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日月重光 > 第四十五章 求死
    年已六十的方以智身材并不高大,多年来的劳苦奔波令他早已身心疲惫,近日来更因为各种传言和陷害以及亲人身陷牢笼所带来的巨大压力,连续几次病倒反复,当年风流倜傥的绝世佳公子,如今只剩下一副干瘦伶仃的骨架。

    但即便如此,当张昊小心翼翼的进入他修养的卧房时,半躺在床上拥着被子似乎睡去的方以智猛然张开眼睛,两道似乎能够贯穿灵魂的犀利神光扫过,张昊登时生出一种自己被彻底看透的感觉,一点也不敢小看这个一脸病态红晕的干巴老和尚。

    “晚辈张昊,见过禅师!”张昊恭恭敬敬的叉手见礼,刻意放低了声音,生怕对他有所惊动。

    方以智的两条寿眉微微挑起,脸上露出一个欢欣的笑容,轻轻点头道:“不必多礼!你便是张昊?呵呵,彦祖这孩子可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提到你的事情,很不错的年轻人!可惜见到你太晚了,否则老和尚倒可以与你做个忘年之交!”

    短短几句话便表露出了方以智的性情,率性,坦然,不拘一格,毫无这时代一些读书人那种自视甚高看人下菜碟的虚伪做派,更多了一份骨子里透出来的不羁,令人一见难忘。

    张昊却也是个放得开的,见方以智如此真性情,心中也没了起初的小心拘束,直起身来呵呵笑道:“禅师谬赞了,晚辈倒以为,现在开始也为时未晚,前日拜读您的大作,正有许多的疑难未解,想进一步讨教,如今终于得见尊颜,却正好可以朝夕请益,就怕禅师不愿接纳晚辈!”

    他这话里也不免有些狂气,多少年来无数的人见到方以智,都恭恭敬敬以晚辈弟子之礼相执,不敢有丝毫逾越,却是少有人这么放得开。

    旁边的邱和尚和箫孟昉不由的一皱眉头,显然对张昊的说法不以为然,小胖子箫拂衣却将小眼瞪得溜圆,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直勾勾盯着张昊。

    出乎他们预料,方以智听完之后脸上居然笑意更盛,一向耷拉着的眼皮也抬起来,微微颔道:“好好好,小友却是比老和尚爽直,囹圄之中得见少年英才,何幸如之!”

    这显然是已经承认了张昊的冒昧请求,如此的痛快简单,在场众人更是大跌眼镜!不过转念一想却也大都猜出些端倪,一则方以智的脾气本就如此,从少年时代开始就结交满天下,一句话投缘便引为友朋,到了六十岁却从未改过。二则他出事之后,一大堆人避之唯恐不及,也只有箫孟昉等寥寥少数人敢于不离不弃的相伴左右,而今在其最危难的时刻,张昊竟然不避嫌疑的表现出亲近之意,于情于理也让方以智心生感慨,更何况从邱和尚嘴里,他也了解到了张昊近来的种种表现,便认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彼此一见面便有了如此好的开端,后面说起话来越轻松自在,张昊也不提关于救援脱难的事情,当真将那卷出行时带着的《物理小识》拿出来,就其中的一些问题进行讨教。其实这卷书中,张昊真正能看懂的东西不多,天文、数术、医药、神鬼方术这些东西他一窍不通,但其中的少量自然、物理和化学知识,对于他这个理科高材生来说就太过简单了,检出其中几种貌似请教,实则讨论的这么一番问答,登时将方以智的兴趣引起来,一老一少旁若无人聊的热火朝天,却让旁边伺候的众人听了个天昏地暗!

    方以智毕生著作百多种,这《物理小识》却是他最为得意的几种之一,且其中自然科学一类的对于当代人来说不免艰深怪异难以理解,毕竟当时流行于上层高人之间的格物穷理之学知道的实在太少,曲高和寡,一大帮追随者和弟子们也少有能够传承这些学问的,而今终于有了张昊这么一个虚心好学并且对此认识颇深的少年奇才出现,立刻将他好学不怠的本性勾了起来,一时间谈兴大,浑然忘却自己身陷牢笼生死茫茫之事。

    不知不觉说了一个时辰,方以智谈兴未艾,但病体未愈却不免倦意升腾精神不济,张昊多年历练出来的眼色立刻察觉,当即终止谈话,其余人趁机上来好言安抚让他暂且休息,卧下之前还不住的念叨,待他休息过后继续畅谈。

    小心服侍着方以智喝了汤药静卧安养,一众人悄悄退出来,到客厅中奉茶。短短一个时辰的表现,张昊凭着自己的学识和表现出来的气质迅奠定了自己的地位。在场的人中,箫孟昉不仅是泰和富豪,本身也是满腹经纶,眼皮子不是一般的高;方家人就更不用说了,不论方以智第三子方中履,还是起侄子方中,乃至孙子方正珠都是家学渊源,学问通达之辈,当世之中放在眼里的其实也不多。

    本来在他们心中,张昊或许就是个有点天分的能工巧匠,或者顶多有点博闻强记而已,今日见面现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尽管气质卓然不群,仍免不了心存轻视。但这一个时辰的对答交流,加上邱和尚转述的最新状况,这群人不由的暗暗吃惊,小觑之心顿去!要知道,以方以智的天才,后辈子孙很难相提并论,其中关于自然物理的东西他们朝夕相处口传心授仍然学的无比艰涩,张昊却表现出一种游刃有余甚至推陈出新的强大认知,即便谈吐之中稍嫌粗鄙,却是谁都无法忽视他能够跟方以智正面对话而不落下风的事实!

    更为难得的是,张昊巧妙地引方以智对学识方面的兴趣,不知不觉间消减其连日来郁闷于胸的消沉气息,方才躺下时精神明显好了许多,这对一心想做到这点的众人来说可是不小的帮助,因此到了最后,便直接把他当尊贵的客人来对待了,都不消说张昊还是抱定帮忙的主意来的。

    方家人礼数周全将张昊让到了上座,张昊客气一番与众人坐平,寒暄几句后,张昊先问起方以智的病情如何。亲自诊治过的李苦经捋着山羊胡子道:“禅师的病其实并无大碍,不过是暑气熏蒸所致,略加调养补足中气即可。可这身病好去,心病难医,若不能设法消去胸中块垒,只怕还要反复。”

    方中履颔赞同:“李先生所言与先前诸位大夫说法大体一致,我等殚精竭虑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幸亏今日张世兄一番开解,令老父略宽襟怀,中履在此拜谢!”

    见他拱手相谢,张昊赶紧谦让:“不敢当!素伯(方中通字)兄客气了!在下景仰大师久矣,今日冒昧拜见叨扰许久已觉心中不安,不敢居此功绩。”

    箫孟昉呵呵笑道:“好啦,你们也不必相互客气,难得今日方师能睡的安稳,咱们应当庆贺才是。待会到下处好好饮宴一番,为张小头领诸位接风洗尘。”

    彼此又谦让几句,张昊毫不避讳的问起方以智被抓的始末情由,毕竟事关他的行动和安危,这种事还是公开问清楚的好。箫孟昉支支吾吾不肯明言,方中履却叹道:“还不是因为奸人所害,诬告家父与‘粤案’牵扯,更抓了两位家兄拷掠逼迫,家父心忧我等安危,没奈何自投樊笼。”

    这已经是尽人皆知的说法了,方中履也不怕说出来给人听,其实这种言论真正信的人也不多,方以智这几十年都没去过广东,怎么可能跟那边人搞什么反叛?若他真的有干系,那么多的满清高官也不敢明里暗里的帮忙求情了!更不消说,吉安知府郭景昌、庐陵县于藻甚至还光明正大登门关照,并延请名医给与救助,甚至准许卸下镣铐桎梏,租住客栈小院养病,更让其子侄亲友探望侍奉,哪里还有半点囚犯的样子?

    张昊却不那么容易糊弄过去,如果只是这么简单的理由,方以智根本不用如此消沉,凭他的声望人脉,挺身投案对质就是了,连两江总督麻勒吉都支持其无罪,广东那边晾也不敢胡来,一旦洗清罪名还了清白,只会更令天下人景仰啊,这年头被满清冤枉过的人还少了?

    可是真实内情,几个人就不怎么乐意说了,张昊心中不免烦躁,若是这么简单,哪里还需要他出手相救啊,这不摆明了让自己白白的冒险么?他有些不满的冷冷瞪了邱和尚一眼,邱和尚蛮横惯了的一个人,今天居然鹌鹑似的缩着脖子一声不吭,奈何架不住张昊的逼视,终于含含糊糊的嘟囔出一句:“还不是那些混蛋胡说八道,说甚么师傅与吴三桂那奸贼不清不楚……。”

    “彦祖!不可浪言!”箫孟昉和方中通甚至中千和尚齐齐大惊失色,几乎同时呵斥起来!

    张昊听得愣了一下,继而恍然大悟!方以智这是没法子了,他出来不仅仅是自保住自家亲人那么简单,他是被逼的没办法了!

    吴三桂是什么人?天下皆知他是满清入关的罪魁祸,大明朝倾覆的第一大贼,人人切齿痛恨的汉奸卖国贼!再加上此人十年前亲手绞死了永历皇帝朱由榔,心怀故明的人无不视其为生死大仇,可谓人人得而诛之!

    而方以智呢?本就是大明进士出身,其后又被南明授予翰林院学士,虽后来看不惯朝中败类内斗倾轧的丑恶辞官不干,但却守节持正,始终坚持反清大业而不辍,宁可当和尚也不愿身披胡服,如此清高风骨,与吴三桂可谓势同水火,国仇不共戴天!若是有人说他跟吴三桂有什么牵连关系,他是必须挺身而出洗雪清白的,读书人,要的就是个名节,他既然被人比作文天祥,那必然是要留取丹青,留下清白在人世!

    反清的罪名不可怕,扣得越多方以智越是被人称赞景仰;但被人扣上跟吴三桂有联系这么个大帽子,可就麻烦了!那不是随便说几句话就能摆脱掉的,更何况还有人在里面搅合,空口白牙说不清楚,最简单最有效的方法,就是以死相抗!

    方以智,不想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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