声,终于开口,“奇怪得很,听你说什么话都让人欢喜。听你说公事也好,私事也好,说人是非长短也好,埋怨嗔怪也好,我都不觉得厌烦,都觉得你的话有道理。”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 长亭脸上突然红透了,那天蒙拓抱她,她都没有这样羞赧过。 夜风沉迷,长夜轻歌。 长亭一下子静了下来。 蒙拓再道,“二哥说有些话现在说与成亲后说是两个意思,他叫我同你一一说清楚,姑娘家都喜欢听,一百遍一千遍都听不厌的。叫我拿刀布阵,我得心应手。可叫我同你说这些,我我着实有些说不出口” 长亭抿嘴笑起来,本欲开口,却见蒙拓还有话要讲便住了口。 “我这一个月没做事,想了许多事情,也游历了一些地方。建康我如今去不了,可豫州也算是你长大的地方,我便空暇之余走了走稠山绛水好山好水育佳人,古人诚不欺我嗯”蒙拓脸色憋得有些红,张了张嘴,有种明知道后话是什么却怎么样也说不出来的感觉。 长亭笑得更厉害了。 这大概也是石阔给他出的主意----拿这些话抛砖引玉罢了! 是,蒙拓在平成无所事事近一个月,真定大长公主有心晾他,陆长英公报私仇自然顺水推舟,小秦将军与秦堵倒是与他颇有私交,奈何各为其主,自当敬而远之。 故而,蒙拓这一月倒是意料之外的偷得浮生半日闲,过得十分快活。 长亭抬头一看,蒙拓仍在想词罢,便笑着温声解围,“你都看见了些什么呀,说与我听一听好吧?” 蒙拓暗自大呼一口气,再说话便顺溜多了。 “豫州比冀州大很多,虽不如冀州人来车往热闹繁华,但绿水青山却很幽静。稠山不高,绛河不深,可稠山之上有高庙古树,绛河之水有鱼群浮藻,较之冀州却别有一番滋味” 蒙拓并非温柔之人,说这些话的时候,语调压得很沉,却叫人无端地沉溺了在夜风里。 长亭背靠墙壁静静听,里间仍旧觥筹交错,她却觉得外面更热闹喧阗。 那夜月光极柔,墙角有蝉鸣,这四月的天哪里蝉就出来了呢?长亭知是有人催促,看了看蒙拓,目光盈盈,“我该进去了。无字斋虽离得远,可一来一往,除非我脚程太慢,却也应当回来了。” 蒙拓颔首,从怀中递了一只牛皮信封出来。 长亭木愣愣地接过,再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蒙拓顿感这姑娘怎么一会儿聪明,一会儿笨呀,“大郎君不是叫你去无字斋取信吗?” 长亭连声“哦”,将信往袖中揣一揣,往后退了两步,再想一想,转身过来反手抱了蒙拓一下,凑到蒙拓耳朵旁边话说得飞快,“我便等你来娶我了!”说完话就撒手,木屐踏在石板上清清脆脆的。 暖阁里龙泉酒酒香四溢,陆长英似笑非笑地打开信封,却当即愣了愣。 信上有十个字。 “聘礼----山河犹在,国泰民安。”(……) 第一百九十章 风声(中) 第一百九十章风声(中) 真定大长公主既已点了头,隔日蒙拓进荣熹院恭恭敬敬地给真定问了个安,再传邕州内乱又起,符稽旧部韬光养晦近百日异军突起,参将弹压不住,蒙拓当日半夜起身辞行,只托付陆长英给长亭带了两个字,“放心。” 长亭有些幽怨,话带都带了,多留两个字和少留两个字有什么不一样嘛。 陆长英违心善后,“武将出征照惯例本该留家书一封,情况却是危急,蒙拓随身副将宋百生跑马跑得腿上的茧子都被磨破了,可见情势险重,你说他除了留这两个字还能留什么?”想了想,到底忍住,语气嘟嘟囔囔,“你说你,嫁个名士大儒该有多好,里子面子都有了,武将若非马革裹尸,都不算英雄----你见过哪个死在自家床上的将军名留青史的” 长亭眼神往窗棂一别,陆长英当即噤了声。 他也是倒霉催的,有哪家大舅哥是真心喜欢妹婿的啊! 偏生就他连句嘟囔都不准说出口! 符稽旧部蛰伏许久,自邕州东南部起兵长驱直入,又有小股精卫自西南向豫州迫近,企图以星星之火燎原各处开花,致形势大乱,奈何冀、幽、豫及邕四州同气连枝,豫州居中南北相壤,若要破开这一连线,必从豫州入手,可若要从豫州入手便是与陆家起正面冲突。 陆家兴旺百年,论他朝宗天翻地覆。也从未有谁将与陆家的龃龉放到台面上来。 所以只是“迫近”,只是“小股精卫” 胡玉娘垂手花间,手挑柳枝逗弄池中锦鲤。似懂非懂,“照这么说,符稽还奢想拉拢陆家?不用硬,现在只是让小股精卫逼近豫州稠山,他们只是做戏依次胁迫阿英阿兄就范?” 岳番是岳三爷独子,照此势头,石猛称帝可能极大。龙潜之时常伴左右之人当然水涨船高。若石猛成就了霸业,岳番正三品武官的衔位跑不了,玉娘虽是势微之时相识之人。可富贵一来,人心会如何,谁也难知。 长亭是有意告知玉娘这些的。 多学一点,凡事多想一点。总没害处。 玉娘想得到胁迫就已经很好了。长亭递了杯清茶给她,笑道,“与其说是胁迫,不如看成试探。试探之后就是拉拢,你想啊,陆家反正是没心思争天下的,争到了天下也迫于名誉不会坐上那个位子,所以陆家和谁结盟不是结?和他石猛能结盟。又为什么不能和符稽结?与谁联盟都可以。陆家与石家既非姻亲,又非旧识。一个士族一个寒门,八竿子打不到的泥腿子都能和陆长英达成协议,凭什么他符稽不行----符稽也算个枭雄,所以他也许会这么想吧。” “那他是准备拉拢长英阿兄?” “大概是吧,用比石家更诱人的条件和好处打动哥哥。”长亭耐心讲解,“在世人看来,陆家与蒙拓结亲是在石家的算计与胁迫之下才成的事----这证明陆家与石家之间并非无一丝嫌隙。符稽若派遣苏秦、张仪之口才的谋士前来担当说客,他赢的把握至少五成。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一向誉满天下的陆家更做不出斩杀说客的勾当。既然在符稽看来尚有五成把握,他为何不拼上一拼?拼赢了,不费一兵一卒,邕州老巢完璧归赵。拼不赢,他也不亏。” 玉娘啜了口清茶,眯着眼睛默了许久,好似正在费心琢磨。 长亭心中一喜,埋头静待玉娘后语。 这姑娘可算是愿意动脑子了啊! 初夏时节,池水波光摇荡,有婢子撑蒿撷萍,吴侬软语远声高歌。 玉娘大声喟叹,“好茶啊!” 长亭当即恨得牙痒痒。 暮色刚落,“叩叩叩”三声,光德堂门房老樊头将盖上铺盖正准备搂着婆娘睡觉,一听外头叩门声,老樊头骂骂咧咧“日他祖宗,不开不开!不晓得又是哪家无赖来打秋风!”一个翻身卧在床上赖了赖假装没听到,哪知外面敲门敲得更狠了,“咚咚咚----邕州符稽幕僚张黎、黄胜生、白春之求见齐国公!” 邕州符稽!? 老樊头一个翻身,披件衣裳再拎只灯笼,角门开了条小缝儿,从小缝儿中透过看,看到外面三个头戴皂巾,黑衣蒙面的精壮男子,老樊头心下一惊,还未反应过来,从缝中塞了张薄信封,来人闷声闷气,“这是名帖!齐国公定当宣见我们!” 老樊头单手接了,打量来人两眼,名帖往旁边一松,嘱咐小童儿,“送进二门!” 半炷香后,白总管从廊间亲至,手一抬,当即下了来人背上所佩刀剑,再一抬手将又有三两壮汉束手前来,三下两下打开了来人包袱,搜僧后,白总管态度倨傲,“且进去吧!” 老樊头暗自咂舌。 陆家规矩大,他看了一辈子。 可这么下客人的脸,他还是头一回看到。 搜身时,那三人脸已涨得通红,待白总管倨傲地说完话让开道后,三人之中已有人沉不住气,打头那人右手一横刚好拦住,手心向内,身形一躬,“总管,您先行。” 白总管冷哼一声,并未与之客气。 无字斋华灯初上,符稽幕僚三人撩帘入内,却见陆长英背靠太师椅,神情莫测。符稽幕僚之首名唤张黎,当下躬身作揖,“臣下益王符稽幕僚张黎,参见齐国公。” “还唤什么齐国公呀。”陆长英轻笑一声,“大晋都要亡了,晋太祖封的齐国公便只能当个笑话听听罢了。” “益王倾力拨乱反正,难保大晋就没有翻身的机会。”张黎语声恭谨。 陆长英由轻笑变为轻嘲,“咸鱼才讲翻身,益王势头正旺,手握建康、白浊、滨州等东南沿岸重镇,又平藩王之乱,如今已登昭和宫,这样的势头如何能叫咸鱼呢?” “既如此,齐国公缘何襄助石猛小儿?石猛出身草莽,性情乖张,行事未达目的不择手段。齐国公幼妹乃光德堂嫡长女,陆公掌珠,石猛竟也敢让一个黄口胡人算计?臣下不信齐国公忍得下这口气。”张黎口条极好,顺水推舟便将话说到点上,“蒙拓小子胡汉杂种,父族凶悍且行事全无章法,母族邕州庾氏精于算计为士家不耻。平成陆氏既为天下士族之首,应当爱惜羽毛才是!” 所以这是符稽的着力点? 陆长英看向张黎,下颌一抬,示意其说下去。 张黎心头一喜,再道,“平成陆氏丢不了这个人,如今庚帖未过,只要蒙拓小子战死疆场,陆大姑娘便不必嫁入石家。” “你若能杀蒙拓,便不会出现在这里。”陆长英言辞**,手撑下颌骨,“说下去。” “是,若益王有十足把握攻入邕州生擒蒙拓,臣下便不会冒险夜探平成。益王只需齐国公袖手旁观罢,只要豫州不阻益王兵马,蒙拓妄图在半年之内轻易拿下邕州便是痴心妄想。”张黎将身后包裹向前一推,神容十分恭敬,“当日得知邕州沦陷只因齐国公助石猛一臂之力,益王追悔莫及,此事过失全在益王。益王既小看了齐国公,也小看了石猛,如今世道正乱,任谁都不进则退。益王当日未将利弊言明,才叫齐国公听信了石猛浑话,益王悔不当初。” 张黎缓缓打开包裹,有荧光在其中闪现,张黎话声越来越缓。 “唇亡齿寒,石猛其人无德无信,所有的承诺齐国公都不可尽信。若他日石猛为王,齐国公岂非为那马夫臣下之人!?天下士族颜面何存?!益王能给齐国公的比石猛多一百倍、一千倍” 包裹打开,桌上有一半臂高的青玉璧山,其间无一丝瑕疵,玉中有水光,盈盈一动,万千风波起。 这件堪称国宝! 当日和氏璧出世之光恐怕也便是如此了罢! 陆长英眼神从其上扫过,轻声问张黎,“益王能给我什么?” “半个天下!”张黎语气突然高昂,手臂展怀,“半壁江山!大晋一分为二,一半姓符,一半姓陆!陆家贵为士族,当然不在乎红尘杂事,更不会纡尊降贵与俗人争夺天下!故而这半壁江山是益王好心相赠,并非平成陆氏争名逐利所得!齐国公尽管放心!这件青玉可换得三座城池,益王拱手相赠,还望齐国公笑纳!” 好大的手笔。 张黎先以蒙拓入手,再以巨大的理由诱之,循循善诱,条理清晰,言辞煽动得当。杀了蒙拓,陆家可毫无破绽地推掉这桩亲事,而符稽却顺势夺回邕州,为致陆石两家结盟破裂,益王符稽竟舍得半壁江山。而张黎其人夜探平成是胆识过人,受了屈辱却不置一词是能屈能伸,符稽身边竟还有如此人物 陆长英若有所思。 张黎眼神热切看向陆长英。 “这件青玉我收了。” 陆长英后背往太师椅一靠,温声浅言,食指指向张黎,“你,我也要留下。”(……) 第一百九一章 风声(下) 第一百九一章风声(下) 张黎眉心一跳,脚下半步未动。 张黎身后两人纷纷往后退,其中一人名唤白春之,高声叫嚷,“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齐国公出身世家何以小人行径,叫天下人耻笑!”,一边叫嚷一边看向四处,书斋四周风平浪静未闻得半分异样,心下暗道不好----明刀明枪反而叫人放松,就怕暗箭伤人,一点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陆长英手一抬,小秦将军从甬道中躬身蹿出,身后跟随三人。 来者张黎、黄胜生乃文儒,白春之却为武将,奈何进府之时搜身搜包裹,身上早已解刀,小秦将军与之几个推手便将缚住。 张黎神容未动,嘴一抿,望向陆长英,“齐国公最好谋定而后动,如今时局似蛛网扑蚊,一丝风吹草动,时局便会天翻地覆。如今只是小股精卫迫近豫州,如若我三人命丧平成,益王绝不可善罢甘休。” “张先生家中可有妻儿老小?”陆长英站起身来。 张黎眼神一眯,未有答话。 陆长英看他一眼,继而言道,“我猜张先生的妻儿老小都在邕州罢。益王符稽疾兵出征建康城,身边带的应该都是得用的幕僚、将士。石家突然出兵邕州,端了他老巢,符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身边谋士的家眷应当尽数还留在邕州。张先生,我说得可有差错?” 张黎未答话,白春之向地啐了一口。“谁曾料到平成陆氏竟是棵墙头草!” 陆长英眉梢一挑,“既知我是棵墙头草,益王又何必叫你们三人前来当说客呢?你们自己说益王蠢不蠢?” 张黎双臂被缚在后。面色未变,听陆长英此言,心头暗自点头,益王符稽太信重士庶之别了!他忘了陆长英在外挣扎近一载,一个世家公子哥在这乱世底层都挺了过来,他能是一个唯士庶之论者?一年的生死存亡,恐怕早叫这位二十出头的陆家家主看破了人情冷暖。世事艰难!陆长英如今并不是一个纯善的士族少年郎了!可惜这一点,符稽并未察觉到单凭重利及声誉来下注押宝,符稽的胜率只有五成!只有五成胜率的事情。他张黎一向不屑去做,奈何谋士讲究尽忠尽义,若要拿他张黎的性命去搏一搏那五成胜率,他不惧! 只是。这并不值得。 白春之仍在叫骂。小秦将军捏住其下颌,大拇指使劲,听骨头清脆一声,白春之当下翻过白眼,疼晕过去。 陆长英手一抬,白春之与黄胜生头戴黑罩袋,被人押解出了无字斋,并未曾说往何处去。张黎一直未有言语,冷眼旁观。待那两人的身影再也瞧不见后。陆长英并不避讳张黎,指腹摩挲案首,浅声吩咐白总管,“谢家的聘礼也要送过去了,这座青玉打头阵罢。” 这座青玉打头阵,那便是要世人都知晓了! 张黎瞳孔猛然放大。 如果陆长英不杀他,那青玉一旦出世,符稽一定以为他与黄胜生、白春之靠这方青玉投诚变节了! 他的妻儿老小确实还在邕州! 而符稽在邕州还有旧部啊----这就是为何符稽如此放心由他牵头护送青玉前来担当说客 张黎小喘几口气,一抬首见陆长英其人风姿绰约,轻扶案首与那位白总管话声和风细雨,张黎手心攥紧,终于出声,语声喑哑,“陆大郎,你若想杀我,我活不成,我都认了。论你是想拿我作伐,或别有居心,我只规劝陆大郎一句话,祸不及妻儿,你也有幼妹亲眷。” 烛光大闪,有灯火崩裂。 张黎只见陆长英侧面向光,眉目清浅,听他所言,陆长英头一转目光灼灼看向他,隔了一会儿笑一笑,“你说。” “邕州善城九街三百六十户。”张黎心一横,话出口,心头便悔。 从一而终 大晋对出嫁女子不算拘束,但对谋士与将士十分苛刻,占了一个“士”字的人,对他的要求就会无形中抬得极高----陆长英两面三刀,假投符稽实交石猛,实际上是侮辱了士族名声的,奈何陆长英这一手玩得很隐秘,天下人看不懂,故而陆长英仍旧高高在上。 但他明摆着是符稽的家臣幕僚啊! 青玉没了,说客三人投诚变节,符稽无异于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算是这回,符稽被陆长英涮了有两次了,符稽的耐性几乎耗尽,而他的耐性一耗尽,人啊最怕的就是被旁人逼急了,一旦被逼急了,照符稽的个性,底牌全露,而石家究竟有多少兵马后招全然不知,那他益王还有什么翻身的机会? 张黎隐约之间明白陆长英想做什么了。 “好,我知道了。”陆长英背靠木案,说得云淡风轻,头一偏,后话是对白总管说的,“把外院的落叶斋收拾出来给张先生住,一应吃食分例都照顾到,不要亏待了张先生,也不要让张先生觉得陆家不妥当,一时想不开反倒误了性命。若张先生的性命没有了,那邕州善城咱们也不用去了。” 白总管埋首应是,张黎心下大惊。 五月天朗气清,长亭一觉醒来,却听白春在与满秀咬耳朵,“昨儿夜里我没值夜,在后罩楼听见外间有动静,今儿一早去问,原是白总管收拾落叶斋,当下就有位先生住了进去。我老子被姑娘安排到库里去,早晨跟我说,给谢家的聘礼加了件极好极好极好的青玉石,千金难买那种好” 符稽大概会气得肺都炸了吧。 幸好陆长英娶的不是谢询若是谢询,他恐怕要自尽以求不与这般流氓行径搭上关系吧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长亭兀地想到这句话。 拜石猛所赐,陆长英也渐渐在摸爬滚打中下限越来越低了 白春事情想得多,奉茶的时候问长亭。“咱们家可是还缺幕僚?” 长亭笑着赏了白春两枚银馃子,赞她一句,“咱们屋里可算是出了个聪明人了!”再拿眼横了认真吃茶的玉娘,“以前的陆家当然不缺幕僚,鼎盛的时候三百幕僚能把无字斋坐满,可是父亲留了三分之一在建康支撑门楣,带了三分之一在身侧一起北迁。再匀了三分之一让陆纷先行带回平成,如此一来建康的幕僚不能动,北迁时的幕僚全军覆没。在陆纷手上讨过生活的谋士不敢再用。哥哥当然有运筹帷幄之才,可是身边无可用之才也是一个大问题。哥哥既然将那人留下,那此人便有入哥哥眼的地方,无论陆家用他还是不用。这个人不可能再放回符稽身边。” 既然陆长英都觉得这人还算不错了。那再放回去这不是傻吗? 白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阿宁也跟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只有满秀与玉娘,一个认真地翻花绳,一个认真地翻栗子糕吃,神情认真地像在排兵布阵。 五月下旬,陆家的聘礼敲锣打鼓成了行,白山离平成有些远。中间隔了两座城池,这两座城池的刺史一见陆家的旗幡当即放了行。打头的赫然就是那尊青玉,传来传去,平成陆氏以国宝之资求娶谢氏女的美闻便流传了出去,一时间谢家的脸面、陆家的家财、士族的豪气传得最广,以倾城之财求娶谢氏女,谢太夫人自然乐见其成且脸上有光。 大家都很高兴,除了一个倒霉蛋。 符稽。 符稽简直想发通稿宣告,陆长英娶媳妇的钱是老子出的!是老子出的!老子还有三个不要脸的谋士拿着老子的钱去讨好陆长英,我的个娘哟!陆长英简直太不要脸了!谋士要收,钱也要收,除了那副皮囊,哪点像个清高的士族少爷呀! 妈的! 符稽心里狠狠骂了娘,气得肝疼。 符稽肝一疼,那小股精卫当下变成了大批军马兵临城下,也不顾忌陆家身为士族的矜贵了,也不顾忌分散兵力的危机了,他一定要出了这口恶气,豫州戒严多日,外城墙累得老高,符稽攻势猛烈,陆长英稳坐光德堂只守不攻,守城容易攻城难,且符稽孤军破釜沉舟攻豫州,每日都在增兵,陆长英默了两日,终于知道符稽从何处增援兵力粮饷了----陈家居广源,广源路口大开,符稽兵力畅通无阻,一路向北到了豫州门口。 长亭陡然想起陆纷妻室陆二夫人陈氏身死之时,陈家未曾来人,这个姿态本就不对,许是从那时起陈家便与陆家结下了梁子。 大晋四大家,陈家终于搅入战局,战局愈发紊乱了。 长亭只惊讶一点,符稽明知冀州与豫州相隔甚近,石猛又与陆长英结盟,他为何敢孤军深入起兵攻打豫州,他不怕石猛趁机出兵以为陆家解围的名头吃下他这些人马吗? 这个疑问,随着陆十七夫人聂氏前往光德堂慢慢解开。 聂氏神容极其严肃,看了眼长亭,再看了眼小阿宁,长亭便让满秀把阿宁带进内厢去,只笑道,“十七嫂嫂有什么便说什么,在阿娇跟前没什么好犹豫的呀。” 聂氏沉默半晌,语气放得极低,“外间有事关大姑娘不太好的传言,都传到平成来了,大概这外头人也听说过了”长亭递了盅茶过去,示意她说下去,聂氏一咬牙说道,“外头传大姑娘在外半载有余,为活命为求食,与商贾平民搅在一起,早已早已” 长亭蹙眉。 “早已黄花不在”聂氏这句话说得极快,跟着便伸手握住长亭的手,朗声言道“大姑娘,您莫恼,这都是传言罢了!十七说您应当知道,便叫我进府来同您说一说,就怕这些传言是有心人传出来的,目的还有后招” 陆十七如今掌了宗族大半庶务,出城入城,是一个活动得极开的人。 长亭脸色未变,符稽这手玩得着实很妙----一个女子带着幼妹从幽州出来,如今世道这样乱,姑娘家怎么活命?有心人当然会往歪处想,什么能换粮食?当然是身为女子最得天独厚的好处了。 是,大晋对女子的约束很低,但女子若失了清白,一个白绫,一个沉塘猪笼也还是常态。 更何况,她已定下石家为姻亲! 石猛要脸,石家要脸,再下嫁再纡尊降贵,又有谁会容忍被庶民贱民玩弄过的女人嫁入家门吗! 天下人都看着呢! 石猛图的是大业,他丢不起这个脸!陆家也丢不了这个脸面! 陆石两家能不能结亲尚且再议,石家又怎么可能在流言四窜之际出兵为陆家解围呢!石家再低贱,也没低贱到这个地步!男人最要什么?最要脸! 长亭眼睛微微眯起,心里同样骂了声娘。(……) ps:老爹今天拔管,忙里忙外,唉 第一百九二章 龌龊(上) 第一百九二章龌龊(上) 兵行诡道也,行事无所不用其极。 这是极正常的事。 连向来以清誉闻名立足的君子陆家都可以两面三刀,那凭什么被两面三刀的符稽不可以心狠手辣?这起子流言一起,石家若还愿意认下这桩姻亲,恐怕都会被人指着鼻子骂龟公,在外人看来,定下亲事的蒙拓头上怕是正冒着绿光。既然没法子认下这桩亲事,那陆石两家的姻亲便做不成,接着就是退亲,平成陆家几百年没遭人退过亲,两家关系自然或多或少都会受影响。 是,两个家族结盟绝非易事,一旦决定也很难再生波折。照常理来说,同盟者之间能连亲上加亲当然最好,若两家没有合适的人选,那便不联姻,只要利益相同,矛盾相同,便是坚不可摧的同盟。 可是如今陆家与石家的状况不一样。 陆长亭是石家着人拿着陆绰的信物搅黄了陆家与谢家的庚帖礼,几经波折才求到的媳妇儿,石家是求娶的那一方,陆家原是高高在上拗姿态的那一方。如今流言一出,这门姻亲摇摇欲坠,这就意味着陆家被石家打了脸,瞬间从拗姿态的一方变成了被舍弃的一方,世人都看着呢,两家的面子都得要,最后的结果不会有谁委曲求全。 一桩亲事维系住了两个家族的事儿,常见。 一桩亲事毁了两个宗族的事儿,也常见。 而符稽要做的不仅仅是搅黄这门亲事。更是借由这门亲事翻江腾波,大做文章。 符稽的心眼动到这里来,陆家实在是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偏偏陆绰在幽州身亡。而长亭与长宁却是在第二年才在真定大长公主的庇护下返回平成,其间发生了什么,论谁也没法说清楚。 既然陆十七家的聂氏都知道了,那豫州城外怕是早已宣扬开了。 玉娘气得想冲出去打那起子嚼舌根的人几个大耳刮子,气得浑身发颤,边生气边拿手背抹眼睛哭,断断续续嚷着。“是,咱们是几个姑娘家一路过来的!但是谁他娘会出卖自己身体来活命啊?雪地睡过,冰水喝过。中过刀子也流过血,咱们是靠命搏出来的,怎么就成了一路睡过来才活的了呢?那个符稽不要脸!说话做事太他妈龌龊了!别叫老娘看见他,看见他了。豁出这一条命不要。也得保住个清白!”这还是长亭头一次见着玉娘哭得这么狼狈,玉娘身量高挑,哭得弯了腰,“咱们为了活命险些死过几次,怎么就成了不要脸不要皮的那起子小贱人了呢” 话声越说越低,哭腔又虚又弱。 长亭搂搂玉娘,再见小阿宁坐在太师椅上,小短腿摇摇晃晃的懵懂模样。长亭的气一下子提上了胸口,她脸上被糊了什么都不要紧。战场上刀剑都不长眼,戳中了谁都预料不到,这只是符稽行兵的一个手段罢了,她犯不着生气。只是阿宁还小,玉娘并非是非中人,她一想到那些嘴巴连着她们两都一块儿说了,实在是忍不下去。 荣熹院静悄悄的,和前两日的安宁不同,丫鬟仆妇皆屏气凝神,正堂掩得死死的,帘子垂地,一丝丝光都透不出来。 陆长英仍旧端坐左上首,神色从容,见陈妪端了盏茶来,伸手亲奉至真定大长公主跟前,“听陈妪说,大母这些时日没睡落觉?” 真定点头,接了茶,“符稽的兵都到家门口了,事关阿娇的流言满天飞,我既怕谢家随波逐流悔了你的亲事,又怕陆家耆老耳闻流言非逼阿娇落发方以正视听,这两样我都怕得很,哪里睡得着?” “长英扣下说客,吞下青玉,只为激怒符稽,暴露其底牌。如今看见了,长英却悔之晚矣----符稽的底牌不过是陈家,这一点迟早会看到,这次投鼠却伤了玉瓶子,叫阿娇受了损,长英实在”陆长英嘴抿得很紧,“实在后悔。”再沉吟半晌又道,“外祖是谢家的明白人,她会下手弹压,谢家不至于悔婚。大母安心,我决不允许您,两个妹妹及陆家少了一根毫毛。”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陆长英躬手拂袖而去,哪知一出长廊便被久候在此的长亭捉住。 “阿兄,我要去外城。” 长亭高襦低髻,神情很坚定,“我看过舆图,符稽通过陈家断断续续运送前往的兵力不会超过两万,而豫州城中镇守的兵力大抵也有一万,符稽这回打的是一个态度,看一看石家到底要不要出兵援助,若石家不出兵,那他的策略起了用处,陆石两家就此结盟破裂,符稽是继续攻破豫州还是见好就收心里有底都随他,反正都是他赚。可若石家出兵,他一定立刻带兵潜退陈家,尽力不浪费一点兵马----这就是说符稽他从没想过让这两万兵马死死地抠在豫州。” 说得很有道理,神情也很冷静,陆长英抬抬手揉了幼妹的额发,轻声道,“我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没有人可以诋毁了你与阿宁的名誉之后全身而退。是两万兵马也好,是三万兵马也好,石家出兵也好,不出兵也好,豫州城我要守,豫州城里的安危我要顾,符稽的人马我也要吞。你一个小姑娘家家去什么外城?凡事有阿兄便” “可我要叫陆家的兵士看一看,他们拿血泪守护着的平成陆氏的女儿并非苟且偷生之徒!”长亭神情凛然,“我要去外城,城破我死!陆家女不惧生死,更不会为了苟且偷生而出卖声誉与身体!现在不会,以前也不会!” 如果陆家的将士都以为平成陆氏的子孙是为了活命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人,那这座城池还值得他们用血肉去镇守吗? 陆长英明白了,点了点头,隔天半夜便有一顶小轿落到了豫州外城的城墙下。 外墙战火擂动,长亭掀帘帐下轿,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甜腻的血腥气,“咻咻咻”箭头破空划过,再闻“咚咚咚”三声恐怕是钉在了豫州城门上,长亭扭头看了一眼黑黢黢的城墙,紧了紧披肩,紧随小秦将军走上城墙,陆长英正挽袖俯身借光看舆图,城下攻势不算猛,可一直在锲而不舍地搭着云梯,放着箭。 在这夜空中,小秦将军的声音显得十分朗阔。(……) 第一百九三章 龌龊(中) 第一百九三章龌龊(中) “陆大姑娘来了!” 小秦将军话一出口,还在城墙上的将士当下后背一僵,有胆子大的转过头去在黑黢黢的夜与昏黄的荧光里隐约见着了一个身量纤弱高挑、双目灼灼,肤容如玉的姑娘,十六七的样子,束了髻,着及踝长襦,外套披肩,未施粉黛的模样看上去却极清雅。 和陆大郎君有六七分的相似,不仅仅是眉眼上的相似,风韵上也有相似。 大郎君像座绵延高耸的青山,而这位大姑娘却像一洼清澈柔婉的绿水,气质都极好,叫人无端心安。 那胆儿肥的瞅着看了一阵,被旁边人撞了撞手肘,便赶忙低下头去,耳朵一支愣,紧跟着便听见在一片战火嘈杂中,那位陆大姑娘的声音,姑娘家的声音当然没有小秦将军那般响亮,姑娘的声音被闷在木质传声筒中,瓮声瓮气的,却仍旧能从中听出几分清丽来。 “我便是陆公之女,现任陆家家主陆长英之妹。我如今就站在城墙上,将士在平成就在,我就在!城破,我与将士共存亡!平成陆氏百年世家,没有出过怕死的郎君与姑娘!我以前不怕死,现在更不怕死!我陆长亭便就站在此处!我倒要看看谁的箭能将我射死,谁的刀能将我砍死!符稽小儿行事龌龊,诋毁一介女流算什么英雄好汉!求哥哥让路的时候,便称我为世侄,要起兵破豫州的时候,却骂我辱欺侮我为女儿身,不能与你对簿公堂!” “符稽,尔等鼠辈,两面三刀,谄媚妄上!符家便是有你这样的败类才会山河不保,流民肆虐!我与哥哥敢站在这里,便不惧生死,只求善事!你却躲在千里之外的建康城中,酒池肉林,好不快活!败类与懦夫,亦有这样多的忠诚之士替你送命,我只敢问苍天是公还是不公!我只敢问苍天看没看见!我只敢问问苍天,究竟谁才是苟且偷生之徒!” 城墙上的声音有些单薄,可却让城下之人有些热血沸腾。 光德堂陆家嫡支长子长女都在城墙上要与平成共生死和将士们一起大郎君撇下不论,他是男人又是家主顶梁柱,他必定要在这个时刻撑住不退的,可大姑娘却是女人,外面流言蜚语四下乱飞,身为陆家家臣,他们当然不能信,可不能信是一回事,真心信不信又是一回事乱了几十年了,士大夫家的女孩被流放之后从了贱民乡绅也是很常见的事儿,一个姑娘带着另一个比她还年幼的姑娘怎么出来?更何况这位姑娘样貌与气派都是十分的 陆家的家臣尚且这样想,何况旁人。 拿清白拼出来的性命,如今就这样大喇喇地站在城墙上当靶子,这怎么都说不过去啊大约真是被气恨了吧!既是被气恨了,那大约那谣传便只是个谣传,决不可信吧? 将士们精神一激,主家的少爷姑娘,这样金贵的人儿都不要命了,他们怕个屁啊! 长亭大跨一步,将好站在台阶上,城墙三丈高,长亭眼神朝下扫过,益王符稽的兵或拿大桩木头撞城门,或扬高弓弩向城墙上射去,长亭半步未退,城下未待几时便嗅得有浓烈刺鼻的桐油味,约是要火攻了。 果不其然,未待三刻,火势大起,城下有敌兵推燃着熊熊烈火的稻草车冲向城门! 益王的云梯高高架起,城墙上的兵将或拿大刀砍断云梯,或探身出墙将梯子使劲往后推,有人没站稳,一个倾身往下栽其后的将士伸手拉住前者的腿,一点一点将他拽上来。 生死之间,向来只有一线之隔。 长亭看得有些心悸,可一点也不脚软,她并不是没有看过,她看过的。雪原里与流民的对峙,幽州城的那场大火,她什么都见过。人的死亡与灭绝,人的生存与逃亡,她都见过的,因为见过所以不想再见一次了。 天下究竟什么时候能太平呀? 陆长英手执舆图,与长亭并肩而立,小秦将军语声急切,“大郎君,大姑娘在这里是没用的啊!大长公主知道不知道?大长公主允许了没有?大姑娘,你在这里压根什么忙都帮不到,这样吧!你先去门房里歇一歇,当这股攻城的势头过了,我们再出来,你看好不好?” “我站这里是为了告诉陆家的将士们,陆家人、平成与他们同在,做人不能言而无信。”长亭话说很快,城下的攻势越发紧了,长亭拽住陆长英的衣角,轻声道,“哥哥,他们若再加把劲,这道门就算破了。你若留有后招,便别藏了,城门后面便是平成啊。” 陆长英手向下一摁,目光清明,“再等等。”陆长英看向远处,“再等等,符稽想知道石家出不出兵,我同样也想知道。阿娇,你要相信你的哥哥。”(……) ps:知道很短,但是阿渊确实尽力了,又不愿意水水水。【父亲今天出院,折腾许久才到家,望海涵 第一百九四章 龌龊(下) 第一百九四章龌龊(下) 战事无紧急平缓之分,只要有一天在打仗,一天就有人身亡。 陆长英要等一个结果,可不能拿陆家家将的性命来拖延时间,故而,城墙上实行两个时辰轮换制,只要有受伤立刻下城墙,豫州外城三个村镇全部戒严,战前陆长英命人从库房里拖了几大马车的药材,虎骨、红花油、金创药、三七、黄芪、当归满满地堆足了几个大院子,陆长英极豪气,战前便放出话来,“就算手臂上只是被划了个小口子,只要是在战场上划破的,只要留了血留了疤,我们就用最好的药材,看最好的郎中,吃最补的膳食!陆家的积蓄厚得很!” 乱世里头,谁不想活个命出来呀。 守城到底比攻城容易,更何况豫州这样大,源源不断的补给与人力又岂是跨山越水而来打仗的符稽可比拟的。 攻守之战僵持三日,长亭与长英便在城墙上待了三日,长亭心里一直在算日子,蒙拓在邕州,邕州尚且内忧外患,符稽头一个发难的地方就是老巢邕州,蒙拓过不来,一旦主将率兵远征,便有可能内院起火----符稽深受其害。 幽州也近,石老二石阔若要出这个头,陆长英便欠了他两个面子了 只是,他会吗? 石阔一直让人捉摸不透,一直隐藏在幕布的后方,好似什么也没干。可认真算起来,却哪里都有他。如果从幽州出兵,整合兵力再行兵布阵。一来一往大致在十日左右。 石猛会蹦出来吗? 在长亭看来,石猛不见得会有动作,一为脸面,二为后招,石猛与陆绰是平辈,陆长英便是小辈,石家若想解围。必定要不派遣石闵,要不石阔,邕州危机。蒙拓恐怕脱不了身,而在石闵与石阔间,石闵有勇无谋在解围之后和陆长英过不了半招便会败下阵来,而石阔与陆长英为旧识。又是蒙拓信赖的好二哥。与陆家带兵解围之人,多半是石阔,故而平成只需再撑五日,符稽那千八百的兵便会被吞得一点不剩。 嗯这一串分析都基于石家不会袖手旁观 如果石猛要顾忌名声选择装聋作哑,那后续会怎么样,谁也摸不透。 只是有一点很肯定,那就是她与蒙拓的婚事肯定会黄了。 这几日的茶汤都煮得酽酽的,长亭喝了一大口再看向正埋首仔细看舆图的陆长英。心里叹了一口气,蒙拓与石阔敢截石闵的胡。抢了扳指来李代桃僵,这是因为并不损害石家的根本利益,事后石猛发发脾气便了得了。这一回不一样,符稽把话都放出来了,若放在三十年前,文仁和皇帝当政时期,长亭无论做与没做,顶好的作法便是自刎以谢天下,此乃方全了平成陆门的名声。如今世道乱了,对于女人,流言的伤害和束缚都小了许多,可这并不意味着夫家愿意娶进一个声誉扫地的女子。 石猛的眼界是天下,他又不是瞎子看不出次子石阔更英明神武一些,可为了这江山天下,他选择的是身为正统的嫡长子。 任何污点,都有可能成为攻讦石猛的利器。 陆长英始终看不透石猛,说他莽夫却事事算清,说他精明却粗鲁冲动,说他粗犷却利弊权衡得十分清楚,“石猛有两分侠义,两分势利,两分情怀,四分野心。”这是陆长英口中的石猛。 很矛盾的一个人,矛盾才叫人看不透、摸不清。 为了野心和权势,石猛倒是有可能袖手旁观,或是待得符稽纠集兵力攻破平成之后才出兵平乱,但因为侠义与情怀,他偏偏又极有可能出手解围,谁都说不准,所以陆长英想试一试。 “咚咚咚” 益王符稽的兵马又在拿木桩撞城门了,撞得好像整个城墙都在发颤,长亭掌心一紧赶忙扣住木案桌桌角,陆长英跟前的舆图被一撞,险些滑落到地上,陆长英神色如常地将舆图往上一推,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陆长英!” 城下之人终于开了口,传声筒里传来的声音有点闷腻,“也僵持了这么些时日了!你同你那破鞋妹子就躲在城墙上头,既不出来,也不开门,这也叫英雄?你那破鞋妹子还在吗?上回天色黑,老子没看见她脸,听说是个美人儿,皮肤也够滑够嫩,就是不知道那身段好不好瞧,要腰臀不翘,长得再他妈好看也白搭呀----灭了灯,谁还看得清楚脸啊!快叫出来看看罢!我下死命令不让人放箭!早就不要士家的脸皮了,如今装什么相啊!相公们可都在城下啊!” 龌龊话一长番,他一说完,城下乱哄哄地笑起来。 行伍是天下间最荤的地方,男人们说荤话草稿都不用打。 陆长英脸色没变,静了一瞬之后一个撩袍翻身,简易厢房背后便挂着一柄弓弩,陆长英宽袍长袖一拂过,单手执弓,推门欲出,一串动作行云流水做得十分流畅,长亭赶紧伸手扣住陆长英手腕,朗声道,“哥哥,如今是白日!” 因为是白日,所以弓箭约有七八分的准头。 只要陆长英一出去,弓箭手心里默念三声,一声“咻”,这场战争便结束了。 陆长英神容不变,“放开。” 长亭抿唇,“韩信能受胯下之辱,司马迁能受宫刑,前朝太后恭氏改嫁权臣忍辱负重三十载最终手刃其性命,我怒斥符稽是为了激将,他们同样也是为了激怒你罢了。不过是名声。阿兄,你自己也说过,名声算个屁!” “那是我的名声算个屁,你的名声要紧得很!”陆长英手臂一扬,却又怕手劲重了将幼妹摔伤,“放手!” 长亭紧紧牵住陆长英,“不放!哥哥,若父亲在世,他决计不会因为这些话自乱阵脚!”长亭正好站在窗棂前,见小秦将军神色凛然,心头暗道一声不好,将陆长英的手握得更紧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又有君子报仇十年不彤说,符稽是个聪明人,他明白如何触怒你,哥哥,忍一忍!这些话又不是刀剑,伤不得我,在意我的人我在意的人不会信,其余的人信与不信,我全然不在乎!” 长亭话说得飞快,她话音刚刚落地,外间便陡然喧嚣起来。 似有千百马匹从稠山上直冲而下,扬尘飞土,又似石破天惊之声音,长亭眼神一眯,双手使劲推门,却见有兵马戴红缨如潮水涌动般向古城城门口涌来,首当其冲的便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长亭靠在城墙上,身形朝前倾去,双目眯成一条缝儿,长亭远远看见那人长枪负背,疾驰而下,待那人走近了些,便模糊可见他怒目圆瞪,口中怒喝。 “操你祖宗!” 这是长亭第一次听见,哦不,读到蒙拓好似在骂人 蒙拓身后尽是高韶骑,不过瞬间,来的兵马浩浩荡荡顺坡冲下,蒙拓长枪一挑,如八百里无人区,血花四溅,再过三刻,当即一马当先冲近城门,长亭手在发颤,蒙拓已经杀红了眼,一寸一寸地接近城墙,蒙拓大喝一声,声音石破天惊,如此一来,古城墙上的长亭便听了个分明。 “操你祖宗!那是老子媳妇儿!” 所以嘴巴放尊重点儿! 那是老子媳妇儿! 轮得到你这张狗嘴说三道四吗! 蒙拓高挑长枪再下狠手往下一戳,当即穿破敌兵重盔,殷红的血花飞溅,溅了蒙拓一脸,蒙拓长枪再一挥,划出了一个无人可近身的圆弧,抹了把脸,一股腥臭,再睁开眼,目光极冷地环视四周。 “说,刚才在城下喊话的是谁?”(……) 第一百九五章 郎君 第一百九五章郎君 长亭整个人都沉了下来,靠在城墙上,眼睛里只有那一个人是鲜活的,其余千百人全部都长了一张模糊的脸。 “开城门。” 长亭身侧一暗,原是陆长英广袖宽衣身背弓弩,手臂一抬,沉声吩咐身侧的小秦将军,“把城门打开接应蒙拓,再让黄参将外围突袭,投射火石,封锁绛河稠山沿线,咱们关门打狗,把益王先头部队如数剿灭在此。秦将军你再带一支队伍从西北高林里蹿出,松松垮垮地追击其殿后部队,不要跟太紧,也不要跟太松。” “那就要进广源了。”小秦将军闷声开口,“那是陈家的地盘。” “那就撕破脸。” 陆长英言简意赅,眉梢一挑,极尽嘲樊能事,“若广源城不开城门,那便硬攻,平成陆氏追击入侵者,陈家若要包庇便是有猫腻,既然陈家和益王有猫腻,那陆家也不用给陈氏留情面了。”陆长英微微一顿后,方轻笑一声道,“并称四大家已经够久了,联姻也联得够久了,要陈新,定当破旧。陈家若要关城门拦截,那你便在广源城外安营扎寨,定要陈家给个说法。如若他们一定不给说法”陆长英再一笑,“那便攻城吧。” 既然连表面的和谐都无法费心维持了,那还不如撕破脸来得便宜。 小秦将军应了一声,当即踏踏下城。 长亭暗叹一声。攥紧掌心,低头往下看,看得人心惊胆寒。 城下战事乱极了。铁骑从山上飞奔而下,源源不断,皆着重盔红缨。 古城门外熙熙攘攘一片,符稽的部队被蒙拓带两队重骑从两翼伏击,重骑将分散着的军队冲击得零零散散,再有黄参将打开角门,投掷的火石与热油浇得城下乌哑哑一片。长亭被一呛,双眼迷蒙,只见蒙拓一马当先。孤身背抵城墙,长枪划地竟无一人胆敢近身,将才那一喝,无人敢应。蒙拓当即长枪一挑。便将意欲靠近他身侧之人喉咙挑破,长杆重挥打在另一人后背,那人吃重不起,当即喷出一口鲜血。 蒙拓手上动作快极了,再问一声,“究竟是谁喊话!?” 当然无人作答! 蒙拓再挑长枪,送了三人见阎王。 反正都是一死! 蒙拓的狠戾杀手反倒激起了团团围住他不敢朝前冲的那几十个兵士的血性,其间有人大喝一声。举起刀来,谁知刀刃尚未落下。此人身形僵在原地,从下向上看,只见眉心一点红,蒙拓当即抬头,却见陆长英单手收起弓弩,手背于身后,神容风轻云淡,再见陆长英旁边倾身向外探的小姑娘,眼神瞳孔一放大,怒上心头,她怎么还在这儿!? 蒙拓愈怒,手上动作愈快,再一顿,心一搁,手上动作却放慢了许多 她看见他在杀人,会不会怕? 蒙拓再一抬头,却见他的姑娘眼睛亮晶晶的,手撑在城墙上,好似在为他摇旗呐喊----行嘞,他多虑了,这姑娘见过的男人都没有她见过的死人多一想心头又酸气又豪迈,顿时不知是该怒还是该喜该忧。 城门一打开,小秦将军带上兵马便朝外冲去,益王符稽的人马有将近一半在山外,他们被陆长英磨了近六日,面临着要不退回广源从长计议,要不一鼓作气攻破城门索性创个盛举,符稽一时犹豫这才有了兵士激将喊话一说。 哪知没喊来喜鹊,反而喊来了只不吉利的乌鸦。 嗯,还是怒火中烧,武力强悍,浑身都是腱子肉的乌鸦。 豫州的人马一向外冲,益王麾下早得号令,未做片刻停留当即全军向后撤,蒙拓一杆长枪压着城墙下的几十人无法脱身,小秦将军一围再一堵,城门再重重阖上,城下的局面已经初定了。 这是长亭头一回见到如此场面,往日见人生死存亡总有个过程,战场上乱刀乱砍,或许前一刻还在怒吼的将士,下一刻便成了一具没有体温的躯壳,长亭紧紧咬唇,陆长英心疼幼妹,唤秦堵,“把大姑娘带下城墙,城下有顶软轿,一路不要耽搁送回光德堂去。” 长亭连忙摇头,“九十九步都走了,不差这一步。” 长亭眼神在战场上浴血奋战那人身上打转,话说得颠三倒四,“阿兄,我一点也不怕没事儿,你叫阿堵先回光德堂给大母报个信吧,我数日未回去了,嗯,叫满秀给我放热水,摘几瓣花儿哎哟!”长亭话说着兀地“哎哟”一声,陆长英顺着她的目光向下看,却见蒙拓险些遭人劈中大腿,蒙拓身形快,一个反身避开反倒将近身匕首插进那人腰上。 陆长英默默翻了个白眼。 担心个屁啊。 蒙拓壮得跟头牛似的,向前一撞能撞飞三个,你哥哥我可是将才百步穿杨,射出了个正中眉心呀我这可是手上活儿更精细啊,妹妹 这场战役结束得不快,长亭陪着陆长英在城墙上站到了夜半,益王符稽麾下之人倒也血性,愣是无一人求饶投降,生擒了不少,死的更多,一时间豫州外城腥气冲天,长亭鼻尖动一动,喉咙里便泛起一阵干呕,听见外间有几阵儿踏踏的脚步声,踏得重极了,长亭赶忙敛裙起身,推开门帘眼见着蒙拓走近,他盔甲上一身都是血,脸上也有血,血点就那么沾在鼻梁、面颊和颈脖上,应当是没擦干净。 长亭扯开嘴角冲他笑。 陆长英上前拍拍蒙拓肩膀,轻笑道,“原以为你不会来得这么快。” 蒙拓眼神打横,“我若再不来。大郎君预备让阿娇在城墙上再站几日?” 陆长英被这句诘难问了个措手不及,蒙拓脚下未动,气势却慢慢盛起来。千百人的生死积攒下来的气势并不比陆长英弱,寡言少年再道一句,“符稽说话太呕人,大郎君明知阿娇在此会符稽麾下便会拿她做靶,如何听了那么长串污言秽语亦不做出反应?城墙上是好站的地方吗?若来的是胡羯怎么办?力气大的胡人手头只有一柄长枪便能扔上城墙灭口杀人。” 蒙拓眼神向下一黯,“大郎君,我对你极失望。” 长亭听得目瞪口呆。 蒙拓见到陆长英一向是老鼠见猫的样子。陆长英说不许再翻墙,蒙拓便老老实实地守在外院,陆长英说两个人甭走太近惹人闲话。蒙拓便连张纸都给她带这还是长亭头一回见蒙拓朝陆长英发脾气。 陆长英亦一愣,怔愣之后便朗声笑起来,再拍蒙拓肩头两下,“天下乱了。亲事提早办了吧。”蒙拓眼神一亮。眼皮还没撑起来,却闻陆长英忍了忍说出口的话,“往后别在我跟前唤阿娇,成亲了也别在我跟前唤我妹妹的乳名” 听着拗口! 蒙拓不明所以却连声应是。 清理战场费了一个时辰的光景,生擒的都是有官衔的武将,死了填坑的都是没人在意的无名小卒,蒙拓逼供功夫了得,闲下来了便将刀架在人脖子上逼。“说,拿着传声筒在城墙下大喊的人是谁?你说了。我便不杀你。” 陆长英却以重金挟,“各为其主罢了,我不为难你们,只是说出的话就像掷下的刀,刀口对准了谁,谁都不乐意。我的妹妹在男人的口中这样侮辱,我若不有所作为,天理难容。只要有人说,我便许你十金。” 奈何益王的兵当真硬气,蒙拓手起刀落连杀五人皆无一人肯说,到第六人时,蒙拓的刀还没架到那人脖子上,那人便惊惶连连地喊道,“我说我说!是王参将喊的!是他喊的!他是通信文史!话是他想出来的,那声儿也是他喊的!侮了大姑娘名节,我们有罪,我们有罪!”那人边喊,手边指向被押解着蹲在墙角之人,“是他喊的!英雄莫杀我!贱人只是个管粮草的啊!” “嚓----” 蒙拓刀刃一抹脖,那人眼球朝外凸,身形一僵当即向后仰去。 “出卖战友即为败类。”蒙拓脸色分毫未动,“败类死不足惜。” 明明就没有准备留下活口,偏偏还要一本正经地找个理由,把出尔反尔说得这样理所应当。 陆长英笑起来,这个妹婿看久了其实还不错,心眼够黑,脸皮够厚,杀你就杀你,我还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给你定个罪,不错不错,有士家之风,一不要脸,二还要表现得自己脸皮端正得很。陆长英完全不知道,他只是从老岳山看女婿逐渐转变为丈母娘看女婿罢了,长兄如父,如今还没长嫂,故而长兄还要如母,丈母娘看女婿当然是越看越好看。 陆长英一高兴决定身为大舅兄还是做个守信的表率比较好,长臂一挥,“给他十金!买个榉木棺材!” 没一会儿,一圈人全埋了坑,就剩了个王参将。 王参将在墙角里瑟瑟发抖,陆长英看着他便忆及在城墙下猥亵自家幼妹的那些话,笑了笑,“杀了他,把他的脑袋挂到豫州城墙上去,这一次是他,下一次就是符稽,叫我们的益王做好准备。” 蒙拓在陆长英身后闻声而动,手上动作极快,一个飞身,王参将当即死不瞑目,仰着头就看见喉咙上一股一股的血往外冒。 一个威逼,一个利诱,舅婿二人首次配合,得心应手。 长亭便见陆长英在左,蒙拓在右,一个风雅清隽,一个沉默健硕,两个人走过来皆是一脸餍足。 大约是审得十分顺畅吧,长亭心中暗自思忖。 豫州古城墙大门紧阖,小秦将军带兵马出城追击,故而便由秦堵打头回府。蒙拓将带来的上千重骑都留在了外城,独身牵马走单骑,长亭照旧一顶软轿,本已困得不行,可轿帘一会起一会落,却叫她时不时地看见蒙拓背影,实在有许多话想问,瞌睡便消失得无影踪了。 比如,你来了,邕州若失了守该怎么办? 再比如,你来是你想来,还是石猛想你来? 再比如,邕州现今的状况可好?符稽既然搭上了陈家,便以为自己如虎添翼,行事自然大手大脚,若是他都敢真刀真枪地来破豫州的城门,对待邕州老柴岂非更加势在必得? 再比如,你想没想念我呀 长亭在轿中抿嘴笑了起来,明明还要好多事情要挂心,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可能影响到大局,可她偏偏就觉得看见了蒙拓便是天底下头等欢喜之事,不需要遮掩更不需要感到羞耻。(……) ps:肥章当作两更使~ 第一百九六章 谈亲(上) 第一百九六章谈亲 回到光德堂已经是第二日入暮了,光德堂角门开着,陈妪与满秀一左一右候在墙角下,轿子一放,陈妪去接陆长英,满秀帮忙撩开轿帘,一看这不过几日不见,自家姑娘都尖出了个下巴了,不觉悲从中来。 “养了两年好容易养出来的膘哟!跟过个冬似的,全没了!” 满秀神容极为悲愤。 长亭突然就不是很想出轿子了。 膘没了,能怨得着她吗,她也不是很想膘没了啊,毕竟是吃的自家米粮长出来的肉啊 陈妪目不斜视先朝陆长英福一福,再向长亭鞠了一鞠,眼神如蜻蜓点水样在蒙拓身上看了三下,士家几百年的规矩,陈妪举止间十分合乎规矩,可眼神里却分明透露着十足不情愿,陈妪最后向蒙拓躬身屈膝,手背贴额,头一回极为郑重地行了个尊礼。 蒙拓赶忙侧过身去,没受陈妪的礼就算是还了半礼。 “大长公主很是欣慰。”陈妪看蒙拓没受她礼,也不喜也不恼,转过头来,再看向陆长英,语气极为慈蔼,“然后请大郎君用过羹汤之后去跪一跪祠堂,哭一哭父母,再去荣熹院见她老人家。” 长亭一下子就乐了。 她到城墙上头这事儿可是瞒着真定大长公主的,真定大长公主近些年全然不管事了,故而她专挑夜半三更出去时辰上便掐得极准,钥匙和对牌都在她自个儿手上捏着。故而她静悄悄地出二门和大门出得极为顺畅,等到第二日请安,真定大长公主反应过来她没在府里时。她怕是一早就出了内城了,那时候再想将她揪回去可就难了! 陈妪重新将视线对准长亭,长亭登时后背一直,大义凛然,“这都是哥哥的主意!” 陈妪慈爱地俯身理了理长亭的裙裾,口吻怜爱,“当然是大郎君的主意。叫我们家大姑娘受苦了大长公主直念叨您,二姑娘与胡姑娘也念,也不带身换洗衣裳去先去泡一泡澡再回去好好睡上一觉。明儿个一早等大郎君跪完祠堂,一块儿去给大长公主问安可好?” “自是好的。”长亭笑道。 陈妪再朝蒙拓福了一福,“也不知道蒙郎君在兄弟里行几,便一直草草称呼蒙郎君” “行三。”蒙拓见缝插针地接话。 陈妪当下改了口。“还是给三郎君收拾的流芳斋。您看看住得惯住不惯?若缺个什么物件儿,只叫小厮与白总管说便可。” 陆长英别过脸去。 流芳斋都快成蒙拓个人专属别院小馆了! 送她们回来,蒙拓在那儿住了近百日,之后石猛来,蒙拓又住那儿,再之后来抢亲又安置着住那儿来来回回都住了三趟了,如今才想起来问他住得惯住不惯 蒙拓一张脸黑黢黢的看不清情绪,可语气一改往日的平淡无波。结结巴巴的,好像有些受宠若惊。 “住得惯住得惯流芳斋很好。很清净,哦,我不是说偏僻,我的意思是很好” 陈妪轻笑一声,语声和婉,“您说很好,做仆从的也跟着欢喜。若仆从们有怠慢,您尽可告诉奴,陆家待客人是一套章法,待自家姑爷又是一套章法。” 陆长英的脸再往外别了点儿。 蒙拓埋首点头,大红灯笼照着,长亭觉得他脸上好像也有点红。 陈妪从小丫鬟手上拿了柄重锁,佝身恭谨,“三郎君快马加鞭赶路怕也有些累了吧,奴让小丫鬟带着您去流芳斋吧?明日晨早,大长公主说要赏筵,您若有闲用过筵再回邕州也不迟呀。” “有闲,有闲!”蒙拓紧跟着答,脚下跟着有些雀跃。 长亭目视着蒙拓出了外院,再目视陈妪锁了二门,一下子觉得浑身都乏,冲自家兄长咧嘴一笑,便领着满秀回研光楼看妹子和玉娘去。 陆长英把脸越别越向外,一不留神,脖子险些没被闪着。 长亭回研光楼时,小阿宁一早便睡了,玉娘还等着她,先推着她去里间泡澡,隔着屏风同她闲话,“也不把我带着,去什么城墙上撑着呀?阿宁睡一觉起来自家姐姐不见了,又不敢同她明说,只能安抚说你去施粥安定民心去了” 又不是攻破城门流离失所了,她干嘛去施粥啊? 长亭泡在水里笑起来,“阿宁信吗?” “这话骗骗我还成,你自己说阿宁信不信!”玉娘很有自知之明,“后来瞒不了了,就一五一十同阿宁都说了,阿宁嘴上不说,却收拾东西去守陆公灵堂,一连守了三日。” 长亭将头闷在水里,咕噜了几个泡泡,油然而生出一种自豪感来。 她总算是将阿宁有惊无险地拉扯大了,并且拉扯出了一个正直、善良、温和的好姑娘。 长亭抹了把脸,大大地舒了一口气。 暖榻软软绵绵的,玉娘索性抱了枕头来挨着长亭睡,说了许久的话,说起战死沙场的将士们再说起符稽的激将,最后说起蒙拓带着重骑犹如神兵天降一般从稠山俯冲直下,玉娘揪着被角压低声音尖叫,“邕州他不要啦!?” 长亭忙拍了拍玉娘手背,示意她小点声小点声,想了想,睁大眼睛看向帐罗布,“我与哥哥本预备守十日,若石猛要出兵解围,十日足够或是石闵或是石阔带兵来豫州了,如果石猛不出兵,就让黄参将从后包抄,再让小秦将军倾全城之力剿灭他们,就算这场战役之后,平成尽是老弱伤残也不怯场我也没想到是蒙拓来的,而且来得这么快” 玉娘斩钉截铁,“他定是听见益王传出来的脏话了,便登时什么邕州,什么地盘都顾不上了,一心来救你。” 长亭摇摇头。 不可能。 她与蒙拓是看重情义,可绝非断后路来全情谊之人,她身后还有个陆家,蒙拓身后还有个石家,乱世当道,家族势力方为立僧本,长亭一直很清醒,而蒙拓比长亭更清醒。 直说到后半夜,到第二日早晨,长亭破天荒地睡过了头,一觉起来发觉窗棂外暖阳将好,珊瑚捧了只铜盆,碧玉端了茶盐立在门外。(……) 第一百九七章 谈亲(中) 第一百九七章谈亲(中) 长亭再一扭头,连玉娘都起来了一看更漏,辰时都过了! 长亭赶忙一个翻身起床,将珊瑚与碧玉唤进来,漱口洁面换了衣裳,再搽了层粉便出门,临到门边,想了想又折了回去对着雕花铜镜,轻手拉开小木匣子,双唇一含,轻抿了口脂,对着镜子瞧了瞧,嘴唇红红的,脸蛋儿也红红的,长亭脸往衣襟口一埋,抿嘴笑起来。 她好看的样子,每次蒙拓都没瞅见。 蒙拓每次瞅见的都要不是她在杀人,要不人在杀她,要不她就是在哭,哭得眼泪鼻涕直往下流 就没正正经经地见过她穿着好看的衣裳,画好看的妆容 长亭指腹在下唇上轻轻摩挲两下,看着廊口栅栏间摆放着的牡丹花儿,大朵大朵的跟碗口一般,红艳艳的花瓣子,绿茵茵的蕊儿,色儿一点跟一点往下变浅,富贵荣华,好看极了。 指腹上没一会儿便晕了点殷红,长亭笑问珊瑚,“看着会不会太红了啊?” 珊瑚鲁直,忙摇头,“好看!红点好,红点气色好!” 同样觉得好看的还有正襟危坐在真定大长公主左下首的蒙拓。 早筵摆在水榭,长亭到水榭的时候,蒙拓与跪了祠堂回来的陆长英一早便来了,长宁与玉娘也端坐下首,往前在建康城夫人们就喜欢摆早筵,把筵摆在水河边上。糯米团子与熏肉拿狂叶包着承在水里的荷叶上,侍女挽袖皓腕一拨水,水波便将荷叶送到客人的跟前去。 这吃不饱。吃的是个派头和意境。 长亭却觉得这哪是吃呀,分明是比。比谁家的湖大,比谁家的侍女好看,比谁家的庭院更美,就是不比糯米团子和熏肉哪家好吃长亭一撩帘,隔着屏风听里面正说话,是真定大长公主在训人。 “你要上城墙。行,你上。你可见大母拦着你?大母明白事理,没拦着你。男儿汉要建功立业当然要以命相搏。谁豁得出去谁赢,大母明白。可阿娇好好一个姑娘家,被有心人一传,名声本就成了个大问题。就怕夫家嫌” 蒙拓见缝插针。赶紧谄媚,“大长公主,小生不嫌。” “本就不该嫌,阿娇的性情你是明白的。”真定大长公主语气软了软,转了话锋又训陆长英,“男人在这乱世大不了一个死字,女人的结局却能比死惨一万倍!阿娇上什么城墙,见什么将士!男人才该将这家顶起来。你父亲在时,可没叫我和你妹妹冲锋陷阵去!” 蒙拓立马表态。“往后决计不让女眷冲锋陷阵!” “符稽的兵马攻到豫州城外,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贸贸然去了外城,若一个不小心,符稽攻破了城门,你怎么办?你若随你父亲去了,丢下这一屋子孤儿寡母怎么办?你可别忘了,你还有个媳妇儿没娶,两个妹妹没嫁呢!”真定大长公主再训陆长英,“凡事多想想!一门心思全用在瞒我上头了,行事别冲动!” “凡事三思而行,决不冲动行事,否则女眷们的日子便极难过!”蒙拓立刻总结陈词币心。 长亭隔着屏风的缝隙见真定大长公主啜了口清茶,再长叹了一声,“咱们陆家的姑娘都是金尊玉贵养大的,拿过最重的东西就是吃饭的碗,喝过最凉的水就是泡了半个时辰的茶,没经过大事儿,个性娇娇。阿娇不一样,阿娇受的苦遭的难比往上数几代的陆家姑娘们加起来的还多,幼年丧母,少艾丧父,什么苦都吃过,你便当心疼你妹子,别叫她搀和进男人争名逐利这档子龌龊事里了罢。” 长亭心里一酸,不知该说什么好。 真定大长公主分明是在借陆长英来敲打蒙拓。 陆长英默默地承受真定大长公主的怒火,私心却觉得自己无辜极了。 凭什么每次都是他当靶子呀 陆长英在心里瘪瘪嘴,委屈。 蒙拓当然也听懂了,语声向下一沉,“是,便看阿娇想不想,若她想,做什么都可以。若她不想,我便护她周全便可。符稽留不得,就看他这番行事便可知他是一个小人,锱铢必较且胸无成算,可成小业担不得大任。” “不只是符稽。”真定亦沉声,“还有你的姨父,石猛。若陆家与石家谈崩了,谈裂了该怎么办?若长英与石猛对峙互不相让怎么办?若石猛希望从阿娇身上挖出陆家更大的利益怎么办?石猛娶的就是士族女,石家借与庾家那门姻亲才站稳的脚跟,石家看重女眷的家世,如果他们在阿娇身上什么也挖不到了,你却有你的仕途经济,你又该如何自处?” 这些问题叫蒙拓怎么答嘛。 总不能叫蒙拓在这儿发誓吧? 长亭轻咳一声绕过屏风走了出来,笑着同真定大长公主问了安,“昨儿回来得便有些晚了,陈妪来接的人,本想当时就来同您问安的,可陈妪却说您睡了。”长亭笑盈盈说着,一道说一道在玉娘旁边落了座儿,笑道,“哪知今儿早晨,我又没烧着头香!” 真定笑着指了指陆长英,“他最快,从祠堂过来快得很,一来就讨了碗桂花藕粉吃,不是来请安,分明是来讨饭的!” 为什么活跃气氛也拿他做靶子啊 陆长英在心里又瘪瘪嘴,委屈。 长亭一来,将才那话题自然戛然而止,真定唤人上菜,食不言寝不语,早筵吃得也还算尽兴,碗盘一收,白总管躬身向里递了封帖子,真定大长公主一目十行看完便笑起来,“这下凑一块儿了,庾郡君明儿一早到豫州,蒙拓你若是不忙慌回邕州便在这儿待一待吧。” 长亭手心一下子抓紧。 说真的,她是真有点害怕真定和庾氏打起来。 亲事走到这儿黄了的人,也不是没有呀。 长亭看向蒙拓,只闻蒙拓语声恭谨,应了声喏,“邕州自有二哥亲征镇守,我回与不回,意义都不大。姨母来豫州,我自然应当在此待候。”(……) ps:哥哥膝盖中了好多箭 第一百九六章 谈亲(下) 第一百九六章谈亲(下) “石老二带兵去邕州了?”真定大长公主有些意外,“论远近亲疏,石猛都应当叫石阔来豫州解这个围,救这个急啊。怎么是你来豫州,反而石家次子去坐镇邕州?” 蒙拓来豫州,而坐镇幽州的石阔却跨越两座城池去邕州救火 无论从时间、脚程、速度及辎重运输便利种种立场来看,都是浪费,都是下下策。 蒙拓笑了一笑,话说得极为坦荡,“二哥说这种在岳家跟前出风头的事儿让我来做,他殿后。” 真定大长公主怔愣片刻,也笑起来,俯身前探,“石二爷倒是个很明白的人。” 在真定大长公主的印象里,关于石家老二的笔墨极少,相貌自是好的,风度也有,行事说话不冒尖挑事,也不畏畏缩缩,较之石家老大那副熊样----真是熊样,又高又壮,黑黢黢一张方脸,石老二跟石老大就不像是一个爹妈生的种。短短几次的会面不足以让真定对这位石二郎君有一个全面的认知,可从他鼓动、怂恿、支持蒙拓拿扳指抢亲这件事上,石阔要不是一个冲动简单的人,要不就是一个极有主见且自负的人。若站在石家老大的立场,当然希望石阔是头一类人,可站在陆家的立场,石老二是后一类人更让人放心----你家盟友是个傻蛋蛋,你闹心不闹心? 只是不晓得站在石猛的立场,他会怎么选。 真定面上含了笑。嘴里头却像含了莲子似的,一咬破全是苦得发慌的心。 两个兄弟若一个强一个弱,强的为长弱的为幼。倒还好,小的那个安安分分地倚靠长兄富贵荣华一辈子也不算不好,可若一个强一个弱,恰好一个是弟弟一个却是哥哥,那便很有些难安了。 陆绰身为嫡长子,既贤能又仁和,可仍旧压不住底下野心勃勃的胞弟 石猛那两个儿子终有一天要打一架。至于打到什么程度,便不是外人该操心的事儿了。 真定大长公主眼睑一垂,见长亭挽手斟茶。神容极为温婉,不禁笑着转了话头,手一抬一指,将几个姑娘家使开。“阿娇和玉娘带着阿宁去花厅泡茶吧。” 去花厅就意味着能听见。可你千万别当着我面听墙角啊。 长亭应了声“唉”敛裙退下去。 玉娘在廊间给长亭咬耳朵,“你没来的时候,大长公主训了长英阿兄,我却瞧着像是在给蒙拓敲警钟。” 那些话长亭都听见了。 长亭揉揉玉娘的额发,欣慰大叹,“孺子可教也。” 隔着木廊听壁角,真定大长公主问起了蒙拓家里人,“听说你母亲是葬在疆外的?待你成了亲便将你母亲的牌位迁回来吧。咱们讲究一个叶落归根,回得了邕州回邕州。回不了邕州咱们踩在故土上心里也踏实些。”再斟酌了些话,“我老了,看的都是旧山河,也不知道现今的光景是怎么个模样。再过些时日,光德堂上上下下都是要唤你姑爷的。上回你来同我请安,我正被那两个小冤家气得头发晕,谁家自己算计自己嫁什么样的姑爷呀?” 长亭抿抿嘴,隔着屏风,难掩羞赧。 真定大长公主叹了口气,手上还掂着那张帖子,好似有万斤重,“要成一家人了,我便也不说暗话了。我对你其实不大满意的,倒并非士族寒族之分,士族早三百年的祖宗在哪儿挖坑插秧还不定呢是你的身世太复杂了一半汉人一半胡人,而且恰好还是父亲是胡人,能娶庾家女的胡人泰半位高权重,之后会发生什么,谁也预料不到” 话其实说得都很明白了。 蒙拓如今是寄人篱下,吃的是姨父的饭,若生身父亲脑子一抽,想起来我还有个儿子流落在汉人的地界,她陆长亭怎么办?难不成还当真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着回胡羯去啊? 那陆家就成个天大的笑话了。 两个人成亲过日子,可不是盖头一掀,床上一趟便万事大吉的。两个人成亲,是两个家族的结合,陆家至此便要把石家当正经姻亲来走动了。姻亲的亲近是天然的是不可置疑的,这就是为什么春秋时期你嫁过来我嫁过去,如若不联姻便等着被第三方打得个晕头转向。 既然要成亲的,真定大长公主大概是决定在庾氏来之前,和蒙拓先把总账算一算。 嗯逻辑有点怪,但听上去就是这么个道理。 蒙拓静了许久,终于开口,“我的父亲确实位高权重,可他不止仅有我一个儿子,他的胡人原配为他生下了两个身体健硕的嫡子。母亲身死之后,我的存在便有些尴尬,处在中间的嫡出,身上一半的血脉却是汉人的,这在胡羯之地是大忌,故而父亲并不是很管教我。后来姨母希望教养我,我便到了冀州”蒙拓深吸一口气,手搭在膝盖,指节发颤,蒙拓索性便将手掌蜷起,“我之后的生活与他再无关系,大长公主尽可以放心。我与阿娇的生活,和姨父和姨母,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陆石两家是合是分,阿娇都是我的唯一的妻子。大郎君和姨父若对垒,我绝不偏帮,更不会叫阿娇为难。是我娶阿娇,而不是石家娶阿娇,姨父别想在阿娇身上挖出一分一毫的好处。” 蒙拓微微一顿,“言语都是无谓的,大长公主,我纵然将话说得十分圆满却起不到任何约束。” 蒙拓声音冷静极了。 长亭将背靠在窗板上,听蒙拓静静地说。 “我可以在您跟前说得天花乱坠,可那没用。两个家族的情况都很微妙,我与阿娇两人的身世背景都很复杂,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也明白这条路不好走,所以我退却了。可阿娇没有。” 长亭仰头眨了眨眼睛,他这是要干嘛呀 “请您将陆长亭放心地交给我吧。” 蒙拓抬头看真定大长公主身后窗板的那抹剪影,“我会当她身前的那堵墙,挡住所有的风霜。”(……) ps:送给大家我很喜欢的一段话。 有人住高楼,有人在深沟,有人光万丈,有人一身锈,世人万千种,浮云莫去求,斯人如彩虹,遇上方知有。 傻蒙和阿娇的情感大概就是这样的。 第一百九七章 敲定(上) 第一百九七章 长亭靠在窗板笑得眼睛都没了,玉娘偎在长亭身边长长“咦”了声儿,身体左扭扭右扭扭,面部表情丰富极了,小阿宁也笑,捧着小栗子糕点小口小口地吃,边吃边笑,一笑吧,面颊便起来了两只小梨涡,乖得很。 水榭花厅里摆置着新鲜的佛手,高几小柜边摆了一只不深不浅恰好能养睡莲的瓷盆,莲花泛香,清波荡漾,晨好气清的水榭满屋子都漾着如碧波流水般好闻的气味。 浅浅的光从窗板的缝隙中直射入内,三个女孩,都在笑。一个幸福,一个娇憨,一个爽直,笑的模样不一样,可笑声却是一样的,都如同闷在胸膛中呼之欲出的蜜糖那般黏稠。 在很久很久以后,长亭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个清晨的情境。 外间真定大长公主沉凝了许久,久到长亭以为真定不会再说话了,哪知却突闻,真定叹了一声气儿,方轻声道,“我希望你不要食言。”真定话锋一转,“庾郡君明日便至商定婚事细碎杂事,两家人搁在一起办事,泰半都是要出矛盾的。我希望到时候你能记得今天都说了些什么。” 蒙拓自然一口应下。 长亭又笑起来。 蒙拓生母去得早,姨母将他拉扯大,对于她而言,庾氏应当能算作她的婆母。 媳妇与婆母,天生仇敌。 仔细想想也是,媳妇与婆婆压根就是两个从未有过交集的人。一个生了儿子,一个为你儿子生儿子,一个照顾男人的前半生。一个与男人共度后半生,媳妇顺理成章地从婆婆手中接过职责与义务。女人家多半心思细腻且多疑敏感,两个女人无亲无故被栓在一块儿,本就容易起矛盾,中间再塞了个两个女人都想争的男人,矛盾加剧,明争暗斗不要太频繁----这是真定大长公主身为过来人心里很清楚的一点。做婆婆的想为难媳妇压根就不需要由头,午膳不好用,便可成为发起诘难的理由。她不喜欢谢文蕴。也不喜欢她的儿子为了谢文蕴一往情深,饶是她自诩行事一派风光霁月,可当年明里暗里也给谢文蕴下了细细碎碎的许多绊子。 否则,庶子长茂是怎么出生的? 现在想想。颇有些曾经沧海的意味。 人亡了。才晓得当初那点子后宅的恩恩怨怨有多微不足道,就冲她谢文蕴给陆家留下了陆长英与陆长亭两个孩子的份儿,她当初都不应当拿婆婆款儿来抬压她真定叹了叹,不禁苦笑,人吧总得是事情受到自个儿身上了才明白痛,她没女儿当然不怕遇着恶婆婆,如今阿娇嫁人,她却怕她的孙女遇上恶婆婆得不得了。况且庾氏哪里是省油的灯?说是姨母。可平日里代行的可都是母亲的职责,时人最重恩德。若蒙拓成了亲却与庾氏疏远了去,那时人与后人的唾沫性子恐怕能将这小夫妻淹死 真定看了眼努力把眼睛瞪大力求真诚的蒙拓,顿了顿,索性换个法子来问,“若庾郡君不喜欢长亭士家女的做派怎么办?虽说是你们两是关上门过日子,可到底与石家住得近,若庾郡君日日让长亭在身边立规矩怎么办?” “府邸事多且杂,早在来时拓便与姨母商量妥当。每逢初一十五去石家请安,其他日子随阿娇高兴便可。”蒙拓成竹在胸答道 真定大长公主再问,“石猛胸怀天下,士庶之间,士族之间,他都要一一打点到位。若庾郡君定要阿娇出面应酬交际,四下奔走,你当何如?” 蒙拓沉声道,“若能婉拒便婉拒,若不能婉拒,便叫阿娇称病,一切以阿娇的意愿为先。” 真定大长公主再言,“若庾郡君妄图透过阿娇让邕州庾氏与陆家搭上关系,而阿娇与陆家都不愿意,却无从拒绝庾郡君,你又当如何?” “拓会让姨父知道,石家与陆家的关系尚且正处萌芽期,岂容他人来分这一杯羹。”蒙拓答得很认真,神容认真得就像在参加举孝廉的诘辩似的。 隔了一会,真定声音有些喑哑,开了口,“阿娇是受了苦的,雪踏过冰踩过冻也忍受过,女人家像水,身体弱。如若我是说如若,阿娇在三年五载之内产不下男嗣,你会怎么办?” “三年不行等五年,五年不行等十年,十年不行等二十年。” 蒙拓语声虽轻,却可闻坚定,“若阿娇喜欢孩子,过继也好抱养也好都可以。若阿娇不想要孩儿,我们两个便就这样过下去,拓亦觉此生无憾。若姨母插手来管教,拓定当不理、不从、不听,这是底线。” 真定大长公主心下一松,能听出语气都像松了弦似的,“你且记得今日在老身跟前说的这些话吧。” 两个人说得都很隐晦。 毕竟不纳妾侍,不收通房,不养伎人,这都是没法儿明说的事儿。 里间的红泥小炉上烧着的水壶已经在咕噜咕噜冒着泡泡了,长亭一回神连忙就着帕子去倒热水斟茶,热水滋啦啦地氲在茶叶中,茶叶被水一冲便向上浮起,飘在水上面,长亭一抬头却见阿宁捧着糕点若有所思,长亭便笑着轻唤,“阿宁,想什么呢?” 小阿宁回过神来,抿嘴笑起来,“阿宁以后也要嫁这样的夫君顶天立地男儿汉,对旁人内敛寡淡,对我却言听计从,什么都护着我”阿宁说得辣气壮,可说完却仍旧脸上绯红,起了一丝羞赧,“就像哥哥与阿拓阿兄那样!” 玉娘捂嘴笑,“往后别叫阿兄了,该叫姐夫了!” 小阿宁捂着嘴,“不成。得成亲那天我拿了大红封才能改口!” 玉娘当即表示赞同,“对!得是起码五钱的银馃子才成!”揉了揉阿宁的脸蛋,与有荣焉。“我们家阿宁当真聪明得很,聪明得很呀!” 这就开始算计她家,不对,蒙拓家的银子了 长亭想把脸板正,嘴角却自有主张往上翘,再往上翘。 将近晌午,有兵将来报战事。说得有些模糊,陆长英与蒙拓当下告辞往无字斋去,真定大长公主也不细问前方战事如何只是叮嘱二人。“陈家要使阴招,我们陆家却不能坏了四大家的颜面,陈家要收拾,却不能拿收拾符稽的路数去收拾他们。且慢慢来。都看看陈家还能得几日好。” 陆长英应下,长亭颇有些恋恋不舍地看着二人走远。 她与蒙拓这么几日,一句话都还没说过啊! 男人们一走,真定大长公主这处也忙了起来,庾氏要来,光德堂上上下下都要打起精神来应对,这么些年头了,真定没生女儿。陆绰也没妹子,许久没有姑娘从光德堂发嫁。纵然是有旧例可循,却也时过境迁,难以模仿。 比如 三十年前的两百条丝帛,在如今乱世中已经可与金银的价值比肩了。 再比如,陆家才遭大创,百废待兴,光德堂的花房养的尽是好将养又喜庆的牡丹与芍药,可这两样花儿放在女眷客人的小庭院里却有些喧宾夺主的意味在,原本定下的紫藤花长得却不尽如人意。真定大长公主到底不喜欢石家,思虑了良久才定下放两盆君子兰即可,话虽说出去了,心里却有些肉疼,哼了声儿,“只希冀着庾氏别将那兰草认成葱” 长亭听得哭笑不得。 答应这桩亲事,在真定大长公主看来既是无奈之举,又是必行之道。偶尔想一想呢,觉着蒙拓这个少年郎着实还不错,可再偶尔一想,又觉得与庾氏石猛做亲家心里实在憋屈,反反复复之下造成了庾氏暂居的庭院里头放着贵重的君子兰,布幔却没换床榻换成了乌木,可瓷器却用的是顶普通的冀窑瓷 老人家一会过得去一会过不去的结果是最后抱着小阿宁轻声絮叨,“咱们阿宁往后是要嫁到一个真正的名门士家里去的,谁算计都不给。” 小阿宁眼一瞪,嘴一张,喘了口粗气,“那只有我去算计别人了!” 长亭乐呵呵地笑,真定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长亭的额头,“上梁不正下梁歪罢!” 长亭哈哈笑起来。 第二日晌午,石家的大旗总算是进了豫州的城门,陆长英去接人,三夫人崔氏带着小辈儿们在光德堂前迎接,马队拖得不长,就只有两架黑乌木红漆马车打头,后面跟了几十名兵将,兵将领头的是岳老三,岳番骑在左首,盔甲着身嘴里头难得没嚼狗尾巴草,只见岳番头一抬,眼睛藏在盔甲之下还不老实,也不知是在冲长亭眨眼睛还是在冲长亭身后的某个玩手指的女人眨眼睛 大家伙都是熟人,也甭费心客套了。 岳老三撩袍下马,岳番紧跟其后,随后马车帘子一挑,便有一个十岁出头,梳着圆髻,脸圆圆的,眉细眼弯的姑娘从马车上一跃而下,裙裾翩飞看上去娇俏极了。之后便有一妇人高挽发髻,华服锦衣先将手搭在马车下的老妪胳膊上再弯身下马车,一抬首却见妇人眉眼分明,瞧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的样貌,保养得极好。 小阿宁笑着踮脚挥手,“阿宣!” 石宣一眼看过来,也笑着蹬蹬蹬地朝这处跑来,“阿宁!” 长亭推了推小阿宁的后背,阿宁便与石宣牵在了一起。 三夫人崔氏先笑着开了口,“两个小姑娘许久未见,如今却仍旧亲密得很,可见是有缘分的。” 庾氏步履缓和,她年岁比崔氏要大一轮还多,却极谦恭地颔首致礼,接崔氏的话往后说,“说缘分当然是有的,往前是手帕交,如今却成了姻亲姐妹,若说这样还没缘分,实在不知道哪样才叫有缘分了。” 崔氏退一步没受这个礼儿。 庾氏眼神看向崔氏身后的长亭,温声寒暄。“两年未见大姑娘,大姑娘可好?往前身子骨有些不太平,如今可还吃着药?” 庾氏整个人都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不压迫,可听话听音却总有些许莫名的意味,当初到冀州安顿的时候,长亭脑袋上的伤还未好,一直吃着要,庾氏开了库房拿了许多天麻出来叫长亭吃,长亭笑着埋首屈膝福身。“多谢郡君记挂,已然好全了,若没郡君的天麻炖汤。阿娇如今也不会这样好。” “看大姑娘脸色神容都是极好的,可见当初的天麻没白吃。”庾氏朗声笑起来,“往后去冀州住了呀,多的是!” 长亭觉得现在自个儿脸上应当红一红了。努了把力。很不幸,估摸着没红起来,便将脸往衣襟口埋深了点儿。 三夫人崔氏嘴一闭再一抿,很有些庆幸将才自己没受那道礼。 陆长亭那桩婚事不是石家算计来的吗?真定大长公主不是很有些生气嘛?怎么那个蒙拓来的时候,光德堂上上下下也给足了面子,石猛妻室来,连陆长亭这样性子都又是福礼又是婉和答话崔氏心里很清楚这面儿可不是看在庾氏算半个婆母给的,这分明是这桩亲事内里有猫腻----至少陆家并非如同旁人揣测那般排斥和厌恶这桩婚事 三夫人脑子里过了又过。再开口时,态度较之前热络了许多。伸手虚扶了一下庾氏,笑道,“咱们可快进里屋去吧,这儿正当风口呢!”再伸手揽了揽长亭,“咱们大姑娘脸皮薄,郡君莫笑话她呢!” 真是谢谢您,我还脸皮薄呢 长亭被莫名其妙冠上了个脸皮薄的名声,当下便决定一薄到底,抿着嘴笑也不搭话也不出声,任由三夫人揽了又搂,搂了又挽 晌午日头大,光德堂今年头一次摆上了冰,到处都凉滋滋儿的,三夫人领着庾氏走在廊间,时不时地介绍些光德堂的古闻旧事,或是摆在游廊画舫里的古玩金石,三夫人本是长袖善舞之人,庾氏更是润物细无声的一把好手,不过一段路程罢了,三夫人有心拉拢,庾氏顺水推舟,至荣熹院时两人已然通了生辰,姐妹相称了。 说实在的,长亭私心觉得三夫人与庾氏其实是一类人,无论在什么境遇,都努力让自己过到最好,三夫人好似一直都没彻底沉寂下去过,就算当初被长亭当鱼饵钓大鱼,她也装作不知道,二房陆纷与陈氏是怎么死的,她也装作不知道,甚至她受了百雀的撺掇来帮百雀探口风被长亭毫不留情面地打了回去,她也装作记不得了 什么都记不得了,整日都笑脸迎人,长亭自问是做不到的。 可三夫人做到了,因为她做到了,所以无论是真定大长公主还是往后要当这个家的谢之容,都要给三夫人留点儿脸面,凡事不会做得太过,细想想,三房的前程光明得很呐。 努力生存着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智慧,或大或小,都蛮值得人敬佩的。 长亭微不可见地抬头看了看笑得极为亲切的三夫人,心下一叹,敬佩归敬佩,学得来学不来却又是一说。 庾氏风尘仆仆而来,见真定大长公主之前借了偏厢换衣洗漱,再出来时便是按品大妆,显得极为郑重。三夫人陪庾氏入荣熹院正堂,石宣小姑娘则与阿宁小姑娘走在一道儿,长亭与玉娘走在最后。正堂之中,真定大长公主正襟危坐,庾氏先行大礼再唤来石宣行礼福身,真定大长公主介绍了堂中诸人,自又是一番寒暄,寒暄半晌之后庾氏笑盈盈地切入了正题。 “这回来,一是来给大长公主请个安问个好,二来呢,便是为我们家蒙拓小子求门亲事。”庾氏看向长亭,“蒙拓小子鲁莽得很,上回大郎君的过庚礼都被他给搅和了,刺史很是生气了一遭,又让来赔礼又写亲笔信来致歉大长公主,您可千万莫怪我们家没规矩呀。” 陆家姑娘当然是不能被抢亲的,故而蒙拓拿着扳指闯城门那遭早已被混淆成当天本就是陆长英和谢之容过庚帖礼了 真定大长公主也笑,“鲁莽是鲁莽,可心地却好得很,人书也好,前些时日带着兵马来给豫州解围。少年郎跟牛犊似的,一身都是劲,礼都还没过,便拿自个儿当陆家正经姑爷使了!” 庾氏当即笑起来,“那小子便是个急性儿!为了媳妇儿连邕州的战事也不大顾了,好歹说通了我家二郎去邕州帮他坐镇!刺史知道了,又是指天指地一通骂!”边笑着边觑了真定大长公主神容,没瞧出她不乐意来便放了心,从袖中揣出了一只大红牛皮信封来,递给真定身边的娥眉,收了笑,神容肃了肃,“这是蒙拓小子的生辰八字,比阿娇痴长个五岁,春天生的,却是冬天的个性,闷声闷气不说话,尽知道埋头使劲,待做了您的孙女婿,您打也打得,骂也骂得,权当自家小子使罢!” 真定接了,展开信,眼皮一耷拉算是看完了,再合上信封,叫娥眉将托盘递过去,“本该是在祠堂过庚帖的,只是怕阿娇她娘泉下有知,不满意。” 真定到底出口刺了一刺。(……) ps:本来说的6k哪知5k都赶到现在明天补上!阿渊一向有点懒,干脆就两章合一发了~ 第一百九八章 敲定(中) 第一百九八章敲定(中) 三夫人崔氏飞快抬头看了看真定,再觑了觑,心里拨着算盘。真定大长公主是个八面玲珑的个性,对她这个庶子媳妇尚且从不将话说透说死,没道理和姻亲顶真拿茬难不成长亭自个儿是认同这桩亲事的,而真定大长公主与陆长英却只是迫于无奈进了石家的套儿? 这世道,能混好的都是人精。 崔氏在一瞥一觑之间就揣测出了极度接近真相的猜想。 长亭自斟一盏浅茶,未曾答话。 庾氏笑言,“谢夫人生前惊采绝艳于建康,长女的婚事恐怕选谁当姑爷都不会太满意吧。”庾氏手打在木案上,面上笑盈盈的,半分也瞧不出异样来,“做了母亲才晓得姑娘是掌中珠,心中宝就算潘玉在世来求娶我们家石宣,我也定能从头到脚挑出许多不是来!” 真定大长公主再一笑,“那老苫盼郡君约束外甥媳妇的力度,比约束女婿要小许多了。” 庾氏爽直笑开,“阿娇何须我这个姨母约束?仙逝的陆公与谢夫人教出儿女个顶个的好!” 真定轻声道了句 吉时是一早定下的,过了庚帖后,便是守着更漏待吉时,吉时一到,两只庚帖送进陆家三宅深处,便为合贴,合贴的时辰倒是随心所欲,陆家一般会合上三日三夜,权当告诉了陆氏祖宗,合贴就是走个过场。两家活着的人都同意了,死了的人还能翻什么船? “不过往前倒也有过合贴的时候,天上劈了道雷将宗祠后头那棵老槐树劈倒了枝桠。陆家便借此事回绝了这桩亲事。”长亭尽力回想。 胡玉娘抱着软枕听得直发怔,“这样也可以?”说着探了个头出去仰头望天,见天朗气清,不觉放心,“是定的哪家的姻亲呀?能和陆家定姻亲的可都是些显贵他们也认这么个说” “是我太爷爷辈的事儿了,那时候陆家还在建康城呢。”长亭笑起来,“当初定的是皇家的公主。太爷爷那辈儿不喜欢这桩亲事,便借这事儿禀了圣人,正恰好钦天监也算出两个人八字吉凶不卜。故而符家再想嫁女,也只好作罢。后来我去后院看那株可怜的老槐树时听老妪说起,原来那道雷压根就没把这枝桠劈端,是有人拿斧子劈断后再拿火油烧了烧装的相罢。” 所以说到底也是陆家不想要这桩亲事。但是又不好直接回绝圣人罢了。 胡玉娘双手合十。念了句佛,“你与蒙拓的庚帖可要平平安安的啊,千万甭被雷劈,被水淹,被火烧,被人撕” 在胡玉娘说出庚帖的三十六种死法之前,长亭突然福至心灵,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嗯 这个重要的决定就是----她决定夜来去看看庚帖。 万一出了事儿怎么办?如今天下正乱。不乐意看见陆石两家结亲的人多得是,倒不是说烧了庚帖就能阻止陆石两家结盟。行走在刀刃上的那起子政客枭雄没这么单纯,可长亭却觉着不放心。她与蒙拓走到这步不容易,亦步亦趋的,万一这桩亲事毁在了两张纸上,她可上哪儿哭去哟 一切为了嫁人! 夜深人静,长亭小心翼翼地踩在昏黄光影里,长廊深巷,砖瓦青瓷被摇曳的光一映照像是一下子就活了过来,鬼哭狼嚎地伸出爪子来,好似这一切的食物都在陆家漫长而幽静的百年间长成了精怪,气氛有些瘆人,长亭呼了两声打足气。 一切为了嫁人,一切为了嫁人! 街巷长廊,玉娘打着灯笼走在前头,祠堂在光德堂最深的地方,一路过来,值夜的仆妇忙屈膝问安,玉娘大手一挥,把披着外衫的长亭一把扯出来,为虎作伥道,“大姑娘做了噩梦,来祠堂跟先祖们上香尽孝安安心。” 阿弥陀佛,先祖们,您大人大量别劈下道雷,没把槐树劈叉,先把我这不肖子孙给劈死了----长亭心里默默致歉。 仆妇们连声赞扬,“大姑娘好孝心”、“大姑娘真有心”、“女郎不愧是陆家嫡长女”在一片赞誉声中,长亭绯红一张脸踏进了宗祠小苑,庚帖放置在最里间,长亭燃了三炷香敬了父母先贤便绕着宗祠走了半圈既当作静心又当作尽心。陆家宗祠外为闹中取静栽种了一大片竹林,长亭眼睛尖,提了灯笼凑近竹笼里看,“啧”一声,轻唤,“蒙拓!别装相了!快转过身来!” 竹间的背影一耸再一转,蒙拓颇有些无奈,“你怎么三更半夜来这里了?” 长亭顿时瞪了眼,灯笼朝上一抬,瞅着蒙拓眼睛,“你三更半夜来这里做什么呀?” “我我来给陆公上炷香” 蒙拓绝不承认自己是因为婚事在即心里有点慌,而陆绰的灵堂撤了,他静心都找不着好去处了,思前想后决定铤而走险来祠堂拜会拜会老岳山,顺便守着庚帖不让有心人有机可趁 蒙拓语声滞了滞,轻抬下颌,“快回去,哪有小姑娘家家的夜半三更不回家睡觉反而四下乱晃荡?如今世道不太平,你甭不以为然,在邕州压根就不许未出阁的女子夜里出来独身晃悠” 长亭咧嘴笑起来,“我将要出阁啦!” 蒙拓话被一堵,颇有些手足无措,“可可终究还没出阁呀!你怎么一人出来?满秀?白春呢?”蒙拓仰头高望,宗祠的墙分明葺得极高,这厮却四下望得极为认真。 长亭不由捂嘴闷声笑,“是玉娘陪着我出来的,我有些睡不着,既怕庚帖出问题,又怕我这还在做梦,出来走一走再掐一掐自个儿,疼了就明白是真真的了。” 长亭承认得落落大方,蒙拓一下子被甜腻到了骨子里。 蒙拓心里一甜,却愈加张不开嘴。 长亭提着灯笼朝前踏了一步,翘着下巴望着蒙拓俏生生地笑,“玉娘是外姓人不许进祠堂里来,她便去陈妪住的后罩房歇脚去了。你来给父亲上香呀?上了几炷香?说了几句话?都说了些什么话呀?”(……) 第一百九九章 敲定(下) 第一百九九章敲定(下) 姑娘声音脆生生地氲在夜空中,蒙拓只觉得心都快化了,声音不自觉地柔了又柔,低了又低,缓得像摁住了古琴最低沉的那根弦。 “来给陆公上了三炷香,给贡案上换了壶龙泉酒,说了”蒙拓闷头很浅很浅地笑了笑,声音里藏着的笑意微不可见,“说了许多话,陆公生前我没同他说过话儿,如今能说给他听了,也不晓得他能不能听到。”蒙拓顺手帮长亭拎了灯笼,灯笼的光一晃一荡,像被投掷了小石块儿的月下水面,蒙拓侧过身来,“陪我走一走吧。” 长亭跟在蒙拓身后,月下有古松耷拉下头,长亭便迈着小步跟着蒙拓静悄悄地甩着手走,甩着甩着就被身侧那人轻轻拉住。 长亭顿时绯红一张俏脸。 蒙拓手大,手掌一蜷便将长亭五根手指紧紧握住贴在掌心上。 长亭牙齿咬住下唇,心里如蜜般的甜像要溢出来了,她头顶将好到蒙拓的肩膀,一抬头便可见蒙拓的鬓角,蒙拓步子迈得不紧不慢,长亭跟在后面亦步亦趋,感觉好像手在发汗发热,可又舍不得抽开。宗祠修得大,一间正屋两三间罩房,抱厦间桌椅凳各一式,木料崭新,桐油清亮,摆设十分古朴简单,宗祠常常无人,下人没资格进来只能逢初一十五来掸灰抹屋,如今偌大一个祠堂,除却他她二人。便只余满室清辉。 他们的庚帖就在身侧的厢房中。 他们的生辰八字就那么被书写在撒金堂纸上,并肩摆置着。 他们要成亲了唉 蒙拓掌心的热在向长亭宣告着,这一切都是真的。 蒙拓一手牵着长亭。一手提溜着灯笼,隔了许久方道,“往后在我们家也给陆公修一个小祠堂搁放牌位吧。” 长亭应了声“哦”,温声斟酌道,“怎么说呢?其实父亲不是一个太在乎生死的人,他生前说过百年之后叫我将他的遗物洒到淮河里去,是随风飘走也好。是被水流不知带向何方也好,他都不在乎死后的那些虚无缥缈的香火。” 蒙拓笑了笑,“陆公是有大智慧的人。每每在他灵前叩拜。我都能静心陆公恐怕会嫌修建小祠堂太过凡俗”蒙拓话头顿了顿,轻道,“这几日我总梦见陆公,每次都是梦见他在冀州登上马车离开那时。我以为这是陆公在教训我。教训我要好好待他的女儿。” 死生杀伐的百战之将哪儿有信鬼神的? 活人的同意好讨要,铁人都有被磨软的时候,拿出姿态拿出态度,做出事情来慢慢磨,旁人的态度总会有所改观。 逝去之人却只能永远活在人的记忆中,以最好的姿态与印象。 蒙拓大约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陆绰吧,一声招呼都没打就把人家闺女给拱了,更何况在之前陆绰考虑姑爷时一点点一丝丝地没考虑过他。蒙拓颇有些忐忑,在陆绰牌位下只觉自己趁人之危。绝非君子之为,清雅了一辈子的陆绰恐怕很看不上他。 长亭弯眉一笑,“那你就好好待我就是了呀。” 蒙拓一滞再如自嘲般笑了笑,他的自卑与敏感在她跟前好似一点点存在的必要都没有,长亭足够自信与傲气了,自信自尊自重得似乎将他所有的踟蹰与自怨自艾都化解消弭得无处遁形。 他何其幸也。 蒙拓还欲再言,却陡然身形一闪躲,伸手便将长亭揽在怀中,背向墙角一靠,大手虚捂住长亭的口鼻,紧贴长亭耳朵,轻声道,“别出声,外面有人。” 长亭眉心一蹙,心上当即闪过不好。 若是寻常仆妇,纵然她与蒙拓夜来私会有伤风化,可蒙拓也不可能将她也搂到隐蔽处藏躲,放她一人应付仆从可矣,除非来人并非仆从,甚至并非陆家大宅中的人如果不是陆家人,是谁? 宗祠在光德堂顶远的东北角,人声清净,只摆放了祖宗牌位,一无可盗之财,二无可观之景,三无油水可言,故而仆从们来得都非常少。地势僻静加之人烟罕至,宗祠确实是围得像铁桶似的光德堂的一块豁口 长亭后背贴着蒙拓的胸膛,蒙拓的心跳呼吸与她的节奏一模一样。 长亭将蒙拓虚掩住她口鼻的手拉下,别过头来,眨了眨眼无声望向他,蒙拓先摇头再做了个噤声的姿势,轻手轻脚地将长亭再往里藏了藏,自己步履极轻地贴着墙角向外迈,蒙拓将耳朵紧紧贴住墙壁,眼神愈发晦暗。 练家子一是眼神好,二是耳朵灵。 长亭耳朵向来也尖,可如今只能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且听不出是男是女,可既有声响便意味着来人多于一人,且那几人并非行事默契之流----否则空墙都闯了,怎么会大意到要在别人的屋子里用谈话来商议对策?这不该一早便商定妥帖的吗? 不对,等等。 长亭眼神一眯,如果并非全都是外人,只是有人是翻墙进来,而有人是陆家内宅之人,几人甫一碰头,当然以为宗祠无人来十分寂静,便放心大胆地商量说话 这样的可能或许更大。 若是这样,那只有一种可能了。 陆宅有内鬼。 长亭经的事多了,一旦遇着事儿便不由自主地向顶厉害的方向去想,比如现今,这也或许是哪对野鸳鸯急切而热烈的喁喁私语,也或许是哪房的仆从恶毒而憋屈地咒骂着主家可长亭一想却无端端地想成了庙堂高远之事,是什么事情尚且不知,他们若贸贸然出去撞破,岂非冲动行事? 两个人都极默契地选择了蹲守原地。 蒙拓仍贴着墙壁在听,听了一会儿,缓缓站直身子,目光看向长亭。 长亭蹙眉也望着他,等着他的后话。 “隔得太远了,听不清。”蒙拓言道,“大致能听出来是一个男子,一个女子,两个人的声音都刻意压低了的,我往前没听过这两把声音,说了些什么实在听不见了,那两人说了一会儿那女子的声音便尖利了起来,估摸着是吵起来了,如今男子翻墙出去了。” 长亭紧紧抿了唇,学蒙拓的样子贴着墙壁往外看。 外面太黑了,长亭眯着眼睛好似隐隐约约瞅见了一个不高不矮的身影匆匆隐没在竹林中。(……) 第两百章 内鬼 第两百章内鬼 长亭紧抿唇,与蒙拓对视半刻。 蒙拓轻道,“你别管这件事。来人既已破开外院直入二门,他若略过了陆家藏在暗处的影卫,那必定武功不凡,武功不凡之人你管不了。若陆家的影卫死士察觉到了而无所作为的话,”蒙拓一顿之后,语气轻快,“那证明我那大舅兄早已知道了,既然他知道了,你便更不用管了。” “那内宅接应那女子”长亭语声往下沉,“二门以内是我在打理,我打理得连有人不安分都一概不知,可见是我近来日子过得太舒爽了” 蒙拓便看着长亭蹙眉自省,看着看着便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长亭额发,声音拖得有些长,“你日子过得舒爽,才是我的福气。” 夜深得很了,玉娘走前头权当探路,长亭与蒙拓提溜灯笼专挑小道儿走,走到研光楼的矮墙外,长亭埋头瞅脚尖,便瞅着灯笼的光从乳白色的绣鞋布面儿上晃荡来晃荡去,长亭舍不得走,蒙拓轻声催她,“快进去吧,我后日才回邕州,明日还在平成。” “可明日也见不着你了。” 明日真定大长公主要与庾氏去稠山拜佛,长亭自然作陪左右,回来时,蒙拓早走了。 再见他,大概就是在喜堂和洞房里了 想到这儿,长亭又有些欢喜,埋着头拿脚尖去踢灯笼底下的红穗子,闷声闷气地再开口,“你把宅子打理好啊。我要带多少丫鬟陪房过去呢,你得保管够住。卧房的窗户别拿半人高的物件儿挡住了光啊,你记得偏厢的帐子要水墨纹的,高几要红漆木的,茶盅和瓷碗顶好用钧窑的,我喜欢农耕渔读的样式,你自个儿看着办“ 娇娇俏俏的,就像头一回见她的样子。 好歹将她这性子养回来了,蒙拓觉得自己脑袋可能有问题,相比于宽和温婉的陆长亭,他更喜欢原先那个傲得鼻孔都快翻天的那个陆长亭,他八成是欠,欠人收拾。 蒙拓应了声好,肃杀的气势在灯笼的光下都好似被磨平磨润了。 “下回见你,你便穿大红衣袍了。”蒙拓轻声笑,语声和着暖光静静地荡,眼神静谧地看着长亭,“进去吧,我看着你进去。”蒙拓头一歪,当即笑起来,“你再不进去,阿宁和玉娘都快掉到窗户外来了。” 长亭连忙扭头回望。 一个窗户上,长了两颗头,一只姓胡,一只姓陆,姓胡的那只歪着嘴笑,姓陆的那只腆着脸看。 长亭老脸一红,抢了灯笼就往屋里跑,跑回屋把门往背后一掩,一抬头就看见那两个傻蛋头后背对人,头还在窗户外卡着,看起来真是蠢得要死长亭当下叉腰河东狮,“陆长宁,你给我睡觉去!胡玉娘,你给我从窗户上下来!你知道在外头看你俩像啥吗?像两颗大白菜!一颗大点一颗小点儿!你就这么带妹妹呀!把妹妹带成了颗白菜!” 小阿宁人小,一下就把头顺出来了。 胡玉娘越着急越顺不出来,一颗白菜头卡在窗棂里斜眼冲长亭眼泪汪汪,“帮帮忙” 真的蠢得要死了,要死了 阿宁伸手想帮,长亭手臂一抬,阿宁当下决定明哲保身,缩着肩膀回屋去。 见阿宁进去了,长亭这才伸手去够玉娘,满秀快手快脚地拿了瓶桂花油来,长亭一道踮脚抹在玉娘头发上顺,一道叹了口气悄声说话,“后宅有内鬼,今儿我在祠堂里瞅见了,瞅见了个背影,不高不矮,很有些纤弱,你想想,内宅里头有哪个丫鬟是这个模样?” 其实很好找。 真定大长公主年岁大了,喜欢姑娘们都一副福相,福相嘛,脸无二两肉叫什么福相?故而能进二门来伺候的,纵算是洒扫丫鬟都不能纤纤弱质----你是来当姑娘的,还是要做事的呀? 目标范围很小,而丫鬟们一向喜欢玉娘得不得了,玉娘跟她们混得也熟。 桂花油香得很,玉娘一边深嗅了两下,一边想,“瘦,中等身材我没瞅见过呀”玉娘突然反应过来,腰一抬,头“砰”地一声就撞到了窗板上,只听她“哎哟”一声。 长亭一下子捂着肚子笑起来,又不敢大笑怕玉娘跟她恼,可看玉娘满头桂花油还撞了个包的模样,又没法子忍住不笑啊! 玉娘连声“哎哟哎哟”,嚷着了半天之后方道,“你别光想丫鬟呀!二夫人一走,那叫啥来着?哦哦,陆长庆,她三天没吃食,听丫鬟们说她一下子瘦了许多!” 长亭手上动作一停,神容当即僵住了。(……) ps:短小精悍求原谅 第两百零一章 婚配 第两百零一章 陆长庆? 这个人,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长亭耳朵里了。 光德堂里的所有人好似都在刻意忘记这个名字,与之一起刻意忘记忽略的还有陈氏的忌辰、陆长平遥遥无期的归期、甚至陆家二房的存在,日子越往后退,陆纷与其妻儿的记忆就越浅淡,大概最后会如同从未出现过那般,彻底地从陆家的荣耀与家谱中消失。 这是对陆纷的报复,同样是对陆绰的交待。 真定大长公主的默许,长亭的推波助澜,陆长英的大张旗鼓,所有的所有叠加在一起,除却被真定大长公主养在身侧的稚儿陆长兴,陆纷的那一双儿女皆活得虽不能说艰难,可也绝非容易----陆长平已经知事了,他知道士族与寒门庶族的不同,也知道托生在平成陆氏的荣耀与光辉,他看见过权利同样也明白权利是一旦沾上了便舍不得放下的东西,他知道什么是仇恨同样也可以感受到仇恨的力量,这一切的一切都决定了陆长英纵然有心放他一条生路,却无法给他一条青云路,在庄头上做一个衣食无忧的乡绅,是陆长英能给他最好的结局。 陆长庆,同理。 女儿家有的时候其实比郎君更有威胁,郎君只要无权无势无谋略便再也翻不了身了,可女人不一样,女人翻身的机会很多,靠相貌,靠手段,靠心机靠男人。 陆长英无法将陆长庆拘在光德堂中一辈子不许她出阁嫁人。这有悖伦常,同时有心人可拿此攻讦陆长英为兄不仁,为长不尊。故而陆长庆是一定会出嫁的。待长英将谢之容娶进门,便当即着手陆长庆的嫁娶,她不仅一定要出嫁,并且姻亲的门楣名声还一定要过得去。 是,陆长英不在乎名声,是不在乎名利场上,作为政客的名声。 时人的立僧本是宗族。若一个人对族人都做不好,还能期望他做什么事儿呢?修身齐家平天下,齐家可是被放在了平天下的前头! 故而陆长庆当真是个烫手山芋。她得嫁人,嫁得还得好,若男方的门楣家世可与陆家一别高下,那么陆长英或许该发愁了----在什么时候。男人最能听得进去话?当然是在餍足的枕边。可别忘了。陆长庆长了一张极娇艳的脸蛋。 二门之内的事儿是长亭在打理,陆长庆照旧还住在东苑,让她一个人住在偌大一个庭院中,衣食供用是不缺的,可她身边用惯了的丫鬟老妪在陈氏一死之后立刻被长亭打发的打发走,杖毙的杖毙,整个东苑都大换了一次血,往昔的模样一点也见不到了。长亭再没去过东苑,可听小丫鬟们只说“东苑清净得叫人害怕。草长得可高了,都能藏得住人。花草坞的婆子要去打理,庆二姑娘不让,婆子就只好走了。” 长亭大概能够想象那方萧索残凉之景。 能想象,她却没有办法有所作为,或者说,她有办法有所作为,可她凭什么? 长亭从来没把陆长庆看入眼过,陈氏以投缳自尽为代价换取三个子女平安的机会,陆长庆却作践自己作践了整整两年----你不吃不喝,你少吃少喝,你喜怒无常给谁看?真正在乎你这样的人已经死绝了,剩下的人只是把你当做一场好戏来看,你做这些事根本就没有意义。 呵,陆长庆便喜欢做这些无意义的事。 如今与外人私相授受,亦是。 次日,真定大长公主与庾氏相携往稠山去,长亭随侍在侧,给佛祖上了三炷香后,住持奉了素斋茶点来,长亭躬身予庾氏斟了盏茶,庾氏见姑娘适宜的体态与深入骨髓的教养,不禁笑望叹道,“往前有位大师云游到冀州来,我请了他给四位郎君算命数,他说我家大郎和二郎命数最重,阿拓却命中有贵人。” 真定大长公主也笑,“是有贵人,刺史大人与郡君不就是他的贵人吗?” 庾氏颇为自谦,寒暄二三句,没一会儿便牵扯到了别旁的事上,“说起来这回一趟出来得了三桩心事,先来拜会您,再去邕州回趟娘家,最后去清河崔家坐一坐。三个儿子都大了,无论是当娘还是当姨母的也都该操心起来了。” 长亭坐在身后,眉心微动。 陆家的姑娘,庾家的姑娘,崔家清河崔家? 石猛胃口未免太大了,也不怕吃不进去? 真定大长公主神态自若,笑着接话,“清河崔家近些年虽无出仕之人,可编书撰稿却是崔大家的拿手,收的徒弟与门生不说遍布天下,也算交友甚广,郡君能和崔家搭上关系却叫老身另眼相看。” “到底还是借了陆家的名头。”庾氏言语间未有丝毫遮掩,“陆家嫡长女都嫁到石家的外甥了,难不成崔家的姑娘比阿娇还金贵?崔大家是桃李满天下,可崔大家百年之后崔家靠谁去?听说崔大家日日要在舌底含五片人参片,都靠人参来吊命了,崔大家应当懂得为崔家做打算。” 让一个屹立百年不倒的世家最恐惧的不是死亡,也不是清贫,而是后继无人。 陆绰自知难逃一死,宁可牺牲另一个儿子也要尽力保全陆长英,便可知是为了给陆家留下一颗种子。 而崔家 谢家好歹还有个谢询撑门面,陈家亦有野心勃勃的后辈,陆家陆长英顶起了一桩门楣,只有崔家,崔大家已经年逾古稀了,崔家的儿孙生性淡泊,闲云野鹤可也,投身仕途不可,诵诗吟词可也,骈文工整不可,崔大家一去,留下的那些儒生们是能靠书画保命,还是能靠琴声富贵了?崔大家的恩德总有一天要被磨光,到那时,崔家就是武将们第一块要啃的肥肉。 士族 已经没有了 长亭掩眸轻叹,物竞天择优胜劣汰,士族垄断已经成为了亟需淘汰的规制,要么转变要么等死。 真定大长公主未曾惊讶于庾氏的坦诚,啜了口花茶,便笑,“是崔家姑娘许给次子,庾家姑娘许给长子吗?”(想知道《天娇》更多精彩动态吗?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选择添加朋友中添加公众号,搜索“”,关注公众号,再也不会错过每次更新!)(……) 第两百零二章 巧舌 第两百零二章 石家二郎君石阔更风雅,相貌也更清俊,从夫妻两个琴瑟和鸣的立场来看,当然是石阔与崔家姑娘更相配。 可谁都知道,崔家的姑娘是给石老大石闵预备下的,是石猛中意的,“知书达理”、“出身豪门”、“端庄大气”的好儿媳妇,同样也是能一点一点改善石家阶层地位的宗妇。 真定大长公主就此一问,无非是顶一顶庾氏,绵里藏针地暗指石家势利。 既然这姻亲改不了了,那老身过一过嘴瘾也是可以的吧! 这大概就是真定大长公主在心中的呐喊。 庾氏笑着摇头,“庾三姑娘嫁给次子,崔家要不要联姻尚且不晓得呢。”庾氏眉眼一挑,笑着挽袖亲帮真定斟茶,“崔大家有三个嫡亲孙女,大姑娘名唤阿霁,二姑娘唤阿雾,三姑娘还小不做考量。阿霁姑娘是嫡长女,早已与谢二郎君定亲,我们石家不奢想,算来算去也只有阿雾姑娘年岁、相貌都合适了。平成陆氏与崔家一向通好,大长公主或歇道阿雾姑娘许人未许人罢?” 明知故问。 阿雾当然没许人,庾氏一定知道----姑娘们的闺名她都全知晓了,哪里会不知道阿雾许人没许人呀? 真定大长公主笑言,似是嘲讽又像是佩服,“郡君都要去崔家拜会崔大家了,如何能不知晓二姑娘许人未许人啊?老身不出宅院已久,加之早已北迁豫州,和清河崔家的往来着实不算多。”一笑又刺了刺庾氏,“阿雾是个好姑娘,生性温婉且品性端正,出身崔家长房,母亲是晋康翁主,自小庭训甚严老身倒还记得是见过石大郎君一面的,似乎是一个很爽直的年轻人,和阿雾的性子南辕北辙倒是老身记得二郎君喜好些风雅之物”真定挑眉笑笑,“老身不说别的,就冲石大人一心为着大儿子的那股劲儿,大郎君也该拼了命地建功立业。我们阿娇还好是许给了蒙拓,若搀和进这两兄弟的浑水里,怕是处境会更艰难吧。” 言下之意,石闵怕是攀不上吧!石老二努把力气,或许还成!还有,我们女婿啥事不懂,就一局外人,你要给大儿子找个九天玄女都不管这小两口的事儿! 庾氏一笑,“大长公主想说什么,我心里头明白呢。”一正身,神容一下肃穆起来,话很坦白,“既话赶话说这儿了,我便也不遮遮掩掩了----到底同您是两家人要变成一家人了,话是得说清楚道明白。” 合着铺垫这么长,在这儿候待着呢。 长亭一直很赞叹庾氏说话间的技巧,当初能一个照面就将符氏哄得红光漫天,又能在言语间将石猛噎得半天开不了口,庾氏暂且算不上巧舌如簧,却也很能称得上三寸不烂之舌。 庾氏接着向下说,“您以为,天下间都以为刺史偏帮老大,捂着老大在自个儿怀里头却将二儿子发到外头去建功立业,给老大寻的是顶尖儿的姻亲,给老二却寻了个鸡肋,庾家是我娘家,可我有时候都瞧不上庾家的做派更何况外人?”庾氏身形朝前一倾,再开口,“处处不公平,处处帮老大撇老二,我是当娘的都没法子理正言辞说一句我们两个儿子一样重,也不怪旁人思忖刺史偏心眼了。” 真定面上笑了笑,听她继续说下去。 “可我与刺史心里头却知道,这不叫偏帮呀。如您所说,老大性子爽直不知阴私,而老二却聪明许多,所以我们将老大放在自己身边让老二出去打江山天下。庾家的家教是在走下坡路,庾家的声威也大不如前,可老二自己性情刚毅立得起来,老大却需要一个显赫的妻室来帮他撑起门楣”庾氏声音一沉,“五个手指头尚且还有长有短,两个儿子弱的那个拉一把,强的那个不管他,做母亲的好歹只想子女们长短一样齐,谁也别拖谁的后腿才好。” 陆纷与陆绰 一个短一个长 陆家的所有目光都落在了陆绰身上,却没有人愿意帮帮陆纷,拉陆纷一把 真定大长公主后背慢慢矮了下去,庾氏话说得很动容,真定大长公主看着她,许久没说话,她的人生阅历决定了她看得清楚几分真几分假,可她相信庾氏十分都是真的,因为大家都是做母亲的人,无论是长子也好次子也罢,都是十月怀胎产下的骨血,真定再看向庾氏的目光多了几分温度。(……) ps:三月终于过去了,一个月的时间,阿渊经历了晴天霹雳,爸爸确诊患癌,手术、休养、并发症接踵而至,事情太忙故而阿渊很多时候更得都不多。虽然更文很短小,但是书友们没有嫌弃,两天的时间,粉红向前冲了三十名,书友牛逼,书友威武!阿渊平时不求票,因为觉得求票没有太大意义,觉得好看的想给的自然会给,但是阿渊想不想要粉红呢?当然是想的,阿渊也想在排行榜看到天娇的名字,也想一刷新就看到大家给的粉红----毕竟,这些才能告诉阿渊,有人在看有人喜欢看。 第两百零三章 如簧 第两百零三章如簧 长亭冷眼旁观,寺庙还是那个寺庙,漫山遍野鲜活的花儿,暮鼓晨钟寂静的人儿,知机善言的住持,极有眼力见的小尼姑只是坐在这个山涧中推盏吃茶的人已尽数变了。 “总要有个决断” 真定大长公主轻声出言,再重复一遍时语气多了劝慰和坚定,“郡君必要有个决断才好。” 长亭掩眸吃茶。 “说起来这是石家的家事,老身不好贸然出言。可既然郡君同老身说起这件事来,老身便僭越着说两句话罢。”真定神容未变,语气却变得带了些温和,“五个指头有长有短,小拇指能扣琴弦可搭小毫,长的指头可执剑可挥毫,各司其职,互补互帮。若非要让小拇指使劲拿刀,恐怕一个拿不住,刀刃便砸在了自个儿的脚背上了。” 真定将茶盅往石桌上一放,目光移开,望向缠绵的青山。 长亭以为她沉湎在了回忆,哪知未有片刻便又听真定再言,“八两的力气做八两的力气。石大人望子成龙,殊不知次子也是儿子,五个指头在一块儿才成得了一个手掌,缺了谁都难成事。郡君应当知足,长子朗直,次子能干,幼子疏朗,都是好孩子” 长亭看了真定一眼,再望向庾氏,庾氏神色似颇为动容,听真定大长公主语气渐渐缓了下去,语声沉了沉随后便道。“我当时便道崔家那桩亲事不妥当,奈何刺史势在必得。”庾氏叹了叹,“罢了。两个儿子放在一块儿疼,没道镭了这个薄了那个。” “是不妥当。”真定敛袖开口,“求娶阿雾便是不妥当,一个妯娌是陆氏女,一个妯娌是崔家女,中间既非长又非幼,夹在中间也难做。更何况庾家姑娘是郡君的娘家人。郡君见娘家人做低俯小,战战兢兢行事只有心疼的。老身痴长几十载,便与郡君出个主意。” 庾氏眼神中的亮光转瞬即逝。长亭却捕捉到了。 真定笑一笑,“与其求娶长房嫡女叫二郎多想,不如求娶隔房的姑娘。一来崔家受到的争议更少,崔大家当然会答应更爽快。二来。庾氏也是上了士族谱的。庾家嫡支的姑娘和崔家隔房的女孩,听上去总没有太悬殊的差距,无论是二郎还是世人,大概都找不到话来说。” 石猛只是需要一个姓氏而已,所以娶的哪房压根不重要 其实长亭曾经恶意揣测,石猛是不是想把士族谱上的姓氏全都拢到石家去?老大娶崔氏,老二娶庾氏,外甥娶陆氏。老三娶谁?陈家排除在外,刚抢了谢家的儿媳妇儿。估计脸皮厚如石猛也没可能有脸去勾搭谢家算来算去,老三的婚事大概也不是很容易嗯,不对,老三如今也不过十来岁,再等个七八年,这片山河是谁显赫尚且不知呢。 “崔家隔房的姑娘”庾氏沉吟道,“养在深闺的姑娘家”庾氏抬眸看向真定大长公主,语气有些为难,“石家与崔家不算很相熟,也不知大长公主是否知晓崔家隔房有无待嫁的姑娘?” 得,如今是谁提的主意谁来担担子了。 长亭脸色没动,庾氏这个人真的很聪明,是真的巧舌如簧。 真定大长公主一笑,眼角的沟壑便逾深了,“崔大家有四子,两嫡两庶,嫡长子膝下三女便是阿霁、阿雾与三姑娘,嫡次子女儿也多,夫人生的便有四个,二房嫡长女刚好及笄,性情和婉,相貌端正,柔顺不掐尖要强,是个极好的姑娘。” 女人无师自通的有两件事,第一件是当娘,第二件就是做媒。 可长亭很明白真定不是一般的女人,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做媒拉纤这些事儿,真定在建康城这样多年从来未管过,交好的人家三请四请请真定当个挂名媒人,真定一概以守寡之人不吉利推掉了。 如今却顺着庾氏的话说,顺着庾氏的思绪走 庾氏再亲帮真定斟了盏茶,“还劳大长公主帮着思量,是小辈儿的罪过”庾氏话锋一转,语气很谦恭,“我瞧着豫州的梨子个大又甜香,若是能借着陆家的名头随我们送到清河去,我私心觉着,这桩婚事大概会容易很多罢。” 梨子陆家名头借 长亭埋首心里笑了一声。 真定也笑,笑着应了个好,“豫州的梨子出名,回平成了叫白总管帮郡君张罗几筐,贴个陆家的封条儿,进进出出也好办事。” 庾氏顿时大喜过望,神容上却半点都没显出来,真真切切地道了一声谢再将顺着话儿说到了别处,“说起梨子来,冀州有道名菜是梨汁牛肉,牛肉宰成泥,梨子打成汁水和在肉泥里,拿慢火炙烤,又容易克化又不上火。” “是吗?上回去冀州也没用过,梨子汁是好东西,清热解腻,又润肺通气” 两个人皆心照不宣地将话题揭过。 待上马车反行时,长亭喟叹一声,“庾郡君着实是个聪明人,口舌机灵。”一抬眼却见真定在假寐,手里数着佛珠,明明手指都在动弹,偏偏不理长亭,长亭便笑着凑近,小声道,“保不齐庾郡君连崔家的门都没摸到,如今却借着您的名头,陆家的名头堂而皇之地去清河求娶了,成了多半好说。若不成,咱们家便成了笑话了。” 真定大长公主都出面撮合了,若崔大家咬死不从,石家的脸面不会丢,陆家的,会。 真定还是不说话,长亭再笑,“照我看,庾郡君有张秦苏仪之才,既会说话,明里暗里与您先拉近距离,距离一近,再想拉远可就不容易了,再将话头递到您嘴巴边儿,您一旦接了,下头这事儿再不应便说不过去了。” 两个儿子,一强一弱,庾氏是,真定更是。 这事儿在真定心里头是一根永久无法拔去的刺。 人吧,往往对可惺惺相惜之人理解宽容。 真定就这么一个弱点,庾氏把握的度却非常好,多一分就是僭越,少一分却引不起真定的认同和点头。(……) 第两百零三章 大喜 第两百零三章大喜 偏偏庾氏什么也没说,至少什么也没明说。 如果她是庾氏,她能一番话从铺垫、深入再到抛出所求之事,一应顺理成章吗?她不能,第一她的教养决定了她不可能以自家家事为开头算计求人,第二她说话行事无法像庾氏这般周全。 真定抬眸睨孙女一样,笑了起来,“那是你未来婆家人。议论惯了,等嫁了人,仔细蒙拓生你的闷气。” 长亭也笑起来,“您可甭将话儿岔开。”长亭再道,“您一贯不爱揽事儿,今儿却顺着庾郡君说,诚然是她手段高杆,可您若存心不接招,她不也没法儿?可见,您心里头大约是乐见其成,所以才会推波助澜吧。” “不接话怎么办?一拿陆石两家的颜面来说事,二来我也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马车颠仆,真定卧在锐席上,喝了口茶,神情显得很慈悲,“维系两家关系的那根绳还没系紧,既然你哥哥看好石猛,我便全力支持便是。更何况庾氏说的话也确实说到了我心坎上,无论她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心的,她叫我感同身受,我便投桃报李。再者说来,既然我们阿娇注定要嫁到石家去了,那难不成我眼看着你的妯娌们一个是东市商贾,一个是西市武人?好歹崔家的姑娘教养没有问题,和长辈们相处不来,和妯娌总得处得好点儿吧?更何况,既然老二媳妇儿是庾家人。庾氏当然会自不自然就偏心,到时候你与老大媳妇儿一合计,什么招都有了。” 用慈悲的口吻说这些话 长亭抖了抖。果然真定大长公主吃的盐比她吃的饭还多啊。 这连吉日都还没定呢,真定脑筋一转就想到了内宅斗法了。 其实真定大长公主还有很要紧的一点没说出口,石闵鲁莽却娶了个家教严谨的媳妇,石阔精明却娶的是小家子气颇重的庾氏女,俗话称妻好福一半,这都是有道理的。她,甚至陆家都希望看到石家兄弟势均力敌。只有势均力敌了,他们的专注力才会集中,集中在把对方摁下去。而不是张望着寻找下一个对手。对手都是有限的,陆家会不会排上号又有谁知道? 真定再啜一口茶汤,这盏茶汤煮得很好,桃花当缀。参茶汤打底。入口有回甘。 两兄弟势均力敌些好,总比一个恨毒了另一个,恨得都把自家兄弟当成了仇人。 真定呷舌,参茶汤回甘之后不觉涌上了一股子苦味儿。 真定一声令下吩咐下去,白总管便寻了几大匣子的物件儿来,远的从豫州光绸到茶叶,近的便是大个儿大个儿的梨子和干制山楂,都是极家常的东西。可一旦放进了红漆木大匣子中被打上陆家的封条之后,价值一下子高了许多许多。 庾氏辞行向清河去的时候。便带着这么几大个匣子和极大的满意走了。 庾氏一走,陆长重也带着人手往安元谢家去,一来一往八月间,陆十七带回来了两个消息,一是陆长英的婚期终于定在了腊月初十,二是安元的亭长揭竿反了,带了千百兄弟把谢家给围了,谢家只守不攻,好赖谢家大宅里还屯着够吃一两年的米粮与菜肉,便很有些岿然不动如泰山之势。 嗯,因为第二个消息,所以第一个消息让真定大长公主非常不满意,奈何小秦将军尚在外追击符稽旧部,黄参将要镇守豫州,想来想去派遣了秦堵带了三千轻骑往清河去,不说别的,只为了要在腊月初十的时候将谢之容接出府来。 陆长英听闻此消息,当即又加派了三千人马,凑了个六六大顺去接媳妇儿顺便去掀翻亭长。 “为啥谢家自己不出兵?”玉娘蹙眉。 “因为他们没有。”长亭回道,“谢家统共三千私军,往日舅舅自恃士家身份,不欲扩充私军,加之离开建康便以为避开了锋芒,可谁曾想小小亭长亦敢揭竿而起,与群雄并列”长亭嗤了一声,“他却不知古往今来,只有一个刘邦,多的人都成了项羽。有这个胆子反了,却只有去围谢家的脑子,若他志在中原便应当避开谢家,从临近的县镇入手。” 玉娘吸了口气,“可安元是他起家的地方,他当然想扎根在家里头再往外走啊”玉娘闷声想了想,“决心把谢家清理干净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嘛----毕竟人家想做大事。” “可没有任何一个做大事的人会连家门都还没出就被门槛绊了脚。”长亭毫不客气地回道,“舅舅托大直接导致谢家无还手之力,可百年谢氏岂非浅薄无根基之辈?谢家在清河扎下的根,联下的厉害姻亲,谢家的声望哪一条是他惹得起的?那小小亭长想一口吃成胖子,更想一举扬名,却未能权衡利弊,凭一腔热血行事最终反而误了卿卿性命。” 玉娘听得脑仁疼,小阿宁却若有所思。 陆家铁骑历经磨难,其中三千兵马在石猛麾下磨砺近一载,如今世道不太平,将士们虽称不上身经百战却也算铁血行军。 小小亭长反了就反了,刀一挥再拿战马一冲便没了,将士们压根便没费多少功夫便平定了清河之乱,谢之容顺利地穿着大袍从清河出来,历经近一月的行程方至豫州,陆长英大手一抬留了三千人马随行,经来往商贾放出话来,“现今世道是乱,可谁敢耽误陆家娶媳妇,谁便先做好亡命天涯的准备罢。” 故而谢之容至豫州一月的行程里,除却遭了一两次流民侵袭,便再无他事。 益王符稽倒是想将这桩姻亲搅浑,奈何手没这么长,邕州旧部又被陆家与蒙拓携手追得如丧家之犬,建康城内旧势力如春草一般被风一吹又嚣张几分,整个山河看上去是益王坐庄,殊不知暗流涌动里究竟是谁会阴沟翻船。 谢家并未让谢询送亲,许是怕路途中有何闪失,继承人便没了。故而派遣的是谢之容的另一位堂兄来,来时刚好腊月初八,暂居别馆以休养生息----这算是远嫁,一路过来马车颠簸,姑娘家身子骨又弱,被磨得个黄皮寡瘦地去嫁人好看呐?故而若姑娘远嫁,多半都会早个三两天到,住在夫家的别院里好吃好喝地休养一下,争取到正日子时皮相已经达到了巅峰状态。 谢之容提前了两天到,长亭奉命捧着碗腊八粥站在城墙下去接人,至于奉的是谁的命 陆长英不是人!陆长英有了媳妇儿忘了妹!陆长英假公济私!陆长英道德败坏! 长亭顶着漫天的风霜,无语凝咽,心头暗暗怒骂自家兄长,其实再一想想,她当然明白这样最好,如今的一桩婚姻是契合还是貌合神离,多半在于郎君,女人家没那么多的话说,若郎君看重,女人自然活得好,若郎君嫌弃漠视,那女人的日子便不会太好过。 陆长英看重这桩亲事更好,至少这样他们日子过得和满的可能性更大。 长亭心里头这样想,脸上便闭了眼睛,如女壮士一般去迎接挨在脸上的风刀。 远远看过去,一溜红色,没一会儿那红色就近了很多,长亭便见谢之容一身红狐毛大氅,面罩帷帽搭在身侧丫鬟的手背上下了马车,长亭迎了上去笑着福身,“阿容阿姐好呀。” 谢之容将帷帽轻轻掀开,朱唇抿嘴也笑着还礼,“阿娇辛苦了。” 长亭一见,便知她气色不大好,面上的香粉纵然糊得白,却亦能隐约见到她眼底的倦态。(……) 第两百零四章 秀恩爱 第两百零四章 “等阿容阿姐可不能叫辛苦呢。” 长亭笑着躬身让了条道儿,诸位女眷换了软轿往别馆去,别馆离光德堂半城远,在四喜胡弄里,名义是陆家的祖产,实际上却是陆长英的私宅----陆绰那辈儿回老屋祭祖时,光德堂久无人居,便暂居在别馆里,日头久了,陆绰索性出钱交予公中将这庭院买了下来以作长久暂居之所。 陆长英这点儿小心思,长亭看得透透的。 再温润如玉的谪仙般的男人,其实统统都是小心眼,连自家妻室下榻之处都得是自己的地儿 别馆是个三进三出的庭院,谢家的车队忙里忙外地安顿着,梳着垂髫双髻的小丫鬟忙忙碌碌捧着香炉、铜盆、绸面被子进出,长亭将谢之容引到正厢房去,侧身撩帘子歉意道,“收拾的时间紧急,很多地方都没收拾妥当,哥哥本想亲自坐镇来着,奈何外院事情繁冗,他也脱不开身,便写了一个单子叫我照着办。” 谢之容一眼望去,屋子不大却收拾得崭新,处处透着风雅曲高,放在高几的君子兰正含苞,葱绿的杆上缀着一两只乳白包着鹅黄花蕊的兰花儿,木几都是深褐色带原木纹路的,打油打得极好,光光生生的。因屋子不大,椅、凳、方桌、小圆桌、高几矮几木各一式,简简单单的却能看出来极为用心----墙上挂着的是清流派的画儿,方桌上便搁了两本沈玉溪的帖子,沈玉溪可是清流派的头一家 不过是在这儿住两日罢了,陆家也这么用心。 谢之容远道而来的忐忑一下子就被消磨下去了许多。 长亭笑着指了指红漆楠木双凤朝阳镂空雕花床榻,“这是母亲的嫁妆,哥哥叫人从库房里翻出来的。” 姑母的东西完完整整交到嫡亲侄女的手上,陆长英觉着有些对不住妹妹,长亭却不是很在乎,“睡哪张床我都能睡着,我可是远嫁,谁一路颠仆还带着一张床呀?” 哦,有人,谢文蕴,可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 那时候可没这样猖獗的匪类。 谢之容伸手触了触雕花,金箔贴着木料贴得尚且很紧实,谢之容颇为动容,眉目一垂,温声道谢,“谢谢妹妹如此用心了。” “哪儿是我用心呀。”长亭笑得促狭,“是哥哥用心,里里外外都要交待清楚,你来之前还来看过一趟,添减了些许物件儿。”越说下去,笑得便越眉眼弯弯,“你若要谢,便谢哥哥去。” 谢之容笑得极明艳,红彤彤的毡毛围在下颌,整个人瞧上去虽气色不大好,可气势却足足的。 “那便托妹妹帮我道声谢吧。”谢之容笑得极温润,“谢他少一些,谢妹妹多一些,毕竟他只是嘴上说一说,底下却是妹妹跑来跑去不得闲。” 建康城两个姑娘最出名,一是陆长亭,出身显赫,娇气清傲,二是谢之容,落落大方,明理多才,旁人以为这两个姑娘一高一低恐怕有些不和睦,可实则是世人小人之心了,两个姑娘血脉天然亲近,谢陆两家通家之好,两个人虽各有各的脾气,实际上一个忍一个让,处起来不仅称得上和睦,甚至算得上交好。 谢之容进了陆家门,就是一家人了。 长亭对这个嫂嫂好一分,便希望她能对自家哥哥好一分。 长亭陪谢之容用完晚膳后便启程回光德堂,顺道拐去无字斋见了陆长英,陆长英也没得闲,满屋子都坐着人,约莫坐了五六个头戴皂巾的男子,皆着长衫,看上去都是陆长英的幕僚。 有一个人看上去面生极了,那人起身行过礼后方道,“后生张黎见过大姑娘。” 那人大方脸,身形瘦削,眉目儒雅,看上去很是清秀。陆长英的幕僚不多,如今跟在身侧的多是后来闻名投靠而来的,先递帖子,由陆长英甄别看是留与不留,若留,长亭便要拨宅邸与伺候的小厮、丫鬟过去,故而陆长英的幕僚,长亭是都见过的。 陆长英坐在太师椅上看了长亭一眼,未曾避讳,直接问道,“她住得可还惯?” “还成。”长亭温声答,“托我来谢谢你,只是谢家马队的粮草好似告罄了,我见他们都拿次等的黄豆面来喂拉车的马了。” “拨两车粮草去,再给送亲的马队一人赏一个五钱的银馃子”陆长英书册往旁边一搁,语声风轻云淡,“你若近来无事,便去陪一陪她吧,大母说女儿家出嫁难免紧张,更何况安元正发生暴乱。她一心挂两头,若倒了,我找谁赔去?” 长亭心下瘪瘪嘴。 是,她承认她是希望哥嫂两个好的,可能不能别当着她面儿眉来眼去啊! 膈! 应! 人!(……) 第两百零五章 洞房(上)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天娇》更多支持! 第两百零五章洞房(上) 长亭得了令再低眉瞅了那位张黎一眼便撩帘出门,将一出门却听里间瓮声瓮气的声音传了出来,隐隐约约听得不甚清晰。 “陈家格杀大郎君后怕” 长亭眉目一皱,当即立于门廊外侧眸朝里瞥去,白总管本守在门廊之中,眼神随着长亭向里面一瞥,立即躬身上前来轻声言道,“张幕僚,单名一个黎,原是益王符稽的幕僚,如今是大郎君的入幕之宾,隐约为首” 叛臣降将啊。 当初陆长英扣下益王符稽的三名说客,哦,对了,其中一个就叫张黎,陆长英扣下其后,便请蒙拓命人在邕州城中找出他的妻儿带到平成来,只可惜带出来的时候他夫人没撑多久便去了,留下一枚稚儿。大郎君当时虽无为难之意,可也没重用倚仗的意思。 “大郎君赏了一所宅邸下去,临近别馆,每月十两的份例,吃的用的都从光德堂的开销里扣,也不去问询也不催促。”白总管提宫灯送长亭出无字斋,让小丫鬟珊瑚跟在身后两步即可,沉声再道,“这个待遇算得上极优越的,之前投靠大郎君的谋士们也不过八两份例,尚且还没有这样的屋子住。他身为叛臣。谋士们或在他宅邸墙外高声出题寻衅,或盘坐他家大门口拿沙盘摆出局势来,他若答不了。便不许他出门。” 在长亭看来,这无比正常。 外人眼中,张黎就是一个叛徒,时人最讨厌不忠义的人,更何况这样不忠义的叛徒拿的粮饷比他们还多,受到的礼遇比他们还尊重,这怎么能不招人恨? 长亭抿唇笑一笑。“哥哥将他留下,当然会庇护他。” 白总管背弓得像一柄弯弓,“一个要大郎君庇护的人留在平成又有什么用处?若非大郎君。张黎连妻子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她到平成的时候已经很虚弱了,大郎君令奴办理此事,奴往下一逼问才知张黎之妻素有恶疾,而益王手下的人却并不经心服侍。” “所以哥哥在等张黎自己醒转过来,再来递投名状。”长亭接话。 “不错。”白总管谦卑恭维。“大姑娘当真聪明。谋士们来自三教九流。有的是乡下教书先生,有的是走孝廉不成的读书人,有的是还俗的和尚,有的还是没落逃亡的乡绅,这些人拧成一股绳反对张黎,到后来严重到有人叫嚣张黎‘不积善德,方有恶报’,那日晨早。张黎宅邸的大门方才大大打开。” 进无字斋的路又窄又长,长亭一边小心暮色里的霜沾到了自己的裙上。一边听白总管说着话。 白总管继而言,“张黎一开门便势如破竹,应题,破局再到自设亭台,旁人问他‘甲生几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夜,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何人之失’,他答‘人生寄于世,焉忽若飘尘,当为时局人事之失去’,旁人又问‘言与意,有与无,才性同、才性异,该当何解’,他答,‘无解,贵无玄远,天地之浩渺,周僧伟岸,刑名法术、玄虚淡泊岂非我等凡尘俗世之人可染指议论的’清谈了三日,平成内的小生皆往,张黎皆侃侃而谈,三日之后,门庭若市。” 长亭笑起来。 平定流言舆论,便是张黎递给陆长英最好的投名状。 长亭婉声笑言,“那我该恭贺哥哥喜得佳仕。”话头一顿,“白总管可不是话多的人,说这样长的一串话总有后话要说,你跟阿娇还虚晃一枪作甚?” 白总管也笑,笑得愈发谦恭,背叩得像一只簸箕,“大郎君原先的意思是您身边的白春与满秀年岁都大了,满秀如今都二十了,白春算起来也十七八了,该考量亲事了。” 长亭脚步一停,有些意外。 白总管赶忙退后三步,面色沉稳,“奴该死,满秀与白春都是大姑娘的人,奴却妄议。” “无碍。”长亭语声温缓,“放在哪里说,嫁给张黎都不算辱没了我的丫鬟。你说这原是哥哥的意思?” 白总管点头,“后来,大郎君觉着大姑娘离不了那两位便就此搁置了下来。”白总管提着灯笼走在长亭身后三步,“其实若只是想拉拢谋士,待夫人进府,随意选一个得脸的丫鬟赐下去便是极大的恩典,行事也便利。只是大郎君顾虑的是您----蒙将军虽少年英雄,奈何身边却没有一个得用的谋士,蒙将军娶了您已是石家天大的让步,刺史恐怕不会那么容易准允蒙将军构建自己的心腹与幕僚。” 这些东西长亭一丝一毫都没想过。 陆长英费这样多的功夫收服张黎,竟然是为了让她有人可用 长亭觉得很窝心。 白总管话头一顿再道,“当初大郎君考量的是满秀与白春两人,可照奴看,其实只用考虑满秀一人即可。满秀与白春不同,她孤家寡人一个,无家眷拖累,身家清白,奴有所耳闻张黎原配妻室便是庄户人家的姑娘,与满秀姑娘的境遇十分相似。”话头稍稍停顿,白总干笑了一声,“最重要的是,满秀姑娘不是奴籍,从一开始就不是,而白春姑娘原先的奴籍就在石家。” 满秀一直不是奴籍,她的户籍本就是个 所以如果选了白春,那张黎的忠诚度便不会太让人放心了 这就是女人和男人的差距吧。 长亭自诩并不蠢钝,可比起这些男人来,她好像并没有将手中的棋每一颗的用处都发挥到极致,可 “可她们都不是棋子啊。”长亭笑着抬手,示意珊瑚上前来接过白总管手中的灯笼,“白总管与哥哥当然是为了我好,可是满秀是我一路过来带在身边的,张黎为人再好,学识再广,旁人再觉得是我们家满秀高攀了,只要满秀不点头,我也是不放人的。” “当然当然。”白总管顺手便将灯笼交给珊瑚,看小丫鬟低眉顺目的样子,躬身笑一笑,“研光楼的姑娘,当然得您做主。奴今儿个是僭越了,回去便问大郎君领罚去。” 外院的,就没一个不是滑头! 不对,陆长英用顺了的人就没一个不滑! 这摆明了是陆长英借着老白总管的口来探她的口气呀! 还领个屁的罚呀。 长亭笑言,“可别了,白总管也是好心,我回去问问满秀的意思去,她若觉得可行,便待哥哥婚礼结束后看看两个人是见一面好还是怎么样,都成。” 白总管连声应喏。 这个小插曲,长亭倒是还没来得及同满秀讲,毕竟当时白总管没让珊瑚退下去,大概便有叫珊瑚同满秀私底下吱个声儿的意思吧,这两日,长亭忙忙碌碌的没个完,陆长英的婚事说是真定大长公主主持大局,奈何繁事琐事太多,真定年岁大了难免力不从心,各家各户的贺礼也陆续送到了,各家都是派的顶拿得出手的人来,崔家是崔大家的嫡长孙,陈家是长房长孙陈隐恪,石家来的人是石闵,其他的士家来的大抵都是各家长房嫡支的小辈,若此时胡羯攻进平成,大晋山河上的显赫家族大概全都要尽数洗牌重来了。 这些事宜总不能分给三夫人崔氏来做吧? 长亭便请了重大奶奶聂氏与三夫人一道来整理,趁夜里有时间再去别馆应陆长英之托看顾一下谢之容,说出嫁在即不紧张都是假话,谢之容多落落大方一个人,临嫁前一晚上也颇有些心神不宁。(我的小说《天娇》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ps:零点之前还有一更,明天看也是一样哒。 我为书友加过更!我为蒙拓牵过线!我要见粉红!我要见粉红! 第两百零五章 洞房(中)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天娇》更多支持! 第两百零五章洞房(中) 长亭陪她说到很晚,说光德堂的近况,说陆长英的为难,说真定大长公主的喜好,谢之容犹豫许久,方抱着软枕,眉目微颦,轻声发问,“我听说你哥哥之前与一个救过他性命的婢子走得很近?” 百雀的遗留问题! 长亭想了想,索性这样问她,“阿容阿姐听谁说的?” “旁人都在传。”谢之容说得很坦荡,“定完亲回安元之后,相熟的人家便来信称你哥哥当初虎口脱险是靠一个婢子相助,后来那婢子与他浪迹近一载的时间后跟他回到平成,过后你哥哥便将那婢子打发到了庙里去了。那信里说得几多不堪,直言你哥哥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直劝我悬崖勒马,甭一头栽进去。” “荒唐至极!” 长亭口吻不善,“头一条便是错的,是哥哥救她,绝非她救哥哥!如说她救了哥哥一条命,那也是在后头,哥哥与流民以命相搏受了重伤神志不清,她便拉着马,马上载着哥哥,往南走。第二条也错,并非哥哥将那婢子打发到庙里去,是我出面将那婢子打发的,也并非因为要为陆家主母清理门户,全然因为那婢子不安分,拿着哥哥与陆家的名声搏前程。” 长亭想了想,觉得力道不够。便再加了把柴火,“阿容阿姐你莫当回事,哥哥是一个很狼冷静的人。他永远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也知道该怎么做,甚至很明白什么人才是他想要的。哥哥有士家清贵矜傲之气,那婢子纵然于他有恩,他也还清了,之后他们之间什么也不存在了。当初打发那婢子去庙里头的时候。哥哥害怕我的名声受损,便一力担了下来。哥哥便是这样的人,只要他你是自家人。他便将你严严实实地护在庇佑之下,绝不会让你承担一点点风雨。我是妹妹我我不可能时时刻刻伴随哥哥,可你能呀,你才是在他理所应当在他庇护之下的人。您可放心吧。” 长亭说得自己眼眶快红了。 她舍不得陆长英娶亲往前不觉得。现在才觉着心里头堵得慌,她的哥哥明天就要变成别人的夫婿了。她阿宁都不再是陆长英最亲近最亲近的人了。 烦得要命,这种情绪难道不应该是她以后嫁女儿才应该有的吗?! 谢之容抿抿嘴,不知该说什么。 陆长英的过去,她丝毫未曾参与,她见到的陆长英,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都是风度翩翩贵公子的模样,往前在建康城陆长英是陆氏的嫡长子。风头正劲的少年郎,春风得意意气风发。现在陆长英是平成陆氏的家主,运筹帷幄,指点江山。 她见到的都是陆长英很好的时光。 丧父丧母之痛,颠沛流离之苦,身残无助之伤,这些时光,全都是另一个女人陪伴左右。 谢之容说不清心里头是什么滋味,很怜惜却有些羞赧,她什么也没做就得到了这样好的陆长英,她似乎有些坐享其成了。 谢之容一抬头却见长亭眼眶红红的,当即笑着递了张帕子过去,“是我千里迢迢嫁到平成来呢,阿娇哭什么呢?我尚且还没流眼泪,你却哭了起来,仔细回光德堂去了叫真定大长公主看见,反而以为是我气了你呢。”谢之容再笑,“我娘说姑嫂关系最难处,阿娇你可得千万忍一忍,甭叫旁人以为我是个欺负小姑子的恶嫂嫂。” 长亭就着帕子抹了把眼睛,又想笑又想哭。 第二日信誓旦旦说不会哭的谢之容还是在轿子里哭了,脸上糊得白白净净的厚厚一层,既不敢叫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来,又怕一直将眼泪含在眼睛里晕了眼皮上抹开的那层胭脂,故而当新娘子下轿的时候,长亭看见谢之容的宽裙上头颜色深了一大片,便知她哭时是将身子朝前倾,好让眼泪不流过面颊直接砸下来的。 陆长英器宇轩昂地驾马于前,撩袍翻身而下,与谢之容三拜之后便至外院招呼男宾了。 女眷便陪着谢之容进里屋坐床,真定大长公主也现了身,重大奶奶聂氏、三夫人崔氏、玉娘、小阿宁还有几位老族亲的夫人、媳妇热热闹闹地聚在里间,三夫人崔氏打扮得喜庆极了,说话间垂在额角的凤口衔红宝石流苏一直在晃荡。 “这是咱们家十七爷的重大奶奶这是八太公的夫人这是四堂叔家的完大奶奶”三夫人崔氏很好地担任了这个职位,忽而眼神一定,轻咦了一声,长亭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看见镂空窗板外有一抹烟青色的人影,三夫人崔氏下意识看向长亭,长亭笑了笑接过三夫人的话头,素手向那处一指,盈盈道,“二叔家的长庆妹妹也来了呢!她素来身子骨弱,身上又担着孝,如今正避在花间。” 谢之容坐在床上可不能说话,眼神向那处一扫。 长亭这样说完,那抹烟青色的身影一下子就不见了,三夫人崔氏笑着圆场,“长庆性子内敛,心里头知道如今正担着孝呢!” 女眷吵吵闹闹,没一会儿天色便降了下来,一股子酒气原是陆长英回来了,女眷们知机退了出去,陆长英将盖头一掀,顺势坐到了谢之容身侧,床榻软得很,陆长英一坐下来床榻就向内一窝,两个人挨得近极了。 一双红烛燃得极旺。 谢之容微不可见地往旁边一挪,陆长英顺着她挪,谢之容挪一寸,陆长英便挪两寸,两个人越挨越近,谢之容面容与身上的大袍一样红,语声嗫嚅,“你别靠这么近热” 陆长英哧地一下笑出来,凑了过去,低声呢喃,“如今是腊月”想了想再添了两个字,“夫人” 谢之容一下子脸色就变得和那双蜡烛那么红了,陆长英吐的气正好靠近她耳朵,叫她熏熏然,谢之容被迫到床角,伸手去推陆长英,“我我还没洗漱呢”再鬼使神差地加了后一句,“我头一回和郎君靠得这样近” 陆长英伸手将谢之容揽了过来,笑言,“我也是头一回啊夫人。”(我的小说《天娇》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ps:我为长英写过肉!我为书友加过更!我求个粉红好不好呀~ 第两百零六章 洞房(下)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天娇》更多支持! 第两百零六章洞房(下) 红烛一跳,灯花爆。 灯火一爆,摆在蜡烛后头的那盏陆长英耍手段虏来的青玉流光波转。 谢之容面色绯红,靠在长英怀中,满鼻满心都是上好龙泉酒的气味,晕乎乎的,心里头却觉得像灌了蜜糖,他也是头一回呀?嫁过来的时候,她娘与大母便敲过警钟的,陆家男儿风流,饶是她那已逝的公公与太公公,如此看重她姑母与真定大长公主,身边儿的通房、伎人都没断过,那都不算人,那是玩意儿。 再就跟着听见了那俏丫头的事儿。 风流郎君俏丫鬟的故事还少了?何况这丫鬟可是救过他性命,陪过他浪迹天涯的,这就不是玩意儿了,这就是个活生生的人了。许是待她嫁过去,陆长英便会将那丫鬟接回来吧----这也是士家惯用的伎俩,美其名曰,这还算给主母颜面的了。 可陆长英说他也是头一回 噼里啪啦,心里头好像有什么绽开。 谢之容羞赧抬头,眼眸亮晶晶地看着他,看了片刻又忽的像是被什么灼到了似的赶忙将眼神移开,身形向内侧一侧,谁曾知她还未动作,陆长英便将她轻轻扣住了,帐子一动。扑簌簌的流苏向下缀,外间听见动静的丫鬟们对视一眼,瞅瞅自个儿手里捧着的热水再抬头瞅瞅里间陡然暗下来的光。想了想,得了,这水白热了。 里间的那双人儿喘着粗气,大红暖帐里耳鬓厮磨,陆长英脱了个精光,谢之容不敢看,便一点一点的朝里挪。挪到墙角抵住背,方被逼得没办法了一抬头见男人胸膛上、腹间、胳膊上有十几处红印,谢之容抿唇。面容滚烫,轻轻启了唇,语声好似呢喃一般,“你身上”谢之容边说边试探性地伸了指尖。想触上去却终究不敢主动触碰男人新鲜的**。 陆长英岂是放掉自己好运之人。伸手便将谢之容的手掌握在了自己手上,交复贴上胸膛的那道伤口,看着她轻声道,“大刀砍下来的,流民要抢粮饷,差点要了我的命。”再缓缓将手移向腹间,“匕首,许是周通令的人。或许是秦相雍的人,也许是陆纷的人。派的一个暗卫,趁夜袭击,我这里一道伤疤换他一条命。”陆长英看着谢之容,手再往下走,一寸一寸地慢慢挪动,谢之容脸上、指尖、掌心全泛着汗,到了半路,陆长英手一停,看着她窘迫的样子,不由朗声大笑起来,伸手将她拥入怀中,贴着她的耳垂,“我死过,所以我知道生的不容易,父母会早我们一步逝亡,儿女会晚我们一步离开,只有我们,夫妻之间,才是生死同归。往后,我信你,你信我,有我陆长英一日,便有你谢之容一日。” 语声温柔极了,谢之容警惕着自己不要沦陷,奈何却眼见着自己的背影一点点变低变矮。 手上的触感好极了,谢之容手一缩,正想将手缩回去,却就在一瞬之间,陆长英的吻翻天覆地而来,男人身形欺在她身上,口舌肆虐,龙泉酒的香味、男人特有的气味、还有急促而短暂的呼吸就那么肆无忌惮地铺陈在她新婚之夜中。 谢之容不由自主地紧紧扣住陆长英紧实的胳膊,指尖肌肤滑腻,谢之容一仰头,陆长英的吻便落在了她的颈脖间,痒痒的,心头好似空了一块,谢之容不由往后蜷,身子僵直,肩头一动,薄衫向下滑落,香肩半露,红帐在后侧方光晕一照,肩头与锁骨的颜色当下极其香艳。 陆长英手向下滑动,谢之容咬住唇嘤咛一声,终究仰头撑开眼皮,目光迷离望向他,“陆长英” “端涯,我的字。”陆长英仰头道,“以后可叫我的字。” 天地虹洞,固无端涯。 从古以来,时间都是无边无际,没有尽头的 谢之容咬咬唇,轻声唤,“端涯”因为以后无边无际的时光,我们大概都要一起过了,所以“多谢你的关照了。”谢之容后背的力度一松懈,当即便窝在了软榻中,陆长英轻声浅笑,手上力道未变,却无师自通般继续下一步。 如果你以前的时光,我没有办法参与。 那之后的时光,我们就好好过吧。 无论来了多大的风浪,我们都要坚定面对,毕竟谢之容身下刺痛,克制住了喉头的惊呼与身上的颤栗,眼神迷蒙地看着汗水顺着面颊留到胸膛的陆长英,毕竟,我们都上了一条船了,船翻了,谁也活不成。 契约里,双方可以没有情感,可是一定要有责任心。 婚姻亦然。 有了责任心的一段婚姻,过得再浑,也不会浑到哪里去。 谢之容闭了闭眼,万幸万幸,还好还好,陆长英是一个很有很有担当的男人。 **一刻值千金,老光棍陆长英开了人生中第一次荤,感到十分餍足,长亭也睡得极好,哦,当然前半夜倒是有些辗转反侧,把玉娘戳醒之后邀她一道举杯邀明月了几次,迷迷糊糊的被酒一灌,总算是睡好了。 照规矩,新婚第二日得是祭祖和认亲,按旧俗走,认亲与添箱泰半是放在用午膳前后。次日,陆长英与新媳妇谢之容起得很早,先至祠堂上香,再至荣熹院与真定大长公主问了安,陪着大长公主用早膳,真定对这个孙儿媳妇满意得很,赏了一对老坑冰种的翡翠镯子外加一对相配的赤金嵌翡翠牡丹的簪子。瞧得出来是真定压箱底的老物件儿了,拉着谢之容的手便笑,“当初你姑母也是这个模样来同我请安。如今换成了你,谢家当真是好的,教养出来的姑娘都好得很” 说起谢文蕴,真定难免感伤。 若她当初待儿媳妇好一些就好了 长亭推了推小阿宁,阿宁嘴里含着栗子糕,当即嚷起来,“大母。您偏心!阿宁找你要了那对镯子许久了,你都没给,一下便给嫂嫂了!” 真定“啧”一声。“小淘儿!那镯子大得能当你项圈戴!你看看你那小胳膊小腿!” 陆长英笑起来,长亭也跟着笑起来,阿宁往长姐身边一坐,行了。插科打诨的使命光荣完成。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吃栗子糕了。 谢之容抿嘴垂眸也笑,却并未说话,恭恭敬敬地布筷分碗,陆长英一个、真定一个、长亭、长宁、玉娘三个,加上她,统共六个,可桌面上却有八双筷子八只碗,哦。二房的那位长兴小叔是真定大长公主教养着的,可这也只有七个人呀 谢之容正想着。却听真定轻声开了口,“既是嫁进来,那咱们便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人。你是陆家宗妇,凡事你应当知道,更应当先人一步。”真定大长公主话至此,多严肃,谢之容面色随之一凛,见真定一抬手,偏向的夹棉竹帘便高高撩开,不多时便有两位郎君一前一后进来,先进来那个七八岁的模样,宝相花蚕绸直缀,打扮得极喜庆,眉目间极有陆家人的样子,大约是二房陆长兴,后一个 谢之容蹙眉细瞧,当即心下大惊! 这分明是过逝近两载,已然盖棺的幼帝符瞿呀! 固然身量高了,眉眼也长开了,可她自小进出宫闱,她可谓是看着符瞿三岁登位,坐了这几年的傀儡皇帝的!如今眼前这个七八岁的郎君,虽看上去可见孱弱,可行止之间倒是很有些气度! 符瞿还活着! 活在距离建康城千里之外的豫州光德堂中! 也就是说符瞿的死不,哀帝的死大概是陆家一手策划的,就此一着,扳倒了秦相雍,扶起了符稽,顺势帮助石家拿到邕州城,奠定了东北四州连成一线的局面 谢之容飞快抬头看向陆长英,心里有些激昂。 大晋局势风云诡谲,变幻无常,陆长英看似什么也没做,可细细一想,哪里都有他 两个小郎君一个温文,一个天真,同长辈们问过安后便一左一右落座在最下首的位置,谢之容微垂眼眸,轻轻抿了一丝笑,将筷子与碗碟轻轻放在两位郎君的跟前,笑道,“这位小郎君与陆家人长得真像,可往细里瞧,却与大母倒是有几分相似。” 真定大长公主也笑,先是浅笑而后唇角拉开,笑得很欣慰,“哪里是与陆家人长得像了啊,分明是与我相像----这是我母族的侄儿,家里头落了难便在我身边过活,长嫂如母,往后这两个并阿宁都要托你看顾了。” 谢之容忙道,“大母切莫出此言,阖府种种皆靠您撑着呢!” 真定笑着探身拍拍谢之容的手,心里头却有突然被馅饼砸中的狂喜,当初蒙拓那小子不知轻重,算计个媳妇儿算计到天下人皆知,为了脸面,陆家只好选择了聘谢之容为妻,可她是一贯摸不透长孙的心思的,长英是心甘情愿接受呢还是为了给妹子撑前程接受的呢,他一直没个准话,倒叫她老人家有些惴惴不安。(小说《天娇》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ps:之后还有一更,零点之前发布。求粉红哟~ 第两百零八章 长庆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天娇》更多支持! 第两百零八章长庆 陆长英若不喜欢,家宅不宁,将是她剩下的日子永难磨灭的遗憾。 若谢之容当不得大任,匹配不得陆长英,那陆家该怎么走,又得从长计议。 谢之容形容端方,言语间进退有度,沉得住气也经得起吓,真定只觉长孙陆长英的运气不错,瞎摸都能摸到个金镶玉,可再一想,又觉照陆长英的城府,这个媳妇儿恐怕是一早便看好的吧 长英很狡黠,真定她老人家很受伤。 受了一种名为“平白无故担心这兔崽子这么久”的伤。 一顿早膳,谢之容谨慎迎合,两个小姑子宽宏大量绝无为难之意,真定大长公主暗自神伤,两个小郎君有吃万事足,几个从未坐在一桌吃过饭的人,第一顿饭吃得那叫一个其乐融融。 用过早膳,谢之容陪着真定大长公主说话儿,长亭与长宁作陪,临近晌午,各门各户的亲戚便三三两两地到了,三房一家是来得顶早的,三夫人崔氏熟稔地与谢之容挨着坐了,美其名曰,“沾沾新娘子的喜气!”之后便是重大奶奶聂氏,再就是几位族亲的夫人,陆家数得上号的门户都来了,大堂里头分四列落座,年轻媳妇与未出阁的姑娘坐一列。熬成婆母的夫人坐一列,大家伙都是血脉相系的亲眷,屏风也甭隔了。男宾们便照辈分年岁落了座儿,倒也便利,真定大长公主坐在正中央上首,谢之容坐在她左下首头一个位置,长亭与长宁分坐左下首第二第三,轮到第四的时候,便有些为难了。 三夫人崔氏按理说应当是正正当当坐第四位。可她又是长辈,与谢之容、长亭长宁都错着辈分,可右边呢。她又坐不上,到底肚子还没生出个子嗣来,坐到右边去生生是打脸。再一个便是,照重大奶奶聂氏与长亭的关系。第四个位置应当是来坐的。可崔氏这样梗着一犹豫,聂氏便也不太好上前。 长亭笑了笑正欲开口解围,哪知堂外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 “那该是我的位置呢,三叔母。” 长亭面色一沉,扭头往外看,正堂门廊外倚着一个偏若扶柳的佳人,下颌尖尖,眉色微颦。唇红齿白,身形纤弱。腰肢似盈盈一握,分不清是衣带渐宽,还是人渐憔悴。 堂内一下子静了下来,顷刻之间,长亭抿唇莞尔笑言,“长庆妹妹,你病好些了?” 陆长庆深居简出了许久许久,对外皆托病,陈家遣人来看过几次,陈太夫人也专门遣人来问过能不能将陆长庆与陆长平带回陈家抚育,陆长平是一定不能放的,可陆长庆真定大长公主到底是感念了旧情,点了头。 谁都知道,陆长庆回陈家或许能活得更轻松些,至少光德堂是陆长英兄妹当家,长亭看着陆长庆的脸便会想到陆纷,一想到陆纷便不可遏制地怒从中来,陆长庆的日子会好过吗?或许能保住一条命,可大概不会太好过罢。 哪知,陈家人去帮陆长庆拾掇行礼时被她拿着笤帚扫地出门,放下狠话来,“我姓陆!生是陆家的人,死是陆家的鬼!”陈家人当然只好顺着陆长庆的心思走,此事就此作罢。 从此之后,便对外宣称陆长庆患了风寒,久病不愈,身子骨孱弱不得再见外人。 长亭遥遥与陆长庆对立,长亭站得笔直,如同一只久折不曲的玉兰,陆长庆似乎身形无力,靠在门廊边娇弱得像一朵花开堪折枝的牡丹,陆长庆看着长亭笑了笑,手别在腹间福了福身,“大长公主安好,大郎君安好长姐,”陆长庆又一笑,好似潋滟春光,“长姐,安好。病呀,当然是好了,连药汤都没喝过了,姐姐不会不知道吧?” 长亭主持中馈,妹妹病好了不吃药了,她都不知道,在外人看来无非两点,一她苛责隔房堂妹,二她管家管得不尽心,第一个是她失德,第二个是她失信。可惜言语上的机锋大抵只是小打小闹,长亭并不是很在意,手一抬,满秀低眉顺目应声去扶陆长庆,长亭再笑言答道,“是吗?病好了便好,郎中的药汤还在开,你若不吃,到时候再发便是狼虎之势了。”长亭不欲与她过多纠缠,满秀去扶,陆长庆手一甩,轻声怒斥,“放开!哪里来的乡野村婢也配碰我!” 堂内又起缄默。 “阿庆休得胡闹。”三夫人崔氏紧抓机会,“今日是你嫂嫂的好日头,你莫在族亲跟前放肆!”三夫人崔氏看了眼闭目养神的真定大长公主,腰杆好像挺直了些,语气一缓,“阿庆,到三叔母这边来,许久未见你,好似瘦了许多呢。”崔氏再指了丫鬟去替满秀,笑着似在与长亭闲话家常,“满秀姑娘身形高挑,同别旁的侍从一比高了一个头!看起来倒不像是咱们家的人,倒像是北地乡绅商贾家的姑娘。” 满秀像大户人家的小姐,这话儿是给足了长亭脸面了。 长亭笑着应了个是,正堂中族亲都在,这时候起争执没得礼数,长亭暗叹一声,长大吧便就是这些地方不好,在建康城的时候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什么时候甩脸子便什么时候甩脸子,只有她甩别人脸的份儿,别人若将脸甩在她跟前了,她便上去踩两脚叫旁人捡都捡不起来。 长亭正欲坐下,却见满秀手一缩,头向下一埋,看不清神色。 满秀的出身叫她自己个儿抬不起头很久了打人尚且不打脸! 长亭心下一阵心疼。 “满秀过来。”长亭开了口,笑着当作是应了崔氏的后话,“三叔母抬举她了,往日里她扶大母,扶我也扶得好好的,却也不知怎么就惹了长庆妹妹的眼,许是两个人无缘吧。” 陆长庆泠泠笑起来,真定大长公主睁开眼看着她,陆长庆的笑便渐渐止住了,三夫人身边的丫鬟将陆长庆扶进正堂坐在了阿宁的下首,长亭抿抿嘴看,陆长庆一来,三夫人崔氏心头一转笑着坐到了右侧去正好坐在几位辈分高的族亲夫人后头,聂氏大舒一口气坐到陆长庆身边,一抬眸便看长亭眼神警觉,她不由心下一慌。 今儿许是要出什么大事了! 众人依次坐下来,待坐定后,真定大长公主手拄着拐杖说了一长番话,无非是些“家有佳妇,安德乐天,亲有眷顾,同堂浮世”之类的骈俪文章,介绍了谢之容,赞扬了谢家的悠久传统,同时展望了陆家的美好未来,之后各门各户便是见礼,谢之容与陆长英先捧了茶盏跪在地上敬真定大长公主,再与三夫人崔氏见礼,照着辈分依次见下去,谢之容收获了许多好物件儿,一溜儿下去长辈们见完了,该轮着小辈儿了。 长亭与长宁自当不必说,嫡亲的妹子,谢之容给二人一人一只十两重的实心赤金雕件儿,一个是三羊开泰,一个是五福临门,都是好意头。 之后便至陆长庆,三夫人崔氏在旁介绍,“二伯的嫡长女,名唤长庆,比阿娇小几个月份,身子骨不太好,一直在东苑养病。如今是见长英娶亲了这才勉力支撑着过来。” 陆长庆来都来了,便无人再提三年守孝了。 崔氏不是傻子,陆长庆几年不出现,如今突然出现来势汹汹,她当然不会以为小姑娘只是好奇家里头新娶进门的宗妇是啥模样吧? 陆长庆眼光炯炯地看向谢之容,再看向陆长英,抿抿唇,隔了半晌方笑了起来,她皮囊本就生得极好,身子骨一堕,整个人的气质就变了,从之前的娇憨变成了现在的阴柔 是的,阴柔,就像陆纷一般美丽,又似陆纷一般阴柔。 长亭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她,牵着小阿宁神容很警惕,斩草除根,斩草除根,这一点,陆绰很早很早之前便教过她的,她却终究没学会,什么是可控?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是可控?不,不,陆长庆甚至敢与外人私通有无! 陆长庆的笑越发明艳,笑着同谢之容福过身,“阿庆原来便想是谁会嫁给大哥,想来想去想不到,之后便害怕不会真是百雀那个小蹄子吧?她把哥哥迷得五迷三道的,我们陆家若让一个贱婢当了家,岂非笑话?” 陆长庆声音不大,可正堂之中诸人皆听得到。 陆长庆笑着笑着,话锋一转,语声变得柔柔缓缓,似如涓涓细流娓娓道来,“后来,阿庆知道了,是谢家的姐姐嫁给大哥,阿庆当即放下心来。安元谢氏总是极好极好的,再后来百雀那小蹄子也被打发走了,陆家的日子会越过越好。” 反常。 而反常即为妖。 长亭看着陆长庆,一丝丝目光都不曾移开。 陆长庆伸出手来拍了拍,轻唤一声,“竹桃!”有一丫鬟自抱厦中来,手里端着托盘,上头摆了一壶酒,三只小酒杯,陆长庆身后拿过两只斟了酒递给陆长英与谢之容,最后一只斟满了留给了自己,“昨日喝喜酒,阿庆没去,今儿补上。恭祝大哥与大嫂百年好合,恭祝平成陆氏万古流芳。”(小说《天娇》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第两百零九章 饮鸩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天娇》更多支持! 第两百零九章饮鸩 陆长英与谢之容都接了,手里拿着酒盏,低头看酒杯中澄澈的酒水。 陆长庆的手高高举起,柳叶弯眉向下微凝蹙,笑着,似是浅笑又似是轻嘲,“妹妹的祝酒辞说得如此真心,大哥却连一句回应的话都没有,是否有些太冷情了。” 酒,被三个人都端在手上。 陆家上上下下近一百来口族亲,都在看。 隔房的堂妹握着酒祝贺你新婚大吉,你却连一句话都不说,这应该是一个当家人干的事儿? 陆长英向前微迈一步,恰恰好挡在了谢之容的身前,一笑,气度极为风雅,“妹妹的孝期过了吗?” 就是因为陆长庆孝期未过,故而她昨日并未受邀陪谢之容坐床,因为孝期未过,故而她饮酒却是万般不可的 长亭陡然不可遏地哧了一声,她是真的想笑,当大家都看着这边的时候,陆长英竟然会想到这个点上来长亭掩眸垂眉牵着小阿宁抿唇一笑,她认知中的最好的三个男人,一个是她的父亲,一个是她的长兄,一个是她的夫君,她当真运气。 陆长庆面色一滞,手腕向下微垂,酒杯中的酒水向外一撒,几滴酒当即洒在了陆长庆的手背上。陆长庆像是被烫灼一般,敛眉向后退了半步,轻声道。“阿庆是可怜人,父母双双亡故,幼弟生死难知,我当然孝期未过”话儿落得很轻,语调与神容都可怜极了,将一言罢便抬头望陆长英,挑唇笑了个弧度。“这并非酒,是酿造的果子汁水,阿庆虽不孝。可也不会在孝期举盏推杯。只是着实想同大哥庆贺一番,昨日去不了,今日大哥便权当做全了我这个妹妹的心意吧。” 一番话说得极可怜。 相比于长房,在外人看来。二房确实更可怜。 三个儿女都还未长成。没有一个能撑起门楣的,这相比于长房有悍气的陆长亭,精明多智的陆长英,他们要寄人篱下,实在更可怜。族亲们看向陆长庆,约是因为尚在孝中,陆长庆穿戴得极简单,青衣垂绦子。鬓间簪了朵鹅黄花蕊的绢花便再无他物,整个人瘦削得很。看上去好似来了一阵风便会倒似的。 陆长英举着酒盏静静看着她。 时光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陆长英不喝这酒水,隔了许久,陆长庆将酒盏一扬,利利索索地将那酒喝下,一口吟尽后,因喝得太急,嘴角有酒渍,陆长庆眼神一点一点黯了下去,反手拿手背去擦拭,擦着擦着便笑起来,笑着笑着眼睛便润了,“大哥,妹妹我先干为敬了,您总要给妹妹庆贺的这个脸面吧。二房是没落了,可若是自家长兄都嫌弃厌恶,那二房便当真没有办法做人了。” 长亭看着陆长庆,眼神中带了微不可见的怜悯。 什么叫发疯? 被逼到绝路便不得不发疯了。 陆长庆一仰头,眼泪便从眼角奔涌而去,“大哥!” 陆长英看着她,心里不知作何滋味,更不知从何说起,酒盏一抬正欲入口却在半空被人劫下。 “既然妹妹是代表二房庆贺,你却忘了这大堂中还有个二房的子嗣呢。要庆贺便一道庆贺,免得旁人说光德堂厚此薄彼。”长亭笑得很娇俏,“左右如妹妹所说,这酒,哦不对,这汁水本不是酒,小郎君喝一喝也没什么大碍。” 长亭边说边回过身来,招了招手,笑盈盈地看向站在真定身边的陆长兴,“阿兴过来。” 陆长庆陡然脊背一僵,眼神慢慢恢复炙热,眼看长兴踏踏奔来,她指尖掐在掌心里,渐渐没入肉中,陆长庆张了张口却无法说出一句话,直到她看见陆长亭将那杯酒水递给陆长兴,陆长兴眼神雀跃地看了看长兄长英,再有些陌生地看向她,之后说了句喜庆话便见酒盏的杯口凑到了自己的嘴边 小儿神容稚嫩,或许是因从未许他尝过性子烈的东西,他捧着这杯像酒又不是酒的东西,先嗅一嗅再张口去饮,小儿眼神微垂,嘴巴红殷殷的,整个人看起来都叫人怜爱。 陆长兴的嘴离杯盏沿越近,陆长庆的瞳孔便放得越大。 更漏在向下滴,每滴一粒沙,便像是一道催命符。 “阿兴!” 陆长庆语声嘶哑,身子向前一倾,险些摔在地上,“别喝!”陆长庆一怒喝,眼泪便唰唰地向下掉,身形朝前一扑,却无意中瞥见了自己骨瘦如柴的手与青白的指甲,陆长庆哭着再撕心裂肺喝道,“阿兴,别喝!陆长亭,你好狠的心呀!你好狠的心呀!你如何能叫阿兴搅进我们的恩怨中来!他还是个孩子罢!” 长亭袖手旁观地,眼睁睁地看着陆长庆没有站稳,看着她倒在地上,看着她匐在地上颤栗着起不了身。 满秀挨得最近,下意识地伸手去扶,长亭手臂一伸,将满秀一把拦住,声音不高不低,却叫堂内的人都听得到,“往后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了谁都不想当恶人,可时事难料,旁人会如何犯恶,我若再不凶悍些,便会被欺负到头上!你拿道义来逼迫哥哥喝下这盏酒,却不敢叫自己的弟弟喝!事实,便明晃晃地摆在眼前了!” 谁都不是傻子。 “毒杀”两个字含在堂内族亲的口中却没有谁敢说出口! 陆长庆设局毒杀现任家主陆长英不对,酒水都是装在一壶里的,她分明先喝下那盏酒!如果她是在酒里下毒,那她这相当于以身试毒! 堂内诸人登时心惊肉跳。 陆长庆小小娘子,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念头来敬的这盏酒呀!她喝了,当然没有人再怀疑这酒有问题,那陆长英与谢家媳妇儿一喝下肚,这三个人一道去见了阎罗王,偌大一份家业顺顺当当地便落到了她的两个弟弟身上! 好狠的心肠,好破釜沉舟的勇气! 以一个人的死,换来陆长英的下水 诸人心惊肉跳之后再看向陆长亭,不禁身上再抖了抖,嫡支都不是什么好货色! 长亭看着她,怒目而视。 陆长兴捧着酒盏不知是进是退,气氛太低迷,他却不敢放声大哭,隔了许久,他被人揽了肩头向后一靠,手中的酒杯被那人向上一提,他仰着头眼见陆长英一饮而尽,再反手一翻,酒盏中一滴不剩。 “谢过妹妹恭贺了。” 陆长英挑唇一笑,“这酒原先是有毒的,对吗?”(小说《天娇》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第两百一十章 牵扯(上) 第两百一十章牵扯 堂中诸人竟不知该作何感想了。 翻来覆去,颠来倒去,究竟这酒有毒无毒?重大奶奶聂氏最机警,顷刻之间便看懂了这一出戏,陆长庆备下毒酒,要以一条命拖陆长英下水,谁曾知陆长英兄妹棋高一着,先行一步换下毒酒紧跟着放任陆长庆拿酒逼命,再由长亭扯出陆长兴当作挡箭牌迫陆长庆认账 如此一来,酒是无毒的,人有毒,这一点是铁板钉钉无法辩驳的。 所以之后陆长庆会怎么样? 会被悄无声息地杖杀?还是会拽着这一点毫无负担地连带着陆长平,将二房剩下的两个已知事的子嗣一网打尽?还是借此机会攀扯出更多的人来? 聂氏微不可见地离人群远一些,再远一些。 毒酒里面的毒,绝非陆长庆一个失了势的姑娘能轻易拿到的,一定是有人里应外合才将毒药送进去,两年前,她夫君陆长重便是在那一次的陆家大洗牌中一跃而上的。她不知道陆长庆究竟能活不能活,反正她知道陆家门里有人活不成了。 陆长庆瞪大双眼看着陆长英,再慢慢移到陆长亭的脸上,她的面容一点一点地变得极为狰狞。 陆长英喝了那杯酒他喝了那杯酒!他喝了之后才来问她,原来是不是有毒!?是不是有毒!?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陆长庆几乎是嘶吼出的声,“你们什么时候知道的!”陆长庆看着神容平静的陆长亭,手上、脚上、浑身上下都在发颤,脑子里糊得像搀了浆糊似的,一团麻,心里头响起喧嚣而杂乱的声音,如果他们一早就知道了,那她刚才喝的那杯酒算什么?那她将才说的那些话又算什么?她做的这一切,她预料中的牺牲与决断又算什么? “你们做局!” 陆长庆掌心被手指甲戳破了,皮肉出血疼得厉害,素指一扬,直指长亭,“是你们做局害我!是你们布的局害我!这酒没毒!我喝了,陆长英喝了,都没事!这酒没毒!”陆长庆一边呢喃着一边转过脸来,好似在同许多人解释,“这酒是没有毒的,我喝了没事,陆长英喝了也没事” 瘦小纤弱的姑娘半跪在地上,她太瘦了,衣裳好似都铺到了毛毯上。 从长亭这个角度望过去,陆长庆整个人跟纸一样薄,薄弱得像一阵风过来都能将她吹散了。 陆长英眼神一凛,便有几个粗壮的洒扫丫鬟从廊间出来一左一右架起陆长庆,陆长英挺直脊背环视四周,片刻之后方沉声言道,“这件事,这出戏,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弑兄”陆长英眼眸一眯,口中蹦出这两字时,语气十分阴冷,这两个字是陆长英兄妹三妹一辈子的梦靥。 好笑的是,陆长庆做的事情,和她的父亲做得像极了。 “弑兄这出罪可大了呀。”陆长英环顾一圈后,再言,“长庆一个小姑娘家家,如何想得出来这样歹毒的伎俩?又如何她身后站的人,怂恿她的人,叫她来做马前卒的人,才当真该死!” “砰!” 陆长英手臂高高扬起,将酒盏一把掷到地上,“把她带下去!封了平成,不许人进出!封了胡弄!不许人夹带私货仓皇逃窜!” 豫州史上封过三次城,一次是前朝难民往豫州城中涌入,豫州人满为患,第二次是陆绰的太公封城搜索逃逸叛将,第三次便是陆长英带兵归来时从外入内封锁外城。 如今再封城,这是意味着要将这件事搞得满城风雨了。 聂氏并不认为搞得众人皆知是件好事情,首先,若闹得沸沸扬扬,那陆长庆是死还是不死了呢?如果死,纵然光德堂站在道理上,可毕竟没有人伤亡,叫陆长庆以命相偿便有些过。如果不死,这件事又该如何收场? 聂氏偷偷看向自家夫君陆十七,却见陆十七见怪不惊一般。 陆长庆被人拖了下去,陆长英留下谢之容与长亭一块儿主持局面,那壶酒还在托盘里,三个酒杯东倒西歪,两杯喝光了,一杯被轻搁在桌案上,谢之容头一埋将倒下的酒盏扶起再一抬头便笑盈盈地去送几位叔公家的夫人,长亭跟在她身后,时不时地提醒两句,老夫人经的事多,哪里不知,如今告辞只拍了拍谢之容的手,既说不出劝慰的话又说不出怂恿的话,只说,“劝着长英些,莫搞出个鱼死网破来,他今后可是要入史册的人。” 谢之容连声道谢。 长亭一回头,不知何时,真定大长公主已经被陈妪搀着进了里屋,长亭想了想,带着满秀也先行一步。无字斋静悄悄的,长亭穿过游廊,只听书斋中是长英的声音。 “你说与不说,我心里都清楚。你说了,陆长平的命保得住。你不说,你与陆长平都得死。” “你既知道,又如何要问我!”陆长庆似乎在狂笑。 “因为,我只想要有个名正言顺让陆长平死的借口罢了。”(……) 第两百十一章 牵扯(中) 第两百十一章牵扯(中) “陆长英你分明清楚这同长平一点关系都没有!”陆长庆声音尖利极了,像是指甲擦挂在老朽的木板上划来划去的声音,又像是恶鬼从黄泉路上逃离出来发出的啸声,“毒是我下的,长平还在城外,他还小,他什么也做不了!我是恨毒了你和陆长亭,是我!是我!与旁人无干,你又何必借机生事!” 后头两声越扬越高,高到长亭心下觉得荒谬至极。 与旁人无干? 那陆长庆如何胆敢下此毒手? 还不是因为她还有两个弟弟!正因为有陆长平与陆长兴,她才敢企图鸩杀陆长英!她才会有孤注一掷,背水一战的念想!有念想的人可怕,只有一个念想可以期待的人更可怕,因为他会做出什么事儿来,他能做出什么事儿来,这是旁人无法想象的。 借机生事 长亭站在门廊外挑唇笑了,借机生事?陆长庆下毒弑兄,却不许长房顺水推舟,反戈一城?如果自保也叫借机生事了,那在这儿世间好人可当真没法儿活了。 是,这件事,陆长英比她知道得更早。 那日她与蒙拓在宗祠偶遇之时碰见陆长庆与外人私相授受,她将这件事告知了长兄陆长英,陆长英却告诉她,“很早便知晓了,只想看看陆长庆究竟要做什么。”,也是,陆长英为一家之主,连蒙拓以如此了得的功夫进进出出高墙都能被陆长英知道。旁人与外人频繁的接触自然也被陆长英看在眼里。故而,他们选择等下去,等着陆长庆从墙外之人手中拿到了一小包药物。等着陆长庆让丫鬟竹桃与正堂的洒扫小丫鬟接洽,等着陆长庆给二门塞了一个金葫芦让丫鬟去给远在通州庄子上的陆长平带去了一封信笺,再等着陆长庆的最终行动 长房的耐性一直很好,被坎坷而艰难的世事磨得什么都能等,什么都等得下去。 长亭觉得陆长庆真的很蠢,当所有的人都为她铺陈这件事行方便的时候,她究竟有没有想过事有蹊跷?还是她认为陆长英只是绣花枕头罢了。连小小一个光德堂都掌不住,偏偏还想将整个陆家都拖进局势之争里去? 长亭不明白陆长庆是急火攻心还是关心则乱,还是压根就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在这过程中。陆长英给过她很多次机会,让她与陆长兴接触,潜意识里告诉她,就算陆纷该死而儿女无过。只要平顺守礼。你还有大把大把的时光可以好好过。也让二门拦住过陆长庆发出的信笺,可陆长庆却以为是塞的钱财不够,反而将钱财加到了一只实心的赤金葫芦 长房已经仁至义尽,而陆长庆却想的赶尽杀绝。 留那陆纷的三个儿女一命,长亭从来不悔,父母长辈之过不算在儿女身上,谁下的手谁才该死,这一点长亭一直看得很清楚。至少。稚子陆长兴就长得极正派,连教书的蒋先生也说这孩儿有悟性有良善之心----歹竹总能出头好笋。以往长亭以为陆长庆只是蠢一点,陆长庆一直以来都一没害她,二没杀她,三没抢她夫君,基于这三点,长亭如若要对陆长庆下手,她便是不占道义。 长亭站在廊间听里面久久未曾开口,隔了半晌,帘子一动,陆长英身边新挑的侍女紫苑撩帘出来恭请长亭,“大郎君请您进去。” 长亭一进去,陆长庆正被人压制在地上,凌厉回眸,目光极为凶恶,身形朝前一挣,嘴上便嚷起来,“陆长亭,你这个贱妇!若不是你,我们又怎会落到这般田地!一切都是因为你!你设计让母亲将我留在稠山,再以我来胁迫母亲!你这个贱种!你只配嫁给杂碎!若大伯知道千娇万尊的女儿嫁给一个低贱的杂种,你说他会不会气得从坟里头跳起来!”陆长庆边说边放声大笑,双眼充血,几近癫狂,“你们给我个痛快吧!你们想听什么,我当然知道!可我不会告诉你们!你们除了我以外,还有好多好多的仇人!他们都想你死!都想你死!长平什么也没做,族亲族老都在看着你陆长英,我不信你们敢杀了长平!长平会活着,还会有人虎视眈眈地要你们的命,便是叫立刻我死了都甘心!” 陆长庆面容扭曲极了,浑身都拧着一股劲儿。 她当然明白长英想做什么,可她就是不说,看着你们不知道敌人究竟是谁,只好胡乱猜测----好像这也是一个很有趣的画面。 长亭轻声一叹。 瘦削的姑娘被人强力摁在青砖地上,膝盖弯曲,瘦得好似皮包骨一般,陆长庆是在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在做这件事情,她要报仇,她要牺牲自己成全幼弟,她要完成陆纷的夙愿。长亭突然开了口,语气怅然,“我昨天突然梦到了五年前。我们还在建康,你要去游船,父亲不许,二叔便背着你偷偷下水坐船。你一向是二叔最喜欢的姑娘,容貌好,气势好,养得娇俏不知愁,手臂上戴着的翡翠镯子水头恐怕还没有你的眼眸一半润。那时候我虽然不喜欢你,可也不讨厌你,好好坏坏,你都是我的妹妹,都要叫我一声姐姐。” 陆长庆颈脖一梗,呼吸急促,蝴蝶骨一张一合,无力得好像一瞬之间就会坠落在地。 长亭看不清脸上是什么神色,“我们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要人命?你活到今天,我不信你没有梦见过以往的生活。” 陆长庆鼻翼翕动,身上的劲儿慢慢松懈松懈再松懈,最后如同一滩烂肉摊在地上,好似进气多出气少。 “是不是陈家?” 长亭突然开口,话锋一转突然发问,眼神注视着摊匐在地的陆长庆后背又一点一点地僵直起来,长亭吁了一口气,语气确认却释怀,“看来是陈家了。” 谁最想陆长英死? 除了有着血海深仇的陆长庆,便是已经与益王符稽联盟的陈家----自缢身亡的陆二夫人陈氏的娘家。(……) 第两百一二章 牵扯(下) 第两百一二章牵扯(下) 长亭看了眼陆长英,一旦事情牵扯到陆家以外的人,就不是她能够做主的了。 陈家找死! 长亭以为隔了良久,哪知一看更漏连一刻都还未过。 “很好。”陆长英吁了一口气,似笑非笑地将身形向后一靠,转了转手上戴着的扳指,下颌一抬看向陆长庆,“陈家怂恿你便听。你父亲罪有应得,你母亲抱着同你一样鱼死网破的赌徒心理,破釜沉舟”陆长英嗤笑一声,手往桌上一搭,修长的手指堪堪垂在了桌沿处,“你们哪儿来得釜呢?你是我妹妹,我原当教你做人做事,可我没有。一因父辈恩怨,二因无闲无暇,这是我做兄长的失责,我同你致歉。因我的疏忽与懈怠才叫你长成了这个样子,陈家怂恿你便当马前卒,陈家叫你下毒你便乖乖听话。你要报仇,我可以理解,你却是在为陈家做事,这一点我无法原谅。” “我恨你们兄妹。” 陆长庆也笑,仰首一笑,眼泪便落在了前襟,“陆长亭逼死母亲,你诛杀父亲,长平将在一个小庄子上郁郁终生,而我?我像浮萍一样,是在水上漂着的,指不定哪天就沉了你们什么都有了,而我们什么都没有。既生瑜何生亮!如今乱世重刑,各凭本事罢了,父亲既杀得了伯父,便是他有本事,你们又何必喋喋不休,站在高处看人像看狗!”陆长庆手背将眼泪重重擦掉,咬牙切齿,一字一顿,“我做梦都想你们死!” 长亭面无表情地埋首。 翻旧账是翻不完的。 人都是自己长成的,陆长庆早已定型了陆长庆还不算最坏最坏----她至少没有眼睁睁地看着陆长兴喝下那杯酒。 接下来就该处置陆长庆了。 长亭看了眼窗棂外,能隐约见到谢之容似隐非隐的面容,内室陆长庆双眼血红,陆长英气定神闲,可长亭分明觉得两人什么话都没说地博着弈,一个想活,一个却不能让她活,她想了想索性撩帘去迎谢之容,谢之容见她便弱眉微蹙,挂忧地朝里头看了看,却又在斟酌着怎么问,默了默方道,“你哥哥还气吗?” “气的呀。” 在游廊外,长亭也不好多说,可日子过得越久,长亭越觉得自个儿离当初那个口硬心也硬的姑娘越远,心也慢慢放得软和,打杀都不乐见了,真叫她在里头听陆长英下令绞杀陆长庆,她心里头也颇有些不舒坦,这倒和善良无关,只是被人护久了,心肠好像也被捂软了----毕竟宅内宅外,一个陆长英一个蒙拓,什么坏事都他们两做,什么担子都他们两担。故而这世上哪有什么菩萨性子啊,分明是被人无忧无虑地惯出来的。 长亭侧首往里看了看,“是陈家在背后怂恿,哥哥确实挺生气的,阿容阿姐,哦,嫂嫂记得劝一劝。” “那陆长庆是喝汤药还是赐白绫?”谢之容如同谈论今日桌上是摆十八学士还是摆芍药一般从容,“族里的亲眷都眼睁睁看着,他们大约不会嚼舌说闲话。”谢之容没等来长亭的答案,略微有些迟疑,“陆长庆她是死,还是不死?” 长亭眼神复杂,帘子已经垂下,她再看不见里间在做些什么,可她异常清楚陆长庆的结局。 大约是活不了了。 “我也不知道。”长亭转过首来摇摇头,收回目光,语气呢喃,“许是讨不了好了罢。” 到了夜里,果不其然,研光楼传来了陆长庆疾病暴毙的消息,立时长亭正坐在暖榻上绣自个儿嫁妆霞帔上的绦子,小阿宁坐在杌凳上帮忙分线,玉娘在灯下看话本子,一听满秀说完,三人里便只有玉娘叹了叹,叹了半天,叹出四字儿来,“咎由自取。” 事实证明,话本子看多了,也是可以提升文学素养的。 榉木棺材一裹,陆长庆没出嫁算早夭,停了七天灵便草草入了土,这事儿发生得急,各家各户的管事人都还没走,陆长英将一下完长庆的葬便领兵捉了陈家派遣的送贺礼的人,现捉现杀,闹得城中沸沸扬扬。 大家伙都是精明人,谁还猜不到这是陈家在背后搞的鬼呀? 四大家的平衡彻底被打破,中间那层窗户纸被撕裂个大缝,其实陆长英在大婚之前便提议封锁与陈家的一切商贾贸易往来,却遭到了族老们的一致反对----毕竟族老中有几家的夫人们也姓陈,美其名曰“四大家几百年了,就没撕破过脸!”,可如今想不撕破都难了。 名正言顺地和陈家撕,这是陆长英借此机会获得的最大利益。 陈家如愿被牵扯其中,陈家先行打破“四大家”的规矩,则其余三家唾弃的唾弃,声讨的声讨,陆家最实在,出兵攻城,誓要为被怂恿的二姑娘陆长庆讨回一个公道。 至此,陆家诸老,才真正相信,士族大约真的要亡了。(……) 第两百二三章 远行 第两百二三章远行 小秦将军本就在外追击益王伏兵,陆长英一声令下,另有一万追兵毫无顾忌地撒腿进入了陈家的地盘,围墙的围墙,喊话的喊话,当真动了杀手的时候还不多,还没见血,大抵只是围在墙外控诉陈家不忠不义之举,待得控诉得差不多了,小秦将军方率兵攻城。城门极而后益王符稽部下出兵救援,小秦将军设计乘东风破局,强攻城门,哪知城中已无陈家之人,抓住俘虏一问方知早在月前,陈家又举家南迁至建康城中,城中百姓饥荒已久,年轻力壮的早就出城另寻活路,满城上下只有妇孺幼小,除却留守城门的三千兵士,这便是一座空城。既是空城,城中粮食、武器、药材以及辛秘都未曾留下,城里空空荡荡的,只能时不时见老妇人抱着稚儿埋头匆匆而去。 金蝉脱壳。 长亭暗赞陈家有魄力,又隐约觉得此事尚有后续。 陈家可以躲,可这一躲,名声便堕了一半,士族靠的就是名声,未曾有人入仕的陈家更是靠着名声在过日子。既然陆陈两家撕破了脸,陆家尚且敢正面迎战,陈家若在这个时候将头一缩,那他们只能当一辈子的乌龟了。故而陈家这时候躲到建康,受符稽的庇护是最安全的决定,却不是最明智的决定。 果不其然,未隔三日,又有报信之人快马加鞭而来,回报。城门被外面关上了,又有精壮兵士从内城中蹿出集结成行伍游街蹿巷地分散开来,因小秦将军并不熟悉内城环境。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当下兵力便有近千折损。 瓮中捉鳖。 这才是士族的手段。 长亭叹了口气,陈家抓住陆长庆的心理,怂恿陆长庆毒杀长英,这一步棋虽然险,收益却大,故而陈家人愿意去做。后一步请君入瓮也玩得高。他们算准了陆长英要出兵更算准了何时出兵,先将城池彻底空出来再步步引诱小秦将军深入,最后一招绝杀。如此一来无异于给陆家迎头棒喝,同时陈氏也算重而打出了名堂。 既然四大家已经没有了,那便各占山头,各自为政吧。 金蝉脱壳。空城计。瓮中捉鳖只有根基深入的士家能做到,在那座城池里只有陈家做得到,长亭默不作声静待陆长英的后招,心里说不担心小秦将军是不可能的,可陆长英既然舍得一下子派出了小秦将军与黄参将两个猛将,又岂非无一条后路可走? 一连三日,未有一点小秦将军的消息,约是战乱约是封城。玉娘在佛堂求了三日,秦堵在城门上住了三日。长亭去正院探陆长英,哪知谢之容却道,“你阿兄这几日,日日夜夜都在无字斋呢。我差人送了鸡汤和小食进去,哪知人进去了就没出来了,临光说无字斋封了,只许进不许出。” 这分明是如临大敌啊! 若自家兄长都未曾料得会出现这个情形,那这件事情就变得很复杂了。 一万人在城池内,而陈家早有准备,反手一击,陆家财大气阔,手上的兵马不说十万,八万总是有的,单从数字来看,这一万人丢与不丢,都伤不了陆家筋骨。可一万人是一万条命啊! 拿一万人去试陈家的水,陆长英恐怕下了黄泉都不能瞑目。 更何况,小秦将军还在里面! 长亭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又待两日,长亭这两日寝食难安,既觉得这世上永远不缺聪明人,石猛有石猛的聪明,陈家有陈家的谋略,甚至益王符稽都是个心有成算之人,又怕这次自家长兄着了道,叫那一万人丢了命,又想起小秦将军待陆家的忠烈与秦堵红着眼眶的神容。长亭安抚玉娘无事,自己心里却清楚,此番着实是着了陈家的道儿了! 着了是着了,当务之急是该如何破。 “我当亲征。” 陆长英语声清淡出言,“我去,城门必定大开,城门一开,秦将军便有喘息之机。陈家距豫州近,我可进可退皆行事便宜,如今只有我亲征,才能缓内城水火之急。” 真定手上佛珠一滞,真定与长亭还未说话,秦堵攥紧拳头闷声开口,“不可!若这便是陈家的目的,那大郎君便性命堪忧!” 真定看向陆长英右手边垂手静立的幕僚,“张黎大人为何不劝?”真定语气颇为不善,“你既是大郎君的幕臣应当急陆家之所急,如今大郎君成亲未久,膝下尚无子嗣,他若有好歹,岂非如了歹人之愿?你若忠义,便当死谏。” 时人对叛臣降将的态度,较之待乞丐尚且不如。 真定一向不喜欢这个张黎,嫌他侮了文人儒生的气度。 长亭看了张黎一眼,正欲开口解围,谁知张黎下颌贴衣襟,沉声回应,“臣下是死谏过的,不过,臣下是死谏大郎君出城亲征。” 真定脸色一板,长亭却不由高看张黎一眼,再听其后话,“陆陈两家如今一役,打的是个势头,看看谁是天下士族的大哥,纵然石家二郎君来信可出兵帮扶,可若石家出兵,陆氏便在陈家面前落了下乘,这在天下士族看来,陆家不过是个绣花枕头----陆家为什么要拿大姑娘与石家联姻?因为陆家为了自保,方才不顾门楣与之结亲。” 真定脸色往下越沉越重,张黎说的是大实话,可却一点儿不中听。 陆长英手向下一摁,出言截断,“张先生,行了。”张黎当即住口往长英身后一站,陆长英接着他的话往下说,“如张先生所说,于公于私,于名于利,我都必须去。秦将军与那一万来人不能被抛弃在那里,如果要人应援,我必当派人,再派谁去?派谁去,陆家都输了阵,只有我去,陈家的城门才会开。” 陆长英挑眉一笑,沉了沉再道,“也只有我亲自去,石二郎的兵才能拿出来,蒙拓才能名正言顺地跟在我身边。” 长亭一下子懂了。 陆家机动的人马已经没有了,要想再出兵应援,便只能借石家的兵,可这样一来,便正如张黎所说“陆家便成了不顾门楣”,而若是长英亲征,蒙拓随扈,这便再正常不过了。 人上阵还要父子兵,妹夫给大舅兄保驾护航又怎么惹闲话了?!(……) 第两百二四章 出征(上) 第两百二四章出征 如果这个建议是张黎提出来的,长亭无比佩服他的勇气----张黎是降将,是益王符稽的人,他身份如此尴尬却提议陆长英亲征陈氏,岂非叫人浮想联翩?若张黎心怀鬼胎,而陆长英不幸身故,那张黎于益王符稽与陈家便是立下了不世之功,无间成功。是个人,心里大概都会这样想,这就是叛臣活不下去的缘由。 长亭认真看了看张黎,三十出头的模样,前庭宽广,眼神明亮,耳垂肉厚,老话说这样的人有福气也聪明,他确实聪明,不仅聪明,也有福气,遇着了一个信赖他的家主陆长英。 “不成。” 真定语气里有毋庸置疑的坚定,“不成不成,”连说三个不成后,却不知而后应当说什么了,沉吟片刻方道,“万一这是陈家诱敌深入,阿英贸然亲征岂非又是一招请君入瓮?不妥,再从长计议罢!”真定大手一挥,似有一锤定音之态。 长亭心往下放一放。 阿弥陀佛,希望真定能一直这么坚定下去 她当然看得清楚如今陆长英亲征是顶明智的决定,既可安抚军心又可立威还能解小秦将军燃眉之急,可如果陆长英这次丢了命呢?凡事怕的不就是如果吗?长亭私心不是很想陆长英以身犯险,能别离开豫州就别离开,陆长英不是在战场上长大的,谁见过诸葛亮骑上马去前线了?如果要造势,怎样都造得了。拿命去造势,人心都是偏的,长亭不想陆长英去做这件事。可这些话她却说不出口,所以只好阿弥陀佛,祈求真定大长公主能坚定坚定再坚定。 陆长英默一默,隔了许久,埋首应了个好,“既然大母不同意,那便再从长计议吧。” 真定落了口气。温声道,“加兵也好,请石二郎出兵也罢。长英,你得牢记着你是平成陆氏的顶梁柱啊。” 陆长英手蜷在宽袖中,坐得笔直,神容恭谨再应了声好。 长亭疑惑看了他。并不十分信。 北地晚来风急。长亭睡不着翻来覆去只闻得耳边风吹怒吟之声,起身看向窗棂外,不知稠山那边是个怎么样的情形,小秦将军还有那一万将士是个怎么样的情形,若主上行事能再稳妥一些,这一万人也不至于如今身陷绝境如果他们当初考量事情再全面一些,既已发觉陆长庆与陈家的勾当,那便再想想陈家会怎么谋篇布局。或许如今便不会落到被动挨打的局面 长亭拍拍头,她都感觉到挫败与悔恨。更何况陆长英,一向都极为骄傲的陆长英。 长亭望向窗外,黑黢黢的天,外面却热火朝天般不太平。 长亭再闭眼再睁眼,天还未亮透,满秀一听里间窸窸窣窣有响动,便当即如履薄冰地来一道撩帘进来服侍,一道沉下声儿来急道,“大郎君昨夜出城了!”长亭眼睛猛然睁大,再听满秀说后话,“谁也没告诉!带着秦堵小爷出的城门!只带了一千人马,如今大长公主正在大堂绑了白总管抽鞭子!张黎先生还在城中,大长公主已经命人去捉他了!” 长亭一把撩开被子,趿鞋换衣,忽而一想,偏头问满秀,“张黎还在平成?” 满秀赶忙点头,“还在!没跟着大郎君走,陈妪说人去拿他的时候,张先生穿戴整齐,还在画画儿呢!” 好个张黎! 长亭终于明白陆长英当初希望将满秀嫁给张黎的意图了,张黎当真是个人物!生也生得起,死也死得起!长亭披了大氅来不及换木屐便往正堂去,正堂外头白总管正跪在地上,张黎倒还是坐着的,长亭呼了口气儿,再见真定怒不可遏的神容,不禁迎了上去,轻声道,“如今已经追不上哥哥了吧?” “他刻意轻装上阵,这会儿怕是都过城门啦!”真定一开口,脸色就变了,眼眶一红,“你哥哥他若有个好歹,我怎么对得起你阿爷你父亲啊!我怎么对得起谢家!”真定拍拍谢之容的手,勉声安抚,“阿容,那小子的苦前半辈子都吃了,他大难都挺了过来,如今大约也没事,好歹要途经邕州,你妹夫他不能袖手旁观,你且安心!”边说着边神色一凛,“若那小子实在气运差,陆家便是你第二个娘家!” 谢之容神容倒无哀戚,只见挂忧,忙螓首言道,“您千万莫这样说,叫媳妇心头难安!长英行事向来周密,之前一着不慎中了陈家的算计,如今却是全副武装,既有蒙大人此等猛将襄助,又有陆家家声相佐,定能逢凶化吉,得胜归来。”谢之容看向长亭,却见长亭朝她使了个眼色,当下便知,言语更婉约了,“张黎先生既敢如今还留在城中,便是问心无愧。阿英执意要走,白总管又能何如?如今天凉地冻,白总管年岁也大了,久跪伤身,您看要不要叫他起身说话?” 这个面子,长亭也能卖一个给白总管,可她卖不如让给谢之容卖。 真定拿帕子拭了拭眼角,“给他拿个垫子来!到暖阁去跪着!这种事也敢瞒着我!”真定如今看上去当真便是一个年近不惑的老人了,“这死小子明面上应得好好的,翻个面便阳奉阴违,也不知道如今他到哪儿了秦将军还撑得住撑不住”真定手脚冰凉,她压根就不敢想若长英回不来她会怎么办,她不能送走了两个儿子又送走孙子,这样一想,真定悲从中来,“一清点,你哥哥只带了一千人马,哪里护得住啊!” “既是急行军,人少好过人多。” 张黎沉稳开口,“大长公主莫急慌,我们静待五日吧,五日之后便可定乾坤。” 如今只希望稠山那头的小秦将军还再撑得过五天。 小秦将军还撑得过吗? 发灰发暗的天空下,小秦将军隐匿在烧焦的战壕中,背靠墙角,手中紧握一把短刀,他俯身向外看,近百个敌人正摸着墙壁小心翼翼地向里走进,他觉得他还撑得过去,就算现在要叫他以一抵百,他也必须撑得过去! 为了陆家。 为了陆家!(……) 第两百二五章 出征(中) 第两百二五章 天灰蒙蒙的,疾风劲草,小秦将军已在这座城池里守了近乎十天了,从一开始打开城门见里空无一人,再到兵士从犄角旮旯里一拨接一波地往外冒,最后至陈家将士围住内城不放这一万兵士活路 他背后还有一万人 他背后还有堂堂平成陆氏 如果这一役,他输了,陆家在陈家面前便永远抬不起头! 小秦将军背向后一靠,借墙壁遮掩住身影,哪知背上的伤口猛然崩裂,他几乎能清晰地感受到后背有湿热的血一点一点地渗出来,小秦将军嘴角抽动,硬生生将后背撕裂带来的痛苦忍下来,手里的短刀刀刃上还淌着血----他刚刚抹了十四个人的脖子,全都是一击毙命。他三更天的时候从扎营处出来一探究竟,哪知还未走入内城便遇到了陈家化整为零的埋伏,三百人为一队,小秦将军想城中恐怕有百来个这样的小分队在搜索落单的陆家兵士。 陈家压根不急慌,城门一关,陆家军插翅难逃! 正如如今的他们,他带了三十个人出城,现在活着的,加上他,不过六个人。 而追击者却过百,而背后是是一片废墟,他们插翅难逃 小秦将军喘了几大口粗气,仰头看了看天际处缓缓东升的旭日,沉住了一口气,他们还剩八千人,陈家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故而陈家不在乎化整为零,陈家要做的是步步为营,而他们却要拿命搏一把。陆家军这八千人不能分散开来,一旦分散,陈家便会几口吞下至此他们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是主将,所有的决策,由他来做。故而他必须摸清内城的架构及巡夜的将士出行的规律。 不破不立,这八千人是带着死去的同伴与家族的荣誉二战,他必须以身犯险。 来人的影子被冬日朝阳投射在小秦将军对面的白墙上。小秦将军紧紧抿唇,手一抬,身后跟着的五个兵士埋身向废墟胡弄中蹿去。他紧紧握住虎口中的短刀,别人的血顺着刀刃流到了他的手背上,他嗅到了来自人的血液中的甜腻而腥臭的味道。灰影越来越近了,被拉得越来越长。小秦将军眼神陡然一扬。将短刀竖立于面庞,百战之将身上尽是嗜血的味道。 小秦将军神容肃穆,眼神朝下,正好看见盔甲上的那个“陆”字。 如果注定要在此战亡,那就一起死吧! 黑影慢慢压了过来,像山一样像延绵不绝的山,一步一步地朝前压迫,小秦将军手握短刀。神情专注,他瞳孔一张再一缩。他几乎已经可以看到墙角外那刀剑闪过的寒光! “咻咻咻----” 一瞬之间,城外响起牛角集结号。 两短一长! 小秦将军眼神一眯,只见投射在墙上的灰影迟疑之后,寒光一闪,墙角外的刀尖不见了,再间隔一瞬之时,暗影全都往后退却,直至不见,近百人的行伍一下子就不见了踪迹。小秦将军手上一松,身影一矮,当即淹没在了身后的废墟里,再有三两追兵,原先埋伏在废墟中的陆家兵将“唰唰”投射了三支暗箭,当下再无人进来。 暗黑之中,小秦将军脸色极其沉穆,说过一句,“此地不宜久留”便当下一个鹞子翻身翻过城墙俯身向北行进。 待距敌军一段距离后,小秦将军脸色极为难看,身侧副将俯身来问,“将军”副将一看小秦将军的盔甲,缝隙里渗出的血迹都已经变成深褐色了,副将单手扶住小秦将军,“将军可是伤势太重?” 小秦将军将他撇开,这位百战之将眼中惶惶。 “两短一长必有大事”小秦将军语声沉重,“他们不知我们究竟有多少人在这里,不敢贸然前进,这可以理解。他们更不知我在这里,没有乘胜追击,这也可以理解。可他们摆明了人多势众,一口吞下我们这群人只是时机问题可就在这么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他们却未留兵力,马上撤退这说明什么?” 副将一梗,硬接上话,“说明” “说明城中出了大事,比追击陆家兵马的事情更大。”小秦将军口吻突然急切起来,“要么是胡羯入侵,这座城池虽在边陲,可再往北去还有城池驻扎,如若胡羯入侵,豫州首当其冲,可我们离开豫州只有十天,胡羯再猛,十天之内也不可能突破豫州要么就是城中有人揭竿起义,可这是一座空城了,除却妇孺老弱,再就是这些军人了,妇孺老幼能起义吗?”小秦将军眼神惶恐,“两短一长,内忧外患”小秦将军似是说不出口,一阖眸,语气有些恨铁不成钢,“大郎君没有沉得住气!” 副将没听懂,“啊”了一声,试探问道,“大郎君?” 小秦将军手中短刀收进了胸膛前,拿自己的体温暖着,睁开眼看向旭日高升的东边,轻声道,“大郎君恐怕来了,亲自来了”并且是浩浩荡荡地来了,生怕别人,陈家不知道,大郎君是来给他解围的 只有陆长英亲征,陈家才会如此重视,听到号角的所有分队全部立时集结! 小秦将军粗糙得起了茧的指腹摩挲了盔甲上那道阴刻的“陆”字,看向东方,心头仓惶。 东方有什么? 东方有一只陆长英,嗯外加一只黑着脸的蒙少年。 陆长英一骑在前,蒙拓手拎马缰在后,恰好距城墙一射之远,陆长英白衣白马,绿玉束发。马蹄踢踏地在城墙外来回徘徊,远处看,简直是活生生的一个靶子。不远处城墙上兵士的弓箭便就这么一左一右地跟着陆长英来回晃悠。有的心急忍不了的,手一松,弓箭便就这么射了出去,“哧”地一落恰好落到了陆长英的马蹄三寸之前,陆长英抬眸挑眉一笑,好似在嘲讽那人臂力不够。城墙上只见城下白衣公子笑得倾国倾城,心里头却像有只猫儿在挠。他奶奶的,他还不信就差那么三寸,他射不到! 陆长英将马缰一抬。马蹄再往前迈一寸。 一时间,百箭齐发,“唰唰唰”地铺天盖地朝陆长英射来,城墙上顶厉害的兵士拉满了弓。弓箭破空而来。陆长英巍然不动,所有的弓箭都落在了陆长英的身前,密密麻麻的,粗略一数竟有百数之多,陆长英再一挑眉,笑着愈发真心,手一抬,有三个身穿重盔的将士埋头躬身出来。城墙上的兵头一下子警觉起来,这三人膀大腰圆。皆身形高大,站直了比陆长英的马还高,他们是做什么的?难道这三人如吕布一般,力能扛鼎?叫他们来撞开城门的?!兵头手背在身后,速度极快地做了几个动作,当下便有三十名将士应诺埋首朝城下跑去。 兵头眉心一蹙,再向下看去,却见那三人便立身站在白衣身后,也不动也不走,只这样站着,其中一人手握红缨长枪,手臂一用力,好似重盔都要被撑破了一般。难不成这三个人是来远程攻击的!?力气和准头若都好一点,这柄长枪能穿透他的脑袋!兵头心头一慌,再做了几个手势,当下便有十来个兵士手拿盾牌依次挡在城墙之上。 兵头透过盾牌缝隙向外看,只觉沾沾自喜,可见这三人一点动静也没有,愈觉心头惶惶。 动也不动! 这是要做什么! 这三个人凶神恶煞的,难不成就是长得凶点儿来吓人,结果啥本事没有!? 兵头心下狐疑,眼神一动不动地看向陆长英,顾不得手比暗语了,长臂一挥,一声令下,“再射一轮!使出力气来!把他们给老子射成筛子!射!射!射!” 没有扩音筒,可隐约之间,蒙拓也听了一耳朵,再垂眸看了眼岿然不动的大舅兄,不由暗叹一口气----谁没年轻过?谁没错过?可只有蠢人才会一步错步步错,陆长英一旦发觉中了计,不是选择弃军保帅,更不是假作不知,而是正面迎上了。 陆长英到邕州时,身边只带了一千人一千匹马,见到他,只说了四句话。 “借我两万人还你一座城池,放心,看在阿娇的份上,我绝不赖账。” 蒙拓胸口中箭。 难道没有陆长亭,这厮就会把两万人外加一座城池赖掉了吗 陆长英开口,蒙拓当然事必亲躬,一个晚上的时间整合了五千人马,他亲自领队带着人马磨刀霍霍向陈家,这才是急行军,几百里路,路上压根没歇过,日也在赶路,夜也在赶路,他们是在刀刃上舔血的军人,自然不怕这几日的急行军,可蒙拓着意照拂陆长英,给他加了最后的马鞍,上了最稳健的马匹,泡了最酽的茶汤,一切都照着最舒适的档次在安排,陆长英看了看蒙拓给他的那匹漂亮的母马,不由冷笑道,“这匹马,阿娇都不骑。” 蒙拓胸口再中一箭。 谁说陆长亭会骑马的! 你站出来,我们对质! 蒙拓捂着胸口将所有东西都换一遍,将士们吃什么陆长英吃什么,将士们不睡觉陆长英照样不睡觉,蒙拓默不作声地跟在陆长英身后企图拉长赶路时间加以照拂,陆长英看了他一眼终于笑道,“我受得下来,我若受不下来,内城的那一万人,秦将军全部都要死。你说是他们的命要紧,要是我的舒服要紧?” 蒙拓头一昂,策马挥鞭,将进程赶得更快了。 “唰唰唰” 又是一轮像雨声一样大的箭头砸下来。 蒙拓一回神,却见陆长英一根头发丝都没掉,而箭全都扎在了地上。 兵头怒喝一声,“操你大爷的!好吃好喝供着你们!你们连个箭都射不上!要你们有个屁用啊!”兵头边骂边凑到盾牌缝隙去看,那三个高壮得叫人发指的将士仍旧站在陆长英身后,没有变化,等等!有动作了!兵头只见陆长英举了两根指头再往下一搭,那三个兵士拿铁盔把自己罩在自己头上,身形一俯,便走到了陆长英马前兵头眼神放大,却见那三人腰杆一弯,开始开始 他娘的,他们开始把箭从土里拔出来了! 还把拔出来的箭一抽一歪插进了自己的兜里! 兵头气得浑身发抖! 他奶奶的,他们他们他们以为自己在草船借箭吗! 兵头气得头一歪,当即高喝下令,“现在那三个人在射程范围以内了!射!射!射!给老子射!不把那三个人射穿孔,老子不姓张!” 等了半天,有小兵讪讪然地抬头回禀道,“禀参将箭现在已经没了,刚才那两轮射得急,劳务兵来不及下城墙去补给战备区在红叶镇,一来一往,大抵要等一刻左右” 他狗屁地没想到陆长英会来得这么快啊! 所有的战备计划上都写着陆长英或许会在三日之后才到,还是或许!陆长英来与不来尚且不定!而城内大半的人都以为陆长英不会来!他是一五一十都照着战备计划执行的!内城要剿灭陆家余孽,有辎重物资也定是紧俏着他们!他着意想争,也争不过内城那个老陈头啊!故而城中物资多少都在内城老陈头那里啊!故而城墙上储备下的物件儿并不是很充足! 弓箭一千柄,箭五千支,关门打狗用了泰半,零零总总又有近三分之一 妈的! 妈的! 妈的! 城墙上兵头简直想扇自己两耳光!意气之争!意气之争害死人!竟然连储备都争没了!红叶镇一来一往最快一刻!若在这一刻的时间里,城门破了,他大抵只有一死以谢主家了! 兵头当即下令,“再摆盾!赶紧再摆盾!” 城墙上窸窸窣窣地摆出盾牌,陆长英神容缓缓松弛下来,眉梢间一紧,右手再一抬,秦堵举刀高喝,“一二梯队预备!三四梯队跟我冲啊!”秦堵朝前冲,陆家的弓弩被人马拖到了射程之内,场面黄沙漫天,当即大乱,蒙拓趁乱调转码头,两列兵马悄无声息地随他踏马而去!(……) ps:两章合一么么哒! 第两百二六章 出征(下) 第两百二六章出征(下) 陆家的兵马用陆家的弓弩,射陈家的箭,攻陈家的城门 兵头闷了口老血在嘴里,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高摆手臂,大声叫嚷,“守住!守住了!不要躲到盾牌后面,他娘的如果用云梯,咱们就毁了!”兵头边叫嚷边往铁盾后面躲,谁曾料得,“咻----”的一声,弓箭势如破竹般从盾牌缝隙中穿过,直接将他的肩胛骨与朱漆廊柱定在了一块儿!兵头大声叫嚷,谁曾想未隔片刻,第二支箭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空而出,兵头眼神惊惶,仿若不过瞬间,他眼中只有那支箭,箭头由小变大,只听“啪”的一声,兵头额间绽开了一朵氤氲血色的花! 谁也不知道那支箭是射出来的! 城墙上顿时乱成一锅粥! 将领都被两箭毙了命,谁他妈还管这城墙是破是守啊! 守城的大多都是主家的心腹大臣,最低的品阶都是参将。 守城门这件事说重也重,说轻也轻,若世道好,镇守城门便是一项好得不得了的差使,清闲且油水丰厚,若时局乱,镇守城门便成了一桩避之不及的差事,可架不住陈家地位显赫,未曾考虑过有人会打到自家城门口来,故而陈家人镇守城门的领头一直未曾换过----百年以来,陈家的家将徐氏一门的次子,徐家于陈氏,如同秦家如陆氏,都是肱骨心腹。 可这位徐参将却很平庸。 平庸的人在这个时局下。死得早。 陆长英高坐白马上,一回头看向隐匿在半山腰上灌木丛中的蒙拓,蒙拓正收弓。遥遥而望,蒙拓身形再一匿,树丛窸窣抖动,陆长英不过一个眨眼便再难看见蒙拓与随他上山的那两列兵马的身影。陆长英轻提马缰,马蹄微微踢踏,再转首看向放在身边的更漏,再听内城隐约有牛角号的声音。嘴一抿,口里噤声,心里却不由惋惜! “一刻钟不够的。” 不知何时。蒙拓驾马与陆长英并立,身后背上弓箭,“照陈家的反应速度,我们若没有留足半个时辰就不叫抢占先机。这一刻钟。只够我们斩杀徐家次子。”战场之上。蒙拓气势大盛,在陆长英身边气势与之比肩,一个气质温文,一个内敛寡言,一个像古玉,一个却像百斩之刀,蒙拓闷声道,“棋子我已经放进内城里去了。如今城墙上的所有兵力就集中在防御,打出一个豁口不难。大郎君。你要做好徐家次子被斩杀,徐家疯狂报复的准备----秦将军固守十日,已属不易,如果徐家丧失狼一味追击内城,我们想做的围魏救赵,恐怕有点难办。” “徐家势力再大,打得过主家陈氏吗?”陆长英沉声回应,“陈家现在要做的不是分散兵力,以我对陈腆的了解”陆长英一声嗤笑,“他多智是多智,可太急功近利,使出来的招数是招招毙命,从他利用陆长庆一事上便可小觑一二,他很想很想我死,只要一听说我来了,他必定会选择集中兵力开城门出击,力求将我生擒以便与陆家谈条件。我一现身,秦将军就安全了。” 蒙拓侧眸看了眼陆长英,这并不是他熟悉的陆家家主陆长英。陆长英应当是步步为营的,而这一次他却贸然以身试险蒙拓回头看向战得正酣的城墙,他一直不太理解士家是什么,如今他好像已经有半步踏进来了。 秦堵带着五千人攻城,并未坚持多久,更漏里的沙粒全部落下之后,城墙上的兵力陡然变多了,弓箭与长刀像下雨一般从上掷下。 增兵来了。 蒙拓拔出短刀朝天一指,再闻三声牛角号,秦堵手上一滞,闷了闷,抓紧时间挑起长枪,使劲向上一扔,臂力惊人,当下城墙上便有一人哀嚎一声倒下,秦堵未曾恋战,高喝一句,“撤!”五千兵马整齐划一,提起马缰便掉头往回跑! 一下子寂静了下来,城门安安静静的,只有砖瓦上的血迹方能显示出了将才这座古城墙经历了一场战役。 陆家兵马当即向后撤,待安营扎寨之后,方几百兵将前去城门外叨扰,时不时射几只箭,扔几只火把,再怒吼几声“陈腆,我是你大爷!”,吼完就立马扔了传音筒往回跑,还没等城墙上的人马亮爪,陆家的人已然屁滚尿流地当下跑得不见了踪影。 说实话,这都是小打小闹。 城墙上的陈腆眉头一蹙,问身边幕僚,“这只行伍当真是陆长英带的?” 幕僚恭谨道,“千真万确,头一天来时,陆长英独身驾马前行,下面的兵士都看得真真儿的,低阶将士不认识他,可徐参将身边的副将却是在建康城见过他的,千真万确是他亲征。” 那为什么这个打法会如此无赖? 这和逗猫惹狗有什么分别? 耻辱! 陈腆深吸一气,“他身边可还跟着旁人?” “他带的都是石家的人马,上回同他站在一起的是石猛的外甥,陆家的姑爷,蒙拓。”幕僚也摸得门儿清,“他带来的人都是蒙拓麾下的,既是姻亲了,借兵马倒是人之常情。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招儿,八成也是他使的。” 这并非攻讦所在。 “陈腆,我是你大爷!” 城楼下又有人拿着扩音筒在吼,声音不大,可陈腆却听得很清楚,他不觉深吸一口气,无耻!无聊!无德!陆长英丢的是天下士族的脸面!陈腆掌心紧攥,心头勃然大怒,平成陆氏妄称天下士族典范!陆长英玩的这手分明是市井无赖玩剩下的!他算什么士族郎君! “集结兵力,今晚预备吧”陈腆眼神一眯,“内城外城都集结起来,陆长英手上恐怕不止这五千人马,我们城门掩得牢实,他与内城的那群兵马被这座城墙完全隔开,他们不可能互通有无。今夜召集人手我们让陆长英不醉不归。” “陈腆,我是你大爷!陈腆,我是你大爷!陈腆,我是你大爷!” 城楼下那人还在扯开嗓门叫。 余音绕梁,三日回寰。(……) ps:并不知道为啥写成了男主文了 第两百二七章 夜袭(上) 第两百二七章夜袭 天一黑,四面寂静。 蒙拓的帐篷混在中间,重甲加身,眼神嗜血,一手拿烈酒,一手拿乌金马鞭,短刀与匕首都塞在腰间,红缨长枪斜放在身后,赤血马被系在帐篷的木栓上,哼哼唧唧地喘着粗气,蒙拓大岔腿坐在石块儿上,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再从怀里丢了一颗菜头出去,赤血马头往出一滚,当即叼住那颗菜头,吭哧吭哧吃加餐。 “以后成家了,不要在阿娇面前喝酒,她看不得人醉醺醺的。” 蒙拓一回头,原是陆长英。 陆长英白衫换盔甲,发束头盔中,换上盔甲倒是很难得没见到世家子弟的羸弱。 蒙拓将牛皮酒袋子往地上一放,再一敞,赤血马啃完菜头拱着脑袋来吃酒,舌头一卷,半壶酒就没了。陆长英笑了笑,“你醉我倒不怕,马醉,我怕。” 蒙拓背往后一靠,难得也笑了笑,“赤血醉不了,他酒量比我好,耽误不了今儿夜里的事儿。” “回去之后就成亲吧。”天儿越发暗下来了,陆长英抬头看了看,北地云层稀薄,能很清晰地看见星辰,“再拖下去,阿娇就成老姑娘了。之前我没将话给你说透,又怕之后没有时间同你说清楚,现在时辰正好,我便将话跟你说在前面。” 蒙拓微不可见地脊背微挺,神容肃穆地静待陆长英后话。 “小时候阿娇个性就很倔气,母亲去得早,父亲溺爱,养成了她一个说一不二的性子,不喜欢符夫人,她便硬生生地几年都未曾与符夫人说过话。往前真定大长公主也不是很亲近她,她便也敬而远之,做足礼数之后便再也不管。”陆长英说着便笑起来,“这说好听点儿是倔气,说难听点儿就是太唯我独尊,偏偏既自负又敏感,我一度害怕她嫁给谢询后,两个人太像,过日子就怕起冲突。还好,最后,她遇到你了。” 蒙拓埋头,静静地听着。 陆长英这是在交待后话 他怕自己活不过今夜? “往后你让着阿娇,她脾气暴的时候,你顺着她说,等她自己生完气,她就老老实实地来同你说话了。石家那摊子事儿,避是避不过去的,你既然与石二郎交好,那就坚定下去,不要改弦易张,也不要吃里扒外。石猛在一天,这两兄弟的命就不会丢,实在水火不容了,你就把注下到石三郎头上。离石闵远一点,亲近石闵,和石闯保持友好,这样你才走得稳。”陆长英一说话一哈气,面前尽是白雾,“男人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你若要纳妾纳小生庶子,我们陆家便将阿娇接回来,是奉养一生也好还是和离再嫁也好,便再同你没关系了。男人定力都差,这世人皆知,只是我希望你做事之前都权衡一下,究竟这样做值得不值得,如此,许多事便不会做错。” 陆长英说得很平静,并不强势,侃侃而谈,只是男人对男人的交流。 蒙拓头一埋,很慎重应了是。 陆长英看了眼更漏,漫不经心地往篝火里扔了一块儿燃料,烟一下子冲得老高,又浓又稠,直直冲上夜空。蒙拓眉心一蹙,下意识扣住腰间的短刀,一抬头,城墙上未有半分异样,守城的兵将来来往往同前几日一样,蒙拓再看了眼陆长英,伸手拿铁锹动了动篝火,篝火一下子跳了起来,空气一进去,火一下子燃得更旺了。 夜半三更,蒙拓靠在帐中,手扶长枪,忽而一下子睁开眼,侧耳静听,心头默数三下。 一 二 三 “砰----” 城门开了! 蒙拓一个撩袍翻身,背起长枪便往帐篷外走去,城墙上城墙下攻势都猛烈至极,城墙上一锅又一锅的热油往下倒,陆家有些按捺不住的兵士被热油泼到,当即哭天嚎地。城墙下,城门大开,一拨又一拨的兵士从中快跑而出,步兵之后便是骑兵,骑兵在后围堵,陆家的五千兵将顿时显得渺小极了! “嘟嘟嘟----” 三声牛角号吹响,城墙外突然冒出重甲兵士来,陈腆在城楼之上遥观,边摇头边轻笑道,“陆家的埋伏?意料之外,情喇中。他陆长英敢只带着五千人马来围城,那他不是傻蛋就是诸葛,一定会有埋伏”陈腆眯眼一看,“哟,还不少呢,加起来怕是有一万来人。” 可惜,再多一万人,也保不了你陆长英的命! 陈腆志在必得! 城墙外鏖战正酣,有斥候埋首快步上前回禀,“报!城里原先进内城里来的陆家军也反攻了!”(……) ps:今天有点短呜呜呜阿渊对不住你们 第两百二八章 夜袭(下) 第两百二八章夜袭(下) 陈腆当即发愣,电光火石之间,陡然明了----这才是里应外合,这并不难想到,奈何他一叶障目,一心只想取陆长英的人头,眼光只看到了城墙外的陆长英,而对在内城中似乎已经如丧家之犬的陆家军忽略大意 陈腆怒掷茶盏,厉声呵斥,“他们为何知道是今日发难?” 下头人答不出来。 一个在城外,一个在城内,城墙如铜墙铁壁般将内外隔开,城墙守得连只鸦雀都飞过不去!陆长英要集合兵力,那他是怎么破开城门递信的呢?陈腆眼睛一眯,开口下令,“城墙上的人马一个都不许离开,连小卒子都不许动弹!待今夜这场战役一过,所有人都要被清算!”副将看了陈腆一眼,闷下心气,如今场面如此难堪,他的眼光与重点便放在清算上!陈老太爷费尽心力布下的这个局便被他的这位眼高于顶而处事平庸的长子给毁了! 当务之急是什么? 是平定内城与外城! 要么集中兵力先不管内城的那支兵马,只要能把陆长英的项上人头取下来,内城就算有上万人的兵力也无济于事。要么就把城门关上,专心打狗,这是陈家的地盘,是他们的主场,慢慢来,一个人一个人的杀,总他妈有杀完的时候! 副将应了声喏,试探问道,“那城门关是不关?内城的兵马还能顶一炷香的功夫” 陈腆心一横,“不关!陆长英”陈腆看向城下。血腥气与火石硝味扑面而来,“陆长英就在城下”陈腆拿过传声筒,大声鼓舞士气。“生擒陆长英者赏金万两,封万户侯!取下陆长英人头者赏金千两,封千户!击杀蒙拓者,赏金千两,封千户!” 城下当即如热锅沸油般,兵将拿刀的气力都一下子足了起来。 蒙拓背负长枪,颇为不忿。凭啥陆长英比他值钱这么多!而且连生擒他的价格都出! “斩杀陈腆者,获封邕州都督掌内城事宜,再赏金千两!”蒙拓为人一向少言讷行。如今慨然出言,甚至未曾借助传声筒,因练家子底气足,声音当下传得极远。“另。头一个闯入城门者加封百户,世袭职衔!今晚谁战亡在此,我蒙拓举天发誓,定安顿好诸卿家眷老小,不叫他们受一日饥寒之苦!” “噢噢噢噢----” 城外气势陡然大涨,论是陆家的兵马还是蒙拓麾下的将士皆士气大振。 鏖战终起,箭雨密密麻麻从天空落下,城墙外的兵士浴血向里挤。别人的血就这么擦在自己的袖口上,刀尖血流如注。人与人之间除了你死我生,便再无他物。内城里,小秦将军举刀破空而下,八千兵士背水一战,要么客死他乡,要么荣归故里,所有的人心里都只有一个信念,活下去活下去!人如野兽般嚎叫嗜血,只是为了像人一样地活下去罢了! 夜空那么黑,隐约间有铺天盖地的火光与人影,城墙上有壮士射出弓箭,“咻”的一声,高击长空,破开几乎凝成水汽的空气,“噗嗤”一声,血肉绽开,人影向后倒下,面颊在昏黄的光影中忽明忽暗,叫人看不清面容。 “蒙拓!” 内厢一声惊叫,满秀当即掀开帘子进了内厢,却见长亭满头大汗地靠坐在床榻边,满秀赶忙倒了一盏温水递过去,温声安抚道,“姑娘可是梦靥?” 长亭小口小口喝完,惊魂未定。 梦里头不吉利,有人中箭,有人死了,有人从城墙上倒栽了下去,摔了个头破血流,战场叫人作呕,可那个在梦中看不清面容中了箭的人却叫她惶惶,梦里头哪里看得清楚是谁啊 “梦到战场上的情形了,许多人都死了,满城都是火光大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长亭紧紧握着茶盅不放手,平定了心绪,却再无睡意,喉咙酸涩,不由抬眸问满秀,“我将才是不是叫嚷了?” 满秀点头,“唤了蒙郎君的名字。” 长亭胸膛里砰砰地大跳。 有人说梦是征兆,是未来的征兆,也有人说梦是预警,还有人说梦里头的场景是在现实中的某一个地方真正发生过的 长亭一想脑仁发疼,语声干涩,“哥哥走了几天了?” “近十日了。”这些天,研光楼上上下下都数着日子在过活呢,满秀一口答出,“三日前送来信笺,说是已与蒙郎君汇合,请姑娘与大夫人都莫挂心。” 这条战线不能拉长,陆陈两家谁都不希望为别人做了嫁衣,一旦两家势均力敌拖长战线,便难保没有人趁虚而入打两家一个措手不及。故而无论是陈家还是陆家都希望能尽快完成这个局,越快越好。十日算算日头,估摸着也差不多了。 长亭提起一口气。 蒙拓你一定要活着呀 你若不争气去见父亲了,我便也只好随你一同下去拜见双亲了。 次日,长亭起得很早,准确来说,从她做了那个梦开始她就没大睡着了,满秀安抚她了大半夜,安抚着安抚着,满秀倒是靠在床榻边睡意迷蒙,长亭只好唤了珊瑚进来服侍她在暖阁将就着铺床歇下,一个两个都不靠谱,长亭只好自己个儿自我安抚,奈何心事太重,自我开解没见成效,长亭只好决定第二天收拾东西去祠堂静心。 长亭跪祠堂跪了有三日,抄了半部心经供了四盘贡品,谢之容也跟着过来跪了跪,一边上香一边轻声同长亭说话,“阿娇,你应当明白这只是为了寻一个慰藉罢?” 长亭笑一笑,“当然知道。” 谢之容便不再言语了,陪长亭跪了半日,终是打起精神来磕了三个响头后返回正院处理杂务----这才是适合陆长英的女子,生来便是做当家主母的材料,遮掩下惶恐,上位者不能惶恐,上面的人一惶恐,底下便会乱了套。 长亭暗恼,她再过八辈子也变不成谢之容。 小长宁与玉娘倒是一直陪着,玉娘磨墨,阿宁点香,待跪到第十日,满秀来报,神容不知是喜是忧,看起来像是哭过,可嘴角又不可抑制地在向上挑,“来信了来信了!大郎君倒都还好,只是蒙郎君,只是蒙郎君” 长亭手一抖,墨水直直滴在了洒金宣纸上!(……) ps:答应了书友坚决不虐了!大家放心! 第两百二九章 归来 第两百二九章 满秀眼睛红红的,深吸一口气儿,“信里说蒙郎君胸膛上中了一箭,随军的郎中不敢拔箭,既怕拔了箭会失血过多,又怕不拔箭,人一直都不醒” 所以到底怎么样了! 长亭紧紧捏住笔杆,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满秀,满秀眼眸眼泪汪汪,啜泣了一声,手扶在木案上,声音压得极低极低,“大郎君催得紧又看得重,郎中便不敢拔箭,如今蒙郎君已经高热昏迷了两日了!” “啪嗒”一声,笔在桌沿上一弹,墨水飞溅,长亭一下愣在原处。 满秀赶忙扶了扶她,哽咽道,“大郎君已经派人将蒙郎君送回平成将养了,随军的郎中医术都不算精良,待回了平成,好好养着总能挺过去!大姑娘,您莫慌!信笺如今在荣熹院,大长公主本想先瞒着您,是娥眉姐姐透出来的信儿,人还活着呢,您千万莫急慌!自个儿的身子骨要紧啊!” 长亭一下子不知道该作何感想了。 难不成她当真命硬得很?! 她不懂医术,可她也知道高热有多急多险,郎中都不敢拔那支箭,可见射在了哪里!许多人在战场上皆是一刀毙命,运气好些的便能卧床多活个一两日,运气再好些的,只好断手断脚以此保住一条命。 长亭脑子混沌,狠狠掐了把自己,“去荣熹院。我要亲自看一看那封信。” 荣熹院静悄悄的,长亭直言要看那封信,真定大长公主拗不过长孙女。只好让陈妪捧了出来,真定的眼神里有怜悯,小心翼翼地安抚,“阿娇莫慌,蒙拓命硬,死不了。等回了平成,我请张先生给他瞧。不拔是个死字,拔了还有一线生机,事在人为”说着说着。到底没忍住,语气不忿,“老天爷是还嫌我们阿娇命不够苦吗!什么罪都要来一遍” 真定大长公主语带不忿的嘟囔与埋怨叫长亭鼻头一酸,可眼睛里一滴眼泪都没有。 信足足有三页。是陆长英的笔迹。字迹潦草,大约情形困顿,时间不由人,“拓尚一箭,昏迷至今,郎中诊断尔后,剪箭之尾羽,却不敢动其根本。内城尚山河难定,虽陈腆战死。奈何陈家势众我寡,不可脱身。故吾责堵护送拓回城,望上择名儒大医,用精药加之看护,慎之。另,暂瞒阿娇,切勿叫她颠沛惶惶。” 三页纸,写得满满当当。 长亭看得飞快,一目十行看完,手里捏着信笺阖眸闭眼,隔了良久,长亭深吸了两口气,将信笺规规矩矩地叠成三叠,放在小木匣子里,叠信笺的时候,长亭手没抖,可当双手放在膝间的时候,长亭这才发现指头正发着颤,蜷都蜷不过来,长亭掌心在膝间搓了又搓,又隔了良久方抬头开了口,“麻烦大母去请张先生了,他还是住到外院去吧?另设一个小厨房可好?否则煎药也不太好煎。算了,还是叫他住到别馆去,您在家里头,嗅着药味不吉利” 长亭语声平静,真定与谢之容皆觉得心里酸酸涩涩的。 “就住在外院,别馆离得远,照应也不方便。”真定一口回绝,“都是自家小辈,没见阿宁熬药还得避到偏房去的。” 长亭埋首应了声好,想了想问起陆长英来,“哥哥也没说什么时候能回来,只说陈腆死了,陈腆一死,陈家恐怕更不可善罢甘休了。”长亭神色如常,冷静分析,“蒙拓武艺了得,既他都受了伤,那便证明那晚战况之险,饶是如此,哥哥也拿下了陈腆,可见陈家那么大一块地盘被侵吞只是时间问题,哥哥或许是怕消息走漏在信中并未提及而后的行动,可我私心揣测大概石猛或是石家二郎会亲自去接手陈家那座城池,到时候哥哥的立场就很尴尬了。” 在外人看来,城池是陆长英打下的,可最后接手的却是石家 所以世人会不会认为堂堂平成陆氏只是石猛养在豫州的一条狗了呢?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陆长英都不可能什么也不做便将城池交付给石猛,可若是陆长英做了什么,那陆石两家还算什么联盟?所以他们之间需要一个平衡点,而这个平衡点恰好在生死未卜的蒙拓身上----他一边是石家的外甥与主将,一边是陆家的姑爷,陆长英把城池交给蒙拓,便是大舅兄与妹婿的一次极为正常且平等的联盟,而对石家而言,这无疑又是一笔只赚不赔的买卖,这便是结姻亲的好处。 可若蒙拓一旦失去了行为能力,这件事便很棘手了。 长亭抿唇,陷入沉思。 谢之容不禁愕然,这种时候,长亭还能保持清醒,极为狼地分析后果与事情所处的境地 真定当然明白如果蒙拓出事,陆家面临的境遇,不仅是长亭会生不如死,整个陆家都将重新面临一次选择,要么选择继续与石家联姻,要么现在提早面临与石家的地位平等之分。 真定一声叹,许久未舒展开来。 谢之容揽了揽长亭,温声安抚,“阿娇,想哭便哭出来吧。” 长亭摇摇头,语声平缓,“这有什么好哭的,他还没死呢。就算真的回天乏力了,我也不能哭,我要找到射出那只箭的人,再将他千刀万剐,这是做武将家眷的荣耀和职责。” 秦堵带一千兵马回平成时已是两日之后了,拖了一架马车,马车当下隐秘地被运送至光德堂内院,秦堵一下子像长大似的,虽还未达到蒙拓那样百战之将的气势,可整个人都变得挺拔寡言了起来,一见长亭便单膝跪地,十分自责,“若我当时能再机灵点挡住了那道箭,蒙将军便不会中箭!都是臣下无用,求大姑娘责罚!” 战场上的事儿,谁说得准呀? 长亭让白春送秦堵回府,便等着两个健硕的小厮将蒙拓抬了出来,果真,那支箭还扎在他左胸,尾羽已经剪短了,没入肉里的便只是一个箭头,每日都有人用清水与烈酒冲洗,伤口处已然翻白,露出发白的肉来。蒙拓整个人便躺在那里,脸色难看极了,双唇一点血色都没有,眼睛闭得紧紧的,额头上一直冒着冷汗。 长亭跟在暖榻旁边,一直跟到将他送进内厢里去。 他是站着去的战场,她不信他会怂包得要躺着进洞房!(……) 第两百三十章 血 第两百三十章血 张先生拎着药箱来得快,进内厢一看,老人家养了一辈子的涵养破了功,“庸医庸医!箭头插在肉里这么多天,怕是里头的肉早就烂了!一直发高热已属万幸,人还活着便已是天大的运气了!大郎君关心则乱,随军的郎中不敢担事,当真误人生死!误人生死啊!” 老头儿说话,双眼瞪似铜铃,胡子一上一下翘起来。 长亭心头一紧,确实是这个理,陆长英看得太重,连带着随军的郎中不敢担责----若郎中们一意拔箭,蒙拓却因失血过多身亡,那这个罪责,他们便担定了。蒙拓身强体壮若能捱到回平成救治,那他们虽无功可也无过,安安稳稳的,若他伤势一下子猛起来,捱不到回平成,死在了路上,那也同他们无甚干系了。如意算盘都打得忒好了!奈何陆长英太重视反倒被一叶障目!长亭心上怒起,亲斟了杯茶汤递到张先生跟前,温声问询,“张先生您看,还救”长亭声音闷了闷,放得逾低,“还救得过来吗?” 小姑娘后面这话儿在发颤。 张先生接了茶汤抿了口,“若救不过来,老夫便也不来了。”一挽袖,屏退旁人,连陆十七与白总管都被请了出去,张先生唰唰开了张方子递给药童儿,再给蒙拓号了脉,脸色越来越不妙,撒手埋头想了想斟酌着和长亭开了口,“大姑娘可知人的心在哪边?”未待长亭说话。张先生再道,“是在左边的。”张先生起身将蒙拓的被角向里卷了卷,神情沉凝。“而不妙的是,蒙将军受的伤也在左边。” 长亭静静听他说。 张先生看长亭神容平静,不由叹了一叹,“老夫不知道这箭离蒙将军的心有多近,也不知道这箭插得有多深。或许离得远,把箭一拔,止了血。蒙将军慢慢养就能活过来。又或许离得近,箭一拔,心里头的血就喷射出来。到时候再包扎上药都是无用。随军的郎中虽说是在推脱,可他们确实不敢下手拔,一拔可能会救活一条命也有可能这一条命就没了。” 长亭喉头一动,口中发涩。她不照镜子都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非常非常难看。 若是这世上的命都是上天在安排。那么她只想仰天问一句,凭什么?凭什么死的是她的父亲,是她的夫君,是她的亲人?世上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恶人,凭什么他们能活到寿终正寝,作恶的人才是最该死的人,凭什么,凭什么啊! 长亭直勾勾看向张先生。轻声问,“那张先生。那您说怎么办?” “是大姑娘你说怎么办。”张先生叹口气,老人经的事、看的人多了,当然对生死也看淡了,更何况医者医者看生死实在是见得太多太多了张先生再叹一声,“大姑娘,您说怎么办,老夫便怎么办。老夫行医三十载,同您只有一个忠告,不拔尖必死无疑,拖的只有时间,或许还能这样苟延残喘几个月,也或许今夜便因高热毙命。而拔剑或许生或许死,皆看老天爷怎么安排罢。” 内厢一瞬间静谧得不像话,蒙拓还躺在暖榻上急促地喘着粗气,长亭的手越握越紧,越握越紧,紧紧攥到指甲发白,头脑发晕。 长亭一阖眼,脑子里都过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拔吧。” 长亭轻轻发声,像是在哀求,“您轻点儿拔” 只是别让他受太大罪,可好? 长亭微微偏过头,眼风瞥向别处,喉咙干涩,仰了仰头把眼泪憋回去,世间因果轮回本是一道循环,她没作恶,蒙拓没作恶,他们虽算不上好人,可绝称不上坏人,她不信老天爷这么不长眼,她更不信她这么倒霉,若她实在倒霉,她都不会托生到陆家的门楣里头来! 赌一把罢了! 赌输了,大不了两条命! “张先生,您请拔吧。”长亭再言,语声坚定,“他是死是活都不赖您,谁要借机拿您开刀,我陆长亭第一个要他脑袋!” 张先生得了此言,未曾迟疑,当即唤来童儿,烧开水取烈酒烫骨刀再扯了白纱备用,箭头已经长在肉里了,需要将箭头旁边的肉都挖掉才能轻易拿出来,张先生年岁大可下手力度极稳,刀往下一插再一提,蒙拓脸色煞白,紧咬牙关闷声一哼,长亭赶忙半跪在地上握住他的手,蒙拓衣衫大开,左胸露了个泰半,血肉模糊,张先生力道再一使,手上动作极快地拿白纱包住,似一瞬间,白纱被血燃得通红,童儿连忙伸手再递了一叠儿白纱来,张先生拿一张扔一张,扔了半盆,铜盆中的水全都变成了红色。约是太疼太疼了,蒙拓口中溢出哀呼,长亭心尖尖上都涨得生疼,张先生手脚没停,手上一使劲便将拿箭一把拔出! 箭头上有四个倒铁钩,张先生手法极妙,拿出这支箭头却没叫这箭头剜下一点点多余的肉,流出一点点多余的血。 长亭当即屏息静气地等待着! 没有很多血! 并没有很多血喷涌而出! 是不是就意味着这支箭并没有伤害到蒙拓的内里!? 长亭泪光盈盈地仰头看向张先生,猛然发觉张先生亦喜不自胜,连声唱道阿弥陀佛,“快包扎!快!不,不!先拿烈酒来!”童儿递了过来,张先生浸润了白纱再轻手轻脚地擦拭了伤口四周,白纱一挨上去,蒙拓整个人的身体都在不由自主地发颤,长亭握得更紧了,眼泪一下砸了下来,喉头翻滚着不知是什么情绪,鼻尖满是血腥气,既笑自己傻,又怜他人痴,长亭身上一软便脚下没蹲住便直直往后倒去。 张先生嫌长亭碍事,便叫童儿扶她出去,心不在焉地抽空安抚,“无事无事了,蒙将军命大没中到要害,待他针灸喝药之后,便又还了大姑娘一个生龙活虎的姑爷。” 长亭咧嘴一笑,又哭又笑,竟不知如何是好。 甫一出厢门,便见谢之容扶着真定大长公主站在抱厦里头,见长亭一出来,真定身形朝前一倾,急声问道,“张先生怎么说?可是还有救?库里头有只成了形的人参,我让娥眉去拿了,待会儿叫蒙拓含在舌下”真定声音急慌,见长亭满脸泪痕,不由悲从中来,“阿娇,你千万莫慌,大母还在这处只要他不死,他便是缺手断脚,我们陆家也养得起你们两个啊凡事都有商量的” 长亭反手抱住真定,头埋在她衣襟里嘤嘤哭得如释然,又如释重负。 “他活过来了。”长亭哭着道,“因果轮回,上天报应。老天到底给我和蒙拓留了一条生路”(……) 第两百三一章 亲近(上) 第两百三一章亲近 院子里的桃花开了残枝,落在铺陈着满地黄昏的地上,庭院不大,一进一出便走完了整个院子,如今这个庭院日日都弥漫着药香味与姑娘们身上自带着的胭脂水粉味,药苦苦涩涩的尚且带了几分割人的冲,胭脂水粉的香味恬恬淡淡的,好似嗅不到,可深吸一口气儿却仍旧能隐约嗅到面若桃花的清新。 秦堵涨红一张脸,鼻尖都冒汗了,目不斜视,奈何练武之人眼神太尖,女人家镶边的绦子与满屋的纤弱腰肢就在他眼前晃呀晃,晃过去晃过来,桃粉、鹅黄、青蓝啥颜色都有 秦堵阖眸再睁开,不由越发局促。 他们家大姑娘是把整个研光楼都搬到这院子里来了吗?若没人告诉他,他决计认不出这院子便是之前蒙拓住的那地儿!天晓得,他已经有好久没见过这么多女子了! 箭都拔了,大姑娘还没日没夜地待在这儿合适吗?还把院子里的什么春啊秀啊玉阿珊瑚啊全都调度到这儿来美其名曰“收拾打扫”,来,你来告诉我,屁眼大的这么个地方,还是在外院,来这么多姑娘合适吗?合适吗? 秦堵一不留神就走了神,长亭便看着这半大少年通红一张脸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长亭“啧”一声,斟了盏茶,问他,“阿堵,你过来是想来瞧一瞧蒙将军吗?” 秦堵一个激灵回过神,眼神向内厢一瞥。只见里头幔帐合拢,很静谧的模样,秦堵赶忙点头。“叔父来信了,让末将来瞧一瞧蒙将军,末将自己也想来,听人说箭头拔了蒙将军还未醒转?” 长亭将茶盏递给他,笑着摇头,“还没呢!昨儿迷迷糊糊说了几句话,我原以为要醒了。谁晓得说完就又睡过去了。高热也渐渐退了下来,张先生说是没气力醒过来,等养两天便好了。你也莫担心。”长亭话锋一转。蹙眉道,“秦将军来信,怎么哥哥没有来信?可是军中有变?” 秦堵喉头一滞,长亭顿觉不妙。手一歪。险些将茶盏打倒。 长亭沉了语声,“阿堵,你休要瞒我。哥哥不来信,无非是怕我、大母与嫂嫂挂心,我总得先知道吧?凡事都得有个准备吧?” 秦堵暗暗叫苦,长亭也不再做声了,便就这么看着他。秦堵终是按捺不下去了,又想这事儿终究瞒不过去。既然箭都拔了总是人没个大恙了吧?秦堵想了想埋首回应,“大郎君咽不下这口气。坚持乘胜追击,要将城中留剩的陈家人悉数捉到”秦堵一抬头,耷拉下眼,“故而大郎君又遣黄参将带兵入山决计要灭他满门” “哥哥一向不冲动。”长亭眉心微颦,这并非好事,贪功冒进在疆场上是大忌!陆长英本可全身而退,又何必与陈家遗留纠缠,没得将自己身涉险境!“秦将军可曾劝过?你已然带了一千人马回平成,剩下的人马守城尚且不易,又谈何乘胜追击?等等,你说哥哥咽不下这口气,是哪口气?难不成哥哥还被陈家算计了一把?” 秦堵佝头不言,却叫长亭越发心急! 如今静下来细想,这事儿本就不对!蒙拓算是主将,战场上主将都受了这样重的伤势,战局岂非一败涂地!可偏偏胜了,不仅胜了还将陈腆的脑袋砍了下来,莫非 长亭双眼一眯,心尖抓紧,“莫非来信都是骗人了?哥哥只是为了安内眷的心,故而说了谎?战局到底如何”长亭越想越不对,越想越心惊,在内宅里她们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外面究竟怎么样了,如果蒙拓都半死不活地这么回来了,那陆长英怎么样了!长亭脸色越发难看,秦堵挣扎片刻,终究开了口,“不是战局是好的,只是过程有些艰难。”他似乎是在斟酌该用什么词儿,“陆家军里出了内奸,陈家夜袭,叔父与大郎君内外接应反手打了陈家一个措手不及,奈何将尘埃落定之际,有一百户向大郎君射箭,末将反应过来了奈何技艺低下未能挡住,千钧一发之际是蒙将军飞身一扑,将那支箭挡住了的” 秦堵声儿越说越低,似是很羞愧。 这支箭是这么来的 长亭不知心里作何滋味,陆长英的一意孤行和冒进并非贪功而是复仇。 蒙拓拿命救了她,然后拿命救了她哥哥而蒙拓还安安稳稳地躺在内厢里,身上发着热,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长亭心里酸酸的,如果所有的感情都是首先是因为感激而来,那她对蒙拓的感情恐怕要拖到下辈子也没法还完了。 半大小伙儿这些天心里头既自责又担忧,来来去去的,到底放不下心,人瘦了一头,精神还不好,秦堵整个人都怂下来,“大郎君本不欲叫末将同您说清楚的,他说他回平成亲自同您解释,如今我是人也没护住,话也没守好,啥事儿都没干成,还竟添乱” 陆长英比他年长五岁有余,蒙拓较他年长三岁,大抵都是一批人,奈何一个能文一个武起来不要命,相比之下,他太太无用了! 想到此,秦堵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长亭笑起来,笑着笑着神容便收敛了下来,蒙拓中箭,陆长英当然气愤不已,更何况是陆家军里出了奸细才导致蒙拓为护他而生死未卜,她家哥哥如今怕是既觉得对不住蒙拓又觉得对不住她,方才一定要长驱直入,杀他个片甲不留! 陆长英几辈子没这般小儿心性脾气了! 只希望他,他们都能好好的,别太激进。 秦堵一席话叫长亭默默闷了一下午,陆长英归期遥遥,蒙拓还睡在床上,唉,这世道。叹归叹,想归想,药总是要喝的,满秀扶蒙拓起身,长亭靠坐在床榻上就着小勺喂蒙拓汤药,一小碗喂完长亭转身擦手,却闻满秀一声惊呼,“姑娘!蒙大人蒙大人手指头动了!”长亭赶忙回头看,连声唤“蒙拓”,唤了许久,才从蒙拓嘴里听闻一句“唉”,长亭当即激动得无法自已,一声高呼,“阿拓,你醒啦!?” 蒙拓后背靠在床榻上,半睁开一双眼,嘴边溢出话儿来。 “你哥哥你哥哥没死吧” 长亭赶忙摇头,“没死没死!活得好好的!” 蒙拓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语声断断续续,“那便好我便对得住你了”(……) 第两百三二章 亲近(中) 第两百三二章亲近(中) 长亭心头一抽,真心想大嘴巴子抽他,奈何手上又软着实没劲,张了张嘴恨不得狠狠咬他一口才算解恨!对得住她?他死了叫对得住她?她陆长亭是陆长亭不是苏妲己更不是薄姬!谁的命都是命,都不是平白无故路上捡的!他要救陆长英可以,可当时就当真没有别的法子了吗?飞刀、射箭、将陆长英拉开蒙拓偏偏选了最笨的那种! 长亭心里软得似一滩水,这么多法子,奈何情急之下,蒙拓脑子里只有最笨的那一种 毕竟马上那个人是她的哥哥 长亭偏坐在床榻上,伸手握了握蒙拓的,冰冰凉凉的,身子还虚着呢。 “你一直都对得住我”长亭一埋首,抿唇笑了笑,问他现今感觉何如,“张先生说你热退了就能醒过来,可你热都退了两天了,一点醒转的意思都没有我又怕是因失血过多,哦,对了,你不晓得吧?当时战场上那些个郎中不敢拔箭,哥哥遣阿堵将你护送回来的,是我让张先生拔的箭,张先生劝我不拔必死无疑,拔了还有一线生机,我便眼睛一闭再一睁就让他给拔了”长亭仰眸笑笑,“等你有精神了,你得拎着四色礼盒登门给张先生道谢哦。” 蒙拓反手轻捏捏长亭手心,“你随我一起去道谢。” “好,我提早备下四色礼盒便是。”长亭婉眉浅笑。心中无限感恩。 蒙拓将醒,精气神都不是太好,还得卧床将养着。他这一醒。四方来客,陈妪亲自拎了东西来看,谢之容遣了身边顶有体面的大丫鬟采芝送来阿胶膏与参粉,三夫人崔氏最实际送了一小瓦鸡汤来,一闻就闻得出来,这不晓得炖了有多久,加了多少好料。长亭一撩袖子吃了半盅,余了半盅给满秀补补,这么些天了。长亭睡着的时候满秀醒着,长亭醒着的时候满秀也醒着,白春要照顾长宁,珊瑚、碧玉两个小丫头被长亭惯得不经事。就余下个满秀顶着天不垮下来。谢之容安顿完庶务过来时见长亭身边就只一个还留着头的小丫头跟着不觉惊讶得很,“我们陆家大姑娘身边怎么还能缺人伺候!” 没事儿的时候,长亭倒是确实没觉察出来身边人不够,如今手忙脚乱,小长宁正长个儿闹别扭非得要练武,胡玉娘和她凑一块儿,两个没事就扎马步,谁去弹压都压不住。只能将白春留在研光楼 谢之容提起这事儿,长亭方才抚额。“不仅大姑娘缺,二姑娘也缺”想了想,“待过了这事儿,嫂嫂记得提醒我小苑该进人了。”长亭一抬首见谢之容妆容齐整,面容风轻云淡,坐如巍然不动十分有气势,长亭心下一叹,谢之容知道陆长英孤军深入吗?说来说去,这根儿还在她身上,如若蒙拓不受伤,陆长英便不会冲冠一怒,陆长英若不冲冠一怒,他便不会一意孤行,若他不一意孤行,他现在应当是带着谢之容去通州的庄子上名为查庶务,实为安享玩乐 “哥哥没来信?”长亭明知故问,“阿嫂,你莫慌,若不来信许就是要回来了。” 谢之容抿唇一笑,梨涡浅淡,话声柔极了,“来了的,他说他定会在桃花落尽之前回来。” 陆长英不要脸! 给媳妇儿寄信不给妹妹寄! 长亭滞了滞,她可算体味到那些个恶毒小姑子都是个什么心胸了----是一种很塞很塞很塞,跟嫁闺女儿似的心胸 陆长英来信说他将在桃花落尽之时回来,他同谢之容这样说,那便定会这样做,稠山上的桃花谢得晚,最迟五月最早四月,也就是说他将在五月前率兵回归,长亭将这话同蒙拓说了,蒙拓却摇头,左手抬不起来便一只手拿着药盅一饮而尽,养了几日脸色好些了,说话也有了点气力,“不容乐观,烂船上有三斤钉,陈家这一手玩得很好,你哥哥险些没有招架住,靠什么赢的?靠陈腆当成突破口赢的,既已击杀了陈腆,下了陈家脸面,保住陆家声誉与地位便及早抽身最好。士家本就没有多少将领,陆家门里秦将军算一个英雄,黄参将是可塑之才,余下的人无一人可用。我的兵马还留在那处,可一个好的将士敌得过百万雄师,秦将军尚且分身乏术,靠黄参将后一局恐怕不那么好赢。” “也是为了你,哥哥才下的这个令!” 蒙拓这么说陆家,长亭嘟囔两句,“不好赢,可也不会输啊。你别跟嫂嫂和大母说这些话,咱们耐心等就是了啊。” 蒙拓阖眸闭眼假作不知,长亭“啧”了一声,推了推他,“你别装没听见哦。”蒙拓笑起来,右手一伸便顺势将长亭拉进怀里,闷声道,“我听见的,你放心,你哥哥比你精。”眼神看向窗棂,动动唇角,“不出意外,二哥的兵马也要动了。” 石二郎石阔? 长亭一愣之后,当即明白,蒙拓受了伤,身为大舅兄的陆长英冲冠一怒,那身为一向与蒙拓十分亲近的石二哥石阔亦然必定现身,为蒙拓挣场子事小,定下陈家老巢归谁姓事大。 如今是不想帮,也必须帮了。 陆石两家,越缠越紧,越缠越紧,隐约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势,陆家百年都昌盛过来了,如今的赌注下得非常之大。 长亭本半偎在蒙拓胸膛上,听他那颗心砰砰砰地跳,长亭慢慢平复下来,往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她看人没走过眼,陆长英只会比她更精明,怎可能看走了眼?缠得紧便缠得紧吧,这个世道,妖风狂怒,再大的参天大树都有可能被这风吹倒,只有两棵树连在一块儿方才安稳妥帖一些。 蒙拓虚扶了一下长亭,这姑娘心大,正好压在他伤处。 “我还等着你哥哥回来主持婚宴呢。”蒙拓脸藏在暗处,十年咧嘴笑一回,看看这下陆长英还敢不敢给他排头吃,嘿嘿嘿。(……) ps:不知为何感觉蒙拓变蠢了 第两百三四章 亲近(下) 第两百二四章亲近(下) 果如蒙拓所料,未隔三日,石阔于幽州出兵,石阔一动,万事尘埃落定。 陆长英一意孤行追击的不过是陈家余党,陈老太爷将陈家嫡支与青年一代很得用的后嗣全都带到了建康城,留下长孙陈腆与几个身强力壮的族亲镇守城门,其中便有他的三子与他庶子二房的次孙,血缘都不远,既然血缘都不远那么这便意味着这整桩事儿,他们大约没有决策可大概也说过话出过招的。陆长英想出的只是一口气,陈腆不争气,连战役都没顶过遭流箭射死,那陆长英这口气便一定会找剩下的陈家人出,再者说了,还留着他们作甚?等着他们缓过气儿来再捅陆家一刀?陆长英连君子都不做了,还指望他做菩萨? 长亭在闺阁断断续续听了几耳朵,一听到幽州动了身,当即放下心来。 石二郎深谙韬光养晦之道,这些年头,他便守着幽州过,从未以惊人之姿出现在世人跟前,好似将什么光芒都让给了石闵,他很少出头故而在外头的名声恐怕还没有蒙拓大----自从这桩亲事定下来后,蒙拓名声大振,但凡事都加了个前缀,平成陆家的姑爷蒙拓翻了眼白,再黑了面容,也只能乖乖应下。 这回石二郎出动兵力,是在旁人意料之外,蒙拓意料之中的。 五月桃花将落尽,陆长英如约而至,蒙拓已然能下床了便同长亭一道站在门口等陆长英,谢之容搀着真定站在廊口,长亭看谢之容的背影,嗯,看上去蛮镇定的只是脚藏在裙裾中微微有些向外偏,还是等不及了吧。长亭抿嘴笑一笑,蒙拓埋首温声问她,“在笑什么?” 长亭抿了唇,斜眸静目,“没什么,就是哥哥回来心里头高兴呢。” 蒙拓也笑了笑,趁没人瞅见,伸手摸了摸长亭的脑袋,顿时将长亭闹了个大红脸。 众人未等多久,便有将领来报,再有将士二报,之后陆长英重盔加身自东边而来,石阔与之并肩而行,再之后便是黑瘦了一圈的小秦将军与黄参将,长亭便眼见着谢之容脚后跟微不可见地轻轻掂起来既想跨步上前去迎又害怕在真定大长公主心里头落了个没规矩的印象,形容非常之纠结,陆长英越走越近,长亭有些想扑上去,忍了忍到底忍了下来。 这世上能伴人走过余生的既非父母亲眷亦非儿女后嗣,而是伴侣。 现在这种事情,叫谢之容拽住陆长英问来问去就够了,她便默默看着,时不时添薪加火便可。长亭寞然向后退了退,正好退到蒙拓身边,蒙拓虽大病未愈却仍旧站得笔直,像一棵柏树似的让长亭一退后就能靠住。 马蹄愈近,陆长英翻身下马,先同真定作揖问安,“孙不孝,先斩后奏,还望大母莫怪!” 真定眼眶一红,拄着拐杖作势要敲陆长英小腿,“你便是个英雄!带着人马夜里就走了!你将大母和你媳妇儿、妹妹放在哪处了!你当真就不要这一家子人了!还嫌我们家的丧事办得不够多?”真定是当真气恼,自打蒙拓奄奄一息负伤回平成后,真定越发坐立难安,都是老人家了,日夜寝食难安,身子骨再硬朗也撑不住,长亭当下请谢之容瞒着真定大长公主让张先生在她的汤药里加了安定的药材 真定拐杖往上一指,“白灯笼可是才换下来的!” 陈妪赶忙朝地“呸”一声,“说者无心说者无心!”,真定这才平了平心绪,看向陆长英身后遥遥站立的石阔,石阔知机当下一个跨步上前恭恭敬敬地给真定大长公主行了个大礼,“小辈石家阿阔,行二,字叔寄,给真定大长公主见礼,大长公主近来瞧上去身子骨比以往更康健了。” 石阔和陆长英有些像,倒不是面容,而是气度,硬生生的就是一种世家子的气度。石阔偏武气一些,陆长英看上去更清贵,可根儿上的气质是差不离的。怪道石猛看着次子有些心塞,自个儿儿子不像他,确实也是够心塞的。 真定大长公主受了石阔的礼,语气一下变得客气,“劳二郎君记挂,家中儿孙主意大,老身便更要保重好身子骨,否则剩下两个姑娘可都还没出阁呢。”边说边狠狠剜了陆长英一眼,侧了身,小厮当即机敏地去作势推门,一行人便往内厢行去,谢之容回过头来看了陆长英几眼,眉眼端庄却嘴角却轻轻向上翘。 嗬!哪有能从始至终淡定的人儿呢! 长亭心里笑起来,看着陆长英好似瘦了一半的身形,不由又觉得心疼,望了望蒙拓,蒙拓面无表情地微微弯腰下来,长亭正好凑耳轻声道,“若是往后都不打仗了便好了。” 说完便觉自个儿太过天真,这仗还有得打呢! 一座一座城池吃,太慢了。 陆长英一回来,陈家态度一定,石猛该有大动作了。(……) ps:马上成亲成亲洞房洞房 第两百三五章 婚姻 第两百三五章 进内厢,石阔认认真真地给真定大长公主行了个大礼,真定大长公主也不留他,只说,“特给二郎君收拾出了一个小庭院,就挨着阿拓的院落,带过来的兵马暂且叫他们住在西山大营里可好?一早酿好了烈酒,肉与酒都管够。” 石阔清朗笑称,“谢大长公主挂心!” 白衫广袖,意气风发,却可见自谦与恭谨,很有风范。 一路过来都累得很,真定大长公主也不留人了,再骂了两声陆长英便放他回正院去和媳妇儿说悄悄话,又与石阔漫无边际地寒暄几句便打发蒙拓亲去送他,留了长亭与长宁大眼瞪小眼,真定大长公主手一挥,放了两个姑娘,“都回去吧!”长亭牵着阿宁起身作揖便折身告辞,哪知脚一迈便被真定大长公主轻声唤住,“阿娇,自个儿着紧些,你母亲的嫁妆单子在陈妪处,晚上我叫她给你送过去,你自己想想研光楼里头都带哪些人过去,留哪些人照顾阿宁,还有玉娘若留在陆家发嫁,总比跟你一道去石家好对吧?” 长亭一愣,掩眸笑起来,“端看她自个儿怎么想的呢!” 真定叹了叹,挥挥手,让两丫头先走,“也是,看玉娘怎么想,我瞧着阿堵可比岳番靠谱多了那岳番现今都还没音信,养在我们陆家的姑娘又不是嫁不出去,你同蒙拓吱声儿。若岳家看不上玉娘,我们也不求着谁啊。” 长亭笑得疏朗,脆生生地应了唉。 两个丫头将一出门子。真定便同陈妪叹,“若是石二郎也”话到一半,硬生生憋了回去,蒙拓可是拿命救了陆长英的命啊!陆家再嫌他就是以怨报德,真定却没法儿不为孙女委屈,“这便要嫁了!和庾氏做妯娌!实在是我冷眼看那石二郎着实是个不错的,风姿也有。也不似蒙拓那样寡言少语若当真石二翻了身,难道叫阿娇跪在那庾氏脚下称她皇后啊?” 再开明的老人家总是难过这道坎儿。 陈妪躬身轻笑,“寡言少语不好吗?奴听得石二郎君如今的后院可都是养了两个极美貌的妾侍呢。奴都能听说。可见石二郎君的后院大抵不太太平。您是愿似蒙郎君沉默地一心一意守着大姑娘,还是像石二郎君那般养美纳小,名士风流呀?” 真定不说话了。 开玩笑,这事儿摊谁身上谁知道。 真定仰头叹了叹。十分认命。“罢了罢了,嫁就嫁吧!大不了阿宁的亲事好好挑罢” 在很久之后,真定想起今日这番话不觉造化弄人。 石阔过来既是顺道来问个安落个脚休养生息,又是攥着蒙拓的终身大事趁机来向陆家定日子,定来定去定到了七月初,石阔说这是庾氏的意思,先从蒙拓娶起,他与石闵的婚事再跟着走。也算是对陆家的敬崇。话都撂这儿了,真定再端着便显得有些不识趣。毕竟这结的是亲可不是仇。两人一合计,当场敲定,定在七月初十,从平成发嫁至冀州归家,长亭的亲事如此一来,方才真正提上了议程。 娥眉夜里过来送嫁妆册子,总共三十来页,这还不算谢文蕴留下的嫁妆,白春林林总总添了几笔,不由咂舌,“这大约是平成十年的总收成,良田五千亩,十个大匣子的金条,还有两匣子古玩玉器”长亭捏着嫁妆册子,这年头陪地陪古玩玉器都比不上直接陪上几匣子金条,若世道再乱点恐怕五铢钱也用不成了----毕竟五铢钱是大晋通用,一旦改朝换代,五铢钱就是废铁。 这点儿东西虽不至于挖空陆家,可如今既要养兵又要养民,能存一点是一点能攒一点是一点,免得世事无常,到时候遭阿堵物堵住了路。 娥眉笑靥如花,“十匣子金条,五五对半分,一半是大郎君出的添妆,一半是大长公主加的。余下的良田五千亩是公中出的,耆老倒是没怎么说话,只是三爷嘟囔了两句,遭三夫人一吼便也太平了。” 三十来页澄心堂纸沉甸甸的。 次日问安,长亭特意留在后头与谢之容一道走,陆长英一回来,谢之容如沐春风,整个人气色红润且言笑晏晏,长亭便望着她笑,“可见哥哥是味药,专治嫂嫂的症。” 谢之容面上绯红,掩袖嗔怪,“姑娘大了,口无遮拦!” 长亭笑得清朗,亲亲热热挽了谢之容的胳膊,话锋一转,说起那三十页的嫁妆来,“昨儿送来我的嫁妆,厚厚一叠儿,规整得好极了。大母如今是不太管事的了,阿娇一想这定是嫂嫂的手笔,还没来谢谢嫂嫂与阿兄” 谢之容神容极柔和,拍拍长亭手背,“好好同蒙将军过日子吧,便是谢谢我与你阿兄了。蒙将军是个好人,虽与他相处不多,可既你哥哥点了头,他约莫也差不到哪里去。甭搭理外人那些话,说得难听狠了就一巴掌扇过去,那起子人给脸不要脸,你便不要留情面。” 没接嫁妆的话茬,长亭安了一颗心。 如今、往后,光德堂可都是谢之容当家! 可别陆长英一意孤行非得添她嫁妆,谢之容心里头留了根刺,她倒是拍拍屁股嫁了,若因这事叫谢之容与陆家生了嫌隙,可谓得不偿失!财物有多要紧,世道越乱,长亭越体味到。 听谢之容说得直白,长亭不由婉然笑开,看谢之容婉约端正的眉眼,不觉陆长英娶了个好媳妇,陆家有了个好宗妇----如是,为着孩他娘,在婚事上耍一耍手段也是完全可以原谅了嘛。 “一定好好过。”长亭点头,身形微不可见地向谢之容靠了靠,婉声如呢喃,“阿容阿姐与哥哥也好好过,早日产下麟儿好叫陆家后继有人”长亭不由一叹,“往后与嫂嫂再见面,怕便难了。” 与陆家的人,再见面,都难了。 待石阔诸事皆宜,蒙拓亦将养得差不离时,已经至六月中旬了,蒙拓依依不舍不想走,想一想再过一个月就能名正言顺地搂着长亭招摇撞骗,哦不,招摇过市了,蒙小将军的心里权衡利弊之后便策马回城,安安心心准备做新郎官。(……) 第两百三六章 婚姻(中) 第两百三六章婚姻(中)---- 昨天标题少打个个(上)---- 距离七月初十还有二十五日,二十日,十五日 其实临近要出阁,心潮最忐忑的倒不是新嫁娘----研光楼的新嫁娘悠然自得地敷衍着绣绦子,时不时听小阿宁背背书,和玉娘斗斗嘴,再问问满秀想嫁啥人闹得人姑娘满面通红,长亭的出嫁时光在逗猫惹狗中度过。反观正院,谢之容忙里忙外既要与石家过来的婆子媳妇斗智斗勇,又要兼顾陆家发出去的观礼名帖,出嫁的日子越近反倒是谢之容越坐立难安。这可是经她手办出去的头一桩事儿!办得好是本分,办不好是笑话,来来回回这么多事儿,见了陆家的管事见石家的婆子,同这个斗心眼同那个耍手腕,谢之容可算是将闺阁里学的料理后宅那些个招数大展了一番拳脚,故而这姑嫂二人一个寝食难安一个倒是被养得白白胖胖。 陆长英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提溜起长亭,耳提面命,“自个儿的婚事自个儿去办!你嫂子熬得饭都吃不了了!” 长亭瓜子壳一吐,泪眼汪汪,这姑嫂问题果然自古以来就是大忌! 还好她要嫁出去了! 泪眼汪汪怀揣着同样感想的还有胡玉娘,长亭没得做新嫁娘的觉悟与感怀,胡玉娘却日日哀怨地看着内厢,什么都想带走,“我刚来的时候这株矮子松还没长出枝桠来,如今都快有我脚踝这般高了还有挂壁上的屏风,是娥眉亲带我去库里找出来了,便也带不走” 长亭抬眼望过去,哦,那方屏风啊,确实是,胡玉娘将来的时候不喜欢什么芙蓉啊、十八学士啊、竹松雾霭的屏风,便悄悄将它拿下来藏在床板上,而后娥眉听闻了便带着真定大长公主的腰牌领着胡玉娘亲去库里挑了一副,挑来挑去挑了副寿桃图,几只大胖寿桃粉粉嫩嫩的就这么挂在长亭喜欢的水墨丹青旁边儿,瞧上去也是喜庆极了。 “要带走就带走呀。”长亭笑嘻嘻,“谁还不许你带呢?” 胡玉娘两眼含泪瞪了瞪百无聊赖的新嫁娘,恶狠狠道,“是时光带不走了!时光!往后谁还能在三九天里跑过来拿臭脚丫子蹬我呀!谁还能抱着我哭呀!我在这儿住了快三年了我挨着爷爷都没住那么久”玉娘说着哽住了,“还是有些舍不得的。” 她颠沛流离的日子过惯了,在深山里头守林的时候都是一个地方住一夜,居无定所,食无安逸,这里是她待得最长也最安稳的地方。她不过是给了长亭姐妹一壶热水和一碗热粥,长亭却给了她一个安稳度日的生活,玉娘抹了把眼睛,泪眼迷蒙地再环视了一圈,心里头酸酸涩涩的,跟自个儿出嫁似的。 长亭伸手抱了抱玉娘,轻拍她后背慢慢哄,“你若想留在平成便留在这里吧。大母也想你留在这儿呀。” “那不成!”玉娘靠在长亭肩头,不容置喙地否定,“我们两得一道。” 长亭也将下巴搁在玉娘肩膀上,“嗯,我们两一道儿。” 临到七月初五,要带走的嫁妆与各式各样的物什都备好了,研光楼上上下下都屏住一口气,里头的人脚下跟装了轮子似的来来回回没停过,特别是满秀,好似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叫她警觉。长亭摇摇头,只觉这群人还得练练,看看人娥眉,任他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七月初六入暮,长亭将把冰碗吃下肚,陆长英就来了,坐在正堂上看着幼妹,隔了许久才说话,“都收拾好了?” 长亭笑着点头,“都收拾好了,全打包好了放偏厢里。” 陆长英手搁在膝头,叹了叹,便笑起来,“胡姑娘也跟着走?我听阿容说,整个研光楼都搬,阿宁搬到荣熹院去,上到满秀下到珊瑚碧玉,你带走这研光楼便空荡荡的了。” 陆长英尽力说得不那么落寞,可长亭也看出了点儿神色。 长亭笑了笑,“也去的,跟着我一道过去,左右我嫁过去了就独门独户的,她住着便住着也不算不合规矩。阿宁不也闹着要同我一道去吗?被大母哄了一顿之后这才消停呢。”长亭顿了顿,不由心塞,这咋哪个都要她个新嫁娘安抚啊!“哥哥也别觉着这儿空,待侄儿侄女一出来,光德堂怕是还不够住呢那时候我回来也得住这儿,谁也甭跟我争。” 陆长英本欲伸手摸摸长亭脑袋,手抬到一半便放了下来,旧事重提,“我叫张黎和你一起过去罢。蒙拓身边没有得用的谋士,张黎很好能辅佐他,不仅仅是现下打江山还能帮他之后立稳脚跟。”(……) ps:阿渊每天啥时候写完啥时候发文累得也是很呛五月应该会好点儿了~ 第两百三七章 婚姻(下) 第两百三七章婚姻(下) “阿拓晓得吗?”长亭笑问道,“张黎晓得吗?他也乐意同我们去冀州吗?” 要知道平成陆家陆长英的幕僚和石猛外甥蒙拓的幕僚,这在文人大儒眼中恐怕是天壤之别,故而陆长英最初提出将张黎归置到蒙拓麾下时,还考虑过以结亲联姻的方式增加这种可能。 张黎此人有勇有谋且心胸坦荡,是个人物。如陆长英所说,蒙拓缺的就是这样的人。长亭的眼神再广,也比不过日日算计人心的谋士。蒙拓需要这样的人,蒙拓需要便是长亭需要,长亭需要的,陆长英从来没有吝啬过。 只是各人有各人的想法,若张黎不愿,这事儿也成不了。幕僚是人,既非物件更非战利品。 陆长英笑了笑,“都是知道的。” 张黎也肯?文人酸儒最喜攻讦杂胡了,好似血统不纯就是永生难灭的伤疤,效力胡人都比效力杂胡好。长亭心里这样狐疑,面上便带出了些许,陆长英一瞅便朗声笑起来,“你别以为这世上就你一人眼力好!张黎敬重蒙拓是条好汉,蒙拓敬佩张黎学富五车,两人投缘,张黎一心想辅佐一个力鼎山河的英雄,奈何我手无缚鸡之力实与张黎所求相差甚远,只好便宜你家蒙拓!” 长亭别眼抿唇笑笑,她本就眼力好啊,她的眼力就是好。 到底是要跟着长亭一道去冀州的,长亭既然也赞同。张黎跟过去一事便成定局了,陆长英话锋一转说起别旁杂七杂八的事儿来,说话这样有逻辑与条理的人。如今倒是漫无目的地东拉西扯,无非是什么“待嫁过去后改改你的脾性,蒙拓也不容易,你得凡事顾忌着点儿”再就是“两个妯娌,崔家姑娘与你相熟,奈何石闵实在扶不上墙。你看看小庾氏是不是个贤良人再决定立哪头。实在难办就自个儿收拾行礼跟着蒙拓回邕州住,日子艰苦是艰苦点儿。可胜在不闹心”拉拉杂杂说了许多,长亭皆一一应下,到最后陆长英喝光一盏茶。手放在膝上摩挲着,似乎在思量该怎么讲。 隔了良久,方道,“这些话本该是父亲说的。奈何父亲走了。长兄如父我便说了吧。一开始我是不喜欢蒙拓的,倒不是因为胡汉之别,也不是因为门第之见,我单单觉得这个少年太沉默了,你嫁给他或许要受苦。男人看男人最准,蒙拓不算自信,一个不太自信的男人决计给不了女人安逸。你嫁给蒙拓就像面对一畦荒土,什么都要自己来。首先你会很累,你要做好准备。其次在一次又一次的磨难中你们或许会分道扬镳又或许为情深意笃,最后一旦局势已定,你们还共不共得了富贵尚且未知。”陆长英手一摊,神色温和地看向长亭,语气嗔怪却又带有无限纵容,“你看,你自己选的这条路有多难走。” 长亭心里无端有些难过。 陆长英伸展双臂,笑着揉揉长亭的头,口吻喟叹,“往后也没法儿这样揉我们阿娇的头发了啊,同蒙拓好好过,路再难走,你都要好好走下去,一定记得凡事还有哥哥。” 就像宠溺的父母明明知道孩子选这条路会更轻松,可如果孩子喜欢的是那条路,做父母的仍旧会全力帮忙将路上的荆棘清理干净 长亭伸手环抱住兄长,长兄脊梁笔挺,后背宽广。 七月初十,天朗气清,开玩笑,宗祠的耆老问卦算时辰算出来的日子岂能不给面子?天儿热得很,北地的太阳是直射而下,明晃晃地晒眼睛,平成内城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光德堂门前围满了人,陆家宅邸大门大大打开,白总管一脸喜气地站在门廊下分发红包,满篮子都装着五铢钱,白总管扯开喉咙喜气洋洋,“今儿是咱大姑娘出嫁的好日头,拨了千两银子来发红,权当沾沾大家伙的喜气!”下头人一下子沸腾起来,有机灵地爬上高墙去瞅,边瞅边大声叫嚷,“来了来了!新郎官儿都快进城门了!” 白总管“哎哟”一声,赶忙把手上发银钱的动作加快了,想想篮子往身边小厮怀里一塞,折身便往里间跑去,游廊内外全都垂着大红灯笼,白总管身形胖,提着长衫跑得气喘吁吁的,好容易跑到研光楼,一推门,里屋尽是人,见长亭穿着嫁衣却还素着一张脸坐在铜镜前,不由唱道,“大姑娘诶!接亲的马队都过城门口了!” 三夫人崔氏赶忙伸手挑了几件翡翠挂饰系在裙摆边上,口里头让重大奶奶聂氏快些给长亭绞面,“哎哟!我的十七奶奶诶!您可别下不去手了!阿娇嚷疼就随她嚷去!您该下手还得下手啊!我可没听过谁家新嫁娘因为怕疼才误了吉时的!” 重大奶奶聂氏手里攥着白丝线左右为难,这可也是她头一回做这活儿----长亭邀她来绞面是瞧得上他们家! 长亭眼一闭,嘴一阖,如壮士一般,“绞吧!” 聂氏也咬咬牙,手力气一大,丝线从额间走到面颊下方,好似被撕拉着脸皮似的,长亭咬着牙眼一闭再一睁还未回过神来便被人糊了一脸白粉,跟着就是胭脂与香粉,陈妪手脚老练几下便梳了个光光生生的发髻,再簪了支古拙的乌木簪。 长亭再看铜镜里的自己,白乎乎圆团团的,眼神动了动,还好眼睛还没被白粉遮住。铜镜里头的那人双颊如飞霞般飞扬绯红,眼神如波光粼粼,许是因绞面有些疼,眼角好似还有水光。 长亭披上霞帔,穿戴妥当之后一起身,屋子里静悄悄的,隔了半晌方能听见有低低的啜泣声。 长亭埋眼一寻才见小阿宁靠在胡玉娘怀里正揪着帕子抹眼睛,眼圈红红的,眼泪都还没擦干净,长亭不由笑起来,正欲抬手去哄阿宁,却听得外厢猛起一阵喧嚣,隐隐约约可闻,“新姑爷到大门口了!大郎君正在考较他诗词经纶呢!” 长亭便笑,难为陆长英了,为了蒙拓那大老粗铁定要防水!(……) 第两百二八章 洞房(上) 第两百二八章洞房(上) 长亭在里间捂嘴笑,未隔半刻便听那喧嚣声向内里进了一步,重大奶奶聂氏支愣着耳朵听,听着便笑起来,“我们新姑爷文韬武略,不仅有一身好功夫,还是个文化人儿啊!大郎君才高八斗,新姑爷却也过关过得不算慢!” 白总管来回跑,压住气喘吁吁同女眷们绘声绘色地描述外头的场面,“头一关是大郎君设擂,大郎君兴师动众,新姑爷下马作揖,大郎君说了极长一番话,无非是什么‘之乎者也’,眼见新姑爷脸色越发差了,大郎君可算是开题发问了” 白总管语调一抬,深吸一口气儿,被吊起胃口的女眷一下哄起来,“白总管可别说一半吞一半!” 白总管赶忙道了声万福再打了个揖,笑嘻嘻地接着后话讲,“大郎君问新姑爷‘人之於身也,兼所爱。兼所爱,则兼所养也。无尺寸之肤不爱焉,则无尺寸之肤不养也。从孟子之曰从中何以见生死?’,新姑爷似是松了口气从人身、他物至万物谈起,说得头头是道,援引了几许孟子曰,孟子再曰,可怜奴全都记不住,只好匆忙回来与诸位夫人来报!” 内厢的女眷们当即哈哈笑起来,“长英郎君放水!孟子生死之论乃是孩童论题,大郎君为了妹婿早日过关也算心慈手软了!” 长亭跟着呵呵呵呵笑。 孟子? 蒙拓这辈子最熟悉的怕是“老子”----毕竟这是石猛的口头禅 生死之论?蒙拓能背得出孟子曰过的那十八句生死之论都算极好的了!看来陆长英不仅仅是放水,甚至在互通有无走后门!这两人啥时候沟通好的?蒙拓今晨才至平成。这两人连碰面的时间都没得,究竟是咋个漏的题?长亭百思不得其解。 外厢“忽忽忽”地有声儿,七伯爷家的小姑娘踏踏跑到窗前瞅。呀呀叫开,“是掷壶!秦将军拿壶,请新姑爷射箭进去!秦将军说十支箭射进去九支就算新姑爷过关!”小姑娘埋下头从缝隙里再向外望,再高声叫嚷,“秦将军把壶拿得可远了,新姑爷站在院子这头,秦将军站在院子那头。中间还隔了扇流苏屏风!” 这院落大,一北一南大抵有半百之数,呼啦啦的大姑娘小媳妇全都围到窗棂前去踮脚看。笑嘻嘻地替蒙拓数数,“一支、两支八支、哎哟!”有相熟的隔房姑娘扭头过来笑眯眯地同长亭讲,“最后一支没进!我分明看见秦将军手一抖,那箭便射到了地上!” 外间当即听见秦堵的公鸭嗓。“叔父手抖!这局不算!” 秦堵这话儿将说完。趴在窗棂缝隙上往外看的女眷们便哈哈笑起来,长亭身形朝前一倾,便听有人同她说,“这厢将打抱不平,那厢新姑爷便塞了两只大红封到小秦郎君的胸口里去!着实沆瀣一气,里应外合!” 长亭也笑起来,怕擦脏了口脂又不敢笑得肆意。 吉时快到了,小秦将军再执壶再来一次。蒙拓射了十箭箭箭命中,二进的院落门一开。唢呐喧嚣声好似就在耳畔边了!真定大长公主亲给长亭盖了大红盖头,又牵起长亭的手走到外厢去,长亭眼看这地上多了双皂色短靴,真定大长公主执着长亭的手说了些,“尔既出门,必当敬上顾下,行伦守道,从今往后,尔既为陆家女又为蒙氏妇。”,说着便将大红喜结交给蒙拓拿着了。 长亭将一迈脚,却觉着腰间被人抱着,埋头一瞅,便瞅着小阿宁哭得稀里哗啦地抱着她腰哭,“阿姐,你别走!” 就这么五个字儿,新嫁娘总算是找着了专属于新嫁娘的忐忑和伤心。 长亭眼眶一红,伸手搂了搂阿宁,长到长亭胸口那么高的大姑娘抱她抱得死死的,仰头哭得要命,这些天东想西想攒下来的心绪全累在一块儿往外爆,“阿姐,你一走得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研光楼就只有我一个人住了!阿玉阿姐也跟着走了!满秀姐姐也跟着走了!我种在栅栏里的茶花都还没有开花呢!阿姐阿姐!” 长亭一下子眼泪唰唰地往下掉。 喜节那头没动静,真定大长公主赶忙让陈妪把阿宁抱开,陈妪温声哄,“大姑娘是嫁人,待嫁了人,二姑娘照旧能去挨着大姑娘住着啊”又哄,“二姑娘可千万别误了吉时啊”,阿宁一听吉时手慢慢松开,抽抽搭搭地哭得一张脸通红,涕泗横流也顾不上了只求没把眼泪抹在长姐的婚服上,哪知一扭头便见有一人站得笔直更饶有趣味地看着她笑,阿宁顿时脸上更红了,赶紧将眼神移开。 长亭眼前红蒙蒙的一片,一步跟着一步走,蒙拓怎么走她便怎么走。 上了喜轿,长亭撩开幔帐回望,一望便见真定、长宁与陆长英都站在大门口望着她。长亭眼泪一滴接着一滴向下砸。她一直不是很喜欢北地的陆家老宅,从小就不喜欢到现在仍旧不喜欢,她梦里梦到的全都是建康城的陆宅,以前不喜欢是因为北地荒芜,现在不喜欢是因为宅邸陈旧,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父亲的惨剧。可如今,她离开了,回望一眼那灰墙青瓦,都觉得心头伤得很。 长亭倒不怕哭得妆花掉,她嫁得远,路上都得有两旬的光景,出了内城,长亭便从轿子换到了马车上,马车车厢宽广许多,满秀与玉娘皆在,长亭换过婚服再重新洗面梳妆,一日见蒙拓三次,一时间倒忘了这在婚嫁途中只当是蒙氏夫妇踏青出游,在马车上的日子便过得快活多了。 至冀州时已然八月初了,冀州城的张灯结彩较之平成有过之而无不及,一路过来满城都喜气洋洋,看是结亲喜宴的车队便庶民们便多问一句,一听原这便是蒙将军娶亲的车队,当即长街高唱“恭喜恭喜!”,长亭便笑话自个儿分明是借了他的威风!(……) ps:我这乱糟糟的章节数哦本来这章该洞房的奈何阿渊太话唠……下章上肉!是真肉!不是肉汤! 第两百二九章 洞房(下) 第两百二九章洞房(下) 喜堂设在石猛宅邸里头,长亭被安顿在石家别院,石宣被派遣过来陪了她一晚上,第二日起了个大早,乘上喜轿晃晃悠悠过去拜堂成亲,长庆坐在喜轿上都能听得出外头人山人海,满秀隔着帘子同长亭轻声道,“我的老天,大门口围满了人全穿着盔甲就来了”待跨过门槛,满秀又是心惊胆战地颤着,“我天,院子的游廊栏杆上都叼着俩人,漫山遍野全是人哎哟!来吃个喜酒,怎么还拿把大刀呢!”之后长亭就没听见满秀再说话了,大约是进了府邸好歹初来乍到得装装相吧,故而长亭便再难听见诸如“漫山遍野都站满人”与“栏杆上都叼着俩人”等让人心潮澎湃的盛况了 唢呐朝天响,礼官声音疏朗高喊道,“吉时到!”紧跟着“砰砰砰”三声鼓声,喜轿向下一斜,满秀撩开帘子,长亭垂首,盖头遮得严严实实的,长亭只能垂眸看见地面上撒落的薄金箔片儿和花瓣子,密密麻麻地铺在地上,显得极奢靡。长亭手里攥着一只喜结,蒙拓手里一只,唢呐声阵阵,长亭垂首跟着蒙拓朝里走,叩高堂是叩的蒙拓母亲的牌位,石猛与庾氏分列左右下首,礼官话门儿清,再说几句场面话便请长亭进内厢去了,内厢被安置在正堂旁边儿,蒙拓牵着喜结,喜结牵着长亭没拐几步就到了,长亭没揭盖头都闻到了一屋子的胭脂水粉味儿。蒙拓拿杆揭了盖头后,长亭险些没被这满屋子的女人香被熏晕! 她们大约是洒了一座花园儿在身上吧! 有婆子奉元宵上来,掐得小小的。长亭含了一口吃了,没熟的花生馅儿甜得发腻,婆子高声笑问,“新娘子,生不生呀?” 长亭默默吞下元宵,看一屋子都是看精彩好戏的神色,埋首装鹌鹑。小声道,“生” 内厢一下哈哈笑起来。 女人们的心,海底下的针长亭我心淡泊。只是觉得每回有人成亲都要笑这么一场,谢之容嫁的时候陆家女眷也笑得很开心,人妇好似都极喜欢调戏新嫁娘的模样,调戏得逞就很开心 长亭盖头一揭。生食一吃。女人的声音当即此起彼伏,或婉转,“新娘子当真标致,蒙三郎好福分呢。”或激昂,“哎哟哟!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将新娘子盼到冀州来了,这喜堂可是年前郡君就让人翻新的呢!”,或谄媚,“也没曾想这辈子还能瞅见陆家姑娘一回。从下轿子我这就说平成陆氏的姑娘可当真是极好极好的呢!”,或不温不火。“蒙三郎好去前院敬酒了吧?”话完再看看长亭,抿唇一笑,“新娘子也娶回来了,这回你不用守着了,左右也再飞不出这一亩三分地了。” 长亭要坐床不能说话,一挑眉看向那女人,三十多点儿的年岁,方脸高颧骨,下巴有些短,整个人相貌可称端庄却与美妍沾不了边,妆容精致可在眉梢眼角仍旧可见遮掩不去的风霜,着绛色长衫襦裙,料子崭新,走线工整却并不算太精细,可见是现赶出来的。当对一个人完全不了解的时候,也只有选择先敬罗衣再敬人了,更何况这人说话绵里藏针,其实也不用太敬重。 蒙拓看了那人一眼,心绪好不计较,笑着一拱手,“还劳烦大伯母照料了。”话头一顿,意有所指,“毕竟在这屋子里头您的辈分算是最高的了。” 蒙拓此言一出,内厢诸人看那人的眼神便几多揶揄了,有人笑着拿话岔开去,“蒙三郎莫不是还怕我们将新媳妇洗了拆了生吞下肚不成!你不拜托照料,我们也得精心照料着----这么如花似玉的新媳妇哪里就舍得冷淡了去!” 蒙拓也笑,抱拳作揖后便撩袍跨步朝外去。 是大伯母啊? 长亭若有所思地看向那人,突然想起来那个行事畏缩却相貌妍丽的石家姑娘好像就是石猛阿兄的女儿吧?叫什么来着?长亭微不可见地扭头看向满秀,满秀螓首躬身借俯身给长亭理绦子的功夫迅速做了个口型。 哦,石宛。 长亭挺直背坐起身来,敛首作羞赧状拿眼去找,却没见石宛的影子,八成有猫腻!长亭顿感未来的日子充满了战斗,后背好似有火在熊熊燃烧! 奈何长亭的斗志持续到入暮便消失殆尽,蒙拓一直不回来,厨房送了吃食来,长亭既惦着那人在前院光吃酒不吃菜仔细伤身子,一犹豫那菜便凉了,长亭每碟儿草草用了一口便放了筷子,一整天没进食就吃了个元宵,还是生的,长亭忍着饿心里骂着娘,成亲当真折磨人折磨人人就在她饿得有气无力的时候,有人轻敲了敲窗棂,满秀赶忙开门,却见石宣笑嘻嘻地端了托盘立在门口,进屋将托盘一放也不做久留,只笑得暧昧,“阿拓请我煮了碗汤面过来让阿姐先吃着”说完转身便小跑开。 满秀笑了起来,打了盆温水来待长亭吃完面,便服侍她净面换衣,小声道,“姑娘,过会子您有啥就唤我,我就在门口,不走。疼了、不舒坦了,您就叫我,我将才已经把小厨房找着了,您若”满秀停了一停,斟酌一下用词,“反正您有啥不舒服的都叫我,我准应。” “我能有啥不舒坦的?”长亭愣愣回过去,忽而一下子反应过来了,忆及临行前一夜真定夜半过来同她将讲了很长一番话,讲到最后有些断断续续的,倒叫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真定气馁暗自骂蒙拓,‘找个世家子便没这些个麻烦了,女孩家不会的。男人总会。可惜那傻小子身边连只母蚊子都没有,只委屈了我们家阿娇!’倒让长亭越发奇怪,一路过来这么长时间。长亭再蠢笨也想明白了,左不过就是男女那点事儿,忍一忍就过去了,再疼能有多疼?谁曾想真定压根就不担心疼的事儿,是担心两人都没人教,最后得闹笑话! “成,我若不舒坦了便唤你。”长亭拍拍满秀的肩。笑得欣慰,“这么快就把小厨房找着了,到底是陈妪突击集训教得好啊。你这些时日得空了记得给陈妪抓紧做个香囊捎回去好好谢谢人家”又有点好奇。“你怎么想到要去找小厨房的啊?是因为我说过入口的东西最要紧得提早把握好吗?” 满秀被表扬得有点羞涩地摇摇头,“只是因为我饿了,找到小厨房摸了两块糕点吃” 长亭拍肩的手登时僵在原处,她是疯了才以为满秀和玉娘这两个是有救的吧 一对红烛烧得极旺。长亭换了亵衣。头发散下便盯着那团红旺旺的火出神,“咔嚓”一声,门扉开了,长亭扭过头去,见蒙拓埋着头就那么靠在门楣边,头发束起,脸垂到了衣襟口前,脸上没照光也看不清是睁着眼呢还是闭着眼。着常服很居家的样子,大抵是先行梳洗再过来的罢。 长亭“啧”一声。赶忙起身去扶,走近了也没在男人身上嗅到酒味儿,却多了点儿皂角的清香,蒙拓当即顺势向她身上一靠,头埋在长亭颈窝里,内屋侍候的仆从当下垂首躬身一福朝外走,长亭吃重,开口,“你伤好全了吗你,你喝酒!二郎君也没帮你挡一挡?二郎君也真是的明知道你伤口还没好,便由着那起子莽人来哄你喝酒” 心爱的姑娘就在耳朵边上絮絮叨叨个没完没了,蒙拓笑出声,猿臂一张顺势就将姑娘锢在了自个儿怀里。 “二哥帮我挡酒了。”蒙拓语气里有笑声,“他早喝趴下了,石闵也帮我挡了几杯过后就跟人干起酒壶来了,姨父今儿回屋怕也遭姨母念叨,那些人太厉害了,都是军中的,喝酒像喝水,谁不喝谁是小姑娘。” 长亭瓮声瓮气,“小姑娘怎么了” “小姑娘没什么,”蒙拓笑起来,喜气都快从语气里漾出来了,“小姑娘好得很,只是你往后也不再是小姑娘了啊。” 长亭身形一挣,仰着头不服气,“我不是小姑娘是什么?” “是夫人了啊,别人都要叫你蒙夫人了。”蒙拓埋头望着她,双目对双目,四目相对,两个人眸光里都像是漾着星辰,长亭仰头,暖光照耀在她的面颊发梢间,白白净净,薄施粉黛轻描黛眉,整个人显得熠熠生辉,樱唇小巧微张,就那么点缀在面容之上,蒙拓心下大动,欺身而下,先是耳鬓厮磨再缓缓亲上在梦里想了许多次的那双嘴唇上。 长亭揪住蒙拓衣襟,男人一欺人,她便朝后靠,靠在墙上仰头睁眼,看蒙拓那张十分熟悉的脸。 蒙拓的吻先来得和风细雨、惠风和畅,紧跟着便借着三分醉酒七分醉人越靠越紧,手箍在长亭纤细的腰肢上,又不敢使劲,只能虚扶在此处,之后这个吻愈发加深了,只是唇与唇的印刻好似不太够了,两个人都极为生疏却又顺应本能异常好学地慢慢摸索,蒙拓的手渐渐朝上走,抚到长亭的肩胛骨处,大掌紧贴在长亭后背,隔着薄薄一层亵衣感受到内里肌理的光滑。大抵所有男人都是无师自通,蒙拓顺势扣住长亭后脑勺,将这个吻加深到极致,长亭嘤咛一声,不由自主地轻启朱唇,蒙拓一向看得准时机当即趁虚而入,长亭面色绯红,只能紧紧揪住蒙拓的衣襟领子,断断续续不成声,“进进去这在外头窗户看得见” 蒙拓尚存的狼让他抬头看了看,却见里屋光明灯亮,外头想来也能透过窗棂看见里头人的剪影,蒙拓将长亭往怀里一揽,快步搂着长亭过屏风摆件儿,什么话不说便撩开床榻幔帐将长亭放下。 真定大长公主还说这人不会呢!分明很熟练的样子! 长亭羞赧之余心下腹诽。 亵衣长袍拖得老长,领子开得不算大却也不算小,蒙拓手上力道大,向下一扯便扯出了极大一片儿地方,长亭闭着眼,身上颤颤颤,蒙拓便环抱住她,轻声问,“冷不冷?” 长亭没说话,反手抱住蒙拓,身躯紧紧贴在蒙拓身上,蒙拓脸上神情没变,眼神却陡然一变,头向下一埋,比将才那个吻攻势猛烈百倍,长亭声音闷在喉咙里舒展开身形迎合他,蒙拓手贴在长亭腰间,上下求索,亵衣被揉得皱巴巴的,约是两个人动作不小,领口便被拉扯得越发能见光,蒙拓头朝长亭颈脖一埋,深吸一下,香气极淡却好似鼓励,亵衣已经折成三叠了,蒙拓面色潮红将亵衣衣摆索性一把往上一撩,姑娘净白浑圆的腿当即出现在了荧光下,蒙拓深吸一口气,直觉浑身燥热,当即俯身而下,情不知所起。 对烛烧得极旺,火光一跳,那光亮便一跳,床榻上的两个人上下交叠,正值酣处,外间有人极为忐忑地“叩叩叩”三声叩门,时值蒙拓舒展心胸正欲宽衣解带,蒙拓耳力好,如今却暗恨自己耳力好,埋首继续只做不知,门外不屈不挠地扣着门板,伴随着满秀声音发颤,“正院请郎君与夫人前往二门接旨建康城里来人了,如今都过了城墙了。” 建康城来人了? 接旨?! 如今符瞿都“死”了,颁布旨意的是哪家的皇帝啊!难不成是益王符稽想当皇帝想疯了!?竟然胆敢发圣旨? 长亭仰躺在床上死死扣住蒙拓的胳膊,蒙拓双眼一眯,在原处静了片刻之后,翻身下床,一边伸手给长亭罩了件外衫,一边沉声问道,“说了是谁发的旨意吗?” “来人说是益王发的,可领的是摄政的命。”满秀将才问的很清楚,“外院请郎君与夫人梳洗得当后先前往正院再一同去二门接旨”闷了半晌,方试探问道,“可需我进来服侍?” 蒙拓满面如黑炭,脸色极度阴郁,也隔了良久,才唤了满秀进屋来。(……) ps:嘿嘿嘿,你们来咬我呀,嘿嘿嘿。 第两百四十章 接旨(上) 第两百四十章接旨(上)---- 我今天才发现我的章节名也未免太随心所欲了点儿大家要是觉得看上去没啥不舒服,阿渊就不改了哈---- 满秀进来时,长亭已然套上薄衫,蒙拓衣裳压根没脱,就那么脸色阴郁地靠在床榻边看着满秀手脚麻溜地服侍长亭换上常服。 “接旨怎么不换朝服。”隔了半晌,蒙拓手一指,语声极其喑哑。长亭折首一看便笑起来,这男人靠在软枕上,脸色极度不好,语气也不大好,声音闷闷的,像是捂了个罐子在最前头,“那我也不穿朝服啊?” 这男人心情不好是应当的 将才长亭搂着他,跟搂着一团火似的,烫得手抖,这火渐渐往下延,如星星之火,已然燎原。 “别穿朝服。”长亭埋首系绦子,“这算哪门子的接旨?建康城里都没皇帝了,咱们又该穿哪朝的朝服呀?”哪个体面的圣人会挑在人进了洞房再来宣旨的?长亭抿了抿鬓发,不让满秀再静心梳妆了,语气淡淡地,“去是给他益王脸面,不去是情喇中,刺史大人大抵是害怕大喜之日见血不吉利,否则照刺史的个性恐怕要先把那送旨的使节捅了刀。” 蒙拓沉声冷哼,终究是起身换衣裳了。 一路过去。大红灯笼高高挂起,长亭跟在蒙拓身后,先至正院与石猛、庾氏汇合再跟着过去接旨。长亭埋头走,几个人都没出声却仍旧能感受到每个人心绪都很低沉,蒙拓是到嘴的肉没吃着,石猛与庾氏便想得更多更深,建康此刻来人是要做什么?接旨?无非符稽是看准了石猛现在不敢堂而皇之地反了罢!待将行至外院,掩在宽大衣袖下,蒙拓牵住长亭。与之轻声耳语,“别怕。”这有什么好怕的?长亭一抬头却见暗黑中蒙拓明亮的双眸,长亭笑了笑轻轻点头。 来人恐是候久了。手背负于后,黄绸卷成一团拿金线包着,一听身后有声音转过身来,抬起下颌半阴不阳。“刺史大人好大的排场!奴在此处候了半炷香的功夫了。刺史大人这才过来呢。” 此人话一出口,长亭便知这是内监,官话掐得很正,可话尾里却带了不可忽视的建康腔----益王符稽如今恐怕将内宫全部吞下了,现在是摄政,再请宗室耆老假意商议后,符稽恐要加冠登基了,如此一来石猛若再反。便是逆国反贼,道义上说不过去。而自秦汉以来,皇家道义方是立国之本,西楚霸王虽败犹荣,在那乡野小儿尚未一锤定音之前,项羽才是民之所向,因为什么?因为他姓项,楚国的项家。 石猛拱手作揖,态度极为谦卑,“怠慢公公,怠慢公公了!是下臣的不是,待公公颁完旨,下臣做东请公公指点指点冀州的酒水,可好?” 拂尘一拂,来人神色倨傲,“指点什么指点!奴家颁完旨意就得启程回建康,真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是是是,”石猛的态度从谦卑便为谄媚,掸掸袖子,单膝一跪躬身请来人宣旨,石猛膝头着地,后头的人跟着便全都跪了下来,长亭靠在蒙拓身边,埋首只用余光打量这个站得高高的内监,只见他展开踞作势提高声量,高声念道,“兹平成陆氏长女钟灵毓秀,贤淑得宜,柔嘉成性,宜昭女教于臣内肱骨,应正方仪于内,兹仰承贵太妃懿令,钦封安成县主,又封郡夫人,成祭服。特此钦命,骁骑将军蒙拓为三品参将,不日返建康述命,钦哉。” 长亭俯身,心下大惊,既封县主与外命妇,又升蒙拓为三品参将,照情理论,着实应当回都城建康述命。 可这一切是要基于山河平安且建康城中当真有人做主的前提! 长亭有理由相信益王符稽只是企图将她与蒙拓骗到建康,用她来平衡陆家的势力,再用蒙拓来削弱石家的势力,符稽与石猛二人皆心知肚明石猛没想过撕破脸,至少现在没想过,在这之前所有的短兵相接都有迹可循,石家力克周通令拿下幽州,再以剿胡的名义吃掉符稽老巢邕州,最后借陆陈两家的恩怨顺势掌控豫州,五州连成一个天然屏障,而在这过程中,石猛未曾与益王符稽有分毫对垒,两者没有接触,反而互相不知底细。 玩这么一出,符稽是逼着石猛反啊。 还没等长亭反应过来,却听石猛厉声高扬,“赵虎、赵龙!把这些人给老子扣下来!”长亭仰头见石猛待那旨意一念完便站起身来,手臂展开,刚才的谦卑全都变为了如今张狂,“他妈的这什么世道!猫猫狗狗也敢说自个儿是宫里来的使节了!他娘的你以为你那物什儿没了你就成宫里的大人了!呸!老子还不买这个账!” 黑暗中竹影大动,蹿出十几个飞檐走壁的身形,来人过百,那十几人飞刀唰唰一扔,当即将来人制住,领头二人如隐身形一左一右在眨眼之间便将那内监制下,石猛轻仰下颌神情,伸手拍了拍那人的左脸,“什么承贵太妃懿令?他娘的什么时候一个妾的令都能加上懿这字儿了?”一边拍打出“啪啪”两声,石猛胡鬓笑得向上一翘一翘地,“符稽不要脸,整个符家宗室也他妈不要脸了吗?找遍内宫只能找得出个二房来?滚你奶-奶的,老子不吃这一套。” 石猛出了口气,起身手向后一摆,“哪来的山野恶贼假扮宫里头的贵人传话,拖下去,斩了!”再转身,豪气千丈,“老子酒都还没醒就没拉来灌这么个猫尿,都回去睡觉,谁他娘的都甭搭理这茬儿!哦,蒙拓,你不许睡!” 蒙拓应声称好,长亭满面绯红。 待回房后,蒙拓衣裳也顾不得换了,将长亭一把抱到床榻上,从头亲到尾,脱襦裙脱得生疏,笨手笨脚地将绦子系了个死结,长亭闷声一哼,仰卧在床上伸手将死结打开,襦裙被男人向下一拉,露出姑娘家光洁如玉的酮体,酮体之上罩着一层薄薄的并蒂莲兜子,兜子上的绳儿向下坠,连带着布也跟着往下落,落着落着姑娘家从未见过人的地方便透着香与软蹦了出来,长亭面色潮红一个翻身急切地想遮挡住,蒙拓伸手赶忙抱住,手心一挨上姑娘家的皮肉便再难自已。 吻似狂风骤雨般落下,蒙拓忍了想,想了忍,如今厚积薄发,难耐良辰。长亭兀地身下受痛,如同薄纱被撕裂开似,大物横冲直闯,蒙拓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气,长亭便哭,“你这骗子!”,蒙拓俯身去吻她的唇与手指,长亭嘴被男人含住,只可嘤嘤地揪着蒙拓的胳膊迷糊骂人,骂不出声,耶耶呜呜地反倒叫男人的心绪策马扬鞭而去,蒙拓拢一拢长亭后背,将她抱在怀中,男人的皮肉紧紧贴着她的,男人的喘息就在她耳边急促地发声,男人的物什儿还在她的身体中,长亭眼眶红红的,折过头胡乱地哭,哭着哭着却反手勾住蒙拓的颈脖,不可抑制地柔声呻吟着将蒙拓拉着向下拽,拽得一下坠落到了春梦无痕的温柔乡中。今夜,谁还得空再理凡尘俗事与那起魑魅魍魉?(……) ps:现在差大家伙五更了阿渊怎么还得完哟tat 第两百四一章 接旨(下) 第两百四一章接旨(下) 折腾特很晚,起得特早,石家的晨起是摇铃,低矮游廊间的檐角下拴着铜铃,恰好精巧地取在不曾见风的地方,“叮铃铃”的,先从正院里响起来,紧跟着此起彼伏地每个院子都摇铃晨起。这小苑当然不例外,外间声音一响,长亭立刻睁眼,直愣愣地看着什么都没罩的床顶,闭眼之后再次睁眼终于想起来她如今在哪儿,一抬胳膊,肩膀疼得要命,再抬了抬腿,那头的地方也不舒坦,长亭“呜咽”一声一转身正好转到蒙拓怀里。两个人都曾在刀尖上舔血过日子,只要一点响动立马醒转,蒙拓没睁眼伸手揽了揽长亭,闷声问,“还疼啊?” 长亭摇摇头,嘴里却说,“疼的呀。”环手再抱抱他,笑眯眯地仰着颈脖看他,蒙拓下颌棱角分明,刀锋似,年少的时候还瞧不出来,如今经事经多了,身上那股子气儿便显出来了,胡人的血统强悍,就算是汉胡生子生出来的也泰半像胡人多一些,蒙拓便是这样,轮廓像胡人,眉眼却像汉人,长亭再往他怀里靠了靠,嘟囔道,“浑身都酸,又酸又涩,动都动弹不得啊。” 蒙拓一惊,忆及昨夜几度孟浪,头一回滋味**噬骨奈何当真**一刻转瞬即逝,第二回重振雄风提枪再来便如鱼得水、水乳交融了,若有第三回倒是极好的,蒙拓却见长亭揪着被角他一放手,整个人便下意识滚到床角去蜷着睡。蒙拓一咬牙生生忍下抱着好容易得来的媳妇儿安安生生睡了一夜,哦不对,不到半夜。这好似才闭眼,摇铃就响了。蒙拓想了想,伸手去够床榻上的那只匣子,拿了个瓷瓶,一打开,气味冲鼻,“我给你擦擦。”蒙拓将长亭袖子一撩开,便见胳膊上有淡青色也有紫红色,不由暗悔。“往后咱们慢慢来” 长亭当即笑起来,“您可先别擦红花油,味儿这么冲,叫我怎么出去见人啊可?人隔老远就闻到我身上这味儿。指不定还以为咱两昨儿夜里做什么动作了呢”越到后头。话儿越轻,长亭说着面颊便红了,手往后背一撑索性一鼓作气起了床,背过身去催促蒙拓,“快起来别赖了,一早要先去祠堂再去请安,快起来快起来!” 蒙拓笑起来,嘴角拉开弧度不大。但看得出来是真开心,“等你养两天后。我们再来”一顿,笑得淳朴,“试试别的动作” 长亭轻哼一声当即被他的不要脸吓得落荒而逃,蒙拓俯身嗅了嗅沾染上了长亭身上味道的缎被,味道很清甜,蒙拓将脸埋进被子里去久久不愿起来,总算不是梦了,他真的娶到了她,四年前的痴心妄想如今变成了现实,四年前的痴人说梦如今却终究成了真,蒙拓长长一声喟叹,鼻腔里瞬时充溢着女儿家香甜的味道,值了,活这么一辈子值了。 摇铃摇得早,长亭和蒙拓先行至小祠堂给蒙拓生母的牌位上香奉茶,再跟着就去了正院,为示尊重,偌大一座石宅,长亭愣是未乘软轿,全靠一双脚走游廊,见四下无人,长亭掩袖小小打了个呵欠,蒙拓目不斜视靠过来轻声道,“今儿咱们就搬到祖院去,姨父武将起家,摇铃时辰太早了” 祖院就是蒙拓置下的庭院,当初是答应过真定,长亭不会挨着庾氏和石猛住,真定才最终拍板同意了的。所以是等搬了,她就可以关起门来睡大觉了吗? 她是这种没进退没规矩的媳妇儿吗!? 没错儿她就是 长亭没出息称好,想了想找了个具体点儿的说辞,“玉娘昨儿搬到祖院去了,我们不去,她一人在那儿总有些不好。” “万一姨母让她也住进来怎么办?”蒙拓认真思考这个说辞的可行性。 长亭一愣,当即笑道,“张先生也是在祖院落的脚呀,我的陪房,你的幕僚还挨着姨父姨母住,这可就有点怪了。” 蒙拓点点头,再道,“待会儿你别主动提,我来说。”亘古以来的婆媳问题是怎么来的?当母亲的千辛万苦把儿子拉扯大了,儿子却为另一个女人掏心掏肝,这换谁不低沉?若这儿子还不懂得平衡两个女人之间的关系,那媳妇儿受的排头大抵都是婆婆积攒许久的怒气、怨气以及为了出口气。这话儿,纵然是之前说好的,可也不能由长亭提出来,长亭一提就变成了这个家族的罪人----你没嫁进来之前,人都好好的,该挨着姨母住的还是得在姨母跟前尽孝,您可倒好,一嫁进来便撺掇着外甥忘恩负义、不念养恩蒙拓来说,虽说账还是算在长亭身上,可长亭好歹能在旁边装一装相,当个好人嘛。 两个人先靠情分在一块儿,跟着靠容忍宽和走下去,最后靠习惯惰性和方能合葬棺椁。感情这码子事儿不是活在现实日子里的,是活在遐想与期待里的,柴米油盐将幻象猛地一下拖回了现实,泡沫破灭之后,走得下去走不下去靠的就是脑子了。情深缘浅,情浅缘深,都是怨偶,情深不寿这回事并非说说而已。 长亭要过的是日子,不是话本子。 长亭满意颔首,辣气壮把蒙拓推出去,“往后你都得这样,我跟谁起了龃龉,你都得冲上去护着我。我如今可没人护着了,哥哥在平成,大母不管事,就留了你一个在我身边儿了,你若不护着我了,我这日子便难过得很。” 蒙拓颔首点头,十分郑重,全然忘记这位需要人“护着”才能过日子的姑娘,哦不,夫人,往前是怎么凶悍地徒手抓刀刃的 待要至正院,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止了话头,门廊口站着的丫鬟先赶忙福身唤了句,“蒙郎君、夫人万福”便折身小跑进去禀告,没一会就有仆从来领,正堂里头石猛和庾氏正说着话儿,长亭拐过屏风听了一耳朵。 “娶个一直熟悉的就是好,凡事不用再试探,啥事儿也不用瞒,两家知根知底的。咱们黑,也没见陆长英白到哪儿去!” 长亭额头窜黑线,陆长英白呀,一张脸蛋可白了。(……) 第两百四二章 见人 第两百四二章---- 感谢大侄子的灵兽蛋---- 蒙拓先行,长亭退了半步跟在他身后,拐过屏风,便见石猛与庾氏一左一右坐在上首,石闵与石阔一左一右坐在下首座,石闯佩刀站在石阔身后,再接着便是几位眼生的中年男人,与石猛有七八分像,大约是石家的叔伯,与之对应的便是女眷,昨日洞房中阴阳怪气的那个女人按序仅次于石阔,接着就是多日不见的石宛,再接着便是些认不得的女人,有些披着头发还眼神懵懵懂懂的一脸稚气,有些头发高高盘起,妆有些重,长相倒在其次,这些妇人装扮的女人每个人瞧上去多少都点精明 也是,照石家娶媳妇儿那股子劲儿,能不紧着厉害的筹谋? 再不厉害的人,在石家门里头待久了,也得变精明。 两位新人一出现,里厢便噤了声,有女人笑得温婉极了,“昨儿脸上糊了一层又一层没瞧清楚新娘子,如今见了,嫂嫂当真好福气,新娘子气度也好,样貌也好,与蒙三郎站在一出,碧玉佳人儿一般,相配得很。” 庾氏也笑,冲长亭指了指说话那人,“这是你三姨。极温和的人。” 石猛幼弟的妻室,青州冯氏出身,虽不是士族出身。青州冯氏也很有些名声,是家风严明之家,这大概是当初石猛一代娶媳时做出的最好的选择了。再看看石猛下一代,崔家、陆家再同庾家,顶级士族收拢了两家,权势虽非万能,可没有权势却万万不能。在男人看来。他娶什么样的媳妇,同女人配什么样的珠翠是一个道理,好的珠翠才能让人抬得起面儿。坏的假的拿不出手的得尽早换了重来,故而升官发财死婆娘,这才是天底下顶舒畅的三大乐事----这大概是天下间所有男人的想法。 长亭羞赧地喊了声,“三姨” 庾氏便笑起来。手一抬。便有丫鬟捧了两只蒲垫,蒙拓、长亭一人一只,蒙拓先跪下,长亭跟着跪,磕了三个响头,再有丫鬟递了两盏茶来,长亭手过头顶恭恭敬敬地奉给石猛,“姨父。请喝茶。”石猛接过,啜了一大口便朗声笑着递了只荷包给长亭。长亭又奉给庾氏,庾氏喝过后便道,“这婆婆茶,我是代我那薄命的妹子喝的,我那妹子去得早,我代行母职将三郎养育大看着他成家立业,好歹也得叫我那妹子看看三郎娶回来了一个多好的人儿。”长亭不抬头,躬身垂首听着,庾氏又道,“今儿,是我喝了婆婆茶,可你还是照姨母的情分待我。我当家几十年,向来是有话说前头的性儿,该怎么待怎么待,别因着我喝了这碗茶,就要做那让媳妇儿立规矩的恶婆婆,这可是我头一回升辈分,你们可甭想绿油眼瞅着我,就等着看我啥时候严苛小辈媳妇儿!我可不会叫你们在高台上等着看好戏!” 庾氏说得好玩,堂内都哈哈笑起来。 长亭也掩袖笑起来,照庾氏这样的段位,说出口的话都不会是玩笑,不会仅仅是玩笑,庾氏在玩笑中把态度说得非常清楚了----我喝了婆婆茶,但我不是正经婆婆,你要拿出态度来待我,我受着也不算苛刻你,你不拿态度来待我,我也不恼也不算你不孝。这样的话没法儿明说,只能像庾氏这样说得若隐若现。这样的表态,说实在话,是长亭能够接受的,也是顶豁达的。毕竟长亭不是她亲儿媳妇儿,而她的亲儿媳妇儿将在不久之后进门,妯娌之间还是划一个亲疏远近更好。 长亭羞答答地,只垂着头待众人都笑过之后方道,“姨母,不也带了个母亲的这字儿吗?” 庾氏笑了笑抬手递了只香囊出去,长亭也抿唇笑躬身垂首接了,两个人都表过态了,满意不满意暂且不提,至少互相都通了个气儿了。之前相处一个是陆家姑娘,一个是石家夫人,照的是宾主之间的态度相处,纵然后头在一块儿住了许久,两人都是恭恭敬敬的,既无冒犯也无太过亲近。如今却不同,是一家人了,就不能照两家的相处办法过了,长亭怕庾氏摆谱拿款,庾氏怕长亭兴风作浪,与其磨合,还不如现今先将话摆出来。庾氏说不希望你真当自家长辈孝敬面子情到了就可,长亭回她,那怎么能行,姨母代行了母职就是母亲,做小辈的必定尽孝。两个人话都说得漂亮,同时让人放心。 跪拜完这两个,蒙拓与长亭又一顺溜摆下去,同辈就作揖,长辈就屈膝,一溜儿拿了十几个香囊,石闵只给了白眼瞧,石阔温润如玉,贺了一贺,“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你们二人定要白头过罢此生。” 话中有几分怅然若失的意味,长亭偏头看向蒙拓,蒙拓笑着拱手,“不负二哥嘱托。” 紧跟着便是拜会石家长房,昨日那位夫人今儿穿的还是那件衣裳,只鬓发间的那支流苏簪子换成了福禄寿嵌宝双柄簪,余下的饰物都没变,挨在她身边的石宛却打扮得很光鲜,缎面的衣裳,镶边的补子,金线绣成的绦子,面上擦了粉,描了黛眉,双颊晕了两团红润,眼神像小鹿,一闪一闪地不见怯弱只见柔婉,石宛原先就长得好,如今人长开了,五官与脸蛋看上去便更漂亮了。 长亭笑着唤她,“许久未见你了。” 石宛一抬头,眼神看向她再从她脸上一扫而过落在蒙拓身上,像是眼神被烫伤般,又连忙低头,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颤了又颤,叫人想将她一把揽过来好生安慰一番,这些神情全都被长亭收在眼底,长亭一挑眉再躬身同那妇人见了礼,“石大夫人安好,昨日见您时,小辈没法儿说话,总算今日问到了您安。” 叫石猛的弟媳妇三姨,却叫石猛的长兄石大夫人。 石大夫人抬首,笑称,“不敢当不敢受,本就与蒙三郎没什么血缘。论从你的身份还是诰命,我受了你的礼都是僭越。”石大夫人不着痕迹地斜睨了眼蒙拓笑道,“当初二弟妹仁厚,给蒙将军不知说了多少人家的姑娘,城北乡绅家,城东先生家都说过,到底姻缘天定,万万没想到是陆家的姑娘嫁过来了,城北城东的人家怕是肠子都悔青了了。” 乡绅和教书先生都不要的杂胡,却被陆家女接了手,石大夫人的语气不仅仅有幸灾乐祸,还有点儿看好戏的口吻。 长亭也笑,“小辈本是新媳妇,本该装装相羞羞答答的,可当真论起来小辈在这石家院子里住的时间怕是比阿宛妹妹还长一点儿,再装相,姨母也只做当看猴儿戏耍了罢!”庾氏跟着笑,笑着朝冯氏说,“你我当新媳妇的时候,可不敢这么放肆!”长亭垂了垂眸,抬起手来掩袖遮笑,“既不装相了,小辈便也红着脸认一句姻缘天定了,若非姻缘天定造化弄人,阿宛妹妹又如何现在还待字闺中呢?想来必也有更好的在等着呢!” 长亭说得娇俏,语声娇俏,眉眼也娇俏,正好是一个新出阁的贵女不谙世事应当有的娇憨。 换个汉子来说,这话儿意思大约就得变成,妈的,老子不装新嫁娘的相了,撩起袖子来好好跟你说道说道,是,你说姻缘天定,我承认所以我嫁过来了,乌鸦笑猪黑自己不觉得,回头看看您家那老姑娘吧,她又是为啥嫁不出去呀?当然也是因为姻缘天注定嘛! 石宛与长亭差不离的岁数,却连亲都还没议过。石大夫人看上的人家,人家看不上石宛和石猛只是不甚亲近的叔侄关系。看得上石宛的人家呢,石大夫人又觉得委屈了。两厢一耽搁,石宛如今便越发无人问津。 没有什么比对着家里有个老姑娘指着骂“你嫁不出去”更缺德的招儿了 长亭一刺,刺得石大夫人面色一僵,半晌说不出话。(……) ps:见人=贱人,阿渊码到现在码不动了 第两百四三章 争执(上) 第两百四三章争执(上) 四周静谧之后,倒是隐约传出有女子的一声嘲讽嗤笑,声音很轻听不出是从哪儿发出来的,可很清楚的是这一声嗤笑后,气氛显得更怪异了。哪家新嫁娘敢这么呛?一亩三分田都还没耕热,就敢呛长辈的声儿!石大夫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忽的抿唇笑了笑,“可不是姻缘天定,往前阿宛不是还没你这个嫂嫂吗?如今可算是盼来了,可得劳烦你帮阿宛四下相看些好少年了。” 长亭认识的少年郎,非富即贵。石大夫人又把球踢回来了,和长亭处得好处不好倒在其次,她就这么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若长亭能碍于脸面答应帮忙牵线,那便再好不过!她这一辈子也算功德圆满了,之后与长亭处不好又能有什么损失呢? 长亭笑一笑,干干脆脆一口应下,“我身边还未定亲的好郎君就只有建康玉郎谢家阿询了,我待会儿便修书一封去谢家问一问。” 若真写了,石宛丢脸便丢到安元去了! 石大夫人对这个女儿期望再高,也不可能奢求嫁到谢家,嫁给谢询!长亭分明是在讽刺!这封书信一写,石宛变成天大的没有脸皮的笑柄!石大夫人看着长亭,胸腔里头翻涌起一股子气儿来,冷笑一声,“承蒙蒙拓媳妇儿高看,觉着我家阿宛配谢玉郎也配得起可做人吧得知道个尊卑轻重,长者说话听着便听着,小辈翻来倒去地拿话来堵,这便叫没” “大夫人慎言。” 蒙拓开口截住石大夫人后话,“开弓没有回头箭,说出来的话便如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这个道理大夫人应当懂得。只要大夫人的后话说出了口,长幼尊卑都可先暂且放一放了。” 没什么?没家教?没教养?没体面? 无论这三样哪一种,只要石大夫人说出了口,陆家都不可能善罢甘休。两家天地云泥般的差别肯定是存在的,差别引发矛盾,然后矛盾需在时光的日积月累中日渐缓慢地浮出水面才能得到妥善的解决才能将折损控制在伤害范围最小之中,可两家差别被一颗耗子屎搅和得在结亲第一天就显露出来,绝非明智之举话到这里便不仅仅是女人间的唇齿交锋了,长亭抬头看向石猛,石猛沉声唤了句,“阿宛还小,凡事都还有我这个当叔父的操心,新媳妇刚进门,嫂子也别太急慌。” 石猛一出声,后宅的事情就变成前院的事儿了,事儿没变,性质一变给人引发的遐想就变了。石大夫人看向石猛,面容有清晰可见的不忿,却到底没再开口了。长亭多看了石大夫人两眼,恭顺地再作一揖后便捧茶向下走流程。一个插曲不大不小,在座诸人好似这件事从未发生过一般,该笑的笑该喝的喝,一点儿不耽误,吃过酒后蒙拓携长亭回偏厢,长亭倒头便睡,蒙拓看了两眼镶在被子里头的女人心里权衡了一下决定先去后院把今早没练的功补起来,锻炼足了精神方能提枪再战啊!并且肉,得放轻松休息好了过后,才更好吃,才能慢慢吃。 因昨夜酣战到天明,今早又与人斗智斗勇争口舌之利,长亭抱着枕头睡了个大饱,一睁眼外间都点上灯笼了,光亮都被薄薄的纸罩得朦朦胧胧的,内间床榻松软馨香,长亭手肘枕在脑袋后,出神地望着床罩,望着望着又眯起眼睛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长亭再醒过来是被满秀吵醒的,满秀见长亭一睁眼很有些恨铁不成钢,先埋怨两句,“您这哪儿是嫁人呐!您这是养老!”再凑拢过来说,“将才庾郡君身边的幼竹来过一趟,我说您被气得有些不好,如今眼睛不好见人,她赶紧劝您别气,只说‘蒙将军比她儿子出众许多,得刺史大人器重许多,前些日子攻邕州,刺史大人遣蒙将军没遣她的儿子,那位心里一直有个疙瘩。如今见蒙大人越过越好,肯定得愤愤不平想出气’,我又请幼竹吃了两壶好茶方送她走的” 对了嘛,针锋相对肯定有原因的,长亭却明白原因不止这么一个。 小苑东厢里的人正闷声争执着什么。 “母亲便是不心疼阿宛罢!阿宛现在就去跳井反倒落得干净!父亲死得早,阿宛大不了便随父亲去了!再也不叫母亲烦心忧心!母亲与哥哥好好地过罢!阿宛总归是命苦,半分由不得人!”(……) ps:写到现在,眼睛睁不开了都 第两百四四章 争执(中) 第两百四四章争执(中) 秋来凉风一刮,六角宫灯下的流苏穗子来回晃荡,映照在窗棂糊纸上。站在游廊里的老仆听里间有争执,暗叹一声侧身向外跨,她身后的小丫鬟亦步亦趋跟了过来,瞪圆眼睛轻声试探问,“常妪,大夫人常常与大姑娘起争执吗?”小丫鬟口中的常妪回过头看了看窗户,不由苦笑,“是大姑娘常常与夫人起争执,只要大姑娘搬出了大爷,夫人便没有不从的” 这招屡试不爽,每每命中红心。 石宛是遗腹子,她从来没见过她老子,故而大夫人总是多家怜惜。而在外面瞪大眼睛处处可怜的石大姑娘石宛却从来就很有办法对付她娘哭哭闹闹,眼泪向下一砸,她娘就什么都应了。 只是希望这一回,大夫人的心能硬一些再硬一些,毕竟这回石宛所求之事不甚好办 老仆又大叹一口气,看着窗户纸出神,听石宛抽抽搭搭的哭声,不觉暗叹这都是造了什么孽哟! “母亲便舍得叫女儿从此孤苦伶仃一生罢了!”石宛佝在暖榻畔坐着,手里掐了张帕子哭得两只眼圈红透了,“我原以为陆家姑娘多好多好,既能安家又能帮扶阿拓,如今看来不过是个牙尖嘴利的刻薄女人,半分端庄闺秀样子都没有。阿拓本就身世敏感,他他怕是要遭那陆长亭欺负得连站的地儿都没有!陆长亭不是个贤内助,阿宛阿宛心里头悔不当初。全怨怪母亲,若母亲当初同叔母再说说,今天母亲也不会受陆长亭那么大一顿排头了!” 石大夫人心里冒火。可见姑娘哭成这个模样,口吻一下不由自主地软了,可语气还没变过来,听起来就有些僵硬,“你自己听听你在说些什么!蒙拓过得好与不好跟你什么干系!” “怎么跟我没干系了!”石宛哭得抽泣,尖声叫,“怎么跟我没关系!我欢喜他!他过得不好。我心疼!” 石大夫人当下硬起心肠,“蒙拓成亲了!他攀附权贵要陆家的姑娘,不要你!你怎么就看不明白!当初你让母亲去找叔母。母亲去了,可庾氏”石大夫人说起这件事来满肚子的火气,“可那庾氏不进油盐,母亲有什么办法!蒙拓如今娶亲了。你再大的念想也该断了!难不成要我们正经嫡出的姑娘去给他个杂胡野种做妾不成!” “母亲----”石宛扯开喉咙尖叫。“不许你这样说他!你把话收回去!”一张脸哭得被眼泪糊得看不清楚眼睛鼻子,“你们都不许这么说他!陆长亭也一定心里头是这么想的,她一定不甘心嫁给阿拓!”石宛高声嚷着叫着,叫着叫着突然想起什么来,努力将眼睛一睁,急切道,“对啊,我还可以做小啊!陆长亭不喜欢这桩亲事。陆家被阿拓算计得不得不将陆长亭嫁过来,可陆家是什么人家陆家一定会将陆长亭再接回去再嫁一道!所以陆长亭不会生下蒙拓的孩儿”石宛双眸陡然发亮。“我可以去当姨娘的啊!我给阿拓生儿育女!等陆长亭要和离的时候,我就能被扶正了!”石宛手中紧紧揪住那张帕子,目光灼灼地望向石大夫人,一脸哀求,“母亲母亲我喜欢阿拓了十年了,从七岁到现在” 石大夫人本勃然大怒,却看着女儿一会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会儿又精神起来,心里慢慢软乎下去。如果当初她去和庾氏说话的时候,能放下身段哀求又哀求,是不是庾氏能答应这桩婚事?毕竟蒙拓是外人,不姓石,要想拉拢他,让他娶个石家姑娘才能放心大胆地用他去帮石家打江山啊奈何她脾气一梗,蒙拓竟然攀上了陆家!说来说去,也是她对不起女儿石大夫人后背上的劲儿一松,看着女儿落在帕子上的眼泪,当下有些犹豫。如果只是说如果果真如石宛预测,陆长亭一定和离那这件事看起来也是一桩很圆满的打算啊 石宛一向抓得住石大夫人的弱点,眼见石大夫人身形一松,石宛当下俯在她身侧,轻声道,“母亲,蒙拓是有大出息的。叔父夺了江山,蒙拓就在邕州安营扎寨,到时候我再把您也接过去住,咱们一家人关上城门过好日子,天高皇帝远,咱们谁都不怵谁都不怵!” 谁都不怵 石大夫人脑子登时一慢,手心向下摁了摁,口中嘟囔,“再想想,待母亲再想想吧” 做小扶正天高皇帝远,谁都不怕 反正是只要陆长亭没在了,这件事就能继续谈下去 石大夫人想得比石宛更远。 石大夫人在想这桩无法言明之事的时候,蒙拓与长亭夫妇却大张旗鼓地在收拾东西往外搬,待在石家宅邸中住了三朝之后,由蒙拓牵头,长亭殿后的计划搬迁便提上了日程,庾氏也没劝,只一半笑话一半当真地同蒙拓说,“娶了媳妇儿便有了自己主意了,也不知道叫我说你什么好!孩子大了这是好事儿。咱们是一家人,也不拘着你住到多远去,只记着这儿是你待了十几年的家就行了。”长亭替蒙拓满口应好,也笑着道,“逢年过节,我们可都得往姨母这儿跑,蹭吃蹭喝都另算,最要紧的是得把压岁银子占住喽!”庾氏哈哈大笑起来,给长亭夹了块儿老山参,让长亭好好补补。 石猛给蒙拓的假就那么十来天,迁居这事儿既然提上日程了,长亭就得抓紧来办,寻了个黄昏,两口子吃好喝好招了马车去镜园看看,这还是长亭头一回进镜园,这园子是蒙拓一手准备下来的,长亭这些时日看账册的时候发现有项支出竟然高达一百四十只金条,可后面的支出项却写得含含糊糊不由大惊----这可是蒙拓八成的积蓄了啊!当即招来人问,一问才知当初买下镜园的时候是瞒着庾氏的,石二郎君牵的线买下来的,后头庾氏知道了,气得补了五十根金条给蒙拓,一边拿钱一边骂他,“有了媳妇儿忘了娘,置产置业还敢瞒着!” 长亭想起来不觉笑,石家人都精明会算计,但到底顾念情分。(……) 第两百四五章 争执(下) 第两百四五章争执(下) 正如蒙拓所说,镜园离石府很近,拐过两个胡弄就瞅见大大两扇门,门前立着一对石狮子,雄狮顶球母狮抱子,红线砖瓦,灰墙低伏近五里,长亭踮脚却仍旧一眼望不到墙头,再望就望到了绵延起伏的珏山余脉了,长亭不由扶在马车边叹了一叹,回过头看蒙拓,“你买这么大个园子作甚?” 蒙拓面无表情答道,“为了孩子有地方住。” 长亭喉头一梗,顿觉任重道远。 宅邸大门大大打开着,门匾写有镜园二字,长亭转眸笑道,“谢言宗的字?”蒙拓眼眸向下,依旧面无表情,“是,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谢家的字。”难为蒙拓了,分明不那么喜欢谢询,却还能忍受将谢询长辈的字挂在自家的大门口,长亭笑起来,“哪日我请哥哥写一写门匾,将这块儿换下来罢。”长亭一边说一边往里走,蒙拓跟在她身后,庭院纵深,花草间隔,又有木马流车随水流滚动溅出些许水珠,正好落在庭下种植几株君子兰的土壤里,整个院落布局清雅,分为三进,前院为宴客、召见管事之所,二进为库房、厨房等囤积杂物之所,内院方为内眷居所,镜园分布得与旁人不一样,因蒙拓为武将,辟了极大一块儿空地出来练功,故而外院的书房便紧缩了近一半。长亭边看边笑,笑得蒙拓恼羞不敢成怒,只闷声说。“我近来也在练字帖”长亭当即贴着他的胳膊笑得愈发乐不可支。 内院面积非常广,因背靠珏山,花林丛生。碧波浩荡,有竹条网编织成小栅栏围在山涧,既做野趣又做围栏,这花架子倒也围不住什么,大抵只能围一围想进园子里来偷菜吃的野兔罢了。 镜园正堂恰在整个园子的中轴线上,坐北朝南,方位极好。正堂是一个完全封闭的小院,四周围矮墙,门也阖得死死的。长亭推门而入当即呆在原地,默了半晌,回头扭身靠在蒙拓怀中,许久说不出话。 正堂里的布置。和建康城中她在陆宅里的闺房一模一样。朝阳的西厢、罩着竹帘子的抱厦、摆在庭院中央的紫藤花。还有挂在廊下的古铜钱风铃长亭揪着蒙拓的衣襟,心里有些软有些酸酸涩涩,她做梦都想回到建康,在建康的日子才是她一生中最安宁的辰光。 “你怎么知道”长亭抿唇笑言,“我住在建康的时候,还不认识你呢。” 夕阳黄昏下,蒙拓脸颊被光晕一染,好似挑唇一笑。没由来地眸带温情,想了想从怀中掏了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绢纸。绢纸四角微微卷起泛黄,想来也有些年头,蒙拓递给长亭看,长亭一打开这分明是建康陆宅内院的建构,长亭仰头看他,不明白他从哪里拿来这份儿东西的,建康如今被符稽治得像一个铁桶,进进出出盘查的程序要走三四遍,特别已迁居的众家士族,符稽仍旧不敢动士族留在建康的府邸与人,可想从建康城里把这份儿东西送出来,现今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长亭的眼神里有疑问,蒙拓看在眼里,声音压得很低,轻声解释,“这是我当初去建康接幼帝符瞿时,托人带出来的。” 长亭望着蒙拓笑,那个时候他们还没定亲呢! 蒙拓也望着她回笑,廊间无人,便俯身埋首轻轻碰了碰长亭的鬓角,“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想着这房子是我建也好,别人建也好,只要你住舒服了,我就值得。” 夕阳的光透过檐间红瓦的缝隙照射下来,长亭靠在蒙拓的肩上,久久无言。 她并不对他们的关系全依赖着她主动这件事情耿耿于怀,如果她走九十九步,蒙拓走一步,那么他们还是会相逢。可当听到在他们的关系中,她并不是一厢情愿的那一个时,长亭仍旧不可抑制地欢喜极了。就像酿了许久的酒终于变成了佳酿,又像是自己辛辛苦苦种下了种子,而有心人告诉她已经为她准备好了果实 长亭一高兴,小蒙将军就享了好几个晚上的大福气,吃得很餍足,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儿,看过镜园过后,两口子顺理成章地收拾起东西预备搬过去了,嫁妆压根没拆方便得很,一百来抬嫁妆一天的功夫就从这处搬到了那处,蒙拓的东西多点儿,从屋子里收拾出来收拾了得有几大筐,啥东西都有,连小时候穿的铁盔都舍不得扔,长亭提溜起个小头盔问蒙拓,“这东西还要不要?”蒙拓一脸惊喜,一把抱过来,“我找了很久了!留着留着!往后我儿子还能戴呢!” 长亭不禁绝倒,有种耗子就是这样什么都舍不得扔都存着,自个儿洞里存不下了就包在自己嘴里含着 在蒙拓成亲这些时日,城墙里头一片太平,城墙外头仍旧兵荒马乱,石家没男人在,石闵随石猛出征,石阔回幽州守城,石闯被石猛扔到了外城镇守,故而调度外院的差事落在了石家大房大郎君石阅的身上,托石阅的福,长亭这几日见石宛的机会也多了起来----石宛多半跟着小石宣过来,默不作声,眼神却并不安分,虽不问东问西,可她嘴里的话,长亭听着却总觉得有些别的意味。 搬迁在即,小苑乱糟糟的,长亭正与满秀一道清点木匣,一抬头见石宣过来了再往后一瞥,果不其然身后跟着石宛,长亭的笑便敛了敛。石宣天真烂漫,见满院的大木匣不觉啧啧称奇,“这么多东西!男人也有这么多东西!我见我爹每天就是那么一身衣裳,穿烂了再换另一身这全是蒙拓的?” 长亭接过帕子擦手笑道,“都是他的,我的嫁妆早送过去了!”长亭看向石宛,抿唇再笑,意有所指,“我们的东西不放在一处,当然是挨个儿送。” 石宛飞快抬头,心中喜不自胜。 夫妇俩还分开院子放东西呀!?(……) 第两百四六章 新家 第两百四六章新家 分开院子放东西意味着夫妻两人并不住在一块儿当然这非常非常普遍,也非常非常常见,在世家大族中,夫妻两个分开住是常态,有离得近的一个住西院一个住东院,离得远的那就隔了有十万八千里去了,有的夫妻每月见三面,初一见一次十五见一次,中间再吃顿饭这也叫过日子石宛心头激荡,若蒙拓与陆长亭是后一种就好了,他们面都不曾见又如何能生孩儿! 长亭说完状似无心,笑着招呼二人坐下,又吩咐人奉茶水,石宣坐不住喝了盏茶便去寻玉娘,小苑外厢便只剩下长亭与石宛二人,长亭低头对册子,长亭说一声,满秀打开对完后再贴上封条放到角落里去,现今正对到瓷器玉石上,满秀将一打开木匣子,石宛眼风朝里一扫便瞅见了几件水头极好的白玉壶,当即笑道,“阿拓往前并不喜欢这些物件儿,说是玉还没石头经事儿。二哥这样淡泊的人,年轻练武的时候,在刀柄上尚且镶嵌过几颗宝石,只有阿拓,什么时候刀剑上都是光秃秃的。我问他为何,他说武器是武器,不是拿来好看的,那些物件儿一点儿用都没有,绣花枕头罢了” 石宛语气婉和地追忆着年华,就这点不好,一块儿长大的青梅竹马,修成正果了还好,若修不成便很尴尬----对方大大小小的喜好都晓得,一旦对方的喜好变了。那点儿了解就都成了鸡肋,扔了可惜,揣着占地。 “他现在也不喜欢玉器。”长亭抿唇一笑。眼神没从册子上移开,“这些物件儿都是我的,是我喜欢的。” “那你预备将这些东西放在哪处呀?”石宛咬唇道,“阿拓也不是很喜欢在自己的房间里放额外的东西,许是行军打仗久了,我记得阿拓的房间除了床榻与书案,再也没什么了往前我。哦,叔母赏了他一只梅瓶装腊梅,他从来没拿出来摆置过。还随手就给阿宣了” 长亭终于移开了眼神,正视石宛,她自个儿家的屋子里放什么东西,干卿何事? “放在内厢。”长亭语气放得很低沉。“这样精细的物件儿若放在库里或是外间。都算对不住烧他们的窑。”长亭说着莞尔一笑,“更何况人总是要变的,如今蒙拓也许就喜欢了呢?” 石宛抬头与她对视,张了张口似是想再辩些什么,可嗫嚅半晌方轻声说了另一桩事,“那你别在用白玉壶熏香啊,阿拓不喜欢人熏香,每有丫鬟熏了香去阿拓的院子。阿拓都不喜欢” 屋子里熏香不熏香,又管她石宛什么事? 如果世界上的事情都能用关我屁事和关你屁事来解决。长亭思忖恐怕就没那么多空闲气儿来受了。 长亭想看看石宛做什么,方才透了点儿她与蒙拓分开住的意思,石宛便当即大蛇顺棍上,一副女主人的做派啧啧,这一试就试出来了,长亭只觉得石宛也太过急切了些!一想到,石宛来告诉她该在她与蒙拓的居所该摆放什么东西?该不该熏香?该熏什么香?长亭就觉着脑仁发疼,这姑娘为何如此拎不清?她当然能察觉到石宛待蒙拓有不一般的情愫,这在几年前她头一次见石宛就隐约感觉到了的,她并不介意石宛喜欢蒙拓,也以为待她与蒙拓一成亲,石宛看清了现实便能果断放手----否则还能怎么样?是做小呢还是等到她七老八十一命归西了,她石宛七老八十地补上缺?欢喜是一回事,毕竟喜欢谁这都不是可控的,这无罪。可每个人都应该摆正自己的位置,不要被别人抢,也不要去抢别人的! 长亭静静地看着石宛,忽而笑起来,“大姑娘叫蒙拓,将军或是大人其实更好些。大家虽是亲眷,可到底是大了,再唤儿时的名字就显得有些不庄重了。”长亭话头一顿,将手上册子一合,到底在话里话外还给石宛留了一丝颜面,“亲戚之间来往甚密,这都是情喇中的事儿。可往来还需勿忘分寸,一旦僭越,看在外人眼里丢人可都是这么一大家子人呢。” 石宛面色发白,眼眸向下一垂,张了张唇,并不知在说什么。 长亭冷眼看她这般模样,心里竟不知作何感想,说气愤有,说可怜倒也有,见过蒙拓最狼狈最艰难的时刻还能芳心暗许,大抵是真喜欢吧。可她这样喜欢,却什么也没做,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或是因为自尊,或是因为外因,谁知道呢?反正阴差阳错间,她才是正确的那一个。长亭口舌有多利,谁都知道,可面对石宛,长亭想了想没说一句重话,只将头一偏,只是不再看石宛。她也没这个义务去开解劝慰,只希望石宛能就此死心安分,否则到最后必定落不着好下场! 照石宛这样的个性,恐怕她也不敢做些什么吧? 长亭犹豫地看着石宛羞羞怯怯的模样,在心里头安抚着自个儿。 石宣、石宛两姐妹走的时候,一个兴高采烈,一个强颜欢笑,长亭冷眼旁观不作一词,胡玉娘靠在长亭身后絮絮叨叨,哀叹一声,“又要搬家咯!” 伴随胡玉娘的一声哀叹,搬家花费了三日辰光才彻底完成。 镜园外放了六条六十四响的鞭炮,蒙拓摆了筵请男宾在外吃酒,长亭设宴在内院招待女眷,冀州城里得脸的人家全都来了,不敢往长亭身边靠,只好围着庾氏夸石宣,长亭便做小媳妇样,既无人来与她说话,她却也见谁都眯眼含笑点头,淑声淑气儿地招待,“您好好吃,好好喝。” 有城守家的夫人嗓门大,朗声同庾氏说话,说得全都听见了,“郡君,您别说!士族大家的闺女就是不一样!蒙三夫人站那儿便是通身气派!郡君往后可是日子难熬了!两个儿媳妇儿也说不得骂不得,外甥媳妇儿更是个金贵的!” 气氛一僵,长亭暗叹武人家的女眷真是着实不会说话。 哪儿能用“更”字儿呢!这不就是把几家妯娌分出个三六九等了吗?(……) ps:过渡差不多要完了,即将投入剧情哒~ 第两百四六章 旧事 第两百四六章旧事 用“更”字儿这不是打庾氏的脸吗!长亭抬眼看了眼庾氏,庾氏面色分毫未变,冲那城守家的夫人笑言道,“可不就是!金贵点儿好呀,要那些个糙的要做啥?咱们这样的人家是要媳妇儿下田插秧了还是绣花换家用了?您说什么说不得打不得,我便听不下去,你家婆婆可没说过你打过你,都是被捧在手心里头当的家,咋到小辈那儿就变成恶鸡婆了呢!” 庾氏话一完,众女眷当下哈哈大笑起来。 长亭也跟着笑,心里却想起来出嫁那天夜里真定大长公主同她说的话,“庾氏其人很会为人,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个人物。你与庾氏没有任何利益冲突,至少没有任何需要生死相搏的利害关系,顺着她,她若当真聪明便不会叫你冲在前头。毕竟在外人看来,你们是实打实的一家人。”长亭理解了,照做了,果不其然,庾氏在之后的筵席中帮她挡下了许多杂事儿----武将家的女眷都能喝酒得不得了,一杯一杯来敬,长亭酒量不行,喝了三盏便微醺,喝下五盏便上脸,之后的酒便都是庾氏出声给挡回去的,再递给长亭几颗丸子,附耳笑道,“这丸子解酒,你吃一吃,若倒了会遭笑话。” 长亭笑着恭顺收下,吃了两颗果不其然脑仁不晕了,记人记得也飞快,石家人口众多。嫡支旁系,嫡出庶出,媳妇姑娘。加起来得来了三十几号人,再加上冀州官吏家的女眷,零零总总得有百来号,庾氏就站在长亭身边儿见着一个就告诉一声,长亭只见白春记得脑门青筋暴起而满秀潇潇洒洒地拿着册子对菜单,不觉感叹自个儿身边的聪明人确实有点少撑到入暮送客,长亭可当真松了口气儿。浑身跟散了架似回了正院,一推门却见蒙拓早回了房,正与张黎对坐于紫藤花下。说是饮酒对酌也不像,说是交谈也不是很像,两个人神色都不轻松,而张黎的脸上还泛着潮红。 门“嘎吱”一声响。蒙拓回头见是长亭。起身过来扶,“喝酒了?” 长亭点头,比了个五,“整整五壶梅子酒”内院有人,长亭没让蒙拓扶,敛裙坐在蒙拓将才坐的那只杌凳上,笑看张黎,“这些时日先是忙着收拾物件儿再是忙着搬迁。没顾着您。这些时日住的用的可都还妥帖?长随可好?若不行,便请阿拓在军中给先生再选一选。” 张黎就那么看着长亭自自然然地坐下。蒙拓再规规矩矩地在媳妇儿身后杵着,不禁将手上的酒盏放下心头哂笑,温声回道,“都好都好。长随也好,居所也好,都很好。”张黎双手摆在膝上,眯着眼笑呵呵地,很有福相,“劳烦姑娘惦念,哦,不对,夫人惦念了。日前,下臣未递帖子来见夫人,一是因夫人尚在石宅中见外男终究有忌讳,二来是新婚佳眷有资格不问凡尘杂事地过几天快活日子。” 长亭掩袖笑,“先生说笑了!”再抬眸睨向蒙拓,笑言,“我以为男人们得喝酒喝到什么时候呢?你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蒙拓手负于后,看了眼张黎,沉声道,“我明日或许要出征。”长亭的笑一下子收敛起来,长亭喉头有些涩,“又要出征啊?刺史叫你带兵了?去哪儿?”长亭想想不对,未曾收到信笺啊,蹙眉再道,“你若一走,冀州城内便无将帅了。”冀州就变成一座空城了!就剩了个被石猛扔在外城练兵的半大不小的幼子石闯了,长亭忆及那个说两句话就红脸的少年,深觉有人在下一盘大棋,长亭双眸微眯,看向张黎,单刀直入,“这是空城计,还是苦肉计?符稽可是即将有行动?” 张黎挑眉一笑,看向长亭身后的蒙拓,“将军还在担心夫人会挂忧?”紧跟着将事情三言两语说道清楚,“邕州出事了,今日晌午才传过来的消息。半铜城崩坍,如若将军不赶回半铜城去,矿中的工人亲眷或许会哗变。而邕州城中亦有煽风点火别有用心的眼线,只要被他们抓住机会,邕州留下的那点兵压根就镇不住。故而将军必须回邕州大定局面。”张黎此话言罢,出声奉承一句,“夫人还是如常般敏锐。” 张黎幕僚当多了,一股子酸腐气儿,啥事儿讲究藏一半说一半,美其名曰“意犹未尽才最美”,长亭扭头看蒙拓,闷声道,“刺史与石闵十日前策马出行,我身在内帷又是新媳妇儿自然不可多问,可刺史已经许久未曾离开过幽州了,此番出行必定是有大动作。五日前,石二郎君石阔回城镇守,连乔迁之喜都不留下来吃一吃,多半是幽州出了乱子。若此时蒙拓也离开幽州,那么城中虽仍有石家将领,可石家嫡系无一人在城内,这是机会同样也是陷阱”长亭眉间一皱,“可这同样也可以是符稽布下的陷阱无论石家出于什么目的,幽州城中都已无人了” 蒙拓站如松,一直敛眸静听。长亭此话并不是发问,可张黎并不知该如何回答。是这也有可能是符稽算好了的,先将石家诸人分散开来再各个击破,或是又有什么招数是他们想都未曾想到的蒙拓不离开幽州继续镇守固然可以,可这样一旦邕州不保,蒙拓手中便再没有地盘了----蒙拓只能跟在石阔身后喝石阔手指缝里淌下的那点肉汤。 “且正好符稽有极正当且得心应手的理由派兵至幽州。”蒙拓终于开口,面色半分未动,说得极为平静,“毕竟刺史大人斩杀了摄政王符稽派遣来的宣旨使节。那内监久久不回建康城,摄政王派人来寻自己派出的使令,这个理由足够光明正大并且令人信服了。” 如今的形势便如同深陷经济地,不动即不伤。任何一方想动,都要承受压力,而符稽环环相扣,终于找到了一个非常完美的出击借口。(……) 第两百四七章 僵局(上) 第两百四七章 符稽找到了一个非常完美的由头,甚至草蛇灰线地埋下了伏笔,先将石猛诱出冀州,再诱石阔,再诱蒙拓长亭酒劲上脸,面颊发烫,抬眸不看张黎看蒙拓,“刺史是将计就计,还是中了套?” 蒙拓沉吟,“并不知,刺史当日偕石闵出行之时,我尚在沐休。照姨母的说法,这件事必要刺史亲去,否则功亏一篑。” 张黎看起来是知道隐情的,埋首啜茶亦不言语,长亭蹙眉问他,“所为何事?”蒙拓似有一些难以启齿,思忖半晌似在考量如何将事情说出口,长亭静待他,又隔片刻,蒙拓闷声开腔,“你可还记得当初与咱们一道在稠山北麓逃亡的那几个姑娘?有一个相貌特别出挑,似是叫叫”蒙拓蹙眉在想名字,反倒是长亭一口答出,“青梢?那几个姑娘相貌都好看,只这一个青梢在其中最出挑,她怎么了?” 蒙拓看了眼张黎,张黎耸耸肩再挑挑眉,表示无可奈何。 蒙拓暗叹一声道,“这么些年头都过了,那你都一点不好奇当初岳老三与青梢为何出现在荒山野岭?” 长亭点头,她当然好奇,可一细想便猜到这必定是家族秘辛,当初她一招祸水东引才得到岳老三的救援,从而引发之后的事情,如果当初岳老三没在山野里,她、长宁还有玉娘三人或许不会活着出来,至少不会都活着出来。长亭感激。同时聪明地能做到缄口不语,彻底将岳老三车队中若隐若现的药材味与那几个一看便是养尊处优的姑娘这些事儿抛之脑后。她原先不问,是因为她还是石家人。石家的秘辛她晓得得越多越不好,如今她嫁进来了,她不问,有的是人给她说----长亭静静看着蒙拓,示意他说下去。 说起此事,蒙拓似乎有些尴尬,再摁了摁长亭肩头。索性也别站媳妇儿身后了,端了跟小杌凳重而落座,话说得很慢。“岳老三当年从冀州外城出发,一路向北,车队过百人,浩浩荡荡的全是军旅出身的精壮汉子。他们一路只用护送一样东西”蒙拓知道当初长亭与岳老三是如何搭上线的。说起此事来。眉眼有笑意,“药材都只是障眼法罢了,他们真正护送的只有青梢。” 长亭眉心微蹙,心里隐约间有个想法了。 蒙拓轻咳一声,眼神朝外,神色很怪异,“匈奴的大王年逾五十,却仍旧声色犬马。喜欢十六七婀娜多娇的小姑娘”蒙拓见长亭双颊绯红,知她吃过酒。声音放软,跟哄小姑娘似的,“还没明白?要想摧毁一个男人,便给他安插一个女人。想要拉拢一个男人,也可以送他一个女人。两者之间的差异全在乎于送的那个女人是什么样儿。”蒙拓伸手取了个茶杯,给长亭斟了半杯茶汤解酒,“石家小厨房酿的果酒后劲大,喝了,乖。” 张黎哽了一下,任谁看一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举杯还没他手掌大的茶杯,嘴里叫着“乖”,谁看谁知道,特别是他这样中年丧妻的倒霉人士,看一次抖一次再哭一次。 一路向北,北有野胡,匈奴即是胡人,匈奴大王喜好声色,而青梢的姿容,连长亭都扼腕叹一声佳人,士族贵女长得都不会难看,几百年的传承,相貌体态都只有越来越来优异的,而饶是如此,见惯贵女的长亭也不得不承认青梢的模样是她见过挑不出一点点瑕疵的。所以护送青梢往北去,往匈奴去 “刺史与匈奴有勾结?”长亭怔愣之后,蹙眉低呼,“石猛疯了吗?私通匈奴是什么罪?!要想夺天下也不用与匈奴勾结啊?一旦事发,刺史可曾想过后果?是,如今的情形是难,石猛难道看不到汉人与匈奴迟早有一战吗?若那时匈奴抓着把柄迎头一击,汉人的江山又该如何自处!” 长亭不信石猛看不到与胡人联手只是饮鸩止渴! 长亭猛然一下福至心灵,“这次必须由刺史亲去的事可是与匈奴有关?”张黎笑了笑,语声疏朗,伸了伸手,拱手作揖向蒙拓,“既然话都说透了,那臣下便告辞了,将军是去是留,臣下都不再发声。留城有留城的招儿,行进有行进的招儿,咱们见招拆招才最要紧。”张黎瞥了眼长亭,却见长亭身后那丫鬟极实诚地认认真真地给长亭面前已经快凉了的茶盏里斟了点儿热水,不禁忍俊不禁,陆大姑娘行事没有章法,连身边的丫鬟都挑得和别人不一样----这时候,谁还有心思喝茶水啊? 张黎拱手告辞,不过是不想如今贸贸然地过多地搀和进石家的私隐里。张黎一走,长亭便眼神一横,朝蒙拓怒目而视,拖长语调质问,“你坦白告诉我,石家还有多少秘密?匈奴那条船是那么好坐的?石猛究竟在想些什么?若哥哥知道石家一直与匈奴搅在一起,恐怕能气得将我从冀州接回去!关键是,若今日我不问,你又打算什么时候同我说?明年?后年?等石家定了江山,匈奴前来恭贺的时候?”长亭酒劲上脑,说话冲得很,既恼蒙拓不同她讲,又恼石家的作为。她并不看轻胡人,她自己嫁的就是个胡人,可蒙拓长在大晋,活在大晋,一直以汉人自居,而胡人民风尚未开化,作风彪悍且无底线,汉人每每与之交战皆死伤惨重,两国是宿敌更是天敌。 之前打,汉人丝毫不费劲,而这些年生战乱纷争,汉人尚且民不聊生,又谈何抵御外敌? 两国必定会打,只是不知何时何地罢了。 长亭越想越气,退一万步想,如果这是符稽设下的连环套,那么更叫她毛骨悚然。若连符稽都查出了石猛里通匈奴的蛛丝马迹,那么符稽只消找到一个节点极好地运作这件事便能叫石猛成为众矢之的!还打个屁啊!乱世争雄,多的是人打着“惩奸除恶”的旗子在冀州揭竿起义!冀州内城就会乱!如果这不是符稽设的套儿,那石猛又与匈奴说什么去了呢!? 蒙拓好声好气地劝,“你先莫慌”(……) 第两百四八章 僵局(中) 第两百四八章僵局(中) 蒙拓一顿,神色无奈,“你叫我同你主动谈及胡人,这不是为难我吗?”长亭气顿时消了下去,她当然清楚蒙拓对这个话题有多讳莫如深,蒙拓看上去是八尺大汉,心却十分敏锐,当初托蒙拓犹犹豫豫的福,她差点嫁进了谢家 蒙拓察言观色见长亭面色一软,当即打蛇顺棍上,语气一振又解释道,“当初石家被困在冀州举步维艰,姨父一腔雄心壮志奈何当时符家的天下稳如磐石,冀州一无粮草二无兵力三无商贸,若不寻求一个突破,满城百姓、石家、二哥和我都只有混吃等死罢了。”长亭脸色渐渐软和,蒙拓赶紧趁热打铁,“当初石家与胡人搭上线只求互通有无,随后逐渐演变为药材、兵器和盔甲的交易,多半是冀州提供药材,而胡人送来兵器与盔甲。你还记得当初我们歇脚的那个市驿吗?那个市集也是这些年头兴旺起来的。” 怪不得怪不得那个市集上那么多的胡人 长亭一直以为来往交易不过是交易些汉人没有的小玩意儿,比如匈奴那边酿得极好的马奶酒和奶片,谁曾料到,石猛麾下的兵器与盔甲也是从胡人那儿交易而来!长亭大概能够理解石猛的想法了,建康不给的东西,老子自己买,你也别管我从哪儿买,反正拿到老子手上的就是老子的了。长亭也理解了为什么冀州的兵这样凶悍----石猛有意识地操练武备,练出来的兵如何不精悍?长亭看向蒙拓。斟酌了词句,轻声问,“那你” “我父亲在其中应当有牵线搭桥。否则私运战备物资,光这一条罪就没有人敢担。” 长亭话还未问完,蒙拓便云淡风轻地开了口,正好回答了长亭想问的,蒙拓说罢此话,微微一顿再道,语气中未曾包含太多感情。庭院中无人,蒙拓伸手揽了揽长亭的肩膀,“姨母说到底是看在我的份儿上。他才愿意帮忙牵线,我不知道他究竟是看在我的份儿上,还是看在大晋一乱,胡人便可趁虚而入的份儿上。” 长亭反手搭在蒙拓手背上。竟不知该如何劝慰。 “既然开了口。就全说完罢。”蒙拓笑了笑,不欲再将这个话题延展下去,话锋一转,再回正道,“此次姨父前往,是因胡人那边的粮草军备有缺,胡人开口漫天要价且囤货居奇,姨父坐地还价去了。我私心认为。符稽并未抓住这一点石家与胡人有关联,否则符稽不会如此迂回地谋略。若他拿到了这个把柄,必定打死宣张,这个威力比如今硬碰硬要强许多,故而此次诱我出城大概是临时起意罢了。” 长亭“嗯?”了一声,示意蒙拓继续说下去。 蒙拓将长亭身前的已经凉了的茶往身侧一泼,专心致志地再倒一盏温茶,叫长亭喝完,“往后别喝酒了,一喝酒就脾性就有些爆,”长亭接过茶汤,小口小口啜完,问蒙拓,“既然符稽也是走一步看一步,那咱们预备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蒙拓这样答道,看向长亭,目光柔和极了。 “你还是会带兵出城,诱敌深入。”长亭口吻笃定。 蒙拓笑起来,伸手揉了揉长亭的头发,半晌没说话,隔了许久方有轻声落地,“不一定。” 如果三年前,如果一年前,出现这样的局面,他就算看透了这个局,也必定会带兵出城给符稽造成一座空城的假象,反向引诱符稽进城再见招拆招关门打狗。可如今,他一直在犹豫,符稽不是符家的其他草包,符稽是个有谋略的草包,他攻城陷地之后会出什么招,谁都拿不准,现在的他并不放心将家眷留在城中,城池与地盘没了再拼就是,若自己的女人出了什么差池,这会叫他悔之晚矣。 长亭婉转侧眸,眸光流转生波。 蒙拓出征与不出征这件事,这些天一直压在长亭心头,恰逢初一,新媳妇儿去石家向庾氏请安,长亭态度恭谨,奉上茶汤再安坐在案首,借帕子捂嘴笑,“恐怕再过三两月,阿娇就得坐到对面儿去了。”没头没脑这么一句,庾氏也笑起来问,“这话怎么说?”长亭和婉挑眉,“因着两位嫂嫂要嫁进来了呀!” 庾氏便边摆手边笑,“两家吉时都还没定呢,哪来这么快!” 长亭顺势接过话头,“大哥是没法子,幽州离冀州多近呢?二哥来回一趟便能将事儿妥妥帖帖办干净了,您也就等着庾家姑娘进门做阿娇二嫂吧。”长亭抿唇一笑,埋了螓首,温声再言,“阿娇如今是自家人了,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如今这世道不太平,不趁这时候咱们还没与符家撕破脸赶紧方便行事,一旦等到两家兵戎相见,娶个媳妇儿就全得看那一路的人站在哪一队” 长亭说了一家人说一家人,后头的话当然不含蓄。 一旦符稽出兵,符石两家表面的平静被打破,那么惊涛巨浪趁势就翻滚起来,开弓没有回头箭,局势被激化之后,石闵与石阔的婚事一定会被搁置下来,石阔那桩亲事倒没啥可期待的,可石家上上下下都异常期待崔家姑娘入门啊。 庾氏当然听懂了,脸上的笑敛了敛,温言回道,“是这个理儿,我前日便修书一封将老二叫回来了。家里头如今光有阿拓一个男人不行,得再回来一个守着才好。”长亭眉梢一抬,笑着福了个身,“到底是姨母心思缜密。” 随后二人又闲扯两句,庾氏留了饭,石宣也出来用膳,上的是冀州特色菌菇热锅,了了一桩心事,长亭心绪大好,再添了半碗饭,倒将庾氏看得直笑,只说,“可见在镜园饿着了,待阿拓过来,我一定吵嚷他。”又顺手赏了两个厨子下去,长亭笑着接了,捧着吃了大饱的肚子再带着今儿新收获的厨子,长亭将一跨出门槛,就大大呼了一口气。 石老二回来,蒙拓平安出征归来的概率便高了很多很多。(……) 第两百四九章 僵局(下) 第两百四九章僵局(下) 石阔回城镇守,蒙拓出城诱敌,符稽若要攻城必定会选在蒙拓率兵出征而石猛与石闵还未回城,石阔安守幽州之时,若石家想要做黄雀,那么必定要做到 “如今且看石阔能不能悄无声息地回来了。”长亭大舒一口气轻声道,身后跟着的白春听见了,待行过游廊方轻声开口,“夫人何不与郡君直说呢?如今您嫁到石家了,说俗气一点咱们便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何必拐弯抹角呢?” 白春是在石家长大的,一家子都是石府的人,是上一回长亭临行回平成,庾氏送的,送了一房人,怕长亭在陆家老宅里站不住脚,故而白春与满秀最大的差别在于,满秀全身心地依赖着信赖着长亭,因为她退无可退。而白春思量却更多些,比如现在。 长亭笑了笑,婉声回她,“你说郡君是我和阿拓亲近些,还是同石阔亲近些?” 白春毫不犹豫,“自然是二郎君,虽说刺史更看重大郎君,但母子连心,比起外甥与外甥媳妇,当然是儿子更亲近。” “那如果我直接提出让石阔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襄助阿拓,郡君会作何感想?”长亭微微一顿,笑颜微敛,“刺史志在天下,接他班的只有他那三个儿子,无论定谁上位,阿拓都只能是肱骨能臣,我去请主上来解臣下的围如今世道这样乱,幽州与冀州虽相隔不远。可路上仍旧不太平,石阔如要回城无异于又是一趟险程,你以为事过之后。郡君会怎么想?” 白春确实不是满秀,满秀在一旁故作镇定地冥思苦想之时,白春却脸色微变,细想却有些心惊。 如今正逢僵局,让石阔回来这法子保的是蒙拓也保的是冀州,可僵局一过,心眼多的人便会想。石家正主来解下属的围,岂非荒唐?长亭拿不准庾氏会不会这样想,可她不能寄希望于庾氏怎么想。她与蒙拓的处境很尴尬,她必须想得更长远。长亭很明白,她会这么想,不过是基于她还未把石家人当自家人。若换成真定与陆长英。她连寒暄都不用吧。 白春点点头表示明白了,长亭拍拍她的手,大叹一口气,待崔氏与小庾氏进门,她要想的只会更多。 而庾氏早修书唤回石阔这一行为让长亭在意外之余,仍旧有些动容,同时有些羞愧----其实庾氏是真心将蒙拓当儿子待的,至少。庾氏是真正将蒙拓看做自家人的。 满秀见二人皆不言语了,想了想颇有些悲愤。唤了一声,“姑娘” 长亭心不在焉地答了声“唉”。 “下回把胡姑娘也带上吧。”满秀揪着衣角,瓮声瓮气地说。长亭一愣,问她“怎么了?”,满秀抬头望天,不再言语,带上胡姑娘一道,至少她还不是最蠢的那个呀 当事儿陷入僵局的时候,必须有一个出面执刀打破局面,庾氏修书一封到幽州做了这个执刀人,而后事情愈演愈烈,邕州半铜城崩坍之后,蒙拓留在邕州的人马不停蹄地赶往半铜城,奈何矿工被压在矿下一时半会救不出来,家属哗然,闹得沸沸扬扬,随后便有有心之人煽风点火,半铜城瞬时势如水火,半铜城城墙不保,隐隐有危及邕州内城之势,蒙拓一连三日都接八百里加急信,蒙拓看完信长眼一眯,语声未有起伏,同长亭说道,“邕州、冀州,总有一座城池,符稽势在必得啊。” 长亭只能暗暗祈福,希冀石阔回来得能快一点再快一点儿回来。只要石阔一回来,蒙拓即可毫无后顾之忧地带兵出征以解邕州之围。 入夜时分,镜园大门被人“扣扣”敲响,一门传二门,二门进正堂,灯笼接连亮起,长亭一听满秀来报立马翻身爬起,一眼见蒙拓已穿戴妥当便赶忙换上衣裳梳好头发,再着人去请张黎,“请张先生起来在二门汇合,满秀你去外院备好轿子,白春你把书桌上的那几封信笺全都整理好带上,哦,也忘了把压在镇纸最下面那封信带上啊。” 长亭飞快交待完毕,裹了外衫,便跟在蒙拓身后往出走,深秋初冬的天儿,寒风萧索,夜深人静,庭院内极少人当值,一推门,一股子风全灌进屋子里来,外头黑黢黢的,长亭不自觉地抖了一抖,裹紧衣襟,蒙拓一伸手将长亭包进怀里,长亭忽闻蒙拓轻声说了句话,“下半辈子,我定要叫你睡个囫囵觉。谁也别想再把你半夜三更闹起来。”长亭还没来得及抬头应是,蒙拓头一埋,一个轻吻便落在了她鬓间。长亭靠在蒙拓怀中,静听蒙拓的心跳“砰砰砰”的,有力极了。 蒙拓骑马,长亭与张黎乘轿,到石家宅邸不过一刻,进大门,石家黑黢黢的,只有几个提着灯笼的丫鬟来接,蒙拓目不斜视,沉稳发问,“二哥回来多久了?” “将才”丫鬟答道,许是一开始就领了叮嘱,索性全都说完,“二郎君只带了三十人随行,走的稠山老道,将才才回来,一回来,郡君便派人去请您与夫人过来。二郎君如今正在正堂等着您呢。” 蒙拓点头,随后默然不语,加快步子向里走。 长亭亦步亦趋紧随其后,一路走来,整个宅邸里只有正堂灯火通明,门帘一掀,长亭便见端坐在左下首的石阔,他应该还没来得及换衣裳,黑衣劲装,头罩黑布,因深夜赶路,衣角上沾了露水,将衣裳润成了更深的颜色。石阔听门口有响动,当即起身快走两步,蒙拓一个跨步,沉声唤道,“二哥!” 石阔拍了拍蒙拓后背,未曾寒暄,直接发问,“邕州情势怎么样了?” 蒙拓长话短说,“半铜城哗变,有心人煽风点火将事情越闹越大,我留下的官吏被百姓指摘无所作为,如今连刺史府都被人围了。若我再不去主持局面,邕州内城多半不保。” 石阔再问,“你预备带多少人去?” “千人足矣。”蒙拓心中早有沟壑,“必须留下人手护卫冀州,冀州一旦空虚,后果不堪设想。” 石阔看向蒙拓,没有说话。蒙拓面色未变,再沉声道,“二哥,邕州我来守。‘ 蒙拓声音逾渐往下沉,“冀州姨母与长亭,就拜托你了。”(……) 第两百五十章 博弈(上) 第两百五十章博弈(上) 石阔回来第三天,有一队人马从冀州城门疾驰而出,向北而去,蒙拓打头,身后跟有上千兵士,长亭站在角楼上看着马蹄扬尘,黄沙漫天,不觉仰起下颌,让自己的呼吸变得顺畅一些,她送蒙拓送过很多次,可没有一次那颗心是放下来的,一直提心吊胆着,就算这一次她心里很明白,蒙拓只是诱饵,引诱符稽出兵与冀州对峙的诱饵,他唯一的用处是给符稽信号,待他抵达邕州后,他的使命完成便可高枕无忧。 真正困难的是冀州,要应付随时会攻到城门口的敌人,故而蒙拓走时只带走了千人,给冀州城留下了更多的兵力与更精悍的后备。 石阔一直未曾出面,一直是黄参将出面调停人马,石阔深居石府,从未现身,庾氏遣人来接长亭,只说,“战备时期,住在一处好歹能相互照应着些。”长亭在镜园待了许久,想了想,给陆绰与符氏上了炷香后便收拾东西带上玉娘去石府,仍旧住的新婚时那个小院儿,此番长亭方知这原就是蒙拓一直住着的院落,从不到十岁住到成亲,这个院落里有许多蒙拓幼时的印记,左右长亭一直心慌静不下来,便将压在书斋最底下的几个大木匣子给拖了出来,一个一个地翻,只看蒙拓小时候的字儿就写得不好,张牙舞爪地到处飞,压根看不出来这小小少年能长成现在这么个寡言少语的样子。 庾氏许是听闻长亭在整理蒙拓旧物,便笑着特意又拿了个小匣子过来给长亭。只说,“这物件儿是他母亲留下来的,给以后儿媳妇儿的。原先没拿过来给你是因着事儿一桩接一桩,如今与其心神不宁地等着老爷们回家,还不如咱们自个儿在家悠悠闲闲地将东西交接的交接,规整的规整,都整理干净,男人回来心里才舒坦。”庾氏将小匣子往长亭身前一推,语重心长道。“武将家的女人日子都是这么过的,男人在的时候,他们是主心骨。男人不在。咱们就要撑起一个家。武将家的女眷得把自己当成男人看待,有男人顶着固然好,没男人在了,日子也要舒舒坦坦地过下去。” 这是在劝慰长亭。毕竟自长亭嫁过来。这是蒙拓头一回率兵出城。 无论庾氏的话有用与否,长亭都有些动容。长亭抿唇一笑将匣子收了过来,“阿娇听姨母的。”默了一默再笑道,语声轻柔,“城中尚有二哥顶梁,咱们都不慌乱,只静待益王出兵对垒即可。恐怕就在这几天了,若益王再举棋不定。刺史就该回城了。” 庾氏点头,指腹摩挲白玉扳指。“没错,我们只需等待。”再隔半晌,庾氏轻声再道,“可就是等待让人难捱。” 庾氏没说错,等待让人难熬。冀州城墙上的兵力半分未加,在外人看来冀州一直很轻松并未进入全面戒备的状况,可只有内城的人才知道----巡夜的兵士多了,审问的督查也多了,来来往往着重盔铁甲的人比往常多了一倍,内城的兵力调度一时间达到最鼎盛的状态,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了近三日。 等了等,等了又等,一直没有等到符稽的那把刀落下来,长亭心头暗道不对,如今身处石家内院又不好请张黎进来,只能闷头思忖,日渐吃不了饭菜也睡不好觉,蒙拓走时天已近初冬,如今天气愈发凉起来,庾氏便安抚长亭,无非两个字,一个“等”、一个“忍”,等得住时光忍得了彷徨,长亭却一直隐隐觉出不对,托玉娘去寻岳番,谁料得岳老三早随蒙拓出了城,长亭咬咬牙终是召了张黎,直截了当开了口,“张先生,益王久久没有动作,我心里一直不踏实。” 庭院极小,风吹过堂,长亭看向张黎,张黎看向蒙拓幼时挂在墙上的舆图,沉声静气道,“益王久久不动,无非三个缘由。或建康内部出现了问题,或他在静待时机,或”张黎语气一顿,脸色有些僵,“或许,益王也只是设了一个套,当我们所有人都以为他使的是调虎离山之时,其实他用了一招声东击西” 长亭大眼轻轻眯起,深吸一口气,手脚顿时冰凉,如果是后一种,那么益王符稽还真不是个绣花枕头先是将陆长英逼迫为孤军直入,再迫陈家搬迁投诚,如今声东击西,分明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如果如果益王符稽一开始对准的就不是冀州,那会是哪里? 长亭手指僵直,稍稍一蜷,直觉这样凉的天,她掌心全是汗。 如果不是冀州,那便是 “邕州”长亭端坐于太师凳上,却感觉全身无力,如果符稽真的抱定第三种主意,那么他当真是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虚晃一枪,让石家以为他在调空巢,预备进攻冀州,在此情形下,阿拓必定率兵回邕州,否则邕州迟早大乱,一旦大乱邕州必定不保。石猛与石闵身边有精悍的行伍和高手护卫,石阔接手幽州多年已将幽州管制得密不透风,只有邕州内乱、地势偏远、更重要的是那是符稽老巢,符稽对邕州内外了如指掌” 张黎手撑在木案上,双手交叠,脸色不是很好。 长亭的脸色也非常不好,这样看来符稽的目标一直是邕州,如果蒙拓不离开冀州去邕州,那么半铜城的那场内乱迟早会殃及邕州内城,在有心之人的煽风点火下,邕州城内反了只是时间问题;如果蒙拓离开冀州去邕州,那么他必定会留下大量兵力保卫冀州,他只会带极小部分的兵力回邕州镇压,符稽积攒火力全力攻击邕州,也不会攻不下来!无论蒙拓去与不去,符稽的目的都只有一个! 那就是邕州! 而此时此刻,蒙拓尚在邕州! 并且他只带了千余人马! 长亭手搭在木桌上,张黎苦声再言,“益王身边恐怕又多了一位很厉害的谋士”(……) 第两百五一章 博弈(中) 第两百五一章博弈(中) 益王身边有无谋士,长亭不知,长亭只知蒙拓再一次地身陷险境之中,而石家却无人有所预料。长亭紧抿朱唇,手一把撑在木案之上,沉声道,“我们去正堂。” 她必须有所作为,无论是增兵救援还是祸水东引,将符稽的视线重新投到冀州来,以此解蒙拓之围她必须做点什么! 无论她与张黎的猜测成没成真,这个准备都应当提早做。 长亭走得裙袂生风,请小丫鬟通传之后,入正堂内院,庾氏正倚窗教石宣绣花,天已经暗暗灰了下来,长亭拐过屏风,福身问安之后,庾氏笑着一边收起绣花绷子一边同长亭说话,“怎么走得急匆匆的?看这天儿恐怕是要变天” “是要变天了。”长亭闷声回道,一抬头,声音放轻,“姨母,益王这一招恐怕有诈。”长亭眼见庾氏脸色微变,沉声再道,“益王久久未曾派兵来与冀州对垒,姨母可曾想过如果符稽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与冀州正面交锋,那他搞这么一出,目的到底在何处?” 庾氏并非蠢人,长亭也不是蠢人,张黎、石阔与蒙拓更绝非蠢人。 他们一开始认定符稽是想调空城池,擒贼先擒王,依照一贯的思维揣度符稽的思想,奈何却被符稽带到了沟里去。上一次被符稽带到沟里的是陆长英,他贸然出兵围堵陈家却反遭陈家围成了瓮中之鳖,万幸之万幸,陆长英逢凶化吉逃过一劫。 庾氏手上收线的动作一慢,石宣仰着头看二人的神色,蹙眉轻声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吗?” 庾氏手一招唤来丫鬟,“把大姑娘带回房去。”话音一落,丫鬟便将石宣带向偏厢,庾氏方沉声开口,“可是阿拓有来信?”长亭摇头,庾氏再问,“可是截到机密信笺?”长亭再摇头,庾氏手越蜷越紧,最后再问,“那你是如何判断符稽是何用意的?” 长亭抿了抿唇,温声回道,“如今只是猜测罢了,只是稍一想想,便觉符稽分明可走两路棋将军。咱们堵住了左路,却让右路放行,主帅前头没有卒子和军,难免心里头有些慌”长亭伸手帮庾氏挽线收绷子,声音不硬,可其中的意思有些硬,“连阿娇这样养在深闺的妇道人家都能看出来,符稽、符稽身边的幕僚恐怕不会放任这么样的机会溜走吧。姨母这般的人物不会看不出来吧?” 张黎垂眸敛袖静候于正堂之外,隐约听见里间长亭的声音,眉梢一抬不觉心头大赞一声,他原先看长亭虎虎生风地走过来还以为长亭要么威逼,要么利诱庾氏出兵护蒙拓,可如今一听这分明是劝慰的语气,不骄不躁且处处站在大体之处先捧再劝再解释。张黎眼神一眯,这世上对外人彬彬有礼的太多了,对自家人客气有礼的太少,顶聪明的人是对着家人也能抱以最宽和的态度如此情急之下,长亭还保持着平和,实属不易。张黎眼眸向里一瞥,暗暗点头。 天空“轰隆”一声雷鸣,庾氏顺着身子坐下,抬眸看向长亭,“是我们将宝全都压在了冀州身上,若符稽一开始就打的是邕州的主意,那我们必输无疑”临危,庾氏反倒不惧,脑袋清晰地条条剖析,“一来我们丢了邕州,二来阿阔离开了幽州,若符稽兵力够足胆子够大,他完全能够将幽州顺势吞下,三来”庾氏心头一跳,颇为心惊胆寒,语声愈发向下沉,“三来,邕州遇袭,照蒙拓的个性,他必定以命相搏” 长亭坐在庾氏身畔,耳边雷鸣,余光电闪,隔了许久方见到庾氏大变的神情,长亭俯身探眸轻声道,“出兵增援吧,姨母。” “可若是符稽等的便是这一刻又该怎么办?”庾氏语速极快,“如若一旦冀州出兵,符稽闻风而至,如今城中只有一个阿阔与黄参将!那冀州怎么办?幽州一来一往需一旬的时间,而邕州更远,大部队行进单程需二十天,没有人来救援,冀州便是一座孤城!” “这便是符稽给咱们出的题。”长亭眼眸未动,跟着庾氏的话说下去,“如今出兵增援,怕的是益王进攻冀州。不出兵,又怕益王盯着邕州,如今正处两难境地,阿娇心里很清楚。但是我们要这样想,在符稽的立场上看,哪一边他的胜算更大?” “自然是邕州。老巢里有旧人,里应外合,不愁不成事。”庾氏心里也很清楚,可冀州也是老巢啊庾氏张口再道,“但是” “没有但是。” 外间清朗一声,长亭转眸看去,却见石阔宽衣广袖撩帘而进。 “没有但是,母亲与阿娇,我答应过的,要好好照应。无论何时,无论何地。”石阔面无表情,“就算益王要攻冀州,母亲难道忘了这里还有儿子吗?”(……) 第两百五二章 博弈(下) 第两百五二章博弈(下) 长亭回头看他,石阔神容云淡风轻,说出口的话却掷地有声。 虞氏见石阔拐过屏风走进,深吸一口气,看着次子,语声沉凝,绝非埋怨亦非诘问,好似商量又像是提醒,“母亲信任你,信重你,然而如今却绝非逞英雄的时候,符稽虎视眈眈,流民四下乱窜,我们石家如今手上握着的是四座城池,四座啊,放眼天下有谁比我们攒下的地盘更多?谁不想来啃石家一口分上一块肉,就算分不着肉,能咬下一嘴巴油星子也是香的!”虞氏话说得极缓,却底气很足,半点不见惊惶,虞氏目光灼灼地看向石阔,“出兵增援是一条路,可我们就只有这么一条路可以走了吗?阿阔,你与你大哥不同,你大哥莽撞心眼少逞英雄,你不一样。” 长亭看向虞氏,眼中隐隐有探究之意。 虞氏似半分未曾察觉,再看向长亭,柔声道,“我把阿拓当成我的第四个儿子对待,为他寻师求学,为他求娶你,为他置业置产,为他殚精竭虑。我不会不管他,阿阔不会不管他,石家不可能不管他,阿娇,我希望你记住这一点。”虞氏站起身来,附身将绣花箱笼放进木匣中去,动作轻缓地阖上木匣盖子,语气轻柔缓淡,“关心则乱,如今的石家最害怕的就是乱字儿。” 长亭当下敛首含眸,“法子可以慢慢想,人没了,却只能慢慢下葬。” 这是长亭这么多年,头一次说出如此针锋相对的话,当经历慢慢磨平她的棱角时,内里的倔气却终究会被一个特定的人,一个特定的事儿激起来----她并不亲近虞氏,甚至相对于石猛而言,她都更信赖石猛。长亭很清楚士族女自小所受的教养,说好听点儿是彬彬有礼,说难听点儿便是拒人千里,石猛的城府是深,然而当一个女人城府也很深的时候,往往随着她的城府一起变深变硬的,还有她的心肠。 女人狠下心肠来,更可怕。 说到底,只是因为长亭并不信任虞氏罢了。 她带着一种天生的抵触与防备在同虞氏沟通,而防备感在蒙拓遭遇险境的时候越发明显,长亭抬眸看向虞氏,却发现虞氏脸色未变,不由大叹一声,一福身方道,“是阿娇心里太急,姨母莫怪。”长亭未停话头,一边迫使自己静下来,一边整理思路开口道,“我们如今为难的不过是不知符稽究竟想进攻哪里罢了,既害怕出兵增援了邕州而冀州反遭攻击,又害怕符稽直接攻打邕州…害怕过来害怕过去,最终只会因瞻前顾后错失良机。” 长亭思路渐渐明晰,她不懂军事调度,可她只想她的夫君能够安然无恙! 长亭转头问石阔,“二哥,您实话告诉我,如今从冀州送信出去让阿拓撤兵回来,一来一往,辰光可还足够?” 石阔摇头,“绝无可能。” 长亭闷了一闷,心中暗骂一声,连跑都跑不了了! 长亭如今满脑子都是时间,时间时间!如果他们能打一个时间差呢?长亭再道,“如果咱们也声东击西呢?趁符稽出兵,建康城中空虚的光景,咱们将兵将调离至建康,釜底抽薪端他老巢,想必照符稽的个性,他必定会选择保建康而非一意孤行进攻邕州?” 石阔反应极快,再摇头,“若石家还有兵将能攻建康,如今我们便也不会陷入这般两难的境地了。”长亭抿唇,手心是汗,她整个人都有些慌,指甲掐进肉里,好歹疼痛让她清醒了许多。 “三十六计那么多计,我们用不到釜底抽薪,可我们还能用空城计。” 石阔蹙眉若有所思,长亭猛然抬头看向他,心中有东西转瞬即逝,她好像明白了石阔的意思,而静候在外厢的张黎瞬时击节为赞赏,心头连道几声“妙!” 空城计! 只盼那符稽是司马懿!(……) ps:回学校,十二点断网,只能先马这么多传上来了!!! 第两百五三章 空城 第两百五三章空城 诸葛亮城中并无强兵,司马懿却忌惮诸葛亮尚在城墙上抚琴的魄力从而暗忖是否有伏兵在城中,司马懿左右为难之间错过了一个生擒诸葛亮的机会。而这次如果要玩一手空城计,那么空的会是邕州还是冀州?符稽会成为诸葛亮还是司马懿?石家布下的这个局,有没有人上套? 次日清晨,天刚微微亮,冀州城门大大打开,未曾相隔多久,黄参将一马当先,骑在马上浩浩荡荡出了城门,其后跟着五列兵士,外城有好事者掐着香算辰光,奈何半截香都燃完了,兵士还没从城门中出来完。外城百姓啧啧称奇,菜贩子一边放下背篓一边凑拢看热闹,有老汉低声问道,“这是要切么子地方?这是又要干仗了?”前头看热闹的别过个脑袋来啧啧回应他,“打么子仗哦!这是切邕州克!我们城里头诶!哦,就那个娶了陆家婆娘的蒙将军诶先切邕州了,那是先头部队,现在这些人头是切增援的!” 老汉贴近那人,伸长脖子往外看,一扬下颌示意,“那个打先锋的是哪个?” 外城熙熙攘攘的,平民对出兵遣将天生兴趣,外城市集上的人全都围拢过来看,跟看猴戏稀奇似的将路围得水泄不通,还需兵将拿着长枪将人抵开,前头人潮一挤,后面一浪接一浪全都往后退,那人听老汉问出这样的话,不禁惊叫起来,“你个铁老汉干么子哟!你怕不是冀州人咧?黄将军都认不得啊!那是黄将军咧!” 老汉手里攥着背篓扯开嘴巴笑,“小老儿不是冀州人,是幽州人!这回来冀州买药材的!黄将军怎么了?是黄将军厉害咧,还是石大郎君厉害咧?” 那人上下左右便是人,腾出手腕来摆一摆,连声否认,“不能这么比,不能勒么比咧!大郎君是跟着刺史大人,黄将军身上可是有战功的,是实打实打赢仗的咧!”前面的人又在挤,鱼贯而出的兵士总算是见着尾巴了,那人与有荣焉,“邕州那几爷子狗娘养的不得好死!我们蒙将军也去了,黄将军也去了!两座大山给那么一镇!嗬!哪个小鬼还敢在阎罗王跟前胡吹呀!” 老汉脸色一沉,紧了紧背篓带子,细瞅着从城门里出来那两列兵马,兵强马壮,个个重盔加身,一瞅便知这兵马是精兵悍将,是真真儿见过血的,老汉掐指默算,照这样的出兵速率来看,这里恐有过万人重骑!那人见老汉不应话,推了老汉一把,兴致勃勃地开口又问,“老兄弟,幽州的日头好过不?俺听人说二郎君减轻苛捐重负,又高俸禄征兵,你咋个还出来咧!那些找不到屋的拿起通关文书都进不到幽州去!” 老汉一笑连声答话,“小老汉拿起通关文书出来的,买了药材就回去!”那老汉黑黢黢的脸上油光锃亮,沟壑分明,看上去就是个十足的农家汉子。 战鼓擂动,兵士终于出完,城门大合,外城市集的人渐渐各自散去。 长亭站在角楼上神容平静地看向城下,轻声发问,“张先生,你说这招有效吗?” “若换成蒙将军,这招并不能搅乱他一分一毫的心智。”张黎额发高束,隐蔽在暗处,沉声答道,“可这对益王或多或少一定有用,臣下在益王身边近十年,他的脾性臣下非常清楚,他会想这件事,甚至此事一出,他并不知邕州、冀州到底哪座城池是空城,哪座城池的兵力更少。益王害怕判断失误,他害怕选择冀州,最后却发现是邕州城中空虚;也害怕选择了邕州,却发现攻打得举步维艰,反观冀州却唱着空城计。”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符稽当初扔了一个选择石家,是保冀州还是保邕州,是压他进攻邕州还是进攻冀州,这搞得石家焦灼了许久。既然这个选择我没法儿做,那么最好的方法就是我不做,我重新扔一道题给你,请你来决定。 从冀州大张旗鼓地调兵去增援邕州,这一行径反而会叫符稽心下存疑,不知这些兵马究竟在何处,是确实去了邕州增援呢?还是藏匿在某个地方等待他中计攻入冀州呢?这些兵马,成了最大的变数,而到底哪一座是空城,谜底终将揭晓。 只不过,这个谜底要靠符稽来揭了。 长亭看着城下渐渐散去的人们,轻叹一声,“这世道,稍蠢一点儿,就活不下去。” “优胜劣汰,物竞天择,这本是天理循环。”张黎笑了笑,“所以我们蒙大人投的是二郎君。”(……) 第两百五三章 釜底抽薪 第两百五三章釜底抽薪 长亭弯唇却笑不出来,是啊,这个局里,他们无法给蒙拓传递消息,一旦中途被人截住,这个局便功亏一篑,除却看破符稽的意图,石阔的能力、蒙拓的敏锐,甚至于不知身在何处的石猛与石闵的观察与快速必须面面俱到,石家的男人们必须每一个人都可以敏锐得感知到事有异样,今朝方不仅能脱身,还能默默地阴符稽一把。 长亭一叹,轻声道,“如若我是石闵,我就不着急回来。” 石猛与石闵回冀州的日子拖得越久,石阔与蒙拓便越抵不住,时间一长,伪装得再好的空城也会慢慢露出马脚----比如黄参将带的那支队伍就藏匿不了多久,这么多人马每日的粮饷补给不得有人送、有人运、有人收吗?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痕迹,有痕迹的地方就会被猎狗发现。 如果长亭是石闵站在石闵的立场,长亭大概不会尽快回城,毕竟如果稍稍拖一下辰光,就能解决掉一个一直以来忌惮的心腹大患,纵然代价或许是丢掉一座城池,可想来想去,用一座城池换一个未来的劲敌,怎么着都不亏。更何况,石闵什么都不用做,就静静等着便可,不用手刃同胞,不用见血,甚至不用付出一兵一卒的代价,便能让石阔或蒙拓任意一个,死无葬僧地。 张黎的笑当即一敛,玩儿天下的人谁会在乎血缘亲情? “石闵”张黎沉声,是,他们一直没将这个变数考量进去,一来这到底关系到石家命门,二来,他私心觉得石闵看上去也不太像是落井下石之人,没那个能力是一方面,最要紧的是石闵那脑子能想到吗?张黎深感怀疑,手撑在城墙老砖上,语气沉吟,“只希望他身边别有谋士幕僚,有些主家不坏,幕僚蔫坏,便撺掇起主家做些蠢事,成个蠢货。” 听幕僚说幕僚的坏话,长亭笑着折身提裙裾意图下城楼,想了想,突然发问,“张先生,您说符稽身边新的谋士大约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幕僚、谋士如今虽如营蝇,可真正有本事的也就那么几个,您大概认识?就算不认识,或许也听说过?” 张黎摇头,“北地文儒向来衰弱,旧时邕州,益王身边得用的只有三、四位谋士。而整个北地,数得上号的幕僚统共不过十个,冀州石猛麾下并无一人,而幽州周通令麾下也不过一两人,剩余的全都在平成陆家里。如若当初有这样厉害的谋士,我一定知道。或许这是建康城中留下来的人才,不过是如今投了益王。” 建康是旧都,来不及撤离的能人多得很,这世道,为了混口饭,底线与情操算个屁。 长亭颦眉点头,轻声交待下去,“这样的人不会横空出世,细细打探总能打探到他的来历。” 张黎颔首轻声应了个是。 黄参将带兵出城门,一出城门,冀州城内便空荡荡的了,来往再无兵士,夜里也无巡夜的兵将,万幸石猛治理冀州十余载,让这片土地虽尚且达不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程度,可也差不离了,纵然无人镇守,这座城池也暂无内变之忧。石阔照旧足不出户尽知天下事,庾氏面上不显,可长亭非常清楚庾氏放不心来,她既挂心夫君,又担心儿子还放不下外甥,三下一牵扯,倒大张旗鼓地将石闯召了回来,石闯日日在外头巡视,长亭一直憋着一股气儿在等,在等符稽究竟选哪边,一半对一半的几率她们算赌得非常大的了,要么全盘皆输要么大获全胜,思来想去,石宣与胡玉娘算是石家大宅里最清闲的人了。 “娘总不许我这样,不许我那样我记得夏天,哥哥们都能去凫水,只有我不成。我问娘,娘说我往后就懂了。可我现在仍旧没懂。”石宣耸耸肩,靠在暖榻上和胡玉娘说闲话,想了想精神一振,当即挺直腰杆朝玉娘那处探了探,眉飞色舞道,“怎么样!?要不等盛夏到了,咱两去流芳坞凫水?你是姑娘,我也是姑娘,到时候我让人围了高墙,谁也看不见!” 少年不识愁滋味。 长亭看了眼石宣,她多希望阿宁也同石宣一样啊,无忧无虑,奈何那个死孩儿闷声闷气地也不知跟着谁在学,学出了城府和心机来,她再想一想,好像阿宁那样更好。毕竟如今石家风云飘摇,而石宣尚在考虑夏日凫水一事(……) ps:有人说,网文作者遇见啥事儿都有笑着面对,阿渊想了想,我究竟该如何笑着面对毕设论文五分之四打回来重写的悲剧 第两百五四章 意料之外(上) 第两百五四章意料之外 玉娘私心倒很有兴致,却仍旧挂忧着外城战事吃紧,面上未曾显露出来,朝石宣敷衍笑笑,再拿眼光看向长亭,语气轻飘飘的,一听便不是很在意,“到盛夏再说吧”话锋一转,口吻带了些怨怼,“你说符稽咋这么贼呢!绕来绕去的!要打仗就打不就得了!这里捅一下,那里戳一下!搞得人不晓得该看顾哪里才好!” 长亭抿唇安抚,“他就是想搞得人不知道该顾哪里才好呢!若咱们都将他看透了,这天下哪儿那么容易打下来呀?” 玉娘长唉一声,眉眼焦灼,岳番可也跟着蒙拓去的邕州呢!她倒是整日懵懵懂懂的,可府里上上下下,连小丫鬟脚板都是抓紧了的,她忧心岳番也忧心蒙拓,既想在菩萨跟前求,请符稽出兵进攻冀州,可又怕冀州城里空荡荡没个人撑起来,可若在菩萨跟前求进攻邕州,她又怕黄参将压根没过去玉娘再大呼一口气,默念一声阿弥陀佛。 内室里燃着暖香,高几上摆着双耳梅瓶,窗棂间小栅栏中种着些杂草,纵然如今天寒地冻,这草也长得绿油油的,一副生机勃发的模样,石宣躺卧在暖榻上百无聊赖,仰头看了看垂在暖榻上的流苏,伸长手去薅了薅,奈何没薅到又一屁股坐回榻上,耳朵听长亭与玉娘这番话,不由得跟着叹口气,语气一低。挑眉轻声唤道,“阿娇阿姐”长亭“嗯”了一声,石宣扭头看了看门廊。手一摆,小丫鬟们便埋首而去,长亭身边站着的满秀与白春抬眸看了眼长亭的眼色便也跟着出了门去,满秀跨过门槛折身将门掩实了,内堂里的光便跟着暗了下来,石宣抿抿嘴,身形向前探。柳眉微颦,轻声吐气,“黄参将究竟去了哪里?是去了邕州吗?” 长亭笑了笑。在谋略中长大的姑娘,再不知愁总也有敏锐的洞察力----这些东西是深入骨髓的。 “姨母没有告诉你?”长亭声音也放得很轻。 石宣摇头,“我没问,不过。母亲大概也不会告诉我。”石宣眼神一垂。看向摆在身侧的兰草,伸手揪了揪,一揪就把一根兰草叶子揪掉了,石宣轻咳两声赶紧手一甩将兰草叶子一放,神情抱歉将预备开口致歉,长亭却笑起来,“不过是根叶子,没什么了不得。”长亭话一顿。正了话题,再问。“阿宣以为黄参将去了哪里?” 石宣再摇头,想了想,却展眉笑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阿娇阿姐莫把我当阿宁,阿宁聪明着呢,我脑子不好使,连绣花儿都学不会咧!”石宣歪头,“母亲说,我什么都可以来问阿娇阿姐,阿姐不会害我,更不会不告诉我。” “姨母没说错。”长亭看着石宣,就像看着平成里的小阿宁,姑嫂关系总归有一天会出现利益冲突,可若如庾氏所想,亦师亦友的关系却比姑嫂关系要牢靠许多,既然庾氏希望她与石宣走到一块儿去,长亭也乐见其成,“阿宣什么都可以问我。”长亭笑一笑,手放在膝上,婉然侧眉,循循善诱,“黄参将去哪儿,压根不重要。” 石宣“嗯?”了一声,语气上扬,眉梢带有不解地看向长亭。 长亭温声缓语,“让符稽以为黄参将去了哪儿,才最要紧。”长亭仰了仰头,侧眸问玉娘,“阿玉,你还记得我在黄参将出行前,送出的那封信笺?”玉娘突然被点到名,微微一愣神,偏头想了想,再点头,“记得啊,送出去了啊,送到平成给长英阿兄。” 长亭点点头,眉目舒展再问石宣,“阿宣,你知道黄参将出城那日,我在何处吗?” “在城墙上。”石宣语声清脆,“同张黎先生一起,就站在城墙的角楼上,许多庶民和兵士都说看见你了。” “嗯,没错儿。”长亭微微颔首,再问,“昨日满秀出城去我的嫁妆别院清点物件儿,一来一往整整一天,又抬了三个木匣子回来,此事,阿宣可知?” 这几件事,越来越杂,石宣迟疑片刻,蹙眉点头,“知道三个很大的木匣子想遮都遮不住” 长亭一笑,沉下语声问,“那么,你猜到符稽会怎么想了吗?” “啊?”石宣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再“啊”一声,顿感压力颇大,长亭则神容耐心地看着她,静待其后话,玉娘心有余悸地看着这一幕,熟悉而悲伤,在平成的时候,陆大姑娘集训她、阿宁、满秀,三人当中也就只有年纪最小的阿宁跟得上节奏,她与满秀,一个喝茶装聋,一个埋头装傻 场景重现,石家小姑娘的反应也没好到哪里去。 胡玉娘顿时升起来一股尴尬却特异的优越感。 长亭耐心再问一遍,“这么多事情串在一起想,从冀州送到平成,途中要过东市集,人多眼杂,符稽若有心则很容易留意到。我当日在城墙上送行,既然城下的庶民与兵士都看到了,那么没道理符稽留下的桩子看不到。三个木匣子,很大,遮都遮不住,招摇过市,符稽必定也能知道。三件事,足以引导符稽往一个方向去想了。” 石宣快哭了,回过头看玉娘,却看玉娘一副想笑不敢笑,想哭不想哭的尴尬样子,不禁更想哭了。 长亭轻叹,这石家的孩儿怎么是差着生的呢?老大愚钝,老二精明,老三懵懂,老四长亭看了眼冥思苦想的石宣,还成,总还乐意想一想嘛,长亭又静待半晌,内厢静悄悄的,连带着游廊的风都轻了许多,石宣猛一抬头,大“哦”一声,见长亭眼眸一亮,不觉挺直脊背,先捋清条理再结结巴巴道,“我觉得我觉得是在误导符稽” 长亭嘴角一翘,示意石宣说下去。 “阿姐给平成送信是求援吗?之后在城墙上送黄参将出军,又好像是监督或者是审视”石宣吞吞吐吐说了个大概,“再之后从别院抬嫁妆这” 长亭笑了笑,轻轻揉了揉石宣额头,笑着赞扬,“很不错了!” 石宣面上羞赧,埋下头去。 “确实是在误导符稽,而依照符稽的个性,他一定会买账。”长亭柳叶眉微微一挑,语带嘲讽道。(……) 第两百五五章 意料之外(中) 第两百五五章意料之外(中) 玉娘别过脸去,算了,她啥都没听懂,算了,不听了,与其自寻烦恼,不若将手松开 石宣紧蹙眉头,脑子里头乱哄哄的,这三件事儿有关联,啥子都知道,三件事的主角都是阿娇阿姐,一个是送信回娘家,一个是抬嫁妆,一个是送行军队,可这有什么关联呢?从时间来论,送信在最前头,送行军队在中间儿,抬嫁妆回内城在最后石宣感觉这中间隐隐有一条线的,可她如何都抓不住。 小姑娘愁眉苦脸的,手指抠着木案桌沿儿,“嘎吱儿嘎吱儿”地响。 长亭笑了笑,轻声缓言道,“阿拓单枪匹马出城,如今在这冀州城中谁会最挂心?当然是我,纵然在外人眼中我嫁过来是被迫的,是父母遗命,可我既然嫁了,已成定局,那我作为阿拓的妻室,与之真真正正休憩相干的人必定只有我。阿拓出城,在邕州生死不知,我必当哀求姨母出兵增援,可任谁皆知一旦冀州出兵,那这里就岌岌可危。” 至此,石宣听懂了,玉娘听懂了,玉娘很激动地点头附和。 长亭一顿之后,看石宣仰面,眸光熠熠,不觉再笑,“所以姨母不会答应出兵。” 石宣身形一伸,张口急于反驳,长亭笑着摆摆手,安抚石宣,“这是人之常情,所有人都会这么想。如果我们要预备算别人的心理,就必须将自己代入进去。外甥与老巢,你觉得在外人看来,姨母会怎么选?”石宣想了想。慢慢平和下去,长亭又言,“既然姨母不愿出兵,那我身为外甥媳妇会怎么做?” 石宣蹙眉苦想,到底闺阁女儿,嫁人的事儿离她太远。 静思片刻,反倒是玉娘精神一振。高呼一声,“娘家!郡君不答应出兵,所以你只好搬出平成陆氏来压迫!可这是石家的家事。贸然请长英阿兄出兵会导致阿拓遭天下人白眼,所以只有请长英阿兄出面迫使石家就范!” 长亭默默翻了个白眼,这意思是对了,可玉娘的遣词造句为啥一直这么得罪人在石家人面前说要陆家借势逼迫石家‘就范’!? 长亭赶忙出声截住。“这就是那封家书的用处。告诉符稽石家内部意见不统一,具体来说便是我想冀州出兵增援邕州以解阿拓之围,而姨母不答应,我便抬出陆家以势压人。” 石宣偏头想了想,想了又想,思路清晰了,闷声接着向下说,“而石家开罪不起陆家。必定出兵增援邕州,所以那天阿姐才会站在城墙上看。既带有审视的意味又有不放心的意思,之后再去别院搬嫁妆可以看做是送礼赔罪,缓和气氛” 长亭当即大赞,“阿宣好聪明!” 石宣双颊泛红羞赧笑了笑,捋清了思路之后,才猛然发现,其实答案已经出来了,石宣仰头试探着问长亭,“所以符稽会以为我们将兵马都调到了” “邕州。” 冀州千里之外,棚帐中,有二人相对而坐,将才那句“邕州”便是出自正对帐篷帘子的符稽之口,纵横经年,吞并建康宗室,符稽身上的气势颇盛,再重复一遍,“你说的意思是,石家把兵马确确实实都调到邕州去了?” 他对面之人,便是他的新幕僚,点点头,声音柔缓却胸有成竹,“是。从斥候探来的那一系列动作中,这些可以分析出来。石家不敢开罪陆家,如果蒙拓妻室陆氏修书回平成求援,陆长英必定应出声,莫说庾氏,就算石猛在冀州,陆长英的意见,他也会掂量三分。” “照先生的意思,那我们纠集兵马,直攻冀州?”符稽听懂了,身形向前倾,亲手帮他斟了一盏茶汤,语声含笑,“先生吃一吃今年的新茶,炒的时辰短,味道不劲,先生应该喜欢。” 茶壶是上好的紫砂,茶水是后山的山泉水,茶叶,正如符稽所说,是今年的新茶。 如今世道正乱,有撮茶叶泡汤已属不易,若想得新茶,必当独开辟个茶园来,避免其受战乱之苦,种了茶叶再运到作坊炒制加工,其中所需的人力物力,在当今世道必以百倍还多。 那幕僚伸手去接茶盅,食指靠在杯盏腹间,小拇指轻轻扶住被底,先放至鼻前轻嗅一嗅,再浅啜一口,指腹一松茶盅稳稳放置在木案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做得极有规矩却异常好看。 “不攻冀州,还是整合兵马进攻邕州。”幕僚唇齿间尚存茶香回甘,眼眸一抬,挑唇一笑,“王爷早日整合兵马进攻邕州吧。邕州是空的,内城还有半铜城的家眷在闹事,里应外合,攻下邕州阻隔石家在东北连线的布局,幽州、冀州逐一击破指日可待。” 符稽一愣,“先生刚才不是说石家把兵马都调到邕州去了吗?” 符稽一头雾水,挨个儿分析冀州陆氏行为是他,分析完了断言石家却是出兵增援邕州的人也是他,可如今他却让自己向邕州出兵!?符稽一下蹙眉,脑子里稍乱,轻咳一声再出言分析,“将才,先生是说依照斥候探来的消息,石家的兵马确实增援邕州去了,对吗?” 幕僚整个人都被笼罩在暗影之中,语气隐约有丝不耐烦,“是。” 符稽彻底懵了,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幕僚眼风斜睨,认命似开口解释,“我所做的一切分析都是基于斥候探听来的消息的基础,而那些消息依照陆氏和庾氏的动作归纳起来的,对吗?” 符稽略带迟疑地颔首点头。 幕僚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木案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白润如玉又似几管狼毫朱笔,他闷声开口,“如果那些消息是错的呢?如果这只是陆氏与庾氏请君入瓮演的一场戏呢?那这些消息丝毫价值都没有。” “先生未免太武断了。”符稽听了幕僚的理由,不觉闷声发笑,小心收敛轻慢,“战场上,我们不可能怀疑消息的真假,听到信息就去做,做完再来质疑,这是才是打仗的步骤。” 幕僚耸肩一笑,他却带着不加掩饰的嘲讽,“你知道什么?陆长陆氏不是这样的人,她不会搬娘家的势来压婆家的人。这只是她做的一出戏罢了,引导我们以为冀州才是空城的一出戏罢了。‘(……) ps:应该看懂了吧?还有反转 第两百五六章 意料之外(下) 第两百五六章意料之外(下) 符稽眉梢一抬,棚帐之中香炉生烟,这幕僚惯熏香,来投奔时寡言少语,初期被排挤而后被推举为幕中头宾,耗时不过百日便已成为麾下谋士之首,符稽查过他底细,非常干净,生在稠山北麓,说得一口流利的稠山腔,父亲为山中猎户,母亲是教书先生的女儿,故而自小习字,父母双亡之后,南下至建康生活近三载,年前投奔他的麾下,满腹经纶,一问缘何不从仕?幕僚揭开帷帽,抬头一看,清晰的眉眼下左脸横贯眉骨至下颌处有一道极长的疤。 “是山里的熊抓的。”那幕僚操着流利的北地方言,如是说,“幼时随父亲狩猎,熊瞎子不长眼,一爪子挠下来,我一张脸就没了。” 棚帐香烟四起,符稽云里雾里,“你怎么知道陆氏并非仗势欺人的人?” 幕僚默了许久,语声中带了笑,这笑似轻嘲又似喟叹,“天下士族之首陆绰身死幽州,而陆氏却一路流落至冀州石家,不仅保全自身还保全幼妹,这一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吃的苦足够她受益一生。在石家辗转半载,安稳回到平成,之后陆绰胞弟身死,紧跟着陆绰长子现身,平成陆氏一番折腾之后物归原主,完全平定风波。一连串的手腕,难道你以为是陆绰的母亲,你的婶母作为吗?” 一个受过苦的人,一个有手腕布置下这么种种巧合的人,又怎么可能是一个遇事不计后果,一味求娘家撑腰的新妇呢? 符稽隐约明白过来,心悦诚服,可一听幕僚的语气,不由心中怒气,再想想当初全依赖着他才将陆长英哄到陈家门口去的,只好暗暗压下胸腔怒火,扯开嘴角再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先生实在高见!”符稽话音一转,再次试探着确认,“那咱们是出兵”话到一半,却见那幕僚似有不耐之意撩袍起身,拿后背对他,符稽顿时气血攻心,气儿冲到喉咙口却被他硬生生憋下,扯嘴角赔笑到一半却发觉那人背对着他,怕是看不见他的赔笑后当下脸色一敛,身形微不可见地向前一探,轻言出声再道,“既然她引诱我们认为冀州是空城,那这便证明邕州才是空城,我们里应外合,不愁破不了邕州。” 幕僚头罩面纱,眼神向外一飘,“若我是你,我现在早已去下虎符调动兵力了。”幕僚语声放得极缓,一声轻嗤,“而不是在棚帐内纸上谈兵。” 符稽左脸刚被打,如今伸着右脸过去非得多说一句,当然又被打得“啪啪”响,符稽脸上发烫,看了眼那幕僚背对着他瘦削的身影,忍了又忍,终于忍住,深吸一口气,拖长语调,意味深长,“付先生,您好好休养,待白大夫到了建康,定请他给你看一看你脸上的伤还能不能治。” 话音一落,符稽拂袖而去,留幕僚一人面向舆图。 付先生 风过无痕,却吹起幕僚眼前的黑纱,他眼睛看着邕州,扯开嘴角笑了笑,笑容扯动横贯左脸的疤痕,整个人显得异常狰狞。 水榭波光,这番冀州城中,石宣的答案一出口,长亭瞬时笑了笑,不自觉地摇摇头,一边递了半只果子给石宣,一边笑着回首看胡玉娘,趁石宣小口小口吃栗子糕的功夫,长亭笑问玉娘,“你也和阿宣的答案一样?” 玉娘顿感悲愤,石宣好歹还明白了,不过是明白了一半还是明白了八成,只要明白了就是好样的,她真的压根压根一句话都没听懂,玉娘看了看石宣再看了看长亭,猛烈点头,表示蒙混过关已属不易,咱们就不要追根究底了好吧? 长亭打量了玉娘两眼,叹口气,再把另一半果子给递了过去。 冀州正逢冬至,两个姑娘都在长亭处,偏厢预备了羊肉锅子,熬了三个晚上,炖得发白的汤底再配上煮得稀烂的羊筋羊肉,锅子煮好了就摆在偏厢等着三人去用,热气儿被夹棉竹帘一闷,香扑扑的好像汤底里灌了奶似的那般香腻,长亭笑了笑,吸吸鼻子,一手揽了正吃着果子的石宣,一手揽了已经把果子吃完了的玉娘,轻笑道,“希望除夕我的夫君,阿宣的父兄都能安稳回来,到时候咱们一起包饺子吃。” 奈何,期望终成空。 符稽的兵走得极快,出乎所有人预料,至少是在石宣意料之外,符稽的兵拐过稠山直奔老巢邕州。庾氏在长舒一口气的同时,不由想起当初长亭对她说的那番话,“我们在冀州演的戏蒙蒙外人绰绰有余,可惜恐怕蒙不到符稽身边老谋深算且非常了解我与阿兄的那位幕僚,他既然能算到哥哥出兵陈家,那这一次,他必定不会被我们绕进套子里来。” 庾氏记得,长亭说这番话的时候,表情非常微妙。 “我们只需要让他以为自己跳出了套子即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捉得了螳螂一次,便捉得了,第二次。”(……) ps:这几章有些烧脑,看明白的吱一声啊~阿渊看自己写明白没有~ 第两百五七章 套中套(上) 第两百五七章套中套---- 写在文前,昨天那章有同学说木看明白,其实仔细捋顺就是,长亭作势让符稽以为兵力去了邕州,而冀州空城--符稽幕僚以为自己看破了长亭把戏,选择攻击邕州--实际上兵力去的却是是邕州,而冀州是空城,所以符稽幕僚判断失误---- 黄雀捉得了螳螂一次,便捉得了第二次。 庾氏当时没懂,可沉下心来仔细捋一捋,便心觉长亭或是在言当初陆长英被符稽逼迫得几欲缴械一事,上一回陆家逃脱了,这一回石家也应当安然无恙。长亭的计谋,庾氏听得心惊胆战。此计风险极大,只要符稽未曾多想,必定进攻冀州,而黄参将已经列队出行,到时候城中不过五千人和一个石阔,如何抵御符稽攻势?奈何长亭态度笃定坚决,庾氏虽不应,石阔却十分赞同当场答应,再三权衡之下,庾氏问了长亭一句话,“若符稽麾下无人想到这套中套,反而误打误撞选对了,咱们岂非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长亭语气平和,笑着回之,“他麾下有人极其了解我和阿兄个性,这场戏,必定看穿。” 前有石阔力撑,后有庾氏豪赌,黄参将便带队浩浩荡荡向邕州而去。 符稽大军至邕州城下之时,邕州城大门紧闭,城墙上有三两兵士撑着旗杆打瞌睡,角楼上来回巡逻的士兵皆无精打采,符稽大军将至即遣旗令官在城下行令,城楼上的旗令官看得目瞪口呆,转头看向身旁重盔加身,抱刀沉默之人。 城下的行令官打的旗语是,“朝中来人,如见圣令,放行。” 朝中来人若不放行,便是违抗圣令若守城主将安上了违背圣令的罪名,那么符稽攻城名正言顺,十分占起手。行令官是头一回见着如今因娶了陆家姑娘而风头正劲的蒙将军,他本是小小一个副旗长,却因邕州全城戒严,全城男丁必须轮换拿刀护城,他便被拱了上来,哪知今日运道不好,正逢符稽大军兵临城下行令官张了张口准备解释,哪知话尚未出口,便听那蒙将军沉声吩咐下去,“打旗。” 行令官一个恍神,哦对,这位蒙将军十几岁就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了,滚了这么多年,哪能看不懂旗语啊!行令官赶忙胳膊一抬便将旗子捞起,转头看向蒙拓,听他下一步指令。多半是打“不开”,要不就是“质疑”,本来就做足准备要打仗,如今建康的兵马都堆到城门口了,蒙将军能让步?若他让了,回冀州咋个交待?死乞白赖娶了个士族姑娘,怎么能这时候尥蹶子没一会儿,行令官脑子里就过了许多东西,停都停不住,想得正欢,后面发声了。 “打,看不懂。”蒙拓语气波澜不惊,恰似一汪死水。 行令官身心一惊,赶忙扭头去看,却见蒙将军的脸色也像一汪死水,准确来说,蒙将军什么时候的脸色就像是一汪死水 行令官“啊”了一声以作疑问,好似没有听懂。 蒙拓语气未变再复述一遍,“打旗语,没看懂。我们没有看懂将才他们打了些什么东西,你听懂了吗?”行令官忙“哦哦”两声,这汉子脑子一根筋不会转,忙道,“他们打的是‘朝中来人,如见圣令,放行’,将军,现在我们打什么?” 蒙拓脸色终于动了,转眸看向那人,深吸一口气,张口问他,“你是不是姓胡?”还有个妹妹叫玉娘蒙拓被蠢得有些发笑,他这辈子见过最蠢的人,玉娘排行第一,好歹人姑娘家大智若愚且义气明白,石闵排第二,可他蠢得也无这般明显,哦,对了,长亭房中还有个丫鬟叫满秀,看起来也不是太聪明的样子,也不知定亲嫁人没得,珊瑚、碧玉两个小丫鬟也瞧上去有些蠢----托行令官蠢的福,大军压城之时,他还能有心思想长亭屋子里哪个丫鬟比较蠢 行令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摇头,“臣下姓王” 蒙拓转过目光,看着他笑了笑,走上前去拍拍其肩,“成亲了吗?”行令官涨红一张脸摇头,蒙拓眼神从城下密密麻麻的兵马头上扫过,轻声道,“好好干,等回冀州了,我给你配桩亲事。” 就珊瑚吧,珊瑚比较呆,和这小伙子挺配。 蒙拓伸手接过行令官手上握住的旗子,一个跨步上前,明晃晃地立于城墙之上,双臂左右挥动,面向城下诸人,打出了一个很漂亮的旗语----“没看清,再来一遍。”(……) 第两百五七章 套中套(下) 第两百五七章套中套(下) 城下行令官仰头眯眼,避开刺眼的雪光,力图不错过城墙上打出的那几下红艳艳的旗语,看完之后,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眼睛花了。身后传来极轻缓一声,“他在说什么?” 行令官后背一耸,赶忙言简意赅回道,“回付先生,这是他没看清楚或没看懂的意思。” 幕僚头罩帷帽,透过黑纱缝隙,仰头看向城墙,隐约可见执旗杆的着重盔钢甲的那八尺男儿,身形健硕,头盔覆头,看不清面容,幕僚勾唇一笑,轻柔出声,“既然他没看懂就再打一遍,说是摄政王的行伍前来平定半铜城之乱。” 雕虫小技,以为装傻就能拖时间捱过一回? 阿娇眼光一向不错,秦汉的瓷窑、五代的字画,通通一眼认得,奈何这回终日打鹰反被啄眼了,找来找去嫁了个杂种,陆长英大抵也并非什么太疼惜胞妹的主儿,石家尚且有三子,一子鲁直,次子与三子未曾露面并不能妄加揣测,可如何也比这杂种好太多,若陆长英实在心疼胞妹,如何能放任阿娇嫁到这种人家,帮这样的门户演戏作势? 幕僚手向前一挥,行令官当即再一丝不苟地打了一遍,静待片刻,城墙之上并无回应,行令官手足无措地回过头领指使,幕僚神情愈渐轻松,再一挥手,行令官打旗催促,城墙上依旧安然不动。 行令官看向幕僚,“付先生,您看” 幕僚未曾回复,看了看城墙,城墙上已无人尚在了,连来来往往无精打采巡视的兵士都没有了,幕僚脸色一动,招手让行令官回来,昨日夜里落雪,城墙外积了一层厚厚的雪,将士们重盔之下再无衣衫,一则是便宜行动,二则是打仗时浑身发烫谁还有冷的感觉?幕僚语气冷淡地吩咐副将,“安营扎寨,今日,夜袭。” “今日?”副将迟疑反问。 黑纱隔断了幕僚的眼神,只有几句语气放得很淡的话儿飘出来,“不趁机而动,难道还等冀州援兵到了再打吗?既然笃定邕州是座空城,而今日蒙拓的表现也有故作迷章之嫌,即已认定,何必再犹豫?” 副将还欲张口再言却闻幕僚春风过雨的口气,“当初在陈家狠狠咬下陆长英一块肉的人,是我,不是你。” 副将神色一僵,当即闭嘴。 益王符稽麾下兵士在城下安营扎寨之际,内城之中,蒙拓神容肃穆与黄参将看舆图调兵将,舆图之上近处密密麻麻贴着红圆宣纸片儿,西北角贴着白宣纸纸片儿,一张纸片儿代表一千人,红色是步兵,白色是骑兵,零零总总红白加起来算恐怕有十来张,白的五六张,剩下全是红的,内城驻步兵,西北角近半铜城驻守骑兵,黄参将眼神一扫而过,闷声道,“一旦里应外合,五千重骑怕是守不住半铜城,造势的皆为石矿亲眷,不是军人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一旦重兵压迫,必将暴动。蒙将军,你三思。” 重骑一鞭子下去,要的就是人命了。 拿步兵看守内城,而拿骑兵镇守半铜城,黄参将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妥,再想了想,终究没忍住,“将军缘何还将岳老三放到半铜城去?如今兵马是有了,可调兵的大将却寥寥无几,岳老三一员猛将去守地远偏静的地方,划不来!” 当兵的说话,有一说一,当着主将也不怯。 蒙拓伸手拖近舆图,手指一划拉,黄参将恍然大悟,正欲开口却闻蒙拓轻嗤之后再言,“更何况邕州乱了这么久,势必要血流成河一次才能让那些认不清形势的人看清楚,邕州早就变天了。” 邕州变天了,是变天了。 夜幕降临,天空又攒了许多层的云儿,天还没暗,云层累在一块儿,没一会儿就落了雪下来,正月的天气加之落雪天寒,守城的兵士好似吐出一口气儿都能立马冻成一团白雾,好似有人在默数一、二、三一般,邕州城内外依次陡现火光!城门外,攻城的兵士点着火把大声吆喝着顶门,搭云梯,未过片刻,邕州城西北角火光大起! 有人从半铜城中蹿出,借邕州西北角小山岭之便利向下俯冲。 符稽军队意欲几处开花,对邕州可谓是志在必得! 入夜,邕州城如地下九层的油锅一般,处处炸锅,处处火光四起,蒙拓手执横刀静守城门,来一个砍一个,来一双砍一对,杀红了盔甲也杀红了眼,城墙下攻势极猛,隐约可闻城下有将领高喝,“顶上!顶上!他们城中无人,如今这是强弩之弓罢了!” 蒙拓抽了个空扭头看内城里密密麻麻驻守站立的步兵,不由再抽了空心中感叹。 妻好福一半,古人诚不欺我啊(……) 第两百五八章 凯旋(上) 第两百五八章凯旋 狂风呼啸,窗框被风打得“噼里哐啷”地响,砸在墙上、木框还有栅栏里的草叶子上,雪水打斜飘进窗户里来,窗户下的楠木小隔桌桌面上湿答答的,水顺着桌沿儿向下滴,滴在毛毡毯上毛儿被拗得一缕一缕的,氤湿了一大片。这张毛毡毯子用的是整块狐狸毛,镶边的是羚羊的绒,接缝的是兔毛,裹边的是金丝蜀绣玉兰花边,毛皮的东西贵重,不仅仅贵重在难得,还贵重在已损----如今被雪水一浸,这整张毛毡毯子怕都不能用了。 只可惜里屋无人,否则赶紧关上窗棂,这匹毛毡毯或许还能救上一救。 里屋的人都去哪儿了? 长亭双手交叠,掌心下摁放在膝上,神容平静,姿态挺拔,长亭微微抬起下颌,便见石阔神色安和,侧眸看向石阔左手边,石闯小儿坐立难安神容很有些无措,石闯下首便是石宣,小姑娘端着一盅茶,看不出在想些什么可眉头微颦,看得出来强忍平静之下有焦灼的意味。 “阿娇、阿宣你们回去睡。这里有我和老二、老三。” 长亭偏过头看向坐在上首太师椅的庾氏,如今纵然已更深露重,庾氏仍旧妆容齐整,一袭精致常服再加一个挽得异常光生的发髻,发髻前坠了一支赤金凤凰衔珠的步摇,金子被绞成细条儿低低搭在庾氏的额间,庾氏并非日常打扮都如此豪奢之人。只不过今日是场豪赌,赢了便占尽起手,输了折损惨重。这样要紧的时候,总要打扮得好瞧些。 长亭微微颔首,神情顺和,“我不碍的,叫阿宣赶紧回屋去,小姑娘是熬不了的,熬了对身子骨不好。阿闯也还在长身体。若饿了便吱一声儿,我让人去煮碗面来。姨母也别跟这儿耗着了,您去偏厢歇一歇。若来了信儿,阿娇去唤您。” 庾氏摆摆手,“这时候谁睡得着?让小厨房煮几碗鸡汤面来,今儿一晚上怕都得耗着了。”庾氏话刚一完。石宣又打了个呵欠。石闯一下子噗地笑了下,被兄长拿眼一扫,小郎君捂住嘴绯红一张脸,庾氏语气严肃,“扎马步去!你妹妹,你嫂嫂都跟这儿等着!你父兄都在外头搏命呢!牢牢记着,你是个男人,男人不可举止轻浮!” 长亭嫁过来才发觉石家的家教当真很严。对小郎君严苛得很,只要腿还没断。只要胳膊还没折,就得练早,一辈子就只有两天能休息,一是娶媳妇儿,二是生儿子,除却练早,石猛对三个儿子的教导可谓不近人情,待长子石闵稍稍松懈一些,待次子、三子和外甥毫无折转之余地。俗称女人不教子,可在石家,庾氏在儿子面前有着和石猛一样的威严。故而庾氏一发话,石闯脸色都不敢变,立马起身在横梁柱子后头找了处空地扎马步。 长亭应了声是,敛裙出堂门交待白春,“煮五碗鸡汤面来,拿两碗煮多点儿,拿两碗面下少点,菜多点儿”白春转身吩咐珊瑚,又趁长亭出来的时候赶忙凑过来轻声道,“大郎君将才来信了,不是信笺是口信,吩咐秦堵小郎君送过来的。” 长亭心下一紧,听她说下去。 “秦小郎君说,存疑尚不确信,也有可能是以前的官吏或谋士”白春语气担忧,“秦小郎君说大郎君气得不行,您当初怎么能贸然让蒙郎君去邕州呢?又怎么能这节骨眼上出这样的主意?秦小郎君说大郎君接着您信笺的时候,气得把砚台都给砸了,可奈何又不能轻举妄动,让您这件事儿过了之后给他再捎封信别叫大郎君挂心。” 陆长英震怒,这是长亭预料之内。 长亭叹了口气,听白春的声音好似快哭出来了,“不是奴说您您当时确实不该出这个主意,您是新嫁娘,若您猜错了怎么办?怎么办?您还怎么在这石家待下去啊?您确实太冒险了,也不怪大郎君发怒。” 白春眼眶发红,今夜整个石府都处在极度亢奋或说是极度忐忑的气氛中,大家都在等一个结果,符稽的军队是攻打冀州还是邕州,符稽大军从中部穿行宁愿绕路也绝不提前透露一点点关于军队走向的蛛丝马迹,石阔派遣了近百名斥候前行打探却徒劳无功,这绝了石家更改决定的路子----时间也容不得他们再做更正了! 买定离手,是输是赢,全靠天意了! 长亭已经做了她能做的所有事情,石家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最终的结果如何,长亭看似言语笃定却心头却无法完全放心,如果符稽麾下的幕僚并不了解她与陆长英该怎么办?或者就算他了解,但是他没有机灵得看穿石家是在演戏,又怎么办?更或者他套中套全部看穿,直攻冀州,她、他们又该怎么办?要知道,冀州如今当真是一片空城了,城中只余不到千人!庾氏今晨封了后城门,这意味着符稽如若攻打冀州,他不能选择双管齐下,这同样意味着如若符稽一旦攻入冀州,他们连退路和生路都断了。 与其说这是石家的一场豪赌,不如说,这是长亭的一场豪赌。 毕竟所有的主意都是长亭出的,而所有的调兵遣将都是石阔点的头。 一旦城破,她、石阔、蒙拓与庾氏就是石家的罪人。 长亭深吸一口气,扯开嘴角笑了笑,伸手抹了抹白春垂到眼底下的眼泪,温声安抚,“做什么呢?怎么现在倒好哭起来,不哭不哭啊,你一哭,满秀和珊瑚、碧玉那三个姑娘更没法儿过了日子,好好的,一切今日揭晓。”长亭想了想再问了句,“玉娘现在的情绪怎么样?” “将用过宵夜。”白春一抽鼻子泡儿,“用了两大碗元宵,我拿海碗给装的,全吃完了。阿玉姑娘还把胡老太爷留给她的匕首,您屋子里摆着做装饰的宝刀都拿出来了,磨了刃儿,将才用晚膳的时候还让奴来告诉您,您别怕,若真攻城了,她拿着刀仍旧护着您回平成去,大不了卷土重来。” 廊间风疾,长亭裹了裹披在肩头的大氅笑着,“等会儿你带着那三个姑娘都去和玉娘挨着,如若”长亭喉头一哽,“一旦军队临近冀州,就让玉娘拿着我的令牌出府去,找城中多宝记避难,那是陆家的产业,非常安全。” 白春鼻头红得很,也不知是风吹的还是哭成这个样子的。 长亭再看了白春,便折身头也不回往里走。 里间气氛一直很低,低极了,长亭回到左上首静静坐下,石闯还蹲着马步,正月的天气,他蹲得汗珠一颗接一颗往下砸,石阔闭目养神,双手搭在木凳把手上,庾氏垂眸喝茶,石宣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大人们,懂得这件事有多要紧的人,皆提心吊胆。小姑娘小郎君们一颗心很宽,放得很宽,想得也很宽。 热腾腾的鸡汤面端上桌,长亭用过两口便放了箸,倒是庾氏吃完了,庾氏看着长亭展唇一笑,“你的小厨房做的吃食一贯都好,就是什么都有些甜。往后叫厨子也学学冀州菜,以后你得在北边儿待许久呢。” 长亭看了眼庾氏,说不清什么情绪。 人吧,或许就是这样慢慢磨合的,在苦难中磨合,在岁月中磨合,磨去你的棱角,磨去我的偏见,最后磨合得相处默契。 待等到后半夜,有急令来报,叩响了正堂的门框,长亭一下子站起身来,紧抿上唇目光灼灼地看向来人,来人一身泥泞,将踏进堂屋便高声道,“攻的是邕州!符稽攻的是邕州!臣下出城之时,蒙将军就已开了城门,率兵出城应战了!” 话一说完,那人便头一歪似是昏死过去! 长亭浑身颤栗,身形一软,当即“砰”的一声坐在了椅子上!(……) 第两百五八章 凯旋(中) 第两百五八章凯旋(中) 长亭眼前一片昏花,白茫茫的似有小光点,伸手去握,却发觉只是虚无,长亭摇摇头看向庾氏,却见庾氏好似整个人都还未曾反应过来,女人终究是女人,长亭与庾氏再镇定自若终究也只是个女人,一个牵挂着远在邕州的丈夫,一个牵挂着石家几十载的基业,如今就像一只脚踏进了胜利的大关,这只脚踩得踏实方便了另一只脚迈进,两个女人整个身形都放松了下来,长亭张张口却没说出来话儿。 “加强城防,将后门打开,千余兵士集合整顿,谁都不能松懈!按战时军规督军,一旦发现有违军规者,斩立决。” 两个女人说不出话,石阔神容镇定,口吻叫人无比信服,“如今谁也不知符稽会不会杀一个回马枪,谁也不知符稽还有无后招,一切当谨慎行事,整顿行伍不可有半丝懈怠,领命之后,你分百人为一列,两列为一组分东西南北中待命内城。” 副将领命退下,来报之人紧随其后退出。 石阔招了招手叫石闯过来,“今明两日我值夜,后日你值,可有问题?” 石闯赶紧摇头,“二哥一天我一天,为何要天数不等,今日我要跟二哥一起去”石阔手一挥,石闯声音戛然而止,小郎君五大三粗面对石阔态度却异常恭谨----至少比面对石闵恭顺许多倍,石阔一摆手。石闯便默默吞下后话退到石阔身后,如此石阔便在顷刻之间将内城的城防安置妥当,如今冀州怕的就是符稽舍得派遣全部兵力前来攻陷邕、冀两州。如若符稽选择遍地开花,冀州恐怕也无法抵挡住----石家与符稽最大的差别是,石家手里握着的城池多,可兵力却少,幽州与邕州两城收归时间短暂尚未成气候,若贸然在城内征兵恐怕会引发暴乱;而符稽出征建康之时带走了他在邕州的大部分兵力,占领建康之后因符姓之便顺利收归了哀帝符瞿留下的兵将。且建康留下的兵将多为善战之师,只需重新收编整合即可顺手用兵。 一个用一座城池的兵力去养三座城池,而一个只有一座城池却有两座城池的精悍熟练的兵马。符稽与石猛面临的境地截然相反,一个迫切地想吃进地盘加快扩张,一个现阶段却只能注重维稳,谨防一个不留神马失前蹄丢了夫人又折兵。 符稽有足够的兵力外遣扩张 “可他不会出这么多兵马。”长亭终于顺完心绪。语声平缓。“从他之前的试探来看,他舍不得将嫡系派遣出来死拼,哥哥当初已经都到了陈家门口了,他舍不得多派兵马,否则哥哥也不会全身逃脱。符稽其人不敢将他的兵马调离建康城,他可没忘建康城中并非只有他一人姓符!” 长亭抬首展眉笑一笑,宽慰石阔,“咱们不要掉以轻心。可也不用一直像悬着一根绳似的,二哥。” 庾氏一发话。一锤定音,“阿阔上城门守城,女人家各回院子好好歇一觉,这几日提心吊胆都未睡好,凡事明日再议。”庾氏前话将说罢,便起身走向长亭处,拍了拍长亭的手背,“好孩子,你先带着阿宣回院子里去好好睡一晚,什么都别想了。有男人们顶在前头,咱们女人静待蒙拓回来便可。” 长亭垂眸应了声“是”,牵过石宣带回来自家院落,头一抬天际处似已乍现鱼肚白,玉娘一直未曾歇下,张口便问,“成了?!”长亭浑身无力,笑着看着玉娘眼睛道,“成了”玉娘当即雀跃,伸手环抱住长亭,朗声笑道,“我便知道你行!那四个丫头才回来的时候哭成一团,白春一直劝我带着满秀与珊瑚、碧玉出府去,她一人留在府里守你,把我气得哟!险些没将她赶出院子去!”胡玉娘比长亭高一个头,长亭恰好将下巴搁在她肩头,抿唇笑起来。玉娘话儿落得很轻,“咱两是啥关系,有刀砍你我得挡在你身前我咋个能走呢,除非蒙拓在。” 长亭拍了拍玉娘后背,笑着赶她,“泡个澡去,泡个澡,咱们都得抓紧时间睡一觉呢。” 明日还不知会不会有场硬仗要打呢! 一个明日,两个明日,五个明日过去了,符稽的大军未曾出现在冀州城门外,反而是别后两月的石猛与石闵回来了,石猛风尘仆仆地下马丢缰,石闵一瘸一拐地下了马,石猛满脸大胡子,身上裹着皮毛大袄子,庾氏眼眶发红福了福身,“您可回来了,冀州险些乱了”庾氏再将长亭向外一推,“是阿娇出的主意,您歇一歇,阿阔将事儿一五一十讲给您听,您看看是今晚上让老二动身去往邕州还是明日?这件事早解决早好,阿拓也早回来。” “老二不去。”石阔将毡帽一脱,飞起扬尘,脚步未做停留,一边往正堂走一边说话,“这场仗让蒙拓自己打,自己的邕州自己给保住喽!你不要妇人之仁!”庾氏伸手接过石阔的毡帽,紧跟着他的步伐,“啧”了一声,“蒙拓比老二还小几岁呢!你不要揠苗助长!若阿拓伤筋动骨了,咱们后悔都没地儿去!” 长亭跟在其后,展唇笑了笑,夫妻这样的相处她没见过几对,她见的夫妻之道都弥漫着琴棋书画的味道,只有石猛与庾氏,两个人一对碰便能嗅出柴米油盐来。 “阿娇,你劝劝他。”一行人踏入正堂,庾氏再将长亭推出来,长亭大概能懂庾氏的隐忧----石闵回来了所以得赶紧将石阔支出去,否则两兄弟要在这节骨眼上闹内讧,石猛第一个打断的定是石阔的腿。可出于私心,长亭不太希望石阔插手,至少不是因为这种殃及池鱼的原因插手蒙拓的军务。 长亭想了想,亲手帮石猛奉了一盏茶,笑言,“姨父一路劳累,您好好喝口茶。”再道,“符稽大军既已阿拓被拖在邕州,阿娇暗忖,或许二哥还有更要紧的地方要去。”(……) ps:政戏马上要完了!!! 第两百五九章 凯旋(下) 第两百五九章凯旋(下) 长亭一言既出,语惊四座。 石猛接过茶盅,神态平静从容,喝过一口茶后,目光未抬,一抬宽方下颌示意长亭说下去,长亭一躬身看向庾氏再看向石阔,这些话她在陆家说惯了,可石家能接受吗?石家能接受一个像幕僚一般插手政事的女人吗?更何况,这个女人并非石猛与庾氏嫡亲的儿媳,长亭先进门,较之之后的庾氏,甚至崔氏,她算是占了个先机,同妯娌间鸡毛蒜皮的比拼不一样,长亭想得更远一些----蒙拓只是外甥,争雄太难,她与蒙拓亦并无此意,他们要做的押对宝并留出一条后路,可后路又岂是这般好留的?如果石老二败北石闵,那么蒙拓该何去何从? 石家必须胜,石阔必须胜。 庾氏眉梢一挑,并未言语,石阔单手执起茶盏轻轻一吹,茶汤之上氤氲着一团白雾似的水汽,石家二子石阔一张脸就在水萎中好似一副浓淡相宜的水墨画,剑眉星目,目光清淡。长亭轻轻仰头,“二哥或许能够整合兵马向建康长驱直入。” 石猛下眼皮一跳,男人声音粗犷,“我虽然带回一部分兵力,可大部分都压在了邕州,冀州尚且自身难保,如何整合兵力直攻建康?符稽狗娘养的一肚小算盘,照他小肚鸡肠的个性,必定在建康留了重兵。”石猛举起茶盅,欲再啜口茶汤。想了想又放下,沉声再道,“待阿拓回来叫他给你讲一讲行兵布阵。”石猛话一出又觉口吻太硬。再放缓语调,“若咱们手上再有一倍的兵力,阿娇说得就可行,只是如今太冒险。” 叫石猛把话儿放软已属不易,长亭也就听到石猛对石宣这种语气说过话,对石闵都未曾这般放软过语调,长亭抿唇笑一笑。敛眸躬身应是,想了想再道,“阿娇敢问姨父一句。幽州与建康哪个更值钱?” 石阔头自茶汤白涡抬起,石猛尚未开腔,石闵蹙眉不耐接话,“自然是建康!建康六朝古都。得建康者得昭和殿。得昭和殿者即登极!” 在这片山河上,几百年来,建康象征着皇权,符家当初打天下时派了近万人马守建康及双庆沿线,石家要夺权必夺建康,先夺下来,都城建在何处再议便是。 “幽州丢了并不妨事,甚至对于二哥来说。对于石家来说,幽州不过是封锁沿线的一颗棋子。如今石家逐渐势大,幽州有与没有其实都起不到决定性的作用,而建康却可以”长亭眼风未曾扫过石阔,石阔却双眼微眯,陡然明了长亭的意思。石阔下意识地借吃茶看了石闵一眼,却见石闵蹙着眉头,不知走神到哪处去了。 石猛手撑在膝上,声如洪钟,“就算放掉幽州,我们也没那么多人马进攻建康,只能佯攻,可是没得意义啊!” “姨父认为我们一动,天下间会没有人闻风而动?”长亭侧立于石猛身畔,襦裙曳地,长亭轻道,“任何人,阿娇是说任何人,掌控住建康都比符稽安坐建康城更好。符稽手上有大晋留下来的兵马,天下间雄心勃勃之人皆希冀着我们家与符稽一决雌雄,他们好渔翁获利,可当他们看见咱们家这么点儿人马都敢攻打建康之时,他们会怎么想?” 毕竟邕州远在东北,毕竟路遥车缓,毕竟石猛将消息封锁得极好,如果此时石家敢用这么点人进攻建康,旁人怎么想?旁人会不会以为符稽为了夺回邕州派遣了极大部分的兵力前来从而建康城内空虚,石家才会趁虚而入呢?保不齐他们会这样想,长亭不需要人人都想到这儿来,只需要有人想到,有人趁机出兵意图来分这杯羹建康城就保不住了。 正堂气氛严明,石闵一路颠仆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看着老爹沉吟思忖的样儿再看看讨人厌的弟弟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石闵顿感心下不悦,他奶奶的,他腿还跟这儿疼呢!妈的,他和他老子这一路九死一生,胡子翻脸不认人,提谁的名字都没用!一路回来要不是他命大,这条腿怕都折那儿了!石闵伸手揉揉跟腱,见如今无人说话,便颇有些不耐地看向长亭,再想一想自个儿立马就能娶崔家姑娘了,不觉飘飘然,到时候在这正中央站着说话的就是他媳妇儿,旁人都他妈滚远点儿!石闵越想越飘,半分未曾考量到他的父亲与胞弟都在思考什么。 石猛久久不语,长亭抬眼透过窗棂看了看天色,温笑躬身福礼,神容谦恭告退,“阿娇先去瞧瞧偏厢的筵摆好没”石猛点头,庾氏笑着只说,“我同阿娇一道。” 游廊长且宽,二人并肩走,雪一直未停,落在房檐上,檐角积了雪,庾氏目不斜视轻声开口,“阿娇。”长亭应了声“唉”,庾氏紧跟着道,“阿拓已有决断了吗?” 长亭步子放缓,看了看庾氏,庾氏保养得很好,近四十的人了,肤容依旧,唇红齿白,额头光洁,侧面上看过去整个人都端正。 决断? 一开始就有啊。 “在阿拓没娶我之前,或许还没有决断吧。” 长亭语声恭谨,“如今娶了我,走向并非取决于阿拓的决断,而是大哥的决断。阿娇既嫁进石家便是石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休戚相关,这个道理阿娇很明白,都是一家人,阿娇决计做不出于石家无益之事,这一点是阿娇与蒙拓共同的决断。” 庾氏笑容略微苦涩,拍拍长亭的手,轻声喟叹,“老大”再“唉”一声,“老大没得坏心。” 庾氏是聪明人,一眼就看出来长亭直荐石阔带兵攻建康的目的,谁打下来的城池便由谁来坐稳,这是石猛一贯的手法,奈何石猛向来看重长子常常将石闵带在身侧,当然好处多多,可是石阔都有自己老巢了,石闵却仍旧被拘束在冀州。如果石阔把建康攻下来了,石闵又该往哪处去? 长亭温声一笑,反手轻挽庾氏,亲昵笑道,“姨母,您要相信阿娇与阿拓也没得坏心。” 未雨绸缪,也并不算有坏心啊。(……) 第两百六十章 失踪(上) 第两百六十章 石猛回归三日之后,来自邕州的书信也到了,一封送到正堂,一封送到长亭处,长亭赶紧接过手,一瞅拿的是牛皮纸写,字儿倒有进步,从四四方方变得有了点儿笔锋,横平竖直里头隐隐约约有点长亭的影子,信封上头四个大字“吾妻亲启”,长亭不由老脸一红笑眯眯地拆了,一拆开,整个人的笑容都快僵住了。 等这死狗男人滚回来,长亭一定要搞死他!一定要搞死他! 八百里加急送回来的信,蒙拓却如此惜字如金这么大一张纸,这么长一张纸,蒙拓就写了两列字儿,一列写了“勿念”,下一列写了“因害怕途中信件遭拦截,故,话在心头,笔下无字。” 话在心头,笔下无字 长亭默了默,把信纸叠了又叠,叠了又叠,叠成小小一张放到小木匣子里头和当初蒙拓寄到平成的那封信在一块儿,放完了,长亭不由气得牙痒痒,写都写了,你就把心头的那些话写出来会死吗会死吗会死吗?人拦截你写给媳妇儿的情话有个屁用啊?拿到战场上去臊你面儿吗!?长亭一把阖上木匣子,想了想又把信拿出来重新扫了一遍,再又装了回去。 蒙拓写给石猛的信里说了些什么,长亭在次日清晨问安之时知道了。石猛也在,且并不避讳长亭,脸上的胡子刮干净了,石宣正靠在石猛肩头笑闹不知在说什么。长亭笑着拐过屏风,还未待庾氏说话,石猛便示意长亭坐着。态度语气都极温和,“等入春了,我就把石宣送到镜园去,你好好教教她,你姨母要忙着两桩婚事,实在是分身伐术。” 把幼妹交到表嫂手上来教管,其实是对新媳妇家教最大的认同和嘉奖 长亭看了眼庾氏。见庾氏神情很平和地看着丈夫与幼女,便笑着应道,“好。等入了春,两个嫂嫂进门之后,姨母便可算是有了左右手了。”长亭笑起来,“左右阿娇也帮不了什么。阿宣来镜园。我也好歹没时间平日里想东想西”长亭说着神色便有些不自然,“姨母,您得好好说说阿拓,这么八百里加急送回来的信,他就写了两字儿,‘勿念!’,战况怎么样,啥时候回来呀。邕州守得住守不住呀,他什么都没写!阿娇这才将嫁进来。凡事都如履薄冰的,他这样”长亭眼眶一红,“他这样,阿娇哪儿还能睡得着觉啊” 石猛“唉”了一声,庾氏便伸手牵过石宣交给老妪,待石宣走过了偏厢,石猛才疏朗笑开,俯身问,“他就真只写了两个字儿?” 长亭捻着帕子抹眼眶点头。 石猛再笑,“这小子,等他回来是得好好训一训!”说着便一转话锋,“不过近段时日,蒙拓怕是还回不了。”长亭手上一顿,静听石猛后话,石猛声音缓缓压低,继而再道,“戏,要做就得做全乎,邕州战事一旦定下,再骗人就骗不到了。邕州不仅要输,还得要输得惨烈。”石猛看长亭脸色一变便知这姑娘明白了,心头喟叹大感惋惜,当初就算不嫁石闵,嫁给老二也好呀还是蒙拓命好,出兵就出兵吧,自家媳妇在内宅里头态度也表明了,计谋也出了,后路也帮他给铺好了,蒙拓还剩下能做啥?娶个好媳妇儿,连命都不用拼了! 长亭眼神一动,她当然明白石猛的意思! 如果石阔要带兵进攻建康,在外人看来无非两个原因,围魏救赵----即为邕州解围,再就是趁火打劫----趁你有病就要你命,无论是哪个原因都基于符稽派了大部队进攻邕州,兵力就那么多,只有在符稽派遣大军进攻邕州的前提下,建康才会相对而言兵力空虚,要让旁人有趁虚而入的想法,石家就必须让别人相信符稽,确实那么做了。 长亭含眸莞尔,“阿拓是回来还是回不来,阿娇都是不在乎的。男人嘛,总得有更要紧的事儿要做,日日拘在内宅能有多大出息?阿娇就觉得他没把这个家当回事,只求着姨母得好好说说他!阿娇说的话,他三句听一句都算好!唯独您说的话,他是句句听!” 庾氏被长亭明目张胆一奉承,便笑道,“说说说!一定好好说说他!千辛万苦娶回来的媳妇儿,自个儿得好好待!” 长亭也跟着笑,笑得羞赧又腼腆。 有时候吧,这婆媳关系是难处,诚如长亭所说,姨母也是母,庾氏把蒙拓从垂髫小儿抚育到如今这般模样,用心用了多少都暂且不提,就冲庾氏在蒙拓父族厌弃他的时候站了出来,这份恩情都一辈子还不完,蒙拓是真心实意把庾氏当母亲的,长亭自然也得跟着尊敬,只是这关系怎么处又是个大学问,长亭这辈子还没学着讨好过人,想了想,好听的话,谁都喜欢听,说一说别人高兴了,自个儿不也跟着乐呵?嘴上说一说,原则问题不让步,和长辈间只要不是切身生死相关的,都没有争论的必要。 长亭明白了石猛要做什么,果不其然,三日之后,邕州城破,蒙拓失踪的消息便传了出来,再过三日,二子石阔协同三子石闯整合幽州全城兵力出击建康,企图围魏救赵为蒙拓解围。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先从冀州传出,再沿东南线一路向外传去,至多五日之后,恐怕已尽人皆知。 一石激起千层浪,石家诸人再看长亭的眼光便带了几分异样,有看热闹的,也有真心实意担忧的,更有落井下石的,哦,还有更闹心的----长亭看着半倚在凳子上哭哭啼啼得我见犹怜的石宛很想问一句,姑娘,你到人媳妇儿跟前哭男人,你母亲晓得不?长亭一抬眸再看了看石宛哭得极度忘我,在她嘟嘟囔囔中,长亭好歹听清这姑娘在说些什么。 “表嫂,你明白告诉我,阿拓究竟怎么了?他在信里都说了些什么?你赶紧给陆家写信啊,求一求你哥哥去找找他啊你们别忘了,当初你们的命可都是阿拓给救的” 关你屁事 长亭按捺住怒火,生生从牙缝里挤下了这四个字儿。(……) 第两百六一章 失踪(中) 第两百六一章失踪(中) 长亭手捏成团,心里鬼火冒,攒着的火气腾腾腾地往上升,干嘛呢干嘛呢干嘛呢!信没写两句,人还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给她弄了个哭哭啼啼一心一意记挂着她男人的小花儿这死狗男人最近日子是不是过得太好了! 满秀在长亭背后翻了个白眼,石宛当即哭出了声儿,“表嫂您别嫌阿宛,阿宛与表哥从小一块儿长大,日日都在一块儿!如今表哥生死难测,你屋子里头的丫头竟还有心思翻着白眼埋汰人,不过是瞧阿宛孤儿寡母无人疼惜罢了” 有一种人吧,说什么都能扯到别人嫌弃她。 长亭记得陆长庆以前也这样,说来说去也不知说到个什么,就开始哭,哭自己命不好,旁人都看她父亲不是长子慢待她,哭她不是嫡长女一没养在大长公主膝下二她母亲没当家,故而旁人便总是有什么物件儿先给长亭挑,挑完长宁挑,第三个才是她再或者就是觉着旁人在嫉妒她,因为嫉妒,故而珠花布料才是长亭先把好看的挑走了,只因嫉妒她的美貌 反正别人总是嫌弃她,嫌弃她家世,嫌弃她孤儿寡母,嫌弃她父母没能耐。 其实长亭真的可想开口告诉这些人,别人嫌弃你吧,有可能真的是因为你这个人太讨厌,跟嫉妒都没太大关系,是真的厌弃你这个人。长亭眼眸一垂,看了看堂下哭得抽抽搭搭的压根没法儿好好说话的石宛。突然觉得其实这姑娘真挺嗯长亭一向能言善辩,如今却找不着个词儿来形容石宛,和陆长庆比起来。石宛行事全凭感觉,也不想这事儿的利弊,也没想过害谁,就是哭,在庾氏跟前哭完在她跟前哭,光哭叫人觉着这姑娘真傻对,是傻 长亭斟酌语句后方轻声开口。“石宛,你是站在什么立场来我面前说这些话的?” 石宛一愣,抽抽鼻子。神容怯怯地开了口,“我与表哥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 长亭一摆手,“你别跟我这儿说情分不情分的,你自个儿掂量掂量。表兄表妹自小长大的情分有夫妻之间相濡以沫的情分更重吗?”石宛抿抿唇。眼眶红透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长亭也不催,气氛一下子沉凝下来,待过片刻后,石宛终究带着哭腔回答了这个问题,“自然是夫妻” “好,你既知道是夫妻情分更重。我便希望在往后的生活相处中,你别时不时在我跟前提及你与蒙拓所谓的”长亭笑了笑。意味深长,“情分。” 石宛神容哀戚,拿帕子掩过口鼻,默不作声地继续哭。 长亭再言,“我是蒙拓的妻室,我比他的表妹,比他的妹妹,比他的挚友,只会更在乎他的生死。我不需要别人插手我的内宅的任何事物,你身为表妹不行,其他人也不行!石宛,凡事要讲究一个分寸,你母亲不教你的东西,我这个表嫂来教你,否则等你出嫁,被别人指着鼻子骂的是石家的名声。”长亭看着石宛的神色,加深了语气,“既然你与蒙拓是自小的情分,夫唱妇随,我也待你像妹妹一般,毫不避嫌地跟你明白说了,你若败坏了石家的名声,你的小叔母,哦,也就是我的姨母,石宣的母亲恐怕徒手撕了你的心都有。” 石宛双目噙泪,猛然抬首,樱桃小口微张,似有震惊之意。她嫁了,可石宣比她小这样多年岁,若她给石家抹了黑,意味着连带给石宣也拖了后腿,照庾氏精悍的个性,岂止撕了她那么简单! 石宛心下一紧,张口便辩,“阿宛如何败坏石家名声了表嫂莫要欺负阿宛年岁小,不知事!” 长亭面容微敛,挑眉看她,“如果没有那便最好,既是表嫂在教诲表妹,这教诲便当说在事发之前,防微杜渐这才是正道。往后表妹也是会嫁人的,平定内宅,管理庶务,相夫教子,石家出去的姑娘没有谁不是正房太太,这些都得学着点儿,虽说你叔父,我姨父位高权重又是护短的个性,可全靠娘家人撑,可撑不起后宅里头四四方方的那片天。” 石宛哭也忘了,捻着手帕看她,隔了良久,石宛再一哭,声音软得像只将出生的小羊羔,弱弱怯怯的,若叫男人听到兴许这一颗心便软乎了,长亭却遗憾自个儿不是男人,始终硬起个心肠,姿态难看。 “表嫂说得是”石宛拿帕角擦了擦眼角,正襟危坐,手搭在椅凳上做了个起身的姿势,身边的丫头赶忙来扶,石宛一边躬身行了个礼,一边轻声再道,“那表哥的事儿便托表嫂多操心了”便也不看长亭神色也不听长亭后话,拐过屏风出去了。 人一走,满秀可以随心所欲地翻白眼了。 满秀忙着翻白眼,白春却忙着感慨,“您说这么多,大姑娘却什么也没听进去。” 长亭顾忌石宛小姑娘的脸面,也觉着石宛与陆长庆不同,她没存害人的心,看不清形势是蠢,可蠢却不是错儿啊,石宛她母亲没教好没透的东西,她隐晦地提点告知,也算是仁至义尽了。长亭说那么多,威逼利诱,先谈若她继续如此庾氏恐怕也会出手了,到时候就不是被训话那么简单了,再谈照石家现在的条件,石宛其实能嫁得很好,虽说世家大族的当家太太暂且不想,旁支的正头夫人却很简单,石猛又护短,只要一出嫁,恐怕日子比在冀州还好过很多奈何这姑娘一句都没听进去。 长亭侧身问白春,“你是石家家生子,你说石宛与阿拓” 白春赶忙道,“您可别想多了!郎君与大姑娘什么都没有!只是郎君以前练功练得勤快,到了夏天大姑娘差人送过几次茶水点心,帮郎君选过几次笔墨纸砚,做过几次外衫”白春说着说着戛然而止,高呼一声,“可郎君全都还回去了的啊!而且那都是郎君十来岁时候的事儿了!” 主仆同心,长亭与满秀齐齐翻了个白眼。(……) 第两百六二章 失踪(下) 第两百六二章失踪(下) 石家驻邕州主将蒙拓失踪一事蔓延传递之后,邕州失守,石家大军全军覆没的消息随后传得沸沸扬扬,连石猛小儿终日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怒斥原配庾氏“刁悍独专”,再斥长子石闵“顽劣平庸”这样的事儿都飞快传到了大晋之中有心争雄的耳朵里。只有符稽,昭和殿里的摄政王符稽表示很无辜,你说什么?我的军队破了邕州城?!你说什么?我的人马把石猛那个老杂碎压了个全军覆没?!你还说什么?石家内讧了,石猛要癫儿了!?哎呀,都是好事呀,可是现在只有一个问题----老子的人马占了邕州,老子为啥不知道! 符稽听得这些消息之时,没由来地升起一阵警惕,眯眼想了许久,越想越心惊,这事儿不对头,他派出去的人马大获全胜,缘何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了,只有建康没收到消息?为什么付先生没有在城破之时向建康修书一封等等,付先生!会不会是这个付先生企图盗窃战果,处心积虑倒戈!符稽越想越心惊,城破这个消息绝非空穴来风!那位付先生并非他长久以往带在身边的心腹之臣,这位先生可谓异军突起,在他本无太多能人异士的幕僚团中一枝独秀,这也就是说付先生的上位靠的不是忠心,而是能力! 符稽登时击节憎悔,他只看到了能力,当时派遣大将军师出征之时却忘了一条铁律!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远征之将必为心腹中的心腹,肱骨中的肱骨,只有如此才可放心将如此多的兵马、粮饷交到此人手中,放任他将军队带离主家视野范围,而主家不会对他产生丝毫怀疑的情绪,但,很显然,付先生于符稽,并非这样的存在。 又或许会不会其中有诈? 邕州并未失守,但有人以讹传讹将此事传得神乎其技,头号幕僚或叛变或仍在战争之中,反正最终的结果是符稽身边再无可令他醍醐灌顶之人,符稽想了想决定照当初付先生那样的方式去思考,首先他要搞清楚邕州如今到底在谁的手上,若仍是在石家手上,那么他可以推测以他派出的兵力及如今已过的时间,他的那支行伍大约凶多吉少。若符家军已里应外合攻破邕州城门,那么为什么他迟迟未曾收到任何来信文书?如果是后一种情形,他有八成的把握认定是付先生从中窃取,可如果是前一种情形,那这个传言又是谁传出来的,意欲何为?符稽抓耳挠腮,竟不知从何想起,召来各幕僚,或说“此为石猛缓兵之计,意在使符家军骄傲跋扈,所谓骄兵必败,先仰必抑。”或说,“这大概是大晋山河上第三股势力的挑拨离间,若因邕州一事,咱们现在与石家剑拔弩张,在两家兵马都消耗得差不离后,总有渔翁出面得利。”,再或说,“或许因战事胶着,有心之人爆出虚假示事宜以此转移注意力” 所有的或说,皆为隔靴搔痒。 说他们没道理吧,又实在偏激,可说有道理呢,符稽却总觉得其中差了点儿什么。 符稽陷入了左右为难的思考之中,在他自己还没想出一个答案之前,石家明明白白告诉了他的答案----石阔带兵向建康城来了,光明正大的,不加一点掩饰的,甚至据斥候来报,石阔顶多带了一万人,途中赶路时间十分紧张,为赶行进进度,甚至在稠山下的东市集将十来条街的赌坊、青楼、商铺只要是能住人,能让兵士舒舒坦坦住下的地方全部都包下了,以赶路为主要目的,不计钱粮消耗,甚至不试图对消息进行封锁,简直在明明白白地隔空向符稽喊话。 在石阔率仅仅万人就敢进攻建康的消息一出之后,揭竿而起之能人将相瞬时如雨后春笋,破出泥壤表层。一时间,许多打着各式各样旗号的队伍从四面八方向建康涌去。 “有人打‘清君侧,除权臣’,也有人打着‘匡扶正统,扶正旧夏’的旗号向建康靠近”满秀把掌心一捏,手中的小抄顿时湮灭于无形中,满秀瞪大眼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比较正义,“如今朝中本无圣人,何来‘清君侧’?说要匡扶正统,恢复大夏就更好笑了,大晋历经数百年都没说过要匡扶旧夏,如今反倒被提上了台面,很明显这是”满秀头一埋,手一张,眼一瞅,再道,“很明显这是落井下石,吹着牛皮做大旗。” 长亭“嗯”了一声,身形往后一靠,“谁教你的?” “张先生!”满秀对于长亭质问,一向坦白从宽,从不做任何无谓的挣扎。 长亭笑了笑,“张黎呀?”(……) 第两百六三章 困境 第两百六三章困境 满秀重重点头,长亭不由柳叶弯眉高高一挑,也不谈前线战事只压低了语声,神容暧昧,“张黎都跟你说什么了?什么时候同你见的面?我记得这些天我没把张黎请进内院来过呀?你们私下里还有往来啊?平日里私下见过?还是托人带话呢?”长亭再挑挑眉,余光看到白春默默向前迈了一步耷拉着耳朵正认真地同听,不由笑道,“作甚呢!你两住一屋,平日里她没跟你说过这些话啊!” 白春抬头看了看满秀,再将目光下移,态度异常恭谨,认真发问,“大姑娘,您当真认为满秀会跟旁人谈论除吃食以外的事儿吗?” 长亭毫不犹豫当即摇头,白春顿感沉冤得雪,“故而奴也不知他俩私下里还有往来啊。” 满秀一声“啧”,当即辩驳,“什么往来呀,能有往来什么呀!就我偶尔去别庄的时候遇着了张先生,一路说些话,再不就是前几天,我出二门碰见了张先生,张先生便告诉了我外头的情势叫我好好同大姑娘掰扯掰扯,让我好歹知道点事儿别丢了从陆家出来人的脸面。” 白春便问,“你们一路说些话说了多久了?” 满秀偏眸想一想,“约莫两月。” “咱们才到冀州来不到四月!”白春压低声音叫嚷起来,“你怎么一开始不告诉我!” “你不也没问我吗?”满秀一头雾水,私心觉得自己无辜极了。 长亭一听哈哈笑起来,心里头却暗暗记了一笔。 当初陆长英想让满秀嫁与张黎的心思,张黎可是知道的,可当时张黎并未表现出任何反应,如今却暗自靠近,长亭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个男人在男女之事上不似他在政权倾轧上那般运筹帷幄,怎么说呢好像有点反复无常,之前没意思,如今却主动撩拨,前后反应差别之大,长亭不得不给他定性一个反复无常。一个反复无常的男人,作为主上及友人,并不算太妨事的,可若作为夫君,长亭却很有些犹豫。 张黎,是不是看中了满秀哪里?看中满秀在她心中的地位?不能够,张黎已然是镜园麾下一枝独秀的谋士了。看中满秀的才貌?嗯长亭抬头看看,貌勉强算,才算盘打得快?还是觉得娶了满秀对他之后的升迁会有所助益?当然会有助益,从长亭待胡玉娘维护的那个高度来看,从蒙拓听长亭话的那个恭顺度来看,从石家自老的到小的无一人不精,无一个决定出现偏差的势头来看,娶到满秀带来的不仅仅是对他的重视,而是迫使长亭与蒙拓将他看成心腹中的心腹,从而自根本上改变他是一名降将,哦,若要认真追究,更可以称呼他为叛将 长亭眼神一眯,支开满秀,单独留下白春,静声叮嘱,“看好满秀,也别先做声,只是别叫她陷进去。哦,还有珊瑚、碧玉那两丫头,也得看好了,都到了嫁人的年岁,你们是我身边的人,旁人想打主意也得先叫我点头,若自己有何主张尽可来同我说,我尽力牵线。”长亭心里再过了一遍镜园的人,再道,“明儿,哦不,等建康一事过段时间后吧,你记得叫人牙子带几个干净大方的小姑娘来,你们一手一脚教好之后我也该将你们放出去了。” 白春脸色一红,嘤咛一声,掩面跺脚奔出。 长亭看得目瞪口呆,在她近些年的成长中,遇到的大抵都是如满秀、玉娘的姑娘,还记得她上回和满秀说这些话,满秀兴致勃勃地规划起今后的庭院里是种麦苗还是忍冬长亭坏心逗她,“若你往后的夫君既瘸又跛还瞎,你也还有心思栽种忍冬麦苗?”满秀一本正经,“男人算个毛,只要院子是我自己个儿的,儿子是我自己个儿的,家里头的契书在我手上攥着,我有能吃一辈子的嫁妆和好好过活的心思,我便不得在乎我男人是个啥样的人。” 想法悲观,口吻积极,长亭竟不知该如何评价满秀的观点。 既张黎一直有意无意在接近满秀,长亭便琢磨着是不是得召张黎过来一趟,哪知这事儿还没开口,建康那处便起了波澜----虽石阔全力带兵进攻建康,奈何有人从中截胡,在石阔之前淮中有猛士集结近万人围攻建康城,建康城门紧闭以沉默对敌,至第三日,人越来越多,围在建康城外,做着发财梦。 过了许久,其中方有人发觉---- 咦,他娘的,半个月就出了家门的石家军咋个没来呢!? 他家走得最早了啊!(……) 第两百六四章 围堵 建康城外人越积越多,分散在淮河沿岸,秦山山麓之下安营扎寨,事儿越传越广,人也越来越多,奈何符稽一直未有任何动作,内城不动,外城各家草台班子离得近了,直接越过文斗直奔武斗,三天两晚间隐约便传见有三队人马受了重击仓皇逃窜,剩下的人马也有相应折损。长亭听过来报,轻轻摇头,“草台班子唱不了大戏码,符稽按兵不动都能叫这群人自己先争斗起来符家之后,寒门再难出贵子。” 长亭这番话正巧在庾氏正堂说,恰逢石猛拐过屏风,石猛闻言当即声如洪钟辩驳,“谬论!石家便可再出贵子!” 长亭抿唇笑起来,“可咱们石家什么时候被算是寒门了呢?” 石猛当即大悦,一边喜形于色笑着赞了两句,“阿娇今儿的头发梳得好,全赖鬓间那支大金簪子贵气,以后让你姨母给多打点啊!”,再一面告诫正贴在偏厢玩打画片儿的石宣,恨铁不成钢,“让你跟着女先生学,全学些养花逗鸟的功夫玩意儿,好好一个样子就放在跟前不知道跟着学!” 石猛穿堂,口里念念叨叨的,石宣捏着画片儿转头朝长亭挤眉弄眼学石猛那副样子,庾氏轻“啧”了一声,石宣当即不敢再作怪,一副恭顺谦卑的无辜样儿,一双眼珠子却滴溜溜地东转转西转转,长亭当下笑起来,每回见着石宣,长亭都非常想念小阿宁,正巧长亭一走神,庾氏开口道,“等世道再好点儿,把阿宁也接过来住段时日,你初嫁都没有归宁”庾氏默了一默,“趁着阿宁来住的日头,把崔家的婚事也给办了,一直这么给拖着,都要把老大拖到二十四五了。” 如今正逢大乱,各城池皆有人拉起一串子草莽便美其名曰征兵起义,共打江山,每一个揭竿而起的人心里头揣着的都是一个富贵梦,都做着黄袍加身的美梦,跟他们口里头的正义一个铜板关系都没得。其他的乱世,长亭没经历过,如今这乱世,长亭倒是看到了挺多事儿了,宁做太平犬不当乱世人,说得真挺有道理。建康城外那起子想趁火打劫的草台班子在这乱世里头就是两大巨头手里的棋子,石阔需要他们在无形中成为石家的援兵,而符稽更聪明了一把,面对如此困境,也有啥都不做等着那帮人失去分寸的勇气 符稽和石猛的博弈,牺牲的只是那些雄心勃勃的人们。 庾氏见长亭没反应,又笑着再道,“阿娇,你说好不好?” 石闵成亲的时候把小阿宁接过来住两日啊?不过是怕石闵成亲之时,陆家没有表示罢了,庾氏为人精明,说话滴水不漏,长亭往前以为这是因为她初入石家,庾氏待她尚有所防备才会这样说话,如今却发现这是庾氏这么些年养成的习惯,无论跟谁说话,目的都藏在话里,旁人吧听得出来就听,听不出来就跳进坑里了。 长亭莞尔浅笑应道,“世道正乱,阿宁年岁尚幼,恐怕哥哥不会放心她千里迢迢过来。只是大哥成亲,陆家也当来人,我私心里揣测要不是管着光德堂里里外外大小庶务的十七哥过来,要不就是拜托了宗族里有声望的叔伯过来恭贺,总是得抬了贺礼顺道来瞧瞧我的。” 长亭一语言罢,庾氏放了心,笑着又转向其他事儿上去。 建康城外一直僵持不下,符稽按兵不动,外头在折损兵力了几日之后突觉不对,当即不再内讧,安稳度过了三两日,斥候再一打听,原是其中有人牵头安置众人,石阔带去的兵马就停在了秦山南麓驻足不动,可再过三两日,众多人马纵横捭阖开始猛攻建康了! 冀州对此并不感到意外,至少长亭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毕竟此次带兵之人是石阔,而非老大石闵。石阔不是个草包,在毅然舍弃邕州的情况下,他必须拿下建康,才能扳回一城。 只是他靠什么扳回来的,长亭暂且不知。 入夜天凉,长亭还未搬回镜园暂居石府,正逢大清扫,丫鬟们将内屋里里外外收拾了个遍,栅栏中换上了将开的芙蓉,梅瓶与玉器也被擦得锃光瓦亮,夜深无风,内外静谧,长亭着亵衣靠在暖榻前看书,忽闻窗棂边有“踏踏”叩响窗板的声音,长亭心下一动,赶紧下榻趿拉上木屐,一把打开窗门,眼前便出现了蒙拓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第两百六五章 回来 第两百六五章回来 黑夜之中,灯火摇曳,长亭扶在窗框上,看着蒙拓在昏黄灯光下棱角分明的脸,长亭嘴角向下一瘪,伸手去够蒙拓的颈脖,隔着窗框紧紧圈住蒙拓,脸贴在蒙拓胸前,眼里热热的,一开口便哭出了声儿,“你究竟晓得不晓得我好担心你!” 窗户高,长亭虽不算矮,手肘却正好被卡在窗框边缝下,蒙拓小心翼翼地伸出左手帮长亭挡了挡,右手缓缓环住妻子的后背,一下一下地往下顺毛,感觉得到长亭在哭,长亭一哭,蒙拓就手足无措,屡试不爽。蒙拓轻手轻脚地拍拍长亭的背,好像是在拍一只小猫,小声哄道,“你先撒手,咱们进屋慢慢说”等了半晌,见长亭没啥动静,蒙拓只好先将长亭环在怀中,伸手一撑借力往内堂一跃再反手将长亭换了一边抱着,探身伸手将窗户阖上。 内堂一下子静下来,再听不到外间呼呼而过的疾风声。 长亭趴在蒙拓胸前哭湿了一团,等哭舒服才抬起头来,蒙拓赶紧递上帕子,长亭接了过来擦擦眼泪再擤擤鼻涕,皱皱鼻子看向蒙拓,男人又黑又瘦,两颊都瘦进去了,眼睛倒还算亮,只是尚可观肉眼可见的疲惫,长亭伸手摸了摸蒙拓的眉头,带着哭腔,“你怎么这么轴?信也不写一封,如果不派兵怎么办?如果符稽大军攻邕州怎么办?你是不是预备死守?” 蒙拓看着长亭,这才成亲不到半载,他便有近半的时间将她丢在家中。 如果当初没有他搅局,那么长亭便会顺顺利利嫁与谢家,不用胆战心惊,不用担心面对生离死别,甚至谢询会日日陪她赏花作画蒙拓大手一伸,将长亭再次揽在怀中,他当然知道如果这样会怎么样可他不敢想,如果感情注定自私,那么就让他自私一回吧。蒙拓肩头一沉,是长亭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蒙拓轻声道,“不预备死守,我留了角门的,一旦无人增援,我便带着人马往平成退去。”蒙拓一声笑,“弃城而逃的败将,大概只有大舅子才肯接纳了吧。”蒙拓笑了笑,“适时再伺机反扑,韩信尚且能忍胯下之辱,我小小一个参将,丢了一座城池就丢了吧,只要能拿回来都不是大事儿。” 长亭环抱住蒙拓,瓮声瓮气,“一个邕州而已,丢了就丢了罢,人命没了就再也回不来了。”长亭闷了许久方轻轻开口,“他们说我是天煞孤星的命格,两岁时母亲去了,紧跟着便是父亲与继母,他们都是极好极好的人,可是就那么没了若当真是因我命不好连累了你,我或许这辈子都无法释怀。” 蒙拓紧紧抱住长亭,隔了半晌方沉声道,“不会的。”再过片刻,“以后谁再说你是天煞孤星,我让他下半辈子都说不出来话。” 蒙拓回冀州的消息被瞒得死死的,石阔尚出兵建康,一旦蒙拓回城风声走漏,恐怕石阔自己招过去的那几支草台班子会恼羞成怒跳转刀口,故而次日蒙拓一大早就往正堂去,蒙拓坐在长亭上首,石猛与庾氏一到,长亭思量片刻终是安稳坐在了椅凳上没再借口离开,石猛将一落座看了看蒙拓便笑道,“昨天回来的也不先跟我这儿打声招呼,径直奔媳妇儿屋去!”这算作寒暄,寒暄之后,石猛迅速话锋一转,谈及战事,“邕州可还妥当?” “符稽全军覆没。”蒙拓言简意赅,“逃了一队人马,花大力气逃的,我追踪到稠山山脚就不见那队人马踪迹了,其余人马全军覆灭,降的就招安归顺,抵死不归顺的就地格杀,都是小兵末将,又有多少人不归顺?算下来,死伤并不算多。归顺之后我单独将这群人编了一列行伍收归,粮饷和吃食都按大部队给,他们多半是邕州人,若苛待了恐内城又起内乱。” 石猛点头,再道,“派人再追踪!不能让这小队人逃脱!”石猛眼神一眯,“一旦这队人逃出东北,那邕州并未城破一事就会真相大白,到时候没有攻下建康事小,老二安危事大。” 蒙拓当即颔首点头,利落答道,“我已遣黄参将带队搜寻了。”蒙拓头一抬,再言,“如果事有蹊变,何不加快建康进程?建康久久未动,无非原因有二,一则没有人愿意当马前卒,二则众人都害怕石家成了最后得利的渔翁。” 最先冲击的必定受到重创,谁都不想给他人作嫁衣。 包括实力雄厚的石家。 长亭低头啜了口茶,如果由她提议才促成了石老二成了率兵出征建康,这卖了石老二一个天大的人情,那么就让蒙拓坐实这个人情债吧。送佛都讲究个送到西,既然已经被看做了老二的党朋,那么不这么干,岂非有愧?(……) 第两百六六章 立场 第两百六六章立场 既然要做,就要做全套。 蒙拓此话一出,石猛当下扬眉抬眼,示意蒙拓继续说下去,蒙拓继而言道,“再次出兵吧,石家再次出兵才能让那些人急慌,急慌之下,他们必定不择手段。”蒙拓说话点到即止,石猛双眼一眯,当即明白!如果那帮子人现在出兵去撕扯建康,好歹还能撕扯下来一块肉,再不济也能捞口汤喝,可如若石家再添兵,那么那一帮子人便是白来一趟,与其连口汤都捞不到,还不如先下手为强,趁石家的援兵还没到时能抢到什么抢什么,好歹也不亏。 石猛默了半晌,偏头抬目沉声发问,“何来兵马?” “邕州出兵。”蒙拓回应极快,“外人都以为邕州正值一场酣战,没有人会想到邕州已成一座空城。” 石猛再问,“那由谁带兵?” 长亭将手中茶盏一搁,余光瞥向石猛,石猛的神情让人看不透,而庾氏却目露担忧。石猛这样的城府当然能懂蒙拓用意,站队还需提前站,摆明了态度才好迫使石猛做出抉择,否则一旦失了先机,难保会被打个措手不及。长亭已向庾氏摆明了立场,现在要做的是向石猛摆明立场,是,你要看重哪个儿子都是你的事儿,可都是表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镜园选择偏帮石阔,你身为掌权者当然可以有自己的偏好,可不要强求。 长亭不信,石猛舍得放掉蒙拓这样大的一个助力。 故而越早表明态度,越好。 “姨父希望由谁带兵?”蒙拓态度恭谨,沉声回道,“黄参将还在邕州,由他带兵甚好。拓私心希冀大哥带兵,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只是大哥用兵喜好剑走偏锋,拓害怕打草惊蛇,反倒不妙。”未待石猛再道,蒙拓挺直脊梁,低声再次开口,“其实这次出兵由谁来带并不要紧,只是给建康一个警示罢了,到时候出兵遣将的必定是早已驻扎在建康城外的二哥。” 隔了许久,石猛耸肩笑起来,眼神看向长亭,“陆公不愧为天下士族之首,阿阔走这步棋也没下错。” 长亭掩眸轻道,“是看您大度罢了,阿娇小小算计也不过只为活命。咱们一家子都没藏坏心,阿娇这么小一点点的盘算,天地日月可鉴,绝非要石家内讧,只是人都有立场,您一向疼惜阿娇与蒙拓,自然也容得下我们两这点儿小立场。若换个人,我两也不会用这样的法子。” 长亭说得坦白坦然,带了点儿娇憨。 石猛便朗声一笑摆摆手,“你两先回去吧,收拾收拾自个儿打包回镜园住去!别住在这儿碍手碍脚的!” 蒙拓应过一声后便起身拐出内室,长亭紧跟其后,待再难见二人身影后,庾氏长吁一口气,拍拍胸口,“将才我怕你当场大怒还好”石猛背向后一靠,仍旧看不清脸色,只是笑着摆摆头,“他们将心思全摆在了明面上,让老子咋个发怒?”石猛一顿,“再次出兵确实是个好法儿,出兵的人选提得也无法让人反驳。黄参将还在邕州,当然是他带兵出征最合适。如果我想让老大带兵,那么蒙拓的后话就封死了这个可能----到时候做主调兵遣将的必定是阿阔,照老大的个性恐怕兵还没出,营内率先内讧。几句话让老子进退两难,阿娇再示软说说难处卖卖乖,老子被算计得想生气他妈都生不起来。” 石猛眼神灼灼,“蒙拓摆明了站队老二,阿娇自然也跟过去” “我们你总得有个决断啊。”庾氏大叹一声,头一回开口问及此事,“老大是长子,可老二也是你的儿子,你要偏一个轻一个这是你父教子的法子,我是母亲这么些年头从来没管过,可是眼见两个儿子都大了,你总要有个决断吧。我自己生的儿子我清楚,老大及不上老二,若老二有心算计,老大会被他吃得骨头渣子都吐不出来。如今蒙拓成了亲,阿娇身后又是陆家,摆明了站在老二身后,就算你给老大娶了崔氏又如何啊?” “就是为此,我更不可能顺水推舟让老二上位。”石猛脸色不变,“士族已为经年沉疴,如果石家上位不可避免地会面临士族当道,无视皇权的境地。陆崔谢王四大家是士族之首,你说如果陆崔两家决裂,斗得两败俱伤,石家坐稳江山会不会更容易?” 这一点,庾氏永远没想到过。 长亭与蒙拓站稳了立场,而崔氏入门之后崔家的天然立场就是老大,一旦石家内部面临争斗,陆家与崔家不可避免地要深陷其中,四大家联盟破裂,士族一旦失去领头者便当如一盘散沙再无重铸之可能。 若说长亭想得远,那么石猛想得更远。 一个王朝只能有一个抉择者,一个最显赫的家族,一旦这个王朝还掺杂着其他的声音,那么必定立不了多久。 石猛双手交握,沉声再次开口,“他们既然没有矛盾,那我们就给他们竖一个矛盾也好。”(……) 第两百六七章 混战(上) 第两百六七章混战 石猛与庾氏这番话,长亭和蒙拓永远都不会知道。在廊外,长亭与蒙拓并肩而行,满秀偕几个小丫鬟跟在身后三米远处,庭院中种枇杷树一颗,亭亭如盖,如今不过四月天,正值北地天蓝气清之际,长亭回望一眼紧紧阖上的正堂门窗,抿唇轻声道,“你说,姨父为什么一定要石闵上位?其实明眼人都明白,二哥才是最合适的那个人,退一步想想,姨父如此作为岂非硬逼二哥破釜沉舟吗?何必呢” 长亭一直想不通明明每个人都懂石阔才是最可堪当大任者,为什么石猛看不到? 难道当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长亭百思不得其解。 蒙拓想了想,沉声道,“每个人都知道我更像父亲,我比两个哥哥更强更聪明。小时候,父亲教我射箭”蒙拓抬了抬头,手比了个箭的姿势,手腕向上一抬,好像那支箭远远射出,蒙拓沉声嗤笑,“抬腕、压肘、放手,箭头指天际才能射得远,父亲手把手叫我射箭,我学会了,第一次就射到了草原那一边,可是我的那两个哥哥却什么也学不会,无论教他们多少遍,他们也只能将箭射出不过三米。” 长亭低头看了看水湖镶边绣鞋尖,轻“嗯”了一声,静静听蒙拓继续说下去。 “每个人都知道我更好,我既继承了胡人的勇猛,又有汉人的城府。每个人都知道,只有父亲不知道。”蒙拓手缓缓放下,“我大概能理解姨父的偏帮。父亲真的看不到吗?他看得到,只是我身上有太重的汉人气,这才草原上致命的,同时也是他所不喜的。而姨父平生对士族的情感很复杂,他厌恶高高在上的士族老爷,可又不自觉地想去模仿和靠近,而二哥身上一则继承了石家的血脉,二则继承了士族的气度相比于只能看到石家血脉特征的石闵,我想出于私心,姨父更看重石闵是寻常事。” “所以你才跟二哥亲近?”长亭温言问。 蒙拓点头,“都是格格不入的人,自然顺理成章地惺惺相惜。” 一个是在胡人中的汉人,一个是在寒门中的士族,胡人不想承认蒙拓的身份,汉人却又耻笑蒙拓为杂胡,士族不会承认石阔是士族,而庶族却会嘲笑石阔惺惺作态,长亭轻声安抚,“都会好的”长亭一言既出,心头却陡升一个疑问,石猛会因为排斥士族而排斥自己的儿子吗?这个好似是悖论,如果石猛对士族的情感如此复杂,那么庾氏又为何在石家如鱼得水、一言九鼎呢? 或许不是因为这个理由。 可长亭却再难找出其他的理由。 汉武大帝刘彻尚且偏疼幼子,又凭什么不许人石猛看重长子? 长亭想了想,只觉长路漫漫,一山更比一山高。 三日之后,黄参将自邕州出征剑指建康,自邕州至冀州这一路封锁消息,而抵达冀州之后消息大开,任谁都可刺探一二,果不其然尚未至建康,建康城外已大乱,众兵马再也坐不住了,夜袭、强攻、反扑种种花样凑齐了兵书十二册,建康城外一片混战,日日皆有书信来报,每封递到石猛跟前的信笺皆由石阔亲笔所书,其中包含战事、建康城内外具体消息、城外各大扎营人员组成情况以及最要紧的,建康究竟能不能攻得下! “二哥认为,如果保持这个势头,建康必定攻陷。”蒙拓直截了当告诉长亭,“一旦建康城被攻陷,符稽势必退向淮河以北,故而二哥认为我们应当早做封锁淮北的准备” “封锁淮北?”长亭蹙眉,“哪里来的兵力?” 石家目前为止,地盘有了,大将有了,幕僚有了,名望也有了,唯一缺的就是兵兵兵,因为缺少兵力,石家这次才会如此被动!内厢之中,二人相面对茶,长亭话音刚落,却见满秀在屏风外撑着脖子使眼色,长亭眼神一垂伸手将她召进来,满秀脸色本忿忿不平,奈何一眼见蒙拓在此顿时换了副哀怨神色。 “石大姑娘又来了”满秀掐着嗓子,活似六月飞雪极为不公,“石大姑娘这是想做什么呢?当初郎君不在,她来哭了几次就求着我们家夫人一定要救救您,是去求舅家也好是去求郡君也好,若夫人不去,便是存心想您死” 白春靠在廊外门框边,手存在袖中默默做了个收的手势,里头哭腔当即戛然而止。 白春点点头异常欣慰,训练有素,孺子可教。(……) 第两百六八章 混战(中) 第两百六八章混战(中) 让满秀来做戏,长亭一脸遮掩不住的愕然,愕然地看着满秀唱念做打俱佳的做完这整台戏,不觉心头大叹,也不知白春教了多少遍,要不下个月把满秀的份例分一半给白春好了,当作拜师束脩 蒙拓眉间一沉,赶忙看向长亭,紧跟满秀前话出声解释,“你别理她,打发她回去就是,用不着和她东扯西扯,反倒叫自己生气。” 长亭似笑非笑看着蒙拓,这个蠢货连装都不会装,要是长亭信他没这个脑力去遮掩,就照他现在这惊惶样儿,长亭都能治他个罪。“我生气?我能有什么生气的?”长亭一抬手腕,从蒙拓手掌下挣开,笑眯眯地看着他,“怎么着?还有什么事儿是我不知道的啊?还有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故事呢?” 蒙拓“啧”一声,又想解释又从余光瞥了眼双目噙泪闪闪发光正看着这场好戏的满秀,又见长亭眨着一双眼睛戏谑眨巴眨巴看着他,蒙拓身形一僵,脸一红,轻咳一声决定先把满秀支出去,“告诉大姑娘,夫人在忙没空见她,若她有事要问就去找郡君,若是打发空闲就去找石宣,若是无地可去只是闲来喝茶,就请她回去自己泡一盏茶自己独酌吧。”满秀没立马应声,而是看了眼长亭,见长亭默默点了个头方就着帕子抹了把脸应了声“唉”再折身而去。 满秀一走,堂内只余二人。 长亭等着蒙拓开口,心头默数了五个数,数完了蒙拓淡淡开了口,“小时候我才到石家来的时候,除了二哥就是石宛待我最好,吃穿用度都想着我。之后大了点儿好像模模糊糊也明白过来了,便和她刻意拉开了距离。然后两人都长大后,相对来说,这一茬也并非常常提及” 长亭抿抿唇再点点头,男人吧就是这么天真。 要真渐渐随着日头疏远了,两边都绝了这份心思,那现如今石宛那处也不能再搞出这么些花样来了,不过也说实在话,这可真怨不了蒙拓,长亭忍了忍方道,“那石宛如今一而再再而三地插手咱们两自个儿的事儿,你当何如?” “不理她。”蒙拓接得极快,“等她嫁了人,就没这个空当再想着这些事儿了。” 这也是长亭为何一直无作为的缘故,对待争抢地盘的敌人却是应当如秋风扫落叶般无情打击,可当地盘换成男人,敌人换成没藏太大坏心的女人,长亭颇有些下不了手----毕竟人啥都没做,就只是哭哭嗒嗒地跟这儿不走罢了。 等着石宛嫁了人大约就好了。 长亭换个立场想了想,如果当时她没如愿嫁给蒙拓,她大概会做个小人当成蒙拓日后的妻室日日扎针来纾解情怀吧。人家石宛好歹还没气愤到以行巫蛊之术来泄愤的地步长亭微颔首阖眸,歪着脑袋朝蒙拓盈盈浅笑,“左右你得跟她说明白了,如今你回来还是个秘密,我也不逼着你去表态,若往后再有这种事情出现,不怪是石宛赵宛李宛,只要出现我第一个拿你是问,听到没有呀?” 声音轻轻柔柔的,说出来的话辣劲十足。 蒙拓胆战心惊地听了,再心悦诚服地高声答了一声“是”后手上动作极为谄媚地帮长亭亲斟了一盏茶汤,“自然是拿我是问的,军营里头也是这个规章,这个章程最严明,阿娇没说错。” 新炒制的龙井香得很,长亭一头埋栽在新茶氤氲的香气中,心安理得地接受蒙拓的奉承。 优哉游哉的日子过得还是挺久,蒙拓回来的消息是封锁着的,他不用日日去军营点卯,也不用日日出门应酬,反正也不急慌收拾东西回镜园去,两口子就缩在石家的深宅大院里头过了好些天的安安稳稳的舒服日子,当然这个舒服只是针对蒙拓而言,长亭望着自个儿身上红一块青一块儿的痕迹有点欲哭无泪----素了很久的男人吧,再温柔再贴心,一旦上了床照样化身为狼。 蒙拓神清气爽,这些个天连沙袋都多扛了两袋。 长亭白天睡得个天昏地暗,晚上战得个地老天荒,日子过得极其有规律,到月中,长亭一手愁眉苦脸地捂着肚子,一手凄凄哀哀地捧着暖糖水小口小口抿,蒙拓手一环大掌就按在了长亭小腹上,再把长亭往自个儿怀里揽了揽,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又白干了这么多天,简直浪费了流的那些汗水(……) 第两百六九章 混战(下) 第两百六八章混战(下) 蒙拓这死狗男人心里头想了些啥弯弯绕,长亭当然不知道,安安稳稳地吃了几天红糖姜茶,待小日子平顺走了,蒙拓给请了两个老先生进来摸平安脉,老先生一看就医术高明----毕竟翘了那么长的白胡子,长亭看了眼便笑起来,问蒙拓,“你还记得当初在幽州给我看脑袋的那位郎中先生不?” 蒙拓比了个嘘声儿,再指了指老郎中,长亭“哦”了一声闭嘴噤音。 老郎中摸完这边又做了个“请”的手势让长亭把粱手也放上去,眯着眼又诊了许久,再问,“夫人几岁时葵水将至?”长亭脸一红看向蒙拓,蒙拓轻咳一声,“十三岁时。” 老郎中轻“嗯”一声,再发问,“初来之时可有受凉受寒之征?” 长亭蹙眉想了想,她初葵来的时候恰逢陆绰身死之时,冰天雪地四下逃亡,所幸当初陈妪教导过她,她才不至于乱了方寸,只是在那种情况下她生死尚且未卜,挨点儿饿受点儿冻算什么?再之后,每回小日子来都疼得不得了,回了平成日子舒服了后稍稍好一些,她问玉娘与满秀,这两也都有点疼,从前也听过说女人小日子来了肯定会疼,她便不甚在意。之后真定大长公主给她请郎中看,郎中也没说啥,就是开了几服药说是调养调养 长亭还没来得及点头,蒙拓又道,“是受了寒的,之前吃了几服药,可是还是疼,夜里疼得喝水都起不来。” 老郎中笑了笑,胡子再翘一翘,道,“我是在问夫人,郎君一直答话我又如何知道夫人是怎么想的呢?”老郎中再转头问长亭,“疼痛是自小腹向上还是自小腹由内而外?痛感是针扎还是线搅?” 长亭歪头想了想,“里面疼吧,做起来是像针扎似的,躺下去呢又搅和着疼。” 老郎中再点点头,药童呈上笔墨纸砚来,老郎中飞快唰唰唰地开了张方子递给长亭身后的满秀,蒙拓起身去送,待两人一走,长亭眼眸一斜,嘴里嘟囔,“怎么突然想起来请郎中来摸平安脉了啊”满秀低头看方子,皱皱眉道,“这跟咱在家里吃的方子完全不一样哦。”长亭接过来一看,确实是,在平成吃的都是补气的,这上头开的都是活血化瘀的,长亭皱皱眉也没当一回事将方子往满秀手上一放,吩咐道,“吃就吃吧,叫人抓上药,如若太苦就不吃,不苦咱就吃,每次这样疼我也觉着受不住。” 满秀应了一声,攥着方子退下了。 长亭灯下看书册看了许久蒙拓才回来,看蒙拓脸色有点发沉,不觉一愣,阖上书页笑着问,“郎中说什么了?怎么脸色这么差?”蒙拓走过来揽了揽长亭的肩头,沉声道,“说你身子有点弱,要好好将养,不要再劳心劳神了。”蒙拓一顿,“往后建康啊、冀州啊,什么事儿你都别管了,外头有男人撑,你好好在内宅养一养身子骨,郎中说你素日就是思量太多,容易累。” 长亭蹙眉问,“还有啥?” 蒙拓一愣,“没了啊,就这些啊。” “那你一进来脸色这样难看,我还以为我有什么问题了。”长亭斜睨着蒙拓,“真没说什么了?” 蒙拓好气又好笑,“说了,每天三服药叫我安安分分地守着你吃完,一顿也不准落了。”长亭抿唇笑起来,想起来发问,“你怎么知道我我那时候来了葵水啊?”蒙拓偏过头去,长亭便再看不清蒙拓脸色了,只听蒙拓轻声说,“因为那个时候看到玉娘在帮你到处借了旧衣裳再煮了烫烫了缝第二天看你整个人都有些不舒服” 长亭捂着嘴笑,看着蒙拓的侧影,笑得一双眼睛都看不见了。 两口子的神仙日子没过几日,随着建康战报一封接一封地回来,长亭可知前线战事正酣,其余皆一无所知----蒙拓以军规为令不许再有人在内宅中谈及前线之事,一旦发觉立刻惩处,是经由谁的嘴透到了长亭耳朵里的一旦发现即可军法处置,故而这些时日满秀觉得很孤独,别人都像避瘟神似的避开她走,连他娘的说几句石宛的坏话都没得人响应她了 这种日子没意思。 满秀讷讷想到,连张黎那处都套不出来话了,这日子没意思。 长亭倒觉得日子挺有意思的,一旦避开那些个繁杂事儿后,长亭无所事事地都给每个人绣了个荷包了,等绣到第七个的时候,男人一回来手一环过长亭的腰,凑到长亭耳朵旁边吐气说话,“建康是我们的了,阿娇。”(……) ps:因岗位体检需要,明天阿渊要去做视力矫正手术,所以明后两天有可能不能更文哦~ 第两百六九章 得手(上) 第两百六九章得手 建康是我们的了? 是石家的,更是老二石阔的了! 长亭浑身猛然一振,当即一把坐直,握住蒙拓胳膊肘,连声道,“不是说淮中有近万散兵围堵建康吗?当初散兵既然未曾贸然行事,可见其中有拉头引线的明白人,就算二哥大发神威以一己之力抗下建康,之后”长亭双眸一眯,“那之后恐怕又是一场鏖战!” 说狗咬狗太难听,但是长亭决计不信搀和进建康之争的那几路人马甘愿拱手让人! 蒙拓闷声笑起来,一顺长亭后脑勺往里一勾,轻道,“你别这些破事,我咋说你咋听,二哥来信说已经拿下建康了,符稽被迫带兵南下以避锋芒”蒙拓再轻笑一声,“还告诉咱们,今年除夕,石家要去淮河边看烟火。” 除夕腊月如今还未到六月呢。 长亭想了想,“来得及呀?”长亭靠在蒙拓身上,夜黑灯笼亮,双人对窗如烛影剪纸,长亭许久没动脑子,这下一动慢慢索索地跟不上趟,“二哥想六个月握住建康啊?难哦哟”长亭干脆扳起手指来一二三,“一则,财。二则,人。三则”长亭一顿,“三则嘛,半年,二哥在建康根基尚且难稳,一旦姨父与石闵前往。咱们的立场可就白站喽” 长亭轻笑着说后一句话,没从语气里头听出惶恐踟蹰来。蒙拓一听埋头嗅了嗅长亭颈窝间,一股子暖馨充盈鼻尖,再老实的人这样境况下手都不会老实。蒙拓手朝衣襟里一探,语气放得颇为轻松,“咱的立场不能白站,财和人都好解决,财昭和殿里那么多宝贝人”蒙拓眯着眼看灯下长亭的肌肤白得像在发光,蒙拓喉头一哽,心不在焉再道。“第二则要紧事和第三则要紧事能放在一块儿解决,都不足为虑,站在二哥的角度。当务之急确实是石家举家搬迁至建康平定局面” 男人嘴上说着政事,手上也干着正事 长亭微微仰头喘息,蒙拓的手揣在了看不见的地方,不轻不重揉捏。面不改色。一如往常的沉默寡言,长亭身上发软,翻个身,木屐是脱了的,脚丫抵上了蒙拓的小腿,浑身发热,脑子里全是浆糊,嘤咛一声微喘。努力将对话拉回正道来,“站在二哥的角度呀”男人五大三粗的样子。第一晚急急吼吼地耐不住叫长亭吃了个苦头,在之后的夫妻摸索中当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蒙拓上下而求索,素了二十来年的童子一下开了荤当然什么都想试一试练家子苦的是啥?是日日不休耕。当蒙少年拿出年少练家子的气势来一雪前耻时,长亭长亭眼神迷离地看着一脸严肃的男人,喉头发痒,身上发烫,表示她现在一点儿话也说不出来了。 “噗----” 烛光湮灭,正正经经的对话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便是不觉晓的春啼。 待到次日清早,长亭对镜挽发,揉着肩膀想昨夜的对话,蒙拓这死狗男人做事绝得很,说不让长亭劳心劳力就一点儿风声也不透,昨儿她都牺牲**了,哪知肉包子打了狗啥都没听到,长亭想了又想蒙拓那些话的意思,什么叫第二件难处和第三件难处能一块儿解决珊瑚捧着桂花油在长亭身后梳头发,拿梳子沾一下桂花油梳一下长亭头发,再沾一下再梳一下,珊瑚做事情十分专注,长亭连唤两声都没听见,长亭不由绝望,为啥她身边的尽是些二愣子以前珊瑚、碧玉年岁小,她想慢慢教也行,教着教着把一个教成了满秀,一个教成了另辟蹊径发蠢的呆呆长亭提高声量再唤一声,珊瑚忙应了,长亭偏头,“郎君呢?” “一早就去前院了,刺史大人唤郎君呢!”珊瑚搁下梳子,“满秀姐姐和白春姐姐筛小丫鬟去了,一早上白春姐姐看了丫鬟的名录脾性就起来,现今怕正冲人牙子发着火呢。” 长亭一愣,“白春寻常不发火,跟人牙子发什么火呀?” 珊瑚偏头想想,“好像是白春姐姐在对名录的时候发现旁人塞了几个不中干的来占位子,还塞了几个家里头不干净的来争内院丫头,白春姐姐小时候是石家长大的,心里头都明白着呢!”珊瑚手上端着铜盆,压低声音,“好似有几个是石家叔伯塞进来的,有几个是石大夫人的人,经不得查,一查就露馅。白春姐姐没法儿跟主子们恼火,就只能气势汹汹地叫来人牙子让她换一批送进来。” 这样也能塞? 塞进镜园的意义何在? 监视她与蒙拓吗? 那为什么要放几个不中用的来占位子啊,直接让几个得用的占着经营不好啊?长亭眉梢一抬,突然想起来昨天蒙拓的话,电光火石间突然明白过来,为啥石阔如此顺利地就占了建康?为甚那些野路子连争都没争?为甚站在石阔的角度,他更希望石家快点赶到建康?为甚人力与保护住胜利果实不遭石闵窃夺可以一起解决?长亭一下子就明白了! 石阔招安了那些野路子,并挟以十分要紧的位子! 这和石家叔伯放不中用的人进镜园来占位子有异曲同工之妙,石阔为招安不再多费一兵一卒拿下建康,挟以要职,那么就算石猛与石闵去了建康,建康内外的要职都一个萝卜一个坑被人给占了,石闵要想光明正大地差人进坑重新经营也要掂量一下怕不怕引起兵变! 长亭越想越觉得石阔当真城府心机太深,太聪明! 那起子野路子围堵建康,很明显只是想分杯羹汤,若说那起子人想借此发迹那纯属痴人说梦,是,如今是群雄并列的年生不假,可自古以来的群雄里头又有几个正儿八经是出身山莽的啊! 他们吃不着肉,那石阔顺水推舟给汤喝,他们又岂有不从之理? 长亭当即喟叹,石阔是给他一根藤蔓,他就能逃出深渊的那伙人啊。 庾家姑娘,日子难过了。(……) ps:做了手术休息了六天~眼睛还是有点花,但是清晰的世界实在太美好! 第两百七十章 得手(中) 第两百七十章得手(中) 庾家姑娘难过不难过,长亭暂且不知,长亭如今觉着恐怕崔家婶母如今要难过了。 “去建康之前把老大的亲事定了。” 长亭一抬头,并不知石猛是何思量,可再看石闵憋着一股气儿的模样,心头恍然大悟----这厮建康没争到,是想要在亲事上压老二一头,想来想去也现在娶个崔家妇才好壮一壮声势。男人都要靠姻亲来撑颜面了,也是有点叫人绝望咯。长亭再一偏头看向庾氏,庾氏跟着接过话头,“聘礼一早就送过去了,送到崔家去的书信今晚也能到,之前定的婚期是下半年,如今不过提早月份罢了,若咱们去了建康,停下来又得零零碎碎收拾几个月到时候就当真是一拖再拖了。” 庾氏应和道,笑着看了长亭,“咱们家将婚期定在八月份,阿娇,你定外事,石家偏安一隅久矣,与别家都不大往来,你考量考量,看看请些什么人来。” 这活儿还非得交给长亭来干不可了。 毕竟 长亭笑着接庾氏话头,“那阿娇在办请柬的时候就在石家印章之后再盖个镜园的章可好?”毕竟只有靠长亭的名头才能帮石家邀来些压场子的宾客来,加个镜园的名号上去,长亭私心不也是借这机会把蒙拓推到台前去显摆显摆这是双赢,并且这油不揩白不揩,也没见庾氏在她身上揩油的时候留了情啊。 “行,”庾氏满口称是,再道,“那阿娇再帮忙招待着些,待会叫账上支三万两银子来,外头宾客来就住驿馆,尊贵些的,把别院和山庄清扫出来,”庾氏像想起什么来,偏头吩咐,“待会把咱们家的置产和账上活动的账目都给三夫人看一看” “也别就看一看了。”石猛出言打岔,“直接把之前誊抄的备份给镜园送过去,阿娇那处也备一份儿,方便。” 庾氏改口,“把誊抄那份送过去吧。” 攥着石家的账目,这是当家主母干的事儿,长亭给自己的定位一直都是“不太受宠避开交锋但靠实力混口饭”的小儿媳妇,哪知石猛像是一直很喜爱她,什么都要把她推出去,如今连账目册子都要给长亭备上一份儿了,长亭私心觉着这跟她最初的定位相差甚远,待崔氏和庾氏入门,恐怕又是一番龙争虎斗,她只是个不太受宠的小儿媳而已 奈何话到如此,不接也得接了。 长亭看了眼蒙拓,刚想开口,便听蒙拓语气**的,“写请柬安置外事,这些事儿阿娇还能做一做。可是调度银两,阿娇这些日子身子骨不太好,姨母要不请伯娘帮帮忙?” 她身子骨不好? 哦,对哦,这厮啥都不许她做了,日日煎药看着她服下,如今又哪能看她揽事过来忙啊。 只是,你就不能说话婉转点儿!? 长亭赶忙给蒙拓补圆场,“也不是身子骨不好,只是前两天请了郎中来诊脉说是要少思静养的,日日都在喝药。姨母也晓得郎中说的话常常几分真几分假,真真假假掺一块儿,无非就是要固阳扶正,说身上又是哪里气不足了,左右也是阿拓乐意信。”长亭仰头笑起来,眼睛眯起,“置产册子好誊抄,阿娇就先拿着,先选一选哪几处合适的定下来。至于银钱的问题,之后等阿娇出一列清单再说也不迟的。” 蒙拓蹙眉欲言又止,长亭看了蒙拓一眼,蒙拓方坐正了身形止住了话头。 既然长亭都这样说了,庾氏当然称好,顺势再定下长亭拿出宾客清单册子的具体时日来,便笑着留饭,哪知蒙拓军中有事,长亭要回府整理,夫妻二人双双告辞,石闵也跟着走。长亭走在蒙拓身后,忽觉身畔有风,抬头一看是石闵几个大步就追上了蒙拓,长亭一蹙眉,赶忙小步跟上。 “你现在就站队了,是想当老二的狗很久了吧?”石闵压低声音,对蒙拓寻衅。 蒙拓立住身形,两人一般高,只是蒙拓看上去没石闵壮,可蒙拓常年瘫着一张脸,整个人的气势平日不显,如今与石闵对峙却丝毫不输阵势,“大郎君,若我是你,我不会现在就出言寻衅。”蒙拓扯开嘴角笑了笑,因不太习惯笑,整个人神情都显得很僵硬,“你应该等到崔氏嫁进门,有崔家撑腰之后再到我这里来找场子。” 蒙拓什么时候说话这毒了? 长亭一挑眉,看着石闵瞬时大怒,“你给老子再放个屁试试!” 蒙拓眼白朝上,抿抿嘴角再慢慢嘟起,静静地,对着石闵的脸,“噗----”了一声。(……) 第两百七一章 得手(下) 第两百七一章得手(下) 简直不能直视。 长亭静静别过脸去。 蠢货,你这是嘴巴在放屁的意思吗? 长亭默了半晌,心里头静悄悄地在骂娘,这男人真的不算聪明啊还好蒙拓虽然蠢,石闵比蒙拓更蠢,被莫名其妙“噗”了一脸,顿时火冒三丈高声嚷嚷道,“你啥意思,你啥意思!你他娘的别给脸不要脸啊!妈的,给三分颜色还开起染坊了!你他娘的别娶了个声势显赫的媳妇儿就忘了自己是个啥身份!你他妈就是个杂种!狗杂种!” 长亭眼眸一眯,手上攥拳,欲开口直冲石闵,谁曾知脚还没迈出半步却被蒙拓一把拦住,石闵声音刚落,里间门“嘎吱”一声,庾氏身边的丫鬟绯珠出来垂手于腹间,恭恭敬敬请道,“大郎君,大人与夫人请您进去喝口茶。” 得了,还没出来半盏茶的功夫,石闵又得进去了。 石闵胸口气一梗,狠狠剜了蒙拓一眼,一拂弄袖子跟绯珠朝里去。 长亭斜一挑眉看向蒙拓,蒙拓默看石闵一眼,背手朝外走,长亭紧跟其后,待过了行廊,长亭轻笑一声,“怎么这样幼稚。”这就是小儿把戏,石闵被他激得口出狂言从而挨骂,这明明是稚童挑拨的把戏,长亭不觉笑着摇头,“挨骂而已,他该娶媳妇儿照样娶,难得见你幼稚呢。” 蒙拓走在前头,身心俱悦,扯扯嘴角,“咋没用?他挨骂,我就欢欣。”想了想再加了句,“从小他就那样,被我一激就发毛开始胡乱说话,姨父旁的都将就他,就这一样每每他一说,姨母就得赏他板子吃,十下十下地打,他被打我就在边上一边吃糖一边笑。” “那二哥在哪儿?”长亭笑问。 蒙拓也笑,“二哥在给我买糖呀。” 长亭不觉掩袖笑开,笑着便叹道,“其实你和二哥是不是不太将石闵看成眼中钉肉中刺啊?”毕竟这么些年一道长大的情分在啊,兄弟手足,好歹一道度过了那么些年头,有那么些也不全是憎恶的记忆,长亭想想陆绰与陆纷,陆纷陆纷是一直不太正常,心里头一直扎着一根刺,日子久了,那根刺逐渐发白灌脓,最后要人亲命,再难回寰。 蒙拓摇摇头,轻哧一声,淡淡道,“就他那心智” 长亭不觉好笑,这兄弟三人也说不清楚。 说不清楚就不说,蒙拓激了石闵一遭害石闵扣了半年的份例,不算多大个惩处,左右是石猛表个态,镜园也长个脸,不算啥大事儿也不算啥坏事。隔了一天,石家的置业账簿就送过来了,长亭摸着账簿卧在暖榻上琢磨,玉娘瞅蒙拓回营了方才过来和长亭说话,长亭正认真看置业账簿,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声,哪知听玉娘声音低低的一句,“我不乐意嫁岳番了。” 长亭隔了良久方才手一滑,算盘珠子滚了圆,长亭抬头看玉娘,轻声问道,“怎么了?” 玉娘久久不语,待片刻之后方垂首道,“今年我都近二十了,他啥反应都没得,没意思。你帮我好生看看,相貌差点都没啥,也不求个大官老爷,做小生意的也成,庄稼人也成,重要的是人书好。” 长亭一拍脑门,“这段时日我忙里忙外忙得晕乎乎打转,你先别忙慌,什么生意人庄稼人的,你先告我是不是岳家人说了啥,做了啥?”长亭见玉娘神色落寞,越发怨岳番不着调,拖着人姑娘家做啥呢!虽说话没透,可两家的意思谁不知道?长亭想了想确实拖得很久了,起码也拖了得有一两年了,岳老三也没个表示,岳番也不说名堂,就叫玉娘傻等着 渣渣! 玉娘不回话,长亭放下账簿推推她,“你只管说,我晓得该怎么办,定不叫你为难。”想想再道,“你信不,只要我这儿放出点风声,别说小生意人、庄户人,就是石家嫡亲的叔伯弟兄都得来求娶。岳番若不娶,让他后悔去!”长亭想了想觉着这话说得不好,见玉娘神容并没有好一点长亭不觉叹了口气,动动身形挨拢她坐,轻声柔道,“你有话就同我说,别说一半留一半,心里头不憋屈得慌?” 玉娘瘪瘪嘴,别过脸去不叫自己哭出来,隔了半晌才哽咽,“我就觉着自己特没脸没皮,人家都不稀罕,我还赖在你这儿往日里是想护着你,不叫你被陆家人欺负,如今也有蒙拓护着了,我在这儿就是个吃干饭的就像我是赖在这儿逼迫着岳番给我个说法似的”(……) 第两百七二章 为难(上) 第两百七二章为难 长亭听得心头酸酸涩涩,不知该作何感想,又想生气骂人又想温声劝慰,可骂谁劝谁啊?骂那岳番不守信?人家本来也并没有承诺过任何事情啊,至少没有文书、纸质凭证等等物件儿啊。可她又劝谁呀?劝玉娘别担心,再等等,再等等或许岳番就来了呢?可这话长亭也说不出口,诚如玉娘所说,她都快二十了,难不成最后等等等,等到你岳番娶个名门闺秀,玉娘却等成个老姑娘终老一生吗?这也太他妈不公平了! 玉娘语气哽得长亭一颗心都快碎了。 “他是该给你个说法!”长亭闷声道,当务之急是搞清楚玉娘到底咋个想的,她之后咋做都得照玉娘咋想来办,若玉娘确实真心实意地想找个人嫁了,四平八稳地过之后的日子这也好办得很,就看玉娘是不是舍得了。 不过这世间所有的傻姑娘都是嘴上哭着说一套,心里又想一套,每次都觉得在破釜沉舟,结果发现只是螳臂当车,只要对方肯低头,每天能原谅对方八百回留下手帕交干着急。 唉。 长亭小觑玉娘神色,一边说话一边看她神色变化,“要不我先让蒙拓侧面问一问?若是岳家装作不懂,我就着手选人若只是因为岳老三和岳番两个儿郎家心大忘事,咱们也大气点儿左右一辈子就嫁这么一回,总得认认真真问清楚了吧?” 玉娘停了声音,看向长亭,眨了眨眼。 长亭一下子明白了。 果然是个傻姑娘,嘴上说得要一刀两断,心里头压根还藕断丝连着呢! “嘎吱”一声响,长亭一抬头见屏风后一个健硕的身影,长亭赶紧拿帕子给玉娘擦了擦眼睛,再一个探身从暖榻边的匣子里抽出盒粉膏来给玉娘匀在脸上涂妥当,不叫人看出来之前哭过,玉娘瓮声,“蒙拓而已”意思是没需要遮掩,长亭轻声道,“别介,他那几兄弟,事儿都是通的,万一叫岳番听见你还哭了,他指不定又得意又怜悯呢!” 长亭话音将罢,蒙拓换了一身常服进来,看玉娘也在,先问了声好,再看长亭案桌上摆着地产账簿,道,“看了一天了?” 长亭将账簿往前一推,笑着,“没,玉娘过来了一直在说话呢。”看看玉娘再问,“许久没见阿番了,他上回是跟着去了邕州的吧?现在回来没得啊?” “一早回来了,昨天才伙同几个弟兄出去喝了酒。”蒙拓不以为然,今日心绪有点好,落了座和玉娘玩笑道,“往后你说说他,喝酒夜归,再这么下去,小心早死。” 玉娘一向装不来,脸色差极了。 长亭脸色也差,天天和兄弟喝酒也不正儿八经地想一想他和玉娘的事儿蒙拓见长亭面色一沉再看看玉娘,这人最近日子过得舒坦,不仅幼稚还蠢得不行,干笑两声意在缓和气氛地说了如下的话,“也没去风月之地,那些弟兄吵嚷着要去,岳番每回都没去。” 长亭偏过头去。 有的人说话要钱,蒙拓说话要命 玉娘脸色更难看,憋了一上午的气,一下子站了起来,也不留饭了,噼里啪啦对着蒙拓发气,“有你这么对着还没出阁的姑娘家说风月之地这种事儿的吗!岳番岳番岳番!岳番关老子屁事!他喝死了也不是我去给他收尸!”发完气,心情舒畅地朝长亭挥手告辞,临行前还顺走了长亭那盒粉膏。 蒙拓瞠目结舌地看看被砸得晃来晃去的门框,再看看气定神闲的长亭,顿了顿方觉委屈,“岳番喝酒,她对我发啥气啊” 长亭看了这男人一眼,说他冷峻城府深也没错,最擅长悄不做声地阴人吞并,说他幼稚木讷也没错,摆明了两个女人脸色都不太好了,还敢接着往下说,说来说去连烟花之地这种东西都说出来了长亭摇摇头,拍拍蒙拓手背,应道,“哦,也没事儿,可能是因为我挑的那几个人都不太好,阿玉正憋着气儿,你又不长眼地往上撞吧。” “挑的啥人啊?”蒙拓好奇。 长亭云淡风轻,“阿玉要嫁的人。” 蒙拓不觉大愕,隔了半晌喝了杯茶方反应过来,试探着开了口,“我以为,玉娘要嫁给岳番啊。” 大家都这么以为,所以他老岳家才一点不着急对吧! 长亭呵呵笑起来,笑靥如花,再拍拍蒙拓的手背,“您可别这么以为,也快让岳番那小子别这么以为。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见过在陆家整整教养了两三年的姑娘有难嫁的吗?岳番不着急,咱们也不着急,先慢慢相看着呢,等崔家姑娘嫁进来了,咱们镜园也得办桩喜事呢,都有几家人选了呢,只是还没定,我预备的是出一万两,也给你定的一万两银子,到时候记得通知账上从你私库里头划哈。” 蒙拓脸一僵,比蒙拓脸更僵的,是正对着他坐的岳某人。(……) 第两百七四章 为难(中) 第两百七四章为难(中) 岳番重复了将才蒙拓所说的话,“长亭正给玉娘在相看郎君?”岳番不可置信地再重复一遍,“相看郎君,相看什么郎君?玉娘要嫁人了?为啥啊?” 军帐中空间狭窄,蒙拓自镜园出来当即马不停蹄赶往营中,将还在营中操练新兵的岳番一把提溜出来,言简意赅说了长亭的意思,蒙拓神色很严肃,态度很严厉,说得很严重,简而言之就是,“你还想娶媳妇儿不?”、“想啊?你媳妇儿马上就要出嫁了!镜园的添妆钱都拨好了!日子也选好了!你要再不动作,明儿就给你下帖子!” 岳番被唬得一愣,和蒙拓面对面坐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重复两遍之后,蹙眉斜眼看蒙拓,背朝后一靠,“兄弟,这事儿不地道了啊。话别乱讲啊,要没嫁咋个办?”岳番大拇指朝后一比划,抬起下颌,这厮少年气一向浓得很,浓眉大眼的如今表情一轻佻,横竖看过去都是个玩世不恭的郎君,“要没嫁,咱就冬泉酒走着?你灌三壶?我付账!”岳番浓眉一挑,一下子就跟将才那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样子截然不同了,简直是两个人。 蒙拓手一抬,喝了口茶再把杯盏重重往下一放,“要是她嫁了呢!这他妈是下注喝酒的事吗!”蒙拓神色没咋变,只是说话一阴,语气重了很多,“玉娘要真嫁了,我立马给你下帖子,我给你备上三壶冬泉,你若喝不完,我打个眼也给你悉数灌进去。” 蒙拓斜睨岳番一眼,眼光锋利,长腿一个横跨当即站立起身,背身欲离想了想停了步子,侧身再斜看他一眼,沉声道,“一旦发现你值夜饮酒不归,当场军法处置,我亲自执刑,绝不留半分情面。” 军法处置,就是要他命了。 蒙拓这是真怒了,都丑话说在前了 岳番手扶在桌案上当即再愣上一愣,眼看蒙拓要走出帐子了,岳番身形向前一俯立时出声唤道,“阿兄!” 蒙拓停下脚步,听岳番再言,听得出来口吻里极为紧张,“长亭真在给玉娘相看吗?”蒙拓转身,“我没喝酒。”言下之意是他清醒得很。岳番肩头一懈,蹙眉道,“那阿兄,你能去劝劝长亭吗?”蒙拓双手交叠抱胸,“我为啥要劝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阿玉却是也该嫁人了,你没这个心思,有的是人有心思,长亭有句话说得好,你觉得在陆家老宅正儿八经教养了三五年的姑娘会有难嫁的?”岳番脸色一垮,一眼能看出这男人脸色不好看,紫青紫青的,像是被人闷头敲了一棒,岳番身形往后一靠,却忘了这后背没椅子垫儿,一靠险些摔下去,蒙拓就那么抱胸看也不去扶也不去拉,等岳番好容易自己稳下身形来,才开了口,“你问玉娘为啥要嫁人啊?这很简单,你不娶,别人也不等了,阿玉等了你这么多年,你屁都不给人回个,阿玉仁至义尽,你也咎由自取。” 还害我吃了夫人一阵排头,蒙拓想想长亭一怒之下划走的那两万银两,其实内心不痛的,两万有啥多的,就是每月他连那点分例银子全没得了而已嘛,就是他喝酒要从冬泉换成烧刀子了而已嘛,就是他看上的那柄宝刀不仅买不了了估计还得折进去几把匕首而已嘛他心里一点也不痛,真的。 蒙拓再看岳番,不觉想抽他,这么些年了就不能不那么吊儿郎当? “你叫我声阿兄,我们弟兄十几年,我不跟你说暗话。长亭个性要强,阿玉个性也不软,你就算个茅屎坑里块石头,别人以为你是金镶玉忍着臭都迁就着你,你那尾巴也别往上翘,不要把自己看得有五斤重!当婢女的满秀都要配张黎,你自己想想你肩上担的那点儿军功,我都替你臊。”蒙拓平静地激将着。 岳番紧咬牙关,低了低头,隔了半晌才低着头道,“我是一早就想提亲的” 蒙拓听岳番说下去。 岳番好似难以启齿,顿了许久才跟着道,“是我娘觉着玉娘不够格,迟迟不给准信。这种事情爹避之不及,哪有凑上前去的理啊!我就自己琢磨再等几年吧,或许再等几年,我娘那儿就变想法了。” “结果一等等了三两年,你是不是还准备让阿玉再心甘情愿地等你到老到死啊!”蒙拓沉声怒道,两个字砸到岳番身上。 “窝囊!”(……) 第两百七五章 为难(下) 第两百七四章为难(下) 岳番一抬头,当即被这两个字砸得头晕眼花完全没有任何一丝防备。岳番再听蒙拓这样道,“要娶则娶,不娶就同人家姑娘讲清楚说明白了,思来想去把自己当个人却不干人事儿的事情少做!你娘觉着玉娘不够格,他妈的是你跟玉娘成亲生子,岳夫人的意见听一听就得了,自己个儿得给自己的事儿拿出个章程来!”蒙拓气得也不讲究个遣词造句了,也不在意说得流畅不流畅的,左右气着拎起岳番的衣襟,沉声低吼,“你娘还让你别吃酒,你他娘的不也日日吃,夜夜喝得个烂醉吗!”蒙拓的话从牙齿缝隙里蹦出来,拎起岳番再松手,这次出营帐一点也没回头,走得无比潇洒,留下这么句话,“想好了再跟我说,说了要再想改,我就再也不管你了。”后撩帘朝外走去。 蒙拓教训得倒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十分有道理且站得住脚,奈何走了两步等要回镜园复命的时候,心里是颇为有些为难的----他要照实说了,这张亲事就算毁了,照长亭那副个性,要一听是岳夫人拗着劲不同意,长亭恐怕冷笑两声转个背就拿出给玉娘备下的好选择一点儿情面也不讲地当即着手嫁人了那若是他不照实说,又上哪儿找个理由呀 蒙拓很为难,天知道,他的一切战斗经验都不足以支撑他快、狠、准地完成这次博弈 至少他就不知道咋个把话避重就轻还能做到一点不瞒长亭 蒙拓将一撩开帘帐,便见长亭垂首在暖炕之上拿着地图勾勾画画些什么,听蒙拓进屋压根没抬头,便温声问道,“和岳番谈过了?” 蒙拓往前走一步遥看长亭正圈了外城距离城墙不过三十里的一处庄子,不仅笑道,“这地儿不成,这地儿在山涧里头,来来回回费时费劲,送个储备物资也不方便”蒙拓眼见长亭停了手上动作抬头看着他,不觉那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话锋一转,“不过这地儿吧,山清水秀风景宜人,列入考量范围之中也不失为一个极好的选择。”话头一顿,想想再道,“我是和岳番聊过了,那小子就是没长大,凡事都吊儿郎当的不当回事,你让玉娘也别太生他气了,好歹是小子没个正行耽误了玉娘,如今窗户纸捅破了,咱们两口子能撮合就撮合,这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 “岳家什么时候敲锣打鼓来提亲?岳夫人什么时候递帖子来见我?”长亭放下笔温声笑问,一边说话一边将桌案上的那摞红灿灿的信笺往前推一推,笑道,“咱们做事要讲究个结果,岳番嘴上说得再追悔莫及吧,都比不上最后给我个结果----究竟娶不娶?”长亭眼神朝下头一扫,“这我定的宴请宾客的请柬,名单册子已经给姨母过了一遍了,你找几个合适的人选把这些请柬都送出去,帖子下好了之后无论成与不成都告诉送信的一定要返一个结果回来,我好安排随后下榻的一应事宜。” 长亭的意思是,老娘忙翻了,态度啥的都先别来了,咱就讲究个最后结果。 只是长亭眼看蒙拓独身一人空着手进来,心头便知,岳家恐怕当真不太想娶玉娘,这样逼都没逼出个一二三来可见岳家要么尚在考量之中要么压根就不太想要玉娘这个儿媳妇儿,反正论是哪一种情形,长亭都觉得心下很生气,可这气偏偏又没法儿对蒙拓发。 蒙拓“哦”一声顺手将那几叠请柬扫在手上,瞅了两眼,邀的人家无一不是大晋顶尖士族之家,四大家除却陈家皆在册上,之后跟着的家族也声名显赫门楣极高,请柬上都由长亭亲手所书,这么百来份儿,一点儿没假借人手,再看长亭眼下有淡淡乌青----这还是给石闵娶亲,长亭做事都一丝不苟,力求做到精益求精,自己又累又欠情面 这都是为了谁啊? 庾氏要让长亭做这事儿摆明是借陆家的名头好行事相邀,长亭完全没必要如此认真的,这可不都是为了他吗? 蒙拓觉着心里不是滋味,一面觉着岳番窝囊得不是个男人,一面又觉着心头有愧,他于公于私都站在岳番这边的,自己十几年的弟兄了,心里头就算觉得他窝囊也不会对长亭说实话蒙拓想了想,轻声试探道,“要不还是给玉娘另寻良缘吧?虽然好事多磨,可岳夫人一早对玉娘就存了芥蒂,就算之后嫁过去了,和婆母关系处不好,玉娘日子也不好过。” 好歹还是说了真话,蒙拓伸手搂了搂长亭,“要不,我安排人让你和岳夫人见一面?”(……) 第两百七六章 面见 第两百七六章面见 盛夏初霁,在几天的暴雨后,天儿逐渐放了晴,一仰头冀州的天就像是一块初入尘世的璞玉,玉起荧光,云蒸霞蔚,十分舒服自然。长亭撩开马车的幔帐,偏头看天,冀州山多水长,稠山珏山崇山峻岭,山峦起伏又有松柏参天,长亭手一撒,幔帐再次低低垂下,将马车外的好风光尽数遮掩。 “今日辰光好,连下几天的雨把人精气神磨呀磨,磨呀磨,险些都磨灭掉了。今儿一早起身,觉着一身都没力气。”长亭笑着,敛过宽袖斟了盅茶,单手递给眼前的妇人,莞尔一笑再道,“岳夫人,你喝喝这茶,是新炒制的,制茶人先在通风的地窖里阴干,再拿松木枝干炒三遍,最后冲茶的时候一定要用清泉水来煮制,否则都算对不住制茶人七七四十九天的苦劳。” 马车一晃,长亭广袖一动,茶汤却一滴未漏。 眼前妇人戒备了一早上了,哦,不对,应当是从三日前就开始戒备,如今长亭亲斟茶婉言劝饮,那妇人一抬眸,眼下细纹就褶出了几个皱巴巴的褶儿,看上去不年轻了,说是才过四十,可看上去是四十四、五的人,脸盘小但颧骨朝外突,故而看上去更显此人精明,现今着一身攒金丝外衫,衣裳簇新可料子却不见得是好的,头上坠了颗青玉,大是大可水头不润显得很涩很板正,这便是岳老三的婆姨秦氏,出身和陆十七的夫人聂氏挺像,都是落魄了的书香门第出身,父亲是廪生,当初举孝廉入的仕,可惜死得早,寡母养大三个儿女,如今如今被孝顺有情有义的岳老三接了过来把亲家娘当作亲娘一般看顾,而 这些消息都是满秀打探到的,总计耗费了两小包梅子、半只烧鸡和一壶酸梅茶,如此低廉的成本,满秀也敢敲长亭五两银子当打探费,并且不要脸地堂而皇之宣告,这都是为了“攒嫁妆”才当了大开口的狮子 长亭念及此,横了眼安分跪坐在身后的满秀,不觉发现自己思路好像跑偏了,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人要想活得好,起码有三样,出身、心智和韧性,三样都占的人是皇帝命,三中有二之人是王侯命,三中取一之人不说大富贵,终生衣食无忧是没跑的了,说起这位秦氏既出身不大顺遂,能活到现今这份儿----在老岳家个个子女都是她生的,在岳老三跟前说一不二,儿子敬重女儿爱戴,也算是到了一个女人的顶儿了,那么必定那两样里头至少是占了一样的。 秦氏接过茶水来,喝了口,拿不太标准的官话应长亭,“是好喝。”说得不标准,还带了点儿冀州声调向上扬的腔调,故而她说得很慢,似乎是不想在长亭跟前跌份儿,一字一顿地,不太想跟长亭谈论这茶是咋做的话题,长驱直入主题,“那庄子一直是岳家打理,夫人带我来是为了个方便,我就同夫人讲一讲那庄子的具体事宜” 长亭笑着摆摆手,“你别说,凡事我自己看即可,你说了反倒叫我不知该看什么了。” 一句话把秦氏的后话都堵在了嗓子眼里。 秦氏脸色一僵,侧首掩饰般地啜了口将才长亭斟的那盏茶,茶水入口回甘,再品又有若有若无的苦味,这茶先甜后苦。 上回蒙拓说要安排长亭和岳番的母亲见上一面,长亭便觉不妥,蒙拓站在什么立场来安排这桩会面?蒙拓在石家不算是正儿八经的主子,往后就算天下争到了,蒙拓顶破天也就封个王侯,同样都是臣下,蒙拓上哪儿来的权利去安排会面?这不是僭越是啥?长亭当然一口否决,人是要见的,人不见到,长亭上哪儿去看看这夫人的格究竟有多高,还口口声声嫌弃人玉娘“不够格”,长亭想起来就又气又笑,岳番是挺好,个性好相貌也不差,前程也放在眼前,怎么着根基都还没稳就开始嫌东嫌西了?这位岳夫人见过玉娘吗,就敢铁口直断玉娘不够格了!既然要见,就得找个好借口见,左右庾氏将看庄子交给她来办,长亭看看账簿正好有个庄子离得远且是岳家人在看管,长亭朱笔一勾,定下了要看这家庄子,并递了帖子上去,庾氏便叫岳夫人跟随前往。 这下台面台下都齐活了。 长亭看了眼秦氏,笑着解围,“岳夫人莫和我恼,新媳妇都喜欢凑热闹,如今咱们就当游山乐水,左右差事都要做完,早着手晚着手都一样,咱们又何必心急一时呢?”长亭一顿,再笑着意味深长,“凡事吧,下决定做预见都别太早了,口谈耳闻无凭,还是眼见才为实的呢。”(……) 第两百七七章 隐晦 第两百七七章隐晦 秦氏看了眼长亭,眼神动一动,整个人显得很精明,“是,是眼见为实,口说无凭。”秦氏说罢再看了眼长亭,眼风向外一瞥,正巧车窗幔帐被风撩开来,岳番恰是此次行程的护卫长,除了这厮不太靠谱的个性并有点窝囊的气质,从背影和脸来看,这厮还算称得上玉树临风秦氏看着长子背挺如山极为英挺,不觉眉梢眼角间带有得色,“这便算是眼见为实,阿番气度是日渐练出来了,比他爹更少了点儿武将的鲁直,多了点儿清朗”秦氏说着,神色中有掩藏都掩藏不住的洋洋自得,“夫人认识的人多,淑女也多,我们家岳番既与夫人、蒙郎君是一道长大的情谊,又有大好的前程,若夫人闲下来了就帮这莽小子说上个清白人家的闺女,不求多富贵的门第,只求能通一些诗书,个性婉和些,能管庶务也能相夫教子,让内宅和睦的,哦,还有,家中父母都是好说话好走动的人哦,老三放外头喊是岳老三,可他上头可没哥哥姐姐,爹娘就他独一个,岳家人丁也不兴旺,故而就想有个良善之家当姻亲,素日里都当通家之好这么走动的,相互帮持的。” 通诗书,意味着出身良好,最起码家里头要有书,这年头家里有书的有几个? 个性婉和,管庶务还要小意殷勤,意味着女子一要会管账二要品性佳三要颜色好 家中有父有母,意味着高堂尚在,娘家能帮衬一二岳家亲眷稀少,要有个亲家好走动好相互帮持,意味着这娘家至少还得能说得上话,才能有所谓的“相互”帮持 秦氏这三条说得风轻云淡,想一想都是极合情合理的要求,只是往深里一读,每一条,注意是每一条哦,都和玉娘是相悖的。通诗书啊,玉娘看得最熟的就是《彩玉传》,俗称王二嫂彩玉趁夫从军之时勾上小叔子,奈何小叔子只是想爬爬床没想和她有啥瓜葛所以睡完之后检举揭发,王二嫂被沉了塘一怒之下变为厉鬼冤魂索命----这和通诗书差得也太远了个性和婉啊,玉娘算了管庶务啊,还是算了吧最后一条,玉娘没爹没娘没爷爷只有两个吃相难看的种田翁叔婶,实在没法和石家“相互扶持 长亭一挑眉看向秦氏,手指纤纤斟了盏茶,再拿银镊子掐了朵托盘里的小花放浮在茶汤上,白瓷红花极为相称,长亭笑着回她,“我若想到有谁合适必定第一个同您说,”长亭顿了顿,再笑,“照着您说的条件找,我私心觉着崔家姑娘就挺合适的,陈家如今是对家不考虑,我们陆家待字闺中的就是幼妹了,谢家倒是还有个阿燕只是那姑娘个性有些跳,也不符合您的要求,这不崔三娘子不是马上要嫁过来了吗?到时候您问问崔三姑娘家里头还有姐姐妹妹没啊。咱们岳番阿兄人才又好,前程也好,配天仙也是配得上的呢。” 满秀憋得脸都红了,遭白春一瞪,她连忙低头掩饰。 秦氏脸上克制不住地红一阵再白一阵,她又不是傻子!谁听不出来长亭这是在僵她啊埋汰她啊!士族她都不要想,四大家她脑子有屎才敢肖想崔家的姑娘!陆家女嫁给蒙拓,那是天时地利人和!连石闵都没娶到崔家的嫡支而是求了个旁系,他家岳番是有蒙拓那样的好运气了还是有石阔那样的有权有势的好爹了? 可是要她那容忍那山野里出来的庶民她都会为岳家的子子孙孙挂心!岳家走到这步不容易!认了石家当大哥,从上一辈就跟着石家走南闯北流血流汗,石家发达之日触手可及,他们家不能被一个儿媳妇儿拖后腿!是那胡氏是跟陆氏有过命的交情,可有个屁用!之后当皇后的要不姓崔要不姓庾,陆氏能做个啥?顶多是个郡侯夫人!能说上个啥话?她还不信了,陆家还能为那胡氏,这么个隔了千山万水的小人物出头啊? 秦氏干笑两声,“仙女儿那是配不上,崔家姑娘也攀不了,门楣若能再低些,那便更好了。”秦氏强撑着撑颜面,“四大家不成,照阿番这人才,门楣稍稍别那样显赫的姑娘家有好的吗?” 长亭神色漠漠,淡淡应了声“哦”,再淡淡道,“可那些人,我就不认识了啊。” 一个叉,两个叉,三个叉。 长亭默默在心里对这门亲事打了无数个叉。 秦氏比庾氏还让媳妇难熬,庾氏是太精明,而秦氏是太蠢,蠢得叫人不打她脸都算对不住自己个儿的心智。(……) 第两百七八章 愤怒 第两百七八章愤怒 这样的婆母 长亭侧头看向秦氏,秦氏被长亭三言两语挤兑得下了脸面,如今脸色不咋好,可又不得不给长亭赔笑,长亭明明出了口气可胸腔里还是抓得紧紧的----她看得明白,玉娘那糊涂蛋可看不明白!这回出来长亭故意不带玉娘,心说若带上玉娘这相看的意思未免也太明显了吧,这样闹一出之后玉娘还怎么说亲?从一开始长亭就留了条后路的,可玉娘满心惴惴,就怕她不跟着去惹了秦氏的嫌! 这还没嫁进去呢! 长亭再??了眼秦氏不自然勾起的嘴角,不觉心头怒道,往后也不定要嫁进去!玉娘会被这女人吃得一根骨头都剩不下!长亭现在都能够想到秦氏之后的手段了,让玉娘嫁进岳家其实不难,照石猛喜爱她的程度,只要她提一句,石猛与庾氏都会乐得送她个颜面也乐得把岳家娶一个无甚根基的女子,可这样嫁进去了,玉娘日子不知道有多难过!婆婆要折磨儿媳,明的暗的,全都上阵了,男人也不定看得出来!她父亲陆绰算是个极聪明的人了,可真定当初如此不喜欢谢文蕴,陆绰不也啥都不知道!?陆绰尚且如此,何况耳根子软又孝顺的岳番? 但凡长亭细思,但凡岳番能有些担当,她都敢为玉娘拼一把。只可惜,这厮当个朋友确实够义气,不要脸不要命都可以,只是要这厮当了丈夫当了父亲,那么谁当他媳妇儿谁倒霉----毕竟他有个又蠢又厉害的亲娘。 长亭主意一打定,那颗挑刺和寻衅的心淡了些后再与秦氏相处就愉快了很多。嗯,若把秦氏放在同僚亲眷的位子而不是挚友未来的可能婆婆上来看,秦氏顶多算是个有点讨厌但不至于到让人想拿被子捂死她一了百了的地步,她的讨厌在于嗯,其实寻常的市井妇人都有这毛病,那就是嘴碎并且喜欢炫耀,炫得是抬高自己看低别人。本来这庄子依山傍水,很是清丽,可秦氏一路都在耳朵边念念念,念得长亭心情很烦躁,吹嘘的无非就是丈夫与儿子。是,长亭承认岳老三比蒙拓资格老,年限长,也是长辈,可长亭就算尊敬了你秦氏为长辈,你秦氏敢受吗? 逛完庄子后头的水塘,顺带着用了水塘里刚舀出来的鱼做的一桌宴,席上长亭言笑晏晏丝毫瞧不出在马车上咄咄逼人的神色,秦氏一下猜不透长亭意欲何为,打量了眼长亭笑着主动将谈话往玉娘上靠,“我着人今日是备下的三人分量,原以为夫人院子里那位胡”秦氏作势偏头问侍女,“是姓胡吧?”再跟着重道,“那位胡姑娘也要来的,听人说夫人、胡姑娘还有我家岳番都是一路过来过命的情分,也是难得的。” 席上在走清甜的饭后甜饮,是桂子蜜茶,长亭正拿起茶盅听秦氏这样讲,不由愕然,“她跟着我来做什么?”隔了一会儿才笑道,“她日日窝在家里绣屏风呢,笨手笨脚的,往后要自己个儿绣嫁妆的时候也不晓得该怎么办?我是想的在城内给玉娘置办一套周整的嫁妆,岳夫人有没有相熟的做喜铺的人选呢?” 秦氏也大愕,“她要嫁人了?” 长亭再埋头啜了口茶,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笑着应承,“要早准备着呀。” 秦氏将话头一岔,卖起这庄子的好处来,毕竟如若这庄子得选,那无论是从钱粮还是威望,岳家都是有利可图的。她说什么,长亭顺着走,两人住了一晚,次日清早走的,马蹄儿踢踢踏踏的,一夜休整马儿都比来时更精神,只是马车上比来时安静了许多,长亭安安静静地看账簿子,把这庄子勾了个圈儿再将安置住下的人名单誊抄过来。来冀州内城接人的是蒙拓与岳老三,长亭从马车唤到软轿,撩帘见岳番和蒙拓在马边说着什么,蒙拓脸色淡淡的,岳番倒是看上去颇有些紧张。 早干嘛去了? 长亭一想到玉娘的眼泪,心里头一下又火了起来,回镜园正堂内厢,长亭拍拍后背整个人就趴在软榻上,看上去有点疲惫。蒙拓不轻不重地摁揉长亭后背,待长亭困意来袭,蒙拓稳抓时机,“这回看得怎么样啊?” 也不说是看人还是看庄子的。 长亭一下醒转过来,利索翻身,头枕在蒙拓腿上,风轻云淡,“庄子入选,人赏如意一柄。” 大晋昭和殿选妃就是进贡的赏金元宝,落了选的赏如意一柄。 蒙拓听长亭说得好笑,正想符合着娘子大笑三声,可再一听,这话里头内容又不太轻松肩负讨好娘子重担的蒙将军索性避开不着急的地方,直入主题,“人咋落选了?那咋办?咱要努把劲也不是不能把玉娘送进岳家的啊。” 长亭白了蒙拓眼,直接道,“凭啥要拼命去跳一个深坑啊?”(……) 第两百七八章 摇摆(上) 第两百七八章摇摆 蒙拓本来一张脸就瘫,如今听长亭此言逾渐僵了,他推波助澜让长亭“见一见”岳老三夫人秦氏,原也是因自小的兄弟岳番所求,既然岳番敢来求,那必定是家中已说妥了啊! 蒙拓再讨好地帮长亭揉揉额头,轻声问,“怎么了?岳夫人还是不同意?” 蒙拓力度适中,长亭被摁得昏昏欲睡,可一听蒙拓的问话,立马清醒,想了想便哧道,“北方原本民风彪悍,男子们一语不合便拔刀相向,可放在内宅这话便有失偏颇。”长亭高挑眉,“三爷恐怕是听秦氏话的,秦氏要找的是有出身有见识有身份的姑娘家的,我们玉娘隔得还远,攀不上!” 原是没说妥! 那岳番求什么求!这下倒好,婚事和姑娘一样没捞到,反让长亭绝了这门亲事的心思蒙拓在心里骂了岳番两声不靠谱。这事儿就难了,长亭与岳家是情谊身后,可长亭与玉娘情谊更深厚啊,长亭能眼看着玉娘贸贸然撞进一个将婚事一拖再拖,婆母难缠,丈夫说不上话的人家里去?蒙拓默了一默,再想想,决定顺毛捋,“咱们到底是外人,你说不跳就不跳?如果玉娘还非这个坑不跳了,你咋办?” 长亭一默,睁着眼看悬在横梁上的六角宫灯,“啧”一声,想了想,语气坚决,“一个是玉娘,一个是阿宁,这两个人若过得不好,我一辈子都不会安心。而女人过得好不好常常是由嫁出去的夫家好不好决定,若这事儿放在阿宁身上,兴许我就应了。只是这事儿搁在了玉娘身上,当年照我母亲的家世,大长公主都曾因‘子嗣稀少’给父亲塞过通房,玉娘会被秦氏啃得骨头都不剩的。到时候我才是真正的外人,要是玉娘黑受了欺负,难道还要我撩起袖子去和秦氏干架吗?我站在什么立场?你又与岳老三、岳番如何相处?岳番和玉娘又如何自处?我们和岳三爷是天然亲厚,我敬三爷是条铮铮铁汉,也与岳番是过命的情分,正因为如此,就别把我们和他们放在对立面,结亲不成反结仇的人家,多着呢。” 蒙拓轻声“唉”,觉得岳番如今除了跳河以证清白再无他路可走了。 蠢蠢蠢,自家老娘都还没哄好就往出送,确真是蠢得很啊! 当结果已经很明朗的时候,为何还要朝着那个注定悲剧的结果奔去,就算过程有喜悦又能怎么样? 这是长亭的想法,一如既往的狼和冷静,一份感情或许不需要狼和冷静,可婚姻需要。长亭也很明白,玉娘那傻姑娘大概没法儿明白长亭近来事忙,待圈定来客与待客章程,长亭又叫满秀与玉娘说了许多故事做铺垫后,才拎着德香苑的点心去到玉娘那处,不过几日未见,玉娘瘦了许多,圆脸瘦成了尖下巴,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上,两只眼睛大大的却无甚神采,原本多英朗啊长亭心疼得酸涩得不得了,伸手去抱玉娘,长亭还没说话,便听玉娘声音喑哑,“我不嫁岳番了。” 长亭一揽玉娘后背,备好的劝慰一句话也拿不出来了,只能从上至下安抚玉娘,玉娘后背都没多少肉了,一摸就摸到骨头了,玉娘就那么靠在长亭身上,下巴搁在长亭肩头,长亭一下子心疼得眼眶就热了,顿时觉得什么狼和冷静都不要紧了,过程有欢喜就得了吧,毕竟那是这么些年一直看做玉娘夫君的人啊,而且而且除了秦氏,岳番也没做啥了不得的埋汰事儿这人生谁不妥协啊,万一玉娘就过好了呢?再不然叫她撩袖子去撕也没啥不行的 “咱话都不说早了,啊”长亭声音放得轻轻柔柔的,“咱不赌气,慢慢考量,啊” 玉娘一闭眼再一睁眼,砸了两滴眼泪在长亭后背,“他不喜欢我”玉娘努力深吸一口气,抱着长亭,说话囔得不是很清楚,“除了爷爷,我最喜欢他。可他最喜欢的人太多了,他娘,他妹妹,他爹他真想娶我,那当时他就应该第一个来找我,而不是让岳夫人来找你他只是笃定我一直都在那儿等着而已,笃定无论等多久我不会走而已” 两滴眼泪之后,是一串接一串的眼泪。 岳番一直没变,只是玉娘会想很多了。 长亭相信这份感情是真的,也相信岳番真的是喜欢玉娘的,可是当真喜欢难道不是心急火燎娶回家吗?岳番对自己真心喜欢的人一拖再拖,以为拖就能解决内外矛盾了?越拖只会越让人寒心!玉娘噎噎地哭,长亭一眨眼,眼角润润的,要是当时真把玉娘嫁给了阿堵就好了,至少不用受这份罪了。(……) 第两百七九章 摇摆(中) 第两百七九章 大抵都只有想想,再嫁回陆家去也不可能了,长亭带着玉娘出了平成,那平成就成了她两共同的娘家,再嫁回去,闲言碎语也少不得,更何况,这叫阿堵和小秦将军怎么想?饶是小秦将军再忠心,心里头怕也敲鼓着呢----这在外头碰了壁才想起我们家来,搁谁谁心里不舒坦。 玉娘一向务实,庭院里多种果树,才搬过来不到一年,林中的小树苗都蹭蹭地向上爬了挺高了。玉娘抱着长亭闷声哭,一点儿声音都没得,长亭只觉得后背全湿透了,长亭也跟着哭,哭着哭着两个人饿了,玉娘抹了把眼泪吩咐小厨房炖了锅鲜得叫人咬掉舌头的菌菇锅子,两个人伴着饭吃完养足气力又开哭。 故而待长亭回正院的时候,眼睛是肿的,肚子也是肿的,看得蒙少年特惊讶,眼睛是肿的还能理解,肚子是肿的蒙拓轻声试探问,“吃过饭了?” “吃过了呀。”长亭打了个饱嗝,再抹了把眼角,“吃的锅子,挺好吃,玉娘告诉我怎么做了,明天做给你吃。” 蒙拓心里像看见了鬼,托了面瘫的福,脸上倒还很淡定,继续轻声试探道,“你们没说玉娘的亲事?” 长亭登时嫉恶如仇,“说了啊!怎么没说!玉娘都哭了,还好我们玉娘心里明白,说了不嫁岳番就不嫁,也没什么。就觉得心里有点堵,你想想,养了几年的松狮都舍不得丢,何况处了这么久的人。” 这么严肃的话题,哭得那么厉害,这两姑娘还能吃这么饱也真是天塌下来,都舍不得饿着自己肚子,挺好 蒙拓默默地从床头匣子里掏了瓶药丸出来递给长亭吃,否则这姑娘一到晚上又得肚子闹不痛快。 再糟心的事儿,饭得吃,觉得睡,一觉睡醒后又是个灿烂的明天,哦,阴霾的雨天也是有可能的,长亭看着窗户外头淅淅沥沥下着的小雨叹了口气,吃了睡了也并没有迎来一个更灿烂的明天该琢磨的事情也还得继续琢磨,玉娘不嫁岳番了,那嫁谁?岳家又该如何解决?岳番和蒙拓还能当心无芥蒂的兄弟吗?长亭想了想,在整合完庄子和名册单子后,拿上册子坐上软轿入暮时分去了庾氏处,把册子承了上去笑着同庾氏温声介绍,“统共定了五个庄子,一个庄子八间厢房能住二十个主子,三十来个下人,统共算来百来人都是能住下的崔、陆、谢家的回帖都拿到了,陆家是十七哥来,崔家是崔家三娘嫡亲阿兄来,谢家来一个旁系的堂叔,庾家的回帖也跟着接到了,来的人有些多,还有侄女儿来拜会姑姑的。” 说的自然就是嫁给石阔的庾家姑娘。 长亭掩袖浅笑,打趣道,“到时候庾姑娘来给姨母问安的时候,阿娇也得在旁边好好看着学学呢。” 庾氏手上摊着册子,看着上头一个接一个显赫的世家笑着抬头听长亭打趣也跟着笑起来,处了这么久,怎么着都处出情分来了,接着长亭的话,“是要让你在跟前,好叫阿幼跟着你学!”庾氏想起前些时日耳闻的那桩事儿,想了想笑问,“上回和岳夫人一道去了庄子上?我记得那个庄子挺好,山好水也好,得空了你也和阿拓去住一住,就当小两口散散心。” 庾氏主动提及岳夫人,长亭顺水推舟笑言,“是山好水也好,许久不见阿番,他也挺好的,都长成了该成家立业的大人了。”长亭话头一顿,权作闲谈,“岳夫人请我做个媒,我这媒人没做成反倒被一激想起了玉娘不也该成家立室了吗?” 庾氏静静听,以为长亭要跟着求她来说客,只闻长亭跟着说道,“姑娘家我倒是认识不老少,想一想也能跟岳夫人说个一二三来,可说起正当年的郎君吧,我还当真没认识几个,还求姨母帮着玉娘相看相看,门楣家世都不要求的,为人正派且上进就可。” 庾氏愣了愣,隔了片刻反应过来了----这是镜园和岳家因为这事儿谈崩了呀!岳夫人那个性她好歹听闻过几分,岳夫人在岳家是说一不二的角色,饶是岳老三在外头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在家里还得听婆娘的话,岳老三这幅做派连带着儿子也跟着学听婆娘的话倒还能推脱说是敬重,可凡事都是老娘的话啊这就有点窝囊了。 谈崩了好,谈崩了,岳家和蒙拓就绑得没那么紧了。(……) ps:为啥费这么多笔墨在这支线上啊?哈哈,往下看吧~ 第两百八十章 摇摆(下) 第两百八十章摇摆(下) “我去仔细看一看,军营里头啥都没有就郎君多得很!”庾氏笑得疏朗,像是什么也不晓得似的,也从未听过玉娘和岳番那段往事,只是顺着长亭说下去,“我也算看着玉娘长大的,姑娘人好心眼好,为人也大气,是得要嫁给好人家。我让阿闵和阿阔瞅一瞅他麾下有没有的人选,到时候再让你瞧一瞧也让玉娘躲在屏风后头看一看。” 长亭便笑,“待崔姑娘嫁进来再着手也不迟的,如今事儿正忙呢!” 庾氏连连摆手,“那可不成,阿娇好容易跟我这儿求个事儿,我做姨母得尽心办了。”再一顿,给了个具体日程来,“这事儿容易,三天后你再来看看,你先过一道,我再看一看,等玉娘出嫁的时候我喝杯高堂茶让你姨父当玉娘的保保。阿娇就瞧好了,这放点儿风声出去明儿来打听的就得排队排到市集大街去喽!” 保保就是干爹娘的意思。 岳家人不稀罕的玉娘,放在外头可是抢手货。 庾氏自个儿的亲生女儿攀不着,隔房的大姑娘石宛又没啥大用处,毕竟长房和石猛关系很微妙,再下来就是石家这几个妯娌的姐姐妹妹了,崔家,嗯,不考虑,陆家,嗯,不考虑庾家,看看庾氏这般精明的样子多少男人降得住?这么一想想,娶一个在陆家教养了好几年,又和陆家交好。还得庾氏和石猛欢心的姑娘也是还不错的。 量媒量媒,总得都考量清楚,这才签字画押啊。 长亭清朗笑起来。“也别等着出嫁那天了,找个好辰光奉杯好茶,您和姨父要给玉娘做主这事儿就算是板上钉钉了,谁也甭赖!”长亭笑着接话,三言两语帮玉娘把这话儿给落实了,陆家是靠山可难免名不正言不顺,真定大长公主与陆长英待玉娘是好可不能认保保和干亲。在冀州这地界儿上正儿八经傍上石猛了才叫稳妥啊。 跟着庾氏又说了两句建康的事儿,只说,“镜园现今也得收拾起来了。老大一成完亲咱们就得往建康搬,得攒住了。”庾氏叹了叹,“老大心急火燎地催亲事唉” 成了亲,才有崔家当后盾啊。他才有胆去跟弟弟抢城池啊。长亭倒是很理解他这怂人。倒也很意外庾氏同她说这些话,只好斟酌词句接话,“谁成亲都着急的,男人们在外头拼命,好容易说了个好媳妇儿不得着急啊?”长亭笑着道,“等崔姑娘嫁进来就好了,您的担子也轻了,待孙辈出世了又有得您忙的了。” 庾氏再一叹。“哪儿担子能脱下来啊,底下还有一个老三一个阿宣。老三倒不着急,阿宣性子被我养得不太好,得慢慢看呢。” 两人又说了些家长里短,长亭便回去了,果如庾氏以往的精明强干,长亭前脚到镜园,后脚就听到了庾氏放出来的风声,第二日便有十几户人家给石府递帖子,城中的乡绅有,富商也有,更多的还是石猛麾下升了士官的军人,庾氏列了个单子过来,长亭一溜烟看下来越看到尾处,心里头越憋闷,岳番到底在干什么?!这样好的一个顺顺当当冰释前嫌的机会,他究竟能不能抓住啊!长亭为啥走这一步,不就是为了给这两人个台阶下吗!可,可岳家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长亭气得不行,再三嘱托满秀不许去给玉娘说这事儿,等蒙拓回来又唠唠叨叨了半天,蒙拓不懂这桩事儿怎么能让姑娘家心绪反反复复这么久,想了想道,“当时我决心要娶你的时候也就犹豫了一天,一听你要嫁给谢询了我登时就急了,其实那个时候心里就想不能让你嫁过去,或者你先暂时嫁过去到时候再把你抢回来。”蒙拓说起这话有点不好意思,清清嗓子回归正题,“说一千道一万,说到底其实也就是因为阿番窝囊,不敢为玉娘冲一把罢了。” 长亭摇摇头,说到底,其实就是不够喜欢。 男人都是有占有欲的,血性一旦被激起来,管他娘的,先抢了再说只可惜岳番连下台阶都不想迈开腿儿。到第三天,庾氏来请长亭去正院相看,玉娘也跟着,说说笑笑的看不出来心里头藏着事儿,长亭到那儿往屏风后坐着,前堂两个郎君,相貌都不差,只是一个稍稍矮了点儿,说话谈吐也成,玉娘跟长亭脑袋贴脑袋,待看清了眼神一黯,脸上有不加掩饰的失望。 她也以为岳番会来吧? 长亭拍拍玉娘的手背,便听庾氏身侧的婢女晚烟小声介绍道,“左边那位郎君是冀州都督次子,右边那位是二郎君麾下得力的后起之秀,一位姓周,一位姓王,周三郎家世好,王大郎前程好,年岁不大可已在军中混迹近十年,如今将好二十五,管辖军中重骑,家世弱了些,父亲也是参将,只是身上有伤就退居二线了,刺史大人说王大郎前程无量。” 周郎君寥寥带过,倒是这位王郎君说了这么多。 长亭透过缝隙向外看,哦,原就是那位身量稍稍矮一点儿的郎君呀,相貌蛮好的,可能在军中混迹久了,整个人看上去有点痞气,没有周郎君庄重,长亭正想说话,却见听玉娘叹了一声问晚烟,“王郎君怎么这把岁数还没娶媳妇儿啊?” 哦,长亭给忘了,岳番也是有点痞里痞气的(……) ps:从明天开始保证每章三千了~ 第两百八一章 迅速(上) 第两百八一章迅速 晚烟抿唇娇俏一笑,“这年岁哪里算大呀,在军营里头三十没成亲都算小伙子呢!这军中成亲早了,掰扯断了的多----死生都还不知道呢,叫人家小姑娘岂不是一阵好等呀?”晚烟说话带着一股北方姑娘的明媚,长亭点点头,想来是这个理儿,文人说亲也要功成名就,武将说亲嗯还活着就是一把好筹码,长亭扭头看玉娘,却眼见玉娘神情迷惘地看着屏风,不知在想些什么。 外间还说着话,庾氏同那两位郎君拉着家常,问的都是素日里家长里短,说到家里人,庾氏顺势含笑问,“上回才跟周夫人见了一面,说你家长房刚产下长孙呢?这可是好事儿呢,周夫人也高兴,说是要大宴三日的,还说下头几弟兄生闺女生郎君都没啥了,愿意生啥生啥。”庾氏和蔼笑起来,“托你大侄儿的福,你和你二哥的媳妇儿也算是能舒口气了。” 周郎君看起来文质彬彬,听庾氏这样说,眼神一敛,颇为不好意思地小声道,“是的,家母说次子媳妇儿和小儿媳妇儿全赖我和哥哥自己喜欢不喜欢,之后也分家过,我手上的俸禄也撑得起一个家来。” 长亭再点点头,侧身再看向晚烟,晚烟聪明得很,当即凑过来耳语,“周郎君是郡君喜欢的,王大郎却是二郎君和刺史大人喜欢的”长亭挑眉了然,庾氏在问话中毫无疑问地更亲近周郎君。可一开始晚烟却对王大郎解释得更详细,要不然就是石猛侧重王大郎,庾氏更喜欢周郎君。男人看男人和女人看男人是两回事,庾氏更在意家世和婆婆,石猛更在意这男人之后的升迁和血性,不得不说,石猛的偏好更对玉娘的口 长亭头一偏,从缝隙再瞅,见王大郎被庾氏既不骄也不躁。倒很沉得住气,正想偏身与玉娘说些什么,却见外间有人进来。玉娘眼神一亮待看清来人再渐渐黯下来,原是石猛回来了,前堂两位郎君一见石猛进来赶忙起身,两人都有些手足无措。是王大郎率先立好军姿高声问好。“刺史大人!” 声如洪钟,随后周郎君问了个好,石猛一落座就看见了屏风后面有人,朝王大郎摆摆手,“现在是在家里头,不兴帐子里那一套,坐吧。”跟着便道,“请你两过来就是吃个便饭。军中年轻的小辈不少,看得入眼的不多。你们两算得上号。”石猛手一摁,示意这两人落座,再说了几句客套话,又问一问军中诸事,多是问的王大郎,捎带着提溜了下周郎君,石猛没坐多久便跟庾氏打了声招呼又出门去了。长亭抿抿唇,看得出来石猛这是专门回来给玉娘扎场子的,长亭看得出来,周王二人自然也看得出来,石猛一走,周三郎态度愈发恭顺,王大郎没啥改变只是说话的时候声音稍稍放轻了点儿。 实在话,这两个人里,确实也是王大郎好。 长亭暗暗这样想,前堂是石闵回来陪着用的饭,长亭与玉娘被请到花厢用膳,用过膳后跟庾氏说了会儿话谁也没提今儿相看的结果,庾氏熬了燕窝银耳羹上来,只说,“燕窝要慢慢炖,事儿要慢慢做,人要慢慢找,好容易拼死拼活活下来了咱不能亏了自己个儿啊。”庾氏这在劝解玉娘,玉娘眼眶又红,抹了把眼角没搭话,估摸着是不晓得该答什么,长亭便笑道,“咱们也是好容易才将这理儿想明白才来劳您费心呀。” 庾氏拍拍玉娘手背。 长亭和玉娘两人一前一后两只软轿回镜园,两处离得不远也就一盏汤的脚程,软轿晃晃悠悠地停下不走了,长亭以为到了,一撩轿帘子却见镜园门口的灯笼下立着个人影,灯笼的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奈何又被阶梯砍成几段,满秀跟在轿外小声道,“是岳小爷呢”长亭手一紧,轻声吩咐,“别让玉娘下轿,你带阿番进园子里去”还是存着气儿囔了一句,“他就是存心要在门口晃悠,坏玉娘名声!” 一进内院,蒙拓还没回来,满秀先同岳番说着话将他带到花厅,长亭就站在花厅里头,岳番整个人看上去有点颓,头发朝后捋,穿着便服一身酒气,长亭蹙眉皱鼻,“你怎么又喝酒了!” 岳番低头深吸一口气嗅嗅衣服,笑道,“你就是个属狗的,这么远都闻得到,阿拓平时喝个酒听个曲都瞒不了你。”一抬头,四下张望,“玉娘呢?你叫她出来。” 长亭心里憋着气,上一次她见岳番,岳番还是个笑笑闹闹的少年郎!虽行事没个章法,可好在坦荡磊落,有底线也辨是非。如今为何成了一个一事无成的酒鬼了?!上次蒙拓埋怨岳番日日喝酒,长亭不以为然,这在军中供职的男人哪个没应酬啊?蒙拓是“惧内”声名远扬,没人敢来找他罢了。可如今看来,蒙拓上次的埋怨并没有错。 “给我清醒点儿!”长亭恨铁不成钢,伸手倒了杯冷茶水递给岳番,“喝了!醒醒脑子吧你!” 岳番接过去仰头一饮而尽,也没觉着清醒多少,就一个劲儿地催促长亭把玉娘叫出来,长亭斜眸一看,玉娘贴在窗棂边上伸长脖子朝里望,眼睛滴溜溜地打转,长亭心里头一叹,招招手,玉娘忙提起裙子过来,还未待长亭走出花厅便听见岳番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为啥不再等等我?你再等我一年,不,半年,我一定娶你的,你相信我,我一定娶你的。” 岳番第一句话竟然是质问玉娘为何不等他? 长亭登时停了步子,气得手心冒汗,她多怕这个傻姑娘被这样一激,说出傻话做出傻事来啊!长亭折身立住,抬了抬下颌,手上抓紧,里间安静得好似空无一人,隔了许久才听见玉娘的声音。 “我不等你了。”玉娘瓮声瓮气,“我不等了。” 两句话一说,玉娘抽身转头欲离,哪知手腕却被岳番一把抓住,岳番抬高声量,“我都说了再给我半年时间,只有六个月罢了!我必定抬着八抬大轿来娶你的!” “那如果你娘还是不同意呢?”玉娘也抬高声量,“两年都没同意,半年就同意了?你们都全听她的,她觉得我不好,你也跟着觉得我不好了!三爷也觉得我不好了!她说一句顶过别人说十句,顶过咱们这些年这么久的交情!她算什么呀!她懂什么!她不过是嫌我无家无势不能帮衬你升官发财罢了!势利小人!” “她是我娘!”岳番似咬着牙齿在说话,带着“嘶嘶”声音,“那是我娘,你不能这么说她!” 长亭深吸一口气,抬脚欲进,肩头却被人轻轻摁下,长亭一回头,蒙拓在身后,“别进去,是死是活都让他们两个人说清楚了,之后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还是殊途同归喜结连理,都是他们自己做下的决定了。” 长亭脚往回收,伸手握了握蒙拓的手,心里有点难过。 里间好似在争吵,玉娘将手一甩,挣开岳番的手,张口,“你你你”,“你”了三遍才带着哭腔,红着眼,“她是你娘,那我是什么?岳番,你不能这么欺负我的,我什么也没做错的!”玉娘顿了顿,好似在强自忍下泪意,“我不喜欢你了!不喜欢你了!不想嫁给你了!也不用再等一年,半年,六个月了!我现在还没进你岳家的门,没吃你岳家的饭,你岳家便侮我,欺我,负我!既想骑驴找马,又一山更望一山高!呸!这世上没得这么好的事情!”(……) ps:磨蹭了一会儿,磨蹭掉了四百字 第两百八二章 迅速(中) 第两百八二章迅速(中) 岳番手被一挣开,双手顿时不知该放在何处,向后一背攥住衣服角,脸色很难看,他母亲秦氏是个很厉害的女人,厉害在于她将家里头老老少少的男人全都攥在手心里,他父亲在外头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信奉的是男主外女主内的教条,娶儿媳妇就是内宅的事情,岳老三再喜欢玉娘也是要将老妻的意见放在前头的,更何况,更何况他还有个在旁边帮腔做势的妹妹,他做儿子的插不上话,娶儿媳妇他父亲也插不上一点话。 是,玉娘没说错,岳家确实打的是骑驴找马的主意想的是反正还有个和陆家亲厚的胡得玉在等着,万一他们搏了一把搏到了更厉害的角色呢?岳番喉头一动,声音放低,“可是到最后,等不下去的人是你要嫁给别人的人也是你” 长亭在外间登时火冒三丈,拖是你岳家在拖,嫌弃玉娘也是你岳家在嫌弃,如今也有这个脸面和胆量质问玉娘“如何舍得嫁与旁人!?”,所以岳番是将所有退缩的理由都怪在玉娘身上吗? 人吧,总会有分离那一天,运气好一点的是生离死别,运气不好的就是咫尺天涯。但是别分得太难看,吃相一难看,容易叫人将之前的好处通通给忘掉,就记得最后那张狼吞虎咽得极其难看的嘴脸。 玉娘明显愣住,隔了许久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哽咽着结结巴巴说着啥话,可是啥也听不清楚,只是能听见玉娘止不住的哭声还有因为哭引起的打嗝声音,长亭抿抿唇,伸手一撩帘子,动作快得蒙拓拦都没拦住,长亭撩开帘子见玉娘背对岳番,面色绯红耳朵都是红的,嘴角嗫嚅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岳番想再伸手去拉玉娘,长亭厉声一呵,“放开她!”长亭一个快步将玉娘拽到身后来,蒙拓再一个跨步将长亭拉到身后去,长亭拍拍蒙拓,仰头看向岳番,缓声道,“玉娘反应不过来你在说什么,我反应得过来。玉娘不明白你在给她挖坑,我明白。阿番阿兄,我们四个风风雨雨这么些年头,我以为你至少很喜欢玉娘的,事实上,你最喜欢的还是你自己。我们以为你绝口不提迎娶一事,是你少年心性,好耍压根没想到;我们以为你在岳夫人嫌恶玉娘时沉默不语,是因你胸中自有沟壑,你有解决的办法才会放任自流;我们以为你从不向玉娘解释是因为你年少轻狂,奈何,你却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了却什么也没有做,临了了还将责任推到了玉娘身上” 长亭想起当初在雪地里头一踩一个窟窿的场景,想起岳番抱着小长宁险些中箭的场景,想起一起在青叶镇喝腊八粥的场景长亭心里有点难过,一路风雨都过来了最后却要折在这莫名其妙的地方长亭也喉头一梗,说不下去了,偏过头去揽了揽玉娘,蒙拓轮廓极深的下颌角一抬,单手提溜起岳番的衣角往出走,拐过灯笼拐角,蒙拓将岳番一放,蒙拓一撒手,岳番当即向后一靠,还没靠到墙上,有一股风被拳头带着呼啸而来,未待他来得及闪躲,一个带了五分力的拳头就落在了他的腹部,岳番当下“哎呦”一声捂住腹部,闷声叫嚷,“你打我做什么!” 蒙拓握紧拳头再一拳,比刚才的力气还要打了几分,岳番一咬牙伸手去挡,奈何手上功夫一向没蒙拓好,蒙拓左手反手将其手腕一扭开,再一记重拳打在岳番腹部。 “我打你做什么?”蒙拓声音发沉,“我打你恬不知耻!我打你没有担当!” 岳番再受一拳,这拳蒙拓是用了八分力气了,岳番挨了拳头反倒笑起来,“你们都不懂我!担当?你如何知道我没有想要担当过!你知我母亲的----“ “够了!”蒙拓出声打断,“你母亲的错,三爷的错,玉娘的错,甚至长亭的错我的错,就是你没错!就他娘的你没错!”蒙拓单手一放,神情极为失望,“阿番,你怎么成这样了?” 未待岳番答话,蒙拓转身欲离,向前走了两步终究是停了步子侧身斜睨墙角灯下坐在地上的岳番,轻声道,“很多事情是你试过了方知有无,自己的过错自己担,不要推卸不要无赖,就算输,也要输得坦荡光明。你不要和营中那些狐朋狗友去喝酒听曲了,若三爷知道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变成如今这般模样,打得只会比我更重。”(……) ps:明天两章补上这章缺的 第两百八三章 迅速(下) 第两百八三章迅速(下) 男人有用没用,当然无法从对女人的态度上判断,奈何恰好一个男人有用没用是最能在女人身上体现出来的,倒不是说男人必定要比女人强,只是起码一个有用的男人不会将自己女人推到一个进退维谷的地步,无论放大来说生死问题,还是往小里说,婆婆媳妇儿的问题,男人心大顾量不大那儿都能理解,可是只一条,你得护着自个儿女人,你连护自己女人的本事都没有,你还能做什么?还能有啥出息?岳番让人失望的就是这一点,且不论他的优柔寡断,他一步一步将玉娘送到摇摇欲坠的边界,便能看出,这个男人至少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在意玉娘,也没有他以为的那么有本事。 第二日岳番便自请回邕州与岳三爷一道守城,邕州是蒙拓的地界,蒙拓给他配了三四千人和百来匹好马让他带去,意在不叫别人看出来岳番这是带着失意走的。 岳番一走,两个人算是很有默契地彻底断了根儿,玉娘颓了再有个三四日,其间,长亭定下婚礼宴客的细节章程,调度好各个庄子上的人员安排以及其他杂七杂八的琐事,正与庄子上的管事阿嬷对物件儿,石家安排住宿也是有点势力的,崔陆谢三家安排在距冀州内城最近最好的庄头上,拿出去摆件儿的东西都是石家压箱底的好货色,长亭出手也大方见庾氏在象牙屏风和玳瑁鎏金屏风里犹豫不定。倒不是舍不得只是象牙和玳瑁哪个贵重这一眼便知,若给一家摆了象牙的,那另一家玳瑁的不得心里憋着股气儿。存了不舒坦啊?石家虽说发迹也有个几十年了,可是压箱底的好货还是少,长亭便笑着添了两件自己嫁妆库里的全白玉雕花嵌宝乌木小屏风和钧窑旧瓷,话也说得好听,“姨母也甭跟阿娇客气了,与其在库房里蒙尘还不如搬出来好歹让物件儿晒晒太阳见见光,一家人一个门。谁还管是从谁的库里搬出来的东西呀?” 隔了日,蒙拓便搬了一座三斤重的金器到长亭屋里来算是补货,正巧玉娘在长亭这处挺尸。眼睛都快被那株半人高的金树闪瞎了,一边拿手捂眼一边闷闷道,“你们两口子这段日子就不要在我面前你来我往羡煞旁人了吧。” 长亭瞪了眼蒙拓,大手一挥让满秀抬到内室去。给玉娘夹了块儿栗子糕。想了想,这样劝,“这话本子里不都是九曲十八弯之后,张生和”想想,还是没想出那姑娘究竟叫个啥名字,决定含糊过去,“才拜堂成亲在一块儿吗?你这才多久啊?我不信话本子里没有中途换张生为李生,和姑娘再安安稳稳到天涯的?” 玉娘想想。“那倒是也有。”再一叹,四仰八叉地躺在暖榻上。抹了把眼泪,闷声道,“我就是想不明白,这人怎么能变得这么快。” “其实一直就没变。”蒙拓对自家正院里日日多个哭哭啼啼的女人表示心里多少有点微词,奈何这女人不仅是阿娇的手帕交,还跟自己是朋友,便硬生生地忍了许久,“阿番从头至尾都是这样的,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吊儿郎当地坐在草垛子上,一直都是个小孩儿,不敢给承诺也给不起承诺,既不能忤逆母亲又舍不得放掉你。”顿了顿,再言,“他人不坏的,打一开始我就觉得你们不合适,你是看起来强硬得很,其实是需要人护着的,阿番----” 长亭赶忙打了蒙拓一下,再瞅了眼玉娘的样子,蒙拓当即住了口,将刀往身后一背,生硬地转了话头,和长亭打了声招呼,“今儿我不回家吃晚膳了,王家大郎君要请我吃酒,你要懒怠让小厨房做菜就去姨母那处吃吧。” 长亭点头,想一想,忽觉不对,问蒙拓,“是哪个王家大郎君啊?” 蒙拓笑了笑,“还能有哪个?就上回姨母选出来的那个,好几日前就说要请我吃酒,许是要探探玉娘的口风吧。”蒙拓看玉娘四仰八叉地还躺在自家的暖榻上,枕在自家婆娘的大腿上,喝着自家的茶,还在对他这个主人家翻着白眼早点嫁出去也好!蒙拓再道,“你也别翻眼,好好睁大眼睛挑一挑。” 玉娘“唉”了一声,蒙拓又跟长亭打了个招呼便出门去了,玉娘仰躺着望梁,镜园的横梁密密麻麻的画着要么是百子千孙,要么是农耕渔读的花样,都很好看,玉娘再“唉”了一声,轻声道,“要是王大郎来提亲,咱就应了吧。”声音很轻,致使长亭以为她听错了“啊?”了一声,玉娘翻了个身,轻声再道,“我看王大郎不像是坏人,刺史大人都忙里偷闲来跟我撑颜面了,要我再拿张拿乔的算什么?人家王家也是好人家,父亲还是个参将,娶我图啥呀?还不是图一个知根知底?我也没法儿帮上什么忙,也不通诗词,也不懂庶务,你都用心教我了,是我自己学不好。要是王大郎来提亲,你让阿拓全照实说,也同他说,往后就算家里出了什么事儿,我也是不会厚着脸皮来求你求庾郡君,让你们为难的,都同他丑话说在前面,免得往后再出岔子。” 长亭弹了玉娘脑门一下,却觉得玉娘说得有道理,答应了下来,只道,“阿拓若看得上眼,那必定人不坏的。咱们也不忙慌,慢慢看吧。”玉娘再翻个身,趴在软枕上,像是在跟自己说话,又像是在劝服长亭,“人这辈子吧,和最喜欢的人注定是没法儿在一起的,你嫁给蒙拓都一波三折,又有几个人有你们这样好的运气呢?” 玉娘声音说得很小,长亭只以为她在自言自语便没接话。 长亭这边有点犹豫不决,只是能堪堪看出来王家确实是有想结亲的**,并且蛮强烈的,王大郎请蒙拓吃了一次又一次的酒,王老夫人也给庾氏那处递了帖子,长亭也去作陪,王老夫人出身不算好,乡绅家的女儿嫁了个军营里头的,说话很爽朗,把家里有几亩田,田里种了什么庄稼,他家大长孙子几岁开的蒙,几岁尿的床,几岁想找的媳妇儿全都一股脑地倒了出来,一听玉娘是猎户出身,王老夫人倒是很高兴,直说,“哎哟,我年轻时候也去山里头设陷阱逮兔子,一只兔子我能做六种作法出来,烤的焖的炖的煮的腌的” 最后这场会面变成了“如何烹煮兔子更好吃” 长亭对王家人印象很好,王老夫人的个性跟玉娘就有点像,大喇喇的,说话也爽快,最要紧的是王老夫人凡事都想得非常乐观----比如,她已经在畅想等玉娘嫁进去了可以一起进山里逮兔子了 随后再跟王家定日子一道出去走一走,就当两个小辈亲自相看也是定得飞快,庾氏定了日子就定在初冬,恰好错开崔家姑娘刚嫁进来那段兵荒马乱的辰光,长亭告诉玉娘,玉娘撑着下巴点头,只问,“阿拓都跟王大郎是说清楚了的对吧?”长亭便笑,那位王郎君倒也是个很爽快的人,只回了三句,“我也不通诗词,正好。庶务有管事,只要能看懂字就成了。王家就不是靠女人发家的门户。” 倒是很爷们,长亭心里留了一线,她总害怕别人不是因为想和玉娘过一辈子做的选择。 再看看吧,再看看吧。 长亭也是这么跟蒙拓说的,这么一看就看到崔石两家婚期将近的时日了,当冀州的树落了第一片叶的时候,宾客陆续将至,石家宅邸青墙红瓦都挂着亮红的绸子和大只大只的大红灯笼,一派极喜庆的模样,最先来的是邕州庾家,刺史夫人的娘家带着他们家即将嫁进石家当二儿媳妇儿的庾三姑娘。长亭到正堂时,里间其乐融融的,晚烟将长亭领进去,拐过屏风就见约有四五个妇人,三个小姑娘坐在内堂,石宣见了长亭,眼睛一亮,第一个开口笑着唤,“嫂嫂!”庾氏便朝长亭招招手,笑同他们介绍,“蒙拓家的,性子也好,也懂事儿,陆家的家教当真是一流的。” 内堂一下气氛就浅了下来,有妇人上下打量长亭,笑言,“这还是头一回见陆家姑娘,原以为是同咱们不一样的,如今看一看,同咱们也是一样的一个鼻子两个眼呢!” 石宣有点不高兴,“难不成还是三个鼻子八个眼睛呀?舅妈是山海经看多了,看颠儿了吧!” 庾氏也斜睨了那妇人一眼,眼光扫过也不斥责石宣,只是粉饰太平样同长亭由上至下介绍,“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表妹,这是你三表妹这是你二舅母,你大舅舅与二舅舅在前院的,隔两日再见” 这是照蒙拓的叫法在叫,确实也是,蒙拓的母亲是庾家的嫡亲姑娘啊。 长亭一个一个请安请下去,等到说三表妹的时候,长亭抬了抬头,这就是石阔以后的妻室了。(……) 第两百八四章 花嫁(上) 第两百八四章花嫁 长亭抬头冲她抿嘴一笑,庾三姑娘没笑,歪着脑袋看了长亭一眼,带了点儿打量的意思,目光不算和善可也没恶意。长亭就觉得奇了怪了,这庾家既养得出来跟石猛他媳妇儿样这么精明的女人,也养得像蒙拓的母亲似的那么软弱,如今看起来庾三姑娘倒是哪样都不是,她也厉害,硬生生地自己创了个门派。 长亭一回神这才有机会认真仔细地打量打量这位即将成为石家二儿媳妇儿的庾家三姑娘,顶破天十五六,脸上还剩着点儿稚气,长亭粗略估摸了下,蒙拓如今二十一,石家老二石阔二十二三跑不掉,这两夫妻一差差出了七八岁呢,啧啧啧。且石老二是一派风轻云淡,羽扇纶巾的架势,而这位庾三姑娘怎么说呢?小圆脸,皮肤亮,唇瓣红,贝齿白,虽相貌不算顶标致,可也瞧上去算是个清丽人儿,现今头发散下来,着一身玫红的交领高襦,绦子缀着湖色的镶边,若站在老二身边,有点像领了个女儿,倒不像是媳妇。 不过想想,石闵整整比他媳妇儿年长十岁,便也觉得这都不算事儿。 庾氏笑着再着重介绍了庾三姑娘,“你三表妹闺名是幼罗,唤她一声阿罗也成,三娘也行。”庾氏顿一顿,借这堂内的喜庆劲打趣,“还是叫三娘轻省,往后也不用改。” 长亭以为能如愿瞅见庾三姑娘羞答答低眸的模样,奈何等半天没等到,只见庾三姑娘眼神一敛目光一动,原本是放在外头的手一下就揣进了袖里,长亭眼眸子一垂便见这位庾三姑娘似乎是将手藏在袖中掐衣角。掐衣角这事儿吧,大约原因有二,一则紧张,二则不情愿,长亭眸光一闪,换她她也不情愿,清清白白的世家小姑娘,谁乐意嫁一个年岁又大,后院里头养着侍婢,还不知有无庶子女的武将次子啊?纵然石家有大好前程,可这前程能不能落到石阔身上都还指不定呢。石闵虽鲁了点莽了点儿,可人好歹这么些年身边清清白白的,除了“追求”长亭,咳咳,不对应该是争夺长亭未果,于男女之事上是一点儿都不含糊。 也有可能石老大那心智,还不足够他糊弄小姑娘 无论庾三姑娘情愿不情愿,这见亲也趁机见了个全,长亭陪着用了午膳,庾氏亲打头带队将娘家人带到一个离石家宅邸很近的庭院里,长亭里里外外安顿好了,庾家那位也记不得是大舅母还是二舅母的妇人出言道谢,庾三姑娘看了长亭一眼,既未跟着道谢,连福身送一送的意思都没有。长亭一出来,满秀便小声道,“这位庾姑娘还真将自个儿当您二嫂了?您做这些事儿还真当您是应该做的啊?她母亲都晓得道谢,她不晓得。谁也不缺她声谢谢,至于抬着您的面子给她做脸吗?” 这就是妯娌难处,还没嫁进来呢,就有人说闲话了。 嗯,长亭瞥了眼满秀,这说闲话的还是自个家里人。 “她本来就是二嫂。”长亭轻声回满秀,“有些人教养不好,是她爹娘没教好,咱们不是她爹娘,没这个义务去教养她。说难听点儿,别人也没从咱们碗里捞饭吃,谢与不谢也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更何况,万一这是人家不乐意这桩亲事抗争的方式呢? 长亭必须给人家一个公正、合理且能充分发挥才华的抗争平台。 庾家人不难缠,除却来早了没人陪着唠嗑,就喜欢偶尔到镜园来蹭长亭一顿饭,偶尔要去市集蹭长亭一顿饭,偶尔要去上香蹭长亭一顿饭长亭也不知道为啥,庾家人那么喜欢她,去哪儿都喜欢把她拖着一道,日日入暮时分她才能回镜园见一见自家夫君,临了到夜里长亭累得发慌,蒙拓每天摩拳擦掌地要履行夫妻职责,奈何他摩的拳,擦的掌全拿去给长亭揉小腿肚子了,这厮很不爽,故而次日庾家人再来时,蒙拓特意没走,边请不知是大舅母还是二舅母的妇人喝茶,边面无表情道,“贱内这几日恐怕都脱不开身,毕竟大舅哥与小姨子要过来了。” 长亭一恍神,登时“啊”了一声,蒙拓点点头,“哦,就是平成陆氏的家主与贱内的幼妹马上要到冀州了,贱内已久不见娘家人,三朝回门时也没回去,实在想念。您若想逛市集,如不嫌弃,拓陪着您逛一逛,您看可好?” 庾家舅母愣了一愣。 夭寿哦,对着这么张面瘫脸,她根本不敢想象跟这倒霉外甥一起逛胭脂铺的场景。(……) 第两百八五章 花嫁(中) 第两百八五章花嫁(中) 秋风乍起,初寒乍惊,冀州城外古树参林,一长列马车滚滚而来,黄沙漫天。三辆马车,近千余将士,浩浩荡荡铺陈半道,越近冀州,冒着性命之忧凑到马车前头来求吃食的流民就越少。打头的车厢里坐着一个白衫过身,倚凳斜坐的郎君,郎君左下是一俊秀小姑娘,脸上肉肉的,眼睛大大的,绞了平刘海,像个漂亮的绢布娃娃。 “阿兄,”绢布娃娃开口了,百无聊赖,“冀州怎么这么远呀往前从冀州回家的时候也没觉得这么长段路啊。” 因为他从幽州绕了一个大圈,只为了看看当初那片葬了陆家千余口人的竹林。他看到了,茂林修竹,郁郁葱葱,陆家人的血好像成了这片竹林的养分,什么也看不见了,那天夜里他的怨恨,父亲的长啸,阿娇与阿宁艰难的求生,符氏的舍身护幼,好像全部都湮没在了滔天的无法停歇的时光中。陆长英庆幸他还记得,而长宁却忘记了,小阿宁看着这片竹林一点也记不得了,只是笑着仰头问他,“阿兄,咱们以前是不是来过这儿呀?” 陆长英心中大慰,亦笑着回应,“没有,第一次来这里。” 至少陆家还有人不记得,这便最好了。只是小阿宁可以不记得,有的人就算放他一马,他还敢装傻充愣,甚至卷土重来,陆纷你在找死。小阿宁见陆长英没回应,撩撩刘海再唤,“阿兄,阿兄”陆长英回神,撩开车帘看看窗外,这哪还远啊,一眼看过去都能瞅见冀州内城的城墙了,陆长英眼瞅着长宁把自己的平刘海一会儿揪成偏分,一会儿揪成三七,一会儿揪成冲天炮,长英默默移开眼,哪有十二三的姑娘还装嫩非得留平刘海的啊,美其名曰“我得以最好的样子见阿姐”,阿容劝都劝不听非得绞,绞完又大哭了一场最后也只能平静地接受了这被绞到了眉毛上一寸的刘海 “已经到了。”陆长英笑着伸手薅了薅阿宁的小短毛,做出预估,“黄昏估摸着就能到。” “黄昏就能到?”长亭坐立难安地在镜园里头,蒙拓刚下马,身上还一股子马尿骚味,长亭揪着他衣角,蒙拓小心翼翼地扯开,“你别拽臭大概是黄昏就能到,前头的兵士来了报,现今都过稠山了。待我吃完午饭我就驾马去外城接他们。” “我同你一道!”长亭揪着帕子,眼眶红了红,上回她还以为这是蒙拓敷衍庾家的托词,奈何等收到陆长英的信笺她才敢相信,陆长英带着阿宁当真过来了,这么远,路上只有更凶险的!她便夜不能寐,一阖眼就梦见那天晚上的那场大火和陆绰高喊的声音,又怨蒙拓不阻挠,又怨陆长英做事情没轻没重,究竟是石家这场婚宴要紧啊还是他们的命要紧啊? 蒙拓拍拍长亭头,下颌一抬,“去吧,我给你安排软轿。” 临近入暮,外城黄沙漫天,长亭站在软轿边上看着不远处,蒙拓和石闵并肩站立在马前,石闵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未待一会儿前方有零星微光,长亭脚尖一踮,满秀眼泪都快出来了,小声唤道,“到了到了!我瞧见光了!” 马队走得快,长亭眼瞅着头一辆马车停下来,先蹦下来的是长宁,长亭朝前迈了两步,长宁便小跑过来扑到了长亭怀里头,脆生生开口唤,“长姐!” 天全黑了,灯笼挂得老高,小阿宁都有她肩膀那么高了! 长亭环抱住长宁,再见陆长英跟着从马车上下来,长亭眼眶一热,死忍着不落下泪来,阿宁抱了她又去抱玉娘,抱着玉娘不撒手,长亭看着风姿绰约得跟陆绰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长英眼睛一眨,眼泪还是簌簌往下掉了。 蒙拓抱拳上前,朗声道,“大舅兄!” 陆长英斜睨蒙拓一眼,“嗯”了一声,“妹婿”两个字算作招呼,再看石闵,做了个揖,一派文人雅士之风,“大郎君许久不见了,恭大喜大喜。” 石闵极度不习惯这跟自家二弟差不离的做派,一手牵马一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陆长英先行,又觉得人家说了恭贺词,自己不回显得没那么有风范,想了想方道,“同喜同喜。” 长亭险些扭了脚,你娶媳妇儿,她家哥哥有啥好喜的啊?!喜的是又拿了好大一封份子钱吗!?(……) ps:今天难得看看粉红票,一看吓一跳,怎么到两百多名去了,哦,结果问一问才晓得原来是合并了 第两百八五章 花嫁(下) 第两百八五章花嫁(下) 给陆家安顿的院落在内城一个极好的小院里,当时以为来的是陆十七,一开始安置的是一间有些僻静的两进两出的院落,前两天一听,陆长英也来,长亭还没反应过来,石猛大手一挥当即拨了座三进三出的私人院落,有流水小山,也有水榭小肆的好地方出来,再想了想第二天直接就把这座庭院划到了蒙拓名下,一点儿犹豫都不带的。 故而当长亭一推门走进这座已经属于自家但完全不熟悉的院落时,不禁瞠目结舌了一把,这哪儿是什么“流水小山、水榭小肆”啊!这分明是九曲回廊外加凌波游湖,紫藤花铺了一路回廊,幽深寂静却又富贵安宁,这怕是石猛留给自己养老的院子吧?这乱世里头,虽说地呀金呀宝呀不值钱,可这么一出院落也不算埋汰人,长亭咂舌,再看了看精细镂空雕花的窗棂,心里想着石猛这是在奖励她把陆长英骗过来了? 可她一点儿没骗,不仅没骗,她是完全不想陆长英赶这么长的路,冒这么大的险。 待同石闵饮过茶寒过暄,陆长英从“矛上的木材应有红杉木还是松木做”的话题拐到了“不知大郎君是喜欢顾盐之的笔洗还是张朝宗的?”,等陆长英说到“喜鹊的十六种画法”时,石闵总算是反应过来这是在委婉地赶人了,石闵将一辞行,长亭便嗔道,“哥哥怎么就来了呢!还带着阿宁,一路上带着个小姑娘有多费心啊!你一个郎君”长亭偏头看了看小长宁的刘海,忍了忍没忍住,“怎么就给她绞了这么个头发阿宁明明额头好看,为什么要给她遮住?遮住就遮住,还绞这么短,跟个香菇似的,这还怎么见人啊!” 玉娘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蒙拓轻咳两声,伸手捞了捞就坐在他身边的小姨子,看小阿宁摸摸刘海感觉快哭了的神情,也没憋住笑,被小姨子一瞪好歹脸上没表情了,埋头轻声安抚,“行了行了,别摸了,我觉得挺好看的。” 蒙拓这话一出口,小阿宁眼圈彻底红了,她姐夫的审美吧是有点玄的,她一直私以为她姐夫找着她姐已经算是人生审美巅峰了,被这么个人赞扬挺好看的,阿宁还小,心里藏不住事儿,当场就别过脸去不乐意搭理蒙拓。蒙拓怜惜地看了看阿宁,这孩子才刚来就受她姐说她像个香菇,日子过得也挺艰难的。 陆长英看了看阿宁的发型,欲言又止,想了想决定最好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开口回应长亭第一个问句,“阿宁想你了,我就带着她来看看你。本来起初是定的十七来,可你三朝回门都没归家,这么些时日了我们娘家人也该来看看你在冀州过得好不好。”陆长英眼神横过蒙拓,还是没忍住埋怨,“当初你若不执意远嫁,还能婆家住三天娘家住三天,你自己算一算,都嫁了一年了,我们这才见你第一面。” 蒙拓抬眼看窗外,今儿月亮还成,亮,透白,温润 长亭“啧”一声,叫陆长英别说了,陆长英止了话头,终是转话锋说起另一桩事儿,“再者,石阔攻下建康,暂且不论守得住守不住,可石家人攻下了建康城就意味着符家彻底失了先机,脚下这土地不再有主了。这事儿大,我得来恭贺石猛,既然两家已成姻亲,那大家都是坐在了同一条船上,船翻了,死的不只那点儿人。” 长亭点点头,将才哭过如今脸上干干的,被风刮得有点红,蒙拓见状默默将窗棂合上一半来,长亭伸手握了握蒙拓的手,两口子动作都很自然,好像将才压根没做动作似的,陆长英冷眼看着,心里大叹,当真是管他的呢,这姻缘还真别讲究门当户对也别讲究够不够格,两口子关上门了日子扎扎实实过得好才叫姻缘! 长亭同陆长英有说不完的话,长宁同阿姐有说不完的话,蒙拓瞅了瞅更漏,索性吩咐人回去把镜园关门熄灯了,今儿两口子约莫就在这儿住下了,长宁、玉娘和长亭三个人睡,说了一宿的话,长亭清早起来又要随庾氏去接谢家的人,来来往往三日,宾客来得差不多了,各家走动也频繁起来,在婚期前两日崔家的车队如约而至,一百六十四抬嫁妆先是绕着内城走了一圈再绕着石家宅邸走了一圈,最后抬进了崔家姑娘歇脚的小庄子里。 庾氏没让长亭奉命去陪新嫁娘,长亭也乐得清闲,小姑娘石宣去陪长嫂消生的,婚期前一日早晨一回来跟长亭说话,“大嫂瞧上去也挺好的,就是长得” 长亭挑挑眉,崔家的姑娘吧本来就不是靠相貌闻名的啊。(……) 第两百八六章 阿霓 第两百八六章阿霓 说实在话,娶妻娶的是贤与德,这样貌好看不好看吧,着实不重要,至少在庾氏看来不算太重要,只要不丑不矮不胖不瘦,儿媳妇儿匀称点儿康健点儿能生儿子,长相算什么大问题?往后的石家嫁女儿娶媳妇,别人还敢挑剔他们家孩子长相不好?同理,崔家姑娘只要够聪明,明事理若再能懂点文韬武略,诗词歌赋就再好不过了。别忘了人姓崔,有了这个姓氏,还要啥脸呀?那些个乡野山村里头的漂亮姑娘倒是多,大姑娘小媳妇的一个二个长得精神点儿的到处都是,可有啥用? 庾氏这样想,可不代表石闵这么想。 石家男人们吧说实在话,有点儿看脸。庾氏不丑,很端庄雍容,石猛的几个通房妾侍更是一个赛一个好看。石阔院子里的姑娘,就算不是半个主子,在他跟前伺候着的洒扫丫鬟都是个顶个的长得好。石家男人不沉浸在女色中,可也不拒绝,有好看的姑娘能收回房也成,收不回来也算了,可有可无,权当闲暇调剂。石猛唯一敬重信任的女人只有发妻庾氏,其他的就算生下了庶女,也不过是在份例上每个月加了两匹绢帛罢,长亭其实心里也清楚,这才是做大事的态度,如蒙拓那样太重感情,是极容易被抓住软肋的。 可这新嫁娘的样子在一定程度上也决定了之后的夫妻和谐 长亭没见过这位崔阿霓姑娘,在建康时,她是旁系是偏枝,长亭或许见过可建康的贵家姑娘那么多,一晃神谁还记得呀?石宣戛然而止的形容其实让长亭极恶趣味的好奇着,临了到拜堂之后挑杆,长亭的恶趣味才得到了满足。石闵手往上一撩,新娘子相貌就出现在了灯火下,内厢里头观礼的都是石家人,要不就是石家的姻亲人家,内厢人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床,有机灵的妇人当即拍了手,“新娘子当真贤淑呢!” 这妇人拍了手,便有此起彼伏的赞叹声,约莫都是些,“大郎君好福气,新娘子瞧上去真真儿的是个好姑娘!”,“往后可有个贤内助好好管一管咱们大郎君啦!”,再不然口拙点的说话就简短,“早生贵子,早生贵子!” 长亭被这群妇人簇拥到了最前头,盖头一掀开,长亭眼睛都没眨。 其实也还好吧。 不丑,但也说不上漂亮,相貌挺板正的,眼睛不是很大,说像丹凤眼呢又缺点神韵在里面,说是小圆眼呢偏偏又朝上微微扬,鼻子山根不算高,鼻头有肉,下颌骨有些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鹅蛋脸,甚至连圆脸也说不上,糊了一层厚厚的粉,特意画了樱桃小口,眉毛画得也有问题,弯得太厉害了,叫她的脸显得更方。 长亭就奇了怪了,这些个妇人是怎么由表及里,从人家糊成一张白面馒头的脸看到了人家贤良淑德的内在的?不知道这时候夸这番话,分明是在告诉石闵“你家媳妇儿既然样貌拿不出手了,那只好寄希望于她能在德行上出点众了”,谁听见谁绝望,长亭眼看着石闵这老大粗一张脸由涨得通红慢慢白下来,崔家姑娘既不怯生生的也没有笑得很圆滑,只是眸中含笑地好似在与诸人打招呼。长亭轻咳一声,笑着跟着拍手,“新娘子眉眼长得可真好,一瞧就是有福气的,这可把福气带到咱们石家了呢!” 再有机敏的妇人应和长亭,“可不止眉眼呢,骨相也是生得极好的呢!” 妇人们渐渐把话头从内在转到了外在,石闵脸上的卡白逐渐消了下去,崔娘子一抬眸朝长亭轻轻眨了眨眼睛显得很亲昵,长亭也朝她笑一笑,陪着坐了一个时辰的床,大姑娘小媳妇儿的全又向外走,长亭牵着小阿宁与玉娘走在最后,游廊里三三两两的妇人姑娘都凑在了一块儿。 “蒙夫人!” 长亭回过头去,一见是那日的庾家三姑娘阿罗在唤,长亭向她含笑敛首,回应了她,“三姑娘”庾三姑娘脚下加快速度,埋首追上来,教养也好,走这样快也没见裙裾翩飞起来也没听见木屐“踏踏”的声音,待她临近,长亭伸手虚扶了她一把,笑言,“您走慢点儿也成啊,左右我也在这儿跑不了。”长亭掩袖笑了笑,把小阿宁往前推了推介绍道,“这是庾家的三姑娘,你得叫三表姐。”阿宁仰着头清脆唤了声,“三表姐!”跟着长亭再道,“这是舍妹阿宁,跟着哥哥来贺喜的,同您一样。” 长亭先介绍的自家阿宁,先介绍位卑者此为常理,长亭的礼数算做得非常给庾三姑娘面子了。(……) 第两百八六章 妯娌 第两百八六章妯娌 庾家三姑娘笑着褪下了一直戴在手上的赤金嵌宝镯子递给阿宁,阿宁这哪儿戴得上啊,庾三姑娘脸上动了动,温笑着告诉手上攥着金镯子望着她的长宁,“先揣着吧,大了再戴,戴着好看呢。”长宁看了长姐一眼,长亭点点头示意她收下吧,这分明是没准备阿宁的见面礼,想深一点,庾三姑娘出声唤住她们两姐妹也是突发奇想并非筹谋已久的。 长姐既然都点了头,小长宁把金镯子递给了身后的满秀,脆生生地道了,“谢谢三表姐!”庾三姑娘好像每每听见“三表姐”就觉得心里头高兴,小阿宁这么一叫她,她一下子又笑了起来,朝前两步,同长亭并肩站着,相貌和声音都还带着稚气,“大哥有得熬了。” 所以是小阿宁叫了你“三表姐”,咱们就很熟了吗? 朋友,咱们才叫不到十次面呢。 长亭装作没听懂,“是啊,成家立业,成亲生子,人生长路慢慢是得慢慢熬” 庾三姑娘掩袖哧哧笑起来,“便是想得太深,我的意思是哪里是人生长路慢慢懒得熬的呀,分明是大嫂的相貌着实有点惊骇,您没见着大哥挑开盖头的时候都向后退了两三步吗?往后大哥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姑娘,您拿一副幸灾乐祸的口吻在我的面前说我陆家通家之好的姑娘长得丑,往后生活艰难,您是怎么想的呢? 庾氏说庾三姑娘是庾家潜心教导过的,既非是养在内宅眼光就那么点短的无知妇人,也并不是自恃胸有二三点墨就四下张狂的小姑娘,开始还看不出来,庾三姑娘一直很沉默,就算庾氏点到名了她也没啥极为热烈的回应,看不出好坏来,如今来同她说崔姑娘的不好,这下就能看出来坏了。 长亭笑着埋首,只是这真坏假坏吧,还闹不清楚,指不定人家是想装猪吃象,又或是 “谨言慎行呢,三姑娘。”长亭笑了笑,“我虽不会将您这话向外传,可指不定人多口杂传着传着就传到了姨母的耳朵里去。大嫂是刚嫁进来的新媳妇,听见这话指不定多伤心呢,便是姨母”长亭抬头看了看庾三姑娘,“您是姨母亲外甥女,往后呀也是二儿媳妇,你要是同大嫂处不好了,那姨母是帮理呢还是帮亲呢?” 庾三姑娘是亲,那谁是理?当然就是另一个崔氏了哦。 小阿宁仰头看了看自家长姐,心里咂摸两遍,明白了,她姐长姐对庾氏压根就没瞧上去那般友好和善哦。 小阿宁都听懂了,庾三姑娘当然也听懂了,笑了笑,神色既不像将才那般谄意,也不像被不着痕迹说了话有尴尬的意思,瞧上去左右都很坦荡,“这哪儿算帮理不帮亲呀,我既然敢说便不怕别人敢听,难道我说错了吗?这谁都是瞧见了的,谁来问我,我都认。” 长亭也笑一笑,轻声接话道,“三姑娘风光霁月,我望尘莫及。”游廊里一直有人在过,庾三姑娘没想过将声音放小声点儿,长亭自然也不会给她绷颜面善后,长亭声音一点也往下降,语声平和平缓,“往后我与三姑娘是要当妯娌的,同大嫂也是要当妯娌的,妯娌之间的关系也算难处,只是咱们和和美美一家人你让着我点儿我让着你点儿方能家和万事兴。”长亭再笑一笑,颔首抿了抿鬓间的毛发,“如今我也是托大仗着比三姑娘多吃几年饭说上这么两句,往后呀,三姑娘当了我二嫂,便是三姑娘指教我了呢。” 庾三姑娘歪着头看了看长亭,也没说话了。 正巧不远处有人在唤,“蒙夫人您过来吃吃茶呢!” 长亭朝庾三姑娘轻轻点了点头,便牵着小阿宁朝那处走去,渐走远小阿宁轻声问,“她想做什么呢?”长亭摇摇头,“不懂是真傻,还是另有所图。好歹不能与她闹得太僵,否则她一个庾家的姑娘当着陆家妇的面说崔家姑娘的坏话,当真也是有些呆傻。” 小阿宁抿抿唇瓣,隔了半晌才道,“我得找个没有妯娌没有婆母的人家去,否则说个话想东想西的,活着也怪没意思。” 长亭伸手揪了揪小阿宁的香菇刘海,闷声道,“你还是先将刘海留长了再说嫁人的这桩事儿吧!”长亭话音将落,余光却瞥见身后的庾三姑娘面容带笑,有种得逞的意思在。 姑娘诶,您想逃婚也不用自毁名声吧?(……) ps:3000说早了低估了每天的破事儿 第两百八六章 高明 第两百八六章 石家长子娶媳,大宴整整三日,门庭若市,来往宾客皆出身有头有脸的人家,崔家前来送亲者是崔老太爷膝下的独孙,也是崔家支撑门庭,发扬门楣的不二人选,是崔家阿霓的堂兄,论起身份金贵来怕是比石闵要贵重许多的长亭看得出来石猛对此次无论是崔家的态度,还是陆家的态度,还是这门亲事都是极为满意----从石猛高兴到给围拢在石家宅邸的庶民散五铢钱与布帛,还免了冀州、幽州及邕州的三年赋税,此间种种行径,石猛毫不掩饰地告诉崔家,“我们极度重视这个长子媳妇,你们完全不用担心我们石家会苛待她,忽视她” 老子倒是表现得很好,奈何儿子要拆台。 洞房花烛夜那天晚上倒都还好,石闵老老实实地进了院子,关了门,熄了灯,第二日端茶认亲的时候,石闵木着一张脸,好像昨天夜里上山被挨千刀的山贼玷了清白,侮了名誉似,长亭坐在蒙拓下首却见崔家阿霓面色平静,目光也很温和,好似石闵无论做什么她都安安静静地跟在身后,既不置喙也不心头存下怨怼----实在话,要是蒙拓在她跟前敢摆出这么一副模样,她气得真的会指使山贼来玷污他的哦 晚烟端了托盘来,托盘两盏茶,崔氏先敛袖端了一盅恭恭敬敬地递给石闵后再端起茶汤来,庾氏身边的丫鬟都知机懂事。崔氏再一抬头,脚边就多了两只软乎乎的垫子,像是塞了绒的。天凉了大抵是庾氏吩咐的,害怕把膝盖给跪坏了。 “父亲”石闵先敬,崔氏跟着石闵动。 石猛喝了口茶,拿了一个木匣子来,里头沉甸甸的,一掏出来全是小黄鱼,长亭粗略估了估。最起码也得有个百多条,“行军打仗我在行,这娶儿媳妇儿我们石家还是头一遭。花招不耍了,两口子过日子真金白银最要紧,拿着钱干点啥买点啥都好。” 简单粗暴,是石猛的风格。 长亭想了想石猛大手一挥就送出来的那套宅子。虽说没得这么多小黄鱼。可仔细算算里头的陈设也是大出了一把血的,之后的石阔、石宣、石宛再加上几个庶女的婚事,石猛还得拿点钱出来砸呀。长亭突然想起当初石猛给她的那只鸡血镯,说是给儿媳妇儿的呢,如今嫁了他外甥也没找她还回来,她也一点没表现出来要归还的意思,准确来说,她压根就记不得还有这么一茬了。长亭和蒙拓对视了一眼,两口子都有点心虚 石闵和崔氏又转过头朝庾氏磕了头。口中唤母亲。庾氏喝过茶后,递过去了一只荷包,装着一套水头极好的祖母绿雕花镂空佩饰,耳坠、项链、戒指、簪花成一套,每样东西上都有一颗分量极大的翡翠,绿也出得好,纹路也好看,这么一套配着带出去,长亭见过先前哀帝生母有一套,可那个头既没有这样大,也没有这样翠得统一。 出手吧,都有点狠。 石家人跟那些个突然发迹的寒门庶族不同的是,石家出手拿钱时候一点也不小家子气,无论对谁。 崔氏再磕了个头,口中感激,庾氏笑道,“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阿闵个性直了点儿,但人不坏,心眼也不坏。阿霓你素日里帮着劝一劝,说一说,告诉他该做什么,也甭客气,该向我告状就告的,我必定不偏袒他。”庾氏再笑了笑,“帮理不帮亲,这才是全家兴旺之道,我与你阿公都懂得这个道理。” 长亭堪堪克制住上挑的眉毛,这分明是在借石闵的话头回应崔氏那日庾三姑娘说的那些话,什么“帮理还是帮亲”呀,庾氏自然会听见的,只是以这样强势的姿态告诉崔氏,石家不会看在庾三姑娘是侄女儿的份上就偏帮一个,而将另一个当炮灰的。 长亭突然有点好奇庾氏跟那位三姑娘有没有说过话,都说了些什么。 崔氏埋头领了荷包,开了口,这下不是跟石闵一起开口的了,才听出来崔氏声音蛮好听的,脆生生的也放得软绵,“谢谢母亲,一家和和睦睦才是兴家之本,旺家之源,母亲帮了亲那理就不高兴,帮了理那亲就不高兴,总得有个不高兴的,故而阿霓认为最要紧的不是帮谁,而是大家都和和气气的,谁也不叫母亲为难。”崔氏温和地侧眸看了石闵一眼,“相夫教子是女子的本分,相公往后做事行事,便是与阿霓一体的了,往后相公行事之时想想家中老小便也定不会叫人为难的了。” 长亭快被崔氏脉脉情深望向石闵的眼神,闪,瞎,了。 什么样的姑娘最叫郎君喜爱?当然当然,漂亮的姑娘最讨人喜欢,可看腻了皮囊之后呢?谁不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呀?这时候取胜的姑娘又是什么样的?长亭以为大约就是像崔氏这样全身心依赖着自家夫君,嗯,至少在夫君看来,自家媳妇儿没了他就活不了的这样的姑娘。 男人需要被需要的感觉,需要被尊崇的目光,需要温言软语的追捧,再无所谓的男人都需要。 崔氏这番话说得挺高明的,先告诉庾氏,娘诶,咱也不要你帮亲也不要你帮理,小媳妇我坚决不惹事不给您惹麻烦,不让您陷入是帮亲还是帮理的艰难处境;再告诉石闵,相公诶,阿霓相信你以后不用人管,因为阿霓深深地需要你,基于此,你做出的每一个决定每一个动作都必定是正确的,必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反正话里话外给足了石闵脸面,同时也没掉庾氏面子,还狠狠地扇了那不懂事的庾三姑娘一巴掌。 长亭就奇了怪了,她家三婶母咋说话就跟个棒槌呢? 崔氏说得很好听,好听的话下面意思也很好听,石闵轻咳了两声,待庾氏唤他俩起来时,手脚极为别扭地去搀了一下崔氏,崔氏埋眼弯唇笑一笑,纤指一翘顺势就虚搭在了石闵的胳膊肘上。 姑娘诶,没脸没啥的,咱有张嘴,照旧过得好。 长亭深深喟叹一声。(……) 第两百八七章 端倪(上) 第两百八七章 长亭原以为庾三姑娘那番话就此打住便也算了,庾氏给崔家阿霓也交代过去了,阿霓也捅了庾三娘子一刀了,这事儿就算完了,否则还能咋的?还真因为这句话把庾家的亲事给退了呀?庾氏不会答应,庾家更不会答应,眼看着石家都要进驻建康城了,庾家嫁了那么多女儿好容易攀上这个一家发达的,还不得紧紧抱着大腿抱牢了不给放啊,嗯,并且在石猛的权衡下,次子媳妇娶上庾家的姑娘是顶英明的抉择了吧。庾家虽说如今势微,可好歹也还是士家,娶回家不丢份儿,同时庾家距崔家着实有点远。 不过是小姑娘的小打小闹罢了,为着不乐意的婚事拼一拼,却如蜉蝣撼木,拼尽全力却分毫无用。 长亭以为这事儿就算结束了,庾氏也如此以为,所有人的这么认为----不过是妯娌间女人家相互的争斗倾轧罢了,这哪家深宅大院里没出过这么几桩事儿啊,出了才是正常,不出才是不正常,众家夫人皆心有戚戚焉,一方面觉得崔家真是会教养姑娘,一方面揪着自家姑娘的耳朵耳提面命,“学谁都别学那位庾家三姑娘,她以为她在跟谁较劲置气呢?肉没吃着,反倒惹了一身臊,得不偿失的哟!” 每个人都以为结束了,奈何时光通常会予那个最无以为然的人迎头一击,以证世事无常。 来人这样多,许多人家得脸的管事和叔伯留了个两三天就启程回城去了,来了正主的要么是与石家关系亲厚,比如陆家,要么是这桩亲事与之休戚相关,比如庾家和崔家,要么就是想趁机和石家拉拉关系,比如,那就有很多了,举不完的例子。 这些个来了正主的人家,论他好与坏,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在石猛看来都是一份心意,全都得以最高规格相待的。故而蒙拓鞍前马后地伺候了两天,这些个人家也开始借这个时机自个儿活动开来了,比如庾家现今可算是放过了长亭,转而围攻崔家毕竟长亭家的陆长英都已经成亲成了许久了,而崔家这位郎君不仅没成亲连个定亲的都没得,此时不出击就不是庾家的风格了。 阿弥陀佛,长亭看着崔家被庾家不知是大舅母还是二舅母的那位妇人围着问问题就显得心有余悸。 天知道她前几天是怎么过来的! 庾家的战斗力简直惊人! “耗子都灭绝了,可能庾氏都还在。”陆长英如此评价庾家,镜园高风远亮,处处采光都极好,透过厚牛皮纸糊成的窗棂,陆长英远远可见参天的古树与古树下种着的芍药花,这些时日蒙拓陪着陆长英将镜园是里里外外逛完了的,陆长英对长亭的生存条件很满意连带着对蒙拓这个并不是很喜欢的妹夫也和颜悦色起来,哦,当然陆长英评论庾氏的时候,蒙拓肯定是不在场的。 长亭笑起来,“哥哥,你别以为这样的人家好做。其实细想想庾氏是有大智慧的,当初士族谁也不乐意搭理寒门庶族的时候,他庾氏就将一个女儿嫁给了石猛,一个女儿嫁给了胡人,一个女儿嫁给了淮东的一个新兴的家族,三中一,当初谁能料到最后是石家进驻建康城?而当时唾弃的士族们,如今又有几个存活了下来?” 陆家在风雨飘摇中依靠真定大长公主的杀伐决断、长亭的顾全大局以及陆长英展示出的强大谋略势力,如果任一缺一,整个陆家因陆绰身死耗掉的元气恐怕在十年内都无法恢复。 陆家尚算幸运,现今群雄并起,已有许多城池中的小士族或举家倾覆,或化整为零,都已经暂时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了。 甚至陈家不也靠了符稽? 陆长英闻言缓了一缓,隔了半晌方点点头喟叹道,“今时不同往日了。”窗棂外忽闻小姑娘的嬉笑声,是石宣和阿宁两个小姑娘凑在一块儿玩闹,哦,还有大姑娘玉娘跟着一块儿翻花,“早点把阿宁的亲事定下来吧。” 长亭一愣,下意识,“阿宁还小呢。” 陆长英敛眉抿唇笑了笑,整个人眉眼都舒展开了,当初的如画少年如今长成了风度绰约的成年男人,五官眉眼还是很好看,唯一不同的大抵就是身上多了藏都藏不住的儒雅之意与震慑之力,“不小了,阿宁日日与符瞿玩在一处,我怕她往后”陆长英一顿,手指一蜷,指节分明,“我怕她以后陷进去,拔不出来,会哭。”(……) 第两百八八章 端倪(中) 第两百八八章 长亭手上一软再一抖,扶在指腹上极为端庄的茶盅“砰”的一声砸在了地上,新入镜园的小丫鬟双喜隔着屏风惊了惊,转头就想进来打扫干净了,白春赶忙手上做了个止步的手势,快步拐过屏风将双喜带出门去。陆长英眼看内厢这么行云流水一番动作,不禁身形向后一靠,神容轻松笑言道,“嫁了人,当了主母就是不一样了,身边的人一个两个都有了长进。”陆长英眼神朝长亭身后的满秀一瞥,“只有满秀姑娘仍旧我自岿然不动,任凭东西南风。”满秀立马朝后缩了缩,欲哭无泪,她站得那么远也能中招啊 长亭摆摆手,示意陆长英先别说话,她还没从愣神中缓过来。 符瞿? 那个比阿宁还要小些,瘦弱得跟个小鸡仔似的,前天潢贵胄,现乡野表亲的哀帝符瞿? 长亭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又觉得好像是自己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白菜被猪给拱了,长亭声音发颤,“这这怎么可能呢?阿宁才多大点儿?符瞿才多大点儿?符瞿比阿宁小几岁来着” “不到三岁。”陆长英语声平静地接话,“你嫂嫂最先发觉,小儿女走得太近就容易引起误会。大长公主的意思是这也并没什么不好,就当符瞿入赘陆家,给我当帮手也成,就让阿宁和符瞿慢慢来,能走到一块儿皆大欢喜,走不到一块儿再另寻良缘。” 长亭跟着点点头,她也觉得真定大长公主说得太对了。这样阿宁就能一辈子在陆家的庇护下安安稳稳地养尊处优,如她所愿既不需要应付难缠的妯娌也不需要顾忌有理没理都占了三分道理的婆母,陆家也不缺个小姑娘才能功成名就,光宗耀祖的呀。 陆长英看着长亭点头,都快绝望了。 女人和男人的思维不一样,真定大长公主如此睿智的女人竟然也觉得让长宁嫁给符瞿不错,长亭竟然也觉得靠谱?女人看一桩亲事好不好常常是从嫁过去能不能过好入手,乡野人家讲究个吃饭穿衣,像他们这样的世家就要讲究过得憋屈不憋屈,体面不体面。男人看婚事,多从对方男人是否足够上进,是否能给女人好日子过,而符瞿很明显两样都不符合,他那副破败的身子还想上进?算了吧,先把命保住吧。 陆长英顿了顿,轻声道,“阿娇,太医断定符瞿活不过十岁。张郎中妙手回春把符瞿保过了,可病怏怏的身子骨,难道你要阿宁嫁过去天天给他熬药吗?” 长亭脸色一变,这桩婚事不行,符瞿的身子骨是个大毛病,虽说现在是平定了,可之后呢?十岁是一道坎,三十岁又是一道坎,难道要他们家小长宁到了三十岁的时候还得要么守寡要么再嫁吗?阿弥陀佛,是,长亭和符瞿也很熟悉,将他当成命途多舛的小弟弟看待,可当符瞿和长宁搁在一块儿的时候,长亭下意识无条件地站在长宁的角度想问题,这就是亲疏远近。 陆长英这种人当说客,太可怕。 窗棂外小长宁跟石宣笑笑闹闹充满生气,长亭手攥紧了又攥紧,问陆长英,“阿宁和符瞿可”陆长英轻轻摇头,“我一个男人哪里会注意到这些事情,你嫂嫂同我说的,我便留意了一下----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又是表亲,两人确实很亲密,大长公主也不避讳,我是怕就算现在两个人懵懵懂懂的,往后大了总会懂,到时候我坚决不同意,阿宁恐怕要恨我,也怕阿宁遇人不淑,悲剧收场。” 所以要防患于未然。 其实长亭觉得最好的办法是不让阿宁和符瞿再走得这么近了,小儿女其实是懂的长亭遇到蒙拓的时候也不过十五岁,顶多再长个两年什么都明白了,可要这两年别挨这么近,或许慢慢就淡了。 长亭想了想,声音就那么漂在游廊外的笑闹声上,“要不让阿宁跟着我半年一年吧,石家马上要搬去建康,陆陆续续的战乱起来,或许世家们都要往建康走,嫂嫂也得生儿育女养自己的孩子了,哥哥事情多,大长公主年岁渐长,就当阿宁是来陪我的,我也好跟着看看好点儿的郎君。” “我是怕石家,”陆长英说起石家就后怕,简直是蝗虫,只要跟石家沾上边儿的,没油水也得从骨头里给你榨出二两来!石老二是定亲了,他娘的,还有个石老三虎视眈眈着呢!(……) 第两百**章 端倪(下) 第两百**章端倪(下) 在石家和病怏怏的符瞿里选来选去,隔日石老三石闯回城红着个脸回来问安,陆长英看了看身强体壮的石闯再想了想自己家里那个走两步都要咳三声的病秧子,突然觉得好像没那么难选呀,至少就算落到石闯手里头也当不了寡妇呀!陆长英采取了矬子里面拔高子无差别攻击的原则,咬咬牙最终还是将小阿宁留在镜园了。 “听你阿姐话。” “耶----” “不要在别人家闯祸。” “耶----” “等石家搬到建康后,陆家随后便至,到那时,自己乖乖回来。”陆长英揉揉鼻梁,看着随时准备撒腿跑出正堂的幼妹,觉得浑身无力,“等我回平成,我会让章先生打包过来,正好你和石家几位小姑娘能凑个班开蒙启学。”陆长英一抬头见阿宁正心神不宁地看着窗外蓄势待发,不由心下起疑,把这小丫头留在这儿究竟是福是祸别离符瞿是远了,离他现在倒不担心那个一说话脸就红的少年郎了,他现在比较担心石猛那个无法无天的小女儿会怂恿他妹妹做出些什么上山掏鸟、下河摸鱼的糟心事儿来 “跟着章先生好好学学问,咱们家不求你当个女文豪,女先生的。”陆长英咳了两声也没把小阿宁的注意力扭转过来,眼风扫了眼在一旁静坐好似看戏的妹婿蒙拓,顿觉家主风骨荡然无存,搞不好还贴进去了二两自尊,陆长英正好苦口婆心,“阿宁啊,咱们至少得把诗经念完对吧” “陆长宁。” 长亭放了茶盅,面无表情地截断陆长英的话,开口唤幼妹,小长宁听得是长姐声音,浑身一颤当下规规矩矩立住,长亭看着小阿宁,“哥哥在同你说话,你在看哪儿?往日也这样?待哥哥尚且如此,可想而知你对嫂嫂的态度,我教没教过你凡事要沉得住气,是,阿宣就在门外,可我若不许你同她出去,你敢偷偷翻墙出去吗?” “不敢”小阿宁弱弱回应。 “哥哥在同你说话,那你现在应该做什么?”长亭沉声道。 “认认真真听哥哥的话” “可是你并没有认真听话对不对?如果你说话的时候,别人也不认真听,那你高兴不高兴?那你应该对哥哥说什么?对我说什么?之后怎么做?”长亭温声循循善诱。 “哥哥对不住”长亭问一句,阿宁答一句,埋了埋头,手揪着衣角闷声道,“往后阿宁认真听您说话。” 陆长英快哭了,真的。枉他精明一世,可他总是拿这两个妹妹没办法,阿娇不说了,话撩那儿了必须嫁给蒙拓,你不答应她也不说啥反正就这么看着你既不哭也不闹就那么静静看着你。到幼妹长宁那儿,他是完全没办法了,谢之容有时候还能同阿宁说上几句,他一搀和就全完蛋,阿宁压根不害怕他,嬉皮笑脸的,许多事儿就那么过了。最可怕的是,真定大长公主也纵着她,谢之容也纵着她,唯一能管长宁的阿娇还嫁得八丈远。 蒙拓顺势向后靠了靠,心有余悸地看着这一幕,这一幕他太熟悉了,呵呵呵呵呵。 长亭点点头,看向陆长英,“哥哥你放心吧,章先生过来了我拿和张黎一样的束脩给他。”说起张黎,长亭这才又想起两桩事儿来,让满秀带着小阿宁出了院子后再言简意赅说了,“我预备还是将满秀嫁给张黎,好像两个人都有点意思,正好这么一娶一嫁,张黎身份也不那么尴尬了。还有就是玉娘的亲事或许落不到岳家了,岳番不算很坏,但始终两个人缘分落不到一块儿去。” “你看人是准的,”陆长英赞扬完长亭,笑着看向蒙拓,“只是阿拓和岳老三的相处就难了,军中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阿拓要好好照料你和岳老三的交情,儿女嫁不嫁娶不娶都是小事,不要结亲没成反结仇,军中无小事,你自己看着办。” 蒙拓点头,“岳老三分得清公私,更何况此次本是岳家欺人太甚,岳老三心里门儿清。” 陆长英摇摇头,指节分明就那么一下一下轻轻扣在木案上,“当初我逃亡的时候,途中路经一个猎户村庄,我便进村暂避。有一天,一个猎户被咬伤了一只胳膊回了村,当天夜里全村上下青壮男子全部出动去猎那只咬伤猎户的老虎,你当以为是为何?” 蒙拓一蹙眉,侧首看向陆长英,“莫不是要斩草除根,害怕老虎寻仇?” 陆长英再摇头,“非也。”之后轻声道,“在它尝试过伤人之后,它明白了这种两条腿的物件儿比别的东西更弱小,跑得没有兔子快,藏得没有仓鼠好,没有尖牙也没有利爪,从此在它的认知中,捕猎这种两条腿的物件儿付出的代价最低,故而当它下一次再遇到人的时候,它连试探都不会有,直接一个虎扑上前毫不犹豫地咬断你我的颈脖。” 陆长英仰起下颌,做了个一刀毙命的手势。 风雅至极。(……) 第两百九十章 波澜(上) 第两百九十章 蒙拓右眉高挑,长亭将手轻轻搭在椅凳把手上,陆长英考量事情比蒙拓更细致,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陆长英跟石老二石阔是一类人,他们较之情感更愿意相信其他的可控的东西,嗯,比如权利和筹码。其实岳家迟迟不应玉娘这事儿的原因也很简单,一则是岳番不够可靠,二则确实也是,哪户人家会心甘情愿娶一个无家无世的姑娘,就算这个姑娘背靠大树好乘凉。岳家不答应,长亭心里必定会存下一个结,蒙拓与岳老三为同僚,相互之间再好也会因为这个结有层隔阂在,这点蒙拓倒是意识到了,奈何这厮不以为然,而陆长英就是敲打敲打,叫他至少也得出面把这个结给打开,要真打不开了是打压岳家也好是从此做事留一手也好,都不要给自己留下一个隐患----这就是陆长英耐下性子跟一向不太喜欢的妹婿说这么多话的中心思想。 哦,当然陆长英最中心的思想是,直接撬了岳家算了,这能伤人的虎都被铲草除根了,两条腿的人还怕个毛啊。 奈何这样消除后顾之忧的手段,蒙拓实在做不出来----毕竟人家娶谁不娶谁,实在是和他们没关系啊 所以陆长英能成为政客,锱铢必较且行事无底线无校准,而蒙拓长亭看了眼傻蒙,他就一辈子当个参将校卫也挺好的。 隔了半晌,蒙拓点点头,轻声道,“阿兄,我知道了。” “知道了是一回事,怎么做又是一回事。”陆长英仰了仰下颌,下巴生得好,圆润且有一道极平顺的弧度,“玉娘这件事,我一来就听人说了,紧跟着我再一打听却闻岳番被你遣派到邕州护城镇守。我明白你是不想让别人觉得岳番是因为逆了你和阿娇的意而被贬谪才这样安排的,可你这心也太大了,如果岳番反了,你怎么办?这件事阿娇也有错,岳家拖了这么久,要么你就憋着劲儿等着他拖,要么你就雷霆之势把这件事赶紧解决了,你一拖再拖,反而叫局面很难看。内宅女人的事说小也小,说大也大,因女人口角之争撕破脸面的不在少数,阿娇太轻怠。” 长亭点头认错,蒙拓也点头认错。 陆长英看两只头像两个黑皮蒜头,不由一声轻笑,“我不是教训你们,都是大人了,都自立门户了,行事还毛毛躁躁感情用事,怎么叫人放心?”陆长英看了蒙拓一眼,“阿拓,你应该是善后的那个人,不要做挑起隐患的人。” 蒙拓再点头,待陆长英走后,蒙拓方轻轻舒了口气,偷偷同长亭说,“我上阵打仗都没这么紧张过说老实话,每次跟你哥哥说话,我都喘不上来气。”长亭哈哈大笑,大笑之余她觉得陆长英说得有道理,人心难测,如今是步履维艰,内忧外患,只要有一颗火星子就能叫整个石家燃起来,到时候只要别烧着他们就阿弥陀佛万事大吉。 是应该重新盘算一下,至少,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吧。 至少,不能将岳家看成后路。 时值初秋,陆长英又亲去寻石猛,后再同庾氏请安,话说得很谦卑,“今次便把长宁留在此处了,只希冀小姑娘能跟着郡君和您的儿媳妇好好学一学规矩,平成实在是没有同她一个年纪的小姑娘了。”庾氏当然欢喜得满脸堆笑,故此,这石老大成了次亲,冀州还多了几个小姑娘,长宁当然是跟着长亭住,庾三姑娘也被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同样被留下来的还有庾家另两位年岁更小些的姑娘,这几位就跟着自家姑母住,倒和长宁无甚关联。 这日子就好玩了。 本来小姑娘凑一块儿就是一台戏,这么多小姑娘,还都有着千丝万缕联系并且有些之间还互相不对盘的情况下故而陆长英临行返程前特意苦口婆心地叮嘱小阿宁,“别淘,就一条别淘,凡事好商量。” 长亭默默擦了把汗,翩翩佳世浊公子抱着个香菇苦口婆心劝“凡事好商量”这景象实属罕见,陆长英为了两个妹妹吧,也是操碎了心,阿弥陀佛,只希望他别生闺女,否则能他一颗心掰成八百回也用不了。 香菇点头承诺,“不淘了。”想想再言,“哥哥回去之后记得告诉符瞿要每天好好吃药,别嫌弃药苦,还有告诉他别看书看晚了,他身子骨不好得好好将养” 陆长英一拂袖,终于走得半分留恋都没得。 宾客陆陆续续启程回乡,石家也开始了陆陆续续的举家搬迁,符稽韬光养晦,石阔在建康混得虽说不算风生水起可也并没有太大波澜。(……) 第两百九一章 波澜(中) 第两百九一章波澜(中) 或者说,石阔纵然面对了许多波澜,面对家人,他也只字不提,在信笺中说了许多,却对于打下建康其中艰辛一个字都没有。“这才是男人。”蒙拓对他家二哥的爱遮都遮掩不住,再想想后讨好地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拍了几下马屁,“像长英阿兄那样运筹帷幄的也是男人。” 长亭只好默默白了蒙拓一眼,表示这个马屁拍得真是不露马脚呢。 随后的打包收拾搬迁事宜十分繁冗,小到石家大宅里的摆设,大到石家大宅里的人,哦,倒不是要把人当做摆设搬到建康去的意思,是总得要留下点儿人在冀州镇老宅的,比如当初陆家留下的陆三太爷那一众叔公叔伯,这是给整个家族留条后路也是留颗种子。可谁都明白,跟着去建康打江山才是油水最多的。所以这么多人都姓石那么谁留下呢?谁跟着去吃肉喝汤呢?这不仅是个问题,还是个大问题。 “‘甲’字号库房里的东西都跟着人走,其他的你看着挑拣挑拣,觉得喜欢的就带上,不喜欢的就放在老宅里,往后呀,生个大胖孙儿回冀州来住的时候还能跟着看看。” 内堂点着檀香,宁静致远,庾氏捧了两本厚厚的账册坐在上首,崔氏阿霓,长亭,庾三娘子,石宣和长宁就依次坐在下首,庾氏正跟崔氏说着话,这刚一嫁来就恰逢举家搬迁这么一桩几十年难遇的大事,庾氏正手把手地教崔霓该怎么做,“院子里头的丫鬟婆子,离得近的带上,下头未出阁的姑娘们一人带两个婆子四个丫鬟两户人家,嫁进来的夫人年岁大一点儿就宽容些,四个婆子八个丫鬟六户人家,年岁稍小点儿的新媳妇就严一些,左右咱们车队顶多出一百辆马车,自己算算,人数不能超了。” 这事儿顶难办。 长亭见庾三姑娘斜睨了崔氏一眼,看不清什么神色,长亭以为她又要说出个什么蠢话来,哪晓得她却什么也没说出口所以长亭一直闹不明白这姑娘是真蠢呢还是假傻呢,要是假傻,她给庾氏留这么个搬弄是非又蠢乎乎的印象她难道还没看出来除了她死或是石阔死,她必须嫁进石家吗?不对,就算石阔死,庾家估摸着也得让她嫁进来,就算和牌位成亲也得进来好歹占着个位子好办事。 崔氏说话慢条斯理,极有条理,“举家搬迁是这些个年咱们石家的大事,阿霓一定好好办,用心办,往后若有什么不懂的,便来问母亲。这搬迁限人数限车数一事,阿霓回去后就让二门里的婆子交待下去,几位位分高的叔伯家里,阿霓亲去一趟好好说一说,这经年的奴仆说放就放了,谁也舍不得的。” 有种说话的艺术的就是,当着你的面我绝不反驳,可也不会答应得很痛快,先把难处放出来说,之后解决了难处是我能力,解决不了是上天注定,怎么都有退路。就这么两次,长亭就发现崔氏说话有个特点,无论庾氏说什么,她决计不会反驳,甚至连一点推辞的意思都没有,什么都应承下来。 她才嫁进来几天?石家上上下下就是长房和石猛这一房都有恩怨留存,谁去谁留这事儿最得罪人了,她一个新进门的媳妇儿,怎么定你该带多少人,她不能带多少人呀? “我也是新进门的媳妇儿,大嫂若有什么需要便说一声,我跟着跑跑腿也是便宜。”长亭笑起来。 崔氏掩袖抿唇浅笑,长得虽不美,可女人这一颦一笑动作大方柔和了,怎么也不会惹人讨厌,“那就辛苦阿娇了。” 庾三姑娘看了两人一眼,再看看庾氏,突然有点摸不清头绪,这两个阵营应当是楚河汉界分得很清的吧?就算只是客套客套,这两人也太客套礼貌了,庾三娘子瘪瘪嘴,不以为然。 庾氏又零零碎碎交待了些事儿下来,轻便的都分在了长亭头上,有点矛盾难处的都分到了崔氏身上,崔氏也不叫,闷声揽下,长亭客气说帮忙,崔氏客气回道谢,长亭心里头却很明白,崔氏不可能来找她帮忙,甚至如她所说的“跑腿”这样简单的活儿也不会来找她。 为啥呢? “她不懂的,能问姨母也能问石闵,一问一答再留个饭这就和姨母的关系亲近了。夫妻之间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啊,最后都得说到床上去。”长亭如是回道,看着蒙拓那张黑黢黢的脸,笑道,“这一旦滚到床上去吧,还能再说什么?崔家阿霓当务之急可不是完成这些任务,而是把自己融进这个家庭里来。”(……) 第两百九二章 波澜(下) 第两百九二章波澜(下) 蒙拓觉得长亭说得很有道理,准确来说,蒙拓从来没觉得长亭说得没有道理过。 崔家养出的闺女很能干,这是众所周知的,往前长亭见自家三婶母也没觉着这话有道理,可看着崔霓一点一点地将石家举家搬迁一事安顿得极妥当,甚至在面对极容易得罪人的人员调度时都能够做到游刃有余,比如有的人家想跟着去建康,便递了条子拿了金子来请求加个塞儿也不少,再比如有的人家舍不得用了这么些的仆从下人,再塞点金条夹带张条子来希望能从宽一点儿多塞一两个人走前者吧,崔氏为难一句,“这可是父亲亲自定下的随行名单呢”便把人打发走了,后者不好打发,人争的大约也就只有一两个人数,不通融一下好似就有点不近人情,可你通融了这家,那家怎么办?故而崔氏这些时日收到的帖子和拜访简直数不胜数,崔氏把这些东西全都压着,也不说见也不说不见,等各家人数确定,每户马车分配到位后,崔氏才笑着把收了帖子的人家都请进石家门里来,又邀来长亭作陪,当着这些夫人太太的面儿,笑着道,“我是新媳妇才嫁进来的,和各位婶婶嫂嫂们大抵这也就是第二次见面,倒不是阿霓轻狂,只是各位婶婶嫂嫂们也知道,咱们家要搬到建康去了,阿霓这才先将每户分下的马车和食宿银钱给定下来呢,把册子给父亲和母亲过了目后,阿霓这才偷得半日闲来同各位婶婶嫂嫂赔礼呢!” 计划已经定下来,并且不仅是庾氏过了目,连石猛都审过的册子还有修改的余地吗? 堂下众人大概都懂了,摆明了就是加不了塞儿了,再受宠的下人,只要名额满了就没得回寰的机会了。 当然不高兴,谁被这么摆了一道都不高兴,更何况还是被个黄毛小丫头晾了这么久,还摆了这么一道。虽说不高兴,可谁也不敢跟着出话语,比长亭还幸运的是,崔家阿霓不仅仅是借这个姓氏的势,还能借庾氏和石猛的力来消打。 谁也不敢说半声不是出来。 长亭坏心眼地私以为崔氏邀她作陪也只是为了在她跟前大显神威罢了,不过崔氏这样做吧,小阿宁表示有点不解,轻声问,“她不怕得罪人吗?”长亭想了想,言简意赅道,“做事做人不要怕得罪人,当你觉着你快要得罪她之前,想三点,第一你从她的碗里舀饭吃吗?第二得罪她了之后你会感到不安吗?第三还有比不得罪她更好的法子吗?如果这三点的答案都是否定,那你得罪与不得罪其实并没有存在差别的。” 小阿宁若有所思点点头。 崔氏雷厉风行,一个月的时间便将石家内宅上上下下需要搬迁的东西登记入册进库,现在就剩了个镜园,实在话,长亭并不介意那些个古玩摆件拿得走拿不走,只是这宅子是蒙拓送给她的彩礼,这也是蒙拓掏空了积蓄给她买的最好的东西,虽说才住了不过一年,长亭确实舍不得,心里头舍不得面上就显出来了,长亭用着膳时而摸摸餐具,时而摸摸高柱,散着步时而望着紫藤花间下的游廊叹口气,时而靠在碧水湖畔边上喝口茶,行径好像是在同这座院子告别。 舍不得。 舍不得的结果是,长亭目瞪口呆地看着拍在木案上的那张泛黄着还加盖了宣章的纸页,不禁一声惊叫。 “蒙拓,你做什么了!” 这张纸是一张房契没错,盖着宣章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明明白白写着这间庭院的位置、朝向和面积上头写着建康槐树弄三十三十号,占地三十亩长亭眼神一眯,看向最后一点,以三百万白银银货两讫。 三百万白银 镜园上上下下这么几十口人一年的花销都不到一万白银,陆家豪奢一些,一年的花销也不过三十万雪花银,甚至冀州这座依山傍水的镜园也不过花了蒙拓几十万两 蒙拓花了,三百万两,在建康城,买了个大宅子 长亭觉得胸口一点不太好了,他们家有多少家底她最清楚,也也就这么多吧蒙拓不藏钱,他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而且为啥要花这么多钱,在建康陆府旁边买座宅子啊! 长亭闷声,“蒙拓!你你晓不晓得三百万两是多少年的军饷?”石家当务之急是扩军,不是买宅子啊! 蒙拓神色未变,温声认真道,“你舍不得镜园,我就在建康给你再建一座镜园啊。”(……) 第两百九四章 建康(上) 第两百九三章建康 长亭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看着蒙拓,就在蒙拓以为长亭会感动得五体投地,扑到他怀中抱着他的时候,长亭再闷声道,“这钱从哪儿来?能买到槐树里的宅子,还是在陆家旁边的宅子,这样好的地段你也能拿到手?是不是二哥在建康大肆换血?最要紧的一点是,钱哪儿来的?你是不是贪军饷了?二哥知道吗?”长亭“啧”了声,觉着自个儿问了个蠢话,“废话!你现在在建康买院子,二哥怎么可能不知道!阿拓,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贪了军饷?没事儿,从我嫁妆里也拿得出来这么多,咱们不声不响地填上,谁也不能知道。” 蒙拓几十年不变的神情终于有了一刹那裂痕,近乎咬牙切齿,“我没有贪军饷” “那钱哪儿来的!”长亭脑子转得飞快,手上捏着的地契一下也觉得有点烫手,要是这真是蒙拓不知从哪儿抠出来的三百万两,那石猛知道吗?石猛会妥协吗?或许石猛会妥协,毕竟一个贪了钱财只知道给女人买房子的男人总比贪了钱粮去自立门户自打算盘的好吧?长亭陷入沉思,哪知这一下的沉默和瞻前顾后却叫蒙拓心头大恸! 阿娇凡事要顾虑别人的眼色叫什么娇! 想要的不能要,想买的不能买,明明很喜欢却还要想一想该不该喜欢,应该怎么喜欢 蒙拓心里不是滋味,涌上来许多情绪,可看着长亭抿唇算来算去的模样,所有的情绪都变成了愧疚,一把伸手将长亭揽在怀中,轻声道,“不是贪的军饷,是我的私房钱。”蒙拓闷声笑了笑,“邕州有一个半铜城,而邕州是我的。” 长亭双手贴在蒙拓胸膛上,感觉到他的心跳。 蒙拓仍旧在说,胸腔微震,“就算是我贪了三百万两,阿娇也别怕,我有这个本事贪就有这个还,我比你高,我的肩比你宽,我的背比你厚,什么事情都有我来扛,以后无论我送你什么,你收下便是,无需再担忧其他。” 长亭心里暖暖的,又涩涩的,隔了半晌,方轻轻点了点头。 石家搬迁一事如火如荼,各家东西拾掇好了之后装箱上马车,镜园的东西长亭什么都没带走,临行前天晚上,长亭拖着蒙拓四下都看遍了,留了盏茶搁置在木案上,再亲手把封条贴在大门上,全当是人走茶凉的意思。 百来辆马车并几列队的兵马,浩浩荡荡地从冀州内城出发了,在冀、幽州两城中都还算安稳,待一出石家的地界,便时不时有打着蟊贼旗号的精悍人马前来骚扰且多挑夜里夜袭,石闵一马当先带队御敌,蒙拓紧随其后殿打理,石猛不在军中----至少长亭一直未见他在军中露面,或是空城计或是局中局,长亭倒不担心照石猛的城府没留后手,可日日这么夜袭便只能白天趁机眯眼打盹的情况下,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和娇贵的姑娘们自然受不了,一时间女人家议论纷纷,女人一多话就杂,跟着搅合得人心惶惶。 光是长亭都听到很多版本了。 比如,山妖闹事非得晚上出来吃人。 比如,石家带的人马不够,迟早要被冲击垮。 再比如,这世道不能出门的,否则就像先前陆家那样死得尸首都找不见,变成孤魂野鬼。 前头两样,长亭笑一笑觉得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也是有的,可最后那一条可真是直愣愣地戳到长亭心窝子上了。(……) ps:起点现在按千字计费,所以阿渊的文性价比最高~ 第两百九五章 建康(中) 第两百九五章建康(中) 倒没戳得多疼,只是长亭都听累了,能不能别再拿陆家说事儿了啊?每次说到“全军覆没”、“满门灭口”等等词儿的时候,陆家都像是最有力的佐证,可这流言是流言,流言吹过了被风一吹就散了,想追究可顺着风也捉不到由头更找不着罪魁祸首,故而这种流言吧吹吹就散了,谁要追究谁就是吃饱了撑的。 可这些话要真说到长亭跟前来了,那可真是找削,并且有点缺心眼。 “嫂嫂从家里带来的香粉当真是好的。”石宣笑得很娇俏,十四五的姑娘已经薄施粉黛了,“这些时日睡得不好,香粉一遮眼下,就什么乌青也瞧不见了。” 石宣靠在崔氏身侧,态度很亲昵----毕竟崔氏准了石宣南迁的时候带上自己养的三只猫和一只大犬 三只猫和一只大犬成就了一个德才兼备的好嫂嫂。 石宣小姑娘的生活太美好了。 崔氏笑得极端娴,伸手也亲昵地揽了揽石宣,笑言,“你若喜欢,我再拿几盒给你。”既然说到此了,一抬头,崔氏跟着同在座的姑娘、太太们说起闲话来,“这些时日不太平,一路过来,既有马车颠仆又有蟊贼作祟,大家伙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不过想想也就只有这些天了,咬咬牙忍一忍就过去了,咱们女眷尚且还在这车厢里晒不着太阳吹不着风,男人们却一直就没从马背是下来,谁苦谁甜,一眼便知,咱们呀,只求别给军人们惹麻烦便是阿弥陀佛喽。”语气温和地先做了个总结,再莞尔笑道,“如今咱们每日漂漂亮亮,健健康康的就算攒功德了!这香粉既用得好,那咱们姐妹几个索性就分了,我记得阿娇喜欢百合香,大姑娘喜欢梅花香,小阿宁喜欢果蔬清香,胡姑娘喜欢檀木香,三娘子和五娘子一个喜欢薄荷香一个喜欢紫藤香,待我等会儿叫丫鬟找一找都给你们送过去。” 各人喜欢哪种香都记得清清楚楚,长亭咂咂舌,崔氏是真拼了。 马车其实走得很稳,这大车厢是三匹马拉动的,就算走在坡上也是如履平地。 车厢里分坐着几位姑娘,几位夫人,崔氏张罗的,算是在这长路漫漫中给大姑娘小媳妇找个乐子,嗯,女人家的友谊嘛总是建立在三种状况下,一则一起讨论过胭脂水粉,二则一起说过别人坏话,三则一起聊过情感生活,这三者吧是呈直线上升的趋势,做了第一步才好做第二步,绝对不会跳步也不会错位,一般经由这三者洗礼的手帕交,那简直就强健得像金手帕,撕都撕不烂。 现在,讨论到第一步了,长亭掐着指头算,大约要到第二步了。 姑娘们谢过后,都在等谁第一个说话,等来等去,出乎众人意料的是,一向不引人注目的石大姑娘石宛倒还怯生生地开了口,声音绵绵长长的,“其实表嫂的香粉倒应当和胡姑娘的掉个个儿,檀木香安神,旧梦如靥,表嫂这些时日千万要保重好,若晚上做恶梦,就点点檀香片儿。” 长亭冷不丁被石宛点了名,倒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隔了片刻,长亭轻声问她,“我缘何会做恶梦呀?” 石宛没说话,倒是庾三娘子眼波一转笑起来,“自然是怕表嫂还记得当初幽州之乱呢,大表姐,您说是吧?”世人将陆绰身亡一事冠以“幽州之乱”的代号,庾三娘子将话直接递到了石宛嘴边,石宛怯生生地点点头,“这些时日,我在车厢里一直在抄佛经,过会子就给表嫂送过来,权当是阿宛的心意。” 长亭笑了笑,看着石宛,轻声道,“我的父亲,为什么要你来抄佛经超度?你又有什么资格来给我的父亲抄经诵佛呢?”(……) 第两百九四章 闹事(上) 第两百九五章 这场风波传遍了,有人指摘长亭欺人太甚,也有人瞧不上石宛当着别人戳痛点的小人行径,左右说长亭不好的大多都不敢在长亭跟前嚼舌头,长亭也就当不知道,可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下头的丫鬟们都在一处车厢里休息用饭,这个说一句那个套一句,话儿就透出来了。满秀出了名的脾性大,白春出了名的精明,又是长亭身边数一数二的大丫鬟,谁也不敢在这两跟前说三道四。 故而珊瑚埋头撩帘入内,一进车厢就跪坐下来,开口带哭腔,“姑娘” 白春“咳”了一声,珊瑚哭着不着痕迹地改了称谓,神情自然得好像刚才叫姑娘的不是她,“夫人奴被人揍了!” 长亭正喝茶,茶汤呛到喉咙里头,再一抬头揍个屁啊!脸上连块皮儿都没掉,嗯,衣裳摆角看着是有点脏的,可感觉拍一拍就干净了,再看看珊瑚,房里这几个丫头吃得好,睡得好,又不用整天担惊受怕的,每个人都长得,不说五大三粗,反正都算是丫鬟里头身子骨比较结实的了,谁能揍她呀!谁揍得赢她啊! “谁揍你了?”长亭放下茶盅,叫碧玉把她带起来,笑道,“瞧这小可怜见儿的,被揍得脸都肿了。” “姑娘,我只是近来吃胖了点儿而已”珊瑚一个激灵,嘴一瘪,“您能不能用点心,认点真啊!这打狗都还得看主人,我被揍了,下的是您的面子!” 长亭翻了个白眼,到底是谁被单方面殴打都还不定呢。 “所以我问你,谁揍的你啊”长亭声音拖长。 珊瑚胸脯一挺,含血愤天,“大太太房里的杜鹃!她嚼舌头说您没教养,说话不中听,只懂叫旁人替您出头!我就抽了那小蹄子两巴掌,还踹了她好几脚,旁人也不敢来拉,有个不知道是哪房的丫头就光拉着我,您瞅瞅,我手腕子都被那小蹄子拍肿了呢!” 哦,原来是石大太太房里的丫头。 石宛她娘吧,深居简出,头一回跟她交锋还是在新婚之日,之后她就没咋出现过了,这回终也是忍不了了,也是老娘在吃斋念佛,闺女掀风气浪,也是够讽刺的,到底也要为闺女把名声争回来。 长亭敛眸看了珊瑚手腕上的那团,不对,那缕,也不对那一点红色,实在是不知心中是何言语。 姑娘诶,你刚才说漏嘴了诶! 你都打了人家两巴掌还踹了人家好几脚了,您手腕子上这点伤实在是拿不出手啊要比伤痕的话,咱是输得亵裤都不剩啊。 “请郎中过来看看,这么大团伤,姑娘都还没嫁人呢!往后要是留了疤怎么办!”长亭睁眼说瞎话,“去请郎中!请张郎中,就说我房里的姑娘都快遭人打死了!满秀你去找崔氏,直接问问她,该怎么办?要是她管不了,我们可就先帮石大夫人教女之后再教仆了哦!她晓得我是个不怕事的!” 要闹大就闹大!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说的可不是这些事儿! 要到建康了,蒙拓身份尴尬,石阔身份更尴尬,要想在尴尬中闯出一片天来,噤声和忍让可不是最好的法子。(……) 第两百九五章 闹事(中) 第两百九五章闹事(中) 说起闹事吧,长亭那还真是术业有专攻,往前在建康城,她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若非陆绰念着还有个谢询打底,否则陆绰必定硬下心来好好管上一管。闹事这活儿要讲究技术,既要闹得满城风雨,又要闹得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实属不易,还好在长亭漫长且实战经验丰富的闺阁时光中,和符氏的或明或暗的战斗为她驾轻就熟的闹事技能打下了基础。 请来郎中,再煎药,药味又苦,每天就在次等马车内厢里守着熬两个时辰,熬到丹桂,哦不,黄连四下飘香。长亭再看着珊瑚一张脸苦得比黄连还苦地闷声灌下,喝到第四天,珊瑚端着药碗哭着道,“夫人,我能不喝了吗?您知道我没病的”长亭手上做着针线,绣的是扇套,给小阿宁绣的牡丹花,小朵小朵的带着好看的颜色,长亭眼神都没抬,“哦,这里头全是好东西。鸡内金养肠胃,黄连清热利气,茯苓消食顺气,就是难喝点儿,咬咬牙捏住鼻子就喝下去了。看看你瘦成这样,好好调理一下,调理得壮实了,才好去揍别人啊。” 珊瑚快哭了,合着他们家不打不骂也不站墙角,就拿喝药来伺候人呢吧! 珊瑚很惆怅,庾氏听了沸沸扬扬外头传的“大夫人房里的丫鬟把蒙夫人房里的丫鬟给揍了”这个消息的时候,其实她一开始是不信的陆长亭护犊子护得都没了原则了,只要进了她的保护伞那就是她的人,若要被欺负那就等着吧----她不信一路跟过来的丫头被人揍了,陆长亭还坐得住? 果不其然,石大夫人一身檀香味来寻庾氏说话,话还没开口,泪就要掉下来了。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石大夫人手里头攥着佛珠,一开口却打的是凡尘俗世间的感情牌,“阿宛是你的侄女儿,你大哥死得早,你和三弟教导她天经地义,可她陆氏小丫头片子一个,这进来都两年了,肚子还一点消息都没有,连脚跟都在这家里站稳,如今也敢托大毫不留情面地教训阿宛了,甚至她房里的丫头还敢对我的丫鬟动手!” 庾氏眉头一皱,“怎么变成你房里头的丫鬟挨了打呀?不是她房里的丫鬟请的郎中吗” 石大夫人深吸一口气,心知告状的重点来了,张口便戚戚焉,“反咬一口反咬一口!如今我是百口莫辩了!小荷身上是没伤,可那丫头扇的巴掌和踹的几脚可全是实打实的!弟妹,你我妯娌几十载,我也不瞒你。我这么吃斋念佛几十年,心如死水,不就是为了给阿宛挣一个好名声让她挑得到一个好儿郎吗?如今被这么一盆脏水泼过来,阿宛受了罚,她娘房里的丫鬟光天百日下动手打人,这还让我们母女两怎么做人!陆氏是半分后路都不留!今日她能不尊重我与阿宛,明日她就有可能爬到你脸上来,谁家的媳妇儿是这种做派!?她无非就是仗着娘家好,就不把你,不把咱们石家放在眼里了!这派头得一本正经的,得一早就压住喽!” 石大夫人说得倒是极有煽动力,若换一个居安思危的聆听者,长亭便不灵了。 庾氏笑了笑,“好名声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赏的。”庾氏见石大夫人半分都还没明白,决定看在同为石家人的面子上,开口点拨点拨,“将才你说陆氏这么一闹大把你的好名声都给闹没了,那你想过没有?既然闹得这么简单就把你吃斋念佛这么多年攒下的好名声消磨干净,那么阿宛的清白和名声,她是不是抹黑起来也不费吹灰之力呢?” 庾氏觉得这才是长亭闹这么大想表达的威胁----别来惹我了,底线要到了,给脸就得要脸,等你不要脸的时候,我就成全你。 可惜石大夫人没这个领悟力,只能靠外人点拨提醒了。 庾氏本不想当这个外人的,奈何队友太蠢,她只有笑着撩袖上阵,哦,外加也不怀好意地想看看笑话。(……) 第两百九六章 闹事(下) 第两百九六章闹事(下)---- 阿渊有大神之光了哦!好激动哦!要是大家符合条件了就去领取吧~希望明天能见到有一个~嗯~一个就很满足了呢~---- 石大夫人掐着丝帕边角抬了抬头,脸上有尚存的错愕,抹黑石宛的名声?她庾氏恐怕是乐见其成的!马上要到建康了,只要石猛称帝,石宛起码能获封一个滋润封邑的翁主,到时候大把大把的好青年能由着她挑挑拣拣正因为她敢笃定,无论石宛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只要不触碰姑娘家的底线,庾氏和石猛都会保她----石宣还是个小姑娘呢,别人可不会说石宣是石宣,石宛是石宛,别人只知道石家姑娘,若石宛有个啥出格的地方,被连累的第一个就是石宣。 有句话叫啥来着? 哦,投鼠忌器。 所以石大夫人才会如此,嗯,怎么说呢,无所谓。反正出了什么破事儿,都有庾氏给兜着,陆长亭那小丫头片子动不了石宛,就算把事情闹大了又能怎么样?庾氏头一个不答应的,再怎么闹吧,都是徒劳无功的。 石大夫人这么一想底气又足了很多,捻着帕子擦眼角,“她说抹黑就抹黑?咱们石家姑娘的教养多好呀,看看阿宣,被教养得又知事儿又不骄纵。她陆氏哪儿那么大的口气。想捏死谁就捏死谁?这家究竟谁当家?我就不说了,孤儿寡母可怜巴巴,可这石家当家夫人是你呢!你还没老到管不了家。当不了家呢!就算要享清福,也是老大媳妇顶上,有个她杂胡媳妇啥事儿啊!” 所以吧,石宛这么蠢都是有道理的,毕竟亲娘都不聪明,她能懂事到哪儿去? 只是庾氏就闹不明白了,石宛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陆长亭是为了啥?看长亭不顺眼?她挑衅了能有啥好处?心里舒服点儿?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往前石宛和阿拓走得亲密了点儿,如今也是于事无补呀。难不成她这样再三挑衅,蒙拓还能与长亭和离了? 庾氏看了石大夫人一眼,这人是笃定她无论如何不会顺着陆长亭的心思走下去吗? “这世上谁都能说蒙拓是杂胡,只有咱们石家人不能。”庾氏口吻很冷淡。“蒙拓为石家出生入死数十回。因为前头有这样的男人顶着,你我女眷才能活得这般雍容,大嫂这话若是传出去了恐怕会寒了将士们的心。往后不要再说了。”石大夫人听出庾氏不高兴了,连忙开口欲再说什么,庾氏挥挥手示意她噤声,自己开口道,“阿宛年岁也不小了,行事如此任性。一再顶撞嫂嫂,早嫁出去早好。现今正逢乱世。铁血金戈的,有能耐的小子多着呢,我仔细相看一下,早点定下来,争取到了建康就把阿宛嫁出去,也算是了却嫂嫂的一桩心事。” 新冒出头的小子有什么好嫁的啊! 庾氏此言一出,对石大夫人犹如晴空霹雳! 这是要干涉石宛的婚事了不成? 石大夫人当即冲口而出,“当初石宛他爹过世的时候说了,石宛的婚事由我点头做主才算完的!你与三弟也是点了头,应了喏的!” “那我建议嫂嫂去祠堂哭一哭吧,看看能不能把大哥的魂儿哭回来教训我与刺史。”庾氏神容冷淡,石猛这辈子最讨厌的便是有人指着他鼻子责骂提石家老大了,庾氏一点一点地慢慢地将话儿给撕开,“大嫂终日吃斋礼佛,怕是无暇教管女儿。连女儿的教管都没有时间和精神头,那您哪里来的时间去择婿?”庾氏话锋一转,好似带着笑跟石大夫人商量一般,“我看有好几个小子都不错,岳老三家的岳番也到了该成亲的年岁,周副将的小儿子还有新冒头的一个小百户也挺好的,只是最后那位小百户家里头没根基,不过阿宛嫁过去不会受气,也挺好的。” 岳三爷周副将还有个压根没家底的小百户! 石大夫人突觉胸口有点痛,庾氏这是在拿石宛做人情,拉拢人心!她听说连陆长亭身边那个胡玉娘相看的对象都是个顶个的青年才俊!岳番有啥大出息?见天混酒楼?周副将周副将矮个人胖,凡事都躲,遇事恨不能刨个坑把自己埋起来先!老子尚且如此,儿子能好到哪儿去?那小百户石宛若真嫁了个小百户,她上吊的心都有了! 石大夫人几乎想尖叫,她是来挑拨离间了,怎么绕啊绕的,把她们家石宛给绕了进去啊! 石大夫人又想说话,庾氏再一摆手硬生生地截断了她的话头,“我看岳番和小百户都不错,有空了我给你指一指看看谁是谁。只是岳番去了邕州守城,估摸现今是看不到了,可岳夫人倒是跟着车队的,哪天一块儿喝口茶吧。”庾氏话音一毕,便偏头看更漏,打发人的意思很明显,“时辰不早了,大嫂念经的时候到了,我也不留大嫂的。” 未待石大夫人反应过来,便被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抓了胳膊逼下了马车,看着“踏踏”朝前奔的马车,哭都哭不出来。 终于庾氏车厢中清净了许多,晚烟垂眸埋首再斟了一杯新茶,余光瞥到庾氏从袖中掏出一张卷帛出来,上头就三字儿“岳、周、孙”,估计这孙是将才那位小百户的姓氏吧,字迹很娟秀,卷帛上还画了两朵牡丹花,看模样是画的花样子,晚烟想了想,这些日子好像也就蒙三夫人是在绣牡丹扇套的,这还是她上回奉命去送新摘的果子时,一不留神瞧见的呢。 嗯 这也就是说,那三个人选是蒙三夫人找的?而在这之前,蒙三夫人陆氏一早就同郡君是通了气儿的?那石大夫人还一门心思埋头来挑拨离间个什么劲啊? 晚烟斟完一杯茶汤,便赶紧收回眼光,回神埋首静坐。 这三人吧,都有个共同点,那就是都是石家军中之人且地位不算很高,可要么是自家老爹有点得用的地方,要么是自己有点得用之处,说好听点儿是前途无限,说现实点儿呢就是现今境况并不显赫,还有挺长一段路要走。(……) 第两百九七章 勾连(上) 第两百九六章勾连 这些时日吧,石宛过得是苦不堪言,奈何牺牲一个人,幸福千万家,这么漫漫长路,妇人姑娘们嘴里总得有点嚼头才能打发时光吧。这一路过来,打完双陆打牌九,聊完东边聊西边,都磨磨蹭蹭了近一个半月也还没见到建康的影儿,天天就看着从北地的高山高树变成了南方的慢山绿水,实在无聊透顶。 石宛这亲事才透了个眉目出来,紧跟着,大姑娘小媳妇就都听见了风声,一个一个的全跟着咬耳朵说闲话,石大夫人的人缘可不算好,她想靠姑娘攀个好人家的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的,这下庾氏手段一铁腕,她压根连动弹都没这个机会----别忘了石宛的亲事,她亲娘说了不算,她婶娘倒是说了算话,毕竟石宛还得靠石家发嫁,还得靠石家给她备嫁妆呢。 旁人跟看笑事儿似的看石宛的亲事,只有玉娘默不作声。 “郡君怎么想到提岳番了呢?”玉娘埋着头,一边给长亭挽线一边轻声说,“岳番他娘应该挺高兴的吧,人家大姑娘的叔父可是石大人,既是出身名门,又能有娘家助力,大姑娘性情也温驯,他们婆媳两个肯定能处得很好。” 哦,庾氏为什么会想到岳番啊? 因为是她递的那张帕子上,也是她挑的那三个人选啊。 可这话,长亭没法儿给玉娘说,毕竟玉娘还没彻底从岳番那儿走出来呢。至于那三个人选庾氏大约也想早早地极快地把石宛给嫁了,石宛那样愚蠢又惹祸的个性嫁到外面去要败名声,站在庾氏的角度应当也喜欢这样家境低,又是石家麾下的人家,就算石宛往后闯出祸事来也不至于殃及石宣。所以长亭有八成的把握,庾氏会顺水推舟将石宛的亲事提成议程,并在长亭选择的人选里挑一个赶紧将石宛嫁出去。 至于岳番嘛 诚如玉娘所说,岳夫人应该很欢喜吧,这么大个助力,希岳家往后能好风借力,青云直上了呢。 长亭笑了笑,伸手接过玉娘手上的绛红色丝线,眯着眼睛穿针,嘴里抿了线才回道,“处得好就好呢,我也希望岳番过得好。他反正啥都听他老娘的,也算是得偿所愿吧。” “那你觉得大姑娘最后能嫁给谁?”玉娘再问。 长亭不以为然地再笑,笑完再很认真地看向玉娘,“阿玉,挥刀斩断就要一干二净,彻彻底底。藕断丝连,终究是贬义的。咱们不愁嫁,军中好男儿也多如牛毛,既已下了决心,就别磨磨唧唧,我实在舍不得再看你哭一次了。” 玉娘脸上和心里倒没有啥想哭的意思和感觉,叹了口气,“那多半是岳番了?” 肯定多半是岳番啊,岳家好歹也是几代都在石家军里卖命,岳老三自在荒野中救下长亭后这几年势头一直挺猛的,岳番虽不着调了点儿,了架不住人家有个敢搏命拼前程的爹呀,这三人里面,照石大夫人的个性,岳番没跑了。 长亭没点头也没摇头,算是默认。 玉娘还欲再言,车帘却被猛然一掀,寒风呼啸灌进车厢中来,内厢是烧着炭的,长亭没披大氅,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却见蒙拓佝头弯腰难得上一次马车内厢,他带着兵要以身作则,就算想极了长亭也只是偶尔用膳的时候见上一见,从不在马车上逗留。如今蒙拓一韶盔上马车,长亭不由自主地脸色严肃了起来,“怎么了?” 蒙拓一垂手,重牛皮帘子垂下挡风。 “我们好像遭了伏击。”蒙拓言简意赅,想了想再添了一句,“晚上别撩帘子,也别下车走动,把耳朵捂住,夜里可能有场恶战。”(……) 第两百九九章 勾连(下) 第两百九九章勾连(下) 狂风呼啸,四下火把被人举得高高的,长亭华服锦衣背对来势汹汹的夜袭者,紧紧将长宁搂在怀中,她知她身后有一利箭正破空袭来,也知在这电光火石中凭她两的身手根本无法逃脱,更知这一箭下去她或许便从此香消玉殒好可惜啊,她还没看到建康的镜园呢 长亭压根来不及多想,时光在性命攸关的时刻总是被无限拉宽拉长,一眨眼的功夫好像过得特别慢。 箭刺破空气,直冲而下,长亭越搂越紧,箭头近得她已经能够很清晰地听见破风的声音,长亭将头埋下,昏黑之中却见小阿宁眼睛瞳孔猛然放大再逐渐缩小,而后便闻“啪嗒”一声,耳后有疾风蹿掠,刹那间,耳畔过风又闻重物坠地之声。长亭连忙回头去看,却见不远处有一团黑影侧身倒地,又忽闻山谷上有人戛然而止的一声高呼,长亭循声望去,眯着眼见山谷上似有人中箭倒地,马上空荡荡的。 长亭一愣神的功夫,外头即有许多人涌了过来,有兵士也有丫头婆子,人多手杂先扶长亭再扶长宁,长宁浑身上下瑟瑟发抖,紧紧揪住长姐的衣角,眼神定在不远处的那团黑影上,口带哭腔,“那是谁呀?是他帮咱们挡了箭吗?阿姐” 兵士又一窝蜂地快步赶往那处,将那人一把搀起,那人膀子受了伤,掌心里紧紧握住了那支箭,有血一滴一滴地从掌心砸下来。 那人一转头,长宁声音一哽,往长亭身边靠了靠,声音压低可也能听出其中劫后余生的情绪,“是石三哥!” 是石闯! 长亭当然借着战地中忽明忽暗的灯火看见了石闯的正面,看这少年郎将箭头一扔,破口的掌心往身上一敷把血蹭干净再甩开身边扶着的兵士,两个大跨步弯腰伸手捡起地上掉落的大刀一点儿留恋都没有转身就往出走,走了两步应该是想起什么来,停了步子再转身朝长亭这处有点扭捏地做了个深鞠作揖的姿势。 还未待长亭反应过来,丫鬟婆子们围了过来急忙催促,“快上马车,主子快上马车!”,跟着便被人拱上了马车。庾氏脸色发青,看得出来刚才是真急了,噼里啪啦说了话,“有没有伤到哪里!身上可有哪儿疼了肿了!阿宁快过来叫我看一看!阿娇,你也是!拉都拉不住,挽起裙摆就跳下去了!凡事都得冷静!如今马车外头正死着人呢!” 玉娘抓起长亭的手仔细看,除却手腕上擦了点儿皮,旁的倒是无大碍。 庾氏聚精会神地看长宁身上是否受伤,看到后颈脖不由一声惊呼,长亭手也顾不得了,连忙凑过去,见小姑娘后颈脖上被拉了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兹兹地一直在往外冒血,衣襟都被染红了,伤口长得都快伸到正面下巴来了! “是摔下去的时候被石头拉伤的。”小阿宁声音喑哑,摆摆手,“没事的,不是很疼。” “怎么可能没事,再长点,脸就毁了!”长亭眼眶都红了,“去请张郎中!”可想想,外头酣战,张郎中那是在救命啊!话一停,“算了!”长亭从怀里掏了帕子出来,拿茶盅里的凉白开打湿,帮阿宁擦了擦伤口边缘的血迹,伸手从庾氏怀中抱过小长宁,语气很感激,也确确实实心有余悸,“刚刚是三弟拿手抓着箭头,这才保住命的,那孩子也不擦擦伤口,拿着大刀又往前冲去” 这庾氏倒没想到,靠在车厢内壁,挑开帘子往外看了看。 她的两个儿子都在拼命,她的外甥也在拼命,为了这江山,为了这日子,阿弥陀佛,愿佛祖庇佑,勿有伤亡。 “阿闯也长大了。”庾氏眼看如修罗场般的山谷,血腥味萦绕鼻腔,身边两位庾家的姑娘皆瑟瑟发抖,倒是崔氏和受了大惊的陆氏姐妹神色如常,“别怕,马上要结束了。” 灯火已经不是很亮了,马上要结束了。 庾氏这样说,可真正外间的打杀声渐小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长宁一直死死咬住牙关,满秀随后藏在夜色中寻到了她们马车上的医药箱,长亭点了白药在伤口上,小姑娘疼得倒抽冷气,这才止住了血,止住血了就脸色煞白地靠在长姐腿上睡着了。 待外间彻底静了下来,众人身心俱疲,长亭与玉娘一个抬头一个抬腰抱着阿宁回去,将下马车,阿宁便睁开了眼睛抱着长亭的脖子凑近了轻声咬耳朵。 “阿姐,刚才有人推我。”(……) 第三百章 怀疑 第三百章怀疑 玉娘蹙眉,听得模糊,只听见了草草一个“推”字儿,玉娘登时炸翻了天,当即想嚷嚷出来! 奈何玉娘嘴一张,长亭反应极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扭头看了离得还不算很远的庾氏的马车车厢,再转头看了看天际尽处白茫茫的那一片天空和那一方不知是被积雪还是被阳光覆盖得也白茫茫一片的地面,长亭鼻腔中满是焦糊味,铁被火烧了之后有一种腥味,血腥味就夹杂在这些味道中叫人作呕,女眷的马车已经被拉得离昨夜鏖战之所很远了,看不见在那个狭小的山谷里血迹斑斑的惨状,长亭深吸一口气,胸口好似藏着一团火似的,男人们在战场上生死未卜,女人却在内宅中勾心斗角地耍阴招害人 又蠢又自私! “好姑娘。”长亭埋头亲了亲小阿宁额角,“好好休息,别留疤了,若留了疤该有多难看呀。其他的都交给姐姐吧。” 阿宁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靠在长亭衣襟前闭眼歇息。 长亭未曾在此事上过多纠缠,回到马车上吩咐下头的小丫鬟烧了热水,又请张郎中来瞧了病,白春一早便拿牛肉、牛骨和牛筋熬了高汤,待几位姑娘拿热水抹过脸后才下了两把面去,加了盐再点了两滴香油,牛肉片得很薄铺在面上一层,再一人碗里卧了一颗煎得黄澄澄的鸡蛋,一端上来就是扑鼻香。小阿宁吃了三四口又困又疼。揪着长亭衣角睡过去了,中途唤起来喝了汤药后又睡下去了。玉娘和小阿宁心都宽,睡得不知今夕何夕。长亭眯着眼睛始终睡不着,马车一动,长亭就睁眼醒了,一醒就轻声问满秀,“将军回来了没有?” 满秀摇摇头,低声回她,“还没呢。也没人来送信,估摸着前头还有得磨。” 长亭默了默,“张郎中呢?他也不知道前头伤亡?” “将才我问了。张郎中只说没在伤病里见到将军。昨夜时局太乱了,天色又暗,来人为了不打草惊蛇不点灯,咱们是为了抢占先机也不点灯。就那么几个火把。乱糟糟的,张郎中一直没看见将军在哪儿。”满秀见长亭眼底乌青,不由劝道,“夫人再睡会儿吧,将军来了我叫你。” 长亭摆手,“你先睡,大家都睡,我是怕来人如今再来一趟。前头领兵的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昨儿一夜,几乎无人入眠。 满秀跟在长亭身边。白春领着几个小丫鬟在后头守马车和东西,大家都没睡,满秀就先让白春带着小丫鬟去睡,她留在这儿守值。长亭给满秀递了个软枕,示意她赶紧睡,满秀盘腿坐着双手把软枕抱在怀中,摇摇头,“我实在是睡不着,昨儿太惊险了,险些您和二姑娘就没命了,我哪里还睡得了啊。”满秀一顿,“这倒叫我想起来以前在东市集讨饭吃的时候,白天藏了个馍馍,晚上就有杀千刀的来我怀里偷,我天天睡不着觉,就算抢得虎口都破了也不放馍馍。被抢了几次之后,我心一横,干脆也别藏着明天吃了,谁知道我还能活几天啊?今天找到的馍馍今天赶紧吃完得了,就算去见阎王,我也是饱着肚子去的,下辈子饿不着。” 满秀被这么一吓,倒把谈兴给吓出来了,声音低得全是气声儿。 长亭帮满秀抿抿鬓角,再回头看,香炉烧得旺,柴禾也烧得好,玉娘搂着小阿宁睡得一张脸红扑扑的,阿宁才上了药,脖子后面包着白纱布,人侧着睡,两个人都身量纤长,只是玉娘看上去更壮实些。 “你可还记得当时谁在长宁身边?”长亭轻声问满秀。 满秀神容一凛,脊背打直,眼睛朝上看,正在认真回想,“您和二姑娘先是和大夫人坐在一道的,之后外面乱起来,各家的贴身丫鬟都跟出去看时局去了,我最后一次撩开帘子看的时候只记得您和二姑娘是挨着石大姑娘和那位庾氏坐着的,只是这两人当时一直缩在庾郡君身后,大夫人也在庾郡君旁边,都挨得很近。” 也就是说,谁都有可能伸手去推长宁。 哦,除了庾氏。 庾氏是最害怕长宁出事的,若长宁在石家出了事,陆长英会把账算在谁的头上?当然是石家。就算长亭嫁了过来,两家的关系也断了裂痕,再难修复----而石家如今还需要陆家的支持。 那么剩下的 长亭抿唇,就新仇旧恨而言是她石宛嫌疑最大,石宛正在说亲,说亲的人选却并不足以让人满意,而这个接结果是长亭一手推波助澜造成的,再者,长亭的夫君是石宛一心仰慕了十几年的人。新仇旧恨加起来,正巧天时地利人和,把陆长宁踹下去,长亭身为长姐又是如此的个性,必定会跟下去救人,当时时局如此之乱,乱箭可没长眼睛,哪支箭射中哪个人,谁也算不到。哪只箭,射不中哪个人,别人也无从知晓。 石宛有可能做,这么做了,至少她心里痛快了。 那么庾三娘子有没有嫌疑呢?昨夜外间是石闵为主将领兵,陆长宁或长亭在石闵主事之时出了岔子,陆长英怨谁?陆家怨谁?蒙拓怨谁?陆长英自然怨恨石闵,连带着陆家只会愈加支持石老二的。而蒙拓与陆家生分了,身后的势力没那么复杂了,他只会更忠心追随石阔,并且只是追随,再翻不起一丝波澜,没法儿起一点儿别的心思。 庾三娘子也有可能做,这么做了,于石老二有百利而无一害。 可是 长亭揪了揪衣摆,可是,庾三娘子并不想嫁给石家老二,甚至,她一直都在找机会摆脱这桩婚姻,那么这个推论就摇摇欲坠。而石宛真的蠢到泄愤之后不顾后果吗?对于这一点,长亭也摇摆犹豫。 如果真的是石宛,那倒还简单了,至少不用考量这个举动背后的深意。 “咻咻”两声,马夫扬鞭驾马,马车往里一塞再顺畅地朝前走,长亭困意袭来索性靠在车厢内壁睡去,直到第三日清晨,长亭才见到蒙拓。(……) 第三百零一章 伤亡(上) 第三百零一章伤亡(上) 蒙拓身上很明显负了伤,他不想叫长亭担心,衣裳盔甲都穿戴整齐,可一进车厢,被玉兰暖香一烘,身上冰片和薄荷的味道就一下子被烘了出来,遮都遮掩不住。这两东西都是镇痛的,蒙拓脱了衣裳,腹上、背上、胳膊上、腿上全都是纵横交错的刀疤和伤口,受伤受惯了的人是不轻易用冰片和薄荷镇痛的,说是有依赖,怕往后在荒郊野岭里打仗找不着这东西,能被伤口活活疼死。 长亭再看蒙拓面色,倒不算差,一宿没睡眼睛也亮,就是嘴唇没血色,眉骨那处破了道疤,整个人本就轮廓分明,这一道疤叫他的气势更凛然了。 “伤在哪儿了?”长亭顾不得杂七杂八问其他的,直截了当揭穿他,“身上敷着止痛的膏药,昨儿一宿也没拖人带话,多半是受了伤。我惦记着你,可也晓得你不乐意告诉我便不遣满秀过来问。现今儿也甭跟我东扯西扯,直接告诉我,伤哪儿了?重不重?郎中要你怎么养?” 长亭语气很严肃,可眼神一闪一闪的好像要哭了。 蒙拓伸手揽揽长亭后脑勺,扯开嘴角笑,他媳妇儿就是聪明,啥都猜得中。 “伤胸口了,不算太大个伤口,就是有点深,张郎中拿烧刀子清洗完了再敷的药,敷药也不是为了瞒你,是昨儿我不敷药压根睡不了觉。”蒙拓闷声道,内厢里头就剩他两人,玉娘和阿宁都避开了,蒙拓找了找没找着阿宁,问长亭,“你怎么样了?阿宁怎么样了?” 是在问掉下马车那桩事儿。 长亭试探性地探进外裳,摸了摸蒙拓的胸口,还好伤口不烫,再摸摸他额头,没烧,被拉个口子第二天没发烧就算挺过去了,放下心来再道,“阿宁颈脖后面被割了一条大口子,不太深,没有大碍,但是伤口离下巴很近,很长一道疤痕,我非常害怕以后这道疤消不下去,小姑娘就毁容了。往后的亲事怎么办呀?难不成还真留在石家呀?” 蒙拓闷声一哼,扯动胸口的伤,忍了忍没哼出声,伸手再揉揉长亭的脑袋,“你放心,我拿刀也会逼别人把我们家小姨子给娶进门的。”话锋一转,“昨日,阿宁是怎么跌下马车的?是混乱中自己不小心跌落下去的,还是有人不长眼” “不小心。”长亭手握住蒙拓的手腕,掐住他后面的话,“是自己一不小心。没有别人,以前不会有别人,以后也不会有别人。” 蒙拓眸光一沉,隔了半晌跟着点了点头。 蒙拓又留着喝了好几盏茶,长亭想行军赶路,男人吃的都是冷水泡馍,又吩咐白春去下两把前两日她吃着还好的牛肉汤面,蒙拓连吃三大海碗,抹了嘴,心满意足,再一次觉着成亲真他娘好呀,昨天石闵那龟孙子得假去见崔氏一趟后回来也是吃得个油头粉面,下头副将问吃的啥,石闵那厮得意洋洋地仰起方下巴,“都别问!等自个儿成了亲就知道了!”再煽煽袖子,叫人闻味,“闻到没得?羊肉味儿!吃的羊肉锅子!上头铺了三层羊肉片,整三层!” 实在话,蒙拓觉得那副将当时是有点想拔刀的。 有啥了不起? 石闵身上有羊肉味,他身上还有牛肉味儿呢! 不过,不得不说,石闵成了亲后确实是可爱了许多,至少讨人嫌了,说话也不冲了。相夫教子,崔氏虽然容貌不甚出众,可品性上倒很端正,这门石猛算计来算计去,快搬空半座城成的亲事,倒是物超所值。 马队跟着朝外走,那夜究竟是谁探的夜袭?石家伤亡大不大?对方伤亡大不大?这些信息,一概没有流传出来,蒙拓不说,长亭不问,也不想知道----反正最后都是会知道的,她早知道酮道对局势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山渐绿,水渐清,南地小桥流水似熟悉的景致突兀地出现在了车窗外。 阿宁颈脖后的伤还没拆,头不敢抬头,可掀开帘帐也兴致勃勃地认地方,“姐姐,那是虚无山!”、“那是秦河!”、“那地方我也去过,但是我记不得了!” 建康,要到了。 这个代表着她们所有童年的地方。 她们回来了。 时隔六载,谁也没有想到,长亭与长宁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到建康。(……) ps:这么多个月,这个月阿渊只请了一天假,跨越性的进步,以后渐渐也会规律起来了~ 第三百零二章 故地 第三百零二章故地 再回建康,许多记忆都涌入脑海。石阔亲自来接,在建康外城一个名唤白池镇的地方安营扎寨前来接应,众人在此处换过衣裳再好好睡上一觉后第二日清晨方前往建康内城。长亭坐在马车上,马车摇摇晃晃的,近三个月的颠簸,总算是要到建康了,外头雪下得大急了,簌簌地飞落往下掉,虽然腊月都要完了,可老天爷却一点收敛的意思都没有,这雪恐怕要一直落到正月里去。 城门大开,长亭坐在内厢都能听见守城门的兵士踏脚敬礼,整齐划一的声音。 进入内城后,外面的声音就渐渐多起来,人声遮盖住了落雪声,许是在过市集,杂琐的声音多极了。长亭撩开车帘子往出看,熟悉的建康城,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口音,反正一切都很熟悉,长亭好像张口还能说出每一条街道的名字,阿宁也凑过来看,笑言,“我还记得这儿呢!以前阿姐在这儿骑马摔过人!” 哦,对的。 十一二的时候,她在这儿纵马伤人,伤的倒不是庶民百姓,是太卿家一个纨绔子弟,那子弟也算撞了楣头,本来以为自己门第够高,个性够纨绔,能顺利出师欺男霸女了,奈何遇到了门第更高,个性更纨绔的长亭,眼看那纨绔要强将卖茶的小老儿一个马鞭摔倒在地了,长亭一提马缰,马蹄子就落到了那纨绔的后背上。 当纨绔遇到纨绔,长亭完胜,与她一众的高门子弟们纷纷表达关心的表达,沉默不言的沉默,回家告黑状的告长亭看了看数年前那个生死悬一线的小老儿仍旧还在这里搭了个茶棚卖茶,生意虽然还不算红火,可来去皆有客,大约可供温饱。 当初和她一起的那些人? 谢之容嫁给了陆长英,谢询偏安一隅个性执拗,崔雾待字深闺中,倒是崔家那位名不见经传,从来未曾参与进她们那圈子活动的崔家阿霓定亲嫁人,婆婆喜欢丈夫敬重,夫家权势如日中天,哦,还有几个都死了,陈家大郎君的女儿,陆长茂、陈老太公最喜欢的那个孙女,都死了。活人在有生之年中尚且还有机会回到建康来看一看旧事的故地,可逝去的人却永远无法再回来了。 长亭叹了一叹。 建康还是老样子,经年的战乱也没叫这个六朝古都失了方寸。也或许是每一任有可能得到他的霸主都对他珍之重之,不忍让战火绵延至此,毁了这几百年的时光。 建康陆宅旧邸也是老样子。 各家往各家去,在建康没置下宅子的由石阔统一安置,蒙拓整顿军规后带着近百兵士,长鞭一挥便往车队后面去领了行礼、摆件、家俱以及自家媳妇朝新镜园赶去。途中路过陆家旧宅邸,长亭透过车帘往出看,只见陆府还是原来的牌匾,可惜大门紧闭,门前的两座石狮头上覆着一层雪,飞翘的檐角下还挂着当初他们走时的那只灯笼。 陆家一晃而过,蒙拓高骑马上,偏首看陆家旧宅,心里琢磨要不要停下来叫阿娇去瞧一瞧,可再一想,还是算了。 人吧,最难过的就是故地重游。(……) ps:卡到现在 第三百零三章 重游 第三百零三章重游 建康的镜园收拾得和冀州的镜园不太一样,山山水水的,一个是北地泼墨挥毫笔走龙蛇,一个是南方青砖小瓦簪花小楷,一个坐北朝南,一个居中轴望御座,一个有七八个院落近百间厢房,一个有五个小院却分了一百六十六间厢房,一个卖出去顶多值个六十万两,一个却花了三百万两白银买下来的在这两处镜园里就只有一个地方是实打实的一模一样,那就是门口那顶牌匾,完全是当初“镜园”那两个字儿给拓出来的,做出来的大小尺寸,连洒金的细密度都一模一样。 长亭一下马车,看着镜园门口,便觉着像压根就没走似的。 长亭笑起来,“怎么还用我写的字儿当牌匾啊?当时就是拿着玩,我这字儿抄抄书还成,真给拓宽敞了就没了气势,咱们这可是将军府,领兵打仗的怎么能没了气势呢?”蒙拓“哦”了一声,一个偏身抬抬眉头,身后一个络腮白胡的老头儿便提了细毫笔,笔尖在舌头上舔了舔,手从袖中一伸就掏出来了个小册子,“唰唰唰”地在上面记东西。 长亭抬眸一瞅,这老头儿写了一行字,“换牌匾,请刺史大人亲笔”。 这老头儿聪明,长亭话还没说出口,他就啥都懂了。 蒙拓看长亭挑眉在打量那老头,随即紧跟媳妇儿步伐,轻声介绍,“这是邹总管,以前是魏王府邸的长史官。大晋一塌,这老儿就投了诚。我请二哥帮忙物色一个得用的靠谱的管事,二哥就拿了几个人让我选。” 长亭点点头,所以就选到他了? 这宅子就在陆家旧宅的旁边,以前的主人也很显贵,最后一个接手的就是魏王,魏王府邸的长史官当然最了解这座宅子啦,同样的魏王的长史官吏当然也了解建康和这园子里里外外复杂的人事关系。 蒙拓一介绍完,那老头儿会瞅事儿,瞅着就站出来福身问安,跟着就撩开袍子跪了下来,跪得极为利索,“夫人金安!奴邹明宽,沧州人士,前朝孝廉出身领五品长史官,现如今二爷指了奴前来管事,奴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长亭点头,身后就有小厮把这邹管事扶了起来,之前在冀州没用总管是因为上上下下就她和蒙拓两个主子,玉娘一向没要求也大度,下人与其说是当个主子在伺候还不如是住在一块儿互相帮衬,满打满算偌大个园子也就两个半的主子。如今不一样了,石猛既然要入主建康,那必定打的是改朝换代的主意,蒙拓为副将,行走来往都是高官名禄,自然要有个会做的能做的人在旁边帮忙打理,外院得加管事,不仅要加总管还要加各个职能的管事,内院也要添一个内务嬷嬷统领全局,这才不会乱。 “帮在将军身边好好干。”长亭当即从袖里掏了个荷包出来,厚厚一叠全是银票赏给邹管事,“大家都干得好,咱们家才能跟着往上走。你这个当总管的若是吃里扒外、尸位素餐,那这个镜园起码有一个院子的天撑不住起来。” 邹管事连连称是,埋头接了荷包,食指和大拇哥一捏,哎哟我的个乖乖!就算一张票最低一百两,这也得有上千两的数了喂! 冀州镜园坐阵的是一棵活了五百多年,老得都快成精的老柏树,而建康拿来镇宅的是两只湖,修成八卦太极的样式,一面主阳,养了鱼,一面主阴,种了花。 这湖,长亭来过,唉,其实也算是故地重游,唯一不同的是,她不仅重游还就这么住了进来,搞不好这就是她后半辈子住的地儿了----在石家有能耐保得住建康,打得了江山的前提下。(……) 第三百零四章 不速之客(上) 第三百零四章不速之客 石家一众人便就此在建康扎根下来,石阔将建康看做囊中之物,里里外外围得像一个铁桶似的,将幽州的兵马尽数迁至建康,不仅是要从外部抵御来人的侵袭,还要在内部防御坐享其成的腐蚀----哦,说的就是最近搭上崔家线的石老大石闵,石闵很想拿到建康的权柄,奈何石阔不放,石猛没到,他脸皮再厚也还没厚到堂而皇之地抢饭吃。 石闵很困扰,困扰得饭都吃不下。 “二弟不过是占了一个坑,你把他占坑的萝卜拉出来看看是好是坏,坏了的就扔掉,再把咱们的萝卜种进去,岂不体面?”崔氏一脸温婉,帮石闵缝制亵裤,这是很亲密很亲密的举动了,她不过三个月就完完全全拿住了石闵,将石闵身边的人筛选一遍再清理一遍,在这整个院子里,她的痕迹就很重了。 石闵点头,“当然体面。”再一顿,“咱们哪儿来的好萝卜呀?” 崔氏弯眉浅笑,“二弟如今草率决定的人选当真是最适合的吗?妾身看呀,不尽然的。妾身听前头人说,二弟把落草为寇为叛逆的那些人都放在了显眼的位子,图什么?不就图个防着咱们插一脚吗?崔家门生三百三,财政律法医,都有能耐之人,待我修书一封,请叔叔伯伯选上一选,要的人不多,只需十来个得用的,下头人一得力,二弟立马会被迅速架空。” 石阔缺在哪儿? 不就是根基不稳嘛! 要当时他不玩笼络蒙拓那一招,老老实实自己把陆长亭娶了,这两房还有什么好斗的呀!石阔缺的,陆家都能一一补足上,别说十几个能当好官好吏的人选,把昭和殿都换上一遍,陆家能做到。 当然,这些话是不能跟石闵说的,是,他是要借女人的势力不假,可谁喜欢秃子前面说灯亮,矮子面前说山高啊? “那要是没有坏萝卜怎么办?”石闵迟疑道,又道,“别跟这儿说叛贼逆贼的,父亲不爱听,我也不爱听。” 崔氏忙小意低头,温声应是,话锋转过来,“没有坏萝卜,放几只虫进去,不是坏的也变坏了。” “可如今就内讧,会不会太早了点?”石闵继续迟疑,“父亲恐怕会发怒,毕竟外事未定,咱们就在内里各打各的算盘,显得有些”石闵斟酌了一下用词,奈何想来想去也就那么两个,干脆都用上算了,“显得我们长房自私凉薄,到时候父亲一生气,咱们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那咱们再等几年吧。”崔氏莞尔笑言,“等到二弟坐稳了建康,顺带把昭和殿都打扫了一遍,再坐到那最高的地方上去。” 石闵脸色发紧,没言语了。 崔家阿霓就这么看着石闵的脸色,心知她打动石闵了。她想登高看远,她从小就想,然而她却记不得是什么时候许下的这个心愿了,大概是嫡支的阿霁和阿雾都能被爷爷牵着进宫、打猎、见人,而她唯有在一旁默默看着的时候吧。 她一定要爬到最高的那个位置,她要叫那些人看看,谁都可以做到,不一定非得是那两个姑娘才高贵。(……) ps:电脑崩塌到现在,有一千多字丢了心痛 第三百零五章 不速之客(中)+(下) 第三百零五章不速之客(中)+(下) 隔了良久方听闻石闵佝着头,瓮声瓮气说了声,“那就做!先把坑里的萝卜捂坏,咱们再换上好萝卜,建康城他妈的这么大,哪儿能让老二给一口吞完了!做!你给你爹,你叔叔伯伯写信!先把人选备好!” 崔氏抿唇一笑,她长得不美,可这样标准地弯眉一笑却十分端庄。 “夫君英明。”崔氏如是绵绵道,“如今咱们住的是先哀帝的别院,昭和殿还空着。隔两日,等父亲到建康了,由你上书请父亲移居昭和殿偏殿,咱们暂且不入主昭和殿,可也要趁热打铁先把好地方占好了。庶民与士族心里慢慢习惯昭和殿住的就是石家人以后,再祭天登位,重立朝纲,方顺理成章。” 由他上书? 哦,对! 总要有个人递个梯子上去,石猛才好顺着爬嘛!他来递,虽说大家能明白这摆明了是走形式,可缺的不就是这么个形式吗?符稽占了建康城多久了,怕是得有两年了吧?却被人半载就给打退了,为啥?符稽名不正言不顺,端着个摄政王的名号在建康,谁他妈听你的啊!摄政摄政,帮谁摄?帮忙的总得要还,还给谁呀?如今看起来那不就是还给了他们石家吗? 哎哟喂,感谢符稽,万分感谢符稽,帮忙破开大晋最后的防御,打开建康城的大门;帮忙把符家留在建康的蛀虫赶跑,帮忙把建康的前朝遗留收拾干净。真是万分感谢。 石闵哼着声笑了笑,神色极为得意,他命好。生为嫡长,陆家那丫头没娶到,娶到了个更贤良更聪明的崔家姑娘,谋士都不用找了,阿霓方方面面全都被他打理好了,他只要照着走,只要照着走了。差不离就能顺路走到那位子上去。 石闵伸手把崔氏往怀里一揽,乐呵呵笑起来,“都听你的!” 崔氏靠在石闵怀中。这男人被养出的都是当兵的习性,丘八一个,几天不洗澡几天不换**亵裤,小时候也是跟着石猛过了几天穷日子。倒不是说真穷。钱是有的,可想法是贫穷的,比如吃饭喜欢吃味道重的,因为好下饭,就着一碗菜就能刨三碗饭,比如做啥新衣服啊,一件衣服穿上几年不是很正常事儿吗?再比如不喜欢清洁洗漱,认为那都是空玩意儿。有没有都无所谓故而石闵身上常年都有股味道,混杂着汗味和衣裳久久不换洗而发出的酸朽味。 崔氏温顺地靠着。手搭在石闵的腕间,两个人十分亲密的模样,崔氏静静屏住呼吸,竭力把那股味排除在她的鼻腔之外。 崔氏与石闵如今居住的小院正对着留给石猛和庾氏的正院,这庭院是石阔选了又选才定来的安居地方,是原先宗室的别院,靠山傍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在内城中轴线上,这座宅邸离新镜园不远,不过千来米的路程,离昭和殿也不远,拐两个路口就到了。庭院也大,至少比新镜园大出一倍,庭院万无一失,十分完美。 只是有的人却没把自己算到里面去。 比如,石老二,石阔。 他一个人在建康定江山的时候是住在军营里的,没给自己个儿找多余的地方歇脚,吃住都在军营里头,如今他还是这样----把远道而来的母亲和哥哥安排在了一个绝佳的好地方,自己还跟往常一样住在军营里,和最低等的列兵为伍,不知道的以为他是在知趣避开没必要的麻烦,知道的就在揣测石阔是不是心里揣着啥想法,在给自己铺路呢 关于石二哥的心思,蒙拓夫妇从来不会去琢磨,蒙拓是全身心地信赖着他那可亲可敬的二哥哥,而长亭是懒得揣测,揣测过去揣测过来,石阔的行为,她反正也不甚在意,哦,准确的说是不速之客太多,她一天到晚忙得压根没心思去想那些个事儿。 庭院深深,恰逢腊月,建康比冀州与平成要暖和许多,内厢也烧了银霜炭,炭火在隔间烧,中间拿花鸟屏风隔开,暖气充盈,小几上摆了一盆素馨花,花房里的人是从宫里出来的,会办事养花功夫也精明,这么冷的天都把素馨花养开花了,叶子碧绿得像没有杂色的翠,花儿白白的软软的,花蕊鹅黄色,整株花看上却总有股楚楚可怜的意味。 这盆花旁边坐着的那个人也是这幅楚楚可怜的模样。 “嫂嫂既然愿意见我了,那便是不生阿宛的气了吧?”石宛怯生生地抬头看了长亭一眼,却见长亭似乎没有回应她的意思,便接着埋头,喉头一动就想哭,可想想庾三姑娘说的话,便硬生生地把哽咽给吞咽下了,庾三姑娘人聪明也会说话,最重要的是她们目的一样,可以朝着一个方向去努力,庾三姑娘让她凡事都别哭,对着男人抹两滴眼泪倒还没啥,可女人间是天生的仇敌,你一哭就是示弱,一旦示弱了那别人就有蹬鼻子上脸的勇气了。 石宛埋头深吸一口气,接着低声下气告罪,“嫂嫂生我气,原是该的,是阿宛不会说话惹恼了嫂嫂,是阿宛不会做人叫嫂嫂生气了,可阿宛心是好的,没想过要做甚坏事,也没胆量做甚坏事”石宛话越说,声音越低,手里攥着帕子揉捏,“阿宛父亲去得早,母亲终日吃斋念佛,甚至母亲也是这么个性子,说话不过脑只求嫂嫂相信阿宛凡事都没存坏心的,也不敢存坏心” “我当然相信。” 长亭笑着让人上茶,心里默默添了后一句,要是石宛是居心叵测,心机深沉的那种人,不仅是她,或许庾氏都会容忍她一而再再而三的犯蠢,长亭埋头啜了口清茶,如春风和煦般再开口,“表妹的禁足取消了?” 石宛再怯生生地点头,“消了,我一路上抄了三遍经书,已经奉给菩萨了。” “那表妹这次来寻我,也只是说说话喝喝茶?”长亭再啜一口清茶,挑眉笑问。 石宛先点头,想了想再摇头,隔了良久方道,“阿宛这次过来一是来给嫂嫂正儿八经地赔不是,二是”石宛语气犹豫,一直拿眼上下打量长亭神容,踟蹰了许久,才说出了口,“二是来求一求阿宛的亲事原先叔母给母亲说了几户人家,阿宛都不喜欢,如今是来求一求嫂嫂看看能不能换几家” 说实在话,石宛因为这事儿求到长亭跟前来,倒让长亭很惊讶。 长亭上哪儿去做庾氏的主? 是,那三家人都是长亭找的,让石宛赶紧嫁出去也是长亭的主意,可话都是覆水难收,不是说长亭再跟庾氏商量商量求一求就能把流言压下来的。哦,当然也不是做不到,只不过长亭凭什么为了石宛一通求就把这差事重新揽到了自己身上? 赔罪认错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连两口口水都费不了就要让别人原谅你的“无心之失”,实在划算的很。 长亭歪着头看石宛,想了想方道,“重新再选几户人家也不是不可以的。二哥身边有一谋士乃高阳卢氏的旁系子弟,出身高门,为人谨慎,无家眷拖累也无怪癖嗜好,我瞧着也是户好人家。”石宛埋首静静听,长亭只能看见她眉梢动了动,随后便听她说,“那阿宛便谢谢表嫂了!” 语气激昂,很感激和知足的样子。 长亭莞尔一笑,话锋陡转,“但我为什么要帮你呢?岳番的母亲对这门亲事看得非常重,也很积极,跑来跑去四下打听问了很久了,大约对你是很满意的吧。” 岳番母亲的心思真的挺好猜的,喜好也非常明显,这风声一放出去,就数她岳夫人最积极。 石宛心头大恨,还没定亲呢!就跑来跑去打听,这不是坏她名声是什么呀! 长亭笑盈盈地看着石宛,石宛手在袖中,猛一抬头好似有破釜沉舟般的决心似,低沉着声音道,“那如果我说我有大事情要给嫂嫂说呢?” 长亭笑容未曾收敛,不动声色地看着她,隔了半晌方听到石宛开口,“也不知道陆二姑娘的伤势好点了没有?小可怜,这还没定亲就险些毁了容,那日也凶险,马儿受了惊,马车不稳却叫二姑娘摔了下去。”石宛眼见着长亭慢慢将敛了笑,不觉心头大为鼓舞,手中紧紧攥住帕子,身形朝前微微前倾,声音一压再压,“表嫂就不好奇,车上那么多人,你不摔我不摔,偏偏二姑娘摔下去了,这难不成是巧合?那也太凑巧了吧!若说是因二姑娘身子轻,容易坐不稳,倒也说得通,可事在人为,有时候推了一把和没有推过,那就是两个概念了呢。” “表妹的意思是,那天晚上是有人推了阿宁?”长亭看着石宛问。 石宛眨了眨眼睛,眼神朝右一歪,肯定地点了点头,“是,因为那天晚上有人推了二姑娘一把,所以二姑娘才会掉下去。”好似在吊长亭胃口,石宛顿了一顿才道,“我看见是谁推了二姑娘。”(……) ps:两章合一! 第三百零六章 交易 第三百零六章交易 石宛似乎胜券在握,她有十足的把握这个话题能够引起长亭的注意,毕竟,只有引起注意了,陆长亭才能安安静静地听她讲条件。这就是一场交易,石宛面色不动,在这场交易里占据主导地位的应该是她,石宛抬了抬下颌,想做出与长亭一样风轻云淡的表情来,可一眼瞧见对面花间里的屏风上画着的仕女和仕女旁边规规矩矩落的款,便不觉一下子泄了气儿----这摆明了画儿是陆长亭画的,款是蒙拓提的 这般你画我写,神仙眷侣的生活,远远超出了石宛对蒙拓这桩亲事的预料。 她以为只是各取所需罢了,蒙拓和石阔需要一个出身高门的女子来撑颜面,而陆长亭则需要一个听话、有担当且前程似锦的少年郎来维系陆家的繁荣。既然是各取所需的交易,那他们就不应该过得这么好啊! 他们过得这么好,叫她怎么办!叫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怎么活!? 石宛顿感胸口发酸,竟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眼神也不知该往哪里看,脑子里空空的,可话在嘴边却如何也说不出口。 长亭看着她,轻声唤,“大姑娘,”把石宛叫回了神,长亭掌心朝上,手一伸出来,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石宛再下意识地挺起脊背来,看向长亭,谁曾料得长亭面色分毫未变,竟不知是否在意她刚才所说, 石宛登时有点慌张,再重复一遍,“我看见是谁推的二姑娘了!” 长亭偏个脑袋看她,隔了良久方道,“你不满意这几个人选,想求我重新帮你相看物色,可你一次又一次地得罪了我,我既非五行欠骂,更非命里犯贱,我当然不会应允你所求之事,故而你若要偃旗息鼓,投诚讨好,那么将长宁推下车的那个人选就是你的投名状。”长亭将逻辑与先后关系捋清了,微抬下颌蹙眉轻声问,“我说得可对?” 石宛咬牙点头。 既然说得这么明白了,那么交易就是交易了,银货两讫。 长亭弯唇笑,“可,若是你推的怎么办?我向来一诺千金,应下你的事情必定做完做好,可若是你贼喊追贼,我岂不是得不偿失?又或者,你胡乱攀咬一个人,挑拨离间,我又怎么判断你所说是真是假?” 石宛再咬牙,伸手从袖中掏出一方雕君子兰竹节玉佩,长亭脸色一变,这方玉佩价值极高,青玉温润,整块碧没有一点儿瑕疵,竹节处有翠,翠如点墨,十分恰巧地洒在君子兰的根叶上。玩件儿的形与意,这小玩意儿全占了,这样价值的东西绝非石宛一个并不受宠的闺阁女儿可有的。 “这是叔母给我的。” 石宛有点想笑,红绳子栓在玉佩孔中,她手心展开,玉佩跌了两个转儿,掉在空中,“叔母知道我看见了,她让我什么也不能说,谁也不能说。金箔动人心,叔母以为我眼皮子这么浅呢。”石宛默了默,压低声音犹如嘟囔,“我要推也不会推二姑娘啊,我铁定是把你推下车呀。” 说得好有道理。 长亭双眸微微眯起,“我允你,你的婚事不会草草决定,我会竭力为你斡旋。” 石宛面容一喜,将玉佩的红绳结绕了三圈收回掌心,直到那玉佩完全被手掌包住。 “是庾三娘子。”时隔良久,石宛轻声道,“是庾三娘子推的,当时我在她身侧,眼看着她推了一把二姑娘的后背,二姑娘跟着就摔下去了。” 意料之外,情喇中。 长亭看了眼石宛,却仍旧也只信了六成。 而在长亭看不到的地方,入暮时分,庾三娘子的贴身丫鬟抱着一小木匣子,鬼鬼祟祟地到石宛处道了谢。(……) 第三百零七章 交易(中) 第三百零七章交易(中) 当然,镜园的手还来不及伸得这么长,故而庾三娘子和石宛私下里的那个勾当,长亭自然无从知晓。是狼狈为奸也好,是一丘之貉也罢,不光是长亭,甚至长宁对石宛的来意都有所犹豫。 “为了求一门好的亲事,来和阿姐做一桩交易,这个可能不仅有,而且挺大的。”小阿宁颈脖上还敷着药,贴着纱布,动一动,后头还有点疼,得亏是在冬天伤的,这要是在夏天,伤口既不能沾水又不能捂得太严实,万一发热了,张郎中说怕还要溃烂,小阿宁当然知道石宛前来投投名状一事,对于推她的人或许是庾三姑娘,也觉得是有这么种可能,“庾三娘子当时就坐在我身后”那夜情形危急,长亭自己也静下心来细想了许久,也问了满秀与白春,都只记得当时在小阿宁身后的人还挺多的,除却庾三娘子,庾氏也在她身后,甚至崔氏也在长宁身后坐着,从距离和角度上来说,好似每一个人都有可能。 长亭想了想,“凡事都要有个动机。”她想起石宛说的那番话,不觉好笑,“就像石宛说的,如果她要下手,她一定是推我,不会再推任何人。庾三娘子推你下马车的意义何在?既无新仇,亦无旧恨,推你,她没有半分好处可得。” 甚至 如果是崔氏,长亭还会更相信一些。 小阿宁一旦遇险,长亭必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必会抛开生死去救,若陆家的两个女儿在战乱中有任何伤亡,陆长英决计不会善罢甘休,到那时便当真是结亲不成反结仇,陆家和石家就算不决裂,陆长英也不可能倾力帮扶石家----别忘了,陆长英是站在哪一房的?是二房!较之石闵,陆长英明显更倾向于支持石阔。 石阔对长房是个威胁,陆家对长房也是个威胁,陆家与石阔的关系对长房而言,是一个无比巨大的威胁。 崔氏完全有理由下手。 早年流亡冀州的那段经历,那个夜半前来偷光她们一行三人身上所有财物的农妇教会了她,不要忌惮以最坏的想法去猜忌别人。成长在崔家的,见惯了内宅倾轧的姑娘,有可能是三好五好的小白花?谁也不知道,长亭首先怀疑的,其实是看似纯良端庄的崔氏。 可石宛却说是庾三娘子 长亭的反问叫小阿宁蹙眉深思,想想再道,“石大姑娘也没必要拿这件事来糊弄咱们呀!阿姐说凡事要有个动机,可石大姑娘攀诬庾三娘子,她能得到任何好处呀?” 这也就是长亭考量的。 长亭张口欲再言,却被窗棂外扣扣的响声打断,紧跟着白春躬身入内,低眉朝长亭轻声道,“查清楚了,那方竹节玉佩确实是庾郡君库房里的,前两日给了石宛,是晚烟拿的对牌去取。至于庾郡君为何要赏,晚烟也不知道。晚烟只知道,刚到建康,郡君就叫石宛去她房中,屏退众人,说了一会话跟着这方玉佩就赏下来了。” 庾氏房里的晚烟一向和镜园交好。 长亭手上茶盅一轻,心尖上也跟着轻了下来。 既然这方玉佩果真是庾氏拿来堵石宛的口,那么让庾氏挖空心思想保住的人也就那么两个,崔氏和庾氏,一个是长子媳妇,一个是既是外甥女又是次子媳妇。若当真是崔氏推的,那么石宛又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险来构陷庾三?有什么值得让石宛冒险的?石宛为得过且过帮崔氏粉饰一二,或假装没看见,这才是最好的办法,而不是将事情重新挑起来,并且祸水东引,攀诬另外一个身份敏感的人----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可能为了掩盖一件事,而故意旧事重提,将这件事重新摆上台面来,毕竟这样风险太大。 答案呼之欲出----石宛应该没说假话。(……) 第三百零八章 交易(下) 第三百零九章交易(下)---- 这个剧情只是铺垫,只是铺垫,只是铺垫!后面有大招!有大招!有大招!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所以书友们猜得都不对哟~要想要剧透就加书友群吧~阿渊在书友群里一向是剧透之王---- 长亭既然判断石宛没说假话,那不由叫她深思,石宛搞这么一出戏的意义何在?庾三姑娘下手的动机又是什么?而这两个问题,在随后的一个月里慢慢得到了答案。石宛好似一下子开了窍,同镜园陡然非常亲近,一改往日长亭说什么,她就顶什么的作风,每隔一日便来镜园和长亭说话聊天,又或是相约去转一转建康城,又或是一道去上香逛市集,并且每次都异常知机地只要一听见蒙拓要来了,她便识趣告辞,半分也不做停留。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日子一长,无端端地就多出了几分亲近。 在石宛单方面的“努力”下,长亭与石宛的关系好似一下子就拉近了许多。石宛绣了扇套会记得给小阿宁和长亭皆一人备上一份儿,石宛送东西送了三两次,长亭会回送一次。两人关系稍稍一近,说的话就与之前不同的。对于长亭的第二个人问题,石宛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不喜欢谁,哪儿是有理由的呀?”石宛在下首打着络子,压低了声音,神色有些许神秘的意味,“庾三娘子不喜欢你们陆家人,更不喜欢阿宁,也不喜欢表嫂。她往前明里暗里告诉了我许多次”石宛抬抬头打量了下长亭的神色,将之前已经递到嘴上的话给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再觑了眼长亭的神情方道,“她说她厌恶你们,说说四大家是士族的蛀虫,徒有其表,早就应当消亡了。” 其实不仅仅是四大家,长亭私心觉得整个士族都应该消亡了。 当凡事存在的坏处大于益处,那么它其实并没有多少存在的必要了。 这话,长亭私下里和蒙拓说一说便完了,可一旦听到旁人说这种话,心里不觉要暗骂一声“狂妄”。 “她为何如此讨厌陆家呢?”长亭轻问。 石宛想了想方才道,“因为表嫂和二姑娘都不算太喜欢和看重她?庾三姑娘在自家的时候,那可是手掌心里头的宝贝,是二房的嫡长女,人又长得好看,脑袋瓜也机灵,诗词歌赋都念得很好,庾家那么大一个家族,就她和五姑娘两个姑娘她一向受宠受重视,可” 可自从来了石家,谁也没把她打成钱儿。 长亭在心里默默添了一句,她却被发现石宛在闲聊时便将庾三姑娘推搡阿宁的动机给解释清楚了。而第一个问题,在石宛极为热络的交际中好似也得到了解决。 “她是来和我交好的。”夜里,长亭边铺床边和蒙拓拉起家常,“大概是被她婚事的人选吓破了胆儿,一下子就开了窍,突然就明白了既然跟我没什么切身利益上的冲突,那卖个好,交个心,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蒙拓在地上盘腿擦剑,听长亭这么说,便笑起来,“那庾三咋办?石宛既然跟你透了底,你与其给她好处,还不如给庾三坏处。” 算是敲山震虎? 说起庾三姑娘,长亭当然不会草草放过,事涉阿宁,长亭不可能忍气吞声。 好,你不想嫁给石阔,我就让你谁也嫁不成,圆你这个梦。 长亭一生气,后果很严重。蒙拓眼看长亭陡然脸色一变,一脸的戾气,再看看自个儿手上那把宝剑闪起的点点寒光,不由连忙出声,“现今先暂且缓缓,才搬到建康来,咱们先夹着尾巴做几天人。等建康城内尘埃落定,你指哪儿,我就打哪儿。”(……) 第三百一十章 交易(下) 第三百一十章交易(下) 正如蒙拓所说,庾三娘的事情暂且放一放,健康城中尚且一片混沌----石阔为防止石闵夺权而在各个位置上安顿的全部都是当初闻讯而来企图趁机分一杯羹攻陷建康城的乡野宵小们,这样的人纵然有纵横捭阖之才,但是如刘邦那样在乱世中占到个位置的庶民能有多少?多的不说,万中取一的概率总是有的吧?毕竟这世道,世家子、官宦之家、大商贾及军阀占据了这个时代几乎全部的书籍、知识以及名儒,剩给庶民百姓的东西又能有多少? 故而石阔安置的那些人选中,十个里面能有两三个得用就算不错了。 待石猛带着大军分路绕了一个大圈终于抵达建康后,建康城中人员安置的弊端便逐渐显现出来了,今日是建康城库中的钱粮对账有误,明日是建康城中混入奸细,再不就是军中弟兄们的俸禄粮饷被无端克扣,该用六月雪的粮食做小米粥,可军营的厨房里收到的却是几袋子上面六月雪,下面发霉的米粮,将士们吃不出来,可军营的厨房里却有石闵的人。那这件事朝上一捅,石猛的屁股都还没在建康的板凳上坐热,就听见这么件大事,石猛大发雷霆,石阔跟着吃了挂落。 “吼得震天响,我在院子里都听见了。”蒙拓才回屋,抹了一帕脸,再一埋头把脸浸到水里去,咕噜咕噜直冒泡。伸手拿胰子,在头上胡乱抹了两把,这算是把头发和脖子也顺带着一起洗干净。 长亭拿了帕子过去给蒙拓擦头发。边听蒙拓说,“姨父看在二哥打下建康城的面子上,吼得还不算凶,说的话倒是很厉害。二哥也没回他,石闵也没出声去劝,我看这件事八成是石闵那小兔崽子给设计的。” 长亭呵呵两声。 石闵有这个智力吗? 这件事八成是崔氏教石闵的! 长亭顺道帮蒙拓揉揉头皮,手上动作很轻柔。感觉到蒙拓逐渐放轻松了,便笑道,“既然是他设计的。那他帮忙劝什么劝?不在旁边帮忙再烧起火来就不错了。”长亭再帮蒙拓摁一摁太阳穴,再道,“坐享其成,虽然卑鄙了点儿。可若石闵任由二哥将建康变成他自己的。那这位子还有什么争头?摆明了这就是二哥的天下了啊。先把二哥安排的人选拉下马来,再一点一点趁二哥没有防备的时候,将自己的人手安置上去,慢慢蚕食总有吞下去的那一天。这明显是崔氏的主意,一语中的地看见了二哥在安排上唯一的也是致命的漏洞。” 蒙拓舒服得喟叹一声,他要啥军师呀,自己家床上就有个聪明的谋士,哪里还有谋士又能和他睡觉。又能给他生娃,还能帮他擦头发的呀? “二哥这两日。可能要和张黎频繁接触了。”蒙拓先给长亭提个醒,“也有可能会让自己房里的侍妾给你做点小东西当作打招呼,你喜欢接就接,不喜欢接扔了也行,让满秀、白春去应付也成,都随你高兴。” 长亭这么傲气的人叫她跟侧室和侍妾安安分分地坐下来说话,实在是为难她。 这是蒙拓第二次觉得对不住长亭,因为他的身份,因为他的选择,长亭需要顾忌和害怕的人太多了。 长亭却丝毫没有感觉,她只听见说石阔今日要与张黎频繁接触?长亭瞬间就明白了,轻声问蒙拓,“二哥是想叫我们的人手顶上?张黎一个人能做些什么?照管一座城池绝非一人之功呀?” “张黎和你一样,代表的是陆家。” 蒙拓脸上还湿漉漉的,声音放得柔和极了,“石闵打的是什么主意?无非就是借崔家的人手和势力来运作建康城。与其让崔家抢了这个彩头,还不如交给陆家。我们最多需要十几个人,只要人员调度走上正轨,规章制度赏罚严明,那么照管一个城池十余人绰绰有余。” 这和管家是一个道理,只要我任命好了上头的管事,那么手下的人其实并不归我管。 长亭想了想,“张黎或许不愿意。” 给陆家参谋是一回事,给石家参谋又是一回事,在士人和读书人的长久以来的认知里,宁当二流士族的泛泛不得重用的谋士,也不愿当庶族军阀的军师,这是时代使然,同时也是时人深入骨髓的三六九等的等级思想使然。 蒙拓挑眉一笑,似乎运筹帷幄,“张黎是聪明人。” 聪明人都知道走哪条路会更远。 果不其然,这番对话的第三日,张黎就托人带话进来,说是“石二爷近日来屡屡邀他品茶饮酒,不知该去不该去”,长亭给带话的人意味深长地回了句话,“去品一品哪里的酒更好也不是不可行,只是千万要记得是拿了谁的银子买的那盅酒。” 再隔一日,张黎请了王家的太夫人来说亲,拿了整整三大册子的聘礼礼单来,说的是长亭身边的满秀。 长亭对张黎这个行为不是很意外,当事人满秀却意外得半死,手里捧着聘礼礼单册子,半晌都合不拢下巴,眼神死死定在礼单单子上,再看了半天,抬起头来木愣愣地问长亭,“啥叫足金厘丝鸳鸯戏水簪?” “哦,”长亭早就习惯玉娘和满秀的绝活,比如,念字读一半,“是蹙金缠丝鸳鸯戏水簪,如果实诚,一支簪子能有一两重,挺好看的花样。” 满秀也“哦”了一声,再埋头看礼单,看了半天才翻了一页,看那表情也是有点懵,再抬头问长亭,“这都是给我的哦?” 长亭点头,“是,你要是答应嫁给张黎,这些就都是你的。” 满秀再“哦”了一声,又把头埋了下去,又隔了良久才抬起头来,问,“他为啥突然要娶我呀?他那些书,我看都看不懂,他给我说的那些事儿,我也半听懂半听不懂的,他为啥要娶我呀?” “一半是在向我币心,一半”长亭想起来前些时日张黎和满秀的相处,她也宁愿相信张黎有一半是有真心的,“一半大约是因为欢喜你吧。”(……) 第三百十一章 人物(上) 第三百十一章人物 “欢喜我呀” 长亭便眼看着满秀,这也算是二十来几的大姑娘,脸上一青一白,最后定格在以红色为基调,点点粉色和些许呆滞做点缀的神色上。满秀手上攥着单子,埋着头,透着一股子和年龄不太相符的小女儿娇羞,这叫长亭看得简直心都快化了,哦,长亭再抬头看看白春的表情,白春一张脸都快化了。 长亭私心曾暗自揣测过,白春大概会狼一辈子。 狼的白春脸上的表情跟吃了屎一样,一开口就是一个大棒槌,“夫人说的可是一半的一半,他张黎要是只为了币心咋办?你别一下跟冲昏头脑似的哦,夫人会给你很多选择,不一定就非得是张黎,你自己考量清楚要不要成为张黎向夫人币心的工具。” 一个大棒槌“哐当”一声砸下来,砸得兴高采烈的满秀和玉娘都有点懵,懵过了之后,两个人又重新兴高采烈起来。 “不怕不怕!”满秀愣过之后兴奋头就上来了,“夫人不是说还有一半呢吗!” 玉娘在旁边使劲帮腔,“对啊!阿娇不是说还有一半吗!就算是工具,又能咋样?不怕他图啥,就怕他不图啥!我跟张黎说过话,他不像是那种为了往上爬啥事儿都能做的人!就算有点小私心,也是能够原谅的嘛!这谁还没点小私心了呀!” 长亭由衷觉得每个人对婚姻的要求真的不一样,有的人对于一半的喜欢就满足了,就算其中掺杂了些别的东西,也觉得无所谓,而有的人却一定要求十成十都是因为爱,一旦对方的表现脱离了想象和期待,就会立即撤退,美其名曰及时止损。前者是满秀,后者是玉娘,哦,是以前的玉娘,撞得个头破血流之后后者也会渐渐变成前者。 长亭由此无比感激蒙拓,没有让她面临这样的选择便寻到了一个不用让她考虑这样多就可安稳度日的机会。 满秀既然点头应下,长亭便让蒙拓去见了见张黎,请张黎喝了顿酒,蒙拓喝得麻麻的回来,搂长亭道,“那厮心里清楚着呢!一听满秀一开始就没入奴籍,当场就高兴得又开了两坛子玉泉,拉着我让我告你,别担心,还塞给了我两千两银票让你给满秀,全当满秀的嫁妆。” 张黎是怕满秀没有留存,到时候添箱和清点嫁妆为难吧? 长亭叹了口气,其实想宽一点,管他是不是因为喜欢才决定嫁娶的呢,只要存了心地愿意对人好,小两口这日子怎么着都能过下去。 这桩亲事定得很利索,小定一下,石阔率先发力,没等石闵和崔氏走第二步,石阔先行上折问罪,以雷霆之势换下两个污了军营粮饷的宵小,张黎瞬时扶摇直上,手里握着建康军营中大大小小银钱往来的账册,张黎再举荐两位同僚顺势拿下建康城内外人事调度的册子,这只是预热罢了,石阔要倚仗陆家借他有真才实干的人才来稳住建康城,这风怎么吹墙头草最早知道,一时间长亭风头无两,每日如雪花般接到帖子,推掉的帖子每天也有一大摞。 “这张帖子恐怕推不掉了。” 白春默了半晌,掐了张藕荷色的帖子出来,看了眼长亭,“是二郎君府上的沈姨娘,她想来给夫人请个安,要不让奴出面去招待吧,这帖子不好推,可让您去见这个面也太跌份儿了。” 长亭点了头,可当天路过花间听到里面女人声响的时候,长亭顿了顿步子,再隔着窗棂看了下,当即提了裙角进花间见客去了。 打死她也没想到,这位沈姨娘竟然是个老熟人。(……) 第三百十一章 人物(中) 第三百十一章人物(中) 花间燃香,是花果的香气,都过去五年了吧?在这五年间,长亭嫁了人,长宁要嫁人,石家势头大旺甚至从冀州搬到了建康,四大家分崩离析,大晋彻底灭亡,世间群雄四起争霸,看尽天下繁华。 五年的时光,什么都在变化。 唯一不变的是美人那张脸。 长亭看着堂下映衬在芙蓉花中那张倾国倾城的面孔,面白肤净,鬓青云黛,且有朱唇贝齿,兼有明眸善齿,当美人褪去穷困带来的窘迫,心安理得地穿上云锦缎子,戴上赤金流苏,扫上胭脂花粉,美人故而变得更美,美得从容且理所应当。 长亭笑起来,语气温和,“沈姨娘?” 堂下美人儿手放在膝间,埋头抿唇笑了笑,“姑娘别打趣奴了,还是叫奴青梢吧,听起来舒服。” 是了,沈姨娘便是当初与岳老三在一道,被当做奇货可居的物件儿运往北地的那位美人青梢,长亭猜想五年前的青梢大约十五岁,如今约有二十出头,当初差不离的年纪,可青梢再美再漂亮,站在她与长宁身边也像个丫鬟。如今却不一样了,青梢就坐在她的下首,举止气度都大气----石老二后宅的女人不少,前些时日拉到建康来都专门拨了两辆马车,可今时今日代表二房站在她跟前的人只有一个,便是这位青梢姑娘。 看青梢这穿戴和架势,石阔大概很宠她吧。 世事无常,世事无常呀。 “之前从来没听说过你嫁给二哥了。”对于共历生死的老熟人,长亭一向几多宽容,“我问过阿拓你哪儿去了,阿拓也不知道,我原以为你嫁到北方去了。” “当初跟着您与二姑娘回了冀州,之后您又回了平成,奴就”青梢多看了眼长亭,在正室跟前说太多妾室的话这纯属找削,青梢当即转了话头,笑着叹了一声,“再见您,奴就是沈姨娘,您就是蒙夫人了。” 两个人其实不太熟悉,青梢打的是“这么些时日了,来向蒙夫人问个安”的旗号来的,故而寒暄了没两句,便告辞走了。青梢一走,长亭笑一敛,当即让白春去寻晚烟活动打听,她一向不关注石阔与石闵的内宅,哦,准确来说,她并不关注偏房妾室。可青梢不同,青梢既然是送给胡人的礼物,那么石阔对她的美貌和手腕必定是有自信的,可为什么最后青梢变成了他的沈姨娘呢? 临近日暮,长亭与蒙拓都用完膳了,白春才回来,白春在屏风后却见蒙拓也在,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青梢是两年前被纳成妾室的,二郎君内宅中有三位姨娘,几位通房姑娘。最受宠的是沈姨娘,也就是青梢姑娘。” 蒙拓有点诧异长亭为啥要去打听石阔的后宅? 蒙拓嘿嘿两声,“他们的后宅都乱糟糟的。” 哦,你还真是见缝插针地邀功求表扬呢 长亭安抚似的拍拍蒙拓手,暗自想到,两年前?两年前,岂非庾氏刚给石阔定下亲事的时候?(……) 第三百十二章 人物(下) 第三百十二章人物(下) 也就是说在石阔刚刚得知,他的妻室是庾三姑娘的时候,他就立马将青梢纳进了后宅也就是说石阔丝毫不惧怕庾家可能或者即将带给他的关于肃清内宅的压力,抑或是,石阔一直在等待着看他未来的妻子究竟是什么人,如果石猛大发慈悲给他定下一门显赫的婚事,他还有可能当即将青梢纳入内宅,名正言顺地给她一个身份和名分吗? 肯定是不可能的,石阔心比天高,长亭与石阔走得一向很远,甚至陆长英都下意识地与之保持着一段距离,能做盟友,但绝不做朋友。石阔这种人和陆长英很像,可是陆长英更在乎情之一字,而石阔似乎压根没有偏好----至少在旁人看来,石阔的喜好十分神秘,或者说,石阔并没有特殊的属于自己的喜好。这是异常标准的士族做派,没有突出的好恶就意味着减少了风险,更重要的是,让人捉摸不透,上位者需要做的就是让人捉摸不透。 一个有着标准士族做派以及高远志向的人,是不可能因为让一个女人挡路的。 故而在石阔一旦确定他的妻族并非助力,还有可能是累赘的时候,他选择毫不犹豫地纳青梢为妾这说明什么?长亭微微眯了眼,轻声问白春,“那在这之前,青梢在哪里落脚当差?” “在二郎君身边当差,领的是大丫鬟的补给,可平日里也就养花喂鱼,说是奴婢过的却是姑娘的日子。之前青梢姑娘是学唱戏的,被二郎君赎了出来,随后就一直在二郎君身边待着。”白春想起那丫鬟说起这事儿的时候,一张脸掩都掩不住的醋酸的神情,不由再加了一句,“听二郎君院子里的丫头说,领两个姨娘都不太敢同青梢姑娘说话,凡事都忍着让着,绝不同她起冲突。” 长亭一挑眉,冲蒙拓笑了笑,嘴上轻声如囔一般,“一直放在身边成婚前赶紧纳进房中这样算起来,青梢跟了二哥怕是有些年头了吧?这么些年二哥都还是一直这么宠着她,护着她” 那这大概算是真爱了吧? 长亭不寒而栗。 可意图亲手把青梢送给胡人做玩物的人同样也是宠了她,爱了她这么些年头的石二爷 像石阔这样的男人,真的挺可怕的。 蒙拓大约也想到了,抬头看了长亭一眼,轻声道,“成大器者通常不拘小节且无毒不丈夫二哥到底不也没将青梢送出去吗?”说到后来,蒙拓笑了笑将长亭揽在怀中,拿长着胡茬的下巴去扎长亭的额头,轻轻扎,不敢使劲,一使劲,长亭脸上要红成一片,极为温和地再道,“别人家的事情,咱们管他这么多作甚?咱们自己家一片祥和不就得了吗?” 是,是别人家。 可这个别人,却有可能成为他的主上! 一个连心爱的女人都能随时送出去的男人 长亭手心冒汗,伸手环绕住蒙拓的腰,面上不显,后背却冷汗直冒,连自己女人都能说舍弃就舍弃的男人,他岂能平心静气地接受手握重兵且妻族强势的下属?君与臣的关系从来就不是平行的,直线上下,绝无回寰可能,分封与放权的朝代只会最终走向分崩离析。石阔是聪明人,他知道怎么收权,也知道怎么用人,纵横捭阖之术伤的从来都是臣下! 长亭所思所想未曾告诉蒙拓,只靠在蒙拓胸前轻轻说了声,“对,咱们家一片祥和便好。”紧跟着便将刚才心里想的那些话儿全都深埋在了胸腔中,希望永远都别有机会说出来。 青梢来过一次后,长亭陡然感觉与之的联系莫名频繁起来,时不时送点东西过来,长亭再派人回送过去,一来一往,长亭与石阔妾室交好的消息不胫而走,紧跟着石宛也过来再拉关系了,至此长亭方忆及她应下石宛的承诺还没有履行。(……) 第三百十三章 暴风雨(上) 第三百十三章暴风雨(上) 石宛不想嫁到那三家中任一一家去,可好像那三家都对她极有兴趣,另两家各托各的门路,岳夫人琢磨了一把,约莫觉着自个儿家是这三家里头条件顶好,顶有资格攀上一位石姓翁主的,便显得异常积极。光长亭就听说了,这位精明的,没占便宜就算吃亏的岳家当家太太已经给庾氏递了三次帖子了,偏偏庾氏还次次都接了,眼看着亲事就快要定下来了,石宛来来回回地往镜园走,明里暗里透出话来,要求长亭履行承诺也好,哀求长亭伸把手帮一帮也好,反正说来说去便是那些话。 石宛急,长亭心里头也急。 岳番怎么还没从邕州回来? 是,人员名单是长亭递上去的,人也是长亭选的,更是长亭亲手将岳番的名字写在上面的,玉娘对此默不作声,只是玉娘身边服侍的小丫鬟琥珀却偷偷和长亭咬耳朵,“胡姑娘心疼得不得了,晚上只能睡半宿,睡了半宿就起来看话本子。”长亭听了心疼得很,只是玉娘不在人前再说起岳番,长亭自然不会出言提及,长亭只希望看到两个结局,要不是他们两历经波折之后最终走到了一块儿,要不就是会心一击之后叫玉娘彻底看清,至死不再为这个男人流一滴泪。 如果岳番做得了他母亲的主,绝不娶石宛,只要岳番敢抗争,而非逆来顺受,那么长亭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将玉娘和岳番凑做一堆。 可若是岳番被他的母亲或所谓的“前程”及“世俗”说服,那他就安安心心娶石宛去吧,反正他对此也无甚异议。 所以长亭迟迟未同王家定下玉娘的亲事。 毕竟这么五六年的感情,是经得起磨的啊,磨一磨才会愈加发光发亮,随后才会明白一路走来实属不易,必当暗自珍惜。 可是,这风声放出去了这么久,岳番也没说送信或是带话回来,直到岳夫人连送了两封信去邕州,岳番才回一封信,这信被蒙拓奉媳妇儿之命截了下来,长亭打开来一看,就几个字儿“谨遵母命”,之后再无多言。 长亭看后半晌无言。 石宛日日过来,三日中约有两日能遇见小阿宁,她便时不时地带点什么盐渍梅子呀,糖泡陈皮的小零嘴过来专门给阿宁,小姑娘心眼都钱浅,之前不喜欢石宛是因为石宛似乎是有些觊觎自家姐夫,可如今石宛都求着自家长姐帮忙看一桩好亲事了,那是不是这积怨也能暂且消一消了呢?故而有些日头了之后,小阿宁也乐意跟石宛多说几句话了。 “岳夫人前日又去寻叔母了。”石宛咬咬唇,眼波微动看向长亭,“万一叔母当真把我嫁给岳郎君,我便一辈子也抬不起头了!” 长亭蹙眉看向她。 石宛手头紧攥丝帕,“谁不知道岳家往上数三代是杀猪的屠户啊!” “这时候,姨母是不会给你定亲的。”长亭笑着好似给石宛吃下一颗定心丸,“无论对方是谁,都不会给你定下亲事来的,哦,至少现在不会。” 石宛“啊”了一声,微抬头。 长亭眉梢一挑,并不介意卖她一个面子,笑了笑轻声道,“你想一想,姨父入主昭和殿,你是什么?是顶着翁主的名头定亲出嫁方便,还是如今草草定亲舒服?”长亭顿了顿,抿唇笑,“大郎君已经上了折子,恐怕不日,姨父就将搬进昭和殿,登基称帝了。”(……) 第三百十四章 暴风雨(中) 第三百十四章暴风雨(中) 石宛大惊,大惊之后接着就是大喜,狂喜的表情转瞬即逝,紧跟着便前倾身形连声追问,“上了折子了吗?如今改朝换代会不会太着急了?叔父会答应大哥的提议吗?那咱们怎么办?也跟着住进昭和殿吗?”石宛脑子转得飞快,瞅了眼堂上的长亭,不知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似乎意识到了将才自己的失态,身形向后一靠,堪堪稳住心神,轻咳一声似是在挽回颜面,紧跟着才道,“什么翁主、县主的,都还是没影的事儿,阿宛的亲事可全仰仗着表嫂了呢。” 长亭笑着随口应承,既没应诺也未拒绝,石猛如今要入主昭和殿,石宛的婚事可就由不得她搀言了呢----毕竟要归降、投投名状、安抚以及嘉奖的人太多了,联姻无疑是顶好的法子,石猛就一个闺女,尚且还未到立即嫁人的年岁,那么和石猛血缘最近的姑娘就是石宛了,嗯,要是石猛登基称帝,石宛至少能捞到一个翁主,要敢想,想多一点,捞到一个公主也不是不可能的。 石宛确有大好前程,长亭只希冀她别自取灭亡。 长亭将石闵上书这一消息逐渐透了点儿风出去后,石宛仍旧频繁过来,半分不见倨傲,嗯,这当然很好,可这事儿放在石宛身上就有点不合常理了,玉娘想人想事儿是照着好处去想,赞扬石宛“可算是长大了”,小阿宁年纪轻,石宛不犯傻的时候说话办事还算上道的,故而这两的相处算是破冰。只有长亭,对石宛仍旧不咸不淡,总觉得这厮暗地里不知道悄不焉儿的,在使什么坏呢。 这厢石宛尚且为嫁谁而挣扎,那厢满秀的亲事堪堪定下----满秀和张黎过了庚帖,又请了王太夫人过目了彩礼,定下了婚期,婚期就定在三个月之后,女方年岁也不小了,男方妻室逝去了也有两三年了,一个是长亭贴身的人,一个是长亭的谋士,都是自家人,也不用谁端着架子要给谁一个下马威,都熟门熟路的,赶紧娶了嫁了得了。 满秀与张黎的婚事将定下来,石阔便打出了张黎这张牌,在石闵提议举荐崔家人之前,建康城又迎来了新一轮的人员变动,张黎首次入仕便一步登天,石阔令他管辖建康城中的人事与财政,石猛过目这份人员调配之后,什么都没问,盖上了私章,只有一句话传到了外头,“这个过渡找得还成。” 长亭耳闻蒙拓告知她这句话,不由再次心惊胆战。 石猛将张黎称之为“过渡”。 这可以看做石猛对士族的态度吗? 长亭还来不及反应,石闵那张折子就上了上去,其中拥护石猛择良日登基称帝,定建康为都城,冀州为陪都,“以全天下之念,以正人道之肃风”,在建康还没反应过来之时,石猛便以雷霆之势给这份折子盖了红章。 红章即意味着准了。 这是谁也没想到的,石猛会胆子大到建康城都还没坐稳,就要明确地推翻前一个王朝!是!石猛有兵有将有钱,可他除去这三样,他还有什么?有可安邦治世的大儒吗?有懂得农耕渔猎的人才吗?有平定江山的军师吗?刘备有诸葛,刘邦有萧何,石猛他有什么? “老子有崔陆两家,还有何惧!” 石猛如此回应。 改朝换代在即,暴风雨要来了。 长亭扶在木梁旁,看天际尽处有一大片黑压压的乌云,翻滚着压了过来,天际有雷鸣,轰隆隆地发着声响。长亭攥紧丝帕,侧过头去轻声吩咐白春,“信送到平成了吗?”(……) 第三百十四章 暴风雨(下) 第三百十四章暴风雨(下) 白春轻点头,长亭缓缓呼出一口气儿来,这建康说太平呢也太平,毕竟建康城已经算是尽数定下来的了,石家的军马扎扎实实地把整个秦淮都围了一圈。可这说不太平也成,谁攻下建康谁就成了众矢之的,先头符稽是怎么把建康给丢了的?还不是因为石阔暗生一计,将天下间大大小小有心争雄的人马一窝蜂地全都吸引到了建康来,若无众人拾柴,石家现如今想稳如泰山,简直是痴人说梦。 可长亭觉得建康不甚太平,她潜意识中始终觉得石阔与石闵的战争一触即发,而她与蒙拓是最易遭到波及的。 建康不太平,自石猛批下折子,来夜袭建康城的人便以每日两拨为基础,并且逐日上升,这事儿最直接的影响就是蒙拓咬牙切齿地看着新家那张特意做得很结实的床,托那群连弓箭都没有几发的村野农夫的福,他自个儿新家的那张床,他是一晚上都没睡完整过,更别提搂着媳妇儿在床上做点该做的事儿了! 蒙拓的伤心无人能懂。 石猛的折子一批,改朝换代一事便当即提上日程,蒙拓镇守内城城墙,长亭白日夜里都再难见着他,两口子各自忙得说句囫囵话的功夫都没有,外头的事儿长亭都不大知道,恰逢张黎递帖子来送满秀的聘礼时,听张黎说了一耳朵。 “日前,前朝缺人是众人皆知的事儿,各项礼制都尚在建设中如今定下来的称谓有燕、周、齐三个,尚在商榷中昭和殿如今也在翻修,只是小打小闹罢了,顶多百日就能入住刺史大人这两日,每日都处在极度亢奋的状态中,许多事情都要重建,而看刺史的意思,似乎是想亲力亲为。” 都进展到定朝号这一步了呀? 长亭惊叹于石猛的速度,也笑,“你好好爬吧。”张黎近些年头变得越发沧桑了,与之前被迫遭陆长英强扣下相比,如今的张黎野心勃勃,似是想要大有一番作为的样子,“你好好爬,你掌文臣职能,阿拓手握兵权,未来相辅相成,必大有一番作为的。旁的不说,一个世袭罔替的爵位总要帮你挣到一个。” 张黎听长亭这样说,不禁难以自持地抬眼看了眼长亭,让他握紧文职权柄,蒙拓手上攥着兵权,再有陆家的士族支持,这个相貌端庄,身量纤长的小夫人是想要做什么?这简直就是逼宫的装置! 张黎忙敛首应是,掂量了下自个儿的分量,再看了眼安稳搁在木案上的那封大红聘礼单子,埋首再闷声想了想,终是迟疑着开了口,“臣下原是大郎君家臣,后得福效忠夫人,一溜下来打的是陆家的标志,纵然如今是拿石家的俸禄混饭吃,可骨子里也流的是平成陆氏的血。有些话老早就想请夫人赐教了” 长亭笑着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您与蒙大人究竟是想坐到什么位置上去?贤臣干将吗?若是贤臣干将,我也不用多费如此之多的力气了。您无需瞒我,您与臣下是最直接的,上对下的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您不需对臣下也掐头去尾说话。”张黎忍了半晌,终究再道,“想成为一个贤达臣下,那么蒙大人照着如今的路子走,国公的撰封是少不了的。可你们真的舍得为他人做嫁衣吗?” 这话说明白点儿就是,“你丫究竟要夺位不?要夺早说,我们大家都好提早准备的呀!”(……) 第三百十五章 设计(上) 第三百十五章 长亭轻挑眉,面对张黎,她确实应当无从隐瞒,也不需要隐瞒,张黎是她的谋士,是仰仗着她生活的人,她应当毫不顾忌地,全身心地信赖着他,交付他以重任。 “为他人做嫁衣也没什么不好的。”长亭抿唇浅笑,神容很婉和同样也很满足,“知足常乐,你知阿拓其实不适合成为帝王的,他的个性,他的身世,他的能力,他毕生所求是老婆孩子热炕头,而非坐拥天下。” 张黎蹙眉看向长亭,这小姑娘也算得上是他看着长大的,可如今她的意思,他一点儿不明白。 长亭微颔首,眼神落在衣襟处别的那朵小花儿上,花蕊鹅黄,花瓣粉白,这是一朵素馨花,长在乡野中,无甚身价,也不需太过珍重,掐下一朵后会有另一朵补上空缺,这花儿不显眼,可就是这么不显眼的花儿长在芙蓉花旁边却一点儿也不逊色。长亭慢慢抬头,笑着紧跟着轻声道,“想要老婆孩子热炕头,想要过平安和乐的日子,我们就必须掌握主动,而不是把自己的生活寄希望于别人的良善和宽容。这世道,平平安安的都太难得了,日子不好过,我们得先做好准备。” 张黎点点头,悟了。 蒙拓可以不成为主宰者,但是他必须要有让主宰者忌惮的实力,只有这样,他才会逃脱卸磨杀驴的命运。 长亭轻声再道,“阿拓非常敬重二郎君。也非常信任这位二哥。君君臣臣,纲常伦理,永世不变。只要二哥待阿拓一如既往。阿拓这样死心眼的人认准了就变不了了,故而就算手上有牌,也没有打得出去的机会。”长亭话说至此,抿唇笑了笑,唇上尚有口脂,滑腻香软,长亭凤眸一眯。笑着看向张黎,“张先生,你博览群书。你是知道的,任何一位英明的君王都会给臣下稍稍留一点喘息的余地,毕竟破釜沉舟可是绝路上才会有的事儿呢。我才不信二哥这样聪明的人不懂这个道理,你和二郎君也算共了一段时间的事了。你觉得二郎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黎佝头。言简意赅,“狼、明智、睿智,同时也自负、自信和自尊。” 三个“智”和三个“自”,蛮好地将石阔的个性归纳起来了。 长亭笑着再问,“那张先生觉得二郎君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可靠的,值得人信赖的君主吗?” 张黎再点头,“从目前的形势来看。二郎君是最合适的人选,同样。假以时日,他也会成为最适合的君王。” 长亭轻笑颔首,垂眸缓声道,单手举起茶盅,做出一个举杯遥祝的姿势与神态,“那我便预祝张先生前程似锦,争当第一人了。”微微顿声,笑颜愈粲,“也希望张先生以后要时刻提醒二郎君要成为一位值得人信赖、依靠的君主。” 张黎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小口之后再张嘴含了一大口茶水吞咽下,动作不似儒生,反倒像是混迹军营的丘八。 张黎告退,将出内室,白春提着小茶壶帮长亭斟茶,长宁在偏厢的花间里听了许久墙角了,待张黎一走,小阿宁蹿了出来,贴着长亭的胳膊站,一边帮长姐选了两朵品相甚好的白杭菊丢进茶汤里,一边小声问道,“刚才阿姐和张先生说话的感觉怎么有点奇怪呀?阿姐像是在敲打,张先生却只做不知,照理说,按姐姐与张先生的交情,张先生一旦发觉您在敲打他,他完全可以敞开来说,从而快刀斩乱麻地消除隔阂的呀。” 长亭拍拍小阿宁的头,温声问,“你看清楚了他大氅下面穿的是什么吗?” 小阿宁不知所云,轻轻摇头。 长亭道,“他大氅下头穿的是仙鹤礼制的官服”长亭笑着再拍拍长宁的后脑勺,顿了一顿之后,再道,“张黎是我们的人,无论他做什么都会打上陆家的烙印,可是也别忘了,他如今穿的是石阔赏他的衣裳,担的是石阔给他的官职,在之后石阔只会越爬越高,张黎也会跟着越爬越高,到时候他会变成什么样,石阔会变成什么样,咱们谁也不知道。”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在长亭和陆家的默许下,石阔要抬举重用张黎,其一自然是解如今无人可用之围,其二当然也有向陆家示好的意思,其三长亭一直觉得自个儿凡事都想得多,什么都喜欢好的坏的一块儿想完, “人都是要变的。”小阿宁突然气鼓鼓地说,“人都是要变的!一层不变的人只有被抛弃!” 长亭哈哈笑起来,将阿宁一把搂在怀中,“阿姐不会变,蒙拓也不会变,玉娘不会变,真心交付过的人都不会变的。你要牢牢记得。” 阿姐一定会将你托付给一个一辈子都不会变的人手中 长亭摸了摸小阿宁柔顺盖在额头上的刘海,小香菇闷着头,香菇的帽儿一下子就变长了,长亭笑起来,“怎么刘海还没长起来啊?看起来蠢兮兮的,一点也不灵气。” 小阿宁慢慢抬起头来,香菇盖帽下头两只大眼睛滴溜溜地打转,再脆生生地应了个“在长呢!”,紧跟着又跟想起什么似的,再往长亭身侧蹭了一蹭,小声道,“石大姑娘给我和阿宣下了帖子,说请我们去她小苑里赏花去说是能在花下烤东西吃,您准不准呀?” 石宛呀? 长亭将石宛这些时日的示好看做未雨绸缪,毕竟县主的封赏还没下来,为了她那可怜巴巴的婚事,她必须多多打点人,石宛这回倒也不蠢,明白长亭对她心有膈应,便干脆从石宣与长宁那处着手,先把两个小姑娘给搞定了,再曲线救国完成亲近大业。 长亭一低眸便见小阿宁神色很有些期待的样子,心里一软,管她什么石宛石直呢,阿宁再有几年就得出嫁了,等一出嫁,难缠的婆母,复杂的家世,日日都躲不开的柴米油盐,什么问题都摆上台面后,她还哪儿来的时间去赏花品茶呀?这样想着,长亭便点了头,算是应允了。次日准备好了小阿宁出门做客要备下的衣裳、器具、大大小小的丝帕和手礼,待用过午膳满秀亲将小阿宁送到了石宛的小院里,等日暮了,满秀才跟着阿宁一道回来,回来之后便同长亭通禀,“凡事都挺正常的,石大姑娘在花下摆的筵,先用了清茶再赏花,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大多都是二姑娘和石二姑娘在说话,石大姑娘在旁边静静听。” 长亭点点头,再看看小阿宁欢欣雀跃地告诉她,“阿姐,你不知道了吧,绿豆糕和栗子糕里得加点儿梅花碎和陈皮才不腻味!还有阿宣今天教我怎么翻花了!今天也吃了以前那家鸡油馄饨,阿姐还记得不?就在街头的那家,以前去吃过,今儿尝了尝,味道也没变” “吃个馄饨就高兴成这幅样子呀?” 男人的声音。 长亭扭头朝门外看去,却见是石阔撩帘进来,蒙拓和石老三就跟在他身后。长亭起身行了个礼,和两个叔伯问好,“二郎君,三郎君好,”本是想招呼白春上茶,想了想还是唤了满秀,另特意将满秀的名儿喊了出来,“满秀去给三位郎君煮茶,煮新制的白茶来。” 小阿宁跟着长亭福身问安。 对面就只有石闯这二愣子一张脸又红得跟个虾仁似的避开她两的礼,还赶紧躬身作揖,“表嫂好,二姑娘好。” 阿宁便笑,再福了个身。 将才开口说话的是石阔,石阔垂眸看了眼阿宁,不觉笑起来,他这一笑,整个眉眼都舒展开了,看起来十分温文尔雅又自有气势,“哪家街头的馄饨好吃呀?我在建康待了快一年了,只觉得这地方的菜全都是甜的,不太好吃,就馋那么一口馄饨来着。” 小阿宁回头看了眼长亭的神色,长亭看了眼蒙拓的神容,她见蒙拓神容自然,便知这三今日过来不像是因为公事,既然不是因为公事,那长亭也没有什么顾忌的了,没让小阿宁和几个男人多说,顺势接过话头,“她吃东西就图个新鲜劲儿,真要说好吃,街边小贩的东西也不能太好吃。二哥要真想吃鸡油馄饨了,我叫下头人认认真真做一顿,你要不吃两个海碗那么多就不能走!” 石阔疏朗笑了起来。 长亭便又叫满秀,“满秀,把二姑娘带回院子去。”再扭头跟石阔解释,“今天接了石宛的帖子,刚刚才回来,每天的大字都还没完成呢。” 蒙拓沉声跟在后头补了一句,“她姐姐每天要求她写一百张大字,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吃饭睡觉。”顿了顿,面无表情再道,“心狠得很,现在对妹妹都这样,以后要有儿子了,她非得逼我儿子去伙房偷窝头吃。” 石阔再笑起来,两排大白牙在灯下熠熠生辉,跟想起什么似的,手一指,若有所思,“这姑娘是要嫁给张先生的那位吗?满秀姑娘?” 说话的措辞和语气都挺和气的,啥时候都像个翩翩君子。(……) ps:熬到这时候熬不动了,老了,还欠三千字tat明天还 第三百十六章 设计(中) 第三百十六章设计(中) 嗯 可他的和气总叫人,嗯,怎么说呢,不寒而栗 长亭也不知道这是为啥,明明石阔风度翩翩且神容温和,眉眼长得很好,剑眉入鬓,鼻梁高挺,肤容白皙,说话文质彬彬,可每当他说话,长亭总得要提起一颗悬吊吊的心来认真听。 “是她,”长亭笑着道,“满秀,过来给二郎君和三郎君问个安。” 满秀放下手上的物件儿,规规矩矩地过来弯腰屈膝请了个安,“满秀给二郎君和三郎君请安。”跟着就没话说了,石阔等了会儿确实没等到满秀再言便笑起来,笑得很含蓄,转头同长亭温声道,“这姑娘很有些内敛啊。” “乡野里出来的,大字都识不清几个,上不得大台面的。”长亭含着笑,低眸看了看,石阔不叫起,满秀就这么一直蹲在原处,长亭回过头来笑意盈盈地看向石阔,“她老实得很,二哥不让起来,她是不会起身的。” 石阔仰首笑言,指了指长亭,看向蒙拓,“看看你媳妇儿,变着法儿地护犊子呢!”蒙拓一躬身,也不说什么,石阔笑着笑着,手向上虚抬,示意玉娘起身来,语气郑重了点儿,偏首过去轻声吩咐,“老实点好,老实点儿,帮衬着张黎,做个贤内助,让张黎全身心地把建康城扶起来。”语气顿了一顿,再道。“从账上拨三千两银子给满秀姑娘送过来,就当是我给张黎添的彩礼钱!” 满秀再一深屈谢恩。 长亭抿唇笑一笑,心头暗自一挑眉梢。是啊,满秀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乡野村妇才好呀,才会对张黎的影响减到最低的程度。长亭将才是想让石阔知道满秀是个没啥大主见的姑娘,同时也很木讷老实,这样的姑娘大抵都没什么情趣,而男人十之有七八都希望女人很有情趣长亭私心里暗自揣测,当初长亭若是想将白春和张黎捆在一起。恐怕石阔就不会应允这桩婚事了----毕竟白春敏锐、聪明并且洞察力强,和满秀完全相反。 长亭想让石阔放心,而从石阔允诺下的三千两银子来看。他应当是无比放心的。 心累。 长亭叹了一口气。 长亭虚扶一把,满秀起身进内厢去安置筵席。石阔与石闯方落了座,长亭这才带着丫鬟们避到了花间去,撩帘的时候好似听到了些什么“战备”、“先下手为强”等等一些模糊不清的话头。长亭一扭头发现小阿宁靠在门框边偷偷听。长亭一把将小香菇揽过来,闷声问,“你做什么呢?” 阿宁抬起头来,眯眼笑,“没啥,就想仔细看看当时救我那人长个什么样子,是不是有三头六臂来着!” 长亭暗暗呼出一口气儿,还好看的是石闯。不是石阔这念头出了一会儿,长亭突觉有点儿不对头。看石闯也不行啊!要阿宁真被石家算计去了,陆长英得哭死在平成,然后他的冤魂会化成厉鬼日日去寻石家人索命 可若是石闯呢? 长亭斜眸透过门缝隙往外看了看,石闯看起来整个人都还没长醒似的,做什么事儿都楞乎乎的,粗眉大眼,若说石阔是文雅,蒙拓是沉稳,那么石闯就是憨实,嗯说简单点儿,反正就是你看着他,就知道跟着他饿不了肚子的那种感觉。 长亭歪了歪脑袋,其实如果是石闯和阿宁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这念头一出,长亭又赶紧摇了摇头,想把这念头赶紧地抛到一边儿上去石闯还不如符瞿呢!至少人家符瞿什么书都读过,什么棋都下过,什么花都赏过,和石闯相比,符瞿和小阿宁才更像一个世界的人,若不是符瞿身子骨不是很好,大概陆家人都会觉得把符瞿当做上门女婿这样招进来也没什么不好。 长亭正了正素银雕花双耳酒壶,这酒壶是她的陪嫁,当初她喜欢极了陆长英这只酒壶,可陆长英总说“小姑娘家家的又不喝酒,身上佩只酒壶算什么事儿?”总是推搪,谁知她却在自己的嫁妆单子中见着这只酒壶时有多高兴,如今这只素银的酒壶却被摆在团花锦簇中显得十足清雅。 当她为小阿宁盘算婚事的时候,她突然懂了真定大长公主和陆长英当时的犹豫,她大概不会容许小阿宁嫁给一个根基尚浅的男人,更不会允许阿宁成为一个备受争议的人的妻室,无论这个人是多么优秀----娘家人宁愿你平庸,也不希望你活在受人指摘的困境之中。长亭突然莫名想念陆长英,和她的家人们。 男人们在外厢用膳,喝光了五坛龙泉酒,长亭和小阿宁就坐在内厢里做针线,哦,准确来说是这两姑娘看着白春做针线,然后适时发出赞叹来,外间有声音,是石阔的,就算喝得烂醉,也能听出是他的声线,听起来还很清醒,说的话却很糊涂。 “我一直都清楚老大想让我死。”石阔哈哈笑起来,“谁他妈知道,他现在就耐不住了!” 长亭眼神一动,看向被镂空实木花罩盖住的外厢。 蒙拓沉声道,“谁都有可能,石闵、胡人你还记得当初我们到建康时遇到的那场夜袭吗?胡人眼看石家要大统江山了,就预备要背弃契约,胡人也有可能下毒害你。” 长亭手上动作停滞下来。 有人下毒害石阔? 天,这确实是石闵嫌疑最大,两兄弟住在一起,石闵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他既有动机也有能力,说他下毒,应当并非冤枉!石猛还没坐上那个位子,下头就开始争得热火朝天了吗! 等等 那次夜袭 那次夜袭是胡人搞得鬼?石家和胡子不是存有某种默契吗?难道随着石家一统江山的脚步越快,他们两者之间存留下的契约也撕毁得越快?长亭手渐渐垂下来,慢慢肃正了容颜,从这两句话里就能听出日前的形势似乎不太好,内忧外患,甚至敌友难辨。 石阔沉声道,“请陆长英回建康吧。我先修书一封去请,如若不行,也只有劳烦阿娇了。”(……) 第三百十六章 设计(下) 第三百十六章设计(下) 长亭眼梢一挑,哦,这就是他们此次过来的目的?将陆长英,哦不,将整个陆家都骗到建康来?陆家可以算半个建康城的主人,在石阔与石闵互相试探,僵持不下的前提下,陆家无疑是力量很足的一票。 长亭偏了偏脑袋,听外厢如何说。 蒙拓没有让石阔等待多久,他口吻一如既往的低沉,“好。”短短一个字的回应,大约他发觉这一个字的力度太小了,想了想后又加了几个字,“阿娇会写信的,只是陆长英来不来,这就事关他的考量了。” 石阔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再道,“现在就看陆家和崔家谁先来了。”话头微顿,再道,“哪家先来,士族在建康的势力就会被这家照单全收,士族在建康的力量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老大一定全力以赴,我只希望我们能不之后再追悔莫及罢了。” 蒙拓沉吟,紧跟着有酒盏“啪嗒”落地的声音,随后便闻蒙拓提高声量招呼小丫鬟的声儿,“珊瑚!过来!把三郎君抬到偏厢去收拾收拾,换件衣裳去!” 石闯喝醉了。 长亭和白春对视一眼,白春利索地把针线放好,长亭牵着小阿宁下了暖炕,跟着便见有小厮拖着石闯撩帘进来,珊瑚在旁边虚扶一把,白春手脚麻利地把窗棂下的那把暖榻凳收拾妥帖,小厮把石闯往暖榻上一放即听石闯闷哼一声儿。 眼见石闯喝得脸红脖子粗,整张脸都红得活似猴屁股,长亭牵起小阿宁预备避开这处以作避嫌,哪知长亭刚迈脚还没跨过门槛,便听身后悄声一句。 “阿嫂,哥哥没坏心,您别觉着被算计了”石闯咂巴咂巴嘴,像是在说服自己似的,“他没坏心只是喜欢自个儿把所有事儿都握住罢了” 这还不是算计呢? 石阔摆明了知道长亭就在这隔间里,借闲聊的话头给长亭透点儿意思出来,选这种法子,一是怕长亭拒绝,他面子上不好看,二是怕长亭写了信后陆长英拒绝,石家的面子不好看,三嘛,自然是他石阔太自尊了,拉不下这个脸子来欠长亭一个人情吧? 张黎没说错。 石阔确实是自信、自负和自尊,这样的男人就像毒酒,既烈性又好喝,叫人能在仰首饮下的瞬间忘掉他的毒性。 石闯开口似乎带着酒气,懵懵的,少年郎声音嘶嘶的,长亭怔一怔,小阿宁回过头看石闯,眼睛滴溜溜地转,一手抓住长亭的手,一手掩在身后,迟疑了半晌方轻声道,“你是不是在装醉呢?” 嗯,结果没等来回答,就等来一串接一串震天响的打呼声。 得。 这要是装醉,那石闯就能粉墨登场当个名震大江南北的角儿了。 长亭笑着摇摇头,就跟看自家弟弟似的,吩咐白春留下来,“让张郎中煮一壶醒酒汤服侍他喝下,再给阿拓和二郎君一人备一碗。” 长亭嘱咐下的醒酒汤物尽其用----夜里蒙拓醉醺醺回来的时候,虽然还走不成直线,可说话和眼神都十分清晰了,双手一把撑在长亭耳朵边,瓮声瓮气地凑到长亭耳朵边说话,“咱不听二哥的,你写信就是了,你写信问问你哥哥乐意不乐意就成,咱不强求他来啊,听到没,媳妇儿”(……) 第三百十七章 大戏(上) 第三百十七章大戏(上) 这封信,长亭是一定会写的。 至于怎么写就全看长亭喜欢了,说实在的,倘若不是石阔设计,长亭挺愿意让陆长英带着陆家回来的,毕竟平成离胡子也很近,且往前石家军在冀州还觉着无论什么时候援兵都还在周边,如今石家所有大军全部扑向建康,在各自结盟充实实力的现在,陆长英固守平成确实有点冒险。 可我要来是一回事,你逼我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在长亭看来,石阔请陆长英过来的意思里命令多于请求,似乎是仗着这怎么看都是双赢的局面,自恃陆长英拎得清而有恃无恐----自打知道青梢就是石阔藏在内院的那颗珍珠之后,长亭对这位二哥就一直有点怵得慌,心里头见他也一直存留四分。 长亭只写了“建康故样,旧宅安好,镜院居旧宅东南,素日可见一枝桃花越飞檐、跨白瓦,惬意出墙来。倘兄至建康,打理旧宅,整理草木,或芳草馨香,桃李丰茂,可殷福庇家。”,小阿宁看后,想了想拿起笔来又在后添了几个字,“综上所述,阿姐十分想你回来。” 石阔当真是设计人心的一把好手,长亭明白这是石阔希望她做的,可她又找不着不这么做的理由,心里又累又憋屈。 说是人精都觉得对不起人家做人的。 这一回喝酒,倒是石闯叫长亭另眼相看了,小伙子挺实诚一个人,敦厚坦荡,有一种尚未入世俗之感,可想一想,当初大手一挥就钉死了一排敌军,是当真严酷且冷血的军人,两厢一对比,长亭就觉得这小郎君挺好的,既靠得住又不窝囊,只可惜姓石哟。 信寄出去了,不到半月,回信就来了。 长亭几下拆了信,登时喜出望外,几乎要从椅凳上跳起来,信上字迹行云流水,是陆长英亲笔,信是蒙拓拿回来的,拿回来的时候还没拆,长亭靠在暖榻上看,蒙拓就一边给长亭揉肩膀,一边凑出个脑袋来看,一个字挨一个字看完方沉声道,“等你哥哥的人马到珏山,我就带当初你哥哥留下的那三千人去接他们,顺路还给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陆家军都应该好好操练操练,小秦将军是行军打仗的一把好手,可下头的兵士日子就过得太舒服了。我看若把他们甩在石家军营里怕是会被练得点儿骨头都剩不下来。” 陆长英决定回建康了。 长亭呼了口气,感觉尘埃落定。 长亭边笑边一目十行将信看完,将信装回信封里,道,“士家要是兵将很拿得出手,也坐不稳位子。”长亭颇有些忿忿不平,把信往蒙拓怀里一塞,“二哥现在又能去刺史跟前挣脸面了,这事儿算人情,你得叫二哥记得。” 这倒不是长亭市侩势力。 只是石阔给她的印象实在是太精明会算计了,能争一分人情是一分。 那厢平成忙着收拾东西卷土重来,这厢建康成里改朝换代,人来人往,石家宅邸上系着大红绸带,挂着大红灯笼----石猛已经定下新朝的名号为大燕,十六吉日搬迁至昭和殿,庾氏为皇后,内宅中众妾室封妃封嫔。 江山尚未一统,石猛如此冒进,不过吸取前车之鉴,提早给这江山定下一个基调罢了。(……) 第三百十八章 大戏(中) 第三百十八章大戏(中) 大燕既成,石猛称帝,庾氏封后,昭和殿三易其主,如今落到了一介匹夫的手中,这大概是心高气傲的士族从未想过的事儿,可没想过是一回事,现今木已成舟该当何如又是另一桩事,反正士族的态度虽不至于太好,可一向以“老子不在乎谁称帝,反正老子最大”这一中心思想统一的士族群体也不可能针对草莽称帝做出明确的反对意见,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石家唯一让士族满意的是,石家的姻亲们都是出身士家的,甚至还囊括了四大家中的崔家和陆家,这一点或许能在一定程度上让士族对石家满意。 长亭很确定石猛打心眼里其实并不太在意士族的态度,可她也不认为石猛会有在改朝换代之初就跟士族亮清态度和底牌的胆量。 故而石猛依旧对士族多加笼络。 比如 “既然长英世侄已经决定要迁到建康,那就让岳老三带一万人去接,五千铁骑,五千步兵,日月兼程要赶在长英出冀州之前和陆家汇合,不惜一切代价保证陆家安全。”石猛沉声出言,顿了一顿之后方道,眼神打横一瞥,神态很凛冽,“不要再出现请百日前敌人夜袭险些得手的状况了,切记保障真定大长公主、长英及其妻儿的安全,若有分毫闪失,全军提头来见!” 席间气氛随之一凛,女眷不由自主地向长亭瞅来。身负军衔的男人们不由后背冒冷汗。 众人在花间,这是石家搬迁至昭和殿内最后一次,同时也是第一次在建康阖家聚会。 石猛和庾氏。他们的三个儿子儿媳,一个嫡女,一个外甥和外甥媳妇儿都在一个大圆桌上,石猛居上席,庾氏在其左手边,石闵在右手,长亭和蒙拓在石老二的右手边。至于石家的其他亲眷凑了三两桌。还没进门的庾三姑娘自然领着妹妹和石宛坐在一处,玉娘被岔开了,与石猛的几个庶女坐在一道。照这位置来看,玉娘的位子都比庾三姑娘与石宛靠前。 这厢石猛提及陆家,蒙拓举杯遥敬,“替内子谢过圣人。圣人英明!” 石家众人已唤石猛为圣人。圣人嘛,就是昭和殿坐着的那位,坐拥天下的那位,绝对不会出现任何错误的圣人。 都还没加冠冕,这一声着实叫得早了点儿。 可这架不住石猛高兴。 这样多人面前,石猛一听“圣人”二字确实高兴,举起杯盏来回应蒙拓,石闵顺势举杯起身。高呼万岁,“明朝圣人入主昭和。实乃万民之幸,苍生之幸!” 紧跟着堂中众人随声应和,气氛十分热闹。 长亭喝了口酒,其实心里没啥感想,哦,除了陆长英要回建康了,她心里头很欢喜,至于石猛什么时候登基?以何种形式登基?登基之后,对士族对蒙拓是什么态度?她都不是很在意----她一直都相信石猛会登基,石家会笑到最后,自然不会惶恐和忐忑,而那些问题不应该是她来担忧,或者说她担忧了且并没有什么用处,除了自寻烦恼,长亭看不到一丁点儿意义。 石猛一饮而尽后,朗声唤了,“阿娇啊。” 长亭猛地被点到名,抬了头看向石猛,石猛便笑道,“等你哥哥来了,你跟着我一块儿去接,咱还是把陆家老宅给收拾出来好叫你哥哥回来就好落脚。”石猛一偏头,吩咐内侍,“没见蒙夫人的酒水用完了吗!还不快去斟酒!” 这摆明是在向长亭表示谢意,要长亭没跟陆长英写那封信,陆长英或许答应得不会这么爽快。 而陆长英这么爽快地就答应回建康了,无疑是给天下士族和天下人一个讯号----石家上位是众望所归,平成陆氏尚且心甘情愿认了这皇帝,那其余的那些个小士族岂不马首是瞻? 别忘了,当初符家上位,士族是将闹了许久的! 陆长英都表达态度了,陆家都回建康了,其他人还会远吗? 石猛身边的内侍忙佝头弯腰过来斟酒问好,长亭坐得很淡定,温声笑着举起杯盏来起身向石猛敬酒,温声道,“姨父往后呀,可是要辛劳了呢,阿娇借花献佛,借着姨父的酒来敬您一杯。阿娇是小儿女,心里只愿您能千秋,石家能造福万代。” 长亭言罢,石猛哈哈大笑,要不说士族姑娘会说话呢! 瞧瞧! 这说得,就是叫人高兴呀! 长亭敬的酒,石猛仰头一饮而尽。 庾氏笑看长亭,只嗔道,“哎呀呀,女儿家喝酒莫喝这么急!呛着了叫人平白心疼呢!等长英回来了,可得怨我这个姨母没照顾好你们两姐妹呢!” 石猛和庾氏都出言了,长亭一下子成了主角。 长子媳妇崔氏坐得很安稳,好似这都与她无干,脊背挺得笔直,敛眉举箸去夹丫鬟奉上的菜,入口细嚼,好像这一桌都快凉的菜十分美味似的。蒙拓面无表情,一身肌肉却绷得很紧,眼光很沉凝,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石阔却难得垂眼扫过长亭与长宁,面上照旧笑得春风拂绿,一派谦和君子之相。长亭抬了抬眉毛,抿唇掩眸笑了笑,未曾回应了。 席面上静了一会儿便又嘻嘻笑笑起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和盘算。 长亭也有。 当初在冀州,甚至在逃亡时,她都未曾感觉过肩上的担子如此重过,往前她只需要保住她能活,长宁能活,玉娘能活就万事大吉阿弥陀佛。可如今,不仅仅是要保住她能活了,镜园还有这么大家子人,陆家还有那么大一家子人,而她却已经嗅到了与权势如影随形的血腥味。 每个人都各怀心思,故而席下庾三姑娘紧紧攥住手帕子的神容巧妙地藏匿在了众人之中。 这出筵之后,石猛阖家搬至昭和殿,石闵成家了暂居石家刚至建康的那处府邸,石阔、石宣以及庾三姑娘、五姑娘还有石猛的几个庶女随庾氏入宫。建康城封锁愈严,陆长英回建康的消息不胫而走,秦淮周边的士族官宦们忙着举家搬回建康,颓了几年的淮河终于要繁荣起来了。(……) ps:昨天本来定了闹钟十点起来码字,结果太累一下睡过头了对不起大家! 第三百十九章 大戏(下) 第三百十九章 大戏(下) --------------------------------------- 有书友说石猛黑化了,天地良心,石猛一开始就是黑的呀,自负狂妄并且看到士族心里不平衡,这一点在他见陆绰的时候就表现得很明显了啊----陆绰在的时候,石猛都敢肖想长亭,更何况现在哦。 ----------------------------------------- 士族像韭菜似的,一茬接一茬地往建康城里进,沉得住气的呢,就收拾收拾旧宅,挂几天红灯笼放几串鞭炮就当昭示自个儿回来住下了。也有沉不住气的,看建康城中各司其职,再看守城的巡视的兵士皆器宇轩昂,不像是强征来的也不像是军饷不足或被克扣了的,建康城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且等了许久也没见石猛主动下帖子来请,故而也有几家士人先给镜园递了帖子,妄图想先走通长亭的路子再探一探这位新圣人的口气,奈何帖子递了许久,却一直没等到长亭的回音。 他们大概也不知道长亭拿这些帖子很无奈,不见吧,总觉得对不住同仁,毕竟寒门庶族当权了,矛盾再深的士族也下意识地拧紧起来成一股绳,可见吧.. “他们还不够格,往前这种人家是铁定不见的。如今以为我嫁人了就能和他们这种人家搀和在一块儿了?还想把我当做踏板?真是痴心妄想,在做梦呢。” 长亭将帖子往绣花绷子里一扔,这帖子做得都还很雅致,一家亲笔画的兰花,一家上面画的青鸟与白虎,长亭再垂眸看了一眼,赞了一句,“阿拓,咱们家的帖子也得定一个章程出来了...你看别人家都多好看...” 蒙拓见帖子被一扔,笑了笑,自然顺着长亭往下说。 嗯,话题一下子就从新回建康的士家变成了镜园的帖子上是画牡丹好,还是绿萼好... 长亭拿着帖子可以当做没看见,可石猛不能,回来的士族再没用,也是上了册子的,一个回来了就能招来第二个,他现在还需要士族的聚拢来给他增加底气,故而当士族一茬又一茬来的时候,石猛静待了一月,中宫庾氏便邀建康城中得脸的夫人太太们于甘泉宫一聚,这是自石猛入主昭和殿后第一次的大聚,这也是在改朝换代后长亭第一次进宫。 来镜园传话的是老熟人晚烟,“...本来是想等陆小公爷来了之后再聚的...”晚烟晓得庾三给长亭使过绊子,长亭也不见得多喜欢庾三,随即声音一低,轻声言,“还不是庾三姑娘多话,细细算了算,如今都快有十来户士族回来了,入流的也有五六户,而小公爷回来至少还得等四五十天,一直拖,这叫别人怎么想?这下子皇后才同意的。您得仔细着点儿,奴看呐,三姑娘就是想趁小公爷还没到的时候赶紧压您一头。” 长亭听完笑着抓了把金瓜子给晚烟,“这话跟我这儿说一说就成,你是要成孺人的,可别在这儿栽了跟头!” 孺人是中宫身边最高级别的女官,在内宫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儿。 晚烟抿唇笑,心底欢喜得很,“借夫人吉言呢!” 第三百二十章 开演(上) 第三百二十章 开演(上) 中宫相邀,这阵势搞得极大,全建康有头有脸的世家都接到了帖子,也难为昭和殿中的司礼官了,在这么个不年不节的时候找着个能让大家伙全都聚在一块儿的由头----画舫赏荷。 满秀的婚期定在赏荷之前,长亭陪了一座离镜园很近的宅子,将张黎送过来的彩礼尽数又还给了这两口子,满秀的嫁妆被白春置办得又厚又重,送嫁的人手抬着嫁妆从城南走到城北,都还没见到头。满秀从镜园发嫁,走的时候抱着玉娘哭得一张脸花兮兮的,嘴上说是“我不乐意嫁,嫁给一个老男人有什么好的呀,我要挨着姑娘住一辈子...”,然后到三日回门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娇红一副面容,五大三粗一个身板娇羞地靠在玉娘的身上,“还是早点嫁了吧,这嫁了才叫有个家呢...” 啧啧啧,大概张黎那个老男人把满秀姑娘伺候得挺服帖呢。 满秀一出门子,长亭都不知道该带谁出门侍候,珊瑚、碧玉两个丫头痴长年岁,白春把这两姑娘保护得好极了,懵懵懂懂的,放在镜园里倒还不觉得,可这一带出去,总觉得,嗯,怎么说呢...有点一言难尽啊。 剩下的就是几个更小点儿的丫鬟了,双喜、双福这两个是白春下力气调教的,可还不到火候。 长亭有点犹豫,最后还是带了白春与双喜入宫。蒙拓驾马,长亭乘车,长驱直入进了昭和,这地儿长亭很熟悉,一砖一瓦都熟,天儿蓝得都快青了,襦裙长裾,宫内侍女裙裾翩飞,或手捧香炉或手提宫灯,长发挽髻,以玉簪发,云鬓青黛。甘泉宫在中轴线上,就在昭和殿后,来人得在地和门拴马下车,很长一段宫内游廊,蒙拓走在前,长亭和长宁走在后面,絮絮叨叨地说着内城的种种。 “...文帝最喜欢吃桃,一到初夏,就有几大马车的桃子从北方运过来,运过来的时候吧,冰块儿都还没化呢。”长亭牵着小阿宁笑言,眼神落在距她们一步远的蒙拓身上,好歹今日算是进宫面圣,别说外甥了,就是石猛那三个儿子也得好好拾掇拾掇才算体面,蒙少年这么一拾掇,深蓝直缀一上身,看起来精神得很,长亭笑意渐深。 “所以符家死得快。”蒙拓下了评语,语带不屑,“为了吃个桃儿,劳民伤财,这么喜欢吃桃,他是猴儿吗?” 长亭展眉笑起来。 到甘泉宫的时候,内里已经有人了,石猛虽冒进,急称王,可却未“劳民伤财”地现在就开始修缮宫闱,坐享其成了,故而长亭看庾氏坐在原先谢皇后的位置上谈笑风生登时愣了一愣,哦,谢皇后就是哀帝符瞿的生母。庾氏着凤冠,硕大两颗东珠坠在赤金流苏缠丝发簪上,大红绸丝衣裳绣凤瞿飞天,面容神态都很雍容,这皇后,至少看上去,庾氏担得起。 庾氏下首坐着几位住在宫闱里的姑娘,石宣打头,跟着就是石宛和庾家两位姑娘。其余人大约都还没到。 蒙拓朝庾氏行了个大礼后便往殿前去,一见长亭进来,石宛便亲亲热热地招呼着阿宁过去坐,长亭眼眸朝地上一扫,双喜便跟在小阿宁身后去了,白春就留在长亭身边----叫一个看起来才十三四的双喜跟在长亭身边,这样场合下确实不太合适。 第三百二一章 开演(中) 第三百二一章 开演(中) “阿娇来得有些早,你嫂嫂都还没到呢。”庾皇后招呼长亭过来到她身边来坐。 长亭敛首轻提裙摆坐到了庾氏右下首,一边笑着向石宣点点头,一边应庾氏的话,“本来琢磨着来蹭姨母一顿午膳来着,奈何建康变了许多,原来的车夫都不识路了,在四水井路口绕了一圈才进内城来。”长亭四下寻了寻,娇嗔道,“大约大哥和嫂嫂也在四水井那儿绕了个大圈呢,您别担心他们两。只可惜阿娇还饿着肚子,没用午膳呢!” 庾皇后弯眉和婉笑起来,看向晚烟,“去,给晋康翁主上碟一口酥和鸡蓉羹来。” 晋康翁主? 长亭微微挑眉,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庾三娘子意味不明的目光,其中是好像有点妒意。大晋朝在位的两个皇帝都琢磨着给长亭加恩翁主,赐封邑,可都被陆绰给婉拒了,照陆绰的话说是“陆家的姑娘还需要皇帝来加恩?”,这加恩说是赏赐,在陆绰看来更像是奠定尊卑主次的基调。 庾皇后见长亭的模样,再道,“虽说应当广积粮,缓称王,更别说提早分封。可这封邑你得是应当的,赏封邑是圣人还没入主昭和殿之前就跟本宫商量许久的,长英也是知道的。”庾皇后笑了笑,慈爱地看向阿宁,“等我们阿宁出嫁的时候也封翁主,封邑得比你姐姐的要大出个两三倍。” 话都说这份儿了,长亭起身谢了恩,再扫了眼庾三娘子,说实在话,庾三娘子是个啥模样啥神情,她丝毫都不关心。 晚烟笑意盈盈地端了一口酥和鸡蓉羹来,长亭支起耳朵听庾皇后同姑娘们说话,晚烟当然知道长亭拿着蹭午膳的事儿在逗皇后开心,故而一样也就备了一小点,一口酥统共也就两三个,长亭用完,崔氏就到了,一进内堂便笑盈盈地告罪,不像长亭那样娇嗔,语态端庄贤德,“...是儿媳不是,妹妹们都来了...” 庾皇后手一挥,“妹妹们都住在内宫,你住得远,事情也多,这倒没什么好比的。”话锋一转,同崔氏说起今日的安排,“...先去天和池赏荷,再去看伎人献技,最后晚宴就摆在甘泉宫,你就跟在本宫身边...” 阿弥陀佛,当个小儿媳妇儿或是外甥媳妇,当真是太好了呢----要一直跟在庾皇后身边当一天的花瓶,真的,长亭腿会断,她现在被蒙拓惯得和从前差不多娇气了... 崔氏来了,庾皇后就没多少空闲和长亭说闲话了,多是和崔氏商量事宜,时不时带到长亭一句。 过了晌午,世家们陆陆续续进宫来了,先来同庾皇后拜了礼,因石猛还未正式登基,庾皇后也还未曾正式祭天封后,故而这次的拜礼无无需三拜九叩,甘泉宫的内侍女官们井井有序地分领着夫人太太们向天和池去,这些士族夫人们长亭都不太见到,可时常有夫人围过来同长亭问好,白春跟在后面耳语,“这是青阳杨氏的夫人”、“这是原先魏国公的夫人”、“这是谢家女,旁系,嫁的是周山黄家。”...来的人也不多,对石家报以亲切态度的人家自然会回建康,那么自然就会进内宫来,这些人家有的家世不显,有的家道中落,有的不算兴旺可也没没落,今日也算集齐了,长亭皆含笑示意。 夫人们坐在汉砖画舫中赏伎人献艺,长亭坐在崔氏身后,向后一望,却没见阿宁,不禁看向白春。白春凑耳过来,轻声道,“二姑娘不喜欢看伎艺,双喜过来通禀的时候,您在同杨夫人寒暄,奴便叫她紧紧跟着二姑娘了。” 长亭点点头,这内宫里头,还没谁敢给阿宁委屈受,她倒不挂心。 长亭目光向下一扫,却见崔氏身旁也剩了两个空位,石宣也不在,剩下那个...长亭蹙了蹙眉,剩下那个空位是谁的? 第三百二二章 开演(下) 第三百二二章 开演(下) 人来得太多了,石猛的几个庶女也都来了,女眷熙熙攘攘的,每人身上的暖香都凑到了一块儿熏得人心驰神往。长亭瞅着另一个空位,突然扭头去看庾三,见庾三姑娘安安分分地坐在庾皇后身后,不知为何长长地吐出了口气儿。长亭摸不透庾三,她甚至摸不清楚这位庾三姑娘搞这么几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人因无知而无畏,长亭却不是这般,故而她一见庾三姑娘还老老实实坐在这儿时,心情松了一松。 “或许是同石大...公主玩闹去了吧。”白春温声安抚,再环视一圈,“您莫太挂心,要不奴去后头寻一寻?” 长亭再看一眼那两个空位,颇有些坐立难安,点点头。 正巧堂下伎人锣鼓开场,“砰”的一声敲了锣,长亭跟着颤了颤,眼见帘帐一抬一落,白春的身影跟着就不见了。伎人咿咿呀呀地唱词,“山有棱兮木不止,水自若兮高山在”,白鼓持续轻敲,如蜻蜓点水般在词曲后波澜起伏。 长亭神游太虚,眼睛都未曾落在台下的伎戏上。 “阿娇,”庾皇后含笑轻唤,“可是不好看?要不好看,咱们换个伎人戏来看罢。” 众人都听着的。 长亭赶紧回神,颔首掩眸轻摆头,“好看的,只是许久没看了,还得想想这伎人唱的是什么呢。” 庾皇后便笑起来,同身边不知是杨家的夫人还是先魏国公家的夫人笑言,“...本宫是看着阿娇长大的,原先陆公在时,就领着阿娇在冀州落过脚...这孩子性儿好,相貌也随陆公...看着陆家的姑娘,本宫是只恨自己儿子不够多呢。” 说起儿子,那夫人便从善如流接过话头,“皇后二子似是定的庾家姑娘?” “是邕州庾氏,是本宫本家姑娘。”庾皇后扭头朝后面望了望,似是在指庾三姑娘,说起二子石阔,庾皇后也颇为自豪,“说起阿阔,今日也能见着他,他今日要值勤巡逻内宫,不能在外殿吃酒,过会子他要来同本宫问安,也叫他见一见你们。” 那夫人嘿嘿笑起来。 长亭看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去陡然明白过来... 那个空位,是石宛的! 也就是说长宁、石宣是和石宛在一起的!因石宛投诚,长亭虽不甚搭理她,可阿宁却同石宛的关系大有改进----每隔两日见那么一面,年岁相距不大,石宛做派改了又改,两个小姑娘长久在一块儿岂能不亲近的!? 阿宁的玩伴太少了,在平成几乎没有,日日与吃斋念佛的真定大长公主为伴,如今也就只有一个石宣,故而对于阿宁与石宛说说话,长亭是没有意见的。 石宛会不会... 长亭轻轻摇头,她石宛会不会趁机给阿宁使绊子! 长亭一下子整个心都揪起来,堂下伎人唱兴正浓,长亭一抬头却见白春脚下极快地朝她走来,不一会儿走近了,白春颤颤巍巍蹲下身来,凑耳说了句话,长亭登时脸色大变! 第三百二三章 收网(上) 第三百二三章 收网(上) 长亭眼神一寒,侧首同白春咬着牙埋头轻声交待了两句话,白春眉头紧蹙,她有点不明白长亭的意思便轻“嗯”一声,长亭再重复一遍,白春也同长亭一般一咬牙应了下来,当即侧身快步朝外走去。 戏台上仍旧在敲敲打打,吹拉弹唱,十分热闹。 伎人身上罩着的白色挂衫,动作夸张地东西南北四下胡跳,语气尖利,脸上罩着白纱面罩,面罩上失真地画着眼睛、鼻子和耳朵,神容夸张惹人发笑,就像小丑一样。 长亭眼眸下垂,将画舫内厢中的芸芸众生相不也就像戏台上的人物那般,有的惹人发笑,有的叫人惶恐,有的外厉内荏,有的口是心非...她再环视一圈,见白春额角冒汗、气喘吁吁地进来,长亭再四下看了一看,见并无人注意她,神容平静恬淡地敛过衣裙埋首正欲提步向外走,身后却突然一个女声,声音不高不低,恰恰好,近处的夫人们都听得见。 “蒙夫人要到哪里去呢?” 是少女的声音,清凌凌的,像潺潺流淌的溪水,冲刷掉了一切尘埃与泥土。 长亭转过身来,朝着头挽双生髻,一副小家碧玉打扮的庾三姑娘笑得极温婉,“往外出去透透气儿,三姑娘要同我一道吗?”庾三姑娘笑着起了身,脆生生地开口道,“那可好呀,我陪着蒙夫人一道去。”庾三姑娘垂眸再邀身侧的两位姑娘,“杨娘子与魏娘子也要一道吗?内宫里的景儿挺好的,人多热闹呢!” 庾三姑娘一派天真懵懂的模样。 长亭轻轻仰了仰下颌,静静看着她。 这边的动静到底惊动了上座的庾皇后,庾皇后扭头来问,庾三姑娘快人快语,“我们预备一道去逛一逛园子呢!看久了伎人戏,看得我和蒙夫人脑子都有点晕了,便琢磨着出去透透气儿呢!” 庾皇后神色依旧雍容大气,手搭在椅凳上,保养得宜的手白嫩得跟小姑娘的似的,“琢磨着去哪儿呢?”庾皇后没叫停,下头的乐声仍旧在响,只是极为识趣地不约而同地都低了下来,庾皇后抿唇浅笑,“既要去走一走,那就多请几位姑娘一起吧。往后这儿的姑娘家,年轻媳妇都得相互走动着呢,慢慢熟悉点儿也好。” 站在庾皇后的立场,她确实应当这样推波助澜。今日进内宫的人家,明日就会成为石猛的助力,石猛的皇位还没坐稳 庾三姑娘不动声色地心头雀跃了一番,一开口便截断了长亭正欲说出口的话,“咱们去天和池边逛一逛吧?左右都在内宫里,用不着带多少人,也见不着外男。” 长亭双眸一眯,看了白春一眼,白春当即欲向外去,庾三姑娘眼神往白春身上一瞥,便笑意盈盈道,“白春姑娘这是往哪儿去呀?莫不是去给我们预备游逛的物件儿?我记得这可是白春姑娘头一回进内宫呀,蒙夫人倒是在内宫里长大的,可那时候你可还在千里之外的冀州呢。” 一句话将白春拘在了内厢。 这是长亭第一次挑眉看向这位庾三姑娘。 这位三姑娘说话什么时候这样厉害了? 好像之前她所有的冒进和轻浮都在为这一刻做铺垫。 第三百二三章 收网(中) 第三百二三章 收网(中) “去天和池边?”庾皇后笑了起来,“天和池畔有园子,也有裙楼,园子里有花木和白鹤,游逛累了就到裙楼里歇一歇吧,小姑娘新媳妇儿都坐不住,小小年纪哪里有喜欢看伎戏的...你们去吧去吧。” 小姑娘和新媳妇儿... 那在这儿的小姑娘新媳妇儿可就多了,长亭搭眼扫了一眼,统共加起来得有十来个,十来个各怀心思的小姑娘新媳妇儿一道游逛那可真比这伎戏都还要精彩很多呢。不过真正出去的人,比长亭想的要少很多,有的姑娘外向那就有姑娘内向,不愿和旁人搀和,也有姑娘韬光养晦,心里有个影儿大概今天要出事儿,故而避之不及,也有姑娘是听了家里人的话,只待长亭与庾三一走,她便上前同庾皇后坐近点儿,近点儿才好套近乎,哦不对,说说话。 无论哪种想法,一道真正出来的没几个,堪堪凑得齐四桌陆搏,正好八个人。 这时候显出来的姑娘都是会来事儿的,至少都是不怕事的。出来的几位有几个出众的,一个是杨家的,一个是魏家的,还有一个本家不是很能耐,只是有个姐姐嫁进了谢家去,除却长亭就只有一个是嫁了人的,其他几个虽也出身士族可家族声名不显,几近没落,这回是打的借从龙之功东山再起的主意。姑娘们互通了闺名,三三两两挽起手来。做出亲密手帕交的模样。有三两个围在长亭身侧,其余的都同庾三姑娘说说笑笑,这世道便就是这样势力。庾三定的石阔的亲,而石猛百年之后,究竟是石闵得偿所愿还是石阔主掌江山,如今都还是一个谜。如果石阔上位,那么庾三姑娘就是中宫,身家水涨船高----至少在他们看来如此这般。 士家已死,活着的士族只能在泥潭中苦苦挣扎。 长亭摆摆头。士族怎么样岂能靠她一人一家便可力挽狂澜,现在她还是担心担心她那小香菇比较好。将才白春告诉她,长宁和石宣两个人都不见了。双喜与石宣的丫鬟红豆在园子里哭哭啼啼的,说是一扭过眼,两个姑娘就不见了。白春再一找,发觉连石宛都不见了踪迹。这内宫又大又深。哪口井里没有埋过人? 长亭陡觉不对。直觉就与庾三姑娘和石宛有关系,可若要大张旗鼓地去搜查,庾皇后恐怕是第一个不准的----这么些时日,她应该还没把前朝的内宫打理干净吧?若真因此撞破什么宫闱秘事,庾皇后和石猛恐怕不会允许长宁睁着眼睛走出内宫。并且...如果石宛心狠一点要借此让阿宁身败名裂,大张旗鼓去找,岂非如了她的愿望?长亭本欲自己去寻,奈何庾三姑娘破空而出。 白春与双喜不知长宁如今身处何处。可当庾三说出“太和池畔”的时候,长亭便知道了小香菇如今在哪儿了。 只是长亭一直搞不懂。庾三究竟想要做什么?长亭,陆家甚至蒙拓都和她没有分毫的利益关系,甚至庾三往后要嫁石阔,蒙拓和石阔十几年的好哥俩,根本就没有任何利益冲突。那么庾三搞这么一出又一出是为了什么?人做出什么事情来总得有个动机,而因为庾三没有动机,长亭往往对她的行为和心思不可预知,从而无所防范。 快要绕过天和池了,符家喜欢高木宽种,前方堤坝郁郁葱葱一片,能从繁茂枝桠中隐约看见庾皇后口中的裙楼。 长亭侧眸看了眼白春,白春整张脸都是僵的,如临大敌。 “...蒙夫人可以叫我阿光,我姓李,闺名神光,我姐姐闺名神爱,是谢家阿容姐姐的堂嫂。”李神光语速快,总算是把关系攀清,这个下巴尖尖的姑娘微不可见地呼了口气儿,笑着跟在长亭身后亦步亦趋,探出头来同长亭继续絮叨道,“您大概见过我的姐夫,上次送亲的时候您应当见过,姐夫就站在谢询身后呢...” 当人在心里发毛的时候,身边有个声音一直在嘚嘚嘚嘚是什么感觉? 长亭感觉...很无奈...一瞥头却见一个下巴尖尖,脸小小,眼睛大大的水灵灵的姑娘仰着头眨巴眨巴眼十分渴望地望着她,她不觉叹了口气,冲她点了点头全当做应和了。 李神光得到了应承顿时高兴起来,嘚吧嘚吧又跟在长亭身边说了许多。 天和池渐近,天色青蓝,池水荡漾,水光山色,又有裙楼檐角,众人小步小步朝前走,路过一两重小院,庭院春深,并无宫人内侍把守伺候,长亭往里深剜一眼,却突闻庭院里似有姑娘哭声,语声凄厉,模模糊糊地听不出什么东西来。长亭眼睛一眯,电光火石之间,却见一着浅绛高襦,身量纤弱的姑娘从里间冲了出来,一边掩面小跑,一边哀泣哭号,似乎就是之前在哭的那位。此姑娘离众人都有段距离,长亭眼神好,定睛一看,这原就是石宛! 和长亭眼神一样好的还有庾三姑娘,她看清了来人,声量陡然拔高,“喜鹊快去把大姑娘扶住!”说着伸手去够石宛,语声夸张,“大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哭成这幅模样呢!” 长亭直觉小香菇在里面! 长亭怕的是,除了小香菇,还有人在里面。 长亭不着痕迹地看向庭院内里,这处庭院或许是许久无人居住了,就算庾皇后掌控内宫以后做了大清理,可到底也是一副荒草凄凄的模样,长亭稳住心神,看了眼白春,白春埋首往里去,奈何走到一半却听得石宛呜咽着高声道,“还好你们来了!我...我撞破了...不许我出来...表姐救我!” 石宛呜咽着吞下的词汇引人无限遐想! 庾三见白春朝里去,一把伸手去拦,提高声量,“白春姑娘这是又要到哪里去!” 长亭笑道,“大姑娘说救她,那里面大抵还有人在,我叫白春去里面看一看,也还大姑娘一个名声...”长亭本欲先发制人,话说一半,石宛瞪圆双眼厉声嚷道,“阿宁在里面!二哥原先也在里面!”石宛手一伸,分明是一只鎏金嵌玉镶琉璃银带钩,石宛再道,“我进去便见陆二姑娘与一个郎君在屏风后说话,随后我看清了是二哥的样子,二哥说了几句后就走了,我躲在屏风后便看见地上有这么一只二哥掉下来的带钩!阿宁非得让我还给她,不还就不许我出来...” 二哥就是二郎君石阔! 这是在攀诬长宁和石阔有私情! 石宛嘤嘤地哭着。 长亭广袖一挥,凌厉道,“白春,你进去看看!” 第三百二四章 收网(下) 第三百二四章 收网(下) 庾三姑娘再次伸手,以一种毫无商量的姿态将白春又一次挡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外,这位相貌端庄,小家碧玉般的姑娘展现了她强硬的一面,“白春姑娘,”庾三姑娘面容没有半分笑意,她却仍旧语声婉和,犹如唱诗颂词,她看向长亭,神色有点冷冽,“内涉令妹及我...二郎君,我想为避嫌,白春姑娘最好不要贸贸然进去,否则若有万一,咱们在场众人都脱不了干系。” 庾三姑娘确实是把说话的好手。 令妹和什么?和她未来的夫君! 众所周知,石阔早已和庾三姑娘定亲! 如若石宛的说辞是真的,那么庾三姑娘绝对是这众人中最悲惨的受害者----陆长宁显赫的家世足够让她尝一次退婚,甚至被抛弃的耻辱了。庾三姑娘话一出口,在场众人皆闭了嘴,或以怜悯的目光看向庾三,或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或瞠目结舌地看向长亭,似乎不敢想象平成陆氏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阿宁还在里面?” 白春被挡,当着这么多人自然做不出使劲朝内冲的架势,长亭招招手叫白春过来,并未曾搭庾三的话,直接看向石宛,见石宛捂着脸,惨惨戚戚地掩面点头,便再道,“阿宁现今在做什么?” 石宛下意识看向庾三,方哽咽道,“我不知...只是她不许我出来。还扣住我的手臂,许是听见外面有声音,害怕事情暴露了吧...” 其实士族姑娘郎君对待这档子事儿并不是很在意。也并不是所有士族都洁身自好以博求一个好名声的,在再乱一点儿的时代里,士族的丑闻层出不穷,这都不是什么新鲜事。 长亭看向石宛,瞅了她许久,隔了半晌才笑道,“长宁得了一匣子香栗糕记得你。长宁要去东市集闲逛记得你,甚至得了几片好闻的能夹在书中的香樟叶也还是记得你。你如今便是如此回敬她的。”话头一顿,“用捅她一刀的方式回敬她。” 在场众人被这番话一撩。情绪又有了些许波动。 人心是最好揣摩的,石宛要站到道德制高点去攀诬长宁,那么就休怪旁人倒打一耙。 长亭不待石宛接话,广袖一挥。同时截断了庾三张口想说的话。周遭的内侍与宫人慢慢聚起来了,长亭环视一圈,方开口道,口脂的味道是茉莉淡香的,长亭抿抿唇便能尝到这个味道,长亭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 “既然有人要我避嫌,那我就避嫌。”长亭平静地看着围在四周神态不一的面容沉声道,“是非因果究竟是何。又怎能听人一面之词。既然我让人单独进去是有所图谋,那咱们就一道进去。” 看热闹的永远不嫌事儿大。 至此。长亭已经完全可以肯定,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阴谋。石宛出卖马车上是庾三推的长宁,她只是为了获得一次冰释前嫌的机会,并借此机会与长亭、长宁两姐妹密切交往,长宁年纪小更好攻破,至今已有近半年,石宛一步一步和长宁走近,只是为了今日能让长宁和她单独出游,从而好戏上演。 她为了让长宁名誉扫地?为了让陆家名誉扫地?可这是损人不利己,庾三岂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 小院静悄悄的,跨过门槛能听见长宁低低的啜泣声,待众人一进内厢,便见长宁半蹲在角落里哭得伤心极了,手背抹着泪水,这小院荒无人烟了很久了,里头黢黑,只能看见小姑娘的身影蜷缩成一团,看起来十分可怜。 长亭唤道,“阿宁...” 长宁抬眸,愣了片刻便扑到了长亭怀中,长亭一手攥住长宁的手,一手帮幼妹拍背,宽袖掩住两姐妹的手心这才叫长宁似是从冰窖中活过来。庾三姑娘身后的石宛也哭得很厉害,有一姑娘眼睛尖,一眼便瞅见了花间里的屏风,惊叫一声,“确实有个很大的屏风呢!” 庾三笑起来,“有屏风,有带钩...”石宛怯生生地伸出手来,打开掌心便见带钩上的琉璃在暗处熠熠生光,庾三姑娘在众人意料之外的突然语带哭腔,“这带钩是姑母当着我们的面儿赏下去的,三个郎君一人一个,二哥很喜欢,二哥说琉璃和素银配起来很雅致...谁知...我竟然还会在这里看到这物件儿...”庾三姑娘折过身,朝众人深做一揖,眼眶红彤彤的,“只希望在场的众位姐姐妹妹能就当做这件事从来没发生过,终究是妹妹福薄罢。” 长亭轻哧一声再笑,“已说了一面之词不可信,三姑娘却口口声声说出‘福薄’二字了,实在荒唐。”长亭揽了揽阿宁,温声问,“阿宁,你来说说,刚才怎么了?” 长宁迅速抬眸,眨了眨眼硬生生地把眼泪眨了回去,“...我进来的时候,石大姑娘已经在这里了...她不是一个人在这儿...在屏风后面的人也是她...我...我...”长宁一阖眸,眼泪便簌簌朝下掉,声音听起来很可怜,“她...她...” “另一个人是谁!” 约莫是这出戏太好看,随行的看客抢先发问。 长宁犹豫许久,十分踟蹰,一张脸哭得花兮兮的,她犹豫的时候便有轻声催促的声音,石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庾三紧紧抿唇,隔了良久,长宁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似是不管不顾地大声开口道,“是和阿宁的老师!是和阿宁的老师,张先生!张黎大人!” 这哭声里似乎是饱含了十足的委屈! 石宛怔愣过后,随即大怒,“荒唐!荒唐!张黎大人的面我都没见过!谈何...” “你见过的!”长宁窝倒在长亭怀中,“你前些时日,日日都要来镜园,先生与阿拓阿兄交好,你每次都见到的!你为什么做什么事儿都要撒谎!” 长宁哭得快抽了过去,“我对你这么好!你竟然为了自保要倒打一耙!我不愿让别人知道你的事儿,而你却为了自己把污水朝我身上泼!”长宁揪着长亭的衣角,“长姐!阿宁...阿宁...阿宁心里好不舒服啊!” “可这带钩确确实实是二郎君的!”庾三娘子厉声打断后话。 “此事关乎舍妹清白,证明谁是谁非其实很简单。遣人去前殿排查,看看将才究竟是二郎君离席了还是张黎大人离席了便可知一二!”长亭紧接庾三后话,朗声道,“如此简单一件事,当即便可真相大白!” 这个办法叫人说不出任何不是! 庾三余光斜睨长亭,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老二把带钩早已转赠给了张先生。”门外有威严之声,众人扭头却见是庾皇后,庾皇后敛首提裙,进了内室,“这是老二秉过本宫的,本宫也知道。知交知己,互赠带钩已是惯例。”庾皇后的神容让人揣摩不透,顿了一顿后,庾皇后看向长亭,再道后话,“将才...是张黎先生离席,而二郎君一直在前殿举杯拓盏。” 石宛脚下一软,当即昏迷过去不省人事! ps: 张黎:“wtf!?‘ 第三百二五章 实话(上) 第三百二五章 实话(上) 石宛陡然晕过去,身后诸人竟无人上前搀扶,就连一直站在她背后的庾三姑娘也丝毫不为所动,庾三姑娘脑子动得极快,庾皇后这番话一说完,当下冲口而出,“二郎君今日当值,根本就不在外殿吃酒!姑母,您为何偏帮外人,而不管不顾自家子侄的死活,难道就因为她姓陆吗?” 这小院也算传奇了,在这儿见证了一桩婚事的兴起与另一桩婚姻的消磨。 长亭仰头看了看这蒙着一层微尘的房梁,不觉心头哂笑,庾三已经口不择言了,什么叫偏帮外人?什么叫不管自家子侄的死活?非得要石阔与长宁的丑闻板上钉钉,她庾三姑娘要不被退亲,要不顶着压力照旧要嫁进来,这就算很有面儿不成?庾三究竟是有多厌恶石阔呀?因为石阔的后宅?说句良心话,石阔后宅的女人真不算很多了,至少和其他男人比起来,石阔不算荒唐。是因为石阔次子身份?可当石阔夺下建康后,谁都能清楚明白石阔已与石闵有一争之力,甚至,石阔比石闵更有希望。是因为她着实不爱慕石阔?别闹了,石阔就算站在陆长英的身边,也绝不会被陆长英给比下去的。 长亭不明白,长亭一直不明白。 可这情情爱爱的事儿,又有谁能说得清呢?甲之砒霜,乙之蜜糖,或许庾三姑娘是在嫌弃石阔鼻梁太挺直,还是嫌恶石阔身姿太挺拔,对不起。这都不关她的事儿了,也不关石阔的事儿了。 长亭将小长宁始终掩在身后。之后就不用她们开口了----既然庾皇后已经表达了立场,那庾皇后应当是不会半路掉转态度的。 “他本该今日值勤。可是阿阔今晨与黄参将调了假,为了同以后官场上的同仁们正儿八经地见第一面。这一点本宫将才才知晓。”庾皇后面色上神态不显,叫人摸不透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偏帮不偏帮,三娘你心里应该最清楚。”庾皇后折身挥袖,吩咐侍女,“把大姑娘抬下去吧,她着了癫,疯魔了...” 庾皇后话音未落。庾三姑娘突然高声道,“姑母!您如何这般偏袒陆长宁与陆家!三娘不服!三娘只知三娘的姑母、大燕的皇后一直是一个极正直的...” 只可惜庾三的相还没装完,便又有一刀毫无征兆地落到了她头上。 “...张先生怎么进内宫来了呀...”石宣边扭头边心不在焉地跨过门槛进了内厢,见内厢中众人皆在,愣了愣,木呆呆地扯开嘴笑,“耶,大家都在呢!我说外头咋那么多内侍!” 石宣笑嘻嘻地,说完这话才后知后觉。这里头的气氛不太对,像是有人一动这勉强维系的平静就会被无情打破一般。 “张先生?” 看热闹的杨娘子手贴小腹上,轻声问,“可是那位张黎张先生?” 石宣不由自主地靠在庾皇后裙角边站。大概是一下想起来她如今的身份,不觉极僵地挺了挺脊背,懵懵懂懂点点头。“是...张黎先生...我将才迷路了,见他神色匆匆自再元门出去...” 再元门是联系内宫与外殿的大门。一扇朱漆大门联接左右两扇小门。 杨娘子笑了一声,余光一瞥庾三姑娘。再轻抿朱唇展眉一笑,“大姑娘将我们都当傻子不成?”杨娘子敛裙屈膝向庾皇后行过一礼后,又道,“皇后大义灭亲,还人清白,吾等敬之佩之。公主实事求是,口无虚言,吾等亲之近之,可否择良日邀公主一叙?好叫吾等鄙夷粗俗之辈于潜移默化中得教化。” 庾皇后拍拍石宣的后脑勺,展容笑起来。 这么一出,瞒是瞒不下去的,石宛就三条路,一则嫁给张黎,二则远嫁,三则剃发入庵。只可惜一则张黎已有妻室,满秀背后站的是长亭和陆家,他不可能停妻再娶,若要嫁张黎,那么只能为如夫人。二则倒是能远嫁去几个地方,首当其冲就是胡人,只可惜盛世犬乱世人,纵是嫁了也颠沛一生。三则只消石宛胆敢剃发入庵堂苟延残喘此生,长亭次日就敢让石宛交待在那庵堂之中。 三条出路,看庾皇后怎么选。 “阿娇,你以为呢?”庾皇后却让长亭选。 晚宴之后,众人散去,经此一役,石家收获了一批来自士族的拥泵者,长亭与崔氏紧随庾皇后身边笑脸送客,每个人都是人精,在小院的一个一个笑眯眯的好似今日什么事都没发生,没去小院的同样云淡风轻,似乎也不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问为何石宛不见了,也不问为何庾三姑娘什么话也不说,看上去极沉闷的样子。人不问,庾皇后不说,可谁都知道这事儿消停不了,顶多后日,整个建康城一准儿全是这件事。 只是在她们的口中,陆家阿宁是一个被手帕交背后捅刀子的可怜虫,石宛则是居心叵测的心机深重的妇人,庾三姑娘是一个冒进的听风便是雨,努力扮成大人模样的小姑娘。而什么张黎...李黎...赵黎,她们压根不关心。 男人在女人的战争里只是小小配角,他们何足挂齿。 “阿娇...”庾皇后轻唤,“你看阿宛去哪儿好?张府?能悟寺?还是北方?” 长亭笑一笑,“全屏皇后做主。”这话儿说完,想了想再开口道,“其实娘娘无需想给阿娇一个交代的,此事也是因阿娇疏忽所致。石宛的手段不算高明,可阿娇与阿宁险些中招,实在惭愧。” 灯下黑,甘泉宫中人走了一大半,再无白日的热闹。 庾皇后衣裳没换,妆容也还在,只是在神色中稍见疲乏,她靠在暖榻上,合拢一本册子,温声道,“你和阿宁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想看到你们被人攀诬。”长亭还没来得及说话,刚一张嘴,庾皇后便冲她摆摆手,笑了笑,“明人不说暗话。阿娇应该知道,如果当时我说这枚带钩是阿阔的,或者,是阿阔送给阿闯的。长宁的结局是什么,你应当可以想想。” 长亭也渐渐敛了笑,轻颔首,“是。” 庾皇后再道,“而圣人有多想陆家姑娘做他的儿媳妇,你也是看到的。”庾皇后笑着摇摇头,似在喟叹,“只要我将才说几个字,或者什么也不说,圣人的愿望就达成了。”庾皇后顿了顿,眼眸加深看向长亭,轻声说,“而我并没有这样做。” 第三百二四章 实话(中) 第三百二四章 实话(中) 长亭静静听庾皇后说出这样一番话,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扪心自问,当她听见庾皇后声音的时候,她第一反应是大势已去。庾三姑娘与石宛唱双簧的时候,虽然她两布这个局布了许久,可长亭内心仍旧觉得不足为惧,甚至可以借机顺势将石宛与庾三一并除去。可庾皇后一来,几乎有一锤定音之效,任何辩解与祸水东引都是苍白的。 而最可怕的是,庾皇后精明强悍,绝非心地良善,凡是照道义黑白来的人。 庾皇后没说错,只要她说出“这只带钩确是阿阔的”,或希冀她更慈悲一些,给长宁安排一个身家清白、年岁相当的石闯,她只需说出,“哦,这只带钩呀?阿闯也有一只啊,是圣人一道赏下的。”,在当时那个情况下,长亭为了保全小阿宁的声誉,或许会当真考虑抓住石闯。 然而庾皇后并没有这样做。 商贾无利不起早,石猛与庾皇后本质上就是商贾,长亭同他们打交道,从一开始就下意识地存有一丝的防范,当初庾皇后对派兵救援蒙拓一事犹豫不决,这让长亭对她的防范之心日渐增长。 长亭轻颔首,静待她后话。 庾皇后见长亭没答话也没说话,心里暗赞了一声聪明人,笑了笑,神态很温和,“你是好孩子,阿宁也是。三娘是嫁不成阿阔的,这门亲事算是废了,阿娇你认为谁嫁给他更合适?” 长亭顿时汗毛都竖起来了。当下摇头,“阿宁不合适。阿宁就是一个小姑娘,如今还没及笄呢。自小被我护得太好了...”长亭边说边看庾皇后神色并未改变,既未蹙眉表示不赞同,亦无恼羞成怒,长亭话声一低,沉住心神,扯开嘴角笑了笑,脑子里却转得飞快,脑中过了几个人名,却陡然想起一件事来。看着庾皇后,“阿娇记得今日庾五姑娘似乎一直没出现?可是身体微恙?” “是,她今日微感风寒。” 庾皇后轻声答道。 初夏时节微感风寒? 长亭看这位从来不开腔不出气的庾五娘子才是个聪明人。大概从一开始这位五姑娘就知道了庾三与石宛的盘算了,为了避开这一出好戏,庾五娘子决定告病? 长亭莞尔一笑,“娘娘心里明明就有了一杆秤了,何必再来考阿娇呢?五姑娘聪慧伶俐,且明辨是非,又是邕州庾氏的姑娘。三娘子不成。还有五娘子呀,当初定亲的时候可没说好定的是哪位姑娘呢?这不,庾家两位姑娘都是跟着姑母的,这天下间谁知道定的是三姑娘还是五姑娘呀?” 庾皇后展眉一笑。“是。定的是三还是五,只有我们两家人知道,可这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话儿总会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最后面目全非,若这么亲事改成五娘。丢脸难堪的只有庾氏。” 嗯,石猛称帝,石家虽为草莽可到底水涨船高,在外人看来,今日闹这一出只因庾三娘子嫉妒妹妹攀上了这门好亲事,琢磨着不择手段给毁了。 教女无方,丢脸的确实是庾家,并且不幸的是,庾家并没有多少脸可以再丢了。 长亭再颔首,打定主意不接庾皇后的话。 谁知庾皇后微顿之后,平心静气再言,“我最终会定下五娘。” 长亭瞠目。 “庾家丢脸便丢吧,石家却不能丢脸了。我虽出身庾氏,可石家才是我的夫家,是我终老的地方,石家必须是我的第一考虑。”庾皇后沉声道,说到这儿抿唇笑了笑,身形靠在暖榻上,矮几就放在庾皇后身侧,上面搁着一支做工精良的纨扇,素银把柄看上去攒新,可纨扇扇面上觉着稍有点蒙尘,可见庾皇后并未曾过多把玩这小玩意儿,准确地说庾皇后从来都不喜欢把玩这些个小玩意儿,她好似最初就知道她会入主甘泉宫似的,一直努力变得亲切、和善、端庄、大气,努力地成为一名皇后。 长亭有点走神。 多好笑啊。 她只琢磨着安安分分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能吃能喝能睡就成,而还有人的目标已经是成为一名皇后了。 “嫁了人了,夫家才是女人立身之本啊。”庾皇后意味深长开口言道,转首看了看天色,指了晚烟,“提着灯把夫人送到再元门。”晚烟乖巧垂眸应下,长亭随之起了身,本已转身却停了步子,转过头来轻声笑言,“庾三娘子与石宛...” “本宫会给你和阿宁一个交代。”庾皇后再笑了笑,“同样也会给老二一个交待。” 长亭屈膝深揖到底,转头便走。 宫廊绵长,九曲连环,长亭满腹心事,晚烟提着六角宫灯走在前面,临至再元门,晚烟见宫门外不远处有一架马车,一匹高马,马上坐有一人,人影幢幢倒将她吓一大跳,“蒙将军!” 晚烟一声轻呼,长亭回了神,抬头一看原是蒙拓。 长亭不觉满腹心事都变成了满腹辛酸,晚烟将宫灯交给白春,同蒙拓与长亭行过礼后便抽身离去,四下无人,长亭瘪瘪嘴伸手去牵蒙拓,蒙拓大掌一把将长亭握住,轻声道,“我把阿宁送回家了,小丫头睡得挺好,也没说梦话也没梦靥,晚上还吃了两碗饭,应该没有被吓着。” 声音低的男人温柔起来吧,更好听。 长亭再瘪瘪嘴,好像浑身上下的力气都垮了下来。 今日她一听白春回禀找不着阿宁了,她根本不知会发生什么,可她直觉只有这个,能坏姑娘家名声的,只有这种事情,故而她第一时间遣白春去外殿让张黎过再元门进内宫,为什么是张黎?因为只有张黎,才最好洗刷阿宁,他们是弟子与师父的关系,天地君亲师,这是父辈,并且长亭有充足的说辞证明他们二人的清白。长亭也想过去请石阔,请石阔进来,便可让阿宣当挡箭牌,可她并不确定石宣是否牵扯其中,也并不确定石宛是否有这个胆量去把庾皇后的掌珠牵扯到其中来。 张黎确实进了内宫,石宣看到的,确实也是张黎。 这一点,不容置喙。 只是张黎并不知道石宛和长宁在哪儿,他只是个幌子罢了。 “累。”长亭轻声道,“也是我疏忽轻敌,不该放任阿宁当诱饵的。” 蒙拓伸手环住长亭,闷声凑耳轻言,“二哥决定封张黎为侯爵了。” 长亭蹙眉,不知其何谓。 蒙拓再道,“一个侯爵,当然有资格纳石宛为侧室。” ps: 满秀:“wtf!?‘这两口子最近没有烧好香... 第三百二五章 实话(下) 第三百二五章 实话(下) 夜深人静,再元门在宫闱深处,如今天色已昏黑一片,缺月高挂东方,有三两列军士自不远处而来,精神抖擞,铁盔在寒光中凛凛生辉。长亭听罢蒙拓其言,不觉“啊”了一声,今日之事,必定已传到了石阔的耳朵里,只是长亭很诧异,石阔的注意力为何放在了张黎与石宛这桩事上,石阔这么聪明的人,岂能看不出来张黎只是长亭薅来的一根稻草罢了。 风疾天黑,长亭蹙眉,蒙拓伸臂将长亭一把送入马车车厢中,沉声,“宫中人多眼杂,天黑了,上车回家再说。” 马车轱辘轱辘,刚过镜园正堂的门槛,长亭便急声问,“是什么意思?二哥要让石宛嫁给张黎?满秀才嫁过去呢!” 蒙拓伸手给长亭倒了一杯茶,手背试了试温度再递给长亭,“石宛出这么大一个丑,她的结局无非有三种,第一偷偷赐死,第二送入庵堂,第三远嫁。赐死与送入庵堂都太张扬了,这是在很明显地向世人彰显石宛做了错事,才会被惩罚,而庾皇后投鼠忌器,圣人也会顾忌石宛的身份,石家长房只剩下了这么一个女儿了。故此,石宛的结局只有远嫁,远嫁嫁到哪里去呢?我私底下以为要么是北方笼络胡人,要么是嫁到邕州庾家去,圣人借机将邕州变成他另一个源源不断出产着铜钱和银两的老巢。” “可邕州是你的。”长亭喝了口茶轻声问询。 “是我的,当初姨父为刺史之时还能容忍小辈们分崩离析,各自占山为王,如今恐怕就难了。”蒙拓挽一挽衣袖,露出指节修长分明的手以及一截健壮的手腕,“阿娇,今时不同往日,姨父已经变成圣人了。石宛反正都会被当成一个工具,那么把她放在眼皮底下,当做拉拢现今建康城的红人不也功效相同吗?” “石猛会答应石宛入府为妾吗?”长亭明白蒙拓的意思了,与其让石猛拿着石宛去做其他的事儿,还不如先下手为强,挫折石猛的预谋。可如若张黎没娶妻,长亭并不反对,可张黎不仅娶妻了,娶的还是同长亭有深厚主仆情谊的满秀! 蒙拓笑了笑,言简意赅点到即止,“可石宛错事在先,就算一辈子不许她嫁人都不为过。” 所以干脆顺水推舟,把今天的戏做完做足,与其让石宛变成石猛的工具,不如废物利用让石宛变成一个能帮扶石阔和蒙拓的工具,同时将她老老实实拘在建康城中,而绝非成为日后的隐患。 之后的事儿就没啥悬念了,如长亭所料,这事儿传得飞快,传什么故事的都有,照玉娘的话说是“民众的智慧才是无穷尽的呀,你看,一下编出了这么多不一样的话本子。”庶民对皇室一向没有对士族那么尊敬,编排起皇家来得心应手并且唯娴熟耳。 庾皇后也没对这件事过多解释,隔了三日,特邀了长亭与满秀进宫去。 长亭将进甘泉宫,便被引到了小苑花间,一瞅,庾三姑娘正涕泗横流地跪在地上呢。 ps: 今天卡文,稍短,明日补上... 第三百二六章 三娘 第三百二六章 三娘 庾三姑娘就那么跪在花间中央,后背耸成一坨,好似脊背都被压弯了,估摸着这几日她也过得不算太好的。 长亭一进去,瘐皇后正坐上首,满秀坐在长亭下手,满秀姑娘大场合倒也见得不算少,可真要论能这么扎扎实实地坐着,这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满秀紧跟长亭,力图不叫人看出她的窘迫和无措来。 “今日请张夫人来,有点唐突。”庾皇后看起来有些心力交瘁,话说得很诚恳,“只因那不成器的惹祸精把张夫人一家也搅和进了这趟浑水里头来...” “您别总这样说,张黎是臣下,这臣下与主上的关系本就不在乎拖进浑水不拖进浑水的。”长亭笑着替满秀接话,满秀在旁边连连点头,想说点什么场面话吧,可那话听旁人说起来容易,可真轮到自己个儿却总觉得那话就绕在喉咙里头,吐也吐不出去,憋得一张脸通红也没用。 坐着的人在寒喧,跪着的人哭哭啼啼地适时加了点儿啜泣。 恩,很好,庾三姑娘已经成功地引起了长亭的注意。 庾皇后眼眸朝下瞥了庾三一眼,再看向长亭,“小姑娘不懂事,叫她跪着,她就哭,哭得搅乱了咱们的话儿。”庾皇后一语言罢,折过身去,问,“你在哭什么呢?” 庾三姑娘一听,当下便止住了抽泣,轻声道,“...石宛冤枉陆姑娘与二哥。我气急攻心,不分黑白曲直...” 长亭摆摆手。笑着看向庾皇后,“姨母。阿娇也不是个蠢人的。这些话说给外人听一听就得了吧,咱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谁比谁错得离谱,阿娇都不追究了。毕竟阿宁常来心宽,又有阿宣开解左右,如今倒是比往前更知事点儿,哦,除了有些疑惑自己看人的眼光,其余的倒都还蛮好。” 我没想追究。就等着你给我个结果,所以你们最好也别拿这些鬼话来糊弄人。 这就是长亭的态度。 庾皇后当然懂,再瞥了一眼庾三,凛声道,“事到如今还将错处往石宛头上推,石宛顶多是蠢,你却是居心叵测。搞臭了二郎君的名声,你究竟占得到什么便宜?搞臭了长宁的名声,又同你有什么干系?损人不利己。蛇蝎蠢货一个!” 庾皇后骂得一点儿情面都没留,可到底没说出到底要把庾三姑娘怎么办。致个歉就完了?就把庾三姑娘送回邕州去了?推出来一个石宛,这事儿就算了结了? 这世上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儿哦。 长亭温声劝慰,“还好当初定亲的时候定得匆忙。只说了石家与庾家要定亲,可真正是行几的和行几的定亲不都还没宣布出去吗?旁人猜测也是猜测罢了,还好没过小定呢!”长亭看了眼庾三姑娘。加大火力,“只是不知道庾五姑娘嫁进来的时候。三姑娘该怎么办呢?” 长亭眼看着庾三姑娘的脸色有些微僵。 庾三姑娘耳朵里嗡嗡嗡的,长亭之后的话。她什么也听不进去了。是啊,当时定亲定得匆忙,压根就没认真定下到底行几的对行几的,如今定亲又不讲究哥哥比弟弟先定那一套,谁和谁都有可能的----这就是当初庾三姑娘打的主意啊! 旁人只知道庾家和石家定亲了,可万一...他们以为是她与石闯定的亲呢? 石闯,石闯,她的石闯,她的三哥。 表兄表妹最容易建构情愫,石闯少言木讷,可偏偏入了她的眼,从十岁到十五岁,整整五年,她全心全意地爱慕着他,每逢春秋时节她便最雀跃,因为石闯只有这个时候会轮值随军镇守冀州边界,逢沐休便会到庾家来洗漱吃住几日。大表哥石闵太鲁莽,她不喜欢。二表哥石阔太装腔作势,她也不喜欢。石闯与她近乎同龄,说得到一块儿,玩得到一块儿,她的童年与青春里有石闯,而她也很确信石闯的回忆中她一定占据着极大极大极大的位置。她原以为安安分分的便能等来石家的提亲,石庾两家之后必定再联姻,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儿。她确实也等到了提亲,只是石闯变成了石阔,三哥变成了二哥,好似在别人的一念之间,她的命运便被改动得面目全非。 每个人都应该努力。 蒙拓那个杂种都能娶到陆长亭,那凭什么她不能嫁给自己心仪之人?这不公平。 对这桩婚事,她最初是百般抗拒的,可当她看到祠堂中只供奉了两只并未写下具体生辰八字的大红庚帖时,她才知道原来只是庾家与石家定亲的,而并不是她与石阔的婚事板上钉钉的。至此,心思开始活泛,布局开始筹谋。 她最初表现得浮躁只是想让庾皇后发现她并不适合成为石阔这样心怀大志的人的妻子,她并不能给石阔带来任何正面意义上的帮助,她只会拖石阔后腿,寄希望庾皇后能提早发觉并做出修正。 可好像失败了。 不仅失败了,她陡然发觉,原来她的竹马另有青梅。当时陆长宁被人推下马车,她就贴在车厢内壁透过车帘缝隙静静地看着石闯好像命都不要了一般从长刀横握,越过敌人与马,直冲到内圈来,再一箭穿心将陆长宁从危难之中解救出来,他背身走的时候,掌心在流血,他像一个英雄,可是救的却不是她。 直觉告诉她,石闯与陆长宁或许有事,紧跟着她就拿着银两旁敲侧击去问,这才知道原来陆长宁姐妹几年前在石家住过很长的时日,石闯与陆长宁很早很早就认识了,他们两个也是青梅竹马,是那种陆长宁能甜甜唤道“阿闯哥哥”的青梅竹马,而不是她这样只能借家宴与聚会偷偷看着他的那种...青梅竹马...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她简直想笑。 如果在众目睽睽之下,造出陆长宁与石阔的丑闻,那么她与石闯是不是都解脱了?反正定亲的时候没写名字,石阔与他人私通,原就是庾家占理,为维护石庾两家的体面,这门婚事取消不了,那么跟着顺下来就该是她与石闯了吧? 第三百二七章 解决 第三百二七章 庾三姑娘眸光中氤氲着水光,看着地面,看砖块的颜色由深变浅,最后模糊不见。她只是想嫁给石闯而已,怎么就这么难呢?是,她是设计了陆长宁,可她并没有设计陆长宁去给有妻室的男人做妾当小啊!他们都觉得石阔好,是有大出息的男人,那好呀,陆长宁嫁给石阔亏吗?她姐姐尚且都只是嫁了个杂种,她嫁了石阔,陆家再全身心地支持下去,石阔如愿当上皇帝,她陆长宁岂不是就成了皇后了吗? 她拿皇后的位子去换石闯,有错吗? 她不在乎名利、权力甚至地位,她只想干干净净地安安分分地嫁给石闯,所以她才会筹谋这样久,所以她才算处处算计,所以她才会这样...这样自私。可是她并未曾伤害到任何一个人呀,她给石阔找了一个比她更好,娘家更好的人。她给陆长宁找了一个风姿绰约的郎君,甚至她给庾氏和石猛都物色到了一个比她更有用的儿媳妇,她敢保证对于陆长宁嫁进石家一事,庾氏与石猛绝对乐见其成。 她有错吗? 她没有! 庾三姑娘同样也想不通为何在最后时刻是庾氏捅了她一刀,庾氏为什么要帮陆长宁解围,为什么要放过这个陆长宁趁势嫁进来的绝好机会?念及此,庾三姑娘抬眸深看了眼长亭,轻声道,“已经定了让五娘嫁进来了吗?” 长亭同样看向庾氏。 对待石宛,庾氏能毫不留情面地交待出去,可对待庾三姑娘,自家从小看到大的子侄,庾皇后踟蹰片刻便道,“等五娘一过门就回去吧。”庾三姑娘闻言不由心中大喜,能回邕州,如今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之后若再慢慢筹谋,总能有个好时候,大不了...名正言顺嫁不了的话,大不了,大不了就... “回去呀?回哪儿去呀?”长亭笑意盈盈,好似寒暄,“回邕州去吗?那挺好的,阿拓在邕州待的时间长,周遭的庵堂都知道,到时候各家打个招呼,三娘子就能安安心心地在庵堂里修身养性了。” 庾三姑娘手上一抖,垂眸在地。庾皇后明白长亭的意思了,不仅要送回去,并且必须要进庵堂关着,否则...庾皇后看长亭的模样,不像是很坚决的,可相处这么些年,谁不了解谁呢?长亭既然敢这么说了,那如若没答应这条件,她自己个儿也会设个套儿让人朝里钻的,到时候就不是进庵堂这么简单了,进庵堂至少还存着一条命吧,好死不如赖活着... “那你回去同阿拓说一说。”庾皇后笑着应合道,下颌一抬,便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过来将庾三姑娘抬了下去,长亭别过头去不看,同庾皇后说起话来十分亲热,“我回去就告诉阿拓,庵堂好不好倒不要紧,重要的是要足够清静,我们三娘子才好安心养病呢。” 庾皇后点点头,了结了庾三的事儿,话锋一转,紧跟着便说起石宛的事儿来,倒是先同满秀说话,“...本宫听说二郎君为张黎大人请封了个爵位?” 第三百二七章 回来(上) 第三百二七章 回来 满秀一怔,笑应,“是。”说完这个字儿,觉着是不是有点儿怠慢了,便又赶紧再加了句话,“托二郎君的恩德,妾身是听大人提起过来着...只是如今二郎君与大郎君,还有大姑娘都还没获封,哪儿就轮到咱们家了呀...” 庾皇后也笑,“饭要一口一口吃,事儿要一桩一桩地做,他们获不获封赏都再说,血缘在那儿。如今开朝,能拿到爵位那就是丹书铁券,再向后延,便没有这等子好事了。” 满秀咬牙回道,“妾身大字不识三两个,朝堂上的事,妾身实在不懂得,只有凡事都听大人的。” “女人也得当家作主啊。”庾皇后乐呵呵地,“封赏还是不封赏,咱们女人自己心里也得有个主意。” 满秀不禁看向长亭,长亭朝满秀轻轻摇头。 这事儿,纯属长亭给张黎一家造起来的,长亭对不住满秀,利用了一把张黎,这若是石宛果真嫁进张家,满秀就算占着个正室的名头,可别忘了石宛的姓氏。长亭倒是有可能轻狂到让张黎将石宛送出去,是病逝也好是青灯古佛了却残生也罢,只要不影响到满秀,长亭都不在乎。 可如今的张黎,是靠石阔一手提拔起来的。 长亭心有愧疚,本欲寻二郎君好好运作一番将此事给了了,奈何二郎君深觉这步棋走得着实很妙,叫张黎纳了石宛,石宛就落不到别人家去,石猛想用婚事做人情就只有用那几个并没什么地位和作用的庶女。更何况,叫张黎娶了石宛,岂不是给石阔党加筹码?好的,万事俱备,就只差欠一点东风了。张黎他妈的竟然娶亲了!并且娶的还是陆家的人! 这是满秀的婚事,长亭并不准备让。 长亭笑着打哈哈,“封赏当然得拿着了,读书人死命读书为了什么呀?不就是为了光宗耀祖吗?要真批了张黎的丹书铁券,镜园必定备份厚礼!” 长亭就是不接庾皇后的话。 庾皇后口中的“封赏”是和接纳石宛挂着勾的,一旦满秀明确表了态,那石宛的去处可就板上钉钉了。 庾皇后再笑道,“心里有数就成,也别傻兮兮地只听男人的话,后宅说是谁的就是谁的,谁来抢都不算话的。”紧跟着话锋一转,再说起了其他的事儿,长亭暗自松了一口气,满秀表情却很凝重。再隔两日,庾三姑娘便被送走了,庾五姑娘的庚帖摆在了祠堂里头。蒙拓今日沐休,难得在家,窝在暖榻上,身形颀长,脚往暖榻一搭还支出去了一大截儿,手上拿了本兵书,一目十行地看。长亭就窝在炕上绣物件儿,白春时不时地轻手轻脚地上前来倒茶奉果子,江南的盛夏也不算太热,如今还未曾上冰,只在游廊里放了几盆碗莲就觉得很凉快了。 蒙拓抬眼看了长亭几眼,想了想方阖上书页,轻声道,“你不想石宛进张家的门?” 屁话! 哪个正室喜欢看到妾室进门的! 长亭放下绣花绷子,叹了口气儿,“当初是为了给阿宁解围才让张黎也搅和进来的,我当然是不想石宛进门的啊,否则我们满秀怎么办?” “石宛进门,她就要在满秀手底下讨生活,以后是病逝还是猝死,都随别人的嘴巴说。”蒙拓温声再道,“石家是一定要给石宛找一个地方待的啊。” ps: 这几天一直在整合天娇,有点瘦,明天补上 第三百二八章 回来(中) 第三百二八章 回来(中) ---------------------------- 阿渊也回来了~ ---------------------------- 蒙拓的口吻好似也藏了点儿不以为然----这年头谁把讨个小看成什么天大的事儿啊?蒙拓不讨是因为他爱长亭,所以才会忠诚。可男人朝秦暮楚的多得很,为了新鲜为了子嗣为了仕途,讨了小算个啥? 长亭横了蒙拓一眼,蒙拓一抖,机灵改口,“倒不是说纳小不是大事儿,只是如今总要给石家一个台阶下,这石宛闹了这么一出,总得要有人接着,并且圣人如今立足未稳呀....” 蒙拓意味深长地赶紧岔开话题。 长亭大叹一口气,因为石猛尚且立足未稳,所以更不需要任何人,是的,任何人忤逆他的权威。 找个地方待就成了?那为甚慈云寺不能待?哦,是她把张黎扯进来的。长亭陡觉脑仁疼,为了保阿宁,却给满秀摊上了个事儿。说这事儿容易也容易,难也难,就像庾皇后透出来的意思,只要给石宛找着个地儿待上,隔段时间是没了还是怎么了,她压根就不在乎,同时也并不是很介意石宛成为妾室,毕竟连士族里把旁支偏系的姑娘送去做小的都有,就算石猛如今是称帝了,可如今疆土都尚未一统,石猛这个皇帝的分量比士族更大? 长亭冷眼旁观庾皇后压根就不认为石宛这一出会给石宣的亲事带来任何影响,一则石宣年岁还不大,再等个三两年,待石猛一统天涯正式称帝后,石宛这事儿恐怕早早就被人遗忘了,石宣还能以公主之资挑挑拣拣出一个好郎君呢。 “那你觉得怎么办呢?”长亭反问蒙拓。 蒙拓没想,沉声回应,“我觉得这件事还是要看满秀和张黎的意思,最重要的是看满秀的意思。” 每个人都觉得纳小一事微不足道,可长亭一点儿也过不去那道槛,她自己都十分介意蒙拓纳小,别说纳小了就是多看了哪家姑娘两眼都够她喝两壶醋的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满秀凭什么要担上自己的婚姻来为阿宁解围? 长亭做不出来这种事儿,以前做不出,以后也做不出。 过了晌午,蒙拓出门去寻石阔,长亭用过甜汤跟玉娘东扯西扯,双喜便过来回禀,“张太太过来了。”白春看了眼长亭,手一挥示意双喜去请,白春踟蹰半天才开口道,“...满秀不会说话,夫人这点儿是晓得的,这女人家嫁了人想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都不能当真的....” 长亭绝倒,这两丫头相互打掩护,成了亲,这习惯都没改过来! 白春那提醒才说完,满秀就到了,一进来,就气呼呼地找了个地儿坐下来,眼眶红了一圈,鼻头也是红红的,满秀抽了抽气,瓮声瓮气,“嫁进来就嫁进来吧,等她嫁进来了看我怎么收拾她!” 张太太气势太足,玉娘抖了三抖,默默往回缩了缩。 “谁给你委屈受了吗?”长亭见满秀哭,心疼,伸手递了帕子,“若是张黎,那咱们还偏不准允了。” 满秀摇头,“...是我自己在琢磨,和大人倒没啥关系。”满秀嘴向下一瘪,要哭要哭的样子,“纳个小算个屁!我总不能给姑娘难做啊!” ps: 熬了两天两夜,感谢临风帮我请假。 第三百二九章 回来(下) 第三百二九章 回来(下) 若换了旁人一进门在她跟前哭,长亭大概会带着三分真七分假去打量揣度,可面对满秀,长亭就不会,长亭当真相信满秀是确实为了她企图应下来的。 “这跟同我难做不难做没关系的。”长亭温声劝慰,“你不能因为我或许会难做就容纳一个人进入你的家,同样,你也不能因为任何人难做就委曲求全,这任何人里包含了你的夫君,我,甚至是圣人、皇后...” 满秀些许怔愣之后,掐了丝帕再擦了擦眼睛,声音落得有点低,“我...” “你是太太了,你认识的人,你不认识的人都知道你是张黎的夫人,你的一言一行代表着他的尊严。”长亭缓缓道,一转首见珊瑚在屏风外面佝着腰鬼鬼祟祟的样儿,白春顺着目光看过去,瞬时神色一敛拐过屏风,珊瑚手上揣了个什么东西,离得远,长亭有点看不太清,等白春拿着那物件儿走进来时,长亭这才看了个大概,是张帖子呢。 “珊瑚做什么鬼鬼祟祟的呢?”长亭一边说,一边接过那物件儿,“王家的帖子?” 因刚搬到建康来,许多事情都暂且被搁置了下来,嗯...说起来许多事情,其实真正被搁置下来的也就一件事儿----玉娘的婚事。 自去年长亭放出风声要把玉娘风光大嫁后,凑上前来刷个脸熟的也有,认认真真接触过的也有那么几家,也有的人家分毫不理会,十分的悠然自得,比如岳家。 准确来说,是岳夫人。 对于岳番的婚事,岳夫人一直秉持着一个观念那就是好男不愁嫁,她掂量着自家儿子的身价再估算估算女方家的身价,看看能不能卖上一个好价钱,要能卖个好价钱那就讨价还价一番,如若不能卖上个好价钱那就算了,大家伙的还是各奔东西,自谋前程吧。 而以前那个嘴里叼着狗尾巴草,浪里浪气的少年郎却一心只知偏安一隅,绝不忤逆母上。 这让长亭很心烦,叫玉娘很心塞。 长亭埋首打开帖子,眯了眯眼睛,抿嘴笑起来,“这位王太夫人才是个妙人呢。” 玉娘瘪瘪嘴,她一向不甚热络。 满秀红着眼睛蹙眉头一脸恍惚地瞅着长亭,长亭对这两姑娘也是够尽心了,这镜园所有的蠢人都在正院来了,满秀算一个,玉娘大智若愚...嗯,多数时候是愚的,碧玉和珊瑚也是愣头青...长亭边摇头边笑着道,“王家邀镜园十八日去淮河赏湖喂鱼。” “我不去。”玉娘靠在暖榻上,像是赌气,“我不去,他们家想起来了就来戳一下我,想不起来就干脆啥都不管,这算个什么?老娘又不是嫁不出去,我们村里头的王大头过了三十才嫁的呢!” 长亭点点头,“胡大头,你休要跟我这儿再吃十年白饭。” 玉娘别过眼去,哼唧一声,正想开口说啥,却听长亭跟着轻声道,“...这哪儿是王家想起一出是一出呀,这分明是王家掐着时候在我跟前出现啊。” 出现的意义是什么? 提醒长亭还有个前情敌,现劲敌岳番未娶亲呢! 第三百三十章 心机 第三百三十章 心机 说实话,要说王太夫人不是故意的,长亭都不太信的,石宛这事儿虽说被刻意压下,没那么沸沸扬扬的,可这有点眼线关系的人家哪个不知道石宛做了件什么好事儿?王太夫人在这节骨眼上横插一杠子,简直是神来之笔,妙哉妙哉... 不过,真的不是她想多了吗? 长亭便笑起来,问白春,“...邀我赴约这不挺正常的吗?珊瑚将才躲躲藏藏个什么劲儿呢?” 白春也笑,余光瞥向玉娘,“珊瑚说王家来送帖子的人顾左右而言他地旁敲侧击了许久,就琢磨着想来问一问...”白春话到这儿,再瞅了眼玉娘,展眉又笑道,“问胡姑娘要不要一道去呢,若要一道去,王太夫人就让他们家王朗打马前行,若胡姑娘不去呢,王太夫人就多邀点儿人家...”白春话头再一顿,“比如能言善辨的岳夫人。” 嗯,完全完全完全完全不是她想多了呢。 长亭越发觉得这位王太夫人不仅是个妙人,还真是个聪明人。 “自然是去的。”长亭把帖子再递给白春,示意她收起来,“我们去,玉娘和张夫人也去。” 满秀再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哦,我也要去啊?我也要去呀?我去做什么呀?” “去看我如何成功地将石宛嫁出去呀。”长亭莞尔一笑,顿觉生命充满意义。 十八日天晴,牵缰备马,庾三姑娘的马车摇摇晃晃地渐行渐远去,蒙拓奉令将她送出淮河以北,故而长亭带着满秀、玉娘还有小阿宁往流水船舫赴约去。建康天晴气清,盛夏将过,奈何天上仍旧挂着个大大的火红的太阳,长亭素来惧热,在马车上被这么一闷,闷出了一身汗,有气无力地端起茶盅喝了口温茶水,再整了整衣衫方下马去。 王家要宴客,故而包下了整间画舫,画舫外罩着纱幔,绸绫青纱漫天,绿水碧波在画舫之下,既有团簇锦鲤,亦有小荷初绽颜色极盛,几位身形颀长的小姑娘凑在画舫沿边掐着鱼食喂鱼,嬉笑打闹着,都还说着北地的腔调,穿着北地时兴的像镶边青玉色绦子高襦,实在和这青瓦灰墙的当真不算太配呢。 王家人一见长亭一行人进了画舫,王太夫人先慈和地笑盈盈地迎了过来,“这一路过来热吧?夫人赶紧喝口温茶!” “热了得喝凉茶,阿婆!”王太夫人身边那姑娘笑靥如花。 “可不敢现在就和凉水,仔细烧胃。”王太夫人拍了那姑娘手背一行子,那姑娘便望着长亭笑了笑,隔一会儿再埋头吐吐舌头,很娇俏的模样,可又没有石宣那般不谙世事的神色。 王太夫人邀长亭坐了正席,赏花只是由头,拉关系定婚事才是目的。石太夫人说了几句寒暄的话,“...这年份,说是灾年荒年也不像,冬天有瑞雪,夏天无旱涝,可城外的流民是只见多不见少...三郎居被派遣出城镇压,我们家阿朗一直和三郎君在同一麾下,只怕也得跟去,建康也不太平呀。” “总比邕州和幽州好吧。”下首有妇人跟着接话。 王太夫人话便紧跟着顺了下去,手上在剥桔子,撇了白色的经络,伸手递给了长亭,“邕州是谁在镇守来着?老身记得是岳三爷家的大儿子吧?” 第三百三十一章 心计 第三百三十一章 心计 果不其然,话头顺理成章地就拐到了岳番身上,长亭回眸瞅了眼玉娘,玉娘正在与满秀凑在一块儿不知在说着些什么话,长亭回过头来同王太夫人笑道,“是岳三爷的长子镇守着邕州,名唤岳番,那位郎君也是干劲足得很呢,小小年岁前途无量呢。” “长得也周正得很,人又老实,我看呀,哪家姑娘找到他才是擦亮眼睛找了的,有福气着呢!”王太夫人伸手一指还凑在画舫边儿上裙幔翩飞,三两站成簪花仕女图的小姑娘们,“只可惜我家的丫头们全都定了亲了,否则老身一张臭屁脸不要了也得跟着去岳家凑个热闹。”王太夫人顿了一顿,“老身乡野出身也没见过啥高贵人儿,照老话儿说,岳家小子年少有为,又仪表堂堂就是配个公主也不亏呢!” 老话是说了,哪家郎君好就是配个公主也不亏。 可人家就是说说而已,放这儿来说这话,可当真有个实实在在的公主摆在明面处的呢!哦,当然不是指年岁尚轻的嫡公主石宣,而是指如今一身黑,洗不白了的石宛,这谁要现在给新新上任的圣人一个面子把这烫手山芋给接了,石猛别说是封石宛个公主了,就是再划几块丰沃安宁的封邑给她恐怕也是使得的。 毕竟...这世上想带着青绿色的束冠礼帽成亲的男人已经不多了。 长亭接着王太夫人的话朝下笑盈盈地轻声说起来,“咱们圣人膝下可就只得一位嫡亲公主呢!如今是开朝大吉利事,得大操大办,叔叔伯伯家的姑娘,血缘若近点儿的,这别说册封公主了,如今册封个固国公主也不是什么难事呢!” 这话儿谁说都不算话,只有长亭说出口的,别人都觉着可信。 论和石猛与庾皇后的亲近得有恃无恐的人,石宣算一个,长亭也算一个,石宣懵懵懂懂,说出来的话无所谓,长亭不一样,这话一出口,即将可能被人无限放大或缩小,后果轻则引发一场争论,重的那就是,“咔嚓一生”就背时地被解决到了。这没人敢胡说八道,长亭是石猛与庾皇后身边的近身人, 她说的一定程度上就代表了这二人的态度和决断,长亭话一出口,王家的夫人太太们都啧了一声,感叹了圣人的恩德,同时对于石猛这一桩大手笔啧啧称奇。 固国公主上头就是镇国公主,镇国公主权利就大了,类比藩王,作拥封邑,且有些强势的镇国公主直接接过权柄紧跟着就是垂帘听政,女人干政了。固国公主身份也高,只是封邑大些,公主府人手多些,若驸马爷是在内都里那就更好,固国公主身上没享受到的东西和礼待全都一古脑地全塞给了她的驸马爷,简而言之一句话,是镇国公主强的是公主,固国公主强的可就是驸马爷了,故而其实真论起来固国公主比镇国公主更抢手。 奈何这两个都不常册封。 王太夫人当即捧场称赞了起来,先说“如今乱世当头,青年才俊一拨儿又一拨儿地出,瞧一瞧,健康现今的好小伙真是多呀!”再到,“我家阿朗算一个,岳家郎君这也算一个。”最后道,“否则说圣人有眼光呢,老身当初还记得圣人为了石大姑娘还几多垂问岳家郎君!”王太夫人言语间很有些惋惜之意,长亭看着有些想笑。 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同样,这世上的苍蝇没有不围着屎飞的。 长亭和王家这场赏鱼筵席上说的话儿,渐渐传了出去,苍蝇嗡嗡地不知道该不该飞,岳夫人陷入了两难。 第三百三十二章 取舍 第三百三十二章 如今的石宛就像鸡肋,吃了觉得可惜,涨了肚子万一之后有鸡腿肉撞上来又吃不下了,可要是错过了这块鸡肋,之后只有鸡屎了怎么办?谁来帮他们把鸡屎吃下去? 在岳夫人犹豫之际,昭和殿的旨意就下来了,庾皇后册石宣为沁水公主,石宛为庐陵公主,石猛的几个庶女得宠的封了公主,不得宠的怕是只能等嫁人的时候有个头衔了。石猛的姑娘册公主这事儿没说头,册石宛为公主,这很明显就是琢磨着看加大了筹码能不能来个人把她给收了。 而好笑的是,册的几个封邑,其实都不算真真正正被收复统一回来,甚至庐陵和沁水这两个物资丰饶的地方已然成为了符稽的驻扎地,自石阔攻陷建康以后,符稽带兵一路逃窜,后有石家追兵,前有各家拦路,实在艰难,绕是如此,他也神奇般地流窜至太行一带,依山休憩,倒是迅速又占山为王落下脚来,说没人在旁边帮衬着他,鬼都不信。长亭和蒙拓都觉着是胡人,胡人自然不乐意见到这片山河安康,那么必然不会容忍石猛走得如此顺畅。 给两个公主封这么两块封邑,一是昭示正统,二是石宣和石宛八成都是要嫁武将了,算是激励军心,武将拼死打下这两块封邑,才能叫自己娶回家的公主安安稳稳享受封邑的供奉啊。 恐怕有些人心眼要活起来了。 这几日军中在整合人马,故而蒙拓一连几日都没回府邸,回来的时候天都黑完了,一过屏风,把头盔往木案上一放,还没走进来坐稳当就道,“晚膳煮锅子吃,扎扎实实放肉!”长亭笑盈盈地“唉”了一声,再看蒙拓一进来,身后还跟了个尾巴。 长亭一愣,那尾巴就伸了手出来给长亭做了个揖,一张脸通红,瞅瞅长亭再瞅瞅长亭身后的香菇,脸颊更红了,愣呼呼地开了口,“表嫂,嘿嘿嘿,阿宁妹妹,嘿嘿嘿。” 嘿嘿嘿... 嘿个头啊! 石闯怎么来了?小香菇才被坑了一把,长亭才被庾皇后里里外外说道了一把,石闯这个时候来岂不是往长亭气头上撞?看了蒙拓一眼,蒙拓手一挥,“...他没吃午膳,我就叫他跟着我来吃晚膳。” 长亭再抬眼看石闯,石闯冲她再红着脸深作一揖,“谢谢嫂嫂了。”少年,你要是脸上没红,其实这道谢会显得诚意许多呀... 两个大男人在外间吃锅子,焖的羊肉片,清汤熬的,就撒了点儿盐,蘸料是长亭吩咐小厨房特意磨的芝麻酱,里面再调了点儿油,油一冲芝麻的香味就出来了,蘸着片得很薄的羊肉吃很下饭,羊肉捞完了就煮水白菜和豆芽菜进去,烫几筷子就能挑出来下肚。两男人吃得脸上额头上都红彤彤的,一锅吃完了还在下羊肉片儿,白春端着托盘进来见这里头还在吃怔愣片刻才同长亭福礼问安,轻声通禀,“夫人,岳家夫人过来了,就在二门等着呢。” 长亭蹙眉,再看了看那两男人,起身吩咐蒙拓,“好好照料阿闯,也别吃少了也吃撑了,过会子叫珊瑚给你们熬山楂水喝啊...” 石闯赶忙放下筷子,起身又朝长亭一福,“嫂嫂,您自己忙去,阿闯知道讨食吃!” 蒙拓便哈哈大笑起来,将石闯一把扯坐下,“肉都堵不住你的嘴!” 长亭轻捻帕子擦了擦额角,便带着阿宁往正堂走,长亭身上还有一股锅子的灶火味,便避到偏厢换了件衣裳才出来见岳夫人。 许久不见她,岳夫人照旧一副精明强干的模样,一见长亭屈膝福了福,朗声问道,“县主安康!” 长亭便笑,“您折煞我了呢,皇后娘娘仁德随口一说罢了,如今公主都没册几位呢!"长亭手一偏,请岳夫人坐,“您是喝毛尖还是碧螺春?哦,天儿也晚了,喝了茶汤夜里怕难受,还是给您温一壶果子汁儿吧!” 天儿这么晚了,主人家可没有待客的道理了! 岳夫人装作没听懂,也笑言,“那就叨扰蒙夫人了。” 第三百三十三章 舍得 第三百三十三章 舍得 长亭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珊瑚闻声便退出内厢约莫是去准备果子汁儿了,长亭挽了挽丝帕,开口便是笑,“这样晚了,您总不能是专门来同我寒暄几句的吧?前头我们家爷正和三郎君用膳,我瞅着这天色,估摸三郎君今儿是要在镜园留宿了,我这还得去前院安排安排呢,总不能怠慢了三郎君吧,您说不是?” 岳夫人连声应是,“自是应当要把三郎君安顿妥贴的。”岳夫人又如何不知长亭催促之意,想了想,再开口道,“照理来说,我是没这个脸皮来找夫人帮这个忙的...胡姑娘那事儿...”还未待长亭说话,岳夫人便自说自话地笑起来,“不过如若不是因为我们家...胡姑娘却也搭不上王家那门亲事,这都各自有了好归宿,再提之前的事儿就没意思了呢。” “是没意思了。”长亭再抿嘴笑问,“听岳夫人的意思,阿番这也说了好...归宿了?” 珊瑚在下首闷声一嗤,男人找什么归宿呀,自家夫人说话当真是越来越气人了呢。 岳夫人不在意,听几句难听话又掉不了几块肉,再者说了,这不叫陆长亭把气发干净了,之后的事儿还不好求呢。岳夫人笑盈盈地乐呵呵地,瞧上去一点儿没生气,“夫人爱说笑...如今都还在相看考量中呢,我这心里总觉着我们阿番是高攀了的,俗话说这高门娶妇低门嫁女,我这心里头啊,现今都还打着鼓呢!”岳夫人见长亭扭头看了看外间,正巧游廊在换灯添油,又怕自个儿一直绕呀绕,陆长亭最后要找个理由让她把话给憋回去... “是庐陵公主。”岳夫人可算是开了口,眉梢眼角都是精明,“庐陵公主无论是年岁、相貌还是性子都同阿番合适。并且...”岳夫人眉梢微微抬起,话头顿了一顿,“并且还能帮夫人解个围,这总不能叫张黎大人停妻再娶吧?到时候满秀姑娘又当如何自处呢?” 求人就求人,加上威胁就不好了。 岳夫人是什么都没说错,可长亭向来不吃这一套。 长亭再垂眸一笑,边抬眸斜睨岳夫人边言道,“您做得了令郎与三爷的主吗?别我好话歹话都说尽了,到头来反倒落三爷和阿番的埋怨。” 岳夫人眼神不着痕迹地往内厢瞥去,是,她何尝不知娶石宛要惹议论?可谁说这门亲事现在就要兑现的了?过个一两年,等石宛搞出的这事儿风头避了避再说嫁娶婚礼,到时候谁还会议论?那时候,石家人坐稳了江山,谁还敢说什么?如今岳家帮石猛把这个台阶填平了,石猛岂不是投桃报李,念着岳家懂事明白,只要岳家也坐稳了位子,看谁还会记得这桩事! 这世上落井下石的多,可锦上添花的更多! “自是做得主的。”岳夫人照旧乐呵呵地笑,“给邕州去了信的,儿子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不多言多语。三爷也说了内宅的事儿全由我作主。”岳夫人眼珠子一转,“不求夫人去做什么,您身份贵重能得见圣人,只求您记得帮忙在皇后跟前提个三两句就得了,不叫您操媒人的心。您说话管用有分量,圣人和皇后一准儿能听!” 第三百三十四章 真相(上) 第三百三十四章 这个请求着实不算僭越,至少在庾皇后将石宛也册为公主的时候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岳家父子皆在军中,父另主将职,儿另参将职,只待石阔上位即可论功行赏,加之岳番和石宛年岁相当,既无正房也无庶子庶女。站在石家的角度,自然是选岳家更好,站在石猛的角度,选了岳家就意味着能避开册张黎丹书铁券自然也很好。站在张黎的角度,爵位平白飞了,如夫人平白飞了,心里可能有点塞,但是他心不心塞,咳咳,其实没多少人在意的。 长亭敛首看向内间,堂内与内间拿竹帘隔着,竹帘上雕着兰草,兰草上缀着蝶儿,朱砂染了蝶儿的翅膀,又鲜又亮。长亭看那帘子下摆微动,不觉叹了口气,想了想终是沉声再问一遍,“阿番知道?也没有表示异议?” 岳夫人颇为自矜地抬了下颌,“自是知道的,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往后的日子可是他们两过的呢,自是要同他讲的呀。”岳夫人眼神不着痕迹地也朝那竹帘子望了一望,神容越发矜贵,“王家也是户好人家呢,王家太夫人是个最风趣不过的人了,王家与岳家也不坏,哪日约着打双陆,夫人别托辞不来就好呢!” 长亭笑而不语。 岳夫人一走,长亭便掀开竹帘子,见小隔间桌上的茶汤还冒着热气儿,便问旁边的小丫头,“玉娘做什么去了?” 小丫头才进府不知玉娘和岳家这一出,糯声糯气的,“胡姑娘要了盅茶汤喝,喝了两口就说困了回去睡下了。” 长亭默了一默,点了点头。 慢慢就放下了,这世上哪有什么放不下啊,痛了自然就放下了。 双陆肯定是不打的,要打也不能王家、岳家一起打,那得多尴尬呀。次日长亭特意递了帖子进甘泉宫和庾皇后说起此事,哪知长亭才提了个头,庾皇后便是大舒一口气,侧身吩咐晚烟,“...公主出嫁往前没先例,就照着礼制办即可。”再转过头来朝长亭道,“你去递信请岳家请个来媒人来吧,这事儿宜早不宜迟,早办早好。”忽而又想起什么来,“前日石宛就说想见你,正好今天你过来了,要不去后罩房见见?” 石宛想见她? 石宛是想撕了她吧? 其实从长亭私心来看石宛嫁给张黎做小,她才最欢喜,奈何投鼠忌器,又想看石宛倒霉又舍不得自家满秀以后吃亏...长亭脑子里走着神,面上婉和着应下庾皇后将才那番话头,又同庾皇后寒暄了几句,晚烟便带着长亭往后罩房去。甘泉宫彻彻底底清理了一遍,后罩房都打理得很清雅,石宛自那日之后一直禁足于后罩房中,长亭看其间摆设便知庾皇后并未亏待过石宛。 代价太低了。 长亭想法很市井,如今只希望岳夫人能好好折磨折磨她。 长亭一把推开门,便见石宛背对着她坐着,面向一个大青釉水缸,手里约摸是捏着鱼食吧,听闻身后推门的声音,石宛后备猛地一耸,如同受惊一般转过头来。 第三百三十五章 真相(中) 第三百三十五章 真相(中) 光从打开的门缝里投射而出,照在嵌了粗金砾的青砖瓦上,长亭见石宛一张脸煞白,眼下乌青,比以往看上去更怯懦,整个人身如纸薄,好似在瑟瑟发抖。 不是装可怜,是真可怜。 长亭偏头打量石宛,晚烟在长亭耳畔轻声道,“皇后也没着意作践她,只是禁了她的足,吃喝用度要多好是没有的,可什么都没有短少,心里藏着事儿,没法儿坦荡活着。” 晚烟声儿是压着说的,可也着实不算小声了,石宛听得挺清楚的,抬起头来看了晚烟一眼,再把眼神移到长亭身上来,轻声道,似是怕惊了浮尘,可嗓音里的啜泣清晰可闻,“是要把我带走了吧?带到哪儿去?慈云寺?还是送回冀州?庾三呢?她好过不?”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我虽然不好过,但看到你也不好过,我就放心了。 “庾三姑娘早被送回邕州了。”长亭一面回答,一面落座,“今日收到的信笺,乱世流匪甚多,庾三姑娘这样一路恐怕不好过。”长亭环绕了石宛这间不大不小的内室,什么都有,什么都周全,洗脸的银盆、敷脸的香膏、绣着蝴蝶的长绦子,什么都有,长亭莞尔一笑,“反正是没有你好过的。” 石宛当即向后一缩,下意识冲口而出,“原就不是我自己想做的!是她...”石宛四周望了望,看向晚烟,当即闭口不谈。长亭斜睨一眼,晚烟知趣阖上门,屋内便只有她与石宛两人了,长亭笑了笑,“我自然知道是她庾三的主谋,她为了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当时你在屋内,一口咬定阿宁和石阔私会,且手上握有石阔贴身之物。石阔的东西,你们很好拿,这一点没有异议。我只想问你,你是否知道,一旦此事暴露你将会面临什么处境?” 未待石宛回答,长亭轻声道,“庾三姑娘有皇后保她,且众人并不知道她才是主谋那个。纵然阿宁会在此番算计中下嫁石阔,庾三姑娘这门亲事作废,可为了庾家的脸面,石家的脸面,庾三还是会嫁进石家的,旁支也好,偏系也好,她至少不会死。” 石宛神容阴郁,向后一缩再缩,直至缩无可缩。 “而你一定活不了。”长亭紧随后言,“这些你应当都清楚明了,如今时过境迁,阿宁无事,庾三收惩,你也有了着落,虽说或许非你之所想,可到底还留有一条性命。也怪我好奇心重,我只想问你一句,当时当日,你为何要如此抉择?” 之后,内室无人开口。 一片静谧。 隔了许久,石宛佝头闭眼,手摁在腿上紧紧攥住帕子,开口低吼,“不是每个人都有娘家当臂膀的!我没有!我没有!我母亲只知吃斋念佛!我父亲去得早!我一无长兄,二无靠得住的叔伯。如若我有错,首当其冲,便是我来担!我担不起...反正都是一个死...与其那样毫无尊严地死去,我还不如落得个干净,不叫他知道我...” 不叫蒙拓知道什么? 长亭颦眉。 石宛说着便捂脸低啜,“我有把柄在庾三手中....我没有办法的啊...” 第三百三十六章 真相(下) 第三百三十六章 真相(下) 长亭今日来这儿,只是想知道,石宛为何要成为庾三的马前卒,也还想求证一件事儿。 是什么把柄,长亭已经不是很想听了,因为你有把柄在庾三手中,因为庾三手中有捅你的刀子,所以你要转而拿这把刀来捅一个与你从无怨尤的小姑娘?这是什么道理? 其实石宛口中的把柄是什么,长亭大约能猜到点儿。石宛能做什么出来?她做不出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情,哭哭啼啼恶心恶心人是有的,但真要她有什么握在庾三手里这样要挟的把柄,除了杀人放火,对于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而言,那就是少女怀春了。 或许...真的是这样,石宛才不希望让蒙拓看到?借此来保全她最后一丝颜面? 长亭一直知道石宛对蒙拓的感情,当一个小姑娘对郎君有了割舍不掉的感情时,一腔浓情无处疏解,石宛又好附庸风雅,舞文弄墨,那么留下只言片语就好理解了。石宛与庾三一向臭味相投,这把柄落到庾三手上那就非常好理解了。石宛宁愿选择跟着庾三做出这种蠢事也不愿意让自己在蒙拓面前颜面扫地,对于石宛的个性而言,长亭也能理解。 长亭轻声道,“此间绝路,与他人无由,全是你咎由自取。”再一笑,“嫁给张黎怎能称为绝路呢?张黎与你年岁相差不大,又前途无量,家底殷实,嫁过去虽然是作妾,可到底还是锦衣玉食,对比起前途未卜的庾三娘子,你的处境实在好太多了。” 长亭话头一顿,轻声再道,“你别忘了,当初阿宣是真正看到张黎在内宫走动的哦,众家夫人都是看着的,这事儿谁也赖不掉。” 那日,她并没有和石宣有过任何沟通接触,她一听到白春回禀未曾找到长宁并且石宛也不在堂内,她第一反应其实是害怕石宛危及长宁性命,可想一想,又觉得没有这个可能,故而才会下意识地让白春将张黎请进内宫来,无论出了什么事,张黎既是底牌又是盾牌----这不他帮阿宁挡了多大一个煞呢! 长亭嘴上不咸不淡地威胁着,“你们都以为我顾忌满秀,可这有什么好顾忌的?只要我还在建康,只要陆家还没倒,张黎就一辈子不可能宠妾灭妻,石家也绝不可能为区区一个侄女出这个头的,我没有顾忌的地方。男人纳个小是件多正常的事儿啊,何必闹得满城风雨呢?” 石宛哭得婉转哀戚,双手捂住面容,哭起来语声呜咽,“...我对不住阿宁,可能不能别把我嫁到张黎家去,我不是庶出的,我不能做妾的,我做小,我母亲会当场气死的...我这样嫁过去,岂不是要一辈子低着头做人?”石宛哭出了声,“求您行行好,我再也不敢了...我去给二姑娘磕头认错,我再也不敢了!” 长亭起身轻轻掸了掸裙上的灰,抿唇浅淡,“磕头认错不必了,我只想问你一句。” 石宛眼中顿时闪现熠熠亮光。 事情还有回寰! 长亭莞尔一笑,似睨非睨地打量石宛,“你说实话,或许这件事还有辗转的余地。你若说了假话,张黎就是你最后的归宿。” 石宛陡然抬起下颌赶忙点头,“我必定知无不言!” “那日在马车上,将长宁推下马车的到底是谁?”长亭身形微微倾斜,腰肢小倾,整个人被笼罩在从窗棂处直射而来的光影中,“你不要想再拿假话糊弄我。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我知不是你,你手够不到那么长。我只想听到实话。” 第三百三十七章 大白 第三百三十七章 大白 石宛脸色陡然卡白一片。 浮光若梦,长亭静静看着石宛,如果当初石宛在她们跟前指证是庾三下手只是为了同她们套近乎的话,那长亭有理由怀疑这个指证不准确,很大的可能是庾三为了给她们顺利下套而指使石宛说的假话。既然是假话,那么真相是什么? 如果这个真相一直被藏匿在水下,那么长宁就会活在危险之中----这让长亭寝食难安。 长亭再意味深长地开了口,“无论你的回答是什么,庾三姑娘都不会有好下场。所以,你无须因私心攀咬庾三,我只想知道真相。拿一句话,换你后半辈子堂堂正正地做人,你觉得亏吗?” 人都是有私心的。 如今的石宛恐怕恨毒了庾三,自然会希望看到长亭恨上加狠去打压报复。人有了私心,真相便只会遥遥不见天日,故而长亭才会说一句,无论今日是谁的名字出现,庾三都不会善终。 石宛眼神一闪,埋首轻声试探,“如果我说了...我是不是就不用嫁张黎了?” 长亭微微颔首。 堂内又静了下来,石宛深吸一口气,隔了良久,清了清嗓子后方开了口,语气有些怯生生地,好似漂浮在空中,落不下,也挨不到地面上,“那日我是坐在皇后身边的,夜袭来得太突然了,大家都很慌乱,我不知道别人看见没有, 反正我是看见的...”石宛手上紧紧揪住衣角,“不是庾三姑娘和庾五姑娘推的,也不是我推的,更不是皇后推的...” 车厢里只有这些人,除了她们就是长亭三人。 等等... 长亭微微眯眼,车厢里还有一个人。 崔氏。 崔家阿霓,石闵的妻室。 长亭目光灼灼紧紧盯住石宛,闷声道,“你是说,是大嫂推的?”崔氏有什么理由推阿宁?长亭蹙眉,把阿宁推下去,当时外头战况正乱,阿宁遇害的可能性非常大,一旦阿宁遇害,那么陆家就算不要求石家拿出一个说法来,可平心而论,陆长英和长亭心里头也会有个疙瘩,一旦陆家和石家起了嫌隙,那么石阔就等于有了一着废棋。而石阔倒霉,最欢喜的大概就是他石闵了。甚至,陆长英会要求彻查夜袭之人的底细,一旦顺藤摸瓜发现来人是与符稽勾搭上的胡人,照陆长英的个性必定要他血债血偿。符稽原本是石家的事儿,如此一来,摇身一变,变成了陆家的敌人,陆长英出了头,石猛便可坐收渔利。 石宛紧紧抿唇,手将衣角都捏得成了渣,“...别说我是我说的...要是叫皇后与大嫂知道了,我许是连性命都保不住的...” 长亭眼神斜睨,内厢气氛怪异,石宛确实不聪明,不聪明的人一旦投入感情,有时候也是一场灾难,太一根筋太倔,这对自己对别人都没好处。长亭也很倔,所以她对石宛的感官一直很复杂,说不上太恨,却更说不上喜欢,有时候觉得她可怜,又有时候觉得她可恨。 “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长亭轻言出口,敛裙向前走了几步,“岳家虽不算太好,可到底也不算太次。岳番人不坏,只是太听母亲的话,没主见罢了。没主见的男人好也不好,他能听他母亲的,那他照样能听你的。” 石宛不知心头作何感想。 长亭再偏首看她,目带怜悯,“往后呀别对这女人哭了,要哭就对着男人哭吧。对着女人哭,女人只会当看笑话一样看你,眼泪只有对着男人的时候才有大用处。” ps: 大白!超能陆战队! 第三百三十七章 反目 第三百三十七章 反目 长亭回甘泉宫和庾皇后问了安才告辞出宫,回镜园后,长亭偏过头见内厢里亮着灯,初秋时节,风叶萧索,风将树叶吹得簌簌作响。内厢暖光好似要溢出来了,温和隽永,长亭顿时浑身都充满了气力。什么是最好的感情?就是他既能成为你的盔甲,又能成为你的软肋。人这一生活着吧,大约只有两个期望,一是期待着自己对得起自己,二是期待爱人对得起你。 万幸万幸,长亭私心觉着这两个期望都是成了真的。 父亲以生命维护她,继母一命换一命救了她,长兄爱护,夫君珍重,幼妹尊敬,挚友信任,长辈包容,纵然其中存在算计、虚伪和私心,可长亭不会殚精竭虑地为了存活而背弃道义与良知,不会忧愁明日生死,不会操心自己的一腔心血付诸水东流。在这乱世中,长亭活得算是坦荡,在士族中,长亭活得算是任性。 至少,比背后下黑手的有些人活得更快乐。 长亭轻轻推开门,蒙拓的身形背对着她,矮几上点着灯,灯旁边种着几台云竹,云竹的片影投射在樟木桌面上。蒙拓正在练字儿,拿着狼毫笔照着帖子不知在写哪一篇。长亭走上前去看,原是在临摹《告家尊长者书》这一碑。长亭笑了笑,悄声缓步上前轻声道,“今儿怎么还练上字儿了呀?还规规矩矩地练上正楷了...” 蒙拓字儿一直不太好看,方正是方正了,风骨也有了,棱角也有了,可就是不太好看,就算使劲看了也找不着好看的地方。长亭一问,蒙拓启蒙是十岁,十岁的郎君启蒙已经非常晚了,身子骨和手指都长硬了,就连拿笔都要纠正很久。陆家的郎君启蒙一向在三四岁,通常由自己的父亲或伯父进行启蒙,再请外面的名儒来教导,几年下来写字这项基本功已经练得很扎实了。 陆长英曾经就私底下说过,“字如其人,蒙拓那一手字写得太臭了,旁人若不了解他的,恐怕会以为这个郎君不可靠或是太木讷。” 不可靠纯属瞎扯,太木讷也是枉自揣测。 长亭以为蒙拓不是很在意别人的评价,加之军中事忙,许多时候蒙拓连家都回不了,饭都吃不上还在乎什么字儿啊。 云竹熙熙攘攘地长成了一团云的模样。 蒙拓臂力惊人,故而抬笔极稳,一横一竖都写得很专注,待写完一个字儿后方放下笔来,温声应长亭的话,“心烦,练练字,静下心来。”隔了半晌,才又开口道,“你哥哥不是也要到建康了吗?总不能叫他看我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吧。” 长亭笑起来,敛袖磨墨,“哥哥的话,你听一半丢一半便可。”再问,“心烦什么呀?”长亭一偏头,见纸上的字儿是沉住气才一鼓作气写下来的,不像是心气郁结的样子啊,再道,“可是军中出了什么问题?” 蒙拓下意识摇头,想了想才点点头,“也算是军中。”语声朝下一沉,“岳番来信请调回建康,其中理由却叫人生气。” “什么理由?”长亭柔声问道。 “他说他要回来成亲。”蒙拓语气里有无奈加失望,“他说岳家迟早要迎娶石宛,请调回建康后,他才好成家娶亲。”蒙拓话头再一顿,似是咬牙切齿,又像是无可奈何,“他说我不要因男女之事流放贬谪他,他说...这不公平...” 第三百三十八章 成仇(上) 第三百三十八章 成仇 不要因为男女之事贬谪他? 他以为蒙拓调遣他去邕州是贬谪他?真是荒诞之极!长亭被气得喉头都发苦,这到底是什么道理?岳番身边到底都是些什么人?那个叼着狗尾巴草四处逗猫惹狗的少年究竟到哪里去了!长亭只觉得岳番在破罐子破摔,成,大家都觉着他一定会接手石宛,那他就接着吧,反正也是如了大家伙的意。 长亭颦眉浅言,“...我倒觉得阿番是在跟你赌气。”长亭始终不乐意相信岳番会拿这种话来将蒙拓的军,玉娘是玉娘,一码事归一码事,就算蒙拓在排兵布阵的时候也不会考虑到要为玉娘出气而故意刁难岳番,兄弟和女人,政事和私事本来就不应该混为一谈。长亭轻声再道,“你要不要再写封信去给阿番?贬谪?什么叫贬谪?他从军这么十几年,最大的功劳就是把我和长宁给石家捞回来了,其余还立下什么大功了?连王朗都有平野之胜当作底气,不把他远调,把他放在建康,谁会记得起他,谁会看得起他?把他放在邕州,给他兵,给他粮饷,不就是为了给他底气吗?” 长亭手上墨块儿都快磨完了,伸手出去在帕子上擦了擦手,再叹一声,顿升起一股无力感,“我一个妇道人家都能看明白的事儿,怎么换到岳番身上,他就懵了啊?以前他不是这样的啊!” 蒙拓将帖子一折起,“在冀州时,他日日吃酒与同僚相会,我说他,他便说做官领兵是需要出来喝酒交际的。”蒙拓笑了两声,“岳三爷终日在外,没有时间来管教这个儿子。我说一两句后,岳番下次见我便绕道走了,兄弟还是兄弟,情谊还在。我只觉得这个愣小子品性没变,就算被安逸日子冲昏了头脑也是暂时的,只要把他丢到外面磨练两年,原来那个岳番始终会回来的,可惜...” 蒙拓帖子折了快一半,似是心烦意乱起来,伸手将帖子重重阖上后才闷声道,“可惜这小子越走越偏差!” 长亭隐约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可细细一想又觉得丝毫没有联系。 长亭甩甩头,“那你批吗?让他回建康来。” 蒙拓怪道,似是觉得长亭在说笑话,“我若批了,那岂不是承认是贬谪他了?更何况如今天下尚未大定,邕州摇摇欲坠,必须有人在此处镇守方可稳定军心!”蒙拓语声坚定,执拗劲儿也上来了,“我不批!” “那如果圣人要批呢?毕竟石宛的亲事提上了日程...”长亭迟疑着道,“亲兄弟尚有阋墙之说,你这般作为,我害怕...” 害怕以前的情分完完全全被消耗了个干净啊! “圣人要批就让圣人批!反正我不批!”蒙拓斩钉截铁中有丝恨铁不成钢,“玉娘一事可知岳番软弱,如今请调可知他短视,三爷在外浴血奋战,我岂能眼见同胞兄弟行差踏错!我一日能做主,我便一日不会批!” 长亭凝眉,忧心忡忡,“真不知道岳夫人到底在岳番耳朵旁边说了些什么鬼话!” 在岳番旁边说鬼话的人是有,并且人还不少。 第三百三十八章 成仇(中) 第三百三十八章 成仇(中) 邕州城外柳枝白墙,城门口守卫极严,路过行人多会遭到一番盘查,城外有众人排队进城,难民居多,入城之人黄皮寡瘦,头戴破布纱巾,手挎竹编小篮,里头装了几个风干了的馍馍。城中虽无五步一哨,十步一岗的情形,可按时巡逻的兵士来来往往,一列跟着一列,虽市集上也有小贩叫卖,可认真瞧起来也知城中并不太平,或者说,也知城中并非看上去的这般青草繁荣的盛世之景。 邕州城中平坝之内,有军营驻扎,营中有军士来回值守,最里间那支帐篷最大,这只帐篷大门紧闭,密不透风,只能零星几句话语从中随风漏出来。 “...信应当今日送回建康,郎君写信的时候应当自己心里就有了一个底儿了----蒙拓不会相应。枕边风自然比咱们的信更让人信服。”里间有人在说话,语调很平淡,着白冠长衫,“他如愿娶了陆家的姑娘,血缘和身份都比你更近,甚至领兵布阵都在你之前,论起来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又如何会选择开罪陆家来为你说话?” “够了!”那人旁边手一挥,听起来瓮声瓮气的,“别说了!”话一说完,习惯性地去叼嘴角,找了半天也没找着一根狗尾巴草,不觉颓然。 事已至此,他什么招儿都想不到的。 他喜欢玉娘吗? 废话!要不喜欢能和她糊这么久? 可他喜欢玉娘到可以抛开家中老母,可以忘掉同僚嬉闹说他“只是为了跟陆家搭上关系才找了个连爹娘都没有的乡野女子”,可以放任自己的孩子也没规矩,有一个什么也不是的娘亲吗? 岳番反问了自己三遍,对不起,好像不能。 他当然记得一路上生死兄弟的情谊,也记得和玉娘同生共死过来时的心态和想法,可到底那时候太年轻了,以为谈得来就是感情,以为那时候的感情足以支撑他们走下去死,年少轻狂,口无遮拦,如今石家的位子越攀越高,他们这群人只会水涨船高,往后的地位只会越来越好。 岳番闷头似赌气一般靠着墙角坐了下来,对面那人是他的谋士,也是军师,他爹说“一将无能,累死千军。”非得给他找谋士带到邕州来,这位郭先生看事儿倒都挺明白的,就是说话不好听。 “你如今不该追随蒙拓。”那位郭先生毫不畏惧岳番的低吼,“你是臣,他也是臣,要么东风压倒西风,要么西风压倒东风,你应该听君上的话,而不是听一个臣子的话。话说俗一点儿,当狗都要当乡绅家的狗,不当长工家的狗。”这位郭先生话上一顿,面无表情,“郎君莫嫌小老儿说话难听,话糙理正,说出口的话记在心里头的道理都是有用的。” 岳番脸上一沉,他和蒙拓是兄弟关系没错,从小一块儿长大,可如今却好像变味儿了似的,当初因他迟迟未娶玉娘,蒙拓便是想打打想骂就骂,他实在跌份儿! 第三百三十九章 成仇(下) 第三百三十九章 成仇(下) 营帐中,岳番跨坐在杌凳之上沉默无言,气氛沉闷,郭先生眼皮耷拉下来,人老了,眼睛都睁不开,眼皮子一直这样垂下来,吊出一双三角眼来,怎么说呢?照老辈人的说话,三角眼,吊眼眉,一瞅就是奸臣相。 他是奸臣吗? 郭先生表示并不是很赞同,他不算奸臣,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甚至是个忠臣,乱世当道各为其主,他做坏事说坏话也只是为了给他的主上铺路,哦,同时也算是给他自己和儿孙的锦绣前程铺路。 郭先生声音发沉,神态如同在循循善诱,“你将蒙拓看成弟兄,可蒙拓将你看成兄弟了吗?如若他有一分将你看作弟兄,也不该默许陆氏将石宛抛给你----他明知道你中意的是谁,也明知道石宛愚钝蠢笨,不堪大任,娶妻娶贤,妻贤夫祸少,你一旦和石宛绑在了一块儿,这往后的日子恐怕就是鸡飞狗跳。蒙拓他不可能不知道...” “可这门亲事是我母亲力主的...”岳番说话的声音显得很弱。 岳番的声音弱,那么自然郭先生的声音便陡然强势起来,“判罪都有主犯与从犯,岳夫人当然是站在你的立场为你着想,闺阁妇人见识短浅,当然想事行事有所偏差。可蒙拓足智多谋且粗中有细,一个对战事和数十万将领都运筹帷幄的将军会看不到这一层!” 郭先生背立岳番,紧跟前言,“蒙拓自然看得到,可他什么也没做!你中意的女人,他默许陆氏将她定给别的人家。你想回建康,他装作什么也没听到,甚至蒙拓顺水推舟企图让你把石宛这个女人娶进门。”郭先生冷笑两声,“石宛是石家人,可她有什么?父亲死了,母亲活着却没有任何声音,石猛会喜欢这个侄女儿吗?石猛连自己的庶女都不上心!如今就算封了公主又如何?不会给你带来任何收益!这难道不正是蒙拓他想要的吗?二郎君跟前能有多少人?二郎君的眼睛都能看到多少人?从龙之功当然显赫,可人一多再一平均,谁还能得到些什么好东西呢!” 岳番额角冒冷汗,连连摇头,口中只有一个字便是“不不不”。 郭先生抬高声量,仰起下颌,“你和蒙拓是不可能并肩而行的,谁从谁主,这个问题始终是要面对的。郎君,你扪心自问,你想一辈子当从属吗?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因陆氏的一己私欲嫁给别人家去吗?郎君呀,你不去争不去抢,别人却从不会手软!” 岳番口中嗫嚅,不知想说些什么。 郭先生眼看岳番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拧紧眉头,脑中转得飞快,终是沉声道,“想一想你心爱的姑娘吧,你如今还能怎么娶她呢?” 岳番眉头越紧。 玉娘...他是想娶玉娘的,就算玉娘不能为他带来什么更显著的利益,可只要他变得足够强大了,他是不是就不在乎妻室的能力了呢? 他的面前只有一条路。 变强,变得别人不能忽略他。 他才能不被人摆布,顺遂地活下去。 第三百四十章 意外(上) 第三百四十章 意外(上) 岳番如何活下去,长亭并不是很在意,也无从知晓。石宛的婚事终于下了旨意,岳番未曾回建康来,岳夫人全权领了旨再谢完恩,再一商定婚期,岳夫人表示对这门亲事越发满意了----毕竟每个人都想让石宛这桩丑事渐渐淡忘在人们视野中后再谈及后文,故而无论是岳夫人还是瘐皇后都属意希望石宛再挨两年出嫁。 这就是说在这两年里会不会发生什么,从而影响到这门亲事完全是个未知数。 而长亭不允许这个未知数影响到玉娘今后平静温馨的人生----如果岳番在这两年中脑子一通又折返过来找玉娘该咋办? 长亭这几日越与王家频繁接触,便越觉得王家着实是户好人家,人口简单、王朗其人不似纨绔,也不似军中诸人那般粗俗无礼,人挺沉得住气的,是个能托付终生的人。王太夫人心中有数,苦日子过过,也不拿架子,是个很值得尊敬的老人。待石宛的亲事落下帷幕后,长亭终于和王家商定着将玉娘的终身大事板上钉钉了,待过了小定后,长亭大叹一口气,玉娘也大叹一口气,缩在暖榻上,双手抱着枕头,冲长亭笑,“这下好了呢,我可算是不用担心他穿着战袍来抢我了呢。”玉娘乐不可支,“你知道吗阿娇,我之前还想过他会不会在最后一刻穿着盔甲来抢亲呢,可他却什么也没做,连一封信也没有给我写...”玉娘笑容渐敛,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再轻轻一叹,“你知道的,就像当初蒙拓那样,驾着马...” 长亭揉揉玉娘的头发,玉娘仰起头来再笑了笑,想了想从怀里揣出个小香囊来,“我也不能再这么想了,否则就是对不住人家王朗。虽然是媒妁之命,父母之言,可人家去哪处都是想着我的,虽然话也不多,可看着他心里也挺踏实的,心里头明白他靠谱,能把事儿和未来都交给他。” 喜欢,当然很重要。 可并不能当饭吃。 有的人非常喜欢你,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你陷入不忠不义的境地。可有的人,喜欢好像说不上,不喜欢也好像说不上,可是他默默地做了很多事儿,叫你心安,保你一生顺遂,不再颠沛流离。哪个更好,这没人能说清楚。只是玉娘辛苦小半生了,也别跟她玩儿嘴上功夫那一套了,还是结结实实地过日子让人放心。 退一步说,这世道,正儿八经地嫁娶上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又有多少?再退一步说,就算不是这世道,世上这么多人,正儿八经地遇见一个真心倾慕的人的几率又有多大? 长亭看着玉娘抿嘴笑笑,这还没说话,余光便瞥到门外有人影晃荡,眉头一蹙将白春唤了进来,白春神色很有些慌张,难得地慌张,凑拢了轻声告诉长亭,“...胡人攻过来了,从北边来的,邕州和幽州打得正酣呢。” 该来的终究要来。 符稽不可能眼睁睁地将江山拱手让人。 长亭大吁一口气,“哥哥要到建康了吗?” “是,明后两日就到。”白春惴惴不安,加了一句,“若是邕州和幽州沦陷,咱们怎么办呀?” 总不能皇位都还没坐稳,就被人赶下去了吧! 第三百四一章 意外(中) 第三百四一章 意外(中) 白春难得惴惴不安,一双手都在抖,“内忧外患,内忧外患,如果...真的符稽打过来了怎么办呀...难不成咱们还得回平城去...”白春语带哭腔,“安稳日子都还没过够,这怎么又来了呀!” 宁为太平狗,不做乱世人。 这哪儿是又来了呀,这分明是一直没断过。 不是他们关上建康的城门,城门外就没有难民饿死冻死,被流匪捅死了,更不是他们在毫无负担地拿龙泉酒来和蟹黄膏时,外面就没有难民啃冻馍吃野菜了。长亭流亡过,她过过这苦日子,自然明白只要这天下还有人争雄不放手,那就永无宁日。 “打过来了怎么办?那就打回去呀。”长亭抬眸远望,窗棂外远山如黛,轻叹了一声,“若邕州和幽州沦陷了,咱们便只有孤注一掷,建康城在我们便在,建康城亡咱们便亡了。” 所有的假设和如果都是没有意义的,上天绝不会给你足够的时间去做好假设,商定好对策的。 临近日暮,蒙拓归家,脸色一直不是很好,见长亭,长亭抬头问他,“可在营中用过膳了?”蒙拓抬起门帘来,愣呼呼地接过双喜递过来的温茶,喝了两口才反应过来,“吃了,刨了两口,今天统兵又在算粮饷和点人头...”蒙拓拿手扶了把额头,奈何手扶到一半才想起来还端着茶盅,险些泼出水来,蒙拓这才一惊,将回过神来,又怔愣片刻后将茶盅搁下来,再坐下来同长亭道,一边说话一边叹,“来来去去,从内城到外城,再从外城到内城,这么多趟,看建康城外的流民又一下子多了许多,可能是秋天来了,天气转凉,百姓们要是再不找个窝,害怕过不了这个冬吧。” 蒙拓不爱和长亭说这些事,怕长亭想得多了。可如今蒙拓一个没忍住,还是说出了口----成了亲,娶了媳妇儿,就觉得自己有了说话的人,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了。有些话憋在心里头呀,难受得很。 长亭蹙眉看蒙拓,想了想道,“要不今年提早施粥吧?” 这哪儿是施粥能解决的问题呀。 施粥一次,流民喝一次。建康城门是万万不敢打开的,万一这些流民中混杂了别的人,那建康不保,内院就起了火,符稽估计睡着了都能笑醒。 蒙拓摇头,“如要出兵,将士们的粮饷补给都还悬吊吊。”说起出兵,蒙拓又是一滞,“你只邕州和幽州被胡人围攻,建康如果不管不顾,那就是坐以待毙。” 所以一定会出兵。 而长亭安稳日子过久了,是不想让蒙拓带兵出城去的。 刀剑无眼,男人一旦踏入战场,是死是活,谁都不知道了。 “我本欲请命出兵,”蒙拓语声紧跟着一沉,“奈何二哥抢在我先请命,留我看顾建康。” 长亭眉头陡然松开再跟着蹙紧,蒙拓不离开建康,她自然乐见,什么功名利禄都没有人命值钱。可石阔要亲自出兵幽州,这倒在长亭意料之外。 蒙拓见长亭神色惶惶,再温声道,“幽州是二哥的老巢,敌人是胡人,如果由我带兵,那风险太大,紧要关头谁也冒不起这个险。且建康是二哥打下来的,如若幽州和邕州的功劳也算在二哥头上,那石闵将再也翻不起任何风浪。” “石闵是蠢,可崔氏不蠢。”长亭轻声截断,“崔氏看得懂。” 第三百四十三章 意外(下) 第三百四十三章 意外(下) 蒙拓低头笑了笑,“崔氏看得到,石闵当然也就知道了,只是就算他知道了,他也不敢去。”邕州是蒙拓的地界,也是石阔妻室庾家人的老巢,而幽州是石阔的地盘,崔氏和石闵当然知道要是叫石阔哪一头都占了往后怕是不好办。可是石闵绝对不敢去,他顾忌的是他有胆去,无命归。若蒙拓和石阔任中一个动了歪脑筋,石闵这一去都决计是肉包子打了狗。 去吧,怕没命。 不去吧,怕没地盘和威望。 可没地盘和没威望,间接也会导致没命... 反正这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乱世出英杰,似石闵的那类人就在这样进退两难中被丢弃在了洪流之外了,这是大势所趋。 长亭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石闵被架到火上去烤已非三两日了,石阔这几个年头吧,最喜欢拿这个哥哥做筏子,想做什么想说什么,石阔是运筹帷幄,胜券在握,可如今谁都看得懂恰在危机关头,在这个时节,一旦落了颓势就永远再难东山再起了。石闵除非是歇了争雄的心了,否则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 长亭歪头给蒙拓再递了杯温水,“那石闵就这么算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船到桥头自然直,他是不是就这么算了,我们不知道,凡事都留个后手,找条后路。”蒙拓轻声道,“我就是二哥留的那条后路。” 符稽联合胡人,恰恰胡人背信弃义,抛开老相识石家去亲近符稽,胡人出兵自北地围攻,邕州和幽州首当其冲成为第一要地,邕州有岳番及几位将领共同镇守,又因邕州城内有半铜城需重兵把守,故而邕州绝非软肋。已有三载未曾好好经营的幽州才应当是胡人着重攻击的目标。幽州本就是石阔的地界,石阔一方帖子上书,石猛即可御笔朱批准了,三日之后,整军朝北地进发,石阔领兵,黄参将升为副将跟军从众,此行带兵三万人,主场作战,胡人打得漫不经心,三万兵马绰绰有余,建康虽未一下空城,可巡逻的兵士明显减少了,可外城的流民却聚集得越发多了起来。 石阔出征当日天朗气清,蒙拓驾马去送,长亭的马车跟在后面。建康乃五朝旧都,几百年间城门大开大合了数以千计,兵将们已快马出城,黄参将于案首领兵,石阔轻骑殿后,蒙拓与之并肩骑行。 石阔一扬马鞭,马儿仰头长鸣一声,嘶鸣之声响破苍穹。 蒙拓一夹马腹跟随在后,“二哥此去珍重。” 石阔疏朗大笑,“披甲上战场,怎可有珍重二字?阿拓,你身为武将,便可知此言差矣!战场上越怕死的人,死得越快。” 蒙拓轻言,“石家精兵三万,战场上虽或无所向披靡之势,可自保却无忧,阿拓所说的珍重不是战场上的,而是脱下盔甲之后的警惕。” 石阔挑眉,两条剑眉入鬓,他长相秀气如此一来凭空添了几分英挺,“我自然警惕着的。”石阔再挑唇讥笑,“我那位大哥眼睛可是贼得很的。” 第三百四十三章 鏖战(上) 第三百四十三章 鏖战(上) 青山碧水,山脉横延。 石阔话音一落,蒙拓紧跟其后笑言道,“幽州有二哥亲信镇守,邕州有岳番把守,石闵的人手安插不进去,你只需注意在战后会不会有人莫名一冲而出前来鱼目混珠,混淆视听。”蒙拓右手提马缰,闷言再道,“二哥,凡事小心。” “自会小心。”石阔一抬头看向那一座连着一座,此起彼伏的山峦,大好的江山,大好的春光,石阔提起乌金马鞭,陡生豪气,马鞭遥遥指处是幽州与邕州的位置,“待我打下这江山,我便封你为王侯,到时邕州与幽州便是你的封地,你我兄弟二人春风得意,共享繁荣。” 蒙拓恭谨垂首,双手抱拳,“拓静待二哥佳信。” 遥指马鞭望封侯这码事,长亭私以为只要是有这个野心的人应当都是做过的,只是就是扩得个性而言,他大抵是有着十足把握才会这番行事吧。 他石阔方方面面都算到了,现下确实也够这个资本,建康有蒙拓和张黎一文一武守着,陆长英近日还到了,建康就更稳当了,待他将幽州与邕州镇守住,里里外外,石家还有哪一个的军功比他更高?到时石闵不过一个被圈在内城建康的小小公子哥。如果胡子打的是其它的地方,石闵的处境倒都还没有如此尴尬----故而这两日,长亭时常阴暗揣测,或许这回胡子帮的是石阔,而不是符稽? 长亭手一松,车帘子就跟着向下一垂,将那缝隙给挡得松松垮垮的,被风一吹还能瞅见外面人影,好似又有人从东北方窜了过来,长亭靠在车厢里看,哦,原是三郎君石闯,少年郎驾马前行,后背宽广,一张脸一晃而过,虽还是个腼腆儿郎,可这身上的气势可是在军中练了出来的。 长亭若有所思地口中呢喃,“老三过来做什么?” 饯行?还是,同去? 侧坐在长亭脚边的小香菇接上话来,口吻娇憨,颇有漫不经心之势,“阿闯来了啊?他不是说他不来送行的吗?” “嗯,来了。”长亭随口应是,回答到一半,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手再一撒,车帘子彻底坠下来,猛地转头问,“你叫老三什么?阿闯?你怎么知道他来不来送行!?”长亭口吻严厉,眼见小香菇身形向后一缩再缩,长亭稳了稳心神,婉转了语气,清咳了两声,“阿姐将才急了点儿...你得同阿姐说道清楚。” 阿宁瞅了瞅长亭,再眼神一瞥,斜睨到玉娘的方向来。玉娘紧跟着欲盖弥彰似别过脸去,眼神四下乱瞥。 长亭一沉声,当即码下脸来,“不要看别人,有什么话就说。” 小阿宁看上去伶俐极了,头偏了偏,眼见外面确实是石闯的身影,这才回过神来,语气嘟囔,“上次...我被推下马车不是三郎君把我给救了吗?您谢是您的事儿,我谢才是正道理,所以我就托人...”阿宁眼神向上一挑,正好又落在了玉娘的方向,接着继续说下去,“我就托人给他带了两壶好酒去,权当作谢礼了...” 第三百四十四章 鏖战(中) 第三百四十四章 鏖战(中) 长亭的眼神也跟着落到了玉娘身上,这托人...还能托谁啊!肯定是眼前这位未来王夫人了哦。长亭是陆家出身,内宅一向分工严明,别说被重点保护了这么几年的长宁一举一动都跳不开长亭的视线,能不声不响帮阿宁运两壶龙泉酒出去的,算来算去也只有胡玉娘了。 长亭简直想咆哮,有种我方阵营出了个逆贼的悲弃感。 玉娘默默地向后靠了靠。 “什么时候送过去的啊?”长亭温下声儿来,其实很多时候小姑娘和小郎君们压根没想过那么多,压根就还没长醒,旁边的人这么一点,那么一激不就相当于告诉他们了吗?当初陆长英把长宁送到她身边来,还不是怕小阿宁确实跟符瞿处久了之后就离不开恶劣。长亭给阿宁斟了盏蜜茶,轻声问,“怎么不告诉我呀?我出面还能把礼送得更妥善些----老三是要喝酒,可在军中哪儿能时刻喝酒呀?” 阿宁佝着头,小声嗫嚅,“姐姐送礼和我送礼,压根就是两码事。你送的是代表镜园的,我自个儿送,阿闯才知道是我备的。”外头有烈马疾驰嘶鸣之声,这小姑娘压根就没想回答后两个问题,向车厢内壁轻靠了靠,眼神飘忽,好似是在瞥外头。 长亭陡然想迎风流泪。 好吧,收回刚才想的,这哪儿是没长醒呀,分明是长得太醒了啊! 跟小阿宁身上,长亭像看到了自己个儿,靠在车厢里头,心里头呀就盼着赶紧来一阵儿风把这帘子给吹开好叫她多看一看在马车外背对着她骑马的蒙拓…… 这...是不是一路过得不太平的姑娘就喜欢英雄呀? 是,长亭承认石闯把小阿宁从马车下端一把提起来那次是很帅很英气,长亭也承认石闯这小郎君挺好的,相貌周正,品性周正,青梅竹马,看着长大,知根知底,又是幼子,长宁嫁过去没有那么大的负担也没很重的架子,一个幼女一个幼子关上门来过日子都是自家爹娘的心肝宝贝,谁不疼惜? 只是... 长亭见小香菇一双眼睛都快跳出车帘子了,抬起手来,“唰----”的一声将车帘子一把扯下来挡住,语声平缓,眸中带笑,“哥哥入暮的时候进建康,阿宁,你鬓发上的流苏都有些歪了哦。” 香菇“啊”了一声,忙不迭地伸手去扶流苏,嘴里头“哎哟哎哟”,连声嘟囔,“我早就告诉双喜我不乐意簪流苏了吧!这下可好了!哥哥都快到了,我流苏却歪了!” 这么一打岔,小姑娘才记不得马车外头都有谁了呢。 长亭大舒一口气,幸好长宁跟她不一样,幸好被她养得娇憨单纯,这若换成她,甭管是三郎君还是五郎君,只要男未婚女未嫁的,就冲着不让自己后悔这一点,就让人管不住。 长亭如今对当初陆长英的态度与心塞,终究心有戚戚焉地感同身受了。 还好阿宁胆子不大... 长亭刚这么一想完,便听小香菇闷声试探着问,“...那三郎君要不要跟咱们一块儿去接人呢?” 长亭当下绝倒! 哥哥,我真错怪你了。 长亭仰首迎风流泪,家里有个闺女真糟心啊真糟心。 第三百四十五章 鏖战(下) 第三百四十五章 鏖战(下) 入暮时分,建康小桥流水,只闻潺潺水声与鸟雀轻吟的声音。镜园大门敞开,石狮子上挂着两只十分喜庆的大红灯笼,蒙拓与长亭并排站在前头,长亭左手牵着小阿宁,蒙拓右手边站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长亭打横眼一瞅,这厮站得笔挺,侧面对着她,看上去蛮英挺的,石闯觉察到有人在看他,回过头去一瞅见是长亭在打量,石闯一下羞赧起来,敛首一笑,没一会儿,脸上就两团酡红。 你害羞个鬼啊! 长亭心中咆哮! 并不是在拿看女婿的目光在打量你啊,少年! 长亭默默别过眼去,蒙拓察觉异样歪过头来轻声问,“怎么了?”,长亭顿觉石家人着实不是啥好东西,这简直是和陆家彻底杠上了!为啥所有的还能稍微看得过去点儿的石家人都喜欢去勾搭陆家的姑娘啊! “我在看老三...”长亭温声回道,想了想再轻声道,“等晚上回去,我再同你细说。” 蒙拓不置可否,抿了抿嘴角,眼神也打横瞥了过去,一眼就看到石闯正一脸蠢相地笑得极为憨傻,不觉将头凑拢长亭,“要是老三惹了祸,你告诉我,我明日揍他去。” 长亭还未答话,便听闻有人在轻声惊呼,“来了来了!”,长亭赶忙抬头远眺,原是打头阵的小秦将军驾马前行,他身后跟着的是他的侄儿,秦堵。 许久未见,秦堵已长成了一个身背红缨枪,五官挺俊的郎君了! 长亭难掩心中激动,再一看,便可见列队之后有车队前行,熟悉的青蓝水靛色,熟悉的幔帐,熟悉的车辙,熟悉的...一切...长亭无端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车队行进,驶进胡同口里,长亭迎了上去,马车停了下来,长亭昂头看,先出来一位形容精悍的老妇人,长亭笑道,“陈妪!” 陈妪笑着同长亭福身,伸手再去接里面的人,长亭赶忙搭了把手,一边招呼小阿宁上前来,一边笑唤道,“祖母!” 都改朝换代了,再叫真定大长公主就不太合适了。 真定搭着长亭出了马车,说实话,长亭和真定其实不算太亲厚的,两祖孙中间隔了太多的事,没法说太多真心话,两个人都顾忌挺多,纵然两个人都晓得对方大抵是不会害人的,可终究没法儿实实在在久别重逢之后抱在一块儿哭那么一场。 长亭再唤了声,“祖母!” 声音里带着笑,长亭神色也喜气洋洋的。 真定没有老许多,几年未见,也没见徒增老态,只是背有些伸不直,拍了拍长亭的手背,再一把将小阿宁拢到自个儿身侧来,笑盈盈地道,“快去扶你嫂嫂吧!”顿了一顿,再加了句,“可得仔细着点儿了呢!” 长亭面上一喜,再搭了个手把谢氏也一并请了出来,谢氏一弯腰便见她小腹微隆,面如满月, 肤脂细腻,一瞧便是养尊处优的贵妇人模样!不对,是有了身孕的贵妇人模样! 长亭欢喜得不由哑然! 第三百四十三章 长英(上) 第三百四十三章 长英 长亭赶忙上前扶住谢之容,大抵是长亭神色太欢喜又或是因长亭动作犹犹豫豫显得很拘禁,谢之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拍了拍长亭的手背,压低声音笑言道,“……头一回见妹妹这么紧张呢……输了你哥哥三十两银子……”约莫日子过得十分顺遂,谢之容整个人瞧上去气色好极了,珠圆玉润,很贵气的模样,谢之容明眸杏眼一转,另一只手扶腰,凑近了同长亭窃窃私语般解释道,“……之前和你哥哥打赌来着,若是你被吓得说不出来话,犹犹豫豫的,那就算他赢……我是觉着妹妹一向很稳重来着。” 这两口子! 长亭抿嘴笑起来,再同谢之容压低了声响道,“哥哥不着调,嫂嫂也跟着玩,可是要教坏阿娇的小侄儿呢!” 长亭话音一落,马车之后便“踢踏踢踏”地有匹骏马飞奔而至,临近人车,马上之人朝上一拽马缰,马儿朝天一声嘶鸣就此停下。长亭一仰头只觉恍如隔世,这不过两三载未见,怎么世事都变了呢! “哥哥!”长亭站在谢之容身侧,笑着唤道。 蒙拓上前去行礼抱拳作了一揖,语声疏朗,“兄长,一路过来可还平安?” 陆长英身形朝前一倾斜,恰恰好避开了照在他脸上的灯笼光,男人姿容英挺,如今年岁渐渐上去,整个人的气质除却俊秀的五官所带来的挺拔,更多的是多了运筹帷幄与从容稳健,陆长英眼中有灯笼光,朝下一瞥,恰见自己的一双幼妹,这些年蒙拓凡事不叫长亭操心,长亭便身在后宅将养身息,总算是把早年间缺的补了回来,整个人都变得豁达平缓,就那么站在那里,好像一枝不与旁人争奇斗艳的玉兰花。小妹长宁一脸娇憨,个子身量都随了符氏,不算太高,身量娇小,站在长亭身边还是像一个小瓷娃娃。 陆长英打横眸光再看一眼蒙拓。 这个妹婿呀…… 还成吧。 老话说,老泰山要接受女婿至少得花一年的时候,陆长英心里叹了叹,他好像花的时候更长一点,这都三两年了,他看到蒙拓还是不由自主地板着脸想训他…… 陆长英身形一动,侧身下马,将马缰交给身侧随侍的秦堵,再拍了拍蒙拓的肩膀,眼神笑着落在长亭与长宁身上,口吻温和,“自是平安的,托二郎君的福,自过了冀州便有兵士随扈,只可惜来的时辰不赶巧,听城门士官说今一早二郎君就出了建康了?” 蒙拓一个跨步伸手去牵交到秦堵手中的马缰,约摸是预备亲自牵马,哪知秦堵傻傻愣愣的,一下没反应过来,蒙拓一边拍了秦堵的背,一边凑到陆长英身侧去同他说话,“二哥临行前还问起兄长,听说兄长暮间回城也长吁短叹不已。”秦堵开了窍,蒙拓终于如愿牵到了自家婆娘的哥哥的马的缰绳,蒙拓心下稍雀跃,口中的兄长二字也唤得顺溜了许多,侧身让开一条道,“……您先请入府吧,城中如今形势不太好,外头人多眼杂。” 第三百四十四章 长英(中) 第三百四十四章 长英(中) 陆长英回过头,挑眉四周环绕一圈后方,胡同外人来人往,一丛一丛着布衣的平民神色匆匆地走过,紧跟着就是全副武装、头戴盔甲的将士,陆长英微微抬起下颌,轻声应了个“嗯”,便撩袍朝前走去,蒙拓在他后面轻吁了一口长气,回头冲长亭点点头,长亭不由笑起来,这蠢货,怕是上战场都没得这么紧张! 镜园正堂收拾得极清雅,高几上放置一壶高口双耳花樽,里面插了两朵碗口大的十八学士,正厅亮堂,两列灯笼高挂。蒙拓邀陆长英上座,两个一家之主并坐上座,其余人依次围圆桌坐下,菜式还是老建康的东西,长亭帮蒙拓与陆长英斟了两杯酒,笑道,“……从老乐祥定的醋炖小鱼,这世道如此变迁,老乐祥还是以前的口味也算难得的。” 陆长英显得有些惊喜,“老乐祥的掌勺师傅还在?” “那倒没有了,原先的师傅老了,如今是他的儿子掌勺了。”长亭笑了笑。 陆长英习惯性地身形向后一靠,双手交叠胸前,指腹摩挲白玉扳指,长亭话音一落,陆长英便跟着轻笑起来,“父亲老了,儿子就接上了,这便是这世道之伦理大道。” 陆长英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长亭下意识地余光瞥向石闯,哪知那位莽撞少年正埋着头喝汤呢。陆长英从来不说无用的话,他这样轻声喟叹一句,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石家如今确实显了这番颓态,石猛不年轻了,自从居家搬迁至建康,城中内外一应大小事务皆是由两个儿子着手办成的,好像这位叱咤半生风云的枭雄在入主建康后陡然老去了。老狮子老了,新狮子就上位了,就像老乐祥的这位掌勺师傅一样,只是石家麻烦在他们有三个青壮的郎君,一个一个的都像牛一样壮实,像狼一样筹谋,像虎一样虎视眈眈,只盼望着一口咬到猎物的咽喉,瞬间毙命。 长亭面上笑着再斟了一杯酒,蒙拓扯开嘴角笑了笑,轻声应合陆长英,“当然是伦理大道了。”大厅中人多口杂,自是不会再言过多。陆长英说话滴水不漏,蒙拓着意逢迎,长亭自持放松,一顿饭吃得主宾欢蓬,饭后又是一番寒暄,便各自散去。蒙拓将陆长英领进内厢品茶,长亭作陪,玉娘将阿宁带回房间歇息,天色太晚,石闯便暂住镜园。 “叮铃”一声,罩帘被蒙拓挡开,陆长英在其后行走得有些缓慢,长亭不由蹙眉担忧,“哥哥,可是膝头还在疼?” 陆长英点点头,“天气一变,腿脚就不好受。”他不欲纠缠至此,话锋一转便开门入户直接说起石家之争,“……阿拓现今是明白地投了石阔了吗?” 蒙拓一愣,“我自小便与二哥亲厚,就算我有二心,恐怕别人也不会信。” 长亭安静坐在蒙拓身边。 陆长英一开口,直接是这个问题,也就是说如今如此纷乱的局势在他眼里并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石家两兄弟的斗争? 第三百四十五章 长英(下) 第三百四十五章 长英(下) 蒙拓一语言罢,内厢半晌无话,隔了良久,方闻陆长英温声缓言,“队自是要站的,这世道想左右逢源的都没好果子吃----要么西风压倒东风,要么东风压倒西风,要么扶摇直上,要么”陆长英双手将长袍撩起摆正,神容缓和地看向蒙拓,像是看着自家憨直的弟弟,继续言道,“只是如今你靠什么来站。军功?从龙潜邸的情分?阿拓,你想好你要做什么了吗?一旦选了,你、你的儿孙和你之后百年香火旺盛不旺盛就都已经决定好了。” 长亭抬了抬下颌,这话张黎也同她说过,只是不像陆长英一般说得这么明白。 若要以军功立家,那么当石阔上位之后恐怕在提拔蒙拓的同时,还要忌惮他功高盖主。 从龙潜邸的情分也是一张好牌,可是这张好牌能打几次? 蒙拓必须给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定位,是纯臣?是孤臣?是良相?甚至是佞臣,是功高盖主的跋扈的大将军,他得在石阔反应之前给自己留一条路子走,否则到时候就是石阔想让你走哪条路,你就必须走哪一条路了----这是身为臣子能得到的最大的自由。 长亭蹙眉,却陡闻陆长英放缓了声响,轻声言道,“甚至,你们想过没有,如果上位的不是石阔,而是石闵,你们又当何如?石猛纵然不是身强体健,可也中气十足,若他活到古稀之岁,年老混沌又偏心长子,一定要偏帮石闵,你们该怎么办?” 长亭眉头拧紧,与蒙拓面面相觑。 他们以为的太平日子在陆长英口中,如此的...如此的...不堪一击。 到底是他们太年轻,还是陆长英太...多虑? 蒙拓眉头也蹙紧了,每一个人都认为石阔会上位,石阔能力、智谋、担当一个不缺,这些年头石猛好像什么话头也没明说过,谁都以为石阔必胜无疑,而石闵再无回旋之力,就算背后有个崔家也无济于事。 谁会想好如果石阔失利的退路呢? 长亭斜歪头,外间天色已黑,陆长英背靠墙壁,白衣胜雪,安静地坐在灯笼下面,光打在他的脸上,整个五官都好似柔和了起来,显得不那么凌厉了。陆长英站起身来,见长亭与蒙拓两口子久久不语,笑了笑,伸手拍了拍蒙拓的肩头,“凡事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想一想无论哪种情形下,石家是不是都没有自己的妻子孩子更要紧?没有叫你对不住谁,做好充足的准备,才能防备谁会一不小心对不住你。” 长亭手掐在袖中。 陆长英在教蒙拓趁石阔出征之时能捞多少捞多少以备好后盾吗?! “哥哥...”长亭出言温声唤,哪知话还未出口,就见陆长英一抬广袖,长亭把后话咽下,后闻陆长英道。 “阿拓,凡事不要这么一根筋,许多事情都很难预料的,做人不要欺负别人,可总要有不被人欺负的底牌。你的底牌是什么?是邕州,可是石阔去了。你还有底牌是什么?是陆家,可你也明白,陆家不可能站你的队。你必须寻找新的底牌了,否则到时候怎么输的,你都一概不知。” 第三百四十六章 兄弟(上) 第三百四十六章 所以该怎么办呢? 陆长英话止于此,他不再多言,蒙拓也不再多问,长亭觉得有太多可以做的,可仔细一想又不知道确确实实应当做些什么。陆长英话没说错,蒙拓必须要有自保的能力,而石阔执意亲自出征邕州和幽州,其实是在渐渐剥夺蒙拓自保的资本----这一点,在日子越过越安逸的镜园里,没有人想到。 陆长英点到即止,蒙拓若有所思,长亭暗自松了一口气,好像是有人把她想说的话全都说了,并且说得更好,想得更深。长亭本欲请陆长英下榻镜园,可陆长英执意要回陆家旧宅,陆宅虽然还没归置完全妥当,住人还是勉勉强强的。长亭倒是能理解陆长英绝不在镜园留宿的寓意,一是觉得寄人篱下,二是他一回来看看妹妹是正经事,可留宿在妹夫这处,妹夫又是一员猛将,这一点就有些敏感了,落在有心人眼里,难保没有心思多想得多的,比如...如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位石猛。 回了内厢,两口子都有点累,长亭靠在软榻上眯着眼,白春拿了热帕子过来给长亭熏脸,蒙拓转身到屏风后去换衣服,隔了良久,长亭叹了口气,在内厢里听得很清楚,蒙拓一边拿着帕子擦脸,一边同长亭说话,声音闷在湿帕子里面,瓮声瓮气的,“叹什么气呀,你哥哥讲得挺对的。” “我是怕你难做。”长亭抿唇。 蒙拓闷声笑了笑,怕他顾忌与石二哥的情谊没办法甩开膀子去捞好处,又怕他嫌恶了陆长英的这番话,还怕他以为陆长英这是在挑拨离间吧? “没什么好难做的。”蒙拓声音淡淡的,“我可保我一生忠贞不二,二哥当然也可以保证,二哥可以保证,可帝王不可以。”又隔半晌,蒙拓方略带迟疑地开了口,“其实二哥这次可以带我一起去邕州的,他希望我留在建康,帮他守住建康,可我手上的兵马全都在邕州,我拿什么来镇守建康?张黎现在是二哥的人,就算娶了满秀,也不能保证他忠心耿耿地对我们。” 石阔将蒙拓留在建康,却没有给他人手。 这件事,长亭是第一次听到。 同样的,对于石阔未曾带蒙拓一并去邕州,蒙拓由此产生的怅然与无奈,长亭也是第一次看到。 “他...不害怕后院起火?”长亭不可置信,“万一石闵发难,你手上一点兵马都没有,就算他凯旋而归,可那时候建康算谁的?” “是我手上一点兵马都没有。”蒙拓加重“我”字,“别忘了,建康巡城防备司泰办都是二哥的人啊。” 他手上没人,绝不意味着石阔手中没有兵马留在建康。石阔有,只是没有留给他。 “那...那些兵马在谁手上握着的?”长亭轻声发问。 蒙拓摇头,“没有人,各自为政,一盘散沙。”蒙拓再看长亭一眼,想了想添了一句,“他们大概听我的,不过也听张黎的。” 也就是说,石阔留下张黎与蒙拓各自牵制? 天啦。 长亭不知说什么好。 石阔这招棋走得不错,所以他才会一直在捧张黎!张黎是蒙拓的谋士,看似是陆家的人,可陆家如今却没有任何办法能够制约他,自然张黎和蒙拓如今是完全分离且平等的两个个体。同样的,张黎与蒙拓交好,这也代表了就算有冲突,这两人之间也不会做得太过,两个互相平等却无从交恶的人是最适合放在一起相互牵制的。 身为君上,这把制衡玩得很妙。 可作为兄弟,这一把,玩脱了。 第三百四十七章 兄弟(中) 第三百四十七章 兄弟(中) 半辈子的兄弟,玩这招虽然没有伤筋动骨,可往细里想想,总觉得这喉咙和心里头堵了点儿东西。辜负说不上,只是堵得慌。长亭看得出来,蒙拓虽然没说什么,可并不好受,至少这件事对他并非没有影响。 而对他的影响,具体表现在,蒙拓近几日与张黎的吃酒的时间日益频繁,通过陆长英与张黎会面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之后几日,陆长英专心打理陆宅,修缮、装潢、摆件及粉饰里里外外都有宫闱营造司跑上跑下,各方都不怠慢自然效率就很高,长亭牵着阿宁同玉娘到陆宅的时候,便已可见游廊与曲池都已经打理好了,娇艳的胭脂花开得正当时,红漆绿瓦,金砖长廊,廊下阶角苔藓绿得极正,庭院里葱茏深处可见秋千一角,玉娘啧啧称奇,“你与阿宁就是在这儿长大的呀?” 长亭笑了笑,“是呀,不过那时候是种的云竹。”长亭再看了看这五步一立的侍从,又加了一句,“...也没如今热闹人多。” 那时候当家的虽然名义上是符氏,可只要陆绰瞥了一眼,符氏马上就换掉了,陆绰喜好安静,内宅里就许久见不到一个侍从的人影。如今陆宅换了主人,自然也换了气象,长亭抿唇笑看院落深处错落栽种的植物以及新家乔迁的灯笼和窗花----这一看就是谢氏的手笔,热闹、喜庆并且生机勃发。 “阿娇----” 远远便可听见唤声,长亭抬头见谢氏捧着肚子站在台阶上,长亭快步过去,笑吟吟道,“天儿正凉呢,嫂嫂现在正不方便呢!” 谢氏笑嗔,“哪儿来的不方便呀!郎中嘱咐我每日要出来吹吹风,散散心,到时候也容易些...”谢氏一边说,一边撩开身后正堂的门帘,正堂是三进三出的院落,中间内厢,两侧花间与暖阁,放置了沉香木,旧日的陈设大体未变。一进去,谢氏笑着让人上茶,环视了一圈内厢,同长亭言道,“我都还记得小时候来正堂是什么模样,挨个让人从库房里将旧时放置过的物件儿全都拿了出来,格局也别换了,这样挺好的。” “是小时候的样子。”长亭笑着指向窗台上摆置的双耳花壶,“连那以前都在呢。”长亭抬眸见谢氏笑得很知足,神态非常平和,长亭不由笑道,“其实嫂嫂也没有必要全照旧时的模样来装饰,你喜欢什么就用什么呀,逝者如斯夫,往后是你们住在这里。” 谢氏拍了拍长亭手背,抿唇笑起来,“我也喜欢原来的样子,摆成原来的样子好像让我觉得时间没变,世道也没变似的。”谢氏神情温和地垂眸,俯身叫小阿宁与玉娘,“...你带阿玉阿姐去后院转转可好?后罩房里有两间居室是你们俩的,去看看喜欢不喜欢?” 阿宁勾起嘴角,玉娘也很欢喜,“我也有房间!” 谢氏神容婉和地冲玉娘笑,“你们可都是要在这儿发嫁的呢!” 长亭蹙眉,待那二人出了厢房,长亭犹豫发问,“哥哥已经想好,要将阿宁嫁到谁家去了吗?” 第三百四十八章 兄弟(下) 第三百四十八章 兄弟(下) 正堂里安静得连南风的去向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谢氏笑着转头吩咐身后的丫鬟,并未急于回应长亭,低声交待,“再熬盏茶过来,加一勺蜂蜜...”再转首朝长亭笑了笑,似是沉下心想了想再说道,“你哥哥这次回来,不是打着空手回来的。”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句话,长亭看了眼白春,白春垂首快步将门窗合上,谢氏渐渐敛了笑,再轻声说道,“小秦将军带着陆家的人手来了,当时放在石家军营里的五千人马也该还了。陆家军三万人如今就分驻在建康城外的小城镇上,另有五千人马是四年前陆纷带往鹰嘴崖剩下的兵士,你哥哥当初没有将这五千人带回平成,而是选择这些人当作谢礼送给那时候兵力尚且不足的石家,如今这五千人混插在内城禁卫巡回军中,他们人在建康,听的是石家人的话,吃的是石家人的饭,可陆家对他们而言,终究是故乡与回忆。” 因为有陆家军,因为有小秦将军,因为有这些将领,所以陆家才是陆家。 同样的,因为有平成陆氏,才有这一群平成人。士族皆有根基,正因为有这几百年来攒下的根基,才将他们与其他一夜暴富的家族区别开。 长亭蹙眉看向谢氏。 也就是说,陆家如今在建康坐拥近四万人的人手?其中还有五千人就在内城禁卫巡回军中任职,甚至历经这么些年头,这么多场战役,论功行赏下,这几千人中至少也有一两百人在石家军中混上了一官半职!? 陆家想反吗!? 长亭朝后一靠,脸色约摸是没藏住,一下就把谢氏逗笑了,谢氏扶腰探身去够放在不远处的绣花绷子,一道埋首描红绣鸳鸯,一边侃侃而谈问江山,“咱们陆家不稀罕那个位子,你哥哥,你父亲,都不稀罕。只要盛世安稳,陆家香火长盛不衰,上头是谁没有多大差别。”谢氏身形向前倾了倾,就着针头挠了挠鬓角,整个人都显得很温柔,抬眸笑问长亭,“你看过哪个王朝是永不衰灭的吗?没有。但是士家却是有的。” 那既然陆家不想反水,留这么一把后手的意义... 若说是自卫,可如若石阔回到建康一追究,那么两家必定离心----别忘了陆家如今已经迁到建康来了! “说起阿宁的婚事,倒不是你哥哥想好将她嫁到谁家去。”谢氏几个话题跳得飞快,一下子就转到了阿宁的嫁娶大事上来,谢氏话头一顿,再道,“而是要看看谁能娶得着我们家阿宁。” 所以刚才对陆家人手底牌的清点,都是为了为这句话作铺垫? 谢氏说完此话,紧跟其后再道,“我本欲将符瞿带上,一道回建康,一来大长公主不同意,二来你哥哥也不同意,便就此放下,平成山水养人,就怕阿瞿经不住路途坎坷,一下去了。其后也有几家士家托你哥哥带上各自宗族的长子嫡孙回来,你哥哥皆一一婉拒,其中虽无四大家,可也不乏家底雄厚,人才出众的士族,可你哥哥都没答应。”谢氏说着,眼神看向窗外,正好是阿宁嫩紫高襦的身影,谢氏笑得柔和极了,就像一位母亲,“你哥哥的心思蛮难猜的,我猜不到,也不想猜,左右信他、听他、顺从他就行了。” 谢氏的气质...顿时叫长亭有点羞愧。 这份无地自容一直延续到长亭回家。 长亭一进内厅,就木着脑袋撞到蒙拓的胸膛上,闷声闷气地哀嚎,“我嫂嫂简直是个完美的女人,完美的妻室,完美的母亲...阿拓呀,这些年真是委屈你了……” ps: 没看错吧,柳暗花溟大大给我投了张月票 第三百四十九章 死讯(上) 第三百四十九章 死讯(上) 长亭的相形见绌,在经过一夜发酵之后,嗯...怎么说呢... 长亭看着桌上的那盅白米清粥,不由瘪瘪嘴,那点子相形见绌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也挺好的,谢家阿姐做事井井有条且内外兼修,嗯...人嘛...各有所长嘛...她倒不能像谢家阿姐似的以夫为天,可叫夫以她为天,咳咳咳,这不也是种两口子好好生活的法子吗... 夜里头蒙拓哄了之后,长亭认真想了想,说实在话,相比谢家阿姐井井有条的思维,她其实更羡慕谢之容那顶得老高的肚子... 长亭埋头拿小勺漫不经心地舀了舀,清粥煮得粘糊糊的,里面啥都没放,就着脆笋吃,味儿挺好的,清香又甜脆,下饭。 长亭叹了叹,这事儿也急不得,讲究个缘法儿。长亭一碗清粥没吃完,蒙拓便满头大汗地从外厢进来,天儿冷,他浑身热得跟个火球似的,头上还在冒着青烟,进来一个跨坐,先喝了碗粥,才想起跟长亭说,“…我明后天可能都在军营里不回家,你和阿宁、玉娘几个要不去跟你哥哥住段时日?”想了想,也觉得不太妥,“还是别了,等看了你嫂嫂别又受个刺激,昨一回来那架势把我吓得跟二愣子似。”蒙拓想了又想,呢喃道,好像自己跟自己在说话,“……进宫也不安全。”蒙拓也叹了声,“咱还是自己搁自己家里吧,我把杨副将留下来,再把前面的胡同口也封了,这样胡同里就只剩了咱们家和你哥哥家两家人了,一只羊业是放,一群羊也是赶...” 长亭又舀了口清粥,蹙眉问他,“这回又怎么了?” “无事。”蒙拓斟酌字句后,再道,“只是如今形势乱糟糟的,二哥将出城,我害怕建康内乱,以亲眷为要挟,逼迫重臣就范。” 明白来说就是,害怕石闵借机生事。 长亭轻颔首,“你不在这些时日,我约束上镜园上下,不叫人抓到把柄。”长亭神情肃穆起来,轻声问,“你...是去接手陆家当初留在石家的那五千人的吗?” 蒙拓有些吃惊,“你哥哥不是没告诉你吗...”话到一半,想起来昨日长亭去了陆宅见了谢氏的,不觉笑着点头,“是,还得再清理一下。” 长亭点点头,又埋下头来舀了口粥,再吃进去,这粥水就没滋味了,只“哦”了一声,“那你小心点儿啊,要是晚上不回来就先叫小厮给通个信来。” 蒙拓答应道,“好。”一边答应,一边到屏风后去换了盔甲,隔着屏风道,“等这事儿完了,我带你去淮河边转两圈。”蒙拓动作麻利,出了屏风捞起桌上的物件就跨步向外走,走到一半,跟想起什么似,侧眸道,“昨日我见你哥哥,长英阿兄问了我两句玉娘的亲事,说起玉娘没与岳家定亲,反倒是与王家定亲时,长英阿兄神色好像有点不对劲。” 长亭下意识蹙眉,跟着一拍额头,“我忘了和哥哥细说这事儿了!你别管这些,我寻个机会去同哥哥说,还得着手玉娘的嫁妆呢。” 蒙拓轻“哦”一声,交待了句,“那你记得啊。”,声音就落得很远了。临到入夜,小厮果不其然回来回禀,不止明后两日,一连五日,小厮都过来回禀,跟小厮一起过来的,还有幽州的捷报。 ps: 谁的死讯,谁的死讯~ 第三百五十章 死讯(中) 第三百五十章 死讯(中) 前线捷报频传,先是石阔生擒胡人一员猛将,紧跟着又俘虏胡军三千人,战事比想象中要容易许多,石阔来信中多次提及岳番在这几场战役中居功卓绝。蒙拓身为石阔亲信,当然也看得到这几封报喜的信,可蒙拓不在内城,镜园也收到了信笺,当然不是原件了,是经由内宫天和门锦春组誊抄后的几封选过的信笺,这是圣人,哦,也就是石猛下谕抄送的,意在鼓励朝纲,显示朝堂兵力雄壮吧。 一个新生的朝堂,最不需要的就是批评与指正,最需要的就是荣誉与绝对强势的力量。 长亭把信看了几遍,发现石阔在信中对岳番的评价颇高,幽州一役,石阔带兵在外剿灭,岳番在邕州城内负责城中镇守工作,外加粮饷后勤保障,岳番此次行事颇有规章,在很大程度上解除了石阔的后顾之忧。 “阿番这次挺靠谱的呢。” 长亭把信笺递给真定,一人在家,闲来无事,玉娘要绣嫁妆,又请了个师傅来教导阿宁女红针线,嗯...作为嫁前突击训练吧,想了想,还是过陆宅来了,陪一陪真定大长公主,顺道也见见陆十七他媳妇儿,这倒好,这一见还不如不见,重大奶奶也是一副大腹便便的模样,带给了长亭极大的压力... 谢之容给真定大长公主奉了盏茶,老人家午憩过后还没缓过神来,伸手结果长亭手中的信笺纸,拿得有点远,眯起眼睛看,看了一会儿,摇摇头,“哎哟”两声,“老了老了,看不动了,字儿倒是一个挨一个挨得挺紧的,可就是瞧不清楚。” 长亭侧眸笑,谢之容便笑着撑后腰伸手去够信笺,一目十行一扫而过后,轻声笑言,“岳家小爷长大了,能独挡一面了,成了石二爷的左臂右膀了。”说完将信笺纸叠了三叠再放在桌案上,抿唇道,“等这场战打完了,岳家小爷怕就展露了头脚了呢,只是可惜了他,得把石宛给娶了。” 真定大长公主眯着眼睛“哦”了一声,脸上纵有沟壑,可半分渐老去的惶恐都没有,只剩岁月沉淀下的从容,瞧上去跟之前没什么不一样,可细细观察却还是能发现她听完谢之容的话,嘴角有些僵。 “石宛?石猛的侄女儿?给阿宁下了个套的那个姑娘?” “她还不算下套的那个。”长亭语声恬淡,“她只能算个从犯,听别人的话。” 真定大长公主脸上笑渐敛起,语气跟着向下落,“我以为你是要把玉娘嫁给岳番的?” “曾经。”长亭紧跟真定的话,“只是两个人有缘无份,只好各自寻求良缘了。” 真定大长公主脸上没了笑意,谢之容敏锐地发觉了,俯身轻声试探道,“老祖宗可是觉得哪里不对?” 石猛上位,还未曾安抚符家宗室诸亲,故而府中都叫真定为老祖宗,避开“大长公主”这四字。真定默了一默摇摇头,侧眸问长亭,“你哥哥与蒙拓都去哪里了?” “蒙拓去城外点兵点将了。”长亭只知蒙拓的去处,看向谢之容,谢之容跟着答,“阿英也去城外安顿陆家军了……” 谢之容话音刚落,长亭本能反应不对,身上忽而一个激灵。 第三百五十一章 死讯(下) 第三百五十一章 死讯(下) 陆长英文人雅士习性,纵然时事造人,可他仍旧不甚喜欢入军营,与百姓口中的“丘八”为伍,这是自小养成的习性,倒不是说看得起谁看不起谁,故而军中诸事对内有小秦将军操心,对外自然就是自家妹夫出面调停了……可事到如今,蒙拓去军营镇守了,陆长英也去军营了,一门大舅子和妹婿好像都开始严阵以待了,这件事本来没有多大的意义,可一旦放在了陆长英与蒙拓身上,长亭就嗅出了一丝不平静来。 这件事不平静。 邕州的捷报频传只是一个表象,陆长英在五年前隐藏在石家的那五千人突然浮出水面,蒙拓与陆长英不约而同...长亭蹙眉深思,或者根本就是约好了的! 这两也挺好玩的,两个媳妇儿都瞒着,啥也不说,这是要做什么呢!造反呢! “怎么回事……”长亭觉得非常不对劲,可她沉下心来细想一想却总也想不出到底哪儿不对,前方战事并未吃紧,至少明面上并没有任何问题,当前线战事并未露出端倪时,那么有可能是内城出事? “老祖宗凡事也莫多想,多思多想伤身呢。”谢之容温言软语,抬眸看向长亭,长亭却可从其目光中看到深深的担忧,谢之容低头道,“您该用午后参茶了,您还记得吗?张郎中嘱咐您得每日都用一盏来着?您得牢牢记得呢,对您自个儿身子好,咱们陆家还指着给您百岁宴的时候大操大办一场呢。” 谢之容边说边转身示意丫鬟,丫鬟知机,躬首将窗幔拉了一小半,再点一支檀香,香烟袅袅,被谢之容这么一打岔,真定大长公主向后一靠,眼睛微眯,觉着有些累了,手往腹间一叠,叹了一叹,再想了想,眼睛半睁开半睁不开,显得眼角纹非常深也很苍老,本想挥手,可手抬到一半似乎没了气力,“去吧,你们都是各自掌家的夫人太太了,男人在外面拿命博前程,我们女人也不要拖后腿。男人不说实在话有他的理由,怒也好,生气也好,都憋着。等尘埃落定之后,再发脾气也不是不可,只是如今咱们都要把场面给撑住了。” 长亭越听越心惊,待一出这厢房门,长亭扶着谢之容朝外走,走了一会儿,长亭轻声道,“如果...石闵要逼宫,那蒙拓也出去了,哥哥也出城了,内城岂不是就很危险吗?” “如果蒙拓不出城,石闵还会发兵吗?”一出厢房,谢之容出声忧心忡忡,“那两个也是...”约莫是想到了将才真定大长公主说的话,忍了又忍,没忍住,开了口,“实在是有问题,等他们回来,真得要好好说道说道了。” 啧啧啧,谢之容连生个气,说话都温温和和的。 长亭握了握谢之容的手,“哥哥与阿拓都不是冒进之人,他们必定已有万全之策,或者...”长亭突发奇想,“或者他们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而在此之前,谁也不能说。” 陆长英等待的时机,在入暮时分,便真相大白。 “二郎君...战死了!” 张黎半跪在镜园堂下,嗓音低沉,埋头报讣告。 第三百五十二章 反 第三百五十二章 时至冬日,天通常黑得很突兀,每每都黑得叫人猝不及防,故而每日总有那么几刻是天黑了却还未来得及换上大只大只灯盏的。现下,张黎半跪在堂下石阶之上,头顶上有空荡荡的灯笼来回摇曳,在暮色下张黎脸色发灰,嘴唇哆哆嗦嗦的,他极力强迫自己镇定,奈何这事儿来得太突然,他压根就没想过还有这个可能性,他们竟然还会面对如此棘手的局面! 石阔死了... 最大的底牌,同时也是一群人,那么大一群人的依仗与靠山。 奈何这座大山在一朝一夕之间,陡然坍塌了。 长亭紧紧盯住张黎,妄图在他的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破绽,长亭找了一遍又一遍,奈何却什么也没找到,长亭向后一缩,轻声问,“你怎么知道?” “军中来信。”张黎回答得异常简约,“直接送到了建康,在送入昭和殿前被我截下。” 长亭沉声再问,“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张黎回答,语气晦涩,“除了我,信笺是密使送过来的,信笺上盖有火漆,他突破了层层阻力送到了建康,当时当日情况惨烈,来人浑身血水,声音嘶哑得甚至无法发出一个完整的声音,当时我便将他扣在了府中,不让这个消息再未曾有任何妥善解决方法之前被人走漏任何一点点风声。我能保证除却我...”张黎轻声一顿,眼眸一闪,“除却我与这个事件的制造者,整个建康城就应当无人知晓了。” 灰暗中,张黎话如浮尘,飘荡空中。 张黎话声幽幽而至,轻飘飘地落在地面上,他语气纵然未变,可面色却有清晰可见的惊惶与无措。 是,张黎如今是有这个权利,也有这个手段扣下信笺、封锁消息……而这一切的权利与手段都是陆家与石阔给他的,故而……长亭再抬眸看张黎一眼,张黎的神色比她想象中的更慌张,好吧,毕竟张黎如今的一切都是石阔慷慨给予的,那么一旦石阔这座大山倒了,长亭与蒙拓大不了依靠陆家韬光养晦,过几年夹紧尾巴做人的日子,而张黎却在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官位没有了,权势没有了,君上的器重没有了,走狗烹,张黎甚至很难在另一位手下继续活着,鉴于此,张黎当然惶恐,并且他并没有理由伪造 那么...石阔...真的死? 长亭向后一靠,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该作何感想,突然想起来第一次见石阔时,他白衣飘飘,风度翩翩地从长廊之后走过来,也想起来青梢。不妄评死人,长亭轻阖眼,再摇了摇头,一开口,却发现了声音就像张黎一般喑哑。 “信...在哪儿?” 张黎以为长亭至少会惶惶片刻,哪知长亭沉默半晌后陡然发问,张黎赶忙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得很好的信笺来,一边递给长亭,一边小声道,“……信不知是谁写的,或许是在战场上幸存下来的一个战士,写得杂乱无章,但十分可信……我安插在军中的耳目至今尚无音信……”张黎手握成拳头,将信笺展开,抬眼看长亭眼色,“我们可以想象,那确实是一场鏖战。” 是。 是一场鏖战。 长亭手一垂,信笺从膝头滑落。 信上只有七个字,写得潦草。 “主将已反,君主亡!” 主将…… 是岳番啊…… 第三百五十三章 危机(上) 第三百五十三章 危机(上) 寒风凛冽,风乍起,将即将落下的雪片卷起来再重重摔下,可惜风疾雪轻,纵然雪大,落雪的声音也只是“簌簌、簌簌”地来,并未曾听见太大的声响,相反,大雪覆地之下由远及近“踏踏”而来的马蹄声由轻尘抚地渐渐变为石破天惊般的大小。 营帐扎在山下,晚来风急,一场大雪将帐篷都覆盖住了,积了厚厚一层。 率领马队之人率先撩袍下马,一边大步流星向里走,一边面无表情地交待身边人,“让人把营帐上的雪都扫干净,风从东南方来,看云层厚压恐怕随后几日又有一场大风。” 身侧有两人,王朗与秦堵一左一右站立,一个是长亭塞进来跟着蒙拓学治军的,一个是陆长英塞进蒙拓军中的,秦堵一手拿小册子记下,一手攥着一封信笺,待记好小抄后,才笑嘻嘻地将信笺递给蒙拓,“镜园递过来的信……照例说军中来信都是要拆开给看看的,我豁出条命才没让那群顽固开信封来着!” 秦堵笑得猥琐。 蒙拓白了他一眼,再看眼背挺得笔直,目不斜视的王朗,“跟王大哥好好学学,养养习气。”又想起当初的岳番,心里一软,又添了一句,“不过,再等几年要成家立业,养家糊口了,不将养习气也不行了。” 三人并排走向营帐,秦堵嘿嘿笑,边笑边帮蒙拓撩起营帐幔帐来,蒙拓佝身进入营帐后方打开信笺,见字便笑,字写得很大气,是长亭亲笔写的。蒙拓看过两行后,渐渐收敛了笑意,神色变得严峻起来,再慢慢变得隐忍,眉眼处有极其生硬的掩饰着的大恸。 秦堵声音一凉,“怎么了呀?” “这封信,还有别人看过吗?”蒙拓声音也发沉,隔了很久才开口回应,声音有显而易见的哽咽。 秦堵看了眼王朗,不知其意,再懵头懵脑看向蒙拓,本能地觉出了不对,凑过头去,可密密麻麻的全是字儿,一溜烟望过去也望不到所以然来,“确实没人打开看过,这点我能保证,拿过来的火漆一点儿都没破……” 蒙拓转过身去,将信笺塞给秦堵看,秦堵一目十行看完,手一撒,信笺落到地上,他声音僵硬,“阿拓阿兄...” 营帐有缺口,开口处正对建康内城,蒙拓昂起头来深吸一口气,心头大恸,再回想长亭信中所说不觉心胸绞痛,不能自已,也不知为何,哦,不对,他有充足的理由痛心与悲恸,他一直以来尊重、敬仰与依赖的兄长过世了,而过世的理由却是因为信重的下属叛变反水。 蒙拓缓缓闭眼,紧紧握住拳头,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们只是从冀州搬来建康而已,只是换了一个地方而已,为什么换了一个地方,人就会全变了呢?“惟有血缘不容背叛,然血脉尚有人背叛,谈何同僚情谊。”长亭揭开了自己的伤疤在劝慰他,蒙拓轻轻抬起下颌,闷声道,“收拢兵马,全部回建康。”蒙拓眼神一抬,看向王朗,沉声交待,“你……务必保证三郎君无恙。” 第三百五十四章 危机(中) 第三百五十四章 危机 王朗猛然抬头,声音发沉,“三郎君怎么了?” 他和石闯是把兄弟,石闯跟他两哥哥年纪差别放那儿了,老大老二怎么争怎么闹,都跟他没关系,加之他自小就被石猛甩到军营里头去,更没啥机会掺和进石家内部的倾轧中来,故而无论哪个哥哥上位,其实对石闯都没啥影响,大不了石闵上位被崔家把持朝政后,石家子弟的日子会难过点儿,可再难过也难过不到哪里去啊! 本来各自都有了各自命运般的归宿了,石闯一直被排斥在建康权力圈外,这样很好,其人本无野心,又何必暗自强求, 可在这节骨眼上,蒙拓却提到了石闯! 王朗佝腰捡起落在地上那封信,第一眼便看到了四个字,“石阔已逝”,王朗躬身抱拳,不再等蒙拓回答,“臣下必保三郎君安泰无恙。”一语言罢,便扯过挂在廊间的斗篷,转身抛开帘帐向外去,帘帐一起,凉风渐近,秦堵打了个冷战,愣愣地看着蒙拓,“这事儿是石闵干的?” 蒙拓仰头不语。 秦堵也觉得这个问题傻冒了,一开口觉得声音有点发颤,好歹稳住了心神,再问一句,“岳大哥……他……何必呢!”秦堵手攥了个拳头狠狠砸在桌面上,“一旦二郎君登基上位,他岳番何愁没有个好前程啊!又何必背信弃义,靠到他石闵麾下,做他石闵的走狗!” 寒风凛冽萧瑟,蒙拓不知如何作答,这又何尝不是他想抓着岳番肩膀询问的事情----为什么? 为什么!? 一同出生入死过的兄弟,大好的锦绣前程,近在咫尺的功勋,为什么!?为什么宁愿拿这些东西去赌一场!宁愿担负叛徒的骂名!岳番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啊他! 他是不是疯了? 岳番他是不是疯了!? 他确实是疯了吗? 岳番回头看了看他身后留下的那一长串脚印子,邕州城外,天地一片雪色,雪已经积得很厚了,若非军营中的将士们都穿着厚重的小牛皮短靴,这场仗或许打得寸步难行……还好,二郎君石阔带兵出建康的时候带足了军饷补给,将士们穿的是铁甲,用的是打得锃亮的大刀,可惜,他们穿着这身光鲜的盔甲,拿着这柄锋利的大刀,并没有活很长。 石阔麾下嫡系八千人全军覆没,其余将士被他收编进邕州的编制中,与其说是收编,不如说是俘虏,他俘虏了石阔的人马,眼看着石阔被人斩于马下,胸口破了一个大洞,血流潺潺不止,死得一点也不拖沓----他已经尽力做到了让石阔死得有尊严了。 石阔至死都不知晓他究竟死在了谁的手上,突如其来奇袭围攻的敌军,突然消失的石家军,险峻的地势让他无法逃脱,同样,恶劣的天气也让他无法看穿丛林中的迷雾,石阔大约以为他是战死的。这样也好,战死沙场总比死在早已叛变的下属手中来得英雄。 那日两军对垒,石阔率军亲征,他接到的任务是带大部队殿后支援,可他没有应约至此,而是率兵在路上耽搁了两柱香的时间,天凉路滑,他只有带着部队慢慢走,避过险石奇峻,避开悬崖陡峭,待他们抵达前线时,石阔已经战亡,而他麾下的人马所剩无几。大部队见主将爆毙自然悲愤交加,气愤让人忘却惧怕----你看,又是一场胜仗打下来,在他岳番的领导下,石家军再打胜仗。 哦,石阔的性命,另算吧。 岳番习惯性地去叼嘴角边的那根狗尾巴草,却陡然发觉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叼过狗尾巴草了,在冀州的时候,别的公子哥笑话他江湖习气重,就像个“没教养的市井流氓”,他便改了这习惯。再之后,建康压根就没得狗尾巴草这种物件儿了。 岳番裹紧斗篷,站在山顶,前方白雪皑皑,他心中发虚,一闭眼就是那日的景象,乱兵涌入,血流成河,岳番几欲作呕。 “岳小爷,人不是你杀的,你完全没有必要感到羞愧。” 不知何时,岳番身边多了一列脚印。 第三百五十五章 危机(下) 第三百五十五章 危机(下) 岳番一听这个声音,下意识地向后一退,抬头见那老爷子,胸口一梗,“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岳番惨淡一笑,好像有点站不住,“虽然不是我刺下那一箭,可二郎君却确实是我蓄意杀害的,这点我没法过去。” 老头似笑非笑斜睨岳番,“过去?你要到哪儿去?石阔死了,是你蓄意谋害的,还是顺水推舟有个甚意义?反正他都死了,且是因你而死。”老头儿一声嗤笑,“当初你掌兵磨磨蹭蹭下邕州时,可不见这样感性义气啊。” 老头说话直中红心。 岳番胸口一阵憋闷,再看向那连绵不绝的群山峻岭,看那白雪皑皑,不知何去何从,他选择袖手旁观甚至落井下石,只是明白石阔上位,那么他最信赖的人绝对是蒙拓,他岳番,甚至他爹岳老三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没落,因为当天下大局已定,国泰民安,战乱减少,那么他们爷俩连个副将都捞不到了。 他能怎么办? 自然是换个主儿再来一次了。 他当然舍不得,谁能舍得这么几十年的情谊?可他心爱的姑娘嫁给了别人,他最信赖的兄弟连一句话都不帮他说,只会指责他、打他、捶他拳头,而另一个信赖的兄弟却压根就不在乎这整件事----如果石阔当初对长亭要将玉娘嫁给王朗一事发出任何反对的声音,那么都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局面。 他承认是他不够成熟,可谁给他成熟的机会了! 他无法成熟地去面对来自母亲与玉娘的逼迫,所以他逃了,这一逃便是物是人非。如今他只想让这群人看看,一旦他成熟起来,真正懂得为自己谋划以后,他将会变得多么可怕。 岳番再看向老头,轻声道,“那……之后,我该怎么办呢?” 老头儿捋须且笑,“之后啊?之后就静待建康来人。”老头见岳番似懂非懂,不绝心头哼笑三声,竖子不以为谋,话都递到这种程度了,还不知该如何是好,无怪要拿他做饵当伐,老头再道,“邕州与石家冀州老宅相连,蛇有七寸,冀州藏有石家时代留存下来的秘密,冀州就是石家的七寸。建康为解邕州之忧,必定再次派兵,这次率兵之将必是蒙拓。一旦蒙拓离开建康,建康留下个张黎能顶甚鸟用?到时大郎君反扑内城,生米煮成熟饭,石猛不得不立诏让位,到时再探讨要不要斩草除根,岂非容易?” 岳番暗自点头,忽而又想起什么来,“那胡人怎么办?要是胡子再攻邕州,我是守还是不守?” “蒙拓当然希望胡人和符稽牵制于你,他好腾出手来打理建康。”老头儿嘿嘿一笑,“可别忘了,崔家老宅在北疆!只要崔家出手牵制胡人,保你兵马分毫不损!” 岳番闻言不由向后小退一步,蹙眉问,“我以为你是大郎君的人?” 老头儿白眉上挑,“崔家姑娘嫁给了大郎君,是谁的人,有何区别?” 岳番再看那皑皑白雪,不觉寒风凛冽。 真正的可怕不是一个男人的突然成熟,而是一个男人以为自己突然成熟。 第三百五十六章 春筵(上) 第三百五十六章 春筵(上) 这场冬天过得和七年前的那个冬天一样漫长,甚至从未下过雪的建康都在隆冬时节落了一场大雪,同井下腌着的咸菜一样落入冰窖的,还有建康内城的诸人,哦,除了石闵府上与崔氏府上。石闵的府邸尚未挂牌上匾,门前立了两尊相貌狰狞的石狮子,约莫是因年关将至,门廊处还挂着两只大红灯笼,白雪皑皑之中,石闵府邸看上去喜庆极了。 “邕州走了……” 石闵府邸正堂中,石闵走路都带着风,一把撩开门幔,见崔氏搭着脚,一只手上捻着绣花绷子,一只手搭在鎏金铜暖炉上,颈脖上拢了匹白貂绒,身侧放了盆开得正盛的牡丹。石闵一进内室,四字将将出口,崔氏便朝他抿唇婉和地招招手,语笑嫣然,“快来快来,今儿花房送了牡丹来,也难为他们了,这大冬天的还能养出牡丹来呢!” 石闵再挑外袍,压低声音忙道,“邕州没了!岳番成事儿了!咱们……咱们……” 石闵话还未完,崔氏眼神一个斜睨,石闵便不敢再说下去了,崔氏见石闵将后话吞了下肚,便又展颜轻笑,将绣花绷子轻置身侧,又拾起剪子给牡丹修了枝,“咱们什么呀咱们?石阔是兄弟,要除掉他是最容易的。之后还有符稽,还有胡人,还有...”崔氏再抬眼眸,笑了笑再道,“还有圣上啊。” 石闵一楞。 在他的认知和执念里,石阔是他最大的,同时也是唯一的对手。其他的...其他的,他真是没考虑过呀。 崔氏玉指纤纤,面容五官都不算太出众,只是这双手每日裹了蜂蜜、珍珠粉和牛乳,养得一双葇胰肤容白皙,玉骨生香,如今这双手衬在牡丹花里,像红花中翩翩飞了两只白蝴蝶,崔氏的手怎么飞,话儿就怎么说,“石阔是死了,邕州、冀州和幽州是都空出来了,可又不是只有咱们一家看着。胡子虎视眈眈,岳番那破落户能顶多久?符稽如今打得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崔氏手上不飞了,似笑非笑看向石闵,“你以为咱们处境很安稳吗?” 石闵朝后一退,“那怎么办?”石闵弄眉紧蹙,“当初就不应该让岳番去邕州!你也说他是破落户了,当初我说别选岳番吧……” 男人。 崔氏面容神态丝毫未变,心头却叹了一叹,她原以为石闵不会更让人她失望,呵,这点上石闵还真是一直让她失望啊,从不间断地让她失望。 崔氏抿唇笑言,截断了石闵后话,“三十六计里有一招是围魏救赵啊,咱们现在在哪儿?” 石闵当即道,“建康啊!” 崔氏再笑,本不欲再说,可见石闵满面狐疑,崔氏胸口不觉一堵,强笑道,“待建康纳入囊中,咱们自建康出兵便再无后顾之忧。什么胡子,什么符稽自然全然不在话下。” 石闵猛地一抬头,“建康怎么拿下?” 崔氏素手一翘,“喀嚓”一声,一朵牡丹花被剪了下来,崔氏既不簪发亦不簪裙带,笑了笑,“这就取决于圣上怎么想了。” 第三百五十七章 春筵(中) 第三百五十七章 春筵(中) 圣上怎么想的? 这关圣上什么事儿?难不成石猛还能把建康拱手让给他们一家了吗?是,是父与子,可也要老子死了,才有你儿子的事情。老子还在的时候,你就想着老子的东西了?这他娘的怎么行!石猛是偏向这个大儿子没错儿,可…… 石闵脸色登时有点不好,面容铁青,语声踟蹰,“可爹也不可能把建康交出来给我啊!”还没到那份儿上呢!石闵脸色再一变,眼睛一眯,“石阔身死的消息还没传到建康来,这消息一旦入宫,爹会作何反应都他娘的还不知道呢!爹的个性,你不是不知道,全然不按套路出牌,万一他看陆家前车之鉴,非得要老子偿命,莫说建康老子得不到!命有没有都还不一定呢!” 石闵神色再次变化,由惧意变成了怨怼,眉头大蹙,手往桌上一拍,再看崔氏一眼,“你当初说此行必定万无一失,可如今看来这他妈的就跟筛子似的!哪儿哪儿都是坑!” 怨天尤人,做完事后马后炮,从来都是别人的错,别人想得不周到,却从不想一想自己。 石猛一世枭雄,生了个文韬的石阔,再生了个武略的石闯,故而这废物一般,光有一腔傻气力的石闵到底吃错什么药生出来的,这就有待商榷了。 崔氏深吸一口气,看着石闵扯开嘴角再笑了一笑,“凡事讲求一个耐心,咱们不急莫慌。”手上的牡丹花开得正娇艳,崔氏看着石闵那张蠢脸,陡然心生烦躁,婉转别开眼去看向手上的牡丹花,“爷说得也有道理,咱们拦信拦得住一天两天,可终究是拦不住那封信到父亲手上----父亲宝刀还没老呢!”崔氏斜睨石闵一眼,最终还是没藏得住眼神中的嘲讽,“父亲还思量得动,这么大的一壁江山与陆家不可同日而语,老二死了,也就剩个你了。父亲不会冒险……”崔氏眉梢一动,“更何况当初,若非陆长英还活着,真定大长公主未必就会帮着陆长亭对付她叔叔。父亲如今没得选择,要么你,要么将江山拱手让给蒙拓和陆家,你觉得父亲会怎么选?” “选我……”石闵犹豫着反问一句,石闵声音稍弱了一点儿,想了想登时又理直气壮起来,“那你刚才说还得看圣上怎么想!这就是铁板钉钉的事儿!” 崔氏自然在一旁笑言,“总得要想一想留条后路出来啊。” “什么后路?”石闵这倒聪明一把,一把抓住崔氏的话。 “若圣上放手建康,那自然万事大吉。”崔氏神色未变,话锋一转,“可若是圣上觉得石阔死得冤枉,舍不得放手,那咱们做儿孙的就要体恤父亲已经上了年纪,需要安心静养了。” 石闵未接话,闷头喝了盏茶,看茶汤中映照着他的眼睛,石猛总说他眼睛是三个儿子里最像老子的,甚至从外形样貌来看都是他最像石猛,当老子的永远最喜爱同自己最相像的儿子,故而他自小就是最受宠的,并且石猛是摆在台面上的偏爱。 是他跟着石猛东奔西走。 是他自小跟在石猛身边长见识。 石阔挨鞭子,每每也都是因为他。 石猛就算对不住这天下人,也终是对得住他的。 石闵指腹摩挲杯底,崔氏耳清目明自然看懂了他的犹豫,崔氏眼眸流转,将牡丹花摆到白瓷盘中,摁住石闵肩头,俯身帖耳轻言,“圣上与皇后都不会怎样啊,一无性命之忧,二无凡尘杂事之虞,三来保享富贵荣华,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第三百五十八章 春筵(下) 第三百五十八章春筵(下) 这场风雪还没停,虽是初春将至,可建康仍旧风雪颇大,北风狂乱,卷起细雪呼呼往车里蹿。 往常建康的初春可没见过这幅鬼样子。 长亭手一放,冰雪就被隔开了。车里与外面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车厢内燃着银霜炭,暖烘烘的,而外面喧杂不堪,哭闹无助的声音交相重叠,听不清他们在细说些什么。 唯一能耳闻的,只有那些声音中相同的,无法忽视的凄凉。 “难民还是入了城。”玉娘抹了把眼睛,眼眶红彤彤的,“这世道到底什么时候算个头,外头的人吃不饱穿不暖,老子卖儿子,儿子吃老子。宫里头还发帖请筵,大鱼大肉…” 今日春筵是庾皇后一早便定下来的。 大腹便便的谢之容与年纪小小的陆长宁都被留在了陆家宅邸,胡同外有内城巡卫司把守,内有陆家死士三百,只为护府中三个女人周全。 长亭本也不欲带玉娘出来,可若她连玉娘也不带,以谢之容的聪明,多半会立刻猜到形势有变。 猜到而什么也不能做,这种感觉最让人痛恨。 玉娘仍在低声嘟囔,喋喋不休的样子让长亭不由自主笑起来,笑着笑着,长亭轻轻叹了一口气。 现今除却长亭、张黎还有始作俑者,整个建康里再没有人知道石阔已经战死邕州。 包括皇城中的石猛与庾氏。 石阔身亡,此事在陆长英与蒙拓预期之外,故而此刻两人皆在城外无法回城。 谁也不曾想过,岳番会反,石闵有这个胆量在这个时候冒天下之大不韪用这么敏感的方式去激怒他的父亲。在经历陆家一门的惨事后,石猛对骨肉相残看得非常重。争,可以。人生来就什么也没有,一粟一粒全靠你拼我夺,但是别越底线----而同胞兄弟之间不能见血,这就是石猛的底线。 要不是石闵疯了,要不是岳番疯了,要不,这两个人都疯了。 玉娘见长亭面色不善,伸手帮长亭挽了碎发,“你怎么了?” 长亭笑着摇头,“无事,前日给蒙拓写了一封家书,也不知他收到没有。” 家书里写着石阔身亡的消息。 蒙拓早一天知道,局势就少一天被动。 玉娘“啧”一声,神情暧昧。 长亭也笑起来,推了玉娘一把,漫不经心道,“过会儿,我就把你放在王朗家了啊,王太夫人也要去宫里,你自个儿去找王家姑娘耍。” 玉娘不在意地“嗯嗯啊啊”几声。 到王家胡同口,知王太夫人一早便进宫去了,是王家大姑娘来迎的,热情极了,挽着玉娘手一口一个“胡姐姐”,又同长亭意有所指地说,“蒙夫人也别不放心了,我虽是未来小姑子,可也不恶,还能吃了胡姐姐呀?王家虽不才,可好歹武将出身,会拳脚的护院也是有几个的。” 长亭再看王家门口亦是严阵以待的架势,便抿唇笑起来,照王家这样对局势的敏感程度,若是躲过这一劫后,他们家都发达不起来,那她陆长亭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长亭送完玉娘,孤身一人上战场。 车厢里暖和极了,白春扶长亭上车,低呼一声,“夫人,您指尖这样凉!” 这样凉? 长亭手扶在车框上,不以为然。只可惜当初寒冬腊月在冰河里泡着的时候,天寒地冻在雪地里跪着走路的时候,迎着北风躲在山洞的时候,她的指尖,她的心比现在还凉还冷,她比现在还要害怕! 只是当时没有人在旁边握住她手,知道她冷罢了。 爷们在城外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景,她决不能在内城拖后腿。 长亭摸摸白春的头,这姑娘什么也不知道,镜园里的人,长亭一个也没说,长亭手在车门框上停了一停,随后便低头上了马车。 去甘泉宫是畅通无阻的,下了马车换小撵,石家称帝也有些时日了,仍旧没有换掉宫内装饰和前朝宫人,许是宫里开筵的缘故,这一路看到的来来往往的宫人比之前几次加起来还多,小撵开的窗有些大,一路过来有许多老宫人对着小撵磕头叩首,颤颤巍巍地唤一声,“大姑娘长安”。 都是旧朝的老宫人,还是唤着长亭“大姑娘”。 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长亭抬头看天,阴沉沉的,风卷残云般叫人只好沉默着顺从地随着这天气无端落寞。 甘泉宫已聚集了些人,外头的天空灰呼呼的,里面却灯火通明,庾皇后就坐在正上方,穿着一身极艳丽的牡丹百花开绣金丝襦裙再套了件正红的褂子,身边坐着石宣和庾家五姑娘,庾五娘比之前长大了些,面容长开了,怀里抱了一只雪白雪白的小猫儿,正很温顺地躺在她的胳膊弯里,庾五娘和她姑母有五分的形似,三分的神似,是个看上去让人很舒服的姑娘。 庾皇后身边还围坐了几个石猛的妾室,位份都不高,最高的才封到才人,这是很给庾皇后这个发妻颜面的行为。 坐在左侧第一个的便是崔氏,右侧是王太夫人,挨个儿下去便是如今建康城中数得上名号的夫人太太们。 长亭算是来得晚的。长亭一露面,庾皇后便笑得慈和,招手让长亭过去,“阿娇快过来。”看了看长亭身后,又笑,“我就猜你嫂嫂不来,却也没想到玉娘那孩子也没来...你嫂嫂身子可还好?” 庾皇后神色未见半分异样,甘泉宫中花团锦簇,很富贵。 宫里还没有人知道石阔身亡的消息。 长亭心中暗忖,一边面上笑着同在座的颔首一边亲亲热热地坐到了庾皇后身边去,拉着庾五姑娘的手,“嫂嫂身子骨挺好的,大夫说明年三月就生,素日里羊乳燕窝也都吃着。”长亭仿若突然想起似的,朝崔氏俏声道谢,“说起燕窝,当真谢谢大嫂娘家送来的燕窝了,嫂嫂吃得很好。” 崔氏不着痕迹地打量长亭神色,见长亭神采奕奕,一身鹅黄绣双面兰花高腰襦裙再配了匹白绒绒的貂毛披肩,髻上选的也是指甲盖大小的黄澄澄的宝石来配,看着模样就是细心挑过的。 当一个女人还有心思挑服饰佩饰的时候,便证明还没有什么大事儿发生。 隔了半晌,崔氏方笑称,“一点小东西也当得起你一声谢!” 王太夫人也在旁笑言,“皇后的几位儿媳妇儿都是顶好的,一个婉和一个娇俏,等二皇子凯旋回了建康娶了亲,那可当真是团团圆圆了!” 王太夫人说着,庾五姑娘红了脸。 庾皇后哈哈笑起来,把庾五姑娘往身边搂了一搂,“小娘子家家的,庚帖才刚过,你可不许胡闹我们家姑娘!” 再有夫人在下头含笑附和,“瞧瞧咱们皇后,媳妇儿都还没过门呢!这就护上了!” 崔氏便笑道,“庾五姑娘既是儿媳,又是侄女,这论关系,怎么着皇后娘娘也得护严实了可不能叫咱们这群姐姐欺负了去!” 庾皇后笑得很自在,脆生嗔崔氏,“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叫你们跟这儿说!老大媳妇儿这是在暗里怨怪我偏心自家侄女儿呢!这点子小心眼,快给你们王妃上一壶杏仁豆腐来堵住她嘴!” “罢了罢了!晚烟,记得来三盏!我一盏,五妹妹一盏,蒙夫人一盏!皇后娘娘就是再偏心五妹妹,我也不醋,大儿媳妇就是得忍得了苦,吃得了亏。”崔氏故作哀伤,揪着帕子抹了把眼角,庾皇后连声笑道,“该打!该打!”惹得堂内夫人太太们笑呵呵的一片。 晚烟含笑应声退下,长亭使了眼色,白春从隔间跟着晚烟向外缩。 满堂宴宴,端的是宾主尽欢的样子,堂内越热闹,长亭一颗心“咚咚咚”越是跳个不停。 毁灭前的狂欢。 长亭兀然想起来这六个字,长亭眼神一一扫过,无论是娇嗔卖乖的崔氏,还是自在欢悦的庾皇后,还是那些跟着石家打打杀杀几十年的将领的夫人太太们,这会儿都是沉默前的狂欢。 她们都是聪明人,都很敏锐,每个人都应当知道随后就是一场硬仗。 虎视眈眈的胡人,与胡人勾结在一起的符稽,一心称帝的石闵,还有她们不知道已经死了的石阔。 战争,一触即发。 这一点,她们不可能不知道。 至少... 长亭认真看向崔氏,崔氏正极其恭顺地捧着一盏杏仁豆腐侍奉庾皇后。婆母慈祥,儿媳孝顺,好一副母慈子孝图。可一旦拿锋利的匕首将这幅图划烂,露出来的便是充斥着血腥味的败絮。八年的陆家是这样,如今的石家也是这样。 外患尚在,内瓤已烂。 没有谁是真正靠得住的。 城外的难民还在,土地中庶民们干涸的鲜血还在,建康城从姓符改成了姓石,可这帝王座椅下面仍然是腐臭的,万里河山仍旧千疮百孔的。国仍然不泰,民依旧难安。 长亭紧紧攥住拳头,别过眼去,如果是石阔,她能够心安,如果是十年前的风华仍在的石猛,她也能够心安,可为什么偏偏是石闵! 为什么偏偏是石闵! 为什么偏偏又是用这样的方式! “留芳台子已经搭好了,皇后娘娘与诸位夫人娘子可预备着启行了。”晚烟声音温婉如常,长亭抬头细看却见其手拢袖中指尖微微颤抖,长亭回头再看白春已经回来了。长亭侧身轻声问白春,“可已与她说好?” 白春敛眉低首,轻轻点头,有些担心道,“夫人不怕这事儿有假?万一是假的,咱们岂不是唯恐天下不乱?皇后必定觉得咱们居心叵测...” 白春给晚烟说的是,今日石闵要反。 白春并不知道石阔已亡,晚烟和皇后也不知道,她们都不需要知道,皇后和石猛一旦知道,反倒会因情感而坏事。 “假的就假的啊。”典狱司典狱司点 众人已起了身,三三两两地向留春台去,长亭搭着白春的手起身,侧耳轻声道,“假的岂不更好?若是假的,就当咱们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可若是真的,现在提前告诉皇后和君上,到时候也不至于落得个被动挨打的境地。” 白春有点看不懂了。 正巧王太夫人走过来,长亭便于之相邀一道出去,长亭止住话头,看了眼正被晚烟细心搀扶的庾皇后,心头一叹,如今形势严峻,蒙拓与陆长英是否知晓此事尚无定论,一旦石闵今日发难,她陆长亭除了张黎手下的巡备司,一点底牌都没有,如今能拉拢一个便算一个。之前她不会也不敢向宫里递话,一来怕风吹草动让崔氏警觉,二来... 毕竟石闵是石猛与庾氏的亲儿子啊! 石阔一死,石猛只有倚重这个骁勇善战的成年长子了! 这种情况下,谁又能精准地预测到石猛与庾氏的反应,万一他们认为石闵掌不住蒙拓,为保石家江山,反倒要为自己那驽钝的长子清障铺路怎么办?到时候腹背受敌,长亭不认为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可以活着和蒙拓再见面。 王太夫人笑着攥了攥长亭的手,老人家很慈祥,“玉娘如今在我们家,你放心。” 长亭也笑,“我有什么不放心的,玉娘往后可是要住在太夫人家里头的,与您是一家人,王家我都不放心,我还真不知道哪儿能放心了。” 王太夫人笑着再拍拍长亭手背,“王家虽门楣不显,可托战乱的福,对要死人的事都是嗅得到味的。” 长亭抬头慢慢笑起来,再轻轻点头。 留春台搭好了,随时准备开唱,女眷点了几出戏,庾皇后又添了几折戏,要不是阖家团圆的戏码,要不是才子佳人的话本,长亭正坐于庾皇后右侧,崔氏落座其右侧,石宣小姑娘在后面叽叽喳喳的,庾皇后偏头睨其,石宣当即安安分分,只剩下两只眼睛骨碌碌地左右转。 长亭细看庾皇后神色,并未查见任何异常。 长亭默不作声地别过脸去,认真看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的戏。 毕竟过会子,台下的戏怕是也要上演了。(。) 第三百五十九章 逼宫(上) 第三百五十九章 昭和殿正点敲钟,“咚咚咚”三声,看台上的女眷都抬头看,庾皇后笑言,“申时到了,君上说他申时过来凑趣来着,也不晓得是玩笑话还是当真的。” “自是当真的,君上与皇后伉俪情深,自是陪着您看戏的呀。” 下头有太太朗声谄媚。 留春台立内二门很近,站在看台游廊中远眺便可见宫门外的那条宽敞大道,将过一刻,石猛便至,身后跟了石闵与几位大臣,都穿着便服。女眷们赶紧起身,庾皇后迎了上去,笑道,“...刚还在说君上多半是玩笑话,谁晓得您当真来了...” 石猛仍是那副五大三粗的样子,留了满髯,一脸痞气,纵是穿着秼色长衫也不像那家人,“这都是往日近邻,今日亲故,又不是外人。就是搬家,主人家都还得设个乔迁宴,如今初来建康,寡人不做东设宴放哪儿都说不过去。” 下头自然又是一番谄媚捧吹。 宫人们动作迅速,搬来镂空高屏将女眷与男人作势隔断开来,寒暄一番,石猛落座在庾氏身边,长亭、崔氏与石闵都向后移了一排,正好三人坐到了一处,石猛微微颔首,戏台上方才重新吹拉弹唱起来。 庾皇后跟着又点了几折精忠报国的戏,台上一下子花旦换武生,古琴换锣鼓,女人戏陡变男人戏,情情爱爱变成打打杀杀。 能在内宫上台的戏班子都是个顶个的,一开嗓一亮腔调都是惊艳的。 拖在武生雄浑尾音后的是石闵的声音。 “晚烟,去帮本王叫上一出‘忠臣录’来唱上一唱”,石闵斜靠在椅背上,方方正正一张脸着实不适合这样的神情,带了点扬眉吐气又有点怯意,石闵看了眼石猛,发觉石猛没反应,似乎是增加了些底气,声音提高了一层,“晚烟,让戏班子直接唱第三折戏,得唱好了,唱好了,本王重重有赏!” “忠臣录”这个故事简单极了,简而言之就是,一位名臣千辛万苦扶持不受重视的嫡长子上位的故事,歌咏的是嫡长的传统及忠臣为守护嫡长制度而付出的鲜血,而第三折戏恰恰好讲的是这位忠君之臣对着迟迟不立嗣子的君上讲出的那番肺腑之言,这出戏对石闵胃口是很正常的。 长亭低首去拿桌子上的茶盏,茶盖碰到茶碗发出清脆的声响,这声响在此时此刻响得稍显突兀。 晚烟袖手立在庾皇后身后,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左看看石闵,右看看庾皇后,十分为难。 “这戏班子出彩的是武生和花旦,你那出戏这戏台子演不精彩,还是别点了。”庾皇后头也没回,语声含笑地说了这话后,晚烟总算扎扎实实站定了。 长亭斜睨崔氏一眼,见崔氏神色淡然,微微螓首,也不吃茶也不看戏折子,垂着个眼不知在琢磨什么。长亭不禁暗叹不论这崔家心术如何,至少这涵养功夫是教到位了的。 庾皇后话里有刺,堂内众人只做充耳不闻。 石闵当下脸色涨红,戏台子上还在敲锣打鼓唱得喜庆,喧嚣之下,显得石闵愈发尴尬。石闵瞟了眼崔氏,再看看坐在前面的石猛与庾皇后,隔了片刻,笑了几声,“母后,精彩不精彩,既不是您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总得要君上说了算。”石闵手往椅子上随意一放,眼瞅着石猛的反应,哪知石猛手扣在桌案上一下接着一下扣着拍子,似是丝毫不在意后排的这场争执。 石闵脸上登时更挂不住了,堂内一片寂静。 长亭再埋头吃了口茶,茶汤煮得很透,先是苦的之后回甘。 石闵声量提高了,唤道,“晚烟!本王的话,你听没听见?让你去叫上这出戏,怎么就难成这个样子!君上和母后是你主子,别他妈给忘了,本王也是你主子!” 晚烟如今当真是进退两难,再看庾皇后似是未曾再反对,想了想便试探性地向后退。 “翅膀硬了,皇后说的话,你也听不进去了。”石猛眼神未向后转,仍津津有味地看着戏,话中的“你”也不知指的是晚烟,还是石闵,“皇后说了不出彩,那便是不出彩,为了出戏,你跟这在世家亲故的长辈跟前冒大,这叫不懂事。” 石猛声音发沉,却始终未曾向后转。 到底是皇家家事,堂中的看客们屏气凝神,丝毫大气不敢出。 石猛话一出,石闵腾地一声站起身来,“为了一出戏?为了一出戏!?”石闵陡然发笑,“为了出戏,我还没这样可笑!父亲,我已经快三十岁了,马上要到而立之年了。您三十岁的时候,平冀州定北疆,可与胡人一争雄!我呢?我三十岁了,我他妈在干什么?在这里陪你们看戏!父亲!” “咚咚咚”三声,戏台上无人叫停便一直演下去,这三声鼓声恰如其分地跟在了石闵话音刚落之时。 看客们不想看这出戏,奈何戏已开幕,走不掉,跑不了,看客们只好看得心惊胆战。 石闵仍在来回踱步,八尺高的男人,身健体壮,前朝喜好精小细致的物什,故而这戏台子修得玲珑纤小,石闵偌大的身形走在这里略显压抑,他的声音与控诉也略显压抑,“父亲,天下尚未平定,吾辈岂可苟且偷生!我已经快三十岁了,儿子还能有几个三十岁?难道父亲希冀看到儿子在年逾不惑的时候才有实现抱负的机会吗?天下苍生...” “啪”的一声! 石猛蒲扇大的巴掌拍在桌案上,“滚你妈的天下苍生!甭拿天下苍生来哄老子!有屁就放!什么偷生!什么苍生!****祖宗!老子不吃这一套!内宫禁城卫老子给你了!军中虎符老子给了你一半!建康总共佣兵三万人,从你军中出来的就他妈整整一万!你还想要什么?还是说...”石猛终于转头,眼神凌厉扫过崔氏,“还是说有不长眼的东西在背后撺掇你开口?” 崔氏轻笑一声,“君上这是哪儿的话?儿子长大了,成人了,想闯出一番事业来了,是好事。娶妻娶德不娶色,石家当初向崔家求娶我时,不也是看重了崔家女儿的好处?如今阿闵知上进了,君上与母后应当高兴才是。” 石猛也慢慢起身,到底过了五十了,加之整日东奔西跑,身子骨看起来再好,这里子也是虚的,与石闵面对而站,只觉石猛确实老了。 “老子让你说话了?”石猛丝毫不给崔氏脸面,手背后背走到石闵跟前,抬眼看自己的长子,语气低沉却很明显地听出来他语气软了下来,“老子从小就教你,男人不要说话藏一半露一半,想要什么就说。”石猛环视一圈,再道,“如今在这儿的都是咱们石家亲近的人,家事虽不可外扬,可现在家事也是国事,众位左耳朵听了,右耳朵就出,都是家大业大的人家,谁也说不准往后会遇到。” 可怜天下父母心。 事到如今,石猛还在给石闵递梯子,糊面子。 还在今日来的这些人面前帮石闵粉饰太平。 长亭低头抿了抿鬓发,不知作何感想。 石闵比石猛高出半个头,他本应是居高临下,可他心中却无端胆怯,心里怯了,说出来的话就软了,“父亲...北边胡人虎视眈眈,符稽那狗东西还在占山为王,很多事情...您都必须要早做决断...” “做决断?”石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做决断?你要老子做什么决断!?这江山都还没打下来,你他妈就眼巴巴地伸手想要了?真他妈是个笑话!”石猛越发生气,怒容上脸,气势汹汹的样子这才让长亭想起来这位因染恙而沉寂已久的新君绝非善茬,长亭与石家相处多载,自然知道石猛的脾性。 石闵是儿子,自然更知道石猛的脾气,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可忽而似是又想起什么来,挺直胸膛,力图让自己理直气壮。 “儿子没有想要你的天下”,石闵话到此便结巴了,“儿子..儿子..”石闵扭头看崔氏一眼,如同拽住救命稻草,“建康现在是打下来了,可是如今难民成群,建康城内也不安稳,您从冀州搬来后就一直身体不畅,也腾不出手来治。您是给了我禁城卫,可是...” 可是你并没有给我治理权啊! 石闵话还未完,石猛终于按捺不住了,扬手“啪”的一声,一个巴掌打在了石闵脸上。 石闵左脸顿时发红,石猛是用了力道的,石猛本欲反手再打一巴掌,可再扬手时就被石闵捉在了半空,石闵语气陡变,“父亲,你过分了!”石闵猛一甩手,力度太大,反倒叫石猛脚下一个不稳,险些跌倒。 戏台上“啊”的一个长音,声腔浑厚,紧跟着就是细密不断的鼓点。 庾皇后赶忙起身将石猛扶住,严辞厉声,“阿闵!你今天是要造反不成!” 石闵捂脸怒道,“我都三十岁了,母亲!我都三十岁了!父亲还是分毫不给我脸面!我再蠢再笨,也是他的长子!也是石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父亲已经不行了,外事不行,内治也不行,他却仍然不想放手!我现在只是想要建康而已,以后天下都是我的,今日早早将建康和军权交予我又有何区别!” 石猛气极反笑,心气不畅,连咳两三声。 长亭敏锐,眼神扫过内宫城门外,心头不由大悸,不知何时内宫门外已零零散散聚集了头戴重盔的兵士,且有越聚越多之势! 石闵近乎咆哮,瞳仁发红。 “妾身只想问,阿闵哪一点说错了?有嫡立嫡,无嫡立长,阿闵既为长子又是嫡子,今日立明日立,又有何分别?”崔氏袅袅起身,眉梢带笑,几步走到石闵身后,挑眉道,“或者,君上压根就没想过要立阿闵?” 话至此,崔氏展眉一笑,轻声缓道,“那君上迟早死了这条心吧。小叔石阔骁勇无畏,五日前已战死沙场了。这笔账,阿闵必定会寻那胡人算上一算。” 堂内哗然!(。) 第三百六十章 逼宫(中) 第三百六十章逼宫(中) 满堂哗然 满堂愕然。 长亭靠在椅子上,头向后轻仰,心头竟有如释重负之感。总算说出来了,该来的始终都要来,来了之后便可以不再惶惶不可终日。 长亭眼见着庾皇后手紧紧攥成一团,留得长长的指甲眼睁睁地被掐进了肉里,也眼见着石猛的身形抖了一抖,全靠着浑身上下的一股劲将自个儿撑住了,还眼见着这整个看台陡然陷入沸腾,紧接着又变成了无尽的沉默。 若是此话从石闵口中说出,或许他们是不信的,因为石闵并不值得信赖。而崔氏不一样,崔氏此言一出,众人不得不信,这是拿崔家几百年的声望做的赌注,没有人认为崔家会输。长亭手中攥着当时战场上的那位卫兵临终遗言,当然明白崔氏所言非虚。 当然也清楚,如今之形势半点不由人。 “你说什么?”庾皇后看向崔氏,“你说老二战死在冀州了?你如何得知?五日前的消息,为何如今才告诉君上和本宫!”庾皇后严辞厉声,怒目而视,“若此言属实,你崔氏犯的是欺上瞒下的死罪。若此言有假,你崔氏犯的就是假传军令的死罪!来人啊!把崔氏给本宫押下去!” 庾皇后背对长亭,猛然一拂袖,疾风云衫霓裳来得端的是气势汹汹。 庾皇后是个人物! “今日谁敢动我!”崔氏抬头昂首,抬起下颌环视四周,“军令前日送达王府,我瞒下不报四处求证只会不做那欺君罔上之人,我全心为君上与皇后,为这大好河山思量考虑,我何错之有!石阔已死,君上膝下成年的皇子只有阿闵,君上百年之后,阿闵乃嫡长子,继承大统名正言顺!我是石家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求娶进门的长媳,阿闵继承大统,我便是这天下苍生的崔皇后!我倒要看看谁敢动我!” 崔氏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将正靠拢的内宫禁卫镇在原地。 是啊...如果老二死了...那石闵继位岂不是毫无悬念? 如果石闵注定上位,那何必不在当初需要站位的时候就顺水推舟卖他个好呢? 在场之人大抵多半心里有过这样一闪而过的念头。 庾皇后是个人物,崔氏未必就差她一着。 崔氏此言一出,无人敢上前一步,满堂噤声,无人敢发出声响,每个人皆屏气凝神,胆大的跃跃欲试希冀趁乱从这锅汤里分上一瓢羹,胆小的恨不得自己压根就没接过今日的帖子,压根就没在这处出现过,这样大一个内堂,连人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瞬时陷入了僵局。 “哐当”一声,茶盏被砸向地面,奈何地面铺着厚厚的绒毯垫子,茶盏边沿顺着轨迹转,茶渍和残水流了一地,湿答答的一滩,彻底毁了这一块昂贵的绒毯垫。 众人都看向长亭,看到长亭发怒一挥广袖将茶盏拂落在地,茶水泼了一地后,便眼见着这位昔日的县主,今日的蒙夫人丝毫不在乎绒毯上的那一大滩水渍,手扶住身旁丫鬟的手缓缓起身,绣鞋稳稳地踏在水渍上,不避不让,几步走到了崔氏跟前,二人均沉默半晌。 忽而,见陆长亭一个扬手“啪”的一声狠狠打在了崔氏的脸上! 众人皆倒吸一口气! 崔氏许是没想到长亭竟会什么也不说突然动手!崔氏目瞪口呆!长亭这一巴掌是用了劲儿打的,没一会儿崔氏的脸就红了一道,长亭心里只觉得痛快,这一巴掌,长亭很早就想打了,从她知道当初是崔氏将小长宁推下马车后,长亭就很想甩她一巴掌。 如今且不管后事如何,且不论生死如何,这一巴掌必须得甩出去。 否则她陆长亭,不痛快。 堂内陡起缓风,吹得纱帐条幔四下飘散,长亭云鬓高髻,与崔氏两人对六目而立,高抬螓首,轻笑一声,“你崔氏不过崔家旁支的女儿,父母皆无出众卓越之辈,嫡系族谱上有没有你的名字都还要另说,你就算你真的有命当了崔皇后,你也没有在我面前狂妄的资格。” 这巴掌,长亭是用了力的,不一会儿掌心发疼,长亭语速极快,昂首高声道,“君上和庾皇后救过我与长宁,且与陆家一贯交好,我自然敬重。你崔家如今连士族的脸面也不要了,前有推长宁下马嫁祸于石家,后有弑兄逼宫一事,陆家与崔家百年交好,你是为不义。弑兄逼父,你是为不忠!究竟是你不忠不义,还是崔家不忠不义,此事无人可知!只是崔家百年兴盛,岂会犯下永受世人诟病之祸端!定是你崔氏妖言惑众,兴风作浪,扰得国难泰,民难安,家难兴!” 内门外,兵士越聚越齐,隐隐有成军之势! 长亭手蜷在袖中,心中空落落的,一点底都没有,好像又回到了八年前的冬夜,贼人就在门外一点一点地撬锁,点着篝火口中蹦出污言秽语,她不知道底牌是什么,她也不知道她还能依仗什么。 可是明明现在她有丈夫,有哥哥,为什么还会陷入这样的境地! 死蒙拓! 等他回来,她要还活着,看她不挠花他那张老脸! 长亭再横崔氏一眼,她在激怒崔氏,人只有在盛怒的情况下才会丧失理智,特别是女人,愤怒与嫉妒会瞬间蒙蔽一个女人的眼睛,长亭神情倨傲,轻哼一声,“用老子的兵马杀同胞兄弟再恬不知耻地逼宫,士族原就有一句话,宁娶嫡支庶女,不娶旁支嫡女,这原是没错。眼界便只有这样短,心肠便只有这样黑,如今你在我跟前大放厥词时,可有想过当初你连崔家的席面都上不了!” “够了!” 崔氏一直都很能忍,真的,她什么都能忍。 无论是家中长辈的疏略,还是亲眷的不在意,还是姐姐妹妹有意无意地轻视,她忍了!她命不好,托生到一个次子家里头,她忍了!她不好看,不出众,不受人瞩目,她也忍了!连叫她嫁给石闵这样一个无担当无智谋无家世的男人,她也忍了!她什么都忍了! 可她现在凭什么还要忍? 这天下都即将是她的了,她凭什么还要忍? 崔家已经厌倦清贵避世的生活了,可崔家不是陆家和谢家,崔家数百年来偏安一隅,在建康没有如此强劲的实力,也没有如陆家一般的兵力,所以才会在石家上门求娶的时候一口应允,她只是一颗旗子,一颗给崔家垫脚的棋子罢了,待石闵上位,便是崔家当朝弄权的时候,而她只能躲在甘泉宫当她那食不知味的崔皇后! 崔氏攥紧拳头,面目上终于出现情绪,“够了!口舌之争有何意义!内门外现有兵士三千,城中张黎手下的巡城营卫司被牢牢控制住了,我知道你陆长亭给那胡奴递了信,可有何用?城外还有三万将士镇守,就算蒙拓和陆长英都带兵来了,你觉得你们能活着看到他们吗?” 这是崔氏的所有底牌了吗? 长亭胸口发凉,她不清楚陆长英和蒙拓手里还有多少兵马,石家手中的兵马极其分散,冀州也有,邕州也有,幽州也有,分给建康的当然占了大头,可这样分来分去到底还有多少在建康? 长亭脸色发白,同样的堂中诸人脸色也发白。政客的手里都沾着鲜血,所有变革与朝代替换都是带着血腥味的,可他们可不可以不要成为祭品? 戏台上的戏子们并不知道高台上的对峙,仍旧唱得很热闹。 石猛踱步至高台中央,背对众人,身形高大,虽鬓间已有白发,面有怅然,可仍旧端的是一股气势在,石猛抚掌大笑,”老大文韬武略无一精通,老子当真没想到竟然给他娶了一位巾帼。“石猛原是笑的,大掌一拍,长亭却在其脸上找见了些许悲凉,”这本是石某家事,今日将各位牵扯其中,石某问心有愧。我石某向来一口唾沫一颗钉,我给大家伙一个保证,今日老子他娘的就算交代在这儿了,各位也能走出这内城!“ 石猛不会妥协! 石闵高声道,”父亲!你何必呢!“ ”老子没有你这个儿子!“石猛朗声唤道,背挺得笔直,“来人!谁将这逆子叛贼拿住,寡人赏他千户侯!” “今日谁敢上前一步,本宫日后便剐了他全家!”崔氏声音发尖,“父亲,你不要执迷不悟了!我与阿闵并不想要您与母亲性命!父亲,您见识广,自然知道许多大好的河山都葬送在内斗上了!疆土内有符稽虎视眈眈,外有胡奴趁虚而入...” “娘们给老子闭嘴!“石猛转过身来,打断崔氏后话,目光阴桀,“他娘的大不了就是一死,老子没死在外人的刀下,死在自己儿子刀下,真他妈讽刺!” 石闵还想再开口,被崔氏拦下,崔氏眼神一横,身后婢女手持烟筒点燃,高台外飘出一缕狼烟。 崔氏目光环视一圈,笑了笑,语声温和,”方才我也说了,内城里外都围了将士。在座各位也都是我朝的肱骨良臣,阿闵继位后还指望各位多加辅佐,今日之变纯属无奈之举,还望各位海涵。“崔氏眼神落在王太夫人身上,”在座各位武将居多,可论哪个英勇神往的男人家中也有老母良妻幼女,君上能保你们活着走出去,我一介女流之辈,无德无能,只能保你们家中的老母幼女能活得安安稳稳。” 此话一出,内堂中突起波澜! 王太夫人面色凝重,石宣泪水涟涟,靠在长亭身边揪住长亭衣角,低声啜泣,长亭环抱住石宣,平静地看着崔氏,脑子里转得飞快,她确信蒙拓和陆长英接到信后便会快马加鞭往回赶,但她不知道时间够不够。蒙拓与陆长英手下的人马只比三万多,不比三万少,可两方一旦交战,纵然是三万对五万,也不过是伤敌一千,自伤八百,就算突出重围赶到建康也将是一场鏖战。 甚至,她可以肯定,在城外拦截蒙拓与陆长英的,必定是崔家的精兵。 现在要拖的是时间。 拖到蒙拓与陆长英回来就行了。 只要他们回来,张黎就能动了,张黎一动,战事便明朗了。 面圣身上是不许带刀的,故而无论是禁卫还是先前与石猛一同前来的大臣身上都没有兵器。 高台中有几个精壮的男子,原本打的主意是就算身上无刀,拳脚功夫至少也能撑住些许局面。崔氏此话一出,反倒叫那几位男子束手无策了,若是家眷都在掌控之中,他们就算在这高台上赢了,孤零零地回去又他妈有个屁用啊! 内城门已打开,”嘎吱“的声响叫人心慌。 崔氏很满意这个局面,笑了笑,侧手在耳拍了两下,当即就有五个兵士带刀埋头跑上高台将高台上的禁卫都绑了,崔氏看了看,纤纤素手遥指长亭,”把她也捆了。“兵士面面相觑,庾皇后挡在长亭身前,还没从石阔身死的消息中缓过神来,眼眶发红,”你当真以为陆长英和蒙拓不会回来吗?“ 崔氏轻声笑道,抿唇笑言显得极为雅致,“我不希望他们回来,但若是他们回来了,捆了她,我也不至于走到绝地。” 庾皇后身形在抖,那兵士离长亭越来越近,石宣靠在长亭怀里放声大哭。台下已经有血腥味传上来了,石闵收服的内城禁卫军与效忠于皇帝一人的禁军终于拔刀相向了。新鲜的热腾腾的血腥味淌在冬日凛冽的空气中,戏台子上被兵士占领了,唱戏的戏子倒在浓墨重彩里,血流了满地,内宫禁军尚在负隅顽抗,台下喊打喊杀的声音愈发清晰,纵然庾皇后在长亭跟前挡得严严实实的,那兵士的手仍旧准确无误地攥住了长亭的手臂,长亭将石宣推到了庾皇后怀里,手缩在袖中将蒙拓送她的那只匕首一把拔开,若事情当真走到了那一步,那也决不能拖他们后腿。 天下不能落到石闵这个蠢货手里,也不能落到崔氏这个妇道人家手里。 外寇未驱,尚未国泰民安。 她不能成为蒙拓和陆长英的累赘。 兵士攥住长亭的胳膊,没敢用力,只轻声说了句,“劳驾蒙夫人别挣扎。”长亭回望其一眼,二十三四岁的年纪,见其重盔加身,是内城禁卫军的打扮,盔甲是深灰色的,上有红锈,这套盔甲不新了,说明这也并非新兵。 长亭笑了笑,“内城禁卫军是从各军千挑万选出来的,自古以来都是君上的心腹,君上将你们放在自己身边,不是为了捅自己一刀的。” 那兵士也笑,”人各有志,实在正常。“兵士谄媚地冲崔氏拍马,“更何况,微臣效忠的不也是君上吗?还是天命所归的君上呢。” 这番话说得崔氏无甚反应,倒是石闵很高兴,大手一挥,“会说话,赏你个侯爵做!” 兵士当即奴颜媚骨连声谢恩。 这个兵士的丑态,便是如今整个建康的丑态。 长亭仰头闭眼,这幅模样真他妈难看啊。 高台之下仍在酣战,石猛脸绷得很紧,石闵踱步到石猛跟前,缓缓蹲下,轻道,”父亲,你也看到了,你一早就将内城禁卫军交给我了,你看,我用得多好啊。你从小就喜欢我,我是你的长子,也是你最喜欢的儿子,既然迟早都要将这江山交到我手里,又何必拖来拖去拖成仇...” 石闵话还未完,石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住石闵的衣襟,几个健步便将石闵逼到了高台栏杆旁,石闵一半的身体悬空在外,一半的身体在栏杆里,石猛眼中含泪,怒声低吼,“老子要给石阔偿命!” 当下便揪着石闵的衣襟往外抵,事发突然,堂内禁卫军根本无法反应,石闵头朝下,手舞足蹈,一直挣扎,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手脚四下乱舞,到底年轻力壮,石闵情急之下将石猛兀地推开,石猛脚下无力,几个踉跄后被绊倒在地,崔氏惊魂未定,高声唤道,“来人,君上癫了!把君上押住!” 三两人簇拥上前,三人六手把石猛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石猛双手撑地,手背青筋暴起,脸色涨红。石宣被庾皇后抱在怀中嚎啕大哭,王太夫人高声哭喊,“阿闵,他是你爹!他是你爹啊!” 石闵手撑栏杆气喘吁吁站起身来,许是怒极,反手便给了身旁禁卫一个巴掌,“眼瞎耳聋!”石闵手将衣襟口扯松一些,高喊道,”他是我爹?他想把我推下去啊!“石闵向后退一步,怒极,”把君上给我扣住了!给我扣住了!“ 三两禁卫将石猛一把拖起,扣在椅背上,石猛满面通红,脑门青筋突起,纵然发力挣开,仍旧无济于事! 最恨英雄迟暮! 石猛出身莽夫,凭一己之力打下这半壁江山,纵横沙场半辈子,临到老了如何能受尽那毛头小子这般屈辱! 长亭陡然眼中含泪,手紧紧攥住匕首,匕首是开了刃了,掌心早被割破,血一缕一缕向手腕处流,长亭力道颇大,蓄力甩开了那有着恶心谄媚脸嘴禁卫的手,牢牢抓紧匕首,刃尖对准自己的喉咙,迅速后退,后背靠在墙上,高声道,”你不会想看到我死的,若我死了,你如何能劝蒙拓与哥哥收兵回营!“ 崔氏一惊,”去!把她匕首卸下!“ 长亭满面眼泪,今日之乱如同当日旧景重现,石猛心机盘算另当别论,那几年,长亭在石家过的安稳日子,石家人给她撑的伞,为她挡的风,她永生难忘。长亭冲石猛咧嘴一笑,“在乱世当中,我如浮萍,我的尊严是伯父给的。如今,我投桃报李,决不能让您的尊严折在了尔等小人的膝下。”刃尖逼近喉头,长亭朝崔氏厉声道,“你放开君上!“ 没有什么比尊严与信仰更重要。 这是世家子女受了一辈子的教导。 崔氏忘了,可她没忘!(。) 第三百六十一章 逼宫(下) 第三百六十一章逼宫(下) 长亭刀刃步步紧逼,崔氏当下自乱阵脚,高声唤禁卫,“都是死人吗!一个女人都锢不住!快把匕首给本宫卸下来!” 禁卫进退两难,他们越走近,长亭手中的匕首就越向前送,刃尖挑破皮肉,掌心被刀刃划破而流出的血液顺着手腕蜿蜒向下,匕首寒光凛冽叫禁卫与崔氏望而却步! 谁他妈都知道,若没有陆长亭当底牌,当真与蒙拓、陆长英针锋相对时,他们必输无疑! 长亭眼泪不停,簌簌向下落,心尖尖那个位置是算的,她当日亲眼见陆绰身亡雪地,如今又亲眼见石猛犹如困兽,当初篝火浮世中惺惺相惜的二人都被“背叛”二字伤得面目全非,岂不让人叹一句物是人非!长亭深吸一口气,不欲与那崔氏再多言多语,匕首直冲冲地向前一送,颈脖当即见血。崔氏一声惊呼,“放了君上!我们放了君上!” 禁卫如释重负,手上劲道一松,石猛身形紧跟着一颓,埋头让人看不清神色,只闻气喘吁吁中,他声音沙哑低沉,“你们敢这么办事,看来老二真的死了。” 石猛不是疑问句,他不需要任何答案。 石猛积威犹在,再无人扣押住他后,石闵不由自主向后退半步,似是陡然想起什么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作势挺直腰杆。 石猛手撑在膝盖上,手握成拳,手臂青筋暴起,再抬头时已是老泪纵横,石猛一边哭一边笑,似有无力之感尽显颓唐,庾皇后神容恍惚,面颊有泪石宣见此形容靠在庾皇后身上哇哇大哭。长亭昂起颈脖,见石闵将石猛松开,手上的劲儿弱了弱,哪知身后那面露谄媚之意的将士身手敏捷,上前一把将长亭反扣住,整个人都将长亭的后背包住,彻底叫长亭动弹不得,他一把卸下匕首,似邀功般把长亭往前一推,“这下蒙夫人连动也不能动了!” 高台上这一巨变,让愈发多的禁卫闻风而至。纵在座诸君中有忠义者忿忿不平,可眼见重盔加身的禁卫越聚越多,也不得不握紧拳头垂眸不语。明哲保身有时并非贬义,纵然被长亭激出血性也须审时度势,力求一击即中。 石闵抬眼一扫,敷衍似摆摆手,眼神穿过高台远眺,忧心忡忡,“陆长英带了三万人来建康...“ 崔氏横过石闵一眼,挑唇一笑,语带讥讽,“前怕狼后怕虎,就算是他有三万人又怎样?纵算过了城外那道槛,他又有多少人富余着还能斗?城外那三万人我不要了,拖也要拖死陆长英和蒙拓。” 长亭颈脖上一直有血向外冒,疼倒不疼,或是已经疼麻木了,长亭一声未吭。 那三万人不要了...拖也要拖死蒙拓和陆长英... 而他们,石猛、庾皇后、她、王太夫人等等等等,这些聚集在王朝最中心的人就在这高台之上等待着陆长英与蒙拓的到来,如果他们在到这儿之前,身首异处,那么她便活不成。如果他们突破重围带着兵马来了,那么她尚能活着...不过活得苟延残喘罢了。 她这条命是在八年前捡的,陆纷死了,小长宁也安顿妥当了,王家厚道必定会善待玉娘,她已经对得起当年死在雪地中的陆家那几百条人命了,她对得起符氏了。长亭大舒一口气,轻轻阖眼,心绪很平静,非常平静。 高台之下的死伤似乎都与他们无关,嘶吼与垂死呐喊都与他们无关,天色渐暗,暗灰的云和天际线一点一点向西推去,天越发凉了,伴随着天凉,雪没停更有越下越大的趋势,鹅毛大雪唰唰落下,遥观城南方向明火上窜,火势颇大,从高台看去能清晰看见那处如一团火球在雪中翻滚。崔氏神情凉薄地扫过一眼后,转头浅笑,“今儿就委屈大家伙了,连着中饭和晚饭都没吃成,大家伙也别心慌,吃不了这两顿饭,可若往后顿顿饭都能吃得着,也是大家的福气呢。“ 崔氏正说着话,陡然内宫外人声喧哗,喊打喊杀声音愈渐明晰,崔氏神色自若,她当然成竹在胸,她蛰伏近十年,在崔家时便处处步步为营,到了石家更是不敢行差踏错一步,今日这一天,她扬眉吐气,仿佛把胸口中憋了十几年的闷气全部一口气吐了出来,她可以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崔氏看了眼因被禁卫紧紧箍住两个时辰而无精打采的长亭,不由挺起胸膛,话语云淡风轻,其中欢快之意却清晰可闻,”打仗原是这样啊,这里放火,那里死人,我还是头一回见呢。” 长亭被那禁卫反手箍住,抬眼斜睨崔氏一道,冷蔑挑唇一道,吞咽下口腔中的血腥气,嘲讽吐出两个字,“蠢货。” 崔氏想起将才长亭甩她的一巴掌,几步上前去,扬起巴掌就要落下,哪知手抬到一半被人在空中拦住,崔氏扭头看是石闵,大为光火,石闵将她一把甩下,硬邦邦丢下一句话,“不要节外生枝!” 崔氏正欲开口,却听闻禁卫“噔噔噔”爬上高台,语声极为慌张,“他们...他们来了!” 长亭目光一亮,猛然抬头! 就算是速战速决,蒙拓和陆长英攻入建康城也要临近午夜了,而如今天尚未完全落下黑幕!怎会如此之快! 这显然也出乎了崔氏的预估,石闵登时慌了,当下随手抓起禁卫手中的大刀在栏杆前来回踱步,石闵高声道,“怎么可能!城外那三万人不是一早便铺围好了的吗!至少也还应当再拖一个时辰啊!” 比起石闵,崔氏更不懂行军布阵的效率与时间,可她也直觉他们来早了,来得太早了!这要么是他们轻而易举地攻下了那三万兵士,要么是他们在建康城中安插的有后招!前者不可能,行动之前崔家上上下下将陆长英和蒙拓手下的人马都清理梳理了个遍,最后才确定下既能保证陆长英能活着进内城,又能保证他们麾下兵士所剩无几的三万兵马的数量!后者更不可能!在一个月前,崔家放在建康的幕僚就将建康城内的势力做了一个大换血,能收服的收服,不能收服的就外调冀州,建康城内剩下来的要不是跟了石闵很久的禁卫,要不就是绝对臣服的兵马司,就算张黎手下握着巡城营卫司,那又怎么样? 血洗了便是! 不可能,不可能! 怎么可能出现变化! 石闵再愚钝,在沙场上浸染这么多年,当下就问到了点子上,“蒙拓带了多少人!” “报!” 石闵话刚落地,另有兵士上气不接下气地扑到高台阶梯上,来不及起身,神色惊惶,”他们...他们攻到内城了!乌压压的一片人!乌压压的!“ 兵士说话语无伦次,可在座众人仍旧听出了峰回路转,石闵提高声量,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到底有多少人!五千人?一万人!?“ 兵士脸都吓白了,哆哆嗦嗦地抖,声音发颤,“数不清!没数清!乌压压的一片!”兵士皱眉,面露惶恐,“而且那些人身上一点打斗的痕迹都没有,身上连一点儿血都没有,干干净净的...好像...”兵士在寻找准确的措辞,“就好像是从天上飞过来的一样!” “够了!”崔氏怒不可遏,“妖言惑众!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 当即有两个禁卫将那兵士拖了下去,外面战鼓声喧杂起来,天色暗沉从之前的深灰色逐渐变为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长亭被身后那禁卫箍得更紧了,分毫动弹不得,长亭尚且对此一头雾水,更别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崔氏与石闵了。 好戏,马上要到她出场了。 长亭直觉闭上了眼睛,果不其然,崔氏慌不择路高声发出指令,“把蒙夫人押到栏杆那去!”长亭身后那个禁卫下重手,朗声应了个是,押着长亭便向那处走,这是将才石猛企图将石闵抛下去的地方,宫中为方便权贵看戏,台子修得很高,七八米的样子,下头就是硬邦邦的地面,人若是一头栽下去,死也容易,半死不活更容易。 长亭低头向下看,地面的人变得很小了,密密麻麻的铺在地上,让人瘆得慌,戏台子上死的那几个戏子早就被前赴后继的兵士的尸体挡住,尸体在台上重了几层,血被天气冻结成了冰,每个死人的脸都苍白极了,有的死不瞑目,有的血肉模糊,长亭眼神淡漠,转过头去,极为冷静地向崔氏说,“你能让我先洗个脸吗?这个样子太难看了,哥哥和蒙拓看了会受不了。“ 长亭脸上、脖子上、手上全是血,血水被风吹干了变成了血痕,头发被血痕黏在面颊上,身形狼狈。 崔氏挑眉看长亭,长亭抿唇一笑,“干干净净地见人,是我从小受的教导。我相信,就算崔家再不重视你,这个道理你也应该是学过的。” 崔氏怒上眉梢,却轻颔首算是准了,崔氏身后的丫鬟手脚利索,打了盆热水来,三下两下帮长亭脸擦干净了,长亭昂起脖子迎北风小心翼翼地踩在栏杆前,那禁卫怕她逃脱时时刻刻就守在她身后,她在等他们来,她不知道城外发生了什么。 她只知道,如今最大的变数,是她。 蒙拓和陆长英的个性,她了解。 她站在高台上,若有不慎,坠落下去便是头破血流,万劫不复。 他们不会让她冒这个险,所以崔氏提出的所有要求,他们都会竭力满足以求保住她的性命。 她固然想活下去,可是如果崔氏狠一点,让陆长英令他麾下的兵士全部自决于此呢?如果让蒙拓自刎呢?如果让陆长英孤身留下来换她平安呢?他们是照做还是不照做?用几万人的命换她一个人的命,用蒙拓的命换她的命,用陆长英的命换她的命!她都做不到! 长亭含笑闭眼,未等多久,便听下方传来马蹄踢踏之声,长亭轻轻睁眼,当即红了眼眶。 风雪之中,蒙拓与陆长英一左一右立于马上,皆重盔加身,蒙拓身背红缨长枪,隔得太远,长亭看不见他的神色,下方传音筒传来声响,“把蒙夫人放下,便饶你崔氏一家不死!” 崔氏手持传音筒,声音尖利,“如今应当先谈蒙夫人的生死,再谈崔家下场吧!蒙拓,只要禁卫手一松,你夫人便会直接从你眼皮子底下掉下去,掉得个头破血流!你若不信,尽可以看一看!” “你有什么条件?” 这是蒙拓的声音,长亭眼中含泪,笑着看着下方,北风狂妄将她裙裾高高吹起,风像刀子一般在脸上使劲拉扯,叫人生疼。 崔氏高声,“我没什么条件!你和陆长英身后的人马全部以叛国罪扣押,将武器与马屁留下自断右手!若是不从便自刎谢罪!这建康城本就是人命堆砌起来的!也不差这几万人了!我给你半株香的时间考虑!时间一到,香灰一掉,你夫人也会跟着掉下去!若运气好,摔断一条腿罢!若运气不好,便是一条命!” 果不其然! 这是最稳妥的做法,崔氏当然会选!蒙拓只要答应,身后的兵士便有反的可能。若是蒙拓不应,长亭在高台上摇摇欲坠,风雨飘摇。蒙拓瞳仁紧缩,右手紧攥红缨枪,面露杀机。陆长英将蒙拓一把按下,轻声道,“你的枪,不会有阿娇落下来的速度快。” 崔氏话音刚落,便有人奉上香盏,风疾香燃得飞快,长亭站在栏杆外,脚下只有三寸空地,一脚踏空便是死生未卜,长亭的长裾在风雪中高高吹起又低低落下,长亭余光瞟向香盏,香还剩手指节长短,崔氏高声叫嚷,“马上要到了!蒙大人快做决定吧!” 长亭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辈子,她一直在努力地活下去,为了不辜负当初为了救她死的那些人。她可以拍着胸脯说她没有辜负过,她努力地活了下来。尚且未曾国泰民安,国不国矣,家不家也,难民从北边迁徙到南边,再从南边迁徙到北边,他们路上求食,夜里求宿,横尸遍野,易子为食,这是她亲眼所见。她出身陆家,而她的父亲最大的愿望便是国泰民安! 她姓陆啊! 活下去很重要,可死也很重要! 如今这片疆土上并不缺她一个娇养的士族小姐,可这片疆土缺守护者,真正的守护者,缺真正做事的人们,缺改变如今僵局的人们,她不可能成为这些人,那么为什么要选择这些人来为她陪葬? 她姓陆啊! 这个姓氏赋予她无尽尊荣的同时,也带给她了一生都逃不掉的使命感!她姓陆啊! 她的父亲叫,陆绰! 风过,香灭。 崔氏满眼赤红,蒙拓下方还未曾答话,可谁也不敢冒这个险!谁又敢先动!长亭紧握双拳,脚踩在边檐上,纵身闭眼向下一跃!台下有一声惊呼,“阿娇!”许是蒙拓的声音,又或是陆长英的声音,长亭眼泪终于落下。说时迟那时快,长亭的手腕被人一把抓住,紧跟着那人死命将长亭向上一拉,那人却因力度过大而被抛下栏杆! 长亭赶紧睁眼,却见那人原是她身后那名形容谄媚的禁卫! 电光火石间,蒙拓红缨长枪猛然向上一甩,紧跟着便听人一剂闷哼。长亭与那禁卫在生死之间错肩而过,长亭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听那禁卫在她耳旁轻轻地说了一句话,“我是平成人,我生是陆家的人,死是陆家的鬼。” 长亭当即泪流满面! 是当初陆长英送给石猛那五千陆家军!那个禁卫是当初陆长英送出去的陆家军!八年了!这个人在石家的禁卫军里呆了八年了!他仍然记得他是平成人!台下兵士趁势一哄而上,庾皇后赶紧伸手将长亭拉了上来,长亭抱着庾皇后嚎啕大哭。 为什么陆家是陆家? 为什么平成是平成? 不是因为他们这群姓陆的人啊! 是因为有他们啊!因为有他们这群人啊!(。) 第三百六十二章 余震 第三百六十二章余震 高台下众将士蜂拥而上,大局已定,高台上除却崔家的拥趸,余人均或逃或降,长亭将石宣搂在怀中,耳边也不知是谁嚎啕的哭声,眼前的一切都好像是正在出演的折子戏,长亭脑袋眩晕,一垂眸却见庾皇后发着抖的指尖,不觉心酸,伸手紧紧握住。 蒙拓一马当先冲上高台,将扎进朱漆柱上的那槟红缨枪拔下,一个旋身便将挡在石闵身前的禁卫踢翻,长枪直指石闵,石闵单手挡枪,一股蛮力气将蒙拓一把甩开,蒙拓一个踉跄稳住后反手扣住石闵肩头,将石闵一下挑翻在地,蒙拓杀机顿起,双眼赤红地抛开长枪,将软刀从腰际上一把抽出,刀锋一斜,寒光大闪,顷刻之间刀尖对准了石闵的喉头。 石闵身形向后仰躺以避让,却见他也被激起了血性,单手握住软刀,以掌挡刀,蒙拓吃力,反手将软刀抽出,电光火石之间便又将刀刃送到了石闵喉咙处! 石闵喉头上下抖动,刀刃刮破皮肤即刻见血! “蒙拓!”长亭失声高唤! 现在不能杀石闵,至少不能由蒙拓把刀插进石闵的身体里! 蒙拓掌中软刀微抖,颈脖僵硬,轻轻仰头,踟蹰片刻终将软刀放下,眼眸深垂,杀机却未曾深藏,蒙拓的杀机就如同他手中的软刀,锋利且暴露于人前。 石闵该死,可是不能现在死,也不能由蒙拓将他送去见阎王。 石闵被紧随蒙拓其后的亲兵三两下束手就擒,单膝跪地,前额覆地,成王败寇,一脸狼狈之相。崔家亲卫三两簇拥着崔氏向后退,企图寻找突破口,崔氏虽无惶恐欲泣之态,可仍旧能觑其恍然无助之色。 石猛如梦初醒,撑在椅背上,看到自己素来宠爱的长子被士兵压在地上,侧脸紧贴在青砖上,鼻子眼睛都被挤压在了一起,狼狈不堪。石猛扶着椅背,半斜起身,下肢麻痛,抬下颌示意亲兵将石闵拽起,正面向他,石猛半蹲下身去,与石闵对视良久,面容悲凉,许久之后,伸出手来摸了摸石闵的后脑勺,显得十分慈爱与悲悯。 “你真的杀了阿阔?”石猛语声嘶哑,眉眼却柔和得像极了一个宠溺儿子的父亲。 石闵浑身一颤,膝盖在青砖上磨蹭,企图离石猛更近一点,慌乱辩解,“父亲...父亲!你听我说...我不是成心的...我没有派人去暗杀他...”石闵如同抓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转头指向崔氏,“岳番身边那细作是崔家的人,主意也是崔家的主意,真的!求你信我!今天就算逼宫成功,儿子也不会在您百年之前登基上位的,父亲,您信我...您信我...” 石闵大约觉得将锅甩给崔氏扛,这是能救命的稻草,可殊不知这也是压倒石猛的最后一根稻草。 石猛可以容忍儿子心狠手辣,可绝不能容忍他的儿子懦弱,无担当! 长亭眼睁睁地看着石猛仰头轻笑后飞快抽出蒙拓别在软刀,手掌带风飞快向下落,石闵瞳孔放大之后剧烈收缩,下意识向后一偏,刀尖堪堪避开要害,结结实实地扎进左胸中,喷涌出殷红的血。 “圣上!” “姨父!” “父亲!” 三个声音同时发出,陆长英率先发出声响,向身后使了眼色,亲兵当即将石闵拖下,蒙拓伸手扶住石猛,长亭看向庾皇后,却见庾皇后缩在袖中紧紧攥着的拳头兀地松开。 石猛再睁眼已是双眼赤红,老泪纵横,将软刀一掷,“哐当”一声,刀破尘微,只见他伸手拍了拍蒙拓,几欲多言,却终究未曾开口。 蒙拓比亲兵仍旧蜂拥而上,将石闵与崔氏押解而下。 长亭呼出一口气,高台之上血腥气冲天,四处都是飞溅的鲜血,溅在朱漆高柱上,已然分不清哪处是红漆,哪处是血迹。铁盔禁卫来势汹汹,杀伐之气扑面而来,这里的女眷都是战场上过来的,虽生为女人,却总算无人嚎啕大哭,只有石宣嘤嘤低泣。蒙拓伸手将长亭拉起拢在自己的斗篷之中,铁盔沁凉紧紧贴着长亭身体,长亭不觉得凉,只觉得浑身因兴奋而战栗。 之后三日,建康城内腥风血雨,石猛受此重创,几欲晕厥,蒙拓受命平复建康,当日被称“高台之变”,城外三万士兵全部身亡,无一活口,建康城内死伤过千,内宫之中伤亡上百,蒙拓领命接手,三日之内以雷霆之势将建康城中崔氏余孽剿灭,将朝中与崔家亲厚之士族全部羁押,无一幸免,此举引众士族不满,士族发声,陆长英出面弹压,如此一来,蒙拓这样血腥的手段终究未引起太大波澜。 庾皇后将长亭留在了宫中,石宣尚小,崔氏忤逆,庾家五姑娘名不正言不顺,堪堪只有长亭能铁腕掌权,安定内廷,蒙拓在朝外忙了三日,长亭在内宫忙了三日,蒙拓杀伐果断,长亭也未曾束手束脚,审人定罪十分流畅,崔家残孽如何能把控内廷,这必当内外勾结才能做到,这一点都不难,宫中六司从来都不是一条心,抬这个贬那个,自然有人说话,长亭威逼利诱,如何不难知道原宫中司衣制与内城禁卫司青梅竹马,只待石猛上位便可鸳鸯同心,又以钱财贿赂司膳制,将得用之人装在水桶中运进宫里,里应外合,打着如意算盘,可惜算盘碎了,珠子落了一地。 “司衣制全部软禁,宁错杀不漏过。”长亭坐在甘泉殿中语声清淡,合上册子交待晚烟,“前朝的老人仗着新主子慈和就作威作福,一个奴才也敢掺和进夺嫡大事里来,真是乱了章程,司衣斩首,司膳剐皮,两司全部换上石家的世仆。其余四司的司制趁势一并押了,该换的换,该杀的杀,宫里头没有干净的人,被怎样对待都是她们前几十年积下的报应。” 晚烟领命而下。 庾皇后靠在暖榻上,手中捂着一只铜暖炉,盯着垂幔,声音很浅,“阿阔...真的死了吗?”庾皇后顿一顿后,语声缥缈,“我总觉得阿阔还没死,老大虽自小蛮横,可和阿阔到底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怎么能下这种狠手呢?”庾皇后话头一滞,想起陆家惨案,不觉深吸一口气,轻笑了笑,“阿阔应该是真的死了,要是没死,崔氏也不会突然发难了。” 一连三日,庾皇后皆沉默不言。 既是失子之痛,也是被背叛之恨。 只是恰好背叛她的,也是她的儿子。 因庾皇后未及时出兵救援蒙拓一事,长亭当初还曾心存芥蒂,可如今想来,都似过往云烟,不提也罢。 长亭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安慰庾皇后。 “当初阿拓被困,我对于是否派遣援军犹豫不决时,如何也想不到会是如今解局之人会是阿拓。”庾皇后语无波澜,可仍旧能听出无尽感叹。 长亭默默斟了一盏茶递到庾皇后手边,庾皇后伸手来接,五指沁凉,顺势将茶放在桌案上。庾皇后仍然在自说自话,这也是她这么几天来说的最多的话了。 “外有胡人,内有符稽,岳番尚且镇守在邕州以抵御胡人,符稽流窜至太行一带随时预备反咬一口。”庾皇后语气平静无澜,冷静有序,“建康不能乱,阿闵时至今日已不堪大用,阿阔身亡,阿闯年岁尚小...” 长亭神容丝毫未变,她当然知道庾皇后要说什么。 长亭静待片刻,便听庾皇后后语,“石家余人被排除在嫡系之外,都是些扶不起的阿斗。如今只剩阿拓了,阿拓手握兵权,劳苦功高,麾下既有掌平野之胜的王朗,也有身经百战的黄参将,军心所向,铁血同袍。你聪明,家世好,人品好,也当得甘泉宫陆皇后这个位置,你们两人上位必定可得众人扶助,方能天下大定,海晏河清。” “阿拓与二哥曾叩拜苍天,兄弟相称,一起征战沙场,互相交托性命,出生入死十数载。谁人刀口不饮血,哪个身上无所伤。阿拓身背红缨长枪镇守建康,腰缠软刀利刃为石家,为这天下冲锋陷阵,饮血啜泪,不是为了今日捡一个落地桃子的。”长亭知道这绝非庾皇后的试探,前有狼后有虎,内忧外患,建康必得有一人铁腕硬心肠,可蒙拓并不适合,长亭轻轻一叹,点到为止,“阿拓父族是胡人,妻族是大士族。” 如今的外患是谁?不正是汉人口中的胡子!蒙拓父族是胡人,便足以让他在两军交战之际受尽磋磨言语。石家若想真正终结乱世,不当下一个徒有虚名的符家,必当正君权,灭世家权威,统一兵权与封地,这势必损害百年世家的切身利益,到时身为平成陆氏女婿的蒙拓又当是众矢之的。 蒙拓自然当不得。 放在桌案上的那盏茶已经凉了个透,长亭索性将茶水向窗外一泼,轻声再道,“俗话说,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蒙拓承蒙石家养育,内有姨母量衣问暖,外有圣人教习督促,学仁义道德,知礼义廉耻,蒙拓与我都感恩备至。姨母,你放心吧,无论圣人的决定是什么,阿娇与蒙拓都禀尊圣意,绝无二心。” 庾皇后终于眼眶红透,仰头合眼,留下两行清泪。 再三日,蒙拓前来接长亭出宫,昭和殿已大门紧闭愈六日,众臣皆不眠不休数日,现下蒙拓双眼通红拜别庾皇后,“建康如今有巡城营卫司与禁军通夜把手,在建康城中的崔家余孽已尽数捉拿,张黎清点难民及当日受灾房屋、街巷,建康短期内不会有异变,平成陆氏已出兵镇压北疆崔氏,圣人已下令让镇守冀州的岳三爷带兵增援邕州岳番。” 石猛让岳三爷去增援岳番? 长亭双眼微眯,暗道一声好棋,石阔已死,让岳三爷增援岳番便是石猛发出的一个信号,岳家诸人除却岳番均不会被牵连。岳三爷性情耿直忠义,跟随石猛数十载,石猛将对岳番的处置权交给了岳三爷,这是对岳老三能表示的最高的信任与嘉奖,同时也可趁机整合邕州兵马,一解围困之境。 “圣人身体何如?”庾皇后身向前倾。 蒙拓闷声道,“圣人身体尚可。” 当日高台之上,石猛身体已现出强弩之末之态,一连熬通六日,肃清建康杂事,加之强忍失子之痛,又如何能“尚可”?庾皇后素来精明强炼,如何想不到?苦笑着摆了摆手,又问,“老三如今何在?” “还在昭和殿内听圣人耳提面命。”蒙拓垂头再答。 庾皇后长叹一口气,让长亭与蒙拓先回镜园休整一番,一出宫门,蒙拓破天荒地弃马上轿,靠在长亭身侧一闭眼,没隔多久便闻鼾声,长亭垂眸看蒙拓,神容难掩疲色,轮廓分明肤容黝黑,纵是闭着眼也可见肃杀之气。长亭撩开车帘,看街巷整齐干净,虽说受高台之变影响街道中难见民众,可到底也还算太平,这便是昭和殿这六日的功劳,甚至还将城门大开,凡有文书者均放进城内,如有精壮年愿意招安从军,当下颁发建康户籍文书,分发下白银二两,棉衣三套,粮粟二石。 建康城外三百里近郊、建康城旁的南琅、离桥等八个城镇皆通行这一政令。 虽说乱世必用重典,可因势利导,也为上策。 长亭将车帘放下,符家王朝逃难时将国库搬空,石家入住建康,一粮一粟皆为石家私房,如今白银二两,棉衣三套,粮粟二石的供用足够搬空石家几十年的私藏。陆长英率先募出十万白银,当日在高台之上的诸家亦均有表示,无论士族、寒门还是武将皆有众志成城,背水一战的势气,石家的突逢剧变反而隐隐有破而后立,立而后安的架势。 只是长亭一直没想通一件事… “崔氏说当初在建康城外围了三万人,叫你们一时半会内无论如何也闯不过…”镜园静谧安宁,待蒙拓足足睡了三个时辰,长亭才端了碗鸡汤递到蒙拓跟前,蒙拓一饮而尽,眼中仍有血丝,疲态尚有一二,听长亭问及这个问题,蒙拓陡然沉默下去,隔了良久方嘶哑开口。 “是有人相助。” 蒙拓似乎不愿提及此事,眼神放空,好似回忆当日场景,“我和长英赶到外城时,满地都是尸体,血流成河。崔家和石闵麾下的兵士大多都死了,只留下了近万名战俘手脚被捆在一起,口中塞有白布。看那场面,好像是特意在等我和长英去接收那万名战俘。”(。) 第三百六十三章 落幕 第三百六十三章落幕 长亭惊愕,崔氏布下的三万兵士死了两万,降了一万,降的那一万被紧捆手脚放在城墙根下…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来人至少有同等数量甚至翻倍数目的精兵才能游刃有余地对付这三万兵士。如今天下尚未大定,石符两家盘踞,其余不过乡间坝里几百几千人的小打小闹罢了,又有谁有这样的手笔对付这三万人? 四世家倒有实力,除却崔陆两家,只剩王家偏安琅琊从不理会凡尘俗世,贯彻士家清贵最为彻底,又如何能犯下如此杀孽。还余谢家,谢家询郎精通文墨孔孟之道,沉迷文道授业,且谢家与陆家通家交好,若当真出手相助,又岂会行事如此隐秘,似要隐姓埋名好送蒙拓一个天大便宜? 长亭思来想去,无论如何也找不出答案。 蒙拓看向长亭,薄唇紧抿,轻轻叹了口气,终究挑唇笑了笑,将长亭揽到怀中,“前有曹丕出生圜如车盖,后有陈胜吴广鱼腹得字,你就当这是得天意,享盛世的一个预兆吧。” “天兆?”长亭窝在蒙拓嗤笑一声,“事在人为,哪有什么天兆?若当真为天兆,那福泽的也是你与哥哥,那岂不是要你或哥哥登基为帝,才对得起这天兆不成?” 蒙拓沉声立道,“我不欲入主昭和殿,从未有此念头。长英长兄为陆公后裔,平成陆氏家主又怎会想要这天下。我只为纯臣肱骨,长英长兄只为陆家掌舵,可助这天下安宁富强,却绝不为天下之主。以道德传家,方能千年。耕读传家,十代以上。诗书传家,五代无碍,朝代更迭,哪有不被替代的帝王?我蒙拓自知只有打江山的能力,绝无守江山的手腕。长英阿兄闲云野鹤惯了,待天下太平后,只会退居平成,著书立说,以流芳百世。” 没有不被替换的帝王家,只有百年不倒的士族家。 只是如今士族凋零,世家终究要为自己选一条路走,崔家选了朝堂,谢家选了孔孟文道,王家隐忍不发,陆家最终也会为自己选一条路,选一条可庇佑子孙万代,春秋鼎盛的路。陆长英很清楚,登基为王,对陆家而言,绝非好路,甚至有自降身价之嫌,后世评说里甚至会有陆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躲在暗处将石家辛苦打下的天下趁机侵吞己有。诸葛殚精竭力扶持刘备稚儿,霍光受托扶幼主,这天下诱人不诱人?万人之上,天命所归,当然诱人! 只是对于蒙拓与陆长英而言,有比天下更诱人的东西。 蒙拓沉声再道,“更何况,石家尚有一个三郎,他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到时人命血肉的事我来做,治国安邦的话长英长兄去教,阿闯性情温和,却也有军人血性,杀伐果断却不草菅人命,以理明视听,以法治天下,臣下辅佐,待阿闯成家立业之时,便是他独当一面之日。若我继位,世人如何评判?阿闯又如何能被当成一个储君听教习道?待阿闯成人之际,这天下我若不还他,是我不义。我若还他,他无治国安邦之本,我便是对天下苍生不仁。石家养我育我教我救我,我岂能做这等不仁不义之辈?” 蒙拓主意既定,长亭默默放下心来,心中更升欣喜,只觉夫妻二人默契十足,她前脚回绝庾皇后,蒙拓后脚便与她表明立场,不是默契又是什么?长亭偏头看向蒙拓,儿郎目光坚毅,五官端正,前额饱满,知善恶,明是非,更爱她,护她,敬她,尊她,亦心怀天下,知敦伦常理,长亭靠了过去,拿前额去碰蒙拓的前额,柔声安抚,“若二哥泉下有知,必定会很欣慰。” 提及石阔,蒙拓嘴角一抽,神容瞬时大恸,将长亭拥得更紧。 死亡带来的伤痛,只能让时间冲淡。 长亭也反手紧紧拥住蒙拓。 昭和殿六日大门紧闭换来建康初定,再隔六日,六座城镇均开门迎难民,在陆长英手笔之下,昭和殿连出三章条款优待难民,鼓励充军,甚至拿出条款招安小打小闹般拥山自立的草寇、流民,陆长英既出优容条例,又出重典,其中言明“反扰民居、侵民财、犯民事者,立送巡城营卫司。反军将扰民居、侵民财、犯民事者,立送禁城营备,立杖责五十板,罚银三两,粮五石。”杖责五十板,这是军棍,五十板是要死人的,乱世用重典,这从根本上杜绝了招安的兵卒扰民搅事。 以建康为中心,打开城门,石家的影响力逐渐辐射至周边三州。岳三爷亲征至邕州,当下将亲子押解于马下,又以雷霆之势控制崔家诸人,再派遣一队人马去寻石阔尸首,快马加鞭修书一封送回建康禀告诸事,信中称其已将岳番制服,可要将其送回建康鞭挞示众?石猛口述,蒙拓下笔,让岳三爷自己处置岳番,不须再带回建康。蒙拓回来同长亭说起此事,长亭脑中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岳番时,那少年蹲在石头上口中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长亭眼眶陡然发红,笑了笑,“圣人饶了岳番一命。” 叫岳老三增援岳番,不过是给岳老三一个机会自己处理。 岳老三只有这一个独子,留不留给岳番一条命,由他说了算,只有一条,不能再让岳番这个名字活着了,无论岳番死没死,在建康,岳番就是死了。 这是帝王的权衡之术,纵然因岳番失去了一个儿子,也不能因此将岳老三推到河对岸,既然儿子已经回不来了,那么健将总要拉拢住吧。 长亭转脸向玉娘说了此事,玉娘沉默了许久,隔了半晌才双眼通红地抬起头来,冲长亭咧嘴笑了笑,“叫他死了才好,死了我也能不念着他,想着他,恨着他了。我一想到是因为他,你们才险些死掉,我就恨不得抽了他的筋,扒了他的皮。在乡里头,背叛主家的长工都要被唾沫星子淹死,他死不足惜,连一点儿人的忠诚和情分都不讲了,也好,至少在我心里头,他总算变成了个坏人。” 长亭揉了揉玉娘的脑袋,喉头酸涩得很。 只是觉得可惜。 一路走过来的少年郎,如何也叫人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岳番觉得蒙拓是因女人的事情在贬谪他,便投向了崔家,听了崔家人的谗言,犯下了弥天大错,只是一念之差便已到了无可挽回的境地。纵然岳番还活着,没有了岳家的庇护,没有了千军万马可号令,没有了石家的恩宠,在这乱世中,以岳番的才识,他能否活得下来尚且未知,纵是活下来了,便也成了深山野夫,不足为惧。 朝中有人嗅觉灵敏,发觉当日高台之变建康城外那三万人莫名其妙的兵败,当下以天命兆预为由奏请圣人请立蒙拓为镇中大将军,意图将蒙拓高高捧起,甚而市井中也有稚童高唱“虎将军,天得利,破城墙,无阻力”,暗指蒙拓得天命,竟不费一兵一卒便入了建康城。 这是有人在捧蒙拓。 若蒙拓有此心,当然可以顺势而为,可问题是无论是蒙拓,还是长亭,都半分不想! 蒙拓转而奏请石猛,早立石闯为储君,以求天下安心,奈何石猛留中不发,却以宫闱尚未安定,外男不入内廷为由,让石闯暂住镜园,日日与蒙拓在一处,倒叫旁人不知石猛是何心思。 “…阿拓与老三说是兄弟,不如说是叔侄,一向都是阿拓照拂着,如今倒也没甚,但建康中传的那些流言却叫人心惊胆战的。总在揣摩莫不是圣人为保石闯,反倒将他和阿拓放在一起?毕竟如今石闯出事,阿拓是第一个受诟病和嫌疑的。”长亭和自家哥哥说起此事,老神在在,未见愁容,只当闲话家常,“阿拓无争雄之心,一分也无,圣人一直都知道。若是阿拓有半分这个心思,早在大营里听见石阔身亡消息时就暗下杀手把石闯结果了,如何能让王朗立下军令状,誓死保卫石闯呢?” 当初蒙拓收到信时,第一反应便是保护石闯,以防万一,只求为石家留下最后一重保险,此事石猛不会不知。 陆长英靠在暖榻上,膝间盖了一整匹白貂绒,大氅披肩,衬得人面容清贵颀长,只听他轻笑三声,“石猛当然知道。放在阿拓身边,进出紧随,阿拓手握重兵,自然可保石闯平安,此为其一。二人一向关系亲厚,既共贫苦,又共患难,如今阿拓以身试险保他平安,日后石闯即位当然会感怀一二,阿拓自然能钓台高坐,相安无事,此为其二。”陆长英食指修长,将垂下的十字纹窗框轻轻抬起,从缝中可见湖心亭中二人相处融洽和谐,“其三,当然也是至关重要的。石闯还未定亲,若他登基为帝,那么谁人为后?” 长亭顺着陆长英的眼神看过去,便见青瓦红漆,肃冬乍暖,草木葱郁,一着青缎海水江崖襦裙的姑娘靠坐在柱前捧书详观,一昂藏七尺的儿郎就坐在她身旁瞅着那姑娘详观,二人都认真极了,只是这儿郎看着看着便红了耳廓,渐渐蔓延到两颊。 醉翁之意不在酒,近水楼台先得月。 长亭微微眯眼,“石阔刚死…” 石阔刚死,身为幼弟的石闯如何能定亲! “石阔死了,天下却还没大统。谁都看得出来,石家不是符家,石家比符家更强,手腕更铁血,野心更大。石家持续坐大,士族必定退让,我陆家家训乃孔孟之道,仁者无敌,若能海晏河清,天下歌舞升平,我陆家一退再退也无妨,只是其他士族会这么想吗?如何让新旧平稳交替,这看的是皇帝的本事,”陆长英一直很理智,语气平淡,“据我所知,石猛或许活不长了,此次石阔身亡带给他的刺激太大,如今只是强撑。” 所以有什么比让石闯与陆长宁结亲更好的方式来巩固石闯的地位,获取蒙拓的忠诚,得到陆氏的支持,赢得士族的宽容呢? 石闯毕竟不是石阔,石阔可凭一己之力达成目的,石闯不行。 陆长英伸手将窗框压下,一点缝隙都没留,语声清淡,“我准备答应。” 长亭再从缝隙中斜睨出去,叹气怅然,看向哥哥,“长宁是我娇养养大的,若要入禁庭和女人们为了一个男人厮杀,她不一定会赢。” “别人走独木桥,她走阳关道,不需怵阴谋诡计,阳谋正道才是皇后应该做的。”陆长英再笑了笑,“其实女人能不能厮杀得赢,不看女人,看男人,若男人够硬气,女人何须下战场。若男人不够硬气,纵然遇神杀神,遇鬼杀鬼又如何?”陆长英再道,“石闯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正直、包容、坚定,不算绝顶聪明,可胜在个性谦和、理智。石阔多智近妖,反误了卿卿性命,当初他若是君子不立危檐,选择镇守建康,又如何会丢命?我当初不赞同长宁嫁入石家,亦有石阔这个因素在,青梢与他两情相悦数载,他尚且说舍就舍,何况他人?这个哥哥太危险了,无人可知他下一步想做什么。” 简而言之,石阔太有主见,不易妥协,于人于己,都是负担。 这样的人适合当帝王,因为他太聪明,不需要别人的建议,自己便能掌控一切,他是头狼,也是孤狼。 石闯不一样,石闯聪明但又不算很聪明,能纳谏从善,也能保持独立思考,君主应像大河,广纳溪流,而非宝石,一枝独秀。 陆长英早年受了亏,腿脚一直不算很好,坐久了腿会麻,佝身敲了敲膝盖,继而又道,“石闯需要陆家,陆家也需要石闯,士族与皇室之间要建立起一层牢不可破的联系,才能平稳和缓,反之就会针锋相对。哪一方被逼狠了,遭殃的都只有平民。我们必须为天下先。”陆长英看窗棂外摇摇晃晃有树杈剪影,终于笑了笑,“何况,长宁未尝不想嫁。” 于公,陆家需要挺身而出,当这个过渡段,代表士家给皇帝表达支持。 于私,长宁与石闯,也确实般配,又互有心意。 长亭喟叹一声,算作同意。 石阔身亡,为表哀悼,石闯服丧斩衰三年,可建康城中仍有“待石闯一出丧期,便与陆家嫡幼女定亲”这消息传出,当下更觉石闯即位板上钉钉,不必终日担心主上改弦易张,局势已稳,石家之势便势如破竹,连传捷报,岳老三一鼓作气巩固邕州,拿下高县与临沂,更是与黄参将汇合直捣黄龙,军临长治,倚靠太行山行军意在符稽。蒙拓被命在建康执掌巡城营卫司,万余人调至大营整训,练兵精兵,练将干将。春日未过,谢之容终于顺利产下一位明眸皓齿的小姑娘,陆长英甚慰,取名檀檀,庾皇后赐下宝玉十章,古籍百本,金银无数,十分荣宠。 镜园关门度日,年中,长亭被诊出有孕,蒙拓欣喜若狂,当下告假回府,终日守在长亭身畔,半步不离。长亭直叹这小家伙会看眼水,知道什么时候世道渐太平了什么时候才来,想来长成后必定是根知机的墙头草。 夏中,暑热,蒙拓一边摇扇,一边与长亭闲话家长,正看青叶拂风,见双喜急急匆匆地拿了封信笺过来,凑到二人身旁,小声说,“…丢在门房那里的,说是让我们来给将军传话,只说八个字,将军必定见他…城墙之下,二万人死…” 蒙拓陡然站起身来,疾声问,“来人何状?” “门房说那人身高八尺,头戴斗笠,满脸络腮胡,似有意遮挡不叫人看见他五官相貌。” 蒙拓再问,“来人可还在门口?” “不在了,走得可快了,把信笺一丢,话一说完就走了。”双喜答。 蒙拓接过那封信笺,展开一看,面容发沉。长亭探身去看,信笺上写明“黄昏后,校场旁,独身往”六字,长亭双眼微眯,“恐是有诈?故弄玄虚罢了,符稽尚未死绝,你若有事,于石家倒是很大一个压力。” “旁人只知高台之变那日,崔家安排在城门外的那三万人溃散身亡,不足为惧。却不知,当初死的只有两万人,还有一万人是手脚都被捆在了一起的战俘!”蒙拓声音微沉,转过身去,认真与长亭对视,“阿娇,我必须去,若无不去,我一辈子都不知道是谁的恩德,帮我解了围。淡看世事去如烟,铭记恩情存如血,我应该去。”蒙拓似是宽慰长亭,笑了笑道,“或许他是个行侠仗义的游侠儿,当日以一抵万,只为人间正道。他若想我死,当日又何必管这个闲事?” 也是。 长亭想了想,手覆于小腹上,点了点头,算是应了。 蒙拓手执信笺,独身赴约,黄昏下,见有一人背对校场,身形高大,应当是个练家子,蒙拓还未走近,那人便听响动转身过来,蒙拓赶紧上前两步,抱拳于胸,朗声道,“在下蒙拓前来,不知阁下高姓大名,好叫蒙拓清楚当日是谁救某于危难之际!” 那人微微抬颌,发音生疏,“某,姓蒙,名进。” 那人的五官从斗笠的暗影之下渐渐清晰,高鼻深眼,瞳孔深褐色,一眼便知不是汉人,仔细一看却与蒙拓有四分相似。蒙拓身形大颤,心神似被重锤大击! 这是…他的父亲!? 那个帐中有数名美眷,有数个骁勇善战的嫡子,身居高位,薄情寡义的父亲? 那个对母亲不闻不问,待母亲死后便毫无顾惜之意将他扔到石家的父亲? 那个有也当做没有,未曾养育他,未曾教养他,未曾爱护过他的父亲? 蒙拓半晌无言,却闻那人用不太熟练的汉话说了断断续续的一段话。 “石老二死后,我原先以为,你想,当皇帝。所以我安插人,在建康放流言助你,帮你解决掉那些碍事的人,可是哪知,你不想上位,婆娘怀孕了,连差事都不要了,守着她。” 原来真是他。 蒙拓五味杂陈,不知自己应当作何感想,张了张嘴,只吐出了几个字,“你…为何…”可是连几个字都没吐完,蒙拓就止了口,没有意义,他为何要做这些事情,这个问题问出口是没有意义的,还能是为何。无论是为权,为己,为私,为公,这些对蒙拓来说都没有意义。 蒙进笑了一笑,“守着她,也成。你高兴,就行了。你娘,也只希望你,一辈子都高高兴兴的,” 蒙拓愣在原地,蒙进伸手拍了拍蒙拓肩头,想了想自己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揽身抱了抱蒙拓。两个同样身形颀长的男人平生第一次拥抱在一起,蒙进撒手极快,当即转身而去,不给蒙拓说话的机会,渐行渐远的背影正对着蒙拓,声音朗阔中似乎藏有隐忍,“走了!下回再见!” 下回再见。 下回,是哪回? 蒙拓未追,就像当初蒙进将他送到石家时,他也没追着去一样。他一半胡人,一半汉人,在胡人的地界,他的哥哥们或许会在他还没长成之前,就将他当做养分侵吞入口。当初将他送往石家,由姨母照料,会不会是这个只留下了一个背影的男人,藏匿在心中觉得最为妥善的方式? 或许他并没有抛弃他? 蒙拓眼眶湿润,心中酸涩,仰头望天,天际碧空一片,偶有祥云掠过,如翡似翠,很是开阔。 就像草原的天空一样。 这世上所有的天空都是一样广阔的。 这大概是这世间最公平的事。 夜深,蒙拓才回府上榻,长亭怀孕嗜睡,迷迷糊糊听到蒙拓窸窸窣窣的声音,再过一会,便落进了蒙拓的怀抱中,半梦半醒间问他,“见完了?是谁呀?” 蒙拓沉默,良久之后,方笑着回她,“果真是个行侠仗义的游侠,当初为匡扶正义,今日与我一见如故。” 长亭便笑,轻声的笑,如同滴答滴答落在蒙拓心中的甘霖,“那敢情好了,往后你可以讲给孩儿听,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叫他长长见识。” 蒙拓手轻轻覆到长亭小腹处,温声答道,“好。” 隔了良久,长亭都又睡着了,好似模模糊糊听见蒙拓贴在她的发梢轻声说着话,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我要带孩儿去见江南的水,北疆的草,巴蜀的山,漠北的雪,我要当一位好父亲,好丈夫,好将军。我要告诉他,要勇敢,要善良,要上进,血浓于水,这世上唯有血脉不容欺骗…” 长亭瞬间泪眼婆娑。 就算被欺骗,被背叛,被中伤过,那又如何。 这些并不能成为无法再爱的理由。 人生短长,一定要活得勇敢,才算圆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