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指南录 > 第五章 风暴 (九 上)
    这是一双不再强健的手皮肤上面布满了暗褐色的斑痕斑痕下青黑色的血管与暗黄色的筋络交织成网勉强拉拢住干枯的骨架。灯光下那些骨架显得如此脆弱仿佛稍微一着力就有可能立刻分崩离析。

    这双手随时可以翻云覆雨把不可能的事情变为可能把一座大厦从内部彻底破坏掉。

    手的主人微笑着和客人们打躬作揖一团和气。言谈间把屋子里的气氛掌握的恰到好处既有老朋友聚会般温馨也在不时间透出大战降临的紧张。

    “取义成仁在此一举。若能一举而定天下陈某甘愿背负所有世间所有骂名。咱们不能再犹豫不绝了皇上马上要成年了可文相依然把他当作小孩子来哄。伯颜几十万大军虎视耽耽文垂相却只大权独揽根本不给他人为国出力的机会……”陈宜中痛数着文天祥的专权、跋ae痛数着新政实施以来对传统的颠覆和对皇上的不敬不知不觉间老泪己经涌出了眼眶。

    “大人伯颜求和的诚意真的可信么?信中没用忽必烈的金印仅凭李治亭的几句空话我等就贸然行事一旦杀贼不成反而引狼入室其不重陷国家于风险之中?”陈宜中对面一个身穿青衫、头顶粗布小帽的文职官员谨慎地问。

    他是礼部员外郎张敬之从临安开始追随行朝四处漂流的老臣之一。像今天在座的所有官员一样对文天祥架空皇帝独揽大权任人唯亲的作为不满致极。但他依然坚持要采用正面手段整合朝野和宫廷的力量联合罢免文天祥而不是镊而走险。

    “我等做堂堂正正之事须循堂堂正正之途纵败亦留得清名于世。后人亦会被我等作为所鼓励前仆后继与文贼继续抗争。若谋正事却以暗谋非但使我等之名蒙羞即便事成恐怕亦无法令破虏军众将心服。一旦邹、陈、萧、张等人回师相攻我等以何挡之?”

    另一个身穿便服的文官站起来对张敬之的观点表示赞同。

    他是吏部侍郎卓可当年曾追随幼帝泛舟海上也曾被文天祥强行征去到邵武政务学院学习新学。凭借过人的记忆力和广博的学识卓可很快从政务学院毕业。一年多的新政灌输丝毫没有动摇他对皇室的忠心反而让他对自己的信念更加坚定不移。

    文天祥的新政是饮鸿止渴整个国家的潜力被他快激但整个国家也会在刹那繁荣之后分崩离析。自古以来商人当政都会祸乱天下。这是由商人逐利的本性决定的并非文天祥凭借一部约法所能改变。如今在大都督府治理下重工商而轻士大夫的大宋礼仪纲常几乎完全崩坏。为了赚钱人们什么都不顾同胞兄弟为些许财物反目成仇市井草民因蝇头小利将长官告上公堂朝野间秩序之混乱比蛮夷丝毫不让。

    对新政的极度不满和对皇室的极度忠诚让卓可义无反顾地站到了陈宜夫身边。但对于一个正直的读书人来说陈宜中在联手弹k4不成后打算采用阴暗手段去害人的设想他绝对无法赞同。

    行正事必取正途若以旁门左道行正事则正事从开始就走上了邪路。卓可的观点显然得到了很大一部分人认同前来陈家秘密聚会的在职惑告老的皇家支持者们议论纷纷都认为不能为了铲除一个权臣而断送了整个大宋的前途。

    “诸位大人稍安勿操陈某本来就没相信元人的诚意。但无论元人是否真心议和眼下却是我等铲除奸臣的最佳时机!”陈宜中站起身双手轻轻相空中压了压将众人的声音硬压了下去。

    目光环视众人他看到一双双蕴涵不同神色的眼睛。有人的目光中明显带着期盼有人的目光里全是迷惑还有人目光里带着几分破坏者的兴奋凡是在朝堂议事时能看到的眼神这里应有尽用。

    但陈宜中相信自己能用几句话将这些散乱的目光凝聚起来凝聚成一把砍向政敌的利剑。在官场滚打这么多年他己经熟悉了其中所有运作规则。来回踱了几步陈宜中以缓慢而自信的语气说道:“如今邹、陈、萧、张诸将皆领兵在外文贼身边无凭无依。若我们在此时找机会除了他陛下复位所面临的风险也就降低到了最小。即使有乱臣贼子图谋不轨也没有足够力量在京城(泉州)动一场叛乱。这是其一”

    “若邹汉等人兴兵与文贼报仇怎么办?”有人大声反问道。

    最近大都督府那边写来奏折说文天祥处理完赣州会战善后诸事后就会前来探望陛下顺便与留守诸臣协商下一段对敌作战的安排。如果打算采用非常手段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离开了大都督府的文天祥就是一介书生众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博杀他。但博杀他之后如何面对破虏军的报复座中诸位谁都想不出一个好办法。

    “其二伯颜大军压境邹a、张唐、萧明哲等人若是不顾一切回师江南西路和广南西路就会尽入敌手诸将就要背上贪权误国的骂名。这恐怕是邹a等人无法承受也承受不起的罪责届时将士们也不会听从他们的命令。即便有少数不明大义者贸然从前方返回三军走不到一半估计也会尽行散去!”陈宜中不理睬众人质问自顾迷说道。

    他不是个喜欢冒险之人在决定联合众人搬倒文天祥之前在心中己经反复对时局展进行了权衡。这个阶段最不怕前线的破虏军造反伯颜的二十万大军虎视耽耽刚好在外部形成了一种对“行朝”最有利的格局。破虏军对补给要求远一般部队如果他们造反行朝只要能卡住福州、泉州、邵武等军械生产重地就可以卡住破虏军的脖子。腹背受敌之下那些“全凭重金激励心中毫无忠义之心的武夫”不自行散掉才怪。

    看了看众人茫然不解的样子陈宜中继续侃侃而谈“第三陛下复位后立刻以皇命招抚三军。文贼己死大敌当前破虏军将士应该分得清楚国事与私恩孰轻孰重。此外我等将邵武、福州等地火器尽行取出重整一支兵马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朝政一乱谁能抵挡住伯颜呢?”依然有人对陈宜中的计划表示怀疑。虽然大伙都看不起武将都自认能运筹帷握决胜千里。但蒙古人这些年在众人心中留下的阴影一直难以散去通过一系列磨难很大一部分文人早己对军事有了一点认识不敢再苟同随便拉起一支队伍即可成军的说法。

    “这就应在第四点上伯颜修书给我等意欲讲和却未曾报于忽必烈知晓。即便事后他想反悔我等将此信公之与众难道忽必烈不会忌其专权么?北元君臣离心而我等除去文贼后君臣一体众志成城凭借江西群山之险海上战舰之利不用文贼之人亦能守得住半壁江山1”

    “守住江山后又如何?文相与北元交战之时我等除了他虽然是为了捍卫皇家颜面但无知百姓必然骂我等是秦桧倒头来反而成就了文贼的英名!”卓可见陈宜中渐渐说服了众人再次大声抗议。

    “子敬你太心急了。文贼所谓的北伐只派了陈吊眼一支孤军出马显然是个敷衍世人的幌子。依陈某之见我等根本不需要北伐即可战胜大元!”陈宜中停住脚步自信的答道。

    刹那间有股灯光照在他激动的面孔上显得他容光焕。“我华夏不怕蚕食就怕鲸吞。当年真宗与契丹议和众人皆低毁其懦弱。百年之后契丹自溃。高宗与女真议和百姓痛其志短。结果女真不足百年而败我江南却一日比一日富庶。若此时能保住半壁江山与蒙元议和恐怕ft虏得了一时好处亦难熬过百年。百年之后我华夏养足精锐一战而收复故土。而鞑虏……”

    历史上的事实都证明胡人崛起快崩溃也突然。守住半壁江山养精蓄锐这个策略对于家业此时俱在泉州的文人们很有诱惑力。如果有一个办法既能保证皇帝重新亲政铲除新政带来的乱像又能恢复士大夫们昔日的特权还能进一步保住半壁江山大伙又何乐而不为呢?

    “我看这事有可行之处!”有人又开始小声议论起来反复盘算厉害得失二现对自己

    几乎没什么风险。

    “垂相是不是把此事想得太简单!”有人依然出言反驳但响应者己经寥寥无几。

    “不是简单不简单而是错过这个机会我等再无除奸之可能!”陈宜中接过话头激愤地回答“此刻文贼与ft子交战虽有可胜之机。但他击败了鞋子重建的也只是一个没有君臣纲常的大宋。我华夏千载古国延续全赖纲常。无纲常之华夏与蛮夷之邦何异?

    夷狄知道了纲常即不为夷狄华夏失去纲常则不再为华夏。在陈宜中这些“理学大家”

    眼里敌我之分别就是这么简单。至于夷狄打着纲常幌子犯下那些罪孽他看不见也不愿意睁开眼去看。

    “是啊借拯救华夏之名却行扰乱纲常之实。我等身为圣人门下岂能视礼义沦丧而无动于衷!”在众口一词的议论中房间内的气氛逐渐走向**。陈宜中看准时机挥了挥手几个一身戎装的侍卫闪出来不声不响地堵住了客厅大门。

    “诸位我等奉皇命讨贼生死悬于一线。为了以防万一……”陈宜中猛然站直了身躯厉声道。

    等候多时的陈府管家立刻送上了笔墨陈宜中信手挥毫上面第一个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侍卫端着笔墨走到卓可面前卓可楞了一下他没想到陈宜中会玩这一手。有心拒绝眼角的余光却看到了守候在门口的侍卫颤抖着抓起毛笔将自己的姓名写在了陈宜中的名字之后。

    “投名状”6续传了下去有人毫不犹豫的签名有人做势欲走被侍卫们的刀尖逼着不得不提起了笔。

    有人署完名后兴高采烈双眼放光。有人署完名后却摇头苦笑不置一词。陈宜中盯着大伙都将名字署好后拿回了那张可以让大伙丢掉身家性命的薄纸用嘴小心吹干上面的残墨然后低声说道:“陈某亦知道此举无亦于一场豪赌但势己致此难道我等还有退路不成?”

    +垂相你晦……”吏部侍郎卓可摇头出一声长叹。

    很快他的叹息被淹没在近于疯狂的誓言当中。

    “赌了大不了搭上身家性命。我等受万岁之恩本应粉身碎骨以报!”

    “赌!输赢自有天定1”

    赌场无大小一张长台面前输赢皆有可能。不管双方实力多么悬殊弱势的一方总有一举扭转乾坤的机会这就是无数人沉迷于赌局原因。

    “大、大、大***真晦气!”在距离陈府隔着三条街的一座赌场内突然赚了钱的爆户们和心存爆幻想的工人、苦力们挤在一处大呼小叫地喊着下一次般子的点色。

    大大大!”一个衣衫上满是破洞的赌客挥舞着手臂在人群中声嘶力竭地高呼。

    “小小肯定是他***小!”不远处几个市井无赖哑着嗓子跟众人唱对台。

    青筋、冷汗、血丝各色表情出现在赌徒们的脸上。

    般盅猛然掀开有人得意地狂叫有人哭天抢地。有人赔光了家底被挤出***外。空出的地方立刻被其他赌客填补所有人疯疯巅巅乐此不疲。

    “这帮赌棍真的什么都敢赌啊!”二楼雅座内小太监乐清扬不屑地说道。他坐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脸上在陈家刻意表现出来的贪婪愚蠢之色尽去代之的是一幅别人从未看见过的冷俊与威严。

    “人么付出代价如此低微最终可能的收获却如此庞大又怎能不动心呢?况且陈老头也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天了不在有生之年做点儿惊天动地之事他又怎舍得撒手西去?”

    避光的角落中一个身材矮小模样e.的人笑着点评。

    除非文天祥是傻子陈宜中的胜算几乎是零。旁观者总是比参与者更清楚况且这旁观者还是赌局的始作蛹者蛊未揭开胜负早己了然于心。

    “其实我等何尝不是在赌博赌大宋国运和大元国运哪个更兴旺罢了。成则封侯拜相不成则身败名裂。总之人活这一生得留个名号下来!”坐在乐清扬对面的是个珠宝商打扮的中年人身材不高但是很魁梧顾盼之间透出几分从容与威严。

    “张大人说得极是不能名垂千古也要遗臭万年。人生不过是一场豪赌尔!”背向窗口而坐的是个书生无愧于其圣人门下的身份无论多么不堪的话在他嘴里吐出来听上去都带着几分义正词严的感觉。

    “好了好了不说笑了。这几样珍宝就烦劳张大人给太子殿下带回去乐某家人受其恩养多年无以为报。些许物事略表寸心!”小太监乐清扬冲着珠宝商拱了拱手正色道。

    “太子殿下无需这身外之物你对大元的一片忠心他很清楚。令弟己经被桑哥大人收为养子令堂、令妹也由太子遣专人侍奉并赐予了宅院粮田。家中一切乐兄弟你尽管放心。至于这些财物待会儿我替你变卖了换成银钱送去你家中。最近大都那边交钞价值一落千丈家里存些银钱也好应急!”张姓珠宝商接过包裹打开看了看然后非常体贴地替乐清扬安排道。

    “如此属下多谢张大人!”乐清扬起身长揖到地。”你我既为同僚何必客气!”张姓珠宝商伸手搀扶非常热情地回答道。

    “张大人体贴下属比起这边陈宜中、文天祥等人高下何止百倍也!”文人不失时机的赞了一句。

    “是啊是啊张大人礼贤下士常人难及我等跟着大人好福气呢?m模样的人也跟着大拍马屁。

    “好了别拍了我不是你家老爷不用拍马屁。他们动手的时间定下来了么陈大人准备了多少人手?”姓张的珠宝商收起笑容对着f.人问道。

    “还没属下偷听了好几回陈老贼议事他都没说具体时间。依属下的观察陈老贼行事很小心这么大的事情他不会当着那么多人面确定。之所以召集众人议事只不过为善后做准备而己。据属下所知刺客也不仅是郑虎臣一人他派出了一枚子必然会再埋伏上几枚备用。况且此举只能成功不能失败!龌矬男人低声回答。

    “依属下之见还得给陈贼加把火。天师教那几句流言作用虽然大却无法乱圣人门下之心。属下听说文贼有个弟弟在荆湖为官大人不如不如……”文士的眼神闪烁着揣摩着主人的心思提出一个建议。

    文天祥的亲弟弟早就投降了北元几年辗转为官职位己经做知府。如果能抓住这个把柄作些文章无疑给陈宜中的举动又增加了许多正义色彩。

    “本官这就修书给伯颜请他给文贼之弟授一个大大的官职!”张姓珠宝商沉吟了片刻果断地回答。紧接着他又追加了一句“恐怕信到得太晚耽误了时机。不如这样从明天起朱先生把朝廷即将重用文壁消息先在报纸上散出去然后让刘先生带着士子们口诛笔伐一番给陈宜中造造势!”

    “汉国兄是大才这一棍够文天祥晕上半天了!”小太监幸灾乐祸地赞了一句。

    “朱先生不要亲自出马!”张姓珠宝商显然对自己的属下很回护低声叮嘱:“你只负责把这个消息透漏给吴宇林那傻瓜自诩正义敢言由他出面即便文贼的党羽追查起来也追不到你头上!”

    “谢大人关心!”朱汉国拱手称谢。跟了张姓官员这么久拿了这么多好处对方却丝毫不肯让他冒险这份情谊让他深觉感动。

    “你们都是国家之栋梁太子的膀臂!”张姓珠宝商拍了拍文人的肩膀爱护有加地说道。“眼下暂且隐忍待朝廷击溃了叛党这泉州城就由你等来镇守。届时可以尽展心中所学不必再被文贼那些古怪律法所约束!”回过头来他又对乐清扬命令道:“你日后出宫时也要小心文贼对他的皇帝虽然忠心却非一味忍让之辈。若你被人盯上了……”

    “属下届时宁可拼着一死也不会辜负太子和大人的恩典!”乐清扬被说得心底毛阴着脸答道。

    良好!我大元勇士就该有这种气魄!”珠宝商人点头称赞。又说了些今后的任务和注意事项命令几个人分头到二楼给高级客人安排的房间去赌博。那里的伙计们受了人支使早己做好了手脚片刻之间乐清杨、朱汉国等人就大杀四方带着大笔的红利扬长而去珠宝商没有去赌博自己一个人留在了雅间拿起乐清扬留下来的玉器逐一把玩。陈宜中出手很大方每一件玉器都是绝世珍品。灯光下羊脂玉散着淡淡红光仿佛有一层血雾在玉杯中间流转。

    “有这么厚的财力不去颐养天年却只想着弄权这老家伙真该杀!”珠宝商人心中暗骂虽然此刻陈宜中的所作所为对他有益无害但在内心深处他依然对这样的人很瞧不起“不能指望这个自以为是志大才疏的老家伙。在我眼中他都是个贪权恋位的草包在文天祥眼里他估计更是不值得分心对付的笨蛋。”灯光下珠宝商人的眼睛渐渐红了起来如同一只孤狼突然现了自己的猎物。

    “如果在陈宜中动手时再有一批刺客出手谁能清楚他们是不是陈宜中派的?如果如果届时让警备军陷入混乱再让小笨蛋皇帝难分敌我是不是更妙一些呢?伯颜的计策很妙如果有人再给他加一把劲儿……”

    玉杯中流转的血雾越来越浓渐渐凝聚成团凝聚成一团深深的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