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湖十局》 第一章 定鼎棋院 五月的江南,花团锦簇,春意盎然。 s市郊外。东溪湖畔,垂柳环绕,幽静宜人。s市定鼎棋院坐落在浓荫深处,一年一度的全国围乙联赛在这里已经拉开战幕。 棋院对局大厅里整齐排列了三十二张战台。午饭时间还没到,棋手们凝眉思索。安静的大厅里不时响起棋子敲击棋盘发出的脆响。裁判和教练们在大厅里来回巡视,轻手轻脚,连咳嗽都要捂紧嘴巴。有人手机响了,赶紧捂住口袋,快步走出大厅,留下一路尴尬。 大厅里如此安静,人类思维的角力在这物我两忘的氛围里激烈的碰撞着、沸腾着、升华着。 “你是竹脑壳!你是竹脑壳!你是竹脑壳!” 像晴空里的炸雷,某个人的咆哮怒骂突然响彻整个大厅。 “你是竹脑壳!”“你是竹脑壳!” 不绝于耳的“竹脑壳”将二、三十位棋手从沉思中惊醒,人人一脸惊愕。裁判们慌了手脚,赶忙追寻声音的来源。 原来,“竹脑壳”是从大厅隔壁的运动员休息室发出的。 裁判长一脸的不快,推开运动员休息室的门,发现“竹脑壳”是从休息室的里间发出的。他大步走过去,又推开里间的门,发现里间内还有一个高级对局室。他又推开高级对局室的门。离“竹脑壳”的发声地越来越近了。他又推开高级对局室里那个贵宾对局室的门,对着贵宾室里的“竹脑壳”的源头轻轻说了声:“请勿喧哗。” 声音的源头是个聪明绝顶的胖子,鼻头宽阔,肺活量极大。他怒气冲冲地转过头来,一眼看见了裁判长的胸牌,就闪电般变换了态度。堆起一脸笑,谦逊地说:“注意,注意,我注意。” 裁判长扫了一眼贵宾室,见沙发上斜靠着一个人,是定鼎围棋俱乐部的经理。经理的旁边有个人正襟危坐,是前国家队的老八段,目前任定鼎队的主教练。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棋手手足无措地站在他们面前,垂头丧气。胖子骂的“竹脑壳”就是他。裁判长认出他叫华安安,曾经击败过世界围棋第一人朴成仙,是位红极一时的年轻棋手。只是这两年状态不佳,慢慢沉寂下来了。 华安安今天早早败下阵来,立即被棋院领导追到这里大声责骂。 定鼎棋院是本届联赛的主办方,裁判长不便多说什么,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胖子是定鼎棋队的朱领队,裁判长走后,他依次闭上通往比赛大厅的四道房门,一屁股坐回沙发里,敲着茶几,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训斥。 “你是不是着急吃午饭?”这次,他的声音小了许多。 “你真是竹脑壳,窝那肥,大本个拉丹。算路毛毛糙糙!没有一点年轻人朝气勃勃敢打敢拼的劲头。” “你为什么不把那个劫坚持打下来?午饭后还有三、四个钟头嘛,干吗这么早认输?是不是得了西安队的好处?” 经理摆摆手,示意朱领队不要把话题扯得不着边际。 朱领队无奈地掐灭烟头,随手从身边的皮包里扯出几张纸,狠狠地甩到华安安脚下。“这是你的决心书、保证书、检讨书。你加入定鼎俱乐部两年了,窝那肥,参加七八十场比赛,没赢过一盘棋!我都想为你申请吉尼斯纪录。竹脑壳。” “你的保证书,你自己看。本年度围乙联赛,你保证在前五轮赢下三盘棋。现在三轮过去了,你吃了三个鸭蛋。” 华安安一声不吭,满脸沮丧,白皙的脸庞涨得通红。 “年纪轻轻的,留那么长头发做什么?男不男女不女。”经勒于说话了。 华安安留了一头长发,束在脑后。原本乌黑油亮的头发,渐渐也夹杂了一些白发。他才二十一岁,生活的巨大压力已经开始给他留下沧桑的烙印。 提起头发,华安安眼眶一红,眼泪就想落下来。留长发是他给自己的警示,绝不是赶时髦。他要在职业大赛中打一场痛快淋漓的翻身仗,然后象破解了魔咒一样再剃掉自己的长发。被经理误解,他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 贵宾室的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经理沉吟片刻,说:“小华,俱乐部对你真的是仁至义尽了。从你来俱乐部,就没赢过一局棋。但是,工资奖金照拿。俱乐部没有欠过你一分钱,是吧。但是,这样下去我们也很为难。棋队的成绩老是没有起色,我们很难给林总交代的。” 朱领队插话说:“现在外面都笑话,说我们是腚腚棋队,围乙的副班长,年年都在保级线上挣扎。” 经理观察了一下华安安的反应,接着说:“后天的比赛你就不要上场了,俱乐部临时租借的韩国外援明天就会到达。但是,你不要自暴自弃,不能放松自己的学习和训练,你毕竟还是咱们俱乐部的棋手。”他转头对老八段说,“你布置一下小华的训练吧。” 老八段轻声叹口气,对华安安说:“这些天比赛,我也忙不过来。你回去把《发阳论》再做一遍吧。” 华安安离开后,朱领队自嘲地干笑几声,说:“前一阵子,我拿了他的棋谱专门去请教聂老,让聂老给下个最后定论。聂老只摆了两局棋谱就摆不下去了,说这孩子调子大乱。说他是专业棋手的底子,业余棋手的招法,资质很普通。想往上提高,路子很窄。” 经理苦笑道:“为这孩子,真废了我不少心思。当年宝贝似的聘请来,谁知是个水货。光陪他看心理医生,俱乐部就花了不少冤枉钱。到头来,还是不成器。再过两个月,就打发了吧。先晾凉他,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这时,手机响了。 经理一接电话,马上变得毕恭毕敬。 打完电话,他对朱领队和老八段笑着说:“是集团林总打来的,让后天派个职业棋手去参加s市的业余大赛。” 朱领队马上接上说:“刚好,就让华安安去吧。” 经理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定鼎集团是s市最大的企业。集团的林总酷爱围棋,征战围乙的定鼎俱乐部正是林总旗下的产业。林总不但喜欢资助职业比赛,结交棋界名人,更喜欢参加比赛。定鼎集团每年在s市举办的业余比赛就多达十几项。林总最看重的是s市的业余棋圣赛。他每年都要求俱乐部派一名职业棋手参赛助兴。林总每年都是棋圣赛的冠军,从无例外。 经理想起当年和别的俱乐部争抢华安安的激烈场面,又想到华安安令人惨不忍睹的战绩,不禁大发感慨:“最让人难以捉摸的就是人才投资啊。” “我也奇怪,”朱领队抱有同感。“他当年怎么就赢了朴成仙呢?” 朴成仙,当今世界围棋第一人。特别擅长先捞后洗,无论怎样坚固的铜墙铁壁都会被他钻个大洞出来。因此,中国人称他为“小钻风”。韩国人称他是“永远不死”。的确,无论遇到什么样险象环生、杀机四伏的治孤局面,他也从没被人杀过大龙。日本人称他是“妖刀丸”。他在别人空里翻江倒海般乱搅和的手段,令许多日本棋士心有余悸。 这个人出道六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棋风兼具大小二李的特长,并有过之而无不及。中盘力量异常强大,算路精准深远,常有石破天惊的妙手祭出。宰杀小李(世石)的大龙犹如探囊取物。官子滴水不漏,对比巅峰时期的大李(昌镐),形同云泥之别。 中国最顶尖的棋手,在他面前也常常束手无策,不堪一击。 截止目前,朴成仙对日本棋手的战绩是188︰0。对中国棋手的战绩为235︰1。 他对中国棋手唯一的败局,正是在二年前“世界围棋总冠军”杯上,输给窝那肥华安安的一局。 据坊间传言,总冠军杯之前,面对已连胜中国棋手76局的朴成仙,中国棋院立下重奖,谁能击败小钻风一局,就连升三段。还有一些企业家也悬红30万,买一局击败小钻风的棋谱。 当时,十九岁的华安安职业初段,经过国内选拔赛,成功打进总冠军杯的128强。在进64强的道路上,无奈地遭遇了如仙似魔不可一世的十八岁的朴成仙九段。 朴成仙看对方是个默默无闻的大龄初段,确实有些松懈。尽管如此,刚一进入中盘,他就掌控了局势。华安安面对小钻风这样的强大对手,不敢做大模样,只是一味捞取实地。结果,被朴成仙在中腹做成了很大的模样。经过认真判断,华安安和以后的华安安都认为,在此局面下,要么认输,要么强行打劫进入朴成仙的大模样。他选择了后者。这同样是一条惨败之路,但是却壮烈得多。当时,厌烦了朴成仙在别人空里胡搅乱搅的行为,棋手们一遇上他,即便败局已定,也不会轻易认输,而是还以颜色,在他的空里也搅得七荤八素,肝肠寸断。 两人不停地打劫,拼血本争这个劫。眼看华安安的劫材越来越少,价值越来越模糊。小钻风心里一定认为,无论对手找什么劫材,都可以万劫不应。只要轻轻一消劫,决胜的大空就围定了。 这时,意外发生了。 小钻风的一枚棋子掉在了地上,他神态轻松地弯腰去捡棋子。华安安手掂棋子在棋理上认定只能找劫材的地方点了一下,但他突然缩手回去了,棋子并没有落到棋盘上。他认为还应该再判断一下形势,实在不行就投子认输。 朴成仙捡棋子仅2、3秒钟,但他的确听见了棋子与棋盘碰撞的声音。他抬头时,华安安在他预想的地方正缩手回去。因此,他认为对方已经找了劫材,也没注意到华安安手中的棋子,也没看一眼对方找的劫材,便快速的消了劫。 这一幕让裁判目瞪口呆。因为夺冠的不二人选竟然违反规则,连下两手棋。裁判立即终止了棋局,找来裁判长。最后决定,朴成仙违规,判定输棋。 这令人啼笑皆非的棋局使华安安初段成为本届杯赛上的最大一匹黑马。 坊间的传言是否属实,人们不得而知。但是冠军杯赛后,华安安的注册段位变成四段却是真的。另外,听说他也还清了父母在他学棋时欠下的巨额外债。 华安安因为对手的失误,意外地名利双收。但他的噩运也从此开始。返回酒店的当晚,数百名小钻风的粉丝便围攻他居住的酒店。指责他是“诈来的胜利”、“可耻的臭棋”。这些粉丝冲击酒店,在被警卫阻止后,双方爆发了肢体冲突。到深夜时,冲突演变成数万人参与的骚乱。最后导致一人死亡,数百人受伤,两千多人被关进警局。 无比愧疚的小钻风出家做了三个月的和尚。 目睹了这一惊心动魄的流血事件,本来对赢棋就心怀忐忑,不谙世事的华安安,心理上受到了极大冲击。 从此以后,他不会下棋了。他极力想赢,却怎么也赢不了。 第二章 真实的华安安 华安安万分沮丧地离开定鼎棋院。害怕遇见熟人,他没有走正门,而是穿过院子,从棋院的后门走到湖边。几乎在踏出朱漆大门的那一刻,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将心中的郁闷、烦恼全部抛在脑后。 在他心里,早已将声色俱厉、飞扬跋扈的朱领队骂了一万遍的竹。每次下完棋,走后门,沿着湖岸,穿过绿荫婆娑的柳林,最后来到公交车站。这已经成了他缓解烦恼的定式。 湖水深沉宁静,柳林里,气息清新湿润,五月的阳光格外明媚。不等走到车站,华安安已经将所有的不快挥散的干干净净。 只是,经理不许他参加后天的比赛,这给他心里添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年轻人总以为明天会和今天一样美好。虽然他也曾想过,总赢不下棋,或许也有一天,俱乐部会解聘自己。但是,这一天已经清楚地显露出它的狰狞面目时,他仍然有些难以相信。 心里揣着这个疑问,他的步子迈的就不那么轻松。当大巴靠站停车时,他犹豫了一下,决定步行回宿舍,在半路上把这个疑问搞清楚。 他打开手机,看看有没有短信。最近,队友小唐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友。那女孩青春靓丽,活泼开朗,像空气一样透明,像空气一样难以琢磨。和华安安一块出去玩时,华安安觉得她非常开心,热情得像火焰山上的罗刹女。但是,一不见面,就冷得像侏罗纪的石头。给她打电话也不接,只是偶尔发个短信什么的。 华安安经常回想家乡的棋校,和棋校的那个女孩。如果当初不打比赛,不赢朴成仙,不被俱乐部抢了来,不知道和那个女孩会不会有进一步的交往?不行!他坚决地否定自己的这个想法。不赢朴成仙,父母欠下的债何时才能还得清?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为了支撑自己学棋,家里穷的一贫如洗。父母在8小时之外还得摸黑摆地摊。华安安隐约听同学提起,自己打段位最艰难的一段日子,父母每天在家只吃咸菜米饭,每月却要给他寄几千块钱到北京。这使他心里非常难受,也成为他破釜沉舟、不打上职业段位誓不罢休的动力源泉。 从十三岁打到十七岁,到了年龄限制的最后一刻。(中围协规定:定段棋手的最大年龄为十七周岁----错过这个年龄,永远也无法获得职业段位。)定段赛的最后那盘棋, 华安安都快疯了。对手同样是十七岁,同样要疯了。那是让华安安刻骨铭心的一局棋。即便六十岁以后,他也能一步不差地摆出那局棋的前200手。在局势异常混乱的情况下,极重的心理负担使对手先崩溃了。 定段成功后,华安安完成了高中学业。家中债主盈门的盛况,使他不顾父母反对,自作主张,放弃考大学,而是进入本地棋校做教练。 这证明,华安安在关键时刻,是个有主见靠得住的人。 华安安的宿舍在定鼎集团的员工福利区。 定鼎集团的全称是:林氏厚发定鼎山河无限进取有限集团公司。公司的主要产业有冶炼化工、生物制药、房地产开发等等。本年度,已名列浙江省民营企业501强的最后一强。鉴于该集团的名称过于冗长,不符合国人的阅读习惯,特简称为定鼎集团。全文同例。 定鼎集团专门在福利区划出了棋队的训练基地。平时吃饭也在员工食堂排队打饭。从棋院走回训练基地大约得1个多钟头。这条路,华安安已经走习惯了。 手机上没有未读信息。华安安有点失望。他不吸烟不喝酒,没有任何不良嗜好,生活非常朴素。平时一领到薪水,就赶紧给父母寄回去,自己只留很少一点生活费。这大概是他和女孩约会时,出手不够阔气,所以人家对他不冷不热的原因吧。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同室的两个队友就匆匆赶去棋院。老八段恳请国家队的一位现役九段为他们做复盘。剩下华安安一个人呆在宿舍,倍感凄凉。 头天夜里,小唐悄悄告诉华安安,经理打算下个月解除他的合同。这个消息犹如当头一棒,把华安安打蒙了。 和俱乐部的高层相处,华安安早已厌烦透顶。气焰嚣张的朱领队,面慈心硬的经理,见风使舵的财务主管,在领导面前唯唯诺诺的老八段……,如果不是为了那笔还算优厚的薪水,他早就拂袖而去了。 早在上个赛季,密切关注儿子比赛状态的华爸爸,就给他打过预防针。“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告诉他,如果定鼎呆不下去,就别勉强。家乡的棋校时刻都欢迎他回家。 华安安状态低迷的症结,就是赢了朴成仙之后所引发骚乱,给他造成了心理障碍。 但是,华安安不愿意像个斗败的公鸡似的,灰溜溜的回老家。他斗败了朴成仙,却被朴成仙的粉丝毁掉了前程。即使以后不下棋,也得找个像样的工作,创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一上午,华安安的脑袋里就反复翻腾着这句话:人可倒,气不能倒。他做好准备,坦然迎接命运的挑战。直到朱领队推门进来打断他的思路。 “小华,俱乐部准备派你参加明天的比赛。” 华安安一怔,心想:难道韩国外援不来了? 他不由得从床上坐起身来。 朱领队说:“明天是周末,s市举办业余棋圣赛。林总特地点名,要求你去参加。我刚到围棋协会给你报了名。”说着话,递给华安安一张比赛证。 华安安泄了气,接过那张卡片。 朱领队闭上房门,压低声音说:“明天林总也参加比赛,他特别喜爱棋圣这个头衔。以往每届他都是冠军,这届也不例外。如果比赛时,你碰上了他……” 华安安面无表情地说:“我知道怎么做。” 朱领队难得地对华安安露出了笑容,说:“那就好,你今天好好休息吧。我还要去机场接外援,我先走了。” 华安安气恼的又挺在床上。百无聊赖中,从脚边摸出《围棋发阳论》。只翻了一页,就把书摔到对面墙上。 老八段的训练方法,就是让人没完没了地做《发阳论》上的死活题。 从十岁到现在,华安安把《发阳论》的死活题做了不下30遍。随便翻到哪一页,只要看一眼棋形,华安安就能把答案一步不错的默写出来。烦透了。 “围棋发阳论,第一题,黑先黑死。无聊。” 他咕哝着,从柜子里搬出笔记本电脑,上了网。 他到“人才招聘网”浏览一番,失望了。干脆进入qq对局室,找到一位8段杀了起来。没走几步,华安安就觉着味同嚼蜡。 业余棋手的开局,五花八门。看似精彩纷呈,其实常常漏洞百出,不堪一击。只有进入中盘,才能显示他们的力量。但对力量的运用,却只是一味的蛮干。要么在狭窄的区域打入,然后拼命地跑大龙;要么四处开花,但见满盘都是他的空降兵,不大一会工夫,就全成了俘虏。 这样的对局,对华安安来说,过于平淡,根本满足不了他的胃口。 闲着没事,华安安拨了几次s市女孩的电话,总是无人接听。就这样,华安安在空虚和无助中打发了一天的时间。虽然豪情满怀,但他真的不知道,一旦离开围棋,自己还能做什么。 s市的围棋协会在市体育场。它的左手是高大宽敞的篮球训练馆,右边是高大宽敞的乒乓球训练馆。夹在两个馆中间的一溜老式平房,就是棋类活动中心。每逢周末,两边的训练馆里人声鼎沸,少男少女们拿着球具出出进进,热闹的像赶集。 业余棋圣赛有个简短而隆重的开幕式。市体育局的官员,棋协的领导,林总,和林总身边的一群随从,以及业余界的一些好手,大家欢聚一堂。 开幕式主持人是这样介绍林总的:“林氏厚发定鼎山河无限进取有限集团公司ceo,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大中华区候补亲善大使提名人,英国罗温﹒艾金森学院中国休闲娱乐学客座教授,第9界j南地区优秀企业家,s市儿童福利院主要捐款人,日本麻将联盟荣誉5段,s市围棋协会副主席,s市麻将协会副主席,s市象棋协会副主席,s市斗地主协会副主席,s市龙舟协会副主席,s市旱冰协会第五副主席……”“谁来救救主持人,他怎么晕倒啦?” 当然,鹤立鸡群的华安安职业四段是仪式上的亮点。除了慷慨解囊,无私赞助的林总外,他受到的恭维最多。 华安安并没有飘飘然。当林总夸赞他是“定鼎棋院的骄傲,为定鼎俱乐部的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之类的词句时,他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临来的路上,俱乐部经理给他打电话。叮嘱他,林总最看重棋圣这个头衔。如果比赛中遇上林总,应该顾全大局,不要不计后果地蛮干。 华安安感觉像吞了只苍蝇。 职业棋手的荣誉和尊严,在这些人眼里一文不值。 他记起北京的一位老国手给他们讲课时,提起人品和棋品,说这两者是相通的。人要培养自己的浩然之气,棋艺自然也会达到相应的境界。如果把棋艺当成一种手段,曲意逢迎别人,搞一些歪门邪道,自己的浩然之气就会荡然无存,棋艺也就无法达到至高境界。 虽然棋手要靠下棋谋生,但是探索棋艺的最高境界,却是每个棋手孜孜不倦的追求。 而且,华安安的本性,也反感故意让棋的行为。 围棋本身也是一门艺术,它能使乐在其中的人们,深深地感悟到自然之美、灵性之美所带来的愉悦。 没有哪个艺术家愿意抹黑、糟蹋自己的作品。 但是,华安安的尊严拗不过林总的霸气。因此,他只好祈祷上帝,最好不要在比赛中遭遇林总。 第三章 峰回路转 业余棋圣赛的赛制,不是淘汰制,也不是双败淘汰制,而是积分循环制。由于时间有限,参赛棋手多,无法做到每个棋手都能碰上一面。因此赛制规定,赢一局得2分,输棋不得分。总共赛8轮,星期六和星期日每天各进行四轮比赛。 华安安明白,就算运气好,比赛中遇不上林总。可是,连赢8场之后,假如林总也连赢8场----这种可能极大。两个人难道并列棋圣吗。他是林棋,我是华圣?不不,华圣这个名字我可承担不起。 他苦笑着,一边打垮坐在棋盘对面的业5业6们,一边思索自己怎样才能不失体面地让林总抱走他心爱的棋圣奖杯。 看来,明天下午只好弃权请病假了。 晚上,华安安来到训练室,看小唐他们复盘。其实,他想见见那位韩国外援。只是,人家比赛结束后,直接回酒店休息了。人家也没有心思陪中国的这些二段、三段研究比赛得失。 站在这些毛头小伙身后,看他们一个个争得脸红脖子粗,华安安心里酸溜溜的。 想当初,乍来俱乐部时,经理、朱领队星星月亮似地宠着自己。人前人后,都为俱乐部请来了战胜小钻风的中国第一人而骄傲万分。时隔两年,往日的风光不再。不但被打入冷宫,而且即将被抛弃。 华安安努力使自己融入这热烈的气氛中。他也凑到棋盘前,提出自己的最佳方案。但那些小毛孩子对他摆出的棋形嗤之以鼻,根本不予理睬。那意思,你这稀泥涂不上篱笆墙的臭棋篓子瞎掺合什么? 华安安尴尬地走出训练室。他这时才大彻大悟,一个失败者是没有发言权的。 经理,朱领队,还有这些队友,他们并不是恶人,他们都只是普通人。 势利,存在于每个人的细胞里,包括我自己。人们对失败者,是不会产生怜悯之心的。尤其是对那些因为主观原因而造成的失败者,他们不会哀其不幸,却会怒其不争。 华安安长吁短叹到半夜,直到那些队友嘻嘻哈哈的从训练室回来,这才合上双眼,继续思考自己的未来。除了下棋,自己没有任何谋生技能。看来,只有先在s市做个报童了。干那行,只需要充沛的体能。或者,做个环卫工吧。 午饭之前,华安安已经战罢六轮,都是轻松取胜。他正犹豫怎样请病假,只见从比赛室门外涌进来一堆人,他们谈笑风生,全不把赛场秩序放在眼里。 为首的一位将军肚一指华安安,大声招呼:“杨小华,我和你赛一局。” 华安安一见是林总,感觉脑袋有点膨胀。懊悔自己没有早点离开。 俱乐部经理在林总耳边轻声提醒:“他是小华,华安安” 林总豪迈地一挥手臂,大声说:“我知道他是梁小华。我们俱乐部的大明星啊。”很显然,他对华安安在俱乐部的糟糕成绩并不在意。 裁判将两人招呼到一张空棋台前,大模大样地宣读了比赛注意事项。然后让人给林总搬来一个红栎木的太师椅。 “江小华,我很崇拜你呦。”林总爽直又诚恳地说。他点燃一颗烟,吞云吐雾。那架势,十足像极了四十年前的聂卫平。 林总的人把棋台围得滴水不漏。专门为林总拍摄dv的秘书都挤不进去。林总每说一句话,大家就充满质感地大笑一阵子。 “林总,您过奖了。我叫华安安。”华安安不卑不亢地说。 “啊!”林总拍拍脑袋,说:“我以为你的名字叫小华呢。”他扭过脸向周围喊,“小陈,你过来一下。 秘书这才得以从人墙外挤进来。 “你把华安安的名字记下来,省得我忘了,多不礼貌。干脆拿签字笔,写在我的袖口上。我以后就不会搞错了。是吧,黄小华。” 两人猜先,华安安执黑先行。他轻快地摆出中国流。 林总对周围人说:“到底是专业棋手,瞧这棋形,既生动又含蓄,攻防兼备。我的梦想就是成为专业棋手,可惜没得机会呀。” 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华安安心想,有什么好笑的。这就是势利吧。如果我说出这种话来,肯定没人笑,反而会觉得我可怜。 华安安没有主动欺负林总,而是步步为营,给林总留足补强自己阵势的时间。当着这么多人,总不能使林总太过狼狈了。 林总大概有业余4、5段的水平。总算有些自知之明,没有下出过分的棋来。但是和华安安比起来,他的实空规模太小。这实在不符合他经营企业,不断扩大规模求发展的经营理念。 于是,他按捺不住兴奋地开始冒险。其实,业余棋手都这样,随时随地都有大干一场的冲动。 当林总的棋子一头扎进黑方腹地的深渊时,俱乐部经理着实吓了一跳。 “唐晓华,能吃住我这颗子不?”林总大大咧咧地说。其实,他很心虚。 “看看呗。”华安安淡淡地说。 他先估算了放跑这颗白子将会给自己带来的损失。觉得可以容忍,便采取了驱赶的下法。 偏偏林总胃口大,他还想尽可能多的破坏黑棋的实空。于是,棋形越走越薄。华安安一咬牙,封住了白旗出逃的唯一缝隙。接下来的进行,完全是林总满头大汗四处逃蹿,四处碰壁。华安安留给他三次打劫活的机会,他都没有注意到。 华安安看林总彻底撞厚了黑棋的外围,即使让他活净,也不会影响自己赢棋。于是,放弃剿杀白旗,开始收大官子。 林总总算喘了一口气,连忙补活自己的白棋。可是,他偏偏填死了自己唯一的真眼。 他瞪大眼睛凝视半天,确信自己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白棋。这下,连打劫活也没有了。 “怎么下的!”他气恼地往后一推椅子,霍地站起身来。不知说的是他自己,还是这个不留情面的旗下员工。 林总气咻咻地离开了。他不玩了。非但不玩了,还留给裁判一道难题:这棋该怎么算? 判他临阵脱逃、中盘认输?裁判还真不敢得罪他。因为林总就兼任s市棋协副主席。判他赢吧,于理不合,而且,他没下完就走了。判他输?他却没有在比赛秩序册上签字认输。裁判也没胆量追上去让他签字。 裁判眼巴巴看着林总和簇拥他的人群扬长而去,陷入左右为难之中。业余界的一位老人走过来,了解到裁判的苦衷,给他轻声说了三个字,替他解了围。 “无胜负。” 裁判征得华安安的同意后,判定这局棋为无胜负。 华安安冷冷地坐在那里,一点没动。从林总拂袖而起的那一刻,他就偷偷观察俱乐部经理的表情。经理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华安安知道,从这一刻起,俱乐部已经同自己恩断义绝。他彻底被抛弃了。 还坐在这里干嘛?等着拿冠军吗?自己不顾俱乐部方面的再三叮嘱,击败顶头上司的老板,夺走老板最钟情的冠军头衔。而这个头衔,本来是可怜的老板想通过玩过家家的游戏,给他自己预备的。 华安安正想离开,裁判追上他。“小华,你还有最后一盘棋呢。” “我弃权。” 裁判指着身后说:“这个小孩也剩最后一盘棋。他下午还得去医院挂吊瓶,您能不能通融一下。” 华安安的视线越过裁判的头顶,看见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小男孩,正热切地巴望着自己。 华安安稍一犹豫,裁判急切地说:“这小孩在学棋的路上,不小心被车刮到的。本来他已经七连胜了,现在只要找个弱手就能拿冠军。可他特别想和你下一局,把冠军机会都放弃了。你看这孩子多可怜。” 华安安一听小孩是学棋的路上出车祸的,心中顿时充满了感慨。 他看看时间,现在回宿舍也没有意思。万一遇上朱领队,那挨骂的滋味可不好受。说不定,一得知自己赢了林总,他正四处找自己呢。 这时,一个身材臃肿的女人从他旁边硬挤过去,手里拎了几瓶纯净水,径直来到轮椅小孩跟前,着急地说:“毛毛,咱们弃权吧。打针要紧。” 华安安觉着她的姿势和说话的声音很男性化,可偏偏梳了一条长长的大辫子拖在身后,非常怪异。 毛毛接过水,冲着华安安扬起来,说:“大哥哥,你来喝水吧。” 华安安坐在他对面,关心地说:“你最好听你妈妈的话,治病要紧。” 毛毛惊讶地“咦”了一声。华安安抬头一看他妈妈,顿时,脸臊得通红。毛毛的妈妈,竟然是位嘴唇上留着两撇胡子的纯爷们。 这位被人误做是“毛毛妈”的纯爷们,丝毫不介意。爽朗地笑一笑,向华安安伸出肉乎乎的手,客客气气地说:“你好,华老弟。我叫祝子山。这是我儿子,祝毛毛。” 华安安表达了歉意,嘴角却隐藏不住发自内心的坏笑。 布局伊始,祝毛毛就表现出接受过正规围棋训练的良好素质。 华安安心不在焉。脑海里净是林总拂袖而去的震撼场面。今天真是最倒霉的日子。现在的出路,要么灰溜溜地回广西,要么赖在s市先找个工作养活自己。 别的俱乐部会收自己吗?答案是否定的。自己的成绩会吓跑所有俱乐部。 他一愣神的功夫,祝毛毛干净利落地切断了他的一条长龙的尾巴。 华安安把心神收回来,仔细思考善后方案。这条尾巴如果被无条件吃掉,他就只能在祝毛毛的大阵里释放胜负手。那样可能会输得更惨。于是他布置疑阵,希望这条尾巴能得到相应价值的转换。 果然,经验不足的祝毛毛,缺乏驾驭这种局面的能力。他死死守着断下来的棋子,却被华安安趁机在他的角上连走几手,破掉了他的基本空。 祝毛毛只好硬杀这个原本属于自己的角。 他点进角里,破坏华安安的眼位。华安安在突围中,又切断了祝毛毛边上一块棋的联络。形成了角部和边的对杀局面。 祝毛毛顽强地做出一个缓气劫。但这个劫对华安安有利。 华安安突然醒悟过来,自己真要赢轮椅上的这个小孩吗?真要抱走那个惹是生非的棋圣奖杯吗?他一边随手跟着祝毛毛打劫,一边紧张地思考对策。 一不留神,他的胳膊扫落了棋台上的棋子。于是,他弯下腰捡起棋子,快速走了一子,复制了朴成仙当初捡棋子的一幕。他心里说,小钻风,我把欠你的今天都还给祝毛毛啦。 “我还没下呢。”祝毛毛气愤地喊。 “难道是我连走了两步?好吧,我认输。”华安安爽快地对裁判说。 “这种失误小意思。”裁判宽慰他说,“你把棋子拿上来就行了。” 祝毛毛也说:“大哥哥,悔一步不当紧的。咱们接着来。” 华安安表情严肃地拒绝道:“不,连走两手是违反比赛规则的。我既然违反规则,裁判当然要判我输棋的。” 裁判摸不着头脑,笑着说:“真可惜,你的棋优势很大的。” 祝毛毛心有不甘,看看裁判,又看看华安安,说:“这是你的赢棋,你干脆下完吧。” 华安安向裁判要来比赛秩序册,对祝毛毛说:“落子无悔。你要想成为一流高手,就记住哥哥的话吧。” 他浑身轻松地走出比赛现场,远离喧闹的篮球馆,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妈妈,我想过几天就回家。” “没发生什么事。我和俱乐部方面的合同到期了,我不想续签了。” “我真的很好,没有什么压力。” “我想得很开,真的。等以后状态恢复了,取得好成绩,机会很多。” “不要让我爸过来。我自己回去。” “你们谁都不要来。去我表哥家?拜托啦,他在上海呢,一天到晚忙得要命,哪有时间管我?” “你别说了,我真的很好。失望是有一点,绝对没有悲观。” “好啦,你们不用操心了。等俱乐部结清我的薪水,我马上回来。” 打完电话,华安安长长吁出一口气,总算有个归宿。家,的确是修补伤痛的地方。 “华老弟。”有人突然拍他的肩膀。 华安安惊得跳了起来,回头一看,是祝毛毛的爸爸。天知道他什么时候竟然站在自己背后。 祝子山三十七、八岁的样子。对人总是一团和气,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特别有亲和力。祝毛毛的轮椅停在树荫下。他正手搭凉棚朝这边张望。 “想和你说声再见。”他回手指指儿子。 “好吧,再见。”华安安客气的和祝子山握握手。 祝子山说:“我这人有点唐突。我看你好像有点烦恼。不要紧,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华安安有些不悦,你怎么偷听人家打电话?“哦,没什么。” 祝子山诚恳地说:“我们单位最近正从社会上招收一批新员工。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华安安一怔,然后喜形于色。如同一阵凉风吹去头顶的燥热。 “请问是什么样的工作?|” 祝子山说:“我们是国家的科研单位,2046所。要从社会上招收一批身体健康,品行端正,没有不良嗜好的工作人员。” 华安安为难了,说:“可惜我不是大学生。” 祝子山说:“不要紧,你有一项很符合标准。就是你的头发很长。” 华安安笑了起来,哪有这种标准?招收古装戏演员吗?但是,一看到祝子山的长辫子,也不由得认真起来。虽然他的社会阅历还浅,也能看出祝子山并非心怀叵测的骗子。 “你真的认为我符合招工标准吗?”华安安难以置信地问。 祝子山肯定地点点头,说:“差不多吧。反正还要体检,考试,面试什么的。淘汰率也蛮高的。不过,我不会看走眼。你要是去应聘,大概有八成的把握。” 华安安兴奋地问:“那我去什么地方找你们单位呢?” 祝子山说:“老弟,你如果真愿意去的话,我可以给你做担保人。但是,你必须把你的个人简历,身份信息什么的写成表格交给我。由我转交到人事处。他们初审通过后会通知你的。然后,你去公安局办一张通往2046所的特别通行证。坐火车去就行了。” 华安安挠挠头。“还真有点麻烦。” 祝子山呵呵一笑:“我们是国家正规单位,当然不能随随便便,马马虎虎招人了。” 华安安再次确认,这个祝子山不像骗子。因为祝毛毛不是那种刁钻古怪、不择手段地想赢棋的人。于是,他和祝子山互相留下手机号码。 临走时,祝子山一脸严肃地对华安安说:“今天我给你所说的一切,你都必须保密。因为2046所是国家特级保密单位。一旦泄露,咱哥两都得蹲进去。千万注意。” 看着祝家爷俩远去,华安安心里忐忑不安。 他在体育场随便吃了一点饭,手里捏着一瓶水,坐在树下的长椅上,足足思索了一下午。最后,下定决心,把自己的个人信息交给祝子山。 在等待2046所初审的这段时间里,尽量避免在俱乐部抛头露面。因为那样,他极可能和朱领队爆发肢体冲突。 第四章 特别通行证 俱乐部上上下下都忙着正在火热进行中的围乙联赛。请来的韩国外援果然物有所值。他一出手,俱乐部的成绩立即止跌回升。看来,定鼎俱乐部今年的保级有希望了。 也难怪朱领队和经理对华安安心灰意冷,他们也是恨铁不成钢。 华安安把自己的个人资料在网上发给祝子山后,每天就在s市的大街小巷闲逛。深夜才回宿舍睡觉。他怕朱领队找他的麻烦。其实,朱领队忙得根本没有时间来招惹他。 这个俱乐部的小小叛逆者,每天都在憧憬和失望交织的情绪中渡过的。他急切地盼望着2046所的初审结果。无论成与不成,至少,对自己的明天有个清楚的判断。 眼看围乙联赛就要结束,华安安彻底失望了。他不知道自己清白的家世,健康的体魄,中规中矩的品行,到底是哪方面不符合2046所的要求。大概,人家要的是理科大学生。 因此,当一个奇怪的电话号码显示在他的手机屏幕上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 听声音,对方是位大婶级的干部。人家明确告诉他,即刻去s市公安局。在内部保卫处办理通往2046所的特别通行证。一旦拿到证件,立即乘坐3721次火车,前往黑龙潭车站。到站会有人迎接。叫他不要拖延时间,因为特别通行证是有时间限制的。并一再告诫,这次通话属保密性质,一旦外泄,就必须承担法律后果。 华安安非常兴奋,同时又为自己不知深浅地自作主张,参与到国家保密性质的事情中而有些害怕。但是,青春的火焰已经燃烧在全身的每个细胞。他摒弃了临阵退缩的念头,立刻打的返回宿舍,简单的收拾了自己的行李。他的行李本来也很简单。 他急匆匆地赶到s市公安局,问清内部保卫处的楼层。 他在内部保卫处的楼层转了三圈,也没搞清那间是办理通行证的办公室。便贸然敲开一扇门,向人家打听。 工作人员询问了他的情况,打开电脑,搜索了一番,说:“你确认没有搞错?咱们省没有你所说的什么什么所。” 华安安拿出手机,给他看了上面的通话记录。确认上面是有个古怪的电话号码。 工作人员验看了华安安的身份证,这才拨打那个电话号码。但那却是个空号。 华安安蒙了。 工作人员说:“我看你要么是科幻小说把脑袋看糊涂了,要么是遇上了骗子。多半是遇上骗子了。“ 华安安难为情地把事情的整个经过解释了一遍。从结识祝子山到一个多小时前接到的那个电话。 工作人员一口断定他遇上了骗子。劝告他不要相信陌生人的电话,更不要把钱汇往对方指定的银行账户。并说,公安局最近就接到过这种类型的报案。 华安安一时转不过弯来。他怎么也不能相信祝子山是个江湖骗子。 他默默地走出办公室,默默地下了办公楼,默默地走向公安局大门口。 突然,门卫值班室中冲出两名警察,伸手拉住华安安。 华安安一惊,难道,自己真的被牵扯进骗子的案件中?一时间悔恨交集,难以形容。 警察却说:“你是华安安吧?内保处请你赶快回办公室,有紧急事情。” 刚才的那名工作人员正在楼道里焦急地来回张望。一见华安安,连忙招手让他进入一间不起眼的小办公室。 “2046所的紧急公函。”他说,“你不要介意,这些事情是严格保密的。” 遭遇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华安安忙说,不介意不介意。 但这位工作人员刚才还振振有辞地说科幻小说把自己的脑袋看秀逗了,世界上根本没有2046所。这态度前后反差之大,着实让华安安大为惊叹。但是他也理解,这都是为了保密的需要。如果,2046所的公函不到达,自己还真的会以为没有2046所这个地方。 “特别通行证的有效截止期是明天早晨6点30分。还有15、6个钟头。祝你一路顺风。”工作人员向华安安握手道别。 经历了这次小小的波折,华安安明白了这张卡片的分量。他把通行证贴身藏好,立刻打的到火车站售票厅。 他将要乘坐的3721次列车是省内普客,一个半小时后发车。火车到达黑龙潭车站的时间是凌晨2点,停车时间为25秒。这充分说明,黑龙潭是个偏僻又不起眼的小地方。 华安安顾不上想这些,拿到车票后立刻打的回宿舍。他的行李已经整好,一个大包,一个小包。他把宿舍最后环视一遍,就要离开这个住了两年的房间,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忧伤?都不是,他是在找自己的袜子。 他写了一张笔迹潦草的请假条。说自己有急事要出远门,来不及办理手续,俱乐部可以根据公司规定,处理和自己相关的事宜,本人绝无意见。 火车缓缓起步时,华安安尽可能的使自己坐得舒服些。车厢里空荡荡的,没有几个旅客。 他心里盘算了一下,发现自己光是打的就花了不少钱,不免有些心疼。不知道这个未来的单位是个什么样子?自己能不能胜任工作?工资待遇又怎样?一切都是谜,都是未知数。自己没跟家里人商量,冒冒失失地走到这一步,真不知前途是福还是祸? 华安安不知道,他的突然出走,在定鼎棋院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 晚饭后,队友们回到宿舍,发现了华安安留在桌上的请假条。他们这才想起,已经一个多礼拜没怎么看见华安安了。只有晚上起夜时,才能看见在床上辗转难眠的华安安。 环顾房间,华安安把个人物品收拾的干干净净,在房间里留下好大一片空白。 晚上,朱领队手里捏着华安安的请假条,一边拨打着华安安的手机,嘴里还唠叨着竹脑壳。 此时,华安安乘坐的火车正在武夷山脉的峡谷和隧道中穿行。手机根本没有信号。而朱领队认为,华安安有意拒接自己的电话,便把这事暂且撂到一边,忙着明天围乙联赛最后一轮的安排。 他的大意,即将使自己吃足苦头。因为,第二天一大清早,华安安的爸爸风尘仆仆地从广西赶到了定鼎棋院。 害怕华安安拒绝,华爸爸没有提前告知儿子。当他站在俱乐部经理和朱领队面前时,那两个人尴尬极了。他们交不出华安安,只能交出华安安的请假条。后果可想而知。围乙联赛的赛场,只好临时改在s市低矮、破旧的市棋类活动中心的那一溜平房中进行。 无数道电波在空中寻找华安安的手机信号。但是,由于某种原因,华安安的手机并没有也也不可能收到那些感情丰富、心态不一的电波信号了。 中围协对定鼎俱乐部的比赛组织工作进行了严厉批评,并作出相应处罚。 经理和朱领队被林总足足骂了半个月的“凉西皮”。 华安安的爸爸通过一切渠道寻找华安安的下落。 嗅觉灵敏的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职业棋手突然失踪”“职业棋手为何失踪?”“唯一战胜小钻风的中国棋手为何失踪”“中国棋院院长坦言,目前没有能够再次击败小钻风的中国棋手。”“中国围棋元老王远承认,经过全国普查,尚未发现有足够潜力可以击败小钻风的围棋苗子。十年之内,无人能撼动韩国棋手的霸主地位。” 这次事件沸沸扬扬地闹了半个月。直到有一天,提前衰老了十五年的华爸爸突然接到华安安的电话,这事才渐渐烟消云散。 华爸爸去棋院办理华安安的解聘手续。灰头土脑的经理摇摇头,告诉华爸爸,俱乐部和华安安签了五年合同。俱乐部不会提前解除合同。俱乐部保留起诉华安安擅自毁约的权利。希望华爸爸说服儿子,继续回来履行合同。 “如果他再不回来,”经理抑制不住悲痛,十分冤屈地诉苦,“林总会生吞活剥了我。他真的蛮喜欢你儿子。” 华爸爸气愤地说:“格老子,我娃儿毁约,也是你们造成的。” 经理说:“好吧好吧,不要吵得啦。我们不追究他的违约责任,这样总成了吧。但是,他的工资必须停发。这个没得商量。” 华爸爸说:“老子今天就要解除合同。” 经理态度坚定的回答:“不可能!如果我解除他的合同,林总就要解除我的合同。” 华爸爸见事已至此,只得要求经理写下书面承诺,保证不会追究华安安的违约责任,这才身心疲惫的离开s市。 第五章 药品研究所 华安安站在门前发愣。 这是一道宽敞气派的电动伸缩门。清晨,曙光乍现,金属门辉映着阳光,在这寂静的群山中非常扎眼。 门柱上贴着一方金光闪闪的招牌。招牌上镌刻着“华胜c+集团生物医药制品研究所”。 华安安从天不亮一直看到现在,也没找到“2046”几个字的影子。 难道是火车站的值班员指错路了? 他茫然环顾四周,群山苍茫,薄雾依稀。目力所及,眼前的大门和门里的厂房是山中唯一有人烟的地方。 透过电动门,可以看到厂院里的建筑物错落有致。绿茵茵的草坪修剪成几何图案,整齐地铺满院落。院子正中,耸立着一座高高的塑像。塑像是一位长胡子老者,正对着手中的花在凝思。 除了这位掂花老者,厂院内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草坪中的一个喷泉,不知疲倦地激溅着水花。 他无奈地敲了几声金属门。门卫室宽大的玻璃窗,被窗帘挡得严严实实,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华安安找了块石头坐下,失望、挫折、焦虑使他感到疲惫不堪。他用手机给自己拍照,这才发现自己头发凌乱,面容憔悴。他后悔自己贸然来到这个陌生地方,举目四顾,形单影只。2046所到底在哪里? 华安安在火车上没敢睡觉,他担心错过25秒钟的停站时间。一踏上黑龙潭的站台,山区的夜风就激得他打了一个冷颤。小小的车站上空空荡荡,并没有期待中的接待人员。只有他和那个睡眼惺忪的车站值班员。 华安安只好向这个值班员打听2046所。值班员的手挥挥扬扬,华安安只听到顺着山沟转弯、转弯、转弯、转弯、再转弯。这样指路,简直是智力测验。 还好,顺着值班员指示的方向,并没有岔路。 华安安借着手机的亮光,踩着砂石铺就的简易公路,一直走到快天亮,最终被眼前的这道门挡住了去路。 电话中所说的接待人员呢?华安安真想说,这一路连鬼都没见着。其实,一出车站,他隐约看到路边停了辆小车。他本想上前问问,但是听到车里风雷激荡般的鼾声,便打消了念头。 华安安坐在石头上,一边用梳子梳理自己的长发,一边梳理杂乱无章的头绪。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闯了大祸。在合同期内,从俱乐部不辞而别,经理、朱领队、林总一定会大发雷霆。如果现在回去,肯定会被骂的狗血喷头。说不定还会扣工资、扣奖金。反正,吃不了兜着走。可是,2046所在哪里?他越想越觉得前途渺茫。看来,只能等到这个药品研究所的上班时间,才能向人家打听2046所的确切位置了。 华安安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见砂石路上一阵汽车疾驰的声音。从自己走过的路上,一辆小车拖着一路灰尘,转眼间就急停在他的脚前。 司机摇下车窗玻璃,焦急地问他是不是华安安先生。华安安刚一点头,司机连忙从车里钻出来,不由分说,把华安安和他的行李一古脑塞进车里。然后,摁响喇叭,催促门卫开启电动门。仿佛是他一路风尘仆仆把人接回来似的。 华安安乘坐接待车的里程不会超过6米。这是从门外到门内的距离。他虽然有点生气,但司机告诉他这里就是2046所后,他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 原先悄寂无声的门卫室里,一下子拥出来三个人。三个精壮汉子。 一个门卫给司机填写进门证,另外两个查验华安安的特别通行证。 “怎么这么晚?”一个人问司机。 司机望了华安安一眼,神色坦然地回答:“倒霉呀,车子在路上抛锚了,把我好一通折腾。”他卸下华安安的行李,一溜烟的把车开进厂院深处。 门卫仔细查验了华安安的特别通行证和身份证,然后客气地把他请进门卫室。一个门卫说:“华安安先生,根据本所保安部的规定,你不能携带手机或别的通信器材,以及拍照、摄录等设备进入厂区。现在,由保安部先替你保管,你以后出去时,会原物奉还。” 华安安很不情愿,但是也没有别的选择。除非他立即转头回火车站。 他交出了自己的两部手机和数码相机。 “笔记本能上网吗?”一个门卫问他。 华安安唉声叹气,把笔记本也拿出来。 门卫卸下这些器材的电池,然后统统锁进一个储物柜里,给华安安开了物品清单,同时,给了他一张a区通行证。 随后,一名门卫领着华安安去人事部。 一踏上厂院里平坦的水泥路,华安安顿时感觉轻松多了。心里的石头落到了实处,而且,行李包的分量也减轻了。 他好奇地东张西望,这里的一切都充满新鲜感。想到自己将要在这里工作、生活,他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爱岗敬业,勤勤恳恳,努力做出好成绩,以此来洗刷自己在围棋事业上的屈辱历史。 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好极了。 华安安跟着门卫在食堂吃了早饭。早饭是免费的,花样也很丰富,这让他很满意。在食堂里,他看见几个青年,和他一样都留着长发。那几个人默不作声,一边吃饭,一边东张西望。华安安看出来,这些人和自己一样,也是来应聘的。他的心里不由得产生了一些竞争压力。万一应聘不上该怎么办?这么好的单位。 吃完早饭,门卫领着这群应聘者来到人事部。 上班铃声刚一响起,一位体态丰腴、面目和蔼的中年人打开人事部的门,叫道:“陈阳阳先生请进来。” 姓陈的应聘者一进人事部的门,门外的应聘者们“哄”地一声挤在一起议论纷纷,商讨面试的问题。 谁知,没过几分钟,陈阳阳从门里走出来,满脸怒容,气哼哼的直奔大门口而去。 大家心里说:好,淘汰了一个。 人事部经理若无其事的走到门口,叫道:“华安安先生请进来。” 华安安坐在了人事部经理对面,尽量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经理拿出一份档案,一边看档案,一边瞄上华安安几眼。 尽管谁也没有说话,但是办公室内的气氛很融洽。至少,华安安是这样认为的。 经勒于开口了。“华先生,我认为,在我们正式谈话之前,按照国家有关法律条款及本公司的规定,咱们双方应该先签订一份保密协议。” 华安安愣住了。他的社会阅历浅,没有经过这种事情,一时间茫然无措。 经理笑着说:“我们之间的谈话,会涉及本公司的一些商业秘密。所以,你不论应聘工作是否成功,都不能把涉及本公司的商业机密泄露出去。你在这里,你所看到的、所听到的、所知道的,都必须由保密协议来保证你将来不会外传。” 看到华安安有点紧张,经理的语气缓和了,说:“其实呢,所谓商业机密,只有核心人士才能接触的到。咱们这些普通员工怎么会接触到那些秘密呢?这种规定只是一种形式,走过场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华安安沉吟了一下,表示自己愿意签这份保密协议。 签完协议,经理说:“我认为应该让你先了解一下我们的工作性质。我们是华胜c+集团下属的生物医药制品研究所。通俗的说,就是研究生产药品的。目前,我们所正在研发一种新型的神经镇痛类药品。已经进行了前期的实验室研究和动物实验。” 华安安听的兴致勃勃,说:“好,太好了。这是患者们的福音呢。” 经理笑着说:“接下来,将进行第一期临床实验,这需要招募一批身体健康的志愿者来参加。主要是研究药物的安全性和安全剂量范围。同时确定药物在体内的吸收、分布、代谢和排泄、以及药物的持续作用时间等等。” 华安安的笑容陡然凝固了。他又不笨。“不会是让我……” 经理接着说:“我看了你的体检表,非常合格。我相信你能胜任试药员这个光荣的职责。” “试药员?”华安安哭笑不得。虽然不了解试药员这个行业,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但是,是药三分毒。这个常识他是知道的。 “华先生,不能小看试药员啊。”经理开始了说教,“为了广大患者能早日摆脱病痛的折磨,而以身试药,这种献身精神是多么的高尚。往大了说,神农尝百草,李时珍亲尝百草编撰了《本草纲目》,都是很伟大的事。往小了说,试药员的报酬比起一般人的收入,还是很高的。而且,为了保障试药员的权利,本公司有着专门的规定,除了应有的报酬和各种补贴,还为他们投了巨额保险。万一产生什么后遗症,我们的定点医院会为他们提供终身免费医疗。” 华安安不想往下听了。他非常愤怒,祝子山竟然给自己介绍这样的工作? 人生命里最宝贵的就是健康。以前闲玩时,他在网上不知答了多少遍这样的问题。他对自己的未来再怎么悲观,也想不到有这么一天,竟会踩在“试药员”的门槛上。 经理不知道华安安的内心已经恶浪滔天,依然喋喋不休,说个不停。 华安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只看见人事部经理的嘴唇在不停地动,却什么也没有听进去。 最后,经理叹口气,说:“试药这个工作,总得有人干啊。” 华安安面无表情的应了一声。“是啊。” 经理探寻着问他:“那么,你愿意应聘了?” 华安安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怒火,冷冷地说:“我还得想想。” 经理笑着问:“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华安安站起身,说:“我想知道,离开这里的火车几点发车?” 第六章 应聘 华安安心情沉重地走出人事部,他陷入了无尽的懊恼之中。 “我怎么那么蠢?竟会相信祝子山,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这下好了,刚出狼窝又入虎穴。试药员?我好端端的干嘛要吃那些什么镇痛剂?而且是代谢、分布……可笑!” 他想马上离开这里。但是,来到这个让他望眼欲穿的院子才两个小时,而自己从黑龙潭车站步行走到这里就花了三个小时。他实在不甘心。 于是,他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捏着本小册子,缓步来到草坪上。他想再等一会,看一看别的应聘者垂头丧气的样子。这样,即使离开,心里也会舒坦些。 小册子是医药研究所的宣传册。人事部经理硬塞给他的。 他来到塑像下面,无意中看到石质基座上刻着“李时珍”三个字。 原来这是李时珍的塑像。华安安刚才还以为这是怀抱花朵的集团老总呢。他绕到塑像的正面,仰望这位令万世敬仰的医药学的先祖,心里说:“我可没有您那种普济苍生的伟大胸怀,我就是一个小虫虫。” 他一边翻看小册子,一边向人事部的方向张望,打算和其他落聘的青年一起离开这里。 走出这道门,他不知道自己下一步的落脚点在哪里。反正,俱乐部是回不去了,也没脸回广西老家。世界之大,竟没有他的立足之地,心里真是酸透了。 他粗略翻看了一下小册子,得出一个结论:这是一家很正规的医药研究所,对试药员的身体健康和福利待遇也很重视。而且报酬不菲,足够打动人心。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也不能干这种有损身体健康的工作。” 有三个应聘者从人事部的方向走出来。华安安一看他们满脸沮丧的表情,立刻下定决心,和他们结伴一起回黑龙潭车站。 他提起自己的行李,大步走向门卫室。 门卫似乎正在等他,他们对这种临阵退缩的应聘者见得多了。不过,门卫却告诉华安安,有一个电话正等着他接听。 华安安觉得奇怪,自己才到这里两个小时,谁会给自己打电话?而且打在门卫室。 华安安拿起电话,对方一开口,他就听出是那个祝子山。 祝子山问他对这里的感觉怎么样。 华安安气冲冲地说:“我不喜欢这个工作。我也不干这个工作。我就要离开了。再见。” 祝子山在电话里急呼:“不要,华老师。你先试一试吧。如果你不试一下就走,你会一辈子把我当成坏人啦。” 华安安没好气地说:“我怎么试?我这么健康,干嘛要吃那些药?” 祝子山语气急迫地说:“华老师,有些话我不方便讲,但是请你一定要相信我。你试了就会明白。我可以发誓,我用我儿子发誓……” 一提到祝毛毛,华安安犹豫了。一位父亲用儿子来赌咒发誓,他是一种多么急迫的心情啊。他在向华安安表明自己好意和诚恳。 “华老师,你先试一试。如果不愿意,可以随时退出的,没有人会逼迫你。试药这种事情,是全凭自愿的。” 华安安放下电话,长叹一声。很显然,祝子山对自己没有恶意,他一心想帮助自己。可是,对试药员这个工作,他本能地产生出一种强烈的抵触情绪。当然,祝子山的话语中含着一些暗示,或许,试药工作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狰狞可怖? 人生十字路口的选择真是太难了。 一直到午饭时间,华安安还围着李时珍的塑像转圈圈。他冷静分析了自己的处境,除了无处可去,只好留在这里暂时栖身外,他再也找不出任何理由,让自己留下来去品尝那些由小白鼠说了good的药剂。 时间在流逝。华安安感到门卫们正用一种嘲笑的目光在看自己。 华安安是个傲气又倔强的人,他不想让李时珍再感到眼晕了,他决定离开。 这时,两个成功应聘的志愿者从他身旁经过,他分明感到他们眼中对自己投射过来的蔑视。 华安安被激怒了。他从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别的年轻人能做到的,自己也能做到,而且比他们更出色。当然,围棋除外。 “不就是吃几片药,有什么大不了的。比一比看谁先趴下?” 一气之下,华安安抛掉了几个小时冷静思考的思想产物,拖着行李,气嘟嘟地回到人事部。 他直截了当地对人事部经理说,自己愿意应聘试药员的工作。他的话刚一出口,又感到后悔,盼着人家找理由拒绝他。嗨,人就是这么矛盾。 经理以为他走掉了,没想到他又回来。惊喜之余,再也不会让送上门的鸭子飞走。“好哇,我们欢迎你的加入。”经理热情地紧紧抓住他的手。 华安安以为现在就可以签订录用合同。谁知,经理话音一转,说:“不过,要成为合格的试药员,还必须接受严格的体检。当然,这也是对你负责。” 华安安把心一横,算了,我这百十多斤就当是为医疗事业做贡献了。 经理笑着说:“你昨天坐了一夜火车,身体肯定很疲劳。你今天好好休息,养好精神。我安排医务室明天为你进行体检。” 经理叫来一位工作人员,让他领着华安安去招待所休息。又叮嘱华安安明天早晨不能吃饭,必须空腹接受肝功检查。 华安安洗完澡,很想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一遍遍梳理自己的思路。虽然做试药员,显得自己很勇敢,但试药是一件绝对不好玩的事情。他没有李时珍那种拯救天下苍生的情怀。自己离开俱乐部,只是情势所逼,只想找一份挣钱糊口的工作而已。 但是,已经答应了人家,该怎么离开呢?想到这里,他渐渐进入梦乡。 研究所依山而建,除了李时珍塑像的周围地势比较平坦,别的建筑物都在山坡上。因此,从这个科室到那个科室,人们总是在不停的上台阶下台阶。 华安安无奈地做着检查,却没有让自己的眼睛闲着。他在观察研究所的围墙。围墙低矮,而且没有玻璃渣,凭他的身高,可以轻松地一跃而过。他在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万一研究所强迫自己做实验,自己才不会傻傻地吃那些药呢。 华安安拿着体检表来到人事部。 体检表盖满了图戳,几乎都是合格、正常、阴性之类的。除了普通的体检,华安安还应医生的要求,做了一些不知什么科目的检查。如华安安所料,全部都是合格。这使他非常高兴。健康的体魄,高度发达的智慧,燃烧着青春之火的饱满热情,这样的年轻人,不论参加什么选拔,人家都乐于照单全收。 “你是自愿的吗?”人事部经理一本正经地问他。 华安安没想到人家会首先问他这个问题。他犹豫了一下,肯定地点点头。但是,内心的波澜又起。离开或是留下的念头又纠缠在一起,解也解不开。 经理向他解释试药员的权利和义务时,他似听非听,一直发愣。 他也没有细看合同书,只是潦草地扫了几眼,就按照惯性签下自己的名字。 “你的签名很漂亮。”经理赞叹着说。 华安安苦笑了一下。练习签名是为了夺得好成绩时,给棋迷签名用的。没想到,今天却用来签这个“卖身契”。 签完一大堆文件,人事部经理说:“华安安,你现在成为2046所的试药员了。你的工作单位是试药员管理部。我会通知保安部更换你的通行证。拿到b区通行证后,你应该立刻去b区你的管理部报到。” 华安安疑惑不解。“不在这里试药吗?” 经理说:“咱们医药研究所分为a、b两个区。a区的功能是招聘志愿者,b区才是真正的研究中心。” 华安安问:“b区不在这里吗?” 经理呵呵一笑,向后指了指,说:“在山后面。” 华安安有些着急了。“可是我的私人物品还在这里押着呢。” “不用担心,回头如果你解除聘用关系,保安部会还给你的。”经理安慰他。 华安安一直等到天黑,保安部才给他送来b区通行证。下午的时候,他在院子里闲转,目送了几位应聘者离开。那些人显然体检不达标。有的人垂头丧气,而有的人则是一脸虎口脱险的侥幸。他们有一个和华安安相同的特点,都留有长发。 这个发现让华安安百思不得其解。医药研究所为什么只招聘留长头发的男青年? 而且,一个貌似普通的医药研究所,竟然需要公安局出具特别通行证? 保安部收缴了所有人的通信器材,连研究所内部的人员也不例外。华安安来了两天,就没看到一个人打手机。 这个隐匿在群山中的生物医药研究所,充满了神秘气氛。 华安安想不通,他也没有时间想了。 天刚黑,两位保安收缴了他的a区通行证,然后陪着他钻进一辆越野吉普,在茫茫夜色中离开了a区。 华安安的逃跑计划落空了。 第七章 B区 华安安舍不得离开a区。他刚刚熟悉了这里的环境,尤其是那道随时可以一跃而过的低矮围墙。不过,看到应聘者来去自由,他对研究所承诺的试药员可以随时解除合同的保证也放心了。 被两位身强力壮的保安紧紧夹在中间,华安安感到很不舒服。他想到,如果真要脱离这个摧残人健康的“魔窟”,恐怕不会像表面看到的那样简单。 越野车竟然不开大灯,摸黑走山路。 凭着昨天凌晨那点模糊的记忆,华安安感觉车子驶离了那条狭长寂静的砂石小道。车身猛地一歪,“扑通”一声巨响,车子掉进了路旁的小溪里。 华安安正要埋怨司机走夜路不开灯,却发现两位保安没有丝毫的反应,好像早就习惯了。正因为他俩把华安安的身体紧紧固定住,华安安才没有在这剧烈的颠簸中发生咬到自己舌头的惨剧。 越野车在溪流中摆正车身,顺着小溪的河道曲折行驶。河床里的砂石被压出一路“嘎吱嘎吱”的怪声,水流扑打着车身,发出不绝于耳的轰鸣。这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证明越野车的行驶环境是多么的粗糙。 车在溪流中不知拐了多少道弯,陡地,车头上扬,从水中一跃而出,强行爬上一块陡峭的连山石。瞬间,又跌落下去,如坠深渊。 华安安随着车身的起伏,被摇得前仰后合,肚子里翻江倒海般难受。他怪叫连声,心里不停数落前面的司机,老兄,你开的是火星车啊! 这种野蛮的运动一直持续到车内的四个人全都筋疲力尽。车子渐渐平稳下来,似乎进入了树林中。两旁的植物枝干猛烈地刮擦车身,司机不为所动,依然保持着高速状态。 华安安喘着粗气,心想,这哪是地球啊,分明是火星上的路! 终于,一位保安长吁一口气,说:“老天,总算到了。” 华安安心想,你们也会叫苦?我还以为你们是不坏金刚呢。 车子停稳后,几个人没下车,都在调整气息。车外人影绰绰,在等待着。 司机摇下车窗,探出头去,对一个黑影说:“老李,我赢了,这次你可不能耍赖。整整两个小时,比上次还提前6分钟。” 黑影凑到车窗前,大声笑着说:“你小子,要是把试药员颠成了残废,看你怎么挨处罚吧。” 华安安一听他俩的对话,把鼻子差点气歪了。为了打赌,难怪你开车像疯子一样。他心想,这两个保安一定也在骂司机吧? 司机拍拍华安安的手臂,笑着问:“你没事吧?丢零件了木有?” 华安安走到车外,活动了一通筋骨。他这才发现,自己被一圈黑影围着。夜暗中,周围看不到一点亮光。植物浓郁的味道和潮湿的空气告诉他,这里位于森林深处。 b区隐藏在这个绝密的山谷中。山谷中古木参天,一年四季雾霭沉沉。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谷底蜿蜒流过。 华安安打听到,b区通向外界的唯一通道,就是令他闻风丧胆的“火星之路”。 b区所有的建筑物都涂着迷彩色。食堂从不会冒出一缕炊烟。所有的生活垃圾都堆放在一个山洞里。夜间严禁亮灯,白天也不准有任何的反光物出现在露天地。 所有人说话都轻声细语,仿佛怕惊动了树上的鸟雀。 神秘的气氛和山雾一样,始终笼罩在山谷上空。 华安安下车伊始,就签了保密协议,并且在口头上进行了保密宣誓。试药员管理部的主任是位和蔼可亲的老阿姨,一点官架也没有。没过多久,华安安就亲热地把她叫做刘阿姨。 刘阿姨例行公事,首先问华安安是否自愿参加试药员的工作。 华安安陷入这深山中,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他有选择的余地吗? 刘阿姨翻看华安安的材料。那材料比a区的要厚很多。她惊奇地说:“你是一位职业棋手啊,太好了,咱们研究所又可以增加一项娱乐节目了。” 华安安感到有些羞愧。但是,又不以为然,围棋难道是娱乐节目?不久之后,他就明白了,b区的生活是多么原始、单调。在这里,所有会产生电磁波、强光、躁音的物品都被严禁使用。连最普通的电视、收音机也不例外。 人们工作之余,仅有的娱乐就是打扑克、下棋、看书或是发呆。 刘阿姨向他介绍,b区的试药工作分为3个级别。他初来乍到,将会分在基本级。目前,基本级有3名试药员。如果试药员通过了基本级的药物试验,根据本人意愿,可以进入中级,也可以选择离开。 试药员在这里会享受到完备的福利和保健待遇。在基本级,每两名试药员分配一名责任医生,24小时随护他们,以保障他们的健康状态。如果试药过程中发生不良反应,试药员会得到全力救护和补偿。绝对不会危害试药员的生命安全。 试药员在试药前,医生会向他们解释药物的特性及不良副作用,以保证试药员的知情权。但是,试药员一旦签署自愿试药协议,在试药过程中,必须绝对服从医生的安排,不得无理推脱,或抗拒药检。 另外,如果试药员因为试药落下后遗症,研究所会全额赔付他的医疗费、误工费、营养费等等,并由保险公司理赔试药员的大额赔偿金。并且,在本研究所指定的医院得到终身免费医疗。 华安安仔细听了刘阿姨的介绍,心里虽然还有抵触,但对自己的处境也无可奈何,只能默认自己的试药员身份。 半夜,他忽然听到山顶上有狼嚎。凄厉的叫声撕破风声,在山谷里久久回荡,让他感到吞咽困难,头皮发麻。 慢慢地,华安安了解到,研究所位于武夷山的野生动物保护区的腹地。这周围的山里,有大约一百头人工放养的亚洲狼。 听到这个消息,华安安从此端正心态,放弃了逃跑的念头。 另外,如果自愿离开的话,又得翻山越岭重走“火星之路”,他想起来就头大。 不过,他为自己定下了计划。既然来到这里,那么,也可以试一次药。但是如果副作用明显的话,即使在狼群的护送下重走“火星之路”,也在所不惜。小命要紧啊。 他和另一名试药员同住一室。一进房间,感觉像进了医院的vip病房。房间里设施整齐,一尘不染,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由于窗户玻璃涂了一层迷彩漆,光线稍微昏暗了一些。 他的责任医生是位干净白皙的中年人,名叫马大夫,就住在他的隔壁。 马大夫气质文雅,但在工作上却爽快、干练。当他得知华安安就是唯一击败过小钻风的中国棋手时,对华安安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也是一位棋迷。在这个全封闭的环境中,不做棋迷也难。马大夫经常诚惶诚恐的向华安安请教上一、两盘。他对华安安的照顾体贴入微,甚至引起另一位试药员的不满。 有这样一位粉丝侍候着,华安安当真心满意足了。 华安安的室友,是一位来自江西的农民工,名叫陈宝。初次见面,华安安就被他浑身疯长的肌肉唬住了。陈宝的爱好,就是呆在健身室,整天整天不出来。 华安安经过全面体检后,随着研究所的生活节奏,慢慢融入这里。 他每天的作息,就是吃饭睡觉,在健身室进行体能训练。闲暇时,他喜欢在林中散步,遥看满山青翠,流云飞瀑,日子过得非常惬意。 有一件事,一直让他放心不下。就是试药。 晚上,因为不准开灯,大家早早睡了。他悄悄溜下床,凑到陈宝耳边,问他试过药没有。 “试了。”陈宝漫不经心地说。 华安安摸摸陈宝胳膊上凸起的肌肉。“有没有不良反应?” “我给你说,”陈宝来了兴趣,扭过脸轻声说,“难受极了。胳膊、腿上扎了八十多个针,不停地抽血,一直抽了两天。我差点没疼死。” 华安安的心砰砰乱跳。“不是说光吃药吗?怎么还扎针呢。哎,你看我能挺过来吗?” “不好说,”陈宝摇摇头。“我刚来时,睡你床上那位,身体比我还棒。最后送进山洞抢救,然后抬上担架送出山了。” 华安安“啊”了一声,心脏被重物狠狠撞击了一下。 “抬着担架怎么过那个山梁子?”他说的是火星之路。 “就那样,八个人抬着呗。” “恐怕不等抬出山就挂了吧?”华安安有些怕了。 “没事,”陈宝安慰他,“扎一针上百元,两天就能挣一万多呢。” 华安安心情沉重的退回床上,心想,你知道什么,我曾经赢了一盘棋就挣三、四十万呢。 第二天早上,华安安不想吃饭。他告诉马大夫,自己身体不舒服。 没想到,他只轻轻说了一句,3分钟之内,研究所的所有医生都脚步匆匆地赶到他的房间。华安安哭笑不得,只得躺在床上,任由医生、护士们摆布。 忙碌一个小时后,主任医生向闻讯赶来的所长汇报,说华安安是心理应激反应。强调该试药员只要保持良好的睡眠和轻松的心态,就会很快康复。 看到他们对自己的热情关怀,华安安羞愧不已,他不过是想装病。 所长是位瘦弱的中年人。他关切地问华安安,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华安安羞于说出内心的小九九。灵机一动,说自己想家了。临来时没有告知家人,担心家人替自己着急。 所长沉吟了一下,态度坚定地说:“华安安,你放心。我会尽快安排你和家里人通上电话。保证每位试药员的身心健康,是我们的责任。” 华安安等了三天。这期间,他恢复了日常训练,身体没有任何不适。尽管如此,马大夫仍坚持每天为他量三次血压,测两次心电图。研究所的心理医生把他当成重点安抚对象,一再嘱咐他训练不要太投入,注意节省体力。 华安安私下里抱怨所长,都三天了,还没让打电话。打个电话就这么难? 马大夫顺口说,要往上递报告、等审批……,他发现自己说漏嘴,赶紧打住。 华安安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地方?打个电话也需要递报告。 第八章 试药员 华爸爸开口头一句就骂:“哈仔!你死哪去啦?” 华安安嗫嚅着说:“爸,我很好。我现在一个好大的集团打工。”他从父亲的语气中听出了其中交集着的万分复杂的情感。急躁、悲愤中又透出些欣慰。 “老子不会放过他们的。我把娃儿交给他们,他们就这样虐待你!”他说的是定鼎俱乐部。“围棋的前途全叫他们毁了。” “老爸,你别生气了。我不下棋也一样能生活。”华安安不知怎么平息父亲的怒火,只得不停地央求他。 “你现在在哪里?生活怎么样?” 华安安扫了一眼周围。小小的保密室内,挤着所长、副所长、通信部长、人事部长、刘阿姨、保安部长,以及六名人高马大的保安。他们围着华安安,一个个屏气凝息,神色紧张万分。 所长轻声提示他。“江西。” “我在江西。这里的工作很有前途,好适合我。” “那就好。都半个月了,哈仔。现在才来电话,把你妈妈都急坏了。” 华安安没想到,自己轻率地从俱乐部出走,会引来这么多风波。他急切地问妈妈好吗,现在怎么样。 电话那头,华爸爸长出一口气,说:“我本来瞒着你妈妈。谁知道,媒体曝光了你出走的消息,闹得满城风雨。公安都来咱家调查你的情况了,你妈妈……” 电话突然掉线了。 华安安焦急的望望所长。通信部长上来帮他重拨电话,却怎么也无法接通。 通信部长无奈的说:“通信故障。山里就这样,可能又被野猪咬断了。看来,一时半会也接不通,我这就派人上山检查线路。” 不管怎么说,给家里报了平安,华安安的心里也踏实了。 华安安离开保密室后,一名保安把手里攥着的的线头交给通信部长。 通信部长苦笑着对所长说:“一个普通外线电话,这条线路就算是作废了。” 所长说:“试药员就是研究所的宝贝疙瘩,伤不起的。你重建线路算啦。” 大约过了十天左右,华安安由马大夫陪着,来到心理咨询室。刘阿姨和心理医生在那里等着他。 桌上摆着几份文件,等着华安安签字。 寒暄了几句,刘阿姨说:“小华,你的身体状态,已经达到了进行试药的标准。今天找你来,就是看你是否愿意参加明天的试药工作。” 华安安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临,躲是躲不过的。他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 通过和几位试药员聊天,华安安大概了解了试药工作的流程和感受。那几位都说,在试药的两天里,主要是滞留针扎的很痛,身体会很不舒服。但试药完成后,休息两天,所有的疼痛都会缓解,似乎也没有后遗症。 不过,他不想这样轻易就范。如同去商场买东西,已经打定主意要买的,偏偏推三阻四,非得营业员费尽唇舌,说尽好话,才肯罢休。 因此,刘阿姨和心理医生轮番上阵,苦口婆心的开导华安安,想尽办法打消他的顾虑。 华安安一脸苦相,其实心里乐开了花。当他觉得恶作剧已经闹够,就突然爽快地答应下来。 刘阿姨反复提醒他,是否自愿,这条很重要。有些试药员答应得很痛快,但临上手术台时就会怯场,大吵大闹,让试药工作无法正常进行。 华安安笑了。马大夫是他的主任医生,马大夫将主持他的试药工作,并48小时全程陪护他。他对自己的这位医术精湛的铁杆粉丝,有着毫无保留的信任。 签署自愿试药协议和知情书,是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进行的。 刘阿姨一再提及试药工作的丰厚报酬。她想让华安安能更加安心地工作。 华安安虽然是为了挣钱才来工作的,但他对金钱的数目并不很在意。其实,在他心里,更多的是为了反抗自己的围棋生涯。他要用围棋以外的收入来证明自己的能力和价值。 围棋在他的生命里,是永恒的一条轴线,他热爱它、追求它。同时,又因为围棋带给他的痛苦和挫折而拒绝它、反抗它。这种矛盾,真是难解。 试药室,设在山脚下的一处天然洞穴中。 研究所的生活区,处在露天的山谷中,出于保密的原因,对人们的生活有着各种各样严苛的限制。 试药区设在山洞里,外面的所有规定在这里都荡然无存。洞穴的岩壁给开凿的光洁平滑,无数的白炽灯使这里通透明亮、纤毫毕现。 华安安听说这个洞子足有二十华里深,研究所只占用了一小部分,其他弯弯曲曲的小洞都被封住了。 华安安经过例行体检、并彻底消毒后,**裸地被抬进基本级的试药室。 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停的做深呼吸。 他被束缚到一张冰凉的手术台上。一群医生护士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一切都是那么机械、按部就班,毫无生气。 一瞬间,他特别不愿意看见这些人影。 马大夫轻声说:“不用紧张,有我在。” 华安安心里踏实了一些。 他的身上被接上一根又一根导线,那些导线花花绿绿的,在空中晃晃悠悠。 华安安被告知,那都是用来实时监测他的血压、脉搏、心率和脑电波的,有些他也搞不明白。 “开始计时。”护士长命令。随后,她把静脉针头扎进华安安手背的血管里。技术真棒,华安安竟然毫无感觉。 华安安仰视着头顶悬挂的那一小瓶药剂。药水大约100毫升,呈乳白色,粘稠的象一瓶浆糊。仅从外观上,看不出它有什么可恐怖的。 华安安的四肢固定在特制的金属架上。为防止血流阻塞,棉布带子缠得很松缓。他被接上了导尿管,屁股下面还悬挂了粪兜。看来,这48小时,他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手术台上熬过去了。 看着“浆糊”顺着针管缓慢往下流淌,进入自己的血管,华安安开心地想,这也没什么呀?不痛不痒,也不恶心,那些家伙一定是看我新来的,故意吓唬我。 想到这里,他的紧张情绪慢慢松驰下来。 一种锋利的痛感,使他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喊出“玛雅”。 他皱着眉头向左腿望去,护士长的手刚刚离开,一根亮闪闪的滞留针在他的腿上狞笑。眨眼间,副护士长又在他的右臂上留下一根滞留针。 华安安来不及吸气,只得咬紧牙关,看着两位护士长不停地回身从护士手中的托盘里取针。她俩是那么干练,在华安安的胳膊腿没有完全麻木之前,就扎下十几行针。 一位护士轻轻擦去华安安额头的汗。 华安安痛的全身抖动,护士长用手轻轻摁住他,说:“别乱动。滞留针已经扎完了,如果跳出血管,又得重扎一遍。” 华安安疼得直哼哼。他想强忍住身体的抖动,原来不那么容易,只好拧紧眉头,龇牙咧嘴,形象怪诞之极。 “开始检查肩井部位的血药浓度。”护士长下令。 一位护士从华安安肩头的滞留针里抽取了3毫克的血液。 华安安呻吟着,心里坚定了一个想法,试药只此一次,坚决不做第二次了。不!试药一结束,立即申请离开研究所,越快越好。那令人生畏的火星之路,此时在脑海里,也变得一路坦途、阳光灿烂。 “感觉怎么样?”马大夫俯下身,亲切的询问华安安。一位护士站在他身后,手里捧着记录册,准备记下华安安的感受。 “又冷又痛。一阵火辣辣的,一阵又要冻僵似的。”华安安想挤出笑容,但是脸上的肌肉很僵硬,做个“笑”的表情竟如此费力。 “这是正常反应,没事的,有我在。”马大夫安慰他。 针扎的痛感在慢慢缓解,华安安渐渐放松下来。 华安安的状态稳定下来后,试药室里只留下值班护士,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检测仪器,不时发出一连串的“嘟嘟”声。 值班护士手里掐着秒表,每隔一段时间,就从滞留针里抽血去化验,顺便询问华安安的感受,并且记录下来。 华安安的意识逐渐模糊,已经听不清护士的问话了。 他的思维活动冻结在某个时间点上,然后脑电波消失,整个人像死去一样沉静。 当华安安的意识之门突然打开时,他呢喃着说:“晕啊,像掉进一个漩涡里……” 护士们正忙着清理华安安的排泄物,听见他说话,大家都一愣。护士长反应过来,说:“这么快就醒了?奇怪。小李,问问他说什么。” 华安安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只能分辨出天花板上各种设备的轮廓。 他突然想起,自己正在做药品实验,就问视线中的人影:“试验怎么样啦?” “快结束了。你刚才说什么?是头晕吗。” “我说了吗?记不起来。” “现在感觉怎么样?” “看不清东西,身上没劲。” “一会就能看清了,这是正常反应。不用担心,好吗?”护士安慰他。 护士说的没错。片刻之后,华安安看见原先在胳膊、腿上,亮晶晶的、排列的像仪仗队似的滞留针,已经所剩无几。他确信试药工作就要结束了。 “你不想呕吐吗?有没有恶心的感觉?”马大夫问他。 “有点恶心,不过不想吐。” “还有别的感觉,有没有别的不舒服?” “就是感觉身体沉重,没办法动弹。” 马大夫说:“这些都是正常的药物反应。你的试药非常成功,非常有价值。” “那就好。”华安安突然看见头顶悬挂的输液瓶,已经不是记忆中那个小小的“浆糊瓶”,而像个透明的灯笼,硕大无比。里面的液体晶莹清澈,正急速流进自己的血管。 天呐,无论如何我要离开这里,坚决不做试药员。 第九章 教授们 几位教授是夜间来到b区的。从a区到b区,崎岖难行的火星之路是唯一通道。通行时间限定在晚上,汽车不准开灯,这是研究所的保安部规定的,任何人也不能例外。 顾不上舟车劳顿,教授们立即约见华安安。 华安安进入会议室时,教授们正在传阅华安安的试药报告。所长、刘阿姨、马大夫和护士长都挤在一个角落里,像小媳妇见公婆似的浑身不自在。 华安安在会议室门外,见到几位生面孔的保安。这让他感到,这些教授们的来头不小。 所长向他介绍,这几位教授,都是集团中心研究院的试药课题组的专家。 一位面貌清癯、颇有些仙风道骨的老教授开口问他:“在试药过程中,你描述自己的实时感受都准确吗?” 华安安点点头,回答道:“差不多吧,都是身上的感觉。” 后来,他知道了,问他话的这位,是课题组的组长,吕教授。 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多重量级的教授亲自检验自己的试药实验,可见集团对试药工作的重视程度,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吕教授眉毛上扬,用探询的目光质疑着马大夫。 马大夫有些紧张,他尽量使自己镇定下来,说:“我们的药剂、药量,全部是按标准施放的,所有的测试设备都运转正常。医护人员的全程监测没有丝毫的马虎和疏漏,包括人员的交接班,都是无缝交接的。我们的各项工作流程非常细腻,可以精确到以秒计。” 另一位教授尖刻地说:“可是你提交的报告上,试药员对药物试验的毒性反应,每个指标都达不到正常值。” 华安安这才听明白,原来这些教授发现自己受的罪太轻了,是来向马大夫兴师问罪的。 华安安从试药室回来后,经过两天休整,身体已大致恢复到正常状态。只是滞留针的针眼仍隐隐作痛。对比其他试药员,他的痛苦程度,确实没有其他人来得剧烈。比如强壮如牛的陈宝,第一次试完药,四、五天都不能下床。 他看到教授们的矛头直指马大夫,想替他辩解,却又插不上嘴。 当值的护士长委屈的几乎哭了,她手里捏着厚厚的工作记录,却无法使教授们相信。她向教授们念试药报告:“试药员以0.1g/kg/hr的速度输入15﹪新药30分钟,停止输入后血液浓度呈一级动力学形成迅速下降,清除速度常数为3.5,清除率为750ml……”。 教授们打断她的报告。教授们经过火星之路的颠簸,早已经头昏脑胀,听见数字就头疼。 面对教授们提出的各种各样的刁钻问题,马大夫只能一再表示,自己的药剂药量符合标准。至于华安安的药物反应为什么不强烈,他却答不上来。 会议室里,一方是无情的指责,一方是委屈的沉默。 华安安听出味了,教授们怀疑马大夫玩忽职守,给自己滴注的药剂量不够。 要想证明马大夫的清白,唯一的办法,是当着目光如电的教授们的面,对华安安再进行一次试验。 “啊?这么倒霉。” 有一位教授一直埋头翻阅华安安的资料,他突然抬起头,问华安安:“你是广西人?” 华安安回答:“是桂北山区的。” “我看你填写民族这一栏,写的是壮族。” 华安安挺起胸膛,声音洪亮地说:“我是壮族。” 他俩的谈话,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教授点点头,又问:“据你自己所了解,你的三代直系亲属都是壮族吗?包括你的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华安安挠挠头,回答:“我们在山区是一大家族,好像都是壮族。等等,好像,我的外婆是瑶族吧。” “据你所知,你的祖上,有没有汉族的亲戚?” 华安安摇摇头,说:“我的亲戚中是有汉族的,但我的祖上,我搞不清楚。” 吕教授问这位教授:“你认为壮汉之间dna的差异性,使试药员对药物的排斥反应产生了不同的结果?” 教授说:“这只是一条思路。我个人对b区试药人员的工作态度是信任的,他们的工作成绩有目共睹。我考虑的是,试药员个体的生理特性,会对药物的毒性侵袭做出不同反应。有的人排斥性强烈,有的人耐药性却很好。” 教授们都陷入沉思之中。 所长趁机说:“马大夫,你们先回去休息吧。不要有顾虑,研究所对你们的工作是肯定的。” 散会后,教授们连夜返回a区。天知道他们老迈之躯怎么经得住火星之路的折腾? 华安安对这事没放在心上。他只想着,尽快离开b区,再也不做那零剐身体似的试验了。 但是,他怎么开口呢?所长、刘阿姨、大夫护士们对他悉心呵护、关爱有加,殷切之情溢于言表,这和定鼎俱乐部冷淡、粗暴的人际关系犹如天地之别,也让他产生了丝丝留恋。 特别是,财务部很快就发放了他的报酬和各种补贴。第一次拿到围棋以外的收入,让他无比自豪。这足以证明,离开围棋,他在世上也有足够的生存能力。 华安安在犹豫中继续进行每天的例行训练。 他现在更关心试药后的“后遗症”问题。每天做完例行体检,他会仔细询问马大夫,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并且学会识别那些检验单。体检报告一出来,他总是抢在马大夫前面,一项一项地核查自己的各项指标,直到确认一切正常。 这期间,陈宝进行了第二次试药。 据马大夫解释,基本级会进行3次试药。药品不变,但剂量会逐步增加。最终,得出人体对药剂量的最大临界值。 48小时后,陈宝并没有如期被送回宿舍。据说是直接进入重症监护室,渡过危险的恢复期。 马大夫顾不得华安安。华安安于是自己去健身房锻炼。空闲时间就守在重症监护室的窗户下面,听里面的动静。他替陈宝担心,也是物伤其类,替自己的未来捏一把汗。 教授们又来了。他们要求研究所立即对华安安进行第二次试药。态度坚决,不留一丝余地。 一般来说,试药员试药后,必须保持一、两个月的身体修复。如果连续进行试验,可能会在体内积淀毒物,造成健康的隐患。 研究所方面扭不过大腿,只好通知华安安,进行第二次药物试验。这次,八位教授亲自守在试药室里,对试药的各个环节进行监督。 此时,距离上次试药,不过十一、二天。 华安安很想和教授们辩辩理,但是看到他们不容质疑的高压态势,千古荒原似的冷漠表情,只好乖乖认命。他在心里赌咒发誓,说什么也不做第三次试药,并且把祝子山骂了八千遍的“网吧蛋”。 有了上次的经验,华安安不是很害怕。但是,滞留针毕竟是针,扎在肉里很痛的。 教授们严谨细致的工作作风、精益求精的工作态度,令华安安叫苦不迭。 护士长扎完滞留针后,一位教授用游标卡尺仔细测量了各个滞留针之间的距离,要求护士长对其中不符合科学位置的针,重新排列。华安安因此又多挨了二十几针。 四位教授守在华安安的床头,轮番询问他的感受。当华安安龇牙咧嘴回答自己的四肢很痛时,一位教授问他是怎样的痛?是丝丝拉拉的痛、还是一跳一跳的痛,或是灼烧的痛?如果回答不精确,请他再仔细体验一下那种痛感,给出准确答案。 当他视线变得模糊时,一位教授连忙戴上额镜,用手指掰开他的眼皮,仔细观察他的瞳孔放大的过程。一边掐着秒表计时,直至他昏阙过去。 七个小时后,负责检测仪器的护士报告:“试药员生命体征不明显,各项指标进入全面衰变。” 精疲力竭的教授斜靠在华安安的床头,一摆手,说:“开始排毒吧。” 八位教授累的够呛。从早晨到天黑,饭也没顾上吃。 “这小子,吐了我一脸。”一位教授抱怨。 “吕教授,我们的研究课题又有了新的突破,可喜可贺啊。” 吕教授是课题组的负责人。他态度淡定,说:“试药结束后,给这名试药员的dna做个样本,拿回去检验。和他堂兄的dna样本做个比对,找出其中的差异。” 他若有所思地说:“或许以后,我们的试药员可以找到特定人群,这样就可以事半功倍了。” 经过近三十个小时的排毒,华安安的身体浮肿发亮,开始不间断地排泄、呕吐。他仍然在昏迷状态中。如果知道自己的生命体征差点就全部消失,不知会作何感想? 教授们临走时,特意到华安安的宿舍来看望他,依次向他问好。这些高高在上的教授,破天荒头一回,把试药员当成**生命,而不是化学试纸。 华安安对他们的热情问候并不领情。因为,这次做药品试验,根本没人问过他是否自愿。 与此同时,陈宝仍然在重症室监护着没有出来。 华安安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里。通过两次试验,他已经证明了自己,没有必要再待下去了。 第十章 前途 山谷中间,有一道浅浅的小溪。它是山谷中唯一没有被树木遮盖的地方。因此,也是研究所禁止任何人踏足的地方。按照研究所的说法,这是为了保证动物保护区的原生态环境不遭人为滋扰。 华安安知道这附近有一群黑麂,经常在溪边饮水。无聊的时候,他就蹲在草丛里,守候黑麂的出现。像他这样喜欢上网的年轻人,突然困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山沟里,唯一的乐趣只能就地取材,贴近大自然,从中寻找远离尘嚣的清新自然的生趣。 一位保安身着迷彩服,守在树后,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时刻提醒他,不得越雷池一步,一旦违反禁令,他的针就算白挨了。 刘阿姨走出生活区,来到华安安身旁。 “小华,有女朋友了吧?”她突兀地问出这样一句话。 华安安很腼腆,他摇摇头说还没有呢。不过,这却唤醒了他的记忆。在b区,成天为了试药而生活在恐惧中,山外的生活早就忘得精光。s市的俏丽女孩,算不算他的女友呢?临到离开s市,也没有拨通她的手机。自己如今成了试药员,恐怕和她更没有缘分了。 “像你这样优秀的男孩子,”刘阿姨调侃着说,“都不知换过几茬女朋友喽。” “刘阿姨,我真的没有。”华安安不好意思地说,“以前有过一个,不知算不算是?” “研究所里这么多女孩,你就没看中一个?”刘阿姨指的是那些小护士们。 “我只是一个试药员,谁会看上我呢?” “小华,不要小看你自己。”刘阿姨上上下下端详着华安安,满眼含笑。“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样有模样,白白胖胖的,多招人疼。” 华安安嘿嘿一笑,说:“刘阿姨,你莫要取笑我。” 他突然想起,何不趁此机会向刘阿姨提出自己想要离开的想法呢?平时,望着试药员管理部的大门,他实在鼓不起勇气去敲门。 于是,华安安支支吾吾地说,自己想离开这里,不愿意再试药了。 刘阿姨的脸色骤变,但又很快恢复笑眯眯的神态。 听华安安把自己的想法说完,刘阿姨语重心长地问他,他是对试药工作有什么顾虑,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华安安没法说自己被滞留针扎怕了,他只能找别的借口。“我是担心,这样试药,会影响身体健康,落下后遗症。” 刘阿姨爽朗的哈哈大笑,拍着华安安的肩膀----这样做,她得掂起脚尖。“咱们试药工作,本来就是自愿行为,如果你有顾虑,不想参加了,当然可以离开的。明天就可以办理辞职手续。” 华安安见刘阿姨答应的这样干脆,心里反而有些失落。 此时此刻,如果刘阿姨故意推脱、刁难他的话,他会不顾一切地坚持离开。人家爽快地答应他走,他解除了心理负担,转而想起研究所的各种好处,有点舍不得走了。 刘阿姨接着说:“你如果就这样退出,阿姨都替你惋惜。” 见华安安犹豫不决,她说:“你试药的过程我是知道的。对你来说,每次试药,身上都要扎上八、九十针,是非常痛苦。但是,你的反应却很轻微,是吧?你看别的试药员,不但要扎上同样多的针,还要遭受排毒反应的折磨。有些人呕吐,甚至吐到出血,身体承受巨大的折磨,不仅脏器像被撕扯压碎似的难受,神经系统的反应也使周身疼痛难忍。比如陈宝,他恢复了这么久,才刚刚从重症室出来。而你呢,这些剧烈的反应都没有发生。” 华安安承认刘阿姨说的都是实情。 刘阿姨话锋一转,说:“基本级,你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做了两次试验,只剩下最后一次就可以进入中级试验。我听专家说,你的身体有这方面的天赋,如果就这样半途而废,真的可惜。” 华安安一吐舌头,说:“恐怕中级试验还要扎上更多的针?” 刘阿姨哈哈一笑,问:“你听谁说的?中级和高级只吃药,不用扎针了。” 华安安心中一喜,如同拨云见日,忙问:“那是为什么?” 刘阿姨说:“中高级的试验项目和基本级完全不同。基本级只是检验试药员对药物的生理反应。因此,要不停的抽血化验。而能够进入中高级实验的试药员,已经证明自己的身体能够克服药物的毒副作用,就不再需要验血。就这么简单。” 刘阿姨的话切中了华安安的心理要害,解除了他对中高级试验的恐惧心理。 刘阿姨继续开导他:“在咱们集团,试药员也是有前途的。” “试药员能有什么前途?不就是一辈子试验各种新药吗?”华安安感到奇怪。 刘阿姨耐心地说:“试药员是有年龄限制的。超过年龄,就算你想试,也没人敢让你试。这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那超过年龄,岂不是要被集团辞退?这也算有前途?”华安安感觉抓住了刘阿姨话语中的漏洞。 “不会的,你已经和集团签了用工合同,是集团的员工。随着你的试验等级越高,你对集团的贡献就越大,你的待遇和地位也会逐步提高。等你进行高级试验时,待遇就和我平级了。而且,你一超出试药员的年限,集团会安排你做别的工作,不会一脚踢开你的。”刘阿姨耐心地向他解释,“所以说。你的级别最终会超过阿姨的,在集团干着,还是有前途的。” 看到华安安回心转意,脸上露出了年青人纯洁无暇的笑容,刘阿姨说:“所以,你现在选择离开,我觉得非常不明智。而且,一回到社会,你一切都得从头做起。以你的家境,家里根本没有能力为你的发展提供良好的基础。年青人要勇挑重担,自强自立。你说呢?” 华安安被刘阿姨说的心服口服,感到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灿烂阳光又普照大地。 “这么说,试药员的工作真的有前途啦?”华安安不大放心,再次确认一遍。 “你想想看,阿姨会害你吗?”刘阿姨笑着反问他。 基本级的试药员只剩下华安安和陈宝两个人。另一小组的两位试药员因为药物反应过于强烈,已经先后离开研究所。不过,a区马上又送来五位试药员。 华安安看到新来的年青人,一个个生龙活虎、跃跃欲试,浑身激扬着青春的活力,他苦笑着摇摇头。他已经是过来人,深刻体会了试药工作的残酷性。 他现在下定决心,要在华胜c+集团争取属于自己的辉煌。这是两年来,他从迷惘、消沉中首次看到了自己的光明前程。于是,准备洗心革面,抛弃这两年来的晦气。 首先,他打算剪掉自己的长发。 马大夫感到有些为难。虽然,他不了解研究所为什么偏好留长发的试药员,但认定这是人事部门得到了上层的指示。试药员减去长发,恐怕不符合某些没有明示的规定。 于是,马大夫和华安安找到所长助理,向他咨询。 “恐怕,没有这方面的硬性规定吧。”所长助括唔半天,他也不了解情况。 马大夫找来剪刀,准备让华安安焕然一新。这时,闻讯赶来的刘阿姨及时制止了两人的唐突行为。 刘阿姨向华安安解释,研究所要求保留试药员的长发,是为了以后留作药物分析的检测凭证。至少在b区,所有的试药员未经许可,不得擅自剪断自己身上的哪怕一根腿毛。 华安安吐吐舌头,对尴尬万分的马大夫说:“看来以后洗澡时都得注意,不能把凭证搓掉喽。” 经过一个月的休息调整,华安安愉快地接受了第三次药物试验。 按照吕教授的要求,马大夫增加了华安安的药剂量,以期求得人体对这种药品的可接受上限的数据。他事先没有告知华安安,心里有些忐忑,他几乎可以想见华安安在试药期间的痛苦惨状。 但是,出乎预料,华安安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惨烈状况。华安安现在心中有数,只要完成这次试验,他就可以鲤鱼跃龙门,进入相对轻松的中级测试。所以他在试验中表现出了无比的镇定和超长忍耐力。 这样一来,他无意中给吕教授提供了一组并不准确的试验数据。 虽然他的表现那样出色,但在试药结束后,仍然在重症监护室昏迷了两天两夜。 这期间,仍然扶着墙走路的陈宝,不时在窗户外观察监护室内的动静,并坏笑着自言自语,小子,哥还以为你是超人呢。 第十一章 过载疑云 陈宝扶着墙,一手拎着华安安的洗漱用具。他想送华安安到中级试药员的宿舍。 陈宝是个精力充沛、性格活泼的人。他笑的时候,面目最狰狞。因为他母亲送他的那颗蚕豆大小的黑痣,正长在他的鼻子下面。 中高级实验室属于c区,也处在这条狭长的山谷里,距离b区大约3华里的路程。高大的阔叶乔木覆盖了整个山谷,人们从树林中的小路穿行,自嘲这里是“胡志明小道”。 研究所禁止无关人员串门和打探消息,因此,陈宝只能把华安安送到b区的大门外。 时值盛夏,阳光从树林和岩石的缝隙间倾泻下来,小路边杂花盛开,五彩斑斓。灌木丛中,绿叶深处,到处是小鸟在鸣唱,但是只闻其声,难见其影。 华安安虽然感觉新鲜,但是却怏怏不快。 为了去c区的事,华安安和刘阿姨产生了争执。根据规定,中级试药员每人配备一名责任医生。因此,华安安希望马大夫继续做自己的医生,他对马大夫无比信任。无论生活上还是训练上,马大夫对他都精心呵护。手术台上,每次苏醒过来,总是先听见马大夫亲切的问候。 像他这样的大男孩,独立生活能力不强。在这人地生疏的环境,最容易对亲近自己的人产生依赖心理。 一向和蔼可亲的刘阿姨,竟断然拒绝了他的要求。 刘阿姨认为,既然是公司的员工,就要服从公司的管理。每个级别的医生,都有不同的工作特点。马大夫没有接受过中级医生的训练,难以胜任中级试药工作。 华安安在研究所一直被大家宠着、惯着,恃宠而骄,养出了一些脾气。他坚持说,如果没有马大夫陪在身旁,他拒绝接受任何药物试验。 双方僵持不下,让马大夫和前来迎接华安安的中级医生非常尴尬。 所长带了一群助理匆匆赶来。了解情况后,他郑重地向华安安承诺,只要华安安在中级区每次做试验,就一定让马大夫在现场陪着他,直到试药工作结束。 华安安打了场小胜仗,这才心满意足的去了c区。 刘阿姨里抱怨所长,说他把华安安惯坏了。 所长解释说:“这孩子的心理素质不稳定,而且从社会的高端落到试药员的地步,心理落差极大,缺乏安全感,对他只能特殊照顾。他的成熟,还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不能操之过急。” 华安安在c区的责任医生姓王,和他同住一室。目前,中级区只有华安安一名试药员,众多医生无事可干,众星捧月似的成天围着他转。 一入宿舍,王大夫就认真的告诉华安安这里的作息时间、训练科目和每天定量定时服用的保健药物,并且向他引荐了体能教练:一位身穿练功服的干瘦老头。 华安安确实感到,中级区和基本级的工作、训练内容完全不同。 清晨,吃过饭服了药,王大夫把华安安领到训练室。姓雷的体能教练正在这里等着他。 训练室里空空荡荡,地上只铺了一层皮垫子。 华安安没看到任何健身器材,感到奇怪。 雷教练干净利落的盘腿坐下,一招手,说:“今天,我们从憋气开始练起。你照我的动作学,我做什么你做什么。” “是憋气吗,这还用学?”华安安对雷老头产生了一丝轻蔑。 雷教练呵呵一笑,说:“你如果掌握了憋气的窍门,既能憋气时间长,又能减轻脑细胞的损伤。一般来说,人如果4分钟不呼吸,脑细胞就会……” 华安安打断他的话,抢着说:“我知道了,这不就是练气功吗。” 雷教练一愣,迅即反应过来,点着头大笑说:“就是就是,这就是气功。你跟着我学,受用无穷。” 雷教练换了姿势,盘了个观音坐莲。 华安安坐在他对面,学着他的样子,也盘起腿,眼睛却叽里轱辘乱转。 这样干坐了一会,雷教练突然开口:“我现在导气给你。你舌顶前腭,意守丹田,沉下心来,不可胡思乱想。” 华安安问:“前腭是哪里?” “你上排牙齿上方的内壁。”老头闭着眼睛说。 “意怎么守丹田?”华安安是存心捣乱。 “眼观鼻,鼻观心,心意在丹田。”老头沉静地说。 华安安咂咂舌,表示自己不懂。但是老头并不理他,整个人塌肩缩背,如同老僧入定,似乎房间里的空气都同他凝固在一起了。 华安安学他的样子,闭上眼睛也不动弹,意念怎么也守不住,却有些昏昏欲睡。 过了片刻,老头问:“我的气已经传给你,你有感觉吗?” “没有。” “啪”的一声响,华安安头顶挨了一下子。他睁眼一看,老头双目微闭,手里却捏着一柄纸扇子。 “有感觉吗?” “还是没有。” “啪”。 “哎呦”。 “有感觉吗?” “好像没有。” “啪”。 “有感觉吗?” “有了,有了。” “啪”。 “有了你还打?” “说谎话。” “有感觉吗?” “没有。” “啪”。 华安安捂着脑袋,气愤地找到刘阿姨。 听完他的叙述,刘阿姨笑着说:“雷教练给你讲救生训练课,你却说人家练气功。你不尊重人家,难怪人家变着法揍你。活该呀,你小子。” 第二天的体能训练,华安安老实多了。雷教练笑着问他还练不练气功。华安安不客气地说:“不练了。昨天练了一肚子的气。”然后,自己也笑了起来。 雷教练教他的,尽是些稀奇古怪的动作。华安安总结下来,总共有4套动作,根本不是锻炼身体。既不像瑜伽,也不是拳术。 雷教练告诉华安安,这是特殊情况下的逃生动作。这些躯体动作并不花哨,但是必须练到精熟,成为身体的本能反应。 华安安严肃起来。他想,试药员需要逃生吗?难道是从护士长的魔爪下逃生? 他想不出答案,但是却认真地进行训练。从雷教练闪烁其词的话语中,他能感到,这套动作对他非常重要。 华安安因为闹着要带马大夫来做自己的责任医生,使王大夫很尬尴。因此,他俩的关系从一开始就产生了隔膜,王大夫对他不是很热情,这使他感到有些惶恐,生怕王大夫对自己不会尽心尽力。他盼着能早日结束中级试验,尽快挪到高级区。 听到他的积极要求,王大夫摇摇头,说:“人命关天,试验不是闹着玩的。你在中级区的试验是打牢身体基础,接受初步训练,为高级区的试验做准备。这个要按照规定一步一步的来。这也是为你的健康做保证。” 王大夫向他介绍,中级区的试验将进行10次。以最后三次的试验结果来决定他是否进入高级试验。 这么麻烦?华安安有些不相信。基本级那么痛苦的煎熬都扛过来了,中级区的试验最多是加大药量嘛。通过和陈宝的对比,华安安对自己的耐药性是很有自信的。 中级区的饮食,是按照试药员的个人生理状况而定的。华安安相信它非常科学,但是不如基本级的可口。而且,每天三次,每次一大把花花绿绿的药片,和食物掺在一起,也分不出哪个是饭、哪个是药? 经过一个月枯燥的训练,华安安做过体检后,王大夫告诉他,明天将进行第一次中级试验。 研究所人员的表情是凝重的,如临大敌。但是华安安却满不在乎,他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在试管部的办公室里,所长助理、刘阿姨、心理医生和王大夫都表情严肃。这是例行的过程,华安安将在王大夫讲解完试验的过程、及可能造成的后果后,根据本人意愿,填写自愿书和知情书。 华安安在文件堆里看到一份保险合同,这是以前所没有的。 他受到房间内凝重的气氛的影响,浮躁的心态也慢慢收敛。 王大夫向他介绍:“中级试验,将考察试药员在过载状态下的身体反应。就是说,超负荷状态下的身体反应。一般,以g的倍数来度量。” 华安安表示自己听不懂。 王大夫说:“比如,你坐过过山车吧?” 华安安点点头。 “身体是不是感到很大压力?几乎透不过气来。”王大夫说,“人乘坐过山车的过载是两个g,相当于你承受了两个自韶量的压力。f1赛车高速转弯时,也能达到4个g,相当于驾驶员承受着四个自韶量的压力。正常人在有防护的情况下,可以承受9个到10个g的压力。” 华安安说:“我明白了,那么中级试验的过载有几个g?” 王大夫说:“咱们研究的是,人体在有防护、并且注射我们这种抗过载的药剂后的过载数值。我必须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次试验的过载将是300个g。” 华安安怦然心动。300个我压在我身上,那还有命吗?他不愿意露怯,就镇定地问:“那会有什么后果?” 王大夫说:“如果药物在你的身体里产生了我们所赋予的效果,你将安然无恙。如果药物失效,你会因过载过大而死亡。” 华安安窒息了。 第十二章 致命过载 华安安使劲咽着唾沫,竭力使自己保持镇定。他第一次感到生命如此宝贵,不管多苦多累,还是活着比较好。 他喉头发硬,声音有些走调。“那,这种药物可靠吗?” 王大夫说:“因人而异,谁也不敢保证。虽然你的耐药力惊人,只能说明你的肌体解毒能力强。但是,药物在你的体内会产生什么效果,,只有过载试验后才能知道。” 华安安傻眼了。他用哀怨的眼神扫描在座的每一个人,他希望看到一个充满肯定的暗示,告诉他这次试验不会要了他的小命。 所长助理正襟危坐,俨然是个判官。他只是要得到华安安签或是不签,其中的一个结果。刘阿姨是一副怜惜、却又爱莫能助的神情。 终于,华安安看到了一双充满真挚,又无比热切的眼神。眼神的主人是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亲切地说:“小华,王大夫必须告诉你试验中所有可能发生的后果,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你的权利。但是,根据咱们所这些年的统计数据,中级试验中出现死亡的比例是3000比1。也就是说,出现最严重后果的概率,低到可以忽略不计。几乎是百分之百的成功率。” 刘阿姨也插话说:“小华,你在基本级的试验,是表现最棒的。你自己也比较过别的试药员的情况,你应该很有信心的。我相信你会成功的,并且最终完成高级区的试验。” 经过大家一番劝导,华安安克服了恐惧心理,毅然签了自愿试药协议。填写保险单时,他略加思索,把受益人列为自己的母亲。 走出试管部时,刚刚放下心理包袱的华安安被刘阿姨叫住。刘阿姨在他耳边轻声说,给家里留几句话吧。 这是劝他写遗书的委婉话。 华安安顿时又紧张起来了。 中级区的试验室在山洞深处。走进一道狭窄厚重的金属门,人的眼前豁然开朗。巨大的试验室中央是个圆形水池,直径足有70米。在灯光照射下,水池里深绿色的水面微微泛着粼光。 水池正中央安置了一台庞大的过载适应性训练的离心机。离心机机体粗壮,像一颗待发射的航空火箭。它贴着水面伸出一条巨型的旋转臂,旋转臂的远端悬挂了一个球形的实验舱。实验舱漂浮在水面上,大半个舱体已经沉入水中。 在水池的周围,遍布精密仪器和各种设备。相关工作人员正在紧张地调试着仪器。 在水池的正对面,是指挥控制室。控制室的玻璃幕墙上,映出室内不断闪烁的信号灯光,花花绿绿的,令人眼花缭乱。 急救台位于控制室的后面,各种急救设备一应俱全。 华安安穿上黄色的紧身衣,躺在急救台上接受药物滴注。他的意识还算清醒时,暗暗嘲笑自己,终于从猿变成了人。这次试验,竟然让他穿上了衣服。 对于试验,他并不担忧。当人们都为他捏着一把汗时,他却盲目的乐观起来,以为自己前方的道路鲜花满地,阳光灿烂。他内心里生出了一种宿命意识,绝不相信自己会默默无闻地报销在这山沟里。正所谓,无知者无畏。 指挥长郑重其事的告诫华安安:滴注完成后,他将进入离心机的试验舱。他的身体除了按照座椅的形状束缚外,全身心都必须保持雷教练所教的第一套动作。尽力保护自己,努力完成试验。 滴注大约十五分钟,趁着药物的不良反应还没有发生,华安安被搀扶着坐进试验舱。舱里没有座位,只有一个怪模怪样的、按照人体的脊柱曲线设计出来的靠背。他蜷缩着身体,任由工作人员摆布,被紧紧固定住。这一组人员出舱,另一组人员又进来为他连接各种导线。 王大夫告诉过他,整个过载试验进行5分钟。其中,达到300g峰值的时间,仅持续3、4秒钟。王大夫一再叮咛他保持镇静,不要慌乱。 其实,按照这台离心机的设计要求,从起转到达到峰值,再减速停止,只需要3、4分钟。不知哪位专家对“4”有所忌讳,认为试验中不应出现这种不吉利的数字;另外,“3”也不好,对应着散架的“散”。散架,可能是急速旋转的离心机散架,也可能是试药员骨肉离析的散架。因此,过载试验最后确定为5分钟。另一位专家对此颇有微词,认为既然是寻求吉利数字,干嘛不改成6分钟呢? 控制室里,工作人员密切关注华安安的身体状况。约莫四十分钟后,当药物在华安安的身体里形成它所能达到的最佳效果,华安安其他生栏标也符合试验要求后,指挥长下令开始。 安静地悬浮在水池中的球形舱,随着旋转臂的转动,缓缓划过水面,拉出一路涟漪。随着离心机加速,球形舱的划痕越来越深,被它旋过的水面出现一道深沟,水花四溅。渐渐的,球形舱的轨迹下面已经无水,在它周围竖起一圈水墙。透明的流质墙越来越高,它所形成的波浪砰然撞击着池岸,大量的水跃出水池,扑上池边的平台。试验室里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当离心机达到设定的旋转峰值时,控制室的人们已经看不清窗外的事物。隔着防爆玻璃,只隐约看到池中的水由远及近幻化成无数转瞬即逝的波形图案,狠狠的撞击着山洞的岩壁。咆哮的水声已经失去韵律,只剩一片单调巨大的空响。 情景惊心动魄,让人叹为观止。 各种监视器上的曲线,都显示被监测的物体正发生急剧的变化。 “生命体征消失中。”一位工作人员发出警报。 “球舱组在岸边待命。医疗组待命,准备实施抢救。”指挥长从容不迫地发出命令。 离心机的旋转臂刚刚停稳,球舱组的组员跳进水池中,扑向球形舱。他们熟练的打开阀门,一个矮小干练的组员钻进舱内,解开华安安身上的束缚带,将他推出来。 池中的水已经很浅,扑上平台的水,汇成万千股细流,正从四面八方流回水池中。 华安安紧闭双眼,面目扭曲变形,身体蜷缩,心跳已经停止。 急救组的工作人员技术娴熟,一边组织抢救,一边给华安安的身体连接各种仪器导线。强心针注射后,又经过短暂的电击,华安安的心跳恢复了。 “怎么会这样?”刘阿姨问急救组的组长,“千分之一的概率让他赶上了。” 指挥长说:“每个人的体质不一样。针对他出现的情况,我们将会检讨分析。从试验组的设备状态、操作程序、和他的药物起效作用,包括他本人的身体体质,都要仔细分析,得出科学结论。如果他的体质不适合的话,只好……” 刘阿姨叹口气,说:“可惜了,他是基本级试验效果最好的。如果不能通过中级试验,以前的苦都算白吃了。” 指挥长说:“看情况再定吧,如果不行,只好淘汰。人命关天呢。” 华安安在重症室抢救了四天,仍然没有脱离危险。 在这期间,中级试验室对这次的失败试验,进行了认真细致的总结。设备组对离心机进行了标准调试,证明设备运行完好,试验中并未出现任何故障。设备操作组也反复检讨操作程序,证明他们的工作态度无可挑剔,本次试验没有丝毫的马虎疏漏,操作精确度可以比拟原子钟。而药效组也证明,在目前的实时监测条件下,他们的工作没有任何的瑕疵,对试药员身体状况的实时报告都是准确的。 研究所各部门检讨了三天,所有的资料通过比对分析,事故鉴定表摆上了所长会议室的桌子。 所长、中级试验室指挥长、驻站专家和刘阿姨,以及相关部门负责人都聚集在气氛沉闷的会议室里。 在排除了各个试验环节中可能导致失败的因素后,大家把试验失败的原因聚焦在华安安的身体素质上。 此时,华安安仍在抢救中。他不知道,研究所正在决定他在这个秘密山谷中的前途。人的命运总是掌握在相关或不相干的人手里。 指挥长指着桌上的两页表格,简单明了地说:“经过与以往成功升入高级试验的试药员的身体素质相比对,我们发现了问题。” 刘阿姨翻看华安安的体格表,上面都是合格。她有些疑惑了。 指挥长说:“能在中级试验室过关的试药员,根据我们统计,大约是三百人中只有一个能合格,比率相当低。而过关的这个人,身体素质无疑是最棒的。这些人不但素质高,而且有天赋,或许还有运气成分。有些运动员和现役军人,拿着介绍信或是调令来做试验,虽然身体素质极好,但是也很难过关。看来要过关,特殊的天赋是主要的因素。” 刘阿姨笑着说:“初级区更低了,平均两千人才能挑一个给你。” 第十三章 再涉险境 指挥长说:“这个华安安,作为普通人,他的身体是健康的,几乎完美无缺。但是,作为中级区试药员,他的整体素质只相当于成功试药员的百分之六、七十。没办法,他的体质强度和生命活力,达不到我们的要求。” 刘阿姨有些不悦,说:“他在基本级的试验是最棒的。” 指挥长摇摇头,说:“那只能说明他的耐药性好。” 刘阿姨说:“说不定下次试验他能过关呢。” 指挥长冷冷的说:“说不定下次他的命就救不回来啦。他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 他转向所长说:“中级区的意见是,放弃。他不可能完成中级区的试验。如果继续让他做试验,那就意味着我们在故意杀人。” 所长扫视了一遍桌子周围各种各样的面孔,苦笑着说:“从我到山沟里做这个所长以来,年年都没有完成任务。我们每年的定员是……唉,难啊。” 大家都用同情的目光盯着他 他接着说:“挑选合格的实验员,不仅是科学问题,有时候也有运气成分。人才难求。我的意思,中级区先不要忙着下结论。大家商量一下,怎样能改善华安安的身体素质,使他能够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实验员。” 他的口气一转,气愤的说:“如果不作出一些努力,就一口断定这个人淘汰、那个人放弃!这样下去,集团就要淘汰我们啦。” 指挥长脸一红,干巴巴地望着驻站专家,说:“好吧,那我们就为华安安制定一个强化体能的训练计划。” 刘阿姨说:“我有个提议,不妨从基本区把马医生调出来,做华安安的责任医生。这样对他的恢复、训练也许会有帮助。” 所长面露难色,说:“马医生的涉密级别不够,这样……” 刘阿姨连忙说:“我替他做担保人。特事特办嘛,培养一个人才不容易的。” 因此,当华安安恢复意识,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马大夫充满关切的眼神。他的旁边,站着笑嘻嘻的陈宝。 陈宝升入中级试验区,并且成功进行了第一次的过载试验,仅仅休息了三天,就过来探望华安安。 “现在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吧。”马大夫握着华安安的手问他。 “脑袋发木,浑身不听使唤,找不到一点感觉。” 马大夫兴奋的说:“我现在从b区调过来了,专门做你的责任医生。这都是刘部长出的力,大家都是为你好。” 看到华安安的脸上泛出笑意,马大夫问他:“试验时,你的感觉怎么样?” 华安安说:“头晕目眩,像是掉进一个深渊里,深不见底,难受极了。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马大夫安慰他说:“不要紧,这些都是药物的正常反应。我这次来,就是陪着你训练,提高你的体能,下次你的试验一定会成功。” 华安安有些失望。“怎么,这次没有成功?” 马大夫迟疑了一下,说:“你休克了,你不知道。”他扬了扬手中的表格,说:“中级区专门为你制定了强化体能的计划,非常专业。连你一天补充多少热量、喝多少升水都有规定。后勤部专门在山外给你采购珍贵药材,研究所对你真是不惜血本啊。我现在每天都要为你熬制中药,都是强健体魄的。” 陈宝笑着说:“小老表,我还以为你是超人呢。不过这次,你可赶不上我喽。你慢慢躺着吧,我马上就要做第二次试验啦。”由于鼻子下面的黑痣,现在大伙都管他叫大佐。 华安安经过马大夫一个多月的精心调理,身体迅速恢复到刚入c区时的状态,青春之火又在体内熊熊燃烧。每天吃大把的保健药,他没什么意见。让他叫苦不迭的是,每天的两大碗中药,连偷偷倒掉的机会都没有。马大夫对他太热心了。 雷教练不仅监督他反复做那四套动作,又增加了太极拳的项目和一些大运动量的健身操。 每天都是单调乏味的训练,华安安有时想起来,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心里一算,离开定鼎俱乐部已经四个多月,暑热退去,秋风徐徐送爽,自己困在山沟里,与外面的世界恍如隔世,对棋坛上的风云变幻一无所知。他踩着横倒在草丛中通身长满菌类的朽木,感觉自己也快变成木头了。 虽然辛苦赚了很多钱,却无处可花,想存银行也办不到。 除了几个月前和父亲的一次短暂通话,他再也没有和家人、朋友有过联系。这让他深深的感到孤独。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种生活? 刘阿姨给过他暗示,只要能通过中级区和高级区的试验,他就会调到集团研究基地,成为一名高级员工。那时就可以脱离这个封闭的山谷,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华安安问她集团的研究基地在那里。她想了想,说,应该在四川。 华安安一喜,那不是回家很方便? 刘阿姨尴尬的笑了笑。说实话,她也不知道研究基地的确切地址。她是为了激发华安安的工作热情,随口说的。 华安安对刘阿姨的话深信不疑,因为他已经有了自信。通过这么久的艰苦磨练,承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他不相信世上还有什么苦难是自己不能吞咽的。况且,他还有一技之长,他毕竟是围棋的专业四段。如果集团总部也想搞个俱乐部,自己仍有发挥的空间。但是,但是,一想到比赛,他立刻停止遐想,埋头当前的训练。 这期间,陈宝已经进行了四次试验。华安安注意到,陈宝试验结束后,在重症监护室的停留时间越来越长了。 两人在树林中看黑麂时,华安安悄悄问陈宝试验的情况。 陈宝告诉他,自己完成了两次300g过载,一次700g过载,目前又试验了一次1500g过载。 华安安大吃一惊。 陈宝说:“我真觉得奇怪。咱们到底试验的什么药?能让人抵抗这么大的过载。宇航员才接受12个g的过载,那已经是人体的极限。我猜呀,”他压低声音说,“该不是为国家研制什么秘密武器吧?特种兵吃了这种药,立即变成无敌铁金刚。” 华安安从没想过这些,他自身的苦恼还顾不过来呢。 他摇摇头,说:“不会吧,这种药不是随随便便都能吃的。自从来到c区,我只知道咱俩通过了基本级的试验,再没有人了。” 两人若有所思,因为涉及到保密协议,再没有深谈下去。 所长的会议上,中级试验室的指挥长敲着桌子,断然拒绝为华安安进行第二次试验。 桌子上,是华安安的最新体检报告。通过数据对比,经过两个月的强化训练,他的身体各项功能,并不比第一次试验时提高多少。 “我拒绝杀人。”指挥长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刘阿姨急了,说:“那这个人怎么办?” “你是试管部长,那是你的事。”指挥长不留丝毫情面。 所长打破了僵局,缓缓的说:“细胞凝固剂的药效,我们现在研究的并不透彻,在试验中还有许多我们搞不清的因素。但是,能通过基本级试验的,今年我们所还不到20个人,比去年还少7个。效率太低了。是我们工作不努力?还是社会上合格的人选越来越少?” 他环视会场,表情严肃的吓人。“我认为,应该从我们自身的主观因素上找答案。要知道,我们的试验是前瞻性的、开拓性的,没有成熟的经验可以汲取。在科学探索的道路上,永远充满风险和不确定性。如果胆小怕事、循规蹈矩、不敢担当,我们的工作还怎么进行?” 他顿了顿,缓和一下气氛,说:“我记得吕教授曾经说过,这名试药员是个好胚子,必须着力培养。” 吕教授是集团中心研究院的主要负责人,他的话一言九鼎。 在所长的高压态势下,指挥长不得不低头,同意为华安安进行第二次试验。 陈宝进行过载试验时,华安安守在山洞的门外。华安安试验时,陈宝照例守在门外。两人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已经有了默契。 经过漫长的等待,试验室的金属门缓缓开启。一群人垂头丧气,默默地走出来。 陈宝凑到刘阿姨跟前,看到刘阿姨一脸的沮丧,就知道试验又失败了。 有个人轻轻叹了一声,说:“累的够呛,又白忙活了。这小子上次命硬,看这次还救得过来不?” 陈宝心里一惊,忙问:“他人怎么样?” 那人没好气的说:“跟上回一样,正抢救呢。” 陈宝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看来华安安不行啦,这么年轻,他家里人怎么接受得了? 第十四章 吕教授的决断 “怎么内脏有出血?”所长一边看医疗组的报告,一边问。 医疗组长从档案袋里抽出一张x光照片,说:“肝脏和脾脏都有渗血,经过处理,再没有出血。您看,脊椎第7到第8节骨都有裂纹。” 所长哀叹了一声,自怨自艾地说:“到年底了,出这么一档子事。” 他的办公桌对面,坐着面带愧色的刘阿姨。 所长问医疗组长:“对他的整体评估怎么样?” 医疗组长说:“经过治疗,可以痊愈。是否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现在还不好说。但是,肯定不能再做试药员了。” 所长把华安安的医疗单据收拢在一起,锁进文件柜,又叹了一声。“这报告让我怎么写?” 他对刘阿姨说:“你要做好他的思想工作,保险金、试验费都不会少他一个子。另外,集团会发给他一定数额的辛苦费,让他快快乐乐的走。” 刘阿姨为难地说:“我的报告已经交上去了,不知道集团是让他走,还是安排到别的单位工作?他已经进行了中级试验,了解了很多机密……” 所长苦笑着说:“这是保密部门的事情。但是,你得做好准备,如果集团辞退他,你一定要他再签一份保密协议,要讲清泄密的严重后果,一定要说重。” 刘阿姨想了想,说:“好吧,我想暂时还不能提及辞退的事情,只能继续鼓励他坚持下去。万一中途有什么变动,以后就不好做思想工作了。” 华安安正在床上听马大夫讲自己下棋的糗事,陈宝跑进来,说:“我以后得叫你小子猫了。” 华安安不解的望着他。 陈宝说:“猫有九条命,你在中级区就浪费了两条命。” 三个人笑了起来。马大夫心里明白,华安安的身体痊愈后,肯定会离开这里。他的身体有了硬伤,没法再做试药员。想到这里,心里不免有些失落。但是,他不敢流露出来。 刘阿姨告诫中级区的工作人员,谁也不能露出华安安已被淘汰的风声。依刘阿姨的判断,像华安安这样的优质胚子,集团不会轻易让他离开的。 这些试药员,每天过着单调枯燥的生活,定期要和死神约会一次,完全是凭着试验区的氛围和一股出人头地的热情顶着,才能扛住这样的日子。一旦谁透露出华安安被淘汰的消息,估计华安安会立刻要求离开这里,不愿再在这里停留哪怕一秒钟。说不定,还会成为他心里永远不愿碰触的伤痛。 那时候,就算集团想继续留用华安安做试验,恐怕打死他也不肯做了。 正因为有这样缜密的想法,刘阿姨禁止人们谈论淘汰、失败之类的话题,以防刺激到华安安。 华安安虽然经历了两次生死时刻,但都一无所知。他正值青春年少,绚丽的人生大幕才徐徐展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占据了他全部的想象空间。因此,他对陈宝说的浪费两条命之类的含义浑然不觉。 或许,成年以后回想起来,才会感到后怕。 他对自己两次没能通过试验也感到困惑。可是,一看到生龙活虎的陈宝,他的青春之火就被引燃,痛苦、疑惑都被抛在脑后,一心想着出人头地,给父母一个惊喜。至少,不让他们为自己丢掉围棋事业而感到遗憾。 他暗自比较,自己虽然身高体胖,仪表堂堂,但却显得文弱,缺乏陈宝身上的蓬勃朝气。或许,自己还应加强锻炼,才能顺利过关。 他对自己的训练,比马大夫和雷教练要求的还要严格。 当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完全恢复后,主动向刘阿姨请求进行第三次试验。这时,陈宝的第七次试验已经结束,他觉得自己的进度被陈宝落的太远,急于追赶伙伴的脚步。 刘阿姨热情地招呼华安安坐下,一再表扬他最近的训练非常自觉。 由于集团对华安安的去留问题迟迟没有答复,刘阿姨只好敷衍华安安,说,由于临近春节,试验室的人员有的已经回家过春节,一时凑不齐人手,第三次试验的事,只能推迟到节后。 华安安眼睛一亮,当即要求回家过春节。 刘阿姨哪里敢放他走?只好绞尽脑汁,寻找借口,百般推诿。最后,答应将华安安这半年来的收入,托人帮他邮寄回广西老家。 春节前的几天,c区的人们难得地放下手头的工作,喜气洋洋地准备过年。一个雨夜,几辆越野车翻山越岭进入c区。除了运送过节的年货,还来了几位教授。 研究所的各部门负责人被紧急叫到会议室。 教授们埋头查阅华安安的试验记录。 窗外冷雨潇潇,室内不时响起翻动纸张的声音。负责人们正襟危坐,谁也不敢交头接耳。肃静的气氛中透出几丝诡异。 “这个试药员第二次试验前的体格报告和第一次试验前的报告几乎一模一样,是不是偷懒抄写的?”一位教授自言自语。 没有人吭声。大家知道集团的这些教授是很刁钻的。 “怎么弄的?骨裂!”一位教授愤愤不平的说,“报废了。” 另一位教授将手头的报表一扔,质问所长:“第一次试验失败后为什么不直接呈报中心院?” 所长尴尬的说:“可能是对情况估计不足……” “这么好的一块材料,糟蹋了。”这位教授拍拍桌子,“你们这是蛮干嘛。” 又一位教授说:“中心院急需完备实验员,你们知道我们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吗?” 负责人们面面相觑,心想:这次把祸闯大了,接下来就要追究责任人。看来,这次教授们一回去,研究所就有人事变动啦。 吕教授是教授组的负责人。他一言不发,只是在角落里不停翻看各个数据图表。过了很久,他抬起头,目光锐利,问中级区指挥长:“对华安安使用的药剂量是完全标准的吗?” 指挥长老老实实地回答:“是的,完全是300g过载试验的剂量。” 吕教授目光闪烁,问:“两次试验都一样?” “是的,这个剂量不敢随意增减,人命关天呢。” “那么,这个试药员也是这个剂量?”他指的是陈宝。 “是的,所有试药员在300g过载试验中都是这个剂量。” 吕教授点点头,对所长说:“我想看看华安安在基本级的药物试验报告。” 所长连忙吩咐档案室管理员,找来存档的试药报告。 吕教授仔细核对华安安各个时期的试验报告。突然,眉毛上扬,似乎发现了什么。他紧张地把华安安所有的报告又对比一遍,然后思索一会,问:“这个华安安,他现在的身体状态怎么样?骨裂愈合了没有?” 所长看看刘阿姨,刘阿姨看看医疗组长,医疗组长吱唔了半天,说:“最近没有对华安安进行全面的深度体检……” “为什么?”吕教授非常惊讶。 医疗组长回答的很吃力。“事实上,试药员出现骨伤后,他已经不可能再进行试验了,我们以为,他可能……” 吕教授脸色沉下来,严厉的望着所长,斥责道:“你们闽北所的管理真是混乱不堪。在集团的正式命令下来之前,试药员仍应进行正常的恢复性训练。你们怎么能这样?撒手不管,放任自流。” 所长木然地说:“是我的责任。我承担责任。” 吕教授说:“我会向集团递交报告,详尽汇报你们所的真实情况。在这期间,我希望你认真履行你的职责。” 他话锋一转,说:“另外,华安安是个特殊案例。我希望你们不要轻易放弃任何一个可造之材。对他的情况,要密切重视,尽快使他的身体全面康复,骨裂伤一定要复原。两个月后,我再来了解情况。” 教授们离开后,c区喜洋洋的节日气氛一扫而光。休假的人员被紧急召回,所有工作人员按时上班。 华安安正在宿舍,流着口水,遥想妈妈在家里置办年货:杀鸡、打渔、炸油豆腐、包粽子、蒸年糕……突然,房门一开,挤进来一大群医生,莫名其妙地把他架进体检室,进行了一次全面的深度体检。 他的药量增加了。以前是益气补中的两大碗中药,现在又增加了强筋健骨的两碗中药。每天喝得叫苦连天,涕泪横流。 他现在有了进行试验的主动愿望,所以积极配合治疗。眼见冬天过去,他体力充沛得直想翻筋斗云。 所长挨了处分,不过,并没有调离研究所。 两个月后,吕教授如约来到。同时,还带来一位大人物,集团中心院长。 确认华安安的身体完全康复后,(骨裂虽然愈合,却永远留下了旧伤。到了中年后,华安安就会慢慢尝到那种滋味。)中心院长召集各部门负责人开会,商讨华安安的问题。 吕教授开门见山地说:“这次对华安安进行第三次试验的事,由我全权负责。试验中出现的不良后果,也由我承担。” 负责人们心想:这老头也发昏了。桌上摆着呢,华安安的实时体检报告,一点不比前两次的体检报告更漂亮。所长一着急就蛮干,你不也是蛮干吗? 吕教授解释说:“有些人可能会有疑问,华安安的状态并不比以前好多少,而且受到骨伤,为什么这次又要做试验呢?我得说明,这个华安安的体质很特殊,他的耐药性非常出色。在基本级的药物试验时,我专门委托马医生加大了药剂量。这个剂量是普通剂量的三倍。” 会场上一片哗然。这老头真敢干呢。 他接着说:“用加大剂量的方法,来补偿华安安体质强度的不足,这样可行吗?我认为值得一试。” 原来是这样,大家释然了。但是,随意加大试验药剂量,这种事情谁又敢干呢?看来只有这老头敢。 吕教授说:“华安安的体质可以承受普通剂量的三倍,那么试验中,我们增加两倍的药剂量,是有把握过关的。” 有些人鼓起掌来。 中心院长宣布:“三天后,对华安安进行第三次过载试验,希望各部门充分准备,密切配合,把试验风险降到最低。” 第十五章 高级区一 一进入高级区,华安安立刻感受到不一样的待遇。工作人员对他的态度,有一种下属对待上司的恭敬。以前,所长、刘阿姨等负责人对他的态度像长辈哄小孩似的,高高在上。现在,他一开口说话,长辈们都会郑重其事地仔细聆听,并给以认真恳切的回答。 他感觉,自己长大了。至少,刘阿姨把自己当成了可以平等交谈的成年人。 而且,这里的自由度似乎也提高了。他在林间散步时,保安们不会盯贼似的看着他了。 于是,欣喜之余,华安安决定享受一次成功人士的特权。 “我要给家人打电话。”华安安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所长和通信部长立即领他去保密室,拨通了广西的电话。 父亲的脾气还是那样暴躁。华安安被臭骂了一顿,却感到无比的受用,比马大夫的按摩还舒坦。母亲和他通话时,高兴的流下眼泪,令华安安百感交集,眼中噙满泪水。 母亲告诉他,家里一切安好,他妹妹华佳考上了南宁的大学。华安安很高兴,小丫头长大了。 父亲对他非常生气。辛辛苦苦培养那么多年,他居然抛弃围棋事业,不务正业在江西打工,枉费了家里人付出的心血。 华安安连忙岔开话题,问父亲收到自己的汇款没有? 父亲这才缓和了语气,告诉他,家里用他的钱彻底还清了借款,还宽宽松松的送他妹妹去了大学。 母亲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他犹豫了一下说,今年春节吧。 还好,这次通话,野猪没有来捣乱,他和家人聊了很久。走出保密室,华安安无限感慨。他很想回到家人身边与他们欢聚。但是,自己一年来的辛苦付出,终于有了回报。家里的经济有了起色,又能供养妹妹上大学。照这样子发展,自己虽然辛苦,家里的日子却会越过越好。在这山沟里受罪,也值了。 对比做棋手,现在的工作虽然不着边际,摸不着头脑,但是压力小,人际关系融洽,整天听到的都是鼓励、关心的话。不像职业棋手,生存压力大,竞争激烈残酷。没有好成绩就会被叱责、埋怨。如果达不到顶尖水平、经常拿几个奖杯的话,还不如在这里做一名试药员。 况且,自己能达到顶尖水平吗?他苦笑着摇摇头,根本不可能。达到顶尖水平,起码需要天赋、勤奋和运气。自己哪来的天赋和运气? 离开中级区时,华安安向陈宝告别。 陈宝已经做了九次中级试验。随着过载加大,药剂量也随之增加。他的试验周期越来越长。 “安子,哥服你了,你真的是超人。”陈宝躺在床上憨笑。 按照吕教授制定的试验计划,华安安一路过关斩将,一口气进行了八次大密度的成功试验。他火箭般的试验速度,又一次刷新了研究所的历史记录。 刘阿姨庆幸自己在形式不明朗的情况下,没有使华安安泄气。她在工作日记中,对自己的工作给予了很高评价。 华安安在中级区最后三次的过载试验是3500g。一来到高级区,高级区的指挥长明确告诉他,高级区的试验,最终的目标是7000g过载。 华安安满不在乎。他相信,只要自己的身体能无限承受那种药物,自己就可以无限地进行过载试验,不管是三万g还是五万g,哪怕是整个地球压在自己身上。 第一次进行高级试验之前,华安安被要求48小时内不得进食,12小时内不得饮水,不能服用任何药物。总之,嘴巴除了说话、报告自己的身体感受外,绝不能挪作他用。 在试验开始前,他只能躺着休息,以节省体力。他暗自抱怨,谁定的规矩?竟然不准吃饭喝水。我们来做试药员,不就是为找口饭吃吗? 护士仔细刮净他的体毛,然后认真地将他的长发编成许多根小辫子,紧紧结扎在一起,不容任何松动。 试验开始前一小时,华安安进入高级区的试验室。 这个山洞比中级区的略小,但是更精致。工作人员来回忙碌,强烈的光影,形态各异的各种机器,华安安感觉这里正在布置一个科幻场景。 试验室中央,固定着一个巨大的鱼缸似的全封闭的防爆玻璃安全罩。玻璃罩上方,有一道密封门,一架便梯从密封门垂挂下来。大鱼缸的中间,就是试验过载的离心机。 这台离心机比中级区的离心机尺寸小,但是看起来更坚固一些。离心机伸出两条悬臂。一条悬臂的顶端悬挂着试验舱,另一条悬臂上悬挂着配重铁锭。 中级区的试验舱垂在水中,是为了起到减速和缓冲作用。高级区的试验舱则悬在半空,舱内灌满了半透明的液体。 华安安问责任医生,试验舱里是什么水? 医生回答,试验舱里是盐水和一些胶质的混合液体,是为了保护高速旋转中的试药员不在舱内猛烈撞击舱壁,是起缓冲作用的。 华安安有些发愁。“那怎么呼吸呢?” 医生笑笑说:“放心,舱内有氧气面罩。你进入舱内,按照第二套动作,保持安全体形,工作人员会把你固定好,给你戴上氧气罩的。氧气罩的带子很短,以防缠住你的脖颈。刚才束缚你的头发,也是防止你的长头发缠住你的脖颈。” “你可能不知道,为了使离心机达到产生7000g过载所需的转速,在离心机的下面,还有一台巨型离心机。它会反向旋转,以抵消地球磁场的引力。实际上,在试验过程中,这个玻璃罩内会产生失重状态。要不,它怎么能达到7000g过载的速度呢。” 华安安犹疑地问:“这里没有出过事故吧?” 指挥长替他宽心:“实话给你说吧,高级试验室每年不过培训5、6名试药员,我们都闲得发慌呢。只要能通过中级室的过载试验,在这里都万无一失。难点在第四次试验后,那才是考验试验员的全面素质呢。放心,我们有成熟的针对性训练,我们高级室三年来没有出过任何事故。” 华安安在急救台上做了最后一次肠胃清理。医生告诉他,这是为了防止遗留在体内的杂物在高速旋转中击穿他的内脏。 在确认华安安的身体状态一切正常后,护士开始给他滴注药剂。为防止启转开始时的晕眩不适,又给他又注射了短效安眠药,以减轻他的痛苦。 药物滴注完毕,华安安穿上一件特制的束身裤,用以在舱内的固定。随后,他被工作人员搀扶着,从安全罩的天窗钻进“大鱼缸”。工作人员打开试验舱顶部的舱盖,华安安小心地泡了进去。 冰凉的液体几乎把他冻醒。 一位瘦小灵活的工作人员鱼一样的滑进来,给他戴好氧气罩,把他的头摁进液体中。然后固定他的身躯和四肢,最后,又连接上各种导线。 工作人员技术精练,手脚并用,可见,他们虽然每年只为5、6名试药员做试验,但却一天不停地进行着操作训练。他完成工作后,又仔细核查了三遍,确认试药员不会报销在自己手里,这才钻出试验舱,关紧舱盖门。顺着便梯爬出玻璃罩,收回晃晃悠悠的便梯,关上玻璃罩顶端的密封门,向指挥台报告自己工作完毕。 几十分钟后,当华安安体内的药物达到最佳药效,试验开始。 脚下的地一阵抖动。试验室里的人们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各自站稳。或者扶墙,或者用手臂支撑着工作台。 几十秒后,抖动变得平稳,人们的身体都有些轻飘飘的感觉。这是巨型离心机所产生的效果。随后,玻璃罩内的过载离心机也开始起转。 工作人员紧盯着各种监视仪器,不断大声报出实时数据。 随着过载离心机的转速提升,安全罩内的试验舱变得模糊,大鱼缸内到处都是这个试验舱。渐渐的,试验舱看不见了,只剩一团似有若无的影子,难以捕捉。试验舱内最耀眼的一颗红灯,竟在玻璃罩内拉出一道完美的环形曲线,不间断,不漂移,悬空固定了似的。时间是那么漫长,似乎都凝固了。其实,试验过程只有短暂的5分钟。 来自试验室不同角落的监测组依次报告:“a点正常”、“重力组正常”、“神经u点正常”、“h曲线正常”…… 巨型离心机减速停转后,人们明显感觉到,地球引力重新恢复了对自己的控制。与此同时,过载离心机的转速也降了下来。 急救组的人员打开玻璃罩的密封门,直接跳到地面上,扑向刚刚停稳的试验舱。 “一切显示正常。”指挥长淡淡的对刘阿姨说。 “他的用药剂量很大,”刘阿姨有些担心。“溶解过程是不是也会相应延长呢?” “不会的。”指挥长说:“溶解是很快的,主要是排泄起来麻烦些,等等看吧。” 回到宿舍后,刘阿姨笑吟吟地来看望华安安,手里还捧着一束野花。 华安安问她:“阿姨怎么这么高兴?” 刘阿姨说:“陈宝通过了中级试验,马上来和你作伴了。而且,你今天第一次试验就很完满,我当然开心了。今天又有三个试药员通过了基本级的试验,看来,我们所今年人才济济,势头很旺的。” 华安安突然想起指挥长的话,就问:“我听指挥长说,第四次试验后会很难的。” 刘阿姨迟疑了一下,说:“按理说,这是保密的,我不妨说给你。第四次试验,将完全由机器承担你们试药员的体检、药物滴注和药物溶解等等工作,工作人员只会在旁边监视。” “这样也行?”华安安感到诧异。 刘阿姨说:“第七次以后的试验,还要加入试药员自己解救自己的一部分内容。你放心,所里对你们这些宝贝疙瘩是重点爱护的,不会有危险。你算算看,再进行九次试验,你就功德圆满,跳过龙门了,距离成功是越来越近。到时候,你就会离开这山沟,可惜,阿姨还要待到退休呢。” 第十六章 高级区二 半夜里,房门外急匆匆的脚步声把华安安从梦中吵醒。 他出来一看,高级区的医生们正抬着陈宝往山洞跑。由于山谷中不能亮灯,一切都在黑暗中进行。 华安安问自己的责任医生。医生说,陈宝做完第一次试验后,感觉意识模糊,身体不灵便,半夜从床上摔下来了。估计是药物在体内沉淀引起的副作用。 他告诉华安安,这是常见的情况,不用担心。只要在监护室对身体做几次深度清洗就没事了。 华安安似信非信,不由得为自己的身体也担心起来。他已经做了那么多药物试验,万一沉淀在体内没被发现,以后一旦发作,谁来拯救自己呢? 掐指一算,自己进入c区一年了。去年那个绿意盎然的午后来到这里,不经意间,又是一个满山叠翠、阳光强烈的盛夏。 一开始,过载试验通不过,耗了半年时间,白白受了很多罪。现在实验顺利,药物沉淀的问题又让人忧心忡忡。而且,高级试验眼看就要完成,到时候何去何从,也使人感到迷茫。这么多问题困扰着他,他对自己的前途愈发感到失望。最后,他只能安慰自己,做完高级试验,大不了回广西老家,去做个围棋教练。 思来想去,一直到天亮也没有合眼。 责任医生发现华安安情绪低落,连忙向高级区的负责人汇报。于是,所长、c区负责人、心理医生都跑来安慰他。直到陈宝安然无恙离开重症室,华安安才放下包袱,恢复了训练。 高级区的试药员都是宝贝,谁也不敢怠慢。 华安安终于盼来了第四次试验。这件事一直让他心事重重,不知这次能否顺利完成试验?试验之前,高级区没有安排他做针对性训练,他确信这和以往的试验没什么差别,只不过试验过程全由机器操作。 一进入试验室,华安安就看到离心机悬臂顶端的试验舱与以往大不相同。椭圆形的舱体比以前的大了很多,似乎构造更复杂了。舱体的金属外壳上,有形状奇特的流线型刻槽。它静静的悬停在半空,色泽暗淡。尽管山洞里灯光刺眼,它却并不反射光芒,凸显出它是这个空间里的一个特别的异物。 医生嘱咐华安安,做完例行体检后,由他自己进入试验舱,按照第二套动作,双臂抱膝,蜷缩身体。余下的所有工作,将由舱内的机械臂完成。 华安安假笑一下,扫视了一遍试验室内的工作人员,心里说,难怪指挥长说你们闲得发慌呢! 完全由机械臂完成滴注、束缚、戴氧气罩、释放缓冲液体,并在试验完毕后给他滴注溶解剂、给他排泄等等这一系列工作,使他越想越担心。万一,机械臂有零点零零几的误差,失败的自己、将胜利的魂归故里。 不过,事到临头,他只能硬着头皮试运气了。他不容许别人轻视自己。 刘阿姨一直给他打气,并伸出手掌,做出“六”的手势。别人以为她是祝福华安安六六大顺。只有她和华安安明白,做完这次,就剩六次啦。 刘阿姨看华安安步履艰难的样子,真怕他会临阵退缩,突然丧失勇气,那自己又得大费一番周折。 华安安深吸n口气,平静一下情绪,毅然决然走向玻璃罩。 事情并没有事前想象的那么恐怖。往往事情都是这样,事前顾虑太多,反而使自己丧失信心。其实冒险一试,原来不过如此。 华安安醒来后,得出了这个结论。 他仍然在试验舱里。液体已经退净,**的肌肤上仍留有一些白色的胶质东西。他的四肢已经松绑,氧气面罩变成了一个吸痰器的借口,紧紧封着他的嘴巴,不断刺激他呕吐。下体的束身裤可能是被机械臂剪开,接便器正在接受排泄物。 十几根条状的软管接触着他的身体,正在监测他的生理状况。 华安安没法动弹,他的肢体仍然僵硬。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他忽然觉得很自在。以往醒来时,赤条条的躺在手术台上,周围是男男女女的工作人员,总让他感到无地自容。 他不敢闭眼,一闭眼就天旋地转。便眯着眼睛,任凭那些冰凉的软管在身上滑动,享受这种有了私密感的惬意。 华安安天真地以为,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会有条不紊的一直进行下去。虽然,搞不清自己究竟试的是什么东西,但这种枯燥乏味的生活毕竟是稳定的。他现在对工作驾轻就熟,游刃有余,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夏日里,山风陡起,天边黑云滚滚,夹杂着电闪雷鸣,要变天了。 吕教授来了。他简单询问了华安安的状况,得意地笑了。 和吕教授同来的集团中心研究院的院长在听取了所长的工作汇报后,直截了当地说:“今年秋天有紧急任务,集团急需完备实验员。你们所能不能加快试验员的训练速度?” 所长身上的处分还没撤销,他不敢违抗集团的命令。但是,加快试药员的训练速度,往往适得其反。他下不了决心,一下子给难住了。 高级区的指挥长说:“我们高级区的三名试药员,目前进度最快的是华安安。按照训练计划,他还要进行五次试验,大约需要3个月时间……” 中心院长摆摆手,说:“不行。时间来不及。”他转向吕教授,问:“吕老,您看这个训练,有没有便捷的方法?” 吕教授说:“只有简化试验次数,增加试验内容。” 中心院长又对所长说:“你们能不能制定一个计划,在减少试验次数的情况下,使试验员每个科目都能完成。” 所长只好说:“我们尽力而为吧。” 中心院长断然地摇摇头,说:“一个月的时间,给我提供两名合格的完备实验员。” 所长绝望地看了看高级区指挥长,对方也很无奈。他只好弱弱地说:“一个月内提供两名,这怎么可能?” 吕教授笑着说:“干脆,我留在这里蹲点。一个半月,提供两名,差不多有些把握。” 中心院长带着歉意,说:“那好吧,吕老,只好让您辛苦了。时间紧迫,无论如何,还要给中心基地预留一定的训练时间。” 吕教授顾不上休息,连夜要来高级试药员的试验报告和最新体检表,经过认真审阅和分析,他心里有了底。 华安安已经进行了五次试验,状态良好,甚至一次比一次好。吕教授打算让他直接进入最高级别的试验,一个月内进行两次试验。训练中的不足之处,等到了中心基地再补课。 陈宝进行了三次试验,状态一般。吕教授计划让他在一个半月内进行三次试验。中等程度一次,高级别两次。训练中的缺点,也是等到了中心基地再强行补课。 第三位试药员,仅仅只做了一次试验,药物反应很强烈。看来在年底前能完成试验就不错了。 这意外的变化使高级区的工作气氛又紧张起来。 吕教授和所长专门在高级区的动员大会上反复强调,时间紧,任务重,所有工作人员必须拧紧螺丝,不得有丝毫懈怠,保证在一个半月内完成对两名试药员的训练任务。 当华安安听刘阿姨说,所里决定简化自己的试验次数,并且在一个月内完成高级区的试验工作时,顿时兴奋起来,这意味着自己马上就要自由了。可是转念一想,只能在研究所赚最后一个月的辛苦钱了,又有些失望。 在体能室里,责任医生郑重地告诉他,他的训练计划提前了。他还以为要学习新的健身术,以适应最高级别的试验。雷教练却说,只是把第三套和第四套动作连贯起来就行。必须做到滚瓜烂熟,形成心理反应。 华安安看到,体能室里增加了一台新器械。 这个器械很像过载用的试验舱,只不过没有封闭,完全是个空壳子。 他躺了进去,按照第二套动作,抱膝蜷缩,然后随着雷教练喊出的节拍声,将第三、四套动作连贯起来做。动作很简单,就是双臂松开双膝,双脚向前猛蹬。与此同时,左臂上扬,在空中连续点击四次;右手从脸部拂过,伸向后颈,做撕扯动作。 这些动作,华安安做了快一年,早就烂熟于胸。只不过,搞不清是干什么用的。 等他的动作连贯熟练后,雷教练和医生用舱内的束缚带把他牢牢固定住,在两个脚踝上又套上两根弹簧,又给两个手腕拴上两条伸缩带,给他脸上扣上氧气面罩。 华安安心想,这是要加强阻力。 等医生在舱内有动作对应的地方贴上标志后,华安安恍然大悟,他练了一年的简单又古怪的动作,原来是要他操作这个试验舱。 雷教练却说:“小子,这不是操作,而是逃命动作。你必须在四肢承受巨大压力、僵硬不灵活的状态下,完成这些动作。标准是5秒钟。” 华安安撇撇嘴说:“你吹吧,我一秒钟也用不了。”可是试着动了一下,却发现手脚像坠了百十斤的石头,费力极了。 这还不算,雷教练又拿出个小药瓶,凑到他的鼻子下面,让他闻了闻。 华安安登时感到头晕目眩。随后,头脑发木,昏昏沉沉的。 “这是什么东西?”华安安勉强睁开眼。“这个怪老头,就会变着法子戏弄我。” 医生笑着说:“这是模拟你在试验舱所处的真实状况。你必须在这种条件下,完成所有动作。” 按照要求,舱内一响起刺耳的长鸣音,他就必须开始完成这套并不复杂的动作。但是,他没完成。他又没完成。他还是没完成。训练一天,腰酸背痛的,总算把动作连贯起来,但是力度不够。而且,长鸣音响起后,动作迟缓。 晚饭后,他还要练,被吕教授拦住,要他充分休息,不能蛮干,否则伤筋动骨,就前功尽弃了。 这套累人的动作练了三天,终于在5秒钟内能熟练完成动作。 雷教练又给他加了一根弹簧。华安安火冒三丈,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憎恨雷教练,特别是他嬉皮笑脸拿着小药瓶的样子。 第十七章 鲤鱼跳龙门 吕教授密切注视着两名试药员的进展情况。一个礼拜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当初的想法过于乐观。但是,他是权威,又是秉性高傲的人,他不能让人看出自己的失策。眼看时间在无情的流逝,两名试药员进展缓慢,老汉急得额头冒汗,不得不静下心思考良策。 华安安的逃生动作虽然连贯了,但是反应迟钝,四肢乏力,总是达不到要求的力度。 吕教授想来想去,只有两个方法能解决问题。一是在试验中,降低舱内各开关的抗压强度;二是减少华安安的药剂量,使他的身体反应能灵活一些。 但是,这样做都有风险。 降低舱内各开关的抗压强度,明显是弄虚作假。即便蒙混过关,一旦进入实际应用阶段,华安安会因为无法开启舱门而酿出惨剧。这个绝不能考虑。 第二种是减少药剂量。华安安在试验中滴注的药剂量是正常值的三倍。一方面,可以使他抵抗过载;另一方面,由于剂量过重,溶解迟缓,结果造成他反应迟钝,四肢无力。 提高华安安的药剂量是吕教授亲自提议并批准实施的得意之作。结果,成功地使华安安完成了中级区和高级区的大部分试验。但没想到,这样做,反而成了最后一关的绊脚石。 这真是绝妙的反讽。吕教授不禁苦笑。 当然,按照正常的训练计划,华安安是可以通过最后的试验的。只是,现在时间紧迫,训练量不足,还无法达成效果。 吕教授最终认定,减少剂量,有可能使华安安在试验中死于非命,造成重大事故。这条路也行不通。自己的权威也将毁于一旦。 这两种方法都不行,那该怎么办呢? 只有加大运动量,并提高长鸣音的分贝,以此来博取试验的最终成功。 华安安每天累得叫苦连天。陈宝几乎同时和他在体能室做这种训练。但是,陈宝很快就达到了训练标准。 私下里,他俩掰手腕。华安安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腕力是弱了一些。难道就因为肌肉力量的这一丁点差别,自己就过不了关吗? 按照吕教授的安排,雷教练又给他加了一根弹簧。华安安动弹几次,索性不做动作了,即便刺耳的噪音响起,他也故意装糊涂,不作任何反应。 眼看半个月过去,华安安毫无进展。吕教授又抱上一大堆资料,埋头沉思。毕竟是教授,当他翻看到中心基地的实验流程后,突然眼前一亮,一个念头在脑海里产生。 他仔细斟酌了这个想法的可行性,毅然下定了决心。他让华安安休息一天,同时,也放松一下自己的紧张情绪,继续思考这个方案的各种后果。 “试验舱的这个壁匣里有一颗糖。”吕教授亲自指导,“我要求你改变一下动作。” 华安安束缚完毕,正等着嗅雷教练的“**药”。 “其实是加入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吕教授说话时总是手脚并用。 华安安望着他手舞足蹈的样子,感到好笑。 “在长鸣音响起后,你先伸手拍打这个开关,开关会开启,你取出这颗糖后迅速塞进嘴里,然后试着做标准动作。我不要求你快,只要动作准确无误。我们开始计时。“ 华安安感到今天有所不同,医疗组正在隔壁房间待命。他心里明白,这是决定性的时刻,他必须认真对待。 长鸣音响起后,华安安迅速拍打那个开关。开关设计的位置很合适,他的手臂不需要费很大的劲。摸到糖后,他从面罩下面硬塞进嘴里,开始做例行动作。2、3秒后,他突然觉得胃里一热,思维似乎变得灵动,身上热滚滚的充满力道。尽管动作还是僵硬,但他完成了动作。 “9秒钟,不错。”吕教授掐着秒表说。 “压力表显示他的力度提高了百分之六十,几乎要达标。”医生赞叹着说。 吕教授并不轻松,但他还是有些得意。只有他敢于打破试验中的那些条条框框,并由此不断地化腐朽为神奇。 “吃的是什么?”雷教练好奇的问。 “是糖啊。”吕教授笑着说,“你知道怎么训练海豚吗?” 研究所里到处是机密,不该知道的最好别问。连吃糖人自己也不知道吃的是什么东东。 华安安倒没觉得这糖有多甜,就是化得太快,而且起效神速。不管怎样,只要有助于自己试验成功,他倒是乐意吃的。他对吕教授越来越佩服了。只是,两天后,他产生了一丝担忧,每天这样吃几十颗糖块,得了糖尿病谁负责? 最后一次试验终于来了。 研究所的负责人都汇集在试验室,能否完成今年的任务在此一举。 华安安心里忐忑不安,这使他的身体指标迟迟达不到试验要求。刘阿姨在急救台旁边安慰他半天,并让他反复做深呼吸,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 他独自走向试验舱时,倍感孤独。不知两小时后,自己是走向辉煌,还是归于沉寂? 冰凉的软管在他身上游动,将仪器导线一一粘贴在各部位。四肢被紧紧固定后,华安安的心慢慢静了下来。他的思维突然无比清晰。他先查看了手边位置上放置“糖”的匣子,果然存在。 在他的双脚正前方,是一个金属圆盘。那是苏醒后必须用力蹬踹的地方。用于开启舱门,放掉舱内的缓冲液体。他在最近的训练中,已经蹬坏了几百个这样的仿制道具。 左肩上方有一排共四颗按钮,那是左手必须依次点击的开关。 右手执行的任务,是吃糖、撕扯氧气面罩,并开启脑后的开关,为舱内短暂释放氧气。 他冷静地在心里反复回忆这些动作,以防苏醒后出现纰漏。 试验室的自动控制系统向指挥台发来信号,试药员的生栏标已经达到试验标准,滴注开始。它不需要指挥台发出命令,而是自主开始试验。 指挥台的仪器同步观察实验进展。指挥长的职责,是一旦发现险情,可以下令终止试验。 试验舱内开始灌注超低温的缓冲液体。 指挥室里所有的人都屏气凝息,紧张注视着各种仪器上的数据和曲线。 半小时后,药剂产生的效果达到最佳状态,离心机启动,大地开始颤抖。 过载试验的时间从启动到停转是五分钟。 仪器显示,试药员各项生栏标均在试验要求的范围内。 透过玻璃罩,人们可以看到试药员蜷缩着身体,像一座石像,一动不动,毫无生命气息。 过载离心机刚一停稳,溶解液开始滴注。随着时间慢慢过去,试药员僵硬的躯体开始软化,并最终完全瘫软。 仪器显示,他已经出现生命迹象。 吸痰器的接口准确地和试药员的嘴吻合。金属制的裤衩准备接受他的排泄物。 一个多小时后,机械臂给试药员换上氧气面罩。同时,试验舱发出信号,试药员生命体征稳定,开始唤醒程序。 长鸣音刺激着华安安的耳膜,呼唤他的下意识反应。 华安安睁不开眼,眼皮沉重得像雷教练加上了弹簧。他的本能促使他做出早已熟练的一整套动作。他的双脚向前蹬出,左手胡乱点击上方的按钮,右手撕开氧气面罩……他突然想起,忘了吃“糖”。 他想收回动作,但已经来不及。曾经沉重无比的双脚重重蹬在圆盘上,几乎使他失去身体平衡。完成了所有动作,他才去拍打那个“糖”匣子。 冰凉的液体怪叫着,从脚下奔涌而出。 霎时,一股清凉的风从舱外灌进来,他的精神为之一振。长鸣音变换曲调,变成一种令人身心愉悦的旋律。 前方的舱门缓缓开启,他努力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看见舱门外一群热情洋溢的笑脸。他赶紧把“糖”塞进口中,动作全部完成。他的最高级别试验成功了。 几天后,医生要带华安安去体能室训练,遭到华安安的拒绝。 “我的试验科目已经做完了,干嘛还让我去受罪?” 华安安以为做完高级试验就完事大吉,他现在只想轻轻松松等待集团给自己安排别的工作,或是解聘自己,拿上一笔辛苦费拍屁股走人。 研究所禁止医生和自己的试药员争论,以免伤害感情,不利于工作。医生们遇到问题,必须向试管部长刘阿姨汇报,由刘阿姨带上心理医生来为试药员做工作。 “小华,恭喜你。”刘阿姨满面春风。“鲤鱼跳龙门,你终于熬出头了。” 华安安说:“刘阿姨你评评理,他们是不是闲得发慌?总想拿我练手。” 医生站在一旁哭笑不得。 刘阿姨笑着说:“你是集团的宝贝疙瘩,谁敢打你的坏主意?阿姨先不答应。集团对你的人事安排,这几天就会有消息。” 华安安怔怔地望着她,犹犹豫豫地问:“我想,我对集团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吧。” 刘阿姨感到奇怪,说:“你怎么会这么想?你经过一年多的训练,已经从试药员升级为完备实验员,集团正要你大展身手呢,怎么会不要你?以我的经验,不出五天,集团就会调你去中心基地。” 华安安吃了这颗定心丸,脸上不由得放出光彩。 刘阿姨又说:“你也知道,你是跳级上来的,训练并不完整。所以呢,等候集团通知的这几天,你还得抓紧时间补课,没办法,练哪算哪吧。” 华安安“腾”地从床上跳下来,笑嘻嘻地对医生做了个ok的手势。 第十八章 审查 离开秘密山谷时,华安安和吕教授同乘一辆车。他的心情无比舒畅,在车里高兴的手舞足蹈。 火星之路,他几回回做梦都梦见自己趁着夜色跋山涉水落荒而逃。当然,那是偷跑。在梦中,慌不择路,身后有饥饿的狼群,前方是怀抱滞留针、围追堵截的护士长。唉,几回回都被她们吓醒! 现在,光明正大的离开这里,他更有一种历经沧桑的感慨和踌躇满志的豪情。 深夜抵达a区后,吕教授嘱咐他好好休息,集团会派人来接他。 华安安住进a区招待所,兴奋地不停用拳头捶墙,直到两名保安制止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受到了贴身保护。一名保安和他形影不离,另一名则在周围警戒。 保安严肃的告诉他,必须24小时呆在房间内,不能与任何人接触,不能发出包含暗语的声响,房间拉上窗帘,饭菜由保安从食堂特灶端回来。 华安安正在兴头上,没有听出保安话中的含义。 一觉醒来,华安安清醒过来。首先,他庆幸自己终于脱离苦海。他使劲掐自己的胳膊,确定这不是在做梦,心里愉快极了。 一转脸,看见保安在沙发上昏昏欲睡。突然想起他俩昨夜警告自己的话。“捶墙是发暗语?”他感到可笑。“你们保密都保出神经质了。”他决定作弄一下这俩保安。 吃过早饭,华安安大大咧咧地说:“往常这时候,我都训练一个小时了。雷教练说,高级区的训练和基本级的不同之处是……” 俩保安吃惊的看着他,不约而同地站起身,神色惶恐就像听见了咒语。 华安安靠近他俩,保安连忙捂住耳朵,一步步往后退,几乎退进了卫生间。 “不同之处就是一个是高级的、一个是基本的。” 呆在房间里无所事事,华安安凑近窗户,透过窗帘的缝隙,贪婪的窥视外面的风景。蓝天白云,山色青青,忙碌的陌生人。他咧着嘴吃吃的笑了。 保安无法理解他的心情,认定这个试药员真的吃药太多。 李时珍依然站在草坪中央,一年多没见,他身上的色泽已经有些陈旧,肩头上也落了几点鸟粪。华安安心想,咱俩都算是饱经沧桑了。 大院里不时有应聘者来回走动。看着他们神态各异的表情,华安安有了种洞悉个中滋味的过来人的感慨。想起一年前自己的落魄处境,如今历尽千难万险,终于成为这个领域的佼佼者,他由衷地感到自豪。 他从包里翻出私人物品的暂押收据,仔细点看,心想手机可能已经欠费停机,不知要给通讯运营商缴纳多少罚款,才能恢复账号。不过,这都不要紧,关键是自己马上就能离开这里,恢复自由,可以随意给家人朋友打电话,不用再请示汇报。自己上网后的第一句话就是“俺胡汉三又回来啦!” 他的喜悦之情几乎泛滥到一发不可收拾,让旁边的保安越来越感到紧张。 当他在房间里呆得腻味,想给保安找点别扭时,集团的人来了。 a区的小会议室里,四名表情严肃的集团人力资源部的官员在等着华安安。 华安安喜滋滋地走进会议室,他以为人家会宣布任命他为某个部门的高级职员。但是,一进会议室,他就嗅出这里的气氛有些怪异,这使他躁动的心骤然紧缩。 a区人事部经理给他介绍了几位官员的身份。他拘谨的坐了下来。 一位女官员开门见山说:“华安安,关于你的个人情况,集团还要核实一下,请你配合。” 华安安觉得自己是在被审讯,浑身不自在。 “关于药物试验,你是自愿的吗?”女官员问。 华安安看到四位官员手上都有一叠资料,似乎每个人都在等着向他发问。 “我当然是自愿的,而且我已经完成全部试验了。”华安安想,这还用问吗?我每次试验前都要签写自愿书的。 “可是,这里有个问题,很不符合常理。”女官员紧紧盯着华安安的反应,目光像滞留针一样锐利。 “你知道,试药员是个很危险的工作,而作为职业棋手,都是万中挑一的精华。无论收入还是社会地位,都是试药员所无法比拟的。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放弃职业棋手这种优越的职业,而自愿做一名试药员,这很奇怪,不是吗?” 华安安感觉脑袋发胀,喉头发紧。他做梦也想不到,人家会问这个让他难堪的问题。他一时愣住,干脆选择了沉默。 “你为什么不回答?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可以说一说嘛。”女官员抓住不放。 华安安对这名女官员产生了强烈的反感。他忍住怒气,大声说:“如果集团对所有招聘的员工都这样盘查,我宁愿不去你的集团,也不愿坐在这里受审问。” 说完,霍地站起来,转身就走。 四位官员顿时愣住,不知所措。 主管官员对女官员轻声说:“你刚才的语气是不是太严厉了些?” 女官员没好气的说:“他这是什么素质?所有的实验员不都要经过审查嘛。太傲慢了。” 主管官员说:“看来要因人而异,改变我们的提问方式。” 女官员收拾了手头的资料,说:“我得对我的职责负责。讲不清这个问题,他就甭想过我这一关。” a区人事部经理对华安安好一番苦劝,才使得华安安回心转意,继续和集团官员的谈话。 这次,华安安被安排坐进四位官员中间的沙发上,官员们对他的态度变得和蔼可亲,亲自端茶倒水,反而使华安安有些坐不住。 “我们看了你的简历。”主管官员说。他的态度像华安安的长辈似的,亲切祥和,推心置腹。“为了支持你学棋,父母为你付出了很大心血。你入段之后,本来有上大学的机会,但是你放弃了,却选择在启迪棋校做教练……” 华安安坦诚地说:“家里欠了亲戚朋友几十万元,我得多挣钱还债呀。西南科财大学是愿意破格招我入学,但是,没有经济收入。我不能总让父母挑重担,所以,我去了棋校,可以减轻家里负担。” 官员们“啧啧”称赞。“真是个有责任心的男子汉。” 华安安被夸得有些腼腆起来。 一位官员说:“小华,有些问题,我们提出来你可能会反感。但是,请你谅解,我们这些叔叔阿姨对你没有任何偏见,这些都是集团的规定,并不是针对你个人的,你能谅解吗?” 华安安心想,你们集团的臭规矩就是多。他望了一眼女官员,女官员也笑着附和,完全没有了盯贼似的目光。 “我们对你入段后的生活,有了一些了解。”一位官员说。他手里拿着一叠纸。“你和外国人接触多吗?” 华安安根据他们的问话,心想他们对自己的了解,恐怕比自己还详细,此时提问,大概是检验自己是否诚实。于是,他实话实说:“我只去过一次h国,在那里参加比赛。总共有四、五天时间吧。要说接触外国人,韩国人、日本人我都接触过,但只是下棋,没有别的。” “有一份资料显示,你在一次正式比赛中,赢了排名世界第一的朴某某。“ 华安安一笑,说:“那不是赢,是他违反了比赛规则被判负的。” “你在网上和外国人有过接触吗?比如msn、icq、twitter、wmq之类的。” 华安安心想,怎么老问和外国人的接触,你们到底想干啥?难道给我安排的工作和这有关?他老老实实回答:“我上网只是下棋、玩游戏、看电影、听音乐。除了比赛,和谁都没有打过交道。” 官员点点头,又问:“你前几年的成绩似乎不理想?” 华安安深吸一口气,直率的说:“我就没有赢过正式比赛。不是不理想,而是糟透了。”他望了一眼女官员,索性竹筒倒豆子,把心里压抑了很久的话统统说了出来。“你们谁能体会?一个职业棋手在比赛中,几年都赢不下一盘棋。那种感受,我不说有多么痛苦绝望,我大概是全靠赢小钻风的那一盘棋活着。我出不了成绩,却拿着俱乐部的高工资,我心里真的虚,老觉着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是混饭吃、栽一跤捡了个大元宝。” 他越说越激动,口沫四溅,几年的委屈一下子倒了个干净。 他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他指着女官员,悲愤地说:“这位阿姨问我为什么做试药员?我告诉你,我不能让人指脊梁骨,我要靠我自己的真本事挣钱。我得在那些歧视我、欺侮我的人跟前证明,我也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我靠自己的辛勤付出,仍然能屹立在天地之间。不会再被人讥笑是小丑、窝囊废、靠运气吃饭的无能之辈。” 华安安慷慨激昂、悲愤交加的发泄,把会议室里的人都给镇住了。 大家都沉默了。不可否认,这是华安安的真情流露。 主管官员率先打破沉默,鼓起掌来。他热情地握着华安安的手,说:“我为集团拥有你这样有骨气、有志气的员工感到自豪。” 官员们互相点点头,对华安安表示认可。一位官员说:“按照要求,你必须填写个人的真实经历和社会关系,越详细越好。我想你不会介意的,因为我们是个保密单位,所有人都必须说清自己的社会关系,以备查验。” 华安安想了想,点头同意。于是,这位官员交给他一叠表格,让他回宿舍慢慢回忆着写。华安安扫了一眼,觉着这表格足够填写一千个人的。 等华安安走后,四位官员讨论华安安的身世经历中的疑点问题。像陈宝那样的试药员,社会关系简单,生活经历平凡,根本不需要付出很大周折去调查。而这个华安安,却是从社会的高层,自愿参加试药,并且有过出国和外国人打交道的生活经历,的确让人伤脑筋。 一般情况下,审查人员只需看一下实验员的大概情况,就会把实验员归于一类或替补。替补就是,虽然实验员通过全部药检,但是社会关系复杂,存在潜在的泄密风险,但是又不能放回到社会上去,只好在集团内养老,直至任务急迫,才会顶替一类实验员的空缺。 依华安安的情况,想当然地属于替补席的,但今年任务紧迫,实验员急缺,这四位官员不得不亲自面试华安安。 经过这四位审查人员的慎重研究,他们将华安安界定在一类实验员和替补实验员之间,属于超级替补。但是,他们自作聪明的决定受到了集团的批评。因为这会给集团的实验员管理工作带来困惑,不知是该让华安安立即进入实验演习,还是安排个轻松工作去养老。 审查人员想来想去,决定承担一定的风险,将华安安重新列为一类实验员。当然,这也是集团的意思。 第十九章 集团 华安安坐在火车上,毫无倦意。刚出山沟时的兴奋喜悦已经荡然无存。 从审查官员的语气中,他感到自己仍然没有脱离“试验”这个行当。自己正一步一步、身不由己地被安装进一台巨大的机器里,成为这台难识庐山真面目的庞然大物中的一个零件。到处是钢铁般强硬的规则,运行精确,没有丝毫的缝隙可容钻营。 这使他感到窒息。 让他感到窒息的还有和他形影不离的四名保安。在火车上去趟洗手间,保安也要先进去检查一下。 深夜里,他在黑龙潭登上铁道部管3721次列车。列车的运行方向并不是s市,而是茫茫夜幕中的陌生远方。 在软卧车厢,保安提着他的个人物品,不允许他使用。他本想抗议,却发现保安腰间鼓囊囊的,怀疑是子弹发射器,便心生畏惧,一切全听保安的安排。 一想到后半生可能要和“试验员”捆绑在一起,他就感到烦恼。在他的心底深处,为之奋斗十几年的围棋才是真正的事业,是他永远不能释怀的追求和梦想。 天不亮,他们一行人在一个小站下车,早有三辆车在站前等候。 出了深山,进入平原,眼前顿时开朗,心情也随之好转。华安安时睡时醒,醒后就贪婪地望着窗外的村落、水田、池塘和路人。农家的鸡鸭猪狗在路上悠闲的散步,车队不时地急打方向,躲避这些没有交通常识的家伙,惹得华安安不停地开怀大笑。 保安们互相用眼神交流,对这个傻傻的试药员充满怜悯和同情。 华安安仿佛刚从一个深沉的大梦中苏醒,才知道世界是如此的多姿多彩。世上的人们按着自己的生活轨迹在平凡的生活,并不理会这个飞驰而过的小小车队。彼此陌生,彼此互不关联,各自过着各自的日子。没有华安安,他们照样生活;没有他们,华安安照样做试验。华安安这时深深地体会到,地球永远是转着的,不论是谁的诞生或消失,都不会影响到地球的转动。 一觉醒来,窗外满目葱茏。怎么又进山啦?华安安有些懊恼。 幸好,走的是崭新的沥青公路。沿途市镇繁华,人烟稠密,路上的车辆川流不息。华安安再也不想去一个全封闭的山沟沟了。 他的肚子有点饿,想叫司机停下车,去集市买点吃的。 “马上就到了,先忍忍吧。半路吃饭,不给报销。”司机半开玩笑地说。 华安安没办法,只好紧盯着车外的集市,想看看现在到了什么地方。在小车飞驰过一幢建筑物的瞬间,他的目光剪切下一行字,“……县十字阪乡信用社”。 “十字阪乡,这里距离终点很近了。”华安安心想,“交通发达,坐车方便,以后回家就从这里坐车吧。” 黄昏时分,车队驶入山脚下的一个大门。华安安看到门外的挂匾上写着“磁湖山庄疗养院。” 保安们在门口办理手续,疗养院的两位工作人员领着华安安走进疗养院。 疗养院面积广阔。绿树掩映下,到处是西洋式的小别墅。夕阳斜照,有些饭后的老人在花丛中散步。人工湖边,三三两两的人们或聊天,或聚在一起下棋,一派安逸祥和的景象。 华安安心想,环境不错,能在这里工作也不委屈了。 走进疗养院深处的一幢别墅,华安安注意到宽敞豪华的客厅里,有两个年青人坐着闲聊。他俩的特征是那样醒目,华安安一下子判断出他俩也是实验员。因为那两人都有一头长发。 那两人也看见了华安安,三个人同时会意的一笑。 工作人员把华安安领进客房,提醒他,请他不要随意外出,集团高层可能会随时召见他。晚饭会由工作人员给他送进房间来。 华安安饭后洗了澡,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打开电视。这个什么山庄给他的第一印象非常好,他相信这是一个理想生活的开始。而且,还有什么高层召见呢。 大约凌晨四点,他被人叫醒,告诉他,集团高层现在要会见他。 华安安睡眼惺忪,看看墙上的时钟,心里咕哝,这是什么作息时间啊? 在疗养院的多功能大厅,已经有一大群官员在等候着。 人群簇拥着两位核心人物。一位矮胖,衣冠楚楚,行为举止文雅得体。他就是华胜c+集团董事会曾主席。另一位是身材高大,头发斑白,身着戎装的军人。他是国家主管国防科研工作的张上将。 华安安和另外两名实验员一起被领进多功能厅,立刻被眼前的超豪华欢迎阵容给镇住了。 他做梦也想不到,一位军队的上将,会等在这里和他们会面。 三个实验员都有些紧张、激动。 华安安在人群中看见了吕教授。在他心目中不可一世、高不可攀,令他万分敬仰的吕教授,在这个场合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曾主席亲切地和三个实验员一一握手寒暄,说:“我代表华盛c+集团欢迎你们的加入。你们都是万中挑一的顶尖人才,希望你们在将来的工作岗位上,不负国家重托,勇挑重担,在国家重要实验项目中做出重要贡献。……”(以下套话省略) 华安安彻底懵了。 曾主席的话像晴天霹雳把他炸得晕头转向。他做了那么久试验,虽然对试验目的疑心重重,但是从没想到,他自己才是试验的主体。黑龙潭试验的不是药,而是在训练实验员! 一刹那,他从一个微不足道的试药员,变身成为万众瞩目的国家重要实验项目的实验员。这种身份的转换来得过于突然,使他失去了思维功能,只是咧着嘴傻傻地笑,机械的点头,和每只伸到面前的手热情相握。 “国家重托”,“国家重要试验项目”,“重要贡献”,“航天英雄、深海英雄、开拓性探索英雄”,“成为国家英雄、民族英雄”…… 被一系列常人不能望其项背的英雄光环所笼罩,华安安踏着五彩祥云,浑身轻飘飘的,如醉如痴,脑中反复盘旋一个念头:“我,我也会成为令国人所敬仰的伟大英雄。” 曾主席后半段热情洋溢的讲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随后,张上将又发表铿锵有力的讲话,他也听得迷迷糊糊。只记得“牺牲、伟大、前赴后继、百折不挠、英烈”等等令人振聋发聩的单词。 大厅里不时响起热烈的掌声。华安安的心神摇曳不定,他感到浑身麻酥酥的,所有的感觉都汇聚在这一点上,无暇他顾。 后来,回想起这晚的感觉,他只有一句话概括:“惊心动魄、催人奋进。” 当然,他以后还要经历许多“惊心动魄”的事,以至于这个词对他来说,都有些平淡了。 当天上午,工作人员领着华安安他们三个去实验员管佬心报到。 华安安发现,这个疗养院内另有玄机。他们进入一个大型仓库。仓库大门虽然标示着“后勤仓库”的牌子,但在堆积如山的物品后面,却有一个暗道。 华安安对这一切太熟悉了。这是在山体内开凿的隧道。一行人乘坐电瓶车,穿过隧道,来到与疗养院一山之隔的一处秘密基地。这里是国家级重点实验室,行内都把这里叫做中心基地。 虽然被昨夜的气氛鼓动的热血沸腾,他还是叹道,怎么总也离不开山沟沟? 基地周围大山环抱,红褐色的山体千奇百怪,岩峰陡峭,沟谷幽长。中间是一处天然湖泊,云蒸霞蔚,整日雾气腾腾。基地就隐藏在湖边的树林中。 三个实验员在实验员管佬心办理手续时,互相认识了。帅帅的小伙,名叫邓坚,是河北人。另一个非常腼腆的,是现役军人,叫常树德。他俩来自不同的药物试验所。 华安安心想,国家一定设立了许多的药物试验所,从中选拔出成功通过高级过载试验的试药员。 中心主任热情地欢迎他们,告诉他们说,这里就是实验员的家,任何人有困难都可以在这里得到帮助。他为每个人发放了证件,说:“根据集团规定,你们的职称暂时定为国家二级实验工程师,享受一级实验员待遇。” 三个人听后心花怒放,心想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直到现在,他们这些“工程师”也没搞清楚自己到底要实验什么项目。 这里几乎和试药研究所一样,每人一间宿舍,各配一名责任医生。医生们照例负责他们的日常护理、体能训练,监测他们每天的身体状况。 第二十章 石破天惊 清晨,朝阳把山里的雾气蒸了起来,湖面上微风轻拂。东岸最高的一座陡崖,在湖面上慢慢收缩它的阴影;天地间一派清凉。 管理部长领着三名实验员去培训室。 培训室小小的,整洁明亮。黑板、电脑、投影仪一应俱全。墙壁上挂着实验员的学习流程。墙角摆着一个铁制的杂物柜。 老师还没来,三个人就随意坐下,望着学习流程表,揣摩功课的内容。初来乍到,这里的一切都很新鲜。 “你们好。”一个男声在身后响起。 三个人回头一看,门外进来一个身着制服,精明干练的人。 “我是你们理论课的教官,胡林。”这个人放下茶杯,一边自我介绍,一边拽过一张椅子,在他们中间坐了下来。 三个人连忙站起来,一一和胡林握手。 胡教官是个说话办事很干净、清爽的人,他的坦率、友善,一下子就使三个实验员打心底里接受了他。 胡教官一一叫出三个学生的名字,然后说:“我这个老师,就是专门负责解答你们的各种疑问。因为保密的原因,你们做了那么多试验,对试验的内容和目的却毫不知情,心里一定攒了许多问号。我,就是专门给你们的问号打叉的。” 他的上课方式这么随意,根本没把这些“工程师”真正当成工程师。 三个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问什么。 胡教官说:“难道你们真的没有问题要问我?邓坚,你在太行研究所稀里糊涂呆了两年半,常树德,你在大别山808基地整整受了两年的煎熬,而你,华安安,也在闽北研究所经受了一年多的艰苦磨练,你们难道没有一点想法?” 三个人望着他傻笑。 “你们不想知道你们试的是什么药?为什么试药后能抵抗7000g的过载?为什么试药?这些药是干什么用的?你们成为国家级实验员将要进行什么样的实验项目?等等等等,恐怕你们每个人都有一肚子问号,今天,我就负责为你们解答这些问题。” 邓坚直率地说:“问这些问题,恐怕会违反保密协议。” 在座的的人都笑了。 胡教官笑着说:“国家实验室对你们这些实验工程师完全解密。相关的技术机密,只要你们听得懂,并且感兴趣,我可以为你们讲上三年。只要不问我的个人**,我知无不答。” 邓坚心直口快,问道:“我想知道,我们到底要做什么工作?有什么危险没有?” 培训室里的气氛活跃起来。三个人都迫切想知道围绕自己所发生的一切。 胡教官笑吟吟地望着三个神情充满期待的听众,说:“这全部的答案,我想,我得从头开始讲起,否则,我讲的乱七八糟,你们也听的糊里糊涂。” “大约二十年前,我国科学家在研究量子态隐形传输技术时,”他一点手中的遥控器,投影仪在大屏幕上投射出《关于量子态隐形传输》的ppt画面。“量子态隐形传输,简单地说,就是就是利用量子纠缠技术,将需要传输的量子态发射出去,不需要任何载体的携带,在另一个地方瞬间出现。这种研究主要应用于量子通信技术,它比普通的光纤通信在远距离传输方面更据有优势,保密性能绝佳。” 三个工程师都是一脸困惑。 胡教官清一清嗓子,暗示他要讲到关键地方了。 “我国科学家在对量子态隐形传输进行穿越磁场障碍试验时,无意中发现,它在穿越某种磁场矩阵时,时间发生了变化。本应瞬间抵达目标地,却意外延时了72小时。” 三个人听得很仔细,因为这和他们自身的工作必定有着联系。 “为什么会出现延时现象?”胡教官想卖弄一下,但是看到三个人似懂非懂、一脸茫然,干脆直接讲下去,“这种磁场矩阵使时间发生了变化。它似乎形成了黑洞效应。一般认为,黑洞是一种引力场极大的天体,而根据广义相对论,时空会在引力场作用下弯曲。因此,黑洞效应会使时间产生扭曲,完全颠倒了时间本身所具有的有序推进的属性。” 再往下讲,难免要提及各种公式和关于第四维空间的各种学说和理论。见他们越听越糊涂,胡教官干脆打住,直奔主题。 “发现这一现象后,经过我国科学家的深入研究,我负责任地告诉大家,量子态的时空发送与定位技术,我们已经研究成功了。” “我国在六年前,就已经利用这项绝密的、高尖端的技术,展开了时空探索!” 胡教官振奋人心的讲话,并没有引起共鸣。 邓坚捂着嘴,一脸的不屑。华安安似信非信,而常树德则挺直腰杆,一副按照规定你说什么我信什么,其实我不信的神情。 胡教官微笑了一下,接着说:“这项技术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 “抓恐龙。”邓坚插了一句。 大家哄堂大笑。 胡教官说:“国家每年投入到这项科研实验的经费总额,占到年财政支出的百分之一点八,比军费开支略低一点点。大家想想,那是一笔多么庞大的天文数字。全国有上千个研究所在不同领域配合研究,几万家企业制造实验用的设备零件。抓恐龙?似乎小题大做吧。” 听胡教官这么一说,再结合昨天疗养院里隆重的欢迎仪式,大家不由得信了。神情都凝重起来,心脏砰砰乱跳。 “这意味着我们可以预知未来,可以提前获取高科技技术,可以规避我们发展前途上的未知风险,可以确保我们国家民族永远兴旺发达,长盛不衰!” 三个实验员先是目瞪口呆,随即欢喜雀跃。他们拼命鼓掌,激动万分。他们隐约意识到,自己将会参与到这项史无前例、无与伦比的科研项目中,真的会成为民族英雄! “但是,我们仅仅处于起步阶段,前面的路还很漫长。需要我们这些科研工作者加倍努力,需要你们实验员舍生忘死的奋斗才行。” 常树德问:“我们现在到了什么程度?” 胡教官说:“问得好。六年来,我们的工作队已经进行了三十多次时空探索,分别建立了两个时空投射场,为我们的下一步探索奠定了基础。我们在这个项目上的研究,已经遥遥领先世界。” 邓坚不无担忧地问:“别的国家也在研究吗?” 胡教官点点头,说:“是的,世界上有些国家也在研究量子态隐形传输的技术。根据推测,既然我们能发现磁场矩阵的奇特作用,别的国家迟早也会发现,并且和我们一样,秘密研究时空发送和定位技术。因此,我们必须赶到他们前面,早日攀登这项研究领域的最高峰。” “我的话,并不是空穴来风。这两年来,m国的各种卫星聚焦在我们头顶,对我们进行偷窥。并且使用各种手段刺探我们的研究情况。由此逆推,他们也正在研究时空传输的技术。”他的遥控器一指,大屏幕上出现了几幅卫星图片。“这是由我们的卫星侦察到的,这一片建筑物身处落基山脉的无人区,是这一两年陆续修建的。从他所选取的地质环境特点来看,和我们几乎一模一样,地下都有大型的天然磁石矿藏。” 一听这话,三个实验员都有点着急。 胡教官摆摆手,让他们放轻松。 “他们是刚刚起步,而我们已经有了六年的实践经验,并且有我们科研工作者日以继夜的辛勤钻研,有我们几代实验员前赴后继、奋不顾身的忘我实践,胜利总归是我们的。” 他停顿了一下,说:“根据我国顶尖科学家的研究,要想跃入时空,进入未来世界,还需建立一个跳跃场。这中间的理论深奥难懂,简而言之,必须建立一个三级跳跃场。由此沿着历史向前逆推,每隔三百年建立一个投射场,连续建立两个投射场。也就是说,在三百年前和六百年前,各建立一个投射场,与现在的投射场遥相呼应,纵贯之后,形成一个三级跳跃场。在这个场的作用下,我们的实验员将突破历史、现在和未来的限阈,在时空中任意穿梭,获取我们急需知道的有关未来的情报。” 三个实验员如醉如痴,仿佛听天方夜谭一般。 “你们这批实验员所要执行的任务,就是组成工作队,继续完善投射场的建设,为我们最终建成通向未来的跳跃场贡献你们的特殊才能。” 第二十一章 胡教官的课 “咋可能呢?”常树德清醒过来,摇着头说:“未来是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我们去还没有发生的地方,不可能。” 胡教官呵呵一笑,说:“我们生活的世界,阳光普照,风吹云动。各种事物按照自有的轨迹运行。人们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是平凡但却是真实的。但这仅仅是人们的直观感受。” “当你突破第四维空间的限阈,跃身于永无止境的时间长河中时,你与这真实的生活就形成了对等与反差的关系。社会按照固有的规律运行、前进,并不因缺失了你而有所改变。” “你只是利用时间的滞后或超前,成为切入时间领域的一个异物。时间是路过你身边的一列火车,现在,你成了与火车相对等的一个独立物体。你曾经是火车在某一地段的一名乘客,曾经乘坐在某一节车厢内。但是,利用我们的技术,你可以在另一地域、另一时间段,再次进入这列火车。这就是我们的时间旅行。” “凭人们现有的直观感受,这是不现实的。但是,这是真实的,而且我们已经做到。” 三个实验员大张着嘴,几乎不敢相信。听胡教官说话时,他们沉浸其中,相信。胡教官的话一停,与生俱来的本能和后天的经验,又推翻了这个离奇的、不牢靠的说法。 邓坚的脑袋机灵,他立即问道:“我们试药员打针试验,就是为了让我们做时间旅行?” 胡教官纠正他说:“不是旅行,是工作。” 华安安问:“我们怎么去呢?乘坐时间机器码?” 胡教官解释说:“没有时间机器,据我所知,还没有发明出来。你们实验员将以量子形态被定向发射出去,进入基地需要你们去的时间段。” “啊,那不是要解体了?”邓坚惊骇的说。 “给你们试药的目的,就在这里。你们滴注的药物,名叫细胞凝固剂。药效发挥后,你们的身体比钢铁还坚硬。当然,药效只能维持几秒钟时间,但这就足够了。你们会顺利抵达目的地,不会损伤一根毫毛。” 邓坚怪笑着说:“当然不会损伤毫毛,每次试验前都刮得干干净净。” 三个实验员心领神会,都笑了。 胡教官对试药员的试验过程并不了解,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他接着说:“与凝固剂相对应的是细胞溶解液,它会快速清除凝固剂,使你们的身体恢复正常状态。” “你们也了解,这种药物并非人人都能随便使用。国家挑选合格的实验员,真的很不容易。你们都是万中挑一的顶尖人才。可以说,百万人中,才能有一个你们这样的,既能通过药检,又能完成超大过载试验。不夸张的说,全国只有一千多名像你们这样有天赋的人。其中,适合实验员在这个年龄段的,不会超过四百个。十几亿人中只有四百个,你们比大熊猫还珍贵。” 三个人听的眉开眼笑,得意极了。困扰了几年的疑惑,今天终于拨云见日,解开了心中的一大疑团。 华安安心想,难怪张上将也会亲自欢迎我们。 邓坚问道:“执行任务会不会很难?” 胡教官:“对你们,我得实话实说,任务很简单,但是,非常危险。” 三个人静了下来。“危险”二字,总能提起人的注意力。 “你们都知道,你们的高级过载试验,都没有完成预定的次数。为什么?因为一个多月后,基地将展开新一轮实验,而我们严重缺乏实验员。为什么缺乏实验员,因为我们的实验员损耗非常高!有多高?我实话告诉你们,高达百分之七十五。” 三个人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 胡教官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紧张。“在早期实验中,由于设备缺陷和对实验员的选拔、训练中存在漏洞,实验员的死亡率几乎达到百分之百。教训非常沉痛。在这之后,我们改进了仪器设备,完善了实验员的选拔培训制度。目前的死亡率已经降到百分之十五。” “但是损耗仍然很大,并非是他们死亡,而是完成任务后,他们没有回来,或是回不来。这种实验,并非每次都能收发自如,我们的能力还达不到那种地步。因此,我们一直强调实验员的献身精神和英雄主义精神。” 三个人已经变成古化石,浑身冰凉,一动不动。 “实验员发送出去执行任务,任务完成率很高,我们的设备可以检测的到。但是,由于返回式设备的功率相对较低,这导致实验员完成任务后,无力返回,只好流落在那个时间段。这就是我们实验员损耗大的原因。” 培训室里一片死寂。 过了很久,邓坚眼含泪水,毅然地说:“只要国家需要,为了实验,我豁出去了。我愿意干。” 华安安和常树德听到他说话,连忙放下自己的心思,也随声附和。表示为国捐躯,在所不惜。 胡教官点点头,说:“好!你们这种精神值得表扬。但我并不是吓唬你们,我所说的都是实情。在执行任务前,还要根据个人意愿,从你们当中挑选。” 他一点遥控器,大屏幕上出现了几台仪器。“经过几代实验员前赴后继,已经完成了三百年段和六百年段的设备组装工作,你们的任务,是进入三百年段, 为设备更换电源,取回数据存储器,任务很简单,五分钟就能学会,关键是在往返的路上。” 大家休息了一会,慷慨激昂的气氛平静下来,各想各的心事。 华安安心想,刚当上国家工程师,还没给家里报喜呢,就这么一锤子买卖就完啦。真是不甘心。他悄悄看那两个人,表面都是一脸的无所谓,眼神却扑朔迷离。看来,大家心里都不轻松。 胡教官看了一会资料,把大家招呼过来,说:“你们是国家不可多得的人才,我负责任地告诉大家,国家有用的实验员人选,根据概率推算,不会超过四百个。我们已经损失了一百多,还有二百多没有发现,国家不愿失去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因此,基地制订了一个救援方案,给那些当时无法返回的实验员增加一次返回的机会。只要实验员能在当地坚持一年的时间,在第二年的同一时间,他仍然可以利用基地开启的救援通道顺利返回现在。” “为什么要等到第二年才能返回呢?”邓坚似信非信地问。 胡教官说:“时空发射,并不是随时随地都能发射的。要根据天文潮汐和地球磁场变化,选择发射的最佳时机。基本上,每年只有一次、每次只有两三天的时间可以利用。因此,错过了这段时间,就只能等到第二年的这个时期。” “那第三年就不行了吗?”邓坚不依不饶的追问。 “理论上可以。”胡教官笑着说:“但是,每年可以利用的发射时间并非固定不变,这些时间都是专家们在前一年演算出来的。他们还不能预测到第三年的具体时间,因此,实验员就算坚持到第三年,也无法知道具体的返回时间,返回的难度太大了。说实话,只能碰运气。” 三个人心想,原来不一定是一锤子买卖,不由得都放松下来。 胡教官说:“完成任务后,当时返回最好。即便出现无法预知的麻烦而耽误了,就要在那里坚持一年。这就需要实验员具备足够的生存能力。在实验开始前的这段时间,你们不但要继续你们未完成的高级训练,还要学习更换电源和数据存储器,实地勘察地形,学习理论知识,掌握生存技能等等。够你们忙一阵子。” 邓坚说:“没关系,为了国家,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华安安和常树德也只好跟着表态。 华安安心说,这家伙怎么这么爱出风头。 胡教官叹了口气,说:“我不想吓唬你们,救援通道开启后,这三年来,还没有实验员从这个通道返回来过。” 三个人的脸色又晴转多云。 胡教官望着三个人阴晴不定的表情,说:“这次的任务,将由一位已经成功执行过任务的老实验员带队。凭着他的经验和智慧,可以确保你们不仅能完成任务,而且顺利返回。” 一听居然有执行过任务的老实验员带队,三个人由悲壮一下子喜形于色。他们顿时产生了赶快见到这位成功人士的迫切愿望。他们对胡教官的时空穿梭由最初的嗤之以鼻,慢慢变得可以接受了。 胡教官离开培训室,三个人挤在一起交头接耳。“真能穿越时空?”“不可能,打死我都不信。”“搞传销的都没有他说的这样活灵活现。跟真的似的。”老队员,不会是老骗子吧?” 不一会,胡教官领来一位身材略胖,满面春风的中年人。 华安安觉着面熟,情急之下,却想不起在哪见过他。 胡教官大声介绍:“国家特级实验工程师,一等功获得者,实验员训练队的领队,祝子山先生。” 第二十二章 领队祝子山 祝子山笑容满面,和三个实验员一一握手寒暄。听到他把华安安叫“华老师”,连胡教官都觉着惊讶。 祝子山向大家介绍,华安安是自己儿子的老师,并且是目前为止,唯一战胜过围棋世界第一人的中国棋手。那三个人顿时对华安安刮目相看,华安安却浑身不自在。 华安安这一年多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对棋坛风云孤陋寡闻。他随口问道,还没有打败他?他,指的是小钻风。 祝子山说:“没有。专家说,十年内没人能撼动小钻风的霸主地位。让我们这些棋迷真是郁闷。” 胡教官拉大家坐下,说:“祝领队是本次任务的负责人,具体的任务、训练和准备情况由他给大家介绍。” 祝子山从杂物柜里翻出几幅地图,在教案上展开,用手指着地图中央的一颗非常醒目的五角星,说:“我们所处的位置,在浙南山区。” 大家把脑袋都凑了过来。 “这里是仙霞岭山系的一部分,叫做云雾山脉。我们中心基地就在这里,磁湖山。”他指了指门外,“外面的湖泊,就是磁湖。” “围绕磁湖的这一圈乱山,统称磁湖山。我们的主实验室,就建造在这面湖泊的下面,大约一百五十米深的地下。” 大家发出一阵惊叹。 “以主实验室为中心,向南北两个方向延伸,有两个构成投射场的设备基地。南边的是a点,北边的是b点。这两个点与主实验室的直线距离都是7500米。我们所要执行的任务,就是从主实验室出发,分别去ab两点,更换电源,并取回数据存储器,然后返回主实验室。” “这么简单?”邓坚质疑的说。 祝子山笑了,说:“并不简单。首先,我们要从主实验室跃入三百年段……” 邓坚又插话问:“怎么跃?要走多长时间?” 祝子山和胡教官相视一笑,这个邓坚的脑子太活跃了。 “我们由主发射器发送出去,只需三秒钟,跃入三百年段,也就是三百年前。” 他领着大家来到门外,指着湖泊东岸最高的一座陡崖,说:“那座陡崖的半山腰,有一个中继基地,那里就是出入口。我们到达三百年段后,就从那里出发,分成两个小组,分别前往ab两点。完成任务后,再回到那里,由那里的副发射器,把我们送回来。” 大家远眺那座陡崖,见陡崖突兀高耸,直插蓝天,在湖泊周围格外显眼。赭红色的岩体裸露在阳光下,山石嶙峋,风化严重,似乎随时都会倒塌,令人触目惊心。 在陡崖的半山腰,才有一些稀稀拉拉的绿色植被。 “怎么把出入口建在那里?怪瘆人的。”三个实验员心里都这么想。 回到培训室,祝子山说:“大家清楚了吧,我们执行任务的范围,就是磁湖山周围直线距离不超过10千米的空间。ab两个设备基地的具体地点,演习的时候,我会带你们去实地勘察。” 常树德问:“那两个基地现在都有,干嘛要去什么三百年段?现在去把电源一换,不就行了。” 邓坚说:“你怎么还没明白?设备基地有是有,电怎么能供到三百年前?肯定要把电源送到三百年前,那样设备才能用上电,是吧。” 祝子山说:“你俩说的都不对。三百年段和六百年段的设备基地,不是在现代建造的,而是我们实验员携带设备,分别进入那个年代,用了六年时间,三十多个工作队,损失七八十位实验员,付出惨烈代价建造起来的。” 他的神情肃穆起来,眼角湿润,有些往事不堪回首的感慨。 三个实验员见状停下争论,都有些不知所措。 “当年和我一起接受培训的二十多个实验员,现在只剩下四个。其他的有些永远的失踪了,流落在那个年代无法返回;有些在发射过程中烟消云散,有些是当场惨死。” 祝子山背过身,擦掉眼角的泪水。 华安安浑身颤抖。从进入培训室,他现在才真切的感到自己生命的真实。只听胡教官云山雾绕的讲课,他始终都不相信什么时空旅行。现在,他有点信了。但是,如果自己不能亲身尝试,他始终还是怀疑的。 “不说这些事了。”祝子山回过身,解嘲着说:“等你们执行任务时,你们会知道自己对于国家是多么的重要,完成任务是多么重要。而我们个人所付出的任何代价,都是微不足道的。” “现在的条件好多了。你们是真正意义上的实验员,拥有特殊的天赋,经过了完备的训练,我们的设备也近乎完美。因此,在发射与回收的过程中,再也不会出现以前的悲剧。” “我作为这次任务的负责人,对此次任务充满信心。我们将完成任务,我会带你们顺利返回,我向你们保证。” 三个实验员热烈鼓掌。其实他们仍然没有进入自己的角色。谁也别指望靠一上午的授课,就能改变一个人积累了二十年的经验与常识。 不过,他们对时空穿梭的话题还是很感兴趣。 “祝领队你说,在发送和回收的路上没有危险。那么,我们的任务真的很简单,”常树德算了算说,“拿着电源,来回走15公里的路。” 祝子山肯定的说:“就这么简单。” 刚才,胡教官讲过,执行任务的实验员损耗率高达百分之七十五,任务肯定没这么简单。三个人心里都这么想,祝子山一定是在忽悠我们。 邓坚问:“那电源有多重?” 祝子山从杂物柜里拎出两个手电筒大小的金属物。“这是电源道具,和真正的电源在形状、尺寸、重量上一模一样。十一千克重。” 他又从杂物柜里抓出几样小巧精致的物件,摆在桌子上,说:“我们执行此次任务必须携带的四样设备:电源、设备探寻器、报警器、这个是数据存储器。总重,十四千克。” 三个实验员把这些物件在手里掂量掂量,不是很重。 祝子山一一介绍:“电源比较重,安装了提手,便于携带;这个是数据存储器,其实就是大尺寸的u盘。” “设备探寻器,用来搜寻ab点上的设备基地。由于年代久远,地形地物和现在有所差异,并且,设备基地都在荒山古墓内,只有使用这个,才能找到古墓入口,并且开启墓门。” “大家注意,这是报警器,信号的有效距离正好是从a点到b点之间的直线距离。某一组万一遭遇不测,无法完成任务,就要发出报警信号,通知另一组完成自己的任务。另外,它还有一个功能,就是返回倒计时。我们执行任务的时间,一般为55到75个小时,这个时间是发射前设定好的。我们一旦落地,它就开始倒计时,提醒我们的返回时间。” “它现在又增加了一项功能。如果任务时限到达,而有人没能返回,流落在那里,它就会开启下一个返回倒计时,时间大约是一年,由专家们提前设定的。” “大家要注意,如果无法立即返回,就要有在当地生存一年的决心。一年后,实验室会开启救援通道,要趁机会搭上末班车。否则,国家只好追认你为烈士了。” 邓坚焦急的问:“为什么?难道两年后就没机会了?” 祝子山摇摇手中的报警器,笑着说:“它自带的电,只够维持一年。除非你有办法给它充电。” 大家恍然大悟,是啊,三百年前,到哪里充电呢? 常树德问:“在那一年中,报警器显示的是什么时间?” “当然是北京时间。专家们没有给它上装万年历,谁也别指望在那个年代能准确计时。” 大家笑了起来。任务本身虽然简单,但是只有他们这些拥有特殊天赋的人才能去执行。 常树德不解地问:“我们在三百年前建造设备基地,如果发展到现在,岂不是要和现在的基地撞车了。” 胡教官说:“你说的很对,这的确是个思维悖论,用普通的思维确实不能理解。我想,这些问题还是交给专家和哲学家去思考吧。你最好不要钻牛角尖,这种事情有先例。因为反复思考这些问题,日夜伤神,我们已经报废了三名实验员。” 常树德羞红脸,再也不吭声了。 祝子山说:“从明天起,我们就开始全面训练。每天上午是体能训练、电源和存储器的更换训练,以及思想理论课。下午是学习三百年段的生存技巧、实地勘察地形等等。谁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问我。” 邓坚说:“祝领队,刚才胡教官说,你已经执行过一次任务,是真的吗?” 另外两个实验员也睁大眼睛,看祝子山的反应。 祝子山点点头,说:“是的,我前年参加了六百年段的任务。那次任务比咱们这次的复杂一些,主要是给a点的设备安装新的组件。大家不知道,我的老本行,是电器工程师。” 华安安奇怪地问:“六百年段也有a点?” 祝子山说:“是的,不管是三百年段还是六百年段,a点和b点都在相同的地点固定不变,它们只是存在时间上的相隔。以后或许还有九百年段,肯定也离不开ab两点。” 为了消除这些实验员的疑惧心理,他指着地图,讲起自己执行任务的经历。 “五角星标识的是陡崖,这里是中继基地,也就是出入口。陡崖的下面,有一条公路,连接丽水和南平。这条公路,在明代就是官道,我去的时候,路况很差。” “陡崖下面,是一面缓坡,顺着缓坡走下去,有个村子,明代叫张桥畔,现在叫张家崖。缓坡和张家崖之间,是一条小河,名叫界溪。界溪上有一座石拱桥,张桥畔就因这座桥得名。当时,这座桥是官道上的必经之路。后来,缓坡被洪水侵蚀掉,桥也被冲垮,这条路就断了,形成了断崖。所以,这个村子现在叫张家崖。” “我们从中继基地出发时,大概是凌晨四点。我们四个人分成两组。我和一位队友去a点。a点现在叫凤凰山,六百年前叫野鸡山。另外两个队友去b点。b点位于乱山之中,六百年前没有人烟,也没有名字,现在叫猕猴峡,是武夷山丹霞地貌地质公园的一部分。” “我和队友顺着缓坡过了这座石拱桥,顺着界溪往南走。往南大约7000米左右有个集市,叫界溪市,现在叫界溪街。界溪街有三条岔路,一条去福建南平,一条通往野鸡山,大约2000米。还有一条路,往西4000米,是明代的磁溪县城。这个县现在已经并入景宁畲族自治县,名叫嘉丰镇。” “从中继基地走到界溪市,用了五个多小时。因为发射前48小时必须空腹,我和队友又饿又累,身体还有药物反应,路上还得躲避行人。大家注意,我们不能和他们接触,这是铁的纪律。一来害怕引起意外纠缠,影响任务;二来担心我们的介入会影响历史进程。”讲到这里,祝子山哈哈一笑,“一路上见到的都是一些土著草民,怎么会影响历史进程?这都是那些专家学者凭空想象出来的。” 大家都笑了起来。祝子山的话勾起了他们对这种神秘任务的无限想往。 邓坚好奇地问:“你真见过那些那些六百年前的人?他们长什么样?” 祝子山说:“要论相貌,和现在的人没什么两样。只是服装和人的精神面貌截然不同。那时候的老百姓显得卑贱、蒙昧、畏缩,现在界溪街的人,精明干练,气宇轩昂,充满自信。到时候你一比较,就会发现人的精神气质差别太大啦。” “执行任务时,不能吃饭吗?”常树德问。 祝子山解释说:“原则上不能吃当地的食物,这还是那些学者规定的。我们执行任务一般都是70个小时左右。从倒计时的48小时内,就必须空腹,是怕万一排泄不干净,残留的食物会在高速旋转中击穿实验员的内脏。” “但是,在执行任务的前后,大约120个小时,不让人吃东西,确实让人难以忍受。有些实验员忍不住饥饿,吃了东西,在返回前没法清空肠胃,都造成了惨痛后果。根据我的经验:一,坚决不能吃食物。二,可以少量喝水。三,有条件的话,吃些糖或是吮咂一些含糖量高的植物汁液。这些知识,以后学习时都会详细讲解。” “你们在路上没有遇到什么意外情况?”华安安问。 祝子山说:“我们是非常警惕的,几乎没有被人看到。神不知鬼不觉的完成任务,在a点的墓穴中休息到天黑,才返回中继基地。途中,每人只喝了两小口界溪的河水,一直在中继基地等到通道开启就安全返回了。可以说,是这几年完成任务最顺利的一次。” 邓坚问:“就没有带点文物回来?” 大家哄堂大笑。 祝子山也笑着说:“原则上,我们连细菌都不许带回来的。” 第二十三章 恍然大悟 晚饭后,祝子山约华安安出去散步。 华安安感到很疲惫。一天来接受了那么多新鲜事物的冲击,他还没来得及消化。尤其,他和祝子山呆在一起觉得很别扭。 这一年多,他在心里把祝子山骂了千百万遍,直到痛骂祝子山起不到止痛平喘的效果才慢慢停止。因此,他对祝子山有着强烈的对立情绪。虽然现在苦尽甘来,他也明白祝子山的好意,但心里的芥蒂一时还无法解开。 他客气了几句,实在无法拒绝祝子山的邀请,便拖着步子,闷闷不乐地跟着祝子山走出实验员公寓。 湖岸的山坡上,长满冷杉和松树。两人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 “小小的磁湖,”祝子山伸出小拇指说,“它会成为科学世上的奇迹。”他又伸出了大拇指。 华安安无动于衷,满怀惆怅地望着烟气笼罩的湖面。他无力支配自己的命运,只能听凭别人的安排,在生命的大河里随波逐流。受了一年多的罪,说不定一个月后,就会永远消失在那个奇迹里。 祝子山问道:“华老师,你对现在的工作感觉怎么样?” 华安安淡淡的说:“收入还行,就是,心中没底。” 祝子山笑着说:“是我把你拉下苦海的,你放心,我会尽力弥补的,不会让你有什么闪失。” 华安安摇摇头,说:“不用,我既然挣这份工资,就要承担这份风险。” 祝子山拍拍他的肩膀说:“我知道你是个有担当的男子汉,基地对所有实验员的个性特点和心理素质都做了评估,你是中上等的。” 他看华安安还是心事重重,就说:“咱们基地有一位功勋实验员才叫厉害,前后执行了四次任务,都安然返回。我问他成功的秘诀,你猜是什么?” 华安安眼睛一亮,来了兴趣,忙问是什么秘诀。 祝子山拍拍自己的肚子,说:“五天五夜,不吃不喝。” “就这么简单?”华安安有些不信。 祝子山非常肯定地说:“只要饿不死,就能安然返回。” 华安安无比钦佩,问:“那他现在在哪里?” “烈士陵园。” 祝子山长叹一声,说:“细胞凝固剂在体内积淀太多,导致脏器功能衰竭造成的。因此,我们现在修订的《实验员安全操作条例》,已经把实验员执行任务的上限调低到三次。” 陡崖被夕阳映的通红,一只鹰在崖顶盘旋,一会又消失在天际间,无影无踪。 华安安出神地望着湖对岸的陡崖,思绪缥缈。几天来的所闻所见,都那么的不真实,搅乱了他对现实世界的固有看法,使他如坠五里涡,找不准踏实的落脚点。 “华老师,在研究所接受药物试验时,你有没有恨过我?”祝子山突然这样问。 “没有,”华安安陡地觉得脸皮发烫。“你热心为我介绍工作,我怎么会……” 祝子山爽朗的笑了笑,说:“药物试验简直是非人的折磨。我真怕你会半途而废,那我永远也说不清啦。到时候,你肯定要误会我,认为我是在坑害你。” “没有,哪里会。”华安安言不由衷地应付着,他为当初误会祝子山的一番好意感到羞愧。 “没关系,风雨过后才见彩虹。”祝子山诚恳地说,“或许,让你进入实验员这个职业,真的毁了你在围棋事业上的前途。我也是一时心热,犯了这个错误。其实,第一眼看见你,我就觉着似曾相识,隐隐觉着咱们有缘,以后可能会在一起共事。这种感觉真怪,没想到就成真的了。” 华安安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我在围棋上没有什么前途,我早就称过自己的斤量。其实我也蛮感激你,让我在这个方面重新有了信心。” 不知不觉中,华安安正慢慢消除对祝子山的对立情绪。 “其实,能做到实验员真的不简单。不但身体要符合要求,情商智商也要合格。个人品质、家庭背景都要经得起审查。” 华安安一时充满疑惑。 祝子山解释说:“去年,我把你的个人资料一递上去,安全部门就开始对你的个人情况进行核实。他们会沿着你的生活、工作、学习的历程仔细调查一番,从小学开始一直到定鼎俱乐部。只要审查合格,你就会接到一个神秘电话。” 华安安恍然大悟,当初自己在s市的街道上徘徊犹豫时,就已经受到安全部门的特别关照了。 祝子山接着说:“从你一进a区,我这个实验员训练队长就时刻关注你的一举一动。”他笑了一下,“你乍一听是做试药员,转身就要离开时,我真的着急了。连忙叫通门卫室的电话,苦苦挽留啊。” 华安安扑吃一声笑了,说:“我当然不肯了。” “还好,你留下了。我才算保住了我的清白。你能坚持下来,说明我没有看错人。” “有九死一生的感觉。”华安安感慨万千,心里踏实了。“是你一直在暗中关照我吗?” 祝子山说:“是你自己的毅力关照了你。我本身是电器工程师,但是也经过了药检,尝过其中的滋味,刻骨铭心。你在中级区的试验中受伤后,集团本来要解聘你,是我据理力争,胡搅蛮缠,求吕教授特别关照你,才算把你留了下来。你要知道,我是本次任务的队长,我有挑选队员的权利,是我给你打了包票的。不知怎么搞得,我总想拉你下水。” 华安安想不到自己的背后,还有这么复杂的故事。他只知道,自己受到骨伤后,确实有一种传言,说自己被集团辞退,正在等待正式通知。后来,是吕教授想法子保住了自己,没想到,祝子山才是真正的推手。他不由得对祝子山产生了亲近感。以前的种种不愉快都抛到了脑后。 祝子山笑着说:“拉你做这种危险工作,你不会怨恨我吧?” 华安安说:“既然是你害我的,有危险你就先顶着,我遛之乎也。” 两人哈哈大笑。 华安安想起一件事,问道:“我在高级区总是过不了最后一关,后来吕教授让我吃糖丸,人一下子就浑身是劲,那是什么东西?” 祝子山说:“那是补充体力用的,和兴奋剂有同样的效果。本来是实验员执行任务时吃的,因为你的肌肉爆发力总差那么一点,只好让你提前服用。” “是兴奋剂啊!你这又是在害我。”消除了心里隔阂,华安安开朗起来,大声指责祝子山。 祝子山说:“它是有副作用。但是比起细胞凝固剂和溶解液的毒性,根本不值一提。” 他拍着华安安的肩膀,神情凝重地说:“我们的主发射器运转起来,实验员将承受6000g的过载,只有细胞凝固剂能将人体在瞬间化为钢铁来承受这种极限压力,再转化为量子态发射出去。为了实验,我们实验员不得不使用这种药物。这两种药物同时使用,对人体的伤害非常大。我们所能做的,就是长时间的反复清洗,最大限度的减少毒害。现在,尽量减少实验员的任务次数,也可以避免药物对实验员的伤害。没办法,我们天生的禀赋,注定了我们是必须为国家做出牺牲的人。这是我们的光荣。” 两人陷入沉思中。天色已黑,山风在耳边呼啸。 华安安干笑了一声,说:“既然只有我们才具备这个能力,我们就为国家牺牲吧。”说话间,心里涌动起一种无名的悲壮,刺激得眼睛有点酸酸的。 当然,如果人人都有这种能力的话,他倒也乐意让出这份光荣。 通过这次谈话,华安安消除了对祝子山的误解,他对自己的认识,也有了新的定位。基地的实验员,都是国之娇子,是不可多得的特殊人群,而自己恰是其中一个。这种超越了普通人群的骄傲激发出一种自豪感,比当初入段还要令人兴奋,而且多出一种悲壮。 只可惜,一个月后,这种自豪或许就因自豪的载体消失,只能化为一种令后人缅怀的哀思。 第二十四章 针对性训练 实验员的训练科目分为五项。每天早晨,首先是理论课学习,由胡教官讲解本次实验中的一些浅显易懂的知识。并且学习背诵《实验员工作条例》和《实验员安全操作条例》。胡教官一再强调这项实验任务的重要性和紧迫性,为实验员们树立英雄主义的献身信念,以增强他们克服困难、坚决完成任务的自信心。 到了现在,三个实验员不得不面对现实,胡教练所说的时空探索,有可能是真的。要不,基地不可能花费这么大代价来培训他们。不过,百万人中才挑出他们一个,也足够他们骄傲了。 理论课之后,是例行的体能训练。大家集中在训练室,重复他们早已形成本能反应的逃生动作。华安安的训练内容中有一个凌空取物的动作,常常使得其他人跟着打乱了节奏,引起一阵哄笑。 午饭前的一段时间,是设备操作训练。基地在树林的一角,建立了一个训练场。每个实验员身背30斤重的设备,用设备探寻器在林中搜寻设备基地。找到位置后,再用探寻器打开隐藏在地下的基地通道。 起出,三个实验员都有些恐惧,眼见杂草丛生的土包忽然裂开,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洞穴,都有些窒息的感觉,谁也不肯往下走一步。经过严厉的呵斥,才不情愿的走了下去。他们惊奇地发现,原来里边别有洞天。洞穴内竟是全金属结构,微微泛着荧光。一台锅炉状的机器摆在中央,通身是五颜六色的信号灯,华丽极了。 他们按照操作规范,更换了电源和存储器,慢慢退出来,又用探寻器关闭那个通道,直到土包上的杂草严丝合缝,不留痕迹。 他们所要执行的任务这么简单易学,他们都有点不敢相信。 胡教官说:“这次便宜你们,这是最简单的任务。以前的实验员,都要携带几百斤的设备过去组装。最多的一次,四个人带了一千七百斤的东西。” 邓坚吐吐舌头,说:“他们栽树,我们乘凉。下次恐怕没这么好运了。” 分组训练时,甚至可以偷懒。前面的人懒得下地穴,故意找不到设备基地,往土包上一躺,然后用报警器发出警报,乐呵呵地看下一组人代替自己完成训练。 午休后,由胡教官讲授生存训练课。 “大家已经清楚了,”胡教官在墙壁上挂了几幅瓜果蔬菜和菌类的图片。“执行任务时,遭遇意外,或是身体生病、受伤,都无法返回,必须等待一年的时间。因此,生存训练非常重要。需要分清的是,我们不是特种兵,不需要进行野外生存训练。谁也不可能在野外靠野果和小动物生存那么久。我们主要着眼于在当时当地的谋生技能训练。只能混迹于当时的社会中,在人群中寻找生存的机会。因此,我们需要掌握一些当时人际交往和社会活动的知识。这里有一个前提,无论如何,我们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也不能干预那个时代的历史进程。” “由于返回的实验员很少,我们缺乏当时的第一手资料,只能从地方县志中搜集一些,希望对你们有所帮助。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在短短的一年时间内,实验员几乎不可能离开磁湖山太远。生存的范围大致就在界溪街和嘉丰镇一带,最远,恐怕也就是十字坂乡了。” “嘉丰镇,古时是磁溪县,这里群山环绕,雨水丰沛。农民主要以种植水稻和玉米为生,番薯、大豆、蚕豆、野菜是主要副食。这里盛产茶叶,靛靑和香菇、茶树菇等等山货。由于地理环境优越,茶叶品味很高,茶叶是主要经济来源,大地主往往拥有上万亩乃至几十万亩的茶园。” “界溪街是浙闽两省的交通要道,每年经过这里的茶商和山货商人流如潮。只要肯出力,在这里生活一年是没有问题的。” “我问一下,你们每个人都有什么谋生的特长?” 邓坚扳着指头算了一下,说:“我会开三轮车,还在集上摆过地摊,倒腾过服装和日用品,还卖过猪。” 胡教官呵呵一笑,翘起大拇指说:“界溪街商贾往来频繁,商品经济发达,依你的经验,在界溪街做个小买卖,完全可以生存下去。” 常树德说:“我十八岁就入伍参军,只会驾驶坦克。” 胡教官说:“没关系,凭你的身板,做个搬运工,也能生活。” 常树德眉头舒展,得意地秀了下自己的肌肉。 华安安说:“我只会下围棋。” 胡教官说:“那你的数学一定很好,明天开始练习打算盘,可以做帐房先生。” 几个人笑了起来,互相给同伴起外号。华安安成了帐房先生,常树德叫力巴,邓坚成了奸商。 傍晚,祝子山领着三个实验员钻进一辆越野车。 “我们今晚实地查看地形。大家记住,执行任务时,基本都选在夜间,这样可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祝子山简要介绍了情况。 三个实验员立刻停止喧闹,眼睛紧盯着窗外。 越野车滑出疗养院的大门,拐向盘山公路。 刚走几分钟,车停了下来。祝子山下了车,招呼大家跟上他。在公路旁边,有一道山沟。沟口长满杂草,沟内弯弯曲曲,似乎很深。 “这就是弥猴峡。b点就在峡谷里。” 大家一愣,神秘的b点竟然就在疗养院大门外! 祝子山解释说:“其实,ab两点都在基地的范围以内。” “这么说,我们一直是在熟悉的环境中工作的。”邓坚兴奋起来。即便去三百年前执行任务,仍然是在基地周围,使人产生了可靠的安全感。 “不要吭声,这里是地质公园,游人很多。”祝子山叮咛大家。 一进弥猴峡的谷口,地势豁然开朗。这里有饭店和停车场,几个游客身穿登山服,挎着相机,正往饭店里走。 实验员们跟着祝子山,踩着崎岖的山路一直走向峡谷深处。峡谷中怪石林立,在惨淡的月光下,阴森可怖。大家不由得都揪紧了心,生怕落在队伍后面。 沿途到处是景观,大部分是天然形成,有些是人工刻意建造的。深入峡谷约有七八里地,地势陡峭难行。一些修了半截的景点尚未完工,到处是建筑队的帐篷和建筑材料。 “大家要注意,弥猴峡的地形地物与三百年段的差异非常大。那时候,这里是荆棘丛生的野地方,只有猎户和采药人才来,没有这么方便的道路。”祝子山说。 华安安刚崴了脚,抱怨说:“这种路也叫方便啊!” 前方出现了一带断崖,崖顶参差不齐,断崖下面有一道小溪,水声轻快,显示这里水浅流急。 “这里有个记号,大家要看清楚。”祝子山悄声说着,指了指断崖上的一块石壁。 石壁上镌刻了“必有来源”四个大字。语义含糊,让人莫名其妙。 邓坚赞叹地说:“摩崖石刻啊?好字。” “这不是古人刻的,是我们实验员在六百年段刻的,专门用来做地标。这一带地形杂乱,后续实验员不容易寻找b点。也只有这样,既方便寻找,又能长久保存。” 三个实验员仰望石刻,心里涌起崇敬之情。 “对ab两个设备基地的选点很重要,”祝子山说,“这一带都是沉积岩堆积的山体,土层较浅,很容易出现滑坡、泥石流。一旦设备基地被掩埋,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那怎么办?”常树德有些焦急。 “因此,先期的实验员首先建造中继基地,并且考察磁湖山周围的地质特点,回来后,经过地质专家的研究,结合地方县志的历史记载,最后确定了这两个基地的建造地点。六百年来,这两个地方都没有发生过地质灾害,非常安全。” 一行人涉过断崖下的溪流,从“必有来源”旁边的裂缝中爬上悬崖。悬崖上面一马平川,算是乱山中的一块怪异的突出部。周围没有更高的山崖,符合躲避自然灾害的条件。 祝子山拨开一簇灌木,说:“b点就在这里。” 大家围上来仔细观看,灌木是从地面的岩石缝隙中硬挤出来的,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端倪。 祝子山笑着说:“岩石下面的门,是液压动力,电子控制的,封闭的很严实,现在是看不出来的。主要是让大家记住这个地点。” 从弥猴峡走出来,大家都觉着腰酸背痛。去一趟b点,来回就用了三个多小时。 越野车离开弥猴峡,驶上盘山公路。他们的下一站,是陡崖下面的中继基地。那里是这一带地势的最高处。 “从中继基地到b点,直线距离7500米,实际路程22千米。古今差别不大。”祝子山说。 这条公路连接浙江丽水和福建南平,山路上不时有货车呼啸而过。 越野车很快爬上山顶。三个实验员还没歇过劲,车停了。 祝子山下了车,实验员们以为是让他们下车方便,便挤下车,在路边抻腰踢腿,好像走了几百里路似的。 祝子山说:“这里就是陡崖,中继基地就在山腰上。” 大家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向上仰望。月上中天,陡崖巨大的身影直插霄汉,挡住流云几许。陡崖一下,黑漆漆的,只觉得植被茂密,密不透风。不时有惊鸟乍起,扰动寂静的山林。 祝子山说:“你们跟在我后边,慢着点,路很难走。”他跳过公路边的排水沟,拨开杂草,身影很快消失在密林中。 华安安跟在最后面,累的气喘嘘嘘。 脚下的盘山公路上,几辆汽车在缓慢爬行,灯光忽隐忽现,像山下的几颗小星星。 四个人默默地攀爬着,黑暗中不时响起惊叫声。祝子山轻车熟路,走得很轻松,那三个人不一会功夫,手上、裤子上、脚背上都扎满了刺。 买糕的,全世界的刺都长到这里啦?三个人心里都这样抱怨。还好,一抬头,祝子山的身影在一棵松树下停住了。 祝子山抚摸着粗糙的树身,说:“就在这里,中继基地。” 三个人喘着粗气,在树下找了块石头坐下。 祝子山说:“夜晚难得来陡崖一趟,谁想去看看磁湖?” 三个人没办法,跟着祝子山围着陡崖转了一圈,来到山后面。向下俯瞰,月光下的磁湖,气质恬淡沉静,湖面光洁润泽,像一块未经雕凿的古玉,又像沉睡中的处女。烟气在湖面上弥漫,岸边林中的基地笼罩在烟气中,难觅踪影。 “我们的下一站,a点的凤凰山。”祝子山说。 他们下了山,在越野车旁边停下。祝子山指着公路对面的悬崖说:“这里以前有个缓坡,我就是从这里下去的。下面就是张家崖村。” 大家站在悬崖边向下张望,果然有个村子。村里大多是二层、三层楼房,有些窗户还亮着灯。依稀能看见有些农户门外停着农用车。 “当时这里是官道,都是鹅卵石路面,坑凹不平。村边有二三十家饭馆,过往客商很多,生意兴隆。从这里去凤凰山,是9千米,很便捷。现在路断了,只能从嘉丰镇绕路走,是19千米。” 大家若有所思,直到现在,他们也不能肯定祝子山是不是在说胡话。 越野车驶离陡崖,继续前行。没多远,开始下山。在半山腰,只见山下灯火通明,照亮了整个山谷。一个山区小城的完整轮廓,展现在大家眼前。 “这就是嘉丰镇,明清时代的磁溪县城。县城南还有一处古迹,仓颉古庙,是明代修建的。集团正报请国家,将嘉丰镇升级为县级市。” “为什么?”邓坚忍不住问。 “我们实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考古,而是面向未来,向未来世界进行探索。我们需要基地旁边有一个发达的信息港,方便我们的实验员进行信息取索。你想想,你一出中继基地,旁边是个封闭落后、消息蔽塞的小山村,你又能取得什么科技信息?” 三个实验员憋了半晚上,祝子山打开了话头,三个人就顺杆爬,叽叽喳喳议论起来。常树德说:“未来的电脑文件更高级,取回来怕也打不开。” 邓坚说:“你就知道用u盘下载?不会连电脑一起卡回来。” 祝子山笑着说:“如果需要你们去执行任务,专家们会设计好方案,对你们进行针对性训练。现在不要考虑这些,专注我们目前的任务吧。” 越野车穿过大街小巷,久居深山,难食人间烟火的实验员们睁大眼睛,无比艳羡地望着夜市上熙熙攘攘的红男绿女,心中有说不出的愉快。 穿过镇子,道路宽阔平坦。路两旁都是各种名号的仓储物流以及饭店酒馆和汽车修理厂。挂着闽浙赣车牌的各种大货车在路边稀稀拉拉停出几里地。 约莫走了七八里,进入界溪街。这里是交通枢纽,物流业从嘉丰镇一直延续到这里。不时有货车怪叫着从街上冲出来,又消失在黑夜中。 出了界溪街,大路直通福建南平,一条砂石小路通向凤凰山。 “凤凰山,以前叫野鸡山,是个乱葬岗子。现在是茶园,因为集团的阻止,它才没有被开发成旅游点。” 为避免招摇,越野车在一家饭店门前停下,祝子山领着三个实验员步行走上凤凰山。这里道路平缓,路旁是参天古树。一块“凤凰山度假区筹建处”的牌子斜挂在树上,它的姿态和它的命运相谐成趣。 众人在林中没走多远,来到一处阴坡。这里是一片坟地,某个坟头上还有残破的花圈和纸绢。 祝子山在一个坟头前停下脚步,慢慢向墓碑弯下腰。实验员们围上来,借着月光看那墓碑。碑上刻着“先考某某某”。 他们以为是祝子山的亲戚,便每人鞠了一躬。 “你们干什么?”祝子山惊奇地问。 “这是祝领队的亲戚,我们也表示一下敬意。” “笨蛋。这里就是a点,下面就是我们的入口。” 惨淡月夜,几个黑影在坟地说这些话,够瘮人的。 返回疗养院的路上,看着车外五光十色的夜市,邓坚忍不住说:“祝领队,咱们吃下夜市吧。” 祝子山摆摆手说:“不行。我们现役实验员,必须吃最精、最细、最含营养的食品。想吃,等你退役以后再吃吧。” “啥时候能退役?” “至少为国家完成三次实验任务。” 三个实验员都若有所思,不再吭声。 祝子山从前排回过头,对华安安说:“你在研究所有个队友,叫陈宝,他明天也来参加训练。” “太好了。”华安安由衷地感到喜悦。“他的鼻子下面有颗黑痣,我们都叫他陈大佐。” 邓坚笑着说:“这下好了,奸商、鬼子、力巴、帐房都齐了,我们能演戏啦。” 第二十五章 演习、演习 胡教官一进训练室,四位实验员立刻向他行礼。有拱手的、有作揖的、陈宝则单膝点地。 “不行不行,动作是做到位了,但是态度不够恭敬,再来五遍。”胡教官笑着说。 “扎。”四个人同声答应。 “那是演戏的,你们这样应声,只会让人觉着古怪。应该说,是,胡爷。”胡教官把教材扔到讲台上,一屁股坐上课桌。“帐房,你的算盘练得怎么样了?” 华安安扬着手里的算盘,装模作样地摆弄几下,说:“记不住口诀,只会三下五除二,不管三七二十一。” “毛笔字练熟了吗?” 华安安放下算盘,向胡教官张开两只手,只见手心手背袖口到处都是墨迹。 “必须学会自己研墨。那个年代可没有现成的墨水给你用。”胡教官又转向陈宝问:“酒井,今天摸了几条鱼?” 陈宝憨笑着说:“已经交给食堂了,4条鱼,7只龙虾。” 胡教官招呼四个人坐下,展开一个图板,说:“都是这附近的土产和野果,我挂到这里,你们闲时就看看,就算偷也要先认识这些东西。菌类坚决不能吃,你们没法分辨哪些有毒哪些没毒。现在,我们接着学习《实验员工作条例》的第二十二条规定。” 这时,祝子山满头大汗地闯进来,说:“对不住,小胡,我打断一下。各位实验员,根据动态环境评估组的最新预测,72小时后,就是进行实验的最佳时间。实验中心指挥部下令,我们将在72小时后,进行甲种实验。我们要执行任务啦!” 突如其来的消息把四个实验员惊得站了起来。他们不知所措,一脸慌乱。 祝子山严肃地问道:“作为本次工作队的队长,我需要三名志愿者,你们谁愿意参加本次任务?” 四个人面面相觑,都等着别人先表态。 祝子山见四个人都是一脸惶恐,谁也不吭声,这使他有些失望。他清了清嗓子,大声问:“谁认为自己不会就这么挂掉的,出列。” 话音刚落,四个人像弹簧一样蹦了出来。 邓坚慷慨激昂的大声说:“我愿为国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其他三个人也反应过来,鹦鹉学舌地把邓坚的话重复了一遍。毕竟都是普通人,谁都没有经历过需要表达决心的庄严时刻。 祝子山点点头,说:“好,大家都做好牺牲的准备。无论遇到什么样艰难险阻,都要不顾一切把完成任务摆在首位。今天下午实地演习前,大家把各自的遗书交给我。具体的队员人选,我们到执行任务前再决定。” 四个人几乎同时单膝点地:“扎。” 胡教官笑嘻嘻地看着这一幕,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 四个实验员年纪轻轻,却都是写遗书的老手。他们在研究所已经练出来了。 下去四点,祝子山领着四个实验员,在医护的陪同下,顺电梯下到湖底150米深处的实验中心主发射室。 穿过数道安检门,逐渐接近神秘的核心区域,四个实验员既兴奋又紧张,手脚不由得颤抖起来,走路都有些变样。 出现在眼前的壮丽场景令他们忘记呼吸,呈呆若木鸡状。 一个巨大的多面球体离开地面一尺多高静静地悬浮着,体积比热气球还大。黄金质感的表壳流光溢彩、五色斑斓。网格状的光波按经纬将它通身划分为不同区域,每个区域反射着不同的光线。它就像一个异化的太阳,光芒四射,令人难以接近。这,就是主发射器。 在这颗小太阳周边360度范围内,从地面到洞窟顶,安装了上百只形态各异、色泽黝黑的机械臂。机械臂手中握着激光发射器,从各个不同角度对准小太阳由光栅划分出来的区域。不难想像,上百束激光同时打在小太阳表壳,这个洞窟内将呈现怎样的爆炸性场面。 在小太阳和机械臂的外一圈,是半圆形的安全防护罩。这种半透明的防护罩不仅阻挡光波外泄,安装在防护罩内壁上的锅形反射器还将光波重新反射回小太阳上相对应的区域,形成二次击打,或是n次击打。以光的速度和这个反射范围的大小计算,这种击打将以n亿计。 在这个容纳了核心发射器及其附属组件的巨大洞窟里,除了以上设备,在它的角落里还停放许多大型吊车,用于进行高空作业。身着银制防护服的工作人员或在塔架上忙碌,或在地面上检修。 指挥控制台建在半空中的石洞中,防辐射材料把它紧紧包裹起来。除了外墙上的数百架摄像机,再没有任何体现它的权威的标志。 基地为实验员们举行了隆重的庆祝仪式。国家科研部门领导和中心基地的负责人与实验员们一一握手,预祝他们演习取得圆满成功。 年轻的实验员们哪里见过这么大的场面?他们上次见到这么隆重的场面,是在电视新闻上,登月飞船发射前的欢送仪式。谁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这种场面中的主角。看过核心发射器的壮观场面后,他们彻底被征服了。不管人们现在说什么,他们都会坚信不疑。他们一个个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恨不能把演习变成真的实验,付出自己的一腔热血,为祖国建功立业,实现人生的最大价值。 急救台设在洞窟的一个隐蔽角落。他们将在完成药物滴注后,----当然,不是乘坐小太阳,而是乘坐电梯,进入中继基地,由那里出发,分别去ab两点进行演习。 经过药物准备前的例行体检,这四位实验员的身体状况都不达标。他们太激动,太兴奋,无法进行药物滴注。 医护们紧张地安抚各自的实验员,想尽办法让他们的情绪平稳下来。 大约一个小时后,无可奈何的指挥长宣布,取消这次模拟实验演习,改为徒步满负荷实地勘察地形。束手无策的医护们惊奇地发现,一听到这个消息,实验员们的身体状况突然好转。他们连忙向指挥台汇报这一最新变化。 经过专家会商,决定恢复模拟实验演习。谁知,广播中刚一播出这一决定,四名实验员的心跳脉搏又加速了。 指挥长叹口气,悄声对吕教授说:“这算不算是最捣蛋的一批?” 吕教授苦笑着说:“不管是鸡是鸭,最后都要给他赶上架去。” 指挥长摇摇头,说:“我们的实验员队伍越来越低龄化,他们还远远没有成熟。”他忧心忡忡地望着大屏幕上那几个楞头楞脑的年轻人,感叹道:“希望这次至少能回来两个。” 吕教授说:“有祝子山带队,回来两个还是有希望的。” 在急救台上折腾了两个小时,四位实验员又穿上衣服。听到广播一会要进入倒计时,一会又取消演习,他们都不知所措。 祝子山一脸无奈地来到急救室,向他们宣布,今夜满负荷徒步查看地形。 于是,四个人排成队,跟着一位现场指挥进入一部电梯中。 这位指挥介绍情况:“这部电梯直通中继基地,那里有你们携带的全套装备。上去后,自由组合,分成两个组,分别去ab两点更换安装电源和存储器。指挥部要求你们在天亮前完成这次演习。我得提醒你们注意,这次演习没有警卫警戒,你们自己要注意安全。” 电梯停稳后,四个人鱼贯走出电梯,发现他们进入一个球形空间。空间里是白色石壁,光洁平滑,浑然一体,看不出一丝瑕疵。空间正中,安装了一台小号的过载发射器。发射器伸出四条旋臂,悬挂了四个吊舱。一看吊舱外壳的流线型刻槽,大家就知道这是机械臂操控的全自动发射器。比起地底深处的主发射器,它显得简陋、渺小。它是副发射器,担任实验员返回的发射工作。看到它的尺寸,就明白了它的功率,难怪那么多实验员无法返回。 球形空间里,除了这台副发射器,空空如也,连一根线、一个指示灯都没有。实验员回身想问现场指挥,发现电梯门已经隐藏起来,不留一丝痕迹。 “我们要携带的装备呢?” 四个人围着副发射器转圈,在地上找到一个金属拉环。 陈宝试着提了一下。拉环是带液压助力的,很轻巧。陈宝一拉,它就轻轻弹了出来,随即,白色石壁上裂出一道门。 几个人从门里走出去,借着暗淡的荧光,看出这里是一个墓穴。墓穴四周是夯实的灰土层,中间摆放着一具棺木。棺木上的黑漆斑斑驳驳,深浅不一。显示它已经在此地摆放了很久。墓穴的角落架着一块大理石案,作训服、电源、存储器、探寻器、警报器和计步器,每样四件,整整齐齐摆在上面。 邓坚确认这里没有监控探头,兴奋地一拍巴掌叫道:“自由行动咯。” 墓穴内又潮湿又闷热,味道古怪刺鼻,谁也不想多停留。大家把作训服哄抢一空,陈宝一按探寻器的开关,头顶上方陡然裂开一条大缝,小土疙瘩夹杂着野草纷纷从天而降,弄得大家措不提防,灌得满头、满脖项都是。 几个人沿着台阶钻出墓穴,见一弯残月斜倚天边,远处山影重重深不可测。秋意渐浓的夜风阵阵袭来,凉透人的肌肤。 按照祝子山教的下山口诀,他们摸索着藤蔓,嘴里念着“左三步、右斜五步、直下两步、弯腰摸石转四步”……走出荆棘丛,来到公路边。 华安安心想,从这里去a点是19公路,往b点是22公里,发扬下风格,就去b点吧。 他说自己去b点。邓坚说:“我反正去a点。”另外两人也要去a点。 华安安不快地说:“这怎么行?咱们是分组的,就我一个人一组吗?” 陈宝犹豫了一下,说:“算了,我陪帐房先生去b点。” 几个人在夜暗中把各自的装备收拾整齐;计步器别在后腰上,用一块军用迷彩布,把电源包的像举重的石锁,这才挥手告别,各自扬长而去。 华安安和陈宝一路说说笑笑,脚步轻快。身旁不时有汽车呼啸而过。 约莫走了四五公里,手里的电源越来越重,两人不停地倒手,电源并没有因此减轻。身上汗津津的,夜风一吹,前后胸冰凉。“老先生,歇会吧。”陈宝蹲了下来,把电源重重地放在地下。 华安安摸出计步器,计算了里程,只走了四分之一的路程,两人就累趴下。望着山下被黑暗吞噬的路,愁的不得了。天亮前,怎么走得到弥猴峡呢? 两人互相拽着站起身,继续往下走。只走了两三公里,就歇了四五次。双肩被电源抻得发酸。 完了,第一次满负荷演习就砸锅。两人坐在公路边,商量办法。 陈宝说:“有条扁担就好了,一头挑一个,我直接就能挑出二十里地。” “好啊,下次演习前就要求基地,给咱们备上两根扁担。”华安安有气无力地说。 山上下来一辆车,两道灯光在盘山路上时隐时现。不一会,汽车在经过他俩身边时,嘎地停了下来。这是一辆挂着“粤a”牌照的旅行车。 司机摇下车窗玻璃,大声问:“靓仔,去丽水是不是这条路?” 华安安说:“是的,这条路去丽水。山上弯道多,你慢点开。” 司机挂上档,车刚起步,又停了下来。“你们是驴友吧,我捎你们一程。” 华安安和陈宝喜出望外,确认车里只有司机一个人,连忙钻进车里,不住口地说着谢谢。 原本打算整个后半夜都要耗在路上拼血本,没想到十分钟就到了弥猴峡。 “这样不违反规定吧?”下车后,华安安有点心虚。 陈宝活动着筋骨,说:“基地又没有规定不许坐车。再说,这是外地车,基地也不会知道的。” 第二天,祝子山阴沉着脸召集实验员开会。“我被你们累死了。满负荷演习的目的,是锻炼你们的体能和毅力。昨晚的演习,竟然有三名实验员偷懒搭过路车。” 四个人面面相觑,基地怎么知道的? “你们是国家的精华,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都要自觉地、不折不扣地完成历史赋予你们的神圣使命。”祝子山一拍桌子,“我们培养了十几代实验员,还没有发生过偷懒搭顺车的例子。你们让我无地自容。” 四个人都低下头。待人向来满面春风的祝子山,还没有这样震怒过。 “我宣布基地的决定。常树德调出本次集训队,另有任务安排。其他三名实验员今晚继续满负荷训练。” 常树德怎么了?华安安和陈宝为力巴捏了一把汗。 只有邓坚心里明白,常树德和他同路。自己搭了顺车,常树德却坚持走到a点。他一定是经过了基地的考验,升上去了。邓坚心里有些泛酸。 第二十六章 还是演习 祝子山亲自带领三名实验员进行全负荷演习。经过严厉批评,三个人老实多了。华安安和邓坚走在山路上,即使有美女要搭载他俩,他俩也是一笑拒之。邓坚说,天知道那是不是钓饵。经一堑长一智,两人明白了,基地无时无刻不在考验他们。 山路越走越熟悉,华安安第一次徒步爬到b点后,感觉的不仅是虚脱,更是一种由成就感引发的自豪。 基地的理发师给他们剃掉头发,每人脑后留下一条小辫子。三个人一照镜子,觉着非常滑稽,就找胡教官提意见,说理发师梳的辫子不合标准。胡教官笑着解释:“清人的辫子是有个标准,叫金钱鼠尾。只在后脑勺留下一绺头发,辫子能穿过铜钱的小孔,像老鼠尾巴一样细。” “那这样太难看啦。”邓坚撅着嘴说。 胡教官说:“要不给你剃光头扮和尚?但那样必须给脑袋烫九个点。搞清楚,是必须!” 邓坚捂住头说:“算了吧,鼠尾就鼠尾,平时带个帽子也能遮一下。” 这次剃掉头发,使实验员明显感到,执行任务的时限正在日益迫近。他们询问胡教官,执行任务的时间会是清代的哪一年?胡教官说,确切时间目前不能肯定,大致会在雍正末期和乾隆早期这一段时间。陈宝乐呵呵地说:“等我老了,就有故事给孙子们讲啦。” 胡教官“嘘”了一声,说:“绝密。” 短暂的紧张过后,年轻人的天性又很快恢复,依然无忧无虑、精力充沛。 实验员在进行了两次弱度模拟实验后,又进行了一次真实条件下的模拟演习。演习前,祝子山提前告诉大家,执行任务时的过载,只有6000g,大大低于药物试验阶段的过载。因此,不用紧张,必须把以前的心里阴影统统忘掉。 等大家一进入中继基地,每个人都是屁滚尿流,弄得吊舱内污秽不堪。他们在墓穴中休息了四五个小时才恢复体力。下山时,由于药物反应令人痛苦难耐,几乎是连滚带爬才来到公路边。每人都扎了一身的刺,一个个叫苦连天。 那天晚上,华安安和陈宝只走了一半路,天就亮了。祝子山和邓坚干脆躺在五公里处,等着救援队把他俩接回来。 三个实验员都有些沮丧,照这种情形,他们不知道能不能完成任务。 胡教官开导他们说:“演习总是按照最高标准来执行的。实际执行任务时,你们拥有三天三夜的时间。另外,演习时,你们都是全负荷装备,而在执行任务时,你们在中继基地留一套装备,只需携带一套就够了。是不是轻松一半?” 这么一开导,大家恍然大悟,对执行任务又有了信心。 陈宝代替三个人问胡教官:“你估计离执行任务还有多长时间?” 胡教官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着说:“高强度的演习一般要搞五次,你们这才搞了第一次,还有四次呢。” 三个实验员回到公寓,掐着指头一算。“每次演习,清腹48小时;演习24小时;休息48小时。共计五天。这么说,离真正执行任务还有二十天。”三个人放了心,继续他们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 这天下午,经过提前的48小时清腹后,祝子山领着三个实验员进入湖底发射基地。依照惯例,他们总是先在急救台滴注药物,然后被送上直通中继基地的电梯。 发射场里依旧平静而又繁忙。 祝子山说:“这次演习,由我和小华去a点,邓坚、陈宝你们去b点。这次我们争取多走出几里地,再不要叫救援队笑话了。” 没有往日热闹的祝贺场面,急救室里冷冷清清,只有演习指挥长一个人来到这里,和大家一一握手,祝愿大家演习取得好成绩。 四个人进行了药物准备,在工作人员的搀扶下,高一脚低一脚走向电梯间。 华安安的最后意识就停留在电梯门外。 不知过了多久,华安安萌动了意识。他下意识等待长鸣音,不知怎么搞的,长鸣音的声音很微弱,只听见短暂的一声就哑了。他没管这些,依旧完成了千锤百练过的机械性动作。蹬开舱门,淹没他的液体瞬间倾泄而出。手里的高能量药丸塞进嘴唇,他却不知道吞咽。过了很久,意识才清醒。 我怎么这么迟钝? 他晃晃脑袋,感觉颈椎的每块骨头都是僵硬的。一股难闻的味道从胃里一直往上顶。哇地一声,他吐了起来。经验告诉他,这只是开始。 痛感神经编织成一个网络,从一个点辐射到另一个点,继而全身都是无法抑制的痛点。他来不及吸气,大量的液体从口中喷出,全吐到自己的肚皮上。腹中一阵雷鸣,下泄又开始了。 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他的肢体感觉恢复,肌肉也松弛下来。他偏转头,隔着有机玻璃,看到邓坚正呼呼喘气。另外一边,祝子山正弯着腰,自己捶打自己的胸口。 华安安摇摇晃晃站起身子,钻出自己的吊舱。脚下被排泄物一滑,又跌回吊舱里。 等了很久很久,祝子山扶着吊舱,有气无力的问:“华安安?” “有。” “陈宝?” “在。” “邓坚?” “干啥?” “好,都有气。” 祝子山离开满地的污秽,找块干净地方坐下来。 他们演习时,中继基地的污秽是由救援队打扫的。这些污秽必须秘密处理,因为里面含有绝密的药物成分。 四个人摇摇晃晃走出发射室,进入墓穴。墓穴内漆黑一团,潮湿冰冷,使四个**的人不由得抱怨起来:“照明坏了,救援队也不修理。” 陈宝说:“这次的药是不是下重了?我怎么这么难受,头晕得不行。” 祝子山说:“谁上去把设备舱打开,拿个探寻器下来照亮。” 顷刻间,墓穴内亮堂起来。棺材还是那口棺材,石案上摆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衣服。 “啊!”邓坚尖叫一声,把大家吓了一跳。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墓穴一角赫然躺着一具白骨。白骨森然,骷髅头的长发蓬乱不堪。 三个年轻人惊呆了,浑身颤抖,不知所措。 祝子山说:“这是演习的道具,是为了增加真实感,怕什么?”他握着探寻器挪过去,用手拨拉一下,发现白骨中夹着一张小纸片。 可惜,纸片氧化严重,触手就碎,来不及看清上面的字迹。 祝子山心里一咯噔,用探寻器的灯光仔细查看了白骨的状况,手开始发抖。 他又蹲到石案跟前,翻开那堆衣裳,从衣服下面摸出一个锈迹斑斑的探寻器。他试了一下,探寻器毫无反应。他又辨别了探寻器的编号,是三年前的旧型号。心里顿时明白了。 “我们到了。”他镇定地回头对三个实验员说。 “到什么?”陈宝还没反应过来。 “不会是……是,是。”一向机灵的邓坚结结巴巴的说。 祝子山指着白骨惋惜的说:“这是我们的前辈。很可惜,他执行完任务,却没能返回。这次,我们必须把他的遗骨带回去。” 三个实验员怀着恐惧,和祝子山一道向牺牲的前辈鞠躬致敬。 他们到现在,也无法相信什么时空探索。处在基地学习和训练的氛围中,他们还有些相信。一旦离开基地的特殊环境,马上又会否定这种荒唐可笑的说法。 祝子山回到发射室,从设备舱取出报警器。报警器明明白白显示,倒计时还有73个小时。平常演习时,报警器是没有倒计时的。 这就证明,他们已经进入三百年段,本次任务已经开始。 “不是说演习吗?怎么一声不吭任务就开始了。”华安安感到疑惑。 陈宝说:“胡教官说的,还有三次演习呢。他不会忽悠我们吧?” 祝子山沉思了一会,说:“这次确实不同以往。我估计,基地可能是评估了你们的心里素质,认为这样才会顺利发射。” 邓坚咕哝着:“至少给开个欢送大会吧。” 祝子山笑了,说:“一开欢送会,你们的心跳能申请吉尼斯纪录。” 三个实验员仍然似信非信,心存侥幸。心想这可能又是基地的逼真演习。 大家歇息了两个多小时,感觉体力恢复。祝子山仔细巡查墓穴,再没发现新情况。他把那堆衣服分开,发现下面还有一堆生锈的铜钱和两块发黑的小银子。这更证明了他的判断。实验员出发时都是**,基地不允许他们在执行任务时身着现代服装。因此,实验员都是自己想办法搞到当时的衣服来遮羞。 石案上的衣服、银钱都是上一批工作队员留下来的。 祝子山很佩服他们,执行任务期间,居然有手段搞到这些东西。 三个实验员聚在一起叽叽咕咕,各自发表感想。大伙的意思归纳起来,就是,如果再不下山,今天晚上又要闹笑话。他们对所谓的时空探索仍持怀疑态度。 祝子山严肃地说:“大家准备执行任务吧。信也罢不信也罢,下山就会清楚。我们第三十七工作队,共计四人,执行此次重大实验任务。” 三个实验员列成一排,站在祝子山面前,神情古怪。他们不知道该笑,还是应该和祝子山一样严肃起来。 “大家跟着我宣誓。”祝子山庄严地举起右手,“我们绝不辜负国家赋予我们的神圣使命,无论遇到什么艰难险阻,都以胜利完成任务为唯一目标。” 大家宣誓完成,祝子山说:“我宣布,依照事先的演习安排,我和华安安一组去a点,邓坚、陈宝一组去b点。大家不要紧张,就当是一次普通的演习。路上要小心隐蔽,注意节省体力,不准吃任何东西。拿好报警器,注意倒计时。合理安排时间,要有足够的空余时间准备接替另一组的任务。” 任务安排妥当,大家从设备舱搬出四套设备。祝子山把设备舱又检查了一下,那里面还有一些常用药品和一只麻醉枪。药品中有抗生素、高效醒神剂、呕吐药和洗肠药。他拿出4粒高效醒神剂,分给大家,叮嘱说:“累得不行了再吃,药效足够维持三天。” 四个人在石案旁边挑挑拣拣,各自换上合身的衣裙。这些衣服是六百年段工作队搞来的,已经朽烂不堪。他们不知道怎么穿这些明朝永乐年代的衣裙,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基地没教过他们怎么穿古代衣服,因为基地就没打算让他们穿衣服。够吝啬。 华安安找不出合脚的鞋子,只好随便蹬了两只,当拖鞋用。 邓坚自嘲的说:“最贴近实际的演习。” 祝子山说:“不管是演习还是任务,记住,更换完电源和存储器,赶紧返回这里,不要等救援队的车来接你们。” 石案上只剩下一堆银钱。 祝子山犹豫了一下,说:“这些可能会派上用途。”他把钱分成两堆,每个小组一半。 他看了看报警器,倒计时已经减少为70个小时。 “开始吧。”他一挥手,袖子裂开了。“记住我的话,什么也不准吃。” 墓顶的门嘎吱嘎吱敞开了。一阵雨点飘了进来。 第二十七章 惹事的馄饨 几个人跌跌撞撞来到山下。夜雨淅沥,坡陡路滑。大家都扯破了衣服,沾了满屁股的泥。 三个年轻人本来心存侥幸,认为这是最贴近实际的演习。但是,在黑暗中走了几步,发现到处是泥,原本平整坚硬的沥青路面不见了。 三个人都被唬住了。 难道是基地变的魔术?不。“是真的!”语气里充满震骇和兴奋。 祝子山平静地说:“是演习。你们不要胡思乱想,要抱着平常心去完成任务。注意路况,不要摔伤。尽快返回这里。路上遇见人,要尽量躲避。” 大家对祝子山的话充耳不闻,都呆在原地,竭力想看清周围的景况。大家恍在梦中,但是找不出一点身处异域的感觉。这里太普通、太平常,他们早就熟悉了这种雨夜的气息和夜半的静寂。 “没什么嘛。”邓坚有点不过瘾。 祝子山说:“我们不是来探险,是工作。” 祝子山检查一遍两个小组的装备,用破布把电源和存储器紧紧包裹好,郑重其事地把一个交到邓坚手中,手一指,说:“出发。” 那两个黑影借着报警器的微光,迅速消失。 华安安抱着包裹准备上路,祝子山说:“我的反应还没过去,你有纸吗?” 华安安苦笑一下,从围裙上撕下一块布。 祝子山毕竟上了年龄,他的身体已经无法抵抗细胞溶解液的毒性。 祝子山去一边方便,华安安试着走了一段路。他的鞋子不给劲,每走一步都给泥水吸住,特别费力。神秘感、新鲜感,一会工夫,都被这茫茫雨夜和别别扭扭的装束弄得荡然无存,心中有些焦躁不安。 祝子山刚站起身马上又蹲下,嘴里不断呻吟着。 华安安不能催他,眼巴巴看着时间在流逝,周围大山的轮廓慢慢从夜暗中显现,脚下的张家崖村响起了鸡叫。 视线越来越清晰。雨势渐小。天空中乌云翻滚,翠绿的山林中腾起了缕缕晨雾。万物复苏,新的一天开始。 泥泞的山路从猕猴峡的方向沿着山脊一路逶迤而来,到了这里突然一拐,转向张家崖。 华安安来到路边俯视张家崖,赫然发现眼前出现一面缓坡。这就是祝子山所说的缓坡,后来被水冲掉了。缓坡上水流纵横,露出满地鹅卵石。缓坡底下,有一座石拱桥。再往前看,他大吃一惊,张家崖已经面目全非。熟悉的二层三层小楼踪迹全无,变成一片高矮不齐的古旧建筑,泥墙青瓦,错落有致。村中炊烟袅袅,似乎有人影在移动。 华安安收紧了心,感觉不能呼吸。 这不是真的!我不能看他们,也不能让他们看到我。这是幻觉,这只是光影。 他退后几步,生物本能使他觉得相隔数百年的人们互相对望,这是对大自然的亵渎,违反自然规律,可能会发生什么不测。 他迷茫的眼神惊恐地望了一下祝子山,对方正在痛苦地和药物残留做搏斗。 “我看见、看见、看见……”他语无伦次,想把这种恐骇的心情传达给祝子山。这是从未有过的震惊。人们面对它,总像身处梦境一样软弱无力。 祝子山用完华安安的破布,又把身上的明代衣袍扯成了超短裙。似乎还不够用。 “别慌张,我就好。” 华安安仰望高耸入云的陡崖,用手抹着胸口,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此时此地,唯有这座湿漉漉的陡崖历经历史的变迁毫无改变。 “他们是真的,我看见了。”他满头是汗,指着张家崖的方向说。 祝子山找了根竹子当拐杖,艰难地走了几步。 “不要大惊小怪,不要注视他们,低头走咱们的路。” 祝子山把华安安头上的辫子拆下来,说:“乘着下雨天路上没人,咱们赶紧走。完成任务,躲起来,你再仔细看,允许满足你的好奇心。” 两人搀扶着,走下缓坡。临近村边,华安安的心跳像打大鼓,他紧张的既想看村边的情形,又竭力不让自己转脸过去。 路边有二十多家饭馆客栈,湿乎乎的酒旗都粘在竹竿上,纹丝不动。饭馆里不时传来器物碰撞和含含糊糊的人的声音。 华安安认为自己只是一道光影,无知无觉,不应该听到什么声响,偏偏那些声响是如此清晰、真实,不由他不听。 饭馆门一响,有人挑起竹帘子走出来,“哗”地往地上泼了一盆水。 饭馆里煮肉的香味也一起飘了出来。 华安安和祝子山忍不住向声响处看去。华安安只偷偷瞥了一眼,赶紧低头走路。这短短一瞬间,画面就永远烙在他的记忆中。 那人清癯干瘦,脸色发青,眼角还有眼屎。发辫蓬乱,斜搭在瘦削的肩膀上。衣服上油迹斑斑,衣扣还没有系上,露出一身的排骨。 他留给华安安的印象是慵懒、质朴,又透着精明。 这就是清朝人?华安安在心里反复问自己。 他发现祝子山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看,祝子山停在原地,正往饭馆里张望。 原来,饭馆里煮肉的味道像牵牛绳一样拴住了他的鼻子,使他迈不动步子。 华安安连忙跑回来,招手让他快走。祝子山却傻了似的,一动不动。 “小华,”祝子山一副馋相,“有馄饨、包子,热气腾腾的,我看见了。” 华安安吃了一惊,劝他:“不能吃。你一再强调的,坚决不能吃任何东西。刚才还说呢。” 祝子山说:“那是为了绝对保险。条例并没有硬性规定不准吃东西。再说,还有六十多个小时,离清腹还有二十个小时,时间是宽裕的。不吃点食物,我是撑不下来的。” 华安安没想到祝子山会变成这样,一时不知怎么阻止他。 祝子山满脸哀求的可怜样,说:“我都快虚脱了,比不上你们年青人。” 华安安说:“可是,可是,一吃食物你万一回不去,……” 祝子山说:“我有经验,不会乱来的。与其晚吃,不如早早吃了,有充分时间清理肠胃。就这样,吃些容易消化的,补充体力,也能早早完成任务。” 看来,基地让实验员光着身子执行任务,也有一定的合理性。全裸的实验员不会与人接触,就不会干涉历史进程,更不会大摇大摆去街上下馆子,影响自身的安全。 正如这次,祝子山身上刚刚有了几片破布遮身,怀里有了一把铜钱,就想打破自己给队员定下的死规矩,找出许多让华安安无法反驳的借口,非要吃一顿不可。 祝子山是领队,又有执行任务的经验;华安安自己一头雾水,他没能说服祝子山,反而被祝子山说服了。 平常,三个实验员都是在48小时的清腹时间截止点上才停止猛吃猛喝的。他们有这种习惯。 华安安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见祝子山挑门帘进了饭馆,干脆也跟了进去。 饭堂里四面墙壁都是黑的,柜台后面挂着一幅竹画。方砖铺砌的地面凹凸不平,几张大方桌也摇摇晃晃,只有竹子做成的椅子还有几分新鲜。 刚才泼水的人看见这两个乞丐跟了进来,嘴里嘀咕着,挥手叫他俩出去。 祝子山从怀里摸出铜钱,哗哗啦啦撂了一桌子。 那人一见到钱,立刻换了一幅模样,问祝子山吃点什么。 华安安不想听到这个人的声音,偏偏就听到了,似乎还能听懂。他无奈地估算了一下,声波5500赫兹,音量58分贝。这是真实的声音,绝不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光影。 祝子山要了两份馄饨和一笼包子。 那人进灶房去打点。祝子山微笑着说:“你看,我是有分寸的,没有多要。” 华安安悄声说:“你没问他多少钱,万一不够。” 祝子山若无其事地说:“绝对够饭钱。” 包子和香气扑鼻的馄饨端上来,两人胃口大开。华安安悄声说:“跟着老队员就是会享福。” 祝子山吃得很愉快,说:“绿色食品,最绿色的,好吃。这种机会错过了会后悔一辈子。” 两人风卷残云,顷刻间把包子馄饨一扫而光。华安安觉着刚垫了底,好想再吃,祝子山却对那人说:“老板,多少钱?” “两碗馄饨一笼包子,合45文。”老板回答。他在旁边把这两人打量了半天,觉着两人别别扭扭。衣衫破烂,面貌生僻,言语古怪,蹊跷极了。 祝子山犯了一个让他追悔莫及的错误。 他只要把一小块银锭交给老板就万事大吉,偏偏数来数去,又从怀里摸了半天,凑足了45个铜钱,交给老板。 他是个精细的人,这样做也有他的道理。他查过资料,知道这个年代一两银子能兑换一千文铜钱,但他搞不清手里的这块银子是一两还是二两,万一老板找零,给上955个铜钱,或是1955个铜钱,沉甸甸的携带不方便,又不能扔掉。对于他来说,这都是公款,必须留给下一批实验员。 他算账很精细,却疏忽了一个细节。这些铜钱是明朝的,早已经禁止使用。一旦被官府追究,轻者罚款挨板子,重者可以扣上“反清复明”的帽子,那是要杀头的。 因此,当两人心情舒畅的沿着界溪河边的官道赶路时,麻烦来了。 没走出多远,身后一阵骚动。两人回头一看,只见店老板领着五六个人,手里拿着扁担、砍柴刀正快步追来。 两人一惊,发生什么事了?不由得提心吊胆。 那几个人追到跟前,店老板指着祝子山骂骂咧咧:“哪里来的野花子?骗吃骗喝。” 祝子山说:“我已经付钱给你,45文一文不少。” 店老板手一甩,一把铜钱在祝子山脚下乱滚。“你用前朝的洪武通宝,这是大逆不道。幸亏我眼尖,要不被你害死了。” 祝子山捡起几枚铜钱,呵,不但有洪武通宝,还有永乐通宝。他顿时明白自己一时疏忽,犯了大错。赶紧从怀里掏出小锭银子,递给店老板。 “哼!你害我好一阵惶恐,我就不给你找零了。”店老板说完,挥挥手,领着人回村去了。 华安安吓得心里砰砰乱跳。 祝子山抹了一把汗,说:“细节真是魔鬼。快走。” 没走多远,回头一看,刚才拿砍柴刀的三个人又转身追了上来。 “这下不好,”祝子山惊得魂飞天外,“他们要抢劫。” 两个人撒开脚丫子,一路狂奔。华安安跑丢了鞋,祝子山的竹棍嫌碍事也扔掉了。 那三个人越追越近,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祝子山看看周围的地形,指着界溪对岸的悬崖说:“快,从那个豁口爬上去。” 豁口下面是一处浅滩,华安安慌不择路,踩在一块滑腻腻的圆石上,一下子摔倒在水里,紧抱着的包裹也掉进了溪流中。祝子山连忙去抓包裹,早已朽烂不堪的包裹被他抓的稀烂。 两人越过浅滩,从悬崖豁口抓着竹子奋力爬上悬崖。后面的三个人也想往上爬,祝子山慌忙捡起石头,把他们打了下去。 那三个人站在浅滩上大叫:“过路的,给点酒钱,不要你命。” 祝子山从怀里摸出几枚晦气的铜钱,使劲砸向他们。那几个人在水里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找到,干脆就守在豁口边上,不肯离开。 “悔死我了,”祝子山气急败坏的说,“我干嘛非要吃那碗馄饨。” “还有别的路走吗?”华安安没好气的问。 “没了,只有下面这一条路。” “直接通到嘉丰镇的公路呢?” “那一带都是断崖峭壁,我早看过了。” 两人没有办法,只得坐在悬崖上干等,盼望下面的人失去耐心自行离开。沉默一会,华安安把撕破的包裹摊开,准备重新把器材包一遍。但是,包裹一打开,两人都傻眼了。探寻器不见了!一定是刚才撕破包裹皮,掉进了溪流里。 这犹如五雷轰顶,顿时把两人吓得目瞪口呆、魂飞天外 第二十八章 凄风苦雨 天空又下起雨了。 华安安眺望烟雨朦胧的远山,双肩耸动,雨水和泪水顺着脸颊默默流淌。 在基地训练时,他把这种简单的任务视作儿戏。但是一进入三百年段,强烈的震撼使他全身心发生质变。他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到自己的重要性,对自己所要从事的任务充满敬畏,诚惶诚恐,不敢有些微的怠慢。 没想到,在这个灰蒙蒙的上午,那么重要的任务,简简单单就被毁掉了。丢失探寻器,就无法完成任务,他深深的感到耻辱,内心充满自责。 祝子山心头沉重,怒不可遏地冲着崖下的三个土人大吼大叫,让他们快滚。他说了那么多话,大意是你们在破坏国家重要实验,你们的行为将会殃及子孙后代,你们将成为历史的罪人。 那三个人支着耳朵听了半晌,不知所云。一个面目凶煞的问同伙,那人喊什么?同伙说:“三买会矮。” 三个土人无计可施,但又不甘心离开。两伙人就这么崖上崖下干耗着。 华安安问祝子山怎么办?他现在对祝子山一肚子怨气。怎么一碰上姓zhu的领队就这么倒霉? 祝子山想了想说:“你往中继基地的方向走上200米,扔一块布放在蔬菜架子上。咱们往南走,那边有个山神庙,先避一会。等他们走了,赶紧下去找探寻器。” 华安安撕下一块袍角,挂在远处一个显眼的地方。然后两人往相反方向走,过了一片树林,果然看见一座的山神庙。 庙宇很小,只供着一尊山神。屋梁上搭了许多红绸子,被烟火熏得残破不堪。 两人守着窗户,紧紧盯着悬崖那边的动静。 等了好久,才见那三个人冒雨爬上山崖。他们四处张望,果然发现了华安安留下的布片,研究一番后,向中继基地的方向追过去。 “快。”祝子山抱着肚子,快步跑出小庙。 两人下到崖底的浅滩上,拼命寻找起来。由于下雨,界溪的水流已经浑浊,两人全靠双手在石头缝中来回摸索。几次惊喜,几次失望。摸上来的,都是细条状的石头。他俩把浅滩周围的水域拉网式排查n遍,剩余的希望渐渐破灭。 “会不会掉在官道上?”祝子山自言自语,心里又萌生新的希望。 于是,两人沿着官道又往回找。这里的官道都是青石铺路,地面平整,小物件落在上面一目了然。一眼望去,看到的只有失望。 下午四五点钟,祝子山脸色铁青,说:“不找了,给邓坚那组发警报。” 两人心情沮丧,发警报,就意味着承认自己失败了。 “咱们怎么办?”华安安撅着嘴问。由于丢失探寻器,他们连中继基地的墓穴都进不去了。 祝子山犹豫了一下,想回陡崖下的路口去等,又怕遇上张桥畔的村民。于是,指着界溪街的方向说:“那里是必经之路,我们去界溪街的路口等他俩。” 雨天,路上没有行人。两人走得自由自在,眼看黑云低垂,已是傍晚。 他们每隔十分钟发一次警报,却怎么也收不到回应。 祝子山心里求遍了普天诸神阿弥托佛,他从来没有这么虔诚过。人们只是在需要运气帮忙时,才会从平时早被遗忘的角落里把这些神灵搬出来应急。 “天哪,他们可千万不要发警报。我们几十批工作队,虽然伤亡惨重,可每次都完成了任务。千万不要在我这一批破了例。” 华安安看祝子山比自己还难过,也就不给他钉子碰。他俩一路走,一边推测邓坚那组现在到了哪里?二十二公里的泥泞山路,五十多小时的空腹,还有药物反应,他们能完成任务吗? 从出发时间推算,已经过了十四五个小时,就算一小时走两公里,他们也该到达猕猴峡,并且完成了任务。说不定,正在返回的途中。照这速度算,他们明天凌晨才能赶到界溪街。 可是,他们为什么不回应? “今天真窝囊。”祝子山唉声叹气,“今天来回找探寻器这工夫,我们已经完成任务开始返回了。”当然,前提是不吃那碗馄饨的话。 华安安说:“算了,只要能完成任务就行。但愿邓坚他们一路平安。” 晚上九点,两人踉踉跄跄来到界溪街。黑沉沉的雨夜,凄厉的风在空荡荡的街上不时掀起一阵急雨。雨水顺着青石街道四下流淌。借着几家店铺门外的的灯笼,两人看到几座高大的牌坊兀立在街道中,格外神秘。茫然四顾,几家窗户上摇曳着暗淡的烛光,空巷里有狗在呜咽,不时有谁家的婴儿哭闹声在寂静的巷子里回响。 这是一个令陌生人感到恓惶的雨夜。 在报警器的微光下,华安安看见路旁有家山货铺子,门洞又宽又深,便拉着祝子山跑进去,一人坐一个门墩,这才觉着双腿全不是滋味,心里更不是滋味。 拧干衣服,两人赤身靠在门框上,喘了半天气。 华安安凝视着夜巷,心中泛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极力搜索往昔遥远的记忆,却找不出一丝线索。这种记忆深藏在祖先留下的基因里,无从查找。 报警器突然闪起绿光。 这表示邓坚他们已经收到了警报。惊喜从天而降,顿时令两人喜极而泣。这一整天,沉重的负罪感压得他俩喘不过气。 “现在好了,有指望了。”祝子山美滋滋地把湿衣服搂在怀里,“如果他们这时间过了张桥畔,就不会有意外了。” 华安安也松了一口气,说:“祝领队,你的身子弱,现在放心啦,就合眼睡会,我盯着路。” 祝子山苦笑了一下,说:“反面教材,今天贪吃差点误事。在悬崖上,我后悔得都想跳下去。” 华安安伸直了双腿,尽量使自己舒服一些。今天赤脚奔波那么多路,脚底被石头硌得生疼,幸好没有划破。他望着街道,心里盘算,邓坚陈宝到了哪里,几时能过来?这次把人丢大了,他们还不知怎么笑话自己。 “小华,小华。” 华安安从睡梦中惊醒,浑身打了一通冷战。是祝子山在问他。 “他们来了没有?”祝子山说话哆哆嗦嗦,上下牙不停地碰撞。 “没有。”华安安看看时间,“他们应该还在路上。去一趟猕猴峡往返就得44公里,再从中继基地赶过来,又得七八公里。不会这么快,他们又不是铁人。” 祝子山干咳了两声。华安安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衣服早就穿好,双臂抱胸,不停地哆嗦。 华安安觉着不对劲,就走过去,在祝子山额头上摸了一把,火烫火烫。 “糟了,你发烧。” “嗯,我冷得要命。” “这怎么办?”华安安束手无策,干着急没办法。 “没,没事,小华,我能挺住。” 华安安一摸他的衣服,已经给体温烘干了。 “不用管我,你注意邓坚他们就行了。” 华安安不是没心没肺的人,但是半夜里,在这陌生地方身无分文,还得操心路上的动静,他除了着急,再没有办法。只得不时地摸摸祝子山的脑门,判断一下他的状况。 他坐立不安,情绪跌入谷底。 雨住了,风不停的吹。华安安六神无主,光着脚在界溪街的三岔路口转了两圈,他都不知道自己想找些什么? 这一夜,两人都折腾得苦不堪言。 随着天光放亮,祝子山仍然不见好转。华安安心里浮出一个念头,祝子山完了。48小时内,他即便退了烧,也不宜乘上副发射器。那样会要了他的命。 他掉头看祝子山,已经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脸色煞白,全身抖个不停。衣衫破烂,蓬头垢面,活脱脱一个待毙的乞丐。 华安安心里发酸,此时此刻,他深刻理解了作为实验员的意义。有责任感、有信心,为了事业不惜牺牲一切,这才是国家真正的实验员。从祝子山的境况,他仿佛看到了上百位实验员的遭遇,他们不惜抛尸荒野化为白骨,却以坚忍不拔的毅力完成了国家交付的任务。三十六批工作队,几乎伤亡殆尽,却全部完成任务。 这次的任务,不能砸在我们手上。华安安坚定了信念。 他越来越清楚地看到祝子山的结局,他是无法返回了。怎么办?他还得留下来坚持一年,前途渺茫。迄今为止,基地的救援通道开启了三年,却没有一位实验员返回。把他留在这里,等于宣告了他的失踪。 尽管因为祝子山贪一时的口腹之快,造成了现在这种局面。华安安仍然在生他的气。但是,华安安更多的是对他的处境充满同情和惋惜。 华安安悄悄擦去眼角的泪水,来到街道尽头。极目远眺,张桥畔方向原野苍茫,空无一人。他想起邓坚和陈宝,抱着沉重的器材,艰难跋涉在泥泞的山路上,真是为难他们了。 他回到祝子山身旁,轻声说:“我去街上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 “别走远了。”只一天工夫,祝子山就被折磨得双眼充血,眼窝深陷。 三岔路口的店铺,不断响起吱吱呀呀的开门声。街道上有了行人。 华安安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低着头走在街上,双眼做贼似的不断瞟着那些店铺。他发现,最早开门的就是茶馆、饭馆和旅店。 他看到朝着嘉丰镇方向的街道最繁华,便下意识地走了过去。他不知道自己想干啥,但肯定不是为逛街。他希望为祝子山找到看病的机会。 第二十九章 一局残棋 担柴的、送菜的、跳水的,各式各样的人不断和华安安擦肩而过。人们睡意刚消,忙碌着自己的生计,没人理会这个身材高大的乞丐。 一座灰色的高大建筑物吸引了华安安的注意力。那是一座二层建筑,朱红色的雕花大门,门面宽阔,屋檐下挂了一遛大红灯笼。黑漆漆的匾额上有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童秀阁”。 看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华安安又瞟了一眼。他意外地被门外的另一件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幅织锦棋盘,窗帘一样挂在墙壁上。棋盘上的黑白子犬牙交错,几乎占去大半个棋盘。棋盘的旁边,贴着一张红底黑字的告示。 华安安灵光一闪,疾步来到童秀阁的台阶底下,抬头看那张告示。 告示被雨水打湿,字迹模糊。华安安仔细辨认了半天,认出这是悬赏解题。一定是哪位富人吃饱撑的,把他认为难解的围棋残局摆在街上,声言五天之内有人解开此题,当场奖银十两。 华安安心情激动,“当场奖银十两”,祝子山不是有救了?解死活题正是他的老本行。多亏了定鼎俱乐部的老八段,使华安安对解死活题有着超乎常人的自信。 他高兴的手舞足蹈,又转过脸去看那局残棋。打眼一看,有点眼熟。仔细一揣摩,原来是《玄玄棋经》上的一道大型死活题,只不过,人为地增加了一些迷惑性的元素,使这道题显得眼花缭乱,生人无法窥探其门径。 华安安的手指指画画,嘴里念念有词,只喝杯水的工夫,就理清了解题的思路。反复验算后,他确信自己解开了这道残局。可是,该向谁要赏钱呢? 童秀阁的大门一开,一个伙计端了一盆水走出来,正准备往街上泼洒。 华安安顾不得自己的忌讳了,一步蹦上台阶,拽着伙计的胳臂说:“那个残局我会解,出奖银的人是谁?” 伙计挣脱华安安,白了他一眼,不屑地说:“睡魔怔了?做你的梦去。” 华安安追着他,急切地说:“我真的会解题,是谁给钱?” 楼内的一位管事看两人在大门口拉拉扯扯,就厉声呵斥。伙计委屈的说:“这要饭的饿昏了头,说他会解门外的残局。” 管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华安安,初看他满脸污垢、衣不遮体,但听他满口官话,器宇轩昂,不像当地的乞丐。就问:“你是什么人?怎么沦落到这步田地。” 华安安说:“我是广西人。老本行就是下棋的。” 管事又问:“你真会解外面的题?这几天可有不少蒙事的被我乱棍打出去了。” 华安安辣气壮地说:“我从六岁开始学棋,现在也有十六七年了。” 管事对伙计说:“你去楼上告诉田爷,说这里有个人会解题。”又转过来对华安安说:“你不要走,就在门外等候。” 华安安在门外踱来踱去,等了半天,才见管事朝他招手,便走进楼内。 一楼大厅里方砖铺地,非常整洁。四面墙壁上挂着名人字画,柜台后面供着福禄寿三星,当中摆着七八张大桌子。 一位面貌清瘦的中年人,头戴一顶镶玉的瓜皮帽,肩上斜搭着辫子,正懒洋洋的坐在桌边喝茶。桌子上放着棋具,残局已经摆好。 华安安想起了礼仪训练,就动作僵硬的向那人作揖。 那人傲慢的“嗯”了一声,说:“你过来,指指看,第一步摆在哪里?” 华安安的手指在棋堆里点了一下。 “第二步呢?” “第三步呢?” “你干脆用棋子摆吧。” “请问先生高姓,台甫怎么称呼?” 华安安听不懂“台甫”是什么意思,一时愣住了。 这位田爷,见华安安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就说:“请问先生贵姓大名?” “我叫华安安。噢,不。我免贵姓华,叫安安。”华安安一时慌了。他没想过会和人打交道,这都是形势逼的。他现在一心想拿到钱,好给祝子山看病。 田爷看华安安怪模怪样,也不计较,客气的说:“请华先生赐教一局。” 楼上下来一个小伙子,身穿长衫,罩着一件丝绸马褂,腰里挂着一串玉佩,一面下楼,一面打哈欠。 “残局我解开了,是不是该给我赏银啦?”华安安不客气的向田爷伸出手。他很焦急,离开祝子山半天,不知路口的情况怎么样?邓坚来了没有? 田爷打着哈哈,说:“不忙,不忙,先生和舍下小侄先切磋一局,赏银自然会给。” 华安安心里惦记着正事,见这位田爷说话吞吞吐吐,索性转身就往外走。田爷一愣,这乞丐脾气还挺大?连忙追了出去。 华安安来到街口,见祝子山靠着一座牌坊的基座,正在呼哧呼哧喘气。原来山货铺子开门,见他肮脏,把他请了出来。 “他们还没来吗?”华安安又摸摸祝子山的额头,依然滚烫。 田爷跟在后面一看,又是个乞丐,像是生了病。他对华安安说:“华先生,你这位朋友病得不轻,得赶紧找郎中抓药呀。” 华安安对他置之不理。但是面对祝子山的病情又毫无办法。 田爷抓着华安安的胳臂说:“赏银我们自然会给,但是你也得赐教一局,让我们看看你是否真有破题的手段。十两银子,不是小数,讨饭十年也讨不来的。” 他真把这两人当成了乞丐。 华安安看着奄奄一息的祝子山,一跺脚,跟着田爷回到童秀阁。 田爷的“舍下小侄”吊着二郎腿,一边喝茶一边哼着小曲。 店伙计嫌华安安脏,不给他搬椅子。华安安只好站着和小侄下棋。 古棋开局只有一个套路,对角星。叫做“座子”。 古棋虽然不像现代棋有贴目的规定,但是却有“还棋头”的规则。还棋头,就是每块孤立的棋,在计算胜负时,都要无条件扣掉两目,作为它活棋的代价。因此,一方孤立的棋越多,扣掉的目数越多。古棋讲究力战的原因之一,就是为了尽可能多的分断对方的棋块,能在规则上取巧。 华安安打过古棋谱,略懂古棋的规则和战法。 他在古棋谱中投入心血最多的,是对《当湖十局》的钻研和揣摩。 《当湖十局》,是中国古棋发展到最高巅峰的伟大杰作,震铄古今,在围棋发展史上具有无可比拟的崇高地位。因此,以华安安的棋力,研究深奥无比的《当湖十局》,如猿拜月,只能望洋兴叹。 古代棋手,算路深不可测;围棋理论和胜负规则又与现代围棋大相径庭。因为这些差别的存在,现代棋手在对古棋谱的理解上,往往与对局当事人的解释齿合不上。因此,现代棋手对古棋谱只做欣赏观摩,或是做练习攻杀用。 经过猜先,华安安执白先走。古棋规则,白先黑后,与现代棋相反。 华安安对田爷的不守信用极不耐烦,身上又有急事,因此落子如飞。舍下小侄不甘示弱,华安安快,他比华安安还快。 华安安虽然一年多没有摸过棋,但是乍一上手,觉得思路清晰,感觉大胆敏锐。凭借深植于骨髓的现代围棋的理论优势,三下五除二,弃掉一块棋,把对方的棋封死在边边角角,自己在中腹构筑了牢不可破的防线。小侄借力侵入,却因为下得太快,随手棋频出,被华安安连根剪断,任它在白阵中狼奔豕突,最终也难逃被歼的命运。 田爷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了,伸手搅乱棋盘,诚惶诚恐地向华安安做了个长揖。华安安连忙回礼。 田爷对小侄说:“快去县里请大娘子过来,我们找到高人了。”他又殷勤请华安安坐下,忙不迭叫店伙计上茶。 华安安说:“这下该给我赏银了吧。” 田爷赔笑说:“有,有,分文不少。请先生稍安勿躁,略等片刻,我家大娘子一过来就会给你。” 华安安坐立不安,又跑回路口,见祝子山半躺在路上,嘴里不停地呻吟着。“我们的实验员孤立无援,就是这样一个个死掉的。”他心里泛酸,忙扶起祝子山。 田爷一看这情形,回到店里找了俩伙计,连扶带抱把祝子山弄到店里。华安安焦急地说:“田爷,你能不能先找个大夫给我朋友看病?” 田爷把管事叫来,让他把界溪市最好的郎中找来出诊。 田爷又看看这两个乞丐的衣着,一拍脑门,说:“差点误事,穿成这样怎么能见大娘子?”他又叫过一个老伙计,吩咐他去成衣铺子找两身干净衣裳。 不一会,郎中挎着药箱进来。他给祝子山把过脉后,对田爷说:“内急上火,外感风寒,没有大碍。我给开上三天的药,将息几日就好了。”郎中开完药方,田爷付了诊费,又叫伙计去药铺抓药。这时,老伙计抱了两身衣服回来。伙计们伺候祝子山洗过脸,把他的破衣服扒下来,直接扔进柴禾堆。华安安帮着把祝子山全身洗干净,给他换了一身的新衣服,好一通忙活。 华安安自己换了一身新衣服,对脚下千层底的布鞋非常满意。他不住口地感谢田爷的帮助,心想,基地门外有这么热心肠的老邻居,以前怎么没见过? 给祝子山喂药时,祝子山突然从半昏迷中醒过来。“华老师,小华。”他呼叫着,双手凌空乱抓。 “我在呢。”华安安扶起他。 “邓坚他们呢,过来没有?” 华安安心想,光顾着忙你了,我哪里顾得过来?就说,还没看见。 祝子山问:“这是什么地方?”他突然看见桌子上的棋盘和棋子,脸色骤变,痛心地说道:“什么时候啦?你还有闲心弄这个!” 华安安看他神智不清,也就不分辩。“祝领队,先把药喝了,咱们这就去街口。” 祝子山喝了一口。“真苦啊,这是什么?中药,药是哪来的?” 华安安指指田爷。“是这位先生帮忙。” 祝子山霍地站起身,一把抢过包裹,踉踉跄跄就朝外走,悲愤交加地提醒华安安。“任务!” 华安安端着药碗急忙跟出来。田爷也跟了出来,生怕华安安跑掉。 他俩说了半天话,田爷一句没听懂,但知道他们要在路口等人。见祝子山不走,华安安也不回童秀阁,便叫店伙计给祝子山送去一张太师椅。 界溪街的尽头,一阵车马喧哗。田爷站在街道眺望,远处来了一群人,又有车,又有轿子。他赶忙跑到华安安身边,焦急地说:“我们庄主大娘子来了,咱们快去见她,快走。” 华安安对祝子山打个招呼就想走,祝子山冷冷地瞅了他一眼,说:“又去玩棋?” 华安安被他的言语彻底刺伤了心,他大声对祝子山吼道:“不下棋,哪有钱?没有钱,拿什么给你看病?” 第三十章 棋坛春秋 童秀阁的台阶下面,两位衣着华丽的中年人在伙计的搀扶下,稳稳地从马车上跳下来。他俩一转身,来到一顶精致的竹轿跟前,垂手恭候。丫鬟掀起轿帘,一位气质华贵的中年美妇从轿中盈盈走出。 田爷无比恭敬地作揖,华安安学他的样子也行了礼。 华安安心想,这次算见了世面,回到基地可以在陈宝邓坚跟前吹嘘一通了。 美妇只瞟了一眼华安安,便在众人簇拥下进了童秀阁。华安安默默地跟在后面。想不到,解一局残棋,会弄得这样兴师动众。他感到,事情恐怕不是奖赏十两银子那么简单。 大娘子坐定后,神态安祥地问:“哪位是华先生?” 华安安被大娘子华贵高雅的气度所慑服,老老实实地作了个揖。大娘子也客客气气地微微给他还了一礼。华安安觉得受不起,又作了一揖。旁边一位男士连忙扶住他,说:“先生不必多礼,请坐下饮茶。” 大娘子笑盈盈地望着华安安,问:“华先生仙乡何处?台甫怎么称呼?” 华安安心想,怎么又问“台甫”,是啥意思?大概是问我名字吧。“我是广西南丹人,名叫华安安。” 大娘子看他答得笨拙,莞尔一笑,说:“听说华先生年少有为,棋艺高强。我们磁溪田家在浙南、闽北棋坛也小有名气,阖家都痴迷此道。”她不无嘲讽的环顾四周,几位男士都满脸羞愧。“听说华先生在须臾之间,就破解了残局,定是个中高人,特地来向先生求教。” 华安安摆摆手,嘴里说着“不敢当,不敢当。”心里却有些洋洋自得,你们哪里知道,我十岁就把《玄玄棋经》搓烂了。 众人摆开架势,棋盘棋子摆放整齐。一位短须的男士朝华安安拱拱手,说:“先生手下留情。” 华安安这才明白,又要和他们下棋。他不由得烦躁起来,为了十两银子,费这么多周折。看来只有和这个小胡子下完棋,他们才会给钱。但是,他又不放心祝子山那边的情况,一时显得为难。 大娘子看他不动弹,一个劲往街上瞅,有些奇怪。田爷知道他的心事,就说:“华先生,你安心弈棋,我叫伙计去照顾你朋友。” 华安安这才落座,心神不宁。小胡子的棋风比舍下小侄稳重得多,总是凝眉苦思半天,才下一子。华安安心里急躁,总是随手应付。布局甫一结束,华安安已经落了下风。小胡子的棋,进退有度,章法严谨;华安安虽然取得一些外势,但是华而不实,四处漏风。 他静下心,判断一下形势。如果不采取一些激烈手段,这样平稳的进行下去,必输无疑。可是,突破口在哪里呢? 店伙计搬着太师椅从街上回来,对田爷说:“这位先生的朋友在街上遇到两个乞丐,他叫把椅子送回来,并让转告这位先生,他们先去办事,让这位先生就在街上等他们,不要走远。” 华安安心里一喜,站起身就往门外跑。邓坚陈宝真是好样的!拖着疲惫的身躯,硬是在山里跋涉五十多公里。虽然平时吊儿郎当,但是在关键时刻,他们却体现了和前辈实验员一样的顽强精神,一切都以完成任务为唯一目标。华安安彻底感动了。 他奔出童秀阁。三岔路口车水马龙,人流熙熙攘攘,根本看不到那三个人。他略一思索,一路狂奔,拐上去野鸡山的岔路。 棋局旁边围观的人们目瞪口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田爷机灵,一手提着袍角,一路小跑,跟着华安安跑了出来。拐过三岔口,就看见华先生和两个乞丐抱成一团,又哭又笑。 祝子山喜极而泣,紧紧握着华安安的手,声音沙哑的说:“小华,我刚才错怪你了,我向你道歉。你是为了我,才去……” 华安安想到祝子山即将面临绝境,他自己还没有醒悟,就叹口气,说:“祝领队,我刚才态度不好,你也别往心里去。” 他问满脸疲态的陈宝:“你们一路都没歇歇腿?” 邓坚拄着一根棍子,弯腰驼背,蹲在地上,抢着说:“我的个娘啊,谁敢停一下?刚想喘口气,又接到你们的信号。还好,你俩没事,俺们也放心了。” 陈宝苦笑着说:“一接到信号,不知道你俩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俩都急啦。” 华安安笑着说:“够哥们,感谢你两个,我和祝领队真怕任务砸在我们手上。这下好了。回去我请客。” 他一转身,见田爷正在身后,便对田爷说:“田爷,请你对大娘子说,我还有急事要做,我先告辞了。” 田爷一听就急了,连忙抓住华安安的袖子,哭丧着脸说:“华先生,你不能走。我在界溪市等了许多天,就见你一位高手。你一走,我们田家就永不见天日了。” 祝子山已经被当地人吓破了胆,他再也经不起意外的纠缠。就问华安安怎么回事? 田爷看出他是这几个乞丐的头,就对他说:“只要华先生陪舍下三弟下完棋,十两银子定当奉送。” 祝子山问:“下完棋需要多长时间?” 田爷摇着头说:“不长不长,两盏茶的工夫。” 祝子山对华安安使个眼色,说:“这样的话,小华,你就陪他下棋去吧。剩下的事情有我们三个人,万无一失。” 华安安明白他的心情,田爷纠缠着不走,反而会影响执行任务。于是,他怏怏不快地说:“好吧,我去下棋,你们先做事。我就在那个童秀阁等着,不见不散。” 怀着被人绑架的屈辱心情,华安安闷闷不乐地回到童秀阁。任务可以安然完成了,压在心头的巨石顿时消失,带着一种报复的心态,他狠狠地打入敌阵,准备杀对面的“舍下三弟”一个屁滚尿流。 华安安心里一放松,空空如也的肠胃开始轰鸣。他不敢吃桌上色泽诱人的点心,就端起茶杯抿了抿。但是靠欺骗解决不了问题。于是,叫伙计给他沏了一杯糖水。 对面的小胡子频频长考。时间在无情的流逝。华安安心里计算着祝子山他们的行程,一着不慎,被小胡子遮断一块棋的退路,眼看这块棋陷入绝境。 他给自己放宽心,反正他们说只要下完这盘棋就行,输就输吧。于是,加快了行棋节奏,很快送死这块棋。一转手强行切断对方的一条大龙,结果,又陷入绝境。 大娘子起初看得两眼放光,不住地啧啧称奇。后来见华安安一错再错,便不由得一个劲摇头。 许多喝茶的客人也来围观,一看华安安的棋势,便议论纷纷。“这样乱搞?少输几子算了,少赔几个钱。” 邻桌一位商人把肩上的褡裢重重地堆在桌上,对同伴说:“我前些天路过嘉兴当湖,当今两大高手正在观澜湖邸较量棋艺。道州童梁城把范大公子杀的血流成河,片瓦无存。当真精彩之极。” 另一桌的客人说:“听说范大公子弈国圣手,天下无敌,怎会被童梁城杀的那么惨?是仁兄杜撰的吧。” 商人站起身,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前些年,范大公子在京城杀败程兰如,赢得满城喝彩,人称弈坛棋圣。独步天下,又有几人能攖其风芒?可是,老兄啊,一代更比一代强。当今棋坛,高手辈出。童梁城早就是棋坛霸主,只是一直被程兰如压着一头,不能逞其快。海宁施襄夏,也崭露头角,气势直追梁魏今,迟早也要角逐天下第一。扬州老叟、桐城方行健无一不是棋坛翘楚,都有问鼎棋圣的功力。因此,谁杀败谁都是再正常不过的。” 听见那人提起“施襄夏”,华安安心里一动,多么熟悉的名字!陡然间,却又想不起是谁。 客人问:“听江湖传言,范大公子与人对弈,没有一千两的酬金,是不肯出手的。可有此事?” 商人见多识广,呵呵一笑,说:“正是,除了酬金,还要计算赢的子,一局下来,怎么也有两三千两的收入。比起我们这些人风里来雨里去赚几个辛苦钱,简直天上人间,不可同日而语。不过,这位范大公子范西屏,为人洒脱豪放,挥金如土,乐善好施,有古侠风范,真是极上人品,不同凡俗,不愧为当今棋圣。” 华安安听到“范西屏”的名字,又是一愣。好耳熟啊! 棋势惨不忍睹,他不想下了,把棋盘一推,大咧咧地说:“我输了。”他对小胡子的磨叽劲已经忍无可忍。 大娘子客气的说:“华先生请下完。” 华安安不了解,当今棋坛盛行赌风。无论棋局怎样不堪入目,总归要收完官子,准确判定胜负几个子。因为每个子都要算钱,没有中盘认输的讲究。 华安安叹口气,他不再给小胡子出难题,而是简简单单收起官子。 棋局结束,旁边的男士点算结果,华安安竟然输了42个子。 大娘子为华安安惋惜,说:“华先生的棋路别具一格,令人耳目一新,细细琢磨,似乎也自成一家,只可惜你心不在焉。” 她对丫鬟一努嘴,丫鬟捧出一个金丝绣囊。大娘子从绣囊里摸出一锭银元宝,双手捧给华安安,说:“这是先生破解残局的奖银,请勿客气。” 华安安脸一红,慌乱之中,又是鞠躬,又是作揖,接过了元宝,心里喜滋滋的。 大娘子沉吟了一下,望着憨态可掬的华安安,说:“我还有一事相求,先生能否借步往楼上一谈。” 华安安心里一沉,心想缠上了,就知道没这么简单。但是大娘子的殷殷盛情,他无法拒绝,何况,手里还握着人家刚给的银元宝。只好干笑两声,和众人进了二楼一间雅致的房间。 大娘子请华安安坐下,用一种诚恳的充满哀怨的神情望着华安安,说:“先生有所不知,我们田家也算是这磁溪县的大户。我家公爹嗜好围棋,尤好赌棋,结果把这祖上遗留的偌大家业竟然输得精光。” 旁边的几个男士都唉声叹气。 “为了夺回这份家业,我只好用我娘家的山场田亩池塘做赌注,约对方再赌一场。” 华安安被房间内的沉重气氛压得喘不过气。他大约明白了,田家想要他去应战,为他们夺回失去的家业。这么重的担子?华安安想都不敢往下想,他只能不停地往下咽唾沫。 大娘子接着说:“我们约定每方出五人,五局三胜。可惜,我们约好的一位棋手突然生病,无法如期赶来。万不得已,只好在通衢路口挂出残局,盼着能临时找到高手来助阵。残局已经挂出多日,应者寥寥。天幸今天遇上华先生,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华安安慌忙摆摆手,说:“我是路过的,我的棋也不高。” 大娘子说:“华先生不要过谦。你既是路过的,当然需要盘缠。只要华先生为我家助阵,无论输赢,都有三十两的谢仪。” 华安安说:“可是我棋艺低微,怕输了棋,反而给你们帮倒忙。”他指着小胡子说:“这位先生刚才就赢了我。” 大娘子微微一笑,说:“这是我家小叔子,名谦,表字有益。” 田谦对华安安拱拱手。 大娘子为华安安宽心,说:“华先生不用过滤,我家找到的帮手,有京城的费康费保定,棋艺号称三品,实足有二品的实力。还有温州刘公义,山阴俞长侯。可惜,俞老先生患疾不能来。还有我的小叔有益,有益的师傅福州陈好逑,他们都是个顶个的好手。现在请华先生顶了俞长侯的空缺,即使弈棋时,有什么闪失,也有他们给顶着。” 古代棋手的棋品,相当于现在的段位。棋品以一品最高,九品最低。每一品之间相差一个子的棋力。 华安安为难的摇着头,说:“可是,我的时间很紧张,赶不上你们的棋局。” 大娘子不愠不恼地说:“华先生,我们的棋局就在明天。无论如何,请华先生驻足一日。如果华先生非要走,我也不便强留,只是,这最后的一天时间,我从哪里再找一位高手?”说完,美丽的脸上泛起一层愁云。 华安安十分为难,他从不愿意让别人失望,尤其是一位女性。就说:“那我,得和我的同伴商量一下。” 大娘子一看华安安态度松动,立即转忧为喜,问道:“华先生的同伴在哪里?快请上来饮茶。” 华安安说:“不用了,我去街上等他们。” 第三十一章 布阵 华安安来到街上,时间已是中午。界溪街上人流如潮。南来北往的茶商、山货商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不绝于耳。挑夫、苦力蹲在角落,拉车的牲口打着响鼻,哪里人多往哪里挤。好一派繁忙景象。 武夷岩茶是当地特产,茶树多生长在高山岩缝之中。兼具绿茶之清香,红茶之甘醇,是乌龙茶中的极品。 茶商们每年采购茶叶,往西过老河口,贩运到江西。往北,走处州、金华,销往苏杭一带。时值秋茶成熟,沿途茶商络绎不绝。 华安安在三岔口没看见祝子山他们,就直接往野鸡山方向寻找。田爷手里捧着宜兴壶,也一路跟着。 走到街道尽头,人群渐渐稀落。路边有几个拄着扁担的挑夫,正和拾粪的说笑。一条泥泞曲折的小路通往野鸡山,青石官道则沿着界溪河岸一直伸向远山。 华安安向野鸡山上观望,影影绰绰的几个人影正在半坡上晃动。他加快脚步,慢慢看清那几个人正是祝子山他们。 松树下一块磨盘石上,祝子山愁眉不展,陈宝坐在一角低着头,邓坚则躺在他俩身后。华安安一看气氛不对,心里一惊,难道任务没有完成? 祝子山面色铁青,硬挤出个笑脸,给华安安做了个ok的手势,示意任务完成了。 华安安长吁一口气,坐了下来,问:“你们这是怎么了?” 祝子山强装笑脸,说:“小华,你帮我说服他俩。我只是有点发烧,不碍事,完全可以安全返回的。” 华安安明白了,他们三个人已经清楚了祝子山的处境,按照安全操作条例,实验员一旦生病,不允许乘坐副发射器返回。基地宁愿实验员晚一年回去,也不愿收到他们的遗体。 华安安态度坚决地说:“我不同意你走。依你的身体状况,一旦发射,肯定就没命了。” 邓坚说:“我俩也是这么劝他,他不肯听。” 祝子山拍着脑门,竭力想掩饰自己的绝望。他说:“我的经验比你们丰富,我肯定能安全返回。” 其实,三个人都明白,无论去留,祝子山都是死路一条。基地的救援通道开启三年,还没有落难的实验员返回过。中继基地墓穴里的骸骨,就是证明。 陈宝冷哼一声,说:“你想让你儿子收你的骨灰?可是我们不能眼睁睁看你送死。留下来至少还有机会。” 邓坚锤了陈宝一拳。“你说话那么难听。” 陈宝返回身还了一拳,叫道:“我说的都是实话。” 为了掩饰自己对祝子山处境的焦虑,两人宁愿打上一架。他俩想化解因为无能为力而产生的愤懑情绪。 眼看两人扭在一起,华安安连忙制止他俩,说:“你们别急,我有办法。” 三个人转过头盯着华安安,满脸不屑,心说,你能有什么办法? 华安安摊开手掌,亮出手里的银元宝,兴奋地说:“我刚在街上听到,这里的大米是一斤12文钱。这十两银子可以换一万零五百文钱,可以买八百斤大米,足够祝领队吃上一年。” 一听这话,三个人惊呆了。 陈宝和邓坚都坐直身子,用钦佩的目光仰望光芒四射的华安安,仿佛华安安是从云端下凡的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祝子山浑身一震,灰暗的瞳孔泛出生命的色彩,如同先民看见了神农氏。 “真的能生活一年?” 华安安被大家看得不好意思,说:“我想,只要你省着点花,肯定能吃到明年这个时间。” 邓坚从陈宝背后翻过来,一把抢过银元宝,猛烈的亲了几口,说:“好啊,华安安,我太佩服你了。这下祝领队有救了。” 陈宝又把银元宝抢过去,塞进祝子山手里,高兴地大呼小叫。 田爷从树后闪出来,朝大家拱拱手说:“这一锭银子何足道哉?只要华先生明天帮我们田家夺回家产,众位仁兄在我们田家好吃好喝住上十年八年也是该当的。” 看到三个同伴非常惊讶,华安安挤眉弄眼的说:“这是咱们的邻居,田爷。” 邻居,没错。一个住在磁湖山基地,一个住在磁溪县城,只是相隔了三百年。 他把刚才在童秀阁的事情和田家赌家业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邓坚兴奋地搂着华安安的肩膀,说:“账房先生,还是你有本事。” 祝子山坚决地摇着头,说:“我留下,是逼不得已。但是你们必须回去。下棋比赛的时间怎么控制?耽误你返回的时间怎么办?” 华安安说:“我也是担心这点,才要和你商量。如果我给他们下棋,又可以拿到三十两银子,你的生活就有保障了。就怕他们比赛中途打卦,拖延到后天。” 倒计时显示的的返回时间是后天凌晨一点。 祝子山直截了当对田爷说:“我们这位华先生时间有限,不能给你们下棋。” 田爷难掩一脸的失望,恳求说:“不知华先生急着去何处?时间上能否宽容一下,如果耽误了华先生的行程,兄弟备快马送他,一定把时间追回来。” 邓坚和陈宝捂着嘴在一旁偷笑。 祝子山摇摇头,一脸不容商量的坚定。 田爷哀叹一声,绝望地说:“我田家从此败亡矣,我还有何面目苟活人世?诸位好心,替我传个话,让他们来替我收尸吧。”说着,解下裤腰带,往一棵松枝一搭,他准备上吊。 祝子山抽了一下自己的脸,吃碗馄饨惹出这么多事! 华安安急忙拽住田爷,说:“钱财身外之物,田爷何必想不开。” 田爷说:“我田家老老少少七八十口,从此无家无业,何以为生?我怎么忍心看他们流落街头、餐风露宿,以乞讨为生?还是一了百了的干净。” 华安安一跺脚,说:“明天下棋需要多长时间?我反正天黑前是一定要走的。” 田爷转忧为喜,连忙说:“下棋吃罢早饭就开始,快的话,晌午就有结果,最慢也只是半下午。” 华安安说:“可是,五盘棋要下好几天。你必须把我排在第一场。” 田爷说:“华先生有所不知,我们赌棋,是五盘棋同时展开,当场定胜负。华先生时间紧迫,我们可以安排你和对方下棋快的对阵,您下完棋就可以忙您自个的事,绝不会迁延到天黑。” 华安安动心了,他看着祝子山。 祝子山为难地说:“就怕出现意外,因为我而拖累你。这次,我们非常不顺利。”他频频使眼色,让华安安拒绝田爷。田爷上吊,那是在演戏。 华安安紧张地思索了一下,说:“我愿意赌一下。如果再能拿到三十两银子,我们三个人回去也放心了。” 祝子山感慨万分,拍着华安安的肩膀,说:“我知道,你是为我谋生路,但是,我真怕耽误你的回程。” 华安安对田爷说:“我们商量了,我明天就帮你们出阵。回头,等我走了,还要你多照顾我们祝大哥。” 田爷眉开眼笑,说:“那是当然,兄弟绝不会亏待祝大哥。”他看祝子山身体沉重,忙讨好地上前搀扶祝子山。 一行人来到街上,华安安为陈宝邓坚买了衣服鞋袜。祝子山一个劲提醒那两位,千万不敢吃东西。 田爷在童秀阁为他们开了一间房,邓坚陈宝洗过后,倒头就睡。 祝子山心神不定地对华安安说:“我对这事一点把握也没有,总怕出现意外。等他们睡醒,明天清晨就让他俩先走,不能把几个人都耽误在这里,至少也要回去两个。国家正缺人用呢。” 华安安点头同意。 祝子山又说:“小华,你为了我,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我不会忘记的。”一转脸,见华安安斜躺在陈宝脚下已经睡着了。 不一会,这间房里鼾声四起。 昏昏沉沉中,华安安被人从一个无比黑暗、深不见底的梦中摇醒。他发呆地望着两个陌生的人影,从模糊到清晰,最后认出是田爷和田有益。 “华先生借步出来说话。”田爷轻声说。 华安安看看床上的伙伴,陈宝和邓坚还保持着入睡时的姿势,嘴角流出的哈喇子打湿了一大片枕巾。祝子山紧锁着眉头,不停地在翻身。 三个人来到楼梯口。华安安打了几个哈欠,感觉精神好多了。 田有益说:“闽侯徐怀璋,华先生可听过?” 华安安摇摇头。 田有益说:“这位徐爷在京城棋界摸爬滚打了数十年,棋居二品。他是这次我们赌赛的大证人。他想和你对弈一局,既是考校你的资格,也有提携后辈的一番好意。” 华安安下决心参加明天的棋赛,现在是来者不拒,就爽快答应了。 三个人出了童秀阁,天色将晚,有些店铺门外已经亮起灯笼。 一辆马车停在台阶下,三个人钻进马车。华安安问:“去哪里下棋?” 田爷指着县城方向说:“云海楼。” 华安安记得从界溪街到嘉丰镇有四公里远。演习时,沿途都是酒店发廊和修理厂,各种各样的大货车塞满街道。三百年前的这个傍晚,路两旁是连绵不断的竹林和池塘,蛙鸣四起,路边也有几间茶棚。 田有益说:“华先生,徐怀璋年老力衰,棋艺大不如从前,望先生手下容情,让他一局,让他也高兴高兴。” 华安安想了想,在这个年代没必要计较胜负,就答应了。 远远的,就望见磁溪县的城门楼,黑乎乎的一大团,在刚入夜的混沌时刻只显出棱角分明的轮廓。 华安安感到遗憾,没能带上相机。这么多珍贵的历史影像资料,交给胡教官,他该有多高兴? 马车进了城,青石街道,巷道幽深狭长,几点烛光在暗处晃动。石砌的民居古香古色,大人小孩的声音从幽暗的窗户里传出来。这是月上柳梢,古城沉睡前的最后一点律动。 三个人来到云海楼,田家的大人们都出来迎接。大娘子是田家的长房儿媳,统管全家一切。现在又要用娘家的产业做赌注赢回田家产业,自然受到田家的敬重。那位败家子田老头,没有露面,据说是去了庙里面壁思过。 大娘子把华安安引荐给众人,又向华安安介绍几位重要人物。 “这位是费康、费保定先生,京城棋界的高人。” 华安安看费保定大约三十岁上下,身材很高,略微有些驼背。面容黄瘦,留着短短的山羊胡子。他的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涩、几分机警、几分傲慢,又有些饱经沧桑的浑浊。打眼一看,就知道这是个难以琢磨的人。 华安安微笑着向众人一一拱手。短短一天,他作揖的动作越来越圆滑熟练了。 另外两位棋手,一位是温州刘公义,一位是福州陈好逑。华安安明天将和他们一起并肩作战,夺回田家的产业。 众人簇拥着上到二楼,徐怀璋老先生端坐在八仙桌后面饮茶,桌上摆着棋具。 大娘子引荐后,华安安恭恭敬敬向老头作揖。老头口齿不清的咕哝几句,见华安安没有反应,便疑惑地望着大娘子。 大娘子说:“华先生,你委屈一下。徐爷年高德昭,今番指导你一局,问你受几子?” 华安安差点笑出来。我堂堂正正的职业四段,世界冠军也不敢说让我两子。他怀着诙谐的心情又向徐爷作揖,感谢他的指导。 于是,徐爷让摆上三子。华安安这才发现,自己只能站着下棋,因为他是受教育的受惠方,必须对徐爷表示足够的尊敬。 开局后,华安安大跌眼镜。这位年高德昭的老前辈怎么还偷子? 这局棋是华安安在连续不断的忍俊不禁的心情中下完的,双方都觉着很开心。 大娘子含笑对华安安说:“徐爷夸你孺子可教,前途无量。” 随后,田家在云海楼大摆筵席,款待前来助阵的棋手和亲朋好友。 大娘子劝过酒之后,和田爷、田有益及有益的师傅陈好逑,来到一间雅室,商量明天排兵布阵的问题。 “这位华安安棋力很弱。”大娘子有些忧心忡忡。 田有益说:“是的,依今天我和他交手的感觉,估计他就是三四品的棋力。” 田爷说:“没办法,乞丐窝里找出来的。我费好大劲,他才答应明天助阵的。” 大娘子叹口气,说:“没时间了,只好凑合让他上场。三侄下棋毛糙,他至少比三侄强一些,能顶一个名额。” 田有益咬着牙说:“这样,我们等于已经输了一盘。剩下四盘棋,必须赢下三盘。” 大娘子对陈好逑说:“我听徐怀璋说,对方请来了吴家阶吴老虎,桐城公子方行健,孙子明,刘架轩和林海悦。陈师傅看怎样对阵才有胜算?” 陈好逑大吃一惊,摇着头说:“对方竟然请到吴老虎和桐城公子,这两个都是厉害角色。”他叼着烟锅子,沉思一会,说:“吴老虎是童梁城的得意高徒,棋风刚猛至极;桐城公子享誉江浙,棋风刁钻古怪。我看过他俩的棋谱,这两个人,说实话,在座的棋手都赢不了他们。” 田有益听了唉声叹气,说:“真没想到,赵家会请来这样两个人,我们失算了。” 陈好逑说:“其他三个人,都是本乡棋手,我们取胜还是有把握的。”他看大娘子一脸愁容,就宽慰她说:“不过,京城来的费保定,久经江湖,见多识广,想必有些手段。” 大娘子稍稍放宽了心,想了想,说:“吴家阶是童梁城的得意高徒,必然是排在第一桌的,桐城公子名震江南,应当排在第二桌。只要我们从其他三桌赢得两局,再从这两人身上赢下一局,就大事可定。” 陈好逑说:“大娘子说的是。” 大娘子点点头,说:“看来,我们只好用下驷对上驷的办法,用最弱的对付最强的。这个华安安棋艺最弱,就排他坐第一桌,应付吴家阶。费先生最强,让他坐第二桌吃掉桐城公子。剩下三桌,就有劳陈师傅和公义两位大哥了。” 陈好逑见自己避开了吴家阶和桐城公子,心里悬着的的石头顿时落地,连忙说:“好说,好说,好逑岂敢不竭力效劳。” 第三十二章 仓颉庙之战 华安安坐在酒桌上,浑身不自在。除了昨天早晨那碗惹事的馄饨,他已经九十个小时没有进食,为了补充体能,只好不停地喝糖水。本来每人发了一颗高效醒神剂,结果,他和祝子山的掉进界溪喂了鱼,陈宝和邓坚的在山路上滑倒,也不知去向。 宴席上的珍馐美味,都是当地特产。鸡茸金丝笋,兰花蛇丝,菊花草鱼,野兔,山麂,泥鳅粉丝,盘碟堆积,香味四溢。 华安安看着这一切,觉着胃在痛苦的扭曲,几乎拧成干毛巾状。他不敢动一筷子。他暗想后天回去,哪怕犯纪律,也要来嘉丰镇补上这一顿。 田爷和田有益盛情劝相,他只好夹几筷子,沾一沾嘴唇,又赶紧放下。 众棋手见他来路不明,棋艺低微,都视他若无物。觥筹交错间,满桌人都在恭维费保定。 华安安闷坐一会,悄悄对田爷说,自己要回童秀阁照看生病的朋友。 田爷看看窗外,月明星稀,已是深夜。就说天黑后城门关闭,请他放心安坐。自己来时已经嘱咐店老板小心伺候祝先生,等明天城门一开,就派人把祝先生接来。并说云海楼布置了清净房间,请华安安今夜安心休息。 于是,华安安告别众棋手,来到一间客房,狠狠地睡了一觉。 天还没亮,华安安从梦中苏醒。醒来的那一刻,他抓住了梦的尾巴。他依稀记得,自己周游于许多巨人身边。巨人们形象生动,高不可攀,如山岳危峙;一说话满天雷动,流云惊散。奇怪的是,每个人的身上都有铭牌,标示自己的名字。华安安飞来飞去,看到其中有黄龙士、过百龄、施襄夏等等。还有一些铭牌看不清楚,自己一着急,就在梦中给这些人杜撰了名字,可笑的是,竟编出一个“憨豆先生”。 他静静躺在床上,望着满屋雕刻精美、活色生香的木制器具,一时搞不清自己身处何方,来此作甚?这种恍惚如梦的感觉,使他神思飘渺,久久不能自拔。 他突然醒悟,昨天在童秀阁听到的“施襄夏”“范西屏”,不正是下出了《当湖十局》的两位古代棋手吗? 自己当时迟钝,竟没有反应过来。难道,自己现在和范西屏同处一片蓝天下?他记得有人说,范西屏被一个什么叫童梁城的杀得很惨。能下出《当湖十局》这样博大深奥的对局,华安安对范西屏惊为天人。 “天人”也会被杀败,这是什么世道? 从踏足三百年段起,他彻底摆正了自己的心态。内心残存的“围棋才是自己正经事业”的念头,已经荡然无存。国家需要他,他是国家不可多得的特殊人才的想法,已经固化在他的内心。 围棋更像是自己曾经狂热追求的心思活泛的美少女,追求者众多,从没有青睐过自己。对于她来说,自己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小虫虫。 围棋作为业余爱好也挺好,他这样宽慰自己。比业余棋手强一点点,干脆做个业余6.5段吧。 门外渐渐有了响动,木制楼板被人压得“嘎嘎”作响。 “任务完成了。”他收回四处蔓延的胡思乱想。“这么简单的任务,竟然弄得惊险万状。万一陈宝他们也丢了探寻器,四个人只能干瞪眼了。后怕呀。” 他伸直双腿,心想,今天的棋赛,不知违不违反纪律?无论胜负如何,都会影响“历史进程”。没想到,自己第一次执行任务,不但没有操作设备,反而陷入这个时代的纠纷中,这个实验员当得真失败。回到基地工作报告怎么写?考核起来肯定是零分。 他苦笑一下,心想,为了祝子山的生存,一定要拿到三十两银子。想辣气壮地拿到银子,就必须战胜对手。对付这些业余棋手,哼哼! 华安安起床后,店伙计给他端来洗脸水。他发现一个海螺壳里放着粗盐,就蘸着盐把牙齿细细刷了一遍。店伙计又给他端来早饭,是馒头包子、稀饭和几样精致小菜。华安安习惯性地说了声“谢谢”,把伙计愣在那里半天没动弹。 华安安掰开包子,欣赏了一下酥软油香的馅儿,叹息一声,又放回盘里、 他在房里喝了一杯清水,大娘子在田有益、田爷的陪同下,进来和他寒暄几句。见他精神饱满,已经做好准备,就请他一起来到楼下大厅。陈好逑、刘公义陆续来到大厅,两人都是睡眼惺忪、哈欠连天、 “费先生起来没有?”大娘子问一个跑堂。 跑堂说:“费先生大清早就出去散步。您瞧,他来了。” 费保定手里摇着纸扇,气定神闲的从门外踱进来,一副棋艺大家风范。他朝大家拱拱手,说:“我看城外池塘边好一片绿竹林,就去转了会。” 陈好逑殷勤地说:“本地竹子最盛,毛竹、佛肚竹、翠竹、孟宗竹,品类繁多,数不胜数。待闲时,兄弟陪费爷好好游览一番。” 田爷对一个伙计说:“你去雇顶轿子,把童秀阁祝子山先生接来,直接去仓颉庙。账记到我名下。” 仓颉庙是今天举行赌赛的地方。 华安安看田爷这么周到,心里暖哄哄的。 楼外停了七八顶轿子,大家谦让着依次坐进去。华安安初次坐轿子,有点腼腆。自己四肢健全,却被两个瘦弱的中年人抬着,心里虚虚的,就好像在公交车上抢了老年人的座位。 演习时,华安安和祝子山来过仓颉庙。这座古迹被一群现代建筑包围,只剩下一座土里土气的门楼和一间小小的庙堂。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庙堂背后的几棵枝叶繁茂的古树,树身很粗,七八个人手拉手才能抱住它。 没想到,几天之后,自己竟会在三百前又来到这里。呵,时空错乱,华安安必须慢慢倒时差。 隔着两条街道,华安安就听到庙里的钟声。 仓颉庙的山门气势恢宏,法相庄严。门外街衢广阔,松柏成行。隔着围墙,能看见院内庙堂高耸,灰色屋顶错落有致,庙宇上空香烟缭绕,佛号声和敲击木鱼声不绝于耳。这和三百年后的那个袖珍仓颉庙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使华安安有点疑惑,这个究竟是不是嘉丰镇的仓颉庙? 他随着众人进入仓颉庙,左顾右盼,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想找出仓颉庙三百年前后的差异之处。 一行人穿过大殿,从角门来到后院。这里环境优雅,院角栽种了青竹、兰花等观赏植物。院子当中,赫然摆了五张八仙桌,五付精美棋具在桌上泛着淡淡清光。 院里已经有一些衣冠楚楚的人聚在一起聊天。田家的人连忙上去寒暄。田爷在华安安的耳边低声说:“穿青布衫的就是本县县太爷。” 华安安好奇地扭过脸,见那位县太爷气质儒雅,神态矜持。身穿天青色长衫,头戴一顶秋帽,一身的便装打扮。他的身旁聚了高高矮矮几位当地名流,正眉飞色舞说着什么。 小小的磁溪县城,今天聚集各路棋坛高手,他们当然不能错过这难得一见的龙争虎斗的好戏。 爱偷棋子的徐老前辈坐在太阳下,正有僧人伺候他吃茶。 几乎同时,对方的一大群人也拥进后院。大娘子随即和对方当家的,以及赌赛的中人一起去僧房商量交战规则。 两方的棋手各自站成一堆,互相打量对方。其中有认识的,就拱拱手寒暄几句。华安安感到,对方不坏好意的目光不时的扫在自己身上。于是,他挺直腰杆,扬头眺望房顶的浓荫。慢慢发现,那些枝叶和三百年后的古树一模一样。历经三百年沧桑,物是人非,只有他和这些树是唯一的见证者。 一盏茶的工夫,大娘子等人走出僧舍,向各自的棋手交代注意事项。无非是提防对方耍赖、偷子、搅局等等不文明的行为。随后,大娘子把五位棋手依次请到棋桌上,殷殷期待的目光令棋手们倍感鼓舞。 华安安被安排在中间一桌,他以为自己是第三台。 这时,角门外有人高声报号:“桐城公子到。”“吴待诏到。”对方的棋手纷纷起身,迎了出去。 竹丛后面,环佩叮当,首先出现了两位妙龄少女。她俩面容姣好,衣裳鲜艳,粉色长裙拖在地上,步态轻盈,目不斜视。一个手里捧着香炉,香烟袅袅,异香扑鼻;另一个捧着竹扇,扇柄上的流苏是珍珠和宝石串成,随人摇摆,璀璨夺目。 满场的人都看呆了。 随后,一位衣着光鲜到比太阳的光芒还耀眼的年青人踱着方步,出现在众人眼前。他就是桐城公子方行健。 华安安承认,从没有见过脸色这么苍白的男人。他长相一般,却风度翩翩,傲岸之极。别人向他作揖行礼,他一概点头回应,算是回礼。在他身后,又跟着两位美少女,一个怀抱百宝箱,一个捧着精美茶具。 华安安惊呼,今天不虚此行,大开眼界。下围棋的能摆出这样的豪华排场,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等回去说给别人听,恐怕都没人相信。 他发现,桐城公子一到,立刻引起了全场轰动。不仅是是他的名声、排场,大家争相目睹的是他身旁艳若桃花、冷似冰霜的四位佳丽。 田爷暗暗叫苦,眼看坐在桐城公子对面的费保定,就像骄阳下的旱苗,一点点萎缩下来。从气势上相比,费保定已经输了。 随着桐城公子一起进来的,是一位络腮胡子。这人身材伟岸,派头十足。可惜,他跟在桐城公子后面,只像个保镖,影响了自己令人胆寒的身份。他就是吴老虎,吴家阶。 华安安眼睁睁地看着络腮胡子坐在自己对面,对方凌厉的眼神像剃刀一样锋利。他只好把脸转向别处,心里一个劲安慰自己:我不是你们年代的人,打完酱油就走。 吴老虎见自己的气势镇住了华安安,便从鼻孔里冷哼几声。心想,刘公义说的不错,这厮真是从乞丐窝里找出来的。 双方棋手就位,中人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地大声宣读了赌赛的规程。 华安安这才知道,自己坐的竟然是第一台,而且执黑后行。“大娘子真是器重我呀。”他心里热乎乎的。 大娘子在和对方交涉时,约定前四台,每家执白两台,第五台猜先。古棋没有贴目的规定,执白先走沾便宜。 大娘子为了确保费保定的胜机,便牺牲了华安安。他本来就是下驷,是来充数的,无论如何也赢不了吴老虎这匹上驷。 华安安偷瞟了对方一眼,见吴老虎旁若无人地用锉刀修剪虎爪。心想,你认为我是无名之辈,我趁机打你个措手不及。为了赢棋,今天必须使出现代招法,使对方忙于应付,然后快速掌握大局,再不给他翻盘的机会。 棋赛开始。棋子“乒乒乓乓”落在棋盘上。 大娘子进入佛堂,虔诚地上香许愿,求神仙保佑。如果今天再输,连她娘家的家业也搭进去了。 院子里,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小声私语,谁也不敢大声喧哗。 看着旁边几局棋,边边角角都摆满了棋子。华安安不禁生气了。吴家阶仍然在摆弄手指甲,根本没有落子的意思。 “你蔑视我,我也鄙视你。”华安安站起身,来到刘公义的桌子旁观战。五张棋台,虽然华安安的棋盘上只摆了四颗座子,但是仰慕吴家阶大名的人仍然围得满满的。其次是费保定和桐城公子的对局,也是观者如堵。只有刘公义和对手名气较低,围观者寥寥。 华安安看这两人一味斗狠,胡摆乱下,毫无章法,觉得索然无味,想看别的对局,但是根本挤不进去。这时,他看见祝子山扶着墙走进院子。 “吃药了吗?”华安安搀住祝子山,来到一棵古槐下面。 “天不亮,我就催邓坚他们走了。”祝子山悄声说,“叫他们在路上别耽搁,直接回到中继基地再休息。” 华安安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愁云,说:“我这个对手不好对付,今天不知道要拖多久?” 祝子山一惊,说:“下午三点以前必须离开,天黑前必须进中继基地。实在拖延不起,就中盘认输,不能为了我耽误你。” 华安安笑了笑说:“我知道怎么对付他,你放心吧。” 两人说着话,田爷走过来揪揪华安安的衣服说:“吴家阶落子了。” 华安安回到棋台一看,吴家阶飞挂他的黑角。他没有犹豫,直接来个二间高夹。现代人对星部的攻防已经研究透彻,这是华安安的优势。华安安根据回忆,古谱中对付飞挂的常见应法,无非是三间低夹或是分拆,没有见过二间夹一间夹的,吴家阶对此要好好思考半天。 果然,围观的人都“咦”地轻呼一声。“没这下法吧?” 吴家阶冷笑一声。这种违反棋理的棋都下得出来?足见这厮是乞丐窝里的野路子,根本不会下棋。 他不理华安安,而是直接拆边。 华安安于是尖顶,等白棋呆并后,单关守了一步。 吴家阶有点晕了。这样行棋,看似无理又有些道理。他思索一会,干脆大飞守自己一个角。 华安安这几年来,思维从没有像今天早晨这样清晰流畅,充满灵气。肩负着大娘子的重托,他每步棋都谨慎思考,不走一步随手棋。他知道古代棋手算路精深,招法泼辣强悍,自己只能扬长避短,利用现代棋的先进理论和对局部攻防的熟悉,避开乱战,掌控全局,稳稳地求得最终胜利。 中午,满天乌云散尽,碧空如洗,阳光普照大地。 僧人们在后院角门挡住想看热闹的香客,观棋的士绅们不停地从这桌聚到那桌。有两桌已经空了。 大娘子仍然在佛堂祈祷。她不敢去棋赛现场,只得不停地派丫鬟去打探消息。丫鬟带来的都是坏消息。刘公义大龙被杀,早早就败下场。寄予厚望的费保定也输给桐城公子。 大娘子万念具灰,忍不住抽泣起来。丫鬟劝她说:“夫人,您别难过,赌赛还没有完呢。” 大娘子悲戚地说:“即便陈师傅和有益赢了棋,咱们还是输掉了。以后的日子怎生过活?” 丫鬟说:“咱们输了哭,他们赵家赢了怎么也哭啊?” 大娘子斥责道:“休说胡话,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哭?” 丫鬟闭上嘴,偷偷瞧着佛堂那边的赵家的家属,那些人真的是伤心流泪。 田有益兴冲冲地走进佛堂,“扑通”一声跪在神像前,连连叩着响头。田爷跟着进来,一脸喜悦,对着大娘子深深作个大揖,说:“恭喜大嫂,咱们的家业回来了。” 大娘子惊疑地望着田爷,说:“费爷和刘先生不是都输了吗?难道剩下的三局棋,都赢了?” 田爷说:“有益赢了,陈兄已经擒住对方一条龙,胜券在握。那个华安安华先生,杀得吴老虎一点没脾气,盘面足足领先四十个子,不收官子也赢定了。真没想到,华先生貌似破落,竟有如此高超手段。” 大娘子几乎不能相信,问道:“华先生真的能赢吴家阶?吴家阶可是名震江湖响当当的角色。这都是神灵保佑,最后时刻送来这位华先生。小红,扶我起来。我去看看。” 华安安神态悠闲,端起茶杯,想起已经到了12小时禁止饮水时间,便又放下。几年了,终于下了一局好棋。他稳稳掌控着棋局的进行,吴老虎几次漏出破绽,不管是圈套还是失误,他都谨记自己的原则,步步为营,只扩张实地,绝不冒险搅入混战。 吴老虎的棋四分五裂,不断遭到华安安的威胁挤压。随着时间流逝,吴老虎的骄狂变成颓丧,脸涨得通红。他紧张地计算自己棋块的死活,华安安则计算自己不断增加的目数。 华安安胜券在握,不由得轻松下来,一眼看见了坐在一旁观棋的县太爷。县太爷不住地点头,嘴里念念有词。显然,他是在清点双方的目数。 吴家阶被一个无名小子杀败的消息在寺院里传开,大家都啧啧称奇。懂棋的人感叹:这小子棋路古怪,颇也合乎棋理,大方刚强而无戾气,一定得自高人真传。于是,纷纷探寻华安安的来历。 衙门里的一位师爷挤进人群,对县太爷耳语一番。县太爷脸色骤变,立即起身,急匆匆离开棋赛现场。 华安安好奇地望着县太爷屁股后面的辫子梢,那是用红绳绑着的,看它摆动起来很好玩。他没想到,县太爷的离去,竟使自己的命运发生了急剧变化。 吴家阶不断发出长吁短叹,当小官子收完那一刻,他死死盯着华安安白皙的脸庞,想看出这小子为何竟能死死压制住自己。他究竟是什么人?他是何来历? 华安安迎着对方的目光,并不躲避。心说,让你猖狂,有本事咬我一口?想报仇?没得机会。我马上走啦,拜拜吧。 吴家阶不理会主家的殷勤劝慰,一甩袖子,愤愤然离开仓颉庙。 仓颉庙的后院里传出一阵欢呼,田家人高兴地手舞足蹈,逢人就作揖,盛情邀请大家去吃庆功酒。大娘子忙不迭地又去佛堂烧香,感谢神灵保佑。 第三十三章 突变 费保定失去了早前的傲慢和矜持,逢人就说自己着了道,一口咬定桐城公子的香炉里有古怪。众人笑而不答,因为输棋,他这个京城大棋客的光辉形象在人们眼里已经严重褪色。 田家张罗着给庙里布施香火油钱。大娘子满面春风向本队的棋手一一致谢。丫鬟们手提礼品盒,向棋手们每人赠送一盒礼品,都是本地特产,茶叶、酒和丝织汗巾。茶叶尤其有名,是上品大红袍。 祝子山对华安安说:“趁他们高兴,快向他们辞行。” 华安安朝田爷拱拱手,说自己还有要紧事,就此告辞。田爷非常惊讶,拉住华安安,请他无论如何吃了庆功酒再走。在华安安的再三要求下,田爷跑进佛堂请出大娘子。主人盛情挽留,华安安坚决要走。于是,大娘子让丫鬟取出一个红布包裹的银封,双手捧给华安安,对他在关键时刻鼎力相助表示谢意。 华安安银子到手,立刻和祝子山离开仓颉庙,直奔界溪街。 祝子山捏着红布包,觉着里面是四块银锭。两人拆开一看,果然是四十两雪花官银。 华安安高兴地说:“大娘子多给了十两,她对我的表现很满意啊。” 祝子山说:“我得多谢你,小华。别的不说了,一年后回去,我会好好谢你。” 华安安客气地说:“祝领队,你就在县城租间房子,每天游山玩水,保养好身体,我们会在基地欢迎你的。” 祝子山苦笑着说:“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当初非要拉你做实验员?原来是为了我今天的处境预留了一手。” 两人心情愉快,出了城门,拦下一辆运货的马车,讲好送他俩到张桥畔,路费七十文。 天空晴朗,艳阳高照,远山含翠,池塘风摆荷叶。 华安安心满意足地望着这三百年前的风景,感到心旷神怡。“觉着像回了一趟老家。”他对祝子山说。 祝子山咳嗽两声,一脸的落寞,苦笑着说:“我这次的表现糟糕透顶,你回去打报告,可以如实汇报。这是一个典型的反面教材,可以列入条例了。” 华安安安慰他说:“主要是你的身体反应太厉害。看来,上了年龄就不适合执行任务。领导会考虑到的。” 大老远,就看见界溪街道上车马拥堵不堪。他们的马车距离街口几百米,就挤不进去了。 两人没办法,只得下了马车,顺着墙根挤进街道。街上人声鼎沸,各地的茶商、山货商,操着南腔北调,正在议论纷纷。通往张桥畔的道路上,一长溜的货车全部停在路上。老板们和马夫们各自扎堆,都在小声嘀咕。 祝子山感觉出事了。“交通肇事?” 华安安也觉得不妙。他俩挤出牌坊,见十几名士兵端着长矛堵住路口。一名军官歪戴着官帽,手里扬着马鞭,冲人群大喊,让他们不要乱动。 华安安感觉脑袋“嗡”地一下,头大如斗。他远眺通往张桥畔的狭窄河谷,只见几队士兵握着长矛正在灌木丛中搜索着。 祝子山忙问旁边背包袱的小贩。小贩说:“听官爷说,昨晚在林家池塘抓了十多个山贼,今天解押来县。这些山贼在磁湖山杀死官差,逃到张桥畔附近。知县老爷带了几百个兵正在搜山。这条路已经戒严,任何人都不能通过。” 祝子山听完悔恨交集,他使劲捶打自己的胸口,连声叹息。 华安安像掉进冰窟窿,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傻眼了。 两人沉闷了半晌,祝子山又问旁边人,能不能找官差通融通融。那人白了他一眼,说:“趟这浑水干嘛?你没看见前边路上都是丘八,他们正愁找不到贼人。”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祝子山又问。 那人没好气地说:“等吧,往杭州去的行商都在这儿堵着呢。也许天黑就放行了。” 另一个人说:“我看未必,抓不到贼人,怕明天也不一定放行。” 祝子山满怀歉意地望着华安安,说:“都怨我,没想到一碗馄饨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华安安皱着眉头,心里乱极了。憎恨、埋怨、愤怒、绝望,一时间齐聚心头,都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出来。落到现在的处境,也不能全怪祝子山。祝子山一直反对他下棋,是他自己甘愿冒险赌一下。下棋也不光是为了给祝子山挣一笔生活费,自己不也是手痒难耐吗? 他沉默了一会,眼前一亮,说:“嘉丰镇那边不是有条盘山公路吗?我从那里绕过去。” 祝子山看出他意识混乱,真担心他会情绪失控。“小华,那条路现在还没有。咱们就在这里等吧,不到最后一刻,咱们决不放弃。” 华安安掩饰不住失望,默默地靠墙站立,努力恢复自己的正常思维。过了很久,他问:“流落到这里真有那么可怕吗?” 祝子山说:“可怕的是失去朋友和熟悉的环境,人会孤苦无依没有安全感,自己丧失信心。” “这是哪里?” “还在基地周围,不过是相差三百年时间。” “这里不是火星吧?” “不是。” “还好。去一趟火星要好几年,在这里最多也只是一年。我着急回去干吗?我答应我妈妈今年春节回家的,看来要推迟了。” “天黑以前,还有机会。” “祝领队,你的眼神怪怪的,不要这样看着我,我很正常。” “哦,你想通就好。我们有你挣的银子,万一回不去,我是说万一,我们的温饱没有问题。比起别的实验员,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最好条件。” “万一走不了,这一年算不算上班?” “当然算。工资、津贴、奖金,一样也不会少,可能还有出差补贴。” “你说,一年后我们能不能顺利回去?” “我们有这么优越的条件,没有理由回不去。” “万一回不去呢?” “除非你在这里找到梦中情人,自己不想回去。” “我的梦中情人,可不是这么小的脚。”华安安笑着,用手比划桐城公子佳丽的小脚。 祝子山看他恢复正常,心里长长吁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前景不妙。他估算了官兵的搜山效率,副发射器启动之前,他们是抓不到山贼的。如果不顾一切硬闯,可能会被那些凶巴巴的官兵永远留在这里。 他把报警器藏在袖子里,隔一会就偷偷看一下倒计时。时间是无情的,它在一秒一秒压缩华安安的想象空间,就像华安安在棋盘上压缩吴老虎的想象空间。 聚在街道上的行商们谈完生意经,看官府仍然没有放行的迹象,有的人等得无可奈何,干脆调转马头,大声吆喝着,要找旅店去卸货。一个人动摇,别的人也犹豫了,直到有个人喊:“赶紧回去卸货,去晚了界溪市就没有空房子了。”街上顿时乱成一锅粥,,大部分商人调转马头,赶着马车去寻找落脚点。警戒线这边,只剩下一些不死心的行脚散客和家住附近的苦力。 华安安冷冷地看着街上人聚人散,沦落此地正一步一步成为现实。 在基地训练时,总觉得那些失踪的实验员都是英勇的失败者,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失败者。这也不奇怪,实验员百分之七十的损耗率,能返回的都是运气极佳。华安安忘了估算一下自己的运气。 他不甘心,但也只得认命。只上午一盘棋的工夫,就使得返回基地的时间由12小时变成8760个小时。 “祝领队,多亏你早早就让陈宝邓坚走了,万一拖延到现在,咱们这次就全军覆没了。” “想起来就后怕。”祝子山说,“我的感觉总是很准。就担心下棋会出现意外,没想到怕啥来啥。” 华安安苦涩地笑了,说:“我是不信邪,事事都想赶巧,事事都赶不巧。留下来陪你,也不错,省得你孤独一人,失去信心。” 祝子山笑着说:“你下棋的时候,我都打听了。县城西郊山脚下,有空房出租,还有野生大鱼塘。我已经准备钓一年的鱼。” 一些苦力涌到军官跟前,央求他放自己回家去。得到的答复是军官手中的鞭子。 几个苦力把辫子一甩,绕到自己脖颈上,大咧咧喊道:“大不了今晚不回家,到穷人居喝他一宿。” 一个中年书生模样的人用扁担挑起自己的书箱,说:“走吧走吧,瞧这样子捉不到山贼,今夜界溪市也不得安宁。肯定要挨个查验路引,少不了挨耳刮子,还是去县城的好。” 这句话提醒了祝子山。“路引”是个重要凭证,类似介绍信。没有路引,会被当做流窜犯抓起来的。 他又看看时间,距离副发射器启动不到8个小时。照华安安现在的体能,从现在走回中继基地,至少需要三四个小时。回去后还要做清腹和药物准备,时间已经很仓促。 他痛惜地看看华安安,说;“邓坚陈宝大概已经清腹完毕,正在结扎辫子和药物准备。” 华安安无奈地看着远方张桥畔的方向。“我想好了,现在回不去,那就一年后再回去。留在这里,无非看不成电视、上不了网。” 祝子山哀叹一声,说:“再等一会吧。不能放弃一丝希望。” 两人站起身,在三岔路口闲逛,一边注意警戒线上的动静。 张桥畔方向走来一队士兵。街上的人都踮起脚尖,想看清队伍里有没有被捉的山贼。等队伍走近了,带队的军官对警戒线的军官说:“大人有令,今晚界溪市封堵路口,谁也不准通行。等会开始盘查路引,没有路引的统统押到县衙等候甄别。” 祝子山一揪华安安的衣袖,说:“坏了,咱们没有路引。” 华安安问路引是什么东西。祝子山给他介绍了路引的重要性,说:“看来,咱俩只有去县城躲避了。” 眼见红日离西山只有一尺高,华安安彻底失去了希望。从现在开始,他必须面对全新的生活。“好吧,只好回云海楼找田家人去了。”他苦笑着说。 他原打算任务完成后,回一趟老家,再去定鼎俱乐部办理手续。落到现在的境地,只能延后一年了。 两人哭笑不得,找了一辆马车,离开界溪街。 回到云海楼,天色渐渐暗了。店伙计正擎着竹竿,把店外的灯笼挑下来,点燃蜡烛,再一一挂上去。 华安安和祝子山对视一眼,搞不清田家的包房退了没有。正在犹豫,一位客人扶着门框歪歪扭扭走出来,脚被门槛绊了一下,顿时扑倒在地,哇哇大吐起来。 华安安仔细一看,竟然是陈好逑老先生,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他心里一喜,连忙和祝子山上去搀扶。田爷从门里摇晃出来,一眼看见华安安,伸手就抓住华安安的肩膀,怪叫道:“华先生!你可是田家大功臣啊。我找的你好苦。” 华安安看他喝醉了,便伸手扶住他。田爷不住声的大叫:“华先生回来了,弟当敬你三倍。” 楼里酒席上的人,但凡能站得起身的,都摇摇晃晃迎出来。他们态度热情,酒气熏天,拽住人就不撒手。祝子山真后悔闯进这个场合里。 田家的亲朋好友安顿两人坐下,酒杯立刻斟满。他们一个个面红耳赤,充满殷勤期待,都希望敬上华先生三杯,聊表谢忱之意。 华安安望着酒杯。这不是酒,而是契约,一个为期一年的契约。他看了一眼祝子山,探寻领导的态度。祝子山非常为难,不知该不该让他喝。 华安安端起酒一饮而尽。这杯甘冽醇香的酒,比唐僧破戒还要苦涩。 不回就不回了。青山处处埋忠骨,那么多前辈不也没回去吗?他彻底断绝了念头。 祝子山小心应付别人的敬酒,手里不停地给华安安夹菜。他清楚华安安的胃早已经空了。 我们闯入这个不属于我们的世界,身体来了,运气却被挡在门外。他心里感叹。事事不顺心,这余下的365天该怎么过呢?至少,华安安对田家有功,我们还不至于饿肚子。可惜,我这个高级电器工程师毫无用武之地。可笑。 第三十四章 处州有约 祝子山把华安安伺候到第二天下午,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康复了。 华安安昨晚喝得酩酊大醉,今天醒来,觉得头痛欲裂,四肢困顿乏力,躺在床上怎么也不舒服,就让祝子山打开窗户,遥望青山,才觉着好受些。 全新的生活开始,他没觉得有什么异样。青山依旧,夕阳斜映,秋风像来时一样清爽。不一样的,只是古旧昏暗的建筑,仓颉庙悠扬的钟声,雕饰繁琐的器具和看不大顺眼的各种音容相貌,古怪的礼仪和陈腐的讲究。虽然别扭,都还可以接受。 “还有364天。”祝子山把竹椅挪到窗前,望着房顶的绿苔,自言自语说,“邓坚陈宝现在应该在重症室排毒呢。基地会怎么说?这次又损失两个。但愿新的实验员赶紧补充上来。” 华安安说:“我想了,只要一年后能回去,待上一年只当是公费旅游。就怕万一回不去,这叫怎么回事?” 祝子山嘿嘿一笑,说:“放心,凭咱俩的智商,一个职业棋手,一个高级工程师,怎么能回不去?我的智商是140,你是多少?” 华安安说:“110”。 “咱俩加起来是……是够高的。” 房门一响,大娘子和田家几个人走进来。众人寒暄几句,大娘子关切地说:“天渐渐冷了,我刚才吩咐王裁缝明天过来,给华先生缝几件衣裳。” 华安安客气了几句,大娘子问祝子山:“我听祝先生苏杭口音,不知你二人什么关系。” 祝子山心里早有预案,从容回答:“我是杭州喜寿玉器房的采办,前两年去云南采买翡翠,结果遭逢意外,本银货品全丢了。恰巧在广西遇上我华老弟,他想来江南寻访弈棋高手,我俩就结伴来到福建,本打算过武夷山北上,不想又遇山贼,盘缠被抢个精光,只好沿路乞讨。多亏有大娘子和田兄相助,否则,我可能就葬身此地了。” 祝子山说的合情合理,大娘子不便细问,也就将信将疑。她又对华安安说:“华先生的棋艺出类拔萃,令人大开眼界。想那吴家阶也是出了名的高手,京城里都评定他为二品,没想到会败在华先生手下,这真是我田家的造化。” 华安安勉强坐着,听了她的赞誉,只是微微一笑。心想,我是职业的,他是业余的,胜之不武。 大娘子沉吟一下,问:“华先生青春年少,却有如此高超棋艺,不知尊师是哪位名家?” 华安安心想,我师傅就是广西一位业余5段,哪有什么名气?他顺口答道:“我师傅是南宁人,没什么名气,下棋不过是自娱自乐而已。” 大娘子见他不肯说,便笑了一下,说:“华先生既然四海云游,遍访名家,日后必有很大成就。我们通家都嗜好弈道,不如华先生暂别云鹤之游,在寒舍小住一年半载,弈棋娱乐,我们也略尽地主之谊。” 华安安和祝子山巴不得她说这些话,顾不上客套,赶紧答应下来。 不料,大娘子却对祝子山说:“祝先生在外漂泊数年,妻儿在家翘首以待,想必您也归心似箭。您若走时,我这里有盘缠相赠,万请笑纳。” 祝子山脸红了,支支吾吾地说:“我暂时,等我华老弟身体好了,我就走。” 田家人刚走,又有人敲门。祝子山气恼地打开门一看,是费保定,还有一个笑眯眯的老头。 费保定落座后,相面似的把华安安端详了半天,感慨地说:“华老弟年纪轻轻,就有此功力,实在不简单。我像你这年纪时,不过四五品棋力。” 华安安搞不清费保定的来意,只好谦虚几句。他感觉费保定不像是坏人,但一定是个难对付的人。 费保定不管人家想不想听,侃侃而谈:“我从十五岁上接受程老恩师的指导,后又聆听梁魏今、徐星友教诲,走南闯北一十五载,阅人无数,阅棋无数。棋艺没有长进,但对天下棋家流派却略知一二。安徽桐城,刁钻深远;苏州冯家,气势磅礴;范大公子更是人中龙凤,意境高远、深不可测。道州童梁城,霸气冲天,无坚不摧;扬州老叟,神龙见首不见尾;广州林名扬,连环劫打得满盘妖雾……” 华安安见他摆起龙门阵,旁若无人。说的那些人,自己根本没有听说过,对他们的什么流派特点也不感兴趣,只盼着他赶紧说完走人。 费保定神采飞扬的喷了半天,见华安安似听非听,便收住话头,说:“华老弟的棋艺,新奇有如天外飞石,令人有别开生面的感慨。” 华安安客气地笑笑。 费保定说:“可惜昨天弈棋,不能得窥华老弟的棋艺华彩,真是令人遗憾。” 华安安吓了一跳,以为他是上门挑战来的。 费保定从袖子里抽出一页黄纸,摊在桌上。华安安一看,密密麻麻的都是字,原来是手写的棋谱。 古代没有引入阿拉伯数字,没有现代记谱方便。古人把棋盘分为“平上去入”四个部分。记谱时,就省去了“一百八十五着”“三百十四着”之类的冗长写法,代之以“平**”“入一二”之类的记法,确实简便,但仍然繁琐。 华安安一看到“平上去入”,脑袋顿时大了一截。 费保定诚恳地说:“这是华老弟和吴家阶的对局,是县衙的书记在旁边观棋时记下的。我想请老弟不辞繁冗,再订正一遍。” 竟然有人记录自己的棋谱?华安安感到很惊奇。在这个年代下棋,他自己不以为然,没想到人家会郑重其事地抄下他的棋谱,这使他有些感动。 其实,县太爷让书记抄录棋谱,只是素仰吴家阶的大名,留作自己欣赏用的。没想到吴家阶会败在一个无名小子的手下。事情本身和华安安是不相干的。 华安安拿起棋谱看了一眼,感觉有点晕。他爽快地说:“既然费兄想要棋谱,我大概还记得一百五六十步,我就给你摆出来吧。” 费保定大喜,立刻回房间取来自己的棋具。是一面织锦棋盘,和两个装满棋子的皮囊。 华安安一步一步摆出昨天的棋局,费保定另取一页纸,对照着书记的棋谱,一一记下来。当看到华安安摆脱纠缠,经营中腹,一步一步逼迫白棋而又不动杀机时,不由得赞叹道:“老成持重,这哪里是年青人的棋?如果单看棋谱,我定会认为这是樊老棋王重出江湖了。” 和费保定一起进来的老头一直没吭声,只干坐着饮茶,听费保定神聊。此刻,老头冲华安安作了个揖,说:“华先生高才,小人佩服。” 华安安连忙回礼。费保定放下手中的笔,介绍说:“这位是处州府陈员外家的管家,是随我一起来看棋赛的。” 老头笑着说:“小人名叫老来乐,哪里是什么管家,就是陈老爷跟前一个跑腿的。我们家老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喜好大棋,最喜参研高人棋谱。这次奉老爷命,专门跟着费爷来观摩棋赛,带几局棋谱回去。” 祝子山在旁边听了,心想,江浙皖一带棋风盛行。有这么多员外老爷的喜好围棋,没想到华安安这个围棋四段留下来,竟然歪打正着,真是意料不到。以后,这日子就过得滋润了。 华安安听了也很高兴。记得在北京的培训班上,一位老师曾经讲过,业余爱好者的踊跃参与,才是围棋事业兴旺发达的主动力。他对老来乐说:“既然陈老爷喜欢,我就亲手抄一局棋谱给您带回去。” 老来乐喜出望外,连声道谢。 费保定把棋谱记到二百步,看剩下的都是无关胜负的小官子,便一边鸣谢,一边吹干纸上的墨迹。他伸出干瘦细长的手指,指着棋盘上的一颗棋子,问华安安:“老弟,你这步似乎过于持重,如果改在这里遮断白棋,当可毕其功于一役也。” 华安安脸一红,不是他想持重,而是没有算清黑白对杀的变化,只能小心翼翼的先求自保。 费保定又问了几步,见华安安答得吞吞吐吐,料想他不肯明说,也就不再问。棋手们靠棋艺生活,自己精心钻研的奇招对别的棋手总会有所保留。毕竟同行是冤家,说不定哪天就会狭路相逢,还是保留的好。 其实,华安安是现代棋手,心胸是坦荡的。人家提问,他总是知无不言。只是费保定问的几步棋,有些涉及古今棋理的差异,华安安一时给他解释不清。有几步纯粹是华安安的漏招。因为计算不彻底,他不敢采用那种效率更高的方案,宁肯平平淡淡守着自己的优势。这样一来,大家都认为他的棋风持重稳健。 现代棋手下棋,比赛就是比赛;古代棋手下棋,更像是打擂台,血肉相搏。 现代棋赛,大都由企业赞助,企业图的是著名棋手的广告效应。棋手们只要全力争胜就行,没人会留意棋的观赏性。 古代棋赛,都是有钱的棋艺爱好者拿出悬红和赏金,自己组织棋赛,以观赏为目的。不论棋手的名气有多大,旁边都有名流绅士围观。对局越是大砍大杀,血肉横飞,围观者越是兴致勃勃,参与的热情越高。如果棋手们只是平平淡淡的数目收官子,恐怕围观者会意兴索然,味同嚼蜡,早就溜之乎也。 正是围棋规则和对局的目的不同,造成了古今围棋理论的殊异。华安安即使想对费保定解释明白,怕对方也是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 现代围棋的大局意识和对子效的充分理解,远远优于古代理论。 作为智力游戏,围棋的基础是计算。两个棋手计算能力相当,就要比眼界;眼界难分上下,就要比境界。古代棋手受到规则的限制,偏重攻杀,眼界狭窄。现代围棋注重大局,棋手视野广阔,总是抢先一步占据棋势要点,使对方的棋势受到遏制,难以发挥。 因此,尽管华安安的计算能力不如吴家阶,但照样能死死压制住对方,这是费保定根本参详不透的。 大家闲聊一会,费保定发现华安安对棋界风云、名家流派,一无所知,心里便升腾起一片疑云。对华安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心想一定要搞清这个人的身世背景,棋风棋路。 老来乐诚恳地说:“我们陈老爷嗜好棋道,发下誓愿,要汇编一部残局总集,比《仙机武库》还要宏大。因此四处搜求棋局,遍请天下好手来校订此书。” 华安安感到很欣慰,不住地点头称是。 老来乐拱拱手说:“如果华先生能去处州盘桓一些日子,帮忙校订残局,陈老爷一定欣喜之至。” 华安安看来一眼祝子山。他搞不清处州在哪里。 祝子山当着那两人不便明说,便捏捏鼻子,哼出“丽水”两字。 华安安心想,远离磁湖山恐怕不好,还是和祝子山商量一下。对于校订残局的事,他还是乐意做的。这比每天去钓鱼有意义。 于是,他客气的对老来乐说:“如果陈老爷不嫌添乱的话,我倒是愿意去帮忙。只是,我这位祝大哥身体不适,能不能出远门,我还得和他商量。” 费保定和老来乐告辞之后,祝子山说:“丽水距离这里大约一百多千米,不算很远。” 华安安笑着说:“你别再说千米、千克之类的话,小心被人听见,会影响历史进程。” 祝子山说:“这位大娘子不待见我,我也在想,凭咱俩的能力,不一定非得守着中继基地,在周边地区转转也挺好,时间也过得快些。” 华安安说:“你同意去处州?” 祝子山从怀里摸出报警器,沉吟了一下说:“原则上不远离磁湖山。丽水一百多千米,就算是极限吧。不要跑太远,小心回不来。安安稳稳求生存。每过一天,离回家就近一天。” 他忽然想起路引,就说:“你最好先和大娘子打声招呼,让她给咱们办一张路引,免得出门在外受人盘查。” 华安安说:“大娘子答应给我制办衣服,等衣服做好再走吧。” 祝子山说:“你猜现在是哪一年?我早晨去街上买书,在县衙门外看到一张通告,才知道现在是乾隆三年,也就是1738年。” 华安安好奇地问:“你买书干嘛?买的是什么书?” 祝子山从床下取出一厚摞大开本的《八股新释》,得意地用手指弹了弹。 华安安大笑着说:“怎么,你准备考状元啊?” 祝子山说:“笨!手纸。” 第三十五章 队员失踪 半夜里,华安安被房间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他睁眼一看,祝子山披着衣服,手里举着蜡烛台,正在摸索雕花的床柱子。 “你怎么了?为谁祈愿呢?”他埋怨说。 祝子山笑嘻嘻地说:“你没注意这些家具,木料名贵,雕刻精美,满屋子都是文物。” 华安安嘟哝一声:“又带不走,费那心思。” 他忽然想起人家总问他“台甫”,就问:“台甫是什么意思?” 祝子山说:“古人的名字讲究一名一字,台甫就是字,是人家对你的尊称。你现在在场面上混,名字要合乎规矩,你再取个名吧,用安安作你的字。” 华安安倒在枕头上,想了想,说:“真麻烦,就用我妹妹的名字吧,华佳。” 两人休息了四五天,裁缝为华安安缝了两身新衣服。华安安向大娘子道谢,并请她为自己办理路引文凭。大娘子诧异地问他做什么?华安安如实回答,说自己受到处州陈老爷邀请,前去帮忙校订残局。大娘子不好阻留,就祝他一路顺风,早去早回。 秋意渐浓,一早一晚都有了寒意。 祝子山细心观察街上的殷实人家的穿戴打扮,也为自己精心置办了一身行头。头上顶着瓜皮小帽,腰里别着旱烟管,一手捏着鼻烟壶,一手托着宜兴壶,手指上套着山寨玉扳指,怎么看怎么像一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老江湖。 为给出行做准备,他买了两个褡裢,专门装钱串子。往后,人家再找零钱,给多少铜钱也不用发愁喽。还买了两个大包袱皮、洗漱用品、文房四宝、两把雨伞、几贴膏药。路过量具店,他又买了一杆称银子的小戥子。从此以后,这个小戥子就成了他的心爱玩具。 费保定没事就来串门,大谈棋坛风云,棋人棋事。华安安觉着这个费保定云山雾绕的,总想在自己身上挖掘什么秘密。他对费保定强调几次,自己没有门派,自己的师傅是个默默无闻的人。 费保定碰了几回软钉子,愈发觉得华安安神秘莫测。他想来想去,找不出类似华安安棋风的棋坛名宿。这反而激发了他难以抑制的探求欲。每天饭前饭后,他和华安安形影不离。除了如厕和睡觉,他几乎成了华安安甩不掉的影子。 华安安无可奈何,他不能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不管老费爱信不信,只管胡编乱造。这本来是祝子山的专长。 祝子山私下问老来乐,校订残局有没有报酬。 老来乐笑着说:“那是当然,我们陈老爷有规矩,只要棋手入府,就有五两的常例银。随校订时间长短,还有额外的谢仪相赠。” 祝子山心满意足地拍拍老来乐的肩膀,对华安安这棵摇钱树满意极了。 这天,老来乐雇了一辆马车,请华安安和祝子山一起出发。两人背着崭新的包袱,肩上搭着空空的褡裢,向大娘子和田家人辞行。双方好话说尽,依依稀别。 华安安没看见费保定,心里松了一口气,可算摆脱了这个话痨。 两人一进车篷,就看见费保定笑嘻嘻地坐在里面。 老来乐说:“费爷本来是我老爷请去校订残局的,半路又被田家请来助阵。此番回去刚好同路。” 华安安哭笑不得,只好认命。他看出老费把自己当成了潜在对手,一心想找到自己的弱点。其实自己对这个年代的围棋活动根本不感兴趣。校订残局只是想干点有意义的事,以此打发长达一年的无聊时间。 几个人一路说说笑笑,不知不觉,马车到了张桥畔。老来乐说:“前面都是山路,荒无人烟,连打尖吃饭的地方都没有。翻过山才到十字坂,恐怕也天黑了。不如先在此地吃饭,才好赶路。” 祝子山和华安安对视一眼,正好去中继基地查看一下。 老来乐和费保定在饭馆等上菜,华安安和祝子山装着散步,走上缓坡,看周围没人,急忙钻进荆棘丛,快步爬上半山腰。 训练时,墓穴顶上有棵松树,现在,地上只有几座光秃秃的坟包。 地面裂开,两人沿着台阶走下去。 祝子山一眼看见前辈实验员的遗骸还在原地没动,皱了下眉头,说:“这俩孩子,我说过让他们捎回去的。” 华安安环视一遍墓穴,觉着有些不对劲,他指着石案说:“我记得咱们出发时就是这样子,一点变化也没有。” 祝子山急忙来到发射室,见这里满地污秽,仍然是他们离开时的原状。按照条例,邓坚和陈宝应该在返回前把这里打扫干净。 “不好!”他觉着头皮发麻。“他们难道没有回来?” 华安安焦急地说:“你看,石案上只有那位前辈的旧探寻器,按理说,他俩应该脱下界溪街买来的新衣服。而且,把报警器和探寻器都留下来。可是,这里什么也没有。” 祝子山摇晃了两下,终于没有摔倒。“他俩根本就没有回到中继基地!奇怪,我是亲眼看着他俩走出界溪街的,就这么七公里路,难道又出事了?他俩就算遇到意外,也应该发出警报。难道,连发警报的机会都没有?” 华安安急得想哭。“不会是遇到狼了吧?” 祝子山狠狠拍打自己的脑袋。他把墓穴内外仔细查看两遍,虽然心里不愿承认,可是,情况就摆在眼前。他不能不接受这个严酷的现实,那两个确实没有回来。他们遭遇了意外。 原本以为他俩已经返回基地了,没料到事情竟会是这样。巨大的心理落差几乎使祝子山崩溃。 追根溯源,就是那碗馄饨惹的祸。一碗馄饨耽误四个人的行程,代价昂贵。 他俩关闭墓穴大门,急匆匆来到山下。华安安六神无主,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祝子山认定,邓坚陈宝的失踪,一定和张桥畔有着扯不断的关系。他现在怀疑,以前所有的实验员出事,都和中继基地门外的这个村子脱不了干系。那里的几十家饭馆,就是诱惑实验员出错的陷阱。一时之间,他恨不能一把火烧了张桥畔。 “现在怎么办?”华安安哭丧着脸问。 “问,挨家挨户的问。大白天应该有人看见。”祝子山气极败坏地说。 下了缓坡,他站在第一家饭馆门外,气势汹汹的大声叫喊,声音像晴空霹雳。 “老板出来!” 老板正在抹桌子,吓了一跳,不知怎么惹火了门外这位爷,连忙点头哈腰跑出来。 “初三那天早晨,你见到两个年轻后生没有?一个鼻子下面有颗铜钱大的黑痣。” “回爷的话,您说的这人我从来没见过。” 老板娘抱着鸡跑出来,说:“这位爷说的可是两个年轻人,穿一模一样的衣服,其中有个鼻子下面好大的黑痣?” 祝子山愣了一下,这么巧,真有人见了?华安安在界溪街给那两个买衣服,来不及挑选,确实是两件一模一样的衣服。“你见过他们?” “这位爷凶巴巴的,好不怕人。我们饭馆和他们又没有瓜葛。” 祝子山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递给老板。老板娘笑了,指着缓坡说:“我当时在水边洗菜,看见一辆货车上了坡,往十字坂去了。车里睡着两个人,就和爷说的一模一样。我还纳闷,那人的黑痣长得像胡子一样,好不古怪。” “你说那两个人睡着?是不是绑着的?” “爷说笑话,晴天白日,朗朗乾坤,谁绑了人,大白天敢在路上行走?” “你认识那辆货车吗?” “那些跑处州、金华的行商,经常换车夫,这个真的眼生。听口音好像是处州府的茶商。” 祝子山和华安安回到饭馆,愁眉不展。祝子山心事重重,饭也吃不下去。他反复推测,那两小子犯了什么病,为什么会睡在货车上?就算搭顺车,错过了返回的时间,这几天也应该来县城找我们,为什么没有?被人诱拐?绑架? 他叹息一声,“唉!演习的时候就爱搭顺车,老毛病改不掉。”他思量了一下,趁大家忙着吃饭,又跑回中继基地,在石案上放了一锭十两银子,从设备箱里取了一些药品。 马车上路,老来乐说,今晚在十字坂歇宿。 华安安记得,演习时,从山顶下到猕猴峡,都是盘山公路。今天走的,却是山脊上的官道。道路狭窄曲折,两边是望不到底的悬崖峭壁。马车在坑洼不平的夯土路面上来回颠簸,车里的人都昏昏欲睡。 祝子山提醒他,注意车外的行人,说不定会遇见那两个倒霉蛋。 马车走了几个时辰,一路下坡。祝子山指着山下的一处山沟说:“猕猴峡。” 华安安连忙伸出脑袋,只见一片乱山,沟壑幽谷纵横,植被茂密,莽莽苍苍,哪里分得清猕猴峡。 马车下了山,走上青石路面,没走多远,祝子山捏着鼻子哼出一句,“疗养院”。 华安安见山脚下是一带缓坡,满地乱石,坡上种植了各种果木,不知是谁家的林场。想到三百年后这里是一座安静悠闲的疗养院,华安安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 十字坂距疗养院大约十公里路程。马车在石板路上跑得轻快,太阳还在半空,他们就进入十字坂的街道。 一条小河把十字坂分成两截,夹河是两条官道,官道旁的店铺鳞次栉比,各种店旗、酒幌子,灯笼悬在人们头顶,五彩缤纷,一眼望不到头。 老来乐去找住宿的旅店,费保定一个人在街上闲逛。祝子山和华安安分头行动,在河两岸,挨家挨户打听邓坚和陈宝的下落。多亏陈宝的特点那样醒目,让人可以少费许多唇舌。 天将黑时,老来乐满街寻找华安安。华安安和祝子山在一架小桥上碰在一起。 “陈宝的鲜明形象永远印在我心里,我化成灰也会留下‘大黑痣’三个字的。他们到底死哪去了?”华安安发牢骚。 祝子山愁眉紧锁,说:“如果他俩在这里出现过,应该有人看见。是我们功夫没下到。继续找。” 华安安说:“我把河这边都问了两遍。” 祝子山摇着头,说:“他俩身上没有多少钱,应该不会住店,吃饭也只能在小摊上,为了省钱,他俩会住在哪里呢?” 华安安说:“那就找乞丐问吧,他们应该清楚。” 理清了思路,两人开始满街道寻找乞丐。很快就有了结果。一个貌似乞丐其实是苦力的人说:“前几天在货栈卸货,好像见过一个鼻子下面有黑痣的。” 祝子山大喜,掏出一把铜钱鼓励对方继续说。 苦力说:“我听人说,他叫什么九井。” 华安安一拍巴掌,激动地大笑。“对,酒井是他的外号。” 祝子山急切地问:“他现在在哪里?” 苦力摇着头回答:“这几天再没有见到,好像是跟着茶商的货车去了处州、金华方向。” 两人面面相觑。“疯了?邓坚真的想在这里做买卖?”不过,他们没出什么意外,倒使两人悬着的心放下了。 祝子山又掏出一把铜钱塞进苦力手中,说:“那个茶商你认识吗?” 苦力非常高兴,说:“我不认识,不过,我带你们去货栈打听。” 三个人来到镇子一角,这里是行商的货物集散地。苦力引着两人进了一家货栈,比划了半天,货站老板翻出登记簿,说:“你们说的茶商,应该是处州府的孔方兄。初四这天,只有他带着两车山货离开了。” 祝子山问:“你知道他去处州哪个地方卸货?” 老板说:“笑话,我怎会知道?他来自处州,未必在处州下货,说不定会去苏州杭州一带。” 两人离开货栈,遇上满头大汗的老来乐。老来乐正从河水里寻找他俩的踪影。一看他俩安然归来,急忙带他俩回旅店。 睡觉前,祝子山无奈地冷笑一声,说:“我真搞不懂,他俩到底想干啥?” 第三十六章 天地玄黄 经过几天行程,马车翻过一座山梁,老来乐指着山下说:“前面就是处州府”。 祝子山和华安安睁开眼睛,见前方横亘一条大江。江面宽阔,波光粼粼,芦苇随风摇曳,渔船出没其间,一派生机勃发的景象。在大江对岸,石墙环列,城门箭楼高耸。城内街衢纵横,人烟稠密。城头上空笼罩一层淡淡的氤氲。 祝子山赞叹道:“环山傍水,天清云淡,好地方。” 华安安问:“前面是什么河?” “那是瓯江。”老来乐热心介绍说,“江对面就是行春门,处州府的东门。每年立春,府台大人都要来行春门外的行春坛祭春。到了三月三,还要抬太保老爷来迎春,那时节这里最热闹。华先生如能待到明年立春,正好可观礼祭春仪式。” 祝子山说:“那样最好不过了。” 老来乐在江边招手,叫来一艘渡船。一行人渡过瓯江,直接进行春门,在街上拐了几个弯,来到一座府宅。老来乐去禀告陈老爷,三个人就在院前等候。不大一会,陈老爷笑容可掬迎出来,一行人见过礼,进堂屋落座。 陈老爷先问费保定磁溪县一行如何。 费保定有点窘迫地说:“惭愧,手风不顺。桐城公子下棋总爱摆弄个南洋香,烟雾缭绕的,我着了他的道。” 陈老爷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下次你弄个老烟锅子,专给他脸上吹。” 众人大笑。陈老爷问华安安:“我听老来乐说,华先生力擒吴老虎,可有此事?” 华安安说:“他是骄兵必败。他瞧不起我这个无名之辈,所以被我捡了便宜。” 陈老爷说:“华先生不必过谦,吴老虎仰仗他师傅童梁城的威名,骄横惯了,也该有人杀杀他的威风。我数次托人请他帮忙修订残局,他都拒不答应,还污蔑我汇编的残局是拾人牙慧。猖狂的不得了。” 老来乐笑着说:“华先生甫一出道,就给他个下马威。那天我看他气咻咻的跑出仓颉庙,真是快活极了。” 华安安说:“作为棋手,就应该积极参与群众性的……创作死活题,校订残局这都是棋手的本分。”他红着脸,看了一眼祝子山。话说得一多,就容易冒出现代词汇。 不过,在座的三位古人并没有在意。 陈老爷说:“听说华先生一盏茶工夫,就解开了田家的残局,真是少有的奇才啊!” 华安安想起定鼎棋院的老八段,就说:“我从入道一来,没干别的,光研究残局了。” 陈老爷满意地对老来乐说:“你这次出门,请来华先生这样的高手,我汇编残局的事如虎添翼。你可不能对华先生有丝毫怠慢,要好生招呼。” 华安安见陈老爷对编纂残局这么重视,也就收起浮浪的心态。心想,校订死活题小事一桩,难就难在记谱上。那些“平上去入”,想起来就头疼。 晚上,陈老爷设宴款待华安安和费保定一行。华安安这次没敢喝醉,吃完饭,老来乐招呼三位客人来到一处僻静小院。这里是陈老爷弹琴赋诗,舞文弄墨的地方,有一间书香气十足的大书房,还有几间精致客房。自从陈老爷发下誓愿,要编纂一部残局总集,这个小院就成了来自五湖四海的棋手休息和工作的场所。 第二天,老来乐邀请三个人去游览当地名胜。华安安却想立即投入工作。 于是,老来乐把他和费保定请进书房,打开一个大木箱,向他介绍。“陈老爷这部书,暂定名《古今残局总集》。分为四部,以‘天地玄黄’四个字命名。” “《天部》,收集开局的起手式;《地部》,汇集中局攻防要领,各种腾挪、转换、断法和盘渡;《玄部》,收录巧手、妙手、鬼手;《黄部》,都是死活、对杀和官子妙手。” “陈老爷要把此书编纂成举世无双的棋艺经典。因此,对书中的每个残局图势都要请五位不同的高手反复斟酌,以最后一遍为准。我们并不苛求每位棋手样样精通,谁精于哪部,谁就校订哪部。” 华安安赞叹道:“非常科学,非常咳咳咳,嗓子不舒服。不知想让我从哪部书着手?” 老来乐说:“这不勉强您,您擅长什么,就校订什么。” 华安安想了想,《天部》的起手式就是定式。这些古代定式只局限于星定式,大部分已经被现代棋手淘汰,剩下的倚盖定式和双飞燕人们也不常用。著名的倒垂莲,早就被扔进垃圾筐。校订这个很乏味。《地部》都是中盘的攻防要领,他们喜欢断,我喜欢瞄着断,我研究出来的东西肯定不合他们的口味。《玄部》都是妙手、手筋之类,对于我太简单。 他挑来拣去,说:“我还是校订《黄部》比较拿手。” 老来乐从大木箱里抱出一个黄绸包裹的小箱子,说:“《黄部》合计七百五十个残局,都是从古今实战棋局中精选出来的,已经校订了一次,盼着您把其中的谬误、漏招都找出来。” 小箱子揭开,里面是一个白绸包和七八个黄布包。老来乐取出白绸包交给华安安,说:“这个包里都是原题,一共七百五十页,您不必全取出来,书柜上有两个空匣子,原题放一个匣子,您把校订好的存另一个匣子。我把匣子钥匙给您,平时您就锁好。这些原题一页一页的,最怕被风刮跑。” 华安安接过白绸包,沉甸甸的。想到自己能做些有意义的事情,这一年时间也不算浪费,心里很有成就感。 老来乐把小箱子又锁进大木箱,一副郑重其事、小心谨慎的样子。可见,陈老爷对编书的事非常重视,老来乐丝毫不敢马虎。 华安安把白绸包解开,看见原题都是印着黑白棋子的图谱,暗自松了口气。他最怕“平上去入”的文字谱,那样,光摆上棋盘都要费半天工夫,还容易出错。 老来乐给他取来两个黄绸贴面的空匣子,又交给他两把小巧精致的锁钥。指着书案说:“文房四宝、纸张,应有尽有。如果纸张用完,我再派人去买。您和费爷费心思,我早晚派个小童过来伺候着,茶水和一日三餐都叫小童给你们送来,缺什么您只管吭声。” 华安安环顾一遍书房,窗前有一张桐漆书案,房子中间有一张红花梨木八仙桌。八仙桌已经被费保定占领,看来,自己的工作台就是这张书案了。 他看费保定已经着手工作,就好奇地问:“费先生校订的是哪部?” 老来乐说:“费爷校的是《玄部》。” 华安安从书架上取下棋具,正正规规摆在书案上,拿出第一道题,又半生不熟的给自己的砚台里磨好墨汁,这才把残局复原到棋盘上,开始斟酌这道题。 老来乐守在一边,看两位棋手都投入工作中,便悄悄退出去,安排专门伺候棋手的小童过来端茶递水。 华安安把原题审阅一遍,皱起了眉头,嘴里叼着一根毛笔摇来摇去。“这题怎么这么难?实战对局,棋形散乱,到处都没有定型,一点头绪都没有,平白无故就想杀掉一块棋。这是谁的馊主意?” 他有点后悔,刚才选《玄部》就好了,目标单一,无非是找出隐藏在棋形中的手筋,相比这个简单多了。可是,人家把自己都捧到天上去了,这话怎么开口?没奈何,硬着头皮琢磨吧。 一直到午饭时间,华安安才勉强把乱糟糟的棋局定型,开始着手杀棋步骤。 午饭时,祝子山从街上逛回来。他对邓坚、陈宝的失踪耿耿于怀,一心想找到两人的下落。这是他的责任。 在十字阪听说是处州府的孔方兄带走了那两个,他今天就满大街寻找孔方兄。人家以为他疯了,都对他敬而远之。一位货铺老板看他可怜,就送给他一枚铜钱,说:“你别满街找了,我送你一个孔方兄。” 他这才明白,“孔方兄”是铜钱的别名。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下午,祝子山又想出门,华安安拽住他,说:“解题步骤我想好了,就是不会写毛笔字,你得帮我。” 祝子山说:“你在基地不是练过毛笔字吗?” 华安安小声唧咕:“我那是用描红本写的大字,文字谱没法用大字写,必须用小楷写。” 祝子山一想,两人现在全靠华安安校订残局过日子,这是生存的基础,必须全力维持这个基础。就说:“好吧,你解残局,我抓紧时间练习写小楷,你拿一套文具到客房来,我偷偷练习。” 华安安忙碌一下午,终于解开那道难缠的题,急忙跑回房间,让祝子山把解题步骤用“平上去入+一二三四”记录下来。这一道题,把两人都搞得头晕眼花。 晚饭后,陈老爷领着几位儒士来到书房。老来乐把华安安请进书房,说:“这位钱相公,是陈老爷的亲戚,号称华亭府棋艺第一。陈老爷夸你是棋界俊材,钱相公有意向你领教几招。” 华安安客气了几句,心里说,你们陈老爷就不会低调一些?吹什么吹。我这一天下来晕头晕脑的容易吗?还要应付这些闲差! 棋局摆开,费保定闻声跑过来,凑到人堆里看热闹。他把华安安当成一个潜在的对手,早就想摸清华安安的虚实。 寥寥十几步,华安安就觉出钱相公的分量,十足的业余六段。看他文质彬彬,出手却凌厉狠辣,几乎使华安安有点招架不住。 华安安心想,这是在陈府的第一盘棋,千万不能输。一旦输棋,以后就要看人家的眉高眼低啦。 他祭出自己的看家法宝,抢占棋盘要点,紧紧把握大局,不论弃掉多少子,都要保证目数领先。几次可断可杀的机会,他都轻易放弃,他不愿意冒险。他的原则是,除非万无一失,就绝不动杀机。当然,以对方的实力,也不会给他这种机会。 费保定看华安安的棋左支右拙、穷于应付。不禁咂咂舌,心想,这钱相公的棋漏洞百出,若是换做我,一扳一断,他就趴下了。这华安安的棋太过拘谨,不会是算不过来账吧?这么多杀棋的机会他都不杀,这棋风也太软了。此人,不难对付。 棋过中局,华安安判断形势,自己忍让太多,目数已经落后。好在自己的官子技术还算强些,局势不难追回来。他稳下心神,冷静收官,扭转了不利局面,最终以一子险胜对手。 看完棋局,费保定对华安安的棋艺嗤之以鼻。吴老虎输的冤枉啊!他心里想。 陈老爷和儒士们却不这么看。他们认为华安安处事圆滑,给钱相公留了脸面,此局结果恰到好处,不愧是棋坛新出的青年俊彦。 华安安感觉自己出了一脊背冷汗。好险,好险。 钱相公,名长泽,号东汇,陈老爷的远亲。 陈老爷的《残局总集》因为卷帙浩繁,选题难度过大,校订残局的棋手水平参差不齐,其中谬误极多,久久不能成书。后来,钱长泽从原题中去芜存精,在范西屏的帮助下,编成《残局类选》,于三十年后刻书出版。算是完成了陈老爷的遗愿。 钱长泽本人所作的《三十字母》歌,简明扼要,通俗易懂。是对当时围棋理论的全面总结。与施襄夏的《凡遇要处总诀》,有异曲同工之妙。 第三十七章 同行是冤家 校订了几天残局,华安安的心态渐渐沉静下来,心思完全扑进千变万化的棋局中。真有些当初在棋校时,每天拼命做死活题的感觉。 按理说,只要时间充裕,就没有职业棋手解不出的死活题。他大概浏览了一下七百五十个残局,,按照自己每天一题的速度估计,一年后要带着未完成的作业,回到基地接着做。可怎么寄得回来呢? 唉,当时选择《天部》多好,星定式已经研究透彻,早就有了定论。自己只要照本宣科,轻轻松松就搞定了。何苦选了最复杂的难为自己和祝子山? 费保定和他一起办公,就显得轻松多了。嘴里哼着小调,一手摆弄棋子,一手龙飞凤舞记录解题步骤。一吃过午饭,就优哉游哉跑到街上闲溜达,有时候晚上回来,有时候夜不归宿。吊儿郎当的,老来乐也不管他。 华安安叹口气,下决心当业余棋手,现在反而干起了职业棋手的工作。当初做职业棋手,净出些业余棋手的成绩。命运真是作弄人。 他觉着,自己和钱相公对局后,费保定对自己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以前是死乞白赖纠缠自己,总想从自己身上搞出秘密。现在,爱理不理,用鼻孔看人,一脸老虎看穿了黔之驴的底细后的阴险和骄狂。 不过,华安安无所谓。你把我当成了冤家,以为我会抢你的饭碗。笑话。凭着祝领队藏在袜子里的四十多两银子,我不工作也饿不着。 祝子山每天清晨出门,到处打听一个鼻子下面长黑痣的家伙。他跑遍处州城,听说城外有一个厦河村,是瓯江中游最大的船码头,重要的货物集散地。就不辞辛苦,天天往那里跑,希望在人海中发现那两个的踪影。午饭时间,他赶回来,下午帮华安安记录棋谱。日子就这样忙碌而又毫无价值的一天天打发过去。 这天,华安安午睡醒的稍稍晚了,他去书房时,从窗户看见费保定站在书案前,正在翻看自己的解题步骤。 费保定见自己的举动被华安安看见,就讪笑一声,回到八仙桌,继续整理手头的工作。 华安安毫不介意,他俩校订的题材不同,互不干扰。即便都是研究《黄部》,互相探讨一下也挺好。他和这些把棋艺当成独门秘技的古代棋手不同,他是一种开放的态度。 他来到书案旁,把上午的思路又梳理一遍,开始思索杀棋路径。 一只瘦长枯黄的手很突兀的伸进自己的视野,轻轻点在一颗黑子上。 他诧异的扭头去看,原来是费保定。 费保定神秘兮兮地说:“不对。这是漏招。” 华安安懊恼地说:“我把这里的变化都算尽了,唯此一着。” 费保定不急不恼地说:“咱俩拆招看看究竟?” 华安安说:“行,你输了就别再捣乱。” 费保定冷笑一声,掂起一颗白子,拍在棋块中央一个很别扭的地方。 华安安也夹起一颗黑子,犹豫了一下,没有落下去。他感觉自己掉进一个狭窄的黑窟窿里,上不来下不去,卡住啦。这家伙真犀利啊,一眼就看出破绽。 “这局残棋我还没校完,这个漏招迟早会发现。”华安安强辩。 费保定冷笑着说:“你校完的那六局残棋,我只轻轻瞥了一眼。哼哼,六局残棋,竟有五局有漏招。” 华安安脸涨得通红,从匣子里取出校完的棋谱,往书案上一拍。“你说说,哪个有漏招。” 费保定随手捏起一页,扫了一眼,指着上面的“去四八”,说:“你自己验算一遍。如果不服气,咱俩接着拆招。” 华安安气鼓鼓的翻出原图,把残局摆上棋盘,找出费保定所说的那步棋,反复看了几遍,没有问题。 费保定露出一副今天吃定你的神情,洋洋得意地在华安安做梦也没想到的角落拍下一颗棋子。 华安安红着脸验算几遍,确实是漏招。 “费大哥,你真厉害。” “小菜一碟,棋手就靠这吃饭,手艺不精可不行。” “费大哥,你说我这几局的漏招在哪里?” “笑话。我是你什么人?自己去想。就这手段也敢来校订残局?‘我拿手的的就是《黄部》,’真是贻笑大方。” 费保定把华安安揶揄了一通,踱着方步走出书房。老规矩,逛街去了。 华安安红着脸站在原地傻了半天。他对自己的围棋生涯失望到极点。没想到,自己连业余棋手也做得这么失败。辛辛苦苦好几天,穷思竭虑,六道题竟然错了五道。尽管书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仍感到无地自容。这事如果被老来乐和陈老爷知道了,还不把自己羞死? 他万念俱焚,觉着在陈府校订残局,实在是侮辱老来乐和陈老爷的一片赤诚。 秋风吹动窗扇,院子里黄叶满地。 华安安清醒过来,这里不能待了,还是老老实实回磁溪县做个钓鱼翁。什么叫有意义的事?保养好身体,回到基地做实验员,那才能真正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围棋,你伤透了我的心,拜拜。 他默默地把六局棋谱藏到自己怀里,把书案收拾整齐,棋具放回原位,万分惆怅地站在院子中,任凭秋叶落满双肩。 端茶的小童进了院子,看华安安正在苦思冥想,也不敢惊扰他,就顺着墙角溜过去,心说,校订残棋是费脑子,看这位先生都傻了。 吃过晚饭,陈老爷和一群士绅名流来到书房,提出要费保定和华安安来一场龙争虎斗,让他们也一饱眼福。 费保定昂首阔步走进书房,举止洒脱自如,潢潢然一副京城大棋客的派头。和华安安对局,他已经掌握了道德制高点。华安安是谁?一个棋艺粗糙、蒙事混饭吃的小乞丐。 华安安耷拉着脑袋跟在费保定屁股后面。他不想下棋,更没脸见老来乐和陈老爷。他很想装病。但是,陈老爷高朋满座,兴致勃勃,他不能拂了陈老爷的面子。 一位士绅夸道:“一位是久历江湖身手老到的大棋客,一位是初出茅庐崭露头角的少年俊才,此番对战,必是精彩绝伦。我等困守井底,能有此眼福,都是托了陈老爷的福啊。” 陈老爷说:“这位华先生,须臾之间就破解了田家招贤榜的残局,当真了得。我汇编残局总集,得此力助,当真是老天助我。” 费保定坐在华安安对面,气势像盘旋在半空的老鹰,俯瞰着越来越渺小的华安安。他含嘲带讽地说:“华俊才棋艺高强,花枪耍的花里胡哨。咱俩交情一场,你可千万手下留情,不要让我在众人面前出丑哦。” 华安安白了他一眼,这人真是个中山狼,得意便猖狂。不过,他现在知道费保定的力量远远强过自己,今天晚上,但愿输得不要太惨就行。 猜先结果,费保定执白先行。他第一手不是飞挂,而是直接碰在黑星上。棋盘上顿时火星四溅,双方都看对方不顺眼。他已经看破华安安的底细,华安安下棋求稳是因为计算力差,不敢面对乱局。凭着自己的强悍战力,只要搅乱局面,就可以乱中取胜,击败这小子,不费吹灰之力。 众士绅看两个棋手吹胡子瞪眼的较上了劲,心里大呼过瘾。 华安安虽然没心思下棋,但是看到费保定这样蔑视自己,一时心头火起,心想,你这种蛮干的业余棋手我见多了,就没一个能从我手里讨过好去。今天不能杀败你,我就只能受你的窝囊气了。 华安安一改往日的谨慎小心,出手不假思索,棋路流畅,每步都是最高效率的棋。 费保定的胡闹,只是自找苦吃。眼看他像浅池中的大鱼,浑身是蛮力,却无从发挥,掀不起有冲击力的大浪。在浅池中扑腾了几下子,水越来越少,倒把自己折腾的够呛。棋没到中局,他已经下不动了。 他想不通,这小子破解残局,七局就错了六局,算路漏洞百出。怎么一下棋,就跟换了个人似的,高屋建瓴,处处领先一步。思路奇特,如九天霹雳,让你防不胜防。自己空有一身沾衣十八跌的硬功夫,却打不着他、摸不着他。这是为什么? 他当然想不通,他比华安安年长三百岁,华安安的棋艺却比他领先三百年。 棋艺总是在继承上一代、超越上一代和否定上一代的基础上不断进步的。自然规律无从打破,穿越除外。 费保定的脸色一会青一会白,此时,他倒真盼着华安安能手下留情,不要让自己在众人面前颜面尽失。 华安安看局势已经赢定,就瞅了费保定一眼,看他满脸沮丧。心想,你也是靠下棋糊口,不能砸烂你的饭碗,给你留条活路吧。把你逼急了,无端端得罪一个老祖先。罪过罪过。 于是,他手里松了松,让费保定喘口气,也得了些实地。 棋局终了,华安安赢了七个子。 费保定擦着汗,心里不停地说着惭愧,真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这个华安安,身手不凡,一定得过高人传授。此人可敌可友,以后该如何对待呢? 第三十八章 两个骗子 华安安一觉醒来,祝子山的床上空空如也。 每天清晨,祝子山都去厦河村出勤。华安安心想,祝领队为了寻找陈宝和邓坚,真是熬白了头。虽然他也担心陈宝邓坚的处境,但年轻人心地开朗,充满阳光,遇事只会往好处想,即使风大浪急,短暂忧虑一下,也就满不在乎。 他现在烦恼的,是对校订残局失去了信心。 他和祝子山原本打算在陈府待上十个月,现在只待了十天,就被这些**阵似的超级残局搞得心烦意乱,信心全无。只盼着赶紧逃离陈府,免得日久天长,被人家看破自己的底细,出乖露丑。 为了应付局面,他从原题中挑了几道最简单的,想尽快出些成果。有了前车之鉴,他不敢再马虎,每道题都反复验算。自己觉着穷尽了变化,解题步骤已经板上钉钉,但还是放心不下,总怕会有漏招,惹人耻笑。他很想请教费保定,但费保定那晚输棋后,心情不好,把自己在房间里关了一天,第二天又去街上灌得烂醉,至今没有回来。 华安安没有办法,只好枯坐在书案上,习惯性地叼着毛笔来回晃悠。他想摆脱这种烦恼,却说不出口,也找不到理由。堂堂职业四段,看见稍微有点难度的死活题就想开溜,祝子山不得笑死? 童子端着茶盘进来。两杯奇香扑鼻的碧螺春。 华安安对喝茶并不讲究,一个人在书房待得烦闷,就端起茶杯,见茶水碧绿清澈,茶叶镶着白色毛边,柔嫩可爱,就问:“这是什么茶?” 童子说:“这是太湖洞庭山的吓煞人香。” 华安安一笑:“吓煞人香?这名字真奇怪。”一抬头,看见祝子山急匆匆走进来,一脸吓煞人的惊恐。 祝子山挥挥手,让童子出去,从怀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 华安安递给他一杯茶,说:“看你跑得满头大汗,喝杯吓煞人香。” 祝子山咕咚喝了一口,说:“吓死我了。你看,官府的通缉令。”他闭上书房门,把通缉令展开,念道:“兹有江湖巨骗孔方兄、陈九二人,近来流窜苏杭两地屡屡犯案,诈骗钱货,坑害良民。杭州府特张此告示,着令浙江各府县严令缉拿,不得懈怠。” 通缉令的空白处,是两个人的头像。其中一个标明是陈九,鼻子下面画了一个大黑点。 华安安吸了一口凉气,说:“陈九有点像陈宝,这个孔方兄不像邓坚呀。” 祝子山唉声叹气,说:“真没想到,他俩这么快就变坏了。” 华安安说:“这上边说的一点不详细,你能肯定这两个就是陈宝和邓坚?” 祝子山说:“万一他俩被抓住,我也不懂这里的法律,不知道是个什么结果?万一判个三年五年的,就彻底回不去了。都是我给害的。” 华安安说:“不见得就是他俩。祝领队,你不用着急。” 祝子山急得来回转圈,说:“不行,我要赶在官府抓住他俩之前找到他们。” 华安安说:“我看不像他俩,他俩初来乍到,话都说不清楚,拿什么骗人?” 祝子山拍着脑袋,懊悔地说:“都是我贪嘴引起的,当初不吃那碗馄饨,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依我看不是他俩。” “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咱们早就回基地了。” “我看不是他俩。” “我是领导,有责任、有义务带你们安全返回。” “不是他俩。” “我当初保证过要带你们回去。” “不是。” “我不能把他俩丢在三百年前的监狱里受罪。” “不。” “我要去苏州杭州寻找他俩,我不能撒手不管。丢失队员,我一辈子会良心不安。” “好!什么时候出发?我就盼着你说这话。你真是个热心肠有责任心的好领导,我太高兴了。咱们现在就走吧。” 两人拿定主意,立刻回房间打点行李。祝子山是急昏了头;华安安是被残局搞得焦头烂额巴不得逃脱生天。 老来乐听说两人要走,连忙禀报陈老爷。陈老爷来到书房,祝子山先说了一通客气话,感谢陈府的热情款待。 陈老爷问:“二位何故着急离开?是不是老来乐伺候不周,惹二位不高兴。” 祝子山说:“我早晨在街上看见一张海捕文告,说杭州府正在缉拿巨骗孔方兄。我仔细辨认,这个孔方兄正是在云南诈骗我钱财的骗子手。我急着返回杭州去衙门报案,以洗刷我的不白之冤,也好堂堂正正地回家。” 陈老爷说:“既然如此,我也不便挽留。只是,华先生为何也要走?” 华安安瞅了一眼祝子山,心说,你找理由,不会连我也编进去?还得让我单独瞎编。他说:“我久闻杭州西湖美景,想趁此机会去游览一番。” 陈老爷呵呵一笑,说:“沾衣不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春天游览西湖景致最佳。时下正值深秋,寒意浓重,草木凋敝,西湖景致大大减色。华先生不如待到明年开春再去,如何?” 华安安张口结舌,不知该怎么答复,就给祝子山使眼色。 祝子山说:“陈老爷知道,我和华安安是结拜兄弟,情同手足,义同金兰。我此番回去,也想领他去拜望家中高堂,望陈老爷成全。” 陈老爷没办法,问:“不知华先生几时能返回处州?” 祝子山算了一下,说:“此去杭州山高水远,怕也得四五个月。” 陈老爷说:“既如此,老夫就期待华先生一路顺风,早日归来。”他对老来乐说:“你取十两盘资,赠与华先生。”他又来到博古架前,从宝贝里挑挑拣拣,取出一柄折扇。这是洒金檀香扇,扇坠吊着一颗虎斑贝,非常名贵。 “我将此扇赠予华先生,望你睹物思人,能早日回来帮老夫完成编书之事。”说着话,他郑重地把扇子捧给华安安。 华安安非常惭愧,觉着自己和祝子山才是两个真正的骗子。来了十天,好吃好喝,一居残棋都没有校订出来,人家反而送他这么多银子和礼物。 几个人正说着话,费保定回来了。众人见过礼,费保定对陈老爷说:“费某感谢员外的款待,只是,我有事在身,特来向员外告辞。” 陈老爷感到奇怪,两位棋手今天怎么都要走? 费保定说:“费某此次由京城南下,是为了给和亲王爷抄记当湖十局的棋谱。结果只抄了童梁城和范西屏两局棋谱,就随老来乐来到贵府校订残局。目下,估计童范二人的十局大战已然结束,费某不敢耽误公事,须得返回当湖抄记其他八局棋谱,回京覆命。” “另外,舍妹此次随我一同南下游玩,寄居在当湖张府,天长日久,深恐不便,怕她等得焦急,我也着急回去看望。校书之事就此撂下,望员外海涵。” 陈老爷豁达地说:“费先生有要事在身,我岂敢挽留。只是,费先生和华先生都走了,校订之事就此搁浅,我一时找不到高手,却也为难。费先生交游广泛,在江淮之间若遇上高手,千万推荐来我这里帮忙校订残局。” 费保定满口答应下来。 下午,华安安和费保定给老来乐交割手续。华安安看到费保定交了厚厚一叠文稿,而自己手里只有两页,还不知道是对是错,羞愧的无地自容。幸好,老来乐认为年轻人贪玩误事,并不在意。 陈老爷为三个人摆了践行酒。酒桌上,费保定听说华安安要去杭州,就说:“我去嘉兴当湖,路过杭州,咱们三人正好结伴同行。” 祝子山和华安安都不想跟他一起走,但是找不出理由拒绝,就含含糊糊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老来乐送三个人出城。费保定问祝子山走旱路还是水路。 祝子山想了想,我还指望在路上遇见邓坚陈宝呢,坐上船就不方便了。于是说:“费先生喜欢坐船的话,那咱们就分路走吧。” 费保定说:“这一路山路逶迤,满山红叶烂漫,走旱路正好观景,还是祝兄想的周到,我也走旱路。” 他在街上拦住一辆马车,谈好价钱,让马车先送他们到金华。没等祝子山从袜子里摸出银子,他就大大方方付了路费。 老来乐把他们送出望京门,双方挥手告别, 马车走到一片桉树林边,祝子山回望晨雾依稀中的处州城,咂着嘴自言自语:“可惜了,这里生活条件最优越,又安静又与世无争,唉,都是这两骗子闹的。” 费保定是个出手大方的人,一路上打尖住店,总是抢着买单。这使那两人很不自在。 祝子山悄悄给华安安说:“咱们不能沾老费的便宜,吃饭的时候要抢着买单。这一路不知要走多少天,不能让他看扁了咱们。” 华安安嘟哝:“钱由你管着,给我说有什么用?” 费保定这次输了棋,对华安安又亲热起来。华安安嫌他是个变色龙,一路上懒得搭理他。 小小的马车,穿行在广袤的浙南大地上,穿州过县,一路风霜,载着旅人几多忧虑、几多迷茫,走向已知的世界、未知的生活。 第三十九章 杭州路上 “咱们离中继基地越来越远了。”华安安不无担心地说。 这时,他们已经过了金华府。据马夫估算,到杭州还有四五天的路程。 这一路上,山峦叠嶂,河流纵横。马车在乡间拐来拐去,到处寻找桥梁和渡口,费了不少周折。 祝子山慢慢清醒了,对冒冒失失离开处州有些后悔。他觉着华安安说的对,那两个人初来乍到,一头雾水,说他们在苏杭一带行骗,也太高估了他俩的智商。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返回处州已经不可能。抱着残存的一点希望,他努力说服自己,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路上过来一个白胡子老头,骑了一头毛驴,一个小童抱着包袱雨伞跟在后边。 费保定眼尖,急忙让马车停下来,跳下车就迎上去,大老远就开始作揖。 “老费的熟人还真多,到哪都能遇上。”华安安半卧在车厢里,懒懒地看着外面。 祝子山开玩笑说:“这费保定一提起他妹妹,总拿眼睛瞟你,该不是替他妹妹看上你了吧?“ 华安安哈哈大笑,说:“有可能。他问我在广西成家没有,我说还没呢。” 祝子山一愣,说:“他也悄悄问我了,我怕他纠缠不清,就直接打消他的念头,说你的孩子都两岁了。” 华安安说:“你不事先商量一下,这下说漏嘴了。” 祝子山哼了一声,说:“没关系,到了杭州各走各的路。你可不能胡思乱想,这牵扯到伦理道德,理也理不清。咱们的条例中明确规定,不得干涉历史进程。相信你不会忘记。” 华安安吐吐舌头,说:“老费那模样,像池塘里干枯的荷叶,他妹妹能好到哪去?你不用提醒,我知道该怎么做。” 在路上,费保定主动介绍自己的家世。他十五岁时,父母染病双双亡故,只给他留下一个五岁的妹妹和一院空空如也的破房。他起初在裱字坊做徒工,后来机缘巧合,拜了国手程兰如为师,学习弈棋。 他随老师周游于豪门府宅,棋艺没有长进,却结识京城许多达官贵人。后来,程兰如的棋坛霸主地位遭到挑战,在十番棋对决中,被范西屏杀得大败。 当今棋坛,胜者为王败者贼。范西屏赢得满堂喝彩,成为新一代霸主;程兰如饱尝世态炎凉,黯然离开京城,返回安徽改行下象棋。程兰如是一位少有的棋艺天才,潜心钻研数年,竟在象棋界崛起,成为象棋界霸主。 费保定依靠程老师留下的人脉关系,在京城棋界左右逢源,目前投身和亲王府,是和亲王弘昼的亲随,专门司职弈棋娱乐等事。 祝子山和华安安这才明白,费保定对棋坛逸闻趣事了如指掌,原来这是他的工作。 费保定一提起和亲王,就眉飞色舞,洋洋得意。华安安最讨厌他这种当了奴才还要高人一等的神气劲。 费保定说,两个月前,童梁城和范西屏在当湖的观澜湖邸进行十局棋大战,正是自己在中间穿针引线一手促成的。只是刚刚观摩了两局,就被老来乐请去处州府校订残局,随后又被慕名而来的田家请到磁溪助战。 祝子山问:“费兄离开王爷这么久,王爷不怪罪你?” 费保定说:“王爷只给一份常例银,将将只够我的酒钱。我还有个妹妹待字闺中,我这当哥的,总得给她攒分嫁妆。我每次出京,总是四处打秋风,赚个钵满盆满才肯回去。王爷从不见怪。” 随着三个人渐渐熟悉,费保定的妹妹在他话语中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祝子山观察到,费保定一说起妹妹,总会下意识的瞟一眼华安安。 祝子山揣摩,费保定可能替妹妹看中了华安安。他认真端详华安安,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皮肤白净,斯文儒雅,真是一表人材。在这个年代,人们的身高普遍不足一米七,华安安确实如鹤立鸡群,难怪费保定会看中他。 费保定和白胡子老头交谈片刻,兴冲冲回到车上,说:“你们知道那老爷子是谁?他可是上一代国手,济南孟国宾。他说金华府潘相公嗜好棋道,诚邀天下好手去他府上作客,都有一份例银相赠。” 华安安回头看看茫茫群山,说:“我们离开金华都一天路程了,老费想去你就自便吧。” 费保定不无遗憾地说:“可惜,家妹还在嘉兴等候我,不能走回头路啦。” 华安安如今了解,费保定这些棋手,在江湖上四处奔波,全靠有钱的棋迷给些例银、谢金过日子。错过任何一个挣钱的机会,都会心疼不已,耿耿于怀。看到古代棋手的生活如此落魄无依,华安安不免物伤其类,渐渐对费保定产生了同情心。 祝子山每过一座州县,都要去衙门外浏览一下告示。精明的费保定觉得蹊跷,问他是不是在找人?而且和官府有瓜葛。祝子山矢口否认,说自己看官府文告,只是想了解各地行政特点和乡土人情。 费保定当然不信,但也不说破,笑着说:“凭着和亲王爷的面子,兄弟在官面上颇也认识几个能办事的人,祝兄倘若有难处,只管吭声就是。” 祝子山嘿嘿一笑,岔开话题。这事能说吗?外星人来到地球,丢了两个同伴。这两个现在成了通缉犯,我要赶在地球人抓住他们之前解救他俩。笑话。 三个人一路蹉跎,终于来到杭州。 疲乏的马拉着疲惫的客人,从望江门入城。费保定熟门熟路,指挥马车穿街走巷。华安安问:“老费,你引着我们往哪去?” 费保定说:“甜水坊有家客栈‘好人缘’,价钱公道,又清静又干净。我每次来杭州都在那里投宿。” 华安安笑眯眯地对祝子山说:“你是杭州人,好好看看你家乡的变化。” 祝子山望着繁华的市井,苦笑着说:“人海茫茫,大海捞针。我哪里顾得上看风景。” 华安安知道他的忧虑,离开处州时,想的简单,以为邓坚他俩就在杭州的城门口站着呢。一来到这个“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的大都市,才明白这是一次概率极小的寻人之旅。 费保定问祝子山说:“祝兄贵府在杭州何处,不如先送你回家如何?” 祝子山坦然回答:“我家在临安县,距此还有一段路程。如今两手空空,身背债务,还是暂不回家的好。” 费保定瞥了一眼华安安,说:“既然如此,咱三人暂居‘好人缘’,二位意下如何?” 华安安问:“好人缘离西湖远近?” 费保定呵呵一笑,说:“华老弟一心想去西湖游玩。告诉你,离西湖二三里地,从房间就能望见雷峰塔,南屏陀听得最真切,西湖美景几乎尽收眼底,最惬意不过。” 马车到了好人缘,祝子山抢着付了车资,费保定要了两间上房。三个人洗漱完,费保定要给两人接风洗尘,祝子山连忙推辞说:“一路麻烦费兄,我是杭州本地人,应当我做东才是。” 三个人在僻静小街找了家饭馆,祝子山点菜。满桌都是杭州特色菜肴:叫化鸡,西湖醋鱼,东坡肉,龙井虾仁以及各种点心小吃。 酒过三巡,费保定说:“我打算明天就去嘉兴当湖,不知范大公子和童梁城的十番棋下完没有?”他转向华安安,“老弟也是弈林同道,何不同我一起去当湖观摩一番?” 华安安心念一动,问道:“你说能看到范西屏?” 费保定迟疑了一下,说:“如果棋局尚未结束,正好让你见识当今棋圣的风采。就怕棋局结束,人已经离开了。” 华安安的心怦怦乱跳。对他来说,范西屏一直都是古书中的一个符号,代表着高超、深奥、古远。如果这个符号从书里跳出来,变成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站在自己面前……,他简直不敢想象。 他红着脸,看了一眼祝子山。如果有机会,他当然乐意印证一下书中的人名和真实的人之间是否耦合。 来了一个多月,见了成千上万不该见的古人,吃他们的饭、喝他们的水、同他们说话、和他们拌嘴、斗心思、搞摩擦,他觉着很平常。因为他们是默默无闻的苍生百姓,就像空气一样,古今没有差别。而范西屏是名人,是在历史上留下足迹的人。虽然了解“范西屏”的人并不多,可华安安对这三个字却非常熟悉。他搞不清,如果去看范西屏,算不算违反纪律。 祝子山见华安安犹豫不决,就说:“来一趟不容易,如果是你的偶像,这也是一次机会,不过,不要耽搁太久。” 华安安睁大眼睛问:“你同意我去?” 祝子山嘿嘿一笑,说:“如果有机会看见和珅,我不会错过机会的。” 费保定看他俩说话神神秘秘,自己听的糊里糊涂,就问:“和珅是谁?” 祝子山大笑,连连摆手,说:“喝酒。” 他们三个一路风尘仆仆,头发胡子乱糟糟,衣服脏的见不得人。下午,费保定叫来一位待诏,三个人理发修面,又泡了热水澡,感觉焕然一新。 临睡前,祝子山把身上的银两盘点一下,还剩下四十二两八钱五分。他对称银子的小戥子着了迷,没事就摆弄散碎银子打发时间。又兴致勃勃把一大堆铜钱挨个检查一遍,确保没有混杂明朝的铜钱。 他拨出五两银子和一堆铜钱,交给华安安,嘱咐他省着点花。 从处州一路赶来,花费了七八两银子,让他有点心疼。现在住到杭州这个高消费的大都市,一问当地物价,更使他心惊肉跳。虽然有华安安这棵摇钱树,他也得做最坏打算,至少要留十两银子做返回磁溪县的路费。 他藏好银子,压低声音对华安安说:“我看费保定想把他妹妹许配给你,你可要把握原则。咱们只是时空过客,再过十个多月就要返回咱们的年代。古代妇女讲究名节,你匆匆来匆匆去,留下人家以后怎么办?” 华安安在被窝里扑哧一声笑了,说:“祝领队,你见风就是雨,想的太多了。” 祝子山坐在他床沿上,认真地说:“我是过来人,什么不清楚?只怕你一见老费的妹妹,就什么都抛到脑后了。” 华安安笑得合不拢嘴,说:“老费长得像胡杨树似的,他妹妹又能拿什么吸引我?你再不要拿我开涮了。” 祝子山严肃地说:“你要时刻牢记,我们是国家的精英人才,要担负国家民族的重任。我们实验员不是地里长的萝卜,几百万人中才能挑出一个。随随便便就损失几个,国家是消耗不起的。” 华安安不由得郑重起来,说:“我明白自己的身份,不会乱来的,你放心吧。” 第二天清早,华安安换上一身新衣服,肩膀上搭了褡裢,随费保定下楼。 祝子山不放心,一再叮咛华安安路上小心,又拜托费保定照顾好华安安。费保定满口答应,说自己一直把华安安当成亲兄弟看待的。 华安安叫祝子山在客栈好好休息。祝子山说:“我是本地人,刚好在杭州城里寻亲访友,看看老街道,等回去了,这可是第一手的文史资料。” 费保定听不懂他俩的话,以为都是广西话,也不以为意。当下领着华安安出候潮门,雇了一艘小船,泛舟钱塘江,直奔嘉兴当湖。 第四十章 海宁双璧 钱塘江江面辽阔,清晨的阳光投射到水面上,如洒下万点金光,令人目眩。 晨风徐徐,华安安感到格外清爽。他手搭凉棚,回望江岸,见烟笼江树,鱼帆点点出没水中。城池辉映着朝阳,在秋天的晴空下,古朴沉静。 想到自己将要面见一位鼎鼎大名的古人,觉着不可思议。或许,这个经历本身就是一个传奇。他开心极了,对老费也有了好脸色。 “我听说钱塘江大潮非常有名,咱们不会碰上吧?”他问费保定。 费保定说:“昔日苏东坡说,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鲲鹏水击三千里,组练长驱十万夫。如今已是九月下旬,老弟放心,应该遇不上的。” 摇橹的船夫说:“客官有所不知,钱江潮每月都有,只是潮小罢了。” 费保定问道:“咱们今日能否遇上?” 船夫说:“每月初一到初五,十五到二十,都有大潮。如今时值月末,客官想看潮,须得再等几日,下月初在海宁就可看潮了。” 费保定来了兴致,对华安安说:“你可知道,范大和施定庵正是海宁人。” 华安安搞不清他说的人名,就问:“你说的是范西屏和施襄夏?” “正是。”费保定给他介绍,“范大,名世勋,字西屏。一般人都尊称范大公子。我和他交契深厚,只把他唤作范大。施定庵,名绍暗,号定庵。” 华安安点点头,问:“他俩不是下了当湖十局,到底谁胜谁负?” 费保定惊奇地问:“你从哪里道听途说?我怎么不知道他俩在当湖对弈十局?” 华安安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这事可能还没发生,忙傻笑掩饰。 费保定得意地说:“他俩对弈十局,是三四年前,雍正十三年,在京城穆尚书府,施定庵惨败八局。我当时就在一旁记谱。” “不过,这四年来,施定庵潜心研究,棋艺突飞猛进,甫一出江湖,就大败周敦敬,再败桂叔铭,如狂飙突进,气势锐不可当。今年评定十国手,他已经跻身国手行列,气势直追范大,说不定,明年真的会在当湖和范大有一次对决。” “我听说扬州巨富江春已经悬红三千两,约他和童梁城大战十局,以决雌雄。施定庵真是后来者居上。” 华安安现在最感兴趣的是范西屏,他问:“我在路上听人说,范西屏近来棋艺大退,被什么童梁城杀的惨败。是不是真的?” 费保定见他口无遮拦,一口一个范西屏,毫无敬重之意,觉得有些不快。转念一想,华安安棋艺虽高,但出身广西偏远之地,初入棋坛,对江湖规矩一窍不通,也可谅解,就说:“范大年长我两岁,是我至交好友。他棋艺荒废之事,我不便说的。但老弟也非外人,说说也无妨。范大俊雅飘逸,年前结识一位红颜知己,便心有所寄。两人相偕同行,纵情山水。范大于棋艺上的事,也就心不在焉了。即便输给童梁城,也不足为奇。” 华安安说:“那就可惜了。他的棋圣不是保不住了?” 费保定轻蔑地一笑,说:“那也未必。范大是海内公认的棋圣,他的棋出神入化,超尘绝伦。你如果有幸看到他对局,就知道他落子草草,浑不经意,然而棋子一落盘上,虫沙瓦砾尽变为风云雷电,挡者披靡。他二十岁游历京师,打遍天下无敌手。棋圣之称,绝非浪得虚名。” 华安安见费保定有些急眼,就呵呵一笑。心想,现代棋手讲究功力,古代棋手讲究意境。要想修炼成真正的高手,真的很难啊。 费保定见他若有所思,就说:“你居处广西偏远,不了解棋坛风云。人常说,得扬州者得天下。你知为何?” 华安安傻笑摇头。 江面平静,波澜不惊,沙鸥翔集,凌空脆鸣。小船沿着江岸,渐渐远离人烟。 费保定说:“扬州水陆便利,为南北要冲。天下富商巨贾多寓居于此,物阜民丰。瘦西湖畔,私家园林密布。所谓‘两岸花柳全依水,一路亭台直到山’。扬州弈棋之风,盛况空前。这些富豪盐商或嗜好棋道,或附庸风雅,都舍得悬红赏棋,惹得天下名家高手云集扬州,其中卧虎藏龙的异人不可胜数。所以说,得扬州者得天下。” 他停顿了一下,看华安安一副心驰神往的样子,心想,我得把你往正道上引。“我如不是在和亲王府任差,早就想迁居扬州,乐得以棋会友,又可赡养家庭。以华老弟的才华,争霸天下诚然难矣,但要生活富足,却唾手可得。” 华安安怔了一下,明白费保定是为自己安排日后的生活。不禁苦笑一下,摇着头说:“纹枰对坐,只是小弟的业余爱好。”他说出这话,觉得心被揪得很疼。他立志成为职业棋手,把围棋当成毕生追求的事业。虽然阴差阳错,成为一名实验员,但他耿耿于怀的,仍然是深藏心底的围棋冠军梦。 校订残局的失败,对他的打击很大。他现在都不敢承认自己是棋手。 小船离开钱塘江,拐进一个港汊,江南水乡的田园风光尽在眼前。只见平川漠漠,炊烟四起。河流池塘密布,各种船只往来穿梭,数不清的石桥悬空横跨。河流两旁,垂柳如烟,民居鳞次栉比,错落有致,泥墙青瓦,古朴中透着清新雅致。男人忙碌生计,小孩满街乱跑,女人在河边择菜洗衣。谁家珠帘轻启,露出一张含羞的脸庞。 费保定指着不远处一座石拱桥说:“过那架桥七八里地,就是海宁郭店,范大的家乡。” 华安安来了兴趣,站起身向郭店方向极目远眺。 费保定说:“说来真正有趣,范大和施定庵就是海宁同乡。范大比施定庵年长一岁,两人从小在一起弈棋,后来都拜入山阴俞长侯门下学棋。如今同为海内国手,堪称海宁双璧。” “听相士说,康熙四十八年,两颗天机星划过夜空,由天而降,落在海宁地界上。结果,就有了范大。第二年,又有了施定庵。” 华安安哈哈大笑,说:“这是迷信,你也信?” 费保定微微一笑,说:“信不信由你。据说,范大的老父亲是位棋痴,一心下棋,不务生计,把家道败坏光了,也不知迷途当返。可惜老范棋艺始终不高,没有弄出名堂。” “说是范大三岁时,父亲与人下棋,他在一旁丫丫学语,指手画脚。老范看范大竟和自己是同道中人,但他怕范大和自己一样痴迷棋道却不成气候,便带范大拜家乡高手张良臣、郭唐镇为师。” “范大乃是天纵英才,学奕不久,这两位老师就成了他手下败将。老范乐得心花怒放,又领着范大拜山阴俞长侯为师。俞长侯弈居三品,也是苏浙一带名家。” “经俞长侯悉心栽培,范大的棋艺突飞猛进,十二岁就与乃师齐名。十五岁上受先与俞长侯对决十局,结果老师不敌学生,从此不再和范大下棋。范大十六岁时就在扬州技压群雄,成为十国手之一。” “二十岁上,范大进京挑战我恩师程兰如,十局大战将我恩师杀的从此闭门谢客退出江湖。其后如梁魏今、童梁城、黄子仙、韩学之纷纷败在范大手下。他又游历湘楚、苏皖,将各地棋手如摧枯拉朽一一击败,棋坛大家名宿无人能撄其锋芒,遂成海内公认的棋圣。” 华安安听的啧啧赞叹,连说:“不简单。他杀败你恩师,你不忌恨他?” 费保定说:“范大豪迈洒脱,心地坦荡,人品最佳,我怎会恨他?笑话。” 两人在半路吃饭时,费保定谈兴未尽,用筷子敲着碗碟说:“施定庵与范大同乡同龄又是同门师兄弟,范大洒脱豪爽,施定庵沉郁文静。定庵的父亲乃是一位文人雅士,琴棋书画、金石篆刻,样样精通。据说定庵小时候喜欢弈棋,他父亲对他说,学琴需要淡雅,而不能繁枝;学棋需要灵益,不可沾滞。你瘦弱多病,还是学琴好些。” “施定庵琴棋都学,喜爱围棋更甚于琴音,他本身就是棋星下界嘛。他看到范大十二岁就与师傅齐名,经常赢得花红彩礼回来,自己非常羡慕。于是,他父亲就把他送到俞长侯门下学棋,成了范大的师弟。” “施定庵聪颖肯钻,刚入师门,俞长侯让他三子。一年以后,他就和范大旗鼓相当,能争个高下成败了。但是,范大的棋,自然天成,十六岁就已然跻身国手,而施定庵棋运蹉跎,久久不能成气候。但是他机缘巧合,先是受到徐星友教诲,得传《兼山堂弈谱》。后来又得到程老恩师和梁魏今二位大家的指点,棋艺才步入正轨。” “据说,施定庵在二十一岁时,在湖州巧遇梁程二位。二位前辈都受先和他对弈几局。两年后,施定庵又遇梁魏今,他们同游砚山时,见山下流水淙淙,梁魏今因势指点,说,你的棋艺也算高强,但你是否悟出了其中的奥秘?下棋时,当走则走,当止则止。就如这流水,要顺其自然,而不可逆势强行,这才是下棋的道理。你虽然刻意追求手段,然而有过犹不及的毛病,不能收放自如。所以三年来,你的棋艺停滞不前,距离国手始终有一先的差距。” “施定庵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意识到自己一味追求手段的精深,却忽视了对棋势的把握,走了弯路。由此,施定庵一改逞凶斗狠的棋风,孜孜钻研棋理,终于成为当今国手。” 华安安笑着说:“你对人家的底细了解的那么详细,自己的棋艺怎么不见提升?你也可以成为国手嘛。” 费保定说:“我整天忙于应酬,俗务都应付不来,哪能做那美梦?国手岂是随便做的。” 两人吃过饭,继续赶路。 华安安问:“当湖还有多远?” 费保定说:“天黑前总能赶到。” 华安安感到奇怪,就问:“当湖有什么特别之处?国手们的十局大战都选在那里。” 费保定说:“当今国手大战,只在三处地方进行。一是北京神算子郭铁嘴的听雨轩;一是扬州弈乐园;再一个就是嘉兴当湖三张的观澜湖邸。” “这当湖三张,是棋坛上赫赫有名的父子棋手。其父,张永年张月骞老人;儿子,张世仁、张世昌二位公子。这三张,都是能文能武,精于棋道的高人,棋艺可达三品。” “这位月骞老人,乃是南宋名将张浚的后裔。他痴迷棋道,据闻他三十一岁时,被举为孝廉,却坚辞不就,宁肯潜居观澜湖邸,一心一意弈棋自娱。” “以他父子的家业和威望,常邀请国手来家对弈讲棋,当然不在话下。够资格在观澜湖邸弈棋的,普天下不超过十个人。” 华安安惊呼一声,问:“只有十个人!是哪十个人?你在那里下过棋吗?” 费保定微微一笑,如数家珍地说:“十人中,首推范大,其次是童梁城、梁魏今、何孟姑、黄子仙、周敦敬、桂叔铭、蔡少坤、韩学之,最后是施定庵。这十位是公认的国手,也只有他们能在观澜湖邸纹枰对阵。” 华安安点点头,心里却想,和范西屏同时代的高手这么多,却只有四大家的名字流传下去。想流芳千古,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费保定接着说:“本朝至今,棋坛高手辈出,也只有黄龙士、范大两位被公认为棋圣。” 华安安想了想,问:“我记得徐星友也是一位棋坛巨擘,为什么他不是棋圣?” 费保定哈哈一笑,说:“这棋圣二字岂是容易扛得?棋圣须得天纵英才,棋艺开一代之先河。伫立在泰山之巅,无人能望其项背,令天下棋手敬服膜拜,才能尊之为棋圣。” “徐星友继黄龙士之后崛起,称霸棋坛三十年,贵为御前棋待诏,号称‘奉旨饶天下先’。然而,他在两次十局大战中,都败给扬州老叟,难令天下人折服。” “那扬州老叟,当真是天下第一异人。无人知其身世背景,师承流派。他隐居林泉,每六年出关一次,赢足下一个六年的生活费用,就自行隐匿,无人知其行踪。我恩师程兰如也曾和他大战十局,可惜功败垂成,先赢后输,自然也当不成棋圣。这个扬州老叟,不知击碎了多少棋手的棋圣之梦。如今约定成俗,无论谁想做棋圣,赢不得扬州老叟,你就是天王老子,也没人认你做棋圣。” 华安安听的心驰神往,想不到,古代棋坛竟是这样生动、鲜活,异彩纷呈。他不禁生出一种想争霸天下的冲动。 “扬州老叟这么厉害,范西屏赢他了没有?” 费保定说:“五年前,范大在扬州弈乐园与扬州老叟十局大战,才奠定棋圣宝座。那次对决……船家,好生摇橹,不要光听我俩说话,船都停半晌啦。……当真是惊天地泣鬼神,是三十年来棋坛上少有的巅峰对决。范大五胜四负一无胜负,勉强赢了扬州老叟。若不是最后走出妙手,做出一个连环劫,嘿嘿,他这个棋圣做的也没底气。这个扬州老叟,不愧是棋圣宝座前的拦路虎。” 华安安拍拍胸脯,笑嘻嘻地问:“你看我怎么样?” 费保定瞟了他一眼,说:“依老弟目前的功力,老哥不是小瞧你,你遇上我所说的十国手,不堪一击,不堪一击。” 华安安被泼了凉水,强辩说:“我自有我的特长。” 费保定哈哈大笑,说:“老弟校订残局,尚且漏洞百出,随便一个三品都比你强。所以我说你功力不够。” 一提到残局,华安安从褡裢中取出自己藏起来的几张残局。他现在和老费熟络,也就不耻下问。“按理说没有我解不开的残局,可我思来想去,就是不知道错在哪里?” 费保定挥扇挡开华安安递过来的棋谱,说:“华老弟想出人头地,还得自己下苦功。” 第四十一章 观澜湖邸 华安安被费保定一通奚落,心里有些不痛快。他知道费保定的嘴尖酸刻薄,自己和他斗嘴终究占不了便宜。便藏好棋谱,怏怏不快地瞧着河岸风景。 夕阳斜照大地,秋意浓重的晚风阵阵袭来,令人不经意间打个寒颤。天边的原野上雾霭沉沉,身旁的池塘荷叶枯败,蛙鸣和远处寺庙的钟声交织在一起,使人神思飘渺,心情陷入无名的惆怅。 前方是一带丘陵,地势起伏不定。 “华老弟,你听。”费保定指着远处逐渐变暗的树林,“报本寺的钟声,咱们到当湖了。” 两人弃船上岸,登上一座小山丘,眼前是烟波浩渺的的当湖。最后的晚霞染红半个天空,也映红一带湖岸。湖面上群鸥飞掠,渔舟满载而归,几只画舫沿湖岸缓慢游动。湖岸一边坐落一片民居,炊烟袅袅。报本寺的佛塔巍峨耸立,塔影倒映水中,悠扬的钟声在湖面久久回荡。湖岸另一边山林葱郁,茂密的芦苇丛在风中摇曳,芦花随风飞扬,湖上到处是它们轻盈迷乱的身影。 华安安赞叹道:“风光秀丽,真是世外桃源啊。” 费保定说:“朱彝尊有诗云,十里湖光一叶舟,五层塔影浴中游。晓来寺寺霜钟急,惊起啼鸟掠渡头。” 两人过了迎恩桥,沿着湖岸小路穿过一大片竹林,费保定指着山冈上一座庄园说:“那就是观澜湖邸。” 华安安随着他的手势望去,见一带青瓦白墙、亭台楼阁掩映在修竹茂林之中,气势凝重庄严,如渊渟岳峙。联想到它在棋坛上的崇高地位,突然有些气馁,心里怦怦直跳。 两人来到庄园大门外,华安安仰望门楣,“观澜湖邸”四字大字遒劲古拙,傲岸雄壮,张扬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王霸之气。 费保定拍打门环,一个家仆开门,他认识费保定。费保定问:“前些日子,范大公子在这里下棋,他可还在?” 家仆应了几声,就去内堂禀报主人。 华安安局促不安,不停地整理自己的衣袍。费保定斜睨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丝不屑。他展开自己的绢丝扇子,傲然地望着大门内的影壁墙,气势好像上门讨债的债主。 过了一会,家仆和一位儒生打扮的中年人从影壁墙后面走出来。 “世昌兄。”费保定亲热地叫了一声,一躬到地。 华安安慌忙跟着作揖。 张世昌回了礼,看见了华安安,一脸谔然。费保定拉着华安安的袖子向他介绍说:“这位是我新结识的棋友,华佳华安安。” 张世昌傲慢地“哦”了一声,对费保定说:“保定兄来的真不凑巧,令妹于十日前离开本宅,随着范大去了杭州。” 费保定一拍大腿。“嗨!我正是从杭州赶过来的。” 三个人来到前堂,仆人点亮蜡烛。张世昌摆手请费保定落座,完全漠视华安安的存在。华安安遭到冷遇,尴尬极了,立也不是,坐也不对。 费保定扭头望了一眼华安安,觉着未来的妹夫被过度冷待,有失自己的颜面,就对张世昌一拱手,说:“这位华安安是弈林奇才,在处州府杀败吴家阶,兄弟就在一旁观战的。” 张世昌“咦”了一声,仿佛刚看见华安安似的,忙摆手请华安安坐下。但是他并不搭理华安安,而是对费保定说:“范大这次栽得惨了,被童梁城连下七城,亏他还蛮不在乎。” 费保定呵呵一笑,说:“范大豪放不羁,胜负于他如浮云也。” 张世昌从案几上取出一个文牍,递给费保定说:“这十局棋谱都在里面,费兄可以在王爷跟前交差了。” 费保定谢过张世昌,轻抚着文牍说:“普天之下,和亲王只认范大一个国手。看到范大败得如此恓惶,怕也要皱眉头呢。” 华安安拘谨地端坐在太师椅上,目不斜视,只望着费保定那张不断开合的嘴,和嘴角不断抖动的两撇胡须。他什么也听不进去,因为他已经气蒙了。 自从做了棋手,无论走到哪里,都受到人家的热情招待,他从来没有受到如此傲慢无礼的冷遇,他真后悔来到当湖自取其辱。本想看看范西屏的庐山真面目,谁知却扑了空,白白耽搁两天时间,真不如留在杭州游览西湖。 费保定讲了自己在磁溪县和处州府所遇到的趣事,不忘把华安安吹嘘一番。张世昌不由得侧目扫了华安安一眼,若有所思地说:“杀败吴老虎,也当真有趣。” 聊天的兴致渐入低潮,张世昌说:“令妹离开时,要我转告费兄,她和范大一行人可能住在秋涛阁,也可能去贾相公府打秋风。费兄去这两处地方寻找令妹,应当错不了。” 费保定对张家的款待谢了又谢,起身告辞。张世昌连忙挽留,不停眼地望着华安安。费保定心想,张世昌一定是对杀败吴老虎的华安安心存好奇,是诚心挽留的,便答应住一宿再走。 一位管家提着灯笼,领费保定和华安安去客房休息用餐。 两人洗过脸,品着香茶,等待饭菜。费保定乐滋滋地说:“张家宅院够气派。” 华安安哼了一声,说:“我看他们也是势利眼。” 费保定一口茶喷到半空,连忙上前捂住华安安的嘴,惊慌失措地张望窗外,低声叮嘱:“千万不敢这么说。” 华安安拽开费保定的手,愤愤然地说:“瞧他那样!” 费保定摆着手说:“我的爷。要想在棋坛混口饭吃,要想混出个天地,这家人开罪不得。休要再提,小心砸了我的饭碗。” 仆人端来菜肴、甜点和一壶酒。费保定赏了仆人一把钱,撸起袖子,先饮了一盅酒,咂咂嘴说:“我可饿坏了。这是常例饭,三品以上的客人才有资格。在江湖上,棋手的品级很重要,没有品级,你的手段再高强,人家也当你是野路子。没人会敬重你。” 华安安看菜肴很丰盛,叹了口气,也拿起了筷子。“你们的品级是哪个部门给评定的?” 费保定满嘴是菜,口齿含糊地说:“你说广西话我听不明白。” 华安安用筷子敲着瓷盘,咽下口中的食物,说:“谁给棋手评定品级?” 两个人狼吞虎咽,顷刻间就吃得杯盘狼藉。 费保定说:“棋手的品级是公认的,不用谁评。大家互相切磋,谁几斤几两心知肚明。郭铁嘴喜欢给人评定品级,你如果去北京,我带你去听雨轩找他,让他至少给你评个三品。以后出门,就会有这样的款待。” 华安安吐吐舌头,说:“我可不敢去那么远。” 费保定正想开导他,管家在门外向他招手,说:“费爷,借步说句话。” 费保定连忙走出房门,两人在院子里嘀咕了几句。费保定又回到房间,对华安安说:“恭喜老弟。” 华安安不解地望着他,问:“怎么?他们想给我三品待遇?” 费保定说:“适才经过我一番推崇,张家人看你入眼,想欣赏你的棋艺。刚好这里有位客人,张家相公想让你和他切磋一局。这可是在棋坛露脸的良机,不可错过。” 华安安挑着牙缝,沉吟了一下。真烦,走到哪里都要陪这些业余棋手下棋。不过,虽然愤慨张世昌的冷淡,可是人家的晚饭并没有歧视他。他吃的相当惬意。“好吧,就陪他们玩一局。要不,他们还以为你是在吹牛。” 他从褡裢中取出洒金檀香扇,模仿桐城公子的架势,踱着方步,跟着管家和费保定,来到湖边的一座阁楼。 阁楼内灯火通明,香气弥漫,物品家具富丽堂皇。正当中摆着棋案,几位斯文儒雅的老老少少正坐在一边闲聊,七八个丫鬟仆人捧着茶盘香炉,来回伺候。 华安安朝众人拱手作揖,但是没人理他。费保定知道他秉性傲气,脾气耿直,怕他出言无状,连忙拉开椅子,让他坐在棋案旁边。又一招手,丫鬟把一杯香茶摆在他面前。 华安安觉着,虽然自己摆出桐城公子的范儿,人家还是没把他当成高手对待。看来,要想改变自己野路子棋手的不光彩形象,今天必须技惊四座,拿那个倒霉的对手开刀。 一位精瘦矮小的老者一边和主人说笑,一边熟练地坐在华安安的对面。 华安安瞅了对方一眼,发现对方目光凌厉、气势凛然。双方目光短暂交锋的一瞬间,华安安感觉自己的灵魂被对手千年寒冰一样的目光一戳到底,不禁打了个寒颤。 天哪!自从步入棋坛,他也见识过虎狼一样凶狠的目光,可是那些目光中还含有生物的成分。这个老者,目光清澈犀利,阴寒冰冷,不含人间任何杂质,就像天然生成的结晶体。老者往棋案后一坐,举手投足间,张力十足,周身迸发着吞噬一切的力度,像坠落头顶的万吨闸门一样令人窒息。 华安安哆嗦了几下,稳了稳心神,确定自己的心脏仍在搏动,血液仍在流淌,这才长吁一口气,不由得心生畏惧,心想,这老家伙,零下一万度。 他再也不敢看对方的眼睛了。 张世昌觉察到棋盘上凝滞的气氛,就说:“二位猜先吧。” 华安安默默地抓出一把棋子,捂在棋盘上。那老者冷哼一声,一枚质地坚硬、冰清玉洁的寿山玉打磨的棋子拍在棋盘上,顿时四分五裂,残渣四下迸溅。 华安安吓得一哆嗦,这人怎么和吴家阶一个脾气? 他又深吸两口气,把自己手下的棋子成双成对地分开,最后只剩下一颗棋子。 那老者又哼一声,鹰爪似的手伸过来,从华安安的手边把白棋掠了过去。 华安安从他那边把黑棋篓拽过来,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不是冷的缘故,而是因为恐惧。他这时才感到,张家人的傲慢自有道理。观澜湖邸不是凡夫俗子、野棋手随意逍遥的地方。这里是棋艺家的最高殿堂。它高耸云端,只有棋艺上成仙得道的人才有资格驻足。 仅凭这老者拍碎棋子的气势,他感到对面这个老者,绝不是一般的棋迷。今天的棋局,恐怕比买彩中奖还要艰难。自己想在张家人面前露上一手,大概要费点工夫。不过,他还有些自信,自从来到这个年代,他还没有输过棋。 老者落子不假思索,非常干脆,丝毫不拖泥带水。手指就像摆放棋子的专用机器,出手精密、准确,完全是机械性动作。 慑于老者的气势,华安安只走了十几步,就在星定式上走错次序,很快陷入被动。他极力稳定自己的情绪,不停地给自己打气。“我的棋理比你先进三百年。我不能输给你。”他凝眉苦思,寻找掌握大局的突破点。想来想去,打算用弃子转换来摆脱不利局面。但在转换过程中,他被老者抓住破绽,白白损失一块棋,另一块棋又被切割成两小块,都漂浮在空中,无依无靠,成了待宰的羔羊。这羔羊,丢不起,只得在狼窝里四处逃窜。棋到中盘,羔羊没救回来,反而连累无辜,全盘黑棋陷入不死不活的状态中。华安安苦苦挣扎,几次反抗,几经镇压,满盘黑尸,惨不忍睹。还好,活出一个小角。算是疾风暴雨摧残下硕果仅存的一块遮羞布。 他连声叹息,沮丧到极点。自从入段,还没有输得这样狼狈过。 那老者突然站起身,朝周围拱拱手,用干涩嘶哑的声音说:“献丑了。” 张家人纷纷恭维老者,不吝词汇,满屋响起“神乎其技”“天崩地裂”“摧枯拉朽”等等赞誉。 华安安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硬是忍住没让眼泪落下来。眼泪在这里换不来同情。尽管他不在意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年代输棋,但在今天的场合输棋,他仍然感到无限憋屈。只怪自己定式没走好,早早陷入被动。领先他们三百年的棋理都没来得及展现,就这样被无情封杀。但是,对手的强大,让他受到从未有过的震撼。 他在一种痴妄的状态下被费保定搀回房间。费保定一句话也没说,把他往床上一扔,就闭上房门,打着哈欠回自己房间睡去了。 凌晨的夜暗中,风声呼啸,湖水轻拍,苇丛摇曳的沙沙声不绝于耳。 华安安从恍惚迷离的震惊状态中灵醒过来。“这个人的棋完美无缺、无懈可击。”他反复对自己说,“他一出手就是雷霆万钧的一击,对手除了灰飞烟灭,没有第二种结局。这个人的棋艺已达到巅峰,高不可攀。他是谁?他肯定是一名国手,但他显然不是棋圣范西屏。那范西屏岂不是高坐云端的宙斯?” 从蔑视古棋,到发现眼前这座高耸入云的巨峰,华安安惊呆了。他可以不去理会这座巨峰,但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费保定对棋坛轶事的介绍,华安安从不在意。经过今晚的惨败,古棋拂去陈旧的面纱,露出吃人的狰狞面孔。此时此刻,华安安才切身体会到,费保定所说的那些国手,每个人都是一座根基稳固的泰山,以自己的棋力,手握现代棋榔造的杠杆,使出再大的劲也难以撬动。 从这一刻起,他对这个年代的棋人棋事棋艺,真正产生了兴趣。 第四十二章 西湖巧遇 第二天早晨,费保定看到华安安双目炯炯发光,身上焕发出一种跃跃欲试的朝气。他大吃一惊,因为昨晚华小子那样沮丧,一副失魂落魄、万念俱焚的悲惨景像。怎么一觉醒来就大变活人?简直不可思议。 两人向张世昌辞行。张二相公仍旧一副傲慢无礼的态度。华安安现在不觉得委屈了,这里是围棋的高级会所,自己的棋艺显然达不到受优待的水平。 两人回到昨天上岸的渡口,雇了一艘乌篷船,原路返回杭州。 一想到华安安昨夜的精神状态,费保定傻乎乎地问:“老弟今天为何如此快活?竟和昨日判若两人。” 华安安说:“我看到一座天柱峰,擎天立地,高不可攀。也算长了见识,不虚此行。” 他之所以高兴,是一个多月来的经历,使他觉着透过历史的薄雾,终于看到这个年代强力搏动的脉络。 它的肌体鲜活灵动,张弛有度,四肢百骸洋溢着这个时代的鲜明特征。它是一个生机勃发的**,而不是书本上蒙尘的文字。 自己不再像影子一样在阳光下徘徊,吃着这个时代的纯绿色食品,却不认同自己的存在;自己不再是对身外事物漠不关心的幽灵似的过客,而是活生生的实体,呼吸这里的空气,遭逢这里的福祸。脚,终于踏上坚实的大地,不再和地心引力相排斥。所以,他精神饱满、情绪稳定。他可以高兴了。 费保定读不懂华安安的心态,就说:“你可知道昨晚和你对弈的人是谁?” 华安安笑着说:“管他是谁,他再遇上我,绝不让他好过。” 费保定冷笑一声,说:“他就是吴老虎的师傅,道州童梁城。当今天下数一数二的顶尖高手。” 华安安说:“那又怎样?” 费保定说:“真没想到,范大都走了十天,童梁城还在此地逗留。昨晚我一看是他,就知道他要替吴老虎报仇。也难为他,肯和你下对子棋,真是高抬你了。” 华安安说:“他和我下对子棋有什么了不起?不过,他却是厉害,无懈可击。” 费保定说:“他刚在十局棋中大败范大,自然厉害之极。恐怕郭铁嘴要排他坐天下第一把交椅啦。” 华安安呵呵一笑。“我输给天下第一,也不算丢人。” 费保定说:“童梁城天赋异禀,才华横溢。就是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教了几个徒弟都不成器,他也只是一味护短,实在有损他的英名。康熙爷年代,他就是国手,一心想和徐星友争夺棋待诏之位。棋艺堪堪超过老徐,正想荣登天下第一把交椅,没料想,我师父程兰如半路杀出,抢先一步击败老徐,荣膺天下第一。从此,他就和我师门结下仇隙,几次三番向我师父挑战,终究棋差一路,被我师父压着出不了头,始终位居棋界第二。” “待范大击败我师父,他看到出头有望,屡屡挑战范大,今番终于战胜范大,只要明年击败扬州老叟,他就可以稳居棋圣之位。” 华安安说:“这种人做了棋圣对棋界有什么好?还是别当的好。” 费保定神色忧虑地说:“扬州老叟年届七旬,气血衰竭,不复当年之勇,怕也难以挡住他抢夺棋圣的脚步。他做棋圣的成算还是很高的。到时候他一手遮天,我的差事也不好办了。” 华安安问:“他做棋圣对你有什么影响?” 费保定说:“别忘了,他和我师门有隙。我在棋坛混事,难免不被他掣肘作梗。他的几个徒弟就更加嚣张了。” 华安安一拍巴掌,笑着说:“坏了。我在仓颉庙杀败吴家阶,岂不是和他结下仇了?我在棋坛也没法混啦。” 费保定哈哈大笑说:“亏他看得起你,和你下对子棋。童梁城自视甚高,普天之下只肯和三个人下对子棋。一是范大,二是梁魏今,三是何孟姑。为了给吴家阶复仇,宁肯坏了规矩,你算是第四个和他下对子棋的人。” 两人一路说笑,时间过的飞快,乌篷船悠闲缓慢,眼看红日西沉,路程却只走了大半。没奈何,只得在半路歇宿,第二天换船接着往回赶路。午饭时,小船顺着运河来到拱宸桥,两人在这里上岸,由武林门进入杭州。费保定想去秋涛阁寻找妹妹,可是,华安安不认识回好人缘的路。费保定没办法,只好领着华安安先去秋涛阁。 两人穿街走巷,一路上看不尽的繁华热闹、市井百态。到了秋涛阁门外,费保定走进大堂,片刻工夫,摇着头走出来,嘟囔着说:“这么冷的天,他们也去西湖游玩?” 华安安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回好人缘,还是继续跟着费保定。经过祝子山的一再提醒,他对费保定的妹妹已经有了警觉心。 费保定说:“咱们从西湖边上走,一边寻找他们,一边抄近道回好人缘。” 两人沿着一条僻静小道直奔西湖,刚走出一片枝叶泛黄的竹林,费保定眼睛一亮,拦住迎面走来的一个小孩,大声喝道:“雨儿,你怎么一个人偷懒玩耍?范大相公呢?” 小孩十二三岁的模样,长得清秀伶俐。被费保定一通喊叫,吓了一跳。他看清是费保定,连忙单膝点地行了礼,说:“林姑娘要吃桂花糕,叫我去街上买。” “你家相公呢?” “相公在断桥边的亭子里下棋。” 费保定得意地回头对华安安说:“你看,得来全不费工夫。” 华安安心想,跟着你白跑了两天。轻浮! 远远地,斑斓多彩的南山和澄净如洗的湖面映入两人的视野。湖岸之南,山峦重叠。秋天施展绚丽之笔,尽情展现大自然的魅力,在蓝天碧水间,红黄绿三种色彩不同层次又互相交错,浓墨重彩,极尽渲染。湖光山色绚烂之极,如一轴漫长的画卷,意境幽深,令人陶醉。 两人来到湖岸,一边四处张望,一边欣赏美景。 午后的湖滨,阳光暖和,秋风清冷。湖面波光潋滟,微微泛起一层薄雾。秋风乍起,水波迷乱,透着丝丝清爽。脚下茂密的刀茅草,白絮如雪,随风飘散。大片的残荷布满水滨,枯黄凋萎,不复夏日的盛景。丹枫迫近水岸,红彤彤一片如峥嵘的赤潮,满地都是它的败叶。湖岸边,垂柳依依,如烟如雾,一眼望不到边。 湖畔,建构别致的亭台水榭映在画中,给西湖又添人文景致。各色画舫载满文人墨客,在湖中游览嬉戏。湖岸上,游人如织,络绎不绝。 费保定瞪大眼睛,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妹妹。华安安眼睛咕噜乱转,不断偷看身旁路过的花枝招展的妹妹。从界溪街一路到杭州,他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美女佳丽,不禁赞叹,苏杭出美女,果然不错。历经三百年而八戒之心不改,天性使然,似也无可厚非。 费保定指着湖岸尽头,说:“就在那里。”远远望去,一棵枝叶茂密的皂角树下,隐约露出一个亭子角。 华安安顿时心潮澎湃,寻访终日的目标人物此时距离他355米。印刷厂印制的三个常用汉字,即将变成活生生的真人出现在他的视线中。那不是凡人,而是比童梁城更加强大的主宰棋坛的宙斯。他脚步慌乱,仿佛正走向黎明前的大地尽头,去观仰即将跃出地平线的光芒万道的朝阳。他将见证那惊心动魄的一刻。 这是一座普通的八角亭。围栏上坐了几个乐工,怀抱乐器,正在忘我地演奏琵琶曲。当中的石案上,是一盘狼烟四起的乱局。棋盘旁边散落着许多棋子。 华安安着魔似的一直来到棋盘旁边,扫了亭中的人们一眼,目光聚焦在一位青年人身上。 那人身材清瘦颀长,面容白皙俊秀,举止俊朗洒脱,通身灵气四溢,像一块贯通天地灵气的天然美玉,令亭中的光线似乎也柔和、清晰。 青年人的对面,是一位富商模样的人,衣着体面。富商的身后是两位师爷,一个探头探脑,欲言又止,私下里不停地用手指戳富商的后腰;另一位则凝眉苦思,一言不发。 费保定笑嘻嘻地朝亭中诸人作揖,对青年人说:“范兄,我找得你好苦。” 范西屏冲费保定做了个鬼脸,又扫了华安安一眼,并没有答话。显然,他的棋势不容乐观。 华安安傻傻地瞪着范西屏,想把眼前的青年人和想象中的范西屏做个比较,尽量使他们的形象重叠在一起。许久,他得出结论,还是眼前的范西屏更阳光、更潇洒、更活泼一些。 费保定见他傻盯着范西屏,悄悄拉他坐下,一起观看棋局。 华安安扫了一眼棋局,感觉这是一盘让四子或五子的让子棋。富商的棋哀鸿遍野,惨不忍睹。但是意外的,他死死困住范西屏的一大块棋。如果能杀死这块棋,没准他还有赢的希望。富商准备对这块棋实施大眼聚杀,可是,六颗黑子聚成一团,他算不清提子后的变化,担心一步走错,浪费这难得的机会,一时左右为难。 古代对局,白棋先行。让子棋,则是下手执黑。因此,富商用的是黑棋。 华安安仔细判断这块棋的死活。一目了然,聚杀的结果,范西屏的这块棋没有活路。 富商犹豫再三,举棋不定。一直默不作声的师爷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富商断然投入一子,将六子聚杀变成七子聚杀。 华安安点点头,正解。 范西屏蛮不在乎地拈起一颗白子。他的手掌宽大,手指细长。一般棋手,拈起棋子就直奔目的地。他出子,却是夹着棋子在棋盘上空悬浮游移,做蛇形运动,仿佛魔术师在对棋盘施展催眠术一样。 华安安心想,棋圣出子也要这么花哨吗?不管变什么戏法,这块白棋也活不成了。 范西屏的手轻轻点下那颗白子,提掉黑棋的七子大疙瘩。待他的手刚一离开,富商连忙在白棋中央投下一颗黑子。 华安安“咦”了一声,白棋活了?真的有魔术!他疑惑不解地向范西屏望去,却见范西屏用扇子遮住半边脸,灵气活现地朝自己眨了一下眼,示意自己不要吭声。 他看我?他冲我眨眼了,他注意到我了! 华安安晕了。初次见面,他就瞧得起我。棋圣,范西屏。 华安安不信自己有那么好的人缘。 他低头仔细看棋局。就在范西屏提子后,棋形悄悄发生了变化,白棋少了一颗子,扩大了自己的眼形。 华安安瞠目结舌。棋圣,范西,屏,偷偷、偷子。 富商和两位师爷搔着脑袋,把瓜皮帽都碰歪了。太奇怪了,明明是死棋,怎么变活了? 华安安背过身,忍俊不禁地偷着笑起来。这时,正好有个小姑娘挥着手帕,从柳林中跑出来,气喘吁吁地对费保定喊道:“大哥,大哥。” 华安安听到姑娘字正腔圆的北京话,突然想起,这姑娘应该就是费保定的妹妹。 费保定转过身,挺直腰杆,一副当仁不让的模样,待小姑娘跑到面前,这才说:“香香,这么大了,还疯。” 华安安想到费保定有意把妹妹许给自己,顿时觉着有些别扭。他转回身子继续看棋,心里却把香香的相貌反复回忆了几遍。这是个爽快、清新的北方姑娘。身材一般,相貌平常,鼻梁上还有几个雀斑。唯一的特点,眼睛清澈明亮,像春泉一样甘冽、甜美、新鲜。 香香埋怨着她哥哥:“你走路风风火火,我大声喊你也听不见。害我跑得要岔气似的。” 费保定说:“你怎么一个人在林中乱闯?”语气严厉,却透着疼惜。 香香抹了额头的汗,说:“虹雨姐姐和大胡子在后面跟着呢,我跑得快。” 亭子里,一位师爷点算了棋盘,说:“铭翁功败垂成,至为可惜。总共输了十三子。” 铭翁端起一杯茶,一饮而尽,向范西屏拱拱手说:“范大公子誉满天下,棋艺高超,今日手谈,瞿某得偿所愿,大慰平生。” 范西屏摇着扇子,说:“铭翁的棋,力拔山兮气盖世,范某赢来也惊险万状。” 一位师爷说:“提前约好一子一百两,我家铭翁决不食言。”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叠蓝汪汪的银票,数出二千三百两,交给铭翁查验。铭翁摆摆手,这位师爷把银票捧给范西屏。 范西屏接过银票,随手塞进袖口里,开始赞扬铭翁棋艺不凡,自有独到之处。 华安安看的目瞪口呆,心想,一个子就一百两,古代棋手就靠这生活的。他不便看人家财务往来,便又转回身子,发现香香正好奇地盯着自己看,不由得脸就红了,局促不安地上下摇着脑袋,看看天看看地。心想,这北方姑娘就是大胆,一点不扭捏。 费保定并不介绍华安安,而是清清嗓子,把香香的目光调转回来,指着湖岸说:“你虹雨姐姐过来了。” 华安安向湖岸望去,突然举得天地间一片光明。一位绝世佳人从湖畔款款走来。犹如凌波仙子踏浪而来,衣袂飘飘,仪态万千,周身散发出夺人心魄的魅力。她的音容笑貌清新脱俗,不染尘间一丝铅华。她的美照亮半个西湖,所过之处,草木动容,游人呆立,纷纷向她行注目礼。 华安安看呆了。他现在才明白什么是倾国倾城。心里反复念叨一句话,凌波仙子。 凌波仙子身后,跟着一位高大伟岸的大胡子青年。华安安想起来,费保定给他说过,这位绝世美女是范西屏的红颜知己林虹雨。大胡子是林虹雨的哥哥,剑客林青山。 第四十三章 黑狱敲诈 曲终人散。铭翁带着师爷和乐工拱手告辞,潮水似的退出亭子。华安安盼着费保定趁机介绍自己给范西屏。费保定却一路小跑,乐颠颠地把凌波仙子迎进亭中,几个人聚在亭子一角,谈笑风生说个不停。 华安安倍感冷落,孤零零坐在石凳上浑身不自在。他偷眼瞟过去,却遭遇两道锋芒毕露的眼光。那是大胡子剑客的眼睛,充满审慎和蔑视。他看到大胡子手中的扇子,是一柄金属制的铁扇子。连忙收回眼睛,再也不敢乱瞅。 人家把他当成歇脚的游客,漠视他的存在,叽叽喳喳说着吴侬软语,他一句也听不懂。亭中诸人,有棋坛绝顶高手,有风华绝代的凌波仙子,有山岳一样傲岸的剑客,一个个衣饰光鲜,潇洒俊逸,让他自惭形秽。觉着自己窝囊土气,和这些神仙似的人物坐在一起,有如梦幻图画中的一斑墨点,实在有碍观瞻。 他默默地等了许久,看费保定没有推荐自己的意思,干坐着无趣,就悄悄拉了下费保定的袖子,轻声说:“我想回好人缘。” 费保定只是点点头,又忙着向那些人献殷勤。 华安安百无聊赖走出亭子,茫然四顾,东西南北都分不清。费保定跟出来,对他说:“你顺着湖堤一直往南走,走上四五里路,就是涌金门。由那里入城,打听甜水坊就是了。好人缘就在甜水坊。” 华安安趁机抓住他的袖子说:“费兄,你能否和范大说一声?我想和他下一局。” 费保定讥笑着说:“范大的棋局,底银一千两,每个子一百两,你有那么多银子吗?” 华安安顿时沉下脸。 费保定连忙安抚他说:“凭着愚兄的薄面,我倒是可以说一说。但恐怕,只能下授子局。” 华安安犹豫了一下,心想,机会难得,让子棋就让子棋吧。让他见识一下现代棋的威力,给他留下一个深刻印象,也算是“华某某到此一游”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吧。 他落寞无聊地离开亭子,心里割舍不下那几位神仙人物。一路脚步迟钝,总想突然返身再回亭子,一辈子跟着他们浪迹天涯也无怨无悔,那该是怎样一种美轮美奂的精彩人生?不过,惯性驱动着他的脚步,不知不觉就到了好人缘的店门外。一想到祝子山,他突然从迷梦中醒悟过来,自己只是时空过客,身负国家重任,执行任务才是唯一的目标。范西屏也好,林虹雨也好,围绕着他们的传奇,其实和自己并没有关系。 不过,如果能和范西屏对弈一局,能偷偷多看凌波仙子几眼,也算是流落这里一年的额外收获吧。 回到好人缘,华安安让伙计打开房门,如自己所料,祝子山并不在房间里。一定是在街上寻找邓坚陈宝的下落。他就是这么热心肠。 华安安喝了一壶茶,等腿脚歇过劲,身上揣了一把铜钱,去楼下吃点心。一走出好人缘的店门,赫然看见祝子山坐在门廊下的石墩上,头发凌乱,神情沮丧,脸上还有几处通红的巴掌印。 “你怎么了?”华安安连忙蹲下,查看祝子山的脸。 祝子山抬起胳膊,挡住自己的脸,悲愤地说:“被狗咬了。” 华安安把祝子山扶起来,发现他竟然光着一只脚,屁股上还有脚印。店门口人来人往,两人不便说话,就先回房间。祝子山走路一瘸一拐,显然是扭伤了脚踝。 华安安明白了,祝子山一定是遇到了暴力袭击。他懊悔自己只顾贪玩,如果和祝领队在一起,他就不会被人欺负。他给祝子山泡了一杯茶,关上房门,静静地等待祝子山说出事情的经过。 祝子山长吁短叹了半天,突然站起身,在怀里、袖口里乱摸,但是,只摸出几枚铜钱、一个手帕和一个揉成团的告示。 “完了。身上的银子都被抢走了。” 华安安连忙安慰他,从褡裢里取出自己的银子放在他眼前。祝子山叹口气,说出了今天的遭遇。 祝子山对手下队员的关怀无可挑剔。他一心想找到陈宝和邓坚,然后四个人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一年的时光。一大清早,他先去了菜市场,又踅到府衙门外。恰好看见衙役提了一桶浆糊,正在墙上刷告示。 祝子山是个知识丰富的人,古文、繁体字他都看得懂、写得出。于是,他凑上去观看,正看见一副画像和陈宝非常相像。难道又是通缉令?他心里一惊,仔细看完告示,心里顿时拔凉拔凉的。 告示上说,有处州府行文通缉的诈骗犯陈酒,已于日前被缉拿归案。凡有被其诈骗过钱物的苦主,可来府衙申告等等。 怎么就被逮住了?真笨。 祝子山一时慌了手脚,在告示前来回转圈,却干着急没有办法。 过了一会,他看见府衙小角门走出一位师爷模样的人,门外有两个老人慌忙迎上去,询问自己儿子的案子。一边问,一边把一个红布包塞进师爷手里。师爷左右张望了一下,招手让两个老人来到一处僻静角落,三个人嘀咕了半天。 这一切,全被祝子山看得一清二楚。他心情激动,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慢慢尾随着师爷三个人,和他们保持一定距离。 等两个老人点头哈腰离开师爷,祝子山急忙向师爷跑去,倒把师爷吓了一跳。祝子山摸出一块五两银子,满脸堆笑,递给师爷。师爷明白了他的意思,熟练地在手里掂了掂银子的分量,然后问他有什么事情。 祝子山说:“我刚才看到墙上贴的文告,抓住一个骗子陈酒。可怜我和他有些远亲,想知道他如今是什么情况。 师爷想了一下,说:“我是管钱粮的,刑名的事可不归我管。”他又掂掂手里的银子,“这么着,我回衙门里问一下,你在这里候着我。”说完,摇头晃脑回衙门去了。 祝子山搓着手,不知道这位师爷会不会忽悠自己。但是,人地生疏,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好听天由命了。 等了好一会子,小角门出来两个人。一个是那位师爷,另一个是挎着腰刀,满脸横肉的衙役。 师爷对祝子山说:“这位是府衙后牢的牢头王大爷,你的事情问他吧。”他拱拱手,自顾自走了。 祝子山只好又给王大爷贡上五两银子。王大爷翻着眼皮问:“你是什么人?你和陈酒是什么关系?” 祝子山简要地编了一段瞎话,说陈酒是自己的远房表弟。 王大爷手握刀把,一字一顿地说:“陈酒犯的案子可不小哇。” 祝子山忙说:“他犯了王法咎由自取,我只是看在亲戚情分上,想看他一眼。” 王大爷为难地说:“牢房重地,我怎敢让闲人随便进出?这要是叫老爷知觉了,王大爷屁股少不得挨板子。何况,牢里那么多弟兄,人多嘴杂……” 祝子山知道他无非是想要钱,忙说请他多多担待。 王大爷抠了抠鼻孔,面无表情地说:“再拿十两银子。” 祝子山在怀里摸了半天,只抓出二三两小银块和几个铜钱。“我身上就剩下这么多了,王大爷您通融通融。” 王大爷一甩胳膊,一口回绝:“那不行。” 祝子山急得直跺脚,央求说:“干脆我回客栈去取。您稍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王大爷冷笑一声,说:“算了,王大爷今天心情好,陪你一块去取。”他像押解犯人似的,一手抓住祝子山的胳膊,一手摁着自己的刀把,威风极了。 祝子山犯晕了。他小声问:“王大爷,有没有办法把陈酒放出来?” 王大爷冷哼一声,说:“陈酒的案子可大可小,就看你使多少银子啦。” 祝子山回到客栈,一狠心,把珍藏的几块银锭都揣在怀里,好像这样就能救出陈宝似的。 两人回到府衙附近,王大爷给祝子山出主意说:“你去买点素食,万一在牢里被人撞见,就说给陈酒送饭的。这样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 祝子山买好食物,王大爷引着他转到府衙后面,从一个小门进到牢里。 祝子山一脚踏进牢门,几乎被呛人的臭味熏出来。牢里漆黑一团,只能看见远处一个透气孔的微光。王大爷拽着他的袖子,深一脚,浅一脚,一路磕磕绊绊拐过几个狭窄的过道。一个狱卒挑起灯笼,昏暗的光影下,他看见几间用木栅隔出的牢室。黑暗中,几个人形的黑影缩在角落里,哼哼叽叽地呻吟着。 一个狱卒举着灯笼,对一间牢室喊:“陈酒,过来。有人给你送饭。” 祝子山瞪大眼睛,望着漆黑的角落。心想,陈宝你受苦了,我救你来了。 一个黑影扶着墙壁,慢慢出现在光影中。 这人蓬头垢面,像极了陈宝。但他并不是陈宝。 祝子山呆住了。从张桥畔千里迢迢追寻到的,竟然不是陈宝。他穷极智生,想印证自己的判断,就递上食物,问那人:“你为何在磁溪县骗人家财货?” 那人一怔,显然是被打怕了,随口说:“吴拐子是主谋,我和孔方兄只是从旁帮衬的从犯啊老爷。” 祝子山简直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他扔下食物,转身对王大爷说:“这人不是我表弟。” 没想到,王大爷冷笑一声,一把揪住祝子山的脖领,嚷道:“你没来由消遣老子。这大牢是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吗?” 祝子山知道自己惹祸了,连忙掏出十两银子,却被王大爷一把抢走。几个狱卒扭住祝子山的双手,王大爷抡圆胳膊,给了祝子山两个大耳刮子。趁祝子山被打懵的片刻,伸手从祝子山的怀里又抓出那几块银锭,骂道:“直娘贼,我叫你骗我。赶紧滚蛋!再叫王大爷看见你,我就把你当陈酒同党在这里关到死。” 祝子山被狱卒一路踢打,一脚踹出府衙后门。 祝子山被打得神智不清,满怀恐惧,一路小跑,连鞋子跑飞都不知道。一直到了好人缘的大门外,这才像泄气的皮球,瘫坐在那里,直到华安安发现他。 “真是倒霉透顶。”祝子山重重地捶了几下桌子。 华安安不知怎么安慰他,说:“至少现在搞清楚了,陈宝邓坚不是通缉犯。” “唉,我脑子一热就犯晕。早就应该明白不可能是他俩。”祝子山不停地长吁短叹。 “现在怎么办?回磁溪吧。”华安安说。才来杭州三四天,刚刚掀开这个年代的神秘面纱,他有点舍不得走。 “我的家乡,哼,我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停了。”祝子山站起身就收拾行李,突然想起身上的钱都被抢走,又颓然坐下,“咱们没有路费啦。” 华安安把五两银子推到他面前。他苦笑着说:“根本不够,连处州也到不了。” 华安安想起范西屏一局棋就能赚二三千两银子,就说:“有我在,咱们能挣钱。” 祝子山用毛巾捂住脸,算了算路费,说:“起码得三十两银子才能回磁溪。到了磁溪就去找大娘子,她说过要养咱们一年半载的。” 华安安哈哈一笑,说:“这简单,我去和人下棋,轻轻松松就挣够了。” “和谁下棋?” “唔,还不知道。” 祝子山是高智商的人,想了想,说:“你说的也是个办法。明天我就出去找工作,你找费保定,让他给你介绍棋局。咱们两不耽误。” 晚上,祝子山在包袱里翻来翻去,想找一身工作服。华安安不停地敲费保定的房门,但是费保定彻夜未回。 天不亮,祝子山就兴冲冲出门去找工作。华安安四体不勤,懒觉睡惯了,半早晨才起床。他先敲了费保定的房门,洗完脸又去敲门。他悠闲地敲了一天门,费保定始终没回来。 傍晚,祝子山佝偻着腰回到好人缘,伙计不让他进门。华安安听到楼下吵闹,下楼辨认了半天,才认出祝子山,跟西湖里蹦出的泥鳅怪似的,从头到脚都是泥,只剩下两个红眼圈。 “你怎么了?又遇上王大爷?” “五十文,在湖边挖了一天淤泥。” 祝子山洗刷干净,捶着后腰,欲言又止。他现在说话,都是用“唉”打头。“唉,明天另外找个工作。我看不惯他们的封建管理作风。” “你做不了体力劳动,还是休息休息。只要费保定一回来,咱们就有钱了。”华安安除了做实验员,没有挨过饿,他把为吃饭而挣钱看的轻松平常。 “唉,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可是,我不能光靠你养活,那样对你不公平。” “你不要硬撑了。万一累出病,得不偿失。” “唉,你放心,明天我去找轻松一点的工作。” 华安安又去敲费保定的房门。为了解决现在的困境,只好求取他的帮助。可是,这家伙怎么还不回来?他不打算讨好我这个妹夫了? 第四十四章 授子局 天不亮,祝子山就去街上寻找挣钱机会。华安安复制了昨天的生活,懒洋洋的把费保定的房门敲了整整一天。 傍晚,祝子山回来了。他扛着扁担,挑了两个竹筐子。“今天挣了七十四文,还剩半框菜没有卖完。” 华安安好奇的翻了翻菜筐,说:“你真行啊,居然会卖菜?” 祝子山拿出一杆秤,哈哈笑着说:“我早晨一出门,先看见街上卖菜的菜农。一打听,都是望江门外的农家菜。白萝卜、莴笋、菠菜、白菜,应有尽有。我赶紧出城,在菜农家里买了这副挑担。有个老头腿脚不灵便,我就和他约好,每天去他菜地上摘菜。我挑了满满两框菜,回到城里又买了这杆秤。这一天,把杭州城几乎跑遍了。” 华安安说:“好啊,你教我认这个秤,明天我也去卖菜。咱俩挣得更多。” 祝子山摇着头说:“不行,卖菜只能维持基本生活。要想攒够路费,还得靠你下棋挣钱。” 华安安搔着头,说:“这个费保定总不见回来,不会是离开杭州了吧?” 费保定本是萍水相逢的过客,人家离开杭州与否,并没有义务通知他俩。 祝子山想了想,说:“如果老费真的走了,咱俩只好做菜贩,等攒够十两银子,哪怕乞讨要饭也得回磁溪县。一千多里路,够受的。” 祝子山卖菜上瘾,晚上睡觉都不踏实。他心里反复盘算,最后得出结论,需要四五个月才能攒够十两银子。而且,铜钱和银子的兑换价格不能有波动,生活上也得精打细算。 怀揣着美好梦想,祝子山精神百倍挑着担子出门。差不多到了华安安将要自然醒的钟点,祝子山惊慌失措地跑回客房,一进来就把房门拴上,大口喘着粗气,神情恐骇至极。 华安安被吵醒,看看窗外,晨光清新。他不解地望着祝子山。 “真倒霉。”祝子山面无表情地说,“我怎么不长眼?卖菜正好卖到王牢头的家里。幸亏我跑得快,才没有挨打。唉,把东西都丢完了。” “那怎么办?” “咱们得换个旅店。王牢头来过这个地方,知道我住在这里。”祝子山抽着自己的脸,“说不定他一会就带着人过来抓我。” 华安安赶紧起床,顾不上洗漱,帮着祝子山捆扎包袱。两人收拾停当,祝子山去楼下结算房钱,华安安这才急匆匆去茅房,一出房门,和费保定撞了个满怀。 华安安吓了一跳,看清是费保定,手忙脚乱的也不知该作揖还是握手,就埋怨他:“等了你这三天也不见你回来。” 费保定打着哈哈,看见房间里的行李物品,就问:“收拾行装做什么?” 祝子山在他身后说:“费兄,我俩打算在湖边找一家客栈,便于欣赏湖景。“ 费保定“咦”了一声。“祝兄,你没有回家去?” 祝子山尴尬的笑了一声,再也不吭气了。 费保定对华安安说:“老弟,范大看愚兄的薄面,同意和你下一局授子棋。” 华安安喜上眉梢,连声感谢。 费保定说:“时间不早了,约好中午在玉泉院下棋。咱们这就走。” 祝子山和华安安背上包袱,跟着费保定走出甜水坊。祝子山一路上躲躲闪闪,总怕会迎面碰上王牢头。直到出了城,他才宽下心,长舒一口气。“秋高气爽,真是好天气。” 费保定看他俩身上背的太累赘,皱皱眉说:“这样子怎能去下棋?逃荒似的。前面周郎巷有家干净整洁的小店,先把行装寄存在那里。” 祝子山憨笑着说:“不忙,不忙。” 三个人沿着西湖岸边,一路向南。一边聊天,一边寻找客店。直到祝子山感觉远离了王牢头的恐怖势力范围,这才随便找了一家小店,存放了行李。 远远地,望见山巅上一座塔,通体赤红,砖砌的塔身裸露在蓝天下,沧桑古拙,荒凉无比。 华安安问:“那是什么塔?怎么那样子。” 费保定瞅了一眼祝子山,说:“雷峰塔。听说早年间,倭寇围攻杭州城,纵火焚烧雷峰塔,就成了这般模样。南屏山两浮屠,隔湖相望,雷峰塔和保俶塔。古人云,雷锋如老衲,保俶如美人。瞧这样子,迟早会倒塌。” 祝子山说:“倒塌后也会重新修建的。” 费保定说:“只不知白娘子是否会乘机脱身?” 三个人哈哈大笑。祝子山给华安安使眼色,但华安安不愿意开口求费保定帮忙。祝子山只好自己开口:“费兄,你在杭州人面上熟,有机会的话,帮小华介绍几个棋局。小华如今手头不宽裕咯。” 费保定满口答应,说:“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华老弟想在棋坛上混出名堂,迟早都要我去打通关窍、费些心思呢。” 祝子山说:“说实话,我们两人已经囊中羞涩,急切盼着挣些钱过日子。” 费保定斜了他一眼,问:“祝兄不搞玉器行当了?” 祝子山的脸微微一红,说:“本钱都蚀光了,现在只能靠小华下棋讨些营生。” 费保定思索了一下,用扇柄敲一下脑门,说:“华老弟如果在观澜湖邸击败童梁城,立刻就能扬名立万。当然,你怎么可能下败童梁城呢?有了,你今天如能在范大手上赢下一局,愚兄在江湖上也好给你吹嘘一番。” 祝子山惊讶的问:“下棋还要费这周章?” 费保定望了一眼华安安,说:“那些富绅找人下棋,图的是名声。像华老弟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如果没人引荐、捧场,富绅们不会和他下棋。如果真想靠下棋谋生糊口,就只能去茶楼酒肆赌棋。成天为几十文钱争得头破血流,永无出头之日。” 祝子山和华安安对望一眼,对费保定的说法感到怀疑。 费保定瞧着扇子,说:“华老弟急等用钱,不如随我去扬州。那里的弈乐园、白鹤观、青龙场,都是富豪士绅弈棋取乐的热闹去处。凭华老弟的棋艺,两三个月挣上百八十两银子易如反掌。” 祝子山和华安安面面相觑。北上扬州,不是离磁湖基地越来越远? 祝子山嘟哝着说:“有点远啦。在杭州最好。” 费保定双手一摊,冷笑一声,说:“没有三品以上的声望,哪个杭州富绅愿意花钱和你这样的野棋手下棋?” 听费保定这样一说,华安安和祝子山才觉得他说的都是实情。他俩把下棋挣钱想得太简单了。 玉泉院在雷峰塔的山脚下。走到院门口,费保定对华安安说:“原先和范大约好是受四子局,……” 华安安陡然停下脚步,瞪大眼睛。“四子局?” 费保定呵呵一笑,说:“现在我想,为了尽快给你成名的机会,我去和范大商议一下,改成三子局。” 华安安憋红了脸。从打入业余6段,他再没有下过让子棋。现在成了职业棋手,反而要被让子,竟然是4子。强烈的受辱感使他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瞪着费保定。 费保定看华安安极不情愿,就说:“老弟,范大和人下棋是收银子的。能和他对弈一局,这是许多人花钱都找不到门路的事。我好说歹说,他才同意和你下指导棋。现在要求改成三子局,范大还不知道乐不乐意,你先跟我红上脸啦?” 祝子山一看两人闹僵,连忙劝华安安说:“入境随俗,随遇而安。” 华安安断然地摇着头,说:“二子局可以考虑。要不我宁可不下棋。” 费保定气得大叫:“你这么任性执拗,我看你也难有大的作为。我不管啦。” 华安安冷哼一声,甩手就要离开玉泉院。祝子山连忙拽住他,对费保定说:“费兄你多包涵,这孩子就是这牛脾气。” 费保定跺跺脚,说:“唉,我上辈子欠你的。你先等着,我去找范大说说,看他愿不愿意下二子局。” 费保定快步跑进玉泉院,祝子山悄声说:“我说的没错,他肯这么迁就你,肯定有原因。” 华安安说:“他妹妹我见过,叫香香。一个北方憨妞。” 祝子山说:“你可不能胡思乱想,挣足路费,咱们赶紧走人。” 两人慢步走进玉泉院,见这里楼台构造精巧,环境幽雅。绕过一座假山,空地上摆了三张棋案,两个少年规规矩矩坐在棋案旁,几个游客站在一边议论纷纷。 过了一会,费保定从一间雅室走出来,笑容满面。他示意华安安坐在棋案旁,伸手把摆好的四颗黑子拿掉了两颗。 看得出来,范大很给费保定面子,已经同意和无名无分的华安安下二子局。 华安安长吁一口气,总算丢人没到家。他朝费保定做了个ok的手势,费保定不解其意,就问:“怎么,你又想下三子局?” 过了片刻,范西屏和几位儒士走出雅室,华安安学着两少年的样子向范西屏鞠躬行礼,感谢他的教导。他眼珠来回转了转,没看见凌波仙子,不免有些失望。 范西屏满面春风,举止飘洒俊逸。他的招牌动作仍然是掂着棋子,对棋盘做催眠动作,令周围的游客忍俊不禁。 华安安觉得范西屏并没有特别留意自己,让他有点失望。其实,范西屏对三张棋盘上的棋局也没有留意,只顾着和儒士高谈阔论。但是,他的棋确如行云流水,舒畅自然,丝毫没有刻意雕琢的痕迹。 华安安憋着劲,想赢下这局棋,给自己留下一个特别的回忆。 他的现代棋的着法,确实让范西屏犯了些踌躇。但是,范西屏总能找到全局的制衡点,大局上不落下风。仅从布局上说,尽管有二子局的优势和现代棋的先进理论,但是,华安安并没有能扩大领先优势。随着棋子的接触角力,他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 他慢慢体会到费保定对范西屏的评价:“漫不经心,却步步如惊雷。”“初觉似春风浩荡,渐闻雷声滚动,最后竟如石破天惊,山川日月也为之易容。” 最初,他是想赢下这局棋,给自己留下没事偷着乐的回忆;渐渐地,他拼命抗争,心想和棋也是不错的选择,无损双方声誉。随着棋盘上硝烟弥漫,他发挥了自己最大的潜能,想知道自己究竟和古代棋圣有多大差距?然后,他控告上天,落后棋艺战胜先进的棋艺不符合自然发展的规律。最后,他乞求上天,不要让自己输得太过难看。 华安安脑门上青筋暴露,汗水津津。他苦苦思索,竭力保持自己的阵型,只要不被杀大龙,他打算在官子阶段扭转颓势。但是,千小心万谨慎,还是走出一步弱棋,被范西屏寻隙打劫,眼看一条大龙半死不活,局势完全失控,连官子都不用收了。 他败得这样彻底,败得心服口服。 他对范西屏深深地鞠了一躬,这是发自内心的由衷的钦佩。 范西屏赞许的对费保定说:“这位兄弟行棋异于平常,着法闻所未闻。细细一想,似也有可取之处,别是一家风格。只是算度粗糙,如果潜心磨练自身不足之处,假以时日,也可跻身国手行列。” 华安安对范西屏的教诲再三感谢,心里感慨万端,想不到自己也是打进过世界大赛的新锐棋手,在古人面前,竟是如此单薄乏力。 或许,范西屏指出的,正是自己的致命弱点。 费保定陪华安安、祝子山走出玉泉院,诚恳地说:“我这两天就要离开杭州北返。恰好有位刘仲翁回乡省亲,正要返回扬州,我打算乘坐他的顺路船去扬州,你们二位意下如何?” 华安安望着祝子山,听他拿主意。 祝子山刚才想过这个问题,当初为了寻找邓坚和陈宝来到杭州,现在人没找到,反而流落到这里,举目无亲,生活也成问题。如果不随费保定去扬州挣路费,两人只能徒步讨饭回磁溪县。那样,路上的意外风险更大。 他平常总爱念叨的一句话。“运气没有跟着一起来这世界。” 已经远离磁溪县,索性再拼搏一回。顺利的话,多赚些银子,安然返回磁溪县。即便挣不了银子,无非再增加一千里的徒步旅程。 他拿定主意,就开始叫穷,说他俩没有去扬州的盘缠。 费保定一扬手,说:“这个不是问题,全包在我身上。我去给刘仲翁说说,他的船那么大,再捎两人也不在话下。船上人多,也能解闷啊。” 于是,双方约定,费保定一旦和刘仲翁谈妥,就来小店叫上祝子山二人一同起身去扬州。 三个人拱手告辞。 “老费真是个热心人。”祝子山赞叹,“多亏遇上他了。” 华安安说:“我不怎么喜欢他。他这人琢磨不透。” 费保定一转身,走回玉泉院,嘴里得意地唱道:“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呐。” 第四十五章 船上的较量 一大早,天空阴暗,秋雨潇潇。费保定把华安安和祝子山领到拱宸桥附近的码头。 这里是京杭运河的起点。河两岸的仓库排列整齐,各种物品堆积如山。苦力、水手、师爷和官员在岸上来回忙碌喊叫,嘈杂不堪。河面上数百艘漕船、货船、客船拥堵在一起,船夫喊哑了嗓子,相互叫嚷避让。有的船装满货物,吃水很深,正缓缓起航;有的船静静停泊在岸边,不见人影。漕帮的小舢板在空隙中来往穿梭,点验货物,发给清单和文凭。 祝子山撑起雨伞,望着运河上的繁忙景象,悄悄对华安安说:“比二环堵车还厉害。” “在那边。”费保定眼尖,看见河面一艘画船的甲板上,香香抱着雨伞,正在向他们招手。 三个人笨手笨脚上了一条舢板,渡到画船上。 画船上下两层,雕饰富贵华丽。船上没有篷帆,更像是一艘画舫。舱底伸出十几只长橹,这是唯一的动力。从这一点可以看出,船主有充裕时间在江南的湖光山色中悠闲漫游。 船主刘仲翁携带家眷住在二楼,可以临窗眺望外面的的风景。一楼则住着丫鬟仆人和船工。费保定住在一楼客舱,华安安和祝子山被安排住进船工的舱里。他俩一放下行李,就随费保定去向主人致谢。 刘仲翁懒洋洋的从楼上下来,态度随和。 大家在一楼船舱坐下来,丫鬟端上茶水和点心。华安安忽然听见楼上费香香咯咯的笑声。香香和家眷们一起住在二楼。 费保定向刘仲翁介绍华安安和祝子山,吹嘘华安安在当湖和童梁城下对子棋,一着不慎,被童梁城侥幸赢了一局。 刘仲翁臃肿的脸上神色一开,眼睛顿时放亮,说:“华兄弟既是棋中高手,船上枯坐乏味,你二人何不纹枰对阵?聊解烦闷。” 费保定拱拱手说:“那就献丑了。”他返回船舱,从包袱里取出随身携带的棋具,摆在桌上,笑眯眯的说:“老弟,手下留情。” 华安安看他笑得古怪,心想,老费自从输给我,心里一直不服气。他看童梁城和范西屏赢了我,一定认为我不过如此,憋着劲想赢我。这个人,不能让他太猖狂,否则他会一直欺负你。 刘仲翁品着香茗,饶有兴味看两人下棋。祝子山也是棋迷,一直以来被邓坚陈宝的失踪搞得茶饭不思,现在心情慢慢开朗,也乐得看这两位高手大战。 费保定吃透了华安安的弱点,就是算路不精,行棋求稳。只要自己敢于乱战,勇于混战,就可浑水摸鱼,一雪前耻。 华安安对自己的处境却感到好笑。感觉下棋没有出路,改行做了实验员。谁知道山不转水转,现在竟要靠下棋来维持生计。棋艺撂荒了一两年,棋感不如从前那样敏锐。还好,在和古人的一次次较量中,棋感正在慢慢恢复中。 费保定发疯似的一次次祭出最强手,甚至是无理手,但都在华安安的沉着应对下落荒而逃,眼见棋局已经七零八落,惨不忍睹。 费保定叹口气,他不信邪。他知道自己和华安安没有多大差距,最多各有千秋,不应输的这么惨。 第二局,费保定改变了战法。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但他的棋势很快就被华安安的快速布局限制在边边角角,委屈的欲哭无泪。 华安安对费保定这样的“业余强豪”应付裕如。孙猴子再蹦跶,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突然,他觉着一种异样的目光打在自己脸上,循着这道目光望去,他和费香香的目光碰撞在一起。 费香香站在刘仲翁身后,猛然间被华安安察觉,脸顿时羞得通红,连忙一转身,回楼上去了。 这些情景,都被祝子山看在眼里。 祝子山咬着自己的手指甲,面对着棋盘,眼珠却四下里乱转。他是领队,他必须对自己和华安安的生存负责。当看到那个小姑娘悄悄来到舱里,眼睛不停地偷瞄华安安,然后又羞红了脸跑掉;再联想到素不相识的费保定对华安安的热心照顾,他突然觉得这可能是个潜在的麻烦。万一费保定挑明了要招华安安做妹婿,那该怎么办? 《实验员工作条令》他了然于胸,执行任务时不应干涉历史之进程。 万一华安安做了费家的上门女婿,算不算干涉历史进程? 不!他头皮发麻。这是留给心理学家和伦理学教授思考的悖论。基地一再警告,实验员不得思考这类问题,以免发生精神扭曲,最后导致自我毁灭。 祝子山苦苦思索这令人头疼的问题时,华安安和费保定开始了第三局较量。 刘仲翁看得困倦了,悄悄吩咐管家给这三个人留一份饭,自己回楼上休息去了。 费保定已经不是为了给刘仲翁表演,而是为了自己残存的一点信念而战。他着实想不通,在童梁城和范大手下不堪一击的华安安,对待自己竟然像岩石一样生硬难啃。 他思索片刻,和华安安拼起了大模样。华安安的角力功夫明明不如自己,就会抢占要点,围大空子。他现在针锋相对,也做起大模样棋。可惜,斗力棋的本性很难更改,一旦发现断点,就忘乎所以,毫不犹豫就断上去,把抢占形势要点忘得一干二净。于是,他一次次滑进失败的车辙,这简直成了他的宿命。其实,这也正是古棋的宿命。 “哥哥,饭菜都热了两遍啦。”费香香不知何时来在桌边,小声对费保定说。她转头望望华安安和祝子山,却没有开口。华安安的心思还在棋局中遨游,只有祝子山眼巴巴地看着她。 可怜的祝子山无所事事,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就盼着有人说“吃饭”。 过了很久,费保定梦游似的“嗯”了一声,算是给他妹妹的回答。 他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望着舱外灰蒙蒙的天空,然后苦笑着摇摇头,自言自语说:“华老弟这棋,不好对付呀。每每出人意表,却又合乎棋理。一定得过高人传授。” 华安安意犹未尽,诚恳的说:“费兄的棋犀利无比,这点我不如你。” 费保定突然看见刘仲翁的椅子空着,便解嘲地说:“都没人观棋了,咱俩还拼什么劲?吃饭。” 祝子山勤快地帮他们收拾棋子,叠好棋盘,把桌子抹干净。费香香把饭菜一一端上来。 费保定双手捧脸,呆呆地仰望船舱顶棚。他久久不能从棋中缓解出来。 吃饭时,费保定用筷子指着华安安,毫不客气地说:“你抢实地太刁钻,但是我有破解的办法。” 华安安满嘴是大米,没法说话,只是“唔唔”地点着头。 祝子山心想,这下子大舅哥恼怒了,不知是福是祸。小华你就不能让着他点? 吃完饭,费保定本想再下一局,但是突然拍着脑袋,痛苦地说:“痛疼。一定是河上风大,着凉啦。”说着话,急忙回自己船舱睡觉去了。 华安安和祝子山觉得无聊,就移动椅子,坐在舱门口,望着雨涡的乡村和原野。这愁人的雨,沉闷的气氛,令两人格外郁闷。 “华相公,你就不能让我哥哥高兴一下?” 突然,身后传来费香香略带埋怨的声音。 华安安和祝子山都一惊,想不到这害羞的小姑娘竟然主动和他俩说话。他俩回过身,都有些发窘。 祝子山呵呵一笑,顺着香香的话说:“是呀,小华,下棋解闷,不必太较真。” 费香香撅着嘴说:“我几年都不见我哥哥这么用功地和人下棋啦。” 华安安略带歉意地笑了笑,但是无话可说。 祝子山讨好地说:“费兄可是一位高手啊。” 费香香说:“他是什么高手?最输不起的,……” 费保定在船舱里干咳了几声,费香香连忙用手捂住嘴,跑回二楼去了。 祝子山戳了华安安一指头,挤眉弄眼地说:“小姑娘蛮可爱的。” 华安安正色地冷瞟他一眼,说:“祝领队,你是怎么教导我们的?” 祝子山笑着说:“考验你一下。”然后严肃起来,“工作条令严禁这类事情。我们要牢记,我们都是国家不可多得的人才,我们以后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另外,我们只是过客,不能害了人家。” 华安安出神地望着烟雨朦胧的河面,心里却把自己珍藏心底的秘密回味一番。家乡棋校的她,s市的美女,基地的一位美貌护士,艳若天仙的林虹雨,最后是这个普普通通的、人家想强加给他的毛丫头。 他是河面上随波逐流的落叶,身不由己,再好的风景也无暇欣赏。不知漂到何处才是落脚的家? 他想起家乡的山山水水,慈祥坚强的母亲,严厉寡言的父亲,伶俐可爱的妹妹。他长长叹息一声,想家了。 费保定把两人从睡梦中叫醒。 夜已深了,画船停在湖州郊外的一条河道中,两岸是寂静的小街。船工都去岸上吃饭。管家领着几个仆人,从街上挑回食盒,正往二楼上端送。 等船上安静下来,祝子山和华安安打着哈欠从舱里走出来,却见费保定已经坐在桌前等候他俩。香香从食盒里端出盘盘盏盏正往桌上摆放。 祝子山心里一热,连忙向费保定拱手作揖,感谢他的热情招待。 吃饭时,祝子山注意到费香香端了一碗白饭,独自去甲板上吃。他连忙招呼香香一起来桌上吃。费保定用惊异的眼光看着他。他才想起这是在清代,自己忘乎所以了。 吃完饭,费保定爽朗的问华安安:“去街上看夜景还是继续下棋?” 华安安知道他不服气,睡了一下午,可能想出了新手段,就说:“干脆下棋吧,外面漆黑一片,也没什么好玩的。” 果然,费保定神态安详,完全不像白天那样浮躁急迫。甫一落子,便开始长考。 华安安摇摇头,心想,现代棋的先进理论,对古棋占着压倒性优势,古棋失败的宿命是必然的。凭你怎么凶猛,也只是笼中的老虎。眼界的局限是先天性的缺陷,没有办法更改。 他心里对费保定有了一丝怜悯,但在棋盘上丝毫不敢放松。 这盘棋下了很久,两人完全沉迷在棋局中,船工回到船舱也没有引起他俩丝毫的注意。夜深人静,只有管家提着灯笼不时四下查看。 棋下到后半夜,费保定神情黯然,终于长叹一声,默默地开始收拾棋具,他不下了。“论起角力,你不如我,但是提前抢占局势要点,我自愧弗如啊。”他满眼血丝,苦笑着说。 第四十六章 姻缘是个难题 第二天早晨,大雾弥漫,船只无法航行。 刘仲翁没有办法,就陪着他的夫人太太们,在丫鬟仆人的簇拥下,去湖州南郊的寺庙拜佛烧香。 祝子山现在搞明白了,人家答应他们坐顺风船,但是并不管饭。天刚亮,他就跳上岸去买早点。 华安安和费保定在各自船舱里呼呼大睡。一个心无牵挂,睡的舒服自在;一个事多烦乱,睡的极不踏实。 中午,云开雾散,刘仲翁吩咐开船,今夜务必赶到无锡。船工们吵吵嚷嚷,嫌路程赶得太急。刘仲翁和管家商量一下,对船工们承诺,只要一口气赶到无锡,每人发五钱银子的赏钱。于是,运河两岸的人们看到,一只画船像被火烧着屁股的蜈蚣,箭似的冲入太湖,转瞬间就消失在茫茫汪洋中。 江南水乡,河道四通八达。运河航线由杭州起始,一般走苏州,再到镇江,横渡长江,由瓜州渡口进扬州水道。 刘仲翁着急回扬州,选了一条直路。由湖州进入太湖,直接走无锡到镇江这条路。 祝子山留意着路途中的一切,他担心回来的路径。自从沦落在这里,他心态失衡,遇事经常执迷不悟。他是聪明人,他不停地反思自己的失误,竭力使自己踏实下来,接受这种错乱的生活。华安安是年轻人,既来之则安之,天塌下来也蛮不在乎。但他是领队,他必须操心一切。 华安安和费保定棋下得很无趣。一个漫不经心,一个破罐破摔。一下午时间,就开局五六盘之多。 刘仲翁坐在一旁观战,不一会就响起了鼾声。 费保定用奇怪的眼神望着华安安,问道:“你师傅是谁?我走遍大江南北,就没见过这种棋路。” 华安安早知道要回答这类问题,他想到了自己时代的棋圣,笑着说:“姓聂,你不会认识的。” 费保定沉默半晌,问:“你感觉聂师傅和范、童二位相比如何?“ 华安安吐吐舌头,心想,我和聂师傅都无缘对弈,怎么比啊?“不分伯仲,棋艺差不多。我师傅更强一些。” 费保定摇着扇子,来到甲板上,良久才感叹:“天外有天,一个扬州老叟就遮了棋坛半边天,没想到又有一个姓聂的。” 华安安捂着嘴,心想,自己的棋感正在全面恢复,如果用这两天的状态去和范西屏下棋,绝不会输的那么惨。甚至,还有赢的可能。 入夜后,画船横渡太湖,终于进入无锡水道。 运河上泊满大大小小各种船只。两岸的街市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费保定招呼华安安和祝子山说:“在船上憋闷了两天,上岸走走。这左近有家吉运楼,淮扬菜最正宗不过,咱们弟兄去小酌几盅。” 香香高兴得一拍巴掌,“我也去。” 费保定板着脸说:“这深更半夜的,你女孩子家就不要去了。到楼上做女红去。” 香香撅着嘴只好回楼上。 三个人来到岸上,夜风凛冽。河面上倒映着酒楼的灯光,格外诡异。附近酒楼夜肆不时传来吆五喝六的喧闹声。 三个人沿河堤欣赏运河夜景,不知不觉来到吉运楼。费保定点了几样淮扬名菜,他似乎有些心事,大家喝酒也就少了气氛。 回到船边时,费保定拉住祝子山的袖子,轻声说:“祝兄,稍停片刻。” 等华安安走进船舱,费保定满脸堆笑,拱手对祝子山说:“我有件心事,想请祝兄帮忙参合参合。” 祝子山笑呵呵地说:“我和小华一路受费兄照顾有加,您就甭客气了。” 费保定说:“我听说,你和华安安也是半路相识,但是交契深厚。你对他甚是关爱,他对你言听计从。” 祝子山笑着点点头,心说,我是他的领导兼兄长,他自然要听我的。 费保定说:“你看我这妹妹,成天嘻嘻哈哈,疯疯癫癫,真是拿他没辙。” 祝子山感到他要说出自己正在担忧却又难以推诿的事,心里“扑腾扑腾”跳了起来,嘴上却说:“香香天真烂漫,活泼可爱。” 费保定幽幽地叹口气,说:“我兄妹俩打小失怙,我终日奔波忙碌,四处谋生,也顾不得照料她,脚也没给她缠起来,当真是一件憾事。” 祝子山不以为然,气愤地说:“女人缠足,是一种封建陋习,是古代社会对妇女的摧残……”他突然醒悟自己失言,连忙顿住话头,说:“我和费兄不一样,我是反对缠足的。” 费保定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并没有听清祝子山的话。过了半天,他说:“我听华安安说过,他尚未婚娶。” 祝子山心想,你终于挑明啦。“噢,他家里穷啊。他又发过誓,一日不作国手,绝不谈婚娶之事。” 费保定笑得很假。“他倒有志气。不过,他很听你的话。” 祝子山干笑两声。 费保定说:“我一路观察,这小子是有些傲气,也有几分才情。但是不染恶习,为人还算诚恳。”他把手搭在祝子山的肩膀上,态度非常诚恳,“我倒是有意招他做妹婿,祝兄你看如何?” 祝子山慌了手脚,支支吾吾地说:“这怕高攀不上吧。” 费保定冷哼一声,说:“那是当然,以我在和亲王府的地位,我在棋坛混出的名堂,他再有三十年也赶不上。祝兄,今天的话,出我口入你耳,可不要在外面乱传。” “那是当然。”祝子山保证。 费保定拍着祝子山的肩膀,亲热地说:“因此,我想拜托祝兄去说合说合。” 祝子山感到针扎似的难受。 费保定说:“我也不嫌他家里穷,就图他安生本分。这件姻缘,对这两个孩子也是好事一桩,也成全你我二人的一片热心肠。事成之后,我断少不了要重谢你祝兄。在王府给你找件差事,再也不必四处漂泊、餐风露宿。” 祝子山心里叫苦,嘴里却不停的感谢,说些“蒙您青眼相看之类的话。” 费保定悄声说:“你先把他的八字拿来给我,我去找相师配配八字。这件事你先不要挑明。” 半夜里,祝子山咬着华安安的耳根,说了费保定要招他做妹婿的事。 华安安不以为然,开着玩笑说一切听祝领队安排。 祝子山说:“咱们不好一口拒绝,先含糊支应着,等在扬州赚足路费,赶紧走人。” 他又问华安安的八字。 华安安说:“我哪里知道什么八字?” 祝子山掰着手指说:“就是你的出生年月日和几点几分。” 华安安说:“20xx年7月……” “好了好了,不说了,我给你编一个。”祝子山连忙打断他。 第二天,船工们死活不肯摇船。一口气横渡太湖,毕竟是件很费体力的事。 刘仲翁却也随和,干脆带了一家老老小小去无锡城里游玩。 祝子山把编好的八字交给费保定,对方连声道谢,把八字往袖子里一塞,匆忙上岸找相师去了。 祝子山站在甲板上目送费保定离去,觉着自己这件事办得很缺德。费保定满怀希望想促成这件好事,但自己却心怀鬼胎忽悠人家。看着费保定微驼的背影,不禁有些后悔,哀叹一声,搓了半天手,心想,老天保佑,八字配不上就好啦。 华安安一闲下来,就对着那几局残棋苦思冥想。他不相信费保定能看出的漏洞,自己会发现不了?但是,演算了上千种变化,始终找不出漏洞所在。 这家伙,他一定是在戏弄我。他皱着眉头,把残棋又收起来。 对于现在的生活,他一点也不操心。他知道祝子山会顺利的把他带回基地。那两人闲操心他和香香的事情,他只感到好笑和无聊。因为这是不可能的。对于这个时代的人和事,他有着明显的隔膜,总认为那是影子。虽然和这些影子下棋交往谈笑风生,他却始终无法撕去那层隔膜。 相比起华安安,祝子山就实际多了。他明白,不论在这里,还是在侏罗纪,不管你对周围的环境有没有认同感,不吃饭,准得饿死。你得熟悉环境,顺应环境,从中找出能吃到饭的机会。 祝子山坐在船舱门口,满脸愁容地望着运河两岸的人烟。他现在最怕看到费保定。 香香和他俩还有些陌生,也没怎么说过话。她哥哥一走,她就回到二楼。烦闷了,又轻手轻脚从楼上下来,见一个正在埋头摆弄棋局,另一个傻呆呆望着外面。她不好吭声,又悄悄回到楼上。或许,从她哥哥的谈话中听出些风声,她对华安安有了难以言传的感觉。 “这人,长得高高胖胖的,却傲气十足。”她心里挑剔华安安,“忒冷峻了。” 午饭前,祝子山向楼上呼唤香香,问她想吃什么。 “祝大爷,您看着买吧。我哥回来叫他给您还钱。”香香隔着窗帘说。 祝子山苦笑着跳上岸,他现在随时逃跑的心都有。费保定刚好从一个弄堂里走出来。祝子山见他满面春风,心想,坏了。我该怎么敷衍他? 费保定叫住祝子山,笑着说:“无锡城里最有名的钱半仙,我让他批过八字了,这一对真是好姻缘。” 祝子山连忙向他道喜。 费保定悄声说:“你找机会给那愣小子说说,这事我可全拜托你祝兄啦。” 祝子山挤出一脸笑容。“好说,好说。” 费保定说:“你看他光杆一个,身无分文。彩礼聘金什么的,我都不要。这成家以后,少不了我给他置房子家具,铺的盖的,婚宴新衣全由我包圆啦。这些,你都给他说到。”他猛拍祝子山的肩膀,豪爽的一笑,“傻人有傻福,天上掉下来个媳妇,还一文钱不用花。这种好事,咱哥俩怎么碰不上呢?” 一瞬间,祝子山被费保定的真诚感动了,内心一直坚持的原则都有些松动。他激动的真想跳回船上,劝说华安安接受人家的好意。这真是一件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 “可有一样,”费保定板起脸说,“他以后可得真心对我妹妹好,不能在外面耍花花肠子。那我可饶不了他。” 祝子山千恩万谢,答应劝华安安放弃不当国手就不婚娶的誓愿,一定把这事办的圆圆满满。 一吃完饭,费保定一个劲冲祝子山使眼色。于是,祝子山把华安安叫到岸上去散步。 祝子山对华安安说了费保定开出的条件和要求。华安安惊奇地张大嘴,他搞不清,祝领队的态度怎么变了。“你真的同意这门婚事?” “开玩笑。”祝子山说,“这人惹不起。咱们要想个办法应付他。” 华安安拍着自己的脑门,哭笑不得。他回头瞅了瞅画船,想确认香香到底长什么模样。真想不到,自己遇到的喜事竟然在这个年代。可惜,他留不下,香香也带不走,好事只能成空,命运真是捉弄人。 怎么应付费保定呢?他正在兴头上,当头泼一盆冷水,后果可想而知。甚至,后果不堪设想。他的能量可比王牢头大得多。 华安安是想不出点子的。祝子山低头理清头绪,对这件事只能拖。两人在河边商量好对策,祝子山回到船上找费保定。 “他不愿意。”祝子山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费保定脸色一变,像是看到一件很奇怪、闻所未闻的怪事情。“他怎么说?” 祝子山说:“他不是汉人,是广西的壮人。” 费保定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那又怎样?” 祝子山耐心地向他解释。“年初,他外婆刚刚过世,他还在丧期。这小子固执得很,怎么说也不愿违背他家乡的规矩。” 费保定脸色稍稍缓和了些,说:“这还说得过去。他们的丧期要多久?” “一年。”祝子山面不改色心不跳。 费保定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说:“这小子,倒像是老子巴巴地求他一样。” 祝子山怕他翻脸,说:“他倒是没有拒绝,只是说时间上不合适。都怪我,这么好一件事,看来只能从长计议了。” 费保定冷笑一声,说:“我费某的脸面就这么不值一文。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这下可把人丢大啦。” 祝子山小心陪着笑,心想,你万一发火,我最多和华安安从无锡走回杭州。惹不起,总躲得起。 费保定盯着祝子山,眼睛一亮,问:“你老兄到底问清楚了没有?他是真不愿意这门亲事,还是因为在丧期才不同意的?” 祝子山别别扭扭说:“我看他还是乐意的。香香的人才相貌他也见过,不说百里挑一,却也端端正正。手脚又勤快,又会做女工,温柔娴淑,真是个好孩子。” 费保定笑了,说:“这事还得劳烦你老兄,今年不能办婚事,明年也行。先换八字下定礼,也算给我老费一点面子。” 祝子山无可推脱,尴尬地笑着,又上岸来找华安安。 “下定礼就是订婚,她就成了你没过门的媳妇。”祝子山焦急地向华安安解释,“这个老费,真是一门心思认定你啦。” 华安安却捂着嘴笑了起来,说:“老费要是俱乐部老总该有多好。” “你还笑?我都快变成猪头啦。”祝子山埋怨他。 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干涉历史进程,和费香香订婚。要么拿上行李,灰溜溜下船走人,被费保定追着屁股臭骂。祝子山是顾及体面的人,他不想被人骂。而且,从无锡走回杭州,又多出几百里路,路费也不够。倒霉催的,当初干嘛急着离开处州? 他自怨自艾,又是搓手又是挠头,比笼中的猴子还要烦躁。 “那你说怎么办?”华安安问。 祝子山皱着眉说:“干脆,不回船上啦,直接不辞而别。可是,冬天到了,我们怎么生活呢?” 华安安无忧无虑,只觉着这一切很可笑。从见到费香香才一个礼拜,他就要和这个人“订婚”。简直太滑稽,话都没有说过一句。 “随机应变吧。”祝子山妥协了。他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似乎看到一个可怕的场景:他和华安安饥寒交迫,冻僵在雪地上,几只柴狗在周围嗅来嗅去。 “这只是轻微地干涉了一下历史,不会造成大的影响。”他给自己开脱找理由,“我们拿着钱跑掉后,她可以继续她的正常生活。可能会留下一点心理阴影。老费面子上会有些损失。不过,为了子孙后代,他们应该可以理解。当然,这样做很亏心。” 拿定主意,祝子山领着华安安在无锡玉市上花一两银子买了一块玉佩,又让玉工刻上“天赐吉祥”四个字。 祝子山又在茶馆向人打听下定礼的礼品种类。当人家列出详细清单后,他吓了一跳,对华安安说:“咱们还是一切从简吧。” 下午,两人拎着礼盒回到船上,费保定和祝子山代表双方家长互换八字和喜帖、定物,并请刘仲翁做保人,刘仲翁的老婆做媒人,写下婚书。 华安安懵里懵懂由着人家摆布,恭恭敬敬地叫了费保定“大哥”,并向他敬酒。 晚上,华安安在船舱里取出费家的定物,那是一块小玉佩,雕刻着如意花纹。他摩挲着玉佩,心里突然一震。“这不是游戏。” 第四十七章 郎舅之间 祝子山感到,他是这次“骗婚门”事件中的唯一受益方。 费保定原先对他不理不睬,现在对他优礼有加,亲热的不得了。 “以后会骂死我。”祝子山苦笑。 虽然这件亲事是费保定逼迫的,但他不知底细,完全出于一片好心。祝子山不能责怪他。祝子山放弃原则,明知道会给人家造成伤害,仍然答应这件婚事,做的确实不地道。 他现在只想赶快到达扬州,赚上几十两银子就跑路,否则良心天天受到道德的谴责,让他非常郁闷。 船舱里的气氛也有了变化。费保定在华安安的面前端起了架子,华安安却必须恭恭敬敬,小心谨慎。两人都觉着不自在。尤其是华安安,夜里在祝子山耳边咬牙切齿的低吼:“我要发疯。” 祝子山却小声说:“这是生存的代价,最终的受害方不是我们。忍着。” 刘仲翁向费保定贺喜,费保定少不了在酒楼宴请刘仲翁和祝子山。 香香呆在楼上再也不肯下来,整日和刘家的眷属们说悄悄话。她害怕见到华安安,但却时常倾耳聆听楼下的动静,分辨华安安带着广西味的官话。 画船缓缓驶离码头,编入长长的运河船队是行列中。 费保定渐渐熟悉了华安安的棋路,这种攻防兼备,处处把握大局,拼命抢占实地的棋,使他觉得十几年来,终于窥探到恩师程兰如的门径。他暗暗惊奇,这小子起点很高,他的师傅真是位不世出的高人。 他现在把华安安当自家人看待,也就不再脸红脖子粗的一争长短。这反而使他心如澄空,棋下得也就高远悠扬一些。自觉得渐入另一番境界,恰是一种难得的受用。 这盘棋下了足足一整天。 华安安凝眉苦思,觉得费保定越来越难对付,这使得他频频长考。经过数天较量,费保定对他的棋产生了抗体,正慢慢显露自己的真正实力。 午睡起来,两人接着续弈。华安安觉得有些力不从心,局面正在失控。在紧要关头,棋盘上都是从未经历过的复杂场面。如何进行取舍,正是考验棋手真正实力的地方。他破天荒地觉得自己那么渺小,那么单薄乏力,根本无力扳动棋局的操纵杆,只能眼睁睁看着它随波逐流。胜负将取决于谁走出最后一步臭棋。 费保定对复杂局面的掌控能力,远远强于华安安。但他已经输习惯了,不知道自己竟能赢下华安安。他的棋过于飘逸,对许多一举获胜的机会都视而不见。直到华安安和他强行开劫时,他才醒悟自己错失多次机会,懊恼不已。 刘仲翁晚饭前下来散步,一问才得知,这局棋从午饭前下到现在还没结束,不由得大为惊叹。他稳稳地坐下来,盘点了双方形势,说:“你们郎舅两个,自家人下棋,怎么跟拼命似的,六亲不认?” 费保定脸皮一臊,忙打开扇子扇了几下,解嘲说:“仲翁言之有理,可我二人都是靠这手艺混饭吃的,一上棋盘,就忘乎所以了。” 刘仲翁笑着说:“费兄觉得你妹夫棋艺如何?” 华安安顿时脸红了,连忙去甲板上吹风。 费保定伸出大拇指,说:“这个,国手的材质。” 刘仲翁说:“那你可要着力培养。我看你妹夫,棋内的才情是有的,棋外的的功夫可浅薄得很。” 费保定点头称是,说:“仲翁是明眼人,一眼就看出端详。我这妹夫,出身边远贫寒,少不更事,不知道世道艰辛。我的确是要开导他。” 果然,没人的时候,费保定见华安安独自呆在船头甲板上,就走过去说:“安安,昨个仲翁的话你可听到了?” 华安安点着头,却茫然地望着运河上的点点船帆。 “这棋呢,是咱俩讨生活的手艺。”费保定语重心长地说,“棋艺不论高下,能过好日子才是真章。我走南闯北这么些年,见的棋手如过江之鲫。有的人棋才高,却一辈子孤苦无依,处处遭白眼,没有出头的机会。有些人,棋艺比为兄还差,却左右逢源,顺风顺水,日子过得滋润风光。” 华安安不解地问:“那是为什么?棋艺高的理应有更好的回报才对。” 费保定呵呵一笑,说:“咱们以棋为生的,一不耕田植桑,二不经商市贾,全靠有钱有势,附庸风雅的达官贵人过活。会来事的,见风使舵,曲意逢迎,逗得人家开心啦,赏银多赚些。不会来事的,棋艺再高,人人避而远之,又怎么赚钱呢?” 华安安皱起眉头,说:“围棋是一门高雅的艺术,有陶冶情操,开拓智力的功能。如果照你所说,把它庸俗化,成为营生的手段,它怎么能提高呢?” 费保定对他义正词严的话似懂非懂,以为他说的是广西方言。 华安安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严厉,便缓和下来,说:“范大不是生活的很适意?” 费保定说:“我的爷。你怎么能和他比?他是天上星宿下凡,都是命中注定的。咱们就是一凡人,怎么也达不到他那出神入化的棋艺,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华安安心想,这些人太迷信,真把范大当成神仙了,真是不可理喻。他心里生出一种厌恶的感觉。“那你说怎么办?” 费保定说:“当嬴则赢,当输则输。要会讨达官贵人喜欢。” 华安安点着头,恍然大悟似的。“啊,正是你们这些棋手,不把围棋当成永无止境的艺术去探索,而是当成可以随意玩弄的生活工具。所以,中国的围棋水平自范大、施定庵之后就慢慢没落,最后被小日本反超过去。” 费保定觉得作为大舅哥,有资格也有责任来开导华安安。“棋手生活,只有四种挣钱门路。一是去达官贵人府上献艺,做清客。但是时间有限,赠金厚薄也不一。而且须得有名望,人家才肯请你去。” 他清清嗓子,细声说:“二是开门授徒,收些束脩。三是著书立说,得些酬金。这些都需要名望。没有在江淮潇湘三十年摸爬滚打,是挣不来这些名望的。兄弟,你觉得这三样,你能干的来那种?” 华安安摇摇头。 费保定说:“第四种,下棋赌彩,这才是我们的正经营生。可是,你想想,人家既然知道你棋艺高,谁又肯白白输钱给你?因此,这里有些门道,叫做当嬴则赢,当输则输。” 华安安眉头一皱,他最讨厌下假棋。在广西棋校,他的启蒙教练就不断地告诫学生们,“棋虽小道,品德最尊”。“故意输棋、下假棋,那是对自己和对手的最大侮辱。投机取巧下假棋,永远也不能登上围棋艺术的最高峰。” 这些教诲深深烙在华安安的心里,因为这是区别围棋是一门艺术或仅仅是一种智力游戏的根本标准。毫无疑问,华安安是把围棋当成一门高雅的艺术来追求的。 费保定见华安安默不作声,知道这妹夫性格傲气,没有经过棋坛风浪的打磨,棱角分明,一时半会转不过脑筋,便叹口气,说:“你刚入棋道,不知生活艰辛。时间久了,就会明白我的一番苦心。” 一离开甲板,费保定就去找祝子山。他实在搞不清这两人什么关系,但他知道,祝子山在妹夫跟前说话管用。这让他有些气恼。若不是为了香香的未来,他才不愿跟华安安这种毛头小伙浪费唇舌。 听完费保定的话,祝子山说:“这有点难啊,他的牛脾气你也知道。不过,我会好好劝他。听说范大下棋还偷子呢,下个假棋算什么?都是为了生活嘛。” 费保定笑着拍祝子山的肩膀说:“还是祝兄通达情理。回头到了王府,我一定给你某个好差事,再给你寻个外房老婆。” 祝子山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说:“这可使不得。不行,不行,我可是正经人呢。” 费保定看他嘴里说不行,脸上却乐开了花,便捶了他一拳,说:“调教这小子的事,我可全拜托你了。” 华安安一回到船舱,祝子山一本正经地和他说:“小华,你觉得棋手和实验员,哪个在你心里分量更重一些?” 华安安诧异地望着他,说:“当然是实验员。围棋没有我,对它毫无损失。基地少了我,某次重要实验就有可能无法展开。” 祝子山说:“你认识了自己的真正价值,这很好。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活着,活下去。坚持到明年秋天,返回基地,实现我们人生的真正价值。你知道,救援通道开启后,并没有落难的实验员成功返回。究其原因,就是他们缺乏特殊环境下的应变能力,也就没有生存能力。现在有你的围棋专长,咱俩才没有流落街头沦为乞丐。现在就靠你支撑这次的任务了。” 华安安想起中继基地的那具骷髅,认真地点点头。 祝子山干咳一声,说:“下棋这件事,虽然你有职业棋手的原则。但是,我还是要求你,多挣银子。只要有了足够多的钱,我们才能返回磁溪县,并且有能力应付突发事件。你知道,邓坚他俩至今没有下落,或许,我们有一天还要有足够的钱才能找到他俩。” 华安安抿嘴笑了,说:“一定是费保定叫你来劝我的。其实,我已经想通了,我只是个过客,下棋无论成败,其实和我没有关联。我也不希望成为清朝十大家之一,也不愿在这个时代留下痕迹。因为,下一次出任务,我还可能去未来世界呢。” 祝子山大笑,说:“这就对啦。我们实验员就要有这种通脱豁达的健康心态。” 第四十八章 花满楼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费保定伫立船头,意气风发,大声吟唱。 画船经丹阳,过镇江,横渡扬子江,由瓜州渡口进入扬州水道。 经过数天磨合,费保定和华安安现在下棋,对胜负不再耿耿于怀。两人下棋,落子如飞,一天就能下上十几盘。 刘仲翁据说是五品棋力,他见华安安棋路厉害,想较量一番又怕输棋。下让子棋,又嫌华安安没有品级。空闲时,便拉着祝子山过棋瘾。祝子山棋艺低微,为人又谦和,被杀掉大龙也嘻嘻哈哈,蛮不在乎。刘仲翁赢得好不畅快。他俩占了棋盘,费保定和华安安无事可做,就在一旁看热闹,或是观赏运河两岸风景。 “扬州的园林景色,与苏州迥然不同。”费保定指着两岸的风光说,“北京贵,扬州富,苏州雅致。” 华安安没有那些艺术细胞,不懂园林艺术。时值初冬,草木凋敝。早晨,原野上覆盖一层白霜,远近不见一点人烟。河面上风大,船上的水手冻得乞乞缩缩,来往的船只上也鲜见人影。中午,他和费保定在甲板上晒太阳。费保定踌躇满志,吟诗唱歌;他呆呆仰望蓝天,见流云飞驰,大雁成行,不觉得思绪缥缈,几乎忘了自己的处境。 听到费保定吟出“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华安安收回心思,问道:“大哥,咱们下船后,你有什么安排?” 费保定说:“先去青龙场寻些盘缠。” 看到华安安似懂非懂,他耐心地说:“扬州有三个下棋的热闹去处。一是弈乐园,一是白鹤观,一是青龙场。弈乐园和青龙场在瘦西湖近前,白鹤观稍远一些,在小秦淮河旁边。” “弈乐园是棋坛上有名望、有身份的人和富商巨贾才能去的地方。扬州老叟六年一现江湖,就是在那里接受高手的挑战。兄弟,你现在是没有资格去的。” “白鹤观地处幽静,都是僧道神仙术士思禅通幽的地方。你可以去下棋,但是没有银子可赚。” “只有青龙场,大门敞开,不讲品级,鱼龙混杂,是八方棋手下棋赌钱的好地方。那里天天都有赌局,有庄家暗中操控,水深得很。咱们上了岸,就去那里寻盘缠。” 华安安苦笑一声,问:“那得多长时间才能挣够盘缠?” 费保定悄声说:“上了岸,我先去青龙场找庄家安排。待安排妥当,你去下上三四盘棋,咱们卷上二三百两银子立马走人。” 一听要干这些勾当,华安安心里扑腾扑腾一阵狂跳。“赌棋,就是下假棋,就是坑骗更多的无辜者。”他像做贼似的,心里先虚了,急切地问:“大哥,你也是响当当的三品,为什么不在扬州下棋?还四处奔波。” 费保定笑了,说:“以我的身份,和亲王府管家,谁肯和我下赌彩棋?赌棋也是有讲究的。国手和国手下棋,一般是达官巨富悬红邀请,凭的是实力和手风。倘若国手和低手下棋,国手是万万不肯的,怕马失前蹄,栽了自己的名头。这非得出重金,否则是请不动的。再一个是二三品棋手和你这样初出茅庐的野棋手对阵,这中间就有戏啦。赌棋赌的就是这个悬念。有庄家操控,就能赚个盆满钵满。” “如果不想为庄家当枪手,不肯下假棋,就只能在市井茶楼和一般棋客下棋,为几个烧饼钱争得脸红脖子粗。那样,可不是埋没了一身本领?连衣食都难保。” 华安安明白了,在这个年代,靠下棋挣钱也不容易。自己在界溪街帮大娘子下棋,纯粹是巧合。那样的巧合,可遇而不可求。 祝子山抻着懒腰,从船舱里出来,听见了费保定的话,就对华安安强调:“生存!生存是第一位的。” 华安安无奈地望着祝子山,强打起精神说:“我知道了。” 被唯利是图的庄家操控,的确不是好滋味。还没看到扬州城,华安安就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样的怪事。 刘仲翁的府宅位于瘦西湖畔。画船离开运河,拐进一条水道。两岸街井繁华,人烟稠密,似乎比杭州更充满活力。 城外三里,应费保定的请求,画船缓缓靠岸。岸边是一家名叫花满楼的客栈。 祝子山和华安安收拾好行李,费保定领着他俩向刘仲翁道谢。楼上的女眷们也亲自下楼,送别费香香。 四个人上了岸,华安安觉着身边有亮光,就轻轻瞥了一眼。突然发现,几天不见,费香香竟然变得明艳动人,如海棠带雨,亭亭玉立,不再是那个土里土气的毛丫头。他心里咯噔一下,“做美容了?” 费香香觉出华安安在看自己,不由得含羞带笑,轻轻低下头,搂紧了自己的兰花布包袱。 费保定领着一行人进了花满楼,要了楼上两间干净客房。原来,他自己不打算在这里住,而是去扬州城里的富商府上打秋风。 吃罢午饭,费保定嘱咐祝子山和华安安照看香香,自己匆匆忙忙赶去广陵街。临走时,他用心的看了华安安一眼,不知是说“我不在跟前,照料好你媳妇。”还是说“小子,你还没成亲,可别动歪脑筋。” 祝子山关上房门,立即从身上、包袱里翻出所有银两、铜钱,用小戥子细细称了一遍,沮丧地对华安安说:“二两三钱,或是二两二钱,外加十四个康熙通宝。咱们马上断顿了。” 华安安觉得重担都在自己身上,他肯定的说:“放心,老费说只要下上三四盘棋,就能搞到二、三百两银子。” 祝子山背着手踱了几步,说:“不知需要多久?十天还是半个月?” 华安安摇摇头,他怎么会知道?由庄家安排,天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 华安安问:“祝领队,你想好拿到钱以后的脱身办法了吗?”在岸上看到香香楚楚可怜的倩影,他不由得有些心动,后悔自己的行为终究会伤害到这个无辜的姑娘。 祝子山眼睛里泛着幽幽的光,坚定地说:“只要有五十两,咱们就可以走。我已经想好,给老费留张条子,说你家里有急事,必须马上返回。然后说归期不定,劝他为妹妹另择良婿。当然,这件事做得很亏心。我四十岁了,从没干过这种缺德事。唉,也是情况逼的。以后回到基地,工作报告上可不能提这些事。” 他望了一眼华安安,看他目光扑朔不定,神情似笑非笑中又透出一些失落。“小华,订婚是权宜之计,你不会当真吧?” 华安安坐下来,说:“我就是觉得欺骗人家小姑娘,心里过意不去。” 祝子山嘿嘿一笑,说:“那你愿意留下来做老费的妹夫?” “不。”华安安坚决地摇着头。但是,香香给他留下的美丽瞬间,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年轻的心已经荡漾,难以平静。何况,这美丽女孩还是他的“未婚妻”。唉,命运真是捉弄人。 半下午,华安安躺在床上睡大觉。他是懒散的人。从流落到这里,只要有机会,不论白天晚上,他都在床上睡懒觉,积习难改。也难怪研究所诊断,说他的生命活力不强,达不到实验员的身体标准。 祝子山在桌子上摆弄铜钱,思考从扬州返回磁溪的路线和费用。 有人敲门。 祝子山以为是费保定回来了,嘴里亲热地叫着“费兄”,拉开门一看,费香香,手里攥着针线包。 “祝大爷,我在船上看见你的袍边都开线了,您要是不嫌我手工粗,我就替您缝缝。” 祝子山忙不迭地请香香进来,见华安安睡的四仰八叉的,连忙把他捅醒。 “这种事怎么好叫你做?”祝子山客气着,心里觉着诧异,这孩子真大方,一点不知道避嫌。 费香香落落大方的说:“祝大爷,您可甭这么客气。以后,咱们都是一家人,这是该当的。” 香香的声音清脆悦耳,说话又甜。一口一个“祝大爷”,祝子山心里感到甜滋滋的。他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孩子。 华安安懵里懵懂,等看清是香香,连忙笨手笨脚给她搬张椅子。 香香一边缝着衣服,一边和祝子山唠家常。“您可甭听我哥哥吹大话,他就是王爷跟前一跑腿的。又不拿王爷一文钱赏钱,时不时的,还得弄些山货土产去孝敬王爷。在江湖上倒是光鲜,吃得开,走哪人家都给他面子。其实,哑子吃黄连,有苦没处说。” 祝子山心想,她抖落老费的老底干什么?有什么意图? 香香说:“他呀,身上不衬几个银子。打秋风弄几个钱,都不够自己花天酒地赌钱用的。家里光秃秃的,就剩四面墙,从来都不操心。” 祝子山干笑着说:“费兄对你还是、还是倾注了关爱的。” 香香莞尔一笑,说:“这倒是不假,这世上亲戚都没了,就剩我兄妹俩相依为命。他在外面胡混蒙事,撂我一人在家连锅都揭不开啦。” 祝子山和华安安都笑了起来。 香香说:“因此,我在家就帮人家缝缝补补,做些针线活养活自己。” 祝子山慨叹一声,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不过,你这不是跟着你哥哥来江南游玩。” 香香说:“是我自己硬要跟来的。他出远门,留我一人在家也不放心。我们穷人家孩子,都要自己做活养家,也顾不得抛头露面,招人耻笑。” 祝子山摆摆手说:“自食其力,劳动最光荣。” 香香抿嘴笑了,说:“祝大爷真会说话。我听我哥哥说,你和他----”她眼睛朝华安安的方向一比划,“呆在一起,成天净说些广西话,让人听得好不新鲜。” 她缝好衣服,对祝子山说:“祝大爷,我去河边洗涮衣服,你们有脏衣服我也一并拿去洗。” 祝子山连忙谢绝,说:“费兄托我们好好照料你,结果却让你忙这忙那,回头给他知道了,不得骂我这老脸。” 香香走后,祝子山说:“这孩子,看你来了。” 华安安心里很甜蜜,嘴上却说:“她明明是给你缝衣服来的。” 祝子山说:“真想不到,清朝的小姑娘这么大方。当然了,她又不是大家闺秀,也不是小家碧玉,不会忸怩。的确是天真、纯朴的小姑娘。提前给你透露一下家境,省得你以为是要娶什么王府的公主格格呢。” 华安安笑着说:“她家里只剩下四面墙壁,我也是两手空空,倒是门当户对。” 晚饭时,祝子山招呼香香一起来到楼下用餐。他拿起菜谱让香香点菜,香香面带桃花,说:“祝大爷您看着点吧,我可不挑嘴。” 回到房间,祝子山笑着说:“真可惜,这么好的姑娘。小华,你干脆留下来,我就不会背上骂名了。” 华安安说:“只要你同意,我看你光杆司令一个好意思回去?” 费保定一离开花满楼,就如泥牛入海,连着三天没有露面。 祝子山和华安安在客栈等得焦急不安,却又不敢离开。 香香没事会找些话头,来串门聊一会天。按照当时社会女人的行为规范,她的行为有些犯忌讳。按理,她应该守在自己房间里,不能随意去男人房间串门。不过,她从容镇定,行为举止都不逾礼,笑的时候也不露齿。显得恬静、自然,又大大方方,没有丝毫的忸怩。 她没有文化,讲的都是身边所见所闻的事。祝子山和华安安客客气气地听着,觉着进入清代的民间俗世生活,古朴平淡,但却真实。 “她生活在这个年代的世界里,天是圆的,地是方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受着古老戒条的束缚,按照儒家制定的规则,过着平和的、有条不紊的生活。信鬼神,怕官府,一切听天由命,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祝子山感慨万端。 香香会生动地讲一些民间故事,祝子山听来,都是些老掉牙的故事。他统计了一下,每个故事里都少不了神鬼、狐仙、柳树精之类的特种生物。“这就是我们古人的精神食粮呀?” 香香也知道一些典故,虽然粗浅,但那两人根本听不懂。祝子山知识丰富,但也只知道唐宋八大家、李白杜甫、四大名著和西厢记、金瓶梅之类的文学名著。和香香比起来,他显得孤陋寡闻。 “我最爱听郭铁嘴讲评话,”香香脸上放出光,“可惜,只在王府堂会上听了两次。他学什么像什么。学鸟叫,一开始是一只画眉,然后是两只黄鹂,最后又飞来一群家雀,叽叽喳喳的,可是从中间又能听出百灵和斑鸠的叫声。” “郭铁嘴是谁?”祝子山问。 香香抿嘴一笑,说:“祝大爷你怎么谁都不知道呀?” 华安安插话说:“我好像听大哥提起过,是北京天桥说书的。” 香香含笑瞅了他一眼,暂时不吭声了,听他把话说下去。但是,华安安只知道这点,也就没了下文。 祝子山说:“香香知道的事儿还挺多。不过,我且问你,你知道蒲松龄吗?特别会讲狐仙故事的。” 香香脸上显出一丝茫然,说:“祝大爷说的是古人,俺不知道。” 祝子山说:“他就是康熙爷时候的老学究,著有一本《聊斋志异》,讲的都是狐仙故事。哪天我去街上买本回来送你。” 香香有些羞怯,偷偷瞄了华安安一眼,说:“可俺识字不多,糟蹋了祝大爷的一番好意。” 华安安心想,祝领队,我们是随时准备溜走的人,你惹这话头干什么?他现在不愿过多招惹费保定兄妹,以免给人家留下更大创伤。 第四十九章 扬州六鬼 吃完晚饭,三个人正在抹嘴,费保定踉踉跄跄从花满楼门外摇晃进来。他脸色蜡黄,满嘴酒气,一只手向前伸出,试图抓住一切和他等高的物体来支撑身体。 三个人同时惊呼一声,忙上前搀扶。 费保定嘴角泛着白沫,一把抓住华安安的胳膊,几乎把华安安的衣服扯破。后者疼得一咧嘴,心说,这胳膊不是聘礼,伤不起啊。 费保定咽着唾沫,对祝子山说:“祝,祝兄,你先守在店里照看香香,我这就和我妹夫去青龙场,今晚有、有棋局。” 祝子山搀住他,满怀关切地说:“费兄,你先歇会,喝杯茶醒醒酒。” 费保定打开他的手,说:“这里就拜托你啦。我还得和我兄弟说事,大家等好消息吧。” 门外河边停了一条小船,艄公拄着橹,笑嘻嘻等着醉鬼上船。 华安安把费保定扶上船,两人坐稳,向祝子山和香香摆摆手。小船轻轻一荡,离开石阶,顺着水道滑向瘦西湖方向。 “大哥,你怎么样?”华安安搂着费保定的肩膀,防止他栽进河里。 费保定干咳几声,清清嗓子,说:“兄弟,就凭哥这身份,江湖上谁敢不给几分面子。” 华安安心说,你就吹吧,香香把你的老底都揭开了。 费保定说:“这青龙场的把头曹四爷,和哥交情深厚。这几天,有个安徽的唐爷,专门来挑场子,指名道姓要单挑扬州六鬼。我就对曹四爷说了,我妹夫经过高人指点,棋艺了得,初出江湖就斩了吴老虎。要他安排你顶替一个,第四场出战。他敢不答应?我平了他青龙场。” 华安安听的稀里糊涂,问:“什么六鬼?” 费保定眼睛一瞪,说:“我没给你说过?” 华安安摇摇头。“没有。” 费保定使劲拍着脑门,说:“要在扬州混,怎能不知六鬼九仙八大锤?” 华安安笑着说:“扬州棋坛的名堂还真多。” 费保定说:“扬州富豪多如牛毛,大都是盐商盐巴子。这些人一般在弈乐园弈棋取乐,他们棋风剽悍,凶猛异常,其中最富盛名的有八个,号称八大锤。以胡铁头为首,最喜杀大龙。白鹤观都是隐居的高人、僧道,他们弈棋不赌钱,棋风飘洒俊逸,以洞理渊微为乐事,人称九仙。” “最厉害的,当数青龙场的扬州六鬼。人人有不俗的棋艺,经常联手和人斗车轮战,最为阴险凶暴。海内棋坛,一提起扬州六鬼,人人头皮发麻。兄弟,要想在棋坛上扬名立万,击败六鬼可是一条捷径、险道啊。” 华安安皱皱眉,说:“下棋是斯文雅事,怎么叫六鬼?太难听了。” 费保定哈哈大笑,说:“这六个人,都是放荡不羁的野棋手,一心只要银子,哪管斯文扫地?最是卑鄙、下流、无耻。个个心机刁钻、阴损,认钱不认亲,一般人都避而远之的。” “可是,你让我顶替这样的人出场?”华安安难掩心中的厌恶。 费保定说:“可是这样挣钱最快最省心。” 华安安默不作声。 费保定说:“这六鬼,和人弈棋都是车轮战。他们悬赏一千两银子,只要谁肯拿出二百两银子,就有资格向他们挑战。六个人轮番上场,对付一个。中间不睡觉,不打挂,决出胜负为止。” 华安安说:“那样太不公平了。一个人怎么下得过六个?” 费保定说:“挑战方不用下完六局棋,只要能赢下三局,就算胜利,一千两银子就到手。” 华安安眼睛一亮,说:“不如我去向他们挑战,这是最快捷的赚钱方法。” 费保定哈哈大笑,说:“你的棋还嫩,六剐任意一个你都赢不了。” 华安安嗤之以鼻,说:“你也太小看兄弟了吧。” 费保定说:“你可知道,扬州六鬼在青龙场摆开车轮战,迎战天下高手。每年不知有多少人向他们挑战,但是从未失过手。只是多年前,被扬州老叟赢了一回,那是唯一的一次。这六剐,霸王凳、鬼道人棋艺最高,一般国手都忌惮三分。浪后生、贼女子,十足有二品棋力。贼女子可不是女人。马前炮、油葫芦也有强三品的棋力。你估计你有强三品的实力吗?” 华安安由自己和费保定的对局情况推算,自己可能也就是三品棋力。 费保定说:“且不说棋力高下,仅他们的车轮战就威力无穷。不打挂不休息,哪个棋手能连挑六位高手?他们时间最长的一次赌赛,足足下了四天四夜,硬是把人累残废,血溅棋盘。” 华安安听得心惊胆战。他听说过血溅棋盘的故事,但那发生在日本。没想到,这个年代也会发生这种惨烈情况。 他实在耻于和这些人为伍。但是,挣钱怎么办?心里矛盾极了。 费保定打消他的顾虑,说:“这血溅棋盘之事,毕竟只是个别例子。一般棋手,慕名而来,下上一天两夜,就会落荒而逃。只有年轻少壮,好胜心极强,又急于一举成名的人,才会拼到那种地步。如今,大家都知道六鬼车轮战的厉害,伤人致残的事极少。” 华安安问:“你说扬州老叟赢过他们?” 费保定说:“这近十年来,也只有扬州老叟从六鬼手上赢走一千两,再无旁人。” 华安安啧啧称奇,六鬼的阴损战法让他心惊肉跳,神奇的扬州老叟更是神秘莫测。他问:“范大和他们赌过没有?” 费保定的酒慢慢醒了,一边捶着脑门,一边摆手说:“范大稀罕那一千两银子吗?不过,谣传施定庵准备和六鬼过招。并不是为了那一千两银子,而是受人所托,专门来教训六鬼的。” 华安安说:“这样看来,六鬼用车轮战拖垮对手,不一定是在棋艺上强于人家。” 费保定神色凝重的说:“这六鬼个个棋艺高强,轻视不得。尤其是霸王凳,棋艺已臻化境,扬州老叟还输给他一局。他三番五次想向范大单挑,范大借口嫌他名声太差,都推脱了。可见,范大对他也忌惮三分呢。” 华安安想了想,问道:“你为什么安排我第四个出场?” 费保定神秘地眨眨眼,说:“这中间就有讲究啦。这六鬼打车轮战,讲究行军布阵。总是根据对手的棋力,安排自己的出场顺序。因为对手只要赢三局,就算全赢。对付国手一类的高手,总是由马前炮打头阵,一上来,先磨时间,磨足一天一夜。虽然先输一局,对方却精疲力竭。然后是霸王凳和鬼道人上场,连赢两场。在就是浪后生扫尾,如果浪后生被击败,就由贼女子或油葫芦拿下对手。这样布阵,无往而不利。试想,再高的高手毕竟是**凡胎,如何顶得住这轮番冲撞?” “如果是强悍的棋客,就由鬼道人打头阵,给对方个下马威,由霸王凳坐镇第三场,确保不会被对方直下三城,然后由浪后生扫尾。对付一般的棋手,最简单不过,就由贼女子先上场,浪后生坐镇第三场。总归,谁也破不了这个车轮战。” 华安安突然有种预感,或许有一天,自己会创造奇迹,打败六鬼的车轮战。 费保定接着说:“六鬼赢下挑战者的二百两银子,先由曹四爷抽走五十两,然后每人平分二十两,剩下三十两,由赢棋的人各拿十两。我考虑了唐爷的棋力,也算是个强手,肯定能赢下一局。这样,守着第四场,打他个疲老虎,肯定能多拿十两银子。” 华安安一听就乐了,损他说:“大哥比六鬼的算计还要深呢。” 小船穿过垂柳花阴,渐渐靠近一处笙歌喧嚣、灯火阑珊的岸边。 艄公跳上岸,把船缆系在一个石墩上,又挑起灯笼,给两人照亮。 费保定斜着眼对艄公说:“记曹四爷账上。” 艄公点头哈腰,说:“这是四爷吩咐过的,您老走好。” 费保定领着华安安穿过假山花丛,拐进一个月亮门,又顺着游廊朝亮光处找去。“这是青龙场后门。” 两人围着水池转了一圈,进了一幢二层小楼。小楼内人声鼎沸,像是在吵架。 一走进房间,强烈的灯光和高分贝的吵嚷声使两人停下脚步,先适应了片刻。 这是一间大厅,雕梁画栋,装饰华美。和扬州的其他建筑物一样,透着不可一世的富贵气。 一群人围着棋台,正在高声争吵。还有一群人坐在旁边,不怀好意的在看热闹。 费保定拉住一个围观者的袖子,问发生什么事。 那人轻蔑地说:“安徽老唐要自己给六鬼排出场顺序。六鬼当然不干,于是乎就争执不休。曹四爷正在调和呢。” 费保定眼珠一转,心想,唐爷给六鬼排顺序,不是把华安安挤出去了?这可不行。他挤进人群,看他们商量的结果。 华安安站在门口,见里面乱哄哄的。这个年代没有推广普通话,人们操着各地方言争吵喊叫,他也听不懂。瞅见墙角有一排空椅子,就走过去,捂上耳朵看他们的哑剧。 曹四爷是个短小精干,目光犀利的小老头。他对唐爷说:“自从青龙场有了六鬼,向来都是他们自己排座次,就没有人坏过规矩。” 唐爷是个豪放直楞的中年汉子,他双手摁住一个红布包袱,里面包着大块的元宝。他大声说:“青龙场还有个规矩,挑战者押银子二百两,搏六鬼的一千两。今天唐爷高兴,愿意押三百两,搏他一千两。这可成吗?” 曹四爷冷哼一声,说:“那是您豪爽,这我可不拦您。” 唐爷说:“押二百两是规矩,我押三百两可就不坏您的规矩?这规矩也是人立的,今天我老唐就要改改。” 曹四爷不屑地冷笑,心想,你这蠢货,你以为改了他们的出战顺序就能赢得了他们? 费保定挤过来,拱拱手说:“我来说两句。” 唐爷眼睛一瞪。“你是什么人?这是你说两句的场合?” 曹四爷拦住他的话,说:“这位是北京和亲王府的大管家,费爷。费爷说话做事最公道不过,让费爷评评这理。” 费保定捻着胡须,说:“既然唐爷愿出三百两搏一千两,咱们就给唐爷坏一回规矩,由唐爷排六鬼的出场顺序。” 曹四爷一听他的话,愕然愣住了。唐爷眉开眼笑,说:“费爷毕竟是京城里的人,有公断。” 六鬼却不愿意了。由着唐爷排顺序,唐爷肯定会把实力最弱的三个人排在最前面,他嘁哩喀喳把三个人击败,一千银子等于白送给他了。鬼道人张着嘴,话还没出口,费保定又说:“既然规矩坏了,似乎对六鬼又不公道。那就唐爷赢四盘棋算胜。” 唐爷眼睛一瞪,喊道:“岂有此理。” 曹四爷面露微笑,老费毕竟是我们这边的。 费保定说:“唐爷似乎又不愿意了。这样吧,六局四胜是有些勉为其难,我看再加一个人如何?就是我妹夫华佳华安安。七局四胜,大家的赢面都差不多吧。唐爷敢不敢单挑七人?” 唐爷觉着接近了赢面,就回身和自己的几个伴当商量。 曹四爷和六鬼面面相觑。这个老费,绕了半天,就是为了把他妹夫加进来分一勺羹的。 经过大家协商,唐爷和六鬼都同意费保定的办法。于是,有人写了七个名牌,摆在桌上让唐爷挑选。 唐爷敢于挑战六鬼,自然是探明了六鬼的底细。自忖在自己累垮前,可以赢下其中三个。但是,加上一个华安安,实力不明,却使他有些犹豫不决。不一会,他的伴当把华安安的情况搜集出来,在他耳边做了汇报。“此人棋风怪异,下败过吴老虎。估计老虎当时打盹了。然后惨败给童梁城,对子棋几乎被老童吃光。授二子又败给范西屏。估计是三品弱,四品强的水平。和六鬼比起来,可能比最弱的马前炮还要弱一些。” 唐爷心里有了底,吃柿子当然先捡软的捏。他把华安安摆在第一场,又把六鬼由弱到强依次排列。他的如意算盘是,先拿下三个弱的,避开后面三个强的,躲过六鬼的拖延陷阱,背上一千两银子走人。 第五十章 唐爷杀阵 棋局还没开始,费保定和曹四爷、霸王凳就去隔壁一间密室商量分成。曹四爷是把头,拿走四分之一,剩下二百多两。费保定估计华安安赢不了唐爷,也就拿不到额外的赢棋奖,他力争把银子平分掉。霸王凳如何肯干?心想,你妹夫是搭顺风船的,还要和人家平分,真是得寸进尺。 霸王凳是个不修边幅的中年人,须发蓬乱,衣服油渍麻花,举止间有江湖豪客的洒脱磊落。只是一双眼睛透着股精明、邪气,让人不敢和他对视三秒,深怕中了妖术。他曾经坐不移时,连败十八位高手,累得在凳子上站不起身,因此被人谐称霸王凳。 费保定计算着七个人平分,每人三十二两银子;霸王凳却提出每人分二十五两,剩下的五十两分给三个赢棋者,余下的零头请客吃饭。 两人为了几两银子嘀咕半天,曹四爷听得不耐烦,从中调节,说:“每人平分三十两最干脆。费爷的妹夫要是赢下棋来,再加五两不就得了。” 费保定是要定三十两的,曹四爷的话正和他的心意。霸王凳没有办法,只得同意。 时间已经磨到午夜,对局大厅摆好棋具,中人、见证人和利益攸关方的座位排列停当。霸王凳和唐爷写了契约,曹四爷做中人,费保定做见证人。双方的银子包袱摆在关帝爷神龛前,几个大汉守护着。厅内除了方方面面的见证人,其余围观的棋客都被请了出去。 棋客们也在私下赌赛,先从华安安和唐爷这局赌起。基本上,押唐爷胜的人更多一些。因为华安安授二子惨败给范西屏,让人们对他的实力不敢有太多的指望。 华安安坐在墙角,睡着了。 他现在习惯早睡。何况,这乌七八糟的环境让他觉着闭上眼睛更舒服。 费保定里里外外找了他好几圈,在花园里还差点绊个筋斗。直到人家告诉他妹夫在墙角椅子上睡着了,他才擦着热汗,摇醒华安安,告诉他第一个出场。 “不是第四个出场吗?”华安安睁大眼睛问。他突然发现,大厅里安静极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盯着他看。 费保定把他拽起来,小声说:“一定要赢。要不就少挣五两银子。” 华安安走到棋台坐下来,见窗外天色漆黑,实在没有心思下棋。哪有半夜开始比赛下棋的? 全场人看着这个睡眼惺忪的木讷小伙,大家不约而同在想,看这小子傻乎乎的,费保定何等精明的人,怎会把妹妹嫁给这样一个窝囊废?在他身上押注的人都暗自后悔。 中人对唐爷和华安安宣读了赌赛规程。除了吃饭、解手,谁也不能离开棋台,不能睡觉,直到棋局结束。 唐爷执白先行。他高举棋子,如泰山压顶之势,把棋子夯到棋盘上。震得星位上的四颗座子都变成了错小目。 “他们下棋怎么都是一副德行?”华安安被这一震,残存的睡意都给惊跑了。他知道,车轮战就是要拖垮对方。所以,不慌不忙的把座子都摆正,才缓缓落子。 唐爷敢于向六鬼挑战,自然是艺高人胆大。何况,他也做了充分的物质准备。在花园门外,有两个小童支起一个简易炉灶,砂锅架在上面咕噜咕噜直响。浓烈的草药味弥漫开来,顺着门窗缝隙钻进对局大厅,让在座的每个人都苦不堪言。 唐爷手边的茶几上,又摆着丸药、薄荷、清凉油、干辣椒。都是提神醒脑的利器。由此推断,小童煎的草药,也是补充体能的滋补品。 看了唐爷这架势,六鬼都有些发怵。头一回遇见准备工作如此充分细致的挑战者。看来唐爷要对付的,不是六鬼,而是疲倦。 费保定坐在证人席中,抻长脖子关注棋局的进展。通过和华安安的较量,他对华安安的前半盘非常有信心,知道华安安掌控大局的本领高人一头。只是担心他的后半盘。他的计算太粗糙了,有可能在棋子扭缠角力时走出漏着,丧失前半盘的优势。 唐爷的棋风刚正勇猛,并不胡搅蛮缠,起承转合间大有名家风度。但是,遇见华安安的奇特路数,他有点沉不住气了。 和所有初次遭遇华安安的古棋手一样,他对华安安的新颖布局和全局掌控,只觉得老虎吃天却无处下爪,浑身是劲却无从施展。不打乱华安安的行棋节奏,就只能忍气吞声在边边角角窝囊死。一旦想以乱战撕开华安安的棋势,又如同陷进了蛛网,四处受敌,无法动弹。 唐爷晕晕乎乎下到后半夜,到花园里吹了个凉风,觉得头脑清醒许多。甫一落座,就展开急攻,力图挽回颓势。 华安安努力睁大眼睛,竭力集中注意力。他无限钦佩地望着唐爷大嚼红辣椒,自己却只能靠浓茶刺激渐渐懈怠的神经。好在,时间在他这边,他磨得起。对方尽管有各种药物刺激,总归无法抵挡六个头脑清醒的生力军的轮番攻击。 听到鸡叫头遍时,华安安精神一振,总算把夜晚熬过去了。他转脸巡视两边的中人、证人、利益攸关方。发现他们除了一两个还睁着红肿的眼睛看他俩下棋外,其他的都窝在椅子里呼呼大睡。有的咬着自己的辫子,有的拽着别人的辫子,有的前仰后合,有的口水打湿了前胸。 “何苦呢?”华安安看着他们的丑态,心里愤愤不平。 他不停地点算目数,确定自己的优势大得连房子都买下了。 唐爷紧闭双眼,手指却凌空指指画画。他还在计算对杀的手段。 到天色微明时,唐爷的计算都落了空。眼看棋势大差,他又出去洗了冷水脸,喝了半碗汤药。回来后开始搅局。他对这局棋已经不抱希望,想尽快结束,为下一局争取时间。他落子如飞,有断必断,四处煽风点火,希望华安安忙中出错,为自己争取最后机会。 华安安也熬得没了耐性,算准只要不死大块棋,怎么下都能赢,便也加快了落子节奏。突然,他停住了。仔细一看,一个小空里竟被唐爷生出劫来,眼看十几目的空被白子一拥而入,顷刻间化为乌有。 费保定用扇子拍着自己的大腿,动静很大。华安安清楚他的意思,最后关头,千万慢点,看清楚再落子。一旦被翻盘,五两银子就没了。 中人数完子,宣布华安安执黑胜三子。 大厅里起了一阵波澜。押对宝的人喜笑颜开,六鬼围着华安安纷纷向他贺喜。华安安自己感到后怕,那么大的优势,在唐爷的全力追赶下,竟然只赢了三个子。如果棋盘再大一些,真有可能被唐爷翻盘。 中人宣布,比赛休息半个时辰,大家伙抓紧时间洗脸、吃早饭。半个时辰后,由贼女子对唐爷。 华安安一晚上坐在棋台上一动也没动,双腿已经僵硬。他努力了两下,竟然站不起来。他朝费保定的坐席望去,见曹四爷的胳膊搭在费保定肩膀上,两人正谈笑风生。 他只好自己使劲揉搓双腿,缓了半天,才慢慢站起身,觉得双腿打晃,木得像两根不听使唤的桌子腿。 他双眼干涩,浑身酸痛。扶着桌子勉强走了几步,又坐在证人席的椅子上。 太阳已经出来,清晨的阳光格外明媚。厅外的花园里,山石、芭蕉,花花草草上的露水没有褪净,迎着阳光熠熠生辉。 “兄弟,辛苦了。”费保定抚着华安安的肩膀。 华安安摇着头说:“下了七八个小时,我对棋的内容并不满意。” 费保定听得稀里糊涂,但他对华安安的“广西话”已经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唐爷是这个。”他举起两根手指,“强二品。不过,大哥就知道你准赢。” 华安安苦笑着说:“天知道他怎么去对付别的人?”由己知彼,他现在对唐爷的处境充满同情。 费保定冷笑一声,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钱财岂是轻易来的?” 坐了一会,等华安安的腿脚松缓下来,两人步出对局大厅,来到青龙场的院子里。院子中间有一个荷花池,几簇青竹。两边是灶房和七八间精致的休息室。 费保定介绍说:“这里都是有品级的棋客下棋赌钱的地方,回头我给你找的棋局都在这里进行。你现在没有品级没有关系,有哥的脸面罩着,谁敢不让你来?” 走出这个院子,是一重宽阔的院落。一圈都是开放式大厅,大厅里摆满座椅棋具。一面白墙上,靠着两块巨大的木质棋盘,一个是围棋盘,一个是象棋盘。围棋盘上,摆的正是华安安和唐爷的对局。 华安安有些迷惑。“这里还有大盘讲解?” 费保定说:“这里是散客押输赢的地方,没人讲解棋局。” 此时,院子里非常冷清,只有仆役在清理卫生,另有三两个赌客匆匆走进来,探问昨晚的比赛结果。得知唐爷输了,这几个人都大失所望,叽叽咕咕地议论,说庄家又操控比赛。 华安安和唐爷不理他们,径直走出院子。外面又是一重更大的院子,露天摆着几十排棋桌。象棋和围棋盘码成几大摞,乱七八糟堆在角落里。满地是瓜子皮、花生壳和象棋子、围棋子,几乎让人无法落脚。 院子的四周,都是小吃摊位,房檐下挂满破破烂烂的灯笼。几只烧破的灯笼只剩下骨架,在地上被人踩得粉碎。 华安安惊奇地说:“这里是夜市啊,真是盛况空前呢。” 费保定得意地说:“整个青龙场,最多时能容纳一千人同时对弈。风雨天人少,也不会少于五六百位。” 华安安赞叹道:“难怪你说得扬州者得天下,这里弈风之盛,恐怕天下少见。” 费保定说:“事实如此。” 两人在街上吃了早点,费保定要送华安安回花满楼休息,华安安却精神亢奋,希望观赏唐爷和贼女子的比赛。他现在作为旁观者,心态轻松多了。 两人回到青龙场,一顿饭工夫,三个大院里聚集了许多人,都在估计唐爷和贼女子之间的胜负。 华安安注意到,大棋盘上自己的对局已经清空了,只留下四颗座子。他现在没有资格再进对局大厅,就留在第二重院子里观看大棋盘。费保定给他要了一壶信阳毛尖,就急匆匆去对局现场当他的证人。 证人有谢金,由青龙场方面支付。 青龙场的一名管事敲了一声锣,示意对局已经开始。押注的人得在开局后二十步之内买定离手。 人们时聚时散,或者静观棋局的进程,或是几人聚在一起,讨论棋局的优劣。 两个小童子捧着棋谱,不时从对局大厅快步跑出来,用竹竿挑起木质的黑白子,挂到大盘的楔子上。 “不会吧?你小童子莫非是挂错地方?”人群中不时有人吆喝,找小童的乐子。 华安安静静地看着棋盘,仿佛看到唐爷正在大嚼薄荷。 唐爷的棋端然似泰山般沉稳,气势雄壮,蕴含着难以撼动的坚定。贼女子的棋灵巧刁钻。两人的对局,就像松鼠大战笨熊。 从唐爷沉着的步调上看,他并没有受到刚才输棋的影响。 棋局进行到中午,双方展开肉搏。小童子的身影顿时消失,半天也难得出来一回。 华安安看好唐爷。贼女子的棋虽然飘忽,但他的两块棋正遭到唐爷的缠绕攻击。即使能摆脱困境,半个棋盘也将失去争胜的机会。 华安安因为疲劳,已经无法进行深算,只是凭感觉,认为贼女子剩下的时间,只能用来从体力上拖垮唐爷,为后面的人创造机会。 突然,院子里一阵惊呼。已经睡着的华安安一惊,忙睁开眼,见所有人都站起身,拥到大棋盘下面议论纷纷。 华安安仔细看棋盘上的棋势,并没看出什么异常。 “他们大呼小叫的,一定是发生了剧变。怎么我看不出来?”他感到奇怪。 “这该死的老唐,害老子在他身上赔两次银子。”一个赌客气咻咻的回到座位上。 华安安在棋盘上还是找不出端倪,他干脆问这位赌客,究竟怎么了? 那人没好气地指着棋盘。“死老唐,把缓一气劫做成缓三气劫,岂不是白白送死一块?” 华安安顿时肃然起敬。一个赌客,算路如此精准,而我一个职业棋手,竟然没有看出来,还以为老唐长一气杀对方呢。 他不由得汗颜,担心有人认出他来。左右看看,见旁边有一个文气俊俏的后生,衣饰华丽,端端正正坐在棋桌旁,手边摆放笔墨纸砚,显然是在记录棋谱。 竟然有人记录赌场的棋局?华安安大为惊奇。扬州棋坛,真是卧虎藏龙之地。 过了一会,费保定喜滋滋地找到华安安,说:“老唐打了个大漏勺,看来银子明天就能到手。” 华安安说:“他不打漏勺,我看也赢不下来。这个车轮战,除了神仙,谁也破不了。” 费保定招手叫来茶博士,说:“待会午饭,这位客人要吃什么你就去买什么。帐都记我名下。他要想睡觉,你就找条小船,送他回河西花满楼。” 华安安问:“大哥,你走不开?” 费保定说:“唐爷最多扛过今晚,明上午兴许就得认输。我还得做证人呢。” 华安安又看了一会棋局,见唐爷大势已去。他困倦极了,也顾不上吃饭,让茶博士给自己叫船,他要回花满楼睡觉。 第五十一章 神秘棋客 小船靠岸,华安安轻轻跳上台阶,正和祝子山碰了个脸对脸。 祝子山惊喜地问:“小华,怎么样?午饭吃了吗?” 华安安摇摇手,一脸倦怠,说:“下了一晚上棋,赢了。我什么都不吃,我要睡觉。” 祝子山跟着他回到楼上,问:“怎么没见老费?” 华安安把自己摔到床上,用枕头压住脸,说:“比赛还没结束,他还在做证……证人。” 华安安睡了整整一下午,天黑的时候,还觉得困意未消。他睡得极不踏实,中间醒来,觉得房间里阒寂无声,阳光晒在身上,暖暖的,惬意极了,就有睡着。这一下午,梦就没有断过。一会在b区的山洞里做实验,晕眩的像掉进无底深渊;一会又来到围乙赛场,朱领队的嘴脸夸张到变形,冲他直眉立眼;一会又在处州城外的江面上泛舟独行,江水茫茫,他感到无边的寂寞。 祝子山点亮蜡烛,硬把他拽起来,他忽然看见香香在桌边站着,就冲香香傻笑了一下。 祝子山说:“人是铁,饭是钢,不吃可不行啊。吃完晚饭再睡。”他扭头对香香说,“你看,下棋也是很累人的。” 香香说:“他是实心的人,不会偷奸耍滑呗。” 华安安笑着说:“难道你哥哥会偷奸耍滑?” 香香一撇嘴,说:“他在棋盘上的损招才多呢。” 两人不知不觉说上了话。香香这才发现,华安安并不是沉默寡言、冷峻严厉的人。” 第二天,华安安心想,照老费的估计,比赛今天该结束了。我得去看看。 祝子山盘算着有五两银子入账,觉得腰杆也挺直许多。一听华安安要去青龙场,他也想跟着去。成天闷在楼下河边,他也无聊。 华安安说:“咱俩都去了,谁留下照看香香?” 祝子山开玩笑说:“要不,把你媳妇也带去?” 两人正在说笑,店伙计推开门,探头问:“这里可有一位华安安客官?楼下有位少爷要找您说话。” 华安安和祝子山都觉着奇怪,他们初来乍到,怎会有人认识华安安?可能是老费托人来传口信的。说不定,是送银子来的。祝子山兴奋的直搓手。 两人来到楼下店堂,见一位十七八岁的俊俏后生背着手,正在欣赏店堂里的挂画。后生白皙俊俏,眼波流转,顾盼生辉。衣着华丽淡雅,腰间金丝吊带,吊着两块玉佩。真如玉树临风,潇洒沉静。 香香端着洗衣盆下楼,就停下来看他们说话。 后生拱手作揖,语声悦耳清脆。“华先生棋艺了得,有人想和您请教两局,不知意下如何?” 华安安和祝子山都有些失望,原来是要求下棋的。 华安安看这后生有点眼熟,突然想起昨天在青龙场见过他。当时,后生正在记录棋谱。华安安不由得心里一动,这里人的水平可不低呀。尤其是这种人还抄棋谱回去研究。 他犹豫了一下,不知怎么回答。 后生轻轻一笑,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银子,说:“那人是诚心讨教,有信物在此。” 祝子山看了一眼华安安的反应,索性自己大大方方接过银子,用手一掂,足有二两。他笑着说:“下棋交流,是顶好不过的事。小华,你就陪这位下几局吧。” 后生笑吟吟地拱拱手,说:“不是我讨教,我只是受人所托,来请华先生的。” 华安安见祝子山一副见钱眼开的财迷样,就说:“行啊,不过,我水平有限,输了棋,你们可不能笑话。” 后生伸手摆个请的姿势,让华安安先出门,自己朝祝子山拱拱手,也疾步跟出来。门外停了一只带篷的小船。 祝子山和香香望着华安安乘着小船远去,香香不无酸意地说:“那人是个女的。” 祝子山点点头,却自言自语:“下棋是比卖菜挣钱快呀。” 后生伫立船头,嘴角含笑望着前方。华安安问他:“咱们去什么地方?” 后生说:“白鹤观附近,仙人桥。” 华安安奇怪的问:“是什么人想和我下棋?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后生转过脸,淡淡地说:“华先生昨天杀败徽州唐爷,当先挫了他的锐气。我昨天抄了棋谱回去,请教我的老师。我老师说,你的棋艺独特,处处占着先机,令人耳目一新,很想向你请教两局。因此,我一大早就从青龙场一路打听,这才找到花满楼。” 华安安吐吐舌头,心想,那一定是位潜心研究棋艺的人。依这俊俏后生的风雅气度,水平绝对低不了。今天怕是遇到高人了。还好,已经收了他的银子,就算输了,他也不好意思往回要吧? “你师傅一定是位高手。”华安安想探探风。 后生手中的扇子一展,微微一笑,说:“这个我可不知道。我从进了师门,从未见过师傅和人下棋。”后生一笑,嘴角轻轻歪向右边,显得格外俏丽、生动。 华安安心想,这真是个俏后生。“那你师傅从不和人下棋,只是研究棋?” 俏后生说:“我师傅只喜欢研究棋局。自从来到扬州,我就天天去青龙场抄录棋谱,拿回去给我师傅过目。我师傅看完棋谱,就一把火烧掉,只是说废物、蠢才。不知怎么,昨天看了你的棋谱,就想和你讨教几着,倒是没骂废物。” 华安安傻乎乎一笑,说:“你师傅有眼光,看出我的棋路与众不同。”他放心了,那位高人只是研究型高手,实战对弈恐怕不是自己的对手。 小船划了半个钟头,不知穿过多少座石桥,远远地,前面又是一座石拱桥,桥身上刻着“仙人桥”三个大字。 小船穿过桥洞,拐入另一条水道。水道狭窄,两岸树木茂密,几乎把水面都遮盖了。俏后生没法站立,就坐了下来。华安安隐隐闻到淡淡的异香,正是从俏后生的身上散发出来的。 无意中,他又发现俏后生的耳垂上有钻孔。他突然明白了,这后生是女扮男装的女孩子。亏她装男子像模像样,把自己骗了半天。 艄公划了最后一桨,小船轻轻划出林荫水道,靠在一所宅院的后门外。 俏后生和华安安跳上岸。华安安从墙头茂密的爬藤和已经褪色的院门,判断这是一处古老的宅子。水道继续向花荫伸出延伸,但是已经窄的不容通过一条小船。看来,这条水道边,只有这一户人家。 俏后生轻轻拍打门环。院里的榕树上惊起一群飞鸟。 一个老仆人拉开厚重的木门,俏后生一招手,领着华安安走进院子。 这是一座后花园,地上铺满厚厚一层落叶。进门是一棵古树,根须苍劲,枝繁叶茂。一挂秋千在树下兀自摇摆。院子中间是一池绿水,红鲤在水中时隐时现。池塘旁边有假山,假山上落满青苔;有凉亭,亭子的木柱和雕饰上,金漆彩纹已经斑驳脱落。花荫浓郁,一丛青竹遮住了花园通向内宅的角门。 花园里的一切都显得古朴、苍老,幽静极了。 俏后生请华安安在亭子等候,自己快步轻盈,闪进青竹里,消失不见。 冷风落叶,啾啾鸟鸣,花园寂静得像沉睡了万年。联想起这几天香香说的狐仙故事,华安安觉得这里的气氛透着说不上来玄妙和古怪。他看树下的秋千空着可惜,就坐上去晃了几下。 过不多时,俏后生从竹林后面闪出身影,手里捧着托盘,盘里是茶盏和点心。老仆人拿根鸡毛掸子,把亭子里的石桌、石凳掸干净,又给石凳铺上两块棉垫。 俏后生看华安安荡秋千,小声惊呼,摆手让他停下来,说:“你那么高胖,小心扯断绳子。” 华安安处在这样幽静、荒芜的花园里,知道这是一位女扮男装的美少女,觉得心情愉悦,笑嘻嘻甩开秋千,又来到池边看水中的红鲤。他浑身轻松,自由自在,仿佛这就是他的家一样。 一位通身雪白衣袍的老人出现在院子里。除了两道浓眉,老人须发皆白。身上披着一领素雅的披风,衣袂飘飘,款步来到亭子里。 令华安安感到惊奇的是,这位老人没有剃发,而是在头顶挽出一个发髻,作道士打扮。 华安安见他气度恢弘,沉郁恬淡,如一位探寻宇宙奥秘的隐士,不由得肃然起敬,恭恭敬敬给老人施礼。 老人微微还了一礼,翩然落座。老人并不出声说话,而是对俏后生和老仆人打手势。他举止优雅,不疾不徐,但是目光灵动,闪烁出一种悟透天机掩饰不住的睿智。 “原来是哑巴。”华安安心想,真是一位伟大的业余爱好者。“我该不该让着他点?不能让他输的太难堪。” 俏后生摆好棋具,老人一伸手,请华安安先走棋。 华安安被老人的非凡气度震住了,自己是高手,反而显得局促、忸怩。 走了几步,华安安发现老人虽然须发洁白,就像年画上的老寿星,但是思维敏捷,出手轻快。几乎是华安安刚一抬起手,他的棋子就落在棋盘上。 华安安想请教老人的尊姓大名,但俏后生只是摆摆手,默不作声。 当华安安走出现代棋的着法时,老人停住手,俯下身仔细思索。看来他一时想不出答案,便又下出一步,看华安安怎样进行。 华安安每走一步,老人都凝眉沉思很久。即便是最普通的着法,他也眯起眼,盯着棋盘想半天。 “您是真谨慎呢。”华安安心想,“看来这一盘棋要下到天黑了。” 布局结束,甫入中盘。华安安判断形势,自己掌控了全局要点。三个字,白有望。 老人突然向俏后生做手势。俏后生问华安安:“我师傅问你,你是哪个门派?师承何人?” 华安安已经习惯了这种问题,他抬起脸说:“我师傅姓聂,没有门派,他从没有现身江湖。” 俏后生说:“我师傅说,你师傅是天纵奇才,堪比黄龙士。” 老人掂起一颗黑子,轻轻敲入白阵中。又对俏后生做手势。 俏后生说:“棋谱我记着呢。”又转向华安安,“我师父说,另开一局。” 华安安不解。“这棋没下完呢。” 俏后生说:“我师傅说,你已经输了,再另开一局。” 华安安哑然失笑,指着棋盘说:“战斗才刚刚开始,我怎么就输了?” 俏后生厉声说:“你这人好不罗唣。让你另开一局就另开一局。” 华安安心想,哪有这样下棋的?布局落后就不想下了,还硬赖人家输。不过,想想那二两银子,这样来钱更轻松,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两人重新开局。这次,老人执白先行。他完全模仿华安安刚才的走法,一步都不差。很明显,他想看华安安如何应对。 华安安看老人这样走棋,心想,您真是一位围棋研究家。他刚在青龙场下了一局棋,就被老人发现自己与众不同的棋路,足见这位老人对棋坛动向了如指掌,眼光独到,的确不是凡人。 布局刚一结束,老人掂起棋子,切断了黑棋一条大龙。这手棋似乎急迫了些。黑龙虽然遭到切断,但是周围地域辽阔,白棋没有相应的配置,很难从攻击中收到效益。 老人又向俏后生打手势。 俏后生打断华安安的思路,说:“华先生,您又输了。我师傅说再开一局。” 华安安百思不得其解。这位老人家仙风道骨,活神仙似的,怎么这样寻开心呢?不会是老年孤独症吧,找人陪他解闷玩? 两人再次开局,轮华安安先走。老人针对华安安的棋路,换了一种走法。华安安一走出现代棋着法,老人又慢慢斟酌起来,迟迟不落子。 和前两局一样,一进入中局,老人拍下一子,俏后生就宣布华安安失败,要求再开一局。 华安安很无奈,当他看到老人又学他的着法,试探他的应对之法时,他醒悟过来,这老人确实是在研究他的着法。他想不出老人是何居心,专门研究自己干什么?或许,老人是真的看出自己的风格与古棋截然不同,产生了好奇心? 他很想和老人探讨一下,可惜老人不会说话,俏后生又不好好翻译。 第四局,又是一到中盘,俏后生就宣布华安安输了。 华安安很不愉快。四局棋都是自己布局占优的情况下,被她判输,哪有这样下棋的道理? 他指着老人最后落下的那颗棋子,大声争辩:“凭什么我就输了?我要求把这局下完。” 俏后生和老人比划了半天手语,拿出四张棋谱,交到华安安手上,说:“这是你这四局的棋谱。如果机缘巧合,你能遇上范西屏或是梁魏今,就让他们评断一下,看你再走下去是不是输了?” 华安安把棋谱揣进怀里,说:“我只要求把这盘棋下完,数子定胜负。” 俏后生打手势,把华安安的要求做给老人看。 老人微笑着站起身,朝华安安一拱手,翩然离去。 俏后生埋怨华安安说:“你看你,这么执拗,把我师傅都气走了。” 华安安目瞪口呆,不知作何理会处。这老人脾气也太大了,见不得别人一点违拗之处。 俏后生从袖口里取出一块银锭,递给华安安,说:“好了,你可以走了。这五两是多下两盘棋的谢仪。”说着话,她把花园后门打开,对一直等候在外的艄公说,“你把这位先生送回花满楼。” 华安安怅然若失,不无遗憾的离开这个神秘花园和这个俊俏的假小子。 第五十二章 施襄夏现身 华安安回到花满楼,神情恍惚,感觉刚才的经历似乎是一场离奇的梦。那老人大概是千年白狐精,那个令人心旌摇曳、魂不守舍的假小子,可能是个小狐仙吧?一走出那座古老的花园,俏后生的俏丽容貌就占据了他的脑海。他感到后悔,怎么忘了问俏后生的名字? 直到费保定的一声吆喝,才把他从幻境拽回现实世界。 “大哥,比赛结束了?”华安安连忙说。 祝子山,香香和费保定都在房间里喝茶。 费保定哈哈大笑,说:“老唐也是徒具其表,在半夜就扛不住了。假装解手,在太湖石上磕破头皮,算是体面认输。今天赢了钱,咱们去街上吃山珍海味,看徽州戏。给你庆功,给我解乏,给祝兄和香香解馋,三喜临门,有福同享啊。” 四个人联袂来到广陵街,见市井繁华,车马云集,人流如堵,满街热闹比杭州更胜一筹。香香乐不可支,拉着她哥哥要买这要买那,忙得不可开交。华安安却心不在焉,他的心里全是另一个人。 酒席宴上,费保定问华安安上午去哪里下棋。华安安把神秘老人描述一番,又拿出棋谱让费保定过目。 费保定怔了怔,问:“你说这老人不会说话,只是打手势?” 华安安比划了几下俏后生的手势。 费保定说:“这可怪了,江湖上没有哑巴棋手。只有几个是出名的不爱说话,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主。只有一个人,性格孤傲,不想和人说话时,就跟自己的老仆人打手势。难道是他?” 华安安对神秘老人很感兴趣,因为牵挂着他的弟子。“你知道这人是谁?” 费保定用筷子蹭着头皮,说:“难道是扬州老叟?” 华安安精神一振。“他真是扬州老叟?唯一破过六鬼车轮战的扬州老叟。” 费保定摇摇头,说:“不对,扬州老叟并非须发皆白,而且,他随苫跟着一个老仆,没有听说他有徒弟啊。” 华安安说:“大哥,你上次见到扬州老叟,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说不定,这五年来,他已经老成了这样。” 费保定沉吟一下,惊叹道:“兄弟,你真的和棋有缘!当今棋坛四大高手,你一个月就和其中三个人过了招。有些老棋客,穷其一生,也未必能见上他们一面呢。” 华安安感到很兴奋,说:“范大,童梁城,扬州老叟都见识过了,只剩下施襄夏了。” 费保定眉毛一扬,说:“见施定庵有何难的,这两天他就会来扬州。他和扬州六鬼的赌赛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我说的四大高手,剩下那位,是镇江何孟姑。那真是世间少有的美貌女棋手。可惜,已经遁入空门,谁也无缘得见啦。” 华安安看他酸溜溜的,心想,这何孟姑大概是老费的梦中情人吧。 费保定说:“兄弟,你明天一早就来青龙场找我。我已经给你安排了棋局。这次击败唐爷,你已经一炮打响,许多人想和你切磋呢。” 祝子山食不知味,眼巴巴看着两人聊天,心里却在盘算另一件事。 中午,费保定一出现,他以为费保定会把华安安赢棋的银子给他。但是,费保定一直无动于衷。于是,他想可能会在去喝酒的路上给他。再来酒楼的路上,他想可能会在酒酣耳热、兄弟情长时给他。现在,他默默地吃着菜,心想,可能会在临别时给他。 傍晚,几个人从徽州戏园出来,分手道别。祝子山眼巴巴看着费保定扬长而去,心里又萌生出最后的希望。 他有意和香香拉开距离,悄悄问华安安:“老费把银子给你没有?” “没有啊,给你了吗?” “没有。我以为他会给你。” “可是,我以为他是给你的。他也知道你是管账的。” “这个老费,见钱眼开。”祝子山有些气愤。 华安安想起俏后生给的五两银子,就掏出来交给祝子山,以平息他的愤懑。 祝子山脸上现出愁云,心里有种打错算盘的失落。“费保定对咱们这么热情,不会是利用你做他的摇钱树吧?如果这样,咱们攒足路费回磁溪的计划就落空了。” 华安安觉着来扬州挺好。见识了这么多意想不到的高手,认识了令他怦然心动的俏后生。他发现生活原来可以如此美好,真后悔没有早早来到扬州。 祝子山望着灯火阑珊的街市,迅速理清头绪。现在还离不开老费,全靠老费在扬州棋坛穿针引线,华安安才有机会下棋挣钱。现实比想象的复杂太多,不能急于求成。只好走一步看一步,暗暗攒钱了。 “这个老费。”他无可奈何地叹口气。 华安安一进青龙场的大门,就看见费保定正在院子里焦急地等他。 为了省下船钱,华安安步行半个多小时来到这里。他也喜欢欣赏扬州城繁华的街景。 费保定一招手,带他进了第三重院子。这个院子里都是精致典雅的休息室和vip房。江湖上有品级的棋客一般都在这里赌博对弈。这里紧邻对局大厅,此时没有棋局,对局大厅的朱红大门上了一把锁。 两人进了一间雅室,里面坐了四五个赌客。 华安安环视房间,靠窗是一张大床,中间是棋桌和一圈椅子。博古架上空空如也,只胡乱摆了几个茶杯。棋客们或坐或卧,好奇的眼光从不同角度聚焦在他身上。 费保定拿出一块二两重的银锭敲敲桌子,说:“你们谁先来?咱可提前说定,我妹夫输了赔二两,你输了只赔一两。” 那几个赌客估计华安安的棋力是三品。他们的眼光是很毒辣的,谁强谁弱,一看棋谱就知分晓。谁也别想糊弄他们。虽然华安安赢了唐爷,但经过他们分析,老费的妹夫只是棋路古怪,占了先机。一到后半盘就原形毕露,弱棋、错棋、漏棋频出。说他是三品都有些勉强。 不过,几个人还是推来让去,都想让别人先去蹚道,试试水的深浅。 最后,一个麻子脸推让不过,头一个上场。 费保定把华安安拉到门外,在他耳边轻声说:“一定要赢。我正在布局,目前要把你的名声张扬出来,千万不能输。以后狠捞一笔,咱们走人。” 华安安搞不清老费要布什么局,但他对这些业余棋手,向来是不手软的。午饭前,他干净利落赢下三局。 在街上吃午饭时,一个棋客凑过来,对费保定说:“费爷,黄明经想和你妹夫下一局。” 费保定放下筷子,摇摇头说:“我妹夫的棋局排满了,这四五天都没工夫。下午还要去观音山应付霍举人的棋局,明后两天还有张老爷、王侍郎的棋局。你让他等等吧。” 华安安非常惊讶,老费真是神通广大,这么快就成了自己的经纪人。他想起祝子山的话,自己真成了老费手上摇钱树。 他有些不快地问:“黄明经是什么人?” 费保定瞅瞅周围没人,低声说:“黄明经是二品,你下不过他。先避开他的风头,把你的名声打出来,这几天是不能输棋的。” 下午,华安安跟着费保定马不停蹄地跑来跑去,又应付了两盘棋。天黑时,两人回到青龙场附近。华安安随口问道:“大哥,你不回花满楼?” 费保定说:“今晚上施定庵大战六鬼,我得去做证人。” “施定庵?施襄夏。我也要去。”华安安激动的高叫起来。 费保定嘿嘿一笑,指着华安安的鼻子说:“看把你乐的。施定庵就是一凡人,有什么好见的?” 华安安说:“不行。他是棋圣呢,我一定要见。你帮我引荐一下。” 费保定轻蔑地哼了一声,说:“他算什么棋圣?我还赢过他呢。范大才是海内公认的棋圣,我就没赢过范大。” 华安安心想,施襄夏目前不是棋圣,但他迟早都是棋圣。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两人进了青龙场的院子,华安安左顾右盼,在人群中寻找俏后生的身影。可惜,天已黑了,满院人影绰绰,分辨不出来。 对局还没开始,施定庵和六鬼方面正在讨论比赛规程。费保定拉着华安安的手,把门的大汉没敢阻拦,两人进了对局大厅。 华安安在人群中寻找他心目中的施襄夏时,费保定走向角落,对一位青年文士作了一揖,嘴里亲热地叫道:“定庵,别来无恙。” 华安安寻声望去,见那位文士气度恢弘深沉,穿戴儒雅,看相貌似乎比范西屏还要大几岁。实际上,施襄夏比范西屏小一岁。 华安安满面通红,傻呆呆走过去,想看清楚施襄夏的长相。不知被谁绊了一下,他惨呼一声,正好趴到在施襄夏脚下。 施襄夏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搀扶,说:“定庵何敢当此大礼,快快请起。” 费保定拉起华安安,对施襄夏说:“这是费某没过门的妹婿,华佳华安安。” 华安安掸净袍子上的土,羞惭地向施襄夏行礼。 施襄夏对费保定说:“令妹婿一表人材,可有功名乎?” 费保定说:“他也是弈林中人,并没有求取功名。仰望您的大名,非要进来给您行礼,也算有一面之缘。” 施襄夏机警地望了华安安一眼,说:“费爷的妹婿,自然是少年俊才。得了空闲时,施某也要讨教几着。” 费保定哈哈大笑,说:“定庵过誉啦。您是新晋的国手,他才是三四品棋艺,怎敢担得此话?倒是得闲时,让您点拨几步才对。” 华安安向费保定使眼色,费保定就掏出华安安和神秘老人的一局棋谱,请施襄夏点评。 施襄夏不好拒绝,凑到灯笼前把棋谱上上下下看了几遍,正想还给费保定,突然“咦”了一声,举起棋谱再次细看,神色越来越凝重。 “这执黑的,莫不是扬州老叟?”他喃喃自语,“这白棋,着法不落旧窠,好生新颖。” 这是华安安和神秘老人的第一局棋谱。只稀疏四五十手棋,他竟能发现出扬州老叟的蛛丝马迹,让华安安大吃一惊。他对施襄夏的崇敬又加高一层。 施襄夏问费保定:“这执白棋的是何人?” 费保定见引起了施襄夏的重视,便得意地说:“执白棋的正是我妹婿。” 施襄夏愕然望着华安安,上上下下把华安安仔细打量一番,说:“华兄弟的棋不依古格,推陈出新,又自成一派,当真非同小可。” 华安安微笑着拱拱手,心想,他该问我师傅是谁了。 施襄夏举着棋谱,又比照着华安安的年龄,脸上渐渐起了疑云,问:“请问令尊师是哪位前辈?” 华安安得意地笑了,把他已经定式化的答案说了一遍。又说:“我和那位老人下棋时,布局一结束,他走了最后这手棋,就说我输了。我实在参详不透。我觉着我的棋势还相当可观呢。” 施襄夏说:“这局棋手数虽少,但涵义深远,大不如常,容我再想想。可否把棋谱先留给我,日后思索明白定当奉还。” 费保定说:“那就劳定庵费心了。 这时,比赛开始,施襄夏朝华安安拱拱手,小心地把棋谱折叠好,揣进怀里,款款坐上对局台。 施襄夏有备而来,六鬼不敢托大。这次,他们把马前炮推上第一场,唯一目的就是磨时间。霸王凳、鬼道人、浪后生三个棋力最强的依次出场。决不能让施襄夏轻易赢走三局。 施襄夏一落座,嘴里先是念念有词,不知默诵什么经文。然后,小童递过来一副眼镜。这是墨晶石研磨出来的眼镜,宽大漆黑。施襄夏戴上之后,连眉毛都遮住了。如果他闭上眼睛睡觉,外人是绝对瞧不出来的。 施襄夏棋风缜密细腻,是有名的长考派。据说他最长的一步棋,足足思考了两天一夜。像他这种下棋的功夫,当今天下唯此一家。 马前炮坐在对面,一手捂着棋篓,眼睛却在房梁上飘来飘去,不知在想什么。其实,他不用装样子,大家都清楚他就是磨时间的。 施襄夏身子往前一倾,一只手支着下巴,脸斜到一边,对棋盘似看非看。他出棋的姿势很古怪,手指掂着棋子,棋子却像粘在手指上,往往要连甩带搓的,才能把棋子摁在棋盘上。 他这种姿势下棋,尤其是戴上眼镜后,很有点借机睡觉的嫌疑。但是六鬼毫无办法。你说他在睡觉,他说他没睡。你说他一整夜没落一个子,他说他是长考派。而且,这是众所周知的特点。 他偷偷睡觉,你还不能打扰他。否则他说你耍赖,故意打断他的思路。这样做,按照事先商定的规则,是要判你搅局的。 只要他不出鼾声,谁也拿他没办法。 华安安被清场的礼送出对局大厅。他信步来到第二重大院,那里有实况转播的大棋盘。他先在人群里找了几圈,没有看见俏后生。眼见棋局进展缓慢,终于禁不住夜风袭怀,悻悻地返回花满楼睡觉。 第五十三章 俏后生 华安安在一个月内,竟然有幸见识当今棋坛的四大高手。他暗自欣喜没有白来扬州一趟。祝子山成天哀叹运气没有跟着他一起来这个时代,华安安却觉着相反,他现在的运气好极了,这简直是命运对他补偿。他在自己的年代,运气可是差的惨不忍睹。 他细细品味这四位高手的风格,觉得万紫千红,各有特色。 范西屏的棋艺,自然天成,全无雕饰。他少年成名,春风得意,早早就奠定天下霸主的地位。为人风流倜傥、豪放不羁。江湖上传严,说他乐善好施,一搞到银子,总要拿出一半周济家乡的穷人。 中年后,他与散文家袁枚交情深厚。袁枚曾道:“吾不嗜棋,嗜西屏也。”袁枚并且为范西屏写了墓志铭,但是,并没有交代范西屏卒于何年何月日。有趣的是,在袁枚去世后,范西屏曾经在上海一带出现,这成为围棋史上的一个谜案。 施襄夏少年时代就和范西屏是棋友,又先后投入俞长侯门下学棋。他没有范西屏那样的天赋异禀,成长之路也就曲折。后经千锤百炼的磨砺,以坚忍顽强的毅力披荆斩棘,终于成为棋坛巨擘,一代宗师,与范西屏相比肩,并称棋圣。 华安安觉得,比起范大,他更喜欢施襄夏。范大是天生的棋仙,自己资质平庸,从范大身上找不出可供模仿的地方。施襄夏是凡人,经历无数次艰难困苦,不知遭受过多少次失败,不知流过多少泪,终于克服成长道路上的重重险阻,才登顶棋艺的巅峰。这样的人,正是自己学习的榜样。 扬州老叟的棋,博大宽泛,犹如云海苍茫,千变万化。人置身其间,全无踪迹可寻。大有“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感慨和无奈。 童梁城的棋风,精深阴鸷,犹如恶鬼在侧,难以理喻,令人寒毛惊悚,似乎随时都有失魂落魄的危险。一想起他的目光,华安安就觉得不寒而栗。 华安安走进青龙场大院时,天空阴云密布,似乎就要下雨了。 今天,祝子山交给他一个任务,让他无论如何都要从费保定手上要几两银子。昨晚听说华安安赢了五盘棋,至少赢了五两银子。可是,费保定竟然一文钱都没有给他。祝子山大为光火,骂费保定是“骗子”“无赖”。 他没想到,来到扬州,经济大权由费保定掌握,自己竟然没有插手的机会。这样一来,不管华安安下棋赢多少钱,最后都落在费保定的腰包里。自己攒足路费的设想就落空了,他俩只能由着费保定摆布。 祝子山受够了这种吃闲饭、看白眼,走到哪里都低人一等的日子。他急切盼望弄到几十两银子,赶紧回到磁湖基地周围,在那里隐居度日。过上与世无争、悠闲自在的生活。他甚至草拟了一个训练计划,以便来年秋天能够顺利返回。 在这里,一个高级电器工程师等于一个废物,连挖淤泥的民夫都不如。 青龙场的仆役们抬头看看天空,一边清理卫生,一边把露天摆放的桌椅棋具都搬回库房。 华安安一进二重院,快速扫描了一眼。在大棋盘下面,聚了一堆人,但是没有俏后生。他感到奇怪,施定庵是国手,这么重要的对局,她怎么不来记棋谱? 他信步来到最里面一重院子,见灶房里热汽蒸腾,仆役们端着托盘,一趟一趟往对局大厅送早饭。 他想到对局大厅的门口往里窥探一下,马上就被把门的大汉拦住。 “请问费爷还在里面吗?” 大汉认出他是费保定的妹夫,就从窗户往里看了一眼。“费爷正丢盹呢,回头他出来解手,我告诉他你来过了。” 华安安无可奈何,回到二重院的敞开式大厅里坐下来。他想叫上一壶茶,一摸身上,一个铜子也没有。 对面的大棋盘上,除了四颗座子和马前炮开局的一颗棋子,空空如也,像华安安的口袋。 华安安不由得感到好笑,磨时间的碰上磨棋的,真是一对好冤家。难怪老费现在还在丢盹,天知道今年冬天下得完这盘棋不?证人的辛苦费也来之不易。 也难怪俏后生不在这里,或许看到这种情况,她扭身就走掉了。 华安安枯坐在这里,被冷风一吹,冻得发抖。正想起身离开,忽然心里一阵狂喜,俏后生腋下夹着文房四宝和雨伞,大摇大摆走进院子。两人四目相对,俏后生眼睛一亮,径直朝华安安走过来。 “怎么搞的?还是昨天晚饭时的那一步棋。”俏后生扫了一眼大棋盘。 “你来的这么晚,万一走出七八十步,你怎么记它的顺序?”华安安说。 俏后生哼了一声,说:“别人也有记谱的,我借来抄一下也行。” “万一没人记,看你怎么和老师交差?”华安安笑着说。 “没事,我把棋形抄回去,我师傅会把它理顺的。前六十步,一步也不会差。他会倒着推演回去。”俏后生一脸的无所谓。 “你就吹吧,”华安安说,“等会就把雨点吹下来了。” 俏后生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不信就算了,我每次都这样的。” 华安安吐吐舌头,心想,由后向前推演棋局,这是多么强大的计算能力啊!真是闻所未闻。 俏后生把文房四宝摆放好,就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目不斜视,扑闪着眼睛望着大棋盘。 华安安心里翻腾起几十种话头,想开口,又怕俏后生嫌自己轻佻,反而画蛇添足。怎么办呢?万一她离开这张桌子,我怎么好意思死皮赖脸地缠上去? 俏后生无所事事,似乎觉察到了华安安火辣的目光,慢慢变得有些羞涩。 “这位兄弟,咱俩与其干坐着,不如下一盘?” 俏后生想了一下,说:“我师傅说我棋艺未成,不能和不三不四的人随便下棋。” 华安安的脸涨得通红。“你看我像不三不四的人吗?前两天你还管我叫华先生。” 俏后生想了想,说:“我身上又没带银子,好吧,咱们赌这块玉佩。”说着话,她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放在桌上。 华安安身无分文,窘迫极了。他在怀里摸了摸,竟然取出了费家给他的订婚玉佩。 俏后生扫了一眼他的玉佩,爽快地说:“你的玉,小是小了点,不过也可充数。” 两人换了一张桌子,来到一个避风的角落。 俏后生执白先行。大概是违犯师傅的教诲让她有些兴奋,夹着棋子的手竟有些颤抖。 华安安看出她的棋和老人是一个路数,平和恬淡,不疾不徐。但却在暗中积蓄力量。一旦储足能量,将如山洪爆发,瞬间吞噬一切。 俏后生的棋艺稍显稚嫩,力量也不足,很快就败下阵来。她鼻尖微微冒汗,却不以胜负为虑,小手掂起玉佩,清脆地拍在华安安手边。 “咱们再来一局?”华安安越发喜欢这个女扮男装的假小子。 俏后生又解下另一块玉佩,轻轻放在桌上。 华安安心想,我怎么能要你的东西?这盘棋就还给你。向来视假棋为不耻的华安安,此时把一切原则都抛在脑后,只盼着能和俏后生多待一会。下棋,不过是和俏后生说话套近乎的途径。 华安安手一软,俏后生立即觉察出来。她白了华安安一眼,冷冷地说:“这不是你的棋啊。我输就输个明白,赢就赢个干脆。” 华安安脸一红,再也不敢故意放水。 不大一会工夫,俏后生的两块玉佩都输给华安安。她爽快地摊开两只白皙的小手,说:“完了,没什么可输的了。” 华安安看了一眼大棋盘,雨点正打在棋盘上,上面仍然是五颗棋子。他笑着说:“咱们再来,输棋的打手心。” 俏后生扑闪着明亮的眼睛。她的眼睛像山间的小溪,欢快活泼,清澈见底。“下棋有打手心板的吗?” 华安安郑重其事地点着头,说:“有啊,我就经常和人赢打手心。” 俏后生看看自己玉脂一般的小手,疼惜地说:“那我可惨了。” 第三局结束,华安安夸张地摆出一付吴老虎的表情,一拍桌子,说:“把手放桌上,我就这样狠劲拍。” 俏后生羞赧地轻叫一声,把手张开放在桌上,吓得把脸转到一边闭上眼睛。 华安安在她手心上轻轻拍了一下,说:“好了”。自己心里咚咚一阵狂跳。 俏后生大感意外,惊喜地问:“这样就好了?” 华安安把她的两块玉佩推过去,说:“我喜欢赢的就是打手心,不喜欢玉佩。” 俏后生脸色一变,说:“愿赌服输,以后我的棋艺高超了,我再把它赢回来。” 华安安见她态度坚决,凛然不容冒犯,嗫嚅着把玉佩收回来,就像拿了两团炭火,不知怎么收场。 “咱俩再来?”华安安试探着问。 俏后生瞅见小童在雨中开始摆棋,就撅着嘴说:“我要记棋谱了。不和你下棋了,你光欺负我。” 华安安呵呵干笑着,也开始关注棋局。 棋局的进行是缓慢的,犹如豆腐坊里的一头老牛,步履蹒跚,行动迟缓。磨盘周围等着吃豆腐的人们都变成化石,它才转了一圈。 费保定从人群中挤进来,说:“施定庵和六鬼磨棋,我这证人可遭罪了。” 华安安让他悠着点。 费保定从怀里抓出一把散碎银子和铜钱,塞进华安安手中,说:“今天我不能照顾你,你自己看着吃吧。来,你也别闲着,我介绍几局棋给你。” 华安安只好跟着费保定挤出开放式大厅,来到一间雅室。临进门时,他回头望了一眼俏后生,发现对方也在看着他。“完了,我骗了她两块玉佩,她会记恨我一辈子。可怎么还她呢?” 费保定给华安安介绍:“一局是五钱银子,你可不能多给,也不要少收。回头给我报个帐就行。”他沉吟一下,“算了,今天赢了钱,都拿回去给老祝。估计他也快没有饭钱了。”说完,他急匆匆走了。 华安安想开口多要几两银子的机会都没有,这使他很郁闷。 他和一位老棋客摆开阵势,却心不在焉。一旦老棋客开始长考,他就来到窗前,从窗缝向俏后生的方向张望。开始几次,俏后生还端坐着看大棋盘,目不斜视。 华安安输棋的时候,正是俏后生的座位空空如也的时间。 他感到心烦意乱,从怀里掏出老费给他的散碎银子,撂倒桌上。他搞不清哪个是五钱的银子,就让人家自己挑着拿。然后跑出雅室,先在开放式大厅寻找一圈,估计俏后生已经出了青龙场,就撒开腿在雨中狂奔。 出了青龙场,大街上雨势茫茫,行人都在房檐下避雨。 他大概判断了一下仙人桥的方位,就快步向下急跑。 此时此刻,他才知道,俏后生牵走了他的魂,他不能给自己留下一具空空的躯壳。不管有没有希望,他都要找到俏后生,哪怕只看她一眼。 跑上一座石拱桥,他突然欣喜欲狂,口里喊着“奇迹”。俏后生撑着油布伞,正在雨中偊偊独行。 俏后生惊奇地看着这个气喘吁吁全身都被雨水打湿的人,不知道自己的伞该不该给他遮住雨点,顿时害羞起来。 华安安憨笑着,从怀中掏出两块玉佩,塞进俏后生手里。“输了玉佩,你师傅会骂你。” 俏后生羞红了脸,轻声说:“没事,我师傅不会骂我。” “你叫什么名字?”华安安急切地问。 “莲儿。” 华安安轻声说了两句莲儿,挥挥手,又跑回凄迷的雨涡,快活的像一只小鸟。 他跑回花满楼,换干衣服时,突然发现,怀里的玉佩,不是费家的如意玉佩,而是俏后生刻了“莲”字的玉佩。 他的头轰地一声,顿时涨了。 第五十四章 青龙场的布局 华安安遇到一个难题。他还从没有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人为什么而活着?”笨蛋,当然是为了追求幸福而活着!可是,什么是幸福?这个题目可大了去啦。为了爱情?为了实现人生价值?为了吃喝享乐?为了各种各样数不清道不明的个人私欲? 不管这是哪个年代,不管自己身处何方?哪怕是在世界尽头,哪怕宇宙末日即将来临,我都要去追寻她!为了人生中惊心动魄的一刻、为生命之花灿然怒放的一刻、为四目相对两情相悦身体每个细胞为之**的一刻,为春风秋月花好月圆人间喜庆大地回春山河永葆日月披泽宇宙和谐,为了她,永远像童话中的公主过着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幸福生活,我该怎么办?带她走,还是我留下来? “祝领队,我想问个问题。” 祝子山趴在桌子上,正在用小戥子称盐。 “你说,爱情重要,还是工作重要?” “怎么?对香香动心了?” “不是,我只是想想。假如你遇到一个难题,必须在爱情和任务之间选择一个的话,你会怎么办?” 祝子山转过头,仔细看看华安安的脸,说:“淋雨发烧了?都重要,我两个都选。” “只能选一个。” “当然任务重要,因为你无可替代。爱情嘛,只是一时的激情,很难长久。人一辈子会遇到几次爱情。你不要着急,回到基地我保证给你介绍一个漂亮女朋友。说到做到。” 华安安想了半天,说:“我在青龙场遇到一个女孩,我觉着我很喜欢她。” 祝子山笑了,说:“我听说那里都是赌徒,怎么会有女孩子?” 华安安说:“你见过她,就是前两天来找我下棋的俏后生。” 祝子山惊诧地瞪着他,停下手中的游戏。“小华,那是个男孩子。你怎么?” “你搞错了,她是女扮男装。她是女孩子。” 祝子山摇摇头,说:“工作条令你不会忘吧,赶紧把心思收回来,这样不会有结果的。我们现在还要靠老费挣钱攒路费,你可不要胡闹,小心被他知道了。” 华安安说:“我在青龙场和她下棋,赢了她两块玉佩,给她还的时候,不小心给错了,把费家的玉佩给了她。” 祝子山惊得跳了起来,连忙让他住口。自己跑到房门口向外张望一下,然后关上房门,拍打自己的手心,一脸的烦恼和无奈。“你怎么干这种事?” 华安安说:“我明天去换回来就行了,不用紧张。” 祝子山拍着脑袋,逡巡几步,说:“我记着那孩子腰上吊了两块玉佩,万一她把费家的玉佩挂在腰上,被老费看到就说不清了。” 华安安觉着和他说话很没劲,就把身上剩下的钱一股脑摆到桌上,说:“我没来得及向他开口要,他就给我这些让我吃午饭的。还输掉五钱银子。” 祝子山把钱码整齐,挨个数了一遍,又用小戥子把碎银块称了一遍,叹口气说:“都不到一两。这家伙,真是抠门。” 华安安换了干衣服,斜躺到床上,脑海里萦绕着莲儿冰清玉洁的美丽形象。她该到仙人桥了吧?她会发现那块如意玉佩吗?无数的念头在脑子里闪来闪去,让他既兴奋又烦恼,心里纠结极了。 下午,两人正在延续午觉,费保定闷闷不乐地推门进来。 他从对局大厅出来解手时,发现华安安成了青龙场的新闻人物。一问之下,才知道华安安输了一盘棋,然后冒着雨逃跑了。而且,认不出哪个是五钱银子,还让人家自己挑着取,现在,青龙场的院子里都笑话他是费保定的傻妹夫。 费保定顾不得作证人,连忙雇了一条船赶回花满楼。 “兄弟,你怎么会输呢?那个老雷连五品的棋力都算不上啊。我叫你千万别输棋,就是要展现一种战无不胜的样子给人家看。” 祝子山连忙请他坐下,给他端茶倒水。 华安安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只是呆望屋顶。他正在回味与莲儿嬉闹的场面,被费保定一搅合,心情糟透了。 费保定说:“不瞒祝兄,我正在布局,就是要钓江南棋王周怀玉出来赌一局。” 祝子山担心地说:“江南棋王呢,小华能下赢他吗?” 费保定说:“周怀玉是上一辈的国手,年老气衰,棋力已然下降。华安安赢他还有些把握。只是,他轻易不和生人下棋。棋艺低的,他瞧不上;棋艺高的,他又怕输不肯下。因此,我让安安先打出气势,不能让他小瞧。然后,再输给一个强二品,这样,他才肯上钩。” 祝子山陪着笑说:“约人下棋是不容易。” 费保定说:“算了,我也不抱怨了。兄弟,你下午就好生歇着,明天上午去青龙场找我。我已经约了王佛陀明天和你下棋。他可是三品,你可一定要赢他。” 祝子山陪着小心,把费保定送下楼。 听着他们下楼的脚步声,华安安嘟囔:“过来过去都是在为你赚钱。” 祝子山一回房间,就关上房门,兴奋地说:“我刚才张口向他要钱了。” “他给了吗?”华安安坐起身。 祝子山从怀里抽出一张蓝汪汪的纸张,在华安安眼前晃一晃。“五两银子,可以随时去宝泰钱庄兑换现银。老费说这宝泰钱庄的分号遍布江南各州,信誉好,取用方便。” 他把银票小心地揣进怀里,搓着手在房间里踱了几步,说:“我现在就去兑成银子,以防有变。”他喜滋滋地说,“我们现在有了十二三两银子,回杭州是没有问题了。” 华安安苦笑。“我们折腾半天,才回到出发点啊。” 华安安早晨出门时,特别注意了一下自己的形象。花满楼的一楼饭堂有一面铜镜,平常都是女客人梳头的地方。他趁人不注意,偷偷照了两下,把八棱帽扶正,肩膀上的头发掸掉,全身上下顺溜平展,这才兴冲冲走向青龙场。 他打算今天和莲儿下棋,把费家的玉佩赢回来,偷偷掉包,再把莲儿的玉佩还给她。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就去掉祝领队的一件心事。 他一走进二重院,一眼就看见莲儿正站在大棋盘下面。她来得比自己还早?一定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华安安心里甜蜜极了。 大棋盘下面还有几个棋客,正在议论棋局。华安安凑上去,和莲儿相视一笑。 莲儿指着棋盘说:“真不简单,施定庵和霸王凳已经走了四五十步。” 华安安仰脸看棋盘,果然变成了另外一局棋,双方激斗正酣。 一位老棋客说:“半夜里,马前炮就败下阵来。没想到,他这磨时间的竟然磨不过施定庵。” 华安安感到奇怪,说:“施定庵和霸王凳的对局进展竟如此神速。” 老棋客说:“霸王凳又不磨时间。这六剐,只有马前炮和油葫芦棋艺差、品行也差,他俩最爱蘑菇时间。不过,我估计施定庵要放弃这一局,说不定,还会放弃和鬼道人的一局。这俩都是硬茬,他得保存实力,再从浪后生三个人身上赚分。” 华安安惋惜地说:“施定庵已经下了一天两夜,他怎么熬得下来?后面还有五个对手” 老棋客说:“想当年,也只有扬州老叟惊天地泣鬼神赢了六鬼的车轮战,再无旁人有此壮举。” 华安安看着莲儿,说:“你今天来的早。” 莲儿笑着说:“怕耽误师傅的事。” 华安安笑嘻嘻地说:“你看,棋局都停了,他们都在吃早饭。不如咱俩接着下棋。” 莲儿爽快地说:“好啊,我今天带了银子来,咱们赌银子。” 华安安一窘,说:“我想赢玉佩。”他低头看了一眼,莲儿果然把费家的玉佩吊在腰间。 两人坐进大厅,莲儿说:“你昨天说你不喜欢玉佩。” 华安安说:“我今天突然喜欢了。” 莲儿莞尔一笑,说:“你这样变来变去真是滑稽。不过,即使赌玉佩,你今天也未必能赢我了。” 华安安说:“你师傅教了你绝招?” 莲儿说:“当然,我师傅教我今天改下象棋,你下象棋未必赢得过我。” 华安安说:“你师傅不让你和不三不四的人随便下象棋。” 莲儿笑着说:“其实,我骗你的,下棋的事没和师傅说。你昨天回去没有淋坏吧?我真笨,昨天忘了把伞给你用。” 华安安指了指她腰上的玉佩说:“你师傅没发现吧?” 莲儿说:“朋友赠送的,我当然佩戴了。你舍不得了?” 华安安苦笑。我当然舍得,可你不能在费保定眼前炫耀啊。他颇有心机地说:“如果有人赠送我,我会把它珍藏起来,不给任何人看。” 莲儿正要开口,一个身影闯进两人中间。是费保定。 费保定神态憔悴,疲惫不堪。他是傲慢有身份的人,对莲儿瞅都没瞅一眼,直接对华安安一招手,说:“兄弟,你来。” 华安安吓了一跳,担心他看见莲儿的玉佩,连忙跑出座位,转移他的视线。 费保定把华安安领进一间雅室,茶博士给两人端来热茶和点心。 费保定揉着太阳穴,说:“兄弟,王佛陀号称三品,其实棋艺不高。你只要后半盘细心些,不要毛糙,稳稳地就赢他了。” 华安安点头称是,心里还在咚咚乱跳。 费保定说:“咱们现在挣钱,不是哥舍不得给你花。你想想,回到北京,来年就要给你和香香办婚事,那花费就大了。咱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不能让街坊四邻笑话咱寒碜,是不?” 华安安脸一红,心想,一定是祝领队向他要银子,他一定是认为我嫌他小气才故意赌气输棋的。 费保定掰着手指,说:“你看,收拾新房,采买家具、床上铺盖、新衣嫁妆,再大摆酒席、瓜果糖茶、鼓乐班子等等等等,这都是大花销,你也能想明白不是。” 华安安被说得不好意思。费保定把他妹妹白送给他,又为他操劳置办新家。尽管这一切都是不可能实现的,但是,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能为他做出这么多,他除了由衷的感激,还能怎样? 华安安深深作了一揖,真诚地说:“大哥,你对我的好,我都明白。我一定会报答的。” 费保定咧开嘴笑了,说:“你明白就好。话又说回来,这阵子我手上卡的紧,不知道老祝已经山穷水尽揭不开锅了。咱们自己人,再不要客气,手上缺银子尽管开口。” 华安安难为情地笑了。 费保定又严肃起来,低声说:“你可一定要听哥的,让你赢就赢,让你输就输,半点马虎不得。” 华安安爽快的答应了。他从窗户向外瞄了一眼,见莲儿已经摆好纸笔,不时的左顾右盼。他明白,莲儿是在找自己。 费保定哪里知道这个傻妹夫正在心猿意马的纠结中。 三个棋客推门进来。一个是王佛陀,另外两个是王佛陀的同伴和青龙场的一个棋手。 费保定怀疑昨天华安安的输棋,一定是老雷那帮人在棋盘上动了手脚。因此,今天特意安排青龙场派出棋手,专门监视王佛陀的手脚。 王佛陀胖墩墩的,一团和气。他手腕上绕着一串佛珠,慈眉善目,憨态可掬。 华安安定下心神,投入到棋局中。 王佛陀虽然和蔼可亲,手段却很硬朗。甫一交手,华安安就感觉出对手的分量。他绝不是号称三品,简直就是二品。 王佛陀下棋很慢,思考良久,才慎重落子,每步棋都很实在。华安安自从到这个年代下棋以来,初次遇上了势均力敌的好对手。 费保定看了一会,看华安安下棋很稳健,就给青龙场的棋手丢了个眼色,自己回对局大厅继续做他的证人。 华安安融入棋局中,暂时分不开心去想莲儿。和以往一样,他早早就确立了优势。 王佛陀不论棋势好坏都不动声色,微笑的面容似乎是雕刻出来的。只是佛珠在他手上转的时快时慢,显示他的心情并不平静。 茶博士端来一大盘点心时,华安安这才发现,已经到了午饭时间。他站起身,伸伸懒腰,走出房间向莲儿坐过的方向张望,莲儿已经不见了。 华安安叹了一声,这该死的王佛陀,下棋太慢了,耽误我的正事。 华安安知道古代棋手战斗力很强,但是为生活所迫,他一占据优势,就不敢再轻举妄动。这使他有些遗憾,真想痛痛快快杀一场,看看他们究竟有多大的撕扯力。 费保定苦口婆心的说教还是有效的,华安安的后半盘下的谨小慎微,几乎滴水不漏,没给王佛陀丝毫翻盘的机会。 掌灯时分,两人收完官子。王佛陀沉重地咽了口唾沫,说:“不用数了,我输了七个子。” 王佛陀的同伴默默地交给华安安一两银子。 华安安走出雅室,在莲儿坐过的桌子坐了一会,心里充满惆怅。能带她回去就好了。 第五十五章 高难度假棋 大棋盘上的棋,显然又重开了一局。 从棋客们的议论中,华安安得知施襄夏输掉了和霸王凳的对局,正在和鬼道人厮杀。棋客们分析的很透彻,施襄夏这局棋仍然会放弃。他要留足精力,对付后面三个实力较弱的。 从棋局的进行中也可以看出,执黑的施襄夏全无斗志,一味地祭出奇招、险招、无理招。他对胜负已经无所谓,只是出些怪招来戏弄鬼道人。 华安安心想,现代比赛每一局都要竭力争胜。很难想象这位国手为节省体力,故意输给对方。规则不同,产生的棋局也不同。他现在非常认同这个规律。 费保定笑眯眯地找到他,两人去街上吃晚饭。 费保定压低声音说:“已经约好了,明天晚上你对阵曹假举人。这人以前也号称国手,其实棋艺不如周怀玉。现在都公认他是强二品。你必须输给他,周怀玉才肯出马和你对阵。” 华安安知道这一刻迟早要来,就装出一付无所谓的表情,问:“这里面有讲究吗?” 费保定神秘兮兮地说:“今天你赢了王佛陀,周怀玉已经认可了你的棋艺。周怀玉和王佛陀下棋,是要授二子的。明天晚上你输给曹假举人,周怀玉会把你的棋力界定在让子和二子之间,他认为他有取胜的把握。” 华安安不解地问:“周怀玉很有钱吗?” 费保定“啐”了一声,说:“他有什么钱?主要是外围的赌客会下注。周怀玉出马,会引起盐商的兴趣,他们会大把大把的把银子押到周怀玉的身上。” 华安安有些担心,问道:“那万一我下不过周怀玉呢?” 费保定开怀大笑,说:“那是一只死老虎,早就不行了。近来,我和曹四爷布局,让两个响当当的名手和他下棋,故意输给他。他还以为自己虎老雄心在,威风八面呢。” 华安安想想,既然老费和曹四爷两个行家里手都认为自己能赢,估计周怀玉的棋艺真的是退步了。 费保定说:“明天晚上和曹假举人的对局,是引周怀玉出战的关键。如果你赢了,周怀玉可能就缩回去,我们布的局就泡了汤,对大家都不好。 华安安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费保定又说:“以假乱真是不容易的。明晚对局时,周怀玉一定会亲自到场观棋,你如果领先后故意输棋,会被他看出破绽。” 华安安一愣。“那怎么办?” 费保定得意地笑了,说:“我们已经把曹假举人买通了。你们两个比拼实力,但是不要打出大漏勺。那样太假。” 他思索了一下,问道,“你一般下棋时,看多少步?” 华安安想了想,说:“一般,局部的变化算透,长的二三十步也有,短的十五六步也有。” 费保定问:“近来下棋,最长的一步看多远?” 华安安回忆了一下,说:“和唐爷下棋时,最长的一步算了三十二三步。” 费保定说:“好!你明天和曹假举人拼实力,最长不能超过三十二步。最好在棋形凌乱、变化复杂之处,少算或漏算变化,让他有机可乘。千万不要出现明显的漏着。” 华安安轻叹一声,说:“故意输棋也这么复杂。” 费保定挑着牙缝,一抬手止住他,说:“那些人都是行家,眼睛尖得很。你稍有些古怪,他就能分辨出来。” 华安安讥讽道:“也是,你们成天玩这些假棋,棋手的警惕性都磨练出来了。” 费保定说:“明日白天,你就不要再去青龙场露面,以免节外生枝。万一被哪个高手拉住你下棋,输棋就麻烦了。” 华安安心里觉得发堵。明天又没办法和莲儿换玉佩了。 华安安闷闷不乐的离开后,费保定独自坐了一会。手中的扇子忽开忽合,神情焦虑烦躁。显然,他有一个决心迟迟定不下来。最后,他猛地合上扇子,悄悄从饭馆后门走出来,沿着河岸来到一家黑赌场。 敲门声响起,屋内的吆喝声、吵骂声戛然停止。过了半天,房门开了一条缝,月光下露出一个人的鼻子。 “我找刘三。”费保定用扇子遮住自己的脸。 “你是那位爷?” “你问他,在车轱辘胡同是谁救了他一条胳膊?他自会明白。” 屋里一阵骚动,一个胖大赌徒从门里出来,正要给费保定行礼,费保定一摆手,让他跟着自己走向暗处。 祝子山吃完早饭,从楼下给华安安端了一份上来。华安安扣着衣纽,急匆匆的从房间里跑出来,直奔楼梯。 “吃早饭。你去哪里?”祝子山问。他忽然看见华安安手中攥着玉佩。 “我不吃了,去青龙场。”华安安的声音从楼梯那边传过来。 “你不是说白天不去吗?”祝子山追了两步,心想,这小子这两天恍恍惚惚、神魂不宁的,真是被那个假小子迷住了。买糕的,你可千万别惹事。 华安安跑出店门,正碰上香香。 香香端着木盆,里面是给华安安洗净的衣服。头天没有晾干,她一早就出来找地方晾晒。 “华哥,你出门?”香香笑颜如花。 华安安停下脚步,把玉佩塞进怀里,干笑了两声。“我去,去青龙场转一圈,看看施定庵的棋局。” 香香含笑点头,一扭身,把木盆搁在地下,取出华安安的衣服,搭在一篷低矮的无花果树上。 华安安心里别扭极了。他快步走出弄堂,又渐渐放慢脚步。 “我这是干什么?”他拍拍自己的脑门,“万一被老费看见我和莲儿在一起,以他的目光,当然能看出莲儿是女扮男装的。那结果会很难看。” 他摩挲着怀中的玉佩,心里犹豫不决。换回玉佩也不急于这一时,反正她会去青龙场抄棋谱,迟早会遇上的。当然,换玉佩只是一个借口,他喜欢和莲儿呆在一起。不过,今天只能忍一忍,风口浪尖上,坏了费保定的事也等于坏了祝领队的计划。 他一脸无奈的回到花满楼,这一整天,窝在房间里再没有出去。 祝子山一有空,就钻进茅房,取出珍藏的报警器和探寻器,感受现代文明的具体实物所带来的希望,提醒自己只剩七千多小时就可以回家了。这里的分分秒秒都是那么难熬。他是有身份、有成就、有尊严的人,不喜欢成天低三下四的喊这个爷那个爷的,见个小屁孩都要叫声这位小爷。唉,封建等级社会,黎民百姓真如草芥一样。还好,现在只是躲在华安安身后搞些后勤工作,如果被迫到社会上混生活,就只好不停口的叫yes了。 香香从街上买来绸布和针线,闲时就来华安安的房间,一边绣花,一边听祝子山神聊。 华安安心想,香香真是一位温柔娴淑的好姑娘。我们到时候突然消失,对这姑娘的伤害该有多大呀。都怪祝领队,在无锡下船跑掉就好了,何必要害人家?从杭州来到扬州,仅仅只赚了回杭州的路费,这到底是图什么呢? 吃完晚饭,华安安离开花满楼,径直前往青龙场。一想到要故意输棋,他就像吞了苍蝇似的恶心。而且,输棋的过程还有那么多臭讲究,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照例在院子中搜寻一遍。莲儿不在。 施襄夏的棋局仍然在进行中。不出众人所料,施襄夏输掉了和鬼道人的对局,正在和浪后生搏杀。从现在开始,才是他的收获季节。只要赢了浪后生和下一个对手,他就能打破扬州老叟保持了近十年的记录,成为第二个击破车轮战的棋手。但是,他到现在已经坚持了两天三夜,华安安真为他担心。不过,施襄夏能坚持这么久,自然有他的绝招,就是那副令六鬼徒唤奈何的眼镜。 几位棋客簇拥着两位老人,进了一间雅室。费保定在对局大厅滴水檐的大灯笼下面,招手把华安安叫过去。 “兄弟,你千万不能意气用事。成败在此一举。”费保定小声叮嘱他。 华安安说:“大哥,我知道了。你给那位提醒了没有?”他指的是曹假举人。 费保定拍拍他的肩膀,说:“你放心,那都是老手,知道怎么做。我就不陪你进去了,免得老周疑心。你可千万听大哥的话,好自为之。” 华安安点点头,独自走进雅室。 青龙场的掮客给大家做了介绍,华安安瞥了周怀玉一眼,就赶紧移开视线。他做贼心虚,再也不敢看周怀玉一下。雅室里聚集了六七个人,至少有三个人心怀鬼胎,合谋欺骗其中的一个。 华安安心地单纯,从没有想过对别人耍阴谋诡计。这次被迫参与这种事情,在众人目光的逼视下,歪歪扭扭坐在凳子上,浑身不自在,心里委屈的想哭。 周怀玉气宇轩昂,红光满面,确实有一种江南棋王的威风和气势。此时此刻,他正被青龙场的庄家算计,自己却浑然不觉,还兴致勃勃到处和人打招呼。 曹假举人须发花白,逢人总是似笑非笑,一脸的尖酸刻薄。他的身材和费保定类似,都是干瘦驼背,只是没有费保定的个子高。 这种场合,同谋者总是避免目光接触,以免被第三方察觉。华安安低着头,谁也不敢看。曹假举人不愧是老手,谈笑风生,底气十足,似乎比天下所有的人更光明磊落。今晚,他是来采摘桃子的,心态非常放松。 大家寒暄几句,青龙场的掮客说:“曹爷今晚手下留情,这位华兄弟是费爷的亲妹夫,初入棋道,您老是老国手,可不要打压了后生辈的上进心呢。” 曹假举人一展扇子,说:“自古英雄出少年,范大当年杀败我的时候,年龄比这位小兄弟还要小几岁。这棋,让不得,让不得。” 掮客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您总得给费爷留几分情面吧。” 曹假举人哈哈一笑,说:“情面好说,先看看这位小兄弟的手段。” 两人猜先,华安安执白先走。 假棋,搞得华安安不会走棋了。费保定让他下出乱局,以便瞒天过海,让曹假举人趁乱取胜。 华安安一想,如果不按自己平常的路数走,反而会引起周怀玉的怀疑。他暗暗叹口气,走出自己的老步子。出棋的手,竟有些发颤。 曹假举人成竹在胸,举止挥洒自如,落子掷地有声。 华安安的布局像失去粘性的面条,看似成形,其实互不关联,徒具其表而已,根本经不起轻轻一扯。他盼着曹假举人赶快对自己进行一次冲击,那样就天下大乱了。 可惜,曹假举人并不是在下棋,而是在演戏。他才懒得看华安安的布局中藏着什么名堂,只顾闷头走自己棋。 华安安一见对方的断点就发怵,不知道该不该断上去。当断不断自然会引起怀疑。但是,看曹假举人一付三心二意的样子,断了之后,他应付不来可该怎么办? 这可真是一局高难度的假棋。 华安安的额头泛出津津汗水,不仅手发颤,浑身都在哆嗦。 怕鬼偏偏遇见鬼。曹假举人胜券在握,棋走得非常紧俏。不知不觉间,中腹竟然出现一个比较隐蔽的乌龟不出头。在白棋连续挖断、紧气、倒扑、再紧气之后,将会出现一大坨黑子被活埋的惨剧。 华安安简直有些愤怒,你是怎么配合的?这样的漏洞,五品以上的棋手一眼就能看出来。我还没给你出漏勺,你倒先给我送个大漏勺。你让我怎么办? 时间不容华安安犹豫,这么明显的漏着再不捡,就说不过去了。他直接挖进去,心想,你丢几个棋筋对全局影响不大,等会我再补给你。 哪知道曹假举人一时犯迷糊,竟然跟着应了起来。他提前知道华小子会输给自己,因此,对棋局根本没有留意。 这块黑棋把华安安逼上了绝境。一般赌棋的情况下,能捡到对方这么大的漏着,棋手都会喜不自胜。华安安却咬牙切齿,痛苦万分。他感到,在场的除了傻忒兮兮的曹假举人,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华安安涨红了脸,他已经没有退路。他不可能突然撤手,吐出这嘴边的肥肉。那样,明摆着是在下假棋。而且,会成为历史上最白痴的假棋。他硬着头皮,按照正常走法又走了一步,他盼着对方紧急刹车,尽量减少损失,那样的话,棋局漫长,还有逆转的机会。 谁知曹假举人执迷不悟,跟着又应了一步。 华安安彻底没招了。他极其愤怒的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大哥,你别怨我。谁让你弄个二百五来应付棋局的? 他把心一横,果断地紧气、倒扑。 当曹假举人蛮不在乎地朝外出逃时,华安安断然堵上黑棋的透气孔。曹假举人“啊”地惊叫了一声。 华安安泄愤似的提掉中腹黑棋这十几子。黑棋彻底输透了。 一道汗从曹假举人的帽子里流出来。他慌了神。 华安安愤愤不平,索性打破砂锅漏到底。仗着中腹的厚势。将黑棋撕成几大片,像对付几片破报纸,开始无情地蹂躏它们。 曹假举人试图稳住阵脚,但全盘黑棋已经糟烂不堪,神仙来了也无力回天。 两人匆匆收完官子,表演结束。由于演员配合不当,这是一次砸锅的表演,完全背离了青龙场最初的设计思路。 第五十六章 暗夜遇袭 华安安朝雅室在座的人拱拱手,黑着脸离开雅室,来到大棋盘下面坐了一会。心想,大哥这你不能怨我,你找来的人根本不配合,心不在焉,光等着吃现成的。坏了这次的布局,你再想办法另外设一个局吧。 他一离开雅室,周怀玉乐呵呵地对曹假举人说:“你怎么出这么大个漏勺?我看他咬牙切齿,恨不能咬你一口。这后生可畏,可畏。” 曹假举人一脸尴尬,无话可说。 周怀玉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拍着脑袋说:“晚间出门时,家中来了几位道友,约我明天去龙梅观赏梅。原想给这后生指导一局的,可惜,此事只好往后推迟了。” 曹假举人和青龙场掮客看出他对华安安有所忌惮,果然打起了退堂鼓。心里都想,此事功亏一篑,该怎么向曹四爷交代呢? 窗外有个人把脸贴到窗户上,朝里窥望。掮客走近窗户,对窗外的人轻轻点了点头,那人随即离去。 华安安等了半天,不见费保定来找自己。心想,夜深了,我还是先回去睡觉。明天再给你解释。 他一身轻松走出青龙场。时间已近午夜,幽暗的长街上空空荡荡,阒寂无人。街道两边店铺门外的灯笼或明或暗,在青石路面上留下一团团晃动不定的昏暗光影。灯笼在夜风中胡乱摇摆,发出难听的吱吱扭扭的声响。一只猫横穿街道,倏忽间就消失在黑暗中。敏感的人会觉着气氛格外诡异,华安安想着心事,只觉着长街清旷,刚好能快步行走。 身后一声哨响,他回头一看,一个人影闪进了青龙场的大门。青龙场的夜市上,此时仍有好多棋客在赌博。 “莫名其妙。”华安安嘟哝着,继续赶路。 走过墙拐角时,他突然觉着暗影里有影子晃动,就像潜伏着的野兽突然动了起来。他的心脏骤然紧缩,全身寒毛直竖,正想扭头看那个扑上来的影子,后脑就遭到坚硬物体重重一击。那硬物和后脑壳撞击的声音刺穿了他的耳孔,如洪钟大吕,他从没有听过这么响的声音。他直挺挺摔倒在街面上,失去知觉。 几个棋客走出青龙场的大门,一边议论今晚赌钱的得失,突然发现街道上横趴着一个人。 几个人挑着灯笼,凑上来一看,是具**的尸体,头部下面还有一摊血迹。 “杀人啦!”凄厉的叫声炸响在寂静的街道上。 有人跑回院子,惊慌失措,语无伦次地大喊大叫:“杀人啦。人杀啦。” 有什么新闻比一句“杀人啦”更能引起群体的关注?何况就在大门外边。 人们纷纷涌出青龙场大门,见不远处的街道上,确实趴着一具尸体。 “这人被打闷棍了。你看,身上的衣服财物都被掳走了。阿弥托福,晚上走夜路要小心啦。” 一个胆大的棋客挑着灯笼来到尸体跟前,把尸体翻过来,灯光照在脸上仔细辨认。“啊!这是费爷的傻妹夫。没错,就是他。” 人群炸开了锅,议论纷纷。“这傻小子真可怜,才来几天竟遭此横祸。” 青龙场的一个仆役问清楚死者确实是费爷的傻妹夫,连忙跑回去告诉管事的。管事的一惊,小步跑到对局大厅。曹四爷和费保定正下窃窃私语,管事的凑到两人中间,说:“四爷,费爷,你们出去看看,出事了。” 曹四爷皱了下眉头。“慌什么?有多大的事。” 管事的瞅了一眼费保定,吞吞吐吐地说:“外面说费爷的妹夫被人打了,躺在街道上。” 费保定脸色一变,连忙起身离席,快步走出对局大厅。 街道上,大胆棋客摸了摸华安安的脉搏,大叫:“脉搏还有,人没死。” 费保定紧皱眉头从人群中挤进来,低头一看,确实是华安安。 “妈的,谁打了我妹夫?”他怒气冲冲朝人群喊叫。 大胆棋客说:“费爷,你妹夫还有气,赶紧救人吧。” 费保定一时手足无措,捶胸顿足,手中的扇子开了又合,合了又开。他对大胆棋客说:“劳烦你去河西花满楼,把一位祝子山客人请过来。快点、快点。” 费保定想,祝子山是华安安的同伴。万一华安安有个好歹,他最好能在现场。免得回头和自己纠缠不清。 青龙场管事的说:“费爷您别急,我已经叫人去请郎中,马上就到。这大冷天的,怎么连衣服都没了?”他回过头,对人群喊,“阿毛,快去拿两床棉被来。” 费保定咬牙切齿地说:“敢打我妹夫,我要他碎尸万段,满门抄斩。” 顷刻间,仆役抱来被子,又抬了一张床板。他们小心翼翼把华安安包好,架上床板,抬到青龙场的一间雅室里。街道上,只留下一滩血。 郎中背着药箱匆匆赶到,先查看华安安的伤情,又号了脉,用细纱布擦净后脑周围的血迹,给创口敷上金创药膏,再细细地包裹好。 “要紧吗?”费保定心神不定地问。 郎中说:“后脑挨了一棍,肿好大一块,还好没打碎头骨。这一时三刻若是醒不过来,怕是颅内出血,人就没得救啦!只要醒了就好,但会留下脑震荡后遗症。这后背和左臂各有一处刀伤,幸好只是皮外伤,创口都不致命。” “那怎么办?” 郎中说:“我先给他敷上金创药,止血消肿。等上一个时辰,若是醒转,那就无大碍。再煎些化瘀血的草药,补气、补血,短则三五天,长则十数天,慢慢就会缓过来。” 费保定恨恨地在房间里来回转圈,嘴里念叨着:“谁敢打我妹夫?我叫他满门抄斩。这个祝子山,怎么还不来?” 说话间,祝子山满头大汗跑进来,一脸的紧张。他见华安安人事不醒,眼睛顿时就红了,忙问郎中伤情如何。郎中把症状又向他解释一遍,当听到华安安有生命危险,他发疯似的揪住费保定的衣领怒吼道:“都是你!让他黑天半夜来下棋。他要有个三长两短,你赔得起吗?你赔得起吗?你这是对国家对民族的犯罪。一千个你一万个你都顶不上他一条命。啊?” 众人赶紧拉开祝子山,免得再出人命。费保定一脸无奈,说:“我也不知道他会遭此横祸。我心里比你还难受。” 祝子山长长地哀叹一声,泄出心底的怒火。他冷静下来,现在的首要问题不是追究谁是谁非,而是把华安安从死亡线上拯救回来。对这个年代的医疗技术,他不敢心存幻想。他踱了两圈,想起自己从中继基地带了一些急救药品,或许,那才是救命的灵丹妙药。 他对郎中说:“你先照料我兄弟,我回客栈取些东西马上就回来。” 费保定不放心,说:“祝兄,你快去快回。”他担心华安安随时会咽气。只要祝子山守在跟前,自己身上的责任就会减轻一些。 祝子山一路狂奔,他现在一心要抢救自己队员的生命。他不能眼看着手下三个队员全部损失在这里,更不能眼睁睁看着其中一个死在自己眼前。无疑,那将是自己人生中最为遗憾、最不能接受的一幕。 他意识到,即便救活华安安,恐怕华安安也会留下后遗症,无法再返回自己的年代。这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挫折和绝望。 他一路飞奔,一路狂洒泪水。等他拿着药品回到青龙场,华安安仍然昏迷不醒。一般脑震荡情况下,病人在半个小时左右就会醒过来。这次,已经过了n个半小时。很显然,华安安受到的创伤非常严重。 郎中摇着头,他已经等得不耐烦。病人并不气绝,又不醒转,一时把他难住了。他对费保定说:“这恐怕,一辈子就瘫痪了。” 费保定苦着脸,连声叹气。 祝子山一进雅室,解开小包袱,对青龙场管事的说:“麻烦你们灶房,给我烧些蒸馏水。” 管事的摸不着头脑。“何为蒸馏水?” 祝子山说:“就是水蒸汽。炉灶上架个小锅,扣上一个大锅盖,等水烧煎,锅盖上滴下来的就是蒸馏水。锅一定要洗干净,接水的碗先要在沸水中煮上一会。干脆,我教你们厨师怎么弄。” 郎中看祝子山说话怪异,心想,难道你有手段救活这病人?他感到好奇,就跟着祝子山来到灶房。 祝子山是老队员,普通的医疗常识稍懂一些。他带的药品中有静脉注射用的空瓶、针管和针头,他现在需要的是生理盐水和葡萄糖注射液。 众人来到灶房,祝子山指挥厨师洗干净两口锅,一个给接水的碗消毒,另一个烧煮蒸馏水。他从调料罐里挖出一把盐,看这是精细盐,就盛出一些备用。灶房里都是一些粗砂糖,不符合他的要求,他只好另想办法。 等厨师端来冷却的蒸馏水,祝子山用小戥子按照百分之零点九的盐水比例称出精盐,兑入水中。搅拌均匀后,灌入空瓶,悬在华安安头顶。然后,熟练地在华安安手背的血管中扎入针头。这并不是标准的医用盐水,但他顾不上了,一切全凭自己的经验和推算来进行这玩命的赌博。在这个年代,条件简陋,一切只能将就了 他又取出一颗高效醒神剂。这是一种胶囊,成分主要是高浓度的果糖和神经兴奋类药物。祝子山没办法区分这种果糖和水的比例,但他喝过葡萄糖液体,大约记得那种甜味。只好破开胶囊,稀释后一点点兑入蒸馏水中。兑一点,就舀出喝一口,根据液体的甜度来判断是否合适。 这位蒙古大夫,就是这样生猛、蛮干。 滴完盐水,祝子山又换上自己的秘制“葡萄糖”液体。几分钟后,高效醒神剂虽经稀释,依旧马力强劲,华安安醒了。 房间里响起一片惊叹声。郎中无限崇敬地望着祝子山,心想,此人真乃神医也。 华安安后脑受伤,只能侧卧着。他呆呆地望着地面,意识仍然模糊。 祝子山擦掉眼角的泪水,问道:“小华,你感觉怎么样?” 华安安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他对祝子山的回答,是一阵接一阵的呕吐。 费保定见华安安醒过来,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他疾步来到对局大厅门外,指着大门开始高声叫骂。 “曹四,你给老子出来!今天的事讲不清楚,老子要扒你的皮,拆你的青龙场。” 曹四爷从黑暗中快步现出身来,拽住费保定的衣袖,把他拉进一间密室,一边说:“小声点,小声点,有话好好说。” 一进密室,费保定一拍桌子,厉声叫道:“曹四,你为了三五百两银子就害我妹夫,我跟你没完。” 曹四爷满脸委屈,说:“费爷,咱们打交道多年,你还不了解我吗?我家大业大,日进斗金,至于为了区区几百银子去害您妹夫吗?” “不是你是谁?我妹夫不就是赢了曹假举人,坏了你的好事,你竟下此毒手!今天说不明白,我就跟你没完。” “费爷,咱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您说话可别冤枉人。这事您得有证据才行。我曹某人在此对天发毒誓,您妹夫真不是我害的。” “哼哼,青龙场的地界上,除了你,谁还有这狗胆?我冤枉你了吗?” 曹四爷悻悻然地说:“你看,衣物都被人扒光了,这是打闷棍劫财的手段”,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着不可信,“咱们五个合伙人,还有那三家呢。您不能把脏水全泼我一人身上。” 费保定冷笑一声。“你认或不认,都脱不了干系。我要抄你的家,灭你的门,平了你的青龙场。咱们走着瞧。” 曹四爷见费保定软硬不吃,一口咬定自己。他的态度也强硬起来,目露凶光,威胁道:“你灭我的门,我让你一家四口出不了扬州城!” 费保定一惊,连忙跳出密室,在门外指着曹四爷说:“你威胁我,你敢威胁我?” 曹四爷从门里跨出来,冷冷地向周围瞧瞧。他俩吵架,没人敢在这里偷听,都躲得远远的。“我是威胁你,你怎么着?” 费保定一扬胳臂,大叫:“拿笔墨来!我要给扬州府投一张名帖。” 曹四爷轻蔑地冷笑一声,说:“扬州府道台县、漕运衙门都是我的人,你去投吧。” 费保定还以颜色:“扬州将军府。” 曹四爷脸色微变。他被击中了要害。 费保定得意地说:“扬州将军塔鲁曼,那可是和亲王府出来的包衣奴才。我这个王府管家,和他还是能搭上话的。” 扬州将军是旗人,曹四爷虽然也不少打点,总归不如扬州府衙的交情深厚。何况,他也搞不清塔鲁曼是不是和亲王府的奴才。 曹四爷气焰一时萎缩。他朝周围一努嘴,远处围观的几位棋坛名宿赶紧上来劝解费保定,曹爷自己也软化了态度。大家重又回到密室中。 “费爷,有话好说,咱们自己弟兄之间的事,何必捅到官面上?”曹四爷赔上笑脸说,“华兄弟这个汤药费您就不用操心了。另外,我这就撒下人手去查这个事情,一定要给您一个公道。” 费保定哼了一声,说:“这一棍子,把我妹夫打成废人啦。这么一个才华横溢的后起之秀,就这样夭折。他这后半生如何过活?拿什么养家糊口?大家给评评理。” 曹四爷听出费保定的意思,只要给钱他才肯罢休,心里稍觉宽松了一些,偷偷抹了一把冷汗,心里骂道:“张举人这三个忘八淡!为了区区八百两银子,打老费的傻妹夫做什么?这下,要大大破费了。妈的,等平息了这件事,老子叫你三个分摊。”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费保定开出的五千两汤药费,终于定格在二千两。 费保定揣着二千两的巨额银票,走过来看华安安的伤情。 华安安半卧在床上,脸色苍白的吓人,拥着厚厚的被子,仍在不断地颤抖。他的眼光直楞发呆,像是在梦游中被人突然叫醒似的,对外界的动静毫无反应。 祝子山守着一大堆草药,低下头长吁短叹。 费保定一句话也没说,又走到院子。已是五更天,天上繁星隐没,启明星低垂在天边,黎明前的晨风最冷,败叶随风走转,纷纷拥到院墙下。青龙场的大院里人已经散尽,空空落落的。只有对局大厅烛火明亮,不时有人影映在窗户上。 费保定对空挥了一下拳,不知是愤怒还是兴奋。他暗暗埋怨,刘三你下手也忒重啦。万一闹出人命,事情纠缠不清,反而徒增麻烦。华佳,你不要怨我。叮咛你多少遍,你都不听。多亏我留了后手,否则不是白白忙活一场? 他心里很感满意,这趟江南没有白来,收获颇丰。他计划天一亮就回花满楼,带上香香,赶紧离开扬州,以防夜长梦多。他心里有鬼,不敢走夜路,害怕曹四爷给他也来一下子。 至于华安安,但愿他好自为之,自生自灭吧 第五十七章 郁闷的青龙场 祝子山实在想不通,下棋也能下出飞来横祸?众人异口同声,都说华安安是被劫道的打了闷棍,他也想不出别的理由,只好默认。 按照生活常识,此时他应该去报警。可是在这个年代,官府只是断案的衙门,并没有出警的机构,除非你知道打闷棍的人是谁,否则官府不会受理,最多受理后给你搁置起来,等以后抓到真凶才会并案处理。 他没有办法,只有守着华安安,陷入无穷无尽的懊悔之中。他知道自己配的是虎狼药,根本没有安全系数。等华安安一睁眼,他就去掉输液瓶,给华安安服食抗生素。他带的药品不多,只是应急的。看来,等华安安病情稳定下来,还得吃郎中的草药。 他的懊悔随着两个月来走过的路线,一直追溯到张桥畔的那碗馄饨。他思考了遇到的每一件事情,自己所做的每一个决断,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自己从张桥畔开始,表现的一直像个白痴。因为社会环境不同,自己行之有效的处事方法,和目前所处的环境完全齿合不上。 丢了邓坚和陈宝不说,现在华安安又受重伤。他无法判断华安安脑部的伤情有多严重,只能笼统地套用工作条令,认定华安安已经无法返回,流落在这个年代已成定局。由此推论,小华能够入赘费家,是不幸中的万幸。至少,他有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家,能够安稳地生活下去。 祝子山为了华安安的未来考虑,对费保定充满感激。“老费真是个古道热肠的好人。我谢谢你了。” 费保定非常谨慎,一直等到青龙场大门敞开,街上有了行人,他这才离开青龙场的大院,叫了一乘软轿,直奔花满楼。他打算叫上妹妹,在运河上包一条船,远离扬州,直接返回北京城。 一离开青龙场,他一直紧悬着的心轻松下来,突然良心发现,觉着丢下没成亲的妹夫就跑,确实于情于理都不合。平心而论,他是真心想招华安安做自己的妹婿。只是,华安安现在成了这样子,不死也是个残废。难道非得带个残废回京城,让他拖累香香一辈子?不可能,那不是害了香香?香香可是我的亲妹妹。 清晨的街道上都是挑担的菜贩,悠闲地在人家门前吆喝叫卖。 临近花满楼的街巷时,费保定突然从轿子窗户上看见一个女孩,急匆匆地从旁边一闪而过。那不是香香吗?这大清早,她往哪去? 费保定连忙下了轿子,急喊数声,香香才停下脚步回头张望。 “香香,你做什么去?” 香香披了一件猩猩红斗篷,一脸的焦急和挂念。“大哥,我听说他在青龙场出事了。” 费保定心里一咯噔,这消息怎么传的这么快?谁这么多嘴。他原想趁香香对夜里的事情一无所知,带着她快速离开。回去后再耍个花招,给香香另觅婆家。看来事情有了变化,难以爽快脱身了。 “谁告诉你的?” “是店里的伙计。他说半夜里开了两次门,头一回有个人找祝大爷,第二回祝大爷又急死火燎的回来取药物,说他出事啦。我正想去看看。” “哦,没什么大碍。你小姑娘家不要去那种地方,最污秽肮脏之处。” 香香犹豫了一下,问:“到底出什么事?” 费保定窘了一下,说:“他碰破点头皮,不打紧的。老祝正在照看,你不要去了,跟我回去。” 香香盯着费保定的眼睛,她对自己哥哥说话的可信度是有准确判断的。“你说他碰破点头皮,怎地不和他一起回来?你怎么自己一人回来了?” 费保定心想完了,迟早瞒不住她,继续骗下去,反而有损我有情有义的大哥形象。“我是怕你着急,回来看看你。” “看你这样子,他一定伤得很重。我要去看他。” 费保定沉吟了一下,说:“香香,你要听哥哥话,咱们出门时都说好了的。好了,先回花满楼。” 香香说:“你这样吞吞吐吐,越发显得他伤的厉害。他到底怎么了?” 费保定用阴郁的眼神看着妹妹,说:“他确实伤的很重,这辈子算是残废了。还好你们没有成亲,否则真是掉火坑里啦。” 香香涨红了脸,简直难以相信这话是从哥哥嘴里说出口的。“大哥,你这算什么?”她的眼泪就快掉下来了。 “我这都是为你好。可别犯傻,听哥哥话。” 香香背过身,忍不住抽泣了一声。“大哥,既然如此,你何必当初要收人家的定礼?我虽是个粗丫头,却也知道些三从四德、贞洁烈女。如今已经定亲,却又要悔婚,我清白名声就这样玷污了,让我以后怎么活人?” 费保定真想抽自己一下。他怕大清早站在这里出丑,被那些菜贩围观耻笑。赶忙劝香香,说:“这是大哥为你好,也是一点自私的念头。既然你有决心,我也不勉强你。愿意去青龙场,就把眼泪抹了,把脸遮住,我领你去看他。” 费保定心里别扭极了。他知道妹妹心眼单纯实诚,既然定了亲,她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华家的人。如果违拗她的做人原则,她真的会抑郁一辈子。他心疼妹妹,不愿让她受一点委屈,只好领着香香来到青龙场。 因此,他在祝子山的面前依然保持着热心、正直的良好形象。 青龙场看在费保定面子上,拨给祝子山一个小童,帮他一起照料华安安。 天知道,如果费保定带着香香离开扬州的话,华安安是否还会享受到青龙场的特殊照顾,说不定会和祝子山一起被扫地出门。依他俩目前的境况来看,一个伤残,一个缺乏生存本领,真的会把他俩逼上绝路。香香的本分执着,无意中使他俩躲过了一次灾难。 祝子山正在学习煎药,看到香香来了,他哀叹一声,对华安安说:“小华,香香看你来了。”又对香香说,“不要紧,他目前有些健忘症,以前的事情记不清,过段时间就会好。” 华安安睁大眼睛,傻傻地看着满屋的陌生人,问祝子山:“谁是香香?” 香香看他头上裹着绷带,只露出一张惨白的脸。心里顿时酸了,泪水盈眶。“华哥,是我。” 华安安傻笑,问祝子山:“你又是谁?” 祝子山苦笑着说:“我是祝领队。” 华安安一笑,似乎抓住了一些记忆片段。“我想起来了,你就是祝领队。咱们一起演习,搞训练,然后进入中继基地……哦,头疼。” 祝子山说:“你受了伤,再不要胡思乱想。静下来,静下来。” 费保定感到惊奇,没想到华安安这一会工夫就能坐起来说话了。看来那个郎中言过其实,害得自己误判形势。他问祝子山:“你看安安能好利索吗?” 祝子山说:“他受伤比较重,估计得十几天才能稳定下来,要想全面恢复,恐怕需要更长时间静养。” 费保定若有所思,心想,如果这小子能康复,倒也是件好事。只怕打坏了脑子,这棋艺算撂荒了。他对香香说:“你也看见了,老祝说他再过几天就能好,你也不用担心了。现在,回花满楼去。” 香香心想,自己在这里能帮着照料华安安。费保定指着大院子说:“这里都是下三滥的赌徒,你一个大姑娘在这里不方便,反而招惹是非。” 香香只好对祝子山说:“祝大爷,那您费心在这里照料他。” 费保定送香香回花满楼,在路上,香香问:“大哥,我看青龙场不是安生地方,你和他以后再不要去那里下棋了。” 费保定盘算着心事,说:“就这三五天,等他伤情稳定,咱们就回北京。” “他怎么办?” 费保定一挺胸膛,说:“当然跟咱一起走,你以为大哥会撂下他个伤号不管?大哥可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 香香低头一笑,说:“这才是当大哥该说的话。” 青龙场大院里,棋客越聚越多,昨晚打闷棍的事成了大家的中心话题。此时,施襄夏已经拿下浪后生,正在和贼女子磨时间。他和扬州六鬼的决战,已经连续进行了三天三夜,他赢了马前炮和浪后生,输给霸王凳和鬼道人。现在,只要拿下贼女子,就能取得最终胜利。但是,棋客们从他的棋局中看出,他的招法生硬粗糙,失去了严禁细腻的风格。这种漫长的棋局,对人的体力要求太高,他的体力已经达到了极限,随时都会崩溃。现在,他变得急躁了,总想一锤子砸死对手,在自己体力消耗殆尽之前,赶快结束这摧残生命的棋局。 因此,精明的棋客们对施襄夏都不看好,除非出现奇迹,他不可能赢下贼女子。甚至不等棋局结束,就会瘫倒在棋盘上。 莲儿没看见华安安,以为他在雅室赌棋。后来听到棋客们议论打闷棍的事,才知道那个被打的倒霉鬼竟然是华安安。她心里怦怦乱跳,抱起文房四宝,在人堆里挤来挤去,偷听人家的谈话。原来华安安就在某个雅室中疗伤,生命已经无碍。她暗暗放下心,在雅室的院子里转来转去,看到小童从灶房里出来,端着汤药进了一间雅室,就尾随过去,探头往里张望。 “你找什么?”祝子山问她。 莲儿看见了华安安,顾不得忌讳,就闪身进来。 “嗨,你怎样了?” 华安安心里一动,眼睛里现出异彩。但他想不起来这个俏后生是谁,就痴痴地傻笑。 祝子山突然看见莲儿腰间的两块玉佩,吓了一跳。老天,香香和费保定刚走,这要被他们看见了,小华的后半生又得重新计划。真是乱套了。 “喂,这小伙,他是病人。你不要打搅他。” 莲儿问:“他怎么不说话?” 祝子山说:“他的头被打坏了,现在谁也不认识。你赶紧出去。” 莲儿不甘心,伸出小手在华安安眼前晃了晃。“你不认识我了?” 华安安只会傻笑。 祝子山很焦躁,拦在两人中间。“我说你出去。” 莲儿没奈何,一边往外走,一边问:“他能治好吗?” “治不好了。你再不要找他了,他有媳妇。” 莲儿一愣,白皙的脸庞顿时羞得通红。“他是我朋友,你这老大爷胡说什么?” 莲儿满怀委屈回到大棋盘下面,坐立不安,心里烦乱极了。最后,一跺脚,不记棋谱了,抱着文房四宝离开了青龙场。 经过祝子山的悉心照料,华安安能下床走路了。但是头重脚轻,走不了两步就天旋地转,无法维持。 在对局大厅,施襄夏出了漏勺,被贼女子逆转取胜。最后一局,施襄夏挡不住没日没夜的疲劳,对阵油葫芦时,竟然发出鼾声。他睡得那么香甜,连他这边的人都叫不醒他。按照规则,他输了。六鬼的挑战赛一结束,赌客们没有了关注的焦点,青龙场顿时清净下来。 莲儿有时会来院子里转一圈,呆坐一会。她在庙里烧香许愿,求佛爷保佑华安安百病不生、平平安安。她想看看自己的祈福有没有效果,但是一想到祝子山的黑脸,又不敢进去。 费保定就像得手后的赌徒,只有离开赌桌,到手的钱才算自己的。他明白这个道理,就急着离开扬州。他天天过来看华安安的恢复情况,使祝子山非常感动。感到把华安安托付给老费,真是一万个放心。 费保定不想带祝子山走,觉着祝子山碍手碍脚,不利于自己对华安安的控制。华安安事事都听祝子山的,这让他耿耿于怀。 祝子山犹豫着,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着老费走。如果去了北京,来年他就得跋山涉水几千里,横穿大半个中国,独自一人返回磁溪县。想一想都茫然。可是,如果不把华安安的生活安顿好,他良心上又过意不去。他心里非常纠结。 费保定给华安安找了根竹子,看他在雅室里走了几步,觉得时候到了,就把祝子山拉到门外,说:“祝兄,我已经包了一条船,打算明天启程回北京城,你得回去帮着收拾安安的行李。” 祝子山说:“多亏遇上费兄这样的热心肠,要不然,我和小华真是掉进火坑里了,想起来都后怕。” 费保定干咳一声,说:“我们走后,祝兄有何打算?回杭州家里吗?” 祝子山也干咳一声,说:“我自有去处,费兄不用操心。把小华托付给费兄照料,我也放心了。但愿他小两口以后日子美满幸福,我就再也没有牵挂了。” 两人约好时间,明天一大早就用轿子抬华安安回花满楼,从那里上船。 第五十八章 目的地、北京城 “什么?去北京。”华安安吃了一惊。“祝领队,你不打算回基地了?” 祝子山一脸苦笑,说:“现在这情况,费保定没有抛弃你,肯带你走,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只要能扛过这段时间,养好身体,不管千里万里都能回基地。时间是充裕的。” “我觉着,这事情越来越离谱啦。咱们总是身不由己,不知道受谁的控制?”华安安一想事情,头就发晕。 祝子山说:“你放心,我心里有谱。”他想叮嘱华安安几句,让他好生保重,安心在这里扎根落户。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第二天,祝子山搀着华安安,两人费力地走过青龙场的三重院子。费保定的双手,除了握酒杯、拈棋子,是不屑干任何事的。因此,尽管祝子山背着一大包草药和熬药的砂锅器具,他也视若无睹,优哉游哉。 天色微明,院子里只有几个仆役在打扫卫生。扫不尽的落叶,让他们不停地埋怨。天冷,这几天又没有赌局,青龙场棋客骤减,院里非常冷清。 华安安好奇地看着院子。他对这里有些模糊感觉,看到那块大棋盘他就莫名地感到喜悦。但是,一块黑幕隔绝了他的记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这里。肯定有原因,他想,我迟早会想起来的。 祝子山心里很别扭。他已经拿定主意和华安安就此分道扬镳,但是不知怎么开口。这算是抛弃战友吗?尽管他有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但那些理由遇上固有的良心,就像浪花撞上礁岩一样无力。没人注意他的脸色,一路上他换了七种表情,每一种都显示着他内心的痛苦和纠结。 花满楼后门的河道里停了一条船。这是费保定花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包下的。船不大,容纳他们四个人绰绰有余。 香香挎着小包袱,站在河岸等他们。在轿夫的帮助下,华安安上了船。 祝子山把华安安的包袱和一大堆药具搬上船,犹豫了一下,对香香说:“香香,这以后,给小华熬药的事就交给你了。来,我把熬药的注意事项给你交代清楚。” 香香说:“祝大爷,您辛苦好几天,也该好好休息了。就交给我吧。” 华安安听见了,觉得这话怪怪的,问道:“祝领队,你怎么说这些话?” 祝子山很尴尬,一脸无奈地看着费保定。 费保定脑子快,他看华安安行动不便,船上空间狭小,吃喝拉撒都是问题。他才不肯伺候病人,也不愿意让香香伺候。带上祝子山,正好能解决这些问题。他瞬间改了主意,说:“祝兄,你先把你的包袱拿上船,在船上慢慢教香香熬药吧。” 祝子山正在因为抛弃华安安而感到痛苦和自责,一听费保定的话,不由得长舒一口气,连忙把自己包袱搬上船。在心里,连连给费保定作揖,感谢他拯救了自己即将背离道义的灵魂。 因为是跟着华安安混饭吃的,他走到哪里都不招人待见。在磁溪县,大娘子礼送他走;处州府,人家对他爱理不理;到了扬州,费保定又想抛下他。他感到自己真是窝囊透了。 船越往北走,天气越是寒冷。河面上风大,不时还夹杂着冰粒子,四个人就守在船舱里说话,其乐融融。 费保定顺利启程,洋洋自得中又有些后悔。敲曹四爷这一杠子还是有点轻了。当时他怕曹四爷狗急跳墙,不顾一切伤害自己和妹妹,所以让步太多。现在看来,曹四爷的承受能力是相当强的,不可能为了二千两银子开罪和亲王府和扬州将军。应该敲上他三千两!不过,华安安的身体如果能恢复过来,倒是奇货可居,在京城又可赚上几笔。 香香非常快活,她就要回家了。而且带着一个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的夫婿回去,街坊四邻该是多么惊讶啊。可是,华安安现在成了伤残人士,如果拄着拐棍进北京城,那是何等的尴尬?小姑娘暗下决心,一定要带着他风风光光的进自家的胡同。她热心地为华安安熬药、做病号饭,连费保定都有些看不过眼了。 初冬季节,河面上时常起雾。船只时走时停,有时一停就得两三天。不过,眼看通州越来越近了,乘客们并不着急。 华安安的身体恢复得很快,慢慢走路也不会头晕,就是不能动脑筋想事情。 费保定有点惋惜,到底是把脑子打坏了。棋手就是靠脑袋瓜子吃饭的,不能动脑筋,那不成废物了。这以后怎么办,他拿啥养活香香?一想到这里,他就感到郁闷,想搧自己的脸。 祝子山带足了草药,每天不辞辛苦在船尾给华安安熬药。自从华安安被莫名其妙打伤,他的情绪跌入深谷。冥冥之中他感到,这个时代的守护神不容任何异物的存在,它会借用这个年代的生存法则,将这些时空过客一个一个清除掉。说不定,下一次的厄运就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一想到这里,他就不寒而栗。他无力抵抗,也无路可逃,只得认命了,走一步算一步,撑多久算多久。 “无恙蒲帆新雨后,一枝塔影认通州。”费保定摇晃着脑袋,望着窗外高声吟唱。 祝子山撩起厚布帘,一股寒风顿时吹进舱里。 远处河岸上,一座平地上突兀高耸的古塔进入大家的视线。古塔巍峨壮观,塔影倒映在运河水面。遍布塔身的风铃在风中长啸,犹如万马嘶鸣,动人心魄。 “是通州塔。总算到家啦。”香香欢快地说。 “通州燃灯寺塔。”费保定纠正她。 祝子山说:“好壮观!我以前怎么没来看看?” 香香说:“祝大爷,你没来过北京城。这回,燕山八景、大栅栏、天桥、琉璃厂可以好好游玩一回。” 祝子山憨笑着,心想,我怎么没来过?我每年都来北京出差汇报工作的。傻丫头,故宫我都去过,可惜你不知道。 华安安咂摸着“燃灯寺”这三个字,觉着似曾相识。这三个字是一把钥匙,似乎可以打开他幽深记忆中的某个神秘的门。不过,他现在想不起来。 祝子山看看天色,问费保定:“费兄,咱们在通州下船吗?”他知道通州是运河的终点。 费保定说:“不,走通惠河,到什刹海漕运码头下船。现在下船,还有好长的路,又得花钱雇马车。” 费保定又对华安安说:“我听人说,天桥的郭铁嘴都知道你了,还给你评了强三品。等到了北京,我领你去会会他,给你改成二品,这样才好混日子。” 华安安搞不懂,这个年代没有专业的围棋机构,棋手的品级是怎么评定出来的。 费保定给他介绍:棋品是大家切磋时公认的,谁几斤几两,几乎不差分毫。再加上江湖艺人的渲染,棋客们的宣扬,就成了棋手的品级。 郭铁嘴是天桥说评书的艺人,棋艺颇高,最喜欢演绎棋坛逸闻趣事,给棋手们断定品级。他在京城侯门贵府唱堂会,一经他的宣扬,某个棋手立刻会名扬天下,得到达官贵人的赏识,这就是名望。棋手们靠名望才能来往于达官贵人的府宅打秋风、赢悬红谋求生活。当然,也为贵人们增添风雅气象。因此,郭铁嘴是棋坛上炙手可热的人物。无名的棋手们都盼望得到郭铁嘴的青睐,从此平步青云,摆脱野棋手的清贫处境。 费保定瞅了一眼华安安,看他神清目朗,没有喊头疼,就接着刺激他:“北京城也有几位号称国手。不过,他们的真正棋力只相当于扬州城的二品棋手。依我看,这北京城除了赵元臣和王殿臣两位国手,其他人都不是你的对手。” 刚到通州,他心里就开始谋划华安安在北京棋坛的赌局。这傻妹夫是一支奇兵,棋艺和名气刚好成反比,正是自己手中踢天弄井、翻云覆雨的一招好棋。可惜的是,这傻妹夫恐怕一时半会无法恢复以前的棋力。 费保定摇着扇子,思忖着怎样加强对华安安的控制。他对祝子山说:“我看安安的身子骨再有一两个月就可康复。我是费家的家长,你是安安的兄长,咱俩合计一下,到来年春天就把喜事给他们办了。” 祝子山非常感激,忙不迭地答应:“费兄,一切由你做主,我全听你的。” 香香脸一红,说:“大哥,你当着这么多人面……” 费保定和祝子山哈哈大笑,华安安却一惊。他的命运正在被未知的力量操控,不知前往何处?难道真要在这个年代扎根落脚! 船舱很小,华安安没法和祝子山暗中商量。他只能偷偷给祝子山使眼色,但是,祝子山假装没看见。华安安觉着一离开扬州,祝领队变化很大,他以前总鼓励自己牢记实验员的历史责任,一定要返回基地。现在,眼光总是扑朔迷离,很少和自己对视一下。难道,祝领队不想回去了?他百思不得其解。 船只驶过通州塔,船老大和上游下来的漕船打招呼。对面的漕船提醒他,这两天来了南方的税银船队,什刹海码头戒严,所有船只最远只能停泊在皇木厂一带。 费保定没有办法,只好领着众人在皇木厂码头下船。他找了一辆马车,车夫看准这一行人中有个病人,死活不肯让价。费保定看看天色,没奈何答应了车夫。 祝子山问:“咱们这是去哪?” 费保定没好气地说:“西直门里纸鸢胡同。” 木质的车轮颠簸在硬邦邦的土路上,发出吱吱呀呀的怪响。拉车的马打着响鼻,哈出一团团白色雾气。 祝子山和华安安张望着北方的原野,感到非常好奇。他俩对北京都很熟悉,华安安还在海淀的一个棋校学习过。记忆中高楼林立的现代化大都市,如今只是寒风中破败凋敝的荒凉农村。三百年的沧桑巨变,令人不敢想象。 这是一个灰蒙蒙的午后,天光惨淡,万物在低温下都失去活力。风霜染白了原野,麦草低伏,路旁的树木枝桠光秃,在风中瑟瑟发抖。远处的村落了无生机,看不到一个人影。 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穿着臃肿的黑布棉袄,上窄下宽,形象夸张,就像大大小小的跳棋棋子,非常滑稽。 想起扬州水乡的繁华热闹,和这北方的萧瑟凄凉相比,反差是如此之大,两人心里都生出一些寒意。老费究竟会把他俩引向哪里?下次,不会是黑龙江吧。 薄暮中,帝王之都的恢弘气势辐射到眼前。人烟逐渐稠密,道路越来越宽敞,两旁的村镇连绵不断,车外标准的北京话不绝于耳。 祝子山和华安安相视一笑,三十七个工作队,谁能有他俩这样的奇遇?在这个交通不便的年代,历经千山万水,横跨大半个中国,从遥远的武夷山区,竟然来到中国的腹心。接下来,又会碰上什么样不可思议的遭遇? 马车进了城,两人感叹,这里的官真多。满街都是轿子,随处能看见身穿官服的气派人物。厚重的城墙在北方寒冷地带圈出一个独一无二的奇特世界,城外夜幕低沉、原野萧条,城内灯火璀璨,形形色色的人物熙熙攘攘,热闹非常。 在费保定指点下,马车穿街走巷,最后在一条僻静的小街停了下来。 “祝兄,你俩先在这个客店落脚。这不是没成亲吗,咱不能让街坊四邻说闲话不是?” 祝子山说:“这是当然的,全听费兄安排。” 路旁有一家不起眼的客店,招牌上写着“山西王家老店”。 几个人下了马车,费保定推开客店的门,冲里面高喊:“王三哥,王三哥。” 香香抱着自己的小包袱,东张西望,想发现自己离开后街上的变化。既想看见熟人,又怕见到熟人,心情有些激动。 一个挑担的老货郎走过来,借着王家老店屋檐下的灯笼,认出了香香。 “费家小丫头,可是你吗?你大哥回来了?” 香香欢快地应了一声:“张大爷,您还没歇着?”两人亲热地唠起了家常。 费保定喊来王三哥和店伙计,帮着把华安安的包袱、药具搬进店里。 费保定给王三哥交代:“这是我一位挚友,脑袋有些伤,还没好利索,得在您这多待些日子,您可多费心啦。” 祝子山问:“这里熬药方便吗?” 王三哥拍着费保定的肩膀,爽快地答应:“人在我这您尽管放心。您是大忙人,我前后多应承几声也是应该的。” 祝子山和华安安进了客房,见里面设施简陋,只有一张大床,一个桌子,四面墙上光秃秃的,屋里连炉子也没有,唯一的特点是被褥很厚。 费保定把他俩安顿好,对祝子山说:“祝兄,你明天一早给安安熬好药,一切归置利落。我来接你,咱们一起去什刹海给王爷请安。” 祝子山一愣,为难地说:“我去合适吗?” 费保定呵呵一笑,说:“我早说了,不会亏待你老兄。就凭咱哥俩的交情,我领你去王府挂个名,回头府里有什么差事,自然会想到你,慢慢的就有正经事做了。” 费保定领着香香走后,祝子山愤愤不平地说:“哼,要我去给那些腐朽没落的满清贵族、八旗子弟当跑腿的?我可是国家重点实验基地的部门主任呢。” 华安安笑嘻嘻地说:“你去瞧瞧呗,看看王爷长什么模样,也是开眼界啦。我想去还去不了。” 祝子山呛了他一声:“喝你的药!我这叫丢人。这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 华安安嘿嘿一笑,想了想,问道:“咱们越走越远,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咱们光跟着老费的指挥棒转,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祝子山摆摆手,想挥去这无穷尽的烦恼。 “听天由命吧。”他说出了心里话。 第五十九章 和亲王府 华安安喝着药,说:“祝领队,我怎么觉着返回磁湖山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啦。” 祝子山叹口气,说:“唉,只要能攒够百十两银子,随时都可以走。”他对华安安的伤情没有把握,但是又不敢明说。豆油灯下,他的背影渐渐缩下来。万般愁苦积在心里,压得他喘不过气,只能不停地叹息。 为了攒路费,到了扬州;路费没攒到,却越走越远,路费的缺口反而更大了。手下的队员受了伤,去留成了难题。带他回家,是自己的责任;留下他,是最好的选择,却良心不安。 祝子山愁得一夜睡不着觉,鸡叫头遍,他就起来到厨房去熬药。等他忙完手头的工作,天亮了,费保定和香香穿戴一新,来到客店。 费保定见祝子山一脸愁容,身上的棉袍皱皱巴巴,胸前满是汤药留下的污渍。他皱着眉,从头到脚把祝子山收拾一遍,连连摇头,说:“太落魄啦,不像江湖高手。这样子怎么见王爷?得,出门给你买件坎肩罩上,把那药印子都遮上。坎肩还不能买新的,那样太扎眼。” 三个人和华安安道别,匆匆赶往和亲王府。 和亲王弘昼,是清朝有名的荒唐王爷。他和当今皇上乾隆是兄弟两,都生于康熙五十年。乾隆是八月出生,他是十一月。仅仅相差三个月,月份大的当了皇上,月份小的当了亲王。在权力的核心,人们会想,如果调过来,弘昼比乾隆大三个月,弘昼不就当上皇帝了吗?大臣们会这样想,乾隆和弘昼也会这样想。这就成了一个危险的想法。 弘昼是位聪明的王爷,为了避开猜忌,故意用装疯卖傻来寻求自保。为此,他选择了清静无为的道教来做自己的护身符,向乾隆暗示自己这个世外高人只求长生,不喜欢俗世生活。 他崇信道教,经常自导自演一些荒诞不经的恶作剧来作践自己,以切断自己和皇位之间的任何联系。 他在府里豢养大批道士,经常在家中作法祭天,说自己得道升天,并且亲自坐到干柴堆上,让人们焚化他的肉身,助他羽化飞升。当然,他没有升天。没人敢点那把火。大家清楚,这是做给乾隆看的。 他又钻研道藏,苦练金丹。一切一切都是为了让乾隆明白,他这个败家子是无意,也没有光彩去觊觎皇帝宝座的。 乾隆对弘昼的做法非常满意,默认了弘昼的所有怪诞行为。 不知哪位道士说围棋最通玄妙之门,弘昼便开始接触围棋。渐渐地,被木野狐所诱惑,由矫揉造作竟然真心喜欢上了围棋。因此,自愿前来王府效力的费保定,就受到王爷的宠爱,专门为王爷打理和围棋活动有关的事情。至于和亲王府的什么“管家”,那是费保定在江湖上为了抬高身价自吹的。 费保定领着香香和祝子山来到什刹海王府。他是王府熟人,王府管家打着哈哈,带着三个人穿过重重院落,来到后花园的一个角落。这里是王爷的炼丹房。 和亲王身披道袍,头顶五叶冠,怀里抱着一柄玉拂尘,正对着丹炉喃喃自语。几个老道士或坐或站,围着丹炉,也装模作样地念着密咒。 论起年龄,和亲王比费保定还小一两岁。费保定常年在江湖上奔波,劳心费力,面向苍老。王爷的相貌看上去竟然比费保定还要老几岁。原先年青英俊的容貌,已经肿胀不堪,眼睛里布满血丝。呵,可能是烟熏的。 此时是乾隆三年,公元1738年。和亲王弘昼27岁,他比范西屏小三岁,比施襄夏和费保定小两岁,比祝子山大三百岁。 过了半天,和亲王在烟雾缭绕中一回头,看见门外跪着三个人。 “费康,你几时回京的?也不来府里伺候本仙座。”和亲王修习道法,忌口,不说脏话。其实他喜欢费保定,喜欢费保定给他扫罗的古怪玩意,也喜欢骂他。 费保定笑嘻嘻地说:“奴才昨晚上回京的。这不,一大早就来给王爷请安。” 和亲王把这三个人没放心上,又对着丹炉念了一会咒。丹炉里炉火旺盛,火舌伸出一尺多长,匕匕剥剥舔着青铜炉鼎。屋内的几个人都热得浑身大汗。 和亲王擦了一把汗,捻着茶盅来到门口,冷风一吹,打了个喷嚏,连忙又退回屋里。 “费康,这回又带什么稀罕玩意?”他舒坦地坐在一张太师椅里,跷起二郎腿。这架势哪像个修炼的道士,完全一付斗鸡走马的纨绔子弟的气派。 没有得到王爷的准许,三个人还在门外跪着。祝子山双腿发麻,非常难受,心里一个劲骂这个颐指气使的满清王爷。 费保定解开随身带的包袱,先拿出一本纸张发黄、破损不堪的小册子,双手呈给王府管家,说:“这是江西龙虎山的道家秘藏。奴才费好大劲才搞到手。” 王爷接过来一看,书名叫《混世悟语》。他哑然失笑,交给身旁的老道士,指着费保定说:“好你个奴才,从哪里淘换来的混帐书?” 费保定嘿嘿一笑,又取出一个书匣,说:“这是新近的棋局,范西屏和童梁城在当湖观澜湖邸的十局棋对局谱。” 王爷眉毛一扬,接过书匣,打开翻看了几页,兴味十足地问:“这范西屏当真是独步棋坛,天下无敌喽?” 费保定说:“可是,这次他败给童梁城,输的很惨。” 王爷说:“我本有意召他来王府切磋几局,让他尝尝本王的手段,怎么就输了?真是折了名头。” 费保定笑着说:“王爷莫急,奴才此番江南之行,带回来一位高手,真正的高手。王爷想弈棋取乐,只管吩咐此人伺候就是。” 王爷问:“此人棋艺如何?江湖上有多大名头?” 费保定一拽祝子山的袖子,说:“此人名叫祝子山,过百龄的再传弟子,棋艺端的了得,与范西屏不相上下。” 王爷斜了祝子山一眼,把书匣往桌案上一撂,说:“有点意思。你起来吧,小心把门口青砖给我跪塌了。” 他看见了香香,说:“女孩子身体较弱,别冻着了。”又转向管家说,“领女孩子去嫡福晋房里请个安,给她拿些点心尝尝。” 三个人谢过,都站起身。 祝子山很想揉一揉膝盖,但在这个场合不敢放肆,只能低着头,不停地埋怨老费,你巴结王爷,干嘛拉我来活受罪? 王爷对费保定说:“亏你还有孝心,这回知道给我弄个活物回来,逗本王开心。这可比你弄的什么洋人的鼻烟壶、八音盒强多了。” 费保定说:“是是,洋人的玩意有地方买,这绝顶高手是不好寻的。这人隐居在雁荡山紫阳宫,是奴才费了两个月工夫才寻访的。” 祝子山听明白了,费保定说的高手竟然是自己。他心里一阵发慌,这老费满嘴跑火车,你吹嘘我做什么? 王爷把费保定揶揄了一通,对管家说:“你领费康去藏宝阁看看,让他见识见识真正的好玩意,别净弄些地摊货来混弄本仙座。” 费保定和祝子山恭恭敬敬谢过王爷。 王爷说:“我这两天正忙着炼丹,没工夫顽。你小子别走远,勤来伺候着。” 王府管家领着两人来到藏宝阁。这是一个独立院落,正中矗立着一幢二层楼阁。院子里是些粗糙笨重的石马,石象。阁楼里像个仓库,是一排排博古架,架子上摆满各种珍奇古玩,令人眼花缭乱。 管家瞄了一眼祝子山,问费保定:“这位手脚干净吗?” 费保定掏出一张二十两的银票塞给管家,说:“看老贵你说的,给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领江湖人来这里。有空出去喝酒。” 几个人围着博古架走马观花转了一圈,费保定用心记住几样珍奇古玩,以备王爷日后查验。他知道,这位王爷行为荒诞,骨子里却精得很。 看完王爷的珍藏,老贵领着两人在门房喝茶。等了一会,香香给嫡福晋和侧福晋请过安,抱着两包点心回来。 一出和亲王府,祝子山如释重负。心想,臭规矩穷讲究这么多,毛病。我再不来受这活罪啦。 费保定去戏院茶馆探访朋友,香香送祝子山回王家老店。香香介绍,王家老店在五爷胡同,离他们家的纸鸢胡同就隔着两条街。 两人来到西直门里,香香先领祝子山去自家认门。费家院落狭小,只大小三间旧房,破败不堪。院里有棵槐树,枝桠繁多。树下有一口井,轱辘都裂出几道深缝。 祝子山用心巡视院落,他是为华安安安排一个可靠的生活环境。 院子里空空荡荡,几乎没有摆放什么能体现谋生特点的物件。他问香香:“香香,你爷爷那辈是做什么的?” 香香在灶房里烧了开水,给祝子山沏了一杯茶,说:“我爷爷、我爹都是做小买卖的,可惜他们走得早,就剩我兄妹两个。我哥哥又不务正业,家里败落成这样子,让祝大爷见笑。” 祝子山干笑两声,心想,房子是破旧一点,可是能够落户北京也不容易,还是独门独院。虽然寒酸一些,华安安以后能在这里生活下来,也可以满足了。 从费家到王家老店隔着两条街,祝子山一路打听物价,渐渐宽下心。北京的物价比杭州和扬州都低一些,看来手头的银子还是很硬梆的。 华安安除了熬药、换药,生活基本都能自理。他带着大病初愈的欣喜,在房间里的活动时间越来越长,身子越来越有力了。祝子山怕他劳累过度,一再制止他活动。 祝子山说:“没想到,中医药这么有效,当初真的轻视了。” 华安安说:“也可能在基地注射的药物有残留,所以身子比较硬朗,抗打击能力强。” 祝子山叹口气,说:“病去如抽丝,没有几个月的恢复,你还是不能长途跋涉的。” 华安安心事重重地说:“费家的事怎么办?” 祝子山开玩笑说:“怕人家伤心,干脆把你媳妇一起带走。” 跟着费保定来到北京,一路上都是他出钱出力,现在陷得越来越深,欠人家的太多,看来只好用人来顶债了。 祝子山想,一点一点敲打你吧,省得事到临头你转不过弯。 王家老店只住客,不开灶。如果不想在街上吃,也可以在他家搭伙,但却是普通的家常饭。 为了给华安安养好身体,祝子山买了生肉放在费家。香香每天做好饭,就挎着竹篮给他俩送一顿午饭。祝子山再去街上买晚饭回来吃,他觉得这样实惠。 天刚黑,费保定和两个朋友来看望华安安。几天没见,费保定换了一身新装,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他的朋友中有一位老道士,费保定管他叫赖道人,说赖道人是他的挚友,在王府里帮忙烧火炼丹的。 他问了华安安的康复情况,兴奋地对祝子山说:“祝兄,这下好了!王爷今晚找人下棋,他想起你这位棋坛高手,特意让我来叫你去下棋。” 祝子山惊呼一声:“天哪!我是什么高手?我才是业余2段。” 费保定拉住他,说:“你的棋艺我清楚,正好跟王爷是绝配。” 祝子山好像末日来临似的,摇着头说:“费兄,这玩笑开不得。王府里都是高手,回头弄我个欺君之罪,我可吃不了兜着走。” 费保定哈哈大笑,说:“你听老弟的,决亏不了你。” 祝子山想挣脱他,说:“费兄,你看在安安的面上,还是饶了我吧。” 费保定说:“王爷和你的棋艺差不多,有我在旁边给你支招,你不用担心。” 祝子山看摆脱不了,只得苦笑一声,拿出上刑场的勇气,说:“你可不能戏弄我,安安还要我伺候呢。” 费保定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听我的,老弟保准你的出头之日就要到了。王爷平生最恨人家仗着棋艺糊弄他,你别胆小,使出浑身的劲去杀败他,这样他最高兴。” 祝子山哭丧着脸,反复叮嘱华安安,按时吃药,好好保重。这才一步一回头,失魂落魄地跟着费保定离开王家老店。 第六十章 风生水起 来到街上,祝子山用朋友之间最真挚的语气问费保定。“老费,你了解我那两把刷子,你究竟是为我好还是想害我?” 费保定在他耳边轻声说:“王爷管你是高手低手,他就是图一乐子。你放心,这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祝子山叹了口气。他觉着自己像个老妈子,现在却被人逼上花轿扮新娘。让他这样的水平冒充围棋国手,到王府去下棋,那不是找死吗?这个老费,总是强人所难。亏他想得出来。 祝子山越想越害怕,担心自己有去无回。几次停下脚步,却被费保定拽着胳膊,不由他不走。 “老费,我这一走,小华以后怎么办?”他想打亲情牌。 费保定说:“你还想住到王府不出来?就今一晚上,赶明天天亮就回来,误不了你熬药。” 祝子山说:“老费,王府里都是高手,我一出手就会露出马脚,王爷不会办我个欺君之罪吧?” 费保定呵呵一笑,说:“谁是高手,谁不是高手,由我说了算。王爷其实不懂。” 祝子山说:“老费,咱可说好,到时候你要帮我,不能让我吃大亏。” 费保定笑着说:“祝兄,你忒谨慎了。到时候你尽管放手一搏,赢了王爷就证明你是高手,万一输了,可别怨兄弟不帮你。” 祝子山哀叹一声,迟早都会被命运之神清除掉,那就今晚吧。 祝子山一离开房间,华安安就像放飞的小鸟一样顿感自由。他点亮蜡烛,在房间里走了几圈。祝子山平时严禁他做的事情,他一件不漏的做了一遍。感觉痛快极了。 头部虽然受伤,他丝毫没有担忧过返回基地的问题。祝领队虽然有些婆婆妈妈,但他热心、执着,精明干练,人生阅历丰富。不管走多少弯路,他相信祝领队肯定能把自己带回去。 他现在烦恼的是,和费家的婚事怎么办?当然,最终的结果是一走了之,可是,这对香香和老费的打击太大了。他们是无辜的,华安安几乎不敢往下想。唉,这就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 第二天,早饭时间过了很久,祝子山也没回来。华安安饥肠辘辘,却毫无办法。他坐在床上,紧紧抱着被子,想象祝领队正在街上买油条和煎饼,或是在下一分钟就能听见他开门的声音。 “一个臭棋篓子下棋需要多久?熬一夜还不尽兴。”华安安嘟哝着。 他想离开被窝,房间里冷得像冰窖,只好又回到床上,无聊地推测祝子山的行踪。早饭的饿劲终于扛过去,王家老店里静悄悄的,街上不时传来小贩的吆喝声。 华安安不想憧憬未来,那将是极度难堪的一个场面。他只好回想一些有趣的往事,靠这来打发无聊的时间,直到房门打开,进来的是香香。已经中午了。 “香香,大哥昨晚把祝兄叫走,说是去陪王爷下棋,到现在也没回来,不会出什么事吧?”华安安有些忐忑。 “什么?那你早饭也没有吃呀。”香香一惊。 “我没事,饿劲已经过去了。”华安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香香看了看房间,锅碗冷清。“你连早上的药也没有喝?” 华安安笑着说:“少喝一次也没事。” 香香从竹篮里取出饭罐,给华安安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祝大爷没回来,我想不会有事的。那王爷的性情最狂悖古怪,下棋熬夜到天亮,也是常有的。何况还有我哥在呢。” 华安安不让香香搀扶,自己走到桌边。 两人坐下来默默地吃饭。平时有祝子山在,两人还谈笑风声,今天只剩下他俩,反而觉得有些尴尬。 房间里沉闷了半天,香香说:“华哥,你别着急。吃罢饭,我回家把针线活拿来,我给你煎药。” 华安安说:“太辛苦你了,我自己也可以煎药的。” 香香说:“说什么话?砂锅要端到王三哥灶房去煎药,你怎么去得了?还得生火、烧柴。你累坏了,又得多吃几付药,还延误病情。” 华安安有些感慨,却无法述说。香香每对他好一分,他心里的歉疚更重一分。如果有什么方式能补偿人家,华安安绝不会吝惜一丝一毫。可是,人家看上的是他,这真让他为难极了。 一下午,华安安坐在床上,看香香忙得跑来跑去。把药熬好后,香香坐下来,开始做她的针线活,一边等祝子山回来,一边和华安安聊家常,无非问些华安安家里的情况。 华安安盼着她别再问了,因为自己没有祝子山编瞎话的本事。 当听到华安安的妹妹----自己未来的小姑子在上大学,香香停下手中的活,抬起头,奇怪地问大学是什么?女孩子为何要上大学? 华安安窘得脸发热,真想抽自己一巴掌。他支支吾吾地说,大学就是女孩子学做女工和烹饪的学堂。 “噢,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学堂,你们广西人真是奇怪啊。”香香惊呼。 华安安岔开话题,说起自己学棋的事,一不留神,又说出一句“坐火车来北京。” 香香更奇怪了。“你以前来过北京?祝大爷说,你俩都是初次来北京城的。” 华安安心想,我以前没来过,但我几百年以后会来。 香香白了他一眼,说:“问你话呢。” “没有,我以前没来过北京。”华安安想笑。 “那火车又是什么?你们广西人好生奇怪,什么古怪话儿都有。” 华安安笑着说:“火车就是会喷火的车,喷一下火,车就往前走二里地。” 香香惊得站了起来,顾不得忌讳,冰凉的小手贴在华安安的脑门上。“天啊,是不是我煎药拿错了方子?” 华安安大笑说:“你煎的药我还没喝。” 香香娇羞地回到凳子上,半天不吭声,只是低头做她的针线活。 华安安望着香香做活的模样,神态质朴娴静,又透出几丝灵巧隽秀。脸上含着淡淡的笑意,清澈的眼光像春天的早晨一样晴朗新鲜,又闪现着撩人心魄的妩媚。她身材灵动,举止大方而又纤巧,两条黑亮的辫子随着手中的针线活在胸前轻轻晃摆。她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充满玉石般的质感,美而不艳,令人耳目一新,充满了美好的期待。 华安安第一次这样用心地注意香香,看得有些呆了。年轻女孩天然的诱惑力,使他难免有些心猿意马。 “或许这不是造化弄人。”他心想,“我命中注定得在这里过后半辈子。这条路也不错,该感谢谁呢,老费还是祝领队?” 等了一下午,祝子山还是没回来。香香也觉得奇怪,祝大爷对华哥关心备至,不可能不回来。一定是有事绊在王府脱身不得。不过,她相信,祝大爷不会有事的。 香香把中午的剩饭热了热,两人分的吃了。一切安顿好,她让华安安放宽心,明天一早,她就会送早饭过来。 华安安度过了一个难眠之夜。他被费家的婚事纠缠得心烦意乱,理不出头绪。现在,又为祝子山的去向搞得心神不安。在他的常识中,清朝的王爷们就是一些邪恶、黑暗,狰狞恐怖的阴谋家。祝子山和这些人下棋,不管输赢都会处在一个危险境地。他为祝领队的安危产生了极大的担忧。 第二天,他迫不及待地问香香,和亲王府的后院是不是有黑牢或是水牢? 香香扑哧一声笑了,说:“你想到哪儿去啦?王府里怎么会有那些肮脏东西。依我看,祝大爷今天就能回来。说不定,晚上吃了酒就会回来。” 如香香所料,刚吃完晚饭,祝子山满身酒气,被费保定搀扶着回来了。 “小华,痛快!我几个月了,这两天真痛快,心里的烦恼是一扫而光。”他夸张地挥舞着手臂,然后瞪着眼睛,四下里寻找。 “祝大爷,您找什么?我帮您找。”香香说。 祝子山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拍打脑袋,懊恼地说:“看我这记性,我找什么呢?对了,我找煎药的砂锅,我要给小华去煎药。”说着话,一屁股压到凳子上,头枕胳膊,睡着了。 香香问费保定:“哥,什么事把祝大爷乐成这样?” 费保定微微一笑,说:“棋逢对手,自然开心。” 第二天一醒过来,祝子山给华安安讲了这两天的经历。 祝子山提心吊胆跟着费保定来到王府,他寻思,费保定是高手,那王爷和道人们怕也是高手。自己输棋不要紧,万一落个“招摇撞骗”“欺君之罪”什么的,恐怕老费也救不了自己。 王爷对他这位高人还很尊重,不但请他坐着对弈,还叫来几个乐工,演奏仙乐助兴。祝子山事到临头,只好硬着头皮和王爷摆开棋局。他起初还害怕输给王爷会吃板子,谁知王爷和他一样,也是臭棋篓子。两人一交手就漏洞百出,不断捡对方的漏勺,吃棋吃得不亦乐乎。 费保定本想给王爷悄悄支几招,谁知王爷自己下得过瘾,嫌他碍手碍脚,把他撵出去了。 费保定平常找来陪王爷下棋的,都是真正的高手。高手虽然处处让着王爷,但却有应付挑逗之嫌。王爷虽然赢棋,但怎么赢的,自己并不明白。因为他根本看不懂高手落子的意图,非常没趣。今天,遇上一个水平稍逊自己的,自己处处都能抢先一步,赢来自然开心之极。 高手陪王爷下棋时,要么神态从容淡定,要么察言观色献媚讨好,哪像祝大高手这样,苦苦思索、憋得面红耳赤,为一个劫材和王爷吹胡子瞪眼争执半天。王爷赢这样的高手自然大有成就感,即使走出漏着,被祝子山杀的片甲不留也蛮不在乎,反而大呼痛快。 就这样,王爷留住祝子山不让离开,硬是陪他下了两天棋,过足棋瘾才放他走。王爷不住口地夸赞祝子山手段高、真性情。还说有机会就保荐他去翰林院做棋待诏,陪皇上下棋。 祝子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把王爷的话当成笑谈。 华安安听的目瞪口呆。棋待诏,他是知道的,那是专门陪皇上下棋解闷的一个非常设官职,代表着棋坛的最高水平和最高荣誉。 他记得费保定说过,上一代棋待诏是徐星友。清朝围棋十大家之一,继黄龙士之后称霸棋坛三十年,是赫赫有名的一代宗师。徐星友年老退休后,翰林院棋待诏的位子就一直空着。 和亲王保荐祝子山去做棋待诏,这是多么滑稽的事!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祝子山也开玩笑,装模作样地说:“华安安你大胆,竟敢藐视本官。我明日奏明皇上,将你发配处州府磁溪县。” 华安安捂着肚子,笑的喘不上气来,说:“是了,那样我们就不用费尽心思挣路费,吃着官饭就回基地了。” 过了两天,祝子山正在后院井边洗碗,两只麻雀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鸣叫着。 祝子山抬头看了一眼,自言自语说:“你要是喜鹊该有多好。” 王府管家突然跑进王家老店,大声吆喝着祝子山的名字。 祝子山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大声回应。 管家寻声找来,拱拱手说:“祝爷,王爷有请。” 祝子山为难地说:“我还要伺候病人呢。上回临走时,我不是跟王爷说过了。” 管家趴在他耳边,叽里咕噜说了几句。 祝子山一时不知所措,抱起碗碟,说:“我得给我兄弟交代几句,把他安顿妥当再走。” 他回到房间,神色凝重地对华安安说:“和亲王又叫我去下棋。不去不行,实在得罪不起。” 华安安笑着说:“你只管去吧,我这两天都能在院子走动了,还有香香帮我呢。” 祝子山说:“这次可能会多呆几天。刚才管家说了,让把随身衣服多拿几件。” 华安安想起棋待诏的事,开玩笑说:“不会是让你去做官吧?” 祝子山凑近他,低声说:“刚才管家说,王爷昨天真的对皇上提了这件事,皇上说要亲自面试,看我棋艺高低再决定。所以,这次去了王府要多待几天。” 华安安愕然,这玩笑开大啦!祝子山连接不归、倒扑都不熟练,他就能当棋待诏?那可是围棋天下第一人的位置,只能属于范大、施襄夏那样的顶尖高手才对。这事真是滑稽透顶。 祝子山把换洗衣服包了,犹豫了一下,把探寻器和报警器也随身藏起来。他最心爱的小戥子没法携带,干脆就留在房间。 祝子山走后,华安安把这件事当成笑话说给香香听。谁知香香拍着巴掌连声叫好。华安安很奇怪,就向她解释,祝子山并不会下棋。 香香说:“我看祝大爷就是当翰林的人才。他前知五百年,后知三百年,天上地下古往今来,没有他不知道的。他还说,地是圆的。我就担心,那地边上的人该怎么办?一不小心就滑下去了。” 华安安笑得前仰后合,说:“你信吗?” 香香笑着说:“我没读过书,可知道事理,怎么会相信?他又说苹果掉在姓牛的头上,而不是飞到天上。你说多可乐,苹果又没长翅膀,怎么会满天飞呢?祝大爷就是爱说笑话的人,皇上一高兴,准让他做翰林。” 华安安说:“但愿他有好运气,可是,他一走,又要让你劳烦几天,耽误你的活计。” 香香含羞带怒地瞟了他一眼,心说,都为你劳烦一个多月了,还说这种话。 两人正说着话,费保定推门进来,焦急地说:“坏了,坏事啦,。” 两人一惊,以为费保定看他两个孤男寡女在一起,犯了忌讳。 费保定抓着脑门说:“我刚从王府听到消息,说有个高丽使团来朝贡,里面有个使者号称高丽第一高手,要向大清国高手挑战。皇上正寻思找个国手应战,结果,王爷就把祝兄推荐给皇上了,说祝兄是不世出的大清第一高手,一定不辱使命,教高丽人输得心服口服。” 华安安惊呆了,半天才醒过神,结结巴巴地说:“那怎么办?他根本不会下棋,输了棋怎么办?不会、不会……杀头吧”。 费保定懊丧地说:“没想到事儿赶得这么寸。晚几天带他去王府就好了。” 华安安从床上蹦下来,揪住费保定的胳膊,恳求他说:“大哥,你一定要想办法救救祝领队,你在官面上有人,只有你能救他。” 费保定挠着头说:“我再去王府打探一下,想想办法。只要祝兄还没去皇宫,不行就来个偷梁换柱,另外找高手顶替他。” 费保定甩脱华安安,出了客店,在街上犹豫了半天。心想,弄个冒牌货糊弄王爷开心,谁知王爷就当真了。祝子山这回死定了。王爷少不了要怪罪我,还是躲几天,看看风声再说。拿定主意,他没去什刹海王府,反而躲到一家戏园里藏了起来。 第六十一章 世事无常 华安安和香香一直等到天黑,也不见费保定来报信,料想事态非常严重。华安安脸色苍白,寒冷和紧张,使他全身不停地发抖。 “香香,你知道王府的路,你带我去吧。” 香香现在明白了,祝大爷真的不会下棋。不由得埋怨哥哥,不该把祝大爷坑进去。她也着急,但她还得安慰华安安。 “华哥,你的身子骨不硬朗,这么冷的天你就别去了。我回去问大哥,一有信就来告诉你。下棋下不过人家,又不犯王法。你别着急,我相信祝大爷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华安安长吁短叹,紧皱着眉说:“祝领队如果出意外,我就彻底完啦。” 他替祝子山担忧,也为自己的前途担心。 香香回到家门口,院子里黑灯瞎火,大哥没回来。她没有犹豫,一转身就去了王府。如果得不到祝子山的准信,这一晚上,将是几个人的难眠之夜。 香香来过王府几次,看门人认识她。让她失望的是,人家说费保定自从中午走后,再没有来过。香香央求了半天,看门人找来管家。管家出来告诉她,说皇宫里传来消息,祝子山下棋赢了高丽使者。 啊?祝大爷赢了。 香香谢过管家,心里松了一口气。祝大爷这么大学问的人怎么会输棋?大哥和华哥他们真是杞人忧天。 香香见到华安安的第一句话,就是“祝大爷赢棋啦。” 华安安接过早饭,愣了半天,以为自己听错了。等香香连着给他重复了三遍,他才如释重负,一屁股坐到凳子上。 “高丽国的第一高手会输给一个业余2段?这算什么高手,真够可怜的!是业余1段吧?。”华安安想了又想,既可笑,又觉得不可思议。“等他回来我一定要问问他,一定有趣极了。” 过了两天,费保定喜气洋洋地领着一个饭店伙计,挑着一担酒菜来到客店,一进门就向华安安贺喜。 “兄弟,大哥恭喜你,祝兄发达啦!我刚听到消息,皇上颁旨,封祝兄为翰林院棋待诏,奉旨饶天下先。祝兄平步青云、飞黄腾达,这可真是喜从天降,以后咱们弟兄有好日子过了。” 华安安被祝子山引发的一连串喜剧搞得应接不暇,昏头昏脑,久久不能释然。 “大哥,你知道祝兄赢了高丽使者?是你出的招吧。” 费保定诡秘的一笑,说:“祝兄一脸福相,不用我招呼,他自有办法应付。你可知道,这高丽使者前天输给祝兄,可是昨日赢了穆尚书。穆尚书可是货真价实的强三品。高丽使者能赢穆尚书,足见他棋艺高强,可他偏偏就输给祝兄,可见祝兄自有过人之处,生就做官的料。” 华安安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心想,祝领队做了官,好歹领一个月工资,就够回去的路费了。他长吁一口气,说:“没有大哥帮忙,他也没有这个机会。” 费保定哈哈大笑,说:“咱们自家兄弟,无须这么客套,反而见外了。” 华安安嘴角挂出一丝苦笑。真正的高手为了棋待诏之位争得头破血流,祝领队这样的人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当上,这简直是对当今棋坛绝妙的讽刺。 祝子山成天在他跟前抱怨,人来到这个年代,运气却被关在门外。原来这只是命运之神在作弄他。眼看走投无路之际,一眨眼,又把他从低谷抛上浪尖。真是世事难预料。 费保定得意极了。万没料到,自己江南之行竟然捡了两个宝贝回来:华安安是他手上没有充分使用的一张牌;而通过华安安,祝翰林也成了他手中可资利用的一张牌。老祝这个只会煎药、服侍病人的废物,竟然坐了棋坛第一把交椅,这倒哪儿说理去?这就是命啊。绝妙的是,这废物竟是自己引荐去的。无心插柳柳成荫,以后,这树荫下面就好乘凉了。 费保定是个取舍明快、做事果断的人。祝子山做了棋待诏,华安安在他眼中的身价水涨船高,他要紧紧抓牢手中的这两张牌,就必须加强对华安安的控制力。 “安安,等祝兄回来,我同他合计合计,过完年,就把婚事给你们办了。” 华安安一时语塞,偷偷看了香香一眼,吱唔着说:“那就等祝兄回来吧。” 费保定回到纸鸢胡同,手托下巴,多年来,第一次认真审视自家的住房条件。他这才发现,家中的房屋破旧不堪,和自己成天混迹的戏园茶馆相比,简直就是贫民窟。难怪自己不愿回家,竟没料到是这个原因。房顶的坡面有几处塌陷,瓦片凌乱,屋檐上长满蒿草。房屋的外墙,墙皮脱落,甚至还有几道裂缝。屋中的几样破旧家具漆皮褪色,形象惨淡,歪歪扭扭支在地上,不小心打个喷嚏,它们都会吓得散架。 “这怎么行?妹妹好赖是亲的。”费保定自从在扬州狠捞一笔,就打算给自己买一套新宅院,这旧房自然留给妹妹和妹夫。不过,看在老祝面上,这房子还是要修缮一下。 他从街上找来泥瓦匠,让他们给自己估算一下费用。泥瓦匠里里外外看完后,诚恳地说,这房子,最好推倒了重盖。 费保定踱了几圈,觉得那样太费时间。他让泥瓦匠想想办法,争取在年前把房子拾掇的看得过眼就行。 几个人正在商量,王府一个跑腿的来找他,说王爷叫他快去应话。 费保定不敢耽搁,脚步匆匆来到王府,心想,王爷可能是为祝子山当棋待诏的事要向自己道喜。 和亲王府来了位客人,和亲王正在中堂陪这位客人喝茶。这位客人是和亲王的嫡福晋的娘家大哥,是和亲王的正牌大舅哥,名叫福泰。 福泰四十岁出头,是步兵统领衙门的一位高级不管部部长。从他肥厚的双下巴,浑浊无神的眼睛,懒洋洋的身躯,和脚边的金丝鸟笼子,就知道这是位无所事事、成天闲逛,养尊处优的吃货。 费保定给两位皇亲国戚行过礼,和亲王摇晃着脚尖,对福泰说:“人来了,你说吧。” 福泰说话的声音五调杂乱,尖利的高音部和低沉的低音部同时从嘴里冒出来,浑浊不堪,好像声带的构造与众不同,说出来的话也就令人费解。 费保定听不懂他的话,只好傻乎乎地望着他。 福泰见费保定一脸茫然,就努力地清了清嗓子,说:“前些日子来大福晋房里做女工的,可是你妹子?听说叫香香。” 费保定的心往下一沉,立刻预感到没有好事。“回大舅爷,我妹妹是叫香香。不过,我不清楚她是不是给大福晋做针线。” 和亲王不以为然地说:“就是你妹妹,我见过的。” 费保定陪着小心问:“不知大舅爷怎么……?” 福泰转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说:“天儿冷了,我缺个暖脚的丫鬟。那天见你妹妹还有几分模样,转天你给我送到府里来。” 费保定感觉被人打了一闷棍,一时慌了神,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和亲王说:“泰舅爷赏给你脸,还不赶紧谢过?” 费保定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的心在哆嗦。 和亲王奇怪地问:“费康呀,你平时的伶俐劲哪去了?” 费保定瞬间判断了厉害关系。他把心一横,赶紧给福泰跪下,说:“谢大舅爷赏脸,这是我妹妹的福气。” 福泰漫不经心地说:“我常听和亲王说起你,王府里这么多帮办跑腿的,就属你最识抬举。得,爷今天破费一下,赏你五十两银子。” 福泰身后的随从拿出一锭银元宝,交给费保定。 费保定连连躬身施礼,双手发颤,像捧了座金山似的的不堪重负。此时,他的贴身衣服里还有二千两银票。 福泰非常满意,说:“回头叫福来再拿两匹绸缎给你送家去。福来,你听到没有?” 福来是躬身立在他身后的随从。 费保定强装笑脸,对福泰说了一通感恩戴德的话。 福泰笑吟吟地说:“这下你满意了?回头叫福来把卖身契也给我带过来。” 一出王府的大门,费保定立即就瘫软了。五十两银子就把妹妹卖了,我是那穷的揭不开锅的人吗?这叫他马的什么事!回到家,这可怎么跟香香开口?找什么借口跟华安安解除婚约?不但丢了华安安和祝待诏这两张好牌,反而还成了仇家。 今天是什么日子?流年不利,出门撞鬼。只短短一瞬间,自己精心构造的美好前景就全毁了。 他有些后悔,当初干嘛要着急地把妹妹许给华安安?可是,不论许给谁,他也不愿意卖掉自己的亲妹妹。他心如刀搅,不觉间,眼泪从深陷的眼窝里无声地流淌出来。 不如跑吧?他的心念一动。可是,这天下是满洲人的天下,任你跑断腿,又怎能跑出他们的手掌心? 他如痴如醉,神情恍惚,不知不觉走进一家酒馆。他要把自己灌到醉死过去,才能忘却这无妄之灾。 华安安这两天有点生气。祝子山自从跟着王府管家离开后,一个多星期音信全无。华安安并不是盼着祝子山回来伺候自己,而是觉得孤单无助。同时,他也为祝子山捏了一把汗,就他那水平,真不知道他怎么胜任自己的新工作。 香香安慰他,祝大爷如今是官老爷,在皇宫进出,陪皇上下棋,哪能再回来给他煎药?等祝大爷一切安顿妥当,有了官宅,自然会接他去享清福。 时值隆冬,离过年就差一个多月。费保定说过,过完年二月份就给他俩办婚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事情很难再有什么变化。难道就顺水推舟,真的在这里安家落户?华安安很焦急,他需要和祝子山商量,确定逃跑的时间表,究竟是年前跑还是正月里跑。 华安安认为香香是个很好的结婚对象,温柔、贤惠,朴实、勤快,集合了古代妇女的各种优点于一身。可是,越是这样,他越觉着对不住人家。 他对香香满怀歉意,又要提醒自己保持双方之间的距离,绝不能一时头脑发热,敞开心扉接受香香,那可真是百身莫赎了。但是,孤男寡女天天在一起近距离接触,难保会有心旌摇曳、情意萌动的时刻。 头天下午,华安安接过香香捧给他的药碗时,见香香面如桃花,气息如兰,忍不住摸了一下香香的手。 香香顿时面红耳赤,忸怩起来。“你使坏。”她退后两步,一付很生气的样子。华安安按捺住自己的冲动,万分尴尬地冲着香香傻笑。 香香快速收拾了自己的针线活计,走出房间。华安安以为惹恼了她,连忙找鞋子下床,想追上去赔不是。香香却又回过头,抿嘴问道:“你明早想吃什么?” 华安安看她紧绷的表情下面暗藏着喜悦,这才放下心。 香香走后,华安安又是兴奋又是自责,还有些担心。他怕自己的毛糙举动真的会使香香生气。万一,她打破以往的生活规律,不准时来送早饭怎么办?但是,巨大的喜悦很快掩盖了这种担心。他现在春心萌动,准备向命运低头,既来之则安之,一切顺其自然吧。 华安安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今天,香香不但早晨没来,连午饭时间也不见她的身影。 华安安不由得后悔昨天的举动过于冒失。视礼教贞操最为重要的古代姑娘,一定会认为他轻薄自己。一生气,要故意饿他两顿。 媳妇、老婆,你可不要真的生气,我快饿晕了。华安安眼巴巴地望着房门,仔细倾听外面的动静,心里想着香香来到后要对她说的话。 午饭的饿劲过去了,华安安感觉事情不妙。摸人家小手的行为,远比他想象的后果要严重得多。可是,香香并没有真的生气,临走时还问他早饭想吃什么。难道,过了一夜香香就真的生气了? 随着窗外惨淡的日光的移动,华安安的心慢慢变凉。看来没有成婚前,小手真是不能随便摸的。 他饿的心慌,就在房间里翻腾了几遍,只找出一个砂锅和几包草药。 怎么搞的?她一定是临时外出做针线活。她随时都可能带着歉意和饭菜推门进来,可是,天色渐渐黑了,门外依旧静悄悄的,而这是她平常离开的时间。看来,她今天不会来了。 华安安在房间里踱来踱去,饥饿引起的心慌,变成了极度的烦躁。这一天,他只喝了两瓢凉水,冻得他浑身哆嗦个不停。 他开始想念祝子山,盼着祝领队突然间提着大包小包推门进来。 这一夜,是饥饿、寒冷、孤独、愤怒的无眠之夜。 好容易盼到天光放亮,华安安钻在冰冷的被窝里,一秒一秒计算时间。他渴望听到香香跟王三哥打招呼的声音。那动听悦耳的声音,如清晨的百灵鸣唱,如清风滑过树梢,如甘泉解冻一滴滴落在浅水中。他从没有这样热切地盼望听到一个人声音,那声音像温暖柔和的阳光,会融化他内心的寒冰。他断定香香昨天去别人家里做针线活,他相信香香一直惦记着自己,今天无论如何会送饭来的。 直到满大街都响起货郎担子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华安安绝望了。 “我真傻。”他怒气冲冲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开始翻找他和祝子山的包袱。他希望能找出祝子山珍藏的银子,自己上街去买吃的。 但是,包袱里的衣物扔了一床,他只翻出两个铜钱。 祝子山把银子当成公款,除了必须的生活开支,他俩都不能乱花。可是,他去做翰林,却把公款都随身带走,这太过分了。他对华安安就像严苛的家长对待小孩,一点零用钱都不给。 华安安失望地哀叹一声,掂了掂手心的两个铜钱。他听香香说过,街上最便宜的烧饼,五文钱一个。不知道半个烧饼人家卖不卖? 他收拾好包袱,走出屋子在店里乱转。他在店伙计面前转悠了半天,人家都忙着,没人搭理他。他是清高的人,向人借钱卖烧饼的事,根本张不开口。只好向伙计要热水喝。这一整天,他只喝了两杯热水,两瓢凉水。 晚上,青灯孤影。华安安抱着被子,深深体味到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独和无助的滋味。他想不通,为什么不会下棋的祝子山会时来运转,成为大清国翰林院的棋待诏?而自己忽然与世隔绝,像掉进床缝的袜子,被大家弃之不顾。 门开了。华安安一惊,随即欢喜雀跃,从床上蹦了下来。来人是费保定。 费保定阴沉着脸,落寞寡欢。他手里托着一大包下酒菜,一手拎着一个酒葫芦。 华安安接过下酒菜,立即撕开纸包,捏起一片牛肉就塞进嘴里。 费保定阴郁的眼睛望着华安安,给华安安的水碗里到了满满一碗酒,然后一扬脖,举起酒葫芦喝了一大口。 华安安边吃边叫:“大哥,你知道吗?我两天没有吃东西啦。香香怎么不来了?” 费保定避开华安安的目光,说:“香香没跟你说吗?山西老家一位长辈病重,她前天晚上就走了,回山西伺候病人去了。” 华安安一愣。他听香香说过多次,她家除了她兄妹两个,世上再没有亲人。怎么突然冒出一位长辈?不过,任何疑问他都顾不上了,没有什么事情能挡住他狼吞虎咽的兴头。 “她走时没说。” 费保定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说:“我就是来说这事的。山西路途迢遥,这一去,不知多久才能回来。你俩的婚期,怕也要往后推迟了。” 华安安又是一愣,一时间百感交集,失望和庆幸同时涌上心头。 费保定说:“这件事,回头还要通知祝兄知道,他毕竟是你的长辈。” 华安安捏着鸡腿,迟疑地说:“可我好多天都没见他了。” 费保定长叹一声,说:“听说他暂时住在皇宫里,皇上下棋正在兴头上,怕一时也出不来。” 华安安吃得太急,一时噎住了,就用手拍打胸口。 费保定瞥了他一眼,说:“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事的。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以后好自为之吧。” 说完,不等华安安起身送他,提着酒葫芦出门而去。 第六十二章 自谋生计 华安安吃饱了肚子,咂着手指,突然感觉费保定的态度和平常大不一样。前两天还亲热的像一团炭火,今天的脸上始终罩着一层霜。而且,关于香香去山西的事,也是漏洞百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但他想不明白。 他唯一知道的,从明天开始,他的生活都要自理。不会有香香来为他送饭熬药,陪他聊天。也不会有祝领队围着他团团转,更不会有费保定来看望他。他刚才不是说了吗,你以后好自为之。 他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我真笨!刚才只顾吃,忘了跟老费借点钱。”现在两手空空,下顿饭怎么办? 为了不饿肚子,必须自己出去挣钱。 可是,他能做什么?就现在这病秧子身体,干苦力是不行的,只能靠下棋挣钱。下棋,无非找个棋类活动场所,陪业余爱好者下下棋,又不是打国际比赛。挣钱,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想起费保定曾经说过,西直门附近有个鸿运茶楼,是下棋赌钱的地方。另外,珠市口附近还有个马家园,是北京城最热闹的赌棋场所,场面大,高手多,赌金也重。华安安凭着在扬州的经验,认为只要有这两个地方,自己的生活是不成问题的。 第二天,华安安向伙计打听了鸿运茶楼的位置,怀揣两个铜板,信心满满,走上自己的独自谋生之路。 今天的食物是有保证的,昨天的下酒菜还剩了一点。不过,他只有今天一天的缓冲时间去挣钱。一旦挣不来钱,明天又要饿肚子了。 华安安走上街道,感觉非常新鲜。来了这么久,他是第一次出门。街上的商铺鳞次栉比,五行八门,做什么买卖的都有。只是天寒地冻,行人比较少,街上略显冷清。 他悠闲地观赏着街景,没走多远,就看见一家宽敞的二层茶楼,大门上边悬挂着“鸿运茶楼”的牌匾。他惊叫一声,早知道这么近,何苦挨两天饿?一走近茶楼的窗户,就听见里面“噼噼啪啪”的棋子声。他抬头望了望“鸿运茶楼”的牌匾,得意之余,觉得这里就是自己无限量提款机。 他一挑蓝布棉门帘,一股热汽扑面而来。 茶楼里摆了十几张八仙桌,靠近柜台有一个火炉,四围粗壮,一根大烟囱斜着通向窗户,这是华安安从没见过的庞然大物。楼里约莫有二三十位棋客,或在下棋、或在聊天。比起扬州青龙场的盛况,这里的气氛显得冷清。人们神态悠闲,似乎不是以下棋为主,而是来喝茶、聊天消磨时间的。 华安安不懂这里的规矩,害怕店家向他收门票。他一进来,就赶紧溜进人堆里,企图模糊自己的身份。他没有着急上手,而是围着十几盘棋转了一圈,先了解了棋客们的棋力。这二十多位休闲的爷,其中一位棋力最高,大概有业余4段的水平。 华安安耐着性子,完整地看完了一桌棋局。对局结束,输家只掏了十文钱。他又观察别的棋局,发现这里的赌金都很小,一般就是十文。如果有提前约好的,输家不但按照输赢给钱,额外还得根据输掉的棋子多少来掏钱。 他心里有了底,就守在两位棋客桌子旁,等两人下完棋,其中一位离开后,赶紧对留下的棋客说:“咱们也来一盘如何?” 那人看华安安是生人,不想跟他下,就左顾右盼,见熟人们都在忙,没奈何,摆手让华安安坐下,说:“这里的规矩,一盘棋十文,不另外数子。” 华安安微笑着点头,说自己知道规矩。 他刚一落座,店伙计就走过来,殷勤地问道:“这位爷喝点什么?” 华安安说:“我口不渴,等一会吧。” 店伙计一愣,讪讪地走开了,守着柜台远远地瞧着华安安。 为肚子所迫,华安安动起了心思。他怕出手太重,把对面这位财神爷一盘棋就给吓跑了,就故意隐藏实力,不断地给对方喂子吃。不过,财神爷没心思和生人下棋,虽然大把大把的吃子,仍然觉得索然无味。棋局结束,他给华安安放下一叠铜钱,说是回家吃饭,就匆匆离开了。 华安安捏起这叠铜钱,心想,两个烧饼到手。 店伙计又端着茶盘走过来,问华安安喝点什么。 华安安说口不渴。 店伙计把茶盘放到桌子上,说:“这位爷,您是外地人,可能不懂这里的规矩。在这里下棋,最少您得要壶茶吧?” 华安安恍然大悟,问:“一壶茶几文钱?” 店伙计说:“西湖龙井二两,铁观音……” 华安安连忙把他的话头打住,问:“最便宜的几文钱?” 店伙计说:“茶叶末子,十文一壶。” 华安安把刚赢到手的铜钱放进店伙计手里,得,中午饭就吃茶叶末子吧。 他在这里守了一下午,只下了两盘棋,挣了二十个铜钱。他盘算了一下,明天再来这里,茶钱十文,剩下十文只够买两个烧饼。看来老费说得千真万确,不在达官贵人府里挣银子,就只能来这底层的茶馆挣个烧饼钱。 他满怀希望地回到王家老店,王三哥连忙给他开门,并且跟着他走进房间。 “华客官,有件事我得跟您商量一下。”王三哥谦恭地说,“昨天晚上,费爷已经把您以前的房钱结算过了。” 华安安感到奇怪,那你还商量什么? 王三哥接着说:“可是他说了,打今天起,得由您自个来付房钱。” 华安安心里一沉,刚赢两个烧饼钱的喜悦沉入了北冰洋。他问:“你这房间一天多少钱?” 王三哥说:“一天80文。” 华安安吓了一跳。他急中生智,说:“不贵,我在扬州还住过一天五钱银子的客栈。请问你这里的规矩,多少天交一次房钱?” 王三哥说:“那要看您住多久。如果住的时间长,五天、十天清一次房钱也行。” 华安安豪爽地说:“那就十天清一次房钱吧。” 王三哥笑着伸出手,说:“那您先给点定金。” 华安安大咧咧地说:“没问题。不过,我现在手头没有钱,银子都在我哥身上。你见过的,老祝,他现在是翰林院的棋待诏,成天陪皇上下棋的。不信,你可以向费爷打听打听。” 王三哥犹豫了一下,华安安所说的话,他是相信的。他说:“那您尽量快点。你看这大冬天,成天买柴烧锅。劈柴它也涨价啊。” 华安安把王三哥打发走,这才长嘘一口气。他不明白,老费怎么这样绝情,连房钱都不肯替自己掏了。难道他在婚事上变卦了?一定是的。所谓香香去山西伺候病人,根本就是谎话。他一定是为香香物色了一位更好的夫婿,所以才来搪塞自己。不过,这样也好。香香是这个年代的人,她找到如意郎君,这才是她理所当然的生活。自己终于可以安心了。话虽这么说,他仍感到一种难以言传的失落。 天还没亮,华安安就醒了。他今天准备大展宏图,多挣几个烧饼。 烧饼铺子在街对面,天气严寒,只开了半扇门。华安安是南方人,不喜欢吃面食。但现在,对他来说,最便宜的烧饼都是一种奢侈品。他从门缝里挤进去,就蹲在火炉边上,一边烤火,一边等烧饼出炉。 店家熟练地来回拨弄炉膛里的面饼,眼瞅着清冷的街道说:“这北风刮的,天不亮,又拉走两个。” 华安安兴致勃勃地问:“拉走两个什么?” 店家说:“昨晚街道上又冻死两个叫花子。天还没亮,巡街的就用车拉出城了。真可怜,穷人的命啊。” 华安安心里一怔,顿时感觉寒意渗人。他把眼光投向门外,宽慰自己说,还好我有房住,有烧饼吃,不用害怕。 华安安在鸿运茶楼磨蹭到天黑,只挣到十文钱。 他饥肠辘辘返回王家老店,看着砂锅和几包草药,欲哭无泪,心情沮丧到了极点。 第二天在茶楼呆到中午,店伙计终于忍不住了,把华安安拉到角落,说:“我看您也是一位棋艺高超的人,可您想在这里靠下棋赢钱太难了。” 华安安愁眉不展,一声不吭。 店伙计说:“这里下棋的客人,都是来消磨时间的。您也看见了,想赢怕输,只和熟人下棋,就图下棋找个乐子。我给您指个地方,那才是真正下棋赢钱的好去处。” 华安安神情窘迫,连声道谢。 店伙计说:“由这一直往城南走,珠市口有个马家园,那是北京城下棋最热闹的地方。人最多,三教九流,五行八门的都有。只要您有手段,一天赢个三两五两,七八百文都不成问题。马家园附近,天桥那里有个郭铁嘴书场,也是高手云集的地方。那里的彩头更大,赢七八十两的都有。” 一听这话,华安安茅塞顿开,心思又活跃起来。 店伙计说:“我瞅您来这几天,冷冷清清,孤孤单单,又没人跟您下棋,一时忍不住才告诉您这些,您可别往歪处想。” 华安安问他马家园离这里有多远。 店伙计说:“您要是走路呢,得一个多时辰。现在去,到那里也就半下午了。” 华安安离开鸿运茶楼,觉得肚子里空的能住几窝麻雀,咕噜咕噜响个不停。声音那么大,他都怕被人听见,只好抱紧肚子,顺着店伙计指的方向,一路打听珠市口。 隆冬午后,天空阴云沉重,北风带着哨声,无情地摧残着冷清的街道。寥寥几个路人,都紧紧裹着衣服,在风中弯腰低头,侧身疾行,一派惨淡景象。 华安安越走越冷,牙齿打战,咬紧牙关都停不下来。 他疲倦无力,绝望到了极点。平稳的生活,突然之间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令他猝不及防。最无用的人当了棋待诏,一帆风顺的婚事陡生变故,引领他的前进方向的大哥成了冷漠的路人。想想前几天,自己还像个国宝似的被人热心照顾,连床都不让下,饭来伸手,药来张口。一夜之间,自己成了无人收留的弃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他挣扎着走过一条街,在一个避风的角落停下脚步。心想,就算我到了马家园,万一挣不到钱,天黑以后走不回来怎么办?非冻死到街上不可。难道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掉,被巡街的扔到城外乱葬岗子,祝领队回头怎么找我? 他缩着脖子,心里打起退堂鼓。正在犹豫中,突然看见身旁的店铺,黑帘白字,一个大大的“當”字。 一个中年人夹着一个包袱,掀起门帘,一闪身走了进去。过了片刻,这人空着手又走出来,缩着脖子,匆匆朝街上走去。 华安安突然眼睛一亮,肾上腺素激得心里暖乎乎的。这是当铺。当铺可以抵押物品来换钱。天哪,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几乎没有犹豫,一转身,径直跑回王家老店,解开自己的包袱。里面除了棋谱、扇子,和几样小零碎,还有一身干干净净的棉袍。这棉袍是香香在扬州给他洗过的。 华安安触物生情,免不了感慨一番。他把棉袍折叠整齐,包在包袱里,快步走出王家老店,生怕被人看见,就像败家子在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 当铺伙计老练地解开包袱,把棉袍抖开,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一遍,然后对华安安说:“八成新棉袍一件,150文。” 华安安觉得估价太低,就双手合十,恳求他说:“我这料子不错,您再添点。” 伙计面无表情地说:“你当就当,不当就拿走。” 华安安无助地看看左右,旁边并没有人。他无奈地一跺脚。“当。” 对于此时此刻的华安安来说,150文也是一笔巨款。他把沉甸甸的一串铜钱塞进怀里,心里略微轻松了一些,但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烧饼可以吃饱了,房钱怎么办? 第六十三章 马家园 华安安怀揣着天无绝人之路的坚定信念,翩然来到马家园。 马家园由首尾相连的两幢二层楼阁组成,分为南楼和北楼。两楼之间的空地上,是一个结了冰的鱼池。池子一周圈有几根枝叶败落的黄竹子,青砖地缝中长满衰败的蒿草。这大概是主人家点缀环境的园景,但和江南小园林比较,却显得呆板无趣。几根大烟囱从窗户里伸出来,呼呼地朝外冒着浓烟。 楼内高朋满座,人声鼎沸。端茶送水的伙计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忙得不亦乐乎。 华安安看到这里的盛况,感到无比温暖。人,总归是合群的动物。他来到楼里,照例先观察情况。这里一壶茶水二十文,可以不停的续水。输棋的有掏二三十文的,也有掏一吊两吊钱的。有几桌水平比较高,观棋的人群围得密不透风。 华安安估摸了一下,水平高的有业余6段,大部分都是业余4、5段的样子。 他心里有了底,就要了一壶茶,守着一个空桌子等人来找他下棋。 果然,有个中年儒生围着他的桌子转了几圈,最终坐在他对面,说:“一局五十文。” 华安安眼眶湿润了,充满感激之情地望着自己的衣食父母,连声说好。 下到午饭时间,儒生连输了两局,爽快地给了他一小吊钱。 华安安春风满面。他盘算,下午如果再下两盘,今天就赚大发啦。甚至可以把棉袍赎回来。当然,赎回棉袍必须付给当铺220文。赎金每天都在上涨。 出乎他的意料,一下午竟然连下七盘棋,足足赢了三百文。一大堆铜钱揣在怀里,沉甸甸的,让他走路都很费劲。 晚上,他望着豆油灯的小小火苗,浮想联翩。如同捡了一个鸡蛋的农夫那样,指望着蛋生鸡、鸡生蛋,家业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这么多天来,他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华安安像白领一样,按时上班,早早就赶到马家园。楼里的棋客寥寥可数,伙计烧旺了火炉,推开窗户,打着喷嚏放浓烟出去。 华安安很快赢了一局,正在数钱,一个血气方刚的后生一屁股坐在他对面,似笑非笑地大声说:“两百文一局?” 华安安愉快地点点头,他打算今天去当铺赎回棉袍。那是他的流动资产,着急时又可以抵押来应急。 两人一开局,几个棋客就围上来观看。从他们的谈话中,华安安得知后生名叫二剩子,是马家园的高棋之一。 棋到中局,华安安感觉不对劲。已经切断了对方的棋,眼看对方的大龙无路可逃,它怎么又透出一口气?大摇大摆逃了出去。 “偷子呀?”华安安恍然大悟。他瞄了一眼周围,见那几个棋客都抿着嘴偷笑。可见,他们都熟悉二剩子的决胜窍门。 华安安加了小心,一边走棋,眼睛却紧盯着二剩子的手。那只手极不安分,捏着棋子在棋盘上超低空盘旋。天知道,他怎么又偷走一颗子? 华安安一拍桌子,指着二剩子大喝一声:“你偷子!” 二剩子双手抱胸,蛮不在乎地说:“你这南蛮子不要冤枉人。你瞅见我偷子了?哎,旁边老几位,你们看见我二剩子偷子了?” 那几个人都捂住嘴,或是把脸扭开,谁也不言语。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你把手张开让大家看,是不是偷我的黑子?”华安安指着对方的鼻子据理力争。 二剩子冷哼一声说:“让你看。是有颗黑子,这是刚才吃你的棋子没放回棋盒。怎么着,爷们今儿打算找茬是不?” 两人一吵嚷,观者如堵。马家园管事的挤进来,问他俩吵什么。 华安安把二剩子偷棋子的事情说了一遍。 管事的冷冷地说:“这事我可没办法给你二位仲裁。可是你二位有纠纷就到街上吵吵去。这里是下棋取乐的地方,不是吗?” 华安安见二剩子毫无顾忌地晃着脑袋,嘴里哼着小曲,自己却毫无办法。只得推开人群,愤愤然离开马家园。 冷风一吹,他想起天桥附近还有个郭铁嘴书场,那里也可以下棋。便顶着刺骨的寒风,一路打听,找到了这个书场。 他经常听费保定和香香提起神算子郭铁嘴,知道这人的口技是京城一绝,他的书场是场场爆满。他在围棋上也是一名好手。难得的是,他熟悉棋坛掌故,了解棋人棋事,时刻关注棋坛上的最新动向。并且编成评书、快板,把棋坛趣事广为传播,他为棋手评定座次和品级,几乎成了非官方的棋力认定机构。因为周游京城豪门府宅,一经他的宣传,籍籍无名的棋手立刻就能得到达官贵人的注意和赏识。因此,他在棋界的分量非同小可,是著名棋手不敢轻慢,无名棋手纷纷巴结的棋坛巨擘。 郭铁嘴的书场雕梁画栋,构造精美,显示出不同于一般店面的秀气、雅致。 华安安掀开门帘,径直就往里走。门口一位老头把他叫住,说:“书场还没开呢,着什么急?等半下午再来。” 华安安一窘,说:“我是来下棋的。” 老头一指旁边的小巷子。“下棋从那个门进。” 华安安点着头,来到巷口往里一瞧,巷子幽深狭长,半路上开了个小门。他叹口气,来到巷子的小门外边,见门柱上贴着一副对联,“闲时秋来雨,敲玉闻涛声”。 “这就是听雨轩。”华安安想起老费的介绍,这里是北京城的棋界中枢。 他左右望望,判断了一下方位。这里似乎是书场的后院。 他拍了几下门环,过了半晌,一个童子拉开一条门缝,探出头来,睡眼惺忪地问他干什么。 华安安姿态优雅,微笑着说:“我来下棋。” 童子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今天里面没有客人,你和谁下?”说完话,缩回脑袋,哐当一声,把大门关上了。 华安安吃了个闭门羹,吹胡子瞪眼毫无办法。心想,这童子怎么这么牛?由此可见,郭铁嘴在江湖上真是很威风的。 他走出巷子,问看门的老头:“大爷,在后面下棋也分时间吗?” 老头说:“怎么,小山子没让你进去?也难怪,后面听雨轩里往来的都是京城里的老熟人。你是外乡人,他不让你进去。” 华安安不甘心,问道:“那怎样才能进去?” 老头说:“在后面下棋的,都是郭老板的朋友。你要是认识郭老板,再去跟小山子说说。” 华安安泄了气,原来如此。听雨轩是私人会所,自己是没有资格进去的。 他在街上吃了碗羊肉汤,身上暖和许多。来到空旷的大街上,感到了无情的冷漠。在这地方举目无亲,无依无靠,他再次体会了生活的艰难和现实世界的残酷。 他在床上想了半宿,拿定主意,必须去马家园下棋,也只能去马家园下棋,舍此别无他法。即使和那些棋霸无赖拼个你死我活,也要在那里牢牢扎下根。那是唯一能求得生存的地方。他不相信,凭自己的实力会活不下去。 华安安推迟了上班时间,在马家园宾客爆满的高峰时间悄悄溜了进来。他怕来的太早,又会被无赖盯上。 和他下棋的,是个衣衫又破又旧的潦倒书生。那人瘦骨嶙峋,动作有气无力。华安安真担心他会突然倒地,从此一睡不起。 眼看棋局无可救药,潦倒书生双肩耸动,拿出手绢,悄悄抹起了眼泪。 华安安也感到心酸,但他没有办法,为了活命,他只能硬着心肠赢下对方。 书生数完子,确认了好几遍,终于承认自己输了。其实不用数那么多遍,他足足输了七八十个子。他反复数那些遍,一是不甘心,二是数学没学好。 书生摸出一小吊钱,推给华安安。华安安正要伸手去拿,这时,旁边跑来一个小孩,长相几乎和书生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小孩站在书生面前,哭着说:“爹呀,你又来下棋。我娘叫你出来买药,她都快不行了,急等着吃药,你买的药呢?” 书生无地自容,指着华安安手中的钱,灰心丧气地说:“输了。” 小孩一屁股坐到地板上,双脚乱踢乱蹬,哭着喊:“我的娘呀,我爹把你的救命钱也赔出去啦。” 华安安脸一红,感觉自己做了天大的昧良心的事。他连忙把钱还给书生,说:“我不要了,你快去买药吧。” 书生把钱揣回怀里,千恩万谢,领着小孩下楼走了。 华安安颇为自豪地向左右望望,希望有人能看见自己刚才的义举。但是,眼中看到的只有讥讽和嘲笑。 一个棋客说:“这老于,今天又把老本骗回去啦。” 华安安这才明白,穷书生和小孩只是在演戏。他自嘲地笑了笑,离开桌子,端着茶壶踅到南楼。 “南蛮子,到这来。”二剩子眼睛放光,无所顾忌地朝他招手。 华安安原想避开这些无赖,但要想在马家园扎下根,就免不了和这些人打交道。他把心一横,无所畏惧地走上前去。 “二百文一局?”二剩子嬉皮笑脸地说。 “五百文也行。”华安安不甘示弱。 两人摆开战场,周围很快涌来一群围观者。 华安安吸取教训,再也不和二剩子纠缠,快刀斩乱麻,见了对方的死子就提掉,绝不留一丝一毫的隐患。棋到中局,华安安把二剩子的一条大龙围住,并不急于开辟新战场,而是慢条斯理地把这条大龙提了个干干净净。 二剩子一时傻了眼,又顽抗一会,见南蛮子下棋毫不手软,他突然立起身,又跌回座位里,像犯了羊癫疯似的,双眼发直,口吐白沫,浑身一阵剧烈颤抖,趴倒在棋盘上。 华安安见周围的棋客都掩嘴偷笑,明白这又是二剩子耍赖的伎俩。他大度地说:“你别装了,这局不算,咱们再开一局。” 二剩子抬起脸,无比诡谲地一笑,揉着太阳穴,自言自语说:“今天手风不顺。”他钻进人堆中,去了北楼。 华安安心想,对付这些无赖,我得学习诸葛亮,七擒七纵,彻底征服他的心才对。 一只手拍在华安安的肩膀上。“好手段!闻所未闻也。” 华安安突然闻见一股刺鼻的酸臭味。他扭脸一看肩膀上手,枯黄瘦干,指甲很长,指甲缝里满是黑泥,伴随着强烈的臭味,让他恶心欲吐。 他立起身,摆脱了对方的手,瞟了一眼。那是个五十多岁的干巴老头,身穿补丁落补丁的棉袍,不修边幅,山羊胡子乱糟糟挂在下巴上,浑身散发着酸臭,像是酿醋作坊的醋糟成了精,跑出来透气的。 华安安心想,这老先生,洗澡是利人利己的好事,您怎么连这都不懂? 他没理睬这个老头,而是换了一张空桌子坐下,希望离这老头尽量远点。 等了一会,一个老棋客坐在他对面,正要开口商量赌金,一个精壮汉子走过来,一拍老棋客的肩膀,挥挥手让他起身走开,自己堂而皇之地坐了下来。 这种主动上门挑战的做法让华安安产生了警觉。正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精壮汉子面无表情,伸出一根手指说:“一百文一局,不另外数子。” 华安安淡淡一笑,说:“正合我意。” 这盘棋一直下到天黑,对方输了十五六个子。对方下棋很慢,思路缜密,计算深远,常有出人意料的强手。但在华安安面前,他还是稍逊一筹。 接下来几天,华安安遇到的都是强手。这些强手风格各异,水平相差不大。共同之处在于,华安安中午一出现,他们就主动上来挑战,每盘棋都要下到天黑,可见他们出手很慎重。 按照概率计算,在这好几百人的热闹场合,天天都能遇到强手,非常稀罕。所以,华安安明白,这是马家园的高手们正在无声无息地联手对付自己。自己只来了一两次,就会引起他们的重视,一定是自己无意中触犯了对方。一定是二剩子!他们是一伙的。 华安安晚上一回到王家老店,王三哥立即跟进了房间。 王三哥听街坊说,在他家住店的小伙子,去当铺当掉了棉大褂。 这大冷天,要不是连吃饭都成了问题,谁会当掉棉衣?王三哥拿定主意,不管你哥是翰林还是宰相,今晚拿不出房钱,你就给我滚蛋。 华安安见王三哥态度坚决,只好把这些天的房钱计算了一下。从费保定结清房钱算起,已经过了八天,该给王三哥交640文钱。他把这些天挣的铜钱堆到桌子上,数了半天,发现付清房钱后,自己只剩下40文。 王三哥搂着满满一怀的铜钱,说:“客官,咱们先小人后君子。以后呢,每天一结账。你看咱这也是小本生意,实在耽误不起。春季大考就要到了,各地举人都来北京城,房少人多,我们客店就指望这时候挣点活命钱。您要是交不起房钱,趁早到外面找间便宜的店住下算了。” 华安安笑着说:“我已经打听了,您这店,就是北京城最便宜的店。不过,你放心,如果拿不出房钱,我自己走人,不劳您提醒了。” 王三哥走后,华安安气呼呼地坐在床上。心想,多亏有个马家园。要不,光这冷漠的人情就把我冻死了。 第二天,他如常来到马家园。在茅房解手时,听见两个蹲客正在议论自己。 “说是从扬州来的,那棋真叫一绝。三天工夫,横扫马家园八大金刚。下败五位,下跑一位,另外两个金刚愣是没敢上场。威风。” “依你看,那姓华的棋艺有多高?” “姓华的落子如飞,不假思索,高深莫测。以我推测,就算是赵元臣、王殿臣来了也费劲。” “那姓华的不成了马家园的霸主?” “那是。” 华安安听的得意极了。自己终于成了马家园的霸主。这烟雾滚滚、气势雄壮的马家园,不正是自己的宫殿,不正是为自己提供衣食住所的免费工厂。 他心里暖洋洋的,脚步轻快,刚来到楼门口,门帘一挑,五六个人从里面拥出来,拦住他的去路。他顿时紧张起来,仔细一看,认出这些人正是几天来和自己下过棋的。 精壮汉子皮笑肉不笑,冲他拱拱手,说:“这位爷,我不知道您是什么来历,可您是高棋,这我们都承认。” 华安安含混地应付着说:“大家彼此彼此。” 二剩子凶巴巴地说:“你再不要来啦,你把我们的场子都搅了,小心爷给你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精壮汉子摆手让二剩子住嘴,说:“我们这些人棋艺低微,全靠下棋糊弄两钱养家糊口。您是高棋,听雨轩才是您该去的地方。您挤到马家园跟我们抢食吃,这就是您的不对啦。您说是这理吧?” 二剩子一撸胳膊,亮出拳头,叫道:“跟南蛮子讲什么理呀理的?今儿就一句话,你再敢跨进马家园半步,我就叫你躺着出去。” 华安安看这几个人面色阴沉,目光坚决。自己和他们争执下去,只会自讨苦吃。头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呢。 他无奈地转过身,心里只有一句话,“老天真要杀我。” 北风刺骨,形单影只。他呆立在马家园门外,怅然若失。寒风夹带着冰粒子,扑面打来。他的心和北京城的气温一样,降到冰度一下。想靠下棋谋生,生计竟如此艰难,这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此时此刻,他彻底麻木了。求生的大门一扇扇对他关闭,他将何去何从?无助的泪光在眼中悄然闪现。 第六十四章 寒鸟乱投林 华安安在马家园楼下迟疑了半天,风势小了,凌乱的雪花渐渐在眼前飞舞。他抬起头,见漫天通明,无数的雪花正悄寂无声地扬扬洒洒。今晚,将是一个雪夜。他真的绝望了。他不屑于向王三哥这样的市井小人恳求通融,那么,自己今晚在何处安歇?他掸掉肩上的雪花,漫无目的向街上走去。或许,今晚上,自己将高傲地冻死在雪地中。在谁家的屋檐下?或是,在哪个避风的墙角里? 祝领队,别了。你安心做你的翰林吧,你永远也不会找到我了。你只知道我失踪,却不会知道我失踪的原因。 “华高手,站在街上不冷啊?”一股酸臭味道迫近华安安。 极度虚弱无助的华安安,正需要外界的关注。居然有陌生人向他打招呼,顿时带给他些许温暖。他停了下来,转过身。 那个下棋时总爱凑到他跟前看棋的,让他避无可避的醋糟精,此时满怀敬意地站在他身后,一脸的敦厚和殷勤。 华安安仔细打量对方,发现这老人不修边幅,形容猥琐,眉宇间却透出浓厚的书卷气。这是一位落魄的老儒生。 “不站在这里,又能去何处?”华安安心止如水。 “您是高手。”老儒生说,“我看过你下棋,真是如龙在天,高深莫测,令在下好生佩服。” 华安安冷笑一声,说:“高手又能怎样?实话对你说,你佩服的这个高手,衣食无着,今晚交不出房租,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说完,心中充满酸楚,转身就想离开。 老儒生理了理肩上的褡裢,急赶两步,说:“您可以去达官贵人的府上讨些营生,那样收入才丰厚。” 华安安见这人是热心肠,自己也想吐吐苦水,就说:“没有门路,怎么去?” 老儒生想了一下,说:“倒也是,可恨这八大金刚霸占了马家园。” 华安安苦涩地一笑,说:“我无所谓了。” 老儒生又紧赶两步,问道:“我听说你是扬州来的,在京城可有亲友投靠?” 华安安摇着头,说:“有是有,可是没法联络。”一提起这事,他不由得对祝子山生出一肚子怨气。 老儒生跟着华安安走了半条街,突然鼓起勇气说:“华高手,我倒是有个办法。不过,太委屈您这高手了。算了,不提也罢。” 华安安停下脚步,仿佛阴霾重重的天空透出一缕光线,心里又看到了生的希望。“你要是有办法,就说出来听听。我会写字,打算盘,还会记账,干什么都行。” 老儒生羞愧地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我是说,您如果真的衣食无着,没有落脚处,倒是可以去我的塾馆里住些日子。但都是粗茶淡饭,怕亏待了您。” 华安安似信非信,疑惑地望着老儒生。天底下哪有这好事? 老儒生一激动,嘴角都是白沫。“华高手,萍水相逢,邀请您这样的高人去我那里住,确实唐突得很。但我是一片诚意,请不要见怪。” 华安安连忙说:“不会不会,” 老儒生自我介绍说:“鄙人姓马,名静,字修义,祖居江西九江,自由饱读诗书,十几年前来京赶考,谁知名落孙山,盘缠且已用尽,返不得江西家中。没奈何,在城西五里沟受聘做了塾馆先生,教授三二十个顽童,靠些束脩度日。我这人,没有别的爱好,就痴迷棋道,时常来马家园弈棋自娱一番。” 华安安听到对方也是落魄人士,心里涌起同病相怜的感慨,对马修义也客气起来。 “马先生,你的生活也不宽裕,我怎么好去打扰你。” 马修义呵呵一笑,说:“实不相瞒,这五里沟的村边上有座小庙,叫做燃灯寺。庙里有个老和尚,名叫普泰,也痴迷棋道。闲暇时,我俩就通宵对弈,聊以打发无聊光阴。你要是去了,普泰不知有多高兴。以我二人之力,招待您一个人还是宽松的。只是粗茶淡饭,怕您见笑。” 华安安心想,我都快饿死了,还挑剔粗茶淡饭?这些天,不都是天天吃烧饼吗。人到绝境,他也顾不上矜持,问:“马先生,您真的请我去?” 马修义说:“若论我一个人,真没有能力招呼你。但是你要去了,我想普泰和尚高兴还来不及呢。他一定欢迎你去。” 华安安紧紧盯着马修义的眼睛。“那我就真的跟您去了?” 马修义搂着自己的褡裢,满脸皱纹都乐开了花。“一言为定。这下,普泰不知怎么高兴呢。” 华安安试探了马修义好几遍,确定马修义是真诚相邀。他犹豫了片刻,最后拿定主意,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厚着脸皮去老马的学校蹭上几顿饭,先把眼前这场雪躲过去。 他问马修义什么时间回五里沟。 马修义笑着说:“我出门已经好几天,身上的钱也花光了。随您方便,什么时间走都行。” 华安安说:“我在北京城一分钟都不想呆了,咱们现在就去你那里?” 马修义欣然应允。 两人回到王家老店,华安安把房间里的物品归拢到一起。其实就是他和祝子山的衣服杂物。他犹豫了一下,把砂锅和草药也装进自己的包袱。自从香香走后,他再没有喝过药。他找到王三哥,把祝子山的包袱托付给他。 王三哥见怪不怪地问:“华客官找到住处了?” 华安安说:“这是我哥祝子山的包裹,回头他来找我时,烦您把包袱交给他。” 他想了想,必须给祝子山留下一封信,标明自己的详细住址,省得他满世界瞎跑。马修义随身带着笔墨纸砚,华安安就一边问马修义的详细地址,一边歪歪扭扭用毛笔写出来。 “祝领队,您好。我没钱了,暂时跟着马修义老先生去西直门外,旱河边的五里沟村的小学校去住。马老先生说,出西直门不拐弯,直走二十里就是五里沟。你要是方便,就赶快来找我。华安安,乾隆三年腊月初三。” 华安安把信塞进包袱,嘱咐王三哥一定要交给翰林院棋待诏祝子山大人。 王三哥见他说的有模有样,一时间也有些后悔。怎么就把这样一位官属给打发了。 华安安和马修义一路谈笑,离开西直门。凭直觉,他相信马修义是个好人。他对未知的生活虽然有些忐忑,但是更充满好奇。 离城二里,他有些后悔了。原来,城里和城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他的衣服略微单薄了一些,在城里,只是有点冷;一出城,郊外的风带着冰粒子,劈头盖脸袭过来,像手术刀一样割得脸蛋生疼。浑身就像寒风中的枯叶一样瑟瑟发抖。 马修义虽然衣着破旧,但是棉衣臃肿,还有风雪帽披在头上,手上也套着棉手套,一付很保暖的样子,在寒风中精神抖擞,健步如飞。 华安安缩手缩颈,脑门和脸蛋已经冻木了,眼睛也睁不开。回城吗?可是他刚刚退掉客房,现在连耍赖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哀叹了一声,不就是二十里路吗?在冻僵之前赶到就是。走了几步,他又觉着,再走二百米,自己就成冰雕了。 马修义回头看见华安安步履蹒跚,脸色冻得发青,鼻涕流到了嘴唇上,就笑着说:“南方人不经冻啊。” 他从褡裢里掏出一幅绒布围巾,给华安安包在头上,说:“您得像我这样蹦蹦跳跳着走,身上才暖和。等到了庙里,生一盆火,惬意啊。” 华安安把围巾紧紧裹住头脸,觉得脸上的肌肉不再僵硬,这才艰难地说了声谢谢。他不由得感慨,这天气,真的会冻死人啊。流落街头的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马修义说:“有件事得给您说,怕您得吃点亏。” 华安安心想,现在就是割我二两肉,我也只能认了。 马修义说:“塾馆地方狭小,只有一件卧房。我想让你住到庙里,可是普泰这个秃驴,爱清静,不是远来的香客,他就百般推脱,不让在庙里住。因此上,我想给他说,您是我的表外甥,赴京赶考,没出落脚,这样他就不能推脱了。我就沾您这点便宜。” 华安安一笑,我管你叫亲爷爷也行啊。反正比你小三百多岁呢。他爽快地答应了。 走到半下午,雪势渐急,稠密的雪花像白色的浓雾,遮挡了前方的视野。大地上快速敷上薄薄一层雪。远处影影绰绰出现一带山峦,被雪染的黑白杂乱,斑驳陆离,一派萧瑟的荒凉景象。 “那是什么山?”华安安问。一路小跑,他身上走热了,心情也慢慢开朗。 “那是香山。”马修义说,“说话就到五里沟。你看见前面那颗柿子树吗?那里是三岔路口。往南一里地,就是五里沟。往北是三里沟。” 两人来到柿子树下,掸掉身上的雪。马修义指着南边说:“村头那座小院子,就是燃灯寺。估计,普泰和尚把晚饭都吃过了,正在佛堂念经哩。” 华安安好奇地向下方张望,那是一个不起眼的北方村落,在漫天大雪中格外沉静。几个顽童正在村边丢雪球,一只柴狗成了他们戏弄的目标。 马修义领华安安顺着田间小路来到燃灯寺门外。燃灯寺位于村头,是座孤零零的小院子。如果不是马修义介绍,华安安绝对想不到这里是座寺庙。它太普通,就像寻常的农家院落。 从磁溪县一路北上,他见了许多庙宇寺观,尽管建筑风格各异,但都有宏大巍峨的佛殿,或者高矮不一的佛塔。 这个燃灯寺,大门上居然连寺庙的匾额都没有,只在门楣上刻了一个大大的卍字。 这也太简朴了。就算是盗版的,也该有块匾额吧?霎时间,华安安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骗了。 马修义推开院门,请华安安进去。 一进院子,首先是一座夯重的石鼎。石鼎打磨的很粗糙,像喂牲口的石槽,只是比石槽多出四条支脚。 绕过石鼎,下两级台阶,就是燃灯寺的院子。院子两边是几间厢房,门窗都紧闭着。厢房门窗破旧,有些连窗户纸都没有。透过窗棂,里面黑洞洞的有些吓人。 院子尽头是佛堂,修葺的还算整齐。佛堂的门额上,挂的不是大雄宝殿的匾,而是“燃灯禅寺”的匾。 两人进了佛堂,见烛光明亮,香烟缭绕。巨幅的黄幔撩起,正中央是燃灯古佛金身,在烛光里熠熠生辉。黄幔旁边有几个或坐或立的小号神像,或嬉笑,或矜持。佛像漆画的富丽堂皇,但是塑像水平实在糟糕,比例严重失调。 供桌上有几根粗壮的红蜡烛,中间供奉着香炉和几盘点心。供桌的旁边,摆放着功德箱。供桌下面还有几个草蒲团,摆放凌乱。倒是有两个木鱼和木槌,整整齐齐摆在一边。这里看似简陋,但是设施齐全。 “终于见到神了。”华安安有些自嘲。看到这里的简陋环境,他才明白,马修义所说的必须和普泰和尚两人合力,才能招待得起他,是实实在在的话。 马修义在佛堂外面掸净身上的雪,摘下帽子,把褡裢往蒲团上一撂,就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地对着佛像喃喃念了几句。 华安安怕马修义见怪,也放下褡裢,对着燃灯古佛跪下,双手合什,心里说:“上帝保佑,让我平平安安等到祝领队来接我。还有,让我们顺利回到自己的年代。还有,帮助过我的人,希望你也保佑他们。谢谢。” 这时,佛堂后面的里间屋里,传来一个老年男性的声音,音质宏润,语调平和。 “修义,是修义回来了吗?”佛堂后面传来缓慢的脚步声。 “和尚,是我。我还引来一个人。”马修义站起身,弯腰捡起自己的褡裢和帽子。 一个和马修义年龄相仿的微胖僧人从黄幔后面走出来,他一看见华安安,就口宣佛号,躬身施礼。这僧人气质从容深沉,像是位有造诣的真和尚。 华安安连忙还礼。 马修义说:“和尚,这是我表姐家的孩子,华佳华安安。他来京城赶考,正好和我在城里碰上,两下里一交谈,竟然是我表外甥。你看,十多年没见,已经是一表人材了。” 和尚面含微笑,说:“可喜可贺,你可要善待你外甥。” 华安安在路上已经想好,既然马修义让自己住到庙里,自己就得跟和尚套近乎。怎样跟和尚套近乎呢?自然是多给香火钱。于是,他从褡裢里取出剩下的二十多个铜钱,全部投进功德箱。然后又对着佛像顶礼膜拜。 听到功德箱“哗啦哗啦”一连串响声,又见华安安谦恭有礼,和尚脸上露出微笑,对马修义说:“令外甥知书达礼,仪表非凡,一定考场得意,金榜题名。” 马修义说:“我外甥目下无处落脚,我想安顿他在你庙里住下,日后香火钱定然多多奉上。” 和尚嗔怪道:“咱俩十多年交情,你说什么客套话?就是住上一年半载也是该当的。只是,厢房倒是空着,就是天寒地冻,缺少铺盖。” 马修义笑着说:“这好办,我还有一床薄被,可以将就铺盖。” 和尚领着两人来到院子,打开一间厢房,让他俩进去收拾整理。 房间很小,除了一个宽大的土炕,空无一物。幸好,炕上铺着一领厚厚的草席,足有一寸多厚。 马修义皱了下眉,说:“和尚,你如果还有铺盖,再借一套来使用。这光炕光墙的,让人冷的如何受得?” 和尚想了想,说:“前年我徒弟还俗之后,倒是留下一床铺盖,只是破烂不堪了。” 马修义呵呵一笑,说:“那也将就了,聊胜于无。把你徒弟的铺在下面,把我的铺在上面就行。” 随后,马修义跑回村子,抱来自己的被子。他给华安安安排妥当,炕上铺的又软又厚,非常满意,就对华安安说:“条件简陋,也只能委屈您了。 华安安心里热乎乎的,孤苦伶仃这么多天,终于有人关心自己。他握着马修义冰凉无力的手说:“马先生,我一定会报答您的。请您相信,我说到做到。” 傍晚,马修义和普泰和尚在灶房做饭,华安安站在佛堂台阶上,望着漫天大雪,庆幸自己能遇上了马修义这样的好心人。如果在北京城里再拖延一天,他真不敢想象自己的后果。 第六十五章 燃灯禅寺 一夜大雪,窗户上始终泛着青光。 鸡叫二遍时,华安安听到佛堂里传来敲打木鱼的脆响和普泰和尚诵经的低吟。他想了好一阵子,才弄明白自己睡在庙里。他想起床,又怕惊动了普泰和尚,就躺在床上,体验这奇特异样的感觉。 天地间发生了什么?昨天几乎走投无路,当时真有一种濒临死亡的绝望。此时此刻,简陋的房间虽小,却充满人间的温情。从磁溪县一路走来,见惯了人世间的冷漠无情,原以为人是为了利益而活着,原来世上还有别样的活法。不为贪图利益,而是因为恻隐之心,这就是一个好人,马修义。还有一个人,四更天就开始诵经,不是给人表演,而是心里有一盏不灭的灯。 华安安心中非常感激,在这个充满宗教气息的环境里,他脱离了自己固有的生活圈子,开始看见人世间还有另外一类人,真正意义上的好人。这些人不图名利,急公好义,古道热肠,到处都有,随处可见,可有谁真正注意过他们? 遐想了很久,他慢慢收回心绪,考虑自己眼下的处境。和香香的婚事,肯定出了意外波折,要不然,老费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祝领队做棋待诏,这不是他的长项,他这个官做的不会自在。可是,他什么时候来找自己?十天、半个月,还是一个月?实在是个未知数。 普泰和尚念完经,开始打扫院子里的积雪。 听到院子里刷刷扫地的声音,华安安走出房间,见雪已经停了,满天纯白的云朵,像绽放的棉花。院里的雪,白晃晃的刺眼,一脚踩上去,能没到脚踝上。他怯生生地向普泰道了早安,想接过普泰手里的扫帚自己扫雪。 普泰微微一笑,说:“灶房墙角还有一把扫帚。” 灶房在后院,旁边有一口井,靠墙有一棵月桂树。寺庙的后门也开在这里。 华安安取来扫帚,一边扫一边说:“这么好的雪景,扫掉有点可惜了。” 普泰对华安安的印象非常好,笑着说:“现在不扫净,太阳出来化成水,到了晚上又冻成冰,想扫也扫不成了。香客们来了,会滑倒的。” 两人在院子里清出一条道,一直把庙门外的空地也扫干净。 这时,马修义拎着一个干粮袋从村里走过来,大声向两人打招呼,说:“王二家的给了一袋红薯,足有十斤,咱们可以蒸红薯吃了。” 华安安慢慢了解到,马修义的塾馆设在村头的二郎庙里,他和普泰两个外乡人,一个住庙,一个住寺,成天形影不离,村里人都管他俩叫活神仙,过的日子是逍遥自在的神仙生活。 马修义的生活靠派饭,村里有孩子在塾馆念书的,家家轮流管他一天的饭。二三十个学生,刚好一个月一循环。到了年底,村里的大户人家集资给他奉上束脩,一年十两银子。这点钱,刚刚够他平时买些日用品和零花。村里的老人看他生活清贫,平时也给他送些米面油盐和时鲜土产,他就拿到庙里,和普泰和尚搭伙做饭吃。 普泰和尚的生活,全靠附近四五个村子的善男信女的供养。农忙时节,香客来的少,香火钱少的可怜,他经常饥一顿饱一顿,全靠马修义从学生家里多拿多占来救济。农闲时,遇上节日,香火旺盛,功德箱整天“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普泰就请马修义去城里沽酒割肉,两人关起门来打牙祭。当然,这得背着香客们。 华安安一来,普泰碗里的饭就少了半碗。不过,冲着马修义的交情,普泰并不在意。他也喜欢华安安,因为华安安彬彬有礼,性格平顺,既没有年轻人的狂躁,也没有一般书呆子的酸腐味。 华安安听马修义说,普泰俗名叫陶逊之,原本是山西晋城的富商,因为一场大火,烧尽了家业和几位亲人的性命,一时想不开,就出家做了和尚。他是享过荣华富贵,见过大世面的人,如今孤影枯灯,甘受贫困,是一位看破红尘,彻底抛弃俗世羁绊的真佛徒。 华安安平白无故受到这两位好心人的收留,心里忐忑不安,言行就非常谨慎,生怕得罪了他两个。他心中充满感激,发誓要报答他二位。但是,自己落魄潦倒,自顾不暇,实在有心无力。因此,他就刻意勤快起来,每天帮助普泰跳水、打扫院子,不管粗活、累活都抢着干,看老和尚越发喜欢自己,心里才慢慢踏实下来。 这里每天吃两顿饭,早上九、十点一顿,下午三四点一顿。饭菜都是平常的农家饭,稀的多、干的少。老和尚腌了一缸萝卜,两顿饭都是萝卜、咸菜,偶尔吃一回白菜。华安安每天晚上都饥肠辘辘,只好喝些热水充饥。 吃完早饭,马修义踩着松软的雪,回塾馆继续给学生上课。普泰在佛堂里,就着烛光翻阅经文。华安安无所事事,从后院溜出来,在院墙外堆了一个大雪人。这里是老和尚的菜地,如今全被雪盖住了。晚饭时间,他回到灶房,帮老和尚烧火。普泰拌了些面疙瘩汤,又从缸里捞出半根红萝卜切成条,然后,两人就在灶房等马修义。马修义从学生家回来,总会带两个窝窝头,分给他俩一人一个,这就是晚饭。 冬天白昼短,吃完晚饭,往往就天黑了。华安安抢着洗碗刷锅,老和尚等香客们都离开后,关上庙门。枯燥乏味的一天过去了,孤寂愁人的长夜也开始了。 老和尚把佛堂的火盆烧旺,从自己的卧室搬出棋盘和棋篓,往地下一放,他和马修义一人坐一个蒲团,开始熬夜。华安安袖起双手,坐到一旁看他俩下棋。 马修义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晃了晃,布袋里“沙沙”作响。“干炒黄豆,一个子一颗。” 他憨厚地笑着对华安安说:“你是高手,可别笑话我俩。” 老和尚诧异地望望马修义,又看看华安安,问:“令外甥也会下棋?” 马修义搔着脑门,说:“我忘了给你说,安安来到京城,衣食无着,全靠着在马家园下棋赢钱才得以度日。马家园的八大金刚都被他下败了。” 老和尚惊喜地说:“果真如此?咱两个可不寂寞了。我可要向令外甥讨教几局。” 华安安笑着说:“只要您老有空闲,我可是很高兴向您学习呢。” 普泰和马修义摆开阵势,先在棋盘上摆了五颗黑子。这像是让子棋。马修义让普泰和尚。 马修义腼腆地对华安安说:“我俩下了十几年,早就觉着腻味。于是,就变着花样下棋。我先让和尚五子,下一盘,和尚再让我五子。然后比较谁活出来的棋子多,就算谁赢。” 华安安豁然开朗,说:“这样也有趣。锻炼逆境求生的本领,我是开眼界了。” 马修义和普泰和尚是下了十几年的老对手,对方的棋路、技法都了然于胸。两人不假思索,落子飞快。 华安安出看他俩是胡乱下,完全没有章法。棋子刚一接触,就展开扭杀。既不讲究子力配置,也不管轻重缓急。马修义只求先做出两个眼,然后拼命钻营扩展,力求多活出几个子。 两人不懂布局,不懂中盘战术,甚至连官子的先后手都搞不清。但他俩在角力缠斗中却很有力量,机变百端,妙手迭出。连华安安都情不自禁地连声叫好。 一局终了,马修义活出145颗子。下一局,他只要不让和尚活出145子就赢。 老和尚的棋稍软一些,他没有马修义的泼辣劲,棋力得不到发扬,结果只活出了122颗子。 马修义把黄豆倒在棋盒盖上,给自己数出23颗,得意地捻到嘴里嗑了起来。他又把布袋子递给华安安,说:“安安,你也馋一馋这没用的老和尚。” 华安安接过布袋,说:“表舅,我可不能坏了规矩,还是下赢了再吃。” 他想吃,却不敢吃,怕勾出自己的馋虫。 马修义说:“那你跟和尚切磋一局,让我俩都见识一下真正的高人。” 普泰连声说好。于是,华安安和马修义换了位置。 普泰征询华安安的意见,说:“那么,咱们还是按照常例下棋吧。” 华安安笑着说:“当然,按您二位的下法,我还有点不习惯呢。” 华安安执白先走。开局走了十几步,普泰摸着光头,一脸窘相。他不会下了。 马修义说:“安安,我俩十几年都是乱下,只知道吃子,不懂得行棋布阵。我好歹时常去马家园看人下棋,和尚连见都没有见过。你一布阵,和尚不会应对了。” 华安安说:“没关系,普泰师傅就像平常那样走棋就行。” 普泰想了又想,举棋不定。他平常和马修义下棋,一摆上座子,就直接碰上去展开扭杀。华安安这样摆阵法,他搞不清里面有什么门道,深怕吃亏,一时竟难住了。 马修义不耐烦了,说:“你在旁边学着,我给你走出个样子来。” 普泰是那种水平,可想而知,马修义又能好到哪儿去?他在茶楼看人家下棋,开局都是先挂角再分边,然后才缓缓展开对攻。他只知道要分边,可是为什么要这样下,他却一窍不通。他和普泰对围棋的基本棋理都是一无所知。 马修义推开和尚,当自己拿起棋子,这才觉得一片茫然。他也不知道该往何处落子。还好,他灵机一动,分完边,就往白棋上一碰,准备战斗。谁知,华安安并不理他,只是自顾自地抢占棋盘要点。走了四五十步,白势浩大,黑棋只在边上吃了两颗白子,就再也无法动弹。 马修义和普泰的脑袋凑到一起,手里捏着棋子,研究了半天,却落不下去。 普泰感慨万分,惊奇地看着华安安,说:“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高人。” 马修义也摇着脑袋说:“惭愧。” 华安安说:“这不算什么,只要了解一些棋理,再学些定式,你二位也一样是高人。” 马修义眼睛放光,嘴咧开老大,说:“真的?太好了。你就给我俩教一教。说实话,我做梦都想在马家园堂堂正正地下一回棋。” 华安安看他俩真的不懂,于是,把围棋入门的基本知识,粗略地给他俩讲了一遍。 普泰说:“老马,亏咱俩下了十几年棋,都不知道围棋真是一门深奥的学问。” 华安安对座子棋的布局并不太懂,干脆先教给他俩几个常用的星定式。 两人拆解了半天,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都觉着无趣。 华安安只好长篇大论地给他俩详细解释布局的方法和要领。 两人似懂非懂,开始尝试按照华安安教的方法下棋。结果,一拆完边,就又纠缠在一起,杀的昏天黑地。 夜深时,普泰连连打着哈欠,他困倦急了。于是,提议明天晚饭后接着下。不管马修义怎么要求,搬起棋盘就回了屋子。 时间一晃,华安安已经来了四五天。庙里的伙食使得他天天晚上回想在俱乐部的日子。他饿得忍不住了,想回马家园赢些钱,回来改善一下。但是身上一文不名,一想到八大金刚凶神恶煞的样子,只好断了这个念头,安心吃老和尚的腌萝卜和面疙瘩汤。 腊八这天,马修义从学生家拿了些五谷杂粮,庙里的善男信女也给普泰送来了一锅腊八粥。三个人美美吃了一顿。这是华安安来到这里后,第一次吃饱肚子。 晚上,和尚蒸了三个红薯,放在火盆边烤着。三个人又开始围棋娱乐。 华安安已经和他俩下腻味了,赢的平淡无奇,提不起兴趣。那两人也输得没滋没味。于是,华安安提议,三个人玩让五子的棋。 普泰和马修义先对阵。他俩的棋总是缠斗的很厉害。华安安见老和尚不顾自身的破绽,死死追杀马修义的大龙,就善意地提醒他,注意补强自己的弱点。因为他已经掌握大局了。 普泰会心地一笑,说:“不用补。我已经算死他了。” 华安安当他是吹牛,就仔细计算。结果,没等他算清楚,马修义的大龙走投无路,愤然而死。 华安安只是粗略地算了一下,突然心头一震,和尚不是吹牛。和尚足足算了四五十步,可能还要更长,而且连其中千变万化的曲折歧路也算的很准确。 一个只知道吃子技法,却连基本棋理都一窍不通的“低手”,竟能在角力搏斗中计算如此深远、准确,这太不可思议了。 普泰说的对,已经算死了对方的棋,还在乎自身的棋形和弱点吗? 华安安反复咂摸普泰的这句话,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仿佛沉闷的夜空划过一道闪电。借着瞬间的闪光,他看见了一堵墙,一堵困扰了他多年的讨厌的墙。墙并不高,但他在黑暗的荒野上始终没有发现它的存在。在墙外,天地依然混沌,伸手不见五指。但是,在遥远的天际边,却有一线明亮的曙光闪现。 他猛地一拍巴掌,兴奋地跳了起来,在香案前激动得浑身颤抖,疾步踱了十几个来回,然后趴在蒲团上,大笑着向普泰和马修义连连行礼。 两位老人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 华安安激动得唾沫星子乱飞,大声说:“我终于找到答案啦。多谢两位师傅。普泰师傅的一句话,让我茅塞顿开。我终于知道自己的弱点了。以前下棋太懒,只想凭着感觉下棋。其实,棋,就应该通过计算,使每一个棋子的作用都影响到棋盘的每个角落,把它的效率发挥到极点。这才是棋的正道。” 两人傻呵呵地陪着他笑,其实听不明白。 华安安盘腿坐在普泰对面,他要立即检验自己的思路是否正确。 子效的发挥,是现代围棋的精髓之一。一子多用,是棋手们孜孜追求的理想境界。但是,一个棋子落在棋盘上,不论它是筋的要点,还是形的要点;不管它的厚薄,不管它身兼几职,吃掉对手的子,在一消一涨之间,才能发挥它的最实在的效率。 使每颗子都处于攻击状态,这是华安安此时此刻悟出的子效。 他考虑,普泰让自己五个子的话,依普泰目前的实力,自己会把普泰吃个精光。干脆,自己让普泰五个子,在角力缠斗中检验自己。他不再考虑围棋的八大课题,而是像马修义那样,直接碰上去死缠烂打,斗个鱼死网破。他要比比自己和普泰的计算力。 普泰是擅长让五子棋的,他出色的计算力使华安安更深切地体会到自己的短板。 华安安几乎是一触即溃。在局部应对上,他还勉强能支撑住。可是一进入通盘大对杀,他的计算能力明显不如普泰。他是根据感觉行棋,而普泰是算清楚才落子。 马修义见华安安屡屡落入普泰的圈套,干着急没办法,只得连声哀叹。他一叹气,华安安就知道前途不妙。但他苦思冥想,却怎么也算不清楚,只好摸黑走路,哪管他什么陷阱。 不出华安安所料,自己竟然连输四局。因为大龙危在旦夕,或是担心大龙危在旦夕,他只能像下手那样,自动补棋,造成局势落后,无可挽回。 普泰因为赢了华安安,在确认华安安并不是故意输给自己后,一向稳重的老和尚竟也笑得有些得意忘形。 华安安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这些年来,因为棋艺不能进步而迷惘痛苦,直到今夜,在这个三百年前的小庙里,他才悟出了答案。 他确信自己找到了前进的方向,兴奋地在被窝里翻来覆去,一直折腾到鸡叫。 第六十六章 棋海无涯 华安安清扫了院子,从包袱里翻出那几页残棋,守在佛堂的火盆边上开始琢磨。他想验证,自己思路上的突破会不会体现在具体的计算上。 此时,普泰做完早课,见天色晦明,干脆回房间去睡回笼觉了。 华安安感到失望。他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仍然找不出自己的漏洞。他现在找到了突破的方向,但还没有实质性的进展。眼光还是停留在棋盘表面,无力洞察棋局下面的秘密。 吃完面疙瘩汤,华安安正在刷锅,马修义喜气洋洋来到庙里。天寒地冻,他给孩子们放了假。村里的大户给他结算了当年的束脩。扣去他一年中预支的,足足给了他四两银子,还有两包点心和一瓶村酿烧酒。 马修义打声招呼,扛起扫帚,把华安安隔壁的一间厢房打扫干净。华安安感到奇怪,问他干什么。马修义说,孩子们一放假,他一个人住在二郎庙太过冷清,干脆搬过来住,三个人在一起热闹 房间收拾好,华安安跟着马修义去村里搬行李铺盖。来了这些天,他还没有离开过燃灯寺。寺里来了香客,他也尽量回避,怕村里人议论他这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 从寺院后门出来,是普泰和尚的一小块菜地。菜地里只剩下几棵葱,被严寒摧残的伏倒地下,已经坏掉了。一条小路穿过荒凉萧瑟的田野,通到村子里。这条路是马修义十几年如一日踩出来的。 寺庙离村子有半里地远近。两人来到村边,这一带都是农家的后院,院墙低矮,古老的槐树下,猪圈、羊圈一个挨着一个,满地都是羊粪蛋。几只柴狗听见动静,就在村里狂吠,此起彼伏,过了半天才消停下来。 沿着院墙走到村南头,就是二郎庙。 二郎庙背靠着一棵大槐树,连围墙也没有,只剩下一间大殿。二郎神的香火在这里被断了供给,殿里除了几排课桌坐凳,空空如也。华安安注意到,这里没有教室必不可少的黑板,不知道马修义是怎么上课的。在大殿的角落,用芦苇稀泥涂墙,隔出一个小房间,就是马修义的卧室。 马修义的行李很简单,只有一个大柳条箱,所有的日用杂物装进去还觉得宽松。除了一个洗脸洗脚的铜盆,没一样值钱东西。他把柳条箱塞进床下,常用的衣服铺盖用包袱皮包了起来。 华安安义不容辞地扛起包袱,马修义只好端着铜盆跟在后面。 华安安心想,这就是一位农村代课教师的生活。简单的行李,简陋的环境,简朴的生活,充满坎坷的辛酸人生。 白天,普泰忙着招呼四面八方的香客,或是给虔诚的老太太们讲解经文。马修义把棋盘搬到华安安的炕上,两人一人捂一条被子下棋,其乐融融。 马修义说:“我打算明天去城里粜一些米面油盐回来,你可愿意去吗?” 华安安非常高兴,说:“刚好,我也去王家老店看看有没有我哥的音信。” 马修义不安地说:“那敢情好。住在这乡下小庙,生活乏苦,也亏待了你。” 华安安诚恳地说:“要不是您把我叫到这里来住,我怎么有机会认识你们二位好人?恐怕我还在北京城里喝西北风呢。” 两人展开棋局,华安安执意要让马修义五个子。和这两位角力高手对阵,并且让他们五子,是他有意给自己加压。通过这种方式磨练自己,是探索新思路的重要途径。 他打算通过几百盘棋的砥砺,补足自己计算力弱的缺陷。 因此,棋局一展开,他的棋走得非常紧峭,把弦绷得很紧。想通过不间断的强力攻击,使每颗棋子的效率达到最高极限。 棋子的效率越高,越容易出现一步走错,全盘崩溃的后果。但华安安并不计较输赢,他现在一心寻求思路的突破。 一天下来,华安安连输了五六盘棋。都是因为计算失误而突然崩溃的。 两人下棋全神贯注,忘了帮普泰做晚饭。普泰热好昨天剩下的八宝粥,跑过来叫他俩吃饭,结果守在一旁看棋,也忘了吃饭。 晚饭时,马修义诧异地问华安安,是否故意让着自己。他今天下棋,使出的手段和往日迥然不同。 华安安说,多亏普泰师傅昨天一句话点醒了自己,使他认识到自己棋艺上的一个巨大缺陷。今天改变棋路,就是要弥补自己的不足之处。 普泰啧啧称赞,说:“安安已经这样厉害,还能自省短处,加以弥补。日后不是要独步棋坛,天下无敌了?“ 华安安说:“惭愧,我以前初入棋坛,无比骄傲,小视当今天下棋手。后来接连遇见棋坛顶尖国手,才发现自己只是井底之蛙,浅薄得很。师傅昨天说了一句‘算死对方’,让我茅塞顿开。我以前下棋,总是一占优势就退缩防守,一心想保持优势到最后……” 马修义插话说:“对呀,你这样很对的。” 华安安说:“可是,这样一来,我就害怕冒风险,缩手缩脚,也懒得算棋。一旦遇上角力凶猛的棋手,搞乱棋局后,往往就吃大亏。所以,下棋就要像狼一样,一条线攻击,不把对手撕成碎片就绝不松口。就如师傅所说,一算到底,算死对方。” 普泰和马修义听了,都哈哈大笑。他俩不知道下棋的门道这么多。 华安安潜下心来,要让自己偏于软弱的棋风转为狼一样的攻击性棋风。 现代围棋的成熟之处,正是在形势占优之后,进行全局控制,将不确定的地域尽快定型,早早进入大官子,平平稳稳地把优势保持到最后。这就是俗话说的“缩小棋盘”,使对方无英雄用武之地,失去争胜的机会。这种化繁为简的行棋之道,对棋手的全局平衡能力要求很高。同时,棋手进行通盘对杀的脑力强度也降低了。是一种科学的,以逸待劳的制胜之道。 但是,有一利就有一弊。角力攻杀的强度降低,棋手在这方面的能力也随之退化。一旦遇上棋风凶悍,蛮不讲理的棋手,棋局仍然会被卷入谁都没有把握的乱战当中。角力强的一方,自然占尽优势。 华安安没有受过名师指点,棋风本分,从布局到中盘、到官子,各个方面的技术都很平常。因此,这也是他入段后棋艺停滞不前的根本原因。在俱乐部,人家说他攻杀能力弱,他反驳说大家不都是这样吗?如今,被普泰和尚无意中点醒,他才真正发现了自己的突破口。其实,他的不足之处还很多,但他目前也只看到了这点。 他现在想要达到的理想目标,是通盘计算,立体攻击。如鹰击长空,随心所欲。他的攻击要像狼一样凶暴无情,这是对自己以往软弱棋风的报复,也是对蹉跎命运的一种无意识发泄。 普泰和马修义对华安安追求棋艺新境界的执着非常钦佩,连声夸赞他年少有为,志向高远。马修义取来烧酒,提议为华安安早日成为国手庆贺一番。 普泰知道僧人喝酒是违反戒律的事,但他想想华安安不是外人,也就坦然地端起酒盅。 马修义呵呵笑着说:“安安,和尚喝酒的事你可不敢说出去。” 华安安心想,在我那个年代,和尚招摇过市,连整扇猪腿都敢买回去,这算什么事? 他现在打定主意,即使祝子山带着荣华富贵来找自己,他暂时也不离开寺庙。他要留下来,一心一意和这两位角力奇人切磋,使自己的棋艺达到一个更高的阶段。这种修炼需要多长时间,他不知道。大概估算得三五百盘棋吧。 第二天,等到日上三竿,天气暖和了,马修义和华安安一人背一个布口袋,去北京城买日用品。算算还有二十天就过年了,穷人也要吃顿饺子。 艳阳高照,小路上的冻土已经化开,变得泥泞不堪。 华安安问:“表舅,您老离家十几年,也没打算回去吗?” 马修义开朗地笑着说:“江西到此地何止千里?没有几十两银子做盘缠,我如何回得去?一路乞讨回去,又辱没斯文。就算回到家,身上一文不名,还不如老死在这里。” 华安安问:“您家里还有亲人吗?” 马修义说:“有糟妻一个,儿女一双。我出来时,父母都已谢世。还好,我时常在江西会馆托人捎信回去。我儿也有你这般大了,在家乡考了童生。女儿早已出嫁。我也无甚牵挂了。” 华安安暗下决心,一旦有机会挣到银子,一定要帮马表舅风光体面地回江西老家。从表舅身上,他似乎看到了千千万万个读书人,十年寒窗苦读,为名利奔波,但却穷困潦倒,落魄无羁,有家不能回。在这个年代,考取功名真的只是读书人唯一的出路吗?他想不通,只能把这解释为时代的限制。 两人进了西直门,先来到王家老店。虽然只离开几天,华安安却觉得这里完全陌生了。 王三哥告诉他,前两天,费保定来找过他一次。至于祝待诏,没见来过。 华安安一听费保定找过自己,心里顿时热乎乎的。 “费爷没留下什么话吗?” 王三哥摇摇头,说:“我看他拎着酒葫芦,想是来找你喝酒的。见你已经离开,也没说什么话就走了。” 离开王家老店,两人横穿北京城,径直来到江西会馆。这里位于积水潭,是京杭运河的漕运终点。南方各省的会馆、商馆比比皆是。 马修义熟人熟路,直接进了会馆,这里都是他的老乡。华安安心想马表舅可能会嘱托人家一些私事,自己凑到跟前很不方便。而且,见人就要寒暄客套,还要来回行礼,他也不自在。因此,就呆在门廊等候着。 过了很久,马修义才走出来,说:“他们要拉着我吃酒,我惦记你在门外等候,干脆告辞出来了。” 两人又来到菜市场,马修义解嘲着说:“我辛苦一年,攒下五两银子,全给家里捎回去了。” 华安安最怕听到提钱的事,因为他分文没有。受到两位老人的招待,他只能说些日后图报的空话,自己也感到没趣。 两人买了五斤米,五斤白面,和十斤黑面。马修义又割了二斤肉,都是厚厚的肥膘,华安安看见都觉着眼晕。这趟采购下来,花费了将近一两银子。华安安见马修义把剩下的几钱小银粒认真地用手帕包好,塞进怀里。他推测,这大概就是下两个月的生活费了。 一回到庙里,马修义把肥肉拿进灶房,用盐涂抹一遍,拿绳子一吊,想找个老鼠吃不到的地方挂起来。找来找去,竟然把肉挂在佛像的后面。普泰惊得变了脸色,连忙叫华安安把肉取下来,另寻个地方去挂。 马修义哈哈大笑,嘴里说着“没用的和尚”,在自己房门后边楔了两根木橛子,把肉和草鱼挂上去,又找了几页经文遮盖住。他对和尚和华安安说,这下过年有盼头了,天天看着墙上的鱼肉,睡觉也流口水。 华安安觉着自己对人家一无所助,还要分食两人碗里的饭,感到非常不安。此时此刻,他热切地盼望祝子山能奇迹般出现,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给大家一份惊喜,也给自己挣点面子。 早晨,马修义从村里借来一把砍柴刀和一条麻绳,领着华安安去山下砍柴。庙里取暖的火盆,烧的是木炭,是和尚化缘化来的。平时做饭烧柴,就得自己去山下捡些树枝来烧。 两人走过结冰的旱河,只觉得晨风凛冽,忍不住打了几个寒噤。 清晨的原野上覆盖了薄薄一层霜,不经意间,人会以为昨夜又下了一场小雪。香山迎着初升的朝阳,慢慢褪去夜晚的寒意。满山的苍松森然岸立,大片暗黄的枫树给山上留下晚秋的遗痕。 早饭前,两人捡的枯枝败叶就有一大抱。华安安玩的兴起,他终于找到一件能体现自己存在价值的事情。马修义看今天的柴禾够烧了,就说明天接着来捡。华安安非常痛快,说:“以后我一人来捡,我把庙里的柴禾全包了。”他不是个爱吃白食的人。 从这以后的每天清晨,他都冒着严寒在山下捡柴,并乐此不疲。 白天,他和马修义坐在炕上下棋,晚上,又和普泰在火盆边下棋。他对棋艺新境界的热烈追求,渐渐有了回报。几天下来,他对棋形中隐藏的秘密手段看得更清晰了。虽然算路深度没有多大突破,但他和两位老人对局时,再也不会轻易崩盘。 以他专业棋手扎实的基本功,算路深度的挖掘不是问题。突破固化的旧思路,才是他所要翻越的一道藩篱。 每天清晨,他匆匆扫完院子,就兴冲冲地扛起柴刀和绳索,嘴里哈着白汽,踩着坚实的冻土,来到固定的砍柴地点。凛冽的寒风使他的头脑更清醒。他会反省昨晚下棋的体会,洞悉自己微小的进步,为今天的棋局寻找新的思路。 他曾经畏惧这寒冬,现在他把寒冬当成磨练自己毅力的最佳环境,并且豪情满怀地想要征服它。 临近年关,马修义忙碌起来。找他写春联的村民越来越多,他每天也能收获各种各样的谢礼。有花生、瓜子、核桃、干枣,以及白菜、萝卜、黄豆等干鲜食粮。庙里的伙食也为之改观,面疙瘩汤里有了花生仁、黄豆等稀罕物。 马修义一忙,华安安无所事事。干脆,吃完早饭接着去捡柴,或是对着棋盘,潜心研究自己的新思路。他确信,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砺,自己已经踏入一个崭新的殿门。这是他早就应该进,却失于懒惰和机缘而迟迟没能进入的新世界。 第六十七章 寺庙过年 腊月二十九这天,华安安烧了好几锅的热水,三个人在洗衣服的大木盆里沐浴一新。在这之前,马修义找来村里的蓖头匠,给他们三个人理了发。从模模糊糊的铜镜中,华安安看到的不是白白胖胖的自己,而是面黄肌瘦、毛发凌乱的至尊宝。 近一个月的清贫生活,使他的体重降到了一个叹为观止的等量级。不过,他很满意铜镜中自己的目光,那简直不是心灵的窗户,而是两团熊熊燃烧的碳火。 他捡的柴禾在厨房外面堆成了一座小山。普泰说,这柴禾足够烧到四月份,让他歇息几天。 华安安又自告奋勇,把佛堂也清扫了一遍。这时,他才发现,金光灿灿的佛像后面,竟然是空的。木棒和茅草、毛毡等物件,构成了佛像的支架。天哪,和尚正是靠这个泥塑的偶像,支撑着寺庙的开支和大家的生活。 他清理卫生时小心翼翼,唯恐撞坏佛像,那可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他搬着木凳尝试擦净佛像头顶和肩膀上的灰尘时,普泰见他颤颤兢兢,生怕他扳倒了佛像,紧张万分,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不停地叮咛他轻点、慢点。 佛像前的巨幅丝绸黄幔,普泰不让他用扫帚扫,生怕他会扯破那些历史悠久的,佛堂里唯一的装饰品。普泰自己用一根细竹竿,轻轻敲了几下,就算完工。 华安安又和普泰抬起香案前的香炉,把这石头雕凿出来的笨重东西搬到后门外,把灰烬倒净,又用清水洗净。佛爷很高兴,在香灰里藏了三枚铜钱,算是给他们的奖励。 佛堂打扫干净,华安安又要去打扫香客住的厢房。普泰玩弄着捡来的三枚铜钱,笑眯眯地说:“那里糊窗纸都没有,一起风又脏了。就随它去吧。” 到了年三十,家家户户都在忙碌,嘈杂了三四天的寺谜于冷清下来。 马修义生活自理能力很强。他在灶房清点了年夜饭的各种原材料,高兴地宣布:“还是过年好啊。看看,猪肉炖粉条,醋溜土豆丝,凉拌萝卜丝,煮黄豆,葱花炒鸡子,过油豆腐,清炖草鱼,哈哈,口水直留喽。” 普泰微笑着说:“不要在佛堂提什么荤腥东西,我佛慈悲。” 三个人不停地咽着口水,说说笑笑,着手做年夜饭。 马修义把二斤猪肉切下一半,另一半仍旧挂在墙上,留到正月十五吃。切下来的肉又分成两块,一块切成片炖粉条,一块剁成肉馅拌上萝卜包饺子。 和尚揉面擀饺子皮,华安安忙进忙出提水烧火,清理垃圾。 华安安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在这个年代,这样一种奇怪的环境中过年。条件已经简陋到了极点,他却感觉新鲜愉快。 三个笨男人忙碌一整天,终于把菜肴准备妥当。普泰坚决不让在佛堂内吃饭,和马修义搭伙吃饭,他破戒破的太过分了,连燃灯古佛都觉着难为情。于是,三个人把案板摆到华安安的炕上,把火盆也端进来烧旺。 三个人端起酒盅,互相说些助兴的话,开始动筷。 马修义的村酿烧酒,不知有多少度数。每人只喝了三杯,马修义竟然有了醉意。他哀叹自己生平坎坷,一生碌碌无为。三杯酒下肚,竟然勾起心头压抑多年的不平与烦闷。他不停地给自己倒酒,一直喝到双眼发直,口舌不清。 普泰劝不住他,只好陪着他对饮,不知不觉也醉意熏熏。 马修义长叹一声:“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不知图了什么,竟然背井离乡十几年,流落异乡,功不成名不就,枉过一世啊。” 华安安看他老泪纵横的悲苦样子,心里充满同情,就说:“表舅,幸好您还有我和普泰师傅两个朋友。” 马修义直勾勾地望着华安安,像是在看陌生人,大声说:“朋友你,青春年韶,日后定有一番锦绣前程。和尚是富贵乡里烂腻味的有福人。唯独我,生下来粗茶淡饭,五十岁知天命的一把年纪了,仍然吃糠咽菜。老天对我真的不公啊。” 普泰见他真情流露,就抚着他的肩说:“人生一场春梦,老兄何必挂怀于梦中自寻苦恼?” 马修义仰天嚎啕大哭,双手捶胸说:“我不是举人啊,我只是个秀才。我没有资格考取功名啊。为了混口饭吃,我一直都是骗人的。” 华安安见马修义从斯文腐儒顷刻间变成这个样子,惊得目瞪口呆。 普泰的情绪受到感染,他也敞开心扉,痛哭起来。“我也不是富家人啊,那都是骗那些村民的。我只是晋城一个货栈的跑腿伙计,丢了主人家的货款,不敢回乡,只得隐姓埋名出家做和尚。我也冤呢。” 两个难兄难弟抱在一起失声痛哭,涕泪滂沱。 华安安被两位老人的失控情绪所感染,心里酸酸的,也禁不住滴下眼泪。 普泰突然瞅见华安安在抹眼角,就问:“安安,你也有伤心事?” 这句话勾起了华安安的无尽委屈,他也放肆地大哭起来。“我年龄虽小,这些年也是满肚子委屈。为了学棋,我父母亲吃咸菜喝米汤给我攒学费。好不容易成了职业棋手,却无论如何也赢不了棋,受尽朱领队的辱骂嘲笑。我走投无路,改行做了试药员,又稀里糊涂流落到这里。我的领导做了棋待诏,从此杳无音讯。我饥寒交迫只好去茶楼下棋度日,又被棋霸欺负。多亏有表舅收留我,要不然,我早就冻死街头啦。” 马修义抹净眼泪,反过来劝慰华安安,说:“都是天涯沦落人,华兄弟,你也别伤心了。” 普泰听的糊里糊涂,说:“老马,你喝多了?怎么管你外甥叫兄弟。” 马修义不好意思地说:“和尚,我是骗你的。我在马家园敬佩安安的高超棋艺,听说他衣食无着,就请他到五里沟来落脚。怕你不愿意收留外人,故此说他是我表外甥。” 普泰埋怨他说:“像安安这样的人品,我怕请都请不来,怎会拒他于门外?” 马修义笑着说:“我向你赔礼,我是小人之心度和尚之腹。” 三个人唏嘘一番,吐尽委屈,都觉着心里敞亮多了。 普泰心里说:“原来你老马不是赴京赶考的举子,枉费我崇敬你十几年。” 马修义心里想:“这和尚原来不是富贵人家的,害得老子羡慕你十几年。” 普泰重新恢复深沉稳重的佛家气质,对华安安说:“安安,今晚咱们喝酒取乐,酒后之言实不可信,你可不要在外面传言。” 马修义附和着说:“要是让王员外知道我不是举人,怕是要停了我的馆,赶我离去的。” 华安安郑重地说:“我不会乱说的。从来到这里,我和香客们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马修义开玩笑说:“安安,你的祝兄做了大官,你日后飞黄腾达,可不要忘记我和普泰师傅。” 华安安说:“在我最危难的时刻,是您救了我。普泰师傅又热情善待我,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帮您风风光光返回家乡。” 马修义笑着连忙摆手,说:“玩笑话,玩笑话。” 华安安又对着普泰说:“我也会报答您的。” 普泰微笑,说:“你能来寺里住,就是缘分。我不要报答,一切随缘吧。” 三个人吃完年夜饭,马修义要和普泰下棋娱乐。普泰拒绝,说这天是过年的喜庆日子,不宜“杀杀吃吃”的。 第二天一大早,华安安给两位好人拜年。原来这年代不兴说“新年好”之类的话,而是说“大吉大利”“大吉利是”。马修义给了华安安一个红包,里面装了十文钱。对他来说,这样大方是破天荒第一次。华安安含笑感谢,又悄悄把钱投进了功德箱。 吃完饺子,马修义把衣服整理齐整,乐呵呵去村里给王员外、张老爷等大户人家拜年。和尚则在佛堂里念经,祈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华安安无所事事,干脆回到炕上,想象以前在家过年的热闹情形,心里默默地给爸妈和邻居的长辈们拜年。 午饭前,马修义喜气洋洋地回来了。他在村里有头有脸的人家转了一圈,喝了一肚子热茶,还收了五个红封。打开一看,里面竟有五钱银子。他乐不可支,对华安安说,咱们正月十五又能打一回牙祭。正说着话,他的一大群学生来到庙里给他磕头,他少不了之乎者也训导他们一番。 一连几天没有摸棋,华安安神思飘渺,一会遥想三百年后的喜庆气氛,一会又揣摩祝子山的境况,不知他还能否想起自己这个队员。 初三一过,三个人又聚到火盆边,开心对弈。 照例,华安安让他两人五子。两位老人也心甘情愿帮助他探索棋艺新境界。 棋局一开,华安安难得地捕捉到一次擒杀普泰大龙的战机。这些天,都是人家尽力剿杀他,他每一局都是打入、腾挪、做活、逃生、被杀,几乎成了定式,很少有擒杀对方大块棋的机会。 华安安不想放过这次机会,他沉下心,静静思考。看着看着,他突然发现,棋局像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自己从它的源头一直到尽头,都看得一清二楚。哪儿有小鱼,哪儿有小虾,哪颗鹅卵石下藏着螃蟹,都一目了然。 他最近专门统计过,从计划杀死一条大龙,到最后擒获成功,大龙足足有三十次逃生或做活的机会,而要杀死它,却只有一次机会。可见,杀大龙是一件概率极小的事情。一心一意杀大龙,反而得不偿失。只有条件具备时,才能出其不意杀掉大龙。大龙被杀,往往是对手的警觉性不高,或是计算失误造成的。 普泰说“算死对方”,只适用于他那个级别的对局。 “一算到底”,才是华安安这个档次的。 华安安的整个灵魂都沉浸在棋局中,思维的触角无比舒畅地以棋线为弦,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随意拨弄。他不断发现棋盘下面的奥秘,穿透一层浅溪又是一层迷幻的舞台。那是晶体的、飞旋的、灵动的,变化着世界上最复杂,最难以形容的色彩。穿过这层华丽的表象,他的视线洞穿了棋盘最底层的奥妙。木质的棋盘离地悬浮,被它遮盖的是一片抽象的蓝色海洋。蓝色的水在网格状的水槽中汩汩流淌,循环不息。这里纯净、自然,波澜不惊,不含任何杂质,这里是纯思维的产物。 华安安的灵魂停留在这里,被奇异的新世界所吸引,徜徉其间,久久不能自拔。 鼾声。这神奇的世界里怎么会有鼾声? 华安安渐渐从沉思中醒转过来,火盆里的碳火快灭了。门缝中透进一丝寒风,黄幔在轻轻摆动,红烛的火苗摇曳了几下,他打了一个寒噤。 普泰和尚盘膝坐在他对面,老僧入定,整个身子萎顿下来。鼾声是普泰的。 马修义不见了踪影,估计是回去睡觉了。 佛堂里烟香弥漫,气氛沉寂的像三百年不闻人间喧哗。 鸡叫了。刚吃完晚饭,才走了几步棋,鸡怎么叫了? 华安安艰难地爬起身,原来双腿已经麻木。他给火盆里添了几块木碳,揉了揉腿,一转身,噢,天已经麻麻亮了。 他难以置信,自己考虑一步棋的时间,竟然过了整整一个晚上。 他拉开门,启明星在天边低垂,随着天光放亮,渐渐隐没了。 华安安回到棋盘跟前,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棋局,一瞬间,成千上万个变化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其中最有效的手段,像蓝色水流流淌在水槽中一样精致、清晰。 他信手落下一颗棋子。 清脆的敲击声使普泰的身子震了一下,但他没有醒,反而向一旁歪倒。 华安安连忙扶起普泰。普泰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华安安。“下棋了?” 华安安轻声说:“不下了。我扶您回去睡觉。” 安顿好老和尚,华安安把佛堂整理干净。他没有丝毫的困意,思绪仍然在那蓝色的奇异世界中畅游。那世界带给他一种特异的感觉,晕晕的,暖暖的,如醉如痴。 他强迫自己回到炕上,但迟迟不能入睡。他要把那感觉体验透彻,固化成可感知、可触摸、召之即来的实体,以防一觉醒来,它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下午,华安安醒来,感觉身上轻飘飘的。他明白自己完成了一次化茧成蝶的华丽蜕变。他已经达到自己所期盼的新境界。所有的事物在他眼中,都那么清新可人。他现在是用一种全新的视野观看这个世界。 他知道这是长期思考的突然爆发,由量变到质变的一次升华。也可能是在佛堂对弈,佛的一次小小的点化的结果。从不信神的他,偷偷给佛上了三炷香,以示感谢。 普泰误了早课,痛心不已。但他没有怪罪谁,反而觉得可笑。 晚上再下棋的时候,马修义和普泰都惊觉华安安的棋大变模样,攻势凌厉,锐不可当。攻击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攻击点来自四面八方,令人防不胜防,徒唤奈何。两人合伙研究,仍然连连惨败。这是华安安让他们五子以来,他们第一次输棋,也是华安安第一次赢棋。 华安安从晚上的对局中,终于看到了自己棋力大涨的现实收获。 临睡前,他从包袱里取出那几局残棋,略加思索,就发现这四局残棋中,有两个残局有问题。一个是劫杀中,在劫材中竟然藏有鬼手;另一个也是在劫杀中,暗含着一个三劫连环。难怪自己一直找不出漏洞,是因为自己的思路一直浮在表面上。另外两个残局没有任何问题,纯粹是费保定的计算失误。 华安安心满意足,睡了一个多年来最踏实的觉。 第六十八章 一缕青丝 一过破五,天气日渐暖和。寺庙里的香客多了起来,大都是农村的老太太,挎着竹篮,牵着孙子,或是祈求平安,或是烧香还愿。还有的人家做法事,请普泰拿着法器去念经。 普泰一出门,马修义就在庙里支应。主要是怕小孩顽皮,损坏佛堂里的器物。 华安安把残局反复审阅了多遍,对自己的进步非常满意。他又翻出和扬州老叟的对局谱细细研究,从中发现了自己的许多不足。主要问题是计算不精,只忙于抢占大场和要点,对对方的棋没有施加有效的压力。现在看来,尽管自己的围棋理论是先进的,但由于实力欠缺,这些占领要点的棋子都显得苍白、单薄,只能迷惑对方,却很难顶住对方的冲击。 他不明白,刚一进入中盘,扬州老叟只落一子,就判定自己输了。他为什么这么自信?难道他的中盘就强大到有移山填海的神力。 华安安换成扬州老叟的思路来考虑最后那一手。他的思路以这颗子为基点延展开去,研究了几乎所有的应对方法。最后,得出结论,这手棋只能引起乱局,并不能一子定乾坤。大概,扬州老叟看了自己和唐爷的对局谱,对自己后半盘的力量嗤之以鼻,因此,不愿再和自己继续纠缠。这手棋本身并没有多么高明,而是可以把棋局引向有利于扬州老叟发扬棋力的乱局而已。 华安安心想,以自己现在所取得的进步,如果有机会再和扬州老叟对弈,这老头恐怕再也不会这样藐视自己了。 他的棋艺登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他现在和马修义、普泰的让五子局,那两人都是胜少负多。于是,他要求继续给自己加压,现在对局都是让六子,勉强能下成平手。因此,他判断,自己的棋力长了一个子。当然,即便达到九段水平又能怎样?相比围棋,他更看重自己在科研项目上的成就。而且,从目前的处境来看,能不能返回自己的时代都玄之又玄。 初十这天,艳阳高照,晴空如洗。马修义对华安安说:“王员外闲时也爱弈棋消遣,听说你是马家园出来的高手,想和你下几局。” 华安安从不和香客、村民打交道,也尽量避开他们。但人们渐渐也知道,寺庙里住了位进京赶考的书生,是马先生的外甥。 华安安来了兴趣,问:“这王员外棋艺如何?” 马修义呵呵一笑,说:“若是真刀真枪的干,我能让他九个子。只是这乡绅好面子,吃他一个子他就脸红。我向来都是应付他,哄他开心。” 两人从小路走进村里,来到一个高墙大院的人家。门口一只柴狗拦着不让进去。村里的小童见马老师被狗咬的发慌,就抡着棍子把狗赶跑,两人这才进了王员外家。 院子宽敞整洁,院角有两棵枣树,枝头还挂着零散的枯叶。院墙下摆放了一溜串农具。院中是两排青砖瓦房,灶房的烟囱还冒着轻烟。 华安安心想,这是什么员外呀?不过是个家境殷实的小地主罢了。 王员外招呼两人进了堂屋,他老婆端上苦茶,一人一盅。 三个人寒暄了几句,王员外搬出棋具,摆在八仙桌上,和华安安交上了手。 华安安心想,这是围棋爱好者,不能打击他的热情。而且,顾着马修义的面子,还不能下手太重。 和王员外这样的水平下棋,无滋无味,无聊透顶。华安安一不小心,吃掉了对方三个子,只见王员外咧了一下嘴,脸涨得通红,窘迫极了。 华安安觉得好笑,就故意让王员外吃了自己一大坨棋子。王员外复仇似的提掉华安安的棋子,狠狠地把棋子一颗一颗砸进棋盒里,脸色不那么红了,但还有些悻悻然。 华安安看马修义有些紧张。心想,今天赢了这位爷,就凭他的器量,回头肯定要给马表舅穿小鞋。干脆,让你吃个痛快。 于是,他不停地做出大愚形,专门给王员外喂子吃。即便被提过子的地方,他也仍然摆进去,像哺育一个低能儿。一会工夫,华安安的棋子都进了棋盒,王员外的棋子摆的密密麻麻,手上都没有棋子可用了。 马修义挑起大拇指,连声叫好:“员外高人,员外高棋啊。” 王员外斜了华安安一眼,问:“请问令外甥,我王某人要是去马家园下棋,结果如何?” 华安安嬉皮笑脸地说:“那恐怕他们都要抢着排队和您下棋了。” 王员外非常得意,对马修义说:“老马,令外甥是实诚君子,棋艺也算高手,我和他一见如故,真是相见恨晚。” 三个人互相吹捧一番,马修义见王员外对今天的棋局非常满意,就告辞回燃灯寺。 一出王家大门,马修义挑起大拇指说:“厉害、厉害,没见你这么作弄人的。” 华安安笑着说:“赢他有什么趣?我是怕他回头给你找麻烦,故意逗他玩。” 一回到寺庙,马修义先去灶房准备晚饭,普泰和尚从殿前转出来,对华安安说:“刚才有个女施主找你,见你不在,给你留下一个包袱就走了。” 华安安一愣,女施主找我?开玩笑。他脑子一转,瞬间醒悟过来,是香香。一股电流掠过他的四体百骸,浑身轻飘飘、麻酥酥的。 “是谁?是什么样的?”他结结巴巴地问。 普泰歪着嘴,做嘲弄状,说:“我没注意。不过,她刚走一会,你要是跑得快,兴许还能追上。” 华安安兴奋地怪叫一声,跳下台阶,飞快地跑出寺庙。旷野上,稀稀拉拉有几棵大树。远处小路的尽头,有几个渐行渐远的人影。 他一路飞奔,追上那几个人。那些人听见脚步声,都停下来回头看他。那是几个刚在庙里上完香的村妇。 华安安感到疑惑,难道普泰师傅说的是这几人?他继续往前跑,一直来到三岔路口的柿子树下。他向大路上眺望,路上的人群络绎不绝,都是从北京城里游逛回来的。 他从人群中找不出香香的身影,犹豫了一下,放弃了追赶。或许,并不是香香。可是,如果不是香香,又会是谁?自己可不认识什么女施主。直到那几个村妇从树旁走过,他才带着疑问回到庙里。 他没有注意到,寺庙门外的一棵大槐树后面,一双婆娑泪眼,正呆呆地窥视着他。 他也想不到,通向城里的大路上,费保定混在人群中,正向五里沟匆匆走来。他一脸焦虑,东张西望,苦苦寻找香香的踪影。 华安安一进庙门就冷静下来,觉着自己一时冲动就不顾一切地狂奔,可能会给普泰留下一个轻浮浪荡的印象。他感觉有些不好意思。 普泰站在佛堂门前,正眼巴巴地等着华安安。 “普泰师傅,我没有追上。我想可能是我一个朋友的妹妹,姓费。可能是他给我捎东西。我朋友也是棋坛上的高手。”华安安语无伦次地解释说。 普泰和颜悦色地指了指华安安的房间,说:“我把包袱放在你炕上了。”他回到佛堂,嘴里念叨着:“春暖花开,万物复苏。春天到了。” 华安安一进屋,一眼就看见兰花布包袱。果然是香香送来的。这么说,她从山西回来了。既然来了,干嘛不等我回来就着急走了? 他坐在炕沿上,解开包袱,里面是一件细棉布肚兜。这肯定是香香亲手为他缝制的。华安安心里甜滋滋的。孤苦无依这么久,毕竟还是有人在惦念着他,他的心都醉了。此时此刻,费保定如果让他明天成亲,他也心甘情愿。有这样一个心疼人的老婆,不回基地也罢。 当然,如果祝领队在跟前,可能又会说些豪言壮语来激励他为科研事业献身。可问题是,他人呢?他甚至都没有找过自己。就算他脱不开身,也应该托人去王家老店看看,看他手下的队员饿死没有。华安安现在真有一种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的幸灾乐祸的心理。 他抖开肚兜,里面掉下来两样东西。一缕长长的头发,一小块玉佩。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捡起玉佩仔细一看,竟然是订婚时送给费家的玉佩。 华安安疑惑不解,心渐渐凉了下来。刚才的甜蜜一扫而空,变成了无言的酸楚。 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猜测香香的用意。明摆着,把订婚物退还回来,说明他俩的婚事彻底告吹了。但她为什么送自己肚兜和一缕长发? 华安安阴沉着脸来到灶房,帮马修义烧火。老马看他闷闷不乐的,就问他出了什么事,这么不开心。 华安安犹豫了半天,压抑不住内心的憋屈,就把自己和费家的婚事一古脑说了出来。 马修义气愤地说:“他们悔婚,这事要找他们说说理。” 华安安说:“不用了。我原来也并非心甘情愿的。这样也好,这事不用再提了。” 马修义想了半天,叹口气,挠着头说:“没想到,你竟也如此命途多舛。人家还了定情物,定然是拒婚之意。可是又赠送你青丝留作纪念,说明她心中还爱恋你。以我估计,他哥可能又给她攀上一门高亲。女孩子身不由己,只得嫁了别人。因此才来赠送你临别礼物,又不好见面。” 华安安神情黯然,强烈的挫折感深深刺痛了他。自己一开始并不情愿这荒唐的婚事,却被祝子山和费保定又哄又骗地同意了。现在喜欢上了香香,老费却冷酷地悔了婚约。这算什么事? 虽然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婚事不可能成真,华安安还是倍感失落。一瞬间,他竟有了留在燃灯寺出家做和尚的念头。他相信普泰师傅喜欢自己,他是不会拒绝自己的。 多可笑。他被自己的念头震惊了。一个时空过客,竟因为感情的一时挫折,要留在三百年前皈依佛门做和尚? 天刚一黑,华安安无心下棋,心烦意乱地干脆回房里睡觉去了。 普泰和马修义一边下棋,一边闲聊。听马修义讲了华安安的事情,他淡淡一笑,说:“这孩子在庙里呆不久了。” 马修义诧异地问:“为何?除了燃灯寺,他再没有亲朋好友可去投奔,他怎会呆不久?” 普泰说:“我看他春心萌动,寺庙岂是久留之地?当初,我徒弟聪信不也是为了婚事才还俗的。” 第六十九章 新的契机 经过两天的犹豫,华安安下定决心,要落发为僧。他知道普泰师傅喜欢自己,不会拒绝自己的请求。他的情感受到打击,又看不到前途,自作聪明地想,只要自己做了普泰的徒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燃灯寺,彻底解决自己的生存问题。 这时,马修义去了王员外家聊天,庙里只剩下他和普泰两个人。 普泰听完华安安的请求,一时惊得目瞪口呆。过了半晌,才双手合什,念了几遍阿弥托佛,一字一句地对华安安说:“你尘缘未了,何必自讨苦吃?你青春年韶,身怀绝技,正要在世上大展身手,搏个大富贵来享用,也不枉自己吃了那么多苦头。出家是万万不行的。” 华安安想不到普泰会拒绝自己,一时语塞。憋了半天才说:“可是,我已经看破红尘了。” 普泰忍不住笑出声,说:“你今天入了佛门,过两天有什么际遇,又要还俗去闯荡世界。我这佛门法相庄严之地,岂是你小孩子过家家的地方?” 华安安羞得面红耳赤,心想,自己确实居心不诚,只是衣食无着才来临时抱佛脚的。等到时机成熟,就要返回自己的年代。出家的想法确实幼稚可笑,也玷污了佛寺的庄严神圣。简直是拿和尚开涮。 “可是,我已经看不到前途了。”华安安还嘴硬。 普泰指着庙门说:“你的机缘已经到了。” 华安安一扭脸,看见寺庙门外有两个男人,正在树上拴驴。其中一个,竟然是费保定。 “师傅,你真神了。你怎么知道他是来找我?”华安安钦佩地问普泰。 普泰淡淡一笑,说:“我这小庙平时来的都是附近三四个村的农夫,门外的两个人一身城里人穿戴,自然是来找你的。” 华安安快步迎到庙门口,正和费保定碰了个面对面。三个人行了礼,费保定哈哈大笑,对那个人介绍说:“这就是我常提起的当今棋坛新秀,我兄弟华佳华安安。” 那个人和费保定年龄相仿。忙和华安安打招呼。 费保定又给华安安介绍那个人,说:“这位是京城棋坛霸主赵元臣老师的得意弟子,刘鹏刘远举,也是棋坛上的好手。你们二位日后要多多亲近。” 三个人进到庙里,费保定停在台阶上不再往前走。他摇着扇子,皱了皱眉说:“这小庙真够寒酸的。兄弟,你来这里也不知会我一声。我在京城里多大的场面,哪里罩不住你的生活,来这破地方。” 华安安心想,你连王家老店的房钱都不愿意给我付,我找你有用吗?心里不由得生出反感,说:“这庙虽小,主持对我很好,很关心我。” 普泰迎上来,态度谦恭,嘴里念着阿弥托佛。 费保定对普泰不理不睬,一转身,对华安安说:“兄弟,你来了多久?看你现在瘦的脱了人形。这破庙的日子不好过吧。” 普泰站在原地,脸色一会青一会红,尴尬极了。 华安安见费保定对普泰毫无礼貌,说话又刺耳难听,感到很丢脸,大声说:“大哥,这位是普泰师傅。全靠他收留我,我才能苟活到现在。” 费保定哼了一声,斜了普泰一眼,说:“我今日来,是给你找到一个好棋局。朝廷礼部尚书穆大人,最嗜好棋道。前两天在他府上闲叙,他托我找人陪他下两盘棋,谢金五两银子。这等好事,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自然就推荐了你,替你着实吹嘘了一番。” 华安安对费保定的无礼态度虽然生气,但听到能挣到五两银子,心想,老费虽然势利眼,他毕竟还是关照我的。就连忙谢了。 费保定把华安安叫到庙门外,低声嘱咐他说:“这个穆尚书,品性最耿直,见不得弄虚作假。你和他对弈时,千万不可手软,一定要痛下杀手。这样他才会认为你是全力相搏,他输了也高兴。你如果顾及他的官威,一味周旋,一旦被他发觉,认为你是仗着棋艺故意欺他,定会赶你出府,说不定还会吃一顿板子。” 华安安很惊讶,说:“这样最好,我讨厌下棋让人。” 费保定用扇柄敲敲他的肩膀,笑着说:“我最了解你,所以只有你适合跟他下棋。” 费保定话锋一转,问道:“香香前几天来了吗?” 华安安一窘,说:“我没有见着她,她留下一个包袱就走了。” 费保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再没有提这件事。华安安本想问他退还玉佩的事,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心想,如果香香有了好的归宿,自己何必假情假意地纠缠这事呢。他也不提这话头了。 费保定上上下下把华安安打量了一番,咂着舌说:“这衣服破旧了,这样子如何去得尚书府?叫花子似的,连大门都进不去。” 华安安说:“我没有衣服了,就剩下身上这一件。” 费保定说:“得,回头你来北京城,我先领你去买身新衣服,打扮一下。你记着,正月十八上午,到鸿运茶楼等着我,我领你去。” 华安安问:“大哥,你最近有没有祝子山的消息?” 费保定夸张地大叫一声,说:“我听王爷说,祝兄现在春风得意,最得皇上宠爱,成天形影不离。这几天,好像是随着皇上去了秦皇岛。自从把他引荐到王府,我都没见过他一面。回头他来找你,你可要提醒他,我还有引荐的功劳呢。” 费保定和刘鹏走后,华安安连忙替费保定向普泰道歉。普泰却淡定一笑,丝毫不以为然。 等马修义一回来,华安安欢天喜地告诉他,自己的大舅哥推荐自己去穆尚书府下棋,可以得到五两赏银。 马修义乐得满脸皱纹绽开,说:“我就说你非池中物,早晚要飞黄腾达的。” 华安安说:“正月十八那天,咱俩多背几个口袋去京城,等我赚到银子,咱们把大包小包都装满。这下有好日子过了。” 马修义摇摇头说:“不行啊,正月十八学生们开课,我得领着他们祭拜圣人老夫子。十八日是开课头一天,我哪里敢乱跑?乡绅们都要来观礼。” 华安安说:“没关系,你和普泰师傅想吃啥想买啥,我都记下来,给大家买回来。我要痛痛快快把钱花光。” 普泰只当他说孩子话。五两银子的巨款,马修义半年的束脩,他怎么可能一下子花费完?就笑着说:“洗衣服的木盆漏水,你买点胶回来就好。” 马修义说:“买上一斤猪头肉,一付猪下水,解解馋就行。剩下的,给你留做老婆本。” 华安安见他俩都不相信自己,就说:“你们别客气,我可是当真的。庙里的生活用品,我去点算一下,缺什么我就买什么。” 普泰见他执着的可爱,就拦住他说:“香油、纸烛,都是香客们布施的,米面都有现成的。你若真想买,就给我买一瓶山西老陈醋。我老和尚早就想喝正宗的山西醋了。” 华安安找来纸笔,认认真真记下来。马修义见和尚开了口,就说:“既然如此,给我捎一顶新帽子,足矣。” 华安安想了想,给马修义添了一套文房四宝。考虑普泰每天起床早,又记上了一顶僧帽和一付护膝。 普泰和马修义见他态度诚恳,都有些感动,连说:“够了够了,日子要长远打算。” 华安安以前挣到银子,第一时间就交给祝子山,作为返回磁溪县的路费和生活费。他现在吃够了没钱的苦头,决定自己先花个痛快再说。经过了这个起伏跌宕的寒冷冬天,他首先考虑的是如何报答两位老人的恩情,回不回基地的事情,全都留给祝子山去操心,他现在才懒得去考虑。 华安安不知道穆尚书的棋艺如何,和以往一样,他郑重其事地进行准备,并且调整自己的赛前状态。 为了自己加大自己的训练力度,他要求给普泰和马修义让四个子,想在重压之下使自己的状态更稳定,棋感更敏锐。 华安安一度能让他们六个子,但现在只能让到三个子 经过华安安一个多月的启蒙教育,这两位角力奇人的围棋技术已经改头换面,有了脱胎换骨的改变。常用的星定式几乎都能熟练应用,并且根据对布局理论的理解,选择有利于自己的定式。他俩的过人之处是角力扭杀,计算深远准确。在局部复杂难解的扭杀中,不弱于一般的二三品棋手。只是不理解棋子、棋形的效率和作用,分不出棋的大小。 现在经过华安安的指点,他们的布局走得有模有样,并且能区分侵消和打入的区别,学会了迂回攻击和缠绕攻击。明白了要以攻击取利,而不是一味的杀棋吃子。在官子方面,也学会了区别官子的先后手和官子大小。虽然他们仍然会不自觉地陷入毫无目的的乱战中,但和一个多月前相比,棋艺已经有了大幅度的提高。 华安安估计,一般杀力较弱的三四品棋手,已经不是他俩的对手。 给这两人让四子,纯粹是自讨苦吃。华安安在对局中使出浑身解数,也只能东逃西窜,苦活几条不带目的小龙。这两人自从学会借攻击取利,华安安再也没法赢他们了。 华安安说:“表舅,再有一两个月的时间,您再去马家园,就能跟八大金刚一争胜负了。” 马修义一拍大腿,笑着说:“都是你指点的好。我自己也觉着下棋比从前看得清晰了,走棋也有了章法。我得赶快去马家园把以前输掉的钱赢回来。” 普泰说:“你的章法就是乱吃一气。碰上老衲,就章法大乱。” 马修义龇着牙,说:“你这个老和尚还不服气?咱俩来。” 华安安在清冷的月光下,走出庙门。旷野在月光下泛着迷离的白雾。 他不知道和穆尚书下棋,会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什么变化,只盼着费保定能不断地给自己介绍棋局。这样,他就能攒上百十两银子,送给马表舅,帮助他完成多年回家的愿望。 反过来一想,真奇怪。自己隔着几百年回不了家,却操心这个年代的人回家的问题。 他想到祝子山,每天陪着皇帝,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一定非常荣光。怕是早把自己抛到脑后不管不顾了。人是会变的,随着环境的变化而改变。他自己,现在不也是融入了底层草民的生活,为了一餐一饮而费尽心血吗? 返回基地的愿望,像昨天的一个残梦,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模糊了。 第七十章 穆尚书府 正月十七这天,华安安帮马修义把二郎庙打扫干净。马修义把行李铺盖搬了回去,准备第二天开馆。他从柳条箱里取出孔夫子的牌位,摆放在香案上,又贡上几样干鲜果品。一切准备停当,只等次日开课。 华安安吃罢早饭,拿了两条空布袋。普泰给他准备了两个窝头,用纸包好,塞进他怀里。 华安安一身轻松,向和尚道别,满怀希望离开寺庙,走上通往北京城的大路。 天色有些阴沉,田野上的麦苗熬过寒冬的蹂躏,又抖擞精神,泛出一派绿色,让人眼前一新。田地里没有人影,路上的行人也不多。 华安安想起前些天香香来送包袱,自己竟然没有一路追下去,心里有些愧疚。他拿着肚兜不知怎么处理,最后试着一穿,身上顿时暖和,再没有哆里哆嗦的穷酸相,他也就一直穿着。睹物思人,每每想起来,总不免感慨万端。 天地如此辽阔,人是如此渺小。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蚂蚁,找不到回窝的路径,在这广阔天地间盲目地摸索着,不知何处才是终点。 大约中午一点钟,华安安来到鸿运茶楼。他把上下两层楼都寻找了一遍,费保定还没来。于是,他守在棋桌旁看人家下棋,心里别是一种滋味。当初凄惨无助,如今保暖无忧,还有银子可挣。随着春天的到来,他的命运似乎也翻开了新的一页。 茶楼的棋客,永远是那几位熟客。华安安看得没趣,但是又不能离开。店伙计对他还有些印象,就打招呼问他去了马家园没有。 华安安跟他闲扯了几句,门帘一挑,费保定进来了。 费保定要了一壶碧螺春,招呼华安安坐下喝茶。 “待会到成衣铺子,先给你换身新衣服,鞋子也要换,再戴顶帽子。”费保定的眼睛总是盯着别人的衣服不放。 “我身上一文钱也没有。”华安安说。他没把费保定当外人。费保定是个标准的以貌取人的市井小人,但华安安觉着他对自己一直格外照顾。 费保定揶揄地冷笑一声,说:“如今尝到没钱的滋味了。” 华安安觉着费保定虽然在笑,眼光却是冰冷的。 两人消磨了三壶茶时间,费保定领着华安安来到一家成衣铺子。华安安的棉袍折价给了衣铺,换了一身深蓝色的新棉袍,和一双千层底的棉鞋。费保定又给他挑了一顶黑丝绒布瓜皮小帽。费保定用扇子把华安安全身梳理整齐,拿脚尖把撂在地下的布袋子踢开。华安安连忙捡起来,折叠好揣进怀里。 “要这劳什子做什么?”费保定不解地问。 华安安说:“得了钱,我要买些东西带回去。” 费保定唔了一声,一脸的不屑。他付了华安安的衣服钱,一共是一两二钱银子。 两人来到穆尚书的府宅。华安安见这府宅大门宽广,气度森然。门外的街道上一尘不染,少有行人过往。 费保定叫开朱漆大门,对门子说,穆老爷要找的棋手带到了。麻烦他进去回禀。 门子说:“老爷还没回府,二位先来门房等候吧。” 两人进到门房里,门子烧了两碗热茶给他俩。费保定从袖子里摸出一块二两的小银锭,塞到门子手里,说:“向来到穆府,多承张大爷烧茶款待,这些许意思,您就不要推辞了。” 门子笑嘻嘻地把银子揣起来,说:“我老爷家风严谨,对我们这些下人管教严厉。来的都是客,不论甚人,都要以礼相待的。这可劳费爷破费了。” 费保定说:“北京城里的府宅我都走遍了。有那么几家,不知老爷做了多大的官,门难进,脸难看,倒像是去扒他家房子似的。像张大爷这样通情达理的,却真不多。” 华安安心想,像费保定这样经常出入官宦府宅,不知要给这些门子塞多少钱?推荐我和穆尚书下棋,才挣五两赏银。他倒先破费了三两多,这人对我真够意思。这就是普泰说的缘分呐。 门子和费保定东拉西扯,净说些京城里达官贵人家的闲事。华安安听的无趣,忽然觉着肚子饿了。现在已经到了庙里的下午饭时间。他从怀里掏出和尚给的两个窝头,正想撕开纸包,费保定一看,脸色都变了,急忙使眼色,让他藏起来别吃。 华安安非常窘迫,他知道费保定在府宅里很注重形象。像他这样走门入户,全靠脸面混日子的人,最怕被人小瞧。哪怕背后吃一肚子糠,也要维持表面的光鲜。费保定一定是在穆尚书跟前吹嘘自己是什么高人。而高人却在门房里吃黑面窝头,确实不给他撑门面。华安安赶紧把窝头藏起来。 过了一会,街上传来锣声。 门子跳起来说:“老爷回府了。”他急步跑出门房,把两扇铜钉朱漆大门完全敞开。 费保定放下茶杯,拉着华安安跑出大门,跪在地下,迎候穆尚书的的车驾。华安安心里委屈极了,暗暗骂道:“臭规矩多。”但一想到五两银子,也就气馁了。 八抬大轿在门前的方砖地上停下,穆尚书官衣官帽官靴,缓缓从轿里走出来。他大约六十岁年纪,面貌清癯,双目炯炯,眉宇间有一种凛然不可冒犯的威势。黑白杂间的辫子一直垂在袍服下面。 仆人们簇拥着穆尚书走上台阶。费保定朗声说:“小民费康给老爷请安。” 穆尚书一摆手,说:“起来吧。” 费保定从地上爬起来,弓着腰说:“日前老爷说弈棋取乐,我把下棋的给您带来了。” 穆尚书瞥了一眼费保定身后的华安安,吩咐管家:“带他们去小花厅等着,不可怠慢。” 等穆尚书一众人进了府里,管家一招手,说:“老费,你是熟人了,不用我伺候吧?” 费保定呵呵一笑,说:“费某敢劳您大驾?” 管家领着两人走到巷里,从穆府一个旁门进了院子。七绕八拐,来到一个清静小院。院中间是一池荷花,几根修竹。荷花已经枯败,池里结了一层冰。只有竹子上还挂着几条黄叶子。 管家推开一间雅室的门,请两人进去坐等,自己招呼仆人送热茶过来。 华安安看房间里的摆设极为精致。一个月亮窗下面是书案,摆放着文房四宝和铜香炉。旁边高高矮矮几个大花瓶,插着画轴和孔雀翎。沿墙是一个古香古色的大书柜,分门别类摆放着经史子集。房间当中是一张小四方桌,大理石的桌面。上面放着棋具和一本摊开的棋谱。围着棋桌有几个杌子,散乱放着。毫无疑问,这是穆尚书专门下棋的地方,非常雅致,一尘不染。 等了一会,管家领着一个仆妇走进来。仆妇用托盘端来两杯盖碗香茶,摆在费保定和华安安面前。在她后面又进来一个仆妇,手里拿着鸡毛掸子,这一挥那一刷。这两个仆妇刚出去,几个笨汉抬进来一个大火盆。火盆里烈焰熊熊,顷刻间,房间里就暖和起来。随后,又有小丫鬟抱来香炉、痰盂和棉垫等小物件。 等房间收拾妥当,管家让小丫鬟留下伺候,对费保定说:“老爷一提起下棋,连晚饭都不愿吃了,这会儿正和夫人拌嘴。夫人嫌他吃得太少。你稍侯,他马上就来。” 丫鬟仆人们走马灯似的出出进进,把华安安看得眼花缭乱。他想不到,在大官府里下棋,还有这么多前奏,这么多讲究。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丝怯意。 费保定低声说:“一定要赢他,千万不敢慌乱。要不,他回头会骂我,说我净找些江湖骗子来蒙他。” 华安安伸出手指,问:“他是几品的水平?” 费保定说:“实足的三品,但他下不过你。别怯场就能赢。” 说话间,院里一阵笑语喧哗。管家接起门帘子,穆尚书跨步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三位儒士,都是他府里的清客。 穆尚书换了一身便装,显得轻松自在,活灵活现。他一屁股坐在棋桌旁边,锐利的目光盯住华安安,开门见山说:“我听保定说你的棋路甚是奇特,一出江湖就罕有败绩。又说你立志要称雄棋坛,为此不婚不娶,也是个奇人啦。” 华安安不知怎么回话,就笑了笑。 费保定说:“我是专程去江南为和亲王搜罗奇人奇事奇物的,这华佳正是个奇人。当今万岁爷御封的棋待诏祝子山,也是我为王爷推荐的。小的也因此颇沾沾自喜。” 穆尚书开怀大笑,说:“祝待诏真是异人。上次他杀败高丽国第一高手,真是大长我大清国的威风。如能向他讨教几局,也是快事一桩。可惜我只是耳闻,无缘得见。” 穆尚书败给了高丽国第一高手,一直令他耿耿于怀。因此,对击败高丽第一高手的祝待诏那是非常非常滴崇拜。 华安安在这里听到祝子山的消息,感到有些激动。不过,祝子山会击败高丽的高手,让他匪夷所思,一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当是天方夜谭。 一位清客说:“东翁的棋号称朝廷第一,想来也是不弱的。” 穆尚书哈哈大笑,说:“想想看,我幼时得黄龙士指点过两局,后来又与徐星友成了好对手,程兰如梁魏今更是熟的不能再熟的老对手。当今棋坛,范西屏一枝独秀,童梁城梁魏今紧随其后,棋艺上都有过人的本领。可惜老夫公务冗忙,不能悠游棋界,只能弈棋取乐,聊以自慰。试想如果当年不是进士及第,我或改投棋坛,依老夫的资质,哪有徐星友当庄三十年的辉煌?” 穆尚书长篇大论,引得众人齐声赞誉。华安安心想,老头吹牛有什么好笑的。一群马屁精。 费保定对华安安说:“尚书老爷自称弈居三品,实足有强二品的棋力。你可要顶住,要不然惨败了,尚书老爷会怪罪我的。” 穆尚书说:“保定无须吹拍。老夫尚有些自知之明,我的棋力绝达不到强二品。但却是响当当硬邦邦的强三品。朝内公卿大人附庸风雅者颇多,哪个是我的对手?老夫倒是敢夸这个海口。” 费保定谄笑说:“小的是忆起前数年,老爷和范西屏对弈,轰动了北京城。” 穆尚书哈哈大笑,得意地对三个清客说:“当年也惊动了先帝爷(雍正)。尝问起我和范西屏对弈之事。惭愧得紧,先帝爷治吏严谨,听得我说连赢三局,也只是说,怡情养性,对弈也是一途。” 费保定对那三位儒士说:“当时范西屏如日中天,锐不可当。海内公认为棋圣。与尚书老爷约定二子局,结果老爷赢了。又改为让先,老爷又赢了。最后分先对弈,打成和棋。老爷执黑后走,也算赢的。” 穆尚书捋着胡须,认真地说:“执黑后走,下成和棋,细细计较起来,似乎也算赢棋。本来,范西屏众望所归,理应授予翰林院棋待诏,只是先帝爷勤于政务,对弈棋之道不甚喜欢。结果,范西屏号称棋圣,却只是一介布衣,甚为可惜。” 他问费保定:“祝待诏是你引荐的,他的棋路如何?比之范西屏孰优孰劣?” 华安安差点笑喷出来。 费保定一本正经回答:“祝待诏棋路特异,大象希形,与范西屏相比,我想范西屏略强一些。这位华佳,与祝待诏师出同门,老爷和他对弈,对祝待诏的棋路就略知一二了。” 华安安心想,老费,你胡扯这些干什么? 穆尚书不由得对华安安另眼相看,说:“果真如此,老夫倒有些急不可耐了。这就开始吧。” 两人猜先,华安安执白先走。他和马修义普泰下惯了让子棋,甫一上手竟有些茫然。强烈的厮杀愿望不断冲击着他的神经,他感到自己的布局都有些走形了。 穆尚书不愧是棋坛老手,虽然年事已高,但棋风快捷敏锐,面对华安安的新奇布局,稍加思索,就快速落子,相比之下,华安安倒显得有些滞重。 华安安提醒自己沉住气,穆尚书不是普泰和尚,轻视不得。必须等待最佳时机再下手。 布局结束,穆尚书停了下来,拍着脑门,嘴里喃喃自语,“奇怪。” 费保定看得一清二楚,华安安取得了全局主动,现在是借攻击取实地的时候了。但是,华安安的出手让他大吃一惊。华安安无比凌厉的一碰,然后扭断一块黑棋。这是要杀棋了。如果杀不掉黑棋,势必进入谁也没有把握的乱战局面。这显然不是他所熟悉的华安安的借攻击取利的棋路。 华安安已经算死了这块黑棋。 穆尚书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逃脱生天。只好借打劫形成转换。显而易见,他吃了大亏。但是,华安安不依不饶,借穆尚书一步缓手,又强行分断两块黑棋,再次展开猎杀。 烛光里,穆尚书脑门发亮,他出汗了。他双眉紧锁,却又不失大家风度。 很快,这局结束,华安安竟赢了七十多子。 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谁也不敢大声出气。 穆尚书和华安安两人默默无语,又摆开一局。这次,穆尚书执白先行。但是,华安安很快打乱了他行棋步调,经过短暂较量,华安安夺去了全局主动权,犹如山巅的苍鹰,傲视万物,随时准备扑击它的猎物。 穆尚书依然下的飞快。可见他的棋感非常好。 不到百手棋,华安安再次擒杀了穆尚书一条大龙。随后又粉碎了穆尚书妄想扳回局面的所有企图。 穆尚书连输两局,并不恼怒,惊奇地望着华安安,大声叫道:“快哉,快哉。老夫输棋从未像今日如此酣畅淋漓。保定不负我,这华佳果然是个奇人。” 费保定说:“小的阅尽天下棋人,唯尚书老爷大将风度第一。” 几个清客也交口称赞穆尚书的大将风度。 穆尚书向来以“胜不骄败不馁”自勉。他输了棋,并不输人。说道:“胜固可喜,败亦欣然。我观华佳的棋,与童梁城类似,杀法凶狠刁钻,凌厉无比,当真是吃肉不吐骨头。” 华安安终于说话了。“尚书老爷的棋疾风快枪,我也佩服得很。如果限定比赛时间的话,我是不如您的。” 穆尚书对他的话听不大懂,但总之是好话。他吩咐管家:“打赏。”然后又对费保定说,“你可领他常来弈棋。我如今也知道了,祝待诏的棋,怕不在范西屏之下。” 华安安领了五两银子,千恩万谢,和费保定走出穆府。 第七十一章 听雨轩夜话 时间已是深夜。街道上漆黑一团,寒风在脚下打着卷。路旁大树上的枯枝败叶沙沙地响,不断被风吹落打在人身上。 远处,有几个挑着灯笼夜行的路人。 费保定说:“夜深了,出不得城。我带你去找个旅店安歇。” 夜风一吹,华安安打了个寒噤,问:“大哥你去哪里住?” 费保定说:“我去听雨轩混一晚上。” 华安安心里一震,脱口而出:“我也去。” 年前,他去听雨轩吃了闭门羹,对那里充满了好奇。那里是京城高手云集的地方,他一直想去参观一下。 费保定犹豫了一下,说:“好吧,我领你去。但是你到那里多看多听,不要和人说话,也不要和人下棋。听雨轩鱼龙混杂,门派势力错综复杂。你胡乱赢了人家,说不定就会结下梁子,纠缠不清,弄得我不好办。” 华安安答应了,说:“今天得了五两银子,大哥你拿去吧。我看你今天也破费了不少。” 费保定冷笑一声,说:“在场面上混,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哪天不撒些小钱?你还是留着多吃些好的,补补身子。你看你如今比我还瘦了。” 两人摸黑来到珠市口,路过郭铁嘴的书场时,听到楼里不断传出一阵阵的喝彩声。几个半大孩子聚在大门外,扒着门缝正往里偷看。 费保定淡淡一笑,说:“郭铁嘴的书场还没散场呢。” 两人顺着小巷来到听雨轩门外,费保定砸了半天门。小山子拉开一条门缝,刚伸出脑袋,没等他看清来人,头上就被费保定用扇柄敲了两下。 费保定笑着骂道:“小懒猫,让爷敲了半天门,冻坏身子算谁的?” 小山子缩回头,把门打开,说:“郭大爷说了,冻死冻伤全算他的。” 院子很宽敞,似乎一座还有假山。右手是一溜三间高大宽敞的青砖瓦房。房间里灯火通明,灯光透过窗户,照亮了半个院子。不时有晃动的人影映在窗户上,忽大忽小。房间里传出棋子敲击棋盘的脆响,在深夜里格外响亮。 费保定挑门帘进了头一间大房,一股热浪顿时让两人停下了脚。等眼前清晰了,见屋里摆了一张长条棋案。案上摆了两盘棋,一位花白胡须的老道人正在和两个少年下多面打。 费保定走到少年身后,从案上掂起一颗棋子拍在棋盘上,叫道:“聚杀。” 老道人笑吟吟地说:“保定又来捣乱。” 费保定摇着扇子,嬉皮笑脸地说:“我怕你赖道人误人子弟啊。” 华安安认出了赖道人。他曾经跟老费去王家老店看望过自己,就拱拱手,微笑了一下。赖道人一愣,认出是华安安,脸上的表情顿时显得不大自然,也连忙回礼。 两人又穿过一个挂着竹帘的月亮门,进入里间。这里挤了一群人,正围着一盘棋局乱起哄。房间里乌烟瘴气,满地都是花生壳、瓜籽皮。 下棋的是两个精壮汉子。在各自的棋盒旁边,都散乱堆着一把小银锭。 “今日谁的手风顺?”费保定问那群叽叽呱呱的围观者。 一个人起身给费保定让了座位,说:“今晚上王大爷连输两局,现在第三局。大家都把宝押在他这里。” 费保定大略看了一下棋势,摸出一块小银子,却押在王大爷的对手那边。 一个后生抬起头,说:“费爷好眼力。我也看好我师傅。” 华安安一看这人,竟然是马家园的棋霸二剩子。他吃了一惊,随即镇定下来。有费保定在,怕什么? 二剩子也看见了华安安,并且认出了他。就问费保定:“费爷,这位可是跟您一道儿来的?” 费保定头也不回,说:“是我兄弟,华安安。” 二剩子堆出一副笑脸,朝华安安拱拱手。华安安也对他拱拱手,凑上前,看王大爷和二剩子师傅的对局。局势很混乱。王大爷用扇子有节奏地敲击自己的手关节,他是在计算。对面那位面无表情,一只手扣着茶碗,气势凝重,似乎随时都可能抓起茶碗砸过来。 华安安见双方的棋风都很严谨,守得滴水不漏。但又凝聚力量,随时准备强力爆发。 “大约有二品的水平。”华安安给双方做了评估。他们的防守如此出色,连华安安一时也想不出打开局面的着法。 二剩子悄悄来到华安安身后,拽了拽他的袖子,使了个眼色,领着华安安来到最里边一间。这里棋具凌乱,空无一人。 “请问大哥是费爷什么人?”二剩子谄笑着问道。 “我是他妹夫。”华安安此时正好用上费保定的虎皮。尽管已经作废了。 二剩子惊呼一声,连连给华安安鞠躬作揖,又压低声音说:“是小弟有眼不识泰山,大水冲了龙王庙,小弟给您赔罪。前日在马家园对大哥非常无礼,望大哥不记小人过,千万别往心里去。” 华安安心里舒坦极了,得意地望着二剩子略显做作的表演,说:“没事,我不计较。” 二剩子说:“小弟王恕儒,明日给您摆酒谢罪。” 华安安一乐,这无赖竟有这么文弱的名字?这和他的绰号正好成反比。他大度地摆摆手,说:“事情过去了,大家以后都别提了。哎,下棋的那两位是谁?” 二剩子说:“一位是我师傅,北京城坐头把交椅的赵元臣。对面那位,是坐第二把交椅的王殿臣。” 华安安点点头,由衷赞叹:“难怪棋下得那么好,法度森严,攻守俱佳呀。” 二剩子说:“那是。没那两下子,敢称北京城第一高手。” 华安安讨厌这种人,也不想和他闲扯淡,又回到棋桌旁观战。 赵元臣和王殿臣的棋风像两个庞大沉重的石碾,缓慢却坚实有力。双方都不敢轻易挑衅,棋局在虎视眈眈的对峙中,进入官子阶段。还过棋头后,胜负只在一子之间,就看谁的运气好了。 终于,押赵元臣胜的人哄堂大笑,纷纷抢王殿臣手边的银子。 王殿臣冷哼一声,说:“今日出门连遇两次尼姑,真是背运到家了。” 赵元臣喝了一口茶,发现茶水已经半温不凉,就“呸”地一声,把茶水吐到地下,大声叫:“小山子,懒虫,快过来给爷添热水。” 一个看客说:“今日王大爷手风不顺,三局棋输了三个子,累我输了四两银子。” 另一个看客说:“你笨呀!不会押王大爷一局,再押赵大爷一局。插花着押宝,就不会输那么多。” 大家正在热烈议论押宝的问题,一个身材矮小,短小精干的中年人走进屋里。他手里端着茶碗,脸上略显疲惫。一些化妆的残留物还在脸上没有擦净。 这人神态从容风雅,说话柔声细语,犀利的目光中含着洞穿的一切睿智。他举止间有一种游刃有余的灵动;极力内敛的霸气,总是在手指挥洒时不经意间泄露出来。他的气势,是一种海纳百川的大度,和当家作主的自信。 他一进屋,房间顿时感觉变小,嘈杂的环境马上有了良好秩序。有几个看客忙不迭地起身让座。他扫了一眼众人,发现了一张陌生面孔,就问道:“这位兄弟面生,是哪位引来的?” 费保定翘着二郎腿,说:“是我兄弟,华佳华安安。”他又转向华安安,“这位就是棋坛小诸葛、神算子郭铁嘴郭老板,也是棋界的老前辈。” 华安安连忙走过来,给郭铁嘴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郭铁嘴惊诧地望着华安安,也拱拱手,说:“华兄弟才华横溢,棋路别具一格,郭某早就想讨教一局了。” 华安安谦虚地说:“那是误传,小弟其实浅薄得很。” 郭铁嘴关切地问道:“年前听说兄弟在扬州受了些挫折,如今可痊愈否?” 华安安一愣。这个素未谋面的、鼎鼎大名的棋界领袖竟然如此了解自己,使他有些受宠若惊。“差不多好利索了,多谢郭前辈关心。” 郭铁嘴问了今晚赵王二人的战况,哈哈一笑,说:“我又赚了。今下午我就安排刘元亮,让他今晚全押赵大爷的宝,果然不出所料。” 刘元亮说:“三局棋给您赢了十二两银子。” 郭铁嘴吩咐说:“烦你再跑个腿,去聚仙楼叫一桌十两的席面,让他们顷刻间就送来,剩下的算你的跑路费。” 众人哈哈大笑。小山子提着茶壶,给大家泼上热茶,所有人都安坐下来闲聊。 郭铁嘴是当仁不让的谈话中心。可能是为了保护嗓子,他说话声音很轻,但是吐字清晰。 “老话说,自古英雄出少年,当真不假。”郭铁嘴侃侃而谈,“前些年有范西屏,年甫弱冠,就勇夺棋圣宝座,令人艳羡不已。如今,棋坛上又冒出一个后起之秀,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华安安端着茶碗,以为郭铁嘴在说自己,不由得脸皮发烫,喜不自胜。 费保定插话说:“郭老板说的可是湖南小子?” 郭铁嘴说:“正是。这小子去年秋天才入棋坛,竟然在十局大战中五胜三负击败童梁城,着实令人折节惊叹。” 华安安一听,原来不是自己,不由得有些羞愧。他偷眼看周围的人,都在听郭铁嘴说话,并没有人注意自己,这才略略放下心,但又觉得有些失望。 郭铁嘴说:“我听说童梁城输了棋,竟躲在开封道观中闭门不出,暗自落泪三天。” 费保定哈哈大笑:“竟有此事?” 郭铁嘴说:“想那老童也是时运不济。当年棋艺鼎盛,率先击败徐星友,谁成想却被程兰如夺走天下第一的位置。与程兰如两次十局大战,被杀到定先,跌入二品行列。霜剑十年磨砺,将将盖过程兰如,正欲问鼎天下第一,不料想天纵英才,又杀出个范西屏。如今范西屏棋艺荒嬉,去年在当湖杀的范西屏大败而走,正要大展身手,却不料横空出世,棋坛竟又冒出个湖南小子何所云,再次被小字辈踩在脚下,这老童何其不幸?这千年老二的宿命是改不掉了。” 众人哈哈大笑。 费保定问:“郭老板可曾见识过何所云的对局谱?” 郭铁嘴摇摇头,说:“我曾托人向老童索要他和湖南小子的棋谱,他竟然守如机密,根本不肯示于人。” 二剩子笑道:“郭大爷正好把这编成故事,羞臊那老贼毛。” 一位棋客呵斥道:“王恕儒,你说话积点德。童老相公把你如何了?你竟满嘴污言秽语。” 郭铁嘴一看,是童梁城在北京城指教过的一位棋客。这人向来自称是童梁城的徒弟。 在当晚这斗室之内,十几个人,竟然分为好几派。有费保定和华安安是一伙的,有赵元臣和他的徒弟,有王殿臣和他的弟子,有童梁城的拥趸,范西屏的粉丝,黄子仙的铁哥们,确实流派繁多,稍不注意,就会引发口角。 郭铁嘴抿了口茶,说:“我听说湖南小子还跟施定庵下过两局,只是不了解详情。” 赵元臣突然开口说:“这个我倒知道,听说是一胜一负。” 郭铁嘴忙问:“赵爷可见过棋谱吗?” 赵元臣冷笑两声,说:“前几天,这湖南小子找上门来,要向我挑战。他口气狂妄的能把天吞下去。我老赵可是北京棋坛的门面,怎能轻易和这种来历不明的野小子对弈。不过,我倒是从他口中得知,他是梁魏今的门下。” 费保定说:“梁老前辈棋坛异人,素来喜欢提携后进。受过他点拨的人何止千万。这江湖上冒充他门下的骗子也是不少的。” 郭铁嘴说:“赵爷,您不肯和湖南小子下棋是对的。下棋之人毕竟要讲求品级的,可不能随便乱了规矩。” 赵元臣说:“这小子能击败童梁城,跟施定庵下成平手,棋艺自然不可小觑。我还担心说出去会被人说成是我怕了他呢。郭老板这么一说,我也就放心了。” “然后呢?然后他干嘛去了?”郭铁嘴问。 赵元臣笑着说:“我让二剩子领他去翰林院,让他去向棋待诏祝子山挑战。他一心想做天下第一,击败了棋待诏,可不是立竿见影的便当?” 费保定意味深长地含笑看了华安安一眼。这普天之下,恐怕只有他俩了解祝子山的底细。 郭铁嘴说:“这湖南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他去挑战祝子山,恐怕要吃闭门羹了,闹不好还要乱棍打出。” 众人又是大笑。 郭铁嘴说:“祝子山闻所未闻,名不见经传,竟然一跃而为棋待诏。怕也是隐士高人呐。” 费保定幽幽地说:“费某今晚刚从穆老尚书府出来,亲耳听穆尚书说,祝待诏的棋艺不在范西屏之下。” 众人都巴巴地望着他,知道他出入公卿王府,了解朝廷内幕。 费保定呵呵一笑,说:“我只是复述穆尚书的原话,兄弟们不要这样看着我。” 郭铁嘴拍了一下巴掌,说:“适逢康乾盛世,棋坛人才辈出,当真热闹得紧。范西屏一马当先,童梁城、施定庵紧随其后,棋圣之争方兴未艾,又冒出个湖南小子何所云。扬州老叟神龙见首不见尾,新任棋待诏高深莫测,程兰如改投象棋,梁魏今名播江湖,真是好戏连台啊!” 华安安自始至终不见郭铁嘴提到自己,心想,郭铁嘴喜欢研究人家的棋谱,以此来评断每个人的实力。自己在扬州的棋还稚嫩得很,他一定瞧不上眼。为什么他提到这么多厉害角色,历史上却只有梁程范施四大家,其他的棋手怎么都湮没无闻了? 谈到兴致**,刘元亮领着聚仙楼的一个伙计进来。伙计挑了两个大食盒。不一会,鸡鸭鱼肉摆了满满一桌。郭铁嘴又从里屋取出两瓶好酒。 华安安这才感到肚子饿得发酸。为了费保定的门面,他的两个窝头一直揣在怀里没敢吃。 众人欢聚一堂,觥筹交错,不知不觉喝到了天亮。 第七十二章 香香告警 华安安摸着怀里**的银锭,快乐极了。 费保定把他送出听雨轩,说:“你回去歇两天,我再给你找棋局。你现在瘦成这样,一定吃够了苦头。如今知道挣钱的重要了?” 华安安笑着说:“大哥你这么关照我,我一定请你好好喝一顿。” 费保定淡淡一笑,说:“下棋的事,你照我说的做,就有银子赚。否则,我也帮不了你。” 辞别费保定,华安安拿出纸条,上面记满了他要购买的东西。报答马修义和普泰是他的迫切愿望,能够有能力报答,更让他满心欢喜。 他捏着纸条,东打听西问,跑了半个北京城,才买齐了物品,把两个布袋子塞得满满当当。他现在才体会到,购物其实是一件很愉快、很享受的事情。他算了一下,花了还不到一两银子,觉着很不过瘾。又来到菜市口,打听了米面和菜肉价格,立即找来一辆马车,把大米、白面足足买了一百斤。又买了四五十斤蔬菜和五个肘子。 马车出西直门,看见小贩卖鸡,他闹了个笑话。竟然买了两只公鸡,不是为听鸡叫,而是为了每天都能吃上鸡蛋。 车夫忍俊不禁,一路和这个傻相公说着笑话,不知不觉到了五里沟。 普泰正在准备晚饭,见华安安买了一车的物品,惊得忘了出家人的淡泊,大呼小叫着跑出庙门,帮忙搬运东西。 马修义给华安安和普泰揣了两个烧饼回来,见到灶房里这一大堆东西,也惊喜的不得了。两位老人既高兴,又觉着惭愧。他们觉得自己并没有怎么帮助华安安,这孩子竟然花费五两银子的巨款给他们买来这么多好东西,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好像自己一大把年纪,竟然在哄骗小孩手里的糖似的。 华安安把给他俩买的私人物品交给他们时,两人都腼腆起来了。 华安安度过了一个非常幸福的夜晚。他感悟到,孤苦无依时,有人伸出援手是幸福;有了能力来报答人家,更是对自我的品行和能力的一种肯定,也是极幸福的。 第二天,他数了一下身上的钱,还有三四百文。即使费保定一时找不来棋局,也够自己应付一阵子。他现在了解了祝子山的情况,知道祝子山确实脱不开身。一旦有机会,他仍然会来找自己。 这次的棋局,让他开了眼界,也找回了些许自信。费保定虽然悔婚,但他念在旧情上,还来帮助自己,这使自己充满感激。老费真是个怪人,说他好吧,他翻脸就不认人;说他坏吧,从磁溪县一路走来,他也没少帮助自己。 这次接触,费保定绝口不提香香和婚事,华安安也就装糊涂。眼看到了二月份,自己最多在这里能呆半年,还纠缠感情的事情想害谁呢。 半夜里,华安安越睡越冷,身体蜷缩成一团也哆嗦不止。他只好把棉袍又穿上,重新钻进被窝,这才止住寒颤。 早晨拉开门,鹅毛大雪漫天飞舞。院里铺了厚厚一层雪,白得耀眼,几乎拥到了台阶上,还在不断往上堆积。 普泰已经念完经,袖着双手在佛堂檐下看雪景。见华安安起床,就招呼他喝杯热茶。 华安安这次买了足足五斤茶叶,但都是普通花茶。普泰给华安安的茶里泡了冰糖和一枚干枣。这样奢侈的喝茶,以前是不敢想象的。 华安安用粗盐涮了口,洗了一把冷水脸,和普泰一起立在檐下喝热茶。 “师傅,今天不会有人来了吧。”华安安望着天空中稠密的雪花问道。 普泰说:“往常下大雨时,不会有香客。下雪天反而会有人敲门的。” 说着话,庙门被拍得一阵乱响。华安安放下茶杯,飞快地跑过去开门。费保定牵着一匹马正在门外。他满身是雪,连眉毛胡子也沾满了雪花。 华安安惊讶地叫了一声。“大哥,下这么大雪你怎么来了?快进来暖和。” 费保定朝雪地啐了一口冰水,说:“我不进去了。我是来告诉你,昨夜在卫侍郎家中喝酒,忽见大雪纷飞。卫侍郎一时起了雅兴,要在雪天赏梅弈棋。我连忙就推荐你。已经说定了,明天中午去侍郎家下棋,给十两赏银。” 华安安见费保定满身是雪,冻得说话都不利索,心里不忍,拉住他进庙里取暖。费保定挣开他,说:“我今天要去王府应差,没时间取暖了。你可记住,卫侍郎轻浮风流,下棋只能赢的却输不的。所以,明天下棋,你不能赢他。任他下几局都输给他,哄他一个开心就行。” 华安安想到有十两银子进账,就痛快答应了。 费保定扳鞍上马,又告诫一句。“你可千万不能计较脸面,得不到十两银子事小,以后我可没法帮你了。”说完,一挥马鞭,冲入大雪中扬长而去。 华安安目送到看不见费保定的影子,心里说,我和这些业余爱好者计较什么?只要有银子赚,输他个十盘八盘也行啊。一定是扬州赢了那盘不该赢的棋,大哥一直耿耿于怀,对我特别不放心。 他关上庙门,喜滋滋地跑回来对普泰说:“明天又可以赚十两银子了。但是要故意输棋。” 普泰微微一笑,模棱两可地说:“万物自有因果,一切随缘吧。” 两人吃了早饭,庙里冷清,干脆烧旺了火盆,在佛堂里下棋。 华安安现在把下棋当成训练,每一步都要长考,思考透彻才落子。普泰是个慢性子,也不着急,就似睡非睡地慢慢等待着。 “谁敲门?”普泰自言自语。见华安安全身心投入到棋局中,便站起身,自己去开门。 过了一会,普泰走进佛堂,见华安安还在埋头沉思,就在他背上拍了一下,说:“有人找你,我想应该是香香吧。” 华安安愣了半天才醒过神。他慌忙从蒲团上坐起来,到佛堂外一看,香香披着一领暗红色的风雪衣,正在厢房檐下等他。 这么久没见,华安安突然觉得不好意思。他呆呆走过去,不知如何自处。“香香,你上次来,怎么不等我一会?你送的衣服,我已经穿上了。” 香香的脸上罩着一层霜,如秋江敛波。她冷冷地说:“穿上就好,你如今瘦了很多。” 华安安想让香香进佛堂暖和一下,又怕普泰不高兴。进厢房,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也怕普泰见怪。一时手脚无措,局促不安起来。“你从山西回来多久了?” 香香面对着厢房的木门,心中千言万语却说不出来,情绪处在一种极度的纠结错乱之中。心里堵得难受,人像雪中的石头似的冻结住了。 华安安问她:“下这么大雪,你怎么来的?” 过了好久,香香的眉眼渐渐松缓下来,转过脸,一双秀目盯着华安安,眼眶有些泛红。 “我是骑了隔壁王大爷家驴来的。” 华安安看着她冻得发青的脸,有些心疼。“你怎么了?来了还不高兴。” 香香神情恍惚地摇着头,背过身子,答非所问地说:“物是人非,我的命好苦。” 华安安心潮起伏,心里矛盾极了,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香香暗自擦了泪花,回过身来,盯着华安安的前胸,说:“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 华安安心里一凉。她果然是许配了别人,她要亲口告诉我这件事。 香香说:“我哥是不是来过了?他叫你去和别人下棋,而且还要你故意输棋。” 华安安不解。“是啊,这怎么了?” 香香气愤地说:“你可千万别去!他是要设局害你。” 华安安大吃一惊。香香的话太荒唐了。费保定不辞劳苦为我介绍棋局,让我挣钱,怎么可能害我?天底下也没有这样害人的。闻所未闻。 香香见华安安一脸狐疑,就激愤地说:“我那唯一的亲人大哥!为了五十两银子把我卖到旗人府里做丫环。他缺那点银子吗?他是为了巴结那些皇亲国戚,不惜拿妹妹的一生幸福做踏脚石。” 华安安石化了。脑电波呈一字形。 “你做了丫环?” 香香抹着眼泪,哽咽着说:“其实,他只要跟人家说,家妹已经许了人家。人家也不会强逼。可他一声都不敢吭,一心想讨王爷喜欢。你说说,天底下有这样的亲哥哥吗。” 华安安震惊之下,过了好久才恢复意识。真相大白。原来这就是费保定骗自己说香香去了山西,然后又推后婚期的原因。他干嘛不直说呢? 虽然和香香不可能真的有姻缘,他仍然感到莫大的羞辱。紧握双拳,脸色气得发青。 香香哀叹一声。“女人家命苦,我也认命了。可是对不起华哥你呀。我哥已经做下这亏心事,他又要设局害你,实在没有天良啊。” 华安安的心情沉痛到了极点。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问道:“可是,他为什么要害我?” 香香擦干眼泪,说:“我昨天回家给他送鞋,无意中听到他和赖道人说什么连环计。我隐约听到你的名字,听见他俩说什么赢了谁、再输给谁,然后是吃板子、滚蛋什么的。他俩一见到我,就闭口不语。因此我猜测,我哥是要设局对付你。” 华安安想起来,前两天还在听雨轩见过赖道人。这太不可思议了。老费设局害我干什么?我在庙里碍着他什么事了? 香香说:“赖道人和我哥是莫逆之交,也是我哥把他推荐到王府去的。他俩交情最好,我哥什么事都不瞒他,一定是赖道人的主意。”她顿了一下,小心地看着华安安的脸色,“我想,他们是想让我做到福家的偏房,又怕和你的婚约泄露出去,被福家听到风声,会耽误这事。所以,才要设局害你。” 华安安凄苦地一笑,说:“我明白了。大哥做这事,也是为了你的前途着想。” 香香望着华安安的眼睛,焦急地说:“可那不是我想要的前途。” 华安安叹了口气,看着香香娇小的身躯在风雪衣中不断颤抖,心情烦乱极了。她冒着这么大的风雪,赶来告诉自己这一切,这使他非常感动。他心里涌起一个念头,带着香香远走高飞!摆脱这一切繁恼,远离围绕自己的圈套和陷阱。 他情不自禁地握住香香的小手,双目凝视着香香的眼睛。香香的眼中闪着异彩,身体在激动中战栗,似乎期盼着他的表态。 华安安话到嘴边----很不合适宜,一个村里老头在墙外高喊:“和尚,开门。冻死老夫啦。” 两人一惊,连忙松开手,向佛堂张望。 普泰匆匆走出佛堂,目不斜视,穿过院子去开庙门。 这意外的打扰,使华安安清醒过来。跑?能去哪里?拐带满清贵族家里的丫环,能跑出多远?即便带着香香去磁湖基地,她如何能跟着自己返回自己的年代?在高速离心机中,香香瞬间就会灰飞烟灭。如果把她留在那里,又托付给谁?那样等于抛弃了她。至少,她在这里衣食无忧,还有她大哥照顾她。这才是她最现实的生活。 虽说费保定处心积虑设局害自己,说到底,他是为了能让香香过上好日子。 他眼中的热情一点点冷却下来,香香看的清清楚楚。 “大哥不想让我透出风声,他说一声就行了,何必耍这些花招呢?” 香香痴痴地凝视着他。这个曾经编织在自己未来生活中的人,如今无缘了。 普泰领进一个老农夫。这人给庙里送来一篮子萝卜。 香香失望地看着普泰和农夫走进佛堂,说:“他是顾忌祝大爷当了官,不敢撕破脸面。他还想当好人呢。” 华安安安慰她说:“大哥即便对我不好,但他都是为你着想的,你心里千万不要恨他。” 香香忍不住又啜泣起来,说:“可那不是我想过的日子。是他害了我的一生,也害了你。我怎能不恨他?” 华安安劝慰了一会,香香说:“我们缘分已尽,你要好生保重。再不要轻易相信我大哥。他让你下棋,你不要去,免得落入圈套。”说完,她泪眼婆娑地瞅了华安安一眼,转身离去。 华安安出门解开驴缰绳,把坐鞍上的雪拂去,扶香香坐上去。 两人来到三岔路口,香香不让华安安再送。两人四目相对,目光如此深刻,在这一瞬间,都要把对方的印象牢牢刻在心底深处。 他俩都明白,这是他们今生最后一次相见。 看着香香的身影消失在白茫茫的雪涡,华安安万分惆怅地回到庙里。此时此刻,他才知道自己爱上了香香。从杭州一路走来,日久生情,香香已经在他心里扎下了根。失去她,心里像被尖刀剜肉似的痛切。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一整天时间,他都守在炕上,听着窗外无声的雪,慢慢品尝内心无边的酸楚。 普泰做好晚饭,招呼华安安去吃饭。 华安安没有胃口,但他不能拂了老人的心意,就怏怏不快地来到灶房。 普泰见他愁眉不展,就说:“姻缘随天定,何必强求呢。” 华安安苦笑了一下,说:“我怎么会想到,来到这个年代,竟会遇到感情上的纠葛呢。” 普泰对华安安的个人生活并不太了解,但他能看出,安安的亲事遇到了麻烦。他是出家人,没法涉及这些俗世生活,只能牛头不对马嘴地劝说华安安想开一些。 华安安想通了,这应该是他和香香之间的最好结果。他们之间本来就不应该发生这种联系。这一切都由费保定肇始,又有费保定亲手结束。 一想到老费,那么,明天卫侍郎家的棋局还去吗?香香顶着风雪来向他告警,足见事态很严重。如果自己冒冒失失去赴约,会遭遇什么陷阱呢?不会像扬州那样,又挨一闷棍吧?华安安有些害怕了。倒卧陌生街道,在风雪天不明不白地消失掉,这不符合任务条令的规定。任务条令要求实验员千方百计保护好自己,一切都要以完成国家重要实验任务为重点。 华安安冷笑一声,费保定,这次要让你失算了。 比较香香和费保定,他无条件地信任香香。 但是,费保定设局害他,使他断绝了收入来源。原先的创收计划都成了泡影。他感到前途渺茫,似乎又回到了在马家园被拒之门外的那种绝望中。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费保定让他故意输棋给卫侍郎。卫侍郎只会洋洋得意,怎么会害他呢? 天色渐晚,炉灶里的灰烬渐渐凉了。普泰又添了一把柴禾,把火燎旺。他俩守在锅台边上,等候马修义回来吃饭。 普泰皱着眉,有些担心地说:“修义怎么还不来?别是下雪路滑,跌跤了吧?” 华安安站起身,说:“您别着急,我去看一看。说不定是家长请他喝酒取暖,所以才耽搁了。” 他从后门跑出来,见天地间一片纯白,大雪掩盖了一切。雪下了一天,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雪积得很厚,一脚下去,半个小腿都没了。 来到二郎庙,庙门虚掩,里面静悄悄的。他想马修义还在屋里,就大声叫着“表舅”。马修义在隔间里“唔唔”应了两声。 他走进去一看,昏暗的隔间里,马修义躺在被窝中,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您病了?”他伸手摸了摸马修义的脑门。呀,干热发烫。“发烧了。” 马修义苦笑着说:“昨半夜里下雪,偏生我闹肚子。起了两回夜,大概感了风邪,今日就忽冷忽热的起不得床。” 华安安焦急地问:“您吃药了吗?发烧是要找郎中的。” 马修义摇摇头,说:“不碍事,捂一身汗就好了。” 华安安知道他心疼钱,舍不得花钱找郎中。就说:“村里有郎中吗?我去给您抓药。” 马修义拉住他,说:“别跑了,村里有个野郎中,跟我一样,也是蒙事的。过年他回涿州老家,还没有回来。你给我煮碗姜汤喝就行。” 华安安连忙跑回庙里,对普泰说马表舅生病了,要喝姜汤发汗。普泰从案板下面找出生姜,说:“我见你屋里有砂锅和草药,不如给修义煎药喝,那样才管用。” 华安安说:“那是调理外伤的药,不知道管不管用?” 普泰说:“死马当做活马医。修义生活清苦,身体又羸弱,只喝姜汤发汗怕不起作用。我看还是煎药给他喝吧。” 普泰的方法过于蒙古,华安安犹豫不决。普泰说:“像他这样发烧的,不吃药如何顶得住?我是见过的,只喝姜汤无济于事。” 华安安心想,外伤药治疗发烧,牛头不对马嘴。但是,中草药或许会有什么奇特疗效也说不定。于是,他取来砂锅和几包草药,先煮了姜汤给马修义端过去。普泰就在灶房里慢慢煎药。 华安安一晚上跑来跑去,早忘记了心中的伤痛。他不停地试探马修义的体温,最后又弄了三个冰毛巾敷在马修义脑门上。一晚上过去,马修义高烧不退,反而咳嗽起来。 华安安和普泰商量,无论如何得找个郎中过来。 普泰束手无策,只能在佛前为马修义念经祈祷。一听到要找郎中,他面露难色,说:“二里沟有个郎中世家,是出名的手段高超。只是诊费奇高。这大雪天,出一次诊,怕得一两银子,还不算药钱。” 钱到用时方恨少。华安安现在才后悔自己花钱大手大脚,身上连一两银子也拿不出来。他突然想起,今天还有卫侍郎的棋局。忙碌一晚上,他早把这事忘了。 “有办法了。”华安安对普泰说,“我今天去卫侍郎家下棋,无论如何,也要弄上几两银子回来给表舅看病。” 普泰转忧为喜,顿时眉头舒展,心里大感宽慰。 第七十三章 卫侍郎府 华安安明白,这次的棋局包藏凶险。会有什么后果,他不得而知。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马表舅卧病在床而自己无动于衷。今天不管有多大风险,他也必须去。而且,他也心存侥幸;让卫侍郎赢棋开心,他最多小看自己,嘲讽自己,不至于下什么毒手吧?再说,费保定就算耍什么花招,他暂时也不会和自己翻脸。 想通了这层关系,华安安用缠腿布把自己的裤管一扎,请普泰照料马修义,说自己尽量连夜赶回来。 普泰给了他一柄伞,嘱咐他路上小心。据香客们说,山里出来一头狼,已经吃了某某家的一只羊。 华安安撑着伞,顶风冒雪,踏上白茫茫的路途。 这柄伞,竹木结构,覆盖一层厚实的油布,擎在手里非常沉重,在旷野里时常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华安安嫌它笨重碍事,干脆合起来,抱在怀里奋力行走。这或许是件防身的武器,他想。 等他走到西直门时,已经筋疲力尽。但他心里像燃了一盆火碳,急切地想见到费保定,看看撕掉伪装的费保定今天会怎么表演。 大老远,他就看见费保定立在鸿运茶楼门外的雪地里,正焦急地四下张望。 往日见到费保定,华安安总是很高兴。因为老费总能带给他意外的好处。今天看见费保定,感觉就像看见一个渺小的、卑鄙的、冰冷的蛇。 费保定连声抱怨:“怎么来这么迟?” 华安安含混不清地吱唔了两声。 “快走。等雪一停,卫侍郎就失去兴致了。” 费保定领着华安安疾步走向卫侍郎府。 大街上到处是有小孩在玩雪,货郎担子有气无力的在叫卖,嗓音清亮、凄厉。北京城在这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清静多了。 在卫侍郎的府里,一个衣着艳丽的丫鬟,告诫他俩沿着墙根走,不要在雪中乱踩,以免破坏雪景。 华安安心想,普泰巴不得快些清扫积雪,这卫侍郎府里的规矩倒是古怪。 丫鬟领着两人穿过两进四合院,进入一个小花园。卫侍郎的府宅不如穆尚书的府宅森然雄壮,但却精致华丽得多。所有的木质建筑都用彩漆粉刷一新,到处张灯结彩。看的出来,卫侍郎是个崇尚奢侈华丽的人,至今还沉浸在元宵节的热闹气氛中。 花园中间是一座孤零零的阁子,雕梁画栋,在大雪中格外鲜艳。花园里的奇花异卉都被雪覆盖。几株枝杈奇特的小树银装素裹,枝条通身雪白,如同千万条横逸斜出的冰晶珊瑚,风姿傲然。整个花园,宛似一个童话世界。 费保定悄悄说:“我说的话,你可千万记着。不管和谁下、下几局,都一概输了,方有赏银。千万别使性子叫我难堪。” 华安安沉着地点点头,心想,这次赚了银子,我再也不会钻你的圈套。 丫鬟领两人进入阁子,给卫侍郎行礼。卫侍郎不到四十岁,白净面皮,留着八字胡,举止轻浮,言语刻薄。阁子里还有一位身着男装的美女,正在窗前描摹雪景。一个丫鬟在旁边伺候磨墨。 卫侍郎此刻正饶有趣味地看美女画画,嫌这两人来的突兀,破坏了他的兴致。就极不耐烦地朝费保定挥挥手,说:“没见我正忙,你们先出去。” 华安安顿时傻眼。他在雪中冻了三个多小时赶到城里,见这阁子里暖和,心中正暗喜,却没料到人家直接就叫他们出去。 费保定陪着笑脸说:“此人是祝待诏的同门师弟,前两日和穆尚书对弈过的。” 卫侍郎板起脸说:“你过两日再领他来。” 费保定没办法,只好领着华安安躬身退出阁子。两人都大失所望。 美女问卫侍郎,那两人是什么人?卫侍郎说:“一个是和亲王府的帮闲,往来公卿王府,专事钻营。我原先叫他找个好手来弈棋解闷的,谁成想,大雪天这雅致的日子,他冒然闯进来。” 美女扔下画笔,说:“奴家不愿画了,这雪景忒难描摹。还是下棋解闷最开心。” 卫侍郎笑嘻嘻地在美女脸蛋上轻轻拧了一下。“行,只要你开心就好。翠儿,去叫下棋的进来伺候。” 翠儿跑出暖阁,又追了一进院落,见两个下棋的正垂头丧气地顺着墙根朝外走。她喝了一声:“前面两位待诏,老爷叫你们伺候下棋。” 两人喜出望外,连忙返回阁子。 卫侍郎指挥两人把书案搬到火炉旁边,丫鬟从百宝阁上取出棋具,摆放停当。 卫侍郎对美女说:“司书,你来弈棋,我帮你出谋划策,定要赢了这狗奴才。” 司书说:“不,奴家愿意看你下棋。你平日自吹朝内第一高手,奴家今日看你是不是吹的。” 卫侍郎搂着司书的腰,坐到太师椅上,对费保定说:“今日本官有兴致,饶你们先走。你们谁先来呀?” 华安安听卫侍郎把自己叫狗奴才,气得脸色青一阵红一阵。若在平时,他早就挥袖子走了。但是,马修义卧病在床,正需要这狗官的赏银救命。他强压怒火,让自己镇定下来。 费保定一推华安安,说:“这位是当今皇上御笔亲封的翰林院棋待诏祝子山的同门师弟,名叫华佳华安安。前两日与穆尚书对阵,两盘棋杀了尚书老爷三条大龙。” 卫侍郎惊奇地望了华安安一眼,一脸坏笑说:“穆老头平日自吹自擂,这下丢人现眼啦。我今日倒要试试你的手段有多高明。” 阁子里还有绣墩,但卫侍郎并没有允许华安安坐下。华安安只好站在他对面下棋。 他憋了一肚子火,一开局就攻势凌厉。卫侍郎的脸上失去了笑容。 司书问:“官人棋势如何?” 卫侍郎冷笑着说:“不愧是棋待诏的师弟,果然有些手段。不过,本官却不输于你。” 费保定本来躬身侍立,见华安安手下冒着火星子,便悄悄挪近华安安,先是干咳了两声,见这倔驴毫无反应,只好用扇子狠劲戳他的后腰。 华安安一愣,转过脸,见费保定一脸愠怒。心说,我自有分寸,最后输给这狗官就是了。不过,先要为难这狗官一阵子。 阁子里,炉子里的干柴烧得匕匕剥剥作响。费保定不停地干咳,司书莺声燕语,卫侍郎含混应话。 棋到中局,黑白大龙形成比气对杀。华安安见卫侍郎的脸色有些恼羞成怒,心想,时候到了。再往下走两步,怕他要咬人啦。于是,他的大龙自撞四气,留给了卫侍郎一条活路。 卫侍郎的脸色由阴转晴,大笑着对司书说:“你看你看,我杀了他一条大龙。我把棋子提出来,你数数是多少枚。” 费保定松了一口气,眼中一片迷雾,深不可测。 卫侍郎领教了华安安的厉害,接下来就认真多了,再也顾不上和司书**。 一局终了,卫侍郎赢了两子。 费保定拱拱手,说:“侍郎老爷果然高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这局棋弈来真是惊心动魄,令人胆战心惊啊。” 卫侍郎得意地笑着说:“这狗才果然好手段,锐不可挡,几乎陷我于绝境。好险、好险。” 费保定哈着腰,说:“我傍晚还要去王府应差,不好伺候侍郎老爷了。” 卫侍郎也嫌他有碍观瞻,就挥挥手说:“你去吧,早晚来伺候本官。” 费保定点头哈腰,说:“那是自然,能伺候老爷,那是小人的福分。”他又转脸对华安安说,“你可小心伺候老爷开心,不可孟浪无礼。” 费保定走后,卫侍郎又重开一局。他的棋瘾勾出来了,就安坐不动,凝眉沉思。他要认真下一局,试试这华佳的真功夫。 华安安觉得,卫侍郎和穆尚书棋风不同,但实力弱了很多。穆尚书思维敏捷,棋感优于一般棋手。而卫侍郎不但棋力弱,随手棋也特别多。 华安安这次不再戏弄他,而是大走缓手和愚形,形势很快就落后了。这局棋几乎没有发生战斗,平平稳稳收完官子,卫侍郎赢了四个子。 卫侍郎喜笑颜开,问道:“你叫华什么名字?本官棋艺如何?” 华安安说:“老爷可称得上是高手。” 卫侍郎对司书说:“看,这狗才也服气了。怕他的师兄也强不到哪儿去。” 司书说:“官人下棋累了,先歇息一会,奴家也下一局棋。” 卫侍郎给司书让开座位,对华安安说:“华佳,你可小心伺候我娘子。” 司书嗔怪地笑着推了他一下,说:“你光哄人,奴家还不是呢。” 华安安和司书一开局,才大失所望。这位美女连最起码的征子都不会,布局倒是学得有模有样。 华安安没法和她下棋,更不能赢她。于是,干脆给她的虎口里喂子吃。司书吃到一个子,高兴地拍起巴掌,拿起那颗棋子给卫侍郎看。卫侍郎笑嘻嘻地接在手里。一会儿工夫,他两手都接满了冰凉的棋子。 这盘乱糟糟的棋还没下完,丫鬟进来禀报,府里来了客人。 卫侍郎说:“不下了,不下了。刘侍郎和张翰林联袂来访,倒是要紧的事。”他问司书,“弈棋可开心否?” 司书笑着说:“围棋好玩的紧。吃子吃得好不快活。” 卫侍郎转向华安安说:“你过些日子再来伺候本官弈棋,你先去吧。”他从百宝阁上翻开一个匣子,取出一锭银子,扔给华安安,说:“本官不会让你白跑的。” 华安安捡起银子,躬陕谢。 司书说:“这待诏倒也识抬举,不妨多赏一两。” 卫侍郎笑着,在匣子里翻来翻去,又丢给华安安一小块银子。 华安安走出卫侍郎府,非常兴奋。卫侍郎让他过些日子再来,那自己就可以绕开费保定,单独前来挣钱了。 有了扬州的教训,和香香的提醒,他一走到街上就提高了警觉。双手紧紧握着沉甸甸的伞,左顾右盼,路过每个街角都要放慢脚步。 天还没黑,大雪已经停了。天空中只落些零星的雪花。 一直走出西直门,也没有遇到什么可疑情况。有一队马车去城外送货,华安安就紧紧跟着车队,接着马车的灯光壮胆赶路。 一直来到二里沟,他彻底放心了。心想,或许费保定要对付别人,而香香听错了。她恨大哥,误以为老费要害自己,连忙跑来告警,原来是虚惊一场。 他打听到神医的住址,就摸黑敲开神医的门,二话没说,掏出司书给的一两银子递了进去。老郎中也不多话,骑上驴,带上一个小童挑着灯笼,跟着他来到五里沟。 普泰守着马修义,担心老马就这样一命呜呼。两人正在伤感之际,老郎中到了。 老郎中简单地切了切脉,告诉华安安:“这是寻常发热,没什么大碍。我配上三付药,早晚各服一次,三天就好了。” 他从药箱里取出小戥子,酌量包了三付草药,告诉了普泰煎药的注意事项,普泰连忙拿着药回庙里去煎。 老郎中对马修义说:“难得你有这样的好外甥,顶风冒雪来寻我出诊。” 马修义双眼含泪,说:“我不知是哪里修来的福分。” 华安安把马修义伺候了两天,马修义就康复了。老头出门漂泊流浪十几年,从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温暖和关心,感动的老泪纵横。他无以为报,就在佛前多磕了几个头,求神明保佑华安安万事如意、大吉大利。 华安安被两位老人夸赞的不好意思。他自己只是一心报恩,而且,真正的心愿还没有达到呢。他的最高理想,是要让马表舅风风光光回到家乡去。 三个人生活在一起,安宁祥和,互相关心体贴,庙宇虽小,却有着人间难得的温情。 大地上的雪,化了又冻,冻了又融化。眼看春风北来,天气慢慢变热,原野上一片可人的新绿。 华安安身上只有一个肚兜,一件贴身内衣,和费保定给他买的棉袍。天气陡然热了,厚棉袍在身上穿不住。于是,他给马修义和普泰量了身高胖瘦,专门去北京城里为三个人买了春秋季的衣服。 在卫侍郎家下棋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庙里、村里都是如常的安宁平静。华安安心想,香香一定是搞错了。费保定根本没有设局害自己的意思。 他现在一心一意等待祝子山,思量返回磁溪县的事情。 第七十四章 危机显现 这天下午,穆尚书怒气冲冲从礼部衙门返回家中。他吩咐管家:“去把费康给我叫来。无耻之徒!当真气杀老夫也。” 他府里的三位清客连忙问他发生了何事,把他气成这样。 原来,礼部衙门还有两位侍郎,其中一位就是卫侍郎。卫侍郎一直觊觎尚书的位置,两人勾心斗角,上下其手,斗得好不热闹。穆尚书根深蒂固,卫侍郎则攀附满洲贵族,谁也奈何不了谁。 穆尚书时常自夸是朝内第一围棋高手,偏偏卫侍郎不服气。两人私下里交锋数次,穆尚书把卫侍郎一直打到让三子,卫侍郎才挂起免战牌。今天在衙门里,穆尚书偶尔路过公事房,听见卫侍郎正在里面高谈阔论,说自己前些天杀败了棋待诏的同门师弟,一个叫华佳的。 卫侍郎说,这华佳手段高超,和穆尚书对弈两局,竟杀了尚书三条大龙。而自己和华佳对弈,也是险象环生,最后施以妙手,反杀了华佳一条大龙。第二局步步为营,不给华佳留下任何机会,又胜了四子。他贬人扬己,得意之态溢于言表。引得公事房内众人鼓手叫好。 穆尚书在窗外听他讲的有凭有据,一时怒火添胸。心想,这华佳无耻之徒,为了赏银,故意输给实力远不如自己的卫侍郎,无意中竟使自己大失颜面。而且,他和自己对弈的详情,外人如何知道?一定是他为了给脸上贴金,在外面大肆宣扬的。他一个下棋的,为了赏钱故意输棋本无可厚非。但是,赢了自己却又输给自己的死对头,这就不可原谅了。 穆尚书是个爱憎分明,睚眦必报,个性执拗的人。因为下棋受辱,使他怒不可遏。他要把费保定叫来臭骂一顿,然后再把华佳赶出北京城,不许他在北京城混了。 三位清客纷纷劝穆尚书息怒,何必跟小人一般见识。 穆尚书已经钻进了牛角尖,谁的劝说也听不进去。依他孤傲的脾气,根本咽不下这口气。他狂躁的不得了,丫鬟请他去太太屋里吃饭,也被他臭骂出去,还砸碎了一个茶碗。 管家跑的满头大汗,回来禀报:“老爷,费保定在和亲王府,一时出不来。” 穆尚书冷笑一声说:“他一个帮闲的狗奴才敢回绝我?” 管家说:“不是呀,老爷。和亲王正在家里做道场,要白日飞升。这费保定身穿道人打扮,混在人群中做法事。这个场合,谁敢轻举妄动。” 穆尚书恨恨地说:“他倒混了个好差事!气死我了。今天出不了这口恶气,叫我寝食难安。” 一位清客说:“既然叫不来费保定,那就着人将那华佳捆了来,痛打一顿再赶出北京城。日后把费保定叫来再臭骂也不迟。” 穆尚书说:“这样也行,谁去把华佳找来?” 屋里的人都面面相觑。一个流浪棋手,躬道他在哪里安身? 另一位清客说:“年兄的话我以为不妥。穆大人身居朝中二品,和一个下三滥的江湖棋手舞枪弄棒,这传出去恐有损穆大人清誉。” 穆尚书一拍脑门,清醒过来。自己什么身份,怎能和那些卑劣小人相提并论?如果真要这么做,岂不是被满朝同僚都鄙视自己。 他朝这位清客拱了拱手,说:“王兄之言如当头棒喝,让我清醒许多。可是,不整治这个华小子一顿,我心里如何出得这口恶气?” 王清客说:“这种江湖小人,就要用江湖办法对付。以我之见,在北京城寻个下棋高手,和这小子赌棋,将他杀败,再勒令他滚出北京城就是了。此事若传出去,众人只会说大人宽仁大度,用法妥当,绝不会有损大人清誉。” 穆尚书低头想了想,说:“此计甚妙!以其之道还施彼身。这种方式最巧妙妥当不过。只是,让谁去办这件事情?” 王清客笑着说:“偌大北京城,高手云集,随便找个人都叫华小子滚蛋了。” 穆尚书看看三位清客,说:“哪位年兄愿意帮老夫出此恶气?” 王清客拱拱手说:“学生不才,由学生去办理此事最好。我也常去听雨轩弈棋,颇认得几个高手。赵元臣、王殿臣、金子豪都是京城有名望的好手。” 穆尚书长长地吐了口气,说:“那就劳烦先生连夜办理此事,愈快愈好。我一刻也容不得这华小子在北京城搬弄是非,卖他的狗皮膏药。” 王清客拱手施礼,快步出去了。 穆尚书又对管家说:“这几天,你就盯着和亲王府的动静。道场一散,立刻把费保定找来听我训话。” 安排妥当,穆尚书心头的怒火稍稍减弱了几度,这才去太太屋里吃饭。 华安安应付了两次棋局,庙里的生活大为改观。他和马修义天天有荤腥吃,普泰和尚心中不安,少不了在佛前做几次深刻检查。 华安安觉得,即使让他俩四个子,他们的水平也不能满足自己探索棋艺奥秘的求知欲。他渴望能找到一位真正的高手,对自己砍削打磨,去掉粗糙多余的枝蔓,使自己的棋艺更精进一步。 晚上消磨时间,他已经很少下棋,而是坐在一旁,观看这两人对局,并不时点拨他们几招,给他们灌输常识性的棋廓识。 白天,他翻出和扬州老叟的对局谱,细心揣摩。这是他手头唯一有专业质量的棋谱。经过反复研究,他领悟到,以现代围棋理论作指导的思路,都会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而以实力和血性与对手硬拼,胜负将取决于实力、状态和运气。 在扬州时,自己的实力确实不如扬州老叟。但是现在,他相信,如果再有机会和那怪老头对弈,自己至少有争胜负的机会。 院子里进来一个人。院子里不时有香客往来,但是脚步都直奔佛堂而去。这个人脚步迟疑不定,连沉思中的华安安都听出这是个外来人。 听到那人向普泰打听“华贤弟”,华安安从炕上跳下来,出门一看,原来是刘鹏刘远举。上次,刘远举陪着费保定来找过自己。费保定说他是赵元臣的得意弟子。 两人见过礼,刘远举进了华安安的屋子,看见炕上散乱着棋盘和棋子,就笑着说:“华兄弟一个人苦心钻研,难怪棋艺那么高超。” 华安安谦虚了几句,心想,这个人来找我干什么? 刘远举说:“一个人枯坐研习究竟乏味,老哥在楼外楼给你找了场棋局,一局一两银子,不知老弟可否赏脸一去?” 华安安又惊又喜,连忙拱手致谢,说:“刘哥大老远跑来邀请我,小弟怎敢不去。”他转念一想,如果对方是高手,自己不是白白输几两银子吗?“只是,不知是什么样的高人?” 刘远举挑起大拇指,说:“北京城第三把交椅,金子豪。确实是个响当当的角色。兄弟你敢不敢和他斗上一局?给费兄脸上也增光彩啊。” 华安安一想,赵元臣和王殿臣的对局自己见过,确实有些实力。依自己现在的实力,和他俩对阵未必会输。金子豪比这两人逊色一些,取胜的把握还是有的。自己在庙里刻苦修行,在棋艺的世界已经走出很远。但具体走出多远,当然要找个里程碑测量一下。而且,他早已经技痒难耐,很想找个高手止止痒了。 华安安向普泰打了招呼,欢天喜地跟着刘远举上了路。 华安安问:“刘哥,你最近可见着我费大哥?” 刘远举说:“自从上次下雪喝完酒,再没见着他。听说和亲王府做道场,他在王府伺候王爷,连大门都没有出来过。” 华安安一怔,感到奇怪。“我费大哥是闲不住的人,他能在王府里憋屈这么久,真是难得。” 刘远举说:“连我也纳闷,去他家几趟,都是铁将军把门。后来才知道他在伺候王爷。他这么费心,等王爷得道成仙,大概也能沾些仙气吧,哈哈。” 两人东拉西扯,也不觉得路途寂寞,不知不觉进了北京城。刘远举领着华安安穿街走巷,在觉华寺后面,看见了飞檐斗拱,气势凌霄的楼外楼。 两人上了三楼,见临街的窗前摆着一付棋局,有四五个人或坐或立,正等着他俩。 刘远举向那几个人招招手,大声喊道:“人来了。”然后又对华安安拱拱手,“兄弟,你好自为之,我有事先走了。”没等华安安开口,他“蹬蹬蹬”快速下楼离开了。 华安安走到棋局旁,向那几个人看了一眼。除了二剩子,别的都是陌生人。他朝众人拱手作揖,却只有一个人回礼,气氛尴尬极了。 这五个人中,有尚书府的清客王先生,有一脸坏笑的二剩子。二剩子旁边立着一个半裸肩膀,露出一身刺青和疙瘩肉的壮汉。还有悠闲喝茶的金子豪,以及唯一给华安安回礼的金子豪的徒弟。 华安安感到这里的气氛有点怪异,尤其是那个面目狰狞的半裸壮汉,让他心里虚虚的。 金子豪的徒弟姓徐。他大声吆喝店伙计上茶,然后请华安安坐下,说:“华兄弟,今天的棋局,咱们把规矩事先说好。” 华安安笑着说:“刚才刘大哥已经给我讲过的,一局一两银子。” 徒弟徐摇摇头,说:“不对!你赢了金爷,我给你一两银子。”说话间,他掏出一个银元宝,拍在桌子上。这颗元宝足有五两重。“你输了呢,金爷不要你一文钱。你麻溜地从北京城卷铺盖滚蛋,越远越好。瞧见没,这位炮爷就是见证人。你要是输了棋,赖着不走,这位炮爷就帮你走。” 炮爷,就是那位半裸的纹身壮汉。 华安安震呆了。他心里翻江倒海,瞬间就掠过无数个念头。“为什么?”他大声问。 徒弟徐凑到他鼻子跟前,一字一顿地说:“甭问为什么。输了棋就滚蛋,回你的扬州去。再敢进北京城一步,打断你的狗腿。” 华安安霍地站起身,他已经冷静下来。他略带嘲讽地说:“行!我赢了,肯定拿你的钱,不给都不行。要是我输了,我不但离开北京城,我还给你一两银子。”他把自己的十两银子砸在桌子上。 二剩子和炮爷见他态度强硬,撸着袖子围上来。 王先生轻咳两声,阴阳怪气地说:“纹枰对弈是斯文雅事,都亮拳头干什么?人家不是说了,他还要赢金爷呢。要给人家公平的机会嘛。” 这三个人都瞅着王先生,见王先生使眼色,就悻悻然退回各自的出发点,鼻孔大声喘着粗气。 华安安冷冷地看着他们退后,这才坐下来。他现在明白了,刘远举叫自己来下棋,根本就是圈套。但是,他们口口声声要自己滚出北京城,他就不明白了。他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什么人。但是,肯定和眼前这个王先生有关系。 徒弟徐抓起一把棋子,扣到棋盘上。“南蛮子,给你一次机会。王先生大人有大量,不跟你一般见识。来吧,猜先。算你小子有福气,能跟金爷下一盘对子棋。” 华安安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身子靠在椅背上,坐的四平八稳,这才掂起一颗棋子,轻轻摆在棋盘上。 金子豪自始至终没有用正眼瞅一下华安安,只是怡然自得地品着茶。 猜先结果,金子豪执白先行。 金子豪自嘲地轻轻苦笑了一下,似乎和华安安下棋,实在委屈了自己。他掂起一颗棋子,随手往棋盘上一放。那手势充满无奈,棋子似乎是随意扔上去的。 华安安并不急于落子,他要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本来,他也没想什么后果,他相信自己不会滚出北京城。他只是奇怪,自己整天躲在庙里,竟然会招惹不知哪路神仙。 “小子,你倒是快下呀。相面呢?”徒弟徐不满地吆喝起来。 华安安毫不理睬,等自己心中的一切杂念都清除干净,这才缓缓落子。 金子豪棋风凶悍,又是久经沙场的老手,他才不管神马棋理、布局,一上来就连碰带断,三板斧抡得呼呼作响,大有灭此朝食之势。 华安安现在见惯了这种生猛无理的着法,他轻轻避开对方的锐气,弃掉几个子,将白棋死死封在边上,局势顿时就明朗化了。 金子豪不愧是北京城的第三把交椅,华安安厚壮的外势,在他眼里不过是合理的攻击目标。他不顾一切见断点就断,看似凶猛异常,其实已经死尸累累,惨不忍睹。 华安安从二剩子身上学了很多实用技法,他担心金子豪偷子耍赖,干脆围一片就提一片,根本不给对方留任何机会。 金子豪脸色涨得通红。他无计可施,只好死一片又冲上去一片,死缠烂打,希望华安安在混乱中走出漏勺。 二剩子和徒弟徐面面相觑,金爷怎么这么不堪一击?这姓华的太狡猾了,给你一点做手脚的机会都不留。 王先生用扇子遮住半个脸。他虽然不是高手,却也看出金子豪的脸面丢大了。没想到,这华小子的棋这么犀利,金子豪在他手下跟豆腐似的不经一切。随着华安安大把大把提掉白子,王先生开始考虑,自己回去怎么向穆尚书交代?自己昨晚口无遮拦,许下大话,这事怎么收场?他开始生气,赵元臣为什么不亲自出马?找了金子豪这么个棒槌! 不到一个时辰,金子豪大声喘着粗气,像是刚从狼窝里拼命逃出来似的。他的眼睛鼓得像铜铃,大声说出华安安早就耳熟能详的那句话:“你师傅是谁?” 华安安有意给祝子山脸上贴金,淡淡地说:“当今棋待诏祝子山,是我师兄。” 金子豪惊恐地向华安安拱拱手,说:“多有得罪,金某认输。没见过你这样下棋的。”他转向王先生,面带愧色,“金某技不如人,让王先生失望了。” 徒弟徐却一敲桌子,冲华安安喊叫:“南蛮子,你输了,快滚蛋!” 金子豪瞪了他一眼,骂道:“别他妈给老子丢脸!走人。” 徒弟徐见师傅上火,吐了下舌头,抓起桌上的银元宝就想走。 华安安喝道:“慢着,一两的赌金呢?” 王先生皮笑肉不笑地走过来,从袖子里摸出一两银子,放在桌上。然后,冲着二剩子一摆脸,领着二剩子和炮爷下楼。顷刻间,五个各怀鬼胎、气势汹汹的人都灰溜溜地走了。 第七十五章 棋待诏祝子山 华安安独自坐了一会,他想,自己一定是无意中得罪了什么人。今天,他们驱赶自己的图谋没有得逞,怕不会善罢甘休。 他首先把幕后主使锁定在费保定身上,但又觉着费保定不会这么兴师动众。何况,刘远举说了,已经半个月没见到费保定。而且,费保定熟悉自己的棋路,绝不会找金子豪这样的没头苍蝇来向自己叫阵。这样一想,他就把费保定从嫌疑名单上排除了。 一定是那个阴阳怪气的王先生。华安安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或许,是在路上不小心踩了他的脚?不管怎样,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一定要加倍小心。 华安安从窗户上看到这五个人在街上分手,然后各自散去。 他走出楼外楼,心想,不能走旧路,以防遭到埋伏。他特意拐来拐去,从阜成门出城,在西郊绕了很大一个圈子,天黑前赶回庙里。 华安安一晚上都心神不宁,不停地咳声叹气。 普泰看出他有心事,就问他今天下棋是否遇上坏事。 华安安把楼外楼的遭遇讲了一遍,拍着脑袋说:“我轻易都不出门,无缘无故就得罪了什么人,真是想不通。” 马修义有些激动,说:“安安你不要怕。谁敢害你,我就豁出老命和他拼了。” 普泰叹着气说:“善哉,善哉,无妄之灾啊。” 华安安说:“害我倒也未必,只是存心赶我离开北京城。看来他们只是想文斗,没打算用暴力驱赶我。” 马修义分析说:“那一定是文人。” 华安安掰着手指,把自己在北京城认识的人大概数了一遍,疑点又落在费保定身上。香香专门提醒过自己,她大哥设局要害他。可是,于理不通啊。费保定半个月都没和他狐朋狗友照面,他怎么会指使二剩子等人驱赶自己?再说,陪卫侍郎下棋,他和他的情人都很开心,没道理找自己的茬。 难道是,穆尚书?对了。他一拍脑门,今天的王先生大概是陪穆尚书下棋的几位儒士之一,难怪觉得眼熟。 痛宰穆尚书,是费保定一再提醒自己的。自己下手是重了些,可是,穆尚书是豪迈大度的人,当时并没有露出生气、不满的样子。总不会,过了这么久,突然想起输棋的事情,派人来找自己的麻烦?这太可笑了。不可能。 华安安左思右想,解不开疙瘩。旁观两位老人的对局也意兴索然,干脆回炕头上蒙头大睡。他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反正多想也无益。 在这个春天的夜里,月朗星明。华安安遭遇这种突发的危机,倍感孤独无助。他只害怕一点,就是那帮人会到庙里来捣乱,给两位老人的平静生活带来扰攘和麻烦。那时候,他该如何处置? 他预感到,这两三天内,那帮人会来庙里找他。不把他赶走,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华安安想的太乐观了。 刚吃过早饭,他正在灶房里洗碗。二剩子领着炮爷醉醺醺地闯进庙里。 “姓华的小子,你给老子出来。”二剩子站在院里大喊大叫。炮爷双手叉腰,半裸着身子,给香客们展示自己胸前黑乎乎的胸毛。 普泰见势不妙,溜到灶房,焦急地说:“安安,你从后门出去躲一躲,来者不善啊。” 华安安义愤填膺,撂下锅碗,冲到前院里,指着二剩子说:“佛门净地,你吵什么?” 二剩子瞅瞅炮爷,说:“你昨天输了棋,今天赶紧收拾铺盖卷滚蛋。我和炮爷就是帮你搬家来的。” 华安安心想,庙里不是吵架的地方,千万不能给普泰师傅惹下麻烦。他冷冷地说:“二剩子,你要无理取闹,我姓华的今天就奉陪到底。这里是神仙、菩萨的地儿,咱们去庙外边说个明白。” 华安安对二剩子占着全面优势。个子比他高,块头比他大,又学过自卫术。虽然炮爷是练家子,华安安今天却抱定主意,即使被打个半死,也绝不忍气吞声、退缩一步。 二剩子挑起大拇指。“够爷们,咱出去好好谈谈。” 炮爷听说这里有菩萨,连忙冲着佛堂做了几个大揖,跟着两人跑出庙门。 普泰心急火燎,知道遇上这些青皮流氓,安安今天要吃亏。他是僧人,没法掺和这些俗事,慌忙叫人去喊马修义过来。 三个人离开燃灯寺二百多米远,二剩子停下脚步,说:“小子,别说你嘴硬,今儿看是你嘴硬还是炮爷拳头硬。” 华安安冷笑说:“亏你是赵元臣的徒弟,一副地痞流氓样。我都替你师傅害臊。” 二剩子勃然大怒。“我师傅是你小子提的吗?”说着话,向华安安猛击一拳。 华安安的自卫术,是国家顶级专家传授的,都是一招制敌的绝招。国家可不希望花费巨资辛苦培养出来的实验员,在执行任务时被小混混欺负。 华安安的自卫动作虽然不够娴熟,但他早就有了应急预案。对二剩子的这一拳,已经在心里反复模拟了一百遍。因此,他急速闪过这一拳,左手借着二剩子的冲势把他往前一带,使他的身体向前倾斜,后脑暴露在自己眼前。随后,右手握拳猛击二剩子的后脑下方。 教练说过,这一招击打部位准确,用力适度,可使对方昏迷二十到三十分钟。 显然,华安安的击打并未达到标准。二剩子直挺挺地趴倒在地,呈标准的狗啃泥姿势。但他并没有昏迷,只是短暂的失忆。他一翻身坐在地上,然后瞪着双眼,恍然若失。 炮爷大喝一声,粗壮有力的胳膊带着风声,直取华安安的左脸颊。 教练说过,面对无法取胜的敌人,跑是最佳选项之一。 华安安避开炮爷这一拳,转身就向大路跑去。他估计,炮爷的拳脚有功夫,但腿脚未必胜得过自己。 按照他的计划,如果炮爷对自己穷追不舍,他就把炮爷引到三里沟,那里有座林木茂盛的果园。他准备在那里甩掉炮爷,然后回来接着胖揍二剩子。如果炮爷跑几步就停下,他就再回来挑逗这个憨头憨脑的家伙。 他跑到柿子树下面,回头一看,炮爷只追了几步,就返回去看二剩子的情况。于是,他靠着大树喘气,远远地望着两人的动静。 大路上过来几匹牲口。前面是两个骑马的,后面远远地跟着一个骑驴的。 最前面的人身穿黄马褂,腰里挂着刀,一身武官打扮。他看见了华安安,就催马过来,大声问:“喂,这农夫,五里沟有个燃灯寺怎么走?” 华安安没有看对方,只是指着远处的寺庙说:“那里就是。” 炮爷搀起二剩子,把对方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肩膀上,一瘸一拐向庙里走去。 华安安这下傻眼了。这两个流氓赖在庙里,那该怎么办?这个可恶的祝领队,你再不来,我只好被人赶走了。 “祝大人,燃灯寺就在那里。”武官对后面骑马的人说。 一听见“大人”,华安安知道是个当官的,不由得看过去。见那当官的官衣官帽,穿戴整齐。人长得白白净净,一脸福相。怎么这么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祝大人点点头,说:“时间得抓紧,皇上只准了我半天的假。” 两匹马从柿子树旁经过,拐上了通向五里沟的小路。 华安安望着祝大人的背影,心里突然一阵狂跳,一股暖流涌上头部,感觉脸皮火辣辣的。他不自觉的叫了一声:“祝领队。” 他的声音太小,祝大人一心惦记着燃灯寺,根本没有听见。 华安安追上两步,大声喊:“祝领队。” 祝大人诧异地回过头来,愣了一愣,才惊喜地大叫:“华安安!” 祝子山怪叫着,慌忙下马。谁知脚在马镫里没退利索,摔了个四脚朝天。 武官连忙跳下马,和华安安一起扶起祝子山。祝子山捡起官帽,歪歪扭扭往头上一扣,就抓住华安安的胳膊,使劲摇着说:“好小子,我居然没有认出你。” 华安安高兴的又蹦又跳,说:“我在树下把你看了半天都没敢认。你一身官服,根本不像以前的样子。” 祝子山问:“你不在王家老店好好呆着,怎么到这荒郊野外来了?” 华安安满肚子的话,都挤在嘴边,反而语无伦次,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没钱了,只好在茶楼下棋赢钱。费保定把香香卖到官员家里,我差点冻死在街上,多亏有个好人,收留我在这里住下,还管我饭吃,一伙地痞正要赶我走……” 祝子山笑了。“你慢点,慢点,别呛着。看来我走之后,你吃了很多苦。” 华安安喘了口气,说:“你来的正是时候,说不定下午我就得离开这里了。” 祝子山端详着华安安,说:“小华,你瘦了很多。” 华安安说:“那两个地痞流氓想赖在庙里赶我走。” 祝子山说:“现在好了,我们的生活有希望了,再也不用为钱发愁了。” 华安安说:“听说你做了棋待诏,工作的怎么样?” 祝子山说:“我那两下子,你还不清楚。我去的头一天,衣服都没换,直接就让我迎战高丽棋手。难死我了,真是一言难尽。” 华安安来了兴趣,问道:“最后怎么样?我听说你赢了。” 祝子山抿着嘴笑了,说:“我好容易才蒙混过关。那次真玄,差点掉脑袋。” 华安安悄声问:“你见着乾隆皇帝了?” 祝子山说:“那还用说,几乎天天在一块。我的日子不好过,天天提心吊胆,真是伴君如伴虎。” 两人说着话,走近燃灯寺。那位武官牵着马,跟在他们后面。骑驴的人也撵了上来,跟在马屁股后面。 祝子山说:“我今天好不容易请了假,给皇上说好,下午一准赶回去。谁知道王三哥说你都离开两个多月了,真把我急坏了。多亏你留了个地址。” 华安安有些失望,他原以为祝子山一来,自己就有了主心骨。谁知道,祝子山马上又得赶回去。“你现在当官了,过着风光体面的生活,还记着磁湖基地不?” 祝子山压低声音说:“别在外人面前提这些事,我当然要领你回去。今天就是来看看你的生活情况。我不在跟前,你要保护好自己,一有机会咱俩就离开这里去磁湖。” 说着话,庙里突然传出一阵喧闹。华安安听出了马修义凄厉的喊叫声。他急忙一拉祝子山,说:“不好,闹事啦。” 听说有人来找华安安的麻烦,马修义停止讲课,手里握着戒尺就跑到庙里,正好撞见二剩子和炮爷坐在佛堂门外的台阶上耍泼。普泰告诉他,正是这两人来找安安。三个人一块出去的,却只有这两人回来,不知安安是否被打伤。 马修义怒不可遏,大骂着二剩子,挥起戒尺没头没脸地往两个人身上乱抽。庙里的香客连忙上来劝解,把三个人分开。 华安安跑到马修义跟前。“表舅,他们没动你吧?” 马修义气得浑身发抖,由于激动,嗓音都变了。“他们敢伤你一根毫毛,我老马今天以命相搏。” 祝子山上来问:“这究竟怎么回事?” 华安安说:“我也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昨天,他们约我去楼外楼和金子豪下棋。说定,我赢了,就输给我一两银子。我输了,就离开北京城,越远越好。结果,我赢了。可是,这两个地痞竟然追到庙里来撒野,不分青红皂白要赶我走。” 二剩子翻着白眼。“你胡说,分明是你输了,还赖了金爷十两银子。我今天就是替金爷讨还银子的。” 祝子山说:“以我兄弟的棋艺,怎么会输给什么金子豪?分明是你这无赖存心讹诈。我警告你,你再来无理滋事,小心要了你的狗命。” 二剩子撇撇嘴,说:“你算哪根葱?穿一身官皮就想唬住爷?笑话,多大的官我没见过。” 华安安说:“这位是当今皇上御笔亲封的翰林院棋待诏,祝大人。” 二剩子顿时张口结舌,蔫了。 炮爷一晃胳膊,傻头傻脑地说:“棋待诏算个**?有我拳待诏厉害?” 他的话刚一出口,跟随祝子山的武官走上前,身子一甩,**的刀鞘正砸在炮爷的眉棱骨上,顿时鲜血直流。 炮爷退后两步,捂住伤口,问:“炮爷你也敢打?你是哪个衙门的官差?” 武官笑眯眯地说:“黄三太,听说过吗?” 炮爷“啊”了一声,慌忙就跑。黄三太不依不饶,追着炮爷从院里跑进佛堂,又从佛堂跑了出来。炮爷在院里无处可躲,嚎叫着跑出燃灯寺。他的脑袋上已经鼓起了四五个大疙瘩。 二剩子想跑又不敢跑,只好换了一副笑脸,趴在地下给祝子山磕头,说:“祝大人,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华安安问:“是谁让你来的?” 二剩子说:“是我昨天见您掏出一个大银疙瘩,一时财迷心窍,想欺负你外乡人,所以才叫炮爷来的,没有人指使。” 华安安不满意,又问:“昨天下棋为什么要赶我离开北京城?” 二剩子说:“我也不知道详情,只知道是那位王先生托刘远举找高手对付你。” “王先生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赶我走?” 二剩子说:“这个小弟真不知道。容日后小弟向刘远举打听清楚,一定据实相告。” 祝子山说:“你以后再敢打我兄弟的歪主意,我一个帖子就把你发配到莫斯科去。” 二剩子不知道莫斯科在哪,总之是个苦寒偏远的地方。他不停地作揖,说:“打死我也不敢了,是小人无耻,小人以后改邪归正。” 祝子山一挥手,二剩子连滚带爬地逃离燃灯寺。 马修义给祝子山深深地作了一揖,说:“今日多亏有大人相助,要不,这庙里就不得安生了。” 华安安向祝子山介绍,这就是“表舅”马修义,古道热肠。当初要不是马表舅和普泰师傅收留自己,兴许自己早就埋在乱葬岗子去了。 祝子山对两位老人非常感激,说了许多感谢的话。 华安安把他领进自己的屋子,祝子山关上房门,从怀里掏出一卷银票,悄悄塞给华安安,说:“咱们返回磁湖的经费已经足够了。这些银票放在你身上,你要照顾好自己的生活。但是不要乱花,这是公款。” 华安安展开银票一看,是四张五百两一张的票子。他感觉有些眼晕,惊讶地盯着祝子山,伸出两根手指。“两、两千两?” 祝子山神秘地眨眨眼,拍拍自己的腰。华安安明白了,祝子山身上的银票更多。 华安安高兴的合不上嘴,说:“当官是来钱快呀!我为了一两银子都跟人家争破头。” 祝子山得意地说:“我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哪天不收个几千两的红包,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宫里混的。” 华安安来了兴趣。“那皇帝长什么样?” “没看清楚过,大概是个瘦长剽悍的年轻人。” “什么?你在宫里呆了几个月,竟会没看清楚。” 祝子山瞟了他一眼,说:“我哪里敢看他的模样?每次都他妈趴在地下,大气都不敢出。” “他不是英俊潇洒、待人和善、风流倜傥的一代明君吗?” “别瞎扯,电视剧看多了?他是高高在上的异族统治者,权力的化身,像太阳一样是大地的光源。越靠近他,越是令人窒息。当然,你身后的影子会越长,好处会越多。你跟他呆在一起,有一半时间他想的是怎样杀掉你,这样来树立他的绝对权威。” “乖乖。”华安安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祝子山神秘兮兮地说:“这就是伴君如伴虎啊,很危险滴!跟他呆在一起,就好比和一头年轻的老虎关在同一个笼子里,他随时都会吃掉你。” 华安安瞪大眼睛。“那就别去了,咱们逃吧。” “没事。有一种人,他是不会吃的。” “什么人?驯兽师?饲养员?” “不。他的同类。他不会吃掉他的同类。” “你是他的同类?”华安安很惊奇。 “呵呵,你不知道。我两年前领受三百年段的任务时,特意学习了满语。没想到,真就帮了大忙。他的民族性格很强,喜欢说满洲话的人。你知道,现在的八旗子弟大都不会说满洲话,他非常不满意。而我,用半吊子满洲话和他说话,他觉着很新鲜,所以对我另眼相看。而且,我在宫里和意大利传教士辩论天文地理和科学知识,每次都大获全胜。他对我的佩服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华安安指着祝子山大笑,说:“你和十八世纪的传教士辩论科学,纯粹是欺负人啊。” 祝子山指着华安安大笑,说:“你和十八世纪的棋手下棋,不也是欺负人吗?” 华安安笑着说:“你更过分,还做了天下第一的棋待诏。” 祝子山笑岔了气,说:“你知道我怎么赢的高丽棋手?” 华安安说:“快点说,这可是天下奇闻。我早就盼着问你了。” 祝子山坐到炕沿上,得意地说:“那天,我刚给你煎完药,王府管家叫我去陪王爷下棋。谁知,走到半路上,一位太监跑来传旨,说叫我马上去皇宫,说皇上和高丽国的棋手都在等着我呢。我这才知道,原来是高丽第一高手要向大清国第一高手挑战。而我,就是传说中的第一高手。这王爷,真把我害惨了。我的妈呀,当时我就尿裤子了。不是比喻,是真的尿了。” “我知道,这是老天要杀我。可是没想到,会用这种卑鄙的方法。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逃跑。可是,往哪儿跑?满大街都是人,跑也跑不利索。没办法,只好跟着太监们去了皇宫。当时我后悔极了,没把设备给你留下,连累你也回不去。” “先到了敬事房,管事太监看我穿的邋里邋遢,有损国体。结果,一大群太监脱了衣服,硬是给我凑了一身行头。说实话,衣服骚哄哄的,恶心人。” “我学会了朝拜礼仪,就跟着太监来到太和殿。皇上和一大群官员,以及高丽使团都在这里等着看棋局。我心里说,我以前来过故宫好多次,这是最后的一次回眸了。在这个隆重庄严的场合,我死的也值了。不过,我没有死心,我身兼重任,无论如何不能这样简单就挂掉。虽然我下棋水平不如他,但我一定要想出办法,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赢他。说实话,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在路上,我的大脑就超高速运转,把古往今来人类的所有奇谋妙计都过滤了一遍。我先想的是偷棋子,可是众目睽睽之下,这样行不通。我又想下模仿棋,可那样不可能赢棋。最后,我又想贿赂高丽棋手,可我身上只有十来两银子,都不够给他塞牙缝的。想来想去也找不出办法,真是悲哀极了。我想,虽然我下棋不行,但我的智商肯定比他高。智商高的被杀,这真是人类的悲哀。” 华安安听的出神。“最后怎么样了?” 祝子山长吁一口气,说:“给皇上磕完头,大家互相介绍认识。你知道这高丽棋手叫什么?崔明龟!我当时就哭了。他真是催命鬼啊!不远万里、隔着三百年的代差,跑来给我催命来啦。我对他们使团的团长说,你们爹妈真会给小孩起名字思密达。他还以为我是夸他呢,连声道谢。” 华安安笑得前仰后合。 “棋具已经摆放好,情况紧急。我在最后一刻,突然灵光一闪,想出一条妙计。我直接对皇上说,我是大清国第一高手,以我的身份,不能和番邦的棋手下对子棋。那是对我的侮辱。士可杀不可辱,请皇上把我推出午门斩首。” 华安安一愣。“你真敢啊?” “我的话一出口,满朝震动。皇上本来把这事当成友好交往,没怎么在意。看到我大义凛然,不由得对我肃然起敬。他想了想,问我想怎么办?我说,必须让番邦棋手九个子,我才和他下棋。” 华安安瞪大眼睛。“那你不是输得更惨?” 祝子山诡秘地一笑,说:“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你不懂。于是,皇上下令,命我让高丽棋手九个子。” 华安安问:“那高丽棋手能愿意?” 祝子山哈哈大笑,说:“皇上下旨,他敢不听?不愿意也得愿意。于是,我和崔明龟摆开棋局,三下五除二,我就败了。只活了三个小角。一开局,我就点三三,这是我的拿手绝活。我可不能被他吃光了,那样太丢人。” “然后呢?” “因为我是让他九子才输棋的,满朝大臣没人怀疑我的真正水平,也没人追究我的责任。可是,崔明龟不干了。他要求再下一局,同样让我九个子。说这样才公平。不过,这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我对皇上说,大清国棋待诏向来奉旨饶天下先,那是见谁都要让先的。再下一局可以,但是他只能让我八个子,那样才能体现出让先的风格。皇上认为我说的在理,就同意了。” 华安安听明白了,哈哈大笑。“然后你就赢了?” 祝子山得意地说:“那当然,我好歹是业余2段,就算是九段让我八个子,我也不会输。何况,崔明龟的水平达不到九段。就这样,我赢了棋。两局棋下成一胜一负,但我多让他一个子,算起来是我赢了。” 华安安笑疼了肚子,连声夸祝子山“高,就是高。” 祝子山说:“我是蒙混过关呀。可崔明龟看出了我的底细,要求再下一局让先棋。我顿时就没辙了。还好,皇上看棋看烦了,斥责高丽棋手像个热粘皮,怎么喋喋不休?崔明龟再也不敢吭声了。当天,皇上因为我为大清国争得国际荣誉,直接就封我为棋待诏。” 华安安笑着说:“你有办法战胜高丽棋手,棋待诏的名誉当之无愧。我真的服你了。” 祝子山摇着头苦笑,说:“你不知道,我成天提心吊胆,最怕官员们邀请我下棋。就算有了空闲时间,也得躲起来,连宫门都不敢出。一有官员要和我下棋,我就推脱,说要伺候皇上,不敢擅离职守。我难呀。这个冒牌棋待诏我是做够了。” 华安安陪着祝子山在庙里转了转,让他看自己的生活环境。马修义听说这位官员是安安的大哥,就凑上来殷勤介绍这里的情况。 祝子山说:“小华,你得罪了那些地痞,我很为你担心。他们明着不敢再来,暗地里打闷棍、拍黑砖,怎么办?” 华安安说:“我会小心的。” 祝子山摇摇头,说:“可是,我怕你会连累这位马先生,和那位老和尚。他们好心收留你,万一遭到地痞的报复,咱们心里能过意的去吗。” 马修义拍着干瘪的胸脯说:“没关系,为了安安,我老夫能把命豁出去。你不知道,大雪天,安安为了给我治病,奔波好几十里,花钱给我找来郎中。他若被人欺负,我如何能过意的去?” 华安安一想,这一切都是自己才引起的,万一两位老人遭到报复,那真是追悔莫及。 祝子山说:“依我看,你最好离开这里,跟我去北京城。一来,坏蛋不会再来庙里找麻烦。二来呢,在我身边,我也好照顾你。” 华安安有些为难。在他心里,他只想好好对两位老人报恩。他这样离开,两人会很寂寞。但是,留在这里,下次二剩子多领几个人来找茬,自己腿脚利索能逃开,万一打伤马表舅怎么办? 马修义看华安安犹豫不决,就说:“祝大人说得对,你也时常记挂着你哥哥,如今兄弟相逢,当然应该互相照料。我和普泰互相依靠了十几年,日子过得去。你不用操心。” 普泰明白马修义的意思,说:“安安,你就跟着你兄长回城里吧。佛门清静之地,再也见不得那些无赖胡闹。适才追打,还碰翻了香客刚刚布施的一罐香油。罪过,罪过。” 华安安见大家都劝他跟着祝子山回城里,情真意切,不容他犹豫。于是,他拉着马修义进到佛堂里,看祝子山没有跟进来,急忙掏出那几张银票,拿出一千两塞进马修义手里。马修义一看这天文数字的银票,顿时呆若木鸡。 华安安又把一张五百两银票丢进功德箱,然后双手合什,恭恭敬敬对着燃灯佛鞠了几个躬。 马修义清醒过来,拽住华安安,说:“不行啊,我怎么能拿你的银子?” 华安安“嘘”了一声,示意他别让祝子山听见,然后诚恳地说:“表舅,我早就在佛前发下心愿,一定要帮您衣锦还乡。您再不要推脱,就在佛前成全我的心愿吧。” 马修义双手颤抖,浊泪横流,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第七十六章 湖南小子 华安安回到院里,笑着对祝子山说:“我刚才向佛辞行了。” 祝子山看看天色,说:“小华,你抓紧时间,我还得赶回圆明园。” 华安安回屋里收拾行李,祝子山跟进来,看他卷了一大包,就皱着眉说:“还要这些破烂棉袄干什么?你打算再过一个冬天吗?” 华安安醒悟过来,自嘲地拍拍脑袋,把棋谱和一些零碎装进褡裢,又用包袱皮一卷,简单轻巧。 马修义把华安安送到庙门外。华安安奇怪,怎么不见普泰师傅?马修义悄声说:“我说你在功德箱里放进一张银票,他打开箱子一看,登时晕过去了。这会子还没醒。” 华安安握住马修义的手,说:“表舅,我有空就会来看望你们。” 马修义说:“只是不知你在那里住?我和普泰也会去看望你。” 华安安问祝子山:“祝领队,到了城里,你怎么安顿我?” 祝子山说:“你还是住王家老店吧。” 华安安心里一沉,想起了寒冬里濒死的日子。“我不想在那里住。” 祝子山有些犯难了,说:“我对城里不熟,就知道一个王家老店……” 这时,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插进来。“去我落脚的客店住。广仁寺东边魏家连升店。” 华安安寻声望去,见一个胖墩墩的后生倒着骑在一头毛驴的屁股上,无所顾忌地望着这边。 祝子山苦笑着说:“别理他!这小子,几次三番缠着要和我切磋棋艺。我一出宫门,他就一路跟来,无法无天,撵都撵不走。” 后生跳下毛驴,蹦蹦跳跳来到大家面前。华安安突然发现,这后生竟然背着两块棋盘,用绳子捆在脊背上。腰里悬着一个皮囊,哗啦哗啦地响,一听就是围棋子的声音。 后生浓眉大眼,长着一张执拗倔强的脸。眼光纯朴天真,像山间的泉水。从他的言行举止,看得出这是一个涉世未深、愣头愣脑,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撞少年。 祝子山说:“他叫何所云,人家都管他叫湖南小子。” 华安安大吃一惊。这就是近来名震棋坛的湖南小子何所云?看他的年龄,不过十七八岁,浑身洋溢着蓬勃朝气。他要比自己小好几岁,居然在十番棋中击败了不可一世的童梁城,令整个棋界大跌眼镜。华安安不禁对这小子充满敬意,又泛出些许嫉妒。 何所云的装束也奇特。头上一顶竹斗笠,身上粗布青袍,袍子角撩在腰带上。背上背着两块黄梨木棋盘,左腰挂着一袋棋子,右腰挂着毛竹水筒,和一个布袋子。袋子鼓鼓囊囊,不知里面塞了多少好玩意。他的后腰上还别着一根竹笛,笛子上的红缨足有一尺多长,垂在屁股后面,活像一条猴尾巴。 怎么看,他也不像这个年代世故圆滑、油头粉面的年青人,活脱脱一个天然去雕饰,深山里刚蹦出来的孙猴子。 华安安朝他拱拱手。何所云并不还礼,大咧咧地说:“听说你是祝待诏的同门师弟,想来也有些手段,咱俩切磋一局如何?” 祝子山摆着手,不无厌烦地说:“别理这浑小子,咱们赶路要紧。” 何所云凑到华安安鼻子跟前,说:“我住在魏家连升店,那地方又宽敞又干净,索性你同我一起去住。只是有一点不好,太安静,不热闹。” 华安安瞬间拿定主意,对祝子山说:“我看这朋友不错,干脆我也住在那里。” 祝子山笑着说:“他一心要灭我的威风。你不怕他天天缠着你下棋,倒也可以。” 华安安心想,何所云心地直率纯净,至少不会给我耍坏心眼。有他作伴,说不定遇上二剩子和炮爷,还有个人照应。于是,他对马修义说:“表舅,我就去广仁寺旁边的魏家连升店落脚。您有空闲时,就去那里找我。” 华安安和马修义互道珍重,依依惜别这个危难时期的避难所和两位好心老人。 四个人走过柿子树,祝子山看时间紧张,就对华安安说:“我还要赶去圆明园,时间怕来不及,我先走了。你和这小子住到一起,要互相照应。你好好保重自己,我有空再去找你。” 说完,他和黄三太扬鞭远去,腾起一路灰尘。 何所云牵着驴,问:“你叫什么名字?” 华安安报了自己的名号,好奇地望着何所云,说:“听说你在十局棋下败了童梁城,可有这事吗?” 何所云得意地说:“我在长沙城要找童梁城挑战,恰好在街上遇见一位师爷。他以为我是湖广总督何柱国的亲侄儿,就用总督府的帖子送我去童府下棋。童梁城不知底细,留我在他府里住了半个月,把我当少爷一样,好吃好喝好招待。一开始,他倒是有心让我,但被我连下三城,面子上挂不住,才拼上老命跟我对弈。结果,下了个五胜三负两无胜负。其实,我哪里知道何柱国是个什么鸟人?” 说完,他咧开嘴嘿嘿地笑。 华安安想起在观澜湖邸和童梁城的对局,仍感到心有余悸。这小孩不管什么原因,竟然能挫败童梁城,真是令他刮目相看。 何所云问:“你今年几岁了?” 华安安回答;“二十四岁。” 何所云说:“比我大六岁,你来骑驴吧。” 两人谦让半天,谁也没有骑驴,仍然牵着驴走。 华安安说:“你小小年纪,就有这么高的棋艺,你师傅当然更厉害了。” 何所云眼望前方,骄傲地说:“我师傅鼎鼎大名,普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梁魏今是也。” 华安安在棋校学习时,知道清朝围棋四大家是“梁魏今,程兰如,范西屏,施襄夏”。这四位大国手在清代就已经被誉为四大家。但是,四大家的具体情况他并不了解。 梁魏今,又叫梁会京,山阴人氏。他被列为四大家之首,并非因为他的棋艺最高,而是资格老,名望高。他大约生于康熙前期,年轻时在棋坛崭露头角,曾经多次向当时的棋待诏徐星友挑战。双方互有胜负,但是难以撼动徐星友的霸主地位。 康熙末期,程兰如击败徐星友,成为新一代棋坛霸主。梁魏今又向程兰如挑战。两人激斗数十局,梁魏今始终无法逾越程兰如这道雄关。他感到英雄迟暮,渐渐淡化了争夺棋坛霸主的雄心,转而著书立说,悉心提携后进。 范西屏和施襄夏都曾接受过梁魏今的指点,受益良多。范西屏十几岁时,梁魏今曾经授三子指导过他。雍正八年,梁魏今又在湖州,授先与施襄夏对弈,使施襄夏悟出许多棋理。两年后,施襄夏又遇见梁魏今,两人同游砚山。见山下流水淙淙,梁魏今对施襄夏说:“你的棋艺已经很高,但你真的领会了其中的奥妙了吗?下棋时,当走则走,当停则停,要听其自然而不要强行。这才是下棋的道理。你虽然刻意追求,然而有过犹不及的毛病。所以你三年来,仍未脱一先的水平。” 施襄夏细细体味这番深刻的评论,意识到自己以前好高骛远,走了弯路。从此,他一改往日棋风,棋艺跃入一个新境界,终于跃升为国手。 华安安赞叹道:“不愧是名师出高徒啊。” 何所云哼了一声,说:“我先前赢了黄子仙一局,又赢了桂叔铭一局,与施定庵一胜一负,现在又杀败童梁城,我是否可入国手行列?” 华安安不懂得怎样才算进入国手行列,觉着恐怕没那么容易。他看何所云天真的可爱,就说:“你问你师傅不就知道了?” 何所云做了个鬼脸,说:“我师傅说我的棋艺离国手还差一先,要我再苦练三五年。可是,我初入棋坛,就杀的各路高手人仰马翻,连范西屏都挂起免战牌。因此,我想我师父一定是小看我了。” 华安安说:“所以,你想证明给你师傅看?” 何所云嘿嘿一笑,说:“正是、正是。你可不要告诉我师傅。我周游江淮、直鲁,要挑战天下高手。一来北京城,听说赵元臣是北京城第一高手,就去向赵元臣挑战,谁知,他搪塞我,让我找你师兄祝待诏挑战。真是的,皇宫的门不让进,还挨了一顿揍。” 华安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皇宫是你随便进的?你以为是茶楼戏园呢。没砍你脑袋算你幸运了。” 何所云也笑了,摸摸自己的后脖领,说:“还好,没挨刀。哎,你师傅是哪位?” 华安安存心逗他玩,说:“我师傅是黄龙士。” 何所云信以为真,无比羡慕地瞪大眼睛,说:“是吗?我师傅对你师傅崇敬的五体投地,经常说自己命薄,无缘向你师傅讨教一局。” 华安安捂住嘴巴,偷偷笑起来。黄龙士是康熙初年的棋圣,早已经去世五六十年。何所云对棋坛轶事不了解,所以才会上当。 何所云突然眼睛一亮,非常认真地说:“华大哥,你既是黄龙士的徒弟,必定身怀惊人的棋艺。小弟现在向你讨教一局如何?” 华安安说:“急什么?到了客店安安稳稳下棋不是更好?” 何所云伸出双臂,拦在华安安前面,说:“小弟是有名的棋痴,但是忽然想要下棋,就像百爪挠心似的痒得难受。咱们就在这里下一局吧?” 华安安吓了一跳,哪有在这野地里下棋的?虽然已是春天,乍暖还寒。天地清旷,路上行人稀少。小风一吹,浑身都起鸡皮疙瘩。蹲在这坑洼不平的土路上下棋,不是疯子吗?围棋又不是象棋。 何所云撒开驴缰绳,双手抱住华安安的胳膊,央求个不停。 华安安这才明白了,祝子山为什么不让自己搭理这小子。这家伙痴得厉害!他摇着头一再拒绝,可是,何所云摇着他的胳膊不放手,让他哭笑不得。他终于经不住何所云的软磨硬泡,见天色还早,就答应下一局,帮何所云解解馋。 两人在水渠边上找了一块平地。何所云把棋盘撂在地上,先从地下捡了一块狗头石压住驴缰绳,又从驴背上卸下一块棉布垫子,殷勤地给华安安铺在屁股底下。然后熟练地解开棋盘上的布带子,把棋子摆放好,自己席地而坐,高兴的手舞足蹈。 华安安哭笑不得,抓起一把棋子猜先。何所云猜错了,由华安安先走。 何所云痴痴地望着棋盘,双目放光,涎水几乎从嘴角流出来。他棋感极佳,思维敏捷,出手不假思索。可见,这孩子天分的极高。 只寥寥十几步,华安安就看出何所云出手大开大阖,已经初具国手的气象。显然,他是经过高人指点,起点非常高,不同一般凡夫俗子。 何所云也觉出华安安的棋刚柔相济,明朗大方,明显不是一般的路子。他一边大呼“过瘾”,一边放慢节奏,开始长考起来。 华安安坐在农村的土路上下棋,感觉非常难堪。牵牛的、浇水的农夫不时路过,都用异样的眼光好奇地看着他俩,让他感到无地自容。但他知道,对付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第一局就要震住他。否则,他会蹬鼻子上脸,在自己面前狂妄的无以复加。当然,他也担心,这个击败了童梁城的古怪小子,棋力自然非同小可,不知自己能否震住他。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下了三十多手棋。 华安安大概探出了何所云的底。这小子思维敏捷,计算力超强----比自己略强一些。但是他的大局观和战术素养还略显稚嫩。几次想给华安安设套,但都被识破,有些沉不住气了。攻击的力度在增强,却有些无理取闹的成分。照这样进行下去,华安安估计,再有二十手左右,他就要露出破绽了。 华安安忽然听见驴叫。他循着声音往四周瞭望,看见驴子在麦田里啃吃青苗,欢快的不亦乐乎。他急忙推了一把正俯身沉思的何所云,说:“快把驴子牵回来。被农民发现了要挨打的。” 何所云腾地跳起来,跑到麦田里把驴子牵了回来。 华安安伸着懒腰说:“时间不早了。咱们还是先进城住店要紧。” 何所云弯下腰,把棋盘上的棋子数了一遍,说:“三十七颗子,正好轮到我下。大哥,你可不能耍赖,我还没落子呢。” 经过短暂的交锋,何所云发现自己找到一个真正的高手,欢喜的不得了。而且,这位高手大哥待人和气,又不推三托四,还要和自己住在同一个客店,早晚都能陪他过足棋瘾。他对华安安的态度,由冷漠、鄙视,一举转变为敬佩和喜欢。 两人一路争论谁的棋更占优势。结果,谁也说服不了对方。就约好,晚饭后接着下。 广仁寺在广安门里的一条僻静小街上。魏家连升店是广仁寺的庙产,闲置可惜,就改成客店。怕被人说是僧侣敛财,干脆委托给主持的俗家亲戚经营。这客店,三排青砖瓦房,环境幽雅安静。一般人也寻不到这偏僻角落。 何所云把驴子还给广仁寺的僧人,领着华安安进了客店。何所云希望华安安住到自己隔壁,偏偏他的两边客房都住了客人。他听说客店院子的最角落还有两件空房,干脆退掉自己的房间,陪着华安安搬到那个角落里。 华安安一进房间,窗明几净,被褥都是刚晾晒过的,干净蓬松,略带着薰衣草的香味。和自己在燃灯寺的土坯房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他满意极了。 撂下包袱,何所云从隔壁房间跑进来,说:“华大哥,时候不早了,咱们去吃晚饭,小弟请客。” 华安安客气地回绝道:“论年龄,我比你大,应该我请你才对。” 何所云又使出了他的招数,充满孩子气地摇晃着华安安的胳膊,恳求道:“不行,大哥,我求求你,让我请你一回吧。求你了。” 华安安被他晃得头晕,只好答应他的请求。 何所云挎着华安安的胳膊,来到附近一家豪华阔气的酒楼。两人挑了一副雅座,何所云一口气点了十五六道菜。华安安心想,这小子真能吃啊。等菜肴上齐,摆了满满一桌子。谁知何所云只吃他面前的一盘菜,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 华安安看出他的心思还在棋局中,根本无暇顾及面前的美味佳肴。 华安安为了不浪费这满桌的菜,自己只好拼命的吃。眼看还剩下大半桌菜没动一筷子,他却已经撑得弯不下腰了。 何所云见他懒得动筷子,眼睛一亮,问道:“大哥,你吃饱了?咱们回去接着下棋。” 他叫来店伙计算账,这一桌饭菜四两八钱银子。他从身上摸出一张五两的银票,拍到伙计的手掌中,说:“不用找零了。” 伙计点头哈腰,忙不迭地感谢这二位阔少爷。 华安安看得目瞪口呆。心想,这小子真是少不更事,不知道钱是怎么来的。 两人一回到客店,何所云“框里哐当”,一个人把自己房间的八仙桌搬进华安安的房里。他把两张桌子斜着摆了个角对角,自己就坐在两个夹角中间。 华安安感到奇怪,就问他这是干什么? 何所云憨憨地笑着,把棋盘带子解开,把两个棋盘分别摆到两个八仙桌上。然后把下午没下完的棋局分别还原到两个棋盘上。华安安端着茶坐在他正对面,他却踅过身子,在另一块棋盘上研究起来。还从腰里拔出竹笛,有节奏地敲打自己的手心。 这种闻所未闻的对弈方式,令华安安大开眼界。原来,他身上背两块棋盘,一块用来下棋,另一块是摆在旁边做现场研究的。这是什么人啊? 何所云研究妥当,转过身,敲下第三十八手棋。 华安安哭笑不得,很快走出一步棋。这步棋很含蓄,一方面要封堵黑棋大龙的出路,一方面又瞄着黑阵的打入和侵消。 何所云惊喜地“呀”了一声,表示这步棋出乎他的意料。他又转回身,在另一块棋盘上哗啦哗啦研究起来。 华安安哭笑不得,他不想深入棋局深思,因为何所云的棋还稚嫩得很,只是方正刚猛,霸气外露,却缺少意境,不耐咀嚼。 华安安洗了脚,何所云在棋盘上摆弄;华安安盘腿坐在绵软舒适的床上,何所云仍在摆弄棋子;华安安半卧在床上,仍听见何所云摆弄棋子的声音;华安安睡着了,什么也听不见了。 半夜里,华安安起来解手,见桌上的两根蜡烛已经烧完一根,另一根也瘫软在蜡油里,奄奄一息。何所云趴在棋盘上,睡得正香甜。 他从床上抽出一条被子,搭在何所云肩上。他现在真服了这个湖南小子的毅力。 天微微亮,华安安醒来,发现桌上又亮起两根蜡烛。何所云抱着被子,趴在桌上,口水横流。再看棋盘上,何所云已经应了一招棋。 华安安怕惊醒他,索性又钻回被窝。心想,凭这小子的天赋和勤奋,追求围棋艺术的痴狂和执着,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成为一名堂堂正正的国手,棋艺不会比施襄夏逊色。可是,棋史中为什么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第七十七章 连升客店 华安安的回笼觉一醒,发现何所云俯在床头,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嘴里哈出的热气正喷到自己脑门上。 他摆了一下手,转向窗户,阳光耀眼。几个月来,他第一次睡了懒觉。该起床了。 何所云殷勤地说:“大哥,我把洗脸水、漱口水都给您准备妥当了。”说着话,他又蹲在地下,给华安安穿鞋子。 华安安可不习惯人家这样伺候他。他把何所云推开,自己穿戴洗漱好,只见何所云又捧上一盏热茶。 华安安笑着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何所云呵呵笑道:“大哥,小弟已经落子,轮你下棋了。” 华安安对这小子毫无办法,只好来到桌前,下了一手棋。何所云像看见骨头的小狗一样跳过来,急切地看了起来。他很快应了一步。看来,他已经对全局进行了成熟的思考。 华安安心想,不给你走一步玄妙的,你岂不是要烦我一天?他通观全局,又走出一步一石三鸟的好棋,留给何所云去慢慢思考。 他喝完茶,觉得通身舒泰,就打断何所云的思路,说:“何老弟,该出去吃早饭了。今天大哥请客。” 何所云又故技重施,央求华安安让他请客。 华安安板起脸,说:“不吃大哥的请,我就不陪你下棋了。” 何所云仿佛被点中穴道,立刻乖下来,只求快去快回。华安安的新奇着法,都是他前所未见的,勾起了他极大的探求**。 两人又来到昨天的酒楼,华安安点了一桌更丰盛的饭菜。他和何所云都不嗜酒,而且他昨天吃撑了,今天一点都不饿,纯粹是为了跟何所云争面子。 一顿饭算下来,花了八两银子。何所云咂着舌头,对华安安越发佩服,敬若天人。对华安安的称呼,由“华大哥”、“大哥”,直接简化为最亲昵的“哥”。 华安安无意中驯服了这个精灵古怪、桀骜不驯的小弟,心里非常惬意。自从来到这个年代,他整天对别人俯首帖耳、毕恭毕敬,此刻有人对自己也这样,使他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尤其难得的是,这个小弟还击败了最令自己胆寒的敌手。 两人挎着胳膊进了连升老店的大门,穿过乱烘烘的大堂,进入院子。院子里的某间客房,正好有个人挑起门帘走出来。何所云眼尖,大叫一声:“定庵大哥。”扔下华安安,蹦蹦跳跳跑了过去。 华安安定睛一看,正是施襄夏。这位未来的棋圣居然和自己住在同一家客店。他欣喜异常,快步走过去,向施襄夏抱拳施礼。 很显然,施襄夏已经忘记了华安安是谁,只是客气的向他拱拱手。这让华安安很失望。他还以为自己和扬州老叟的对局谱,会给施襄夏留下深刻印象呢。 施襄夏把何所云拽进房间里,把华安安一个人撂在外面。华安安非常尴尬,他想离开,又舍不得放弃这次机会;想跟进去,又唐突无礼;留在原地,只听到里面笑语喧哗,自己却备受冷落。他犹豫了一阵,怏怏不快地回到自己房间。 他拿起何所云的笛子,试着吹了两声,难听极了。他百无聊赖,只好俯身观察棋局,用思考棋局来忘掉不快。 门外一阵脚步声杂沓而来。华安安一扭头,见何所云领着施襄夏正掀起门帘往里走。 施襄夏一脸歉意,朝华安安拱拱手,说:“闻听所云对贤弟的棋艺推崇备至,我才想起,贤弟可是费保定的兄弟?适才多有怠慢,还望海涵。” 华安安惊喜交加,忙说些客套话。 施襄夏从怀里抽出一张棋谱,双手奉送给华安安,说:“贤弟的棋艺不类先贤,然细思之,竟也大通棋理,且多有可供借鉴之处,着实令在下受益匪浅。今日原物奉还,不胜感谢。” 华安安对他文绉绉的言语听不大明白,就挠着头皮说:“我原来是想向施兄请教的,扬州老叟布局一结束,只落下一手棋,就断定他赢了。我确实想不明白,所以才向施兄请教。” 施襄夏说:“扬州老叟的棋,功力深厚,高深远计,犹如神龙凌空,难窥首尾。我观贤弟的棋,功力上稍显逊色,一旦进入中局,确实也难挡扬州老叟的凌厉一击。因此,扬州老叟才敢出此狂言。” 华安安点点头:“兄弟的功力确实不如扬州老叟。” 何所云给施襄夏搬来太师椅,请他坐下。施襄夏的小仆也端了茶水跟进来。施襄夏吩咐小仆回房间等候,以免故人来访寻不见自己。 施襄夏说:“所云对贤弟崇拜的五体投地,我今日唐突来访,且观摩一局,望贤弟见谅。” 华安安客气了几句,和何所云继续他俩的对局。如今有自己的偶像在旁边观战,他出手谨慎了,再也不敢存心戏弄何所云。 何所云照常在旁边的棋盘上研究。看他忙得不亦乐乎,华安安和施襄夏相视一笑。可见,湖南小子在高手圈中还是很受大家宠爱的。 棋势进入中局,何所云的强大力量开始让华安安感到压力,他也不由得频频长考。他虽然看得清所有变化,但要从这百十种变化中遴选出最佳方案,却需要仔细判断。在这点上,他和何所云的差距就显露出来了。何所云棋感好,计算快,不需反复判断,单凭感觉就能找出最佳落点。华安安则需要反复计算,反复比较,才能落子。 施襄夏饶有兴味地摇着扇子,他感觉自己刚才说错了话。这个华安安并非棋力懦弱的人,反而计算透彻,着法犀利,不弱于当今任何一位国手。 施襄夏望着华安安沉着刚毅的表情,觉着自己刚才评论他和扬州老叟的棋谱时,过于武断,这使他感到后悔。他心里开始盘算,待会怎样向华安安弥补自己的不当评价。 施襄夏的小仆从门外探进脑袋,轻声说:“相公,范大相公和郭铁嘴都来了,他们在房里候着您。” 施襄夏对华安安拱拱手,说:“贤弟先忙,我去会客。老兄适才看走了眼,言辞之间有轻慢低估贤弟的地方,请贤弟见谅。我今日观贤弟棋局,贤弟棋艺,实不输于为兄。” 华安安一听范西屏和郭铁嘴都来到这个客店,大为惊骇。没想到这僻静小街一个不起眼的小店内,竟然藏龙卧虎。一时之间,竟有两位棋圣和当今棋界中枢来此聚会。当代围棋界的两大巨星在这狭小空间相遇,会不会发生剧烈碰撞? 他没心思陪何所云下棋了。他急切地想看看范西屏,再次瞻仰范大的亮丽风采。施襄夏前脚刚走,他就追了出去。心想,我和范大下过授二子局,感谢一下也是人之常情,谅他也不会见外的。 施襄夏回到房间正和范西屏、郭铁嘴寒暄,华安安一头撞了进来。三个人一愣,对他的唐突举动都有些不快。 华安安不管不顾,朝范西屏作了个大揖,恭恭敬敬说:“小弟华安安,昔日曾在西湖受范大相公的二子局教诲,特来感谢。” 范西屏愕然,指着华安安,却问施襄夏:“定庵认识此人否?” 华安安知道他是贵人多忘事,早已不记得自己,就说:“我是费保定的兄弟。” 范西屏恍然大悟,“唔----”了半天,仍然想不起华安安是谁。 施襄夏笑着说:“这位华贤弟,棋艺了得。昔日曾在扬州,有缘和扬州老叟弈过数局,兄弟也是刚认识的。他和棋痴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郭铁嘴一听费保定,想起华安安曾在听雨轩吃过自己的酒席,便拍手笑道:“我想起了,这老弟确实是费保定的兄弟。从武夷山一路北上来到北京城,罕逢敌手。确是棋坛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 范西屏冲华安安一笑,说:“贤弟勿怪老兄愚拙。令兄一向可好?” 华安安说:“我听说我大哥在王府做法事,一直没见到。” 郭铁嘴想和范施二人商量什么事情,见华安安这个外人在场,欲言又止,一时开不了口。场面顿时冷清下来,谁也不言语。 华安安明白自己耽误人家谈事情,就知趣地向他们告辞。他只是想和范大说几句话,现在目的达到,也就心满意足了。 回到房间,何所云仍然皱着眉头在摆弄棋子。华安安往椅背上一靠,心想,如果能和范大或是施襄夏下上一盘对子棋多好。也算给自己埋头钻研这么久一个交代。可是,怎么开口呢? 他和何所云的棋局一直进行到天黑也没结束。 何所云发扬棋力犹如滚雪球,初时只有拳头大一点,不免让人藐视。然而,随着棋局的深入,这个雪球越滚越大,施加给对手的压力也越来越大。时常让人有一种不堪重负,想放弃棋局跳开脱身的感觉。 华安安尝到滋味了,明白这小子为什么能够击败童梁城。因为他自己已经身心疲惫,几乎无力抵挡对方一浪高过一浪、一波强于一波的猛烈冲击。何所云妙手频出,令人眼花缭乱,防不胜防。 施襄夏曾经评论梁魏今的棋风,“奇巧胜者梁魏今”。意为梁魏今的棋风奇巧多变,智机百端。在这个方面,梁魏今当属第一。而何所云是梁魏今的得意弟子,得到了他的全部真传,在奇巧多变中又加入自己的泼辣凌厉,使人更加难以招架。不愧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华安安依仗自己在前半盘的优势奋力抵抗。但是,这种优势如冰雪消融,正一点一点被侵蚀掉。如果局势再复杂一些,很有可能被何所云翻盘。 他仔细计算所剩不多的官子,确认自己最终将赢两子。 何所云也看到了这个结果,懊恼万分,不停地拍打自己的脑袋。 华安安劝住他,说:“老弟,不要拍坏了脑袋瓜子,那可是棋手混饭吃的家伙。” 何所云自怨自艾地说:“我连走两步缓手,否则会赢你一子。” 华安安笑着说:“中局时,我领先你足有二十个子的优势,被你老鼠打洞似的,东吃一口,西偷一口,最后只剩下两个子保本。我才冤枉呢。” 何所云说:“哥,你棋艺高超,是小弟从未遇见过的高手,小弟早已折服了。只是不赢了你,小弟眼前如堵了一道高墙,视野受阻,非常憋屈。” 华安安说:“来日方长,你何必急于这一时。” 何所云嬉皮笑脸地说:“小弟就是急性子。” 华安安开始收拾棋具,何所云涎着脸,央求道:“哥,咱们再来一局?” 华安安做了个鬼脸,说:“昨天在路上就开始下棋,一直下到现在,哥觉得累了,晚上好好睡一宿,明天再陪你下。” 何所云伸出手,死乞白赖地要和华安安拉钩上吊立下契约,确保华安安明天不会食言。 这时,施襄夏的小仆走进来,说:“我家相公请两位小爷过去用餐。” 华安安跟何所云来到施襄夏的房间,范西屏和郭铁嘴已经不见了。华安安就问范大相公哪去了?施襄夏吱唔了一声,没有回答。 桌上摆了五六样素菜。施襄夏介绍自己吃长斋,从不动荤腥和酒。何所云和施襄夏非常熟悉,吃饭狼吞虎咽,一点不做假。华安安顾着脸面,只夹了几筷子菜。 饭毕,三个人喝茶聊天。华安安想起施襄夏和扬州六鬼的赌局,就问结果如何。 施襄夏淡淡一笑,说:“以一人的精力如何抵挡六人的精力?我只是擒杀了两鬼,最后终因体力不支,没有坚持下来。” 华安安想了想,说:“扬州六鬼以霸王凳和鬼道人的棋艺最高,其余四鬼可以忽略不计。我听说当今世上,只有扬州老叟击败过六鬼一次,施兄可知道?” 施襄夏说:“和扬州六鬼对阵,棋艺高低倒在其次,关键是要有惊人的体力。一个人几天几夜不睡觉,早就心力衰竭,如何能抵挡那几个吃饱睡足的生力军?以我估计,扬州老叟能击败六鬼,定然是服用了提神醒脑的药物,因此才有旺盛的精力。任何人不服用药物,都无法击败六鬼。不论我,还是西屏,都不在例外。” 何所云听得眼放光彩,不由得啃起了自己的手指甲。没人注意他,谁也不知道他的心里正在想着什么。 华安安点点头,说:“这种下法很赖皮。” 施襄夏说:“熙熙往往,莫不为财。扬州六鬼悬下一千两的重金,如何不动人心?不知有多少人垂涎这千两重金,熬得油尽灯枯。” 何所云突然问:“定庵大哥,你向来寄情山水,今番来京城却是为何?” 施襄夏说:“自从童梁城在当湖杀败西屏,就有好事者撺掇我和童梁城也来一次十局大战。或许,有人想力助童梁城早日登上霸主宝座,因此频繁为他安排与当今十国手的对决。童梁城和其他九国手已经交手六位,取得全胜。余下三个人,梁先生老迈,何孟姑飘渺不知所踪,唯有我可与之相抗衡。因此,这次就有人悬红三千两要安排我和童梁城对决。” 华安安来了兴趣,急切地问:“是在北京城吗?” 施襄夏说:“对局地点尚未敲定,我先来北京城等候,顺便拜访亲朋故友。” 华安安兴奋地说:“施兄的对局如果敲定,小弟倒是盼着去给大哥加油助威呢。” 施襄夏哈哈一笑,说:“贤弟若有此意,待时间、场地确定下来,我一定奉告。” 第二天一早,华安安久久不见何所云过来滋扰自己。到了早饭时间,他去喊何所云起床,发现房门已经上锁。于是,他向跑堂的打听。跑堂的说:“那位何少爷天不亮就退房走了,给您留下一张便笺。” 华安安来到柜台上,要出便笺一看,何所云的大概意思是说,听说扬州六鬼很厉害,连定庵大哥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他决定去扬州找六鬼挑战,定要杀他们个人仰马翻,为定庵大哥报仇。 华安安倒吸一口凉气。心想,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见人灭人,见佛灭佛。他那种死不认输的执拗个性,只怕下不了两局,就会被扬州六鬼拖垮。 他急忙拿着便笺来找施襄夏。伙计却说,施客官一大清早就领着小仆出去拜访亲友,说天黑才回来。 华安安急得直跺脚,却没有任何办法。 第七十八掌 潜龙在渊 华安安一直等到天黑,也不见施襄夏回到客店。 何所云在身边时,他嫌他烦人,没完没了缠着人要下棋。何所云一走,华安安反而恍然若失,坐卧不宁,一整天都不知道该干什么。虽然只有两三天的接触,他已经非常喜欢这个小弟。 他现在衣食无忧,再也不用为吃饭而奔波。虽然轻松自在,但在北京城里人地生疏,无处可去,只好把自己禁锢在客店中,无聊极了。 夜里,他围着院子角落的一颗椿树转圈。见夜空星朗,春天的气息在悄寂的北京城里无声地挑逗着万物。草木萌动着新芽,轻装的人们绽开了眉头,满目都是春回大地的清新。 听到大门响,他终于看到施襄夏带着小仆回来,连忙跑过去,把何所云的便笺交给施襄夏。 施襄夏看完留言,皱起了眉头,在房间里踱了几步,说:“这个愣小子,不知江湖险恶。此番去扬州,怕是要吃大亏的。” 华安安说:“我也正在担心,他一点心计都没有,找扬州六鬼硬碰,只有吃亏的份。” 施襄夏把便笺看了又看,说:“梁先生精心培育出这个关门弟子,却不严加看管,任由他在江湖上乱闯,迟早是要栽跟头的。明天我去积水潭看看,如果遇见去扬州的朋友,叫他给青龙场的曹四爷吭一声,千万不能安排他和六鬼的赌局。” 华安安放下心,说:“有施兄安排,应当没事了。” 施襄夏客气地说:“今天我和中间人谈过了,与童梁城的十局棋,定在三月初一,在济南府趵突泉的翠微楼。” 华安安有点失望,问:“为什么不在北京城呢?” 施襄夏说:“山东巡抚也是中人之一,为了便于他观棋,因此定在济南府。贤弟如果有事羁绊,不能前往,老兄回头定将对局棋谱托人给贤弟捎来。” 华安安知道施襄夏是言行一致的真君子,又这样器重自己,连忙感谢。 施襄夏说:“现在离对局时间还有十天,我想找个人提前磨砺一番,不知贤弟可否应允?” 华安安和施襄夏交谈,两人听对方的话都是一知半解。他一开始没有听明白,等小仆用大白话给他翻译了一遍,他才搞懂施襄夏是想找他做赛前热身。一时激动得满脸通红,吱唔了半天,谦虚地说:“北京城高手云集,听说赵元臣、王殿臣都是名噪一时的好手,施兄竟然垂青于我,我只怕棋艺低微,辜负了施兄的期望。” 施襄夏拱拱手,真诚地说:“赵元臣等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昨日我看了贤弟的对局,其实具备国手的实力,又胸襟坦荡,不计较虚名。如能和贤弟切磋两局,也是施某的荣幸。” 华安安没想到自己的运气这么好,本来想向施襄夏讨教一局的,又怕遭到拒绝而不敢开口。没想到施襄夏会主动约自己下棋,这使华安安激动的一晚上没有睡好觉。 他想来想去,知道这些国手们轻易不和无名小辈下棋,是怕输棋影响自己的名声。施襄夏能找自己下棋,一是他发现了自己的真正实力;二是因为自己和何所云的关系,他把自己纳入了他的朋友圈子。和自己圈子里的小弟下棋,当然不用计较胜负。即使输了,外人也没有可挑剔的。这个年代的棋手下棋,非常计较对手的身份。 吃罢早饭,施襄夏摇着扇子来到华安安的房间。两人关上房门,在这个最幽静的地方潜心钻研起来。 施襄夏提议下两局,各执白先行一局。 第一局,华安安执白先走。在燃灯寺的修行,他的棋艺有了飞跃性的提高。但具体有多高,必须有个参照物才能得出准确答案。今天和施襄夏的对局,无疑是检验棋艺进步的最佳方法。因此,他全力以赴投入到棋局中,每步棋都走得张力十足,像铁钉一样,牢牢楔在棋盘上。 施襄夏的棋风是深谋远虑,着法严谨,算无遗策。邓元穗评论说:“定庵如大海巨浸,含蓄深远。”“定庵邃密精严,如老骥驰骋,不失步骤。” 施襄夏自己强调的是以静制动,以逸待劳,以实攻虚,以柔克刚。但这并不妨碍他积极争取主动。他说过:“行乎当行,止乎当止。”但是,无论是“行”还是“止”,都必须是主动的。 砚山观流水的彻悟,使他的围棋理念始终以“自然”和“争先”为追求的方向。 华安安仅仅以技术上的成熟,来与境界上日臻成熟的施襄夏对抗,虽然棋势上不落下风,但却显得生硬滞拙,不像施襄夏那样的泰然自若、游刃有余。 他虽然有先进的围棋理论,但在棋理的领悟上,远比施襄夏浅薄得多。因此,刚一开局,他还得心应手。但是,越到中盘,越感到穷于应付,仿佛陷入了无边的沼泽中,寸步难行。而天上的云鸟、脚下的淤泥、杂草,气流的变化,无一不成为施襄夏点石成金的攻击武器,使他疲于应对,无法自拔。更可怕的是,他看不到尽头,完全失去希望,只能拼命挣扎。 华安安不禁唉声叹气,感觉自己几个月来的努力都白费了。燃灯寺的修行,根本没什么进展。 在施襄夏这边,也越发感到吃力。他惊异这个无名小辈的浑厚功力,像一头张牙舞爪的熊。自己费尽心力编织成的网,总是被他撕扯开;设置的陷阱,虽然他一脚已经踩进去,却又轻松地拔出来,转身还要还以颜色。 施襄夏想来想去,棋坛上还没有与之类似的棋风。这个华安安虽然没有领悟到棋艺的最高真谛,但总有一天,他会加快步伐,超越障碍,成为一名名至实归的国手。他对华安安愈发器重了。 棋盘上的较量,终归是棋力的角斗。越到后半盘,双方谁也不敢马虎,走错半步,将前功尽弃。 华安安捕获了一次机会,形成了一个有利于自己的转换。经过拼死抵抗,他终于稳下心神,细细判断形势,胜负只在毫厘之间。幸好,他的官子功夫还算扎实,不会轻易吃亏。 这局棋整整下了一天,掌灯时分,双方数子,华安安竟然赢了一个子。 施襄夏赞叹道:“贤弟的棋方正刚强,功力不俗,愚兄收获良多。” 华安安说:“我陪您练棋热身,只怕强度不够,今天是尽了十二分的力。” 施襄夏说:“我原先和童梁城交手数次,各有千秋。今日感觉,他长于深算,但于全局把握,似乎弱于贤弟。能和贤弟手谈两局,于我大有裨益。战胜童梁城,挫败他染指棋圣宝座的野心,愚兄似乎有几分把握了。” 华安安自从来到这个年代,人家一说起文绉绉的话,他总是听的似懂非懂。不过,他听出自己拼命和施襄夏热身,对施襄夏是有帮助的,心里就踏实了许多。 “施兄,你看我和童梁城,谁更强一些?”华安安对童梁城心有余悸,一直把童梁城当成天然的敌人。 施襄夏说:“若贤弟和童梁城对阵,愚兄教你两招。一是开局之初,就死死压制住他,不要短兵相接,以势强逼就可以。到了中盘千万小心,须步步为营,算准万全之策方可落子。童梁城的计策最稠密,几乎步步是陷阱。你若贪图小利,往往就被他牵制住脱身不得,最后被敲骨吸髓方才罢休。为兄是吃过大亏的。” 华安安见施襄夏神色凝重,知道他是在教自己,也是在反省他自己的败局。 施襄夏笑了一下,说:“这第二招,就要发挥你年轻气壮的特点,和他消磨时间。童梁城毕竟年老,气血不旺,精力有限。你若几个时辰才落一子,三天两夜下来,必然拖累死他了。” 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 华安安佩服地说:“施兄对童梁城这么熟悉,这次一定马到成功旗开得胜。小弟提前预祝您取得胜利。” 施襄夏说:“两军对阵,哪有那么容易?我研究童梁城的弱点,他也会深掘我的短处。到了济南府,只好随机应变了。” 施襄夏走后,华安安累的不想动弹。他把伙计找来,托他去外面餐馆,给自己叫了一份外卖回来。 想起以往这个时间,正和马表舅、普泰和尚在佛堂里下棋。日子虽然清苦,但人的心里却温暖、快乐,无忧无虑。如今住在这个宽敞明亮的旅店,却倍感冷漠、孤单。 第二天,一吃完早饭,施襄夏照常来下棋。今天,轮到他执白棋。 座子棋的布局是单调的。每个时代的流行布局和这个时代围棋理论的进步息息相关。受制于“还棋头”这种数子规则的限制,古代棋手不变的特点就是“好战”、“善战”。尽管有“不战而屈人之兵”这种兵法理念,但在每分断对方一次,就白白便宜两目棋的现实利益诱惑下,追求“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理想境界只是一种奢望。 虽然热身不必计较胜负,但输棋总归不会令人愉快。施襄夏这样的未来棋圣也不例外。 布局阶段,华安安就感到今天的气氛和昨天不同。施襄夏的攻击力度明显增强,攻击时间也提前了。显然,施襄夏今天比较看重胜负。 不等华安安布阵妥当,施襄夏强行挑战,棋局顿时混乱起来。这是施襄夏等古代棋手的强项。华安安遇见过乱下的,却没有遇到真正高手的强行攻击。 主动挑战,往往吃亏在先。把自己的棋子孤零零投进对方的阵势中,主动权在对方手中。对方应接妥当,这种吃亏将演变为自己全局的被动。但每个人棋力不同,对方一旦应接失误,自己将反客为主,一举夺得主动权。 华安安心想,施襄夏一定是看出自己实力偏弱,所以主动挑战。不过,局面还很辽阔,不必跟他在局部火拼。于是,他稳稳应了一手,以静制动。如果施襄夏敢于脱先,他就进攻这颗子。如果对方应一手,自己就脱先他投。留下这两颗子,非常无趣。 然而,出乎华安安意料,施襄夏竟然强硬地分断黑棋,似乎准备在这里破釜沉舟、拼死一战。 华安安忍住反击的冲动。施襄夏只是一味地在局部纠缠,对于全局并无影响。完全不必理会。他毅然脱先,抢占别处的要点。 这下,施襄夏愣住了。这小子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当时的棋理讲究针锋相对,宁输一局棋,不输一口气。双方一接触,都是火上浇油的气势,棋绷得很紧,宁愿崩溃也不轻易退让。 他这样走,太油滑了!这样他能赢吗?施襄夏心想。 这局棋变成施襄夏四处挑战,华安安稳扎稳打,但在全局不落下风。 或许,昨天的棋局,给双方都留下极力想回避的印象。华安安不愿重复昨天那种令人精疲力竭,却无法把握主动权的战斗。他不想战斗,只想在大局上领先,稳稳地守住空。但是,对角星的布局特点,就是利于战斗,不利于围空。尽管他守了许多块棋,可是目数却不多。虽然施襄夏几乎没有空,但他的棋都处在攻击位置,生龙活虎,跃跃欲试。 施襄夏也感到头疼。自己像个无赖似得违反棋理,四处挑战,对方处处避让却不失大局。眼看对方营垒坚固,几乎无衅可挑。平时流水不竭的棋局,今天却寸步难行。四顾茫然,不知该往何处落子。他所追求的“自然”与“争先”,如今只剩下“争先”。可见,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追求的理念是要打折扣的。 华安安也遇到了问题。他要赢棋,就必须扩张,就得大踏步走出去。如果缩在阵势里不敢动弹,那不成了业余3段的水平吗?他鼓励自己,施襄夏能看到的手段,自己也能看到,为什么要怕他?局部战斗,自己未必会吃亏。 华安安一动弹,施襄夏就像天空盘旋的兀鹰,立即嗅出了血的味道。他不会放过这难得的机会。他一个猛子扎进去,切断了这颗子和大本营的联系。 华安安一拍脑袋,后悔了。他考虑的是侵消白棋的成空潜力,并没有算清这颗子的活路。仅凭眼睛一看,周围地域辽阔,并且有一手退回来的可能,就匆匆投了下去。却没想到,施襄夏要拼尽全力吞下这颗子。 华安安罕有地陷入四处流窜的困境中。他把这局棋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计算这里的死活问题。经过缜密计算,他确认自己能活棋,但是代价巨大。在腾挪逃活的过程中,施襄夏原来没有空的地方,都变成了实地。真是生不如死。 华安安治孤成功,立即展开反扑。但是,为时已晚。他的局面落后太多,棋局的结果已经无法改变。 最后盘点,他竟然输了十七个子之多。 两人复盘时,施襄夏奇怪地问华安安:“贤弟精通棋理,为何下出如此不伦不类的棋?” 华安安笑着说:“昨天那局棋下的太艰苦,我今天心存侥幸,不愿和施兄角力。” 施襄夏不以为然地说:“真是奇谈怪论!下棋的本旨就是角力。不想角力而想获胜?当真是异想天开。” 华安安说:“施兄的力量太强大,我是有所顾忌的。” 施襄夏摇摇头,说:“贤弟的力量不亚于我,只是棋风偏软。如果贤弟能转变棋风,以争强斗狠为胜,长此积淀,或可悟到棋中奥妙,棋艺或可更上一层境界。” 华安安心想,我以前下败的,都是棋力弱于我的人,因此,自己觉得游刃有余,或平和,或激烈,左右都是赢棋。一旦遇上施襄夏这样功力深厚的国手,就捉襟见肘,力不能支。说明自己的棋风确实偏软,磨练的还远远不够。 想到这里,他赶紧向施襄夏致谢,感谢他为自己指出了一条提高棋艺的光明大道。 施襄夏呵呵一笑,说:“愚兄自负天下少有对手,当今棋界,可堪与西屏比肩者,唯愚兄一人而已。可是,愚兄在棋艺上,也是似懂非懂,常常茫然若失,难参其中奥秘。每个人在棋中,都是沧海一粟啊。” 华安安相信他说的是真心感言,可惜,自己还没有达到他那种境界。 施襄夏拱拱手,说:“愚兄明晨就赶路去济南府,时间局促,在此提前告辞。” 华安安说:“我明天早晨去送施兄。” 施襄夏说:“这个倒不必。千里相送,终须一别。日后有幸相逢,你我兄弟再纹枰手谈吧。” 第七十九章 波澜再起 天还没亮,华安安就穿戴整齐,揣了一肚子的临别赠言,跑到前院来为施襄夏送行。可是,施襄夏的房间一团漆黑。他想,人家还没起床,自己倒赶着为他送行,好像催人家离开似的。于是,回房间等了一会,见窗外天色慢慢亮了,院子里也有了动静,又跑到施襄夏门外,见窗户还是黑的。 伙计看他跑来跑去,就告诉他,施客官四更天就离开了。 华安安很无奈,回到房间里无所事事,感觉冷冷清清,就想把这两天的棋局复盘研究一遍。这时,他发现自己少了一样棋手必备的东西:一副棋具。 昨天,施襄夏对他的开导使他茅塞顿开。虽然自己的棋风有时候也很勇猛、泼辣。但那是兴致所至,才放手大干。说起自己的行棋特点,仍然是四平八稳,缺少主动冒险的精神。不愿乱战,是怕自己把握不住棋局的主动权。归根结底,是对战斗缺乏信心。 他想,在这个年代下棋,或胜或败,其实对自己无关紧要。因为自己是一名实验员,半年之后就会离开这里。即使回到自己的时代,也不会重返棋坛。因此,出于少年时代的理想,一心追求棋艺的最高境界就可以,胜负于自己真如烟云一样。 施襄夏为自己点明了前进方向。不要拘泥于胜负,而应该放手一搏,不惧乱战、混战,反而应该主动挑起乱战,在激烈的角力中弥补自己的不足。胜固可喜,败了,也可从中检讨自己的不足,争取在返回前,对棋的领悟更清晰,更进一步。 中午,华安安一身轻松在街上闲逛。他发现了一家书店,竟然从那里淘出一本盛大有编撰的《弈府阳秋》。不论这本棋书的内容对自己是否有用,至少能打发一些无聊时间。他向书店老板打听,在哪里能买到棋具。 书店老板说,荣记文宝斋里有各种棋具。 华安安找到荣记文宝斋,里面的棋具果然琳琅满目。华安安想要的是便于携带的。于是,他买了两幅织锦棋盘,一副云子。又挑了两个鹿皮囊,把棋子分别倒进去。用包袱把几样东西一包,轻巧灵便,满意极了。 华安安在燃灯寺躲过寒冬,对寺庙产生了好感。而且,现在就住在广仁寺的隔壁,早晚倾听庙里的钟声,自然要去广仁寺里拜拜佛,上几柱香,暗地里祈愿自己和祝子山能顺利返回基地,求菩萨保佑马修义、普泰和香香他们好人得好报。 他玩了一下午,等回到连升客店,已是掌灯时分,大堂里有几桌包饭的客人正在吃晚饭。他从柜台上要了一根蜡烛,点燃后,准备回自己房间。这时,门外进来一个人,直接凑到他跟前。 华安安吓了一跳。这人竟是刘远举,阴魂不散地又追来了。 刘远举满含歉意地拱拱手,说:“华兄弟,前几日之事,老兄确实不知其中内情。得罪了兄弟,我特来道歉。” 华安安看大堂里满是人,胆气壮了一些。他冷笑一声,说:“刘大哥,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还想哄我?你叫二剩子出来,还有什么炮爷的,来多少人我都不怕。” 刘远举一脸窘态,抱着拳说:“二剩子无理取闹,老兄确实不知。我今日来这里,就是专程给兄弟你赔不是的。你知道,我和保定关系莫逆,我怎会诈哄保定的兄弟入圈套?那当真猪狗不如了。” 华安安看他一脸诚恳,就半信半疑地问:“刘兄你既然不知道那天的棋局是要坑我,那你总该知道那个王先生是什么人吧?” 刘远举尴尬地左右望望,低声说:“兄弟请借步说话。” 华安安怕他在门外有埋伏,迟疑了一下,说:“干脆去我房间说话。” 店伙计给华安安打开房门,点亮屋里的蜡烛。华安安让他再送一壶热水来沏茶。 刘远举等伙计一离开,就皱起眉头说:“兄弟,你得罪了一位大人物,因此才有此番风波。” 华安安冷哼一声,说:“我知道,是穆尚书。” 刘远举一愣,惊讶地说:“兄弟你已经知道啦?” 华安安说:“前些日子,费大哥领我去和穆尚书下棋。我出手重了些,穆尚书官大脾气大,心里自然不痛快。所以他就派人来对付我。” 刘远举摇摇头,说:“穆尚书的人品刚烈正直,京城里的高手都和他下过棋,对他还是了解的。他绝不会因为输了棋,而衔怨棋手。否则,谁还敢和他下棋?华兄弟,你有所不知,穆尚书对付你,并非因为他惨败给你,而是你赢棋之后四处宣扬,风声传到他耳朵里,他才对你怀恨在心。” 华安安一时摸不着头脑。“没有啊!我在京城里都不认识几个人,又不在城里住,我怎会‘四处宣扬’这种事?” 刘远举嘿嘿一笑,说:“赢了穆尚书,当然是一件可以到处宣扬的事。”他不相信华安安没在外面吹嘘过这事。 华安安低下头想了想,说:“我知道了,一定是我费大哥说出去的。他为了给我脸上贴金,好让京城人尽快知道我,才四处宣传的。” 刘远举摇摇头说:“不对。我和保定成天在酒楼喝酒,他怎么没跟我提起过。” 伙计提了铝壶进来,为两人斟上热茶。 华安安思索了半天,想不出答案,无所谓地说:“管他呢,不管是谁宣扬出去的,反正已经得罪他了。” 刘远举目光幽幽地盯着华安安,说:“得罪了这位爷,在京城棋坛就甭想再混喽。” 华安安一撇嘴。“怎么?他还想撵我走。我不是已经下败金子豪了吗?” 刘远举说:“老兄今天就是为这事来的。” 华安安瞪了他一眼,心想,你又来忽悠我。 刘远举说:“穆尚书是个很较真的主儿。他认定要撵你走,就非达到目的不可。” 华安安心里打了个寒噤。他故作镇定地问:“他还想怎样?” 刘远举说:“兄弟,老兄和保定是铁哥们,跟你也不是外人。我可不想坏了保定的交情,也不愿赶你走。但是那位主儿我惹不起,没奈何,来趟这淌浑水,干这两边不讨好的事。” 华安安的眼睛紧盯着刘远举,心里对刘远举的话字斟句酌。 刘远举说:“实话跟你说,我就是一跑腿送信的,别的事情我可不掺合。” 华安安点点头,相信刘远举说的都是实话。 刘远举说:“你得罪这主儿,真是麻烦事。这漏子是你捅的,这锅就得您一个人背,是这理吧?这主儿一心要赶你走,见不得你在北京城混,这是坏事。可这坏事里也有好事,他没仗势胡来,没动硬的,这就是好事。” 华安安觉得自己从心里一直凉到脚掌,忍不住要打寒颤。“这也算好事?” 刘远举说:“当然了,他只是想通过棋界的规矩赶你走,砸你的饭碗而已。如果你能耐大,把他找来的高手都下败,他还怎么赶你走?” 华安安干笑了一下,说:“你是说,我把金子豪下败,他又会找来别的高手继续跟我下,如果我把别的高手下败,他仍然会找来更高的高手来赶我走?” 刘远举笑了,说:“你瞧,这不是好事吗?总比找来几个地痞赶你走要好吧?当然了,他是大人物,不会干这种下三滥的事,污了他的名声。” 华安安心里有了底,自己和施襄夏尚能下个一胜一负,就北京城里这些棋手的水平,想赶自己走,怕不那么容易。 他故意逗刘远举,说:“那万一我下败了呢?” 刘远举笑着说:“那是你本事不济,就不要怨天尤人啦。背着自己的锅乖乖走吧。” 两人哈哈大笑。 刘远举说:“我今天来,就是为这事。那位王师爷已经找了我师傅,让我师傅亲自出马。” 华安安略带嘲讽地一笑,心说,说到底还是给我布置了圈套,只不过这次是明说罢了。 刘远举说:“我师傅是不愿出马的,就把这事推给了王殿臣。今日,我就是奉了王师爷的指派,约你明天去和王殿臣赌棋的。这勾当我是真不想干,可是我惹不起那主儿,不得已跑来得罪兄弟,还望兄弟见谅。” 华安安直勾勾地瞪着刘远举,先是生气,然后转念一想,这么多高手白白送上门来陪自己练棋,这正是自己探求棋艺新境界的好机会啊。平常就是提着礼品上门找人家,人家也未必愿意和你这种野棋手下棋的。他又想了一下退路,万一输了,不妨给祝子山留个纸条,反正自己身上有钱,直接去扬州就行。一想到扬州,他又想起了莲儿,不由得心里一阵激动。 刘远举看华安安的脸色一会青一会红,变来变去,摸不透他心里想什么?自己只求今晚能说服华安安接受挑战,自己就能交差了事。 “刘大哥,我不让你为难。”华安安说,“你说好时间、地点,我准时去就行。” 刘远举见他答应的很干脆,心里的石头放下了,转过来讨好地说:“兄弟,哥有个建议,你得听我的。你这是只能赢不能输,一输就得走人。因此,你可以要求提高赌金,五两一盘棋。能赢一局,就多一份盘缠,路上也不受罪。” 刘远举知道华安安迟早会有一输,因此好心提醒他。 华安安觉得他这个建议非常实在,心里一乐:“对,决不能便宜了穆尚书。” 刘远举最后说:“兄弟,那咱俩说好,明天中午,天桥盛源茶社,不见不散。你可不能诓我。我一家老老小小八口人,都指着我在棋坛上混饭吃呢。” 刘远举走后,华安安给祝子山写了一封信。说自己输棋,已经离开北京去扬州。如果他以后找自己,就去以前住过的花满楼。 他整理了行装,准备随时动身离开北京城。一想到马修义,又在信上补了几句,希望祝子山有空时能去看看两位老人。 一切准备妥当,他一身轻松。对于明天的棋局,都有些急不可待了。 吃过早饭,华安安拿着扇子,一路打听,找到了天桥的盛源茶社。茶社门前的街道非常宽阔,今天像是赶庙会,这里挤满了人,热闹极了。小吃摊子一家挨一家,风箱扑塔塔的响,炉灶里火苗乱窜,香味溢满整条街道。卖五金的、卖宠物的、卖日用品、卖作物种子的,五花八门,什么稀罕玩意都有。有几处耍把戏的观者如潮,把路堵得水泄不通。 华安安心情极好,并不着急去茶社,而是挤在人群中看热闹。他看了一会耍猴,人太多了,想拍巴掌叫好都抬不起胳膊。演出的**,一棒锣响,耍猴的牵着猴子开始要钱,人群哄地一声散开了。华安安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抛给耍猴的,铜钱落了满地,猴子上蹿下跳,满地乱捡,逗得他开怀大笑。 刘远举在茶社门口招呼他进去,他才迈着方步,意犹未尽地踱进茶社。 盛源茶社是一排平房,大厅里摆了十几张八仙桌。茶客们都在门外看热闹,大厅里冷冷清清。穿过大厅,是一个清净的院落。十几束干枯的葡萄藤蔓从院子一角斜着爬上房檐,遮盖了半个院子。这里的夏天一定很清凉。院里有几付雅座,棋局就设在雅座里。 王师爷,王殿臣,以及王殿臣的一个小徒弟正在雅间里等着他。这个小徒弟简直就是一个小仆役,不停地进进出出,端茶送水。 华安安拱拱手。他知道没人会搭理自己,其实也真的没人理他。 王师爷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双手交叉在胸前,摇头晃脑,不知是不是在背唐诗。王殿臣手支下巴,眼睛出神地望着毛巾架子,不知道在想什么?毛巾架子以及上面的洗手盆,其实很难刺激人的想象力。 华安安很淡定地坐下,直截了当地说:“昨天我和刘远举说过了,少了五两银子的赌金,我不下棋。” 王师爷冷笑一声,把一个五两的银元宝摆到桌上,毫不掩饰厌恶地说:“华小子,口气别太大。能拿得走,才算你的本事。” 王殿臣对于今天的这件差事,觉得委屈极了。他是北京城赫赫有名的高手,向来把交手辈分看得很重。在北京棋坛,能和他下对子棋的,寥寥可数。连金子豪这样的高手,他也嗤之以鼻。但他拗不过王师爷的面子,只好自甘堕落,今天和这个无名小辈下对子棋。心里像被人活活塞进一颗生土豆,憋屈的难受。华小子还没到,他就对王师爷说,找两人直接把这小子撵走就得啦,干嘛费这周折? 王师爷说,穆尚书是什么人?能跟这种三教九流的下等人一般见识?下棋撵他走,是让他长见识。让他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再不要信口雌黄、口无遮拦到处卖狗皮膏药。再说了,动粗撵他走,于尚书大人的名声也不好听。 王殿臣哀叹一声,说:“这种野路子,做我的徒子徒孙都不够格。我竟然放下身段跟他下对子棋。” 王师爷安慰他,事后定有重谢,且先委屈一下。 经过猜先,王殿臣执白先行。他把棋子重重地拍到棋盘上。他的满腔怨气都在这一举动中显露出来。 华安安的状态极佳。他是抱着探索棋艺新境界的目的来的,一心只想下出最高效率的棋,心如澄空,不含任何杂念。 春风拂动院子里的葡萄枝蔓,阳光从院墙的西边渐渐移到东边。 王殿臣的一声长叹,惊醒了沉思中的华安安。 华安安抬起头,双眼茫然地望着王殿臣。过了好一会,他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对手,眼圈红红的,一脸沮丧。 王殿臣沉重地说:“不用数了,我输了十五个子。” 王师爷一脸愠色,指着棋盘说:“还没下完棋,为何不数?” 王殿臣说:“数了也是输这么多。” 王师爷一甩袖子,焦躁地在房间踱了几圈,然后一跺脚,气急败坏地说:“北京城的高手怎么都是这熊样?” 王殿臣黑着脸,刘远举红了脸,两人都默不作声。王殿臣的小徒弟站在门外也不敢进来。 王师爷一拍刘远举的肩膀。“去!叫你师傅来。” 王殿臣自嘲地嘟囔一声:“老赵来我看也是白搭。” 刘远举立起身,捧出一脸歉意对王师爷说:“今日我二姨娘身子欠安,我师傅在家看顾,怕是出不来。” 王师爷哼了一声,捏起银元宝,轻轻放进华安安手里,皮笑肉不笑地说:“华小子门道高,运气好。明天这时间接着来,不见不散。我不信没人能杀败你。”他收起了假笑,狠狠地盯了王殿臣一眼,“我就不信北京城再没能人!” 众人散后,华安安歇了好久,才把自己的思绪从棋局中拉出来。他对自己今天的评价只有两个字:“完美”。这应该是自己的名局。全局无恶手,无缓手。每步棋都含义深远,不急不缓,恰到好处。 他出了盛源茶社,雇了一乘轿子,直接去了广仁寺附近的公共浴池,濯浪泉。他在那里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把自己的紧张神经完全放松。这一夜,他的睡眠质量很高。他要养足精神,明天接着再战赵元臣。 赵元臣四十岁左右,人非常精干。他是棋坛成功人士,不仅是京城第一高手,还养了三个老婆。 刘远举向他汇报了王殿臣惨败的情况,他很不以为然,认为那是王殿臣大意轻敌所致。刘远举拿出棋谱,把华王二人的对局给他一一摆出来,还没摆到四十步,他突然一惊,抢过棋谱,自己亲手过了一遍。摆完棋谱,他意识到,这个无名小子,竟然是个不可等闲视之的劲敌。他急忙叫刘远举把王殿臣请到自己家里来。 一晚上,他和王殿臣反复拆解华安安的路数,最后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北京棋界闯进一头大黑熊,根本无人可挡。 “我们的场子就这样被人踹了?”赵元臣瞪着眼睛问。 王殿臣心情沉重地说:“都是王师爷,叫咱们送上门去让人家踹的。” 赵元臣背着手踱了几步,眼睛突然一亮,说:“他是费保定的兄弟,不如去找费保定从中说合,咱们陪些银子,让这小子下手时留着情面。” 刘远举在旁边说:“这小子一输棋就得滚蛋,他如何肯干?” 赵元臣拍着脑袋,无奈地说:“范西屏来北京城,咱也没让他全胜啊。怎么遇上这小子,就没有了往日的气概?到底是老了。” 王殿臣说:“我看,只有死缠烂打,乱中取胜。或许捡个漏着才有机会。” 赵元臣摇摇头,说:“不然。今天的棋局不够乱吗?我看这小子功力深厚,翻盘术怕也难不住他。” 刘远举说:“这件事情,师傅看得严重了。这本来是穆尚书和华小子之间的恩怨,咱们赢了固然露脸,就算输了,无非叫王师爷另寻高手,与咱们何干?华小子与费保定沾亲带故,算起来,也是北京棋界的半份子。” 赵元臣点点头,说:“言之有理。这样,你明天代我出场。你二姨娘身体不适,我一时也走不开。你是知道的。” 刘远举义不容辞地说:“这正是我出场的时候。师傅您就安心在家呆着,不管怎么说,总要把穆尚书应付过去。” 因此,当华安安精神抖擞来到盛源茶社时,看到的只是王师爷和刘远举。 刘远举说:“我师傅家务冗忙,特令我代替他出场,华老弟不要失望。” 华安安客气地说:“名师出高徒。刘兄出马,我也不敢掉以轻心。” 王师爷冷眼看着两人一唱一和,心里开始盘算,自己在穆尚书面前许下大话,揽下这一档子事,没想到华小子这么厉害,赵元臣竟做了缩头乌龟。这可怎么办?难道北京城除了赵元臣,再无高人?实在不行,只好再打听打听,托人从外地找高手。 华安安和刘远举的棋下得飞快。刘远举根本无心应战,只是在应付场面。他只求不被杀大龙就行。 终局数子,刘远举输了七个子。 王师爷早就看得不耐烦,他对刘远举说:“你来善后,王某有事先走。”说完话,赌金也不出,一溜烟跑掉了。 华安安和刘远举望着王师爷仓皇逃走的样子,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刘远举拱拱手,说:“兄弟棋艺高强,刘某心服口服。但兄弟要做好准备,王师爷在京城一时找不到能下败你的人,一定会到外地另寻高手对付你。” 华安安微笑着说:“我倒盼着他能把全国的高手都找来对付我呢。” 第八十章 王府对弈 华安安又一次挫败王师爷驱赶自己的企图,很是得意了两天。他眼望蓝天,见大雁北归,气象万千,心里施施然陶陶然,体会到一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孤独求败的专利寂寞。 在客店闲的无聊,他准备趁这春暖花开的好天气,回燃灯寺看望马表舅和普泰师傅。 他刚走到院子,见费保定一头撞进连升客店的大门,拉着伙计打听自己的房间。 华安安现在一看见费保定,心里就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最困难的时候,他把自己弃之不顾,同样的,又给予自己无私的帮助。尽管帮助自己,又给自己带来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烦。他对自己有时像亲兄弟,比烈日还热乎,但是,毁婚约的事情,又做的很不地道。华安安简直想不通这是什么人,自己该怎样对待他? 迎着华安安友好但又狐疑的目光,费保定乐呵呵走过来。两人见了礼,华安安把他请进自己房间,又沏上一杯茶。 费保定说:“要不是听刘远举说你住在北京城,我都差点去了五里沟找你。” 华安安说:“本来想去探望您,但听说您一直在王府做法事,根本没有空闲出来。” 费保定捋着胡须,苦笑着说:“我那位王爷,一心要成仙得道,三山五岳的天师都请来帮他做法事、炼金丹,王府里成天乌烟瘴气的,我巴不得早点出来透口气呢。” 华安安有意无意地扫视着费保定的脸色,说:“大哥可听说兄弟最近惹上了麻烦?” 费保定端茶的手一颤,表情顿时极不自然,他干笑着说:“略有耳闻。” 往事在费保定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初十那天,费保定路过王家老店,正好碰上王三哥。王三哥殷勤地说:“香香刚来过,说是探望您那位华兄弟。我告诉她,华客官年前就离开了。”费保定一怔,连忙问香香还说了什么。王三哥说,我告诉她那位华客官已经去了五里沟的一个小庙落脚,她没说什么,挎着个包袱就走了。 费保定一想,坏了。香香对华安安旧情不断,万一被福大舅发现点蛛丝马迹,这可是要人命的事儿。他返回家里,不见香香的踪影。在门外一打听,隔壁大爷说香香问过去五里沟的路,这会儿不见人了。费保定感到头皮发麻,感觉香香正在干一件极度危险的事。 他奔出西直门,一路寻找香香。谁知,一个庄稼汉给他指错了方向。他赶到柿子树下,本应往南走,却走向了北边,一直走到了二里沟。就这样,他和香香失之交臂。虽然没见到香香,以他敏锐的直觉,他相信香香一定去找过华安安。这事如果被福大舅知道,非活埋了香香不可。他满怀恐惧回到城里,直接找到赖道人,让赖道人帮他拿主意。 赖道人想了想,说:“找人把那华小子赶走就行了,赶得越远越好。香香见不到华小子,自然就断了念想,以后踏踏实实在福府过日子。” 费保定仔细权衡了利弊,摇着头说:“这样太莽撞。动粗赶华小子走,只怕打死打伤的,惹了棋待诏祝子山。这棋待诏不算什么官,可是祝子山正受到皇上宠爱。这位爷可惹不起。” 两人合计到深夜,赖道人想出了连环计。利用穆尚书和卫侍郎之间的矛盾,把华小子硬塞到他俩中间,挑逗脾气倔强执拗的穆尚书迁怒于华小子,利用穆尚书赶走华安安。这条妙计,策划的天衣无缝,费保定既做了好人又达到了个人目的。不管华安安会死会活,无论谁事后追究这件事,都和费保定扯不上关系。 因此,当事人华安安已经怀疑到费保定,也只当费保定是好心惹出的麻烦而已。 华安安观察着费保定的表情,说:“穆尚书冤枉我,说我在外面宣扬击败他的事,现在恼羞成怒,一心想驱赶我离开北京城。结果,他找来的几个高手,都被我杀败了。” 费保定憨笑着说:“这样最好。我是昨天听刘远举说的,也很为你担忧。想了一个晚上,终于想出一个办法。俗话说,胳膊扭不过大腿。咱们如今扭不过穆尚书,可是穆尚书也扭不过和亲王。因此,我今天来,就是叫你跟我去拜见和亲王。如果有和亲王做你的靠山,这北京城谁还敢再招惹你?” 华安安紧紧盯着费保定,想不出他的葫芦里又要卖什么药? 费保定被华安安看得很不自在,就打着哈哈说:“是这样,王爷这两天发散了道场,觉得无趣,让我从北京城给他找个高手,陪他下棋解闷。你想,这种好事我能让别人来做吗?自然是推荐了兄弟你。你若陪王爷下棋开心,经常出入王府,我就不信哪个狗才敢动你一根寒毛?” 华安安心想,你还当我是以前那个由你摆布的傻小子呢?我可不想再做以前那些违心的事了。我现在有的是钱。 费保定见华安安没有反应,就从袖子里摸出二两银块放到桌上,说:“兄弟,陪王爷下棋,王爷只赏面子不赏钱。可是,大哥不能让你白跑路,这二两银子你先慢慢花着。” 华安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大哥,我不要你的银子。我只是不想故意输棋了。” 他现在看出来,费保定是在王爷面前打过包票的,如果自己不去,费保定就没法给王爷交差。不管费保定以前对自己做过什么,自己都不能让费保定下不来台。 费保定说:“兄弟,你多虑了。陪王爷下棋,并非是要你故意输棋给他。不管输赢,只要能哄他开心就行。” 华安安犹豫了一下,心想,难得来一趟,如果连这个年代的王爷都没见过,只听祝领队一个人吹牛,也太无聊了。祝领队连皇上都见过,自己最起码应该见识一下王爷是什么模样吧。 “行,大哥,咱可说好,我可不会故意输棋给他。到时候你可别怨我。” 费保定无奈地搔着头皮,说:“你可千万看着他的脸色,如果他一沉下脸,你可不能光闷着头杀他的棋吃。” 费保定领着华安安来到什刹海的和亲王府。只见王府的四扇大门全部敞开,身穿土色黄、水月白、晴空蓝各式各样道服、头戴各种各样法冠的老少道士进进出出,一看就是来自天南海北、各个支流门派。有的身背松纹古定剑,气宇轩昂;有的拄着藜杖,倚老卖老;有的怀抱拂尘,自命不凡;有的肩扛卦旗,寻找生意;有的揣着朱砂,獐头鼠目,林林总总,不可胜数。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各行其是,谁也不鸟谁。 费保定向门房打了声招呼,领着华安安径直来到炼丹房外的空地上。 华安安感到惊讶,他从没见过这么多白胡子老道士,乱哄哄地聚在一起。人人仙风道骨,怀抱拂尘,都在高谈阔论,南腔北调,言语深奥。如果不是老费介绍说这里是炼丹房,他还以为全世界道教协会在这里开年会呢。 费保定拉着华安安跪到一位胖道长面前,恭恭敬敬地说:“弟子费保定,向玄机冲虚上人问安。” 没错,这位道长正是和亲王弘昼。最近,江西龙虎山张天师已经接纳他拜入山门,成为张天师的师弟。并且,上一代张天师授予他法号玄机冲虚上人。听费保定的口气,也已经拜他为师了。 和亲王望着华安安,问道:“费康,这人是谁?” 费保定回答:“回上人话,这就是最近名震京华,击败京城所有高手的华佳华安安。弟子今日特意引来陪师傅上人弈棋的。” 旁边一位白发皓首的老道士说:“围棋最通玄门,参禅悟道,对弈也是一个法门。” 众道士齐声附和。 和亲王淡定地说:“既然如此。诸位道兄且在一旁观看贫道弈棋,一同参详道机如何?” 白发老道士说:“妙极。昔有王质观棋而烂柯,吾等今日观上人弈棋,有重温烂柯之局之幽趣,当真妙极也。” 众道士围拢过来,纷纷发表感言。言语古朴玄妙,如云山雾绕,白茫茫一片。和亲王感到忽忽悠悠的,有些飘飘然起来。 一群小道士搬来了桌椅,就地摆放。每位道长一把椅子,紧紧围着棋桌坐下。唯独下棋的华安安,却只能孤零零地站在一群白胡子老头中间,格外如画。 阳光明媚,杨花如细雨纷纷洒洒。整个场地鸦雀无声,只有炼丹房里的风箱扑哒哒响个不停。 和亲王看来道业有成,他已经摒弃了围棋的基本规则,天马行空,在棋盘上漫无目标地胡乱摆子。 华安安起初一愣,后来才知道王爷下的是仙棋。他哭笑不得,也胡乱摆放起来。 旁边的道士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通玄”和“深奥”是两个出现频率最高的词。 这样乱摆下去,华安安不知该怎么收场?双方的棋子乱糟糟地挤在一起,不像是棋局,倒像是抽象派加野兽派的黑白美术作品。 眼看棋盒都空了,双方无子可用。费保定挤进来,冲王爷说:“弟子恭喜师傅上人,师傅于道法上又精进一层。我看这满盘黑白子,杂乱而有章可循,有山石,有林泉,有洞隐,有星辰四象,真是大象希形,大象希形啊!” 众道士也起身祝贺,交口称赞,说王爷已窥见道法奥义,若假以时日,必得道成仙,永享福寿。 和亲王眯缝了眼,左右斜了斜,捋着胡须说:“惭愧,惭愧,贫道于道法修行尚浅,得诸位师兄襄助,才有今日尺寸之功。” 道士们和玄机冲虚上人互相吹捧了好一阵子,华安安一句也没听懂。 和亲王对费保定说:“你这兄弟果然是棋中高手,人才难得,也还识抬举。你领他去斋棚享些福寿糕点,不要让人说我轻慢高人。” 华安安强行忍住,才没有笑出声来。他在斋棚里吃了两块祭献三清的素糕点,费保定把他送出王爷府。 “陪王爷下棋这么简单?我以后随叫随到。”华安安开心地说。 费保定说:“我看你一开始总想动杀机,惊出我一头汗。这种场合逆了王爷的兴致,别说你,连我都是吃不了兜着走。” 华安安离开费保定,在街上买了几样点心馃子以及酒肉,包在一个包袱里,溜溜达达,半下午就到了燃灯寺。 佛堂里只有几个常来的老太太在烧香礼佛。普泰正在灶房里做饭,忽然看见华安安掐着一捆柴禾进来,顿时高兴的像见了欢喜佛,连眉毛都笑了起来。 华安安问两位老人近况如何。普泰说一切如常,这个安静荒僻的小村,像古井一样,波澜不惊。 普泰很关心华安安的安全。华安安告诉他,那两个地痞再没有找过自己。 普泰欣慰地说:“我天天都在佛前祷告,盼佛爷保佑你。” 华安安撂下包袱,又去学堂看马表舅。结果,二郎庙的门是锁着的。他这才想起,马表舅一定是去学生家吃饭了。 华安安在熟悉的环境里转了一圈,到处都显着亲切温暖。普泰跟着他,亦步亦趋,问寒问暖。 华安安感慨万分,想不到从武夷山一路北上,千里蹉跎,竟在这个小庙里扎下了根,找到了家的感觉。也算是这时空之旅的一种额外补偿。 马修义一进庙里,照例先来灶房。当他看到包袱里的熟肉和酒,立刻猜出是安安回来了。他兴冲冲地大叫着安安,满院子乱找。 等香客们都走完,三个人把庙门一关,在院里的石桌上摆上酒菜,开怀畅饮。此时,月华满地,山川寂寥。唯有这月下三人,畅叙人间难得的温情。 华安安关切地询问马表舅什么时候回江西老家。马修义指着普泰说:“我与老和尚相依为命十几年,我若一走,怕他孤苦难耐,因此暂时等着。” 普泰说:“修义归心似箭,却一心记挂着老僧。他是等我收一个徒弟,有人与我作伴才肯离开。往年,庙里香火不盛,堪堪只能养活我老和尚一个,即便有人出家,我也不敢收留。如今有了安安的功德钱,我衣食无忧,如果再有佛缘的,我也就收下了。” 马修义说:“其实,我已经跟王员外说过了,迟早是要还乡的。如今只等他另觅一位塾师,我也算是对孩子们有个交代,就可以安心回家了。” 两位老人不停地感谢安安的无私馈赠,使他们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华安安充满感情地说:“如果没有您二位老人家好心收留我,这世上早就没有我了。是我要感谢表舅和普泰师傅的恩德才对。” 他心想,马表舅可以风风光光的回家了。可是,我回家的路还是那么渺茫,充满了不确定性。万一回不去,我又该怎么办呢? 当晚,华安安又陪两位老人下棋,在庙里睡了一晚。第二天,两位老人都极力挽留他。华安安心想,祝领队随时都会去连升客店找自己,耽误了正事不好。他谢了两人的挽留,给他们留下自己的详细住址,请他们空闲时去城里找自己。 华安安在回城的路上,算了一下时间,再有半年多就到了返回时间。可是这半年,会一帆风顺地度过吗? 第八十一章 九大高手 华安安在客店里闲的实在憋不住了,他开始为自己筹划一次旅游活动。以前,他在北京海淀学棋的时候,时间和经费都很紧张,一直没去长城游玩。他打算利用这段无聊时间,弥补自己的遗憾。 他向掌柜的打听去长城游玩的线路,掌柜的听了半天摸不着头脑。 “长城是军事禁地,您上那儿去玩?”掌柜的反问他。 华安安一愣,恍然大悟,长城在这个年代不对游人开放。“那么,故宫和颐和园呢?” 掌柜的冷冷地说:“故宫?颐和园?我在北京城住了一辈子,就没听说过这地方。” 华安安盯着掌柜的眼睛,从中看到了无法逾越的历史代沟。 掌柜的说:“您要是闷得慌,北京有燕山八景,天桥、琉璃厂、大栅栏、珠市口,都是热闹地儿。反正我是没听说过外地客人要去长城、故宫,什么颐和园的。” 华安安心想,燕山八景太远,城里这几个地方都去玩过,除了寺庙道观,再没有什么好玩的。唉,还是安心躺床上读《弈府阳秋》吧。 中午,华安安正在睡午觉。他现在发现了《弈府阳秋》的实用价值,催眠忒管用。他不认识多少繁体字,翻开书本像看天书一样,只能看图谱。书中的棋势、图谱印刷的很糟糕,一般看到三十步以后,他就再也找不到以后的着手了。 院子里一阵喧闹,把他吵醒了。他以为来了一帮外地旅客,就掀开窗子朝外观看,只见一群白胡子老爷爷,足有**个,群情激奋,都在撸胳膊挽袖子,像是要找人打架。 华安安觉得很稀奇,就坐起身,饶有兴味地看这帮人到底要干什么。 房门猛地被店伙计推开了,伙计神色慌张地说:“华客官,外头来了一帮老头,说是要跟您掏要公道的。您快出去看看吧。” 华安安心往下一沉,我哪里又得罪了这么一帮老头?真是活见鬼!他穿好衣服,蹬上鞋,迷惑不解地挑起门帘走出来。 这群老头都转过脸,目光死死盯着他,像是在看不共戴天的仇人。 华安安见这阵势有点吓人,就站在门框上,准备见势不妙就退回房里插上房门。 一个拄着拐棍,弯腰驼背,眼睛不大好使的老头凑到他鼻子跟前,口齿不清地说:“你就是扬州府来的华佳华安安?号称脚踩两淮、三手绝招扫北京的华小子!小贼,看你年龄不大,口气倒不小。” 华安安陪着笑脸,说:“我是华安安。可是,我没说过什么脚踩两淮、扫北京这种话。” 老头们都喊叫:“你前些日子,杀败金子豪、王殿臣,自以为北京城里无能人,狂妄的不得了。这会子怎么又怂了?” 华安安惶恐不安,不知自己怎么又惹上了这群老爷爷?他遍视这群愤怒的北极仙翁,足足有九个人。年龄最老的怕有一百岁,最年轻的也有六七十岁。有七个人拄着拐杖;八个人银须寥落,头顶稀疏,;九个人脸上、脖子上、胳膊上都布满老人斑。一个个佝偻着腰,浑身颤巍巍的,打个喷嚏都会跳一阵子舞。陪着这些老爷爷的,还有十几个小后生,看来都是他们的孙子或重孙。 华安安想躲避,又觉着这群人怕不好打发。他没有退路,只好无比诚恳地向他们解释:“我真的没有说过这种话。” 唯一花白头发的老头走上来,他是最年轻的。“小贼,不要狂妄自大。北京城里水深着呢,藏龙卧虎的高人比比皆是。要不是你大言不惭,我们这些老汉稀罕理你。” 华安安说:“你们上了岁数的人,说话也要讲理。无凭无据,怎么能冤枉人呢?我一个小字辈,在北京城落脚暂住几天,没有必要说那些话。” 拄拐棍的老头说:“不是我以大欺小,是你小子招人恨。你连挑北京城三大高手,自以为目空一切,可以满世界放大炮。告诉你,北京城真正的高人你还没见过呢。” 华安安说:“您老说我满世界放大炮,总的有个证人吧?谁听见我说过这种话?” “我听见了。”王师爷从房子拐角闪出身来。“那天你下败赵元臣,在盛源茶社大放厥词,全给我听见了。” 华安安对拄拐棍的老头说:“这您可听见了,这人在说假话。我根本没有和赵元臣下过棋。” 他现在明白了,这个场面都是王师爷给挑动起来的。能把这些老头从病床上、棺材边、柴房中、太阳地里搜罗到一起,真是难能可贵了。 拄拐老头呵斥道:“王师爷是什么身份?他稀罕给你造谣。你忒把自己当人看了吧?” 华安安看这些老头纠缠不清,他也懒得理论,就冷眼看着他们。 王师爷走上前,阴阳怪气地说:“华小子,你出言不逊,这些棋界老前辈都是激于义愤,非要教训你不可!让你从此以后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做人要厚道,不要口无遮拦,到处贬人扬己,净干些缺德事情!” 华安安冷笑一声,说:“我说呢,这热闹场合怎么能少了您?你千方百计要赶我走,我真搞不懂我是怎么得罪你了?” 王师爷用扇子指着华安安的鼻子说:“华小子,你做了亏心事自己心里明白。今天我也不想跟你多说,你要么接受这九大高手的教训,要么乖乖给这些前辈磕头认罪,服个软,自己卷铺盖滚蛋,从哪来回哪去!” 华安安说:“我姓华的虽然是无名小辈,但也不和无名之辈下棋。” 拄拐老头断喝一声:“小贼,你口气忒大啦,不怕闪了舌头。想当初我们爷们叱咤棋坛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道在哪?爷爷我今天告诉你,周东侯,那是我师傅。” 花白头发老头也喊道:“俺是盛大有的弟子。” 于是,老头们吵吵嚷嚷,争相报出自己的师承。仅凭他们师祖、师傅的名字,就能编出一部明清围棋史。 这中间,有明末清初棋坛霸主过百龄的徒弟一名。这位徒弟年介九旬,身材瘦小零丁,是两个重孙用太师椅抬来的。他牙齿都掉光了,说起话“依依呀呀”,但是精神矍铄,坐在椅子里手舞足蹈,一点都不安分。重孙害怕在人群中挤到他,把他远远地放在人群屁股后面。 这里,还有周懒于的记名弟子一名,周东侯的徒弟一名,王汉年的徒弟两名,黄龙士的不记名徒弟一名,盛大有的徒弟三名。 论起这九大高手在棋坛的辈分,比程兰如、梁魏今还高,大部分和徐星友同辈。过百龄的宝贝徒弟辈分最高,和黄龙士一个级别。 华安安朝九位老高手鞠躬行礼,说:“诸位前辈都是围棋名家,随便出来一位,我都消受不了。大家呆在家里享享清福多好,何必受人挑唆,来这里受罪。” 九大高手看他的态度还算谦恭,就稍稍减了一些火气,聚在一起商量了一番,决定放这华小子一条生路,只要他给大家磕三个响头,说“以后再也不敢藐视北京棋界”,然后卷铺盖滚蛋,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周东侯的徒弟把这项决定宣布给华安安,以为这小子会感激涕零,跪地谢恩。谁知,华安安轻蔑地扫了他一眼,说:“要我做这些事可以,诸位先把绝活亮出来。” 九大高手又是一通吵闹,最后决定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小子一点颜色瞧瞧。 王师爷叫客店掌柜搬来一张八仙桌,就摆在院子里,因为这些老人爱晒太阳。九位老高手按年龄大小依次坐下,偏偏不让华安安坐,因为他资格不够。 王师爷摇头晃脑地对华安安说:“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就叫你身败名裂,今天就叫你学学做人,今天就叫你死无葬僧所!” 华安安一脸嘲笑地看着他,说:“可惜穆尚书让你这棋盲来办理差事,净弄些泥塑木雕,仗着师傅的名声来吓唬人。” 王师爷洋洋得意。他信奉老话,“姜是老的辣”,“陈年的酒味最纯正”,“最毒不过老郎中的手”。今天就凭这九大高手七百岁的高龄,沤都沤死这华小子了。 九大高手争着想上棋台,最后按年龄大小排出上场顺序,年龄最小的先上。 华安安冷眼看着这出闹剧,心想,即便这些人当中有曾经的国手、强二品,现在已是风烛残年,耳聋眼花的,精力不济,或许连普泰都不如。 盛大有的小徒弟先出场。他一报出恩师的大号,华安安竟然乐了起来。盛大有的著作《弈府阳秋》,正在自己的枕头上搁着呢。 双方一交手,华安安心里暗骂:“这江湖骗子!” 对方的棋力,连金子豪都不如。 华安安落子如飞,逼得老头喘不过气来。他突然发现,对方已经被围住的一块棋,竟然莫名其妙地连回去了。他心里顿时明白,这些江湖艺人爱偷子。这位应该是二剩子的祖师爷才对! 华安安拿出对付二剩子的办法,只要一围住对方的棋,就马上提净,大场和大官子都可以先抛到一边。 棋局是华安安压倒性的优势。棋桌两边,一位是不停地挠头、咽唾沫,做小动作。另一位是手脚麻利,快速往棋罐里扔棋子。 二剩子的祖师爷眼看翻盘无望,突然抬头望望蓝天,像是悟到了世界奥秘,一副心驰神往、如痴如醉的神情。他朝自己的仆人招招手,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老糊涂了?今日的汤药都忘了喝。这是哪儿?怎么这么多人?吵得慌。快扶我回家吃药去。”说着话,旁若无人地起身离席,扬长而去。 周东侯的徒弟“呸”了一声,骂道:“老严真是个脓包!装什么糊涂?我来教训这小子。” 这位红光满面的老高手气血旺盛,第一子拍下来,桌上的棋罐都惊得跳了起来。 连升客店的掌柜站在一旁,心疼的直吸气。心想,这位爷这么暴躁,怕这一局棋下来,我的青㭎木桌子就散架了。 听说下棋打擂台,院子里涌进来许多老老少少,都跳着脚,争睹擂台双方的风姿。 华安安下棋快,周东侯的徒弟比他还快。往往华安安的手还没收回来,对方的棋子就挤了进来。这下,搞得华安安手忙脚乱,又要落子,又要提吃对方的死子,几乎顾不过来了。 一杯茶的工夫,老高手的半盘棋子被吃了个精光。 周东侯的徒弟停下手,仔细观察剩下的半个棋盘。最后得出个结论,是自己肚子不舒服。他突然弯下腰,捂住自己的肚子,对王师爷说:“昨晚肚子着凉啦。真不是时候,我再不快走,就要拉裤子里了。又没人给我洗。” 众目睽睽之下,他硬是搂着肚子,步履艰难地走出客店大门,往旁边一拐,一溜烟跑掉了。 “郑世兄,轮你上场了。”黄龙士的不记名徒弟提醒汪汉年的徒弟。 “是我吗?我怎么记着该冯爷上场了。” 冯爷掏出手帕,干咳了几声,艰难地说:“这种露脸的事儿,我怎么好跟郑爷抢?” 周懒于的记名弟子站起身,慷慨激昂地说:“各位爷们这是怎么了?北京棋界可从来没出过这种怕狼怕虎的事。你们不上,我老杨上。” 人群中传出几嗓子叫好声。 老杨气嘟嘟地坐在华安安对面,因为激动,嘴角的胡须不停地抖动。“小贼,这局棋轮你拿白棋。爷今天不拿下你,爷就不姓杨!” 华安安吓了一跳,这位老爷爷要拼命是怎么着? 王师爷带头鼓掌,满院子里都爆出叫好声。 华安安从没想到过自己会成为众矢之的。这种场合,这些无知的围观者分明是把自己当成了反面人物。自己莫名其妙惹下这无妄之灾,连分辨的机会都没有,简直比窦娥还冤。这个躁动不安的场合,无形之中给华安安心里增加了很大压力。 按理说,九大高手倚老卖老、仗势欺人,大家应该同情自己才对。 华安安羞愧交加,把心一横,你们无非是要赶我离开北京城,我走人就是。比起这冷漠的北京城,爷更喜欢烟花三月的扬州。爷走人就是了。 他阴沉着脸,赌气似的,落子速度更快了。他是想找台阶输棋了事,省得王师爷成天找些乌合之众来麻烦自己。 华安安乱下棋,想找求投场。(求投场是故意走出漏棋,导致自己快速败局) 偏偏这位老杨,对自己的姓氏姓腻味了,想换个新鲜的。他对华安安的棋力非常忌惮,只是一味防守。防守也是漏洞百出。棋到中局,已是满盘狼藉,惨不忍睹。连王师爷这样的低手,也看出老杨凄凄惨惨戚戚,百叶凋零,只等秋风横扫了。 老杨知道败局无可挽回,但刚才的豪言壮语收不回来,只好憋红了脸,咬牙硬撑。 王师爷也害怕这样下去,老杨万一出个三长两短,自己身上也脱不了干系。就走出人群,对自己的跟班叮咛了几句。 没过片刻,跟班挤进人群,抱着老杨的腿大哭:“爷啊,您快回家看看,咱家房子着火了。快走吧!” 老杨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被跟班的抱住腰,强行拖离棋局,走了。 王师爷用扇子敲着自己的颧骨,把剩下的几位老高手挨个琢磨了一遍。除了过百龄的徒弟,其他人都在闪避他的热切的目光。 王师爷心想,都是高手啊,人才济济。可惜上了年纪。今天这事怎么收场? 过百龄的徒弟见冷了场,终于有了他露脸的机会。就在椅子上手舞足蹈,口齿不清地“哼哼哈嘿”。 王师爷来到他身边,躬身施礼,说:“秦爷是北京棋界的元老,您可不能上场,太给这小子面子了。” 秦老“哼哼哈嘿”地说了半天,见王师爷听不懂,焦急地东张西望。他的重孙挤过来听了两句,对王师爷说:“秦老祖说,用绝招,用‘倒卷帘’杀他,要不用‘大倚盖’杀败他。” “大倚盖”是星定式的一种,是过百龄最擅长的布局定式。“倒垂帘”则是已经被淘汰的最古老定式。 王师爷彻底泄气了,对各位老高手深深作揖,说:“各位前辈,今日已经天晚,我们暂且饶这华小子一日,明天接着再来。一定要替北京棋界挣口气,讨还公道。” 各位老高手像是得到了特赦令,一时欢欣鼓舞,都积极响应,约好明天再来。 王师爷用手指点着华安安,威胁道:“小子,聪明的今晚连夜走人。明天叫你出乖露丑,后悔都来不及。” 华安安从王师爷的眼光中看出对方外强中干的虚弱本质。他冷冷地说:“我明天在此恭候王先生大驾。” 第八十二章 西屏夜访 被王师爷领着一群糟老头骚扰一通,华安安的心情糟糕透了。整晚上,他都泡在郁闷中,不停地咳声叹气。他巴不得离开这里,早早到扬州去。可是,目前这种情况下,他反而不能轻易地一走了之。王师爷故意恶心他,他不能在王师爷的淫威下示弱。他必须等到王师爷找来真正的高手,堂堂正正地击败自己,才会心甘情愿的离去。 至少,让我见识一下能击败我的高手,他心想。 而且,他如今在京城慢慢认识了很多人,他也有了自己的面子。他要让人家说,自己是被击败的,而不是被吓跑的。 第二天,华安安学着普泰师傅坐禅,听到窗外春雨习习,心境慢慢平和下来。他耐心地等待王师爷领着他的高手方阵来挑战,可是一直等到天黑,院子里始终静悄悄的。他明白了,那些过气的老爷爷们昨天见识了自己的手段,今天谁也不肯来做冤死鬼了。 他呆坐在房间里,开始梳理自己的思路。自从祝子山吃第一口馄饨开始,自己的命运就开始偏离正常的行驶轨道。或者,自从和祝毛毛下棋开始,或是从祝子山偷听自己给家里打电话开始,自己就走上了一条身不由己的道路。 来到这个本不该碰触的时代,自己又回到了老本行。仿佛两条平行的线路,自己放弃了a道,鬼使神差地来到b道。可是不管怎么变化,总是脱离不了围棋之路。或许是命里注定,真的和围棋有缘? 昨天的烦恼,加上前些年的委屈,像双重的诅咒,使他禁不住流下泪来。 他一个清清白白的正直青年,从没做过违背良心的坏事,为什么要蒙受这些不白之冤? 或许,这就是命运,永远无法摆脱、无法更改的命运。 可是,在这逆境中,他正在茁壮成长。经受了各种磨难,反而更加强壮有力,有信心克服一切加之自身的困苦厄运。 华安安抹去眼泪,心里坚定一个信念:无论是在三百年后,还是现在,自己都是一个重要的、不可缺少的、终将影响一些事物进程的重要力量。为了这个信念,必须坚强地迎接一切挑战,不论是已知的、还是未知的挑战。 他知道王师爷的图谋一日不能得逞,自己将一日不得安宁。但是,为了纯真、正直的信念,他将蔑视一切阴谋诡计,他要粉碎一切无耻的进攻,高奏凯歌,昂然离开这个年代。 华安安刚刚睡下,敲门声把他惊醒。 他下意识地认为这是王师爷又一波阴谋的开始。一轱辘爬起身,抓起身旁预备的顶门杠子。那是一根粗壮沉重的大木棒。 “谁?”语气中不是惊恐,而是警觉和自信。 “故人来访,不揣冒昧。海宁范西屏是也。”门外人轻俏地说。 华安安愣了一下,脑中展开全方位搜索。啊,这是自己偶像的名字。 他小心翼翼地拉开房门。院里一片漆黑,地下只有一圈灯笼的亮光。灯笼在一个小童手中提着,一个昂然耸立的黑影站在自己门外。 “范大哥。”华安安略带歉意地惊呼一声。他摸到桌上的烛台,从灯笼里引出火种,房间里顿时亮了。 范西屏怡然自得地环顾了一下房间,又借着烛光仔细端详华安安。 华安安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范西屏看完华安安,轻轻坐在椅子里,一边摇着二郎腿,说:“定庵托我捎来一卷棋谱,让我一定转交给你。”他从袖子里掏出一窘,放在桌上。 华安安惊喜地问:“是施兄和童梁城的对局谱?不知他俩胜负如何?” 范西屏淡淡一笑,说:“五比五打平了。” 华安安作了个揖,说:“感谢范大哥专门给我送来棋谱。您瞧,这深更半夜,连热水都不能请您喝一口。” 范西屏摆摆手,说:“兄弟无须客套,大哥我向来率真自在,不拘俗礼。定庵在言辞中对兄弟颇为看重,我也是怀着好奇,专门来看看兄弟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说着话,他哈哈大笑。 华安安诚惶诚恐地说:“施兄是高看小弟了。” “未必。”范西屏意味深长地看着华安安说,“风闻兄弟最近麻烦事缠身,不知为了何事?” 华安安惊得张大了嘴巴。自己和北京棋界闹得不可开交,这事连范大都知道了?他尴尬地笑着说:“这是有人从中挑拨,想把我赶出北京城。结果,找了一批又一批人来闹事,幸亏小弟运气好,把他们都杀退了。” 范西屏啧啧称奇,说:“北京城卧虎藏龙之地,高手如云,竟然奈何不了你一个扬州小子,定庵果然没有看错。” 华安安知道大家都误会他是扬州人,也懒得辩解,只是笑了笑。 范西屏手中的扇子展开又收起,收起又展开,似乎在犹豫什么。“人家要赶你走,不惜花费巨资邀请天下名手,不知兄弟你能挡得住多久?” 华安安又是一惊,没想到王师爷把动静闹得这么大。他说:“我反正和他找来的棋手下棋是要赌金的。”他岔开五个手指,晃了晃。“五两银子。” 范西屏先是一愣,然后放声大笑,说:“才五两银子,你就这么高兴?你可知道,如今有人买你一局战败谱,赏银是二百两。” 华安安“呀”了一声,搔着头皮说:“那我不是吃亏了?是谁这么大方,肯花二百两?” 范西屏说:“就是神算子郭铁嘴。他已经放出了风声,估计用不了几天,直隶、山东这一带的高手就会云集北京,排着队等着杀败你。” 华安安焦急地搓着手,说:“这可怎么办?”其实,他的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范大哥,您是怎么知道这消息的?” 范西屏说:“郭铁嘴亲口对我说的。这些天来,你的风头已经盖过了湖南小子何所云……”他的表情凝固了,眉宇间暗淡下来。“你可知道?何所云出事了。” 华安安一怔,说:“小弟足不出户,外界什么消息都不知道。他出什么事了?” 范西屏收起扇子,哀叹一声,说:“人已经不在了。” 华安安感觉被人击了一闷棍。“人不在……是什么意思?” 范西屏展开扇子,缓缓地说:“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一点心计没有,竟然去挑战扬州六鬼。听说先后杀败了浪后生和霸王凳,也算是不俗之功。可惜,第三局对阵鬼道人,连日的劳累导致心力焦悴,竟然一口血喷到棋盘上。扬州的名医施救两天,终于不治。唉,年纪轻轻就此夭折,着实令人痛心疾首。” 华安安呆呆站在原地,半天没有缓过神来,眼睛里噙满泪水。 这么一个活泼可爱、才华横溢的小伙子,竟然就这样没了。像流星一样,转瞬即逝,都没来得及绽放生命中最辉煌夺目的光芒,就这样没了。 房间里沉闷了很久。像无形的手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使人吞咽困难。 “范大哥,他的后事怎样了?”华安安问。他有一种物伤其类的锥心之痛,简直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范西屏说:“听说梁魏今已经赶到扬州去了。” 华安安愤懑地捶着自己的胸,恨恨地说:“这扬州六鬼,根本不是在下棋,简直就是杀人机器。” 范西屏幽幽地望着顶棚,说:“财货动人心啊,所以才有了扬州六鬼。” 华安安说:“何所云不是为了财,他是太痴迷棋道了。” 范西屏说:“这就是个教训。尤其是对你这样初出茅庐的小后生。做事要看清后果,不要过于执拗,做出自不量力的事情。” 华安安抬起头,说:“多谢大哥提醒。我在北京城把人得罪光了,在这里也呆不下去了。” 范西屏摇摇头,说:“量力而行,并非是让你退缩。你如果借此机会,广泛接触各类高手,对你的棋艺,也是一种难得的历练。量力而行,适可而止,流水不争先。并非每一局都要拼命赢下来。老兄虽然被公推为海内棋圣,也是常常输棋的。” 华安安知道范西屏是善意提醒自己,不要中了人家圈套还执迷不悟。连忙表示感谢。 范西屏说:“夜已深了,我也得回去睡觉。关于我来北京城的事情,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切记。” 华安安郑重地说:“小弟记下了。” 范西屏走到门口,回过身说:“若明夜无事,老兄再来考校一下你的棋艺,你可不要轻易离开,我后天就要走了。” 华安安把范西屏送到院里。原来,范西屏也住在连升客店,只是在另一个小院中。 华安安回到屋里,心中百感交集。一想到何所云生龙活虎、朝气蓬勃一个半大后生,就这样含恨离去,他感同身受,心中伤感极了。 他心里涌起一个强烈的念头,如果自己有机会,一定要帮何所云报了这一箭之仇。可是,他又觉着不可能。连范大这样的高手,都极力回避扬州六鬼,凭自己的力量,怎么可能替小弟报仇呢? 几乎同一时间,在夜色茫茫中的北京城的另一处院落里,王师爷跟着郭铁嘴进了听雨轩的一间小会客厅。 郭铁嘴刚卸完妆,感到很疲惫。小山子给他端来香茶,他靠在椅子里,用茶杯盖轻轻拂去茶杯里的茶叶沫子。 王师爷润了润嗓子,说:“郭老板,我把二百两银子已经凑齐,另外给您备了二十两谢仪,请您一并笑纳。” 郭铁嘴的眼睛看着茶杯里的雾气,并没有抬头。他淡淡地说:“有劳王先生费心了。可是,我昨天无意中看到华小子最近的两局棋谱,感觉这小子的棋艺非比寻常。” 王师爷一怔。“此话怎讲?” 郭铁嘴说:“这两局棋谱,是华小子和施定庵的两局激战谱,端的是精彩绝伦,令人折节惊叹。你知道吗?他和施定庵竟然下成了一胜一负。” 王师爷问:“那又如何?” 郭铁嘴对这位棋盲这是毫无办法,但碍于穆尚书的面子,他又不敢得罪王师爷。 “您可能不清楚,棋界的棋手都是有身价的。”郭铁嘴耐心给他作解释,“二百两银子能请得动的,都是些二品和强三品的棋手。只有这个档次的棋手,才肯为二百两银子出门献技。” “可是,我看这个华小子的棋艺,一只脚已经跨进国手的行列。这样的棋力,寻常二品、三品的棋手如何撼动得了他?” 王师爷皱起了眉,问:“郭老板的意思,应该找什么样的高手?” 郭铁嘴摇着头,说:“不是找什么样的高手,而是看您出什么价位。价位一出,自然会有高手自动找来。依华小子的棋力,至少要出到五百两银子,才会有强二品的棋手出来向他挑战。” 王师爷把一口热茶吞进了肚子里,烧得他龇牙咧嘴喘了半天。 郭铁嘴摇着头说:“强二品的棋手只是和他旗鼓相当,未必就能赢得了他。最好能出价出到一千两,把童梁城、扬州老叟这样的高手请来,才能十拿九稳。” 王师爷哭丧个脸说:“一千两?五百两?我的天呢!穆大人激于义愤,只是让我找个高手折辱这小子一番,然后让他滚蛋了事。事到如今,我已经花了四五十两银子,却见这小子日渐稳固。穆尚书又不曾给我一文钱,都是我自己花钱办事。今夜这二百多两,还是找朋友、同乡东拼西凑攒出来的。我实在是一两也拿不出来了。” 郭铁嘴斜了他一眼,放下茶杯,在屋里踱了几步,说:“如果这样的话,事情就难办了。” 王师爷灰心丧气地说:“万没想到,对付一个野棋手竟如此棘手。唉,我该怎么回复穆大人呢?” 郭铁嘴说:“王先生也不必为难,兄弟好歹要帮你把此事做的圆满。只是,在费保定面上,我也不便和华小子明着干。不如这样,兄弟再为王先生凑上三百两银子,添足五百之数。王先生再托赵元臣出头担起此事,有五百两悬赏,不愁各地高手不来京赴会。此事谐矣!” 王师爷见郭铁嘴如此豪爽,慌忙一躬到地,感激万分地说:“郭老板如此仗义疏财,王某感恩戴德,日后但有用得着王某的地方,王某一定效犬庐劳!” 郭铁嘴双手扶住王师爷,说:“王先生莫要如此。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王师爷感谢了半天,又问:“赵元臣做事可靠吗?” 郭铁嘴说:“他也是棋坛上混了大半辈子的人,棋艺高,人缘又广。由他出头,此事最妥当不过。何况,华小子羞辱京城棋界,于他面上也过意不去,他一定答应的。” 郭铁嘴把小山子喊进来,问:“赵爷今晚可来下棋?” 小山子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说:“赵爷来是来了,却没有下棋。这几日来客稀少,都没精打采的,聚在一起只是长吁短叹的。” 郭铁嘴咧嘴一笑,对王师爷说:“你瞧瞧,都是叫华小子给闹的。小山子,去把赵爷给我请过来。不要叫别人进来。” 片刻工夫,赵元臣来到会客室,和两人见了礼。郭铁嘴把王师爷悬赏五百两银子,欲广招天下好手杀败华安安的事说了一遍。但是他没提穆尚书,而是说王师爷是出于义愤才慷慨出资的。 王师爷见郭铁嘴把自己捧得很高,对郭铁嘴又多了一层感恩之心。 赵元臣一拍大腿,大笑说:“好!我这两天也在思谋这事,只是苦于囊中羞涩,无法施行。既然王先生肯出重赏,我们北京棋界终于可以一雪前耻、扬眉吐气了。” 郭铁嘴惊讶地问:“赵爷莫非已经有了主意?” 赵元臣恶狠狠地说:“这个华小子毫无公义,不讲规矩。为了京城棋界,赵某誓要打掉他的锐气,将他赶回扬州府,终生不敢再踏足北京城一步。我已经拟定了人选,都是近来风头最劲的有名高手。” 郭铁嘴饶有兴趣地问:“都是些什么人?” 王师爷也凑上来听他讲。 赵元臣掰着手指头说:“山东黄百胜,直隶付之清。” 郭铁嘴仰头想了想,摇头说:“不行。这二位白给。” 赵元臣接着说:“桐城公子方伯谦,海宁施襄夏。只是,这两人要价甚高,没有一千两,怕是请不动。范西屏最好,可惜没有三千两,他根本不理会。” 郭铁嘴说:“银子不是问题,北京棋界这么多老少爷们,还怕凑不出几百两?” 赵元臣说:“说实话,我和王殿臣私下里已经凑了三百两,加上王先生的五百两,足足有八百两。这个价位上,能找出什么高手呢?何孟姑?” 郭铁嘴摇头,说:“何孟姑已经三年未出江湖,飘渺不知所踪,你去何处找她?” 赵元臣眼睛一亮。“扬州六鬼?” 郭铁嘴心里一哆嗦,找扬州六鬼对付华安安?这个主意太过毒辣!他可不想担这个责任,于是说:“此事可从长计较,二位先慢慢筹划,兄弟我困倦难挡,先告辞了。” 郭铁嘴走后,赵元臣面对八百两银子的巨款,免不了动起了私心。或许,在那些高手到来之前,自己先拿下华小子,名利双收,岂不是美事一桩? 华安安现在出行谨慎,除了客店和街口的饭馆,绝不朝外多走一步。直觉告诉他,在他的周围危机四伏,影影绰绰地,不知有多少狼一样的眼光在暗处窥探着他。 天呐,王师爷,你快点找个高手来击败我! 祝领队,我们何时才能离开这里? 第八十三章 少壮军团 一 华安安走出房间,在院子里站了一会。见夜空中一弯斜月,时而被流云遮掩。寂寥的星河忽明忽暗,诡谲异常。院子里黑漆漆的,几间客房窗户上透出昏暗的烛光,不时传出窃窃私语声。空气中漂浮着槐花的芬芳,沁人心脾。天气是一天暖过一天了。 他站在黑影里无声地等候范西屏,一边聆听这无边的夜籁。 他不知道自己在北京城还能扛住多久。一想到无数的高手正像巨浪一样向自己扑来,既兴奋又感到窒息。即便扛不住,孤单一人去了扬州,青龙场也不是他随便能去的场所。上次挨打,给他留下的最大遗憾是丢了莲儿的玉佩。如果再去,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莲儿? 他轻轻吁出一口长气,思绪伸展开来,越过河流、田野,一直飘到云呜重的磁湖山。只有返回自己的年代,才是真实的,充满阳光的,才能使人有足够的安全感。目前,这里的一切人和事,都和自己有一层隔膜。除了挨打有真实的痛感,自己再怎么潜下心来,也无法真正地融入到他们的生活中去。 等了很久,院子里突然闪出几团灯笼的亮光。 华安安借着朦胧的亮光,猜出一个是范西屏,另一个瘦小的身影,似乎是郭铁嘴。 他在心里打出一个问号。郭铁嘴和范大、施襄夏近期往来频繁,而范施二人行踪神秘,他们似乎在商量什么事情,一个不想为外人知道的事情。 郭铁嘴,当今棋坛的中枢神经之一,他和范施两位棋圣秘密往来,一定是在策划什么大事件。“不会是搞反清复明的活动吧?”华安安被自己得出的结论吓了一跳。不过,这种秘密事件和自己无关,他不必往里掺和。 送走郭铁嘴,范西屏挑着灯笼,快步来到华安安房间。 “老弟,恭喜你啊,”范西屏笑嘻嘻地说,“你的身价又见涨了。” 华安安故作惊讶。“我也有身价了?” 范西屏说:“赏金已经提高到八百两银子,旬日之内,各地的高手都会涌来北京向你挑战。你可害怕吗?” 华安安想不到自己这么值钱,笑着说:“这正是小弟练棋的大好机会。” 范西屏挑起大拇指。“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是这样想的。来,咱俩手谈一局,老兄看你值不值这八百两银子。” 华安安把棋具摆放好,问范西屏是让两子还是让先。他这是出于礼貌。 范西屏手一挥,说:“你先走吧,我只是看看你的棋艺进展如何。” 华安安知道范西屏明晨要赶路,不敢耽误他的时间,因此下得飞快。 范西屏本来就是赫赫有名的快棋手,他出手也很干净利落。他的棋风和喜欢长考的施襄夏正好相反。 不一会工夫,两人进入中局。范西屏频频点头,说:“好棋!棋势上你略微领先我。” 华安安嘿嘿一笑,心说,布局阶段,我领先你们所有人。 一进入中局,范西屏果断出手,四下里挑起战火。一时间,棋盘上狼烟四起,大小几条蛟龙纠缠在一起,搅得地动山摇,浑浊不堪。黑白双方的棋块都是命悬一线。 华安安清楚自己的功力远远不如范西屏,但范西屏正是想了解自己的真实水平,所以就硬着头皮针锋相对,死死抵挡。几个回合下来,闹得险象环生,几块纠缠的大棋都危如累卵。经过挣扎,腾挪,转换,华安安救活了所有棋,但目数已经大差。虽然他在官子上抠回来几目,最终还是输了七个子。 范西屏打开扇子摇了两下,兴奋地说:“我看兄弟落子如飞,行棋不落俗套,但是计算上不够缜密。” 华安安谦虚地说:“小弟的功力还欠火候,可能是锤炼不足。” 范西屏说:“不然,老弟是心烦气躁。如果能静下心来思虑周全,你的棋力当真和定庵在伯仲之间。假以时日,待老弟老成持重,真是哥的好对手。” 华安安很惊讶,范大竟然一眼看出了自己的症结所在。他连忙感谢范西屏的悉心指教。 范西屏把扇子一收,说:“行了,我对老弟的棋艺已然了解,只要你下棋稳重一些,不随手走出漏着,我看这八百两的悬赏是偏低了些。这个身价的高手,都非你的对手。” 华安安受到棋圣的赞誉,一时有些不好意思。 范西屏临出门时,表情严肃地叮嘱他:“如果有人叫你下‘车轮战’,或是‘多面打’,你可要慎重考虑,不可轻坠人家的圈套。湖南小子正是前车之鉴啊!切记,切记。” 送走范西屏,华安安兴奋地搓着手,对自己的进步非常满意。范大竟然说自己和施襄夏在伯仲之间,这是做梦都不敢想的评价。 几个月前,授二子和范大对弈,中盘就崩溃了。今天的几块险棋都能死里逃生,证明自己的中盘力量确实进步很大。如果能静下心来和范大对局,说不定还有赢棋的可能。当然,范西屏并没有把自己当成对手,没有完全发力,也是自己侥幸逃生的原因之一。 华安安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整天呆在客店无所事事,他慢慢又捡回了爱睡懒觉的习惯。梳洗完毕,他走出客店去饭馆。刚拐上街道,迎面看见马修义背着褡裢走过来。 “表舅!”他惊喜地叫了一声。 马修义满脸笑容,眼神中却闪出一丝惊慌。“安安,我昨天就来找你,却忍不住在马家园呆了一个晚上。刚刚从那里出来,你莫怪我。” 华安安笑着问:“表舅可把钱赢回来了?” 马修义自嘲地摆摆手,说:“撒出去十几年的旧账,哪能一朝一夕就收得回来。” 两人说着话,走进小街上的一家饭馆。 马修义放下褡裢,看看两边没人,焦急地说:“你的麻烦事越惹越大了。我这会子赶来,就是想和你商量,咱爷俩一块上路,先去九江老家,在那里避避风声。” 华安安镇定地问:“表舅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马修义说:“在马家园呆了一晚上,茶楼里谈论的都是你。说你扫平北京棋界,有人悬赏一千八百两银子,要买你的败局,听得我心惊肉跳。” 华安安笑着纠正他:“是八百两。” 马修义摇着头,肯定地说:“是一千八百两,这是今天早晨的最新消息。从昨天夜里开始,听雨轩来了几个高手,在茶楼里四处观棋,要从中挑选高手向你挑战。这些不长眼的,见老夫棋艺高,竟然问我愿不愿意参加他们的棋队。我老马又不糊涂,怎能干出这等事来?” 华安安现在对自己的棋力充满自信,说:“让他们来吧,越高强越好,这正是我磨练棋艺的好机会。” 马修义说:“我是为你担心。昨晚上,他们在茶楼选了二十多个高手,从中又选出五个最强的来对付你。我怎能不担心?” 华安安眼睛里闪动着光芒,悠然地问:“您认为这五个高手能赢得了我吗?” 马修义眼前一亮,一拍桌子。“是啊,他们哪里是你的对手!我是看那阵势吓人,一时竟给唬住了。” 华安安问:“您出来玩,普泰师傅怎么没来?” 马修义拍拍褡裢,说:“我把塾馆的事儿辞掉了,准备回江西老家,特地来城里看望你。没料到你麻烦缠身,我暂时不走了,就陪着你。” 华安安心里一热,说:“表舅,我不会有事的。” 马修义说:“安安,那么多人想要暗算你,我怎么能弃你于不顾?你若在北京呆着,我就陪着你,多一个人照应总是好的。等这事了结,我再走不迟。你若无处可去,就随我去江西,我总要照顾你周全。” 华安安心想,我可不能再去江西了。表舅说不定要给我张罗一门亲事呢。他笑着拍拍马修义的手,说:“表舅,你如果能陪我,最好不过了。我也正觉得孤单呢。可是,您一走,普泰师傅怎么办?” 马修义笑着说:“普泰已经收了一个徒弟,原是二里沟捡羊粪的小娃儿,可以帮他做些杂务。塾馆新来了一位刘秀才,风花雪月的,非常健谈,普泰不会寂寞的。” 华安安感到很欣慰,尤其是表舅愿意留下来陪他,使他的胆气壮了许多。 两人回到连升客店,正在张罗着给马修义铺床叠被,刘远举领着赵元臣来到门外,大声打着招呼。 华安安吃了一惊,没想到赵元臣竟会找上门来。对方虽然找托词没和自己下棋,但他在京城棋坛的威望和地位,不容自己有丝毫的忽视。 华安安知道他师徒来了准没好事,还是客客气气把他俩请进来。马修义叫伙计送来热水和茶叶。 赵元臣爽朗地恭维了华安安几句,话锋一转,说:“华兄弟青年俊才,可是,北京城里有些后生不服气,还想向华兄弟讨教几局?” 华安安现在是无所畏惧,来者一概不拒。他淡定地说:“咱们棋手以下棋为业,说是讨教,其实高抬兄弟了。互相切磋,提高棋艺才是我的心愿。” 赵元臣见华安安答应的痛快,心里有些诧异,就说:“其实,陪他们下棋,也不能亏了兄弟,让兄弟白劳神。这里有白银十两,望兄弟笑纳。” 华安安犹豫了一下,把银子收下了。按照他的理解,这代表他和那些后生下的是指导棋,而不是赌棋。 当然,赵元臣也有他自己的理解,但他没有说出来。 赵元臣快事快办,拱拱手,说:“那咱们明天盛源茶社再见,不见不散。华兄弟这般爽快,我回去也好给他们交代了。” 第八十四章 少壮军团 二 马修义多了个心眼,等赵元臣一走,就提醒华安安:“他们这两天拣选人才,磨刀霍霍,对你不安好心。你干嘛收他的银子?这里面不会有诈吧?” 华安安说:“表舅,您放心。别说马家园的五个后生,就算十个高手我也不怕。饭一碗一碗吃,棋一盘一盘下,我不怕他们人多。我收下他的银子,这代表我和他们下的是指导棋,双方谁输谁赢都不伤面子。” 马修义皱起眉头,说:“我看这个赵元臣环眼鹰鼻,外表热情,内实奸诈,不能轻易信任。你可要多加小心。” 华安安轻轻一笑,说:“表舅,棋坛上的事你不了解,自有它的规矩。” 到底是什么规矩?华安安自己也说不清。连续的胜利已经使他昏了头。马修义的絮叨,让他感到温暖,又有些心烦。这些天来没有人关心自己,自己不是一样乘风破浪,高奏凯歌吗? 盛源茶社是个普通的饮茶休闲的场所,在北京城众多的茶楼里,一点也不起眼。赵元臣选中这里做场地,是因为他和茶社老板是亲戚。这个茶社距离听雨轩和马家园都很近,很方便他召集棋局。茶社后边有个院子,既宽敞又清静,是举办棋赛的理想环境。 华安安和马修义兴冲冲来到茶社,刘远举正在门外等候他俩。 院子里坐了二十多个人,形形色色,都是北京棋界有名望的高手和拥趸。作为花钱买华安安败局的投资方,王师爷和郭铁嘴自然是座上嘉宾。 葡萄架下,一字排开五张八仙桌,上面都摆好了棋具。赵元臣从马家园搜罗来的“少壮军团”,都守着棋盘准备向华安安发起进攻。这五个人,高矮胖瘦,各具特点。年长的足有五十出头,最年轻的比华安安的表哥还大五岁。 华安安一看摆着五付棋具,感到奇怪。难道还有别的高手也来下指导棋? 赵元臣拉着华安安的手腕,把他引荐给众人。他的致辞热情洋溢,简直能把华安安捧到天上去。但是,在场大部分人都表现冷淡。从他们冷漠的神情中,可以感觉出浓重的敌意和不屑。 马修义紧紧跟着华安安,生怕会冒出个愣小子伤害到安安。看到这里的气氛,他不由得紧张起来了。 赵元臣致辞完毕,呵呵一笑,说:“华兄弟,按照咱们昨天约定的,你以一敌五。你看这些后生都等不及了,这就开始吧。” 华安安以为自己听错了,让赵元臣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这就是圈套!虽说是指导棋,其实就是“多面打”。 让华安安同时和五个人对局,他倒是不在乎。在他的年代,职业棋手经常和业余爱好者进行多面打,下指导棋。有的职业棋手甚至可以同时和一百多个爱好者进行对局。因此,他对多面打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但是,当他看到桌子对面的“后生们”,顿时感到大事不妙。 那是五个憋足了劲,想要撕碎自己的狼!五个人都虎视眈眈盯着自己。这哪里是友好的指导棋?更像是要群殴自己。而且,这些人也不是赵元臣所说的“后生们”,各个都是精神饱满的精壮汉子。 华安安一下子愣住了,这不是自己预想的场面。他以为今天的棋局是温文尔雅,和风细雨的。自己下败一个,根据心情,可以决定是否再指导下一位。目前这场面,简直是一堵大石头砌成的高墙,自己无法逾越,只能像个搬运工一样,把他们一块块搬开。重体力活啊! 赵元臣见华安安有些迟疑,立刻大声说:“华兄弟,咱们可是商定好的,你把定金也收了。你,不会是怕了吧?” 他的笑,有点尖酸刻薄,不无奚落之意。全场的人都听出了他的含义,都笑了起来。有个拥趸喊:“就这点能耐还要横扫北京城?姥姥。”这句话又引起一阵哄笑。 华安安有点慌乱了,这才想起范西屏对自己的叮嘱,“面对车轮战和多面打,千万慎重行事,不可轻坠人家的陷阱。” 马修义见势头不对,嘴唇动了动,刚想反驳赵元臣,华安安连忙朝他使眼色。事到如今,争论和辩解,只能使对方的气焰更嚣张,更加小瞧自己。 在这关键时刻,一定要顶上去!在气势上决不能输给对方。事到如今,圈套也得往里钻。只有撕破他们的圈套,才是最好的回击。他们想要的,只是想靠五对一的概率赢自己一局,夺取那八百两赏金。自己只要悠着劲,绝不会栽到这些无名小卒手里。 华安安期盼的,是能和当今国手较量几局。搬不掉眼前这堆拦路的石头,怎么能见到国手呢? 他冷冷地对赵元臣说:“咱们没说让子吧?”既是讽刺对方,又想为自己减轻压力。 赵元臣仰起头,装模作样地想了想,说:“没有说让子。” “那好,我让先。让他们一律执白棋。”华安安傲慢地说。其实,他是在为自己着想。如果猜先,有可能一桌执白一桌执黑,用不了一会工夫,自己先乱套了。 赵元臣说:“那是当然。”他感到奇怪,这华小子怎么也不争论一番?竟然这么大度。 在这个年代,棋局的胜负直接关系到棋手的声望和身价。任何一场对局,都是棋手们的生存之战、生死之战。有品级的棋手不愿和无名棋手对局,就是怕一旦输棋,败坏了自己的名声,反而成全了对方。 棋界一直传说,棋圣黄龙士就是死于车轮战的陷阱。因此,成名的棋手对车轮战和多面打都心存畏惧。因为这两种对局方式,比的不仅仅是棋艺,更是体力。没有重金的诱惑,棋手是不会参与这两种对局形式的。 华安安只收了十两银子,竟然就掉进了陷阱,不得不参加多面打。对方只要有一个人赢他,他就会遭人耻笑和唾骂,灰溜溜地滚出北京城,从此在棋界抬不起头来;而对方则名利双收,直接赢走八百两银子。这个比率过于悬殊,代价过于惨重,这笔帐任何人都能算得一清二楚。 华安安告诉自己不能输。面对这些充满敌意的目光,他不能输。一旦输了,就会身败名裂,再也无缘和国手下棋。而且,输给这些无名之辈,对自己抱有很大期望的范大和施襄夏会万分失望,说不定,从此再也不理睬自己。连他在这一年中的种种经历和收获,都会贴上失败的标签。 华安安第一次感到赢棋的重要性。下棋不再是消磨时间的游戏,不再是可供钻研的智力运动,而是输不起希望和荣誉的生死搏斗。 他低声对马修义说:“表舅,你盯紧这些人的手脚,可别让他们偷子。谁要是偷子,你就大声叫嚷。” 马修义说:“这几个人我都了解,是有两个爱偷子。你放心吧,我会盯紧他们。” 华安安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摇着扇子,缓步走到棋桌前。 五个对手纷纷把棋子拍到棋盘上。 华安安没有着急落子,而是饶有兴味地围着五张桌子转了一圈,把五个对手的相貌观察了一遍,看看哪个面善,哪个凶恶?最后得出结论,没一个善茬。 他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这棋可能会磨到深夜或是明天。他不能心急,必须先把五个对手的实力摸清楚,将最弱的先淘汰出去,以减少自己体力上和时间上的压力。对于最强的,只好先拖着他,解决完其他人,再集中精力对付他。 他拈起棋子挥挥洒洒,来回跺了几圈,寥寥二十几手棋,心里就有了底。除了一个棋路比较正规外,另外四个都是不通棋理,只好搏杀乱战的莽汉。他们基本上都有业余6段的实力。 马修义双手抱怀,就站在两个出了名爱偷子的棋手对面,同时又警觉地观察周围的动静,生怕有人在场外支招。 观棋的人群慢慢凑到棋局周围,小声议论着。从他们惊奇的表情上看,他们对华安安的敌视和冷漠态度,正在悄悄发生转变,只剩下畏惧和赞叹。 日不移时,一个棋风最勇猛的棋手半盘崩溃,开始左顾右盼,挠头苦思。华安安知道这些野路子棋手的手脚都不干净,他毫不犹豫地提掉对方的死子,让对方省省力气,不用再劳神苦思。 棋局进行的很快,到了下午饭时间,已经有三个对手被淘汰出局。剩下的两个,一个已经濒于崩溃边缘,正在低声啜泣;另一个枪法也乱了,咬着自己的手指头正在苦苦思索。华安安顾不上杀他的大棋,只是随手应付,拖住他的步伐。 赵元臣一脸微笑,但是心里很苦涩。这五个野路子,竟然没有一个成器的。他更惊讶华小子的棋力,暗自侥幸自己没有亲自出马和他对阵。 王师爷现在把郭铁嘴奉为最崇拜的偶像。他弓着腰,跟在郭铁嘴屁股后面亦步亦趋。郭铁嘴在他耳边悄声说:“王兄,你当初真不该揽下这档子事。此人的棋力,天下没几个人能对付。” 王师爷问:“那怎么办?” 郭铁嘴说:“我说的话,你可不要在外面传言。我告诉你,除了童梁城、桂叔铭几个人,谁也奈何不了他。” 王师爷惊得目瞪口呆,懊悔得做自扇耳光状。 夕阳映红了满天云朵,几只燕子衔泥啄草,在堂前屋后飞来飞去。葡萄藤蔓上萌生了嫩芽,一团团不知名的小蝇末在斜阳中跳跃舞动。院子里的人们分成几堆,扇着扇子,都在窃窃私语。天气热了,人们看到今天的场面,都感觉有点烦心。 终于,该崩溃的总算弃枪逃跑,华安安难得地坐了下来,直面最后的这个对手。 对手不停地抹着额头上的汗。华安安清除了别的对手,集中精力对付他一个人时,他彻底慌了。一个不留神,打劫却找了个瞎劫,被华安安割掉一条尾巴。棋势本来就不乐观的他,干脆拱拱手,放弃了比赛。 马修义暗自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下来,端起水就喝。今天如果没有他盯场,这些棋手不知要做多少小动作?华安安的麻烦会更多。 观棋的人们纷纷离去,看得出来,笼罩在他们心头的阴云更加浓重了。 赵元臣难掩满脸的失望,跟在五个棋手后面,把他们挨个骂了一遍。他心疼自己的十两银子。原以为靠多面打能赢下一局,自己捞取一部分奖金。却没料到,天还没黑,希望全部化成了泡影。 华安安歇了好大一阵子,觉得双腿肿胀,头脑发木,只好不停地搧扇子,好使自己保持清醒。 赵元臣干笑着,拱拱手,说:“华兄弟棋艺高超,我老赵算是开眼界了。” 华安安冷冷地说:“这五个棋手实力都很强。” 赵元臣有些得意,说:“那是当然,都是我的记名弟子。” 华安安冷哼一声,揶揄他说:“有两个的实力可与金子豪比肩,还有两个不输于王殿臣,剩下一个,比王殿臣要强一先。” 他的言外之意,这些人的实力都跟赵元臣差不多,甚至比赵元臣还要强。自己杀败他们,就等于击败了赵元臣。 赵元臣打着哈哈,转过话头,奸笑着说:“华兄弟可知道,名震江淮的桐城公子方伯谦已经到了北京城。我还听说,他携带家眷,刚刚进了永定门。” 他的话语中充满暗示。似乎是说,北京城拿你没办法,桐城公子驾到,看你小子还能蹦跶几下? 华安安没好气地说:“那又怎样?没有五十两银子,我不再和人下棋。” 赵元臣一怔,干笑着说:“好说、好说,华兄弟如果高挂免战牌,怕棋坛上议论纷纷,于兄弟面上不大好听呢。” 华安安瞪了他一眼。他对赵元臣非常生气,尽管他希望和越来越多的高手下棋切磋,但是必须刁难赵元臣一下。毕竟,赵元臣更希望有人能下败自己。 第八十五章 桐城公子 华安安曾经在仓颉庙见过桐城公子,对他下棋时的豪华排场记忆犹新。那是一位病怏怏的俊美公子,风流倜傥,恃才傲物。他一出场,仙风浩荡,气派十足。先由美女洒下鲜花铺道,四位佳丽环绕着他焚香奏乐。一局棋下完,就像大病了一场,弱弱地,由侍女搀扶着走路。真恰似神仙般人物。 华安安当时感到好奇,这位公子大江南北飘来飘去的,一年不知要糟蹋几万斤鲜花? 他记得费保定当时输给了桐城公子。费保定后来解释说,他输棋是因为桐城公子在手边焚香,烟雾缭绕的,自己被熏得睁不开眼。但别人都说,他是只顾偷看桐城公子身边的美女,心不在焉才输棋的。 华安安不知桐城公子的棋艺有多高,但凭着他在棋坛上的名气,估计也该有国手的棋力。至于人家为什么没把他评为国手,大概是大家都被他的排场迷住了,反而没人在意他的棋艺。 应付完赵元臣的多面打,华安安足足歇了两天才缓过劲。他心有余悸地对马修义说,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后怕。多亏那五个棋手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下棋时各自为战,自己才能侥幸取胜。如果他们像扬州六鬼那样联手对付自己,以拖延时间、消耗人的精力为主,自己肯定会栽在赵元臣的陷阱里。 马修义欣慰地说:“万幸呀,都是菩萨保佑。我就看姓赵的一肚子鬼胎,以后再和这种人打交道,一定要慎之又慎。” 华安安说:“表舅,咱们困守在客店里与世隔绝,对外面的风吹草动一点察觉都没有。这样穷于应付,真是太被动了。” 马修义说:“不要紧,你安守客店,我去打探消息。” 华安安说:“我想,您没事时,多往马家园跑一跑。那里棋客多,消息灵通,一旦知道什么人要来挑战,我就能提前做些准备。” 马修义乐呵呵地说:“刚好,我也能过一过棋瘾,把我的老账都收回来。” 华安安笑着问:“您老在那里下棋十几年,怕输了不少银子了?” 马修义表情夸张,伸出三根手指说:“足足输了三两多呐!不过,这几天工夫,我就赢回来二两九钱。” 华安安笑得捂住了肚子,说:“那您快去吧,今天就能把本钱都收回来。” 马修义对于去马家园打探消息乐此不疲,他可以公私兼顾,心里也没有了负疚感。 华安安独守空房,呆呆地望着窗外,品尝春天的寂寞。柳树梢、椿树上,毛茸茸的绿芽绽开了,淡淡如烟的朦胧绿意已经实景化。鸟雀啾啾,不时落在地上点啄嫩叶。院子里整天静悄悄的。 他听到赵元臣的暗示,以为桐城公子是为了夺得赏金才来北京的。他既兴奋又有些紧张,桐城公子的名头实在太响了。谁知,一连等了四五天,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更加惴惴不安,不知赵元臣又在策划什么新招术。 马修义每天跑的不亦乐乎,他回来告诉华安安,听说桐城公子在听雨轩和京城棋界的高手过招,但是不了解详情。 “马家园有人正在组织赌局,押你和桐城公子的输赢。”马修义有些兴奋。 华安安来了兴趣,问道:“这么说,我和桐城公子的对决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马修义点点头,说:“肯定是的,要不怎么会押你二人的输赢。” 华安安问:“那赌客们都看好谁?” 马修义嘿嘿一笑,说:“目前,看好桐城公子的稍多一些,赔率是一比三点五。我一时手痒,也押了一千文。你要是赢了,我就能赚三千五百文。” 华安安心头灵光一闪,突然生出一股冲天豪气。他哈哈大笑,说:“你干嘛不多押一些?我想我至少要在这里见识三位国手,才肯滚出北京城。现在输棋,有点过早啦。” 马修义说:“我从前赌棋,都是二三十文。这次押上一千文,已经让我心惊胆战了。” 华安安拿出十两银子递给他。“烦您再跑一趟,替我也押上十两。回头又赢棋又赢银子,岂不是两全其美?” 马修义乐颠颠地拿着银子刚走,费保定来了。 华安安一见费保定,以为王爷的棋瘾又犯了。陪着王爷去鬼画符,他倒也不反感。 两人寒暄几句,把话题扯到华安安最近的风波上。 “兄弟,你横扫北京棋界,当真令人大出意料之外。”费保定眨巴着眼,表情生动喜人。“这下麻烦缠身,恐怕北京已不是久留之地。” 华安安心说,我的麻烦,多半都是你给我招惹上的,现在倒替我操心。“大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兄弟不怕这些麻烦。” 费保定捻着胡子,叹息一声,说:“我听说外面悬赏买你的败局,已经高达一千八百两银子。就这个价位,除了范大,天下所有的棋手都能于你为敌。一旦输棋,将身败名裂,为人耻笑,从此不能在棋界立足矣。” 华安安吃了一惊,真的是一千八百两?范大说的是八百两,难道又有人增加了一千两,谁这么看重自己?悬此重赏,分明是要对自己必欲除之而后快! 他淡淡一笑,说:“一千八百两,你看兄弟值这个价吗?” 费保定说:“值不值得先不谈,仅凭这个价码,就让你不得安生。时不时的就有来自五湖四海的高手向你挑战。你的棋艺再高,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那个时候,该当如何?” 华安安心想,这些对我都不是问题。我又不打算在这个年代安身立命,也不去争什么棋坛霸主。可惜,你白替我操心,我也没法给你明说。 费保定见华安安蛮不在乎,于是,凑近他的耳朵低声说:“大哥有个计较,这可都是为了你好。不知你可肯听吗?” 华安安笑了。他现在已经把费保定摸透了,费保定一旦对他说悄悄话,肯定是要他下假棋。 “兄弟,为了你的前途有保障,你现在一定要死撑下去。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一局都不能输。” 华安安一愣,费保定竟会说出这么有骨气的话?他不禁好奇地打量费保定。“大哥,这可不像从你嘴里说出的话?” 费保定不理会华安安的嘲讽,沉吟着说:“我估计,你若再击败几个强手,赏金可能还会增加。” 华安安点点头。“是的。” 费保定目光深邃,似乎已经算计了很远。“等赏金突破二千两,咱兄弟做个假局,连赏金带场外的赌局,搞上三千两银子不成问题。到时候有了这笔巨资,不在棋坛混也罢,去乡下买田置业,做个地主,确也逍遥一世。” 华安安笑出声来,说:“万变不离其宗啊!大哥。我就知道你会让我下假棋。” 费保定也笑了,说:“兄弟,听大哥的话,你什么时候吃过亏?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没有银子,如何及时行乐?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悔之晚矣!” 华安安说:“我可不敢保证说我不会突然会输给哪个高手。” 费保定眯缝了眼,眼光中充满不可抑制的贪婪。“见机行事。目前来看,赌场上的押注还不够热。等你再赢几局,把锅炒热,赌场上的银子堆成山的时候,嘿嘿……” 华安安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可是我的对手棋艺越来越高。” 费保定一拍大腿,说:“看,我正是为此事来的。桐城公子进京谒亲,听说你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他也有心凑个热闹,想约你明天去海棠春下一局。” 华安安恍然大悟,老费原来是为这事来的。他一直在客店等着赵元臣前来叫阵,没想到这次换成了老费来忽悠自己。 “那恐怕不行,桐城公子誉满天下,棋艺非常厉害,你不怕我输给他?把你的计较都给破坏了。”华安安试探他。 费保定轻轻摇头,耐心地给他宽心说:“不然。你不要被他的名头吓倒。桐城公子官宦世家,他才瞧不上那一千八百两银子。他下棋只是图个名声,图个乐子。只要能露脸,三十两的棋局他也照下。没有露脸的机会,就是悬赏三千两,他也不屑一顾。” 华安安点点头。“难怪他的名声那么大,都是精心包装出来的。这样说来,他也没什么厉害。吓得我出一头汗。” 费保定听不懂他的话,继续说:“他下棋时,随心所欲,率性而为。不会跟穷鬼一样为了一点钱跟你以命相搏。这点你可以放心。但是,此人号称‘短兵相接’天下第一,绝非浪得虚名。一点轻视不得。” 华安安来了兴趣,问:“你那认为我和他下棋,胜算有几成?” 费保定揪着胡子,手指掐算了几下,说:“五五开。” 华安安说:“这样,那还说不上来谁胜谁负呢。” 费保定安慰他说:“此人下棋有个弱点,我已然洞悉。虽说他下棋时思路深远,常有鬼神难测的妙手。但他眼界狭窄,思路不宽。你利用这点,先扔几根骨头,让他慢慢去啃,然后你快速抢占要点,目数上就遥遥领先了。只要不和他在局部纠缠,稳稳地就赢他了。” 华安安点点头,说:“还是你了解他,要不,我一头扎下去,还得摸索半天。我知道怎么做了。” 费保定拍着华安安的肩膀,得意地说:“你我兄弟二人联手,除了几个顶尖高手不好对付,这海内棋界根本不在话下。这是咱俩的藏金宝库啊。” 费保定走后,华安安展开棋盘,根据桐城公子的棋风特点,开始静心琢磨。难得这次有费保定提前报信,他要制定一个周密的方案,力争闯过桐城公子这一险关。 第二天早饭后,费保定雇了两乘小轿,载着他和华安安去海棠春。 马修义除了自己,对谁都不信任。他看费保定不像好人,担心安安会吃亏,也要求跟着去海棠春。华安安给他解释,老费是自己大哥,照顾了自己多半年,除了爱钱,不会害自己的。马修义这才放下心,仍旧去了马家园下棋赌钱。 第八十六章 桐城公子 二 海棠春位于陶然亭附近,是一位官宦的私人花园。时值仲春,阳光明媚,满园奇花异卉迭相开放,花香浮动,芬芳四溢,和着暖风令人陶陶然。几处假山嶙峋,阴凉处渐渐生出青苔。鱼池泛着轻柔的波光,锦鲤在绿水中不时现出宝石般的身影。小鸟啁鸣,在枝头间唱和应答。一团团的蜜蜂,像淡淡的黄雾,不时在花丛中移动。 今天来海棠春观棋游玩的,是一群身着便服的朝廷官员和几个文人墨客。可见今天棋局的规格非常高,桐城公子的高贵身份也得到佐证。官员们的家眷衣饰华丽,矜持傲慢,也在花园里踏青赏春。 作为投资方,郭铁嘴和王师爷是每场必到的观众。按理说,嗜好围棋的穆尚书不应错过这强手对决的观棋良机,但他对华安安的品行深恶痛绝,非但不愿见到华安安,连他的棋谱也不愿翻看一下。他一再督促王师爷尽快赶走华小子,绝望的王师爷只好抱紧郭铁嘴的大腿,从这里寻求精神力量。 费保定把华安安引到一座八角亭,这里聚满了悠闲的官员。在费保定引见下,华安安不停对官员们施礼。多亏只是长揖,如果一个一个跪拜,恐怕棋局没开始,自己就晕头转向了。 华安安左顾右盼,很想再见见桐城公子的美女仪仗队。但他有些失望,在江湖上骄妄疯癫的桐城公子,此时却仪表斯文,温敦儒雅,身边连一个佳丽也没有。显然,在朝廷大臣面前,桐城公子的个性不敢过于张扬,那样会使他的父亲丢脸。 官员们听说这就是近日来,把北京棋坛闹的鸡犬不宁的扬州小子,纷纷投来好奇的眼光。有几个官员把费保定拉到一边,让他闲暇时领扬州小子来自家府中下棋。 费保定春风满面,悄悄对华安安说:“这些大官都嗜好棋道,你今天一定要赢,这才是扬名立万的好机会。以后不怕没有棋局,只怕你应付不过来。” 桐城公子牵着华安安的手,两人走进亭子。今天的棋局就在这里进行。 桐城公子爱慕虚名。他对待华安安这么亲热,是因为自己今天将成为北京棋界的救世主,而扬州小子将成为自己的垫脚石。他不喜好华安安,但是喜好自己的垫脚石。 华安安从桐城公子的眼神中看出,自己将是他今天的一道开胃大餐。桐城公子到处捕捉炫耀名气的机会,大餐今天一定要给他留下难以忘怀的深刻印象。 两人隔着棋台各自占位,先寒暄几句,互相吹捧对方的棋艺高超。 桐城公子说:“早在磁溪县,吾就看出华贤弟非池中物,今日果然一鸣惊人,名震江湖,引得各路豪杰纷纷奔赴京城,欲与贤弟一较高下,当真令人艳羡不已,赞叹不已。” 华安安说:“桐城公子的大名威震四海,我早就如雷贯耳。今天能手谈一局,真是华某三生荣幸,还望公子手下留情,给兄弟留一点薄面。说起各路好手来和我切磋棋艺,惭愧得很,我的压力其实很大啊。” 两人谦让一番,最后猜先,桐城公子执白先走。 桐城公子拱拱手说:“吾多年不曾执白棋,今日得贤弟谦让,吾就却之不恭了。” 华安安一脸纯真的微笑,请他落子。 棋局一开始,两人的一团和气就被北风刮得无影无踪。甫一上手,桐城公子就要杀棋。他的狂傲个性顿时原形毕露。 华安安吓了一跳,您怎么一点不含蓄?这也太迫不及待了,真当我是扬州炒饭呢?他思索了半天,忍了一下,单关出逃。他现在了解了,桐城公子是局部厮杀的天才,和他缠斗角力,绝没有好果子吃。 桐城公子每步棋都玄奥无比,隐含杀机。华安安费尽心思,才能勉强应付。照这样进行下去,迟早会吃大亏。华安安提醒自己冷静,决不能跟着对方的调子走,一旦进入对方擅长的路数,今天将必败无疑。 他想起费保定说的,给桐城公子一根骨头啃,这样会使他专注于一点,而顾不上其他要点。这是费保定掏过了学费才得出的结论。于是,他花费很长时间,构思了一个弃子方案,大胆地把四分之一的棋盘甩给对方,让他慢慢去思考对策。 周围官员有棋艺高的,见华安安丢掉这么大一块地方,都认为扬州小子必败无疑了。 果然,桐城公子锐利的目光盯着这块大肥肉,只想大快朵颐。这符合他的特点。 华安安在救援这一大块棋时,顺利地把桐城公子的棋封包进去,还留下无数枚硕大无比的劫材。 桐城公子又转战另半盘。华安安在这里又设置了弃子机关。他今天的胆子大极了。面对强敌,连续弃掉大块棋,这是他平常想都不敢想的。 通过对全局的把握来进行弃子,必须有全局构思的能力。华安安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他有过在局部或半盘“算死对方”的经历,但今天是进行全盘“算死对方。”这需要他展示自己临危不惧、举重若轻的魄力和无比强大的计算能力。 他敢于第二次弃子,是因为已经进行了全盘计算。在全面封包对方后,给自己预留下的空间,刚够维持微弱的优势。如果这里再被对方突破或是活出一块,自己将是大差的局面。他对桐城公子所有的突破和活棋手段进行了预算,在确定利用劫材宝库能粉碎对方的所有反击后,毅然弃子。 或许,桐城公子已经洞悉了华安安的目的,但他对自己的棋艺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自信。因此,他不慌不忙地吃掉华安安丢给他的肥肉,擦干嘴巴,然后怡然自得地动出预留在那里的伏子,引爆了第三块战场。 这是双方的背水一战。不仅是局部的死活,也不仅仅是这一局棋的胜败,更关乎到那路上络绎不绝,汗流浃背赶来京城的各路高手。一旦华安安杀棋失败,桐城公子将名利双收,那些高手只好望洋兴叹,各自打道回府了。华安安也将结束他在这个年代的围棋生涯。 华安安进行了自从下棋以来最为艰苦细致的计算。这次长考,他足足思考了一个半时辰,等于三个小时。观棋的人们都百无聊赖,纷纷离开棋局周围,自行找乐子去了。 只有费保定死守着棋局,苦苦思索杀棋的方法。他对华安安生出一肚子怨气。心想,让你用弃子战法,可是你弃的也忒多了,硬是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费保定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华安安眼下棋力大涨,远不是以前那个只会利用势力围空取胜的吴下阿蒙了。只几个月工夫,他的棋艺提高这么多,难道是得到高人传授? 费保定算不清这里的死活,心情懊丧至极。他后悔自己没有早点下手,一心想做大赏金,反而白白失去良机,眼睁睁看着一千八百两银子落入他人手中。他恨华安安不争气,又骂自己贪心不足,脸上的表情变来变去,古怪极了。 华安安谋定而后动,开始落子。他算清了白棋在这里只有一个劫活,但是劫材却远远不够用,因此等于净死。如果白棋置打劫于不顾而强行活棋,那华安安早先弃掉的四分之一棋盘将死而复生。双方形成转换后,华安安能便宜两目棋。即便白棋不愿转换,放弃这里的劫争,那么收完官子,因为白棋多出一块孤棋,还完棋头,自己将以一子取胜。 听见棋子敲击棋盘的脆响,官员们又聚拢过来。 桐城公子走出了他活棋的鬼手。这是一步很有眩惑性的棋,华安安一旦应错,白棋将变成净活。不过,桐城公子失望地看到,华安安步步都是正着。很显然,自己的鬼手、妙手,都在扬州小子的算计之内。 桐城公子阴沉着脸,将手里的棋子扔回棋篓。他抹了一把脸,瞬间变成一副不计成败,阳光灿烂的笑脸。他拱拱手,说:“华贤弟棋才盖世,令吾眼界大开,今日收获良多,佩服、佩服。” 华安安低着头,心思还在棋局里,只是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因为白棋的死活还没有结果,官员们还在指指画画地默算着。 桐城公子大声说:“棋局到此结束,方某输棋一子。” 众人包括费保定在内,都大吃一惊。一位官员问:“棋局尚未结束,方公子何出此言?” 桐城公子淡定地说:“棋局到此已无变化,进行到底,方某定然输掉一子。华兄弟可认同否?” 华安安的强大棋力,给桐城公子心里带来巨大的冲击。此刻,他的自称和对华安安的称呼都改了。依他的习惯,他只对踏脚石自称“吾”。 华安安抬起头,怔了半天,思维才回到现实世界。桐城公子微笑着又重复一遍自己的话。华安安木然地说:“是的,白棋要输一子。” 众人都赞叹:“这才是真正的高手啊,棋局尚未结束,已经知道输赢几子。古时的先贤怕也不过如此。” 费保定擦去额头的汗,望着疲惫不堪的华安安,仿佛看到一株金光灿灿的摇钱树。他心中暗喜,这小子果然脱胎换骨,不同凡响。这回又有得赚了。 华安安对桐城公子说:“我自出道以来,从没遇见过像公子这样思路深远、妙手迭出的高手。华某今天学了好多妙手。” 桐城公子小心地环视周围的大臣们,看到自己输棋并没有影响到自己在他们心目中光辉形象,反而因为翩翩风度还增加了几许光彩。 他转过来,钦佩地对华安安说:“论起华兄弟的实力,十足是一位国手。棋风刚正无邪,力大无穷,犹如泰山压顶之势,根本无人可挡。当今棋坛,又多一位新锐矣。我看贤弟的棋艺,足可以和施定庵相比肩,真乃棋坛一大幸事。” 华安安谦虚几句,谢绝了桐城公子的晚宴,和费保定返回城里。 走在路上,华安安感觉自己对棋的理解又取得一次飞跃性突破。天,澄净的蓝天,被他快速增高的身躯撞开一个窟窿。他的视野,已经与白云平行。他可以傲视万物,无拘无束地呼吸这域外的清新空气,畅快极了。 对桐城公子的这局棋,他胸怀整个棋盘,纷繁复杂头绪众多的棋局,在他眼中如同俯掌观纹,纹理清晰、纤毫毕现。这是他的世界,他的领域,他就是这斗尺方圆的主宰。他就是展翅的鲲鹏,上天入地自由驰骋,可以扇动巨翅,在海面上兴风作浪,摧毁一切不顺眼的巨帆。 这次对局,使他压抑了二十年的才能得到一次酣畅淋漓的发挥。渴望遇见高手、征服高手的心理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所谓大局观,所谓掌控大局,是视野高度和攻杀力量的整体体现。他以前赖以制胜的大局观,不过是鸭鸭学步,是从教练和书本上学来的刻板的规则和条例。尽管他也学得像模像样,但更像是一只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木偶,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拥有自主的、强劲的生命活力,可以随心所欲操控胜负于指掌之间的自由和王霸之气。从现在开始,他成为这个年代少数几个达到这种境界的人之一。 华安豪情满怀,他看人的目光也随之改变,不再是单纯、平和,而是充满了自信心和洞察力。 回北京城的路上,费保定觉着华安安走路姿势有点怪异,像螃蟹一样是横着走的。他伟岸的身躯,迎着夕阳,身后拖出长长一道阴影。 费保定心中一凛,这哪是自己熟悉的毛头小子?这分明是一代宗师的派头啊! 第八十七章 黑云压城 费保定又一次发现了华安安的利用价值,他像对待一个易碎的宝贝钱罐,自觉自愿地对华安安加以精心照顾。 他每天都来连升客店看望华安安,少则两次,多则七八次,短短几天工夫,客店的门槛都快被他踢烂了。 他来时绝不空手,去时也不带走一片云彩。早晨提着豆浆油条、包子稀饭、煎饼果子,中午又领着华安安去京城有名的饭馆吃山珍海味。某天午睡起来,他又请来一位太医院的御医,专门为华安安做了一次体检。 这位御医是一位棋迷,一边为华安安把脉,一边说笑。言谈中得知华安安是祝待诏的师弟,他眼睛一亮,说:“祝待诏真是一位高人,上回击败高丽使者,赢得满朝喝彩。听说最近又来个日本商人,棋艺当真了得,央了穆尚书从中说合,想和祝待诏切磋一局。” 华安安听了一笑,说:“什么猫啊狗的,都来向棋待诏挑战。棋待诏是随便陪着他们玩的?” 御医说:“我听说在朝堂上还争论一番,穆尚书请求皇上恩准,让祝待诏接受挑战,杀败那个日本商人以扬国威。刘学士不同意,说今天来个日本国商人要下棋挑战,明天又来个琉球国商人要挑战,棋待诏执掌天下棋界之牛耳,位尊身贵,岂能如此儿戏?” 华安安一惊,祝领队的麻烦还真不少。就他那点水平,怎么应付啊?击败高丽棋手,纯粹是忽悠成功的。让九子的把戏不可能再玩第二次了。 “最后怎样了?”他关切地问。 御医说:“皇上问祝待诏是否愿意打发这个日本商人。祝待诏倒是大义凛然,来者不拒,藐视一切对手。端的是天下宗师风范。” “这么说,他同意和日本商人下棋了?” 御医说:“皇上没同意。事关国体,那商人又不是使者,不过是一介草民,祝待诏乃是翰林院的供奉,怎能轻易和草民对弈。” 华安安把心放回肚子里,心里暗笑,祝领队又混过了一关。 费保定问御医的诊脉结果,御医说:“这兄弟青春年韶,精力正盛,哪来什么恙疾?费爷你是多虑了。” 费保定说:“我这兄弟冗事繁多,最费脑力。劳您给开几副方子,闲暇时我煎药给他补补脑子。” 华安安看费保定对自己一片赤诚,心里也就慢慢排除了往日的阴影,重新把老费当成可以依靠的贴心人。 费保定把华安安当成婴儿一样伺候,专门给他列出营养食谱,安排他的作息时间,亲手给他熬制补脑的药汤。出门时,就像保镖一样,紧贴着华安安,随时准备应对任何不测。 费保定是孤傲的人,根本不鸟马修义这个迂腐秀才。但是看到华安安对马修义非常敬爱,他也就放下身段,满嘴马表舅,把马修义听得只想呕吐。 随着时间的推移,远近的各路高手陆陆续续来到北京城,急不可耐地向华安安发出挑战。 赵元臣越来越看清华安安摧毁一切的强大实力。他估计,除了当今棋坛几位顶尖高手,任何棋手的挑战,只是白白给这小子增光添彩的。 华安安也不愿意白白陪这些三山五岳的棋手下棋,如果不设置门槛,一些下九流,喜欢在棋盘上动手脚的末流棋手只会消耗自己的精力。他通过费保定向外宣布,没有五十两的赌金,他不同任何人下棋。 自然,这笔费用由挑战的棋手自理。一些棋手估计到自己的实力,也就放弃挑战,不愿白扔银子了。 这期间,华安安在盛源茶社同五个棋手进行了对决。一位是当今国手韩学之,棋风柔韧,后劲十足。华安安是一子险胜对手,让费保定后怕了两天。 另两位是棋界前辈,年逾古稀,都是上一辈的国手。棋风硬朗,但是精力不济,随手棋很多。还有两位是江湖豪强,敢杀善战,计算出众,棋力丝毫不逊于国手。 华安安通过这五次对局,进一步强化了自己全盘攻杀的掌控能力。而且,这五位棋手风格各异,都有奇特的克敌制胜的法宝。华安安经过和他们的较量,拓展了自己的视野,也学到了一些强有力的手法,感觉自己如虎添翼,自信心更加坚挺。他期待着再遇上几位国手,将自己彻底锤炼成真正的高手。 不出费保定所料,华安安连斩五将后,赏金又提高了。这天晚上,郭铁嘴在听雨轩向大家宣布,击败华安安的赏金提高到二千三百两。由于他守口如瓶,谁也不知道这是哪位高人添加的五百两。 费保定一听到这个消息,一时欣喜若狂。他判断,赏金已经到顶,不可能再高了。前些年,范西屏杀入北京无人可挡。当时悬赏买他败局的赏金是二千五百两。范西屏当时的名气比现在的华安安响亮得多,买家不可能出到高过范西屏的赏金。 他连夜找到赖道人,让对方火速赶去济南府,把孟国宾带到北京来。 孟国宾是上一代国手,棋力大不如从前,整天只是在酒馆和赌场上混日子。但他名气在外,一度曾是徐星友的天然克星。 费保定和赖道人是这样合计的:找到一位有声望,但是穷困潦倒的老国手,让他出面击败华安安,这样就可以掩人耳目。当然,这得费保定做通华安安的工作。凭着他最近对华安安无微不至的超热情伺候,和以前的交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想来不是难事。 另外,北京赌场现在都看好华安安,赔率已经达到一比六。通过赢取赏金和赌场获利,至少能搞到**千两银子。把赏金分给华安安,再给孟国宾五百两跑腿钱,两人就可以平分六七千两银子。 第二天清晨,费保定把赖道人送出城,目送赖道人飞马扬鞭而去,他兴奋地搓着手,在街上买了一包枣糕,打算给华安安提过去。 一个衣裳华丽的男人从他身旁匆匆走过。 费保定心情非常愉快,一拍那人的肩膀。“沈老四,大清早,慌慌张张做什么去?” 沈老四连忙给费保定施礼,说:“费爷,您买枣糕?” 费保定说:“这是给我兄弟提的早点。” 沈老四犹豫了一下,说:“就是那位扬州小子?他的风头正劲,值,值!” 费保定得意地笑笑,问:“你近来忙什么?许久没见你。” 沈老四和费保定是同行,都是在棋界混饭吃的掮客。费保定抱的是和亲王的大粗腿,沈老四则在商贾中间如鱼得水。两人井水不犯河水,相处的还算融洽。 沈老四向周围望了望,把费保定拉到墙角,趴着耳朵说:“费爷,我给您透漏个消息,这消息准值三十两。” 费保定一怔,随即掏出三十两的银票塞进沈老四手里。“亲兄弟明算账,我信得过你。你说吧,有什么好生意?” 沈老四低声说:“近来,乍浦有个大商人,名叫焦春。带了一个日本棋手来到北京城,声称只要能下败他一局,就赔三千两雪花官银。” 费保定眯缝着眼,紧盯沈老四的表情。他不大相信。目前的北京棋坛,只有华安安的风头最盛,也不过是二千三百两赏金。 沈老四说:“这个日本棋手冒称商人,实则是日本第一高手。名叫什么坊秀伯。他跟着焦春一路北上,从杭州到扬州再到北京城,已经连赢十七位高手。听说前几日花钱打通关节,求皇上恩准和棋待诏比试棋艺,最后被皇上驳斥。” 费保定皱起眉头,问沈老四:“日本人也会下棋?怕只是粗通些皮毛罢了。他怎么可能连赢十七位高手,莫非是焦春花钱造的声势?” 沈老四说:“我见过他下棋,不像是假棋。如果他只是造造声势,那岂不是更好?你兄弟风头正盛,若是找他下棋,不管是真是假,银子总是有赚的。” 费保定沉吟了一下,说:“我前些日子在王府没出来,耳目闭塞,这么大的生意,竟一点风声都没听见。” 沈老四说:“我听说这日本棋手近期就要离开,费爷要是有心弄上一笔,得抓紧时间啊。” 费保定问:“这事由谁在料理?” 沈老四说:“是郭铁嘴。您得赶紧找他去挂号。日本棋手一走就没银子了。” 费保定和沈老四拱手道别,脚步迟疑地走了几步,看看广仁寺的方向,又望望听雨轩的方向。他的脑子脑子高速运转,心想,三千两的赏金,哪有那么容易到手?如果只是焦春卖弄名声的噱头,凑个热闹怕也有百十两的收益。这银子,不要白不要。 他从街上叫住一个小孩,给了小孩五个铜板,让小孩把枣糕送到连升客店。自己一路小跑,不到半个时辰,就进了听雨轩的院子。 郭铁嘴正在梳洗,见费保定跑的满头大汗,就打了声招呼。 费保定守在他身旁,等小山子端走洗脸盆,赶忙说:“郭老板,请移步到僻静处说话。” 郭铁嘴知道费保定如今是华小子的全权经理人,以为费保定是为华小子的事情跑来的。就招呼小山子上茶,领着费保定进了小会客厅。 “郭老板,你不够意思。”费保定直截了当说。 郭铁嘴一愣,辩解说:“费爷,我不是有意和你兄弟作对,实在是受人所托,推卸不掉。个中内情,我无法言说,还望费爷体谅。” “我说的不是这个。”费保定摆摆手,神秘地说,“有个焦春的,好大一笔生意。您见了我几次,一声都不吭,这可不像你啊。” 郭铁嘴恍然大悟,说:“既然费爷已经知道,我就明说吧。这个焦春,做的是海外贸易,从日本国带来几个棋手,说是来大清探访高手,切磋交流。焦春可能是巴结日本权贵,对这几个人优礼有加。悬赏了三千两,求取能够击败他们的人。” 费保定冷哼一声。“那银子不是白白便宜了先遇到他们的人?” 郭铁嘴脸上掠过一片阴云。“不然。这些人中有个叫秀伯的,棋艺端的了得。已经连败十七位高手。这三千两,谁也没拿走。” 费保定眉开眼笑,说:“好好,我今天来,就是给我兄弟华佳挂号来的。” 郭铁嘴冷冷地说:“费爷,你知道被他下败的都是谁?有国手四人,各地棋王五人,有名望的豪强六人。你认为华佳能一口气下败这些人吗?” 费保定一时噎住了。“华佳不厉害吗?”他反问郭铁嘴。 郭铁嘴说:“华佳目前只下败韩学之,桐城公子,他的棋艺远未成熟,让他去和秀伯下棋,不过是给对方增光添彩。我看不去也罢。” 费保定急得吹胡子瞪眼,说:“这个秀伯有什么能耐?让你如此忌惮。” 郭铁嘴说:“此人棋艺出众,绝非等闲之辈。棋艺十足有国手实力。更何况,他下棋,不摆座子,不还棋头。你下的惯不摆座子的棋吗?” 费保定撇撇嘴,说:“化外蛮夷,不摆座子,那能叫棋?那不是孩童游戏嘛。” 郭铁嘴冷笑一声。“要赢三千两,就得按照他的规矩下棋。此人开局,不走星位,只占小目和目外,路数清晰,法度精严,于胜负处拿捏的恰到好处。攻杀、官子俱佳。若让你兄弟去,白白丢人而已。” 费保定不甘心,说:“难道,就没人下败他一局?” 郭铁嘴说:“他的棋路自成体系,据说创立约有二百年之久,经年累月,无数高人积淀下来的,内中玄奥之处,岂是你一时半会所能窥探得到?你兄弟搅闹的京城不得安生,如今这个秀伯又压得的整个棋坛黯无声息。我也恨不能有人按照他的规矩杀败他,搓掉他的骄狂,省得他认为我中华无人。可惜,可惜。” 费保定不是个轻易对银子说不的人。他想了想,说:“范大?扬州老叟?他俩可是棋坛的镇山之宝,怎么没请他俩?” 郭铁嘴犹豫了一下,说:“这是绝密的事情,费爷可不要外传。前不久,我特意把施定庵、黄子仙请来京城,专门会了会这个秀伯。用老规矩,他俩都赢了;用日本规矩,他俩都输了。可见,换到人家的规矩上,就毫无胜算可言。我和范大专门研究了这几局棋谱,范大也自觉把握不大,我就没敢让范大出马。为了我们棋坛的脸面,我还请穆尚书出面,向皇上请求借出棋待诏祝子山来制服这个秀伯,可惜,皇上没答应。” 费保定的心脏差点从嘴里蹦出来。天哪!皇上英明。 郭铁嘴苦笑一下,说:“我又托人找扬州老叟,现在就指望老叟能挫掉这个秀伯的锐气。可惜,至今没有回音。” 费保定不无遗憾地说:“可惜。”他可惜的是,那三千两原来是个泡影,谁也捞不去。不过,有华安安在手里,眼前这二千三百两就在自己手里攥着呢。 两人正聊天,小山子捧着一个名帖跑进来,说:“有位叫童梁城的,给郭大爷下帖,请大爷安排他和扬州小子的棋局。” 费保定惊得站了起来。这头老狐狸,鼻子真尖啊!刚闻到腥味,他就扑上来了。这可怎么办?孟国宾得七八天以后才能赶到。 童梁城跟施襄夏在济南府下完十局棋后,辗转来到北京城,寻亲访友,游览名胜古迹。他在北京城有门人伺候,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华安安和北京棋界闹得风风雨雨,他丝毫不以为意。直到听人说,有人花一千八百两银子买华小子的败局,这才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托人找来华安安的对局谱,进行了一番研究。因为华安安在几个月之内的棋艺水平相差太大,他也没看出什么头绪。只记得在当湖的观澜湖邸,华小子在自己面前吓得惊慌失措的狼狈样子,想起来就觉得可笑。因此,他认为华小子是自己脚下的小泥鳅,他什么时候想抓,只是举手之劳,不费吹灰之力。那笔赏金,就是为他准备的。 昨天晚上,门人从听雨轩回来,说赏金已经提高到二千三百两。童梁城心想,抓泥鳅的时候到了。赏金不可能再高过这个数,必须当机立断,否则会被别人抢先夺走。 第八十八章 黑云压城 二 童梁城是棋坛巨擘,又是当今数一数二的顶尖高手。郭铁嘴一收到童梁城的名帖,丝毫不敢怠慢,急忙让人分别去找赵元臣和王师爷,商量棋局的举办事宜。 费保定不便参与,就在院子里抓耳挠腮,紧张地思考对策。 赵元臣正在马家园打理生意,听说童梁城要加入进来挑战华小子,一时激动万分,立刻叫二剩子和刘远举在茶楼里大肆宣扬此事,他自己则匆匆赶到听雨轩。一路上数着指头盘算,应该邀请哪些人来观礼这鼓舞人心的胜利时刻。 三个人聚到小会客厅,赵元臣说:“我打算把北京城有名望的棋界前辈通通都请来,再弄个鼓乐班子,好好庆贺上三天。” 王师爷感到扬眉吐气的日子终于要来了,不停地对郭铁嘴鞠躬作揖,连声道谢。 郭铁嘴问赵元臣:“童老夫子棋界巨擘,若把棋局放在盛源茶社举行,似有轻慢之嫌,你看放到听雨轩如何?” 赵元臣一怔,立刻明白郭铁嘴是要抢这个彩头。 “全凭郭老板安排,只要拿下华小子,解去京城棋界一患,赵某欣然从命。” 郭铁嘴笑了,说:“既然如此,就由赵爷敲定邀请的人选,而王先生,最好能在棋局当日把穆尚书请来,一同庆贺赢棋的一刻。” 王师爷说:“那是当然,这个华小子,让穆尚书和学生已经窝火几个月,每天食不知味,卧不安寝。得郭先生相助,才除此心头之患。穆尚书不会忘记郭先生的鼎力相助。” 郭铁嘴说:“郭某还要仰仗穆尚书,最好能请出棋待诏祝子山,制服那个日本棋手。此人是郭某的心头之恨,不挫他的锐气,让他就这样傲然离去,郭某实在心有不甘。” 王师爷说:“学生回去会提及此事,郭先生放心。只怕皇上那边……” 郭铁嘴苦笑了一下,摆摆手说:“暂不提此事。我刚才看费保定神情不悦,说不定会从作梗。约华小子出场,恐怕还得我去才行。你们二位就开始忙吧。” 三个人商量好棋局的各种事宜,郭铁嘴看费保定已经离开听雨轩了,就叫上小山子随行伺候,脚步匆匆赶往连升客店。 费保定没有走远,正在街上捶胸顿足地徒唤奈何,看到郭铁嘴直奔连升客店的方向,就下意识地跟在他的后面追过去。 他必须阻止这场对局。明摆着,华安安不是童梁城的对手。两人一旦交手,自己这些天在华安安身上付出的心血就白费了。 郭铁嘴一见到华安安,开门见山就说:“华兄弟,道州童梁城想和你对弈一局。” 华安安又惊又喜,终于有大鳄前来挑战!他又有了一次磨练棋艺的机会。但是一想到童梁城的两眼凶光,心里又有些忐忑。 费保定来不及打招呼,一脚跨进门就大声说:“此事可从长计议!” 郭铁嘴和华安安都愕然地望着他,不知他想说什么。 费保定明话明说:“郭老板,你让华佳和老童对弈,这不是明摆着把银子白白叫老童拿走吗?” 郭铁嘴知道他会作梗,就呛了他一句。“华兄弟迟早会遇上童梁城、黄子仙这样的高手。您总不会认为华兄弟会永远不败吧?” 费保定焦急地说:“我兄弟守着这笔赏金,他却一点好处得不到,我如何甘心?” 郭铁嘴呵呵一笑,说:“这赏金本是他的仇家拿来买他的败局的,当然不会有他的份,怎能是他守着赏金?这银子须不是你出的!” 费保定耍起了无赖,说:“那也不行。天知道老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脸还没露,张口就要独吞。咱们兄弟们如何甘心?” 郭铁嘴冷笑一声,说:“我本是传话的,去或不去,还要华兄弟自己拿主意。” 华安安坚定地说:“我当然要会会童梁城,这本来就是我的心愿。”在他心里,还是觉得童梁城出现的太早,自己还没有过瘾,就要被赶下擂台,稍稍有些遗憾。 费保定抓紧华安安的手使劲地摇,说:“兄弟,你别犯傻!你下不过童梁城的。一旦被杀败,人财两空,悔之晚矣!” 华安安说:“我未必就会输给他。而且,我一见到童梁城就躲,岂不被人耻笑?我以后还怎么在棋界混?” 郭铁嘴拍手称赞,说:“华兄弟这话说的有志气。” 华安安说:“郭大爷,您就定个时间、地点,我到时候准去。我就不信童梁城是三头六臂。” 郭铁嘴见华安安答应的痛快,不由的长舒一口气。他看看费保定的驴脸,说:“那咱就定好,后天早饭后,去我的听雨轩。” 费保定见无可更改,只能长叹一声,跌坐到椅子里,使劲拍着桌子。 郭铁嘴对费保定说:“费爷,依郭某看,华兄弟棋理清通,胆气豪壮,老童未必就能赢,您放开些吧。” 费保定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晚两年说这话还差不多,老童是憋着劲要拿这笔赏金的。” 郭铁嘴走后,华安安看费保定一脸沮丧,就说:“大哥,你知道这是躲不过的。你要想我赢,就得帮我想办法,找出童梁城棋路上的的弱点。” 费保定觉得华安安已经成了人家砧板上的肥鸭,可怜自己枉费心血,白白替老童养了几天。他如今成了别人的猎获物,让自己感到讨厌,也就懒得再搭理他。他面无表情地抓起茶杯,猛喝两口,准备撤离这个投资陷阱。 “找他的弱点?笑话。”他用扇子敲着桌子,打算离开前教训教训这个毛头小子。“老童的棋近乎完美,根本没有漏洞。即便有漏洞,也不是你所能抓住滴。你只能一步一步跟他拼实力。他如神龙在天,你不过是个小小泥鳅,你拿什么赢他?不要做梦啦!” 他撂下茶杯,一撩袍子,准备离开这里。 华安安说:“那我就扎扎实实跟他拼实力,拼个三天三夜也行啊。” 费保定已经掀起了门帘,眼前突然一亮,急速转回身。“兄弟,好办法!你就跟他磨时间。老童年老力衰,时间一长,精力肯定不济,刚好用拖刀计斩他。” 华安安得意地说:“你还说他完美?” 费保定踱了几步,说:“这得提前跟他约好,棋局一开始就不能打挂。不管几天几夜,棋局不完谁也不能睡觉。这是唯一战胜他的办法。如果他不同意,你就拒绝和他下棋,谁也无话可说。” 华安安问:“我能提这些条件吗?” 费保定笑眯眯地看着华安安,像是看着一大堆光芒四射的银元宝,它是那样诱人可爱,令人口舌生津。“当然可以。我这就去找郭铁嘴,把咱们的条件告诉他。老童啊,你痴心妄想,你的贪念破灭喽。” 费保定走到门口,又叮嘱华安安:“好兄弟,你不要乱跑,安心在屋睡觉。养好精神才能磨死他。你等着,我回来就给你煎药喝。” 华安安望着费保定喜滋滋的离开,心想,我这大哥,差点又要抛弃我。他怎么一见钱就原形毕露,一点掩饰都没有。累不累啊? 午饭时间,费保定兴冲冲地跑回来,说:“哼,他郭铁嘴敢不答应?我把咱们的条件说了,他说要去找老童商量,明天一早给回话。” 华安安在经纪人兼教练、兼领队、兼队医、兼队务、兼前大舅哥的精心照料下,舒舒服服地在床上吃了午餐。 费保定是不伺候人的。他从劳务市场找来一个童仆,专门伺候华安安。说定只雇佣十天,刚好是孟国宾从济南府来到北京城,并且完成自己一整套圈钱计划的日子。 他可以浪费钱,但从不浪费感情。 晚上,马修义从马家园回来,费保定嘱咐马表舅照看好安安,这才放心离去。 烛光下,马修义和华安安一人一杯茶,各自讲述在马家园活捉偷子棋客的故事,两人说到得意处,不停地拍着桌子放声大笑。 这时,门帘一挑,有三个人闷着头走进房间,顿时给房间里带进一股生冷的气息。 两人吃了一惊。仔细一看,竟然是祝子山和两个衣着华丽的陌生人。 华安安站起身,刚想叫祝领队,却见祝子山给自己使眼色,连忙改口叫了一声“祝领师兄。” 他扫了一眼那两个生人,一个是油头粉面的年青人。另一个年龄稍大,眉眼龌龊,脸上光光的,有些怪异。 祝子山给那两个人介绍说:“这就是我师弟,华佳华安安。” 几个人抱起拳,互相恭维一番。 祝子山又给华安安介绍说:“这位是沈公公,是我在宫中的挚友。这位是沈四爷,是沈公公的族侄,也是在棋界响当当的人物。” 华安安一听“沈公公”,就明白是位太监。他急速瞅了沈公公一眼,赶紧拉回视线,担心自己的好奇会引起沈公公的反感。这太监竟然是祝领队的挚友?祝领队真不容易啊。 沈四爷说:“我今早上巧遇费爷,正说起华兄弟叱咤棋坛的壮举,感佩不已。没想到晚上就能目睹华兄弟真容,真是三生有幸。” 马修义让出座位,跑去叫伙计烧水送茶。他不想和太监同处一屋,那会引起他的同情心。 华安安谦逊了几句,用眼睛望着祝子山,探寻他突然跑来客店的目的。 祝子山大咧咧地说:“最近,有个倭国棋手,托人向我挑战。我本想教训他一番,可是皇上不答应。” 沈公公挑起大拇指,说:“这世上,我最佩服祝待诏。洪雅大度,见高识远,忧国忧民,为人一片赤诚,真不愧是伟男子。” 祝子山说:“沈兄谬赞。今天下午,沈公公告诉我,说穆尚书再三恳求皇上,皇上已经答应了,准备让我明天接受倭国棋手的挑战。” 华安安一愣,原来祝领队是为这事连夜跑来的。怎么办?连夜逃跑?他干嘛带这两个人,碍手碍脚的。他一脸狐疑地看看太监和沈老四,难道他俩是监视祝领队的? 祝子山说:“我祝某乃是大清国棋待诏,执掌天下棋界之牛耳,焉能随随便便和倭国草民过招?但是圣命难违,只得降尊纡贵,点拨他几招,打发他走人了事。” 华安安心说,你扯这些干什么?要跑路咱俩现在就动身吧。 沈公公说:“我也说呢,随便找个人打发他滚蛋就完了,何必非让祝待诏亲自出马。太抬举他啦。” 华安安问:“祝师兄,你就直说吧,怎么办?” 沈公公抢着说:“杀鸡焉用宰牛刀。我和祝待诏连夜偷跑出宫,就是要你代替祝待诏出马,今晚就去教训教训那个什么倭瓜棋手。让他知难而退,再不要纠缠不休。” 华安安恍然大悟,说:“这还不简单?绕什么弯子,我代您出马就是了。”帮助祝领队解决困难,正是用到自己的时候。 祝子山叹了一声,略显做作地说:“我早已技痒难耐,恨不能找人痛痛快快厮杀几局,留作天下棋局典范,也不负我平生所学。可惜,背着棋待诏的招牌,处处都要顾及大清国的威名,全无一点自由。对付这个倭国棋手,只好交给你了。” 华安安笑嘻嘻地说:“有师弟在此,以后但凡遇上向您挑战的,您都交给我处理吧。” 祝子山颇有深意地看着他,说:“我对你的棋艺不是很放心,你要么就完全镇住他,让他再不要胡思乱想,企图挑战棋待诏。要么就早去早回,咱俩另做打算。” 华安安心往下一沉,顿时明白了。自己不但要击败那个日本棋手,还要彻底摧毁他的信心,使他不敢再向祝领队挑战。如果达不到这个目的,祝领队就没法再混下去,他俩就得连夜潜逃。 “我明白了。”他挺起胸膛,用一种保证完成任务的口气说。 祝子山说:“今晚的棋局,已经由沈四爷在中间约定好了。你现在就跟着他去下棋。沈四爷是自己人,你一切听他安排。” 沈老四揣着小心提醒华安安:“华兄弟,这日本棋手条件古怪,必须用他的规矩下棋方才算数。” 华安安奇怪地问:“什么规矩?” 沈老四说:“开局不摆座子,数子不还棋头,数子时只点算各自的空,不数子。” “还有吗?” “这还不够吗?”沈老四感到诧异,因为华安安没有表现出应有的诧异。 华安安朝祝子山会心地一笑,伸手做了个ok的手势。 祝子山看他充满胜利的信心,就说:“赢不了他二十目,就不要回来见我。” 沈老四一惊。心中感慨,祝待诏不愧是高人中的高人,气魄挺大。您也不想想,您师弟能不能赢得了人家?多少高手都栽进去了。 店伙计送来热茶,马修义听说安安要去下棋,就挑起灯笼,陪他一同出去。沈老四叫了三乘小轿,直接赶往焦春的府宅。日本棋手住在那里。 祝子山和沈公公留在华安安的房间等候消息。两人闲的无聊,就叫店伙计买来酒菜,慢慢喝了起来。祝子山有意灌醉沈公公,免得华安安下棋失手,自己逃跑时碍手碍脚的。 第八十九章 黑云压城 三 管家把沈老四三人请进客厅,招呼仆人奉茶,自己匆匆跑到后院去禀报焦老爷。 华安安和马修义好奇地东张西望,他俩都没见过富人家的豪华排场。客厅里装裱华丽,所有器物都是名贵材料精心制作,极尽巧工之能。中堂供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花瓶古董错落有致,十几束珊瑚烛台使这个空间亮得像夏日正午。脚下是琉璃砖地面,光滑洁净,熠熠生辉。 呆在这里,他俩都有些自惭形秽。马修义悄悄把双脚缩进椅子下面。他记着,自己从马家园出来,好像踩了一脚狗屎。 焦春三十岁左右,双目炯炯,举手投足动感十足,显示出不一般的精干。他的衣饰虽然华丽,举止却很随便,在客人面前抠鼻孔、掏耳朵,无拘无束。一看就是那种缺乏教养,但是经过大风大浪,敢于斗天斗地、以命搏利的猛人。 沈老四介绍华安安,说:“这位就是祝待诏的同门师弟,替祝待诏探个底,看看秀伯的棋艺如何,究竟值不值得他出场。” 焦春大咧咧地说:“下午宫里已经传出话来,皇上叫去穆尚书府里对弈,探不探底,姓祝的都得出场。不过,看在棋待诏的面子上,秀伯愿意陪这兄弟玩一局,刚好也看看姓祝的棋路特点。” 华安安看他口气生硬狂妄,不由得皱起眉头。马修义也把双脚亮出来,在他眼前摆来摆去。 沈老四拱拱手说:“好说,那咱就不耽误工夫,这天色也不早了。” 焦春掏着鼻孔,傲慢地说:“这秀伯呢,明天要和棋待诏对阵,他也不想拖磨时间,希望这兄弟一会下棋时,落子快一点,早早结束棋局。他还要休息呢。” 华安安冷哼一声,说:“华某人称快棋手,最见不得下慢棋。希望焦兄给他说说,我也希望他快一点。” 焦春一怔,伸出大拇指说:“这兄弟快人快语,我喜欢。”他一摆手臂,领着众人绕过客厅,穿过两进四合院,来到一个满是古槐的幽静小院。院里一圈房间都亮着灯,几个仆人挑着灯笼立在门外,静候他们到来。 焦春大踏步走进一间正房,对屋里的人疙疙瘩瘩说了几句,立刻有两个黑衣人甩着袖子,踢踢沓沓跑出来,一躬到底,态度极其谦卑。 众人进了屋,见屋里已经摆好棋桌和棋具。一个梳着月代髻的年轻人,盘腿坐在太师椅上,腰杆直挺,神态矜持,对着大家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然后目视前方,脸上再也没有一丝表情,冷冰冰的,活像一尊异域石像。 华安安和马修义对视一眼,没想到这个日本棋手这么年轻。 焦春洋洋得意地说:“这兄弟想必已经知道,在这里下棋,用的是日本规矩。” 沈老四笑嘻嘻地说:“不但有日本规矩,还有你的规矩,输了就掏三千银子。” 焦春说:“焦某言出必行,银子是现成的,你赢就拿走。问题是,多少人想拿都没拿得走。” 秀伯的随从说了几句话,焦春说:“咱不耽误时间,现在就开始。” 华安安微微冷笑,坐了下来,抓起一大把棋子猜先。这一抓,很豪爽,足足抓出了四十几颗棋子。他的压倒性的优势心态全部展现出来了。 秀伯的姿势优雅柔和,一只手握着扇子,一只手拈起一颗黑子,轻轻点在棋盘上。 中国棋手的扇子,是给胸腔散热用的;他的扇子则是一种点缀,始终没有展开。他像一个孤傲的盆景,沉静,精致,入画,充满禅意……日本人自恋的封闭心态,使他们随时都感觉自己是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说他是盆景,因为他就是盆景。不会有错。 他的两个随从躬身侍立,其中一个端着木夹子,开始记录棋谱。 秀伯时年二十三岁,却是日本围棋四大门派之首的本因坊门的第七代掌门人。他十六岁继任本因坊,年龄幼小,棋力也不强,一直遭到其他三个门派的挤压。为了重振本因坊门的荣誉,他一直刻苦钻研,勤学苦练。 日本围棋的四大门派分别是本因坊、安井、井上和林四派。四家每年十一月,在江户城进行御城棋比赛。根据各自的战绩,争夺棋界第一的名人称号。 在去年,林门的老大,提出想当名人,理所当然地遭到他的拒绝。四大门派由此展开对峙,井上派支持林老大,安井一派支持本因坊秀伯。此事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年初,秀伯知会其他三家门派,要求晋升自己为七段。那时候没有段位赛,想晋升高段棋手,必须经过四家老大的集体认可。结果,挟怨在心的林老大和井上派断然拒绝。秀伯一怒之下,向林老大提出一年二十番棋的挑战。林老大底气不足,只好托病,请井上派的高人井上因硕代替自己迎接挑战。时间定为今年十一月。 秀伯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对于战胜强大的井上因硕并没有太大的把握,因此浪迹江湖,想寻求境界上的突破。他在长崎旅行时,听海商说,中国有个棋圣,名叫黄龙士,足足有十三段的棋力。不由得心驰神往,想来中国拜会这位棋圣,以期使自己的棋艺有进一步的提升。 通过长崎奉行〔当时的日本海关官位的名称〕的牵线搭桥,秀伯以商人的身份登上焦春的货船,漂洋过海,如愿以偿来到中国。焦春懂得季风,却不懂围棋。他带着秀伯来到杭州,一打听,黄龙士已经故去五十多年了。失望之余再一打听,当今棋圣是范西屏。可是,范西屏飘渺无踪,根本无处寻觅。绝望之余,又一打听,当今棋待诏祝子山在北京做官。 秀伯不知道棋待诏是什么,人家给他解释,棋待诏相当于日本名人御所的名人,那是天下最强的高手。 秀伯对祝待诏如猿拜月,心向往之,便肯求焦春带他去北京拜见祝子山大人。 焦春为了巴结日本海关,特意悬赏三千两白银,为秀伯征募对手。 秀伯从杭州一路杀来,越走越失望。他承认中国棋手杀法强悍,但他没法借鉴效仿。他不可能把中国的座子棋搬到江户的御城棋上去。而他使用日本规则,根本就没遇上对手,不值得他去学习。 日本的围棋,虽然早就废除了座子制和还棋头,但他的进化之路依然坎坷崎岖。和中国棋手一样,他们早期也热衷于搏杀乱战。 中国古棋发展到黄龙士的时代,高手们走出乱战的局限,开始有了全局观念,其中以黄龙士的成就最高。之后又有程兰如、范西屏、施襄夏等人的不断追求探索。但这仅仅是个别顶尖高手的个人领悟,一直没有形成一个完整成熟的体系。一旦这些天赋异禀的高手身故,棋艺就会形成断档,后人再也无法达到他们的高度。这和棋手靠秘技谋生的生存环境有关,或许,也和座子棋本身的缺陷有关。 和黄龙士同一时期,日本出现了一位划时代的棋艺大师,本因坊道策。同样的,他也领悟到大局观念,不再靠盲目的搏杀争胜负。他革命性的发明了“手割”,也就是子效分析,为推动围棋艺术的发展立下了不世之功。 中国古棋的提高和发展,靠的是个别顶尖棋手的开拓和推动。而日本围棋数百年香火旺盛,靠的是四大门派师徒传承,绵绵不绝,一代一代的积累。最终在近代赶超中国,并且把中国棋手远远甩在后面。通过比较可以看出,中国的棋手,靠的是天赋和个人努力,才能成为高手;日本靠的是整体力量和科学的理论体系,把普通人也能训练成为高手。 当然,在秀伯这个时期,道策的大局观和子效分析才刚刚有了雏形,并没有完全成熟,对棋艺的提升效果还不显著。 秀伯已经看透了中国棋手的底细,只是一味好强斗狠,对子效的理解也仅是强或是不强,完全没有大或小,轻与重的概念。 他今晚忍住厌倦,肯陪华安安下棋,是顾及祝待诏的面子。 但是,他哪里想得到,面前的这个对手,才是他的天然克星。 他和他的师傅以及师傅的师傅,他们所处的位置,是攀登棋艺高山的起点,而华安安,已经走过三百年历程,处于高山的半山腰。 无论是布局、定式、局部变化,他所掌握的知识,全部处在华安安的火力射程之内。如果说中国古棋的强悍格斗法对华安安还有所抑制的话,他和华安安处于同一个知识体系内,别说反抗,连逃的机会都没有。 华安安猜得黑棋,执黑先行。日本和中国古棋相反,执黑先行。 利用自己对角部变化的透彻了解,华安安在三个角部的小目定式中,两处大占便宜,一处稍占便宜。秀伯见势不妙,赶紧守住一个无忧角。 四个定式一走完,棋已经没法下了。秀伯角部亏损,全局配置不当,除了强行挑起乱战,已经没有路可走。 他石像般的表情,像雨中的泥一样完全走了形。 华安安瞅了一眼马表舅,露出一脸的坏笑。 秀伯万没料到,在这里遇上了最强劲的对手。他犹豫不决,举棋不定,表情痛苦极了。 华安安不满地对焦春说:“你让他快点,我还等着回去睡觉呢。” 焦春看不懂棋的好坏,但能看出人的心情好坏。他轻声对秀伯疙疙瘩瘩几句,秀伯脸一红,强行发起挑战。 华安安落子如飞。他不必乱战,仗势欺人就可以了。 一会工夫,双方下出百十手棋。秀伯棋势大差,几乎达到剖腹谢罪的标准。 沈老四用扇子捂住嘴,谁也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能看见他的两个耳朵都笑红了。他是懂棋的。 秀伯的两个随从神情沮丧,连棋谱都没心思记了。 秀伯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折磨,往棋盘上搁下两颗白子,表示认输。他瞪起眼睛,疙疙瘩瘩说了几句,央求焦春再让他下一局。 焦春面露难色,疙疙瘩瘩回复他,下棋很费钱的。 秀伯从太师椅上跳下来,冲华安安和焦春连连鞠躬,要求再下一局。盆景遇上高手,顾不上矜持了,枝叶失色,泥土撒落满地。 焦春对华安安说:“兄弟,这位秀伯说,刚才下棋太快,太大意了,要和你再下一局。” 沈老四说:“下棋当然可以,你的规矩,一局三千两。” 焦春腆着脸说:“三千两是上一局的规矩,这局五百两如何?” 沈老四刚要还价,华安安心想,我的目的是摧毁秀伯的信心,不让他给祝领队再找麻烦,今晚免费陪他到天亮也行啊。 他拦住沈老四,痛快地说:“五百两就五百两。兄弟穷惯了,不嫌少。” 秀伯对焦春千恩万谢,重新跳回椅子上坐定,木屐都忘了摆正。 这局,轮秀伯执黑先行。他稳下神,思索半天,走出双目外布局。 华安安欺负他对定式研究得还不透彻,再次玩起定式大战。不过,秀伯这次冷静多了,总是思索透彻才落子。 沈老四和马修义看得哈欠连天,找了张凳子坐下,耳边听着棋子的脆响,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鸡叫头遍,两人揉着眼睛拍着嘴巴,来到桌前一看,秀伯大龙被杀,一脸苦相,还在计算着扳回局面的方法。 华安安神情淡定,眼睛望着窗外的夜色在愣神。 沈老四问:“这不像是上一局的棋面啊?” 华安安露齿一笑,说:“这是第四局。” “全赢了?”沈老四几乎不敢相信。 华安安揉了揉干涩的眼睛,点点头说:“这回,咱们弟兄可发财了。” 沈老四在屋里看了一圈,见焦春正在床上打呼噜,就过去摇醒他,大声说:“你怎么找这么个败家的倭国棋手?四千五百两了。” 焦春一激灵爬起来,骂道:“老子一年才挣他们七千两银子,他一晚上都输出去了。我还过个屁!” 秀伯左思右想,找不出挽回败局的方法,神情黯然地投子认输。他盯住华安安,心有余悸地问:“你大大的厉害,真是闻所未闻,想必祝大人更加厉害。” 华安安对焦春说:“你告诉他,我和我师兄下棋,师兄都要让我二子。我师兄才是真正的绝顶高手。吃人不吐骨头。” 秀伯听完,大惊失色,无比虔诚地把双手捧在脑门上,“我今天一定要拜见这位棋艺的至尊王者。” 华安安吓了一跳,我一晚上工夫都白费了?他对焦春说:“和我师兄下棋,至少得一万两的悬红。是您出呢还是他出?” 焦春一晃脑袋。“这冤枉钱,我是不出了。他也没钱呢,我看,今天和祝待诏的棋局就免了吧?” 华安安白了他一眼。“那怎么行?皇上金口玉言恩准的事,谁敢不听?” 焦春急得团团转,握住华安安的手恳求道:“好兄弟,你千万帮帮忙,从中说和说和,事后老兄决亏不了你。” 华安安挠着头,勉为其难地说:“那你让他写份谢罪状,表示以后再也不敢藐视大清棋界,再也不敢找祝待诏的麻烦。这事我就替你担待下来了。” 焦春对秀伯疙疙瘩瘩说了几句,态度一点都不客气。 秀伯长叹几声,一抖袖子,回隔壁屋里面壁思过去了。 “他还不愿写,没关系,老子替他写!”焦春要来笔墨纸砚,歪歪扭扭用日文写了一张谢罪状,拽着秀伯的两个随从一人按了一个手印。 华安安收好谢罪状,心里暗笑,胜之不武,胜之不武。 沈老四不依不饶地追着焦春索要银子,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焦春给华安安支付了四千两的银票。 天刚亮,费保定就提着早饭来到连升客店。他一进华安安的房间,就见满地狼藉,到处都是鸡爪子鱼骨头。桌上趴着一位,床上卧着一位,都在呼呼酣睡。 咦?走错房间了。 他退出来左右看看,没错啊。怎么房间睡两个生人?华安安哪去了? 他又进到屋里,仔细一看,祝子山! 第第九十章 黑云压城 四 费保定笑嘻嘻地转到祝子山背后,在他耳边猛喝一嗓子。祝子山被蝎子蜇了似的,从睡梦中惊跳起来,把椅子也碰翻了。 “费兄?这么大人了还顽皮!”祝子山掏着耳朵,和费保定见礼。 费保定半真半假开玩笑说:“你还记得我哟?自从我引荐你给王爷,你平步青云,如今成了棋待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可是连谢礼都没见着呀。” 祝子山连忙向他表示感谢,说自己难得出宫一回,要不然早就去他家里拜谢了。 沈公公被费保定一嗓子吓醒,一摸裤子,湿了。只好坐在床上干瞪眼。 祝子山介绍说:“这位是宫里敬事房的沈公公,我的挚交好友。” 费保定一怔,连忙单膝点地,给沈公公施礼。他刚才还把祝子山当成先前的伙夫兼小侍,现在看到祝子山朋友的身价,再也不敢放肆了。 “小华怎么还不回来?这棋这么难下?”祝子山见门外春光明媚,不由得焦急了。 费保定也感到奇怪:“是呀,安安哪里去了?怎么只有您二位在这里?” 祝子山说:“他昨晚上去和一个倭国棋手下棋,至今没有回来。也不知道结果怎样?” 费保定瞪大眼睛,一瞬间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一定是祝子山被逼无奈,只好让华安安冒充他去应付倭国棋手。 他一拍手,“糟了!安安明天还要应付童梁城的棋局,他这样劳神费力,不等老童困倦,他自己先睁不开眼了。” 祝子山对华安安在北京棋界掀起的波澜既不知情,也不感兴趣。只要小华能保证他自己的人身安全,随时能跟着自己上路,他爱做什么都由他去。 费保定是棋手,他知道赛前的充分休息对棋手最为重要。他急得抓耳挠腮,忙问倭国棋手的住处,他要去保护自己摇钱树的睡眠时间。 这时,郭铁嘴来到门外。他看房间里有两个生人,就朝费保定招招手,让他在外面说话。 “正好,郭老板,我正打算找您去呢。”费保定掬出一脸媚笑。 郭铁嘴平静地说:“我跟童老夫子约定好了,你们提的条件他都答应。时间,明天上午。场子,就是听雨轩。” 费保定说:“不成啊,时间得往后推迟两天。” 郭铁嘴脸一沉,说:“费爷,咱们大老爷们一言九鼎,你可不要变来变去的让人小瞧。” “是这么回事,”费保定苦着脸说,“华佳昨晚上去和那个倭国棋手对阵,至今没有回来。这还不知道要下到几时才能结束?时间过于仓促,对我们不公啊!” 郭铁嘴眼睛一翻,显出一脸怒气。“我给你说过了,别让华佳去挑战。你兄弟下得过人家吗?白白跑去丢人现眼!” 费保定一拍双手,沮丧万分。“丢不丢人咱不说,这时间您得改改。” 郭铁嘴一甩袖子,冷笑一声说:“我的时间定了,帖子发了,家伙什都备齐了。明天在听雨轩见不到华佳,哼哼,赏银我就给了童梁城,你兄弟就乖乖滚蛋,最好别让人帮着他走。” 费保定见郭铁嘴态度坚决,自己的一片柔情化不开他的千古寒冰,干脆也板起了脸。“见不到棋谱,你就把赏金给了童梁城,莫非你和他串通好了?你若敢做此事,我就满世界宣扬!” 他的心里,只有赏金。非常专一的一个人。 郭铁嘴无辜被他泼了一头脏水,一时间气得手脚发抖,指着费保定说:“你,你真小人!” 费保定冷眼看着他。两人就此僵持住,像冬天退下来的两根黑烟囱,竖在院里,都在呼哧呼哧喘气。 客店门口一阵喧哗,三个人兴冲冲走进院子。沈老四一眼看见了两个角斗士,忙上前施礼问安。 “快叫我兄弟回去歇息。累了一晚上,可怎么得了?”费保定心疼地说。他仍旧保持身形不乱。 华安安看他俩姿势奇怪,说:“你跟郭大爷怎么都站在院子里?快进屋里喝茶。” 郭铁嘴冷笑一声,一掸袍子,转身走了。 众人一进屋,祝子山忙问:“怎么样?” 沈老四哈哈大笑,伸出四根手指。“连赢四局!倭国棋手晕头转向,东西南北都分不清啦。“ 费保定以为自己听差了。“什么什么?谁赢了四局?” 祝子山高傲地仰起头,淡定地说:“当然是我师弟。总算不负我平日对你的栽培,也算是小功一件。”私下里,他悄悄做了个ok的手势。 沈老四指着华安安,说:“赢回来四千两银票。” 一听到银票,费保定从震惊状态猛然苏醒。“不对,四局应该是一万二千两。” 沈老四说:“焦春跳井的心都有。能拿回四两千,算是咱们积德,给他留了条活路。” 华安安从怀里掏出银票和谢罪状,笑嘻嘻交给祝子山,说:“秀伯已经认错,再也不敢给你找麻烦。这是他的检讨书。” 祝子山展开谢罪状,鬼画符似的,看不懂。他收起这张投降书,把银票一数,当即拿出两千两,塞到沈公公手里。又分给费保定和沈老四一人一千两。 沈公公眉开眼笑,说:“祝大人,那咱们这就回宫里?” 祝子山豪情万丈,大手一挥。“去穆尚书府!这可是皇上的旨意,咱们就去那里赴约会。至于倭国棋手去不去,那是他的事。” 众人各有所获,心满意足地互相道别。华安安把祝子山送到大门外,悄悄说:“我身上没钱了,你给留我一点。” 祝子山说:“这是公款,你真是不心疼。二千两这么快就花完了?” 华安安不满地说:“你大把大把给外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一说给我钱,就这么抠门。你们领导总这样。” 祝子山说:“那是工作需要,必须的应酬。如果不是沈公公提前给我通风报信,我今天就惨啦。” 华安安说:“我明天有个棋局,万一输了就得离开北京城。我想去扬州呆着,可是银子不够了。” 祝子山一愣,“你还会输棋?” 华安安笑了,说:“你以为我是棋神呢?明天的对手非常强大,是当今棋坛数一数二的高手,我赢的希望不大。” 祝子山叹了口气,从身上摸出一厚沓银票,数出三千两交给华安安。“你要注意安全,不要和人家硬干。去了扬州,就在花满楼等我,不要乱跑。” 华安安问:“咱们什么时候返回磁溪县?” 祝子山说:“我要等机会,这可不是住店,想走就能走的。” 费保定意外得到一千两,焦躁的心情有所缓解。他看出来了,华安安明天赢棋的希望越发渺茫,但还是安顿华安安赶紧睡下。他怕马表舅打呼噜,干脆另给他开了一间房。这一天,他手里握着竹竿,守在院子里,把墙头的猫打跑,又把椿树上的鸟窝捅了下来,省得它们叽叽喳喳乱叫。他要绝对保障华安安的睡眠质量。 费保定真是个做事精细、有激情,很投入角色的人。 到了晚上,他看着小仆伺候华安安吃完饭,叮咛华安安继续睡觉。一切安顿妥当,一转身,去了马家园。 他找到马家园的庄家,掏了一百两银子,毫不犹豫地买了童梁城的胜局。 华安安对童梁城的赔率变成了一比一。北京城的赌客们高看华安安,是他这段时间来,给人们留下了过于深刻的印象。在这点上,不懂下棋的赌客们比费保定高明的多。 天不亮,费保定敲开客店的门,他带来了一位兼职掏耳朵的蓖头匠。等华安安睡到自然醒,费保定已经叫店家烧了一大盆洗澡水。小仆伺候华安安洗了澡,蓖头匠给华安安做了头部按摩,刮净了头皮,掏了耳朵,让他通体轻松,几乎飘飘然。 华安安换上老费买来的新衣服,吃了老费订制的八宝粥,怀揣老费求来的得胜符,坐上老费雇来的软轿,开始为老费动机不纯的愿望贡献自己的胜局。 听雨轩的院子里搭起了彩棚,到场嘉宾足有一二百人。这些老老少少都是北京棋界的名人、名宿、名流,人人穿戴一新,喜气洋洋,像是过来逛庙会的。鼓乐班子守在外围,锣鼓家伙摆了一地。二剩子在假山上挂起几长串鞭炮,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喜悦。 美中不足的是,穆尚书和九大高手都没露面。 华安安时隔半年,再次见到了让他显得不那么自在的人,童梁城。 童梁城身穿宝蓝色对襟马褂,神采奕奕,看不出丝毫老态。这位对棋坛霸主宝座一直耿耿于怀的棋坛元老,对自己的身体保养的非常精细。 华安安恭恭敬敬给童梁城作了长揖,童梁城只是冷冷地抱了一下拳。 郭铁嘴大声宣读本次棋局的规矩,华安安突然发现,棋桌上竟然没有自己的座椅。难道让自己站着和童梁城下棋?他对这种陋习已经忍无可忍。他左右看看,向小山子打招呼,让他搬张椅子过来。 小山子没有动弹,悄悄指了指赵元臣。 赵元臣跷起二郎腿,悠然地说:“棋界规矩,你这样的无名小辈和童老夫子这样的大国手对弈,安能坐着下棋?” 华安安扫视全场,所有人都跷着二郎腿,坐的舒舒服服,唯独自己一个人站着,这分明是羞辱。 他怒不可遏,猛地一拍桌子,大声说:“我华某的身价是二千三百两,怎能是无名小辈?想当初范大相公刚出道,有人花两千五百两买他的败局。我华某的身价紧随其后,还没有第二人得此殊荣,怎能是无名小辈?赵兄,可有人肯花一百两买你的败局吗?” 赵元臣的目的是故意扰乱华安安的心态,见目的已经达到,就讪讪地笑着,再也不吭声。 童梁城冷哼一声,心想,你小子心浮气躁,今日如何与我为敌?你已然输了。 费保定哄起一位嘉宾,为华安安搬来椅子,小声说:“兄弟,别动怒,这是他们故意要激怒你,千万别上当。慢慢来,别急。一个时辰一步棋,一直给他磨到后天半夜。” 华安安清醒过来,深吸几口气,使自己慢慢镇定下来。 郭铁嘴主持猜先,童梁城说:“不用猜先了,老夫让小子先走。” 华安安知道他不怀好意,就针锋相对地说:“童前辈既然说‘让’,何不让上晚辈二子或三子,晚辈是乐意接受的。”问题是,面对巨额赏金,你敢让吗? 童梁城哼了一声,再不说话。 童梁城的门人走上前,替他猜先。结果猜中了白棋,他俩会心地相视一笑。依童梁城的实力,又执白先走,当今天下根本无人能敌。童梁城在当湖、济南府,分别对阵范西屏和施襄夏,执白的十局棋全部获胜。即便这华小子有什么鬼门道,又怎能赢得了执白不败的童老夫子呢? 童梁城依旧气焰熏天,第一颗子狠狠拍在棋盘上。不过,这次没有拍碎。 华安安不甘示弱,也把棋子猛拍到棋盘上。震得他自己手指生疼。 两人一开局,就像引爆了炸药库,火光冲天,地动山摇。可怜的棋盘哪受过这样的摧残! 童梁城对华安安利用拖延时间的战术来拖垮自己,有着充分的思想准备。他的怀里有个小药囊,里面都是秘制的提神醒脑的药丸。 华安安已经气糊涂了。他忘了费保定事先的一再叮咛,落子如飞,和童梁城拼起了气势。用围棋术语,这叫气合。 郭铁嘴坐回证人席,盯着棋面,跟着棋局的进行,站在童梁城的角度思考对策。这时,一个身背褡裢的人风尘仆仆走进听雨轩,交给他一纸手笺。 他看完手笺的内容,在人群中扫视一遍,对身旁的小山子说:“你去把沈老四叫到会客厅,我在那里侯着他。” 第九十一章 黑云压城 五 沈老四今天也在受邀之列。他坐的远,看不清棋局,正在和身旁的棋客们说笑。嘉宾们今天的任务,就是看童梁城赢棋,然后大声喝彩,最后去十品香赴宴庆贺,不醉不归。 一进会客室,郭铁嘴急切地问:“你知道那个倭国棋手走了没有?” 沈老四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郭铁嘴说:“我托人辗转找到了扬州老叟,他正在来京的路上。只有老叟,才能降服这个倭国棋手。就怕他以经离开北京城,让老叟扑个空。空余遗恨啊!” 沈老四一怔。“倭国棋手已经被拿下了,您不必遗恨。” 郭铁嘴愣住了。“谁?祝待诏?” 沈老四呵呵一笑,说:“就是外面正下棋的,华小子。” 郭铁嘴歪着脑袋,觉得不可思议。“你怎么知道的?” 沈老四说:“前天晚上,我陪他熬了整整一宿,看着他连赢倭国棋手四局,最后让倭国棋手写下了谢罪状才回来的。” 郭铁嘴走到窗前,透过窗棂看棋台上的华安安,“这怎么可能?他的棋艺并不成熟。” 沈老四说:“赢了焦春四千两银票,我还分了一千两。” 郭铁嘴挥挥手,让他出去,自己一个人呆在房间里陷入沉思中。过了很久,他走出房间,用一种新奇的目光一直盯着华安安的背影,慢步走到棋桌旁边。布局行将结束,黑白双方的棋势基本平衡。但是黑棋落子草草,正在不知不觉地陷入童梁城所擅长的局面中。 “他昨天早晨刚下完棋,还没有得到充分休息,这样对他太不公平了!”郭铁嘴发出感慨。 他把小山子叫到一旁,贴着耳朵小声嘀咕了几句。小山子飞快地跑到厨房,一会工夫,用托盘给两位对局者送来了热茶。 童梁城下棋时,只喝自带的水。虽然没人检测兴奋剂之类的东东,但是每盘棋动辄上千两银子的悬红,因为喝了不洁的水而导致输棋,那水费就太昂贵了。中国人的盘外招是很多的。 华安安面对童梁城布下的迷宫,感到茫然无措。 老狐狸的棋形看似散漫潦草,三三两两,像一群游兵散勇。细细咀嚼,却发现其中奥妙无穷。子与子之间的配合恰到好处,甚至远隔棋盘,也遥相呼应,构成了一道道七纵八横,密如蛛网的陷阱、绊马索。要想从这纷繁复杂的迷宫里找出头绪,恐怕要耐着性子一直想到地老天荒。 由于睡眠不足,他今天肝火旺盛,被赵元臣和老狐狸一再挑逗,根本静不下心来。面对白茫茫一团的盘丝洞,他举棋不定。绝望和无奈使他按捺不住冲动,想一头扎进去,拼个鱼死网破。 费保定在旁边留意他的心理活动,看他咬着牙,流露出想做一锤子买卖的举动,连忙干咳一声:“兄弟,热茶,喝口热茶。” 根据老规矩,开局后,利益相关方是不许吭声的,以免他们打暗号支招。费保定是猴急了,才出声提醒。他希望华安安能冷静下来。 郭铁嘴严厉地瞪了费保定一眼,大声喝道:“费爷,您再坏规矩,我就判你兄弟输棋!” 华安安被郭铁嘴的警告声惊醒了,他明白老费是在提醒自己镇静下来。又不限时,可以慢慢磨他几天。他把棋子扔回棋篓,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一股馨香瞬间滋润了火爆的细胞,余味悠长,通体舒泰。 过了一会,他突然觉着肠胃下坠,肚子里响起一阵肠鸣。他尴尬地左右望望,问小山子:“你家茅厕在哪里?” 郭铁嘴说:“小山子,你领他去后院。不要让别人再进去。” 童梁城鄙夷地啐了一口,心想,你的屁事真多。吓尿裤子啦? 小山子领着华安安离开棋桌,郭铁嘴看费保定伸头探脑的,就站起身,奚落他说:“费爷稍安勿躁,我亲自去给你兄弟把风。” 众人哄堂大笑,纷纷挑起大拇指说,郭老板主持的棋局,最公道不过。谁也甭想耍赖。 费保定闹了个没趣,心想,这棋输定了,呆在这里丢人现眼,还不如去茶楼听莲花落。 马修义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轻声问:“局势如何?” 费保定没好气地说:“我看你呀,明天还是回你的小破庙,华佳还是回他的广西去。”他一抖扇子,甩下一身风雨,起身离开了听雨轩。 华安安正蹲着,忽然听见郭铁嘴在门外问他。“感觉如何?” “谢您关照,舒服多了。” “我是问你棋局如何。” 华安安一愣,这声音不仅仅是在关心他的肚子。“好难啊!云山雾绕,根本看不清他的路数。”他的心脏咚咚直跳。 “有人说你赢了倭国棋手?” “是的,小菜一碟。” 小山子站在一旁,手里捏着草纸,一脸的天真无邪。 “这样啊,嘿嘿,老童的棋,虚的多实的少,你若是和他硬拼,只怕连骨头都剩不下。” 华安安带着颤音问:“他没有缺点?” “以实击虚。他只怕厚墙。” 华安安激动得满脸通红。他想不到郭铁嘴会来给他支招。这是作弊,最为人所不齿。 郭铁嘴说:“等会小山子给你个药囊,你困了就把药丸含在嘴里。” 华安安走出茅厕,做贼心虚地向周围瞅了一眼,大家都在彩棚那里谈笑风生。他坐回棋桌,由于心慌,几粒药丸都掉在了地下。 他含了一粒药丸,顿时神清气爽。静下心,沉思良久,开始补强自己的阵型。面对无隙可乘的坚强防线,着急的只能是对手。 童梁城久经沙场,经验老到。他看华小子吃了一丸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他自己也掏出药瓶,慢慢含了一粒,细细咀嚼。这华小子无棋自补,分明是要扛时间,用漫长的棋局拖垮自己。看来,这老规矩要改改,不限时间,老年人真的很吃亏。 他找不出华小子的破绽,干脆上门挑战,一直把妖风吹到华小子的鼻子底下。 华安安没打算消磨时间,他不想靠体力取胜。他只想展开双臂,迎接高手的锤炼。他忘记了输赢,心无杂念,一心只想破解高手为他设置的各种难题,使自己的心灵冲破迷雾,自由翱翔在智慧的天空。那是无拘无束,燕子的天空。他静下心,竭力使每步棋都尽善尽美,即使被童梁城杀败,技不如人,他也败得其所,并无遗憾。 两颗强大的心灵在棋的世界里激烈角逐。到处是迷宫,无始无终的网格形成千变万化的神秘幽径。相互布置迷宫,相互破解对手的迷宫。在这万古沉寂的、纯抽象思维的蓝色世界里,除了两颗跳跃的精灵,再无一丝杂物。 世界静极了,时间也冻结为一个点。 经过几次碰撞,华安安切入对手的罅隙,如一道闪电,义无反顾地直刺进去。 对手的反击像一颗硕大坚硬,沉重无比的铅球。它占满了整个密道,隆隆滚来,使人无从钻营,无从抵抗,只能在密道中且战且退,四下惊逃。 但是,这颗铅球总是在歧路上停顿犹豫,减轻了它压服一切异物的势能。 华安安终于发现,只要自己敢于直面迎战,这颗铅球又是那么笨拙,总会被自己强力扭转它的滚动方向。它无坚不摧,但它控制不住自己的滚动方向。 几经纠缠,数度腾挪,华安安终于闪在铅球背后,借着对方的惯性,他奋力一击,铅球顺着密道下滑,终于不知所终。似乎坠入了深渊。华安安找了它很久,他希望继续这种游戏。但是,跑遍迷宫每个角落,他再也找不到那颗笨球。他正在疑惑时,天边传来声音。这声音如此耳熟,是什么声音呢? 马修义扳着华安安的肩膀,大声呼叫他的名字。 华安安睁大迷茫的双眼,呆呆地望着马表舅,认不出他是谁。 童梁城被杀掉一块棋,他没法再继续了。如果继续收官子,他可能会输十二三个子。他擦着额头的汗,随便报了一个数字。 郭铁嘴大声宣布:“黒胜二子。”然后,他问华安安是否认可这个结果? 华安安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郭铁嘴又一次宣布了这个结果。 大院里一阵骚动。童梁城输棋事小,这庆功宴到底吃不吃了? 童梁城面无表情,心里却懊恼极了。有几次,他已经把握了胜机,眼看赏金到手,脑子却开起了小差。心想,今天当众露脸,以后在北京城那是风光无限好。而且,赏金拿回去,该怎么怎么给三个老婆分?他最喜欢翠红,应该多分几百两。他就这样三心二意,白白丢了好局。 贵宾席哑了场,众人都大失所望。王师爷抠着脑门,心想,多亏穆尚书没来。否则今天又要气炸了。赵元臣锁紧双眉,凝视着如日中天的华小子,心里暗自吃惊。连童梁城都败下阵来,当今天下还有谁能制服这小子?莫非,得把范西屏或是扬州老叟请来? 马修义端来茶水,一点一点给华安安喂进嘴里。告诉他,棋局结束了,他赢了两个子。 华安安惊讶地说:“我记得是赢了十二个子,怎么只赢了两个?” 马修义说:“管他几个子,赢了就好。赢的子又不算钱。我今天把你的十五两押进去,这会儿变成三十两啦。” 费保定正在马家园无聊闲逛,忽然看见押宝的棋客们都呼叫着,潮水一样涌向庄家的楼层。他连忙打听棋局的胜负结果,然后一拍手,一顿足,慌里慌张跑出马家园,在街上叫了三乘小轿,匆匆赶往听雨轩。 第九十二章 六鬼来了 费保定把疲惫不堪的华安安领到濯浪泉,好好泡了个热水澡。华安安哪里知道,在他局势不利的时候,他这位大哥又把他抛弃了一次。 水池中雾气腾腾,天热了,客人不多。他突然看见老费的眼神痴痴地留在自己身上,让他很不自在。 “大哥,你发什么楞?” 费保定眼圈一红,声带哽咽地说:“我没想到,我真没想到,兄弟,你竟然能执黑击败童梁城,我太感动了。你有如此神技,迟早有一天,这棋坛就是你我兄弟二人的天下。” 马修义轻蔑地哼了一声,他已经把费保定看到骨子里去了。这人比棉花絮还要轻飘,易干易湿,易燃易灭,奸诈薄情,就没个靠谱的地方。 费保定说:“这两天,冯大人和孙大人一直催我领你去他们府上弈棋,我看你这么辛苦,都没敢答应。你可要好生将息几天,再不要去找什么倭国棋手下棋,当哥的心疼啊。” 华安安想起了香香,心情复杂地说:“大哥,你一直关心我,我都知道。日后,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费保定关心的,只是够得着的甜葡萄。 他把华安安安顿好,连夜就去了青羊观,看赖道人回来没有。赖道人是云游道士,在青羊观挂单。费保定引荐他去王府炼丹、做法事,只能混个肚子圆,没有油水可捞。为了生活,在棋馆、茶楼、赌场踢天弄井、起哄架秧子才是他的主要职业。 按照时间推算,赖道人不可能这么快回来。可是,费保定已经急不可耐。他看得很清楚,天底下没有不败的棋手。尤其是华安安的棋艺并不成熟,驾驭棋局的能力并非运用自如。他能爆冷击败童梁城,也会爆冷输给一个低手。 自从华安安击败童梁城,他就忧心如焚。眼看向华安安挑战的高手越聚越多,他生怕华安安会出现闪失,自己的美梦就真的成了美梦。 他往赖道人的住处跑了几趟,回回都失望而归。他心里暗骂,这个赖牛皮,平日鬼点子多,办事也干练。怎么一去这么久,还不把孟国宾速速带回来,不会是在路上遭遇什么变故了吧? 这天,他闷闷不乐地离开青羊观,走到珠市口,犹豫了一下,没去连升客店,一转身,先去听雨轩打听最新消息。 现在,向华安安挑战的棋手,棋艺和江湖声望越来越高,盛源茶社的小院子已经不够级别。郭铁嘴接手承办了此事。凡是来挑战的棋手,先在他这里挂号登记,然后再由他来主持对局。 费保定每次来,一听到挂号棋手的大名,都要惊出一头汗。那些人都是棋坛上的虎豹熊罴,在直鲁豫地面上威名显赫。费保定行走江湖,从不会招惹这些人,这是他处世谨慎的地方。 华安安继战败童梁城后,又杀败三位江湖豪强,每次都是险中取胜。费保定在旁边看得直跺脚,因为华安安不是稳健的围空子,而是裸身肉搏,专出奇招、险招,每次不斩杀大龙就不过瘾,弄得棋局险象环生,让一旁观棋的费保定,饱尝了人间的喜怒哀乐。 费保定劝他下棋稳重些。华安安却充耳不闻,他把这当成练棋的好机会,并且乐此不疲。 远远的,六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费保定的视野中。这六个人形象各异,衣着做派都是南方人的特点。其中还有个瘦高的道士,非常扎眼。他们聚在一起,正在听雨轩的小巷子口高声议论。 “鬼道人?霸王凳?扬州六鬼!” 费保定刹住脚步,感觉头皮发麻,眼皮发烫。他用扇子捂住脸,脑子高速旋转。“这些家伙,他们从不离开扬州,怎么突然跑到北京来了?一定是冲着赏金来的!” 他有种夜路遇见强盗的无助感。要命的是,自己无路可逃,全部家财藏都没地方可藏。救命啊!这是打劫的来了。 他紧张地思索了一下,返回身,一溜烟跑到连升客店。 “兄弟,快起床,别睡了,收拾包袱快快快跑!” 华安安正在睡午觉,一脚蹬开被子,一轱辘坐起来。“怎么了?” 费保定慌里慌张大叫:“祸事,祸事来了!” 华安安以为客店着火了,慌忙朝窗外张望。 费保定喘了一口气,指着外面。“扬州六鬼找来啦!” 马修义和小仆以为真的来了鬼,吓得浑身发抖,躲到了床帏后面。 华安安也吓了一跳。“他们到门外了?” 费保定说:“我刚才看见他们了。待会,郭铁嘴就会来找你商量对局。和他们下棋,不死也得带伤啊!咱们得躲开,叫郭铁嘴找不到你,他就没法约你下棋啦。” 他又指挥马修义和小仆,“快点,帮安安收拾包袱,我们这就走。” 华安安一甩膀子,一股豪气油然而生。但是,一想到扬州六鬼的车轮战,眼中的火焰顿时熄灭,只剩下一缕无奈的轻烟。和扬州六鬼没法下棋,那不是下棋,而是一对六的马拉松接力赛。 “那,躲起来好吗?人家会笑话的。” “不管他,先躲起来。孟国宾还没来呢。” 华安安一边穿衣服,一边看着马表舅收拾自己的零碎东西。 “孟国宾是谁?” 费保定骑在门框上,眼睛瞅着客店大门口。“孟国宾,你以前见过。咱们从处州府去杭州的路上,那个白胡子老头。” 华安安对扬州六鬼的车轮战的确心存畏惧,一经费保定渲染,他自己也没了主意。 “大哥,去什么地方躲?” 费保定用扇子拍着脑门,说:“去王家老店。不行,郭铁嘴耳目众多,他能找到。干脆,去乡下躲几天,找个生地方,任谁也找不到。” “那得躲到啥时候?” “躲到扬州六鬼不耐烦了,自行离去,咱们再回来。”费保定指着马修义,“表舅你留下来,接应访客,帮忙探听城里的动静。郭铁嘴问起来,你就说我俩去了山西。让他去山西找吧。” 华安安虽然忌惮扬州六鬼,却觉着躲起来似乎也不是好办法。他来不及细想,被费保定搂着腰,强行拖离了连升客店。 费保定扛上华安安的褡裢,回头对马修义摆摆手,让他别跟来。 他站在客店门口,往小街两头望了望,街上行人稀少。他抹了一把汗,心里暗自庆幸。还好自己发现及时,这会儿,说不定郭铁嘴才刚刚走出听雨轩。 他选择了和听雨轩相反的方向,拉着华安安急匆匆走向城墙根,打算从阜成门出城。 华安安被他拽得难受,想挣脱他,谁知被他抓得更紧了。 费保定保护的不是华安安,而是自己后半辈子的旖旎生活。 两人来到城门洞,华安安突然醒悟,祝领队找不到自己怎么办?败给扬州六鬼,无非是滚出北京城。自己正想去扬州呢。这个老费,一心只想保住那笔赏金不被别人拿走,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他猛地挣脱费保定,不满地说:“我又没输棋,干嘛要出北京城?要躲你躲,我丢不起那人!” 费保定一怔,吱唔了两声。“兄弟,大哥都是为你好啊。你赢不了六鬼的。” 华安安气愤地说:“赢不了,我总输得起。我哪儿都不去。” 费保定熟悉他的倔脾气,只好就地转了两圈,眼睛一亮,说:“不出城也罢,咱们去王府呆上几天,听听风声再做决定。这总行吧?” 华安安哭笑不得,说:“大哥你葫芦里到底卖的啥药?” 费保定说:“大哥是一心为你好,怕你吃亏。” 华安安心想,去王府住上几天也不错。祝领队是领导,住皇宫,我是队员,住王府也不算吃亏。在里面留下‘华安安到此一游’,等几百后再来北京游玩,看看自己的手迹,那不是很惬意的一件事? “行,那咱说好,我呆腻味了,就回连升客店,你可不能拦着。” 费保定笑眯缝了眼,连忙答应下来。 两人离开阜成门,顺着背街小巷,做贼似的七绕八拐,最后从王府的小角门偷偷溜了进去。 郭铁嘴下午在十品香宴请远道而来的客人。今天,国手桂叔铭和扬州六鬼前后脚进了听雨轩,他的小院里风云滚动,又要上演一出龙争虎斗的连台好戏了。 桂叔铭天生一张娃娃脸,笑咪咪的,在棋坛上很有人缘。他在十国手中排名第七,棋风大方明朗,充满艺术美感,和他的相貌、人品相映成趣,是位人见人爱的可爱棋手。郭铁嘴最器重他,认为他是接替童梁城位置的不二人选。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对赏金的兴趣。而且,和巨额赏金捆绑在一起的,还有越来越令天下人瞩目的超高人望。名利双收的绝好机会,有谁不动心? 出于正统棋手对野棋手的蔑视,他不愿和扬州六鬼同桌饮酒。碍于郭铁嘴的面子,酒过三巡,他就找了个借口飘然离去。临走时,他拜托郭铁嘴尽快安排自己和华小子的棋局。 按照挂号顺序,他排在六鬼前面。 六鬼被人蔑视惯了,丝毫不以为意,只是默默低头吃饭。 郭铁嘴问霸王凳:“郑兄,你们打算怎么出场?是一个一个挂号上,还是用你们的老办法?” 霸王凳拱拱手说:“年前在扬州,这个华小子默默无闻,还和兄弟一起用车轮战对付过安徽唐爷,那时,他的棋艺真的很稀松。没想到时过境迁,竟然执黑扳倒了童梁城,当真令人匪夷所思。” 郭铁嘴微微一笑,说:“我把他的棋谱做成了大盘,就摆在听雨轩的院子里,想要来挑战的棋手,我都劝他们先看看华小子最近的棋谱,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免得白白扔了五十两银子。” 霸王凳看看鬼道人,说:“郭老板做事最周密妥当不过,难怪令天下棋手倾心敬服啊。” 鬼道人说:“既然有华小子的对局谱,我看,吃完酒,我们弟兄先去观摩一番,然后再做决定。” 郭铁嘴不动声色地说:“这样最妥当。” 他和扬州六鬼不熟,看他们这样谨慎,心里感慨,难怪六鬼天下无敌,他们从来都不轻视任何一个对手啊。 宴请结束,郭铁嘴让人领六鬼去听雨轩,他自己乘了小轿来到连升客店。华安安的房间里只有马修义在读《左传》。马修义告诉他,老费领着华安安去了山西,一时不会回来。 “是山西还是西山?”郭铁嘴不大相信。山西远,西山就在城外。 马修义被问糊涂了,他怕自己没记清费保定的叮嘱,想了半天,说:“反正是出城了。” 郭铁嘴看马修义吞吞吐吐,料想其中必有缘故。他也不多问,直接回到听雨轩,叫来了刘元亮。 郭铁嘴是个有很深社会背景的人。刘元亮表面是听雨轩打杂的,手底下却养着百十号弟兄。 “这个费保定,比狸猫还精,一定是在耍什么把戏。你去把他和华小子的下落搞清楚。他们一跑,把我晾到这,这算怎么回事?” 半夜里,刘元亮跑到剧场的化妆间,报告了他的发现。这时,郭铁嘴的戏场还没结束。 “有人看见他俩进了和亲王府,一直没出来。” 郭铁嘴沉思了一下,顿时明白了。“这个费保定,一定是听到了扬州六鬼的风声,他这是躲起来了。他倒是找了个好地方。” 他端着药碗,来回踱了几步。药是保护嗓子的。 “他能躲得了几时?这人的小聪明太多了。” 刘元亮说:“我把费保定的底细打听的一清二楚。他家在西直门里纸鸢胡同,已经破败不堪。他有个妹妹,做了旗人大官的小妾,听说已经有了身孕。他平时就在茶楼戏园消磨日子。在勒子胡同有个相好的,隔三差五就去那里胡混。他还有个铁哥们,叫做赖道人,住在青羊观。” 郭铁嘴点点头,“你就把王府的几个门都看紧,再派些人盯着他常去的地方,一旦有机会,就把他给我请过来。” 过了两天,郭铁嘴不见刘元亮的动静,就把他找来询问情况。 刘元亮一脸内疚,说:“昨晚上费保定出了王府,直接去了青羊观找赖道人。这小子太机灵了,一发现后面有人,七绕八拐进了一家杂货店,弟兄堵着前门,这小子却从后院翻墙跑了。” 郭铁嘴哈哈大笑,说:“此人不愧是赛狸猫,当真有趣极了。” 华安安进了王府才明白,王府里并不都是宫殿相连的华美建筑。在王府的某个角落,紧挨着马厩,有一片棚户区,住的都是下人奴才。费保定就把他安顿到一间黑屋里,和几个整天喝酒赌牌的马夫、清扫工住在一起。 华安安大呼上当,想在王府里四处走走,才知道这里不对游人开放。胆敢随便踏进某个院子,就会被打断双腿。 他受不了黑屋里乱糟糟的气氛,想要离开,却被清扫工死死拦住,说什么都不让走。说是费爷吩咐过的,吃了端午节的粽子才让他离开。 华安安明白了,他是被费保定软禁了。他骂自己没脑子,老费的苦头还没尝够,怎么又上了他的当?得,就在马厩里刻个‘华安安到此一游‘吧。 费保定没和华安安住一起,他住在高级奴才区。前天晚上差点被人黑,吓得他魂飞魄散,再没打算出王府。他要坚守在这里,直到扬州六鬼离开北京城为止。 闲着没事,他躺在床上读起了炼丹秘法,以备王爷师傅查问。这时,一个小道士走进房间,说:“费爷,王爷在炼丹房等着您。” 费保定连忙穿鞋,问:“王爷没说干什么?” 小道士说:“说是要听您背诵经文。” 费保定看这个小道士面生,不过,王府里像三清大殿,天南海北的道士都有,他也没心思记住这些小道士。 他拿着书,边走边背,不知不觉来到炼丹房。 天色渐晚,几个值守的道人都在门外伸懒腰。炼丹房里的风箱仍在发出单调的声响,不知这炉重金属混合物最终会造福哪个倒霉蛋。 一个道人拦住费保定,一挥手,把他领到假山后面。 这人一回身,费保定睁大了双眼,原来是郭铁嘴。 “费爷,您可真是找了个清静地儿。” 费保定尴尬地笑了笑,故作惊讶地说:“郭老板如今也厌弃红尘,皈依我道门了?” 郭铁嘴说:“明人不说暗话,费爷,我是来叫你兄弟出去的。” 费保定摇摇头。“郭老板,你知道扬州六鬼是棋坛上的索命无常,你这不是要我兄弟的命吗?” 郭铁嘴说:“你兄弟既然惹下了这事,他就该把这事担下来。大丈夫顶天立地,敢作敢当,切莫虎头蛇尾,让人耻笑。” 费保定低下头,眼珠子乱转。 “郭老板,要我兄弟出去也行,但您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郭铁嘴垂直向下,俯瞰着这只狡猾的狸猫。“只要您说出口,我郭某统统答应。” 他的身材比费保定矮,但他的气势却高出费保定一头。 两个人的人生境界的差异,一个注定是骑在墙头上闻见腥味就兴奋的狸猫,一个是大气磅礴、运筹帷幄的小诸葛神算子。 费保定说:“这六鬼下棋,只是个车轮战。当初只有扬州老叟一人赢了六鬼,听说他是服用了一种秘制醒神药,才立下此奇功的。我的条件是,您帮我把这药方找来,我就带我兄弟出去。” 说完,他眯缝着眼,看郭铁嘴怎样表态。 郭铁嘴嘲笑地看着他,说:“这个药,我还真带来了。” 费保定大笑,指着郭铁嘴说:“您从戏台上出来,忘了卸妆了。这药从哪找去?” 郭铁嘴压低声音说:“郭某主持棋局,向来最公道不过。但是得了便宜,不要传扬。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破六鬼的车轮战。” 费保定看郭铁嘴一脸认真,不由得停止嬉笑,探过耳朵听他讲。 郭铁嘴说:“我的办法有个前提,看你兄弟能否同时和两个高手对阵?” 费保定想了想,做不了主。“郭老板,您稍侯,我把我兄弟找来,咱们一起合计。” 郭铁嘴挥挥手,费保定快步走向棚户区。 第九十三章 郭铁嘴连环计 费保定一进黑屋,就看见炕上挤了六七个人,正在吆五喝六玩牌九。 土炕盘在窗户下面,整个屋里黑漆漆的,只有这里才有亮光。 “我兄弟呢?”他问那几个人。 “我在。”华安安从人堆里抬起头,只看了一眼,又埋身火热的赌博中。在这里憋得无聊,他发现玩牌比独自生闷气有趣多了。 “快走,郭老板在外面等着你。” “急什么?我等吃了粽子才走。” 费保定赔着笑脸,把华安安从炕上拉下来,硬给他穿上鞋。“郭老板有办法破六鬼的车轮战。” 那几个清扫工见华安安要走,连忙喊叫:“别跑,还该我们的欠帐没给。” 费保定手伸进怀里,抓出一把铜钱,轻蔑地问:“该你们多少?” 一个清扫工说:“一百二十八两。” 费保定惊得跳了起来。“怎么这么多?” 清扫工说:“这位相公豪爽,每次都押十两。说是等您来了一并还清。” 费保定埋怨华安安:“不会玩就不要玩!还玩这么大。他们整日价耍这个,哪个不是行家里手?” 华安安一脸坏笑,快步跑出黑屋,留下费保定给人家清债。 郭铁嘴一见华安安,开门见山说:“华兄弟可知道,扬州六鬼的绝招是什么?” 费保定赶过来,气嘟嘟地说:“那还用说,拖磨时间呗。拖上三天三夜,铁打的金刚也消受不了。” 郭铁嘴问:“华兄弟同时应对两名高手,可有信心?” 华安安说:“我前些日子刚下过多面打,是以一敌五。应付两个,不在话下。” 郭铁嘴一拍巴掌,朝周围看看,小声说:“这就对了。我的办法是,让华兄弟同时接受扬州六鬼和桂叔铭的挑战。让他们互相牵制,六鬼就不敢磨蹭时间了。” 费保定咂摸出了味道,说:“郭老板高人!您再说详细一点。” 郭铁嘴得意地说:“扬州六鬼一旦磨时间,华兄弟和桂叔铭的棋局,就要走出险招,故意做出落败之势。六鬼为了夺取赏金,必然要抢在桂叔铭之前击败你。这样,他还敢磨时间吗?” 费保定和华安安恍然大悟,都拍手大笑。 费保定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声说:“郭老板真是诸葛转世,不愧是神算子,兄弟折服了。” 郭铁嘴摆摆手,说:“你不要高兴的太早,桂叔铭的国手不是白捡的,霸王凳和鬼道人也有国手实力。华兄弟同时对阵这些高手,赢不赢得了,还要看你的本事。” 费保定拱手致谢:“有郭老板周全我兄弟,想是差不了的。费某多谢您了。” 郭铁嘴淡淡地说:“不用谢我,郭某做事,力求公道而已。” 他暗中帮助华安安对付童梁城,是为了公道。今天又帮着他对付扬州六鬼,也是为了公道。在他的心里,自有一杆属于他自己的秤,别人很难理解。 华安安感慨地说:“同时对阵两个国手,总胜过陪扬州六鬼虚磨时间好,我输了,也心甘情愿。” 费保定突然喊:“不对!扬州六鬼如果和我兄弟下车轮战,他必须押出一千两银子。否则,我兄弟可以拒绝下车轮战,而是隔三差五,一局一局跟他们下。” 郭铁嘴咧嘴一笑,说“还数费爷最精明。扬州六鬼战无不胜的法宝,正是车轮战,他怎肯舍弃不用?他们的一千两银子,已经押下了。” 费保定低下头,把郭铁嘴的对阵方法梳理了一下,一拍巴掌说:“我兄弟必须连赢他们四个人,才能保住这赏金。桂叔铭姑且不算,只要连赢六鬼前三个人,此事就谐矣!如果他们后面三个还想上场,对不住,改天一个一个来。” 郭铁嘴嘿嘿一笑,对华安安说:“华老弟,破车轮战的方法就是这样,以一敌四对你也不公,去或不去,还要看你自己拿主意。” 华安安深深鞠了一躬,说:“多谢您屡次相帮,我肯定要去的。我宁可输,也不要被人吓倒。” 费保定急忙说:“输不的!赢了六鬼,先把他们的一千两银子拿过来。我估计,前三场六鬼肯定会全力出击。浪后生打前阵,消磨时间。霸王凳和鬼道人随后跟上。你只要输一局,这赏金就没了。还得陪他们继续打车轮战,有败无胜。他们连一千两押金也抢回去了,这算盘可真够精的!” 华安安仰头看着初升的皎月,黑暗即将吞噬一切,天地间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自己面临的情势似乎有些紧张。他快速盘算了一下,咬紧牙关,愤恨地说:“我明白了。连赢前四局,就省了后面的车轮战,还能赢他们的银子。我会认真对待的,我一定要给何所云讨个说法!” 自从听到何所云的噩耗,他就暗下决心,要找机会为何所云报仇。没想到山不转水转,扬州六鬼竟会自己找上门来。或许,利用郭铁嘴的钓鱼计,自己正好可以了结这个心愿。 郭铁嘴的戏台没有散场,他不敢耽搁时间。见华安安欣然应允出战,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不无赞许地说:“既然华老弟同意,明天就好好歇息一天,后天去我的听雨轩搏命吧。” 费保定心花怒放,仿佛六鬼的一千两银子已经到了自己手里。他对郭铁嘴千恩万谢,压根没想想,华安安一人面对四大强手,是怎样的困难局面? 华安安在扬州时,曾经和六鬼是同一战壕的战友,彼此虽然不熟,但却认识。他在马修义和费保定的陪同下,一走进听雨轩的院子,六鬼就迎上来寒暄一番,说些“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之类的客套话。 六鬼的热情发自内心,面对瓮中之鳖,人的心情总是悠然自得的。 华安安虚与委蛇,也假客套一番。他的笑脸遮不住他锋利的目光,他把今天的对手挨个审视了一遍,暗暗鼓起勇气,先从气势上凌驾于对手之上。 今天来听雨轩看棋的人不多。北京棋界乐得看到有人杀败华小子,却不愿和臭名远扬的六鬼同处一域,担心玷污了自己的清誉。只有赵元臣和王师爷,以及寥寥一二十个铁杆棋迷守在院子里。 华安安对听雨轩的比赛场地已经熟悉了,他悠然地四下张望,看见赵元臣和王师爷坐在一边嘀嘀咕咕,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他笑嘻嘻地朝王师爷拱拱手,心里说,多谢您的无私相助! 王师爷先是一愣,然后转开脸,一脸的悻悻然。心里说,你小子知道后悔了?哼,今天就叫你身败名裂! 六鬼早晨一来,就发现院里摆了两张棋桌。一打听才知道,今天要和桂叔铭同时向华小子挑战。 霸王凳立即把郭铁嘴拉到一旁,抱怨他不该给桂叔铭机会。 郭铁嘴说:“桂叔铭比你们早一步先挂号,我如今让你们同场竞技,已经落了桂叔铭的埋怨,说我对他不公。如果老兄不愿和他同场竞技,那你们就改在后天如何?” 霸王凳无可奈何,还得感谢郭老板顾及兄弟情义,给了他们机会。 桂叔铭也发现六鬼竟然和自己同场献技,心里非常不痛快。他把郭铁嘴叫过去,好一通抱怨。 郭铁嘴压低声音说:“这华小子棋艺正在巅峰,力压群雄不可一世,前几天刚刚大败童梁城。桂爷自比童梁城如何?今日多一个对手,正可分散他的精力,于桂爷有益无害。您怎么想不通呢?” 桂叔铭茅塞顿开,对郭铁嘴又是一番感谢。 把最简单的事掺和成最复杂的事,既满足了方方面面的要求,又到处做好人,这就是神算子郭铁嘴的本事! 六鬼的出场顺序正如费保定所料,浪后生打头阵,霸王凳和鬼道人紧随其后等着捡便宜。 华安安为了不使自己的头脑发生混乱,猜先时,一律选择了黑棋。 果然,浪后生走了十几步,开始进行长考。他准备把这局棋一直拖到明天上午。 华安安在前一天,对桂叔铭这局棋做了精心准备。费保定熟悉桂叔铭的美学棋路,他陪着华安安构思了一个弃子局。至少在前七十步,桂叔铭在大快朵颐的诱惑下,不可能走出别的变化。而在这个弃子布局中,华安安潜藏了一步极为隐秘的翻盘鬼手。 对桂叔铭这盘棋,只有吃亏在先,才能钓住六鬼,不让他们磨时间。 华安安见浪后生没有动静,便安心坐下来,专心对付桂叔铭。他对桂叔铭的棋局,等于昨天就已经悄然开始。 眼看对方落入自己的圈套,华安安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从棋面上看,他的一块棋正在苦苦求活,他应该愁眉不展才对。可是,对方正一步一步走进自己预设的埋伏圈,他没有理由不满意。 他不是个善于伪装的人,干脆展开扇子,把自己的脸捂住,只留下一对叽里咕噜乱转的眼睛。 因为浪后生久久不落子,观棋者都聚在桂叔铭的周围。六剐的马前炮踱过来,从人缝中往棋盘上瞄了一眼,顿时惊住了。华安安的一块孤棋已经被白棋割下来,正在苦苦打劫求活。 马前炮不敢迟疑,快步来到霸王凳身边,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霸王凳眉头一皱,起身来到桂叔铭棋桌旁。因为观者如堵,他看不清整个棋盘,只看到华安安的黑棋遭到围歼,桂叔铭一脸得意之色。他的心往下一沉,立即回望浪后生,悄悄做了个只有六鬼才懂的手势。 浪后生急忙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马前炮高喊:“华兄弟,你不能光顾着那边,这边已经落子啦。” 华安安心里暗笑,郭老板真是高啊! 他挤出人群,不动声色地来到浪后生棋桌旁,简单地应了一手。刚想离开,浪后生连忙又落下一子。 华安安掌握了浪后生的节奏。浪后生只要一停下思考,他就装模作样要回到桂叔铭那边,弄得浪后生非常紧张。 两个人双手如飞,“噼啪”之声不绝于耳。没多大工夫,华安安算死了浪后生一条大龙。 浪后生匆匆败下阵去,霸王凳笑嘻嘻地坐了上来。 扬州六鬼赌棋,向来是一千两赌别人的二百两。这次为了二千三百两的赏金,竟然没有要求华安安也押上二百两,变成了单方面押赌金。 霸王凳虽然觉得有点亏,但怕一提出要华安安押赌金,会遭到华安安的拒绝。反正,这一千两谁也拿不走,只当是钓鱼的饵吧。 霸王凳棋艺高超,气度沉稳。以前打擂台,他坐在凳子上纹丝不动,一口气击败十七个挑战者,所以才被称为霸王凳。他对阵华安安,不像浪后生那样慌里慌张,而是稳扎稳打,允许华安安去桂叔铭那里走上一、两步棋。 华安安清除了一个对手,心里松了一口气。但是为了钓住霸王凳,他还不能快速解决桂叔铭。 桂叔铭是当今国手,实力雄厚,但是比起范、施和童梁城那样的顶尖高手,思路还不够开阔,全局平衡的能力也有差距。经过对阵童梁城的一局,华安安的感觉更加敏锐,虽然局部受损,但是全局不落下风。他筹划着,再来一次小范围弃子,彻底把霸王凳调动起来。 马前炮挤在人堆里,严密监视华安安的形势变化。华安安稍一吃亏,他就抓耳挠腮地给霸王凳发暗号,催促霸王凳快点落子。 可惜,六鬼让马前炮做情报分析师,这是他们不可原谅的疏忽。马前炮只有强三品的棋力,他能看懂谁在攻击谁,却看不出这两位高手在目前的复杂局面下,到底谁优谁劣。 如果换做鬼道人,就不会火烧屁股似的不停地给霸王凳打暗号。 桂叔铭吃了一坨又一坨黑棋,但是局面仍然胶着。黑白双方的几块棋凌空缠绕,看似黑棋处于下风,但是黑棋弹性十足,一旦反击,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桂叔铭似乎嗅出了什么味道,他的落子速度越来越慢,眉头越皱越紧。 午饭时间,棋局稍稍停顿一会。听雨轩为棋手和来宾准备了简餐。不过,没有酒,郭铁嘴可不希望谁在自己的地盘上耍酒疯。 费保定为华安安买来几样素菜,马修义来回张罗着茶水。 “兄弟,局面怎么样?”费保定悄声问。 华安安轻轻摇了摇头,小声说:“对桂国手这局快不行了。” 他的音量很小,恰好能让正在背后剔牙的马前炮听见。或者,就是要让马前炮听见。 马前炮是个对工作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的好员工。他像复读机一样,把华安安的原话放给霸王凳。 霸王凳面无表情,只是嘟哝了一声:“唉,这个郭老……” 饭后续弈,霸王凳加快了行棋节奏。不过,桂叔铭那边进展缓慢,马前炮一直不给他发暗号,他也就慢慢沉稳下来,但还是不停地抬头张望马前炮那边的动静。 两盘棋一直进行到掌灯时分,棋局挪进了对局大厅。观棋的宾客熬不住,纷纷向郭铁嘴辞行。只剩下赵元臣、王师爷和几个铁杆棋迷。 霸王凳看华安安连连打着哈欠,已经显出疲态,便加快了棋局进程。由于三心二意,只顾看马前炮的暗号,他一直没有深入到棋局中。他的棋凌乱参差,思路断断续续,埋伏着很大隐患。 华安安不想过早惊动他,对他的漏洞一直视而不见。直到霸王凳感觉时机成熟,吹响总攻的号角时,华安安突然祭出天外飞石,楔进他的棋形薄弱处,然后妙手迭出,把他的队伍冲撞的七零八落,惨不忍睹。 霸王凳拍着大腿,唉声叹气。他顾及脸面,只得草草收场,把重担交给了鬼道人。 六剐,只有他和鬼道人是决定性的力量,其他四个人,都是甘受骂名,以拖磨时间为主的配角。 华安安收拾了霸王凳,转回身,立刻唤醒了自己在桂叔铭白阵中沉睡了一天的翻盘妙手。 “啊呀!”不仅仅是桂叔铭一个人,还包括苦苦看了一天棋的人们。谁都没注意到,华小子竟藏有起死回生的妙手。 桂叔铭挠着脑门,可爱的娃娃脸仍然可爱。他一直觉得棋局有问题,却怎么也找不出玄机。他现在终于明白,自己一直在一张无边无际的网中唱着渔樵问答。可惜,华小子要收网了。 鬼道人下棋慢条斯理,其实他不想拖延时间。面对一个连续下了三盘棋的疲惫对手,不需要自己磨时间。他只想扎扎实实下一盘好棋。 华安安含了一丸药,是郭铁嘴上次给他用来对付童梁城的。 桂叔铭苦笑着,重新扎住阵脚,这很费时间。黑棋的残子把自己的腹空搅得七荤八素,大片山河沦陷。能收拢那些散兵游勇重新归队,他确实发挥了自己天才般的组织能力。若不是对美好白天的留恋,他早就死心了。 不过,华安安再没给他机会,两个人的官子功夫工力悉敌,谁也没占上风。但是他的损失无从弥补,虽然打赢了最后的单片劫,到最后还是输了三个子。 郭铁嘴暗暗叫好,范大果然好眼力。这个华佳技法独到,实力雄浑,确实是年轻辈中不可多得的佼佼者。再过两年,这棋坛怕是范大、施定庵和华佳三足鼎立的局面。 王师爷悄悄问:“郭先生,这局面如何?” 郭铁嘴说:“目下剩下六鬼单挑,怕是要下到明天了。” 王师爷捶捶胸,哀叹一声:“没料到,这小子这么难啃。” 华安安直面鬼道人一个对手时,心里彻底踏实了。胜负只在这一盘,咬着牙就可以坚持下来。 他直勾勾地盯住鬼道人,把对方看得心里发毛。他不是恫吓,而是无奈。如果还有下次,他宁肯认输,也不愿再打车轮战了。 棋局进行到后半夜,马修义为华安安端来夜宵。华安安一低头,几滴鲜血滴进汤里。他的鼻子流血了,这是脑力耗尽造成的。 马修义心疼得眼泪滚出眼眶,心想,这哪里是下棋啊?这是杀人呢。 费保定看到桂叔铭落败,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华安安对鬼道人这局棋几乎没有悬念,他放心地带着桂叔铭到街上喝酒解闷去了。 华安安到院里透了透气,仰望灿烂星河,街上巡更的梆子声在静寂的夜里格外凄凉。他突然有些疑惑,自己干嘛这样拼命?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一个遥远的梦,是为了在北京城争一口气。 他回来时清醒多了,仔细判断了形势。鬼道人虽然着法精严,但他和桐城公子是一个路数,局部占便宜,全局吃大亏。自己的目数已经遥遥领先,不必和再他缠斗。 华安安安顿好自己的几处弱棋,开始抢收大官子。他想把局势简单定型,不给鬼道人留下机会。他担心自己精力不够,如果被鬼道人搅乱局势,突然死掉一块棋,那就太冤了。 鬼道人到处寻衅,华安安坚壁不出。虽然被鬼道人四处搜刮,官子损失很大,但华安安还是把优势保持到了终局。天亮时,他以一子险胜对手。 郭铁嘴数棋时,华安安觉得脑袋发木,五官似乎都失去了功能。费保定举起一颗棋子,大声对他说了好几遍,他才弄明白自己赢了一个子,然后就昏过去了。 华安安醒来时,马修义正坐在床边,目光慈祥地凝视着他。 “你睡了一天一夜,可吓坏我老马啦。”马修义高兴地摸着胸口。 “我记着赢了一个子,是吧?” 马修义点着头,说:“是的,赢了一个子。我把你的三十两银子都押了你胜,你猜怎么着?如今变成一百二十两了。” 华安安含笑,又睡着了。 第九十四章 赖道人瞒天过海 这天,费保定陪着郭铁嘴走进华安安的房间。华安安正躺在床上和马修义聊天。 郭铁嘴掏出一张巨额银票,郑重其事交给华安安,说:“这是扬州六鬼输给你的赌金。” 华安安看了一眼,问:“郭大爷,这一千两银子现在是我的吗?我能随便花吗?” 费保定乐呵呵地说:“当然是你的。兄弟,你悠着点花,给手里也攒一些。” 华安安毫不犹豫,把银票又还给郭铁嘴。“郭大爷,何所云年轻夭折,我心里一直很难过。如果他家里还有人,请您转赠给他的亲人。兄弟一场,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旁边的三个人都大吃一惊。郭铁嘴惊讶地望着华安安,在心里对这个孩子重新进行了一番评估。他感慨地说:“华兄弟如此慷慨重义,郭某也自愧弗如。这样,我也添上二百两,总共一千二百两,我派人专程送给何所云的师傅梁魏今,托他代为转赠。” 费保定见华安安眼睛不眨一下,转手就把一千两银子送给不相干的人,急得眼睛直冒火。他原想,自己鞍前马后围着华安安,精心照料他,为他出谋划策、遮风挡雨,他怎么也得分给自己四百两?这孩子,没良心! 等郭铁嘴一走,费保定支开马修义,神情古怪地坐在华安安对面,幽幽地说:“兄弟,你对别人这么慷慨,何时对大哥也大方一次?” 华安安一窘,知道费保定眼红了。 费保定掰着手指,如数家珍地例数自己的功劳:“兄弟,自从咱俩在磁溪县相识,哥哥可是从来都护着你,爱着你,没让你吃一点亏。从磁溪到处州,又到杭州,引你去当湖游玩,让你见世面。你想和范大下棋,哥就厚着脸皮去央求他。你要下二子局,哥又百般恳求,让你如愿以偿。” “后来乘坐刘仲翁的家船到扬州,哥也没亏待你。你遭歹人打劫,命悬一线,是哥为你前后张罗,救下你的命。又带你一路来北京城。” 他略去了香香的事情不提。 “祝子山能做到棋待诏,也是哥引荐的。普天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祝子山的底细。哥在祝子山身上,真是担了血海般的干系。” 说着话,他委屈地揉起了眼睛。 “现如今,你应付天下的好手一争高下,哥又为你没日没夜的操劳。兄弟,你想过没有,哥哥可从你身上得过一丁点好处?” 华安安点点头,想起大半年来的生活历程,费保定没少坑自己,但是在关键时刻,确实给自己和祝子山提供了很多的帮助。他一时也感动了,说:“大哥,你对我的好处我都没忘,你想让我怎么报答你?” 费保定脸色柔和下来,笑眯了眼,往头顶指了指。“赏金!” 华安安笑了,爽快地说:“那还不简单?你明天去郭铁嘴那里挂个号。然后咱俩下棋,我输给你不就行了。” 费保定忙碌这么多天,就等着听华安安的这句话。他心花怒放,一拍华安安的肩膀,说:“好兄弟,肥水不流外人田,这就对了!你劳苦几个月,耗尽心力图个啥?咱不能眼看这锅熟饭叫别人吃了去,是不?” 他沉吟了一下,说:“不过,大家都知道你我二人的关系。这样做,岂能堵住天下人的嘴?我找了一位老国手,名叫孟国宾,这两天就到北京城了。你和他下棋,故意走出漏步,此事偕矣。” 华安安哈哈大笑,心说,王师爷花高价买我的败局,哪知道却为我请来了天下的高手陪我提高棋艺。我应该好好谢谢他才对。 “大哥,我最近下棋太频繁,觉着脑袋发木,注意力难以集中,迟早是要输的。反正,我下败了童梁城和扬州六鬼,心愿已经完成。随你找谁,我输给他就是了。” 费保定挤眉弄眼地说:“哥哥不会亏待你,这里面总是有你一份的。如今的挑战者越来越强,你就躺在床上装病,和谁都不要下棋,专等孟国宾。” 华安安问:“万一有人挂号排在孟国宾前面怎么办?” 费保定站起身,感觉浑身轻松。“兄弟,事不宜迟,我这就去找郭铁嘴,先给孟国宾把名号挂上,省得被人抢了先。” 费保定看得出来,经过这段时间与各路豪杰的激烈较量,华安安身心疲惫,已成强弩之末,随时会败给任何一位棋手。他必须抓住这最后的机会。 华安安自从击败扬州六鬼,觉着自己都虚脱了,如同大病初愈一样浑身乏力。杀败童梁城,去掉了自己的心魔,好像拨云见日,浑身舒畅;杀败六鬼,为何所云报了一箭之仇,他心满意足,再也不愿触碰围棋一下,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要命的漩涡,躲到一个世外桃源,晴空懒日,慢慢消磨时光。 费保定来到听雨轩,掏了五十两银子,给孟国宾挂上号。 郭铁嘴问他:“孟前辈多年未出江湖,想不到也动了凡心。前辈为何不亲自前来?” 费保定干咳两声,说:“孟前辈车马劳顿,路上又感染风寒,正在客店将息修养。” 郭铁嘴淡淡笑了一下,心说,财色动人心,谁又能跳脱开去? 费保定问郭铁嘴:“这两日可有高手前来挂号?孟前辈前面排的是什么人?” 郭铁嘴指着听雨轩的院子,说:“我把你兄弟近来的对局谱做了四个大盘,摆在院子里,让挂号的人先去掂量一下自己的身手。结果,七八个人都打了退堂鼓。目前,只有孟前辈一人挂号,再无别人。” 费保定吃了定心丸,施施然将要走出小会客室,一阵香风扑面而来。他眼前一亮,一个身着白色长袍,淡雅兰花马褂的俊俏后生走了进来,手里持着扇子冲他俩拱拱手。 俊俏后生嗓音清脆,带着扬州口音,说:“郭老板,我来挂号。” 费保定见这俏后生有些面熟,便停在门口看他怎么说。 郭铁嘴笑笑说:“向华佳挑战,须押赌金五十两。我劝你去院子里看看他的对局谱,莫要白白折了银子。” 俏后生轻轻一笑,语音婉转地说:“我不用看,我是来替我师傅挂号的。” 郭铁嘴问:“令尊师是哪位?” 俏后生说:“扬州陈美来。” 费保定冷笑一声,又是个痴心妄想的无名之辈! 谁知,郭铁嘴惊呼一声,不自觉地说了声:“扬州老叟!” 俏后生说:“家师正是扬州老叟。” 费保定先是一惊,手里的扇子差点掉在地下。他瞪着俏后生,噎得半天喘不上气来,然后猛拍胸脯,心里狂喊“万岁!”好险啊!只一步之差,险些被扬州老叟排在前面。他眼含深意地望了俏后生一眼,心里说,晚啦,你来滴太晚里奥!什么扬州老叟、什么黄龙士过百龄,这银子已经被费某包下啦,你们没得机会喽。 扬州老叟六年一出山,今年正是出山的时间。有人已经和他预约了分别对阵施襄夏和童梁城的两场十局棋大战。但是,郭铁嘴辗转托人找到他,希望他能来北京城,击败不可一世的倭国棋手,好为中华棋坛扬名立威。他走到半路,听说华佳已经令倭国棋手写下了谢罪状,出于好奇,他没有折返扬州,而是继续前行,想来北京会会这个“扬州小子”。 郭铁嘴一听扬州老叟大驾光临,立刻前往客店拜会这位棋坛的不老传奇。 费保定得意洋洋地离开听雨轩,直接去找赖道人。 费保定虽然在棋坛阅历很深,但他比不过郭铁嘴的深厚人脉。因此,神秘莫测的扬州老叟的真实姓名,郭铁嘴清楚,而他不知道。 他赶到青羊观,向道人们一打听,赖道人还没回来。 “这个赖牛皮,别是被狐狸精迷住心窍了吧?耽误爷的正事!”他心头火起,使劲在赖道人的房门上连踢带打,发泄怒气。 “费爷,您把门扇给我拍烂啦。” 费保定转头一看,赖道人挎着包袱,风尘仆仆出现在道观的月亮门中。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小老头,畏畏缩缩,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老农。 费保定又惊又喜,骂道:“赖牛皮,你一走多日,害得我天天来找,鞋底都磨破了。”他走近那个小老头,左看右看,不像孟国宾。 “赖牛皮,你怕不是把你乡下老爹找来了吧,孟国宾呢?” 赖道人打开房门,招呼两人进来,对费保定叫苦连天:“我在路上马不停蹄,找到孟国宾家里,他家里人正给他过头七呢。你说倒霉不倒霉?” 费保定顿时傻眼,怎么会这样?天不遂人愿。老孟,你着什么急嘛? 赖道人说:“听他家里人说,老孟喝多了酒,在路上栽一跟头,人就过去了。把我急的,在济南府找了好几天,才算找出这么一个王小二。” 费保定气急败坏地说:“找他顶个鸟用。” 赖道人说:“费爷您别急,看我变戏法。”说着话,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两套花花白白的假胡子。他把胡子摁在王小二的脸上和下巴上,得意地说:“您瞧瞧。” 费保定仔细一看,还真像孟国宾。“赖牛皮,真有你的。瞒天过海,以假乱真。” 赖道人扬着假胡子说:“光做这两样东西,都费了还几天工夫,您说我能快得了吗?” 费保定说:“像是像,他会下棋吗?” 王小二点头哈腰说:“小的有八品棋力。” 费保定一听,差点啐他一口唾沫。 古代围棋品级分为九品,一品最高,九品最低。每品之间,棋艺相差一先。一品足足能让九品**个子。八品,大约相当于现在的业余二段。 费保定急了眼,对赖道人嚷道:“八品冒充国手?在棋盘上走不了几步就会露馅,你当旁边观棋的都是白痴!” 赖道人退让着,躲避费保定的唾沫星子。“费爷,您甭急呀。我在路上已经思考周全,只要你兄弟肯让棋,这事最好办。” 费保定气呼呼地在房间里踱了几圈,说:“我悔死了。早知道这样,干脆让你上场得啦。你总比这八品强得多。” 他念头一转,想立刻回去给赖道人挂号。可是,扬州老叟已经挡在了前面,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 “你有什么办法?华佳那头由我去说。” 赖道人说:“你给兄弟三天时间,我保证把王小二教得有模有样,四十步之内,绝无破绽。” 费保定瞪着王小二,突然觉得两千三百两银子和自己根本无缘,强求是求不来的。可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继续了,但愿赖牛皮的计策天衣无缝。 “三天时间,不吃不喝也得把他教会!” 他给赖道人下了死命令。 费保定一路长吁短叹,回到连升客店,对华安安说:“孟国宾已经来了,过上三五天就和你对局。兄弟,哥求你了,你一定要把这局棋让出来,不管有多难看。” 华安安想起了香香,话到口头却又咽了下去。这是个沉重的话题,他相信自己和老费都不愿意触碰。 “大哥,我不是答应你了吗?你还不放心。” 费保定瞅了一眼旁边的马修义,忸怩作怪地说:“孟国宾年老力衰,棋艺大不如从前。你要是不用心,一心顾全面子的话,咱们的盘算就全泡汤了。因为孟国宾的后面,排着扬州老叟。” 华安安惊呼一声,心里一阵悸动。他倒不是惊奇扬州老叟,而是想起了莲儿。 尽管知道这次离奇的经历不会有任何收获,但他似有若无的,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莲儿。他的心怦怦狂跳,如果扬州老叟来北京,莲儿会不会来? 他打住自己的胡思乱想,担心被精明的费保定看出来。但是,此后的几天,莲儿清新甜美的形象总是袭扰着他的脑海,令他挥之不去,暗暗激动,又感到惋惜。 这天晚上,穆尚书刚回府里,王师爷小心翼翼地前来问安。 穆尚书爱答不理地瞅了对方一眼,感觉心里堵得慌。他知道自己和王师爷当初都看走了眼,低估了华小子的实力。可是,王师爷出的馊主意,却把华小子越捧越红,让他非常郁闷。 “大人,有个徽州来的僧人,自称梳子和尚,毛遂自荐要去扳倒那小子,不知大人愿不愿意见他?” 穆尚书哼了一声。“输子和尚?他有什么能耐?他比童梁城还要强吗?” 王师爷陪着小心说:“此人自称浸淫棋艺三十年,练出天下独一无二的赢棋秘诀。” 穆尚书自己就是高手,知道棋艺都是扎扎实实千锤百炼出来的,他才不相信什么秘诀。不过,闲的无聊,他就点点头,让把梳子和尚叫进来。 一个枯干消瘦,披着百衲衣的苦行僧出现在大厅里。他是一位真人版的济公和尚,衣衫褴褛,脚下是毛毛糙糙的草鞋,拄着枣木棍,包袱里哐里哐当乱响,那是水碗和饭钵碰撞的欢快声。 穆尚书皱紧了眉头,这是个乞讨为生的云游僧,他会下什么棋?王师爷真是越发不长进了。 王师爷说:“梳子和尚,把你的真本事给尚书大人说出来。你若真能击败华小子,你修缮庙宇的钱就不用发愁了。” 梳子和尚施过礼,一本正经地说:“贫僧闲时浸淫棋道,聊以自慰,发掘出一种战无不胜的妙法,云游天下二十年,不曾遇见对手。” 穆尚书盯住这个和尚,不知他想乞讨多少布施。 “贫僧的妙法说来最简单不过,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穆尚书想了想,说:“请高僧明说。” 梳子和尚说:“就是模仿对手的棋,一步不差走下去,最终总要赢一个子。” 穆尚书瞪了王师爷一眼,呵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模仿棋焉能赢棋?这种小伎俩也敢自称秘诀?快把这疯和尚赶出去。” 梳子和尚说:“施主大人,请听贫僧把话说完,贫僧自行走人。” 穆尚书冷笑一声,说:“和尚,今天说不出个道理来,我就把你送去法司,治你个招摇撞骗之罪。” 梳子和尚说:“大人也是棋中高手,您可曾想过,若是一步不错地模仿下去,最终结果如何?” 穆尚书说:“白棋先占天元,你从何处去模仿?” 梳子和尚说:“黑棋无可仿制,等于放弃一手废棋。白棋占完天元,则黑棋接着模仿。下到最后,白棋收后,白棋盘面总归要多出一两个子。” 穆尚书嘿嘿一笑,问:“既然如此,你黑棋如何能赢得?” 梳子和尚微微一笑,说:“提前议定好,执白棋者有先行之利,局后数子,当贴还黑棋三子。如此一来,黑棋必胜一子。” 穆尚书沉思了一会,觉着有点意思,就命人摆上棋具,让梳子和尚和王师爷摆开棋局,现场演示。果然,两人连下三局,在白棋贴还三子的情况下,梳子和尚都是一子取胜。 梳子和尚的战法如附骨之蛆,让人无法摆脱,厌烦不已,却又毫无办法。 穆尚书觉得模仿棋悖逆棋道,会被天下人耻笑。转念一想,这也算个制胜妙法。他悄悄对王师爷说:“你领此人去找郭铁嘴,就按着他的方法办理此事。但是,不要打我的旗号。你明白?” 王师爷含笑点头,说:“对付那种不义小人,就用这种无赖下法,最妥当不过。” 穆尚书问梳子和尚:“这样看来,执黑棋必胜无疑。可是,你怎么保证你就能拿到黑棋呢?” 梳子和尚稽首说:“若是猜先,猜中者无不选择白棋,向无例外。如果对方猜中,正合我意。如果他猜错了,我依然选择黑棋。” 穆尚书摆摆手,说:“王年兄,你就领这位僧人用饭去吧,先赏他五两银子。” 第九十五章 梳子和尚与扬州老叟 过了两天,费保定和王小二进行了一次模拟对局,见王小二的步子走得像模像样,这才放下心来,告诉赖道人,明天给王小二化好妆,领他去听雨轩。 赖道人怪笑着说:“我明天亲自陪着他,寸步不离。叫他装作口舌生疮,张不得嘴,见到人一律装聋作哑,这样就没有人怀疑了。” 费保定绝望地看了一眼王小二,说:“孟国宾十几年前叱咤棋坛,在京直鲁交游甚广,门下弟子众多。明天对局的时候,少不了有许多亲朋故旧前来问安,你可一定要装得像。否则,苦头可有的吃了。” 王小二满脸谄笑,说:“小的全听费爷、赖道长吩咐。” 费保定惴惴不安地离开青羊观,免不了唉声叹气,连连跺脚,后悔自己棋差一步,没叫赖道人上场。这可恨的孟国宾,真是糟蹋了大好机会。 华安安今天出门时,锦衣华服,穿戴一新,打扮得就像风流倜傥的贵公子。他反复照镜子,问马修义,自己今天的打扮怎么样? 马修义挑起大拇指,连声夸赞他一表人材,百里挑一。 他出门前,把行李全部收拾妥当,准备棋局一结束就拔腿走人。他对北京城毫无眷恋,心里隐隐的,却对扬州老叟充满期待。他盼着能和莲儿不期而遇,心底里莫名的激动,像初绽的花朵在微风中等待盈盈飞舞的蜜蜂。 为了还费保定的人情,他决定输给孟国宾。结果,就是费保定拿走赏金,自己卷铺盖滚蛋。虽然有些不甘,但他在逆境中的日子也受够了。何况,赢了童梁城和扬州六鬼,他的心愿已经完成。他期待开始一个新的生活,幻想走入一个童话般的朦胧梦境。 他唯一担心的,是怕祝子山找不到自己。中继基地的开门钥匙都在祝子山身上,万一他无法从皇宫脱身,自己也将无法返回基地。前途这么渺茫,给他心里也染上了一层阴影。 走进听雨轩,华安安感觉像进了菜市场。这里人满为患,喧闹盈天。鼓乐班子又来了,都躲在旮旯里喝茶。二剩子站在假山上,挑起挂满鞭炮的竹竿,兴奋地来回挥舞,累得满头大汗。 久负盛名的扬州老叟驾临听雨轩,引起满城轰动。尽管今天没有他的棋局,棋界的老老少少还是纷至沓来,争相目睹他的真人风采。 华安安风度翩翩走到棋台前,并不落座,先往观棋的人群中扫视几遍。他在找莲儿。可是,莲儿是男装打扮,混在乱糟糟的人群中,不易识别。 郭铁嘴把华安安叫到一旁,低声说:“有个梳子和尚,来头很大,我把他排在孟国宾后面,想和你商量一下。” 华安安说:“郭大爷,您只管吩咐,我都听您的。” 郭铁嘴沉吟了一下,说:“此人下棋,有个古怪条件,于古例相违。他提出执白棋者,先行得利,要求贴还黑棋三个子。你觉着怎样?” 华安安呵呵一笑,说:“这个要求很合理,我同意。” 郭铁嘴见华安安答应得痛快,就略带歉意地拍拍华安安的肩膀,夸赞道:“华兄弟气度恢弘,连我也自叹弗如。有此气概,将来在棋坛上的前途不可限量。” 华安安心里说,没什么好奇怪的,在我那个年代,贴子比这个还要多四分之三子。 满院的人等了很久,只见费保定怏怏不快地走进院子,他的后面跟着赖道人和王小二。王小二腮帮子上贴满膏药,步履蹒跚,由赖道人很孝顺地搀扶着。 郭铁嘴和孟国宾的亲朋故旧都迎上去,纷纷向“孟国宾”行礼问候。 赖道人大声说:“孟前辈口舌生疮,说不得话,望大家体谅。”他分开人群,把王小二扶到太师椅上坐下。 华安安趁人群散开,又巡视一遍,眼前突然一亮,心脏猛烈搏动起来。 莲儿像一朵荷花,亭亭玉立。清晨的阳光挥洒在她身上,她的一颦一笑,都充满玉石般的的质感,站在一大群乱哄哄的老少爷们中间,更衬托出她的清新亮丽,正如古人说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她站在一个中年儒士身后,正掂起脚尖张望孟国宾,同时又低下头,和儒士小声议论着什么。 中年儒士气质儒雅,稳稳坐在席位上,在这个潮水般骚动不已的场合,磐石般泰然自若。 华安安觉着他有点眼熟,但是记不起在哪里见过。看到莲儿和儒士关系亲密,华安安心里泛起了一丝醋意。转念又一想,这可能是莲儿的父亲。他的眼光落在莲儿腰间悬挂的玉佩上,赫然发现,其中一块正是费家给自己的订婚玉佩。 这么久了,她怎么还挂着?难道是……,华安安心里生出一丝甜蜜。 他紧张地撇了一眼旁边的费保定,见他正和人寒暄。心想,万一被老费看见莲儿身上的玉佩,自己就说不清了,不知他会是怎样的反应? 他正在心猿意马地胡思乱想,郭铁嘴宣布棋局开始。 华安安慌乱地望了一眼对面的孟国宾,发现对方也是满脸慌乱。 华安安心说,老前辈,您甭怕,待会输的是我。 华安安执白先走。双方刚落下四五颗棋子,听雨轩外面急匆匆进来一个人,是王殿臣。 王殿臣来到孟国宾身边,毫无礼貌地上上下下打量了孟国宾一番,然后拱拱手说:“孟前辈,我刚在济南府给您坟上烧过纸钱,您就到北京城玩来了。您走的比我还快呀。您这是诈尸呢?还是还魂呢?” 所有人都一愣。 王小二惊得把棋子掉在了地下,连忙弯腰钻进桌子下面捡棋子,再也不肯出来。 王殿臣把王小二从桌子下面拽出来,一把扯掉他的假胡子,说:“您还真逗,冒充谁不行,偏偏冒充我王殿臣的师傅。” 赖道人慌了神,急忙向费保定望去。只见费保定一路小跑,已经出了听雨轩的大门。他把心一横,一把揪住王小二的领子,大骂:“你是哪来的骗子手?骗的道爷好苦。”一巴掌扇过去,顺势揪下王小二腮帮上的膏药,塞进王小二的嘴里,喝道:“你还欠我八十两银子,别是给我骗走了。快去客店,给道爷还回来。” 不等王殿臣阻止,赖道人拉着王小二,连踢带打,嘴里骂声不绝。这两人也跑了。 全场的人都目瞪口呆。 郭铁嘴气得来回踱步,自怨自艾:“常打鹰的反被鹰啄了眼。我郭铁嘴行走江湖几十年,今天倒被这骗子拆了门面,好生丢人!” 院里的人都议论纷纷。 郭铁嘴跟王师爷、梳子和尚议论了几句,又来跟华安安商量:“老弟,今天宾客盈门,为了不至冷场,你和梳子和尚对局如何?” 华安安的心早已乱了,就胡乱点头答应。他朝莲儿的方向看了多次,莲儿却没有看过他一眼,让他感到失望,他搞不懂这是为什么? 梳子和尚坐下来,华安安从他的眼中看到了黑铁一般的坚定。 郭铁嘴大声宣读双方的棋局规则时,华安安突然感到诧异,这个和尚为什么要求执白棋的贴还三个子?他要搞什么名堂? 双方猜先,梳子和尚选择了黑棋。 “他希望数目时能便宜三个子,他就这么自信?” 华安安想不通,也没心思多想。十步之后,他明白了,这和尚下的是模仿棋。 “模仿棋能赢吗?”华安安摇摇头。根据统计,模仿棋省心省事,胜率却不高。最多模仿到五六十步,棋手就会根据形势改变策略,没有从头到尾模仿到底的。 眼前这个苦瓜脸和尚,双目微闭,镇定自若,一副成竹在胸的自信。华安安预感到,这个人不简单,他可能藏着不同寻常的手段。 “他凭什么这么自信?”华安安怀着疑问,又走了十几步。 梳子和尚亦步亦趋,模仿的津津有味。 棋手们对于被人模仿,总是不胜其烦,但又无可奈何。自己辛辛苦苦思考半天,对方的脑子却连一下都不动,棋势却几乎不相上下。这是单方面的智慧剽窃。自己一旦走出漏洞,对方就会抓住机会发起猛攻。被模仿者反而需要更加小心谨慎。 双方走出四十多手棋,华安安故意走出漏步,对方却不接招,仍然在模仿。看得出来,这和尚是铁了心要模仿到底。 华安安无可奈何,先抢占了天元。全盘只有这一个点,他没法模仿。 梳子和尚信心满满地胡乱守了一个角。在他的模仿理论中,这是一步废棋。 华安安停了下来,他不能对着和尚啐口水。他必须把胜负搞明白。对于他来说,这比计算一块大龙的死活轻松多了。 如果对手模仿到底,自己的盘面恰好比对方多出天元上的一颗子。自己再收后,又能便宜一个子,总共领先两个子。他明白了,难怪郭铁嘴要求白棋贴三个子,原来奥秘在这里。如果自己不打乱局势,照这样走下去,肯定要输一个子。 他顾不上自己的情感波动了,他不能稀里糊涂败在这个无名小卒手下,而且是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法。棋可以输,但不是这种输法。 华安安首先考虑设置一个劫局,但对方继续模仿,就会成为一个没完没了的连环劫。这胜负该怎么算?如果搞成三劫循环,同样是无胜负。 加快速度,搞乱局势,让他在模仿中出错?不会的。这和尚敢亮出模仿棋,一定是精心准备的,他不可能走错一步。 这个可憎的云游僧,一时把他给难住了。 华安安回忆自己以前的棋局,和小伙伴们对局,经常会恶作剧地互相走模仿棋。他眼前一亮,破模仿棋,就是转被动为主动,模仿模仿者的棋!让他走在前面。 华安安不假思索,学着梳子和尚,也守了一步角。而且还丈量了一下,以防走错位置。 梳子和尚睁开眼,发现棋盘上没有出现可供模仿的棋。他愣了一下,拈起棋子犹豫半天,又在角里走出一步废棋。华安安依葫芦画瓢,也在相对应的角里走了一步。 “哎呦,反客为主,模仿起我来了。”梳子和尚搔搔脑门,不会下了。 他想了半天,分拆一个边。华安安突施冷箭,撞了上去。 梳子和尚想在华安安的边空里如法效仿,却没有相对应的那颗子,因为他已经多走了一步。无奈之下,他只好在空处投子。华安安撕裂他的阵型,他却在凭空乱走。十几步之后,棋盘两边很对称的棋形已经不那么协调了。 华安安安定了一边,又来寻歼这边。梳子和尚临危不乱,依旧模仿。在棋盘的两边形成了一个相向的征子局面。华安安先手在握,一旦两边征子碰头,梳子和尚就全盘崩溃了。 梳子和尚一咬牙,率先提掉征子。于是,棋盘上再没有可供模仿之处。华安安怀着报复的心态,一招比一招更狠辣。梳子和尚几经抵抗,被吃掉几块棋,眼看翻盘无望,只好草草收官了事。 大清早开始,不到一个时辰工夫,两位挑战者逃的逃,败的败,院子里顿时冷清下来,所有人都觉着不过瘾,目光纷纷投到扬州老叟身上。 郭铁嘴从没遇见过这种场面,尴尬极了。这样隆重的场合,竟然连遇两个骗子。他和扬州老叟商量几句,又来找华安安。 “老弟,今天这情形,让人情何以堪?” 华安安站起身,正准备离开。其实他不想走,这人群中有他的牵挂。 郭铁嘴说:“原先准备晚几天安排你和老叟的棋局,今天来了这么多人,老弟,你给哥一个人情,能否今天就和老叟对阵?” 华安安犹豫了一下,点头同意。他盼着莲儿能随着扬州老叟来到自己身旁,就近观察她的态度。几个月没见,她对自己视若无睹,难道她已经忘了自己?他急切地盼望解开这个谜题。 郭铁嘴宣布扬州老叟上场,人群顿时爆出雷鸣般的掌声。 华安安眼睁睁看着那个中年儒士走出人群,款款来到自己身边。莲儿像一团璀璨的光雾,轻盈地跟在儒士后面,让华安安既兴奋又有些羞赧。 他记得扬州老叟是位白发披肩的神秘隐士,坐在对面的却是中年儒士。虽然眉目有些相像,他仍然不敢相信这就是扬州老叟。 那团白色的光雾就在老叟身后,淡淡的幽香使他心魂摇曳。但他不敢抬头去看。为了掩饰自己的满心欢喜,他紧紧咬住嘴唇,仍然喜不自胜,都忘了对扬州老叟行礼。 扬州老叟拱拱手,然后回身对着莲儿打手势。 莲儿神情淡漠地说:“我师父说,扬州一别,半年矣。小兄弟如今威名远扬,可否记得老朽?” 华安安抬起头,直视莲儿的眼睛,从那里看到的却是一脉冰川,寒冷空旷,不含任何感**彩。他的喜悦凝固了,然后像烈日下的雪,渐渐消融,只留下难解的疑问。 莲儿看着扬州老叟的手语,接着翻译:“听闻你击败倭国棋手,很想见识一下你的对局谱。” 华安安缓过神来,失魂落魄地回答:“我没记棋谱。” 扬州老叟脸上掠过一丝疑云,继续给莲儿打手势。 “你现在能想起当时的对局吗?” 华安安摇摇头,满脸沮丧。“一口气下了四局,记不清了,都乱了。” 确实乱了。今天的相遇,不是他憧憬中的场景。他曾经以为,扬州是他的天堂,那里有位冰清玉洁的美丽公主,他们可以携手,在那里步入一段童话般的旖旎梦境。但是,莲儿的冰冷,把他的美好梦想都无情地击碎了。 扬州老叟看他吱吱唔唔,不肯摆出和倭国棋手的对局,就淡然一笑,双手一展袍袖,如挥洒云烟,安稳坐定,只等着开局。 华安安憋了半天,说:“我记着老叟是一位须发皆白的隐士,可是,您……” 扬州老叟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莲儿冷冷地说:“我师傅驻颜有术,没什么奇怪。他老人家今天再领教你的古怪棋路,看看长进几许。” 莲儿为老叟端来特制的香茗,她和华安安四目相对,华安安一脸焦虑,她却落落大方,没有一丝杂念。 在青龙场,她看望受伤的华安安时,被祝子山驱赶,得知华安安是费保定的妹夫,已是有家室的人,慢慢的,对华安安的感觉也就淡漠了。 双方猜先,扬州老叟执白先行。他的棋,像他的飘然白发,更像一场漫天大雾,无边无际,无始无终。 华安安非常烦躁,他从莲儿清澈无暇的目光中,看出自己并没有给人家留下多少印象,心里越发失望。 他的注意力根本进不了棋局中,手中不停地落子,却都是下意识的本能动作。他甚至盼着早早输掉,趁着天色尚早,尽快离开北京城。 他起初对扬州还抱着一些朦胧幻想。如今,面对冰冷的现实世界,他突然不想去扬州了,只想逃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远离这一切无法理清的烦恼。 华安安毫无斗志,面对扬州老叟这样的绝顶高手,他的下场可想而知。不到一个时辰,棋局结束,他足足输了三十多个子。 当听雨轩的院子里突然想起鞭炮声,他从迷离恍惚中突然警醒。原来,自己令北京棋界如此厌恶。 由费保定筹划的计谋,由王师爷具体操作,无数棋手被卷入其中,经过几个月的漫长互动,终于达成了它的预期效果:华安安,这个闯入北京棋界的异物,终于滚蛋了! 华安安和北京棋界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谁都不知道他们怎么就成了死冤家? 这个事件的起因到底是什么?只有费保定知道。不过,他不在当天的庆祝会现场,而是躲进了和亲王府。 第九十六章 短兵相接 华安安求仁得仁,输的无话可说。他的眼光避开莲儿,向周围几位熟人拱拱手,一甩辫子,领着马修义走出听雨轩,把骤然响起的鞭炮声、锣鼓声,嬉笑怒骂声远远抛在脑后。 路在他的前方,他受伤的心却依然留在听雨轩,四分五裂,无从收拾。 赵元臣和王师爷兴奋得眉飞色舞,逢人就作揖,大呼“快哉!快哉!”笼罩北京棋坛几个月的乌云终于被一扫而光。 然而,华小子在孤身无助的情况下,面对所有人敌视的重压下,以一人之力与天下棋手相抗衡的毅力和高超棋艺,也令他们不得不佩服。因此,在这扬眉吐气的时刻,并没有谁敢于当面辱骂这个华小子。 华安安一路冷笑着,心里充满被这个世界拒之于门外的悲愤。他把扬州当成自己的逃亡天堂。可惜,鸟儿不再对他鸣唱,那里的天空似乎也黯淡下来。梦想中的爱情,如果是爱情的话,都因为莲儿的冷淡而化为泡影。 马修义也很沮丧,他没想到华安安会输棋!尽管费保定已经给他暗示,华安安要让棋给孟国宾,他还是押了华安安的胜局。结果,这些天赢来的银子全赔进去了。 两人默默地回到连升客店,华安安在柜台上结算房钱,马修义去背行李。华安安给了掌柜五两银子,叫他把一封信交给一个名叫祝子山的人。 两人离开客店,站在街头茫然四顾。往哪里走?去什么地方? 大老远,郭铁嘴急匆匆的身影进入两人的视线。华安安心里一热,没想到北京城里还会有人来给他送行。 郭铁嘴交给华安安一封信笺,不胜感慨地说:“老弟,哥就不送你出城了。这里有你赢棋的一百两银子,另外,哥送你二百两盘缠。” 华安安连忙推辞,说:“郭大爷,我不缺钱。我没想到,在北京城呆了半年,能结交您这样一位真心朋友,我已经非常知足。” 郭铁嘴问:“你这是打算上哪儿去?” 华安安望望马修义,说:“我原准备去扬州的。” 郭铁嘴哈哈大笑,说:“刚好,我在扬州有位故交,你帮我带封信给他。”说着话,他又掏出一封信,交给华安安。 华安安小心藏好,问:“请问是交给谁?” 郭铁嘴说:“想必你也认识,大名鼎鼎的江南棋王周怀玉。” 华安安一愣,随即羞得满脸通红。他在青龙场参与了一系列假棋,就是准备给周怀玉设圈套的。虽然那是费保定和曹四爷的主意,而且也没有成功,但他于心有愧,一时心慌意乱,含糊吱唔了几句。 郭铁嘴的微笑中饱含深意,叮嘱他:“老弟,这信你可一定要亲手交给周怀玉,对你有好处的。结识了此人,你在扬州棋坛就有人照应了。” 华安安谢过郭铁嘴,浑身更不自在了。他不想涉及周怀玉的话题,赶紧向郭铁嘴辞行,带着马修义匆匆离开广仁寺。 马修义说:“安安,你目下无处可去,索性和我一起去江西吧。” 华安安现在恨不能坐上火箭,瞬间回到中继基地,在潮湿阴凉的墓穴里慢慢消化孤独凄凉的滋味。但他不能远离中继基地,以免祝子山找不到自己。祝子山唯一熟悉的地方,只有扬州的花满楼。 华安安打定主意,说:“表舅,我只能去扬州了,我要在那里等祝待诏。您照顾我这么久,早就该回家了。不如咱爷俩走运河,一路南下,您从扬州再转道扬子江,从水路回去。” 马修义说:“也好,我就陪你去扬州。你孤单一人,路上有个伴总是好的。” 他俩来到江西会馆,打听去扬州的顺风船。马修义的老乡告诉他,通州正有两艘空船等着返回镇江,都是马修义的熟人。只要他俩路上不耽搁,大概能赶上开船时间。 两人急忙在街上拦下一辆马车,匆匆赶往通州。 华安安远望渐渐变小的北京城垣,心里感慨万千。来的时候是四个人,亲如一家。这半年来,世事无常,经历了那么多曲折坎坷。走的时候,只剩下自己一个,孤苦伶仃。也不知道祝领队什么时候能脱身去找自己? 这座北京城给他留下的印象,是灰蒙蒙的寒冬,喧嚣烦乱的春天。初夏时节离开这里,带走的是凄凉和无法诉说的伤感。 很显然,即使到了繁花似锦的扬州,他也只能过一种离群索居的生活。他累了,不想也不敢再涉足棋坛,那里充满了不知名的圈套和陷阱,纷纷扰扰,都是为了一个利。 马车赶到通州,已经是下午。两人跑上运河码头,见河里的船只不下数百艘,樯桅如林,到处是卸货搬运的忙乱景象。他们花了二两银子,向一位漕运师爷打听去往镇江的两艘空船。师爷告诉他俩,今天往南去的漕船都已经启航了。如果他俩不着急赶路,明天他可以帮忙找一艘顺风船。 “急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马修义不无遗憾地安慰华安安。 华安安说:“咱们也不急,先找一家客店住下,明天再说。” 两人说着话,沿着河岸走出码头,想在附近找家客店。 一艘画船顺水漂来,船上隐隐传出悠扬委婉的琵琶曲。船头站着一位富家公子,轻摇羽扇,正在欣赏河面上的热闹景象。他突然看见了华安安,就让船夫大声喊叫华安安的名字。 华安安没想到在这地方会有人叫自己。他停下脚步,寻声望去,原来是桐城公子。 两人隔着水面互相抱了抱拳。 桐城公子问华安安可是来码头游玩的。 华安安大声说:“我打算去扬州,今天却没有顺风船了。” 桐城公子一愣,大声问:“听说贤弟誓不离开京师,为何突然要离开?” 华安安心想,他大概还不知道自己输给了扬州老叟,就说:“兄弟今天败给扬州老叟,依照先前的规矩,不能留在北京城了。” 桐城公子抿嘴一笑,你小子也会输棋?他突然对华安安产生了极大的好感和好奇心,大声说:“贤弟留步,方某正好去扬州,正好载着贤弟一同前往。” 华安安和马修义相视一笑,眼看红日西沉,竟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桐城公子吩咐一个家人:“你去京城拜复介休公,说吾临时有事,现在就赶去扬州,望他莫要挂念。” 他是为了华安安,临时改变了自己的行程。 华安安和马修义来到画船上,三个人见了礼。 华安安问:“方兄逍遥自在,不在京城多玩些日子,怎么也去扬州?” 桐城公子呵呵一笑,说:“贤弟有所不知,扬州老叟重出江湖,听说扬州胡铁头悬下重金请他和施定庵进行一次十局棋大战,这么壮观的景象,我岂能错过?另外,听说童梁城也有意与扬州老叟进行十局棋决战。今夏的扬州,最热闹不过了。” 华安安苦笑着说:“我今天刚刚败给扬州老叟,所以不得已离开京城的。” 桐城公子惊讶地说:“没想到,贤弟的面子好大呀!扬州老叟六年出一次江湖,赚足六千两银子就隐遁了。这次,竟然与贤弟下了第一盘棋,可见贤弟威名远播,如日中天,连老叟也惊动了。” 华安安连连摆手,说:“兄弟没有那么大脸面,老叟是冲着赏金的面子才来的。” 桐城公子感慨地说:“我听说贤弟和当今棋待诏祝大人是同门师兄弟,我在京城曾想向贵师兄请教一局,无奈他高不可攀,说是只赔皇上一人下棋,再不与第二个弈棋,真是高深莫测啊!” 华安安尴尬地笑了笑。他知道祝领队以一个业余2段的水平,却顶着棋待诏的大牌子,过得也是提心吊胆的日子,比自己好不到哪儿去。 方府的管家为华安安和马修义安排了一间卧舱。两人放下包袱,又来感谢桐城公子。 桐城公子说:“这是自家的画船,与贤弟同路去扬州,贤弟不必拘礼。” 马修义看出方公子有洁癖,身边都是花枝招展的美女,担心招惹对方厌嫌,干脆又回到卧舱。 桐城公子说:“我看贤弟棋风刚正勇猛,攻防兼备,功力深厚,实在是当今棋坛后起之俊彦。这一路去扬州,少说也得半个月光景,不如咱兄弟二人就在船上切磋棋艺如何?” 华安安知道桐城公子上次输得不大服气,一定会想办法找回面子。反正在运河上无所事事,面对船上无处不在的美女又觉得拘束,倒不如把眼睛放到棋盘上的好。 他摆脱了北京城的烦扰,感觉背上去掉了一口大锅,现在把胜负已经看淡,只求安安生生到达扬州。 桐城公子见华安安欣然应允,便命美女在甲板上铺摆棋具,焚起香炉,又有三位美女弹筝助兴,此情此景,令华安安感到这样下棋当真是神仙日子。 桐城公子说:“干脆和贤弟来一场十局棋大战如何?每天一局,差不多也到扬州了。” 华安安讨好地说:“能和方兄这样名震江南的高手下十局棋,当真是小弟的荣幸。” 桐城公子说:“我这人下棋,最恨人家敷衍我。贤弟可不要因为搭乘我的顺风船就虚心相让,必须使出十足的狠劲,才算瞧得起方某。” 华安安的脸微微一热,他心里的确有这种想法。因为他搞不清桐城公子是不是输得起的人,他可不想再得罪这个年代的人了。 桐城公子虽然放浪形骸,游戏人生,但在棋道上却非常认真和投入,完全是两种截然对立的态度。 华安安心想,如果我第一局就输给他,他一定会认为我是故意让他的,会很不高兴,恐怕后果会很严重。第一局无论如何必须赢他,才能赢得他的尊重。 华安安知道桐城公子的棋风,总是在局部锱铢必较,他在短兵相接上感觉异常敏锐,丝毫不输于范、施两位棋圣。但他眼界狭窄,不注重大局,和顶尖高手对局,总是陷入苦战,往往是靠鬼手、妙招,抓住人家的漏洞,才能翻盘赢棋。 两人约定,十局棋,每人各执白五局。 华安安出于对主人的尊敬,坚持要执白先走。 桐城公子手摇羽扇,沉吟半响,才缓缓落子。他习惯于在玄妙的清音中下棋,那是他调和心态,专注于棋局的镇静剂。 华安安听着筝曲,只感到心烦。青烟缭绕的檀香,使他昏昏欲睡。他竭力抛开今天在听雨轩的不快,渐渐沉浸在棋局中。 现代棋理强调的是大局意识,全局意识,是执迷于局部争斗的古棋的天然克星。 华安安要赢下这局棋,就不屑于和桐城公子在局部进行纠缠。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夺取了全局的主动权。但是,今天的忧郁情绪始终在影响着他的发挥。在中盘,一不留神,竟然被桐城公子锐利的一刀,割去一个大尾巴,形势顿时急转直下。 华安安苦苦思索对策,但是越想赢棋,计算上反而越不够周到。没走几步,桐城公子又突施冷箭,他的半盘棋彻底崩溃了。 华安安没有办法,只能在官子上极力反攻,尽量减少损失。 桐城公子得意地说:“贤弟,还用接着下吗?我赢了七个子。” 华安安脸色窘迫,他并没有进行通盘思考,连官子也没有算清楚,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输了。 桐城公子大方地说:“我看贤弟今日心不在焉,一定是赶路赶得慌了。这局棋不算数,明天正式开始。” 华安安难为情地说:“小弟今天确实心情不佳,算不算数的全凭方兄说了算。” 半夜里,华安安突然醒来,暗骂自己愚蠢。自己并不是这个年代的人,从伦理道德上说,不应该对哪个女孩子产生爱慕之情,这也是纪律所不允许的。自己现在的任务,就是安全生存,然后返回基地,准备执行下一次的任务。 至于和桐城公子下棋,输赢又能如何?如果借此机会提高棋艺的话,应该用自己的短处来应对他的长处。他善于局部的角力,擅长短兵相接,自己就应该利用这次机会,磨练自己短兵相接的能力。桐城公子号称短兵相接天下第一,这正是自己练棋的好机会。当然了,把自己打造成全能棋手又能怎样?反正自己再也不会回到棋坛,最多是个很高很强的业余棋手罢了。 华安安暂时解开心里的疙瘩,顿时轻松下来,又安心睡觉。 船上的饮食,极尽奢华铺张。钟鸣鼎食稍显夸张,锦衣玉食正是桐城公子的生活写实。满桌的精致菜肴,盛放在精美的器皿中,活色生香,让华安安和马修义着实赞叹不已。桐城公子吃饭斯文,食量不大,两个乘客顾及场面,面对着满桌佳肴,在船上却没有吃饱过一顿饭。 桐城公子请华安安和马修义吃过饭,又喝茶聊了一会天,开始两人之间的十局棋较量。一位美女一本正经地守在一旁记录棋谱。桐城公子酷爱围棋,他的美女们受到熏陶,都挤在他身后旁观。一时间花影迷乱,脂粉香飘满了船舱。 华安安打定主意,要通过和这位角力天才的对局,锻炼自己短兵相接的本领。因此,草草布局,两个人就像两位急不可耐的角斗士,激烈地碰撞在一起。 桐城公子下棋,以发掘棋中的妙手为最大乐事,并乐此不疲。为创造出可提供妙手的土壤,他的棋形走得飘洒凌乱,轻易不肯定型。各种违反赢棋原则的着手随便祭出,随心所欲,毫无忌惮。 华安安不停地发出赞叹,由衷地感到佩服。只有看淡胜负,一心追求棋艺奥妙的人才能达到这种洒脱达观的境界。当然,桐城公子不必靠下棋求生,他有追求理想境界的物质基础,所以才能这样潇洒自若。 运河两岸,风光古朴自然。河面上往来的都是漕船和一些渔船。 两个棋手紧盯着棋盘,额头上热汗津津。桐城公子后面有四位美女给他摇扇;华安安身后是稍显忸怩的马修义,也用一柄蒲扇给他搧风。 华安安不停地怪叫一声。桐城公子的棋神出鬼没,总是在不可思议的角落给他凌厉的一击。他不得不完善自己的防守,但这样显得迟钝滞重。 午睡起来,两人接着对弈。 看到棋局完全进入自己的路子,桐城公子弈得游刃有余,气势越来越超脱,难免也会走出随手棋,给予华安安反击的机会。华安安苦撑到晚饭时,棋盘上的混乱局面仍然不明朗。桐城公子也自言自语,责备自己又走错了棋,或是猛拍大腿,怨自己走了漏步。 等双方棋势都安定下来,桐城公子笑容生动,说:“承让,承让,愚兄又赢了四个子。所谓大杀小输赢,果然不假。” 华安安揉着眼睛说:“今天的棋眼花缭乱。方兄的棋,治孤和制孤,真是天下不二的高手段。” 桐城公子说:“我看你今天下棋,怎么和我一个路数?一目、半目也要争个面红耳赤,最后闹得大动干戈方才罢休。” 华安安说:“小弟昨晚悟到了,执着于胜负其实于我如浮云。我败给扬州老叟,棋坛上已经没有小弟的立足之地,倒不如趁着路上的闲暇时光,痛痛快快地下棋取乐。穷尽心智思考一步妙棋,也算是一种收获。” 桐城公子对华安安的话似懂非懂,说:“贤弟言重了,你正在青春年韶,棋艺有此造诣,数天下也没有几个人能抗衡,正是大鹏展翅,建功立业的好时候,可不能有这些消极想法。输给扬州老叟算什么?六年前,我心高气傲,与老叟激斗十局,仅赢了一局,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从那以后,我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性情也平和了许多。” 华安安一听到扬州老叟,总会联想到莲儿,又会想到扬州秋天冰凉缠绵的雨水。他问:“方兄看施定庵和老叟的十局棋,谁的赢面更大?” 桐城公子说:“施定庵春秋鼎盛,精力弥满,棋艺已达巅峰。而老叟的棋艺炉火纯青,已臻化境。但他年纪老迈,不堪十局棋的长时间煎熬。我估计,施定庵将会先输后赢。但是总比分不好推断,这个老叟太高深了。” 华安安心想,到了扬州正好可以观看两人的十局棋大战,也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桐城公子说:“今年棋坛盛事最多,兄弟不知道,这施定庵如果赢了扬州老叟,就会在当湖向范西屏发起挑战,争夺棋圣宝座。如果童梁城也赢了扬州老叟,他也会被公推为棋圣,真是有意思极了。” “赢不了扬州老叟,就没有资格做棋圣?”华安安惊讶地问。 桐城公子说:“那是当然。没有力压群雄的盖世棋艺,谁会认你做棋圣?棋圣把别人都赢了,唯独赢不了扬州老叟,你说说看,到底你是棋圣还是扬州老叟是棋圣?” 华安安心头灵光一闪,猛拍巴掌,兴奋地说:“我知道了!今年在扬州可有好戏看了。” 他突然想起范西屏和施襄夏在围棋史上的千古绝唱《当湖十局》,心里怦然一动。原来,施襄夏只有赢了扬州老叟,才有资格在当湖向范西屏进行十局棋挑战。这么说,既然会有《当湖十局》,施定庵必然是赢了扬州老叟,然后在当湖和范西屏进行了著名的十局棋大战。 他为自己突然窥探到历史的真相而激动不已,脱口说道:“我知道了,施定庵赢了扬州老叟,他最后在当湖和范西屏下了当湖十局。” 话一出口,他连忙捂住嘴巴----这是干涉历史进程。 桐城公子奇怪地望着他,说:“你竟如此肯定?我记得从徐星友开始,不知多少顶尖国手向老叟发起十局棋挑战,数十年来,只有范西屏一人挑战成功。贤弟竟如此看好施襄夏?” 华安安慌忙摆手说:“小弟是一时激动,才脱口而出的。” 桐城公子疑惑地看着华安安,说:“我知道了,你一人抗衡天下棋坛,本来志得意满,却被扬州老叟打落下马,所以盼着施定庵为你解恨出气,对也不对?” 华安安大幅度地点头,说:“都被方兄看透了!” 桐城公子哈哈大笑,说:“你年纪幼小,来日方长,何必急于这一时?且放宽心,水到功自成。棋艺岂是一天两天练成的!” 第九十七章 扬州胡铁头 晚饭后,夕阳洒下余晖,运河上清风徐徐,蛙鸣四起。河堤上垂柳如烟,远近旷野中雾霭沉沉。摆脱了白昼的喧嚣,天地间霎时一派清凉宁静。 华安安和桐城公子坐在船头,怡然自得地享受傍晚时分的清静。 华安安摇着扇子,心里却在盘算自己剩下的行程。他给自己制订了一个休闲项目,那就是在扬州观看施襄夏对扬州老叟的十局棋,然后再去当湖欣赏历史名局《当湖十局》的诞生过程。 他自己推算,距离返回日期还有三四个月。因为他搞不懂阴历的计时方法,往往问马修义或客店掌柜,得到的答复总是“三月初九”或是“四月壬申”,让他如坠五里涡。他知道阳历总是比阴历快一两个月,既然现在是阴历四月,就应该是阳历的5月或6月。他记得自己是10月来的,具体是哪天却忘了。要想掌握具体时间,只好等祝领队了。 在船上的日子过得飞快。每天早饭后,他开始和桐城公子对弈,晚饭前后就能结束对局。他的心里纠缠了一些理不清的思绪,不时拨弄他的心弦。暑热和莫名的忧愁,使他感到烦躁不安,时不时就踱出船舱,立在船头欣赏两岸的风光。 麦子熟了,远近的田野里,到处是挥镰收割的农夫。衣衫破旧的农妇头顶手帕,辛勤地捆扎麦子。光屁股的小孩提着水罐,在田埂上赤足奔走。这种繁忙的景象,让他若有所思,感到了生活的艰辛。 随着画船每日南下,气温越来越燥热了。华安安早就换了夏衣,冬春的衣服都送了人。唯独留下香香给他做的那件肚兜,他珍藏在包袱里。他知道带不走这件肚兜,却也舍不得扔掉。 画船一过徐州,天空乌云翻滚,突然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桐城公子望着窗外的雨势,连声叫好:“及时雨!及时雨!” 船工问,前方视线不佳,是否靠岸停泊,以免在河中撞了船。 桐城公子问:“是否下雨天所有的船都要靠岸?” 船工说,向来如此。 桐城公子淡淡一笑,说:“既然河上无船,我们但行无妨。”他的心情很舒畅,不仅是大雨冲去了暑热,而且,他已经连赢了华安安五局棋,在十局大战中,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他想,华安安迟早都是紧随施定庵之后的顶尖国手,此时抓紧时间击败他,以后就有了炫耀的资本。“想当年,华国手在十局棋中,也是方某的手下败将。哈哈。” 天气陡地凉爽,华安安终于从自身的烦恼中挣脱出来。看着桐城公子日益骄横起来,他知道,再不给他一点颜色瞧瞧,他就要用鼻孔和自己说话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休息,华安安感觉自己又恢复了原先的状态。第六局,他仍然毫不畏惧地走上桐城公子熟悉的棋路。只有击败对手的长处,才能击溃对手的信心。 双方的较量是针尖对麦芒,比的是气势。前五局,华安安气势不足,精神恍惚,计算跟不上,在激烈的对抗中总是露出更多的破绽。现在,他不厌其烦地反复深算,他要回到以前那种“算死对方”的忘我状态中去。 桐城公子连赢数局,心想你也不过如此。因此,他慢慢松懈下来,心想反正怎么走都是自己赢。因此,他疏忽大意,被华安安连出妙手,很快就崩盘了。 接下来的几天,桐城公子竭力想挽回颜面,却怎么也找不回赢棋的感觉。自己最擅长的路子已经无奈,因为华安安玩得毫不逊色,甚至比他还油滑。桐城公子迫不得已,不断变化棋路,但是,他的棋风已经定型,万变不离其宗。一但回到自己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的路子,他绝望地看到,华安安比他更精细。 画船驶入扬州水道,华安安看着这个园林秀美,水道纵横,繁花似锦的城市,心中感慨万千。 桐城公子问他:“贤弟打算在扬州何处落脚?” 华安安说:“花满楼,那是我和朋友约好的地方。” 桐城公子说:“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强留你了。你若有闲暇,可来观音山敲玉园找我。” 华安安问:“不知施定庵和扬州老叟的十局棋何时开始?兄弟都等不及了。” 桐城公子笑着说:“确切时间,我也不知道。还不知扬州老叟从北京回来没有。一旦有确切时间,我会派人来通知你,你随我去就是了。” “是在青龙场吗?”华安安问。 桐城公子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说:“施定庵和扬州老叟是何等样人,怎会去那种龌龊地方对弈?当然是弈乐园了。” 华安安感到奇怪。“弈乐园在哪里?” “北郭门外韩家园就是,也叫依园。那里是国手云集的地方,一般人是无由进去的。当然了,贤弟如今声誉鹊起,一报名号,说不定依园主人会倒履相迎。不过,最好是老兄带你进去,免得遇上尴尬事。” 桐城公子向他解释,同时又把自己的身价抬高一番。 华安安和马修义谢过桐城公子,租了一条小舢板,把他俩送到花满楼。只有到了花满楼,华安安才能分辨出扬州城的东西南北。 雨,缠缠绵绵,无休无止。 华安安很想故地重游,但他不敢去青龙场。那个鱼龙混杂的地方,给他留下的只是后怕。而且,自己在北京击败六鬼,赢了他们一千两银子,不知他们是否怀恨在心?万一自己再遭一次袭击,怕马表舅也救不了自己。 马修义对扬州也不熟,他是年老不爱动的人。两人一天到晚守在客店里,望着雨雾濛濛的街景,不知何时才会有转机。 华安安拿出郭铁嘴的信,犹豫了几回,终于没敢给周怀玉亲自送去。马修义送完信,乐呵呵地说:“那位周先生看完信,一直问你为何不亲自去送,我说你中暑,在客店卧床休息。他说等你身体将养好,一定要设宴款待。” 华安安不好意思说自己曾经给人家设过局,差点就害了周怀玉。他笑了笑,再也不肯提起这事。 他劝马修义找一条顺风船回家,马修义却放心不下华安安。自从在小庙里保护华安安不被二剩子欺负,他就把华安安当成自己的亲孩子看待。听华安安说,他要在这里等待祝子山。马修义拿定主意,只有等到祝子山他们兄弟二人汇合,他把华安安托付给祝子山以后,自己才能安心离去。 华安安无所事事,就用睡觉来打发时间,或是守在窗口,看河道里的小船和各色行人。天气炎热,白天在房间里辗转难眠。他很想去瘦西湖边的林荫下乘凉,又怕遇见青龙场的熟人,只好守在房间里,自嘲说自己成了“清蒸狮子头”。不过,他也获得了一个几个月来难得的休息机会。马修义跑进跑出,张罗两人的饭菜。或是听说扬州有什么特色食品,就为华安安买回来品尝。华安安最爱吃的拆烩鲢鱼头,翡翠烧卖和四喜汤团,几乎成了他的主食。 这天早晨,华安安正在房间做体操,客店伙计上楼告诉他,有位胡府的管家在楼下等他。 华安安以为是莲儿,心里小鹿乱撞,连忙下楼,却看见一位皂衣白袜的老头正躬身等候。他不由得生出疑心,除了莲儿和桐城公子,谁会知道自己的落脚点? 老头拱拱手,从怀里抽出一张大红名帖,双手捧给华安安,恭恭敬敬地说:“华先生,这是鄙主人的名帖,扬州胡兆麟,恭请先生屈尊前往胡府弈棋,谢银五十两。” 如果是以前,华安安会高兴得蹦起来。但是,他现在经过了那么多坎坷,变得谨慎多了,而且他不缺钱花。 他没有听过胡兆麟的名字。他现在最怕的是曹四爷和六鬼的报复。他以前去达官贵人府上下棋,谢银不过五两、十两。这个陌生人竟然出五十两,很明显是个圈套。 华安安冷笑一声,说:“华某身体欠佳,恕不能从命,您请回吧。” 说完话,一甩辫子,一步一步踏回楼上,把老头晾在原地。 华安安一回房间,立刻把房门插上。他一上午都在胡思乱想,不知道这个胡兆麟想搞什么陷阱。他反复回忆,自己到扬州后,几乎没有走出花满楼,青龙场的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行踪?难道是桐城公子泄漏的?但是,这个胡兆麟肯花五十两银子请自己这个野棋手去下棋,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华安安告诉马修义,出门时要注意安全,他可能被人盯上了。在北京城下了两场棋,莫名其妙惹了几个月的麻烦,天天寝食难安。现在,归期临近,他再也不愿招惹这些无妄之灾了。 吃午饭时,那个胡府管家又来了。华安安正和马修义在楼下厅堂里吃饭。 老头上午碰了一鼻子灰,这次更加恭敬有礼,说:“我家胡翁欣赏华先生的棋艺,愿以一百两请先生去府上对弈一局。” 华安安和马修义对视一眼,他们的诱饵加重了! 华安安擦净嘴,转过头看着这个躬身有礼的老头,冷冷地说:“我又不认识什么胡翁,他到底想干什么?你别蒙我了。你回去告诉曹四爷和霸王凳,他们想找我下棋,就来这里,我一定奉陪到底。” 老头莫名其妙,但听出华安安语气不善,就耐心解释:“敝家主人是胡兆麟,不是曹四爷,华先生大概弄错了。” 华安安摆摆手,不听他解释,继续埋头吃饭。 老头尴尬极了,呆呆站立半天,最后怏怏不快地离开花满楼。 马修义把跑堂的叫到跟前,问他胡兆麟是什么人。 跑堂的摇摇头,说:“诺大的扬州城,富商巨贾何止万千,小人真的不认识。” 回到房间,马修义说:“这个生人邀请,吉凶难料,不如咱们换家客栈?” 华安安想了想,说:“那样的话,不是被扬州六鬼笑话了?我上回被打了闷棍,现在成了惊弓之鸟。他们都是爱使诈的人,如果我不出门,不上当,他们又能怎样?” 华安安叹口气,自从来到这个年代执行任务,怎么一天都消停不下来?一开始为生活奔波,好容易有了钱,又陷入一个接一个的漩涡中。 他刚想睡午觉,又有人敲门。马修义打开门一看,是桐城公子的管家。华安安连忙起床,和管家寒暄几句。 管家笑着说:“我家公子和扬州胡兆麟交契深厚,前日在胡兆麟面前极力夸赞先生的棋艺。这个胡兆麟也是棋痴,听说派了管家请了两次,都请不动先生尊驾,没奈何,他央了小人一同前来拜见,正在楼下等候。” 华安安大吃一惊,忙问胡兆麟是什么样人。 管家说:“胡兆麟是扬州富商,家财万贯,日进斗金。他嗜好围棋,棋风凶猛异常,人家都叫他胡铁头,在扬州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 华安安苦笑一声,说:“糟啦,我不知他是什么人,连着拒绝他两次,恐怕他恼羞成怒了吧?” 管家说:“我看他非但不恼怒,反而有些恭敬之意。” 华安安放下心,随着管家来到楼下。他以为胡铁头是个满脸横肉,凶神恶煞的莽汉,却见胡铁头身材高挑,身板硬朗,一副斯文模样。 两人见过礼,胡兆麟带着歉意说:“胡某有事缠身,未能亲来拜见华先生,还望见谅。” 华安安心想,他一定认为我架子大,就辩解说:“华某对扬州风物人情并不熟悉,今天为难了贵管家,也请胡先生见谅。” 胡兆麟爽朗地笑了,说:“早在去年,我就风闻先生大名,可惜无缘得见。前日听到方公子提及,立即就想拜望,可惜被俗事缠身。今日见到先生风姿,真是得偿所愿。” 华安安见他没有恶意,就谦虚地说:“我一个无名小辈,怎敢劳您的大驾?” 其实,胡铁头在棋坛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华安安接触的世面太封闭,所以连胡兆麟胡铁头都一无所知。 胡兆麟是扬州富商,嗜棋如命。他的棋风凶悍,专好杀人家大龙,横冲直撞毫无顾忌,人们都害怕他,给他起了外号叫胡铁头。 相传,胡铁头有一次和范西屏赌棋,赌金高达数千两白银。棋下到中局,胡铁头陷入绝境,左思右想无法可解。于是,他谎称身体不爽,提议暂时打挂,明天续弈。结果,胡铁头让人拿着棋谱,连夜去找施襄夏,讨教破解的方法。 第二天,胡铁头得意洋洋地走出一步解困的妙手,引得范西屏哑然失笑,说道:“定庵人还未到,棋却先来了。” 此事一时引为笑谈,但却使胡铁头有幸在围棋史上留名。 传说范西屏和胡铁头对弈,总是先让两子才开局。范西屏对其他国手,有着一先的优势,由此推算,胡铁头有二品的棋力。 胡铁头喜欢结交棋坛高手,十国手无一不是他家中常客。听桐城公子说起华安安在北京城独自抗衡天下高手,杀败三位国手,又挑翻扬州六鬼,一时大为惊奇。杀败国手不算稀罕,但杀败六鬼,此前仅扬州老叟一人成功过,连施定庵都败在六鬼的时间魔轮之下,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华安安竟能立此奇功?他心里痒痒,巴不得立刻见到这位奇人。 桐城公子大力赞扬华安安,其实是为了捧高他自己。毕竟,他在运河上与华安安的十局棋打成了五比五平。 胡兆麟看华安安仪表堂堂,一表人材,又听说他是当今棋待诏祝子山的同门师弟,立即对华安安产生了更高的敬意,极力邀请华安安去他的敲玉园盘桓几天。 华安安闷的发慌,正想出门散心,问清了胡兆麟的府宅在观音山的敲玉园,就请马表舅守在客店,有事就去敲玉园找自己。 扬州在明清两代以富庶和园林美景闻名于世。瘦西湖是扬州最负盛名的风景区。这座湖以前是护城河,经过开挖改造,湖面或宽或窄,姿态妖娆。在康乾时期,湖畔的盐商巨富的私家园林密布,形成了“两岸花柳全依水,一路亭台直到山”的绝美景色。 胡兆麟的敲玉园就在观音山。花木葱茏之间,正好能俯瞰瘦西湖的全景。 华安安不懂园林艺术,胡兆麟给他讲的花鸟山水一点都不懂。他只觉得这里的风光很美,是纹枰对弈,坐而论道的天然场所。 此时,胡兆麟的府里,还住着一位客人,安徽周敦敬,也是一位国手。 三个人坐在胡府的画舫上,免不了谈起棋坛上的事。胡兆麟心里很痒痒,想看看周敦敬和华安安对弈一局,自己也掂量一下华安安的棋艺。但是,周敦敬对华安安有所忌惮,又碍着国手的身份,并不开口向华安安挑战。 画舫轻荡湖上,旖旎风光,令人陶醉。 华安安问:“听说扬州老叟要和施定庵进行十局棋大战,不知几时能举行。” 周敦敬淡淡一笑,用眼睛指着胡兆麟,说:“主家正在这里,小兄弟可真是问对人了。” 胡兆麟仰天大笑,说:“定庵与我交契最厚,他想向扬州老叟挑战,自然少不了要我破费。这老叟六年一出江湖,挣够六千银子就隐身,当真是神出鬼没。” 华安安睁大眼睛,问:“和老叟下棋就要六千银子?” 胡兆麟伸出三根手指,说:“下十局棋是三千银子,一般对局,是五百两一局。” 华安安感到奇怪,说:“那他为什么隐居?天天下棋,不是早成了百万富翁了?” 周敦敬和胡兆麟见华安安说话孩子气,忍不住都笑了。胡兆麟说:“范西屏是棋圣,老叟是棋仙。你可见过神仙天天混居闹市,以挣钱为业吗?” 华安安点点头,若有所思说:“扬州老叟追求的是棋艺的最高境界,他和人下棋,只是为了保证自己的最低生活。平均算下来,每年花销一千银子,在扬州这样的豪华城市,确实很普通的。他真是一位高人啊。” 胡兆麟实在按捺不住了,说:“胡某今日就悬红一百两银子,二位切磋一局如何?当此西湖美景,泛舟湖上,一位棋坛名宿,一位新晋奇才,若不弈棋,岂不是浪费这良辰美景。” 华安安和周敦敬欣然从命,摆开棋盘,搏杀起来。 周敦敬棋风平和淡雅,不喜欢搏杀,大局意识清晰,官子工夫深厚。但是,他遇上华安安,如同遇上天然克星。华安安有先进的围棋理念作指导,搏杀功夫有了长足进步,论起官子也不输于他。 因此,天还没黑,棋局就草草结束,华安安足足赢了十四子之多。 胡兆麟在一旁看得暗暗称奇,心想,这华安安的棋力怕不输于施定庵吧? 第九十八章 扬州弈乐园 华安安在敲玉园住了两天,胡铁头对他格外殷勤。看到他不费吹灰之力连败周敦敬三局,终于技痒难耐,从观棋的位置坐到了下棋的位置。 周敦敬一边擦汗,一边感叹:“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胡铁头的棋风是不顾一切,玩命攻击。但他不是乱下,一心只想吃大龙,往往没有好下场,也不会成为二品高手。他和华安安有很多相似之处,很重视抢占势力要点,这是攻击型棋风的特点。另外,他也属于“算死对方”这个类型的。但他的算路虽然精深,却没有华安安的严谨。因此,这两个棋风相近的人对阵,算路的精确度成了胜负的唯一标尺。即便他在中盘能扛住华安安的猛烈攻击,一进入官子阶段,他就无所适从了。因为爱杀大龙的人,总是不屑于收官子。 胡铁头一口气连输四局,不住大叫:“好辣!好痛快。” 华安安并不觉得自己的棋风变得很辣,他只是追求每个棋子的最高效率。但在别的棋手看来,他的棋却是刚正勇猛,犀利辛辣。 晚饭时,华安安惊喜地发现,饭桌上多了两个人。一位是施襄夏,另一位高高胖胖,满头白发,谈笑风生,气度非常豪迈。 华安安和施襄夏见过礼,感谢他专门送来和童梁城的对局谱。施襄夏却不以为然,引着他介绍给豪迈老者。 “这位就是当今棋坛元老,梁讳魏今,梁老前辈。” 华安安大吃一惊,他对梁魏今的大名如雷贯耳。这位老前辈先后指导过范西屏和施襄夏,又是何所云的师傅,是当今棋坛最负盛名的老国手。 华安安诚惶诚恐,不由自主想下跪行大礼,梁魏今却伸手托住他,反而向他作了一个长揖。 众人都万分惊讶。 梁魏今说:“华兄弟义薄云天,梁某早就想亲自拜谢。今日有缘相见,真是大慰平生。” 在座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华安安自己也愣住了。 梁魏今拉住华安安的手,对大家说:“我的徒儿何谓败死在扬州六鬼手下,华兄弟不但击败六鬼,为何谓报了仇,还将赢的一千二百两银子托人送到湖南,抚慰何家的亲属,如此重义轻财,梁某真是感激不尽,何谓泉下有知,也可安然瞑目了。来,华老弟,老梁今日代何谓敬你一揖。” 说着话,又端端正正给华安安作了一揖,令华安安万分窘迫,连忙还礼。 在座所有人都拍手叫好,都对华安安另眼相看。 施襄夏感慨地说:“我在京城和华兄弟有几次交往,只知道华兄弟棋才好,却不知道贤弟人品最好。来,我敬你三杯。” 三杯,三杯又三杯。华安安被众人众星捧月一般,美酒和投契的话语使他心花怒放,熏熏然忘乎所以。 自从来到这个年代,他第一次受到人们的热烈欢迎,使他陶醉其中,久久不能释然。 梁魏今握住华安安的手,亲热中又透着感激,久久不愿放开。 华安安从施襄夏和梁魏今热情的眼神中看出,他们已经把自己吸收为他们圈子里的人,不再把自己当成一个有潜在威胁的对手。他高兴极了,有种找到亲人的感觉。 五个人畅饮一宿,大醉而归。华安安到第二天下午才缓过酒劲,胡兆麟又陪着施襄夏和梁魏今来客房饮茶叙话。 梁魏今诚恳地说:“依华兄弟的棋才品行,也该列入国手行列。我和定庵、兆麟商议,准备给你筹办一系列棋赛,和江淮间名手进行切磋。凭你的实力,过五关斩六将不成问题。届时由棋坛元老公推,认定你为新晋国手。” 华安安吓了一跳,如果成为国手,“华安安”三个字有可能出现在清代围棋史上,那不是干涉历史进程吗? 他看到三个人殷切期待的目光,又不好推辞,只得找借口推诿。 他感谢三位的一番好意,推说自己状态不佳,想几个月后再开始棋赛。 梁魏今双手一拍,说:“好,有你的实力,有兆麟的财力,有我和定庵襄助,此事轻而易举,国手称号唾手可得。”他一心想报答华安安。 华安安错开话题,问:“施兄对阵扬州老叟,不知何时开始?” 胡兆麟说:“扬州老叟昨日刚回扬州,一路舟车劳顿,须歇息几天,约好五天后开始棋局。” 华安安对施襄夏抱拳说:“施兄棋艺高超,一定会击败扬州老叟,然后去当湖再和范大相公较量十局,从此以后,名扬天下,与范大相公并称棋圣,永留青史。” 施襄夏苦笑说:“贤弟的好意我心领了。你说的前程那么远大,我想都不敢想,只是眼前扬州老叟这一关,我就心中无底。” 梁魏今说:“扬州老叟潜心棋艺,当世再无第二人。棋艺之高,高山仰止,堪称无冕棋圣。可惜他有一处弱点,他比定庵足足年长三十八岁,年老力衰,不堪长时间角力。若是只下两三局,我看定庵未必能赢他。但是十局棋较量,定庵后来居上,取胜的把握还是有的。” 华安安说:“我这次在北京和老叟对局,看他只有四十岁上下。” 梁魏今说:“那是他的易容术,他出山对局,都会易容,显得年轻矫健,令人不敢轻视。其实,他是黄龙士的亲传弟子,与徐星友同出一门,至今享誉棋坛已经四十余年,罕逢对手。我昔日和他较量两次,也都败北。不愧是黄龙士的徒弟啊。” 华安安不由得担心起来,说:“我听人说过,扬州老叟不看棋局过程,能从一百步外把棋局倒推回来,并且以此为乐。” 胡兆麟说:“这怎么可能?江湖传言,兄弟莫信。” 一听这话,施襄夏的心情更加沉重了。用这种方法研究棋艺,真是匪夷所思,神仙也难做到。如果扬州老叟真有这本事,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己怎么可能扳倒这座大山? 梁魏今呵呵一笑,说:“兆麟莫急。依扬州老叟的棋力,推算一般棋手的棋谱,大概可以。但是,推算西屏和定庵这样的高手,恐怕未必。” 胡兆麟一拍巴掌,说:“正是,扬州老叟棋艺再高,他毕竟是**凡胎的人,精力总是有限的。” 华安安望着凝眉沉吟的施襄夏,心里想着扬州老叟,为自己即将目睹这一空前的激战而兴奋不已。唯一美中不足的,莲儿对他已经冷淡,使他失去了构想一个五彩斑斓的美丽幻想的空间。 弈乐园,是清初围棋国手们交流棋艺,探求围棋奥秘的棋家圣地。过百龄、周东侯、汪汉年、黄龙士,盛大有都曾在这里留下足迹。是清代围棋艺术崛起的主要奠基地。 弈乐园是棋手们对依园的昵称。依园,又叫韩家园,是清朝初年韩醉白的私人别墅,位于扬州城北郭门外,是扬州最为人赞美的名园。韩醉白嗜好围棋,往来结交都是棋坛巨擘,弈乐园在当时成了顶尖国手们切磋研究的活动中心,因此也成就了弈乐园在围棋史上的特殊地位。 后来,韩家败落,将韩家园转卖他人。新主人并不嗜棋,弈乐园的国手们只得四散离去,弈乐园在棋界的地位随之下降。但是,每逢有重大棋赛,扬州棋坛仍然首选这里作为比赛场地。新主人倒也听之任之,乐观其成。 这天,华安安和施襄夏、梁魏今乘坐胡兆麟的画船,穿过不知名的水道,前往弈乐园。一路上绿水红树,倒映水中。沿岸是各种亭台楼阁,面河耸立。俊男美女,在河岸上悠游嬉戏。到了弈乐园门外,见里面画舫来往穿梭,绚丽如画。 画舫从水面直接划进园内。华安安见这里绿波荡漾,湖边垂柳依依,假山,小桥,竹林,布置的错落有致,似乎从不同角度,都能看出一种美景。他心里不由得赞叹园林设计者巧夺天工的创造力。 画舫缓缓靠近一个亭子。 亭子里坐满了人。有对局者扬州老叟,莲儿,和老仆,还有目前寄居扬州的四位国手以及一位象棋国手,扬州本地的官员和桐城公子,和一些有头有脸的富商巨贾。 这些人一拥上船,画舫里顿时拥挤起来,华安安被挤到了船尾。 他偷偷看了一眼莲儿,见她像以往那样恬静清爽,身上不染一丝人间俗气。她的腰间,仍然吊着那两个玉佩。 华安安暗自脸红,庆幸费保定没有在场。如果老费在场,迟早会看见自家的玉佩竟然挂在莲儿身上,不知会怎样尖酸刻薄地责难自己?不过,老费迟早会来的,扬州和当湖的三场顶级大战,他当然不会错过。 华安安自从离开北京城,经过长时间考虑,终于斩断情缘,决定不再理会莲儿。除非,莲儿主动和自己说话。因此,今天遇见莲儿,他尽力保持镇静和克制,不去看她,也不让任何思绪生根发芽。 梁魏今是主持人,他先宣读了棋赛的规矩。大致是隔一天对弈一局,对局时不打挂。要求打挂的一方,按照自行认输算。双方轮流执白棋,如遇到循环劫,按无胜负算。 施襄夏雄心勃勃,要通过战胜扬州老叟来证明自己已经具备了与范西屏一争高下的实力。 扬州老叟似乎是从天上派下来的一位棋神,专门验证人间棋手的真伪。去伪存真,秉公无私,像一台无情的超级机器,专门淘汰不够格的棋手。 高手对决,先声夺人是头等重要的次序。 经过猜先,施襄夏夺得白棋。他在济南府和童梁城的十盘棋,都是执白棋者胜。 刚一开局,大家都围拢上来,感觉新鲜。如果布局平平淡淡,人们会慢慢失去耐心,或坐在船边窃窃私语,或凭栏观赏依园美景。只有懂棋的高手,才能从平淡中体味出其中的针锋相对,刀光剑影。 布局还没结束,死死盯着棋盘的,只有两位对局者,以及梁魏今、华安安四个人。 施襄夏是长考派,棋风含蓄,如海底酝酿中的海啸,海面总是波澜不惊。 扬州老叟崇尚自然,平和,轻易不主动挑起缠斗。 因此,看不到激烈搏杀的场面,其他人都暂时散开了,等到激烈交锋时再来欣赏。 但是,华安安从中领略了两种巨大力量惊心动魄的较量。高手对阵,容不得一丝纰漏。双方都在稳固防守,同时盯着对方的步伐,一旦出现机会,阳春白雪的优雅立刻会变成雷霆一击,直刺对方的命门,一举夺取全局的控制权。 双方虚虚实实,攻中有守,守中带攻,都注重全局的势力和地域的平衡,谁也不肯轻举妄动,担心授人以柄,使对方掌握全局的主动。 华安安看了半天,不免有些感慨。这些国手们具备了全局意识,但行棋风格仍和现代围棋有很大差异。他们的全局意识只靠个人的领悟,缺乏现代棋艺的一整套成熟理论。他们是那个时代的佼佼者,已经意识到“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局意识,但仍在摸索阶段,犹如挑着灯笼在暗夜的荒原上找路。 华安安嗅到一丝淡淡的香气,他抬头望过去,见莲儿倚着船栏,正在俯看湖里的锦鲤。她的旁边并没有人,这是个机会!华安安本想了断自己这段并不现实的情缘,并且有了最狼的决定。但是,他只犹豫了两秒钟,还是挪动脚步走过去,在莲儿身旁坐下来。 “我把你那块玉佩弄丢了。”他干巴巴地说。 “你不是把这块给我了吗?小是小了点,倒也精致。”莲儿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看水下的鱼。 华安安绝望地怨恨自己,下了那么大的决心,为什么一见到她,所有的做作、无视、冷淡,都变成了无效的抵抗?他为自己找借口,我只是想要回那块玉佩,以免被老费看见了无端生波。 “咱们去那边下棋?”他的老套路。 莲儿笑了,说:“我才不上你的当!你现在棋艺那么高,我又不是你的对手。” 华安安看她笑靥如花,不由得迷醉了。她真美啊!我干嘛要逃避她?这美好时光,是天堂花园开放的日子,每一秒都弥足珍贵。我只有默默追随她的脚步,走向未知的灿烂迷途,直到黑暗来临的一刻也无怨无悔! 他的内心反复拉锯,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憋了半天才问:“你师傅是不是仙人桥那位白发神仙?” 莲儿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华安安,“当然是了。你连这都看不出来的?怎么下棋的。” “你有这样一位高人师傅,迟早会成为高手的。” 莲儿莞尔一笑,说:“那你也拜我师傅为师好了。” 华安安神情复杂地说:“那真是求之不得。” 莲儿说:“那好吧,我回去就对我师父说,看他愿不愿意收你为徒。” 华安安沉默了,他不知该说什么好。狼的拒绝,情感的顺从,在他心里纠缠不清。为了不冷场,他给莲儿说了会北京城的风土人情,结结巴巴,语言无趣,连他自己都觉得乏味。 施襄夏在势均力敌的消磨中,终于按捺不住,首先挑起了战端。刹那间,棋盘上狼烟四起,暗斗变成明争,所有潜伏的危机点全面爆发,棋局顿时浑浊不堪,谁也看不出谁优谁劣,鹿死谁手。 人们重新围上来,欣赏这难得一见的乱局。 应该说,施襄夏是有赢棋的机会的,但最终取胜的是扬州老叟。 扬州老叟虽然赢了,但是并不开心。因为对方是个强劲的对手,每一局都要他付出极大的心血,后面还有九局这样的棋,他感到疲惫。 承蒙依园主人相请,扬州老叟主仆三人就住在依园里,免受奔波之苦。 胡兆麟,施襄夏一行人回到敲玉园,大家都为施襄夏加油打气,施襄夏却笑着说:“多谢各位关爱,我心里已经有底,即便赢不了扬州老叟,也绝不会惨败给他。” 经过初次较量,他摸清了扬州老叟的底牌,望似高不可攀,其实下定决心,是有机会登顶成功的。 隔了一天,施襄夏和扬州老叟的十局棋再次开战。 施襄夏改变策略,一开局就对扬州老叟展开急攻。看来比沉稳和耐心的功夫,他估计自己不是这位七旬老人的对手。 华安安还在迷惘的纠结中。莲儿始终女扮男装,容貌俊俏,举止斯文明朗,人们都以为她是扬州老叟的孙子。 当两位对局者绞尽脑汁思考攻杀时,华安安却绞尽脑汁烦恼着自己无望的爱情。他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真想一头扎进去,把所有难题都留给祝子山。 午饭时间,大家稍事休息,由胡兆麟给画舫上的客人们提供一顿简餐。 除了几位国手,别的客人并不固定。今天就有几位慕名而来的儒士,昨天的官员则没有出现。 华安安终于下定决心,这是既不平行,也不该交叉的两条线。遇到莲儿,只是一场美好的失误。狼必须战胜情感,因为这是悖逆伦理的事。自己可以把莲儿深深烙在心底,而莲儿,压根就不应该看见自己。 棋盘上激战正酣,激烈的战斗从一隅蔓延到一边,逐渐扩大到全盘。双方都是伤痕累累,死尸枕籍。从表情上看,施襄夏眉头紧锁,而扬州老叟就舒展多了,一副游刃有余的安闲。 华安安拿定主意,开始考虑此事的枝蔓。必须把费家的玉佩要回来,否则被老费看见,结果难料。如果往回要,莲儿当然会还给他。可是,从此他再也别想看见莲儿的笑脸,这是他不能承受的痛。 施定庵在棋盘上走出一着妙手。华安安终于想出一个办法,既然不能往回要,干脆再送她两块更好的玉饰。说不定莲儿喜新厌旧,戴上新的,旧的自然不会再出现。他为自己的妙计暗暗欢喜。 施襄夏向山挑战,终于被山压倒。他输了足足十七个子,简直是惨败。 晚上回来,施襄夏谢绝大家的安慰和鼓励,因为他距离胜利曾经只一步之遥,是自己的犹豫错过了唯一的一次胜机。 虽然他输了两场,但大家看他不断反省自己的失误,信心反而更强了。大家相信,经过这次磨砺,无论胜败如何,他的境界会更进一步,更臻成熟。 华安安利用棋赛闲暇的一天,雇了一艘小船,把自己送到扬州城里最有名的一家玉器店。琳琅满目的首饰玉器看花了他的眼。他不懂这些,就挑了两件寿山玉配,大方而又精致。 老板问他是给谁买的。 华安安有点难为情,说是女孩。 老板笑着说,女孩配这个玉饰有点偏大,显得笨拙。他推荐了一对缅甸玉,碧绿通透,镂刻精巧,润泽滑腻。看华安安拿不定主意,又推荐了一对白玉环。 华安安一时吃不准哪样管用,干脆把这三样都买回来,足足花了一千三百两银子。 他立在船上,怀揣着三对玉器,心想只要掩盖了费家的玉配,自己再无牵挂。了却与这个年代的所有瓜葛,风轻云淡,随时可以离开了。 第九十九章 扬州弈乐园 二 今天,扬州大雨。烟树朦胧的依园,更显得风情万种。 华安安以为雨天的弈乐园可能会冷清一些,谁知,今天来游玩的画舫和游客不减平时。雨中撑伞游玩的情侣在山石,斜桥间隐约可见。雨雾一阵阵拂过湖面,各种画舫,五颜六色的雨伞点缀其间,如同人间仙境,令人意醉神迷。 莲儿喜欢这种如诗如画的风景,她顾不上给师傅记棋谱,斜倚着栏杆,痴痴地凝望着雨中的风景,像一朵沉思的荷花。 华安安的视线总是有意无意地掠过莲儿身边,他不能控制自己。看到莲儿化入美景中,心里无奈地感叹,你使时间冻结为一个点,这一刻,就是永恒吧? 施襄夏试验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棋路,都被扬州老叟轻松化解。今天,他走回老路,稳扎稳打,扎扎实实和老叟拼实力。他的思路是,宁愿憋屈死,也绝不上手抢攻。前两场对局,都是因为沉不住气,上手抢攻,被老叟抢夺了主动权而陷入苦战。 他的“自然”和“争先”的围棋理念,因为对手的强大而无从施展,不免让他有些气沮。 旁观的国手们都看出,施襄夏在千方百计寻求突破。扬州老叟是任何想登顶大国手殿堂的棋手难以逾越的最后一道雄关。能和老叟对局,无疑是棋艺境界得到一次飞跃的最佳良机。扬州老叟如同黄河上的龙门,鲤鱼一旦飞跃过去,就会仙化成龙,一条畅游棋艺最高境界,翻云覆雨、笑傲云间的龙。 当然,三十年来,只有范西屏成为那条幸运的鲤鱼。 施襄夏会成为另一条鲤鱼吗? 所有人都持怀疑态度。尽管他们为施襄夏加油鼓气,千方百计寻找扬州老叟的弱点,其实他们不相信施襄夏能飞跃龙门。 只有华安安清楚,施襄夏最终会成功的。他并非别具慧眼,只是偷窥了历史的秘密。 今天施襄夏的棋走得非常沉闷,人们都凭栏欣赏雨中美景。只有梁魏今仍然关注棋局。并非他觉得精彩,因为他是主持人,责任在身,无法离开。 华安安静静地来到莲儿身旁,轻声说:“没想到雨中的风景更美,不输于西湖。” 莲儿点点头,说:“瘦西湖虽然比不得杭州西湖的自然天成,却巧夺天工,精心雕琢而成的,各有千秋吧。” 华安安指着船尾的一张空桌,说:“如此美妙氛围,咱们兄弟去那边下一局象棋?” 莲儿惊讶地望着他说:“华兄莫非也是象棋高手?我却不信。” 华安安摆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说:“我的象棋棋艺,比围棋高出十倍。你不知道,我起初可是先学象棋的。” 莲儿调皮地一笑,爽快地说:“行,今天就领教领教你这位象棋国手的棋艺。” 两人来到船尾,让仆人取出一付象棋,摆在台子上。 古代的棋手为生计所迫,大都精通围棋和象棋。围棋四大家之一的程兰如,同时也是一位象棋国手。据说他在象棋方面的造诣更高于围棋。论围棋,他下不过范西屏,但在象棋方面,却是天下无敌。 华安安只是粗通象棋,靠着围棋的计算功底也能应付几步。但是,他对象棋的开局路数完全不了解,没走几步,就被莲儿犀利的着法压得动弹不得。 莲儿笑吟吟地说:“吹牛露陷了吧?你当我是那么好哄的吗?” 华安安挠着头,不知怎么解脱这个困局,只能勉强走几步,结果被莲儿的卧槽马夺走了老将。 莲儿不客气地伸出小手说:“拿来,今天带了多少银子?” 华安安夸张地哀叹一声,从怀里取出一个丝绸锦囊,里面包了一对玉佩。他不情愿地交给莲儿。莲儿笑嘻嘻地一把抢过去,打开一看,禁不住轻呼一声,说:“华兄,你可亏大啦。别难过,我把玩一会就还给你。” 华安安愁眉苦脸,心里却乐开了花。原来这么简单,不显山不露水,就送给她了。难为自己不知动了多少脑筋? 第二局,华安安快速出动大子,才没有遭到封锁。车马炮刚刚驰骋到河界上,又被吃了个七零八落,他乖乖地又取出一付玉环。 莲儿睁大眼睛惊叹道:“好漂亮啊!是给你娘子买的吧?我不管,我赢了就拿走。玩腻了再还给你。” 华安安一愣,辩解说:“我没有娘子。” 莲儿奚落他说:“香香是谁呢?她可真可怜,嫁给一个嗜赌如命的象棋国手,这下可好,把扬州给她买的礼物都输掉了。” 华安安见船上人多,不便和她争辩。纠缠这些没有结果的事情有什么意义?本来,自己就是打算送给她的。不过,他隐约猜出了莲儿对自己冷淡的真正原因。 第三局,华安安又交出一付碧绿玉佩。 莲儿惊讶地望着他,“你把玉器店都搬来啦?还有什么,都拿出来让我瞧瞧。” 华安安一展扇子,挡在自己胸前,说:“没了,你太厉害,我不和你下象棋,咱们玩围棋如何?” 莲儿慌忙把一堆玉器搂了起来,娇嗔地说:“不下围棋,手还没暖热,又要被你赢回去了。” 两人嘻嘻哈哈正说话,一条快船靠近画舫的围栏,马修义手撑雨伞,大声问:“华安安相公可在上面?” 华安安听见马表舅呼喊自己,连忙应声。他已经十天没回花满楼,马表舅冒雨来找他,一定有要紧事。他的心不由得往下一沉。 马表舅看见了华安安,大声说:“安安,快随我回去。祝先生从京城来扬州了,正在客店等你。” 华安安顿时喜出望外。他深深地望了一眼莲儿,心想,可爱的人儿,再见了。他向船上诸位告辞,飞身跨上快船。 莲儿想把玉器还给他,但是船上人多嘴杂,只得眼巴巴望着快船消失在雨涡。 华安安兴奋地想,祝领队一到扬州,大概就要返回磁湖基地了。这样匆匆离开,他突然有点恋恋不舍。他摆脱了纠缠,结识了许多热心朋友,刚开始体味这温馨惬意的日子就要离开,真的心有不甘。 马修义挥袖擦去脑门上的汗,说:“祝先生吃早饭就到了,我慌忙去敲玉园找你,胡府的仆人说你去了弈乐园,我到处打听,许多人都不知道弈乐园,还好这船家说弈乐园就是依园,这才找到你。” 华安安看马修义跑得面红耳赤,不由得心疼起来,连忙用扇子给他搧风。 祝子山手支下巴,面含微笑,正在房间里盘算着什么。他一身便装,袍子下面却露出一双崭新的官靴。这种强烈暗示自己身份的穿戴,体现了他志得意满的心境。 华安安朝他拱拱手,突然觉得这样很滑稽,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他突然发现房间里还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梳着朝天辫,看起来精灵古怪的。 祝子山指着小孩说:“我的小跟班,叫小栓子。冬天一家人都快饿死了,他父母死活都要把他卖给我。没办法,我只好收留了他。孩子蛮机灵的,手脚也勤快。我现在呀,真成老爷了。” 祝子山见这里谈话不方便,就让老马和小栓子在客店等着,他和华安安来到街上一家茶楼,挑了一间雅座坐下来。 华安安迫不及待地问:“咱们什么时间出发?现在离返回时间还有多少天?” 祝子山从身上取出一个锦囊,里面是沉甸甸的报警器。“我每次看见它,就提醒自己,不是这里的人,不能乐不思蜀,不能过于深入这里的生活。” 华安安接过这个金属制品,它是那么精致,通身细腻光滑,泛着金属制的光泽。在这个古朴的年代,能看到这个东西,顿时使他感到时空错乱,思绪一下子回到自己的时代,眼睛就有些湿润了。 显示屏上,不断跃动的光标提示着,还有七十七个24小时零十五小时四十分钟零若干秒就要归零。 华安安紧握着金属棒,过了半天,长舒一口气,感慨地说:“我现在全身的细胞都浸满了这个年代的风尘,我们的年代已经成了一个空洞的概念。再过几年,恐怕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是从未来世界来的。” 祝子山目光幽然,说:“这一年的光景,给我们留下的记忆太深刻了,真是难以形容啊!” 华安安自嘲地说:“我还以为有三四个月呢,没想到,就剩下不到三个月了,这里的时间真的不好计算。”他好奇地问,“祝领队,你是怎么脱身的?” 祝子山从怀里掏出一块漆牌,说:“奉旨饶天下先。背面是御封翰林院棋待诏祝。” 华安安接过漆牌,翻来覆去看了看,哈哈大笑:“真像一回事。” 祝子山把漆牌收好,说:“这是蒙事的好玩意,可不能丢了。有了它就有好日子过,风光的不得了。可是,成天有人向我请教,向我挑战,我简直是热锅上的蚂蚁。” 华安安感同身受,点点头。 祝子山苦笑说:“这次和亲王去江西龙虎山祭拜天师坛,要祈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我买通了一位老道士,在他跟前提议带我同去。皇上说,那你就去探访遗贤,提携后进吧。顺便替朕访察民间疾苦,回来细细秉告。就这样,我陪着和亲王到了扬州。” 华安安羡慕地说:“你天天跟皇上在一起,我连见都没见过,这也太不公平了。” 祝子山说:“还是不见得好。伴君如伴虎,说不定说错一句话就会掉脑袋,挨板子。” 华安安吃吃地笑了,问:“那你怎么计划的?” 祝子山说:“我现在不是完全自由,不能突然离开。你想,皇上御封的棋待诏突然失踪,那可不得了,官府衙门会出动大批人马到处盘查搜寻,从扬州到磁溪县几千里路,咱们都跑出多远?” 华安安说:“反正你这次要拿定主意,我有靠山了,心里也踏实,跟着你就行。” 祝子山说:“我有个计划,但还不是很成熟。咱俩返回的时候,必须不断地骑马。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就要练习骑马,还要进行体能训练。” 华安安想了想,说:“这个好办,我明天就去牲口市场买匹马,开始练习。不过,我身上的钱不多了。” 祝子山惊诧地瞪着他说:“我没记错的话,我刚给了你三千两。” 华安安摊开双手,说:“只剩下百十两了,我也不知道,这银子这么不经花。” 祝子山唠叨着,从身上摸出银票,说:“公款花起来是不心疼啊,你忘了咱们过的苦日子?” 华安安数了数,又是二千两。“祝领队,你哪来这么多银子?” 祝子山拍拍胸口,得意地说:“都是朝廷官员送的红包。我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他们自然要巴结我。数字说出来会吓坏你,我就不说了。” 华安安说:“弈乐园现在刚好有棋赛,后天咱俩一起去看吧,施襄夏对扬州老叟。” 祝子山吓了一跳,说:“我这冒牌高手去那种地方干什么?躲还躲不及呢。” 华安安嘿嘿一笑,说:“真没想到,跳出棋坛做了实验员,到头来还是在棋界混了一年。” 祝子山说:“我在皇宫都听说了,你在京城威风得很,谁都下不过你。连皇上都知道你我是同门师兄弟,一个劲夸我棋艺高超!这还真得谢谢你。” 华安安说:“不着急走的话,我想在扬州看完棋赛,然后再去当湖看‘当湖十局’。” 祝子山点点头,说:“当湖十局是著名古谱,能看到它的诞生过程,也是难得的机遇。时间允许的话,我豁出去了,陪你一起去看。” 两人又聊了一会,华安安想起来,如果和亲王来到扬州,说不定费保定也会来。 “是的,老费当然来了。”祝子山说,“他现在拜弘昼为师,也做了冒牌道人。” 华安安沉吟了一下,说:“费保定对咱们有过很大帮助,上次在北京,我本来答应让他得到一笔赏金,算是给他的回报。可是,阴差阳错,这笔钱最后被别人赢走了。我担心,他如果在扬州遇上我,可能又会提起这件事,他的**得不到满足,说不定会使出什么坏心眼,不如送他两千两银子,堵住他的嘴。” 祝子山想了想,说:“老费这个人,就是个市井小人,可他的确帮了我们很多忙,你如果不想招惹是非,就送他二千两也好。但是必须你出头,如果由我送给他,他会把我当成提款机,没完没了来敲诈我。” 说着话,他又给了华安安几张银票。 第一百章 未雨绸缪 华安安见祝子山出手阔绰,禁不住好奇地问:“祝领队,你身上有多少银票?” 祝子山神秘地笑着,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十七?十七万!”华安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祝子山向雅座外面望了望,轻声说:“都是公款。我打算把这些银票换成黄金珠宝,就放在中继基地的墓穴里,以后再有工作队执行任务,他们就不会为了生活发愁,也不会因为使用作废的铜钱而遇到麻烦。” “你太伟大了!”华安安不由得高声叫了起来。 祝子山示意他小声点,不要大惊小怪。“我打算从扬州开始,买黄金珠宝,一直买到杭州。这样,携带起来也小巧方便。如果把银票放在墓穴里,恐怕回头就变成假钞了。” “另外,你喊表舅的那个老马,他可靠吗?”祝子山喝了口茶,盯着华安安。 华安安拍拍心窝,“绝对可靠!” 祝子山说:“如果这个人可靠,我打算提前做上路的准备。从杭州到处州,上次我们在路上足足走了十三天。如果咱俩马不停蹄地跑,三天应该能到。” 华安安知道祝领队在酝酿一个计划,就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我想,交给老马一万两,让他买上二十匹马,从杭州到处州,再到磁湖基地,每隔几十公里,凡是有客店的地方,就在那里寄养两匹马。总共分成十站路,这样,一旦需要紧急离开,咱俩就能不间断地换马飞奔,甩掉一切可能的意外麻烦。” 华安安问:“你认为还会有麻烦?” 祝子山说:“世事难预料,提前架设一条高速通道,便于随时脱身,说不定会派上用处。这在围棋上怎么说?” 华安安笑着说:“预留后手。不过,到时候咱们怎么知道马匹会寄放在哪家客店?” 祝子山说:“所以,这个老马最好能尽快上路,一切妥当后,他必须及时向咱们汇报。” 华安安说:“一条高速通道,这个想法我赞成。可是,怎么跟马表舅说呢?这件事情谁听了都会怀疑的。” 祝子山想了想,说:“你对他说,两个月后有急事要走这条路,咱们到达磁湖后,所有的马匹都归他处置。另外,我让小栓子陪着他,以防路上有什么意外。” 华安安摇摇头,“一个老人,一个小孩,赶二十匹马?他们没有这个本事。” 祝子山说:“他可以雇人帮他赶马,或者不要一下子买齐,而是在这个地方买几匹,那个地方再买几匹。反正这件事交给他,由他操心办好就行。” 华安安不想拖累马表舅,他更希望表舅跟自己能过上几天舒坦日子。 祝子山付了茶钱,两人回到花满楼。 华安安吞吞吐吐对马修义说,想请他去赶马。多亏有祝子山从旁圆谎,否则马修义会越听越糊涂。 马修义不解地问:“两个月以后的事,目下就做准备?“ 这件事从逻辑上确实讲不通。 祝子山说:“去年我和安安在磁溪县给他说了一门亲事,说定是两个月以后就去成亲的。现在,我公务缠身,两个月内肯定去不了。所以,请马老哥提前做好预备。这事,您可千万不能推辞。” 马修义半信半疑,笑着说:“安安的口风可真紧,我和他处了这么久,他一点都没有提到过。” 华安安一听提亲,心里就不舒服,祝领队怎么老拿成亲说事呢? 祝子山说:“安安说了,在这世上,除了我,您就是他最亲的亲人。所以,这事委托给您,再放心不过了。” 马修义说:“既然是喜事,我自然不能推辞。我也盼着安安能早日成家立业。” 祝子山取出一沓银票,交给马修义。“这是一万两,你先收好。我知道您是读书人,做不了驱赶牲口的事,所以呢,您最好在杭州找个会相马、会赶马的把式帮着您。我再叫小栓子陪着您,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马修义捧着银票,眼睛都瞪直了。“能用得了这么多吗?” 祝子山爽朗地大笑,说:“这么多马,又要寄养在店里吃草料,还有路上的各种花销,宁要宽绰些,免得到时候为难您。” 马修义小心地把银票贴身藏好,说:“好吧,剩下的我再退还给您。那么,几时动身?” 祝子山说:“等雨停了,越快越好。” 马修义盘算了一下,问:“我把事情办完,到什么地方找您?还是扬州吗?” 祝子山和华安安对望一眼,说:“杭州,好人缘。如果您办完事,提早到了杭州,就在好人缘住下来等我们。我和安安或早或晚,最迟在两个月头上,一准来好人缘找您。” 马修义做梦都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能怀揣一万两银票,他深知责任重大,暗下决心豁出老命也要办好这件事。 祝子山安排好路上的事,对华安安说:“我先回去,明天一早咱俩去骡马市,先买一匹马给你练习用。” 华安安惊讶地问:“你不住这里?” 祝子山说:“我跟和亲王一行人都住在扬州将军府,现在就脱离他们不合适。” 祝子山走后,华安安叮嘱马表舅路上注意安全,即使事情办不成,人却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 马修义对祝子山所讲的理由是不相信的。但不论是什么事情,他都会尽心尽力办好,这样才对得住华安安。 傍晚,费保定来了。他穿了一袭蓝色的道士服装,头顶也开始蓄发。出家人是不用剃头的。 华安安感到意外,但又在意料之中。看着费保定一副出家人的惫懒,他觉得可笑。 费保定有些不自在,寒暄了几句,说:“兄弟,你现在春风得意,我却要去道观里修行。” 华安安问:“那么王爷也要出家吗?” 费保定无精打采地说:“王爷把他自己许给了道观,却要我代替他修行。” 华安安惋惜地看着他,说:“难道要在道观修行一辈子?” 费保定摇摇头,撇着嘴说:“哪能?那不是要了我的命?去江西受上三年罪。可怜啊,大好时光只能诵经炼丹了。” 华安安从怀里掏出银票,交给费保定,“大哥,你这一路风餐露宿,少不了吃苦,这些银子给你改善一下生活吧。” 费保定瞪大眼睛愣了半天,惊奇地说:“兄弟真是发达啦!唉,我去苦修,要这些阿堵物做什么?” 他居然推辞不要。 华安安硬塞进他手里,两人推搡半天,费保定终于接受了华安安的心意。 华安安打趣地说:“看来出家人就是了却尘缘,大哥居然不要银子了。” 费保定打着哈哈,苦笑不已。银票一揣进怀里,他萎靡的精神立刻焕发出青春,眼睛也亮了,说话底气十足,唾沫星子乱飞。 华安安想起了香香,就大着胆问:“香香怎么样了?过得还好吗?” 费保定于心有愧,吱吱唔唔地说:“兄弟,哥在这件事上确实惭愧。你知道,我在王府混事,就是想蒙张虎皮出去招摇一下。香香这事,哥是迫不得已。我愧疚,我难受,我一肚子苦水往哪儿倒啊?” 华安安叹口气,说:“算了,不提了。只要她不受委屈,日子过得衣食无忧,我也盼着她能幸福呢。” 费保定见华安安并不责备自己,心里稍觉宽松些,说:“她如今日子过得还行,穷孩子出身,什么苦难没经过?这是她的命啊。” 两人都沉默下来,停顿了一会儿,费保定找个托口告辞走了。 华安安从窗户上目送费保定离去,望着他干瘦微驼的背影,心里百感交集。人生不如意事十常**。老费这样精明能干的人,连妹妹的命运都掌握不了,自己不也是一样吗?走上围棋之路,是父亲的决定。做实验员,是祝子山一力促成的;执行任务,阴差阳错流落在这里,是一时的疏忽大意造成的;和香香的婚约,是祝子山和费保定的主意。婚事告吹,是满洲贵族横插一杠子造成的。莫名其妙地和北京棋界闹翻天,不知道又是什么原因?现在返回中继基地,又是全凭祝子山做主。 自己什么时候能真正掌握一次自己的命运呢? 吃早饭时,祝子山领着小栓子来了。 小栓子穿戴一新,肩上挎着小包袱,背上背着雨伞和一双布鞋。 雨已经停了。骄阳似火,街道上的水迹都已经被晒干。 吃罢早饭,马修义背起自己的行李和褡裢,一手牵着小栓子的手就要上路。 祝子山叮咛再三,要小栓子听马老师的话,路上不可调皮使性子。 华安安嘱咐马表舅,一路注意保重身体。 他们把一老一少送出扬州城,雇了一辆马车,让把老少二人一直送到瓜州渡口。 “我想到了一个计划。”祝子山悄悄说。他的目光很坚定,稍显一些冷酷。 现在,他俩去牲口市场买马。 “计划已经很周密了,还有什么?”华安安漫不经心地问。 祝子山说:“张桥畔周围的地形,我出任务之前已经实地走过一遍。在界溪的上游,有一处小瀑布。如果把瀑布的出水通道堵上,用不了多久,那里就会形成堰塞湖。一旦下起大雨,堰塞湖冲开堵口,奔泻而下……,哼哼!” 华安安停下脚步,吃惊地瞪着祝子山。 祝子山表情狰狞,显露出华安安从没见过的另一面。 “人为制造洪水?你打算干什么?” 祝子山眯缝起眼睛,冷冷地看着身旁东来西往的人群。“我想把张桥畔通往中继基地的那道土坡和小桥冲掉,隔断张桥畔和中继基地的直接联系。这个村子距离中继基地太近了,只有不到二百米。它的存在对基地是个巨大威胁。” 华安安坚决地说:“我不同意!大水冲到那个村子,会造成村民的生命危险。我记得工作条令一再强调,不能干涉历史进程。” 祝子山搂着华安安的肩膀,低声说:“条令是活的,有一半还是我制定的。不干涉历史进程,要分具体情况判断。这个村子是中继基地的一大威胁,它所提供的饮食条件,恰恰是工作队员执行任务时所必须抵制的诱惑。我怀疑,以往的实验员不能返回基地,多半是因为饥饿干渴,正好基地外面有这么多诱惑,所以掉入陷阱无法返回的。” 华安安焦急地说:“可是,到了咱们的年代,那个土坡和小桥已经没有了。张桥畔也变成了张家崖。就让大自然去干这件事吧,咱们何必违反纪律?” 祝子山说:“这正是我昨天晚上反复考虑的事情。为什么土坡和小桥会消失?不是大自然造成的,而是人为的,这个人就是我!” 华安安突然发觉祝子山变得陌生。不再是成熟稳重,待人和气的祝领队,而是钻进了历史悖论无法自拔的精神病患者!基地一再强调,实验员不得思考个人在历史、现在和未来之间的定位问题,就是担心倒错的时空会引发人的精神妄想症。唯一的依据,是每个人从小都接受的伦理道德规范,使人在倒错时空中会精神扭曲。最显而易见的,是他们来自于三百年后,却要和祖奶奶级别的少女定亲。这中间产生的伦理扭曲,会使人发狂。 祝子山想干的,却是利用时空差别,实现个人的历史成就。 华安安知道自己无法说服祝子山,这么沉稳的人一旦钻进牛角尖,就很难拉得回来。或许,他说的也有一些道理。但是,大水冲下来淹死村民,这可是在造孽!他不能因为祝子山是领导而忽视不管。何况,华安安怀疑祝子山是挟私报复这些村民。 “祝领队,你如果下决心这样做,我也无法阻拦你。但是,淹死了张桥畔的村民怎么办?他们的财产损失怎么补偿?我希望你能考虑清楚。”华安安急红了脸,厉声提醒对方。 祝子山没想到华安安会反对,他摆摆手,说:“这只是我的想法,具体怎么做还要慢慢考虑。不管怎么说,咱俩是这么多工作队执行任务以来,社会地位最高,能力最强,条件最好,最成功的。如果我们不做,别的工作队即使想做怕也没有这个能力。我不能听任这个陷阱摆在基地门外而无动于衷,看着我们的实验员一个一个往里掉。” 华安安见祝子山非常执拗,再争下去非吵架不可。干脆闷头走路,再也不吭声了。 盛夏季节,马市上冷冷清清。有几匹羸弱的瘦马拴在树荫下,或立或卧,静静地啃着麦秸。马贩子无精打采,都靠着树在打瞌睡。 祝子山围着马市转了几圈,挑了一匹还算健壮的马,对华安安说:“骑马呢,有一些安全常识你要记住。千万不敢站在马屁股后面,小心被踢着。” 华安安笑着说:“这个我懂,我以前旅游时骑过马。” 祝子山让马贩子配齐了鞍具和马嚼子,指着马镫和肚带说:“上庐前,先系好肚带。肚带松松垮垮,很容易转鞍,这个最危险。一定要把肚带系紧,在路上每隔一段时间,还要检查一下,防止它松弛。上马的时候,左脚尖往里蹬,下马时,也是左脚尖内蹬,然后脱开右脚,这个次序很重要,万一马受惊,你很容易脱开脚,最多摔个四仰八叉,不至于脱不开脚而被马拖着走。” 华安安认真听着,并且试着上马,在场地内溜了几圈。 这是一匹老马,脾气温顺,正适合华安安这种生手骑着练习。 第一百零一章 扬州弈乐园 三 华安安非常喜欢这匹七十两银子买来的老马。 他虽然不懂马匹的行情,但是马贩子张口就要七十两,祝子山居然没有还价,他就知道买贵了。 还好,马贩子见这位客人豪爽,心里过意不去,就白送了一套鞍具。 天还没亮,华安安就下到后槽,用毛刷子把老马的皮毛细心刷了一遍,然后套好鞍具,轻手轻脚牵着马来到街上。 他小心翼翼地骑上马,出了扬州城,沿着官道跑出十几里,发现自己和马都觉着很累。 这是一匹輓车的马,不喜欢被任何物体骑着。但是,它常年挨鞭子,野性早已退去,只能默默忍受。跑了十几里路,它就全身冒汗,颤抖不已,像是达到极限,快要散架的老爷车。 早饭时间,华安安牵着马回到客店。 客店老板围着马转了两圈,笑嘻嘻地说:“骑这样的马会被人笑话的。”他现在和华安安稔熟,“这老马卖到汤锅上怕人家都不收哩。” 华安安瞅着自己心爱的马说:“那样太残忍。我骑上几天,干脆就放生了。” 客店老板合掌念佛,说:“华相公心善呢,您放生时告诉我一声,我把它拉回乡下,驮个货物还凑合能用。” 华安安吃完早饭,左等右盼不见祝子山的身影。于是,他告诉老板,自己去了弈乐园,如果祝先生来了,就让他去北郭门外的依园去找。 华安安很喜欢坐船,欣赏河道两岸的万千风景。 夏日的扬州,万紫千红,格外艳丽。 离着很远,华安安就看见胡铁头的画舫上人影攒动,格外热闹。施襄夏和扬州老叟的第四局已经开始。 他没法上画舫。画舫今天被满船的道士霸占了。 他的小船绕着画舫转了一圈,除了两位对局者和梁魏今、祝子山,他又看见了和亲王和费保定,以及三四十位形貌各异的老道士。 费保定对他说:“兄弟可去亭上乘凉,一会咱们弟兄再叙。” 华安安没办法,只好让小船把自己送到岸边凉亭上。 平日在画舫上观棋的国手、绅士们,现在都挤在亭子里闲聊。 华安安一眼看见了莲儿。莲儿一身淡妆,站在湖堤柳荫下,轻摇扇子,就像一位悠闲的公子哥。他注意到,莲儿果然换上了新玉佩,不禁暗暗欢喜,心里着实凉爽踏实了。 “前天,他们谁赢了?”华安安走过去问。 莲儿得意地说:“当然是我师傅。” 华安安心里一咯噔,施襄夏连输三场?今天再赢不下来,就很难逾越扬州老叟这道雄关了。 他伸出大拇指,说:“你师傅不愧是棋神,恐怕天下再难找到第二位了。” 有位国手从亭子里探出脑袋,抖着白须说:“不然。想当年,过百龄年过七旬,仍然称霸棋坛,领袖群贤。若不是周懒于超过他,他可是一位棋圣呢。” 另一位国手说:“当今棋待诏祝公正在弈乐园,贵为棋界掌门人,却不见一局棋谱流传于世,当真神秘极了。怕盛名之下,其实难符。” 一位国手瞟了华安安一眼,说:“据说祝公是华相公的同门师兄,想来棋艺也是不差的。能执掌棋界之牛耳,定然是我辈不能望其项背之绝世高人。” 有位国手向华安安拱手问:“以华兄弟看来,祝公和范大相比,哪个更高强一些?” 华安安没想到他们会把话题扯到祝子山身上。也难怪,祝子山是皇上御封的棋待诏,天下棋手遇到这位棋坛第一人,所有话题自然都是围绕他展开的。 华安安听腻了人家问他师承何人?什么流派?但是他不能不维护祝子山的高大形象。 “论棋艺,我师兄和范大各有所长,”华安安含糊地说,“但比起运气,我师兄好一些。” 一位高手慨然叹道:“范大豪放不羁,这棋待诏原也是做不来的。” 另一位国手对亭子里的绅士们说:“诸公谁能慷慨解囊,悬下花红,我倒有心向祝待诏讨教一局,即使被杀的片甲不留也在所不惜。” 华安安知道祝子山迟早会遇上这种挑战者,但是一听国手的话,心里还是吃了一惊。 “我师兄陪着和亲王,鞍前马后的跑,可能没有时间吧。”华安安说出的话惨白无力。 众人正聊着,画舫缓缓靠岸。船工往岸边搭起一块舷板,道士们谈笑风生,从画舫来到岸上。 祝子山朝华安安招招手,华安安来到这群道士中间,先找出和亲王行了礼。 和亲王仍旧一身道士打扮,多年的潜心修炼,已经显出一些仙风道骨。他对华安安说:“你来了正好,童梁城向你师兄挑战。你师兄非要童老夫子先和你过招,然后他才肯应允。” 华安安这才看见,童梁城就站在和亲王身后,祝子山则显得有些惊慌。 噢!我得替祝领队挡住童梁城。华安安心想,祝领队这半年担惊受怕,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自然听从我师兄的安排。”华安安向祝子山使了个眼色,让他放心。童梁城虽然是顶尖高手,自己毕竟赢过他,还有些底气。 一群人来到一棵柳树下,找了一付石桌石凳。胡兆麟忙不迭地指挥仆人,从画舫上搬下凳子,请和亲王,祝待诏和几位白发道长坐下。 画舫上搬出一付棋具,在石桌上摆放整齐。 微风轻拂,杨柳依依,湖畔美景,如诗如画。 童梁城傲气横秋,与这融融泄泄的醉人美景格格不入。 “华朋友的棋艺倒是不可小觑。当湖一别,真要刮目相看了。”童梁城冷冷地说。 华安安反唇相讥:“自从北京一别,华某的棋艺又见长了。” 童梁城冷笑一声,说:“那我这次倒要好好领教一番。在北京听雨轩,老夫确有轻敌之意,望华朋友见谅。” 在当湖,急于为徒弟吴老虎报仇,童梁城竟然破例和华安安下了对子棋。而在听雨轩,童梁城甚至不屑于和华安安猜先。但是今天,和亲王在一旁观棋,童梁城不得不收敛一些,亲自抓出一把棋子捂到棋盘上。 华安安猜到了白棋。他不急于落子,而是让自己的心情松缓下来,寻求比赛状态。进入忘我的状态,才能全身心地投入到棋局中。 童梁城不是随便能赢的。虽然上次赢了,并不代表以后都能赢他。 华安安找不到状态。也可能这段时间过于松懈,今天突然遇上童梁城,又是必须赢下的棋,心里难免紧张。他怕和亲王等得不耐烦,就先撂下一子。童梁城不加考虑,立即拍下一颗子,气势凌厉。 华安安状态不佳,来不及深思熟虑,不甘示弱地还以颜色。 两人噼里啪啦,落子如飞。至少在前三十步,双方棋势还旗鼓相当。但是,局势稍一浑浊,华安安渐渐感到吃力了。 童梁城是顶尖高手,是围棋天才,棋感特别好。而华安安,基地对他的智商鉴定是110,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靠的是勤奋和磨练,下棋时必须长考,才能考虑周详。 祝子山摇着扇子,面带微笑。他看不出棋势的优劣,却看到华安安满脸大汗,连扇子都顾不上摇。而童梁城气定神闲,一副尽在掌握中的得意表情。他想,万一小华挡不住童梁城,自己该找什么理由推脱呢? 俗话说,长考出臭棋。华安安面临一个两难选择。一种是硬挺,把局势搞得更加复杂,谁也没有把握。另一种是稍稍忍让,然后从官子里弥补回来。如果对面坐的是一般棋手,他会毫不犹豫选择第一种方案。但是,一看到童梁城鹰隼一般冷酷锐利的目光,他想来想去,还是选择了躲避。 童梁城稍稍得利,再没有给华安安留下丝毫的机会。他的官子滴水不漏。 当华安安终于进入状态,通观全局的时候,已经悔之晚矣。按照最佳次序收完官子,他也要输两个子。但是,他不能认输。把祝领队暴露在童梁城的炮火之下,后果不堪设想。他现在希望磨时间,等和亲王看得不耐烦了,就会带着祝领队离开这个险恶境地。 “华朋友,承让承让。”童梁城皮笑肉不笑,干瘪的嗓音非常刺耳。“我看不用数了吧,老夫赢了两个子。” 华安安面红耳赤,偷眼看了一下祝子山,表示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 “胜负未分,怎能说你赢了两个子?”和亲王在旁边看得稀里糊涂,他问童梁城。 童梁城拱拱手,得意地说:“王爷请问这位华朋友,看胜负如何。” 华安安悻悻然地立起身,说:“华某的确输了两个子。只是输得有些仓促,大意轻敌罢了。” 这种连官子都没有收完的棋,让和亲王觉得很乏味。 童梁城向祝子山拱拱手,说:“童某现在可以领教祝待诏的高超棋艺了。” 祝子山端起了架子,抑扬顿挫地说:“祝某奉旨绕天下先,当然要点拨天下棋手,以便提携后进。我很乐意陪童老夫子玩几局。”他话锋一转,“可是,童老夫子已经对弈一局,心神疲惫,倘若我此时以逸待劳,沾您的便宜,怕旁人耻笑,我也自觉胜之不武。” 童梁城一愣,满脸堆笑说:“老夫精神矍铄,再连下三局也无妨。” 华安安看祝领队有办法应付老童的挑战,就站在一边偷着笑。 祝子山说:“童老夫子精神极佳,祝某心中却是愧疚得很。本次,我随和亲王爷巡游江南,正要遍阅江淮一带国手,与童老夫子、范西屏,黄子仙等人的切磋,正是计划内的事,童老夫子何必急于这一时?” 童梁城吃不透祝子山的意思,他原本想在和亲王面前露一手的。他问:“那么,祝待诏何时能赐教一局?” 祝子山说:“等童老夫子赢了扬州老叟再说吧。我必定和你大战十个回合。如果童老夫子赢了扬州老叟,又赢了我,祝某甘愿向皇上举荐您做棋待诏。” 童梁城被“棋待诏”三个字击中了穴位。他奋斗四十年,一心想做棋圣和棋待诏,这是他孜孜追求的梦想。他禁不住喜上眉梢,但又怕被人看破心思,连忙一躬到地,说:“祝待诏言重了,童某已过花甲之年,再没有求取功名的意思。” 和亲王听着乏味,问旁边一位道长:“这扬州还有什么好去处?” 道长欠身说:“贫道之意,明天师叔王爷可以去白鹤观参观游览。白鹤观乃是扬州一大名观,流派众多,天师、正一、全真、冲虚、玄玄各派的道人来自天南海北。观内又有藏经阁,内收道藏五万余册,是江淮间香火最盛的观宇。” 和亲王来了兴趣,对祝子山说:“祝待诏最近精研道法,明天可以同去。” 祝子山连忙答应。他一心想躲过棋手们的纠缠,只要没有围棋,他什么地方都乐意去。 华安安悄悄对他说:“我明天没事做,也陪你去。”他要保护祝领队。 和亲王带着一大群道士浩浩荡荡离开弈乐园,园里顿时清静下来。 华安安和一众国手又回到画舫上,此时,施襄夏和扬州老叟的对局接近尾声,双方正在争夺最后一个单片劫。 从施襄夏的表情看上,能看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和自信。 这关键的第四局,他赢了。 同扬州老叟对局,是常人难以忍受的、脱胎换骨般的艰苦磨练。只有经过他的打磨砍削,棋手才能脱去沉重的旧壳,羽化成仙。他是棋艺巅峰路途上的最后一条险径,狭窄难行,不容通过。任何棋手不忍住被尖石的刮削,不磨得鲜血淋漓,就休想通过去。 扬州老叟靠在太师椅上,脸上毫无表情。虽然精心化妆,但他身心疲惫,仍然掩饰不住他的老态。 莲儿在他身后扇着扇子,又伸出玉脂般的小手为他轻轻按摩太阳穴。 激战过后,战场上一片萧寂。双方都在舔舐伤口,空气凝固了一般。 华安安来到船尾,斜倚栏杆,漫无目的观看船体上的纹饰。输给童梁城,虽然是意料中的事,但他仍感到失望。经过和桐城公子的十局棋较量,他以为自己弥补了在格斗角力方面的不足。但是自己的临阵应变能力太差,进入状态慢热,这些不足,就要从棋艺的成熟方面找原因。 他想,论技术,无论是开局,缠斗,角力,斗巧,大砍大杀和官子,自己的技术都已经很精湛。但是对棋局的理解和对棋局的驾驭,比起这些老国手,自己仍然稚嫩得多。围棋,并不只是靠计算能力的。 自从离开北京城,他豪气冲天,自以为在这个年代,仅比范大和施襄夏差一丁点。但是,今天和童梁城的对局,使他惊觉,自己的棋艺比起这些顶尖高手,还有一段明显的差距。 该怎么继续提高呢?他很茫然。 耳边响起玉石清脆的撞击声,莲儿来到他跟前。 “华相公,你不着急离开的话,咱们来下象棋。”莲儿笑盈盈地说。 华安安心想,她一定是玩腻了新玉佩,想借机还给自己。可那是自己真心送给她的留念,怎么能收回呢? “我今天不想下棋了,刚才输给童梁城,心里不痛快。” 莲儿坐在他对面,笑颜如花。“童梁城有什么了不起?你拜我师傅为师,我师傅教你怎么赢那个干巴老头。” 华安安笑着摇摇头。自己在这里只能呆上两个月,拜师有什么用?何况,扬州老叟那些陈腐过时的围棋理论,对自己也没有用。 莲儿看他不说话,嗔怪地说:“怎么?你师傅不让你改投师门?” 华安安说:“那倒没有,我只是笨拙,怕被你师傅骂。他打手语,我也看不不懂啊。” 莲儿一甩手,站起身。“你事儿真多!” 华安安望着莲儿轻巧的身影,心潮涌动。如果自己不是实验员多好,可以投身扬州老叟门下,与莲儿朝夕相处,那是多么灿烂的生活啊! 他长长叹了口气。 第一百零二章 白鹤观 白鹤观位于扬州城南,苍松翠柏之间,观院连绵起伏,仙云缭绕,气象森严。 观里的主殿供奉着三清,许许多多的偏殿和小院供满了普天诸神。这里香火旺盛,一年四季香客络绎不绝。 和亲王在白鹤观道长的陪同下,在白鹤观走马观花转了一圈。观主极力炫耀自己藏经阁的道藏卷帙浩繁,但是和亲王对研究道藏不感兴趣,他更喜欢速成的法门,比如炼丹、辟谷、御女练气什么的。 他问观主这里可有炼丹房。 观主失望地回答:“炼丹原有内丹、外丹。本观向来只练内丹,于外丹涉及很少。倒是有几个挂单的全真派门下,听说会炼制金丹。不过,他们不在本观练,而是在观外租民房去练的。” 和亲王对那些野路子炼丹师嗤之以鼻。他的王府才是全国最正宗,规模最大的炼丹中心。他出门游览各种道观,主要是为了交流炼丹技术,借此炫耀自己的炼丹成就。看到白鹤观徒有虚名,连炼丹房都没有,不免有点失望。 一行人随着王爷东游西逛,不知不觉走出道观后门,见外面很大一片空旷场地,浓荫匝地,满目清凉。 绿荫下,有十几处石桌凳,二三十个僧道正围着石桌下棋休闲,一派安静悠闲。 王爷问:“这是什么地方?竟会有和尚来下棋。” 观主说:“这里本是道人们默诵经文的场所,后来有人见此地清净,便来弈棋取乐,我们也不好拦阻,谁知弈棋之风竟渐渐形成,道人僧人也来弈棋。但是,在此地弈棋不赌钱,俗客们慢慢不来了,只剩下出家人在此弈棋休息。” 王爷眼尖,忽然看见花木掩映中,有位美貌的道姑正在弈棋,不觉勾动了棋瘾,就信步走过去。 祝子山叫苦不迭,怎么在扬州走到哪儿都有下棋的啊?躲都躲不利索!他落在人群后面,向一位道人打听了茅厕的方位,悄悄溜走了。 这位道姑容貌秀丽端庄,举止优雅,眉宇间透着超逸凡尘的安详。她一袭雪白淡雅的道服。如果不是抱着拂尘,而是抱着玉净瓶,在草木葱茏的绿色环境中,真像观音降临人间。 王爷站在道姑的棋桌旁边,傻呆呆地望着道姑,思维停滞,口水几乎流淌下来。 这个年代,弈棋的女人少见,肯于抛头露面弈棋的女人更少,而美丽的像菩萨、又肯于抛头露面的女棋手绝无仅有。 跟道姑下棋的老道人突然遭到二三十位陌生道士的围观,觉得心惊肉跳,不知这群人想干什么?群殴? 老道人匆匆输了棋,向道姑单掌行礼,挤出人群跑掉了。 和亲王施施然在石凳上坐下来,对道姑施礼,说:“这位道兄下的一手好棋,我贫道讨教一局如何?” 道姑还了一礼,淡淡地说:“道兄谬赞了。本道的棋,其实不入流。” 和亲王心里暗笑,既然你不入流,我今天就好好调教调教你! 他见周围人多扎眼,就对管家一努嘴。管家会意,把不相干的道士都哄散,旁边只留下几位粗通棋艺,德高望重的老道士。 和亲王下了多年围棋,今天突然发现围棋还有另外一种下法:他不断落子,道姑不断提掉他的棋子,给他扔回棋盒。这是为什么呢? 他和北京城的高手下棋,很少被人吃掉子,倒是他不停地吃别人的子,最后胜负总在一两个子之间。和亲王因此认为,自己其实才是真正的高手。 道姑下着下着,微微皱了下眉,说:“承蒙道兄手下留情,本道感激不尽。” 和亲王知道,这美貌道姑嫌自己棋艺太差,不愿和自己下棋了。他很焦急,此时此刻,他愿意陪着这位道姑下棋一直下到地老天荒。 和亲王厚着脸皮说:“道兄别急,我还有随行的高手。”他扭脸左右看看,见祝子山不在身边,就对管家说:“祝待诏人呢?快去把他找来。” 他得意地挑着大拇指,对道姑说:“翰林院棋待诏祝子山,那是我的伴当。” 道姑已经打算离开,听到棋待诏三个字,有些惊讶,随后又恢复安详神态,说:“翰林院棋待诏是天下第一高手,能有幸手谈一局,也是本道的机缘。” 和亲王问:“道兄何门何派?在何处修炼?” 道姑见他有些太殷勤,有点不悦,说:“道家本是一家,何谈什么门派?” 管家寻了一圈,跑的满头大汗。他没看见祝子山,却见费保定正在大殿里摇签问卦,连忙把他打发过来,自己接着寻找祝子山。 费保定匆匆跑到后院,问师傅有何吩咐。 王爷得意洋洋地指着费保定,对道姑说:“这是贫道门下弟子,俗名费康,棋艺已达二品。” 费保定向道姑施礼,突然觉得道姑面熟。仔细一看,忙对王爷说:“这位仙姑可不是凡人,她是当今十国手之一的何孟姑。” 王爷大吃一惊。 何孟姑微微点头,说:“难得费爷还记得本道。本道皈依空门,已阅三载,早已不是什么国手了。” 费保定惋惜地说:“仙姑棋艺如日中天,连范大也要退避三舍。怎会、怎会落到这种境地?” 何孟姑说:“费爷不也入了我道门了吗?” 王爷呵呵笑着说:“费康,我跟仙姑弈棋,你在一旁替我看着如何?” 费保定诚惶诚恐地说:“我根本不是仙姑的对手,怕看也是白看。” 王爷笑着说:“还好,今天有祝子山陪着,他说话就到。” 费保定吐吐舌头,心说,祝子山的棋艺还不如您呢!咱三个今天都要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他向王爷和何孟姑拱手,说:“我去找祝待诏,刚才似乎听见他打听后院,想是肚子不爽。” 费保定跑回观里,心想,王爷想在何孟姑面前显摆,这可怎么办?祝子山一出马就要露馅,岂不是连累我自己?他找到茅厕,却没见祝子山。心想,坏啦,万一被管家先找到,就不好脱身了。他急得六神无主,一直跑出白鹤观,始终没瞧见祝子山的影子。 他茫然无措,正在拍手哀叹,一转脸,看见了华安安。 华安安正在系马桩绑他那匹老马的缰绳。 “兄弟,你来得太及时了,可看见祝子山吗?”费保定连忙迎上去。 华安安一愣,反问他:“他今天没来?” 费保定拽住他的袖子说:“快,王爷遇到一位隐居的高手,正找祝子山助阵哩,可是满世界也寻不见他。” 华安安跟着费保定来到道观后门外,费保定对王爷说:“祝先生可能水土不服,去药铺买药了,我把他的师弟领来了。” 何孟姑好奇地望着华安安,心想,今天遇到的新鲜事可真多。 王爷笑着说:“华佳,这位是国手何仙姑,你来陪她对弈一局,再妙不过。” 何孟姑说:“本道遁世三年,想不到棋坛出了许多新人,真是幸会。” 华安安行了礼,一看对面的仙姑,似乎有些眼熟。想来想去,突然想起,这位仙姑和莲儿在眉宇间有形似之处。一想起莲儿,难免就联想到,莲儿现在是不是在仙人桥的花园里荡秋千? 华安安问:“道长押几两的注?” 何孟姑怡然一笑,说:“出家人不赌彩的,叫华先生失望了。” 王爷说:“这位华佳是棋待诏祝子山的师弟,棋艺好生了得。道兄要小心仔细了。” 何孟姑说:“出家人不问俗务,胜固可喜,败亦欣然。只要陶冶心性就是好的。” 两人猜先,华安安猜到白棋。他昨天在和亲王面前输给了童梁城,如果今天再输给这位女士,怕给祝子山脸上抹黑,一路走来就小心翼翼。 何孟姑举止端庄,落子行云流水,不疾不徐。 棋盘上走了寥寥十几步棋,双方都暗自吃惊。 华安安觉得道姑的棋路灵巧多变,流畅自然,表面流水不争先,其实暗藏锋芒。 何孟姑发现这少年的棋风大开大合,遒劲有力,似乎受过高人指点,与其他棋手的棋路截然不同。出手豪壮,力道十足,不是个寻常人物。 王爷见何孟姑微蹇眉头,频频思考,不由得得意起来。 华安安现在掂量出来了,除了范、施,童梁城和扬州老叟四位顶级高手,别的国手都不是自己的对手。前四位棋手,都是在围棋上有高深造诣,遇见自己的现代围棋理论,会很快适应,并能找到棋局的平衡点,在布局阶段不会吃大亏,然后利用强大的中盘实力,逐步掌控局势。 而别的国手,虽然技术精湛,但是造诣不深,境界不高,很容易被自己牵着鼻子走而落入苦战。 面前这位美得令人窒息的道姑,似乎高于其他国手,但低于那四位顶级高手,和自己同处一个档次。古代妇女的棋艺水平能达到这种境界,实属罕见。 华安安的棋势略占微弱优势。 何孟姑很善于腾挪转换,和她下棋,似乎有打不完的劫。 王爷坐在一旁,渐渐失去了兴趣。除了打劫,他什么都看不懂。白鹤观的道长取来一本发黄的小册子,是白鹤观修炼内丹的秘籍。 王爷拿到这本小册子,也算是小有收获。到了中午,阳光强烈,晒得人昏昏欲睡。王爷要不是专注于道姑的美貌不停地咽口水,早就睡着了。 何孟姑突然说:“这位华先生高才,世所罕见。本道想暂时打挂,容思索妥当再来续弈,先生可同意?” 华安安从沉思中醒过来,连连点头,说:“听凭仙姑安排。” 何孟姑起身相谢,向一众道士告辞,飘然离去。 王爷盯着道姑迷人的身影,心里暗叫可惜。碍于修行的身份,倘若在北京,直接就把她抢回府里去了。 王爷巡视了一下随行人员,发现祝子山还没出现,就问管家祝子山干什么去了。 管家说:“禀王爷,祝子山说肚子疼,正在观里让一个云游道人扎针灸。” 王爷不满地说:“幸好华佳及时赶到,否则我今天要在这里丢尽颜面。”说完,一挥手,领着一群道士回扬州将军府。 华安安听说祝子山生病,连忙跑回观里,在云游道人的房间找到了祝子山。 祝子山裸着背,正趴在床上挨针。脊背上亮晶晶扎了三排银针,足有四五十枚。 一听说王爷带着人打道回府,他一轱辘爬起来,让华安安帮他把脊背上的针一古脑都拔下来,把扎针的道人吓了一跳。 “环境险恶。”祝子山苦笑着说,“要不是我反应快,今天就全露馅了。” 华安安说:“干脆你搬到我那里去住,躲在房间里别出来。” 祝子山摆摆手,说:“不行,还得伺候几天这位昏王。等他在扬州玩腻了,就会去江西龙虎山,那时就摆脱他了。” 何孟姑离开白鹤观,乘小船,从水路来到仙人桥附近。这里有一处普通的宅院,房屋年久失修,暮气沉沉,鲜有人进出。 扬州的四合院一般有两进或三进。前进一般是门房,客厅。中进是厅堂,书房。再后有厨房,小花园。每一进都有天井,天井两侧是厢房。 堂屋通常朝南,普遍采用敞开式结构。堂屋南面有格扇门,格扇门一般有六扇,可装可卸,夏天卸下可以通风纳凉,冬天装上能遮挡严寒。 院子的天井角落一般都有花坛,种植春兰秋菊等四季植物。 何孟姑进了这座古老的宅院,首先看见莲儿在天井下背书。 莲儿一见何孟姑,惊喜地叫了声;“姐姐,你可来了。带什么好玩的给妹妹?” 何孟姑放下拂尘,整整衣冠,说:“今天来得匆忙,下次给你补上。师傅呢?” 莲儿指指堂屋,嘘了一声,说:“师傅刚刚睡午觉。” 这时,堂屋里传来扬州老叟的声音:“莲儿,我听见门响,是谁来了?” 扬州老叟不是哑巴,他会说话,他只是不愿意和外人说话。 何孟姑连忙走进堂屋,跪在地下说:“师傅,是我来了。” 扬州老叟从卧室走出来,手里摇着一把大蒲扇。“蝶儿,今天来找为师可有要事?” 何孟姑说:“师傅此番出山,遇到两大劲敌,我在道观也时常忧虑,担心您的身体是否能坚持得下来。” 莲儿为两人端上香茗,站在一旁垂手静听。 扬州老叟舒展袍袖,目光坚定地说:“我意只在钻研棋艺,于胜负早已看淡。胜也罢败也罢,其实于我不相干。只要把这六年的心得尽情发挥出来,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何孟姑淡淡一笑,说:“像师傅这样心无旁骛,终苫为钻研棋艺的,当今世上,绝无仅有。” 扬州老叟问:“你今天来没有事吗?” 何孟姑说:“我今天在白鹤观遇见一位绝顶高手,棋局中有些不甚明了,特来请教师傅。” 扬州老叟眉毛一扬,说:“你五年都没有请教过师傅了,今天定是遇见罕见棋局,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何孟姑说:“此人名叫华佳,年纪轻轻,棋路高深难解,弟子只好回来向师傅请教。” 莲儿一拍巴掌,笑着说:“我知道了,此人名叫华佳华安安,名字好生奇特。不过,他和师傅已经交过手了。” 何孟姑诧异地问:“师傅认为此人棋艺如何?” 扬州老叟神情凝重,在屋里踱了几步,说:“此人的棋路非常高明,棋理精通,自成一派。我年前就与他模拟几局,这半年来越是咀嚼,越觉得妙不可言。为师三十岁以后孜孜以求的理想境界,竟与此人的棋路相吻合。可见他的师承流派,起点极高,自成体系,以目前天下寥寥几个顶尖高手,也难窥其全貌。我看,以后的棋坛,定是这个流派的天下。” 莲儿见师傅把华安安的棋路捧得太高,说:“那他不是几次都输给您?” 扬州老叟说:“那是他的功力不够,并非他的棋路不高明。再过六年,等他功力积蓄深厚,我怕这棋坛已是他的天下。” 何孟姑说:“那样也好,至少不是童梁城的天下。” 扬州老叟说:“童梁城这个伪君子,处心积虑,又想当棋圣,又想做棋待诏,又贪恋金钱。此人心术不正,若是被他得志,当真是棋坛不幸。” 何孟姑担心地问:“师傅,您对阵童梁城有把握吗?” 扬州老叟摇摇头,说:“我年老体衰,气血不足,与施小子的对局,几乎耗尽我的心力。接下来再和童梁城厮杀十局,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各安天命,随他去吧。” 何孟姑轻轻哀叹一声,说:“我若是能代您出战就好了,可是,我不是童梁城的对手。” 莲儿说:“我倒有个办法,不知师傅同意不?” 扬州老叟当她是玩笑话,笑着说:“说出来听听。” 莲儿说:“您如果把华佳收入门下,那样,他就能代您出战童梁城了。” 扬州老叟和何孟姑同时责备她:“孩子话!” “这大热天,来杯冰镇啤酒就爽极了。”祝子山说。 他和华安安牵着老马回扬州城,途中遇见有卖酸梅汤的,两人就坐下来,每人面前摆了两碗酸梅汤。 华安安笑着说:“自从离开北京城,人突然轻松多了。整天无所事事,东游西逛。要不是看施襄夏和扬州老叟的十局大战,我真不知道该干什么。” 祝子山得意地说:“如果不是我弄来大把大把的银票,你能这样潇洒吗?你现在无忧无虑,我却顶着个棋待诏的帽子,整天麻烦缠身,咱俩换个位置就好了。” 他突然想起水淹张桥畔的事,就说:“我想过了,你说得很对,大水从山上冲下来,不仅会冲垮小桥,也会淹没村子。那村子至少有二百多人口,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后怕。” 华安安高兴了,说:“那你撤销那个计划了?” 祝子山摇摇头,说:“不,土坡和那座桥一定要冲掉。但我会想办法避免村民的伤亡。” 华安安失望了,问:“那你打算怎么弄?” 祝子山在桌面上比划着,说:“我想留下一个民工,日夜守在堰塞湖那里。一旦下起大雨,就赶紧去村里报警,让村民能及时躲避。另外一方面,委托一个可靠的人,留给他一大笔钱,等水灾过后,专门负责赔偿村民的损失。” 华安安盯着祝子山看了半天,说:“这样行吗?” 祝子山说:“我想把这事委托给老马,你看怎么样?” 华安安连忙摇头,说:“不行不行,我不能把马表舅牵连进来。万一官府追查下来,他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祝子山说:“别慌,我还有办法。让田家的大娘子以慈善的名义来救济灾民,你觉着怎么样?” 华安安说:“这办法不妥当。这种事情你怎么向大娘子开口?再说,咱们对她并不了解,万一她见钱眼开,私吞了钱款,不是白白坑害了村民?” 祝子山沉吟了一下,说:“这种事情委托给任何人都会惹上麻烦,看来,还得我们自己出面才行。” 华安安不想掺和这种害人的事情,但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就喝着酸梅汤,冷冷地看着祝子山。 祝子山拍拍华安安的肩膀,说:“不要胡思乱想,我不是杀人狂。如果想不出善后的办法,我不会蛮干的。” 两人回到城里,祝子山说,他今晚陪着王爷有宴会,就匆匆赶回将军府。 华安安一个人牵着老马,回到花满楼。百无聊赖,就守着窗户数河里过往的船只。马表舅一走,他形单影只,特别寂寞。 第一百零三章 拜入师门 清晨出门的时候,就预示着今天不会平静。华安安抱着马鞍子,下楼时少踩了一级台阶,摔了一跤,脑门上碰出一个大包。 他系马肚带时,好像勒得太紧,老马不舒服,一个劲想把他从背上颠下来。还好,华安安紧紧拽着马缰绳,一路狂奔,跑到十里桥。这是每天掉头拐弯的地方。 他下了马,牵着马往回走。但没走多远,老马一个趔趄,翻倒在路上,挣扎了几下,刚站起来,没走几步,又摔到了。 华安安心想,这马可能生病了。他围着马转了两圈,束手无策。后来想起,马生了病,可以找兽医来治疗。 于是,他走下官道,穿过一片树林,来到最近的一个村落。经过打听,得知四五里外的某某村有个兽医。他顾不得官道上的老马,走出几里地,找到了那位兽医。 兽医听他介绍了病情,说:“不碍事,这畜生大约是吃了路边的荆棘,扎坏了肚子,吃一服药就能止痛。” 华安安在烈日下跑得昏天黑地,汗流浃背,听兽医这么一说,放下心来。心想,到底是专家啊。 两人回到官道上,华安安见老马没被人牵走,松了一口气。但是到了马跟前才发现,马鞍子已经不在了。 兽医掰开马嘴瞧了瞧,又把老马全身敲打一遍,说:“这位先生,小的倒是有灵药,保证这畜生一吃,药到病除。只是,药价五钱,从不还价。” 华安安给了他一块碎银子,兽医喜滋滋地收下,放在药箱里,又从药箱取出几包褐色、白色的药末,倒在一个瓢里,从随身的葫芦里倒出清水,把药摇匀,一手扳开马嘴,把一瓢药水硬灌进去。 “好了,”兽医拍拍手,背起药箱说,“过上半个时辰,药性一发挥,先生的马就能跑路了。” 华安安连声道谢,看兽医走远,自己找个阴凉坐下来,慢慢等着。 等了一个多时辰,他把马拉起来。丢了马鞍子,只能慢慢往回走了。看来今天施襄夏和扬州老叟的第五局,自己只能看他俩收官子了。 老马立起来,刚走两步,腿一瘸,又倒在地上。 华安安无可奈何,只得回到树荫下。心想,买二手货,迟早都会遇上这种倒霉事。 过了很久,华安安不耐烦了。他又把马拉起来,预料中的,马走了几步又倒在地上。 他感到疑惑,难道兽医给马吃的药不对症?他极目远眺,见大地上的一切都泛着太阳的光泽,再去找兽医,可有得苦头吃了。 他正无可奈何,路上来了一位老农,衣衫简单,头戴斗笠,手里挥着一根柳条,正赶着一头水牛。 华安安连忙迎上去,作揖说:“这位老伯,我的坐骑突然患病,适才叫兽医看过,也不起作用,您给帮忙看看。” 老农背着双手,弯腰围着老马看了一圈,说:“是哪个兽医给看的?这马蹄上扎了根钉子,自然动不了。” 华安安一拍脑袋,哭笑不得。这么简单的原因,自己傻坐了几个小时竟然没有看出来。 老农让华安安按住马腿,自己用牙咬着钉子,一使劲,一根二寸长的钉子拔了出来。 华安安连声道谢,取出一块银子递给老农。老农用柳条把他的手打开,说:“莫要取笑我乡下人,拔根钉子要什么钱?” 华安安感慨万分,自从来到这个年代,头回遇上不要银子的人。 华安安回到花满楼的第一件事,先从水缸里舀了一大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了个痛快。第二件事,他找到掌柜,请掌柜无论如何收下这匹免费的马。他提出的唯一条件,不要把马送到汤锅上就行。 他回到房间,擦洗了身上的汗,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从清晨出门直到下午三四点钟,他还没吃一口东西。他被这辆二手车害得,早饿过了劲,也耽误了今天去弈乐园看棋。 华安安从街上吃饭回来,老板娘正守在门口等他。一见到华安安,老板娘笑嘻嘻迎上来,挤眉弄眼地说:“有个美貌道姑找你,活像个神仙似的,在楼下等你半天了。” 华安安心想,可能是昨天在白鹤观遇见的那位仙姑,她怎么找到花满楼来了? 果然,何孟姑在楼下大堂,正欣赏屏风上的名人题字。 两人见过礼,何孟姑说:“昨日与华相公的一局残棋尚未弈完,本道想了一宿,终于想出妙手,可以解脱困境,特来与华相公参详,望不吝赐教。” 华安安慌手慌脚的不知所措,忙请何孟姑安坐,让伙计沏上好茶,自己上楼取来棋具。 昨天的棋局,华安安只记得二三十步。他当时是临时应酬,事后也没放在心上。倒是何孟姑把棋局一步不差地还原到棋盘上,说:“当时就弈到这里,下来轮我落子,这样可对?” 华安安细细点看一遍,点点头,说:“仙姑记性真好。” 何孟姑对这局残棋是下了功夫深入研究的,棋局的关窍已经了然于胸,她很快下了一步好棋。 华安安被道姑的美貌所震慑,思维本来就有点滞涩,而这步棋如同平地鼓起的一块连山巨石,根本无法撼动。他顿时觉得棋势渺茫,无从落子。 华安安静下心来,左思右想,只能勉强应付。但是寥寥数子过后,自己的防线就全面崩溃,已经无法挽回了。 华安安面红耳赤,说:“无可挽回,再走下去,怕要输十三四个子。” 何孟姑说:“华相公不必气馁。这局棋我是有备而来的,对你其实是不公的。” 华安安拱拱手,说:“我的棋艺还差得很远,远没有窥见棋艺的门径。” 何孟姑微微点头,说:“以华相公目前的棋艺,若能得到高人指点,定会有鱼跃龙门升腾化仙的功效。” 华安安腼腆地笑了,说:“我哪里能遇上那种好事?” 何孟姑说:“我倒认识一位世外高人,华相公如能真心恳请,本道从中说和,投入他的门下,也并非不可能。” 华安安一时摸不着头脑,问:“不知是哪位高人?” 何孟姑说:“扬州老叟,想必华相公有所耳闻吧。” 华安安触电似的连忙摇头,说:“扬州老叟傲岸孤僻,他不会收我为徒的。” 何孟姑惊奇地问:“那是为何?你和他有些过节?” 华安安说:“我在北京和他下过棋,言语之中对他不甚恭敬,我想他对我会有一些成见。何况,我过两个月要回广西老家,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涉足江淮。这样短的时间,又能学到什么呢?” 他心里说,而且,扬州老叟还是哑巴,我又看不懂他的手语。 何孟姑点点头,沉吟了一下,问:“当今四大高手,想必你都接触过,你觉得他们棋艺如何?” 华安安是内向的人,今天跟何孟姑在一起,却乐意敞开心扉,娓娓而谈。他觉得很愉快。 “范大是天纵英才,在棋盘上是跳跃的精灵。和他下棋,根本看不清他的身影,让人无从下手,只能捕风捉影,无的放矢。和他没法下棋。” “扬州老叟像大海一样,深沉广阔,无边无际,根本看不见它的尽头,反而有溺水的危险,和他也没法下棋。” “施襄夏风云变幻,有雷霆般的威力,攻无不克,无坚不摧。但他的棋有迹可循,我和他凑合着能下。童梁城像精密的仪器,完美无缺,无懈可击,走上一万步也不会有漏着,非常难对付。但我在北京赢过他。” 何孟姑听的似懂非懂,但还是赞叹:“华相公初出茅庐,就有缘际会当今棋坛四位顶尖高手,对他们的评价又如此中肯,可见华相公在棋艺上也是很有感悟的。” 华安安不好意思地笑了,连连摇头。 何孟姑喟叹一声,说:“只可惜华相公要远走广西,江淮棋坛又少了一位少年国手。” 她话锋一转,问道:“这四位顶尖高手中,你最希望和谁下棋?下十局胜负的棋?” 华安安摸不著头脑,不知这位仙姑为什么会问这个?他大着胆子说:“不论和谁下十局棋,我都求之不得。可惜没有机会。” 何孟姑说:“我倒有个办法,可以完成华相公的心愿。” 华安安疑惑地望着她,说:“怎么可能呢?范大浪迹江湖,身影飘渺,无迹可寻。其他三位正忙着在弈乐园角逐,谁会有工夫陪我下十局棋?” 何孟姑微微一笑,说:“扬州老叟力战施定庵,之后又将迎战童梁城。我想他年事已高,不堪重荷,很难坚持到底。如果他的门下弟子代他出战,道理上也说得过去。若果华相公肯投入他的门下,经他点拨几着,对付童梁城的时候,您就可以出战了。” 华安安眼睛一亮,心里怦然而动,但是马上又暗淡下来。和任何一位顶尖国手进行十局棋大战,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天上真能掉下馅饼来?他觉得不可能。 “下十局棋,还能找人代替吗?” 何孟姑说:“扬州老叟接受童梁城的挑战,自然要开出一些条件。若果童梁城不答应,扬州老叟就可以拒绝应战。这样一来,岂不是堵住了童梁城晋升棋圣的道路?他一定会答应的。若果让他在扬州老叟和华相公之间挑选一个对手,您想,他会选谁?” 华安安兴奋地说:“当然是我!我容易对付呀。” 何孟姑问:“华相公如今意下如何?” 华安安为难地说:“我拜扬州老叟为师,就怕他不肯。” 何孟姑笑着起身离座,一扬手中的拂尘,“你若不想错过这个机会,现在就随我去。” 华安安犹豫了一下,快步跟着何孟姑来到门外。他俩拦了一条小船,径直到了仙人桥。这次,何孟姑没有领他走花园后门,而是弃舟登岸,走进一条幽静的小街,又敲开一家普通宅院的门。 华安安站在天井里,感觉自己置身梦境。夕阳斜映,庭院幽深宁静。这就是扬州老叟的家?他知道自己会在梦中惊醒,他知道扬州老叟不会收自己为徒。 何孟姑穿过客厅去中堂禀报扬州老叟,久久不见回来。老仆人给华安安端上一杯苦茶。 华安安忐忑不安,他告诉自己不要紧张,孤傲的老叟根本瞧不上自己。 过了一会,环佩叮当,一位妙龄少女款款出现在客厅门口。“华佳,傻站在天井做什么?倒显得我们不会待客似的。快来客厅坐下,” 华安安望着少女,顿时惊呆了。这是莲儿。他以往见到莲儿,都是一身男装。今天的莲儿恢复了本来面貌,一身少女装束,衣裳华丽斑斓,整个人像一朵初绽的奇葩,另有一种天姿国色的娇艳。 华安安一脸憨笑,抬阶走进客厅,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心已经醉了。 “今天的棋局结果如何?” 莲儿落落大方坐在他对面,反问他:“你今天为何没去弈乐园?” 华安安一瞬间感到莲儿就像这个略显阴暗的古屋中一个充满动感、妖娆亮丽的精灵,巧笑倩兮,顾盼流辉。 “我早晨去十里桥遛马,谁知马蹄上扎了一根钉子,害得我耽搁了一天。真正气死我了。” 莲儿冷笑一声,说:“没摔着你吧?哟,脑门上好大一个包。” 华安安摸摸脑门,难为情地说:“这是下楼时在墙上碰的。” 莲儿扑哧一声笑了,说:“看你毛手毛脚,一点不像个大国手。我给你抹点药吧。”说着话,她离开客厅,拿来一个小瓷瓶,拔出塞子,用手指蘸了一点,轻轻搽在华安安脑门上。 华安安闻见莲儿身上淡淡的幽香,不由得心旌摇曳,几乎难以自持。 去他的什么祝领队,什么基地,什么任务!我要留在这里,做扬州老叟的徒弟! 莲儿擦完药,端详了一下,问:“现在还疼吗?” 华安安意醉情迷,痴痴地说:“如果明天再擦一次,可能就消肿了。” 莲儿说:“想得美,你知道这药多金贵?上次我荡秋千,磕破了膝盖,都没舍得擦呢。” 两人正说着话,何孟姑一脸愁容走进客厅。华安安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没戏,不禁大失所望。 何孟姑说:“老叟有个条件,华相公必须诚信皈依师门,他才肯答应。” 华安安急忙说:“什么条件?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何孟姑说:“华相公棋艺之高,已入国手行列,不输于其他国手。但这都是你本门师傅传授的。老叟觉得现在纳你入师门,夺你本门师傅之心血成就,传扬出去颇为不美。” 华安安恍然大悟,原来扬州老叟是囿于门派之别。他连忙说:“我没有门派,从我的启蒙老师算起,我已经跟了十几位老师学棋,这个请老叟放心。” 何孟姑怔了怔,说:“原来如此,这倒好了。老叟说,既然入了本门,不论在江淮,还是在广西,都不能数典忘祖,背叛师门,处处要维护本门声誉,将本门棋艺发扬光大。” 华安安点头说:“这是自然的,我一定会做到。” 何孟姑说:“本门开山师祖乃是黄讳虬,黄龙士。你可要记清,时刻不能忘怀。” 华安安大吃一惊。自己投身师门,误打误撞,竟然进了棋圣黄龙士的门派。清代三位棋圣,黄龙士,范西屏,施襄夏,以黄龙士为最尊。他喜出望外,说:“黄龙士是我最崇敬的棋圣,能做他的徒子徒孙,我荣幸之至。” 何孟姑对他的话听不大懂,但能看出他是真情流露,诚心诚意的,便微微一笑,说:“既然如此,我就领你去见老叟,看他老人家意下如何。” 莲儿跟着他俩进了中院天井,扬州老叟正端端正正坐在堂屋太师椅上,白发披肩,神态肃穆凝重。 华安安走上台阶,连忙跪下磕头,说:“弟子华安安,诚心拜入师门,望师傅收纳。” 何孟姑在扬州老叟耳边嘀咕了几句,扬州老叟的神情云绽天开,顿时开朗起来,说:“华佳,你棋风迥异,不同寻常,自成体系,很难让人相信你没有门派。” 华安安一愣,他会说话啊?而且吐字清晰,声音洪亮。 “弟子其实跟十几位师傅学过棋,南宁、成都、北京、上海的老师都有,其实没有门派。” “上海?”扬州老叟感到疑惑,“上海是什么地方?” 何孟姑说:“那是小地方,师傅不太了解。在扬子江出海口,淞江府上海县,荒僻小县。” 扬州老叟轻蔑地说:“这样的地方能有什么高手。”他转向华安安,“华佳,你的棋艺已经不差了,比起我,我看也只有一先之差。但你棋艺滞拙,全凭苦熬计算,缺乏灵动,这样下棋,了无半点乐趣,你以为如何?” 华安安被点中了要害,心悦诚服。“师傅正说出了我的不足之处,我也了解我的缺点,就是苦闷彷徨,不知怎样弥补。” 扬州老叟捋了捋胡须,见华安安的态度比较真诚,他下定了决心,说:“好吧,念你诚心投拜,我暂且将你收归门下,希望你日后体谅今时之艰难,莫要欺师背祖,要将我棋圣一门的棋艺发扬光大,世代流传下去。” 第一百零四章 流派渊源 老仆在书房摆好香烛桌案,扬州老叟领着三个人来到书房。 书房正中央,悬挂了一幅人物肖像,纸质已经泛黄,画中人是一位高冠博带的儒士。画像前面的香案上,供奉着黄龙士的牌位,和一个青烟袅袅的香炉。 扬州老叟跪在黄龙士画像前,神情肃穆,慨然说道:“弟子陈美来叩禀恩师,弟子年逾古稀,于棋艺上的事力有未逮,今觅得年少才俊,名华佳者,欲收入门下,使传承我派香火,今特此禀告。” 华安安心中扑腾扑腾直跳,紧张得嘴唇都有些发青。扬州老叟要将全部的希望都交托给自己,可自己却只能在这里呆两个月。他感觉自己欺骗了棋圣黄龙士的在天之灵,也辜负了扬州老叟的信任,不禁有些惭愧。但是,事已至此,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 华安安给黄龙士叩过头,又给扬州老叟行礼,叫了师傅。 扬州老叟说:“华佳,我派门中人口零落,昔年我曾授得一徒,可惜年轻夭折,后来又收了蝶儿为徒,你可认她做师姐。” 华安安这才知道仙姑的小名叫蝶儿,大号何孟姑。他忙给何孟姑行礼,叫了师姐。 莲儿说:“我入门比你早,也是你师姐。” 扬州老叟说:“华佳是带艺投师,又比你年长,你休要胡闹,你以后管华佳叫师兄才对。” 莲儿撅起嘴说:“我也略懂些师门规矩,长幼辈分以入门先后排序,不以年龄大小论。” 扬州老叟不理她,对华安安说:“莲儿是你师姐的亲妹妹,因无人照料,托寄我照管。她生性顽皮,材质极佳,只是不肯用功学习,你往后要多看护她。” 华安安忽然拥有一个新的家庭,激动得语无伦次,扬州老叟说什么,他就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何孟姑说:“师傅现在后继有人,可以安心了。” 扬州老叟摆摆手,说:“华佳材质普通,若不细心调教,怕也难成大器。可惜我年事已高,不能久陪汝等。我百年之后,望你们互相帮助,不要堕了我棋圣门派的威名。” 华安安问:“师傅,以您的棋艺,棋坛早就公认为无冕棋圣。可是,听说您六年才出一次江湖,不知这是为什么?” 扬州老叟说:“你初入师门,许多事情都不知晓,这也难怪。为师一生追求,就是维护师尊‘棋圣’之誉,不落入他人之手。” 华安安觉得纳闷,清代有几位棋圣呢,您怎么能拦得住别人做棋圣? 扬州老叟看他摸不着头绪,说:“华佳,你知道诗仙是谁?诗圣是谁?” 华安安说:“诗仙是李白,诗圣是杜甫。”耶,满分! “古往今来,有几位诗仙诗圣?” “好像就是他们两个。” “是啊,古有茶圣,草圣,画圣,诗圣,论到棋圣,自然也只能有一位,就是我派师尊黄龙士。可是人心不古,偏偏有那么些鸡鸣狗盗之徒,也都妄想自称棋圣,我派中人如何能容忍?我四十年来精研棋艺,挫败一个又一个妄想之徒,就是要维护师尊独一无二的‘棋圣’称号。只可惜,年老力衰,六年前失手放过了范西屏,真令我痛心疾首,日夜在师尊灵前悔过,发誓再不让一人从我手中通过!” 扬州老叟眼中闪烁着狠毒的火光,令华安安不寒而栗。原来,扬州老叟是这样一个心胸狭隘的人,黄龙士成为棋圣,他就再不允许旁人僭称这一称号。 在这个流派众多的时代,门户之见很深,这是华安安不能理解的。 棋圣的荣誉,被黄龙士的门人视作本派的无价瑰宝,自然要精心保护,不容他人染指。 华安安在这种情境中,看到扬州老叟和师姐师妹都情绪激愤,他的情绪也受到感染,不由得热血沸腾,心想,既然我成了黄龙士的再传弟子,就一定要维护他的声誉。 但是,他也清楚地知道,棋艺是不断进步的,后人总比前人强。不出一二百年,小日本的围棋水平将超过中国。到了自己的年代,已是三强鼎立、小钻风一枝独秀唯我独尊的局面。所谓永远保持“棋圣”荣誉,早已成了不可实现的幻想。即便自己舍身忘我,悍然干涉历史进程,也无法改变历史。 华安安冷静下来,说:“师傅苦心孤诣,这种精神最值得我学习。” 扬州老叟说:“我其实早就想明白了,我即便活上一千岁,一万岁,也搞不清棋艺的最高境界,作为黄龙士的徒弟,我只能勉力维持师傅的尊号。” 华安安想起来,徐星友也是黄龙士的徒弟,就问:“我听说上一代棋待诏徐星友,也是师祖的弟子。” 扬州老叟脸色一变,说:“这个欺师灭祖的败类。想当年,他陪着师尊游历北京,康熙爷本打算让师尊做翰林院棋待诏,他却使出毒计,用车轮战害死师尊,自己一跃成为棋待诏。这个狼心狗行之徒,为天下人所唾弃。正是为了阻止他成为棋圣,我才卧薪尝胆数十年,三次在十局棋中挫败他,让他不能得逞,最后郁郁而终,也算替师尊出了口恶气。” 他严厉地告诫:“华佳,你既然拜我为师,就要视此人为不共戴天的仇敌。以后再休要提起他。若在棋坛上遇见他的门人,也不要与他攀同门之谊。” 华安安想不到入门之初,首先要区分仇敌,与其他门派划清界限。他有点茫然了,不知自己干嘛要投入扬州老叟门下?这个年代的封闭性和自己所熟知的开放性的时代格格不入。 何孟姑说:“本门得一臂助,今后可兴盛不衰了。华师弟还要记住,以后到了广西,开宗立户,可不能忘了师傅这一番教诲。” 华安安说:“师傅,实不相瞒,再过两个月,我就得返回广西,也许,以后再也不会回到江淮,但我既然投入棋圣门下,就绝不会忘记师傅的教诲。” 扬州老叟说:“这样也罢,你回到广西,生根发芽,光大我‘棋圣’派,也是好事。我生性孤傲,没收几个徒弟,弄得门派凋零,现在也后悔不已。目前这段时间,你且随我修炼。挡住施襄夏的路,我还有些把握,只是紧随其后的童梁城,我深感身心疲惫,可能要指望你了。” 华安安一惊,心里顿生反感。施定庵对自己亲如手足,自己却要阻拦他通往‘棋圣’之路?他心里矛盾极了。 或许,正因为有扬州老叟这样誓死捍卫黄龙士棋圣荣誉的人存在,客观上才使范西屏、施襄夏有机会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登上古棋发展的最高峰。假如没有这位险道神,他俩所能达到的高度,显然要低出一个人的身高。 围棋艺术本来就是在众多棋手的激烈竞争中完善、发展起来的。 华安安一晚上没睡着。拜师完成后,他简单吃了点饭,就返回花满楼。 他骂自己糊涂,被何孟姑一番花言巧语就弄得稀里糊涂,竟然拜扬州老叟为师。施襄夏他们会怎样看自己?作为黄龙士的传人,也是一件荣耀的事。但是,这种荣耀去哪里炫耀呢? 扬州老叟的执着令他钦佩,但他保守的门户之见却让华安安难以接受。当然,这是在古代,你无法指责他的对错。每种艺术形式都会有流派,流派之间为了争取生存和发展的权利,互相攻击倾轧,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华安安虽然流落在这里将近十个月,其实并没有深入到棋坛的具体生活中去,也就不能理解门派倾轧和门户之争的必然性。 但他最后想通了,拦路虎是阻力,同时也是提高棋艺最高水准的垫脚石。无限风光在险峰。不跃上险峰,怎么能欣赏到最有意境的美景呢?从这个意义上讲,自己应该加入扬州老叟的团队,只要是在棋盘上堂堂正正,不耍阴谋诡计,尽最大的能力阻止这些棋艺攀登者,做他们的‘蓝军’,这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事情。 华安安一觉醒来,匆匆吃了早饭,跑到街上买了几样礼品。他为扬州老叟买了城里最贵的棋具和补药,为何孟姑买了一柄玉拂尘,又为莲儿买了一堆玉环。 何孟姑已经回道观去了。仙人桥的院子里只剩下扬州老叟和莲儿,以及老仆夫妇。 老仆领他来到后花园。扬州老叟一身雪白,坐在池塘旁边的亭子里闭目养神,莲儿手里拿着蝇拍,正在花丛中捉蝴蝶。 华安安上次来的时候,正值初冬,花园一派凋败。如今花园里绿意盎然,花坛里各种奇花异卉姹紫嫣红,池塘里,荷花竟占了半个水面。 华安安给扬州老叟行过礼,又呈上礼物。 扬州老叟坦然接受,让华安安坐下来,说:“我思虑再三,竟不知对你如何说起。以你的棋艺修为,已是棋坛高手,你对棋艺的洞解,自有高明之处,我也自愧弗如。你唯一的缺点,是棋感不够灵敏,这是教不来的,需要长久的积蓄、沉淀。因此,你虽然拜我为师,我唯一能给你的,竟只有下棋的机会。” 华安安本来害怕扬州老叟给自己讲一些陈腐的棋理,一则无用,二则自己也听不懂。 “师傅对我有上进的期望,我就满足了。”他赶紧致谢。 扬州老叟说:“入门的规矩,总是要和师傅对弈一局的。今天就用你的棋具吧。” 两人铺开棋子棋盘,莲儿为两人端来香茗,就守在一旁观看。 因为是和师傅对局,华安安就不猜先了,直接用白棋先走。 对于今天的棋局,他是有心理准备的,所以一路走来非常顺畅。 扬州老叟没有把他当成对手,而是学生,因此故意设一些难点来考验他,但都被他轻易化解。扬州老叟啧啧感叹:“再沉稳些,再稳些,流水不争先,后发制人。” 华安安爽朗地笑着说:“我那里的人下棋,只讲究先发制人。” 扬州老叟说:“你的胜负感是极强的,只是心浮气躁,考虑不够缜密。” 华安安说:“我以前下棋的地方,每个人都有时间限制,每方只有一个半时辰的考虑时间,因此,我养成了习惯,总想节省时间,尽快把棋下出来。” 扬州老叟惊讶地问:“广西真是个怪地方,每方一个半时辰,考虑时间有长有短,这该怎么计算呢?” 华安安没法说出“棋钟”,就含混地说:“专门有人计时的,每个棋手旁边一个沙漏。” 扬州老叟和莲儿都笑了,真是闻所未闻的新鲜事。 华安安对师傅不敢用强,最后礼节性地输了两个子。 扬州老叟说:“明天我和施小子对弈第六局,咱俩把昨天的棋局复一次盘。” 昨天,华安安没来得及去弈乐园,也不知胜负如何。其实,他看了几次扬州老叟和施襄夏的对局,都是浮光掠影,并没有深入进去,只当是一种悠闲的消遣。今天能和师傅一起复盘,心里非常愉快。 莲儿拿来棋谱,把昨天的对局一步一步摆上棋盘。华安安和老叟对每一步都认真探讨研究。华安安用的是子效分析法,判断局部的得失,让老叟大开眼界。扬州老叟用的是黄龙士的棋理,也让华安安重温了一遍围棋的基本理论。 一进入中局,扬州老叟独到犀利的思路让华安安大为惊叹。华安安也能构思作战方案,但他是硬算,笨算,而扬州老叟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精巧构思,显然要胜出他很多。华安安如同进入宝山,这里是他梦寐以求的智慧宝藏。只可惜光阴短暂,他所能带走的实在少得可怜。 扬州老叟博大精深的中盘战略构思,给华安安开启了他久久未能进入的一扇大门。古代中盘战斗中所隐含的肌理脉络,使华安安茅塞顿开,他终于发现了范大和施定庵战斗构思的出发点和终极目标,以及实施这些目标的过程和手段。 看到华安安这样痴迷,扬州老叟感到非常欣慰。 两人从上午一直研究到黄昏,两顿饭都是在亭子里吃的。 华安安如饥似渴地学习着,自从打上段位,再没有高手为他这样耐心细致地讲过棋。尽管他凭着各种磨练使自己的棋艺得到提高,但始终处于摸索阶段,难窥棋艺的全貌。如今,扬州老叟为他点亮了棋艺殿堂的灯光,他第一次看清了殿堂内的全貌。而在之前的摸索阶段,他不知在殿柱上碰出了多少个大包。 华安安依依不舍离开仙人桥,他多年来的求知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要不是体念扬州老叟明天还有比赛,他会彻夜向老叟请教下去。 扬州老叟很感欣慰,这么多年来,自己对棋的领悟和心得,终于有了传人。 莲儿送华安安出门时,华安安把玉环送给她。 “你真是开玉器店的?”莲儿惊喜地说。 华安安笑着逗她:“当然,专门为你一人开的。” “休要骗人,当心香香回去收拾你。” 华安安无语了。他在船上唉叹一声,如果可以不负责任的话,他真想留在这里,把父母,实验,任务,都统统交给虚无,只要能够留下来,和莲儿朝夕相处。 投身扬州老叟门下,作为施襄夏的对立方,他不好再去胡兆麟府上,怕师傅会不高兴。天刚一亮,他就在街上买了早点,赶到仙人桥,陪伴老叟去弈乐园。 扬州老叟出门前,会挽起白发,戴上黑色的假发,把脸上的皱纹抹平,打扮成四五十岁,神采奕奕的中年儒士。 施襄夏和梁魏今等人见华安安陪着扬州老叟,感到很奇怪。再听见华安安把老叟叫师傅,众人都大吃一惊。 华安安解释,自己已经拜扬州老叟为师,成为棋圣派门下弟子。 梁魏今大声怪叫:“这个老叟下手真快,我原本也有此意,尚未来得及说出口,就被你拔得头筹!你要请酒吃。” 扬州老叟意气风发,哈哈大笑。“这酒原是该请的,今日下完棋,老夫请诸位赏光,七宝阁,不醉不休。” 众人都知道,扬州老叟从不与人交往,更不会请人喝酒。他今天如此豪迈,一定是非常得意了。 今天对局,华安安自始至终守在棋盘旁边。他借鉴师傅昨天传授的路数,按照古棋的战斗脉络仔细研究棋局,突然觉着自己眼光明亮,思路开阔了许多。以前从未发现的思维盲点,如今都变成坦荡的通途,任自己自由驰骋。 今天的对局,心情绝佳的扬州老叟当仁不让地夺得了胜利。他和施襄夏的十局棋,以四比二占优。 此后几天,扬州老叟一边对局,一边和华安安复盘研究。甚至把画舫上的对局,也当成示范对局,重复头天晚上为华安安讲过的内容。他急于把多年研究的心血都转授给华安安,以至于顾不上休息,这不可避免地影响了他的比赛状态。 当施襄夏把局数扳成四比四平时,扬州老叟奋力反击,终因体力不支,走出漏着,被施襄夏反超一局。 华安安为扬州老叟对自己毫无保留,倾尽所有地解囊相授而非常感动。这个孤傲神秘的老人,在他眼里已经化为最有耐心,最能启迪智慧的伟大老师。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临近返回前,竟会有这样的奇遇。他深深感到,自己一年来的收获,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期望,他的心态也由仇视命运变成了感谢命运。 第一百零五章 弟子出马 扬州老叟对第九局的失利非常懊恼,这几乎等于放过了施小子。华安安只能在旁边劝他。再坚固的大坝,也有使用年限,终有一天会溃堤决口,这是生老病死的规律。华安安没办法告诉他,施襄夏是清代第三位棋圣,这是无法更改的历史事实。而且,他自己心里也乐见施襄夏享受这一荣誉。 “明天的最后一局,决不能输给他。”扬州老叟恨恨地说,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天井里的阳光,消瘦的胸脯一起一伏。此时,太阳西斜,光线慢慢移动,从墙壁升到屋檐上,天井里慢慢昏暗下来。 华安安说:“师傅,我向你保证,除了师尊,范大和施襄夏,再也不会有棋圣了。” 扬州老叟瞪了他半晌,神态才渐渐缓和。“你有这种志气最好,棋圣一门的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 华安安吃过晚饭,辞别时,扬州老叟说:“我失手放过了施小子,决不能让童梁城再得逞。我让老吴在前院给你清扫一间厢房,你明天搬来住。这样,我们早晚研究棋局就方便了。” 华安安的心里突然撞进了一头鹿,一时间心潮狂涌,激动得满脸通红。那样的话,就可以和莲儿朝夕相处了?但他不敢在师傅面前露出喜色。师傅一心给他传授棋艺,他不能亵渎师傅的一片赤诚。他干咳两声,低声说:“我有个朋友,这一两天就会去花满楼找我,我能否缓上一两天再搬过来?” 扬州老叟摆摆手,说:“你随便吧,若不能阻止童梁城,我真是老的没用了。” 华安安一走出仙人桥,毫不掩饰,一路欢喜雀跃。如果师傅再加一句“我把莲儿托付给你”,那真是一生中听到的最震撼的语言。他会毫不犹豫扔下一切,奋不顾身去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 自从白鹤观一别,祝子山再没有找过华安安。华安安估计和亲王在扬州也该玩腻了,说不定这两天就会前往江西。果然,他刚回到花满楼,祝子山拎着包袱来了。 华安安点亮房间里的所有蜡烛,眉飞色舞地告诉他,自己拜了扬州老叟为师,学了很多新知识,准备代替他迎战童梁城。“而且,还有了一个小师妹。”这句话多余,但他被幸福冲昏头脑,想给祝子山一个暗示,让他领略自己的喜悦之情。 祝子山陪着和亲王整日歌舞夜宴,身心疲惫,一听见“下棋”就头疼。“你没在扬州老叟跟前提到我吧?” 华安安说:“我哪里敢说?不是出我自己的洋相吗?不过,我明天要搬到仙人桥去住,这样学棋比较方便。” 祝子山一愣,“那我有事怎么找你?” 华安安说:“要不,你也一起搬过去住?” 祝子山连忙摇头,说:“好容易摆脱了和亲王,我又去你们围棋俱乐部,我傻啊?” 天空阴云密布,凉爽的风吹起一湖涟漪,水面飘满花瓣,快下雨了。这是盛夏季节难得的凉爽天气。 华安安和扬州老叟、莲儿三个人登上画舫,看见今天观棋的人群中多出了童梁城和当湖三张之一的张世昌。 今天是扬州老叟和施襄夏十局棋的最后一局,童梁城自然要来敲定自己和扬州老叟的对局安排。 张世昌从嘉兴当湖赶到扬州,一来是观棋,二来是迎接施襄夏,并且给施襄夏助威的。 扬州老叟依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正襟危坐,不动声色,如同磐石一样沉稳。 施襄夏经过九局苦战,脸庞消瘦了,但是神采飞扬,另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洒脱和凝炼。 华安安以前看老叟的棋,如同雾里看花,觉得老叟的棋像山中弥漫的浮云,云海茫茫,只觉其壮美,但不知其所以然。经过这段时间的学习,终于能看破云雾,洞悉其枝蔓的分布、走向。以现在的眼光再看他两人的对局,已是一目了然,好像俯掌观纹。 他庆幸自己能拜老叟为师,否则自己永远没有机会达到这一层次。 老叟的状态很差,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流畅,像一台时转时停的风扇,转起来轻灵跃动,停下来就呆板滞重。他的心血已经耗尽了。好在施襄夏忌惮他的实力,一直以防守为主,并不主动追究他的过失。 华安安盼着师傅能赢下这一局,至少打个五比五平,也不失面子。但是,老叟心力衰竭,反应迟暮,棋局明显不利。华安安看到几处战机,老叟却都茫然错过,他在一旁干着急却毫无办法。 还好,老叟在最后关头从梦游中苏醒过来,竭力反扑,造出一个三劫连环。 施襄夏俯身算透棋局的胜负关窍,拱拱手说:“前辈,和了吧?” 扬州老叟沉吟片刻,看到已经没有争胜的希望,面无表情地说:“便宜你小子了。” 画舫上的空气凝固了。人们看着这个怪老头,也有惋惜的,也有偷着乐的,也有幸灾乐祸的。 十局大战中,以五胜四负一无胜负而胜出的施襄夏却没有丝毫的得意。或许,这次十局棋,不仅使他在棋艺的道路上领略了一个更新的世界,在性格上,也使他更趋于成熟、狼。 施襄夏正好衣冠,恭恭敬敬给扬州老叟作了个长揖,诚恳地说:“前辈的良苦用心,晚辈如今明白了。前辈精研棋艺,持之以恒数十载,是为我辈之楷模。施襄夏感谢前辈的提携。” 扬州老叟眯起眼,神情复杂地盯着施襄夏,嘟哝着说:“我的本意并非如此。”他一把抓住华安安的胳膊,使劲地说:“你可记着你的话,再不让一个人从我门中通过。” 华安安郑重地说:“徒弟保证。” 张世昌对施襄夏恭贺:“定庵今日过了陈老前辈这关,可喜可贺。我这就寄书回去,为贤弟和范大相公的当湖十局预作准备。” 胡兆麟说:“范大和定庵棋艺高绝,精力弥满,当湖之战,定是龙争虎斗,天下震惊。世昌要为我虚留坐席,我怕到时候人满为患,观者如堵,连你的门都进不去了。” 童梁城冷冷地说:“难道我们上了岁数的人就不会龙争虎斗?” 胡兆麟当着扬州老叟的面不便争论,就讪讪地干笑两声。 大家都看出来了,此次扬州十局,如果扬州老叟不是年老力竭,连出昏着,鹿死谁手还不一定。论棋艺修养,扬州老叟无疑是棋界佼佼者,无人能出其右。但年事已高,思路枯衰,棋局虽然激烈惊险,但是失着、昏着不断,棋局充满瑕疵,虽然有一定的观赏性,但是缺乏流畅性。以华丽和艺术性评判,这十局都算不上名局。 童梁城见没人吭声,就坐在扬州老叟和梁魏今中间,说:“我和陈前辈的十局棋,还请前辈不吝赐教。” 梁魏今不满地说:“老童,你让老叟歇息几天不行吗?” 童梁城说:“我是看不惯这些后生小辈得志便猖狂的嘴脸。” 扬州老叟饮了几口茶,缓缓地说:“这次,陈某的棋,一路走来磕磕绊绊,非常不理想。其中昏着太多,着实令人懊丧,简直不敢回想往年青春鼎盛时期的对局。” 童梁城故意说:“陈前辈已至耄耋之年,在下如此苛求,确属过分。前辈如果无力应战,与在下的棋局不下也罢。” 扬州老叟斜了他一眼,说:“陈某既然应允和你对弈十局,自然是要兑现的。” 童梁城登时眉开眼笑,以扬州老叟目前的状态,自己杀他简直是快刀切豆腐,这是做梦都捡不来的便宜事。他连忙感谢。 扬州老叟对梁魏今说:“小梁子,和老童的棋局,我却有个条件。” 梁魏今还没开口,童梁城以为老叟是要增加对局费,抢着说:“前辈但说无妨,在下一概答应。” 扬州老叟说:“你看我年老力衰,每次下完棋,回家都奄奄一息。我怕是精力不够,担不下来这十局棋。因此,我的条件是,如果我劳累困顿不能弈棋,必须由我的弟子代替我出马应战。” 梁魏今和童梁城都一愣。 扬州老叟指着华安安说:“这是新近入我门下的弟子华佳,鲁钝不堪教化。但我门中凋零,不得已,只能由他出马,代我弈棋。但是,不论胜负如何,都算在我老叟名下。” 梁魏今笑呵呵地说:“这要看老童答不答应。” 童梁城眼珠一转,迅速对老叟和华安安的强弱进行了判断。若论棋艺,老叟不知比华佳高出多少倍?华佳只是个半生的地瓜,全靠体力好,有拼劲,和华佳对局,胜出的希望当然很大。但是,老叟经过和施襄夏的十局棋,已成强弩之末,收拾起来也不费事,怎么办呢? “若是和华佳对局,胜之不武,传扬出去,怕不大好听吧?”童梁城犹豫不决地问梁魏今。 扬州老叟说:“再下十局,我怕是撑不下去了,最多勉强下三局。如果老童对十局棋和三局棋无所谓的话,咱俩就改成三局棋如何?” 童梁城晃着头说:“不,还是十局棋的好。”十局棋和三局棋的含金量相差太远。高手对局,十局棋有总决战的意味,直接决定双方以后的交手名分。而且,施定庵十局棋赢了扬州老叟,而自己三局棋赢了老叟,这中间的比较是不对称的,会被棋坛耻笑。 童梁城说:“如果陈前辈精力不济,门下弟子代为出战,这种事以前是有先例的吧?” 梁魏今说:“这种例子太多了,老童不必拘泥于名分,不论是老叟还是华佳,你赢了总归算你赢了老叟。” 童梁城虽然被眼前的突然变数弄得不知所措,但他对自己充满信心。不论是累得半死的扬州老叟,还是青果一样生涩不成熟的华佳,他的处境总比刚上场时的施襄夏要强得多了。 双方敲定了比赛规矩,场地改为扬州盐商沈伯春的画舫,地点仍旧在弈乐园,时间定为五天以后。扬州老叟视身体状况,可以派华安安出战,但他至少要下三局。 华安安把扬州老叟送回仙人桥,喜滋滋回到花满楼取行李。一进房间,却见祝子山病怏怏地躺在床上,桌上堆了一大堆草药。 “你怎么了?”他连忙上前问。 祝子山说:“这些天陪着王爷,天天花天酒地,夜夜歌舞笙箫,大概是急性肠胃炎。我让掌柜找郎中看了,就是肚子疼得厉害,没法去煎药。” 华安安苦笑了一下,好事多磨啊!想起祝子山对自己的殷勤照顾,他不能丢下祝子山不管。爱情关乎幸福,人情关乎良心,此时此刻,他只能选择后者。他笑着说:“清福享得太多了!得,我师傅那儿我也不去了,专门伺候您这棋待诏大人。” 祝子山捂着肚子,说:“我躺在床上一想,这人生就没有一帆风顺的时候。刚来时,我窝窝囊囊,全靠你挣钱维持生活。后来突然变成棋待诏,风光无限,成天有人请客送礼。现在刚过了几天舒服日子,肚子又造反了。你也是一起一落,没有消停的时候。咱们安安生生躲过这段时间最好了,你偏要拜师学艺,参与江湖纷争,谁知哪天又要惹祸了。” “闭嘴!乌鸦嘴。”华安安现在把祝子山当成亲哥哥看待,说话之间也放肆了。他撸起袖子,拿着药方和草药,下楼去给祝子山煎药。 华安安受到胡兆麟的邀请,去敲玉园为施襄夏饯行。酒宴上,人们大致看出未来棋坛的势力分布,将会形成以范西屏,施襄夏和华安安三强鼎立的局面。如果华安安没有投入扬州老叟门下,他只是一个棋力强悍的野棋手,一入名门正派,人们立刻对他正眼相看,连张世昌这个傲气无比的世家公子也围着他献殷勤。对比去年在观澜湖邸的态度,真是天差地别。 华安安告诉扬州老叟,自己的朋友生病,无人照料,自己暂时不能搬来仙人桥。老叟不置可否,只是拉住华安安,和他一起研究棋局。毫无疑问,华安安的棋艺比童梁城还差一大截,在这短短几天之内,他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帮华佳提高一点算一点。 老叟在隐居时,时刻关注棋坛的新动向。何孟姑、莲儿,以及他的关系网为他搜集棋谱,他加以研判后,留下有新意的有价值的,其余的都付之一炬。经过数十年积累,他收集积攒的棋谱足足占了半个卧室,足见他付出的心血之巨,学识之渊博也就不难理解了。 经过五天调整,扬州老叟略觉身体轻松些,依约领着华安安和莲儿来到弈乐园。 沈伯春的画舫宽敞气派,装帧华丽,船上的物品非常名贵,精致,比胡兆麟的画舫又多出一种富丽堂皇。 梁魏今去了湖南,扬州老叟和童梁城的十局棋由国手黄子仙主持。 对局呈一边倒的态势,扬州老叟早早就呈现出败势。尽管他苦苦支撑,仍然输了十四个子之多,令华安安和满船宾客都大跌眼镜。 华安安为老叟的状态深感忧虑。 扬州老叟和华安安复盘时,把这局棋谱揉成一团,随手扔进草丛里。看起来他并没有懊恼,而是笑着说:“师尊早就说过,‘实实虚虚之同,正正奇奇之妙,此惟审于弃取之谊,明于彼此缓急之情’。” 华安安听不懂。 扬州老叟解释说:“我今天故意让他一局,让他麻痹大意,以为老夫行将就木,他放弃了警惕心,我下一局奋力一击,打他个措手不及,至少四局之内,让他缓不过气来。” 华安安傻乎乎地问:“那四局之后呢?” 扬州老叟说:“两局之后就该你上场。运气好的话,前五局打成四比一,后五局,难道你赢不下两局?” 华安安恍然大悟,师傅原来用的是兵法。在对局之初,对十局棋就预先进行了构思。 果然,接下来的两局棋,扬州老叟闪电般击溃童梁城,让对方大呼上当。藏而不露,出手就是绝杀,这才是扬州老叟! 第四局开始前,扬州老叟写了一封便笺,让华安安带给黄子仙和童梁城。他满怀希望地对华安安说:“今天突然由你上场,老童这两天精心构思对付我的着法就全然落空。趁他措手不及,你今天再下一城,还是有把握的。” 由自己出场对阵童梁城,这是华安安投身师门的初衷。但是,事到临头,他的信心却有点动摇。 “师傅,你不去吗?” 扬州老叟说:“我在便笺中已经写明‘力不能支’,如果去了,如何圆场?” 莲儿挎起抄写棋谱的布包,说:“我陪华师哥去。” 华安安一想,说:“这样不妥,你必须留下来陪伴师傅。你不在场,更显得师傅言之确凿。” 莲儿撅起嘴,望着扬州老叟,指望师傅答应她的要求。 扬州老叟说:“你师哥说得对,你就留在家里打谱。华佳,今天无论胜负如何,你赶快回来,咱们复盘研究。” 华安安辞别师傅,鼓足勇气走出宅院大门。 中午,扬州老叟午睡时间,他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莲儿从没见过他的脸色这么难看。不问可知,一定是输了。 扬州老叟一觉醒来,见华安安呆坐在屋檐下,觉得奇怪。“华佳,今日棋局结束的这么早?” 华安安羞愧地说:“我输了。” 扬州老叟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他并没有苛责华安安,而是让他翻开棋谱,马上投入复盘研究。 原来,华安安学了很多新招法,急于运用到实战中,反而弄巧成拙,画虎不成反类犬,最后输得一塌糊涂。 扬州老叟看着华安安把棋局进程一步步摆出来,苦笑着说:“你这样拘泥不化,照本宣科,自然不是童梁城的对手。” 两人一直研究到深夜,扬州老叟叹口气说:“棋力养成,非一日之功。我对你的期许,是急躁了些。仅仅数天工夫,就想超越童梁城,确实为难你了。” 华安安说:“我曾经击败过童梁城,我有信心的。” 扬州老叟背着手踱了几步,说:“还好,棋局漫长,你还有机会,关键是不能气馁。你看见童梁城,不要把他当成高手,而是一团肉,你就是豹子,要狠狠扑上去,必欲食之而后快。必须要有这种气势,棋力才能充分发扬出来。” 莲儿在一旁笑着说:“师哥如果拿不下童梁城,就让我上场吧。” 扬州老叟板起脸,说:“把你前六年荒废的时间补上,对阵施小子的时候,我就让你上场了。” 华安安说:“童梁城智机缜密,无懈可击。我只能和他针尖对麦芒,硬碰硬对着干。” 扬州老叟说:“没有谁是无懈可击的。主要看你是否比他站得更高,看得更全面。” 华安安暗下决心,一定要拿出北京听雨轩的状态,全身心地忘我投入,只有这样才能击败童梁城。 第五局比赛这天,华安安很晚才回到仙人桥。他走路踉踉跄跄,头重脚轻,一副中暑的样子。 扬州老叟正在天井里摇扇子,一见华安安回来,就让莲儿点上蜡烛。 “师傅,我尽力了,”华安安痛苦地说,“还是输了两个子。” 现在,扬州老叟对童梁城的十局棋决战,竟变成了二比三落后。而扬州老叟预期的四比一领先的局面,全被华安安搞砸了。 扬州老叟紧皱眉头,看完华安安的对局过程,哀叹一声,说:“你把我交给你的棋路步伐都忘了吧,还是用你自己的老路子。看来,只有用你的新奇着法,或许还有赢的希望。” 第一百零六章 弟子出马 二 华安安又感觉到了围乙赛场上的那种绝望情绪。一旦正式比赛,自己总是找不着调子,乱下一气。不过,经过在这个特殊年代的磨练,他不会妄自菲薄,他对自己的实力有着清醒的认识,他不会再重蹈覆辙。 “师傅,我在路上已经想过了,您传授的棋路确实和我本身的棋路有很大的差别。主要是计算胜负的方式不一样,导致两种棋路的着眼点不同。” 扬州老叟以为自己听错了。“计算胜负还有别的方式?” 棋盘摆在天井里,月上中天,流萤乱舞。白昼的燥热渐渐消褪,知了不时在漆黑的枝叶间聒噪,蛐蛐在墙角长吟夜曲。师徒三人在摇曳的烛光下,舞着扇子,热心研究。老仆拄着扫把,也站在一旁看热闹。 华安安点点头,说:“在我们那边,计算胜负时不用还棋头,而是先走的一方贴还后走的一方三又四分之三子。” “新鲜。”扬州老叟冷笑说,“先走一方贴还棋子倒也合理,每块孤棋不扣除两目棋作为活棋的代价?这叫什么计算方式,荒唐。” 华安安说:“可我们一直是这样计算的。进入中局,就不会为了占两目棋便宜而故意切断对方。这样大大减少了因为主动挑衅而引起的被动局面。我的棋路就是这样的。而我模仿您的棋路,不断地切断对方,导致乱局,这不是我擅长的。” 扬州老叟瞪大眼睛,盯着华安安的眼睛,确信他说的都是实话。 “你们那里的棋路还有什么规矩?” 华安安啃了一下手指,将棋盘清空。莲儿又点亮一根蜡烛,将烛台放在棋桌上。 华安安说:“我们那里开局不摆座子,可以随意摆放,如同天马行空。但棋子总是先占角,后分边,与正常棋理相合。”他随意摆了几个小目布局,三连星和中国流。 扬州老叟摇着头,认为这样下棋违反古制。但是,这样的开局使棋盘顿时变得辽阔无比,他也不免有些心动。 华安安从扩张大模样,宇宙流,一直讲到计算胜负的方式,说:“就是这样,论棋理,没有不同,只是开局和胜负计算方式变了。” 扬州老叟低头沉吟着,最后说:“这样也是一种下法,但这不是围棋,而是一种游戏。开局不摆座子,违反古制不说,且不够堂堂正正。计算胜负不还棋头,于理不合。不过,排遣心怀,倒也是一种玩法。”他抬起头问,“你们广西都这样下棋?” 华安安含混地“唔”了一声。 扬州老叟仰靠在椅子里,说:“由你去吧,后天就用你的棋路对付童梁城。不过,把你家乡的地址留给我,或许有一天,我会去广西找你,见识见识你们那里的新下法。” 华安安的心一颤,您怎么能找得到我呢?七十多岁的老人,跋山涉水去广西,这不是闹着玩的。一急之下,他几乎想把自己的真实身份说出来,但是话到嘴边,又生生地被纪律截住了。 我都做了些什么?华安安在回花满楼的路上后悔不已。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牵扯到纪律的约束。这种约束无人监督,全凭自觉自愿,靠的是肩负重大责任的荣誉感。任何一个来自三百年后的实验员,因为通晓历史进程的各个重要节点,仅凭这些知识,就能轻易掀起足以改变历史进程的滔天巨浪。但这是不负责任的行为,谁也不知道这种行为会造成什么后果? 华安安为扬州老叟轻视自己时代的围棋发展而感到惋惜。他大着胆子打开一个窗口,师傅却不屑于接触。这也难怪,这个年代的人把围棋当做天文知识的一个固定不变的微缩模型。 棋盘是方的,棋子是圆的,象征着天圆地方。 361颗棋子,代表一年的天数。 黑棋和白棋别代表白昼和黑夜。 棋盘的四个角代表春夏秋冬。 他们把围棋当做是暗含自然界运行规律的精密仪器,甚至可以用来卜卦。对它的任何改动,都是不严肃的,会被认为是违背天地、万物运行规律的荒谬之谈。 第二天,华安安来到仙人桥研讨棋局的时候,扬州老叟突然让他摆一局广西的棋局看看。看来,快速布局和重视中腹势力的广西围棋已经勾起了他的兴趣。 华安安凭着记忆,把少年时代打谱时印象最深刻的武宫正树的棋局摆了出来。他现在只记得百十步。 扬州老叟嫌他摆得太快,让他重新摆了一遍,又叫莲儿一步不落地记下来。 看完棋,扬州老叟拿过棋谱,自己又动手摆了两遍,说:“这强围大空的一方,棋理清通,不事别求,心意坚决,令人清新爽快,别有一番意境,有趣有趣”! 华安安故意问他:“师傅,您觉得此人棋艺如何?可入几品?” 扬州老叟想了想,说:“国手总是该当的。然其于生杀决战中,算路并非缜密。以境界论,是国手中的强者,以搏杀角力论,堪堪刚入国手之列。若我是他的对手,仅角部一隅,就能洞穿他四个窟窿,让他围也围不起来。” 华安安说:“这人在广西,也是个高手。” 扬州老叟说:“那是自然,此人的境界修为,就高出你许多。不知此人现在何处?我若能会他一会,也是乐事一桩。” 华安安赶紧摇头,说:“听说他做了游方僧人,早就不知所踪。” 扬州老叟说:“明天对阵童梁城,你且宽心,赢了固然好,即便输了,我也不会责怪你。毕竟你刚入门,根基尚浅,要想超出童梁城,尚需时日。” 华安安笑着说:“有师傅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刚入师门,总想替师傅多担当一些事,谁知心有余力不足。越是想赢棋,反而束缚手脚,越是赢不了。” 扬州老叟说:“你放开心胸,大胆去干。我已然想通了,棋艺总是一代胜过一代,谁也不能固步自封而称尊。棋艺竞技,没有永远的高手。童梁城若是有命,他愿做棋圣就由他去做吧,皇帝还轮流做呢!谅我这块顽石,也堵不住扬子江啊。” 华安安沉浸在思考中,一次次领略师傅的博大胸怀。在他内心,已经不止一遍地高呼“师傅伟大!”扬州老叟,确实是围棋界的先贤君子,在他的感染下,华安安不敢再想自己的儿女私情,生怕玷污了师傅的厚爱和莲儿的纯真友情。师傅和莲儿,是尘世间的阳春白雪,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是凡俗尘世的过客,而不是蝇营狗苟的参与者。 华安安来到弈乐园的时候,童梁城谈笑风生,正在画舫上嘲笑老不死的和窝囊废徒弟。这也难怪,童梁城怀着戒心,小心翼翼地把华安安当做对手看待时,对方却如此不堪一击,白白浪费他的感情。 童梁城的徒子徒孙遍天下,三品以上的就有七八个。吴家阶就是他最中意的徒弟。 吴家阶号称吴老虎,在浙南一带名头很响亮。华安安正是在仓颉庙击败了吴老虎,才和童梁城结下了仇怨。 吴家阶说:“徒儿屈指一算,再有三局,师傅就是天下第一的棋圣。我已经备下好酒,单等师傅大喜之日聊表孝心。” 童梁城说:“我念在祝待诏的面子,原以为华小子是个人物,谁知却是个泥塑草胎,经不得一点风吹草动。如今见了华小子的手段,大概也就知道了祝待诏的斤两。”他环顾四周,得意地说,“诸位,此话只能意会,不可言传。” 观棋的宦绅儒士和国手们纷纷恭维,祝愿童梁城能早日荣任新一代棋待诏。 陶伯春捻着胡子说:“过百龄执天下之牛耳,是棋待诏却不是棋圣;黄龙士做了棋圣,却无缘棋待诏;徐星友做了棋待诏,却做不得棋圣。原来,这棋圣和棋待诏是很难兼得的,但愿童老夫子能打破常规,两项殊荣归于一身。” 童梁城谦虚地说:“童某德才两缺,岂敢有此妄想?” 正说着话,华安安夹着雨伞来了。众人都住了口,重新改换话题。 华安安把记谱用的薄木板放到膝盖上,展开棋纸,研好墨,悠闲地捏着毛笔,等黄子仙宣布开始。 他今天特别放松。今天轮到他执白棋,他已经在心里想好了开局,并且根据童梁城的棋风特点,算好了前五十步的应对方案。 童梁城即使想重视华安安,也很难做到了。他已经被前两局的大胜冲昏了头脑,很难集中精神投入到棋局中去。 因此,华安安是顶着正午的烈日回到仙人桥的。他来得这么早,扬州老叟雷打不动的午睡还没开始。 “怎么了?”扬州老叟和莲儿都吃惊地望着他。 “扳回一局。”华安安轻松地回答。 “这么快?”扬州老叟几乎不能相信。 “童梁城可能着急睡午觉。”华安安仍是一种不以为意的随便态度,仿佛刚花了五个铜板从菜市买了一把青菜回来。 扬州老叟不睡午觉了。 棋桌支在天井的阴凉地,每人手里一个蒲扇。莲儿拿着蒲扇给师傅扇扇,又给华安安扇扇。 扬州老叟把棋局摆了一遍,大为赞叹:“好!你今天的对局,棋理清晰,不染纤尘,生枝生叶,自然天成。” 华安安一脸微笑,坦然接受师傅的夸赞。 扬州老叟又开始摆第二遍,说:“你终于体味了棋理的精髓,勇猛而不暴躁,刚柔并济,进退得法,节奏有紧有缓,每步棋都有迹可循,得体得体,堪称你的名局。这童梁城怎么回事?枪法大乱,一味避让,他焉能不输!” 扬州老叟摆第三遍的时候,从童梁城的角度考虑反击。但两人不管怎么拆招,棋势都扭转不过来。扬州老叟寻找童梁城被动的原因,一步一步往回推算,一直推敲到棋盘上只剩下四颗座子,和华安安的第一手棋,都没找出原因。 他糊涂了,童梁城的应对完美无缺,完全符合棋理,为什么会一败涂地? 华安安没法解释。这是两种相差了三百年的棋理,先进的理论脱胎于旧有的理论,又远远高于旧的理论。无论旧有的棋理多么完美,它总归有它的历史局限性,先进棋理击败落后棋理,是不可更改的自然规律。 以衡量每手棋的好坏标准来看,古棋讲究的是强弱,现代棋讲求的是大小。古棋讲究强弱,追求的是围棋的战斗之美;现代棋讲究大小,则紧扣胜负的主题。从分析中可以比较出,古棋尽管有霸王举鼎的壮美,但一味求取战斗,往往会因着法过激而送给对手翻盘的机会。以追求胜负为唯一标准的现代棋,是绝对的现实主义者,自然胜过古代棋理。 华安安临出门时,莲儿送他到门外,说:“师哥,你可不能高兴过头,再接再励,一鼓作气拿下童梁城。” 华安安望着这个娇艳如花的师妹,心里哀叹,为什么自己的美梦,只能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无法采撷,无法实现。 扬州老叟让他留下广西的地址,让他很为难。以老叟那种极端认真的性格,或许,他真的会去。可是,让他白跑一趟怎么办?华安安告诉自己,决不能欺骗师傅,但是,该怎样阻止他,自己毫无头绪,心里一团乱麻。 他回到花满楼。把自己的烦恼告诉祝子山,让他帮忙拿主意。 “你陷得太深了!”祝子山埋怨他,“我们的原则是‘来去不留痕’,这样吧,我帮你想想。这次下完棋,你可再不能和这里的人纠缠不清。” 华安安无奈地说:“这么好一个提高棋艺的机会,我实在舍不得放弃。从我十七岁打上初段,再也没有高手为我讲过棋,想参加高级研修班,又没那么多学费。” 祝子山笑了,正因为华安安在围棋事业上没有前途,自己才有机会拉他‘下水’。他能理解华安安因为围棋之梦的破灭而一直耿耿于怀。 “好的,我理解你。但是,你再想想,如果你下次执行任务,是去三百年后的未来世界,那时的围棋水平又不知发展到什么阶段?你还想继续提高吗?对于未来,我们永远是落伍的。” 华安安说:“未来是什么样的我不管,我的梦想是成为九段棋手,拿一次职业大赛的冠军,这样,才算我没有在围棋上白下工夫,我就心满意足了。” 祝子山说:“应该有机会,只要执行完四次任务,就会转入二线工作。那时候你的闲暇时间就会多起来,向基地申请,我相信基地会批准你参加围棋比赛的。只要不出国。” 华安安惊喜地问:“是真的?” 祝子山拍拍胸脯,“我可是实验员管佬心的副主任,我能做一半的主。”他开玩笑说:“但我有个私人条件,你得保证把我家毛毛培训成职业棋手。” 华安安开怀大笑,和祝子山击掌,“一言为定!” 童梁城被华安安的重拳打得蒙头转向。相信他在复盘时,和扬州老叟一样,也陷入了难解的困惑中。他找不出自己的问题,更找不出华安安的破绽。因此。第七局,他在犹豫彷徨中,又被华安安击倒在地。 华安安走下画舫时,明显感到许多目光在注视自己,目光中只有一种情感:敬畏! “你可以留一封信,或者亲口告诉扬州老叟,说你的祖籍是广西,但你生活在海外。”祝子山给华安安教办法,“因此,再过两个月,你是返回海外,而不是广西,让他不要去广西找你。这个海外呢,你随便编个名字。我看,你还是留信比较好。你嘴笨,又不会撒谎,当面说出来,你师傅会把你问得破绽百出,最后还有可能不欢而散。” 华安安说:“那你帮我写吧,我又不会写毛笔字。” 祝子山笑着说:“谁知道你和你师妹、师姐有没有悄悄话要说?还是你亲自写比较好。就你那一手烂字,人家看了,也会相信你的话。” 华安安没有办法,自己动手写了一封信。信中千叮咛万嘱咐,要师傅保重身体,切勿去广西找自己。他的话是文言加白话,字是繁体加简体,整个就是乌七八糟,也不知道老叟该怎么破译? “什么时候交给我师傅呢?”华安安问。 祝子山说:“等你的比赛一完,你就交给他。你要是腼腆,就买本书,夹到书里送给他,他迟早会看见的。然后,咱们赶紧开溜去当湖,满足你的最后愿望。” 华安安再次来到仙人桥,心里惴惴不安。他犹豫再三,最后下定决心,还是亲口告诉师傅比较好,这符合他坦荡直率的性格。当然,棋局还没有结束,他暂时还不能说。 老叟对华安安的表现非常满意,又赞扬了他一番,然后提醒他,童梁城在紧要关头,一定会拼命反扑,这时候一定要沉住气。对方越是疯狂,暴露出的破绽危害越大,只要沉住气,就有机会再给对方致命一击。 第一百零七章 吴老虎复仇 正如扬州老叟所料,童梁城在第八局气势汹汹,一上手就展开急攻。或许,他终于悟出了一点门道,华小子的棋艺境界远远高于自己,平稳对局,只能给对方施展的空间。倒不如双方**裸肉搏,最简单的肉搏角力,或许自己还有机会。 华安安看清了童梁城的目的。他告诫自己,一定要顶住,如果被童梁城在乱战中得手,他在后面两局,就会如法炮制,用乱战来对付自己。 华安安想起老叟的叮咛,稳住再稳住,不要被童梁城打乱行棋节奏,也不要被他牵着鼻子走。表面上他很疯狂,处处得利,但他这样迟早会露出破绽。 童梁城被屠掉大龙的一刹那,人真个瘫软了,华安安则暗暗松了一口气。 童梁城这局棋,与其说是败给华安安,不如说是败给他自己的不自信。他找不出华安安的破绽,华安安也找不出他的破绽。双方各是一台精密的仪器,功效调整到最高状态,疯狂对撞,紧扣胜负主题者获胜。 五胜三负,扬州老叟一方已经稳赢不败。 扬州老叟难得地松弛下来,坐在池塘边悠闲地钓起了池里的鲤鱼。没等华安安开口,扬州老叟怡然自得地说:“下一局,童梁城已经毫无斗志,你只须快刀斩乱麻,就可速胜。我估计,他的最后一局肯定会放弃,说不定会称病不出,推掉棋局。” 华安安惊讶地说:“师傅,你知道我今天赢了?” 扬州老叟淡淡一笑,“一切都在老夫算计中,焉能不赢?” 华安安诚恳地说:“没有师傅的栽培,我也不会取得这样的成绩。” 扬州老叟说:“那是你自己具备了战胜他的实力,只是差一丁点没有透破。我不过是带你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而已,我不会和你争功的。” 华安安嘴角动了动,又把话咽回去,还是比赛结束再说吧。 第九局已经毫无悬念,童梁城双目暗淡无光,他仅存了最后一点希望,就是延长比赛,希望在漫长的棋局中捡到华安安的漏着。曾经,他距离棋圣或棋待诏只有咫尺之遥,手尖几乎已经碰触到自己梦寐以求的桂冠。然而,命运强行拖住他的脚步,使他眼睁睁看着梦想从鼻子前划过,越来越远。 出乎他的意料,华安安一改稳重的棋风,一上手就大刀阔斧展开全盘攻击。童梁城的预想被打乱,只得仓促应战。但他只是被动应付,几乎没有还手之力,棋局早早就呈现出一边倒的局面。 旁观的几位国手相互对视,目光中充满凄凉:童老夫子彻底被这个年轻人打垮了!不仅在棋艺上,更是在精神上。曾几何时,徐星友就是这样被程兰如击败的,而程兰如面对范西屏,也落得同样下场。今天,童老夫子也不可避免地步入老棋手的宿命。 童梁城脑门上青筋暴露,枯干的手捻着胡须,竟有些微微颤抖。他竭力想保持鹰隼般的气势,但大家看到的只是他难掩的沮丧和绝望。 棋局终了,童梁城竟然输了十七个子之多。 观棋众人满场唏嘘。他们看到,五十出头的童梁城颓然窝在椅子里,像是突然衰老了十岁。信念垮了,往日的精气神荡然无存。 华安安兴冲冲回到花满楼,告诉祝子山,自己这方已经赢了比赛。最后一局,已经无关胜负。 祝子山在桌上摆了一大堆黄金珠宝,正用一杆精致的小秤一个一个称着玩。 “阿弥陀佛,别惹出事儿最好。我在想,如果把这些珠宝藏到什么地方,等回到咱们的年代再挖出来,咱俩就成百万富翁了。” 华安安一愣,问:“你不是说留给下一批工作队吗?” 祝子山抬起脸,反问他:“你看着这一大堆金光闪闪的珠宝不动心?” 华安安说:“我师傅棋艺高绝,要想挣钱,简直易如反掌。但他每年只挣一千两银子,够生活开销就行。我一直在想,他为什么不爱钱?” 祝子山想了想,说:“他是一心探索棋艺最高境界的人,志向高远,必须心无杂念,保持单纯的生活。钱会产生各种诱惑,一个人面临的诱惑越多,越会迟疑他的脚步。我看了,当今世上,也只有他视钱财真如粪土,所以他的棋艺修为最高绝。他的境界,比蓝天还要高远深邃。” 华安安笑了,说:“我们是俗人,喜欢诱惑。你说吧,准备埋到哪儿?” 祝子山说:“逗你玩的,这是公款,只能留给工作队使用,让他们少遇一些麻烦。” 华安安哼了一声,取出信件,转身下楼去仙人桥。 扬州老叟摆了酒菜,正等着华安安。菜都是普通素菜,酒却是佳酿。 华安安敬了师傅三杯酒,莲儿又敬了他三杯酒。 扬州老叟说:“今日大胜童梁城,我此次出山的目的已然达成。美中不足的,是放过了施小子。不过,他想做棋圣,还要过范西屏那关。做得成做不成,还要看他的造化。我今天想说的是,咱们师徒一场,缘分浅薄,恐怕日后也无缘再见,我无物可赠,就送你一部师尊亲手题写自序的书留作念想。” 说着话,他取出一卷精心包裹的《黄龙士全图》,郑重地交给华安安。 华安安恭恭敬敬收下礼物,问道:“师傅怎么说这种话?” 扬州老叟说:“我明天就带莲儿重新过起隐居的生活,你要好自为之,不论身处何方,心中都不要忘我‘棋圣派’和师尊,我也足以欣慰了。” 华安安惊慌地瞅了一眼莲儿,莲儿低着头,眼中含泪。 华安安一时激动,连忙给师傅跪下,说:“想不到您这么快就要隐居,我再遇到难题,又该请教谁呢?” 扬州老叟说:“人生没有不散的宴席,无须伤感,快快起身。” 华安安说:“其实,我早前有些话说的并不明了,望师傅见谅。我祖籍在广西,但我却是从另外一个更加遥远的地方来的。如果我不能按时回去,就永远没法回去了。那里有我的父母、妹妹,亲人朋友,我不得不回去。” 扬州老叟怜惜地看着他,说:“我知道,你说的棋艺来自广西,而广西人都是那样下棋的,我才不信呢。我也猜想,你是来自比广西更远的地方。” 莲儿悄悄擦掉眼泪,问:“师哥,你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吗?” 华安安羞愧地点点头,说:“路途艰险,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我一走,你要好好孝敬师傅,让他老人家颐养天年。” 他又转向扬州老叟,动情地说,“师傅,不管我走多远,我也不会忘记我是棋圣派的弟子,如果有机会,我会在我生活的地方重新立起门户,让黄师祖的英名永远流传。” 扬州老叟欣慰地说:“好好,我到底没有看错人,风烛残年,又能收你这样一个年轻有为的才俊做弟子,‘棋圣派’后继有人,这都是师尊保佑啊。” 三个人喝酒到深夜,若不是扬州老叟不停地催促,华安安真的不想离开。 临走时,他问:“师傅,如果我想找您,该怎么联系呢?” 扬州老叟说:“你可以找你师姐,她在镇江木叶观修行。” 华安安恋恋不舍地跟师傅和莲儿告别。互相道声保重,从此永别天涯。 华安安满腹惆怅回到客店,告诉了祝子山事情的经过。 祝子山就着灯光,翻看了黄龙士真迹手写的《黄龙士全图》,连声说:“可惜!这书带不回去,也没法埋藏。它的最好归宿,只能赠给收藏家小心保留了。” 华安安说:“祝领队,你醒得早,你要早早叫醒我,我去送他们。” 祝子山说:“别费劲了,他既然要隐居,就不会大白天出门。估计三更天或四更天就离开仙人桥了。你还想惹你师妹哭鼻子吗?” 华安安大失所望,说:“反正,天不亮你叫醒我就行。” 月明星稀,夜凉如水。华安安从梦中苏醒,一轱辘爬起来,穿戴整齐,跑到河边。扬州城仍在夜幕笼罩下,河水映着月光,城墙上时断时续响起打更的梆子声。他在河边等了很久,也没看见一条船。 好容易来了一条运菜的船,他好说歹说,人家才答应捎他到仙人桥。这时,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 老仆人打开门,告诉华安安,老先生和小姐在半夜就已经离开了。 华安安怅然若失,怏怏不快地回到花满楼,给祝子山带回了一份早饭。 祝子山起床第四件事,就是摆弄黄金珠宝。他订做了一个结实的小匣子,把这些宝物分别装进去。担心匣子在路上会发出响声,又在里面垫了许多绒布。然后拎着匣子晃了几下,再也没有哗啦哗啦的声响了。 他伸出手掌说:“六万七千两。” 华安安烦闷地卧在床上,说:“你是一心为公啊,这点我最佩服你。” 祝子山把匣子藏好,这才开始吃早饭。“你明天还得再去应付一局?” 华安安说:“照理说,应该去的。全始全终嘛。” 祝子山说:“你明天下完棋,咱们后天就动身去当湖。你如今在扬州再没有师妹的瓜葛了吧?” 华安安哼了一声,笑着说:“你现在就会拿我开涮。等回去看我写报告揭发你,成天陪着王爷灯红酒绿,花天酒地。” 祝子山哈哈大笑,说:“我那是生存之道,也算是工作需要吧。咱们说好,我明天就去雇船,棋赛一结束你马上回来,不要耽搁。” 华安安说:“八十一难都过来了,你现在变得特别小心谨慎。” 祝子山说:“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华安安哼了一声,“大惊小怪。” 第二天,华安安照例雇了一条船,沿着河道一直驶入弈乐园。他扫了一眼湖面,却没看见沈伯春的画舫,只见黄子仙在湖岸凉亭向他招手。 两人见过礼,黄子仙交给他一纸便笺,说:“童老夫子今日身体不适,传来信笺,宣布退出棋赛了。” 华安安并不意外,这一切都在师傅的算计之中。他和黄子仙寒暄几句,出了弈乐园,没走水路,而是沿着河岸步行回花满楼。路过青龙场的大门时,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进去。他的心里仍旧怀念去年秋天愁人的秋雨。没想到,在这个炎热的夏日,他再次陷入离愁别绪的伤感中。 一走进花满楼的大堂,华安安就感觉气氛不对。门口聚了一堆裸身壮汉,大堂里坐了四五个公人,腰里挎着刀,正在喝茶嗑瓜子,满脸的戾气。 他走到楼梯拐角,突然听到祝子山的吼叫声,心里一惊,连忙快步奔上楼,直接冲进房间。 吴老虎和一名满脸横肉的公差正在和祝子山对峙。祝子山手里握着“棋待诏”的腰牌,气得满脸通红。 华安安焦急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祝子山说:“这个姓吴的说了一大堆狗屁不通的废话,想要威胁我。我堂堂的御封翰林院棋待诏,成天陪侍皇上,岂会怕了你们这些狗才。” 公差没有说话,只是抓紧腰刀把柄,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似乎随时会拔刀砍过来。 吴家阶冷笑着,亮出几页纸,说:“证人证言俱在,你甭拿将军府吓唬人。我若是把这证据呈上去,怕你不落个欺君罔上的滔天大罪。” 华安安搞不清怎么回事,问吴家阶:“你师傅生病卧床,你不去床前尽孝,跑来想干什么?” 吴家阶连声的冷笑,说:“我要告这个祝子山,他根本不会下棋,却欺瞒皇上,骗取棋待诏官职。欺君之罪,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华安安一惊,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是费保定泄露出去的?“你有什么证据?你和我师兄下过棋?还是你师傅下过?” 吴家阶展开手中的纸页,大声念道:“扬州商人刘仲翁,首告棋待诏祝子山欺君罔上事。据刘仲翁亲身经历,乾隆三年九月间,由杭州乘船返回扬州,途中捎得名祝子山者一人,二人于船上闲来对弈大棋,祝子山棋艺低微,尚不入品。然乾隆四年六月,竟发现祝子山以翰林院棋待诏身份混居扬州闹市。刘仲翁以为,以祝子山微末之棋艺,竟忝居棋待诏之职,执掌棋界之牛耳,诚匪夷所思之事。祝子山定然是欺瞒朝廷,瞒天过海,方骗得此职位。刘仲翁所告属实,愿当面对证。扬州草民刘仲翁,于乾隆四年七月乙未日叩上。” 华安安还记得那个刘仲翁,是个胖乎乎,养着三妻四妾的有钱人。自己和祝子山、费保定,正是搭乘他的画船从杭州来扬州的。 他一时不知所措,紧张地望着祝子山。 祝子山不为所动,他看出吴家阶是想拿着这个东西来敲诈钱财。如果他真的这么正气凛然,应该去扬州府告状才对。 “我会不会下棋不关你的事,皇上认为我会下棋,并且是高手,这就足够了。拿着这个破纸片来要挟我是没有用的。有本事就去扬州府告状,实在不行,去北京城告御状也没人拦着你。” 吴家阶见祝子山软硬不吃,便坐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碗水,说:“祝年兄,你的底细我已经知道了。我在扬州府这个小地方扳不倒你,可你真的油盐不进,兄弟也只好来个鱼死网破,豁出去到扬州府去告发你。你是有官位好名誉的人,我一个滚刀肉,我可是天不怕地不怕。到时候官司缠身,你老兄的底儿被拆穿,怕你在官场也没得混了。迟早有人捅到皇上那儿去,怕你不掉脑袋?” 祝子山冷笑一声,“姓吴的,有能耐你现在就去告。你若真能去扬州府告发我,我还真佩服你是一条汉子。” 华安安明白了,吴家阶是想来敲诈勒索。 双方谁都不言语,冰冷冷地对峙着。这时候,谁先提条件,谁就会被牵着鼻子走。 华安安想到了师傅,那是个处世多么精明的人!身为顶尖高手,却深居简出,从不与人打交道,甚至在外人面前装哑巴。他几乎割裂了与社会的一切联系,来去如风如雾,不留一点痕迹。 他突然感到后悔,祝子山一再预感要出事,自己却没有一点警觉。如果昨天换一处住所,这些人到哪里去找自己? 房间里的空气是凝固的,时间却没有凝固,眼看明天离开扬州的计划就要泡汤了。 双方谁都不开口,但都盼着有第三方介入,来打破这里的死寂。 最后,满脸凶相的官差说话了。他是被吴家阶请来站场助威的,但是一进房间,才知道要敲诈的是朝廷命官,他的气焰先矮了几分,一直干巴巴站着没言语。 “吴爷,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弟兄们都在楼下干坐了一上午,我们还要公干呢。” 吴家阶说:“急什么?祝年兄这么强横,说出来也白搭。” 祝子山渐渐失去了耐性,冷笑一声说:“你不妨说出来听听,我看你耍什么门道?” 吴家阶拱拱手,说:“这事要公了,咱们就上衙门去纠缠个三五个月,谁都落不着好。要是私了,您放心,我不要你的银子,我只要这位华相公去下一场棋,就这么简单。” 祝子山和华安安相视一笑,他抹的!闹了一场虚惊。不就是下棋吗,搞得这么紧张? 华安安微微一笑,说:“下棋,最简单不过的事,吴先生说出来听听。” 房间里的气氛终于缓和下来,人人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吴家阶阴阳怪气地笑着说:“有人托我击败几个棋手,我自忖棋艺不精,不是那些人的对手,可是已经答应人家了,这可怎么办?想来想去,华相公的棋名如日中天,火爆得不得了。因此,只好托您出手,击败这几个人。” 华安安心想,论当今棋坛,除了范大和施定庵自己没有把握,但是对付别的高手,自己还有自信。我就不信,江湖上还有比范施二人更厉害的棋手? “吴先生只管明说,想托我和谁下棋?” “扬州六鬼!”吴家阶从嘴里蹦出这四个字。 华安安感觉脑袋“嗡”地一声,当时就呆住了。 吴家阶的笑容阴森可怖。他说:“托我的人,和六鬼有仇,要我无论如何杀败他们。他这样委托我,我也只好转手委托给你了。” 华安安冷冷地看着吴家阶,感觉自己被人逼到了冰崖边缘。 吴家阶说:“你可听好了,必须赢他们!如果您输了呢,我交不了差,只好把这状纸往衙门一递,这几个月,咱哥几个就在衙门里死缠烂打。” 华安安彻底明白了,这是最阴险的手段,想借刀杀人!吴老虎明着纠缠祝子山,其实矛头是对准自己来的。想赢扬州六鬼,那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们是想让自己在和六鬼的较量中被活活累死,走上何所云的旧路。 自己在北京击败六鬼,全靠郭铁嘴的连环计,但那已经累得半死不活。何况,现在和六鬼结下了仇,他们一定会把自己活活磨死。 没想到,在这万事大吉之际,竟会遇上索命的无常。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整死自己! 祝子山不知道扬州六鬼是什么货色,但他发现华安安浑身发抖,脸色铁青,就知道这绝不是好事,就对吴家阶说:“你的什么六鬼,你收回去吧。我老爷就在这里等你上衙门去告。” 华安安眼中喷射出怒火,对方的阴谋反而激起了他的倔强脾气。他一挥手,打断祝子山的话头,说:“我同意和扬州六鬼下棋。” 此话一出,吴家阶大惊失色,很难相信一个头脑正常的棋手会答应此事。他原本打算用几天几夜时间来逼迫华安安就范的。 第一百零八章 十天十夜 吴家阶半信半疑地说:“咱们一言为定?” 华安安心中风急云涌,迅速盘算了一下,必须让祝子山先脱身,自己留下来和他们慢慢纠缠,无非是个鱼死网破。“吴先生,你和这位公差先出去,我要和我师兄商议一下。” 吴家阶看了看窗户,冷哼一声,心说,料你也耍不出什么名堂。他领着公差走出房间,就守在房门外边。 华安安狠狠关上房门,说:“这是他们的奸计。” 祝子山说:“那你还答应他干什么?” 华安安指了指窗外,祝子山从窗户往下一看,花满楼的大门口挤着十几个浑身刺青的大汉。 “他们把我们包围了,这样肯定无法脱身。如果再纠缠一两个月,咱们怎么回基地?” 祝子山一拍脑门,懊恼地说:“真没想到,他们竟然能查到去年的老底子。” 华安安不敢说出事态的严重性,那样,祝子山不会答应自己去下棋。但是,如果不答应,他俩被困在客店孤立无援,别说纠缠几个月,就算纠缠一个月,也会错过返回基地的时间。 他盯着屋檐下啾鸣的燕子,心情悲壮,这件事情是由自己引起的,后果就由自己承担吧。 “祝领队,我答应他们的条件,然后你离开扬州,路上别耽搁,直接返回中继基地。” 祝子山皱起眉头,不满地说:“你说什么话?我能撂下你一个人走吗?” 华安安平心静气地解释:“他们要对付的是我,不是你。我能拖住他们。我下完棋跟在你后面就来了。为了不节外生枝,你不要等我。你放心,以我的水平,我不会有事的。” 祝子山满腹狐疑,盯着华安安,说:“怕没这么简单。小华,你怎么像变了个人?这么干脆利索。这棋到底有什么名堂?你说给我听听。” 华安安迟疑了一下,看拗不过祝子山,就说:“扬州六鬼是六名棋手,号称棋坛杀手。他们和人下棋的规矩是六个人对付一个人,棋局中间不休息,把六局下完为止。我只要能赢三局,就算我赢。” 祝子山皱紧了眉头问:“六个人对一个,还不让休息,这谁能扛得下来?这不是欺负人嘛。你怎么可能赢?” 华安安说:“肯定是赢不了。但是,只要你一脱身,他们控告你的证据就没有用了。我输就输了,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 祝子山托着下巴想了想,摇摇头说:“你不是说他们要对付你吗?恐怕不会这么简单。赢了还好说,如果你输了,他们又会耍出新花样,肯定还是要害你。那样,你就没机会走了。” 华安安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没想这么远。 祝子山问:“难道没有办法赢他们?” 华安安说:“我在北京赢过他们一次,但那次有郭铁嘴在暗地里帮忙。真正靠实力赢他们,只有我师傅赢过他们一次,听说还是靠什么补充脑力的灵药才坚持下来的。” 祝子山眼睛一亮,说:“赶紧找你师傅向他要那种灵药……,噢,他已经隐居了。到那里能找到那种药呢?” 他焦躁地在屋里来回踱步。 华安安坚定地说:“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拖住他们,你赶紧走,至少能回去一个。” 祝子山气恼地说:“瞎说!你认为我是那种人吗?我会丢弃自己的队员独自逃跑?你不要耍个人英雄主义,什么事都自己扛着。咱们工作队是个集体,集体的力量总胜过个人的力量。天大的事由我担着,集体就是你的依靠。” 华安安欲言又止,心说,你能有什么办法? 祝子山眨眨眼,笑得很神秘。“这种药,咱们有!” 华安安瞪了他一眼。潜台词是“做梦呢?” 祝子山说:“你可记得,咱们来时,带的高效醒神剂?” 华安安一愣,然后哈哈大笑,眼泪都快淌出来了。“真有你的祝领队!我早就忘了。是啊,吃了那个药剂,三天三夜都不会困……,可是,白高兴!那个东西在中继基地放着,怎么能取的来?” 祝子山仰起脸,手指掐了掐,充满自信地说:“这办法我看行。我算算,用上十天的时间,我亲自回中继基地取回这种药物。记住,遇事要依靠集体,再不能蛮干。” 华安安半信半疑,问:“十天?你能跑个来回?” 祝子山说:“至少需要十天,从扬州到中继基地,大约一千公里,来回是两千公里。只要保证每天走二百公里,就能取来药品。” 华安安苦笑着摇头。在这个交通不发达的年代,每天行进二百公里,是件很困难的事。 祝子山说:“只要你马表舅没有耽搁时间,把咱们的高速通道铺好,这事不难办到。真没想到,这事竟然用在了这里。我真是神了,事事都预留后手。” 华安安不由得怦然心动。是啊,只要马表舅的马匹备齐,真的有可能在十天内打个来回。 祝子山说:“行了,事在人为。我们现在两项选择,一是和吴老虎泡着,吉凶难料;一是我用十天时间取来药品,你去满足他们的要求,杀败那个什么六鬼。但愿他们再不会生出什么阴谋诡计。” 华安安说:“我选第二项,你先脱身,如果时间来不及,你就不要再回来。我自己会想办法脱身的。” 他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如果真能取来那种药品,一定要借这个机会痛宰扬州六鬼,让他们永世不能翻身! 祝子山拿定主意,立即行动起来。他挑了两件衣服,又拿了一双鞋和雨伞,把开启中继基地的探寻器、警报器贴身藏好,又从墙角臭鞋烂袜子里翻出一堆银票,胡乱塞进怀里。 “你要机灵点,”祝子山叮咛,“一要保护好自己,再一个,我的珠宝匣子在床下面,别被那些流氓偷走了。” 华安安打开门,让吴家阶进来。 “我和我师兄已经商量好,答应出战扬州六鬼。但是我有几个条件,你必须答应。否则咱们去衙门闹个鱼死网破。” “条件?说来听听。”吴家阶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华安安竖起手指,一条一条说给他:“首先,我要黄子仙和周敦敬做棋局的主持人和证人。” “这个好说,他俩似乎还在扬州。” “第二个,把棋局放在十天之后,这十天内我要调养身体。另外,我师兄要去一趟杭州,为我拿一本棋谱来,你不能阻拦。” 吴家阶一脸奸猾,笑着说:“莫不是祝待诏要去北京搬救兵吧?” 祝子山说:“脚长在我腿上,你管得着?” 华安安摆手,让他俩停下来,说:“华某说话,一言九鼎。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我自然会兑现我的承诺。” 吴家阶眯缝了眼,犹豫了片刻,说:“祝待诏要去搬救兵,你可千万记着,你师弟在我手上。我吴家阶可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我说到做到!” 祝子山哼了一声,针锋相对地说:“你敢动我师弟一根毫毛,我发誓会把你吴家阶,和你师傅童梁城一家满门抄斩。我心不狠手也不辣,但我说到做到!” 吴家阶打了个寒战。他不怕掉脑袋,但是连累师傅一家老小,那可真是百身莫赎的罪过。 华安安见吴家阶的气焰被压下去了,说:“最后一条,我听说六剐只有霸王凳和油葫芦是扬州本地人,其他四个都是泰州、徐州、徽州的。如果我击败六鬼的车轮战,我也不要他们的一千两银子,就让其他四个人各自滚回他们老家,终生不许再踏足扬州一步。” 吴家阶搞不懂华安安的用意,他沉吟一下,说:“至于这条,我却没法答应你。我还得问六鬼同意不同意。” 华安安说:“你去和六鬼商量吧,我可以等你。但我师兄必须马上出发去杭州。他拿不到绝密棋谱,我也没办法和六鬼对决。” 华安安一使眼色,祝子山大步朝外走。吴家阶刚想伸手阻拦,却被祝子山眼中的怒火吓得一哆嗦。在他迟疑的一瞬间,祝子山已经快步出门,走向楼梯。 吴家阶追上两步,大声提醒道:“祝待诏,你别忘了,你师弟在我手上。” 祝子山快步走出花满楼后门,如惊弓之鸟,也不问去向,直接跳上一条船。在船上打听了运河码头的方向,又换船疾驰到运河码头。 一位精干的漕运师爷正抱着算盘在拨弄,祝子山把一张十两的银票直接塞进他怀里,说:“快给我找条快船,我要去杭州。” 他昨天打开报警器,返回的倒计时只剩下46个24小时。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么一档子闹心事。 师爷看看他的派头,又看见了他脚上的官靴,二话没说,转身离去。不一会,师爷就唤来一条快船。船老大跟在他屁股后面,来到祝子山面前谈价钱。 祝子山连珠炮似的问船老大:“你是客船还是货船?有几个桨工?两天内能赶到杭州吗?” 师爷和船老大都一愣。船老大说:“回客官的话,我是货船,不是平底船,有两张篷帆,是运河上出了名的飞毛腿。我船上有两个桨工。至于两天赶到杭州,这还真没有听说过。” 祝子山说:“把你船上的货物和压舱石都搬下来,桨工太少了,你再去找十个身强力壮的。船钱我给你五百两,每个桨工三十两。后天这个时候把我送到杭州拱宸桥,我再发给每人十两。”说着话,他先付给船老大二百两定金。 船老大喜出望外,他行船二十年,从没见过这么豪爽的客人。他一转身,立刻跑到码头上去找桨工。 祝子山又递给师爷一百两银票,“十四个人,两天的酒饭。只要大块的肉和烧鸡,解渴又烧心的酒搬上四瓮。完了再给您一百两,我只要快。” 师爷开足马力,把码头上的饭馆跑了一遍。五分钟工夫,四瓮烧酒和六大筐熟肉,烧鸡和卤蛋摆上了快船。 从踏上码头,到齐装满员的快船箭一般的飞驰,总共花了半个小时。 祝子山在船上只说了一句话:“饿了吃肉,渴了喝酒,手脚不能停。每提前一个时辰到杭州拱宸桥,我给每人加十两银子。” 如果不明白什么叫疯狂,看看快船两侧翻飞舞动的桨和船后长长的一道水花就明白了。 祝子山对两天内赶到杭州是有把握的,但是,马修义和小栓子铺设的快速干道完没完工,他心里却没底。当初设计这条线路,就是为了应变,没想到却会用到这个火烧眉毛的事情上,真是意想不到的收获。 华安安被软禁起来。吴家阶走后,华安安的门外和窗户下面,各守了四个彪形大汉。另外还有七八个在楼下喝酒,等着换班。 一个瘦子浑身大汗跑进大堂,一边撩起衣服抹汗,一边向吴家阶报告:“虎爷,姓祝的在运河码头找了条快船,配了十二个桨工,去杭州了。” 吴家阶眯缝着眼,骂道:“蠢货,你不多看一会,万一你走开,他们又掉头去北边呢?” 瘦子说:“不会的,他们船上只装了两天的酒饭,说是要两天内赶到杭州。” 吴家阶沉吟了一下,心想,祝子山的势力在北方,他跑到杭州能找出个鸟帮手来。事已至此,就静观其变,大不了到衙门里闹个天翻地覆。 他打定主意,先去给童梁城汇报了情况,然后又去青龙场找扬州六鬼商议华安安开出的条件。 第一百零九章 十天十夜 二 第二天,吴家阶兴致勃勃来到花满楼,看望自己的肉票。 “华相公,你提的条件我都办妥了。黄子仙和周敦敬答应做棋赛证人,扬州六鬼也同意你的条件,只要你赢下三局,鬼道人、浪后生、贼女子、马前炮立刻各回各家,永不踏入扬州半步。他们都很感激你,说游子心切,早就想返乡,一直没有机会,多谢你成全他们。” 华安安躺在床上,漫不经心地说:“他们倒是爽快。” 吴家阶嬉皮笑脸地说:“一听说你要和他们对决,他们可高兴坏了,什么条件都一口答应。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爽快的一群人。” 华安安哼了一声。他心里明白,扬州六鬼像一群嗷嗷叫的饿狼,急于报北京的一箭之仇。自己主动送上门去,他们不高兴才怪呢。 吴家阶说:“六鬼也提了他们的条件。” 华安安斜了他一眼,“他们还有条件?不就是不让我睡觉吗?” 吴家阶笑眯眯地说:“他们的条件是,如果你挑战失败,就不要离开青龙场,直接向他们进行第二番挑战。” 华安安心往下一沉,胸口像压了一块千斤巨石,让他窒息得喘不上气来。他们是真的要置自己于死地啊! “哼!我答应。你去告诉他们,他们回家的盘缠,华某人很乐意资助。” 祝子山的快船连夜横渡长江,进入镇江水道。他看这些桨工又累又困,就吩咐他们一半人睡觉,一半人接着划船。两个时辰后再倒班。船是决不能停的。 他对华安安的处境不是很担心,那些人并不敢明着伤害华安安。他现在最担心的是,马修义和小栓子万一没有返回杭州,自己就得买马。即使骑上两匹马,这山高水远的强行军,马匹恐怕也坚持不下来。 他靠在桅杆上,想睡却又不敢睡。担心自己一睡着,桨工们就跟着睡着了。 天亮了,又黑了。再次天亮时,快船已经驶离湖州水道,进入杭州境内。 快船到达拱宸桥时,比原定时间足足提前了三个小时。祝子山满含歉意地看着这群憔悴不堪的桨工,桨工们也眼巴巴地望着他。他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发给每人六十两银子。 “你们还愿意再送我回扬州吗?” 桨工们齐声高呼愿意。他们辛苦一年,也不过挣三四十两银子。 祝子山说:“再过六到八天,我还来拱宸桥找你们。咱们还是这价码,原路返回扬州。如果到时候找不到你们,就只好雇别的船了。” 船老大说:“祝爷,我们哪儿都不去,就在码头候着您。能伺候您,这是小的们的福分。” 祝子山上岸,找了一乘轻便小轿,快速奔向好人缘。他急于知道马修义回来没有。 轿子刚拐进好人缘的街巷,祝子山一眼就看见小栓子在街上买冰糖葫芦吃。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十天的期限有希望了。 他下了轿子,一把拽住小栓子,问他几时回来的。 小栓子惊喜地说:“爷,我和马爷是昨天刚来杭州的,您交代的事都办妥了。” 祝子山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说:“马匹牵来了吗?你快去叫马先生下来,我和你沿着来路再跑一趟。” 小栓子飞快地跑到楼上,把马修义叫下来,自己又跑到后院马槽,牵来两匹健马。 马修义有一种完成重托的成就感,说:“祝大官人,还好我不辱使命,此次买马二十匹,加上各种花销,共计四千三百……” 祝子山拴束好马具,来不及听他报账,说:“马先生,您就在客店等侯,我和小栓子先走一趟。”说完话,一扬马鞭,健马飞一般猛蹿出去,眨眼工夫,就在街上消失了。 按照计划,他必须在三天内赶到中继基地。这一路山高水长,他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小栓子伏在马背上,紧紧跟着他。 两人一口气跑出百十里,马匹渐渐累了。恰好,到了第一个存马的客栈。祝子山把疲马留给店家,又甩给店主十两银子,牵出了寄存在客栈的两匹马。两个人没走几步,祝子山觉得两条小腿火辣辣的疼。他跳下马,提起裤腿一看,原来是小腿紧紧夹着马肚子,一路上和马毛摩擦,已经肿烂了一大片,正在渗血。他只好回到客栈,找了几条绑腿带,把自己和小栓子的腿都细细包裹起来。喝了一碗凉茶,继续赶路。 祝子山一路披星戴月,不分昼夜地狂奔。小栓子是个半大少年,体力不支,渐渐落在后面。祝子山没有办法,只好回身再去找他。路过大的市集,他买了大量的甜食备在身上。依他的经验,甜食可以快速补充体力,夜间能保持头脑清醒。 这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煎熬,不仅是身体上的,也是精神上的。祝子山不能放弃,他已经失去了两名队员,如果再丢下华安安,自己一个光杆司令跑回基地,他将背负永远无法解脱的内疚。 两人经过处州府时,祝子山想叫小栓子留下来休息。孩子已经累瘫了。但是,听说在处州府和张桥畔之间的十字坂,还有存放马匹的客栈,他只好硬着心肠叫小栓子继续跟着。 经过两天三夜的急行军,他们终于来到十字坂。这里距离张桥畔大约二十公里,离三百年后的基地大门近在咫尺。 四更天,小栓子敲开了林家老铺的大门。祝子山安顿小栓子睡觉,他自己挑了一匹马,继续赶往中继基地。时隔一年,他又回到熟悉的环境,顾不上感怀,越过猕猴峡,一路上山。早饭时间,来到了中继基地的陡崖下面。 向上仰视,郁郁葱葱,向下俯瞰,张桥畔像往常那样平静,炊烟袅袅,人来车往。 他把马拴在树后,沿着熟悉的小路爬到半山腰。打开探寻器,基地的地穴大门徐徐展开。祝子山顾不上细想,沿着台阶走下去。此时此刻的场景,他在梦中不知想了多少遍。踩着坚硬的台阶,他的心不由得颤抖。 他熟练地进入副发射室,打开离心机的一个密封舱,从里面拖出一个沉重的金属容器。他一屁股坐在地下,掀开容器盖子,从里面取出高效醒神剂的药瓶,没有犹豫,倒出一颗塞进嘴里。一股暖流在胃中迅速生成,随着血液扩散到全身,一股力量急剧向外膨胀,使他感到跃跃欲试。与此同时,头脑里的困倦、沉闷统统消失了,代之以清醒和灵动,视线也不再模糊。 祝子山长吁一口气,终于放心了。他盘算了一下,从容器中取出十颗醒神剂,又取出一支自卫用的麻醉枪。心想,如果早早带上你,不知要省多少麻烦事?他算了一下吴家阶手下的打手数量,按照每人赏两颗预算,足足取出四十枚麻醉弹。他又翻腾一阵,取出一些常用药品,把这些东西都包起来,只留下麻醉枪塞进绑腿里。 他把容器放回原位,慢慢走出副发射室。他现在精力旺盛,头脑清晰,视觉敏锐,身上配了现代化装备,心里充满了自信。 进入墓穴,他突然发现这里的物品摆放位置,和最后一次看到的情形不大一样。那位先辈的遗骸,原本是靠在台阶边上的,现在居然挪到了一个角落里。石桌上本来有些明代衣物,现在空空如也。他想起自己曾经在这里留下一锭银子,居然也不见了。 祝子山呆了一下,突然猛醒,陈宝和邓坚来过这里! 他心潮澎湃,眼睛也湿润了。这两个兔崽子,居然还在这里?害得老子内疚了一年。 他激动地亮起警报器的灯光,仔细查看那两个队员留下的蛛丝马迹。是的,他们清扫了副发射室,取走了衣服和所有的银钱。墓穴中的棺材盖子也没有盖严,他们一定是想从那里寻找有用的钱物。 他明白了,饥寒交迫中的陈宝邓坚在冬天无法生活,只好回到这里,取走了衣服和所有的钱。这肯定是冬天的事情。现在过了大半年,不知他们的情况怎么样了? 想到这里,祝子山捶胸顿足,有放声大哭的冲动。 他在墓穴里呆坐半响,给华安安又拿了一套探寻器和警报器。他们携带的四个探寻器丢了一个,只好拿前辈的旧探寻器充数。警报器则是他们自己带来的,一直存放在这里。 他想出一个主意,必须和陈宝邓坚取得联系。以他俩的生存能力和经济状况,他俩不可能走远,一定还在这附近活动。他在墓穴里留下一张百两大钞,希望那两人能再坚持一段时间。 他牵了马,来到张桥畔的一个大饭馆里,拿出一两银子,让掌柜的找来村里的读书人,又买来几十张纸。他对读书人说:“我给你十两银子,你帮我写一个寻人启事,然后张贴到县城和界溪市,只要有路、有人家的地方,你都给我贴上。” 读书人忙不迭地答应。 祝子山说:“你这样写,陈宝邓坚,你同行祝、华二人急盼与你们会面。见到此告示后,速去十字坂林家老铺等候。如行动不便,可先回家取钱再去。切切。” 祝子山安排,要读书人至少抄写一百张,广为张贴。 他返回十字坂的路上,不停地长吁短叹。正是为了寻找陈宝他俩,他和华安安才一路北上,竟然到了北京。这一年来的坎坷经历,真是千折百回,一言难尽。如果华安安知道了陈宝邓坚有了下落,他该有多高兴? 来到林家老店,祝子山叫醒小栓子,交给他一张寻人启事,让他睡足后,慢慢返回杭州。每到一个市集村落,就找人誊写这份告示,然后四处张贴。沿线的每个村子都要贴到。他给小栓子留下了足够的经费,又找来老板,嘱咐他收留两个名叫陈宝、邓坚的人,好好招待,等自己来时一并结账。 办完这一切,祝子山不敢耽搁,又催马上路。靠着高效醒神剂的作用,他顺利返回杭州。来往这一趟,他总共用了五天时间。他到好人缘找到马修义,让老马立刻跟着自己返回扬州。 快船仍在拱宸桥等着祝子山。看见祝子山如约来到,桨工们欢声雷动。 祝子山安排马修义监督桨工,没等马修义给自己报账,头一歪,睡着了。 第一百一十章 再战六鬼 在约定时间的第十天上午,吴家阶正和手下在掷骰子,一抬头,看见祝子山领着一个干巴老头走进花满楼。 “这就祝子山找来的帮手?看起来其貌不扬,还有点文人的酸腐味。” 吴家阶热情地向祝子山打招呼,同时,格外警惕地盯了马修义一眼。“祝待诏,果然言而有信。不知这位是谁?” 祝子山冷冷地说:“你在楼下先等着,我看看我师弟的情况如何。” 吴家阶说:“随你便,您一走十天,我可没有亏待华相公。每天好吃好喝伺候着,没少破费我的银子。” 华安安一见马修义,大吃一惊。既感到高兴,又怕牵连他身处险境。 祝子山看华安安安然无恙,似乎还胖了些。他放心了,告诉华安安,发现了陈宝二人的踪迹。 华安安欢喜得跳了起来,说:“那太好了,你见着他俩了?” 祝子山说:“没有,但我已经让小栓子沿着十字坂,一直到金华、杭州,一路张贴寻人启事。现在返回时间临近,我想他俩也不会走远,一定会看见的。” 华安安搓着手,说:“这下圆满了,但愿再不要节外生枝。” 祝子山取出高效醒神剂,交给华安安,说:“我在回来的路上,用过两次。特种部队的专用药品,真是管用。” 华安安眼中锋芒毕现,狠狠地说:“这下,我可以替何所云报仇了!” 祝子山又亮出麻醉枪,说:“我在路上射了一头水牛,不到三秒钟,水牛就躺下了。我数了一下,吴老虎大概有十二三个人,咱们现在就冲出去。我在码头上有一条快船,24小时待命,咱们现在就可以离开扬州。” 华安安迟疑了一下,说:“不,现在有了药品,我想和六鬼下完棋再走。他们还欠着我的债,我一定要完成我的心愿。” 马修义守在一旁,对他俩的谈话听得一知半解,糊里糊涂。 两人商量妥当,把吴家阶叫进来,告诉他,明天就可以同六鬼对战,让他现在就去通知主持人、证人,让六鬼做好准备。 吴家阶见他们自信满满的样子,搞不清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以为从杭州请来的这个老头是个世外高人,专门对华安安进行指教的。 吴家阶走后,华安安列出一张纸条,交给马修义,请他利用下午时间,在街上给自己买这些物品。马修义顾不上疲劳,立即就上了街。 祝子山把带给华安安的探寻器和警报器交给他,让他随身带好,万一遇到意外,两人失散了,至少能分头脱逃。 华安安试了一下,探寻器根本没电。 祝子山说:“从明朝放到现在了,凑合着用吧。到了中继基地门外,把警报器的电池装到探寻器上,至少能把门打开。” 两人研究了一下午,考虑和六鬼比赛前后可能出现的一切状况,并且做了相应的准备。 第二天出门时,华安安只带了《黄龙士全图》和香香的一缕长发。其余的杂物都弃之不顾。祝子山带了他的珠宝匣子和银票。两人都罩上长衫,把东西藏在衣服下面。虽然已经立秋,但是天气炎热,穿上这身衣服,确实有点古怪。 不知道和六鬼的比赛会进行几天,但他俩已经不打算再回到花满楼。祝子山不敢结算房钱,怕打草惊蛇。他把二百两银票压在床席下面,老板娘收拾房间时,自然会找到。 他俩的计划是,比赛一结束,立刻从水路赶往码头,乘快船远离扬州。一刻也不能耽搁。 马修义仍然背着他的褡裢,怀里夹着一个小包袱,里面装着华安安叫他买来的东西。 三个人上了一条船,立刻有几艘船围上来,护送他们前往青龙场。吴家阶的防范非常严密。 他们来到青龙场时,曹四爷、六鬼,黄子仙、周敦敬,以及一些慕名前来观棋的士绅都已经在等着他们。 华安安受到了六鬼的热烈欢迎。他们称兄道弟,表现的那么友好,让外人看来,在北京城的输棋,并没有影响到他们对华佳发自内心的友善。 只有华安安明白,他们就是一群黄鼠狼在给鸡拜年。越是热情,越是要精心烹制自己,自己会死得越惨。多亏身上装着药,要不然,吓都要被他们吓凝固了。 华安安寒暄几句,趁人群都在瞻仰棋待诏祝子山的尊荣,悄悄来到青龙场的大院里。他在寻找自己曾经的踪迹,想看看莲儿会不会出现在抄记棋谱的现场。 张挂棋谱的大木盘仍然靠在墙上,木纹开裂,已经变得陈旧。院里聚聚散散满是棋客。可是物是人非,莲儿经常坐的座位,空空荡荡的。 对局大厅,黄子仙大声宣读了华安安对扬州六鬼的棋赛条件。华佳声明放弃六鬼一千两银子的赌金,但是要求,一旦华佳获胜,六剐的非扬州籍的棋手必须马上离开扬州,永远不得再踏入扬州一步。 扬州六鬼方面的要求,如果华佳挑战失败,并不要华佳赔偿二百两银子的押金,而是要求三天后,华佳继续向他们挑战。 大厅里一片哗然。他们之间亲密的连银子都不要了?这是要干什么?一方要拆散扬州六鬼这个杀人组合,另一方要把华佳活活拖在青龙场,至死方休!这不是棋赛,而是生死对决! 听了六鬼的要求,华安安望了祝子山一眼,佩服他看问题透彻。如果自己冒冒失失答应吴老虎,就会深陷蛛网,被啃食干净,连骨头也不会剩下。 华佳会赢吗?他怎么会赢?虽然他是扬州老叟的徒弟,据说并没有扬州老叟那么高深的棋艺。他要拆散扬州六鬼,即便六鬼不能在扬州继续作恶,或许他们会在扬州以外重新聚集。当然,一旦离开扬州这个全国围棋活动中心,他们在外地也很难再兴风作浪。 士绅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他们对华佳的勇气感到敬佩,对他的下场又感到惋惜。 六鬼在北京城输给华安安一次,但那是中了华安安两头钓鱼的连环计。如今在六鬼的老巢中,六鬼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谁能虎口拔牙? 黄子仙询问了霸王凳和华安安,双方都认可对方提出的条件,并且签字画押。棋赛中出现的吐血、残病、猝死,一概不得追究对方的责任。 六鬼以稳操胜券的愉快心情对待这场比赛。他们爱银子,更重视自己战无不胜的威名。还没离开北京城,他们就醒过味,上了郭铁嘴和华安安的当。他们急于和桂叔铭争夺巨额赏金,结果被华安安从中渔利。十几年来首次落败,还生了一肚子窝囊气。他们不敢得罪郭铁嘴,就把帐记在华安安的头上。原以为复仇无望,吴家阶却把华安安给他们送上门来,真是天随人愿。 对华安安的实力,他们心里清楚。因此,排兵布阵时,仍然叫马前炮打头阵,要他不屈不挠,加倍磨时间,必须磨够两天两夜。然后,鬼道人、霸王凳、浪后生依次上场,由贼女子或油葫芦扫尾捡漏。 祝子山和马修义作为利益攸关方,也坐在观众席。祝子山和马修义已经商量好,决不能让华安安吃青龙场提供的饭菜和茶水。他俩轮流出去买饭买水,并亲自监督生米做成熟饭的每一个环节,确保万无一失。 华安安和马前炮的对局开始了。棋盘上摆下寥寥十几颗子,马前炮开始例行长考。 华安安解开马修义带来的包袱,里面有十几本书。他取出一本书,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吴家阶和霸王凳同时一惊,华佳在看什么书?棋谱秘诀吗?祝子山往杭州跑了十天,难道取来的就是这些秘籍? 吴家阶沉不住气,假装去茅厕。路过棋桌时,他的眼睛瞄了一下华安安手里的书。短暂的一瞥,书上一段话映入视线。“话说三藏遵菩萨教旨,收了行者,八戒与沙僧,剪断二心,锁笼猿马,同心戮力,赶奔西天。说不尽光阴似箭……” 他从茅厕回来,又瞄了一眼包袱里的书,竟然是《第五才子水浒传》。 “他读的是什么秘籍?”霸王凳焦急地问。 吴家阶跷起二郎腿,挠挠头皮,说:“《水浒》《拍案惊奇》《西游记》。” 霸王凳皱起眉头,说:“他真是目中无人,狂妄至极!” 在以命相搏的紧张对局中,竟然看起了《西游记》,这是对六鬼的藐视,使霸王凳恨得牙根发痒。他突然觉得,华佳这么有恃无恐,或许他真的有把握赢自己?霸王凳有点茫然,第一次感到底气不足。 抱来那么多闲书慢慢翻看,足见华安安对棋局的漫长煎熬做足了准备。 场内的士绅们交头接耳。“看什么书?”“西游记”“说什么?”“孙猴子”“没听清”“猪八戒。” 有人忍俊不禁,捂着嘴偷偷笑了起来。 马前炮装模作样地摇着扇子,双眼紧盯着棋盘,嘴里啧啧自语,手里拈着棋子,一副举棋不定状。他觉得自己的表演从容自然,已经具备了相当的演出功底。殊不知,他越是做作,旁观的士绅们越是感到可乐。 听见观众席不同寻常的骚动,马前炮抬起头,却被《西游记》的封面挡住了视线。当弄清楚观众席嬉笑的原因,他顿时怒不可遏。士可杀,不可辱。他“啪”地一声,狠狠地拍下一颗棋子。 华安安听见动静,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棋盘,不加理会,接着看书。直到一个精彩段落看完,才匆匆应了一步,又埋头看自己的书。 马前炮左右望望,想找主持人评评理。但这一刻,观众席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捂着嘴,兴奋地望着他。他突然发现,众目睽睽之下,自己竟然成了众人眼中可笑的小丑。他冷哼一声,立即又拍下一颗子。 华安安随手应付着他,眼睛却不离开自己的书页。他读得非常投入,遇到可笑的情节,竟然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全不把棋局放在心上。 马前炮很无奈,他现在急于落子,而华安安却怡然自得地随手应付。他已经被华安安牵着鼻子走了。 虽然华安安只是随手应对,但他的棋势却压得马前炮喘不过气来。 马前炮的心理在焦急错乱的情况下,已经忘记了自己的任务。他因为华安安的蔑视而变得狂躁,因为观众的取笑而变得暴躁。原计划他要把棋局拖延到后天早上,结果,今天的午饭时间还没到,他就匆匆败下阵来。 吃完祝子山精心监督下制作的午饭,华安安正在抹嘴,黄子仙和霸王凳走过来。黄子仙说:“华相公,六鬼一方提抗议了,说你在对局中还读什么孙悟空,实在欺人太甚。” 华安安和霸王凳对视一眼,说:“霸王兄既然不高兴,那我就换成《西厢记》如何?” 霸王凳说:“兄弟,咱们曾经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你不必这样傲慢。明刀明枪地干,我扬州六鬼愿赌服输!我们也不是没有脸面的人。” 华安安说:“既然霸王兄看我读书不顺眼,我就不读了,靠在椅子上睡觉总可以吧?” 霸王凳恶狠狠地说:“随你便!你别以为赢了童梁城有多了不起,我可不服你。” 华安安微笑拱手,说:“小弟愿快快领教您的手段。” 霸王凳哼了一声,对旁边早已等候上场的鬼道人说:“华兄弟恃才傲物,目空一切,看你的了。” 鬼道人说:“兄弟不才,但为了扬州六鬼的名誉,愿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华安安并不敢轻视鬼道人。即便对六剐最弱的马前炮,他也只是以看书为借口羞辱对方,脑子里其实不敢想别的,都在棋局中。 鬼道人的棋风类似桐城公子,精打细算,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缺乏桐城公子的辛辣和灵气。不过,不管任何棋手遇见现在的华安安,自己的特长都没有发挥的空间。虽然鬼道人顽强抵抗,锱铢必较,天麻麻亮时,他还是输了七个子。 华安安在一天一夜之间,击败六剐的前两位,一下子把霸王凳逼上了绝路。 霸王凳在召集浪后生、贼女子、油葫芦商量对策时,祝子山和马修义簇拥着华安安,来到林荫深处。 “你能扛得住吗?现在就把药吃了吧?”祝子山说。 华安安天然地反感这些化学药品。他虽然眼睛干涩,头脑发木,但觉着最后一局,无论如何也能坚持下来。只要击败霸王凳,棋局就结束了,干嘛要吃药品?他在花荫中呼吸了一会新鲜空气,觉得头脑稍微舒服了一些,就回到对局大厅,应对霸王凳的最后一战。 霸王凳的棋艺,据说连范西屏也忌惮三分,可见他是一位难得的高手。 经过一个白天的鏖战,华安安终于擒住霸王凳一条大龙。或许是长时间对局导致他反应迟钝,视觉模糊。在最后一次判断官子顺序的时候,他发现已经擒获的大龙奇迹般透墙而出,与外面的子相连了。他是付出不小的代价才擒获这条大龙的,如果大龙脱逃,他的实地就远远不够了。 一瞬间,他明白了,霸王凳偷了棋子。这个年代,野棋手被人瞧不起,就是因为他们的盘外招太多。 他怔怔地盯住霸王凳的眼睛,霸王凳从容镇定,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野棋手!”华安安在心里恼怒地抱怨。 他向周围看看,黄子仙和周敦敬东倒西歪,都昏昏欲睡。 “拜托,偷棋子你们也不看看?”华安安心里无奈,只得吃了这个哑巴亏。 这个年代没有现场棋谱记录员,也没有电视网络直播。一旦发现对方偷子,要么争个脸红脖子粗,要么忍气吞声。 现在的情况下,满场的人都在集体催眠状态中,华安安只得选择忍气吞声。棋局下到半夜,他输了十几个子。 “我要吃药。”一走进竹林,华安安就气急败坏地说,“霸王凳耍赖皮,下棋偷了棋子,要不然我已经赢了。” “怎么不报警?”祝子山陪着熬了两天一夜,早就萎靡不振了。 华安安吃了药,精神为之一振,说:“估计浪后生也会偷棋子,大家都得保持清醒。估计明天早晨就能结束对局,你待会去通知快船做好准备,咱们明天一早就动身。” 马修义见事态紧急,就问:“快船能驶进瘦西湖吗?” 祝子山摇摇头,说:“不能让快船进来,这里水道狭窄,一旦被堵住就全完了。我另外找了一条小船藏在这附近,说就走能走。” 华安安对付偷棋子的手段早就习以为常。何况,浪后生的棋艺比霸王凳差一大截。他耐心地判断形势,只要不影响大局,就坚决提净浪后生的死子,再不给他死灰复燃的机会。到了棋局复杂的地方,他就大声提醒黄子仙和周敦敬,叫他俩睁大眼睛,不要打瞌睡。 浪后生没法下手,只得频频掉过头去看霸王凳的眼色。霸王凳见华安安两天两夜没有合眼,竟然还精力旺盛,他已经气馁了。他害怕把脸丢到家,只好转过脸,假装睡觉,不给浪后生任何暗示。 五更天,棋局结束,华安安赢了四个子。 第一百一十一章 再见当湖 黄子仙宣读了比赛结果,熬了两天的士绅们纷纷向华安安道贺。或恭维他棋艺高超,或赞扬他年轻有为。 华安安恭恭敬敬地对全场人作揖,感谢他们两天来的热情关注,又感谢曹四爷、黄子仙、周敦敬的大力帮助。最后感谢扬州六鬼手下留情,成全了自己。 扬州六鬼失魂落魄,早已不知去向。 祝子山看他礼貌周全,等他的话告一段落,连忙拉着他和马修义往花园跑。花园的小路通往瘦西湖。 吴家阶眼看华安安过四关斩三将,心里也不由得佩服他高超的棋艺和惊人的体力。他急忙追出去,想说几句恭维话。 祝子山见吴老虎追了上来,把华安安往前一推,自己停下来挡住道路。从腰里拔出麻醉枪,“扑”地射出一枪。 吴家阶惊讶了一下,然后晃晃悠悠瘫软在露水未干的石板路上。 祝子山说:“我看你比水牛还硬朗。”又补了一枪。 三个人仓皇跑到湖岸,祝子山朝湖边的花阴深处喊了一声:“十五号。” 顷刻间,树影乱颤,一条小船无声地划了过来。 三个人慌慌张张跳上船,见花园里再没有人追出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清晨,运河上薄雾茫茫,万物渐渐苏醒。太阳没有出来,东方天际已出现一抹红云。 快船劈开水面,快速向南飞驰。 “剩下三十二天了。”祝子山抱着他的百宝箱,有气无力地说。 马修义问:“三十二天又怎样?” 华安安的药劲还没过去,依然精力充沛。 “表舅,剩下三十二天,我和祝领队就要离开这里,回到我们来的地方。” “回广西也要这么准的日子?” “表舅,我们那地方比广西远得多,只有一次机会,错过时间就会不去了。” 马修义迟早是听不明白的,说:“我原想你和我一起去江西,可我不能碍着你的前途。” 华安安握住他的手,那双苍老无力的手已经长出了老人斑。 “表舅,你对我的救命之恩,我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但是,船到了镇江,咱们就得分手,您要好好保重。” 马修义叹了一声,说:“我去送你,我漂泊半生,就遇到你这样一个敦厚善良又有才华的好后生。你跟着我也没有享福,却对我这个老头子这么好。” 华安安动情地说:“我做的还远远不够,我欠您的更多。” 两人一路聊天,马修义见祝子山睁开眼,就说:“祝大官人,我把帐给您交代清楚。买马和各种杂项花费了四千三百五十五两零一百二十四个子。”说着话,他取出一个纸包,交给祝子山,“还剩下……” 祝子山望了一眼华安安,连忙推辞说:“就留给你做辛苦费吧。” 马修义认真地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得先把帐给你还清。”他硬把纸包塞到祝子山手里,“您点点,少了差了,我再给您补上。” 祝子山无奈,收下纸包,用赞许的目光望着华安安,说:“马先生是你用心交出来的。你结交的朋友都是有情有义的人啊。” 下午,快船横渡长江,进入镇江水域。 马修义找了一个水陆码头,说自己从这里下船,再想办法辗转回江西老家。 华安安把他送上岸,冲祝子山伸出一根手指。祝子山会意,从怀里取出一千两银票。华安安摇着头,继续伸着手指。 祝子山小声嘀咕:“公款呢。”他从怀里取出一沓百两银钞,交给华安安。 华安安把一万两银票硬塞给马修义,说:“我不能亲自陪您到江西,这点银子您收下,下半辈子买房置业,过上幸福生活,我也就安心了。” 马修义坚决不收,两个人推来让去。 祝子山催促他说:“马先生,您别推了,让贼人看见可不好。” 马修义这才把银票收起来,满含热泪,和华安安、祝子山依依惜别。 依照祝子山的意思,想立刻返回中继基地。他急切地想知道陈宝、邓坚是否看见了自己的寻人启事。但华安安不想错过千载难逢的欣赏当湖十局的机会。 祝子山一听到围棋两字就头晕,但他拗不过华安安。华安安向他保证,只要能去嘉兴当湖看范西屏和施襄夏的对局,他对祝子山言听计从,一切全听祝子山指挥。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就逃往十字坂。 两人回到快船上,祝子山问船老大:“老大,沿水路能直达嘉兴当湖吗?” 船老大说:“回爷的话,我们都是混运河饭吃的,去当湖还真不知道怎么走。” 华安安说:“我记得从杭州去当湖不远,不如先去杭州,从那里骑马过去。” 于是,两人坐着快船,一路走马观花,从苏州辗转来到杭州拱宸桥。 船老大把祝子山送上码头,祝子山说:“近期我不回扬州了,你和弟兄们歇两天,然后该拉货拉货。以后有事,我再找你。” 他俩来到好人缘,一打听,小栓子还没回来,后槽只拴着他骑回来的一匹马。两人没有耽搁,又去骡马市,为华安安挑选了一匹健马,配齐了鞍具。 他俩休息一晚,第二天乘马去当湖。 祝子山说:“剩下28天,咱们得提前十五天往回走,在当湖最多呆上十二三天。” 华安安说:“才十二三天?最多看上三四局,这不够。” 祝子山打趣说:“你要是惦记你师妹,给我写个辞职报告,干脆别回去了。” 华安安白了他一眼,说:“你这领队当得,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师妹已经和师傅隐居了,我都不知道她在哪儿。” 秀丽的当湖烟波浩渺,波光粼粼。几只画舫在水面上缓缓游动,给这沉静的湖面平添几分灵气。沿岸的寺院、民居沉浸在一派古朴祥和的气氛中。这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自然、古朴,充满诗情画意。 华安安领着祝子山来到观澜湖邸的大门外,把马系在拴马桩上,华安安上前拍门,对门丁说:“施定庵的朋友,祝子山、华安安来访。” 两人在门外等着,祝子山有点心虚,悄悄说:“不会有人向我挑战吧?” 华安安说:“谁敢挑战你,你用麻醉枪让他睡过去。” 两人在门外等了很久,一点动静也没有,家丁也不见出来回话。 华安安等得烦躁,心想,当湖张家在棋坛有点威望,就从不拿正眼瞧人。我又不要你款待,只是进去看看棋局而已。 又等了一会,还不见家丁出来回话。 华安安有点生气了,每次来这里,张家都是傲慢无礼,给人一堵冰墙。他的心慢慢凉下来,对祝子山说:“领队,我看咱们这趟路白跑了,人家根本不让进门啊。” 说着话,角门洞开,里面跑出来四位管家模样的人。一个年龄老成的抱拳作揖,说:“让二位久等了。请再稍侯片刻,我家太翁常年卧病,此刻穿衣尚需一点时间。” 另外三位擎着托盘,里面是热毛巾,香茶和几样精致点心。 华安安和祝子山相视一笑,用毛巾擦了脸。华安安小声说:“还是你的派头大,棋待诏驾到,哪个棋手敢不迎接?” 祝子山挺起胸膛,摆起一副天下宗师的派头。 又等了片刻,忽然听见大院里脚步杂沓,鼓乐喧天,似乎摆出了隆重欢迎的排场。 祝子山点点头,说:“到底是大户人家,懂得礼数,用鼓乐班子来欢迎我这个冒牌棋待诏呢。” 朱漆大门隆隆敞开,只见门里站了七八十个人。与此同时,鼓乐班子在院子里正式奏响乐曲。 这七八十人高矮胖瘦,男女老幼,各种相貌都有。当中站着一位银须老者,旁边有人搀扶,手里拄着龙头拐杖。在老者两边,有范西屏,施襄夏,梁魏今,蔡子坤,处州府相识的钱长泽,和许多华安安不认识的名儒,士绅,官员和棋手。 老者走下台阶,把华安安和祝子山分别望了望。 祝子山快步上前,拱手施礼说:“不才祝子山,何敢劳老庄主亲自出门迎接?” 老者却不理他,指着华安安问:“这位就是少年俊彦华佳华安安?扬州老叟的徒弟?” 华安安连忙施礼,说:“我就是华安安。” 老者甩开搀扶的人,一躬到底,险些摔倒。把华安安吓了一跳。 “华相公棋艺高超,舍身冒险,敉平扬州六鬼,为棋界铲除一大祸根,老朽不胜感激,迎迓来迟,还望见谅。” 华安安一时愣住了。他以为自己激于义愤,解散扬州六鬼这个杀人组合,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没想到,消息这么快传到了当湖,甚至惊动了这个病老头。 张世昌一脸敬佩,说:“华贤弟,家父从不出门迎人。这次听说贤弟大驾光临,特意破例,要降阶相迎。贤弟为棋界立下如此殊功,令我等佩服得五体投地。” 梁魏今,范西屏,施襄夏等人纷纷迎上来,嘘寒问暖,对华安安极尽赞美之词。大家伙都涌上来,争相观看这个大破扬州六鬼的奇人。热烈的气氛,溢美的赞扬,把华安安弄得轻飘飘,如坠云雾,久久缓不过神来。 祝子山尴尬地立在人群外面,轻声嘀咕:“我是棋待诏啊,怎么没人欢迎我?” 众人众星捧月一般把华安安簇拥着进到大院里。鼓乐班子的乐器吹得更响了。 张世昌一回头,发现了祝子山,连忙请他一起进来。 众人把华安安围在中间,家丁抱来几瓮刚刚启封的酒,倒出来几十碗。 老庄主张永年,号月骞老人。颤巍巍捧起一碗酒,敬给华安安,说:“这是我祖上埋藏七十年的女儿红,华相公请满饮此杯,聊表老朽的敬意。” 华安安盛情难却,一仰头,把酒灌进肚子。 众人齐声拍手叫好。 张永年又捧起一碗,说:“请相公再饮一杯,这是老朽敬给你师傅扬州老叟的。你代令尊师喝了吧,多谢他教了一位好徒弟。” 华安安没法拒绝,只得又喝下去。觉得肚子里火烧火燎,翻江倒海一般。 张永年又捧起一碗酒,说:“扬州六鬼祸害棋坛近二十年,不知多少棋手遭他毒手,今华相公不贪金财,为棋界除此大害,功不可没!老朽代表天下棋界请相公满饮此杯,以表敬谢之忱。” 华安安端起酒碗,扫了一眼旁边的几十碗酒,心说,我除了扬州六鬼,您老是想除掉我怎么着?我肚子还饿着呢,光让喝。 第三碗下肚,马上又涌回来,顶到了嗓子眼。他硬忍着,才没有吐出来。 张永年又捧给华安安一碗酒,同时,家丁们又给在场每位嘉宾敬上一碗酒。 张永年自己端起了酒,对大家说:“扬州六鬼一除,棋界从此安宁,愿大家满饮此杯,快哉快哉!” 华安安喝完酒,觉得天旋地转,还好,欢迎仪式结束,张永年请华安安和祝子山进中堂喝茶聊天。双方互相恭维一番,张永年感觉体力不支,就回房休息,吩咐两个儿子张世仁、张世昌好好款待华相公和祝待诏。 华安安作为贵宾,感觉非常惬意。他悄悄对祝子山说:“来到这里真是对了。一年了,我还是第一次受到这么热烈的欢迎。上一次出风头,是赢了小钻风,在机场受棋迷的欢迎。” 祝子山嘴里念着阿弥托佛,说:“多亏是你风头大,否则我可要受围攻咯。” 华安安问张氏兄弟:“兄弟由扬州辗转来到当湖,正是想见识范、施二位高人的当湖十局,不知棋局进行的如何?” 张世仁含笑说:“今日刚巧开始第四局,贤弟既然如此急切,咱们就去观澜亭吧。” 华安安感到惋惜,竟然没有看上前三局,都怪那个吴老虎给害得。 张氏兄弟前面带路,华安安和祝子山也兴致勃勃,一路观赏着张府的亭台楼阁。 张世仁说:“前三局,范大二比一领先。棋局之壮美,激烈,诡谲,实在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堪称绝世佳局!令人叹为观止。只可惜贤弟在扬州手屠六鬼,来得晚了。” 张家的观澜湖邸濒湖而建,坐落在丘陵之上,面积广阔。这里地势高低不平,但经过巧妙构思,高处起台,水边构坞,遍植奇花异卉,处处与当湖美景相配合,左看是景观,右看如画卷,显得大气磅礴,但又不失隽永,如同一幅连绵不断的山水画轴,各种美景不断呈现在游人眼前,令人沉醉其中,乐而忘返。 一架九曲环桥横断湖面,把一道湖汊与当湖隔绝开来,收入庄园之内。沿着环桥,是一路荷花,湖汊里是芦苇荡,一群群惊鸟不时从芦苇荡中腾起。 一行人站在桥上,眺望烟波浩渺的湖面。初秋风起,湖水腾起细浪,像一道道白色的细纱,不断掠过。绿色的湖面,光影变幻,看得人如醉如痴。 远处,报本寺的佛塔孤单耸立于蓝天之下,显得古朴沉寂,世界似乎凝固,回到地老天荒的远古。远近,寺院的钟声,湖面上沙鸥的鸣叫,又惊破这寂静,令人神思飘渺,俗人心里也会泛起诗意。 华安安和祝子山欣赏了半天当湖美景,祝子山有心赋诗一首,又怕自己的打油诗上不了台面,惹这些古人讥笑。 众人走过九曲环桥,沿着湖边石径走进圈起来的湖汊中。跨过几座风格各异的小桥,穿出芦苇荡,眼前豁然开朗。 原来,湖汊中水面辽阔,比弈乐园的湖面足足大出一圈。湖汊一周圈都是回廊,廊下坐满了人。湖中有座凉亭,悬在水面上,通过一架竹桥与回廊相连。凉亭由大毛竹搭建而成,简朴古拙。这里虽然没有弈乐园的假山、花圃,却取法自然,湖畔是郁郁葱葱的菖蒲,湖面满是白色、粉色的荷花。在回廊间隙,是青翠的竹海,别是一番清爽、幽静。 此刻,回廊里满是宾客,或是高声喧哗,或是扎堆下棋。 张世仁遥指水上的凉亭,说:“观澜亭。那就是范、施二人对弈的地方。” 华安安仔细观瞧,凉亭中只有两个棋童,却不见范、施的踪影。 在凉亭的外面,挂了四张大幅棋盘,面向四周的回廊。原来,观棋的宾客足有二百多人,而凉亭只能容纳十人左右,大家不可能都挤到棋局跟前。于是,主人在凉亭外面挂起大盘,由棋童现场同步直播。回廊里的人们不必挤进凉亭,也能悠闲自在地欣赏棋局。 四个人从竹桥走进凉亭,两个棋童慌忙停止嬉闹。 华安安看亭中的棋局,棋盘上已经落下三十几颗棋子,黑白双方在右上角完成了一个双飞燕定式,焦点正转向左上角,战火即将点燃,对局者却都不在现场。 “范大爷和施相公哪里去了?”张世昌问棋童。 棋童说:“方才听说来了一位什么奇人,两位爷都随着众人去庄前迎接。范爷一直没见回来,施爷方才回来,说喝了一碗酒,有些头晕,就回房睡觉去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祝子山端起棋待诏的架子,问:“这么重要的对局,怎么没有主持人和棋证的位置?”他在扬州见过施襄夏和扬州老叟对局,又亲自参与了华安安对六鬼的生死决战,自以为是棋赛的行家了。 张氏兄弟感到惊讶。 张世昌说:“祝待诏有所不知,范大和施相公是家父请来,对我兄弟二人进行指导对局的。他俩的十局棋,其实无关品级升降的问题。再说他们两个,自幼就是棋友,后来又都拜入俞长侯老先生门下,是同门师兄弟,情谊深厚,人品极佳。若弄个主持或棋证,反而见外了。” 祝子山冒充专家没有成功,反而落了个大红脸。 张世仁笑着说:“譬如,祝待诏和华贤弟一样,你们二位同室操戈,怕也无须棋证吧。” 祝子山哈哈大笑,说:“那是自然,我和安安对局,总是互相谦让的。”他的真正意思是,我只能然他赢。而他让我九个子。 华安安坐在栏杆上,饶有兴味地说:“这样最好,所谓决战无佳局。如果对局双方为了争夺赏金或名位,难免受到心理压力。像范大和施兄这样,为了下棋而下棋,心无旁骛,一心走出最好的着法,只有这样,棋艺才能得到最大的发挥。所以,当湖十局必定是千古名局。” 张世昌说:“华贤弟不愧是棋坛翘楚,果然是高见。只有高人才能体会棋中三味。” 一个仆人过来禀报:“范相公和侯公子、程公子钓鱼去了,说今天打挂。” 几个人见等不来对局者,就走出凉亭,进入回廊。众人纷纷和华安安、祝子山寒暄,恭维话听了一路。 张世昌把华安安和祝子山又领回院内,吩咐管家给二位贵宾清理出最好的客房。 祝子山想起自己的两匹马,就亲自跟着管家去马厩,嘱咐他一定要精心照顾自己的马,说自己随时会走,并塞给他一百两银子。管家诚惶诚恐,保证他二位的马一定精心照料,一定好过别人的马匹。 下午,张氏兄弟设宴款待华安安和祝子山。 晚上,张氏兄弟又和范西屏、施襄夏,梁魏今,胡兆麟,以及各位公子来拜望华安安。祝子山捅了一下华安安,说:“你为人民立下了功劳,人民是不会忘记你的。” 华安安感动得想哭。 夜深时,宾客互致晚安,纷纷离去。华安安说:“祝领队,你开除我吧,我不想回去了。这里是热爱我的一片热土,刚享受两天英雄般的待遇,又要撒手离开,我舍不得啊。” 祝子山说:“我们回去照样会享受英雄般的欢迎。你不要舍不得你的师妹,回到基地,我介绍最漂亮的女生做你的师妹。” 华安安挥了一下手,不满地说:“你光记得师妹,有点新鲜的没有?” 祝子山调侃说:“还有你师姐。” 一说起师姐,何孟姑真的来了。她是第二天到的。 吃过早饭,施襄夏首先来到观澜亭,吹去棋盘上的竹叶,轻轻落下一子。 范西屏昨晚喝醉了酒,现在还没起床。 这样一种奇特的对局,也只有在当湖观澜湖邸的宽松环境,在这棋艺超绝而又亲密无间的师兄弟之间,尤其是这样超逸绝尘、性格豪放不羁的棋手中间才会出现。 施襄夏一个人独守棋盘,思维像电波一样扫描棋艺奥秘的海洋,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 有的客人早早来了,一边欣赏风景,一边和人攀谈。也有的耐不住寂寞,拉住一个客人干脆自己手谈起来。 华安安和祝子山站在九曲环桥上,欣赏当湖美景。 祝子山说:“这么大的场面,二百多位宾客,都是贵宾招待,这张家每天不知道要花费多少银子。” 华安安说:“要不然,张家在棋坛能有那么高的威望?这里只招待国手对弈的。” 两人说着话,走进观澜亭外的回廊。远远看见凉亭里只有施襄夏一个人埋头思索,也不便上去打扰,就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来。立刻,就有小童过来问他们喝什么茶。 一看华安安和棋待诏来了,宾客们立刻围拢过来,一下子把这里围成大疙瘩,水泄不通。 一位身着便服的官员吱吱唔唔地说:“现下无事,能否请华相公赐教一局?” 华安安不能驳人家的面子,就欣然同意。立刻就有人把棋具传递过来。 华安安一问,得知这位官员是五品的棋力,就让他摆上四个子,两人嘻嘻哈哈下了起来。 一位富翁又满脸堆笑,请祝待诏指导棋局。 祝子山真想义无反顾一头扎进荷花池里。他客客气气地说:“祝某忝任棋待诏,其实身不由己,不能随便和人对弈。等哪天不服侍当今万岁爷时,我才有自由身啊。请兄台海涵。” 大家一听他的话,都断了求教的念想,纷纷观看华安安的对局。 竹海里传来欢快的笛子声,音调狂放,如天马行空,天南海北任意驰骋。 听到这即兴发挥的笛声,大家都喊:“范大相公来了。” 范西屏大步走进回廊,身后跟了五六位风流倜傥的公子哥,一个个喜笑颜开。 人们给范西屏让出一条路,他怡然自得地翩然走进凉亭,跟施襄夏搭讪两句,随手下了一颗子。刚想离开,施襄夏也走出一步棋。他看施襄夏已经思考周全,只好坐了下来,跟着应对起来。 这一局,施襄夏执白先行,双方在左上角展开激战,范西屏游戏棋局,思考不够缜密,一团黑棋眼形不足,不得已逃孤。由于周围白棋坚实,棋势已经被动了。 双方的着法以强对强,以更强对最强,谁也不肯走一步稍弱的棋,充分体现出这个时代的棋理追求。中国古棋的每一手棋,衡量的标准是强弱,而不是现代棋的大小。因此,追求更强的棋风,发展到范西屏和施襄夏这一代棋手,在当湖十局中表现的淋漓尽致。这也是当湖十局成为中国古棋发展到最高巅峰的一个重要标志。 范西屏不肯示弱,结果他的一团黑棋遭到施襄夏的猛烈攻击。双方谁也不甘示弱,都希望把棋的最高效率发挥出来。你来我往,棋局像怒放的花朵,越来越绚烂夺目,令人惊心动魄,窒息一样喘不过气来。 当湖十局虽然是张永年特意邀请两位顶级高手进行的友谊对局,但其中暗含着争夺棋圣荣誉的私下角力。范西屏去年惨败给童梁城,他的棋圣地位已经岌岌可危。而施襄夏这两年异军突起,战平童梁城,击败扬州老叟,已经成为范西屏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此次当湖之战,如果范西屏败给师弟,天下自然公认施襄夏为棋坛第一人,棋圣荣誉非他莫属。范西屏再豪爽大方,视钱财如粪土,但作为棋手,棋圣是至高无上的荣誉,比生命还珍贵。虽然对面坐的是师弟,他也不愿拱手相送。 施襄夏比范西屏小一岁,两人从小在一起下棋,后来,范西屏投师俞长侯,早早就有了棋名。施襄夏非常羡慕,由家长领着也去拜俞长侯为师。两人在俞长侯门下学棋时,水平还旗鼓相当。后来,范西屏的棋艺突然飞跃,在北京城击败程兰如,又打败江淮间所有高手,最后十局棋击败扬州老叟,被天下奉为棋圣。施襄夏的成长经历就坎坷得多,范西屏荣登棋圣时,他才是二品的水平。后来他游历名山大川,得到梁魏今、徐星友等人的启发、开导,才悟出棋艺的奥秘,经过悉心钻研,这两年奋起直追,棋艺已达到顶尖水平。 幼年时尚且羡慕范西屏赢棋后能得到许多花红彩礼,现在的他,心里难道不惦记范西屏头顶的棋圣桂冠? 因此,师兄弟两个虽然是友谊对局,其实心里都憋足了劲,一定要较量出个高下之分。 华安安一边陪客人们下棋,一边眺望凉亭中的大棋盘。 范西屏一坐进凉亭,再也抬不起屁股,可见他的局势很不乐观。 华安安学棋时,专门学过当湖十局。那时候是领略两位古代高手的攻杀技法,由于计算能力有限,他很难体会到其中的真髓。只觉得双方杀得精彩激烈,战况空前,他们无与伦比的搏杀能力令华安安惊叹不已。 没想到,多年以后,自己竟能亲自观看到对局的真实情景。这种时空错乱带来的思维恍惚,让他顿时搞不清宇宙茫茫,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自己到底身处何方?为什么都像是真的?这种情景难道是痴迷的假象? 他看看周围,想找到祝子山,祝子山早就没影了。 华安安拍拍自己的脑袋,又狠掐自己的大腿,但是全身麻木,什么感觉都没有。 周围的人都吃惊地望着他,不知他中了什么邪。 华安安摇摇晃晃站起身,手扶回廊的栏杆,下意识地走过连接凉亭和回廊的竹桥,来到亭子里。 两个真人!活生生的真人。他看见施襄夏的辫子下面,后脖颈上,长着一颗黑痣,异常醒目。施襄夏的耳朵是红的,红的发热。施襄夏正轻轻摇着头。 范西屏双臂伸展,靠在椅背上。他皮肤白皙,细细的鼻梁显示出他的精明。但他蛮不在乎的表情,又显示出他的粗率和洒脱。 华安安伸出手,在施襄夏的肩膀上掐了一下。施襄夏恼怒地一拧身子,发现是华安安,就说:“贤弟,别闹。” 华安安伸出双臂,向范西屏走去。范西屏嘻嘻哈哈笑着,说:“华兄弟,直愣愣地瞪个眼睛做什么?怎么,我的衣服上有污渍?”他低下头,看看自己的前胸。 “天哪!这是真的。”华安安摇晃着脑袋,像摆拨浪鼓。“这不可能。” 他傻呆呆地问范西屏:“你下的是当湖十局吗?” 范西屏发现华安安神色异常,就关切地问:“华兄弟这是怎么了?来,让哥瞧瞧你的眼睛。”他站起身,扳住华安安的双肩,仔细看他的眼神。“不好,你的眼珠怎么不会转了?是不是中邪了?” 施襄夏听他这么一说,扔下棋子,也凑过来看华安安的眼神。 一股电流从华安安的腰椎骨发射出来,一直通上他的胸腔,进入心脏。他打了一阵冷战,头脑突然清醒过来。见范西屏和施襄夏扳住自己,四只眼睛紧盯着自己的脸,眼睛里充满关切和好奇。他觉得不好意思了,连忙抱拳拱手,说:“小弟一时糊涂,打扰两位哥哥下棋,实在抱歉。” 施襄夏拍了一下他的肩,说:“没事就好。”又坐回椅子里,继续思考棋局。 范西屏却逗华安安说:“兄弟,不好。我刚才从你的瞳孔里看见一个美女,冰肌玉骨,妖冶非常。你今天早晨是不是站在九曲回桥,观望风景来着?” 华安安知道他是在说笑,就点头说:“是啊。” 范西屏问:“你站在桥上,是不是打了一个寒颤?” 华安安惊奇地问:“这你也知道?” 范西屏一拍巴掌,大叫道:“这可糟了。这湖中曾经有一位美女失足溺水。她孤苦伶仃,心有不甘,时常在水下窥视生人,如果发现美男子,就会附着在美男身上……” “这可怎么办?”华安安失声惊叫。 范西屏坐回座位,说:“这可惨了,到了夜深人静,她就会从你身上现出来,换身成美女,要和你欢度**。好几位公子哥都是变成一堆白骨而亡的。” 施襄夏说:“西屏,你别吓唬他了。哪有此事?” 范西屏还没表演过瘾,就转出一副妖精张牙舞爪的样子。 华安安笑着说:“我知道,那都是传说,你唬不了我。我刚才不知怎么就跑过来,我没说什么话吧?” 范西屏说:“你当然说了。你问我,是否下的是当湖十局?傻话!来当湖对弈的国手,不知下了几百局了?哪来的当湖十局?” 华安安彻底清醒过来,自己刚才犯了错误,又去思考什么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空定位问题。别人可以考虑,可以深入研究,但实验员不能考虑,因为实验员是真实的参与者。如果思考这个问题,就会变成自己刚才那个样子,神魂颠倒,痴痴呆呆,很容易走火入魔,无法自拔。 他心里感到后怕,庆幸自己能够及时清醒过来。他拍着脑袋,急忙离开观澜亭,去找祝子山。 祝子山在马厩里,正在和马夫品评马厩里的马匹。观澜湖邸有五处马厩,两处是自家用的,三个是为客人准备的。祝子山和马和二十多匹马在一起。不知谁还骑来一头驴,单独拴着吃草。 华安安好容易找到祝子山,祝子山高兴地说:“从观澜湖邸出发,不用走嘉兴县城,抄近道,也可以走上直通杭州的官道。”这都是马夫告诉他的。 华安安原想对他说自己走火入魔的事,看他一心想着离开,也就没了诉说的心情。在马厩里呆了一会,忽然有个家人跑得满头大汗,找到华安安,说有位姓何的仙姑来到观澜湖邸,正在到处找他。 华安安心中一喜,是师姐来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师姐传令 华安安和祝子山匆忙来到客厅,何孟姑正在和张世仁说话。华安安见过礼,何孟姑惊喜地望着他,说:“师傅听说你击败六鬼,并且拆散了他们,高兴的不得了,托我来给你传个口信。我们想你会来当湖,却没料到你比我来得还早。” 华安安爽快地说:“我在青龙场,特意让他们在对局布告上写明扬州老叟之徒华佳华安安,就是为了彰显师傅的威名。” 何孟姑说:“你这样做忒孟浪了些。万一输了,可怎么下得来台?” 华安安一窘,连忙指着祝子山说:“有我师兄撑腰,我的胆子大着呢。” 祝子山已经被何孟姑的美色迷住了,愣怔了半天,听到华安安点到他,连忙说:“扬州六鬼的伎俩,在我祝某人面前不值一提。” 张世仁说:“这位就是当今棋待诏祝大人。” 何孟姑一愣,给祝子山微微施了一礼。 祝子山说:“祝某不才,当初在皇上面前击败高丽国第一高手,蒙皇上恩赐,御封棋待诏。” 华安安见他吹牛,何师姐一付钦佩的样子,心想,万一我师姐要和你切磋一局,看你怎么办? 他赶紧说:“我师兄棋艺虽高,但他目前是皇上的御用棋手,皇上不许他在棋待诏任内与别人下棋。这个规矩真是奇怪啊。” 张世昌说:“皇上的用意可以理解。万一祝待诏赢了皇上两子,却只赢了寻常棋手一个子,岂不是显得草野棋手比皇上的棋艺还高超?” 祝子山见华安安和张世昌给自己打圆场,心里更加得意,喋喋不休地吹嘘他在皇宫内的所见所闻,生怕这位何仙姑会小瞧自己。 午饭后,何孟姑让华安安领着自己欣赏当湖美景。华安安知道她是有话要对自己说,偏偏祝子山一路跟着,寸步不离。 何孟姑只好对祝子山说:“师傅让本道给华师弟传个口信,祝待诏若是研究棋局,请您随便。” 祝子山没有办法,这才怏怏不快地走开了。 何孟姑悄声对华安安说:“师傅说,天下有一个棋圣足矣,何须两个?既然范西屏天命眷顾,做了棋圣,木已成舟,就无须再多个姓施的做棋圣。” 华安安一惊,说:“师傅的意思,是不想让施襄夏赢棋?” 何孟姑说:“师傅正是这个意思。他希望以你的棋才,能助范西屏一臂之力。” 华安安哭笑不得,说:“范西屏的棋艺如万仞高山,高不可攀,我怎么能帮得了他?再说,他也不会听人支招的。” 何孟姑叹了口气,说:“这个我也知道,可是,师命难违,只好委屈你,见机行事吧。” 华安安心想,我决不能做这种事情。别说没办法支招,就算范西屏肯听,这也是干涉历史进程。如果哪天翻开当湖十局,这里面竟有一步棋是自己的杰作,这也太荒唐了。我十四岁钻研当湖十局,居然不知道其中的一步棋是自己的杰作,这不是疯了吗? 但是,看着何孟姑殷切期盼的目光,他又没办法拒绝,只得答应下来。心里委屈极了,心想,我这位师傅的心胸果然狭隘极了。 何孟姑又取出一个精致的香囊交给他,说:“这是莲儿亲手给你做的,嘱咐你保重身体,不管走到天涯海角,也不要忘了师门的情谊。” 华安安脸一红,把香囊收好。从此以后,他的身上总散发出一股花草的芳香气味,让祝子山疑神疑鬼,不知是什么缘故。 接下来的几天,华安安的心情再也舒展不起来。扬州老叟给他的任务,像石块一样使他心里沉甸甸的,无法化解。他怕师姐督促自己,就有意识地躲开她。唯一的办法,就是从早到晚扎在人堆里,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他坐在回廊中,一边看范施二人的对局,一边应酬他的古代粉丝。请他下指导棋的宾客络绎不绝。宾客们发现,在场的所有国手们,只有华安安最好说话,有求必应,从不拒绝指导棋,也不索取分文谢礼、 范西屏和施襄夏的十局棋,前四局打成二比二平。第五局,范西屏开始重视他这个虎视眈眈的师弟,抖擞起精神,下出了自己的名局,大胜施襄夏。 第六局,施襄夏还以颜色,扳回一局。 他俩下棋,没有任何规则,也没有时间限制。施襄夏在凉亭中一坐就是一整天,而范西屏率性而为,想来就来,想钓鱼就去钓鱼,或是彻夜饮酒,白天匆匆应付几手棋,就回房睡大觉。他能静下心坐下来的时候,一天就能下完一局,如果玩心一起,一局棋就能下到三四天。 施襄夏并不着急,范西屏不在对面,他索性把棋局思索透彻。想好了应手,就来到回廊和宾客们聊天喝茶。 华安安左右为难,拖着不办师傅的差事让他心里有愧,但是故意给施襄夏下绊子,他也做不出来。他只好祈祷范西屏一直领先,这样他就有了借口搪塞何孟姑。 第七局,范西屏执白先行。他在布局阶段掉以轻心,棋局一直处于被动状态。尽管如此,侯公子的一声口哨,仍然把他从观澜亭吸引过去。他们一群玩伴昨天在河湾下了网,今天是检查收获的时间。 天色阴沉,秋风掠过湖面,凉意渗人。 华安安正在下指导棋,偶一抬头,见何孟姑站在对面,面带愠色。 何孟姑一摆拂尘,款款走出回廊。华安安知道师姐终于生气了,连忙离开坐席,跟了出去。 两人来到一处竹林边,何孟姑说:“我看范大放浪形骸,全不把棋局放在心上。照此下去,焉有不输之理。” 华安安干笑着说:“我也在关注棋局进程,他的棋势已经被动,要想赢棋,恐怕要费些工夫。” 何孟姑说:“华师弟,师傅的话你可放在心上?范大整日悠游嬉戏,施襄夏闷着头要夺得棋圣宝座。我真担心,一旦施襄夏击败范大,我们这些做徒弟的,还有什么颜面再见师傅?” 华安安被何孟姑质问得面红耳赤,顿时想起扬州老叟对自己的倾心指教,不由得长叹一声,说:“师姐,你放心,我会帮助范大赢下这局的。” 何孟姑美目迷离,望着竹海下面的湖水,说:“尘世烦扰,无休无止。我们能力有限,尽心就好了。” 华安安回到回廊,不再下指导棋,而是占着棋盘,自己对这局棋进行深入思考,站在范西屏的角度研究破解难局的方案。 但是,这不是残局,而是变幻莫测的大海。他想理出千变万化的头绪,找出一条行之有效的方案,是这样的费力。没等他理清头绪,范西屏已经回来了,大棋盘上很快摆出了棋局的进程。 华安安不得不佩服范西屏的敏捷才思。或许,范西屏真是上天降下的天才;或许他是以游戏为烟雾弹迷惑别人,其实脑海里一直在思索着棋局,才有这样快捷高效的反应速度。 黄昏时分,天空下起了雨。 双方的战斗从左半盘蔓延到右下角,施襄夏在白角进行腾挪。范西屏下到八十五手,朱公子在回廊喊:“范相公,小雨淅沥,正可去花港观鱼,最适宜不过。” 范西屏对施襄夏说:“定庵,今天就到此吧,明天续弈如何?” 施襄夏头也没抬,说:“你先去吧,叫小童给我点起灯笼就好。” 回廊里的宾客见范西屏离去,也纷纷走出回廊,各自去自己的客房。 华安安的思路跟不上棋局的节奏,一直没找到好的应手。他想研究透彻,再去悄悄告诉范西屏。可是,怎么开口呢?他是棋圣,需要我支招吗?一旦开口,他会怎么看我?一定会把我当成阴险卑鄙的小人,以前的好印象就全毁了。 他落在人后,念念不忘地回顾观澜亭,心里烦躁极了。 施襄夏很快走出了第八十六手棋,然后收拾笔墨纸砚,和自己记的棋谱。小童给他撑起雨伞,两人匆匆离开凉亭,跟着众人回到庄内。 华安安注意到,观澜亭里的棋具从来都不收拾,一直就摆在那里。范西屏和施襄夏第二天来到亭里,总会捡去棋盘上的落叶,直接就开始落子。 现代比赛,如果棋局进行两天,裁判总会用特制的盖子扣住棋盘,然后上锁,以防有人挪乱棋子。 在当湖进行比赛,都是有头有脸的国手,自重身份,不会去故意挪动棋子。而且,当时的人们也没有这个意识。因此,棋局就原样摆在那里。 天边的一声闷雷,使华安安突然警醒,既然不能给范西屏支招,何不趁着夜晚没人,偷偷溜到观澜亭挪动棋子,暗中帮助范西屏? 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谁能想到,我这个最受欢迎的大英雄,竟会干出这种龌龊的事?张氏父子算是把贼请进家了。 吃完晚饭,祝子山被一群宾客请去打麻将,华安安坐立不安,一个人呆在房间苦恼极了。如果去干这事,今晚正是机会,夜雨潇潇,庄院里没有人。可是,这是违背良心的事,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 他躺在床上,思考今天的棋局,思路竟然非常明晰。很快就想出一步损招,能立刻把施襄夏占优的局势葬送掉。 想起令人无语的师傅,他只能无奈地摇头,这是拜师的代价!扬州老叟志趣高洁,但是囿于时代的束缚,狭隘的门户观念很深,这是无可更改的事实。 闻到身上浓郁的花香,华安安坐起来。自己为师门做过什么?难道只是自私的攫取吗?或许,自己偷偷改动一步棋,并不会影响历史进程,也不会影响施襄夏做他的棋圣。 他穿好鞋,悄悄溜出门,观察了周围的动静。所有人都在各自客房里,或是高声喧哗,或是低头吟诗。性格简单的,已经吹灯睡下了。 他提起一口气,踩着湿滑的路面,隐身在漆黑的雨涡。一路磕磕绊绊,来到回廊。耳边是芦苇丛和竹林沙沙的响声,湖水冲击着湖岸,如涛如怒。 他来到观澜亭,确信四周没人,就哆里哆嗦按亮了报警器。在短暂的闪光之后,把施襄夏最后下出的第八十六手棋挪到了自己预想的地方。 华安安整晚没睡着,在床上翻来覆去。他为自己干出这种可耻的事而痛心,同时又担心明早施襄夏发现自己的棋子被人挪动,万一追查下来,自己有何面目再见这些善待自己的人们? 早晨,他随着宾客们来到回廊,捡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把自己藏在一根立柱后面,眼睛却像阴谋家一样,不停地扫描凉亭里的动静。 出乎意料,今天范西屏比施襄夏早到。看到“施襄夏”的第八十六手棋,略微思索,就应了一步。 华安安紧张地看着施襄夏走进凉亭,果然,听见施襄夏怪叫一声。然后,师兄弟两个交谈几声,施襄夏弯下腰,不知在凉亭里找什么蛛丝马迹。他什么也没找到,就把视线投向回廊里的人群,反复看了几遍。 华安安藏在立柱后面,脸色吓得灰白,血液几乎停止流淌。 过了半天,他探出脑袋,看施襄夏已经落座,凉亭外面挂出的大棋盘有了双方最新的着手。华安安仔细看棋谱,自己挪过的那手棋仍然在棋盘上,看来,施襄夏无可奈何,已经默认了这步棋。 华安安一直呆坐着,直到午饭时间,他才离开回廊,感觉步伐异常沉重。下午,他没好意思再去观澜亭,而是闷在房间里责骂自己。 在华安安的暗中帮助下,范西屏赢下了第七局。施襄夏的心情明显受到了影响,第八局也败给了范西屏。 范西屏连胜两局,以五胜三负的战绩,首先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同时,也把施襄夏逼到了悬崖边上。剩下的两局,除非施襄夏全胜,否则他将于棋圣之位擦肩而过了。 宾客们纷纷猜测最后两局的结果。大部分人倾向于一胜一负,但是对施襄夏非常熟悉的梁魏今却认为,施襄夏久经磨砺,后劲十足。不管是对童梁城,还是扬州老叟,他都是后半段开始发力,奋起直追,最后扳平或赢了对手。因此,他看好施襄夏。 关键的第九局开始了,观澜亭的气氛有些微妙。所有宾客都聚集在回廊里,仔细揣摩棋局。华安安心神不宁地依旧躲在立柱后面,草草应付着自己的粉丝。 胡兆麟不看棋局,却把祝子山拉出人群。祝子山以为胡铁头想和自己下棋,连忙推辞。两人又推又拉,不知不觉来到湖边大路上。 胡兆麟亲密地说:“祝待诏,我有件好事想托你成全,不知待诏意下如何?” 祝子山听出来不是为下棋的事,心里松了一口气。心想,你看你不明说,吓得我出了一身汗。 “胡先生有话请讲,好事,祝某是极爱听的。” 胡兆麟说:“上次华佳从北京来到扬州,郭铁嘴托他捎了一封信给周怀玉。其实,周怀玉有个孙女,端庄贤惠,已到出阁年龄。郭铁嘴本想成就华佳这一番姻缘,但是周怀玉自视甚高,嫌弃华佳是个没有品级的野棋手,一直没有表态。” “前些天,华佳击败扬州六鬼,轰动棋坛。他的棋才人品为世人所称道。周怀玉如今心回意转,想结下这门亲事,特地委托我来做中人。我不好对华佳直说,只好请兄台帮忙,玉成这桩好事。” 咦?这小子真是走了桃花运,走到哪儿都有人和他提亲。怎么没人找我?祝子山心里暗笑。 “胡兄有所不知,这个,这个华安安已经和费保定的妹妹有了婚约。” “待诏莫要骗我。我早就向费保定打听过,这件事已经黄了。费保定的妹妹做了京城一个旗人的偏房,孩子都有了。” “是吗?这个华安安的口风真够严实,连我都不知道。” “待诏看此事如何?” 祝子山打着哈哈说:“如果真的和费保定妹妹的婚事黄了,我倒也乐意成人之美。” 胡兆麟伸出三根手指,说:“周家说了,如果此事果真如愿,嫁妆愿出这个数。” “三万?” 胡兆麟摇摇头,说:“三十万。” 祝子山倒吸一口凉气,这扬州人真的有钱啊! “有这等好事,我自然愿意说合。不过,这要等到棋局结束……”祝子山正找托词,官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两人扭脸望去,一个公差骑着马,从树林后面冒出来。 胡兆麟认识这个人,是嘉兴府衙的一名衙役。 衙役看见胡兆麟,慌忙下马作揖。胡兆麟问他风风火火地做什么。 衙役说:“从杭州府来了两位大人,说是来找棋待诏祝子山。府台大人让我来观澜湖邸打听打听。” 祝子山心里一惊,吴老虎终于把事弄大了!他吓得脸色发青,心里极速思考着对策。 胡兆麟拍手叫好,说:“你来的正巧,这位正是棋待诏祝子山先生。” 祝子山摆起官架,问:“两位大人有何事找我?” 衙役说:“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只听说是大事,请大人快去府衙。” 祝子山强自镇定下来,说:“好的,我知道了。你先回衙门覆命,我回庄里取些随身物品,随后就到。” 衙役犹豫了一下,说:“请大人快些。”说完,行个礼,上马回去了。 祝子山对胡兆麟说:“你看,我出来久了,皇上等得着急,差人来找我。”也不等胡兆麟说话,急忙撒开脚丫子,往观澜亭飞跑。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两个乞丐 大约十分钟工夫,华安安和祝子山已经背上包袱,跑进了马厩。 华安安说:“这样不好吧?总该向主人打个招呼。” 祝子山恼怒地说:“不来当湖,哪有这么多麻烦?只剩下16天了,咱们耽搁不起了。” 华安安再不敢吭声。 两人骑马来到角门,不等家丁开门,自己就拉开角门,飞马出去。祝子山勒住马缰,对赶上来的家丁说:“皇上急诏我回京,你转告你们庄主,我们走得匆忙,来不及拜辞,以后再来道歉。” 他双腿一夹马肚,领着华安安抄小道奔上通往杭州的官道。 “吴老虎这个恶贼,我忘了多打几枪,把他打成失忆症才好。” 华安安顾不上说话,只觉得耳旁风声呼啸。就这样不辞而别,心里多少留下些遗憾。 杭州府来的两位师爷和知府闲聊天,暗示对方,皇上派一位公公出宫,从扬州一路来到杭州,急诏这位祝子山大人回京面圣。他们听了衙役的回报,料想祝大人马上就到,都整好官服,守在衙门大门内,专门恭候祝大人。这一等就是两三个时辰。知府把衙役臭骂一顿,问他看到的究竟是不是祝大人。衙役哭丧着脸说,是扬州商人胡兆麟说那个人就是祝子山的。师爷说,干脆,我们自己到观澜湖邸去请吧。一来二去,等到了观澜湖邸,天色渐渐黑了。 半下午,祝子山和华安安以及两匹累得发颤的马进入杭州城。他们来到好人缘,一打听,小栓子还没回来。两人给马匆匆喂了些草料,牵着马出了杭州城,连夜直奔高速干道的第一个驿站。 三更天,他们到了驿站。老板听出是那位豪爽客官砸门,连忙披衣服出来。祝子山叫他拿两付绑腿,又把剩饭热着吃了。两人缠好绑腿,换了两匹马,接着赶路。 华安安疲倦难当,问道:“祝领队,你觉得官府现在会通缉咱们吗?” 祝子山冷笑一声,说:“凭他们的办事效率,今天下午能发出通缉令就不错了。然后层层下发,等发到处州府,咱们已经到中继基地了。” 两人一路上马不停蹄,在马背上颠得头晕眼花。在高效醒神剂的帮助下,在第二天下午,终于从处州府穿城而过,这才停下来休息。 华安安觉得浑身酸软乏力,全身的骨架都要散了。经过两天三夜的奔波,他这才体会出祝子山十天之内从中继基地给自己取药的艰辛,心里非常感动,说:“祝领队,我还以为击败扬州六鬼靠得是我的棋艺,其实,你在背后付出的更多。” 祝子山有气无力地说:“你现在不恨我了?跟你的何仙姑师姐都没来得及道别。” 华安安笑着说:“你就别提了。一见我师姐,你的眼睛都直了。” 祝子山摆摆手,说:“都是玩笑话,回去写报告,谁都不要提啊。” 两人在树林里歇到天黑,这才上马继续赶路。 祝子山说:“真奇怪,我让小栓子到处张贴寻人启事,怎么到了处州府,路上连一张也没见?这孩子怎么了?时间不短了。” 经过一个市集时,他们终于在一家客店门外的墙上看到了寻人启事。 祝子山下了马,直接到柜台上打听是谁贴的寻人启事。店伙计还没答话,小栓子突然从饭桌后面跳起来,欢快地跑到祝子山跟前,大声叫着祝大爷。 祝子山心里的石头落地,问:“你怎么这么慢?我还以为你到杭州了。” 小栓子说:“前些天下雨,告示一贴上墙,就被雨淋坏了。我只好回到十字坂,重新又贴了一遍。这才将将到处州府。” 祝子山听了,心里很感动,说:“好孩子,你在路上可遇见这两个人?一个鼻子下面一粒大黑痣。” 小栓子说:“我二回去十字坂,他俩已经去了林家老铺。好恶心,是两个叫花子,浑身长着疥疮。” 祝子山简直不敢相信。“那两个人去了林家老铺?他们叫什么?长什么样?” 小栓子说:“一个叫陈宝的,鼻子下面有颗大黑痣。两人都是又黑又瘦,又脏又臭。我听他们管您叫什么祝领队。真奇怪!” 祝子山和华安安相视一笑。祝子山喜不自胜,说:“我找的两个人已经去了林家铺子,你干嘛还贴寻人启事?你是呆瓜啊。” 小栓子委屈地说:“祝大爷吩咐的,我不能补贴呀。” 祝子山把小栓子叫到门外,说:“从现在起,你再不要贴了。大爷给你五百两银票,你拿着直接回北京去找你爹。然后呢,过上一个月,你把你爹领上,把咱们路上的二十匹马都卖掉,换了钱给你回家盖房子娶媳妇。” 小栓子问:“大爷,你不骑马了?” 祝子山说:“你别多问,大爷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现在回去吃饭,明天就回北京城。” 两人满心欢喜,继续赶路。华安安兴奋地说:“这下咱们工作队人员到齐,真是意想不到啊。” 祝子山满意地说:“真是中大奖啦。这一年来,咱们经历的坎坷太多,不到最后一刻,我都不敢轻松啊。” 华安安已经松弛下来,祝子山却催着他不让停留。在天亮前,必须赶到十字坂。“咱俩都是名人,目标太大,都不能被人看见。趁着天不亮藏进林家老铺,最后时刻,一定要小心,不能再惹上任何麻烦。” 两人在天亮前到达十字坂,掐指一算,距离返回的时间还有十三天。 祝子山敲开林家老铺的大门,头一句就问:“陈宝和邓坚在不在?” 林掌柜说:“是有两个自称陈宝、邓坚的,可是不知道是不是您要找的人?这两人我都熟悉,是这处州路上的苦力。一进店门,成天光要吃肉,光是鸡都吃了十几只了。” 林掌柜把两人领到一间客房门外,砸了一通门。 屋里有人喊道:“天不亮砸什么!” 祝子山大声说:“祝领队和华某某来了。” 屋里传出光脚落地“咚”的一声,然后有人拉开房门。 借着微光,祝子山和华安安仔细一看,却不认识。这个人胡子拉碴,一脑袋杂毛,双眼深陷眼窝,身上瘦骨伶仃,站在门里,活像个勾魂的小鬼。 这个人身后又探出个脑袋,几乎和前面的人一模一样,只是鼻子下面多了一颗大黑痣。 “是这两个人吗?”林掌柜操心地问。 门里门外互相瞪了半天,还是门里的人先叫了起来:“祝领队,华安安。” 祝子山和华安安这才确认,这两个鬼一样的叫花子,真是自己的同伴。他俩涌进屋子,四个人紧紧拥抱,欢喜的眼泪哗哗直淌。 林掌柜烧了热水,祝子山和华安安洗掉灰尘,身上清爽许多。 祝子山站在屋当中,仔细打量自己失散一年的队员。他俩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打眼一看就是天然虼蚤窝,身上的衣服还是去年在界溪街买的。再看看华安安和自己,锦衣华服,肤色滋润,器宇轩昂。没想到,一年的差别,双方竟有这么大的差别。 祝子山心里有太多的疑问,他急切地想了解这一切。 “那天大清早,我亲自送你们从界溪街上路,你们为什么没有按时回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个疑团,足足困扰了他和华安安一年之久。 邓坚抢着说:“嗨,我俩又累又困,饥饿过度,出了界溪没多远,后面过来一辆马车。车老板见我俩可怜,一时同情我俩,就捎我俩赶路。结果,我俩一上车,在车上一摇两晃,就睡着了。也怪我们,我们给车老板说的是捎我们去张家崖,却忘了说是张桥畔。结果,一觉醒来,到了另一个张家崖,比这个十字坂还要远。” 祝子山和华安安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年代只有张桥畔,张家崖是后来的名称。而且,在十字坂往南的山坳里,另外有个张家崖。 邓坚疏忽大意,说的是三百年后的地名,难怪人家把他们拉出那么远。 祝子山本想责备他俩搭顺风车搭出了毛病,但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在这个重逢的欢喜时刻,这些话都是多余的。毕竟,他俩扛过了一年的艰苦时光,完整无缺地站在这里,这就足够了。 “细节,细节决定成败!真是一点不假。”他想起了自己贪吃馄饨,付错了明代铜钱的事。 陈宝说:“我俩看坐过了站,连忙往回赶。结果,天快黑时,刚过了猕猴峡,正想上山,前面官兵把路封住了,说是在张桥畔一带抓犯人。” 邓坚说:“把我俩急的,眼泪哗哗直淌。可是没有办法,陡崖后面是磁湖天池,那一带都是悬崖峭壁,根本绕不过去。一直等到半夜,一看完了,返回的时间已经耽误了。” 陈宝哈哈笑着说:“我俩是抱头痛哭,心想,你们走了,只剩下我俩无依无靠,这一年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华安安靠着墙,说:“其实,我俩也没走成。都是官兵戒严给耽搁的。” 邓坚说:“可是,我俩当时不知道啊。还以为被世界抛弃了,成了可怜巴巴的时空孤儿。后来,我俩回到中继基地,看到里面的情况,估计你和祝领队也没走成。因为祝领队说过,返回时,要带走先辈的遗骸。可是骨头架子还在,说明你们也没走。于是,我和陈宝就开始到处找你们。把县城和界溪市翻了个遍,也没见你们的人影。” 华安安拍着巴掌大笑,说:“我和祝领队到处找你们,找着找着,一直到了北京城。” 陈宝和邓坚瞪大了眼睛,惊讶地说:“你们走了那么远?天哪,我们做梦也不敢想啊。怎么回得来?” 祝子山微笑着说:“你们最后怎么办了?” 邓坚说:“我们找不到你俩,身上的钱也花光了。心想,基地教的生存技能正好用上。于是,我和陈宝就在界溪市做搬运工,做苦力,每天辛辛苦苦,刚好能吃一顿饱饭。” 陈宝说:“基地的条例要求我们尽量不要远离基地周围,结果,我俩哪儿都不敢去,就守着县城到十字坂这条路。下雨天没有活干,只好偷东西吃,随便找个破庙就能睡下。” 邓坚说:“冬天才惨呢!山里的茶叶卖完了,客商越来越少,我俩没有活干,这周围的果树也败完了,根本找不到食物,实在挨不住,就沿街乞讨要饭,最远一直要到了处州府。” 祝子山叹息一声,说:“早知道这样,我和小华去处州前,应该给中继基地多留些银子,免得你们受这么多的罪。” 华安安说:“可是,我俩当时打听到的消息,说你们睡在一个货车上,到了十字坂。我们找到十字坂,却得到一个错误的信息,说你俩跟着一个商人去了处州。” 邓坚说:“对呀,我们一开始就是要跟那个茶商去处州的,可是没走多远,又怕路途太远,以后没办法回来,结果在半路就下车,直接回来了。” 祝子山笑着说:“你俩挨过了冬天,结果就把中继基地里的银子花完了。” 邓坚说:“没办法,我们一直忍着,不去动用中继基地的钱,想着那是保命钱,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动。但是,到了冬天最冷的时候,我俩三天都没有吃饭,迫不得已,跑回中继基地,取了银子,勉强度过了冬天。” 祝子山说:“我记得在中继基地留了十两银子,那可不是小数。” 邓坚笑着说:“我俩银子到手,先去馆子吃大餐。心想,左右扛不过冬天,就算死,也得做个撑死鬼。” 四个人哈哈大笑。 陈宝说:“我可知道了,邓坚就是个败家子,十两银子,一个星期就花掉了八两。最后还是我藏了剩下的碎银子,关键时刻度过了难关。” 华安安惊讶地说:“什么?你俩就靠二两银子度过了冬天?”他想起自己在冬天差点冻饿而死,没想到,这两人比他还艰苦。 邓坚说:“我俩并不是坐吃山空,还要争取干活讨饭。只有迫不得已,连续饿上两天,才花钱买东西吃。“ 祝子山眼睛噙满泪水,哽咽着说:“好样的!你们都是好样的。小华的冬天过得也很糟。”他想起自己挥金如土,一掷千金,身上没有五千两银子都不敢出门,而自己手下的队员却靠着二两银子活了下来,这种巨大的反差,让他感慨不已。 邓坚说:“挺过了冬天还没算完,春茶下来之前,也没有活干。我俩从下面的古家凹,一路乞讨要饭,一直要到界溪市,再从界溪市要饭要到古家凹。就这样来回的跑。实在撑不住了,就从中继基地取点钱,再取点钱,一直取到夏天,终于把中继基地的钱花光了。” 陈宝说:“除了那块十两银子,里面也没剩多少钱。我俩算了一下,总共就有三两多的散碎银子,和七十四个铜板。铜板竟然都是明朝的钱,我俩花那个钱,差点捅出大漏子。” 祝子山坐直了身子,紧张地问:“最后怎么样?” 邓坚说:“我俩用明朝的钱买馒头,被乡里的里正和官差给逮住了。他们问我们是从哪里弄来的,我俩一口咬定是乞讨来的。结果,他们押送我俩去景泰县衙,说是要砍头示众。那次真的危险极了。” 陈宝嘿嘿笑着说:“结果,他们走到半道上,一看我俩皮包骨头,榨也榨不出油水来,浑身上下,除了跳蚤再没有身外之物。就逼着我俩学狗叫,吃他们地下的痰,又给我俩身上撒尿,最后暴打一顿才算完事。” “岂有此理!欺人太甚。”祝子山气得浑身发抖。 华安安一直觉得自己一年来过得最艰辛,没想到他俩比自己更惨,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陈宝和邓坚却不以为然,他俩做了一年的乞丐,尝尽了人间的苦难,已经磨练出了最强的韧性,能笑对一切难看。 陈宝说:“这算什么?最起码脑袋还是自己的。” 邓坚笑着说:“我俩偷东西,经常挨打,被狗咬。有一次我跑得快,陈宝被人家抓住,给扔进了茅坑里。” 陈宝瞪了他一眼,说:“你能!你在果园里被人家吊到树上,就挨着一个大马蜂窝,我要不是拼出命救你,放火烧了蜂窝,早就没你了。蛰得像个大猪头,好意思说人家。” 邓坚说:“你偷人家池塘的鱼,要不是我把狗引开,你就惨了。害得我现在腿肚子上还有狗牙印。” 祝子山打断两人的争吵,说:“我听明白了,在这种极端苦难的情况下,你们互相帮助,互相爱护,才度过了这最艰难的时期。作为本次任务的领队,我对你们这种团结友爱的精神表示钦佩。” 邓坚说:“天哪,我俩半年没吃过肉了,只有到了这里,才过足了肉瘾。” 祝子山问:“你们花完了中继基地的钱,就这样一直乞讨?” 邓坚说:“春茶下来后,客商慢慢多了,我俩才有了活干。每天能吃上一顿饭、两顿饭。” 陈宝说:“我俩一直算计返回的时间,心想不管你和华安安到了哪里,到了返回的日期,你们肯定会回到中继基地的。所以,我俩也不敢走远,成天就在界溪市和古家凹之间转悠。” 邓坚说:“半个月前,我们帮人在古家凹搬运茶叶。陈宝闹肚子,就从墙上撕下一张告示,结果打开一看,竟然是寻找我们的寻人启事。我俩都哭了。” 陈宝笑着说:“我俩从来不看墙上的告示,所以一直没有留意。鬼使神差的,那天竟然想用纸擦腚,要不然,还在街上流浪呢。” 邓坚说:“我看到启事上的日期,竟然是已经贴了半个月。我能不伤心吗?如果早早发现了,不是提前半个月就脱离苦海了?” 陈宝说:“我俩看到寻人启事,扔下活计就来到十字坂。一看路上,到处都贴满了启事,都怪我们粗心大意,自讨苦吃。” 邓坚说:“我们到了林家老铺,刚好有个小孩,叫小栓子。我们对他说,我们就是启事上要找的人。这小子,把我俩足足盘问了一下午。最后我们说清了你和华安安的长相和姓名,差点没说出我们的真实身份。他看我们答对了,这才让林掌柜收下我俩,给我们安排食宿。那一刻,真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 陈宝哈哈大笑,说:“我也是。从此以后,我们顿顿吃肉,每顿饭都往死里撑,就这样还觉得肠胃像个无底洞,怎么填也填不满。” 第一百一十五章 最后时刻 听完陈宝和邓坚一年来的苦难经历,四个人都唏嘘不已。 祝子山说:“你们的身体亏欠太多了,吃肉补充体能是应该的。但是要注意营养均衡,在最后这个时刻,决不能吃坏肚子,影响我们返回的计划。” 邓坚好奇地问:“我听那个小孩说,你们在扬州,而且你还是朝廷做官的,这是怎么回事?您怎么走到哪儿都能当领导啊?” 祝子山放声大笑,说:“别提了,什么官?芝麻绿豆一样伺候人的小官。小华知道的很清楚,成天提心吊胆,总怕人来找麻烦。” 华安安调皮地说:“祝领队可不是小官,那是朝廷里翰林院棋待诏,相当于,全国棋类协会主席。” 邓坚和陈宝同时惊呼一声:“主席啊,可真够大的。” 祝子山慌忙摆手,说:“别听他瞎吹!我不过是陪一些大人物下下棋、吹吹牛而已。回去后,这件事大家都不要写进报告。关于各自的经历,各自发挥吧。尽量真实,但是不要太琐碎。” 邓坚说:“你看你俩,一个穿得像城里的公子哥,一个像个大富豪,我和陈宝一件衣服穿了一年,成天风里来雨里去,摸爬滚打,现在都成麻袋片了。这太不公平了。” 祝子山说:“我和小华经历了多少磨难,你连想都想不出来。为了找你两个,我和小华从这里一直到了处州,还以为你们成了通缉犯,最后又到了杭州,甚至去监牢里找你们,差点没被人坑死。我们这一路,也真是不容易。小华靠下棋挣点钱,养活我们,有次半夜在街上被人打闷棍,差点救不回来。我们遇到的苦难,一点不比你俩少。还好,大家都安然无恙,这是求之不得的最佳结果。我终于能睡一个踏实觉了。” 邓坚说:“真是的,这一年的生活,令人永远难忘。” 祝子山说:“现在不说了,到了中继基地慢慢说。我俩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现在,你和陈宝轮流去街上守着,如果发现有官差挨家挨户搜查我和小华,就赶快回来报警。” 邓坚和陈宝又是一惊:“你俩犯案子了?” 祝子山头往枕头上一靠,口齿不清地答应了两句,就睡着了。另一张床上,华安安已经鼾声如雷。 第二天,祝子山让邓坚去街上找来一位剃头的待诏,又让陈宝买来几身新衣服。两人精心收拾一番,面貌焕然一新。 祝子山头戴一顶斗笠,遮住自己大半个脸。他让华安安和陈宝留在十字坂,自己领着邓坚骑上马,去界溪的上游查看地形。他要坚定地完成自己的意愿,冲垮连接中继基地和张桥畔之间的小桥和土坡。 如果带上华安安,肯定会遭到他的极力反对。陈宝目标太明显,只有机灵的邓坚最适合做他的助手。 邓坚骑马并不熟练,两个人只好慢慢走,一路逶迤来到山顶。祝子山找到自己从前发现的一条山谷,就牵着马,直接插向记忆中的界溪瀑布。 这是一带乱山,山势峥嵘陡峭,满地怪石。有些地段,连马都无法通行。两人只好把马缰拴在灌木上,徒步走入深山。 邓坚不知道祝子山想干什么,也没有多问,心想,总归和工作有关系。 一直到下午三点多,祝子山终于找到了记忆中的瀑布。他反复回忆周围的山势走向和地形地貌,确认这里就是界溪的发源地。 但是,令他失望的是,瀑布下面的水塘,比他想象的要浅得多。想要截住这里的水,形成一个堰塞湖,工程量几乎等于修建一个新的水电站。他虽然不缺银子,但要命的是,周围都是连山石,根本没有可供挖掘的土壤。他原先的计划是带上二十个人,上千条麻袋,就地取土,用沙袋堵截水源。现在看来,这完全办不到。如果从山外面运土进来,不知道需要几个月的工期。 祝子山失望地坐在水边的石头上,想来想去,终于明白了。自己以前查看地形,是三百年以后的事情。那个时候,这里的水塘很深,只有一个溢水口,而且周围山上覆盖了厚厚一层土壤,很容易就地取材。在三百年前的今天,这里还是杂草丛生的乱石山。 他问邓坚,有没有办法切断张桥畔和中继基地之间的小桥和那道土坡。 邓坚惊奇地问:“切断那个干什么?” 祝子山不耐烦地说:“这个你不用管,我只问你有没有办法?” 邓坚想了想,说:“那道土坡足有五千立方的土石,如果雇人挖运的话,怕张桥畔的村民不会答应。而且,那是官道,谁敢去挖断官道?” 祝子山目光幽幽地说:“晚上,神不知鬼不觉,一下子给它弄断。” 邓坚说:“那只有用爆破方法。” 祝子山长叹一声:“可惜,咱们没有爆破器材。算了,那道土坡迟早会被洪水冲掉的。” 华安安等他们回来,听说祝子山放弃了切断那道土坡的念头,心里暗自庆幸。至少,张桥畔的古代村民不会在自己这群现代人手中遭殃了。 祝子山决定在林家老铺隐蔽下来,在返回时间到达的前三天,再悄悄去中继基地静静守候最后时刻的到来。 大家唯一担心的,是绿色通道能否如约开启。祝子山坚定三个人的信心说,国家急需我们回去,一定会及时开启通道。就算有什么意外,凭着他目前的经济实力,可以再留下一年,创建一个秘密实验室,真正开展一些实验。他的这个想法,遭到了三个队员的一致反对。 祝子山让邓坚和陈宝密切注意十字坂的各种动静。同时,又预留后手,叫陈宝买了大量的熟食,藏在陡崖下面那个破败无人的山神庙里。一旦有风吹草动,四个人立即转移到那个小庙。或者,提前藏身到中继基地。 过了四五天,陈宝匆匆跑回林家老铺,慌里慌张地说:“刚才有两个驿卒在大碗居吃饭,说是去磁溪县发告示。说是有位朝廷的官员失踪,官府正四下里寻找。” 祝子山一惊,问道:“还听到什么?” 陈宝说:“还听到这两个驿卒说赌钱的事情,谁赢多少,谁输多少。” 祝子山说:“你现在和邓坚一块上街,多听听多看看,打听一些有用的信息。” 陈宝和邓坚一出去,祝子山立刻让华安安收拾行李,自己则去后槽喂马。他估计,这事多半和自己有关。难道吴老虎真的把事情弄大了?冒牌棋待诏,皇上一定龙颜大怒。浙江巡抚兜不住这事,一定会在全省范围内展开搜捕。 下午,陈宝和邓坚同时回来,说:“布告贴出来了,找的就是你。” 祝子山紧张地问:“什么罪名?” 两人摇摇头,说:“只说是失踪,没有罪名。悬赏了五十两银子。” 祝子山苦笑一声,说:“才这么一丁点。” 他望望天色,天空乌云密布,凉风一阵紧似一阵,随时都会下雨。 他对华安安说:“咱们不能骑马,那样太扎眼了。等会下起雨,咱俩趁街上没人,戴上斗笠,披上蓑衣,先往张桥畔的山神庙那里赶。陈宝和邓坚晚一个时辰再出发。走时,给林掌柜一百两银票做店钱。”他思索了一下,“算了,这种小地方的人不识货,没见过大额银票,和你们纠缠起来,反而弄巧成拙。你们现在就拿着银票去街上换成散碎银子,用银子支付他的店钱和伙食费。他要多少就给多少,不要还价,他如果问起,就说我们去了处州府。” 陈宝和邓坚出门分别兑换银两。 祝子山忧心忡忡地说:“我最怕最后节骨眼上出意外。吴老虎的事情真让人后怕。” 华安安说:“咱们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这算什么?” 祝子山说:“我现在是惊弓之鸟,再也经不起折腾。咱俩来到十字坂后,只有林老板见过咱俩,他如果看到告示,一定会出卖咱们的。” 华安安朝外望望,说:“幸好,他没到街上去。” 祝子山说:“等吧,一下雨就出发。” 陈宝和邓坚换回**十两碎银子,祝子山给每人发了一张银票和一点碎银子,并且检查了每个人的探寻器和警报器,他做的这么细心,如临大敌,如临深渊。 天擦黑时,天空雷声隆隆,伴随一声又一声巨响,豆大的雨点落下来,顷刻间,院子里就成了一片汪洋。 祝子山和华安安包裹得严严实实,一头闯进雨涡,顺着空旷的街道向磁湖山走去。 两人在雨夜中摸索前行,好容易走到猕猴峡口,从这里开始,就要走山路。山路上水流湍急,路面被冲刷出许多小沟,露出下面的沙石。 祝子山背着他的宝贝匣子,非常吃力。在这漆黑一团的雨夜爬山路,非常危险。他犹豫了一下,对华安安说:“夜里没人,咱俩还是等陈宝他们来了一起走,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华安安说:“可是你让他俩两个小时后才走,在这雨地里要站多久?” 祝子山说:“干脆回去把,叫上他俩,四个人一起走。” 华安安烦躁地说:“你就拿不出个准主意?在这泥地里来回折腾。” 祝子山说:“我是被这一年来的遭遇弄得提心吊胆,总怕在最后时刻节外生枝。我是领队,责任重大,必须对这次的任务和所有队员负责。” 华安安没办法,只好跟着祝子山往回走。没走多远,听见对面路上匆急的脚步声。在这雨夜,这种声音格外刺耳。 他俩停下来,静静等候,听见了陈宝和邓坚的说话声。 祝子山欣喜地说:“这两小子变机灵了?居然知道提前跑路。可见,要饭的经历,对人的智力提高很有帮助的。” 祝子山听出只有那两个人,就放心地喝了一嗓子:“你俩怎么提前出发了?” 邓坚说:“太好了,你们没有走远。” 陈宝说:“你俩走后,林家娘子往我们房间里探头探脑的,打听你俩的去向。我猜她可能听到了风声,开始起了疑心。我和邓坚一不做二不休,把她全家老少五口全都捆了起来。给他们留下店钱,急急忙忙就跑出来了。” 祝子山释然开怀,对华安安说:“你看,我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咱们稍迟一会,她就有可能叫来村里人,那时候就不好脱身了。” 四个人亮起警报器的照明,借着微光,向山上鱼贯爬行。 后半夜,雨渐渐停了,山风吹得人浑身发抖。 邓坚问:“祝领队,咱们现在去哪里?界溪市?” 祝子山说:“现在都不能抛头露面了,也不能远离中继基地。最好,躲在庙里,静静等上几天,做一些体能训练。” 风吹散乌云,月亮从云端露出来。瞬间,清冷的月光照亮了沉睡中的山川大地。 四个人爬上这条路的最高点,来到陡崖下面。仰起头,寂静山林中就隐藏着中继基地。向下俯视,张桥畔沉浸在睡梦中,毫无声息。 祝子山让其他三个人继续前行,穿过一片菜地,就是山神庙。他自己夹着百宝箱,去了中继基地。他要把这沉甸甸的宝贝提前藏进去。 祝子山回到山神庙时,三个队员靠着残墙断壁,正在熟睡。斗笠,蓑衣,拐棍扔了满地。 天亮后,祝子山给大家做安排。“我们现在距离返回时间还有七天,为了保证返回时的绝对安全,必须提前两天禁食,提前一天禁水。再饿再渴也必须忍住。我们颠沛流离熬过了这一年,决不能在最后时刻功亏一篑。离倒计时剩下十个小时的时候,我们再净身进入中继基地等候。” 三个人都没有意见。 祝子山说:“陈宝预先藏下的熟食只够吃三天的,三天后,邓坚趁着夜间人少,去张桥畔再买两天的食物。别的人都呆在庙里,不准暴露。” 陈宝说:“干嘛不让我去?我知道西头有家烧鹅、卤肉非常棒。” 华安安笑着说:“你鼻子下面那颗黑痣太显眼,小心把捕快给招来。” 祝子山说:“在最后这五天时间里,咱们四个人轮流值班,注意周围的动静。每个人每天做五个小时的体能训练,小心回到基地,却蹬不开舱门。” 经过祝子山的反复提醒,三个散漫惯了的队员这才意识到,梦寐以求的时刻真的要来了。温暖、光明、充满安全感的,属于自己的年代正徐徐向他们开启大门。每个人都热血沸腾,一年时间的体验,他们都有足够的理由热切盼望回到自己的年代。 了无生息的山神庙里,顿时生机勃发,活力十足。 四个人做体能训练的逃生动作,其他三个人步调一致,唯独华安安多出一个凌空取物,又塞进嘴里的动作,非常滑稽。 这套逃生动作,他们已经练过千百万遍,但是现在做起来,心情又和以前大不一样。 刚下过雨,道路泥泞,途径张桥畔的货车、行人并不多,也没有村民到庙前的菜地来摘菜,四个人安安生生度过了三天。 第三天晚上,邓坚悄悄溜进张桥畔,买回来最后两天的伙食。 经过这些天的补充,营养不良的邓坚,陈宝面色渐渐红润,说话也有了底气,举手投足间也充满力度。 第四天,终于有位农妇来菜地摘菜。她连山神庙望都没望一眼,就匆匆下去了。 第五天,两个半大孩子在菜地里东寻西找,想给野兔下套。他俩不知不觉来到庙外,搞得里面的四个人非常紧张。幸好,孩子们在断墙外面玩了一会就跑开了,四个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其实,禁食之后,躲在中继基地的墓穴中最安全。但是,那里空间狭小,人虽然不吃食物,却会有排泄物。把那里搞的污秽不堪,谁都不愿意。但如果频频去地面活动,又会增加暴露基地的危险。因此,他们只能守在破庙里,听每个人腹中的雷鸣。 第六天,下起了雨。虽然再没有人光顾这里,但是,饥饿、干渴、潮湿,让四个人受尽了罪。 倒计时显示只剩下十个小时。现在是下午四点左右,天空仍然飘着小雨,从墙缝望出去,周围的大山青葱碧绿,袅袅白雾在山林中游荡。悬崖下面的官道上,不时有车马经过。山民挑着筐,筐里放满了各种山野菜。骑驴的绅士,缩在斗篷里,小童牵着驴缰,不住地回头拌嘴。小媳妇撑着雨伞,拎着包袱,背上还背着熟睡的孩子。这一切景象都历历在目,对这些普通俗世的人物,四个人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看的清晰、透彻。 祝子山不断地问:“谁还没有腾干净?” 最后时刻,大家心里都格外紧张。祝子山每问一次,都有人提着裤子去墙角。 天快黑时,隔着几十步就看不清人影。四个人分成两组,离开了这个躲避了七天的藏身地。 路上有行商经过,他们就闪进灌木丛躲一会。 华安安突然想,如果施定庵或师姐,不论哪个熟人,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都会对我的印象大打折扣吧? 由于惊慌,四个人手忙脚乱之际,在荆棘丛中没少吃苦头。 中继基地的门徐徐展开,祝子山问了最后一次,这次没人吭声。他手一挥,四个人鱼贯而入。 陈宝和邓坚钻进离心机室,华安安和祝子山忙着整理自己的随身物品。 华安安逃离观澜湖邸时,把自己的棋具、扇子、师傅赠送的书和一些小零碎都留在了那里。他相信有人见到那本书,会如获至宝,好好珍藏的。他身上只有香香的一缕青丝和莲儿送给他的香囊。这两样东西他舍不得扔掉,只好带进中继基地。现在又无法带回,就整整齐齐摆在石桌上。他把自己身上又检查一遍,摸出许多银票和碎银子。彻底清空后,就坐在角落静静等待。 在这个最后的时刻,往事如烟,历历在目。 他来时一无所有,去的时候却满腹惆怅。他在心里,默默祝福所有帮助过他的人,待他友善的人。唯恐心不诚,默念了一遍又一遍。 除了华安安的报警器,其它三个报警器都排列在一起,同时显示倒计时。三个显示器,分秒不差。 办完这一切,祝子山让大家坐下,慢慢调理呼吸,让心情平静下来。 祝子山让三个人把先烈的遗骸折叠起来,装进特制的容器。那是收集到的各种科学数据,将和他们一起返回。但是,容器太小,骨骸塞不进去。祝子山没有办法,只好掰下四根手指骨,硬塞进去。 倒计时剩下一小时十五分钟,报警器的显示屏变成绿色。这是提醒他们,绿色通道正在开启,他们必须进入吊舱。 四个人用特制胶水,互相帮忙,把每个人的发辫牢牢粘在头顶。脱去所有衣服,寸缕不留,赤条条进入离心机室,找到各自的吊舱,钻了进去。 吊舱内的信号灯亮了。几只机械臂开始给实验员的身体部位连接导线,检测他们的身体状况。随后,凝固剂注入他们的身体,与此同时,起缓冲作用的液体从头顶注入吊舱,几分钟后,液体注满。实验员此时失去生命体征,渐渐石化了。 凌晨两点左右,沉睡中的张桥畔万籁俱寂,悄无声息。大地突然一阵抖动,周围山林的树木哗哗作响,不知惊起了多少夜鸟。几秒种后,抖动渐渐缓和下来,熟睡中的人们毫无察觉。夜,还是那么静谧。 第一百一十六章 游子回家 华安安睁开眼睛时,首先看到白色的墙壁。房间里光线柔和明亮,悄寂无声。他似乎走出一个漫长的隧道,从一个古朴,雅致,华丽而又繁复的梦境而来。这一路跌跌撞撞,无滋无味,只为寻找一个出口。他感到孤单无助,身心疲乏,时常陷入迷惘和绝望中,因为自己的软弱而哭泣。 当他看到房间里简单明快的色调,他感到踏实,又睡着了。 当医生和护士围上来和他说话时,他感到这些人的衣服白得刺眼。似乎周围每个人身上都有明显的缺陷,令他生厌。医生脸上白净细腻,没有胡子,活像个公公;护士头上没有钗簪珠花,一穷二白,就像渔民的女儿。 领导们来看望他,尽管吐沫星子乱飞,他只觉得他们言语苍白刺耳,过于直接露骨。 华安安的视觉和嗅觉渐渐恢复,他已经能看清楚比较小的物品。医生对他说话,也不用提高音量了。他觉得很烦躁,这里的一切,他都看不顺眼。唯一让他欣慰的,到处都是明亮的光线。 华安安扶着床站起来,试着走了几步。腿里像灌了铅,沉重得能把他拖倒。 基地领导又来看望他,他连忙拱手施礼。领导们一愣,然后大笑起来。副总指挥说:“这一年的经历,给你们每个人都留下了太深的印记,到现在都改不过来。祝子山见了人,派头十足,只是拱拱手,皮笑肉不笑。你还算文雅一些。陈宝和邓坚,简直就是一对活宝。见人就点头哈腰,滑得像两只泥鳅。吃饭都不让护士喂,要自己拿手抓着吃。” 华安安还有些木然,但他知道那两个人都是自己的伙伴,就拱拱手说:“他们流落社会下层,生活艰难,难免沾些匪气,还望诸位领导海涵。” 基地的陈部长说:“你们四位实验员,就数陈宝和邓坚恢复得最快。这二位,护士一不注意,就跑到院子里遛跶。奇怪的是,他俩总喜欢跑到食堂后面,翻窗户跑进去偷东西吃。每天早晨护士查房,都能从他俩床底下翻出食物来,都成基地的笑话了。” 两个月后,祝子山工作队的四名实验员全部康复。基地召开了一系列的表彰大会,给予他们应得的奖励和荣誉。由于这是秘密部门,他们不可能像探月英雄那样,受到广泛的关注。表彰会的一切都在基地范围内悄悄进行。祝子山被授予国家级重要贡献奖,他本人被授予“科技探索先锋”的荣誉称号。其他三个人升为国家一级实验工程师。 祝子山因公致残,退出实验员队伍,成为实验员管佬心主任。 其他三名实验员经过此次任务的考验,成为实验员队伍中的骨干精英。国家希望他们再接再励,继续为科研事业做出重要贡献。 四个人的工作报告很有意思,基地在表彰他们的事迹时,说:“祝子山先锋任劳任怨,时刻牢记肩上的重任,立誓要把工作队员安全带回基地。他鼓舞队员的信心,让他们鼓足勇气,去面对无法预知的生存环境,克服一切困难,为一年后的胜利回归,打下了坚实的思想基础。他和华安安一级工程师一组,为了求得生存,奔波千里,以干苦力为生。做过西湖清淤的民工,当过菜贩,为华安安工程师做出了极好的表率;华安安工程师利用自身特长,以围棋教学为工作,挣来微薄收入,勉强糊口,终于度过了无比艰难的一年。陈宝和邓坚二位工程师,以搬运工作为生,走遍了基地周围的山山水水。这些科研一线的精英骨干,身处异境,并不是简单地求取生存,而是要顽强地活下去,争取返回基地,利用自己的特长,为国家重点实验项目做出更多更大的贡献。他们这种胸怀崇高理想,艰苦踏实的顽强作风,值得基地每一位科研工作者学习。” 四个人写个人简历时,心照不宣,极力赞美自己,并不戳破别人。 享受半年荣华富贵的祝子山,成了身强体壮的挖泥民工。 华安安在棋坛上名噪一时,在他的笔下,成了收入微薄的围棋班老师。 陈宝和邓坚,把乞讨和偷窃,含糊说成搬运工作。 华安安和家里通了几次电话。他一年多没有音信,华爸爸差点去了武夷山找他。得知父母安好,每月都能按时收到他的工资,华安安感慨万分。想起自己曾经冒用妹妹华佳的名字,又觉得好笑。华妈妈三年没见自己的儿子了,在电话那头哭得一塌糊涂。 放下电话,华安安直接去找祝子山,要求回家探亲。 祝子山说:“基地正在准备下一阶段的任务,‘跳跃场计划’。目前正在挑选工作队员。在这个时候离开,会被人家看成是怯懦,是逃兵。听我的话,你最好能忍耐一下。” 华安安叹息一声,坐下来说:“可是,我已经三年没有回家看望我父母了。” 祝子山给他倒了一杯水,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许多人从试药员开始,一直成为实验员,四五年都没有离开过基地。为了保密的需要,我们实验员付出的太多了。可是,你想想,”他压低声音,“我曾经是乾隆的宠臣,如果不回来,一定会享尽人间荣华富贵。我为什么要回来呢?你在那里有痴情的恋人,有无比风光的远大前程,你为什么回来呢?是责任!是为了效忠国家尖端科研事业的责任。因为我们是不可多得的特殊人才。” 华安安无奈地说:“这个我懂,也是我所要做的。“ 祝子山的话,勾起了他埋藏心底的回忆。他克服了多少困难,克制自己的情感张扬,不正是时刻牢记自己作为一个实验员的责任吗? 莲儿巧笑盼兮的俏丽模样在他脑海里依然清晰,朦胧爱情生发出的悸动,时时让他既感到幸福,又万分惆怅。 莲儿,是三百年前的人,但却像昨天刚刚通过话,刚刚放下电话的活生生的人。按照正常逻辑,假如莲儿的寿命是六十岁,那她在二百四十多年前就已经辞世了,芳魂早已经香消云散。但真实的生活是,华安安几个月前刚刚和她道别,并且收到她亲手缝制的香囊。 这种时空悖论一出现在华安安的脑海,他急忙停止回忆,把注意力专注在祝子山的办公室。 祝子山说:“这次任务只选一名实验员,过完年就开始,到三月份完成选拔。你如果落选,我几乎可以给你放半年假。如果选中,只要工作顺利完成,并且安全返回的话,我可以给你放假一年,你可以利用这段时间解决你的个人问题。所以,你不要着急,先经过这次的选拔再说。” 华安安放下心,问:“只派一名工作队员,这次是什么任务?” 祝子山微笑地看着他,却一声不吭。 华安安明白了,这是一次秘密任务,现在还不能公开。 选拔“跳跃场计划”工作队员的工作展开后,华安安突然明白了。基地现在有二十多名实验员,但是,只有他和其他六个人剃掉了长发。保留长发,是为了执行古代王朝时期的任务,而剃掉长发,是为了去同时代或未来执行探索任务。 未来?华安安被自己的发现惊呆了。 基地的整个科研工作,就是面向未来准备的。谁会付出这么大代价,只是为了考古? 华安安不敢吭声,因为这是机密。他年青人天生的好奇心被刺激起来,青春的火焰在体内熊熊燃烧。他渴望着,这次开天辟地的探索任务能落在自己肩上。 他扎破手指,写了血书,要求基地把这次任务交给自己。因为自己有执行任务的宝贵经验,知道该规避什么风险,不疏忽任何细节问题,保证顺利完成任务。 华安安的积极要求受到了表扬。但是,在第一轮选拔中,他就被淘汰了:体内药物沉淀过量。陈宝和邓坚因为同样的原因,也遭到淘汰。 华安安不知该失望还是该庆幸,可能二者兼而有之。 接下来的一个月,他和几位药物沉淀过量的实验员一起进行体内排毒。 最终,选拔结果出炉,常树德成为本次任务的工作队员。 四月份,史无前例的“跳跃场计划”开始实施。 华安安非常羡慕,别的实验员也很羡慕。常树德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位去未来世界探索的实验员。 几天之后,“跳跃场计划”完成了实验过程。没有鲜花和掌声,也没有庆祝活动。整个基地因为封锁消息而变得气氛紧张,人人都感到压抑。 华安安从祝子山那里听出了一点内幕消息。基地制订的“跳跃场计划”,遵循“稳扎稳打,循序渐进,小步快跑”的方针,这第一次计划的探索年代,预定在四十年以后。但是,因为受到地球磁场引力波的意外干扰,加上计算数据不完善,常树德被发射出去后,基地的巨型计算机竟然测不出他的实际到达年代。三天后,常树德顺利返回,但他在吊舱内彻底石化,根本无法挽救。他的着陆地点仍然是陡崖下的中继基地,但具体年代却无法得知。基地给他的任务,是探索四十年后的界溪街和嘉丰镇,并且使用视听设备拍摄自己的所有历程,用存储器带回来,供专家研究。 但是,常树德牺牲,存储器里的视频资料竟然全部变成乱码,无法破译。 这意味着,此次行动一无所获,还白白损失了一名合格的实验员。任务彻底失败了。 “向未来探索,可能比我们预期的难度更大,历史不允许我们随意刺探全部奥秘。”祝子山感慨地说。 华安安听到常树德的噩耗,物伤其类,心里也伤感起来。 祝子山说:“你是有经验的实验员,心理素质过硬,所以我才敢对你说。那些没有执行过任务的实验员,如果被他们知道,会打击他们的信心,伤害他们的工作热情。因此,基地不得已,才严密封锁消息。” 两人沉默一会,祝子山说:“科学家们正在完善他们的计算方法,年内不会再有任务。所以,你不是想回家吗?随时都可以走,我给你批半年的假期。” 华安安惊喜地问:“你真给我半年?” 祝子山一脸嘲笑,说:“不是我大方,而是你本来就该有的。从试药员开始,你已经三年没有休过假,没有停止一天训练,把法定假日给你加到一块,可能比半年还要多呢。” 华安安跳了起来。“那我明天就出发。” 祝子山让他坐下,说:“你至少要写个申请,再经过六个部门核准,才能批准你休假。” 华安安失望地问:“那得多久?半个月?” 祝子山笑着说:“特事特办,你现在写申请,后天就能出发了。不过,你要牢记外出纪律,一旦走出基地大门,事事都要和你的生活秘书商量。他对国家利益和你的个人安全负责,有权否决你的任何想法和做法。你如果不服从,就会被取消休假,立刻遣返回来。” 华安安惊讶地问:“我都有资格配秘书了?他是男的还是女的?” 两天后,华安安见到了自己的生活秘书,一位干练的中年男子。生活秘书还带了三名警卫,都和华安安年龄相仿。应生活秘书的要求,一行人扮成大学教师和四名考察实习的超龄大学生。大学生们都管生活秘书叫曹老师。 三年来,自从逃离定鼎俱乐部,华安安第一次回到多姿多彩的普通人的社会。他觉着什么都新鲜,对什么都感兴趣。不像是大学生,倒像是小学生。他们一行人乘车到达福州,又从福州飞赴广西。 华安安经过几年的坎坷磨练,终于回到广西老家。一家人见面,欢喜异常。连倔强的华爸爸,都跑到卫生间,偷偷抹了一把眼泪。华妈妈看到儿子已经长大成人,日渐练达成熟,拉着儿子的手,问寒问暖,一刻也不愿儿子离开自己的视线。华安安的妹妹华佳,也从学校请了假,专门回家和哥哥相见。一家人终于团圆,家里每天都其乐融融,充满欢声笑语。 华安安回到农村老家,挨家挨户去亲戚家拜访。然后又回城里,遍访同学朋友,心情舒畅无比,真有一种荣归故里的幸福感。要不是曹老师的警告,他几乎每天都是不醉不归。 这样的好日子过了半个月,家里的电话响了。电话那头,是定鼎俱乐部。 华安安感到奇怪,定鼎俱乐部怎么知道自己回家了? 华爸爸说:“这个吴经理,这两年都是这样。一到围乙联赛开幕,他就打电话到家里,问你回来没有?能不能联系得上?平时没有比赛,他连个屁都没有!” 一提起围乙,华爸爸的神色就有些黯淡。儿子没有走上他规划的阳关道,让他多年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他一想起来就满肚子火。不过,看到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前程似乎一片光明,他慢慢也就释怀了。 华安安问:“那你刚才怎么说?” 华爸爸说:“我实话实说,说你回来了。他叫我转告你,叫你去s市办理解约合同。” 华安安说:“反正迟早会去,我不会把这事久拖不决的。” 华爸爸说:“这个吴经理,我看他人也不坏。上次,你私自离队,人家也没怎么刁难你。他现在处境也蛮可怜的,每年都在保级,经常挨骂,手中的饭碗也是朝不保夕了。” 华安安再三考虑,首先告诉曹老师,说自己想去s市,解除和定鼎围棋俱乐部的合同。曹老师想了想,拨通一个专线电话,让对方查一查定鼎俱乐部的涉外背景。 到了晚上,曹老师同意华安安飞去s市。 华安安辞别爸爸妈妈,第二天就赶赴s市。有曹老师的安排,他们一行人当天晚上抵达s市,第二天一上班,华安安就走进俱乐部吴经理的办公室。 吴经理从眼镜后面盯了半天,才认出来人是华安安。他心情复杂,也不知道是该欢迎还是该训斥。 华安安打过招呼,大大方方坐到沙发上,说:“吴经理,我是来办理解约合同的。” 吴经理连声叹气,一边查找合同,一边说:“小华,按理说,你私自离队,违反合同,我是可以要求你违约赔偿的。不过,你家境清寒,你在棋艺上也没有什么前途,我也就不把你逼上绝路了。棋队有你不多,没你不少。我就放过你一马,你可不要忘记哦。” 华安安点点头,承认吴经理说的都是实情,也就连声道谢。他盼着赶紧办完手续,了却这桩麻烦事。 两人正说着话,俱乐部的朱领队推门进来,气急败坏地喊道:“这比赛没法打了!前天走了一个,昨天两个请病假,说好的韩国外援今天突然说不来了。后天的比赛,就要开赛了,我这个领队变成了光杆司令,手底下一个棋手都没有。” 说着话,他把帽子往茶几上一摔,一屁股窝进沙发里,摊开手说:“叫我怎么办?围乙联赛现在比围甲还难搞!我只能从s市找些业余棋手去应付了。” 他一扭脸,看见了华安安,顿时狞笑起来,吼道:“华安安,你还活着呢?你还有脸到俱乐部来!” 在这个年代,时隔几年,只有他第一时间认出了华安安,堪称思维敏捷。他立刻伸出手,去抓华安安的脖领子。华安安朝后一躲,随即起身跑到门口,解释说:“朱领队,我是来办理解聘合同的。” 朱领队追上来,咆哮道:“猪脑壳,你自从进了定鼎俱乐部,一盘棋也没赢过,居然敢撂挑子私自离队。看我今天修理你这个窝囊废!” 他的手刚伸到华安安胸前,华安安的同学反应奇快,叼住他的手腕,往前一带,脚下一个绊子,肥胖的朱领队被摔了个狗啃泥。他还没弄明白,另外两个同学已经扑上来,将他死死摁在地下。曹老师护在华安安身边,警惕地望着周围,同时,拨通了一个电话。 大厦里的保安闻讯后跑过来,要捉拿这帮打架斗殴的。刚到经理室门外,保安队长的手机响了,是市局打来的电话。他听完电话,说:“快打120,把这位先生送到医院去。其他人都散了,这里没事了。”说完话,领着保安把朱领队抬进电梯,自始至终,都没看这几个肇事者一眼。 吴经理气恼地说:“华安安,你一来就惹事。” 华安安委屈地说:“刚才您都看见了,我可没惹朱领队。” 吴经理叹口气,拿起合同书,说:“合同在下个月才到期,你看怎么办?刚才你也听到了,俱乐部的棋手都跑光了,我看,你干脆留下来,帮俱乐部把剩下的四轮比赛打完。不管怎么说,你总比业余棋手要强一点吧。” 华安安一时没反应过来。“还让我打比赛?” “当然,你的合同还没到期,你还是俱乐部的棋手,有义务参加俱乐部的比赛。” 华安安从心底里,早已切断了和现代棋坛的一切联系。他有时会想到下棋,但那仅仅是业余爱好。他自己以为,今生今世,已经和职业比赛彻底绝缘了。吴经理一提到他的义务,他恍然发觉,原来自己仍然是职业棋手,并且有下最后几盘棋的义务。 华安安沉思了半响,实验员才是他自我肯定的唯一身份,他随时准备去地老天荒的蛮荒时代出生入死,为国家执行神圣而又神秘的任务。围棋?可笑。他犹豫着,心里慢慢倾向于完成曾经作为职业棋手的最后义务。 他和曹老师商量,曹老师说:“在那里比赛?需要多长时间?你必须详细告诉我。” 吴经理看出华安安仍然乐意参加比赛,连忙说:“今年的围乙联赛在扬州举行,剩下的四轮比赛,大概需要六七天时间。虽然今年注定要降级,如果你不上场,咱们全用业余棋手,这也太寒酸了。” 到了晚上,华安安给吴经理打来电话,同意参加剩下的四轮比赛。 大结局 花开自有因 朱领队从医院回来后,吴经理安慰他说:“你看,我又给你找来个职业棋手。” 朱领队撇撇嘴,不屑地说:“就他?猪脑壳。上场也是全败!” 吴经理说:“不管怎么说,他是职业四段,总比那些业5、业6好听吧。” 华安安一听是去扬州打比赛,心里立即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青龙场变成了什么样?仙人桥的古居还在吗?那个雨雾霏霏的下午,雨中的追赶,那个动人心魄的回眸一笑,如同挥之不去的烟云,让他回味其中,久久不能自拔。 华安安一行人大清早就赶到定鼎俱乐部门外,那里有辆通勤车等着带棋手们去扬州。朱领队联系了一晚上,拼凑了两老一少三位业余棋手。别说吴经理,连他自己都觉着寒碜。华安安看到这种情况,连连摇头,想不到定鼎俱乐部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他心里陡然生出一个念头,就把吴经理叫到最后一排,小声嘀咕:“我有个想法,别让这几位老少爷们去丢人现眼。” 吴经理对俱乐部已经无力维持,无精打采地说:“你有什么好办法?” 华安安说:“四台棋,我一个人全包。” 吴经理笑了起来,笑声有点凄凉。“异想天开!你能赢一盘棋就破纪录了!还想全包,开玩笑。” 华安安郑重地说:“四台棋,我保证每轮至少赢两盘棋。这些年,我在外面并没有丢下棋,以一敌四,是家常便饭。” 吴经理看他一脸认真,就叹了口气,说:“联赛没有这个规则。一个人包揽四台棋,这又不是擂台赛。” 华安安说:“这样吧,我一个人包一、三、四台,可能会好一些。我保证每一轮比赛,大分小分都给你拿回来。这是我的建议,如果你已经放弃保级,只是应付比赛,我也就无话可说了。” 吴经理摇着头,回到前排座位,把华安安的想法当成笑料告诉朱领队。 朱领队瞪起眼,刚骂一声“猪脑……”,突然灵机一动,猪脑壳既然愿意包一三四台,就让他包去,累死这鳖孙子!叫他一天输三盘,把他先人的脸都丢光。叫他一辈子想起围棋就上吐下泻,恶梦不断。 “这是个好主意,我赞成。”朱领队皮笑肉不笑地说。 吴经理以为朱领队昨天的那一记狗啃泥摔得不轻。 朱领队说:“我们已经铁定降级,与其这样窝窝囊囊死,倒不如让华安安包打三台,制造些轰动效应。轰动效应,不也是广告效应吗?” 吴经理耳朵软,最容易被朱领队牵着走。他动心了,问:“大赛组委会允许这样做吗?” 朱领队说:“我们定鼎集团是赞助商之一,如果我们撤掉赞助,他这个联赛就会塌下半边天,他们肯定不愿看到这种结果。我看,这个办法是可行的。你不用担心,到了扬州,我陪你去组委会交涉。” 通勤车到了扬州,华安安迫不及待地领着曹老师和警卫,独自打车在扬州市内游玩。城市中高楼大厦鳞次栉比,找不出一丝旧有的痕迹。他感到有些失望,就让的哥把车开到瘦西湖畔,先去找青龙场和弈乐园,再去仙人桥。 “先生,以前来过扬州吧?我看你对扬州蛮熟悉的。”的哥说。 华安安笑了笑,说:“我说的地点都在老城区,我以前经常在那里玩。” 的哥说:“可是,你说的地名,我一个都不知道。”他从后视镜望了华安安一眼,“我开出租车快三十年了,我看你大概二十四五岁的年龄,你以前真在这些地方玩?” 华安安不再吭声,他没法解释。 的士沿着瘦西湖边的马路转了一圈。瘦西湖依旧秀丽如初,湖岸两边都变成了市民休闲的公园,再也不见昔日林林总总,风格各异的私人园林。 华安安凭着记忆,判断了青龙场的大概位置,那里已经成了学校和居民区。来到弈乐园的大概位置,这里已经开辟成公园,和周围的水域连接在一起,无从寻觅昔日的痕迹。 华安安略感失望,时空变幻,唯有记忆成为真实。 为了寻找仙人桥,的哥大费周折,甚至打电话询问资讯台。主持人告诉他,扬州过去是有个仙人桥,但那是清代的古地名,位置大约在老城区的东南方向。 的哥惊诧地望着华安安,心里渐渐有些发毛。 沧海桑田,岁月如歌。华安安眼光迷离,思绪缥缈,脑海里跃动着那个俏丽、隽秀,又有点调皮的笑脸。他陷入了痴迷状态,呆呆望着车窗外霓虹灯闪耀的现代化都市。 围乙联赛,每支参赛队伍的棋台都一字排开。棋手们正襟危坐,等待裁判长宣布比赛开始。 定鼎俱乐部的对手有点惊讶,在他们的对面,至少空着两个棋台。难道定鼎队有两台弃权了?或是棋手迟到了?那也好,迟到是要扣分的。 比赛开始后,他们愕然发现,那个名叫华安安的定鼎队棋手,竟然站起身来,在三张棋台上来往穿梭,神情漫不经心,姿态悠闲从容。而且,落下棋子后,他居然不停自己的棋钟。 华安安已经忘记,现代比赛,棋手走完一步,要按钟停止自己的计时。 朱领队看在眼里,早已经火冒三丈。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以棋队利益为重,小声却恶狠狠地提醒华安安:“计时钟!” 华安安刚一出场就闹出个囧事。他的脸一下子红了,连忙按下三张棋台上的计时钟。 对方棋手已经忘记了思考,都呆呆地望着华安安。他们想不明白,正式比赛怎么还允许多面打?这对他们这些职业棋手来说,简直是一种羞辱。 对方领队立即找到裁判,提出抗议。定鼎棋队的这一轮比赛暂时中止。组委会召集涉事两方俱乐部代表紧急开会磋商。在争吵中,朱领队一语道出实情:“我们以一敌三,你们得了便宜还卖乖!” 一个小时后,比赛继续。 四个小时后,华安安赢下了三局比赛。三盘棋都是屠龙成功,中盘获胜。 返回酒店的路上,朱领队拍着华安安的肩膀,怪叫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癞蛤蟆变王子”之类的惊叹句。 华安安觉着,这三盘棋赢的一点都不轻松。他现在的棋风兼顾强弱和大小的平衡。三百年前的风雨历程,彻底改变了他对围棋的认识。他更看重每步棋的强弱,而这几乎令他陷入绝境。这三盘棋一开始都吃了大亏,若不是对手“见好就收”的心里作怪,自己是很难强力扳回局面的。 他认识到,古棋追求最强下法,往往在优势局面下,不屑于“见好就收”。不是牢牢控制局面,将优势转化为胜势,而一味追求最强下法,不惜搞乱局势也不改初衷,往往给对手留下可乘之机。 现代棋则是“见好就收”!局势一旦占优,就想保持优势,把局面平稳地拖入官子。不思进取,是现代棋的缺点。哪怕只能赢半目棋,棋手也绝不肯冒险搞乱局势。这使得他们短兵相接、角力搏斗的能力大大退化。 围棋技术,从古棋的力战风格,逻辑计算,变成了现代棋拼官子的统计计算。 华安安在接下来的比赛中,小心布局,以免自己开局就吃大亏。他在围乙联赛最后四轮十二局比赛中,连胜十局,都是中盘攻杀获胜。另外两局,对手自恃身份高贵,不愿受多面打的羞辱而自动弃权。他在最后时刻,为定鼎俱乐部的保级成功,立下了奇功。 吴经理很想挽留他,但他拒绝了。他的人生梦想和事业重点,已经彻底转到了实验员的工作上。 华安安过足了棋瘾,带着丰收后的喜悦回到广西家中。有一天,他在整理自己青少年时代的杂物时,翻出一本《当湖十局》。看着已经揉烂的靛青色书皮,他忽然想起最令自己尴尬的丑事。他自认为是纯洁无暇的好人,从没有做过坏事。然而,再好的人心里也藏着几件见不得阳光的龌龊事。 想起被自己下了绊子的施襄夏,他感到脸皮发臊。曹老师坐在沙发里,无动于衷地望着他,使他觉着自己所做的亏心事已经暴露无遗。 他翻开《当湖十局》,找到第七局的棋谱,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杰作”!他的手在哆嗦,纸页微微抖动。施襄夏的大好局面被自己一招不伦不类的着手彻底断送。施襄夏在雨后初霁的那个清晨,一脸惶惑,又变得气急败坏----这幅图景牢牢印在华安安的脑海里,成为他最不愿触碰的羞耻。 他顺着第七局一直翻看下去。原来,顽强的施襄夏在三比五落后的情况下,第九局顶住了范西屏的猛攻,强力扳回一局。关键的第十局,施襄夏展现了十足的韧劲,一举拿下范西屏。最终,范西屏和施襄夏的兄弟大战,以五比五打平。他们兄弟俩在当湖还有几次对局,但都是示范性对局,所以没有列入《当湖十局》的棋谱中。 华安安掩卷沉思,心中说不出的感慨。历史如同大浪淘沙,在漫长的碾磨中,把一切变成灰烟,留下来的总是精华。 范西屏和施襄夏后来都在扬州定居。当湖十局的三十年后,因为受到扬州盐运使高恒贪腐案的牵连,六十一岁的施襄夏在惊恐中染病身故;范西屏得到袁枚的庇护,假装亡故,并且由袁枚给他题写了墓志铭----这符合他天马行空的个性。此后,他隐姓埋名,浪迹江湖,八十多岁时还曾经在上海出现,自此不知所终。 他们受到高恒案牵连的原因,源于高恒在贪腐之余,附庸风雅,挪用公款资助他们出版各自的著作。 施襄夏晚年编撰《弈栏归》,被称之为古谱典范,凝结了他一生的心血。受到他的感染,范西屏不甘示弱,总结自己棋艺生涯的心得,也编著新书。高恒出资为他印书,并且以官署中的一口水井“桃花泉”之名,命名为《桃花泉弈谱》。 《弈栏归》和《桃花泉弈谱》是师兄弟两人从实践到理论,互不相让又互相扶持的成果,深深铭刻着他们各自鲜明的个性特征,其中对棋艺奥妙的探索与思考,是中国古棋艺术发展的最高结晶。 作为棋手,他们是棋盘上的精灵。可惜,棋盘必须扎根于社会生活的厚土才能生存。他们的命运不能不受制于社会现实生活的制约,这也是他俩悲剧性结局的原因之一。 华安安在剩下的几个月假期里,家人朋友都热心地帮他介绍女朋友。华安安相中了两个漂亮女孩,但令他沮丧的是,四个形影不离的保镖,成了让他啼笑皆非的唯一障碍。每次约会时,四个神情冷峻机警,不苟言笑的男人紧紧围在他们身旁,让他们张不开嘴,挪不动步,又尴尬,又紧张,每次都不欢而散。 华安安不敢开罪曹老师,只得向祝子山诉说自己的郁闷。 祝子山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说“我早说过,让你在基地里找一个,你偏偏不信。” 华安安苦恼地说:“我的职业是个高危工作,基地里有哪个女孩愿意和我们这种人处朋友?” 祝子山说:“并不是所有女孩都会那样想,总有些女孩崇拜英雄,愿意和你交往的。你不要着急,我帮你物色。” 祝子山又告诉华安安,世界总冠军赛已经拉开战幕。本届比赛由中国承办,全程都在国内举行。 “你曾经告诉我,你还有个心愿,就是拿一次职业大赛的冠军。这可是个好机会。我可不敢保证,你以后还会有这么长的假期。即便有了假期,如果比赛放在国外,你一样去不了。机会难得,你要好好把握。” 华安安动了心,立即上网查看赛事的举办情况。 世界总冠军赛两年一届,已经举办了三界。除了第一届,小钻风已经蝉联了两届冠军。当然,在第一届,小钻风正是被华安安绊倒的。目前,在中日韩三国已经展开了预选赛,预选赛将决出128位棋手,依次进行七轮淘汰赛,以决出本届杯赛的冠军。其中,作为东道主,中国将获得64个席位,其余64席分配给日本、韩国,欧美及大洋洲和东南亚各个围棋联盟的棋手。 华安安算了一下时间,如果自己能打进决赛的话,时间相当宽裕。自己能走出多远呢?他心里没底。但是,呆在家里,成天陪着四位保镖玩牌,他对这种生活已经腻味透顶。他决定换个环境,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华安安领着众保镖来到上海,以职业四段的身份报名参加预选赛。一路过关斩将,轻松入围中国赛区的64强。冠军是他少年时代的梦想,自从成为实验员,这个梦想离他渐行渐远。他现在考虑的不是争夺冠军,而是享受围棋带来的乐趣。 终于有一天,他不知不觉走到了棋赛的终点。挡住他视线的,是一个临崖长啸、孤独寂寞的身影,小钻风朴成仙。 小钻风比华安安小两岁,风华正茂的他,竟显出一种与年龄不相符合的凄凉与苍老。那是被孤独和煎熬,摧残而成的凛然霸气。华安安一看到对方的眼神,立刻体会到对方内心的痛苦,是独孤求败的怅然与寂寞。 小钻风已经忘记了华安安。他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但不论是谁,都不过是他脚下颤栗的蝼蚁。 媒体搜集华安安的资料,赫然发现他竟是多年前唯一击败小钻风的中国棋手。一时间,各种预测满天飞,预言家们相信华安安天生就是小钻风的克星,是他绕不开的险道神。 开局之初,小钻风的棋势顺风顺水。他竟然哀叹一声:“业余5段也能打进决赛?”。布局结束,他摇着头又叹了一声:“比业余6段强一些。”这是他为面前的对手做出的棋力评定,同时为世界总冠军赛的含金量感到惋惜,又似乎是为自己打遍宇宙找不到对手而伤感。 华安安感到了对方泰山压顶似的分量。自从和童梁城下完棋后,他再也没有尝过这种滋味。他努力保持棋局的均衡,暗暗积蓄力量,等待反击的时刻。 扬州老叟说过,对方的棋势越强,暴露出来的破绽危害越大。必须忍耐。 小钻风的棋艺更趋圆满、成熟,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巅峰状态。童梁城心机深邃,但锋芒内敛。小钻风的心机不输于童梁城,但却狂放,锋芒毕露,又不失法度,攻击与防守都完美得无懈可击。 他比童梁城更难对付,因为他懂得“见好就收”。占尽优势后,小钻风华丽地一转身,准备定型,把优势固定下来。 华安安出手了。这是最后的时机,时不我待!一旦棋局定型,他再没有英雄用武之地。 小钻风开始长考。华安安的反击出乎他的意料。而反击的力度之强,更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凌厉与刁钻----这一击打中了他的棋形要害,这个局部正是唯一让他感到有些混沌不清的地方。 时间有限,小钻风看不清其中极其复杂的变化,就走了一步自以为稳妥的应手。但是,华安安不依不饶,占了便宜后继续发动猛攻。小钻风没看清的变化,华安安却一目了然。此时此刻,他心里感到惋惜,因为小钻风没有走出最强应手,是这局棋中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 接下来,华安安走出一步被分析室的高手们赞叹为“足足有十三段水平”的强手。 小钻风被击溃了。不仅仅是棋局,更是心理。他曲高和寡,盼着世界上能出现一位棋逢对手的知音,却不料,等来的却是一个天煞星。他措手不及,败得一塌糊涂,狼狈不堪。 对局结束后,小钻风守着棋盘,面对残局久久不忍离去。华安安不无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心情和他复盘。曹老师要带他离开纷乱的赛场,他却倔强地甩脱对方的手臂。炙热的气氛,不停闪烁的闪光灯和狂热的棋迷----他要面对这一切,享受成功的荣耀,这是他做了十几年的美梦!今天,梦想成真,他要踏入自己梦中的舞台,验证自己的梦境是否属实。 “要么离开,要么回磁湖基地。”曹老师在他耳边轻声说。 华安安一激灵,清醒过来,自己的身份不适合过度曝光。 回到酒店,华安安望着窗外喜极而泣。等心情平静下来,他请四位保镖喝酒庆贺。曹老师则拿起电话,通知有关部门立刻清除华安安三年来出现在媒体上的所有信息。 决赛是三番胜负。时隔一天,华安安和小钻风又走上棋台。华安安突然发现,小钻风虽然略显憔悴,但是却变得年轻了,身上再没有前天那种老气横秋的气派。 小钻风的私人团队在一天两夜时间内,拼命搜集有关华安安的信息,终于找到了华安安前几年在围乙联赛上的棋谱。经过缜密研究,他们得出一个结论:昨天的对局,只是一次意外,是华安安的临场突然爆发。他们鼓励小钻风,只要稳扎稳打,这个在俱乐部从没赢过一盘棋的臭棋篓子根本不堪一击。 这不是他们的错。他们在网上根本找不到华安安最近在围乙联赛上的棋谱和成绩表。 这局棋由华安安执黑先行。他走出了对角星布局。这是他熟悉的,也是最擅长的。他有意走出乱局,而不是互围模样。 小钻风对自己团队的分析嗤之以鼻,只有他能亲身体会到对手的恐怖和强大。他的信心已经动摇了。 他在布局阶段并没有感到什么压力;他唯一的压力是回国后怎么向棋迷交代?竟然会先输一局,甚至可能输掉这次比赛!当然,他不会束手就擒,他也不相信媒体上渲染的华安安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克星之类的话。他要反击,向惊涛骇浪反击!向西伯利亚的滚滚寒流反击!向满天浓重得令人窒息的黑云反击……多年来,自己苦盼的不正是和自己旗鼓相当的棋手进行对决吗?哪怕在巨浪中撞个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华安安完美地制造了乱局,掌控了乱局,操纵了乱局----小钻风在他刮起的漫天狂风中被吹得东倒西歪,不知所措。他为小钻风感到惋惜,也为当今棋坛感到惋惜:难道这就是当今棋艺的最高水平? 华安安以干净利落的二比零,封杀小钻风!终结了对方数年来在世界棋坛上的不败纪录。 比赛结束,曹老师紧拽着华安安的胳膊要从后门出去。华安安愤然摆脱他,满眼怒火直视对方。 “要么离开,要么回磁湖基地!”曹老师又掷出他的杀手锏。 “当然回磁湖基地!”华安安不满地说,“但我先要出席颁奖仪式。” 这是梦寐以求的终极时刻。在这个时刻,任何事、任何人也无法阻扰他的意志。他整好衣服,随着礼仪小姐从对局室来到大盘讲解厅。这短短的一条走廊,他在梦中不知走过多少回?把里程加起来,足够从南京到北京打一个来回的。 他和所有人热情握手,不给任何一位棋迷遗憾,也不给自己遗憾。他深深陶醉在热烈的氛围中,心花怒放,紧紧眯着眼,防止眼泪滚落下来。 颁奖仪式上,华安安发表获奖感言。他感谢了所有已知的、未知的帮助过自己的人们。他的思绪回到烟雨濛濛的扬州古巷,声音哽咽地说:“最后,我还要感谢我的师傅扬州老叟,我的师祖黄龙士,和范大,施定庵,他们在我的成长过程中,起到了关键性作用。他们虽然听不到,但他们或许曾经想到过。” 捧着流光溢彩的奖杯,他感觉经过十多年坎坷历程,终于完成了自己人生中的一次当湖十局----奇异、曲折、成功! 颁奖结束,华安安乖乖回到基地,祝子山劈头盖脸地责备他:“你太大胆了!你怎么敢提起黄龙士的名字?多亏我现在是主任,万一有人细细一追究,咱们的工作报告都会被重新审查。” 华安安取出冠军奖杯递给祝子山,笑嘻嘻地说:“送给毛毛,希望他能以我为榜样,勤奋学习。” 祝子山收下奖杯,哭笑不得,说:“收买我也不行,你以后要注意谨言慎行。另外,我给你物色了一个女友,人家一听你是功勋实验员,崇拜得不得了。你以后可别得意忘形,一不留神提起了你的师妹、师姐来。” 女孩姓肖,是基地的文职人员,模样清秀文静,鼻子上架个小眼镜。看起来文文弱弱,内心却张扬得能吞吐宇宙。她很快就征服了华安安,让他在自己面前服服帖帖,惟命是从。 第二次“跳跃场计划”开始启动。 华安安和其他七位实验员经过多轮选拔。最终,他成为了执行此次任务的实验员。一想到去未来世界探索,人类的科技水平不知先进到了哪种地步?人们的生活发生了哪些奇妙的变化?他感到既兴奋又紧张。 祝子山为他做任务交底的时候说:“这次任务,你可以放心。我们的科学家已经改善了实验系统,可以确保万无一失。” 华安安最想知道的是去哪个时间段。他急切地问:“是去三百年后吗?” 祝子山愣了一下,摆摆手,说:“没有那么远。是明天!” 全书完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