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小说网 > 修真小说 > 洛阳女儿行 > 第二章:众中俯仰不材身
    任谁打算要夜犯紫禁城的话只怕心里都不由要好好地打上一阵鼓。不要说那些寻常百姓就是当世技击名家敢自恃修为乘夜一闯也没几个。韩锷是在半夜时分潜入皇城的。他这时立在皇城的西宫墙的外边。宫墙之内就是紫禁城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今天下如果说还有什么他不想去也不敢去的地方那也就是----这个紫禁城了。

    他到宫城内要找的不是别处而是掖庭宫。他要找一个人那个人可能会告知他那方丝帕的来历。可想起当年师父的嘱咐他的心底仍不免一阵躇踌。于婕虽临终托他但如此重大的事而且还有师门规范隔在那里也许他本该可以推却的吧?虽说由此必将心头不安但人生在世又有几人能够事事心安呢?可是----小计……

    他想起于小计脸上的神情不由一咬牙:犯犯规矩就犯犯规矩吧!于婕已死就算亏负她也还罢了但他总不能让小计也一生陷入不知自己出身所来自的尴尬处境。他一闭眼在脑中默默地数着“一、二、三……”

    他倒不是在做别的什么计数而是在数着紫宸中人----“紫宸八卫声震九重”其中“七宿一极”中的任何一人放眼江湖都已算得上不可多得的技击好手了。自己碰过的只不过是紫宸中排位极低的“一星如月看多时”龚亦惺与“三公子”吕三才其余的“二哥哥”艾可“四明刀客”路肆鸣“五弦”花犯“六幺”6破喉“七煞手”关飞度又该是何等人物?就别说那个号称“七宿拱北、紫宸一极”的“北极”俞九阙了。

    江湖传言:长安城中没有江湖。也确实是在紫宸制下长安城中又何来江湖?长安号称无盗之城已愈二十有余年。江湖中常有人忿然道:“长安当然无盗因为目下管领长安的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盗!在这样的大盗下又岂能容盗?”韩锷侧顾了一眼夜静寂宫墙内外寂如死水。“九阍总管”俞九阙护卫当今圣上位尊权重。甚或朝野盛传已久的东宫与宰相之争在长安城内也是平静的。这一切只因为有紫宸在他们不容许长安城中有江湖。所以做为东都的洛阳的江湖局势才会那么险恶那是由从长安城中延伸而入的、在长安城中郁勃难的争斗的暴汇总。

    因为方柠也因为于婕韩锷这些天细心索解之下才对这个真实的长安与真实的洛阳有了些初步的印象。洛阳城中他最初从小计口里听到的那两句话“龙门异、白马僧洛阳王、震关东”与“城南姓、北氓鬼河洛书、定舆图”中的六股势力之所以彼此竞争倾轧极盛实是为那是东宫与宰守不便在长安城中明面展开的争斗远远延伸到洛阳的结果。他们各逞声势各招才俊洛阳城里、六家争渡长安城内、紫宸独大。韩锷忽扬眉冷冷一哂:他们争的又是些什么呢?看似天下其实不过争的就是由谁来多吸些那些默语无声的生民们的血汗罢了!

    “天下”真是个好大的字眼只此二字就足以让好多人纠缠沦陷一生了。但他们又何尝明白什么叫做真的“天下”!不过是想把一人之欲一家之生计扩展延伸涵盖至整个天下罢了。由此观之这些争斗又与虫蚁何异?----他心头此念一起却把为紫宸而生的踟蹰之心淡了。

    掖庭宫地处宫城之西宫墙极高就是韩锷的“踏歌步”也远不能一跃而上。他眼睛瞧准了宫墙上砖面破损不平之处潜吸了一口气身子一拨手脚并用足足腾挪了三四次才在那宫墙上攀跃而上。此时本是破晓时分韩锷要等的就是这时候倒不为快四更时正是人睡意正浓的时刻----当官也不是件轻松的事破晓时反而人人都要忙于早朝的那时宫中的人差不多人人忙着此事多半无暇它顾倒是个悄悄潜入的大好时机。

    他在宫墙上回目一望----宫墙即高他趁守卫稍远又登上了一个角楼回望之下更是所见极远。只见百官府弟这时为了应备早朝也有不少宅院里隐隐亮起烛火了。当真----百千家如围棋局十二街似种菜畦。而午门之前一条星炬如流称得上“遥认微微入朝火一条星宿五门西”了。

    韩锷定了定神知道这是宫中天下防卫最严之禁地一点也冒失不得。瞧准空他藉黑影掩盖顺着宫墙背光处悄悄溜下。

    掖庭宫内还有许多独院韩锷要找的却是“暮华院”。他小时随着师父见过一个“暮华院”里的老姑姑。那老姑姑姓祖韩锷叫她“祖姑婆”小时很熟的。她在宫中却是个年深月久的白尚书了。只是那老姑姑不知还健在否?在的话不知还认不认得出此时的自己?

    宫墙上守卫颇严时不时有人走动巡逻。可真正入了宫墙内反觉得平静了。何况掖庭宫在宫城中本就是个闲僻去处。韩锷是头次进来也不知道那“暮华院”的方位只有信步胡闯。掖庭宫中原有左右各八院这一找却也艰难。韩锷正自焦急忽见身右侧前方一处宫院中隐有烛火他脑子电闪:也许、可以找那已起来的宫人问上一问?虽说冒失但总比乱打乱撞一旦惊动起紫宸来好得多。

    他提起脚步无声地就向那隐有烛火的宫院潜行而去。可那处宫院却象在这荒冷的十六宫院中也是个最荒僻的去处----掖庭宫本就是宫中安置年老嫔妃与敬事太监的处所荒僻些本也正常。可那条石甬小道居然石隙间已生出荒草。夜暗之中那草杂乱于石隙之间象是无可自择却又无从抛弃的生命生非其所、永遭荒弃的悲叹又象那些一生守候、自己也不知在等些什么、也永远等不到她要等的东西的宫人们的幽怨。

    甬道很长让走入其中的韩锷不觉都生出一点悲哀来。

    ----到了!韩锷一住脚他已停在了那偏处一隅的宫院的院墙外边。但这时却忽觉得背上寒毛一竖:这里不对劲!

    他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但就觉得这里是真的很不对劲!

    他回顺着来路朝那个青石甬道尽处望去只见一切如常只是站在巷深处往外望却觉得这里象是离着那甬道通达的来处好远好远这一个宫院竟好象隔绝于整个宫城之外。不知怎么韩锷重又有了初进轮回巷里余家旧宅的感觉。那种滋味空荒荒的真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他吸了一口气身子一腾已轻轻翻入那院墙之内。一进院墙他就愣了因为他听到了些声音可那声音在院墙之外他分明全未闻得。那是一个人在唱着什么歌音调拖长仿佛是戏文了。那人分明已唱了好久为什么耳目聪敏如他在院墙外却一丝一毫都没有听到呢?

    他耸耳听去只听得一个咿咿哑哑的声音说不出是尖是粗是男是女地在那里吟叹着:“望断……望断平时翠辇过空闻……空闻子夜鬼悲歌;金舆……金舆不返倾国色玉殿……玉殿犹分下苑波……”

    韩锷只觉心头一麻他抬望向那灯火自处提步就向那偏室走去。院中花木幽深似是好久都没有修剪了。那灯火处似乎就在眼前不远但韩锷提步走出几步后已觉不对----本该在几步之下已可到的怎么那灯火光处抬眼望去还象是刚才那么不远不近的?韩锷心头急就待提起“踏歌步”向前疾赶他心头烦燥可理智忽生只觉一点清明在心头一晃立时立住了身:这是阵法没错、这院内布的有阵法!

    在这紫禁城内他万没想到一个荒僻宫院内竟然还布得有阵法而且相当高明。他一住步不由凝目向那院中打量起来。只觉那院子也并不大仅有三进。画栋雕梁早已颓朽。可一眼望去韩锷只觉一点冰凉从心头升起那是他苦修太乙心法后每遇险境自然而生的反应----以他一双锐眼竟似测不准这院中任两座建筑之间的距离一般。

    “十诧古图、轮回阵!”韩锷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两个词。这种感觉和他在轮回巷里的感觉完全没有两样。只是轮回巷中的阵式已破而这荒僻宫院中的阵式分明还完好无损。难道这里又和“大荒山”有什么源缘?韩锷吸了一口气闭上眼他知“排教”之阵多为幻术只要自己定心凝虑以太乙之力稳住心神说不定就可以走得出这个阵式的。

    可他才才跨出一步就已觉出不对:他师父太乙老人精研易理于天下阵式无所不窥韩锷虽兴不在此不解布阵之道但解阵的根底心法还是很明白一些的。这阵式如果出自“十诧古图”那必然来自荒野已极的“大荒山”一脉。他情知这种野怪之阵原本控制的就是人的内心那一种最原始的对荒野的恐惧在恐惧中你往往会失去判断。十诧图说到根底里道理其实就是最简单的山野中人常会于夜半遇到的“鬼撞墙”了。只是它繁复深奥艰涩无比。可韩锷才才踏出一步却觉得眼前光景却不似那十诧古图所讲究的幽深茂密了只见那院中景物忽清晰得让人觉得不真实起来一堂一舍俱都稳稳当当、堂堂皇皇地座落在那里脚下适才的曲径似乎也变得直了。可是这直通大道却更让韩锷产生一种恐怖感:这是什么?怎么连师父也似从没有提过?

    耳中只听一个若哑若清的声音道:“又过了三年了你终于还是来了?是不是也觉出有点不对?我用了十年时间在阿簌的阵势上又套了一个阵嘿嘿是不是这一套上就很有一点不同了?这阵势的道理其实还是从你那儿得来的。‘车同轨、文同书’嘿嘿一旦为人就要同轨同辙呀!这不还是你当年说过的话吗?我把这‘轨书之道’也套入‘十诧图’了。”

    韩锷一愣:什么“车同轨、文同书”?那说话的人又是什么人?他又把自己误认做了谁?

    他身形一拨欲置那阵势不顾凭一股清刚之气直冲而过。当年他也曾动念要向师父修习那传于“鬼谷”的繁复深奥的阵图一道但师父说:“你性不近此。你生性刚简不须以阵图为用。何况人生在世但有所学不过扬长避短。你清锐刚劲之气源于天性以之习剑在技击一道之内十数年间可望胜我。但这阵图之学终你一生之力只怕也只能学成个三脚猫的水平何苦又枉花心思在这上面。”

    韩锷也曾向他请教如果它日一但陷阵又如何自解?师父只道:“立身即是破阵当年一代高手顾洛狂一生不解阵法但其大敌以‘九连坞’之术困他七天却又奈何得了他的‘风雨不动’吗?与其解结不如斩之。‘风雨不动’那等端凝心法你怕是学不会的但清刚一剑遇锉愈强是你的长处。我传你的身法中原就基于先天术数。如果它日你的剑术真能得到‘清刚矫健’四字的真味加上这身法只怕一般的阵势也困你不得了。”

    所以韩锷才欲一逞身形凭自己苦修技击之术后凝于骨中的“剑”味破阵而出。可他身形才展就已觉得不对。那眼前景物似真实迷似正实曲两种阵式杂揉眼前之境竟说不出是通途大道还是荒山野径。最可怕的是他忽有一种感觉:这一步踏出他竟似全失法度自己也不知这一步究竟迈得有多远?

    “踏歌步”貌似潇逸其实在这潇酒自由之前却是一步步苦苦练就的。每一步都必须中规中距地走上数万遍。而光这踏歌步中的基本步法就何止千百数?你欲以“踏歌步”法歌行宇内自创拍节却是原要理解这世上所有铁定的拍节鼓点的。所以韩锷修习即深原本对于自己一步踏出究竟踏出有几尺几寸几厘几毫极为清楚可在这阵中他却对这度量之能似已乱了全测不出尺度来。

    他紧张得一抓剑柄却觉得手里的感觉也怪那剑竟不是自己平时惯抓的剑长庚也不再似平日里的长庚。轻重间全不似平素手里的情形。难道一入这阵中平日所有的长短、轻重、软硬、失衡与平衡之感都会变了?

    他额上冷汗涔涔可以说他自出道以来还没碰到过如此大险。如果这时有敌来袭以自己连步法剑重都算不准的情势究竟还能抵御几招?

    只听耳边的那个声音重又响起:“我以五经为核六艺为用十诧古图为根底以旷野迷踪而得厚势然后杂诸法家严于律治三经二纬经为‘法度、量天、玉衡’纬为‘同轨、同书’怎么你在阵中走来是不是也觉艰难?”

    那声音沉沉哑哑说不出的郁闷已极。但他这一句说完后声音却变了竟“格格格”地尖笑了起来那笑声让韩锷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分明那人自知这种笑声极为麻人却故意用这声音刺激人一般。

    韩锷心里烦燥忍不住就要一拨剑他也不知自己要刺向何处却只想凭空一击似是如此才能泄去心中郁懑一般。

    “火灭夕华”他施出的却是自己苦修得悟的“石火光中寄此身”中的“火灭夕华”。那人声音忽尖:“你不该出招你一出招阵式即引动你有杀气这阵式中的杀气却还要强过你百倍!你有暴戾之欲这阵势就中暴戾灭你!阙哥你不该出招。你一出手我就是要救你也须救你不得了!”

    他声音里竟有些慌乱似是对误认的人既多恨意又有关切。韩锷心头一惊可瞬息之间阵势已变他开始还隐隐听得阵外那人似狂暴似得意又似慌乱要点拨挽救的指引可接着就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只听到了最后半句:“阿阙这宫中久埋深怨你招动了积压已久的怨气了……”

    果然如此!这阵势一经引动韩锷就觉得眼前刚才清明的景象却象全已不见身子只是在一片深山荒野里那是万古无人却独有一己的恐惧怎么会这样?他欲待长啸做歌一破岑寂可歌未出喉那阵势已变似乎自己又在闹市稠人中所有人都冷眼嘲笑地看着自己看这个傻子平白地放喉做甚。一股烦燥只在韩锷心头暴裂开来四周分明没有人但他偏偏感到有人而那‘人’不是真实的人而是一个模乎的说不清的“众”的概念----所有人都以‘一群人’的面目出现。韩锷就是可以凭一剑以清刚之气自振荒野可落于人群之中杀也杀不得砍也砍不得左支右绌左牵右绊众人的目光黑压压地压上来他一剑出剑势的力量却裹入泥流般地以千百倍的力量反袭他自己。他欲脱逸而去可暗处里却似突现方柠的目光那么乍暖还寒地看着自己;于婕坟头的小草花那么幽幽委委地凄怨着自己;小计的小手那么无力却让自己更无力摆脱地抓着自己;还有师父古卓……那期许那寄望那无奈那深叹……

    他欲以“石火光中寄此身”脱此困厄可如此多的牵绊人生正长如何又可如往日般视之如“石火”?而一那股股积怨似乎都凭空从地里蔓生出来纠缠缭绕只强迫要自己以短短百年一身之力将之理清梳整才罢。可此生所拥之力也少又如何能理得清这生人已过数千载的所有恩仇怨忿、尔汝纠缠?

    韩锷哀叹一声俯仰以避。可此身不材俯仰不得。他几次欲罢手又终于又于阵中振作因为想起小计那期待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