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青蔷天 > [15]负心
    夜深了沈紫薇坐在中堂手中反复绞着一条丝帕;目光呆滞一直望着对面墙上的一幅唐人真迹《曲江行乐图》----望了很久可又实在什么都没有看见。

    她住的流珠殿虽不如沈淑妃的紫泉殿却实在比沈青蔷的居处大许多。器物精致古玩昂贵连门上悬着的也是货真价实的珍珠帘。宫女兰香正将帘子挑起一半小心翼翼回禀:

    “……主子平澜殿的玲珑姑娘说……说她们主子身子不爽已睡下了今日不能来了愿明日约着主子同去淑妃娘娘处问安。”

    沈紫薇怔怔听着突然从案上随手抓过一卷书狠狠掷在地上喝骂道:“再去!就说这是前日从她那里借的今日还了给她----她不是病了么?病了也无妨你就是隔着帐子跪一下也要将我的‘谢意’带到!”

    兰香战战兢兢答应趴在地上将书卷捡起正要走紫薇又道:“你对那无法无天的贱婢说她若再敢推三阻四不让你进我就亲去探她们‘宝林娘娘’的‘病’去!瞧她敢不敢阻拦我?”

    兰香忙不迭点头急匆匆去了。

    沈紫薇继续呆坐手中紧紧攥着那条帕子攥到关节白几枚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好一会她仿佛才觉察到疼松开手惨白的手心中赫然有几个月牙形的血印子。

    沈紫薇呆呆望着血从自己的伤口中慢慢渗出良久将帕子覆上去胡乱一裹闭上眼长长叹息一声。

    帘子又是一响她没有睁眼极慢极慢地问道:“……兰香?难道她依然犟性?”

    屋内很静一个声音极慢极慢地回答:“你不用费心了她已经安然回来。”

    沈紫薇瞬间睁开眼背脊僵直一手扶着椅背便想要站起身来。脸上的笑容如花朵绽放般倏忽出现又倏忽凋零----她的脸依然扭出了一个笑的形状眼睛里却只有恐惧声音颤抖几不成声:

    “你来了?你来了!你……你在说什么?”

    董天悟从灯烛的阴影中走出来一尘不染的白衣上沾满了草色和泥土他望着她眼里有不屑、有愤怒、更有……怜悯。

    “你别忘了那些御苑中的道路都是我告诉你的----你领了她去我自然能带她回来。”董天悟道。

    沈紫薇手一松瘫坐回椅内轻声沉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也不知是失望还是释然两行珠泪缓缓滑下双颊。

    董天悟见她流泪不再说什么便转过身去。还未迈步紫薇已抢道:“等等难道你……不留下么?”

    董天悟背对着她轻声道:“我不会再留下了……”

    沈紫薇厉声道:“因为什么?因为她?”

    董天悟摇摇头回答:“父皇已知道我回来我今日便去建章宫……”

    沈紫薇猛然站起身来冲着他的背影大喝:“说谎!你在说谎!”

    董天悟沉默不语。

    沈紫薇急喘了一口气续道:“是!我是想杀她可那又怎么样?你心疼了?你凭什么心疼?她是你父亲的小妾是你睡过的女人的妹妹----我要杀她你凭什么心疼?难道你就不想杀你的弟弟么?你那个正宫皇后生的弟弟还有我姑母生的儿子你就从来没有过杀掉他们的念头?”

    董天悟道:“你想杀……便杀就好我管不着;我想救……我便会救你也管不着----如此而已。”

    沈紫薇“呵”的一声笑出来那笑声竟与青蔷十分相似她垂着头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尘土里轻声说道:

    “你可知道那个女人……她是谁?你可知道她是怎么长大的?她从小就比最下贱的仆役穿的还破烂脸也不洗头也不梳浑身又脏又臭马夫的儿子在后面追着她用石头丢她叫她邋遢鬼叫她疯女……你还喜欢她么?”

    “她又野蛮、又坏……从小就有一颗黑心肠。人家想对她好想叫她学规矩她不但不领情还向人家脸上吐口水……她丢尽了我们家的脸父亲就把她关进柴房里不给她饭吃----你知道她怎么样?她自己去厨下偷来吃不光如此还把自己的鞋子丢进煮好的汤锅里……你还喜欢她么?”

    ----董天悟忽然笑了他说:“我小时候也常常去御厨里偷东西吃……”

    沈紫薇彻底怔住。

    董天悟转过来俯下身从怀里掏出条洁白的方帕似想替沈紫薇拭泪。可那只手甫举到了一半就又收了回去----他终于只是将帕子塞在沈紫薇手里。

    “好了别哭了”他说“从我们初见的那一天我就告诉过你我是没有心的----我不会为任何人伤心;我更不会为任何人心痛----眼泪对我没有用。”

    沈紫薇忽然昂起头厉声道:“我才没有哭我才没有流泪!”

    董天悟笑了笑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衫道:“那就好。”

    沈紫薇昂然望着他望了许久最后摇摇头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为什么是她?为什么竟是她?为什么她便可以随心所欲?为什么她想要什么就能得到;她不想要也有人死乞白赖送到她手里?”

    “你知不知道从小我就恨她我非常非常恨她……为了做一个环珠垂髫我每天端坐在那里多半个时辰嬷嬷们用篦子死命拽着我的头我痛得想哭----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恨她: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管得着……”

    “……我天天都要学琴数九寒天把手指浸在冰水里一日都不能休息……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弹琴一点都不喜欢----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恨她:她从早到晚在园子里东游西逛……”

    “……我从五岁开始学女红我能织十色流光锦我绣的凤凰栩栩如生----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恨她:她从我父亲的书房偷歪书来读叫我那心怀鬼胎的两个哥哥互相怀疑几乎大打出手……”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总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而我却不可以?为什么老天这么不公平!”

    “在入宫前的那一天我其实很害怕我很想逃走……可是我最终什么都没做----一想到这个我就恨她她只是对姑母说了两句话竟然就成了我的‘妹妹’?!那我从小必须做个名门闺秀从小学画学琴从小不能这样不能那样从小没过过一天自由自在日子究竟是为了什么?”

    说到这里紫薇突然笑了:“不过……还是有好事的我遇上了你……我对自己说这都是命中注定这都是上天的安排;上天安排我遇到了你爱上了你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自己决定一件事:我决定爱你……”

    董天悟道:“那时候我便告诉你在这个宫墙之内最可笑便是‘爱’之一字----我不爱你你不爱我这样最好。”

    沈紫薇紧咬银牙森森冷笑道:“所以正是我犯贱!是我自讨没趣!是我给殿下添了麻烦!这都是我的报应!”

    ----她用手一指指向门外喝道:“你走现在就走!我会一生恨你正如我一生恨她!你们都是那样自私无情那样自以为是那样冷着眼看人----她从未叫过我一次‘姐姐’她根本就瞧不起我!而你呢?我不过是你报复你父皇的一件玩意儿!滚!现在就给我滚!”

    帘子又一响。沈紫薇终是伏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

    沈青蔷缓缓睁开双眼屋内一灯如豆。她仔细辨认了好久终于现这里是平澜殿自己的居处她正躺在自己的床榻之上。

    而今夜生的所有一切----手足相残的惨剧九死一生的危局月光下不住凋零的银色的花朵还是那香气中矗立着、的白衣人儿……仿佛都是场梦而已。

    可是……终究不是梦的……枕畔分明放着一块小小的青色木牌上面挥洒着如血的字迹……这是开启她命运之扉的钥匙原来她带了回来……

    ----是他……送她回来的么?

    ----手上、身上的伤口都已包扎过衣裳也已换了新的这又是谁?玲珑么?玲珑是否看见了他他又是……怎样说的?

    许是……哭过的缘故吧眼睛干涩怀中却似开解了许多。眼泪便是有这样的奇效仿佛可以洗涤一切悲苦仿佛可以……让人脱胎换骨。

    ----多少年了?多少年自己不曾大声哭过?

    原来自己已经睡了很久墙上的窗纸已了白。借着清晨微渺的曦光沈青蔷可以清楚地分辨出相连的藻井间剥落的颜色。皇宫的富足是自然的可是在这富足之光的阴影下多的是腐朽的气息;在她闭目的黑暗里不住传来白蚁啃蚀雕梁的嚓嚓声。

    无论再怎样闭目塞听再怎样装聋作哑这一切她都看得见这一切她都听得见。

    是的原来一切并无改变。

    当她的生命还静止于遥远的童年一切便已然是这样了。恃宠而骄的贱婢欺软怕硬的刁奴有如夏日群蝇般从众跟风的庸人……主子、奴才、有权的、失势的、会做人的、不会做人的你起我落你悲我乐你升我降你得我失……这样的故事反反复复在她身边不断上演。却惟有她一人从未进入角色。

    ----她一直站在这些乱糟糟的故事之外冷冷地看着一再上演的故事一再导向相同的、毫无新意的结局去。

    不可逆转、不可阻挡、不可挽回。

    众人乐在其中醉在其中苦在其中死在其中----惟有她心怀胆怯、心怀不屑、置身事外、目下无尘。

    她既不是主子也不是奴才她只是一个叛逆、一个异端。她自以为明了所以不愿搅入那永无休止、永无胜者、永远互相伤害的混战中去。

    ----可是她真的“明了”吗?

    ----可是她真的可以永远做一个局外人、守身自好么?

    原来她确实太过无知天真。

    她姓沈是沈淑妃的侄女儿是沈紫薇的妹妹……是这宫闱深处无数女人的死敌……无论你愿或不愿这出戏你已有规定角色;即使不明白情亦不明白爱你依然要受情爱折磨。

    ----这便是代价你的“不甘”的代价。落子无回即使你的姐姐恨到想杀你即使你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只要这局棋落下第一颗子只要这个故事写下第一个字你就必须洗去你一切的幼稚幻想披甲持戈战到至死方休!

    “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人命轻贱鬼怪纵横----在那里什么都可能生也什么都可能实现……你若肯用命去赌说不定真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你愿不愿意去?”那一天淑妃娘娘这样说过。

    “……赌一赌么?”在凄婉的晨风中沈青蔷坐起身来身上的伤隐隐作痛。真的要抛开一切、抛开你的纯真你的善良你对一切美好事物的幻想来赌一赌吗?

    从棋子做起一步步、一步步地掌握自己的命运不管牺牲什么不管做多少不愿意做的事不管多么伤心痛苦也决不埋怨决不后悔----真的要赌一赌吗?

    沈青蔷独坐帐中这样苦苦思索的时候一轮红日正从平澜殿后灿烂无比地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