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缘比昙花 > 第一节 寻仇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奉管弦。”

    这是王维的《菩提寺私成口号》。唐朝的“安史之乱”中诸多官员被安禄山软禁期间的乐工雷海清殉节不屈慷慨赴死王维哀伤其节烈特作此诗。

    此时已是清顺治十二年初春时节距当日王维在寒光之下对月悲呤已有几近千年之久。在边远的宁远城中却有一位白老翁独立在月光下这阙诗正是自他口中极轻极轻地低呤出来。

    这老翁满面皱纹双目深陷脑后一条稀疏的辨子在月色之下闪出盈盈银光。他腰弯背驼手拄拐杖将脸微微地靠向前对着天上的明月微眯双目许久只听他轻轻的叹了口气。

    他身后脚步声响起一个中年妇人向他慢慢走近至他的身旁道:“老爷春寒夜凉您身子没好可别再受风寒还是进屋歇着吧。”

    那老翁看了看她点点头在她的搀扶下慢慢回屋去了。这边墙头之上此时却缓缓伸出一个人头来这人目光闪亮目视那老翁进到屋里这才自高墙上向外一跃而下看看四下无人便向街那头跑去。

    长街上夜阑人静只有寂寂的几个吃食小摊在晕黄的烛灯下四散而设。这人自一个面饼摊前跑过忽又停步走回到那摊子前道:“给我包两个芝麻饼可别有葱花的。”

    饼摊的小贩忙应了自摊下拿出一张大沙纸伸手进炉内摸出两个饼来仔细包好了递给他。这人接过纸包伸手捂了一捂忙放进胸前的衣襟里再拿出两枚铜子给那小贩。那小贩一手接钱一手将火炉旁的那盏灯往前一拉看看手上的钱这才放回袋里去。

    火炉旁的灯被他这么一拉便将光亮照到了那买饼人的脸上。这人面色微黑眉间英气逼人一双剑目炯炯有神原来是个十八岁上下的少年。他伸手摸摸胸口里的饼脸上露出稚气的笑容。停了一停他手捂胸襟转身又大步跑起来。

    他在一个巷口转弯至另一条街上再跑几步便进了一家客栈。客栈的伙计正在柜前打盹看他进来也不答理自顾自掉转头去一会便酣声又起。

    这少年到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外轻轻叩门屋里火烛未灭立时便有人给他开门。他进到屋里只听一个沉沉的声音问道:“是在那里么?”

    他转向里间应道:“是在那里只是……”

    里间一个中年男子走出来道:“只是什么?”这男子大约五十上下面方微须双目炯炯。

    少年道:“看上去老的很了和师傅您说的那个人不太像可别搞错喽。”

    那中年男子道:“错不了”他目光闪烁对着空中定了一会道:“你们都去歇着罢明日咱们有要紧事要忙。”

    那少年与先前为他开门的一位少女齐声答应一同退出屋来。那少女在前没走几步她身后那少年已跟来道:“你快来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少女随他一同到隔壁的屋里这少年方从怀里拿出那个纸包摊开了放在桌上道:“你快尝尝。”

    那少女微笑道:“这么晚了你打哪找来的?”

    少年道:“这么巧出来就看到了还是咱们上次去吃过的那个小摊我记得你说好吃的所以买了给你做点心。”

    少女道:“还是给师傅送去吧。”少年道:“他这会儿哪有心思吃东西呀!你快吃吧冷了就不香了。”那少女递了一个给他少年笑了笑接过了大吃起来。

    那少女只是微笑。屋内烛火微晃只见她大约十五六的模样目如点漆肤白胜雪虽着一身粗布衣裳却于举手投足间流露不凡的尊贵气质。此时她笑靥如花只看着那少年狼吞虎咽的样子那少年脸上微微一红忙将饼三口两口地干咽下去站起身来道:“夜深了你也吃了早些睡吧。”说罢便自回屋去了。少女掩上房门自去睡下无话。

    清晨初春的阳光才刚自山尖冒出微亮长街上便已有了早起忙碌的人们。客栈的小伙计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搬开板门再洒水清扫。他正忙着却见那少年自店外走进来伙计笑道:“你起的倒早!大清早的就又出去啦?”

    少年笑答:“是呀我四处溜哒转转呐。”说罢他来到那少女房外正要敲门那门已“吱呀”一声开了那少女开门出来见了他道:“师哥师傅醒了么?”

    少年道:“一夜没睡呢天没亮就打我再去看看我才刚回来。”那少女应了与他一同到他们师傅房里。他师傅见了那少年便问:“没什么变故吧?”少年答:“没有这会儿恐怕还没起来呢”又道:“师傅咱们现在就去么?”

    他师傅道:“天黑才好今日就先出外看看再说吧。”他们一行仨人用过早饭便往城里走去。

    城里长街之上熙熙攘攘十分热闹。那少女跟在师傅身后亦步亦趋对身旁的事只若不见那少年却兴高采烈东张西望看到什么稀罕事物便要指给她看那少女每每微笑不答神色间尽是温柔。

    正走间仨人被一阵吆喝声吸引遁声望去只见人群一角传来阵阵锣鼓声路上的闲人纷纷向那边围拢过去。

    少年道:“师傅咱们也瞧瞧去罢。”他师傅看看他沉呤未答。那少年笑道:“师傅只管放心那人好像正生着病呢我打听清楚了今儿决不会离开的。这会天色又早绝不耽搁。”他师傅对他好似甚是纵容这时见到他的神情便点了点头。那少年大喜忙拨开人群领着他们二人一同挤进人堆站定下来。

    只见这街角被众人围出一片空地边角地上堆放着两把刀刃一支长枪场中有一个年过四旬的中年汉子手拿锣鼓敲了几下朗声道:“在下山东人氏叶福北来寻亲。今儿个咱们爷俩借贵宝地为大家伙儿凑个乐子耍几个小把式。方才的那几下杂耍只怕还没能让众位过眼这会儿俺再献一个绝活凑个乐子。望诸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他一语道罢朝身旁的一个小丫头挥挥手。

    他身旁这丫头大约十三四岁自包袱中拿出一个拳头大小布团一般的物事朝东面人群上走来众人纷纷让道。这丫头向场子边上走了约莫一丈远站定将那物事放在头上双手撑开站立不动。

    这边叶福放下锣鼓朝着与那丫头相背的方向也走开几步这才回身站定自身上拿出一条黑布蒙了双眼再又自怀中拿出一个小包袱打开取出内里的数枚铜镖捏在手上。

    他右手执镖高举过顶屏气站立了一会忽地右手微扬只听得极轻的声音一道微光自他手中疾飞而出“噗”的一声正击中在远处那丫头头顶的布包之上。围观的众人顿时生震天的喝彩。他连四镖镖镖都中一时间周围欢声雷动尽是鼓掌叫好之声。

    却听那少年轻轻哼了一声道:“这么近不等于就摆在跟前么?有什么稀奇我也能中”。他师傅听他这么说倒笑了一笑道:“走江湖耍把式的也就是这样了难道真要人家放在十丈开外?能练到这样已经算不错了的。”

    那少年笑道:“依我看和东儿比他差的太远了。”那少女听他夸赞低头一笑。

    他师傅道:“嗯我常说你师妹的一双火眼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承戟你要跟上她的准头可难得很呢。”他看向那少女目光中满是疼爱。

    他们三人便是那当年在盛京结为师徒的何可梁、史承戟与东莪了。

    自那年离开盛京这三年来何可梁带着他二人一直在辽东生活他一面寻找仇人的踪迹一面传授二人武艺。

    史承戟与东莪虽起始习武时机已晚但二人都是分外刻苦而且二人还各有天赋。承戟是各种兵刃武器上手便会臂力惊人已隐隐有越师傅之势;东莪却是聪慧非常轻身功夫愈练愈精最拿手的远程击物、长弓射箭更是如有神助。

    何可梁看在眼里常常回想起当年在盛京得遇他们的情景。当时险些与这二人失之交臂每当念及他都不由得对上天多生出一份感激来。这几年毕竟有他们陪伴在侧多了不少欢乐他的心绪也逐渐有所改变不再似当年那个嫉世愤俗、动辙杀人的无情人了。

    他这些年多方查寻终于寻得仇家便在这宁远城中故带二人前来还多次叫承戟前去探看。昨晚他更是一夜无眠想起多年的往事真是心绪烦乱。此时却被承戟的话带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他看看承戟与东莪这些年来他已将这二人视为亲人想到此番初出江湖就要带他们历险心下不免有些歉疚。

    他想了一想道:“还是走吧咱们白日里就不去那儿了我这就回客栈去。你们只管找喜欢的地方逛逛只是要记得……”

    他还未说完史承戟已接道:“不要惹事!呵呵师傅只管放心吧有东儿管着我呢。”何可梁向他二人微一点头转身回客栈去了。

    史承戟笑逐颜开道:“你说咱们去哪里逛去?”

    东莪道:“我看着师傅有点担心!这些日子他一直郁郁寡欢的怎么寻到了仇人他反而不高兴了呢?”

    史承戟道:“师傅一直没告诉我们这仇人姓甚名谁他是不愿意让咱们知道既是这样你也不要再为这事烦恼了总之咱们今儿个高高兴兴的玩一天罢。”

    东莪点头赞同一起往城中央走去。他二人随同何可梁这些年一直住在深山之中苦练武艺这次得以来到这个小城填中此时二人虽都已年长但少年的玩乐之心终究还是有的这一日只逛到天色渐沉才回到客栈。

    此时的何可梁却已整装待一身黑衣背负大刀只对着烛火坐待夜深。东莪二人从未见过他这等紧张的模样不由的亦受感染收敛神色陪在一旁。

    如此只等到窗外长街上传来三更之声何可梁方才站起身子。他整了整身上的衣服向东莪承戟看了一会方道:“这人武功心智皆在我之上今虽已年衰但就怕他的身旁会有高人保护所以我才带你们一同前来此行实有无穷危险倘若有什么不利的情形你俩个要赶紧逃离切记!”

    史承戟道:“那怎么成?我们绝不能这么做。”东莪也点了点头。

    何可梁低喝道:“我教你们这些年难道是要你们与我一同送死的么?我早说过自己能走到今日已属苟活于世。如今既寻到他便是抱着与他同死的决心来的。”

    东莪上前一步柔声道:“无论怎样师傅养育教导我们我们便决没有顾自逃走的道理师傅咱们还是快走吧!”何可梁还要再说只听承戟道:“是呀师傅还是走吧可别夜长梦多生出什么别的事来。”

    何可梁看看他们沉呤了一会道:“那好吧咱们见机行事。”二人应了他们便一同离开客栈朝前日史承戟曾夜探过的大屋而去。

    三人一路疾行没多久便到了大屋之外。史承戟当先领路绕过围墙南边引着他二人自高墙之外跃上在墙上匍匐片刻看院内寂静无声这才跃入。

    史承戟微打手式带着他们走近三人蹑手蹑脚正寻找间却听得左屋里传来一阵咳声随即又听得一妇人声音道:“老爷吃些药吧。”何可梁三人对看一眼轻轻朝那边围过去。

    只听屋内那咳声时断时续又有艰难喘息等声音过了好一会才渐渐平息下来。屋里那妇人道:“您别起来啦就躺着吧我再煎药去。”过不多时这妇人慢慢朝门外走来伏在门边的承戟往边上一让。门开处那妇人低着头看是一脸愁容满腹心事丝毫未有察觉只向走廊那边去了。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何可梁向承戟东莪使个眼色轻推房门向里张望了一会这才极轻的踏进屋去承戟在后观望了一会待东莪进去随后跟入顺手带上了房门。

    屋内光线昏暗却也见得布置简朴自外而进一路靠墙放着书柜桌椅此外别无长物。屋子的南边摆着一张大床床旁的台上支了两支烛台大床上床幔未垂。何可梁目不斜视直向那大床走去。承戟东莪将屋内环视一遍再一边一个站立在门旁窗侧目光却均随着何可梁的脚步向大床靠近。

    他走至床旁站立朝床上俯视只见一个瘦小的老翁正紧闭双目气息似有若无。床深处看不清这老翁的脸但何可梁注目不离目光中现显出浓浓恨意只握得手中刀柄轻轻做响。

    这声音仿似惊动了床上的老翁他微微睁目看到床前的人影一惊道:“是谁?”何可梁右手疾送已将大刀递到他的颈下沉声道:“你认不出我是谁么?”

    那老翁毕竟曾身经百战此时体息虽弱却也即刻镇定下来只道:“我看不见你……你的脸!”

    何可梁轻哼一声伸左手拿过烛台放在自己脸侧却不说话。

    老翁朝他那张被烛火映照的方脸注视目光微动似是在努力思索记忆中与之相接的片段过了一会他忽然双目一亮道:“是……是你!”

    何可梁冷笑道:“你还记得我!”

    那老翁语音微颤道:“你是何可……梁你还活着!”

    何可梁道:“是呀我还活着怎么?莫非你以为此刻见到的是我大哥的魂魅不成?”那老翁双唇微动却说不出话来。

    何可梁看着他徐徐道:“可见老天爷有眼无珠那么多跟着你出生入死的兄弟们此刻连尸骨只怕都已成了飞灰你却能住在这样的大宅中过你的安生日子。”

    那老翁只似未听见他的挖苦喃喃道:“我以为……我以为你那时一去不返必是遭遇不测没想到你还活着。”

    何可梁怒道:“哼在你看来最好是当年的旧人都死个干净你才好安心享你的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只可惜天意容我贱命不死。当日依我大哥的计策离开围城寻求粮草一路上几次遇到生死难关好不容易才能再回到城下却得知那样的噩耗……祖大寿……你杀我大哥之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他语调渐响额上青筋暴起已愤怒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