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盛世医女》 玉珠其人 一 洛阳城外玉溪村 刚进村口,马车忽然停了下来。顾咏掀开车帘,正要问,却见石板路上迎面冲出来一伙人,都作当地农户打扮,拿的拿木棒,拿的拿锄头,一个个气势汹汹,直奔他们马车而来。 “快掉头,快掉头!”弄不清状况的顾咏慌忙缩回车里,大声命令道。心道都说玉溪村民风淳朴,原来是谣传。 车夫哭笑不得,“少爷,这不是冲我们来的。” “咦?”顾咏怀疑地探出脑袋来,果然看见这群人从马车边绕过去,追着前方两个人边骂边追过去。那两个人年纪不大,一身衣服倒也体面,就是被追得狠了,许是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还是怎地,浑身都是污泥灰尘,瞧着甚是狼狈。 顾咏从未见过这样的热闹场面,心里只觉得新奇,回头冲半倚在车里闭目养神的郑览道:“有好戏看,要不要下车瞧瞧?” 郑览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摇头笑道:“你且去就是,不必管我。” 顾咏略有些犹豫,但终究受不住外头诱惑,想了想道:“我先下去瞧瞧,回头再跟你说。”说罢掀开车帘一跃而下。 过了盏茶的功夫才回来,顾咏颇兴致盎然,一张脸泛起红光,眉飞色舞地描述道:“你说是什么缘故?原来是两个腌臜泼皮,趁着村里的秦秀才刚死,想来霸占秦家的家业。那秦家早没了大人,就剩两个小孩,大女儿尚未及笄,小儿子更是年幼。幸好这里的村民讲义气,齐心将那两个泼皮赶走了,要不然,那两个孩子还不知吃多大的亏。” 郑览闻言微微皱眉,似有话要说,外头的马夫却抢了先,“这也是秦家,换了旁人家,大家伙儿怕是没这么仗义。毕竟那泼皮多少和秦秀才占了些亲戚,若是再使些银钱买通官府,旁人只怕也帮忙也不敢。” 顾咏微愣,问道:“为何秦家格外特殊?莫不是那秦秀才在世时做过许多好事?” 车夫道:“秦秀才是个读书人,平常有几分读书人的架子,众人倒也不大亲近。倒是他家那位姑娘是个妙人儿,不知从哪里学得一身医术,极为高明,且不收诊金,只让随便给几分药钱。村里男女老少,没有不受过她的恩惠的。” 顾咏大惊,“不是说他家姑娘尚未及笄么?” 车夫笑道:“可不是,大家都叫她小神医。年纪虽小,却比同善堂柳大夫的医术高明多了。只因年幼,又是个女儿家,不好出去坐堂。不然,哪里还有柳大夫的位子。” 顾咏又惊又喜,朝郑览道:“若真是神医,回头请她来给你也瞧瞧。” 郑览苦笑,“我这病是祖上传下来的,也不是一两日了,早就熄了治好念头。京城里那么多太医都束手无策,更不用说寻常大夫。不过是许了自己希望,又再失望罢了。” 顾咏见他神色黯然,心中也是感叹。常说天妒英才,指的大抵就是郑家人了。几乎个个都天资聪颖、年少成名,继而青云直上、位高权重,却鲜有长寿的,究其原因,只为了祖上遗传的头痛毛病。 二人一时无语,马车里的气氛有些凝重。 马车沿着玉溪村的石板路一直东行,出了村子又往南走了约盏茶的功夫,才到了顾家的庄子。这是顾夫人崔氏当年的陪嫁庄子之一,有二十余倾地和一片十来亩地的池塘,池塘边是一片小山,景色十分雅致。 顾咏参加去年乡试中了举,如今正准备今春的大考。顾夫人怕他心里重,便让他到乡下住些时日,一来山里宁静好学习,二来也可放松心情。正巧好友郑览旧病复,正寻个清净之地修养身体。二人一琢磨,便一同出了城。 庄园门口早有园子的管事候着,见着马车近了,急忙迎将上来,躬身道:“少爷来得真早,小的原以为要傍晚才能到呢。”管事是李氏嫁进府时带来的旧人,名字唤作刘永丰,原本只是府里看管马车的下人,因做事稳当机灵,才被李氏提拔到庄子里做了管事。 顾咏手脚利索地跳下车,回头朝郑览道:“到了,你慢些。” 郑览无奈道:“我又不是孩子,莫非连路都不会走了么。” 刘永丰见郑览脸色苍白,心知这位公子身体怕是不爽利,赶紧朝身边的婆子使眼色,马上就有人搬了小矮凳来摆在车下。郑览却不踩,靠着边上学着顾咏一跃而下。 顾咏瞧着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后面马车里的下人丫鬟也到了,一齐跟了上来,纷纷向刘永丰行礼。刘永丰见其中两个少年甚是面生,知道这定是郑少爷的下人。虽不知这位郑少爷是何许身份,但见自家少爷待他格外客气,便能知晓他定是位贵人,于是待这两个少年也不敢拿大。 一行人簇拥着进了园子,过了二进门,这才到了花厅。 刘永丰忙唤了庄子里的下人们来请安。 因顾咏等坐了几个时辰的马车有些疲惫,刘永丰便只唤了几个副管事和婆子进来,待一一拜见过了,最后才进来两个少年男女,正是刘永丰的一双儿女。 顾咏见那少年皮肤黝黑,一双眼睛却甚是灵活,不由得问道:“这是刘管事的公子么?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可曾读过书?” 少年嘿嘿一笑,露出一片雪白的牙齿,施礼道:“小的刘玉堂,今年十八了,跟着老师读过几年书,会算数,就是不会作诗。” 顾咏笑道:“瞧着倒是挺机灵的。” 刘永丰见他夸奖自己儿子,十分欢喜,只是面上带着几分谦虚,“只是个调皮小子,不敢当少爷夸奖。”罢了又让自己女儿刘芳华上前行礼。刘芳华今年刚满了十五,模样生得标致,还没许亲。刘永丰原本也没其他的想法,只是正赶巧的顾咏回庄子住,心里难免生出些念想来,这才着妻子给女儿好生拾掇一番,想着若是能入了顾咏的眼,便能锦衣华服一生不愁了。 顾咏这回却只是微微颔,并未说话。刘永丰见状,略有些失望。 稍事休整,便在厅里摆了饭。饭菜都是庄子里的出产,厨师的手艺倒是一般,只是胜在新鲜,顾咏与郑览两人吃得还算满意。刘永丰注意到郑览身边只有两个小厮伺候,心里又有了主意。 郑览在厢房看了一会儿书,天色渐暗,下人们过来问是否要掌灯,他便应了。不一会儿,就有人端了烛台过来,经过时带过一阵香风。 郑览微微皱眉,没抬眼,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有人怯怯地问:“公子可要用些宵夜?” 郑览心中有些不耐烦,只是不好作,收了书,朝那人看了一眼,却现是刘管事的女儿刘芳华。刘芳华穿一身粉色长裙,腰间打了个精致的红色如意结,袖口领边绣着红梅花,衬得脸色白里透红,面上仔细地描了妆,柳眉杏眼,水波流转,十分诱人。 郑览大家族出身,哪里不知道其中的弯弯拐拐,心中有些腻烦,冷冷道:“不必。” 刘芳华脸色微变,樱唇紧咬,眼眶红,眸中似有水波。待见郑览未再出声,自知无望,遂低头告辞而去。刚到门口,正装上端着热水进来的小厮修远。修远年幼,却不晓得要避讳什么,只瞧见有人私自进来,“啊”了一声,竟大声责问道:“你是谁?到我们公子房间来作甚?” 饶是刘芳华脸皮再厚,也受不住他这样的责问,“哇”地哭出声来,掩面而去。 “公子,她这是----”修远年纪尚幼,不懂男女情事,郑览也不好说他,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不妨再大声些。” 修远脸上一窘,喃喃道:“小的只是一时情急。” 这厢刘永丰在屋里正和妻子高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忽听见一阵哭声由远而近。刘永丰心中一凛,与高氏对视一眼后慌忙打开门,刘芳华掩面冲进来,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这是怎么回事?郑公子欺负你了?”刘永丰急切地问道。 刘芳华只是哭,无论刘永丰与高氏怎么哄也不说话。 正哭闹着,外头院子里又传来急切的呼唤声,“刘管事,刘管事!” 刘永丰有些恼,一把打开门,大声道:“吵什么吵!” 进来的却是郑览身边的小厮修文,刘永丰脸色有些尴尬,喃喃道:“我不知道是你。” 修文一脸急切,丝毫不在意他方才的无礼,道:“我家公子旧病复,还请刘管事帮忙寻个大夫。” 大夫…… 刘永丰脑子有些乱,一旁的高氏插嘴道:“还不快去请玉珠!” “对,玉珠,快请玉珠过来。”刘永丰眼睛一亮,赶紧道。 玉溪村离顾家庄园不远,但一来一回也耗费了不少时间,天全黑时,才有下人进来禀告,说大夫来了。 顾咏赶紧起身回头,瞧见门口只站了三个少年男女,不由得一愣,道:“大夫?” “这是玉珠,秦玉珠。”刘玉堂偷偷看一眼身侧的清秀女子,脸上微微红。“玉珠是我们村里最高明的大夫,谁都能治好。”又侧身指着另一个少年道:“这是阿铮,玉珠的弟弟。” 秦玉珠上前来朝顾咏微微颔,还未说话,那厢修文一脸不置信地冲过来,盯着玉珠上下打量了一圈,嘴一扁,差点哭出来,“这就是你们请来的大夫?” 顾咏虽然也觉得这位大夫年青得有些不可思议,但想起来时马夫说的话,微微有些心动,遂朝修文道:“如今城门已关,进京请大夫便不可能。倒不如请秦……秦大夫试着看看。” 修文见顾咏了话,便不好再多说,只得退到一旁,但看着玉珠的目光还是有些怀疑。 顾咏朝玉珠打了个手势,她朝他点了点头,缓缓走到床前,伸手把住郑览的脉。 “公子除了头痛可还有其他症状?比如恶心、呕吐、耳鸣、落之类?”玉珠问道。 郑览虚弱地摇了摇头。 玉珠的眉头微皱,似有些踌躇,想了想又问:“公子这病有多久了?” 这回是修文接的话,“有三年多了,从少爷满十八岁就开始病,这两年更是频繁。起初只是一年三四次,而今每个月总要作几次。” 玉珠眉头皱得更深,接连着又问了好几个问题,比如痛是如何痛法,是左边痛或是右边痛之类。这些修文也没法回答,担忧地看着郑览一边冷汗直冒一边还忍痛回答玉珠的问题。 “你到底会不会治,为何以前太医从未问过这些?”修文终于忍不住责问道。 玉珠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未说话。倒是一旁的秦铮冷笑一声,回道:“那么太医可曾将你家公子治好?” 修文闻言一滞,想反驳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玉珠朝秦铮微微摇头,垂望向床上的郑览,轻声道:“公子的头痛之症只怕不大好治。” 郑览闻言倒也没怎么失望,只挤出一丝笑意来,道:“麻烦姑娘这么晚了还白跑了一趟。” 玉珠见他神色黯然,心中亦不好受,想了想,又道:“虽说难以治愈,但多少还是能缓解的。毕竟公子年纪尚轻,平日多注意调养,不至于常复。” 郑览黯然的眼神微微闪烁,睁大眼直视玉珠,似有些不信。 玉珠长长呼了口气,坦然道:“不瞒公子说,民女对自己的结论也无多大把握,毕竟这病痛在颅脑,把脉实在不易。只是公子的症状颇似我老师生前曾提过的一种病症,是颅中血管过细以致血脉不通。我且给你开个方子,先止住你的头痛,至于日常的调养,待我回头制些药丸,平日记得服用即可。” “你当真能治我家公子的病?”修文修远又惊又喜。修文退后一步,朝玉珠深深作揖,歉然道:“竖子无状,望姑娘海涵。” 玉珠朝他笑了笑,表示并不介意。 头疼之症 从顾家庄园回来,到家时已是亥时末。 玉珠一路上都想着郑览的病情,并不多话,倒是秦铮一直忿忿然,嘴里嘟哝着谁谁真真无礼之类的话。 进得门来,只见煤炉上的水壶正噗噗地冒着热气,秦铮赶紧冲上前将壶提下来,揭开盖子一瞧,不由得苦了脸,“走的时候太急,忘了关煤火,水都快烧干了。”说罢又提着壶上下查看了一番,道:“还好水壶没烧破。” 玉珠笑道:“破了也不打紧,方才顾公子给的诊金够买一屋子的水壶了。” 秦铮眼睛睁得老大,“原来姐姐你刚才看到了?我还以为你一直想着那个郑公子的病,根本没往这边瞧呢。”一边说着,一边很高兴地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来,欢喜道:“我们多久没见过银子了?” 玉珠心里有些苦,暗暗叹了口气。她来到这个世界快十年了,从前偶尔看小说,只瞧见里头的穿越人士一个个混得风生水起,哪知道自己这么没用,靠着老本行也只能混个温饱。不是没想过学着别人明什么跨时代的东西出来,可是她一不会做玻璃,二不会化工,好不容易想起做个蜂窝煤吧,才现这东西居然早就有了。 “姐,姐----” 玉珠猛地醒来,现弟弟秦铮睁着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姐你怎么又呆了?” “什么事?” “壶里还有些水,你先泡个脚吧。”秦铮体贴地把她的洗脚桶搬到面前,将壶里热水悉数倒入,又舀了瓢凉水缓缓兑,不时地用手试温。 玉珠看着面前认真的脸庞,心里有些感动。想想当初只知道哇哇大哭的小男孩,到现在听话懂事的英俊少年,不枉她做牛做马地带了他这么多年,总算是没白辛苦。 “阿铮啊,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什么事你拿主意就是,不用和我商量。”秦铮拎着水壶打了水放在煤炉上,头也不抬地说。 “我想送你去城里念。 “我不去,”秦铮一屁股在她面前的矮凳上坐下,不悦道:“我不去城里,我要和你一起。” 玉珠有些哭笑不得,“你都多大了,还这么小孩子气。再过两年就能去考科举了,还老黏着我,羞也不羞。” 秦铮脸上一红,却不松口,“我在家里读书也是一样,四书五经我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不用先生教我。再说了,城里的学堂,先生的束书极贵,还要吃饭住宿,我们家可没那么多钱。” 玉珠指了指桌上的银子,“你忘了方才顾公子给的诊金了?你想想,我不过是开了个方子,他就给了二两银子。我若是能将郑公子治好,他岂不是要给我二十两。到时候还怕没你读书的钱么。” 秦铮嗤笑道:“你不是说郑公子的病治不好么?” 玉珠讪讪地摸了摸脑袋,“虽说不能痊愈,多少还是会有所好转的。想来顾公子也不会太小气。” 秦铮翻了个白眼,道:“反正我就是不去城里,我不习惯吃外头的东西,难吃死了。” 玉珠叹了口气,“阿铮,姐也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 秦铮低下头,却不说话了。 睡觉前玉珠煮了碗姜汤,姐弟俩分着喝了。待玉珠洗碗的当儿,秦铮先爬到她床上去,等到玉珠回屋,他又赶紧从床上起来,笑嘻嘻地抱着衣服跑到自己屋里去,一边跑还一边笑道:“快点快点,不然一会儿被子就不暖和了。” 玉珠快步爬上床,窝进被子里,温暖的气息残存在被褥里,只觉得从脚到身上到处都暖洋洋的。 小时候秦铮身体不好,整天整天地手脚冰凉。每到冬天的晚上,玉珠都会烧一大壶开水,兑在木桶里让秦铮泡脚,然后就抱着他的脚睡觉。一直到两个人慢慢长大了,分床睡觉后,秦铮就开始给玉珠烧水泡脚,给她暖被。 有这样一个亲人陪在身边,老天毕竟待她不薄的,是么。 由于前一晚睡得迟,玉珠第二日起床的时候天已大亮。套了衣服出来,只见秦铮正挑着水往院子里走。 玉珠打着哈欠道:“睡好了没有?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若是睡得不够,要长不高的。” 秦铮无奈道:“姐,我都跟玉堂哥差不多高了。” 玉珠嘿嘿地笑了两声,“男孩子长高些总不是坏事。” 秦铮挑好了水,又到屋后菜园子里摘了两只萝卜和一颗白菜,见日头渐上,又进屋将柜子里的药材拿出来晒。 “阿铮你看看柜子里还有人参没?”玉珠端坐在桌前,一边画写着药方一边朝秦铮喊道。 “没了,红参倒是还有两根,就是太小。”秦铮翻开油纸包,里头果然只剩下两根小孩手指那般大小的红参。 “那麦冬、枸杞、地黄、丹参、五味子呢?” “都有,不过枸杞不多了。姐,这是郑公子的药方吗?”秦铮不知什么时候忽然站到了玉珠身后,一脸探究地盯着桌上娟秀的字样。 “嗯,对了,我上次让你收的银杏叶都还在吧。”玉珠有些紧张地问。银杏叶可是治心脑血管疾病的关键,只可惜这个时代的大夫们尚不清楚它的功用,因此药铺并无此售卖。至于玉珠家里的银杏叶,那还是她去年上山采药的时候无意中在山谷里现的一株银杏树上采摘下来的。当时只想着或许日后有用,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秦铮点点头。虽然不知道那些树叶子有什么用,但既然玉珠郑重其事地交代过,他自然一丝不苟地照办。 玉珠吩咐秦铮将银杏叶碾成碎片,用细布包了一包,一同送到顾家庄园去。 这回仍是顾咏接待的他们,态度十分客气,见了碎成渣渣的叶片也没有表现出很大的好奇,只吩咐下人给郑览送去。 寒暄了一阵,顾咏见玉珠欲言又止,心知她有话要说,便笑道:“秦姑娘有话请直说。” 玉珠面上一红,低声道:“不知公子府上可有上品人参,民女制药……” 顾咏会意,吩咐下人去库房,不多时便取了几棵人参回来。玉珠只看了一眼品相,就知道那绝非寻常药铺能买到的。 “只需一棵就好。”虽然有些眼馋,但玉珠绝非爱贪便宜之人,只挑了一株中等个头的人参做配药用,余下的悉数退还与顾咏。 顾咏见状,心中赞许。 正待告辞时,门外有下人求见,进来后才现是修文。却是郑览派来致谢的,还特意封了赏钱。这回玉珠倒是没推辞,笑眯眯地收了。 没过几日,玉珠果然送了药过来,共有三瓶,都用白色瓷瓶装着,用蜡密封了,只在瓶身上贴了张小纸条,上头写着服用方法和忌讳,字体十分地不羁。郑览盯着看了半天,半晌才道:“这是那位秦大夫写的字么,倒是……嗯,龙飞凤舞。” 顾咏大笑。 郑览是个潇洒人,对着玉珠这么个年幼的姑娘竟也十分信任,送来的药和吩咐泡着喝的茶叶一天不拉日日服用着,倒是修文有些不放心,偷偷送了几颗药丸进京,请太医院的太医查看。没几日太医回信,说是只瞧出了麦冬、五味子、人参等几样常见的药材,其余的却是怎么也辨认不出。 修文愈加怀疑,就这么提心吊胆地吃了约莫一个月,倒不见郑览有什么中毒的反应,头痛的症状却是有所缓解了。于是修文又高兴起来,偷偷地跟郑览说道:“想不到那小丫头还真有几分本事。” 郑览白了他一眼,责备道:“别小丫头前小丫头后的,若是被旁人听到了,定要说我们侯府的下人没规矩。” 修文赔笑道:“小的不就是在少爷您面前说说吗?”罢了又小声嘀咕道:“实在不怪我,那小姑娘实在年幼得很,怎么也不是个大夫样。” 郑览听到此处,笑了一声,问道:“你倒是说说看,大夫该怎么模样?” 修文道:“自然是满头白,慢条斯理,说话前还得捋一捋下巴上的长须……” 郑览笑着打断道:“你才见了几个大夫就编出这么一套说辞。如今太医院令许大人才不过四十出头,乌如漆,行事果断,说话做事雷厉风行,太医院上下谁不服他。他若是听到你这番言论,怕不要来找你麻烦。” 修文“嘿嘿”讪笑了两声,不敢再言语。 “要来找谁的麻烦?”顾咏忽然从门外钻进来,一贯的笑容满面。进了屋,也不用人招呼,自寻了郑览旁边的太师椅上坐下,又拿了茶壶给自个儿倒了一满杯茶,送进口中。水刚入喉,就现有些不对,剑眉微皱,问道:“这是什么味儿?苦!” 郑览忍俊不禁,忙让修文给顾咏重新沏茶,又朝他道:“壶里是秦姑娘送来的药茶,是有些苦,喝习惯便好了。不过秦姑娘送来的时候说了,这药茶于身体无害,尤其是常头晕脑中的,饮之大益。” 顾咏听说是玉珠开的药,心下好奇,又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咂咂嘴,又好奇地揭开茶壶往里瞅了半晌,才皱眉道:“都碾成药渣了,也瞧不出究竟是些什么。” 郑览笑道:“我喝了小半月,又吃了她开的药,这头痛的毛病却是好转了不少。由此看来,这秦姑娘虽年幼,医术却果如众人所说的那般高明。” 修文也在一旁插嘴,“不止这药茶瞧不出名堂,小的还特意把那药丸送回京里,连太医院的大夫也认不全了里面的药。” 顾咏闻言顿作一脸喜色,道:“这番可算是来对了,这秦姑娘若真本事,你们侯府可真是大喜了。”说完了又摆出一副居功的姿态来,“前年董监正说你十九岁时当遇贵人,原来这贵人便是我。还不上前来好生巴结,我好保你长命百岁,加官进爵。” 郑览自是知道他在开玩笑,但笑不语。倒是修文忍不住道:“顾少爷好不讲理,您与少爷打小就认识,何至今日才显灵。便是贵人,那也是姓秦的小大夫才是。” 刚说到玉珠,就听见门外有下人禀告道:“郑公子,秦大夫来了。” 郑览与顾咏对视一眼,不由得一笑。 酱菜与鱼 玉珠此行乃是每日例行的巡诊。旁人倒是不用的,唯有郑览情况特殊。虽说开了药服下,但这脑袋里的毛病最是复杂,眼下又没有仪器助她检查诊断,玉珠对自己的诊断多少有些吃不准。更何况,郑览的身份虽没有明说,但见顾咏与刘家上下的态度,指定是不差的,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只怕她小命都要交待了。 好在郑览为人还算和气,身边的两个书童虽然罗嗦了些,心却不坏,每次诊完了,还不忘打赏些银两,故而玉珠来得格外勤。 原本诊治的时候旁人当回避,只是顾咏偏生好奇,非要在一旁瞧着。玉珠也不和他争辩,只一心给郑览诊治,先按了一会儿摩,又施针刺激他颅上的穴位。不多时郑览就有些瞌睡,顾咏见状,便拉着玉珠和修文一同出了房间。 待出得门来,顾咏使了个借口将修文支走。玉珠见状,知道他有话与自己说,也没多问,跟在他身后一同去了顾咏的院子。 顾家的这片宅子不大,共有三进院落,刘家人平日里都住在头进院子,后面的两进院落都空着,只待顾家人下乡来小住的时候才开放。因顾咏嫌弃正房太过敞亮不好睡懒觉,特特地搬到最后一进院子的东厢。 玉珠不知道这位脸上一团和气的顾少爷到底找自己有何事,脑袋里转了十几个念头,也想不出来,索性不再胡思乱想,只安心地跟在顾咏身后。 院子里只有顾咏的几个贴身丫鬟和书童,见他进来了,忙放下手里的活儿过来拜见。丫鬟和书童们都是顾咏从京里带来的,并不识得玉珠,见她衣着朴素,只当是庄里的下人,却特特地由顾咏亲自带来,心里不由得有了几分思量。有两个心里藏不住事儿的,看着玉珠的眼睛里都带了刀子。 进了屋,顾咏吩咐贴身丫鬟秀兰给秦大夫倒茶,下人们这才知道面前这个身量未成的小姑娘竟是庄子里鼎鼎大名的小神医,一时不由得讶然,若非顾咏在一旁,怕是都要上前来说话了。 得知了玉珠的身份,丫鬟们的态度顿时明朗起来,看着玉珠的眼神都变得崇拜又惊叹。 顾咏有话与玉珠说,挥退了下人们后,便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知秦姑娘师从何人?” 玉珠心知顾咏这是在探她的底,心下笑。她的底子,就算是再厉害的探子也探不出来,更何况这个年纪轻轻的富家公子。 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只把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拿出来,道:“那还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隆庆五年的时候,村里来了个瘸腿的老伯,蓬头垢面,以乞讨为生。大伙儿都嫌他脏,不肯理他。我见他可怜,便扶着他在村口的城隍庙住下,每日送些吃食过去。没想到他竟懂得医术,非要教我。我也是闲着无事,便跟着他学了半年,直到有一日早晨,师父忽然失踪,便再也没有回来。” 她这番话说了不下几十遍,自然是娴熟无比,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里还带着些哽咽,眼中泪光盈盈,任谁瞧着都有些于心不忍。 顾咏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愣头小子,不过是书读得多些罢了,哪里能想到这小姑娘在撒谎,自是深信不疑,又问了些关于玉珠师父的相貌言语之类。玉珠俱一一说了。 待要走的时候,顾咏又让书童元武拿了个荷包赏她。 玉珠接过后用手捏了捏,又凉又冰,不用说自然是银子。心里倒是想要的,但实在不愿被人看轻了去,虽是肉疼,却还是推辞道:“顾公子客气了,我给郑公子看病,他日日都给了诊金了,万不敢收您的银子。”罢了将那荷包送还给元武,告辞离开。 待她走远了,顾咏才怏怏地从元武手里拿起那个荷包,在手里头转了几下,气鼓鼓地道:“我见她每每见了银子眼睛都亮,还当是个贪财的,难道竟是看左了眼。还是就阿览的银子香,我的银子是臭的。” 出院子的时候,玉珠心里还在肉疼,方才那荷包鼓鼓囊囊,少说也有二三两银子,果真这么没了,又可惜得紧。正后悔着呢,听到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刘家兄妹。 “玉珠妹妹,我们正好要找你,你就来了。”刘芳华亲热地上前挽住玉珠的胳膊,笑嘻嘻道。自她那日从郑览房里碰了钉子就极少出房门,生怕这事儿被旁人知道了要笑话她,待见过了这么些日子都没什么传言,心知定是郑览给修远下了禁口令。心中方定,这才出来露面。 相比起刘芳华的热情,刘玉堂显得老实多了,站在刘芳华身后,憨憨地朝玉珠笑,唤了声“玉珠妹妹”后,便只瞪大眼睛盯着玉珠看,不再多说话。 玉珠与刘家兄妹是打小就识得的,感情自不一般,见了刘芳华,心中也甚是欢喜,问道:“芳华姐这些日子去哪里了,我每次来都没瞧见你。找我可有什么事儿?” 刘芳华听她问到这事儿,心中微微有些不安,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道:“今儿庄子里收了些鱼,我娘让我给你家送几条去。” 玉珠打小就爱吃鱼,闻言自是欢喜,也不推辞,道:“那自然是好,正好我家里腌了酱菜,要不我明儿复诊的时候给你带些过来。”玉珠的酱菜做得好是整个玉溪村都晓得的,前些年刘芳华的母亲高氏小产,得了厌食的毛病,还是靠着玉珠送来的酱菜才下了不少饭。 刘芳华摇头道:“何必要等到明日,左右我和大哥现在都无事,不如就去你家一趟。正好也可以让我哥把鱼送过去,省得你提。好歹也有几里地,你又是惯没干过粗活儿的,哪里提得动。” 既然有人主动当挑夫,玉珠哪有不应承的道理。一行三人说说笑笑地就朝玉溪村走去。 刚到村口,玉珠隔壁家的小柱子就瞧见了她,急急忙忙地冲过来,大呼小叫地喊道:“玉珠姐姐,不好了,阿铮哥哥不好了。” 玉珠一听到秦铮的名字,顿时跳起来,一手抓住小柱子的衣服,厉声道:“阿铮怎么了?” 小柱子哪里见过她如此的神态,一时吓得连话都说不顺畅,“阿……阿铮……哥哥……掉……掉水里了。” 玉珠闻言脸色大变,随手把小柱子一扔,提着裙子就往家跑。好不容易进了家门,却见秦铮好端端地坐在房里,除了头湿嗒嗒的之外,倒没有别的地方不妥当。玉珠还不放心,又拉着他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确定他没有受伤了,才松了一口气,骂道:“小柱子那个小混蛋,就会糊弄我。” 又还是有些不放心,拉着秦铮的手问道:“可有伤到哪里?怎么好好儿的就落水了呢?” 秦铮脸上泛红,小声道:“过河的时候,那独木桥忽然断了,我一时跳不及,就落了水。没伤到哪里,就是浑身浸得透湿。回来的时候被好些人瞧见了,丢人得很。” 玉珠心知秦铮年纪小小却最要面子,这次在村里人面前丢了脸,心里才不好受。心中不免有些好笑,但好歹忍住了,柔声劝道:“这有什么好丢人的,又不是单单你一个人落过水,小柱子他哥、刘二哥、杏花姐姐还有你姐姐我,小时候都落过水,杏花姐姐那回还掉在泥坑里,弄得满头满脸的泥呢,人家还是姑娘家,也没觉得如何丢人。” “可不是,”追着玉珠的刘家兄妹好不容易才进了院子,刘芳华正巧听到玉珠说话,就打断道:“我哥哥小时候淘气得很,非要去摘塘里的菱角,光是一个夏天就不知要落几回水。” 秦铮哪里不知道她们在宽慰自己,自不好再作那些姿态,笑了笑,道:“我只是说说罢了。”又瞧见门口的刘玉堂,招呼道:“玉堂哥怎么不进来坐。” 刘玉堂这才进屋,把手里用草绳穿好的一串鱼递给玉珠。玉珠一边接过,一边朝秦铮道:“我先去把这鱼用水养上,你去厨房门后的坛子里取些酱菜,用荷叶包了给玉堂哥他们带上。” 刘芳华笑道:“急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敢我们走呢。” 玉珠道:“我哪敢赶你们走啊,还指望你教我做女红的。眼看着夏天就要了,阿铮的单衣都是去年的,十有**都穿不下了,我还等着你教我做衣裳呢。” 刘芳华扫了刚刚走出房门的秦铮一眼,道:“你家阿铮才不过十三岁吧,怎么长得这般高,都快赶上我哥哥了。若不是那细皮嫩肉的一副书生模样,单瞧他那副身板,倒不像我们南方人。” 玉珠骄傲道:“那自然是我将他调养得好,这玉溪村不说,便是整个镇子里,也找不出像我家阿铮这么出挑的男孩子。” 刘芳华见不得玉珠那副得意洋洋的神情,忍不住打趣道:“瞧你那得意样儿,不晓得的还以为你是他妈呢?” 两个姑娘一边说着话,一边把鱼放进缸里养着,待进屋来时,现刘玉堂还端端正正地在屋里坐着。刘芳华笑道:“哥哥今日怎么这般拘谨,合着跟人相亲似的。” 刘玉堂一张黑脸涨得通红,“蹭”地一下站起身来,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浑说些什么?” 正巧秦铮包了酱菜回来,刘玉堂一把接过酱菜,逃似地冲了出门。 阿铮科考 待刘家兄妹都走了,秦铮脸色却不好看起来,把门一关,朝玉珠正色道:“以后少跟玉堂哥说话,他不好。” 玉珠被秦铮这幅严肃的面孔弄得摸头不知脑,愣道:“好好的,他怎么得罪你了?” 秦铮埋着头不说话,只憋红了脸,别扭道:“反正就是少理会他,旁的别管。”抬头见玉珠仍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情,脸上多少带了些气急败坏,恼道:“你可听到了?” 玉珠只是笑笑,忽然伸手在他脑袋上弹了个爆栗,插腰斥道:“你这猴头,什么时候胆子变得这么大,胆敢教训起你姐姐来。刘家人哪里对不起我们,当初父亲过世的时候,若非刘家在一旁帮衬,只怕这房子和地都被那些地痞抢走了。做人可不能忘本,你还是读书人,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秦铮脸上涨得通红,兀自强辩道:“他们与我们有恩,自当报答。可就算报答,也不能……不能……” “什么?” “我看玉堂哥他对你有……” 玉珠听到此处,哪里还不知道秦铮心里的顾虑,说不出是好气还是好笑,想了想,最终还是靠在秦铮身边坐下,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父亲这才去世,你我都还在孝中。这样的混话,以后可不要再提。你是我从小带大的,我自然是最疼你,旁的人,又有什么干系。” 秦铮脸上又是一阵红,低了头,小声喃喃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姐,我----” 玉珠想起一事,打断他的话,问道:“不是让你好好儿地在家里头温书的么,你怎么又出门,还弄得这般狼狈回来?” 秦铮支支吾吾地不肯说,看到玉珠把脸一板就要生气,这才低三下气地讨好说道:“我听刘二哥说县里要县试了,便去镇上刘夫子那里问问。” 玉珠闻言一愣,早知秦铮想去考科举,可如今这年纪实在太小了些,冒然去考试,到时候考不中倒是小事,只怕从此心里对科考有了畏惧的心思。 秦铮见玉珠沉吟不语,心中焦急,站起身急切地说道:“刘夫子说了,我的书念得好,若是去考试,十有**都能中的。若是中了廪生,每月还有廪膳,姐姐也不必那么劳累地四处给人看病。待明年我十四岁了,正好赶上乡试,若再能中举,也好谋个差事……” “你小小年纪谋什么差事。”玉珠没好气道:“我早跟你说了,你只需好好地读书准备考试。父亲说你读书有天赋,若是中了举,自然还要去考进士的。我拦着你,只是见你年纪尚幼,怕你到时候紧张。上回小柱子不是说,邻村林夫子的儿子就在考场上晕倒了么?” 秦铮见玉珠的神情并不是那么的反对,心中大喜,少不了拍着胸脯向她保证自己身体倍儿棒,便是考十场也不成问题云云。玉珠拗不过他,只好应了。 接下来二人便商量去找刘夫子作保。想着空手过去实在不好看,玉珠便拿了块冬天存下来的腊肉,又把方才刘家送来的鱼抓了一条,用草绳系了,和秦铮一道儿去找刘夫子。 刘夫子原本就极欣赏秦铮,笃定了他将来必有大成,此番秦家姐弟来求,哪里还会推辞,不用玉珠多说便写下了保书。 从刘夫子家出来后,两姐弟又陆续找了四个乡邻作保,在刘夫子那保书上盖手印画了押,都忙完了回到家中,才现腹中早已饥肠辘辘。玉珠赶紧杀了条鱼,来不及清蒸,便用豆腐一起炖了,煮了好大一锅鱼汤,姐弟俩吃得尽欢。 接下来几日,秦铮果然日日守在家中埋头苦读,不几日下来,小脸竟瘦了一圈,看得玉珠十分心疼。只是自己也帮不上忙,唯有日日变着法地给秦铮弄好吃的,各色汤羹不断地端进书房,好歹让秦铮的脸上又着了些肉。 因着家里头忙,玉珠去顾家庄的次数也变少了些,到顾咏他们回京的前一日,她竟有五天未曾到过庄里。 这日中午,玉珠正忙着给秦铮炖汤,修远来了。只说是郑览有请,具体什么事儿,却说不知。 玉珠想着这些日子没少拿郑家的银子,拿人的手软,自然不好拿大,赶紧把手擦一擦,嘱咐秦铮看着火,换了身衣服,就随修远去了顾家庄。 到了庄子里,只见各处都热闹着,庄户和丫鬟下人们进进出出,手里抱着的大多是庄子里的出产。进到郑览的房里,玉珠意外地现那桌上一只描着兰草的白瓷碟里竟赫然装着她家的酱萝卜。 “郑公子喜欢这小菜?”玉珠这些日子零零碎碎加起来收了他不少银子,见他喜欢自家酱菜,自然想投桃报李,卖个人情。 郑览也看了眼桌上的小菜,又看一眼玉珠,见她一脸得色,哪里猜不出这酱菜是她家出的。心中只觉得有些好笑,面上不动声色,道:“这些日子吃多了油腻的食物,腻烦得很,这酱菜又酸又辣,卖相也好,倒是极合我的胃口。” 玉珠笑道:“都是我胡乱弄的,难得郑公子喜欢,走的时候我再给您捎一些,家里头还有腌过的藕和白菜帮子,都是一样的味道。虽比不上京里大师傅,但偶尔尝一尝,也是起口味的。” 郑览也不推辞,笑着应了。 两人又说了一阵,郑览终于步入正题,正色朝玉珠道:“不瞒秦大夫说,我这头痛的毛病是祖上传下来的,不止一两日了,太医院的大夫们也都瞧过,都束手无策,也就在秦大夫手里有了好转。只可惜在下明儿就要动身去京城,这病情怕又要耽误,故想请秦大夫与在下一同进京,一方面可治在下的病,另一方面,我父亲兄长都为此病所困,还请秦大夫巧施妙手,为我家人解困。” 玉珠心中微动,若果真有机会去京城,倒是个好机会。郑家的诊金丰厚自不必说,到时候秦铮考完了秀才,若能通过郑家找个好夫子,也有利于他日后再考举人。只是此事暂不着急,毕竟秦铮方才报了县试,待过了这几场考试再说,岂不更好。 想到此处,玉珠便朝郑览道:“郑公子客气了,治病救人原本就是行医之人的本分,小女子哪有不应承之理。只是我家中尚有幼弟,三月就要县试,如今正是关键的时候,我实不敢冒然离开。若郑公子能等的,待舍弟考完了,我再与他一同进京,也好替他寻个好夫子。” 郑览早听庄里说过秦家的状况,知道她姐弟二人相依为命,自然不好勉强,遂笑着应了,又道:“令弟今年才几岁,这么小就去应试,倒是人小志气大。” 玉珠谦虚道:“只是去试试罢了,哪里还真能指望考中的。” 二人又寒暄了一阵,直到修文进来向郑览请示回京的事宜,玉珠这才赶紧借机告退。 刚要出庄子,就听到身后又有人扯着嗓子叫她。玉珠一转身,面前骇然一张偌大的俊脸。 “顾少爷?”玉珠吓得往后连退了好几步,定下神来后才挤出笑来朝顾咏行礼,心中却暗道倒霉。这顾家少爷也不知是不是和她犯冲,自打那日被他审问后,他还不死心,隔三差五地都要来寻她说话。虽都只聊些家常,可她们两人之间又有何家常可聊。玉珠只当他还要来刺探自己,每回和他说话都提着十二分的小心,实在累得慌。 顾咏此番却是来告辞的,面上表情还算真诚。两人说了一会儿话,顾咏问起她去京城的事。玉珠据实答了,又说起要给秦铮请夫子的事,顾咏闻言一拍手,大声道:“何必四处去请什么夫子,我原本跟着读书的那位孙夫子就极好,教过的学生里,十个有六七个都能考中的。回头我帮你们牵个线,让令弟拜他为师便是。” 玉珠闻言大喜,顿觉顾咏的脸好看起来,只是心里还稍稍有些顾虑,道:“那孙夫子如此有名气,只怕不肯随便收的。” 顾咏拍着胸口道:“你放心,孙夫子从来不以财势取人,只要令弟果真有学识,孙夫子自不会嫌弃。京里就有两个家境贫寒的秀才,拜在孙夫子门下,连束书都不曾收。再不济,不是还有我么。” 玉珠深深地朝顾咏作了一揖,正色感激道:“如此便多谢顾公子了。” 回了家,玉珠便把今日的事俱告诉给秦铮,秦铮亦大喜。 又过了些日子,县试就开始了。 县试共有五场,考场设在县城里。玉珠带着秦铮提前两日就到了,在考场附近寻了个干净幽静的客栈住下,也不让秦铮再看书,整日拉着他在城里逛,只在开考前去看了趟考场。 到了开考那一日,竟下起暴雨来,好在玉珠事先有准备,用雨布缝了好大一件雨衣将秦铮裹得严实,到考场时身上还一点没湿。 进考场前,又让秦铮换了干净的鞋子,一身清爽舒适地进去。其余的考生就没那么幸运了,有不少都是淋着雨来的,到考场门口时就已淋得透湿。这三月的天还十分阴凉,湿嗒嗒的衣服裹在身上不多时就起烧来。开考后没多久,考场里竟陆续抬出人来。 虽然事先都准备妥当,可眼见着不断有人被抬出来,玉珠还是十分紧张,一步不离地守在门口,生怕下一个抬出来的是秦铮。 到了中午时分,门外守着的人都纷纷去觅食了,玉珠不肯走,只准备就水吃些干粮随便将就一顿。没想到刚掏出馒头来,考场门口出来个人,青布衫,瘦高个儿,可不正是秦铮。 玉珠惊得一下子就蹦起来,冲到秦铮面前,拉着他的手上下检查了一番,才问道:“怎么就出来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秦铮笑道:“没,写完了就出来了。里头饭难吃得很,想着跟姐姐你去馆子里吃顿好的。” 玉珠原本还有些忧心,生怕秦铮考得不好,但见他脸上虽有些疲惫,却是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心中稍定,遂拉着他一起去下馆子。 拜访郑府 一连考了五天,秦铮交卷一天比一天早。起初玉珠还担心他太大意,但见他神色自如,也不再替他操心,只一门心思地想着做好后勤工作。这几天下来,大部分考生都瘦了一大圈,出来的时候个个都憔悴倦怠,唯有秦铮生龙活虎,瞧着倒比来的那天还长胖了些。 两人又在县城里买了一大堆书和药材,雇了辆牛车回玉溪村。 回到玉溪村时已是傍晚时分,刚下车就瞧见刘夫子在家门口等着。秦铮赶紧下车拜见,引着刘夫子进屋坐。因家里好几日没人住,家里连杯热茶都没有,玉珠只得去隔壁小柱子家借了壶热茶来。 回屋的时候刘夫子正捧着秦铮誊下来的卷子看,一边看着还一边啧啧赞叹,末了笑道:“不是我说,大侄子你这回若是考不中,定是县里出了弊案。” 玉珠和秦铮自是大喜过望,非留着刘夫子一起用了晚饭,才由秦铮送他回家。 果如刘夫子所说,过了不久,县试放榜,秦铮名列榜。 玉珠自是欢喜,少不得要对着秦秀才的灵位叩拜一番,四邻的乡人们也纷纷来贺,刘家兄妹也特特地送了些补品来,玉珠则买了些果脯瓜子来招待客人。忙了两天,眼看着人越来越多,玉珠终以不要打扰秦铮备考为由,请四邻们都散了。 府里的考试定在四月份,共有三场。有了第一次的经验,秦铮这一次考试更是得心应手,到四月底放榜,他又名列榜。 最后一场院试定在六月份,因辖属直隶,考场便设在京城。 玉溪村离京城路途遥远,秦铮原不想玉珠跟着,但因天气炎热易中暑,玉珠如何放心得下,二人争执了一阵,最后还是秦铮让了步。 想着之前与郑览说好了要去郑家治病,玉珠索性把家里收拾一番,待秦铮院试结束就直接去郑府。两人收拾好了行李,先去秦秀才坟上扫墓,又去了顾家庄和刘家兄妹辞别,定了牛车,一路摇摇晃晃,到第三日才到了京城。 好在会试早放了榜,京里赶考的举人们大多返了程,客栈并不难找。玉珠照旧在考场附近寻客栈,一连问了三家,都被那价格吓了出来,到第四家时才找了个还算干净的所在,价格虽不低,但好歹还支付得起。 秦铮也是个懂事的,知道家里不富裕,拉着玉珠要住到城郊去,玉珠如何得肯,只苦口婆心地劝他,又说左右过几日就去郑府诊病,不仅有诊金,还不愁没有住处。说罢了,又从贴身衣物里掏出个荷包来,展开了给秦铮看,“我们还有不少银两呢。” 秦铮这才作罢。 临考几日,秦铮一反常态地格外严肃起来,玉珠生怕他有压力,又不敢终日在他跟前晃,只在吃饭时探些口风,尽量拉着他出门走走。秦铮也知道自己这番作态只引得姐姐担忧,只是终究年纪小,心里多少有些藏不住事,想要摆出自若的神情也难。 如此终到了考试那日,照旧是玉珠送到考场门口,细细地嘱咐了一些体己话儿,又说便是考不上也无妨,反正年纪还小,大不了多考几次,旁人考到七老八十头花白的都有。 说话的时候正巧有个花白胡子的老头进考场,经过他们的时候眼神古怪地瞅了他俩一眼,吓得玉珠连连往后退。一旁的秦铮瞧着,终是被逗乐了。 院试考了两日,回来后秦铮不怎么说话,玉珠见他那副神情,只当他考得不好,便不多问,只拉着他收拾东西,准备第二日去郑府。 到了第二日早上出门的时候,秦铮终于忍不住了,朝玉珠道:“姐,你怎么不问我考得如何?” 玉珠手里的动作一停,缓缓转过身来,犹豫着问:“那你又不说,我自当你考砸了。” 秦铮白了她一眼,不满道:“我自然是考得好的,昨晚上一直等你问我,也好得一通夸奖。结果等到今天,你连问也不问一句。” 玉珠“扑哧”笑出声来,扔下手里的包袱,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小猴头,就会捉弄我,看我不好好收拾你。”说着就要上前来捏秦铮的脸。 秦铮从小被她捏大的,一见她那姿势便知大事不妙,哇叫一声,背着包袱就冲出了门。 下楼在柜台结了帐,玉珠手里还剩十两多银钱。想着要去郑府做事不好太随意,便问了路先去成衣铺给自己和秦铮分别买了两身衣服换上。只是秦铮素来不讲究这些,非要玉珠说了半天才肯换上。 两人焕然一新地出了铺子,随意寻了个路人去问郑府的地址。 因京城人多官多,玉珠又说不清郑家老爷的官职和名讳,那人想了半天也不清楚玉珠说的到底是谁。最后还是秦铮机灵,就说是一家子都有头痛病,常唤大夫诊治的,那人这才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原来是郑侯爷府上,就在西通街的尾上,悬着安南侯府的那一家便是。” 玉珠这才知道郑览竟是侯府的少爷,心下咋舌,竟有些犹豫起来。 秦铮脑袋里没那么多七弯八拐的想法,既问清了路,便拉着玉珠往西通街走。玉珠也随他去。 那西通街竟是极远的,走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到了。很快就找到了安南侯府,竟比玉珠想象中还有气派,门口摆放着一对狰狞的石狮子,其上是三级台阶,两扇朱红色的大门紧闭着,门上铜质的铺咬着铜环,呲牙裂嘴的瞧着十分吓人。 玉珠长吸了一口气,拉着秦铮走到门口,伸手敲了敲门。 不多时便有人出来开门,是个仆从打扮的中年男人,见了玉珠,先是上下打量一番,才开口问道:“姑娘找谁?” 玉珠道:“我姓秦,是府上郑二公子的大夫。” 男人一时愕然,眼睛有些直地盯着玉珠瞅了半天,直到秦铮有些不快地咳了一声,他这才反应过来,连连道:“秦大夫请进,小的一时失礼,秦大夫恕罪。” 玉珠自然不会真怪她,这样的事儿她也不是头一回遇到,当日去给郑览看病时,修远的反应比这样还大。 进了门,才知道院子里更是别有洞天,若非玉珠不想被人笑话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定要睁大眼睛好生打量。秦铮也似与玉珠心有灵犀,目不斜视地跟在男人身后,并没有东张西望,显得十分有规矩。 沿着廊道走了一刻钟,穿过了好几个院子,男人才将她们引到一个精致小巧的院落。院子进门处是一方怪石嶙峋,石下溪水潺潺,院中遍植各色花草,正值盛夏,俱是繁茂青葱。 男人道:“凑巧二公子早上去了顾府,小的先去禀告夫人,秦大夫请稍候。” 不一会儿,就有两个身穿鹅黄短襦并石青长裙的丫鬟出来道:“夫人有请。” 玉珠屏气凝神,紧随那两个丫鬟入了花厅。 穿过一道花梨木雕诸神出游图的屏风,才进了花厅。这房间并不大,却极是敞亮,东边的墙都推倒了,挂上黄绿色的竹帘。靠北的墙边摆了两把太师椅,显见是主人的位置,西边另有两把椅子,中间摆放着一方茶几,茶几上只有一盆劲松盆景。墙上另有几幅字画,玉珠虽对此毫无研究,但想来也是极好的。 一进门就先瞧见太师椅上端坐的妇人,瞧着不过三十如许的年纪,穿一身紫色镶珍珠的襦裙,头上梳着端庄的百合髻,只插了枚碧绿的玉簪,肤白如雪,容色极是美丽,气度更是雍容华贵。 玉珠心知这定是方才下人们所说的郑夫人了,赶紧上前行礼道:“玉珠见过夫人。”[网罗电子书:.rbook.net] 郑夫人早就听说给儿子治病的小神医年纪尚轻,却没想到竟是个尚未及笄的漂亮小姑娘,但见她容貌清秀可人,举止大方得体,一下便喜欢上了,笑着招手道:“快过来,快过来让我瞧瞧,乖乖的不得了,这瞧着比我们二小姐还小些,竟是个不得了的神医。” 一旁的丫鬟也笑着应道:“可不是,奴婢们瞧着也都吓了一跳呢。” 这厢郑夫人已经拉住了玉珠的手,细细打量。 玉珠从小甚少与人如此亲热,只觉得尴尬,但终究不好显出来,且干忍着。好不容易郑夫人才松开了她的手,笑道:“一直听阿览说秦大夫医术高明,好不容易才等来了你,可一定得给我们好好看看。”又问身旁此后的大丫鬟如意,“秦大夫的住所可准备得当了?” 如意忙回道:“是兰苑旁的西院,早收拾妥当了。” “一应器具可都曾安排好?” “是的,二公子说院试就这两日结束,秦大夫也该到了,所以前两日便将屋里的器皿用具都备上了,被褥床单都换了新的。” 主仆二人正一问一答地说着话,又有下人来报,说少夫人过来了。郑夫人赶紧道:“这还通报什么,还不快请进来。” 门口果然转进来几个人,当先的是个年轻貌美的少*妇,瞧着不过十七八岁,面若银盘,珠圆玉润,穿着身宽大的淡青色长襦,小腹处高高隆起,瞧着竟是快要临盆。 这少夫人正是郑家长子郑广的正妻,闺名李桐华,乃陇西世家出身,父亲官拜礼部侍郎,去年春天才嫁进来,如今已怀了近八个月的身孕,眼看着就要临盆。 李氏进得门来就要向郑夫人行礼,被郑夫人拦住,扶到她身边坐下道:“不是早说免了早晚的规矩么,你如今是双身子,万不能出任何闪失。今儿可曾有何不适?” 李氏笑道:“就是天儿热了些,吃不下东西,身上没力气,旁的就没什么。” 郑夫人面上一片愁容,道:“这可怎生得好,可有唤了太医过来瞧瞧。” 李氏道:“太医每回来都只说好生将养。我倒是想吃些冰,太医却不让,我索性就懒得叫他了。” 郑夫人正色道:“太医说的有理,怀孕的时候可不能吃冰,若是凉了肚子可就糟了。只是你吃不下东西,这可如何是好。”思虑间忽瞥见一旁还未来得及告辞的玉珠,笑着一拍手道:“我可差点忘了,眼前不正是有些小神医么。” 玉珠心中苦笑,早知郑家不会轻易相信她的医术,果不其然,这刚进郑府,考验便来了。索性也不加推辞,朝李氏笑道:“若少夫人不弃,请容玉珠诊脉。” 巧治风寒 刘氏原本就没多大的毛病,只是有些肠胃梗塞,加上夏日炎热,没了胃口。若是普通人,不过是一帖药的事儿,只因是孕妇,玉珠便有些缩手缩脚。想了想,才慢慢道:“少夫人没什么大碍,只需平日里饮食注意些即可。若是实在没有胃口,便喝些清淡可口的粥品,多吃些水果便好。” 说罢了,又请如意拿了纸笔,写了几样适宜孕妇食用的菜递给她。如意拿在手中看了一遍,有些讶然道:“这地瓜粥不是乡下人吃的么?” 玉珠笑道:“姐姐勿小看这地瓜,它不仅可补虚乏、健脾胃,还能补中和血,益气生津,着实是个好东西。只因价格低贱,世人都小瞧于它,实在是罪过。” 如意似还有犹豫,一旁的郑夫人先开口道:“那就依秦大夫的方子去准备吧。” 玉珠她婆媳二人还有体己话要说,赶紧借机告辞。郑夫人派了一个叫吉祥的小丫鬟领她去住的地方。 出得门来,外头的秦铮已经等得快坐不住了,瞧着玉珠出来,跳着上前道:“怎么这么久?” 玉珠三言两语地将方才屋里的事儿说给他听了,秦铮便不再言语。他不笨,哪里不知道这是郑夫人在试探玉珠,心中颇有些不忿,但终究在别人的地盘,只得暗暗忍了。 玉珠她们的院子其实并不在侯府里,那原本是侯府西边的一处民宅,郑家将它买下,在墙上打通了一道小门,又将院子休憩了一番,平日里偶尔来接待客人。 院子不大,共有三间正房和两间偏房,都收拾得干净整洁。屋前屋后都种了树,这样炎热的天,院子里也十分阴凉,但真正让玉珠最合意的,却是房前的一小片空地。 “赶明儿我们在这里种些药材,也省得去外头买,还能防蚊虫,再好不过了。”待吉祥一走,玉珠就拉着秦铮屋里屋外地到处看,指着院子里的空地笑呵呵地说。 秦铮却有些不快,哼了一声,道:“我们在玉溪村不是很好,何必要来这里看人家的眼色。这还是他们求姐姐你治病就倨傲成这样,若是你治不好,岂不是立马就将我们赶出去。” 玉珠知道秦铮这是为自己抱不平,心下感动,轻叹了一口气,拉着秦铮回房,仔细将门关上了,才小声道:“都怪我平日里把你惯着,连人情世故都不懂了。我们在玉溪村时,大家都是平头百姓,自然没那么多讲究。如今身在侯府,便是太医院的太医来了,到了夫人面前都得恭恭敬敬的,这便是身份使然,非你我所能改变。左右我们也不求她,若是能治好,便拿了诊金走人便是,若是治不好,自然也没脸再在府里住。如今最紧要的事,是先给你找个好夫子。也不知那日顾公子说的话能不能信,赶明儿我找个机会去问问他。若是能自然好,若不能,我再另想办法。” 秦铮道:“何必非要在京城里找夫子,若是我此番未考中,回头学个两年再来就是。京城里什么都贵,我又无能赚不到钱贴补家用,反而拖累姐姐----”他眼睛一红,低下头去,吸了吸鼻子,喉咙里有了些哽咽。 玉珠心疼地摸摸他的脑袋,安慰道:“你才多大,认真读书才是正经,家里这些事自然有我。京城到底是天子脚下,夫子们的水平定要比玉溪村高了去了,你不见镇上李员外、陈老倌儿都特特地将儿子送到京城读书么。再说,其实郑家并不是你想象的那般,这毕竟是侯府,府里的老爷少爷都是多金贵的身子,怎会随随便便地就找个大夫看病。便是我病了,你也不会随便在街上寻个游方郎中。由己度人,郑夫人这般却是再寻常不过。” 秦铮素来就听玉珠的话,此番听她一劝说,觉得也颇有些道理,不由得一时汗颜,道:“是我太莽撞了,方才没说什么错话吧。”见玉珠微微摇头,秦铮又把脑袋埋进双臂间,闷声闷气地说道:“姐,我是不是顶笨的。” 玉珠笑道:“哪里笨了,我弟弟最聪明了,不然,怎么会一再地考第一。我还等着你将来考个状元当大官,我也好捞个官里整理带来的行李,除了几件衣裳外,就只有几包药材。经过这么多年的观察,玉珠现如今的医术水平大抵还在唐朝初年的程度,许多药材都尚未上典,药铺里自然没得卖,这也使得玉珠有时不得不自己上山采药。这回带来的,都是她自个儿亲自采摘,晒干,研磨的。 两人正小心翼翼地将药材分门别类地装好,外头传来人声,“秦大夫,小的给你送饭来了。” 玉珠赶紧迎出去,见是先前送她们过来的吉祥,手里端着托盘,上头有三菜一汤和两碗饭,忙上前接了,笑道:“麻烦姐姐了。”说完将饭菜放在桌上,又回头道:“夫人如此客气,玉珠实不敢当。能有这院子栖身便是大好,如何还能麻烦姐姐送饭过来。左右我也闲着无事,还能让夫人来操心我们姐弟的饮食么。” 吉祥道:“秦大夫是我们府里的贵客,哪有您亲自动手的道理。” 玉珠笑了笑,自然不会把她的话当真,只在脸上作出十二分的真诚,柔声道:“姐姐快别这么说,我不过是个乡下姑娘,做惯了活儿的,若果真让我日日歇着,我还真不习惯了。”又问了几句少夫人的情况,吉祥一一说了。 …… “她这样说了?”郑夫人垂眼看着杯子里起起伏伏的茶叶,面无表情地问道。 “是。” 郑夫人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润润嗓子,又问:“她问起过览儿没有?” 吉祥回道:“未曾,倒是问了少夫人几句。” 郑夫人嘴角泛起一丝微笑,“倒是个知进退的。”想了想,又吩咐道:“二少爷那里暂时不要说,先看看再定。对了,少夫人晚膳用得可好?” 吉祥道:“奴婢方才去瞧过了,少夫人喝了碗番薯粥,又进了些果蔬,气色倒比先前好了些。” 郑夫人点了点头,道:“下去吧。” 第二日大早,玉珠便和秦铮一起上街买米面蔬菜,玉珠负责还价,秦铮则当挑夫。两人在街上的馄饨摊上吃过早饭,回到家已是辰时末。 俩人又洗又涮,很快将厨房整得有模有样。中午时,郑府果然没再派人送饭过来,玉珠做了红烧排骨,又清炒了根黄瓜,两人吃得十分舒服。 因早上买菜的时候,玉珠见那黄瓜新鲜青翠,十分可爱,就买多了些,除了中午炒掉的之外,余下的都悉数洗净了腌在坛子里。 过了两日,那黄瓜便好了,玉珠夹了两根切好,用小碟子装了,给郑少奶奶李氏送去。经过花园的时候,见百合花开得正好,便摘了一朵装在碟子了当摆盘。 因太医吩咐不能吃辛辣,李氏正是口味淡,那碟酸黄瓜正好合了她的胃口,难得中午竟吃了一整碗饭。到了晚上,她又让贴身丫鬟思美再讨一些回去。 玉珠见她喜欢,自不吝啬,忙又切了几根。 晚上这事儿就传到了郑夫人耳朵里,她是老人,到底谨慎些,忙让院里的李婆子去瞧。一会儿李婆子回来了,笑着道:“果真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那瓜子腌过了,竟然还是青翠新鲜的模样,上头还装了朵儿百合花。少奶奶喜欢得不得了。“ 郑夫人又问她那瓜子有没有放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孕妇可吃得。 李婆子道:“奴婢拐着弯儿问了那秦姑娘,她说就光放了盐、醋一些调料什么的,让我不必担心。奴婢想着,她好歹是个大夫,这些禁忌总该知道的。“ 郑夫人于是便不再多问。 靠着这一碟黄瓜,玉珠倒和李氏亲近了不少。 因着李氏年纪轻,又是头胎,心里头难免有些慌乱,如今有个小大夫总在一旁陪着,竟是放心不少。更难得的是,玉珠虽是个乡下姑娘,说话行事却极为规矩,见识也多,有时候李氏说起诗词歌赋什么的,玉珠竟然还能搭上两句,这让李氏又惊又喜,对玉珠更是亲近起来。 府里的下人们也都听说这小大夫确有些本事,有些胆大的,就偷偷地去西院找玉珠求方子。 这天中午,秦铮正在房里温书,就听见外头有人轻声地唤道:“请问秦大夫在吗?” 秦铮赶紧放下书去开门,只见门口站着两个婆子。其中一个浑身油腻腻的,头上还乱糟糟地插着几根鸡毛,像是从鸡窝里爬出来的一般。 秦铮道:“我姐姐方才去街上买药了,马上就回来。二位婶婶快进来坐。” 那干净些婆子道:“既然秦大夫不在那就算了,我这妹子染了风寒,若是进了院子,过了病气给哥儿就不好。” 这几日气温陡升陡降,不少人都因此受了凉。秦铮虽素来身体好,却也让玉珠灌了好些药茶,说是要预防。 秦铮还待挽留,那两个婆子已然走远了。 不一会儿玉珠回来,秦铮便把今儿的事告诉了她。玉珠皱眉道:“会不会是厨房帮忙的刘婶子,她为人极好的,每回厨房做了什么好吃的,总不忘了给我们送些来。”赶紧又换了衣服,去厨房找人。 还未进厨房的门,就瞧见脸色苍白的刘婶子佝偻着腰坐在外头的地上休息。玉珠赶紧上前扶起她,道:“刘婶,您都病成这样了,怎么不在家里头歇着。” 刘婶子见是玉珠,脸上顿时缓下来,轻声道:“厨房里一下子倒了好几个,大伙儿都忙得脚不沾地,我哪还能在家里头歇着。” 正说话时,厨房的林婆子也过来了,见着玉珠,又惊又喜道:“秦大夫您可回来了。”又朝刘婶子叹气道:“我方才借了董厨子的药方去药店买药,没想到慈云堂的好几味药都卖断货了,东城的济世堂和宝灵堂的药也涨了价,我钱没带够,只得回来取。可赶着秦大夫回来了。” 玉珠道:“林婶不用慌,刘婶子这病不碍事,不过受了些凉。只要听我的,连药也不用吃便能好。” 林婆子大惊,道:“秦大夫可是说笑,哪有不吃药便能治好病的,莫非秦大夫有法术不成。” 玉珠只笑了笑,并不说话。见刘婶子头上还沾了几根鸡毛,便伸手拿了一根下来,放到刘婶子鼻孔下晃了晃。只见刘婶子鼻翼动了动,随后“阿嚏----”几声响,竟一连打了好几个大喷嚏。 “这这这……”林婆子目瞪口呆瞧着她俩,不知玉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玉珠甩掉手里的鸡毛,朝刘婶子笑道:“刘婶身上可舒服了些。” 刘婶吸了吸鼻子,眼睛一亮,大讶道:“哎呀,这可真是神了,怎么打了几个喷嚏就打好了呢。刚才还手脚凉连汗都出不出来,这一下子就冒了一身汗。” 玉珠笑道:“出了汗就好,刘婶你一会儿去厨房,用葱白、生姜煮水,再添一大勺红糖用小火煎好,趁热喝了,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儿起来就好了。” “这便行了?”林婆子仍是有些不敢置信。 玉珠道:“就行了!” 刘婶依玉珠所言煮了一锅葱白生姜水喝,又好好睡了一晚,第二日早上起来,竟大好了。众人听说后,都啧啧称奇。 考中秀才 刘婶被玉珠不药而愈的事儿很快就在府里传开了,有染了风寒一直没好的,也学着刘婶那法子熬了汤喝。说来也怪,明明在刘婶身上立竿见影的葱白姜汤这会儿却是不管用了。众人都只道玉珠神了,纷纷去西院找她看病。 郑夫人得到消息后,心里也微动,左思右想一番后,最后还是吩咐下去,让一直在城外广寒寺礼佛的郑览回府。 待郑览回府,才知道玉珠姐弟被母亲晾了小半月之久,心中颇感愧疚,以近日头痛大为缓解为由,让修文送了不少谢仪去。玉珠稍稍客气了一下后便收了。 第二日早上,郑览让修远来请玉珠。 原本以为只是给郑览复诊,待随着下人进了院门,才察觉出些许不同来。院子里极安静,下人们皆屏气凝神,走起路来连声音都没有,就连一向活泼又话多的修远也安安静静的摆出一副庄严肃穆的神情。 果然,正厅里除了郑览,正位上坐着的赫然是个神情冷峻的中年男子,不用猜,这自然就是郑览的父亲,如今的安南侯郑肃。安南侯的右手侧同样坐着个年轻人,穿一身藏蓝色的长袍,气度清雅,容貌肖似安南侯。玉珠心想这定然就是侯府世子,郑览的同胞兄长郑广了。 玉珠加上上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高官,心里难免有些慌,只是不想被旁人看轻,这才硬撑着将脸上挤出笑来,不卑不亢地朝安南侯行礼。 郑肃朝她点点头,示意她坐下。 玉珠在下寻了个凳子坐了半边屁股,心里头仍是惴惴。左的郑览似是瞧出了她的不安,朝他微笑道:“我前些日子不在府中,未能亲迎秦大夫实在失礼。” 玉珠连道不敢,又说了一番夫人和少夫人好话。 面子话说了一堆后,终于切进主题。郑肃单刀直入地问她对这头痛之症有几分把握,玉珠便将先前给郑览诊断时说过的话又讲了一遍,最后总结道:“若说痊愈只怕不大可能,毕竟是这病是先天血管过细,以致阻塞。但若用银针结合按摩刺激穴位,再配合药物,可畅通血管,那头痛之症便不再作。” 玉珠已尽量将话说得浅显,却不知这番话郑家父子听懂了没有。 过了许久,郑肃才道:“便是有一分的把握也是要试的,更何况览儿这里早已卓见成效。明儿起就请秦大夫给我们父子看病吧。”说到此处,他神情一黯,顿了好一会儿,才悲声道:“若是二弟还在,也不至----哎。” 玉珠在府里住了有小半月了,知道郑肃口中的二弟指的是他同胞的弟弟郑纲,前年因头痛症而去世,只留下一子一女。长子郑铭比郑广小一岁,如今在神策军中任长吏,娶了河北世家崔家小姐为妻。幼女便是之前郑夫人提过的二小姐郑欣,今年刚及笄。两人如今都在府里住,只不过玉珠都未曾见过。 既然说定了,玉珠便要开始着手准备治病的事宜。旁的不说,那些药材却是不够的。好在如今得了郑肃的话,玉珠使唤起人来一点也不客气,很快就把以前在山谷里找到的那几株银杏树移植回了院子。还有那些外头买不到的药材,也都一一种在院子里。没多久,这片药草园便成了气候。 府里的下人们最是受益,以往害了病,能扛过去的都死扛,非等到下不了地了才去看大夫,往往最后越闹越厉害。如今有玉珠在府里,但凡有个咳嗽烧的,都去西院找她。 因郑肃与两个儿子的病情确有减轻的缘故,郑夫人待玉珠也越来越和蔼,三伏的时候,她还特地让吉祥给玉珠姐弟送了两套夏衣来,让玉珠受宠若惊。 如果非要说如今有什么事让玉珠忧心的话,那就是秦铮的院试结果了。以前的县试与府试,成绩都出来得快,可这次院试,等了足足有一个多月也未见结果,虽说秦铮一派镇定,可玉珠心里却没有底。一面心里安慰着便是没考上也不妨事,另一面却悬着一颗心终日惴惴不安。 郑览见她如此,私下里托人去学政那里探听消息,第二日便有话传来,说是考中了廪生。郑览忙将玉珠请来,将这事儿说给她听。玉珠又惊又喜,自是好一番谢。 回了院子,姐弟俩好一番欢喜。只因是私下探来的消息,不好大肆宣扬,玉珠只上街买了几样好菜,又难得地沽了二两酒,姐弟俩吃吃喝喝地庆祝了一番。 又过了三日,院试才放了榜。玉珠放心不下,和秦铮一道儿去看了榜,真真正正地见了秦铮的名字才放心。想着回去又是一番庆祝,玉珠特意买了许多瓜子果脯之类的回去待客。 郑府的下人们也很快得了消息,都纷纷来贺喜。郑夫人和少奶奶也差人送了礼,玉珠一一将它们记好,以待日后回礼。第二日,就连顾咏也得了消息,亲自到了西院,带的礼物是一套文房四宝。玉珠反正是看不出好坏来,倒是秦铮傻了眼,睁大眼睛盯着好半天都没出声,过了许久,才恋恋不舍地推辞道:“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顾咏一瞪眼,大声道:“送便送了,莫非还要我收回来不成。” 玉珠见秦铮的神情,心知他是极爱的,只是那套文房四宝实在太过贵重,怕收了不好回礼。正犹豫着,顾咏又道:“左右我送出去的东西概不收回,你们若是不收,扔了就是。”说罢,鼓着腮帮子气鼓鼓地拿起那砚台就要扔。 秦铮哪里舍得扔,蹦起来将顾咏拦住了,口中连道:“我收就是了,可千万别扔。” 顾咏这才笑起来,拍怕秦铮的肩膀道:“这才对嘛,反正你过几日便要拜在孙夫子门下,你我系属同门,就当我这师兄送你的入门礼。” 玉珠闻言又惊又喜,“顾公子还记得要给阿铮引见孙夫子的事?” 顾咏故作不悦道:“莫非在玉珠姑娘的眼里,我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 玉珠心知自己说错话,连连赔礼道:“是我说错话,顾公子莫怪,只是前些日子得知顾公子刚刚高中,又被调到了户部,怕您忙得忘了这事儿。” 顾咏一说起自己的差事,立时一脸菜色,怏怏道:“算了,好容易才轮休一天,就别给我提差事了,光是听着就难受。” 顾咏那般跳脱活泼的性子被拘在素来以谨慎端方闻名的户部,难怪如此沮丧。玉珠心中半是同情,半是好笑,面上却是不显,只和秦铮拉着顾咏东一句西一句的闲扯,不一会儿便将他哄得开心。 临走的时候,顾咏忽然想起一事,问玉珠道:“你不是说要回礼么?这里可有‘荣养丸’,给我一瓶子,要回头去孝敬我娘。” 玉珠疑惑道:“何为荣养丸?” 顾咏一脸惊诧地看着她,十分不解地道:“不会吧,你连荣养丸都没听说过?”见玉珠面色不似作伪,顾咏一边摇头一边将这荣养丸讲给她听。 原来这药丸是几年前京里时兴起来的补药,据说食之可强身健体驻容颜,京里的贵妇小姐们都爱吃它。京里只有保和堂产,且价格贵,一小瓶子要价一两五钱银子。 “一两五钱一瓶?”玉珠一时差点咬到舌头,惊道:“这到底是放了什么宝贝能卖这么贵?”看来人们说女人的钱最好赚,这句话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谁知道呢。”顾咏道:“许是放了人参鹿茸的。” 玉珠连连摇头,“人参性燥,鹿茸伤阴,服用得多了,不仅于身体无益,反而伤身。”低头想了想,又问顾咏,“顾夫人服用荣养丸后身体可有好些?” 顾咏闻言一脸古怪之色,犹豫了一阵,才低声道:“母亲服用那药有两三年了,瞧不出有什么好与不好的。倒是我姨母用了那药,气色好了许多。” “这样啊。”玉珠咬唇不语,低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顾咏见她正陷入沉思,索性也不打扰他,只和秦铮道了别,先离了西院。 秦铮送别了顾咏回到房间,见玉珠仍坐在桌前沉思,忍不住上前敲了敲桌子。玉珠猛然惊醒,“啊”地叫了一声,脑中陡地灵光一闪,霍地站起身,道:“明儿我非要去买瓶荣养丸瞧瞧。” 玉珠终究还是没去买荣养丸,郑少奶奶不知从谁那里听说了这事,特特地让下人送了瓶荣养丸过来,说是以前常吃的,如今怀了孕,左右放在家里头也是浪费,还不如送来做人情。玉珠也不客气,只口上道了谢便收了。 回到院子,玉珠将那荣养丸从瓶子里倒出来闻了闻,一时差点笑翻,好个一两五钱银子一瓶的宝贝药,不过是这般廉价的玩意儿。思量一下,自己也磨了药,做成了药丸,装了好几瓶,亲自去见李氏。 到了李氏房里,秉退下人后,玉珠才神神秘秘地掏出那几瓶荣养丸,给李氏道:“少夫人来瞧瞧,这几瓶是不是一样的。” 李氏好奇地接过来闻了闻,又从瓶里各倒出几粒来仔细瞧了瞧,道:“你莫非是会变法不成,这才一个下午的时间,如何折腾出这么多药来。” 玉珠只是笑笑,道:“少夫人你道这药的本钱是多少?” 李氏迟疑了一下,想了想才道:“你既如此说,这药定是不算贵的。嗯,这药卖一两五钱一瓶,想来一瓶药的本钱不过一两银子。” 玉珠只是摇头。李氏又道:“莫非还要少些,八钱?” 玉珠面上一派肃穆,正色道:“不瞒少夫人,这荣养丸的材料其实都是些极其寻常的药材,若但说这药材的成本,不说八钱银子,便是八个铜板也够了。” 李氏大惊,指着装药的瓶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想开药铺 李氏不是蠢人,知道玉珠这是给自己送钱来了。心中哪有不动心的,只是一来那药瞧着相似,药效如何却还待检验,二来眼看着自己就要临盆,只怕分不了心来经营此事。 玉珠也是个伶俐人儿,哪会猜不透李氏心中所想,笑道:“我这方子是早年师父留下来的,有荣养身心的,还有解暑化湿的,以前都是自己做了给村里的乡邻们服用,眼下正好酷暑,回头我再做些给府里的姐姐们试用。若用得好了,再说以后的事。” 李氏见她如此聪慧乖觉,真是越看越喜欢,又拉着她说了一会儿话才放她走。 玉珠告辞李氏后,前脚刚回院子,李氏身边的丫鬟思美后脚就进了门,说是李氏让她送些布料过来。玉珠笑着收了,待她一走,掀开料子,那里头赫然藏着十个元宝,足足有五十两。 秦铮不知玉珠到底在忙些什么,陡然见了这些银子,微微有些惊讶,不由得问了几句。玉珠也不瞒他,将今儿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于他。 秦铮听了,先是愣住,而后陷入沉思,过了许久才道:“若果如姐姐所说,此物倒是个生财的法宝。只是此事办来不易,一来那保和堂卖了许多年,客人只怕都只认它家产的,我们的药不一定卖得出去,二来这作坊铺子如何办,红利如何分,都是问题。” 玉珠见秦铮小小年纪竟也能分析出其中的关键,颇感欣慰,道:“这些我都想过了。保和堂的荣养丸虽卖了几年,但这方子却有些缺陷,并不适合所有病人。到时候我再将方子改一改,将病人分门别类,调制的药丸也各不相同,功效自然倍增。至于少夫人那里,不是我想得不全面,只是此事所需的银钱太大,且那保和堂在京城经营多年,根基颇深,我若抢了他们的生意,少不得到时候要惹麻烦。若是有郑家作后台,他们也不敢乱来。我思来想去,郑府上下,侯爷和两位公子自不必说,郑夫人太精明能干,唯有少夫人性子与我投合,且又不是个贪婪狠厉的,只有她最好了。至于红利之事,我到时候再与少夫人商议,她是个脸皮薄的,想来也不至太苛刻我。” 秦铮仔细想想,也觉得玉珠说得有礼。二人商议了一些日后经营的细节,玉珠还让秦铮给写了两份详尽的合同,仔细瞧过了,才小心收好。 当晚玉珠磨药制药忙了一整晚自不提,这厢郑广回了房,李氏便挥退了下人,将今日之事说给他听。郑广愕然道:“那小姑娘本事还真不小,竟连保和堂镇店之宝的方子也知道。” 李氏道:“可不是嘛,我也吓了一跳。且听她话里的意思,这样的方子只怕还不止一个。我琢磨着,左右我的嫁妆银子放着也是放着,不如就依她所言,把这制药的作坊给办起来,若是能挣些脂粉钱自然是好,便是挣不到,也省了去保和堂买药的钱。” 郑广笑道:“瞧不出你倒是个小财迷,庄子里的嫁妆都有十几车,还嫌不够多呢。” 李氏脸一红,手抚着小腹喃喃道:“也不知这胎是男是女,若是个儿子倒也罢了,府里自然会出这聘娶的银两,若是个女儿,我自然是现在就要谋划着给她添妆的。” 郑广见她说起儿女,心中一软,温柔地将妻子拥在怀里,小声安慰道:“你真是胡思乱想,便是个女儿,那也是我们府上的嫡长女,我只有疼惜的,难道日后还能短了她的嫁妆不成。” 李氏摇头不依,“府里是府里的,我这当娘的是我的,自然是不同的。” 郑广只笑着看她,并不与她争辩。 李氏见丈夫并无反对之色,又赶紧加上一把火,“反正我是下了决心,都已经应了玉珠了。待生了这一胎,你就给我去寻几个伶俐的掌柜,我得赶紧把这事儿给办起来。想想以前被保和堂挣了那么多银子我就心口疼。” 郑广仍是有些犹豫,道:“母亲那里只怕不好说。” 李氏低下头,有些不悦地小声道:“又不让府里出银子,只是我自个儿的体己钱,母亲还有什么可反对的。哪家媳妇名下不是有几处产业的,当初我嫁进门来的时候原本还有几处铺面,后来还不是母亲说要就要去了的。这几年来,我可曾说过一个不字。如今不过是开个铺子,也这般难为。”说着眼眶一红,眼看着就要掉下眼泪来。 郑广被她说得很是羞愧,想着当初妻子过门的时候确实是带着几处铺面的,后来忽然就开上了自家生意。他原本不在意这些事,如今听妻子这么一说,竟是母亲要去的,不由得对妻子生出几分愧疚来。 心中一定,便脱口而出道:“罢了罢了,我明儿去跟母亲说便是。” 李氏大喜,环住郑广的腰贴紧了,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你可别把荣养丸的事儿说出来。” 郑广被她那又湿又暖的气息吹得晕晕乎乎,哪里还说得出办个不字。 这些日子玉珠忙得不亦乐乎,一是筹备制药的事,二来要给孙夫子备礼,她早和顾咏说好了,这两日就送秦铮去孙夫子府上拜师。 没想到说定的事儿最后还是出了些纰漏,这天傍晚,顾咏匆匆地来了郑府,说孙夫子被城北的象山书院请了去,怕是收不了弟子了。 玉珠闻言一时懵了,好半天才想起来问道:“那城里可还有旁的夫子?” 顾咏办砸了事,也是一脸羞愧之色,“夫子自然是有,只是但凡有些名气的都早被旁的府里请了,不教外人。剩下的,又怕误了秦铮。” 玉珠失望至极,她特特地来京城,也是为了秦铮的前程,如今连夫子也寻不到,还不如回玉溪村,好歹那里山清水秀又幽静,读书的环境比京城还要好些。 只是见着顾咏如此羞愧的神色,玉珠也不好再作失望之态,只笑着道:“顾公子不必如此内疚,你为我姐弟二人奔走多时,我们已感激不尽,便是入不了孙夫子门下,那也是天意。左右阿铮读书勤勉,便是自学也不碍事……” 她说着话,顾咏却像是没听见一般,愁眉苦脸地在屋里转来绕去,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蹦起来,狠狠一拍脑袋,道:“我怎么这么笨,竟忘了还有这茬。” 他抬起头,脸上已赫然是一片欣喜,“你瞧我脑袋一时竟没转过弯来,光想着请夫子,却没想到送秦铮去书院。” 玉珠已然听懂了他的意思,“你是说送阿铮去象山书院?” 顾咏还没答话,旁边一直未一言的秦铮先开了口,“姐姐可别说笑了,那象山书院是什么地方,都是京里权贵家的少爷们读书的地儿,便是有钱也不一定能进得了。我们万万不要再给顾公子添麻烦。” “这样……” “说的是什么话?”顾咏不悦道:“先前是我答应了你们,自然要做到。我虽然没办法送你去象山书院,但不代表旁人没有。不说别的,阿览就跟象山书院的莫山长相交颇深,乃是多年的棋友,有他一句话,莫山长岂有不应之理。” “郑公子?”玉珠闻言有些迟疑。说来也怪,她认识郑览和顾咏都是同一日,若轮起见面的次数,她和郑览还见得多些,可不知为何,总觉得他不大好接近,就算脸上带了笑,她都不如在顾咏面前那般自在,连说话都恭恭敬敬的。 许是瞧出了玉珠脸上的为难,顾咏笑道:“阿览其实是最好相处的人,瞧着性子清冷,事实上是个热心人。你和他相处得不久,再多些日子就知道了。” 玉珠笑了笑不说话。 秦铮也道:“郑公子话不多,为人却是极好的。上回我院试的结果,也是他托人去学政那里问来的。” 玉珠想起这茬,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对郑览有所误解,窘迫地低头搓了搓手。 “罢了罢了,瞧你这犹豫样儿,还是我去跟阿览说。” “不,”秦铮道:“还是我去吧。”他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地说道:“上回的事儿我都还没好好谢他。” 于是就这么说定了,顾咏领着秦铮去找郑览,玉珠就在西院里候着。他们出门的时候,玉珠忽然想到自己做的药,赶紧拿了几瓶出来,白瓷瓶子的给顾咏,青色瓶子的给秦铮,叮嘱道:“顾公子上回不是要荣养丸么,我这回做了不少,您先拿它们回去给夫人试试。” 顾咏笑道:“不过是和你开玩笑的,你还当真。这东西可是保和堂的宝贝,你果真能做出来?” 玉珠笑得一脸自得,“做不做得出来,您比对比对不就知道了。不过给您的荣养丸跟保和堂的还是有所不同,上回您不是说夫人服了荣养丸也没用么,我便稍稍改了方子。另外还有上面写字的两瓶是没改方子的,您可送给姨夫人服用。” 顾咏握了握手里的瓷瓶,忍不住揭开盖子闻了闻,果然是荣养丸的味道,不由得惊诧万分。回头又瞧了瞧秦铮手里的青色瓶子,问道:“这瓶子里装的是什么?” 玉珠解释道:“是防暑去湿的药,前两天听修文说郑公子身子不好,每年夏日总要中暑,少不得要折腾一番,故做了些药丸备用。” “防暑的药?”顾咏探过头来,忽然嘻嘻一笑,手疾眼快地抢了一瓶藏在怀里,朝玉珠开玩笑道:“你这丫头好不偏心,如此酷暑,我为你姐弟四处奔走,你不感激就罢了,有这么好的药也不送我。” 玉珠道:“哪里敢不给顾少爷您,只是家里头药材不够了,才做了这几瓶出来,原本就要送给您的,这不是如今有求于郑公子,才先借花献佛了么?” 顾咏哈哈大笑,满意地拍了拍胸口,朝玉珠眨了眨眼,道:“狡猾的小丫头。” 秦铮入学 秦铮这天回来得极晚,回了房也不睡,亮着眼睛非要拉着玉珠说话,内容不外乎对郑览的崇拜之情。玉珠也不明白到底郑览跟他说了些什么,引得素来眼高于顶的秦铮也如此兴奋,只得硬撑着应付了他半宿。 第二日天明,秦铮就收拾东西要去象山书院。玉珠放心不下,非要送他去。 先去见了郑览,他并没有对玉珠跟手跟脚的举动有什么意外,只朝她点点头,招呼了一声“秦大夫”,便再无多话。 上了马车,郑览与秦铮聊得投机,玉珠竖起耳朵听了一阵,不一会儿就眼皮打架,靠着车壁酣睡了过去。 因今日郑夫人要去庙里烧香,郑览便让下人套了他平日里坐的二轮马车,虽是轻便,但坐了三个人却略显拥挤。 玉珠蜷缩着身子,缩手缩脚地靠在角落里,时不时地皱下眉头,显然睡得极不安稳。秦铮见状,皱起眉头往边上缩了缩,腾出地方来让玉珠伸直腿。一旁郑览瞧着,也往旁边让了一小块空地出来,小声道:“往这边挪一挪。” 秦铮本就觉得不好意思,见状更是一脸尴尬,道:“昨晚我拉着我姐说了半宿话,她这才困得厉害。” 郑览温和地朝他笑了笑,微微摇头。秦铮抱歉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因早上人少,马车走得还算快,小半个时辰便到了书院的大门。 郑览先下了车,秦铮小声地唤玉珠,叫了好半天,她才猛地惊醒,脑袋一扬,重重地撞在车窗棂上,连带着马车也微微一震。就连车外的郑览的心也跟着那声惨烈的“嗷”声颤了颤。 过了好一会儿,车帘掀开,秦铮这才挽着仍是睡眼惺忪的玉珠跳下车来,那张绯红的脸上还有些许迷茫,额头上方一抹刺目的红。玉珠的手正掩着,见着郑览,她还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低着脑袋,大有誓不抬头的架势。 郑览很努力地忍住不笑,朝秦铮点点头,道:“进去吧。” 书院门口早有小童候着,见了郑览,忙上前来迎,口中道:“郑公子来了,山长在迎松楼等着。” 郑览当先,秦铮与玉珠紧随其后。 进了院门,只见面前一座高台,上书“安定台”三字,左右两壁檐上刻有孟母三迁的图画,两侧墙面上各写着近仗高的“福寿”二字,二字笔力强劲,如龙腾虎跃。秦铮目不斜视地紧随郑览之后,玉珠虽觉得新奇想多看看,但又想被人说没见过世面,端着架子跟在后面,只是一双眼睛颇不老实地朝四周打量,方才还迷茫的双眼如今却是闪着光。 玉珠原以为书院的山长是位须皆白的老者,见了面前的温和儒雅的中年男子竟有些没反应过来,待见秦铮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问好,才忙起身,手脚有些忙乱地朝他问好示意。 “这位是莫山长。”郑览侧脸看着玉珠手忙脚乱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意。 莫禾长相非常儒雅,虽是山长,却没什么架子,很和气地朝玉珠点头示意,丝毫没有因为她方才的举止而介意,只是当她看清玉珠的长相时,微微一愣,随即问道:“这位姑娘是----” 郑览忙道:“这位秦大夫是秦铮的姐姐。” 莫禾“哦”了一声,面上古怪地朝玉珠和秦铮打量了一番,好一会儿才道:“原来最近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治好侯爷旧疾的神医竟如此年轻,真是人不可貌相。”说罢又抬眼瞧了瞧玉珠,开玩笑般道:“方才瞧着,倒是有几分肖似老夫故人。” 玉珠原本见他如此年轻便自称老夫有些好笑,见他忽然说到自己身上,微微一怔,好在反应不慢,忙咧开嘴跟着傻笑。唯有一旁的郑览听到此处,心中微动,不由得又朝玉珠看了两眼。 因昨晚郑览早将秦铮的考卷送至莫禾看过,故今日莫禾只问了几个题便让秦铮入了学,远比玉珠想的容易得多。 只是想着秦铮入学后便要在书院住下,日后相见再不如往日便宜,心中有喜有忧,拉着秦铮在一旁细细叮嘱,又从怀里掏了个红丝绒布做成的荷包塞给他。秦铮伸手一摸,隔着薄薄的绒布仍能触到冰凉坚硬,可不是银子,忙推辞说书院里有吃有住,有了银子也无处花费,左右不肯受。 玉珠劝了几句,见他还推,就板了脸。秦铮最怕她生气,只得收下。 姐弟俩交代完了,就有书院里打杂的小厮过来领秦铮进学去,玉珠虽不舍,却也只能放开。郑览与莫禾又说了会儿话,不外乎是前几日的棋局。郑览见玉珠满脸的心不在焉,便向莫禾告了辞。 回来的马车里少了一人,虽说男女授受不亲,独处一室于理不合,但郑览一脸淡然,而玉珠又像只护囡的母鸡满脑子念着头一回离开身边的秦铮而浑然不觉,这一路行来,倒也没有什么尴尬气氛。 马车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玉珠以为已到了郑府,正要掀开帘子下车,忽听到外面有人大声唤道:“大早上的去了哪里,我好不容易才溜了出来,竟然找不见人?” 玉珠听着声音有些熟,脑子里还在猜是谁,那人已经唰地一声拉开了车帘,麻利地跳上车来。 “顾咏?”看清来人的长相,玉珠惊诧地问道:“你今儿不去衙门么?” 来人正是顾咏,陡然瞧见玉珠,他也颇为意外,睁大眼睛盯着她道:“丫头你如何会在阿览车上?” 玉珠笑着把今日的事说了,顾咏听罢,神色古怪地瞧了郑览一眼,道:“昨儿才给你出了主意,今儿就办成了,阿览倒是上心。” 郑览淡淡地笑了笑,并不回话。一旁玉珠则笑着赶紧道:“都是郑公子帮忙,不然也不会如此顺利,实该好好谢谢。”说罢朝郑览大大地行了一礼。 郑览垂下眼帘,没做声。 玉珠一时觉得马车里气氛怪怪的,赶紧岔开话题,又朝顾咏问道:“你昨儿不是说衙门里事儿忙不得闲,为何今日有空出来?” 顾咏唰地一声展开手里的折扇,自作风流地挥了两下,嘿嘿一笑,得意道:“今儿黑面神奉旨去了玉山县,我就跟刘大人告了假溜出来。正巧望江楼今日有热闹看,就赶紧来寻阿览一同去。” 郑览眉头一挑,低声道:“你说的莫不是今日望江楼的厨艺比试?” “可不是!”顾咏一拍巴掌,道:“我还道你两耳不闻窗外事,都快成了神仙,原来还是晓事的。” 郑览道:“前几日望江楼派人送了帖子过府,父亲与大哥都不得空,便让我去。我又惯不爱看热闹的,索性就推了。” “什么!”顾咏狠狠地拍着座下垫子,气急败坏地道:“你不知道外头那帖子如何金贵,我使了多少人,花了多少银子,好不容易才得了个座儿。你竟生生地将它推了,我我……”说到后面,竟是提不上气,干脆闭嘴不言。 郑览被他一番指责,也不恼,只好脾气地朝他笑笑。 玉珠见顾咏这模样,心里也是好笑,面上却还是得圆场子,装作饶有兴趣地问起这事。 顾咏这才缓过气来,恨铁不成钢地瞪了郑览一眼,转过脸来跟玉珠一一道来。 原来这望江楼是京里的百年老店,本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酒楼,尤以其淮扬菜名扬京师,只要是京城里的人没有不知道的。京里的权贵人家,谁要请客吃饭,摆宴作酒,若不来望江楼便失了身份。只是这几年来,京里又开了不少高级气派的酒楼,也打着淮扬菜的招牌,竟生生地抢了不少客人去,其中尤其以“玉明轩”和“登瀛台”为甚。 望江楼的老板自然不肯让祖上的基业砸在自己手里,这番不知从何处寻来个大厨,据说是浸淫淮扬菜数十年尽得其髓,便下了帖子,约玉明轩和登瀛台的大厨同台切磋技艺。这说是切磋,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分明是下战书了。 这对三大酒楼来说,自是一番“生死拼杀”,可对京城的诸位看官来说,却是难得的热闹。自从这比试的消息传出去,望江楼的生意便好了不止一倍,除了打听热闹的,更重要的是,要在比试那天定个座位。 玉珠听到此处,早已是皱眉不已,道:“这天下的菜肴原本就因地各异,淮扬菜清新精细,四川菜辛辣味广,山东菜清鲜脆嫩,广府菜浓香鲜甜,哪能分出高低一二,这场比试未免荒唐。” 郑览听到此处,不由得微怔,正色朝玉珠看了一眼。 一旁的顾咏闻言早已惊诧不已,道:“看不出你这黄毛丫头倒有几分见识,寥寥数语就将各地美食特点揽括无余。”说话时一双眼睛不安分地朝玉珠上下打量,一副怀疑神色。 玉珠被他的眼神看得麻麻的,心里头只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口中掩饰道:“却不是我,家父生前喜欢读这些闲这几句,却是班门弄斧了。” 顾咏一双琥珀眼盯着她瞧了许久,见她一脸傻笑,才作罢了。 到底京城数一数二的酒楼,虽说宾客如云,店里的伙计却是井然有序、有条不紊。一行人刚下马车,早有店里的伙计迎上来,不晓得是认得顾咏还是识得郑览,一上前就规规矩矩地朝郑览和顾咏行礼,一边唤着“郑公子、顾公子”,一边引他们上楼。 刚上二楼,就听到有人朝这边道:“少爷,您可来了。小的差点就守不住了。” 玉珠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熟人,当初在玉溪村时就跟在顾咏身边的小书童元武。 顾咏到底还是有门路的,订的是二楼的一个包间,虽不大,陈设却极雅致,屋里家具都是上佳的酸枝木制成,大圆桌上摆放着一套猪肝色的紫砂茶壶,四面的墙壁上挂着画,虽不至于都是名家作品,却也清新雅致,品位不俗。 三人刚落座,伙计就手脚麻利地上了壶茶,一并八碟果品凉菜,也不问顾咏点菜,先行退了下去。 顾咏朝郑览和玉珠解释道:“今儿厨房不开火,都等着大厅里的比试。一会儿好戏开锣,便会有人将他们做的吃食送上来,少不得要我们仔细品鉴一番。” 玉珠喜道:“那我们倒是有口福了。” 正说着话,外头传来“咚----咚----”几声鼓响,好戏正式开锣! 身为大夫 二楼的位置好,开了大门,正巧可瞧见一楼大厅里的比试场地。 大厅中央早被收拾了出来,日常摆放桌椅的地方如今只设了三张丈余长的白色大桌,桌面由软玉制成,洁白如雪,一尘不染。案板上摆放着各式佐料刀具,旁边是三口大灶和各色原料。三位大厨并打杂烧火的伙计们都站在大厅中央,一个个俱神色严峻屏气凝神。 顾咏盯着场地瞧了半晌,也没能一一辨认出桌上的原料,只指着中间那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高个子厨师回头道:“那就是这回望江楼请来的大厨了。” 郑览和玉珠闻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都微微动容。 玉珠讶道:“不是说浸淫淮扬菜数十年么,怎么瞧着如此年轻?” 顾咏眨眨眼睛,莫测高深地道:“传言而已,不足为信。咱们且先瞧着,看他到底有什么本事。” 说话间,那三位大厨已经开始动了。 东边玉明轩的大厨从桶里抓出一条一尺来长的活鱼来,那鱼口宽体长,鳞大且薄,腹部银白,体背与头部却呈灰色,且带着微微的蓝色光泽。玉珠反正是不认识,一旁的顾咏却忍不住惊讶地叫出声来,“鲥鱼!” 原来这便是珍贵的鲥鱼!玉珠一时有些激动,她自幼就听说过长江三鲜的大名,鲥鱼更乃其中之,其美味鲜嫩常为人所称道。只是现代时,野生的鲥鱼早就成了保护动物,不要说吃,就是瞧也没有亲眼瞧见过。 玉明轩的大厨小心翼翼地划开鱼腹处理内脏时,西边登瀛台的大厨也开始选料,大大的篮子里装着的是一条条肥瘦相间的肋条肉。 “登瀛台做的应该是蟹粉狮子头了。”顾咏自言自语道。 “那望江楼的大厨呢?”玉珠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大厅中央两撇胡子的年轻厨子,现他的案板上赫然只孤零零地摆放着一块豆腐。 “好胆识!”一直静默不语的郑览忽然开口,眼睛却是盯着望江楼的年轻厨师。 玉珠不解地望向郑览,不明所以。 郑览正待解释,却被顾咏抢了先,“望江楼要做的想必定是文思豆腐。以豆腐这么普通的原料来挑战清蒸鲥鱼和蟹粉狮子头,这望江楼倒是胆子大得很。” 说话间,那年轻厨子已经动刀。玉珠自以为眼力不差,却丝毫看不清那刀的动作,眨眼间,那块方方正正的豆腐已经被切成了细如毛的细丝。 堂下观战诸人齐齐地出慨叹之声,俱为那厨子的刀工所折服。就连郑览和顾咏也看得眼睛直,更不用说玉珠,微张着小嘴半天也没能合上。 且不说接下来厅中的进程,那个刀工,那个配料,那个火候,看得众人眼花缭乱。半盏茶过,整个望江楼已是一片浓香。三位大厨的菜品都已做好,各自盛放在合适的玉盘中。 堂前四把太师椅上端坐着本次比试的评审。顾咏小声地向郑览和玉珠介绍,哪个是翰林院的学士,哪个又是礼部的侍郎,左右玉珠都不认识,只是胡乱地点头。郑览倒是识得的,却又不感兴趣,只瞄了一眼,便不再多看。 顾咏先前说雅间里的客人均可作评,其实不过是望江楼的场面话,正经做主的还是场上的四位评审。 店里的伙计先用白瓷小碟装了三位大厨的作品端给评审,余下的才由雅间的客人均分。因菜本就不多,再分到下面来,几乎是塞不了牙缝。这不,菜还没进嘴,底下就闹了起来。 顾咏最爱看热闹,一见下面有动静,就忙窜到走廊里往下探看。郑览是一贯波澜不惊的,玉珠则盯着桌上小碟子里的菜品直吞口水。 “哗啦----” “啊----” “救命----” “快叫大夫来----” 郑览只见面前一花,再抬头时,面前早已没了人影。 刚跑到门口,玉珠忽然被人拉住胳膊,回头一看,顾咏竟是一脸正色。 “下面出事了,唤大夫呢。”玉珠急道。 顾咏朝她使了个眼色,将她拉到身后,俯身朝楼下看了看,沉声道:“先别急,看看再说。” 玉珠不明白他在顾虑什么,心里有些急躁,只是胳膊被顾咏拽着,她又拉不下脸来跟他拉扯,只得沉沉地吸了口气,学着顾咏的样子探出身子往下看。 楼下早已是一片混乱,原本设在四周的桌椅被掀翻了不少,茶壶杯子的碎瓷片撒了一地,一大群人拥堵在大门口,正中央还有个一身华服的中年汉子倒在地上,已是人事不知。 因是隔得远,玉珠也看不出那汉子究竟出了什么毛病,只是觉得四周都是人拥堵得空气不好,实在是最要不得。正恨不得要跳下去时,郑览也从屋里出来了,探头瞥了一眼楼下的人,微微皱眉:“怎么是他?” 玉珠一愣,转去看顾咏,他也是一脸严肃。 “此人是京里出了名的泼皮无赖,最是不讲道理,偏又跟廉亲王府有些亲戚,平日里在京城十分胡来。你若是治好了他也就作罢,若是治不好,只怕是不好收场。”许是看出了玉珠心中所想,顾咏低声解释道。 玉珠闻言,身形一顿,一时犹豫不决。她不是蠢人,自不会听不出顾咏话中的警戒之意,若自己是旁观者倒也罢了,只是自己到底学了这么多年的医术,见死不救这样的事却怎么也做不来。 她心里头还天人交战着,楼底下已是一团乱遭。那汉子随行的家丁极是跋扈,也不看是谁,揪着人就拳打脚踢,非说是对方害了自家主子。一时间又是哭叫声,又是叱骂声,只把望江楼搅得不得安宁。 楼里有机灵的伙计从附近的医馆里请了大夫过来,好一番挣扎,才算是挤进了人群中。那大夫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因来得急,又是一番拥挤,弄得十分狼狈,左手边的袖口都不知被谁给拽破了,晃悠悠地垂下好大一块布。 玉珠见来了大夫,心中稍定,抬头去看郑览和顾咏,他俩面上却仍是一片冷峻之色。 那大夫胆子小,刚蹲下身子准备给病人把脉,被一旁的家丁吼了一嗓子,吓得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双手在地上又抓又挠,好半天才颤巍巍地扶着地面蹲好,伸出手来,搭住病人的脉门。 “啊----”大夫脸色陡变,手中一松,病人的胳膊又重重地掉在地上。 “这……这……”大夫手忙脚乱地复又扶起病人的手,却不再把脉,而是将它小心放回,右手则颤抖地伸向病人的鼻息间。“没……没气了……”那大夫口中话音一落,自己竟翻了个白眼,先晕了过去。 场面又陷入混乱中。 顾咏转身拉着玉珠进了雅间,郑览紧随其后,进屋后还随手关了门。 “怎么忽然就死了?”顾咏剑眉微皱,好似自言自语,又好似在询问。 玉珠脑子里空空的,根本没听清顾咏在说什么。直到顾咏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这才把她给唤醒。 蹙眉想了想,玉珠终究只是摇头,道:“离得太远我也看不清,猝死的可能性太多了,便是下了楼,也不定查得出来。”想来又是一阵后怕,方才若是一时冲动跑了下去,只怕这会儿晕倒在楼下的就是自己了。不由得感激地朝顾咏看了一眼,他却低头浑然不觉。 待外头热闹渐渐消减了,他们三个人才从雅间里出来。 楼下早已没几个人,只有店里的伙计在收拾打扫。元武还侯在外头,见了顾咏,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拍着胸口作夸张状,道:“还好少爷无碍,方才京兆府衙的差役过来,小的还以为少爷又和人打架了呢。” 郑览“呵”地笑出声来,顾咏却是一脸窘迫,狠狠地瞪了元武一眼,倒没说什么。 玉珠早听郑府的下人们说顾咏年少时在京城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整日里惹是生非,原本还以为是谣传,但见连他的小童也如此打趣,显见是传言属实了。却不知这纨绔少爷如何会忽然改了性子,不再寻恣闹事,反而静下心思一心向学的。 因见顾咏的尴尬样,玉珠这会儿不好问,心里却是想着哪日待再见了,定要好好询问一番的。 出得门来,元武问顾咏是否回府。顾咏朝他一挥手,道:“回什么回,被他们一闹,连午饭都没吃,先去找个地儿把肚子填饱再说。” 于是三人又一道儿上了马车,元武骑了马在后头跟着。 正是午时,酒楼大多客满,好不容易才在街尾的一座小酒馆寻了个雅间坐下。环境陈设自然是比不过望江楼,好在饭菜做得还用心,众人腹中又实在饥饿,故而吃来还算满意。 酒足饭饱,大家也不急着回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两句。大多是顾咏在说,郑览偶尔插上两句,玉珠只当是听稀奇,见顾咏说得口干了,便给他将茶杯满上。 待顾咏说得尽兴了,玉珠方才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说先前那大夫不会出事吧?” 顾咏愣了下,把喝得有些沉的脑袋甩了甩,这才想到玉珠说的是谁。先看了一眼郑览,他才慢慢说道:“如今京兆尹李大人倒是个清正严明的好官,方才厅里那么多人都瞧着,还有不少都是京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会由着人乱来……” 玉珠闻言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颜色也好看了些。 顾咏瞧着,心中暗道幸好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那大夫虽没有性命之忧,但入了监牢,又哪里能善了的。 李氏早产 和顾咏道别后,回到侯府时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 刚进大门,玉珠就觉得四周的气氛有些不对劲,郑览似乎也察觉了,匆匆地道别后,各自回了自己院子。 经过厨房的时候,从走廊后忽然转出一个人来,险险地差点和玉珠撞上。 “哎哟,是秦大夫啊,您回来了。”一身汗津津的刘婶子赶紧把手里的热水壶放到一边,伸手过来拉着玉珠上下打量,“没把你烫着吧?” 玉珠连道无妨,又有些好奇地问道:“府里出了什么事儿?怎么大家脸色怪怪的?” 刘婶子脸色微变,扭头朝四周看了两眼,见四下无人,这才拉着玉珠到墙角,低声道:“少夫人早产了。” “什么!”玉珠大惊,这昨儿瞧着还好好的,怎么会忽然就早产了呢。想着李氏平日里对她的照顾,玉珠十分关切地问道:“少夫人可还好?” 刘婶子点点头,“幸好府里一直都有稳婆候着,一作就赶了来,却是有惊无险,得了个小少爷。” 虽说如此,但毕竟是早产,于孩子不利。只是这样的话绝不可与旁人说,玉珠跟刘婶子闲聊了两句,便告辞回了院子。 只少了一个人,院子里就空落落的。玉珠一会儿在庭院里坐坐,一会儿又回房坐坐,左右就是静得慌,索性从柜子里翻出未做完的女红来。这还是年初的时候去镇上买的布,说好了要给秦铮做件夏衫,结果一直耽误着,到如今也还有两只袖子没做成。 到底不是这块料,玉珠才做了小半个时辰,就熬得两眼红,肩膀也痛得厉害,手里的活儿却只做了一半。心里烦得很,将衣衫扔到一旁,又寻了纸笔来给刘家兄妹写信。 唠唠叨叨地将京里这些日子生的事儿拣重要的说了些,不免要将秦铮狠狠夸赞一番,末了又问起玉溪村的琐事,地里的庄稼可熟了,高婶子的风湿可好了些之类…… 林林总总地最后竟写了许多页,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这才睡下。 第二日大早就醒了,胡乱地吃了几口糕点,喝了杯水,就拿了些银两出门。李氏那边得了位小少爷,她自然要去探望的。只是手里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少不得要在街上寻访一番。 郑家这样的豪门世家,一来瞧不上那些金银珠宝之类的俗物,二来玉珠也没那么多本钱去淘换什么好宝贝,思来想去,也找不出什么好东西送人。最后还是在银器店买了套长命锁并手镯脚镯一共五件,虽说没什么新意,却是图个吉利。 从银店出来,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逛着,不自觉地竟到了象山书院门口。书院大门紧闭,玉珠在门口站了许久,仍旧没敢去敲门,脑子里胡乱地想着,也不知阿铮在书院里怎样了,睡得可好,吃得还习惯,与同学处得好不好…… 正抒情地想着,没留意身边多了一个人。 “啊----”转身的玉珠吓得猛地后退了好几步。 “是……莫山长?”玉珠看清来人的长相,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莫禾一贯地儒雅风度,朝玉珠微笑,柔声道:“怎么到了门口也不进去?” 玉珠连忙摇头道:“不不,我还是不进去了。阿铮这会儿许是在读书呢,我进去不过是耽误他时间。” 莫禾见她这般,笑着点点头,几步走到门口将门推开,眼看着一脚就要踏进大门了,忽然又回头朝她道:“秦姑娘可会下棋,不如陪老夫下两盘。” 玉珠是个道地的臭棋篓子,以前秦父在世的时候就没少被她荒唐的下法弄得哭笑不得。莫禾刚开始见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只以为她棋艺高明,偶有的怪异之处也当是后着,直到走了小半,局面仍是混乱,才知道这姑娘只是个自以为是的高手。 因她是个女娃,莫禾也没下杀手,到终局时才赢了两个子。玉珠反正是不晓得,还摸着后脑勺一脸傻笑地说道:“我觉得今儿下得特别顺,不如我们再来一盘。” 莫禾一脸微笑看着她,缓缓道:“正巧是学生们休息的时间,秦姑娘若是想去瞧瞧令弟,这会儿是正好不过。” “果真如此?”玉珠激动地站起身,果断地起身朝莫禾告辞,一转身快步朝学堂处走去。待她刚出门,莫禾赶紧将棋子收起来,又把棋盘一并搬进柜子里锁好,末了才松了口气,挥袖擦了擦额角的汗。 这厢玉珠出得门来,问了院里打扫的杂役去学堂寻秦铮。 才进学堂的大门,就听见里头吵吵闹闹的声响,有斥责有喝骂,还有不少人在一旁帮腔。玉珠怀疑是秦铮被人欺负,赶紧猫着身子从花丛后闪过去。 离得近了,才瞧见场子里的情况,可不是一群半大的少年在闹事。 正中央坐在地上被欺负的是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年,穿一身宝蓝色的圆领宽袖绸衫,腰间用大红色络子系着枚碧绿的玉佩,看打扮倒也是个非富即贵的,只是一张小脸上满是灰土污泥,黑眼睛里还含着泪,一副可怜兮兮的小媳妇样儿。 看清楚不是秦铮,玉珠这才松了口气。她自知自己的身份,这样的场合万万不能出头,不然便是给秦铮惹麻烦。于是把脑袋往回缩了缩,别过脸去不再多看。 场子里又是一阵哄笑吵闹,玉珠的心也跟着跳了跳,脑子里总是那个少年含泪的双眼,心里被什么东西勾着,难受得很。犹豫了半晌,终是再睁眼朝那边瞧去,这一眼直把她吓得魂飞魄散,那推开众人冲进来的一脸正气的瘦高少年不是旁人,骇然就是她的宝贝弟弟秦铮! “李庚,你又欺负人!”秦铮扶起地上的少年,转过头来对着旁边一个穿着身白色袍衫满脸跋扈的少年怒目而视。那少年也不过十六七岁,穿得十分招摇,不说衣服上的绣花佩饰,单是头上戴的金冠闪得玉珠眼睛都睁不开,只差没在脸上写“纨绔”二字。 那个叫做李庚的少年显然是这群人中的头儿,他不动,一旁的少年们连话也不说,只一脸幸灾乐祸地盯着秦铮瞧,还有两个块头大的,已经开始摩拳擦掌,想必是只待那小魔王一声令下就要开打。 玉珠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秦铮虽说个子高,却实实在在只有十四岁,块头和力气哪里比得过那些已渐渐长成的少年,若真打起来,他只有吃亏的份儿。便是打赢了,也讨不了好去,这些纨绔子弟个个出身豪门,届时必不罢休,少不得要来找他的麻烦。 正所谓急中生智,玉珠一时福至心灵,没等小魔王开口喊打,就哑着嗓子朝他们吼了一句,“夫子来了,大家快跑。” 在玉珠的印象里,大凡是坏少年,听到夫子来了就跟小混混听到警察来了的反应差不多,谁曾想那群纨绔子弟不但没如玉珠所想象的那样惊惶失措四下逃窜,反而齐刷刷地转过身来,全部盯着她。 秦铮显然也呆了,分明愣了一下,才猛地回过神来冲过来拽着玉珠的手转身就跑。隐隐约约的,玉珠仿佛还听到身后有人在小声嘟囔,“这傻妞从哪里冒出来的?” 跑了一路,玉珠倒是还精神,秦铮左手牵的人早已上气不接下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玉珠这才现原来秦铮还忒讲义气,临走时也没忘了把人救走。 “这----”玉珠指着坐在地上直喘气的少年,想说什么,偏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还是秦铮回过神来,才问道:“你又怎么得罪了他?” 少年低着脑袋不敢看人,哆哆嗦嗦地小声回道:“夫子问我李庚的作业是谁代写的。” 秦铮扶额擦汗,不甘心地又问了一句,“你真的说了?” 少年怯怯地抬头看了看秦铮,又低下,眼睫毛颤巍巍的,十分委屈的模样。 玉珠姐弟两人对视了一眼,齐齐叹了口气。这孩子瞧着挺伶俐的,怎么脑子这么不好使呢。 既然拉了人出来,自然不好半路上丢了不管,秦铮只得无奈地摇头道:“我们先回屋再说。” 玉珠和秦铮走在前头,脑子不好使的少年卢挚巴巴地跟在后面。待进了屋,玉珠才知道原来卢挚与秦铮住在同一间,难怪素来不爱不管闲事的秦铮竟然会给他出头。 秦铮见了玉珠自是欣喜异常,也不顾卢挚在一旁,亲亲热热地跟玉珠说话,不外乎是这一天来在书院的所见所闻。玉珠嘴里也不闲着,一会儿问书院里伙食如何,一会儿又问有没有人欺负之类…… 姐弟俩一说起话来便没完没了,卢挚静静地坐在一旁,一脸艳羡地瞧着他们,也不插嘴。玉珠见他这样乖巧,忽然觉得挺不好意思,便时不时地拉他说上两句,还拐弯抹角地劝告他做人不要太迂腐,得罪的人的事情不要做。 卢挚听得眼睛亮亮的直点头,可玉珠瞧他那副神游天外的表情,怕也是没听进几句。 一会儿外头就有人喊“吃饭了”,秦铮让玉珠先在屋里等,自个儿和卢挚一起去打饭。 待他们都走了,玉珠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件房来。屋里的家具陈设倒也简单,除了两张床和两套桌椅便没有别的东西,床上的被褥床单都浆洗得干净。秦铮的床头放了些书,桌上摆放着一套文房四宝,玉珠瞧着有些眼熟,仔细一看,原来是前些日子顾咏送来的那套。 一会儿去打饭的两人都回来了,秦铮先进来,手里端了两碗米饭和三样菜:醋溜黄瓜、韭菜炒鸡蛋,还有两条小鱼。卢挚则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手上的托盘里装了一大堆食物,嘴里还喊着,“哎你等等,你等等呀。” 玉珠瞧着他手里晃晃悠悠的好像随时会打翻的样子心里就紧,赶紧帮忙上前接住。待看清他盘子里的食物,她不由得愣住,好一会儿才朝秦铮使了个眼神:看不出这孩子肚子还挺大。 秦铮只是摇头,并不说话。 不孕之症 吃饭时姐弟俩免不了一番谦让,玉珠说自个儿肚子不饿,非要拨一半米饭给秦铮,秦铮自然是不答应。两人亲亲热热地推来让去,一旁的卢挚终于忍不住把自己的饭菜往他们面前推了推,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小声道:“我……我这里……有……” 玉珠和秦铮相互看了一眼,都忍不住笑起来。这卢挚一进门就挨着他们坐,小心翼翼地却又不知该如何讨好他们,如今好不容易才寻了个机会开口,玉珠才总算替他松了一口气。 “如此便多谢了。”玉珠朝他笑道。卢挚闻言顿时欢喜起来,高高兴兴地又靠着他们坐得近了些。 吃罢了饭,卢挚还不想走,依旧趴在桌上听他们姐弟俩说话,眼睛一会儿看看玉珠,一会儿又看看秦铮,一副呆样。秦铮实在受不住了,忍不住提醒他道:“卢挚你不用去上课么?” 卢挚“啊”了一声,随即傻笑道:“无妨的。” 秦铮眉间一突,咬牙道:“怎会无妨,你若再不去,夫子该罚你了。” 卢挚还不算太蠢,总算听出了秦铮话里要赶人的意思,茫然地抬头看了看玉珠,见她没有替自己说话的意思,才不甘终于起身,一脸黯然地退了出去。玉珠瞧着他那副受伤的小眼神,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忍不住愧疚起来。 “你别理他。”秦铮揉着眉心,满脸的无奈,“这人真是----你若是待他好上一份,他就要缠上来,甩也甩不掉。也不知他家人怎么就把他教成了个呆子。” 玉珠对卢挚倒是不反感,虽说有些呆,却是单纯赤子,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永远不用担心他会算计。遂拍了拍秦铮的脑袋,柔声劝道:“他不过是单纯些,人又不坏,总比方才那个喊打喊杀的小魔王强多了。” 秦铮一提起李庚就头疼,忍不住摇了摇头,道:“那人是归德侯爷家的幼子,因是老年得子才分外溺爱,宠得不像话,终日里拉帮结派地在书院里寻人打架,找人麻烦。旁人躲他都来不及,就卢挚蠢笨不堪,竟会去惹他。” “那可怎么得了!”玉珠吓得陡然站起身,紧张道:“你今儿从他手里抢人,可不是得罪了他,少不得要把气撒在你头上,回头定要找人来打你。那……那夫子也不管一管么?” 秦铮只是苦笑,“姐姐你也看到了,他们才不怕夫子。”见玉珠脸色刷白,他又赶紧故作轻松地笑道:“姐姐你别担心,我不过是个平头百姓,又比他年幼许多。那小魔王素来爱面子,定拉不下脸来寻我麻烦的。” 玉珠不语,咬唇在屋里走来走去地兜圈子,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正色道:“不管了,我明儿给你带些毒粉来,若是有人要欺负你,你就拿毒粉洒他。” 秦铮一愣,不解道:“姐姐何时会做这样的东西?” 玉珠得意道:“你不知道吧,我不仅会做沾上就长包的毒粉,还会做痒痒粉,只消一点点,痒得能把皮都抓破。”说罢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低头看秦铮,只见他眯着眼睛定定地瞧着他,目光中含义不明,“去年中秋我和你吵架那回,你是不是----” 玉珠怪叫一声,提着裙子就朝门外冲。 回了郑府,玉珠先去探望李氏。 那边院子里热闹得很,李氏娘家那边也派了人来,媳妇婆子什么的挤了一屋。玉珠到底不是近亲,又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家,便只在门外问了几句,随后将礼送到。 回了自己院子后,她就翻出抽屉里的药材来准备做几样痒痒粉,刚开始碾药,就听到外面有人唤她的名字。赶紧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好了开门,就见刘婶子一脸谨慎地站在院门口,脑袋还不时地往四周看看,似乎生怕被人瞧见。 玉珠赶紧招呼她进来坐。 待进了院子,刘婶子仍是那副为难的神情。玉珠猜她定是有事要求自己,却不知有什么不好开口的地方才这般难为,想了想,便主动问道:“婶子有什么事尽快开口,我若是能帮得到的地方定然尽力。” 刘婶子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事原本不好跟你这样未出阁的小姑娘说,只是----我家里那闺女翠翠,前年嫁到城南李家的,这都两年了,也没能得个一男半女的。也不是没看过大夫,可偏偏没瞧出什么毛病来。所以……” 玉珠有些为难。这不孕不育就算到现代也是个大难题,更何况是古代。若是女方的原因倒也罢了,多少能瞧出些问题来,可若是男方的问题,就算她医术再高,那也无济于事。更不用说若是夫妻生活不协调,这让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怎么问得出口。 “小秦大夫……” 见刘婶子一脸希翼,玉珠到了嘴边的回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还是道:“要不,赶明儿我陪您去瞧瞧。” 刘婶子闻言满脸喜色,千恩万谢地告辞走了,剩玉珠一个人在家里头烦恼不已。 做了一下午的痒痒粉,到天快黑时玉珠才忽然想起吃饭的事儿。秦铮这么一走,玉珠连饭都懒得做了,索性从柜子里翻了几块糕点出来,倒了壶茶,准备就这么应付过去。 刚吃了两口,刘婶子又来了,这回却端了不少的吃食,说是少夫人那边做得多了剩下来的。玉珠本还不觉得饿,待见了这满盘子的好菜肚子顿时叫嚣起来,好生地谢了刘婶子,才接下了。 待吃饱喝足,心里不免嘀咕着,所谓吃人的嘴短,这若是治不好刘婶子闺女的不孕之症,日后见了她,唯有躲着走了。 因郑府新添了丁,厨房最是忙碌,刘婶子也抽不出空来领玉珠去给闺女看病,玉珠这才先缓了一口气。第二日将痒痒粉给秦铮送了去,又抽空去了顾府,请顾咏托人顺道儿把她写给刘家兄妹的信带回玉溪村,之后,她便一直窝在西院里不出门,整天折腾药材。 待到八月十五,书院里放了假,秦铮也回来了,姐弟俩人好好地过了个中秋。郑览还特意遣修文送了个大月饼过来,吃得玉珠姐弟俩差点没撑着。只可惜不在玉溪村,未能亲自去父亲坟上祭拜,只在院子里设了牌位,姐弟俩朝玉溪村的方向拜了拜。 郑家小少爷满月前一日,顾咏好歹又抽空来了一趟,这回却是问玉珠取药的,说是他母亲吃了她出的荣养丸后颇有奇效,府里的几个婶婶也问着想买。玉珠听了十分欢喜,赶紧又多拿了几瓶出来,却不肯收顾咏的银钱。 顾咏原以为他忽然要这么多瓶药多少要等几日的,没想到玉珠屋里竟屯了许多,不由得多嘴问了一句,开玩笑一般地说道:“瞧你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在开药铺呢?” 玉珠手里停了一下,想着日后他反正也要知道的,便老实承认了,还说了跟郑家少夫人合伙的事儿。 顾咏听罢了,一时笑起来,道:“你这丫头可真没良心,有这样的好事也不想着我。” 玉珠讪讪地笑笑,不好回话。其实以她的想法,顾咏这样热心又好说话的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合伙人。只可惜他是个男子,顾咏能不顾忌,她却不能不管旁人的看法。毕竟是男女授受不亲,若是传出什么闲话来,她是要被唾沫星子给淹死的。 玉珠的顾忌顾咏自然也能猜到,只说了句玩笑话便没再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见玉珠坚持不肯收钱,他也没勉强,笑着谢过了。 第二日郑府摆满月酒,府里上下很是热闹了一回。下人们都得了赏赐,玉珠这边,郑夫人也让吉祥送了些东西来,不外乎是些胭脂水粉之类女儿家用的玩意儿,这总算让玉珠想起来原来自己也是个女孩子,而且就快及笄了。 因她年幼,皮肤又好,素来不擦这些东西。只是到底是女孩子,忍不住打开闻了闻,味道倒是不错,就是不知道里头掺了多少铅粉,打死她也不敢乱用。 孩子满月后,刘婶子方得了假,和玉珠说好了这日大早去城南的女儿翠翠家。谁知刚换了衣服要出门的时候,少夫人李氏让人来请。玉珠心知定是为了药铺的事,便让刘婶子先在屋里等着,她去去便回。 李氏刚出了月子,将养得还算好,似乎比产前丰盈了些,眉目间多了份之前没有的慈爱。见玉珠进来,她也站起了身,拉着玉珠的手走进里屋。一旁伺候的丫鬟们都退了下去,只留了她自娘家带来的两个贴身丫头。 李氏拍了拍玉珠的手背,叹了口气,黯然道:“我也不瞒你,先前和你说好开铺子的事只怕是不成了。” 玉珠心里一突,忽然想起李氏早产的事,脑子里不免联想到什么,面上仍是不动声色,说了些惋惜的话,并没有追根究底。 李氏见她如此,更觉她知进退,又和她说了一阵话,才放她走了。 五步蛇毒 玉珠让自己尽量不要想铺子的事,先随刘婶子去翠翠家再说。可毕竟是规划了许久的,忽然被否定了,多少有些受挫。刘婶子似乎也瞧出了她精神不大好,一路上说话都小心翼翼的。 跟着刘婶子在街巷间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城南李家。只是京城里的普通人家,一共才三间正房,有个小小的院子,靠墙的地方堆满了柴火,旁边是个装满了水的大缸。 见着刘婶子来了,翠翠显得有些意外,待看到跟在刘婶子身后的玉珠,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脸上一红,忙将她二人迎进屋。 翠翠长得还算标致,大眼长眉,脸色红润。玉珠原本还担心她是别的什么问题,待见她嘴唇上方长了一圈厚重的汗毛,心中有了些底。 有些话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不便问,只低声嘱咐刘婶子,让她进屋给翠翠检查。刘婶子仔细听了,微觉诧异,但还是很顺从地拉了翠翠进里屋。过了好一会儿,她满脸诧异地出来了,朝玉珠点点头。 既然如此,那便是妇女中常见的卵巢囊肿引的不孕了,玉珠又重新给翠翠把了脉,问了平日里的症状。因她除了不孕外并无其他大的不适,想来此病并不严重。玉珠便斟酌着给她开了方子,本要递给刘婶子去抓药的,忽然想起里面好几种药材铺子里都没得卖,只得又将方子收起来,说明儿配好了药再给送过来。 刘婶子只以为她不欲自己的方子外传,便笑着应了。 临走前,玉珠又想起什么,特意嘱咐翠翠注意饮食少吃鸡蛋和肉类,另外还写了几个食疗的菜谱给她。翠翠欢欢喜喜地接了,刘婶子更是喜出望外。她见玉珠这架势,分明是找准了翠翠的病因,既如此,那治好就不过是时日问题。不由得暗自庆幸,幸好自己没碍着面子不肯来,罢了又多念了几句菩萨保佑。 出了翠翠家门,是一条悠长的巷子。这巷子里住了不少户人家,不时从墙后传出说话声,高高的嗓门仿佛吵架一般,还有齐腰高的孩童忽然从哪道门钻出来,咚咚地很快又消失在另一扇门后…… 这样的场景让玉珠想起了玉溪村,总是大惊小怪的小柱子,温柔慈爱的高氏,红着脸说话的玉堂哥,还有吵架很大声的李嫂子…… “秦大夫当心----”刘婶子猛地拉了她一把。玉珠后退几步,直靠在墙上,险险地与迎面冲来的一个妇人避了开。 “你这人怎么走路了,不长眼睛啦,撞了人怎么办?” 妇人慌忙回头朝二人弯了弯身子,歉声道:“真是对不住,我家夫君方才病,奴家实在急着去寻大夫,这才冲撞了二位。” “你要寻大夫?”刘婶子忽然来了劲儿,一把将玉珠推到身前,道:“算你今儿运气好,还没出巷子就撞到个神医。” 妇人朝玉珠打量了一番,目中不掩怀疑之色,讪讪地笑道:“大婶子莫不是在开玩笑,这姑娘如此年幼,怎么会是大夫。” “怎么不能是大夫,小秦大夫可是神医!”刘婶子被她一句话激得跳起来,扯着嗓门大声道:“我们家老爷少爷病了这么多年,就是皇宫的太医也束手无策,最后还不是小秦大夫给治好的。你这无知妇人,怎能以貌取人。秦大夫,我们走!还不给他治呢。” 那妇人被刘婶子劈头盖脑地说了一通,耳朵里只嗡嗡地听见什么“太医”“小秦大夫”,也顾不上多问了,赶紧拽住玉珠的衣袖,软语求道:“方才是小妇人无礼,这位大夫莫怪。还请大夫给我家夫君诊病。” 玉珠本就没生气,朝她笑了笑,就应了。刘婶子一脸神气地跟在后头,一边走还一边大声夸赞玉珠的本事好。那妇人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地点头回一句。 路上说了一阵,玉珠才知道原来这妇人吴氏的丈夫原本也是个大夫,姓张,在附近的乡邻中也有些名气,只因被人诬陷“庸医杀人”被关押进了监狱,幸得有贵人相助这才放了出来。可到底在牢里遭了罪,一双腿被打折了。前些日子从街上寻了个治跌打损伤的游医来正了骨,没想到不仅没好转,反而更痛了。 玉珠听到此处隐隐约约觉得有些耳熟,待到吴氏家见了床上的病人,才认出他竟是那日在望江楼出诊的大夫。 那日若不是顾咏拉着,只怕冲下去救人的就是她自己,如今躺在床人事不知的怕也要换一个。想到此处,玉珠出了一身冷汗。 张大夫在牢里被打折了腿,若是救治得当,原本不是多大的问题,只可惜庸医误人,那吴氏请来的游医竟接错了骨,这才闹到如今这地步。 “这腿骨接错了,只怕是要敲断了重接。”玉珠叹了口气朝吴氏道:“你丈夫不是大夫么,你当知道那游街窜巷的游医最不可靠,如何能请他们来接骨。便是当日找个寻常大夫,也不至于今天的田地。” 吴氏眼一红,一时竟哭起来,泣道:“你道我不想去寻个好大夫。我夫君原本在保和堂坐堂的,那日出了事,保和堂的掌柜不仅不帮忙救我夫君,还说我们招惹了麻烦把我跟孩子赶了出来。若不是后来侯府递了信,顾家少爷又肯作证,只怕我夫君要折在牢里的。好歹出来了,顾少爷赁了这个院子给我们暂住,又好心派人送了十两银子来。只是我实在无能,那日出门去请大夫,竟被歹人将银子偷了去,无奈之下,只得请了街边的游医……” 玉珠这才明白事情的始末,一面忿忿于保和堂的无情,一面又暗自庆幸,自己认识的是郑览与顾咏这般好心人。 因张大夫身体弱,玉珠怕他受不住痛晕死过去,便先没有接骨,而是开了些化瘀的药先吃着,准备明儿去城外寻些药材做副麻醉剂。 从张家告辞出来,玉珠越想越是忿忿不平。那保和堂实在是个吸血鬼,一面把普通药丸卖出天价,一面又对自家的大夫残忍无情,这哪里像个治病救人的医馆,分明是个吸血馆。只可惜她开铺子抢生意的计划流产了,如今便是想跟保和堂作对也没有资格。 心里纠结了一阵,忽然又想到前几日顾咏说过的话,一时有些犹豫不决。 回了郑府,玉珠就开始准备翠翠和张大夫的药。旁的还好说,可是白芥子、三棱等几味药材自己家里剩得也不多,街市上更是没得卖,玉珠只有自己亲自去山上采。 郑府在皇城东,离城门不近,若是步行要一个多时辰。天刚蒙蒙亮玉珠就起了,收拾了药篓子就出了门。在城门口的馄饨摊上吃了碗馄饨,又买了两个包子做中午的干粮,出城时,天边已是一片光明。 玉珠采药的地方就在城外十里的一片山头,因靠近京城的缘故,这里并不似其他山中那般僻静,时不时会有砍柴的樵夫经过,也有作书生打扮的士子,三两人聚在一起,指着某处还算雅致的景点吟两酸诗。 山中药草繁茂,刚到午时玉珠就采了满满一篓子,在溪边稍事休整,又就着溪水吃了两个包子后,玉珠背起药篓子准备回城。 沿着山道刚走到山腰处,就听到附近一阵喧嚣,听声音年岁都不大,却满是惊恐。玉珠没多想就冲那边跑过去。待远远地见了人,才现些许不对劲,那几个满身华服的少年郎竟是有几分面熟。 再凑近了看,才骇然人群中央倒在地上人事不知的少年人竟然就是那天在书院里欺负人的小魔王李庚。 “这是怎么了?”作为医生的良知让玉珠没有逃走,反而托了托药篓子再走近了些。 几个少年仍是惊恐着,回头瞧了眼玉珠,也没人认出她来,更没有人答她的话。 玉珠又再走近了些,把脑袋探进人群中去,看清李庚的伤势,惊得“啊”地怪叫了一声,随后厉声道:“你们都给我让开,他被蛇咬了,再不治就没命了。” 众人“哗----”地一下全让开来,玉珠这才挤到李庚身前。蹲下身子,抬起他被蛇咬伤的一条腿,“唰----”地一声撕开裤腿,那肿胀紫的小腿又成功地将围观众人吓退了好几步。 “刀----”玉珠往后一伸手,众人先是一愣,随即有机灵的很快解下腰间的匕递给她。玉珠麻利地接过了,在李庚被咬伤的小腿比划了一下,正要下刀,忽然又想起一事,问道:“可看清楚了是什么蛇咬的?” 方才解匕的少年答道:“是五步蛇。” 玉珠闻言“哦”了一声,手中力,迅在伤口上方划了一道口子。 众人犹自惊疑,这厢玉珠回头,瞧见有人腰间系着的水袋,也不说话,径直伸手摘了,拔开塞子喝了一口,却不吞下,只漱了漱口。又用剩下的水给伤口稍作清洗,尔后竟俯身含住李庚的伤口处,狠狠地吸了几口毒血出来。 玉珠吸了一阵,见伤口处的黑血渐渐变红,这才停下。漱过口后,她又在身后药篓子里翻了一阵,找出了几棵形态各异的药草来,悉数塞进嘴里咀嚼成泥,然后敷在伤口处。 待敷好了药,玉珠这才松了一口气,回头朝早已化成石人一般的众人道:“暂时先无碍了,你们将他送回家去再请大夫开几服药就是,注意路上不要颠簸。”说罢了,整整衣衫,背起药篓子独自离开。 险误病情 玉珠走了没多远就被人给追上了,还是那个给她匕的圆脸少年,气喘吁吁地边擦汗边道:“姑娘若是也回城,还请和我们一道。虽说阿庚现在瞧着好了许多,就怕路上再有什么闪失,若是姑娘同行,我们心中也有底。” 玉珠料想他们出城时定是骑了马或是乘了车,比自己两条腿走回去实在快捷许多,遂点了点头。圆脸少年见她答应,脸上露出欣喜之色,郑重其事地谢了,又殷勤地接过她背上的药篓子替她背上。 回到原地,众人见了她回来也都松了一口气。圆脸少年指挥大家把李庚背着下山,到了山下,果然有几匹马并一辆马车候着。 受伤的李庚自然是乘车,玉珠不会骑马,也跟着上了车。许是想着孤男寡女于理不合,圆脸少年也挤了上来。 回城的路上免不了一番闲聊,玉珠这才知道原来圆脸少年叫罗毅,其父是提刑按察使司副按察使罗正。玉珠偶尔听顾咏和郑览说话时谈起过这位罗大人,据说为人刚正不阿、清正严明,是个难得的好官。于是她一多嘴,便问道:“你好好的如何跟这么个小魔王混迹在一处,今儿可不是书院轮休日,怕不是被他糊弄了逃学出来打猎的吧。” 罗毅睁大眼睛瞧着她,“姑娘认识我们?” 玉珠差点咬到舌头,心中后悔不迭,摸着脑袋讪笑了两声别过脸去。罗毅这孩子却不会察颜观色,又追着问了两句,玉珠左右就是不答话。 “她……她是……姓秦的那小子的姐姐……” 一个微弱的声音忽然从旁边传出来,玉珠惊吓地低头看,竟是李庚醒了,眯缝着眼冷冷地瞧着玉珠,脸上仍是苍白得毫无血色,唯有一双眼睛还藏着些许锋芒。 天晓得他竟然会在这个时候醒!玉珠简直是欲哭无泪,心里不由得后悔自己方才多管闲事的举动来,不然任由这小魔王毒死了,也算是为民除害。 李庚说了句让玉珠心神不定的话之后就不再理她,只吩咐罗毅扶自己起来,斜靠在车壁上,轻轻喘了两口气,又掀起裤腿来瞧了瞧腿上的伤口,眉头皱成一团。 那天李庚他们欺负卢挚时罗毅并不在场,故而也没见过玉珠的面,但对秦铮却是知道的。秦铮书念得好,又是正经考中的廪生,书院的夫子们最是看中他,也因此遭了旁的学生的嫉妒。李庚看他年纪小,倒是没真难为过他,最多也不过是偶尔多嘴毒舌地说他两句,二人关系也不算太好就是。 “你这丫头,莫不是……莫不是故意的,”李庚指着伤处狠狠地瞪着玉珠道:“这刀口是你划的吧,果然是心肠歹毒,莫不是以为小爷我不敢对你这女娃娃下手么?” 玉珠见他如此是非不分,心中早已是怒气冲天,只是身处别人的地盘,才将火气压制些,遂扭过头去不理会他。罗毅却是个老好人,赶紧出来解释道:“不要错怪秦姑娘,你被五步蛇咬伤,若不是秦姑娘把你腿上的毒吸出来,只怕这会儿你还醒不来。” “吸出来?”李庚怀疑地看了罗毅,“怎么吸出来?” 罗毅张张嘴,正要说,忽然又觉得不大好,摸了摸脑袋,尴尬地笑了笑。李庚不笨,顿时猜到了什么,脸上忽然涨得通红,也不再看玉珠,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复又躺下闭上了眼睛。 因先打了人回李府报信,进城后不久李府就派了人来接,随行的还有从宫里请出来的太医。李庚很快就被人接走,罗毅也跟着去了李府,不过临走前还是仔细叮嘱了马车将玉珠送到。 玉珠却不愿让他们知道自己住在郑府,半路上就下了车,先在药铺里买了几样药材后,才背着药篓子回去。 到了第二日,玉珠先把翠翠的药给了刘婶子,自己则收拾了一下去给张大夫治腿。 见玉珠过来,吴氏又惊又喜,亲亲热热地迎了进屋,口中谢道:“多亏秦大夫开的药,我夫君这两日好了许多,没那么痛得厉害了,刚刚还醒来喝了碗粥呢。” 玉珠本就觉得张大夫受的这个罪自己也有责任,便不敢受她的谢,只说自己采了药来,今日要给张大夫接骨。 进得屋来,只见张大夫正靠在床上呆,见吴氏和玉珠进来,他也只看了一眼,并不作声。 “德武啊,这位秦姑娘就是上回给你看过病的大夫,你的腿不是好了些么。”吴氏见丈夫神色淡然,生怕失了礼数,赶紧上前介绍道。 上回玉珠来看病的时候,张大夫一直昏睡,故未曾见过玉珠的真容,闻言这才抬起眼皮看了玉珠一眼,眸中微露诧异之色,但仍是不说话。 玉珠自然不在意,走到床前柔声道:“昨日我曾与夫人说过,张大夫您的腿怕是接错了骨,故而久病不愈疼痛不堪。为今之计,唯有断骨重接,日后方有痊愈之时。” “断骨重接?”张大夫脸上顿时动容,似是听到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半张着嘴呆了好一会儿,才不敢置信地问道:“秦……秦大夫的意思是说,我的腿……还有救?” “自然是真的。”玉珠回头看了吴氏一眼,吴氏忙道:“我昨儿就跟他说了能救的,他偏不信。” 张大夫却似乎没有听到吴氏所说,激动得全身打颤,因两腿不能动弹,只坐在床上朝玉珠大大地作了个揖,口中道:“若姑娘能救我,我便是粉身碎骨也要报姑娘大恩。” 玉珠被他这番举动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定了定神,才拍拍胸口道:“张大夫不必如此,治病救人原本就是行医致人的本分,哪能挟恩图报。张大夫出诊之时,想必也从未有过此种想法。” 张大夫一时沉默不语。玉珠知道他心中有心结,一时想不通也是常有的,也不再多嘴,只吩咐吴氏将麻醉剂拿去煎。不一会儿,药煎好了,吴氏端到张大夫手里。 张大夫先是闻了闻,面上露出惊疑之色,忍不住抬头看了玉珠一眼,见她一脸的气定神闲,心中的怀疑才稍稍打消了些,犹豫了一下,心一横,才一口将汤药喝干。 不多时,他就开始昏昏入睡。玉珠也开始准备接骨的夹板和草药。因吴氏胆小,怕她见了断骨的场面吓到,玉珠打她去煎药。吴氏对玉珠的话十分信服,也没想其他,拿了药就去了厨房。 待她煎好了药回来,玉珠已经开始给张大夫上夹板,用干净的白布一圈一圈地将夹板固定。吴氏没见到方才的场面,也不怎么惊心,瞧着玉珠满头满身的汗,心中还道奇怪。 临走时玉珠又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让她若是有事便去郑府找她。吴氏感激涕零地谢了,又从怀里掏出一吊钱来,道:“如今家中遭难,奴家只得了这些银钱,也知道定是不够的,还请秦大夫先收下,余下的我们日后定然补上。” 玉珠见她家中困难,还待推辞,吴氏却固执地非给不可,口中还道:“秦大夫若是不收,奴家便不敢再请您来了。”玉珠无奈,只有收下。 回府的路上玉珠又去店里转了转,买了些纸笔砚台什么的,准备第二日去书院时再给秦铮带上。 回到郑府,还没进大门就有人急急地迎了出来,大声道:“秦大夫您今儿这是去哪里了,夫人四下里寻也没寻到,都快急死了。” 玉珠诧道:“可是有何事?” 那人道:“老爷又病了,夫人着急得不行。” 玉珠闻言一惊,连手里东西也来不及放,急急忙忙地赶去郑侯爷的院子。 一进院门,就先瞧见了郑夫人的贴身丫鬟吉祥,正站在外头的游廊里板着脸训斥几个小丫鬟,见了玉珠,她才换过了一副担忧的神情,迎上来道:“秦大夫您可来了,夫人在屋里等着呢。” 玉珠朝她点点头,正待进屋,又被吉祥拉住。她欲言又止地看了看玉珠,最后才柔声道:“夫人性子有些急,又担心老爷的病情,若是说话有什么过火的地方,秦大夫莫往心里去。” 玉珠立刻猜到了她的意思,心知自己临时出府误了郑侯爷的病,郑夫人必定有话要说,不由得苦笑,朝吉祥谢了一句,才进了屋。 郑夫人正是又急又怒,见玉珠进来,横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又努力先忍住了,指了指床上昏迷不醒的郑肃,示意玉珠上前看病。 玉珠长长地呼了口气,走到床边把住郑侯爷的手腕处,待诊完了脉,又柔声问道:“侯爷现在头还痛么?” 郑侯爷吃力地睁开眼,看清来人,复又眯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多年的老毛病了,秦大夫不必介怀。” 玉珠朝他笑笑,道:“药才吃了两个月,病情有反复也是常有的事,侯爷不该如此悲观。近日且多休息,不要多操心,慢慢将养着定能好转。一会儿我再另开个方子先把头疼止住了,早先送来的药丸和茶还是得继续,一日都不可停。” 郑侯爷朝她点了点头,玉珠这才轻手轻脚地退了下来。 郑夫人当先出了门,玉珠心知她只怕要落自己了,心中暗暗叫苦,却还是不得不跟在郑夫人身后。 进了外面的花厅,郑夫人由下人搀扶着坐上了太师椅,转身把脸一沉,冷冷道:“秦大夫今儿是去了哪里?老爷病,四下里到处找人竟然找不到。我们郑家自认不曾亏待了姑娘,你若是觉得不满意,大可以跟我提,何必私底下再胡乱折腾。一个女孩子家,到处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虽说玉珠早料到郑夫人会借机敲打自己,可听到这番带刺的话语心里还是不免委屈又难过,她何尝不知道这个世道里女孩子家当深锁闺中的道理,可她不是千金小姐,更不是名门贵族,没有谁能挡在身前替她遮风避雨。她也只是个弱女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家子的重担却压于一人肩上,若不是为了秦铮,她在玉溪村过得快快活活的,何必奔波于这些权贵人家委曲求全…… 郑夫人说了一阵,见玉珠只低头不语,心中更添郁愤,但玉珠毕竟不是府里的丫鬟,她也不好说得太过,便挥了挥手让她退下。 出得门来,吉祥正守在外头,见了玉珠,面上露出抱歉的神色。玉珠扯起嘴角朝她笑了笑,低头又是一副漠然神情,转身回西院去给郑侯抓药。 预备离府 西院里没有人,四周静悄悄的,一丝风也没有。 玉珠推开门,屋里还是她出门前的样子,早晨喝了一半的水杯还随意地摆放在桌边上,抽屉也开着,装着药材的布包拢成一团,系口的绳子垂在一旁……她做事素来毛躁,秦铮在家的时候,这些零碎琐事都是他来善后,如今只留她一人了,屋里就乱糟糟。 她草草地将房间里收拾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床上,只觉得浑身乏力,脑子里空空的,一种无奈的孤独感油然而生。 以前在玉溪村的时候,虽然日子过得清苦点,可每天都过得十分快活,乡亲邻里都是纯朴的热心人,时不时地窜窜门子,说些零碎的琐事,每一天都是热热闹闹的。如今到了京城,却是一天比一天冷清,以前秦铮还在家的时候,家里还算有些生气,可一旦他走了,她才忽然感觉到,在这个世界里,她只有一个人。 可是总有一天,秦铮也会离开她,他会有自己的生活,有妻有儿,那个时候,她又该如何自处?嫁人,生子,和一个并不相爱的人过一辈子?或者如今日一般委曲求全,就算是被人劈头盖脸的责骂,也要装作毫不介意。 这种难言的痛苦和绝望挠得她心里不得安宁,她想躲开,想逃走,可无处可避无处可逃。许久以来所积累的悲伤情绪笼罩着她,让她不能呼吸,无法呼吸。紧咬双唇,玉珠努力地想要不哭,可眼泪却忽然如线滑落,喉咙里难以抑制地出短促的呜咽声,这一声便如导火线,击溃了她所有的防备,于是,悲伤在这一刻爆,泪水决堤…… 门外,郑览伸出敲门的手又悄悄缩了回来,静静地矗立在门口,仿佛已凝成一座石像。 “少爷。”修文不安地看了眼里屋,半掩的门后,玉珠的哭声还在不断传来,压抑而委屈。如果不是亲耳听到,他几乎不能相信那个总是浅浅盈笑一脸淡然的女子也有这么悲伤的时候。 郑览后退了两步,长出了一口气,眼睛却不知看向哪里。就在修文忍不住想再说什么的时候,他终于转身,淡淡道:“回去吧。” 刚出门又遇到了刘婶子。刘婶子一脸不安地迎上来,问道:“二少爷刚从秦大夫那里出来么,她可还好?” 郑览没说话,修文赶紧道:“秦大夫身子不适,已躺下休息了,不必过去扰她。” 刘婶子应了一声,又自责道:“都是我不好,非要拉着秦大夫去给我闺女看病,要不,也不会耽误老爷的病,秦大夫也不至被夫人训斥。” 郑览猛地抬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少……少爷……”刘婶子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被吓了一跳,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修文见状赶紧打断她道:“是怎么回事,你赶紧说清楚。” 刘婶子哆哆嗦嗦地将请玉珠看病途中又撞见张大夫的事儿说了一遍,只略过了翠翠不孕之事。郑览听罢了,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走开。修文赶紧跟在他身后,唯有刘婶子不明所以地看了好半天,才摸了摸脑袋,回了厨房。 这厢玉珠哭罢了,委屈消了不少,心里也好受了许多,起身准备舀水洗脸,到门口才现门半开半掩着。想到方才自己哭得那般凶,也不知有没有旁人看见,心里纠结了一阵,最后还是安慰自己,西院向来没有外人进出,该不至于有人撞见。 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瞧着十分可怕,玉珠一边用凉水敷眼睛,一边暗自后悔,生怕被人瞧见了,到时候定又是好一番传言。 对着镜子折腾了半晌,红肿好歹消了许多,只是瞧着还是有些不对劲,她也懒得再管,便只躲在院子里不出门。 晚上自己做了晚饭,一个人吃了,然后又点了灯继续缝秦铮的那件未完工的夏衣。 才缝了半个袖子,就听到有人敲门。玉珠赶紧打开门一看,竟然是郑夫人身边的丫鬟如意。 玉珠赶紧将人请进屋,正要倒茶待客,却被如意拦住,道:“秦姑娘不要客气,我奉夫人之命送些东西过来,马上就走。” 玉珠这才注意到她手里原来提着个小包袱,心中一突,勉强挤出笑颜来,道:“夫人不必如此客气,玉珠受之有愧。” 如意也顾不上玉珠的推辞,将小包袱放在桌上后便告辞离去。待她一走,玉珠这才缓缓伸手,一层层打开,里头赫然装着几个银元宝。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脸上身上都烫得难受,手一推,那几个银元宝“哐当----”撒在地上,掉得四下都是。 自顾自地火了一阵,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只有将秦铮那身衣服缝了又拆,拆了又缝,如此折腾了不知几遍,才听到窗外隐隐约约的鸡鸣声。 这银子却是连退也不能退,否则便是折了郑夫人的脸面,可若是收了,玉珠心里又窝火,好似被人当众扇了耳光一般地难受,思来想去,也找不出解决的办法,第二日早上起来,嘴里竟窝出了泡。 好在家里常备了药,吃了两颗下火的药丸,才去前院看郑侯爷。不免又遇到了郑夫人,玉珠心里膈应得很,忍了许久才没显在脸上,装作什么事都没生过一般向她请安问好。郑夫人也是满面笑容,还拉着她说了许久的闲话。 好不容易才从郑夫人手里逃出来,玉珠有心想去看看张大夫,又怕被郑夫人知道了再啰嗦,正犹豫着,就瞧见刘婶子不安地朝这边走。见了玉珠,刘婶子愣了下,停住脚步踌躇不前,似是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过来。 玉珠见状,主动招呼道:“婶子,可是翠翠有什么事?” 刘婶子为难道:“翠翠好好的,正吃药呢。”顿了顿,想了一会儿,才将玉珠拉到一边低声道:“方才张家的过来找我,说是她当家的到现在还没醒,就怕出什么事。” “还没醒?”玉珠也惊了一下,她下麻醉剂的时候就考虑过古代人的体质问题,特意减少了剂量,没想到张大夫竟然还是扛不住。 “别是出了什么事儿吧。”刘婶子低声喃喃道。 玉珠果断地转身,一边走一边道:“我这就去他家里瞧瞧,” 刘婶子一听,连忙拉住她道:“这可不行,若是夫人晓得你又出府,怕是要火的。” 玉珠也火了,冷冷道:“我不过是借住在郑府,又不是郑家的丫鬟,如何连门都出不得。夫人若是有意见,我搬出府就是。”话说完又开始后悔,明明是自个儿心情不好,何必与不相干的人火,正要柔声向刘婶子道歉,却见她忽然痴痴盯着自己背后看。 “少……少爷?”刘婶子忽然道。玉珠一愣,转身回头看,才现原来郑览和修远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玉珠有些尴尬,躲闪地看了他一眼,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郑览的脸上却是淡淡的,道:“秦姑娘有事出去?” 玉珠“嗯”了一声。 郑览道:“要不要我让下人去套辆车送一送,若是远了,来回走得也辛苦。” 玉珠连道不必,朝他道了声谢,尔后匆匆离去。 待见她身影消失在门后,郑览才收回眼神,转身去书房。 回了书房,郑览便坐在书桌前呆,手里捧着的书好半天也没见翻一页,过了许久,才忽然吩咐道:“你去打听打听,附近可有环境幽静的院子出租,不必太大,四周的邻里要好相处的。” 修远一愣,问道:“少爷要赁院子做什,莫非要搬出去读书?” 郑览有些不耐烦,“旁的别管,你去问就是。” 修远从未见过郑览过脾气,见他如此,哪里敢再啰嗦,忙应了一声,先退下了。出得门来,又赶紧找了修文过来伺候,叮嘱他道:“少爷今儿不大高兴,你小心伺候。” 修文便追问原因,修远也说不清楚,只把早上遇到玉珠的事儿说了一遍。修文听罢了,也跟着沉默不语起来。 这厢玉珠到了张家,吴氏正急得四下里乱转,见了玉珠过来,犹如见到了救星,赶紧扑过来拉住玉珠的手道:“秦大夫您可来了,我夫君他……他……”说着眼泪就往下淌。 玉珠见她这样,也跟着心惊肉跳,还道张大夫又出了什么差池。待进屋把了脉,见他脉象平稳,心才放回了肚子,回头安慰吴氏道:“夫人别担心,张大夫并无不妥,只是这药性有些重,张大夫想必是从未服用过此药,才睡得久了些。今日傍晚定能醒来。” 自那日玉珠开了药止住了丈夫的腿痛后,吴氏对玉她就十分信服,听她如此说,心中稍定,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地说道:“小妇人大惊小怪,害得秦大夫白跑了一趟,真是过意不去。” 玉珠连道无妨,又叮嘱她病人醒转后的诸多注意事项。吴氏皆一一记下了,罢了,又留玉珠在家里吃饭。 玉珠只是推辞,想了想,又道:“夫人若是有心谢我,便帮我个忙,替我留心下附近可有空置的房子,两三间房即可,若是有院子便最好。” 吴氏道:“秦大夫这是要赁房子住?” 玉珠点了点头。 吴氏又道:“这弄堂里倒是没有闲置的房子,我去外面替你打听打听,左右不过两三天,定能寻到的。” 玉珠闻言大喜,连声道了谢。 从张家告辞出来,玉珠本要立刻回府的,脑子里却又闪现出郑夫人颐指气使的嘴脸,心里有些恼,偏偏要在城里多逛逛。 旁的地方她都不感兴趣,只盯着各处的药铺看。铺子里都有坐堂的大夫,有些大点的铺子还有好几个,大多是一把年纪的中年男子,都留着胡须,每每病人来了,就一手把脉一手捋须作莫测高深状。 玉珠饶有兴趣地在一旁瞧他们看病,直到引得店里人的异样眼神了,她才装作若无其事地拍拍衣服离开。这时代医术还有待提高,有好几个病人分明只是普通的伤风感冒,那大夫却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阵势,看得玉珠差点没忍住插几句嘴。 从药铺里出来,玉珠的自信心得到了极大的提高,心情也跟着畅快了不少,先前的阴霾一扫而光。经过酱菜铺的时候,她还很难得地买了半只玫瑰酱鸭包上,准备回家后好好犒劳自己一顿。 拎着酱鸭慢悠悠地在街上走着,忽然有个阴影挡住了光。玉珠抬头一看,油光亮的大马上赫然坐着一个人,竟是前两天有过一面之缘的罗毅。 “秦姑娘!”罗毅兴高采烈地唤道,干净利落地从马上跳下,一张脸上满是笑容,挤得眼睛都成了月牙,“可找到你了。” 巧遇故友 十六 “罗……罗毅,你怎么会在这里?”玉珠结结巴巴地问道。她那天特意中途下马车,就是不愿让李家那位小魔王找到她,谁能想到,躲过了初一没躲过十五,竟然又撞见了罗毅。但愿这孩子本性纯良,千万不要给她惹麻烦才好。 “我今儿没去书院,刚从侯府看完阿庚出来。他还一直抱怨我说把你给弄丢了,想要道谢也找不到地方。对了,你究竟住哪里,我送你回去?”罗毅笑呵呵地说道,满脸热情。 玉珠慌忙摇头拒绝,道:“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凡行医之人,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小魔……唔李公子不必这般客气。我暂时还不回家,还有病人要去看。” 罗毅闻言,不仅不走,反而兴致勃勃地道:“秦姑娘要去哪里看病,我送你去。” “不麻烦罗公子你了。”玉珠强笑着推辞道,天晓得她现在去哪里找个病人出来。 “不麻烦不麻烦,”罗毅笑嘻嘻地拍了拍身边的马背,“你骑上去,我给你牵马。左右我今儿也无事,不如跟着你凑凑热闹,好歹学两招,说不定日后还能用得上。”说着就热情地过来请玉珠上马。 无奈的玉珠战战兢兢骑着一匹比她高两个头的大黑马在街上胡乱地走,前面牵马的罗毅则一脸兴奋,嘴里啰啰嗦嗦地说着话,只可惜心乱如麻的玉珠一句都没听清。 在街上转了好几个圈,连迟钝的罗毅都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忍不住用一种怪异地眼神偷看她。玉珠被他看了几遭,终于扛不住了,无奈道:“去顾府。” 罗毅闻言愣了下,皱眉问道:“哪个顾府?” 玉珠被他问住了,她知道顾咏出身官宦,却从未认真打听过顾父在朝中究竟身担何职,如今被罗毅一问,只得笼统地说道:“就是东华门那边的顾家,他家只有个独子名唤顾咏的,在户部做主事。” 罗毅“哦”了一声,笑道:“原来是言愚大哥家。”却是一副熟络的语气。 玉珠知道言愚是顾咏的字,只不过她能记住人的名字便是大好,如何还能记得唤人的字,故很少这般叫顾咏,好在他也是个爽快大方的人,素来不在意这些虚礼。 罗毅与顾咏原是熟识,一路上不免说些顾咏年少时的浪荡事。原来顾咏年少时竟是个比李庚更要嚣张纨绔的魔王,人称京城一霸,每日里上门告状的都快要踏破顾家的门槛。可偏偏顾家老太太最是偏疼这个孙子,又惯于护短,连顾老爷和夫人都管不了。 玉珠早就听修文提起过顾咏的纨绔生涯,但却不似这般清楚详细,罗毅嘴皮子利索,又惯会装腔做调的,听得玉珠时而笑,时而感慨。末了,玉珠终于忍不住问道:“那顾咏如何会忽然转了性子的,不仅不再闯祸打架,反而静下心思来念书了。” 这回罗毅却没回话,干笑了两声,道:“这事儿于顾大哥名声有损,我不便多说。” 玉珠见他如此,也不逼他,只是心中更是存了疑,脑子里不免胡思乱想起来。 “罢了罢了,我还是说给你听吧。”罗毅叹了一口气,道:“你若是去问旁人,到时候免不了要加油添醋一番,反而不好。” 他理清了一下思路,缓缓道:“顾老太太原本替顾大哥订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世家小姐,颇有些美名。可那时候顾大哥终日里捣乱闯祸,名声不大好。那位小姐不知从哪里听说了,非要退婚。可这订下的婚事哪有说退就退的道理,那小姐便找了几个人来,说了顾大哥一通坏话,激得他跟她们打赌,若是输了,便去退婚。那些人都是有备而来,顾大哥当时年纪又轻,哪里敌得过她们,自然就输了。” “如此便退了婚?” “哪有这么简单,”罗毅叹了口气,“婚姻大事非同儿戏,她们几个少年人打个赌如何能算数。只是顾大哥经此打击,铁了心地要退婚,顾老太太不允,他便偷了家里的印章写了退婚书。老太太一气之下,竟然犯了病,没多久便过世了。京里的人说起这事,都骂他忤逆不孝。顾大哥一面心伤于祖母的过世,一面又要面对诸人的指责,消沉了好一阵。后来,还是顾夫人将他骂醒了,这才收了心,一门心思地刻苦读书,后来才考中了廪生。” 玉珠头一回听到这些事,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想不到顾咏平日里开朗又热情,原来也曾经历过这样复杂的过去,“他年过弱冠也尚未娶亲,想必也是因为这件事了?” 罗毅脸上显出古怪之色,挠了挠头,支支吾吾地回道:“这个……却不是因为这件事。” 见玉珠满脸愕然,罗毅也是头疼,“你来京城多久了,竟连这些事都一无所知。” 玉珠挑眉问道:“京城这么大,每日里多少笑料怪谈,为何我定要知晓顾咏的事?” 罗毅苦着脸摇头,想了想还是干脆说道:“顾大哥原本是要娶亲的,他考中廪生后没多久,顾夫人就给他说了一门亲,是夫人娘家的表亲,聘礼什么的都下了,日子也定了,结果就在成亲的前一日,那位小姐竟然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跌死了。为这事儿,京里人都说他克妻。后面顾夫人再想给他说亲就难了。顾大哥性子也犟,越是如此,他越是不愿成亲,顾夫人提了好几户人家,都被顾大哥给拒了,不然,如何能拖到现在。” 玉珠听到此处真不知说些什么好,顾咏的人生真是一部跌宕起伏的悲喜剧,难得他还能保持一颗平常心,真真地不容易。想到此处,再想想顾咏平日里的热情和开朗,更觉得唏嘘不已。 说话的当儿已到了顾府大门口,罗毅正要上前去敲门,却不知从何处忽然冒出来两个人影扑向玉珠所骑的马。罗毅大惊,正要喝问,来人却是欢欢喜喜地大声唤道:“玉珠妹妹!” 玉珠也是一脸惊喜,抱着马脖子艰难地滑下来,亲热地握住来人的手,道:“芳华姐,玉堂哥,你们何时来的京城。” 来人正是玉珠的旧识,玉溪村顾家庄的两个儿时玩伴刘芳华和刘玉堂兄妹。 刘芳华拉着玉珠的手快活地转了两圈,这才停下来叽叽喳喳道:“过几日是顾老爷的寿辰,我爹特意从庄子送了些山货过来。大哥和我也趁机来京里见见世面,回头再采买些东西回去。你如今可还住在郑家,那位少爷的病治好了么?阿铮现在怎么样?你信里说阿铮考上了廪生,大家伙都替他高兴呢,尤其是刘夫子,见人就夸他……” 许是太久没见了,俩人都有些激动,说起话来都不带歇气的,听得一旁的罗毅瞠目结舌。刘玉堂反正是话不多,乐呵呵地在一旁看着玉珠傻笑。 三人说了一会儿话,玉珠才想到大家站在顾府门口实在不像样,遂提议到附近寻个茶楼边喝边聊。刘玉堂兄妹俩还没说话,罗毅倒在一旁叫好,道是往东走不过百余丈就有个“一心茶楼”,极是雅致。 玉珠不欲让旁人掺和在她的朋友中,便笑着朝罗毅道:“今儿巧遇故友,怕是没时间去顾府了。罗公子若是有事,不如先去忙。” 罗毅毕竟不蠢,玉珠都把话说到这当儿了,他若是再死皮赖脸地跟着实在丢脸,遂笑了笑,告辞离去。 玉珠方待送一口气,他忽然又转过身来,一脸恶作剧地笑,朝玉珠道:“方才这位姑娘说秦姑娘住在郑家,不知是哪个郑家?莫非是郑侯爷府上?”说罢,也不管玉珠陡变的脸色,笑着拱了拱手,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刘芳华兄妹不明白他们俩到底在打什么哑谜,只见玉珠站在原地气得脸上一时青一时白,不由得面面相觑,待玉珠好歹缓过神来,才问道:“方才那位是何人?” 玉珠实不愿再从头解释,便只说是秦铮的同学,说罢了,见他们俩仍是不解,又一拍脑袋,复又将秦铮在象山书院念书的事儿给说了一遍。 往东走了不到百丈,果然有座茶楼矗立在街边,上书“一心茶楼”四个大字。三人便寻了个僻静的雅座坐下,点了几道干果凉菜并一壶清茶,边喝边聊,一不留神,便过了整整一个下午。 原来刘芳华早在一个月前刚订了亲事,刘管事此番上京,一方面自然是给顾老爷拜寿,另一方面却是给女儿置办嫁妆来了,不说旁的,单是陪嫁的家具和饰,也是京里的式样最多,质地最好,到时候拿出来也有面子。 玉珠听到此处也替刘芳华高兴,问了男方的人品家世之类,刘芳华臊得满脸通红不肯回话,还是刘玉堂一一答了。因玉珠出门时没带多少银两,这会儿也来不及买东西作礼,便问清了他们的住址,说是回头再去拜访。 刘芳华有了着落,玉珠不免又打趣地问起刘玉堂的婚事。他顿时色变,勉强笑了笑,只说不急。一旁的刘芳华仔细打量玉珠脸色,见她面上一派自然,心中不免为兄长叹了一口气。 第二日玉珠再带了银两上街,四下地逛了一阵,最后还是在金店里买了枚梅花簪并一对耳环,算是给刘芳华添妆。 又过了两日,吴氏托刘婶子送口信来,说是寻到了房子。玉珠赶紧去了,才知道吴氏寻到的竟然是个不小的院子。 那院子在东华门附近,离顾府不远,共有五间房并一块约莫五分大小的空地。吴氏说这原是京里某个官员的老宅,因那个官儿调去了河南,京里无人看管,怕这房子久不住人荒废了,才想着将房子赁出来。 玉珠一看这院子便喜欢上了,因有院子隔着,四周没有旁的建筑遮挡,故几间屋里都还算敞亮,更难得的是还有块空地可以种些药草,院子后面还有口井,平日里用水也不必到巷口去提,实在方便得很。 原本还担心租金太高,待吴氏说每月只要八百文时,玉珠赶紧就付了订金,生怕房东再反悔。 混乱群架 院子一租下来,玉珠就开始忙着搬家事宜,倒不急着跟郑家告辞,抽空先去买了生活用品,床铺被褥什么不可少,就连水桶瓜瓢什么都需重新购置,至于米粮油柴之类,便只能等秦铮回来置办了。 如此折腾了好几日,那院子好歹也有了过日子的样子,玉珠这才找到郑览,说起离府的事。原本以为要费好一番口舌,没想到她才将将表露出一点意思,郑览就把话接了下去,又说了些在府外珍重之类的话,甚至连向郑夫人辞行的事儿也揽到了自己身上。 来京城的时候,玉珠姐弟俩不过是一人一个包袱,临到再搬家,东西却多了不少。除了这些日子置办的衣服料子,还有药材书本之类。玉珠估摸着自个儿实在扛不动,便打算雇俩牛车帮忙。 谁料搬家头一天晚上秦铮回来了,说是特意请了假回家。玉珠还诧异说他如何晓得明日要离府,谁知秦铮也不答话没,竟从怀里掏出一支木簪来,小心翼翼地给她戴上。 “怎么忽然想起买这东西?”玉珠将簪子拿下来,放在手里仔细看。簪子是红木的,上头雕了两朵海棠并四五枚叶片,清新雅致,雕工并不算多精致,却胜在古朴典雅。 秦铮没回她的话,只问道:“姐姐可喜欢?” 玉珠抬头看了他一眼,皱眉道:“是你雕的?” 秦铮嘻嘻一笑,露出珠玉般的牙齿,“我跟书院里的花匠学的,材料也是他送的,原本做了好几支,就成了这一支。” 玉珠的手指在木簪上摩挲了几遍,欲言又止。 秦铮却是猜出了她的未尽之意,拉着她的袖子道:“姐你别生气,我一直都有好好念书,夫子说明年的科考我定能高中的。待我日后做了官,定要买个大院子给你住,前院就开医馆坐堂,院子后面还能种些药材,你也不必再四处奔波。” 玉珠也拉不下脸真和他生气,只点了点他的额头,嗔怪地道:“你就会哄我开心。” 秦铮只是笑,也不反驳。只是他见玉珠要将那簪子收起来,又赶紧起身抢过去,道:“收起来做什么,我特意给你雕的,自然要戴上。明儿你就及笄了,不好再作这双环髻的装扮。原本该请个全福太太替你梳头的,如今只能便宜了事。”说着,又找了梳子出来,要给亲自玉珠梳头。 玉珠这才想起明儿是自己的生日,不由得苦笑一声。拗不过秦铮的性子,她也不推辞,搬了把椅子坐下,任他将自己头解开,一边梳头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1 玉珠不听不懂他到底念的是什么,只觉得他声音时缓时急,高低错落,十分动听,心也跟着柔软起来。 不多时,秦铮便将玉珠的头梳成了一个精致的髻,复又将木簪小心翼翼地插上,末了,才低低地说道:“礼成。” 玉珠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摸了摸头,红着脸问道:“好看么?” 秦铮认真地点点头。 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玉珠才跟秦铮说了搬家的事。他手里的筷子忽然停在了半空中,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姐姐你受委屈了。” 玉珠只装作听不懂,笑道:“只是住不惯侯府罢了,规矩多,不自由。我如今新寻的这个院子就极好,有五间房,房前有院子,还有口水井,又在东华门附近,出了巷子便是大街,不论是居家还是开医馆都是极便宜的。” 秦铮也跟着她笑笑,只是脸上不复之前的颜色。 第二日姐弟俩起了大早,天刚明就开始收拾行李,待辰时初就已整理得七七八八。 因东西太多,秦铮便去了街上雇牛车。过了一会儿就回来了,身后却跟着一长串半大的小伙儿。玉珠定睛一看,不仅有卢挚那个呆小子,还有罗毅那只笑面虎,更没想到的是,李家那小霸王赫然跟在队伍的最后面。 “这是……”玉珠呆了一呆。 秦铮面无表情,“刚出门就瞧见他们一大群,我说要搬家,他们非要跟进来帮忙。” 玉珠嘴角一阵抽搐,这些娇贵的大少爷们哪里是干活儿的把式,分明是来添乱的。秦铮却是半点顾忌也没有,毫不客气地指挥小伙子们搬这个、抬那个。大伙儿也挺客气,就连李小霸王都老老实实地干活儿,一句废话也不说。好在东西都不重,也没出现玉珠所担心的这个闪到腰、那个跌到腿的惨状。 到底是人多,不一会儿所有的家当都搬上了牛车。玉珠和秦铮很利索地跳上了车,剩下的各位少爷公子哥儿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这个胆子跟着跳上来,都很自觉地跟在了后面。郑家有受过玉珠恩惠的下人也出来送行,厨房里的几个婶子还偷偷地送了礼,虽都不值什么钱,可玉珠却十分感动。 牛车晃晃悠悠地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了玉珠租赁的院子,左右的邻居都被这排场惊了出来,纷纷过来打招呼。玉珠赶紧拿了早备好的干果零食来待客,秦铮则领着小伙子们收拾房间。 其实房里玉珠早就收拾过了,床上都铺好了褥子,窗户上还挂了窗帘,就连桌子上也摆了一套小茶具。 众人也不客气,把东西往屋里一放,就寻了个座儿坐下。李庚还自顾自地准备倒茶喝,拿起茶壶才现里头是空的。眉一皱准备要作,才忽然意识到不在自个儿府上,环顾四周,都各自顾着自个儿,也没人主动来问他一句。 李庚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起身在屋里转了两圈,又出门在院子里瞎逛。邻居们都还没走,絮絮叨叨地说些场面话,还有人拐弯抹角地问起玉珠跟这群明显是权贵子弟们的关系。玉珠反正是打太极,脸上一直都挂着笑,暖洋洋的样子。 “茶呢?”李庚不耐烦地冲着玉珠吼道。 玉珠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仿佛什么事都没有生过一般继续跟邻居们聊天。倒是邻居中有两个大妈饶有兴趣地盯着李庚上下打量,还自以为很小声地大声议论道:“这小伙子长得真精神,不知道有没有成亲?” “可不是,咱们巷子里没谁比他还好得嘞,你们家二丫不是还没许人家吗……” “……” 李庚从小长到大,还从未这样当面被人议论过,一时只觉得窘迫不已,脸一红又钻回了屋里。 房里的小伙子们见他灰溜溜的样子,想笑又不敢,一个个都憋得一脸通红。还是罗毅厚道,主动上前圆场子道:“秦姑娘她们初来乍到,必要与邻里招呼,难免怠慢了你。你若是真渴了饿了,一会儿让人去附近的酒楼送些饭菜茶水来。” 李庚气得一脸鼓鼓的,却又不肯承认,仍是嘴硬道:“说得好像我和他们生气了似的,我哪有。” 罗毅便不说话了。 他们说话的当儿,邻居老太太们也吃完了盘子里的干果,纷纷告辞,玉珠这才抽出空来回头招呼大家。其实昨儿是烧了凉茶的,只不过都在厨房放着,屋里倒没有。玉珠见大家都又累又渴,心中也颇过意不去,赶紧端了茶水和点心出来招待。 小伙子们一拥而上,就连素来胆小怯弱的卢挚也冲在了前头,李庚却是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慢吞吞地走上前,手一伸,碗里最后一块糕点已然被人抢走。 “你……”李庚浓眉一挑,眼中厉色一闪而过,那的少年吓得赶紧把糕点又放了回来。李庚这才满意,狠狠地瞪了一眼,伸手去碗里拿。 “等等!”玉珠忽然想到什么,一转身将碗端得远远的,正色朝他道:“你的伤口怎么样了?” 李庚满不在乎道:“全好了。”说着又要去抢。 玉珠却不理,朝他示意,让他挽起裤脚让自己看看。李庚哪里得肯,跻身上前非要抓最后一块糕点。 “你不能吃啦,”玉珠顺手将糕点塞给刚刚从后院进来的秦铮,回头朝李庚道:“这糕点里放了南瓜的,你余毒未清,伤口未愈,到时候再作就迟了。” 李庚哪里知道玉珠的好心,只当她在诓自己,不由得怒道:“不过是吃你两块糕点罢了,何必这么小气。我又不曾得罪你,为何他们都吃得就我吃不得。” 玉珠还没说什么,秦铮却先恼了,将玉珠拉到身后,自个儿挺身出来,朝李庚怒道:“你这人真是狗咬吕洞宾,我姐一番好心,偏被你当成驴肝肺。你若是想找死,出门右转十余丈便有口水井,你自个儿投了便是,何必在此污了我们的地盘,到时还说是我姐的过失。” 李庚素来被人捧在手心里的,今日纡尊降贵地来这里不过是看了前些日子玉珠救命的面子,怎受得住秦铮这通责骂,立时气得跳起身来,捋起袖子朝秦铮对骂。秦铮也不肯示弱,二人骂了几句,都还不解气,渐渐地越走越近,一不留神,竟抱作一团,打了起来。 众人大惊,纷纷上前拉架。可李庚是个打架王,身子壮、力气大,等闲两人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就连秦铮,虽说年纪小,个子却高,卢挚抱住了他上身,他还有两条长腿,得空地朝李庚踢两脚。 李庚被他踢到了,更是气得快要疯了去,狠命一甩,竟将挂在他身上的罗毅并另一个少年甩出了三尺开外…… 这次第,怎一个乱字了得。 玉珠在一旁看得人都快傻了,直到卢挚被秦铮推开后撞到她身上,她才猛地醒转过来,四下里张望一阵,瞅见了靠墙边放着的前两日特意砍来预备做晾衣架的竹竿,赶紧冲出屋去杠了一根回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冲着二人中间就是一扑。 “噼啪----”几声响,几个人不分青红皂白地各挨了几下。秦铮抱着左脚疼得直跳,口中委屈道:“姐,你怎么打我啊?” 玉珠见他吃痛,也跟着心疼,只是当着众人的面不好护着,只板着脸道:“我若再不把你们打开,怕是要把我这房子都给拆了。” 众人闻言环顾四周,这才现屋里已被打得稀巴烂,桌椅板凳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玉珠新买的茶壶杯子也都碾成了碎渣…… 一伙人都红了脸,面面相觑,谁也不好意思开口。屋里气氛正尴尬着,忽听得院外有人大声喊,“秦姑娘,秦玉珠,玉珠丫头----” 众人回,门口处赫然几个人影,竟然是顾咏主仆。 “哟,这搬家头一天,还唱上大戏了。”顾咏扫视了一眼屋里众人,笑嘻嘻地说道。 -------- 医馆开张 顾咏一进门,屋里气氛就有些不一样了。罗毅他们这群小罗罗不自觉地安静下来,秦铮也摆出一副成熟稳重的派头,唯有李庚仍旧瞪大眼睛盯着秦铮,连看也不看顾咏一眼。 “哟,”顾咏托着唱腔踱到李庚身前,笑着道:“这不是小宝吗?又跟人打架呢?” 李庚猛地回头瞪向他,活像只扎毛的小狮子,口中很冲地说道:“表舅今儿不去户部当值,如何来了东城巷,莫不是又偷溜出来的吧。” 玉珠听得李庚唤顾咏表舅,一时惊诧不已,秦铮也微微愕然,忍不住回头打量他二人,似乎想从他们脸上找出什么相似的痕迹。 顾咏却是不恼,伸手在李庚脑袋瓜子上敲了一记,方告诫道:“你小小年纪,管的倒宽。刚刚出门的时候我还在府门口撞见你大哥,说是要去书院瞧你呢。” 李庚闻言脸色大变,也顾不上再跟秦铮拼眼神儿,提起衣服就往外冲。一众少年人见他走了,也跟着纷纷告辞,最后就剩下卢挚一人站在原地,朝玉珠讨好地笑。 玉珠对卢挚原本就颇有好感,自然不会为难他,挥挥手让他跟着秦铮玩儿去。 好在这院子有好几间房,这间房里乱了,玉珠便将顾咏引到东厢的客房去。说是客房,其实房里连床都没有一张,只在靠东墙的边上砌了一溜儿书架,因秦铮的书都还没有收拾,架子上还是空的。 当阳的地方摆了桌椅板凳,玉珠请顾咏先坐了,自己去厨房再端些茶水点心来。出得门来,现元武正指挥着两个下人往屋里搬东西,玉珠赶紧上前道:“元武,这是搬什么呢?” 元武见是玉珠,笑嘻嘻地停下脚步,挥手让下人继续,“您看您今儿不是乔迁么,少爷让我抬了些米粮果蔬之类,都是庄子里送来的,新鲜得很。” 玉珠有些不好意思,喃喃道:“怎么好老收你们家东西,顾公子送的东西不少了,我们实在受之有愧。要不,你们还是再抬回去吧。” “说什么呢?”顾咏不知什么时候忽然从窗口冒了出来,隔着窗棂子朝元武道:“别理她,快抬回厨房去。回头我跟她说。” 元武朝玉珠笑了笑,躬躬身子,先去忙了。 玉珠只得先去厨房端了点心和茶水,回了房里,顾咏正大大咧咧地背靠墙坐在板凳上,两只脚还随意地放到了桌上。见玉珠进来,他也未曾动一动,只朝她伸出手来,接了杯茶,一口便喝尽了。 “怎么一股子药味儿?”顾咏皱眉将茶杯放回桌上,一边不适地抿了抿嘴唇一边问道。 玉珠笑笑道:“秋日天燥易上火,该喝些滋阴润肺的汤水,我这茶里添了些降火润肺的药材,初初喝来是有些苦,细细来品却是回甘,这天气喝着最好不过。”说着,又给顾咏添了一杯。 顾咏听她如此一说也来了兴趣,端起杯子先闻了闻,再小口小口的慢品,果如玉珠所说,喝罢了口中隐有丝丝甘甜,回味无穷。不由得笑道:“你这里倒是时不时地冒出些好东西来,看来我日后得多来几次,才不会错过了。” 玉珠道:“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顾公子若是喜欢,回头包一些带回去。这茶里添了蔷薇花的,行血理气,府里的女眷喝着也是极好的。” 顾咏听得直笑,道:“未曾见你这般自夸,罢了罢了,被你这么一说,我定要多带几包回去。”说着话,又端起茶杯饮了两口。 二人说了一阵,玉珠又婉言说起顾咏礼太重的事儿,顾咏却只笑道:“我从你这里拿了怕不止十瓶荣养丸,你都推辞不肯收钱,这些米粮之类又能抵什么,快不要再说这样的话,省得我自惭。” 玉珠脸上一红,难为情地看了顾咏一眼,不知是否该把荣养丸的事儿说给顾咏听。正为难时,顾咏又道:“郑家小少爷早满了月,想必你与少夫人那铺子就快开起来了,到时候我定叫上母亲和各位婶婶姨母去给你们捧场。” 玉珠脸色一黯,叹了口气,道:“就不麻烦你了。”又将李氏不能合伙的事儿说了一遍。顾咏一听,面上神色颇有些古怪,蹙眉思量了许久,才犹豫着跟玉珠道:“既然如此,秦姑娘有没有想过另外寻人合伙?” 他这话分明是试探了。玉珠何曾没想过另找他人,当初顾咏开玩笑时玉珠就考虑过他,只是想着他毕竟是个年轻男子,难免到时候会传出些不好的传闻。顾咏是个男子倒也罢了,她一个女儿家,若是坏了名声,只怕日后不好做人。 似是看出了玉珠心中的顾忌,顾咏忙笑道:“我在户部终日忙碌鲜少归家,母亲便总说闲得很,非要开几个铺子。府里在东正街也有几个铺面,因寻不到好的生意,才租了出去。我寻思你给我的那个药丸只怕比保和堂的荣养丸还要好用些,若是做出来,不怕没有人买。因家里的铺面都是现成的,到时候只需寻几个有本事的大夫坐堂,这医馆药铺想必开起来也是不难的。” 玉珠心中意动,顾咏此人乐善好施平易近人,想来其母也是好相处的,至少该不至似郑夫人那般强横。想了想,便道:“顾公子还是先回府与夫人商议,若夫人同意了,我们再说合伙事宜,可好?” 顾咏点头称是,二人便不再说及此事,只对着院子扯了些闲话。中午时玉珠留他吃饭,顾咏也没推辞。 难得家里这么热闹,玉珠便要多弄几个菜。米粮食物都是顾咏带来的,除了这些重物,他还细心地让人带了油盐酱醋之类的调料,故没有出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情况。 玉珠平日里做饭,秦铮总要跟着烧火打下手的,今日自然也不例外。卢挚是秦铮走到哪里他便跟到哪里,顾咏原本被安置在正厅休息,却偏偏坐不住也跟着来厨房瞧热闹,元武因自家少爷都进了厨房,自然更没有守在外头的道理。这样一来,小小的厨房竟然挤了五个大人,连个身子都转不开。 好在玉珠手脚麻利,不多时便做了六菜一汤并两个凉碟出来。秦铮是惯常要先下手的,抢先在每个盘子里夹了一筷子塞嘴里,吃完了连道“好吃”,看得顾咏也忍不住食指大动。 玉珠手艺还不错,诸人都吃得十分满意。吃饱喝足了,顾咏又拉着秦铮和卢挚两个少年人胡天胡地地海吹了一通,到未时末府里派人来催,他这才告辞离去。 秦铮原本也该走的,只是想到今日是玉珠的生辰,便要留下再过一夜。卢挚也想留下,被秦铮几句话给唬弄走了。 晚上秦铮亲自下的厨,给玉珠煮了碗长寿面,一如从前一般加了两只鸡蛋,然后姐弟俩一人一口地吃得精光。因是搬进新家的头一晚,两人都有些兴奋,点着灯说了半宿的话,到外面鸡鸣时玉珠才睡去。 书院在城北,第二日天未亮秦铮便悄无声息地走了,待玉珠起来时,才现缸里的水早已挑得满满的。 秦铮一走,玉珠便开始忙起来。行李都得重新收拾,药材和书籍都得放到合适的位置,前院的空地也等着种药材,更重要的是,玉珠得把医馆给开起来。 药材该切的切,该晒的晒,然后分门别类地用小匣子装好。幸好这屋里原本就有柜子抽屉之类,不然玉珠又得花笔钱购置家具。正厅里将其余的摆设都撤了,只留了套桌椅,玉珠在铺子里买了匹灰色的厚布将桌面套上,又在上头摆了纸笔,瞧着倒有几分坐堂的气派了。 院门上还得再悬块招牌,玉珠的字写得实在上不了台面,秦铮又在书院不得回,她无奈只得请了附近的一个老秀才,写了“同仁医馆”四个字,又找人做了牌匾挂在门口,如此一来,医馆才算是正经开张了。 医馆开张后第二日是郑夫人的寿辰,玉珠原不想去的,只是一想起那日郑夫人责问她后再打赏下来的银子就觉得不痛快。旁的都还好说,那笔银子是定要还回去的。 正好趁着这机会,玉珠去药铺里买了一株大人参,旁的都不管,只需将那笔银子花完就算。再让店里用上好的红木匣子装了,送到侯府去,瞧着倒有几分体面。 生意清淡 初秋的天气依旧暖和,阳光洋洋洒洒地照在院子里,晒得人都不想动。 玉珠拿着小铲子,蹲在苗圃里栽药材,因蹲的时间久了,腿有些麻,一不留神,人就坐在了地上。 “嘿嘿----”院子外面有偷笑的声音,玉珠转过头去看,正好看见一只黑脑袋嗖地闪过去,躲在门后。 “阿柱,是你么?”玉珠撑着小铲子艰难地站起身,回头朝门外脆生生地喊了一嗓子。很快的,一张黑漆漆满是污泥的小脸从门外探出来,咧着嘴笑嘻嘻地瞅着玉珠,软诺诺地唤了一声:“玉珠姐姐。” 阿柱是隔壁孙奶奶家的孙子,今年才八岁,早两年爹妈都过世,就剩下爷爷奶奶相依为命,实在是个顶顶可怜的孩子。因孙家爷爷奶奶常年都在外面府里帮佣,阿柱便没人管,整日里像个泼猴一般。玉珠见他可怜,便常常唤他来家里,偶尔给些吃食洗把脸之类。如此过了半月,阿柱便喜欢亲近她。 “快进来吧,中午吃了没?” “奶奶留了剩饭。”阿柱笑嘻嘻地走近了,蹲下身子瞧着地里的药草,嫩着嗓子问道:“玉珠姐姐,你种这些有什么用?阿婆都在地里种菜和葱花,为什么你种这些奇怪的东西。” 玉珠耐心地解释道:“这些都是治病的药材啊,你看这个,它的名字叫做穿心莲,别看它样子不起眼,却实实在在是个宝贝,不仅能清热解毒、消肿止痛,还能治拉肚子呢。上次阿柱不就是拉肚子拉得腿都直不起来,姐姐就是用它给你治的哦。” 阿柱的小脸马上皱成一团,仿佛想起了汤药的味道,口中道:“苦。” “良药苦口么。”玉珠拍拍阿柱的脑袋,然后拉着他的小手进屋去。 阿柱一边走,又一边问道:“玉珠姐姐你是大夫么?” 玉珠笑得眉眼弯弯,“是呀。” “可是----”阿柱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很认真地问:“为什么都没有病人来找姐姐看病?” 玉珠一时愣住,笑容僵在脸上,不知该如何回话。她的医馆已经开张了半个多月了,可是直到现在依旧无人问津,便是邻居们有个头疼脑热的,到了医馆门口,一瞧见坐堂大夫是个小姑娘,也都急急忙忙地走了。原来开医馆比她想象中要难许多。 “这个……”玉珠为难地想了想,道:“总会有病人过来的。” 阿柱使劲点头,他并不清楚没有病人意味着什么,只是单纯地相信玉珠的话。 进了里屋,玉珠打水给阿柱洗脸,又从厨房端了点心过来。阿柱忙不迭地去抢,被玉珠敲中了手背,胳膊顿时缩了回去,委委屈屈地抬头看玉珠一眼,不说话。 玉珠放下碟子,蹲下身子拍拍阿柱洗干净的小脸,认真道:“阿柱不记得姐姐教过你的话了吗?如果有人给你东西吃,要先说谢谢,不然旁人会说阿柱没礼貌的。” 阿柱乖巧地点头,依言说了句“谢谢姐姐”,然后才在玉珠的眼神示意下拿起碟子里的糕点。 病人啊!玉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可真是个大问题。 晚上玉珠把所有的家当都了翻出来,仔细一算,竟然还有三百多两银子,原来在郑府挣得比她想象中还要多。仔细想想,郑家除了郑夫人比较厉害之外,旁的人还都是很好相处的,郑览、李氏,还有各个房里的丫鬟婶子都是热心人……这一旦走了,玉珠心里念的都是他们的好。 虽说手里有些银子,但这般坐吃山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如今家里倒还没有什么开支,可到了明年秦铮科考,四处打点就要费不少银子。就算果真中了举,还有会试。早听顾咏他们说起过,会试前也需去考官那里走动,只怕没银子也是不行的……这么一想,便有了危机感,心里愈加担忧起来。 若实在不行,到时候便只有回玉溪村了,起码乡邻都是熟识,就算挣不了大钱,也不至于白白地在京城乱花。虽说这院子一月八百文并不算多,可天长日久的也是一大笔。 又想到那天顾咏提起的开药铺的事,也不知他与顾夫人商量得如何,若铺子能开起来倒是再不用顾虑银钱的事,可若是谈不拢,届时便只有卖方子了。 玉珠睁着眼睛胡思乱想,一夜到天明。 第二日仍旧门可罗雀,倒是有邻居童老太太过来找玉珠闲聊。这老太太却是为人有些拎不清,最爱在外头乱嚼舌根子,玉珠不爱和她说话,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两声。 童老太太却是不管,说着说着,就拐弯抹角地问起玉珠姐弟俩的亲事。玉珠便道仍在孝期,不好谈及此事。老太太却不肯罢休,好似没听到一般啰啰嗦嗦地说起自家外甥如何如何。 玉珠心中渐渐地憋出火气,只是见她是个老人家才强忍了下去,正憋屈得想泄时,门口进来了人。 来人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妇女,一身衣服料子倒好,就是瞧着有些怪异,束手束脚的,好似穿了别人的衣裳。女人进了院子后还在四下里打量,瞧见玉珠后赶紧加快步子走过来,笑着问道:“敢问姑娘可是这医馆的大夫?” “是,我就是大夫。”玉珠又惊又喜,等了这么多天,好歹有了个正经病人要来了么,“不知是哪位要看病?” 女人惊叹道:“果真有这么年轻的大夫啊,”又笑着赶紧道:“是我,这两日身子有些不舒坦,找大夫瞧瞧。” 玉珠见她脸色红润,说话中气十足,倒看不出哪里有什么毛病,便请她坐下,先行把脉。童老太太见她生意来了仍不肯走,从里屋搬了小板凳凑过来瞧,时不时地还要插上两句。玉珠厌烦得很,偏又不能出声赶人,只在心里头纠结。 仔细把了脉,玉珠却是没查出这女人哪里不对劲,遂问道:“不知夫人哪里不舒服?” 女人“啊?”地愣了下,眼珠子转了转,回道:“哦,那个,我头痛,身上痛,到处都痛。” 玉珠更是诧异,伸手在女人的头上按了按,又问道:“夫人是哪里痛,前额还是后脑,是怎么个痛法儿?” 女人皱了皱眉头,“痛还有什么痛法,还不就是痛呗。反正你别管,给我开些药就是,越贵越好。” 玉珠却收了手,垂下眼帘想了想,再抬头时眼中却有一丝了然,“夫人身体很好,并没有什么病,何需开药?” 女人眼中闪过一丝古怪,却仍是嘴硬,“我说哪有你这样的大夫,我没病来找大夫做什么,让你开药也不开,真是----” 玉珠苦笑,“你回去跟你们家少爷说,我这边过得挺好,不必他特意找人来装病人替我揽生意。” 女人讪笑了两声,只作不知,“姑娘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既然你不开药,那我去寻别的大夫就是了。”说罢,撒开两腿就往外跑了。 玉珠见她走远了,有些泄气地叹了口气,童老太太则一脸好奇地东看看,西看看,过了好一会儿,才神神秘秘地凑到玉珠脸旁边,道:“是哪天跟你过来的那个小少爷派过来的人吧,啧啧,果真上心呐,难怪瞧不上我们这些小门小户。” 玉珠顿时火了,把脸一板,冷冷道:“童奶奶您也大把年纪了,说话当有长者之尊。家父过世不到一年,您就在我面前提这种事,也不怕旁人听到了笑话我们不知礼仪廉耻。那日搬家时随同的都是舍弟同学,怎么在您眼中就成了别有所图,莫不是您老人家瞧人的眼神和旁人不同,眼里就只瞧得见魑魅魍魉,没有半分的清白。” 童老太太本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人,原以为玉珠年幼面皮嫩,只当是个好欺负的,平日里时不时来打个秋风,顺手牵羊地摸点东西走,如今见她忽然这般强硬,心里也跟着打鼓,想着这丫头毕竟是在权贵人家走动过的,见多识广,起火来却比巷子里那些泼妇还威严,赶紧起身收拾东西就走了。 待她走远了,玉珠这才现,那老太太竟把方才垫在屁股底下的小板凳也一道儿搬了去,当真是又气又好笑。 玉珠不用怎么琢磨也能猜到做这事儿的人是谁,顾咏这人便是要帮忙也是光明正大的,也不会使这样的计谋,卢挚的胆子还没肥到敢戏弄她的程度,至于罗毅,那少年与她交情尚浅,该不至为此而兴师动众,唯有李庚那小魔王,倔强又幼稚,这事儿典型就是他的风格。 想到这里,玉珠有些头疼。她今天这样把人弄走了,谁知道那小魔王又会再想出什么新花招。虽说他看起来是为自己好,可这事儿若是传出去,到时候只怕她更为难。偏自个儿又腾不出时间去书院里找秦铮,不然让他出面跟那小魔王说说,兴许他还能收敛。 好在接下来几日,李庚没再闹什么幺蛾子,医馆的生意也有些一丝改善,虽然只是巷子里的邻居来看个咳嗽风寒之类,但玉珠还是颇感欣慰。真正的转折,始于三天后的一个午后。 “不孕圣手” 玉珠每天都熬煮一大锅润燥茶放在院门口的大桶里,旁边摆了小碗,经过的都可以免费喝上一杯。 巷子里的居民大多纯朴,喝惯了她的茶便有些不好意思,时不时地来找玉珠闲聊几句,来时也不忘拎把青菜、带两只鸡蛋什么的,院子里渐渐热闹起来。 刘婶子过来那一日,因玉珠又煮了新鲜的甜汤,整条巷子的大婶子们都过来学手艺,屋里挤满了人。刘婶子挽着一篮子鸡蛋挤进人群中,见了玉珠活像是见了神仙,一把抓住她的手,激动得眼泪都快飚出来了,“玉珠姑娘,您可真是个活神仙呐。” 众人都惊诧地转过头来瞧她,眼睛里闪着好奇又激动的光。 玉珠心里一紧,赶紧扶着刘婶子进屋里,倒了杯茶递给她,缓了缓,才柔声问道:“刘婶子,这是出啥事了?” 刘婶子马上又激动起来,赶紧将装满鸡蛋的小篮子提上桌,推到玉珠面前,道:“我们家里头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篮子鸡蛋----” 玉珠赶紧又推了回去,哭笑不得地问道:“刘婶子您这是唱哪一出?怎么忽然送东西过来?” 刘婶子大嘴一咧,那笑意怎么也藏不住,大声道:“这……那不全是你的功劳吗?我们家翠翠,你上次去看过的,怀上了!” “翠翠怀上了,这么快!”玉珠也是又惊又喜,“确定了吗?找大夫瞧过没有?” “瞧过了瞧过了,”刘婶子拍着大腿道:“旁边不就是有个张大夫吗?他把了脉,说是喜脉。我就说秦大夫跟那些庸医不一样,以前我们翠翠找了多少大夫,钱花了不少,可硬是怀不上。这才吃了你的药没几天,竟然马上就怀上了,张大夫都啧啧称奇呢。难怪侯府要大老远地把你从外头请过来,果真是身怀绝技的。” 围观的众人原本就兴奋着,听了刘婶子的话更是激动起来,有两个大婶还挤到前头来,大声道:“哎哟这可不得了,原来玉珠姑娘还会看不孕呢,我以前帮佣的吴家少奶奶,进门好多年了都没有生养,这么多年求医问药,不知花了多少银子,也没见成效。不行,我得告诉她去。”说着,还没等玉珠拦她,就已经扭着腰飞奔出去了。 “玉珠姑娘,我家外甥女……” “我二叔家媳妇……” “……” 好不容易把人都送走,玉珠一屁股坐在床上,人都快傻了。照这样下去,只怕用不了多久,她就能被疯狂求子的妇人们给吃了。她若果真有这本事也就罢了,可翠翠这事儿,十有**不是她的功劳,毕竟这才用了才一个月的药,哪能这么快见效。 一想到这里,玉珠就有种收拾东西赶紧逃走的冲动,只是一来秦铮还要在京城里读书,二来她还舍不得这么好的院子,思来想去,又不愿意走了。 坐在床上,仔细一琢磨,其实她也并非治不来这不孕的毛病。大凡是不孕的,多是宫寒或月事不调所至,若是调养好身子,受孕想是不难,若实在是治不了,也不会有人太苛刻她。毕竟这年代,医学太不达,不然,她这身实在算不得太高明的医术也不至于备受推崇。 这样一想,玉珠又好像有了点信心。扶着脑袋,绞尽脑汁地回忆记忆中快要消失的那些药方,又寻了笔将它们一一记下来,到最后,竟然搜刮出了近三十个方子,不由得又惊又喜。 捧着这些方子,玉珠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直到听到院门口有人敲门。只道是周围的邻居,玉珠放下方子,随意地抹了把手就出来开了大门,外面赫然站着一个青衣小帽仆从打扮的少年,这身衣服,瞧着倒是有些眼熟。 少年见了她,眼中微微闪过一丝诧异,但还是很恭敬地朝玉珠躬身问道:“敢问可是此间的秦大夫?” 玉珠点头称是。 少年这才从怀中拿出一封请柬递上,口中道:“我家夫人派小人送帖子过来,请秦大夫明日到府上一叙。” 玉珠茫然地接过请柬,打开一看,只见上头用漂亮的簪花小楷写着一行字,措辞极为文雅,玉珠看了半天才明白这是邀请自己的意思,落款处却是留着南阳崔氏云闲居士的名号。 这云闲居士究竟是何人?玉珠脑子里迅搜了一遍,未果,遂径直地问了出来,那少年微微一愣,尔后才笑起来,解释道:“乃是顾府大太太,我家夫人出身南阳崔家,寻常都以云闲居士自称,老爷和少爷平日里也这般称呼她呢。” 玉珠这才想明白,敢情是为了顾咏那天所说的合伙之事了。心中大定,朝少年颔笑道:“明日定当准时赴约。” 回了屋,玉珠又将请柬打开来来回回地看了两遍,每每瞅见上头那云闲居士四个字就想笑,只觉得这顾夫人真是个妙人儿。 第二日大早,玉珠换了衣裳去顾府,临走前又觉得空手而去似乎不大好,便又拿了几瓶荣养丸。 顾府离得近,玉珠走不多远便到了大门口。许是顾家官衔低些,顾府瞧着远没有郑家那么气派,门口也不似寻常官宦人家那般立一对石狮子,只放了两盆齐人高的劲松,朱色大门半开半掩,上方悬挂着一块半旧的匾额,上书“顾府”二字。 玉珠心中略有些紧张,仔细整了整衣冠,才上前敲门。很快便有下人迎出来,接了玉珠手中的请柬,随即将她引进院。 待进了院子,玉珠才现这里面竟比想象中要气派又要雅致得多。她却是不知道,这院子乃是今上御赐的府邸,关于这府邸的由来,却是有一番故事的。 顾夫人崔氏出身南阳崔家,乃是崔家家主晚年才得的嫡亲女儿,素来宠爱得紧。早年崔家将她送到京中,是存了要嫁入廉亲王府的心思,不料崔氏却瞧上了当时还在翰林院做侍读学士的顾信,铁了心地要嫁他。崔老爷拗不过女儿,才特意进宫去请太后赐了婚。 不料此举却是激怒了廉亲王,使人暗中下绊子诬告了顾信一个渎职之罪,顾信因此被罢了官。因廉亲王处处为难,顾信与崔氏成婚之初过得十分艰难,好在夫妻俩不离不弃,相濡以沫,在逆境中竟是感情越来越深厚。再到后来,廉亲王见他夫妻情深意重,心中竟有些些愧疚,遂进宫将当初诬告的事儿向今上坦白了。陛下因此颇感歉疚,一面将顾信官复原职,一面又赏赐了这么个大宅院给他。 这宅院占地百余亩,共有四进院落,建筑陈设都极为奢华,只不过因它原本是前朝某将军的府邸,故布置得十分有武人风范,威风凛凛得让人无话可说。 崔氏婚前便是有名的才女,素来高雅,怎忍得了这“将军府”的恶俗,刚搬进来没多久,便大刀阔斧地将它改了个遍。房子大多都留着,只将那些演武场都辟成了花园,又从城外紫渠引了水,在府里挖了几片池塘,种了些芙蕖荷花。如此一番休整,这威风凛凛的“将军府”彻底变了样,竟然有了十二分的雅致。 因最近多雨,顾信与崔氏搬到地势较高的西边的落日轩。落日轩是个小院子,拢共才五间房,顾信和崔氏住在正房。因顾信与崔氏感情深厚,府里并无妾室,遂将西厢辟成了书房,东厢则做了崔氏日常接待熟客的花厅。 玉珠随着下人在府里绕来转去,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终于到了落日轩门口。通报后,很快就有丫鬟迎出来,是两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容貌秀丽,都穿着碧绿色的孺裙,外套鹅黄色比肩,那质地做工却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讲究。 走前面的丫鬟长得好看些,一双丹凤眼儿,左边唇畔有颗嫣红的小痣,不仅无损美貌,反而显得更有风情。她睁眼朝玉珠上下打量,捂嘴道:“早就听少爷说秦大夫甚是年轻,没想到竟是娇滴滴的美人儿呢?” 玉珠未作声,脸上却是有些红。她长到现在,还从未有人当面称赞过她的容貌,心里竟有点隐隐的窃喜。 旁边那丫鬟却是稳重许多,拉了那丹凤眼的丫鬟一把,小声道:“尽是没礼数的,谁也拿来开玩笑。”说罢又朝玉珠欠了欠身子,赔礼道:“秦大夫勿怪,秀兰一贯是口没遮掩,却是没有旁的意思。” 玉珠淡淡一笑,朝她点了点头。 一行人这才进了院子,由秀兰和那个赔礼的丫鬟引路,沿着抄手游廊一直到东厢的花厅。 花厅里是一色儿的花梨木家具,先入眼的是一方齐人高的屏风,上头雕着梅兰竹菊四色图案,窗户底下放着一张软榻,布置着厚厚的羊毛垫子,几张叶子牌随意地散放着,显见主人方才还耍着。软榻前方是一方矮几,上头摆放了一只淡青色汝窑花瓶,旁边还有个果盘,里面是四样碟。 崔氏一身便服端坐在榻上,她今年才三十八岁,因保养得好,瞧着还跟二十七八岁的少*妇差不多。崔氏原本正饮着茶,见了玉珠,眼睛一亮,朝她招手笑道:“这就是我们家咏哥儿一天到晚挂在嘴上的小秦大夫么,真真地年轻,这小模样儿瞧着,还真是面善啊。” 玉珠有些窘迫,不知道该行礼还是该应招上前。一旁的秀兰轻轻推了她一把,玉珠一个趔趄,往前一扑,差点没摔在矮几上,正正好被崔氏给扶了个正着。 “瞧瞧这脸蛋,看着是不是有些眼熟?”崔氏伸手在玉珠脸颊捏了一把,笑嘻嘻地问一旁的丫鬟。 秀兰睁大眼看看玉珠,又看看崔氏,掩嘴吃惊道:“夫人不说还没留意,这么一说起来,倒是与夫人您有几成像呢。” 众人也都笑着附和,玉珠哭笑不得。 顾家老爷 下人上过茶和点心后都自动退下,崔氏倒也不急着说生意的事,拉着玉珠絮絮叨叨地说些家常话。玉珠俱一一地回应。 好不容易崔氏有了要提起生意的迹象了,门外忽然传来丫鬟急促的脚步身,尔后是秀兰焦急而担忧的声音,“夫人,不好了,老爷又和人打架了。” 玉珠闻言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打架的应该是少爷顾咏才对吧。身边的崔氏却不慌不忙,又端起杯子来呷了一口茶,才起身问道:“这回又是跟谁打了?打赢了没?” 秀兰一脸为难地回道:“好像是跟老尚书大人打的,老爷脸上挨了一拳,还在流鼻血呢。” 崔氏眉头一皱,一边往外走一边小声嘀咕道:“连个老头子都打不过,真真地百无一用是书生。” 玉珠在屋里听着,不知道是该作什么表情。那崔氏将将走到门口,忽又转过身来冲着玉珠招了招手,笑道:“小秦大夫快过来,跟我一道儿去瞧瞧。” 玉珠顿时有些不知所措,这种事情,她跟着去似乎不大好吧。但崔氏显然没有给她犹豫的时间,见她还在呆,复又回头拉她的手。玉珠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跟在了崔氏的身后,一直到了前院大厅。 厅堂里的太师椅上,歪歪斜斜地坐着个年约三十来岁的男子,不必猜,这定是顾咏的父亲顾信了。他的相貌倒是极俊朗的,剑眉星目,轮廓与顾咏有些相似,照理说应该是位极难得的美男子。只是这呲牙咧嘴,满脸鲜血外加鼻孔塞棉花的形象实在与美男子一词背道而驰。 “夫人,”顾信瞧见崔氏,眼睛忽然亮起来,也不管脸上的伤,欢欢喜喜地上前来拉着崔氏的袖子,道:“我今儿跟刘老头干了一架,他面脂涂得厚还不准人说,上回徐小郎君在朝堂里偷偷笑他,被他拿着戒尺赶了一路。徐小郎君实在没用,胳膊都打紫了也不敢还手,我却是不怕他的,今儿当着他的面直说了,他又故技重施地想打人,我又岂会怕他,便跟他大干了一场。那老头却是先动的手,便是告到御前我也不怕的。” 崔氏听到此处竟也来了兴致,津津有味地说道:“那个刘老尚书我上回也见过的,确实面脂涂得厚,陛下每年赏赐的紫雪、面脂,旁人都是拿回家给夫人用,他倒好,恨不得一次全涂在脸上。说起来,他也有七十多了,如何还不肯致仕?” 顾信面露鄙夷之色,挥挥衣袖,仿佛要将那老尚书的样子给挥走,“那老头子哪里舍得致仕,巴不得再多几年好再捞些好处。早两年陛下就让他致仕了,他却不肯退,还在朝堂上‘踊跃驰走,以示轻便’,直把百官笑得捧腹不起。” 夫妇俩又对这刘老尚书的种种趣事说了一通,不时地笑出声来,倒完全忘了四周还有旁人。玉珠在一旁瞧着,对顾咏曾经是个终日寻恣闹事招猫逗狗的纨绔子弟一点也不意外了。 两人说了尽兴了,方才想起还晾着旁人。顾信先瞧见了玉珠,惊讶地朝崔氏道:“这也是你外甥女么,怎么以前没瞧见过?” 崔氏笑道:“怎么样,这姑娘是不是和我长得相像。这位可不得了,咏哥儿不是老说郑侯府上请来了个神通的大夫治好了侯爷的头痛之症么,就是这小姑娘了。真是人不可貌相,单单瞧着,不就跟我们宅院里的闺秀似的。” 顾信闻言,满面惊讶,却是毫无怀疑之意,盯着玉珠看了半晌,才喃喃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说罢,他又忽然想起什么,紧张地抓住崔氏的手道:“平白无故地请大夫过府,莫非夫人身子不适?” 崔氏到底是女人,在外人面前多少有些脸红,忙不迭地甩开他的手,嗔道:“我身子好的很,倒是你,整日地在外头惹祸。”说着伸手捏着他的下颌看了看,口中啧啧有声,“这还在流血不?只怕又有几日不能上朝了,让小秦大夫给你瞧瞧。” 玉珠闻言赶紧上前道:“请问夫人府上可有布条?” 崔氏不解,这方才还好好地说着要给顾信止血,怎么忽然问起布条的事,心中虽疑,口中却还是道:“有倒是有的。”说罢,赶紧让秀兰去房里找些布条来。 秀兰很快回来,手里端着个藤编的小篮子,里面赫然放了一大堆颜色丰富,长宽各异的布条。玉珠并不急着解释,只从中间挑了两条一指来宽的递给崔氏,道:“请夫人将顾大人中指根扎起来。” 崔氏不明就里地看了看她,没有犹豫,小心翼翼地给顾信扎上。众人见玉珠这般气定神闲,心知这定是她止血的法子,不论信不信,一个个都屏气凝神地盯着顾信的脸上看,只把他看得怪不自在。 过了一会儿,崔氏柔声问丈夫道:“鼻血可还在流?” 顾信眼珠子转了转,小心地把塞在鼻孔里的棉花扯了出来。众人都盯着他的鼻孔看,果然再没有流血,一时不由得又惊又叹,纷纷称赞玉珠果真是圣手,倒把玉珠弄了个大红脸。 因顾信脸上还有血,崔氏便让下人去厨房打水给丈夫重新梳洗。玉珠见此,心知这生意今日只怕是谈不成了,遂先告辞。崔氏也没多客气,只说过两日亲自去府上拜访。 出门的时候,顾府有下人偷偷跟过来,满脸不好意思请教玉珠,说是家中有小孩经常流鼻血,久治不愈,不知该如何是好。玉珠问了几句,只嘱咐他给小孩多吃些水果蔬菜,又说了个食疗的方子给他。那人听过后,仔细记住了,才千恩万谢地送玉珠出府。 回得家来,小柱子远远地就来迎接,道是今日有不少人来请玉珠出诊,因玉珠不在,他便让他们明日再来。玉珠表扬了他几句,又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了一包绿豆糕给他,直把小柱子欢喜得不行。 第二日大早,天刚蒙蒙亮就有人敲门求医。玉珠赶紧穿了衣服洗把脸出去开门,外头赫然站着个十七八岁丫鬟打扮的女子。仔细问了,才知道原来是那日邻居大婶提过的大户人家少奶奶吴氏的下人。 玉珠也没推辞,收拾了药箱子,便随那丫鬟出诊去。 一路上,玉珠旁敲侧击地问出了些关于吴氏的消息。那吴氏的夫家姓关,说是大户,其实也只是个商家,在京里开了几个糕点铺,颇有些银钱。吴氏娘家在苏州做丝绸买卖,生意做得比关家还要大,当年吴氏进门的时候,抬的嫁妆就有十几车,故在家里很是抬得起头来。 可令吴氏不安的是,她嫁进门来有四五年了,却是半点怀孕的征兆也无。夫家虽看重她,可关系到子嗣后代,也开始坐不住了。这不,前年年底,老太太非逼着关少爷收了几个丫头,没多久,其中有个丫头竟然就怀上了。后来也不知怎地,那丫头怀孕不到三个月,孩子无缘无故地又没了。之后再两年,不仅是吴氏,就连同房丫头也再没了消息,急得老太太头都白了一半。 玉珠听到此处,心中隐隐有了底,只怕不只是吴氏身子的问题,那位关少爷才是家中子嗣不兴的关键。 到了关家,出来迎客的是少奶奶吴氏。玉珠一边和她寒暄,一边仔细打量,这吴氏约莫二十出头,容貌秀丽,皮肤苍白,眉目间有几分楚楚可怜的风情。 说了一会儿话,玉珠便主动给她请脉问诊。果如她所料,这吴氏体质虚寒,又惯常爱吃寒凉的食物,平日里更是懒散不愿多走动,以至于内分泌失调,月事紊乱。玉珠略一斟酌,正要开方子,忽听到门外一阵喧嚣…… “翡翠你这是干什么,我们少奶奶这会儿正休息呢,怎么硬闯?”这是方才吴氏身边的丫鬟声音。 “哎哟,我不过是来给夫人请安么。你一个下贱丫头,居然敢拦我,赶紧滚开。” “翡翠你可说笑了,我是个丫头没错,你也不是姨奶奶啊。我下贱,只怕你也高贵不到哪里去。平日里都不见来请安,怎么我们少奶奶一睡你就来了。你这是故意跟我们少奶奶过不去吧?” 紧接着便是一阵推推拉拉的声响,不过时,那个叫做翡翠的便被几个丫鬟一道儿赶了出去。 玉珠忍不住抬头瞧了吴氏一眼,她脸上更显苍白,银牙紧咬着,眼中满是愤恨之色。玉珠心中一突,赶紧低头。 吴氏却忽然朝她笑笑,勉强道:“让秦大夫见笑了,府里下人没规矩,是我管教不周。” 玉珠勉强朝她点点头,不好多说什么。 方子虽开好了,可按玉珠的规矩,都只卖药不给方子的,便说明日亲自送药过来。吴氏也不勉强她,让下人封了诊金给她,又让玉珠不必亲自过来,她自会派人去府上拿药。 玉珠心知这定是吴氏不欲让旁人寻到她的缘故,便笑笑着应了。 又说了一阵,玉珠终于开口问起关少爷的身体来。吴氏不傻,略一思量便明白了玉珠所指,迟疑道:“我夫君的身子该无大碍,那翡翠也是受孕过的。” 玉珠懒得向她细细解释,便只说若是先天不足也易流产。 玉珠虽说得隐晦,但吴氏也是玲珑心肝,沉吟半晌,终于道:“最近天干气燥,夫君喉咙总有些不适,这样罢,过几日我与夫君一同去府上拜访,再请秦大夫帮忙看看。” 玉珠点头应了,这才告辞离开。 出了门,玉珠摸出吴氏封诊金的包袱打开一看,好家伙,果然是财大气粗,竟然有四个大元宝,足足二十两银子。玉珠差点都傻了,一时想起前世电视里劈天盖地的不孕广告,长长叹了口气。 郑家琐事 因得了银两,回家的路上玉珠很大方地寻了个小饭馆吃了一顿,又将吃剩的食物用荷叶打了包,一只手拎着,心满意足地回了医馆。 院子里坐了好些人,见玉珠回来了,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邀她出诊。玉珠一时被她们吵得脑仁疼,也不知该应谁好。好不容易才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才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赫然是郑家少夫人身边的丫鬟美思。 因是熟识,玉珠赶紧过来招呼她。其余的人见是侯府来人也不敢来抢玉珠,只一一跟她定了时间后才告辞离去。 待人群退散了,玉珠这才将美思请进屋,烧了热茶,备了点心,两人边喝边聊。 美思说是李氏早上来过医馆,因玉珠不在家中,这才先走了,留她在此地等候,又问玉珠过几日可有空闲。 玉珠忙道:“便是再忙也是要留出来的。不知少夫人找玉珠有何要事,怎能让少夫人亲自登门,赶明儿我去府上便是。” 美思连道:“快别这么说,少夫人是有事请你帮忙呢,自然要亲自过来。至于府里----”她语音一顿,脸上闪过一丝异样,抬头左右查看了一番,才压低了嗓门凑到玉珠耳畔道:“现在府里可乱着呢,少夫人正寻机出来走走,也好透透气。” 玉珠“啊”了一声,脑子里忽然闪过郑夫人的脸,心跟着跳了跳,有心想问,却又知道这是人家府里的**,不好开口。 美思却先道:“你知道夫人一直想让二少爷出仕,二少爷却是拖着,直到如今他的头痛病治得差不多了,夫人便四下里托人,寻了吏部的一个差事。二少爷不肯去,和夫人争了许久,最后竟然自己去了国子监,夫人气得把二少爷骂了一通。这都是半个月前的事儿了,如今却是为了二少爷的婚事在闹腾。” 郑览的婚事?玉珠呆了一下,这才想起来,依郑览的年纪早该谈婚论嫁的,之前不过是因为生病一直拖着,如今再提起,倒也正常,却不知郑夫人瞧中的是那户千金。 美思呷了一口茶,又继续八道:“你来府里的时间短,故不晓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夫人的娘家姓陈,原本也是京里的望族,后来不知是犯了什么事,家里渐渐没落了下去。夫人有心提携娘家人,便想让少爷们娶舅老爷的小姐。起初夫人瞧中了大舅老爷家的二大小姐,想许给大少爷的,无奈老爷不许。你想想,大少爷是郑家长子,又是世子,将来是要承爵的,怎能娶个身份低微的掌家媳妇,后来还是老爷了话,才特意聘了我家少夫人。也因为这事儿,夫人对少夫人一直耿耿于怀,明面上倒是客客气气,私底下做的事,就是我们下人也看不过的。” 这话玉珠倒是深信不疑,当初李氏早产的时候玉珠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后来还听府里的下人们说郑夫人连李氏的嫁妆都要霸占着,这样的婆婆,果真是旷古难寻。 美思见玉珠在一旁连连点头,仿佛得到了鼓励一般,又加劲道:“既然大少爷的婚事做不了主,夫人便把主意打到了二少爷身上。没多久,便给二少爷相中了二舅老爷家的大小姐,眼看着就要下定了,二少爷的头痛症忽然作,二舅老爷那边听说了,便急急忙地要悔婚。夫人拗不过她娘家人,那婚事便不作数了。可到了如今,舅老爷听说二少的病好了,又要来攀附,说是家里还有位三小姐未曾定人家,要许给二少爷云云。且不说那位三小姐的品貌如何,单是二舅老爷这般出尔反尔就让人心寒,二少爷又如何得肯。” 玉珠听到此处唏嘘不已,心中对郑览也生出十二分的同情,惋惜地叹道:“二少爷摊上这么个母亲也真是可怜,只是这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做主,侯爷在大少爷的婚事上逆了夫人的意思,这次只怕不会再开口,二少爷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 美思却忽然笑起来,神神秘秘地道:“我们大家伙谁都以为二少爷这次是逃不过了,却没想到他还另玩了一出。” 玉珠闻言精神一震,强忍着好奇瞪大眼睛瞧着美思,静待她说下去。美思倒也不啰嗦,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又继续道:“二少爷年幼的时候,曾在宫里给七殿下做过伴读,二人颇有些交情。那七殿下自幼是太后娘娘带大的,在太后那里很能说得上话。二少爷便托他在太后那里说情,结果太后就把这事儿给揽了去,说二少爷的婚事将来由她来定。哈哈,太后懿旨传来的时候,夫人的脸都青了。待传旨的公公一走,府里都差点被她拆了。二少爷倒是聪明,早两日便去了城外的庙里,说是要静心养性,夫人只把气儿朝我们下人撒。少夫人也不爱待府里,这两日都寻着机会出府呢。” 玉珠听到此处早已是目瞪口呆,愣了半晌,才缓过神来,抹了把汗道:“这果真是……跌宕起伏。” 美思摇头道:“可不是呢,所以少夫人才让你不必回府,明儿我们再过来。” 二人又就郑家那些琐事聊了一阵,又约定了李氏过来拜访的时间后,美思才告辞离开。 待她走后,玉珠再回头想想她的话,不禁摇头感叹,当时在郑府的时候,夫人虽强横跋扈了些,但多少还讲些道理,为何对着自己儿子竟如此算计,对她而言莫非娘家人比自己亲生儿子还要亲近么?玉珠十分地想不通。 下午又陆续有病人过来,玉珠便没有出诊,只在医馆里候着。若是平常的病症,便只开方子让他们去外头的药铺里买药,只有涉及到旁的药铺里没有的药材时,才留下方子,另抓了药给他们。 一下午共看了十来个病人,多是求子的妇人,也有旁的病患,好在病得都不重,玉珠应付起来还算得心应手。只是到晚上玉珠整理药材时,才现柜子里几种常用的药材都已见了底,不由得十分为难。 若是从前,她自然是要亲自去山上采药的,可如今医馆的生意渐渐走上轨道,她便不能动不动离开,思来想去,便只有找人帮忙去乡下收购药材了。 以前秦铮在家的时候多少还有个人帮忙,如今却是大大小小所有的事情全都堆在玉珠一个人的肩上,虽说能多挣些钱,可毕竟忙不过来,玉珠便生了要雇人帮忙的想法。只是一来她在京城毕竟不熟,二来雇人也不容易,尤其是要找到合适有信得过的人就能难了。 四邻中,玉珠与隔壁的孙老太太关系最好,那老太太又是土生土长的京城本地人,玉珠便想着请她帮忙寻个人。老太太听罢了,却连连摇头,道:“这医馆不比旁的地方,请的学徒都要会识字的。老身认得的都是大字不识,连自个儿名字都认不出来的大老粗,如何去医馆帮忙。只怕到时候不止帮不上忙,反而惹麻烦,若是弄错了药方子,可是要出人命的。” 玉珠一听也甚觉有理,便只好熄了这方面的心思,宁可少看几个病人,也要凡事亲力亲为。 此事本来要作罢的,过了几日,不知吴氏从何处听得了消息,亲自过来见玉珠,说是张大夫腿上已痊愈,如今闲在家中无所事事,不如让他过来帮忙。玉珠心中微动,只是想到张大夫曾是保和堂的坐堂大夫,在杏林一界多少有些名声,如何肯来自己医馆做副手。 吴氏见她犹豫,又求了几句。玉珠便把自己心中所想一一道出。吴氏听罢,苦笑道:“这却是笑话了,自我夫君被保和堂赶出来,旁的大夫们不说没有雪中送炭的,只恨不得火上浇油,都说我夫君是庸医杀人,那话都是要多难听便有难听的,他哪里还有什么名声面子。如今能寻个事情做,聊以糊口便是大好。” 玉珠本就同情他们一家子,既然吴氏将话说到如此地步,她自然不再推辞,便说好了让张大夫第二日来医馆坐堂。 第二日大早,张大夫果然来了,穿了身洗得干干净净的青布袍子站在医馆外,见了玉珠后,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才郑重谢道:“秦大夫活命之恩,张某无以为报,唯倾尽全力在所不辞。” 玉珠赶紧将他扶起,引他进了院,将他安置在正厅的条桌后,自个儿则摆了个偏桌坐在边上。张大夫忙推辞不就,玉珠却坚持道:“张大夫也知道,世人看病多以貌取人,只识得须皆白者才是上佳。但凡头一回见我,便欺我年幼难堪大任,扭头便走的也时常有之。我虽不在意,但何必为此而将病人拒于门外。” “可……”张大夫一阵迟疑,想了想,忽然后退两步,朝玉珠行了个大礼,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弟一拜。” 玉珠大惊,吓得连退了好几步,一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上,“张……张大夫,你这是做什么?” 张大夫正色道:“近日我常常忆及秦大夫为我断骨重接的手法,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秦大夫医术高明出我甚多,我左思右想,才下定决心要拜秦大夫为师,还望师父您勿嫌弟子蠢笨,不吝赐教。” 玉珠慌忙挥手道:“张大夫快别这么说,我不过是学了几手常人不多见的手法,何德何能做你的老师。你若是想学,我自不藏私,倒是我自己,还有许多向张大夫你请教的地方。” 张大夫却固执地非要坚持。玉珠无奈,终想了个折中的法子,道:“张大夫你年长于我,不如我称你为大哥,你唤我一声妹子,我们就当日常切磋医术就是。” 张大夫仍不肯,玉珠板了脸道:“你若是不肯,那来同仁堂坐堂之事也便作罢。不然,旁人见你这么大把年纪还唤我做师父,还道我是黑山老妖呢。” 张大夫终无奈,才唤了她一声“妹子”。口中虽这么叫着,态度却是极恭敬。玉珠说了他几次,终见无效,才作罢了。 生意事宜 自从张大夫来了医馆,玉珠便轻松了许多,大部分的时间都可以待在屋里整理药材,唯有病人指明要见她时才出来。 因医馆里的药材费得快,玉珠又寻了附近采药的药农,让他们直接送到医馆,价格比旁的地方多给了一成。还有好些药典上没有记载的,玉珠也托他们四下里去寻,开了高价来收。不过几日,那些药农便把玉珠要求的药草都找齐了,依照约定,每五天送一次货。 如此一来,玉珠便不用再操心药材的来源,只一心一意地在医馆里整理药材,抓药,干些学徒才干的活儿。张大夫看不过去便要过来帮忙,每次都被玉珠都以店里需要有人坐堂为借口喝止了。 没想到第二日张大夫竟让妻子吴氏过来帮忙,且怎么也不肯要工钱。玉珠无奈,便让吴氏领着他家儿子小虎一起,一面可以顺便照顾,一面也能给小虎找些玩伴。最高兴的要数隔壁的小柱子了,他原本就爱赖在玉珠家里头,好不容易才得了个年岁差不多的玩伴,更是从早到晚不肯走。 又过了几日,关家少奶奶吴氏和她夫君一起来访。吴氏只说丈夫常年喉咙痛,才特特来寻大夫开个一劳永逸的方子。玉珠却是知道她意思的,面上不动声色,客客气气地请脉。关少爷似乎也毫不知情,一脸坦荡地伸了胳膊。 待玉珠把了脉,又装作不经意地问了几句,关少爷左右不知她的意思,一一答了,一旁的张大夫瞧着,却是满心疑惑。玉珠也不瞒他,偷偷地跟他把事情的原委说了,罢了又让他再去把脉。 两位大夫轮番上阵,又压低嗓门窃窃私语,看得一旁的关家夫妇心里直打鼓。许是瞧见了两人脸色不对,玉珠又忙过来安慰,笑着道:“二位不必多心,我家惯常是由两位大夫一齐把脉看诊的,并非关公子身体有异。” 关家夫妇这才放下心来,握了握手,相视一笑。 张大夫擅长小儿疾病,于不孕之术并不精通,犹豫着开了方子后,再拿给玉珠定夺。正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玉珠接过一看,心中便赞道,到底是保和堂的坐堂大夫,这方子开得极为稳妥。仔细想了想,最后提笔加了两味药。 张大夫又接过去看了,心中十分疑惑,只因在病人面前,这疑虑便没有说出口。 因药丸制成尚需些时日,玉珠便与吴氏约定了三日后再来取药,又嘱咐吴氏平日里多炖些川贝梨水与关少爷润燥。吴氏仔细记下,又郑重谢了,才与关少爷告辞。 待她夫妇二人一走,张大夫便忍不住拿出方子问道:“秦大夫,为何这方子里要加入川牛膝与秋丹石两味药。这秋丹石我倒是听过,《摘元方》中记载其可消肿胀,但需谨慎用之,却从未听闻其有补肾滋阴之效。这川牛膝的药名,我更是闻所未闻。” 玉珠早猜到张大夫必有此闻,笑笑着请他先坐下,缓缓解释道:“《本草》一书始载药草三百六十五种,至《名医别录》又增三百六十五,由此可知这世间的药材绝非固定不变,而需众医者谨慎探究。这两味药虽未见于药典,却是家师书中所遗,谓之可治男子绝嗣,家师在世时常有实剂,且有奇效。张大夫不必生疑,且观后效。” 张大夫来医馆后就不止一次地从玉珠口中听说过她这位神乎其技的师父,如今又听得是其师所言,疑虑顿消,一脸艳羡地道:“既然是尊师所言,必然可信。只可惜长者早逝,恨不得归于座下,便是只得一两日指点,一生无憾矣。”说罢,又惋惜地长叹了一声。 玉珠只得随他作出一脸悲伤表情,努力地挤了两滴眼泪出来。 因这两味药家中并没有储备,玉珠只得四处托人收购。秋丹石便罢了,那味川牛膝却是只有四川云南等地才有,玉珠问了两日实在寻不到,便只有划掉这味药,另添了肉苁蓉上去。 三日后,才终于制成了两瓶药,吴氏遣人上门取了去,又封了不少银子作诊金和药钱。玉珠甚满意。 顾夫人的拜帖也是这日下午送到的,说是第二日亲自来拜访。玉珠心里无缘由地紧张地起来,一个人在房里将届时要谈到的问题一条条列出来,又猜测着顾夫人的回应,以及自己该如何作答之类……思来想去的,晚上竟然失眠了。 到了第二日早上起来,玉珠才忽然想起那日和美思约定的也正是今日,不由得为难起来,若是到时候顾夫人与李氏一道儿来了,她要先去接待谁才好。 好在老天爷未曾戏耍她,刚吃罢了早饭,门口就停上了顾家的马车。玉珠亲自出来迎,笑吟吟地将顾夫人一行人引至书房内。因顾夫人先打了招呼,故玉珠早有准备,书房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又特意找了平日里不舍得喝的茶叶泡上,待客的点心也是新做的。 跟在顾夫人身后的,除了她的两个大丫环外还有个满脸和气的中年男子,顾夫人只说他姓钱,旁的没有明说。那钱先生一见了玉珠就笑得满脸的褶子,举止说话都十分地亲切,让人易生好感。玉珠心里琢磨着他十有**是顾夫人相中的未来药铺掌柜,故待他也十分客气。 几人寒暄了一会儿,便切入正题。顾夫人很小心地将两个丫鬟也遣了下去,书房里只剩下三个人。要商量的大抵就是如何经营以及如何分红利之类的问题,玉珠十分谨慎地并不急着开口,钱掌柜只满脸笑容地不说话,倒是顾夫人急性子,开门见山地说要四六开。 这却是比玉珠事先预料的要好许多,她也不再故作忸怩,爽快地应了。之后便由钱掌柜拟了合同,交由顾夫人和玉珠各自看了,最后画押作数。 事情谈得比玉珠想象中顺利许多,她心中一松,忍不住又多嘴说了几句,道:“若是只做这一种药,怕是旁人从我们进的药材里猜出荣养丸的配方。依我看来,不如再多些药物的品种,治风寒腹痛及止泻之类,便宜又好用,再在柜台上腾出一半地方来专售成品药丸。寻常百姓家,谁不是时不时闹个头痛脑热的毛病,若是特特请个大夫未免显得大惊小怪,如果家里头备了药便方便许多。” 顾夫人听罢,顿时两眼放光,手一拍,道:“这法子不错,不说寻常百姓家,便是我们府上,寻常的小毛病也懒得请大夫,若是家里备了药,也省了许多麻烦。” 钱掌柜毕竟是做生意的,看事情细致又长远,虽也觉得玉珠这法子好,可脑袋里考虑到的却是不足的方面,“秦大夫这想法却是绝无仅有,只是这药方----” 玉珠一听便明白了他的顾忌,笑了笑,道:“我这里旁的没有,方子倒是有几个。到时候一一列出来,交由钱掌柜就是。只是这些方子都是我们药铺的绝密,决不能被旁人盗了去,配料制药的人都要精挑细选过。卖药的时候,最好先问清楚症状,那药丸的功效也一一在瓶子上注明。” 钱掌柜连连点头,“秦大夫放心就是,我钱老六做事绝对周密,这方子绝不会让旁人得了去。”说着,又与玉珠谈起经营上的种种琐事。玉珠虽未曾管理过铺子,但从前也在医院里干过几年,见识不能说广博,却也能说些新奇的点子,直让钱掌柜连连惊叹,说她是个经商的天才。 顾夫人见她二人聊得投机,也不打扰,便从书房退了出去,说是在院子里逛逛。 玉珠又和钱掌柜说了一阵,直到门口有人来唤,说是郑家少夫人来了。 玉珠这才想起李氏的事情,忙向钱掌柜告了罪,出来迎接。钱掌柜见状,也起身告辞,说是日后再来拜访。 大厅里,顾夫人和李氏已经聊上了,有说有笑的好不热闹。玉珠进屋后赶紧向李氏告罪,说是有失远迎。李氏面上笑了笑,说是无妨,心中却是有些不好受。 她原本以为顾夫人也是来看病的,直到顾夫人无意中说起钱掌柜,她才猛地想到可能是生意的事。自那日玉珠和她提过合作荣养丸的事情后,李氏便一直心心念念着这档子生意,只可惜府里有郑夫人把持,她实在当不了家,这才作罢了。 这几日她回娘家说起这事儿,娘家兄弟便有些责怪她为何不将这生意引进李家。她气不过,和娘家闹了几天别扭,后来却忽然想通了,与其让这生意落到旁人手里,还不如落到自家兄弟手里,多少她还能落得好处。 可万万没想到,却还是迟了一步。瞧着顾夫人一脸的笑容,李氏只觉得刺眼,面上却又不得不客客气气,心里只恨不得扭头便走。 顾夫人和李氏说了一会儿话才走,玉珠亲自送到门口,待顾家的马车消失在巷口,她才回头来招呼李氏。 李氏这会儿却是有气无力了,说话都明显地心不在焉。玉珠到底不清楚她的想法,还以为是自己方才失礼的缘故,心中十分不安,又郑重其事地道了歉。 李氏只说了一会儿话便告辞走了,临走前请玉珠去郑家别院出诊,说是妯娌卢氏久婚不孕,烦请玉珠亲自走一趟云云。 玉珠简直是一头雾水,就为了这点小事儿,李氏还特意亲自走了两趟,这果真是所谓的妯娌情深么? 险些丧命 李氏口中的妯娌指的是郑广堂弟郑铭之妻卢氏。郑铭比郑广小半岁,却比他早半年娶妻。算起来卢氏进门已近三年,依旧无所出,难怪会心急,才特意让李氏来请。 玉珠进郑府时,卢氏因身体不适搬去了城外别院小住,这一住竟是大半年,连上回郑夫人寿辰,她也只托人送了礼,故玉珠一直未曾与她谋面。这回出诊,算是头一次见了。 因郑家别院远在城外,玉珠大早就起了,吃罢了早饭正要出门雇车,赫然现院子外头就停了一辆。玉珠起初还以为是看病的病人,待上前去问了,才知道是卢氏派来接人的,半个时辰前就到了,一直在院外候着。 玉珠一时有些受宠若惊,客客气气地跟车夫打了招呼后,才提着裙子爬上马车。 因早上人多,马车在城里走得慢,外头还不时地有人声喧哗,十分地有生活气息。玉珠在车里打了一会儿盹,被马车一个急停给撞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掀开车帘子,现马车还在城门口。 因进出城的人马太多,门口便排了长队,一步一步地走得十分艰难。玉珠左右是不急,她出门前在小药箱里塞了几块糕点以备不时之需的,这会儿正好拿出来打时间。才吃了几口,忽然听到外头吵吵闹闹的声响,似是官兵正在抓捕什么人。 正要掀开帘子看个究竟,车夫忽然开口道:“秦大夫待在车里不要出来,这里出事了。” 玉珠一愣,刚伸出的手又悄悄缩了回来,只把耳朵贴到车壁上仔细听外头的动静。她在京城里住了这些时日,也常听人说起过什么江洋大盗、朝廷钦犯之类的故事,但却从未遇到过,听外面这架势,似是果真碰到了这样的热闹。 心里虽好奇,但玉珠还是听话地没有掀开车帘来看热闹。她不是不知轻重的人,知道这样的关键时候最需要低调行事,小心为上,不然,若是惹上什么麻烦,绝非她一个小小的大夫可以摆得平的。 在车里静候了小半个时辰,外头的声响越来越大,一会儿就有人到了她的车门口,粗声粗气地问起车里是谁。那车夫小心地答了,说是侯府请的大夫,要去郑家别院看病的。那问话的人声音这才放低了些,却还是要求掀开帘子看个究竟。 车夫无奈,只得先跟玉珠说好话。玉珠也知道这当儿若是不检查,只怕绝出不了城,便轻声应了。 车帘子掀开,门口探进来一张满脸络腮胡子的脸来,吓得玉珠一个激灵。那人也似是愣了一下,盯着玉珠看了半晌,目光又移到她身畔的药箱上,直到看得玉珠心里麻,他才放下帘子,冷冷地道:“走吧。” 马车这才缓缓开出了城门,一路往北。 出城门后便是官道,马车走得极快,不多时城门便远远地抛在后面,尔后马车转入了又一座树林。 玉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卷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 也不知为何,就算出了城她还是心神不宁,总觉得心慌,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生。心里正担忧着,马车又陡然停下,玉珠一时没稳住,整个人重重地撞上了车壁,肩膀处一片火辣辣的疼痛。 车外先是“噗通----”一声响,尔后便寂静无声。 玉珠不知生了何事,心里跳得厉害,只抱着左右躲不过的心理掀开了车帘。 好家伙,马车前方赫然拦着两匹马,马上端坐着两个杀气腾腾的男女。那两人都约莫三十来岁,男人穿一身灰褐色的半旧袍子,手里拿着把银光闪闪的厚背弯刀,面目冷峻,女人则一身大红劲装,手里举着把小巧的弩弓,背后还背着一筒长箭。 “这……两位爷……”车夫两腿软已跌倒在地,“饶命啊饶命,小的上有高堂下有幼子……” 玉珠的心也跟着跳得快吐了出来,浑身颤抖地扶住车棂这才没滑下去。这分明是遇到歹徒了,只是她一无钱财二无仇家,所乘的马车虽还算上乘,但在京城绝对不惹眼,这俩歹徒究竟是怎样才瞧中了她来打劫。 女人冷冷地看了玉珠一眼,麻利地下了马,不理会跪在地上连声求饶的车夫,径直朝玉珠走过来。 这……这是冲着她来的……玉珠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一边猛咽口水一边下意识地往车里退。但马车又有多少空间,很快地就退到车厢后座,一动不能动。 那女人走到马车跟前,却不理会玉珠,而是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从车底拉出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来。因离得近,玉珠一不小心便看到了男人的脸,虽隔着满脸的血污,可她分明看清了他的长相,不由得心中一震,那人……竟然是个认得的,赫然是当初在望江楼时见过的那位年轻大厨。 “唔----”玉珠死死地捂住嘴巴,尽量让自己不要出声,悄无声息地缩到车子的角落里,满心祈祷那两人将自己忽略掉。 但事总与愿违,两个歹徒将伤者小心翼翼地抬到马上,回头看了眼车夫与玉珠。男人问道:“这两人怎么办?” 女人冷冷地瞥了玉珠一眼,如同在看一只蝼蚁,口中道:“他们看到了我们的容貌,不能留。” 话刚落音,男人弯刀一闪,只见面前划出一条悠长的抛物线,尔后“噗通----”一声,一只血淋淋的脑袋忽然掉在车前,双眼还圆睁着只盯着玉珠,玉珠连尖叫声都不出来,一下子就瘫软了下去。 男人脸上仍是一副冷漠,缓步上前,而此时的玉珠早已牙齿打架,连求饶的话也说不出口。车帘掀开,弯刀冷冷地探进车里,眼看着就要落下,玉珠一时福至心灵,忽然厉声喊道:“我是大夫----” 刀赫然停在了半空中,男人脸上虽还是一片漠然,眼中却分明有了一丝裂隙。玉珠也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勇气,闭上眼,如连珠炮一般道:“你朋友身负重伤,随时有生命危险,若是再不及时救治,再过一会儿,流血过多,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他。不如暂先放他下来,我稍作包扎,将血止住,好歹也可暂缓伤势……” 一片寂静…… 就在玉珠都差点要放弃的时候,那女人终于话了,“老三,这丫头说得有道理,先别杀她。” 男人应了一声,这才将架在玉珠脖子上的刀收回。玉 珠暂时捡回了一条命,却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扶着马车缓缓爬到门口,尽量不去看车下的人头,努力用极和缓的语气朝女人道:“请将病人放回马车,我才好救治。” 女人朝男人使了个眼色,二人一齐将伤者抬了进来。 玉珠方才亲眼见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心中所受的震撼可想而知,尽管她竭力地想要稳定情绪,可在给伤者缝合伤口的时候还是连连出错,缝出的线歪七扭八惨不忍睹不说,还时不时地手一抖,碰到伤患处,渗出一大堆血来。 一旁的女人瞧着,眉头紧锁,喝问道:“你莫不是在唬弄我们,哪有大夫拿针在伤口缝合的,这又不是女人做衣服,你分明是想让我兄弟痛死。” “不是……”玉珠艰难地舔了舔嘴唇,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专业,“病人伤口太大,若是不缝合,必定流血不止。我药箱里虽有止血的药,却是远远不够用的。” 女人到底对医术一窍不通,见玉珠说得似乎有道理,便只瞪了她一眼,闭嘴不言。 待玉珠将伤口缝好,又上了药,再撕了裙摆上的布将伤口包扎好,已是过了大半个时辰。马车一直在官道上走,男人在外头赶车,至于现在到了什么地界玉珠却是一无所知。 许是见玉珠确实有做大夫的样子,女人也不再对她喊打喊杀,只当她是空气理也不理。玉珠巴不得如此,努力地将自己藏在角落,只盼着她千万不要再为难自己。 车走了一段平路后忽然岔离了官道,玉珠虽没有掀开帘子,但也能从颠簸的行程中感觉出来,闭上眼睛一言不,心里却暗暗记着路。 到中午的时候,马车在一处乡间茶楼停下,尔后便有人声传来。女人眉一挑,掀开帘子也跳下了车。玉珠心知关键时候到了,愈加地紧张起来,紧紧拽着药箱,手背都勾起了青筋。 很快的,帘子开了,几个农夫打扮的中年汉子将病人抬了下去。玉珠却不敢动,直到听到马车外女人不耐烦的一声喝骂,“死在里头了吗,怎么不下车?” 玉珠这才抱着药箱小心翼翼地跳下车来。下了车也不敢四处乱瞟,只低着头盯着脚尖,连头也不敢抬。 “怎么抓了个小姑娘来?”有个年轻的男人声音问道。 然后又是那个女人的声音,“老七藏在他们车底下出的城,我原本是要杀了灭口的,正巧这丫头是个大夫,就带了过来。” “大夫,这么小?”男人似乎很惊讶。一会儿,玉珠就瞧见有双黑色的布鞋停在了面前,不过她胆小不敢抬头。 “你几岁了?”男人问。 “十……十五……”这是几个时辰以来玉珠说的第一句话,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么小就出来做大夫了?家里人呢?” 玉珠浑身瑟瑟抖,哑着嗓子解释道:“父……父母过世早,家里……还有弟弟……要念书……” 男人叹了一声,声音里带了些同情的意思。先前那个女人却插嘴道:“大哥可别心软,这丫头瞧见了我和老三的样子,若是回头去告,我们就麻烦大了。” 玉珠心里一紧,便想扒着男人的腿求饶,才一动,两腿一软,竟一屁股倒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哈哈----”四周围观的人瞧着她狼狈的样子哄堂大笑起来,玉珠却连看也不敢看他们,一骨碌爬起来,才刚站稳,腿上又一软,还是结结实实地倒在了地上。 “这丫头----”连男人也忍不住笑起来,笑声却在看到了地上的一个银锁片时一滞。“这个锁片你怎么得来的?”男人拾起锁片仔细看了一阵,才送到玉珠跟前,一脸凝重地问道。 玉珠一愣,看清了男人手里的东西,才赶紧伸手接过了,道:“是我从小带在身上的,不晓得哪里来的。”这银锁片原本是系在脚镯上的,打小就在玉珠身上带着,秦铮却是没有,为此他没少跟玉珠闹别扭。后来还是玉珠将脚镯化了,托人另打了副一模一样的送给秦铮他才作罢的。镯子没有了,玉珠便用根红绳系了,平日里都在脚踝上,方才想是跌了几跤,弄断了绳子,这才掉出来。 男人忽然伸手抬起玉珠的下颌,盯着她的脸仔细打量。玉珠这才看清他的长相,瞧着不过三十出头,眉眼浓烈,鼻梁挺直,眼神锐利如鹰隼,若不是他左脸上那条寸长的狰狞伤疤,玉珠怎么也难以将他与杀人不眨眼的匪徒联系起来。 男人的瞳孔微微收缩,忽然放下手,背过身去,道,“放了她。” “放了她?”红衣女人惊道:“大哥,她可是----” “蒙上她的眼睛,送她上官道。”男人一边说,一边回头朝茶楼里走去,却连半句解释的话也没有。 红衣女人咬了咬牙,心有不甘,但终于还是不敢逆了他的意,蒙上玉珠的眼睛,将她赶上了马车。 又是好一阵颠簸,马车终于停了。红衣女人也不扯开玉珠眼睛上的黑布,拎着她的衣领直接朝路边一扔,口中嘀咕道:“算你命大。”正要折身离去,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跳下车来,一把捏住玉珠的喉咙,厉声问道:“等你回去了,若是有人问起----” 玉珠一边咳嗽,一边艰难地回道:“我……我便说……是一群蒙面……蒙面人做的……” 红衣女人这才松手甩开她,翻身上车,一会儿,马车的轱辘声才渐渐消失在远方。 待那声音实在听不到了,玉珠这才双手颤抖地解开眼睛上的黑布,眯开眼睛的那一刹那,她又差点倒了下去。这一刻她才真实地体会到,原来活着是多么可贵。 顺利获救 许是离京城远了,或是这条路原本就人少,玉珠环顾四周,整条官道上不见一个人影,她只能凭着直觉判定方向,朝女人离开相反的方向走。 虽说身上毫无伤,但眼睁睁地瞧见一个活生生的人惨死在自己面前,玉珠的心理受到了极大的震动,脑子里一直闪过车夫临死前睁大的眼,一闭上眼睛就是铺天盖地的血色。一路上失魂落魄、跌跌撞撞,一不留神就跌一跤,没走多久,身上已满是灰土,再加上之前给病人缝合时沾上的满身满手的鲜血,瞧着十分可怖。 好不容易路上路上终于有了行人,但一看到玉珠这身打扮,都吓得掉头就逃,胆子稍大些的也只远远地看着,指指点点,却无人上前问她一声。 玉珠走了一阵,才终于意识到此处离京城不说百二十里也是极远的一段路,单靠自己一双脚想走回去,只怕不易。与其一步步地走,还不如就在原地等着,想必郑家见那车夫久不归府,早派了人来找,那她被劫走的事情应该已传了回去。就算官府的人不来,秦铮定要来的。 想到此处,玉珠心中稍定,不再急着往回走,而是在附近寻了水源,将身上和手上的血污洗净。已是深秋季节,玉珠身上穿了几层单衣,外面的比肩实在洗不了,便索性脱了扔掉,又将头拢了拢,对着水面再瞧瞧,虽然还是一副狼狈样,但比先前那副可怖的样子瞧着顺眼多了。 再上官道后,便没有人再盯着她瞧。玉珠又寻人问了路,确定了去京城的方向后才定下心来。 官道上每隔不远便有供人休息的茶馆,说是茶馆,其实就只有一间棚子并几座炉灶,棚子外露天摆放着两三张桌子并几把板凳,茶叶也是一色的粗黑。好在茶水是热烫的,坐下来便是不喝,只捧着它便是大好。 玉珠身上还有些银子,便寻了个不起眼的位子坐下,叫了壶茶,端起杯子喝了几小口,心里才慢慢安定下来。这壶茶一喝便是一下午,茶馆里的客人走了一茬又一茬。伙计虽有些意见,但见玉珠年幼,又是个姑娘家,也不好来赶,便自随她去。 眼看着天就要黑了,路上的行人也愈加地少,茶馆里渐渐没有了客人,伙计便开始收拾打烊,灭炉灶的灭炉灶,收拾桌椅的收拾桌椅,还有人不时地朝玉珠瞄一眼。玉珠也不要意思再在这里待着,只得付了钱告辞。 秋日的天黑得快,从茶馆里出来走了一会儿,天已经全黑了。四周没有灯,只靠着依稀的月光才能看得清面前的路,而道路两盘的灌木丛则是一片漆黑,玉珠原本就受了刺激心神不宁,如今更是浑身抖,她几乎是不敢朝四周看,那隐隐约约的黑影仿佛都在张牙舞爪地朝她扑过来。 不知走了多久,玉珠仿佛听到远处传来隐约的马蹄声,仿佛是有了心灵感应一般,她强烈地感觉到救星来了,睁大眼睛努力地想要看清远处那模糊的身影。 一共有两匹马,玉珠眯起眼睛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影子,慢慢的,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玉珠----”马儿原本就要奔过去了,马上那人却忽然回了头,猛地一勒缰绳,只听得一声长嘶,未待马停好,他已跳了下来。 另一匹马原本已冲到了前面,忽然听到声响,也赶紧勒马回转,惊呼道:“秦玉珠,你没事吧。” 来人竟然是顾咏和李庚。玉珠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忽然像见到了救星一般,也顾不得跟他们熟不熟了,扑上去一把抱住来人就“呜呜”地哭出声来。 顾咏被她抱得一愣,但也没往别处想,只轻拍她的肩膀柔声安慰。一旁的李庚心里头却是怪怪的,一方面是好不容易找到人松了口气,另一方面却是有些不忿为何玉珠要抱顾咏却不抱他,不由得暗恨方才赶路赶得太快,没能第一时间认出她来。 玉珠哭了一阵,心里好受了些,脑子也渐渐清醒过来,这才想起男女大防,赶紧松开手,自个儿擦了擦眼泪,带着哭腔问道:“两位怎么知道我出事的。” 顾咏一边脱下长衫披在她身上,一边道:“钱掌柜去医馆找你商量事情,正巧遇到来报信的人。你弟弟他也出城了,我们分了好几路,正巧被我们遇上。”说着,又对李庚道:“快把报信的烟火点一支,省得秦铮他们再胡乱找。” 李庚有些不悦地看了眼玉珠身上的长衫,从怀里掏出一支半寸长的烟花,走几步离他们远了些才点燃。绚丽的烟花顿时冲上天空,照得四周一瞬间的光亮。 “玉珠,你还冷不?我穿得多,再给你一件。”李庚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了,瞧着顾咏的衣服披在玉珠身上就觉得碍眼,恨不得冲上去将那衣服扔掉才好。见玉珠只朝她道谢并没有接受的意思,他又朝顾咏道:“表舅你前两日不是风寒才好么,脱了衣服不会着凉吧,要不你还是把衣服穿上,让玉珠换我的。” 顾咏没说话,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漆黑的夜里,他那双眼睛竟似闪着寒光,李庚无缘由地打了个冷颤,摸了摸鼻子,小声嘟囔道:“不识好人心。” 回程时顾咏和李庚同乘一匹马,玉珠独自骑一匹。因她实不懂得骑术,便只能让马儿慢慢地走。不过这时候城门早已关闭,就算到了也进不了城,大家也不着急,到路上瞧见有灯光的地方,便上前去敲门借宿一宿。 这里住着的都是附近的农户,因靠近京城得地利之便,过得还算富足。顾咏他们敲门的这家就修了七八间土房子,屋檐下挂着长串的晒干玉米,院子里还打了口井。 顾咏和李庚都是一副富贵打扮,那农户哪里敢不应,赶紧让家里人收拾了两间干净屋子出来,又搬了被褥,烧了热茶好生接待。刚进屋,就听得一阵奇怪的“咕咕”声,顾咏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还未来得及说话,那边李庚已经开口道:“这什么声音?” 他回头见玉珠一脸涨得通红,才猛地反应过来,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赶紧朝这家主人道:“家里头可还有吃食,我们都还没吃饭。” 老汉弓着身子回道:“有的有的,家里有面,我这就让我家婆娘煮去。”说着便去叫自家女人。顾咏却拦着他道:“煮面倒先不急,有没有现成的糕点什么的,可以马上充饥。” 老汉这回却是为难了,小声道:“我们乡里人家,哪有那么多的讲究,平日里有饭吃便是大好,点心什么的连见也甚少见。” 顾咏闻言无奈,只得挥手让他赶紧去准备,回头朝玉珠道:“你且先忍忍,想来煮面还是很快的。” 玉珠红着脸点点头。 面端上桌,三人各盛了一大碗。都是饿得狠了,也顾不上好吃不好吃,三两下便绞了个干净,连汤水都没留。刚刚吃完,就听到院子外头有马蹄和人声。李庚脸色一震,起身道:“他们找来了。” 说话时,人已经冲了出去。顾咏却是不急,反而回头朝老汉吩咐道:“我们还有些同伴,只怕都没吃晚饭的,你回去再多煮些面来。” 老汉不敢多问,赶紧应了,一转身又去厨房忙碌。 外面的院门一开,秦铮像股旋风一般冲了进屋,一眼瞧见玉珠,眼眶顿时红了,“姐----”说话时已一把将玉珠抱住,眼泪哗哗地往下掉,“姐,我生怕……生怕你回不来了……”说着,也不管众人在场,呜呜地痛哭出声。 玉珠心里也不好受,只觉得今儿一天跟做梦似的,待这个时候亲眼瞧见了秦铮,才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自个儿还活着,眨眨眼,顿时涌出一串泪来。 四周众人瞧着,无缘由地也跟着眼睛酸。 今日出来寻人的除了顾咏外,大多是秦铮书院的同学,罗毅和卢挚也在场,玉珠跟他们一一道了谢,到了最后一人,却是个生面孔。顾咏忙出来解释说是他远房的表哥,名字唤作崔宇,正巧碰到了,才拉过来帮忙。 玉珠也郑重谢了他。他却只点点头,未一言。 一会儿,老汉煮好了面条端了上来,众人自中午接到消息起就一直在外奔波,这会儿正饿得晕,顾不上再寒暄,各自端了面条去吃。 因来人太多,这家也腾不出再多的床供他们休息,便只得在房里打了地铺。这群公子哥儿们却是从未睡过地铺,个个都新奇得很,竟争先恐后地占位子。 玉珠却是一个人得了个小房间,因她今日受了惊吓,秦铮怕她晚上睡得不安身,便请这家里的婆子在一旁陪着。 睡着之后,玉珠果然梦魇了,又哭又叫地直把秦铮吓得不行,不得不又请那婆子回屋去睡,自个儿搬了个椅子在床边守着,一直到天明。 旧事如烟 第二日早晨起来的时候,公子哥儿们这才真正理会到地铺的功效,扭腰的扭腰,捶背的捶背,一个个叫苦连天。 老汉大早起来煮了一大锅粥,蒸了好几十个馒头,又切了满满两盘子酱菜,这才把一群年轻人喂饱。临走时顾咏给了他一大锭银子,直把他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回城的时候,秦铮和玉珠共骑一匹马,众人都还好,唯有李庚一直在旁边小声嘟囔着该雇辆车才是。 进城后众人都各自还家,顾咏与李庚送玉珠姐弟俩回医馆。才到巷子口,就看见吴氏开了院门冲着巷子里张望,瞧见玉珠一行人,吴氏拍着胸口明显松了一口气,却不急着迎上来,而是回头朝院子里喊了一嗓子,“秦大夫回来了,没事了。” 马上就有人从院子里冲出来,步履匆匆,衣冠不整。待看清那人的长相,大家似乎都呆了下,玉珠更是满脸惊诧,有点不敢置信地唤了一声,“郑公子?” 来人正是郑览,他穿了身靛蓝色的半旧长袍,下摆处皱皱巴巴,头掉了几缕在额前,看起来十分狼狈。见了玉珠,郑览的脸上先是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睁大眼又上前走了几步细看了,才忽然咧嘴笑了声,道:“你无事便好了。”说着,又朝顾咏和李庚看了一眼,目中闪过一丝黯然,没再说话,匆匆地走了。 玉珠略一迟疑,欲下马跟郑览说什么,却被秦铮拉住,“我们先回家,旁的都日后再说。” 院子门口,吴氏早已搬了火盆来,招呼玉珠从火盆上跨过去,说是去晦气。玉珠也依她所言,由秦铮牵着跳了过去,众人口中都说了些去晦气的吉祥话,一群人这才进了院子。 四邻们也都听说了,一窝蜂地过来看她,都被秦铮客客气气地打了回去。 顾咏将他们送到家,也起身告辞,说是家里长辈还在担心。秦铮亲自将他送出了院门,倒是李庚有些不想走,磨磨蹭蹭地一会儿问玉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一会儿又问她要不要请个大夫……玉珠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后来还是秦铮将他赶了出去。 虽说只离开了一天,可再看着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玉珠忽然有种恍如隔世感。医馆里有张大夫和吴氏帮忙,秦铮也向书院请了假,接下来的好些日子,玉珠便以好生休养为名,被秦铮守在家里不得出门。 才走没多久,顾咏忽然又折了回来,道是还有要事相商。进了屋,又吩咐秦铮将门关好,还请吴氏在院门口看着,说是若有人便高声招呼。玉珠见他难得的严肃,心里也跟着紧张起来,脸色就不大好看了。 “顾……顾公子,你这是……” “我若是不先告辞,李庚那小子绝不会走。”顾咏摇头苦笑,“这些事却是决不能在他面前说的。”他顿了顿,看了玉珠一眼,正色问道:“一会儿京兆尹衙门定要来问案,秦姑娘可想好了说辞。” 玉珠一惊,脑子里立刻出现了红衣女子凶神恶煞的脸,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有些话不便与捕快说,秦姑娘若信得过我,不妨先和我讲讲。”顾咏的声音里仿佛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玉珠渐渐平静下来,缓缓地吐了一口气,将昨日遇劫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只略过了男人瞧见她锁片的那一段。说不出是什么原因,玉珠总觉得那锁片里藏着什么她不愿接受的东西,所以索性就让它藏着,永不出来。 顾咏起初听着还没什么表情,待听到那男人脸上有条疤痕时悚然动容,口中喃喃道:“原来是他。” 秦铮也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忍不住问道:“顾公子认识那个人?” 顾咏一脸无奈,叹道:“整个京城不认识他的人怕是不多,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应该就是当初祁郡王府的世子赵兴。” “郡王府世子?”秦铮惊讶得睁大了眼,玉珠也跟着一愣。她原本以为那不过是群亡命之徒,如何竟与郡王府扯上关系。 “那堂堂的郡王府世子为何要去做劫匪,这……这也太说不过去了……”秦铮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顾咏摇头道:“你却听岔了我的话,这赵兴是原来的世子,如今的他早已离开了郡王府,去了南边,前些年还常有流言传到京城来,如今却是少了。所以,这回出事,倒没有人往他身上想。” “我想也是,”秦铮皱着眉头道:“他好好的世子为何不当了,偏偏还要跑到南边去,莫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这也不对,他堂堂的郡王府世子,谁又敢招惹他,他还能得罪谁,难不成是当今圣上。” 顾咏苦笑地看着秦铮,“虽不中却不远矣,他得罪的人乃是孙贵妃。然此时也不能全怪赵兴,若非如此,他便不止是被驱逐这么简单了。”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茶润了润嗓子,见秦铮姐弟一脸好奇地望着他,也不再卖关子,解释道:“这还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也是听旁人说起的。那时候宫里宫外的戒备还似如今这般森严。每月初一十五,皇宫的御花园都会向京城的百姓开放,那一年,便有歹徒趁乱混进了宫,待当晚御花园夜宴的时候忽然行刺。那晚祁郡王妃领着赵兴一起入宫赴宴,混乱中,被孙贵妃拉到身前挡了刺客一剑。祁郡王妃便在那一次遇刺中身亡了。” “啊----”听到此处,玉珠忍不住出一声叹息,虽说当时局面混乱,但拉着旁人作挡箭牌实在太下作了些,更何况,还害得王妃香消玉损。 “赵兴当时就在王妃怀里,眼睁睁看着自己母亲咽的气,对孙贵妃的恨意可想而知。可事后那孙贵妃不仅不承认,还怂恿着陛下要将孙家另一位小姐赐婚给祁郡王做继室。虽说被祁郡王拒了,却是让赵兴更加恨之入骨。再后来,赵兴纠结了一群江湖人士,趁着孙贵妃省亲之际意图刺杀,谁料事情败露,不仅没有成功,他自个儿反倒受了伤,脸上挨了一刀,才成了如今的模样。” 秦铮大惊,忽联想到这两日京城里的传言,顿时明了了,“前两日传得沸沸扬扬的刺杀三殿下的事情想必也是他做的,那三殿下可不就是孙贵妃之子么。” 顾咏点点头,又摇摇头,“赵兴此人我虽未曾结交过,却也听人说起,是个恩怨分明的汉子。他若是要刺杀孙贵妃,便绝不会牵连到三殿下身上。据我所知,当日孙贵妃却是出了宫去了王府,刺客的目的只是孙贵妃而已,只不过,旁人哪里想得到一个深宫妇人如何会得罪人,便牵连到三殿下身上。再加上那些有心之人刻意乱传,哼,怕是居心叵测。” 顾咏说到此处浓眉微蹙,正色朝玉珠道:“此事牵涉甚广,我怕有人从中捣鬼。深宫后院的事情原本就与我们无关,且都推脱了,勿惹麻烦上身。一会儿京兆尹衙门的人过来,你便依我所言一一回话,旁的一句别说。” 玉珠哪里会不信他,自然是仔细记下了,又一字字地说了两遍,待顾咏确定无误了,才放心离开。 顾咏走后不久,京兆尹衙门果然派了人过来问案。来的几位捕快都还算客气,只是问起话来极细致。玉珠便依顾咏所言一一地回了,言语间丝毫没有纰漏。那些捕快们见她年幼,又是个女儿家,想来也是不敢胡说的,待问了两遍确无疑虑,便告辞走了。 捕快们一走,姐弟俩才算是松了一口气,相互拍了拍肩膀,想说几句安慰的话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因玉珠受了惊吓,接连好几晚都睡不好,秦铮自然不肯回书院,便索性从书院里退了学。玉珠得知后,气得恨不得要打他,秦铮却还是坚持己见,再不肯回书院念书,还言之凿凿地说自己身为一家之主,没有靠姐姐养着的道理。 姐弟俩大吵了一架,自然主要还是玉珠在生气,秦铮一直讨好地小声哄着她,到后来,玉珠也实在板不下脸来继续和他闹,便只得随他了。 这晚秦铮请了吴氏陪玉珠一起睡,两人一边就着灯光做针线,一边聊着些琐事,聊着聊着,吴氏忽然看着玉珠,欲言又止。 “秦姑娘,按理说如今你尚在孝期,这些话我实不该和你说的。只是----”吴氏看着玉珠漆黑明亮的眼,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道:“你如今也十五了,该打算打算将来的事。我看这几位公子都是极好的,你若是----” “吴嫂子快别胡说了,”玉珠垂下眼帘,低低地回道:“这几位都是什么样的身份,我一个平头百姓,又惯常在外抛头露面的,便是想也不能想。” “可是,那郑公子对姑娘真真是上心,上回……哦,昨儿听到你出事后就马上赶了过来,因城门关了,便在院子里等着,一等便是一夜。我也是个过来人,他那眼神我一看就知道的。”吴氏对郑览印象极好,忍不住为他说好话。 玉珠只是不答,头却垂得更低,昏暗的灯光下,照出颈项间一段优美的弧线。 吴氏仿佛听到她低低的叹了一声,心里一急,又道:“便是郑公子不行,那,那不是还有个李公子吗。我看他性子虽燥了些,心眼却是实诚,说话做事也不藏着掖着……” 玉珠“扑哧----”笑出声,“吴嫂子你别说笑了,李庚他还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别看他比我们家阿铮大,还不如阿铮稳重呢。他一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孩子,哪里知道什么男女之事,不过是小孩子的嫉妒心,见不得我和阿铮感情好。” 吴氏被她讲得没话说了,唉声叹气了一番,才道:“其实说起来,最好的还是顾家那位少爷,家世不似郑公子那般显赫,人又聪明稳重,见谁都是一副笑脸,就是----哎,这顾家少爷可是京城里出了名的克妻。” 玉珠眉头一皱,不悦道:“旁人乱说,怎么吴嫂子也跟着传起来,不过是巧合罢了,怎么怪到顾咏头上去。” 吴氏却是一副神秘表情,郑重道:“那可不是巧合,秦姑娘你才来京城,故不晓得以前的事。那顾少爷克死的可不止一个姑娘,除了新近的那位崔家小姐,早些年还有一个。” 吴氏见玉珠一脸茫然,便晓得她定不知情的,不由得压低了嗓门,故作神秘道:“这也只有我们住在附近的这些老人才知道,都已经十来年了。,顾少爷那会儿年纪还小,顾夫人给他定了娃娃亲,好像是哪个将军府的千金,才三四岁。早些年我还见过的,长得那么叫粉雕玉琢,可订婚没多久,女方那边就出了事,听说是被人拐子给拐走了,死在了外头。你说,这一回是巧合,还能回回都巧合,顾少爷那可是真克妻。” 玉珠哪里会信克妻之类的流言,只是见吴氏一脸郑重又深信不疑的样子也懒得再费口舌和她争辩,摇了摇头不再和她聊起此事,心里却实在替顾咏不值,好好的一个人,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流言缠上,弄得连婚事都没着落,真真地可怜。 吴氏见她面上不热乎,猜着是不是自己方才的话说得太过了,不敢再多嘴。二人又做了会儿针线,便吹灯睡了。 姐弟情深 晚上玉珠又失眠了,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只觉得心浮气躁,脑子里不断闪过的是吴氏的话。女孩子到了这个年纪,似乎所有人都认为到了该谈婚论嫁的时候了,一直以来,玉珠都下意识地排斥面对这个问题,她宁愿当做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感觉不到,好像这样,她就能逃开。 从玉珠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她就从未心存过幻想,她照顾秦铮,辛苦地带大他,一个人养家。然后,然后便是找个老实半分的男人嫁了,生几个孩子,过平淡的日子。她一直认为自己的人生就是这样了。至于旁的,不是自己的,她不敢去想,更不敢去求。 早上起得有些迟,可眼睛下方还是笼着一抹烟青,容颜憔悴。吃罢了早饭,秦铮又逼着玉珠回房去睡个回笼觉,自个儿接了医馆的活儿去干。 玉珠哪里舍得让他做这些杂活儿,姐弟俩便为了谁做活儿又吵了起来。秦铮在书院里读了一阵书,有没有学到东西玉珠是不知道,嘴皮子倒是比以前还溜了,玉珠硬是没能吵得过他,罢了,气呼呼地往板凳上一坐,叹气道:“你可真是长大了,翅膀长硬了,连我都来顶撞了。你想想你小时候……小时候……” 她说着说着便有些说不下去。 小时候的秦铮是世界上最漂亮可爱的小孩,玉珠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就是他。那个时候他才几岁来着,哦,四岁,有漆黑的亮晶晶的眼睛和雪白的皮肤,活像个从画上跳下来的小金童,整天半步不离地跟着她,满口甜死人的“姐姐”。 她给他穿衣服,梳头,生病的时候擤鼻涕,睡觉的时候暖被窝,被秦父责骂的时候抱在怀里小声地安慰,那个乖巧的阿铮,整天仰着小脸满脸崇拜地唤着“姐姐”的阿铮,怎么一转眼就长得比她还高大,怎么一转眼就开始瞪大眼睛和她顶嘴了。 玉珠看着面前比她还要高出一个头,容貌渐渐褪去稚嫩已开始显现出少年男子棱角的阿铮,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姐,你生气了?”秦铮惴惴不安地走到玉珠面前轻轻地拽了拽她的衣袖,“你别生气了么,是我不对,你骂我就好了,别生气啊。要不,你打我吧,你打我出气好不好,你别闷在心里头啊。” 玉珠直直地看着他,一言不,这更让秦铮不安起来,“姐,你----啊”话未说完,脸上的细肉已被两只爪子捏住狠狠地蹂躏起来。 “姐,饶命啊----”秦铮惊声怪叫,直把屋外忙活的吴氏也惊得跳了出来,探着脑袋往里瞧了瞧,见是两姐弟打闹,也没放在心上,摇头笑了笑,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你现在知道我是你姐了!”玉珠狠命地捏着秦铮的腮帮子,“你个小毛孩儿,还敢跟我顶嘴,忘了小时候谁天天伺候你,给你做饭吃,给你洗尿布,给你做衣裳,你个小喜鹊,尾巴长……” 秦铮被她捏得一脸生疼,心里头却是高兴的,玉珠这样愤怒的样子总比方才失魂落魄的样子好,起码看起来还是鲜活的。 姐弟俩闹了一阵,声响震天,外头的吴氏实在看不过了,进来说情道:“你们姐弟俩别闹了,要不外头不晓得的人听到了,还以为我们这儿杀猪呢。” 玉珠这才停下手,又盯着秦铮的脸看了半晌,问道:“还疼吗?” “疼!”秦铮苦着脸,可怜兮兮地看着她。这小子从小就最擅于装可怜,只要一摆出这副受伤神情,玉珠立马就缴械投降。不过这次他显然失算了,玉珠只是“啧啧”地叹了两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在他脸上轻轻拍了两下,狠狠道:“活该,看你还和我顶嘴。” 说老实话,秦铮回家以后,玉珠的确轻松了许多。以前在玉溪村的时候,玉珠只负责给病人看病开方子,这些切药、晒药的事情都是秦铮干的,动作比玉珠还利索。只是如今他考中了秀才,日后定要再继续科考的,玉珠实怕耽误了他的学习才不准他干活儿。既然他不知好歹,“那就……那就你一个人把这些活儿全干了吧!”玉珠忿忿地吩咐道。 这边玉珠在家里头作威作福,顾咏的日子却实在不好过。 这几日崔氏不知从何处听来的消息,说是来京叙职的原杭州知府家的小姐八字极硬,崔氏一听就来了心思,一面托人去问那姑娘的品性,一面在家里头跟丈夫顾信商量去下聘的事。 顾咏一听说母亲又要给自己定亲了,连衙门里的差事都顾不上了,告了假就往家里头跑。 “不行,”顾咏斩钉截铁地拒绝道:“我绝不娶她。” “怎么不成了?”崔氏有些急,冲着顾咏大声道:“我都派人去问了,那姑娘长得好看,温柔又贤惠,若不是先前订婚的对象忽然过世了,还轮不到你呢。” “那不就是克夫了吗?”顾咏大声反驳道:“我克妻,她克夫,到时候两个人一成亲,指不定谁克谁,说不好还一块儿克,两个都没命。” “我呸----”崔氏最听不得有人说自个儿儿子克妻,便是听顾咏说了,也是火冒三丈,一把揪住他耳朵,恶狠狠道:“你说谁克妻,你说谁克妻,你个小兔崽子,你翅膀长硬了现在敢跟你老娘顶嘴了是不是,你非要我们顾家断子绝孙了你才高兴了是不是?” “爹啊,救命啊----”顾咏被崔氏揪着耳朵偏不敢反抗,只得鬼哭狼嚎地朝自家老爹求助。但顾信又岂会理会他,笑眯眯地在一旁瞧着,只当看好戏。 到底是自己儿子,崔氏还是下不了狠手,见他鬼哭狼嚎地实在叫得凄惨,才松开了揪成一团的耳朵,拍了拍手,怒道:“左右听我的,明儿就去下聘,下个月就娶进来,赶在明年生个娃,我和你爹有孙子抱了,便再不管你。” “娘啊,”顾咏顾不得安抚还在烧的耳朵,一把抱住崔氏的裤腿,“娘啊,我求求你了,这事儿你就别管我了行不。我这不是才二十一,京里头过了二十一没成婚的又不是我一个。那以前的长乐公主不是过了二十才嫁的人么,我一个男人,那么着急成什么亲。” “屁话!”崔氏双手叉腰,怒道:“人家林侍郎家里的三个娃儿,个个都成亲早,那三小子成亲的时候才十六岁。你瞧瞧人家家里头,那孙子辈儿的都能认字背诗了,你再瞧瞧我们府里头,整天冷冷清清,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娘要见人影也容易啊,您跟爹再----”顾咏话才说了一半,猛地觉得不对,赶紧松开崔氏的裤腿往后跑,一骨碌钻到顾信的身后。 “你这忤逆是小王八蛋,竟然敢跟你娘这么说话。”崔氏挥起手就要开打,无奈顾咏实在滑头,躲在顾信身后一左一右怎么也够不着。 “夫人此言差矣,”顾信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咏哥儿如何能是王八蛋,他乃夫人怀胎十月所生,他是王八蛋,那夫人岂不是----” “顾信----”崔氏大怒,连儿子也顾不上了,直接朝顾信冲去。 顾咏寻了个机会从屋里溜出来,临走时还不忘了把门关上。 可就算暂时逃出了门,这事儿还是没完。顾咏只要一想到要被胡乱塞个女人进屋心里头就烦得不行,元武见他这样子也跟着不好过,安慰道:“少爷,左右您也是要成亲的,既然那位小姐好看又温柔,你就是娶回来又如何。如今跟夫人闹成这样,到时候便是你不想娶也得娶。” “你给我闭嘴!” 在城里没头没脑地晃荡了半日,顾咏也不知该往哪里去。回头吩咐元武去家里头守着,若是见着家里头派人去下聘就赶紧来寻他。元武虽有些不愿,却还是不敢忤逆顾咏的意思,只得又叮嘱了几句路上小心之类的话,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待他走远了,顾咏鬼使神差地拐了个弯,去了同仁医馆。 自从那日出了事,秦铮便再不让玉珠出诊。医馆里留守了两个大夫,故都还算清闲。顾咏进院的时候,玉珠又在跟秦铮斗嘴,姐弟俩虽是横眉瞪眼的,眼睛里却都是笑意。 见顾咏过来,姐弟俩才住了嘴,却又忍不住你瞪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顾咏在一旁瞧着,满心满眼的都是羡慕。他在医馆里待的时间不长,只和玉珠姐弟说了一会儿话,又喝了碗玉珠端上来的甜汤,元武就过来了。 一出门,顾咏就一马当先地朝巷子外奔,口中焦急地问道:“他们到了哪儿了,走的是哪条路?” 元武老老实实地垂着手,道:“少爷,是夫人让我来找您。” 顾咏闻言就想逃,被元武急切地挡在身前,“少爷,夫人说您要是不回去,她马上就让人去提亲。” “该。”顾咏暗自咒骂了一句,一甩袖子,闷闷地朝顾府走去。 再打再打 “儿子,快过来。”花厅里,崔氏并没有如顾咏所想象的那般大雷霆,反而笑眯眯地坐在太师椅上在吃茶,见了顾咏,使劲朝他招手。 顾咏心里一紧,两条腿差点绞在了一起。 “你刚刚去哪里了?”崔氏明明笑得一脸慈爱,顾咏却觉得如坠冰窟,张张嘴,竟是连话说不清。 “别害臊啊,告诉娘,你刚刚是不是去看秦姑娘了?” 顾咏忽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警惕地道:“娘,你有什么话就直说。” 崔氏笑眯眯地看着他,哈哈笑道:“好,我直说,我直说。你是不是喜欢上秦姑娘了?” 顾咏一时如遭雷击,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嘴唇一阵哆嗦,却分明说不出话来。 崔氏大乐,指着顾咏哈哈大笑起来,“还敢说不是,明明就是看上那姑娘了。我说怎么忽然反应这么大,以前说给你说媳妇也没见你这么跟我闹,原来是心里有人了。啧啧,瞧瞧你那怂样,喜欢上人家就去跟她说呗,光跟着忙前忙后有什么用,人家姑娘可不见得晓得你的心思,还当你老好人呢。你要不说,让旁人抢了去,以后有得你哭……” 顾咏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瞧见自己母亲一边大笑一边说话,可说的是什么却一个字都没听清,耳朵里只有那一句“你是不是喜欢上秦姑娘了”。 是不是喜欢…… 喜欢她…… 顾咏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他长到二十一岁从来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他一直以为自己会跟京城里其他的人一样,按部就班地找个门当户对的妻子成亲,生子,然后夫妻相敬如宾地过一辈子。直到母亲忽然又提起成亲的事,他竟然反应这么大。 顾咏知道是不是喜欢玉珠,只知道如果几天见不到她的面就会忍不住想着她,她在做什么,在想什么,会不会偶尔也会忽然想到他。他吃饭的时候看着满桌的食物会想她,看书的时候累了会想她,夜深人静忽然从梦里醒来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 玉珠的样子真好看,眼睛那么黑那么亮,皮肤却白白净净的,说话的时候会很认真地看着他。她总是高高兴兴好像什么也难不倒的样子,和她在一起无缘由地就会觉得快活,直到那天晚上他才知道原来她也会哭,而且,哭起来的时候,他的心会痛。 这个……就是喜欢吗? “儿子,儿子。” 顾咏的思绪忽然被打断,抬头见崔氏戏谑的脸,脸上又是一红。 崔氏兴奋得在屋里走来走去,“好,好,一会儿你再去找秦姑娘,就说,就说以后我们那铺子的事情你来管。对了,家里头还有几根老参,一会儿你给带过去,就说给她压惊的。也别拿完了,明儿你还得去的,然后找机会跟她说说……” “娘,”顾咏无奈地打断她,“玉珠尚在孝期,我怎能跟她说这种事。” “孝期!”崔氏一愣,继而高声道:“孝期,哎哟我的儿,你怎么这么命苦。秦姑娘这孝期一守,你不是还得当再几年和尚,那我和你爹岂不是这两年都没孙子抱。这,这,要不儿子,你----” “不行!”顾咏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的话,“娘,你别再胡乱出主意。” “啧啧,”崔氏狠狠拍了下顾咏的背,“这媳妇还没娶进门就护着,这以后要真娶了,可不就是有了媳妇忘了娘。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顾咏被崔氏拍得咳嗽了两声,才拉着崔氏的袖子,可怜兮兮地道:“娘,我刚才想过了,我也顾不上什么脸面不脸面的,反正我就是喜欢玉珠,旁的人我都不要。您也别迫我,我要是娶不上她,我一辈子都不快活。” 崔氏一脸严肃地看着他,好半晌才认真地问道:“儿子,你可想好了?你这一等便是两年,若是等到了还好说,若是秦姑娘喜欢的是旁人,你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可不要后悔。” 玉珠……喜欢……旁人…… 顾咏脑子里忽然闪过郑览的样子来,一会儿又是李庚跋扈嚣张的神情。玉珠应该不会喜欢李庚那小子吧,他幼稚又不讲理,又蛮横又跋扈,可是,他那么热情,他对玉珠很直接的好,不掩饰,不躲藏,玉珠会不会被他感动。 还有阿览,顾咏几乎可以肯定郑览对玉珠的感情,他那样淡漠疏离的人,若不是喜欢,如何会在医馆等一整晚。若不是喜欢,他如何会破天荒地忤逆自己母亲,又舍下面子去求七殿下让太后赐婚…… 玉珠和阿览,如果他们在一起,如果…… 顾咏的心一阵刺痛,他忽然觉得很可怕,单单只是想一想就很可怕。可是如果真的有一天成了事实,那么他该怎么办? 顾咏不知道,他正在纠结难受的时候,他所担心的郑览如今正在医馆。 “怎么能收你的东西,”玉珠赶紧将礼盒推回去,“之前在侯府就一直受公子照顾,感激不尽。若不是公子你,阿铮也去不了书院,之前还和阿铮说要多谢你的。怎能再收你的东西。” 郑览伸手挡住,柔声道:“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前些日子受了惊吓,需得压压惊。这老参在外头不好买,我们府里却是不稀罕的。家里头拢共才那么点人,这人参也吃不完,若是不用掉,放在库房里霉岂不是浪费。” “这----”玉珠还在犹豫。郑览又道:“你连我的命都救下了,我不过是与你些人参又有什么大不了,莫不是我这条命连人参也抵不过。” 郑览话都说到这份上,玉珠便不好再推辞,无奈收了,口中却还是道:“我在府上看病,又不是不收诊金,偏生公子这般客气。” 郑览笑道:“却是你要和我客气,到如今还公子来公子去的,顾咏他们都唤我阿览,你若不嫌弃,也这般唤我就是。” 玉珠闻言一愣,不由得抬头望向郑览,只见他静静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睛里满是期待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玉珠心里一突,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心跳得厉害,眼睛不知该看向哪里,屋里一时安静得出奇,只听见彼此急促的呼吸声。 “姐,”秦铮在外头热热闹闹地唤了一声,跟着人就冲了进来,瞧见郑览,他先是一愣,然后咧嘴笑起来,“郑公子来啦。” “你去哪里了,看你满头满脑的汗。”玉珠拉着秦铮坐下,又从怀里掏出帕子给他擦脸。郑览端起茶杯呷了一口,一脸淡然地看着他们姐弟俩。 秦铮笑嘻嘻地看着她道:“书院里还有些书,我方才去搬了回来。” “阿铮果真不再去书院读书了么?”郑览瞧着他们姐弟情深,心中说不出是艳羡还是嫉妒,忍不住插嘴道。 秦铮一脸认真地点头,“我以后留在家里帮我姐的忙,至于念书的事,反正该学的都学过了,旁的都得靠自己。” 郑览点点头,想了想,又道:“左右我在国子监也是闲得很,若是有闲暇,便过来与你聊一聊。虽说我未曾科考过,却是看得多,和京里的主考也多少有些交情,这些年的考题也不过是那些老生常谈,破题立意什么的,也多少有些研究。” 秦铮闻言大喜,起身朝他郑重地拜了一拜,谢道:“如此便多谢郑公子了,只是----”他略一迟疑,犹豫着看了玉珠一眼,才道:“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郑览眼睛不自主地瞄了玉珠一眼,见她低头不语,微笑道:“无妨。” 秦铮留了郑览吃饭,玉珠便和吴氏在厨房准备。 自郑览一来,吴氏就有些激动,不时地看看玉珠想说什么,可玉珠总是低着头,一副淡然处之的神情,吴氏原本还想开几句玩笑,看着她这样子也不好再开口了。 因家里有客人在,晚餐格外丰盛,玉珠还特意沽了二两酒。因秦铮年幼玉珠不许他喝,便由张大夫作陪。张大夫自从在医馆坐堂后,性子一天比一天随和,他又是个有见识的,与郑览还算聊得来。 这顿晚饭吃得原本还算平和,直到快结束的时候,李庚来了。 李庚是一个人来的,骑了匹马直接到院门口才下,还没进来就听到他热热闹闹的声音,“秦玉珠,你在不在,我带了东西给你。” 郑览眉心一颤,不自主地朝玉珠看去,见她也蹙着眉,心口无缘由地一松,再看向门口时,眼神中便多了些镇定。 还未待秦铮出去接,李庚已经自个儿冲了进来,右手抱着个精致的长木匣子,不晓得里头装了什么。他一进门,也不看旁人,笑嘻嘻地冲到玉珠面前,嗖地打开了匣子,里头赫然躺着一支人参。 “给你的。”他笑嘻嘻的一脸得意。 玉珠头有些痛,她自幼便跟药材打交道,哪里不知道这支人参的珍贵,千年虽谈不上,却至少也是两三百年老参了。这样的宝贝,世面上便是有钱也买不到的。 “李少爷,我----” “你怎么会在这里?”玉珠才开口,忽然被李庚打断。他后知后觉,好歹看到了端坐在席的郑览,脸上顿时变色,眼睛里冒得鼻孔里出来的全是火。 郑览只是笑,云淡风轻。这笑容在李庚看来却是讥讽的意思了,他素来脾气不好,又惯会用拳头办事的,一怒之下便朝郑览挥拳头,口中还喝道:“看我打死你这小白脸。” 众人大惊,待反应过来时,郑览已挨了一拳,身子一载倒在地上。 “李庚你什么神经!”玉珠和秦铮争抢着去扶起郑览,口中不自觉地带了责备的语气。 李庚原本就气,又觉得委屈,他这些天心心念念她的身体,好心好意好不容易才从家里头偷了老参来给她,结果她竟跟这个小白脸在一起。吃吃饭也就罢了,如今竟还帮着他,帮着他不够,还为了这个小白脸责骂他。 若是换了旁人,李庚定要一拳头砸过去了,可是,可对着是玉珠----李庚恨极,怒道:“你还帮他,我偏要打他,你还怎么着,你还打我不成。”说着,又要冲过去打人。 他这小霸王的名号可不是白得的,拳头下去又快又狠。郑览瞧着瘦削,身子倒灵活,左右躲避,却没中几圈。只可怜了张大夫,原本就喝得迷迷糊糊了,如今又正挡在众人中间,李庚的拳头打不着郑览,却如雨点般砸在了张大夫身上。 吴氏瞧着自己丈夫挨打,怎肯罢休,也不管李庚什么身份,抓起墙边的笤帚就朝他身上招呼…… 屋里一时鬼哭狼嚎,好不热闹。 顾咏拽着包人参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药铺开张 关于今日的第二次到访,顾咏事先设计了好几种借口,可都没有派上用场。 他进屋的时候这场架打得正酣,李庚追着郑览跑,拳头悉数落在张大夫身上,吴氏抓了把大笤帚铺头盖脸地朝李庚扫去,秦铮和玉珠一个抱李庚,一个拉吴氏,郑览跑得累了,气喘吁吁地站在一旁休息。一支开了盒子的人参斜躺着在桌上,被吴氏一笤帚扫到地上,李庚经过的时候,不小心踩了一脚…… 顾咏悄悄把人参往怀里里藏,神情自若地进了屋,然后很镇定地朝大家打了个招呼。 屋里忽然静下来,齐齐地看着顾咏。 李庚最先反应过来,呲牙咧嘴地瞪着他,“你又来做什?” 顾咏摸了摸鼻子,一脸自然地微笑,“定了冬至那一日铺子开张,我正巧过来说一声。” 李庚的脸色这才好起来,郑览却没他这么好应付,远远地看了他一眼,嘴角浮出若有所思的浅笑。不过他也没点破,今日这场已经闹得太过,实该适可而止了,若是再加上一个顾咏,事情闹大了,对玉珠没好处。 “顾大哥,你也来啦。”秦铮抱着李庚,不确定能不能松手,只得别过脸来,朝顾咏挤出个尴尬的笑脸来。 “大家好热闹,哈哈。”顾咏打了个哈哈,不知该说什么好。玉珠看了他一眼,亦面露尴尬之色,转脸没好气朝李庚一瞪,道:“你随我过来。” 李庚虽性子爆,在玉珠面前却是一点火也作不出来,心里虽还憋屈着,却还是乖乖地跟在玉珠身后。玉珠个子不高,偏瘦,腰也细,仿佛手一用力就会掐断,李庚偷偷地伸手比划着,又不敢离得近,生怕被她现了回头又骂他。 就在李庚胡思乱想着的时候,玉珠忽然一折身,开门进了书房。李庚赶紧收回手,装作若无其事地跟在她身后。已是傍晚时分,屋里有些暗,玉珠没有点灯,只把窗户打开,透进些落日前的余光。她动作很慢,安安静静地不说话,李庚也不敢说话,端端正正地坐在靠窗口的椅子上眼巴巴地瞧着她。 “你几岁了?”玉珠忽然问道。 李庚把胸一挺,“我都十七了。” “十七了,”玉珠忽然笑了一声,望着窗外,淡淡道:“我和阿铮的母亲十几年前就去世了,那时候我四岁,阿铮三岁。父亲开了个私塾教村里的孩子念书,根本没有时间照顾我们。我五岁的时候就站在小板凳上炒菜做饭,帮着家里养鸡种菜,十一岁起开始给村里的乡邻们看病挣钱,十四岁父亲过世,我和阿览只身来到京城,他赴考,我治病,到如今已半年多,总算开了间铺子聊以为生。” 她说话语极慢,声音幽幽的,好像在说旁人的事,可是听得却让人心酸。李庚张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让你同情我,”玉珠终于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他,“我只想告诉你,我们不一样。你如今年岁小,不懂这些。好的,那我告诉你。你是侯府的少爷,是将来的国之栋梁,而我只是个平头百姓,我们从一开始就决定了将来要走的路。李少爷你把我和阿铮当朋友,我们很感激,可是,就此而已。” “可是我……我不管这些,我……我喜欢----” “快别说了,”玉珠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眼中一片清澄,“李少爷可曾想过,这一句话将我置于何地。我虽是小门小户出身,却也知羞耻懂规矩,如今身在孝期,你闹出这么一出,不说贵府上长辈,便是我这医馆的四邻听到了,我还有何脸面见人。” 李庚顿时满脸羞愧,嘴唇微动,好半天才歉声道:“对不住,我实在鲁莽。我就是性子急,看到……看到那个小白脸,他……”他忽然想到什么,话音一转,不服气道:“那个小白脸什么能来,偏我不能来?” 玉珠一时有种想晕过去的冲动,敢情她说了半天,面前这位根本没明白她的意思。认命地咬咬牙,玉珠叹了口气,道:“郑公子博学多才,阿铮素来仰慕,故常请教之,二人有师徒之谊。他来我们医馆小坐,有何不妥?倒是你,才到医馆,未开一言便动手打人,却是好没道理。这样的贵客,我们却是不敢接待。” 李庚将信将疑,似觉不妥,但又想不出什么话可反驳,只得赔笑道:“方才确是我做得不对,以后我不打他就是。我与阿铮有同学之谊,即便比不上他们师徒,却也差不离,哪里称得上什么贵客。” 他这话说得简直牛头不对马嘴,玉珠话里明摆着的意思就是请他日后少来医馆,怎么到了他嘴里就成了贵客不贵客了。玉珠实在不明白,这孩子瞧着脑袋挺清楚的,怎么就是不听不懂她的意思呢。 从书房里出来,李庚还像个没事儿人似的,玉珠却脸色沉重,一副受过打击的沮丧表情。秦铮还以为李庚怎么惹恼了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拉着玉珠坐到一旁,小心地倒茶伺候。 因今日得罪了玉珠,李庚不敢在医馆久留,难得地主动告辞,只是临走时不时地拿眼刀子瞟郑览,誓有他再不告辞就要动手的意思。郑览虽不惧他,却不愿在玉珠这里再生事端,遂也笑笑着向姐弟俩道了别。临走时,不经意地看了玉珠一眼,目光只一瞬,又迅地转了开去。 待他们一走,吴氏也扶着张大夫告辞归家,临走前还不忘了小声嘟囔着说那位李少爷实在太鲁莽之类的话。 顾咏心里头却是暗自侥幸,今日来的正是时候,一来看清了那二人的心思,二来玉珠的想法他也多少琢磨了些出来。不由得庆幸自己未曾听信母亲的话,没头没脑地找玉珠说清楚,若不然,这会儿早被她以孝期为借口赶了出来。 玉珠正在孝期,找她说什么都是枉然,不止凑不了效,只怕还要被她认定为孟浪无礼的人。还不如寻机会一直在旁边守着,日日都能见面说话便是大好。至于郑览那里,虽说他与玉珠交情匪浅,但顾咏笃定他等不了两年。就算是太后应承了给他指婚,却没有应承他两年的道理,想到此处,顾咏心中大定。 他来医馆之初已做了功课,将铺子开张的事宜好生问了一番,故与玉珠姐弟俩谈起此事说得头头是道。届时几时开始,请的是哪些贵客,铺子里的摆设,又特特地寻了哪些人过来捧场等。 他本来只是为了寻借口与玉珠说话才问的这些,没想到玉珠姐弟不仅兴致盎然,还时不时地提些新奇又古怪的想法。顾咏也不管行不行得通,通通地用笔记了下来,说是回头再与钱掌柜商议。 三人相聊甚欢,差点忘了时间,后来还是顾咏自个儿想起来,才告辞离开。才回顾府,崔氏就让秀兰传话,说是有事要问。顾咏哪里不知道崔氏的意思,心里头哭笑不得,却还是不得不听话地去见她。 顾咏来的时候,崔氏与顾信正在吃宵夜,见儿子到了,立马连东西也不吃了,赶忙招手让他进来,罢了,又将下人们都挥退,待屋里只剩下他们三人了,才神神秘秘地朝他挑眉问事情办得如何。 顾咏知道瞒不过,便爽快地将自个儿想法说了,只是怕多生事端,没有提起郑览与李庚插一脚的事儿。 这厢崔氏还没开口,顾信先一拍大腿,大声夸赞道:“不错,不愧是我儿子,运筹帷幄、眼光长远,确有乃父之风。” 顾咏得意洋洋。三人又小声密议了一番,越来越觉得己方胜利在握,十分得意。 到了冬至这一日,药铺果然开张了。铺子的名字用的玉珠起的“同仁堂”,匾额是顾信亲自题的,顾信与崔氏,顾咏并他的一众哥们儿都到了。 顾信在朝中官位虽不高,却是极受当今圣上宠信的,就连上回与刘尚书打架,圣上也只是说了两句,罚了他半年的俸禄,说起来并不算真正责罚。朝中大臣们见他家开铺子,又是悬壶济世的行当,也乐得给面子,就算不曾亲至,也都派人送了礼过来。 倒是玉珠和秦铮姐弟俩未曾露面,只在同仁堂对面的酒楼里定了个包间,开了窗户看热闹。 因同仁堂缺坐堂大夫,玉珠便将张大夫推荐了去,自己医馆这边未免有些人手不足。不过好在同仁堂一开张,日后每月都有了红利,玉珠也不必担心日后的生活,那边的医馆便只是个打时间的所在,生意好坏也都无妨了。 正所谓有人欢喜有人愁,同仁堂这边热热闹闹,便有人心里头不痛快了。 李府这边,李氏的母亲谢老太太正说着酸话,“早让你去跟顾家说,让我们入一股,你偏不肯去。如今倒好,人家这铺子开得热热闹闹的,我们在一旁瞧着眼红。那么大的铺子,一个月不晓得要得多少银子,如今都让顾家给得了去,真真地呕心。” 李氏心里头本就不痛快,被母亲这么一说,心里更是憋屈得慌,提高了声音道:“母亲只会说我的不是。那崔夫人连掌柜都带了过去,我如何再眼巴巴地跟人说入一股。哪有人把这到了嘴的鸭子还给人分一半的。” 谢老太太怒道:“你好歹也是侯府的媳妇,那崔氏不过是个小吏之妇,你若开口,她敢不应允?” 李氏气极,霍地站起身来,道:“好个小吏之妇,母亲怕是被银子蒙了双眼,连世事都分不清了。那顾家虽官位不显,你却不看看,京里上下有谁胆敢去惹他们家。南阳崔家的家世不必说,单说那顾老爷,当年可是在宫里头做过太子少傅的,如今虽被贬了职,但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他圣眷犹在,指不定那日就要被起复的。这样的人家,我胆敢去招惹吗。侯府算什么,我这侯府的媳妇又算什么,连自己的嫁妆都被婆婆霸占,娘家却连话都不敢说一声,我哪里还有脸面了。”说着,李氏再也忍不住心里的委屈,痛哭起来。 谢老太太见女儿哭成这样,哪里还敢再提此事,只得连连柔声哄着女儿,生怕她有什么好歹。 再遇赵兴 张大夫走了以后,医馆的生意冷清了许多。自从上次出事后,玉珠已经不出诊了,又因关家少夫人吴氏那边也尚未听到消息传来,她不敢再给人家看不孕,怕耽误别人。于是,医馆便只有四邻街坊偶尔来关顾,院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好在同仁堂那边有好消息传来,说是生意极好,月底便有红利可分。玉珠大喜,想着不必再担心家用开支,对医馆的生意也就不怎么在乎了。 一场大雨过后,气温陡降,仿佛一夜之间就到了寒冬。来京城的时候,玉珠只带了些换洗的衣物,冬衣却是都还放在玉溪村老家。因二人身量都长高了些,二来这半年小赚些银子,玉珠一高兴,便决定今冬全部换新衣。 她女工做得慢,若是所有的衣服都自个儿做,少不得做到明天冬天,但又怕外头铺子里买的袄子偷工减料,便只买了里衣和褂子,至于棉袄,却是自个儿从棉农手里头买的棉花,学着隔壁的孙老太太一针一线地缝起来的。 旁人的衣服上面都有些花样,便是不绣花,好歹也包个边儿什么的,唯有秦铮的袄子上干干净净,半点装饰都没有,连孙老太太都看不下去。倒是秦铮早就习惯了,还嫌绣了花样女气,说这样最好。 做完了袄子,棉花还剩了些,玉珠又做了两双棉拖鞋。鞋底是花了几文钱请邻居纳的,鞋面只用黑色的绒布蒙了两层,中间填了薄薄的一层棉花,虽比不上旁人家的棉鞋暖和,却胜在方便。 这拖鞋在玉珠家里头不算稀罕物,以前在玉溪村的时候,她就做过夏天的凉拖,只不过旁人看起来却是眼红得不得了。好几回李庚都开口要了,被秦铮给喝斥了回去,等下回李庚再来的时候,秦铮就把鞋子给藏了起来。 李庚也是个脸皮厚的,抢不到便赖着脸皮央求玉珠给她做。 玉珠一来不善女工,二来断不会给陌生男子做鞋,自然是回绝了,后来实在拗不过他天天来说,便给了样子让李庚拿回去。没想到过了没多久,玉珠就在街上看到了有卖棉拖的,一时气得不行。再后来,只要一瞧见李庚,便要用眼刀子刮他,他却是个没脑子没眼力的,玉珠眼睛都快抽搐了,他也瞧不出来。 郑览来得也勤,不过大多时候都是秦铮在接待,玉珠最多端个点心茶水。有的时候,她甚至一整天都待在隔壁孙老太太家里跟她闲话家常,或是逗弄小柱子玩儿,只有医馆里来了病人的时候才过来。 郑览瞧在眼里,心中不免有些黯然,但以他的性子,也不至于轻言放弃,仍是隔三岔五地过来,指点秦铮的文章。玉珠那里究竟如何想的他不清楚,秦铮却是极崇拜他的,平日里与玉珠说话,常是郑大哥来郑大哥去,满目的仰慕。 倒是顾咏来得反而少了,原因无他,如今正是年尾,户部个个都忙得脚不沾地,他连喝水吃饭的时候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哪里还能抽空来医馆闲逛。不过侥是如此,他还是颇有心思地常遣人送些东西过来,腊肉米酒、山货糖果,都是实用又不浪费的东西。 直到腊月十九六部封印,顾咏这才从大堆的文书中解放了出来。 过年是头等大事,虽然玉珠姐弟是头一回在京城过,却也随本地的习俗,开始为过年作准备。 前些日子顾咏派人送了不少腊肉,但玉珠还觉得不够用,又让秦铮陪着去街上买了不少鸡鸭鱼类,通通宰杀了,回家用缸腌好,准备过几日再寻些松枝熏一熏。后来又在菜市场里现了还有做腊肠的,她又买了五花肉去定制了十斤腊肠。 秦铮喜欢吃阴米粥,玉珠也特特地买了几斤糯米,准备回家蒸熟,揉散了晒干,然后用密封的坛子装起来。花生瓜子什么的,姐弟俩都不大爱吃,只是考虑到街坊四邻相互拜年得有些吃食,玉珠便只各买了两斤。 回家的时候东西太多,秦铮一个人实在提不回来,便只有去租辆车送回家。可如今的时节,到处都是人,马车行的车辆也只租远程,秦铮到处寻了个遍,也没能找到辆车。姐弟俩又累又饿,便就近找了个茶馆先坐下休息。 到底是快过年了,不管是铺子还是茶馆的生意都极好。随便一个茶馆也热热闹闹的差点寻不到位子。好在她们进去的时候正巧有人结账,竟还得了个靠窗户的座位。 姐弟俩要了壶团茶并几个凉碟点心,一边说话一边看看窗外的景致。 因过几日便是小年,街上有不少人摆了摊子卖灶神像,还有卖糖瓜和炒玉米的,玉珠瞧着有些眼热,便跟秦铮说要买张灶神像回去,小年时好祭灶。秦铮却是累得一动也不想动了,便挥挥手让她自己去,自个儿在楼上看着。 那卖灶神像的摊子就在茶馆楼下,刚巧能从窗口瞧见玉珠挑选东西的样子。她今儿穿了件水绿色的长孺裙,外头套着鹅黄色包边儿比肩,衬得唇红齿白,在人群中颇为亮眼。这会儿她正瞪大了眼睛翻看摊子上印好的画像,时不时地抬头跟摊主说两句,表情丰富而认真,似是在讨价还价。秦铮在楼上瞧得直想笑。 似乎察觉到楼上的目光,玉珠忽然抬头朝他一笑,又招了招手,正要低头,忽然好像瞥见了什么可怖的物事,脸色陡变,整个人打了个颤,一激灵躲到了摊子底下。 秦铮不明所以,只知道定是附近有什么东西吓着了她,忙起身探出脑袋四周查看,也没看到什么可怖的物事,正要下楼,忽瞧见西大街头上有两个人正朝这边走过来。其中一个竟是认得的,正是顾咏的那个表哥,前些日子玉珠出事的时候曾帮过忙,名字似乎是叫崔宇的。 秦铮原本还想下楼招呼一声,忽然现那两人走得越近,躲在摊子底下的玉珠就抖得越厉害。他心中一动,脚步便停了。 与崔宇走一起的那个男子个子很高,穿一身靛蓝色的长袍,浑身并无佩饰,衣着并不华贵,但通身的气派却让人不敢逼视。因秦铮在楼上,便只看得清他的侧脸,挺鼻浓眉,棱角分明,却分明从未见过。 那人似乎察觉到秦铮的目光,忽然抬头看了一眼,眼神交错间,秦铮心中大震,那人的左边脸颊上,赫然爬着一条寸长的狰狞伤疤,可不正是那天劫走玉珠的匪徒。 好在秦铮还算镇定,心里虽在打鼓,面上却是一派自然,还主动朝那人笑了笑,指指他一旁的崔宇。这厢崔宇也抬起头来瞧见了秦铮,微微愕然,尔后也客气地笑笑,算是招呼过。秦铮注意到他脸上表情并无惊慌,亦无被人撞破好事的尴尬。 二人渐渐走得远了,玉珠才一脸惨白地从摊子底下钻出来,连选好的灶神像也顾不上拿,提着裙角就奔了回来。 待见了秦铮,玉珠脸上才好看了些,但仍是紧张,双手一直在抖。秦铮拉着她回座,柔声安抚了一番,又倒了茶让她压惊。好半晌,玉珠这才哆哆嗦嗦地说出话来,“方才……方才那人是……” 秦铮握住她的手微微用力,看着她的眼睛道:“我知道,方才看到了。” “你看到了?”玉珠一惊,着急道:“那他瞧见你了没有?他要是看到了你,那岂不是----” “无妨的,”秦铮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他又不认得我,怎会无缘由地找我麻烦。”说着,又柔声哄了她几句,待玉珠精神好些了,才一骨碌将今儿买来的东西全抱上,拉着她一起回了医馆。 一路上秦铮不断地逗玉珠说话,又说起以前在玉溪村时的笑话,玉珠笑了两回,脸色才终于恢复了正常。 到了医馆,才现卢挚和顾咏竟在家里头等着,见他们姐弟俩抱着大包小包回来,赶紧出来接。 因书院里功课多,卢挚有阵子没来医馆了,存了一肚子的话要和秦铮说,一见着他就激动地叽叽喳喳。秦铮怕他影响玉珠和顾咏谈生意,便领着他去了书房聊。 顾咏这边,则是因顾家庄子的刘管事送了年礼过来,崔氏在里头挑了些新鲜的藕和山货让顾咏送过来,顺便看看玉珠姐弟的年货准备得如何了。 顾家这么客气,玉珠觉得分外不好意思,连连推辞。 顾咏笑道:“你可别再推辞了,原本我母亲还说要接你们姐弟去府上过年的,还是我给推了,才送了这些东西过来。其实也不值几个钱,不过是自己庄子里产的,图个新鲜。” 玉珠仍是犹豫,虽说顾家宽厚,可这么收东西也不是个办法。 顾咏似是瞧出了她的顾虑,笑着道:“玉珠怕是还没去看这个月的账本吧,这些天铺子里的生意极好,月底的红利也有不少。若不是你肯把药铺的生意给我们做,今年我家里头也没这么宽裕。不过是投桃报李,你不必如此客气。“ 既然顾咏都这么说了,玉珠便不好再多说什么,反倒显得自己太着相了。二人又就玉溪村的旧事聊了半天,直到顾咏起身告辞时,玉珠才忽然想起今儿撞见赵兴的事,不由得欲言又止。 顾咏见她一脸为难,便主动问道:“可是有什么难事?” 玉珠想了想,还是把方才的事情说了。谁料顾咏听到此处,脸色大变,竟来不及与玉珠说起缘由,便匆匆地告罪离去,说是有急事要办,明日再来。 玉珠琢磨着他所说的要事定是与赵兴有关,但又猜不着,索性便放到一旁,去厨房端了些糕点去书房。 左右两难 三十一 从玉珠家一出来,顾咏就上了马,径直去了城西水田巷。 水田巷离正街较远,住的人不多,巷子里也多是些老旧的房子。因巷子实在太窄,顾咏到了巷子口便下了马,将马栓在外面的柱子上,只身进了巷子。 难得的一个冬日暖阳天,巷子里却没有丝毫阳光,阴阴地寒气逼人。顾咏走了好一段路,才到了崔家小院门口。这院子比玉珠家的医馆还略小些,檐下也没有悬挂匾额,门上的油漆更是一块一块地斑驳脱落,呈现出一派荒废之色。 顾咏敲门后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里面的脚步声,然后有人在里面哑着嗓子喝问道:“谁呀?” 顾咏提高了嗓门大声道:“七叔,是我,咏哥儿。”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张苍老的脸从门后探出来,瞧见了顾咏,咧开嘴笑起来,“是表少爷啊,您快进来。少爷这会儿不在,要不您进来等。”说着赶紧侧身将顾咏引进院子,口中还唠唠叨叨地说道:“好久不见表少爷了,您最近可还好?夫人身子可康健?” 顾咏笑笑,一一答了。 院子里极冷清,顾咏朝四周看了看,没瞧见旁人,忍不住问道:“怎么就您一个,旁的下人呢?” 七叔摇摇头,道:“少爷都打他们走了,如今院子里就我跟老徐伺候。”一边说着,一边将顾咏引进屋,沏了茶端上来招待。顾咏注意到这小厅里极朴素,多宝格上都空荡荡的,就连待客用的瓷器也极粗糙。 “表哥不是调去了都指挥使司了么,如何还过得这般清苦?”顾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满口苦涩,不由得皱眉问道。 七叔捂着胸口咳了几声,叹气道:“还不是为了找小姐的事儿,这些年没少托人,少爷的俸禄都花在了里头。上半年老徐身子不爽利,少爷又费了不少银子请大夫,所以最近才拮据了些,故将下人们都打走了。” 顾咏闻言,心中也是黯然,垂低声问道:“可曾有什么消息没有?” 七叔只是摇头,目中显出无奈又悲凉的神色,“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姐若是还在,也不至于一点音信都没有。只是少爷一直放不下,也随他去吧,只求他心安便是。”说到此处,他眼眶一红,眼角顿时渗出泪来,怕被顾咏瞧见,偷偷地侧身擦了擦。 顾咏哪里没瞧见,只是这会儿也只能装作看不见,跟七叔聊了一会儿天,仍不见崔宇回来,他不由得有些急。想了想,问道:“最近可有什么不认识的人来找过表哥?” “找少爷?”七叔想了想,摇摇头,“除了老爷,便没有旁人了。”说到此处,七叔面露为难之色,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道:“表少爷,您能不能劝劝少爷,别跟老爷再过不去了。” 顾咏一愣,继而苦笑,无奈地问道:“表哥还是不肯和姨夫说话么?” 七叔一脸悲催地直摇头,“不说话,连面也不见,门也不开,好几回老爷都被关在外头,一等就是好几个时辰。我们这些做下人的,看得心里也难受。虽说老爷也有不对的地方,可这事儿,也不能全怪他,毕竟身不由己。” “我见了他自会好生劝他,七叔你放心就是。”顾咏虽是应了,心里却没有底。他是知道崔宇的性子的,面上瞧着是个好说话的软绵人,其实性子极倔,不说旁的,单是这十几年如一日地寻找红豆便可见一斑。当初他连姓氏都能狠下心地改了,又如何会轻易原谅将妻亲子赶出府的父亲。 七叔得了他这句承诺,却是极开心的,郑重地谢了他,又拉着他说了一阵崔宇幼时的事,直到院门口传来开门的声音。 正是崔宇回来了。顾咏不动声色地打量他,现他脸色还算正常,见了顾咏,立刻微笑着迎上来,倒不似心里藏了什么事。 顾咏便没有直接问,只说是自个儿正巧来城西办事,便折到巷子里来瞧瞧,又笑笑地提起自己方才还去过玉珠家的医馆,和秦铮说了一会儿话。崔宇见状也笑道:“他倒是脚快,我方才还在大街上瞧见过。” 顾咏眉心一颤,仿佛若无其事地随口道:“阿铮也和我说过,说是在茶楼里瞧见你了,还说你身边有个高个子的同僚,瞧着甚是气派威武。” 崔宇笑着摇头,稍稍压低了嗓门,回道:“这事儿却是不能声张。我道我遇到谁了?竟然是赵兴大哥。他以前在京城的时候便极照顾我,后来被那妖妇迫得去了南方,我还道日后怕是再也瞧不见他,没想到他自个儿偷偷回来了。” 顾咏认真看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是么,他胆子倒大,也不怕被人瞧见了传到宫里去。表哥可问过他为什么回京?” 崔宇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罢了舔舔嘴唇,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这都多少年了,当初陛下送他去南边多少还是存了愧疚之心,谁会没事故意跟陛下和赵兴大哥过不去。这次他回京也是为了太夫人大寿而来,便是有人告去了,陛下也会成全了大哥的仁孝之心的。” 顾咏见他一脸坦然,绝不似作为,心中稍定,东拉西扯地闲聊了一阵,末了,忍不住劝道:“沈大人那里,毕竟是你的亲身父亲,父子人伦,绝不是----” “好端端的提起他做什么,没来由地扫兴。”崔宇一见顾咏又要老生常谈,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转到别的话题上去,“你在户部差事可还顺利?户部那帮老油条不曾为难你吧。” 崔宇坚决的态度让顾咏很为难,但他一个外人,终究不要对旁人的家务事插嘴太多,只得无奈地与他扯到户部差事上去。 说了好一会儿,顾咏瞧着外头的天色渐渐暗下来,便要起身告辞。崔宇一直送到院门外,就在顾咏转身要的时候,崔宇忽然开口道:“红豆……红豆她,没有死。” 顾咏先是一愣,尔后大喜道:“果真如此?那她如今在何处?表哥为何未将她带回家来。” 崔宇黯然地摇头,“我却是不晓得她如今在哪里。”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系着锁片的银镯子,解释道:“这原本是一对的,红豆出事那天早上,非缠着要它,我便将它系在红豆脚上。这长命锁是当初我周岁的时候母亲请‘艺人张’亲自打的,花纹字体俱是独一无二。结果我早两个月前在京城的银楼瞧见了一模一样的,便去问掌柜。掌柜说是广武县那边传来的花样,我又赶去广武县,可惜当初最早打制这锁片的匠人已经去世,我只从他儿子口中问得了些消息,说是五年前有人拿了一模一样的镯子来,熔了镯子,另打了一副锁片。我又问了那人的年岁相貌,那里却是说不清,想了许久,才说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五年前,红豆可不正是十岁,这不是她又是何人。” 说到此处,崔宇眼眶一红,眼睛里湿润成片,“我在广武县找了她一个月,仍是杳无音信。虽说还活着,却不知她过得好不好。如今她也有十五岁了,寻常人家的姑娘都要嫁人了,也不知她是否嫁了良人……”崔宇说到此处,早有泪水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哪里还有半分武人的风姿。 顾咏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陪着难过了一番,又说了些安慰的话后,才一脸沉重地告辞离去。 回了顾府,顾咏又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地告之与崔氏。 崔氏听罢,也跟着拭了一把泪,黯然道:“你表哥虽也恨那妖妇,但他自幼是沈将军带大的,忠义爱国,绝不会与赵兴合谋做那些谋逆之事。只是我苦命的红豆,这是遭了什么孽呀。” 哭了一番,又想起什么,恶狠狠地骂道:“都是那个碎嘴杀千刀的妖妇干的好事,好端端地怂恿人家有妻有子的去尚什么公主。可怜你那苦命的表姨,以前在娘家就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好不容易嫁了个疼惜她的,又给赶了回去。那个什么博陵长公主也是个没脑子的,你说你死了丈夫要改嫁,这京城上下,多少没娶妻的,又有多少死了妻子的鳏夫,挑谁不好非要挑个有家室的,逼得人家妻离子散。做这样的缺德事,活该她一辈子生不出孩子。” 顾咏听得哭笑不得,只偷偷地四下张望,生怕被外人听了去。 崔氏泄了一阵,心里舒坦了不少,掏出帕子来擦了擦眼睛,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一愣。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睁大眼睛缓缓地看过来,一眨不眨地瞪着顾咏,毫不掩饰的担忧,“儿子,若是……若是红豆找到了,可是又尚未成亲的话,那该如何是好?” “什么该如何是好?”顾咏起先还没明白崔氏话里的意思,随手抓了块花生糕塞嘴里,嚼了两下,顿住,脸色陡然变得惨白,“我……我……玉珠她……”,一时连话也说不完整了。 崔氏默默地起身,走到顾咏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儿子,这回为娘也帮不了你。” 顾咏惨白着脸,强自镇定地道:“也许……也许红豆已经……”话未说完,又觉得自己实在太混蛋,真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 拔河盛事 卢挚和秦铮聊到很晚,玉珠便留了晚饭。 吃饭的当儿,李庚和罗毅也来了,非要搭一筷子。好在家里粮草充实,米饭没了再煮几碗面条,配上熬了一整天的浓浓高汤,便是这几个自幼锦衣玉食的官宦子弟也挑不出刺儿来。 吃罢了饭,秦铮主动挽了袖子要去洗碗,被玉珠给推了回去。姐弟俩两个人在家也就罢了,这会儿这么多人看着,多少得给他留点面子。秦铮却是个憨孩子,丝毫不明白玉珠的良苦用心,还道自个儿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不然怎么连个碗也不让自己洗。 卢挚在一旁瞧着嘻嘻直笑,便道:“却是我们吃了白食,这碗便让我们洗吧。” 罗毅也在一旁直起哄,眼睛却在偷瞄李庚。李庚眼望天,脸涨得通红,但还是没有反对。玉珠哪里敢让这些小爷们做家事,砸坏了自个儿东西不说,这万一要是伤了哪里,她却是赔不起。 可不管玉珠怎么反对,这些小爷们却一个个都似吃了秤砣铁了心,竟齐齐将玉珠赶了出来。玉珠无奈,只得回了厅里准备纱布止血带,只待外头一声喊,她就立马奔过去。 等了半晌,厨房里却是安安静静的,倒没有出现玉珠预料中的场面。等到厨房门再开,李庚咧着嘴满脸笑容地走了出来,罗毅挤眉弄眼地跟在后头,卢挚和秦铮并排而出。秦铮眉头微蹙,似乎有心事,而卢挚则不时地瞧他一眼。 依照李庚平日里的习惯,不等到玉珠赶人他是不会走的,这次却是例外,出来就朝玉珠到了别,仍是咧嘴笑着,不知道怎么那么开心。 待人都走了,玉珠才拉着秦铮问他们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秦铮也是一头雾水,挠了挠后脑勺,才道:“李庚约我们明儿去看拔河,我便应了。他见我应了就一直高兴,傻笑了好半天。” 玉珠眉一皱,问道:“什么拔河?怎么都没听过。这就快扫尘了,我哪有时间出门。” 秦铮急了,赶紧道:“我的好姐姐,你可别说不去,李庚那性子,到时候定要和我打架的。我虽不惧他,但也没必要为了这么点小事就斗一场。左右你平日里都被拘在医馆里,好容易才得了空儿出去溜达,不去白不去。我和卢挚说了,明儿就跟他们坐一块儿,省得挤。” 他想了想,忽然又道:“你说这李庚真是----”他眼睛一亮,尔后又嗤笑道:“那小子年纪轻轻,不会就动了春心了吧。” “秦铮!”玉珠有些生气,“你在书院里学了半年,旁的没学到,倒是学了满口的混话。”说着,伸手就要去拧他的耳朵。秦铮吓得连连讨饶,道:“是我不对,姐姐你手下留情。明儿把耳朵揪肿了我可不敢出门。” 玉珠不过是吓吓他,哪里会真下毒手,只瞧着秦铮那副可怜兮兮的小样儿,就忍不住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又板起脸道:“这话你以后别乱说了,不说他有心没心,便果真是这样,我们也只能当做不知道。这话若是传出去,他不过是年少风流,在我这里,却是没脸见人了。遇到这样的事儿,我本该是远远躲着的,可他偏偏是赶也赶不走,真是能让人气死。” 秦铮见她这样气恼,也颇觉自个儿方才说话不妥当,老老实实地道了歉,又道:“日后我再不开这样的玩笑就是,姐姐勿恼我。”顿了顿,又犹豫不决地看着她,问道:“那明儿,我们还去不去?” 玉珠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你既然都应了,我们怎么好不去。还真等着李庚来拆房子啊?” 秦铮心里头对京城每年一度的拔河赛早有耳闻,就算李庚不来邀请,他也要去的。不过寻常百姓都占不到好位子,只能远远地瞧个热闹。如今李庚主动来请他,他自然是满心欢喜,又见玉珠好歹应了,忍不住咧嘴笑起来。 可当天晚上忽然降了温,玉珠遂不提防竟染了风寒,早晨起来鼻塞耳鸣地难受得厉害,只是见秦铮兴致实在是高,她不欲扫兴,便强忍着,找了几颗备用的药吃了,裹了厚厚的袄子同他一起出门。 临近新年,街上人原本就多,更何况今儿还是一年一度的拔河赛,街上更是被挤得水泄不通。好在秦铮力气大,牵着玉珠死命地往前冲,竟也被他冲出了一条路。到了约定的地点,李庚他们早已等得快不耐烦了。 因李庚是侯府老来子,李家父母均已年迈,其兄长又素来端方,不爱凑这些热闹,故车上都是李庚唤来的年轻朋友,除了罗毅和卢挚外,还有几个玉珠叫不出名字来的,却是都见过,上回她出事的时候,他们还跟着李庚出来寻过人。 马车走的是皇城里的道儿,寻常百姓都进不来,故而一路还算畅通。到地儿的时候,外面已是一片喧嚣,秦铮好奇地掀开车帘子瞄了一眼,顿时目瞪口呆,喃喃道:“果真是人山人海。” 玉珠也跟着探出脑袋看了一眼,神情淡定。虽说人多,可这对曾经历过春运的玉珠来说,只是小巫见大巫。 外头验了牌子,马车开进场地,然后众人才下了车。 这里是拔河场地的东面,设的是皇亲国戚们的棚子,西面是官员们的棚子,唯有南边才是寻常百姓的座位。这一眼望去,处处都是锦衣华服,衣香鬓影,让人目不暇接。 李家的棚子不大,在场地的东南角,因李庚早有准备,棚子里早有下人备好了茶水点心候着,见他们一行人过来,忙迎上来。李庚笑呵呵地让玉珠坐在最前面,自个儿不客气地在她身边坐下,然后也不说话,侧着脸眼巴巴地瞧着她傻笑。 玉珠被他看得心里毛,只得向秦铮眼神求助。秦铮见状,赶紧挤到前边来,一屁股坐在两人中央,任李庚朝他怎么吹胡子瞪眼,他也装作看不到。 外头不断地有人群涌入,附近的棚子也渐渐坐上了人,玉珠左右打量,忽然瞥见了郑览,他披着件长可及地的厚实披风缓缓朝这边走来。许是感觉到她的视线,郑览忽然一抬头,二人目光正巧对上。他顿时笑起来,如沐春风。 郑家的棚子竟然就在李家隔壁,李庚眼睁睁地看着郑览走近了,在离玉珠只有一步之隔的地方坐下,又“眉眼含情”地朝玉珠笑了一笑。他只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去将他推开再补上一拳。但他心里也知道,自个儿若果真这么做了,只怕玉珠转身就会走,以后再也不会理他。思来想去,还是暂时忍下这口气,只恶狠狠地瞪着郑览,眼睛一眨也不眨。 对面的棚子里也快满了,秦铮眼尖,瞅见了人群中低着脑袋的顾咏,忍不住朝他高声唤了声。顾咏却好似有心事,茫然地抬头朝四周瞧了瞧,却没现秦铮,复又低下头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场子里有巡逻的士兵在维持秩序,秦铮也不好再高声,只得作罢,低声跟玉珠说了一句。玉珠也抬头朝那边看了一眼,顾咏仍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拢着袖子一句话不说。 “顾大哥这是怎么了?”玉珠有些奇怪。认识顾咏这么久,他素来都是一脸笑容,满目爽朗,仿佛从未被什么事情难倒过,何时见过他这般落寞的神色。 秦铮又哪里会知道,只是摇摇头。 待场子里渐渐坐满了,吉时亦到。只听得几声鼓响,随后是哐当哐当的锣声,场子里迅安静下来。随后,也不知掌礼的司仪说了句什么话,所有人忽然全部跪了下来。玉珠脑子一懵,不知生了什么事,旁边的秦铮使劲地拉了她一把,她才反应过来,随同众人一齐跪下。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皇帝到了吧。 跪在地上的玉珠心里头想。方才还乱糟糟的场子,忽然静下来,只听见司仪扯着嗓子大声喊话,左右她是一句也听不清。待喊完了,他又唤了声“起”,玉珠这回算是听清楚了,忙跟着众人一齐起身,拍了拍膝盖,复又坐回去。 偷偷地抬头看,只见北面的高台上已经簇拥着坐了一些人。因离得远,玉珠只瞧见明晃晃的一片黄色,根本瞧不清人的长相,只依稀能辨认出正中央坐的是个已然不年轻的男人,一旁有个老太太,另一旁是个中年贵妇。 玉珠对这皇帝宫妃没有多大兴趣,看了几眼便作罢了。 场地上,拔河赛已经开始了第一场。 场地中央是根十几米长的粗绳子,玉珠辨不出它的材质,但见那绳子尾巴上都编了穗,想必绝非寻常的麻绳。绳子中央系了根大红色的绸带,地上用红色的朱砂划了印记。 与赛的有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也有已然福的中年人,都穿着一色的枣红色劲装,大冬天地捋起袖子,满脸干劲。 李庚这会儿的注意力已经放到了赛场上,什么郑览早抛到了脑后,隔着秦铮大声地向玉珠介绍场上的队伍。这边是都察院的,那边是通政司的…… 不管是场上的还是场下的,都卯足了劲儿;不管平日里是严肃的或是斯文的,这会儿也都现了形。扯着嗓子叫着喊着,还有激动的,解了衣服上的荷包坠子往场上扔。平日里说话柔声细气的小姐太太们也放开了胆子,虽不至似旁人那般扯着嗓子怪叫鬼喊,却也忍不住暗暗握着拳头挥几下,若是自己看中的那方赢了,便要激动得站起身。还有时场子里闹出一方全部倒在地上的笑话,那就不论是男女老少,甚至是高台上的皇帝太后,也都捧着肚子大笑不已。 赛了几场,会场里明显比先前还要热闹了,仿佛一大锅水,这会儿渐渐加热,煮沸了。 又是咚咚几声鼓响,棚子里的少年们忽然齐齐起身,除了秦铮外,一个个都脱去了外衣,露出里面的枣红色劲装。这些半大的年轻小伙子都是官宦子弟,平日里好吃好养着,个个都养得一张好皮子,被这枣红色劲装一衬,更显得精神百倍。 小伙子们精神抖擞地跳进场,个个英俊帅气,意气飞扬,十分地养眼。四周观看的人群又掀起了一层声浪,那尖叫声简直快要把场子就掀翻,就连高台上的皇帝和太后也凑一块儿窃窃私语,笑得极其神秘。 到了这会儿,玉珠才总算明白为何李庚非要拖着自个儿过来了。 拔河盛会(二) 年轻人,尤其是尚未婚配的英俊勇武的年轻人,其声势之浩大绝非之前的那些老头子们可以相比的。这些小伙子们一出来,整个赛场的气氛就明显不同了,空气中仿佛都带了些炙热,那些灼热的目光□裸地射在场上每一个少年的身上,爱慕的、欣赏的、甚至是审视的。 小伙子们在场地中央齐齐吼了一声,尔后各自散开,站到自己的位置。围观的群众们又掀起了一层声浪,尖叫着呼喊场中诸人的名字,“李庚”的声音竟然最为响亮。玉珠十分不解,不是说李庚是京城一霸,众人避之不及么,怎么这会儿还这么受欢迎。 她还不解地思考着,身边的秦铮已经站了起来,扑到前面的矮矮的木栅栏上,举起双手狠命地朝场上挥,口中还大声唤道:“勇往直前!旗开得胜!”他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睛里满是激动与关注,这样的表情,玉珠还是头一回在秦铮脸上看到。 拔河双方开始活动手脚,尔后各自抓好绳索。李庚个子高,又壮实,自然是站在绳尾当舵手。他将绳子尾巴往腰上一缠,脚上用力一踩,身子便牢牢地钉在原地。其余的小伙子们也一脸严肃,双手狠抓住绳索,身子微倾,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力。 一声锣响,司令大喝一声,手中的小旗子一挥,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睁大眼睛看着场内。这场比赛从一开始就呈现出极端地不公平,一方上台时声浪震天,另一方悄若无声,一方气势如虹,另一方萎靡不振。于是,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听到了比赛结束的锣声。 小伙子们把手里的绳索一扔,围着场子跑起圈来,四周围观的群众也都配合地大声尖叫,有胆大的女孩子解了腰间的荷包和穗子朝他们扔,有好几个分明就是冲着李庚去的,那小子却极灵活,在人群中窜来窜去,却丝毫没有被扔到。 他们闹了一阵,直到司礼的官员们上前来赶,这才意犹未尽地朝众人招了招手,回了棚子。秦铮早在棚子里候着,兴奋得一脸通红,又是叫又是笑,嚷嚷着下场自个儿要上。李庚却不同意,大手一挥,道:“不行,瞧瞧你这麻杆儿似的,哪有什么力气。我们后面还得跟都指挥使司的那群大老粗们比,你上去不是添乱吗?” 秦铮不服,非要拉着卢挚掰手劲,说若是他赢了就下场。卢挚只是腼腆地笑,看了李庚一眼后应了。说来也奇怪,别看卢挚那柔柔弱弱的小模样,手上力气倒大,秦铮费了吃奶的劲儿,脸都涨成猪肝色了,依旧没能赢。 秦铮打小就爱面子,从未在众目睽睽之下丢过这种脸,一时脸上难看至极。卢挚瞧着他的样子也惴惴不安,小声道:“要不,还是你下场吧。” 秦铮闷闷地摇头,不高兴地回来坐到玉珠身边,不一言。玉珠瞧着他这样子心里好气又好笑,趁旁人不注意了,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你比卢挚小两三岁呢,输了也没什么,就为了这么点事就闷闷不乐,日后若真有什么磕磕碰碰,你还不闷死啊。” 秦铮鼓着脸,还是不高兴,“方才……方才大家都看着,丢死人了。” 玉珠捏了捏他的手,问道:“那方才若是卢挚输了,他岂不是更丢人。” 秦铮闻言一愣,尔后脸上显出认真而郑重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才耷拉着脑袋小声道:“是我错了。”说着,又起身去寻卢挚,也不知和他说了什么话,方才还满脸小心翼翼,一直偷偷往这边瞧的卢挚笑得一脸灿烂起来。 玉珠瞧着,也忍不住勾起嘴角,然后----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因场地四面透风,坐了一会儿,玉珠就开始手脚冰凉。方才李庚他们比赛时,场地里气氛热烈,玉珠倒还不觉得冷,这会儿却似有冷风一阵一阵地鼓进衣服里,吹得她瑟瑟抖。 那群小伙子们都在热烈地讨论着下场比赛,就连秦铮也没注意到玉珠这边的异样。玉珠捂着嘴又连打了两个喷嚏,眼睛一红,眼泪都飞了出来。 “秦姑娘,”耳畔有人柔声唤她的名字。 玉珠迷迷糊糊地转过头,只见郑览朝她温文地笑着,手里提着一个手炉。“天太冷了,快拿着。”他微笑着说道。 玉珠心里还在想这样合不合适,手已经伸了过去将炉子接过来。这手炉是铜质的,炉盖上镂空雕着五蝶捧寿的图案,炉身上描有梅兰竹菊四色花纹,精巧雅致,小巧可爱。炉子里火正旺,热意顿时从掌心传到了身上,玉珠将手烤热了,才猛地想起来朝郑览道了谢。 郑览又让下人倒了热并一小碟子点心递过来,玉珠想了想,还是接了。这边李庚原本也备了这些东西的,只是架不住他们人多,玉珠根本就挤不进去喝口热水。 捧着热茶喝了两口,又与郑览说了会儿话,玉珠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抬头朝四周看看,赫然现正对面的棚子里,顾咏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那里,眼睛却盯着她,只是二人目光一交错,他又赶紧低下头去,仿佛什么事都没有生过一般。 “怎么了?”许是察觉了玉珠的心不在焉,郑览柔声问道。 玉珠想了想,还是道:“今儿顾大哥似乎有些不对劲。”她指指对面的顾咏,摇头道:“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过,可是衙门里有什么不如意的事?” 郑览也皱起眉头,“这几日六部都封印了,应该不会衙门里的事。我过去问问看。”说着,便要起身。才走了两步,就见修文行色匆匆地从外头冲了进来。他瞧见郑览,飞奔而至,也不知说了什么,玉珠只见郑览脸色剧变,一时竟有些站立不稳。 这是出事了?玉珠心中暗道,起身想去问一声,却忽然被李庚一把拉住,“秦玉珠你要去哪里?” 玉珠回头一看,只见李庚目光炯炯,银牙紧咬,竟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郑公子那里怕是出了什么事。”她尽量把声音放得柔和些,盼着他不要闹事。可李庚一听到郑览的名字就像了疯似的,手上一紧,狠狠地拽着玉珠的胳膊,厉声喝道:“他便是出事了又和你有什么相干,你管那么多作甚。你你……” “李庚你做什么,快放开我姐!”秦铮听到了这边的争吵声,转过头只瞧见李庚抓着玉珠的动作,心中一急,猛地冲上来撞开他,一把将玉珠拉到身后,扭头朝李庚怒目而视,“李庚,你今儿把我们叫过来是打架的?” 李庚不说话,只狠狠地瞪着玉珠,眼睛里仿佛看不到任何人。 玉珠虽也晓得李庚的脾气坏,却没想到他竟会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不管什么场合都乱火,心里也是气得厉害,冷冷道:“李少爷真是说笑了,我爱和谁说话,爱管什么闲事与你有何相干,你凭什么来管我。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说罢,也不管身后气得全身抖的李庚,转身就往外面走。秦铮见她走了,自然也快步跟上,走到一半,又扭过头看瞧了眼李庚。 且不说李庚是如何的气急败坏,玉珠才出了门,心口里堵着的那股气就全消了,又有些担心起李庚来。那小子素来被人捧在手心里的,何时被这般斥责过。想想方才他那绝望又受伤的眼神,玉珠又十分不忍。 “要不----”玉珠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朝秦铮道:“你再回去看看他,替我给他道个歉。方才我也是气急了,口不择言,只怕他都要气死了。” 秦铮扁嘴往里看了一眼,小声嘟囔道:“气就气呗,谁让他那么强横,活该他受气。”嘴里虽然这么说,却还是听话地转身去了里面。 玉珠见他回头,便寻了个背风的地方候着。 虽说赛场里人声鼎沸,这外面却是冷冷清清,只听见里面传来的震天的欢呼和喊叫声,与眼前稀稀疏疏的路人形成鲜明对比。路人们也大多穿着厚厚的披风带着头衣,遮得连面孔都分不清。玉珠搓了搓手,朝秦铮去时的方向张望。 场子里出来了几个男人,却不是秦铮,都穿着黑色的氅衣,一样的式样和颜色,个子也差不多,行走时带起阵阵寒风,无端地让人觉得压抑,不敢逼视。玉珠低下头往墙根底下躲了躲,没敢看他们。 那一排黑色的氅衣缓慢而沉重地走过,经过玉珠跟前的时候,领头的那人忽然停下脚步朝她看了一眼。眸色如水,寒意森森,玉珠一个激灵,顿时手脚冰凉。 赵兴…… 她有些站立不稳,呆呆地看着他,背靠着墙,努力地使自己不要滑下去。 赵兴却只是笑笑,那笑容却是冷的,感觉不到一丝温度,尔后,他将右手手指缓缓抬到唇边,朝玉珠做了个“嘘”的动作,诡异地一笑,转身便走了。 “姐,姐!”秦铮睁大眼睛看着她,“你怎么了,叫了你好多声都不应?” “啊?”玉珠猛地惊醒,“哦,刚才在想事情。里面怎么样了,怎么去了这么久?” “方才李庚他们又下场了,差点没输。”秦铮皱起眉头摇头道:“李庚跟傻子似的站着,一动不动。幸好还有大家一起出力,不然输给鸿胪寺那些书呆子就丢死人了。后面还有跟都指挥使司的一场呢,那才精彩。” “哦。”玉珠呆呆地应了一声,仿佛根本没听清他的话。想了半天,才忽然拉着秦铮的手问道:“你说,若是场子里出了刺客,李庚他们会不会出事?还有顾咏,他那边的人似乎还要多些?” “出什么事了?”秦铮微微蹙眉,脑子里灵光一闪,“你又遇到那个人了?” 玉珠顿时不作声。 “我们快去报官!”秦铮一跺脚,转身就要往里走。玉珠猛地拉住他,犹豫道:“等等,要不,我们还是先跟顾咏商量一下。若是这么冒冒失失地去报官,他们信不信不好说,只怕自个儿都要陷进去脱不了身。” “可是顾大哥在场子西面,我们过不去啊?” 姐弟俩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所措。 “崔大哥!”秦铮忽然大声喊道,玉珠一愣,这会儿他已经朝她身后冲了过去。玉珠转身一看,赫然是一身都指挥使司制服的崔宇。 也不知秦铮和崔宇说了些什么,玉珠只远远地看见崔宇的脸色变了好几遭,尔后朝秦铮拱了拱手,急匆匆地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年前突变 崔宇走后,秦铮也拉着玉珠赶紧回了医馆。那日终究没有闹出什么事,李庚那些小伙子们在最后一场与都指挥使司的比赛中转败为胜,大放异彩,差点引起了百姓的骚动。据说连高台上的九公主都扔了荷包下去,太后还乐呵呵地说要指婚。 当然这些都是传言,当不得真。只不过自从那日过后,李庚便再没有来过医馆。 玉珠姐弟的日子还是照常过。腊月二十三祭灶,因那日没买到糖瓜,玉珠便自己做了灶糖,抽成长条的手指状,除了自个儿吃之外,还给四邻的小孩子各送了些。二十四掸尘扫房,少不得要秦铮搭把手,姐弟俩费了整整一天,才将房子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净。 腊月二十五那日,玉珠去街上买米粮,才听说了郑家出事的消息。原来拔河那日,郑夫人不知怎么跌了一跤,忽然就不好了,请了好几拨太医都治不了,如今说是人事不知,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虽说当初郑夫人待玉珠颇有些不客气,但忽然听到这消息,她还是唏嘘不已。那郑夫人年纪并不大,如何会突然晕厥,玉珠思来想去,估计是中风。就算在现代,有多少人就这么突然死了的,郑夫人如今能保得住命,这还算是太医得力的。 回头又跟秦铮说道了一番,秦铮也跟着感叹了几句,又嘱咐她好好将养着身体,免得将来老来得病。玉珠听罢,忍不住笑他,“你还好意思说我,你也就是虚张声势罢了,白长这么高的个子,若是打起架来,怕是连小卢子都打不过。” 秦铮气得一下午没理她。第二日天没亮,他就起了床,寻了井边的一块大石锁抡了一早上,直把玉珠笑得连腰也直不起来。 紧接着就是洗邋遢,床上的床单被褥,铺子里的布垫子挡板,还有姐弟俩里里外外的衣服,全都换上了新的。秦铮架了好几根竹篙当晾衣架,整个院子被遮挡得瞧不见人。 下午时罗毅来了,一脸严肃,径直走到玉珠跟前说有事要说。又不肯在院子里讲,非拉着玉珠进屋说话。 玉珠姐弟看他脸色不对劲,心里琢磨着到底出了什么事,一边乱猜一边心跟着往下沉。待进了里屋,罗毅才郑重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玉珠,一脸凝重地说道:“这是李庚托我带给你的。” 玉珠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冷冷地接过了,只觉得手里格外沉重,不敢打开,犹豫了一下,先不急着看信,问道:“李庚可是出了何事?那日我说了他两句,他还在生气么?若是有事要说,为何不自己来,何必写什么信。” 罗毅眼神一黯,低头苦笑了一声,哑着嗓子道:“他昨儿晚上被侯爷送去了西北大营,走得急,来不及辞别,才写了信。” 玉珠和秦铮大惊,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过了好半天,秦铮才哆哆嗦嗦地问道:“出什么事了,怎么好好的忽然去了西北。眼看这几日就要过年了,如何连年都不过了。” 罗毅叹了口气,沉声道:“这事儿侯爷一直捂着,故外头没有传出来。那日李庚在拔河赢了都指挥使司,乐得在场子里又是歌又是笑,引得九公主对他另眼相看,太后便有要说合的意思。李庚晓得以后便急了,生怕太后直接指婚,非要进宫去找太后拒婚。后来九公主也不知从哪里听得此事,气不过来找李庚算账。二人便闹起来,他一时情急,下手没了轻重,将九公主给打伤了。虽说宫里头没处罚的旨意下来,但侯爷自知理亏,先在府里施了家法,还没等李庚伤好些便将他给送走了。” “还给打了?”玉珠心中一颤,忍不住惊声问道:“严重不严重?侯爷怎么也下得去手。既然都要送走避祸,何必还打他一顿。这么冷的天,受了伤连衣服都穿不上,这可怎么好。” 罗毅跟李庚最是要好,说到此处喉咙里有些哽咽,“伤得厉害,后面血肉模糊,夫人只瞧了一眼便晕了过去。这也怪不得侯爷,这么多人都瞧着,他若是偏袒,陛下那边定不会轻饶。如今好歹只是皮肉伤,去了西北,又有熟人看着,断出不了事。侯爷只安慰说,熬个几年,还能得几分军功,说不定还能熬得个爵位。” “那军功岂是那么容易得的,”玉珠担忧地看了秦铮一眼,又看看手里的信,更觉得它有千斤重,“我听说西北大营战事最是频仍,若是打起仗来,刀枪无眼,谁还管你是谁。他若是出什么事……” 这回连罗毅都说不出话了。 屋里气氛凝重得很,罗毅说了一会儿话便告辞离去。 玉珠心里沉甸甸的,屋里的事情也懒得再去管,手捏着信封想了半天,却不敢打开。 虽说她与李庚认识时间不长,虽说有时候那小子有些愣,甚至有些时候他更是蛮横无理,可是,他对她的心意却是一片赤诚。 少年的感情简单而纯粹,炙热又干净,可这样的感情,玉珠却一直在逃避,甚至抗拒。她的脑子里总是想着这样或者那样的理由,世俗的,复杂的,各种可以推却的理由。玉珠在想,其实她是配不上李庚的,配不上他那样干净纯粹的感情。 玉珠忽然觉得,以后她再也找不到一个这么单纯的喜欢自己的人了。 信封很厚,信纸叠得整齐,连每个角都对得很准。玉珠想象着李庚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好的样子,专注而认真的表情。 这是玉珠头一回见到他的字迹,如同他的人一般,嚣张得一塌胡涂,可字里行间却能感觉到他的认真。语气也是一如既往地自大狂妄,倒没有提到自个儿犯错挨打的经过,只大喇喇地说他去了西北大营历练,待日后做了大将军便来迎娶。又长篇大论地威胁了一番,不外乎不准嫁人,尤其是不准与小白脸说话之类。 “蠢货!”玉珠低声骂道,然后抹了一把脸,满手的湿意。 ----------------- 第二日郑家派了人来请玉珠去看病,玉珠心知自己的本事定是无计可施的,又不好推辞,便随人去了。 进了房间,只见屋里坐了好些人,侯爷倒不在,郑览兄弟都在床边的椅子上靠着,形容憔悴。李氏在床头,见了玉珠,她好似见了亲人一般,赶忙起身过来牵她的手,将她拉到床边,道:“我们也是急疯了,只晓得请太医,却忘了我们这里还有个小神医。” 玉珠有些尴尬,小声道:“少夫人快别这么说,我于医术并不精通,先前能治好侯爷们的病也不过是误打误撞,少夫人这么夸赞,玉珠实在愧不敢当。” 因郑夫人眼下还躺在床上,李氏也不再和她客气,遂请玉珠看诊。 李氏果然是中风的症状,这会儿仍是没有醒,玉珠也无计可施,只得直言相告。李氏脸上顿作哀痛之色,郑家兄弟听罢了,半天不曾言语。 从郑府出来,天忽然暗下来,太阳被挡在乌云之后,阴冷的风使劲往衣服里灌。玉珠紧了紧棉袄,抬头看看天,看情形,是要下雨了。 顾府这边,顾咏也在愣。“李庚去了西北?”他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出了何事?” 崔氏长叹了一声,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又感慨道:“这孩子倒是一片赤诚。咏哥儿啊,虽然你是我儿子,不过我还是不得不说,这事儿李家这小子干得真爷们儿。玉珠要是喜欢上她,我也不意外。” 顾咏脸色大变,一时心痛如绞,却又不知该说什么,闷了半晌,忽然起身往外走。崔氏在后面大声追问道:“你去哪里?” 顾咏头也不回地道:“去医馆。” 崔氏闻言,这才满意地笑起来,得意地小声道:“这小子,真是不戳不动。非要受了刺激才肯出手。真不像我生的。” 出得府来,顾咏倒没急着去医馆,而是先去了铺子里,找钱掌柜要了账本和这个月玉珠的红利。走到一半时,忽又觉得这当口说起银子的事情实在不大好,遂又将银票收好了,在附近的铺子里买了些过年用的物事。他倒是有心,知道过年时鲤鱼不好买,特意从市场里买了几条鲜活鲤鱼,用大木桶子装了,气喘吁吁地送到医馆去。 刮了一阵冷风后不久,天上开始下冰渣子,尔后纷纷扬扬落起雪来。顾咏出来得急,没有带伞,就这么淋了一路,拎着桶子到医馆大门口的时候,身上已经被雪润湿了,整个人冻得直哆嗦。 秦铮出来开的门,一瞧见顾咏这副狼狈样就回头朝院子里大喊大叫,“姐,你快来,顾大哥冻坏了。” 玉珠闻言这从屋里出来,见了顾咏,赶紧招呼他进屋,又忙去厨房倒了热茶过来。 屋里烧了炭,温暖如春,一旁是滚烫的茶水和美味的点心,另一旁是玉珠担忧的眼神,顾咏觉得自己就算被淋得透湿也值得。 “顾大哥怎么一个过来?还拎这么重的东西,怎么不带元武一起?”玉珠看了眼桶里活蹦乱跳的鲤鱼,忍不住道:“外头都下雪了,也不带把伞。这鱼我们又不是买不到,哪能还害你大老远地提过来。” 顾咏听着她语气中的抱怨,只觉得无比受用,心里格外熨帖,笑着回道:“这几日铺子里忙,元武被我娘叫去帮忙了。刚刚出门的时候天还晴着,所以也没带伞。鱼是下面庄子里送来的,我从府里提过来,也就几步路,不远。” 玉珠心里头有事,故也没留意他话里的纰漏,倒是秦铮一惯的细心,知道从顾府过来才几步路,顾咏若是果真直接从府里出来的,没有不带伞的道理,更何况,这几步路也不至于被淋成这副模样。 再瞧瞧顾咏那双眼睛,虽没有似李庚那般直白,一眨不眨地盯着玉珠,却也是紧紧追随,不经意间还流露出百般情愫。 秦铮脑子里想得多,琢磨着自己姐姐已年过十五,再过两年的孝期就十七岁,寻常人家都要嫌弃她是个老姑娘。与其待日后不好嫁人,倒不如现在就定个人。李庚倒是个情深意重的,就是性子太躁,脾气不好,年纪又轻不够稳重,不如顾咏这般知情知趣,至于郑览那边,却也是个温柔小意的,可郑夫人又是个厉害的,虽说如今性命堪忧,可就算是过世了,他还得守三年的孝期,那玉珠岂不是还得再等三年…… 他心里头只觉得自己姐姐千好百好,倒没有想过家世配不配,人家喜不喜欢的问题。如此神游天外了好半晌,直到玉珠狠拍了下他的脑袋瓜子,这才猛地醒转,睁大眼一脸无辜地瞧着她,道:“姐,你干嘛又打我?” 玉珠哭笑不得,“好好的什么呆,顾大哥和你说话呢?” 秦铮这才摸了摸后脑勺,嘻嘻笑了两声,一脸审视地盯着顾咏看,直把他盯得头皮毛。 三人又聊了一阵,不知是谁说起了李庚的事,玉珠一时黯然,沉默了半晌,才朝顾咏道:“顾大哥在户部,不知可与西北大营有书信往来?” 顾咏依稀猜到玉珠的心思,心里头微微酸,但他素来爽直,断不会因胸中的醋意而作什么阻扰之事,强自笑道:“自然是有的,不过现今六部封印,驿站的往来也少了,若是要传信,只怕要等年后。玉珠可是有信要给李庚?” 玉珠点点头,垂低声道:“西北那边天寒地冻,他自幼娇生惯养的,哪能受得住严寒。我家里头还有几只冻疮膏,原本是打算给阿铮用的,好在他争气,今年倒没冻伤。另外还有些止血消肿的药膏,外头都买不到的,我寻思着他日后怕是有用,便想送些过去。” 顾咏闻言亦点头称是。玉珠便回屋取了药,用布包好了,又仔细写了用法,一起全交给了他。 待顾咏走了,秦铮才唉声叹气地说道:“顾大哥还真是个心胸宽广的好男儿。” 玉珠不解地看着他,秦铮却不解释,拎着装了鲤鱼的木桶往厨房里去,口中还唱道:“鱼啊鱼,你可真是福气大,临死前还有个朝廷命官送你一程。” 新年琐事 虽说生了这么多事,但日子终究要过下去。 因年三十不能杀生,二十九晚上玉珠和秦铮便将第二日要准备的鸡鸭鱼类都宰杀好,只待第二日开火。春联也早早地贴在了门上,隔壁家的孙老太太还让小柱子送了两盏红灯笼,秦铮小心翼翼地挂在院外檐下,衬着两侧的门联红彤彤的,倒也有几分热闹的年味。 除夕这一日,玉珠姐弟起了大早开始准备年饭。按照玉溪村的习俗,年饭需得在正午之前准备好,且需十二道荤素相间。好在玉珠掌管家里的厨房已有几年,却也难不倒她。不到两个时辰,正厅的饭桌上已摆满了饭菜,鸡鸭鱼肉,应有尽有。 做好了饭,却先不能吃,由秦铮将碗筷摆好,杯子里倒上酒,斟上茶,拜祭祖先。玉溪村的习俗是还需供上猪头果盘的,因姐弟俩实在不爱这猪头肉,又不愿浪费,便由玉珠用面粉做了个猪头样子,在鼻孔里插上香,祭拜了一番。 待祭祖完毕,又在院子里放了挂鞭炮,噼里啪啦地热闹了一阵,姐弟俩这才坐上桌,正式开席。 因上午煮砧板肉的时候姐弟俩各撕了一块吃,这会儿肚子还饱着,只意思性地动了动筷子,吃的却都是白菜萝卜这些素菜。一会儿隔壁小柱子敲开她家的门,问能不能拣些未响的鞭炮回去玩。玉珠索性塞了一把未燃放的烟花给他,又嘱咐他小心伤到手。 吃罢了年饭,今儿的事就算完成了大半,姐弟俩便关了门,一起去街上逛逛。 平日里喧嚣热闹的大街今儿却是冷冷清清,店铺大多关了门,极少数开着的也是门可罗雀。家家户户的门口都贴着红红的春联,屋檐下挂着一溜儿红灯笼,单单是瞧一眼就觉得喜庆。 姐弟俩逛了一圈,顺便去了趟同仁堂。因为过年的缘故,今儿没有安排坐堂大夫,只留了两个伙计看着铺子。这是铺子自开张以后玉珠头一回来,店里的伙计也不识得她,只当她是来买药的,十分殷勤地过来招待。玉珠也不挑明身份,只说是瞧瞧,伙计也不多废话,笑笑着请她自便。 这会儿居然也有人来买药,买的多是消食的药。因是新年时节,吃得未免油腻了些,不少人就得了积食的毛病,旁的铺子里开的还得熬煮,弄得满厨房一股子药味,十分不便宜,因此同仁堂的成药才格外地受欢迎。 玉珠瞧了一阵,又趁伙计空闲的时候说了一会儿话。那伙计虽是年轻,却是个极机灵的,话多嘴甜,不该说的却一个字也不透露。玉珠不由得暗暗赞叹钱掌柜果然会□人。 回来的时候,巷子里的人渐渐多起来,多是附近的小儿,换了簇新的棉袄,手里提的提灯笼,拿的拿鞭炮,四下奔跑打闹,巷子里一片热闹。 晚上姐弟俩一直守岁到半夜,因平日里都睡得早,子夜时分都已经迷迷糊糊的,猛然被外头霹雳啪啦地动山摇的鞭炮声震醒,二人也跟着出去点了炮竹,又燃了几支烟花,跟四邻们道了新年好,这才回去睡。 第二日两人都睡到巳时初才起来,秦铮去开的门,玉珠还迷着眼就听见他在外头咋咋呼呼地大声叫道:“姐,好大的雪,快来看。” 玉珠披了衣服出来,赫然被面前的一片纯净给震撼了。天地间只有满眼的白,干净纯粹,不带一丝杂质。虽说这些年也常下雪,前几日就落过小半个时辰,可落地便化了,极少能有这般一片冰封的景象。 不过一晚上的时间,雪就积了半尺厚,因初一早上大家都起得晚,故院子里和路上连个脚印都没有,玉珠甚至舍不得踩上去,免得破坏这大自然的恩赐。 初一照旧例是不出门的,姐弟俩窝在家里头燃了炭火,将煤炉子搬到厅里,想吃的时候就将昨日剩下的菜肴炖上一锅,倒也极便宜。 初二起便可以四处拜年。最先来医馆的是张大夫一家,尔后是巷子里的邻里及来医馆看过病的病人,玉珠也都一一回了礼。钱掌柜也亲自过来了,提了好几个大匣子,里头装的都是从南边采买过来的稀罕玩意儿,玉珠倒还好说,秦铮却是一脸稀奇,待钱掌柜一走,就打开匣子东摸摸西摸摸,好奇得不得了。 初五玉珠去了顾府拜年,正赶上顾咏不在,顾夫人倒是极热情,拉着她说了好一阵话,到后来玉珠提出告辞了,她才不舍地将她送到门外。府里的下人们瞧着,心里头各有一份思量。 回府的时候玉珠想起秦铮最近念叨着想吃羊肉骨董,便岔道去了菜市场。虽说年前家家家户都会备上不少荤食,但多是腌制的,吃得多了便有些腻烦,故菜市场里赫然挤了不少人。玉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了进去,问摊主要了两斤新鲜羊肉。 包好肉,付了钱,正要走的时候,玉珠余光扫到摊子底下一大盆羊杂碎,脚上一顿,随口问道:“可有羊肠?” 老板回道:“有有,就在这里头,杂碎都没人要。姑娘要几斤?” 玉珠嘴角一阵抽搐,想了想,道:“你先给我挑一副齐整些的,我另有用途。”她心里头想的却不是如何吃它,而是打算用来做缝合用的羊肠线。除了上回遇劫那次外,平日里并未动过刀子,故玉珠也没想起做羊肠线的事,这回偏遇到了,正好备在医馆里,有备无患。 因这羊杂碎平日里没有人买,老板也十分爽快地挑了一副完整的羊肠,又特意算了便宜的价给她,连零头都抹了去。玉珠十分高兴。 一回医馆,连骨董也不去煮了,先去料理手里的羊肠。洗净消毒,好一番忙活,直到秦铮喊着肚子饿来瞧厨房的门,她才想起做饭的事。 虽说秦铮对她的稀奇古怪的举动已见怪不怪,但见她对着一盆子羊肠忙得满头大汗,也不由得满脸疑惑,问道:“姐姐你何时喜欢上吃这羊杂碎了,又腥又臊,难闻得很。” 玉珠一边将洗净的羊肠放入烈酒中,一边漫不经心地回道:“又不是给你吃的,你管它是腥还是臊。” “不是吃的?”秦铮满脸好奇地蹲下身子,仔细打量烈酒中泡着的皱巴巴的东西,疑惑地问道:“不是吃的,莫非你还用来看病不成?羊肠也能入药么?” 玉珠脸上浮现出诡异地笑,缓缓抬起头来,笑眯眯地道:“小肠粘膜可以用来做线,若是身上有大口子,就用它做线缝起来。” 秦铮倒吸了一口冷气,面露恶心之色,啧了两声,方郁闷道:“姐姐你不愿说就不愿说,何必要诓我。这针线都是缝衣服的,哪有在人身上缝的道理。若是被旁人听到了,定要说你装神弄鬼吓唬人。” 秦铮又不懂医理,玉珠也懒得和他解释,自顾自地与盆子里的羊肠奋斗。秦铮饿得慌了,索性自个儿去厨房,把早上吃剩了饭菜热了热,又给玉珠端了一碗过来。到了晚上,玉珠才总算将这些东西给弄干净了,却弄了满身的骚味,洗了两大桶水,又在水里头加了干桂花才将那味儿给驱掉。 又过了两日,顾咏亲自过拜年,将年前的账本和红利一道儿带了来。玉珠打开账本瞅了一眼,顿时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多?”秦铮在一旁听了,也凑过脑袋来瞧,看清楚上面的数字,亦是跟着一呆。 顾咏端起茶杯喝了两口热茶,慢慢回味了一番,才笑着回道:“生意却比我们预料得还要好些,钱掌柜说是寒冬又赶上新年的缘故,感染风寒和积食的多。原本以为荣养丸挣钱,却想不到那些寻常的药丸才是大头,架不住卖得多。过年这几日,铺子里的消食丸都快卖断了货。” 能挣钱自然是高兴的事,玉珠欢欢喜喜地收了银票,又问了些铺子里的情况,顾咏俱一一答了,又笑道:“你若是有时间便去铺子里瞧瞧,张大夫还一直念叨着,说是你医术高明,若是能去指点,铺子里生意只怕会更好。“ 玉珠顿时摇头,连连道:“顾大哥你可别开玩笑了,我这点本事,治些小病倒是无碍,若是坐堂,资历却是不够的。“ 顾咏摇头笑道:“连郑家遗传的头疼症都治好了,你还这么谦虚,太医院的大夫们还不羞愧至死了。” 玉珠一脸正色地直摇头,道:“我于医术也不过是略懂些,能治好侯爷他们的头痛症也是靠了师父传下来的方子里有一味旁人从未用过的药材,太医们经验丰富、医术高明,若是现了那味药材,也不至于拖上这么多年。”她的药方里最重要的一味就是银杏叶,可它的功效却是直到现代才被现,这些太医们就算再厉害,寻不到对症的药材,也终是无功。 “可是----”顾咏看了她一眼,似乎犹豫着能不能说,“那个,张大夫说,你还擅长治那个……嗯……刘婶子的女儿……” 玉珠哭笑不得,汗颜道:“翠翠服用我的药才一个来月,怀孕到害喜也至少得有一个月,哪里是我的功劳,不过是巧合罢了。” 就算是后面的吴氏怀了孕,那也不能算她的本事大,只能称赞她记性好。她自幼时就被爷爷逼着背《本草纲目》,背各种药方,到后来医术怎样不好说,那些书倒是烂熟于心。可也正是因为幼年背书的经历太痛苦,导致她高考时死也不肯学中医,最后还是学了西医临床。 可这些事却不能说给顾咏听,反正在他看来,玉珠就是医术高明又谦虚,直佩服得不得了。 秦铮瞧着顾咏的神情,心里只觉得好笑,忍不住逗弄道:“我姐的医术可真真的高明,今儿不知从哪里弄了付羊肠子过来,说是要做成线,若是谁伤了大口子,就用针将它缝上。你说厉害不厉害?” 他这话却是故意想吓唬吓唬顾咏的,没想到顾咏听罢了,竟一脸好奇地追问道:“这倒是个好主意。若是缝好了伤口便不会裂开,愈合得想必也快些,不过为何要用羊肠线,不能用棉线么?” “羊肠线能被人吸收,若是用棉线,日后还得拆线,容易感染……”难得有人对这东西感兴趣,玉珠立刻好为人师地指点他,说着,又特意去拿了刚做好的半成品给他看。 一旁的秦铮看着这两人对着一堆怪模怪样的东西讨论得不亦乐乎,简直是瞠目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开膛破肚 初十那一日,玉珠从刘婶子口中得知了郑夫人醒来的消息。说是侯爷亲自去扬州请了位原本丁忧回老家的太医令,回来只施了几针郑夫人便醒转了。玉珠听到此处,既激动又兴奋,什么是神医,这便是了啊,不由得拉着刘婶子问了许多,但她终究只在厨房帮忙,内院的事真正知晓的少。 玉珠又忍不住去同仁堂找张大夫打听,张大夫听罢了,亦是一脸兴奋地说道:“莫非是孙大人回京了?” 见玉珠一脸茫然,张大夫笑着解释道:“秦大夫来京城时日短,故不晓得这位孙大人。他原本是太医院的太医令,医术真真地出神入化,他不止是诊脉施针,据说还能开膛破肚救人性命,简直是大罗神仙。” “开膛破肚!”玉珠兴奋得连声音都在抖,“你是说这位孙大夫会动手术?哦,不是,他会把肚子剖开了治病?你可曾亲眼见过?” 张大夫尴尬摸了摸后脑勺,小声道:“这个……我也是道听途说。再说了,便是真的,也轮不到我看,自然是太医院的大夫们先瞧了。” “手术手术,”玉珠一边搓手一边在原地团团转,兴奋得难以抑制,末了一把抓住张大夫衣袖,又问道:“那位孙大夫的府邸在何处?” 那位传说中的孙大夫住在皇城南门外的青丝巷里,玉珠一路问了好些人才找到了地儿。巷子极窄,几乎只能容二人并排而行,因常年不见阳光,路边的围墙都长满了青苔,阴润而潮湿。 孙大夫的府邸在巷子的最末端,玉珠好不容易到了,正待要上前敲门,一抬头赫然才现那大门上竟挂着一副白森森的死人骨架。那骨架也不知如何固定的,风一吹还有些摇摇晃晃,实在渗得慌,若非她以前见惯了尸体骨架的,这会儿只怕要被吓得魂飞魄散了。 好在玉珠对这些东西不仅不惧,这么多年未曾见过,反而有一种久违之感。好生打量了一番这副孤独的骨架后,玉珠才上前敲门。 院子里久无人应,玉珠又高声喊了两声,依稀听到院子里有声响,却还是没有人来开门。她想了想,又高声道:“若是不开门,我就把这骷髅带走了。” 只听得院子里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尔后门猛地被拉开,探出一个乱糟糟的脑袋来,一张平淡普通的中年面孔,蓬头垢面,不修边幅,实在没有传说中的神医样。不过玉珠不敢以貌取人,恭恭敬敬地问道:“敢问可是孙大夫?” 中年男子眯起眼睛盯着她看了半晌,缓缓眨了眨眼,然后点头。 玉珠大喜,道:“我……我听说孙大夫你会剖腹开刀,我……”她的话尚未说完,便被孙大夫打断,他冲着她上下一打量,忽然嘻嘻一笑,道:“小丫头你莫非想学?”他面目生得极普通,可不知为何,这般一笑,脸上表情刹那间就鲜活起来。 玉珠在医院的时候虽然也单独做过手术,可在这个各项设备都完全跟不上的时代,却是连想都不敢想的。这位古人竟然能开膛破肚动手术,岂不是得了华佗的精髓。想到这里,玉珠一丝犹豫也没有,连连点头。 “胆子大吗?”孙大夫又问。 玉珠又使劲点头。他问起胆子大不大,想必是担心她不敢动手。可对玉珠这样经过过现代医学训练的人来说,解剖个尸体对她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先进来。”他话一说完,就又缩了回去。玉珠赶紧紧随其后,生怕跟丢了。 刚进院子,就瞧见有个人影从里屋冲了出来,一出门就瘫软在地,扶着一旁的柱子吐得惊天动地,那架势,只怕连苦胆水也给吐出来了。 孙大夫一边“啧啧”感叹,一边摇头道:“就这点胆识还想学剖腹之术,真是做梦。”说着,还回头朝玉珠瞅一眼,若有所指。玉珠只是朝他微笑,并不言语。 因方才那人急急忙地冲出来,大门未曾掩好,玉珠从门缝里依稀可见案板上血肉模糊的尸体。孙大夫一直冷眼瞧着玉珠面上的表情,见她一脸的镇定,略显惊诧。想了想,挥挥手让她进屋去。 屋里陈设简单,除了正中央的一张大案板外,只有靠东边摆了张架子,上头赫然摆满了各色刀具,款式虽与现代手术用具有所不同,但也大同小异。至于案板上刚刚剖开腹腔的尸体,玉珠倒没有特别注意。 “咳咳”孙大夫重重咳了两声,指着案板上的尸体道:“把他剖开,看看他是怎么死的。” “哦”玉珠应了一声,伸手拿了一把解剖刀。 这具尸体还很新鲜,从尸斑来看,死亡时间应该只有两个时辰左右,却不知道这个孙大夫从哪里得的这具尸体。要知道,这是时代都信奉死者为大,若是擅动尸体被人逮了,是要被送官查办的。 不过既然尸体是孙大夫弄来的,玉珠也就不必理会那么多,手持解剖刀,利落地从胸口划下。这尸体原本在腹腔部位纵向划了道口子,皮肉翻开,内脏器官依稀可见,玉珠又在胸腔位置侧划了两刀,形成y字型,如此尸体彻底被打开。 “呕----”又是一阵怪异的声响,玉珠扭过头,只瞧见方才冲出门外的那个年轻大夫不知何时扶着墙壁摸了进来,一进屋就瞧见玉珠正在给尸体开膛,就又捂着嘴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玉珠给了他一个同情的眼神,又被孙大夫严厉的目光给唤了回来。 孙大夫没有给手套,玉珠很快就弄得满手鲜血,故皱着眉头,多少有些不习惯。殊不知,她这样镇定冷静的反应,干净利落的手法,在孙大夫看来已是莫大的震惊。他在太医院寻了好些日子,才勉强找了个素来胆大又冷静的年轻大夫,没想到才刚划了一刀,那小子就不争气地冲出去吐了,直把他气得想骂人。万万没想到,这会儿老天爷竟会送了个玉珠下来,旁的不说,这对着尸体面不改色的镇定功夫,就是当年的他自己也要自愧不如。 孙大夫震撼不已的这会儿功夫,玉珠已经查出了死因,“是窒息而亡。”她举起手,血一滴滴落在案板上,看着孙大夫的眼睛,正色道。 孙大夫摸了摸下巴,“你如何得知?” 玉珠长吸一口气,忍着想要冲出去洗手的冲动,解释道:“尸体眼睑出血,嘴唇绀,内脏浆膜面有点状出血,正是窒息而亡的症状。” 孙大夫不说话,依旧摸着下巴盯着玉珠看,直看得她心里毛了,才忽然问道:“你从哪里学来的?” 玉珠心中一突,刚想否认,但仔细一想,还是小心翼翼地回道:“家师以前教过一阵子,不过我们寻常百姓哪敢随便找尸体下手,也不知师父从何处寻来了一具病死的尸体,被逼着练过两日。” “尊师是哪位?”孙大夫明显来了兴趣,一双眼睛黑得亮。 玉珠遂又将以前编好的谎话再说了一遍。这谎话说得多了,就连她自个儿都当成了真的,说起来简直是绘声绘色,声情并茂。但孙大夫明显不是顾咏,听罢了玉珠的话竟丝毫没有反应,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玉珠看了半天,最后才淡淡地说了一句,“是么?” 玉珠洗净了手回来,只见方才一直蹲在地上呕吐的年轻大夫这会儿终于坐了起来,一脸苍白,眼睛没有焦距地不知盯着哪里在看。玉珠从他身边经过,他都根本没现。 “从今儿开始,你就拜在我门下。”听见玉珠进屋,孙大夫头也没抬地说道。还没等玉珠欢喜上,他又加上了一句,“外面那个叫张胜,明天开始,你来带他。” 玉珠顿时噎住。 回医馆的时候,玉珠就多了个名叫张胜的新师弟。张胜是杏林世家出身,自幼学医,颇有天赋,否则,也不至于年纪轻轻就能入太医院。不过中医与西医是两回事,便是他再聪明,在解剖外科方面也绝不是玉珠的对手。 因今儿他受了打击,整个人都萎靡不振,玉珠懒得再给他训话,便让他先回府休息,明儿再去医馆找她。张胜整个人晕晕的,听了玉珠的话,应了声“好”,然后连告辞的话都没说,径直就走了。 回了医馆,玉珠就左思右想到底怎么□这位胆子只有指甲盖这么大小的师弟,正苦恼着,忽听到巷子里高声叫卖兔子的吆喝,脑中灵光一闪,猛地一拍脑袋站了起来。 晚上秦铮从卢挚家里头回来,进屋第一眼瞧见的就是一大笼子肥兔子。秦铮呵呵一笑,道:“今儿有兔子肉吃了?我喜欢吃红烧味儿的。” 玉珠继续逗弄着笼子里的兔子没抬头,听了他的话只是淡淡解释道:“你想吃兔子肉我们另外买,这个可不是用来吃的。” “不是用来吃,莫非也是用来入药的?”秦铮想起昨日她折腾羊肠的事儿,忍不住皱起眉头,“这兔子也能入药?还是说也掏了它的肠子来做线?姐你怎么老是整饬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玉珠懒得和他解释,挥挥手让他去厨房吃饭,道:“去去,吃你的饭去,说了你也不懂。” 兔子事件 张胜第二日大早就来了,收拾了一下,换了簇新的长衫,瞧着精神许多。只是玉珠现他看着自己的眼神有些异样,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想到这个词,玉珠就忍不住笑。 对于新到的客人,秦铮起初显得比较感兴趣,尤其是得知他乃太医院的太医后更是兴致盎然地缠着他问了许多话。不过很快他就将人丢在一旁,该干啥干啥去了。玉珠跑去问他,他才一摊手,道:“姐,你从哪里寻来这么个闷嘴葫芦,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真真地无趣。” 玉珠敲了敲他的脑袋,懒得再和他斗嘴,打开笼子拎了两只兔子去找张胜。 因孙大夫说不教会张胜就不让回去,玉珠便只能在医馆里寻了间平时没人住光线又好的空房间,打扫干净后,辟成工作室。房间里也只准备了两张桌子,一并拼起来,上头再蒙上一层油纸,倒是像模像样的。 见玉珠拎着兔子进屋,张胜还有些懵,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脸都白了,眼中一片怜悯之色。玉珠哪里会理会他的心情,将兔子朝桌上一扔,又对他说道:“你先抓着它们,别让它们跑了。我去拿麻醉剂过来。” 她满口的新名词张胜压根儿听不懂,不过还是听话地上前来抓住兔子耳朵。过了一会儿玉珠端了汤药再过来的时候,他还是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原来的动作,却不知是何原因,弄得满头大汗。 没有乙醚,玉珠唯有煮了上回给张大夫喝的那种麻*醉药,只是上次张大夫足足睡了两天才醒来,这让玉珠对药效和剂量完全没了主意。这回她只熬了一碗,让张胜把兔子嘴巴掰开强灌了进去。那兔子却极不老实,乱弹乱动,药汁倒有大半倒在了地上。过了好一会儿,那两只兔子才渐渐安静下来,然后昏迷过去,一动不动。 张胜还以为玉珠灌了什么毒药,用一种极度吃惊的眼神愣愣地看了她半晌,这才缓缓地伸手探到兔子胸口,确定它还活着后,方才松了一口气。可是一扭头,却见玉珠打开匣子,麻利里从里头拿出两把小刀来,顿时又傻了,半张嘴着了好久的呆,才一脸不敢置信地指着案板上一动不动的兔子道:“你……你……不会是要把这小兔子……” “是呀,”玉珠打断他的话,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不然我从哪里找具尸体来给你练习?”说着,又扔了副口罩给他,自己也拿了一个,麻利地将大半张脸都罩住,回头见张胜仍在傻,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张胜这才学模学样地将口罩套上,罢了,很不习惯地东摸摸,西摸摸,显得十分难受。 “衣服也换一件。”玉珠又扔了件秦铮的旧外套给他。这是她昨儿晚上费了好大的力气用开水消过毒的,又在炉子上烤了一晚上才烘干。 张胜抱着衣服,一脸涨得通红,“在……在哪里换?” 玉珠愣了一下,她平日里和秦铮在一起大大咧咧地惯了,这才想到方才的话实在有些不妥,赶紧又解释道:“不用换,不用换,套上就是。”说着低头暗自咒骂一声。 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了好一会儿,张胜换好了衣服,十分腼腆地站在原地瞧着她。秦铮个子虽高,但毕竟年纪小,身量未成,这衣服套在张胜的身上,长度倒是够了,可肩膀和腰身都绷得紧紧的,瞧着格外滑稽。 玉珠好容易才忍住了笑,叮嘱道:“却是我昨儿忘了告诉你。你回府之后,让家人准备几套干净衣服,不用上好的料子,也不用绣花封边,只拣那结实的布料做,每日都用开水烫过消毒,来的时候带过来。这口罩也是,今儿的就算我送你了,让家里人照这样子再多做几个,我可没那闲工夫给你缝。” 张胜俱一一应了。 待一切准备好了,玉珠这才将其中一柄小刀递给张胜。这两把刀具都是从孙大夫那里借来的,刀身长约两寸,由精钢制成,锋利无比。 玉珠先用毛笔在两只兔子的肚子上画了线,一只递给张胜,一只自己摆放好,向他作示范,“就这样一刀划下去,注意力度不要太大,否则容易伤到内脏器官,用力要均匀,一气呵成……” 她自顾自地说了一阵,忽然现身边悄无声息,抬头一看,只见张胜手持刀柄身如筛糠,一张小脸又青又白,十分可怖。 “你倒是动手呀?”玉珠忍不住催促道。 张胜僵着脑袋看了她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一点一点地低下头,仿佛终于反应了过来似的,猛吸了一口气,手术刀缓缓伸向兔子腹部被玉珠画出来的部位。牙一咬,心一横,闭合眼睛切下去。 只听得“噗”地一声,方才还在昏睡的兔子不知怎么忽然后腿一弹,猛地跳了起来。这事儿太多突然,就连玉珠也吓了一大跳,更何况是张胜。他惊惶失措地将手里的刀往天上一扔,抱着脑袋后腿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那兔子还有些迷迷糊糊的,睁着小圆眼睛朝四周看了看,步履蹒跚地在案板上走了几步。玉珠捋起袖子,蹑手蹑脚地走近了,双手猛地往前一抓。这兔子却极狡猾,在最后一秒忽然跳开,尔后,就像得了狂躁症一般在屋子里乱跳乱蹦。 因房门早关了,兔子出不去,就只有满屋子乱窜。玉珠虽不担心它逃走,却也抓不住它,追了好半天,连根兔儿毛都没摸到,倒累出了一身的汗。最可气的是那个张胜,打从一开始就躲在墙角抱头坐着,到后来见玉珠抓不到兔子,他反而松开手,睁着一双无辜地眼睛盯着一人一兔在屋里大战,丝毫没有过来帮忙的意思。 玉珠气急,这会儿也懒得骂他,只得大声地唤秦铮的名字。秦铮立马就赶过来了,远远地听见玉珠在屋里尖叫,还道出了什么大事,随手拿了把扁担冲进来。房门一开,他还未来得及查看屋里的情形,就只见一个灰色的影子如闪电一般朝自己冲过来…… 花了近半个时辰,姐弟俩才将因失血过多而奄奄一息的兔子逮了回来,院子里却早已一片狼藉。 玉珠满腔怨气无处泄,只得揪着张胜,非逼着他将整个兔子的每一个部位都彻底地“了解”了一番,又让他一一地恢复原状,连腹部的伤口也都仔细缝上了,才放他离去。张胜一出门,就倒在了外头。 就这么操练了两日,张胜再看着玉珠的眼神就不是敬畏了,而是带着几分恐惧,他似乎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女人可以“残忍”到这种程度。 当然玉珠也不理会他的,该使唤的时候使唤,该喝斥的时候喝斥,丝毫没有把他这位太医院弟子放在眼里。 上元节这一日,玉珠放了张胜的假,自个儿和秦铮去逛庙会。 京城的庙会就数上元节这一日最热闹,满大街都是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街上与年前不同,没了卖春联了,从街头到街尾到处都是花灯,还有各种各样的面具,有木质的,也有纸胎的。秦铮瞧着眼热,也凑热闹买了两个,一只上面画着昆仑奴,另一只则是嫦娥,非逼着玉珠和他一起戴上了,喜滋滋地到处乱转。 逛了不多久,两人怀里就各抱了一大堆东西,多是吃的和玩的。要是换做从前,玉珠定没有这般大方,不过前些天才刚得了药铺的红利,这会儿手头正宽裕,故也大方起来。 姐弟俩不仅买了一大堆没用的东西,还从街头吃到街尾,直把肚子吃得圆滚滚的,一步都不想走。 街尾的桥边有唱大戏的,演扁担戏的,还有套圈摇彩的,玉珠倒是没什么兴趣,秦铮却是好奇得很,每个摊子上都要上前去瞧几眼,碰到套圈的,还非要亲自动手。可套了半天,最后却是半个奖品也没得到。他却丝毫不气馁,瞧见一旁有摇彩的,又问玉珠要了几枚铜钱去摇彩了。 这回倒是得了个拨浪鼓,直把他欢喜得一直咧嘴笑,手里的拨浪鼓摇得叮咚响,引得路人频频回头看。 “啊,崔大哥!”秦铮忽然叫道,高高地举起手,使劲地摇着拨浪鼓。 马上的崔宇终于看到了他,脸上一僵,赶紧转过脸去想要装作没瞧见。可这会儿秦铮已然冲了上前,笑嘻嘻地朝他大声道:“崔大哥,是我,我是阿铮。”他说到此处忽然想起自己脸上还带着面具,赶紧解下来,朝崔宇嘻嘻笑。 崔宇这会儿脸上已然镇定,朝他礼貌地笑笑,招呼道:“原来是秦家小哥儿,你一个人上街么?” 秦铮回道:“还有我姐在后头呢。”说着,又回头朝玉珠挥了挥手。 玉珠见了崔宇,也将面具摘下来朝他笑笑,快步走过来,问了声好,又道:“崔大哥今儿也出来逛?” 崔宇笑道:“今儿有事出城,没想到这么巧,又碰到你们。” 秦铮正要说话,忽然听到有人插言道:“阿宇,这两位是你朋友吗?怎么称呼?” 秦铮这才现原来崔宇身边还有个骑着一匹乌黑色大马的男子,身形高大,头漆黑,脸上戴着修罗面具,只依稀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 崔宇脸色略变,勉强笑了笑,介绍道:“这两位是秦家姐弟,玉珠姑娘和秦铮小弟,都是咏哥儿的朋友。” 男人的眼神里带着些莫名的情绪,盯着玉珠看了几眼,忽然笑了声,尔后一抖缰绳,笑道:“你们先聊,我在城外等你。” “哎,你等一下……”崔宇话未说完,那人已经走了老远。崔宇赶紧向秦家姐弟告了罪,拍马追上。 待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中,秦铮才现玉珠自方才过来后便没再说话,伸手去拉她的手,十指冰凉。 “姐,你怎么了?”他担心地问道。 玉珠呆了一会儿,才忽然醒转过来一般,“哦”了一声,又喃喃道:“方才那人好像是赵兴。” 取消婚约 文华门 崔宇看着不远处戒备森严的守卫,忽然有些紧张。一旁的赵兴冷冷瞧着他,忽然笑出声,伸手摘下面上的面具,露出冷峻的五官,“阿宇你的胆子还是这么小,小时候去猎场,你连吃兔子都不敢射杀。没想到如今做了都指挥使,还是这般。” 崔宇想起幼时旧事,脸上一缓,压低了声音道:“你快将面具戴上,这几日城守森严,指不定就有人认出你来。” 赵兴冷笑,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看着崔宇,“我若是被抓了,不是还有阿宇你么?” 崔宇脸色一变,咬牙恨道:“你莫要得寸进尺,我不过是看在幼时情分上才救你一把,绝无与你同流的意思。你出城后便立即回南方去,京畿重地,哪能容你胡来。日后你我再见了,便是陌路,你若再犯,我觉不徇私。”他这番说得虽狠绝,语气中却带着无奈,将话中的决绝消弭了不少。 赵兴在一旁听得直笑,若有深意地瞧着他道:“可别这么无情。我们是什么交情,可别忘了你幼时在学堂里被人欺负时谁给你出头,谁处处维护你,关心你。如今你却连帮我都不肯。你身为人子,不为母报仇,反处处维护那妖妇,梅姨泉下有知,定要怒骂你不孝。就算你不为梅姨着想,也要为你妹子红豆想想。你若是肯助我,事成后我便将红豆给你找出来,如何?” 崔宇先还没反应过来,黯然地叹了口气,道:“小妹失踪十余年,若是那么容易----”他说到此处才猛地惊醒,霍地跳下马,一把抓住赵兴所骑马匹的缰绳,眼中满是狂喜,激动得难以遏制,“你见到红豆了,在哪里?你见过她是不是,她过得好不好?大哥我求你告诉我她在哪里?” 赵兴不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脸冷漠。 “大哥----”赵兴的冷漠让崔宇心中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我说过了,”赵兴抬起头尽量不去看他的眼睛,“你若肯助我成事,我自会坦诚相告。” “大哥!”崔宇说不出是急还是气,他找了红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有了音讯,却需要他的忠诚良知来交换。一面是至亲,一面是忠义,崔宇的脑子里顿时一片混乱。 “红豆今年十五了吧。”赵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仿佛在威胁,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寻常女儿家到了这个年纪都要谈婚论嫁了,红豆生的那模样,上门提亲的人想必不少。说不定还有歹人贪图她的美貌做什么强娶之事,不过这也没办法,谁让她连个可以倚靠的亲人都没有……” “你----”崔宇心乱如麻,满脑子都是红豆幼时的影像,圆圆的肉嘟嘟的脸,忽闪的大眼睛,生气的时候会故意不理他,做了坏事总是装作不知道,撒娇的时候会抱着他的脖子腻着嗓子唤他“哥哥”。 红豆,红豆,这么多年她究竟是怎么过的,若是她再出什么事……崔宇胸口一阵憋闷,不敢再往下想。 “阿宇!” “你不要再说了,”崔宇翻身上马,双腿狠狠夹住马腹,抢身上前,“你让我再想想。” 可出了城,崔宇还是没能想出什么头绪来,矛盾与痛苦都写在脸上,看得赵兴都有些不忍,临走时便没有再逼迫他。他走了不远,崔宇又将他叫住,仿佛有些不敢问,小心翼翼地道:“红豆,她可还好?” 赵兴转过头来,安静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和不安,想说什么,可是只张了张嘴没出声,良久,他才低声回了一句,“甚好。”说罢,掉头而去。 崔宇回了城,毫无意识地骑着马满京城乱转,待听到有人唤了他一声“表少爷”,他才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到了顾府门口。 “表少爷您来了,老爷和夫人早上去了庙里,这会儿还没回来。少爷倒是在府里,小的这就去通报。”还没等崔宇出声阻拦,元武已经麻利地快步去了后院。崔宇想了想,还是提脚跟在了他身后。 顾咏这会儿正在书房里画花灯,崔宇进来的时候,他正在聚精会神地描最后一朵桃花花瓣,嘴角勾着笑,脸上也是极尽温柔的神情,看得崔宇啧啧称奇,惊讶道:“咏哥儿今儿怎么忽然转了性了,什么时候见你静下来画过画儿的,不是说这玩意儿最是繁复无聊么?” 顾咏闻言脸上一红,却是不好意思回话。一旁的元武笑嘻嘻地插嘴道:“那也得看是画给谁的?旁人要的少爷自然是嫌繁复,可若是人家秦姑娘喜欢,不说两只灯,便是一万只灯笼,少爷也画得心甘情愿呐。” “多嘴。”顾咏小声骂了元武一句,语气却并不严厉。崔宇亦笑道:“难得你也有上心的姑娘。秦姑娘,是上回出事的那位秦姑娘么?” 顾咏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点头称是。崔宇高兴道:“咏哥儿眼光不错,那姑娘我虽只见过两三次,但却能瞧出来,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姑娘,你切莫要辜负人家。” “我怎么会----”顾咏说到此处,忽然有些不自在,朝元武使了个眼神,示意他退下。元武赶紧道:“小的去沏茶。” 待他走了,顾咏才有些讪讪地小声道:“表哥,你不生我的气么?” “气你什么?”崔宇摸头不知脑地看着他,一脸不解。 “就是----”顾咏咬咬牙,正色看着他,“我原本与红豆有婚约,如今又……又……表哥,我……我对玉珠是真动了心,若是娶不到她,怕是一辈子都难快活了。红豆那里,不论生什么事,我都一辈子照顾她,当她是亲妹子……” “你说什么呢?”崔宇皱着眉头想了老半天,又盯着顾咏的脸看了许久,终于“扑哧”一下笑出声,“这十几年前的一句戏言,你到现在还惦记着?那婚约不过是母亲与姨母说说而已,又未曾下定,如何作数。你不会是一直为此事烦恼吧。” 顾咏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地不肯回话,看得崔宇大笑不已,末了,拍拍他的肩膀道:“罢了罢了,今儿我做主,你和红豆的婚约就此作罢,你赶紧去寻你的秦姑娘,可别为了红豆耽误了自己的婚事。” 顾咏大喜,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自从上回崔宇说起红豆尚在人世的消息后,他就一直犹豫不决,一面是自幼定亲的表妹,一面是自己心仪已久的女子,一面是责任,一面是感情,搅得他终日不得安生。虽说他后来心里认定了玉珠,可心中对红豆总是心存愧疚,如今得了崔宇这句话,却是心定了不少。 他心中一高兴,难免要拉着崔宇多说些话。崔宇对他也素来毫无隐瞒,便将赵兴的话悉数告之。顾咏听罢了,一时默然。 赵兴的提议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的,他是宗室之后,只要不是谋反之罪,犯再大的事也罪不至死,但崔宇却不同,若是上了赵兴的贼船,日后若是出了事,势必要被当做替罪羊推出来。可赵兴说的话也不无道理,红豆已是说亲的年纪,指不定那一日就成了婚,若是嫁得好那还好说,若是遇人不淑,便是一辈子凄惨了。 “算了,”崔宇揉了揉眉心,无奈道:“左右也是无计可施,何苦还让你跟着受罪。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府去,省得家里头担心。你要去找秦姑娘也早些,我方才在路上碰见了他们姐弟,这会儿也该回去了。” 说罢,崔宇告辞离开。顾咏一个人在屋里想了一阵,依旧没什么头绪,最后还是提着两盏灯笼去了医馆。 玉珠和秦铮早回来了,因遇到赵兴的缘故,姐弟俩已不复早上的兴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顾咏来的时候是秦铮出来开的门,见了他手里的灯笼,秦铮意味深长地朝他笑了笑,道:“顾大哥不在府里陪顾大人和夫人么,怎么有空来我们医馆了。” 顾咏厚着脸皮朝他笑,手抬了抬,道:“今儿得了两盏花灯,样子甚好看,不过府里已有了几盏宫灯,便送过来给你们姐弟瞧瞧。” 秦铮盯着花灯上的桃花看了两眼,忍不住笑道:“哟,这上头还画着桃花呢,怎么不再添诗,如此才有意境么,看的人也才能明白。” 顾咏轰地一下从脸红到了脚趾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句话。他素来是个爽快人,心里有什么话也都直说的,可这感情的事毕竟是头一遭,心里多了些患得患失,既希望玉珠能明白他的一番苦心,又害怕玉珠不喜欢到时候反而疏远了他。如此一来,这个心直口快的年轻人也变得蠢笨了。 “阿铮你啰啰嗦嗦地再做什么,还不快请顾大哥进来。”玉珠从窗户里瞧见他二人面色古怪,不知他们在玩什么把戏,忍不住高声唤道。 秦铮似笑非笑地朝顾咏看了看,忽然出手将花灯抢了去,快步走回房,大声道:“顾大哥亲自画了两盏花灯送过来,真真地精致,姐姐快出来看呐。” 玉珠闻言赶紧起身出来,接了花灯仔细看了,才笑道:“这是顾大哥画的么,这桃花跟真的似的,果真是好看。”说着,遥遥地看着顾咏,笑容比那灼灼桃花还要灿烂。顾咏一时看得呆了,只晓得怔怔地瞧着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这一刹那间,顾咏忽然有种想说出口的冲动。 “妇唱夫随” 三十九 “顾大哥快进屋吧,外头冷。”玉珠朝顾咏笑着招呼道。 顾咏仍是呆呆的,直到秦铮上前拉了他一把,才猛地醒转,尴尬地笑了笑,又偷瞄玉珠一眼,见她脸色如常,才放下心来,可又忍不住有些失望,心里头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进了屋,玉珠让秦铮挂花灯,顾咏也上前帮忙,三人忙活了好一阵才将那两盏灯挂在了屋檐下。秦铮走远了几步仔细看,甚满意地说道:“顾大哥画工真不错,这花儿瞧着就跟真的似的。” 顾咏被他夸得心中甚得意,又不想让玉珠觉得他浮躁,故想摆出一副老成持重的神情来,只一脸淡然地朝秦铮笑笑,眼睛却不住地往玉珠的方向瞄。正巧赶上玉珠朝他看过来,二人眼神一交接,顾咏顿时有些喘不上气,一双眼睛不知该往何处看,想挪开偏又舍不得,一时臊得满脸通红。 玉珠原本只是无心,可被顾咏这么盯着看,心里头隐约猜到了什么,脑子里也陡然混乱起来,不知是该欢喜还是难为情。也不敢再看他,别过脸去朝秦铮说话。 “玉珠,我……我有话和你说。”也不知是哪里生出来的勇气,顾咏忽然开口,待说出了口才猛地反应过来,自个儿也怔住,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终于要开口了,要开口了……是死是活便就在今日。 玉珠被他这么瞧着,哪里还不知道接下来他要说什么,就是脑子里一时还转不过弯来,也不知该如何反应。 是应了他,还是拒绝?这两个念头在脑子里闪来闪去,可她偏不知该如何抉择,不由得有些抱怨他为何偏偏选了这个时候。双唇紧咬,想说什么拒绝的话,可对着顾咏那炙热的眼神偏偏又开不了口,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哦,我去厨房,烧茶。”秦铮见气氛有些古怪,忙借口岔开,临走前还不忘朝顾咏使了个眼色,鼓励之意十分明显。 有了这个未来大舅子的肯定,顾咏原本忐忑的心也忽然安定下来,暗自想道,便是玉珠今日不许,他便明日再来,若明日不许,他便后日再来,日复一日,总有她应下的一天。 如此一下定决心,他眼中犹豫之色悉数褪去,脸上只余真诚。 玉珠仍是低下头不敢看他,一边暗骂秦铮那小子不地道,一边红着脸将顾咏引进里屋。 一进屋,房里的气氛便尴尬起来,玉珠努力地使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坐到椅子上给顾咏倒茶,手却在微微抖,茶水倒有一半落在了杯子外头。一旁的顾咏看着只觉得她可爱至极,尤其是她红着小脸无比娇羞的模样格外醉人。 “顾……顾大哥有什么事要和我说?”玉珠垂着脑袋,结结巴巴地问道。 顾咏这会儿也臊得一脸通红,方才进屋前的豪情万丈这会儿全都憋回了肚子里,吞吞吐吐地靠得近了些,看着玉珠的眼睛,一字字地认真道:“我……我想和你说,我----” 关键时刻,偏偏有人要捣蛋。 “秦大夫,秦大夫----”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呼唤声,将顾咏到了嘴边的话堵了回去。玉珠也明显愣了下,看了看顾咏,站起身打开门,临走时又回头再看了顾咏一眼,柔声道:“外头似有急诊的病人,顾大哥有话日后再说,可好?” 顾咏这会儿哪里还说得出“不”字,赶紧起身道:“不急不急,你先看病要紧。” 院子里这会儿已经来了好些人,手忙脚乱地抬着个人,见玉珠出来,便有人大声道:“秦大夫,您快来看看,小柱子眼看着都快不行了。” “小柱子!”玉珠大惊,赶紧快步走近,才看到躺在人群中央的人事不省的小柱子,不由得惊诧道:“这是出了何事,好好的怎么这样了?” 孙老太太这会儿已经哭得快晕了过去,连话也回不了。一旁帮忙的乡邻回道:“庙会上的人太多,广霁桥都给挤塌了。小柱子被埋在里头,好不容易才翻了出来,一抱出来就这样了,外头的医馆都人满为患,不得已只能抱回来请秦大夫看看。” “桥塌了?”玉珠一愣,“那岂不是伤了不少人?” “可不是,小柱子这还算轻的,有两个当场就死了的。” 玉珠顾不上唏嘘,赶紧让人将小柱子抬进屋,撕开他的衣服听了听他的心跳,又把了脉,脸色微变。 “怎么了?”围观的人群见她脸色不对,也跟着着急起来。孙老太太就这么个孙子相依为命,若是小柱子有什么好歹,只怕老太太也活不了了。 玉珠却恍若没听到旁人的问话,又伸出手指在小柱子的鼻息处探了探。旁人瞧见了,俱是大惊,有着急的也跟着探了下小柱子的鼻息,顿时大惊失色,“没气儿了。” “不会吧,死了?” “这可咋办啊?” “真是天可怜见的……” “……” 怎么办?玉珠紧咬双唇,犹豫不决。若是什么也不做,小柱子便是死路一条,可若是----万一不成功,会不会被这些不明白的人当做是庸医杀人? “玉珠,怎么了?”挤进人群的顾咏所有的心思都只放在玉珠身上,见她脸上犹豫不决,忍不住关切地问道。 玉珠抬眼看他,一脸为难,“我……” “别这样,救不了人不是你的责任。”顾咏还以为她是为了不能救人而难过,蹲下身子柔声安慰道。 “不是的,我----”玉珠低头看看躺在案板上面无人色的小柱子,脑子了闪过他乖巧可爱的模样,再也顾不上旁的顾虑,长长吸了一口气,再抬头时脸上已是一脸坚决,“请帮我去找个芦苇管,若是寻不到旁的管子也行,不要太大,三寸长……” 众人不解其意,但看玉珠的意思,似乎是还有救人的法子,也顾不上详询,立即分散去寻东西。玉珠又吩咐秦铮去里屋将她平日里解剖用的刀子拿来。秦铮这会儿才意识到问题,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瞧着她,道:“姐你要给小柱子开膛?” 顾咏不明白开膛的意思,但这词儿听得实在是渗人,不由得也惊诧地瞧着玉珠。 玉珠郑重地点头,“小柱子跌倒的时候肋骨刺穿了胸膜,伤到了气管,才造成了气胸窒息,为今之计,唯有开胸。”她这段话里都是现代医学名词,秦铮和顾咏哪里听得懂,只是开胸这个词儿听着就吓人,更何况做出来。 顾咏还算冷静,听罢了只是微微一愣,尔后马上想到了事情的关键之所在,快步走到一旁几近晕厥的孙老太太身边,压低了声音道:“老太太,小柱子如今伤得厉害,玉珠虽有法子救他,但也极其危险,你老人家句话,若是答应,玉珠马上就动手,但我们话说在前头,尽人事听天命,小柱子若是有个好歹,都与玉珠无关。你若是不答应,我们便只有送小柱子回去了。” 孙老太太这会儿脑子里早已乱成一团糟,哪里还能思考,只抓着顾咏的衣服一通嚎哭,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还是一旁扶着的乡邻了话,道:“左右也是个死,指不定秦大夫还能救活他呢。今儿我就代老太太应一句,还请秦大夫动手吧。” 方才散开找芦苇管的乡邻们也陆续回来了,听了这话,也都纷纷开口道:“秦大夫动手吧,便是治不好,那也是小柱子的命。老太太绝不会迁怒于你。” 秦铮这才放下心,赶紧去屋里去了小刀过来。 乡邻们虽说都应了,可当他们瞧见玉珠挥着刀直接在小柱子胸口动刀子的时候,也都齐齐地吓了一跳,瞧着玉珠的眼神也都变了色,默默地后退了几步。唯有顾咏紧紧跟着,虽说帮不上什么实际的忙,但每每玉珠一抬头便能瞧见他安慰又鼓励的眼神。 这其实算不上什么大手术,芦苇管子一□胸口,小柱子很快就咳了几声,然后恢复了呼吸。一旁围观的人们都傻了眼,忍不住又凑近了些,还有点胆大的上前仔细摸了摸小柱子的胸口,惊诧道:“活了,活了,还真是活了。” 众人又惊又喜,再望向玉珠的眼神里便带了些敬畏,还有几个素来迷信的只差没把玉珠当观音菩萨拜。那边孙老太太也被人唤醒了,又哭又笑地挤了进来,见小柱子果然又活了,又是一通哭。 这当口外头又有人抬了病人进来,也都是方才塌桥的时候受伤的,多是跌打骨折之类。玉珠顾不上与众人寒暄,赶紧又去接待其他病人。 因医馆里人手不足,顾咏便自然而然地留了下来,他虽不懂医术,但胜在力气大,人也细心,在一旁打打下手足足有余。如此忙到了天色全黑,这才将最后一个病人送走。 小柱子却是不能动的,依旧留在医馆里,玉珠另辟了间小房间做病房,孙老太太一直守在小柱子床边寸步不离,玉珠也无可奈何,只得由着她去,却又担心她熬不住,晚上还是给老太太熬了碗汤药滋补身子。 顾咏则是留了饭才走,虽说今儿累是累了点,但他心里头却是极欢喜的。玉珠那里虽未曾挑明了话,但见她的神情,分明猜到了他的意思。如今既然没有刻意疏远,便说明她对自己不讨厌,既然不讨厌,那他日后便有大把的时间来争取…… 便如今日这般,妇唱夫随。 一想到这个词,顾咏就忍不住脸红心跳,回府的路上两条腿直飘。 “旧疾”复 “哐当----”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屋里砸碎东西的声响,李氏吓了一跳,险险地停住脚步,朝身侧的美思瞟了一眼。美思会意,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外,帖耳听了一阵,过了好一会儿,正要过来,忽然脸色一变,侧身躲到外面的柱子后面。 李氏微愣,正要话,却见房门打开,郑览扶着额头面色铁青地走出来,李氏眼尖底现了他手指间的一抹腥红。 郑览见了李氏,微微一怔,停下步子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唤了声“嫂子”,尔后不顾李氏惊诧的眼神,低头走了过去。修文一脸紧张地跟着他身后,经过李氏的时候朝她弯腰行了个礼。 屋里传出低低的喝骂与诅咒声,李氏迟疑了一下,没进屋,转身又往回走。美思赶紧追上来,一脸神秘地想凑过来说什么,被李氏一个狠厉的眼神给吓了回去。 待回了房,李氏屏退左右,单留了美思一人,才问道:“方才可是夫人又逼迫二少爷娶表小姐了?” 美思点头称是,又道:“二少不应,夫人便了火,拿起床头的茶盏就朝二少扔过去,扔了好几样呢,后来砸到了二少的额头,出了血,夫人才停了。” 李氏闻言只是冷笑,这老太太便是瘫在床上也不安生,非要折腾点什么事儿出来才满意。若是果真把她那外甥女儿给招进了府,只怕自己这家不好掌。她嫁进侯府这么些年,一直被老太太压得死死的,就连嫁妆都被抠了去,好不容易才得了这机会掌家,可若是这外甥女进府,老太太在后头撑腰,只怕她手里的权利都要交出去。 想到这些,李氏就有些咬牙切齿地愤恨,一甩手将桌上的茶盏全都掀倒在地,摔得粉碎。美思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屏气凝神地跟在她身后,生怕自己被波及。 不过李氏很快又恢复了常态,长长吐了一口气,摸了摸左手腕上的碧玉镯子,忽然笑起来,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却是蠢了,此事还有二少爷挡在前头,**什么心。” 美思小心翼翼地问道:“二少爷方才都被夫人打出血来了呢。” 李氏一脸高深莫测的笑,“二少爷那么个玲珑剔透的人儿,夫人怎么斗得过他。他若是不愿娶,多的是法子,我们等着看好戏就是。” -------- 夜半时,李氏被屋外的喧闹声吵醒。睁开眼睛时,看到丈夫郑广正在起身穿衣,不由得惊声问道:“这是怎么了,大半夜的,出什么事了?” 郑广一边穿衣一边回道:“二弟那边旧疾又犯了,我过去瞧瞧。” “好好儿的,怎么忽然又犯病了,这难道是----”李氏忽然掩住嘴,仿佛想到了什么,满脸犹豫。郑广见她脸色有异,手里的动作也跟着停下来,正色问道:“你可是知道什么?” 李氏讪讪道:“这事儿照理不该我管,可是----”她朝窗外瞟了一眼,才小声地说道:“今儿下午,二弟不知怎么惹恼了母亲,母亲一气之下就拿了茶盏砸过去,结果砸到了额头,血都出来了,瞧着挺渗人的。却不知是否与他旧疾复有关联。” 郑广闻言心里也有了几分怒气。母亲逼郑览娶亲的事情他也有耳闻,没想到她竟会为了自己娘家把亲身儿子都给伤了,若不是如今郑览还病着,他定要去找父母讨个说法。 换了衣服赶到郑览房里,修文和修武早已急得直抹眼泪,见郑广过来,才算是有了主心骨,齐齐地过来拜见。郑广问起这病的缘由,两人却不敢乱说,只道是下午时稍微有些头痛,郑览没在意,不想到了半夜竟忽然严重起来,一时还痛得晕了过去。他俩不敢自专,又不敢去打扰侯爷与夫人,只得让去赶去找郑广报信。 郑广忙派人去请太医,又吩咐下去暂不要惊醒父亲,待明日再禀报。不料这话才落音,外头就传来郑肃担忧的问询声,“览儿如何了?” 郑广赶紧起身相迎,恭恭敬敬地请父亲上座。郑肃不耐烦这些虚礼,径直走到床前,瞧见郑览苍白的脸和额头上的伤口,一时又惊又急,回头朝修文修武厉声斥责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的,二少爷好好的怎么弄得到处都是伤。连个人都伺候不好,要你们何用?” 修文修武吓得一骨碌跪在地上连连求饶,却不肯说郑览是因何而受的伤。 郑肃见此更是火上浇油,一气之下抬脚就踢。郑广见势不对,忙冲上前将父亲抱住,低声耳语道:“父亲切勿生气,此事却与这两个下人无关。”顿了顿,终是将母亲打人的事说了出口。 一听是妻子做的好事,郑肃便是有再大的火气,也不好当着儿子的面作,板着脸一言不,脸上一片铁青。 没多久太医也来了,把了脉,开了方子,又施了针,郑览好歹醒了过来,脸色却仍是苍白如纸。郑家父子在床边守了一晚,天亮时才吩咐下人去请秦大夫过来。 玉珠这边,听到郑览犯病的消息也是吃了一惊。前些日子她还在郑府的时候,郑览的病情算是最稳定的了,如何会忽然反复。心里又惊又急,赶紧收拾了东西出门。秦铮一见她要去郑府,也赶紧跟出来,寸步不离。 看诊的时候,郑览已经醒了,见玉珠过来,他脸上立马好看了些,眼睛里也多了些光彩。玉珠给他诊了脉,又仔细问了,没现什么异样,只道是旧疾复,便柔声叮嘱他好好休息,按时吃药之类。 顾咏得知此事则是到了当日的傍晚。自从那日表白未成功后,顾咏每日散衙后总要来医馆瞧瞧坐坐,玉珠是一见到他就脸红,秦铮则整天摆着一副似笑非笑的面孔对着他,张胜则是一脸好奇。他反正脸皮厚,也不管不顾旁人的眼神,每日都要到天黑了才走,有时候还要蹭一顿晚饭。 玉珠去郑府的事儿是秦铮说出来的,貌似无意,却直把顾咏惊吓得跳了起来,将秦铮拽进里屋仔细地盘问他,“那阿览可曾说什么话?” 秦铮斜睨着眼瞧着他,不肯说。顾咏见他这神情,真以为郑览果真说过了什么,急得心里头像有只爪子似的一直在挠,赖着脸皮缠了秦铮好一阵,秦铮才终于开了口,将进府的经过一一说给他听。 得知秦铮从头到尾都紧跟在玉珠身后,寸步不离时,顾咏笑得嘴都咧开了,激动滴摸摸身上。因他素来没有挂坠子荷包的习惯,身上也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物事,遂拍拍秦铮的肩膀道:“好兄弟,明儿大哥定重重谢你。” 张胜这些日子进步不少,最起码拿刀的手已经不会再颤抖,在玉珠的帮助下也勉强能完成解剖一只兔子的工作,玉珠已经开始考虑去寻找更大的目标。听了玉珠的打算,张胜第二日没敢来医馆。 自从那日救了小柱子后,玉珠的名声也渐渐大起来,附近有几个铺子的坐堂大夫还亲自来拜访过,对玉珠当日救人的方法颇感兴趣。得知玉珠是孙大夫的入室弟子后,这些年纪已经不小的大夫们待她愈加恭敬,丝毫没有因她年幼而有任何瞧不上的情绪。 只是小柱子的身体毕竟没有好,那日匆匆地开胸,什么消毒和防范措施都没有做,玉珠就怕会有什么意外,好在小柱子有惊无险,只在当日晚上了一会儿烧,玉珠给他退烧药后,他第二日便开始慢慢好转。但毕竟是动过手术,许多并症也不是头一天就出现,玉珠便让小柱子住在医馆里头,左右孙家就在隔壁,老太太照顾起来也不算麻烦。 那群大夫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对小柱子检查了个遍,玉珠其实还是十分欢迎的,毕竟论起真正的中医本领,这些人中随便拎一个也比她强。当然,大伙儿对她如此谦恭也十分满意,纷纷表示小姑娘很懂礼貌,十分地有前途。 过了两日,连孙大夫也亲自来了,端着架子在院子里走了一圈,然后很不以为然地问起此事。玉珠赶紧请孙大夫进屋参观,又将那日救人的过程详细描述了一番。孙大夫听罢了,不置可否,临走时,他忽然对一直躲藏在阴影中的张胜道:“三天后大理寺有批犯人要行刑,到时候你过来。” 张胜闻言顿时吓得一脸苍白,直到孙大夫人都走了,他还站在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玉珠瞧他那模样,真不知是该同情还是该好笑,很无力地道:“今儿的解剖我就不给你帮忙了。” 许是心里装着事,张胜一整天都浑浑噩噩的,有时候唤他好几声他也听不到,解剖兔子的时候又犯了第一天同样的错误,麻*醉药下得太少,小兔子又在院子里蹦了一圈,最后被玉珠逮住,重新灌了一整碗汤。 好不容易才完成了解剖的任务,张胜连告辞的话都忘了说就走了。等玉珠现的时候,房间里早没了人,案板上干干净净的,连兔子尸体都不见了。 玉珠有些惊讶,出来问秦铮是不是他将兔子给埋了。秦铮却是一无所知。玉珠便以为是张胜自个儿将兔子带回去研究了,也没把它当回事儿,没想到第二日就出了事。 英雄救美 事情生在第二日中午,医馆里没有病人,秦铮大早上出了门,说是和书院里一群朋友约了去城外。小柱子也在昨儿晚上被孙老太太接回了家,偌大的医馆里,只有玉珠和张胜两个在里屋解剖,四周都安安静静的。 然后外头忽然就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捶门声,玉珠皱起眉头从窗口往外看,正瞧见大门被人一脚踢开,尔后如潮水般涌进来一大群人,捋着袖子,一个个都凶神恶煞,见到院子里有什么就乱打乱踢,只一瞬间的工夫,整个院子就变了样。 玉珠不知道到底生了什么事,赶紧开门出来,迎上前道:“你们要做什么?” “你就是秦玉珠?”人群最前面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穿一身葱绿色的袄子和紫色孺裙,头乱糟糟地盘了一个髻,上头插了根银簪子。瞧见玉珠,妇人顿时摆出一副恶狠狠的神情,一双三角眼紧紧盯着她,好似她是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 玉珠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很镇定,压低了声音,冷冷回道:“我便是秦玉珠,各位有何指教?” “指教?”妇人伸手就是一个耳光,猛地扇过来,好在玉珠早有防备,一见她脸色不对,就忙往后退了几步。妇人扇了个空,更添愤怒,大叫一声就朝玉珠扑过来,那猩红的指甲足有半寸长,直吓得玉珠掉头就跑,边跑还一边大声唤“救命”。 玉珠自幼就进山采药惯了的,手脚麻利,脚步轻快,这个妇人哪里追得上,跑了两圈,妇人气喘吁吁地不动了,冲着带来的一群汉子大声骂道:“你们都死了,还不快把这个死丫头给抓住。” 那些汉子这才开始动手。玉珠一见势头不对,赶紧往屋里冲。这会儿张胜也听见外头的声响,开门走了出来。难得这孩子见个死兔子都要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的,这会儿对着这么多人,居然还镇定自若,冷冷地瞧着众人,沉声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天子脚下,也敢胡作非为。” 到底是个男人,看衣着打扮又不似这巷子里的寻常百姓,那些汉子们都不约而同地住了手,齐齐地看向那妇人。 妇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屋里还有外人在,不过她却比那群男人泼辣些,双手叉腰,扯着嗓门大声骂道:“那个不要脸的小贱蹄子,把下过毒的兔子给我娘吃,把她老人家都给毒死了。这天杀的贱货,竟然还敢行医,怕不是要害死好多人。” 玉珠躲在屋里,听到此处也多少猜到了真相,打开窗户探出脑袋来,大声喝道:“你不要信口雌黄,我说我好好的兔子放在家里头忽然就不见了,原来是被你们这贼人顺手给摸了去。早些日子我就警告过四周的乡邻,我家的兔子不能吃,这里谁不知道我们家阿铮每日都要把兔子挑到外头埋了的,昨儿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我不去官府告你个偷盗之罪,你倒好,还来反咬我一口。也罢,今儿我们就去衙门,看官老爷怎么判。” 那妇人脸上的顿时变色,看来也是被玉珠戳中了要害,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瞪了她半晌,才不讲理地大声闹道:“我不管,我娘就是吃了你家的兔子还出了事,今儿你不给我们个交代,你就别想走。”[网罗电子书:.rbook.net] 玉珠冷笑,开门从屋里走出来,正气凛然地站在院子中央,看着那夫人,一字字道:“真真地好笑,这可是我家,是我的地盘,我要去哪里还轮不到你来插手。”她此时已经想到了面前这人的身份,可不正是隔壁童老太太家的女儿,因嫁在城外,平日里回来得少,这才一时没认出来。不过仔细想想,四邻中除了那童老太太,还有谁能做出那般没品的事来。 巷子里的乡邻们也都听到了这边的动静,陆陆续续地过来查看动静,听了玉珠的话,便有人大声附和起来,“是谁敢到同仁医馆来闹事,当我们是死人呐。”说着,便有好些个拿着笤帚扁担的乡邻冲了进来,齐刷刷地站到玉珠身后,朝那妇人怒目而视。 那妇人见势不对,便不再硬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嚎,一边嚎还一边在地上打滚,嘴里骂骂咧咧地说什么玉珠害死人之类的话。 玉珠何时见过这样的泼妇,一时竟有些拿她没辙。四邻们听见妇人说童老太太毒死了,虽说对那老妇人惯没什么好印象,但就这般死了,多少有些同情,当然更多的还是担心玉珠被牵扯进去。虽说那兔子不是她给的,但毕竟是吃了她家的东西,闹出了人命,只怕不好收场。 一大群人正僵持着,玉珠这才忽然想到,那兔子不过是吃了麻*醉药,又不是下了毒,何来毒死童老太太之说,遂高声冷笑道:“这可真是怪事,我家那兔子不过是吃错了药昏睡过去,如何到了你就家里就毒死了人。怕是有人害了老太太,还来我这里讹诈。你倒是有什么证据说是我家的兔子害死了人?可曾请过大夫,可曾让仵作验过尸,你红口白牙地冲进屋就说我毒死了人,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若是坏了我这里的名声,我还要告你个诬告之罪。” 众人闻言甚觉有理,纷纷点头称是,朝那妇人喝问,让她拿出证据来。 那妇人原本不过是想来讹些钱财,没想到玉珠小小年纪竟如此牙尖嘴利,一时噎住,说不出话来。想了半天,才哭道:“我娘昨儿晚上就吃了顿兔子肉,旁的什么也没沾过,现死在床上,连动也没动过。不过是那兔子下的毒,还能是谁?” 玉珠想了想,又问道:“你可曾把过脉,探过鼻息,听过心跳?” 妇人顿时不说话了。 玉珠一时又好气又好笑,没好气地说道:“连人是死是活都没搞清楚就跑来讹诈人,你还真是孝顺。” 众人闻言哄堂大笑。那妇人丢尽了脸面,哪里还敢再在院子里闹腾,赶紧爬起身,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随行的那些汉子见她走了,也赶紧在后头追,一边跑还一边喊道:“你别跑,还有银钱未结清呢。” 那妇人回家后,果然现童老太太并未气绝,只是睡得狠了,怎么也叫不醒。她又眼巴巴地过来求玉珠出手救人,玉珠只让她好好等着,过个一两日便会自动醒转。那妇人还以为自个儿得罪了玉珠,她才不肯出手,又是哭又是求地闹了半天,最后还是秦铮回来的时候才将她给赶走。 得知今儿有人来闹事,秦铮吓了一大跳,十分自责自己不在家中,又是誓又是赌咒,说是再也不随便出门了。 又过了两日,玉珠和张胜一道儿去孙大夫家解剖尸体。许是这些日子被玉珠逼迫得狠了,张胜虽然还是吓得一脸苍白,但至少没有再像上次那般连刀都还拿不稳就冲出去呕吐。但孙大夫仍是不大满意,眼刀子一刀一刀的,把原本就紧张的张胜盯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好在玉珠表现甚佳,孙大夫难得地面露赞扬之色,对玉珠的态度也少有地温和起来。 待解剖完毕,张胜被勒令留在房间里对着尸体继续学习,玉珠则将孙大夫请到书房,向他请教手术中的种种问题。比如灯光、消毒、并症之类。 玉珠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孙大夫竟然一脸茫然地瞧着她,仿佛对此从未考虑过。 他的反应终于让玉珠打消了之前他也同为穿越者的怀疑,若是经过现代医学理论教育出来的医生,没有连这些都不懂的道理。但这也说明了一点,这位孙大夫果真是个医学天才,竟然自己摸索出一套外科医学理论,实在让玉珠佩服不已。 孙大夫对玉珠提出来的这些问题十分感兴趣,两人就此展开了热烈讨论,不知不觉天已全黑。孙家虽有煮饭的厨娘,但做出来的食物实在难吃得很,孙大夫和张胜倒是不挑剔,玉珠却实在难以下咽,只喝了两口汤便放下了筷子。 从孙家告辞出来,才出了巷口就瞧见两个熟悉的身影,竟然是秦铮和顾咏。秦铮远远地瞧见她,连忙挥手招呼,蹦蹦跳跳地冲过来,道:“幸好碰到了。我和顾大哥在家里头等得实在心焦,生怕你路上出什么事。顾大哥非要拉着我出来接你。” 玉珠闻言感激地朝顾咏看去,他却一脸的不好意思,低头解释道:“最近京里不甚太平,又这么晚了,我才担心不过。” 玉珠真心诚意地谢了他,三人这才与张胜告辞,往东直门方向走去。 因玉珠晚上没吃多少东西,走了不久腹中饥饿,正巧路边有卖馄饨的摊子,便跟秦铮二人招呼了一声,一起去摊子上吃个宵夜。 才走了两步,忽听到耳畔一阵急厉的风声,尔后是一句“小心”。玉珠茫然地回头,面前陡然一黑,有人忽然将她拥住,这拥抱来得太急,玉珠还在诧异于怀中的温暖,身子一歪,整个人都倒在了地上。 犹豫不决 “顾大哥!顾大哥你没事吧?” 玉珠听到秦铮大声惊呼的声音,脑子里才渐渐清醒过来。方才她走得太急,没留意到不远处恰有一匹快马冲过来,等听到顾咏的提醒时,她人已经被抱住。 方才是顾咏救了她…… 玉珠脑子里乱成一团,呆呆地睁大眼看着秦铮小心翼翼地将倒在自己身上的顾咏扶得坐起来,又看着顾咏皱起眉头呲牙咧嘴地呼了一声痛,她才手忙脚乱地上前去查看他的伤势。 “顾大哥,你哪里痛?”玉珠伸手轻轻摁到他的腰,顾咏立马出“嘶嘶”声,口中却还在逞强,“无妨,无妨。” “怕是伤到腰了。”玉珠转头吩咐秦铮去雇马车,又叮嘱顾咏不要乱动,自己则小心翼翼地伸手从顾咏的侧腰轻轻按摩。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按摩动作,她自己浑然不觉有何不妥,可顾咏整个身子都僵了,然后又觉得浑身软,有种酥麻感自下而上一直窜到他头顶,让他连气儿都喘不上。 玉珠的头微微低着,从顾咏的角度可以正巧看清她柔和的下颚线条,低垂的细而纤长的睫毛,还有微微上翘的双唇弧线,离得这样的近,仿佛能感觉到她脸颊肌肤温润的触感,还有呼吸间的湿热气息,轻轻拂在顾咏的颈项间…… 这该死的诱惑!顾咏动了动身子,腰上猛地一抽,疼痛的刺激让他的意识清醒了许多。他挤出笑容来看着面前不安的玉珠,柔声安慰道:“你别急,我只是……只是小伤,不太痛,真的。” 玉珠原本还没事的,被他这么一说,忽然觉得眼睛酸,赶紧低头转过脸去,将眼眶里欲喷涌而出的眼泪逼了回去,声音很古怪地回道:“你好好的不要乱动,我们马上就回去。” 秦铮很快雇了车来,姐弟俩小心翼翼地将顾咏扶上车,让车夫径直开往东直门顾府。 原本以为到了顾府该有好一番解释,没想到顾夫人见儿子为救玉珠受伤,不仅没有气急败坏地责怪,眼角竟有掩饰不住的喜色。吩咐下人将顾咏抬进屋后,她又一脸焦虑地朝玉珠道:“这可如何是好,我和咏哥儿他父亲原定了明日要回老家上坟,如今他却出了这样的事故,府里上下,竟没有一个可以托付的人。” 玉珠愣了一下,隐隐约约猜到了顾夫人的意思,但她又觉得似乎不大对劲,一时犹豫着没说话。一旁的秦铮却是忍不住开口道:“顾大哥是为了救我姐才受了伤,理应由我们照顾。夫人若是放得下心,我们就将顾大哥接到医馆去照顾。左右我姐是大夫,照应起来甚是方便。“ 顾夫人高兴得连连拍手称是,然后赶紧吩咐下人又将顾咏抬出来,让今晚就送到医馆去。 就这样,顾咏在家里头待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又被顾夫人打包送回了玉珠家医馆,随同的只有一大包衣服行李,却连元武这个素来跟在身边的书童也没让跟。 顾咏心知肚明自家母亲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虽觉得就这么大喇喇地住进玉珠家里头似有些不妥当,但见玉珠姐弟都没有反对,心里也坦然了。回去的路上,他只要一想到接下来几日可与玉珠朝夕相对,一颗心就狂跳不已,路上不住地偷偷打量玉珠,但每每玉珠一看过来,他又害羞地别过脸去,只涨得一脸通红。 而玉珠这边,心情亦同样的起伏不定。顾咏的心思她几乎已经确定了,如今连顾夫人都表现得这么露骨,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顾咏……顾咏……玉珠忍不住想狠狠地拍一拍自己脑袋,怎么满脑子都在想这些事。 回了医馆,秦铮负责将顾咏扶下车,玉珠则忙着去收拾客房。好在去年冬天玉珠新买了好几床被褥,床上的东西倒是不缺,就怕顾咏用惯了家里头的真丝绸缎,对这些棉布织物不习惯。 她脸上的不安如此明显,看得顾咏连连安慰道:“无妨无妨,我以前随表哥去军营,连麻布被褥都盖过,这已是最好不过,干净又暖和,比我家里头的还舒服。”他这倒是没瞎说,不说这被子暖不暖,只要一想到这些床单被褥都是玉珠亲自洗净晒干,又一针一线地缝合起来的,他心里就燃了一把火,哪里还需盖什么被子。 晚上天冷,玉珠特意加了床被子,收拾好了床铺,然后去打热水,又拿了跌打酒过来。伺候的事儿当然还是交给秦铮,毕竟男女有别,即便玉珠是大夫这些活儿也不好自己做。跟秦铮仔细叮嘱过后,又与顾咏道了声好好休息,玉珠这才告退。 待玉珠走了,秦铮这才笑起来,冲着仍望着门口呆的顾咏打趣道:“人都走得没影儿了,还看什么呢?” 顾咏这会儿却没有再脸红了,摸了摸鼻子,厚脸皮的笑笑。只有在玉珠面前,他才会时不时地显露出少年的羞涩和不安,会为了她一个偶然的眼神而高兴或者伤感,会为了她话中某个不经意的词语而欣喜若狂。这样的情绪,虽然失控,可他却欢喜得很。 秦铮拍了拍床上的被褥,啧啧道:“我姐真偏心,这床铺得比我的还厚实。要不咱俩换换?” 顾咏闻言也不管身上的伤了,一骨碌爬到床上去,先把位子霸占了,才将脚上的靴子蹬掉,自个儿脱了袜套洗脚。秦铮到底怕他又伤到腰,赶紧过来帮忙,洗罢了又倒了跌打酒给他揉患处。到底是个男人,手上没个轻重,直把顾咏揉得鬼哭狼嚎。 第二日大早,元武又抱了一大堆东西过来,都是昨儿来不及拿走的日常用具,秦铮眼尖地在一众行李中瞧见了几件单衣,不由得惊讶地小声嘀咕道:“顾大哥可真做得出来,连夏衣都带过来了,不会是准备住到夏天才走吧。” 顾咏置若罔闻,只当听不到。 元武送了东西过来后就马上告辞离开,说是顾夫人还在府里等着,一会儿就出城回老家,得月余才能回。又说已经差人去衙门告了假,让顾咏好生休养云云,直把顾咏听得心里乐开了花,暗道姜果然是老的辣。 顾咏的伤并不算重,但因伤到腰上,行走不甚方便,他又不愿终日躺在床上,便央玉珠在堂屋里给他设了椅子,白日里玉珠看病的时候他就在一旁瞧着,时不时地还说两句话,日子过得倒也惬意。 因他生得俊秀,嘴又甜,又惯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虽是个官儿却又不摆架子,过来看病的人们都喜欢和他说话。起初还有别样心思的会主动说起自己女儿、孙女儿怎么漂亮怎么贤惠,可后来大家伙都现,他一天当中倒有大半的时间都盯着玉珠看,心里头也都明了了,明里暗里地都说玉珠好福气。 这话多多少少地传到了秦铮的耳朵里,他倒是立马摆出一副撇清的面孔来,还一脸严肃地让大家不要乱开玩笑。当天晚上,顾咏不知和他说了什么,第二日他再听到这样的话时,就换了一副笑眯眯的神情,怡然自得。 玉珠心里头却依旧犹豫不决,虽说顾咏的态度如此鲜明,可她一想到要与一个古人谈情说爱,心里头还是多少有些顾忌。就算在现代要找个白头到老的男人也不容易,更何况思维想法截然不同的古代,若是日后两人再闹出点什么矛盾来,玉珠都不知该如何收场。 这样的念头在脑子里挂着,就算顾咏再好,她心里仍是不安。许是她脸上多少泄露了心事,顾咏的情绪也跟着低落起来,脸上虽也一天到晚挂着笑,却是强撑的居多,到了晚上,还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第二日早上起来便是一脸的憔悴。 他这模样,就连秦铮瞧着都有些不落忍了,终于忍不住逮着机会偷偷地帮他说好话,“其实顾大哥挺好的,学识好,人品也好,待姐姐你也是诚心诚意的,姐你何必这么疏远他。” “我哪有。”玉珠强自辩解道:“你莫说这些混话,他这样的大家少爷,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不过是一时兴起,哪里当得了真。你莫不是嫌我啰嗦麻烦了,要将我推给旁人。” “姐!”秦铮委屈地直瞪着她,很快地他又有些生气地别过脸去,“算了,我懒得理你。”顿了顿,他又叹道:“顾大哥真可怜。”说罢,气鼓鼓地哼了一声,自个儿走了。 玉珠也知道自己这样的心态不对,可是就算知道了一时半活儿也改不了。对着顾咏的时候她心里亦是复杂得很,有点想靠近,却又怯弱和害怕,脑子了总是有些乱七八糟理不清的情绪和想法,这些东西紧紧地束缚着她,让她无法思考,甚至无法呼吸。 顾咏憔悴了两日,很快又恢复过来,仿佛什么事都没有生过一般继续住在医馆里,继续每天端坐在堂屋里盯着玉珠呆,有病人笑话他的时候,他也会微微地笑,目光会不自觉地挪到玉珠身上,只是当她抬头的时候,他就迅离开。 莫禾病重 这样的尴尬的气氛一直持续了好几日,直到顾咏的伤渐渐好转,他已几乎找不到借口在医馆里再住下去。这日大早,他便起了床自己收拾行李,准备一会儿去向玉珠告辞。心里还是有些不甘,可一想到玉珠为难的脸色他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出得门来,外面天色已明,东方的天空一片金色霞光,照得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氤氲出淡淡的光影,说不出的美丽好看。玉珠早起了,正在院子给药草浇水,听见这边的动静,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见是顾咏,朝他灿然一笑。 这样的笑容太过灿烂,顾咏一时有些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眯着眼怔怔地看着她,到了嘴边的要告辞的话又怎么也说不出口。 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然后是张胜的声音,“师姐,你在吗?” 玉珠赶紧放下手里的水桶和瓜瓢,起身去开门。 张胜穿着件宝蓝色的棉褂子,脖子上围了一圈儿厚厚的狐狸毛,许是走得急了,一张素来苍白的脸带了些许红晕,一瞧见玉珠就着急地道:“师姐,师父让我唤你过去。” “这么一大早,什么事儿?”玉珠一边将他请进屋,一边回问道。 “我也不甚清楚,说是师父的老朋友有些不好。”张胜进得院子一眼瞅见檐下的顾咏,微微一愣,尔后不自觉地又瞧了瞧玉珠,眨了眨眼,朝顾咏笑笑。 顾咏也客客气气地和他打了招呼,转身朝玉珠道:“你还没用早饭呢,一会儿肚子饿。厨房里可还有吃的?我过去瞧瞧。”说着,也不顾张胜诧异的眼神,径直地去了厨房。 玉珠在屋里整理药箱的时候,他又回来了,一脸焦躁地说道:“厨房里的东西都是凉的,吃了怕是不好,不然你再等等,我去煮两只鸡蛋。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一会儿就好。” 玉珠怎会让他去下厨,不说他会不会,到底是过来养伤的,怎能反过来伺候她,赶紧上前拦住了,道:“顾大哥你别忙了,左右街上也有东西卖,一会儿我顺便买两个包子就是。阿铮起了之后出去跑步,一会儿就回来,待他回来后再让他下厨,你快去屋里歇着。” 顾咏见她这般客气,心里头却不是滋味,这不是分明还是把他当外人么。虽然心里难受,但他还是勉强挤出笑容道:“那你路上小心些,早上人多。” 玉珠明显愣了一下,尔后朝他郑重地点点头。 一路上,张胜明显地心不在焉,好几次都差点撞到了路人。玉珠实在忍不住了,便喝斥道:“你眼睛长到哪里去了,走路不看路。” 张胜“嘿嘿”地笑了两声,摸了摸后脑勺,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凑到玉珠身边,带着一丝古怪问道:“这个顾大哥,是不是就是东直门顾府的那位?” 玉珠白了他一眼,不明白他的意思。张胜又慢条斯理地说道:“说起来,我幼时也常和他一起玩过的。那个时候真是----啧啧,整个京城没有谁敢招惹他,打起架来不要命,偏偏那时候崔家老太爷也还在京里头,一家子人都护短,别提他多威风了。没想到……”他一想起方才顾咏那小心翼翼地小媳妇样儿就忍不住笑出声,就算玉珠朝他瞪了好几眼依旧忍不住。 玉珠也不是不感动的,那么个素来玩世不恭的大少爷,整天在她跟前笑嘻嘻地献殷勤,不动声色地讨好,就算被她疏远冷淡也一如既往。他是真的喜欢自己吧,玉珠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钝钝地痛。 因路上两人说话耽误了些时间,赶到孙府的时候就晚了些,孙大夫差点没飙了,瞪着一双红的眼睛从玉珠身上扫到张胜身上。玉珠倒还好,只是心里直打鼓,张胜则是素来被他的淫威吓傻了的,这会儿连话都说不清了。 三人收拾了东西又出门,张胜很自觉地帮孙大夫背药箱,又急急忙忙地奔到前头去开门,出了巷子又跑前跑后地去叫马车。玉珠瞧着他这忙成陀螺一般多少有些不落忍,孙大夫却仰着脑袋一副理所当然地模样。 上了马车,一路向北,玉珠时不时地掀开车帘子瞧瞧外头的景致,走了不多久,忽然现这分明是朝城北象山书院的方向,不由得有些惊讶地问道:“老师,病人是象山书院的学生么?” 孙大夫原本闭着眼睛正在假寐,听到她的话微微眯了眯眼,没说话。玉珠见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索性也不问他,拉着张胜闲话家常。许是在孙大夫跟前,张胜起初还有些放不开,说了好一阵,才渐渐地面色如常,说到高兴处,还会笑出声来。 马车果然径直驶进了象山书院,外头早有人等着。玉珠和张胜先下车,尔后才站到一旁,恭恭敬敬地等孙大夫下来。 一行人顾不上寒暄,径直有人引着去了内院厢房。经过学堂的时候,玉珠眼尖地在一众学生中瞅见了卢挚和罗毅的身影,想打声招呼,可惜他俩不知在讨论些什么,低着脑袋头也没抬,根本没瞧见她。 一进内院,就闻到一股子浓烈的药味,刺得连呼吸都有些不通畅。孙大夫皱起眉头,不悦道:“这是哪里请来的蒙古大夫,开的是什么方子,人还没治好,就被这药给熏死了。”孙大夫素来毒舌,玉珠和张胜都早习惯了,可旁人却是头一回遇到,一时被他噎得不知该如何回话,犹豫了半晌,才小声回道:“是太医院的张大人。” 玉珠反正不认识这位张大人,不过看到张胜一脸尴尬得只差没把脑袋塞进地里的表情后,她多少猜到了张大人的身份。忍不住回头看了孙大夫一眼,他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余光瞄了张胜一眼,没再说话。 进得屋来,只见外间的太师椅上坐了位须皆白的老人,鹤童颜精神头极好。孙大夫瞧见他,嘴角抽了抽,淡淡地招呼了一声。张胜则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口中唤了声“爷爷”。玉珠脸上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 张大夫似乎也知道孙大夫的性子,似乎没介意他的冷淡,只和颜悦色地和张胜说了一会儿话,又一脸慈祥地与玉珠客气了几句。孙大夫在一旁等着,终于忍不住咳了两声,道:“还不快进来。” 玉珠和张胜再不敢多说,赶紧朝张大夫点点头,紧随进屋。 里屋的床上,赫然躺着个面目憔悴的男子,玉珠走得近了,看清他的相貌,不由得大吃一惊,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床前,沉声问道:“莫……莫山长,您生病了?” 孙大夫听得玉珠的叫唤声,微微有些惊讶,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她,问道:“你如何会认得他?” 玉珠回道:“舍弟曾在书院读过一阵儿过来,有幸见过莫山长。他这是怎么了?前些日子都好好的,如何忽然病成这样?” 孙大夫不一言,默默地上前把了脉,又伸手在莫禾的小腹处轻轻按了按。许是碰到了患处,莫禾眉一皱,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竟缓缓睁开眼,看清了面前的来人,他又艰难地挤出笑容,喃喃道:“原来是孙无道你这老家伙,敢情是和我有仇,见我病成这样,特特地来落井下石的。” 孙大夫冷哼一声,“你这模样,便是我不动手你也活不了几天。倒是有本事了,几日不见就把自个儿折腾成这副模样。” 莫禾强撑着笑了两声,张张嘴,到底还是气力不济,连声儿也不出。孙大夫回头朝玉珠道:“你也过来瞧瞧。” 玉珠闻言赶紧上前,先朝莫禾点头示意,才伸手到他腕上,净心诊脉。一会儿又柔声询问是否右肋剧痛。待他回答时,又仔细查看了他的舌苔。 “如何?”孙大夫见她收回手,冷冷问道。 玉珠仔细想了想,斟酌了一番,才回道:“湿热於于肝胆,郁阻不通,故右肋剧痛,腹胀而满。湿热愈盛,热毒扰心,郁阻阳气,故四肢厥冷,神智昏昏。热入心血,伤阴耗津,故舌红绛,苔黄燥,脉滑数。此乃肝胆气滞,湿热壅阻。” 孙大夫正色瞧了她一眼,不语,转身出了门。玉珠和张胜不解其意,亦紧随其后。 外间的张大夫已然告辞,孙大夫让下人取了之前的方子来看,又问她二人的意见。因方子是张大夫开的,张胜自然不好说,只一双眼睛瞟着玉珠看。玉珠仔细看过了,沉声道:“张大夫的方子中规中矩,未有不妥之处。” “未有不妥?”孙大夫哼了一声,冷冷道:“既然未有不妥,为何服药数日丝毫不见好转?” 玉珠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中医原本就行效极慢,更何况莫禾分明是脓毒性胆囊炎,若是在现代,少不得要挨一刀子,也不一定能百分百痊愈。她总不能张口闭口就说要开腹疗伤吧。旁的不说,消毒和输血问题尚未解决,动手术的风险实在太高。玉珠宁愿用中医缓慢治疗,也不敢贸然轻举妄动。 孙大夫似是猜到她心中的顾忌,又走近了些,盯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问道:“你在怕什么?” 玉珠心一颤,低头往后退了两步,不敢说话。 可孙大夫却不肯放过她,依旧逼问道:“明明知道什么法子见效最快,为什么不说?” 玉珠被他逼问得额角渗出细汗,不敢看他的眼睛,垂低语,“若是……若是……到底风险太大。” 孙大夫坐了回去,随手端起手边的茶杯,摩挲了一番,却不喝,好一会儿,才缓缓道:“你也是大夫,该知道这病治得越早越好,若是病情再有反复,怕是再也救不回了。做大夫的,手里原本就握着性命,你若是连这点拼劲和自信都没有,日后也难成大器。” 屋里一时默然,玉珠仍是不一言,过了好一会儿,张胜忽然开口,“师父,那就准备开腹吧。” 云开月明 就算定下了要开腹,但也不是马上就动手。孙大夫对玉珠之前所提出的消毒问题十分重视,依她所言吩咐下人先收拾出一间光线充足的房间,将屋里一应器具全用烈酒煮过刷过。此外还另备了三套衣物,也悉数用烈酒浸泡,再用太阳曝晒。 手术定在第二日中午。孙大夫向莫禾说明的时候,他只是淡然地笑了笑,末了低声问道:“有几成把握?” 孙大夫顿了好一会儿,才回道:“六七成总有的。” 莫禾艰难地转过头看着他,扯起嘴角笑了笑,指着他道:“孙无道啊孙无道,我们几十年交情了,你又何必说这些话来安慰我。” 孙大夫沉默不语,玉珠在一旁静静看着,正当她以为他不会再回应的时候,他又开口道:“五成。” 莫禾“呵呵”地笑起来,忽然想到什么,伸手朝床头摸了摸。 玉珠见状,赶紧上前想帮忙。但莫禾固执地非要自己拿,折腾了好一会儿,才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枚木簪来,红木质地,簪头刻着一只九霄美狐,栩栩如生。 玉珠心中微动,悄悄退到一旁。 莫禾将木簪放在手心温柔地摩挲把玩,眼中尽是柔情,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依依不舍地将簪子递给孙大夫,低声道:“我若是有什么不测,你帮我将它给沅茵。” 孙大夫却不接,冷冷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当年若是早些说出口,崔家小妞也不至于去嫁给那个装腔作势的顾家小子。如今人家一家子和和睦睦,儿子都要娶媳妇了,你又何必再去打扰她。” 莫禾原本就苍白的脸上更是毫无血色,一双手哆哆嗦嗦的,终于还是又将簪子收了回来。一旁的玉珠听到此处,心里头亦是震惊不已。她还依稀记得当日初见莫禾时,他曾说过她与他的一位故人相似,没想到此人竟是顾夫人。这京城果真的太小了么。 见着莫禾这副神情,孙大夫也长叹了一口气,却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过了好一会儿,莫禾却自己先开了口,也不知是在和人说话还是自言自语,喃喃地念叨道:“一晃这都二十多年了,若是我当初说出口……说出口的话……”他沉沉地闭上眼,有水汽从眼中渗出,悄悄滑落…… 玉珠无缘由地心里难过起来,一刻也坐不下去,低声说了句“告罪”,尔后猛地起身冲了出来。 外面天很亮,太阳暖暖地照下来,所有的一切都清晰而干净。玉珠眯起眼睛看远处的山峦和头顶忽高忽低的盘旋不定的大雁,忽然有些想念起顾咏来。如果错过了,是否以后也会后悔一辈子…… 回家的路上,玉珠忍不住有些心跳加快,心情却是极好,脸上不由自主地带着笑。路上碰到了好几个邻居,都忍不住问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还没到家门口,就见秦铮开门朝外张望,瞧见了玉珠,好歹松了一口气,道:“姐你好歹回来了,要不,我非要被顾大哥给念叨死。他一个劲地说你早上饿着肚子出的门,也不知这会儿吃了没,念了一整天,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玉珠笑着想去拍他的脑袋,伸出手现够不着,只得转而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我们进去再说。” 院子里,顾咏正背着手心神不定地走来走去,一回头瞧见玉珠,心中一喜,快步迎上前道:“你回来了。那孙大夫凶得很,可曾为难你。你后来可曾用了早饭?” 玉珠一时不知该回答他哪个问题,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不说话。顾咏被她这么瞧着,一时脸红得跟什么似的,心里头也慌得很,说话亦结结巴巴起来,“我……我……” “姐,顾大哥说他伤好了,今儿要走。”秦铮在一旁忽然开口道。顾咏闻言,脸色忽然转黯,眸中闪过一丝无奈与伤感,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玉珠却恍若没听到一般,朝秦铮道:“晚上我想吃东门头酱肉,你去买好不好?” 秦铮愣道:“好是好,不过方才姐姐你不是从东门头过来的么?” 玉珠回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秦铮一拍脑袋,赶紧道:“我马上就去。”说罢,朝顾咏使了个眼神,笑嘻嘻地出了门。顾咏却是读不懂秦铮眼神中的深意,这会儿还在为方才说他要告辞的话而纠结。心中暗道,其实……他还可以再多住两天的。 顾咏心里犹豫不决,是否和玉珠再商量下多住几天,或是如早上所想的那样告辞离开。可若真走了,那就意味着也许好几天都见不了一面,说不了话,更不用说看到她的笑容。这对于习惯了这种存在的顾咏来说,实在是一种太痛苦的煎熬。 “顾大哥,”玉珠出声打断他的思路,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我们进屋吧,我……我有话想和你说。” 顾咏赶紧应了一声,跟在玉珠身后进了屋,心里头却免不了暗自嘀咕着她究竟找自己说什么,莫不是他在这里住得久了,玉珠烦不过想赶他走?这样一想,不由得紧张起来,一颗心悬在半空里,上不得上,下不得下,煞是难受。 进得屋来,两人皆寻了椅子坐下。玉珠也忽然有些脸红心跳,赶紧抓了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凉水喝下定定神。罢了又觉不妥,朝顾咏道:“顾大哥要不要喝水?” 顾咏茫然地点点头,然后又猛地直摇头,“不……不必了,我不渴。”他心里慌得很,见玉珠微微垂似乎正酝酿着要说什么,心里一急,遂开口道:“我早上起来的时候觉得身体好了许多,才和秦铮说要告辞。“ “哦”玉珠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脑子里仍在想着该怎么开口。 顾咏愈加紧张起来,“那……其实我下午腰又有些痛了,所以……我想,我还是,还是再住几天罢……”他吞吞吐吐地说完了,心里却十二分的懊恼,暗道说话果然不能冲动,若非他早上和秦铮说那些废话,如今也不至于这般死皮赖脸。 玉珠听到此处,忽然忍不住笑起来,咬咬唇,终于还是问出口,“顾大哥,你为何待我这么好?” “我----”顾咏只觉一股子血气从脚底板猛地往上冲,瞬间就冲到了脸上,涨得满脸烧红,“我我……”这一刹那,他的脑子里闪过许多理由许多话语,可都一股脑地堵在了嗓子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急得直哆嗦。 “顾大哥----” “我喜欢你!”顾咏猛地开口道,语气中带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我喜欢你。”他又喃喃道:“我不是那么热心的好人,待谁都这么好。我只是喜欢你,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了,喜欢得----”他脸上显出痛苦的神色,眼睛里有一丝水汽一闪而过,“喜欢得我的心都痛了。” 屋里很安静,两个人都不说话。顾咏是不安地等待,玉珠则是深深地震撼。她忽然觉得,相比起顾咏的用心来说,她之前的那些顾虑是多么的浅薄。 “顾大哥,我……我想跟你说,我----”玉珠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字地说道:“我明年五月才出孝,顾大哥,你愿意等我吗?” “哐当----” 顾咏噌地站起身,因动作太快而带到了身下的座椅,他赶紧蹲下身子去扶,侧身又撞到了一旁的桌子,打翻了桌上的茶具。顾咏手忙脚乱地又去收拾茶具,手一伸,恰恰好碰到了玉珠的手指…… …… “我……我方才听到你说……”顾咏看着她,眼神中带着些许不确定,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说你……” “顾大哥愿意等我吗?”玉珠此时也已羞红了脸,心里不由得有些抱怨,但还是咬牙再说了一遍。这回顾咏好歹听清了,直挺挺地站好,看着玉珠的眼睛,郑重地点头,“愿意,我愿意等,只要你肯,不管等多久我都愿意。” 玉珠听得他的话,心中甚是欢喜,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有些尴尬地左看看右看看,却不敢去看顾咏炽热的眼睛。 对顾咏来说,这仿佛就像做梦一样。方才他还担心着自己被赶走,可一眨眼间玉珠不仅不赶他走了,反而还接受了他的感情。若不是外头的太阳还晃得刺眼,他定要以为是在做白日梦。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想说什么亲热的话,可又都羞涩得很,相互看了半天,最后还是顾咏红着脸小声道:“你……你吃了饭没有。” 玉珠道:“还没。” 于是两人又别别扭扭地出来,一道儿去厨房煮饭吃。 一会儿秦铮也回来了,提了一包酱牛肉,用干荷叶包着,一步一甩地进了屋。瞧见他二人一个烧火一个炒菜,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偏偏两个人都不说话,秦铮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们两个怎么了?” 顾咏笑嘻嘻地看着他,“什么怎么了?” 秦铮眼珠子骨碌骨碌转了两圈,猛地一拍手,指着他二人气愤地道:“你们……你们两个,故意把我支出去,竟然----我不管,”秦铮捋起袖子朝顾咏道:“想当我姐夫,还得看我同意不同意。” 玉珠脸涨得通红,伸手猛地拍了下他的后脑勺,嗔怪道:“别闹了,还不快去烧火,不然一会儿没饭吃。” 秦铮不满道:“不是有顾大哥在烧么?” “你顾大哥他何时做过这些粗活儿。” “无妨无妨,我学着也好。”顾咏却是丝毫不敢得罪未来的小舅子。可秦铮却不领情,忿忿地瞪了他一眼,抢过他手里的火钳,将灶里塞得满满的,直到玉珠哭笑不得地大声喝止,他才罢手。 正式手术 顾咏原定了第二日就去衙门的,因玉珠要动手术,才特意推了一日,非要亲自送她去书院。秦铮也跟着,一方面自然是担心玉珠的手术有什么纰漏,另一方面,却是想去看看莫禾。虽说他在象山书院的时间不长,但对山长莫禾却颇有些感情。 三人大清早就起了,秦铮准备了早饭,草草地用过了,才收拾东西去书院。顾咏早唤了府里的马车在外头候着,三人很快就到了书院大门。平素门可罗雀的大门口今儿停满了各式马车,一路栓到了十来丈之外。 进得内院,才现这院子里早已站满了人,有老有少,大多穿着太医院的官服,见玉珠进来,都齐齐看过来,眼中各有情绪。玉珠原本还算镇定的,这会儿忽然瞧见这么多人,心里陡然紧张起来,手心里顿时渗出了汗。 一旁的顾咏敏感地察觉到她的异样,悄悄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朝她温柔地笑笑。他心里很清楚这次手术的意义,若是成了,自然是功成名就,为后世所传颂,若是败了,便是孙大夫,只怕也得承受各方指责。玉珠素来不闻窗外事,他却知道孙大夫因解剖死囚之事而承受的巨大压力。 也正因此,所以太医院才如此关注。 因时辰未到,玉珠便先去偏房休息等候,秦铮和顾咏都被留在了外头。陆续还有不少人过来,大多是得了信的城里的大夫,另外就是莫禾的朋友了。秦铮眼尖地现郑览也进了院子,便小声和他招呼。 郑览赶紧走过来,瞧见顾咏也在,微微一愣,尔后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变,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压抑着内心的情绪低声道:“言愚也来了。” 顾咏朝他笑笑,咧嘴露出满口白牙,只点了点头没说话。郑览见他这样子,无端地觉得有些刺眼,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似的有些喘不上气。 不多时,院子里连站的地儿都快没了,郑览想着左右他们也看不懂,便让顾咏和秦铮随他去后面的御书楼暂歇。因郑览是山长莫禾的常客,书院里的下人们大多认识他,不仅客客气气地引他上楼,又赶紧泡了热茶来招待。 顾咏心里对郑览多少存着些愧疚之意,毕竟他心里也清楚,起初对玉珠的动心是郑览,若非郑府里头那些麻烦事扰的,这会儿在玉珠身边的恐怕就不是自己了。但他却丝毫没有要避让退缩的意思,而且,有些话还是早说清楚了比较好。 秦铮喝不惯淡而无味的清茶,在书楼里有些坐不住,便和郑览顾咏说去学堂那边寻朋友。顾咏正愁着怎么把他哄走好和郑览说话,自然是求之不得,不过面上还是一副关切,仔细叮嘱了一番后才挥手让他下楼。 秦铮一走,屋里就安静下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顾咏难得地很沉得住气,两个人喝光了一大壶茶,也没开口说起正事儿。房间里气氛有些尴尬,顾咏轻咳了两声,正准备开口,忽听到楼梯上传来噔噔噔急促的脚步声,然后门猛地被推开,秦铮瞪大眼睛冲了进来,朝顾咏道:“顾大哥,明年要开恩科了。” 顾咏闻言亦是大喜,起身道:“这是哪里传来的消息,可靠么?”他自告假一来便日日窝在医馆里,实实在在地两耳不闻窗外事,消息自然不灵通,故也是头一回听到这消息,不由得又惊又喜。 “卢挚和罗毅都说了,说是明年太后八十大寿的恩典,虽说还没文,却已是板上钉钉儿了。”秦铮脸上是难以抑制的兴奋,虽说就算开了恩科也不一定能考中,但好歹这科举三年一次,多一次机会总是好的。 顾咏笑道:“一会儿你姐出来了你再和她说,她定会高兴得很。不如晚上我们去望江楼吃饭,一来庆祝你姐姐手术成功,二来也预祝你高中。” “得了,”秦铮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给我姐庆祝还差不多,我那事儿还没影子呢。” 一旁的郑览看他二人有说有笑,分明是一家人的口气,虽说心里早有预料,可真正看到又是另一回事。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自己挺可笑,看着他二人亲亲热热地说话,他也插不上嘴,只扯着脸勉强挤出笑脸来,心里却像刀割一般的难受。 顾咏这会儿也转过身来,瞧见郑览的脸色,心里也有了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若是安慰什么的未免也太虚伪矫情,可这事儿他早晚都得知道,左右他也不至于因朋友义气而放弃玉珠。如此一想,他也就释然了。 玉珠这边,偏房里只有她和张胜两个人。外头很吵,可玉珠却一个词也听不到,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端了一小碟花生糕,就着下人送来的热茶,一小口一小口的细嚼慢咽。张胜则斜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双手紧握,指节间显出青白的颜色。 一会儿,有人在门口轻声道:“秦大夫,张大夫,时间快到了。” 玉珠轻轻应了一声,将最后一块花生糕塞进嘴里,细细咀嚼后吞下了,才起身朝张胜道:“你什么东西都不吃,一会儿该撑不下去的。”这个手术在现代虽然不算什么,但在这个时候,却不知要费多少气力和时间,若是不吃饱喝足了,玉珠生怕自己到时候会晕倒。 但张胜还是紧张地摇头。玉珠见他如此,也不再多说,朝他柔声道:“我们走吧。” 孙大夫在准备室,房间里是各式器具和之前早已预备好的消过毒的衣服。玉珠没等他招呼,自顾自地拿了胰子去洗手。张胜也木木地跟着她,见她做什么也跟着做什么,直到玉珠拿了衣服去里屋换,他也跟在身后,被玉珠没好气地骂了回去。 孙大夫则一直在闭目养神,待玉珠二人换好了衣服出来,他才缓缓睁开眼睛,目中一片清明。 莫禾早已服用过了麻*醉药,静静地躺在台子上。药是玉珠调制的,剂量却是孙大夫控制的。屋里除了他们三人外,角落里还坐着几个也换了衣服的男人,见他们进来,表情严肃地朝他们点了点头。 玉珠现张胜的爷爷赫然在其中,心中顿时明了,倒也不紧张,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挤出笑容还朝他们笑了笑。张胜却是不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额角鼻尖都已沁出了汗,两只手臂都在抖。玉珠朝他低声安慰了一句,道:“你且就当是只兔子。” 张胜闻言,脑子里很快地闪过自己蹂躏过的兔子模样,再看看台上一动不动的莫禾,忽然就忍俊不禁了。旁观的众人俱看过来,眼神中带着审视与责备。张胜赶紧不好意思地朝他们点点头,心中不安与紧张却是消减了不少。 虽说三人之中玉珠年纪最轻,但孙大夫对她却十分信任,他总有种感觉,仿佛玉珠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况。一行人中面孔最稚嫩的是她,可却最镇定的也是她。虽说起初坚持要动手术的是孙无道,可到了关键时刻,他的心里其实是没有底的,直到看到玉珠这样坚定的眼神和一往无前的气势,直到方才听到玉珠还能小声地和张胜开玩笑,他才觉得自己似乎是可以做到的。 三人麻利地准备好器具,张胜的技术尚不成熟,故只能在一旁打打下手,外加随时查看莫禾的脉象心跳,孙大夫主刀,玉珠从旁协助。 锋利的刀刃划开皮肉,鲜红的血顿时涌出来,张胜猛吸了一口气,有些站立不稳。但玉珠很快就找到了血管,用止血钳夹住,又小心翼翼地将血吸走。孙大夫心中暗赞,给了她一个赞扬的眼神,又立刻将注意力转移到伤口上…… 因没有仪器,事先无法确知病变的具体位置,故孙大夫用了很长时间也没能找到化脓的所在。那边张胜已经皱起眉头提醒着病人的脉象已经不稳,玉珠也跟着紧张起来。 不远处围观的大夫们脸上也有了些异样,显然是为此而担心。但孙大夫依旧面不改色,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中。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大家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张大夫忽然眉一展,玉珠心中一动---- 找到了…… 莫禾的胆囊已坏疽且穿孔,并有腹膜炎症,难怪孙大夫要坚持开腹治疗,若是如此再演变下去,只怕是药石无效。玉珠想到此处,不由得对孙大夫另眼相看,果不愧是太医院屈一指的人物,绝非自己可以望其项背。 要将病变的胆囊摘除也费了不少时间,毕竟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又没有那些先进的工具,只能全靠人工一点点摘除病变部位。好不容易都切除完的时候,孙大夫已经是一脸苍白了。 因孙大夫眼看着就要脱力,后面的缝合便全都交给了玉珠。事实上,三人当中也数她的缝合技术最好,这都归功于她念书时的变态教授。 待一切完结,已经过了整整两个多时辰,屋里已渐渐暗下来,早有下人点了无数支蜡烛在房里,又用铜镜将光折到台上。而这一切,玉珠竟然丝毫没有现。 虽说手术结束了,虽说是否成功还无法确定,一切都得看莫禾醒来后的恢复情况。但无论如何,今日他三人的举动已给杏林届带来了太多的震撼。即便是失败,他们的名字也将在医学史书上留下重要的一笔。 一个拥抱 玉珠换了衣服出来时,整个人已经精疲力竭,秦铮和顾咏早在外头等着,见她这样子,忙抢着上前来扶。玉珠无力地笑道:“别这么大惊小怪的,好似我得了什么大病。不过是累了些,休息会儿就好了。” 秦铮皱眉道:“这可怎么好,顾大哥还托人去望江楼定了位子。” 顾咏赶紧道:“无妨的,以后去也是一样,玉珠今儿累了,先回去歇着才好。” 玉珠赶紧摇头道:“我没事,歇一会儿就好。难得能订到望江楼的位子,若是不去实在浪费。上回----”她忽然想到望江楼那个厨子原来是赵兴的手下,又差点害得自己丢了命,一时又打了个冷颤,说不下去了。 顾咏却是奉玉珠的话为圣旨,既然她说要去,那他自然是乐颠颠地赶紧去唤马车。三人说说笑笑地上了马车,待他三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书院门口,郑览才从二楼柱子后缓缓地转出身来,一脸黯然。 顾咏这回订的位子极好,是二楼临街的一个雅间,打开窗户就可看见绕城而过的玉水河,河畔遍植杨柳,因正值初春,新芽未吐,显出鲜嫩的黄绿,星星点点,新鲜而可爱。玉珠趴在窗边,看远近景色,只觉心旷神怡,整日的倦怠皆一扫而空。 因时辰尚早,店里客人还不多,故菜上得极快,一会儿的工夫,桌上已摆得满满的。秦铮抓起筷子瞧了一整圈,扁扁嘴道:“顾大哥真偏心,整张桌子上都是姐爱吃的。” 顾咏脸上讪讪地笑,却也没有不好意思,理所当然地回道:“你姐今儿累着了,自然要好好犒劳一番。你若喜欢来这里,赶明儿我另设宴招待就是。” 玉珠赶紧道:“你别理他,不过是玩笑话罢了。这地儿东西可不便宜,一顿抵外头十顿。阿铮你爱吃什么,回头我给你做就是。” 秦铮委屈地瞧着她,又回头看看一旁傻笑的顾咏,不说话了。 吃饭的时候秦铮又说了明年开恩科的事,玉珠听罢了又喜又忧,喜的自然是秦铮多了次科考的机会,忧的却是若果真考中了,秦铮也不过十六岁,若是能留在京城倒还好,起码还有朋友们照应下,可若是外放出京做个县官什么的,那也委实太过年轻了些。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玉珠也就担心了一会儿,很快又将它们抛到了脑后,三人还叫了一盅清酒,各分了两杯喝了,姐弟俩都喝得一脸红扑扑的。尤其是玉珠,原本就不胜酒力,这会儿更是迷迷糊糊,脸蛋儿酡红,眼神迷离,要多醉人有多醉人,看得顾咏眼睛都直了。 第二日顾咏才去衙门,他在衙门里素来人缘好,上回告假又说是受了伤,故一进门就引得诸位同僚过来慰问。但户部素来忙碌,待问过了该做什么还是得做什么,回到自个儿桌上,已经堆了一满桌子的公务,顾咏顿时头大。 从早忙到天黑,连喝水吃饭都掐着时间算的,顾咏好歹将积累下的公务处理得七七八八,正要收拾东西准备回去,却被人叫住,拿了一封厚厚的信给他,说是西北大营过来的。 顾咏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一时脸都黑了。西北大营来的信,不是李庚还会有谁。李庚和他素来不对盘,怎么会给他写信,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玉珠也。 他一时有种冲动要将这信扔进一旁的火盆里,但到底不是这样阴险的性子做不来这么卑鄙的事,想了想,还是将信给收了起来,准备回去再给玉珠。只是回去的路上免不了一路琢磨着那小子究竟在信里头说了些什么,有什么事能写这么厚。 想了半天,顾咏又忍不住把信掏出来,对着路边灯笼的余光照了照,不见异样,这才死心地又将信放了回去。 到了医馆,顾咏一脸不自在地把信给了玉珠。玉珠倒也不避着他,在厅里就拆了信出来看,看了一阵,忍不住笑出声来。顾咏心里醋得厉害,嘴里却还故作大方,笑嘻嘻地问道:“李庚在信里写了什么,你看得这么开心。” 玉珠笑道:“还不就是他在军中的那些糗事,也好意思说给旁人听。”说着,又将信折好,放到一旁,却没再提起信的事儿。顾咏也不好再问,但心里头总还是念着。郑览这里倒也罢了,郑家老太太那性子,就算郑览再喜欢也定容不下玉珠,可李庚那里,老侯爷和夫人素来最最疼爱这幼子,若是李庚认定了非卿不娶,那二老说不定也要来插一脚。 想到此处,顾咏顿时有了一种危机感。李庚那小子旁的没有,脸皮之厚绝对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人又死心眼,认定了绝对不放手,若是被他晓得自己和玉珠一起了,指不定立刻就从西北大营冲回来了。 顾咏越想越觉得心里慌,暗暗誓自个儿若是哪天出去了,定要写比这样更长的信,定要将李庚那小子比下去才好。 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样的机会马上就来了,虽然极不情愿。 第二日才进衙门,顾咏就觉得众人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对,有艳羡有嫉妒,也有幸灾乐祸。他心里头颇有些不安,还在琢磨着到底出了什么事儿,马上就被顶头上司刘大人唤了进去。待他迷迷糊糊地进了屋,才现俗称“黑面神”的户部尚书林大人也在里头,他顿时一个头有两个大。 刘大人是个老好人,说话柔声细气,让人如沐春风,他一脸慈祥地看着顾咏,好生地夸奖了他一番,不外乎勤勉好学,踏实可靠之类。虽说夸奖的话人人爱听,可自个儿方才请了近半个月的假,夸赞他勤勉,顾咏实在心里虚得很,故越听心里头越是没底。 果然,刘大人说了一阵,话锋一转,便提到黑面神奉旨要出京公干,处理去年年底黄河赈灾事宜。顾咏心里一咯噔,便知不好。果然,刘大人和蔼地看着他,道:“顾老弟年轻好学,林大人颇为看重,故特意钦点了你随行。还不快多些林大人栽培。” 顾咏心中叫苦,却不敢忤逆黑面神的意思,强笑着谢过了林大人栽培,又和二位说了些寒暄了话,这才退出来。出得门来,顾咏真真地欲哭无泪。 晚上他买了东门头的酱肉回去,一进门就唉声叹气。玉珠见他如此,自然免不了关切地问一声,顾咏赶紧将要出京的事儿给说了,罢了,眼巴巴地瞧着玉珠,道:“我…我只怕一去就得一个来月,你…你…”他原本想说让玉珠别理李庚好好地想他,可这样的话又说不出口,支吾了半天,才小声嘟囔道:“你好好保重。” 玉珠听罢眉头紧锁,担忧道:“我听说去年冬天黄河缺了口,好多地方都遭了灾,流民四散,乱得很,不仅连饭都吃不上,还瘟疫四起。你这么过去,岂不是危险至极。” 顾咏自打确定要出京之后,满脑子想的都是玉珠的事儿,丝毫没想过自己要吃苦受罪,如今见玉珠这般关心他,心里已是甜得不得了,自然更不在乎那些,笑嘻嘻地安慰他道:“我素来皮实,便是吃点苦也没什么。林大人那么大年纪也同我们一路,我们哪里敢叫苦。” 他虽这么说,玉珠却还是放心不下,起身道:“不行,我去找些常用药,你走的时候记得带上。”说着就去了里屋,不一会儿,抱了一堆小瓷瓶出来,有治头疼烧的,有治痢疾的,还有祛火清毒的…… 玉珠怕他不记得,又用小纸条写清楚了用法用量,细心地贴在瓶子上,又细细地嘱咐他出门后要注意些什么。顾咏左右是一个字都没听清,只瞧见她殷红的小嘴上下不停地一张一合,心里头像燃了一把火,恨不得将她抱进怀里狠狠地亲热一番。 但他终究也只是想想罢了,好不容易才哄得玉珠接受了他,若是胡来闹得玉珠生了气,那可真真地不得了,这前有郑览后有李庚的,顾咏想想就觉得怕。 遂强忍着内心的激荡,眼观鼻鼻观心地直点头,一副正人君子模样。 玉珠叮嘱完了,才想起来问他,“那你几时走啊?” 顾咏苦着脸道:“后天就走,刘大人给了我一天假,说是让人准备行李。” 玉珠“”了一声,自言自语道:“那明儿还有时间,我再切些腊肉蒸好,明儿你走的时候带上。路上到了打尖的地儿,就让店家热一热。虽说你们一路都有驿站,但指不定有时候错过宿头,只怕就只能吃干粮。你带些吃的总没有坏处。” 顾咏见她考虑得这么周到,心里满满的都是暖意,连话也忘了说,直直地看着她,末了,忽然情真意切地说道:“玉珠,你真好。” 原本只是普通不过的一个词,可玉珠眼中却莫名地一热。比起顾咏为她做的,她这实在不算什么,哪里又担得上一个好字。“你…真是个傻子。” “玉珠,我这就要走了,我…能不能抱----”顾咏鼓起勇气道,脸已经涨得通红,却还是坚定地睁大眼看着她,表情认真而严肃。 未待他说完,怀中一暖,却是玉珠主动揽住了他的腰…… 怀中的女孩儿柔软而温暖,身上有淡淡的干净的药草香,更重要的是,这是他喜欢的人啊…… 顾咏离京 顾咏出京那一日,玉珠不好去送,只得托了秦铮过去。待他一回来,就笑嘻嘻地朝玉珠道:“顾大家家里头也真有意思,上回不是说元武随顾夫人一道儿回了顾家老宅么,今儿可又出来了,随顾大哥一道儿出了京。他倒是脚程快。” 玉珠心里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以如今她和顾咏的关系来看,这不过是引人会心一笑的小把戏,哪里又会真正生气。 见她这般无动于衷,秦铮忍不住感叹道:“我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才想到给你们两个穿针引线,煽风点火,如今倒好,我这个做弟弟的倒不受待见了。” 玉珠哭笑不得地敲了敲他的脑袋瓜子,低声吼道:“还在这里饶舌,快去看书去。明年开恩科,今年秋天定要乡试,你有时间在这里聒噪,怎么不去好好看书学文章。若是今年考不上举人,那恩科岂不是白开了。” 秦铮被她一番教训,哪里还敢再开玩笑,乖乖地回了书房继续读书。 顾咏这边却是另有一番光景。因林大人不善骑马,故一路出行都乘坐马车。城外的官道还算平整,马车也甚是稳当,顾咏坐在车里,忍不住就想着怎么给玉珠写信的事儿了。虽说衙门里常有公文书信往来,可给自己心爱的女子写信,他却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想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开头。 一旁伺候的元武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提醒道:“少爷您忘了临走前夫人给捎的东西了,要不,您打开瞧瞧。” 顾咏这才想起这茬事儿来。自从顾夫人上回搬去别院小住后,就时不时地让元武送信过来,不外乎教导他要如何心细胆大脸皮厚。他原本还不信,待试过了才知道别看她老人家平日里瞧着不靠谱,关键时刻硬是不含糊。若不是依了她的话,这会儿他跟玉珠还在客气来客气去,不知绕到几时。 想到此处,顾咏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翻开了母亲送来的小包袱,打开一看,赫然是一叠书信。顾咏刚准备拆信,忽瞧见信上的署名,微微一愣,赶紧让元武转过身去,然后才犹豫着打开信封。 这厚厚的一叠全是当初顾信写给崔氏的情书,足有二十多封。顾咏一一看着,连他脸上都快起烧来了,待把这些信全都看完,他终于对自己父亲有了全新的认识,不由得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么肉麻的话都说得出来,啧啧----”顾咏一连打了几个冷颤,赶紧将信收起来。 才收进去,又觉得似乎对不起母亲的一片苦心,复又翻出两封来仔细地再次研读,越看越觉得颇有同感,忍不住连连点头。到了晚上住进驿站后,他只花了一盏茶的工夫就写了厚厚的一封情书,仔细读过了,甚觉情真意切,十分满意,遂让元武赶紧托人送回京去。 于是,在顾咏离京的第二日晚,玉珠便收到了他的来信。她起初也没当回事,因秦铮还在一旁酸溜溜地说风凉话,她就把那信朝秦铮扔了去。好在秦铮嘴里虽在酸,却是绝不敢拆玉珠的信的。 玉珠当着他的面拆了信,才看了一眼,立马闹了个大红脸,起身就进了屋,还不忘了将门给栓上。秦铮见了,忍不住在一旁嚷嚷道:“顾大哥好不要脸,有什么话不敢当面说,居然偷偷写情书。” 玉珠哪里会理会他,捧着信仔细看了一遍,一时又是脸红又是心跳,一会儿又忍俊不禁,想不到顾咏平日里装得跟个正人君子似的,说起情话来却是一套一套的,肉麻至极。可她看着,偏偏心里头还挺高兴。 如此,玉珠隔三岔五地总能收到顾咏在千里之外传来的情书,一封比一封热烈。玉珠暗自庆幸顾咏幸好不在身边,不然她估计快要招架不住。 书院那边,莫禾的病情虽有过反复,但终究还是朝着好的方向在演变。孙大夫让她跟着去看过好几回,如今莫禾已经能慢慢地进些流食,人虽瘦了些,可之前的症状却都已渐渐消失,算起来,这手术便是成功了。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未几,孙大夫便来问她,是否想过要入太医院。玉珠闻言很是愣住。她知道这时代风气开放,朝中亦有女子为官的先例,却从未想过自己能入太医院。于心而言,她对太医院是充满了向往与崇敬,尤其是太医馆内的藏书更是让人憧憬,可是,若果真入了,只怕日后便是出没入权贵之家,再无今日的闲适。 见玉珠犹豫不决,孙大夫也不欲相逼,只淡淡道:“你自己想好,过些日子再答复我。” 玉珠点头称是,告辞离开。 回了医馆,她左思右想地考虑了一番,仍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也不知怎么想的,竟回屋写了封信去问顾咏,待信都写完了,她又暗自嘀咕着,这样的事为何还要去问他。不由得对自己有些生气,将信扔到一旁去生闷气。 她在这里不高兴,秦铮也沉着张黑脸进屋来,一边走还一边不悦地嘟囔道:“什么东西,不就是个举人,真当自己是个人物,趾高气扬的,当谁稀罕他。” 玉珠见他这般生气,也不管自己的事儿了,关心地问道:“你不是去小柱子家送药去了么,谁惹得你这么生气。” 秦铮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到她面前,咬牙切齿地说道:“还不是隔壁的童老太太。” 玉珠一听说是童老太太,顿时脑仁痛,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地问道:“这童老太太又把你怎么了?” 秦铮回道:“她是没把我怎么着,她家里头那邓举人把我给恶心到了。”这邓举人是前儿才搬进巷子里的,赁了隔壁童老太太家的房子,玉珠听旁人提起过,却是没见过面。不过那人能有本事把秦铮气成这样,也的确是…有些本事了。 玉珠见秦铮气得一脸白,自然免不了要打听一番到底出了什么事。秦铮亦一五一十地说了,待玉珠听罢了,连她也忍不住想冲过去骂人。 你道是什么事,那邓举人原本是益州人,早在益州娶了亲,因家资不丰才独自一人上京赶考。谁料一举未中,又不愿回乡,便留在了京里等候下次科考。他出身并不富裕,却又惯喜华服美食,爱与那些富家子弟往来,无奈囊中羞涩,又哪里用得起丫鬟下人,瞧见旁人身畔都有红袖添香,心中甚是羡慕。 这才搬进来,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隔壁住了个美貌的年轻女大夫,他便动了心思,趁着秦铮出门的时候将他拦住,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说要纳玉珠为妾,又说自个儿眼看着就要高中,将来做了官,玉珠便是官太太之类的话,气得秦铮差点就和他打起来。 虽说姐弟俩都气得要命,但理智尚存,若真闹起来,这邓举人虽说没脸,但玉珠一个女孩子,怕是也跟着丢人。玉珠想了想,还是压制着内心的愤怒,柔声安慰秦铮别往心里去。 这事儿原本以为就此作罢了,没想到那邓举人又从那些狐朋狗友口中得知了玉珠竟是如今京中炙手可热大夫,往来于权贵之间,颇有些名声。他不由得又动了心。这些权贵之家与富家子弟不同,便是有钱也未必人家瞧得上眼,qisuu若是能借玉珠搭上这条线,便是将乡下那黄脸婆休掉又如何。 这么一想,他心中更是下定了主意,定要将玉珠娶到手。于是不免向周围四邻打听了一番,童老太太被玉珠下过一回,倒是不敢再胡乱说话,巷子里的邻居们对玉珠的评价自然都好,更有喜欢传小道消息的,还说玉珠在外头开了个铺子,盈利颇丰,你不见她家里头的吃穿用度都比旁人好上许多么…… 邓举人听到此处,一颗心更是激动得不行。年轻美貌,家财颇丰,结交权贵,这样的婚事便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他脑子里忍不住就开始做梦了,待娶了玉珠进门,得先把她的铺子收到手里,再买个院子,收几个丫鬟下人,也过一过被人伺候的生活,至于那小舅子,年纪大了,自然没有再在家里头住的道理,到时候给他些银两,再打出去…… 玉珠姐弟哪里知道这邓举人会这般不知廉耻,待第二日他请了媒人上门,玉珠气得连话都不会说了。最后还是秦铮出的面,冷冷地将那媒人打走,说是玉珠仍在孝期,不谈婚事。那媒人能被邓举人请到,那也是个没脸没皮的,都被这般拒绝了,还笑嘻嘻地纠缠道:“便是孝期也没什么,左右我们邓举人也不在意。你们小家小户的,何必这么迂腐,若是错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我们邓举人那可是----” 她话还没说完,秦铮就狠狠地把门关上了。 那媒人回去后不免又要大肆地痛骂秦铮一番,不外乎说他没规矩不讲理,邓举人听罢了,更坚定了日后要将他送走的心思。 说媒这条路行不通,邓举人便决定自己亲自上阵。这日玉珠在院子里晾衣服,忽听到院子里“砰----”的一声,她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本破书。心里正疑惑着,又听到有人在墙头高声吟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玉珠一时汗都淌下来了,衣服也来不及晾,扔了就往屋里跑。 那邓举人还自以为是玉珠害羞,涎着脸大声唤道:“玉珠姑娘,你帮我拿下书啊。” 一会儿,秦铮黑着脸从屋里出来,隔着墙头冷冷地盯着他。邓举人被他瞧着心里有些虚,手脚并用地想往下爬。秦铮拾起他的破书朝那边院子狠狠一扔,怒道:“再让我瞧见你找我姐说话,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极品举人 邓举人多少有些担心秦铮会和他动真格,他偷偷地伸出隔壁跟秦铮的对比过,又灰溜溜地缩了回来。非常明显,就算秦铮只是个尚未长成的少年,也比他要强壮得多,单是那高个子就已经够能唬弄人了。 于是他很是安分了几日,但心里头还是痒痒的,整天探头探脑地盯着隔壁院子,盼着秦铮能门。可来了这么个混账人,秦铮哪里还敢出门,就连玉珠上街买点东西,他也跟脚跟手,生怕会被那邓举人给缠上。 玉珠得了他的提醒,自然也是十二分的小心,一来不出诊,二来也尽量减少出门,只偶尔去一趟象山书院去查看莫禾的恢复情况。 邓举人哪里熬得住,过不了两日就有些按捺不住,借着看病的名义进了医馆。玉珠一瞧见他就往屋里躲,随后秦铮抓着笤帚就冲了出来,对着他一通猛追。那邓举人一边逃一边大声喊道:“你们这些人好生无礼,我好好的来看病,居然还来打我。” 秦铮将他赶出门外,背着笤帚冷笑道:“这是我家里的医馆,爱给谁看就给谁看,左右不给你看病。你看清楚了,这儿是我家的地盘,你要再进来,别怪我不客气。” 邓举人被他的笤帚扫了几下,胳膊上脖子上都火辣辣地痛,有心想打回去偏又打不过,只得离得远远的,冲着秦铮破口大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很快就有看热闹的出来围观,听得邓举人冲着秦铮这么个半大的孩子大骂,大伙儿都有些看不惯,纷纷出言指责。邓举人见势不妙,赶紧举起袖子掩着脸回了屋。 众人见他逃走了,这才散开。秦铮正要关门回屋,忽听得有人唤道:“秦小哥儿,等等,等等。”秦铮探出头一看,赶紧挤出笑脸上前迎道:“刘婶子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郑家的厨娘刘婶子,玉珠素来与她亲近,搬到这边以后,刘婶子还常来窜门。不过前些日子听说她家闺女快生产了,这才来得少了些。 刘婶子笑道:“我们家翠翠前些日子得了个儿子,我来给秦大夫送红鸡蛋。”说着,将手里的篮子递给秦铮,掀开上头的蓝色花布,赫然是整整一篮子的红鸡蛋。京城的风俗,但凡是家里头得了儿子的都要煮红鸡蛋送给亲戚邻居,图个好彩头。 秦铮赶紧道了声恭喜,将东西接了,引她进屋。玉珠也听到了外头的说话声,从屋里探出脑袋来,睁大眼睛瞧了一阵,见是刘婶子,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刘婶子见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甚是诧异,又联想到方才众人的围观,顿时明了了,义愤填膺地说道:“可是有不长眼的混账为难你们?” 这种事玉珠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还是秦铮嘴快,将邓举人的劣迹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刘婶子听罢了,也是气得直骂娘,怒道:“真真地恬不知耻,不要脸,秦小哥儿你方才就该打断那混账的狗腿,看他还敢出来恶心人。” 待她骂完了,又担心起玉珠的安全来,说道:“那混账东西不会来阴的吧,若是暗地里玩什么鬼主意,你们可要小心。要不然,我回头让我家翠翠叫他男人唤几个人来把那混账东西打一顿,让他起不了床。” 玉珠只当她在说笑,秦铮却是一脸的认真,凑过来道:“好主意,非要打得他不敢再起坏心思才好。”玉珠闻言伸手捏了他一把,秦铮低声惊叫一声痛,尔后转过头来一脸委屈地看着她。 怕刘婶子果真回去叫人来打架,玉珠赶紧转过话题,说起翠翠刚得的儿子来。一说起小家伙,刘婶子的脸上顿时一片灿烂,从宝宝的头眼睛到它的指甲盖儿都能找到话题。玉珠耐着性子陪她聊了好一阵,她才依依不舍地告辞离开。临走时,又拉着秦铮在一旁小声地不知嘀咕了什么。 玉珠生怕秦铮真去打架,板着脸告诫了他一番。秦铮十分不快地应了,一脸委屈。 晚上玉珠给顾咏回信,犹豫了半天要不要提起这事儿,想了很久,最后还是略略地带了一句,然后又将平日里的琐事不厌其烦地描述了一番。她自个儿也不知道怎么就有这么多话说,不知不觉,就写了三页,加上前两日写的,堆起来厚厚的一摞,怕是连信封都塞不下了。 说来也怪,没过几日,巷子里便有些奇奇怪怪的传闻,邻居们都不肯说给玉珠听,只让她们姐弟小心门户,说话时又用怪异的目光看了看隔壁童老太太院子,一脸鄙夷。玉珠心里只觉怪异,疑心是秦铮在搞鬼,逼问了半天,秦铮只差没誓了,一脸郁闷地说自己也不知情。 玉珠遂让他出去打听消息,过不了一会儿,他就脸色古怪地回来了,摸着下巴一脸不解。玉珠问了他半天,他才为难地说道:“这个…传言实在是有辱斯文,你一个女孩子,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玉珠脸一板,秦铮赶紧交代了,“就是不知哪里传出来的话,说那邓举人以前住在东安寺的时候行为不检,被赶了出来。有人说,他…他跟庙里的小和尚有些不清不楚。” “噗”玉珠脸上再也绷不住,忍不住笑出声来,“这…这是哪里传出来的?真是太…太损了。那那童老太太还肯让他住在家里,她家里头不是还有个孙子才十七岁么。” 秦铮笑道:“可不是,我方才听人说,童老太太现在非要赶人走,那邓举人不肯,说自己交了租钱的,便是闹去官府他也不怕。那童老太太又不肯把钱吐出来,外头正吵着呢。” 玉珠闻言,忍不住想溜出去看热闹,却被秦铮劝住了,道:“姑娘家家的,去凑这种热闹做什么,不过是有辱视听。左右那邓举人在巷子里住不下去了,我们也落得个清净。”玉珠难得被秦铮教训一通,却是找不出话来反驳,只得透过窗户朝外头瞅了瞅,却什么也瞧不见。 过了两日,那邓举人果然灰溜溜地搬走了,跟童老太太到底怎么了结的却是不清楚,不过秦铮看完热闹后回来幸灾乐祸地跟玉珠说,那邓举人被人给打了,身上不知道怎么样,反正脸上没几块好肉,怕是就算找到了新地方也有段时间不敢出门了。 姐弟俩就到底谁动的手认真讨论了一番,秦铮坚持说是童老太太,玉珠觉得那老太太虽说厉害了些,但凭她的身手,要和邓举人这么个大男人干架且要取得胜利,实在太难了些。姐弟俩莫衷一是,争论不休,却不知郑府里头,修文修远正在一边抹跌打酒一边痛骂,“那王八蛋子居然还敢还手,看不揍他***。” ………… 傍晚快关门的时候,顾府下人又送了顾咏的信过来,又笑呵呵地说少爷过些日子便能回京。玉珠听了,也十分高兴,斟酌了一下,便没有将回信拿出来。 这次的信里顾咏难得没有再长篇大论地说些让人脸红心跳的肉麻话,先就玉珠是否去太医院的事情仔细地分析了一番,其意不过两点,若玉珠愿意去太医院,他便托人请太医令安排个清闲的职位,定能护得周全,若是玉珠不去,守着家中的一亩三分田他亦安心。 他这样明朗的态度让玉珠心中稍安,忽然觉得去不去太医院都不是什么大事,难得的是身边有个人能这么一直守着。 随后顾咏将其途中见闻一一道来,新奇的或是怪诞的,还有黑面神林大人作威作福的血泪史,罢了又提起林大人水土不服上吐下泻的事儿,言辞间难掩幸灾乐祸之意,最后又抱歉地说起因林黑面神病重,他一时心软将玉珠给他的药丸分了黑面神几颗云云…… 玉珠看得心里暖暖的,好像他如今就坐在面前和自己说话,可一抬眼,面前又空落落的,心里不由得又生出了几分伤感。 第二日玉珠去了孙大夫府上,表达了愿意去太医院的意思。孙大夫显得很高兴,难得地和她说了好一会儿话,罢了又让玉珠去瞧瞧张胜。 自从上回手术过后,张胜便没有再去医馆练习解剖,而是留在孙府跟着孙大夫继续学习。有些日子不见了,玉珠居然还有些想念这个胆小怕事的斯文少年。 门窗都半掩着,玉珠隐隐约约见房间不止一个人,待敲门进屋,才现里头果然站了好几个年轻人,都是一身白色长衫,头上戴了帽子,脸上封着口罩,和当初张胜在医馆时的打扮一般无二。 见是玉珠,张胜赶紧摘下脸上的口罩,脸红红地唤了声“师姐”,又不好意思地回头看了看,摸摸脑袋,羞怯地道:“都是太医院的学生,非要过来看,我就……”到底是个实诚孩子,就这么点小事就把他臊得一脸通红。 屋里那几个年轻人见张胜唤玉珠师姐,也都猜到了她的身份,赶紧过来拜见。因当日手术时人多,来的都是太医院的老资格,他们这些小字辈根本排不上号,只听过孙大夫有个了不得的女弟子,却从没见过玉珠的真面目,如今见她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不由得惊诧不已。 年轻人性子活泼,见玉珠年纪又轻,说话自然没有顾忌,纷纷上前问她关于人体构造和解剖中遇到的种种问题。玉珠俱一一耐心解答,不知不觉,竟聊了有近一个时辰,直到外头有人进来唤玉珠,说是外面有人找。 玉珠赶紧出来,才现是秦铮站在外头,不由得惊诧道:“好好的,怎么忽然找到这里来?” 秦铮回道:“你一出来就是一两个时辰,我怕你路上有什么事,担心不过就来接你。那邓举人虽说被赶走了,指不定还有什么王举人、李秀才,你一个女孩子在外头,总是不大安全。” 玉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过来踮起脚尖摸了摸秦铮的脑袋瓜子,柔声道:“京城里没这么乱,你哪能整天跟着我,这眼看着今年秋天就要乡试了,好好地在家里头看书才是正经。” 秦铮却不同意,一本正经地回道:“秋闱再重要也不过是场考试,哪有姐姐你的安全重要。我看最近京城不太平,没瞧见街上巡逻的御林军格外多,若不是出了什么事,断不至如此。” 听他这么一说,玉珠也觉得似乎今儿路上遇到的巡逻队次数多了些,不过这些事本就与老百姓无关,不过胡乱猜测了两句,也没把它当回事。 日夜兼程 姐弟俩说说笑笑地回家去,路上瞧见有卖糖炒栗子的,又忍不住买了一包,也不怕烫,一边走路一边剥栗子吃。 因第二日便是三月三,街上有不少卖地菜煮鸡蛋的,玉珠瞧得眼热,也买了十来个,仔细包好了,让秦铮给拎着。街上人多,路上的马车都走得极慢,有不耐烦车夫将鞭子甩得直响,行人却依旧不惧,慢悠悠地各做各的事,连瞧也不瞧一眼。 忽听得一阵辘辘的车轮声,街上顿时一片慌乱,人群四下里乱窜,有扑到到街边摊子上的,将摊子上的货物扫了一地,还有吓得根本跑不动的,连滚带爬地朝路边躲,更有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径直就跳进了路边的玉水河里。 玉珠惊诧地闻声望去,只见一辆藏蓝色的马车像了疯似的朝这边冲过来,好在他们姐弟俩站得靠路边撞不到,但在他们前头的却是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 眼看着就要撞过来,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人影猛地冲上来抓住那疯马的缰绳,重重的一勒,那马儿的嘴角都裂出了血,一时吃痛,在原地跳了几下,乖乖地停住。 玉珠还呆在原地没反应过来,秦铮早已兴奋得大声朝那人挥手道:“崔大哥,你好厉害。”原来这出手的英雄竟然是崔宇。 有阵子没见崔宇了,他看起来瘦了些,不过精神头挺好,瞧见玉珠兄妹,朝他们笑笑,又挥了挥手。马车上的人这会儿也回过神来,那车夫却是个不讲道理的混账货,不仅不下车道谢,反而朝崔宇怒目而视,骂道:“哪里来的混账东西,弄伤了我们的马,有你好看的。” 崔宇不带一丝感情地看着他,冷冷道:“将军府好大的派头,闹市纵马伤人这还有理了,果真是今时不同往日,连个狗奴才也敢大呼小叫,真真地好管教。” 那车夫被他一通教训,愈加地恼怒起来,挥起鞭子就朝他抽过来。崔宇又怎会容他放肆,身子轻轻一闪便躲了开,右手还将那鞭子给拉住,微一用力,那车夫就从马车上给甩了下来。围观众人见状,纷纷拍手叫好。 那马车里的人似乎也听到了动静,掀开了一道儿缝,有人朝外面瞅了瞅。 “哥----”里面有个稚嫩的女声传出来,玉珠在一旁听着,心中一震,不由得和秦铮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 车帘掀开,探出个小脑袋,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梳着双髻,穿一身水绿色的绸缎褂子,衬得皮肤雪白,眼睛圆溜溜的,眨巴眨巴地盯着崔宇,又怯生生地唤了一声“哥哥”。 崔宇却神色淡然,别过脸去看也不看她,冷冷道:“姑娘可别乱认亲,我姓崔,与将军府毫无瓜葛。”说罢,也不理会她满眼的幽怨和哀求,转身就走。那小姑娘又幽幽地唤了两声,不见回应,委屈得眼睛都红了。 众人原本对马车里的人颇有怨言,这会儿见是个小姑娘,又哭得可怜兮兮的,到了嘴边责骂的话又吞了回去,纷纷散开。 玉珠和秦铮只觉奇怪,凑到一块儿小声地说话,“你说那将军府的千金为何要唤崔大哥做哥哥?” “那将军想必也是姓崔了。” “那是沈将军----”一旁有个高高瘦瘦的老人接话道:“原本娶的是南阳崔家的小姐,后来不知怎么被长公主看上了,硬是把人家好好一对夫妻给拆散了。可怜那崔氏生的一对儿女,大的不过十岁,那小小姐才五岁,没几天又被人拐子给拐走了。真真地造孽。” 老人一边摇头一边走开。玉珠和秦铮却是听得傻愣愣的,好半晌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上都是一片同情。虽说和崔宇见过几回,但他的身世却是头一回听说,想不到他沉默寡言的背后,竟然还有这样的故事。 再回去的路上,姐弟俩就没了说笑的闲情逸志,时不时地为崔宇的遭遇叹息一声,不免也对那强拆别人家庭的长公主抱怨几句,说着说着,玉珠脑子里忽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使劲地想了半天,忽然明了了,道:“那个被拐走的将军府千金,不就是早年和顾大哥定亲的那位吗?” 秦铮亦是愣住,好一会儿才担忧地小声道:“那位小姐不会到时候忽然从哪里冒出来吧。” 玉珠心里颤了颤,勉强笑笑,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秦铮,道:“都这么多年了,要能出来早出来了。”说罢又觉得自己这样甚不厚道,哪能一门心思地希望人家不能团圆,不由得又鄙视了自己一番。 姐弟俩心事重重地回了医馆,刚进巷子口,就听见秦铮一声惊呼,玉珠惊得抬头看,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医馆门口赫然站着一人一马。那马儿似乎早已等得不耐烦,甩甩脑袋打了个响鼻,一旁靠着墙的男人却站直了身子,扭头朝这边看过来,目光到处,一片炙热和深情。 玉珠有些不敢置信,只以为尚在梦中,不敢走近。她昨儿才收到信,就算他再快,也没有今儿就到的道理。可如今面前这人却生生地站在那里,咧嘴露出一口白牙朝她笑,近在咫尺,分明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得到。 “玉珠,我回来了。”他说。 玉珠像做梦似的,迷迷糊糊地开了门,顾咏和秦铮在后头跟着,两人时不时地说上两句,大抵是秦铮问他路上的事儿,顾咏都一一地耐心答了,眼睛却不住地往玉珠这边瞄,只要和她的眼神一对上,他就忍不住傻笑。 秦铮又问了好些问题,顾咏脸上虽一脸专注,回答起来却是牛头不对马嘴,秦铮被他弄得实在哭笑不得。好歹秦铮是个厚道的,见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玉珠身上,无奈摇了摇头,跟玉珠说自个儿去书房,把地方留了他们俩。 待秦铮一走,顾咏忽然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玉珠跟前,一伸手将她揽进怀里,紧紧拥住,再也不肯放开。 “玉珠,我好想你。”顾咏把脑袋埋在玉珠的颈项间,悄悄亲了亲她的秀,闷闷地说道:“我想死你了,天天晚上做梦都想你,吃饭吃不好,睡觉也睡不着,我要是再看不到你,都要难受死了。” 他说得如此直白,毫不掩饰内心的情感,这样热烈的爱意让玉珠也跟着激动起来,红着脸,环手将他的腰抱住,身子朝他怀里靠了靠,耳朵紧紧贴着他温暖的胸膛,那里可以听到他的心跳的声音,耳畔还有他的呼吸,温暖而急促。 “你想我了没?”顾咏好不容易才肯松开手,将她揽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然后又迫不及待地问道。 玉珠原本还想矜持一下,但见他满脸热切的期待,仿佛用了所有的力气在等待她的回答,她心里又一阵感动,也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勇气,主动伸手搂上他的脖子,凑到他额头上亲了亲,柔声道:“我想你,好想你。”说罢,自己连自己都觉得肉麻,忍不住松开手抿嘴笑起来。 顾咏却像是傻了,瞪大眼睛怔怔地看了她半晌,才忽然大笑起来,一边笑,还一边抱着玉珠起身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大声笑道:“我好欢喜,玉珠,我欢喜得快要疯了。” 玉珠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大跳,但很快又释然了,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朝他身上靠了靠。 好不容易待顾咏疯够了,二人在紧紧靠在一起说会儿亲热的话,不外乎你想我我想你,怎么怎么想之类傻兮兮的情话。若是平日里听别人说起,玉珠定要笑话死,可这会儿两个人自己说着,却丝毫不觉得肉麻。 亲热了半天,玉珠才忍不住问起他怎么忽然回来了。顾咏笑嘻嘻地回道:“左右回来的路上也没有旁的事,林大人又生病不能赶路,我便跟他先告辞,自个儿先骑了马过来,也就三天的工夫就到了。” “三天?”玉珠默默地算了算,猛然觉得不对劲,“三天如何能到京城,你莫不是晚上也没休息。”说着,赶紧捧着他的脸仔细查看。她方才惊喜过甚,没留意到顾咏削瘦了许多,因冬天穿的衣服多,只能从脸上略窥一二,下巴都尖了些,眼睛下方更是一抹淡淡的烟青。 “蠢死了。”玉珠忍不住骂了他一句,心里又心疼得很,赶紧起身道:“快去屋里歇着吧,我去给你烧水洗澡,对了,你吃饭了没。” 顾咏却不肯让她走,死死抱着她不松手,耍赖道:“你别走,陪我说会儿话,你陪着我我就不累。” 他这样无赖,让玉珠也没办法,只得回头继续和他依在一起,努力地想要说服他去休息。顾咏左右不说话,握着她的手东捏捏西捏捏,还时不时地傻笑两声。 玉珠又自顾自地说了一阵,忽然听到轻轻的鼾声,低头一看,方才还在揉着她的手的顾咏这会儿已然酣睡了。 玉珠轻手轻脚地起了身,出门将秦铮唤进屋,二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顾咏扶进房里睡下。因担心他半夜里饿醒,玉珠让秦铮搬了小炉子在房里候着,准备待他醒来就炖点东西吃。可等了一晚上,顾咏依旧睡得死死的,直到第二日早上才醒过来。 朋友爱人 ... 顾咏睡到第二日早上才醒来,刚起床穿衣服的当儿,秦铮进屋了,手里抱着几件干净衣服,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道:“顾大哥先洗澡吧,烧了热水。先换我的衣服,左右一会儿你就回府了。” 顾咏赶紧上前接过衣服,见秦铮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不由得笑着问道:“怎么瞌睡成这样,晚上读书读得太晚了么?” 秦铮白了他一眼,忿忿道:“你还好意思,昨儿饭也不吃,澡也不洗,径直就躺下睡了。我姐担心你晚上肚子饿,非让我们俩在屋里陪着,等你醒来后热饭菜给你吃。我陪的上半宿,她陪的下半宿,这会儿都还睁不开眼呢。” 顾咏听罢了,又是感动又是愧疚,赶紧朝他道:“都是我的不是,要不你回去再睡会儿。我去瞧瞧你姐。” 秦铮嘴里虽然抱怨着,却不敢让玉珠知道,赶紧拉住他道:“得了得了,你赶紧洗澡去吧,别说是我说的。今儿三月三,我姐说了还要出去踏青来着。” 顾咏这才想起今儿已到了三月三,京城的习俗,每年三月初三上巳节这一日都要去爬京西的西山,年轻人更喜欢在这一日出城踏青,不为了观赏景色,而是少年少女们相互结识的大好机会。 想到这里,顾咏心里头美得跟什么似的,一路眉开眼笑地出了屋,又在厨房寻到了玉珠。因晚上没休息好,玉珠精神有些萎靡,一边搅和锅里的粥一边打着哈欠,难得的毫不设防的傻样。顾咏站在门口看着她笑出了声,玉珠这才现他,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却是满脸的温柔。 顾咏朝外头瞅了一眼,见秦铮去了书房,赶紧进屋抱了抱玉珠,想亲她一口,又怕玉珠生气,犹犹豫豫地偷偷靠到她脸颊边,正要偷袭,忽听得门外的脚步声,吓得赶紧往后退了几步,摆出一副端正严肃的模样来。 秦铮提着大木桶一边进屋一边朝顾咏道:“顾大哥,不是说了你现在去洗澡么,还磨蹭什么?”顾咏尴尬地笑笑,摸了摸脑袋,赶紧上前接过他手里的木桶。玉珠则板着脸,一副什么都没有生过的表情。 玉珠家里的浴室是她搬过来以后特意请人稍加改造的,不算大,但正好方便取暖。玉珠起床后就让秦铮搬了小炉子进来,烤了大半个时辰,屋里早已热热的,洗澡的时候也不怕冷。顾咏只觉得她格外贴心,洗澡的时候都忍不住笑。 秦铮的衣服小了些,顾咏穿着有点绷,玉珠无奈,只得另找了套今春在外头成衣店买的新衣给他换上。因顾咏昨儿直接来的,连顾府都未曾歇一下,玉珠赶紧赶他回府。顾咏虽有些不愿,但也知道她说的有理,只得骑了马先回去了,临走前又嘱咐她说一会儿就回来,让她千万要等他一起出城踏青。 顾府离得近,顾咏去了才一盏茶的功夫就回来了,还穿着先前秦铮的衣服,只在外头套了件披风,手里拎着一个竹篮子,说是顾夫人让带去外头吃的。玉珠见他这副行头,心知他们俩的事儿估计没能瞒得过顾夫人,不由得有些脸红,胡思乱想着顾夫人不知该怎么看她,无缘由地担心起来。 顾家的马车停在巷子外,三人上了马车,径直往西直门驶去。因是上巳节,路上到处都是车和人,通通涌向西直门,马车走得极慢。不过左右都不赶时间,三人也不急,慢慢悠悠地聊着天。 到巳时末才算出了城,尔后马车就走得快了些,不多时便到了西山山脚。 说是爬山,其实大多人都在山脚寻块平整干净的地儿休息,大户人家的小姐们哪有爬山的力气。不过玉珠却是兴致勃勃,和秦铮赛着谁能先登上山顶。顾咏练过武,这么点高的小山自然不放在眼里,但他不想夺了玉珠姐弟俩的风头,便只有老老实实地在后面跟着。 上得山顶,沿着小路走不多远就是个小湖,虽不大,景致却是极佳。因上山的人不多,他们很快寻了个好位子。顾咏将篮子里食物一一拿出来,多是府里做的点心和凉菜,还有几样水果。点心倒也罢了,水果却是极稀罕的,毕竟都不当季,街市上都罕少有卖,却不知顾家走的是哪里的关系才买到。 走得累了,这些食物还不够塞牙缝的,三人吃得半饥半饱,顾咏甚是后悔未曾多带些食物出来。于是坐了不多久又原路折回,下山的路还算好走,玉珠不习惯一步一步地下台阶,一个人走在最前头,几乎是一路小跑下去。顾咏怕她跌倒,紧紧地跟在后头,唯有秦铮一边摇头一边吊儿郎当地跟在最后面。 到半山腰的转角处,忽然冒出来几个人,玉珠跑得太快,差点和人撞上,好在她反应不慢,一侧身躲过了来人,斜斜地撞在山坡上,弄了一身的泥。顾咏跟在后头,瞧见她一身狼狈,赶紧冲上前扶住她,关切问道:“玉珠,有没有伤到哪里。” “无碍,无碍。”玉珠揉了揉肩膀,方才撞上去的时候力气太大,稍稍有些痛。 “哟,这不是顾家公子吗?”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忽然插进来,玉珠抬头看,只见说话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一身衣服倒也华贵,容貌也算俊秀,就是眼神飘忽,眸中有些不正。 玉珠心知此人不是善茬,赶紧退到顾咏身后且看他处理。说话这会儿秦铮也追了上来,站到玉珠身边,冷冷地瞧着来人。 顾咏神色始终都是淡淡的,看不出多生气,客客气气地朝来人道:“原来是董公子,多日不见,身体可好。” 却不知顾咏话里有何深意,那董公子听罢了,眼中闪过一丝怒气,好半天才忍下了,冷笑道:“不劳顾公子挂心,在□体好得很。对了,阿沁也在,你们有许久未曾见过了吧。阿沁,还不过来见见顾公子。”他一边说着一边回头朝身后一少*妇打扮的女子使了个眼色,那女人咬咬唇,低头走上前,朝顾咏微施一礼,口中道:“见过顾公子。” 这气氛有些怪,空气中仿佛流淌着一种尴尬又暧昧的情绪,玉珠敏感地看了看那个叫阿沁的女人,现她虽低着头,低垂的睫毛下却有眼神闪烁,仿佛在偷偷地瞄着顾咏,一瞬间又滑过去,落到玉珠脸上,眸中有读不懂的深意。 董公子忽然插嘴道:“怎么这么客气,好歹两位也是有过婚约的,若不是当初顾公子退婚,阿沁你如今可就是顾夫人了。” 众人闻言脸色都不大好看,尤其是那个叫阿沁的女人,眼睛里雾气蒙蒙的,好似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怯生生地看了董公子一眼,又不安地瞄一眼顾咏,一副受气包小媳妇模样。玉珠在一旁瞧着,心里头十分不舒服。 唯有顾咏一人面色如常,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朝他们道:“当初年少气盛不懂事,行事未免孟浪,不过好在成全了阿沁和董公子两位神仙眷侣,也算是阴错阳差给自个儿积了福。” 他这话实在是说得情真意切,连玉珠都忍不住快要相信了,不过那董公子的脸上却一片铁青,也不知顾咏那句话哪里戳到了他的痛处,双拳紧握,那架势仿佛随时要扑上来大战一场。顾咏仍是一脸笑意,灿烂得好比初春的天气。 在如此怪异的气氛中,一行人又客客气气地告了辞,玉珠走在前头,顾咏和秦铮断后。方走两步,身后又听到那董公子朝这边高声道:“市井谣言都说顾公子命硬克妻,可惜顾公子这般人品才貌,竟会为谣言所累,到如今也未能成亲,真真地可叹可恨。” 克妻这话题一向是顾咏的逆鳞,自己开玩笑说说倒也罢了,若是旁人提起却难免不悦,更何况如今身边还有玉珠在,一时不由得脸色微变,连反驳的话也忘了回。 玉珠素来不爱和人在外头争论的,可听到此处却也难掩心中的怒火,回过身来,冷冷笑道:“谣言止于智者,既然知道是谣言,董公子又何苦再特特地来告之一番。” 董公子似笑非笑地盯着顾咏,一副痛心疾的神情,“这位姑娘误会了,在下实在一片好心,顾公子与我同朝为官,有同僚之谊,我实在见不得市井百姓胡编乱造,才忍不住出言提醒一声。毕竟顾公子也到了娶亲的年纪,若是这谣言乱传,弄得京城上下都知晓了,于他婚事不利。” 玉珠淡淡一笑,朝顾咏看了一眼,又道:“这克妻之事原本就是无稽之谈,没脑子的人自然是什么事儿都能牵扯上,若是整天想的都是这茬儿,只怕原本没什么的也得想出什么事儿来。”她说罢了,眼神有意无意地在阿沁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话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顾咏见玉珠主动出来帮他说话,心里头甚是感动,强忍着内心的汹涌的情绪,淡然朝董公子与阿沁笑了笑,柔声朝玉珠道:“董公子他们还要上山,我们不要打扰了。”说罢,三人脸上俱露出客气的笑容,道了声告辞,头也不回地下山去,再不理会董公子脸上那阴沉得简直要杀人的神情。 下山途中,顾咏交代了方才那二人的身份。其实玉珠心中早已猜到了,那个叫阿沁的女子果然是当初曾与顾咏订婚,后来又闹出退婚风波的那位小姐。虽说当初闹退婚的是她,但先退婚的却是郑家,且到底退过婚,阿沁再议婚事便有些不顺,后来还是家里老太太做主,嫁了个远方表亲也就是这位董公子。 那董家原本也是世勋贵族,只这些年才没落下来,这般被老祖宗强塞了个媳妇进门,虽说家世还算好,可到底是被退过婚的,失了名声,心里难免有些不顺。加上那董公子也在户部当差,偏偏处处都被顾咏压制了一头,难免生出些怨愤来,每每见着他便要忍不住要噎他几句,这才有了方才那一出。 但顾咏哪里又是好惹的,今儿还是看在玉珠在一旁不想把事闹大,平日里回话的时候都满嘴是刺,非要气得那董公子跳脚不可。 秦铮在一旁忍不住问道:“顾大哥方才特意问候他的身体,却不知是什么典故?” 顾咏一时噎住,瞅了玉珠一眼,又朝秦铮挤了挤眼睛,表示不好明说。秦铮心中明了,朝他回了个只有男人之间才懂的眼神,没有再问。玉珠心里头,却是对那个阿沁十分在意,一想到她那怯生生的柔弱眼神就十分不舒服,醋了好一会儿,待见顾咏一副完全没有任何反应的模样,才渐渐释然。 山下人多,但凡是好些的观景点都被旁人占了去,三人无奈,只得寻了个偏远些的地方坐下。正巧附近有提着小炉子卖茶叶蛋的,秦铮赶紧去买了十个,回来三人分而食之。因近日爬过山,吃得又少,十个鸡蛋居然还不够三人分。玉珠倒还算斯文,就吃了俩,剩下的八个鸡蛋两人对半分,居然还说没饱,玉珠在一旁瞧着,实在忍不住,直取笑他们两个是饭桶。 又说笑了一阵,三人都有些累了,便靠在一旁的石头上休息。顾咏怕玉珠口渴,便起身去马车里拿水过来喝。才走了几步,忽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回头一看,不由得一愣。 “咏哥儿什么时候回来的?”李氏笑着朝他招呼道:“我们阿览也在,你们有阵子没见面了吧。” 顾咏迟疑了一下,朝她点点头。他与郑览自幼便志趣相投,虽说性格截然不同,却很能说到一起去,这么多年下来,算是最知己的朋友。直到后来玉珠的出现。顾咏对郑览的心思十分明了,起初他甚至考虑过是否应主动退出,好成全郑览的一番心思。 可到底是什么时候现自己的心也开始不受控制的,顾咏已经说不清楚了,到后来他和玉珠情投意合了,他忽然对郑览有了种亏欠之意。心里歉疚着,却不敢说出口,生怕他误会。顾咏有时候会将自己放在郑览的位子上考虑,如果是阿览和玉珠在一起了他会怎样,想了想,脑子里又乱得很,心里无端地难受,不知是为玉珠,还是为郑览。 阿览还会当他是最好的朋友吗?顾咏不确定,就算是他身处在这个位置,他也不清楚。 “阿览有些不舒服,在车里躺着呢。”李氏笑着指指不远处的马车,顾咏会意,朝她点点头,深深地吸了口气,朝那边走去。 郑览仍是一贯的温和,见了顾咏,朝他笑笑,恰如这春日里的暖风,温暖和煦。 顾咏上了马车,老老实实地坐在他对面,想了许久,终于开口,“我…我和玉珠在一起。” “我知道,”郑览的脸上现出落寞的笑,“我早猜到了,恭喜你。” “阿览----”顾咏想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还是郑重道:“我会好好照顾她。” “嗯,”郑览别过脸望着车窗外,远处的草地上,玉珠和秦铮正在嘻嘻哈哈地不知在说些什么,不知聊到什么话题,忽然掩嘴笑得直不起腰。“好好照顾她,连带着我的一份。” 惊险时刻 顾咏回来的时候,秦铮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脸诧异地问他怎么去了那么久。顾咏笑了笑,道:“碰到了一个朋友,聊了几句。”说罢又转换话题问起他们姐弟俩在聊什么这么开心。玉珠看出他有心回避,心中疑惑,忍不住朝后面看了两眼。 天快黑时才回了城,一进城门顾咏便觉得有些不对,透过车窗帘子,分明可见路上的御林军明显多了许多,个个面色严肃一脸冷峻,好似出了什么大事。经过药铺的时候,还清晰地瞧见许多人把守。 他久不在京城,消息自然不灵通,不由得掀开前头的车帘子,沉声问车夫老林,“最近京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老林虽只是个马夫,但到底是在府里伺候的,多少也听人说起过,便笑着应道:“少爷,这个小的可不清楚,只听说最近京里有好几个大人都被人给暗杀了,还有人说是鬼魂干的,不过都是些谣言。不过这几日戒备森严了许多,前日宵禁,这两晚都有御林军在巡逻呢。” 秦铮也在一旁插嘴道:“我就说这几日不寻常,姐还不信。”说罢,不服气朝玉珠努努嘴。 到医馆大门的时候天已经全黑,玉珠便在大门口下了,让顾咏赶紧回府。毕竟没有大老远回京就一直陪着她的道理。顾咏也是知道这点,故没有再坚持送她进屋,依依不舍地道了别,才上了马车走了。 待见马车消失在巷子口,玉珠和秦铮在开门进屋。 院子里黑漆漆的,姐弟俩摸黑进了屋,好不容易才在抽屉里寻到了火折子,方一点上火,面前忽然一闪,脖子上赫然凉嗖嗖的,竟是齐齐架上了两把钢刀。 玉珠不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但依旧被吓得心都快吐了出来,更重要的是,今儿不是她一个人,若是处理不好,秦铮只怕性命堪忧。 姐弟俩还算沉得住气,刀都架脖子上了,两人也没吭一声。这让伸手过来捂嘴的歹人稍稍一愣,犹豫了一下,索性将刀子也撤退了。 玉珠缓缓出了一口气,一双眼睛朝四周打量了一番,心却越沉越低。这屋里竟然还不止一个歹人,靠墙角的椅子上还端坐着两个,除此之外,通向房间的那道门也开着,屋里依稀有悉悉索索的声响传来。 “姑娘就是传说中会开腹治病的神医秦大夫?”坐在墙角的一个长着满脸大胡子的匪徒盯着她问道,眼睛里毫不掩饰的怀疑。 玉珠转过眼神看了看他,不解其意,但还是点点头。那人面上仍不动声色,只朝玉珠跟前拿刀的那个高瘦匪徒使了个脸色,这人赶紧抓了玉珠起身,推推搡搡地将她赶进屋。秦铮生怕玉珠吃亏,忍不住站起身大声喝道:“你们想干什么?快放开我姐,你们----” 那大胡子手中一动,顿时有刀光闪过,秦铮只觉得脸颊处嗖的一阵阴风划过,耳际几缕乱竟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地上。玉珠尚在门口恰恰瞧见这一幕,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一激动就冲到秦铮身前,厉声道:“你们有事冲我来就好,何必为难小孩子。” 大胡子冷笑两声,不知又从哪里掏出了一枚飞刀在手中把玩,一边看一边道:“秦大夫,我们没有要得罪人的意思,屋里头还有两个人等着你救呢。不过秦大夫是聪明人,想必也猜到了我们的身份。我们如今见不得光,只得在你府里暂避,若是我们没出事,你们姐弟自然也无碍,若是闹出什么事情来,少不得还请二位给我们陪葬。” 玉珠心知此事绝不会善了,撞到这样的悍匪,能不能有命活到明天都不可知。只可惜了秦铮,小小年纪,未来还有大好的前途,如今竟要被她牵连。 “我可以帮你救人,”玉珠沉下心,尽量平静地朝大胡子道:“我也不至于蠢到去告你,只要你肯放我弟弟,怎样都行。” 大胡子眸中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很快又别过脸去唤了一声,瘦高个儿赶紧将玉珠带进里屋。玉珠临走前给了秦铮一个安慰的眼神,低头进了屋。 房间里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熏得人直欲作呕,床上躺着两个人,远远地瞧着都是血肉模糊的样儿,幸亏玉珠在医院时见惯了各种血腥场景,不然这会儿都要被吓晕过去。 走得近了,玉珠才现两人只是失血过多,倒没有多余的伤口。一个伤在大腿内侧,淌了不少血,人倒是还醒着,不知有没有伤到大动脉。另外一个则已晕了过去,身上没有旁的伤口,只有额头上一片狰狞的刀伤。 玉珠赶紧上前查看伤口,用力按住血管止血,口中道:“失血过多,得马上止血,好在没有伤到大动脉,应该还有救。”至于另一个,她掰开那人的眼皮仔细查看,又仔细检查了伤口,沉吟了几秒,才低声道:“救不了了。” “什么!”身后那瘦高个儿大怒,猛地一拉玉珠的胳膊,将她狠狠推到一旁,怒道:“你不是大夫么,如何会救不了?” 玉珠被他一推,狠狠地跌在床边的桌椅上,正撞到了软腰处,痛得脸色都变了。强撑着站起身,小心翼翼地解释道:“我是大夫,不是神仙。病人颅内有淤血,除非是开颅将血块取出来,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开颅?”瘦高个儿脸色白,想来也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话,“你….这脑袋都打开了,人岂能还活着。你这庸医,莫不是想杀人?” 玉珠实在不愿费唇舌和这个外行解释,可如今这样的处境下,却是不得不低头,赶紧道:“你便是让我开我也开不了,一无器材二无药物,再说这里还有要缝合的病人,待我忙完了这边,那位恐怕已经不在了。” “这可怎么办才好?”瘦高个儿急得直跳,一转身又冲了出去,很快将大胡子给叫了进屋。大胡子比他要沉着冷静些,仔细问了两人的情况,玉珠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罢了,又道:“就算没伤着大动脉也禁不住你们这么拖,赶紧得准备好,我要马上缝合。” 大胡子想了想,一脸为难地盯着床上的病人看了半晌,咬牙道:“你先救人。” “可是余老爹----” “先顾不上那么多了。”大胡子一脸不忍地别过脸去,“如今情势紧急,能救一个是一个。余老爹……先救黄大哥再说。” 玉珠见他二人达成共识,遂松了一口气,赶紧插话道:“让我弟弟进来,他知道我家里的药材放在哪里。得先煮碗麻醉汤,不然一会儿病人会痛醒,若是乱动,随时可能伤到血管,到时候缝合起来更麻烦。” 瘦高个儿却不肯,道:“你要什么药,我去熬就是。” 玉珠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认得药材吗?若是弄错了,就等着给你兄弟收尸吧。” 瘦高个儿气得又想冲上前,被大胡子拦住,低声吩咐道:“叫外头那小鬼进来。” 瘦高个儿这才忿忿地瞪了玉珠一眼,依言出屋,很快又将秦铮押了进来。秦铮一进屋就冲到玉珠身边,仔细查看了她一番,确定无碍了才放下心。玉珠心知若是救不了病人,她和秦铮势必会被牵连,自然一门心思地救人,赶紧吩咐了秦铮去抓药,又让他将橱柜里藏着的老参切半支出来。 那瘦高个儿在一旁听着,插嘴道:“切什么半支,自然是将一支全煮了。” 玉珠实在忍无可忍,可又不敢作,耐心性子解释道:“人参大补,病人原本就气虚,哪能受得住,若是贸贸然地下重药,不仅无效,反而会害死人。” 大胡子闻言,责备地看了瘦高个儿一眼,示意他安静些。那瘦高个儿虽不忿玉珠这样的态度,却对大胡子极为顺从,乖乖地退到了后头。 医馆里存着有手术用的工具,都是后来玉珠托孙大夫请人打制的。这时代的工艺出乎玉珠的意料,做出来的刀具钳子皆精巧无比,虽有些器具未能与后世完全一致,但也差不离。这也给了玉珠极大的信心。 给工具消毒后,玉珠又换了身干净衣服,秦铮这会儿已经将麻醉汤煮好了,玉珠吩咐瘦高个儿将汤药喂给病人喝,尔后让秦铮也换过衣服在一旁打下手。至于那两个匪徒,都被玉珠赶了出去。不过他们也不敢让玉珠俩姐弟在屋里单独相处,像两尊门神一般站在房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晚上光线不好,若单是缝合皮肉倒也罢了,偏偏腿上血管密集,要将它们一一缝合真是难上加难,一个不留神,伤了血管就冒出血来,弄得满手鲜血。玉珠早就习惯了,倒还无恙,秦铮却是头一回见着这样的场景,到底只是个孩子,哪有不惊吓的,小脸煞白,脑袋别得远远的,连看也不敢看。 就连那瘦高个儿见惯了厮杀场景的,这会儿瞧着那血肉模糊的样子,心里也膈应得慌,不免对面不改色的玉珠另眼相看。 这个小小的缝合手术竟持续了一个时辰,玉珠好不容易将缝完最后一针,剪断羊肠线,又将伤口清理干净,包上干净的棉布,这才松了一口气。 大胡子和瘦高个儿也赶紧上前来,先查看了一遍黄大哥的伤势,才朝玉珠问道:“这可是救活了?” 玉珠虚弱地点头,“若是没有旁的并症,明后日就能醒来。性命可保,不过失血过多,得好生调养些日子。” 大胡子稍稍放下心,目光又移向一旁的余老爹,上前探了探他的呼吸,眼睛一亮,回头朝玉珠兴奋地道:“余老爹还活着,那是否还能救?” 玉珠闻言亦是诧然,她方才检查过,病人伤在头部造成淤血,血块压迫神经,若不能在半个时辰内手术则必死无疑。而方才单是她的这个缝合手术就花了一个时辰,没想到这位余老爹竟然还活着。 “你不是说可以开颅吗?”大胡子又问,眼中一片急切。瘦高个儿却急了,拉着大胡子道:“大哥,那可不行,要真把脑袋打开了,哪里还有活路?” 大胡子回头瞪了他一眼,怒道:“如今等着也是死路一条,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余老爹这么没了?” 瘦高个儿顿时不说话了,眼睛一会儿看看床上的余老爹,一会儿又瞟一眼玉珠,默默地退了下去。 玉珠却是连连摇头,“不行,我做不了。没有器械,根本开不了颅。更何况病人这样,绝撑不过手术结束。” “嗖----”的一声,脖子上又被架了把刀,大胡子看了她一眼,又迅将刀架到了秦铮脖子上。玉珠顿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手术失败 家里没有开颅的工具,玉珠实在不敢乱来,最后还是大胡子去隔壁孙老太太家里偷了锤子和钻子过来。玉珠无奈,心知自己若是不动手,这大胡子定不肯轻易放过,心一横,也不再考虑能不能救人,只一门心思地开颅了事。 不过到底是大夫,玉珠也做不到似病人为无物,还是认认真真地让瘦高个儿去烧了开水将工具一一煮过。房间里头,先将黄大哥抬到另一间房里休息,腾了空地出来,又喂了余老爹一大碗浓浓的麻醉汤,玉珠这才着手准备开始手术。 这开颅手术比不得缝针,最是需要力气,玉珠便让秦铮退后,唤了大胡子来帮忙。自然还是让他换了件秦铮的干净衣服,又洗净了手,包好头脸,才让他靠近。 玉珠先将那人额头上方的头剃净,又用手术刀将皮层切开,小心翼翼地剥开包裹住颅骨的皮肉,让大胡子将钻子对准白色的颅骨敲击。那大胡子虽说也是见惯了血雨腥风的,手里头不知有多少条人命,可拿着钻子对着自己朋友脑袋上钻孔却实在下不了手,哆哆嗦嗦地根本不像条汉子。 玉珠见他这副衰样,心里暗骂不已,只不好骂出声,小声嘟囔了几句,无奈道:“你来夹住这块皮肉,换我来。” 大胡子赶紧将东西塞到她手里,自己接过她的钳子和镊子,胳膊却伸得直直的,脑袋偏向另一边,看也不敢看。玉珠心里头只把他骂了几百遍,却还是不得不亲自动手。左手固定钻子,右手握住锤子,对准了地方用力一敲---- “噗----”的一声,这余老爹的颅骨没破,远远地一直盯着这边看的瘦高个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玉珠连鄙视他的心情都没有,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继续敲击。她力气小,一直敲了**下,才算是感觉到钻子下的颅骨的松动。 颅骨上出现了一块圆形的缺口,玉珠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小块骨头扒拉开,才算瞧见了颅内的血块。“这里就是积压的血块,”玉珠朝大胡子解释道:“得将这些血块清除干净了,病人才有救。”但白布下的病人是否还活着,其实她也不清楚。 没有吸血导管,玉珠唯有用棉布将血块一一地吸干,待血块处理完了,才将伤口重新缝合好,又掀开白布,包好绷带,她才迟疑地将手按到病人脖子上的大动脉处探了探,尔后,沉沉地垂下…… “病人……已经过世了。”玉珠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虽说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可真正有人死在面前,那种感觉却是无法言语的。 “老爹……”大胡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眼神仿佛忽然就空了。那瘦高个儿也眼眶红红的,抹了两把眼睛,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冲过来拎住玉珠的脖子,恶狠狠道:“都是你这庸医,杀人凶手,凶手,我要杀了你。”说着双手卡住玉珠的脖子,狠狠用力。 秦铮一直盯着他,一见他狂就赶紧冲上来扑到那瘦高个儿身上又打又踢,他这些日子天天锻炼,早已不是之前的豆芽菜,手脚都颇有些力气,再加上这会儿拼尽了全力,竟将那瘦高个儿打得往后退了几步,手一松,玉珠才算是脱离了魔掌,捂着脖子连连咳嗽。 那瘦高个儿哪里吃过这样的亏,气得哇哇大叫,手往腰间一摸,提起大刀就要朝姐弟俩砍过来,所幸大胡子还有一份理智,一见不对劲就赶紧出声拦道:“老杜,不能杀,黄大哥还得靠她救治呢。” 老杜手中一滞,好歹想到了那边屋里还躺着一个,这才一脸愤恨地扔下手里的刀,朝大胡子道:“莫非就让余老爹白死了么?” 大胡子道:“你心里该清楚,害死余老爹的不是这丫头,而是曾沐那个老贼。我们杀了他几个狗腿子,却连他的面都没见到,还害得余老爹惨死,黄大哥重伤,如今困在这里,明日是死是活都说不准。何苦还再多造杀孽。” 老杜闻言,面上一片哀色,重重地捶了捶脑袋,靠在墙边的椅子无力地坐下。 玉珠见状,心知性命暂时无碍,且先松一口气,拉着秦铮在角落里坐下。过了一会儿,大胡子让外头厅里的那个叫阿壮的大汉将玉珠姐弟押到另一间房里休息。 生了这么大的事,姐弟俩哪里静得下心来休息。不过玉珠还是强迫自己去床上躺着,毕竟这几人不知到底何时才会走,若是连自个儿都熬不住,到时候哪里力气和他们斗。秦铮也明白这个道理,不用玉珠劝说,自己个儿就从柜子里拿了被褥铺在地上打地铺,就算睡不着,闭一会儿眼睛也是好的。 因怕被外头守着的阿壮听到,姐弟俩只得压低了嗓门说话,内容不外乎怎么自救。可思来想去地提了好几个法子,包括下毒、呼救什么的,都被玉珠否决了。那几人知道她是大夫,又亲眼瞧见她喂给病人麻醉汤,自然会小心防备,哪里还有机会投毒。至于呼救那就更不可取,她们姐弟一进院子,阿壮就把大门从外头给反锁了,她俩就算呼救将外面的人引进来了,又如何能在这些匪徒动手杀人之前逃出去。 就这么一直琢磨到天亮,也没能想出解决之道,天亮后,两人都顶着俩黑眼圈起了床。 外面巷子里渐渐热闹起来,玉珠依稀可以听清周围院子的声响,锅碗瓢盆的撞击声,小孩子的哭声,大人不耐烦的呵斥声,走街串巷的货郎叫卖声……玉珠从来不知道原来巷子里有这么热闹。 大胡子他们极是谨慎,家里头没有开火,让阿壮在外头买了食物带进来。病人的药汤却是不得不熬的,他们就关了门,用小煤炉子慢慢煮,只从门缝里渗出些味道来,进了院子,就四散了,根本分不清是哪里传出来的。 玉珠原本还期望四邻们由此现不对劲的,这会儿也死了心,只得老老实实地听大胡子的吩咐,该给病人换药时换药,该安静时安静。那几人见她们乖觉,便没有再为难。 玉珠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着急得不行。眼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到了傍晚,顾咏放了衙,定要过来看她,若是瞧见大门紧锁离开了也就罢了,可若是贸贸然地闯进来,只怕到时候不得善了。 她们姐弟只是普通百姓,又好歹救了人,暂时才能保住一条命。可顾咏到底是朝廷官员,且听这大胡子的意思,对官府衙门是深恶痛绝,顾咏若是落到他们的手里,只怕是凶多吉少。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玉珠心里头愈加焦躁不安,那大胡子似乎也察觉了,时不时地朝她看一眼,目光冷冽而残酷,让玉珠心里头一阵阵地寒。 ………… 顾咏放了衙,习惯性地朝医馆方向走,经过东门头的时候,又切了一斤酱肉带回去。一整日未见玉珠,他心里就有些想念,脚下的步子也忍不住快了些。没想到好不容易到了医馆大门口,竟是铁将军把门。 顾咏心里头诧异得不得了,玉珠在京城里认的人不多,除了出诊,大多数时候都在医馆里头待着,且自从上回出了事之后,她就极少出诊了,如何会不在府里?虽然有些疑惑,但顾咏并没有朝其他方向想,只以为她们姐弟俩出门转悠了,不免还有些抱怨玉珠怎么不等等他。 孙老太太这会儿正好从院子里出来,瞧见顾咏,赶紧过来招呼,笑道:“顾公子过来找秦大夫啊?不过秦大夫姐弟俩今儿好像一整天都不在呢,也不知去了哪里,大早上就没见人。” 顾咏闻言更是诧异,仔细回忆了一下昨晚上玉珠有没有说过今日要出门的话,想了半天,也一无所获。只得将酱肉给了孙老太太,托她转交给玉珠,然后才一边不解地摇头一边回家去了。 回去的路上他又想起这些天父亲顾信总有些咳嗽,便拐去药铺抓些药。一进铺子,就见柜台前堵了一排人,穿的是京兆尹衙门的官服,吵吵闹闹的。钱掌柜原本还在焦头烂额地应付这些官差,忽瞧见顾咏,赶紧过来拜见,又唤了声“东家”。 顾咏因刚打烊,这会儿身上还穿着官服,那些官差回头见了他,面色稍霁,过来问了几句后便告了辞。待他们走后,顾咏才问道:“今儿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人到铺子里来问难?” 钱掌柜赶紧将顾咏请到里间,又让店里伙计奉了茶,才回道:“还不是这几日的刺杀案给闹的。东家你在六部当差,当听说过大理寺几位大人被刺杀的消息。听说有两个歹人行刺的时候受了伤,官府衙门寻不到人,便在各个药铺里四下打听,问我们最近可曾卖过止血的药材。自然少不得有人浑水摸鱼想捞些好处。我们铺子倒也罢了,好歹还得看老爷夫人的面子,那些小铺子没人撑腰的,吓得连门都不敢开呢。” 顾咏听到此处,脑子里隐隐约约地闪过什么,只是他努力一想,又抓不到了。最后还是问钱掌柜要了些止咳平喘的药丸后才回了府。 也不知怎的,今儿一直心慌得厉害,一颗心总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总觉得好像有些事情不大对劲,可又想不清、道不明,格外难受。晚上顾咏睡得也不甚安稳,第二日大早就起了,洗漱罢了连早饭也吃不下,直接骑了马去衙门。 经过青丝巷的时候,正瞧见一队巡逻的官兵在挨家挨户地搜查钦犯。顾咏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顿时明了。赶紧让元武去衙门里替他告假,自个儿则骑马朝巷子冲去。 因他穿着官服,巷子口把守的官兵并未为难,这才顺利地进了巷子,一直到了医馆门口。 医馆里头,大胡子早已得了信,沉着脸一言不。阿壮是一贯地沉默寡言,老杜则沉不住气,忍不住低声喝道:“管他***,咱们杀出去,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还赚了。大不了一死,老子还怕死不成。” “混账!”大胡子怒骂道:“你死了不打紧,可曾沐那老贼还活得好好的,我们大仇未报,何以言死。怎甘心,怎甘心----”他双目圆睁,右手重重地拍在桌面上,那上好的杉木桌子竟被他的掌力一分为二,成了两半。 屋里气氛一时凝重,玉珠和秦铮皆屏气凝神不敢出声,生怕不不小心惹怒了这几位煞星,瞬间丢了性命。好在大胡子这会儿正被困扰着,根本不搭理他们姐弟。 屋外忽然“啪----”地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扔进了院子。大胡子扒开窗户缝朝外瞧了一眼,只见院子中央赫然多了个白布包裹的物什。他瞳孔微缩,略一沉吟,低声吩咐道:“阿壮,快去捡回来。” 阿壮应了一声,大门开合,一眨眼,就见他拎着东西回了屋。 大胡子将布头解开,只见里头仅包着块石头并无他物,疑惑地翻开布片,赫然一片黑色的字迹。大胡子迅看罢了,又将它递给老杜。老杜赶紧展开一看,眉头紧锁,犹豫道:“大哥,小心有诈。” 大胡子沉默地想了想,琢磨了一阵,最后还是道:“不信不行,眼看着外头的官兵就要搜到这里了,这是唯一的生路。若是有诈,我们手里头不是还有两个人么?”说罢,他又若有所指地看了玉珠姐弟一眼。 劫后余生 巡逻的官兵一进院子,就瞧见穿着一身官服的顾咏扶着柱子在墙角呕得连苦胆水都快出来了,众人见状,赶紧上前去问。顾咏却说不出话,无力地伸出手朝东边的厢房指了指,仿佛又想到什么,“呕----”地一声,又埋头大吐。 “顾大哥你没事吧。”秦铮端着茶杯快步赶过来,子里头也全是死人,单是走近了也渗得慌。”说罢,他脸上显出可怖的神情,分明对那房间避之不及。 但凡在京里当差的,对京城的大小事务都十分敏感,更何况当初的开腹疗伤弄得满城风雨,这些官差们不知道也难。听顾咏和秦铮这么一说,他们也都想起了外头的谣言,不外乎那些大夫平日里练习都是拿真人开膛破肚,人死了也还要被大卸八块,然后用针线重新缝起来之类…… 官差们顿觉这院子里阴森森的,早上的冷风一吹,浑身寒。为难地看了眼东厢房,谁也不敢贸贸然去看。 “各位官差大哥是来搜查钦犯的?”秦铮睁大眼睛瞧着他们,带着些惊恐,“那些钦犯如今藏在我们巷子么。大人们赶紧去屋里搜搜,若是偷偷藏在我们家里头,那可不得了。” 众官差你看我,我看你,打了几声哈哈,各自使了个眼色,在正厅和西厢房各兜了一圈,到了东厢房门口,却是没人再敢往里走。 “我听说,这些人死了以后还被分尸,都带着戾气,若是招惹到了,那可是一辈子都跟着,甩都甩不掉呢。”有人哆哆嗦嗦地说着话,往人群后躲了躲。众人闻言,脸色愈加白了,有胆子小些的已经往后退了好几步,回了院子中央的太阳底下,好像这样才能保证不被脏东西给沾上。 大伙儿正犹豫不决中,东厢房的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一方案板赫然出现在屋中央,案板上是一具白花花的尸体,用布掩盖了头脸和下肢,只露出胸腹。因众人惊恐万分,只一眼就赶紧别过了脸去,只依稀瞧见满肚子的血和白花花的肠子,单是如此,大伙儿的胃里头已经是翻江倒海了。 这还不够,门后忽然又转出一个肤色苍白的小姑娘来,头脸都用白布蒙着,只瞧见漆黑的眼睛和惨白的额头,还有平举着的满是鲜血的双手。“各位有何指教?”她冷冷地看了众人一眼,问道。 大伙儿哪里还忍得住,逃命似的往后跑,一直奔到了院子中央才停下来,众人挤作一团,惊叫连连。 顾咏朝秦铮使了个眼色,秦铮会意,赶紧站出来大声道:“各位大人且勿惊慌,这位是我姐姐,太医院的秦大夫。因平日里都在家里头练习解剖,故请大理寺送了不少死刑犯人的尸过来,都在东厢房存着。这两日只解剖了一具尸体,剩下的都还在里头躺着。不知哪位要进屋去查看?” 大伙儿早被吓得魂飞魄散了,还有谁胆敢进屋,纷纷摇头道:“不必不必,既然是秦太医的府邸,怎会藏有钦犯,我们还有其他地方要搜查,便先告辞了。”说罢,一群人争先恐后地冲了出门。 待那些官差都走得远了,顾咏才松了一口气,赶紧上前扶住玉珠,待要开口安慰,东厢房里忽然窜出来一个人影。大胡子的手中微动,朝他们努努嘴。顾咏却不动,将玉珠姐弟拉到身后,冷冷地瞧着大胡子,眼袋不屑道:“既然各位安然无恙,那我们之前的约定是否可生效了。” 大胡子不怀好意地笑了两声,摸了摸下巴,道:“既然小哥儿如此聪明,当知道有些事是可以反悔的。难得遇到小哥儿这么个聪明人,若是能帮我们出城便再好不过了。” 顾咏只是笑笑,往前走了一步,目光不经意地朝隔壁院子扫了一眼,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聪明人,当晓得我怎会任人摆布。彼时你手里掌着我朋友的性命,我自然投鼠忌器。如今官差们还在隔壁,我若是喊一嗓子,不知诸位可能逃出去。” 他瞧见大胡子的手悄悄伸向腰间,忽又大笑出声。大胡子心中一突,犹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又不敢妄动了。 顾咏大笑道:“你当我是朝堂里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么,不说以一敌三胜券在握,拖延一盏茶的功夫却是极容易的。不过,隔壁的官差们冲进这院子,怕是只需一眨眼的功夫,诸位爱玩这言而无信的把戏,我自然奉陪,左右也不过是打场架、出身汗,不过你们可是性命相搏了。” 大胡子顿时色变,他对顾咏的话虽有些怀疑,但如今手里的确没了人质是真的,若是顾咏果真懂武艺,那他绝没有一击即中的把握。如若真招了官差进来,只怕他们一行五人一个都逃不了。想到此处,他不由得踌躇不定。 顾咏见他脸上为难,又添了一把火,道:“东厢房的窗户可通向后门,你们要走就趁早,我可说不准那些官差们是否还要再回来的。” 大胡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没再说话,转身进了东厢房。过了好一会儿,那屋里再无声响传来,顾咏让玉珠姐弟在院子中央候着,自己进屋勘察了一番,回来朝玉珠点点头。玉珠这才放心,气一松就瘫软在地上。 生了这样的事,顾咏想起来就忍不住后怕,他不敢想象若是他没有赶过来,玉珠姐弟俩还会经历些什么。只要一想到前天晚上是他亲自将人送到门口他就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只要他再多走两步,将她们送进屋,这事儿便不至于演变到如此地步。 这院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住了,虽说离顾府近,但到底在皇城外,往来的人多,治安便差些。再加上如今玉珠名气大,少不得招惹那些绿林好汉,若是今天的事儿再来一次,不说玉珠姐弟,顾咏就先受不了了。 玉珠和秦铮这会儿也是后怕着,不过对于顾咏提出的搬家建议却还是有些犹豫。到底在这里住得久了,多少有些感情,四邻们也多热情爽朗,相处得极为愉快。这么突然说起要搬走,两人总是有些舍不得。 顾咏想着那些匪徒不至于再折身返回,也没硬逼,毕竟仓促之间也寻不到合适的房子。他倒是希望玉珠能住进顾府去,不过知道玉珠定不会同意,故只是想想,根本没好意思开口。 家里头染了血的棉被被褥什么原本都藏在东厢房,这会儿通通不能用了,三人一齐将这些可能造成祸害的东西都塞进了灶洞,一把火烧得干净。 待一切处理完了,三人一齐坐在院子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秦铮不免好奇地问起那些匪徒的身份,顾咏也不清楚,只说可能是谁的仇家来京里寻仇的。玉珠忽然想起大胡子提过“曾沐”这个名字,便说了出来。顾咏闻言顿时眉头紧锁,沉声道:“曾大人是当朝宰相,为人最是刚直不阿,虽说得罪了不少人,但绝无陷害冤枉之举。却不知是谁和他有那么大的仇恨,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 这些朝堂中的事玉珠没有什么兴趣,顾咏也就提了一句便没再说。三人又聊了一会儿天,气氛才慢慢缓过来,玉珠的脸色也渐渐好转了。 “哎呀,秦大夫回来啦。”院门被轻轻推开,孙老太太慈祥的笑脸探出来,瞧见顾咏,她脸上笑得愈加灿烂,“顾公子也在呢。” 玉珠赶紧起身迎接,秦铮也去屋里搬了椅子出来。顾咏不知自己该干嘛,只有起身东看看,西看看,朝孙老太太一个劲地笑。 “这两日我来过来看,都没瞧见你。”孙老太太笑眯眯地拉着玉珠的手坐下,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一副神秘兮兮的神情,压低了嗓门小声道:“秦大夫怎么没穿耳洞?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个个都穿了耳洞的,过些天等耳朵好了,让顾公子给买对耳环戴上,多好看呐。” “耳洞?”玉珠没想到孙老太太这么一脸神秘竟然是为了这么个事儿,一时表情有些僵硬。她以前也贪漂亮打过耳洞,在美容院用枪打的,没想到自己是过敏体质,漂亮耳环没戴着,俩耳朵折腾了一个来月才好。再到后面,提也不敢提打耳洞的事儿了。至于到了这个时代,因秦母早逝,也没人操心她的这些事儿了。 “要穿耳洞就得趁这几日,”孙老太太一本正经地劝说道:“原本三月初三花朝节那日最好的,可惜那日你出了门,到晚上才回来,我就没过来打扰。不过今儿也不算迟,只要是这三天穿的,就不怕化脓。”她一边说话,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枚寸长的钢针,系了青色的棉线的,朝玉珠挥了挥,道:“过来,我帮你穿耳洞,保证不痛。” 玉珠拔腿就想逃,一旁的秦铮瞧着忍俊不禁,偏不说话只看热闹,至于顾咏,他满脑子都已经是玉珠戴耳环的模样了。 孙老太太十分固执,不论玉珠怎么推辞也逃不过,最后还是被押着穿了两针。好在老太太还有传统的消毒意识,钢针用烛火烧过,青线也滚过了油,不至于耳洞没穿着,先把耳朵给化脓了。 老太太技术极为娴熟,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玉珠说着话,手里不住地轻轻揉着她的耳垂,揉得玉珠都快没知觉了,忽然出针,一眨眼的功夫,她已用棉线在她耳朵上打了一个丑丑的圈儿。如法炮制穿了两个耳洞,玉珠惊讶地现耳朵竟然没什么感觉,不由得对老太太另眼相看。 又和老太太说了一会儿话,玉珠的耳朵也没有烧炎的迹象,只是看起来丑了些。不过在顾咏眼里头,玉珠就没有丑的时候,便是耳朵上挂着两个黑圈圈,也是可爱得不得了。 搬换新家 就在顾咏在四处给玉珠姐弟俩找新院子的时候,太医院的任命下来了,玉珠被授了正八品的御医。因孙大夫也在这个月复职,他就让张胜传话下来,说让玉珠和他一道儿去上任。玉珠自然巴不得,赶紧应了。 晚上顾咏过来,得知了玉珠要去太医院上任的消息,不免要跟她说道说道。“你既然是孙大夫的弟子,太医院诸位自然不会为难你。不过有个人倒是要注意,那就是太医院的院判张天武。他向来与孙大夫不和,孙大夫丁忧回老家后原由他暂代太医院史一职,可如今孙大夫一回来,他又被降了职,心里头难免有些不忿。他对付不了孙大夫,只怕将矛头对准你。” 玉珠听到此处,心里头未免忐忑,不由得后悔起来,原本在巷子里开个医馆日子过得多舒坦,何必要淌太医院这浑水。 顾咏见她一正襟危坐一脸惶恐,生怕吓坏了她,又赶紧宽慰道:“你也别吓到了,我不过是未雨绸缪,那张大夫好歹也是个有身份的人,就算对孙大夫有什么意见,也不至于为难你一个女孩子。” 玉珠回味下他方才前后的话语,觉得相互矛盾,不由得一脸狐疑地看着他,明显地不信任。顾咏哭笑不得,又怕她胡思乱想,只得安慰道:“太医院里头也有我熟识的人,明儿我先去打声招呼,让他仔细关照些。左右你刚进去,年纪又轻,又是个女儿家,不大可能会安排你出诊,在御医署整理文书书籍倒是有可能。” 玉珠闻言眼睛一亮,喜滋滋地说道:“整理书籍更好,我还巴不得。”她原本就是冲着御医署的书籍来的,若是有机会能一览群书,便是让她进去做工也使得。 顾咏见她脸上终于带了笑,这才放下心来,顺便提了下新院子的事儿。见玉珠仍在犹豫,他又道:“赶明儿你就要去太医院了,每日辰时点卯。你又不会骑马,若是从这里走过去,少不得天不亮就得起床。我新寻的院子就在皇城里头,离宫城不过一炷香的路程,最是方便不过。再说那院子也极为幽静,秦铮读书也便宜。” 被他这么一说,玉珠也颇为心动,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和顾咏一道儿去瞧瞧。待到了新院子,她顿时就爱上了。这院子比医馆要小些,一共有三间正房并东西两厢,却辟了个极美的小花园,种了各色植物花卉,有几支刚冒出花苞来,含苞欲放,十分可爱。 顾咏见她喜欢,又添上一把火道:“秦铮和卢挚素来交好,卢家的府邸也在附近不过五十丈,再往南边走又是罗毅家的府邸。秦铮读书若是腻烦了,便可出去走走。四周也住有翰林院和国子监的官员,与阿铮考试大为有益。” 若说玉珠先前还有些犹豫的话,那么听了这话,便是半点犹豫也没有了,果断地定下了这院子。 回家后不免把这事儿跟秦铮说了一番,出乎意料的是他对搬家竟没有什么兴趣,只在听说方便玉珠去太医院时才高兴地应了。 接下来几日都忙着搬家的事宜,先是这院子得去退了。当初租房子的时候是托了张大夫的妻子吴氏出面张罗的,如今要退房,自然还是得和她说一声。 自从张大夫在同仁堂找到活儿以后,他家里头就活络了许多,吴氏起初还常到医馆这边来看看玉珠,后来家里头孩子大了,越来越忙,来这里的次数就少了些。好在玉珠还找得到她家,径直上了门,和她说了要搬家的事。 吴氏得知她要搬走时十分惊讶,半张着嘴呆了好一会儿,才怔怔地应了一声,尔后又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赶紧笑着问道:“怎么好好儿的忽然要搬走,那里住得不好么?” 玉珠自然不会说起被匪徒挟持的事儿,便说自己要去太医院,离得远了十分不便。左右那医馆也开不成了,那么大的院子,空着也是浪费。吴氏听得她要去太医院上班又惊又喜,同时也艳羡得不得了。二人又聊了一阵,约了退房搬家的日子后,玉珠才回了。 之后便是陆续与四邻们道别了,别人倒也罢了,隔壁的孙老太太和小柱子玉珠实在舍不得,在一起说了半天的话。四周的邻居们都很客气,除了童老太太外,巷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送了些东西,虽说不值什么钱,却胜在一片心意。 临走前生了一件让玉珠始料未及的事情,当初她给看过不孕的关家少夫人吴氏来闹事了,据说是她吃了几个月的药一直不见怀孕,反而让府里那个同房丫头给怀上了。那同房丫头原本就是老太太身边伺候的,一怀孕就关少爷被老太太逼着抬了她做妾,在府里头颇是嚣张。吴氏气得没处儿泄,便来寻玉珠的不是。 要说玉珠心里头还真有些虚,当初给吴氏看不孕的时候她就没什么底气,虽说方子也没开错,可如果说一定会怀孕她却是不敢保证的,更何况,当初还得了她不少银子。 那吴氏因在家里头受了气,这会儿全在医馆里泄了出来,又是哭又是闹的,到了最后,竟然一头栽倒在地上,吓得玉珠够呛。赶紧和吴氏贴身的丫鬟一起扶着进了卧室,玉珠一把脉,顿时一愣,这….竟然是滑脉。 这吴氏大老远地过来闹事,居然怀孕了? 许是玉珠脸上的表情太过震惊,一旁伺候的吴氏丫鬟心里头直打鼓,还以为自己少夫人得了什么治不了的大病,吓得脸色都白了。 玉珠仍是有些不确定,又问那丫鬟吴氏的小日子有多久没来了。那丫鬟不解其意,想了想,回道:“少夫人的月事一向不准,这回怕是有四五十天了。” 玉珠这才松一口气,道:“你家夫人没什么大病,就是怀孕了,受不得刺激。回府后好生将养着,如今才一个多月,胎儿还不甚稳定,小心不要撞到刺激到。” 那丫鬟闻言又惊又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竟使劲地将吴氏推醒,口中结结巴巴地道:“少夫人,少夫人,大夫说你怀孕了!” 那吴氏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说她怀孕了,还当自己是在做梦,一睁开眼睛就瞧见自己丫鬟激动得直掉眼泪,不由得喃喃道:“我…这是在做梦吧。” “少夫人,是真的,秦大夫说您怀上了。你放心,一会儿回府了,看那小贱人还敢在您面前横。再怎么嚣张也只是个庶出的,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也不晓得她有没有那命把那孩子生出来呢。” 吴氏的眼睛里顿时淌出泪来,一把抓住玉珠的手,带着激动又有些不敢置信,小心翼翼地问道:“秦大夫,这…这是真的?” 玉珠轻轻点头。虽说吴氏来医馆里闹事,可她却对她生不出一丝怨恨,表面上再怎么泼辣强横,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可怜女人。而这个时代,可怜女人何其之多。 吴氏又拉着玉珠的手感激涕零地说了一番话,待到回关家报信的丫鬟领了一大群下人欢欢喜喜地过来接,她才挺直了背,朝玉珠感激地看了最后一眼,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玉珠静静站在后面看着她,心里忽然有些酸,胸口闷闷的,憋的难受。 手心忽然一热,原来顾咏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边,温暖的大手伸过来握住她的,并不说话,只温温柔柔地看着她,目中一片祥和。“我们走吧。”他说。 顾咏叫了辆大车过来,又从顾府带了下人过来帮忙搬东西。毕竟人多,做起事儿来也麻利,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东西就都收拾好了。比起刚来京城时的两个小包袱,姐弟俩的行李多了好几倍,二人的被褥衣服,秦铮的书和笔墨纸砚,还有大包大包的药材,将一辆马车装得满满的。 最后朝巷子挥了挥手,一行人就此离开。 新院子原本就干净,顾咏又事先叫了府里下人来打扫,这会儿将行李一一放好,便有了过日子的模样。因厨房还未开火,大伙儿便去外头馆子里吃了一顿。若非要说这新院子有什么不好的地方的话,那就是皇城里头没有外城那么多馆子店铺,若是家里头不开火,只怕连饭都没得吃。 顾咏趁机说起要给玉珠家添两个伺候的下人,一个打扫院子加看守大门,另一个则负责厨房事宜,毕竟到时候玉珠去了太医院当差,家里便顾不到,秦铮一个人在家里头只怕连饭也吃不上。 玉珠起初不甚乐意,她活到这么大,还从未被人伺候过,心里头总觉得有些怪。可她又不能承认顾咏说的话有道理,秦铮打小被她捧在手心里养大的,生个火倒是会,可若是让他自个儿烧饭吃,只怕家里头的锅碗瓢盆全都要遭殃。可若是果真添两个外人在家里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奇怪。 顾咏见玉珠一脸犹豫,也猜到了她的顾虑,笑着道:“都是我府里的人,素来懂规矩,断不会胡来。你若是不放心,就先让他们做几日,若是不满意,送回去就是。” 顾咏的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玉珠自然不好再推辞,只得收了,免不了又问他这俩人的详情及月钱几何之类。顾咏俱一一答了,晚上就将人给送了过来。 这俩人一个是五十来岁的老大爷,身子骨瞧着挺结实的,精神头也好,见了玉珠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玉珠不敢受,赶紧侧了身子让到一旁去,另一个厨娘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说话也甚是爽利,玉珠第一眼便十分喜欢。 如此一来,院子里就多了两个人。玉珠将他们安排在厢房住下,她和秦铮两人各住了一间正房,中间是待客的小厅,厅后有个小间,墙壁上还用杉木砌了格子,正好可以用来存放药材,实实在在再好不过。 太医院 三月十二,玉珠去太医院当差的第一天。 寅时她就起了,换了前些日子刚做的官服,在秦铮面前转了几圈,端着架子咳了两声,直把他笑得够呛。她到底年纪小,面上还带着稚气,身量也不高,穿着这老气横秋的墨绿色绣鹌鹑补服,说不出地滑稽。 玉珠也是无奈,她虽然也觉得这身绿油油的衣服实在难看得很,却没有不穿官服进宫的道理。毕竟不是在自己医馆,该守的规矩还是得守。 因孙大夫住在皇城外,玉珠只有在宫门口候着他。一路上进宫上朝的官员们络绎不绝,品级高的坐轿子,多是二人抬的,此外还有骑马的,有些连骑马都不会骑的唯有骑驴。朝里的规矩,进了宫城后只有一二品的官员才能坐轿,其余的都只有步行入宫,故宫门口停了大批的轿子马匹和随从。入宫后普通官员不准掌灯,众人都候着各部堂长官好借光上朝。 孙大夫虽是五品官衔,但太医院令不必上朝,他到的就有些迟,玉珠远远地瞧见他时,天色已经开始亮。 太医院在宫城东南角,验校了腰牌后顺利地进了宫。虽说以前玉珠也去故宫旅游观光过,但到底都已经辟成了旅游景区,在一片如潮水般涌进涌出的人群中,什么肃穆庄严都成了浮云,跟如今面前这压抑的让人不敢逼视的宫殿不可相提并论。 路上人不多,除了一身装备的侍卫们之外,只偶见宫女们低着头经过。虽说之前顾咏教过她宫里的规矩,但玉珠毕竟是头一回进宫,心里多少有些怵,不敢四处张望,安安静静地跟在孙大夫身后,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乖巧得不得了的模样。 走不多久就到了太医院的大门,早有人在门口候着,一瞧见孙大夫就赶紧迎上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然后道:“大人您可回来了,大家都在屋里候着呢。”一边说着一边将人往里头引。 过了两道门,才是太医院的大厅,里头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一片绿油油的鹌鹑,衬得屋里都黑了不少。看得出来,大伙儿对孙大夫都是极为恭敬的,连带着对玉珠也十分客气,和她说话的时候个个脸上都带着笑,只不过这笑容是真是假就不好说了。 玉珠警觉地四顾,除了孙大夫一人穿着绯色官袍外,院内各人都穿得绿意盎然,实在找不到那位传说中与孙大夫不和的院判大人的踪影。她刚来太医院,不好多问,只听从孙大夫的吩咐去了后面的御药房做事。 张胜也在御药房这边,因他只是个普通吏目,年纪又轻,虽说是孙大夫的弟子,这会儿也不好去前头凑热闹。见了玉珠,张胜十分欢喜,乐滋滋地将她引进屋里介绍旁的人。 在御药房这边的多是些没有后台亦或是年纪尚轻的吏目,还有二十来个杂役。太医院多是老头子们的天下,何时来过这么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加上她传奇的名声,大伙儿都纷纷过来打招呼,还有几个自来熟的已经妹子长妹子短地唤着了。 御药房这边,除了杂役们要忙些,其余的吏目却是闲得很,宫里那些贵人们生病了自然有御医们操心,根本轮不到他们,就算外头的官宦们生了病要请太医,也多是求御医门出手,吏目们大多只有跟着在一旁干瞪眼的份儿。即便是张胜出身医学世家,祖父和父亲都在太医院当差,也极少有机会出诊,不过他能跟着孙大夫四处看诊,就已经惹得诸位吏目们眼红了。 倒是玉珠,虽说一进来就得了个八品的御医,但她到底是个女儿家,再怎么受重视也是枉然,更何况,她一来就被打到御药房,显见不是受重视的样儿,诸人待她反倒还热切了些。 头一天当差,自然也干不了什么事,不过是由张胜引着与众人见了面,寒暄几句,又在御药房转了几圈,搞清楚了各处的设置和用途。到了正午时分,外头有人通知说用午饭,玉珠赶紧喜滋滋地跟着张胜去吃饭。 宫里的御膳,光是想想就流口水,更何况玉珠大早上起来只吃了两块糕点,腹中早已饥肠辘辘。玉珠满心期待地随张胜到了用膳的房间,才知道御医和吏目所用的用餐标准时不同的,当然孙大夫的标准更高,不过玉珠在屋里扫了一圈,没瞧见孙大夫的人影,想来他不是在自己屋里用膳,就是出诊了。 八品御医的午餐是三菜一汤,分别是樟茶鸭子、白切鸡、油淋白菜和一盅看不出原材料的汤。玉珠迫不及待地夹了筷子鸭子塞嘴里,顿时皱眉,太老了,且是凉的,再尝一块白切鸡,跟拿白水煮的差不多,油淋白菜又太咸,唯有那盅汤还算可以入口。 见玉珠一脸失望,一旁的吏目们也都笑起来,道:“当初刚进宫的时候都以为御膳美味,待到吃到嘴里才晓得果然不是凡人可受得了的。” 玉珠啼笑皆非,一边摇头一边将汤倒进饭里,就着汤将饭吃完了,剩下的几样菜都给了张胜他们一众吏目----他们的菜式还要更差些。 下午大伙儿便不再凑堆儿聊天了,玉珠也跟着张胜一起整理书房的书籍。她想起顾咏说起过的张院判,忍不住就跟张胜问起他。张胜脸上显出古怪之色,尴尬地看了看玉珠,犹犹豫豫地回道:“那是…家父。” 玉珠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干笑了两声,“那你如何会拜孙大夫为师呢?”她话一说完就后悔了,这都是什么事儿,她这么问,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张胜她对孙大夫与他父亲之间的矛盾早有耳闻么。 张胜窘迫地摸了摸脑袋,结结巴巴地回道:“我…我爷爷让我去的。” 玉珠马上想起那日给莫禾动手术时曾见过的那位张家爷爷,慈眉善目的模样,倒是个真正聪明的。孙大夫明显要比张院判受帝王宠信多了,那张院判还这么针锋相对,只怕没什么好果子吃。不过他将张胜往孙大夫手底下一送,一方面向孙大夫表明了态度,另一方面,只怕张院判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这老爷子和稀泥的本事不是一般的强。 下午玉珠窝在书楼里看了一整天的书,时不时地寻人讨论几句。她的外科医学虽说高明,但中医绝不会比这里任何一人强,最多也就是多读了几本医术,知道的药材比旁人要多些。想到这里,玉珠脑子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但很快她又摇头否决了,以她目前的名声和威望来说,想编医术,简直是痴人说梦。 太医院不比旁的衙门,放衙的时间并不固定,方到申时末,就有人陆续走了。因玉珠是头一日上班,不敢妄为,老老实实地等到酉时末才和众人一齐离开。才出宫门,就瞧见顾咏牵着马在不远处等着,玉珠心中一喜,也顾不上有旁人在,高高兴兴地迎上去唤了一声“顾大哥”。 二人自然是一起回了,路上顾咏少不得要问起她头一天当差的情况。玉珠欢欢喜喜地将这一日的境况说了一遍,少不得要提起中午的“御膳”。顾咏听到此处,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我头一回在宫里用膳的时候也是一样,那还是宫廷宴会,东西也难吃得很。赶明儿让于婶子做些吃食带上,中午用膳的时候再埋在饭里头。” 玉珠闻言诧异道:“还能自己带吃食,进宫的时候不会有人查么?” 顾咏笑道:“每日进出宫禁的官员不知有多少,哪能一一检查。再说宫里也没有明文说不准带吃食进宫,只不过一来嫌麻烦,二来一个大男人带着食盒进宫实在不像样。不过你一个女孩子,旁人见了也不会说。到底是吃饭重要,天长日久的,若是日日饿肚子就不好了。” 既然顾咏这么说,玉珠自然是信的,回家的路上就在琢磨着明儿要带些什么吃食才好。 因新院子离宫门近,走不多久就到了地儿。顾咏自然是要蹭过饭才肯走,也不用玉珠招呼,自己就去系了马跟着她一道儿进了。守门的程大爷一见了他脸上就笑成了一朵花儿,亲亲热热地唤他少爷,又朝玉珠道:“小姐回来了。” 玉珠还是有些不适应,朝程大爷笑了笑,低着脑袋进屋去。 许是于婶子在顾府做得久了,知道放衙的时辰,这会儿刚把饭摆上,还腾腾地直冒热气。秦铮也洗了手过来了,一瞧见玉珠,眼睛亮地快步走过来问道:“姐,你今儿在衙门里头可还好?太医院有没有人欺负你。” 玉珠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道:“你以为太医院里养着洪水猛兽呢,我头一天去就被人欺负。”遂又将今儿在衙门里的事儿一一地说了一遍,还提到了张院判原来是张胜父亲的事儿。 顾咏也有不晓得的事儿,听到此处竟微微一愣,尔后笑道:“既如此,那张院判想来不会为难你,毕竟你还是他儿子的师姐呢。”说罢,又高兴起来,说是好歹放心了。 于婶子的手艺极好,晚饭的菜式又丰盛,加上玉珠和顾咏俩人都被衙门里的午饭“蹂躏”过,这会儿吃得格外香。好在于婶子早猜到顾咏要来蹭饭,饭菜都特意弄得多了些,这才没出现不够吃的情况。 顾咏怕玉珠脸皮薄不好意思跟于婶子说准备第二日吃食的事儿,特意跟于婶子叮嘱了一番。于婶赶紧打包票地应了,又仔细问玉珠喜欢吃什么。玉珠有些不好意思,只说随便准备些吃食就好,不必麻烦。 顾咏见她这么客气,只得朝于婶道:“玉珠喜欢吃酱肉,再配些点心酸菜什么的,也不必太繁复,毕竟才一顿,若是吃得太好,旁人瞧见了指不定还眼红。” 旁人眼红不眼红的不好说,第二日中午玉珠将食盒打开的时候,屋里倒有一半的人盯着她食盒里看。那些老成持重的不好意思开口,但御药房那些年轻的吏目们却是厚脸皮,涎着脸向她讨块肉吃。玉珠也不小气,将食盒里扒了一大半给了大伙儿,自个儿留了一小半就饭吃,虽说少了些,但到底比吃“御膳”强多了。 顾咏升职 玉珠在太医院过得如鱼得水。 原本太医院里有些老资格的御医对这个年纪轻轻不过借着孙大夫的关系冒出来的小字辈十分不满,平日里不过是碍着孙大夫的面子不至于刻意为难,但多少还是摆出一副冷脸给她看。但玉珠素来恭敬,不管什么时候都是笑脸相迎,客客气气的,加上嘴巴也还算甜,这些老御医们被她笑得眼昏,便再不好总是摆脸色给她看。 至于御药房的吏目们,因每日都要蹭她的东西吃,平日里巴结讨好还来不及,只要瞧见她有什么活儿,不用吩咐便主动来帮忙。 但最让太医院诸位欣喜的却不是这点。要说太医院的诸位大夫最怕看什么病,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妇人们的毛病。就连诊脉都得隔着绢纱,更不用说那些不便启齿的问题。虽说宫里头也有负责的嬷嬷,但到底不是大夫,不懂把脉问症,便是问话也问不到点儿上,实在地难为得很。 但偏偏是这些事儿最要人命,后宫妃嫔、王公家眷,哪个出了事儿,太医们都得抵命。这太医院上下,因此而贬职丢命的不知几许。 起初只有个老御医喜欢在给太后看诊的时候带上她。因她年轻,又新进来,自然不会推辞。如此跟了几回,每每都能将太后的病症说得**不离十,那位御医就尝到了甜头,再后来,便是去给王公家眷们看病,也会让她跟上。 御药房的吏目们起先不晓得内情,还有些艳羡,待后来得知是给家眷女子看病,便都变了脸色,有几个素来和玉珠走得近的,都明里暗里地提点她,让她想法子拒绝那位老御医。玉珠自个儿倒没觉得什么,到底是医者父母心,治病的时候哪里会考虑到其他的问题。 但这事儿没几天就传到了顾咏耳朵里,他素来谨慎,最怕玉珠卷进后宫是非,也和她提了两次。玉珠虽说也听过宫里的那些故事,但到底自己没经历过,心里虽也怕,但终究抹不下面子跟那老御医说不。就这么一直拖了下来,直到某一日,孙大夫忽然交给她一大堆活儿,让她验校本朝开国以来的所有医书。 玉珠起初还不以为然,待张胜将那些医书从库房里抱出来,她才傻住。本朝开国至今不过百余年,这医学典籍居然有数十本,这也就罢了,更可怕的是,每本书里对药材的记载和讲解都各不相同,甚至有许多谬误,玉珠只粗略地翻了几本,就傻了。 这工程,基本上等同于重编一本新书了。玉珠忐忑不安地去找孙大夫,表明自己声望不够,所学有限,怕是很难完成任务。孙大夫却置若罔闻,一边细品着杯子里的新茶,一边满不在乎地说道:“无妨无妨,你弄完了我给你瞧瞧,若是有谬误之处我们再另行修正。若是人手不够,就让你师弟跟着,到底能帮上些忙。” 他吹一吹漂浮到唇边的茶叶,小心翼翼啜了一小口热茶,又道:“还有你用到过的那些药材,郑侯那里治过头痛的,还有上回用过的麻醉汤什么的,也通通记上,让太医院这群老东西跟着学学,要不,他们老以为自个儿是天下第一,真真的一群井底之蛙。” 他声望高,便是面对面地指责那些太医,估计人家也得毕恭毕敬地听着,玉珠却不行。她到底资历不够,太医院随便一个吏目都比她经验丰富,见着谁都得客客气气的,这会儿在一旁听着孙大夫这般贬低他们,她却是恨不得装作自己不存在。 回了御药房,玉珠把这事儿跟张胜说了,他竟激动得双手抖,一脸不敢置信地盯着玉珠道:“孙…孙大人果真这么说?” 玉珠不知他为何这般兴奋,茫然地点点头。她在现代见惯了人出修医中人的重要性,更何况,这本医书虽说由她二人执笔,但幕后却明明白白地站着孙大夫。以他的威望,此书一出,定能引起杏林界震动,而他们两个,也势必载入史册,成为流芳千古之人。 玉珠没受过儒家学说的熏陶,更不知着流芳千古对当世之人的重要性。殊不知世间多少人为留载史册流血断头,倾尽所有。尤其是朝堂上的那些御史们,动不动以命相谏,虽有些确是为民请命,另有些却是为了显示其中正不阿,好千古留名。 得了这个任务,玉珠便忙得脚不沾地,成日埋头书本间,连吃饭喝水都常常忘记。那老御医见着,也不好意思再让她随其出诊了。 得知玉珠要验校医书,顾咏也甚是高兴,晚上特意沽了酒过来要庆祝。主要是秦铮陪着,玉珠也难得地喝了两杯。酒过三盏,顾咏兴致颇高,嘴里的话也越来越多,不过他到底有分寸,当着秦铮的面不会胡说八道,只偶尔一脸深情地盯着玉珠看,直把她看得满脸通红。 晚上元武从顾府叫了车过来接,秦铮和玉珠一同送他回去。顾咏迷迷糊糊的,不知想到了什么,闭着眼睛忽然道:“那老毛真真地是个混帐东西,好事儿轮不到玉珠,净给她招麻烦,那后宫事务也是平白能招惹的吗,若是玉珠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玉珠一时啼笑皆非,狠狠地隔着衣服揪了他一把,顾咏叫了一声“痛”,却还是没醒过来,又笑道:“幸好孙大夫讲义气,不枉我…我…”他说到此处脑袋一沉,就这么睡了过去。 玉珠心里头却是狐疑不定,顾咏这话里意思,莫非孙大夫调她去验校医书还是他的主意。虽说顾咏也是一片好心,可玉珠不知怎么的就是有些恼,忍不住又偷偷掐了他一把,直把顾咏硬给掐醒了,猛地一个激灵睁开眼,迷迷糊糊地朝四周看了一圈,睁大了眼无辜地瞅着玉珠,道:“玉珠,你怎么掐我。” 秦铮和元武心里头早已笑得不行,偏又不好当着他俩的面,只得生生地忍住,实在难受得紧。玉珠也被他弄了个大红脸,嗔怒道:“你喝多了,胡乱说什么浑话。还不快回家去。”说罢,气恼地使劲一推,将他推进马车里。 一转身回屋,玉珠心里头对顾咏的气恼就消得差不多了,这会儿想到的又是他的好来。到底是为了她着想才特特地去求了孙大夫,谁不知孙大夫那人最是难说话,太医院里头上上下下谁不怕他,也不知顾咏怎么才求动了他。 于是,这会儿玉珠的脑子里想着又是怎么多谢顾咏的事儿了。 第二日在太医院,依旧是忙得头晕。那些医书里的谬误实在太多,更有许多争执不定的地方。玉珠的脑子里背的是《中华药典》里的记录,自然是自信满满,但张胜毕竟是这个时代出身,所学所记都是父辈所传授的知识,未免有许多地方与玉珠有异议。他虽是个好说话的人,但在医学方面却是倔强异常,两人每每为了一个问题争得不可开交,惹得御药房里的吏目和杂役们还以为他俩吵了架,纷纷过来劝说。待知道这二位只是意见不合,不由得哭笑不得。 吏目们也常常参与到讨论中,但往往是参加的人越多,这问题就讨论得愈加复杂,演变到后面,甚至有种脸红脖子粗要动手的趋势,直把玉珠吓得不行,再不敢随意邀请他们验校书籍了。 其实这也难怪,这些吏目们大多出身医学世家,因彼时并无哪一本医书为杏林界所认同,他们所学知识多是家中世代相传,难免对各中症状药材各持己见,各不相让,到最后,才演变为大争端。玉珠在一旁瞧着,愈加明白了孙大夫为何要验校和编撰医书的原因。她所部明白的只是,为何要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她。 放衙的时候,玉珠和张胜一道儿出宫。这会儿两人早忘了御药房里的争执,说说笑笑,十分客气。张胜早见过顾咏时常出入医馆,多少猜到他二人的关系,笑着多嘴道:“今儿顾大人升了职,我还尚未恭贺,师姐回去后,记得替我恭喜一声。” 玉珠闻言一愣,随即又欢喜起来,笑道:“你这是哪里听来的消息,我都还不晓得。” 张胜道:“这是今儿才出来的旨意,你大早上就进宫了,自然不知道,我也是下午去吏部给刘大人看诊的时候听说的。因上回赈灾得力,户部侍郎林大人亲自向陛下保举的,吏部的各位都纷纷称奇呢,说是林大人素来眼界高,难得有人能入得了他的法眼。” 既然是吏部传来的消息,那自然是没得错了。玉珠欢欢喜喜地向张胜道了别,在宫门口等顾咏出来。可一直等到酉时末,六部的堂官们都走尽了,也不见顾咏的影子。 玉珠这才想到,顾咏是不是早早地回去通报这好消息了,一拍脑袋,赶紧又回家去。谁知到了家里头,问了于老爹,他却说今儿一整天都未曾见过顾咏的影子。 接连一两日,顾咏再没来找过她。玉珠心中惴惴不安,难免胡思乱想,不知他究竟出了何事,琢磨着待明儿轮休,定要去顾府上问问。 帏薄不修 太医院对放衙的时间一向管得不严,加上玉珠第二日就是轮休,中午一吃过了午饭,她就跟孙大夫招呼了一声后走了。因这绿油油的鹌鹑服实在难看得紧,她还特意先回家换了身藕色的长孺裙。 跟秦铮叮嘱了一声后玉珠便出了门,还未出皇城,就远远地瞧见元武满头大汗地朝这边赶。玉珠赶紧上前招呼,元武一见是她,好歹送了口气,气喘吁吁地道:“少爷…少爷让我过来跟您交代一声,他这几日实在忙得抽不开身,待过两日他忙完了,再回来找您。” 玉珠听罢,确定顾咏并未出事,心里先松了一口气,笑着朝元武问道:“顾大哥在忙些什么?可是衙门的事儿太多了,你回头嘱咐他要好好休息,别累着。” 元武稍稍迟疑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常态。玉珠眼尖,见他脸色有些不对,心中疑虑顿生,皱眉道:“元武,你可是有事情瞒着我?顾大哥到底在做什么?” “没有,没有。”元武连连摆手道:“少爷真是在忙。不是衙门的事,是少爷的一位世交好友,府里刚出了事,少爷才向衙门告了假,先去帮忙。” 见元武这回说的煞有其事,玉珠这才信了,又忍不住怪道:“便是再忙,好歹也差人过来说一声,一连三天连个音信都没有,我----”她话一说出口才觉得不对,哪有女儿家这么大刺刺地责怪情郎不来看自己的,到底也才三天,旁的人家,成亲前连面都没见过的也不是没有。不由得脸上涨得通红,转过身去,道:“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帮他的忙吧。” 就这样,玉珠出门才一炷香的功夫又回了家,秦铮十分惊讶,忍不住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了,可是遇到了顾大哥。”说罢又觉得不大可能,若是果真遇到了顾咏,玉珠更没有这么快就回来的道理。 玉珠将元武说的事儿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罢了又道:“你说顾大哥也真是个热心肠,旁人府里的事情哪能轮到外人插手,他也不怕忙没帮上,反倒惹上一身腥。” 秦铮笑道:“我看你才是关心则乱。顾大哥什么人,哪会不知道这些道理,他既然要去,自然有要去的道理。你也别在我面前这么长吁短叹了,我听得心里头怪渗得慌。” 他眼珠子骨碌一转,忽然想到了什么,笑嘻嘻地凑过来,朝玉珠央求道:“左右今儿你也无事,我看书也看得腻烦了,晚上我们一道儿去街上逛逛可好。我听卢挚说天桥上有番邦来的绿眼睛黄毛怪,长得可吓人了。” “绿眼睛黄毛怪?”玉珠一时忍俊不禁,这要放在现代社会,绿眼睛黄头该是多么标准的审美,到了如今,却生生地成了怪物。见秦铮一脸期待,玉珠也不好拒绝,更何况他,她在太医院一连工作了十来天,整日都闷在宫里头,也想出去走走了。 这么一说定,秦铮马上高兴起来,欢欢喜喜地去换了衣服,抓了钱袋子出来。玉珠见他这么兴奋,忍不住提醒道:“瞧瞧你,倒像只要下山的猴儿,这么皮。这眼看着就要秋试了,旁人都嫌念书的时间不够,倒是你还一门心思地想着出去玩儿。” 秦铮委屈道:“姐姐你可真是越来越狠心,以前在玉溪村的时候,你都让我多休息多玩乐,念书要适可而止。如今倒好,我好容易才想起出门走走,你又嫌弃我念书不认真了。” 玉珠呵呵直笑,当然不会把秦铮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当真,拍了拍他的脑袋瓜子,跟于婶说了一声后,姐弟俩一道儿上街去了。 途中秦铮一直兴致盎然地跟玉珠提起绿眼睛黄毛怪的稀奇事儿,又说那些番邦人身上一股子鸡屎臭,让玉珠到时候远远地瞧着就好,千万不要靠得太近,免得熏到了。玉珠听得啼笑皆非,不知该如何回他才好。 其时尚早,街上行人如织,热闹得很。秦铮兴致勃勃地拉了玉珠去传说中的天桥看黄毛怪,可到了地儿根本没瞧见人,问了路人,才知道他们要晚上才出来。于是姐弟俩便先寻个地方吃饭休息,打算等到天黑后再过来看。 如今玉珠在太医院当差,每月都有俸禄,铺子那边每月都有不菲的红利,手头上甚是活络,买起东西来自然也大方不少。不过是逛了两家铺子,玉珠终于显示出她作为女人的购物天赋,而秦铮也开始大呼吃不消。 没奈何,玉珠只得就近寻了酒楼将秦铮暂且放下,二人点了几样酒菜边吃边聊。正是晚上用餐之际,酒楼里的客人越来越多,没多久便坐满了。几杯小酒一下肚,身旁的客人们就有些不受控制,大声地说笑起来,谈天说地,毫无顾忌。 起初姐弟俩毫无兴趣,只小声地聊天,直到左边桌上的客人大声嚷嚷着哪家府上帷薄不修,闹出了人命案子,玉珠心中忽然一动,竖起耳朵,仔细听那人怎么说。那客人喝得有些高了,说话不清不楚的,嘀咕了半天,玉珠才敏感地听到了一个“郑”字,脑子里顿时懵了。 难怪顾咏会一连几日告假,难怪他说有世交好友府上出事,原来出事的竟是郑家。 得知这样的事,玉珠哪里还吃得下饭,草草地收拾了一下,便和秦铮一起回家去。回去的途中竟不由自主地拐到了郑府所在的路口,果见大门口一片白皤。 玉珠一来没弄清楚郑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二来她的身份也不适合去吊丧,更何况,顾咏这么特意瞒着他,想必也有他的理由,故玉珠在路口站了半晌,就默默地和秦铮一道回家了。 虽没看成黄毛怪,但秦铮也不敢再提及此事,一路上他好几次想逗玉珠说话,可张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姐弟俩沉闷地走了一路,终于到了家。 第二日晚上顾咏才过来,容色憔悴,一看就是好几日未曾好好休息过。他进门时还强颜欢笑,一见着玉珠的脸色都知道自个儿瞒不下了,才拉了她去屋里,老实交代道:“阿览家出了事,他身子不好,郑家大哥又忙不过来,我便过去帮了他几天。阿览他不想让你知道,郑家的事,说起来实在不大光彩。” 但这事儿又哪里能瞒得过人,顾咏想着,与其让玉珠听旁人乱说,还不如他一一细说。 原来那郑侯爷原本还有两个妾室的,起先因郑夫人管得严,那两个妾室只得安安分分,这些年竟连个子嗣也没有。直到郑夫人后来得了病,每日里困在床上起不来,那两个妾室便动了心思,也不知吃了什么药,其中一个刘氏竟怀了孕。 郑夫人的性子最是严厉跋扈,这些年都将府里管得死死的,便是如今困在床上,也容不得那妾室将孩子生下来,竟趁着侯爷不在,寻了个刺儿将那刘氏教训了一通,当晚上,刘氏就小产了。 郑府子嗣不兴,这些年来也不过是得了两个儿子。这刘氏怀孕着实让郑侯爷欢喜了一阵,结果没想到郑夫人竟会下此毒手。夫妻俩为此大闹了一场,气得郑侯爷拂袖而去,好几日都歇在刘氏房里,连郑夫人的面也不见。 那郑夫人素来要强,哪里忍得下这口气,竟叫上自己娘家兄弟来府里闹。几人推推搡搡的,那郑家舅爷手里头一使劲,竟把侯爷甩开,后脑勺撞到了花园里的假山石,可怜那侯爷连大夫都来不及救治,竟然就这么去了。 郑家舅爷见自己闯了祸,赶紧就逃了出去,郑夫人吓得旧病复,当晚就咽了气,这好好的侯府,居然一夜之间就这么毁了。 侯府出了这么大的事,哪里瞒得过上头,加上郑侯爷过世,朝上便有与他素来有过节的小人上书弹劾他妄言、大不敬、帷薄不修等好几项罪名。虽说陛下留中不,但朝中官员纷纷避嫌,就连素来与侯府走得近的,这会儿也都恨不得闭门不出,假装不在家。郑家的丧礼,也是冷冷清清,一派萧条。 顾咏与郑览素来交好,如何能冷眼旁观,也不顾自己才提了职,匆匆向上峰告了假,帮着郑家忙前忙后,到今儿侯爷与夫人都出了殡,他才寻了时间过来见玉珠一面。 玉珠听罢了,想着当初在郑家时的点滴,不免唏嘘不已。她更担心的却是郑览,如今父母双亡,他一来袭不了爵,二来要守孝,连国子监的职位也保不住,就算郑家大哥郑广素来宽厚,但到底成了家长,府里又有李氏把持着,郑览这么在侯府住着,只怕也是艰难。 “郑公子那里可曾有什么打算?”想到此地,玉珠不由得担心地问道。 顾咏黯然道:“阿览说,侯爷生前时常念着故土,故出了百日,他就扶棺回祖籍,日后恐难再回京了。” “再也不回来了么?”玉珠喃喃地说了一句,忍不住轻轻摇头。初见时那位看起来清清冷冷却温和内敛的少年,经历了这么多的挫折,如今,也不知成了什么模样。 遭遇问难 因记挂着郑家的事,玉珠连白天的差事也无精打采,频频地出错,引得张胜回头看了她好几回。玉珠心知于此事无益,只是到底担心,心不由己。 秦铮也得知了此事,想起之前在郑府时受过郑览的照顾,他特意去了一趟侯府,玉珠也趁机让他带了些滋补的药材给郑览。事到如今,她所能做的,也唯有如此了。 太医院这边,也因玉珠在验校医草药而引起了整个太医院的轩然□。那日玉珠正好整理到蛇毒这一章,因她在现代时去乡下曾被蛇咬伤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特意从做中医的祖父和叔叔那里搜集过不少治疗蛇毒的方子,故颇有心得,便将那几个方子都悉数添了上去,没想到这一添,就引出了大麻烦。 每日编好的章节原本都要先给孙大夫过目的,因这两日宫里太后身体抱恙,孙大夫常在后宫奉药,并不在太医院,故这事儿就给耽搁了下来。没想到搁在孙大夫房里的誊抄本竟被人翻开,结果就闹出了事来。 这日玉珠才进了太医院,就见张胜一脸慌张地朝她直招手,玉珠不解地走近了,他赶紧将她拉到拐角无人处,紧张兮兮地小声道:“赶紧去找孙大人过来,刘大夫唤了一大群御医过来,要寻你书里的不是,我父亲已经被叫过去了。” 玉珠不解道:“所为何事?” “说是那蛇毒的方子有问题。”张胜一脸无奈,苦笑两声,又道:“我们二人资历尚浅,如此年纪就被委以重任,虽说太医院里诸位不明说,但暗地里不服气的大有人在。就算今儿不出此事,也会有其他的事儿,左右躲不掉。” 玉珠略一思索,就知道出问题的方子是哪一个,但她对此十分自信,自然不惧太医院的各位。更何况,照张胜的说法,日后这样的责难只多不少,总不能每次都让孙大夫来解决。唯有将他们狠狠地震住了,日后想要再闹,也要仔细斟酌一番。 想到此处,玉珠朝张胜笑笑,一脸镇定地道:“无妨,我去看看。不必特意麻烦师父过来了。”说罢,深呼吸了一口气,大踏着步子走进去。 太医院的大厅里满满的都是人,有坐有站。因孙大夫不在。大厅上的位子上端坐着太医院院判,张胜的父亲张天武,下是诸位御医和低品级的吏目们。众人见玉珠进来,都齐齐地将目光投到她身上,眼神中有艳羡嫉妒的,有坐看好戏的,有关切焦急,更多的是幸灾乐祸。 玉珠嘴角含笑,缓缓步入大厅,仿佛没有瞧见众人一般淡然地朝张院判行礼问安。 张院判朝她微微颔,示意她先坐下。待她坐好了,张院判才轻咳一声切入正题,问道:“秦大人,你看看,这方子是不是你的?”他将那誊抄本让到太医院小厮手中,那小厮躬身接过,回头将本子递给玉珠。 玉珠翻开扫了一眼,复又合上,淡淡回道:“是。” 她的话刚一落音,大厅里顿时响起一阵嗡嗡议论的声响。张院判似乎也没想到她竟如此爽快地承认,微微一怔,愣了好一会儿,又再次问道:“这方子里可是有半边莲这道药?” 玉珠又干脆地回道:“是。” 大厅里的议论声顿时又升了好几个台阶,闹哄哄地让张院判皱起了眉头。有几个有眼力的见他脸色不对,赶紧朝四周众人使了个眼色,大厅里好歹渐渐静下来,但仍有几个老太医朝玉珠怒目而视,一副恨不得马上冲过来理论的神色。 也许是玉珠面上太过镇静,张院判盯了她看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问道:“太医院里几位大人对秦大人的方子有些疑问,不知秦大人能否解答。” 玉珠颔笑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院判朝她点了点头,又转过脸朝一旁早已蠢蠢欲动的太医们道:“诸位有何问题,可向秦大人提出来。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有问题可以商讨,切勿作任何诋毁之言。若是再有人在后头嘀嘀咕咕地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可别怪我不客气。” 张院判本就生得严肃,平日里也不苟言笑,此番又板着个脸冷冷的说话,的确把厅里的诸位太医们吓得不轻,皆唯唯诺诺地应了。也有脑袋瓜子机灵的,从他这话中多少探出了些口风,原本还打算向玉珠问难的,这会儿也犹豫起来。 几个脑袋一根筋的,这会儿早已迫不及待地冲了出来,指着玉珠责问道:“谁不知道半边莲乃是毒草,食用过量易致头痛腹泻乃至窒息而亡,如何能入药。秦大人贸然将半边莲编入药方,可知其后果?既然孙大人将验校医书之重任交与秦大人,你焉能如此粗心大意。” “可不是,验校医书如此重任,你居然敷衍了之,如何担得上孙大夫的信任。果然是年经小姑娘,没点分寸……” “……” 一时厅中热闹非凡,众人七嘴八舌地责难玉珠,唯恐落后一般。只有张老爷子和几位老资格的太医一言不,时不时地瞄玉珠一眼,见她神态镇定自若,心中自有一番思量。 待责难的众人说得差不多了,玉珠这才施施然站起身,勾起嘴角朝众人自信地一笑,直笑得众人心中无端地毛,她才朗声道:“诸位大人的问题,玉珠都听得真切。不过我也有问题想问诸位。” 她明亮的眼眸微闪,朝厅中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方才声音最大、质问得严厉的那位刘太医脸上,笑道:“诸位大人可曾用过苍耳子、马钱子、白头翁乃至夹竹桃?世人皆知这几位药有毒,为何还要用,只因马钱子可止痛,苍耳子可解表,白头翁解热,夹竹桃强心。既然这几位剧毒药材皆可入药,为何半边莲就入不得?” “这----”众人一时哑口无言。玉珠不待他们回答,又继续迫问道:“半边莲的确可致毒,但方才刘大人也说过了,过量致毒。而我这方子,诸位大人想必早已传阅过,上头清清楚楚地写着每方半钱,并非致毒的剂量。” 众人当初听刘太医说起玉珠将半边莲入药时就已群情激奋,一门心思地只念着要责难她,哪会注意那方子的剂量。这会儿听她说起,又赶紧去取了方子仔细查看,果见上头写着半边莲半钱,顿时无语。 唯有刘大人仍是冷笑不止,喝道:“不论是苍耳子、马钱子,还是白头翁、夹竹桃,前朝医书中都曾有记载,言其药用功效。可这半边莲,老夫只记得过其有解毒功效。不知秦大人从何处得知半边莲可用于解蛇毒?” 众人原本有些偃旗息鼓,听刘大人这么一反驳,立刻又来了精神,纷纷附和道:“可不是,哪本书上有过记载?” 玉珠只是淡淡地笑,绕着厅中来回走了一圈,赫然一回头,又问道:“那诸位又可曾见过哪本书中有记载剖腹可救人?可孙大夫不也成功了。医书原本就是大夫所编,前人无记录,并不表明此药无用。《本草经》中登录药草三百余种,载方不足百,至《伤寒论》方剂增至二百余,再到《新本草论》载药八百五十种,方剂六千余。敢问诸位,这《新本草论》中新增的五百余种药材,是否都在前人书中记载过?” 诸人一时哑然,就连刘大人额上也渗出了汗。不过这老头子素来倔强,怎会被轻易说服,僵着脑袋拗道:“就算如此,那半边莲从未有人试用过,如何能贸然入书。若是有什么意外,敢问秦大人可能负责?” 玉珠昂道:“谁说无人用过。”她环四周,勾起嘴角,“去年归德侯府家的小少爷为五步蛇所伤,我就曾以半边莲入药为其解毒。十日后李公子余毒尽清,想必当日去府上诊治的同僚还有印象。” “原来当日为李少爷解毒的大夫是秦大人,”张老爷子忽然话,又惊又喜道:“当日去侯府诊治的正是老夫。李少爷为五步蛇所伤,原本性命堪忧。好在有人处理得当,一面将毒血挤出,一面又覆上解毒草药,这才救了他的性命。我还道是哪里来的山野高人,原来是秦大人出手。” 张老爷子虽只是个御医,但他在太医院几十年,资格最老,声望最高,连他都如此说了,厅中诸人自是信服,方才责难的诸位也多止了声,只瞪大眼睛看热闹。 那刘大人却是个犟性子,连张老爷子的话也不信,只冷冷笑道:“谁不知你们张家的孙子跟着孙大人学徒,自然是自家人帮自家人。” 张老爷子见他水火不进,也难得理会他,倒是上座的张院判见自己父亲被刘老头弄得没脸,心中甚忿,不悦地看了那刘大人一眼,目光森然。 玉珠也知道单凭自己一双嘴,想要说服众人和这倔强老头子实在难上加难,若要让他们服气,唯有见真章。心中一动,正要说话,忽听得门口有人懒洋洋道:“既然刘大人信不过我徒弟,那我们不妨一试。左右最近大理寺又判了几个死刑犯,拉过来试一试不就成了。” 众人闻言,心中巨震,齐齐回头,只见一身绯红官服的孙大夫慢慢吞吞地踱进院子来,因方才大家都盯着厅里,未曾注意外头,竟连他何时进得门都一无所知。 “素闻刘大人最善治虫蛇叮咬,不如就和我这不成器的徒儿比一场。这丫头就用桌上的方子,刘大人您用您的祖传技艺,大家瞧一瞧,看到底是谁的法子更凑效。刘大人意下如何?”孙大人斜着眼睛瞅着他,一副你敢不敢比试的神情。 就这当口,刘大人哪里还能说不,自然是硬着头皮应了,又道:“且看日后分晓。”说罢,拂袖而去。 孙大人叉着腰,看着他走出大门,笑了一声,朝众人挥挥手,道:“还凑在这里做什么,赶紧干活儿去,小心挨骂。” 大厅斗医(一) 大厅里很快只剩下孙大夫与玉珠二人。玉珠感激地看着孙大夫,欲言又止。方才她心中不是没有闪现过要试验的念头,但到底是现代人,脑子里绝没有拿人试验的想法,只琢磨着是否该寻两只动物,没想到孙大夫会突然站出来。 明眼人一看都知道孙大夫这是站在她这边,若是此番比试她输了,孙大夫只怕---- “还没开始比试就摆一副苦瓜脸给谁看呢?”孙大夫一巴掌盖到玉珠的头顶上,怒道:“你师父我的名誉可都在这上头,若是胆敢给我输了,要你好看。” 玉珠摸着脑袋往后跳了两步,躲开他的第二次袭击,远远地高声问道:“师父您也不怕我真输了。” 孙大夫摸着下巴哼哼直笑,“就凭那刘老头子?若对手是张老爷子,你倒是可能敌不过。那老爷子擅长医治蛇虫叮咬,于此颇有些心得。至于那刘老头,不过是平白在太医院了混了十来年,运气好些没遇到过什么疑难杂症,就自以为自个儿天下无敌,真真地好笑。这回非要把他弄个灰头土脸不可,看他还敢动不动就在老子面前叫嚣。” 玉珠一时无语,睁大眼睛瞪着孙大夫了好一会儿呆,最后还是摇摇头,自顾自地出了厅。方走到门口,又听到后头孙大夫道:“御药房里可没你要的那些药,这几日就且放你假,回头去把要用到的药材收集好,十日后就在此地比试。” 他顿了顿,直到玉珠都以为他已经说完了准备提脚要走时,又听到他在里头仿佛自言自语地低声道:“这白花蛇不知是否有药可医?” 玉珠心中一动,回头去看孙大夫,他却将头别到一边去,仿佛根本瞧不见她。 白花蛇也就是后世常说的银环蛇,黑底白环,常见于西南等地,于夜间活动于田间、水边,剧毒无比,人被咬伤后常因呼吸麻痹而死。若孙大夫果真用它来做比试用,就连玉珠也没有十成的把握能治好。 不过既然孙大夫都说那刘太医于蛇虫一道并无多少研究,想来也不会比她高明多少。更何况,她还有专门医治蛇毒的半边莲。如此一想,她心中大定,先回御药房询问库房的药材。 一进御药房,屋里的吏目们都纷纷围过来询问此事,得知玉珠要与刘太医斗医,这些年轻人个个都来了劲儿,纷纷出言献策,还有个素来与玉珠交好的叫做鲁耿的小伙子主动将家里的方子献出来,说定要狠狠地出个风头,让那些老头子们不敢小瞧他们御药房的人。 玉珠得了他们的鼓励,更是信心倍增,又将自己和刘太医闹出矛盾的事由说了。这些年轻人到底不是意气用事之人,听罢了都沉吟不语,过了许久,才有人郑重问道:“这半边莲到底是毒物,食用过量易致中毒身亡。我们虽看不惯刘大人,但也不能因此而贸然赞同你的意见。若是这半边莲果真试验过,我们自然是信你,但若是----”他言尽于此,其意昭然。 玉珠见众人面色肃穆,也一改之前的笑颜,正色回道:“绝无妄言。” 众人听了,相互对视一眼,沉吟半晌,俱起身道:“这十日内但有差遣,莫敢不从。” 玉珠如何敢正经使唤他们,不过得了他们的信任,心中好歹更有了底气,朝众人躬身行了一礼,认真道:“定不负重望。” 这日玉珠早早地回了家,先去同仁堂寻钱掌柜,请他帮忙去药农手里收药材。那钱掌柜在铺子里做了这么久,于中药亦略有所知,翻开玉珠开出的单子瞧了一眼,顿时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地问道:“秦…秦大夫,你这方子…莫不是写错了。” “半边莲、天南星、蜈蚣、全蝎……”玉珠将单子上的药名念了一遍,抬眼看他,淡然道:“没错,你就照这个单子给我收。七日内一定要收到,否则----”她轻描淡写地将太医院斗医之事说了一遍,直把钱掌柜惊得张开嘴半天合不上。 “秦…秦大夫要靠这些毒物来治蛇毒?”钱掌柜好歹回过神来,想起来疑惑地问道。 玉珠莫测高深地笑笑,“你别管,且帮我收来就是。我七天后过来取。”说罢,也不再理会钱掌柜的问题,起身告辞。 这太医院斗医之事很快就传了出去,方到申时,顾咏就匆匆地过来了,一进门就冲到玉珠跟前问起此事,待听得玉珠答了,他也半天没说话。了许久的呆,他好歹回过神来,咬牙道:“既然如此,那也顾不得藏拙了,玉珠你就让那些老头子们正眼瞧瞧你的本事。” 玉珠见他一脸忿忿然,倒比她还要激动,不由得忍俊不禁,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好似被人问难的人是你一般。” 顾咏朝外头看了一眼,确定无人,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拥在怀里,紧紧贴着她的脖子蹭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耳语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听到你被那些老头子们为难心里有多着急,恨不得以身代之。也是我考虑不周,若不是我当日让你去太医院,如今也不至于受这委屈。都是我不好----” 他说到此处心中更添愧疚,简直快要说不下去,想了一会儿,又道:“待这次比试过了,不然还是辞官吧。左右我们也不靠那点俸禄,我虽说官位不高,但家里头还有几个庄子铺子,不怕养不活你。” 玉珠贪恋他怀中的温度,靠在他胸口一动不动,直到听到此处才缓缓抬起头来朝顾咏白了一眼,又捶了下他的胸口,嗔怪道:“我哪里要你养活了。” 她难得做出这般羞恼神情,目光流转间风情无限,只看得顾咏心猿意马,恨不得立马吻上去。但玉珠却仿佛没看到他炙热的眼神,低下头,复靠在他胸口,喃喃道“这回的事情却是我早就料到的,师父那里想来也猜到了,不然也不会提出斗医的主意来。若是我败了,轮不到我辞官,想来在太医院也待不下去,可若是赢了,日后太医院的各位便不会妄动,我又何必再辞官。你也知道,我在太医院并不出诊,所为之事不过是这本医书。若能成书,亦不枉我一番辛苦,更重要的是,于杏林界大有裨益。我虽只是个小小的大夫,没有成就千古名声的奢望,却也希望此书能救治千万黎民百姓,算是为我自己积福了。” 顾咏听到此处,心中大震。他心中所想所念的只有玉珠一人,却不知她的心中原来如此宽广。 才过了五天,钱掌柜就亲自将药材送到了府上。玉珠一一清点过了,又将药材做进一步处理。收到的生天南星做成姜南星,因时日有限,只在水中浸泡了三日后就将其晒干切片,又拌入姜汁,吸收殆尽后方才制成。全蝎和蜈蚣都重新晒干,半边莲一半切片晾干,一半留存作捣汁用。 终于到了约定的日子,玉珠早早地换了衣服进宫。太医院里早已站满了人,刘大人竟比玉珠到得还早些,也穿着身绿色的鹌鹑袍,冷冷地瞧着她。 待整个太医院的人几乎全到了,孙大夫才姗姗来迟。今日他难得地一脸肃穆,端着架子一步一步地踱进门,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出沉沉的声响,仿佛踩在人们的心口上。 “诸位都到了。”孙大夫环顾四周,缓缓开口道:“昨儿我将此事上奏给陛下,陛下甚为重视,只是----”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众人齐齐地卡在嗓子眼,只待他继续下去。 孙大夫故弄玄虚地顿了好一会儿,才淡然道:“只是诸位也知道,本朝的规矩,若是死囚试药后仍侥幸未死,便可赦免其死罪。可陛下说了,这两位死囚都是罪大恶极者,不可轻易赦之,故让本官斟酌处理。本官思来想去,这比试之事早已传出去,自不好取消,为今之计,唯有取白花蛇试毒。若是这两个犯人能在白花蛇下活得性命,那也是他们的造化,命不该绝。不过二位大人可就麻烦了。” 他话一说完,众人马上议论纷纷。白花蛇乃剧毒,一旦咬伤无药可医,这孙大夫用此蛇试毒,莫不是自知徒弟取胜无望,索性将这两个犯人一并毒死了,反而分不出胜负。 刘大夫眼中忿忿,正要话,这厢玉珠开口道:“无妨,只要时间得当,便是白花蛇亦可医治。” 厅里顿时哑然,众人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不敢相信方才的话出自她口。张老爷子与张院判对视一眼,目中各有思量,一旁的张胜则没那么多想法,一听说玉珠可医治白花蛇毒,早已喜出望外,乐不可支。 刘大夫见玉珠应下,怎肯示弱,也赶紧上前高声应道:“白花蛇就白花蛇,只要秦大人能医治,本官自然也能医。” “好!”孙大夫大声笑道:“既然二位大人都应了,那我们便不必浪费时间。”说罢,伸手拍了拍,厅外马上有人回应。很快的,就有人抬了两只黑布包裹的笼子进来,那人将布头掀开,只见笼中骇然圈着两条三尺来长、黑白相间的白花蛇。那蛇猛地见光受了刺激,忽然抬起蛇,红蕊吐出,露出森森的毒牙,怪谲而诡异。绕是诸位大夫见多识广,猛地瞧见它们,也都齐齐地吓退了好几步。 斗医(二) 孙大夫似乎对众人的反应十分满意,起身背着手在椅子前来回走了两路,又朝诸位高声道:“依照我们太医院的规矩,这斗医过程中当时时记录,所用的方子也需全部存档,请问二位可有异议?” 玉珠自然摇头,刘太医脸上有些不好看,但想了想,终是没有说话。于是孙大夫又唤了两个吏目过来,一个跟着刘太医,一个跟着玉珠,以便观察记录。待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孙大夫这才吩咐下人将那两位死囚押进来。 好一会儿,才见两个一身囚衣,手脚都戴着镣铐的汉子缓缓走进院子。因白花蛇毒剧烈,中毒者九死一生,故大理寺早做好了这两位中毒身亡的准备,换上的囚衣都是干干净净的,头脸也洗过了,这么看起来都是本本分分的模样,倒不似什么大奸大恶之人。 孙大夫朝那二人说了试毒之事,那两人冷冷地不一言,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可能已性命难保,淡然地看了一眼站立在两侧的刘大人和玉珠,各自站到她二人的身后。玉珠心中明白他们这是自己挑选了大夫,也算是把他们的性命交到了她的手里。心里头不由得有些紧张,手脚冰凉,手心却渗出了冷汗。 孙大夫朝身后掌蛇的杂役使了个眼色,那两人立马打开笼子,一伸手麻利地捏住了蛇的七寸,眼看着就要送到那两个死囚的小腿处…… 许是被蛇咬过的缘故,玉珠天不怕地不怕,却偏偏怕死了蛇。方才那蛇一进门她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会儿连看也不敢看,赶紧别过脸去。一旁的刘太医见她如此,便有些看不上,哼哼地笑了两声,十分不屑。 玉珠自然不理会他,待听到身后那死囚闷哼一声,便知时机已到,掏出怀中早已备好器具,正要动手,却听得孙大夫在前头喝止道:“且慢。”玉珠一愣,抬头见刘太医也是一脸焦急,额角都渗出了细汗。也不知为何,瞧着刘太医这副模样,玉珠原本不安的心竟慢慢平静下来,原来紧张的也不止她一个。 “急什么。”孙大夫端坐上,缓缓笑道:“这二人都是罪大恶极之人,若是这般容易就被两位救起,岂不是太便宜了他们。陛下吩咐过了,中毒后一刻钟方可医治。两位大人且先等等,喝杯茶再说。” 刘太医气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玉珠却在一旁点头笑道:“说的也是,方才来得太急,这会儿倒是口渴了。不知太医院可有今春的新茶,我最爱新茶的清香味。” 地上的两个伤患虽说还没昏过去,伤口也未见红肿留血,但明显地呼吸不畅,分明是已经中毒的症状。那白花蛇本就是剧毒,一旦中毒,九死一生,可孙大夫却偏偏不让人去医治,还非要等一刻钟的时间。刘太医急得瞪大眼睛瞅着桌子上的沙漏,只恨不得冲上前将那里头的沙子全倒出来。 众人见他一老一少,一个焦躁不安,一个气定神闲,心中有了思量,有几个原本一心看好刘太医的,这会儿也忍不住心里头直犯嘀咕,但到底没说什么,只一双眼睛一会儿瞧瞧刘太医,一会儿又看看玉珠,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坐在下的太师椅上品了一杯上好的六安瓜片后,玉珠这才慢条斯理地站起身,看了一眼沙漏,见里头的沙子眼看着就要漏尽了,这才捋起袖子,将怀里的家伙什一一掏出来。众人睁大眼瞧着,布条、小刀、牛角筒,东西倒是五花八门。 那边刘太医已经切开了伤口在挤毒血,玉珠则不慌不忙地先用软布在伤口上方狠狠地打了个结,然后才用刀在伤口中央划了道十字形的口子,将牛角筒逼近了,使劲挤出毒血。她手中不停,口中也不紧不慢地吩咐道:“快去打桶水过来,放两大勺盐。” 一旁候着的杂役赶紧应了,很快就从提了一大桶水过来。玉珠将毒血挤尽后,又用盐水将伤口反复冲洗。众人从未见过这样的处理方式,都觉新奇,不由得纷纷靠近了些,遮得连上的孙大夫都看不清了。 孙大夫忍不住皱眉喝道:“都离远些,挡着做什么?又不是这一时半活儿就能救活的,左右有记录,还怕错过什么。” 大伙儿素来被他喝斥惯了的,这会儿都只回头朝他笑笑,却没有让开,仍凑过去近看。还有个胆子大的,嘻嘻笑道:“孙大人,反正秦姑娘是你徒弟,回头让她仔细说给你听,我们又听不到,只得自己瞧了。” 众人一时哄笑。孙大夫啐了他一口,倒也没火。 刘太医这会儿已吩咐杂役去库房取了药来,捣碎后敷在伤口上。玉珠这边方才排尽了毒,将之前系在伤口上方的软布解开松了一会儿,复又扎紧,然后让杂役将她随身带来的小包袱打开。 众人之前听她说起过半边莲,早已对她包里的东西虎视眈眈,这会儿都凑过脑袋去看,猛然间只瞧见几只大蝎子和蜈蚣,都吓了一跳,齐齐往后退了几步。待见那些毒物都静静地待在包袱里不动弹,才凑近了些仔细看,才晓得原来都是死物。 “秦大人要用这些毒物来治蛇毒?”众人终于忍不住问了。 玉珠匆忙地点了点头,并不细说,只吩咐杂役按照她说的方子去煎药。她每报一个药名,众人的眉头就跟着颤一下,直到她说完了,大伙儿都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齐齐地擦了擦汗,相互对视一眼,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不过既然这是斗医,便是众人有再多的异议,这会儿也不便提出来。不过也有几个实在看不下去了的,摇着头去了刘太医那边,口中还念念有词地说道:“简直是乱来”。 玉珠的所有精神都集中在病人身上,左右是听不见,自不会理会,倒是一旁支持她的御药房的吏目们十分不悦,睁大眼死瞪着那几位大夫,小声地反驳道:“你若是高明,怎么不学刘大人与秦姑娘斗医?” 那人顿时不说话了,怏怏地走到一边去。 趁着煎药的工夫,玉珠又吩咐杂役们卸了床板将病人抬进屋。这白花蛇乃是剧毒,一日未痊愈,这比试的结果便一日不出来,故此次斗医少则十天半月,多则数月,太医院早已准备了两间客房供病人疗伤。此外还备了刘太医和玉珠二人的房间,以便病人晚上突病症。 这前头的急救处理完了,后面便没有什么好看的,只需盯紧了方子就是。在孙大夫的几次催促下,众人好歹才散了。玉珠这边却是没什么忙的,待病人服下第一剂药后,她只需在房里静候,且观后效便可。 屋里有太医院负责记录的吏目看着,玉珠也不必费许多心思,在房里候了一会儿,见那病人并未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她便起身出门透透气。一打开门,差点和正要进门的张胜撞到了一起,张胜赶紧后退了好几步,离得远远的了,才吐了口气,道:“顾…顾大人来了。” 顾咏来了!玉珠心中一喜,不由得喜笑颜开,“顾大哥来了,他进太医院了么?” 张胜点点头,回道:“他说昨儿晚上染了风寒,正寻了我爷爷在诊脉。不过我瞧他红光满面的,不像是害病的模样。你若是再不去,他少不得要被我爷爷扎几针。” 玉珠哪里猜不到他的意思,忍俊不禁道:“反正张老爷子也不会乱来,就算扎几针也坏不了事儿,不过是痛几下罢了。”口中虽这么说着,脚下却丝毫不停,赶紧去前院寻人。张胜一步不离地跟在后头,急急忙忙地问道:“我却是有话要问你,那蝎子蜈蚣不是有剧毒么,为何能入药?究竟是何功效?” 玉珠顿住脚步回过头来,笑道:“左右不过一两日,待那病人醒过来了我再答复你,可好。”如今病人尚未醒转,她便是将那些药材的药效一一说明,只怕他也不信,还不如等病人醒过来,届时根本不必她费心解释,众人也会深信不疑。 可惜张胜却不是外头那些太医们,他跟着玉珠时日已久,知道她的性子,若不是有十成的把握也不会贸然同意与刘太医比试。既然如此,那方子自然不会有问题。眼看着玉珠就要走了,张胜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一把拽住玉珠的袖子,急切地道:“不成,你若是今儿不说,我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香,整天脑子里挂着都是这个事儿。师姐你可不能走。” 玉珠没想到平素安分得像只小兔子似的张胜居然也有这么热切的时候,不由得吃了一惊,不过转念一想,又释然了。张胜明明胆子小的跟蚂蚁一般,却偏偏能狠下心去学解剖,若非内心对医术的渴望,只怕也撑不下去。想到此处,她也不急着去见顾咏,放慢了脚步,一边走一边将药方的组成细细道来。 好不容易才到了前院,进门的时候,张老爷子果然端了针套出来做出了要下针的姿态,顾咏则浓眉微蹙,银牙紧咬,伸着胳膊,却远远地将脑袋别到一边去。忽瞧见玉珠进屋,顾咏霍地站起身,一下子冲到了玉珠跟前。 因张家祖孙在跟前,顾咏自然不好乱说话,只将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玉珠看,目光中满是担忧。顿了好半天,他才憋出了一句,“你还好吧。” 玉珠含笑朝他点点头,柔声道:“无妨。”想了想,又补充道:“病人已睡下了,也不知何时醒过来。不过我有信心,定能将他医治好。” 顾咏亦鼓励道:“我自然是信你的。不过方才张大人说你这几晚需歇在宫里,我怕你会不习惯,要不,一会儿我告假回去帮你拿些东西过来。衣服被褥。洗漱用具什么的。” “顾大人何不将院子一道儿搬过来。”张老爷子在一旁瞧着他俩你看我我看你,实在忍不住笑着打趣道。 玉珠到底是女孩子,面皮薄,被他这么一笑话便有些脸红。倒是顾咏素来脸皮厚惯了的,闻言不仅不觉得丢脸,反而笑着应道:“我倒是想,就怕太医院里头放不下。” 到底是在太医院,两人能见个面已是不易,说了几句话后,顾咏便依依不舍地告了辞。他人影方出了大门,就见有人急急忙忙地冲进来,朝玉珠急切地大声道:“秦大夫,你快过去瞧瞧,那病人似乎有些不对。” 高低立分 玉珠顾不上和张家祖孙寒暄道别,拎着袍子就朝里院冲。顾咏到底不是太医院的人,不好跟着进去,只得焦急地等在外头。 进了屋,负责记录的吏目早已急得团团转,见玉珠回来,他好歹松了一口气,迎上前道:“秦大人,您快过来看看,这病人从刚才开始就有些不对劲,方才还说胡话,又喊痛,也不知是不是还有余毒未清。” 玉珠赶紧上前查看,果然见那病人正紧咬牙关,口中出痛苦的呻吟。玉珠掰开他的眼睛看了看瞳孔,又凑到他胸口处仔细听了听心跳,罢了摸摸下巴,一言不。一旁的吏目看得有些急,忍不住插嘴道:“是否有余毒未排干净,那药要不要再加重些。” 玉珠摇摇头,“不必,若是药下得太重,怕病人身体受不住,日后便是治好了蛇毒,元气亦会大伤。好在尚未出现抽搐症状,暂无大碍,一会儿换个利尿通便的方子,另加珍珠母、石菖蒲两味,再过一个时辰,通过便就好了。” 吏目见她面色如常,想来这病人并不严重,方定下心来,应了一声,从玉珠手里接过新的方子后,赶紧下去吩咐杂役重新煎药。不一会儿,病人服过药后,果然酣畅淋漓地拉了一通,将整个房间熏得臭烘烘的,不过他脸色果真好了许多。 接下来几日,这病人虽也时不时地闹出些让人不安的症状,但终究没有生命危险,又过了些日子,他精神已经好了许多,勉强能吃些流食,虽说还不能下地走路,但明眼人一看都知道,这人算是救活了。刘太医那边的情况玉珠倒是不知道,不过既然没有病人亡故的消息传来,想必也不算太差。 就这样一晃半个月过去,病人终于能下地走路,玉珠才算是舒了口气,让吏目去通知孙大夫,说是这边完事了。一会儿吏目就小跑着奔回来,说是孙大人有请。玉珠赶紧整理了衣服去大厅,只见里头已经站了不少人。 见玉珠进来,众人看她的眼神已经和过去有了些不同,之前的轻视一扫而光,多了些惊讶和审视。玉珠倒也没多神气,依旧如往常一般朝孙大夫行了一礼,又转身朝众人笑笑,仍是以前的神色。 刘太医站在旁边,一脸僵硬,眼皮子和嘴角都耷拉着,无精打采的模样。偶见有人朝他看过去,他就低下脑袋,哆哆嗦嗦的躲过去。玉珠心里头多少猜到了结果,心里有些欢喜,只是一见刘太医那模样,这欢喜也不好表现出来,只得强忍着,憋得实在难受。 孙大夫唤了杂役将两个病人抬进来,一进门,这下高低立分。玉珠的病人面上虽说还显苍白,但眼中已有了神采,自己慢慢地走进厅里来,没看旁人,朝玉珠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玉珠朝他点头回礼。 刘太医的病人则是被搀扶着上来的,整个人犹如一团泥,四肢软软地扒拉着,面孔上笼着一团黑气,虽说还有命在,不过这模样,就算朝廷赦免了他的死罪,到时候改判为流刑,怕也活不长。 这场斗医的结果不用孙大夫宣判众人亦心知肚明,刘太医和他的那几个支持者固然是灰头土脸,御药房的吏目们则欣喜若狂,因玉珠常与他们混迹在一处,都颇觉长了脸,在这些御医们面前也难得地高声说起话来。 当然,诸位太医们最感兴趣的还是吏目所记下的玉珠诊病的方子,都是嗜医成狂的一群人,也不待孙大夫说话就冲到吏目跟前讨要记录,大厅里头乱糟糟的,孙大夫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在上头瞧着。玉珠见已经没有了自己的事儿,远远地朝孙大夫做了个道别的动作,先行告辞回家。 这是玉珠头一回离家这么久,回去的路上都觉得周围仿佛变了不少,就连路边卖酱菜的老太太也觉得亲切了许多。玉珠一步不停地回了家,老爹开了门见是她,又惊又喜,赶紧回头大叫于婶子给烧水做饭。 秦铮却是不在,问了老爹在知道他由顾咏引荐向翰林院的魏翰林投了卷,颇得赏识,今儿又和卢挚他们一群人应邀去了魏府,晚上才能回来。玉珠听了也替他高兴,自己先去洗了澡,换了身衣服后去房里睡觉。 这些日子在太医院住着,虽说也不曾短了什么东西,可到底不是自己的家,玉珠就是住得不舒坦,每天晚上倒有大半时间都睁着眼睛,好不容易才熬着出来了,一回了家就觉得困得不行。因斗医的事儿了了,她心中松了口气,这一躺,竟一直到第二日中午才起来,差点把家里头几个人给吓坏了。 见她好歹起了,秦铮方才放心,去厨房端了于婶子早煲好的鱼汤给她,一边看着她喝,一边絮絮叨叨的说起这半个月来家里头的琐事,不外乎于婶子买了几只鸡苗在院子里头养着,他如何在顾咏的指引下去魏翰林府上投卷…… 因玉珠在太医院忙了半月,早和孙大夫说了要沐休,故接下来几日她都在家里头待着。这院子的四邻大多是朝中官宦,不似之前巷子里头那般热闹爱串门子,因秦铮忙着备考,顾咏在户部的差事也忙碌,玉珠在家里待了一日,便觉得无聊得紧。 这日想起之前巷子里住的乡邻,便想着去看看孙老太太和小柱子。于是玉珠大早上就起来,洗漱罢了,吃过早饭,就上街买了些糕点瓜果去老房子那边兜一圈。见玉珠回来,孙老太太十分欢喜,拉着她说了半天的话,又非留着吃了午饭才放她走。 临走前,孙老太太忽然说起关家少奶奶吴氏,说早两日前关家派人来寻玉珠,又问了附近许多邻居,只是大伙儿也都不晓得玉珠如今的住所,这才走了。玉珠听罢了,心中担忧是不是吴氏又出了什么意外。当初她收了吴氏不少银子,心中颇愧,左右今儿也闲着无事,便主动去了关家。 到了大门口,倒瞧不出关家有什么异样。玉珠上前敲了敲门,马上就有人过来应,在门后大声问道:“哪位?” 玉珠回道:“我姓秦,是府上大太太的大夫。” 大门立马就开了,有个长着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探出脑袋来,睁大眼瞧了瞧玉珠,面上现出疑惑神色,“你就是秦大夫?大太太上回就是去找你的?快请进,快请进。”一边说着,一边赶紧往身后大声招呼道:“快回去通报大太太,秦大夫来了。” 后面也有人应了,立马听到蹬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一会儿,就见吴氏在众人的簇拥下出来了。她身孕才只有三个月,尚未显怀,但孕妇的架势却是摆出来了,一左一右两个丫鬟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身后还跟了好几个丫鬟嬷嬷,一副众星捧月的架势。 “秦大夫,真的是你。”吴氏提着裙子急冲冲地走到她面前,面上一片欢喜。“这可真是贵客,上回老太太非要派人去寻你回府看诊,去了好几次也没见人,说是搬走了。没想到您又回来了。” 玉珠听到此处心中一动,原来去巷子里找她的不是吴氏,而是府里的老太太。心中顿时有了思量,想着是不是就该这么告辞才好。但吴氏却是欢欢喜喜地过来拉她的手,一边拉着她往回走,一边说道:“上回是我无礼,一直没寻到机会跟你好好道个歉,也不知你搬到了哪里。” 玉珠见她面色如常,亦放下心来,一边说笑一边随她进内院。 待听玉珠说她早已搬到皇城里,如今又在太医院任职,吴氏又惊又喜,不敢置信地说道:“真真地好本事,没想到我竟然还能请到当朝太医来府上治病,真是荣幸至极,说出去也是极有光彩的。” 玉珠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不知该说什么话才好。吴氏与玉珠有话要说,自然将下人都屏退,待屋里只剩下她的一个心腹丫鬟了,吴氏才笑道:“却是劳秦大夫白走了一趟,上回那小贱人在府里头趾高气扬的,在老太太跟前跌了一跤。老太太找遍了城里的大夫,也都救不了。也不知是哪个嚼舌根的把秦大夫你的事儿捅到了老太太那里,老太太非要派人去巷子里寻人。结果去了好几回,也没寻着,那小贱人就又给流产了。幸好出事那会儿我不在跟前,要不然,又得把这盆脏水泼到我身上。不过我如今可不怕她----” 吴氏得意地挺了挺还根本瞧不出形状的肚子,笑道:“如今她恨不得把我捧到天上去,这关家的命脉还在我身上呢。” 玉珠干笑了两声,不知是否该应上两句替她高兴。 二人又说了一阵,吴氏一直唠唠叨叨地说着府里的事,老太太如何强横不讲理,那个通房丫头如何下贱无耻,下面的丫鬟如何蠢笨无知……玉珠一直尴尬地挤出笑脸,心里越来越后悔不该过来。 到了最后,吴氏又小心翼翼地探着她的口风问道:“京里有贵人不知从哪里晓得了我忽然怀孕的事儿,派了好几个人过来问。我实在推脱不过,便说了。不知那贵人会不会去寻秦大夫。” 玉珠听到此处更有些不悦,她当初离开的时候就跟吴氏叮嘱过,不要把她的事儿说出去,免得多生事端。京里最不缺的就是这些贵人,万一真的过来寻她,非要她去治那什么不孕之症,她哪里能医得来。 想到此处,她更是郁闷不安,也不顾吴氏的挽留,匆匆地告辞离开。 才从关家出来,走不多远,就有马车将她拦住,有个穿着一身鹅黄孺裙并葱绿比肩的姑娘从车上跳下来,朝她淡淡笑道:“请问可是秦大夫,我家夫人有请。” 暂未命名 那丫鬟面上虽带着浅笑,眉目间却分明有种凌然的傲气,玉珠被她扫了几眼,心里无缘地觉得有些不悦,便硬邦邦地回道:“姑娘怕是找错了人,我另有要事,恕不奉陪。” 那丫鬟面上顿时色变,有些不耐烦地说道:“秦姑娘,我们夫人可不是关家少奶奶那种商户,你怕是开罪不起。便是太医院孙大人在我们夫人面前也得毕恭毕敬的,你撑死了不过是个小小的御医,不要命了。” 不过是个丫鬟就这般颐指气使,想来那主人也不是什么好想与的。来京城这么久,玉珠也见识过不少自以为是的人物,这会儿道也不气,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既然如此,姑娘何不去太医院请孙大夫,何苦来这里寻我。” 说罢,一转身就要走。那丫鬟见状急了,竟上前来拽她。那丫鬟似乎有些武功底子,手脚甚是灵活,玉珠连退了好几步,又左躲右闪的,终究没逃过,被她狠狠抓住胳膊,拽得生疼。这回她可真来了气,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抬脚就踢。 那丫鬟估计没想到玉珠瞧着柔柔弱弱的模样,居然还敢下这样的狠手,一不留神竟被玉珠得了手,膝盖上挨了一脚,痛得下意识往后退几步,手里也松了。玉珠趁机转身就逃,提着裙子跑得飞快。 大街上人来人往,玉珠身子娇小,窜进窜出甚是灵活。那丫鬟在后头追着,总被路上行人阻住去路,好几次眼看着都快抓住玉珠了,又被她给溜走,气得直想骂人。玉珠到底比不过人家练过武的,狠跑了一段路就有些接不上气,只得暂且停下脚步先喘两口,才刚停下,那丫鬟就冲了过来。 “秦姑娘,真是好巧。”忽然有人唤玉珠的名字,声音听得还很熟。玉珠循声望去,顿时像遇到了救星一般冲过去,高兴地唤道:“崔大哥,是你啊。正好,你----”她回头一看,那丫鬟却不知何时忽然没了踪影。 “怎么了?”崔宇见她一脸不解地环顾四周,忍不住问道。 “方才,有人追我。”玉珠将方才遇到那丫鬟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说给崔宇听。他听罢了只略一思索,便想到了什么,嘲讽地笑笑,道:“不过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但她们惯会玩阴险手段,不达目的不罢休。如今她也不受宠了,想来也是在孙大夫那里吃了软钉子,才半路上来堵人。你日后小心些,只要不落单,左右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也拉不下脸面当着众人的面来找你。” 听崔宇话里的意思,似乎他早猜到来人是谁,只是偏不明说,弄得玉珠心里不断地猜疑,但她对京城里的那些贵人们一无所知,哪里能猜得到,不过是弄得满头雾水。崔宇见她难得的一脸呆样,只觉好笑,忍不住还是回道:“若我没猜错的话,方才那丫鬟便是长公主的心腹,名字唤作绿薇的。她原本是栖霞观的女道,早几年才到长公主手下,因手里有几分功夫,颇得她的信任。” 玉珠依稀听顾咏提起过崔宇家里的事,知道长公主和崔家的是非,这么忽然提起来,一时有些尴尬。不过崔宇倒是满脸坦荡,仿佛没事儿人一般笑呵呵地问道:“我听咏哥儿说你如今在太医院当差,差事可还顺心?那些老头子们没为难你吧。” 玉珠赶紧应道:“是,大家都很好,今儿正好轮休,才上街来走走,没想到会遇到----公主府上的人。崔大哥今儿轮休么?” 崔宇面上闪过一丝哀痛,很快又恢复常态,笑笑道:“今日是家母忌日,我每年四月二十都会告假去城外上坟,顺便去龙华寺烧香,请嗔无大师为家母诵经。” 不知为何,玉珠听到此处忽然觉得心里有些沉,呼吸也跟不上,难受得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渐渐平复下来,有些抱歉地朝崔大哥道:“对不起,是不是耽误你了。” 崔宇赶紧道:“无妨无妨,说来也怪,自从头一回见面起,我们倒是经常遇到,也算是有缘分了。也不知怎的,每回看到你,都会想起我妹子,她如今也是你这样的年纪,只是不知道如今身在何方,过得好不好。”一提到自己妹妹红豆,崔宇的声音顿时低沉温柔起来,刚毅的面孔也难得地蒙上了一层柔光,仿佛在这一瞬间,他就褪下了所有的防备。 “老天爷不会这么捉弄好人的,”玉珠看着他那样子,心里一酸,柔声安慰道:“崔大哥一定能找到你妹子,一家人团聚。” “承你吉言。”崔宇朝她笑笑,抱拳告辞离开。玉珠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中,心里忽然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回到家里,一屋子热热闹闹的,原来是卢挚和罗毅两人过来了,不知为了什么在秦铮那边书房里吵得不亦乐乎,见玉珠回来,嘻嘻哈哈地过来招呼了一声。到了晚上快吃饭的时候,顾咏好歹过来了,累得脸上都快变了形,一见到玉珠又欢喜起来,拉着说了几句话后,都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玉珠见他便是睡着了也掩饰不了满脸的倦怠,心中甚是不忍,只是朝堂上的事她也不知该如何劝说,只叮嘱了几句让他好生注意身体之类。直到晚上吃饭的时候,罗毅一句话让顾咏顿时惊醒了许多。 这些日子罗毅常来常往,哪里会瞧不出顾咏和玉珠之间非比寻常的关系,也不知是该替玉珠姐弟俩欢喜,还是替远在他乡的李庚叹息。但不管如何,这到底不是他能管的事。只是一想到李庚的性子,也不免为将来担忧,遂好歹提醒一声,道:“侯府里传来消息说,阿庚过些日子会回来一趟。” “真的?”玉珠闻言又惊又喜,高兴道:“那是否回来了以后就不走了。” 罗毅摇头道:“是婶子最近身子有些不爽利,心里难免挂念阿庚,侯爷便大慈悲,允许阿庚回来一趟,不过也待不久,过个十天半月的还是得回去。不过我听说,阿庚在大营里吃了不少苦,性子却是丝毫没变,虽不至像以前那般爱惹是生非,但打起架来却比以前还要狠许多。”他说到此处,目光不经意间瞟过顾咏,只见他端坐在椅子上,面色瞧着倒是如常,桌下的拳头却紧紧握着,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一顿饭吃得宾主皆欢,唯有顾咏心如乱麻。他倒是不惧李庚的拳头,就算他在大营里历练过一番,也不一定比得过自己当年混迹京城的功夫,只是那小子一回来,若是晓得了他和玉珠的事,铁定要闹得天翻地覆不可。他左右不怕,可玉珠毕竟是个女孩子家,怕是传出去有损名声。 玉珠见他一脸的心不在焉,只道是户部差事给闹的,忍不住抱怨了几句,难免也顺口问一句究竟在忙些什么。顾咏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玉珠在和自己说话,赶紧拍了下脑袋,道:“我真是忙晕了头了,最近倒不是户部的差事,而是上回去赈灾时沾上的麻烦。你在太医院那边是不晓得,阿铮他们倒是可能听过,最近京里头闹得沸沸扬扬的便是‘御状案’。” 玉珠这些日子都在太医院,哪里晓得外头的事情,倒是秦铮他们一听到此事,顿时来了兴致,就连素来不大说话的卢挚也睁大了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顾咏,催着他往下说。 这却是个感天动地的“孝女”案了。去年三月,河南府府尹江成德因贪墨、渎职等罪名被押天牢,原被判了秋后问斩,没想到顾咏他们上回去赈灾时竟遇上了此犯官的家眷,江成德的小女儿江素娥。当时顾咏随林大人一同微服私访,途中救了被人追杀的江素娥,那江小姐坚称自己父亲清白被冤,求林大人一行为其主持公道。 林大人此行虽说是奉了皇命,却只管赈灾,旁的却是管不了,便让人将她打走了。那江小姐便在府门口跪了好几日,后来还是顾咏实在看不过,差人去劝她,又说此事乃大理寺的管辖,再说此案早已了解,除非去去京城告御状,否则,定无生途。 侯府变故 让玉珠没有想到的是,顾咏第二日大早就出了京,因不愿让玉珠大清早起来送,才特意瞒着,待晚上玉珠回来她才从他留下的书信中得知了消息,一时颇觉伤感。 但无论如何,日子还是得继续过。因顾咏这次走得急,差事也多,来往书信就有所不便,玉珠心里有什么话也都记在纸上,虽说寄不出去,但这样似乎就有人能和她说话一般,也算是寄托了心中的思念。 太医院这边,她还是继续原来的差事,和张胜一起验校医书。和以往不同的是,若是玉珠再在书中有不寻常的看法和记录,众人也不会贸然反应,而是小心翼翼地按照她所说的方子去尝试,罢了再来讨论。 顾咏走后的第五日,玉珠如往常一般去太医院当差。因她不出诊,早上便不必如旁人那般点卯,只在辰时初抵达即可。方进了太医院大门,就见张胜躲在门厅外的柱子后面朝她直挥手,一脸急切。 玉珠虽不知生了何事,但见他那手势,分明就是让他不要靠近的意思。她赶紧缩了缩脑袋,没走大道,从旁边的走廊穿进了御药房。张胜远远地瞧见了,好歹松了一口气,赶紧小跑着跟上,一路跟到御药房的院子里。 “这是出了什么事儿?”一进御药房的大门,玉珠就回头朝张胜问道。 张胜赶紧转身探出脑袋朝外头看了看,又缩回来将大门关好,抚了抚胸口,长吁了一口气,道:“好歹没被外头那人给瞧见,都来了好几回了。” 玉珠不解,“是谁呀?莫非是要来找我的?” 张胜叹道:“可不是,是长公主派来的,说是要你去府上看病,偏又不说什么毛病,来了好几次都被孙大夫给推了,另指了旁的太医过去。上回刘大人回来还抱怨呢,说连人的面儿也没见着,白跑了一趟。” 玉珠一听说是长公主,顿时苦了脸,咋舌道:“怎么又是她,还有完没完。” 张胜见她似乎并不惊讶,不由得问道:“怎么,她找过你?” 玉珠苦笑着将那日在大街上被公主府的丫鬟拦住的事儿说了一遍,张胜闻言大讶,瞪大了眼睛朝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好一阵,才好不容易闭上嘴,喃喃道:“我爷爷说,这不孕之症最不易治,没想到你竟然连这个都懂。” 玉珠苦恼道:“你还真以为我有那么大本事呢,不过是瞎猫遇到了死耗子,碰巧而已。这长公主府上连个丫鬟都这么嚣张,可想见长公主也不是好想与的,若是将我弄去了治不好,我可是要倒大霉。”一边说,一边又烦得直想扯头。 张胜见她如此郁闷,又赶紧安慰道:“左右前头有孙大人顶着,她断不至于进御药房里来逮人。反正孙大人也不是头一回打人了,驾轻就熟。” 玉珠却还是放心不下,这太医院里头有孙大人顶着,可万一那个叫什么绿薇的在太医院外头候着,她岂不是连门也出不了。想到此处,玉珠便有些焦躁不安,同时又有些愤懑,她好好的当个大夫,怎么也能惹上这么多麻烦,一会儿是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一会儿又是强权蛮横的皇室贵族,能得罪的不能得罪的通通得罪了个遍。 忽然想到那天绿薇见着崔宇就像老鼠见到猫一般的反应,玉珠心里头陡然有了主意,赶紧问张胜要了都察院的地址,趁着绿薇还在跟孙大夫磨叽的功夫,偷偷溜出了太医院,直奔都察院而去。 听了玉珠的话,崔宇真是好气又好笑,只是见玉珠一张小脸上满是汗水,心中甚是不忍,也没多犹豫,便应道:“既然如此,那我便替咏哥儿先照顾你几日。每日放衙后我就在宫门口候着,送你回家。那绿薇见我在,想来也不敢过来。” 玉珠求的就是这句话,闻言大喜,郑重地朝崔宇行了个大礼后,喜滋滋地告了辞。 晚上放衙的时候,玉珠缩着身子跟在人群中东张西望,一来是为了查看绿薇的行踪影,二来是寻找崔宇。到底是都察院的人,说话一言九鼎,才出宫门,就瞧见崔宇笔直的身影站在门口的东侧,玉珠箭一般的飞奔而去,直到他跟前才稳稳停住。崔宇朝她点点头,抬脚就走,玉珠紧随其后,脑袋却不住地东张西望,果然瞥见了不远处绿薇一闪而过的身影。 由崔宇一路护送着回了家,玉珠客气地留了饭,崔宇却婉拒了,说是家里头老仆还等着。送走崔宇后,玉珠回到院子,就见余老爹正在抹眼泪,也顾不得玉珠在一旁,哽咽着说道:“表少爷真是可怜,小时候也是锦衣玉食养大的公子哥儿,离开沈府的时候才十岁大,一个人撑着家,真是难为他了。” 玉珠闻言心里也跟着酸起来,却又不知如何安慰。晚上吃饭的时候免不了和秦铮谈起此事,掬了把同情的泪。虽说上回因赵兴的事使得秦铮对崔宇有了些误会,但经过几次接触,他对崔宇却颇有好感,直道是条正直又坦诚的好汉子,听玉珠这般一说,也忍不住插嘴道:“姐你也不请崔大哥进屋坐坐,不吃饭,喝杯茶也是好的。” 玉珠听了,待第二日崔宇再过来的时候,就让秦铮出来请他进屋喝茶。崔宇推脱不过,便应了。余老爹与崔宇是熟识,见了面也有话说,秦铮虽说年纪小,却也是个有见识的,倒也能和崔宇聊到一起。一不留神,这喝茶就喝了小半个时辰,临走前,连崔宇也都忍不住笑起来。 归德侯府这边,却是传出了夫人病重的消息,这日一大早,李侯爷就将孙大夫请了过去,到了中午众人用餐的时候,孙大夫还是没回来。倒是有小道消息传出来,说侯夫人得了恶疾,怕是活不长了。 玉珠听了,心里不由得为李庚担忧起来。若侯夫人的病情果如外界所传那般,也不知李庚能不能赶回京城见她最后一面。 李庚回京 到放衙时分孙大夫才回来,随即唤了好几位御医进屋,玉珠也被叫了去。进了屋里,大伙儿都是一样的凝重表情,玉珠被这气氛感染得也跟着心里沉重起来,静静地站在角落里,静待孙大夫说话。 孙大夫并没有将自己的诊断说出来,只详细讲述了侯夫人的症状,说是下腹疼痛,大便燥结,热有汗,且有恶心呕吐症状,脉象洪数。听到此处,立刻有太医出声道:“少腹肿痞,按之即痛,时时热,自汗出,复恶寒。脉洪数者,脓已成,不可下也,当以大黄牡丹皮汤主之。”1 孙大夫却不点头,朝一旁的张院判看了一眼。张院判顿了顿,目光扫过屋里众人,过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我与孙大人一同去侯府看诊,亦认为是肠痈,故开了大黄、牡丹皮、桃仁、冬瓜子、枳实、川朴与芒硝,和水煎服。然服用两剂药后,病人仍未通便,自言所服药汤皆聚于胸腹之中,恶呕之状愈盛。” 肠痈此病在《素问.厥论》一书中早有记载,其实就是现代的阑尾炎,这病在现代虽算不得什么,但在这个时代却是个大病。若是年轻人,或是症状初现倒也罢了,偏偏侯夫人年近花甲,已是垂暮之年,所用的法子也都是极温和的。可如今看来,这法子似乎并不凑效。 众人听得此方无效,一时都沉吟不决。大黄牡丹皮汤乃是古书所记录的良方,若连它也治不了,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玉珠在现代时,遇到此种病情大多是西医处理,若是严重的,大多直接送了手术室。可侯夫人这身体和病情,只怕是挨不住那一刀。 孙大夫见众人只是相互议论,并无头绪,便挥挥手让众人先散了,玉珠也跟着出了门。回了御药房,几个年轻的吏目都还在屋里没走,见玉珠回来,赶紧凑过来问起侯夫人的病情。玉珠便将此事一一说了,众人听罢,皆皱起眉头,各有思量。 晚上玉珠亦睡不着觉,满脑子想的都是侯夫人的病情,但她到底没有用中医医治这种病的经验,所记得的医治方子亦与之前张院判所说的大同小异,实在没有解决的法子。 第二日大早,一到太医院,就瞧见孙大夫门口熙熙攘攘的好不热闹。一问了,才知道是诸位太医们各自拟了方子来求见,却不知为何,孙大夫并不曾出面来接。玉珠没去凑热闹,自去了御药房那边。 中午时分,前头的杂役过来请,说是孙大夫让她和张胜跟去侯府出诊。众人听了,俱是一脸艳羡地看着她们。玉珠却是压力陡生,稍稍收拾了下,便和张胜一道儿去了前院。 与孙大夫同行的仍是张院判,除了玉珠和张胜之外,还跟了两个打下手的小药童,一个叫白芷,一个叫白芍,是一对双胞胎兄弟。这兄弟俩都是张院判的小弟子,听说原本是街上的弃儿,张院判瞧着他们可怜才将他们收进了太医院。玉珠初听此事时,颇觉惊讶,想不到那张院判平日里一脸严肃冷漠,原来却有一副热心肠,可见传言不可尽信。 太医院里有辆大马车,一行五人端坐其中也宽敞舒适。就这么一直到了侯府,早有下人们迎着。白芷和白芍先跳下马车,随后伸出手来接玉珠的药箱,让她扶着袖子下了,然后又去迎张院判和孙大夫。 进得内院,远远地就瞧见一位须皆白的高个子大爷在院子里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那位老大爷长着一副威武面孔,浓眉怒目,鼻梁高挺,虽已年届花甲却精神极佳,穿了身银色的短袄劲装,手里拎着鞭子,走路霍然带风。 “侯爷。”孙大夫和张院判到了大门口就不动了,先高声唤了一声。那老大爷猛地回过头来,眯一眯眼睛,一阵风似的奔过来,一把拎住孙大夫的领口,怒道:“孙无道啊孙无道,你平日里不是说自己本事大吗,怎么一到了关键时刻就没气儿了。我告诉你,要是我夫人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连你们太医院的房子都要拆了去。” 张院判冷着脸不一言,脚上却是动了动,离他们俩远了些,摆出一张于己无关的脸。白芷和白芍早被侯爷的气势吓得傻了,瞪大眼怔怔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张胜原本就胆子小,若不是素来与父亲不亲,这会儿定要窜到张院判身后去了。玉珠更不敢乱来,一脸不忍地瞧着孙大夫被高了他一个头的侯爷拎住脖子,像只小鸡儿似的两腿直蹬蹬,却是丝毫不敢上前去阻拦。 侯爷到底没下狠手,见孙大夫脸色开始青,终于歇手,忿忿地将他朝地上一扔,转过头去挥挥手道:“还不快进屋去,今儿若是还医不好她,你们就留在侯府里别想出门。” 孙大夫捂着脖子摇了摇头,也没和他计较,朝玉珠使了个眼色,慢吞吞地进了屋。 归德侯爷早年曾在军中效力,颇有些武人的作风,屋里的摆设家具也都豪放些,不似京城旁的权贵家那般精致。进门的屏风上雕的不是常见的梅兰竹菊花纹,而是戏文“打虎英雄”的场面,东边墙上的一溜儿书架里,摆放的也不是书籍,而是各色刀刃弓箭,且都磨得裎亮,显见主人平日里常常把玩。 屋里除了几个丫鬟之外,还有个瞧着三十出头的贵妇,容长脸蛋,狭长眼,眉目十分温柔,穿了身月白色镶银边的短袄子,乌齐齐上拢,盘成一个斜髻,只在髻间插了支珠钗,素净典雅,观之可亲。 见众人进屋,贵妇赶紧起身相迎。孙大夫和张院判朝她拱了拱手,口中唤道:“少夫人。”玉珠心知这便是李庚的大嫂了,亦跟在后头学着众人的样子朝她躬身行礼。少夫人似乎没想到太医院里也有女大夫,瞧见她时微微一怔。 孙大夫和张院判这回却没开方子,只让白芷和白芍拿了银针出来。玉珠恍然大悟,原来是打算用银针刺激穴位,想来孙大夫特特地唤了他过来,也是为了施针的缘故。 因男女大防,平日里太医们施针,大多是隔着衣物的。但这侯夫人素来养尊处优,体态甚为丰满,穴位本就十分难找,更何况还隔着层衣物。故孙大夫才特特地将玉珠叫上,便是为了让她来下针。 在少夫人和诸位丫鬟们的帮忙下,玉珠好歹褪去了侯夫人衣物,右手持针,利落地将银针刺入帐外孙大人和张院判所说的穴位中。因侯夫人久病,故这针灸每半刻钟就得重施一遍,下针后又得用艾灸重炙,玉珠一个人在帐内忙得满头大汗。 好不容易才算暂时忙完,玉珠擦着汗从里屋出来,却见孙大夫和张院判早端坐花厅,一人端了杯清茶喝上了,见玉珠出来,孙大夫笑眯眯地朝她举了举手里的杯子,张院判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一脸鄙夷地盯着孙大夫看。 几人又在府里用了午饭,下午时,侯夫人通了便,腹部疼痛稍减,侯爷的脸上才带了笑,跟孙大夫称兄道弟地亲热起来,全忘了之前自己是怎么折腾人的。 不久,太医院里又派人过来请孙大夫和张院判回宫,说是宫里头有位嫔妃出了事,那杂役不曾明说,但脸上的焦急却是难以掩饰。孙大夫心知定是出了大事,赶紧和张院判一道儿告了辞,却将玉珠和张胜留了下来,让日夜在侯府看着,嘱咐玉珠每隔两个时辰再施一次针,又叮嘱了一些注意事宜,玉珠和张胜俱一一应了,那二人才离开。 虽说玉珠和张胜二人年轻,但侯府上下都很客气,少夫人很快就让下人安排了住所,在西侧院的客房。二人都是头一回挑担大梁,十分谨慎,虽说少夫人安排了下人在侯夫人屋里照看,她们俩还是各自安排守夜。张胜是上半夜,玉珠则负责下半夜。 侯夫人的病情还不稳定,睡一会儿,又醒一会儿,还时不时地说几句胡话。玉珠一刻也不敢闭眼,认认真真地在床边守着,直到天亮时才打了一会儿瞌睡。 迷迷糊糊间听到外头有说话的声音,玉珠揉了揉眼睛,竖起耳朵正要仔细听,却只听到一阵大踏步的声音,越来越近,一直到门口,那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早晨有些凉意的风就这么忽然灌进来。 玉珠刚要开口问,就见一个黑影子冲了进来,身上还带着露水的寒气和清晨时外头新鲜的空气味道。挺直的鼻梁,略显棱角的脸颊,紧抿的双唇,还有黑黝黝的脸颊,这几个月不见,李庚活脱脱地成了个黑炭头了。 李庚一门心思地念着自己母亲,倒没留意一旁穿着绿油油的鹌鹑官服,髻微乱睡眼惺忪的玉珠,径直走到床前,眼睛里一热,就有液体滚落,一滴滴落在他手背上。 床上侯夫人似乎有了感应,方才还熟睡着,这会儿忽然不安起来,口中呻吟了两声后,竟然缓缓睁开眼睛,随即便是满眼的不敢置信,“我的儿----”她的眼泪顿时淌了出来,颤抖着伸手想去抚摸李庚的脸颊,却在差之毫厘的地方又停住,犹豫着不敢上前,“我….我这是不是在做梦,我的儿,我的庚儿。” “母亲----”李庚也泪流满面,一头埋进侯夫人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不多时侯爷和世子也听到消息赶了过来,父子兄弟,再见面自然又是一番真情流露。玉珠到底是外人,不好在一旁看热闹,便悄悄地退了下去,寻张胜换了班,自己去客房休息。 输血问题 玉珠一觉睡到中午才醒来,迷迷糊糊地去摸床头的茶杯,一不小心全倒在了身上,衣摆和袖口弄得透湿。她拿着空茶杯还在呆着,正巧门开了,进来个穿着一身浅碧色孺裙的圆脸丫鬟,瞧见她这窘迫样,忍不住捂嘴笑起来。 笑了一阵,她又觉得十分不妥,才强忍住了,上前道:“秦大人赶紧把衣服换下来,这天气冷,若是着了凉就不好了。我这就去少夫人那里找两件衣服,您先等等。”说着,就要转身出去。 这样的糗事玉珠怎么好意思还宣扬到少夫人那里去,遂赶紧上前将她拦住,道:“不必麻烦少夫人了,若是姐姐还有旧衣服,就借我一件换上。这不是府里二少爷回来了么,少夫人指定正忙着,哪能为了这么点小事去麻烦她。” 圆脸丫鬟听罢,也颇觉有理,遂抱歉道:“那就委屈秦大人了。”玉珠赶紧摇头道不委屈不委屈。一会儿,圆脸丫鬟就拿了件八成新的湖蓝色孺裙过来,连带比甲腰带一整套,除了花色略素些,料子竟比玉珠平日里穿的还要好。 玉珠赶紧谢过了,去屏风后换了衣服出来,又草草地吃了些东西,脑子里正琢磨着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儿,竟让孙大夫和张院判一道儿变了脸色。正想着,外头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院子地高声问道:“秦大人可醒来了?” 玉珠心知有异,赶紧放下手里的糕点,圆脸丫鬟也忙起身去开门,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外头那丫鬟急道:“夫人方才又有些不好,肚子痛得厉害,张大夫也无能为力,差我过来寻秦大人。” 玉珠赶紧整了整头冲出来,一边应了声,一边朝正屋冲过去。她脚步快,心里又急,倒比那两个丫鬟还跑得快些,一阵风似的顺着走廊直奔内院而去。刚到走廊拐角处,眼角余光忽瞥见一个人影,她心中叫遭,却已是躲闪不及,重重地与那人撞了上去。 那人硬邦邦的好似一堵墙,玉珠撞过了也就罢了,没想到那厮竟像见到了鬼似的,手里用劲,使劲一推,竟把玉珠推得往后退了好几步,重重地撞到了走廊的柱子上,只听得“砰----”地一声响,玉珠顿时感觉自己右手胳膊都快要折断了。 “哪里来的不知羞耻的混账丫头,居然敢撞小爷我,不想活了你。”李庚一把推开撞进怀里的小丫鬟,不耐烦地臭骂道。自从他成年以来,这样投怀送抱的事儿就没停歇过,没想到如今更是变本加厉,他才刚回府,就马上有不长眼的丫头送上门了。 “秦…秦大人!”后头跟着的两个丫鬟都快看傻了,手忙脚乱地奔上前扶起玉珠,惊惶失措地问道:“秦大人您没伤着哪里吧?”一边问,还一边警觉地朝李庚偷瞄了一眼,似乎生怕他还要追上来为难。 玉珠被那两个丫鬟围在中间,李庚一时也瞧不见她的脸,不过听丫鬟这么一说,才知道自己错怪了人,一时有些尴尬。但他的性子素来傲气,哪里肯给人道歉,不过是“哼”了一声,抬脚就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玉珠才从剧痛中缓过神来,伸出左手探了探右胳膊,顿时痛得呲牙咧嘴。心中暗骂,好家伙,这厮去了一趟大营,就跟吃了大力丸似的,力气看涨。她这胳膊虽说没骨折,但也够呛,没个十天半月的只怕好不了。 哆哆嗦嗦地慢步走进屋,才进门就听见李庚在火,“那大夫是没吃饭还是腿软,怎么还没到。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催。” 马上就有个小厮走出来,一眼瞧见玉珠,愣了下,赶紧又折身回屋道:“秦大夫过来了。” 李庚循声望去,整个人顿时就傻了。 玉珠根本就不正眼瞧他,扶着胳膊一瘸一拐地走到床边,伸出尚未活动的左手胳膊在侯夫人右下腹轻轻按了按,侯夫人顿时出疼痛的呻吟。玉珠眉头微皱,转身问张胜,“是什么时候开始痛的?” 张胜满头大汗地回道:“起初只是阵痛,我便沿用之前的大黄牡丹皮汤给病人服下,不想越来越严重,却不知是何原因。” 玉珠亦不言语,伸手在侯夫人腕间把脉,只觉脉象沉实略数,又观舌苔秽浊,身体高热已消,想来昨日虽有排便,但腹中应有脓毒未尽,略一思索,便开了薏苡附子败酱散的方子。张胜拿过方子看了一眼,唯觉惊讶,这方子里只有薏苡仁、附子与败酱三味药,都有排脓消肿的功效,虽说古书中早有记载,但其实用得不多。 不过张胜对玉珠素来信服,既然她开了这方子,想来也有她的意思,也没再提出异议,遂将方子给了下人,又叮嘱了煎药的方法。 随后玉珠又给侯夫人针灸了一阵,使她的腹痛稍稍转轻,才停了手。不久下人将汤药煎好了,李庚赶紧挤上前,抢了汤碗过来伺候侯夫人喝下。待侯夫人面色稍霁,众人才暂松了一口气。 玉珠扶着胳膊告辞出来,李庚一脸紧张地紧盯着,犹豫了一下,又追了出去。屋里众人面面相觑,却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一直跟着玉珠的那个圆脸丫鬟便将方才的事儿说了一遍,大伙儿只以为李庚是为此事找玉珠赔礼道歉去了,倒没想到其他。但不论是侯爷还是世子、少夫人,都心中暗赞李庚好歹是长大了,若是放在以前,打断腿也不会做出这种道歉的事儿。 白芍和白芷早上来过一趟,说下午太医院会派旁的大夫过来,让张胜和玉珠回去休息。故二人一出门,就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家。玉珠回屋将官服收起,一转身,大门就已被堵得严实,黑炭头李庚呲牙咧嘴地朝她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 才几个月不见,李庚的个子猛地窜高,身子也结实了许多,许是西北严寒的锤炼,之前脸上的稚气也褪去了不少,眉宇间开始有了些许沉稳的男子汉气概。但玉珠却清楚的很,这所谓的沉稳气概不过是个幌子,这厮骨子里还是一样的幼稚可笑,一想起方才他推人的动作,玉珠就忍不住胳膊痛。 玉珠白了他一眼,用一只胳膊抱住衣服,要从他身侧挤过去。李庚哪里肯让开,嘻嘻笑着道:“我们这么久不见面,你如何还板着个脸,真是无情。”他又摊开手来给她看,笑道:“你瞧瞧,我的手都好好的,一个指头都没冻坏。多亏了你托人送去的药,营里头的那些兄弟可羡慕得不得了。” 玉珠这会儿好歹想起来他才从西北大营回来的事儿了,当初到底是因她的缘故才出的京,这么个半大小伙子,从小养尊处优的,陡然去了边疆战场,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心里一下又软了,再瞪过去的眼神也就没了气势,转身寻了椅子坐下,却还是不说话。 李庚自知理亏,摸了摸后脑勺,小心翼翼地哄道:“你什么时候进的太医院,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那太医院的老头子们有没有见你年轻就欺负你?若是他们胆敢对你不客气,赶紧告诉我,我替你揍他们去。” 这一开口果然还是一副京城小霸王的口气,玉珠冷眼瞧了他一阵,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摇摇头道:“你可真是----去了一趟西北大营,吃了这么多苦,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跟个孩子似的,让侯爷夫人如何放心得下。” 一提到侯爷夫人,李庚的脸上就严肃起来,难得地摒去了嬉笑,一脸认真地问道:“我母亲的病情究竟如何?你直接告诉我,不必遮掩。” 玉珠认真地想了想,斟酌道:“是肠痈,这病若是年轻人得了,算不得大病,只是夫人年岁已高,我们用药便有些顾忌。且此病最是反复,就算暂时好转了,也不定痊愈,若是突然化脓穿孔,恐有性命之忧。若要彻底治好,除非……”她说到此处稍稍一顿,抬头看了看李庚晶亮的眼睛,小声继续道:“除非是开腹,切除穿孔坏死的部位。” 李庚到底久不在京城,未曾听说过莫禾开腹疗伤的事,忽然闻听此言,顿时傻住,半张着嘴了半天呆,才结结巴巴地问道:“开…开腹,切除,这肚子都打开了,还要切…切掉肠子,哪里还有命在?” 玉珠自然不会笑他,简明扼要地将开腹的原理说了一遍。李庚左右听不懂,只是一听说连莫山长那么严重的病也能治好,顿时欢喜起来,赶紧问道:“既然如此,那就赶紧开腹。若是耽误了,我娘还要再多受罪。” 玉珠只是苦笑摇头,又将重重顾虑也一一道出,尤其是侯夫人年长气力不济以及失血后的输血问题。李庚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只睁大眼睛瞧着玉珠,满脸的期待。 玉珠被他看得心里虚,咳了两声,抱起衣服起身道:“这开腹的事儿不是我说了能算数的,还得看我师父的态度。若是夫人能慢慢好转,那自然是最好,若是实在不行,那----就到时候再看吧。”说罢,她赶紧躲开李庚的目光,逃一般的出了门。 回了家,玉珠就开始琢磨着研究输血的问题,血型是一回事,先得将输血的器具解决了才行。她想起古代英国最早是用银器做成小管,再用动物膀胱做的注射器,也有用漏斗和金属管输血的历史。 想到此处,她就有些坐不住。先在屋里折腾了一阵,画了几幅草图,重点表明了尺寸大小,然后怀揣着图纸去了银店。临走前,她还没忘了叮嘱于婶明儿去市场买菜的时候买两幅羊膀胱回来,直惊得于婶子盯着她看了好半天,怎么也说不出话。 剖腹取子 玉珠一直很相信这个时代工匠们的手艺,她只将所要求的东西大致说了一遍,连图纸都还没打开,店里的伙计已经满口包票地应了,说是只需三日,定能将她所需的东西打制好。 玉珠还待再和他多叮嘱几句,那伙计早已不耐烦了,说道:“姑娘,谁不知道我们银楼的手艺,老实说,您要的这东西实在简单,便是随便寻个银楼也能做好,只做不了我们这里这般精巧细致。若不是店里师傅活儿忙,也就半天工夫的事儿。” 被他这么一说,玉珠也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笑了笑,先将定金交上,又定下了来取货的日期后,才回了家。 侯夫人的病另有旁的太医看着,玉珠便静下心来研究输血的事。找人做试验的事儿她是决计不敢想,只好托于婶子去集市里买了几条狗。于婶子还以为她想吃狗肉了,兴致勃勃地直夸赞自己的做狗肉的手艺好,又问她喜欢吃红烧的还是煨炖的。 玉珠怕说出实情吓坏了她,只是笑而不答。 第二日大早上,玉珠一进太医院便现有些不对,院子里三个一群,两个一队地扎堆儿地在说些什么,神色惶惶,见了玉珠,有人使劲地使眼色,又重重地咳了两声,众人又都住了嘴,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各自散去。 玉珠顿觉诡异,赶紧快步进了御药房,准备找张胜问个究竟。没想到才进御药房的大门,就瞧见张胜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直抹眼泪,张老爷子也在,却没有一贯的笑脸,面沉如水。药房里的吏目们在一旁安慰,但个个脸上都写着无奈与不安。 玉珠便是再迟钝也知道定是孙大夫和张院判出了事,昨儿宫里唤他二人进宫,之后便再没有消息,那深宫内院原本就危机重重,一不留神便是万丈深渊,这些年来不知折进了多少太医。如今,竟然轮到了孙大夫了么。 她不敢直接问张胜,只偷偷地拉了个吏目在一旁小声询问。那吏目也只是摇头,道:“是怎么回事我们也不清楚,只听说孙大人说话惹怒了陛下,立马就被押进了大牢。张院判也跟着受了牵连,一道儿被关了。现在宫里头传得沸沸扬扬的,说什么的都有。” “那都有说什么的?”孙大夫那人,平日里瞧着嘻嘻哈哈的,其实最是谨慎小心,他居然会在陛下面前说不合时宜甚至导致入狱的话,实在让玉珠想不通。 那吏目面上现出匪夷所思的神情,结结巴巴地回道:“这个….只是传言,当不得真。”他左右瞧了一眼,凑到玉珠跟前,压低了嗓门小声道:“听说是东宫太子妃难产,已经熬了一天一夜,眼看着已经快不行了。孙大夫就说…就说太子妃保不住了,只能保住皇太孙,得剖开肚子把皇太孙给拿出来。陛下当场就将他押进天牢了。” 玉珠顿时惊得连站都快站不住了。那吏目见玉珠的反应,一副早知道你会如此的表情,摇头道:“你说那孙大人是不是魔障了,如何…如何能说出这等骇人听闻的话来,难怪陛下会怒。哎,老天保佑孙大人可要熬过这一关,若不然,qisuu我们太医院----”他长叹了一声,没再继续往下说 玉珠却是早没在留意他在说什么,满脑子都是孙大人要剖腹取子的念头。她忽然有种想流泪的冲动,只有孙大夫这样的才真正算是医学天才吧,在这样一个保守而落后的时代,他坚守着自己的信念,即使如今的他早已是杏林界说一不二的权威,可他的思想却从不停歇,不满足,就算明明知道有可能招致杀身之祸,依旧坚持。这样的精神,让玉珠对比着觉得自己很愧疚。 她脑子里还想着孙大人的事,根本没留意有人唤她的名字,直到一旁的杂役实在忍不住拉了拉她的袖子,她才猛地醒转,一回头,瞧见个穿酱色衣服的太监站在院子里冷冷地看着她。 玉珠又呆了半晌,现满院子的人都在看她,才意识到这位公公是来找她的,赶紧上前应了,又强笑着问道:“不知公公有何事指教?” 那公公淡然看了她一眼,把脸抬高,漠然道:“陛下有旨,宣太医院八品御医秦玉珠觐见。” 玉珠心中一震,抬眼朝四周瞧了眼,果见众人一片怜悯之色。说来也怪,这会儿玉珠却没有天降大祸的惧怕心思,心中一片清明,静静地接了旨,收拾了下东西就随着这太监一起去了东宫。 当今天子子嗣繁盛,嫡子却只有如今的太子一个。太子乃天子元妻所出,一向最受天子宠信,偏偏他早年身子不好,陛下怕他早夭故未承封,今年初才祭天定封。因太子身体虚,子嗣不兴,尚无嫡子,故太子妃这次怀孕颇受天子重视。 玉珠倒是不知道这些,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低着头随那太监在宫苑中左兜右转,穿过重重宫墙,终于到了东宫。大厅里全是人,个个都衣着华贵,面目却是模糊,玉珠也分不清谁是谁,左右也是下跪行礼,低下脑袋不看人就是。 左右这时候也没人在意这些,只听得有个威严的男人声音吩咐她进里屋给太子妃接生,玉珠便恭恭敬敬地应了,头也不抬,慢慢退出房间。一出门,便有宫女引她往内院走,四周安安静静的,玉珠连脚上也不敢用劲,一言不地跟在那宫女身后。 进得内院,却是另一番慌乱的场景,满院子都是乱糟糟跑来跑去的宫女,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焦虑不安的神情。太医院的几位御医站在外头直擦汗,见了玉珠进来,朝她微微摇了摇头。 太子妃的产房里只留了些宫女嬷嬷,都是极有经验的,只是这会儿却是半边办法也没有了。许是想到了自己的下场,每个人都是一脸绝望,那床上的太子妃反而没有人再理会了。玉珠走到床前,只见床上的太子妃腹部高耸,床下一片濡湿,而她脸上却是惨白如鬼,早已气若游丝,生死只是一息之间。 玉珠摸了摸她的脉象,又柔声唤了太子妃两声,却毫无反应。她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伸出手指在太子妃颈项间的大动脉探了探,又缓缓收回。握着拳头斟酌了半晌,玉珠终于还是起身,沉声道:“太子妃薨。” 屋里顿时一片哀号,一众宫女嬷嬷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抱头大哭,却不知到底是痛哭太子妃的薨逝,还是哭诉自己的悲惨命运。 “太子妃虽薨,然腹中胎儿尚存。”玉珠心一横,咬牙道:“唯今之计,唯有剖腹取子,若是能救得皇太孙,诸位还能保住一命。” 众人又惊又怕,却是无人敢应。她们当中也有人听说过孙大夫被押进天牢的事儿,太医院令不过是说了一句,都因此被押进了天牢,她们若是果真依她的话做什么剖腹取子的事,怕是连留条全尸的希望都没有。 玉珠哪里不知道她们的想法,可若没有她们帮忙,她一个人哪里做得来。遂冷笑一声,嘲讽道:“怎么死都不是死,你们当我就想死么。如今太子妃都已薨了,陛下一怒之下,定要找人殉葬,你们以为谁能逃得过。若是听我的话,说不定还能救得皇太孙一命,将功赎罪,说不定还能保得一命。” 众人仍是惶惶,并不回应。玉珠心中焦躁,回头看一眼床上早已气绝的太子妃,再也理会屋里这群不敢乱动的女人,冲到柜子前随意开了几个,好歹寻到了把剪子,复又冲回床边。 她正待下手,一旁有人低声道:“大人可是需要匕,奴婢知道哪里有。” 玉珠回头一看,说话的是个一身葱绿宫衫的十三四岁小宫女,梳着双髻一脸稚嫩,眼中却是一片坚毅。玉珠朝她点点头,那小宫女赶紧转身去取了匕回来。玉珠又吩咐她帮忙固定好太子妃的身体,而她则伸手探准了腹中胎儿的位置,小心翼翼地一刀下去…… 鲜血迸出,屋里一阵惨叫,顿时有几个宫女冲了出去,也有几个胆子大的,许是想通了,也凑过来帮忙,另有人小声道:“琉璃姐她们是不是去告状了。” 玉珠也不理会她们,只一门心思地放在眼下的手术上。她不是妇产科医师,从来没有做过剖腹产手术,唯有将手里动作放到最轻。可是孕妇已亡,羊水已尽,孩子在肚子里多一秒就多一份危险。若是这孩子保不住,这满屋子的人包括她自己,个个都没命见明天的太阳。 腹壁一打开,顿时就有人捂着嘴冲了出去。左右帮忙的宫女也纷纷别过脸不敢看,倒是起先的那个小宫女一脸严肃地帮忙扶住孕妇的身体,一动不动。 小心翼翼地划开子宫壁,终于可见小婴儿蜷缩的身体。玉珠屏住呼吸,一点点地将刀口划开,让那小宫女扶住剪刀,她则伸手进去,将婴儿抱了出来。 “是皇太孙。”小宫女又惊又喜地叫出来。一旁的宫女们听了,也都转过脸来,只是瞧见那婴儿满脸的青紫,刚刚升起的希望又都破灭了。 “我来我来。”方才躲到一旁的接生嬷嬷这会儿找到时机窜了出来,玉珠瞪了她一眼,示意小宫女将婴儿脐带剪断了,才将孩子倒提着,冲着他的小屁股打了几下。 小婴儿还是没回应,大伙儿的心都跟着往下沉。玉珠却是一脸冷静,低声嘱咐宫女去准备热水,自己则随手端起桌上的冷茶漱了漱口,接着便俯下身子给小婴儿做人工呼吸。 众人见她神色自如,无缘地也跟着心定了不少,有几个宫女赶紧听她的吩咐去取热水,准备给孩子沐浴。 玉珠连吸了十几口,才终见了成效,那婴儿像只小羊羔一般呻吟了两声,面上的青紫却是慢慢褪去了。 “噗通----”几声,却是几个宫女嬷嬷提在嗓子眼的一口气终于松懈,竟然都瘫倒在地。 很快就有宫女端了热水进来。玉珠这才将婴儿放到嬷嬷们的怀里,自己则回到床前,对着床上冷冷的尸体拜了拜,让那小宫女去取来针线,她一点点地小心翼翼地将太子妃腹部的伤口缝好,又用热水将她身上的污血洗净,换上干净的衣服后,这才起身出来。 门外不知何时竟站满了人,玉珠依稀瞧见正中央的明黄身影,赶紧俯下身子,跪地而拜。她想开口为孙大夫求情,可张张嘴嗓子眼却干得说不出话。 她脑子里空空的,听到有人说了什么,随后就有人扶她起来。玉珠这会儿早已脱了力,手脚软,一起身,就觉得眼前黑,险些跌倒。 随后又是一群人和她说话,男的女的都有,玉珠左右也听不清,只艰难地扯起嘴角笑了笑,最后由宫女扶着去了偏殿休息。 这么大白天的,玉珠一倒头居然就睡着了,到天快全黑时才醒来。 床头有人守着,见她醒来,赶紧上来伺候。玉珠揉了揉眼睛,现她就是之前一直在身边帮忙的小宫女,不由得朝她感激地笑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这会儿却是一副羞羞涩涩的小姑娘样子,低着头拧了热毛巾递给她,小声道:“奴婢叫小玉,原是东华宫的洒扫宫女,太子妃分娩那日,奴婢被派去端热水。” 小玉说罢了,眨了眨眼睛,看着玉珠,小心翼翼地道:“大人真厉害,我们都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没想到您竟然还能救出皇太孙。陛下这才饶了我们的性命,门外头还有许多姐姐都等着感谢您的救命之恩呢。” 玉珠苦笑。若非是被逼上梁山,若是是无路可走,她又怎会做这么危险的事。左右是个死,何不冒个险,好歹还能救这么多人。思及此处,她才猛地想起孙大夫,赶紧问道:“太医院的孙大人如今可好?陛下可曾将他放出来了?” 小玉点头道:“孙大人和张院判早放出来了,不过都没回太医院,还在东华殿候着。” 玉珠这才定下心来,赶紧起身,又换了干净衣服,去东华殿与孙大人他们汇合。 出得门来,只见院子里零零散散站了十来个宫女,都是之前在太子妃身边伺候的,因玉珠才饶了一命,如今却是特特地来感谢。众人见了她,都敛去脸上原来的表情,换上严肃的神色,郑重地朝她齐齐行了一礼。 玉珠却是没时间和她们寒暄,坦然受了一礼后,朝诸人点点头,告辞离开。 保子弃母 他面色甚好,官服穿得平平整整,一丝褶子都没有,脸上带着一贯的莫测高深的笑,瞧见玉珠,还朝她眨了眨眼睛。这副样子,实在看不出曾在天牢里遭过罪。 见玉珠进来,孙大夫难得地起身,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我没看左眼,你这丫头果然有几分胆识。” 玉珠简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朝他躬身行了礼,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她环顾四周,没瞧见张院判,便开口问起。孙大夫坐下捏了块雪白的桃片放进嘴里细细的嚼,口齿不清地回道:“在里头给小殿下把脉,张大人最善医治小儿疾病,小殿下身子弱,得好生将养着。” 一听说那孩子,玉珠的心也跟着软了,不知是否因为是她亲手取出来的缘故,她对那。 小殿下早已洗得干干净净,包在紫色的包袱布里,布面上还绣着百子图。小家伙已经褪去了脸上的青紫,这会儿白白嫩嫩的,虽还没长开,但眉眼十分清秀干净,让人一瞧着就喜欢。可人家到底是皇亲贵族,玉珠便是欢喜得直流哈喇子,却也不敢伸手出来碰一碰,只眼巴巴地凑在一旁瞧着,时不时地问张院判两句。 玉珠隔着两三尺远看了一会儿,那小婴儿一直紧闭着眼在熟睡,自然不会搭理她,只有无奈地放弃。回头她又问孙大夫什么时候可以出宫,孙大夫叮嘱她不要将今日剖腹取子的事儿到处宣扬后,就挥挥手就让她回去了,还说让脚上快点使劲儿,不然赶上关了宫门,就只能在宫里头留一宿。 玉珠听罢了,赶紧提着衣服就朝宫外奔。在东华殿的大门口,又被小玉给拦住了。小丫头期期艾艾地跟着她,磨蹭了好半天才开口道:“奴婢仰慕秦大人医术,想拜您为师。请秦大人收了奴婢吧。” 玉珠允不允的先不说,这小玉到底是宫女,哪能随便出宫,再说这样的事情根本也轮不到玉珠来决断,故玉珠并没有当场答应,只说尽力而为。 好歹赶在宫门关闭之前出了宫,一出宫门,看着长而宽阔的街道,鱼贯而出的官员们,玉珠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不过短短一日,她却经历了生与死的极限,虽说这对于大夫来说并不算什么,但真正到了面前,才知道原来一切不是一句话就可以释然。 有人大声唤玉珠的名字,她定睛一眼,原来是秦铮和卢挚两个少年,急匆匆地冲过来。秦铮一瞧见她眼眶就红了,只因在大街上才强忍了眼泪,拉着玉珠的衣袖久久不肯放开,声音里带着哭腔问道:“姐,你没事吧?” 玉珠轻轻拍他的肩膀,小声安慰:“无妨,你们怎么来了?” 秦铮眼睛红红的说不出话,卢挚在一旁赶紧解释道:“是太医院张大夫托人传出来的消息,说孙大人、张院判和秦姑娘都被招进了宫,生死不明。吓得阿铮都慌了神,又实在寻不到人进宫去探问消息,只得在宫门口候着,好歹您今儿回来了,要不然,阿铮他定要在这里守一宿的。” 玉珠闻言,心里一酸,拉了秦铮的手往家走,一边回一边还小声地骂张胜多事,不过是进宫看个病,如何还特特地派人来吓秦铮。秦铮和卢挚都不言语,直到一路到了家门口,秦铮才忽然开口道:“姐,要不,咱不做太医了罢。” 玉珠一时半天没说话,在门口了许久的呆,她才喃喃回道:“此事我们回头再细谈。”卢挚见此,也不便久留,便先告了辞。玉珠原本还要留饭的,但见他们两个少年都心事重重,也就作罢了。 才回屋坐下,又听到外头有说话的声音,玉珠赶紧起身出门看,正见余老爹将院门关上,便问道:“是谁来拜访?” 余老爹关上门转身道:“是郑府二少爷身边的书童修远,过来问小姐您是否回府了。” 玉珠听说是修远,微微一怔,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但终究没有说什么。 晚上秦铮一直和玉珠说着要她辞官的事儿,玉珠却是犹豫不决。倒不是她对御医这个官衔有什么留恋,她一个女儿家,原本也就不可能在官场上有什么大作为,若是早些日子,她说不定真的就放下了,可自经历了今日的生死过后,她却忽然看开了,尤其是孙大夫的所作所为让她豁然开朗。古人尚且如此,她岂能苟且。 如此一想,玉珠便支支吾吾地不肯应秦铮的话,一会儿又转换话题说那小殿下是如何可爱漂亮。秦铮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见她坚持,也不愿勉强她,遂叹了一口气,暂不提此话题。 第二日玉珠一进太医院,就被诸位太医们给包围住了,不外乎是问起昨日她剖腹取子的种种。虽说宫里下了禁口令,但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哪里瞒得住人,更何况还是这些常在后宫走动的太医们。但玉珠却记着孙大夫叮嘱过的话,对此缄口不言。众人问了一阵,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心中俱有了思量,便四散了。 一会儿宫里又有赏赐下来,多是些金银玉器什么的,也有上好的药材,共装了三个匣子。另外还有两个太监抬了一大筐苹果来,说是太后赏的。玉珠恭恭敬敬地收了,又拿了几块银锭子塞给传赏的太监。那些御赐的器具她自然不敢随意处置,但那筐子苹果却是可以用来讨好人。 如今并不是苹果成熟的季节,故这些应是去年存下来的,也不知宫里是怎么储存的,连春天都快过了,这苹果居然颗颗新鲜水嫩,芳香诱人。御药房里的各位,不论是吏目还是杂役,每人各得了一个,玉珠又给孙大夫和张胜一家子各留了几只,剩下的都收拾好了,准备放衙的时候拿回家。 中午用过午饭后,她又去了一趟东华宫,这回小殿下醒来了,眼神却是迷离,任凭玉珠怎么逗弄,都绷着个小脸面无表情。孙大夫在一旁瞧着,不无鄙夷地摇头道:“你也是做大夫的,如何这般蠢笨。便是你把脸都笑破了,那孩子也瞧不见你。” 玉珠哪里又会不知道,只是到底忍不住而已。她又和孙大夫说起众人竞相询问剖腹取子的事,不明白孙大夫为何不让自己向众人说明。孙大夫沉吟许久都不言语,面上一片肃穆之色,看得玉珠心中忐忑,直以为自己问错了话。 过了好一会儿,孙大夫才叹了一声,将玉珠唤到偏厅,屏退了宫女太监后,才低声回道:“玉珠你剖腹取子乃是震古烁今的壮举,本应名动天下,可我却奏请陛下禁谈此事,你可知原因?” 这一天一夜经历的种种事情,让玉珠都觉得好似在梦里,哪里会静下心来想过此事。如今被孙大夫这么一问起,她才认真地思考起来。 未待她说话,孙大夫又继续道:“昨日太子妃薨逝,你才动手剖腹,幸得一子。可我问你,若是太子妃未亡,你剖腹取子,有几分把握能救起两人。世人最是看重子嗣,若是这法子流传了出去,日后只要孕妇难产,难保那些无良的大夫不会任意妄为,为保子而弃母。” 玉珠闻言心中大震,她到底不是古人,脑子里没有受过这些思想的熏陶,自然不会理解古人们看重子嗣到极致的想法。孙大夫所言有理,如今这世道,女子的地位原本就低,若是生产时丢了性命,便是娘家人也不好说什么。长此以往,玉珠岂不是成了罪人。 见她一脸死灰,孙大夫也知道自己的言论将她吓着了,又赶紧安慰道:“你也别多想,此事也只是我暗自揣测,世人胆小,你剖腹取子之传言若无官方论定,他们自不敢轻易尝试。再说,就算有人胆敢试,没有开腹的经验,也断难成事。这一回成不了,他们便不敢来第二次。” 玉珠却还是不安,忍不住问道:“那若是成了呢?” 孙大夫许久不言语,过了半晌,才低声道:“你并没有做错什么,相反的还救了小殿下,不必为此而愧疚。世事无常,便是没你这个事儿,旁人也会有其他的念头。多想无益,还不如磨练医术,多救几个人才是正事。” 话虽如此,但玉珠却还是一时半会想不开,郁郁不乐地出了东华宫。 晚上回家的时候,张胜唤了两个杂役帮忙,一道儿将玉珠得的赏赐送了回去。旁的不说,那半筐子苹果倒是让秦铮欢喜得不行。这时节水果最是匮乏,便是有银子也不一定能买得到,更何况,这宫里赏赐的要比外头叫卖的好了不知多少。 家里头人少,秦铮便给卢挚和罗毅留了些出来,想了想,顾咏过几日也该回来了,便又留了几只给他,至于李庚那里,他却是忘得干干净净了。 他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当天晚上李庚就来了。 李庚捣鬼 因侯夫人病重的缘故,李庚极少出门,对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剖腹取子案并不知晓,直到第二日才从闲聊的下人口中得知了此事,这才急急忙忙地去旧院子里寻玉珠。谁料到了地儿,才知道她们早已搬走,就连附近的邻居也不知其去向。 李庚还算聪明,马上就去寻罗毅,让他领着来了玉珠家的新宅院。这一路过来,他越看越是心惊。他便是再无知也知道皇城里头的院子最是难找,若不是有心人诚心帮忙,如何能找到这般舒适又方便的院子。只是他先想到的便是郑览,心里忍不住对那病秧子骂了好几百遍。 余老爹虽说是头一回见李庚,但他老人家乃是个人精,一眼就瞧出了他的心思,面上倒是不显,心里头却不由得担忧起自己少爷来。这一出京就是好些日子,玉珠最艰难的时候又没能伴在身边,若是被面前这小子抢了先机,日后怕是难办。 他这里打着主意,李庚那边也在打量他。依玉珠的性子,该不至于随便收两个下人,这老头子来的就有些蹊跷,李庚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都被余老爹四两拨千斤地绕走了,他心里头更是不安起来。这样伶俐的下人,如何会无缘由地来玉珠家做事,分明就是有人送来的。那病秧子居然胆敢明目张胆地把主意打到这里来,真真的该死!李庚越想越是怒气冲天。 罗毅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生怕他又闹出事来,赶紧趁旁人不在朝他使了个眼色。李庚总算还有几分理智,只僵了一下又恢复了常态,挤出笑脸来跟玉珠打招呼。他难得回来一趟,玉珠姐弟自然是尽心招待,正巧家里头还有宫里赏赐下来的苹果,便让于婶子洗了几个端上来。 李庚却是有些心不在焉,顺手拿了就吃,脑子里却不停地想着郑览的事儿,不过他很快又想到郑览如今正守着孝,玉珠也不可能等他三年两载,念及如此,他又释然了。心情一好,李庚伸手又拿了一个苹果继续啃。 众人见他脸上神情不定,一会儿面沉如水,一会儿又得意洋洋,却不知他到底在搞什么鬼。不过见他三两下就消灭了两个苹果,亦是惊诧不已。玉珠见状,又吩咐于婶子再去洗几个苹果来。 于婶子在玉珠面前向来随便惯了的,小声嘀咕道:“那剩下的不是特意给顾少爷留下的么?” 她这话一说出口,罗毅就忍不住拍了下脑门,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那边李庚手里的动作亦停了下来,左右看了看,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但他毕竟已经不是以前的小霸王了,这几个月在西北大营里,他学到的东西比过去几年的还要多。 他很清楚,如果他再像以前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地火问难,只会让玉珠更加讨厌自己。所以,李庚难得地忍住了这口气,板着脸,恶狠狠地将手里的苹果吃了个精光,又笑嘻嘻地让于婶子再洗了几个,说家里头还有两个小侄子喜欢吃。玉珠哪里知道他肚子的弯弯拐拐,自然不吝啬,那最后几只苹果,也都一股脑地被李庚全包走了。 从玉珠家一出来,李庚就对罗毅“三堂会审”,将玉珠这几个月来的行踪好好地问了个遍。罗毅一来也不甚清楚,二来就算他知道什么又哪里敢说,只抵死地否定说自己不清楚。李庚也懒得再逼问他,转身就走,私底下去寻了人打听这几个月来玉珠的行踪。 这一番打探下来,李庚越听越心惊,顾咏那个扮猪吃老虎的,居然开始登堂入室,若非玉珠如今还在孝期,只怕这次他回来,两人连婚事都成了。李庚气得直抖,把屋里头的杯盏茶具通通地砸得粉碎。一众下人也不敢进门探看,都躲在外头吓得瑟瑟抖。 他撒完了气,脑子里却是慢慢清醒过来。无论如何,玉珠尚在孝期,断不至与顾咏有私情,婚事也还没定下来。只要他将顾咏赶走了,不怕玉珠不喜欢他。一念至此,他又赶紧去寻父亲,支支吾吾地说自己有了中意的女孩子。 因是老来得子,李侯爷对这个儿子最是宠爱,平日里为他亦是操碎了心。因李庚素来不爱理会府里的那些丫鬟们,李侯爷还生怕他□男色,若非侯夫人忽然病倒,这会儿早该盘算着他的婚事了。如今见他自己来说,自然是心花怒放,不由得兴致勃勃地问他究竟中意的是哪家姑娘。 李庚赶紧回道:“就是那天过来给母亲治病的那位秦太医,她医术好,性子也好,长得…长得也好看,上回我在城外被蛇咬伤那回,也是她救的我。” 李侯爷闻言却不再言语,捋了捋下巴上的长须,皱眉沉思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母亲尚在病中,如今不宜提及此事。要不然,还是待你母亲病好后再说。” 李庚不傻,一下就听出了李侯爷话中的推脱之意,急道:“父亲,我就喜欢她,除了她我谁也不娶。若是她被旁人娶走了,我…我日后再也不娶亲了。” “混账东西!”李侯爷大怒,一巴掌扇在李庚的脑袋上,怒道:“你为了个女人,竟敢和老子顶嘴,出息了你。上回就认识了,难不成上次跟九公主闹那一场也是因为她。娶妻当娶贤,那姑娘就算医术好,长得好,那又如何,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哪能做我们侯府的媳妇。你母亲那里不必说,我这儿就不答应。” 李庚闻言,更加气急,霍地站起身,想说几句狠话,但一张嘴又顿住了。他到底不笨,知道若是惹怒了父亲也没好果子吃,既然父亲这里说不通,他便去找母亲,待她身体好转了,日日地哄着她,总有她点头的时候。 于是,原本都气得冲到门口处的李庚又回头朝侯爷恭恭敬敬地道了歉,说自己年轻不懂事,望父亲不要怪罪之类的话。李侯爷原本也只是想吓退他,见他如此乖觉,也就作罢,还柔声安慰了几句,又提起大儿媳妇娘家那边有不少漂亮又温柔的大家小姐,让李庚去见见。 李庚嘴上应了,一出门就气得直想骂人,侯夫人身体仍未康复,他心里头又担心顾咏随时回京,直愁得头都掉了几缕。 他在西北大营的时候跟着打过两次仗,颇学了几分兵法要领,知道釜底抽薪的道理。侯爷这边说不通,侯夫人又身体不好,他如今只能先从顾咏那边下手,若是将他吓退了,玉珠那边没人献殷勤,他才有机可乘。 于是日日派人在城外守着,只要一探到顾咏一行人的消息,就立马往侯府里送。他倒是没白费这番工夫,只候了两日,就得了消息,顾咏他们已经返程到了京外一百余里外的桐乡镇,第二日便能回京。 这日大早上,李庚就骑了马,唤了一大群小啰啰在城外候着,先吃了一阵,不见顾咏他们人来,又席地而坐,一边胡吹海侃地乱聊,一边睁大眼睛瞧着城外的官道。 一直到了未时末才瞧见一队人马,顾咏赫然就在最前头。李庚一瞧见他,新仇旧恨一齐涌上,也不顾旁人怎么看了,翻身上马,拍着马屁股就朝他奔去,一马当前地挡在他前头,怒道:“姓顾的,你留下,小爷我要和你决斗。” 顾咏其实大老远就瞧见李庚了,心里还想着究竟是哪个不要命的惹到了这位小霸王,没想到一眨眼李庚就朝他跑过来了。 同行的人中也有识得李庚的,见状不对赶紧躲到一边去,生怕遭了池鱼之殃,倒也有人出声为顾咏帮腔,喝道:“哪里冒出来的毛头小子,竟敢拦顾大哥的去路,不要命了么。” 李庚循声望去,却见是个男装打扮的丫头,长相倒是漂亮,就是瞧着凶悍得很。李庚脑子一转,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了两圈,忽然“哈哈”笑出声,冲顾咏道:“罢了罢了,原来你身边早有美人相伴。佳人在怀,红袖添香,何等风流何等自在。既然如此,玉珠那里有我便好,你我就此别过,祝顾公子与这位美人终成眷属,早生贵子,百年好合……” 他一边狂笑,一边拍着马臀往回跑,顾咏赶紧想解释,却根本来不及。 李庚一路狂飙进了城,直奔玉珠家中而来。正巧赶上玉珠今儿请假在家刚去银楼取了定制的工具回来,李庚一进门就一脸忿忿然地说起顾咏与美人同行,眉来眼去的恶劣行径。玉珠却是不信,只笑道:“顾大哥此去河南乃是公事,怎会有女眷同行。除非是那位江小姐----”她说到此处忽然停住,脑子里有些乱。 李庚见状,赶紧火上浇油,“可不就是那位江小姐,顾大哥前顾大哥后的,亲热得不得了。要说他们没个尾,我可不信。要不然,那顾咏能为了她千里奔波不辞辛劳。他可不是大理寺的人,哪有他出面查证的道理。” 玉珠勉强笑笑,转身过去道:“这都是上头的旨意,顾大哥便是不愿也没办法。你别浑说了,万一闹出什么不动听的传闻来,没来由地毁了别人的名声。” 李庚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也不再多说,又将今儿在街上的见闻说给玉珠听。他口才甚好,原本平平无奇的小事被他一说,竟然也有滋有味起来。只可惜玉珠总是有些心不在焉,好几次李庚的笑话都说完很久了,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挤出笑脸来笑笑。 李庚见她这样,心里没来由地一阵郁闷,便先告了辞。 崔老太爷 顾咏回京后头一件事就直接去了玉珠家,谁料敲了许久门,也不见余老爹来开,过了好一会儿,秦铮才慢吞吞地出来应门少年人板着脸皱着眉头冷冷地瞧着他,硬邦邦地回道:“我姐不在” 顾咏心知定是李庚捣鬼,有心想解释,可这事儿对着秦铮这么个半大少年说有什么用他一面担心玉珠误会,一面又实在思念得紧,可如今到了门口偏偏还见不着人,急得他头直捋头 他低三下四地想讨好秦铮,从包袱里翻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翻出一套憨态可掬瓷娃娃递给他秦铮一瞧那玩意儿真是哭笑不得,只要长了眼睛都能瞧出那是哄女孩子玩意儿,顾咏分明是借花献佛,只可惜,秦铮这里实在不好伺候,哪里是他一尊瓷娃娃能讨好得了 不过秦铮也没那么绝情,见调侃得差不多了,终于松口,告诉顾咏说玉珠方才去了孙大夫家顾咏听罢了,赶紧郑重其事地谢了他,又信誓旦旦地说回头定要送他一套孤本书籍作谢礼,罢了一转身就翻身上马直奔去孙大夫府上 玉珠是为了做试验才去孙大夫家,她现在住院子在皇城,巷子外常有禁军日夜巡逻,若是弄得满屋子血腥,只怕要被人怀疑犯了案,要被抓进京兆尹衙门去倒是孙大夫那里,幽静又偏僻,旁人又晓得他家里头惯常有怪东西,该不至来打扰 孙大夫家里只有个守门老头,玉珠来过几回,他便认得她,默默地开了门后就自己离开了,丝毫不过问玉珠行踪,害得玉珠原本准备说辞也都通通憋了回去 因小殿下身体虚,孙大夫和张院判都被留在宫里头守夜,故家里头空荡荡没有旁人 玉珠来时候牵了两条狗,进门后就栓在院子里,她自己则去厨房煮麻醉汤今日她计划甚是血腥,要用她刚刚取回来工具给两条狗换血银质细管子她早消过毒,那只羊膀胱她也事先用酒精泡过了,理论上说一切具备,但是否成功还未可知 才将汤药熬了出来,就听到外头砰砰敲门声,玉珠原本不想理会,可那声音总不停,害得她实在没法静下来来做事起身开门一看,果然是顾咏,她心中先是一喜,可很快又板起脸,抵着门口道:“你来做什么?” 顾咏哪里不知道玉珠这会儿正生气,涎着脸笑嘻嘻地回道:“我回来了,去家里没瞧见人,阿铮说你在这里,我又赶紧过来看你”不等玉珠继续,他又作出一副疲惫至极神情,“玉珠,我快累死了”说着话,身子就朝门里倒过来 玉珠虽说因李庚话对顾咏心里存了芥蒂,但哪会任凭他倒在地上,赶紧伸手扶了,一面暗骂这厮狡猾,一面将他搀扶着进屋顾咏心中大乐,脸上却还是一派虚弱姿态,就势靠在玉珠身上,不着痕迹地亲了亲她头 二人进了屋,玉珠这会儿又硬气起来,将顾咏往椅子上一扔,自个儿又端了汤药喂给狗喝顾咏见她不理会自己,也顾不上再装虚弱,精神抖擞地跟在她身后,窜前窜后地想找点活儿干玉珠也毫不客气地指挥他,让他蹲下身子把那两条狗抱住,她则掰着狗嘴巴灌药 顾咏起先还不知道她到底打算做什么,待见她将从怀里摸出把锋利小刀才变了脸色,往后连退了好几步,哆哆嗦嗦地问道:“玉珠,你这是要做什么?我和江小姐真没什么,你不要听李庚胡说” 玉珠不理他,缓缓探到狗脖子处血管,小心翼翼地划了一刀猩红鲜血顿时飙了一地,玉珠遂不提防,竟被喷了满怀,满身都是狗血顾咏见状,赶紧上前来帮她,却是不得法,不仅止不住血,反而还弄了自己一身 玉珠又气又恼,直接一把掌扇到他脑袋瓜上,喝道:“慌什么,赶紧把你手边东西递给我” 顾咏这才注意到原来自己脚下放着一堆奇形怪状东西,他虽不知道这些东西用途,但既然玉珠吩咐了,他只有照办玉珠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狗血滴到碗里,接了满满一碗后,那狗已经开始出现痉挛症状,呼吸声也渐渐变得虚弱 “快死了吧?”顾咏凑过脑袋来问道,晒得黑脸上沾了不少狗血,样子甚是滑稽玉珠抬头瞧了他一眼,笑得端着碗手都在抖 笑罢了,她又觉得自己这样轻易地原谅他很不妥当,遂又摆回了臭脸,哼了一声,放下碗又去放另一条狗血顾咏虽不明白她如此杀生意图,但既然她要做,他也只有屁颠屁颠地在后头跟着,让抱狗腿就抱狗腿,让放血就放血 玉珠折腾了好一阵,待血都放得差不多了,那两条狗命已经去了半条,顾咏在一旁瞧着都有几分不忍,但玉珠却始终板着脸,认真而严肃忙着手里活儿,似乎根本没把它们当回事 虽说来之前玉珠也用这些器具灌过水,但用起来终究还是不一样,幸好她手脚还算麻利,虽说浪费了不少,但终于还是输了进去于是,顾咏就眼睁睁看着其中一条就快咽气了狗忽然又慢慢活了过来,直惊得半天合不拢嘴 到底是头一回做这事儿,结果还是害得一条狗丢了性命,玉珠将活着那条狗缝好伤口后,又冲着死狗拜了拜,才将它尸体收拾好,让顾咏扛到院子里树下埋掉 做了半天苦力,玉珠总算没再给顾咏摆脸色,去屋里洗净了手后,才小声地问他:“你累不累,吃过了没?” 顾咏赶紧摇头,可怜巴巴地瞅着她玉珠也是心软,暂时没再追究他和那江小姐事儿,说了句“那就一块儿先去吃东西吧”,于是满身鲜血两人一齐出了门直到出了巷子,二人才现不对劲,经过行人但凡见了他们,没有不躲着路走,还有都快被吓傻了,一动不动地傻站着,直到他二人走过了,才哇地大叫一声,一阵狂奔 二人也知道自己样子实在见不得人,也顾不上吃东西,先各自还家去换衣服 顾咏这边,刚进府门就被下人给迎上了,急急忙忙地上前道:“少爷,您可回来了元武说您回来了,可这么久一直没瞧见人,老爷夫人都急得不得了崔老太爷今儿刚到,也在厅里等着”那下人说完了话,才瞧见顾咏身上血迹,顿时吓得一脸死灰,喃喃道:“少…少爷,您…您这回又和人打架了,这这回还动刀子了?” 下人口中崔老太爷乃是顾咏外祖父,常年在南阳住着,极少进京但顾咏年少时曾在崔老太爷身边住过一阵,最得他老人家宠爱,一听说外祖来了,顾咏亦是高兴得很也懒得跟人解释身上血迹来历,径直先回房换了衣服,急急忙忙地奔到大厅去拜见外祖 还未进门就听见屋里阵阵爽朗笑声,顾咏心中更添喜悦,整了整衣冠后才推门进屋才进门,就听到一个大嗓门朝他大声道:“哎呀我咏哥儿可算回来了,快过来让外公瞧瞧,是不是更俊了” 顾夫人笑道:“他呀,整日在外头办差,风水日晒跟个猴头似,哪里会俊” 顾咏快步上前,朝上须皆白、精神却极矍铄老太爷跪地行了个大礼老太爷赶紧起身将他扶起来,责备道:“几年不见,这孩子怎么变迂腐了,动不动就行这样大礼,瞧得老头子我心里头不舒坦” 顾信忙道:“他一个小孩子,向您行礼也是应当,您可别太宠他,要不,这小子以后又要不知天高地厚了” 众人忆起顾咏年少时跋扈行径,未免又是一阵哄笑顾咏则是一脸讪讪,倒也不是特别不好意思,就是摆出张窘迫脸来讨众人喜欢罢了 祖孙三代说了一会儿寒暄话,崔老太爷才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那小书童不是说早就回来了么,怎么拖到这会儿来回家饭吃了没?” 顾咏顿时一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地不好意思回话顾夫人在一旁掩嘴而笑,揭穿道:“父亲您可不知道,我们家咏哥儿如今可是长大了,有了主意了那话怎么说来着,小喜鹊尾巴长,有了媳妇忘了娘” “娘----”顾咏生怕崔老太爷会因此对玉珠产生反感,赶紧插嘴道:“您别浑说,我…我不过是衙门里还有些差事要交代,才来得晚了些”他幼时在外头闯了祸常回府里撒谎,早已练成了脸不红心不跳本事,张口就来 但崔老太爷是何等精明人,一瞧见他脸色就知道他肚子里主意,也不和他争辩,只回头一脸兴趣地问顾夫人,“是么,难得我们咏哥儿喜欢却不知他中意是哪家姑娘?长得好看不好看,性子好不好?” 顾夫人正待回话,顾咏已经急冲冲地过来打断了,“外公您怎么忽然来京城了,外婆身子可好?舅舅们可好?” 崔老太爷左右不理他,继续问顾夫人咏哥儿媳妇事顾咏急得脸都红了,顾夫人却笑得直道肚子痛 任凭顾咏如何插科打诨,崔老太爷到底将玉珠给问了出来,还一个劲地催着顾咏赶紧去上门提亲,非要他赶在年前把媳妇给娶进门 江家小姐 了衣服后在酒楼等了顾咏一个多时辰,直到天都全黑了,顾咏才派了元武过来说来不成,气得誓再也不理他。 第二大早,又进了宫,特特地寻孙大夫说了输血事,孙大夫听罢了,却是沉吟不语,过了好半晌,才沉声问道:“有几成把握?” 却不好回答,毕竟血型问题解决不了,此事根本无法继续。孙大夫见她这副神情,不待她回话也知道了她意思,且拍了拍她肩道:“,你只见我人前风光,可晓得我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一不留神,便是万丈深渊。侯夫人里,且先用保守疗法治着,她毕竟年迈,便是这法子有用,也不一定愿意遭这份罪。至于输血一事,可暗中进行,不可妄动。” 自从最近几次事件后,对孙大夫更是心服口服,既然他都如此说了,也不由得郑重地思考起此事可行性来。历史上曾因输血反应导致禁令,一禁便是上百年,若是无法解决血型问题,只怕不仅不能造福百姓,反而会给医学展造成不必要影响。 思及如此,心思也就淡了些。在宫里头逗弄了一会儿皇太孙后,她便告辞出了后宫。因孙大夫和张院判不在,太医院诸位忙得打转,刚一进门,就被抓了个现行,非被逼着出了两趟诊。 不过向来不大出诊,右院判杜大人不敢让她去王公大臣府上,只让她看些零星小病。跟着药童上了马车,一路摇摇晃晃,直到下了马车,她才现自己竟然在郑府大门口。 出来迎接修文见了也微微一愣,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恭恭敬敬地过来迎了,一面唤着“秦大夫”,一面将她往内院引。原本还以为是郑览得了病,进得屋来,才现等着她竟然是一只受伤小鹿。 郑览也在屋里看书,只受伤小鹿安安静静地趴在他脚边,湿漉漉眼睛半开半合,仿佛带着几分灵性。听到门口动静,郑览回头来看了一眼,瞧见,浑身一震,但是很快,他脸上惊喜褪去,取而代之是清清冷冷笑容。恍然有种错觉,仿佛他生气在一点点地流失,人虽还在面前,却只有模模糊糊影子,简直快要让人感觉不到他存在。 “是秦大夫过来了。”他说道,目光垂下落在脚边小鹿身上,“原本只是让修文随便寻个大夫,没想到他竟会寻到太医院去。害得秦大夫大老远地跑一趟。” 他语气客气而生疏,微微有些不习惯。但她终究没说什么,点点头,蹲下身子给只鹿看病。鹿左前腿受过伤,因包扎时没有留意清理,导致伤口了炎。吩咐修文去取了烈酒过来,将随身携带小刀消过毒后,小心翼翼地清除小鹿伤口溃烂处。 她动作极为娴熟,手脚又轻,不多时就将鹿腿上伤口重新包扎好,又开了用药膏嘱咐修文过两再重新上。整个救治过程中,郑览只是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瞧着,不说话,也不看她,一直到告辞时,他才淡然地点了点头。 修文一直送到府门口,好几次张口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住了。倒是临上车前忽然想起一事,转身问道:“我听顾咏说你们家少爷要回祖籍了,不知何时走。我们朋友一场,理当去送行才是。” 修文赶紧应道:“得等到八月底过了百才走,郑家祖籍在西北七星县大仪镇,若是秦大夫有闲,后可去大仪镇走走。” 点头应了,这才登车离开。修文一直站在路口,看着马车远远地转弯出了巷子,他才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京城里素来热闹,今儿却不知又遇到了什么事儿,马车才从郑府出来没多久,就被堵在了路上。左右这病也瞧过了,倒也不急,倒是一旁小药童耐不住性子,时不时地掀开帘子瞧一瞧。 过了好一会儿,也不知这小药童看到了什么,忽然大声惊呼起来,“…” 他语焉不详,听得心里也痒痒,忍不住也跟着探出脑袋来,不看不要紧,这大街正中央,竟然在上演一出强抢民女戏码。 戏文里常有纨绔公子哥儿调戏民女故事,但来京城这么久,却从未见过。但戏文中纨绔子弟不是肥头大耳,就是面目可憎,可面前大街上位调戏民女公子哥儿却是衣冠楚楚,相貌堂堂,倒有几分翩翩风度浊世公子哥儿味道。 位被调戏姑娘穿一身素色衣裙,相貌倒是娇美,只是脸上一双眼睛寒光闪闪,带着几分怒气。 “贺文龙,你这是做什么,你我之间婚约早已作废,为何还要来纠缠不休。”姑娘狠狠甩手将叫贺文龙男子推开,连退好几步,直将男子避为瘟神。 男子被她甩开,却并不生气,乖乖地站在原地,一脸哀求道:“素娥,你知道并非我本意。都是我母亲自作主张,我从苏州回来后才知晓此事。我已经和母亲说过了,待你父亲沉冤得雪,我们就----” “你给我滚!”素娥冷冷骂道:“你们贺家都是一群见风使舵小人,我看着就恶心。你又算什么好东西,正妻未进门就一个接着一个往屋里抬妾,整个京城上下,就没瞧见像你们这样不知廉耻、不懂规矩家门。我江素娥就算这辈子嫁不出去,也不会嫁给你。” “素娥,你一个大家闺秀怎么能这么说话。虽说----” 听到此处,早对个叫做贺文龙男人鄙夷至极,敢情厮长得人模狗样,骨子里竟然是这样极品,真真地让人恶心。 她听得腻烦了,正要关上帘子,忽又听得贺文龙大声责问道:“你少装模作样装什么冰清洁了,若不是勾搭上顾家个克妻煞星,你敢这么跟我说话。别怪我没提醒你,顾咏煞星克死可不是一两个,你要敢跟着他,只怕连命都保不住……” 顾咏! 闻言又惊又气,掀开帘子,冲着江素娥一阵打量,好个孝感动天江小姐,果然生得貌美如花、我见犹怜---- 流言纷纷 玉珠好歹克制住了,没气得冲下去朝那位江小姐质问她跟顾咏事儿,只竖起耳朵,银牙紧咬地听那江素娥要怎么回话谁料等了半天,也不见江小姐应一声,她呆了半天,才想到,这难道算是…承认了? 一时之间,玉珠也说不出心里头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心里头有个人冷笑了一声,刺得她全身寒。虽说如今只是听了江小姐一面之词,可这种事情,最怕就是传言,这话既然都传进了玉珠耳朵里,想来京城里也是沸沸扬扬,日后那江父案子一判,接下来指不定就是宫里赐婚了。 她越想心里头越乱,又气又伤心,在马车里怎么也坐不下去了,索性掀了帘子跳下车,也不看街上仍在纠缠不休那群人,自寻了条就翻箱倒柜地折腾,不一会儿翻出了一大堆零零碎碎玩意儿来,寻了个匣子一股脑扔进去,又让秦铮搬出去扔掉。 秦铮瞄了一眼,心中便猜到了是怎么回事。那匣子里装着不是旁,全都是顾咏送来东西,用玩不说,连顾咏送他一套砚台也被塞了进去,看得秦铮直想笑。他见玉珠脸色阴沉,心知这回她是动了真格,也不敢出声反驳,乖乖地将匣子抱走了,却没有扔掉,而是放去了平日存放药材库房里。 余老爹和于婶在院子里瞧着,都面面相觑,老爹使了个眼色,于婶子点点头,悄悄地出了门,去顾府报信。 这边于婶子还没赶到顾府,李庚这个凑热闹就已经到了秦家,他倒是聪明,还知道拉了罗毅一道儿,原本秦铮还怕他瞎捣蛋准备堵在门口不让进,这会儿也不得不摇头叹了一口气,心中暗道活该顾咏倒霉,不是他不帮忙,实在是敌人太强。 李庚见玉珠脸色不对,聪明地没再死缠烂打地提起顾咏“风流事儿”,而是笑嘻嘻地说些笑话哄她,待见她脸上终于带了笑,才提起今儿主要目来,却是要邀玉珠姐弟聚一聚。 他见玉珠面上一片难色,又赶紧摆出一副黯然神情来,沉声道:“过些日子我就得回西北,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说话时,脑袋就慢慢垂了下去,一副黯然神伤表情。 一旁秦铮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罗毅也别过脸去不忍再看,玉珠虽也觉得他这副模样实在矫情,但一想到他被配到西北确也是因己之故,这心又软了,拒绝话也说不出口。 就这样,一行四人,在于婶子尚搬来顾咏之前就离了家,看得余老爹又是焦虑又是郁闷,只恨不得能冲上前来拦住众人。 李庚挑地儿仍是望江楼,是二楼一个雅间,却比上回和顾咏他们来那间还要精巧雅致些。屋里都是一水儿楠木家具,连桌子腿上都雕着莲花纹饰,东边靠墙摆着排多宝格,格子上摆着小副绣屏和玉器雕刻,西边墙上则挂了几幅山水人物画,玉珠虽对此毫无研究,但单单瞧着,已觉不俗。推窗可见街上熙攘人群,路边是潺潺流水,沿河道一水垂柳,正是初夏季节,绿色丝绦根根垂下,迎风舞动,颇有风致。 李庚让玉珠点菜,玉珠则推给秦铮。秦铮是早存了好戏弄李庚心思,对着菜单一通乱来,但很快他又觉悟了,便是点得再多又能如何,左右李庚又不缺银子,不过是显得自己小气又粗俗罢了,遂又端起架子轻咳两声,认认真真地点了店里招牌菜。 玉珠心里头还想着顾咏和江小姐事儿,一直心不在焉,便是李庚再怎么逗弄,她脸上笑容也是淡淡,或是一闪而过。 李庚一会儿殷勤布菜,一会儿又借机说个典故,只想让玉珠开心些,可始终不凑效。到底是年轻人,又原本是焦躁性子,渐渐有些灰心,只是到底不敢冲着玉珠火,便抱着酒壶一通猛灌。菜还未上桌,李庚就已经喝得带了些醉意。 罗毅生怕他醉酒闹事,好几次要送他回府,都被李庚给吼了回去,一时无奈,只得想法设法地转移他注意力。赶巧门外有伙计敲门,说楼下来了两位唱曲儿扬州瘦马1,问诸位客人是否要听听曲儿。 罗毅正瞅着李庚乱酒疯,一听有人唱曲就赶紧让人上来,只盼着一会儿李庚能听着曲儿好消停些。玉珠姐弟也只听过扬州瘦马大名,却从未亲见过,这会儿也颇感兴趣地打起精神来。不一会儿,敲门声响,那伙计便领来了两个娇小婀娜女子来。 那两个少女竟是对双生子,模样倒也不能说多美,只是皮子白,眉眼间又别有一般风情。生得一模一样不说,也作一样打扮,都穿水绿色罗缎,袖口腰间还绣了兰花,脚上踏着宝蓝色绣蝴蝶花软底鞋,漆黑秀软软地铺在身后,只在耳际插了两朵鹅黄色绒花,显得十分娇俏可人。 这两位常在欢场走动,眼力自然非比寻常,只一眼就多少猜出了诸位身份地位,含着笑,朝诸位弯腰行礼过后,不动声色地挑了离李庚最近椅子坐下。那一双秋水般眼睛眨一眨,方才还只是清秀脸上顿时生动起来。 “不知诸位客人可有想听曲子?”那两位姑娘虽说冲着众人问话,那双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李庚,眸中风情万种。只可惜李庚喝得早已神志不清,根本就没朝那方向看,只可惜了那两位姑娘一番苦心。[网罗电子书:.rbook.net] 罗家素来管教严,罗毅也甚少听人弹琴唱曲儿,也不知该点个什么,只得道:“且随便唱几就是。”他话一说完,又觉得不对,到底还有玉珠姐弟在,若是这两个女子不长眼地唱什么淫词艳曲,岂不是大煞风景。 那两个女子到底没胡来,半眯着眼朝罗毅笑笑,柔声回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姐妹就为诸位唱‘河间女儿行’吧。”说罢,这两位盈盈一笑,伸出葱段儿般手指往琴弦上一划拉,便有婉转乐音于指尖泄出。众人精神一振,俱凝神静听。 到底是扬州瘦马,这唱腔这身段这眼波,都绝非寻常艺妓所能相比,罗毅起初还沉醉其中,但很快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什么弱质女儿千里赴京告御状,什么有情郎君不辞奔波护左右……这分明不是在暗指江素娥和顾咏么。 罗毅心虚地偷偷瞧了瞧玉珠,见她脸上一片阴沉,暗道不妙,再偷瞟一眼秦铮,只见他一脸恶狠狠表情,若不是玉珠在一旁,只怕这会儿早已冲过来质问了。罗毅只觉委屈,他可真没使坏,要早知道李庚还暗地里玩这一招,他就不来了,不是明摆着得罪人事儿么。 心里想着,不由得朝李庚怒目而视,可那小子却醉得迷迷糊糊,双颊酡红地倒在桌上,嘴里念念有词,对这两个瘦马视而不见,倒不似他事先准备。莫非真有这样巧合,亦或是这谣言果然已传到市井皆知程度了么? 罗毅怕闹出事来,赶紧付了银子,挥挥手让那两个瘦马下去。那两个却有些不清不愿,磨磨蹭蹭老半天,才勉强接了银子,幽怨地看了李庚好几眼,才郁郁不乐地告辞。才到门口,却又被玉珠叫住,她笑得一脸淡然地问道:“二位姑娘唱这曲子实在新奇又动听,却不知是二位自己谱曲儿呢,还是从外头学来?” 其中一个左边嘴角有颗小痣女子笑盈盈地回道:“我们姐妹听了市井传言,自己写歌,又托人谱了曲儿。难得能入了诸位贵人耳。” 玉珠笑了笑,却没再说话,让秦铮给了赏银,将人先打走了。 待人一走,罗毅赶紧跳出来以示清白,连声道:“此事与我无关,早晓得那两个瘦马要唱那曲儿,我决计不会唤她们上来。你们若是不信,当去问李庚。”说罢,伸手去推一旁睡得迷迷糊糊李庚,却毫无反应。 秦铮白了他一眼,哪里会信。倒是玉珠一直眉头深锁,仿佛在想些什么。 顾府这边,于婶子好不容易赶到府里,顾咏却不在,她只得急急忙忙去求见顾夫人。崔氏一听说是于婶子来了,心知定是为了玉珠事,赶紧让下人将她请到偏厅说话。偏厅里,崔氏听了于婶子话,半天没吭声。于婶子心里虽急,却也不敢插嘴。 “此事有些不对。”崔氏秀眉微蹙,小声喃喃道:“咏哥儿回京这才两天,且不说他和那江小姐之间没什么,便是有什么,也不至传得如此之快。瞧这架势,竟是不弄得满城风雨不罢手。” 于婶子赶紧道:“可不是,奴婢也觉得怪异得很。依奴婢看,这事儿与李侯爷家小少爷脱不了干系,这些天,光瞧见他往秦家跑了。秦姑娘又拉不下脸面赶他走,我看呐,只怕是他在暗地里捣鬼,散出这些谣言来,让少爷跟秦姑娘离心,他好坐收渔翁之利,真真地阴险。” 崔氏听罢了却不恼,反而笑起来,道:“那小子若是有这份心眼倒是让我另眼相看。他以前就是个混世魔王,整日里不是打架都是闹事,倒跟我们家咏哥儿以前如出一辙。怕就怕----”她语音一顿,眸中闪过一丝厉色,“怕就怕,这事儿里头使坏人不是他。” 于婶子不解,崔氏却也不解释,只唤了两个下人进来,让他们彻查此事,罢了又差人将元武叫进来,问起近日顾咏行踪。 元武虽不解崔氏问起此话缘由,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答了,回道:“少爷一回京就被林大人唤了去,说是户部积了一大堆差事,还有去年没有核完账目等等。少爷这两日忙得脚步沾地,就连茶水都来不及喝。” 崔氏又问:“那大理寺那边如何?” 元武茫然回道:“少爷自从回京后就没去过大理寺了,那取证事儿不是早完了么?” 崔氏闻言点点头,挥挥手让他退下,罢了又朝于婶子笑眯眯地说道:“此事我心中有数,咏哥儿那里自然会去提点他,你且先回去,就当什么事儿都没生过。他们小两口子一直平平顺顺也不一定就是好事,闹一闹感情才会好,且瞧着就是。” 于婶子素来最听崔氏话,见她都如此说了,心中终于放下,这才告退了回秦家去。 她一走,崔氏就赶紧唤了秀兰给她换衣服进宫去探口风。崔氏乃是崔家嫡女,年幼时就常在太后宫中走动,与太后感情甚佳,这才递了牌子进宫,马上就有了宣召旨意下来。 太后所住安宁宫在御花园旁边,老人家上了年纪,不喜欢整日在屋里头待着,只要天气好,大部分时间都在花园里逛荡。这不,崔氏进来时候,太后就让宫女们在蝶湖上五角亭设了桌椅,与几个嫔妃们打马吊2。 见了崔氏,太后赶紧唤道:“沅丫头快来,你来接我手。今儿纪贵妃手气旺,把我们几个都赢惨了。你素来会打牌,定要为我们出这口气。” 崔氏笑着应了,接了太后牌在一旁坐着,一边与众人说笑,一边随意地出着牌。纪贵妃原本还对她心存警惕,但见她与众人说说笑笑似乎并未用心,才放下心来,谁料才摸了几把牌,就见崔氏将面前牌一推,道:“清一色自摸一条龙。” 纪贵妃顿时傻眼,众人哄堂大笑。太后一边指着崔氏一边笑得乐不可支,“你…还是…沅丫头厉害,纪贵妃啊,你就认输吧。” 一伙人都是为了逗太后开心,纪贵妃自然不会把这副牌输赢放在心上,面上却还装作懊恼神色,拉着太后袖子连道太后偏心,哄得老太太又是一阵笑。 因崔氏常在宫里走动,太后也没多想,只和颜悦色地和她说些琐事,说着说着,不免又提到了顾咏婚事上。崔氏心中一动,先没作声。 但太后却丝毫未提及江素娥事儿,只说起又是哪家府上小姐端庄又贤惠,可为良配。诸位嫔妃们也在一旁纷纷地插言出主意,一会儿说这家小姐,一会儿又说那家千金,倒是无人提起江小姐。 崔氏见此心中有了数,只怕暗地里传播谣言并非李庚,否则,以他府上门路,如何还未传进宫来。心中遂定,笑了笑,回道:“说来也不怕老祖宗笑话,我们家咏哥儿心里头却是有了人。只是那姑娘如今仍在孝期,不好做媒,遂先等着,待明年春上那姑娘出了孝,少不得要来求老祖宗给个恩典,我们咏哥儿也就圆满了。” 太后与众人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不由得纷纷打探到底是谁家小姐,崔氏左右不说,只抿嘴笑道:“人家姑娘毕竟还在孝期,到底不好乱说坏了她名声。这娶妻当娶贤,我们府上素来对门第看得轻,最重要还是人品好。那姑娘虽只是个小户出身,却是个极贤惠能干,我瞧着也是满意得很。” 众人见她如此,亦不再多问,只是难免还是要开玩笑说几句,到晚上太后又留了饭,直到天全黑了,崔氏才回了府。 1扬州瘦马:一般说明朝才出现,文中将其提到此时代,架空哈架空。 2马吊:有说明朝天启年间出现,也有说法源自唐朝时叶子牌。 回首百年 因户部事务繁多,这晚上顾咏根本没回府,直接在衙门里头歇了。玉珠原本还等着他晚上过来解释,结果一直到酉时末也不见人影,心里头恨得直痒痒,把门一关,就要去睡觉。可一躺床上,脑子里却乱糟糟,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又起床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弄得满屋子悉悉索索地响。 一会儿连秦铮也听到动静过来敲门了,一进屋瞧见满屋子乱糟糟场景,不由得问道:“姐,你这是在找什么?” 玉珠埋头不看他,一面翻着抽屉一面回道:“我那只莲纹镂空银香囊怎么不见了,昨儿不是还在柜子里么?” 秦铮苦笑道,“是上回顾大哥送来那只不?下午不是你说不要了,全让我给扔了?” 玉珠手上一滞,顿作尴尬之色,但很快郁闷起来,埋怨道:“我让你扔你就真扔啊?你怎么这么傻呀,那里头还有尊兽面五脚鎏金熏炉,那可是御赐,若是传到了外头,可就麻烦了。还有那只……”她将顾咏送东西一一数落了个清楚,听得一旁秦铮哭笑不得,最后还是不得不主动出声打断她话,“都在库房里堆着呢,你当我真傻啊。” 玉珠闻言,脸上这才好看起来,也不管外头多黑了,灯了不掌,拎着裙子就奔库房而去,秦铮无可奈何地举着灯跟在她后头。 因匣子太重,最后还是秦铮帮忙给搬回来,路上秦铮一直用一种很鄙夷又无奈眼神看着玉珠,但她丝毫不觉尴尬,左右是自己弟弟,也没有什么可丢人。回了房,秦铮便告辞回去温书,玉珠则将匣子里东西一一放回原处,折腾到了大半夜,才爬上床睡下,心里头还暗暗誓,定要一个月不理顾咏。只是睡得迷迷糊糊时,又觉得一个月太久,不如还是半个月,不,十天就好…… 第二日到太医院,孙大夫和张院判都回了,说是皇太孙身子已无大碍,只留了个御医在宫里头候着。因太医院里有两位老太医染了风寒告假在家,太医院便有些人手不足,玉珠实在不好再在御药房躲着,主动站出来要求出诊。 孙大夫这次倒没拦着,只嘱咐张院判勿安排她去那些权贵府上。于是,玉珠这日便接了两个活儿,先是去一位已致仕大学士府上给府上小孙子看病,尔后则是去象山书院探望莫山长,顺便复诊。 学士府那边,初初见太医院派了这么年轻太医来颇有些不悦,只当是太医院欺他们不在任上便有所怠慢,故对玉珠不甚热络。玉珠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一旁跟着药童却是气不过,忍不住添油加醋地将玉珠过往夸赞了一通,直听得学士府上诸位又惊又喜,赶紧转换态度,连茶水也换上了今年新茶。 玉珠哭笑不得地受了,回去路上不免对那小药童一顿敲打,小药童原本就极崇拜她,难得她主动和自己说话,也不管说是什么内容,通通地亮着眼睛直点头。 因玉珠对象山书院极熟,也没让院里小厮引领,直接就领着小药童进了里院。才进院子,就瞧见莫禾披着件酱紫色长髦披风坐在院子中央小凉亭里一边烹茶一边聊天,对面坐着是位须皆白慈眉善目老大爷,正是崔老太爷。只是玉珠无缘得见,故并不识得。 莫禾眼尖,玉珠一进门他就瞧见了,笑眯眯地朝她挥了挥手。玉珠赶紧过来拜见二位,罢了半是玩笑半是埋怨道:“您可真是不把自个儿身体当回事儿,这才从阎王手里头抢回了一条命,您又得劲地折腾吧。” 莫禾笑笑,朝崔老太爷介绍道:“这是太医院小秦大夫,却是个妙人儿,本事也大,我这回死里逃生,都是托了她和老孙福。” 崔老太爷把眼一瞪,道:“你们几个黄毛小子,在老子面前也跟称老孙,不要命了。”说罢,又转过脸来笑眯眯地朝玉珠道:“这小姑娘真是不得了,老夫听说是你把小莫肚子剖开了,还用刀子在里头搅了一阵?” 玉珠简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才好,苦着脸想了半天,才斟酌回道:“莫山长身体里有器官病变,药石无用,只得开腹将其病变部位切除,配合汤药,排脓驱毒,方可痊愈。” 崔老太爷却是连连摇头,固执道:“什么切不切,左右就是动刀子。小孙倒是长进了,当年只听他念叨,如今还真做了出来。你这丫头胆子也不小,我听说太医院里那些老混混们都吓得面无人色,就你这丫头镇定自若,却是有几分胆识。” 虽说玉珠常因此事而被人赞叹夸奖,但还是有些不习惯,这会儿又被崔老太爷一通夸赞,脸上就有些不好意思。莫禾在一旁瞧着,赶紧出来圆场道:“老爷子您小点声,看人家小姑娘都被你吓着了。” 说罢,又和颜悦色地朝玉珠道:“我听秦铮说过你和顾咏很熟,这位不是旁人,正是咏哥儿亲姥爷。前些日子才从南阳来,老爷子年轻时候在外头打过仗,嗓门虽大,性格却最是直爽。” 玉珠一听说是顾咏姥爷,心中未免多了些怪不自在,一面是自然是希望能在他老人家面前有个好印象,另一面却又生怕老人家识得自己,颇有些不好意思。脑子里一时千回百转,脸上也跟着红起来。 莫禾见她脸色百变,却无论如何也猜不到缘由,倒是一旁崔老太爷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虽说他夸赞了两句,这小姑娘没来由地如此面薄。皱眉想想,脑子里有灵光忽然闪过,那日咏哥儿提起心上人可不是依稀姓秦,又同样在太医院里当差,除了面前这姑娘,还能有谁? 老爷子一想通,对玉珠顿时来了兴趣,目光中不免带了审视,柔声细语地问起玉珠各种琐事来。一旁莫禾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玉珠却是心里明白,敢情顾咏早在崔老爷子跟前报备过了,要不,这老爷子怎么一副不肯放过她态势。 崔老爷子问了一阵,脸上笑容越来越露骨,就连莫禾也察觉出了不对劲。玉珠连复诊事儿都不敢说了,借了个机会撒腿就告辞,一出门就爬上马车再不肯下来。 待玉珠走了,莫禾才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老爷子您今儿这是怎么了?看把人家小姑娘吓。” 崔老爷子捋须而笑,一脸得意,“我们家咏哥儿眼光却是不错,这姑娘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出身,却颇有大家风范,人又聪明,难怪咏哥儿如此喜欢。” 莫禾一愣,尔后摇头而笑,“想不到一晃二十余年,如今连咏哥儿也要娶亲了。”他脸上虽带着笑,神情中却难掩落寞之态。若是当初他能说出口,也许如今谈婚论嫁便是他孩子了。只可惜,世事无常,回已是百年身。 崔老爷子觉察出莫禾话中落寞,念及他年少时曾在崔府时光,也跟着叹了一口气,沉声道:“你这孩子就是死心眼,当年若是能早些说出口,老夫也不至于那么轻易地就将沅丫头许配给顾信那小子。如今----哎,这么多年了,你又何苦再这么死守着,在京城一住数十年,却连沅丫头面也不见。莫家这支如今就剩你一个,你难道忍心让莫家就此绝后?” 莫禾垂下头,扯起嘴角笑笑,“老爷子说是哪里话,莫家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并州那边老宅,还有一大家子呢。” 终究是莫家家事,崔老爷子也不好多说,只长叹了两声,岔过旁话题去。二人又说了一阵,崔老爷子忽然“咦”了一声,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皱着眉头道:“刚才那丫头,瞧着倒有几分眼熟。” 莫禾笑着应道:“与沅茵有几分神似。” 崔老爷子却仍皱着眉,想了半晌,才回道:“不是沅丫头,”他顿了顿,面上现出几分嘲讽之色,“不是沅丫头,是崔家旁支另一位庶出小姐,芳名唤作沅梅。”见莫禾仍是一脸不解,崔老爷子摇摇头,低声道:“你可还记得十年前沈在心休妻另娶之事?” 莫禾眼睛一亮,“是沈将军原配崔夫人?” 崔老爷子面上现出羞愧之色,点头叹道:“那丫头原本是崔家旁支所出,因父母早亡,便由沅丫头她娘收留在府上住着,她性子柔弱内向,极少出院门,故你也未曾见过。那丫头长到十六岁时,由沅丫头她娘做主嫁给了当时还在军中做把总沈在心。那丫头虽说是庶出,但以崔家家世,她还算是下嫁了。那丫头嫁进沈家后倒和沈在心琴瑟和谐十分恩爱,生了一双伶俐儿女,日子过得倒是舒心。只是没想到,沈在心后来屡立军功,不过几年竟升到了怀远将军一职,也因此而被新寡长公主给惦记上了。之后事你也知道,天子下旨勒令臣下休妻另娶,真真地滑天下之大稽。可恨老夫我当时尚在南阳,一来赶不及,二来,却是当时崔家势大,天子屡屡为难打压,老夫怀疑那不过是个试探陷阱,故不敢轻易出头。没想到,等老夫再赶到京城时,错已酿成,小外孙女被拐卖失踪,梅丫头也受不住打击,香消玉损。” 崔老爷子说完,端起桌上冷茶猛灌了几口,复又重重地摔在地上,眼中竟有泪光闪过,“老夫这辈子自诩为英雄好汉,唯一对不起,却是梅丫头一家。身为崔家家主,竟连个孩子也护不住,真是无用。” 莫禾见他如此颓废,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静静地在一旁候着,过了许久,才道:“老爷子切莫自责,您收留年幼梅姑娘,将她教养长大,又许得如意郎君,本已是至仁至义,至于沈将军休妻另娶,却非您所能左右。梅姑娘在天之灵,也定不会怪您。” 崔老爷子却是丝毫听不进话,独自感伤了一阵,罢了,又咬牙恨道:“当初陛下只晓得要防备我们崔家,处处为难,时时打压,害得老夫连给梅丫头讨回公道都不能。如今倒好,却被曾家给捡了便宜,外朝内廷,哪里不是曾家探子,他却是有苦说不出。而今却是想起我们来了,哼----” 莫禾素来不参与朝廷中事,听得崔老爷子说起这些,只是沉默不语。崔老爷子似乎也察觉了自己失态,赶紧将话题移到别处,聊了一阵,才告辞离开。 玉珠这边,回去路上亦是心跳加,惴惴不安。小药童自是猜不到她心思,只眼巴巴地瞅着她,盼着她能说两句话给点醒点醒,可一直回了太医院,玉珠仍是一言不,只把这小药童郁闷得不行。 因天色尚早,玉珠便没有回府,继续在御药房里修订医书。因近日天气多变,故患病格外多,太医院里御医们都被派了出去,就连吏目也没剩两个。未时三刻,玉珠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时,忽听得那小药童一阵呼叫,“秦大人,秦大人,快不得了了,又有病人了。” 玉珠赶紧放下东西赶出来,却见太医院里站着个一脸焦色笔帖式,却不知是哪部。 “秦大人?”那位笔帖式似乎识得玉珠,一瞧见她出来就赶紧迎上来,急道:“烦请秦大人随我去一趟户部,方才有两位大人晕过去了。” “晕倒了?”玉珠一听是急诊,便赶紧回头让小药童去拿药箱子,自己则赶紧动身,一边往户部方向走,一边问起病人情况。 “一位是户部尚书林大人,方才陡然起身,忽然就倒下了,一旁顾大人赶紧去扶,没想到不但没扶住,他自个儿也倒了……” “顾大人?”玉珠脑子里陡然一空,“顾…顾咏?” 那位笔帖式一脸惊讶地瞧着她,“秦大人也认识?” 玉珠顿时一个趔趄,差点没站住。 情敌会面 玉珠心急火燎地赶到户部衙门,林大人和顾咏这会儿已经被人叫醒了,鼻子下面都红了一块,显见是有人掐过了人中。只不过这两位都还虚弱得很,有气无力地斜躺在榻上,连眼睛都睁不开。 林大人是尚书,玉珠自然得先给他诊脉,只是心里到底担心顾咏,把脉时一双眼睛也不免朝他看过去。顾咏心灵感应,扯起嘴角朝她笑笑,一脸讨好。他不笑还罢了,这一笑,又无端地让玉珠想起江小姐事来,顿时心头火起,把脸一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别过脸去,再也不看他。 顾咏满腔热情被这一桶冷水生生地浇灭了,不过他倒是不生气,只是满脑子地回想自己到底何时得罪了她。不用细想,他很快就记起那日失约事,只道是玉珠还为了那天事在生气。 因四下里都是户部同僚,顾咏有心解释也寻不到机会,急赤白脸地恨不得立马起身拉着玉珠出去说话。可玉珠左右就是不理他,慢条斯理地给林大人把脉,开方子,嘘寒问暖,直到旁人都开始察觉到有些不对,她这才不清不愿地过来摁住顾咏手腕处脉门。 还未来得及回味她手指间温润触感,玉珠已经收了回去,冷冷朝小药童道:“针。”小药童早候着,听罢赶紧打开药箱子颠颠地将银针送上。顾咏眉间一跳,暗道不秒,却哪里躲得过,一眨眼,便被玉珠扎了好几针,痛得嗷嗷直叫。 旁边看着笔帖式却是不明内里,见玉珠只给顾咏施针倒把林大人晾在一旁,忍不住提醒道:“林大人这边可要施针?”这话正好被将将恢复些林尚书听了个正着,一抬脚狠狠踢了他一脚。 林尚书与顾咏都是积劳成疾,没什么大碍,只需静养休息便可。玉珠开了方子,又叮嘱林尚书好生休养,罢了却连瞧也不瞧顾咏一眼就带着小药童告辞了。待到玉珠走远了,顾咏心里头却渐渐明晰起来,玉珠性子她是知道,断没有因那点小事就如此气恼道理,想来定是他在衙门忙得昏天暗地时候出了什么差池。 他倒是没想过是自己身上问题,还念叨着定是李庚那小子暗地里使坏,在玉珠面前说了什么不中听话,才闹得玉珠这般对他。心里对李庚恨得牙痒痒,只恨不得立马奔出宫去与李庚大干一场才好。 既然玉珠都说了二人要好生静养,林尚书便让方才去太医院请玉珠那位笔帖式并另一个杂役将顾咏送回府,又允了他两日假,顾咏欢欢喜喜地谢了,连东西都来不及收拾就出了宫。 那个笔帖式是个认死理人,既然林尚书吩咐他将顾咏送回府,他就绝不会让顾咏半途改道,非要一路将他送进顾府大门,待府里下人将顾咏迎上了,这才告辞离开。他前脚出门,顾咏后脚就要跟着出来,被元武死死拽住,道:“少爷,出大事了。” 顾府花厅里,元武将谣言事儿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顾咏得知市井间竟流传他与江小姐情投意合传言后又气又急,拳头捏得咕咕作响,但好歹先忍住了没冲出府去寻玉珠,只强压着内心愤怒低声问元武,“可曾去查过了,这些话都是从哪里传出来?” 元武回道:“昨儿夫人就已经让袁叔他们去查了,只不过这会儿还没消息传出来。夫人说此谣言只在市井间流传,并未传入宫中,想来并非李家少爷,不过幕后主使之人尚未查出,让少爷您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顾咏咬着牙,心中暗道,事情都传成了这样,想来玉珠今儿那么着恼也是因为此事,这让他如何静得下心来。若是玉珠果真信那些传言,只怕她……他一拍桌子站起身,吩咐元武:“备车,我要出门。” 元武早料到他会如此,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身下去备车。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似停住脚步,回头问道:“少爷,您身体不打紧吧。要不,就先歇歇,秦姑娘不是还在太医院么,这会儿想必也还未放衙。您这么急着过去,也是瞧不见人。” 顾咏却不肯,玉珠对他分明是一副视而不见态度,就算他去了,也不定能进门,还不如趁着她而今不在家,先哄着秦铮让他进了院子,只待见了面,一切都好说。 秦铮和顾咏关心一向不错,加上一旁还有余老爹帮腔,顾咏没费多少口舌就进了门。玉珠果然还没回家,顾咏便在厅里坐了,一边和余老爹说话一边等她。到底没休息好,顾咏只坐了一刻钟就开始瞌睡,不一会儿,就端着茶杯在椅子上睡着了。 秦铮原本要将顾咏扶进屋,被余老爹给拦住了,老人家笑眯眯地从房里抱了床薄被子给顾咏盖上,然后就拉着秦铮出了门。玉珠回家时候,第一眼瞧见,就是顾咏斜靠在椅子上睡得死沉死沉却紧皱着眉头样子,只一眼,她心就软了。 顾咏原本睡得死沉,这会儿却似心有灵犀,猛地醒了过来,一睁开眼睛就瞧见玉珠俏生生地站在他跟前,几以为是做梦,待确定是真人,赶紧跳起身,笔挺挺地站直了身子,。 顾咏见玉珠没赶他走,心中已是庆幸,也不敢再多奢求,只眼巴巴地跟在她身后,也不管玉珠理不理睬,低三下四地讨好她。玉珠虽未开口赶他走,却是丝毫不理会,该干嘛干嘛,就当眼前没他这个人一般。 家里头其余几个人,秦铮是只当看热闹,于婶子也看得哈哈直笑,唯有余老爹自幼就瞧着顾咏长大,见他这般做小伏低,忍不住鞠了一把同情泪。 蹭了晚饭后顾咏仍旧不肯走,只想寻个机会和玉珠好好解释清楚,可秦铮得了玉珠叮嘱,时时跟着,根本不给顾咏与玉珠单独相处机会,气得顾咏好几次朝他猛使眼色,眼睛都快抽搐了,秦铮尽装看不到。 天黑之前,顾咏实在撑不住了只得告辞,才开了院门准备出去,就听到大门口一声怒吼,“顾咏,你小子居然还有胆子敢来这里!”说罢,一个又重又沉拳头就朝他面门挥了过来。 顾咏到底身经百战,拳头眼看着就要撞到脸颊了,下意识地把头一偏,堪堪地躲了开去,只是到底动作慢了些,脸颊被拳风刮到,生疼。 “李庚!”秦铮眼尖,一眼瞅见门口气得直抖小霸王,哭笑不得地问道:“你无缘无故地为何动手打人?” 李庚却根本不理会旁人,见一击未中,又大叫一声,卷着拳头又来一击。这次顾咏早有防备,侧身往后走两步,轻轻巧巧地躲过了,站定了身子,朝李庚怒目而视,喝道:“李庚,你别欺人太甚。” 李庚见着他就两眼红,这会儿哪里还有理智,怒道:“你个恬不知耻负心汉,还有脸皮来玉珠这里骗人,满京城人谁不知道你跟那姓江小蹄子厮混到了一起,你不要脸也就罢了,没来由地还抓着玉珠不放。看我好好教训教训你!”说着,也不管旁人怎么劝阻,冲上去就和顾咏打作一团。 他二人一个是曾经混世魔王,一个是如今京城霸王,都有一身利落拳脚功夫,如今纠缠到一处,拳打脚踢,倒也一时分不出胜负,却把一旁看着人吓得够呛。待众人反应过来,也不顾二人拳脚了,冲上去死死抱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二人分开。 李庚没能教训得了顾咏,哪里肯罢休,扯着嗓子朝他大声吼道:“不要脸顾小子,你有本事就别躲后面,跟小爷斗一场。你若是输了,从今以后你就跟姓江那个小蹄子双宿双飞去,就不准再来找玉珠。” 顾咏原本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家伙,只是这几年才渐渐沉稳了些,可骨子里却是恣意妄为,被他左一个不要脸,右一个负心汉气得直跳,把袖子一捋,怒道:“要打便打,怎么我还怕你不成。”话刚出口,就瞥见一旁玉珠脸都气白了,心道不妙,又赶紧加上一句,“打架归打架,和玉珠不相干。她又不是物品,如何能做你我赌注。无论输赢,我都决不放弃她。” 李庚便是再笨,听到此处也知道自己方才话说得不甚妥当,只是当着顾咏面到底不好向玉珠道歉,直气得哇哇大叫,冲着顾咏大声道:“废话少说,要打架,我们马上就出城,别在这里讨巧。”说着,转身就冲了出去。 顾咏哪里肯示弱,自然紧随其后,一转身就不见了人影。待到玉珠姐弟好歹反应过来追出院子,巷子里早已不见了这二人踪影。 因天色已晚,城门早已关闭,二人便在城东寻了块无人空地酣畅淋漓地打了一场。他两个都曾是京城里赫赫有名霸王,岂是浪得虚名,手里头自然都有些真本事。李庚胜在力气大,拳头硬,顾咏则是身子灵活,招式多变,一个多时辰下来,二人都累得气喘吁吁,也都挂了彩。李庚伤在脑门,额头上泛起一大块青紫,顾咏则被他一个拳头砸在右脸颊,肿得老高。 许是打过了一场,瞧着对方呲牙咧嘴模样,二人都觉得甚是解恨,看着对方也觉得顺眼了不少。李庚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道:“你说你…既然有了姓江那个小妞了,何必还要和我来争玉珠。她虽然长得…长得好看,可是…那个江家小妞长得也不差,你难不成还想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 顾咏大骂道:“哪个王八羔子生儿子没□胡乱造谣,老子什么时候跟江小姐有过尾,这一路上又不止我们两个人,大家伙都瞧着,我何时跟她多说过几句话。不过是某些小人暗地里传些不着调谣言,玉珠自然不会信。”他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头却是没有底。毕竟此事传得沸沸扬扬,若是玉珠心里头没有什么想法,他也不信。 李庚反正也是不信,揪着此事又说了一阵,顾咏左右不松口,末了,二人又差点打了起来。 临走时,顾咏终于忍不住劝道:“你也不是不清楚,便是没我,你和玉珠也走不到一起。不说旁,单是候府上门第规矩,玉珠便不可能进侯府门。你可别不承认,若是你早得了侯爷允诺,哪里会理玉珠孝期不孝期,这会儿早就唤了媒人上门了。” 李庚面色铁青,却始终找不出话来反驳,在原地了一会儿呆,默默起身走了。 因脸上有伤,顾咏便没再回秦家,而是径直回了府,让下人去秦家回了个口信,只说一切都好。府里下人见他脸上伤势吓得不行,连连去里院唤顾信与崔氏出来,崔氏一见,先没急着过来探看伤势,反而哈哈大笑起来,指着顾咏脸朝顾信道:“还说自己打遍京城无敌手,羞也不羞。”顾信捋着短须,盲目地跟着崔氏直点头。 顾咏哭笑不得,接过下人递送上来热毛巾擦了擦脸,呲牙咧嘴地回道:“许久未战江湖,难免有些生疏,好在未曾丢了顾家脸,便是没赢,也没有输。” 说话时崔老爷子也听到声响出来了,一眼瞧见顾咏狼狈样,不由得大惊,道:“这是和谁打架了,怎么成了这样。”他见崔氏还在笑,忍不住责备道:“咏哥儿都被打成这样了,你还笑,这是得罪了谁了,下这么狠手。赶紧告诉姥爷,赶明儿我替你出气。” 这打架事儿原本就不光彩,更何况还是为了玉珠,顾咏生怕崔老爷子要插手,赶紧摇头推辞道:“没大事,不过是闹了些小口角,人家也没讨得好,额头上被我揍了一圈,估计明儿也见不了人。” 崔氏心里最是通透,一见顾咏神态便猜出了此事缘由,心中只是好笑,却也没明说,好歹将崔老太爷劝了回去,又让下人去取了跌打酒给顾咏揉伤口,折腾了大半个时辰这才回屋休息。 第二日大早,顾咏便得到消息,李庚离京去了西北。听到消息这一刻,顾咏半是叹息半是松了口气,一时又不免暗自感叹所幸自己出生在顾家,虽不似侯府那般金贵,却胜在有这样开明父母,才过得如此随心。 他脸上仍是肿着,对着镜子瞧了半晌也还是犹豫不决该不该今儿再去找玉珠,正着呆,元武进来了,一脸神经兮兮地凑到顾咏跟前道:“少爷,江小姐来了。” “哪个江小姐?”顾咏起先还一阵茫然,尔后猛地反应过来,惊道:“她来做什么?” 元武瞧着他,讪讪地笑,小声问道:“这个…少爷,您跟江小姐之间真没什么吧。” 顾咏从昨儿开始就被这江小姐前江小姐后搞得头大,而今听了元武话,更是气得直想火,怒道:“我和她之间能有什么?如今竟是连你也不信我了么?当初去河南府,你日夜都在我身边伺候,何时见我对她有过什么不同。外头人乱说,连你也乱说。” 元武没想到他会这么大火,赶紧赔笑着说道:“是小乱说话,少爷你别气。夫人已经亲自去花厅接待了,还说您身子不好,不方便见客,就将她给回了。” 顾咏闻言方松了一口气,却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摸着下巴朝元武道:“你去花厅瞧瞧,看她们都说些什么?” 元武哪里敢违背他意思,赶紧应了,猫着腰急急忙忙地摸去花厅。 他走后,顾咏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了一会儿呆,想了想,还是去换衣服,准备去玉珠家。 顾家花厅这边,崔氏客气而生疏地和江素娥聊着些家常,却是只字不提顾咏。江素娥也没冒冒失失地再多打听,但眼中却还是难以掩饰其失望与黯然。 崔氏哪里瞧不出来,只是不作声。不知为何,对于这个江小姐,崔氏却无论如何也喜欢不起来。虽说外头谣言不一定和她有关,可她明明晓得那些传言,却不管不问,旁人问到脸上也不回话,却不是默认又是什么。这般火上浇油举动实在不似个懂事姑娘干得出来。 虽说她名声甚好,忠孝两全,可这两夫妻过日子,图可不是这些。这姑娘此番举动,分明就是在顺水推舟地逼迫着顾咏娶她了。就算她再忠孝,崔氏看在眼里,却只有她这些心计。 二人不冷不热地说了一阵话,江素娥似乎也察觉到崔氏态度,黯然地欲告辞。正要开口,就听到外头下人过来禀报道:“夫人,秦姑娘来了。” 崔氏顿时喜出望外,赶紧起身道:“玉珠来了,还不快请进来。”说罢,又朝身畔服侍秀兰道:“快去通报少爷,就说玉珠过来了,让他赶紧起来。” 她截然不同热情让江素娥心中颇不是滋味,恨不得立马告辞离去,只是听着方才崔氏话里意思,想来这个秦玉珠与顾咏关系匪浅。如此一想,她又将到了嘴边告辞话生生吞了下去,低着脑袋,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朝大门方向瞟去。 很快,一身浅色衣衫玉珠就在下人引领下进了花厅。崔氏亲自上前迎接,拉着她手坐下,亲亲热热地道:“好些日子没瞧见你,怎么也不来府里玩。我听说你前些日子救了皇太孙,把太医院里那群老头子们都给镇住了。” 玉珠瞅见了静坐在一旁江素娥,心中疑惑,但没多问,只笑笑着回道:“都是外头人胡乱传。也是皇太孙命大,我不过是尽人事罢了。要说起来,还是孙大夫本事最大,我都是跟他学。” 崔氏笑道:“就你谦虚,要换做旁人,只想着要怎么吹嘘自己才是,唯独是你,做了也不说。对了----”她没看江素娥,面色如常地跟玉珠道:“咏哥儿昨儿跟李庚打了一架,脸上都肿了,这会儿还躲在后头院子里不敢出来。你回头去唤他一声,指不定他就出来了。”说罢,忍不住笑出声来。 玉珠被她这般打趣,脸上涨得通红,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顾咏却是早早地得了信,一听说玉珠来了,再也顾不上脸上伤,一边往身上套衣服一边朝这边冲。 “玉珠你来了。”顾咏忽然从门口冒出来,顶着张肿得跟馒头似脸笑嘻嘻地走上前,眼睛里除了玉珠,旁人似乎谁也瞧不见。 江素娥袖子下手紧了紧,长吸了一口气,缓缓起身,挤出笑容朝顾咏行了一礼,柔声道:“顾大哥,你身子可好了些?” 她一说话,玉珠便猜出了她身份,不由自主地朝顾咏深深看了一眼,又把视线转到一旁多宝格上盆景上去。 顾咏仿佛才忽然现她,微微吃了一惊,讶道:“是江小姐?您怎么有时间来府上拜访,可是上回我交去大理寺文书有何问题?不对啊,若是有误,大理寺那边该早和我联系才对。” 江素娥笑容僵在脸上。崔氏见状,赶紧上前打圆场道:“你这孩子可真是,衙门差事整天挂在嘴上。江小姐听说你病了,才特意过来看望你,还不快谢谢人家。” 顾咏闻言,赶紧朝她笑道:“却无大碍,劳烦江小姐走一趟了。” 这母子二人一唱一和,明里是客气,实际上却是不动声色地将她二人关系撇清了。江素娥到底不笨,哪里还听不出来,更何况,旁边还有个玉珠站着,崔氏与顾咏都恨不得把眼睛都贴她身上了,江素娥哪里会不知道他们意思,几乎是逃一般告辞出了顾府。 待她走了,崔氏和顾咏总算松了一口气。崔氏朝顾咏使了个眼色,自己借机回了屋,花厅里便只剩玉珠和顾咏两个。 变天之前 崔氏一走,顾咏明显兴奋起来,凑到玉珠跟前讨好地笑,口中道:“玉珠,你来看我啦?” 玉珠却是不肯承认。昨儿晚上李庚和顾咏两个人拉扯着去打架后,玉珠一整晚都没睡好,李庚本事她是见过,拳头比铁块还硬,生怕顾咏吃了亏,大早上一起床,就让秦铮出去探听消息。 不一会儿,秦铮就回来了,添油加醋地说起顾咏受伤,还说他连路都走不了,是顾府下人将他给抬回去。玉珠心里一急,什么江小姐之流都抛在了脑后,也不管两人是不是在闹别扭了,直接就进了府。 玉珠却是没想过,向来乖巧听话秦铮竟然也会谎言诓她,直到顾咏从门外冒出来才气得牙痒痒,只是当着众人面不好作。如今崔氏一走,她自然不再顾忌,秦铮找不到,自然就冲着顾咏来,伸出手指头在他腰间作势欲捏,忽又觉得如此动作太过暧昧,堪堪地停在了半空中。 顾咏心里头暗笑,只恨不得被她掐一把才高兴,涎着脸又是哄又是逗,外加对天誓作保证,玉珠方才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算是不再追究。 此事好歹算是揭过去了,再加上李庚也主动离京,顾咏总算松了一口气,压力顿消。中午好说歹说将玉珠留在府里用饭,崔老爷子也正好从外头回来,瞧见玉珠,忍不住又说笑般地逗弄了几句,直把两个年轻人都逗得满脸通红才罢休。 用饭时崔老爷子又拐弯抹角地问起玉珠年龄家世,玉珠不解其意,还担心老爷子瞧不上她出身,心中忐忑,但还是面色如常地一一答了。顾咏在一旁瞧着,也颇觉惊诧。他自然知道崔老爷子不会挑剔玉珠身份,要知道,当初顾信娶崔氏时候,还只是个将将考中穷小子,连女婿都尚且如此,如何会挑剔外孙媳妇家世。 除了自己年纪和家乡,玉珠却是没什么好答,崔老爷子问起她幼时种种,玉珠完全是一抹黑,只一脸为难地解释说自己六岁时生过一场大病,醒来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没想到崔老爷子听罢了两眼直光,又细细地询问早已过世秦父细况。 这一顿饭吃得玉珠心神不宁,顾咏见状心里也担忧不已,若非问是崔老太爷,他早要开口制止,一旁崔氏却是想到了什么,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睁大眼仔细盯着玉珠打量,一会儿又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什么。 用过饭后顾咏送玉珠回家,回去路上免不了柔声安慰,说只待玉珠孝满就立马上门提亲,绝不拖延。他信誓旦旦认真表情让玉珠安心不少。 这边崔氏也忍不住问起崔老爷子,为何要询问玉珠身世。崔老爷子也没瞒她,便将自己怀疑说了,又道:“不是我疑神疑鬼,这小姑娘与梅丫头真是越看越像。单单是像梅丫头也就罢了,可你再仔细瞧她下巴耳朵,又跟沈在心一个模子刻出来似。加上年纪也符合,她又记不得幼时事,如此多疑点,你让我如何不往这里想。” 崔氏闻言也跟着动了心思,想了想,又笑道:“不管是不是,左右都是咏哥儿媳妇。若果真是红豆,那可真真地应了那句‘姻缘天定’。” 崔老爷子点头道:“若果真能帮梅丫头寻回女儿,我才有脸下地去见她。”忆起当年重重,老爷子又忍不住长叹了一声,叮嘱道:“此事暂且瞒着宇哥儿,到底都是我们推测,还是没影子事儿,若是他当了真,日后弄错了,岂不是再伤心一场。” 崔氏点头称是,父女俩又商量着寻几个得力下人去玉溪村查看。 玉珠今儿没向太医院告假,只说是出诊,这会儿还是得回衙门。顾咏脸上有伤,只能送到宫门口,马车也不敢下,一直待玉珠进了门,他才折身回府。刚到顾府门口,就听到外头赶车马夫唤道:“表少爷,您过来了。” 顾咏赶紧从马车里钻出半个脑袋,露出干净半边脸,朝崔宇嘻嘻一笑,问道:“表哥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 来人正是崔宇,他来顾府一是听说崔老爷子来了京城特意过来拜见,二来则是听到了外头关于顾咏和那江家小姐传闻,特意过来想要告诫顾咏一番。这不,才见了顾咏,先没打招呼,脸倒沉上了,冷冷地将顾咏上下一打量,道:“你过来。” 顾咏不知哪里得罪了他,摸摸鼻子,赶紧下车紧随其后。崔宇没进府,折身进了顾府旁边巷子,顾咏忐忑不安地跟在他身后,待进了巷子,就见崔宇脸上沉得简直可以刮下冰来。 “你跟那江家小姐是怎么回事?”听崔宇一开口又提及此事,顾咏终于忍不住呻吟了一声,郁闷地拍着脑袋道:“怎么又是这事儿!”不得已,又一次解释了一遍,崔宇起先还将信将疑,直到听顾咏说刚刚才将玉珠送回家,这才脸色好转,语重心长地劝诫他道:“旁我都不管你了,秦大夫是个好姑娘,你万不可负了人家。 顾咏连连点头应允,只差没指天誓。崔宇好歹才信了,表兄弟二人复又说说笑笑地进了顾府,一道儿去拜见崔老太爷。 虽说不是亲外孙,但崔老太爷对崔宇却是极亲热,这些年明里暗里没少关照过他,来京城后也曾去水田巷探望过,只因崔宇白日里在都指挥使司当差,故并未见到。崔宇待这位姥爷极为尊敬,一见面就恭恭敬敬地跪地行礼,抬头时,眼眶竟有些红。 崔老太爷亦是感慨万千,赶紧将他扶起身,拍拍他肩膀,哈哈笑道:“好些年不见,结实了不少。就是老不成亲,这么拖着可不行。正好姥爷在,赶明儿和你小姨替你相一门亲事,待你成了家,姥爷才放心。” 这些年来崔宇整日里想着都是寻找失踪妹子事儿,几乎散尽了家产,加上府里又没有长辈做主操心,这婚事便耽搁了下来。如今被崔老太爷一提起,崔宇也有些汗颜,有些窘迫地小声回道:“孙儿不善持家,府中清贫,只怕----” 崔老太爷祥装生气道:“有老头子和你小姨在,难道还替你娶不上一个媳妇儿。” 崔宇却不愿让老太爷费心,闻言仍有些犹豫。崔老太爷哪里理会他,自顾自地回头问起崔氏京里尚未出嫁千金小姐们来。这些年崔氏也没少跟崔宇提起过成亲事,只是都被他推了,但她手里头却是收集不少千金名媛们消息,和崔老太爷一问一答说得不亦乐乎。 崔宇见状,知道再也推脱不掉,半是无奈半是感动,朝顾咏摇头笑了笑。 太医院里诸位依旧忙得打转,玉珠见状,心中颇感愧疚。孙大夫和张院判仍不在衙门里,张胜说又被宣进了宫,为了什么事儿却是说不清楚。玉珠起先以为是皇太孙又犯了病,可张胜却摇头道:“这回来宣召公公不是东宫,眼生,却不晓得是谁。” 这事儿玉珠并没往心里去,毕竟和她关系不大,只和张胜聊了几句便岔去了其他话题上。&1t;/>&1t;/>到了晚上,顾府这边,崔氏急急忙忙地推开了崔老太爷门。 “这是----”崔老太爷盯着手里信函看了半晌,眉头紧锁,半天没说话。 崔氏亦皱眉道:“原本以为只是冲着咏哥儿来,没想到这事儿竟关联如此之大。您看上头是什么意思,无缘由为何要将咏哥儿扯进来?” 崔老太爷冷冷一笑,将信甩在桌上,“还有什么意思?不过是借着这个案子想作曾家,偏生自个儿势力又不足,便想将我们崔家卷进来。咏哥儿可在家,唤他出来,我得好好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崔氏赶紧出门,让丫鬟去唤了顾咏过来。不一会儿,顾咏便笑嘻嘻地进了门,瞥见外祖父和母亲脸色,顿觉不妙,忙将笑容收起,正色行了礼,才低声问道:“姥爷,可是出了何事?” 崔老太爷并不答他,只将他去河南府取证之事一一询问了个清楚,听罢了,又捋了捋胡须,沉声问道:“这么说,你们去河南府,并未拿到江成德所说那本账册?” 顾咏点头道:“虽未拿到那本账册,但江成德贪墨罪证却被证明是伪造,此事只查到了其下属知州文建明身上,文建明承认此事后便服毒自杀,案子线索便断了。我们不好在河南府久待,便先回了京城。” 崔老太爷听到此处哼笑了一声,“好个曾沐,手脚倒是快,如此一来,案子在此处便了结了。那人好不容易才设了一场局,如何能轻易就此罢手,好歹要闹出些事来,不然怎枉费他一番心思。上回万广被他派去了江南来不及接这个案子,大理寺又多是曾家人,他便将你推了出去。如今将你事儿这么一闹,案子自然还要继续拖下去。只不过----” 他迟疑了一会儿,不解道:“以他性子,该不至做得如此仓促,莫非,宫里头还生了什么我们不清楚事。” 顾咏听崔老太爷这人那人地提着,迷迷糊糊地猜到了什么,心里有些疑惑,但终究没问。顾家不比崔家,原本就是寒门出身,如今有这样家底已是不易,也没什么好争,朝堂中那些利益冲突和他们倒没什么相干。 皇家与世家之间权利冲突从来没有停止过,只不过以前是崔家,如今换成了曾家罢了。顾咏依稀听说过曾家欲扶持纪贵妃所说皇三子为太子传言,以前只道是谣言,如今看来,只怕是真有其事。若不然,陛下如何会忽然要拿此事开刀。 他想不通只是,好端端,偏偏为何要让他卷进来,虽说崔老太爷不在京里,但朝堂上又有多少崔姓子弟,他一个姓顾,又是招谁惹谁了。 崔老太爷见顾咏脸色不好,便挥手让他先退下,又让崔氏去唤了京城里其他崔氏子弟过来商讨处理事宜。顾咏出了门,越想心中越是憋闷,想了想,转身去寻父亲顾信。 顾信如今在翰林院当差,从五品侍读学士,品级不高,权势不大,日子也过得甚是悠闲。他早年曾在东宫教习太子读书,与太子感情笃深,又颇得当今天子宠信,故虽性子放荡不羁,官职亦不显,却无人胆敢小觑。 顾咏在书房寻到顾信时候,他正对着一卷美人图在临摹,已然画了好几张,都散摊在地上,乱糟糟,也无人收拾。顾咏艰难地提着脚跳近书桌,唤了声“爹”,顾信这才转过头来,左脸上顶着一大块暗红色污渍朝他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顾咏也不管他听不听,将方才从崔老爷子那里得来消息一一说了,又满脸郁闷地问道:“您说,这算怎么回事?” 顾信小心翼翼地给纸上美人描上眉,轻轻吹了吹,方不在意地回道:“你管他如何?左右目在崔家,和我们却是不相干。照我说,那曾家老头子这两年也是做得过了火,你说好好,他插手宫里头立嗣事做什么。人家太子那可是元后所生,陛下又素来宠爱,哪是他说想换就能换。左右那纪贵妃也不是什么好人,当初怂恿长公主下嫁你沈姑爷就是她,你姥爷嘴里说着是陛下要将崔家卷进去,其实心里头欢喜着呢,好容易才得了这个机会整一整她,又怎么会放过。你且当什么都不知道,看好戏就是。左右外头谣言也传不了几天,等万广接了这案子,你就算功德圆满了。” 顾咏哭笑不得,“父亲您意思,我就这么看着,就被他们利用着?” “不然你还能去找陛下讲理?”顾信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没留意手里笔尖在美人脸颊落了一笔,一回头气得直跳,“都是你,好好在一旁说什么话,害得我这美人脸上生了个疤。赶紧找你心上人去,快点把人娶进门是正事,太医院里也不好待,指不定哪天就摊上什么祸事。我看这天呐----要变咯。”他说罢了,朝顾咏挥挥手,跟赶苍蝇似将他赶出门。 顾咏心中微动,朝顾信行了礼,赶紧出门套了车去太医院寻玉珠。 京城巨变 放衙时辰都过了,玉珠才慢慢悠悠地从宫里出来,脑袋低着却不看路,一边走一边仿佛在想些什么。顾咏在车里头远远瞧着,忍不住就想笑,待玉珠从旁经过时,他才忽地出声唤她名字,将正在想心事玉珠吓了一大跳。 待看清是顾咏,玉珠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小声责怪道:“真幼稚。” 顾咏也不气,笑嘻嘻问道:“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玉珠甩甩脑袋爬上车,仍旧皱着眉头道:“奇怪,这几日太医院里少了不少人,好几个大夫都告了假,大伙儿忙得团团转。孙大夫和张院判大早上被唤进了宫,今儿又是一天没回来。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顾咏却是知道,只是不好告之玉珠,遂笑笑道:“还能有什么事,你别瞎想。对了,我家在城外三里渠还有个庄子,里头有个牡丹园,如今花开得正艳,庄子里还有温泉,你最近不是忙得厉害,不如忙中偷闲,去庄子里小住一段时日。正好阿铮也要考试了,去外头散散心也好。” 玉珠不说话,睁大眼看了他半晌,心里却是猜到了什么。但她并未多问,想了想,便应了。顾咏见她答应,这才长吁了一口气。 若事态果真如崔老太爷和顾信所言,只怕当今圣上身体出了问题,不然也断不至如此仓促。那些所谓告假在家太医们,谁也不清楚到底是在家里头休息还是早已没了命,顾咏断不敢让玉珠还在太医院待着。 回了秦家,玉珠便将要去三里渠事儿跟秦铮说了,他素来对这些事不上心,既然玉珠说要去别庄小住,他连问也不多问一声,便自个人收拾东西去了。 晚上玉珠熬夜写了请假折子,第二日大早,顾咏就派马车将她们姐弟二人接出了城。 三里渠顾家庄子并不大,所谓牡丹园也只有两亩见方,倒是温泉水名副其实。庄子里头就有个泉眼,就近砌了几个池子,大都是露天而建,也有修在四面通风小亭子里,池子边上遍植花木,因泉水温热,灌得花木四季常开。 一见了这温泉池子,玉珠满脑子烦忧也都散了,京城里太医院那些事也都悉数抛开,心情一下子开朗起来。顾咏见她开心,心情也莫名地好转。 第二日一回到京城,顾咏就听到了万广回京消息,紧接着,他就被御史弹劾,以徇私枉法罪名被暂时免了职,随后,帝王心腹万广受命彻查此事。 这结果却是顾咏早就猜到了,并不意外,倒是户部各位同僚,除了宿敌董士卿之外,大家都十分不忿,连林尚书都上了折子替顾咏说话。顾咏心里头却是宁愿离这些事远些,便谢过了林尚书好意,委婉地表示自己想暂时休养意图。 顾家到底不在风头浪尖,且顾咏又赋闲在家,朝中动荡自然也波及不到顾府。倒是崔老爷子整日里跟人斗得不可开交,在顾家住了没两日,就搬去了崔家在京城老宅。崔氏虽不舍,却也无奈,到底她是嫁出门女儿,丈夫顾信在一旁冷眼旁观,她没有掺和其中道理。 过了几日,顾咏和崔氏一道儿出了城,去三里渠庄子小住。小情侣两个见了面,自然有许多话说。顾咏对自己被罢职事儿只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玉珠也没多问。 庄子里除了牡丹园之外,还有不少花田,是附近花农租了顾家地种,因附近有温泉眼,气候适宜,花朵四季常开。玉珠便每日和顾咏去花田闲逛,偶尔偷偷地摘些花苞回来晒干了泡茶喝,每每这个时候,顾咏便东张西望地给她掩护,待偷得差不多了,就兜着裙子使劲往回跑。 江家案子很快开审,果如崔老爷子所料,从一开始就充满了剑拔弩张紧张氛围,事儿越闹越大。原本只是河南府贪墨案,竟很快牵扯到了京城,尔后是江南、湖广,大有要将整个朝堂大换血气势。 曾家在朝中经营多年,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而崔家又早虎视眈眈,伺机出动,整个京城,端地是硝烟四起、战火纷纷。 但这一切都与玉珠他们无关,倒是顾家庄子新挖池塘更让他们感兴趣。 这些天朝堂里吵吵闹闹,顾信被吵得烦了,索性也告了假来庄子里小住。他从京城过来时候带了条肚大头小红色鲤鱼,说是有人特意送到府上供观赏之用,顾信对这东西实在不感兴趣,竟让下人送去给清蒸了。晚上众人品尝之下,都赞称美味无比,顾信一得意,便要在庄子里挖个池塘,专门养红鲤鱼。 谁知池塘挖好了,却买不到先前那种鲤鱼。于是顾信就带着顾咏四下里到处搜寻,附近村子都问过了,也没人见过那种大肚子红鲤鱼,这让顾信十分失望。 玉珠左右也无事,便换了男装陪着顾咏满山满野地到处乱跑,附近村子集市都混得极熟,偶尔撞见了生病,她还会出手救一救,有时候在山里还会碰到各种草药,她也忍不住挖几株回来种在庄子里,没过多久,小院子里就载了一小方药地。 附近乡民听说庄子里有大夫,也都纷纷过来求诊,没多久,倒还闯\出了些小名气。 他们在庄子里一住便是一个来月,京城里总算尘埃落定。原宰相曾沐告老返了乡,纪贵妃据说在宫里头摔了一跤跌坏了脑子再也没有起过床,皇三子去了封地,朝堂上多了几个崔家子弟,而天子也去了行宫避暑,如今在宫中执政乃是之前一直默默无闻太子殿下。至于这一切事件导火索,当初蒙冤入狱江成德,却是无人再提及了。 顾咏一回京,宫里便来了旨意将他官复原职,不仅如此,连顾信也升了职,由从五品侍读学士升为了正五品大学士。因最近京中风云变幻,既有曾家那样跌落云端,也有似崔家那般炙手可热,故顾家升迁并未引起太大注意。 崔老太爷这边派去玉溪村人也早回来了,却是没有他所想要结果----秦秀才直到十年前才从外地迁过来,以前种种,却是无人知晓,更不用说玉珠身份了。 至于崔宇那边,因崔老太爷据理力争,再加上如今执政太子对跋扈嚣张长公主无甚好感,已过世沈崔氏最终以沈家元妻身份迁入沈家坟地,长公主地位也开始微妙起来。沈将军却是欢喜不过,他素来与长公主并不恩爱,心里又挂念着儿子,一得到消息就赶紧去了水田巷想接崔宇回府,却不想,仍吃了个闭门羹。 崔老太爷得知消息后还亲自去劝过崔宇,他到底是沈家长子,便是改姓崔也改不掉骨子里流沈家血,不说如今长公主无子,便是被她日后折腾出个儿子来,也断没有继室之子继承家业说法。 他见崔宇仍是固执不肯应,又道:“你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死心眼儿呢,那个女人害得你们家破人亡,你还放任她在家里头为所欲为。便是为了恶心她,也该回府去时不时地在她面前晃一圈,看气不死她。” 崔宇听罢了,意外地觉得颇有道理,仔细想了想,还是决定听从老爷子话,时不时地去沈家住两天好给长公主上点眼药,不过他还是不肯改回沈姓,只说一切待寻到红豆之后再说。 玉珠也随顾咏一道回了京,却没有急着回太医院。她如此临阵脱逃,有些不好意思去见同僚,便先去孙大夫家里拜访。虽只有一个来月不见,但孙大夫却明显憔悴了许多,瞧着倒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他见了玉珠,并没有提起她告假事,只随便聊了几句,尔后说太医院如今人手吃紧,让她明日便去太医院帮忙。玉珠赶紧应了,见孙大夫一脸倦怠,便没有再多说,告辞还家。 一路上,玉珠不免又胡思乱想起孙大夫所说太医院人手吃紧意思,脑子里一个激灵,顿时冒了一身冷汗。第二日到了太医院,张胜瞧见她,亦是笑得极为勉强。御药房里人手倒没多大变动,但到了中午用膳时候,玉珠才现好几个老太医都没了踪影。她没有问,众人也不曾提起,但空气中却有一种压抑气氛,迫得玉珠连呼吸都觉得不畅快。 回了家,秦铮马上察觉到了她异样,赶紧过来问。玉珠不想让他担心,只说身子不舒服,休息一会儿就好,说罢便回了房。秦铮又哪里放得下心,赶紧让余老爹去找了顾咏过来。 好不容易才敲开了玉珠房门,顾咏一眼就瞧出玉珠脸上有哭过痕迹,心中极痛,一伸手将她揽在了怀里,紧紧抱住,怎么也不松开。 太医院事自然瞒不过顾咏,他也清楚玉珠如此黯然神伤原因,柔声安抚了一会儿后,才轻轻问道:“要不,就辞官回家吧。” 玉珠闻言顿时抬头,睁大眼看了他半晌,眸中有冲动也有犹豫,尔后又缓缓垂下头,咬着嘴唇思索不定。良久,顾咏才听到她低低回声,“如今太医院人手不足,我且先过了这一阵再跟孙大夫说。”旁不说,孙大夫那里,她却是怎么也拉不下那个脸去说。 天降奇祸 崔宇回沈家这一日,崔老爷子亲自护送,沈将军开大门迎接,连在城外庄子住了多年不曾回京沈家二老也特意赶了回来,见到孙子,不由得痛哭流涕,老泪纵横。 崔老爷子环顾四周,没瞧见长公主影子,心中冷笑,唯恐天下不乱地问了一句:“怎么不见长公主?” 沈将军脸色微变,眼中闪过一丝嫌恶之色,冷哼一声没说话。一旁忙有下人应道:“方才太后传旨,宣公主与小姐进宫去了。” 崔老太爷笑了笑,道:“是么?”便没再说话。谁都知道宫里太后并非长公主生母,平日里并不亲厚,如何会在这日子将其唤进宫,分明是借此推脱罢了。一旁沈将军脸上有些挂不住,赶紧挤出笑脸道:“大伙儿站在门口做什么,还不快进屋。”说着,就要去拉崔宇手。 崔宇下意识地往侧边一躲,沈将军拉了个空,一时僵住,表情十分尴尬,但很快又恢复了脸色,继续笑着将崔宇迎进屋,只是再不敢将手搭到他身上。崔老爷子瞧着心里一面直叫好,一面可惜那长公主不在,否则眼睁睁地瞧着丈夫对嫡子献殷勤,还怕气不死她。 进了府,沈将军将众人引向东跨院,这是崔宇幼年时曾住过地方。院子里还保留着十年前布置,所不同只是窗口枣树长高了些,十年前种下花苗如今早已成了片,争相开着花,院子中央石桌石凳磨得青亮,仿佛十年时光并没有留下什么。 众人见崔宇陷入沉思,不再打扰,默默地都退了。崔老爷子在沈府待了好一阵,也没见长公主回府,懒得再等,好戏没看成,只得告辞离开。倒是沈家二老留在了府里,说要陪孙子住一阵。 长公主一行到晚上才回来,依照规矩崔宇要过来拜见,但她称病免了,崔宇自然巴不得。晚上沈将军依旧在书房里宿着,长公主等了一晚不见人影,气得又将桌上杯盏茶具全都摔得粉碎。 旁丫鬟们早吓退了,唯有绿薇在一旁屏气凝神地跟着,被飞溅开来碎瓷片险险割破了手背,渗出殷红鲜血来。长公主回头瞧见了,脸色却丝毫不变,怒道:“一群废物,让你将那个丫头抓回来,抓了几个月也不见人影,通通都是废物。” 绿薇不敢辩解,只低着脑袋一言不,待长公主骂完了,才跪在地上低声道:“奴婢定将那大夫尽快抓回来。” 玉珠却不知自己早被人惦记上了,从早上起来起她就觉得天气不大对劲,黑漆漆天仿佛要掉下来似,厚厚云层压得人喘不上气。空气潮湿又炎热,走几步路就浑身是汗,黏糊糊地贴在身上也不干,难受得很。 放衙时候顾咏照例在宫门口候着,一见玉珠出来就赶紧招呼她上马车,道:“瞧这天气,怕是一会儿就得下雨了。” 玉珠也眯着眼睛瞧了瞧外头天,担忧道:“只怕要下大雨,不知一会儿会不会积水。房子地基高倒是无妨,就怕院子里种那些药材要泡汤了。” 二人话刚落音,就见一道刺目闪电忽然划过,紧接着便是一阵震耳欲聋雷鸣。顾咏怕吓着玉珠,赶紧放下车帘,让赶紧掉头。才走了没几步,就听到外头噼噼啪啪雨滴声。玉珠好奇地掀开帘子,只见豆大雨点劈天盖地地砸了下来,架势十分吓人。 街上一片忙乱,行人们纷纷四避,一会儿,大街上就只剩下往来几辆马车。顾咏让车夫加快了度,径直朝秦家院子奔去。到秦家大门口时,街上已经积了水,玉珠怕过一会儿街上积水更深顾咏不好回府,也没多留,叮嘱了几句后就让顾咏赶紧回家去。 因库房地势稍低些,这一场雨下来就有淹进水去趋势,秦铮和余老爹赶紧将库房里药材全都搬进正屋里。于婶子在厨房做饭,一见玉珠就抱怨道:“这场雨真是来得快,原本还在院子晾了几块腊肉吹吹风,一眨眼就淋上了雨,也不知会不会长霉。” 玉珠赶紧安慰了她几句,帮着秦铮一道儿搬药材。一直忙到天全黑了,几个人才吃上饭。可外头雨还是没有停,一会儿大,一会儿小,院子里积水越来越深,幸好这房子地基高,离院子还有几层台阶,暂时还淹不进来。但照这样下去,估计明儿早上就够呛了。 一晚上大家都睡得不甚安稳,耳畔始终是下雨声音,一会儿噼里啪啦,一会儿淅淅沥沥,总没有停歇时候。好在总算没有水灌进屋,大早上起来推开门,玉珠顿时被面前一片汪洋给吓住了。 什么药材之类都不用想了,面前这情形,便是大门也出不去,更不用想什么上衙事儿了。于婶子去厨房转了一圈,回来说家里米粮充足,十天半月暂无问题,玉珠方才放下心来。不过余老爹倒是一脸乐观,说中午时水就能退走。 余老爹倒是没说错,中午时分,院子里水就退得七七八八了,但街上地势稍低地方还是积着水,许多百姓家里都沉了,苦着脸把东西往外头搬。 玉珠原以为这雨到此为止了,中午用过饭,正要去太医院,外头天又沉下来,不一会儿,又下起雨来。照这天气态势,秦铮怕她进了宫以后不好出来,便非拉着不让她出门。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是,这场雨竟然持续了三天。 对于普通人家来说,这三天也许仅仅意味着不能出门,可对玉珠来说,却是心急如焚。没有谁比大夫更了解这场大雨可能带来灾难了,这个时代人普遍没有卫生观念,平日里胡来也就罢了,可洪水过后,细菌病毒滋生,一个不好,就是要闹出瘟疫来。 想到此处,玉珠也不管街上积水了,换了衣服非要去太医院寻孙大夫,却被秦铮死死拉住,道:“半个城都被淹了,孙大夫也不定在宫里。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寻不到他。你有什么话告诉我,我替你去孙大夫府上寻他就是。” 可这些事如何是三两句就能说清,兄妹俩争执不下时,外头传来了顾咏声音。秦铮又惊又喜,赶紧冲到檐下,冲着院门口狼狈不堪顾咏大声唤道:“顾大哥,你来了就好。快来劝劝我姐,她非要去太医院。” 顾咏换了身利落劲装,但还是弄得满身泥泞,膝盖以下全都浸得透湿,好在已是六月,天气炎热,裹在身上也不冷。听了秦铮话,顾咏赶紧看向玉珠,一副询问神色。 玉珠忙解释道:“我看这天气不对,城里了这几日洪水,只怕死了不少牲畜,有些井水都污了。如今天气虽转晴好,可温度却太高,反而易滋生疾病,一个不好,怕是要闹出瘟疫来。我得赶紧去寻孙大夫,让他上奏朝廷做好防备,若不然,怕是会出大事。” 顾咏闻言亦是心惊,他虽未曾经历过瘟疫,但见过书中记载,一旦瘟疫四起,那便是绝户绝村。若果真如玉珠所说瘟疫生在京城,那岂不是----顾咏连想都不敢想。 微一思忖,顾咏没再犹豫,朝玉珠道:“街上到处都是积水,你不识路,还是我陪你一起去。若是寻不到孙大夫,我们便去找林尚书,左右总能找到上奏人。”便是实在不行,他就只有去求崔氏进宫找太后说话了。 秦铮原本以为顾咏会帮着劝人,没想到他竟然还在一旁加油添醋,恨得牙痒痒,却又实在没法,只得朝他威胁道:“你路上好好照顾我姐,若是她伤到了哪里,我定要你好看。” 顾咏自然不会和他认真,候着玉珠换了衣服鞋子后,就拉着她一同出了门。 大街上一片萧条,路上到处都是泥沙洗过痕迹,还有各种各样动物尸体,因刚刚被水泡过,又被太阳一照,很快就腐烂变质出阵阵恶臭。有些地势较低水井渗进了脏水,可附近居民却完全不顾忌,打上水后也懒得烧,径直就灌进肚子里。玉珠一路上瞧着,只觉心惊胆战,好几次都忍不住冲上前想要说服他们将水烧开了再喝,人家却丝毫不理会。 “也怪不得他们,”顾咏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摇头道:“这几日接连着下雨,哪里还有干柴,能做饭已是不易,谁还会舍得烧水喝。” 玉珠听罢了,更感无力。 他们两个绕了好几条街,才好不容易赶到了孙大夫家门口,敲开了门,才知道孙大夫大早上就进了宫。二人又急急忙忙地去太医院寻人,一进太医院大门,就现里头气氛有些不对劲。 太医院里难得这般肃穆,大门口往里全站着御林军侍卫,个个面色肃穆。玉珠心中忐忑,和顾咏交换了一个眼神后看,轻手轻脚地进了前院。 院子里站着一群御医,张胜也在里头,玉珠赶紧上前拍拍他肩,轻声问道:“这又是出什么事了?” 张胜皱着眉回头,见是她,轻轻摇头,小声道:“我也是方才刚到,听说是孙大夫跟太子殿下上了折子,说洪灾之后并有大疫,特奏请太子殿下下旨防备。可这事儿,实在难为。”他朝顾咏瞧了一眼,顾咏亦理解地朝他点了点头。 京城局势,表面上风平浪静,但暗地里却还是风起云涌。瘟疫之事,最易与天命之说联系在一起。若贸然下旨,只怕有人借机挥,造谣生事说太子无德,天降奇祸。 “那就不作任何防备么?”玉珠急道:“若果真闹出瘟疫来----”她话未说完,就见正厅大门陡然打开,一会儿,太子与孙大夫等几位德高望重老太医走了出来。太子一脸严肃,没说什么就走了。 待他走后,孙大夫才缓缓道:“太子下令,全城戒严,预防瘟疫。” 玉珠总算松了一口气。 天降奇祸(二) 玉珠并没有处理瘟疫经验,所能做也不过是与诸位太医们一起依照孙大夫吩咐到京城各位官宦府里安排防备瘟疫事宜。当然她也贡献了一些以前在书中所看到记录,用醋和石灰消毒,以及用大黄和苍术泡水作茶饮。 官宦人家对饮食和卫生素来都比较讲究,最难办其实还是南城贫民区,那里人蛇混杂,常年藏污纳垢,哪是一两天能清理得干净。虽说朝廷有旨意下来,但这对平日里连饭都填不饱肚子贫民百姓来说,根本没人把它当回事。 过了两日,太阳愈加毒辣,气温猝升,很快就从南城传来了有人病倒消息,腹泻呕,、继而高烧,昏迷不醒,没两日就断了气。这分明就是瘟疫症状,太医院顿时忙成一团糟。京城里也渐渐传出了各种谣言,自然免不了要将太子一番责难,更多却是一窝蜂地涌向城门,想要出京。 京兆尹衙门早接到旨意,城门紧闭,除非有太子亲旨,否则绝不开门。自然免不了有些权贵依仗着身份尊贵想要硬闯,被杀鸡儆猴地斩杀了几个人后,又都老实下来。但京城却是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京里大夫们个个都忙得不可开交,玉珠自然也不例外,除了每日去各府上巡视外,她还和顾家商量后,让同仁堂熬制了免费汤药供百姓服用,为免多生事端,自然是以朝廷名义来做。旁药铺见此,也多纷纷效仿,虽费些银钱,却能得个好名声,何乐而不为。 尽管如此,京城里瘟疫还是迅蔓延,不过十日,就有数百人身亡,且不仅仅是南城区,东西两城也都陆续有人感染,就连皇城中也出现了感染征兆。京城里气氛愈加恐怖,大街上几乎瞧不见行人,空气中只偶尔有呜咽哭泣声音,仿佛一夜之间,这里就变成了一座死城。 大朝如今早已停了,但太医院还是每日都准时点卯,玉珠整日早出晚归,没几日就瘦了一圈,下巴都尖削了,看得顾咏极是心疼,却又无能为力,只得每日让于婶子煲些汤水,亲眼瞧着她喝下了才放心。 依照朝廷旨意,但凡是府上现有感染瘟疫,需整府封闭,不得进出。皇城中那些达官贵人们都吓得不敢作声,便是府里有人感染,也都偷偷地禁了言,结果居然闹出了一件大事,有个四品官员因封锁消息竟导致阖府悉数感染,府中上下死了大半。 此事一出,太子震怒,立刻将那官员革了职,且下了明令,若有再犯者,永不叙用。此令一出,京中权贵才算消停了些。可难免还是有些人心存侥幸,私下里寻大夫就诊,而不肯宣扬。 这日晚上,玉珠睡得正沉,依稀听到外头喧闹声,方才起身,就听到门口有人敲门,低声地问道:“姐,你醒着么?” 玉珠赶紧披了衣服起床,点上灯,揉着眼睛打开门,只见一脸惊慌卢挚赫然站在院子里,一瞧见玉珠,他就像溺水之人见了救命稻草似扑过来,颤着声音道:“秦大夫,求…求你救救我妹子。” 他这番话说得不清不楚,玉珠也听不懂,只得赶紧示意秦铮将他扶进屋,柔声细语地问到底出了何事。卢挚哭哭啼啼,好一阵才将事情给说清楚,原来是卢挚妹妹,卢府三小姐今儿却是出现了瘟疫症状,大早上就头晕眼花,中午时开始腹泻呕吐,到了晚上,赫然起烧来。 玉珠听罢,不由得大惊道:“既然如此,就该早早地报往京兆尹衙门,若果真感染了瘟疫,得尽快隔离,否则要出大事。” 卢挚眼睛里包着一汪泪,却是一脸坚决,“小妹院子已经围起来了,除了伺候下人再无人进出。若果真报去京兆尹衙门,只怕家里头都要受牵连,祖母已八十高龄,实不忍再让其受罪。这才想着来寻秦大夫,求你去给小妹看看,我听说太医院有医治瘟疫方子,虽不能确保无碍,但总聊胜于无。” 他话一说完,一旁秦铮早已气得抖,拽着他衣领抡起胳膊给他一肘子,怒道:“你妹子命就是条命,我姐就活该被传染了。姓卢,平日里没瞧出来,你竟然这般自私自利。赶紧从这里给我滚出去,再别让我瞧见,要不然,我见一回打一回。” 说着,拽着卢挚胳膊就要把他往外推。玉珠到底是大夫,医者父母心,虽说卢挚此举未免过分,但她又哪有见死不救道理,略一沉吟,便起身将秦铮喝住,咬咬唇,应道:“我随你去就是。” 秦铮大惊,回头拉住玉珠袖子着急道:“姐,你别乱来。若是你也感染了,我要怎么办?” 玉珠挥挥手止住他继续往下说,沉声道:“既然做了大夫这一行,便要有这一行自觉,没有说有危险便不做道理。”若是政治斗争,她还能勉强说服自己不去理会,可如今却是病人在眼前,让她如何视而不见。 秦铮知她最是倔强,若是下定了主意,便是无论如何也劝不下来,只恨顾咏怎么不在,若不然好歹也能帮忙说几句。玉珠也没时间再劝他,拍了拍他肩膀,便折身去房里换了衣服,拎上药箱,随卢挚去了卢府。 待秦铮反应过来,他也赶紧去屋里换了衣服,跟在了他们身后。 卢府在距离秦家不远另一条巷子里,大晚上,却有下人提着灯笼在门口候着,见卢挚请了大夫过来,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一边迎上前。 卢家三小姐绣楼在西边靠池塘小院里,院子里灯火通明,却瞧不见人,下人们都在院外坪里候着,卢老爷和夫人在外头正房大厅里候着,客客气气地跟玉珠打招呼,语气中带着祈求意味。 玉珠却懒得和他们寒暄,径直去了绣楼,嘱咐下人们在院子四周撒上石灰,又让人煮了开水,撒上盐,先给卢小姐补充水分。 太医院里有不少太医都总结过瘟疫方子,毫不藏私地奉献了出来,玉珠便根据卢小姐症状,挑选了其中一个。这瘟疫说起来可怕,其实在于其传播和病度,若是病时能得到及时治疗,挨过了最艰难头两天,便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卢小姐原本身体还算康健,加上染疫时间不算长,故很有生还可能。玉珠给她开药她也都喝了,虽然很快又呕出来,但总比不进汤药强。一晚上,卢小姐又呕了好几次,天亮时便直接晕了过去。好在玉珠一直守着,一边用银针刺穴,一边辅以汤药,那卢小姐才算吊着一口气。 天亮之后玉珠才小寐了一会儿,但很快又被人给唤醒了,说是卢小姐又醒了,烧得厉害。玉珠赶紧又冲过去,诊过脉后让下人准备冰来降温,好歹才算是将她体温给降了下去。 一会儿顾咏也闻讯赶到了卢府,二人隔着院子栅栏两两相望,眸中柔情似水,心意相通,最后玉珠朝他安慰地笑笑,转身进了屋。 如此折腾了两日,卢小姐才算是捡回了一条命。虽说尚未好转,但依玉珠诊断,也不至再恶化,留下了这几日汤药后,她才告辞回家。 路上她便现有些不对劲了,脑子晕晕乎乎,手脚有些不听使唤,甚至开始打起了摆子。起初还以为是这两日没休息好,但很快她就确定了自己异样,果断地撕下袍子下摆将口鼻捂住,又将一旁秦铮和顾咏推开,跌跌撞撞地冲进了自己房里。 顾咏和秦铮先是一愣,尔后很快反应过来,一时心神俱震,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赶紧快步追上前去,但已经晚了一步,玉珠房门早已死死抵住,无论他二人如何叫唤她也不肯开门。 虽说自己是大夫,早见惯了生死,但这事儿生在自己身上却又另当别论。有那么一瞬间,玉珠脑子里空落落,一时又暗恨自己为何要逞强,竟闹得要赔上自己性命,想着想着就忍不住落下泪来,靠在门后狠狠哭了一场。 顾咏二人就在门外,听着她抽抽噎噎哭泣声,心如刀绞,偏又不知说什么来安慰,二人一时静默无言,唯有心痛。 玉珠哭了一阵,心里郁愤都泄了出来,脑子里总算清醒下来,瘫着身子靠着门,低声朝门外二人道:“我这是感染了时疫,好在如今症状初现,不甚严重,若是你二人依照我吩咐去做,我说不定还能捡回一条命。但切记不可进门,若是再将你们俩也染上了,我…我死不瞑目……”说着话,嗓子就噎住,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秦铮早已哭成了个泪人儿,倒是顾咏还冷静些,竭力镇定了心神,低声向玉珠一一问清了治病要领,默默地用心记下,待都背下了,才赶紧让秦铮去库房取药,又唤来于婶子去厨房烧水……正说着话,忽听到门后一阵声响,仔细一听,却是玉珠竭力压抑呕吐声。顾咏身子一晃,脚上踉跄,险险地扶住墙壁才没倒下。 各分东西 顾咏依照玉珠吩咐,用生石灰将院子洒了个遍,又用白醋将她院子里凡是到过地方都悉数擦了一遍,秦铮也将药熬好了,小心翼翼端到门后,小声地哄玉珠开门。玉珠却不理,非要他和顾咏走得远了,才谨慎地开了一个小缝,将汤药和水取进屋,同时将秽物清理出来,让秦铮深埋进土里。 顾咏和秦铮原本还打算趁机破门而入,这会儿亦是无奈,只得在门外候着,侧起耳朵仔细听玉珠还有什么吩咐。但她哪里还有力气说话,喝过了药,就径直躺回了床上,浑身起烧来,脑子迷迷糊糊,一会儿就昏睡过去。 半睡半醒间,听到身边有说话声音,她顿时着急起来,甚不安稳地想要睁开眼睛,眼皮上却似有千斤重,身畔那人轻轻拍了拍她肩膀,柔声说了些什么,她听不清,却莫名地觉得安心,一时睡意涌上,便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接下来她都一直昏睡着,浑然不知外头到底生了什么,脑子里却不时地闪过些乱七八糟画面,一会儿是在现代时被父亲逼着背诵医术场景,一会儿又是幼时垫着小板凳给秦铮做饭画面,年少时梦想,可望而不得期望…… 那些早已过去了许多年事情,不知为何忽然清晰起来,一一地在脑海里演过,仿佛一切都还在昨日。可玉珠脑子里却又清楚地知道,一切都已过去。而她现在,她现在在做什么呢?身畔有人在温柔地呼唤她名字,一声又一声,这让玉珠觉得身边一切忽然真实起来。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吃力地睁开眼时,外头一片漆黑,屋里点着蜡烛,昏暗灯光下,依稀可以看清床边靠着人侧脸,挺直鼻梁下有模糊胡渣子,她想要伸手去摸一摸,却抬不起手。 才稍稍一动,床边人就惊醒了,霍地睁开眼,瞧见玉珠,脸上顿时显出惊喜交加神情,“玉珠,玉珠----”他颤着手轻抚上她脸颊,不敢置信地说道:“玉珠,你醒了吗?” 玉珠虚弱地朝他勾了勾嘴角,吃力地伸手去握住他,张张嘴,却不出声。 “水,对了,孙大夫叮嘱说你得多喝水。”顾咏这才想起孙大夫叮嘱过话,顾不上和玉珠说话,赶紧转身去给玉珠倒水。 玉珠精神并不好,喝过了水,眼睛又开始一开一合,不一会儿就又睡了过去。顾咏却是放下心来,睁眼仔细看了她半晌,才握住她手靠着床边闭一会儿眼睛,不知不觉间,嘴角已经翘起。 玉珠再一次醒来是第二日中午,一旁候着不是顾咏,而是秦铮。见她醒来,秦铮也显得有些激动,一个没忍住,眼泪就掉了下来,偏又不想让玉珠看到,赶紧别过脸去胡乱抹了两把,又挤出笑脸朝她道:“姐,你可好了些?肚子饿不饿,厨房里煮了粥,我让于婶子盛些过来。” 说罢,也不待玉珠应不应,转身去唤于婶子。 清清淡淡白粥,什么也没有加,但玉珠还是吃得极欢。她睡了两日,胃里只有药汁,虽说白粥也不饱肚子,但吃了总比没有强。吃过后又歇了一会儿,玉珠精神好了些,才缓缓问起顾咏去了哪里。 秦铮回道:“早上才起来就去了衙门,他一连告了两日假,林尚书有些不快。今儿见你醒了,这才去了衙门。” 玉珠听罢了,心疼道:“他这两日一直都守着么,身子怎么受得了。”顿了顿,忽又恼道:“说了让你们在门外别进来,谁让你们守着。若是也染了瘟疫,这可怎么得了。” 秦铮顿时哭起来,抽抽噎噎道:“你就想着你自己,有没有想过我们。你若是果真这么去了,剩我一个人怎么活得下去。娘亲也走了,然后是阿爹,现在连你也这样,我…我……”他说到此处早已泣不成声。 玉珠听着,亦是满心愧疚。她固然要遵守从医之德,却忘了家里还有幼弟,还有亲人。再回想起这么多年,父母双逝,她一个外来人固然能承受,可那毕竟是秦铮生身父母,她从来没有想过,他小小年纪却是怎么熬过来。 见玉珠眼中也渗出泪来,秦铮却是慌了,赶紧擦干了泪,紧张兮兮地过来哄道:“姐,你别哭啊,我又没怪你。你要是伤心了,一会儿又睡过去了怎么办?这两天可把我和顾大哥吓死了,守在床边半步也不敢离开,生怕一走开,你就…你就……”他嘴一瘪,使劲地忍住了没再哭出来。 玉珠眼睛也酸,艰难地伸出手去握住秦铮,低声道:“不会了,以后都不会了。”她精神到底不好,情绪又激动,说了几句话后,就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秦铮生怕她醒不过来,一直在旁边陪着,直到晚上她又醒来,喝了些稀粥后,又睡着了。 到底是元气大伤,虽说保住了一条命,玉珠却还是在床上躺了有大半个月才渐渐好转。京城里瘟疫也开始得到了抑制,听顾咏说是孙大夫和几位太医集体研制新方子取得了奇效,具体是什么,顾咏却是说不清楚。 玉珠身体好转后没有再去太医院,倒是孙大夫抽空过来瞧过她两回,聊了几句后,玉珠才终于吞吞吐吐地说起想要辞官话。这场瘟疫,除了南城百姓外,死得最多却是城里大夫,孙大夫想着顾咏和秦铮,也没为难她,只让她身子好些后再将金鱼袋还回去。 如此一来,玉珠才算是真正地又成了个平头百姓。秦铮却是欢喜得很,这样一来,玉珠便不必再每日大清早就起来,每日奔波于宫廷和权贵府中,落不得好还是小事,最怕是连小命都随时保不住。 到七月底,终于没有再有因感染瘟疫而猝死病人了,朝廷亦宣布取消京城戒严,百姓一时欢呼不已。玉珠身体已然好转,但顾咏和秦铮依旧看着紧,轻易不让她出门,只在晚上稍稍凉快些了,才一齐在附近走走。 八月初,郑览离京。顾咏亲自去送,因天热酷暑,秦铮不肯让玉珠出门,她便只好托顾咏送了些温补药材过去。 郑家祖籍在西北七星县,离京城有数千里,如此一离去,只怕今生也难得再见。顾咏一路沉默地送到城外长亭,好几次想开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与郑览少时相交,志同道合,从未想过有几日竟会相对无语。虽也知道这一切缘起,可顾咏并不后悔。 郑父一死,郑家便日渐衰微,朝廷本就不满世家大族把持朝政,对付不了崔家,应付旁家族却是绰绰有余。自郑侯爷过世后,郑家大少爷郑广继承爵位旨意便迟迟不下,京中有眼力便开始刻意疏远,郑府在京里处境变得十分微妙。 连郑广尚且如此,更勿论连爵位都没得继承二少郑览,故得知他选择回祖籍守孝时,顾咏反倒放下心来。七星县到底是边疆僻壤,郑览又曾在京中任职,想来不会有人胆敢随意欺压,起码,不必再看京城诸位嘴脸,也是好事。 长亭外到处都是送别人们,有吟诗作赋以送别,也有盘坐于地,嬉笑饮酒道别,也有拉着袖子依依不舍泪湿衣襟,唯有顾咏与郑览二人面色如常,在长亭外互道珍重后,郑览朝他笑笑,转身就上了马车。 鸿雁高飞,一缕黄尘。 马车渐渐消失在路尽头,顾咏看得眼睛有些涩。直到身后元武低声催促了两声,他才猛地回过神来,低头用袖口蹭了蹭眼角,转身上马。 绣楼再见 自从太医院辞官后,玉珠在家里歇了几日,没多久便有些熬不住,跟顾咏商量着去同仁堂坐堂。 顾咏自然毫无异义,于是第二日,玉珠便成了同仁堂坐堂大夫。 这半年来同仁堂展迅,除了原来铺子外,又在西城开了一间,生意颇是兴旺。得知玉珠要来同仁堂,钱掌柜欢喜得不得了,虽说同仁堂这半年多来生意还不错,但总归是以成药闻名,撑场面大夫却是敌不过保和堂等其他大药铺,如今玉珠肯来,不说当初开膛破肚名气,单是宫中御医这个名号就足够以唬人了。 钱掌柜最是精明,玉珠来店这一日他特特地请了人来舞狮子,又噼里啪啦地放了半天鞭炮,大肆宣扬,整条街都晓得同仁堂来了个厉害得不得了年轻御医,看热闹都挤满了铺子,瞧见玉珠这般年轻,纷纷咋舌,却是无人敢质疑她年纪和医术。 玉珠老熟人张大夫却早在年后就去了西城铺子,如今在店里坐堂,是两位中年大夫,一个长着两撇山羊胡瘦高个,姓方,善儿科,另一位却是大腹便便矮个子,姓项,善治跌撒损伤。玉珠与他二人一一见礼,二人连道“久仰”。 因钱掌柜宣传,来铺子里寻玉珠看病排了长队,但钱掌柜得了顾咏吩咐,生怕累着她,故只挑了十个病人,其余都分到了旁大夫手里。因顾虑到她是个女儿家,钱掌柜特特给她设了个加了帘子小间,病人依照号牌一一就诊,过时不候。说来也怪,越是这般拿乔,那些病人们越是趋之若鹜,每日排队等号牌都有好几十个。 玉珠模样好,说话又温柔,也不似旁大夫那般喜欢装高深,与铺子里伙计们都相处得极好。 秦铮这两个月却像是长大了好几岁,忽然就成熟起来,每日都亲自送玉珠去铺子里,晚上又定时过来接,体贴得连顾咏都自愧不如。倒是玉珠有些不习惯,总是提醒他秋闱临近,赶紧温书备考。 九月秋闱,故才八月中旬,京里就热闹起来,满街都是赴考生员,客栈里多住满了人,有些囊中羞涩则在城郊寻些干净幽静寺观住下。这番场景让玉珠不由得想到了去年年初她和秦铮来赴考时场景,一时感慨颇多。 因秦铮早在顾咏引荐下给子监几位大人们都投过卷,且颇得好评,故虽临近科考,秦铮却并不紧张,倒是玉珠紧张得很,每日里总免不了啰啰嗦嗦地问几句,又怕给秦铮添加压力,总是开了口又后悔,十分地纠结。 开门做生意,难免遇到无赖泼皮,药铺自然也不例外。玉珠才来了几日,就亲眼瞧见有人上门捣乱,却没曾想,竟然还是位熟人。 这日大早上,玉珠方才到了铺子,连茶水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就听得外头厅堂里一阵喧闹。她心中好奇,正要掀帘子出门一探究竟,那帘子倒先开了,探进店里学徒小唐脑袋。小唐朝她嘻嘻一笑,道:“秦大夫不必出来,店里总有些泼皮无赖要捣乱,钱掌柜自会处理。” 玉珠闻言心定,点点头,自己煮了茶,一边品茗一边侧起耳朵听外头动静。没想到,外头喧闹声不仅没有停下来,反而愈加激烈,不时地传来歇斯底里嚎叫声,那嗓音听着,却是有几分耳熟。 玉珠歪起脑袋想了半天,却实在想不起究竟在哪里听到过,琢磨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忍住,悄悄掀起帘子往外头瞅了瞅。厅堂里都是人,从玉珠角度只瞧见一堆脑袋和屁股,她张望了半天,也没瞧出什么来。 外头声音愈地大了,夹杂着哭喊声,因又哭又嚎,玉珠竖起耳朵听了半晌,总算听清了两句话,“老子是举人,你们这群刁民胆敢碰我……” 玉珠顿时打了个寒颤,这声音,这腔调,可不正是当初在医馆时要纳他做妾那个极品邓举人么?一想到此人,玉珠就浑身起鸡皮疙瘩,赶紧放下帘子躲进里屋去,生怕被这个极品纠缠上,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正当她往回缩脑袋时,挡在前头伙计忽然侧了下身子,邓举人狰狞脸陡然暴露在玉珠面前。 那邓举人是何等眼尖,一眼就瞧见了玉珠,顿时像着了魔似激动起来,一蹦而起朝玉珠方向扑过来,口中还大声嚎叫道:“秦家妹子,你可不能这么无情,看在我们往日情分上,你----”他话尚未说完,一旁钱掌柜已经怒不可遏地一拳头打了上去,将他未说出口腌臜话打回了肚子。 玉珠闻言也气得直抖,外头这么多人瞧着,那极品说出这般无耻又暧昧话来,难保没有人胡思乱想到时候传出些乱七八糟谣言来,他一个极品不顾名声,玉珠可还是要脸。 但玉珠也没失去理智,做出冲出房来与他对骂举动来,只在屋里冷笑回道:“邓举人说是什么话,您在青竹巷住了才半个月,与小女子见了不过两三回,何故动不动就攀谈旧情。您名声在外,在董家住了不到一月就被赶了出去,青竹巷人人皆知,至于什么缘由,小女子面薄,可说不出口。不过在场诸位若是有心想知道,随处打听便知。这般恬不知耻有辱斯文败类,早该送去衙门问责,怎好放出来四处乱咬人。” 她这番话不带一个脏字,却将这邓举人骂得够呛,众人原本见他撒泼,心中就极厌恶,如今听玉珠话里话外意思,此人似忽还有不可告人之处,一时议论纷纷,更有些好事,忍不住四处打探,问起周围有没有青竹巷人。 那邓举人原本想着好不容易才遇到玉珠,念着她当初不大说话,瞧着是个极好欺负,没想到她嘴巴竟如此利落不饶人,见四周众人看向自己眼神已是一片鄙夷,一时又惊又怒,愤然道:“你…你血口喷人,我我不跟你们一般见识。”说罢,奋力甩开众人,扯着袖子捂着脸,狼狈落荒而逃。 邓举人一走,铺子里看热闹也都慢慢散去,钱掌柜着人将厅堂收拾了一下,一会儿,又特特地过来向玉珠告罪。玉珠哪里会怪他,只暗叹自己倒霉,如何会识得邓举人那样极品。罢了又问起那邓举人如何会来寻铺子不是。 钱掌柜苦笑道:“秦大夫您却是不晓得,但凡开铺子做生意,没有不被这些流氓纠缠过,且我们药铺做是成药生意,卖荣养丸又极惹人眼红,那些泼皮无赖也就更多。年初时候还有人来讹诈,非诬陷说我们荣养丸吃死了人,还逼着我们拿方子出来比对,这明摆着是旁铺子捣鬼,眼红我们生意好,想来分一杯羹。也亏得后来东家府里得了势,这几个月来渐渐好些。像今天这样事儿,倒是有些日子没生过了。” 玉珠闻言更感做生意不容易,想想自己进京后顺风顺水日子,越来越觉得并非自己运气好,而是顾咏他们一直护着缘故,心中未免又生出几分感动来。 晚上顾咏放衙早,便和秦铮一道儿过来接玉珠,不免又提起邓举人事儿。秦铮一听说是那个龌龊人,顿作厌恶之色,道:“真真地倒霉,怎么就遇见了这么个恶心人物,一听着就让人吃不下饭。也亏得他居然能中举,若是明年再被他考中了进士,补了缺去做官,那地方百姓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邓举人在青竹巷闹笑话时顾咏正巧去了河南府,故未曾亲见此等“妙人儿”,之后秦铮和玉珠也甚少提及,如今见秦铮这般说话,方知当日还有未曾听闻故事,不免疑惑地问上几句。秦铮也不瞒他,便将当时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了,待顾咏听到那邓举人竟然妄图纳玉珠为妾时,气得直咬牙,恨不得立马去寻了那邓举人好生揍一顿。 因天色尚早,三人便步行回家。经过一家绣楼时,玉珠忽一时兴起想要进去逛一逛。她其实也不缺什么,就是瞧着那些精美绝伦绣品眼热得很,自个儿又绣不来,便只好费些银钱买几幅,徒做观赏之用。 顾咏素来对穿戴不甚在意,除了官袍上图案,平日里衣服上极少有花纹,也不爱戴香囊,故对玉珠手艺也不作要求。但既然是玉珠喜欢,他也就陪着,东看看,西看看,偶尔还出声评点两句。 这家绣楼生意极好,店里伙计却十分殷勤周到,一路跟着玉珠前前后后地热情介绍,又将各地绣品点评了一番。玉珠看了一阵,目光被架子上一幅绣屏给吸引住了。那是一幅双面绣,一面是狮子滚绣球,另一面是海棠□,虽说都是极常见花色,可那狮子却比旁人家要更憨态可掬,海棠花也没那么多艳丽颜色,只用深深浅浅红和粉勾勒出层次感来,玉珠一眼就喜欢上了。 那伙计是个极有眼力,一瞧见玉珠盯着那副绣屏看,就猜到了她心思,赶紧笑着介绍道:“姑娘真是好眼力,这副苏式双面绣功底极深,您瞧瞧这针脚,这颜色,没个十年绣工可做不来。看姑娘您是头一回来我们铺子,小自作主张给您个优惠价,这个数,你拿去,就当交个朋友,姑娘日后常来照顾生意。” 那伙计伸出五个手指头摇了摇,玉珠却是看不懂,求助地向顾咏看过去。顾咏又哪里晓得,迎着头皮道:“贵了,再少一成我们就买。” 那伙计笑道:“这位公子,我们店里做生意最是公道,这样绣活儿,五两银子已是最便宜不过。您瞧瞧----”他随便指着旁边一副百牡丹图道:“这副色天香瞧着热闹富贵,其实绣工差了许多,就这样我们平日里也卖五两银子呢。这双面绣最是繁复,京里极少有擅此针法,我们也是凑巧才遇到位官宦小姐,因家里遭了难,才绣了东西出来卖。要不,还真寻不到这样绣品。” 玉珠被他这么一说,愈地觉得这副与众不同,也不再还价,爽快地付了银子,看得一旁顾咏和秦铮直想笑。 那伙计见玉珠难得地爽快,也甚是热情,又道:“姑娘若是喜欢这样绣品,不如随我进里面再挑几幅,都是方才送到,还没来得及装裱。” 玉珠听了,顿时来了兴趣,便跟着那伙计一道儿去了里屋。顾咏和秦铮心中好笑,但还是寸步不离地跟着。 绣楼后面有个小院子,四面都修着围墙,院子里种了些花花草草,正值盛夏,长得枝繁叶茂。伙计在前头带路,先跟玉珠告了声罪,进了东边厢房,一会儿又出来了,笑道:“姑娘来真是巧,正好绣娘又来送绣品了。” 玉珠大喜,赶紧进屋。一进房门,瞧见屋里人,她顿时呆了呆,端坐窗前一身素装年轻女子竟然是当初在京中赫赫有名孝女江素娥。 顾咏也紧随其后进了屋,瞧见江素娥,也俱是一愣。秦铮虽不认得她,但见玉珠两人面色有异,便猜到有些不对劲,也不说话,一会儿看看玉珠,一会儿又看看顾咏,满脸疑惑。 江素娥也没料到会在这样地方遇到顾咏,窘得满脸通红,站起身后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口中喃喃道:“顾大…顾大人,是您啊。” 顾咏朝她颔示意,唤了一声“江小姐”。玉珠也挤出笑来,朝她点点头。 江素娥脸上一僵,但还是勉强挤出笑容,又唤了一声,“秦大夫,您也在。” 顾咏道:“我陪玉珠来买绣品,店里伙计说这里有双面绣----”他话未说完,忽觉不对,这屋里起先只有江素娥一人,那伙计口中所说绣娘,可不就是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倒是江素娥终于回过神来,脸上总算恢复了常态,笑笑道:“可不正是我绣,秦大夫快过来挑一挑,若是有喜欢,我送你。”说着,就过来拉玉珠手。 玉珠也释然,面色如常地和她说笑,只是她不收钱,玉珠不好多挑,最后也就选了方鹅黄色绣梅花帕子,临走前,还特意郑重地谢了她。 出了绣楼门,顾咏一直心中惴惴,生怕玉珠因此生他气,说话中都透了一股子小心翼翼。秦铮在一旁瞧着,连连摇头直笑。 三人一路回了秦家院子,到门口时,顾咏忽然一回头,一脸警觉。玉珠和秦铮不解其意,也跟着转身朝四周瞧了瞧,却无异样。 “怎么了?”玉珠问道。 顾咏缓缓转过身,冷峻脸又迅堆上笑容,道:“无事,只是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好像后头有人跟着。”说罢,又朝四周看了一会儿,确定实在无人跟踪,才和玉珠一道儿进了门。 秦铮下场 顾咏一贯地蹭了晚饭才走,出门时不放心地在四周查探了一番,回府后依旧不放心,请了府里两个护卫过来守着。这两个护卫是兄弟俩,姓曹,平日里顾咏都唤他们曹大哥和曹二哥。这二位都是崔家老人,当年崔氏嫁进顾府时候一道儿带进来,虽说年岁已不轻,一身功夫却是没落下。 曹家兄弟看着顾咏长大,虽说是主仆身份,但心里头待他犹如子侄一般,难得他心里有了中意人,他们自然也当她如未来少夫人,丝毫不敢怠慢。 不过他二人暗中跟了两日,却并没有现什么不妥,加上秦铮每日早晚接送,二人心里便渐渐松懈了下来。 京里刚经历了瘟疫,这会儿方才安定了些,不想又有消息从西北传来,说是北边戎族趁朝廷不稳,借机犯边,如今已在西北打了好几仗。虽说各有胜负,但京里百姓还是议论纷纷,难免有些异动。 玉珠原本还担心此事会影响秋闱,但朝廷旨意很快就打消了她顾虑,九月初三,秋闱如期而至。 一家人天不亮就起了,因一会儿进贡院需得搜身,秦铮只穿了两件单衣。笔墨用具是顾咏送,还是当年他参加科考时旧物,算是图个好兆头。食物是于婶子事先备好,因贡院检查得仔细,不好备其他,便煮了许多鸡蛋,又包了一大包卤肉,都切成了细片,还用小瓷罐装了酱料。 顾咏也特意跟衙门告了半天假,亲自送秦铮去考试。出了皇城大门,街上人渐渐多了起来,过不了一会儿,便有些走不动。几乎都是前去赶考生员,加上陪同亲友,浩浩荡荡地挤满了整条街。 玉珠有些心急,不时地踮起脚朝前方看,秦铮面上瞧着镇定,拳头却握得紧紧,手心里全是汗,唯有顾咏,到底是过来人,一路上都是他在找话说,说都是当初他科考时一些趣事。说到精彩处,三人都忍不住笑起来,紧张气氛却是消减了不少。 临进大门前,玉珠又特特地拉了秦铮在一旁说话,内容不外乎是让他净心考试,不要有压力和负担,又说他年岁小,便是一试不中,日后还多是机会云云。话虽如此,但秦铮难免还是有些心事。 依玉珠和顾咏二人展态势来看,只待玉珠孝期一满,怕是顾家赶紧就要迎娶进门。虽说顾家不讲究门第,但玉珠到底是个平民身份,到时候去顾家做了媳妇,难免被旁人轻视。秦铮一想到这点,就有些按捺不住,唯有过了秋试,明春才能参加会试,届时若能高中,求得一官半职,那秦家也不算白身,玉珠嫁人时,面上也不至于太难看。 但他这番心思却是不好说出口,一来怕玉珠多心,二来这话也不好传进顾咏耳朵里。顾咏虽说瞧着有些吊儿郎当,心思却极伶俐,见秦铮脸色有些不对,略一思索,便猜出了他顾虑,笑笑着跟玉珠说有些绝招要传与秦铮,拉着他到一旁说话。 他对着秦铮倒是坦率,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秦铮心中所想,又拍着胸脯保证道:“我既然要娶玉珠,自然要护她周全。家父原本也出身寒门,我顾家也算不上什么高门大户,从未计较过身份家世。虽说京里有些闲人喜欢说三道四,但是----”他顿了顿,好一会儿才道:“我在户部做了一年有余,虽说未曾出什么岔子,却是极难为。这些日子总想着寻个外放,不为旁,能出京走走便极好。” 他这话里意思却是明了,左右到时候他要带玉珠一起外放,到了外地,自然没有京中这些顾虑。且一任五年,秦铮便不必忧心此举中否了。 秦铮哪里不知顾咏这是在想法设法地宽慰他,心中甚是感激,只是到底是男儿,情绪都藏在心里不好付诸言表,只朝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待秦铮排队过检查,进了贡院大门,玉珠这才松了一口气,可一颗心仍悬着,估计不等考试结果出来是放不下了。 二人又沿原路返回,玉珠去同仁堂,顾咏则去衙门。顾咏一直送到铺子外不远处转角处,原本要一直送进屋,玉珠非让他回去,有红着脸道:“整日里黏黏糊糊,旁人都瞧着呢,多不好意思。” 顾咏难得瞧见她这副扭捏样,心中爱极,也不再勉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点头转身离开。待见他影子消失在街道尽头,玉珠这才吐了一口气,摇摇头,转身准备去铺子。才转过身,眼前忽然一花,面前多了个人,qisuu绿薇笑眯眯地拦在她身前,道:“秦大夫,好久不见。” 绿薇身边挺着辆乌蓬蓬大马车,将玉珠视线挡得严严实实,前方铺子里人自然也瞧不见她。玉珠想了想自己若是大声呼救话能逃脱可能性有多大,但瞧见绿薇腰间匕,她又退缩了,认命地叹了一口气,道:“不知姑娘找我何事?” 绿薇上前拉住她手,笑颜如花,“我们车上说。” 玉珠干笑两声,脚步踉跄地跟着她上了贼车。 马车调了个头,在京里缓慢地穿梭了一阵,一会儿仿佛是出了城,忽然快了起来,疾驰了约小半个时辰,才慢慢停下。绿薇先跳了下去,尔后掀起帘子,做了个请姿势。 玉珠心里把她骂得个狗血淋头,面上却还是带着笑,提着裙子尽量优雅地下了车。面前是一处幽静院子,大门微微开着,依稀可见里头几间房。院子里种着翠竹,正值盛夏,长得最是繁茂,苍翠欲滴。院外沿着墙壁是一排高大杨树,路旁边是条约莫有一来丈宽小河,四周安安静静,不见行人,只听见潺潺流水声和风吹过竹林时沙沙响。 绿薇面上客气,玉珠自然也不好作出要死要活举动来,再说了,便是她疾声厉色也讨不得好。左右绿薇身份她早已知道,为什么目她也猜得不离十,只要她表面上配合,想来那长公主也不至于太难为。那怀孕事也不是三两日就能成,她在这里慢慢候着,总有机会逃出去,更何况,不是还有顾咏么。 这样一想,玉珠心中大定,面上亦客客气气,丝毫没有被人劫掳惊恐。 绿薇见状,却是舒了一口气。她倒是做好了玉珠哭哭啼啼寻死觅活准备,打算一整天都耗在这里软硬兼施了,如今见玉珠如此乖觉,心中虽诧异,却是极欢喜。 进了院子,绿薇将她安置在正房住下,又唤了院子里伺候一对老夫妻出来见礼,道是玉珠有什么需要尽管唤他二人。玉珠嘴上应了,心中却是暗自心惊。这对老夫妻满头白,瞧着年岁不轻,腿脚却甚是利索,眼睛也极有神,便是玉珠这样外行也能瞧出一二,想来定是高手。 绿薇交代了几句后便要告辞离去,玉珠忽想起一事,赶紧起身道:“姑娘请稍等。” 绿薇闻言转身,见玉珠一脸为难地看着她,小声道:“姑娘将我请来到底所为何事,好歹先通个气,让我有些准备。”她虽猜到是为长公主治不孕事儿,可问题是绿薇可不晓得她已猜到,如今这么一问,倒是可以打消绿薇顾虑。 果然,绿薇略一沉吟后,朝那对老夫妻使了个眼色,那二人赶紧告退。待屋里只剩下她二人了,绿薇方沉声道:“冒然请秦大夫过来事非得已,你也知道,京里最是是非多,一丁点芝麻绿豆点小事儿也能传得满天飞。我们家夫人也是顾虑这一点才请秦大夫出城就诊。” 自打长公主失势后,绿薇也跟着低调起来,不复当初眼高于顶傲慢,对着玉珠说话客客气气。玉珠闻言,心里骂着,面上却还得作一片理解之色,频频点头。 绿薇见她并无异状,又继续道:“我家夫人于子嗣方面不甚如意,如今年届不惑,膝下方有一女。据闻秦大夫善治不孕,才特特请来,望能解夫人之急。若夫人果真诞下麟儿,定少不了您好处。” 果真是为此事而来! 玉珠心中暗自嘲讽,这恶妇害得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德行有亏,老天爷开眼,定不能如她意。不说崔宇与她交好,便是旁人,她也瞧不惯,定要好生惩戒一番才是。心中一动,于是笑道:“姐姐别这么说,什么好处不好处,我们做大夫,可不都是盼着人好。还请姐姐早些请夫人过来,我也好诊治诊治。要知道,这不孕毛病不好治,若是快,几个月内就能见效,若是慢了,只怕要个一年半载呢。” 绿薇闻言,顿作焦急之色,不安道:“得一年半载?夫人可是个急性子,只怕等不及。” 玉珠连连摇头,“这个我也说不好,还得等先给夫人诊过脉才好说。” 绿薇咬咬唇,点头道:“明儿我就请夫人过来----”她说到此处,面上又带了些祈求之色,小声道:“夫人最近脾气不大好,明儿秦大夫回话时,烦请谨慎些,若不然,惹怒了夫人,怕是不好。” 玉珠心中冷哼,口中却是应了。 都指挥使司大门口,崔宇出得门来,朝四周张望了一阵,没瞧见人,不由得皱起眉头,回头问身后杂役道:“不是说有人找我么,如何不见人?” 那杂役亦是满头雾水,摸了摸脑袋,不解道:“方才确实有人说要寻崔大人您,不过----哦,对了,”杂役猛地一拍脑袋,道:“我却是忘了说,那人说在有人在宫门口候着您。只怕崔大人得出宫去瞧瞧。” 崔宇想了半天,猜不到到底是谁这么神秘,也没多想,抬脚朝宫门方向走去。 才出了宫门,就远远地瞧见一身黑衣赵兴斜倚在马上朝他笑,见他出来,还朝他挥了挥手。崔宇心中一动,顿时欢喜起来,赶紧快步迎上去,疾声道:“大哥你得到消息了,这回可放下了罢,快告诉我红豆在何处。” 赵兴似笑非笑道:“你倒是满脑子就只念着红豆,我可听说你如今已认祖归宗,回头又做了沈家大少爷,可喜可贺啊。” 崔宇脸上一黑,沉声道:“大哥可是来故意寒碜我?若不是崔姥爷让我去沈家恶心那恶妇,我也懒得回去。再说了,那恶妇如今生不出儿子来,整日里瞧着老头子对我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只怕气得心里吐血。” 赵兴哈哈笑道:“瞧不出你而今倒是变坏了不少。罢了罢了,之前是我对不住你,今儿我亲自带你去寻红豆,也顺便向她陪个不是。若不是我碍着,你兄妹二人早该认了亲了。” 崔宇闻言大喜,也顾不上跟衙门里说一声,赶紧催着赵兴动身去寻妹子。 一路上赵兴说说笑笑,崔宇却是紧张莫名,越走越是觉得脚步沉重,时不时地搓着手回头问赵兴,“你说要是红豆不会已经嫁人了吧?”“那要是红豆不肯认我怎么办?”“不知道她现在长得像谁?”“……” 赵兴只笑不语。崔宇也没指望他能回答,却还是一直问个不停。直到二人走进了秦家所在巷子,崔宇才猛地现有些不对,朝四周看了半天,才缓缓道:“这…这不是秦姑娘家那条巷子么?红豆她…红豆她----” 赵兴看着她,点点头。 崔宇半张着嘴,许久许久没有合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半天才张张嘴,不敢置信地喃喃道:“不是,你说红豆她…玉珠…玉珠就是红豆…玉珠她…就是我妹子……”透明液体从他眼中渗出,崔宇猛地笑起来,眼睛里却越来越湿,末了抹一把脸,早已湿了一大片。 “没错,玉珠就是你妹子。”赵兴郑重道:“你是当局者迷,从不敢往这里想,却没现玉珠她与梅姨长得有多像。玉珠,她果真就是你妹子,当初我意外掳了她去,瞧见了她身上戴那片银锁,纹饰一模一样不说,那上头还留着你幼时咬过牙印。除了红豆,还能是谁。” 崔宇听得他这么解释,心中自然毫不怀疑,赶紧冲到秦家小院门口,挥起手想敲门,却又生生地停在半空中,忽然又回头,紧张地问道:“你说我该如何跟她说?” 赵兴笑道:“你若是不敢说,就由我来说罢。” 崔宇却是连连摇头不肯,想了想,还是先敲了门。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余老爹声音,“来了来了。”一会儿,大门打开,余老爹瞧见崔宇,脸上顿时堆满了笑,“是表少爷,您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咦,你脸上这是怎么了?” 崔宇仍是紧张,只是竭力地控制住,僵着脸问道:“红豆…哦,不,玉珠在不在?” 余老爹摇头道:“今儿不是秦少爷下场么,玉珠小姐和少爷大早上就出了门,说是送秦少爷下场,这会儿,怕是去铺子里了吧。”他话刚说完,就瞧见崔宇转身就走,一会儿就没了人影,不由得莫名奇妙。 崔宇二人又急冲冲地奔到同仁堂,又问了钱掌柜,他却说玉珠今儿未曾来过。听到此处,崔宇却是急了,讶道:“这可怪了,两头都不见人,她还有旁地方可去么?” 钱掌柜虽不明白他为何忽然对玉珠如此关注,但还是笑着应道:“崔少爷您别急,秦大夫在京里认识人也不少,怕不是路上有人请了去看诊了,晚点自然能回来。” 于是崔宇又寻了椅子端坐在铺子里候着,每隔一会儿他就起身到门口去张望一番,瞧不见人来,急得一会儿搓手,一会儿挠头,崔宇素来稳重端方,何时有过这般急躁举动,直把钱掌柜看得啧啧称奇。 就这么一直等到天眼看着就要黑了,依旧不见玉珠身影,待到顾咏也放衙来了铺子,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几人一合计,都觉得玉珠出了事。 顾咏想起前些日子不好预感,赶紧让元武去寻曹家兄弟过来询问,谁知那曹家兄弟暗中护了玉珠一些日子后,见毫无异样,这两日竟出城去了乡下,根本就不在京里,气得顾咏直想骂人。 如此荒唐 从那路口到同仁堂铺子不过几步路,若无意外,玉珠怎会忽然不见。因曹家兄弟不在,顾咏只得差元武去顾府唤了些家丁过来,叮嘱他们在路口附近铺子一一询问。他心中虽担忧,但面上还是强作镇定,待回头见崔宇逼他还紧张,心中微觉诧异。只因心里想着玉珠事,也没顾得上问。 到亥时初,下人过来回话,说是问到了玉珠行踪。 顾咏赶紧唤人进来,那家丁却道:“小去问了路口处银楼伙计,却是有人瞧见过秦大夫,说是上了辆马车走了,至于来请人,却是位姑娘,长相什么他没看清。倒是另外也有个伙计瞧见了,只是那伙计因家里出事儿,告了两日假,得后天才能回来。” 顾咏等人想了半天,也没能猜出那位姑娘到底是谁,遂又问起那辆马车细节,那家丁却摇头道:“那伙计也就扫了一眼,没仔细看,倒是回乡那位盯着瞧了半晌,许是他看清了也说不定。” 顾咏还没开口,崔宇已经赶在他前头问道:“那位伙计家在何处,怎么走?明儿清早开了城门我们去寻他就是。”他表情如此焦躁不安,几乎是恨不得立刻冲出门,这多少让顾咏忍不住了,小声道:“因玉珠事儿让大哥如此费心,真是过意不去。” 崔宇缓缓转过头来,仿佛还没听懂他意思,倒是一旁赵兴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光顾着找秦姑娘,你倒是忘了和顾咏说她身世了。” 见顾咏满脸茫然,而崔宇又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他只得继续道:“秦姑娘是阿宇走丢了十来年妹子红豆,你应该也记得。红豆走丢时候,你也有十岁了吧。” 顾咏闻言顿时傻了,两眼直地好半天没有任何反应,待赵兴都忍不住推了他一把,他才猛地“啊”了一声,一手扶着额头一手狠狠拍着脑袋,一会儿咬着牙直摇头,一会儿又张嘴望天不知在想什么,末了,终于想起关键问题,犹豫着朝崔宇道:“表哥,那我跟红豆婚事还作数不?” 崔宇气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这事儿。若是红豆出了什么意外,我看你连哭都寻不着地方。” 顾咏闻言脸色一黯,乖乖地不再反驳,可心里头不免还是在打鼓,一会儿担心玉珠安危,一会儿又怕崔宇要把他和玉珠婚约解除,心中恨极当时自己嘴快,怎么就一时冲动地跟崔宇把婚约给解除了。至于玉珠被劫走事儿,他虽然心里也急,却不知为何,这回却没有上次那种心惊肉跳恐惧感。 因天黑出不了城,三人便在秦家歇了,第二日大早天还没亮,三人就起了床,洗漱过后连早饭也来不及吃,就各骑了匹马直奔城外。 那伙计住在城东五十里外田坂村,下了官道,山路极难走,好在三人驽马技术都还不错,虽花费了些时间,却也顺利地到了地儿。 那伙计姓谭,在银楼里做学徒,旁本事不说,一双眼睛却是极尖,且过目不忘。^^小燕文学网^^友自行提供更新^^[.xiaoyanet]^^顾咏只提了下昨日玉珠打扮,他就马上记起来,道:“那位姑娘我认得,是附近同仁堂大夫,每日早晚都从银楼前经过,常有位十五六岁少年人陪着。昨儿早上她在银楼前停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和人说话,过了一会儿,便上了那人马车。” 顾咏又赶紧问起那人相貌,谭伙计回道:“是个二十出头姑娘,穿一身绿衣,料子倒好,不过看起来却不像府里小姐,倒像是大户人家丫鬟。大人您也知道,做我们这行,靠就是眼力,那小姐和丫鬟做派却是截然不同。小姐们都…….” 这伙计却是极健谈,一开口就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说个不停,却是好半天也没说到点子上。一旁崔宇终于忍不住了,打断道:“让你说那个丫鬟,你扯这些旁作甚?” 自打昨儿知晓了玉珠身世后,崔宇一会儿大喜又大悲,晚上也一整晚没睡,今儿早上起来,脸色就极难看,这会儿把眼一瞪,眉一挑,却有几分吓人。反正那伙计是被吓住了,支支吾吾结结巴巴地回道:“那姑娘长一副圆脸,柳叶眉,模样倒是挺好看,车上车下地跳得极利索,瞧着不似寻常丫鬟,倒似懂点功夫。那马车乌蓬蓬,瞧着不起眼,但车把式却是个老手,对了----”他揉揉脑袋,想了半天,才犹豫不决地道:“那马车轮子上仿佛刻了个图案,好似是朵梅花。” 他话刚说完,崔宇已是站起身,怒道:“这个恶妇!”说着,竟转身冲了出门,翻身上马,一甩鞭子就朝京城奔去。 顾咏与赵兴不知其意,但见崔宇如此激动,心知他定是猜到了什么,赶紧扔了锭银子给那伙计,二人急急忙忙地上马跟在后头。 崔宇在马车风驰电掣地走了一阵,起先还只是愤怒又冲动,待被风吹了一阵,却是慢慢缓过神来,脑子里渐渐清醒了不少,想了想,勒住缰绳,在路上等顾咏和赵兴再行商议。 顾咏和赵兴动作快,很快追了上来,见崔宇停在路边,二人都是舒了一口气神情。崔宇板着脸恨恨道:“是那恶妇差使绿薇劫走了红豆,上回绿薇那丫头过来寻红豆时候我早该猜到,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她还不死心。” 这事儿顾咏从河南府回来后也听玉珠提起后,依稀记得是为了长公主不孕事,他却没有想到,此事竟会展到如此戏剧性,逼得人家破人亡了,还要寻嫡女治不孕,这可真是----怎一个荒唐了得。 赵兴却是不晓得这里头缘由,还在一旁认真分析道:“阿宇你可不能贸然去寻那恶妇讲理,如今我们毫无证据,你若是打草惊蛇,保不住那恶妇为了毁灭证据对红豆做出什么事来。她并不知晓红豆身份,想来并不是为了报复才劫走了她。既然特特地劫了她去,必然有目,想来红豆暂无危险。不如我们先按兵不动,暗地里监视那个叫绿薇丫头,早晚跟着,总能寻到蛛丝马迹。” 崔宇冷笑道:“她还能有什么目,不过是生不出儿子不得宠,又不知从哪里听说红豆擅治不孕,上回就要强请了去,正巧被我给撞上,那绿薇才吓走了。哼,她倒是打得如意算盘。” 赵兴闻言亦惊诧道:“这女人怕不是烧坏了脑子,一大把年纪了,还念想着生儿子。我听说她那个女儿也是算计了好一番才生出来,再说了,就算她身子治好了,若是沈老头不和她同房,难道她还要去寻个姘夫不成?” 他这话却是说得有些露骨,好在崔宇也不在乎沈将军名声,反而笑了声,摇了摇头。顾咏虽心里头也是这样想着,但那沈将军到底是玉珠亲爹,他到底不好浑说,只笑笑着看看崔宇。 三人仔细商量了一阵,都觉得赵兴话说得有理,若是长公主知道了玉珠身份,只怕连病也顾不上看,立马就要将玉珠弄走,她若是再狠毒些,只怕玉珠连命也保不住。思来想去,还是先暗中观察,跟踪绿薇寻到玉珠踪迹再说。 于是三人又去了将军府。沈将军平日里都躲着长公主,故大多时间都不在府里,偌大将军府,常常显得有些冷清。崔宇难得带朋友回来,府里管事赶紧点头哈腰地迎上来,亲自忙前忙后,十分殷勤。崔宇虽懒得搭理他,但想着要从他口中套出长公主行踪,就难得地和他多说了两句,罢了,作出随意姿态问道:“那女人也不在么?” 管事赶紧回道:“长公主大早上就出了门,说是晚上才回来。” 崔宇皱眉道:“她倒是忙得很,这又是去宫里告状了么?” 管事笑道:“小听管车阿德说,好像是要出城还是怎。长公主在城外有处庄子,每年夏天,她总要去小住几日。” 崔宇与顾赵二人使了个眼色,后者朝他微微颔。崔宇意会,挥挥手让那管事退下。待屋里只剩他三人了,他才起身道:“自从陛下去了行宫,纪贵妃失势后,那恶妇也没了依仗,想来也寻不到旁人帮忙,我看红豆十有**是被她关在城外别庄。我们这就赶过去,趁她还在庄子里,杀她个措手不及。” 顾咏虽赞同他说玉珠被关在别庄意见,却不同意就此冲进庄子,犹豫道:“此事不易冲动,我们且先去庄子,寻到玉珠后再说。左右长公主也不是再也不去了,总有机会能抓个现行。最好是闹大些,让全京城人都晓得她恶行,便是宫里想要包庇也得顾虑京里流言。” 赵兴亦点头称是。崔宇想了想,也觉得他说有理。于是,三人又找那管事问清了长公主别庄位置,又一次出了城。 且说玉珠这里,大早上就被那对老夫妻给唤醒了,说是长公主今儿要过来,让她收拾干净了好生候着。玉珠心中把那整事儿恶妇骂了个遍,却还是不得不起床来洗漱,换了衣服,梳了头,用过了早饭后,就在屋里太师椅上一边瞌睡一边等那位长公主大驾。 一直等到巳时一刻,才总算听到了外头声音,那老太太急匆匆地冲进来叫了玉珠一声,见她睡眼惺忪,气得狠狠瞪了她一眼,又低声嘱咐她好生回话,罢了,才小心翼翼地站到门口处,伸着脑袋朝外头张望。 不久,果然有缓缓脚步声传来,玉珠低下脑袋,眼睛却不自觉地朝门口方向瞄去。一会儿,果见两个人影款款而来。跟在后头一身绿衣手脚轻快明显是昨儿掳她过来绿薇,另一位走在前头,一身绛紫色绣五彩凤尾拖地长裙,脚上踏着一双宝蓝色绣摘枝团花缀珍珠软底丝履,端地富贵。 玉珠不敢抬头看她脸,作出恭恭敬敬姿态朝她行礼问安。长公主见她恭顺,亦甚是满意,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过。绿薇也朝她点头,十分满意她表现。 那长公主来看病也要摆谱,却不说话,也不提自己来看不孕,只朝绿薇使眼色。绿薇自然知道她意思,低声朝玉珠道:“我家夫人身子有些不适,烦请秦大夫给看看。” 玉珠恭敬地应了,向长公主请了脉,又问了些话,心中很快有了谱。这位长公主肝火旺盛,脾气似乎不大好,加上日子过得不顺,难免有些内分泌失调,大病没有,但以她年纪和身体,想要受孕,却是不易。 但这些话玉珠自然不会说给长公主听,她心里早就存了好耍弄这恶妇心思,杀人事儿她做不来,恶作剧本事却是有,遂笑笑道:“夫人身子没什么大病,只需好生调养即可。一会儿我开几服药,您回府先吃吃看,过些日子我再重新换个方子。” 绿薇赶紧拿了纸笔过来,玉珠低头将方子写好了,递给绿薇,忽又想起什么,一脸为难道:“绿薇姑娘想来也打听过,上回我给关家少夫人开药都是径直从家里拿去,方子从未给旁人瞧过,只因这方子是我师父祖上传下来,里头有些药不足为外人道。所以,还烦请姑娘好生保管这药方,切勿被旁人瞧见,要不,我怕我那早已过世师父将来要托梦和我算账。” 绿薇将方子接过,小心收好了,笑道:“秦大夫尽管放心,除了夫人和我,定不会有旁人瞧见。” 玉珠这才作出放下心来神情。 一会儿长公主就作出疲惫之态,玉珠赶紧知趣地告退,缓缓退出门外回了房。 待她走后,绿薇赶紧将药方掏出来,恭恭敬敬地递给长公主查看。长公主并不懂医术,只瞧见那方子里有龟板、鹿茸等物,都是些温补药材,倒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绿薇低声问道:“是否需要寻个太医过来瞧瞧?” 长公主冷哼一声,道:“那些个废物能顶什么事,对着旁人开方子难免要挑个刺寻个错。我看这丫头倒是个伶俐,想来不会唬弄人。那吴氏不是只服了她两个月药就有了孕么,且先等两个月,若是她捣鬼,再处置她也不迟。” 绿薇赶紧应了。一会儿,长公主也乏了,就在榻上斜靠着寐了一会儿,不多时便熟睡,梦里竟有个粉雕玉琢小男孩冲着他直唤娘亲,她一时欢喜,竟又醒了。 “崔宇嘴快” 因梦里兆头极好,长公主难得地欢喜了一回,对绿薇和颜悦色不说,又嘱咐她回头给玉珠赏赐些绸缎饰,算是谢礼。绿薇自然是不清楚她想法,只觉得这玉珠到底有本事,不过说了几句话就能哄得长公主如此。到下午太阳下山,温度渐渐凉了些,长公主才起身回京。 院子外顾咏等人瞧见长公主马车渐渐远去,总算松了口气,赶紧从草丛里蹦出来,拍拍身上灰尘泥土,准备冲进去。到了大门口,三人相互示意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摸到院子后面墙脚,轻手轻脚地爬上去。 那对老夫妻都在院子里坐着,刚刚送走了长公主,二人正低声说着什么,一会儿,老头去了屋里,老太太则从厨房拎了篮子青菜在择。她这么死死地坐在院子里不挪脚,除非是硬闯,否则如何能进屋。 三人又从墙头跳下来,仔细商议了一阵,最后还是决定用调虎离山之计。这庄子虽偏僻,但附近到底还是住着人,顾咏没多久就寻了十来个村民,男女老少都有,许了他们每人一两银子报酬,这些人便跑得比兔子还快。 三人跟村民们仔细叮嘱了一番,然后躲到隐蔽处藏好。 不一会儿,附近就传出一阵吵闹声,那些男男女女一路簇拥着,慢慢地挤到了那院子门口,终于停下。争吵愈加激烈,不一会儿就演变为大打出手,有个年岁大老头子一骨碌撞向院子大门,出重重一声响,尔后,那老头子便倒在地上,似乎闭了气。 这还得了,人群中顿时犹如沸腾了一般,尤其是那些青壮汉子,原本就血性,这会儿就跟见了杀父仇人似掐成了一团,混乱间,难免有些意外,不经意间,两个汉子打着打着,就直扑院门而去。那两个汉子都是实实在在庄稼人,一把子蛮力,这么使劲地一撞,虽说没能将院门给撞开,却也将院子里两个人着着实实地吓了一大跳。 老头子很快从屋里出来,朝老太太使了个眼色,自己上前去开门。待见门口一大群庄稼汉,顿时气得七窍生烟,怒骂道:“你们这些贱民,在这里浑闹什么,还不快给我滚开。” 那些村民一起回头看了他一眼,见是个干瘪老头,哪里会怕,俱骂道:“哪里来死老头子,居然敢骂老子,不想活了。”说着,就要冲上前来推那老头肩。那老头到底是个练家子,怎会这么容易被个庄稼汉子碰到,微微一侧身,就躲了过去,右手在那汉子身上拍了下,那汉子立刻出杀猪般嚎叫声。 众人一见,俱是大怒,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对手,悉数冲过来。那老头子虽说有些本事,但到底敌不过这么多人围攻,又不敢下重手伤人看,只得连连往后退,一边推还一边朝身后招呼道:“老婆子,你是瞎了眼了还是怎地,还不快来帮忙。” 择菜老婆子回头瞅了眼玉珠房门,见无异样,才赶紧扔了手里菜,奔到门口来帮忙。早躲在墙头三人趁机一跃而起,悄无声息地翻进了院子,只一眨眼,就进了玉珠房。 再说玉珠原本靠在窗边太师椅上打瞌睡,忽听得外头隐隐约约吵闹声,还在抱怨着怎么扰了她睡觉,房门忽然一个开合,钻进来几个大男人。 “玉珠!”顾咏激动地冲上前一把拉住她,也不顾旁人才场,一双眼睛热烈地快要迸出火星来。一旁崔宇也强不到哪里去,伸手将顾咏拉开,自己挤到前头,激动道:“红豆,你可还好。那恶妇有没有为难你?可伤到了哪里,我们……” 他一开口就像放鞭炮似说个不停,一口一个红豆,一口一个妹子,玉珠却是完全听不懂,一脸茫然地瞧着他,一会儿又求助地望着顾咏,直盼着他来告诉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此事一时半活儿也说不清楚,”顾咏沉声道:“时间紧急,我也懒得再赘述了。我先前和你提过,表哥这些年一直在寻找十一年前走丢妹子红豆事儿。到今儿算是寻到了,那红豆不是旁人,就是你。你身上挂那个锁片就是证据,那是梅姨给你们俩挂上,原本是梅姨家祖传下来对锁,表哥和你一人一枚。” 玉珠便是再冷静,忽然听到这事儿也一时懵了。她虽说是再世为人,但一醒来所见着就是秦家父子,这些年来相处,也渐渐有了情意,尤其是她亲手带大相依为命秦铮,那种情感绝非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而今竟忽然冒出个人来,说她与秦铮毫无血缘,她竟有些接受不了。 崔宇热情并没有得到同样回报,终于回过神来,瞧见玉珠表情,才想到自己鲁莽。玉珠在秦家生活了十来年,如今他一句话就要将她生活打乱,难怪玉珠会接受不了。只是他寻了这么多年妹子----心中一酸,崔宇强作笑颜道:“先别说这事儿了,我们先离开此地。” 他手中微微用力,却拉不动人。玉珠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看顾咏,又看看崔宇,一会儿,目光又越过他二人瞧了眼赵兴,皱着眉头摇了摇脑袋,样子还是迷糊。 外头闹事人却是慢慢被驱散了,那老头老太太这会儿似乎也察觉到有些不对,赶紧折回来敲玉珠房门。众人一惊,赵兴已经伸手摸向腰间长剑,顾咏也侧身躲到门后,只待那二人冲进来,便要给他们一击。 玉珠朝他们使了个眼色,摇摇头,自己缓步走到门口,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开门道:“什么人在外头闹,吵死人了。” 那老太太见她还在屋里,顿时放下心来,笑笑道:“方才外头有些刁民在闹事,怕吓到姑娘,没事了,没事了。”她一边说话,眼神一边越过玉珠朝她屋里瞄,没瞧见什么异样,才点点头退下了。 老太太一走,屋里气氛总算缓和下来,赵兴从门缝往外瞧了一眼,回头道:“照我说,秦姑娘也不必这么急着回去。左右那恶妇也不晓得她身份,你就开几幅毒药给她喝,将她毒死了才好。” 赵兴是一贯地狠辣,余下几人闻言却是一脸讪讪。就连崔宇,虽说他对那恶妇满腔仇恨,可让他,一个女人下毒,他却又有些下不了手,更不用说顾咏和玉珠了,虽说那长公主行径看不惯,但也不至于恨到要下手杀人地步。 赵兴一见众人脸色,就知道大伙儿并不赞同,不由得摇头道:“妇人之仁。那恶妇做了这么多坏事,逼得你们一家家破人亡,你们做子女,不想着报仇,难道还当做什么事都没生过一般。这回她抓了秦姑娘过来,可是难得机会。就算秦姑娘不愿下毒,那也不能给她治病,要不,真等那恶妇生个小狼崽子出来,那恶妇还不神气到天上去。” 玉珠尴尬地讪笑两声,回道:“我便是想着崔----大哥事儿不会给她治病,开药也就是调养身体,其实是不利子嗣。再说了,她年岁已高,便是调养好了,也难以受孕,再说----”再说,以长公主脾性和身体状况,只怕这两年就要绝经了,想要再生子,简直是难如登天。之前太医们哪有诊不出道理,不过是骇于她淫威不敢明言罢了。只是这妇人病实在不好当着这三个大男人面说,玉珠说到此处,便顿住了,咬咬唇,道:“你放心,绝不会误了事儿。” 她说罢又不安地看了一眼崔宇,虽说清楚了自己身世,对崔宇她也颇有好感,可忽然间就成了有血脉牵绊亲兄妹,玉珠未免还是有些尴尬,说话时也未免存了些小心翼翼。崔宇在一旁瞧着,更是心酸。 赵兴不耐烦见她们俩不尴不尬地模样,插言道:“既然如此,那就好。大家赶紧决议决议,看是现在将秦姑娘带走,还是先让她在这里住几日,待我们在京里散布消息。就说阿宇好不容易才寻回了妹子,竟被强人给掳走了。左右那恶妇也不清楚我们说是谁,到时候你领着京兆衙门捕快从这里把人就出来,顺藤摸瓜再把那恶妇揪出来,看京里百姓唾沫星子不淹死她。再加上她喝秦姑娘开药,难免疑神疑鬼,定要整得她不敢再闹事。” 他这主意却是比之前让玉珠下毒还要损,可不知怎地,这三人面面相觑地看了半晌,硬是无人提出异议,唯有顾咏担心玉珠安全,生怕那长公主一个不高兴忽然作她。赵兴听罢,忙道:“罢了罢了,上回秦姑娘被我掳过一回,受了惊,算是我欠你们。这些日子我就在院子外头守着,但凡有什么风水草动,我就下来挡着,定不会让秦姑娘有丝毫闪失。” 赵兴话算是给了顾咏一枚定心针,他以前虽说对他这么个满脑子都是报仇汉子并无恶感,但也谈不上什么好感,可如今见他竟然答应在此地保证玉珠安慰,顿觉此人是条恩怨分明好汉,心中亦生出结交之意。 玉珠也觉得就此放过长公主实在太便宜了她,赵兴此计,既狠毒又合理,甚得她心,只是这两日还好说,要是待科考结束,秦铮回来不见人,难免要大惊。若是不告诉他也罢,若是知道她留在长公主在这里使坏,定要和顾咏他们闹一场,他可不管那些新仇旧恨,满脑子念都是玉珠安危。 玉珠将心中顾虑说给众人听,崔宇摸了摸下巴,道:“等后天秦铮考完,我和咏哥儿一道去接,就说……就说你被人请去看病了,在外地,来回得不少日子,总能拖住他。” 顾咏在一旁忍不住摇头苦笑,问道:“玉珠去了何地看病,究竟哪一日回来,看又是什么病?谁来请?” 崔宇顿时被问住了,到底是没习惯撒谎老实人,支支吾吾好半天也没回答个所以然来,顾咏只得道:“回去路上我们还得好好对一对口供,不止我们这里,余老爹和于婶子那里也得说清楚,要不,以秦铮那么小心谨慎心思,没一天就得露了馅。” 离秦铮考完还有一日,顾咏回去后跟众人好好对了一番口供,又时不时地忽然冒出个问题来,直到确定无误了,才放下心来。 到了去接应秦铮时候,崔宇又开始紧张起来,无缘由地身上冒汗,跟在顾咏身后不住地问他,“你说要是秦铮晓得了红豆身世会不会和我闹,他若是不让红豆认我怎么办?我看红豆似乎也犹豫不决,她是顾虑秦铮还是压根儿就不想认我……” 顾咏一路揉着额头,好不容易到了贡院门口,崔宇还在磨磨唧唧地不知在说些什么。顾咏终于忍无可忍地回道:“表哥,你若是再这么神神叨叨,不消等秦铮问话,你自个儿倒先招了。” 崔宇马上闭嘴。 好容易等到贡院大门打开,一种考生鱼贯而出。秦铮不急不慢地走在后头,表情十分闲适自在。出门后瞧见顾咏,先是一喜,尔后又一愣,皱起眉头快步走过来,问道:“我姐怎么不在?她去了哪里?” 崔宇赶紧回道:“红豆被前兵部侍郎柳大人请去了济南府看病,得十天半月才能回来。柳大人夫人患了头疼毛病,特意差了他府里管家来请她……” 顾咏顿时扶额…… 玉珠得救 崔宇说罢了,还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说错了什么话,直到瞧见面前秦铮表情不对头,心里才开始虚,偷偷瞄一眼顾咏,只见他也是一副要晕过去神态,这才猛地意识到自个儿犯了错,却是不敢再回话,悄悄地躲到顾咏身后去,让他来解决。 顾咏也无奈,秦铮有多难缠他最清楚,崔宇这一开口就将底儿都给露了,要他如何来圆谎,唯有老实交代才是正途。想着这事儿早晚他也得知道,与其日后让玉珠为难,还不如他现在就快刀斩乱麻,说个清楚。于是,他斟酌了一下,尽量委婉地将玉珠身世跟他说了。 顾咏本作好了秦铮要大闹一场准备,没人比他更清楚玉珠姐弟俩感情有多好,可是,听罢了他话,秦铮只是皱着眉头上上下下打量了崔宇一番,有些不高兴地问道:“当年我姐走失时她才五六岁,不记得亲人长相也是自然,你好歹也有十来岁了,如何见了面也没认出来?” 二人闻言顿时愕然,他们俩这两天来最担心其实不是玉珠在庄外陷害长公主事儿,而是怕届时秦铮知晓了她身世后无法接受,没想到----听他话里意思,他似乎早就知道了? 秦铮一副理所当然神态,“玉珠姐来我家时候我都四岁半了,怎会不记得。当时我们一家子大老远地来寻亲,结果我那苦命姐姐半路上因病夭折了,正巧玉珠姐晕倒在溪边上被家父救了回来,家父说,此乃天意,就当作亲身女儿一般教养着。因怕她心里头有旁想法,故从未告诉过她。” 顾咏与崔宇二人面面相觑,再也说不出话。敢情他们担心受怕了一个晚上,竟然全是自己吓自己,一时不由得苦笑不已。 但秦铮并没有就此放过他们,继续问道:“我姐去了哪里?” 在顾咏还未来得及将之前崔宇所说谎言再复述一遍之前,秦铮已经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别和我说那些幼稚谎话,当我是三岁小孩儿呢。” 顾咏干笑两声,没反驳。崔宇到底和他接触得少,只当他还是个半大孩子,以为他使诈,笑道:“这事儿我们可没诓你,红豆果真去了济南府。前兵部侍郎刘大人夫人患了头痛毛病,听说红豆擅治此病,特特地遣了府里管事千里迢迢来京城求她治病。红豆推辞不过,只得先去了,过个十天半月就能回来。” 秦铮挑眉冷笑,“那位柳大人我也听说过,据说他府里有两位夫人,一正妻王氏,一平妻陈氏,却不知我姐这是给哪位夫人看病。” 崔宇愣了下,赶紧回道:“自然是王夫人。”他自以为回答得万无一失,却想对面顾咏又在无奈地拍脑袋。秦铮冷冷地看着他二人,脸上带了冰霜,“你二人还不快从实招来,到底把我姐藏去了哪里?” 崔宇还待再说,顾咏赶紧伸手拉将他拉住,老老实实地将玉珠留在城外长公主别庄事儿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个清楚。秦铮听罢了,直气得胃疼,冲着他二人了好一通火,罢了,又挽起袖子非要冲出城去将玉珠唤回来。 可走了几步,他又气呼呼地折了回来,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玉珠性子,既然她自个儿决定了要留下,便是他冲过去,那也唤不回来。秦铮满腔愤怒无处泄,只得冲着顾咏二人狠狠道:“若是我姐有个三长两短,我定要….定…”他想了半天,也没能想出一个能威胁到他们法子,索性怒道:“我就拖着她回玉溪村去,一辈子都不理你们。” 顾咏和崔宇好脾气地将秦铮哄回家去,又再三保证定能让玉珠平安回来,秦铮仍旧气呼呼地懒得理会他二人,自顾自地回了房,连饭也没吃就睡了。两人也知道现在凑上去只会让秦铮火更大,遂悻悻地告辞了,临走前特意叮嘱了于婶子给秦铮做些好吃。 既然决定了要恶整那长公主一番,接下来自然免不了要造谣。 崔宇向都指挥使司请了好些天假,说是好不容易寻到了妹子,没想到竟被人掳了去,故满脸郁愤地来告假说要去寻人。崔宇为人素来仗义,与衙门里诸位同僚相处甚佳,诸人皆知他这些年来寻人艰辛,一见他有难,皆自告奋勇地来帮忙,四下里地托人去寻找。 顾咏则在外头寻了人出面,买通了京里乞丐流浪汉,四下里传播崔家小姐被强人掳去消息。过了没两天,连崔氏也在外头听到了消息,急匆匆地唤了顾咏来问。顾咏不欲瞒她,遂将玉珠身世说了,崔氏听罢,又惊又喜,一面感叹这二人姻缘兜转,一面又大骂长公主恶行,罢了,又主动提出要去宫里找太后吹吹风。 顾咏正愁此事传不进宫里,闻言自是欣喜,又和崔氏商议了一阵,议定了如何说话之类。第二日大早,崔氏就往宫里递了牌子。进宫后与太后闲聊时不经意间提及此事,说罢了,又红着眼睛拭泪道:“也是个可怜孩子,走丢时候才五岁,刚跟我们家咏哥儿订了亲。天可怜见,也不晓得在外头受了多少罪,好容易他哥才得了线索寻到她,没想到偏偏去了迟了,竟被人抢了先。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光天化日之下干这种强掳人事儿,也不怕遭报应。” 太后听罢了,也跟着红了眼圈儿。一旁刚刚册立太子妃年岁尚轻,并不知晓当初长公主强行下嫁旧事,也跟着感叹道:“真是造孽,那四五岁小姑娘最是要看好,我听说,那些人拐子就爱找这个年纪女娃儿,一来年岁小不懂事,二来五官轮廓也都清晰了,美丑一目了然,将来长大了,也能卖个好价钱。也不知这姑娘是怎么活到了现在,那崔家也是个粗心,怎么就没好好看着呢。” 崔氏闻言笑了笑,瞧了一眼太后,没说话。 太后脸色却不好看,当初逼着沈家强休崔氏懿旨还是她,那会儿长公主亲娘密太妃还在世,整日里哭哭啼啼地过来求,她实在烦了,才跟皇帝提了一句,没想到过了两日,皇帝也过来说,索性就让长公主下嫁,剩得她终日地在宫里闹腾。却没想,宫里是没闹腾了,却也害得沈家家破人亡。 思及此事,太后亦颇觉羞愧,遂关切地问道:“那崔家小哥儿寻了几日,可曾得了线索?” 崔氏苦着脸摇头道:“我那外甥最是死板,又拉不下脸来四处求人,只带了府里几个家丁,哪能寻到什么。虽说咏哥儿也跟着在一旁帮忙,也左右不济事。” 太后想了想,朝太子妃道:“朝廷里事儿我们妇道人家插不上手,但这事儿,却是我们有愧,晚上你跟勉哥儿说说,若是京兆尹衙门还不忙,就让他们派些人手四下里找找,便是找不到,也算我们尽了心了。可怜那孩子,又不知要遭什么罪。”说着,又叹了口气,口中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崔氏赶紧谢过了,又转移话题说到旁事儿去,左右将太后哄得开心了才告退。 第二日,京兆尹衙门就派了差役满京城地寻人,四处都贴了告示,弄得满城风雨。长公主虽不常出门,但也听得了消息,只咒骂了两声,恨不得那丫头死在外头,却没有想到和关在庄子里玉珠有什么关系。 倒是沈将军又欢喜了一阵,一面抱怨崔宇怎么这么大事儿也不和自己说说,一面又将府里家丁都派了出去寻人。 如此闹了有十天光景,终于有了些线索,有人来告密,说是事当日瞧见过有马车劫了人,送去了城外庄子。新任京兆尹谢广政乃是太子亲信,性子最是急躁,一得了信儿,连官袍都来不及换,就赶紧集合人马,亲自带了人去城外庄子救人。 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到了别庄大门口,先让人去敲门,很快就有个老头子过来开,瞧见院子外头围了一圈人马,顿时有些慌张,虽说那些官差都穿得整齐,打头那个却是个布衣,想着身后主人身份,老头子顿时有了底气,厉声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在这里胡来,知不知道这是谁庄子?” 谢广政一听,敢情这劫人还是个人物,原来还只有十分兴趣,这会儿顿时冒出了十二分,顿时挤出笑脸来,假惺惺地朝那老头子问道:“我们也是从别处得了消息,说是这里有乱党,才急急忙忙地赶来抓人。却不知这到底是哪位大人别庄,还请老大爷告之,免得我们冲撞了,闹出事来。” 老头子得意道:“此乃当今长公主别院,哪里有什么乱党。你们还不快退回去,要不然被长公主晓得了,定不让你们有好果子吃。” 谢广政虽说做京兆尹时间不长,却是个土生土长京城人,当初长公主下嫁事儿闹得沸沸扬扬,他哪有没听过道理,一听说是长公主庄子,抓却是沈家嫡女,心里头顿时有了想法,朝身畔护卫一使眼色,两个护卫立马跳下马来,扑上前就抓人。 那老头虽说有些把式,却哪里是这两位身强体壮护卫对手,只两个回合就被他们扭在地上,随即众人一股脑地涌进院子,将刚刚冲出房门老太太也围了起来,三两招制住。 这会儿玉珠也在屋里听到了声响,悄悄地将门打开一条缝儿,瞧见了院子里境况后,又赶紧开得门来,作出惊恐之态,一面往院子里冲一面哭喊着道:“大人快救我。” 众人见她尚能奔跑,总算放下心来,谢广政赶紧下马进门,快步迎上前道:“崔姑娘切勿惊慌,在下乃京兆尹谢广政,奉太子之命前来救人。不知姑娘可有受伤?” 玉珠期期艾艾地挥起袖子拭了拭并不存在眼泪,露出半边脸来,哽咽着小声道:“原来是谢大人,民女这厢有礼了。” 玉珠在太医院时曾在京中各权贵家走动,辞官前还曾到谢府给谢家大小姐诊脉,二人虽不说是熟识,却也是见过面。谢广政看清她脸,顿时惊道:“这不是秦太医么,您怎么在这里?” 玉珠哭诉道:“前些日子,民女送幼弟下场科考,回家路上忽然有人劫了我上车,一路将我带至此地,一关便是好些天,也不知到底所为何事。” 谢广政讶道:“那劫你强人你可曾认得?” 玉珠摇头道:“只知道是个女子,武功高强,总是穿一身绿衣裳。后来又来过一个贵妇,约莫三四十岁,穿金戴银,来过一趟,也没说什么话,很快就走了。倒是都不曾见过。” 谢广政听她一描述,隐约猜出那位贵妇定是长公主,穿绿衣服女子,想必就是长公主身边得力侍女绿薇。他不明白只是,不是说关押是沈家走失小姐么,如何忽然变成了秦太医。 想了想,谢广政又问道:“秦姑娘原本就姓秦?” 玉珠脸色一黯,摇头道:“谢大人却是不知道,民女原本只是个流浪儿,连自己姓甚名谁也记得,更不知生身父母姓名,五岁时被如今父亲捡到,才改姓了秦,取名玉珠。前事种种,却是都不记得了。” 谢广政听罢,顿时明了,叹道:“秦太医想来就是十一年前沈家走丢那位小姐了,你却不知道,崔大人可是苦苦寻了你十一年。没想到----” 他瞧了押在地上老夫妻一眼,摇了摇头,心道这长公主可真是歹毒,当初强行下嫁害得沈家家破人亡不说,竟连走丢了十来年沈家小姐也不放过,真真地狠毒。 到底是皇家辛密,谢广政也不好自专,只让差役们将那对老夫妻捆好,收了队伍,迎回玉珠,赶紧回京向太子禀告。 玉珠则一路作惊叹装,仿佛十分不敢接受自己竟是沈家小姐事实,谢广政唤了她好几次,她都装作没有听到。谢广政见状,未免又感叹了一番。 公主发配 一行人进了城,谢广政亲自将玉珠送回家,得了消息崔宇等人早在家里头候着,一见玉珠白着脸颤巍巍地从马上下来,马上就要冲过来接着。才抬了脚,身畔早有人像旋风一般地冲过去将玉珠扶住,回头来朝慢了一步崔宇得意地一笑。如此少儿心性,除了秦铮还能有谁。 崔宇自然不会和他认真,笑笑着上前去谢了谢广政,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谢广政连道不敢,先恭喜了他们兄妹团聚,尔后生怕他问起幕后主使,借口说还得向宫中太子禀告,连茶也没喝一口就匆匆告辞了。 待谢广政走远,余老爹赶紧把门关上,众人才哈哈大笑起来。唯有秦铮不放心,拉着玉珠上上下下地检查了一番,待见她确实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回头瞪了那几人一眼,算是就此放过了。 这边谢广政赶紧进了宫,将此事一五一十地禀告与太子,又道:“当时人多,臣虽严禁下属声张,但此事只怕是瞒不住,怕过不了两日,京里就要传得沸沸扬扬了。” 要说京城里百姓最爱打听是什么,还不就是这些皇家权贵秘闻,更何况,十一年前,长公主下嫁之事早就闹过一场,如今又再来一次,简直就是要皇家颜面扫地。到底是亲姑姑,皇帝不在京中,太子也不要妄自决断,只得先挥退了谢广政,自个儿赶紧换了衣服去找太后拿主意。 “作孽,作孽!”听太子禀告完,太后直气得全身抖,重重地拍着手边案几道:“当初她要死要活地非要下嫁给沈在心,哀家就不允,结果她还闹到皇帝那里去,寻死觅活地非让我下旨。这就罢了,哀家就算她死心眼,意乱情迷,可如今她却在做什么,竟然跟个孩子过不去,这般歹毒心肠,哀家岂能岂能----”她说到此处,早已上气不接下气,太子见状,赶紧上前扶住,一旁伺候宫女也慌慌张张地去唤太医…… 未几,宫中懿旨,着长公主迁皇陵为先皇守陵。先皇驾崩十数年,葬于京西三百余里地外歇虎山,初时每年祭祖,皇陵一年中倒有一两个月热闹,后太庙成,祭祖便从歇虎山移至皇城内,皇陵便再无人至。 长公主接到旨意,整个人已然呆住,直到宫人们上前拉拽,她才像疯了似挣扎哭闹起来,“不,我不信,我要见太后,我要见太后……”懿旨中并没有明示她被配缘由,一直守在府里未曾外出她如何会知道竟是因掳了玉珠缘故。 她贴身侍女绿薇早被宫里侍卫押走,死活难测,跟在身边,都是太后遣来宫人,一个个面色阴沉,根本不把她长公主身份当回事。一路上,长公主又是哭又是闹,也不见有人来瞧一眼,她折腾了许久,渐渐沉下心来,开始仔细琢磨到底这里头出了什么问题。 思来想去,长公主怎么也猜不到近日究竟有哪里得罪了太后,唯有陪着笑,向一旁宫人们打听。谁知那些宫人们瞧着她俱是一脸鄙夷,口中称不知,背地里却是难免闲话连篇,那长公主偷偷听了几回,连猜带想,总算把事情给弄清楚了,才晓得那个姓秦太医竟然就是沈在心走失了十一年女儿。 长公主想到此处,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抠着嗓子眼吐了好几回,只差没把苦胆水给吐出来。她千算万算,却万万没想到居然引狼入室,千方百计地把仇人亲自接了回来,还吃了这么久药,天晓得那杀千刀丫头到底下了什么毒。 一念至此,长公主顿觉浑身乏力头脑晕,眼前亦是模糊一片,分明是中了毒症状,赶紧又厉声哀嚎起来,嚷嚷着自己中了毒,非要那些宫人去请太医来。虽说被配,但到底是公主之尊,若无缘无故地没了,怕是自己要担责任。那些宫人们不敢妄来,赶紧去报与太后,太后虽不耐烦,却还是指了太医去看病。 那太医来回跑了六百多里路,却根本没有瞧出什么毒来,只说长公主精神不济,怕是受了刺激,才胡言乱语。太后听罢,对长公主愈加厌烦,再有她消息传来,也一律不加理会。那长公主终日疑神疑鬼,又哭又闹,只是宫人们皆不理会,由着她一个人哭闹。 再说沈府这边,长公主一走,府里上下顿时乱作一团。自从长公主下嫁沈府后,沈家老太爷和老太太就搬去了城外别庄,一住十数年。沈老太爷固然是对无声抗拒,沈老太太却是走得不情不愿。 这沈老太太并非沈将军生母,而是老太爷原配过世后所娶继室,过门后育有一子二女。沈家原本低微,求娶崔氏原本还算高攀,直到后来沈在心连连高升,那沈老太太也开始趾高气扬起来,渐渐有些瞧不起崔家旁支出身崔氏,平日里没少鸡蛋里挑骨头,寻她麻烦。也是崔氏宽容大度,家里头还没闹起来。 那长公主下嫁时,沈老太太还甚是欢喜,心里念叨着背靠着长公主这棵大树,她那亲生子女不说,日后孙子孙女婚配也是有依仗。却没料到如今闹出这样事来,让她所有算盘全都落了空,心里头不免有些埋怨崔宇坏了她好事,对他亦不甚客气。倒是沈老太爷对这个嫡孙最是疼爱,每日里总挂在嘴边,二房那几个孩子又不争气,自然免不了要拿来比。 但到底这事儿是太后下旨,沈老太太也不好明着说什么,对崔宇和尚未见过面玉珠却是没什么好印象。长公主所出女儿则被太后接回了宫中,说是让太子妃亲自教养,沈老太太免不了动了心思,三两次地想要进宫去叩见太后,往宫里递了牌子,却始终没得召见。 以前沈府还有长公主掌管着,她最是重规矩,进门时又带了不少宫里嬷嬷宫女,将府里上下□得井然有序,而今她一走,沈家便像无头苍蝇,老太太自然是想抓住府里大权,但终究离得太久,加上她本人也是小户人家出身,不善经营,哪里管得了这么大府邸,一时间,府里一团乱遭。 沈将军却是念叨着要去秦家将玉珠接回府来,这日大早,收拾了东西要亲自上门,却在门口被崔宇给拦了住,道:“红豆在秦家过得好好,我能认回这妹子已是大幸,哪敢强求她还能回府来。且不说秦家应有尽有,单我这沈府,却又有什么值得她回来。” 沈将军顿时一脸尴尬,刚提起右脚却怎么也迈不下去了。他哪里不知道现在沈府一团乱遭,长公主一走,早已分了家二房急急忙忙地搬了回来,沈老太太又素来偏疼二房,弟媳又是老太太娘家亲戚,就连他在府里住着也觉得不舒坦,更何况离家十数年长女。 崔宇冷冷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走了。沈将军目送他背影渐渐消失,原本满心欢喜又变成了惆怅,叹了一口气,忽然间,整个人仿佛憔悴起来。 秦家这边,崔老太爷和崔氏也亲自过来了,见了玉珠,崔氏拉着她手先哭了一阵,又自责地说自个儿没长眼睛,连崔老太爷都能瞧出不对来,她怎么就没认出她来,云云。玉珠这才知道崔老太爷原来竟早有预见,朝他二人见了礼,又柔声安慰了崔氏一阵。 罢了,崔氏又问起这些年来她如何生活,得知秦父一人辛辛苦苦拉扯她们姐弟俩长大,又感叹了一阵,道:“却是老天爷不公,这样好人,却早早地就去了,到如今,便是寻个感激人也没有。” 玉珠道:“家父走得匆忙,却是没受什么苦,我们往好处想,就当他与家母一起团聚了。” 几人又唏嘘了一阵。罢了,崔老太爷问起玉珠日后打算,玉珠想了一阵,小心地回道:“阿铮年幼,自小都是我带大,不敢或离。再说我自幼在乡间长大,野惯了,怕是做不来千金小姐,左右那些富贵也不是我想要,索性还是住在此地,照常过日子是正途。至于崔大哥那里,我原本就觉得他亲近,把他是大哥看待,如今也算是圆满了。” 崔老太爷听罢了,点点头也没逼她,笑道:“你能如此淡然那是最好,其实那沈府也没什么好。你那便宜老爹不大管事,心也不细,就算你进了府,还不一定能护得住你。” 崔氏也道:“可不是,那沈老太太可不是省油灯,摆明着偏帮二房,当初梅姐那么温柔贤淑人,也和她处不来,便可想见那老太太有多刁钻。仗着自个儿年岁大,还真拿自个儿当盘菜。”崔氏自幼养成随心性子,说话素来不顾忌,崔老太爷也不爱束缚她,任由她编排那老太太不是,只在一旁捋着胡须笑。 玉珠听罢,脑子里显出了郑老太太样子,顿时打了个冷颤。 几人难免又提及当初红豆与顾咏二人亲事,玉珠难得地红了脸,又道秦父虽非其生父,于己却有再生之恩,理应为其守孝,如今孝期未满,不可妄提亲事。崔氏也不逼她,只说待明年五月,玉珠除了孝,再议婚事。 晚上顾咏与崔宇放了衙,众人一齐用了晚饭,崔宇却故意提及当初顾咏悔婚之事,急得顾咏脸都白了,又是求饶又是告罪,只求崔宇忘了此事。崔宇不过也是玩笑话,只不过故意要逗弄他一番,见他如此,才终于松口,又道:“你若是日后待红豆不好,小心我杀上门去。” 顾咏顿作肃穆之色,站起身来,沉声应道:“表哥请放心,咏待玉珠,绝无二志。今生今世,心中唯有她一人。” 他面上表情如此认真,连崔宇也都愣住,回头看看玉珠,见她亦是一脸感动,遂回过头来,郑重地朝他点了点头。 “玉珠议亲” 这边崔氏叮嘱玉珠提防沈老太太,那厢沈老太太已经惦记上了她。 太后听说寻回沈家小姐竟是当日妙手救下皇孙小神医后,又惊又喜,赶紧又从宫里赏赐了不少东西下来,这回可不是一筐子水果了,而是真金白银,且数量不少。 这消息也不知怎么传进了沈老太太耳朵里,她顿时就惦记上了。而今沈家虽由她掌家,但长公主走后,她陪嫁嫁妆也被太后派人给封存了起来,说是日后要给二小姐作嫁妆,就连铺子也被接了手。 沈家原本就不是什么高门大户,更不用说什么祖产,一家子人嚼用不过是靠着沈将军饷银和下头孝敬。可自从沈将军尚公主后,他就没了实权,只挂了个虚衔,之前人们看在他驸马身份还偶尔上些礼,而今却是再无人上门。如此一来,府里日子过得就有些捉襟见肘。 沈老太太可没大户人家老夫人那种气度,眼睛里就只认得钱,加上她常年住在城外,也不晓得玉珠在太医院那段过往,只以为是太后给沈家补偿,如今却全落在那丫头一个人手里,让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这日大早,老太太唤上二儿媳妇邓氏,又叫了好几个嬷嬷丫鬟,一道儿杀去秦家院子寻玉珠。她事先并不晓得玉珠住在皇城,待见马车一路往城里开,两侧房屋院子越来越气派威风,她眉头也越皱越紧,终于忍不住抱怨道:“那宇哥儿真是有钱没处儿花,这皇城里房子有多贵,她一个小丫头住着,也不怕折寿。” 邓氏赶紧在一旁应道:“可不是,我听说这边房子租金贵,单是小院子,每个月就得七八两银子,加上平日里开支,那每个月可不是得十来两。我们家宝玲,每月月钱才一两银子呢。” 婆媳二人义愤填膺地将崔宇和玉珠骂了一通,好不容易,才终于到了秦家大门口。老太太自持身份,让丫鬟去敲门,自个儿则老神在在地坐在马车里头,等玉珠出来迎接。 一会儿余老爹出来应门,瞧见大门口趾高气扬一群下人,有些摸不着头脑,面上也不甚恭敬,大刺刺问道:“谁呀,可有名帖?” 那丫鬟愣了下,她平日里跟在老太太身边在城外住着,哪里晓得什么名帖,了一会儿呆,又赶紧回头,掀开车帘子问沈老太太道:“老夫人,那人问是否有名帖?” 邓氏恼道:“好个没规矩,老太太亲自上门,居然还敢问着要名帖,还不快让那丫头出来迎接。” 那丫鬟又马上换了张脸,冲着余老爹训斥道:“没瞧见这是沈家马车么,我们老太太到了,还不快让你家主人出来迎。” 余老爹在顾家干了一辈子,哪里不晓得沈家老太太德行,也不恼,嘻嘻一笑道:“沈家老太太又是何人,怎么这么大架子。我们崔老爷子上门都是客客气气,我就没瞧见过有谁在我们秦家门口这么托大。我家小姐今儿不在府里,您要能等,就先进府,要等不了,那就明儿再来吧。” 邓氏在车里头听着,怎么也忍不住了,冲出来怒道:“你好大胆子,一个下人竟然敢对我们这么说话,知不知道车里坐是谁,这位可是你家主子亲祖母。果然是养在外头没人教养丫头,连个下人都粗鄙无礼。” 余老爹仍是笑,“老头子在崔家干了一辈子,上至王公贵族,下到贩夫走卒,却从未有人说过我们南阳崔家下人粗鄙无礼。沈家果然是好教养,我们崔家自愧不如也。” 邓氏一听到崔家名号,顿时像只斗败公鸡偃旗息鼓,赶紧又钻回车子,朝沈老太太道:“娘,不对劲啊,这怎么跟崔家牵扯上了。” 沈老太太瞪了她一眼,小声骂道:“你怎么这么笨,那丫头娘不就是崔家吗,敢情是那崔老头子护短,派了人过来伺候。”想着崔家如今权势,也不敢再拿乔,小心翼翼地起身跳下车子,朝余老爹笑道:“这是说什么话,老婆子特意过来瞧瞧孙女儿,也不必这般兴师动众。那红豆丫头呢,大白天怎么不在家里头?” 余老爹躬身回道:“原来是沈老夫人啊。回老夫人话,早上太子殿下派人过来,请小姐进宫给皇孙殿下把脉,若是宫里头留饭话,估计得晚上才能回。” 沈老太太闻言一愣,“什么,太子殿下?那丫头去宫里做什么?” 余老爹笑眯眯地瞧着她,“老夫人您不知道啊,我们家小姐曾是太医院最年轻御医,还救过太子殿下嫡出皇长孙,最得太后娘娘宠信。如今虽辞了官,可宫里头还是隔三差五地请她出诊。不止是宫里头,这满京城各位王公大臣府上,谁没来求过小姐。若不是这缘故,那长公主也不会因这么点事儿就被配去守皇陵了。”他这番话真真假假,却实实在在地将这没见过什么世面老太太给唬住了。 沈老太太被他唬得一愣一愣。她这辈子见过身份最高也就是长公主,名义上说是儿媳,其实从未给过她好脸色。加上她自个儿出身也低微,对这些权贵有一种天生自惭形秽感,如今听余老爹这么一说,才晓得她那没见过孙女儿不是个乡野村姑,竟然还有这么大本事,混不是她所能拿捏。心中一时有些忐忑,原有那些想要讨些钱财心思也不敢再起了。 倒是邓氏有些不甘心,还在一旁怂恿道:“便是再有本事那又怎样,还不是我们沈家姑娘,对着您老人家还不得服服帖帖。” 沈老太太被她一挑拨,又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正要开口,余老爹又道:“这位夫人说就不对了,全京城人都知道,十一年前崔家少爷和小姐就离了沈府,早改了姓了。即便是上回陛下圣旨里头,也只说了让崔夫人葬回沈家祖坟,却没逼着少爷小姐回沈家。再说了,闹出这么多事儿,这个沈姓在京里头也不是多光彩,我家小姐便是不姓秦,那不是还有崔家么,崔老太爷对我们小姐可是看重得紧,三天两头地过来探望,说我家小姐是您沈家姑娘,只怕崔老太爷不答应呢。” 沈老太太被他这一通带刺话说得面上讪讪,也不再多说,赶紧唤了邓氏回马车,掉头回去了。 待她们走远了,余老爹才朝远处露出一个鄙夷神情,摇头关了门。院子里,轮休在家玉珠睡饱了,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懒洋洋地问道:“余老爹,方才是谁呢?” 余老爹笑得慈眉善目,“没事儿,两个讨饭,打走了。” 沈老太太回了府,心里左右不是滋味,想着红豆那丫头行走于权贵之家,诊金不说,一月下来不知要得多少赏赐,那么多白花花银子,居然半分也得不到,老太太十分地肉疼。可那丫头背后头站着个崔家,又被崔家挑拨得摆明了不认祖宗,这可如何是好。 邓氏也在一旁连连唠叨,咋舌道:“乖乖,我从那门缝往里瞟了两眼,正巧瞧见那屋里摆设,娘啊,那院子虽不大,可屋里摆设件件都是值钱货,那多宝格子都摆得满满,最上头那盏琉璃灯,我上回在店里瞧见过,一盏就得好几百两银子呢。那丫头竟比娘你过得还阔绰。” 沈老太太扭了扭脑袋,有些不悦。 邓氏察颜观色,见老太太脸色不好,又赶紧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哄道:“那丫头也有十六岁,该嫁人了吧。老太太你还记得我兄弟家老三么,相貌堂堂,也读过书,今年也有十八了,还没娶亲呢。与其便宜外人,还不如肥水不流外人田,那么丰厚嫁妆,进了我们邓家门,还不等于也是老太太您。” 沈老太太闻言顿时意动,面上却还故作犹豫,低声道:“这不大好吧,邓家那老三,不是脑子有些毛病么。” “看您说,”邓氏赶紧道:“我们家老三也就是憨点儿,人老实,那红豆嫁给他,就只有享福命。再说了,那红豆虽说有些本事,可毕竟不是被掳走过么,不说身子清不清白,到底坏了名声,日后可不好嫁人。也就是我们老三人老实才不计较。老太太您可得早作决断。” 沈老太太想了想,亦觉得她说得甚有道理,只是这里头到底隔着个崔家,她怕是做不了主。“那崔家怕是不同意罢。” “管他们做什么?”邓氏嗤道:“再怎么说也只是外祖,哪能比得上亲爹亲祖母,这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做主。那大嫂过世了,自然是您老人家拿主意,就算崔家有什么意见,也轮不到他们来说。” 沈老太太被她撺掇得动了心,也不再多想,赶紧让邓氏回娘家,让她家兄弟请媒婆来沈府提亲。那邓氏巴不得,一溜烟地就回了娘家,到下午时,邓家就遣了媒人过来。沈老太太当即就拍板应了。 沈家蠢妇 崔宇一放衙,就被崔氏派来侯在宫门口下人给截住了,说是崔氏有事找。崔宇赶紧应了,随他一通去顾府。进了院门,才现屋里实在热闹,除了崔氏外,崔老爷子和玉珠都在,凑一堆儿地不知在看什么,说说笑笑,热闹得很。 见崔宇进来,玉珠朝他笑笑,眼睛里掩饰不住揶揄之色。崔宇被她瞧着,心里有些毛,不安地看着一旁同样笑得慈祥崔老爷子,不安更加剧烈。 崔老爷子和崔氏笑眯眯地朝他挥手,唤到了跟前,才神神秘秘地从抽屉里掏出两幅画卷来,展开了,赫然是两幅美人肖像。崔宇顿时明白了他们意思,脸上一红,眼睛却是不敢朝画卷上瞧。 崔氏笑道:“瞧瞧,瞧瞧,都二十好几人了,还这么害臊怎么行。上回姨母不是和你说了么,要给你找个贤惠又漂亮媳妇。我和你姥爷寻遍了整个京城,也就找到了这么两个合适。模样不消说,都是一等一好,性子却是截然不同。一个是新近进京述职四川布政使王大人孙女,年方二八,知书达礼,温柔贤惠。另一个,你怕是也听过,就是镇将军府大小姐。” 玉珠平日里都在铺子里坐堂,故不清楚崔氏所指是谁,倒是崔宇闻言一愣,竟是仿佛听过那位小姐大名一般,问道:“是邹将军府上那位大小姐?” 崔氏点头笑道:“就是她。”见崔宇面上疑惑,崔氏又解释道:“宇哥儿可是听到过什么不好传闻?” 崔宇脸上显出一丝尴尬,摸了摸脑袋,憨笑道:“也没什么,就是听说,他家大小姐性子有些凶悍。” “可不是!”崔氏高兴地一拍手道:“那姑娘十二三岁起就开始管家,性子不跋扈些怎么压得住府里那些下人。那邹夫人身子不好,邹将军一连娶了好几个妾,都是不安分,把个好好将军府闹得乌烟瘴气,连邹将军也折腾得没法,后来还不是都让那姑娘收拾得服服帖帖。也是那邹小姐命不好,前几年原本都要议嫁了,偏赶上邹夫人害病过世,结果婚事就耽误了,一守孝就是三年,这不,都十九了才来议亲,要不,也便宜不了你。” 崔宇听她话里意思,竟似对那邹小姐十分满意,心里也不由得动了几分心思,遂笑道:“都听姨母意思。” 崔老太爷在一旁插言道:“这可怎么行,娶媳妇是你又不是你姨母,自然要看自己喜欢。不过那邹家姑娘确是不错,王家小姐虽然也好,可性子到底太柔弱了,你府里头又是那样状况,老太太又不讲理,怕是不好处。” 沈家老太太是什么德行,没有谁比崔宇更清楚,闻言只是苦笑。沈家原本只是小户,沈老太爷年轻时候还在铺子里做过学徒,后来娶沈将军母亲倒还认得几个字,只可惜这位原配死得早,沈将军那会儿又年幼,才在邻居说合下另娶了街头寡妇家女儿,也就是现在沈老太太做续弦。 这沈老太太年轻时候就不是盏省油灯,沈将军未中武举之前没少受她气,到后来他步步高升,那沈老太太又反过来摆起长辈谱,在府里头趾高气扬,一门心思地挑当时媳妇崔氏错儿。虽说崔宇那会儿年岁轻,却是记得清楚。 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那长公主进门后,沈老太太还当她如崔氏那般好拿捏,想要摆婆婆谱,被长公主从宫里头带来嬷嬷喝斥了好几回,没几日,就将她跟沈老太爷给轰去了城外别庄。 那沈老太太欺软怕硬,偏疼二房,又不懂规矩礼仪,若真娶了那位性子柔弱王小姐,还不被她们给拆了吃了。倒是那邹小姐,性子泼辣,出身又高,那沈老太太便是瞧在她背后镇将军府也不敢乱来。 如此一想,崔宇连丝毫犹豫都没有了,倒是崔老太爷还不放心,又继续夸道:“那姑娘真真地不错,虽是泼辣些,却是个实心眼,心地也善,早两年我还亲眼瞧见过,模样也出挑。” 崔宇低头笑道:“都由姥爷姨母做主就是。” 几人说说笑笑着,又听到下人过来禀告,说是沈将军求见。屋里一时气滞,崔宇脸色有些不大好,玉珠亦不知该说什么。崔老太爷在一旁低声道:“让他先在偏厅里等等,我马上过去。” 下人赶紧应了。崔老太爷又转身朝崔宇沉声道:“知道你们父子俩有心结解不开,我和你姨母瞧着也甚是不安。说实话,你母亲当初无故被休,姥爷我也气得很,这些年没少寻他麻烦。可如今想来,却是我们崔家连累了他。” 他无力地叹了一声,见崔宇一脸不解,顿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当年你爹升任正德将军一职,虽说只是个五品官,手里头却有上万军士。彼时陛下猜忌崔家,你父亲有与崔家有姻亲,自然不得重用。可当时正值西北战乱,你父亲又立得大功,若是论功行赏,怕不是又要升职。正巧那会儿长公主在宫里头闹,陛下便顺水推舟,将其下嫁。依朝廷规矩,但凡是尚公主者,只挂闲职,不握实权,你爹便从此离了战场,再无建树。” 屋里一时沉默,崔宇涨红着脸,依旧不能释怀,“那他为何,为何不去推辞,如此一句话也不说,便是为人夫,为人父” 崔老太爷苦笑,“他若果真以死威胁,可不就正好坐实了我们崔家有所图么。” 崔宇咬着牙,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玉珠左右对沈父无感,只是见崔宇这般矛盾挣扎,心里也不好受。崔老太爷说罢了,朝他俩深深地看了一眼,起身去了偏厅。 崔氏又拉着他们兄妹俩说了一阵话,但崔宇这会儿满脑子想都是崔老太爷说话,心乱如麻,哪里还晓得她在说些什么。 一会儿,顾咏也回了,瞧见玉珠兄妹,甚是欢喜,留着玉珠在府里用了晚饭后,才亲自送了回去。崔宇则独自一人出了门,漫无目地在城里兜了两圈,最后却又不知怎地停在了沈府大门口。 想了想,崔宇一跺脚,终于还是进了门。 沈父却不在,厅里围着坐了一大群人,除了沈老太爷老太太之外,都是二房,还有早已出嫁沈家小姐,这会儿也带了孩子姑爷过来窜门,满满地坐了一屋子。崔宇瞧见众人,眉头微皱,停在了院子里,没再往前走。 邓氏眼尖,先瞧见了他,正要起身招呼,崔宇早已转了身。邓氏不悦地瞪了他一眼,哼道:“到底是个官老爷,眼里头压根儿就没我们这些长辈。” 一旁沈老太太听了,抬眼一瞧,正好看见崔宇背影,亦跟着恼起来,起身喝道:“站住!” 崔宇心里头正乱得很,哪里听得见她话,头也没回,依旧朝前走。那老太太哪里受得了他这般藐视,气得暴跳如雷,顺手从桌上拿了个空盘子,使劲了力气朝崔宇扔过去。 这老太太有把好力气,那盘子又顺手,这么一掷,居然飞了老远,赫然砸到了人,却不是崔宇,而是刚刚进门沈将军。 沈将军一进门就被砸了个七荤八素,哪有不气,只是再一眼瞧见崔宇在旁边,满腔怒火才生生压住了。再一仔细看那厅里老太太架势,和崔宇讥笑面孔,才恍然醒悟,敢情这盘子居然是朝着儿子砸过来,一时怒气冲天,一脚将半开大门踢成了好几块,厉声喝问道:“我儿子自由我来管教,不劳老太太操心。您在京里住了这阵子脾气看涨,怕是在京里水土不服,我看您还是跟老爷子回城外别庄去住罢,年纪大了,颐养天年才是正途,府里这些琐事就劳老太太操心了。” 沈老太太哪里见过他这么大火气,顿时被吓蔫了,半句话也说不上来。一旁邓氏生怕老太太走了二房没个倚靠,虽说也被沈将军吓掉了魂,这会儿也又强自挤出来,道:“大哥说是什么话,敢情老太太住在府里还不该了。到底是长辈,哪有做儿子赶母亲出府道理。这要是传出去,大哥你脸上也不好看呐。” 沈将军冷笑道:“我们沈府如今哪里还有什么颜面,我只求过几天舒心日子,没得人闹腾就好。可偏偏就有些人不消停,也不知到底仗着谁势,敢情真把自个儿当正经诰命妇人了,今儿连大少爷都有人甩盘子,明儿不就甩到我脸上来。”老太太原本就是个欺软怕硬,见他今儿如此强硬,她却是软下来,半句话也不敢说。 沈将军说罢了,一双眼睛又朝二房诸位扫过来,冷冷笑道:“对了,二弟一家在府里也住了有段日子了,你府上房子想必也休憩得差不多了罢。到底是分了家,一家一言,没有再整日凑在一起过活道理。” 非要说长公主进了沈府后做过什么好事话,那就是逼着分了家,费了些银子将沈家二房给赶了出去。如今他们再过来,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沈将军这么一说,邓氏面上顿时有些挂不住,讪讪笑道:“不过就是住了几日,左右府里也有地方,难不成还碍了你事不成。” 沈将军冷冷道:“府里哪还有地方,西边院子这两日就得腾出来,我已唤了工匠,明儿就过来重修,准备给宇哥儿大婚修院子。对方可是镇将军府千金大小姐,不是寻常人家,马虎不得。” 那邓氏虽不晓得镇将军府到底是几品,但听着镇那两个字儿就骇得慌,脑子里顿时显出长公主威风凛凛脸来,顿时打了个寒颤。那些权贵人家,哪里是她们这些升斗小民比得过。 厅里众人闻听此事,皆是骇然,想着今后打秋风便再不便宜了,嘴里却还不得不道声恭喜,心里头却是恨得要死。 那沈老太太听得又招了个了不得孙媳妇,又是欢喜又是犯难,欢喜自然是又攀上了一门高亲,那新媳妇进门也不知要带多少嫁妆,犯难却是这媳妇出身太高了不好拿捏,日后这家怕是不好管了。 一提起亲事,老太太又想起白日里跟邓氏商量那桩,赶紧又挤出笑脸来,将沈将军迎进门来坐下,笑道:“宇哥儿能寻到这样媳妇真真福气,不过,也不能光想着宇哥儿,那红豆不是也有十六岁了么,早该婚配了。正巧今儿你弟妹娘家兄弟过来他们家老三提亲,我想着红豆跟他年岁差不多,便给应了。再过两日,那邓家就要来下……” 沈老太太越说越觉得不对劲,不止是沈家父子,就连沈老太爷也是一副气得直抖表情。沈将军霍地站起身,也不理会她,朝一旁下人吩咐道:“马上去后院给太爷和老太太收拾,明儿大早上就送去别庄,多唤些人守着,若是没有大事,便不用回京了。”说罢,连看也不看她,径直地出了。 崔宇冷冷地扫了老太太和一旁脸色白邓氏一眼,亦跟着出了院子。 待他们一走,一直一言不沈老太爷在忽然大步走上前,一巴掌扇在老太太脸上,怒道:“你这蠢货,非要闹得这府里永无宁日才甘心。这京城上下谁不知道红豆许给了顾家少爷,府里上下谁不知邓家那老三是个傻子,你这无知妇人居然还来这么一手,真是气死我了。再有一次,老夫就休了你!”说罢,将众人推开,气冲冲地去了书房。 老太太被他打得懵了,待沈老太爷走远了,才猛地反应过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满地打滚,边哭边嚎。众人见状,赶紧告辞,就留了她两个女儿在一旁劝慰,连邓氏也生怕牵连到自己身上,早跑得远远了。 崔宇订婚 为了防止这事儿传出去,沈将军特意在府里下了禁口令,若有人乱嚼舌根,就要赶出府去。他原本以为这事儿就算是了了,却不想,这不过只是个开头。 第二日大早,邓家居然大张旗鼓地派了人过来下聘,在门口被沈家下人拦了,气得当街就撒起泼来,指责沈家悔婚,闹得满大街行人都围了过来,着实看了场热闹。 玉珠这边消息不灵通,顾家可马上就得了消息,崔氏气急,立马换了衣服气势汹汹地冲去了沈府,着着实实地将沈家老太太给骂了一通。 崔氏年轻时就是京城里出了名“拼命三妹”,崔老爷子又最是护短,便是对着长公主也丝毫不顾忌。而今虽说年纪长了,脾气好不容易才收敛了些,这回却被沈老太太给惹爆了,也不顾沈府颜面,转挑刻薄话说了一通,偏生不带半个脏字,直把那沈老太太气得差点直接闭过气去。 邓氏一见这架势,早吓得躲了开去,崔氏却不肯绕过她,非让人将她那兄弟押了来,冷笑道:“我家红豆上有父亲在堂,婚姻大事何时轮得到一个继室来做主,不过既然老太太应了你家婚事,沈家也不好做这种背信弃义之人,这二房不是还有位小姐也尚未婚配么,既然红豆早许了我家咏哥儿,你们家婚约自然有二房小姐顶上。” 邓氏早躲在屏风后屏气凝神地听着,这会儿却是无论如何也躲不下去了,立马跳出身来,连连挥手道:“不行不行,我们家宝玲怎么能嫁给一个傻子。” 崔氏一双凤目冷冷地盯着她,怒极反笑,“你算什么东西,你家女儿又是什么千金小姐不成。我家红豆是什么身份,将军之女,天朝御医,满朝上下谁不敬仰。你一个庶民,居然胆敢算计她?到底是仗着谁势?难不成以为我们顾家崔家都是一群死人么?” 邓氏被她盯着,犹如芒刺在背,出了一身冷汗,嘴里哆哆嗦嗦,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是…是老太太…做…做主,与…与我无干啊”。 那老太太见她居然把事儿推到自己身上,气得当场就从座上跳起来,一骨碌冲到邓氏身前,挥手就是一巴掌。那邓氏哪里会怕她,不过是碍着众人在侧才往后躲了躲,起初并未还手。 但那老太太却是不依不饶,拳打脚踢地闹个没完。她力气大,拳头砸在身上亦是痛得很,邓氏挨了几下,心头火起,再也忍不住了,不管不顾地起身就跟那老太太厮打成一团。两个女人打起架来实在不雅观,不外乎抓头、揪耳朵、再狠点就用牙齿咬……却是让崔氏看了一场好戏。 婆媳俩打了一场架,自然撕破了脸,老太太张口要将他们赶出府去,邓氏则回骂说她早晚也得滚出门。推搡间,那邓氏手一重,竟将老太太推着撞向了一旁桌子角。老太太撞到了前额,顿时渗出血来。 这还得了,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地上,又拍又打,口中哭着嚎道:“不得了了,打死人了,这还有没有天理了,做媳妇竟然打婆婆,我不活了,让我去死----”她哭着喊着要去死,身上却是不动分毫。 邓氏见婆婆挂了彩,心里也有些慌,左右瞧了一圈,见无人阻拦,赶紧提着裙子一溜烟奔到自己院子里,收拾了东西就赶紧往自己家里头跑。 老太太哭了一阵,崔氏也不理她,只让人去请了沈老太爷和沈家二房老爷过来处理,自个儿则笑嘻嘻地在一旁看热闹。那沈老太爷回来见了,气得暴跳如雷,一面让下人去请大夫,一面又逼着沈二爷写休书,将那以下犯上媳妇给休了。 老太太那里却也没讨得好,待大夫将她伤口一包好,沈老太爷也不顾她哀嚎,硬是逼着她马上就收拾东西出了城,道是再也不回京城了。 他们这群人狗咬狗,崔氏在一旁瞧得欢,回了府,不免绘声绘色地将今儿所见所闻说给丈夫和儿子听。顾信倒也罢了,听得连连捋须而笑,一旁顾咏脸色却十分不好看,待听到那老太太和邓氏都从沈家搬走了,脸上这才稍稍好转,却依旧带着些许怒色,“那沈家真是一群乌合之众,如此看起来,玉珠没在沈家长大道是万幸了。” 回头又怕旁人乱传,特特地将此事告知与玉珠听,玉珠听罢了,亦是瞠目结舌,反应倒是和他如出一辙,“幸好崔大哥打小就搬了出来,要不,还真够他受。” 他们却是没料到,这桩子事儿居然被有心人给盯上了,几日后,便有御史弹劾沈将军家宅不宁,顺便还点出顾崔氏跋扈无礼等罪名。太子那里到底看着顾信面子,留中不,只委婉地将顾信请去提点了一番。顾信却是气得吹胡子瞪眼qisuu,还没走出东宫大门,就摩拳擦掌地要去找那御史麻烦。 紧接着好几日,那个上谏御史就被连续弹劾,从他穿鞋子颜色到早朝时到朝时间,再到他府里几个妻妾吵架,两个月前府里死丫鬟等等,弄得那御史应接不暇,灰头土脸。 不消说,这自然是顾信做好事,不过他也不藏着掖着,明目张胆地承认,还当着众人面将那御史冷嘲热讽了一番。那御史见上头一直沉默,便晓得宫里头意思,不由得暗自悔恨怎么就惹了不该惹人。 又过了两天,便是揭榜日子。 玉珠特意没去铺子里看诊,惴惴不安在家里头候着等人来报喜。虽说之前顾咏一再地跟她保证,说秦铮文章写得好,今科必中,可结果未出来,她到底还是不放心。许是她情绪表现得太明显,原来还一派镇定秦铮也跟着紧张起来,抱着手里茶杯一杯接着一杯喝茶,喝罢了又连连地朝茅房跑。 榜在早上就放了,不时听到外头有放鞭炮声响,玉珠越来越不安,时不时地跑到门口去张望一番,每每瞧见有穿着贡院衣服人走过,就眼巴巴地瞧着,满心地希望他们朝自己走过来。 就这么等到了中午,好歹有人来报喜,说是秦铮考中了一榜举人,排在第二位。玉珠这才欢喜起来,赶紧让余老爹给了赏银,又将早已准备好鞭炮燃起来。 邻居们有听到消息也都派了人过来祝贺,玉珠让于婶子将他们送来礼单一一记下,以待日后再还。 秦铮也是欢喜得很,但到底是男孩子,又渐渐大了,情绪开始收敛起来,故脸上只带着浅笑,莫测高深样子。玉珠回头瞧见,赏了他一巴掌,又瞪了他一眼,他才咧开嘴笑起来。 卢挚和罗毅也同时下场,罗毅在一榜二十多名,卢挚则落了榜,不过他倒是想得开,虽有些沮丧,但并未灰心丧气。晓得秦铮高中了,二人都特特地过来恭喜。只是秦铮还记着上回卢家害得玉珠差点没命事儿,依旧给卢挚脸色看,对罗毅倒是亲热得很。 到了放衙时辰,崔宇和顾咏一道儿回。路上他俩就已问过了,知道秦铮高中,都欢喜得跟自己考中一般,只是因来得及,没带礼物来,只说几日后再补上。玉珠赶紧阻止道:“你们且先别急,别惯坏了他,明年这不是还有会试么,待中了进士再补给他也不迟。” 顾咏笑道:“那可怎么成,秋试和会试是两回事,阿铮考得好,自然该奖励。话说我上回虽也在一榜,名次却是在后头,阿铮得了第二,于明年会试也是极有好处。” “怎么说?”玉珠对科考一无所知,除了晓得考试时间外,旁都是一抹黑。听得此话,自是两眼放光。 崔宇解释道:“会试取士时,若是难以取舍,或是定不下名次,考官便会斟酌乡试名次。秦铮这次排第二,虽说未能中解元,却难免还是会在学政那里留下名字。名气大了,会试时阅卷考官亦会看重些。” 原来如此。难怪顾咏一直引荐秦铮去投卷,又鼓励他多参加诗会,却原来是为此着想。想到此处,玉珠不由得又朝顾咏看了眼,不无感激之色。 几人好生庆祝了一番,又难得地喝了些酒,直到亥时初,二人方才告辞。 紧接着,崔氏又遣了媒人去镇将军府上替崔宇提亲。 因沈家名声不好,邹将军便有些介意,不愿将女人嫁进这么个乌烟瘴气府里头去。所幸崔氏寻媒人着实了得,将崔宇夸得天花乱坠,说他重情重义,不在沈家长大,而今虽说回了沈家,脾性与沈家人迥异,再说,那不讲理老太太早被送出了城,二房又早分了家,那些烦心事不会再有。若是邹小姐嫁进门,不用天天在婆婆跟前立规矩,且一进门就是当家主母,要多自在有多自在…… 邹将军却是万事听女儿,还未得到女儿同意,无论这媒人怎么把崔宇夸到了天上,他也咬牙不应。媒人见此,心知今儿只怕是没戏,也不急,让邹将军再多想几日,过些天她再上门。 却说邹将军回屋跟女儿把这事儿一说,邹小姐半天没回话,过了许久,才小声地问了句,“这位崔大人,可是都指挥使司里那位个子挺高,约莫有二十四五岁那位?” 邹将军讶道:“莫非嫣儿你认得他?” 邹小姐难得地红了脸,低声回道:“有一回在街上,正巧瞧见辆马车疯地跑,险险地要撞到人,正是那位崔公子给拦了住。当时我在一旁瞧着,故有些印象。” 邹将军闻言,脸上有些古怪,试探地问道:“那嫣儿意思是----” 邹小姐却是恼了,气道:“爹您可真是,女儿都这么说了,自然是应了,你还问。” …… 过了两日,媒人再次上门,这门亲事就算是定下了。因双方年岁都不小,也都急得很,崔氏一拍马就将日子定在了年前,将军府那边也无异议,紧接着,就是打整院子和准备聘礼事儿了。 因沈家暂无人掌家,崔氏便将外甥婚事杂务都接了过来,崔老太爷也派了人过来帮忙,连顾咏也跟着忙前忙后。只是,每每瞧见一脸春风崔宇,顾咏就有些哀怨,对着手指头一天天算日子,玉珠孝期还得有整整半年才算完呢。 崔宇订婚(二) 崔宇婚事眼看着就近了,而沈府又无人掌家,玉珠赶鸭子上架,只得暂回沈家掌管府里家事。她到底没干过这事儿,初初时便有些摸头不知脑,好在有崔氏派来几个嬷嬷从旁协助,才没出什么岔子。 因对方是镇将军府,聘礼不可寒碜,这几日来,玉珠整天地为此而烦心。沈府瞧着气派,其实就是个空架子,每月收益只有沈父饷银和两个铺子租金,勉强维持沈家开支已是不易,哪里还能凑出银子来操办婚事。 沈父也晓得府里境况,深觉对不住儿子,也不知从哪里搜罗了三千两银子出来,偷偷地拿给玉珠,再加上崔氏送来两千两,玉珠自个儿也掏了两千两,一共凑了七千两银子,才算是勉强够用。 因双方早已问名,尔后便是送定,为了这些聘礼,崔氏和玉珠没少费力气,京城上下银楼铺子都跑了个遍,才算是整了十六抬还算体面东西出来。镇将军府那边见了,也甚是满意。 送定时是大张旗鼓地抬去邹家,满城人都瞧着,那邓氏见沈家竟置办出了十六抬聘礼,又惊又气,连呼当初分家时被长公主那恶妇给坑了,急匆匆地奔到沈家想要讨个说法。不过如今沈家哪里还有她说话地方,她进了府门,在偏厅里候了一个多时辰,不论是沈将军还是玉珠都没耐烦搭理她。 那邓氏见不着主人,便向下人们打听聘礼事儿。因玉珠掏钱事儿并无宣扬,除了沈将军和崔宇,府里下人都道是崔家姑奶奶给凑银子。邓氏听罢了,又是兴奋又是为难。为难处自是因为崔氏泼辣,怕是难以讨得好处,兴奋则是因为她早听说那顾家就只有顾咏一个独子,虽说订了婚事,可这不是还没成亲么,若是她家宝玲能嫁进顾家去,他们沈家二房这辈子可不用愁了。 邓氏一个人兴奋了一阵,见无人来招呼,就自个儿回了府,一会儿又过来了,这回却带上了宝贝女儿宝玲。宝玲比玉珠小半岁,却比玉珠要高挑丰满些,相貌随邓氏,圆脸尖下巴,大眼薄唇,性子却是截然不同,不爱说话,看人时也半低着脑袋,怯生生样子。 崔氏这会儿并不在,邓氏也懒得表现,便拉着宝玲在沈家院子里乱转,不免就转去了给崔宇预备成亲新院子,瞧见那崭新红木家具眼馋得不行,瞅着没人在,拉着宝玲偷偷地溜进屋,顺手摸了个琉璃摆件塞进袖子里。 宝玲却是个实诚孩子,瞧见母亲做这种见不得人事,脸都臊得通红,赶紧阻止道:“娘,别----让人瞧见多不好。” 邓氏朝她一拍手,哼道:“不过是个摆件,左右他家里头多是,拿点东西怎么了。若不是当初那恶妇将我们赶出去,这些东西可都是我们。” 宝玲见拦她不住,亦是无奈,又不愿再在此地丢脸,一生气,甩开邓氏手就朝门外冲去。邓氏见状,气得大骂,“你这死丫头,怎么这么死心眼呢。他们家里头也不在乎这点子东西,我们拿了就拿了,难不成还要治我们罪不成。”一边骂着一边追,不留神脚底下磕了一跤,袖子里藏着琉璃摆件也掉了出来,落在青石路面上,摔成了好几瓣。 邓氏心疼不已,正要起身去捡,才现四周静得有些异常,抬眼一看,面前赫然站了一大群人,最前头站着那位凤眼含怒,可不就是崔氏。邓氏一骨碌爬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灰,朝崔氏笑嘻嘻地打了声招呼。 崔氏却瞧也不瞧她,只正色朝一旁玉珠道:“既然掌了家,事无巨细都得亲自过问,要不然,少不得有些腌臜泼皮借机生事。你也别管她是谁,通通地一通乱棍给打出去,若是有人想闹事,自有沈将军和我替你撑腰。” 玉珠笑着应了。邓氏立在那里无人理会,尴尬得脸上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罢了,讪笑着朝众人告了辞,临走前,还依依不舍地瞅了眼地上琉璃碎片。 待她走远了,崔氏才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叹息道:“真是可惜了她家闺女,摊上这么个老娘,还有谁敢上门提亲。” 罢了又拉着玉珠进屋坐下,挥退下人后,才柔声道:“这邓氏是沈家二房夫人,说是夫人那是抬举了她,娘家原本是挑摊子卖糖水,后来借沈家名号在外头开了个糖水铺子,为人最是精怪,最爱挑拨离间占人便宜,日后再见了她,可是要小心提防。可千万别抬举她,也别觉得她是长辈就对她客气,要不,这女人顺杆儿就往上爬。她若是在外头乱嚼舌根,你就劈头盖脸地训她一回,非要让她没脸。也别管外头风言风语,什么长辈不长辈,我们顾家可不管这一套。若是为了个好名声委屈自己,那可真是太蠢了。” 虽说早知道崔氏与旁人不同,可听到这些,玉珠还是忍不住想笑,同时又暗自庆幸,幸亏自己遇到是顾家,要不然,单是这些世俗琐事就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二人又为崔宇婚事细节商量了一阵,玉珠没参加过大户人家婚礼,自不好乱出主意,只虚心听崔氏意见。沈家亲戚不多,这些年也少与同僚走动,但无论如何,到底是将军府,崔宇在都指挥使司里也有不少同僚,届时若安排得不妥当,丢还是崔宇脸。 玉珠手里握着笔,将崔氏叮嘱内容一一记下,又分别安排了专人负责,她自个儿倒是没揽一丁点事儿。崔氏在一旁瞧着,愈加地好笑。 虽说她在沈府管家,可晚上还是照旧回秦家过夜,一来是睡不惯外头床,二来,眼看着明年春天秦铮就要会试了,若是这会儿她去了沈家,让秦铮心里有什么乱七八糟想法,到时候误了考试可不好。 但秦铮一直表现得很冷静,甚至早上玉珠出门去沈府时候他还会主动相送,脸上总是笑嘻嘻,仿佛丝毫不介意。这让玉珠更加地忧心起来,这天晚上终于忍不住支支吾吾地问起这事儿,罢了还信誓旦旦地表明自己永远最爱他决心。 秦铮却差点没笑死,捂着肚子毫无形象地在床上打了几个滚,罢了,才笑得上气不接下地回道:“姐…你…你还当我…是三岁小孩儿呢,我…我至于…这么小气嘛。眼下你…不过是…去沈府帮忙,要不…你日后成了亲…那我岂不是好哭死…” 玉珠面无表情地了好一会儿呆,才终于意识到秦铮已经不是十年前哭着鼻子拉着她衣角只知道叫姐姐小鼻涕虫,而她也不再是他天了。这个认知让她----忽然有一点点失落,但很快,她又释然了。这样更好,不正说明秦铮已经长大了么。 当年那个小小软软皱着眉头哇哇大哭小娃娃,如今已经长成了英俊而有担当少年,她原本该高兴才是。可是,为什么,玉珠她忽然有种想哭冲动。 也许是玉珠面上表情有些怪异,秦铮终于现了些许不对,不再笑,慢慢静下来,不安地看着玉珠,问道:“姐,你怎么了?” 玉珠摇摇头,挥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捶了一拳,笑笑,道:“无妨。”说罢,自个儿进了屋,关上房门,再不说话。 第二日玉珠和顾咏说起此事,免不了要一番感慨,顾咏听罢了,哭笑不得,道:“看你这架势,倒不像是秦铮姐姐,反而像是拉扯他长大娘亲一般。要不怎么俗话说,长姐如母,可不正是有几分道理。” 玉珠恍然醒悟,可不正是这个理儿么,当初她忽然醒来时候,秦铮不过是个四岁小娃娃,她若是结婚早,可不是连孩子都那么大了,心里把他当孩子也是正常。只是,十五岁秦铮她当儿子一般,那身畔这个二十出头顾咏----玉珠难掩心中怪异,斜睨了顾咏一眼,忽然有种老牛吃嫩草羞愧感。 “你这是做什么?”顾咏见她眼神说不出怪异,心里毛,低头仔细查看了一番身上衣物,并无不对,可她这眼神,实在不对劲。 玉珠朝他挤出笑容,使劲摇了摇头,将脑袋里那些乱七八糟想法赶出去。 进了腊月,邹家那边派了人过来送嫁妆礼单,玉珠先拿到手,刚刚翻开就被吓到了。 真是好大手笔,玉珠暗自忖道,同样是将军府,这镇将军府与沈将军府可真是云泥之别,难怪邹家提亲者能踏平门槛,而沈家则门可罗雀。虽说高门娶妇,低门嫁女,但邹家将女儿嫁给崔宇,却也是实实在在地下嫁了。 玉珠将礼单抄了一份给崔氏看,崔氏看罢了,也好半天没言语,许久才喃喃道:“这邹府平日里不显山露水,没想到竟攒下了这样家底。这嫁妆跟我当初出嫁时不相上下,宇哥儿可真是有福了。”罢了又隐隐担心起来,生怕那邹小姐进门后仗着身家瞧不上崔宇,若是闹得夫妻不和,她这从中牵线,却是枉做恶人了。 玉珠见她脸色,哪里猜不到她心中顾虑,遂笑着安慰道:“想来邹小姐也不是那种人,若不然,以她家世,要寻怎样亲事寻不到,也不至于会挑了大哥。再说,大哥人品才貌,邹小姐哪会不满意,您也不要太担心了。” 崔氏闻言,再想想自己亲见过那位邹小姐为人,心中才释然了。 崔宇大婚 腊月二十,崔宇大婚 因玉珠到底是未出阁闺女,不好抛头露面,这婚事便交由崔氏来主持。崔氏少不得要唤上崔家女眷过来帮忙,伺候下人也多是从顾府拉过来,训练有素,使唤起来也得心应手。 沈家这边,沈老太爷特特地从城外赶了过来,老太太虽然也想来凑热闹,却被沈老太爷给拦住了,寻死觅活地闹了一通,依旧没能进城。沈家二房也悉数出动,二老爷话不多,在前院寻了个位子安安分分地吃酒,邓氏则拉着女儿儿子满院子地乱转,想趁乱顺手牵羊摸点东西回去。 可这回却偏不如她意,阖府上下,到处都是人,也不知崔氏从哪里找来下人,一个个眼睛比针还尖,她好几次刚伸手,就被人死盯住,还过来笑嘻嘻地问她有何吩咐。邓氏脸皮再厚,也不好当着下人面再下手,只得讪讪地走开来,心里头却把那人骂了个遍。 玉珠在后院招待女眷,她极少与京中贵女名媛们接触,也不晓得要做些什么才好,初时颇感吃力。还好崔氏早有预料,特意遣了两个亲信丫鬟在一旁帮忙,斟茶倒水,闲聊些家常,气氛倒也融洽。 但难免还是有些不省心事,不知是哪家府上夫人听得玉珠善治不孕谣言,拉着她一个劲地问起求子事,意真言切,却让玉珠哭笑不得。少不得也有自持身份瞧不上玉珠这种半路上冒出来千金小姐,言辞间难掩鄙夷。玉珠只通通装作没瞧见,端着架子,该说话时说话,该微笑时微笑,倒有几分将军府千金气派。 未及,花轿到了,外头顿时热闹起来,后院女眷们也跟着有些兴奋,有些耐不住性子早打了丫鬟去前头探听消息,几个少*妇打扮女人凑在一起小声地说着什么,偶尔瞥一眼玉珠,哧哧地笑。 外头崔宇却是风光得很,穿着簇新红绸衣被人拥着上前去踢轿门。他活到二十六岁,这才头一回成亲,却比那些半大小伙子还要拘谨些,脸上红红,小心翼翼地连踢了三脚,仿佛生怕惊到了轿里人。 一旁候着下人赶紧帮着掀开帘子,朝他和新娘手里一人塞了一截红绸,隔了两三尺远,一步一步地引着进沈家大门。崔宇偷偷地打量新娘子,约莫有他下巴这么高,偏瘦,头上盖着红盖头瞧不见脸,只看见红绸另一端纤长雪白手。崔宇心里微微颤了下,有种奇异触觉从脚底升到他指尖,酥麻而颤栗。 大门口早备好了火盆,崔宇隔着绸带牵着新娘,二人一齐跨过火盆,一旁司仪高声地说着吉祥话,崔宇脑子里空空,只瞧见面前一抹艳丽红,却是丝毫听不清周遭声音。 大厅里热热闹闹地挤满了人,沈老太爷笑呵呵地坐在最上头,沈将军则坐在另一旁,脸上却复杂得多,分明是带着笑,眼睛里却有泪光闪烁。 待小夫妻礼成,沈将军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老泪纵横,又怕旁人瞧见了笑话他,偷偷地别过脸去用袖子拭干。顾咏在下头瞧着,不由得暗自叹息了一声。 待将新娘子送入了洞房,崔宇才缓过神来,恢复了一贯沉稳姿态,与众宾客谈笑敬酒,镇定自若。顾咏也帮着他应对客人,偶尔帮着喝杯酒,又悄悄地吩咐下去,将他瓶子里白酒换成了水。 崔宇一口喝下,顿觉不对,心中一动,抬眼与顾咏对上,眸中闪过一丝感激。 玉珠这边,却是担心新娘子饿着。她听崔氏说起过,新娘子这一日大早就得起来穿衣打扮,一整日也没时间吃东西,如今呆坐在屋里,这么冷天儿,就算是房里生了火盆怕是也受不住。 于是偷偷吩咐下去,让厨房做了些小点心,都只有龙眼大小,刚刚好塞进嘴里又不会坏了妆面。 屋里邹小姐早饿得晕了,见屋里没外人,赶紧让丫鬟从她贴身荷包里掏了早备好红豆糕出来,刚要往嘴里塞,就听见外头敲门声音。主仆三人惊得手一抖,一块糕点掉在地上,摔成了好几瓣儿。 “快快快----”邹小姐急了,眼看着就要跳下床去收拾,一旁丫鬟翠玉赶紧拦住,道:“小姐,您不能下床。”另一个丫鬟翠兰则趴下身子将地上碎糕点捡起来,可到底摔碎了,还剩了不少渣子在地上,仔细看还是看得出来。 邹小姐急得直跳,四下里看了一圈,指着桌上一卷红布道:“把那个拿过来盖地上。” 翠玉哭笑不得,“小姐,那可不行,左右这渣子还不惹眼,要真扔块绸缎在地上,谁都能瞧见。”主仆二人还在争执不下,外头敲门声又响了。 翠玉无奈,朝邹小姐和翠兰使了个眼色,深吸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去开门。 玉珠拿着托盘站在门口,还不住地朝左右看看,见门开了,立刻像条鱼一般滑进屋里,小心翼翼将门关上后,才回头笑道:“外头人多,被人瞧见了可不好。”说着,将手里东西往翠玉手里一送,朝她笑笑,悄无声息地又开门出去。 翠玉目瞪口呆地瞧了瞧托盘里还散着热气小糕点和一壶热茶,摸了摸额头,回头道:“方才这位,是沈家小姐么?” 邹小姐伸长脖子张望了一阵,没瞧见人,却看到了翠玉手里食物,顿时食指大动,赶紧招呼道:“快过来,先吃了再说。” 三两口将盘子里糕点吃了个精光,又就着芦苇管子饮了几口热茶,邹小姐才终于缓过气儿来,小心翼翼地用帕子拭了拭嘴角,问道:“方才那姑娘,是不是十六七岁,圆脸大眼睛?” 翠玉点头称是,邹小姐笑道:“那便是了,那姑娘乳名唤作红豆,外头却是称姓秦,名唤玉珠,是京里有名大夫,还在太医院做过一阵子御医,前段时间才辞官。她是沈家自幼走丢小姐,前些日子,崔…”她脸上一红,稍停了下,又继续道:“崔郎才晓得她身份,将她寻了回来。” 翠玉闻言惊诧道:“原来她就是前些日子外头传得沸沸扬扬那位秦大夫,听说她胆子可大,开膛剖肚眼睛都不眨,原本还以为是个五大三粗村姑样,没想到看起来却这么柔弱斯文。看她样子,也是好相处,奴婢还没见过谁家小姑子这么用心。” 邹小姐亦跟着点头,进沈府之前,她早遣人将沈家上下都查了个遍,自然晓得府里诸人境况,好在那烦人沈老太太不在,二房也分了家,就是那邓氏没脸没皮,日后少不得要小心防范,至于这传说中小姑子,她却是喜欢得紧。更何况,以崔宇那疼爱妹子架势,她便是不喜欢,也得小心巴结。 “幸好是个好。”邹小姐长长地吐了口气,喃喃道。 晚上众人非要吵着闹洞房,一群人中尤以顾咏喊得最欢,倒是崔宇那群同僚,因崔宇平日里在衙门行事端方老成,少与诸人说笑打闹,故大伙儿这会子都只跟在顾咏身后起哄,并不出头。 崔宇不急不恼,只似笑非笑地瞧着顾咏,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可别忘了,红豆还没过门呢”,顾咏立马就安分了,主动领着一群年轻小伙儿去外头喝酒,再不打扰。 第二日起,玉珠将沈府大小事务交给邹氏,便算是了却了一件大事,总算松了口气。邹氏带过来陪房不少,除了那天玉珠见过两个贴身大丫环外,还有两个二等丫鬟和四个洒扫丫头,除此之外,另还有十来户陪房,嬷嬷家丁什么好几十号人。有些在陪嫁来庄子里,还有些就一股脑地进了沈家,将这院子塞得满满。 但这些都已与玉珠无关了,她和邹氏寒暄了一阵,说了会儿体己话儿后便告辞出了沈府,依旧回了巷子里与秦铮作伴。崔宇对此甚是无奈,玉珠一走,他脸上就显出哀怨之色。邹氏见状,忙安慰道:“小妹打小就在秦家长大,舍不得那边也是自然,可无论如何她到底是沈家姑娘,血肉亲情,割舍不掉。” 自昨晚上崔宇和她说起这婚礼中银钱竟有小半是由玉珠所出以后,邹氏对她感情就不再是喜欢这么简单了。这京城里讨生活原本就不容易,多少官宦人家都是紧衣缩食地过日子,她一个十几岁姑娘家,一面要拉扯幼弟,一面还得挣钱营生,着实不易。这两千两银子对邹氏来说不算什么,可对玉珠来说,只怕是辛苦了这么多年全部家当了,竟然就这么一次性地拿了出来,邹氏如何能不感动,对这妹子更多了几分亲近。 这厢玉珠回了家,先扑到床上狠狠睡了一觉,到天快黑时才打着哈欠醒过来,睁眼一看,床边趴着个毛茸茸脑袋,玉珠会心一笑,伸手在他脑袋上抓了两把。 秦铮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眨巴着眼无辜地看了玉珠一会儿,终于回过神来,大惊小怪道:“姐,你几天没睡过了?怎么困成这样?” 玉珠一边掀被子起身,一边回道:“认床,晚上总睡不好。还好那边事儿都完了,咱们也得赶紧准备准备,就要过年了。” 一听到过年,秦铮顿时欢喜起来,“这两日你不在家里,我左右闲着无事,便和余老爹一道儿去集市买了好些年货回来。你快过来瞧瞧,有你喜欢小米糖糕,特别香。”说着,便非拉着她去厨房,看他这两日战绩。 这两个大男人竟比她还想得仔细,连过年时鞭炮和香烛都早备好了,玉珠失望地现,作为一家之主,她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添加。 姑嫂议事 腊月里,六部都封了印,顾咏却没能闲下来。 今年朝中大换血,引得京城里局势也跟着大变,崔家自然是炙手可热,顾府也同样宾客盈门。因顾信素来不爱捣鼓这些事儿,顾家便只有顾咏出面待客,虽说门房将来客挡了大半,但每日里总还有一两批,直把顾咏折腾得叫苦不迭。 玉珠在家里头却是一派闲适,进了腊月后,同仁堂又另聘了两位坐堂大夫,玉珠便清闲下来,只隔三岔五地去一趟。家里头则有余老爹和于婶子帮忙,秦铮也懂事,往年忙得不亦乐乎她今年居然找不到什么事做。 直到过了小年后,嫂子邹氏亲自过来拜访。 邹氏嫁进沈家后很快就将沈家大小事务给拽在了手心里,作了两个刁奴后,府里下人都老老实实了,邹氏这才赶紧来寻小姑子联络感情。玉珠和顾咏婚事她早从崔宇口中得知,也晓得玉珠要为秦父守孝,故将婚事推到来年。可算算日子,到底也就半年时间,该准备这会儿也都得准备了。 秦家小院里,正午阳光正好,暖暖地照下来,晒得人都懒洋洋。玉珠在院子中央摆了个小桌子并两把椅子,桌上摆了几样瓜果凉菜并一壶热茶,她和嫂子邹氏两人一边晒太阳一边聊天,邹氏两个丫鬟在旁伺候,时不时地也插一两句话,气氛倒也和谐。 二人都是直爽性子,说了几句便甚觉投机,愈加地亲近起来。邹氏也不和她客气,径直地说起明年婚事来。玉珠一来被人打趣得多了,二来到底不是古人,虽也有些羞怯,却也不至于臊得满脸通红跺脚转身就走,反而笑笑静待邹氏往下说。 邹氏道:“虽说你如今还在孝中,这些事儿不便明说,但顾家那边却是等得急了,怕是明年你一出孝,就要赶紧迎进门。算来也就半年时间,嫁妆什么自有我和你大哥费心,只是绣活儿帕子之类,还是得自个儿备些。旁不说,议亲时候,好歹得拿个绣样出来应个景。” 她说到此处,似是想到什么,掩嘴一笑,道:“虽说顾家少爷不在意,但好歹也是你一番心意,便是再不会,也要做做样子。那些富贵牡丹花儿太繁复就罢了,鸳鸯戏水好歹得捣鼓一副出来,只要不绣成野鸭子便算是大好了。” 玉珠闻言亦是忍俊不禁,她却是见过当初和邹家议亲时,媒人拿过来帕子。那上头歪歪斜斜地绣着两只戏水鸳鸯,倒也不似野鸭子,却分明是大肚子鹅,直把她惊得差点连茶杯都没端稳。倒是崔宇镇定自若,神色自如地接过了,小心翼翼地收好藏在怀里,倒似珍宝一般。 寻常人家小姐,若是绣活儿不好,大多会让丫鬟们代劳,更不用说议亲时拿给男方帕子,大多绣得美轮美奂,栩栩如生,似邹氏这般坦率却是绝无仅有,真真地坦率得可爱。 邹氏见玉珠面上神情有异,忽想到当初议亲时都是崔氏与她出面,自己那副大肚子鹅怕是也没逃过她眼,不由得面上一红,又及乌,便是你绣个野鸭子,想来顾家少爷也要当做宝贝好生珍藏起来。” 除了备绣品事之外,邹氏还叮嘱她得收几房下人,到时候嫁进顾家时一道儿陪嫁过去伺候。“虽说顾家不缺伺候下人,但到底内外有别,有些事情不好总让他们去办,手边总要有几个心腹亲信。老实说,沈家院子里那些下人都不省心,怕是指望不上,眼下赶紧得买些人手,好生□着,虽说比不上家生子,但总聊胜于无。” 玉珠却是头一回听人跟她说起这些,新奇同时,心里头总难免怪异。到底是现代人,虽说在这里活了十来年,但对买卖人口还是有些膈应。可她又不得不承认邹氏说得十分有道理,便是寻常商户,嫁女时都是一大群陪房,更不用说是官宦人家,如邹氏这般,动辄便是几十户。 邹氏见玉珠一脸为难,却不晓得她心里矛盾,只道是她在为此犯愁,遂笑道:“你也别犯难,如今正是年底,牙婆那边人手最是充足,明儿让牙婆子领些人过来,我帮着你好生挑一挑。大不了多挑几趟,总能买到得心。” 玉珠还待再推辞,邹氏却已转到了旁话题上,一会儿是裁剪新衣铺子,一会儿又是哪家府上小姐年底要出嫁得送什么礼之类,罢了,又邀玉珠姐弟去沈家过年。玉珠犹豫了一下,只说回头问问秦铮。 姑嫂俩聊了大半天,到未时末邹氏才告辞离去,临走前,又非塞了个匣子给玉珠,说是见面礼。待她走后,玉珠将匣子打开来,却是吓了一大跳。匣子里赫然装了三套头面饰,一套金灿灿金器,一套通透碧绿玉器,另一套则是蓝宝石,做工什么不说,单是材料价格就已足够抵消她当初所出两千两银子了。玉珠顿觉手里头沉甸甸。 想着邹氏白天叮嘱,晚上玉珠就开始折腾起帕子来。特意从太后赏赐苏缎中寻了一匹,裁剪成方方正正帕子大小,又问于婶子要了花样,先用笔在帕子上勾了浅浅样儿,这才开始着手绣起来。 秦母早逝,家里头只有秦父一个大男人,自然教不了玉珠女红,这些基础裁剪缝补之类活儿,还是幼时玉珠跟四邻大婶们学,自然比不上有专门绣娘教导千金小姐们。不过正如邹氏所说,顾咏看中她也不是这些,她这般认真准备,不过是回复他一番心意。想想这两年来,顾咏为她做事,再想想她拢共送他两个素面荷包,玉珠顿觉汗颜。 对着帕子好生斗了一晚上,玉珠好歹绣出了几片叶子,对着图样比对了一番,虽说针脚有些乱,但好歹能看出叶子原型来,比邹氏那双大肚子鹅还是好了不少,玉珠甚觉满意。倒是一旁秦铮瞧着,忍笑忍得肚子都痛了。 年底总免不了要裁剪新衣,因前些日子钱掌柜将年底红利送了过来,原本因崔宇大婚而差点掏空家当玉珠手里头又暖和了起来,这会儿也毫不吝啬地给秦铮和自己各定了两身冬衣。因家里头还有太后赏赐雪缎,她又计划做几身里衣,除了自己和秦铮,顾咏也有份。 因顾咏比秦铮还要高些,人又壮实,玉珠也把不住他尺寸,只得趁他来家里头吃饭时,隔着半寸距离偷偷用手比量。顾咏练武之人,哪里会察觉不到她偷偷摸摸举动,心里欢喜得不行,面上却还装作一无所知,若无其事地跟玉珠说着话,趁着旁人不在时偷偷地香一口,着实地快活。 腊月二十七,邹氏果然带了两个牙婆并十几二十个姑娘小子一起来了秦家,教玉珠挑选下人。 那些姑娘小子大多是贫苦出身,小不过**岁,大也才十三四岁,大冬天,都只穿了层薄薄单衣,立在风里头瑟瑟抖,看得玉珠实在心疼。邹氏却是见惯了,面上不动声色,让牙婆子将她们一字排开,任玉珠挑选。 玉珠瞧着她们心都痛了,脑子里不免想起秦父去世后她和秦铮姐弟俩艰难日子,只恨不得通通收在家里头好生安置,哪里还记得挑人事儿。邹氏见她眼角泛红,心知小姑子定是了同情心,无奈地摇摇头,快问了几句,点了几个让翠玉带下去,余下,都让牙婆领回去了。 “既然要掌家,最要不得就是这般同情泛滥。”待挥退了下人,邹氏才柔声劝诫道:“府里有府里章程,行事处事都得依规矩办事,不然,坏了规矩,以后便不好再管教。你别看她们一个个现在可怜,日后进了府,也不是个个都乖巧听话,少不得有些不省心地总要折腾出些妖蛾子来,到时候,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玉珠顿作羞愧之色。秦家一向人口单纯,除了她们姐弟之外,便只有余老爹和于婶子两人,这还是当初随崔氏陪嫁老人了,都是规矩人,自然不用她费心来管家。可便是顾府里头,以崔氏那样管家本事,也不能说府里上下个个都是好。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句话是真理。 想到此处,玉珠亦严肃起来,认认真真地听邹氏传授管家诀窍,如何挑选下人,如何分派家务…… 如此这般,邹氏一直拖到了天黑,崔宇亲自过来接人才告辞离去。待他们走后,玉珠这才将之前邹氏做主买下四个下人唤了过来,这会儿才算是看清了这几人长相。这四人中三女一男,女孩子年岁都差不多,约莫十三四岁,瘦巴巴,相貌都普通,但眉眼干净,瞧着还算伶俐。男孩子年岁似乎还要小些,脸上还带着浓浓稚气,相貌却难得地清俊,倒不似穷苦人家出身。 玉珠柔声问了她们姓名年岁和籍贯,那几个姑娘分别叫做春花、七妞和碧云,都是城外农户出身,有会做饭,有善刺绣,那个叫做碧云,说是认得几个字,玉珠便让她在身边跟着伺候了。至于那个男孩子却是不大爱说话,只说了自己名字叫少岚,罢了就低下脑袋不再看人。 玉珠也不恼,直接让秦铮过来领人,说是给他书童,。秦铮何时使唤过人,只觉新奇,拉着少岚问个不停。许是都是男孩,年岁也差得不多,少岚被他问了一阵,渐渐地也放下了防备,面上神色渐渐缓和下来。 家里头忽然多了这么多人,院子里便有些挤,于婶子赶紧将杂物间收拾了出来,让那三个丫鬟住进去,至于少岚,秦铮让他在自己房里搭了个铺,先暂时安置下了。 因这几个姑娘都是新进,以前也没干过伺候人事儿,于婶子少不得要好好□一番,如何说话,怎么行礼之类。玉珠则赶紧让铺子里送了些冬衣过来让她们换上,旁且不论,先好好过了年再说。 这些姑娘们贫苦人家出身,从小到大没穿暖过,没想到才刚进了秦家大门就得了套新衣服,又惊又喜,先前不安渐渐散去,对新主人也多了几分认同之感。 会试恩科 玉珠跟秦铮说起去沈家过年事,秦铮不欲让玉珠为难,便应了。如此一来,沈家十几年来头一回一家团圆。最兴奋莫过于沈将军了,一整日都犹如置身梦境,见谁都是迷迷糊糊直笑,崔宇见着,不由得长叹了一声,过往恩怨,都在这一声叹息中烟消云散。 到底是大年,正是一家人团聚日子,沈老太爷也领了老太太回了府,二房也过来一道儿过年。老太太难免要摆摆谱,时不时地吩咐邹氏或是玉珠做这干那。邹氏哪里是她可以随意拿捏,明里暗里几句话就刺得她话都回不上来。 邓氏也跟着煽风点火,话里话外不外乎指责邹氏不孝祖母、不懂规矩。邹氏理都懒得理她,待晚上吃过了饭,邓氏一走,她赶紧就让下人将邓氏坐过凳子给烧了,还是特意当着老太太面,直把她气得七窍生烟。 老太太被邹氏气着了,非要折腾出些妖蛾子来才罢休,大年初一,竟跟崔宇说要将她身边大丫鬟如意调到他房里去伺候。 崔宇气极,好不容易才忍住了,记得邹氏和他叮嘱过话,没跟老太太起冲突,一出门就径直去寻了沈老太爷,添油加醋地告了状,又作出一派气急败坏神态来。沈老太爷二话不说,大初一就领着老太太出了城,说是日后再也不回京了。 且不论沈家那些琐事,秦家这边也热闹得很。秦家到底是小户人家,家里头忽然多了这么多下人,一时竟有些不习惯,再加上家里原本事儿就不多,那几个丫鬟都围着玉珠团团转,一时间,连梳头更衣之类事儿也都被丫鬟们给抢了去,让玉珠十分地不习惯。 正月里,除了给孙大夫和几个熟识朋友家去拜年外,玉珠几乎整日都在家里头窝着,跟着丫鬟学习做女工。那中衣倒是做得还算快,尚未出十五,她就把顾咏那身给缝制好了,又洗得干干净净了,趁顾咏过来看她时偷偷地塞给他。 虽说以前玉珠也送过荷包给他,但做衣服却是头一回,更不用说这还是贴身衣物,直把顾咏激动得直哆嗦,面上却还装得镇定自若,冷静地接了,还笑笑地朝她道了谢。 回了家之后,他也不管外头天都没黑,就将那身中衣给换了上身,对着镜子上下打量一番,又挺胸抬头地在屋里走了几圈。待欢喜过了,又赶紧将衣服脱下来,仔细叠好,放进了箱子里锁起来。 秦铮却是忙得很,眼看着二月里就要会试,他一面要忙着温习功课,另一面还得应酬京里各种诗会,真真地不可开交。其实以玉珠意思,那些诗会实在无聊得紧,不去也罢,可顾咏却道诗会上常有子监和翰林院官员出没,若是能入了他们眼,会试时大有裨益。 其实会试大考主考官十有**就是刚刚晋了翰林院大学士顾信,只是到底没准信,顾咏也不好跟玉珠说。好在他俩如今尚未成婚,秦铮科考也不必避嫌,日后便是高中了,外人也不好胡乱揣测。 因罗毅和秦铮一同中举,二人又一同在象山书院读过书,关系自是亲密,这些天来,二人常常同进同出,让卢挚十分郁闷。自从上次害得玉珠生病起,秦铮就对卢挚十分不满,见了他只当不认识,仰着脑袋哼一声就过了,这让卢挚愈加沮丧。卢挚也不傻,晓得自己怎么得罪了他,知道道歉也不管用,只管低三下气地来讨好玉珠。 玉珠到底面皮薄,心肠又软,被卢挚整日里眼汪汪地瞧着,哪里受得住,赶紧唤秦铮来将他给领了去,省得在她面前装可怜。 二月里,会试如期举行。 顾信果然被任命为此次大考主考官,玉珠虽知道他素来公正不至于徇私,但多少还是松了口气。即便是不靠他提拔,但至少不会因故被旁人挤掉了。 会试比先前秋闱要热闹多了,早在正月里,京城大小客栈就都爆满,大街上随处可见来赶考学子,酒楼茶馆里,到处都是长袍大袖生员装扮。少不得有善钻营四下里到处投卷,尤其是顾家,自顾信被任命为主考官后,这府门口就没消停过。 初九这日,玉珠也起了大早,备好了东西送秦铮去城东南贡院去考试。 说不清这是她第几回送秦铮去大考了,却依旧紧张,一路上不停地问这问那,生怕他落下什么东西。秦铮早就习惯了,不论玉珠问什么他都点头称是,一旁跟着少岚却是认真得很,玉珠每每问一句,他就皱着眉头想老半天,想不起来又翻开包袱仔细查看,秦铮在一旁瞧着忍不住直笑。 顾咏因衙门事忙,今儿实在抽不出空来,只吩咐了元武过来帮忙。这一路上眼看着人越来越多,到了贡院大门口,几乎已是水泄不通。好在元武早跟人招呼过,领着秦铮直接从侧门进去,倒省却了一番力气。 回家路上,却是又遇到了许久不见江素娥。她这回却是一身妇人打扮,头都盘了起来,只在髻上插了支碧绿玉簪。穿一身湖绿色长孺裙,手里拎着个小篮子,一边走路一边和旁边男子说着话,面上一派祥和。那男子约莫二十出头,儒雅干净,脸上带着浅笑,个子只比江素娥略高些,说话时会认真地看着她,二人眼神一交会,便会心一笑。 到了贡院门口,江素娥才停了下来,柔声和那男子叮嘱着什么,好一会儿,才将手里篮子递给他,依依不舍地目送他排队进贡院大门。 玉珠远远地瞧着她,她却丝毫未曾现,满心满眼只有那个男子。玉珠也没有上前去招呼,只唤了声少岚,低头回了家。 会试一共有三场,每场三日,第一场在二月初九,第二场在十二,第三场十五,这连着几日下来,但凡是身子差些,几乎要熬不住。便是秦铮这样身子健壮,考了几场下来,也熬得脸色白。 下场这一日顾咏却是告了假,和玉珠亲自来接。秦铮一出来,也不急着吃饭,先跟少岚一起拎了几大桶热水狠狠地洗了个澡,又昏天混地地在床上睡了半日,这才重新活过来。玉珠见他这架势,吓得不行,好在顾咏是过来人,早有预料,一直在玉珠身边好生安慰着,她才忍住了没过来给秦铮把脉看诊。 待秦铮缓过气来,才起床和玉珠一道儿用了饭,又在顾咏叮嘱下将考卷誊写了一遍。顾咏仔细看罢了,终于放下心来,笑道:“若是秦铮今年不中,连我都要怀疑,是不是我们家老头子办事不利,被人给收买了。” 玉珠闻言亦跟着松了口气,朝秦铮看了眼,握了握他手。 因有了顾咏这句话,等待放榜日子便也没那么难过。玉珠除了偶尔去同仁堂坐堂外,余下时间都在家里头做女红。绣了好些日子,她那副帕子却是做得七七八八了,鸳鸯样子虽死板些,却好歹还是能认出来,比起邹氏那副大肚子鹅不晓得要好了多少。 秦铮则终日和罗毅、卢挚一道儿在外头野,这几年来他总忙着科考,原本活泼性子都被压抑了,如今难得放了场,自然是放肆地玩一通,今儿打猎,明儿游船,一连好些日子下来,竟又长高了些,看得卢挚嫉妒得不行。 意外连连 科考成绩还未放榜,京里却有了些不好传言,倒是和科考无关,而是西北战乱,说是又打了好几场,却是节节败退,已然丢了好几座城。虽说朝中尚无旨意出来,可外头传得有鼻子有眼,京中百姓不免议论纷纷,忧心忡忡,就连玉珠,也跟着开始担心起远在西北军营李庚来。 晚上顾咏过来时,玉珠免不了问起此事。 顾咏亦皱眉摇头,道:“去年冬天西北暴雪,匈奴那边冻死了不少牛马,如今青黄不接,少不了又来中原掳掠。往年有镇北将军何武广镇守西北,倒是无恙,早些日子传来消息,何将军卧床不起已达数月,西北群龙无,才给了匈奴贼子可趁之机。如今非川、大震两城失守,西北边疆确凶险。好在五元、云中二城俱有名将镇守,京畿暂安。但西北一线百姓,怕是又要受战乱之苦了。” 玉珠听罢,愈加担忧起李庚来。且不止是李庚,七星县里还有郑览在,若匈奴果真大举犯境,只怕他那里也不免波及。然此事绝非他们这些寻常人可左右,一家人议论了一阵,皆是叹惋。 三月初,会试放榜,秦铮榜上有名,列为一甲第三。秦家举家欢庆,设酒作席,宴请亲友。因是夜另有琼林宴,众人前来庆祝了一番,天黑前都自觉地告退,玉珠给秦铮换上了簇新衣衫,又不厌其烦地叮嘱了入宫事宜,静待宫中宣旨觐见。 谁料秦铮旨意尚未等到,太子殿下却先召了玉珠入宫。 因玉珠辞官已久,出入宫廷金鱼袋早已还了回去,来宣旨公公便一直在家里候着,待玉珠换了衣服后一同进宫。 一路上,玉珠脑子里不断地思虑着各种可能,皆被一一推翻,她虽有些小本事,但太医院里御医无数,谁不比她厉害,更不用说还有孙大夫坐镇,何时轮到她出手。思来想去,也猜不出太子放着琼林宴不管,却召她觐见可能。 那公公领着她径直进了东宫,待进殿通报过了,才领了她进门。 厅里除了太子,还有孙大夫、张院判以及张胜三人,玉珠给太子见了礼,又朝他三人点点头。孙大夫一派肃穆,张院判一贯地面无表情,张胜则朝她偷偷地眨了眨眼,玉珠却猜不出他意思。 太子殿下也不和她拐弯,开门见山地说道:“近日京中颇多传闻,想来秦大夫也有所耳闻。镇北将军何大人身患重病,卧床不起,以至西北群将无,节节败退。依军中大夫传来诊断,孙大人与张大人推测,何将军所患乃肠痈之症,且已入膏肓,药石无效。” 太子说到此处看了看她,玉珠却已听出了他话里意思。若果真病入膏肓药石无用,太子便没有特意将她召入宫中道理,想来孙大夫提及当初玉珠所说开腹疗法,太子无计可施,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想到此处,玉珠无奈地看了孙大夫一眼,叹了口气,认命地继续听太子往下说。 太子却不说话,朝孙大夫使了个眼神。孙大夫会意,苦笑一声,只得接下话道:“殿下意思是让你和我一同去一趟西北大营,若是来得及,能救得何将军一命,于于民都是大功劳。” 若是没能救活呢?玉珠心里闪过这个念头,但终究没有问出口。既孙大夫都如此说了,玉珠自然没有推脱道理,更何况上头还有太子在,她也懒得推三阻四,干脆地应了,又向孙大夫问起那位何将军病情来。 外头公公进来在太子耳畔说了几句话,太子皱眉点了点头,尔后先行走了,却是朝御花园方向。玉珠琢磨着他该是去了琼林宴,想着秦铮正在御花园里等着庆祝,再看看自己如今处境,认命地叹了一口气。 因何将军病重,迟到一日都可能贻误病情,孙大夫决定第二日大早就与玉珠出京,张胜亦跟着,一半是学习,一半是打杂。三人又仔细商量了出京时事项,到亥时才回家。家里头秦铮居然比她还早到,身上有微微酒气,一双眼睛却是亮晶晶,端坐在厅里头候着,见她回来,立马从座椅上跳起身,冲上前问起到底出了何事。 玉珠也不隐瞒,将此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与他。得知玉珠第二日就要出京远赴边疆,秦铮脸都吓白了,哆哆嗦嗦地道:“这…这可如何是好,若是…若是忽然打起来,破了城,那可怎么办?” 要说玉珠心里头不怕是骗人,可她却不能说出口,只笑笑着安慰秦铮道:“我和孙大夫是去救人,又不是去打仗,一路上都有人护卫,哪里会轻易出事。再说了,边疆如今战乱,正是用人之际,偏何将军病重,延误战机,若救不活他,还不知要死多少人。我们做大夫,救死扶伤原本就是天职,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 秦铮只抓着她不松手,却是丝毫听不进她话。 玉珠无法,又道:“别耍小孩子脾气了,都是做了进士人了,赶明儿就要当官,指不定还要外放做一地父母官,怎么还这般稚气。到底是宫里头旨意,我哪有推脱份儿,若是有旁法子,太子殿下也不会特特地寻了我一个女孩子去。” 秦铮心里头自然是明白道理,可就是情感上接受不了,眼睛红红,直想哭,可又怕被玉珠看到了笑话他,强忍着,眼睛都酸了,嘴唇咬出了血,好半天,才出蚊子一般声音,“那…你路上小心些,要不----”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睛忽然一亮,大声道:“我陪你一道儿去。” “胡闹!”玉珠气急,狠狠地敲了他脑袋瓜子,怒道:“你才刚高中,又是一甲探花,太子殿下定要大用。如今正是一展拳脚时候,怎能如此儿戏。赶明儿让顾大哥帮着跑跑缺,寻个差事好好历练才是大好,再说这样混话,小心我…我不再认你这个弟弟。” 这些年来,这是玉珠头一回如此声色俱厉地训斥秦铮,他自然也晓得怕,被训得半句话也不敢说,委屈地低着脑袋不看她。玉珠偏还不肯放过,又厉声教训了一通,直到逼着他誓乖乖留在京里才作罢。 因第二日大早就要离京,顾咏那边连告辞都来不及,玉珠心中实在牵挂得紧,熬了一晚上才写了封长长信,叮嘱秦铮再交给他。 第二日清晨,玉珠收拾了东西便出了门。孙大夫和张胜坐了马车过来接她,一旁有太子派来大内侍卫护送,秦铮还是不放心,在门口又叮嘱了好一阵,才依依不舍地看着她马车渐渐远去。 待顾咏晚上放衙回来得知此事,玉珠早已在百里之外。顾咏握着她留下书信,半天没有言语。 西北大营距离京师千余里,起初两日因离京尚近,一路皆是官道,还算好走。可慢慢越往西去,道路就越是崎岖,便是宫里御制马车也颠簸不堪,直把玉珠颠得五脏六腑都快错了位。 孙大夫到底是厉害,居然还能在马车里闭目养神,摇摇晃晃,倒像是享受。张胜和玉珠都反应得厉害,没走不远便要冲下车去吐一阵,尔后有气无力地倒在车里,颠得七荤八素,晚上到了驿站,连起身力气都没有了。 如此折腾了两日,玉珠索性问侍卫要了匹马骑上,倒是没那么颠得厉害了,可她到底不善骑术,又是女孩子,细皮嫩肉,才不过半天,大腿内侧就被磨破了皮,痛得厉害。玉珠无奈,只得继续回马车上躺着。 这般要死要活地过了十天,二人却是慢慢适应了过来,虽也乏力得很,但到底不再像之前那样整日里有气无力活像个鬼。 出京后第十二日,一行人终于到了成州,西北大营正设在此。 何将军肠痈之症得了有两个多月,附近大小大夫都请了个遍,依旧毫无效果,大营里军官们都快急疯了,如今听得京里派了太医过来,众人好歹有了一丝希望,纷纷自地守在城门口。远远地瞧见众侍卫护卫马车过来,皆是松了一口气,一齐迎出来。 待见张胜和玉珠一脸菜色地从马车里爬出来,众人顿作绝望之态,直到孙大夫精神抖擞地跳下车,众人又才又提起精神。 军中早有人安排了三人住处,就在何将军府上西厢。因何将军病重,三人也来不及歇息,径直去了房里探看其病情。众人见状,也都跟上。 何将军府上并不大,房里也空荡荡,除了靠东一张大床外,就只有南边一溜儿书架,上头摆着各色兵器。屋里弥漫着浓重药味,床边只有一个妇人伺候,见众人进来,那妇人赶紧上前拜见,却原来是何将军夫人。 三人赶紧见了礼,也懒得再寒暄,孙大夫朝她点头示意后,便上前去给何将军诊脉。 这边大夫虽治不了病,但病情却是没弄错,确确是肠痈之症。孙大夫和玉珠商量了一阵,亦不隐瞒,直接与众人说明了开腹治病计划。 众人都是军队里讨生活汉子,这些年来一直在西北过活,并不晓得京里事,一听得要开腹,这会儿全都傻了眼。倒是何夫人还冷静些,煞白着脸问道:“不知大人有几分把握。” 孙大夫和玉珠交换了一个眼神,玉珠会意,低声道:“五成。”她看了看何夫人,又补充道:“去年秋天,孙大夫与我曾为象山书院莫山长开腹疗伤,如今莫山长早已痊愈。肠痈之症并不难治,只是何将军患病已久,身子难免受了损伤。他若是身体健壮些,治愈几率便有七成。” 她这话却是安慰成分居多,这何将军患病两月有余,便是铁打身体也熬不住,可她若不这么说,怕是众人根本就不会给他们机会动手。如此一拖再拖,便是华佗在世,也回天乏术。 何夫人瞧着柔弱,却是爽利性子,皱眉思索了一阵,朝左右看看,竟很快应道:“既然如此,就请诸位大人动手。我夫君性命,就劳烦各位了。”说罢,朝三人深施一礼。玉珠赶紧上前扶住,柔声安慰了两句后,马上让张胜去整理手术事宜。 众人见状,这才晓得面前这个年纪轻轻柔柔弱弱小姑娘,竟然会是一会儿主刀大夫之一,一时惊叹不已。 亡羊补牢 九十三 手术定在第二日巳时。其实以何将军身体来看,自然是越早动手越好,可毕竟开腹手术不同于寻常看诊,一来消毒和准备手术需要时间,二来这手术对大夫体力要求甚高,三人长途跋涉,早已疲惫不堪,如何能再支撑几个时辰。 当夜三人宿在何府西厢,孙大夫和玉珠都在屋里歇息,张胜则忙前忙后地处理诸多事宜。手术室定在何府东边书房,那是阖府上下唯一一间敞亮些房间,张胜让何夫人指挥下人将书房里搬空,又订了十几桶烈酒送到府里。外人不明就里,还以为京城来了一群酒鬼。 因书房乃是机密重地,军中副将喝参军都亲自过来监督,瞧见张胜指挥着下人将烈酒当水用,一桶接着一桶地往屋里淋,直把这两个真酒鬼心疼得不行。 玉珠以前有认床毛病,这一路上折腾下来,这毛病却是不治而愈,当晚上不知睡得多香。第二日辰时才起床,慢慢吞吞地用了早饭,又坐在院子里歇了一会儿,直到张胜派了人过来唤,她才起身去换了衣服,径直去手术室。 城里大夫却是消息灵通,也不晓得从哪里得知了他们要开腹手术事儿,纷纷过来探听消息,还有两个老大夫主动找到孙大夫要求旁观。这回孙大夫却是没有应下,只说手术关乎人命,非同儿戏,不可妄为。 倒不是孙大夫瞧不起他们,上回允许太医院众人旁观实属无奈,毕竟那是头一回开腹,想要得到诸人认同,唯有请人一观。此次手术原本就凶险,若途中这些旁观诸位再出什么岔子,便是在屋里吓得吐了,也必将给何将军带来不必要麻烦。 那两位老大夫似是早料到有此结果,虽是失望,却也没有过激反应,只在院子里候着,与众人小声地讨论。 到底不是头一回,三人都有了经验,孙大夫和玉珠自不必说,就连张胜也镇定自若、有模有样,不复上次惊惶失措。玉珠琢磨着,再这样历练个一两年,下次再遇到这样情况,也不必劳她出手了。 一直忙到未时,才终于将何将军病变部位完全切除,孙大夫和玉珠都不约而同地将缝合任务交给了张胜,二人只静静地在一旁观看,直到张胜满头大汗地将最后一针缝合好,剪掉线头,三人才暂时松了一口气。 洗净了手从屋里出来,才现院子里早已挤满了人,大伙儿见了他们,面上都显出复杂神色,想开口问又不敢上前,生怕听到坏消息。倒是何夫人还镇定些,扶着一旁丫鬟缓缓走上前来,沉声问道:“敢问我家老爷病情如何?” 孙大夫捋了捋颌下短须,低声回道:“暂时无碍,不过病情尚有反复,待观察三日,若再无异样,便算是保得一命。且半年内勿操劳过度,净心休养才是。” 众人闻言,一颗心依旧悬在半空中,不得上下。何夫人向三人道了谢,欲进屋探看何将军病情,玉珠见状,赶紧上前阻止道:“夫人且慢,何将军伤口尚未愈合,需在房中休养,若要探视,需另换干净衣裳,以防感染。” “你…你好大胆,你意思是说我们夫人身上脏?”何夫人尚未说话,一旁丫鬟终于忍不住开口喝问道。玉珠一愣,顿时有种说无法沟通挫败感。好在何夫人通情达理,昨儿又亲见了张胜是如何用烈酒淋扫房间,自然晓得玉珠意思,止住了丫鬟话头,朝玉珠点点头,先进屋去换衣服。 余下众人也纷纷拥上前来仔细询问何将军病情,孙大夫左右也就那几句,众人问了一阵,不见旁回应,也不退去,非跟手跟脚地在他们身后,仿佛这样才能保住何将军命。 因玉珠是个女儿家,那些汉子们不好跟着她,这才偷得闲从府里溜出来喘口气。 成州地处西北边疆,往西多是外族,街上风情便带有浓郁异族风味,时不时有深目高鼻异族人经过,衣着打扮也与汉人有异。街上百姓显是见惯了,面上并无异样,更有摊上卖货小贩时不时地冒出一两句叽里咕噜鸟语来。 玉珠走了一段,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复又折回来准备回何府。才走了几步,忽听得身后一阵急促马蹄声。她正要走到街边让路,身后那人却陡地出一声怪叫,那声音听在耳中竟有些熟。 还待再想想,那人早已飞一般地跳下马来,一把拥住玉珠肩膀,哈哈大笑道:“玉珠,果然是你。”他原本就手劲儿大,人又激动,这一揽之下难免失了轻重,玉珠被他拽得险些摔一跤,一个趔趄倒在他身上。李庚见了,原还打算拉她一把,手伸到半空中又停下,笑嘻嘻地瞧着玉珠倒在他怀里,一副享受神情。 “你----”玉珠手忙脚乱地站直了身子,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却又不知怎么骂才好。 李庚却只一脸傻笑,摸了摸后脑勺,嘿嘿地道:“大早上就听说京里来了个不得了女大夫,我就猜是你,果然被我猜中了。你怎么这时候来边疆了,顾家那小子不是说能照顾好你么,怎么照顾到西北来了?他若是没本事,就换我来。” 他咋咋呼呼地大声说着话,也不管街上人来人往。好在成州民风开放,似他这般咋呼人不在少数,路人只瞧了两眼,并未多加注意。饶是如此,玉珠还是窘迫得很,赶紧拉着李庚逃得远远。 到了何府门口,马上有人迎出来,先朝李庚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李校尉”,又朝玉珠道:“秦大夫可回来了,方才孙大人唤你不在,还道您在外头迷了路。如今外头甚不太平,您万事小心些。” 李庚笑道:“有我跟着,怎会有闪失。你们就是喜欢大惊小怪。”说着,也不理会他,拉着玉珠进了门。何府正院大厅里依旧坐满了人,七嘴八舌地不知在讨论些什么,见李庚过来,都笑着点了点头。 李庚一改之前嬉笑之色,正正经经地和众人打了招呼,又问起何将军病情。一旁有人终于忍不住笑道:“李校尉不是和秦大夫一道儿过来么,怎么不问她,偏生问我们这些外行人。”说罢,又不无揶揄地看了眼玉珠,面上难掩取笑之色。 李庚侧脸瞧了玉珠一眼,见她面上微露不悦之色,心中黯然,但很快又恢复正常,笑道:“故人相见,一时忙着寒暄,倒忘了这茬。”他面上一片坦荡之色,倒让原本想要取笑众人无话可说,看了看二人,都只笑笑,再不说话。 玉珠和众人点头示意,尔后告辞退下,回头再去探看何将军病情。 其实何将军这边一直有张胜守着,又有何夫人寸步不离地伺候,玉珠实在插不上手,问了几句后,复又回到自己房里休息。何府里下人不多,难免招待有所不周,玉珠在屋里寻了好半天,也没找到一壶开水,只得自己去厨房找水喝。 走到半路上,又被先前一直候着那两位老大夫给逮住了,拉着她在院子里唠唠叨叨地说了一阵话。这两位大夫求知若渴,不厌其烦地问起开腹手术事宜,玉珠也耐着性子一一解答,罢了,又建议两位去衙门里寻个仵作仔细查看。 二人又问起用烈酒清洗房间原因,玉珠说是消毒,又解释说空气中存在着许多肉眼看不到病菌,若是不慎感染伤口,极易引起伤口溃烂,更严重甚至导致病人死亡。那二位却是听不懂了,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才问道:“既然瞧不见,那秦大夫是如何得知?” 玉珠被他问得哑口无言,想了半天,只得又将当初那套“师父”理论拿出来凑数,还怕二人不理解,又继续道:“二位久在军中行医,想来常处理外伤,敢问二位,成功者几数?” 二人对视一眼,犹豫了一阵,方小声问道:“能有五五之数便是大好。” 玉珠又问:“二位难道不曾想过,有时候伤者明明伤势不重,为何救治无功?”她见二人顿作思虑之色,也不等他们回答,紧接着又道:“二位大夫所用刀具可曾消毒清洁,每次用过后是否都用开水煮过,亦或是用火拷过?” 两人讪讪回道:“战场之上,争分夺秒,哪有那么多时间做这些无用之功。” “非也!”玉珠正色道:“这一道小小工序,便联系着千万人生死。战场上伤口来不及救治,常有溃烂,若不将伤口清理干净,必将祸及他处。同理,若是大夫所用刀具不洁,势必祸及其他伤者。二位仔细回忆,军中是否常有伤兵角弓反张,痉挛窒息而亡,此正乃受感染症状。”说到此处,玉珠更觉事态严重,赶紧朝二人告了罪,急急忙忙地去寻孙大夫商议。 孙大夫到底从未在军中任职,亦并不清楚此事,听得玉珠说罢,亦顿觉事态严重,沉吟一阵,又赶紧唤人去请军中副将前来议事。 副将姓陆名登华,是个憨直汉子,听得孙大夫说罢,他早已脸色煞白,怔怔地了半天呆,才喃喃道:“孙大人意思,是说我们军中那些伤病而死士兵,倒有大半是死在了我们自己手里。” 孙大夫一时语塞,实不好再多说。换做任何人,得知真相只怕也不好受,如今能做,不过是亡羊补牢。 如今何将军尚卧病在床,军中之事陆副将也不好自专,赶紧又唤了参军和几位将领过来,将此事详细告知。诸人听罢,脸色都十分不好看。不过大家也知道事关重大,赶紧向孙大夫请教处理方法。 孙大夫道:“如今之计,唯有将所有军医一并唤来,仔细叮嘱,日后行医时,多加小心即可。至于消毒所用器具,方才我这徒弟也说了,或是开水烧煮,或是烈酒浸泡。具体事宜,还请将军以文书形式下达,以防万一。”最怕还是那些军中大夫自持行医已久,不把孙大夫话当回事,且军中无人监管,若无军令压着,怕是他们说一套做一套。 陆副将听罢,与众人商议了一阵,便下了令,罢了,又恭请孙大夫和玉珠等人到军中向诸位大夫传授经验。孙大夫推辞不过,唯有应了。 西北局势 镇北将军府 李庚才进府门,就闻到一股浓烈酒味,往里再走几步,味道愈加浓烈。军中有令,礼饮三爵,非庆典祭祀不可饮酒。将军府除了卧病在床何将军,就只有一群妇孺,怎会有人饮酒,除非是----有人偷饮! 李庚眼一眯,目中微露厉色,快步往里院行进。越往前走,那酒味愈浓,李庚面上神情就愈加冷冽,偶有下人从旁经过,瞧见他脸色,都吓得一动不敢动,哪还敢上前去招呼。 就这么一路冲进内院,才现院子里站了一大群人,陆副将和玉珠也在,人群中央却架着口大铁锅,铁锅上头置放着大木桶,那木桶却与寻常木桶不大一样,上头钻了个眼,插了根大拇指粗竹管,正由清亮酒液从里流出来,那浓烈酒香正是出自于此。 李庚自然不会认为陆副将和玉珠这么一番折腾只为了酿酒解馋,但他还是笑嘻嘻地凑到玉珠身边去,小声问道:“不是说和孙大人一起去了军营么,怎么这会儿倒有时间酿起酒来?” 玉珠回头见他,顿时生出恶作剧心思来,朝他笑道:“是我千里迢迢从京里淘来酿酒方子,这才出了第一壶,要不你也来尝尝。”她虽竭力地作出一派正色,可眉梢眼角笑意却出卖了她,李庚心知肚明,却不点破,笑着应了。 旁人都只当看热闹,马上就有下人添了碗酒送上来。李庚接过了,低头闻一闻,果然酒香四溢,倒不似有什么陷阱,再瞄一眼众人神色,多翘期待,却也没有幸灾乐祸意思。他心中微定,心一横,仰满口饮下。 这酒一进喉他就现不对,犹如一道烈火直冲而下,直烧得他身上血都滋啦啦作响,那种灼热和辛辣只烧得他险些喘不上气,脑子里轰一声,尔后一瞬间,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身畔众人还在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他也听不清。过了许久,浑身上下感官才恢复,热意从脚底猛地渗上脑门,头似乎有千斤重。 “李校尉,你没事吧。”一旁有个同样穿着校尉军服人问道。 李庚努力地眨了眨眼,朝那人笑笑,“没事,没事,好酒,您也试试。”说罢,将手里酒碗递给他。李庚喝酒不上脸,便是脑子里早已晕晕乎乎,脸上还是一派自然,黝黑面孔上甚至连一丁点汗水都没有。 那个校尉见李庚并无异样,不疑有他,回头朝众人笑笑,道:“秦大夫不是说这玩意儿要拿来消毒么,还真能喝呀?”说着,已经弯腰舀了一碗,丝毫没有犹豫地仰喝尽。 “啊噗----咳咳----”只听得一阵惊天动地咳嗽声,方才那校尉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喉咙吐着舌头大声地不停咳嗽,一片咳还一边翻白眼,脸上也涨得通红,说不出地狼狈。李庚见状,解气地哈哈大笑起来,只笑了两声,笑声就渐渐低下去,很快地就倒在了地上。 “李校尉,李校尉----”众人还道他出了什么岔子,只吓得赶紧去扶。玉珠在一旁笑得连眼泪都快出来了,捂着肚子一个人乐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缓过来,一边上前一边断断续续地解释道:“别…别怕,只是…醉了…睡一会儿就不碍事。” 众人闻言,这才松了一口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才现大家都出了一身汗。 因是用烈酒再蒸馏,再酿出酒精含量便高了许多,玉珠打算直接用来消毒,比之前用烈酒要有效得多。但大伙儿似乎对这东西兴趣浓厚,见李庚只喝了一碗就醉倒在床,一个个都摩拳擦掌地想要尝试,最后还是被陆副将给赶了回去。 晚上孙大夫从军营回来,玉珠便和他说起此事。孙大夫略一思索,便点头应允,只是格外地跟陆副将叮嘱了一番,要千万管好此物,绝不能流入军中,以免饮酒误事。 何将军暂时脱离危险,但要恢复尚需时日。前线却不时传来战况,又有两城失守,成州城内一时人心惶惶。 第二日大早,李庚便领兵去了北面七元关镇守。玉珠得知消息追出来时,他早已出了城。站在成州城墙上,看着渐渐远去队伍,玉珠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边关形势愈加严峻,若留在此地,只怕是有危险。待玉珠回来后,何夫人便说起要派人送他们三人回京事。玉珠不好贸然答应,只说先回去问孙大夫再作决定。也就耽误了半天时间,到下午时,又有消息传来,说是长州关被匈奴人占下,回京道路却是断了。 一时间,玉珠也不清楚这到底意味着什么,虽说回不了京,但成州城里好歹还算太平,四周都是军队,想来并无性命之忧。但见众人面沉如水,玉珠才依稀觉察出些许不对,也许,成州也并不安全。 时至今日,便是想得再多也于事无补,玉珠回了屋,沉默了一阵,很快又恢复了过来,主动找到陆副将,要求去军中看病。陆副将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军中全都是大老爷们,习惯了粗言俚语,且常有血腥场面,玉珠就算胆子再大,到底是个女儿家,如何能见那场面。 既然去不了军营,那便只有在城里帮忙。将军府里都是些日常琐事,她左右是帮不上,只得去城里医馆看看,在里头寻了个看病活儿,算是略尽绵力了。 虽说不断有战败消息传来,但成州城里还算安稳,毕竟这是西北边疆最大一座城市,匈奴人便是来了,没个三两个月也攻不破。 七元关那边也偶尔传来李庚消息,他作战甚是英勇,这些天来歼了不少敌军,却是近期来少有捷报。又过了半个多月,一直黯淡西北军报终于有了些起色,先前被攻占非川、大震二城收复,又有好几座重镇亦重归我手,只是长州关仍被匈奴霸占,往来京畿要道被阻,粮草运输都只能绕道。 这些消息让终日乌云密布成州城终于明朗起来,玉珠在城里也敏感地察觉了百姓们变化,往日随处可见惶恐不安也都渐渐消散,集市上也慢慢热闹起来,还有陆续粮草从周边城市送达,街上一片喧嚣。 玉珠从医馆里回来,一路上不断地有人和她打招呼。自从她给何将军开腹疗伤后,他们一行人就备受关注,尤其是玉珠,因她是个年轻女子,起初旁人都只远远地瞧着,后来见她无甚架子,人又和气,才渐渐接近了,再到后来,每每见了面,总要亲热地招呼一声。 眼看着快要到医馆大门时,忽听到身后有人急切地唤秦姑娘。在成州地界,除了李庚直接唤她名字外,旁人大多恭恭敬敬地称呼她一声秦太医或是秦大夫,倒是极少有人这么唤她。玉珠疑惑地回头看,瞧见跑得气喘吁吁来人,一时又惊又喜,笑道:“修文,你怎么在这里?” 来人正是郑览身边书童修文,当初郑览离京回乡,修文和修远两个书童也都随他一通离京,说起来,也有大半年没见过面了。 修文一边擦汗一边道:“我就说呢,远远瞧见一个人影好像是你,修远还不信。赶紧冲过来瞧瞧,居然还真是。我们和少爷从七星县押了一批粮草送过来,刚进城,在城东悦来客栈住着。秦姑娘你怎么也来成州了?” 玉珠听说郑览也来了,更是惊喜交加,赶紧将过来给何将军治病事儿说了一遍,又问道:“你们打算住几天?我抽时间过去拜访郑公子。” 修文呵呵笑道:“还抽什么时间啊,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儿吧。少爷难得出一回门,在外头住不惯,怕是这两天就得回府了。” 既然修文这么说了,玉珠也不再推辞,跟着他一道儿去了悦来客栈。 路上不免问起这半年多来诸人情况,修文只说郑览身体渐好,旁却是说不上来。因顾咏常与郑览通信,京城里境况他们倒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就连秦铮刚中探花事儿也传了过来,修文还打趣说日后见了官老爷不敢大声说话了。 二人一路说说笑笑地进了悦来客栈,修远正在大门口朝外张望,瞧见玉珠,狠狠地拍了下脑袋,一边摇头一边道:“方才修文说是秦姑娘,我还骂他瞎了眼,没想到还真是。秦姑娘你怎么来了?”果然是一道儿长大,连问话也是一模一样。玉珠忍着笑,又将之前解释过话重说了一遍。 得知是玉珠救了何将军,修远面上顿作敬佩之色,咋舌道:“秦姑娘您可真是立了一大功,何将军若有个好歹,我们西北九府怕是全都要遭殃。您可不知道,那些匈奴人有多狠,若是被他们给破了城,只怕这城里活不下几个人。”说着,也不知到底想到了什么,竟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 三人寒暄了几句,修远赶紧引她进后院去见郑览。 郑家包了悦来客栈一个院子,就在客栈后头,并不大,只有三间房,却是极安静,院子里没有种树,只在中央砌了张石桌子并四个板凳。时值四月初,天气渐暖,日光懒洋洋地照在院子里,亮堂而又温暖。 郑览斜对着他们坐在凳子上,一手端着茶,一手拿着一本书,微微低着头,认真地看。阳光斜斜地照在他身上,光影下人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纱,他干净侧脸线条在阳光下分外清晰。 似乎听到了身后异动,郑览不经意间抬头看了一眼,正正好对上玉珠眼睛,一时愣住。 夜袭 有那么一瞬间,玉珠有一种错觉,仿佛时光又回到了两年以前,那个春天的傍晚,她气喘吁吁地被唤来给他看病,那时候他还是侯府二公子,沉静如水,云淡风轻。如今一切逝去,他却还是当初的模样,远远地在那里看着,好像什么都不曾改变。 郑览起身,并不上前,在原地朝玉珠微微颔,笑意在唇边荡漾开,延续进了眼帘。“秦姑娘。”他低低地唤了一声,一如既往地温柔沉静。玉珠也朝他点头示意,“郑公子,好久不见。” 二人许久不见,初时有些生疏,修远和修文在一旁笑嘻嘻地插着话,不知不觉,气氛渐渐缓和起来,二人脸上也都带了笑。因顾咏常与郑览通信,故他对京城里的大小事务亦了熟于心,与玉珠说起各种琐事,丝毫不觉陌生。 不知不觉,太阳已然落土,院子里渐渐凉起来,郑览出声留饭。玉珠想了想,没有推辞。饭菜刚上桌,外头就有了访客,一会儿修文将客人引进屋,玉珠抬头见了,微微一愣,赶紧起身招呼道:“陆副将。” 陆副将见玉珠在此,亦是一呆,摸了摸脑袋瓜子,嘿嘿笑了两声,道:“这个…秦大夫也在啊。” 郑览沉声道:“昔日在京里,曾受秦姑娘救命之恩,方才在城中遇见了,便请来用顿便饭。对了,陆将军今日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陆副将闻言赶紧上前道:“承蒙郑公子筹措粮草,军中上下不胜感激。何将军病重尚不能起身,故特特遣了在下过来,亲自感谢郑公子此番义举。” 郑览淡然回道:“陆将军客气了,在下也不过是绵尽薄力,都是为了西北边境的太平。若是军中将士连饭都吃不饱,何谈打仗卫国之事。” 陆副将见他虽客客气气的,面上却带着淡淡的疏离,他不是蠢人,自然不再傻乎乎地纠缠不休,朝玉珠拱了拱手,客气地道了别。待陆副将走远,玉珠才重新落座,笑着道:“之前听修文说你们押送粮草过来,我还道你如今闲着没事,捣鼓着去做了粮商,却是我眼皮子浅小看了。” 郑览浅笑回道:“也不是我一人之力,成州安危关系整个西北局势,若是成州有失,只怕西北永无宁日。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开了个头,大部分的粮草其实都是七星县的乡绅和百姓筹措的。” “少爷真是客气,”一旁的修文见郑览一直谦虚,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这批粮草大半是乡绅们筹措的没错,可前头送来的两批全都是您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老爷夫人留下的一些积蓄都快被您给花光了,若不是府里还有祭田----”他敏感地现了郑览眸中一闪而过的厉色,赶紧住了嘴。 “秦姑娘您慢慢吃,我和修文还有些事儿去办。”修远一见情势不对,赶紧拽着修文的衣服逃了出门,屋子里就只剩下郑览和玉珠二人。 玉珠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张张嘴,想劝慰几句,终究还是没说什么。郑览只当什么事都没生过,若无其事地和她说话,布菜。 待二人吃罢了晚饭,修文和修远才笑嘻嘻地进屋来收拾,又给二人倒了热茶。但毕竟天色已晚,玉珠又是个女儿家,不好在此久候,郑览便让修文去套了马车,亲自送她去何府。 因陆副将早回来打过招呼,故众人对她的晚归并无担忧,只是让玉珠意外的是,李庚居然回来了,守在何府大厅里等着,见玉珠回来,脸上顿时有些不好看,朝大门口看了几眼,没瞧见人,气呼呼地道:“那姓郑的真不地道,明明晓得你都和顾咏那小子订了亲,还黏黏糊糊地纠缠不休,到底要脸不要。” 玉珠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气道:“你这嘴真真地可恶,什么事儿到了你嘴里都能变个样儿。”说罢,也懒得解释,气呼呼地转身去自己房里。 李庚见她生气,再不敢多嘴,赶紧笑嘻嘻地过来哄,屁颠屁颠地跟在玉珠后头,说起他出京作战时的种种新鲜事儿。其实打起仗来哪里有什么新鲜事儿,不过是你杀我,我杀你,满目血腥,但李庚在这方面口才却甚佳,原本杀气腾腾的战事在他嘴里也能编出花儿来,直把玉珠听得一愣一愣的。 因西北局势渐缓,城里的气氛就显得轻松了许多。何将军的身体也渐渐好转,孙大夫便琢磨着寻个时机告辞回京。李庚虽舍不得,但也知道轻重,晓得如今的形势虽暂得缓解,可到底危险,远不如回京来得安全。 因长州关未通,陆副将便和众护卫商量,取道南边的新平城,绕过大游山脉,再从经忠州返回京城。路途虽远,但这一线却是绕过了匈奴,行程要安全许多。玉珠对地理不甚了解,都听孙大夫和护卫的安排,最后议定了三日后启程。 定下启程日期后,玉珠又去向郑览告辞,谁知修文说他们也打算三日后回乡,如此便定下了一同启程。这消息传入到李庚的耳朵里,他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但此事由陆副将拍了板,他的反对自不会凑效,李庚思来想去,决定亲自护送他们出城,直到过新平城后与郑览一行分开为止。 李庚的性子最是犟,陆副将也晓得拗他不过,懒得再管,自随他去了。 三日后大早,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成州城。何将军虽身体还虚着,可还是坚持着一直送到了大门口,陆副将和众位将领则一路送出城,临走前自不忘了叮嘱李庚好生护送。李庚满口应下,一双眼睛却时不时地朝郑览的马车瞄一眼,防备意味甚浓。 成州城外有官道一直通到附近的重镇庆远,再往南到新平城却只有山路,十分不好走。好在一路从京里过来的马车倒也结实,众人又早习惯了颠簸,就连玉珠,竟然也能怡然自得地眯着眼睛在车里打瞌睡。 孙大夫与郑览意外地投机,便将他邀到马车上说话,好在他们乘坐的马车够大,多加个人也丝毫不嫌拥挤,一路说说笑笑倒也自在。唯有李庚十分地郁闷,好几次想要弃马上车,都被孙大夫给赶了下去。 如此一路行到新平城外百余里处,李庚的心情才渐渐好转起来。便是郑览再狡猾,到了新平城,他要回七星县,玉珠她们则要上京,无论如何也凑不到一起去,却是忘了他自个儿跟陆副将说过的只护送到新平城的事儿了。 因天色已晚,新平城又远在百里之遥,众人便就近寻了个地儿搭了篷子暂歇了。虽说也是四月,但西北之地不比京城,夜间仍是寒凉,修文和修远特意多准备了两床被褥送到玉珠帐篷里,众护卫们则多生了几堆火,留了几个人守夜,旁的都去帐篷里休息。 李庚这会儿终于想到明儿就得跟玉珠告辞的事儿了,心里有些堵得慌,提了瓶酒坐在火堆边上呆,冷了就灌两口,倒也不多喝。 夜晚万籁俱寂,只听得见偶尔火里传来的噼啪声,还时不时地有人说梦话。李庚背靠着一棵树坐下,一动不动地盯着玉珠的帐篷看,看着看着,目光就有些呆滞。心里有些不甘,可又无能为力,只得狠狠地将手边小胳膊粗的柴火折断,信手扔进火堆里。 火苗又升起来,照得四周亮堂了些。李庚叹了口气,起身跺了跺脚,认命地回去自己的帐篷。才走了几步,忽觉不对劲,原本寂静的夜空中似有偶尔的马鸣。他素来警觉,立刻趴到地上侧耳倾听,果然有闷闷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分明是给马蹄裹上了棉布。 “夜袭----”李庚厉声高呼,抽出腰间长刀,快步冲向营帐的最前方。 “夜袭----” “夜袭----” “呜----”很快有人吹响了警示号,营帐里顿时一片喧嚣。护卫们原本就睡得不熟,连身上的武器都尚未脱下,一听到警示都纷纷提着大刀长矛从帐篷里冲出来,团团将营地围住。 玉珠也猛地惊醒,听到外头的声响,顿时紧张起来,赶紧披上外衣,又从枕头底下把早先问李庚要来的匕拿在手里。正要冲出去,那帐篷猛地被人拉开,李庚一脸冷峻地站在门口朝她道:“在这里待着,不要出去。”说罢,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玉珠点头,紧握住匕,回到帐篷中央坐好。想了想,又翻出随身携带的包袱,从里头掏了几包药出来,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 营地早被众人照得通亮,敌人的突袭便失了先机,但当众人瞧见敌军的人马,顿时抽了一口冷气。那雷霆般的阵势,至少得有好几百人马,而己方就算加上郑家的家丁也不过一百来号人。敌我悬殊,只怕是凶多吉少。 李庚心中一凛,后退两步,朝身畔的亲卫吩咐道:“找几个人,带秦大夫她们先走。” 亲卫看了他一眼,来不及犹豫,沉声应了声是,赶紧唤了几个人,先去了玉珠帐篷。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平安夜,大家忍心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家里头码字么,也太凄惨了吧。 意外 土匪 九十七 “嗖”的一声响,一支利箭擦着玉珠的耳际呼啸而过,又狠狠地钉在她身后不远的树干上,直震得那树干都微微抖。玉珠呆了一下,立马抬高手举过头顶,高声唤道:“别射箭,这里有人。”她只道是附近的猎户放错了箭,哪里晓得自己误打误撞进了土匪窝。 她这样的反应却让暗处放冷箭的人忍不住笑起来,小声朝同伴道:“这傻妞真可笑,我若不是瞧见她的人能随便放箭,这不是浪费银子么。” “闭嘴,”同伴冷冷地骂了他一声,从树上跳下来,盯着玉珠看了半晌,一步步地走到她面前,问道:“你是谁?” 玉珠便再迟钝,这会儿也现不对了,没有谁家的猎户会穿成面前这样,一身劲装,脸上还画着诡异的油彩,这装扮,倒像是军队里的斥候。一念至此,玉珠赶紧无辜地看着他道:“我只是路人,在山里头迷路了,还请大哥指点明路让我出山去。” 那人不说话,冷冷地看着她。一会儿,树后面又跳下另一个肤色黝黑的年轻人来,脸上也同样画得花里胡哨,几乎看不清长相,只从轮廓中可依稀瞧见此人年纪甚轻,不过十岁的模样。 “路人?路人能找到这里来?”那年轻人喝道:“小丫头你当我们是傻瓜呢,这大游山方圆数千里,你旁的地方不去,偏偏寻到过山风的山头上来。也亏得我们老大英明,非让在这里设了个关卡,要不,还真让你这丫头给溜进来了。” 过山风!玉珠一颗心顿时沉到谷底,她原本以为遇到了附近驻扎的军营,想着只待表明自己的身份就能脱身,可过山风这名号一听就是个土匪窝,如今陷在此地,鬼晓得要遭遇到什么。玉珠的脑子里顿时显现出上辈子看电视时出现的土匪镜头,一时又惊又怕。 那年轻人见玉珠脸上惊慌失措,更觉自己猜得没错,和冷脸同伴使了个眼神,就要过来拽玉珠的胳膊。玉珠吓得往后连跳好几步,睁大眼睛瞪着他,喝问道:“你想做什么?”说着,手往腰间一摸,将匕掏了出来,想要指着那两人喝骂一番,但脑子一转,心知自己这当口就是握着长枪大炮也不一定能占了便宜去,遂又将匕掉了个头,老老实实地将匕递了过去。 那年轻人见她这番举动,差点笑破肚子,连匕也不接了,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哈哈大笑,一边笑还一边哆哆嗦嗦地道:“哈哈…这丫头…真是太…太有意思了…七哥…你说呢…” 冷面男子毫不客气地抬脚踢了那年轻人一脚,年轻人顺势一滚,伸手将玉珠手里的匕接下,同时手里不客气地在她腰间袖中摸了一把,掏出了玉珠一直藏在身上的药材,“这是什么?”年轻人嘴里问道,却不等玉珠回答,自己先开了油纸包,“药材?治什么的?” 玉珠老实答道:“一包治刀伤的,一包治跌打的,还有一包是外用药。” “你是大夫?”冷面男子盯着她,目光中难掩怀疑。 玉珠心中一动,赶紧点头,“是是,我是大夫。” “就你这么个小丫头还做大夫,不怕笑死人了。”年轻人笑嘻嘻地从地上站起身,拿起缴来匕上下查看,当看到匕身上的花纹时,脸色一变,手中一动,那匕就架在了玉珠脖子上,森森的寒意渗得玉珠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匕你哪里来的?”年轻人问,脸色冷峻。 玉珠不敢撒谎,老实交代道:“问别人要的,一路上到处都是匈奴人,拿来防身。” “这是军里的东西。” 玉珠点头,“是西北军营的校尉所赠。” 冷面男子目中眸光一闪,“你是军医?” 玉珠道:“非也,我原在宫中太医院当差,后辞官在京里同仁堂坐堂,因镇北将军何大人病重,我与太医院令孙大人一通奉召来军营为何将军看诊。如今何将军痊愈,我和孙大人经新平城回京,途中遇匈奴人夜袭,混乱间□坐骑中了箭,这才到了这里。” “太医?就你这小丫头还敢自称是太医,怕不要让人笑掉大牙。”年轻人一脸不信,在世人眼中,大夫都是年纪越老本事越大,能进宫做太医的,想必都是须皆白的老头子,玉珠这么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怎么着也跟太医联系不到一起。 “阿志----”冷面男子打断他的话,将他手里的匕拿过来仔细看过了,抬头道:“先将她带回去再说,如何落还要看大哥的意思。”说罢,他将匕别在腰上,朝阿志使了个眼色,自己则走在了前头。 玉珠乖觉,不待那个叫阿志的过来推,自个儿主动地跟在了冷面男子的身后,还主动要求道:“要不要蒙块黑布什么的,省得我瞧见进山的路线?” 阿志听罢,又捂着肚子笑了一阵,一边笑还一边道:“小姑娘,你怕是戏文看多了罢,还蒙眼睛。这山里头兜兜转转的,便是领着你走十趟你也记不住。蒙着眼睛做什么,难道还指望我们兄弟俩背着你走。” 玉珠闻言抖了两抖,嘿嘿干笑了两声,摸摸脑袋,不再乱说话。天晓得,蒙上黑布故弄玄虚,电视里不都是这么演的么,怎么到了这会儿都对不上号了。这群土匪到底要抓了她做什么?玉珠连想都不敢想。 那个叫阿志的倒是没浑说,二人一前一后地押着玉珠在山里东兜兜、西转转,没两下,玉珠就晕头转向,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走了约莫有半个时辰,玉珠的肚子饿得咕噜噜响了好几回,三人这才算是到了地儿。 以玉珠看电视的经验,这会儿进了寨子,定是被押上大厅,上头端坐一位大土匪,底下围坐一群小土匪,一伙人对着她严加审问的。可没想到,进了寨子后,阿志将她领到一处小院,开了东侧边的房门,让她进屋歇着,然后就匆匆地走了,再不见人。 玉珠在屋里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又隔着窗户对着外头院子仔细打量了一番,不敢出门。这院子极小,布局也十分地随心所欲,远不及她在京城时所住的那个院子。庭院里种了些乱七八糟的花花草草,一看就是未经修正的,乱长一气,窗口有一棵大树,倒是枝繁叶茂,将阳光遮挡了大半,屋里也格外阴沉。 她肚子饿得很,偏生屋里头又没有吃食,只得将桌上的茶水一通猛灌。才喝了一肚子水,门口忽然有人敲门,玉珠赶紧上前去开门,却见一个大婶端着一大碗面条进来了。 “姑娘饿了吧,”大婶笑道:“阿志刚才才跟我说寨子里请了个大夫过来,还没吃饭。可这会儿又还没到饭点,我就先下了碗面端过来,快过来吃,我还在下头埋了鸡蛋呢。”她一边说话一边用筷子搅了搅面条,果然从碗底搅了个黄灿灿的荷包蛋出来。 玉珠正饿得慌,虽是寻常的面条鸡蛋,这会儿在她眼里却是说不出的可爱。朝大婶甜甜地道了声谢,就不客气地抱着面碗坐回椅子上呼噜噜地吃了个干净。偌大的一碗面,她风卷残云也就一眨眼的时间消灭了,罢了,掏出帕子擦了擦嘴,顶不好意思地朝大婶笑笑。 大婶却是一脸欢喜,笑道:“姑娘胃口真好,咱就喜欢能吃的,上回寨子里来了个官家小姐,也是我送的饭过来。哎哟我的天老爷,那小姐怎么活到这么大的,每顿就喝点汤,还整天挑三拣四的,一会儿这个不好,一会儿那个不好,直把我们一大群人折腾得够呛。我就说嘛,以后就是抓人上山,也不能抓那样的娇小姐,太难伺候了……” 玉珠被她说得真是一点脾气都不敢有了。 这大婶甚是健谈,拉着玉珠东拉西扯的,一会儿问她哪里人,一会儿又问她许了人家没有,怎么流落到了这里之类。玉珠也不瞒她,能说的都说了,左右她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便是他们要勒索,想来也不会狮子大开口。 那位大婶套了这么多话,心满意足地跟玉珠告了辞,临走前,又笑嘻嘻地让她好生歇着,旁的却是什么都没提起。 玉珠平心静气地在屋里想了一阵,觉得靠自个儿一个人偷偷逃出去的可能性不大,索性死了这条心,暂且在这寨子里住下,左右他们也不缺她的吃喝,走一步是一步,逃走之类的,想都不要想了。 如此一来,她心中大定。昨晚上闹腾了一晚没闭眼,这会儿正好还能休息一阵。玉珠拍了拍床板,被褥还算厚实松软,满意地关好门,和衣睡下。 -------- “睡了?”阿志听到大婶回话,顿觉不敢置信,“那丫头什么都没做,就这么睡觉去了?” 大婶笑道:“可不是,我让她好生歇着,她就去铺了被褥睡觉去了。倒是个难的心宽的,寨子里抓过这么多人,我还是头一回见她这样镇定自若的。你说她是太医?还别说,我还真有点信了,若不是在外头见惯了大场合的,能这么淡定么?” 阿志摸了摸下巴,有些坐不住,“要不我还是过去瞧瞧。” 大婶一把拽住他,“人家小姑娘在睡觉呢,你跑过去像什么样。不是说等老大来了再定夺么,你现在过去也问不出东西来。” “大哥和三哥得明儿才能回呢。”阿志有些郁闷,“那小丫头瞧着不过十六七岁,说是个学徒倒也罢了,竟然敢说自个儿是太医,也不嫌臊得慌,脸皮太厚了。”说罢,也不管大婶怎么劝阻,非要去那边去查看个究竟。 误会 阿志不信邪地去玉珠所住的院子转了一圈,只见大门紧闭,窗户也都关得严实。他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阵,只听见屋里细微而均匀的呼吸声,那丫头还真没心没肺地睡得死沉,阿志只觉不可思议,但到底还是忍住了没去敲门。 玉珠安安稳稳地一直睡到申时,一起床就见先前送饭来的大婶抱了几件衣服过来让玉珠换上。虽说衣服料子不算好,但比她身上被树枝刮得破破烂烂的衣裳还是好太多了。玉珠也不客气,笑着朝大婶道了谢,收了衣服去屏风后换上。 因天色尚早,玉珠实不愿再在屋里头傻坐着,便问大婶是否能在附近转转。大婶也不拦她,只叮嘱了几个不能去的禁地,让她留神些不要乱闯。 早先过来的时候,玉珠规规矩矩地不敢乱看,这会儿才算是有机会好好打量这座山寨。寨子建在半山腰上,因依山而建,各处高低便有不同,只有中间一条小路通达四处。那条路极窄,狭小处仅可容两人同行,每至拐角处还有巨石作屏障,玉珠虽不懂军事,但也估摸着所谓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莫过于是了。 因大婶之前有叮嘱,玉珠也不敢乱走,只在中间的演武场里转了转,见天色渐暗,便欲回房休息。才转过身来,就瞧见阿志和一瘦高个儿大汉说说笑笑地朝她这边走过来。阿志就不说了,那高瘦高个儿却是越瞧越眼熟。 玉珠一脸狐疑地盯着那人看,那人也瞪大了铜铃眼狠狠盯着玉珠,场面十分诡异。一旁的阿志看着,不知这二人搞什么鬼,甚是摸不着头脑。 “啊哈----”那瘦高个儿猛地一拍手,终于想了起来,跳起来指着玉珠大声道:“你…你是上回青丝巷里救人的那个小大夫!”玉珠被他吼了一嗓子,却是被提醒着想起了旧事,认出了此人,蹬蹬地往后退了几步,惊道:“你是…老杜?” 面前此人可不就是当初她在青丝巷开医馆时曾劫持过她的匪徒之一,当日顾咏设计将他们送走,伺候便再无这些人的音信,没想到竟在此地落草为寇。时隔一年多,再度相见,玉珠亦不得不感叹真真地人生何处不相逢。 “五哥你认得她?”阿志终于忍不住上前问道。 “认得,怎么不认得,这小姑娘可不得了,本事大,胆子也大。”老杜哈哈大笑,也不管什么男女大防,上前亲热地拍了拍玉珠的背。只可怜玉珠身单体薄,怎受得住他那蒲扇般的大掌,只被拍得站立不稳,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心里头不免腹诽,当初在青丝巷的时候,就见你喊打喊杀,怎么不见你这么亲热。 “你大哥和四哥的命都是她救的,当时情急,也没来得及好好谢她,前些日子大哥还念叨过呢,没想到,念着念着,竟然还真把人给念回来了。对了,小大夫,你怎么来的俺们寨子。可是被京里那些狗官逼的,无妨,日后你就在俺们寨子里住下,谁要敢对你不敬,那就是跟俺老杜过不去,俺替你打耳光子抽死他……”老杜滔滔不绝地朝玉珠夸海口,玉珠只回头瞧了瞧阿志,没说话。阿志马上朝她讨好地笑。 晚上老杜邀玉珠去大厅里吃饭,一路上不住地向诸位介绍玉珠的身份。这一年多来,诸人早从他口中听说当初闯荡京城的经历,也晓得故事里那位神通广大的年轻大夫的,这会儿见了真人,却忍不住还是唏嘘感叹,更有不客气的,径直上前来寻玉珠看病了。 玉珠早想着怎么与诸人打好关系,以便哄着他们送自己回去,这会儿当然不会推辞,当即在饭厅里搭了个桌子,给众人看起诊来。过山风的土匪们虽不缺吃喝,但到底常年待在山里头,寨子里也没个正经大夫,平日里有什么病痛都是忍忍就过去了,就算扛不过了,也不过是胡乱抓些草药吃,身子难免落下些乱七八糟的毛病来。这会儿玉珠给他们一一把脉问诊,果然瞧出了不少毛病。 严重的自然要开方子,让他们自个儿下山去抓药,能用针灸的就用针灸,还有刮痧、拔火罐的,忙得不可开交。那些开方子吃药的一时见不着成效,可刮痧拔火罐却是立竿见影,再加上之前老杜曾在寨子里胡吹海侃夸下海口,众人见状,都齐称玉珠“小神医”直把老杜乐得满脸红光,好似夸的人是他自个儿一般。 山上人多,众人得知寨子里来了神医,都可劲儿地往饭厅里挤。老杜见玉珠忙得额角都渗出了汗,先是不依了,大声嚷嚷道:“今儿到此为止,秦神医要休息了,明儿大家再赶早。”众人还待再挤挤,被老杜一股脑都给轰了回去。 玉珠这会儿却是不好再提下山的事儿了,一来大伙儿都还指着她看病,二来,这不是山寨的老大都还没回来,没有到了此地不和主人打个招呼就走的道理。思量再三,还是托老杜派人去新平城走一趟,先去报个平安,省得她失踪的消息传回京城,害得秦铮和顾咏干着急。她却是不晓得,这二人早追着来了此地。 老杜听罢了她的话,却是为了难,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才不好意思地回道:“不瞒秦神医说,俺们素来跟官府不大对盘,平日里都是能不打照面就不打照面的。你若是俺我去旁的地儿报信,俺老杜自然半句废话都没有,就是那官府么……” 他如此犹豫,玉珠哪有不清楚他的意思,可这事儿却是不能拖,思来想去,玉珠从脚上解下那副锁片给他,道:“杜大哥您也不必亲自去官府,只需花两个小钱,随便请个人将我这锁片送到新平城,说我好好地在寨子里,过些日子再回去就行。” 老杜一听,甚觉有理,便接过锁片应了她。回头他赶紧让阿志唤了个兄弟过来,仔细交代一番后,让他连夜下了山。 这日大早,新平县衙的差役一出门就现了大门口上钉着的一根长箭,箭下是一封书信。差役赶紧取下箭,又将信递到县令秦铮的手里。 秦铮打开一看,顿时色变,气得浑身直哆嗦,“这群土匪……” 顾咏见状不对,赶紧上前接过信,除了玉珠的贴身锁片外,那信纸上只歪歪斜斜地写了几个字,“秦大夫在我们寨子里。” 争论 九十九 “剿!”秦铮狠狠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具哐当当作响。众人从未见过他这般震怒,一时都不敢说话,唯有顾咏低声劝道:“你且别慌,如今玉珠在匪徒的手里,他们究竟有何企图我们一无所知,且先等等,他们抓了人,又特特地传了消息过来,没有不提要求的道理。” 众人纷纷点头,甚觉有理。秦铮亦察觉到自己情绪太过急躁,只是到底姐弟情深,不是说想理智就能理智得了的,气呼呼地握了握拳头,死死咬着唇,好半天,才咬牙切齿地道:“且先等一日,若是…若是…那我就去剿了他。” 顾咏苦笑,自从晓得玉珠有可能落在过山风手里后,他就赶紧去查过这个寨子,越查越是心惊。这山寨在新平城外已有了好几十年的历史,早些年没少骚扰过附近的百姓,官府不是没派军过去围剿过,可那大游山里地势复杂,常常是还没进山就被绕晕了,折了不少人马在里头。到后来,官府就渐渐开始装聋作哑,附近的百姓亦是叫苦连天。 到这几年上,过山风的土匪却是忽然变了性子,只对外地为富不仁的富商地主们动手,更少与新平城官府为敌,这地儿却是安静了下来。衙门的人巴不得他们消停些,自不会再多生事端。依他们的这几年的行事手段来看,倒不像是会劫人要挟的行径的。只是,这手里头的书信骗不了人,更何况,信封里头还有玉珠的切身信物,也由不得它作假。 虽说顾咏好生劝诫秦铮且再多等两日,可秦铮到底年轻,哪里耐得住性子,只待了一日仍旧不见山寨的回音,就赶紧集结了衙门里的官差,又问李庚接了百二十号人,浩浩荡荡地准备出去大游山围剿土匪。 还未出城,顾咏就得了消息,赶紧追上来将他给拦了回去,秦铮事先还不依,二人差点当着众人的面吵起来,最后还是顾咏一掌将他打晕了,才带回了衙门。 回了衙门,秦铮哪里肯罢休,挥退左右后,便跟顾咏大闹了一场,激动时难免口不择言,说了些十分不中听的话,气得顾咏脸色白。但他也理解秦铮的心情,虽也被气着了,但还是好言好语地劝说,罢了,又让下人将李庚和郑览请了来,让秦铮询问他们的意见。 虽说李庚同意借人让秦铮领着去剿匪,可他心里头却是清楚得很,就算进了山,也绝不会有什么结果。可这话旁人能说,他却是不能说,谁让玉珠就在他手里头出的事呢。他不止不能劝,还得亲自跟着,生怕秦铮再出什么岔子,要不,日后哪还有脸面见玉珠。 倒是郑览没那么多顾忌,一条条地跟秦铮仔细分析,一来玉珠尚在敌手,情况不明,便是攻上了山,也难保山里的土匪们不会狗急跳墙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二来过山风在大游山数十年屹立不倒,自有其独特的本事,如此贸贸然地去围剿,只怕剿不成土匪,倒先把自个儿折了进去。若是他出了什么意外,日后又还有谁去救人? 听他这么一说,秦铮总算静下心来,皱着眉头苦思了一番,终究想不出什么法子,急得直挠头,差点哭出来。 “既然是土匪,劫了人去,又特特地遣人送来消息,不外乎求财。既然他们不来联系我们,那我便去一趟山里和他们谈谈。要多少银子我们照给,若是有其他的条件,再议就是。”罢了,顾咏忽然道。 “那可怎么行!”秦铮顿时跳起来,拉着顾咏道:“顾大哥你是奉旨来犒军的,留在新平城原本就已违例,怎好再以身犯险。便是救回了我姐,怕不是也要被那些御史们揪住把柄,狠狠地弹劾一回。”他做官的时间虽不长,京里的局势却是清楚得很,自打顾家渐渐迹,日日多少双眼睛死盯着,便是没错儿也要寻出个错处来,更何况顾咏这般行事,到时候被抓住小辫子,还不往死里揪着打。 说罢,秦铮脸色一肃,“既然是我姐出了事,自然是我去。 “你怎么好去?”顾咏大声打断道:“你是新平县令,如今西北局势不稳,匈奴随时来犯,一个不好,新平城又要失守。你身为县令,怎可因私废公,擅离职守。这事儿若是传出去,你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再说匈奴劫人的事儿到底是在新平城境内出的,孙大人他们又还在匈奴手里,你还得仔细筹划着怎么将他们救出来才是。” “你们不要争了,”李庚见他二人争论得不可开交,心里只是郁烦,终于忍不住大声喝道:“你们两个都初来乍到,连大游山怎么走都不清楚,还说什么救人,真是笑话。便是要有人去山里,那自然也是我去。我本事大,武功好,便是山寨里有什么意外,也能自保。” 顾咏和秦铮只是摇头,连一直在旁边一言不的郑览亦苦笑,出声道:“自古官匪不和,你在军中历练过,浑身都是杀气,只往人前一站便掩不住身份。若是进了山,还来不及说话,怕是就要被人围堵。甚是不妥。” 李庚气得直抓头,几乎要狂,道:“那这个也不能去,那个也不能去,你说说,到底谁去?” 郑览看着顾咏,又看看众人,认真道:“我去。” “胡闹!”三人齐齐回道,极其败坏地。 郑览却笑起来,不急不慢地说道:“你们先别忙着反对,且听我一一细说。既然是去山里与匪徒商议放人事宜,自然得派个善于言辞的说客,李庚性躁,秦铮年幼,都不合适。言愚你虽精于辩论,但正如秦铮所说,你有不能上山的理由,剩下的便唯有我一人。” “你身体----” 顾咏刚一开口,又被郑览摇头打断,“我身体甚好,那日在林子里那般折腾也安然无恙,自然不惧进山。再说,我是去与他们谈条件,又不是打打杀杀,身体壮实不壮实关系不大。退一步说,便是我有你这样的身手,进了山,孤身一人也难以救得玉珠杀出重围。” 他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三人听罢,虽觉不妥当,却又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郑览说罢了,也不再理会他们的犹豫,径直唤了下人来准备他进山的事宜。 三人见他决心已下,心知再也说他不动,便只得默默应了。准备一番后,秦铮又寻了个当地人,让他给郑览作向导。如此,第二日大早,郑览领着元武并一个当地向导一块儿去了大游山东南麓。 这厢玉珠却不晓得新平城里的这番变故,跟山寨里的诸位打得火热。原本说是第二日要回山寨的老大和老三却没能回来,放了消息说是路上耽误了,得再等几天。玉珠想着左右都已报过了平安,便是在这里多住些时日亦是无妨,遂安安心心地就在寨子里暂住了。 因老杜怕玉珠累着,每日里只让她看十个病人。寨子里却有好几百人口,不管有病没病的都过来找她,老杜反正闲着没事,就一一地给众人编号,一不留神,就编到了一个月以后。 玉珠后来又见过了山寨里的四当家,也就是当初她在青丝巷里救过的那位老黄。到底是受过重伤,虽说玉珠当时救得了他的性命,但到底留了后遗症,如今走路便不怎么利索。但此人却是个知恩图报的汉子,得知玉珠上了山,特特地拄着拐杖过来谢她。因他在山寨里的威望比老杜有过之而无不及,众人看他的面子,对玉珠愈加的尊重客气。 唯一让玉珠疑惑的,却是当初老杜说起的那句话,说她救了“大哥和四哥”。她冥思苦想了好半天,也不记得当日还救了另一个,莫非----当时开颅失败而去世的那位又死而复活了?想到此处,玉珠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事后玉珠十分委婉地跟老杜问起过此事,但老杜却不说,瞪着铜铃眼朝她直摇头,道:“秦神医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大哥您不是见过么,上回在青丝巷,大哥还把刀架你脖子上了。” 那不是个大胡子么?玉珠怎么会没印象,只是,那大胡子从头到尾都健康得很,她可连根银针都没给他扎过。玉珠拍着脑袋怎么也想不明白,索性懒得再想,左右这大当家的很快就要回来了。 因玉珠成了山寨的恩人,大伙儿待她便不再那么防备,有时候阿志还主动说起要带她去四处转转。玉珠思虑之下,还是婉拒了。虽说这些汉子们大多坦率得可爱,但身份到底是匪,而她又和官府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日后若是有什么变故,她帮谁都不好。索性一无所知,便没有了那些烦恼。 阿志却以为玉珠因先前的事儿恼了他,十分地惶恐,小心翼翼地过来探了几次口风,见她面色如常,才放下心来,但难免还是低三下四过来讨好她,拐弯抹角地求她千万不要在大当家面前提起他当初无礼的事儿。 他若是不提,玉珠早将这茬事儿给忘了,如今却被他给提醒了,忍不住半是认真半是开玩笑地道:“这可不行,我长到这么大年纪,还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这么无赖。你当初怎么押我回来的,我可记得清楚。” 阿志顿时快要哭出来,苦着脸道:“我的姑奶奶诶,您可不能这么无情。旁的不说,前两日还是我亲自下山给你送的信。你不晓得,我们去新平城可不好走,来回就得一天。我还特特地寻了山下的癞子给写的信,还费了我一壶好酒呢。” “是么,”玉珠原本也没把这事儿放心上,见阿志这副表情,早解了气,只笑笑着随口问道:“那都写些什么了?” 阿志笑了一声,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地道:“我是不识字,那癞子也就比我多认得几个字,我们两个合计了半天,才写了一句话,就说你如今在我们寨子里住着呢。” 玉珠闻言大笑,一边拍着桌子一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们两个…想了老半天…就想出了…这么一句…这么一句……”她脸色陡变,猛地一拍脑袋,正色道:“坏了!” 冰释 一百 玉珠急吼吼地拉着阿志去寻老杜,才走出门就听见外头一阵欢呼,她还没听清楚是怎么回事,阿志已经欢喜得跳起来,喜不自胜地大声道:“大哥回来了,太好了。说着,换做他拽着玉珠往外奔。 就这么一路奔到饭厅,阿志是一脸从容,玉珠早已被他拖得上气不接下气,进了屋,就煞白着脸顾不上说话。阿志却欢欢喜喜地跑了上前,冲着个络腮胡子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大哥”,然后,又朝一旁的矮个男子唤了声“三哥”。 玉珠认出那络腮胡子正是当初曾劫持过她的那位大胡子,矮个男子却是不认识。与此同时,大胡子也瞧见了玉珠,面上微露激动之色,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先不说话,向玉珠深鞠了一躬。 玉珠哪里敢受,受宠若惊地往后退了两步,又猛地反应过来,赶紧上前将那大胡子扶起身,强笑道:“这个…大当家不必多礼,我实不敢当。” 大胡子却是坚持道:“救命之恩,理当回报。只可惜当初我们走得及,连声多谢都不曾说,实在抱愧。” 玉珠闻言,心中只觉怪异,当初这几人在她家里头又打又闹,甚至连刀都架上了脖子,临走前还丝毫没有悔意,怎么一转眼就变得这么客气。这莫非就是所谓的此一时、彼一时么。心中虽觉奇怪,但玉珠还没有笨到把这疑虑说出口的地步,只是朝他笑了笑,笑容里有几分真诚却是不好说。 大胡子又高声地宣扬了一番玉珠的功绩,玉珠起初只笑不语,但很快越听越觉得不对头,当初救的人明明是老黄,怎么换到了大当家身上,而且还----蛇毒----玉珠猛地想起来,她拢共也就治过两回蛇毒,一回是李庚,另一回,不就是在太医院斗医时的那个死囚么。 仔细瞧瞧,大胡子的头似乎刻意地留了些下来搭在额角,隐隐约约可见额下的刺字,可不正是囚犯的标志,若是去了胡子,倒的确与当初的病人十分相似。想到此处,玉珠真是哭笑不得,难怪当时选大夫时,那人毫不犹豫地就选了自己,原来还有这样的渊源。她怎么就跟这些匪徒们如此有缘呢。 不过,这也说不清楚到底是福是祸,当初被劫的时候还直叹说是倒霉,到了如今,若不是早和这些人有旧,性命虽说不一定有碍,可势必不能善了。 大胡子又高兴地说了些客气的话,还让玉珠在寨子里多住些日子,待天气暖和些再送她回京去。玉珠闻言,总算松了口气,可一想到那封信的事儿,心又提了起来,正要跟大胡子说这事儿,忽听到外头有人高声报道:“大当家,不好了,山脚下来了官兵,还有个书生说要上山来议事呢。” 玉珠脸色微变,众人却早已忍不住开骂起来,粗言俚语,不绝于耳。大胡子则镇定许多,沉声问道:“议事?所为何事?这些年来,我过山风与官府井水不犯河水,莫非他们还想来招安不成。” 三当家在一旁插言道:“我听说新平城刚换了个县令,莫非是想新官上任,招安我们好立一大功?”众人闻言都哈哈大笑起来,脸上不掩鄙夷之色,显然对官府并不放在心上。 玉珠原本还想着是不是因为自个儿的事儿,如今听他们一说,又觉得不像,毕竟她不过是个早已从太医院离职的大夫,想来衙门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凑到老杜身边跟他说了这事儿,但老杜这会儿一门心思都放在山下的官兵身上,根本就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儿。 因众人要商议正事,玉珠不好在厅里久待,便和众人告了辞,先回屋去歇着。待她一走,大厅里就跟煮沸了的开水似的,一个个都摩拳擦掌地叫嚣着,要去跟官兵大干一场。只有几个当家的性子沉稳些,心里清楚与官兵作对的后果,若果真惹怒了朝廷,便是打退了这一波,后患亦是无穷尽。虽说早些年官兵在他们手里吃过不少苦,但那几年,同样也是他们最难过的时候。被困在寨子里出不能出,进不得进,仅靠着库房里的存粮度日,若不是后来官兵先撤退了,他们只怕也要熬不下去。 “不是说有人要来议事么,先把人带上再说。”大当家见众人一片郁郁之色,喝骂道:“你们这些猴儿们,一个个都皮痒痒了是不是,非要打仗不可。有这样的本事,怎么不去战场杀敌,那些匈奴狗都还在西北呢,有本事的去杀几个给我瞧瞧。” 众人被他骂得怏怏的,摸着脑袋再不敢说话。 因山下路途远,这一个来回得费不少时间,众人在厅里商议了一阵后,都四散了,大厅里只留了几个当家的,一边说着话,一边静待山下的兄弟将议事之人带上来。 等了足足近三个时辰,众人用过了午饭,又等着用晚饭,直到外面天色尽黑,才看到阿壮一脸死沉地领着个年轻男子进了大厅。老杜见状只觉奇怪,阿壮素来反应迟钝,整天都是一张憨厚表情,平日里便是再逗弄也少见他变脸,怎么今儿脸色这么难看。他不由得认真地打量起跟在阿壮身后的年轻男子来,瞧着也就二十一二岁,相貌清俊,身形削瘦,外袍略嫌宽大,每走一步,长袖宽袍便随风吹起,飘飘荡荡,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瘦弱书生,却丝毫不敢让人轻视。 这位自然就是郑览了,他身体原本就不算好,这番走了三个时辰的山路,早已累得够呛。但他一直缓步而行,每每喘不上气了,便自顾自地停下歇息,直把领他上山的阿壮急得不行,威胁、利诱,各种手段都用遍了,郑览还是不急不慢地跟在后头,似乎一点也不着急。直到二人进厅前,郑览还歇了一回,整了整衣衫,待神清气爽了,才缓步进厅。 众人也早等得没了脾气,见郑览进来,大当家无力地指了指一旁空着的座位让他坐下,又问道:“这个公子怎么称呼?” 郑览朗声回道:“在下姓郑,名览,表字含章,并非官府众人,只是一介布衣。” “既然是布衣跑过来凑什么热闹,”大当家不满地训斥道,摇了摇头,又问:“吃了没?” 郑览笑道:“尚未用晚饭。” “那就一道儿吃吧。”大当家朝阿志点了点头,阿志会意,赶紧出门去唤了一声,让厨房上饭。罢了,又想起玉珠这会儿也还没吃上,也不待大当家吩咐,自个儿先去唤她。 玉珠得知衙门派了人过来,却是不想露面,她如今身份尴尬,若是见了官府的人,到底是帮谁还真不好说,便跟阿志说自个儿肚子不饿,让他们先吃。阿志却不知道她心里头的那些弯弯拐拐的想法,只道她不舒服,还一脸关切地说要不要让婶子煮点面条,或是煲个汤之类。 这边厅里也摆上了饭菜,饭碗都跟小脸盆似的,大当家虽没说,但下头的人还是特意装了满满一大碗饭端给郑览,一副要看好戏的神态。郑览却是一脸从容,也不急着切入正题,一边与众人谈笑,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碗里的饭菜。他度不快,吃饭的样子相当优雅,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硬是将一大碗饭用了个干净,罢了,放下碗筷,朝大当家笑笑,赞道:“果然是山里的饭菜香。” 大当家也朝他笑笑,客气道:“郑公子喜欢就多用些。” 待厅里诸人吃罢了,厨房赶紧将碗筷都撤了下去,大当家也懒得再和他兜圈子,大刀阔斧地往太师椅上一坐,一边剔牙一边道:“就这么跟你说了吧,郑公子您今儿算是白来了,我们过山风素来不和官府打交道,您说什么也没用。” 郑览脸色微变,但还是强作笑颜,“大当家此言差矣,您既然特特地去衙门传信,想来定是有意和谈,何不开诚布公地说个清楚,大家心里也有个数。在下虽是白身,但与新平县令有旧,多少能作些主,便是在下决定不了,大不了传到山下去,定能给大当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大当家闻言一怔,尔后怒道:“你说什么?传信!”他狠狠地一拍桌子,环顾四周,厉声问道:“还不快去给我查查,到底是谁这么大的狗胆,居然敢瞒着老子给官府通风报信。巴拉咯嚓的,看老子不揪掉他的脑袋。” 众人闻言,俱是色变,赶紧有人应声出了厅。老杜他们亦是气愤不已,不住地张口臭骂,内容之粗鄙,让人不忍听闻。 郑览心中亦大震,若那消息并非大当家所传,那玉珠的安危就值得担忧。却不知这些土匪到底要将玉珠留在山里做什么? 众人各怀心思,倒是一时没有再说话,不一会儿,方才出去的兄弟又一脸讶色地回来了,凑到大当家耳边小声说了什么,大当家顿时色变,咬牙切齿道:“还不快把那小子给我抓过来。” 众人面面相觑,不晓得到底出了何事,只有老杜方才离得近,隐约听到“阿志”的名字,心中有些犹疑。过了一会儿,阿志果然被押了过来,一脸茫然地左顾右盼,见了大当家,还笑嘻嘻地上前问道:“大哥,您找我唤一声就是了,怎么还大张旗鼓地让兄弟们去接,害我还以为做错了什么事儿呢。” 大当家恨恨地瞪着他,指着一旁的郑览道:“阿志,你老实交待,是不是你去官府通风报信了?” “什么通风报信?”阿志一听就急了,他最清楚不过山寨里的规矩,若是干出通敌的行径,那可是要被点天灯的,“大哥冤枉啊,我可不是奸细,万没干过这种事儿。” “没干过?”大当家怒道:“柱头你说说,是怎么查到的?” 方才去查案的柱头赶紧站出来,道:“俺方才下去问过了,这几天下过山进过城的兄弟就阿志一个,他还去了癞子家,托癞子写了信,说是要给衙门送过去。” “你还有何话说?” “我有!”阿志还没开口,一旁的老杜赶紧站了出来,一脸尴尬地摸着脑袋道:“大哥,这事儿,不怪阿志,是我托他去的。那秦姑娘不是说怕她失踪的事儿传回京城害得家里人担心么,就让我去城里报个平安。你也晓得,我腿脚不大好,就让阿志去办的。”他说罢又朝阿志问道:“阿志,你去衙门里报的就是这个吧。” 阿志茫然地点头,“没错儿啊。” 一直在旁听的郑览险些没背过气去,哭笑不得地从怀里掏出那封信来递给阿志,道:“你传的是不是这一封?” 阿志看了他一眼,犹疑不定地又看了眼那封信,点头道:“就是,你看这信纸背面还有我吃油条时不留神黏上的油手印儿呢。” 郑览摇着头将信递给大当家,大当家狐疑地接过了,仔细一看,气得一甩手就揪住阿志的耳朵,大怒道:“让你读书你不肯读书,整天招猫逗狗不学无术,连自个儿的名字都不认得。这回好了,闹出笑话来了吧。” 阿志被大当家揪得嗷嗷直叫,却还是没搞清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一边叫痛,还一边委屈道:“那秦…秦姑娘让我去报平安…我不是说了…她就在我们寨子里么…好好的…又关我什么事儿啊……” 大当家气得手里又用了劲,罢了,一脚踢上他的屁股,怒道:“回头去把百家姓抄两百遍,抄不完不准吃饭。” 阿志哀嚎一声,还待再讨价还价,老杜生怕大当家再火,赶紧拽着他出去了。 待他出了门,大当家这才想起郑览还在厅里,一时有些尴尬,轻咳两声,窘道:“这寨子里都是些粗人,没读过书,让郑公子看笑话了。” 郑览赶紧客气道:“无妨,这位兄弟却是难得的坦率热诚。”他从诸人言语中多少听出了些痕迹来,显见玉珠在寨子里不仅并未受罪,反而颇受礼遇,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粮草 一百零一 待郑览将来意说明了,大当家才晓得他此行上山并未为了招安,而是想要救回玉珠,一时哭笑不得,摇头道:“谁晓得你们会这么大架势,就为了秦大夫一个人。要不然,你托下面兄弟递个话过来,我们保准将秦大夫毫无伤地送回去。”说着,他又赶紧让阿壮去请玉珠过来。 因晓得厅里来了官府人,这会儿阿壮又来唤她,玉珠免不了胡思乱想,是不是厅里出了什么变故,一路上心神不宁。进得厅来,一眼就瞧见了郑览,先是一喜,尔后却是快要哭出来,“郑公子,你怎么被…”她话说到一半又吞了回去,朝大当家和众人看了看,挤出尴尬笑脸,道:“这位郑公子是我朋友,若是有什么得罪之处,还望大当家海涵。” 大当家哈哈大笑,打趣道:“这位郑公子莫非是秦大夫情郎,要不,怎么拼着命要上山来救你。”众人亦跟着嘻嘻哈哈地开玩笑。郑览脸色微变,下意识地朝玉珠看了一眼,见她一脸坦然,心中微涩,低头苦笑一声,尔后朗声道:“大当家误会了,我们只是朋友。秦姑娘当初救过我,如今我上来,也不过是投桃报李,算是还她人情。” 大当家“哦”了一声,回头看了看玉珠,忽想起当日在青丝巷时曾遇到另一位男子,心中了然,不再开玩笑。气氛因玉珠到来而缓和下来,因郑览并非官府众人,大伙儿说起话来也没那么顾忌,说说笑笑,不知怎么就提到了新来新平县令。 自古官匪相对,山寨中诸人自然对这县令没好话,口中骂骂咧咧,有几个素来粗野,满嘴都是脏话。郑览听着,不住地看看玉珠,又看看大当家,好几回都欲言又止。大当家也是个伶俐人,见郑览面色不对,心中有些不悦,便喝问道:“莫非郑公子另有话说。” 郑览苦笑,犹豫了好半天,才小声道:“新任新平县令不是旁人,正是秦姑娘亲弟弟,新科探花秦铮。” 众人大讶,但最吃惊莫过于玉珠,她万万没想到秦铮竟然就在山脚下,一时又惊又喜,但很快她又察觉到不对劲,疑惑道:“依朝廷惯例,前三甲素来留京任职,便是不在翰林院,也多在六部行走,怎会出缺到西北这么偏远地方来?”她话一说完就已猜到了缘由,若非秦铮自个儿要求,以顾家在朝中势力,怎么也轮不到他外放。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山寨里兄弟传错了信,让我们误以为你被当家扣押了,言愚和阿铮都急得不得了,现在正在山脚下候着。因言愚奉旨来西北犒军,故不好上来,便由我出面来接你回去。” “顾大哥也来了!”玉珠这会儿可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难得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脸红道:“他不是户部当差么,怎么能出京。还有阿铮他----” 一提到秦铮,玉珠又露出恨铁不成钢神情,“这孩子真是冲动,顾大哥也真是,怎么也不拦着,多少人想留在京里而不得,他倒好,自个儿赶着要出来。这一任知县就是三年,日后便是想回京谈何容易。”更重要是,日后她嫁入了顾家,留居京城,再想见面就不容易了。” 想到此处,玉珠眼圈有些红,回头朝大当家道:“承蒙这些日子寨子里兄弟照顾,如今我弟弟找了过来,我们姐弟俩好几个月不见,实在想念得紧。且先告辞下山,日后有缘再见罢。” “秦大夫您这就要走?”老杜一听玉珠要走,当先跳了出来,不舍道:“这…天都黑了,左右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要不,还是明儿再动身吧。山路黑,若是一脚踩空,出个什么意外多不好。” 众人亦纷纷附和。玉珠想想,甚觉他说得有理,便跟郑览商量了,先在山寨里住一晚上,待明日早上再告辞。 第二日大早,寨子里兄弟们都过来道别,大婶连夜煮了不少吃食,用荷叶包好了,又拿细绳子将它们一一包好,非让玉珠带上。一行人中唯独缺了阿志一个,大婶说他还在屋里头赶着罚字,连玉珠要走事儿都还不知道。 大当家和老杜一行一直将送到了山下,一直守在山脚顾咏和秦铮远远地瞧见有人过来,赶紧都迎了上前,看到玉珠毫无伤,都松了口气,再看清大当家和老杜脸,二人又顿时色变,尔后又显出恍然大悟之色。 大当家却是哈哈大笑,若无其事地上前来和他们打招呼,仿佛是旧识朋友一般,又冲着一身官服秦铮直眨眼,口中啧啧有声,直把秦铮臊得一脸通红。当初他被大当家劫持时,虽说没闹出大笑话来,但也确是吓得够呛,如今再见了,总难免想起当时窘迫来。 众人寒暄了一阵后,大当家和老杜朝诸人抱了抱拳,算是道了别。玉珠和郑览则由众人簇拥着回了营地。一进帐篷大门,玉珠就将秦铮狠狠训了一顿,不外乎他如何冲动不服管教上赶着这时候出京之类。秦铮左右被她教训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一边笑一边应,根本就没把这顿训斥当回事。 倒是顾咏看不下去了,从旁劝道:“玉珠你且先别忙恼,阿铮到底是牵挂你才出京。太子殿下原本有意让他去中书省历练,他特意求了恩赐才来西北。你一走就是好几月,先前还写两封信,到后来却是音信全无,让人如何不担心。莫说是我阿铮,就是我也----”他话说到一半猛觉不对,脸上难得地一红,声音嘎然而止,顿了顿,才继续道:“我母亲也操心得不得了,生怕你出事。” 玉珠闻言,顿时偃旗息鼓,眼睛一酸,就开始忍不住掉眼泪,只是到底不好意思在众人面前哭,低了低头,假装揉眼睛时迅将眼泪擦干了,才带着哭腔强自镇定道:“我也晓得,就是大震关…被封了,消息…也传不出去…我没办法…” 顾咏见她这副故作坚强模样,心疼得不行,若非还有旁人在,定要将她拥在怀里好生劝慰一番。回头见郑览亦是同样眼神,他心中暗叹一声,郑重地朝郑览道:“阿览,谢谢你。” 郑览朝他点点头,浅笑道:“我也没做什么,玉珠原本就不是被抓过去,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说罢,又将此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个遍。众人听罢,才晓得竟是个大乌龙,一时哭笑不得。 众人收拾了下,随即领着军队打道回府。 因顾咏和秦铮都出了城,李庚被迫留在新平城里守城,如今早等得不耐烦了,舞着把大刀在院子里狠命地折腾,衙门里差役早被他吓得不敢出来,都躲在墙后头只探出半个脑袋。 一行人进院子时,李庚正舞得起劲,咬牙切齿,仿佛面前站着他杀父仇人,一转身,猛地瞧见众人,他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一手甩掉大刀,猛地朝玉珠扑过来。还未近身,秦铮先挡在了他身前,朝他笑嘻嘻不说话。 “玉珠,你…你回来啦,有没有哪里受伤,那些土匪有没有为难你……”李庚也不管众人怎么看他,推推搡搡地想将秦铮弄开,可没了秦铮,后头还有顾咏,也是笑眯眯样子,可眼睛里却分明带着杀气。 几个年轻人笑闹了一阵,总算安静下来,分别诉说了一番别后种种。京城里倒也罢了,西北这边却是一直战火不断,李庚如今已是正儿八经校尉,真正地刀光剑影里走过来人,说起打仗时场景,直把众人听得连连感叹。 因顾咏奉旨来犒军,在新平城一待就是好些天,同行众人早有不满,如今既然确定玉珠无恙,他就马上告辞去了成州。两个小情侣见面才几个时辰,连贴心话也没说上几句,就这么匆匆忙忙地分开了。 不止是顾咏,李庚和郑览也都相继告辞。李庚当日虽奉命送玉珠到新平,但到底已过了好几日,成州那边原本就人手吃紧,他亦不好久留。至于郑览,他原本就打算要回老家,如今顾咏也不在,他自不好再在新平久留。 临走前,秦铮又郑重地朝他道了谢。 玉珠虽救了回来,可孙大夫和张胜却还在匈奴手里,虽不知道匈奴人这么大张旗鼓地抓他们做什么,可到底还是得将人救回来。匈奴不比过山风土匪,那些土匪们好歹还讲道理,说人情,匈奴却是死敌,绝非言语能解决。 但这些事玉珠都帮不上忙,她如今所能做,不过是将新平县衙好好拾掇一番,从今往后好几年,秦铮都得在这里过,而她,在出嫁以前,也应该不会回京了。 因新平城之前曾被匈奴攻占过,县衙险些被毁,如今面前已是之后重新修葺过房子。但因修葺得匆忙,许多地方就从简处理了。 整个房间里只在靠北墙边摆了张床,这是秦铮上任后遣人匆匆买下,又笨又重,实在丑陋得紧。至于旁柜子书架,通通都没有。玉珠反正闲着无事,便让秦铮派了两个人跟着,一道儿去集市上买些家具,一并旁家伙什儿一道搬回来。 新平城虽不大,却是西北重镇,东西往来客商都常在此地逗留,故集市上货物还算丰富。也就一两天工夫,院子里就陆陆续续被玉珠买来东西给填得差不多了。大件家具,小件茶壶碗筷,甚至书架上摆设,这院子里瞧着,总算有了些家味道。 衙门里人不多,李庚将他手底下兵拉走后,衙门里差役就只剩下十几个,不过城东另有驻军,并不属县令管辖。 因秦铮年幼,顾咏怕他应付不来平日政务,特特地请了府里一位幕僚过来帮忙。那位幕僚姓周,名明远,约莫有四十来岁,平日里总一副昏昏欲睡模样,却极是精明能干。秦铮和他处得也极好,每每有疑难之事,定要去征询意见。 衙门里有专门负责打扫和煮饭下人,玉珠一来初至此地,二来念想着怕是再过一两个月顾家就要派人来提亲,便没有再寻医馆坐堂,专心致志地在家里头当了回官家小姐,平日里除了略微操持下家务,闲暇时间都在准备自个儿嫁妆了。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顾咏犒军结束后返程,在新平城只住了一晚后就匆匆回了京。孙大夫和张胜依旧没有消息,玉珠念想着匈奴人如此大张旗鼓地将他们劫了去,十有**是为了给谁看病,他二人性命该暂时无碍。可不管怎样,人总是要救回来,总不能一辈子就让他们待在匈奴过日子吧。 五月初三,玉珠照旧和衙门里煮饭大婶一起绣花,忽听到外头一惊一乍声音,才起身,就瞧见大门口拥进来好几个人,人群中间是阿志,身上背着个满脸鲜血汉子,那模样,竟依稀是老杜。 那大婶早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玉珠则赶紧迎上前去查看老杜伤势,口中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伤得这么重。” 阿志哭着回道:“我们在城外被匈奴人突袭了,粮草被抢了去,杜大哥也受了重伤,呜呜----秦大夫,您一定要救救他,杜大哥他伤得好严重。” 玉珠飞快地检查了一番老杜伤口,见血虽淌得吓人,但好歹没伤到大动脉,只要抢救得当,该不至于有性命危险。赶紧让阿志将人背进屋里,自个儿则去抽屉里翻出缝线工具和止血绷带来。这些东西都是秦铮给她备下,说她如今虽不坐堂,但总是有备无患,却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穿针引线事儿玉珠不是头一遭,手脚甚是麻利,直把一旁死撑着不肯走阿志惊得目瞪口呆。他虽也听老杜说起过当初玉珠救治老黄手段,可听是一回事,自个儿亲眼见又是另一回事,他怎么也想象不到面前这个年纪轻轻甚至还带着几分稚嫩小姑娘竟然面不改色地在人身上穿针引线。 就在他傻当儿,玉珠已缝合了一个伤口。因时间太急,麻*醉药尚未熬好,老杜好几次都痛醒了,身子不免乱动,伤口血溅到玉珠身上脸上,她也毫不在意。 “傻愣着做什么!”玉珠见他一脸痴傻,又气又急,怒道:“没见过血吗,还不快把人摁住!” 阿志被她一声吼,总算回过神来,一脸涨得通红,慌忙去摁老杜手脚,好让她安心缝针。 约莫忙了一个多时辰,才算是将老杜身上大小伤口都缝合完毕,外头秦铮也听到消息赶了过来,正在听一同过来山寨兄弟说起遭劫过程,一脸忿忿。 “杜大哥就托秦大夫您照顾了,我还得赶紧上山去召人,回头定要将那些匈奴人杀个片甲不留,把东西重新给抢回来。”阿志一提起这事儿就恨得牙痒痒,一副恨不得将那些匈奴人抽筋剥皮狠样。 玉珠尚未回话,门口秦铮先道:“那些匈奴人来无影、去无踪,你能去哪里找他们?” 阿志嘴角勾起一丝得意笑,“你以为我那么笨,早就在他们马匹身上撒了赤练香,回头去寨子里将火翎鸟带出来,循着香气,自然能找到他们。” “你们还有这样宝贝!”秦铮大喜道:“反正你们也要去打匈奴,我们殊途同归,不如联军,抢来粮草算你们。” 阿志闻言甚是犹豫,小声嘟囔道:“你们官府中人,最不讲信用,大哥并不会同意。” 秦铮急道:“你不去问又怎会知道他同不同意。左右你们人也不多,那些匈奴人个个兵强马壮,你们就这么贸贸然地杀过去,还指不定谁胜谁负呢。多些人胜算总会大些。” 阿志三言两语就被他说动了心,只是他到底做不了主,只答应秦铮说先回去寨子里跟大当家提。临走前,秦铮忽然问道:“你们运粮草这么大事儿,想来定是极小心,既然如此,那匈奴人如何知晓?” 阿志先还愣了一下,尔后一细想,脸色大变,朝秦铮拱了拱手,急忙出了门。 婚礼(大结局) ... 一百零二 且不论阿志怎么跟大当家说的,反正第二日大早上,他们就集合着一大群人马下山来了。收藏~顶*点*书城书友整~理提~供秦铮得信后亲自去迎,又与新平城的守备百户长商议后,一同领兵去追袭匈奴,玉珠则留在县衙里照看老杜。 他们一去就是两日,期间秦铮的小书童少岚也来了新平城。 秦铮出京时,家里的丫鬟们一个都没带,只让少岚跟着,却没料想他在半路上染了病,赶不得路,秦铮又急着上任,便将少岚托付给当地的一户农户人家,给了些银子,让其好生照料,预备过些日子,待这边事情处理完后再去接他回来。没想到少岚身体渐好后,竟自个儿寻了过来。 衙门院子小,秦铮和玉珠各占了一间房,幕僚周明远住在东厢,老杜则卧床在西厢房,家里头就只剩下个置放杂务的库房。玉珠将它收拾了出来,暂将其安排住下。 到第三日上,大伙儿欢欢喜喜地回来了,一进城就大声招呼着让下人去准备酒席,要好生庆贺一番。玉珠见状,知道他们定是打了胜仗,也跟着欢喜。这还不够,秦铮又笑嘻嘻地从人群后拉出两个人来,玉珠一见,顿时睁圆了眼睛,几乎以为自个儿眼花了。 孙大夫和张胜笑眯眯地看着她,除了面容略微憔悴些,看不出有受伤的痕迹。 “这…这是……”玉珠捂着嘴,简直说不出话来。 秦铮笑道:“我们也没想到,孙大夫竟然会被关在那里,大伙儿杀红了眼,险些伤到孙大夫,幸好大当家手快给拦了下来。” “你也跟着去了战场?”玉珠大惊,没好气骂道:“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跑去战场上凑什么热闹,一个不好,自个儿伤了不说,还要麻烦别人来救你,这不是添乱吗。”又狠狠瞪了他一眼后,才将孙大夫和张胜迎进屋里,将他们暂且安置去休息。 晚上自然是好一番庆祝,因都是大老爷们,玉珠没有跟着去凑热闹,只在家里头随便吃了些。秦铮不免要提及为过山风请功的话,明里是请功,暗地里却有要招安的意思,大当家只不说话,秦铮见状,亦不好再提。 第二日,山寨的兄弟都回了大游山,缴来的粮草只带走了一半,剩下的都留给了秦铮。秦铮自然不会私吞,又差人送去了成州大营。虽说未能将过山风招安,但大当家却答应将赤练香和火翎鸟暂借给秦铮,以便追踪匈奴。秦铮也一并差人送去了成州,算是立下一大功。 孙大夫和张胜在新平城里住了几日,精神渐渐恢复后,由秦铮派人送回了京,玉珠则暂留在新平。 五月底,顾家派了议亲的人过来,随同过来的,还有大笔的聘礼,足足装了好几车,这在京城虽不算什么,可新平城的百姓却还是头一回看到这样的阵势,都给震住了。京里崔宇和邹氏也有书信一同过来,除了嘘寒问暖外,主要就是为此次大婚征求玉珠的意见。 依崔宇的意思,玉珠自然是从沈家出嫁的好,虽说沈家如今比不得从前,但到底门面在。顾家虽不计较玉珠的身份,可日后玉珠做了人家媳妇,甚至当了家,难免有些人要唧唧歪歪地议论她的出身。京城里的妇人们,最喜欢的不就是碎嘴嚼人舌根子么。 因京里谣传今上身体欠佳,怕是撑不了多少时日,顾家便有些着急要将玉珠迎娶过门,要不然,撞到国丧,又得再等好几个月。于是最后议定了七月初八的日子,算算行程,怕是迎亲的队伍都要动身了。 玉珠备好的嫁妆都在京里,她只得赶紧写信给邹氏,托付她去整理一番。又和秦铮商议后,同意待她随顾家迎亲的队伍回京后,不直接去顾府,而暂停留在沈府,便算是从沈家出嫁了。 京城那边,崔宇虽未收到玉珠的来信,却已开始准备嫁妹的事宜,邹氏也派人去顾家新房量了尺寸,满京城地寻了上等的酸枝木,打了一整套家具,直把二房的邓氏看得眼馋得不行,好几次都想去掺和掺和,可惜邹氏根本就不理会她。 到六月十五,顾家的迎亲队伍就到了城外。秦铮早请了附近的大婶小媳妇们过来帮忙,大早上就来给玉珠梳妆打扮。这一路过去二十余天,每日都得盛装打扮,披上红盖头,坐在迎亲的马车里连门也不能出,玉珠只要一想想就觉得头大。 但这事儿不是玉珠不愿意就能成的,风俗如是,玉珠也不敢打破。 衙门里甚是热闹,百姓们都得知了县令大人嫁姐的喜讯,纷纷过来庆贺。秦铮让下人们在院子外头摆了十来桌,又拜托周明远帮着待客。过山风山寨也送来了厚礼,整整一大匣子的珠宝饰,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玉珠琢磨着这都是他们在外头打劫来的,因山寨里女人少,日积月累的,就积了这么多。 临行前,郑览和李庚也都亲自来贺,虽说心有不甘,但都没放在脸上,强忍着心酸,一脸笑容地过来道喜。只是,待见玉珠乘坐的马车渐渐消失在视线中,那种悲戚和伤怀又一涌而出。 一旁的秦铮早已不顾形象地哭出声来,眼泪哗哗的流,衙门的差役们都挤眉弄眼地瞧着,只是没人敢出声。 因是盛夏,玉珠一路上没少吃苦头,还好她事先有准备,避暑的药带了不少。她还算好的,好歹坐在车里还算阴凉,迎亲的队伍没少吃苦,大热天地在烈日下曝晒,一连好几位都中了暑,幸亏玉珠在一旁指挥下人灌水灌药,这才没闹出大毛病来。 迎亲的队伍走得慢,到七月初六早上总算赶到了京城。崔宇早得了消息,在城外十里的长亭迎候,径直将队伍引到沈府。 沈家嫁女,自然要热闹一番。虽说沈将军如今手中并无实权,但崔宇却渐渐炙手可热,顾家也是朝中新贵,故前来巴结的人着实不少。当其冲的自然是崔宇夫妇,好在邹氏能干,早将府里安排得妥当,写礼单的、记账的、照管器具的、洒扫收拾的、端茶待客的等等,各施其职,丝毫不乱。崔宇夫妇忙得脚不沾地,玉珠这边,也免不了要与诸位连面都不曾见过的媳妇婶子们寒暄一番。 因玉珠这两年攒了不少银子,加上诸位朋友送来的礼,和沈将军和崔宇另添的妆,玉珠的嫁妆也甚是可观。嫁妆都放在大厅里,分装了六十六抬,悉数敞开了供人观看,金银玉器和珠宝饰都放在最打眼的地方,后面还有古玩、绸缎、皮草衣裳之类,有些是当初宫里的赏赐,还有些则是邹氏花了大价钱买来的,件件都是精品。有些眼皮子浅的,不免犯了嫉,忍不住要说几句酸话,更多的则是惊讶和艳羡。都道是沈家这位姑娘高攀了顾府,如今看来,倒也不是一句话说得清的。 京里的风俗,大婚得连摆三天的酒席,到第三日也就是七月初八男方才来迎亲。这日大早,邹氏就请了京里最有名的梳头媳妇给玉珠梳洗打扮,着嫁衣、披凤冠,又在脸蛋上涂了不知多少层胭脂水粉,最后邹氏又仔细观察了一阵,才满意地点头道:“我们家玉珠果然是个美人,瞧瞧这小模样,真是要命。” 玉珠被她打趣得有些不好意思,好在脸上的水粉敷得厚,也瞧不出她脸红。 邹氏过门也不久,自然晓得成亲这一日的辛劳,特意让厨房做了花生糕,切成龙眼大小,又用油纸包好了,让陪嫁的丫鬟随身带着,待玉珠饿了就偷偷吃上两口。 玉珠原本只有三个丫鬟,邹氏怕她去了顾家不够用,又另买了三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在府里调教了两个月,凑成了三对。只是旁的下人管事一时寻不到,但好在手里有银子,只叮嘱她过门后再慢慢来。 吉时一到,外头立刻喧闹起来,众人簇拥到了门外。邹氏赶紧把红盖头给玉珠盖上,又仔细叮嘱了一番,才依依不舍地牵着她的手,将她送出门去。 顾家这边,也是热闹非凡。如今太子地位渐渐稳固,顾信虽不显山露水的,可明眼人都知道,他是最得太子器重,连这回娶儿媳妇,宫里还特意赐了贺礼下来。顾咏年纪轻轻,却连当大任,得太子器看重,便是将来封侯拜相也亦非不能。如此一来,顾府这边竟比沈家要热闹数倍,好在顾府下人训练有素,虽是忙碌,却也没出什么乱子。 迎亲的队伍在城里绕了一大圈才回来,顾咏踢了轿门,这才见玉珠在丫鬟们的搀扶下缓缓下轿,又是欢喜又是激动,上前去拿红绸的时候连手都在抖。元武在一旁瞧着,忍不住偷偷直笑。 二人隔着红绸牵着一起跨过火盆进了屋,顾信与顾夫人崔氏早在正屋上坐好,见顾咏牵着玉珠进来,他二人笑得合不拢嘴。行过礼后,玉珠由众人簇拥着送去洞房,顾咏还有客人要招待,自不好留在屋里,跟玉珠招呼了一声后,便出了门。 玉珠在屋里一等就是好几个时辰,肚子饿得咕咕直叫,虽说邹氏早先预备的花生糕,可到底只有一小袋,又得躲着顾府的丫鬟下人,实在吃得不痛快。直到玉珠的腿都麻了,顾咏才满身酒气地进得屋来。 在送亲太太和迎亲太太及各位陪嫁丫头微笑的目光中,顾咏好歹掀了红盖头,玉珠这才长吁了一口气。两人又喝了合卺酒,玉珠吃了些热食,总算填饱了肚子。众人得了赏钱后纷纷告退,玉珠却懒得理一旁嬉皮笑脸的顾咏,赶紧唤丫鬟去倒热水来洗脸。 顾咏晓得她气恼自己,倒也不急,磨磨蹭蹭地靠过去,口中还故作痛苦地喃喃道:“玉珠,我头疼,难受……”说着,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整个人朝她怀里倒过去。 玉珠面上恼他,可心里却是疼的,见他醉成这样,哪里舍得将他推开,只得半拥半抱着将他搬到床上去歇着。才到床边,顾咏忽然一躬身,反手将玉珠拥在怀里,径直朝床上倒去…… ………… 半夜里玉珠才醒来,隐约有个人坐在身边轻轻喘着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正对上顾咏含笑的双眼。她一时又羞又恼,张口就咬了上去,痛得顾咏嗷嗷直叫。二人笑闹了一阵,顾咏忽然掩住她的嘴,朝床边看了一眼,柔声道:“小心些,我们得守着花烛。” 守花烛也是京城里的婚俗,左边花烛先燃毕,象征新郎早逝,若右边花烛先燃毕,主新娘早逝,故需新人彻夜不眠地守护,若有一烛先灭,则将另一烛也吹灭,以祈如愿。 “你先睡,我来守着。”顾咏见玉珠一脸疲惫,十分心疼,摸了摸她柔顺的秀,又亲了亲她的脸,柔声道。 玉珠却轻轻摇头,靠在他怀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案几上的红烛…… 不知不觉,天已大亮,玉珠迷糊着醒过来,闭着眼睛,习惯性地去抱枕头,却抱到了一个火热的身体,这才睁开眼来,只见满目喜气的红。 顾咏闭着眼睛蜷着身子往她怀里缩,一边伸手揽她,一边小声嘟囔道:“别动,再睡一会儿。” 玉珠拍了拍他的背,脑袋却探出去看案几上的红烛。一左一右两支红烛,右边的已经燃尽,左边的却还剩一小截,但此时已经被吹灭,孤零零地独自站在那里。 玉珠心中一暖,低头再看顾咏,只瞧见他毫不设防的睡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