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灯看剑》 《》--那一段被湮没的历史 () 作者:冰晶水莹 那一段被湮没的历史 quote: 滚滚长江东逝水 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 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 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 都付笑谈中 话说公元二零零六年,五月十一日,有一本《挑灯看剑》,上传于十七k网站。自出现那日起,该书的书评区就烽烟四起,金戈不断,引来无数英雄好汉。有识之士观之,叹息不已,为何?不解史实也。今作此文,寻章摘句,权抛砖引玉,遗笑方家处,敬请见谅。 一 南宋的历史背景 文人的党争 既然是以南宋高宗统治下的临安为故事背景,那我们就来了解一下这段时期前后的一些相关资料吧. 靖康元年(1126),金国兵临汴京,京城军民奋起抗击,最终因政府和“王师”的无能,于次年沦陷,钦宗与太上皇徽宗被俘,北宋灭亡。 靖康之乱中,宋高宗赵构从被掳走的父兄手里,接过皇权,亡命江南,经过建炎期间(1127~1130)的四年避让与逃亡岁月,于绍兴初复国,建立了南宋政权。自高宗开始,到理宗去世,“国势将亡”的一百三十余年的南宋政治,其主要表现形态就是朋党之争。 初始阶段的南宋党争,是北宋党争的一种延伸,但与变法和反变法引起的北宋新旧党争不尽一致,南宋朋党之争是在士大夫面对中原沦陷产生的和战之争,以及学术之争的背景下进行的。 进而言之,军事上的主和或主战,是作为“一意向方”的“国论”形态而存在的,因此,和战之争也成了一种非此即彼、关乎国家命运的“国是”之争;学术领域中的孰正孰邪、孰是孰非之争,虽然体现为不同学派之间在学术上的不同崇尚与观点,实际上却是因士大夫在寻求和确立治国之道中的不同政治主张而形成的。 若和战之争,首先是由军事领域表现出来的“国是”之争,学术上的孰是孰非之争,则表现为意识形态中的“国是”之争。 伴随着“国是”之争的是由分辨“君子”“小人”引起的用人之争,其分辨的理论依据是宋代学术的主题之一,而在治国中起用“君子”抑或“小人”,则直接关系到“国是”的具体实施。 因此,驱使南宋文人朋党之争的三大动力即“国是”之争、学术之争与用人之争是相互联系、相辅相成的,是“国是”之争的三个组成部分。 从今天看来,“国是”之争属于正常的政见之争;然而由于当时的朋党并非是现代意义上的政党(partiers),而是属于**集权下的政治帮派或团体(factions);同时党争的主体深深积淀着传统文化中的劣xing根,所以在分朋结党的过程中,不仅流露出浓厚的情绪化、意气化色彩,更主要的是在“国是”之争中,强化了**文化xing格;在学术之争中,坚固了排他xing学术文化xing格;在用人之争中,推进了党同伐异的政治文化xing格。 南宋的历史,就在这么一种浓厚的朋党之争的氛围里,拉开了序幕。《挑灯看剑》,也在这么一种历史大背景下展开了。 二 宋金关系转化 从战争到和议 quote: 第一卷第16章 亲征 赵匡胤一挥手,止住了秦喜的话,他目注岳飞,笑道:“岳将军,谁说朕不打金兵,不复河山?” 他抬起头,朗声说道:“各位卿家都听着,金人乃亡国灭家之仇寇,朕意已决,从今尔后,大宋与金势不两立,诸位卿家,皆须以克复神州、重整河山为己志,有再敢言和议及畏怯避战者,殿前立斩,绝不宽赦!” 赵匡胤附身赵构之后,坚持对金作战,这个时机是否合适?让我们回到过去,从公元1129年开始,一起来看看吧。 1、金人对宋战略调整 金军以宋人废弃张邦昌为借口,第三次大举攻宋之初,军事进展还算顺利,特别是天会七年(1129),宗弼率领一支军队,“如入无人之境”,一直将宋高宗赶入南海。但金人意欲灭亡赵宋政权,另立赵姓以外的傀儡政权,违背宋朝人民的意愿。宋朝军民对赵宋政权忠心耿耿,不管赵构如何怯懦,退缩,不愿意抗金,甚至要向金人投降,他们都没有怨言,仍然将赵宋政权看成是自己国家的象征,民族的希望,仍然以宋高宗为旗帜,并自动地组织起来,坚持英勇顽强的抗金斗争,誓死保卫自己的国家。 在这种形势下,金军每到一地,都受到南宋军民的顽强抵抗,不同程度地打击了金军的嚣张气焰。史书记载,在宗弼追击宋高宗入海及其北返期间,就受到南宋军民的顽强抵抗和打击,“张俊以孤军敢于敌战而有明州城下之捷,陈思恭邀击于吴县而有太湖之捷,牛皋邀击于荆南而有宝丰之捷,岳飞邀击于荆南而有静安之捷,而韩世忠捷于镇江”等。其中韩世忠捷于镇江,就是著名的黄天荡之役,对宗弼的打击十分沉重。史载,宗弼“自江南回,初至江北,每遇亲识,必相持泣下,诉以过江艰危,几不免”。 金朝的另一员大将完颜昌,也在天会九年(1131)三月被缩头湖张荣的梁山泊水军大败,“溺水或陷入泥淖者不可计”,“其气挫折,又马灾多死”,“遂归河北,休兵于宿迁县”。 从此,金人开始调整对宋政策,实行“以和议佐攻战,以僭逆诱叛党”。 2,宋金军事实力比较 在军事问题上,无非是实力和实力的运用两项变数,而根本不存在常数。在历史上,弱小者敢于横挑强敌,百折不挠,战胜强敌的实例也比比皆是。 纵观北宋末到绍兴和议前的宋金战史,一个基本史实是宋军愈战愈强,而金军愈战愈弱。当金军初入中原时,由于宋徽宗时的****统治,宋军无疑是一触即溃,或不战而溃,根本没有能力进行野战,只能进行守城战。王禀指挥的太原保卫战,则是当时最悲壮的一幕。 从建炎元年(1127)冬到翌年春,宗泽以东京留守的身份,事实上主持前沿军事,情况就发生了重大改变,金军对开封发动的最凌厉攻势遭受严重挫败。这与北宋末的开封失守形成鲜明对照。宗泽准备大举北伐,却不幸因心力交瘁而病终。此后,在宋高宗和黄潜善、汪伯彦的昏暗政治下,南宋终于走向蹙地数千里,自黄河退到大江的悲惨局面。 建炎三年(1129)、四年(公元1130)间,金军渡江作战,既是其军事胜利的颠峰,却也走向了物极必反。韩世忠指挥的黄天荡之战,使金军受到挫折,岳飞又麾兵克复建康,将金军全部逐出江南。绍兴元年(1131),张荣率抗金义军在缩头湖一战,赢得全胜,迫使金军退到淮水以北。吴玠军在当年的和尚原之战和绍兴四年(1134)的仙人关之战,使金军蒙受自灭辽破宋以来的两次惨败。当时,金军的主力和基干是女真骑兵,最利于在秋冬季节纵横驰骋于平原地区。 和尚原和仙人关两战是山地战,尚可说是“以失地利而败”,然而到绍兴十年(1140),刘琦军进行的顺昌之战,则开创了在平原地区大败金军的新纪录。 如果说,顺昌之战尚有利用女真人不耐酷暑的天时,而以逸待劳因素,则岳家军大举北伐,又是在闰六月之后的七月,即在最利于女真骑兵发挥威力的天时和地利条件下,以少击众,先后在郾城和颍昌两次大战中,大破金军主力。面对岳家军的兵威,金军曾被迫放弃开封。 这几场战役,打的是何等痛快淋漓,何等豪情纵生。大宋朝数百万军民的血脉为之澎湃激昂。 然而,宋军是有严重的军事弱点的。首先就是宋高宗唯愿以战求和,不惜屈辱苟安的大政方针,在此方针指导下,其他的弱点,诸如有的将帅拥兵玩敌,各军不能协同作战等,也就相应地无法解决。 尽管宋军存在弱点,并不影响大局。一个最明显、最基本的史实,就是南宋军力自守有余。宋朝的军队实力,并不逊色于金。 有此情势下,宋高宗完全有多种选择的自由。例如,他可以取守势,却仍维持对金的敌对状态,南北朝的对峙,即早有先例。他也可以争取较为体面的、平等的和议,若无此种和约,则宁愿不和。但是,宋高宗却宁愿以屈辱和议为快。 读史之时,每到此处,均不由扼腕叹息。试想一下,若能在和议前这个时间点,让宋太祖代替宋高宗出场,结束绍兴和议的屈辱,是多么让人振奋啊! 3,南宋的经济 南宋的军事实力并不亚于金,那么经济实力又是如何呢? 随着宋高宗赵构的建都临安,经济中心也转移到了南方。南宋经济繁荣,人民安居乐业,生活富足。文人雅士写词作赋,文化昌盛。农田的开垦,水利的兴修,稻麦的培育,棉花的种植,达到了一个新的水平;兵器制造,造船业,制瓷业,纺织业,印刷造纸和矿冶,也有新的发展;城市集镇、商行、海外贸易的发展也很迅速。商业贸易比北宋更加繁盛。依据一一五九年(高宗绍兴二十九年)的不完全的统计材料,南宋统治下的人口共有一千六百八十四万。从一连串数据来看:北宋税收达到1亿两白银,农业税仅占30%。工商业税占70%。而南宋的税收超过北宋,15%的税收为海关。南宋经济总量,占当时世界的80%,人均海外贸易为三到四吊,大约为3到四两银子,杭州普通人穿丝衣。 南方经济的进一步发展,为宋朝在南方立国抗战,提供了坚厚的物质基础。 4,围绕着绍兴和议的士人气节 以南宋如此优越的军事经济实力,为什么要和金签下屈辱的绍兴和议? 绍兴和议是南宋与金订立的屈辱和约之一。南宋绍兴十年、金天眷三年(1140),本来宋军在反击金军的南下中,取得了顺昌、郾城、昌等役的胜利,然而宋高宗与宰相秦桧却惟恐有碍对金的和议,下令撤军。完颜宗弼(金兀术)则率重兵进军淮南,形成大军压境之势。绍兴十一年(1141),宋将刘琦等在柘皋(今安徽巢县西北)大败金兵。金兵也在濠州(今安徽凤阳)回击了宋兵。为了彻底求和,宋廷以论功行赏为名,把韩世忠、张俊、岳飞三位大将召赴临安,分别委以枢密使和枢密副使的虚衔,解除了兵权。秦桧甚至拉拢张俊,进一步打击坚决抗金的韩世忠和岳飞,制造了臭名昭著的岳飞冤狱。 这年十月,宋派魏良臣赴金,提出和议;十一月,金派萧毅,邢具瞻为审议使,随魏良臣来宋,提出和议条件。最后双方达成了和议,内容大体如下:(1 )宋向金称臣,金册封宋康王赵构为皇帝;(2 )东以淮河中流为界,西以大散关(在今陕西宝鸡西南)为界,南属宋,北属金,割唐州(今河南唐河)、邓州(今河南邓县),以及商州(今陕西商县)、秦州(今甘肃天水)的大半予金;(3 )宋每年向金纳贡银、绢各二十五万两、匹,从绍兴十二年开始,每年春季送至泗州交纳。南宋于这个耻辱的条约中断送了在这之前的抗金硕果,与金形成了南北对峙的局面。而南宋以耻辱所换取的“和平”,亦只维持了短短的二十年。 中国古代儒家是十分强调气节问题的。宋末文天祥在《正气歌》中,歌颂了历史上在不同条件下的气节典型: quote: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随所旁薄,冽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在绍兴和议前后,气节问题无疑是集中在反对降金乞和。当时一切有志节之士莫不反对屈辱媾和,这决不是如投降派程敦厚所谓“不量其力”。恰好相反,他们是估量了双方实力对比,认为完全不需要,也不应当有屈辱和议。被迫退闲的一代名臣李纲上奏说,“原其所自,皆吾谋虑弗臧,不能自治自强,偷安朝夕,无久远之计”。“与其事不共戴天之雠,仰愧宗庙,俯失士民之心,而终归于亡,贻羞无穷,曷若幡然改图,正仇雠之名,辞顺理直,以作士民之气,犹可以履危而求安,转亡而为存”。按照儒家伦理,且不论割地、纳贡等问题,宋高宗向父母兄弟之仇下跪称臣,就是典型的丧失气节的行为。 宋高宗为了掩饰自己的无气节,最初就是在主持和谈的左相赵鼎的建议下,举起了一块“孝”字号遮羞布。等到生母韦氏和父亲的棺材南归,而难兄宋钦宗却无法回来,一个小武官马元益针对“迎请天属”失败,而上书言事,理屈词穷的皇帝只能说:“真宗皇帝澶渊之盟,敌人不犯边塞。今者和议,人多异论,朕不晓所谓,止是不恤国事耳!”至此地步,“孝”字号遮羞布已经不顶用,明知自己悌道有亏,又只得飞起一顶“不恤国事”的铁帽子压人,下令将马元益流放,“庶几人知劝惩”。 事实上,所谓“人知劝惩”的清洗抗战派的政策,是在正式订立绍兴和议的前三年,即绍兴八年(1138)就开始的。反对还是赞同降金乞和,是官员们升迁还是降黜首要标准。士大夫们要守节,就必然不能赞成降金乞和,就必然要降黜甚至受严重迫害;反之,要博取高官,就必须赞同屈辱苟安。 在宋高宗和秦桧的威逼和利诱下,大批的士大夫不能不失节。 当时通过科举当进士,可能还胜似今日当院士,成为文士们的头等大事。事实上,当绍兴和议后,士人们要得到金榜题名,就非附会降金政策不可。 绍兴十二年(1142)殿试,状元陈诚之,榜眼探花均附会降金政策而高中三甲。 绍兴十五年(1145)状元刘章,第二名王刚中为了难得的功名机遇,也只能说违心之论。 绍兴十八年(1148)科举,状元王佐也不得不赞扬“真儒”秦桧。 特别应当指出者,著名的理学家朱熹也是同榜中举者,然而今人再也找不到他当时的策文。据考证,朱熹对那次中举根本没有荣耀感。他在晚年承认自己那时只是“胡说”,无疑有很深的自责之意。依朱熹的文化修养,只是登同榜中的第五甲第九十人,也可推知其违心之论说得不重,对宋高宗的降金政策吹捧不力,但又毕竟不得不说,不得不捧。 绍兴二十一年(1151)的头名状元赵逵,又是一例。 但当时科场中还是不乏有志节之士。徐庭筠,陆游都属于坚持不肯吹捧宋高宗的降金政策而无法中举的学子。 宋高宗和秦桧为了推行和维持对金屈膝媾和,就必须疯狂地摧残士人的气节。 且以绍兴和议到秦桧去世前的五榜正奏名进士为例,绍兴十二年为398人,绍兴十五年为374人,绍兴十八年为353人,绍兴二十一年为422人,绍兴二十四年为419人,合计1966人。这仅是撰写歌颂宋高宗君臣降金政策而科举过关者,而更有特奏名进士,还有大量虽亦撰写了歌颂文字,却仍未过登科关者,用成千上万的成语估算,是不过份的。 仅就以上统计,以及朱熹、张孝祥、范成大等名士的违心卷入,郑樵的献媚邀宠,亦足以反映绍兴和议前后文士失节的普遍xing和严重xing。朱熹注重义利之辨,然而遇到科场的实际利益,也只能暂时站在利的一边。 这样看来,《挑灯看剑》里,满朝文人异口同声的赞同和议,皆为时势所造也。今我等读之,诧也叹也,为之奈何。 三 虚君实相的由来 为什么赵匡胤附身赵构后,毫不犹豫的决定赦免岳飞?秦桧独揽朝纲近十年,朝堂之上的士大夫们都与他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呢?勾龙如渊,这位洛学正统提出的虚君实相理论,又是如何解释的呢? 1,浅谈宋代的皇权与相权 宋代的皇权和相权,比前代都有所加强,这种状况与皇权弱相权强、皇权强相权弱、皇权相权都弱三种状况相比,对于封建统治集团来说,无疑最为理想。在当代学者中,把宋代称为“中国封建社会发展的成熟时期”者有之,称为“我国封建社会的最高境地”者亦有之。从上述意义上讲,这类说法不无道理。宋代皇权相权都强,从根本上说,是唐宋之际社会变迁的结果,与士大夫阶层形成并在封建地主阶级这个“等级的阶级”中跃居最高层直接相关。 2,不杀大臣及言事官 quote: 第一卷 第4章:闯宫(下) 赵匡胤背负双手,面无表情地目送着内待远去的背影,心中却有着另一番考虑。 他是帝王,帝王心术与军人不同,尽管他很欣赏韩世忠,尽管他知道能让韩世忠卖命的岳飞必然不同凡响,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认为岳飞与主张杀他的人就是如此地忠奸分明。 他自己的帝位便是陈桥驿上黄袍加身得来的,所以他深知手握兵权的方面大将,一旦生出了异心,会是何等的可怕。 更何况,岳飞是一个能让韩世忠如此人物也为他卖命的将军。 然而他却还是毫不犹豫地颁下了赦免岳飞死罪,将其带回重审的诏书。 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自己曾立下“不杀大臣及言事官”的誓言,岳飞曾任宣抚使、同知枢密院事,位列宰执大臣,若不是自己的这位不肖子孙背离祖训,岳飞本来就应当在自己的誓言保护之内。 而另一方面,最根本的原因却在于信心!他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 他不是那个庸懦无能的子孙赵构,绝代名将需得遇盖世明主,不管岳飞是何等了不得的英雄虎将,他也有绝对的把握让他完全处于自己的掌控之下,让他对自己心服口服。 因为他是赵匡胤,自五代十国乱世中大小数百战的山积尸骨中走出来的最后胜出者赵匡胤。 不杀大臣及言事官这点,《挑灯》一书已经详细阐述了相关史实。一方面,岳飞曾任宣抚使、同知枢密院事,位列宰执大臣;另一方面,宋太祖赵匡胤曾经立下“不杀大臣及言事官”的誓言。 何谓同知枢密院事?宰执大臣又是怎样的一种概念? 宋代枢密院是宰辅机构的组成部分,枢密院正副长官与副宰相一起并称“执政”。枢密院分掌军政,与中书对称“二府”。“枢密之任,秉国大权。……本天下之兵柄,代天子之武威,势均中书,号称两府。”但他们的职权不是一成不变的,中书与枢密院之间职权相互纠缠,这是造成宋代相权复杂化的重要原因之一。 强调“宰辅”,是因为宋代增加了副宰相之职参知政事和一个枢密院机构。宋代将中书门下与枢密院并称二府,二府的正副首长都是宋人所说的宰辅,宋人所编的一切宰辅年表,二府长官的姓名都要列入。除宰相外,其余通称“执政”。也就是说,二府长官共同组成宰辅领导班子。在这个班子中,有时强调集体的领导作用,有时突出个人的领导作用,因人、因时而异。同知枢密院事即枢密院副长官,而宋太祖赵匡胤所立誓言中的“大臣”,指的也就是宰执大臣。 因此,担任同知枢密院事,位列宰执大臣的岳飞将被斩首,曾立下“不杀大臣及言事官”誓碑的宋太祖赵匡胤下令阻止,并实无半分可诧异之处。 3,绍兴更化 绍兴“更化”在靖康元年就已露出端倪,至绍兴五六年(1135~1136)间取得全面成功;更化的主要内容有二:一是为元祐党人平反,“甄叙元祐故家子孙”;一是废弃安石之学,“选从程式学士大夫渐次登用”。更化的主要目的在于更改熙、丰及绍圣以来的政治而恢复元祐政术。 然而,南宋朝廷的极端化政治倾向,却在客观上使党论蜂起,为现实中的朋党之争,注入了一帖兴奋剂。这在绍兴元年至二年(1131~1132)的秦桧、吕颐浩两相党之争中,就已作了充分表现。 秦桧于绍兴元年(1131)二月任参知政事,同年八月除右仆射。当其为相后,便荐引同己,以为党助,如:绍兴元年十月,将杨时门人、吏部员外郎廖刚擢为守起居舍人,至二年(1132)二月,廖刚又为权吏部侍郎、兼侍读;同年十一月,“右文殿修撰提举临安府洞霄宫胡安国试中书舍人,秦桧荐之也”;绍兴二年(1132)二月,“右修职郎陈渊(按:杨时门婿)充枢密院计议官。渊,瓘兄孙,举进士不第,秦桧荐其才而有是命。又是日,礼部员外郎王居正(按:杨时门人)试太常少卿”。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这些被秦桧所举的官僚,均为程氏洛学的重要传人,也就是胡寅所谓“选从程氏学士大夫渐次登用”的具体表现,完全合乎“最爱元祐”的政治倾向。同时,秦桧以洛学传人为党助,洛学传人也十分激赏秦桧。“私淑洛学而大成”、“南渡昌明洛学之功”几侔于程颐四大弟子之一杨时的胡安国,在得知秦桧任参知政事时,便激动不已,竟至“喜而不寐”。秦桧荐引洛学人士的目的,显然在于扩大自己的政治势力。 4,虚君实相 quote: 第一卷 第13章 草庐 勾龙如渊笑了起来:“如渊苦思良久,这才想明白,若欲天下大治,则必须做到四个字!” 他故意吊人胃口地停了一停,才一字一顿地说道:“虚君实相!” 赵匡胤目光里透出一股寒意:“虚君实相?” 勾龙如渊点头道:“不错,如渊翻读历朝历代的君王施政得失,觉得一切的问题,都在于君权过于膨胀而缺乏制约。君王以家传天下,势必有明主,亦有昏君。是以我们应限制君王之权柄,只在于择天下士子之最精英者为相上面,而一旦任相之后,君王就要充分放权给宰相,真正做到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甚至君王任士大夫专治天下局面,如此则天下大治,指日可待!” 勾龙如渊,何许人也? 在绍兴八年,宋高宗命宰相赵鼎和秦桧主持对金和议,又在当年罢免赵鼎,由秦桧独相。面临着由抗战到屈辱媾和的重大转折,许多臣僚都群起反对。秦桧面对着不断高涨的抗议声浪,也颇感束手无策。中书舍人勾龙如渊对秦桧说:“相公为天下大计,而邪说横起,盍不择人为台谏,使尽击去,则相公之事遂矣。”秦桧大喜,就通过宋高宗,擢用勾龙如渊为御史 丞。这是台谏官由天子耳目转变为权臣鹰犬的开端。 勾龙如渊在秦桧的唆使下,攻击力主抗金的枢密副使王庶,说他“使尽奸计,乃以和议不合,卖直而去”,“伏望重行窜削, 以明庶欺君罔上,愚弄天下之罪”。宋高宗也果然将王庶重责。然而勾龙如渊又与秦桧的另一党羽施廷臣内讧,使宋高宗对他感到厌恶,认为他“用心不端”,秦桧竭力为勾龙如渊开脱,提议“俟其待罪求去,然後补外”,但宋高宗说: “如渊失风宪体,可罢中丞,提举江州太平观,日下出门。”於是秦桧只能忍痛让勾龙如渊下台。 在《挑灯》一书中,勾龙如渊就提出了虚君实相,表面的理由自然是冠冕堂皇:限制君王之权柄,而让为相者权重,更好地为大宋朝廷服务。 实质,却是为已经掌控朝纲的秦桧一党巧立名目,为屈辱媾和披上一层虚伪的外衣! 就如书中所说:“什么虚君实相?!不过助秦桧揽权的借口!” 四 两宋的酒楼 女伎与ji女 quote: 第一卷 第10章:出宫 “哦?”赵匡胤却似是来了兴趣,把脸转向展昭:“你见那个什么慕容凝雪,又关赌钱什么事?” 包大仁上前说道:“陛下,这是飘香坊特殊的规矩啊。要见慕容凝雪,需得在某一方面有出类拔萃之才,比如斗茶胜过飘香坊的茶官,论文强过飘香坊的酸文博士,还有琴棋书画等等等等,除非能通过这些关卡,或是慕容凝雪亲自邀约的贵客,便是丢出再多的银子,也是见不了慕容凝雪一面。这些年来,临安城里的富家世子,不知在飘香坊的这些产业上砸掉了多少银子,至今真正能通过这样的比试见到慕容凝雪的,到现在也不过十数人罢了。” 第一卷 第13章 草庐 当慕容凝雪的草庐被赵匡胤一脚踹开的时候,饶是慕容凝雪久在风尘,阅尽浮生百态,气质修养俱增佳妙,却也不由得面色微变。 自飘香坊开业六年来,凡有幸踏足慕容凝雪草庐的人,有哪一个不是必恭必敬,竭尽全力想表现出自己的风雅,生恐被这位不染尘俗的慕容小姐出自己身上的一丝不斯文来。 解读穿越时空的赵匡胤乱逛飘香坊之谜 quote: 城中酒楼高入天,烹龙煮凤味肥鲜。 公孙下马闻香醉,一饮不惜费万钱。 招贵客,引高贤,楼上笙歌列管弦。 百般美物珍馐味,四面栏杆彩画檐。 在中国经济史研究权威加藤繁博士所作的《宋代都市的发展》论文里,就专设《酒楼》一节,深刻指出:宋代城市中的酒楼,“都是朝者大街,建筑着堂堂的重叠高楼”,“这些情形都是在宋代才开始出现的”。 在宋代以前的城市里,高楼并非没有,但都是皇宫内府,建筑供市民饮酒作乐,专事赢利的又高又大的楼房,是不可想象的。只是到了宋代城市,酒楼作为一个城市繁荣的象征,才雨后春笋般发展起来了。 列举两宋都城中著名酒楼者,数不胜数,主要有: 忻乐楼、和乐楼、遇仙楼、铁屑楼、仁和楼、清风楼、会仙楼、八仙楼、时楼、班楼、潘楼、千春楼、明时楼、长庆楼、红翠楼、玉楼、状元楼、登云楼、得胜楼、庆丰楼、玉川楼、宜城楼、集贤楼、晏宾楼、莲花楼、和丰楼、中和楼、春风楼、太和楼、西楼、太平楼、熙春楼、三元楼、五闲楼、赏心楼、花月楼、日新楼…… 这些酒楼中的佼佼者,当属白矾楼,又名丰乐楼。建筑在稠密的店铺民宅区,向空中发展,其结构为三楼相高,五楼相向,高低起伏,参差错落,楼与楼之间,各用飞桥栏槛,明暗相通,西楼第一层高得可以下看皇宫。宋皇宫以高大闻名于世,白矾楼却高过它,这种高度真是骇人!王安中有诗《登丰乐楼》为证: 日边高拥瑞云深,万井喧阗正下临。 金碧楼台虽禁御,烟霞岩洞却山林。 巍然适构千龄运,仰止常倾四海心。 此地去天真尺五,九霄歧路不容寻。 到了南宋临安,人们在西湖之畔又盖起了一座新的瑰丽宏特、高彻云汉,上可延风月、下可隔嚣埃的丰乐楼。宋朝人民对于酒楼的特殊情怀,可见一般。 这种酒楼,从装饰、环境、服务、酿造、烹调、器皿等各个方面来说,无一不精,无一不美。如《东京梦华录》所记载:“必有厅院,廊庑掩隐,排列小阁子,吊窗花竹,各垂帘幕。” 优秀的园林环境,周到细腻的服务,使人流连忘返。即使王公大臣,乃至九五之尊,也喜欢偷偷前往。大臣鲁肃简公,就对此行为振振有词:酒肆百物具备,宾至如归。宋话本也以皇帝的微服酒楼为题材,写出了《赵伯升茶肆遇仁宗》。 可见,酒楼茶肆已经成为宋朝城市里人们不可缺少的场所,同时也成为宋朝都市的代表xing建筑物而引起人们的普遍注意。作为这个时空的新来者,宋太祖赵匡胤要了解临安,还有比微服酒楼更好的方式么? 在宋朝市民的心目中,成为一名女伎艺人是很不简单的事情。且不说称的上女伎的,几乎都要仪形秀美,光彩溢目,更难得的是女伎要具备多方面的伎艺才能----她要会插科打诨,她可以和雅弦声,她要会翩翻飞剑,她可以填词作赋…… 这种以伎艺招徕顾客的女伎,和以调笑卖淫为主的ji女,是有区别的。不错,在宋代典籍里,“伎”和“ji”是通用的,但在宋代城市中并不等于有伎艺的女子就是ji女。且不说那些专在瓦子里、露台上献艺的女伎,只说说在宫廷服务的女伎就不同一般---- 在一次宋真宗和近臣的宴会上,席间言谈涉及庄子,真宗忽明呈诵《秋水》,马上就来了一位翠环绿衣装扮的小女童。她神色自若,当众朗朗背诵《秋水》,闻者竦立恭听。这位小女童,可称是对《庄子》下过一番工夫的。这只是宫中专门供职的女伎偶然的一次表演。 女童还要学习其他方面的伎艺,并且经常演练。有诗为证: 昨日传宣唤打球,星丸月杖奉宸游。 上阳宫女偏捷,争得楼前第一筹。 帝诰皇坟味有余,万几无暇旋生疏。 终须别置三千女,分记金华殿里书。 后苑秋晴校猎归,淡妆宫女尽戎衣。 数中供奉谁精熟,斜勒骄骢掠草飞。 御府书踪字字奇,散教宫女仿来时。 研精笔法难停稳,并恨羲之与献之。 如此等等,俯拾皆是。皇家对女伎可谓情有独钟,以至爱屋及乌,还将伎艺作为贵妃入选宫中标准之一。叶绍翁《四朝闻见录》给人们讲叙:慈圣太后在娘家时,经常在寒食节间玩掷钱游戏,她掷出的铜钱可盘旋好久,侧立不倒,可为一绝。大约此事传进宫中,未过多长时间,她便被招聘入宫。 皇家如此,民间也不例外。女伎用实力和风采,在众多的表演群体中奠定了自己颇具竞争力的独特位置。试以临安上千名的著名伎艺人所从事的行当来看---- 散乐:张真奴 ;踢弄人:小娘儿 ; 掉刀蛮牌:朱婆儿、俎六姐 ;讲史书:张小娘子 ;棋待诏:沈姑姑 ; 演史:宋小娘子 ;说经诨经:陆妙静 ; 小说:史慧英 ; 影戏:黑妈妈 ;队戏:李二娘 ;唱赚:媳妇徐 ;鼓板:陈宜娘 ; 杂剧:肖金莲 ;唱京词:蒋郎妇 ;诸宫调:王双莲 ; 唱耍令:郭双莲 ;覆射:女郎中 ;撮弄杂艺:女姑姑 ; 射弩儿、打诨:林四九娘 ……这一名目的列出,是临安市民对杰出女伎的杰出本领的认可和推崇。 《挑灯看剑》一书中出现的慕容凝雪,应该就属于杰出的女伎群体的代表人物。对女伎的痴迷,从皇家到民间,都津津乐道。赵太祖闻得有如此佳人,焉能不访?要见慕容凝雪,需得在某一方面有出类拔萃之才,这样的条件,也就被当时的临安大众,理所当然的接受了。 综述: 拨开历史的层层迷雾,我们不由地对《挑灯》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煮酒论史,诸位看官想必也有了一番定论。 诚然,此书的硬伤不少,比如与皇后温存一段,有明显的故意为之的成分;又如赵匡胤的武功,也是个明显的败笔。 言及文初,赵匡胤复活在赵构的身上,本身就是一种异想天开。这本小说尽管附会历史,但本质也是幻想小说的范畴。作为这几年发展起来的这类小说,就和当年的武侠一样,在阅读和评论时,也该明了一个大致上的潜规则:异想天开,是这类小说共同的潜规则,只有在认同了这个潜规则的基础范围内,阅读、评论以及和作者的互动才具有意义。 我们,是否可以对此书给予更多的宽容呢? 参考书目: 1.《南宋文人与党争》 沈松勤 著 人民出版社2005年4月版 2.《金宋关系史》 赵永春 著 人民出版社2005年9月版 3.《宋代政治文化史论》 张邦炜 著 人民出版社2005年10月版 4.《绍兴和议与士人气节》 王曾瑜 著 中国史研究2001年3期 5.《行走在宋代的城市》 伊永文 著 中华书局2005年1月版 第1章:惊梦(上) () 轰隆隆。 一声闷雷炸响,赵匡胤从龙桌上抬起头来,觉得还颇有些昏昏沉沉。 猛然间,他忆起方才所做的那个恶梦,不由得心胆一惊,霍然站起了身来。 旁边待立的内待连忙跪倒在地,轻声说道:“官家,奴才张远当值待候。” 他这才定下神来,仔细端详了一下四周。 龙袍还穿在身上,束发紫金冠也丝毫没乱,置身的金殿虽然看上去有些怪,那个内待自己也不认识,但可以确定的一点是自己还在大宋的皇城中,幸好方才的一切真的只是自己的南柯一梦。 可是明明都已经冬天了,怎么还会有这样的雷雨呢?而且自己的身上,穿着的居然是夏季的冠冕。 他皱起了眉头,对尤跪在地上的内待问道:“你是新来的内待?刘思呢?怎么他不当班?” 那个内待抬起头,一脸的惘然:“回皇上话,小奴自绍兴六年进官伺候官家,已有五年多了。刘思……刘思……小奴不认识,小奴……小奴不知道。” 赵匡胤摇了摇头,心思却还全沉在方才那个梦里,并没有太听清楚这个糊涂内待的话,只是一返身坐回了龙座上,沉声说道:“你去,把晋王给我找来。” 那个内待愣了一愣,浑身不由自主地发起了抖。 他抬起头,眼见赵匡胤双目如电,凝在他的脸上,他忽然双脚一软,就这么拜伏在了地上,手脚并用地爬到龙案前,连连磕首,颤声说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赵匡胤微微一愕:“大胆奴才,朕让你去宣晋王,你来请什么罪?!” 那个内待抬起头,好半晌才强忍住牙关相叩的颤抖,勉强开口说道:“皇上,我大宋立国百余年来,只有过一位晋王,那就是我们的太宗皇帝陛下啊!” 内待声音虽轻,听在赵匡胤耳朵里却不啻惊雷闪电,他霍然站起,撞得龙椅都为之后倾,重重地倒在了地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口中喃喃念道:“大宋……立国百余年?太宗皇帝……太宗……” 恍惚间,他的眼前,似是又回到了方才那个奇怪的恶梦。 …… …… 那是天宝九年,一个雨雪纷飞的黄昏。 轻雨卷着雪,漫盖了整个汴京城。 万岁殿里,四角的炭炉中正燃烧着红桧制成的无烟炭,火光正旺,却没有一丝烟雾自炉嘴里逸出来。与当今的大宋天子赵匡胤对坐在大殿中间酒桌上的晋王赵光义,看见桌上瓷火锅的火光渐渐淡了下去,四顾扫了眼空荡荡的大殿,皱眉唤了起来:“来人!来人!” 赵匡胤却是自顾自站了起来,亲手拈起炭火填入瓷火锅中,大笑道:“二弟,你怎么忘了,是我亲自下令他们退出百步,百步之内,不得有任何声响惊扰你我的酒兴。我敢跟你打赌,哪怕你一刀刀慢慢斫下他们的头,他们也不会发出半声响动。” 赵光义脸上闪过一丝嫉妒与羡慕交织的神色,旋即被恭顺替代了,忙接过赵匡胤手中的活计,苦笑道:“我可不敢跟皇兄赌。自皇兄杯酒释兵权后,天下兵马,被皇兄训练成如臂使掌的钢铁部队。有这样无敌的铁军在手,横扫天下,指日可待。” “天下……”赵匡胤望着窗外朦胧的雨雪,略带酒意的脸上泛出一丝兴奋的神色,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早在四十岁前,他的功力已经臻达大成境界,岁月风霜未曾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他那尤如大理石雕成的棱角分明的脸上泛起一丝冷酷的笑容:“北汉,北辽……” 赵光义看着他的表情,忽然好似嗅到了一股血腥味,无端端地打了个冷战。不知从什么时候,他对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皇兄忽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畏惧,尤其在这些年来征战四方,看多了他那根蟠龙棒尤如一条狂暴的巨龙,在战场上搅起一片片血池肉海、残肢碎片之后,这种畏惧感更是与日俱增。每次看到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就意味着不知道又有多少男儿要埋骨沙场,又有多少颗人头会在顷刻间落地,以至于自己每次看到他露出这样的神色,都不自觉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这,就是权力。 一朝大位在手,自然可以呼风唤雨,生死予夺。 赵光义暗暗捏紧了拳头。 赵匡胤却没有注意到这些,他自顾自地说道:“北汉割据黄河北岸,辽国手握幽云十六洲,我大宋虽自命衣冠正统,实则朕也不过是区区中原一隅之地的皇帝而已。” “所以”,他转过头,看着赵光义,赵光义不由得心下一虚,松了拳头,耳边却听得赵匡胤说道:“在我有生之年,或许不能平北汉,灭辽邦,一统天下,但我们大宋终有一日,要将这个自唐末之后分裂百年的山河重归于一,光义,你要答应我。” 赵光义心头一热,脱口应道:“皇兄,你将江山社稷交在我手上,我必定……” 赵匡胤却是缓缓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莫测高深的笑:“对你、对德芳我都这么说过,这个天下始终都是你们的,你们不管谁来当这个江山之主。都要团结一致,并力北向。打虎不离亲兄弟,你们的敌人不是自己人,而是那还占据着我们半壁河山的逆汉与北辽。” 赵光义的心又慢慢冷了下来,赵德芳是赵匡胤的亲生长子,素有仁孝之名,这两年赵匡胤给赵德芳派了不少差使,风头之盛,明显要压过自己这个皇太弟。 他低下头,生怕让赵匡胤看到自己嘴角的冷笑。 是啊,自盘古开天地以来,除了那传说中谁都没见过的尧舜三代,有哪个皇帝会不把天下传给自己的儿子,却交给自己的弟弟。 要得到这一切,只有自己动手去抢。 赵匡胤看赵光义低头不语,也自微微苦笑,他自小最疼爱这个弟弟,但看他的权力欲实在太大了,是以借着酒意故意出言试探,却果然,他还是看得太重啊。 慢慢教吧。 第2章:惊梦(下) () (下) 他被风一吹,觉得酒意有些上涌,当上皇帝以来,好久没有这么痛快地跟弟弟喝酒了,这有点让他想起了小时候两兄弟分吃半个馒头的日子,他也不想再提这件事情破坏气氛,走回了桌前,重新端起酒杯,说道:“来!来!光义,我们再干一杯。” 赵光义默默地跟着来到酒桌前,却没有应声端起酒杯,只是低头默默地拨弄着瓷火锅内的炭火,好半晌才出声道:“皇兄,你说有朝一日,我大宋必要灭北汉,驱辽虏,收取幽云十六洲,尽复我关山之地,这些话,光义都记下了。” 赵匡胤虽然觉得他的说话有些突兀,却也不疑有他,正色道着:“不过你的xing子太过急躁,灭北汉,平辽俘势在必行,却需一步步来实现。将不可使惰,兵不可使疲,这两句话你一定要记住。” 他看着并不应声的赵光义,觉得很有点忧心。大宋如今与北辽保持着相对的均势,由于尚未直接交过手,双方对于对手的实力都还处在互相试探的阶段。但是幽云十六州尽在辽人之手,中原之地门户大开,辽人随时可以驱马南下,主动权实际上掌握在辽人手中。 是以平辽之战势在必行,但却必须在平灭北汉,消除了这个心腹大患之后。而且平辽之战要么就不打,要打就必须集中全国精锐,一击必胜。只要输掉了第一场,势必在大宋将士心中留下不可抹去的恐惧,也会让辽人摸清了大宋的虚实,这个均局一旦打破,局面恐怕便是难以收拾。 自己这个弟弟,是一员勇将,打起战来十荡十决,但却太过急于求成,缺乏统帅应有的统观全局的眼光。这番话,自己对他说过不知道几次了,可是他总是没往心里去。 赵匡胤微微皱了皱眉,又接着对赵光义说道:“还有,我在太庙立下的‘不杀大臣及言事官’的誓碑,也要代代相传下去,我大宋皇族起自草莽,不若唐室有行政经验丰富的关陇门阀可依仗,惟有不拘一格,礼贤下士,方能收天下士人之心,开创出一个升平盛世。而惟有天下稳固太平,我们的平汉灭辽之战,也才能有一个进可攻,退亦可守的大后方。” 眼看着赵光义对自己的苦口婆心却依然只是惟惟诺诺,赵匡胤摇头苦笑,自己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难道自己这个二弟还是没看出自己的传位之心? 不过他此时看赵光义心事重重,没有什么心情,也便不再多说,举杯笑道:“好了,今日再不谈国事,我们……” 他的动作忽然顿住了,眼中精光一闪,缓缓坐回了椅子上,手中玉杯铿然落地,碎做片片。 赵匡胤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看着赵光义:“你……” 赵光义抬起头,原本英俊的脸在闪动的炭火映照下狰狞而扭曲,他压低了声音大笑道:“皇兄,你说的我都记下了,我会实现你的遗愿的。” 赵匡胤勉强保持着神色不变,却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努力坐正了身子,挤出一丝声音:“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光义似乎愕了一愕,继而又有点癫狂地笑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大哥,你还记不记得,当年的你去要饭,风雪里四天没有吃东西,只要到了一个馒头,你却还硬是给我留了半个,走了三十里地来到我身边,一口口地喂我把那半个馒头吃了下去。你当时亲口跟我说过的,你的所有东西,都会跟我分享。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十几个流氓要我从他们裤档里爬过去,你突然扑上去,硬生生地用牙齿咬死了一个人,把那十几个比我们大上几岁的流氓吓得从此见到我们就叫爷爷。那时你告诉我,你不会让任何人对我指手划脚。” “可是”,他霍然转身:“可是你却变了!” 他的声音渐渐高亢了起来道:“你现在的心里再也没有我这个兄弟,只有你的宝贝儿子,只有你那个德芳,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的娘亲临死前曾拉着你的手,要你把帝位传给我,这个花花世界原本就应该是属于我的,是我的!可是你却想让我这个做叔叔的,你的兄弟,去向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俯首称臣,这不可能!不可能!” 赵匡胤看着赵光义略带疯狂的举动,心却一点一点往下沉,变起仓卒,他之所以无聊到去问那种弱智的问题,不外是想争取一点时间,以自己精湛无比的功力来化解所中的这种奇怪的毒药,但这种毒下得不着痕迹,却偏偏强横无比,哪怕自己再努力,也无法聚起一丝一毫的劲气。 怪只怪自己对于这个二弟太没有戒心了,原本德芳曾提醒过自己,自己却还把他好生训斥了一顿。现在门口的禁卫被远远遣开,自己又无力发声,那些惟自己之命是从的铁卫只怕无论赵光义再怎么折腾也不会回来查看。 他手悄悄在桌际按动机关,探手进一个暗格中摸索着,一边勉强苦笑道:“光义,我实在想不到你会这么做,这个江山,本来迟早也是要传给你的,你又何苦……” 赵光义这时却是镇静了下来,手腕一现,翻出一枚玉斧,冷笑道:“皇兄,你是在找这个吧?” 赵匡胤的心一时跌到了谷底,连惟一有可能翻本的法宝都被取走了,他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你也算是处心积虑了。” 赵光义仰天大笑:“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又怎么敢动手。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赢过你一次,但是这一次,皇兄,你必须承认,你输了!” 赵匡胤尤自暗暗聚气,正待说话,赵光义却是先开了口:“皇兄,如果你想拖延时间的话。我劝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这是灵州进贡的悲酥清风,无色无臭,但无论何等高手,中之都要骨软筋酥,内力尽散。皇兄你还能开口说话,已经让小弟十分佩服你的修为了。” 赵匡胤张开眼,看着一脸狂热的赵光义,心里抹过一丝淡淡的悲凉,长叹口气,再不运气,轻声说道:“小虎,答应我一件事情。” 赵光义周身一震,眼里露出几分茫然的神色,自己这个小名,已经有数十年没有人叫了。但他随即面色转厉,手执玉斧,缓缓走到赵匡胤身后。 这种谋朝篡位的事情,成者王候,败者贼寇,从来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眼下的自己,已是没有退路了,只能一路狠到底。 赵匡胤甚至可以感到淡淡的寒气已经笼罩在自己的头顶死穴上,他轻声对身后这个变得如此陌生的弟弟说道:“答应我,善待德芳母子。” 赵光义不置可否地低哼了一声。赵匡胤抬起脸,正好看见赵光义冷酷的眼神,他轻轻笑了:“二弟,其实那一年,我只要到了半个馒头。” 赵光义身子微微颤了一颤,旋即一咬牙,手上玉斧直挥了下去。 …… …… 第3章:闯宫(上) () 又是一道电光映过赵匡胤的眼帘,他回过了神来,蓦地一拍龙案,大喝道“大胆奴才,眼下分明是开宝九年,离朕开国登基,不过十六年光景,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当面欺君,谤讪君父,可知这是灭九族的大罪。” 那名内待浑身几乎瘫软在了地上,眼泪鼻涕都抹了一脸,强撑着说道:“皇上明鉴,奴才……奴才不敢……奴才……眼下是大宋绍兴十一年,离我朝太祖皇帝开宝九年,已经……已经快两百年了啊!” 赵匡胤又惊又怒,欲待再骂,眼神却正好看到龙案上头摊开的一本书札上的一行字:“太祖启运立极英武睿文神德圣功至明大孝皇帝讳匡胤,姓赵氏,涿郡人也……”不由得脚下一软,险些坐倒在了地上。 只是他终究是个非常人,强吸了口气,定了定心神,拿起那本书札,翻阅起这篇文章,直至看到最后一句:“开宝九年癸丑夕,帝崩于万岁殿,年五十。殡于殿西阶,谥曰英武圣文神德皇帝,庙号太祖”。 书札悄然自他手中滑落,赵匡胤木然直立,一时间,他不知道到底应该如何来面对眼前的这一切。 那名内待依然跪伏在地上,死死咬着嘴唇,生怕自己的啜泣声惊扰了正在沉思的皇帝官家。 大殿里只剩下风雨闷雷声。 良久,赵匡胤才发出苦苦的一声叹。 他踱到殿门口,仰脸望着殿外的天。 自己居然变成了自己的还不知是第几代的重孙子。 他妈的老天爷,你这到底是在跟我开一个什么样的玩笑?! 风雨更急了,几点雨飘近大殿,打在赵匡胤脸上,让他尤自一团乱麻的神智为之一清。 好半晌,他才转过身,对那名内待温言说道:“起来吧,去给朕打盆水来。” 那名内待还没回过神来,抬起脸,下意识地连连磕首:“奴才死罪!奴才死罪!” 赵匡胤摇头苦笑,抬脚轻踢了一下他的屁股,喝道:“朕恕你无罪,还不快去!” 那内待也是聪明伶俐之辈,只是一时吓得狠了,此时眼看龙颜稍霁,登时回过了神来,连忙手足并用,直往殿外爬去。 临出殿门前,忽然听见背后的皇帝又是一声唤:“等等!” 那内待一张还没开得及展开的脸马上又哭丧了起来,却不敢迟疑,回头趴在地上,正欲告饶,耳边已听到赵匡胤淡淡的声音:“如果有第三个人知道方才发生的事情,你就提着自己的人头来见我吧。” 那内待爬着出了门口,这才发现皇帝陛下最后那淡淡话语中所透出的那股寒气,竟让自己连裤裆都已经湿透了。 他一路不敢耽搁收拾,急匆匆地来到偏殿,胡乱抹了把脸,连旁边几个相熟的内待招呼都不敢答应,端起盆清水,一路小跑地奔回了明德殿。 他在殿门前停了下来,把自己的呼吸放慢,这才蹑手蹑脚地捧着水进了明德殿,却忽然听得御座上的官家蓦然一拍桌子,把手上的书札直掷于地,大声喝道:“混账!不肖子孙!混账!” 那内待吓得浑身一抖,盆中水顿时泼掉一小半,脚下一软,几乎又要跪倒在地,幸好此时皇帝官家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只是却透着一股子疲倦:“把水放到桌上,把那本书也捡过来。” 赵匡胤接过内待呈上来的书,心里不由得一阵阵地发苦。 这是史馆新编修的一本本朝历代帝王实录的摘要辑稿,短短的时间里,赵匡胤再天纵之才,自也无法通览全书,但就这么大略扫一眼过去,触目皆是的窝囊事,已足以让赵匡胤怒火攻心。 赵光义未曾将皇位传给德芳,这是意料中事。至少赵光义还对自己的妻子宋氏亲口说了:“当共保富贵。” 在这一点上,他现在并不恨自己的这个二弟。 最让他痛心疾首的事情是 赵光义终究还是没有听从自己的劝告。 他以这种方式得来帝位,难免朝野会有风言风语,所以他急于建功立业,开疆拓土,借着自己留下来的兵威国势,赵光义一举平灭了北汉,但却由此志满意得,未加休整便立即挥师攻辽。 将不可使惰,兵不可使疲。 自己这句警告仿佛只是在一个时辰前说过的一样,眼下的局势却一一印证了自己的判断。 赵光义北伐大败之后,从此宋军恐辽成风,百年来,宋军屡战屡败,煌煌中原大国,竟不得不奉那辽邦蛮夷为兄,年年纳贡。 更有甚者,十余年前女真蛮子起于白山黑水间,大宋朝廷的第八代、第九代皇帝徽宗与钦宗,手拥百万雄师,竟尔坐看区区十余万金人驱军南下,牧马中原。甚至上演了堂堂天朝上国的两代帝王被蛮夷小邦生擒活捉,掳劫而去这样遗笑千古的大闹剧。 难怪自己看着这个大殿有点怪,这里根本就不是自己一手经营起来的大宋汴京,这里只不过是僻处江南一隅的临安小城。 失去了汴京,失去了中原大片腹地,自己创立的大宋,从一定程度上讲,已经亡国了。 他抬起头,看着殿外的风雨,现在这个东南小朝廷,亦是风雨飘摇,金人数十万军队陈兵长江之畔,自己这个子孙,居然想的不是怎么整军修备,力图恢复,反而无耻到同意了金人提出的苟刻条件,要对金称臣,想以藩国的名义,继续苟延残喘。 是可忍,敦不可忍? 他伸头,就着盆中清水看着自己现在这张眉清目秀、却完全陌生的脸,忽然觉得有了一丝快意,自已附在了这个名为赵构的子孙身上,他的魂魄自然也就不知道飘飞何处了。 该! 这种不肖子孙,如果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也毫不犹豫地亲手打杀了。 或许,让自己转生在这个不肖子孙的身上,正是苍天对大宋百年屈辱的一种补偿。 他仰脸对着天,一道电光划过苍穹,正好映出他嘴角逸出的一丝冷笑:“天下……我的天下,我赵匡胤,又回来了!” 一直偷偷抬头观察着皇帝官家脸色的内待张远,正撞上这丝冷笑,忽然从心里头涌起一阵莫名的恐惧。 虽然眼前的皇帝官家衣着相貌与平时无异,但他却深深地知道,眼前站着的这个,绝不是自己伺候了近六年的那个阴沉懦怯的天子赵构。 他从来没在任何人身上看到过这种无与伦比的自信与霸气。 他猛地狠狠咬住了自己的舌头,低下头去。 忽然赵匡胤的耳朵听到了一丝与皇城内院绝不相符的声响。 虽然这样的声响混在风雷声中,尚有如屋檐流水滴落一般细微难查。 但久历战阵的赵匡胤却清楚地知道,这是一匹久经训练的战马,正在以最快的速度,向着自己的方向直冲而来。 自己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一天,居然就有人骑马闯宫。 这个天下仿佛越来越有趣了。 马蹄声渐响,隐隐已可听到皇城待卫的喝斥声、拦截的破风声,但马蹄声居然丝毫未曾停顿,一路直奔自己所在的大殿而来。 这时连张远也听到了殿外的声响,连忙站起身来,先跑去掩上了殿门,然后将身挡在了赵匡胤面前。 战马已近殿前百步,忽地战马一声长嘶,却似是受了惊吓,蹄声霍然而止。 赵匡胤微微皱眉,他熟谙马术,殿前这匹战马于急速奔行却能骤然立定,实是不世出的良驹,实在想不出殿外有什么可怕的东西,竟能让这样的战马也受了惊。 张远脸青唇白,却尤强撑着站在赵匡胤面前,半步不退。 徒地一声叱咤,一时将所有的风雷声都掩盖了下去。然后一声闷闷的金铁交击之声,响徹整个皇城大内。 “砰”的一声巨响,殿门被撞得中分而开,一名白袍浴血的中年将军,拖着半杆从中断裂的长枪,带着满天的风雨,撞进了殿来。 张远吓得尖叫了起来:“护驾,护驾!” 白袍将军却是信手丢下手中银枪,拜伏在地上,声泪纵横地高声叫道:“陛下,岳飞冤枉啊!” 一道红影随即闪进殿来,将剑架在白袍将军的脖子上,随即有不少禁卫也跟了进来,纷纷用手中的刀剑抵住白袍将军,那员白袍将军却是恍如不觉,只是径自望着赵匡胤,满是虬髯的脸面须发尽竖,又自高叫了一声:“陛下,岳飞冤枉啊。” 那名红衣护卫以剑拄地,行礼道:“韩世忠骑马闯宫,臣等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赵匡胤对于方才殿外的局势虽然没有亲见,但以耳代目,心中却对方才的形势有了一个大致的判断。 第4章:闯宫(下) () 韩世忠骑马闯宫,一路破关斩将,无人能阻,直至宫前百步,才被眼前这位红衣护卫以剑气所阻,不得已弃马与这名红衣护卫力拼一招,虽尔银枪断折,手臂受创,却仍然成功地闯入了殿来。 而且以他的眼力,可以清楚地知道,那名红衣护卫表面上行若无事,其实不外是以特殊的法门将伤势硬压了下去,在与韩世忠那一招相拼里,红衣护卫并没有占到任何便宜。 从宫门至此超过六十里,大内待卫怕不有上千之数,却没有人能让韩世忠这一人一枪停息过半刻脚步。 赵匡胤久历战阵,虽然韩世忠未曾铠甲在身,但他一眼就能看出韩世忠是个军人,是个身经百战的军人。 因为韩世忠的身上升腾着一股浓浓的血气。 这跟武艺的高低没有关系,若不是从死人堆里翻滚出来,若不是手上有无数敌军亡魂的诅咒,无论武功再高,也绝对不可能给人这样的感觉的。 而如此人物,居然为了岳飞连xing命也不要了。 这个岳飞,到底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赵匡胤不理会那些大内待卫的讶异,挥手叱退了他们,上前亲手扶起了韩世忠:“将军,有什么事要见朕。” …… …… 韩世忠看着内待背着将岳飞父子带回重审的圣旨,驱马消失在漫天风雨中的时候,心里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在一柱香之前,打死他也不敢想象自己这次骑马闯殿能有这样好的效果。 自从当今的大宋天子一日内十二道金牌召回岳飞,尽弃大江北岸数千里河山以来,所有人都知道,当今大宋天子与金国和议之心已决,任何会阻碍两国和议大计的人物,都会被无情地剔除。 如今朝中原本叱咤沙场的几大名将,哪一个不是寄情田园财富,自污其志,苟且不出,以求得下半世的平安富贵。 自己这次骑马闯宫,原本也不过是抱着一腔血气,想跟自己那位生平唯一佩服的虎将共赴黄泉。 却没想到居然会出现这样一个结果。 自己真的不是在做梦? 韩世忠偷偷拧了拧自己的腿。 赵匡胤背负双手,面无表情地目送着内待远去的背影,心中却有着另一番考虑。 他是帝王,帝王心术与军人不同,尽管他很欣赏韩世忠,尽管他知道能让韩世忠卖命的岳飞必然不同凡响,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认为岳飞与主张杀他的人就是如此地忠奸分明。 他自己的帝位便是陈桥驿上黄袍加身得来的,所以他深知手握兵权的方面大将,一旦生出了异心,会是何等的可怕。 更何况,岳飞是一个能让韩世忠如此人物也为他卖命的将军。 然而他却还是毫不犹豫地颁下了赦免岳飞死罪,将其带回重审的诏书。 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自己曾立下“不杀大臣及言事官”的誓言,岳飞曾任宣抚使、同知枢密院事,位列宰执大臣,若不是自己的这位不肖子孙背离祖训,岳飞本来就应当在自己的誓言保护之内。 而另一方面,最根本的原因却在于信心!他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 他不是那个庸懦无能的子孙赵构,绝代名将需得遇盖世明主,不管岳飞是何等了不得的英雄虎将,他也有绝对的把握让他完全处于自己的掌控之下,让他对自己心服口服。 因为他是赵匡胤,自五代十国乱世中大小数百战的山积尸骨中走出来的最后胜出者赵匡胤。 韩世忠忽然浑身一颤,轻叫了一声:“不好!” 赵匡胤愕然回首,韩世忠抢上两步,拜伏于地,叫道:“臣斗胆,臣恳请陛下马上赐臣手诏一份,由臣亲自送至风波亭,带岳飞回銮候审。否则……” 他微微一顿,赵匡胤目光一寒:“否则如何?” 韩世忠抬起头来,直直迎上赵匡胤的目光:“否则臣恐怕陛下的圣旨,出不了西直门。” 一阵难堪的沉默。 赵匡胤的心里涌起了滔天巨浪,韩世忠话虽隐晦,他却听得明白,看来在这个东南小朝廷里,自己这个不肖子孙面临的问题,还不止是那阵兵长江之畔的金人。朝中还存在着另一股强大的势力,甚至足以影响皇帝的决定。 不!这种情况,绝不应该出现在大宋的朝堂上。 皇帝称孤道寡,就是因为皇权的尊严是至高无上的,如果还有另外一股势力足于与皇权平行,那么这种破坏力,恐怕比金人的十万大军还要可怕。 他微微苦笑,虽然早就知道这个名为赵构的子孙不肖,却实在未曾想到其不肖的程度,一至于斯。 韩世忠眼见天色渐暗,看着皇帝官家若有所思,一时无语,不由得犯起了急来,大着胆子又叫了一句:“陛下,岳飞押赴风波亭已有近半时辰,请陛下尽早圣裁。否则恐怕就来不及了!” 赵匡胤的低头看着韩世忠焦急之色溢于言表,脸上却露出一分成竹在胸的微笑:“韩将军不是说朕的圣旨出不了西直门,那朕便算赐你手诏,又于事何益?” 韩世忠傲然应道:“臣有一枪一马在,天下皆可去得!” 赵匡胤摇头微笑道:“将军今日匹马闯宫,血战六十里,枪已折,气已泄,况且,方才还受了伤……” 韩世忠不服截道:“此许小伤并不碍事,臣哪怕拼了这条命不要,也必将岳飞带回到圣上面前。” 赵匡胤轻轻责备道:“你与岳飞的命,都是朕的。你还是好好留在这里养伤,关于这件事,朕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最佳人选。” 韩世忠瞟了一眼伺立在赵匡胤身旁的红衣护卫,摇头道:“陛下,臣以xing命担保,展护卫的伤势,决不比臣轻上一星半点。” 赵匡胤哑然失笑:“谁跟你说我要让他去了。” 韩世忠摸不着头脑,问道:“那么陛下的人选是……” 赵匡胤一声长笑,徒地平地拔身而起,跃坐在韩世忠那匹枣红马上:“那便是朕!韩将军,借马一用!” 韩世忠与周围的待卫都自大惊失色,韩世忠高叫道:“陛下,快下来,臣的踏燕驹xing情暴烈……” 话还没说完,却见眼前这位原本只敢骑着一只青色骡子到处晃的大宋天子,双脚微夹发力,右手食、中二指轻捏马颈,自己那匹向来桀骜不驯、旁人难以骑乘的踏燕名驹竟尔一声长嘶,乖乖的任其驱策,转头绝尘而去。 风雨中传来赵匡胤的哈哈大笑:“朕倒要看看,四海九洲之内,有什么人能拦得下朕!” 蹄声渐行渐远。 旁边的待卫呆了半晌,这才醒过了神来,在那名红衣护卫的带领下,呼啸一声,各展轻功,直追而去。 韩世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呆呆地愣了半刻,才喃喃道:“皇帝官家,这……这真的是我们的皇帝官家吗?” 在一旁的张远,连忙一把捂住了他的嘴:“韩大帅,噤声!噤声!” …… …… 第5章:战定(上) () 赵匡胤鲜衣怒马,直奔出皇城,穿行在临安城的繁华市巷中。 临安自五代十国以来,便是吴越钱氏政权的都城,承平数百年之久,烟柳画桥,风帘翠幕,自来繁华无比。虽然金宋交战以来,临安也颇遭到些影响,但经偏安江南的南宋小朝廷十年生聚,已是大致恢复了元气,若仅论繁荣富庶之程度,甚至颇不下于昔日的东京汴梁。 而今正值午时,正是各种买卖最为热闹的时分,虽然是风雨不断,街上行人仍然摩肩擦踵,赵匡胤一人一马,却硬生生地从这最热闹的人流中,飞弛而过。 临安城并不是没有直通城门的御道,但无奈赵匡胤初临贵境,实在是不认得路,只能认准西边方向那高大的城门,径自取直线横穿而出。 行人纷纷喊叫走避,撞倒不少路边摊贩,各式各样的雨伞更是散落一地,一时场面混乱无比。 赵匡胤却轻轻巧巧地在这间不容发的人流空隙间提缰、纵马,进退转折,无不如意,便如一团红云在大街之上疾滚而过,踏燕蹄下,居然未曾磕到碰到半个人。 人如神将,马若蛟龙。 赵匡胤放声大笑,不管在前世今生,自当上皇帝以来,他已经许久不曾如此酣畅痛快了。胯下的踏燕果然是不世名驹,较诸自己以前最宝爱的乌云宝马,相差也只不过一线之间。 片刻功夫,赵匡胤已离城门不过数里之地,以他的耳力,隐约已经听到了前面的争吵声。 他嘴角露出一丝冷冷的笑,勒住马缰,放慢了脚步。 不出所料。 果然让韩世忠给说中了。 看来在这个东南小朝廷里,自己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 不过他却没有任何烦燥的感觉,反而由心里流出一股久违的兴奋来。 时无危难,何必英雄? 真正的王者,害怕的不会是挑战,而是寂寞。 他现在最希望的事情,只是这个时代的对手,不会让自己太过失望。 …… …… 右手高举着用黄油布密密包裹的当今天子敕旨,青衣内待站在城门口处,满头的雨水混着大汗,沿着脸颊往下滴落,却是无暇擦拭。 被阻在这城门口虽然只有近半柱香的时间了,但对他来说,却觉得比一个时辰还要漫长。 天色近午,要是因为自己的延误而让风波亭内的岳大帅人头落地,那么自己脖子上的吃饭家伙,势必也要一同搬一搬家。 他耐着xing子,努力放柔了声音说道:“王指挥使,这份当真便是当今天子亲颁的敕旨,小人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开这种玩笑。王指挥使且请网开一面,真要是耽搁了,你我二人可都是吃罪不起。” 他又急又怒,虽然软语央求,说到最后一句,却也隐隐有了威胁的意思。 那名身着铠甲的指挥使提着一柄长枪,却是丝毫没有把那名内待当作一回事,与左右环立的武官相视嬉笑,只是懒洋洋的说道:“陈阁长是天子近臣,这么说就真是折煞小将了,只是小将眼下职责在身,着实是无能为力啊。” 那内待原本在皇城内院也是横行惯了,此时终究再耐不住xing子,横眉怒喝道:“王宣,你胆敢故意阻挠传旨钦差,可知这是大逆之罪,要诛九族的。” 那名指挥使浑没有把那内待的威吓放在心上,哑然失笑道:“陈阁长哪来那么大火气,我这不是上报秦相,请他立即派员来检视圣旨的真伪了嘛。别急!别急!不如先下来在本将的卫所喝杯茶,最多不过一时三刻,使者也应该就到了。” 那名内待急喝道:“圣意如天,十万火急,半刻也耽搁不得。” 那名指挥使沉下了脸来,分毫不让地高声说道:“未经秦相派人检视圣旨的真伪,便是半只苍蝇,也飞不出本将把守的西直门。” 他忽然缓了下口气,若有所思地说道:“除非……” 那内待正自无计可施,忽然听那指挥使口气稍松,连忙问道:“除非什么?” 那指挥使哈哈大笑:“除非陈阁长也学一学那韩世忠,来一个匹马闯关。” 旁边的几员武官也自凑趣地哄笑了起来,马上的内待这才明白被他耍了,气得浑身发抖,却又偏偏无计可施。 忽然一个淡淡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那就闯嘛!” 那员指挥使尚未笑完,眼前只见不远处忽然出现的一匹红色的战马,直往堵在城门处的自己这队人身上撞过来。 在那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下,整匹战马来势尤如一道红色的闪电,让人根本无法看得清楚马上骑士的面容。 他也是江湖出身,手头上的功夫着实不差,在这等情境下,仍是临危不乱,口中招呼旁边武官散开成阵,自己却不退反进,跃起半空,手中枪吞吐夭矫,直往马上骑士胸口搠去。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间。 没有人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名指挥使只觉得枪尖明明已经駸駸点中了骑士胸口的衣襟,却是忽尔再难寸进,继而有一股无可抵御的大力自枪尖处直直涌过来,自己便如同被一块大铁板当胸拍中一般,撒手弃枪,整个人横飞出了四五丈,倒跌在街面上,整个人便如同要散架了般骨痛欲裂。 目光所及,自己手下的那几员冲上去的武将居然都几乎与自己在同一个时间被抛跌了出来,七零八落地跌了一地,正在地上辗转呻吟。 那骑士此时已是纵马到了城门的那一边,他勉强爬起身来,正要下令城墙上那些兀自被吓得发呆的士兵们放箭,那匹红色战马却蓦地停下了脚步。 马上骑士倒绰着自己的长枪,缓缓策马,转过了身来。 那名指挥使便如同被雷电劈中一般,直直地愣在当地。 青衣内待惊喜交集,翻身下马,拜伏于地:“奴才陈欢见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时那指挥使这才回过了神来,不自觉双脚一软,趴跪在地面上。这时那些城门内外的士兵才醒觉过来,也急急跟着下拜,一时间高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赵匡胤望着趴在地上身子不断发抖的指挥使,龙目生寒,冷冷地问道:“王指挥使,是不是也要等秦相派人来检视过朕的真伪,朕才能出得了你的西直门?” 那指挥使勉强抬起头,正撞下赵匡胤尤如实质的眼神,嘴唇嗫嚅了两下,尚未及答话,忽尔两眼翻白,翻身倒在了地上。 他本已身受内伤,又受惊吓过度,就这么晕了过去。 忽然间臭气薰天,却是旁边有几员参与围截的武官,在赵匡胤的天威之下,居然吓得屎尿齐流。 赵匡胤轻轻一声叹。 不过百余年光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大宋铁军,居然退化到了如此田地。 他此时也再不屑跟这些酒囊饭袋计较,轻喝道:“陈欢,前面带路。” 那内待大声应了,跃身上马,与赵匡胤两骑先后,绝尘而去。 身后西直门的当值士兵,望着自己那些晕了一地的长官们,不知所措。 …… …… 第6章:战定(下) () 陈欢领先赵匡胤一个马位,前导引路。眼见拐过了一个弯,陈欢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举起马鞭,指向不远处叫道:“陛下,那里就是……” “铿”地一声轻响,陈欢话音中断,两只眼睛忽然瞪到了极限,不可置信地看着一支铁箭,自左边竹林中飞出,转眼间已经到了自己的胸前。 他甚至已经感觉到那支铁箭破开的空气,撞到自己脸面上的刺痛感。一股寒意漫延了他全身,他僵在了那里,在那一刻,他似乎已经嗅到了淡淡的死亡。 一点红影,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挡在他身前。 那一刻的情形怪异无比。 陈欢险死还生的第一副印象,便是大宋朝的皇帝陛下,如同天神般策马傲立在自己身侧,手执红缨长枪,枪尖恰好点在了那疾射而来的箭尖之上。 “波”的一声轻响,那支铁箭竟尔突然爆成了粉末,在漫天风雨中飘散无痕。 “好身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路中心处多了五名黑衣蒙面人,一字排开,正好挡住了那条路。 陈欢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这才确信眼前的黑衣人不是自己的幻觉。正欲喝骂,却看见那黑衣人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油纸包,走上了前来。 陈欢有些畏怯地缩了缩,黑衣人先开口说道:“看两位的穿着,便是两位是体面人,应该也知道临安有个飘香坊。” 他轻轻地拍了拍手中的油纸包,说道:“这里便是飘香坊所有的物产地契,只要阁下不从这条路上走,从今而后,阁下便是飘香坊的主人。” 陈欢不由得吓了一大跳,飘香坊乃是临安三大销金窝之一,坊内有赌档、青楼、茶房、酒肆,均是日进斗金,但最吸引人的地方,还是飘香坊内的四大当家红牌姑娘,尤其是那位为首的慕容凝雪,临安城里有不少王孙贵介,散尽千金,只为求见凝雪姑娘一面,却没多少人能得其门而入。是以飘香坊的价值,简直可以说难以用金钱来估量,如今这黑衣人举手便以此相赠,实在是骇人听闻的大手笔。 赵匡胤平静得如同石雕般的脸上却连一丝表情也欠奉,他冷冷地从口中吐出一个字:“滚!” “铿”地一声,后面四名黑衣人一同拔剑,却只发出一个声音。 虽然他们站立的方位似乎零散不成阵势,但四人执剑或指地、或向天,一股肃杀之气,却在那刹那间弥漫了整条小径。 为首的黑衣人缓缓将布包收入怀中,踱步到四名黑衣人身前:“我给阁下一柱香的时间,是敌是友,阁下好好考虑。” 他在风浪江湖中打滚数十年,眼力何等之毒辣,就凭赵匡胤方才那一手,他已自知自己这方五人就是能留下对手,也势必要付出惨痛的代价。所以他才一开始就不惜亮出老底,倾心结纳,此时更是用上了缓兵之计,只盼能拖得一时半刻,交了这趟差。 赵匡胤却是哑然失笑,转头对陈欢说道:“走!你先行宣旨!” 陈欢毫不犹豫地应声策马,狂奔而出,直直向那几名黑衣人冲去。 有什么样的将军,就有什么样的兵。 不是他不怕死,而是亲眼目睹了自己这个主子皇上如天神般勇猛难当,十荡十决,他不自觉地已经对这位皇帝官家的话,有了十足的信心。 虽然他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此时却觉得身上有种男儿的热血在升腾。 那为首的黑衣人脸色一变,正欲动作,却忽然觉得周身一紧,抬眼处,竟骇然发觉那个骑在枣红色马上的骑士,虽尔离自己尤有十余丈之遥,精神气势,却已自牢牢地锁住了自己,他毫不怀疑地清楚知道,自己只要有一丝半点的异动,红马骑士手上那把银枪,必将直直地将自己钉穿在地面上。 十余丈距离,转瞬即逝。 陈欢的马已近黑衣人面前。 黑衣人身后的四名黑衣人一声冷哼,正欲出剑,忽然却眼见赵匡胤一提马缰,那匹红马四蹄发力,便似是欲趁自己往左砍杀陈欢之际,往右侧薄弱处破围而去。 他们不约而同一声呼啸,齐齐纵身向那骑士落地的地方扑去。 虽然他们并不知道在西直门发生的事情,也不知道眼前这位骑士便是当今大宋天子。但他们仅仅凭直觉也可以知道,相比于此时已纵马而去的那名青衣内待而言,眼前的这个骑士,才是真真正正握有左右大局能力的人。 落地处,却没有想象中骑士的身影。 一声凄厉的惨叫。 他们骇然转身,只见赵匡胤脸上带着一丝讥讽的笑,正在将手上的长枪,一寸一寸地从那个为首的黑衣人胸口拔出来。 可是他不是应该在自己现在站立的这个地方吗? 为什么他的轻轻一下假动作,就能让自己这方四个心xing坚忍的高手同时生出误差如此大的错觉? 一时间四名黑衣人心胆俱寒,散了开去,虽然仍斜拦在路面上,却已浑没了方才的锐气。 赵匡胤傲然一笑,徐徐策马前行。 一道红影挟着长啸,流星追月般地电射了过来,停在赵匡胤的身侧。 那名红衣护卫腰悬长剑,屈一膝向坐在马上的赵匡胤行礼:“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他一路施展轻功,狂奔而来,脸上却殊无功力消耗的惨白,反而隐隐透着一股病态的酡红。 四名黑衣人被红衣护卫的话一时吓得呆了,愣在当地,也不知道是战是走。 打破他们的脑袋,他们也想不到眼前这个人,居然是当今的皇帝。 赵匡胤低下头,仔细端详了他半晌:“你叫什么名字?官居何职?” 那名红衣护卫身子微微一震,显是为皇帝的问题吃了一惊,却忙扬声答道:“微臣展昭,现任御前四品带刀护卫。” 赵匡胤微微咀嚼了半刻“展昭”这个名字,忽尔脸上露出一丝笑:“好!展昭!将这两名贼子捉回天牢后,朕放你十七天的假,尔后接替王宣,出任殿前兵马司都指挥使。” 展昭愕然抬首,赵匡胤却已是纵马而去,经过那四名黑衣人跟前时忽尔长枪吞吐,卷着漫天的雨丝,泛出千万道枪芒,置身在他压力下的四名黑衣人一时尽皆觉得那长枪似是直奔自己而来,各自持剑护身,向后狼狈飞退。 踏燕名驹载着赵匡胤绝尘而去。 展昭缓缓抽出长剑,面对眼前的四个黑衣人。 那四名黑衣人此时也已知晓形势严峻,不再使用长剑来掩饰身份,各自取出了一件颇为奇形怪状的兵器。 展昭目光益显森寒。 赵匡胤不知道眼前这四个人是谁,展昭却单凭他们手中的奇形器,便能一眼认出眼前这四名黑衣人便是臭名满江湖的贪狼四恶,手下功力着实不凡,他与韩世忠硬碰一招,原本己是有伤在身,接着更强行激发功力,直追赵匡胤,更是加重了内伤,此时要以一敌四,赢面实不过三成。 不过他却夷然不惧,手中长剑剑芒隐隐吞吐,精神气势,却是全部威压向左侧两名黑衣人,丝毫不顾自己右侧空门大露,完全暴露在右边两名黑衣人剑下。 莫不是他想以一命搏两命? 忽然站在展昭右侧的两名黑衣人手捂胸口,鲜血汨汨而出,就此倒扑在地上,哼都没哼出一声来,便此气绝而亡。 巨变横生,另两名黑衣人吓得亡魂直冒,不约而同纵身入林,便欲逃逸而去。 展昭气势却正好蓄自巅峰,一声轻叱,剑气如电,破空而去,竹林侧数十枝修竹应声而折,那两名黑衣人回身转手,硬生生接下这一剑,仓促之下却是不由自主地倒撞出三、四丈,齐齐喷出一口血来,连忙脚步不停,又复往林中逸去。 展昭展开身形,追入竹林,只听得数声金铁交击、剑芒闪亮,又复归于沉寂。 他提着那两名黑衣人走出了竹林,犹豫了一下,才走上前去把那两个忽然倒地的黑衣人翻转过来,果然不出所料,他们的胸前,有着赵匡胤手中长枪留下的印痕。 他遥望着赵匡胤远去的方向,忽然喷出了一口血来。 现在早已看不到那位大宋天子的踪迹,但他却仍由心里涌出一阵许久未曾有过的惧意。 他怎么知道受伤后的自己,只有在面对贪狼四恶其中两名时,才有把握一举生擒?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伤需要十七天的闭关清修? 这位当今的大宋天子,再不是自己所曾熟识的那副模样。 到底还有没有什么事情,能逃得过他那双似乎能洞彻人肺腑的眼睛? 第7章:天日 () 雨居然渐渐停了。 风波亭对面的香案后面,监刑官万俟卨吩咐一旁的衙役收起伞,眯起眼看那乌云缝隙里渐渐透出来的天光。 午时三刻就要到了。 虽然秦相曾吩咐自己,不必等到时辰正到,便可及早将岳飞父子正法,但他却一直等到了这一刻,甚至还盼望着时间能过得慢一点。 有什么事情比一个原本你一直想巴结,他却从来不来不曾睬你一眼的人,现在反过来跪在自己面前,要让自己来得更舒服痛快? 更何况,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囚犯,是大宋王朝的第一名将,甚至他跺一跺脚,那些如狼似虎的金国精兵就要夜不能寐,心惊胆战上好几天。 可是这样一个人物,现在却就在自己的股掌之中,任由自己宰割。 他离开了香案,踱着方步来到了岳飞面前,轻声问道:“岳飞,岳大帅,岳宣抚使,可还记得当年你我在湖北路共事的日子么?” 岳飞闭目沉思,却是没有理他。 万俟卨却是意兴遄飞,脸上浮出一丝笑意:“当年你岳大帅是何等的了不起,手绾兵权,总镇一方,我们这些府县官吏,在你的眼里,还不如一条狗。” 他渐渐有些咬牙切齿起来:“当年我漏夜三更,就起来到你家门前等候,等着见你这个岳宣抚使一面,向你密陈‘足兵’、‘足财’、‘树威’、‘树人’四条大计,可惜我一派拳拳之心,换来的却是你的喝斥、冷脸还有一次次的贬抑。居然连你们家的门房,也敢拿脏水泼我,说是岳大帅亲口吩咐了,再不让我踏入岳府半步,因为我这种人不配跟岳大帅说上半句话。” 他面目狰狞地伏下身子,看着身着囚服的岳飞,在他耳边轻轻说道:“岳大帅,你若早用我计,此刻恐怕早已是龙飞九天,又怎么陷于今日的局面。如今,你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岳飞却兀自不语不动,恍若不觉。 万俟卨双目一瞪,右手用力捉起岳飞的头发,喝道:“岳飞,本官在跟你说话,你为何不答?” 旁边的岳云怒哼了一声,正欲开口,岳飞却忽然张开了眼。 万俟卨与他那神光明澈的眼神一撞,满腔的底气不知不觉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松手放开岳飞的头发,还连连退了几步, 岳飞微笑张口:“因为你不配!” “你!”这五个字尤如五把刀子,深深地扎入了万俟卨的心,他的脸徒然涨得通红,又迅速变得酱紫,伸手扶住旁边的柱子,张大了口深深吸了几口气,这才止住了颤抖的身子。 十年后再重逢,自己得到的仍然只有这五个字。 他霍然转过身子,再不去看岳飞一眼,用自己都觉得干涩到极致的音调挤出两个字:“行刑!” 旁边两名力士走上前来,素来面无表情的脸上,也不由露出一丝不忍之色,但仍不得不抬起了手上的鬼头刀。 马蹄声切。 万俟卨愕然回望,陈欢的声音已是远远传来:“圣上有旨,刀下留人!” 亭中人尽皆面面相觑,连岳飞也有些意外地睁开了眼睛。 万俟卨略加犹豫,陈欢已是又近了不少,身后一道红影,紧追在陈欢身后,来势更急。 万俟卨狠狠一咬牙,手挥处,向刽子手大喝一声:“斩!” 那员刽子手习惯了唯监斩官之命是从,随着万俟卨话音起落,手中刀下意识地便往岳飞脖子上落去。 一杆长枪,不知由何处破空飞来。 “铛鎯”一声脆响,那杆长枪正正撞断了刽子手中的鬼头刀,去势不绝,却把万俟卨直直地钉在了风波亭的柱子上。 赵匡胤翻身下马,第一眼就看到了岳飞。 尽管他身穿囚服,尽管他跪坐在地上,尽管风波亭内上上下下有着上百人,岳飞却还是可以让人第一眼就注意到他。 虽然他还没有回过头来,赵匡胤却已然在他身上读出了金戈铁马的气息。 他与韩世忠不同,韩世忠的身上升腾着一股浓浓的血气,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他适合勇猛厮杀。 而在岳飞身上,赵匡胤却看出了一分悲悯。 在血肉纵横的战场上,对自己的士兵,对敌军的将士,生出了一分悲悯。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为之! 这个岳飞,果然不止是一员虎将。 被吓呆了的万俟卨这才发现长枪只是钉住了自己的袍服,连忙狼狈地挣扎出来,连滚带爬地赶到赵匡胤脚边,高声叫道:“臣万俟卨见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也自跟着跪了下来,岳飞、岳云也自转过身来,拜伏于地。只是赵匡胤的一双灵耳,却可以清楚地听到,从岳飞的口中,并没有传出高呼万岁之声。 他轻轻笑了,来到岳飞面前,说道:“岳爱卿,朕来了!” 岳飞轻声应道:“臣谢陛下不杀之恩。”语气淡淡,却仿佛在诉说一件不相干的事情一般。 赵匡胤淡笑道:“死罪虽免,活罪难逃,岳爱卿,你想朕给你定一个什么样的罪名?” 岳飞仍是头也不抬:“大理寺里,有一百三十七种刑具,陛下想要给臣定一个什么样的罪名,大理寺自然会让臣供出什么样的罪名。” 万俟卨仰起脸来,正想张口,却正好碰见赵匡胤肃杀的眼神扫过自己身上,不由得浑身发颤,连忙又低下了头去。 赵匡胤的眼神却终究凝在岳飞身上,忽尔高声说道:“岳飞听旨!” 岳飞低声应道:“臣在。” 赵匡胤的嘴角露出一丝笑:“三日后,凡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均需参加朝会。朕就命你三日之后,袍服上殿,与京城文武百官一道,共议己罪!” 岳飞浑身一震,终于抬起了头来,直直地看着赵匡胤含笑的眼神。 “臣,领旨!” …… …… 身着便服的秦喜,勿勿走进丞相府的书房,抬眼望见书桌前峨袍宽带的秦桧正在奋笔疾书,顿时放低了脚步声,轻轻走到秦桧身边,为他研墨。 在朝堂之上,秦喜位居殿前待中,天子近臣,一言九鼎,然而到了这里,他却恭谨乖巧得一如一心承欢膝下的孝顺儿子。 这位权倾朝野的宋国宰相秦桧,早已年过五旬,望之却不过如三十许人。方方正正地脸上,工工整整地留着五绺长须,更是平添几分飘逸。然而最让人一见难望的,却是他那双时常半眯成缝的眼睛,不时闪射出一线慑人的寒光。 从来没有人能从他眼睛里看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包括他最亲近的养子秦喜。 秦桧笔走龙蛇,写的却是一篇东坡居士的《赤壁赋》。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秦喜也是识货之人,在一旁赞道:“义父笔下的字严而不拘,宽而有度,转接处圆转而下,气势上酣畅浑穆,配上苏学士大气磅礴的词句,文气流动奔腾,简直是要令得这张纸承载不住。” 秦桧没有理会他的阿谀之词,手下不停,直写到“惟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主之无尽藏也”这句,方才悠悠开口说道:“《赤壁赋》通篇气韵非凡,但这最后一句,却未免流于空疏。苏大胡子,终究是个只会吟风弄月的文士。” “真正的英雄而言,所要拥有的无尽藏”,他顿了一下,略停下了笔,抬起头,看着秦喜,微微笑道:“应当是这个天下。” 秦喜心头一震,低下头去,不敢直视秦桧的眼光。 虽然平日里他隐隐也猜到了他义父的心思,但却极少听他有如今日这般直白地说过,一时间他心下震骇,连刚进来想说的急事也忘了。 难道是因为义父的心里终于去了那个岳飞? 秦桧嘴角露出一丝笑,又伏下身去看他的字,信口问道:“喜儿,你匆匆而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秦喜这才猛然省起,抬头蹙眉道:“方才宫中刘迪传讯,说韩世忠骑马闯宫,宫中御卫拦截不住,韩世忠直抵驾前……” 他犹豫了一下,才接着说了下去:“刘迪还说,当今的官家听了韩世忠的劝谏,不但立即下诏赦免岳飞死罪,还亲自飞骑出宫,直闯西直门……” 秦桧哑然失笑,也不抬头,叹道:“这个刘迪,还当什么太监头子,他应该到飘香坊的茶楼去说书。当今的皇帝官家,力气刚够端起一只金碗吃饭。飞骑?难道就骑着那只煽过的青骡子,能从大内皇城直跑到西直门?” 秦喜附和着勉强咧了咧嘴,正待说话,秦桧却又开口说道:“方今这个官家,我是最了解不过。装模作样发个圣旨,搏得韩世忠的几分感激,将恶人留给我一个人做,不过是他的惯用技俩,若说他亲自飞骑出城,呵呵……” 他摇了摇头:“我想大概是刘迪那个阉人手头又紧了,才故意把形势说得紧张无比,想多骗点银子花花罢。” 秦喜心下焦急,大着胆子略提高了声音说道:“可是义父,方才万俟卨遣人急报,圣驾确实飞奔六十里,直冲西直门,王宣不敢拦阻,皇帝官家又亲自闯入风波亭,岳飞……” 他偷眼看了看秦桧的脸色,这才大着胆子说道:“岳飞没死!” “什么?”正在书写落款的秦桧手上一抖,提在手中的玉管狼毫笔上溅下一滴墨,在刚刚写好的大幅字上染上了一团乌黑。 秦喜迎上秦桧终于自书案上抬起的眼神,焦急地说了下去:“而且,今上还特旨岳飞三日后袍服上殿,与在京五品以上官员,一同共议己罪!” 只在最初那一刻,秦喜从秦桧的眼睛中读出了一丝不安与震憾,却在刹那间又恢复了平常的深邃无尽,以至于秦喜有些怀疑方才那义父震惊的表情只是自己的幻觉。 秦桧围着书案,缓缓踱起了步。秦喜伺立在旁,眼神一直紧紧地盯在自己的这个义父身上。 他知道自己这个义父每次在书房踱步的时候,必然正在思索着棘手难断事情的解决方式,是以屏息默立,连大气也不敢多透出一口。 良久,忽然秦桧的嘴角透出一丝笑,回到书案前,居然又重新提起了笔。 秦喜摸不着头脑,悄然来到他身边,忍不住开口问道:“义父,我们……我们究竟应该如何应对?” 秦桧全神贯注地在用手中笔,将那团溅落的墨迹渐渐涂抹成了一条张牙舞爪的黑龙,他悠然开口,声音里已听不出一丝情绪的波动:“做你觉得应该做的事情。” “可是……”秦喜有满腹的疑问,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喜儿”,秦桧抬起头来,带着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危机,往往同时是个转机!” …… …… 乌云沉积的天气,给原本就已经气氛凝重的大庆殿更投下了一层阴霾。 赵匡胤踞坐在高高垒起的龙椅上,俯视着排班阶下的文武百官。 南宋临安皇城,刻意仿造汴京皇宫而建,连这间朝会大殿的名字,也依然唤做大庆殿。 这里的一切,对赵匡胤来说,熟悉,而又陌生。 岳飞孤零零地站在右列班首,只有韩世忠一人与他相伴,其他人都不约而同地与他隔开了一小段距离。 原本应当会站在岳飞这边的几员原本的统兵大将,在昨日纷纷递上了告假的折子。 刘崎、吴璘……望着阶下原本应属于他们的班位空出一大块,赵匡胤心下微叹。 维护岳飞,其实也是在维护他们自身应有的尊严,然而他们却仍然选择了龟缩不出,显是对自己这个皇帝信心不足,生怕这又是自己的什么计策,营救岳飞不成,反会因此受到牵连。 看来自己这个不肖子孙的作为,实在已经让这些虎将们,完完全全地寒了心。 自皇帝升殿,朝贺完毕,已经有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大殿里的数百号大小官员,却没有半个人敢先站出来说话。 在三日之前,谁都知道如今高坐在龙座上的这位皇帝官家,一心和议,而要和议,就必杀岳飞,哪怕所谓的十条大罪只是子虚乌有,岳飞也是非死不可。 然而也恰恰是这位皇帝官家,在将岳飞绑赴刑场之后,单人匹马,飞骑闯关,又亲手把岳飞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还特许他袍服上殿,来这边共议己罪。 如今满朝文武,再无人敢说自己能明白眼下这位面含微笑的皇帝官家,到底心里在打着什么样的主意。 尤其是,当今朝堂上说话最具分量秦桧秦相公,与这件事情的主要当事人岳飞,分别默立在左、右列班首,却是一样地眼观鼻,鼻观心,不语不动,直恍若局外人一般。 赵匡胤微微一笑,沉声说道:“诸位卿家,今日朝会,本为廷议岳飞之罪,而今众卿沉默不语,莫不是皆以为岳飞无罪?” 此言一出,底下顿时一片低低的喧哗声。 赵匡胤此语,几乎已经明显地表明他偏向了岳飞的立场。 排在左列中间的万俟卨与秦喜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出列站到中间说道:“臣以为不然!” 赵匡胤目光微微一凝:“万卿家有何高见?” 万俟卨被赵匡胤的目光扫得心胆一寒,清咳了一声,强撑着说道:“臣以为,我大宋开国百余年来,君王历来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岳飞一介武夫出身,且罪犯大逆,已然认罪伏法,陛下却不依祖宗法度,恩准他袍服上殿,与我等同班同列。却让我辈读书人还有何颜面立于朝堂之上?陛下,臣等不开口,不是以为岳飞无罪,只是耻于与一名死囚,在这煌煌朝堂之上,共议国是。岳飞不去,何以明大宋森严法纪?何以慰天下士子之心?请陛下明察!” 万俟卨的脸皮确是非同凡响,竟尔将这一番歪理说得慷慨激昂,一时间阶下有不少臣僚交头接耳,有宋一代,读书人自来瞧不起武人,一时间万俟卨的歪理居然颇搏得一片赞同。 韩世忠横眉怒目,正欲上前,却被岳飞轻轻踩了下脚。 “读书人……认罪伏法……” 赵匡胤咀嚼着这两个词,尤如刀刻斧削般冷峻的脸上泛起一丝笑,他龙目微注阶下,轻声说道:“岳飞,既然天下读书人看不惯你穿着这身朝服,那你何不脱下来给他们看看。” 韩世忠周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赵匡胤,正要抢出班去,却又被岳飞阻住了。 岳飞波澜不惊地徐徐走到大殿中间,背对群臣,屈一膝跪地,缓缓解去身上的袍服,露出肌肉虬结的精赤上身。 “啊!”背后传来无数声低声惊呼。 他们早已听闻岳飞岳大帅的背后刺着“尽忠报国”四个大字,可现在若不是事先知道的人,根本就看不清背后的刺青到底写的是什么。 一道道刀疤、剑痕,满布着整个后背,最令人触目惊心地是正后心处一个碗大的伤疤,虽然愈和已久,却尤是肌肉外翻,不知道当时深入几许。有些文臣已经闭上了眼睛,不敢再多看一眼。从未经历战阵的他们,实在难以想象,受了这许多重创的人,如何还能活到现在? 第8章:朝会 () 赵匡胤目光扫过下面群臣,虽然脸上尤自噙着笑,语气中却已隐隐透出一股森寒:“万卿家,还有大殿之上的天下读书人,你们可看明白了岳卿家的背后,写的是什么字?” 万俟卨两脚有些发抖,却兀自强撑道:“启禀陛下,岳飞貌似忠良,实心怀奸诈,背上纹着这‘尽忠报国’四个大字,不过是欺世盗名,如今他已画押伏罪,可见天理昭彰,陛下却勿为他的表相所蒙蔽啊!” 赵匡胤一声冷哼,原本已有些两股战战的万俟卨只觉得心下一虚,跪倒在了地上。正见御座上的皇帝信手掷出一册卷宗,恰好不偏不倚地掉落在自己面前。 赵匡胤龙目生寒,目光尤如两道冷电般直射在万俟卨身上:“好一个画押伏罪,万俟卨,你身为御史中丞,岳飞一案由你主审,你自己翻翻看看,岳飞到底画的是什么押,伏的是什么法?” 万俟卨一颗心直往下沉,伸了颤抖的双手勉强去捡拾地上的小册卷宗,却是捡了好几次才拿在手中,当时岳飞一案可谓先定罪,后审案,由他接手之时,早已定下了岳飞必死这一基本原则。加之后来出于金使的要求,仓促间临时决定将岳飞押赴风波亭问斩,直走到了风波亭才匆匆让岳飞画了押。当时他以为大局已定,只是看着一个亲信小官做的这件事情,却从未曾对这个卷宗翻看过一眼,而今听这位皇帝官家的口气,他不用看也知道,必然是岳飞的供状上出了问题。 在赵匡胤冷冷的目光下,他战抖着双手,快速地翻阅着卷宗,一直看到了最后一页时,忽然“啊”地一声惊叫,再拿不住册子,整个人几乎瘫软在了地上。 卷宗掉落地面,正好飞翻至最后一页,原本应当是岳飞签字画押、认罪伏法的地方,却是用殷红的鲜血写着八个大字: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赵匡胤吩咐待立在身旁的张远,把岳飞的卷宗高高举在手上,从群臣面前慢慢展示过去,一时间大殿之上又变得鸦雀无声。 任何一个天良未泯的人,都可以从这几个鲜血凝成的大字里,读出那一份不屈、愤怒与壮志未酬的痛心疾首。 这原本应该是一位间关百战的不世名将,流出的最后的鲜血,却不是溅落在金戈铁马的沙场之上,而是凝结在这一份不知所谓的卷宗末尾! 每个人的心头都压上了几分沉甸甸的压力,连秦喜都一时低下了头去。 突然一阵怪异的“喀喀”声传来,却万俟卨上下排牙齿不由自主地打起了架,他突然手足并用地爬到了御座台阶前,近乎疯狂地嚎叫道:“陛下……这……这不关我的事啊,当时拿着卷宗让岳飞画押的另有其人,臣……臣一时失察,臣……这……这不关我的事啊!” “哦?”赵匡胤神色淡淡:“那又是谁主持了岳飞画押之事?” 万俟卨尤如捉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语无伦次地急急说道:“是他,是包大仁,这是他与岳飞串谋,勾害于我,是他!一定是他!” …… …… 赵匡胤远远看着那个包大仁随着通传的太监走上殿来,冷峻的嘴角也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群臣中定力稍差的,有些都忍俊不禁,捂住了嘴。 这个包大仁,长得实在太怪异了! 他身着七品小官的青色服饰,头上的官帽显得有点不合比例地大,晃悠悠地总让人生怕它会掉下来。然而最让人觉得奇怪的是他的那张脸,整个如同用浓浓的墨水特意染黑了一般,却惟独在两只绿豆小眼之间的额头正中处留下一块弯月形的白色肌肤,如此强烈地色调映衬下,让人对他的五官样貌,几乎难以留下任何印象。 更有甚者,他只是七品御史,朝堂之上本无他的立足之地,但他现在随着宣旨太监走上殿来,在这一片绯衣玉带的五品大员之间,却是走得尤如踩鼓点般一步三颤,帽翅抖出了协调的韵律,显是十分悠然自得。 他走到赵匡胤的御座前,请安唱诺之后,接过张远递过来的卷宗。 赵匡胤看他几乎把卷宗端到了鼻子前面嗅过一遍,忍住笑问道:“包大仁,这可是你经手的案子!” 包大仁恭恭敬敬地躬身答道:“正是!” 赵匡胤目光一寒:“大胆!如此卷宗,你也敢转呈有司,据此结案?” 包大仁抬起头,一脸无辜的神色:“陛下,犯人不是都画押了么?” 赵匡胤被他气笑了:“难道你看不明白犯人写的是什么?” 包大仁眨巴着两只绿豆小眼,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貌:“启禀陛下,小人……小人不认识字!” 此语一出,朝堂哗然。 万俟卨双目射出混合着仇恨与恐惧的光芒,死死盯在包大仁身上。 御史言官乃朝议清流,品秩虽低,身份却是尊贵无比,连当年的太祖皇立下的誓碑里,都将言事官与大臣一同列为保护对象,循律必须是进士登第中名列前茅,并在天下读书士子中素有清誉之人,方可充当御史言官之职,而眼下这名行容萎琐的包大仁,身居御史之职,居然当着朝堂文武百官的面,说自己不识字?! 赵匡胤又好气又好笑,轻喝道:“胡说八道!你不识字,又怎地当上了这个御史。” 包大仁苦着脸,说道:“回陛下,小人原来也想着要好好读书,搏取个功名,无奈连进三度闱场,只因无钱打点,次次名落孙山。眼看年纪越来越大,家中也还有个老娘要奉养,只好一狠心当光了家中的藏书,另谋生计。” 他看着赵匡胤,嘿嘿笑道:“小人和展护卫有点相似,展护卫生平最崇拜前朝‘御猫’展昭,是以不但连名字都改成了展昭,还千辛万苦地当上了这个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小人生平最欣赏的却是前朝开封府尹包拯包青天的光荣事迹,只是小人没有那个本事当上开封府尹,于是只好找了个模子,花了好大功夫把自己的脸晒成包青天的模样,混进戏班子里学唱戏,以求好歹能在戏里过一回包青天的瘾。” 看着他那摆着戏架子的一脸陶醉状,赵匡胤一时有些啼笑皆非,殿下群臣却已有几个已经笑出了声来,被包大仁这活宝一闹,金殿的气氛却也轻松了许多。 赵匡胤清咳了一声,正色问道:“既然你没有出身,那又是怎么当上的这个御史言官?” 包大仁脸上笑成了一朵花,指着跪在地上不断发抖的万俟卨:“那都是万大人抬举小的。” 万俟卨终于浑身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包大仁浑若不觉,接着说道:“小人从小就喜欢听包青天的故事,能有机会出演包青天,自然分外卖力,加上小人这副外形是生生晒出来的,分外真实,是以一时间就红了起来,被万大人收入了私人戏班,专给他一个人唱戏。万大人看我实成,又经常说些笑话逗他开心,知道小人以前也考过功名,于是就吩咐我去参加秋试,说要赏我一个出身。” 万俟卨已是双目失神,犹狠狠地瞪着包大仁,包大仁的笑容却益发天真无邪了,尤如唱戏一般连说带比划了起来:“陛下啊,说起那次考试,那可真是舒服啊。小人就在闱场里打了个盹,连笔都没有提起来过,就轻轻松松中了个二甲第十三名进士。从那天回来,小人就把原本认得的字全部忘得干干净净,安安心心地做好演戏这分很有前途的职业,果然……” 包大仁仍然在笑,殿中的群臣却已经都笑不出来:“果然跟着万大人,就是有肉吃,有官做啊,他老人家当了御史中丞,立刻放了我这个监察御史的肥缺。跟我同榜的几位进士年兄,十年寒窗,满腹经纶,现在却还不知道在哪个山高水远的州县呆着呢。所以陛下,我又干嘛要认识字啊?您说是不是?是不是?” 万俟卨忽然跳了起来,揪着包大仁的衣襟,高声叫道:“陛下,这个戏子跟我有仇,他是满口胡说八道,他在诬陷为臣啊,陛下……陛下……” 赵匡胤冷冷地背负着双手,看着金瓜卫士将半疯状态的万俟卨横拖直拽了下去,眼神却回到了包大仁身上,缓缓说道:“可是你忘光了胸中所识的所有字句,却敢来当这个御史言官,你就不怕草菅人命么?” 包大仁绿豆小眼狠狠眨了几下,轻笑道:“陛下,臣不认得字,又有什么关系?这满大殿的天下读书人,不是也尽皆不认得岳大帅背后刺的这几个字么?” 赵匡胤的眼神一顿,注目在他身上,轻轻笑道:“他们不认得,难道你认得?” 包大仁渐渐收起了笑,小眼睛里难得地浮出一层湛湛精光:“回禀陛下,臣,恰好认得!” 赵匡胤眼中闪过一抹激赏的神色,:“好,那你就当着朝堂之上文武百官的面,大声地念出来!” 包大仁来到尤自跪在地上,如一座雕塑般丝毫未曾动弹过的岳飞身后,神色里有着从未有过的正经:“陛下,你看,其实岳元帅背后所刺的不是四个字,而是八个字!” 赵匡胤微微说了声:“哦?” 包大仁伸出手,指着岳飞背上那一道道的刀痕、剑创,一字一顿地高声念道:“为国为民,出生入死!” 这八个字从他嘴里念来,钢铁铿锵,尽管此处是大内皇城的朝议金殿,却让那些大臣们都恍惚生出了置身于生出千军万马之中,那一刀刀、一枪枪搠刺在身上,片片血肉横飞的感觉。 仅从岳飞背后那已然痊益却仍然如此触目惊心的创伤疤痕,任何人都看得出眼前这位岳飞岳大帅在十年征战中,经历着什么样的血影刀光、枪林剑海。 大理寺卿周三畏接到了秦喜催促的眼神,略为犹豫了半刻,终究还是出班上前奏到:“陛下,包大仁既然是以舞弊得官,宜令有司推鞫其罪。而今大庆殿乃群臣议事庄严之所,实不宜让其再多胡闹。” 赵匡胤与包大仁四目相交,都从各自的眼神中看出了许多东西。 随着引路的内待,包大仁向赵匡胤躬身一礼,转身退出了大庆殿。 一路逶迤行去,他的口中,忽尔高声唱起了歌来: “怒发冲冠,凭栏处……壮怀激烈……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直至他的背影已是完全看不见,那雄浑悲越的声音却尤回荡在大庆殿群臣的耳边。 岳飞的虎背,也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颤动。 难道这位不世出的名将,也在为终于有人能读得懂自己的字,读得懂自己的心而激动么? 赵匡胤龙目扫过阶下的群臣:“众位卿家,如今还有谁认为岳飞有罪?” “臣!”一片死一般的沉寂中,秦喜终于走出班列来,上前向赵匡胤唱诺行礼。 “臣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岳元帅。” 终于来了。 赵匡胤缓缓坐回龙座上,嘴角浮起一丝笑。 今天朝会以来,除了万俟卨这个小丑,秦桧父子一直悄然不语,甚至未曾阻挠包大仁那一番倾向xing极强的闹剧。 尤其是秦桧,直至现在,仍是脸上挂着一分始终未变的微笑,让人丝毫也无法揣摩到他到底在打着什么样的主意。 眼下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赵匡胤以目示意,岳飞站起身来,缓缓系好袍服,却不看秦喜,只淡淡说道:“秦大人请说。” 秦喜正色道:“万俟卨虽然任人唯私,但听闻他在主审岳帅一案时,所订下的十条大罪里,有一条岳帅从来未曾辩驳过,不知可有这回事?” 岳飞神色不变:“确有此事!” 秦喜提高声音,转头过群臣说道:“各位同僚,岳帅从未辩驳过的大罪,便是十条大罪之首:以外藩预谋废立事,意图不轨,罪同大逆。” 群臣一下又窃窃私语了起来,赵匡胤也是若有所思,沉吟了起来。 拿到岳飞的卷宗之后,由于最后的签押出现如此戏剧xing的东西,他也便从来没有把万俟卨罗列出来的所谓十条大罪当做一回事,印象里知道似乎有这一条,却不知道详细情况。 岳飞赤心为国,这点几乎已是毫无疑义,只是为何会无端卷入立嫡之争,实在是一个很让人想不通的地方。 只是天子之家事,尽是国事,岳飞此举虽然过于鲁莽,但也难以定为大逆之罪,莫不是这其中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隐情。 秦喜双目直盯着岳飞,问道:“绍兴六年、绍兴十年,岳帅先后上书七次,以立太子事劝说陛下,可有此事?” 岳飞虎眉一轩:“确有此事!” 韩世忠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奏立太子,乃朝政大事。岳帅位列宰执,上书言事,又有何不可?” 秦喜得意洋洋地一笑:“韩帅可知岳帅奏请陛下册立的太子是谁?” 韩世忠微微皱眉:“是谁?” 秦喜轻哼了一声:“是本朝太祖七世孙、建国公赵伯琮!” 群臣为之一静。 韩世忠心下大震,望向岳飞,却见他正向自己轻轻点了点头。 赵匡胤皱起了眉,他终于明白岳飞此举为何会如此遭人非议。 皇位传承,长幼有序,亲疏有别,惟有在皇帝临终之际,仍无直系后代,方会在近支皇亲之中,拣选优秀者继承。 然而自己这个不肖子孙年方三十许人,正是春秋正盛之际,虽然暂时未有子嗣,但在以后的几十年岁月中,生出几个儿子来,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如果现在这个“自己”有了子嗣,那自然应当是由现在这个“自己”的儿子来继承大统,岳飞在这个时候,提立嫡之议,小了说是糊涂用事,乱言干政;大了说是谤讪君父,是在咒现在这个“自己”此生此世断子绝孙。 而且,最危险的一点是,那个前世的“自己”的七世孙,传承至今,已是皇室旁支,如无特殊机缘,断难以登上帝位。 所以一旦他凭借岳飞的力量继承大统,自然会对岳飞感恩戴德,推心置腹。 难道岳飞真的是想扶立一个亲善于他的太子,好在自己百年之后,当一当那个独揽朝纲的周亚夫? 这个念头刚浮上来,便被他自己否定掉了。 岳飞不是傻瓜! 他若真的有心匡扶旁枝皇室,进而独揽朝纲,绝不会以这样直接的方式,向自己这个不肖子孙光明正大地提出他的看法。 对于一个手绾大军的将军来说,若想谋朝篡位,尽有数不尽的招式与方法。 更何况,身为同样一个身经百战的统帅,赵匡胤自信对于岳飞,有着一种近乎直觉的了解。 自古名将如宝驹,一旦认定值得追随的主人,必会终生不渝,至死方休。 虽然以前这个“自己”,这个不肖子孙,尚未有资格让岳飞倾心归附,但岳飞也绝不是悖逆谋叛之人。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隐情? 为什么直在这生死交关的时刻,他仍然不肯说出自己的苦衷? 岳飞本来不想争辩,抬眼却撞上了赵匡胤迎面而来的眼神,不由得心里一震。 自朱仙镇外被十二道金牌召回临安之后,将自己十年辛苦夺回来的千里河山,尽弃于虎狼金兵以来,他的心早就已经死了。 靖康奇耻,犹未有洗雪之日;乾坤世界,尚半悬于胡虏之手。 而自己却只能终日坐在临安城内,丝毫无用武之地。 这样的岳飞,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所以莫须有也罢,风波亭也罢,他都没想着要多努力去留下自己的一条命。 哪怕昨晚的圣驾亲临风波亭,曾让他感到意外与惊诧,但细想之后,却也总觉得这不外是皇帝官家与秦桧又要拿自己来下某一步棋。 他懒得去想了。 将军难免阵前亡,远离了金戈铁马,自己本就已是一无所有,死又有什么可怕的。 可是今日在大殿之上,他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而今端坐在御座上的这位皇帝官家,与以前再不一样了。 尤其在如今碰上他那刚明果毅,却又包含着自己从来未曾见过的诚恳的眼神之后。 这是一种直觉。 一种枪林箭雨中培养出来的观人之术。 自己究竟应不应该再相信他一次? 重新燃起热血之后,等待自己的,会不会是又一场的梦断神伤? 岳飞终究长叹一声,开口说道:“秦大人所说的一切,岳飞确实都曾做过。只是岳飞耿耿此心,全为大宋江山社稷,苍天厚土,神明可鉴。” 秦喜一笑,拱手退回班列中:“臣问完了!” 赵匡胤微微皱眉,一时颇为头痛。 岳飞的话更印证了他的推断,然而岳飞却还是没有说出他的隐衷。 就此草草结案,恐怕难平朝中大臣之议。 毕竟,秦桧一党紧随在侧,宋室天下,还需收士大夫之心。 正在赵匡胤沉吟之际,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秦桧忽然开了口:“老臣,有几句话说。” 第9章:金使 () 这个大宋权相的声音,低沉婉转,非常悦耳好听。 他长得较诸寻常人要略矮上半个头,站在大殿中数百位官员里,虽然位列头班,但仍然不是很出众。 但他此时一开口,所有人的注意力立刻都被吸引到了他的身上,他站在一堆身材高出他一截的官员中间,却显得如此地鹤立鸡群。 这会是一个很有趣的对手。 赵匡胤微微点了点头。 整个大殿之内,只有他看清楚在秦桧开口的那一刻,连秦喜也露出了困惑不解的表情。 的确。 此时他们占着道理,已是左劵在握。秦桧,实在不象是一个喜欢做没有意义的事情的人。 他到底想干什么? 秦桧缓缓出列,用他那柔和悦耳的声音,慢条斯理地说道:“老臣认为,今日的朝议,陛下一开始便把题目便定错了。” “哦?”赵匡胤笑了:“秦相有何高见?” 秦桧依旧眯着一双眼:“老臣以为,今日我等商议的,不应当是岳飞是不是有罪,而是岳飞该不该死!” 朝堂上一派寂然。 开口便直指君王的过失,在大宋国的朝堂上,秦桧果然是肆意妄为,横行无忌。 赵匡胤却没有动气,只是淡淡地问道:“那在秦相心中,是不是早就已经有了答案了?” 秦桧脸上笑容不改:“岳飞,必须死!” 赵匡胤眼神定格在秦桧身上:“理由?” 秦桧上前一步:“因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而陛下若不让岳飞死,陛下”,他的眼睛里射出一道凛凛慑人的寒光:“就是不孝不悌之人!” 群臣屏着呼吸,连大气都不敢透一下。 赵匡胤神色自若:“哦?” 秦桧摇头:“陛下的生父太上道君皇帝,国难之时蒙尘漠北,不幸天年不永,崩于辽东,至今经年累月,尸骨仍然不得还乡。而陛下的生母韦妃娘娘,随待道君皇帝,流连塞外,操执贱役,终日以泪洗面,日夜苦盼能有遭一日,安奉道君皇帝梓宫归国,与陛下骨肉团聚。陛下之长兄,孝慈渊圣皇帝,至今仍在金人手中,终日南望故土,朝思暮想能有一日得还家国。陛下身寄万乘之尊,手操天下之柄,却任由自己的生父生母以及长兄死者不得安归故土,生者不能得睹亲颜,请问陛下,这可是人子孝道之所当为?” 赵匡胤眼望秦桧唱做俱佳的表演,冷冷问道:“这与杀岳飞,又有什么联系?” 秦桧微微颔首:“大金国与我大宋素有和谈之议,惟岳飞等一干粗莽武夫,不识大体,为搏一己之功名富贵,屡屡兴兵,破坏两国之间和平。而今金使已在半个月前携带大金国国书,抵达临安馆驿,大金国明确说明,只要我们诛杀了阻挠和约的岳飞,大金立即与大宋讲和修睦,恭奉太上道君皇帝梓宫及韦后娘娘回归大宋,到时陛下一家自可骨肉相聚,天下百姓,亦可得享太平,安居乐业。” “是以岳飞有罪无罪,已是其次”,秦桧居然还回过头向岳飞一笑:“以岳飞一死,换道君皇帝梓宫归国,换陛下一家骨肉团聚,换金宋之间万世太平。岳飞为人臣者,又何能不死?” “事君报国,身死王事,本是为人臣者的荣幸与本分”,秦桧踏前一步,张大了眼睛,有如冠玉般的脸上竟隐隐洋溢出从容就义的神情:“只要陛下一点头,老臣情愿陪岳飞共赴黄泉,以老臣这副衰朽之皮囊,昭显我大宋朝臣子一片拳拳丹心。” 不知谁带着个头,一时朝堂之上,有近三分之二的大臣跪了下来,齐声唤道:“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 赵匡胤微微皱眉,看着殿下的群臣。 岳飞仍然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漠然神色,本来便拙于言辞的韩世忠空自急得头脸之上青筋暴起,却不知当如何反驳。 秦桧,果然不同凡响。 方才自己借岳飞之创伤与包大仁蓄意激起了一股惨烈之气,在那等形势下,若是秦喜硬要以预谋废立的罪名将岳飞入罪,哪怕这满朝文武中,有大半部分是秦氏一党,在他们的心中,也势必都要留下一个同情岳飞的种子。 但秦桧却轻轻抬出了国家与孝道,自己营造出的有利于岳飞的气氛,便在顷刻间被他化解于无形。 反过来,秦桧倒成功地借自己要舍命陪岳飞这种注定不可能实现的借口,轻轻巧巧地将所有人对岳飞的敬仰与尊重,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相信若是自己的不肖子孙坐在这个位置上,现在早就已经手足无措,丢盔弃甲了。 可惜啊,秦桧! 赵匡胤目光微寒:“你碰上的,是朕!” …… ……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起了一阵忙乱喧哗,竟是直往这边涌来。 所有人都有点不明所以,纷纷往门口瞧去。 在这大宋群臣朝会的庄严场合,身处皇城大内,戒备森严,何以竟会出现这种情况? 几名金瓜力士持着武器,对着一名身着貂衣狐裘的大汉,却没有一个人敢动手,有些张惶地一步步直退入殿里。 一群内待求爷爷告奶奶地上来劝阻,却尽皆被推得人仰马翻。 那大汉整个脑袋光秃秃的,只在后脑近脖子处留了一小撮毛发,更故意放垂了下来,编成十余条细细的小瓣子。身上穿一件无袖的貂皮大衣,露出两只比寻常人要大上一倍的手,周身肌肉贲张虬结,充满了爆炸xing的力道。脸上一道刀疤,至左眼角处斜斜拉到右鼻翼,更是给他原本已十分彪悍的造型平添上一分凶厉之气。 他丝毫不停地大踏步跨进了大庆殿门,双目泛起两道厉芒,扫过大殿,站在离门口近的数十名官员下意识地便往殿内缩了缩。 在这满眼朱紫的大宋王朝议政大殿之上,他身着有如山野猎户般的装束,面对着大宋王朝的帝王宰相、文武臣僚,却只如对着一群牛羊鸡犬般不屑一顾。 秦桧瞳孔微缩,脸上第一次微微色变。 大金国的这位“诏谕江南使”,怎么会突然跑到这朝议大殿上来? 赵匡胤把眼神从秦桧脸上转到那名大汉身上。 从方才金瓜卫士与皇城内待的反应,便可以知道金国使臣在大宋朝堂自出自入,竟俨然已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就是这群臣子们昼夜苦盼的议和? 赵匡胤的眼神里隐隐露出一丝杀气。 那金国使臣目露寒芒,冷冷地喝了一句:“你们的皇帝跟宰相呢?” 秦桧回过头,看了看高踞在龙座上的赵匡胤,却难以从他的脸上读出一丝东西。 秦喜上前欲对金使说话,那金使却正眼也不扫他一下,提高了嗓门又自高喝了一声:“秦桧,你出来!” 所有的人的眼光,都集中到了一个人身上。 秦桧此时又恢复了平时的神彩,微微一笑,走了出来,上前一拱手:“完颜乌鲁将军……” 那金使双目一瞪:“朝堂之上,不叙私谊。本使现在代表大金皇朝,大国之臣尤如小国之君,尔江南为我大金藩属,而今上国之使驾临,江南群臣为何不行跪迎之礼?”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秦桧再次回头,望向龙座上的赵匡胤。 金使上殿,虽然出于他的预料之外,但最初的震骇过后,他却觉得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原本在他的评判里,皇帝官家救回岳飞,不过是怕自己一人独大,想借岳飞抗衡自己。 那金使一来,正好可以让皇帝明白,如果留下了岳飞,如果去掉了自己,那他也不再用想在这繁华富庶的江南之地,安安心心地做他的儿皇帝。 整个金宋和议的核心,金人眼中代表南宋小朝廷的人物,不是他赵构,而是自己! 然而他却失望了。 在那个原本一心力主议和,提及与金人开战便要吓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的皇帝官家,却安坐得稳如山岳,到现在还是没有半丝的表示。 那员金使颇有些不耐,径直说道:“本使临时有事,需即刻动身,赶回国内。故而今天听说你们大宋朝的文武百官都在,本使也就过来一趟,就在这里将宋金和议的国书签了,本人也好替大金国皇帝陛下颁布册立赵构为江南大宋国皇帝之诏书。” 秦桧第三次望向赵匡胤,金使却又对他说道:“当然,诛杀岳飞,撤回河南守戍兵士,称臣纳币这些条件,你们要不折不扣地做到。” 他微微顿了一下,似是也看到了秦桧嘴角的苦笑,放轻了语气说道:“你秦桧为我大金办事,一向尽心尽力,这一点我还是放心的。” 一阵小小的骚动,在大殿群臣间漫延。 赵匡胤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 这个金国使臣,居然比想象中的还帮忙。 以秦桧的老奸巨滑,也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眼神游离了开去。 那金使却不理会秦桧的尴尬,径自从怀中掏出一道黄绸敕旨,举在手上,高呼道:“大金国皇帝敕旨下,着江南宋国国主赵构率群臣跪接!” 秦桧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赵匡胤,赵匡胤却没有看他一眼。 那金使语气转寒,又原话高喊了一遍。 赵匡胤的目光扫过殿内群臣,发现已经不管文臣武将,已经有不少人的脸上泛出了明显的怒意。 不管他们中有多少人为了功名富贵投靠了秦氏一党,但终究他们是大宋的子民,是从小自负天下衣冠正统,接受忠君爱国教育的大宋子民。 金宋和议一向由秦桧主导,大宋朝廷里知道和议内容的,除了秦桧及几个心腹之外,便只有昏君赵构。 一直到现在,他们才知道,秦桧与金使议和商定的和谈礼仪,居然是在大宋朝堂之上,要大宋朝的皇帝及文武百官,向导致自己国破家亡的北虏蛮夷的一道手诏叩首跪接? 哪怕再没有骨气的人,在这种情境下,也会激发出三分血xing来。 几乎大部份人的眼光,都从秦桧身上,转投向了龙座上一言不发的大宋皇帝。 赵匡胤一手支颐,似乎漫不经心地向默立在左侧静静看着他的岳飞与紧攥着拳头的韩世忠信口问道:“这个番子是从哪里来的?” 岳飞看着皇帝,半晌,眼睛里泛起了一丝笑意:“回陛下,他是起自白山黑水间的女真野人。” 赵匡胤轻轻地“哦”了一声,淡淡问道:“那他是敌是友?” 岳飞眼里爆出一丝从未有过的精芒:“女真蛮夷破陛下之家,亡臣等之国,掳我二圣,杀我子民,与我大宋有不共戴天之仇!” 赵匡胤的声音里透出了一股冷冽:“那这个番子手持仇寇之书,入我大宋朝堂,喝令君王下拜,他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自赵匡胤见岳飞以来,他第一次展颜而笑,眼睛转向秦桧身上:“回陛下,得了失心疯的,恐怕还不止这番子一个人。” 秦桧目光微寒,冷哼了一声,正要说话,那名金使却先开了口。 他从踏入大殿开始,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了龙座上的赵匡胤:“你真的是江南宋国的皇帝赵构?” 韩世忠大喝一声:“大胆!陛下的名讳也是你叫的?!” 那金使缓缓点头:“他们都说你昏聩懦弱,庸怯无能,看来似乎是看错了。” 赵匡胤淡淡一笑,那金使的语气却是渐转森寒:“你当真敢不向大金国皇帝诏书行跪接之礼?” 赵匡胤哑然失笑:“朕为何要向尔蛮夷之君行礼?” 那金使傲然说道:“因为我大金手握百万虎狼之师,纵横天下,百战百胜!” 他又踏前一步:“因为只要本使一声令下,雄据江北的六十万铁骑雄师立即便可以挥军南下,踏平你这江南弹丸之地的半壁河山!” “哈哈哈!”赵匡胤尚未及答话,岳飞已先自笑出声来。 金使的眼光凝在岳飞脸上,蓦然收起了满脸的骄狂,取而代之的是谨慎与疑虑的神色。 他从未与岳飞照过面,但却不知为什么,接触到岳飞淡淡的眼神,却从心底里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那是战意,那埋在淡定眼神下强大而燃烧的战意。 除了大金国的那尤如传奇一般的战神完颜亮之外,他从未曾在第二个人眼中,看到过如此旺盛到近乎肆虐的战意。 似乎他有着绝对的信心,将横拦在他眼前任何一切障碍,撕破、辗碎。 岳飞走出班列,来到金使面前:“好一个纵横天下,好一个无敌之师。这位使者是不是忘了,你脸上的刀疤是谁留下来的?” 金使的瞳孔蓦地收缩,脸上涌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岳飞微笑不答,转头说道:“世忠,你可还认得这位大金国的使者大人。” 韩世忠轻轻一哼,走了出来:“完颜乌鲁,女真统帅金兀术帐下第一猛将,曾为金国最强大的重骑兵队‘拐子马’的统制。” 他看着完颜乌鲁,眼里泛起了当年的血雨腥风:“绍兴三年八月,金兀术率金兵四十五万飞袭郾城。以一万五千‘拐子马’重骑队为先锋主力。是时岳帅亲率五千刀手,步行出击,以手中大柄砍刀尽破‘拐子马’于郾城之下,完颜乌鲁率亲卫欲拼死袭杀岳帅,却未及近身,便败于刀队副统制牛皋手下,掩面狂奔三百里。” “是役,尽歼金兵‘拐子马’一万四千六百八十三人”,韩世忠看着完颜乌鲁,眼神里涌出一丝嘲讽:“却没想到,你这个手下败将,今日还敢来我大宋朝堂之上耀武扬威?” 完颜乌鲁踉跄退出几步,满脸的震骇与恐惧,他伸出右手,急促呼吸了几次才说出话来:“你……你是岳飞?你没死?” 他这一生一世,都忘不了在郾城外的那个黄昏。 他已记不得那时的天地是什么样的颜色,只知道自己极目望去,都只能看到手下兄弟飞溅的血。 曾经天下无敌的重骑雄师,在敌手那有如魔魇的大刀挥舞下,直如被砍瓜切菜一般,成片成片地倒了下去。 急红了眼的他,直撞向敌方刀队的带头人,却在与一名高大如铁塔的汉子两刀相撞时,刀断,人伤。 直到如今,他也没弄明白,自己到底是如何逃出战场的。 直到如今,他才第一次知道,对手长成一副什么模样。 岳飞抬眼向上,不再去看他一眼,淡淡说道:“完颜乌鲁,你是个军人,若想杀我,便应当堂堂正正地杀我于沙场之上。当日本帅下令不再追击,是因为本帅敬你是条汉子,却没想到,本帅终究看走了眼。” 完颜乌鲁满脸涨得通红,直欲滴出血来,脸上交织着愤怒与羞愧的颜色。 沉默半晌之后,他忽然向岳飞躬身一礼,抬起身说道:“完颜乌鲁虽然惨败于岳元帅之手,但生平最尊敬的将军,就是岳帅。无奈两国相争,无所不用其极,完颜乌鲁身在其位,实在情非得已。” 他举目,看着岳飞,眼中泛起毅然决然的神彩:“若宋国当真依照和议条款,赐死岳帅,完颜乌鲁归国复命之后,绝不苟活一时片刻,便当立即引刀自裁,以谢过岳帅昔日推重之情。” “哈哈哈”,这次却是赵匡胤仰天长笑,环视群臣:“连敌国的将军,都知道岳飞这条xing命的可贵。可我们大宋国的朝廷里,却有人非要置岳飞以死地,你们难道不觉得这太过可笑了吗?” 秦桧面色森冷,沉默不语,秦喜等数人低下了头去。 赵匡胤一拍龙案,霍然站起:“和议之事无需再提,完颜乌鲁,朕有几句口信,你替朕带回去给你们金国国主。” 完颜乌鲁抬起头,正遇上赵匡胤的两道锐如闪电的目光,尤如实质一般,似是直看到了自己的心底,连自己这在生死边缘不知打过几次滚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心胆一寒,不由得一时锐气全消。 他再不敢对这位大宋国皇帝有半分轻视,用向一名值得尊重的对手应有的礼数,拱手答应道:“好,请大宋皇帝示下!” 赵匡胤的脸上涌起无以伦比的强大与自信:“回去告诉你们金国国主,好好精修武备、整军备战。朕刻日之内,便将亲提王师,渡江北上,恢复中原,还我河山。” 第10章:出宫 () 赵匡胤铿锵的话语尤如滚滚惊雷,响遍整个大殿。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殿中左列里白发苍苍的三朝老臣太常卿胡不恶,忽然颤微微地走到了大殿中央,跪倒在地上,口中喃喃地说起了什么。 他已是老眼浑浊,牙齿残落,语音含糊不清。虽然用尽了气力,挥动着衰朽的手,喊得青筋都浮出了脸,却还是要在一小段时间之后,殿中的群臣,才都听清楚这位老泪纵横的老大人口中,原来正反复声嘶力竭地喊着那两句话: “恢复中原,还我河山!恢复中原,还我河山!” 涓滴细流,终究汇成大河。 终于群臣中绝大多数人,都忘情地在这大宋王朝的议事金殿之上,尤如即将奔赴战场的少年郎般一起高声叫了起来:“恢复中原,还我河山!恢复中原,还我河山!恢复中原,还我河山……” 具体到每个人,或许他们并不是什么热血儿郎,他们会为了自己的功名富贵,托庇于秦桧门下;他们会为了长保平安,而赞同金宋和谈。 然而在斯情斯景之下,他们却都忘记了自己的顾虑,忘记了自己的盘算,忘记了自己的官阶身分。 在这一刻,他们真真切切地体会到那被欺凌得家破人亡的孤儿苦主,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强大到足于向仇家索回血债时,那种冲动,那种激昂,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不管现实让他们在自己的身上加多少伪装,在本质上,他们还是大宋国的大好儿郎! 秦桧忽然手捂着胸口,面露痛苦之色。秦喜连忙上前,搀扶住他。 赵匡胤冷冷地说道:“秦相累了,朕准你三个月的假,好生呆在家里将养去吧。” 在这一派慷慨激昂中,居然很少有人注意到秦喜搀扶着秦桧,那有些冷清的退场。 赵匡胤信步来到岳飞身边,目送金使完颜乌鲁远去的身影,轻轻叹道:“若非立场不同,完颜乌鲁何尝不是一个可以一交的朋友。” 他转过头,微笑地看着岳飞:“将军可愿陪朕喝一杯酒?” 岳飞迎上赵匡胤热切的眼神,赵匡胤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强烈的挣扎与犹豫。 良久,岳飞拜倒在地:“臣劫后重生,身心俱疲,恳请陛下恩准臣告假三个月!” 他抬起头,诚恳而希翼地说道:“臣也盼望三个月后,臣,能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案!” 赵匡胤微微一叹:“如卿所请。” 自己那个不肖子孙,以前的这个反复无常的“自己”,实在把这些名臣大将的心,伤得太深太深了。 他们心里的恐惧与疑虑,不是一时半刻便可以打得消的。 不过既然现在坐在龙座上的是自己,他们终有一日会倾心用命的。 赵匡胤的脸上浮出一层成竹在胸的笑。 不管前世今生,他从来不曾怀疑自己的实力与眼光。 …… …… 皇城大内的复古殿里,赵匡胤看着不断拉扯着不太合身的新官服的包大仁,不觉得有点想笑。 自那次朝会之后,半个多月来,许多事情都在朝好的方面发展,但也还是有许多问题,依旧没有解决。 秦桧自那次朝会之后,一直称病将养在家。只有秦喜依然每日上殿,但也不曾说过什么话。 不过秦氏一党,终究根深叶大,这些日子来,虽然秦桧、秦喜本身不言不语,但那些台谏官员,却还是不断上书,指斥自己不顾二圣尚未还朝,便与金人妄兴刀兵,实不符大宋以孝治天下的治国之道。 更让他头痛的是,这些台谏官员里,却也不尽是阿谀秦桧,以求富贵的无耻之徒,反是有不少深谙理学的正统读书士子,他们不是没有骨气,而是读书读得太进去了,对这个天下的一切做出判断时,尽皆依照书本里的陈腔烂调,就是不懂得睁开自己的双眼面对现实。 因自己立下的誓碑保护,大宋皇朝供养天下文人士子百余年,却就供养成了这般模样。 赵匡胤不由得微微苦笑。 当然,他现在最担心的事情还不是这些。 自那日在朝堂之上逐回金使之后,与金国一战,已是势在必行。是以自己若要实现那日的豪言壮语,整顿军队,积极备战,刻不容缓。 而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他自信可以战胜一切对手,但却绝不会看轻任何对手,尤其对方是纵横天下,平辽灭宋的大金铁骑。 大宋最具战斗力的部队,便是岳飞、韩世忠、刘崎、吴璘各自所部的四只铁军。眼下除了韩世忠在自己与岳飞的首肯下,赶赴边境,整顿训练他自己与岳飞所部军队之外,其他两员大将,对于自己提出的要他们奔赴各自所部驻地整军备战的要求,却是连连上表固辞,不肯奉诏。 没有一个真正的将军,会不渴望在沙场上纵横弛骋,横刀立马。 赵匡胤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上次自己这个不肖子孙,把这几位名将投闲置散之后,任命了一些无能庸才之辈当这几只军队的统帅,把他们一手带出来的无敌铁军,搞得七零八落,甚至发生了西北七万军士被迫叛而投敌的事件。 实在怪不得他们意兴阑珊。 而且,以前的这个心机阴沉的“自己”,花了尽大的力气,才把兵权从他们手上夺了回来,如今却又突然要他们回去接管,自不免让这几位名将浮想联翩,心生恐惧。 自古以来有多少将军,没有死在敌人的刀枪之下,却是倒在自己人暗箭之中。 岳飞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 以以前这个“自己”的所作所为,这些将军的担心,决不是没有来由。 自己当然可以任意调动全国的军队,但两国交战,决胜处绝不只在一时一地的战场。 仅以岳飞及韩世忠所部,自己就有信心驱退江北六十万虎狼,但若没有这几位信得过的将军,帮自己把守重要关隘,策应合击,就会有许多事情,很可能生出变数。 而且,最危险的敌人不在大江北岸,而在朝堂之中。 他绝不相信秦桧会如此轻易地败下阵来。 就在那日朝堂之上,他已经觉得秦桧的反应有些怪异。 虽然自己令人假传消息引来金使上殿,势必大出他的意料,但以秦桧的老奸巨滑,绝不至于如此地进退失据。 在一些地方,赵匡胤甚至觉得他在有意无意地推动着自己朝与金国开战的方向上走。 这个老谋深算的家伙,手控殿前、步军、马军三司之驻京部队及皇城兵马司,整个临安城的戍卫系统,都是由他的亲信掌握。以前自己这个不肖子孙闹得朝中一些真正有才能的人,离心离德,若自己不能凝聚起那几位在军队中素有威望的大将实力,整个局面就会变得很被动。至少自己就要死死地被牵制在临安皇城之中。 所以挖掘人才,收为己用,建立起一个自己能绝对信任的班底,是自己这一阶段最需要做的事情。 比如在审理岳飞案时,因认为岳飞不当有罪而被秦桧贬斥的原御史中丞何铸。 比如眼前的包大仁与展昭。 那日朝会之后,几个御史原本还提议要将包大仁治罪,却都被赵匡胤含糊了过去。 他免去了包大仁御史之职,却任命他当了这个起居舍人,随待在自己身边,今天就是这家伙就任新职的第一天。 至于展昭,十七天后伤愈归来,却死活不肯去当那个正三品上的殿前司都指挥使,非要留在自己身边当这个四品待卫,说这是他一生的志愿与梦想,弄得自己哭笑不得。 他的本意是让展昭分去秦桧手上京师戍卫的一部兵权,不过他既然决意如此,自己也没有办法。 而且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有些事不能操之过急,或者就不动手,或者一动手就连根拔起,此时让展昭过去,未免也有点打草惊蛇了。 他想到这里,轻扫了待立在旁的展昭一眼,却发现他低头蹙眉,脸上竟隐隐露出痛苦的神色。 赵匡胤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展护卫莫不是伤势又有了什么反复?” 展昭尚未及答话,一旁好不容易刚整顿好了自己身上新服饰的包大仁,正听到赵匡胤的话,嘿嘿笑了出来:“展护卫是在心痛昨晚上一不小心,又把他那半年的俸禄扔到飘香坊去了吧。” 展昭俊脸微红,狠狠地瞪了包大仁一眼,有些慌乱地看着赵匡胤,一时说不出话来。 赵匡胤知道包大仁与展昭本属旧识,哑然失笑:“是真名士自风流,想不到展护卫还是个惜花之人。” 包大仁嗤之以鼻:“陛下,您也太抬举这个他了,这家伙是做梦都想见慕容凝雪,不过他也就只能做做梦。为了见那个慕容凝雪,到现在为止,他不知道已经被飘香坊那三颗骰子吃了多少钱,却连人家慕容凝雪的背影都没再望见过一眼。还惜什么花啊?” 展昭被包大仁一番挤兑,更得满脸通红,狠狠地看着包大仁,轻喝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哦?”赵匡胤却似是来了兴趣,把脸转向展昭:“你见那个什么慕容凝雪,又关赌钱什么事?” 包大仁上前说道:“陛下,这是飘香坊特殊的规矩啊。要见慕容凝雪,需得在某一方面有出类拔萃之才,比如斗茶胜过飘香坊的茶官,论文强过飘香坊的酸文博士,还有琴棋书画等等等等,除非能通过这些关卡,或是慕容凝雪亲自邀约的贵客,便是丢出再多的银子,也是见不了慕容凝雪一面。这些年来,临安城里的富家世子,不知在飘香坊的这些产业上砸掉了多少银子,至今真正能通过这样的比试见到慕容凝雪的,到现在也不过十数人罢了。” 赵匡胤听得暗暗皱眉,这个飘香坊的老板,果然是不简单。这样将慕容凝雪与飘香坊产业联系起来的生意手段,不但可以让飘香坊附属产业各各红火旺盛,更可以间接提高慕容凝雪的神秘感,导致更多人趋之若鹜,而且也会使得这门生意更能长久地做下去。 毕竟,男人们的心理,都是越得不到手的才会越会去珍惜。 包大仁回头看着展昭,一脸坏笑:“我们这个展护卫,自从哪天在庙会上见了慕容凝雪一面之后,便神魂颠倒,他的武功倒是不同凡响,可是琴棋书画、斗茶论酒,都是一窃不通,也就只好手头上一有点闲钱就上飘香坊的赌场去挑战赌王‘金九指’,好几次他还跟我吹说以他的功力,十丈之内蚊蚋虫鸣都可以尽收耳内,赌赌骰子可谓手到擒来,只可惜啊……嘿嘿嘿……” 赵匡胤望着展昭:“以展护卫的武功修为,确实不应当输得如此之惨才对,莫不是以前展护卫从未赌过?” 包大仁以为展昭是吹牛,他却是确确实实知道,展昭的武功已是达到御气成剑、神而明之的地步,虽不能如佛家所说般身具天眼天耳,但目光耳力远较常人敏锐,却是理所当然。 哪怕寻常赌徒,多加锤练,不少也能学出从骰子摇晃声中猜知点数的绝活,以展昭的修为,实在不应该输在骰子上才对。 展昭见赵匡胤殊无怪责之意,这才放松了下来,苦着脸说道:“臣以前确未曾赌过,但这几年来,也算是听遍了大江南北各大赌档,从未失手,可就是不知飘香坊那位‘金九指’手上有什么古怪,每次臣总是栽在他手上,到昨天为止,已经是输了第十七次了。” “哼”,他一说起这个,不由眉飞色舞,与平日沉稳之情大异其趣,说着说着,竟不由得摩拳擦掌了起来:“不过这十七次来,臣每次都能琢磨出一点新东西来,只要等臣再多去几次……” 他忽然有点不对劲,这才醒悟到这是在圣驾之前,连忙住口,抬起眼来,正好撞上赵匡胤冷冷的目光。 赵匡胤蓦然一拍龙案:“展昭,你可对得起朕?!” 展昭与包大仁都被吓了一跳,连忙翻身下拜,展昭说道:“臣自知身为天子近臣,不应沉迷女色、玩物丧志,臣……” 他本来也是胆大包天之辈,但那日见过了赵匡胤的霹雳手段之后,对于这位大宋天子不自觉间有了种难言的畏惧,尤其此事确实是自己犯错在先,一时不由得有些惶恐。 “既然如此”,赵匡胤却先出口截断了他的话:“朕就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但不知”,他看着展昭与包大仁,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你们可会懂得好好珍惜?” 展昭抬起眼,毅然说道:“陛下但有所命,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帝心难测,包大仁此时心下倒颇有些后悔自己的失言,忙也跟着说道:“臣愿陪展护卫一道,将功折罪,不管刀山火海,臣与展护卫同进同退。 赵匡胤看着展昭与包大仁充满决然死志的眼神,终于展颜而笑:“如此甚好,前面带路吧。” 展昭与包大仁对望一眼,茫然问道:“不知陛下圣驾欲驾幸何方?” 赵匡胤飞起一脚,踢中他的屁股:“去替你这个不中用的小子找回场子!” …… …… 展昭眼光一亮,难以置信地望着赵匡胤。 包大仁却是先抬头欢呼了出来:“太好了,来这里这么久,终于让我碰上一次公款**的机会了。” 赵匡胤愣了一愣,这才明白包大仁这个新名词的意思,龙脚抬处,也给包大仁的屁股上赏了一记,笑骂道:“你想得美!皇银内帑,尽是民脂民膏,岂能拿来供你们纵情风月,赌钱挥霍?” 展昭的笑容未及绽开便凝固在脸上,包大仁苦起了脸:“陛下,去那飘香坊消费可不便宜,您不给钱,我们哪来的银子。” 赵匡胤若无其事地说道:“刚才是哪个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又是哪个说刀山火海,共同进退?朕觉得展护卫与包舍人胆子再大,也不敢当面欺君吧?” 展昭与包大仁相视苦笑,展昭小声说道:“老包,你知道我半年的俸禄已经,你就……” 包大仁一脸地惨然,长叹道:“可怜臣自己一次都舍不得进那飘香坊这个销金窝啊,却没料到我老包辛辛苦苦节俭半世,今天就要倾家荡产了。” 赵匡胤被他气笑了,喝道:“你们两个小子,越说越不象话,朕这是带你们去发财,怎么搞得跟朕要抄你的家一般。” 包大仁抬起眼来,绿豆小眼里泛起贼光:“要不算臣借给陛下,臣不算您的利息……” …… …… 第11章:巧遇 () 一行三人,漫步在临安大街小巷之上,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分。 隋唐之前的朝代,在都城的设计上,都是将商业街区与居民区分隔开来,便如唐代的东西二坊,甚至有唐一代,还规定所有城、坊、市门必须在日落之时即行关闭,城市里普遍实行夜禁,连燃烛张灯也有限制,虽在少数几个商业繁盛区也有夜市,但也不过是达官豪吏们纵情声色的场所。 然而自大宋立国以来,在开国太祖赵匡胤的主持下,东京皇城的设计,却一开始便打破这这种街市分隔的局面。 便在皇城内院的大门之外,便是一排排的歌楼酒肆,夹杂着官员们的馆舍。自西汉以来,一直被各朝各代立国都时奉为规范的那种“方轨十二,街衢相经;廛里端直,甍宇齐平”的格局已不复见,代之而起的是随街设坊,面市建屋,宽敞的青石大道直通向城市的各个角落,所有的街区不再封闭禁足。从皇城大门外开始,道路两旁一杆杆高挑的灯笼,引导着人们通向各处繁华的夜景,直至天明。哪怕夜半三更,也不会出现道路漆黑难行的问题。 这是历史上第一个属于市民自己的夜市,听不到巡城官吏的喝斥,看不到怒马甲胄的将军,寻不着拖朱曳紫的宰相枢密,路两旁的店铺,为了招揽顾客,打出来的招牌奇形怪状,有的尤如木雕凶神,有的尤如山水国画,甚至连喝卖东西的腔调都着许多讲究,例如中瓦街前的“点茶婆婆”,那叫卖香茶异物的声音,错落有致,响徹行云,常常招来无数人围观,形成临安城内一道独特的风景。 临安城里的男男女女,穿戴得衣锦云霞,自由自在地漫步于这人类有史以来最为繁华的城市夜景之中。 戴着人皮面具,化妆成一个面目普通的白衣中年文士的赵匡胤,在包大仁与展昭的陪同下,信步行走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之中。 脸上的人皮面具,是展昭献上来的,据说出自于隋末一代机关巧器大师鲁妙子之手,戴在脸上,丝丝合缝,毫无半分不适之感。 他望着临安城繁华夜市的景致,心里不由得感慨万千。 对于眼前的一切,他有着比任何人都要深刻的体悟。 毕竟临安城一切建构,尽皆仿造汴梁东京而来,而北宋的都城汴梁,却是出于他自己的亲手设计。 早在刚刚登基开国之时,他就希望自己的治下,出现这样的景致。 他出身市井,起自草莽,再不愿意看见自己治下的国度,如以前的朝代一般,只有少数豪门大族才能享受歌舞晏饮的乐趣,而占人数最大部分的广大民众,却只能终日因守在孤灯茅舍之中。 这再不是世家大阀的天下,惟天下众生之乐,方可成就君王之乐。 只是他从来没料想到自己有一天能亲眼目睹这样的市民生活,真真切切地呈现在自己面前。 然而这却又不是自己一手营建出来的东京汴梁,自己创建的那个伟大的城市,至今仍然陷落在胡人北虏的手中。 “呯”地一声轻响,又一朵绚丽的烟花,炸响在夜空中。 赵匡胤仰起头,不由得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一大队伎艺女僮穿着红黄生色的销金锦绣衣,头戴花冠,骑着高头大马,从临安城的大街上策骑驰骋而过,并且不时在马上飞弹跳跃,穿插于马腹马背之间,做出种种惊险的动作。 甚至她们之中有人抛飞四五把短剑,有个玩耍着几团火球,却尽皆围绕在所策马匹周围,直如神仙御器一般,盘旋不去,流光生色,端的奇妙无比。 在大街之上行走的人群,尽皆在马队到来前四散到路的两旁躲避,又在马队通过之后,聚在背后拍手叫好,更有不少轻薄少年郎,大呼小叫地一路小跑紧跟在马队之后,抢着要把手中的宝具、果酒递到那些女童手上,人数越聚越多,俨然成为马队之外的另一道风景。 走在赵匡胤身边、原本有些愁眉苦脸的包大仁也不由得眼前一亮,在赵匡胤的耳边说道:“宋爷,这可是全天下最有名的‘三月桃花’伎艺队,终日穿州过省,巡回演出,听说她们连在金国那边,都有非常多的拥护者。这次也没听说她们几时来到了临安城,居然就让我们撞上了,真是眼福非浅啊。” 赵匡胤却还沉浸在方才那种奇异的情绪之中,有些木然地点了点头。 马队转眼即至,包大仁与展昭眼睛直直盯着这难得一见的伎艺表演,鼓着掌退到了一边,却浑未注意到赵匡胤还未曾回过神来,尤自站在原来的地方。 当前引道的一匹马,马匹周围盘旋飞舞着数把飞剑,急电惊风般急弛过来。 马上的骑士不提防仍有人不知躲闪,直直地撞向尤自站在路中间的赵匡胤身上。 四周的围观者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呼,展昭口中呼啸,腾空而起。 那马上的骑士也自了得,硬生生地一拉马缰,健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前蹄离赵匡胤的衣服,已不过两寸光景。 那匹马却不是什么通灵神驹,受痛之下一阵扭甩,马上骑士不由得一声娇呼,仰天从马上跌落了下来。 那盘旋在身边的五把短剑,更是一时失了控制,纷飞散向围观人群飞去,惊呼声、叫骂声四起,一时形势混乱无比。 后面跟随来的马队可谓训练有素,紧急下各自按住了马,收起了盘旋身旁的各种器物,却已是来不及相救,不由得已经是各自掩住了脸。 万籁俱静。 她们没有听到意料中的惨呼声,却意外地听到了轰天的掌声与叫好声。 她们惊喜交加地张开眼来,去发现眼前一位青衣少年正稳稳地拉住了那匹惊马,立在路上。 而那位原本那位呆呆站在路中间的白衣文士,一手收着那五把青光闪闪的短剑,一手却把她们的小妹挽在了怀里。 原来就在那电光火石间,展昭跃到路中间拉住了惊马,赵匡胤却更是腾身而起,居然就在那间不容发的时间里把那五把闪耀着寒光,分射向各处的短剑一一收在手来,还有余暇回到原地,接住那位被惊马抛跌向半空的伎艺女僮。 那些原本惊呼走避的围观行人,看见眼前这一幕,却是不由自主地又聚在一起鼓起了掌来。 对于如此惊心动魄,而又赏心悦目的杂耍,临安城的百姓从来不乏欢呼赞誉的热情。 赵匡胤潇洒地向四方鼓掌的民众点头致意,这才低下了头,第一次看清楚怀中抱着的人儿的模样。 虽然她最多才十四、五岁的年纪,但却已经美艳得足于让人窒息。 弯月般眉晕下一双闪闪如星的眼睛,配上微挺的俏鼻,她似乎还没有从方才的变故中回过神来,用晶莹的皓齿轻轻咬着朱唇,瞪大了眼睛看着赵匡胤,香腮上透出一抹异样的红晕。 然而最令人难忘的,却是她在斯情斯情之下,仍然透着一股空山灵雨般的通透灵透的气质。 此刻他一手环着女子的柳腰,将她抱在怀里,是以最能明白那女子的肌肤是如此吹弹可破,而又充满了惊人的弹力。 一股淡淡的幽香萦在鼻端,以赵匡胤的修养阅历,也不由得一时有些呆住了。 怀中的女子看着赵匡胤的样子,却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呆头鹅,还不快把我放下来。” 赵匡胤被这个新称谓叫得又是一愣,这才回过神来,苦笑着把女子放下地来,将左手上的短剑交还到她手上,笑道:“姑娘受惊了。” 这里后面马队的女子也都围了上来,饶有兴味地看着赵匡胤与那女子,不知在说些什么,都吃吃地笑了起来。 那女子有些娇嗔地回头扫了他们一眼,从展昭手中接过马缰,翻身上了马,却还不忘向赵匡胤嫣然一笑:“呆头鹅,以后不要再站在路中间想事情了,危险呢!” 赵匡胤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是含笑点了点头。 那女子又是一笑,手腕挥引处,五把短剑又自如星丸跳跃,盘旋马前,她一声呼啸,纵马导引,前行而去。 整个马队又动了起来。 那女子已然驰出了一段距离,却又回过了头来,眼波流转,嫣然轻笑着向正用眼神目送她们远去的赵匡胤高声叫道:“呆头鹅,我叫于雪霏。” 整条大街为之一静。 一些轻薄少年郎互望一眼,忽然同声学着那姑娘的腔调,大声学了起来:“呆头鹅,我叫于雪霏。” 周围蓦地暴起一身哄笑。 赵匡胤苦笑点头,看着那马队疾弛而去,消失在了街角转弯处。 耳边似乎还留下那名女子银铃似的笑声。 包大仁凑了上来,一脸崇拜地看着赵匡胤:“想不到陛……呃……想不到宋爷的泡妞功夫也如此高明,看来简直不在我之下啊。” 展昭却是摸着自己的脸,一脸惋惜地说道:“早知道那副人皮面具对付女人这么有效,我早就戴上了。” 赵匡胤啼笑皆非地赏了他们一人一脚,心里却涌起以前自己尚未发迹时,与一帮市井兄弟打骂调笑的温馨感觉。 “呯”的一声轻响,又是一朵烟花,尤如要见证刚刚发生过的故事一般,爆响着临安的街头。 展昭指着前方不远处说道:“宋爷,转过了这个街角,就是飘香坊了。” …… …… 赵匡胤转过街头,忽然觉得眼前一亮。 这条道路的两侧高柱上的灯笼,与其他街道上面都不相同。 出于照明范围考虑,路柱距离地面直有四、五丈之高,灯笼光芒投射至路面上已是极淡,刚刚够看得清路面情况。 这条街头上的灯火,却不知为何,燃烧炽烈得透出一股白色的光芒,将整条路面照耀得直如白昼一般。而且整条街上还泛着一种淡淡的香气。 展昭看出了赵匡胤的疑问,笑着说道:“宋爷,这里整条街都是飘香坊的产业,是以连街道上用的灯油都不一样。” 他指着四方的灯柱,说道:“用这种据说来自西域的‘香金油’点的灯火,不但光芒较诸寻常灯火亮逾十倍,而且发出来的气味,可以令蚊蚋躲避,是以哪怕盛夏之时,全天下都苦于蚊蚋之扰,但在这飘香坊的街面上,蚊蚋之属却是完全绝了迹。” 赵匡胤举目四顾,也不由得轻叹道:“好大的手笔,光这一笔开销,就不是寻常意义上的豪华商坊所能用得起的。” 展昭轻笑道:“要不飘香坊的生意,也便不会越做越大,简直要把潘园、丰乐楼都压得活不下去了。” 一旁的包大仁却是听得心惊胆战,苦着脸说道:“完了完了,来这么高档的夜总会,看来这下子我老包真的连棺材本都留不下来了。” 赵匡胤讶道:“什么是夜总会?” 包大仁眼里闪过一丝怪异的神色,漫应道:“这是我们家乡的叫法,反正就是象飘香坊这样让我这种穷人倾家荡产的地方。” 赵匡胤也不为己甚,哑然失笑:“你再敢临阵之前动摇军心,小心朕斩了你的狗头。” 展昭做出一脸义正辞严的样子来:“就是,就是,老包啊,我们要信任宋爷,我是刚好手头上没钱,不然我不知道多想倾其所有,好呆会跟宋爷吃红。” 包大仁抬眼怒视,还未开口,赵匡胤却悠悠截道:“那也容易,今晚的开销就算你一半好了。” 展昭张口结舌:“可是属下没钱啊。” 赵匡胤向包大仁一笑:“以后他每月的俸禄就自动转到你名下,直到偿清为止。” 包大仁破颜而笑,行动顿时麻利了起来,追着赵匡胤直走进赌档里去。 展昭苦苦一笑:“妈的,是非只为多开口。” …… …… 飘香坊的赌档虽然人流汹涌,气氛热烈,却殊不似寻常赌档那般给人以拥挤感。 那比寻常赌档要大上五六倍的大厅里,各种样式的赌桌摆得错落有致,更有许多身上披着薄纱,里面却仅着一件绿绫肚兜的待女交插往来,引导着各种各样的客人到他们想去的位置,是以人数虽多,却仍是秩序井然,丝毫也没有半点纷乱的样子。 而高悬在大厅之上的数十把巨扇,每把都有一名力士来由拉动,凉风习习,大厅内粉无半点烟气,更没有一丝初夏时闷热的感觉。 在厅前的大台上,更摆着玉练槌、思堂春、中和堂、珍珠泉等诸多临安名酿,以及酥琼叶、笑魇儿、假团圆燥子等等冷热小点,任由赌客们取用。 一位在门前迎客的待女,望见展昭进来,连忙满脸含着笑迎了上来,笑道:“展护卫,才一晚不见,您今儿又来发财了?” 展昭苦笑道:“小翠你就别取笑我了,我现在连这身衣服都是当来的,这次我是陪这位宋爷来消闷散心,你还是招呼他吧。” 小翠这才注意到展昭身边这位不起眼的中年文士,连忙迎了上来:“这位宋爷,可是一向面生,瞧这身穿着,可是真州过来的吧?” 赵匡胤颔首微笑,这个小翠虽然不如方才街市上所见的少女那般美丽,但也算得上姿色上乘,自己出宫前为了掩饰身份,特意着人找来这身真州府贡丝做的衣物,她却也能一眼瞧破,修养眼力,显是非凡。 但这却不过是飘香坊一员普通的迎客待女,这飘香坊果然是处处格调都要高人一头。 包大仁兑来了一堆筹码,赵匡胤看也没看信手塞了三张给小翠,惹起展昭、包大仁跟小翠都是一声低呼。 包大仁的脸益发苦了,这种是筹码一张便是一百两银子,有宋一代,官员俸禄优厚,但一品官每月的俸料钱也不过三百两银子,他自己也是通过其他的来路,才攒下这四千两,赵匡胤这随手一送,却就是他们几个月的俸禄,实不由得他和展昭不肉痛。 小翠却是欢喜得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欲发热情了起来,带着赵匡胤一行三人,便直往里面的雅座里让。 展昭是这里的常客了,小翠自是知道他来是干什么的,直接带着他们绕开了大厅里拥挤的人群,来到一个小厅阁前。 赵匡胤一行三人踏进厅门,里面已经有十数个人呆在里面,围坐在同一张赌台前,专心致志地看着那位坐在庄家位置上的老者,用他那戴着玉板指的左手轻轻摇着骰盅。 展昭目注那个庄家,在赵匡胤耳边说道:“这位就是飘香坊的镇馆第一赌客金九指。” 第12章 赌局 () 赵匡胤稍稍留意那个金九指,他的形象却是浑不似他的名字一般恶俗,一双眸子中神彩湛然,可以看出也是内力修为颇为精深之辈。 此时赌桌前的人,目注着金九指不断上下的手势,都是瞪大了眼睛,或是捏紧双拳,或是咬牙切齿,反是那个作为众人焦点所在的金九指,一脸的轻松写意,淡定的脸上挂着一丝笑,似乎浑不把眼前的赌局放在眼里。 “咚”地一声,骰盅扣在了桌面上,赌桌前的人更是屏息聚气,甚至可以听得见不少人骤然加速的心跳声。 赵匡胤哑然失笑,不用等到开盅,他就可以知道那些赌客输定了。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惟有在心态上超越了赌局胜负的人,才能真真正正地操控着赌局的胜负。 骰盅揭了开来,不出所料,周围一片失望的轻嘘声。 不过这些赌客们的赌品也算得上是上乘了,只看桌上的筹码便可以知道他们下的注码不在少数,却也还没有人破口大骂。 展昭显是识途老马,在赵匡胤耳边轻笑道:“想发财的人,恐怕没人会到金九指这边找死。来这里的人绝大部分还是为了想见慕容小姐,自然要表现出点品xing来。” 金九指看到了展昭,眼神似乎一下子亮了起来,大笑道:“看到展大人又来了,金某真是心胸大畅啊。” 展昭苦笑道:“金老板,昨次展某连这个月的饭钱都输给你了,哪还有本钱下场。这位宋先生才是今天的主客,他老人家挥金如土,你可要好好招呼啊。” 金九指微微一愕,却根本没瞧赵匡胤瞧上一眼,只是掩不住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展大人今天不下场么?可惜,真是可惜。” 陪赵匡胤他们进来的小翠没想到金九指如此不客气,生怕这个宋爷生气,但金九指在飘香坊地位超然,又不是她能得罪得起的,不由得暗暗发急。 寻常赌坊荷官,打开门做生意,遇有豪客,无不欢欣鼓舞,这个金九指,却是反其道而行,对展昭的逢迎尊重,显是远超赵匡胤,着实让人觉得怪异。 包大仁对展昭挖苦道:“看来他都已经习惯你来送银子,瞧他那高兴样。” 赵匡胤失笑道:“莫要胡说,金老板的心xing修为早已经到了胜负不萦于怀的地步,哪象你这个一味小气的守财奴。” 金九指的眼光这才由展昭身上转开,认真打量赵匡胤脸上,眼中异芒连闪:“金某有幸,得遇高贤,不知这位爷如何称呼?” 赵匡胤轻轻颔首:“不敢当,小姓宋,草字独孤。” 包大仁眼里闪过一丝促狭的神色,径自跑到赌桌的另一边,与那十数个人聚在一起,不知道在小声商量着些什么,不住地往这边看过来。 金九指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自顾自向赵匡胤笑道:“金某寂寞良久,适才得见高贤,不由一时失态,实在教宋先生见笑了。” 赵匡胤环视周围,笑道:“金老板高朋满座,日进斗金,何以忽有寂寞之说?” 金九指摇头微哂:“金某三十年前赌术大成,便自此再不曾将一个‘钱’字放在心上。只是年纪越大,脾气越怪,这近十年来,最想要的,居然是想大输一场。只可惜……” 他抬头目注展昭:“总算还能有个展大人时常来解我寂寞,也不枉金某在此一住六年了。” 赵匡胤看了展昭一眼,讶道:“展大人不是曾在金老板手下连败十七次,何以金老板对他还是如此青眼有加?” 金九指正色道:“赌虽小技,亦可通大道。可惜金某赌海翻腾数十年,见多了所谓赌场高手,却尽皆不过是仗恃一技之长的逐利之徒。他们遇强则退,一味专捡自己能吃得过的对手下注,其所忠者,在于财货而不在于赌。像展大人这种连战连败,却又每次过来都能在有些地方让金某眼前一亮的,实在是不多见啊。” 展昭苦笑道:“老金啊,我们就不要再互相吹捧了,这位宋爷可是慕你之名而来,你还是好生接着吧。” 金九指仰天大笑,对赵匡胤一拱手:“请!” 赵匡胤欣然举步,正欲入局,忽然听见包大仁一声叫:“等等。” 几个人愕然回首,包大仁向赵匡胤一笑:“宋爷,可否让我等与金爷先赌上一局?” 赵匡胤尚未答话,展昭已先叫了起来:“老包,你连赌场都没进过,凑这捣什么乱啊?你知道这里的规矩么?” 包大仁却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一指旁边那十余人:“规矩我早就问过这些朋友了,金老板精通各式赌技,可以任选。但若是赌骰子,不赌大小,只押孤丁,若连胜三场,便可以赢得晋见慕容姑娘的资格,不知道是也不是?” 金九指傲然点头:“不错,只可惜金某在此六年又四个月,还无福得见能胜过金某一场的高人出现。” 包大仁大笑:“连胜三场,我们是不敢想了,不过试着赢金老板那么一场两场,我们倒是很想试试。” 展昭看包大仁的神色不似玩笑,悄悄问赵匡胤道:“宋爷,你说老包是在玩什么啊?” 赵匡胤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轻笑道:“这个家伙总是能有些出乎意料的地方,我们静观其变吧。” 金九指看着包大仁一副洋洋得意的神色,不由得也露出一丝兴奋期待的神采,笑道:“今晚还真是群贤毕集,包先生请吧,老金拭目以待啊!” 包大仁却又摇了摇头:“不!不!不只是我,是我们!” 他用手一指站在他后面的十数人:“金老板,这个赌局并没有规定一次只能一个人赌,是不是?” 赵匡胤似是猜到了什么,哑然失笑地摇了摇头。 金九指眼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缓缓点头道:“是!” 包大仁笑了:“这次一共有一十八人,准备一起来与金老板赌这一局。” 展昭忍俊不禁,笑出了声来。 押孤丁就是押三颗骰子加起来的点数,一颗骰子是六点,三颗一共十八点,如今十八个人来赌,自然将赌注由一点押到十八点,不管怎么样,自然也会有一个人会押中。 押孤丁的赔率是一赔十六,正常情况下自然没有人会做这种赔钱的生意,但来这里的人正如展昭所言,都是奔着见慕容凝雪的机会来的,对于钱货本来就没有多放在眼里。 虽然这种办法不可能让他们赢得见慕容凝雪的机会,但长久以来,他们在金九指的手上输得太狠了,连一次翻本的机会都没有过,是以他们虽然原本各自为政,甚至还因慕容凝雪的关系互相之间颇有些敌视,但此次一听包大仁的这个必胜的建议,却是一致大为赞同。 这些贵介公子在乎的不是钱,在乎的是那金九指对他们自始自终连正眼也不看他们一眼的态度。 所以只要能落眼前这位可恶的老头的面子,哪怕只有一次他们也会欢欣鼓舞地去做。 金九指面对眼前从一到十八各放上一张筹码的赌桌,看着包大仁,眼睛里泛起了欣赏的神色:“有趣!有趣!老夫已经有很久没碰到过这么有趣的事情了!” 包大仁面有得色,笑道:“怎么样?这一场金老板还要赌么?” 金九指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当然,金某之所以沉迷此道数十年,便是因为在这区区三颗骰子之间,可以翻腾出无穷无尽的可能xing,不到最后一刻,你永远不会知道结果是什么。” “所以”,他看着包大仁:“如此有趣的赌局,金某又怎么能不奉陪呢?” 包大仁微微皱眉:“难道金老板觉得自己还有胜算?” 金九指淡笑不答,先向包大仁他们展示了一番盅内的情况,又高举骰子,让所有人清楚看到,然后投入盅内,封盖,轻轻执起,左右旋摇。 连包大仁在内,无不目注着金九指那忽上忽下、轻巧娴熟的手,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金九指将骰盅轻轻放在桌上,四周静得尤能听见骰盅内三颗骰子急速旋转撞击的声音。 赌桌旁的人,一颗心几乎吊到了嗓子眼上。 虽然怎么算,金九指都没有赢的理由,但他们却还是紧张得手心里都要滴出汗来。 金九指却不急着开盅,抬眼向赵匡胤问道:“宋先生觉得这一局胜负如何?” 赵匡胤哑然失笑:“若是能赌外围,这一局我定下大注买金老板赢!” 赌桌旁那十数人都是愕然回首,金九指眼中暴出知己相得的神色,长笑一声:“希望金某不会让宋兄失望!” 他右手轻晃,揭开了骰盅盖。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到了那三颗骰子上面。 “咦!”“啊!” 半晌沉默之后,赌桌旁的人爆起一阵含义丰富的叹息声。 盅内的骰子,以一角抵地,齐齐竖起,三颗相叠。 居然是个零点。 包大仁退回赵匡胤身边,却殊无输钱的郁闷,在赵匡胤耳边说道:“宋爷可曾看清他的手法了么?” 赵匡胤轻轻一笑,摇了摇头。 他知道包大仁先行去跟金九指赌这一局,固然有几分是不服气金九指的态度,但更多的也是想帮自己先行探路。 不过包大仁终究不明白,赌技到了金九指这样的地步,手法千变万化,根本不是一次赌局可以看出来的。 如果金九指技止于此,展昭也不会连败十七次了。 包大仁的嘴一下耷拉了下来,又轻嚎了起来:“我的棺材本啊……” 金九指的眼光转到了赵匡胤身上,赵匡胤微微一笑,来到了赌桌面前。 其他人不约而同地停住了喧哗,将眼光转到赌桌前两人的身上。 刚才他们虽然又在金九指手上输了一次,却也觉得眼界大开,倒是没有什么怨气。 此时眼看着重头戏要上场了,自然谁也不会错过看好戏的机会。 金九指投骰入盅,倒转,平放在桌上。 赵匡胤知道金九指摇盅在即,心神刹那间变得一尘不染,房间里所有人的呼吸、位置乃至心跳血流的声音,无一不在其心上一一浮现,巨细无疑。 他虽然还不知道现在这一刻骰盅里的三颗骰子现时向上一面的点数,但只要骰子摇晃碰撞,他必然可从声音的轻细中分毫不爽地分辨出来。 金九指向赵匡胤一笑:“宋兄可准备好了?” 赵匡胤含笑点头:“请!” “叮叮咚咚”,赵匡胤余音未歇,金九指已是摇响骰盅,在时间拿捏上掌握得恰到好处,若赵匡胤因说话略有分神,便会落了下风。 赵匡胤脸上尤挂着一丝笑意,心神完全集中在骰盅内正跳跃交碰不休的三颗骰子上,丝毫不受金九指忽缓忽急、似轻实重的高妙手法影响。 金九指右手渐渐慢了下来,赵匡胤忽然轻轻一笑,将手中所有的筹码推向十点的位置。 众人不由得一声惊呼,老包更是面如土色。 天下何曾看见骰盅未落下便下注的赌徒? 金九指却是脸色一变,看着赵匡胤,已渐渐缓下去的手法又自急了起来。 赵匡胤凝神半晌,淡淡一笑,手上又是一移,将筹码推向另一个点数。 赌桌旁的人也都是个中好手,自然知道这个赌局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不由得各各分外紧张。 但金九指的骰盅,却始终没有落下去。 每当赵匡胤一移动桌上的筹码,金九指就简直是要重新摇荡起一轮骰盅。 如是者三十六。 旁边站立的人非富即贵,总算没有破口大骂,但也不由得交头接耳,低低地起了一阵喧哗。 现在的赌局,他们简直是要看不懂了。 从没见过哪个庄家,会把骰子摇上这么久;也从没见过哪个下注者,会把下定的筹码一移再移。 若不是他们知道眼前这两人赌技非凡,真会把这两个人当成是赌品低下的烂赌徒。 终于,已是满头大汗的金九指捧着骰盅,缓缓停住了手,却没有照规矩把骰盅放到桌面上。 他愣了好一阵子,忽然放声大笑,前仰后合:“没想到我金九指十数年来苦求一败,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赌桌前的众人一阵哗然,谁也未曾想到骰盅未揭,金九指便已然认负,更多人是开心地哄笑起来。 赵匡胤却是一脸泰然自若,轻笑道:“金老板承让了。” 金九指却没有半分失败后的沮丧,反是尤如了却了一桩心事一般,满脸的喜笑盈盈:“从此金某又有了可以挑战的目标,真是一时恍若重回少年,精神澎湃,实在尽皆拜宋兄所赐。” 他向展昭微笑点头:“宋兄高人,果然不枉展大人一番苦心,金某这就去请人来带诸位晋见慕容姑娘。” 一群少年方自明白了过来,却自鼓嗓了起来:“不是要连胜三次嘛,他这只才赢了一次啊!” 金九指与赵匡胤相视而笑,金九指向那群少年笑道:“莫说连胜三次,便是连胜三百次,对宋兄来讲,也不是难事。” 他也不再理会那群少年,径自向赵匡胤拱了拱手,转入后堂去了。 小翠已自积极地兑来了一堆筹码,包大仁欢天喜地地接了过来,在那翻来覆去地数。 展昭凑过来,一脸的崇拜:“宋爷,你这是怎么赢的,我怎么看不明白?” 赵匡胤失笑道:“以你的耳力,本不应该听不出盅里骰子的点数,但是是不是金九指开出来的点数,跟你听出来的都有误差?” 展昭点头道:“没错!我在其他地方听骰子,几乎从来未曾失手过,但在这里,怎么听也不对。” 赵匡胤看着他,说道:“之所以能从骰子碰撞的声音里,判断出骰子最终的点数,是因为一般我们使用的骰子,由于各自的质料一样,撞击反弹的角度规律是一定的,但是金九指的赌术,已经玄奥到脱离了这个规律的限制。” 展昭皱眉道:“宋爷的意思是……” 赵匡胤点头说道:“没错,金九指的手法,已经达到可以让骰盅内三粒骰子的重量处在不断变化的地步,所以不管是谁,都难以仅仅从骰子摇荡撞击声中,来判断出真正准确的点数来。” 展昭不由得矍然动容,问道:“那宋爷是怎么能听准的?” 这时金九指带着一个穿着富态的中年人过来,与赵匡胤等见礼,寒暄了一阵后,带着赵匡胤他们径从后面走了开去。 赵匡胤这才得闲向展昭一笑:“因为我根本没有去听,我是用心眼去看。” 展昭咀嚼了片刻,抬头望向赵匡胤的背影,眼神里不由得射出崇敬的光芒。 包大仁撞了撞他:“还不快走!” …… …… 第13章 草庐 () 从赌档的后门转了出来,却是另一条幽静的小径。 此处按距离来算,与外面繁华的市街应当只有一墙之隔,却丝毫听不见外面的半分喧嚣。 园中花团锦簇,虽然此时已是晚上,却尤可以看出繁华似锦来。 转过一个路弯,有数座小楼掩映在浓郁的枝叶之间,带路的容老板却未曾在楼前停步,反是拐进了旁边一条小路,包大仁讶道:“这边不是慕容小姐的居所么?” 容老板对他们笑道:“这是其余三位阿姐住的。” 他小路的尽头处止步,指着前方,说道:“慕容姑娘,住在那里。” 一条溪流,不知自何处被引往此间,溪流中竟还有游鱼聚散,夹在两丛绿树红花间,一座两层的草舍,立在溪流尽处,更增逸趣。 最难得的是,此处不管是绿树、花草还是假山、溪流,都没有半分修剪造就的痕迹,却又搭配得恰到好处。 此处本是闹市之中的一个小院落,然而身处斯境,居然令人顿时生起身在高山之巅,面对着广泛天地自然的感觉。 赵匡胤一声轻笑:“纳须弥于芥子,于闹市中藏自然,如此心思,恐怕便是出自慕容姑娘的手笔吧。” 草舍中传来叮叮咚咚几声琴音,清雅高拔,哪怕丝毫不懂音律之人,也能从中听出欢喜问候之意。 容老板一声长笑:“恭喜宋兄,慕容姑娘已同意宋兄登堂入室,连我都有好几年未曾踏足过她的草庐哩。” 包大仁讶道:“容兄不是飘香坊的二老板吗?难道飘香坊里还有你不能去的地方?” 那位容老板故做神秘地凑到包大仁耳边说道:“大概慕容小姐是怕在下再象上次那样,一见之后常借职务之便,一直不愿离开啊。” 赵匡胤失笑了起来,这个容老板绝对是一个第一流的生意人,经他口中如此说来,更添慕容凝雪的三分神秘。 包大仁皱眉道:“这样说来,慕容小姐岂不是许久未曾见过生人了。” 容老板苦笑道:“这也难说,慕容小姐对于奇人异士一向很有兴趣,近四个月来,慕容小姐一直没见过客人,但今晚不知为什么,已有一名贵客先行合乎慕容小姐的标准,现下应当已经在容小姐的草庐里品茗论诗了。” 赵匡胤看展昭微微黯然,不知为何心里涌起一股不悦的感觉。 他向包大仁与展昭使个眼色,也不再理会那容老板,举步便欲前行。 “请止步。”两边路面上,忽然出现几十名女僮,年纪不过十余岁大小,却各自手执寒光闪闪的长剑,对着赵匡胤三人。 其中一名似是为首的女僮上前拱手一礼,却是面无表情:“小姐只邀请宋爷一人,其他两名客人请到前厅歇息。” 赵匡胤愕然回首,容老板苦笑着说道:“这是慕容姑娘的规矩,如无特殊的才能能令慕容姑娘另眼相看,连容某也是无法随便踏足草庐的。” 他望向展昭与包大仁,用商量的口气说道:“要不容某安排,且请展大人与包大人到前面上官姑娘处先行歇息?” 上官飞絮也是飘香坊四大当红阿姑之一,寻常要见,亦属不易,姓容的如此安排,也是考虑到了展昭与包大仁的身份特殊,才故此做出的折衷之法。 展昭与包大仁互望一眼,齐齐用征询的目光看向赵匡胤。 赵匡胤却是面无表情,忽然向容老板问了一句:“看这些小姑娘站立的方位,这似乎是一个颇为厉害的剑阵?” 容老板击掌叹笑道:“宋兄真是高人高见,这些剑僮所列的乃是飘缈峰灵鹭宫护城之剑‘九天九地璇玑周天剑阵’,这些妮子虽然习练之日尚浅,但……” 赵匡胤冷峻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冷冷的笑,看得那位阅人无数的容老板也不由得心胆一寒,停住了口。 耳边却听得赵匡胤说道:“这样说来,特殊之才还不容易?展大人,我们就比比谁折下的剑多。” …… …… 当慕容凝雪的草庐被赵匡胤一脚踹开的时候,饶是慕容凝雪久在风尘,阅尽浮生百态,气质修养俱增佳妙,却也不由得面色微变。 自飘香坊开业六年来,凡有幸踏足慕容凝雪草庐的人,有哪一个不是必恭必敬,竭尽全力想表现出自己的风雅,生恐被这位不染尘俗的慕容小姐出自己身上的一丝不斯文来。 但赵匡胤却不会做如是想。 身为帝王,从来只有他为天下人制订规矩,却不会有一丝要遵守别人为他所制订的规矩的念头。 不管慕容凝雪再会造势,再多酝酿几分神秘感,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他治下的一个小女人。 是以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打进来。 有时候最直接的办法,往往是解决事情最有效的办法。 不过这个时候,他也有些愣住了。 不只是他,甚至并肩而入的展昭与包大仁。 恐怕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在第一眼看见慕容凝雪的时候,都会不由得要窒息上一时半刻。 那是一张几近于完美无暇的脸。 她此时倚坐在美人榻上,娇慵的模样非但分毫无损于她如天外仙子般的出尘气息,反而更给她平添了一副属于凡尘的娇艳之气。 尤其是两只乌黑的眼睛中不时闪现出的智慧与深邃的光芒,更让人觉得这位丽质天成的女子,绝不是一个徒具美丽外表的虚壳。 哪怕是那位街市偶遇的宁雪霏,也要比她少上一分雍容华贵。 慕容凝雪也是一时不知当如何反应。 她望着眼前这个双手撒处,叮叮当当落下一地剑尖的中年人,心里忽然涌起了许久未曾有过的刺激感。 这位白衣文士的面容平淡无奇,但他那双眸子,却让人一打眼就难以移开。 充满了一往无惧的毅然决然与潇洒自如的不覊野xing,尤其那他那双眼睛肆无忌惮在自己身上逡巡上来,几乎丝毫不加掩饰一个男人对女xing最原始的兴趣。 她古井不波的心境居然有了些微微羞怒,站起身来,蹙眉道:“这位先生如此踏足凝雪的草庐,委实也太过别致了吧?” 赵匡胤却是丝毫没有理会她的意思,自顾自地在她左侧一席的空位上坐下,笑道:“慕容小姐不是一向喜欢奇才异能之士,若是我等不竭尽全力表演一番,又哪有脸面踏足姑娘的草庐?” 慕容凝雪不由得有几分啼笑皆非的感觉,偏偏又从心里对眼前这位大大咧咧的男人生不起一丝生气的感觉。 可是她也不愿对眼前这位男人认负,歪了歪头说道:“凝雪之所以订下这样的规矩,只盼能与在草庐中往来诸君交往中,领悟出生命的真谛。琴棋书画,可以陶冶情操;甚至哪怕是赌技,在金老的手上,也可以技进乎道;但打打杀杀,若不是用于护身自保,则小者伤身,大者殒命,终究只是好勇斗狠的伎俩,又与凝雪何干呢?” 赵匡胤尚未说话,旁边的包大仁已自插话到:“真正生命的真谛不在于琴棋书画,而在于生死二字!” 慕容凝雪的眼光转到了包大仁身上,包大仁仰然说道:“所谓生命,不外于生死之际的轮回流传,凡尘种种际遇,有富贵贫贱的区别,然而不管帝王将相,看到最后,走到最后,真正要面的,却还不脱生死二字!” 他向慕容凝雪微微一笑:“若论及生死之际,又有什么比刀刃剑锋相交的时刻更能体会到生命的真谛?慕容姑娘,你说是与不是?” 慕容凝雪露出思索的神色。 有宋一代,自开国以来,抑制武将,重文轻武,蔚然成风。是以慕容凝雪原本不管是否出于本心,对于武学都未曾有过太大的重视,但她生xing喜好新奇有趣的思想刺激,是以对于包大仁这番可谓离经叛道的话,并未曾嗤之以鼻,反是颇有几分另眼相看的意味。 “啪啪啪”,一阵鼓掌声响起,竟是原本已经坐在草庐中的那位青年,带头鼓起了掌。 他看上去只有二十余岁,面目清秀,双目灵动有神,虽然只是穿着一身普通文士的蓝色布衣,但坐得笔挺的身姿却让人觉得他自有一番独特的气质。 以赵匡胤的直觉,早就注意到了这个看似普通的青年人的不平凡。 在他们夺门而入的时候,在连慕容凝雪都为之色变的时候,这个青年却是神色如常,连挂在嘴角的那丝笑,也从来没有过任何一丝变化。 能在慕容凝雪草庐里吟诗品茗的,果然都是些有意思的人物。 那名青年先行笑了出来:“这位先生见解精到,勾龙如渊受益非浅!只是生死恐非一身皮囊起灭之生死,这一点如渊与兄倒是颇有不同之见。” 勾龙如渊。 赵匡胤与包大仁的眼中同时闪过一丝恍然之色。 他们听过这个名字,勾龙如渊虽然此时年方二十余岁,却早在七年前已是惊才羡艳,名动天下。方今掌洛学正统、身为程门四子之首的龟山先生杨时,五年前与勾龙如渊一会之后,对其也是推许有加,公开誉之为“吾道当由此子而兴”,由此勾龙如渊之名更盛! 赵匡胤之所以听到这个名字,是这数日来,朝中不少大臣上书,推荐勾龙如渊接替万俟卨,出任御史中丞,成为执掌天下清流言事的台谏主官。 慕容凝雪眼前一亮,目光转回到勾龙如渊身上,说道:“勾龙先生直承洛学门风,是方今天下学子所崇奉之学界大宗,对于生死之道想必更有深刻的见识,凝雪愿闻其详。” 仅从慕容凝雪的语气,便可以听出其对于这位勾龙如渊,实在是颇具好感。 展昭不觉得有几分迨然若失,虽然他对于慕容凝雪殊无非份之想,但不知为何,眼见她对勾龙如渊优礼有加,却不曾正眼望向自己一眼,心下也自有些黯然。 勾龙如渊潇洒地耸了耸肩,向慕容凝雪笑道:“慕容姑娘过誉了,以如渊所见,适才这位先生的立论,颇有近于佛家缘起xing空之说。释、老之学,虽然在生死之道上也颇窥见了些道理,但却始终无法掩盖他们一个最大的弱点。” 慕容凝雪露出思索之色,问道:“勾龙先生所指,莫不是二者的最终依归,终究指向了虚无妄诞的世外?” 赵匡胤将展昭神色收在眼里,不由得微微皱眉。 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勾龙如渊确实是非常懂得说话艺术的人,如此故意吐露半截话头,反而更会引起慕容凝雪的好奇心。 勾龙如渊拊掌道:“慕容小姐果然是冰雪聪明。佛、道二家都将生、死二字,囿于每一个人的个体身上,因此他们必须面对每一个个体都必当死亡,终归寂灭这个事实,如此则他们对每个人人生于世一切活动的意义,无从理解。所以他们只能将人生的意义与真谛,完全归于虚无、流于妄诞,甚且寄托在那虚缈不实的仙宫天阙之上。因为这根本就是佛道法门无从解决的矛盾!” 包大仁皱眉道:“听勾龙先生的意思,想必对这个问题,已有了解决的方法?” 勾龙如渊长声吟诵道:“‘乾称父,坤称母。予滋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xing。民吾同胞,物吾与也’!” 他顿了一下,说道:“如渊一直认为,横渠先生之几句话,已将生死之道,说得尽了。对于我等士子而言,心中的‘我’是充塞于天地江山之间的大我。个体之我气聚而生,气散而死,而天地江山之道,则长存不灭!在我看来,生命的真谛,就是以小我有涯之生,行万古不移之道,营造出一个太平大治的天下。如此则小我有限之身,与这天地江山之道合而为一,虽吾生必死,但所留下来的东西,当能千秋后世,遗惠后人,永远周流于这天地江山之间。” 张载张横渠的《西铭》影响深远,为天下士子所尊奉。勾龙如渊这一番话虽未必可称得上多有创见,但能如此深入浅出地借《西铭》将这一复杂的问题讲得如此简单,却也足见功力。 说起平治天下,赵匡胤却是来了兴趣,开口问道:“不知勾龙先生所言的太平大治天下,是怎么一番事情?” 勾龙如渊笑了起来:“如渊苦思良久,这才想明白,若欲天下大治,则必须做到四个字!” 他故意吊人胃口地停了一停,才一字一顿地说道:“虚君实相!” 赵匡胤目光里透出一股寒意:“虚君实相?” 勾龙如渊点头道:“不错,如渊翻读历朝历代的君王施政得失,觉得一切的问题,都在于君权过于膨胀而缺乏制约。君王以家传天下,势必有明主,亦有昏君。是以我们应限制君王之权柄,只在于择天下士子之最精英者为相上面,而一旦任相之后,君王就要充分放权给宰相,真正做到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甚至君王任士大夫专治天下局面,如此则天下大治,指日可待!” 包大仁摇了摇头,问道:“那只不过以相权取代皇权,若是出现昏庸残暴之辈为相,却又如何?” 勾龙如渊摇头道:“君王有常,而相位无常,君王失德,民难逐之,宰相失德,则天下台谏清流,势必群起而攻。是以宰相代表的并不只是他个人,而是千千万万的天下读书士子!” 赵匡胤冷冷地开口问道:“我大宋自开国以来,历来奉行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原则,可惜数百年来,不但无力北向,任由幽云十六洲至今仍然落在蛮夷之手,甚至汴京神器,也沦入敌酋之手,勾龙先生又做如何说?” 慕容雪凝原本已颇有些被勾龙如渊说服,但经赵匡胤一说,却不由得霍然一惊,意识到问题的所在。 说及君王放权给士大夫,恐怕自有史以来,本朝是做得最好的一个。尤其宋神宗与王安石那一场君臣遇合,宋神宗的君权甚至往往让位于王安石的相权,然则结果却是有宋一代,国力与汉唐盛世,形成一个最鲜明的反比。 汉唐之世,威服四夷,有敢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然而有宋一代,却数百年来,一直不得不向外族蛮夷称兄低头,甚至连小小西夏都敢屡次兴边犯境,实在是丢尽了汉人的脸面。 勾龙如渊却是分毫不让,对答如流:“太平大治之世,并非穷兵黜武之世,我大宋不法汉唐,而宗于上古三代,便是我大宋开国太祖高瞻远瞩,明白文治较诸武功更为重要,是以我大宋百年来虽然兵革不兴,但是文治丰华之盛,却比之汉唐更要强逾百倍。” 他眼中爆出一丝精芒,说道:“更何况,若欲独张相权,经营文治之世,本来便应当抑制武将。自古至今,但凡武将坐大,势必家国不宁。金人之患,只属肘腋,那些拥兵自重的武将,才是真真正正的心腹之患。可惜的是,有太多太多的人不明白这一点,甚至当今的天子官家,在那些武将的鼓动下,也生出了厉兵秣马之心,此诚天下读书士子危急存亡之秋也!” 赵匡胤轻轻问道:“这又怎么说?” 勾龙如渊长叹一声,说道:“而今岳飞等人以武将而入宰执之列,已是开本朝之例。若再开战立功,武将之势,必然大张,从此朝堂上在无我读书人立席之地。是以眼下秦相乃天下读书人众望之所寄,若其罢相,不单是秦相败于岳飞之手,更是天下读书人就此败于那些粗鄙无文的兵勇手中,则天下大治之世,再不可期,岂不危哉?” 坐在赵匡胤身侧的包大仁与展昭不约而同感到一股寒气,赵匡胤微微眯眼:“是以哪怕秦桧通敌卖国,一心将大江北岸锦绣河山,尽皆送于北虏之手,你们这些所谓天下读书人,也还是义无反顾地站在他那一边?” 所有人都听得出他语气中的不屑,勾龙如渊却是神色如常:“这位先生方才所言,不免有所偏颇。要知道汉唐纵然盛绝一时,纵归寂灭。真正能长存不息的,不是任何一个朝代,而是辉煌灿烂的文明,是以我们不应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哪怕在这江南一隅之地,只要我们文人士子们还在,便是人间正道心xing在,我们大宋就仍然是天下衣冠正统……” “狗屁!”赵匡胤忍无可忍,霍然立起,撞得身前酒席一阵乱响。 第14章 战鼓 () 他原本还以为这位勾龙如渊是个人物,现在才听明白,其实他只不过是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 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文人士子,明知道秦桧的和议是卖国之说,却还会如此义无反顾地站在秦桧的一边。 自大宋立国以来,由于五代十国以来拥兵篡位的情况不绝于缕,他立下的国策便是优待文人士子,而防范带兵武将。 却没想到延至今日,文人士子已经将自身所受的优待看成理所当然,而更进而认为带兵武将的地位,本应天然地低下。 一旦任何有可能动摇这个局面的举措出现,他们就会疯狂地加以反对,甚至根本不去管这个举措到底是否有利于国家百姓。 最恶心的是,这些天下读书人,还要为自己的行为套上一层冠冕党皇的外衣?! 什么虚君实相?!不过助秦桧揽权的借口! 啊呸! 他双目如电,瞪着勾龙如渊,问道:“你也是汴梁人士,当时金兵破城后从北方迁过来的人,你来告诉我,你还记不记得当日的情况?!” 勾龙如渊目露寒光,终于微微露出惊惧之色。 没有任何一个经历过汴京之变的人,会忘却那个疯狂的时刻。 哭号,鲜血,还有金兵肆无忌惮的狞笑声。 赵匡胤一时止不住怒意勃发,戟手立指,指着勾龙如渊骂道:“你还记不记得,金兵围困汴梁城的时候,以百姓之骨肉为羹,以父老之鲜血为饮?你还记不记得,你的邻居,你的朋友,你的父兄,在金兵铁蹄刀枪下辗转呼号,却被他们毫不怜惜地惨杀的情状?” 勾龙如渊面色沉凝,再说不出话来。 赵匡胤言语铿锵:“没错,而今你们有了这区区弹丸之地,可以在这里侈谈什么虚君实相,侈谈你们幻想中的太平大治,但你们却知不知道,就在跟我们一水之隔的大江北岸,女真人还在将我们千千万万的父老同胞,视如猪狗,随意蹂躏打杀!你们却知不知道,那些女真人的嘴里,正撕咬着我们同胞的肉,那些女真人的手上,每天都要沾染我们同胞的血,而你们却高踞在这草庐之内,对这种惨状完全背过了脸去,一味只知道谈什么心xing天道,谈什么人生真谛?!” 他望向慕容雪凝,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简直可笑!可悲!可怜!可叹!” 这番话可谓连慕容凝雪也骂进去了,但一时却没有人反驳他。 家园邦国,亡于人手,不管什么人,也不能忘却那耻辱的一幕。 尽管在这繁华富庶一如往昔的临安城,他们可以用种种道理来麻醉自己,沉湎于眼前的生活,甚至自己也对此信以为真。 但一旦有人敢无视于他们的地位,当面向他们揭开这一层血淋淋的疮疤,他们却再不能逃避内心深处那个挥之不去的梦厣。 慕容凝雪斟起一杯酒,双手捧到赵匡胤面前,肃容道:“好一个可怜!可悲!可怜!可叹!慕容凝雪虽然身为女儿身,但只冲先生这句话,便足于下酒百斗,沉醉三日!” 勾龙如渊方自从赵匡胤那番气壮山河的话中回过神来,却也不由得眼中泛起羡慕之意。 慕容凝雪如此亲自奉酒,实在是第一次听说。 赵匡胤眼看慕容凝雪欺霜赛雪的手腕,捧着银杯,奉在自己面前,眼波流转,盈盈动人,也不由得怒气渐消,微微一笑,探首向前,就在慕容凝雪的手中喝干了杯中酒。 展昭向包大仁挑了挑大拇指,他对于慕容凝雪只有一面之缘,那份想念多半出于情窦初开少年的思慕之心,此时能亲眼在如此距离内见上慕容凝雪,已是心满意足,兼且他心中对于赵匡胤,此时已崇拜到无以复加,看到慕容凝雪对赵匡胤青眼有加,不但没有不悦之意,反是由衷地替他高兴。 勾龙如渊苦笑举杯道:“宋兄真情真xing,所言所思无不直徹人心肺,发人深省。如渊虽然不敢完全苟同,却也一时想不出可反驳宋兄之处,实在是惭愧。” 赵匡胤哑然失笑,举杯与勾龙如渊互饮而尽,心下不由得觉得自己方才的论断或许下得早了一点。 至少比起自己见过的那一帮天下读书人,勾龙如渊气质风度着实已可算得上是个中翘楚。 他从勾龙如渊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对慕容凝雪颇有留恋,但此时却是坦然开口认负,只冲这一点,就让人觉得他实在不似是阴险小人。 如果他方才那番话当真代表着天下读书士子的普遍想法,那么就危险了。 自己虽然是以弓马得天下,却深知绝不能以弓马治天下。 自己需要一帮可以冲锋陷阵的沙场虎将,却也同样需要一帮可以帮自己打理出一个锦绣山河的士子文官。 原本他以为是秦桧在朝堂上的十年经营,才会导致朝堂之上的读书人都是一些只懂得看秦桧脸色做人的软蛋,但若是这寄天下士人之望的勾龙如渊亦作如是观,或许自己应该改一改自己的观点。 正如勾龙如渊所说,文人士子这百余年养成的与君王同治天下的担当,以及歧视武将的心态,或许才是事情最重要的根由。 他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钻进了牛角尖的真君子,比之只知随风倒的真小人,要更让他头痛十倍。 众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一时场面有些沉默。 慕容凝雪清咳一声,打破了尴尬的局面,岔开话题说道:“方才勾龙先生点评我朝历代词宗,刚由周邦彦说至叶梦得,不小心话题却被岔了开来,而今我们还是恭聆一下勾龙先生的高见吧。” 勾龙如渊似还在思索着方才的问题,信口说道:“‘顾曲周郎’信笔写就的词尽皆合乎格律,语义华美,实是一代词坛正统。石林居士原本亦是词坛翘楚,可惜南渡之后,如‘挥手弦声响处,双雁落遥空’之句,却染上了几分兵革之气,殊非昔日清丽可读……” 他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自己又不自觉站在读书人的角度上看轻武士,不由得往赵匡胤处看了一眼,歉然一笑,收住了口。 慕容凝雪有些俏皮地转向赵匡胤说道:“先生谈吐见识,尽是非凡,想来诗词音韵上亦有甚深造诣,凝雪向来喜好吟诗赋曲,先生何不在此露上一手,也好让凝雪开开眼界?” 众人微微一愣,赵匡胤却是哑然失笑。 他心里明白,这也可以看做是慕容凝雪对他所做的又一次测试。 这个兰心蕙质的小妮子,显是为自己动了心。 所以她希望很可能是至今为止唯一一个在她心里留下了好感的自己,在她最擅长的诗词音韵上,也能让她再次眼前一亮。 勾龙如渊也自拊掌道:“好!好!慕容小姐此议实在深得我心,如渊拭目以待,洗耳恭听。” 一旁的包大仁与展昭也自含笑看着赵匡胤,他们知道这位天子官家素好风雅,弄笛吹箫都是好手,倒是不为他担心。 赵匡胤却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人事,不由得有些微微苦笑。 他是弓马皇帝,什么诗词音律并不在行,尤其是在慕容凝雪与勾龙如渊这样的大家面前,要出彩恐怕着实不易。 他正待开口拒绝,抬头迎上了慕容凝雪期待的眼神,却又不由得心里涌起了一阵不愿服输的刺激感。 忽然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不由得展颜而笑。 也罢,征服不了你,且看我宋某人吓服你。 赵匡胤长身而起,对着众人长笑道:“宋某山野之人,所习与文人雅士未免不同,若是当堂献艺……” 他话音一顿,向慕容凝雪微微一笑,语带双关地说道:“慕容小姐可不要被在下吓倒了。” 所有人都是微微一愕,音乐但讲求柔和悦耳,又何来吓倒之说? 慕容凝雪看着赵匡胤,明眸却是亮起了异样的神彩:“凝雪向来胆大,先生请!” …… …… “砰”的一声闷响,慕容凝雪虽然早有防备,却还仍是不由自主地周身一震。 几乎所有人,都屏息聚气,看着站在大堂中间,面前放置着一面军鼓的赵匡胤。 有宋一代词风,以柔婉为主,乐器尽多长箫短笛、短琴古筝之属,虽有苏轼开创豪放一派,也不过铁板铜杷,已尽显铿锵。至于大鼓这种可谓行军打仗时才用得着的玩意,几乎从来未曾在宴乐场合出现过。 赵匡胤看着慕容凝雪俏脸一阵微微煞白,不由得心中暗笑。 你们既然看不起几分兵革气,我就偏偏要显露几分兵革气给你看看。 与军乐鼓点的激昂澎湃相比较,其他所谓的豪放词曲,不过是小儿游戏,不值一哂。 “砰…砰…砰……” 那不止是一种声音,不止是一种韵律,而是一种感觉。 一种每一下都直接撞击在人心里的感觉,让人血脉贲张,让人意气飞扬,让人气血翻腾。 慕容凝雪知道,自己这一生一世,休想再有一刻忘得了这个鼓乐飞扬的夜晚。 赵匡胤尤如魔魅一般似快似慢,慷慨锵铿的鼓点,虽然似乎并不符合任何节律, 但一声声,一下下,却都是直直敲入自己的心里,让自己整颗心、整个人,随之跌宕起伏,难以自拔,生出眼前尤如正有千军万马,呐喊奔腾的感觉。 而更令人难忘的,是他那在挥拳击鼓之时,冷峻面容上有意无意间隐隐露出来的一丝轻笑,却让阅尽天下人物的自己也不由得为之心旌动摇。 虽然他穿着一身文士服,却根本掩不住雄伟的身体下那份战意与霸气。 仿佛整个乾坤宇宙,尽皆掌握在他的举手投足之中。 积弱百年的大宋天下,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人物? 包大仁也是意兴飞扬,长身而起,引吭高歌: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音,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留得身前死后名,莫待白发生。 声响铿锵,高拔入云,哪怕有如慕容凝雪这般弱女子,也自听得心旌摇荡,慷慨激昂。 “咚!” 赵匡胤最后一下挥击,散去慕容雪凝的千般思虑,她却一时还未能说出话来。 任何人在这等冲击之下,也需要一段时间的平复心情,才能开得了口。 好半晌,忽然庐外传来了一个声音: “好久没有听到这么熟悉的战鼓声了,真是让人怀念啊。” 另一个人呵呵应道:“老吴,莫不是还忘不了当年大败二十万金军于仙人关前的往事么?” 草庐内诸人不由尽向外望去。 “吱呀”一声,慕容凝雪的草庐在一天之内第二次被人推了开来。 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出现在门口。 他们不过三十余岁的年纪,脸上却都蒙着一层恍若阅尽浮生的倦意,手中更还端着一杯酒。 他们的面目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然而他们一走进这个草庐,整个草庐的气态都变了。 那种杀伐之气,比方才赵匡胤一曲鼓乐所带来的还要浓烈上十倍。 赵匡胤的眼睛亮了,他几乎第一眼可以看出眼前这两个人是谁。 如岳飞、韩世忠般的不世名将,整个大宋朝屈指算来,也不过一掌之数。 那两名汉子,看到慕容凝雪的模样,也是不由得愕了一愕。 半晌,左边那名汉子才哈哈大笑道:“乖乖,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漂亮的姑娘,要早知道,老吴早就打进来了。” 慕容凝雪抿嘴微笑,奇怪的是,这名汉子的语言粗鄙无礼,却总给人一种直指人心的感觉,叫人丝毫不会有生气的感觉。 那名汉子这才将眼光放在赵匡胤身上,不由得虎目一亮,又自笑道:“想不到在这个世人尽知歌曼舞的大宋朝,还能听到如此振奋人心的大鼓。来来,我老吴今天一定要跟你喝上一杯!” 赵匡胤也是一笑:“吴帅果然真情真xing,快人快语!” 那老吴微微一愕,另外一名汉子踏前了一步,皱眉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是谁?” 他这一走近来,大家才看得清楚他的身材其实并不高,只是自有一股昂藏天地的气势,叫人觉得他非常高大。 赵匡胤眼中含了一丝笑意,悠悠说道:“若一眼认不出在仙人关外以五万人大败金人二十万军的吴璘吴帅,认不出承洲一战时只身匹马斩杀金国龙虎大王于刀下的刘崎刘帅,在下又怎么能敲得出那种样子的鼓声。” 草庐里的其余诸人同时色变。 原来这就是与岳飞、韩世忠齐名的当世四大名将之二,吴璘与刘琦。 他们两个自被收归兵权,投闲置散后,便一直寄情风月,从来没有上过朝,所以连展昭跟包大仁,也是第一次见到。 慕容凝雪站起身来,肃容行下礼去:“凝雪见过二位大帅!” 庐中众人尽是一呆,刘琦轻笑道:“据说慕容姑娘的草庐是谈琴论诗的风雅之所,所以我们两个大老粗一直不敢前来相扰,今日听到这位兄弟的鼓声,不由得心痒难挠,就这么一路走了进来。姑娘不怪我们两的血腥味坏了你这里的风雅气息也就罢了,怎的还行如此大礼?” 慕容凝雪正色说道:“刚才蒙这位宋先生点化,凝雪才猛然省起,昔日若非有二位与岳、韩二帅,此时大宋子民今时今日,恐怕早已皆无方寸立足之地,凝雪又怎地还能在这里吟风弄月,谈诵风雅。” “所以在凝雪看来,大宋子民,都应当向几位大帅焚香敬礼!” “凝雪虽生为柔弱女子”,她抬起头来,似是对着刘琦说话,却又似是在说给赵匡胤听:“但血却还是热的!” 刘琦与吴璘对望一眼,眼中都露出激赏的神色。 刘琦长叹道:“若大宋男儿,能有一半如姑娘般激昂热血,我们早就把女真人赶回老巢去了,可惜……可惜……” 勾龙如渊颇有些不是滋味地摸了摸鼻子,在这重文轻武的朝代,一直以来,他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的焦点,只有在这里,他却似乎一直在受鄙视。 吴璘却比刘琦更为粗犷,径自走向赵匡胤说道:“我们别理会那家伙装得文绉绉地瞎掉文,这位兄弟,你很对老吴的脾气,咱得好好杯酒,交个朋友。” 赵匡胤看着他递过来的酒杯,嘴角泛起一丝轻笑,说道:“可惜,我不想和你喝这杯酒!” 静! 所有人都被赵匡胤这句话弄得愣在当地。 慕容凝雪转头看向他,眼神由不解而至渐渐浮起一层恍然的笑意。 “咔嚓”一声,酒杯碎在了吴璘手里。 他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却变得没有一丝表情,只是淡淡地问道:“难道觉得我老吴不配?” 不知为什么,草庐内几乎所有人,都在那一刹那涌起一阵莫名的寒意。 哪怕是武功到了展昭如此境界,也概莫能免。 杀气,那是吴璘身上涌出的杀气。 虽然现下他手上没有一兵一卒,但却仍如在他身后站着刀枪森然的千军万马。 赵匡胤却是神色自若,斩钉截铁地应了一个字:“是!” 刘琦轻轻按住吴璘的肩膀,目露奇光,凝在赵匡胤身上,问道:“我想知道理由。” 赵匡胤淡淡一笑,自顾自喝干了杯中酒:“国耻未雪,江山未复,金人六十万铁骑,尤自陈兵江左,飘香坊岂是两位大帅应来的地方,这里的酒,又岂是两位大帅应该喝的东西?” 刘琦仍是眼里似乎有种光芒在闪动,脸上却犹是神色淡淡:“照你看来,我们应当在哪里才对?” 赵匡胤长笑道:“大江北岸尽有千万里锦绣河山,大帅现在难道不应该弛骋在战马之上?” 吴璘脸上的杀气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苦笑。 赵匡胤看着吴璘与刘琦,眼中却泛起诚恳的神情:“在下愿与两位大帅一同喝的,是胡虏之血!是金人之肉!不知二位大帅可还愿跟我沙场之上尽欢一醉?” 刘琦看着赵匡胤,默然半晌,忽然回头向吴璘苦笑道:“老吴,我们好象真的老了。” 第15章:烽烟 () 吴璘忽然上前,用力拍了拍赵匡胤的肩膀:“他娘的,要在十年前让老吴遇见你,就冲你刚才那句话,老吴一定马上跟你拉把刀子去比一比谁砍下的金狗人头多,可惜……现在……” 赵匡胤微笑道:“现在也还不晚啊!” 刘琦仰天长叹:“晚了!晚了!我等南渡之后,在江北本无一寸根基,所有者不外乎江北豪杰的民心之向。我们二人与岳帅、韩帅之军队,尽是北方热血男儿自发投军而成,也正因为如此,方能在短短数年之内,操练出四只足于与金兵相抗衡的铁师,只可惜……” 他望向赵匡胤,苦苦一笑:“只可惜自当今的天子官家以十二道金牌急召岳飞回京,秦桧更提出:‘欲以河北之人还金,中原之人还刘豫’这等诛心之论,江北百姓,无不尽知朝廷已决意弃他们于不顾,如今江北豪杰,多少甘愿流为山贼草寇,也不肯再为我大宋卖命效死,事异时移,克复神洲早已不过是一枕黄粱梦了。” 赵匡胤皱起眉:“可是当今的天子官家已经变了,他救下岳飞,怒斥金使,决意恢复中原,还我河山,为何……” 他话还没说完,吴璘已自哈哈大笑起来:“这位兄弟,你不是朝廷中人,不明白这位皇帝官家要变起来有多快,以前在明州被金兵追得要扬帆出海的时候,急得差点没捉着我们的手叫老大,可是稍稍立稳了脚跟,又把我们当傻蛋一样耍。兄弟啊,现在那位皇帝官家的话,你听听就是了,千万不要太当真……” 勾龙如渊皱起眉头,插话道:“两位将军当众谤讪君父,似非人臣之道。” 今天晚上的一场谈论取会,虽然让他受到了极为深刻的震憾,但毕竟数十年根深蒂固的观念还在那里,此时一见两位元帅行事不合礼仪法度,他还是当即站出来说话。 吴璘斜眼看着他:“你是哪里漏出来的?” 勾龙如渊轻轻一笑:“在下勾龙如渊,见过二位大帅。” 刘琦不由轻轻皱了皱眉,他虽然不上朝会,但对于朝堂动向,仍然掌握得一清二楚,心知如无意外,眼前这位勾龙如渊,不日内便将出任御史中丞。 御史中丞是台谏官员之首,掌着朝议弹劾之权,若是以此为由来弹劾自己与吴璘,倒也麻烦。 经过这几年来的磨难,他早已不是当日那个只知打仗的少年郎。 在战场上,他有信心可以战胜一切对手,然而在临安这个大漩涡了,他却只能很小心地保证着自己不要被吞噬。 这里,比最凶险的战场还要险恶百倍。 岳飞的遭遇,不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么? 是以他拉住了还想说话的吴璘,轻叹道:“刘某所言,句句肺腑,既然话不投机,那我们便不打扰几位的雅兴了。” 离开军队多年,他却还是保持了说做就做的xing格,也不看其他人一眼,拉着吴璘转身便走。 赵匡胤皱眉道:“两位大帅……” 刘琦回过头来说道:“这位兄弟,若是方今天子官家也能如你一般,打出这样的鼓,说出这样的话,刘琦现在绝对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但可惜……我看兄弟也是披一袭文衫,还是安安心心地做个风流雅士吧。” 吴璘也呵呵笑道:“兄弟,这事不是你能担心得了的,还是有空跟我们一起喝喝酒吧,或许还能做个以前打仗时的梦!” 他们向赵匡胤挥了挥手,径自走了出去。 依稀可以听见他们苍远寥廓的歌声: 男儿血,家国恨……纵快马,引雕弓,斩蛮夷,拼仇寇……叹今朝,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尽蒙尘…… 赵匡胤沉思半晌,忽然立起身来,也欲跟着走出去,包大仁与展昭连忙跟在他身后也站了起来。 身后慕容凝雪一声轻呼:“先生!” 赵匡胤回过脸来,慕容凝雪轻声说道:“先生下次若还有兴来凝雪的草庐,可以不必再折剑而入了。” 勾龙如渊微微苦笑。 慕容凝雪的话虽然表面上似是在怪责赵匡胤此次无礼,实则却不啻允许赵匡胤以后可以在这里自出自入。 从没听过有人得到慕容凝雪如此推重。 良久。 勾龙如渊深深地看了一眼慕容凝雪尤自望向门外赵匡胤离去方向的眼神,轻轻一叹:“小姐珍重,如渊告辞了!” …… …… 刘琦与吴璘一路唱着歌,还没拐回到小楼前,耳边却已经听到一声唤:“两位大帅留步!” 他们回过头来,正见赵匡胤负手,端立在他们身后。 吴璘眼中闪出异样的光芒:“兄弟,这么快又见面,应当不会是想和我们一起去喝酒的吧?” 赵匡胤摇了摇头:“当然!我来是想问两位大帅一句话。” 刘琦皱眉道:“什么话?” 赵匡胤微笑道:“两位大帅在仙人关前、承州城外与金人浴一战,原本无论宋、金,都认为二位大帅必败无疑,然而二位大帅却还是赢了,虽然赢得艰苦卓绝,但却终究还是赢了。” “所以”,他看着眼前的两人:“我很想知道,当吴帅带着区区五万人迎向金兵二十万众的时候,当刘帅只身匹马,独闯军阵,甚至负伤三十四处仍然不退的时候,心里想的到底是我们那大宋朝天子官家,还是仙人关、承州城内那千千万万正看着你们作战的父老百姓?” 吴璘眼中精光一闪,正待说话,刘琦却止住了他。 刘琦上下打量了赵匡胤一番,缓缓说道:“兄弟的身板架势,走的明明是官步,不知道可是皇城兵马司的朋友?” 皇城兵马司,是有宋一代负责京城治安、刺探、秘密监察等事务的机构,职权有些类近于后世的东厂,赵匡胤的问题委实太过奇怪,不由得刘琦不怀疑到有谁指使他来诳自己与吴璘说些落人把柄的话。 赵匡胤微微一愕,继而放声大笑,洒然一摆手:“两位大帅觉得我像么?” 刘琦还在沉吟,吴璘却已自不满地推了推他:“老刘,你搞什么鬼?你也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人,就凭眼前这位兄弟身上那股子当过大头兵的味道,你也应该知道他绝不是皇城兵马司那群马都骑不稳的驴货。” 刘琦默默点头,认可了吴璘的推断。 其实以他的眼力,哪怕仅仅从赵匡胤的鼓声里,他也能知道赵匡胤绝对是一个久经沙场的战士。 大鼓谁都可以敲,但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敲出真正的战鼓的味道来的。 那种杀伐之气,足于让再高明的伪装术都无所遁形。 吴璘不耐地推开刘琦,对赵匡胤笑道:“兄弟,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问这种怪问题,不过老吴看得起你,所以老吴实话告诉你,他娘的当年老子带着兵冲杀的时候,压根就没半分想起过现在这个什么天子皇帝。天子官家高高在上,我们在前面拼命打仗,他去跑到明州随时准备跳到海里逃命,真他奶奶的!” 赵匡胤若有所思,吴璘却接着说了下去:“没出城门之前,我想的是仙人关里还有几十万人的眼睛在看着我们,一旦城破,这些人就都会被金人当猪狗牛羊一样宰,他奶奶的那可是几十万条命啊,老吴要不象天子官家这么没良心,就为了这几十万条命,老吴说什么也要冲他娘的金兵一个人仰马翻。” 赵匡胤哈哈大笑:“吴帅果然快人快语,刘帅想必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念?” 刘琦犹豫了一下,缓缓点头,眼神却望着赵匡胤说道:“不知兄弟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赵匡胤的嘴角露出一丝冷冷的笑:“惟以一人奉天下,而非以天下奉一人,两位大帅当日既然能为仙人关、承州城内几十万百姓奋勇向前,悍不畏死,今日又为何忍心坐视江北数百万父老沦于金人之手,终日辗转哭号,水深火热?” 刘琦一声轻叹:“可是而今的天子官家……” 他话还没说完,赵匡胤却已先截道:“可是二位大帅的心里装的本来就不是天子官家,而是天下百姓,不是吗?” 刘琦皱眉道:“小兄弟,形势比人强啊,我们现在无兵无权,又能做些什么?” 赵匡胤肃容说道:“两位大帅还有这腔热血,还有这条命,哪怕当真是昏君当道,二位大帅也可以举剑上殿,以死相谏,哪怕拼了这条命,也好过在这里终日悠游,虚掷光阴来得畅快。不是吗?” 吴璘与刘琦互望一眼,脸上均隐有愧色。 赵匡胤却是目光一敛,说道:“更何况,天下不是天子官家一人之天下,邦有道则仕,如若真是邦国无道,哪怕二位大帅径自另拥新主,取而代之。只要是真真正正地心怀百姓,那么天下所有人,包括方今的天子官家在内,只怕都没有怪责二位大帅的资格跟理由……” 刘琦双目一寒,喝道:“大胆!” 他踏前一步,直逼赵匡胤:“你竟敢教唆当朝大将,叛君自立,可知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赵匡胤目光却一步不让地反盯着刘琦:“宋某句句肺腑之言,江北数百万父老哀号啼哭之声,日夜不绝于耳,若不能早日收还江北,复我河山,方今的天子官家又有什么面目安然坐在他的大庆殿中?” 刘琦仍然瞪着赵匡胤,眼中却渐渐有了柔软,吴璘也走了上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刘琦转过身去,对吴璘摇头道:“老吴,看来我们是不能不认老了。” 吴璘一声苦笑,与刘琦交换了一个眼神,却是没有说话。 刘琦转头看着赵匡胤,语意森寒,一字一顿地说道:“今晚的话,我们全当不曾听过,但若从今尔后,再有人在我面前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不管那人是谁,本人定斩不饶,绝不容情。” 他也不待赵匡胤答话,已自和吴璘径自转过了身走,却又立住了,口中淡淡说道:“明日我就和老吴一起,上殿死谏。” 吴璘一声长笑,转头对赵匡胤说道:“没错,小兄弟,你是好样的!大宋以后要看你们的了!” 他们正待扬长而去,耳边忽然听到赵匡胤一声唤:“二位将军……” 他们转过身来,正好看见赵匡胤慢慢揭开了脸上的人皮面具。 晴天霹雳,不外如是。 以刘琦与吴璘的修养,一时变不由得呆在了那里。 过了好一阵,他们才想到要俯身行礼,却被赵匡胤一手一个托住了。 他们抬起头,正撞上赵匡胤的眼神:“若不能解救江北数百万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若不能早日收复旧日河山,朕又有什么面目安坐于大庆殿的宝座之上?” 他的眼里透出一股火一般的诚挚与热烈:“朕愿与两位大帅一同喝的,是胡虏之血!是金人之肉!不知二位大帅可还愿跟朕在沙场之上尽欢一醉?” 刘琦和吴璘呆了半晌,方才不约而同地三个人一起,轰然大笑。 吴璘与刘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坚决与热切。 在那一刹那,他们已经决意抛开所有的顾忌。 只要当今的天子官家能打得出这样的鼓,能说得出这样的话,他们都会无怨无悔地为之抛头颅,洒热血。 更何况这位天子官家对于自己两个所做的许诺,已经超过了任何君王所能做出的最高限度。 只要真的能让他们再度弛骋于沙场之上,收复河山,直捣黄龙,哪怕最后因此而落得怎么样的一个下场,他们也再无怨无悔。 毕竟不管离开战场已经有多么长的一段时间 他们的血 却还是和昔日一样的火热! …… …… 韩世忠淡定的目光遥望着远方。 还看不见金人铁骑的影子,却已经可以遥见马骑卷起的漫天烟尘,便如一条巨龙般滚滚而来。 终于到了。 金兵六十万,分两路南进,自己这一边,有自己亲自带队的韩家军驻守,他有绝对的把握,可以将虹县关口守得固若金汤。 但不知顺昌方向,却是由谁来带领岳家军? 他们可撑得住那一路的四十万金兵? 不过他随即将这一切的想法都排出了脑外。 眼前的金人已渐渐可以看得清头脸。 一种久违的感觉刹那间涌满了他全身。 五年了,足足五年了。 他韩世忠终于又一次嗅到了这种短兵相接时热血奔腾的滋味。 滚滚的烟尘里,他一声长笑,对着身后早已整装待发的将士喝道:“杀!” …… …… 大庆殿里,群臣面色凝重,却是将眼望着龙座上的赵匡胤,无一人敢窃窃私语。 赵匡胤的面前龙案上正摆着几封各地送来的战报。 五天前,韩世忠大败金人西路大军先锋于虹县关下,西路大军攻城不克,被阻于虹县关前。 五天前,金人东路大军攻克陈洲城,距顺昌城不过三百里。 顺昌北濒颖水,南临淮河,是金兵南下必经之路。 顺昌若失守,则临安危矣!大宋危矣! 此时刘琦、吴璘虽然已经被自己收服,各自回到原先所部,整顿军队,却终究时日尚短。 毕竟这几枝军队,都被自己原先那个不肖子孙派出的监军,弄得人心离散。 连韩世忠收拾他的韩家军,都是花了不少的功夫,而且据他自己所言,至今还未能恢复到原先的战斗力。 眼下还可以用来对抗金人,就只有同样委托韩世忠训练了两个多月的岳家军了。 然而,相对于有了韩世忠的韩家军而言,原本战力应当是最强的岳家军却还缺少了一个真正的灵魂人物。 赵匡胤看着立在阶下默然无语的两班大臣,心里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 自五天金人攻克泗州以来,他们中已有不少人对于自己轻启战端颇有微辞。 虽然他们那天在那种气氛的感染下也曾慷慨激昂,但毕竟一回落到现实的生活里,他们马上也就变得现实了起来。 或许,这也正是秦桧所努力经营的效果吧。 这个老狐狸虽然还没有上殿参加朝会,赵匡胤却依稀可以看见他脸上的笑意。 他龙目环扫了大殿群臣一眼:“金人大军分两路南下,兵锋直压临安城,诸位爱卿难道没有什么话想说么?” 秦喜忽尔上前一步:“臣有话说!” 大臣之间微微有了点骚动,一些相熟的纷纷以眼示意,都是一副对眼前这副情境早有所料的表情。 当今天子官家当日不听秦相公之言,只图一时之快,朝会上当堂驱逐金使,致有今日之变。 身为秦桧义子的秦喜,自然要借此机会为自己的义父讨个说法回来。 赵匡胤刀刻斧削般的脸上没有露出一丝表情:“讲!” 秦喜却出人意料地只字片语也未曾提及秦桧,只是说道:“金人大军,来势汹汹,顺昌若失,则临安城势必难保!” “是以”,他抬起头,看着赵匡胤,居然写着满脸的关切:“为今之策,一方面当宜责令守卫顺昌之岳家军各部奋力向前,务必尽心阻敌于顺昌城下;另一方面,臣为陛下计,此时陛下宜仿建炎四年故事,移圣驾巡狩明州。” 赵匡胤的脸上依然没有半分表情:“看来秦卿家是已然认定顺昌城守不住了?” 秦喜皱眉道:“民间素有传闻:‘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而今金人东路军却足有四十万之众,更何况,金人此次系挟愤而来,斗志昂扬,又与别番不同。千金之子,尚且不立危堂,况且陛下身寄万乘之尊,又怎可身处险地?” 赵匡胤微微一笑:“秦卿家莫不是忘了绍兴九年,岳飞亦曾于郾城、颍昌大败金军四十万,并歼敌过半?” 秦喜又踏上一步:“陛下,今时不同往日,臣以为,宁可兵败于金国,亦不可再任岳飞为帅!” 赵匡胤哑然失笑,龙目微注秦喜:“这个说法朕倒是第一次听说,不知秦卿意何所指?” 秦喜被赵匡胤目光一扫,没由来一阵胆寒,忙低下了头,嘴上却依然不停:“虽然陛下宽仁,赦免岳飞之罪,然则岳飞以外藩预谋废立,却是铁一般的事实。更何况岳飞经此一番险死还生之后,陛下万万不可让其重掌兵权,否则势必生变。” 朝中大臣又是一阵低低的喧哗。 秦喜的建议其实也正是他们之中不少人想说的。 虽然十年前,大宋的四只铁军曾有过屡败金军的记录,但那早已是明日黄花了。 十年来的和谈与挫折,早就磨干了这干大臣们的进取与锐气。 他们在不知不觉间,心灵深处都已经接受了大金国的兵威要比大宋强盛得多,大宋兵员万万难以抵敌这样一个判断。 金人自身仍然处于半野蛮阶段,所在意着并非开疆拓土,而是美女钱帛,败于金人,最多再由秦相公出面斡旋,多赔些东西,多行点礼,大宋君臣在江南一隅的这一场富贵,还是可以保全的。 而如果岳飞掌了军权,那就是蛟龙入海,猛虎还山。 哪怕原本再忠心的汉子,在生死边缘打了个转后好不容易重新握有掌握自己命运的力量,可还会愿意再把这一切,包括自己的命又交还到别人手中? 更何况,就算岳飞确实一片忠心耿耿,绝无贰志,那他这番得得胜归来,自然应当加官进爵,从而在朝堂上取代秦桧的位置,到时候他们这些天下读书人,却要把颜面往哪里搁? 况且,秦桧独揽朝纲近十年,他们或多或少跟秦桧都有些这样那样的关系,在岳飞被屈下狱时,他们中也没有多少人站出来,为岳飞说上过一句公道话,一旦岳飞得势,恐怕这座大殿里许多位置上站的人,就都要换上一换了。 是以不论怎么说,他们都觉得秦喜的话非常在理,甚至已经不少人已经做好了准备,只待秦喜一说完,便要上前附议,一起劝谏龙座上那位让人看不透在想些什么的天子官家。 秦喜眼角余光轻轻扫过群臣的脸色,心下已然有数,不由得有些心下微微自得。 他故意看着大殿班列左侧那原本应当是几员当代虎将排班站立的地方空荡荡的一片,对赵匡胤轻笑道:“而且,此时岳飞避罪在家,臣恐怕纵然陛下不计前嫌,真的要起用岳飞为帅,也不知道岳飞他愿意还是不愿意?” “当然愿意!” 一声淡淡的回答,却仿佛惊雷一般,在刹那间震骇了全场。 第16章 亲征 () 秦喜脸色剧变,不敢置信地转过身去。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岳飞为什么一直要提议早立太子,所以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岳飞对大宋王朝到底有多忠心。 既然岳飞永远也不可能提兵造反,那么要在这个阴险庸怯的赵构手下活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深居避祸。 他跟他义父讨论过这位当今的天子官家力救岳飞的事情,事后一致认为,这是为了对抗秦桧手中日益庞大的权力。 所以一旦岳飞得胜还朝,势大难治,等待他的必然是另一把屠刀。 岳飞是聪明人,他不可能不知道。 可是他为什么还是来了? 秦喜瞳孔微缩,狠狠地瞪着眼前正从容步上殿来的高大身影。 赵匡胤看着岳飞在群臣一派鸦雀无声的惊异里,走到自己御阶前,屈一膝跪下时,才微笑着如同跟一名老朋友打招呼般地说道:“将军来了!” 岳飞抬起头,虎目里泛起异样的光芒。 果然! 他早知道自己会来! 就如同自己知道他应该会知道! 既然如此,自己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他拜倒在大殿之上:“臣愿领军出征,但……” 他抬起脸,看着赵匡胤:“臣希望陛下答应臣一个条件。” “哦?”赵匡胤不由得也是微微一愕:“岳将军请说!” 岳飞神色淡然,说道:“陛下若真欲图恢复,则必先正国本以安人心,而欲正国本,当应早日立定储君!” 大庆殿里死一般地寂静。 没人想到,那天在大庆殿之上,岳飞刚刚因为这个罪名而险些被置于死地,而今他在复出之后的第一个奏折,却是又回到了立储这个事情上面。 在此情此景下,岳飞提出条件甚至有了几分要挟的意思。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岳飞在这件事情上如此执着? 秦喜原本还打算上前再劝谏皇帝不可将军权交于岳飞,然而此时却打消了自己这个念头。 没人注意到,他的嘴角浮起一丝笑。 岳飞还是这样的脾气。 从来不分时间,不分场合,只做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情。 在战场上,或许这种禀xing会让他决胜千里,算无遗策。 然而秦喜却知道,在朝堂之上,这种xing子带给他的只能是无尽的猜疑与排斥。 自来伴君如伴虎。 不管他对你何等亲善,只要一旦你可能威及他的权位,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变成一只张牙舞爪的虎狼。 可惜岳飞或许永远也不会明白这个道理。 赵匡胤微微皱起了眉,沉吟不语。 岳飞似是轻叹了一口气。 他看着赵匡胤,脸上忽然浮现出一种奇怪的神情,轻声说道:“来日待得直捣黄龙、恢复河山之后,陛下自会明白臣一片丹心。” 赵匡胤心头一震,他明白以岳飞的骄傲,这句话,是说给他一个人听的。 秦喜躬身一礼,退回班列。 周围的大臣,更都是屏息聚气,一言不发。 时局千变万化,然而归根到底,眼前能走的路,不过是战、守、和三策。 议和派的代表秦喜已然将话说得如此清楚,而若要战或守,则必须选择还跪在地上静等答案的岳飞。 他们都将眼神投向了龙座上的天子官家,静待他做出最后的裁决。 赵匡胤忽然哈哈一声长笑:“岳飞听旨。” 秦喜目光一寒,瞪大了眼睛。 岳飞神色不改,俯下身去。 赵匡胤的眼中泛出一丝笑意:“着岳飞即刻升任知枢密院事,提举临安留守。另外,以秦桧同知临安留守事,朕离京期间,除五品官以上任免以飞邸报朕裁决外,一切军国重事,悉取岳飞、秦桧听取进止!” 岳飞虎躯一震,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脸上终于再不能持住淡淡的神情。 秦喜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嘴角爬上一丝笑。 果然不出自己与义父所料。 这个皇帝官家,无论装出何等的豪情壮志,本质上,依旧是如此地贪生怕死。 他不敢将军权交给岳飞,是以只好选择了离京避祸。 将岳飞与自己的义父一同留下留守临安,甚至位在自己义父之上,不外是想借岳飞制衡自己的义父。 可惜啊。 秦喜目光微寒。 当你再一次弃前线浴血苦战的将士于不顾,自顾自奔逃离京的时候,就算岳飞再多得天下将士归心,也不可能再帮你看得住这座临安城。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朝中群臣开始议论纷纷。 他们中已有不少人在盘算,要如何活动才能让自己有幸跟着皇帝陛下一同离开这危险的都城,到那离出海口甚近的明州避难。 虽然他们舍不得这繁华富庶的临安城,但毕竟还是老命要紧。到了明州,至不济跟建炎年间一般,再到海船上躲上几天,金人不善海战,无论如何也追不上自己。 但也有些正直的大臣,已经攥紧了拳头,只等着岳飞表态,他们就要上前,叩头死谏。 此情此情之下,如果再没有拼死一战的决心,等待大宋朝的,恐怕只能是亡国灭种之祸。 大宋朝,再也没有退让的本钱了。 …… …… 赵匡胤将殿下群臣的表情尽收眼里,尤其是秦喜的那一丝笑容,脸上却浮出一层高深莫测的笑意。 秦桧啊秦桧,你不是一直想将朕劝出京城么? 这次朕会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喜。 岳飞愣愣地看了赵匡胤一会,眼神终于黯淡了下去,他低下了头去:“臣,不敢奉诏!” 他的声音有了点心丧若死的黯然:“若是打金兵,复河山,岳飞虽九死而无悔。但若是再对金人退让畏战,臣恐大宋江山,沦亡无日矣!” 秦喜走上前来,冷哼一声:“岳枢密未免太过危言耸听……” 赵匡胤一挥手,止住了秦喜的话,他目注岳飞,笑道:“岳将军,谁说朕不打金兵,不复河山?” 他抬起头,朗声说道:“各位卿家都听着,金人乃亡国灭家之仇寇,朕意已决,从今尔后,大宋与金势不两立,诸位卿家,皆须以克复神州、重整河山为己志,有再敢言和议及畏怯避战者,殿前立斩,绝不宽赦!”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爆起一阵喧哗。 殿中群臣,再顾不得朝会仪态,纷纷拉着身旁的熟人,相互验证着到底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一时间几种消息交织在一起,他们已经完全不知道这个站在御阶之上,英风凛凛的天子官家,心里头打的,到底是怎样的一番主意。 秦喜难以置信地看着赵匡胤,一时间面如死灰。 终于,岳飞抬起头,满脸地惊喜与茫然交织:“那陛下欲以何人为帅?” 赵匡胤俯下身,直直对着岳飞的眼睛:“当然是朕!” 整个大殿忽然在那一刹那安静了下来。 静得几乎连呼吸声也听不到了。 许多平日最重仪表的老大人,此刻也是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 连身经百战的岳飞,在那一刻,都难以回过神来。眼睛直直地瞪着赵匡胤,却不知应该如何反应。 赵匡胤站直了身子,眼神中涌出一往无前的自信与战意。 他抬起头,对着这鸦雀无声的大殿,大声地宣布:“朕,要御驾亲征!” …… …… 雨,又开始下个不停。 在这江南之地,四五月间正是梅雨之际,有时一场雨,要下上半个多月。 伺立在延福阁内包大仁,从跪立在窗外绵绵雨丝处的几位大人身上抽回了眼神,回看到尤自蹲在地上,专心劈削着手上木棍的天子官家,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自两天前这位天子官家朝堂上宣布要御驾亲征,岳帅、何铸等几位大臣便一直苦苦劝谏,希望官家不要去冒这个险。 到今天,连刘琦刘帅、吴璘吴帅也都飞骑赶了回来,跪在雨中苦谏,官家却是一慨不见。 行军打仗,绝非儿戏,稍有差池,输掉的将是这千万里山河。 他从展昭口中知道了,这位天子官家的武功深不可测,但是行军布阵,与武功是两码事。 在千军万马之中,无论个人的武艺达到何等骇人听闻的地步,亦不过是沧海一粟,无法对整个大局起到任何影响。 可惜的是,这位在自己看来原本颇具明君圣主气象的天子官家,此时却不想听任何劝谏,甚至连几位直谏臣子的面也不肯见。 当不断有些臣僚,走进宫来跪在殿外候见的时候,这位天子官家却只说了一句话:“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真正看清一些人。” 然后他便自顾自转过身去,琢磨着他手里那根木棍。 包大仁看着他手中那渐渐完美的木雕,摇头苦笑。 难道天子官家准备上前线跟大金国艺术交流么? …… …… 赵匡胤此时却浑然不知道身外的一切,心神完全集中在手中八尺长棍上面。 随着他手中玉刀不断劈、砍、斫、削,一条栩栩如生的巨龙,渐渐蜿蜒盘旋地出现在木棍上,鳞甲宛然,口鼻贲张,宛如只要轻轻一振臂,就要昂然飞起。 玉是千载青田古玉之精,木是百年沉香老木之心。 错非如此,哪怕是自己亲手制作出来,蟠龙棍也会少了三分灵xing。 他的精神与玉刀的刃锋,结成一体。 他甚至可以感受刃锋与沉香木相挤按时的那份艰涩与温润并存的感觉。 手上这根蟠龙棒已经渐渐开始苏醒,开始颤动。 自己没有赋予它什么,自己只是在唤醒它最深沉的本质。 世人皆传诵太祖蟠龙棒横扫三军,纵横天下,无人能挡。 事实上没有人知道,自己至少更换过三次蟠龙棒。 蟠龙棒不止是一件武器,它是一门心法,一种神通,一条难以言喻却又真真切切的生命。 每一次制作蟠龙棒的过程,都是一次新的领悟,一次新的超越。 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要多长的时间,才能完成手上的这根蟠龙棒。 何时起,何时止,一切尽皆依照天然流行的那份玄奥天理,只能时到自知。 雨益发急了。 几个文臣受不住,闪到了一旁的廊坊上,岳飞、刘琦、吴璘却还笔直笔直地跪在那一场急雨中,一动不动。 同样一动不动地还有护卫在殿前的展昭。 包大仁皱了皱眉,正在考虑是否要冒大不韪去叫“醒”赵匡胤,耳边却忽然似乎听到了一声奇异的吟啸声。 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动物的叫声,但只觉得这一声吟啸似乎让外面的雨都顿了一顿,才接着往下流。 他摇了摇头,想驱散自己的幻觉,这才发现那个两天来不言不动的天子官家居然已经长身而起,正站在自己的对面。 两天不吃不喝,他的脸上却似乎蒙上了一层玉一般的光泽,神光隐隐,叫人不敢逼视。 而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握在手中的那根长棍,居然也隐隐地泛着一层血光。 包大仁努力揉了揉眼睛,却听得赵匡胤开口问道:“这几位大人来很久了?” 包大仁苦笑道:“还有何大人他们几位,正在殿下等候。” 赵匡胤走到窗前,目光从他们身上逡巡过去,嘴角露出一丝安慰的笑。 大宋朝毕竟还有这些忠肝义胆的臣子,看来自己可以放心地把临安交给他们。 他淡淡一笑,转向包大仁:“你又怎么看?” 包大仁昂然说道:“臣也认为陛下此举过于冒险。” 赵匡胤微微皱眉说:“哦?你也对朕这么没信心?” 包大仁摇头道:“臣认为陛下应有必胜的把握!” 赵匡胤看着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怎么说?” “直觉”,包大仁一笑:“这是臣的直觉,陛下绝不是喜欢做没有把握的事的人。” 赵匡胤饶有兴味地说道:“那你还觉得朕不应去?” 包大仁说道:“自来天子当以平治天下为己任,而非争一时一地之胜,否则要那几员虎将何用?何况眼下朝中秦氏一党,尤未尽去,陛下若冒离京城,万一生出变故,却又如何收拾?而且战场之上,形势千变万化,陛下若万一……万一……” 他顿了一下,苦笑道:“我大宋朝,万万冒不起这个险啊!” 赵匡胤缓缓点头:“你说得很有道理!” 包大仁眼光一亮:“陛下……” 赵匡胤却先出口截道:“但朕却还是必须去!” 包大仁困惑道:“为何?” “因为你不懂”,赵匡胤转过身去,冷酷如磐石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因为你不是皇帝!” 帝王心术,不是包大仁与这些臣子可以明白的。 他从来就没有想过,在这次要让岳飞领军出征。 一方面是因为,作为个人,他绝对相信岳飞的忠心, 然而作为帝王,他却必须考虑到各种各样的可能xing。 以岳飞的战绩,若是再立战功,天下军士,势必只知有岳飞,而不知有朝廷。 而且,任何一个国家,也决不可以将胜利的希望,只放在一个将军身上。 尤其是岳飞在立储一事上如此坚持的态度,自己一直没有弄明白理由。 而另一方面,秦桧也是一个自己必须考虑到的重大问题。 秦桧朝会之后的这段日子以来,平静得有些异乎寻常。 如果他想有什么异动,现在绝对是最佳的机会。 大宋真正具有影响局势能力的大军,尽皆与金兵纠缠于边境。 而临安戍卫部队,又尽在秦桧手上。 是以以岳飞在军中的威望,在这样的时候,把岳飞留在临安镇守,比之自己呆在临安,可能还要更加安全。 以岳飞、秦桧同知国政,正好在临安城内形成了一个互相均势的平衡。 自己必然会腾出手来收拾秦桧的,然而那却必须在逐退金人之后。 再者说,他深深地明白,岳飞、韩世忠包括刘琦与吴璘,他们认同了自己,但却不可能对自己服气。 自己这个不肖子孙赵构,若不是因着皇族血脉坐在这张龙座上,休想能教这些个绝代虎将俯首称臣。 然而他却不是赵构,他是赵匡胤。 他要的不只是认可,他要的是这些名将真真正正发自内心的崇敬与畏服。 他要的是自己能如臂使掌地使用调遣这些盖代名将,而不是依赖于这些名将。 更何况,在赵匡胤的心里,一直激燃着一种深深的骄傲。 谁说斯情斯景之下,只有岳飞,才能尽败金人,还我故土? 在以前,或许这样的说法没有错。 但现在绝对已经不一样了。 因为自己已经来了。 当自己来到这个天下的第一天开始,这片天地内的名臣大将就注定要多出一个不可战胜的对手。 若算上前世今生,他身登帝位已有十余载,然而他的身体里却还是奔流着军人的热血,一种渴望纵横沙场、千里奔袭的热血。 所以他也深深明白,要让一个绝世名将对你真真正正地俯首称臣,你只有在战场上表现得比他更强大,表现得比他更疯狂。 所以他这次非去不可。 就以手中这八尺长棍,试一试天下英雄。 手中的蟠龙棒似乎也感应到了他的心意,“嗡”地一声亮了一亮。 赵匡胤回过头,看着正一脸骇然地望着自己手中蟠龙棒的包大仁,眼神里露出一丝促狭的笑意:“来,我们来玩个游戏……” 第17章 兵法 () “救命啊!救命啊!” 包大仁的凄厉的叫声响起在延福阁内时,门前所有人都不由得脸色一变。 展昭已然回身扬剑,跪在地上的三位大帅长身而起。 以他们的武学造诣,实在不相信会有人在他们都不曾察觉的情况下,摸进延福阁去。 然而还未及等到他们喝问,忽然发现不对劲。 雨仍然在下着,但他们却再没有感觉到半分急雨冲刷的凉爽,耳边更听不到雨落溅地的半丝声响。 一阵灼热、干涸、燥闷的感觉笼罩了整片天地,甚至翻腾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仿佛置身处已不是大内皇城,而是刚刚经历千军万马冲杀之后的人肉战场。 他们几乎同时心生警兆,抬眼处,却仿佛这片天地间,被蒙上了一层极目无尽的浓浓腥红色,一个蒙面人影,提着一根血光隐隐的长棍,卓立在这片天地的中心,尤如他才是这片天地的主宰。 三位大帅与展昭互视一眼,都看到各自眼中的震骇。 以他们的修为,自然知道这不是什么神通法术,而是对手的功力高到足以影响自己六识感官的地步,由此营造出来的一个气场。 真正高明的武技,不在于一招一式,而在于对于自身乃至对手六识神通的操弄与控制。 但如此只是静立当地,便可以让己方四个高手同时错觉丛生,甚至生出他根本无法战胜之颓丧感的对手,实在是闻所未闻。 岳飞忽尔周身一震,喝道:“你可是金国‘魔神’蒲察玄灵?” 回答岳飞的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狂笑声。 众人不由得同时心中剧颤。 金国“魔神”蒲察玄灵在金人口中已然是一个神一般的人物,二十年来唯一一次出手,便是在辽国上京之外,亲手击毙了辽人的‘武圣’耶律惊,从此奠定了他天下第一人的地位。 毕竟耶律京曾在三十二年前,单枪匹马闯入嵩山少林室,连破一百零八罗汉大阵与少林四大护法的袈裟伏魔神功,再以掌对掌击败少林方丈大师的千手如来掌决,若不是当时的藏经阁内两名老僧出手将其惊走,中原武林的颜面早就丢失迨尽。 展昭一声长啸,身剑合一,化作一道长虹,直绞向那道人影的双脚。 他不会去管眼前的对手是谁,只知道金人入宫,必将不利于天子官家。 身为御前带刀护卫,职责所在,有死而已。 他适才蓄势良久,却仍无法看出眼前人身上的一丝破绽。 是以他一剑经天,直取下盘。 只要迫他移动身形,露出丝毫空隙,身后的三大高手必会趁隙而入。 那人眼见这破空而来充满毅然死志的一剑,也不由得眼中露出赞赏之意,却是不移不动,棍尖吞吐,正点在展昭长剑的剑脊处。 展昭只觉得这一棍正中节骨眼地将自己剑招上所有变化轻轻封死,继而一股强横无比的惊人气劲,如山洪暴发般由棍端传入剑峰内,以他的功力,也不由得闷哼一声,当空横移了开去。 后面三人同时动了。 吴璘冲天,刘琦掠地,岳飞却是一步跨过他与那人之间十余丈距离,直直一拳击向那人的面目。 他们从未联手出击,却配合得天衣无缝。 吴璘一双大手凌空下按,封死了那人跃起的每一分途径。刘琦双脚环钩侧踢,变幻出千万道足影,飞取那人双足。 然而最令那人感到难以应付的却是岳飞那一拳。 那一拳就象岳飞的做人一样,直来直去,没有任何变化,却充满了一往无前的惨烈气息。 那人一声长笑,三位大帅同时觉得手下一虚。 似乎那人凭空消失了一般,所有的劲力都落到了空处,那种虚荡荡的感觉,叫人难过郁闷得直欲吐血。 骤然间一声怪异的吟啸声,一股狂暴至极的劲气,由原来那人站立的地方腾卷漫溢出来,无差别地剧撞向在场的每一个人。 龙! 三位大帅同时感到,手上所接下的攻击不是来自一个人,是来自一条龙。 一条血色的巨龙。 棍如龙。 刘琦以手代脚,身形忽左忽右,缘着一道诡异的弧线不断飘移后退,双脚直如旋风一般交互挡隔着无孔不入的红影,却是肩上一重,已自被点中一棍。 龙首喷摇着漫天雨雾般直撞向吴璘,吴璘一声大喝,原本粗壮的身形似乎在刹那间又涨大了一倍,双手一合,硬生生夹住蜿蜒而来的那根龙棍,那棍地霍然急速地旋转了起来,尤如螺旋般,从他手缝中硬生生钻了出来,直直便要钉入他的心口。 岳飞一拳从他肋下穿了过来,正好迎上那条棍端,却生生被棍上的力道震得向后飞退。 电光火石间,四大高手同时受挫,各自踉跄退了开来。 那人长棍在手,斜指天际,傲然屹立。 三名大帅站定了下来,再不敢冒然进击。 他们久历战阵,相互间虽未曾演练过阵法,但此时一旦站稳了阵脚,却是不自觉各据方位,隐隐站成了一个品字形阵法,而将展昭留在了中心。 那人也不禁闪过一丝激赏的神色。 如此站位,即如三角阵,亦是圆阵,每一边都是锋利尖角,却又无始无终,来而复往。 而展昭站在中心,更能防止自己由空中闯入阵内。 唯其不拘成法,更让人觉得无从下手。 他一声长笑,泛起满腔豪情。 手中棍化血色长龙,却是直向离自己最远的刘琦处卷了过去。 展昭眼中一亮,那人身形经过他头顶时,虽然在电光火石间,他却已然捕捉到了一个破绽。 他再不犹豫,剑化电芒,直指而去。 剑端似已駸駸然点中那人身后,眼前却已经变成岳飞的面容。 中计! 展昭欲待撤剑已然无及,岳飞无奈下扬拳,迎中剑尖,两人同时飘飞而退。 方位一散,阵法已然七零八落。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间 那条血色巨龙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奇异的弧线,引展昭至岳飞身前时,却又自横空拐了一个大弯,绕开正自凝神以待的刘琦。 忽尔血影尽悄,那人的身形竟尔如此突兀地就在吴璘身侧显了出来,一棍便往尚未及反应的吴璘头上砸去。 刘琦目眦尽裂,狂吼一声,流星追月般地赶了过去。 雨声。 他们忽然又听到了雨声。 雨丝打在脸上,他们从没有一刻如此时般感到这雨点是如此地清凉可人。 岳飞与刘琦、展昭聚在一处,兀自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个站在吴璘身边,散去了全身气势的人。 那人一声长笑,扯下了脸上的面纱。 几个人同时瞪大了眼睛。 袍服上少了一截的包大仁苦着脸,从里面走了出来,接过那人手中的长棍:“陛下,也应该玩尽兴了吧!” 赵匡胤含笑看着三位大帅:“三位将军,朕的兵法如何?” 吴璘这时才回过神来,叫道:“乖乖,陛下的功夫,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 “兵法?”刘琦与岳飞互望一眼,各自咀嚼着赵匡胤话中的意思。 赵匡胤一声长笑:“诸卿若依阵型站立,朕万万难以强行攻破。是以朕之所恃,非是武功,乃是兵法。 岳飞眼神一亮:“方才引展护卫攻臣,是为‘利而诱之’?” 赵匡胤含笑点头,刘琦也自一拍掌:“不错,陛下舍岳帅而取刘琦,是为‘强而避之’;借展护卫破阵,是为‘乱而取之’;舍刘琦而取吴璘,是为‘攻击无备,出其不意’。” 岳飞叹笑道:“陛下以兵法入武,千变万化,将臣等玩弄于股掌之间,臣等敬服! 赵匡胤哈哈笑道:“兵者,诡道也。其实万事万法,尽不外是攻心之术,用之以武则武,用之以用兵则兵,其分别只存乎于一心之间。” 刘琦、岳飞与展昭均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吴璘苦笑道:“这样也能扯,你们不去考状元真浪费了。” 几个人相视一眼,同时大笑了起来。 廊坊下的几个文臣,此时才回过神来,走了过来,一时却不知道还应否继续劝谏。 亲眼目睹了方才的一幕,他们的心中对于这位天子官家的判断却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位天子官家着实展示给了他们一些他们原本打破头也想不到的东西。 只凭单人只棍,以兵法入武,将三位大帅以及御前护卫中的第一高手展昭打得东歪西倒,狼狈不堪。 还有谁敢说这位天子官家,亲上战场,只是一场儿戏? 赵匡胤望定他们,说道:“诸卿对于朕的御驾亲征,可还有什么话说?” 众人互相看来看去,一时无人说话。 刘琦与吴璘与赵匡胤当时第一次相遇时,接触到的便是赵匡胤金戈铁马的一面,是以原本他们虽然觉得赵匡胤御驾亲征过于危险,所以前来劝谏,但此时亲身体验了赵匡胤那深具鬼神莫测之能的蟠龙棒,却也觉得御驾亲征,倒也不是那么地不可行。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集中到岳飞身上。 良久,岳飞才开口说道:“陛下沙场用兵,若能尤如今日手中使棍,自当兵锋直指,无所不克。只是……” 他抬起头,却看到赵匡胤那充满强大自信与战意的眼神,不由得把下面的话吞了进去。 信任! 这个天子官家最近以来,总是在制造一些原本自己这些人从不敢想的奇迹。 更何况,单凭他眼中流露出来的战意,岳飞便知道一定有什么奇妙的事情发生在了这位天子官家身上。 那是久经沙场的百练精钢,才能锻就出来的东西。 既然如此,自己或许应该给他多一份信任。 正如他将整个临安,甚至整个大宋都交到了自己手中一样。 他眼神里流出了一股坚毅的神色,忽尔翻身下拜:“臣以xing命担保,不会让临安与大宋朝发生一丝一毫的异变,直至陛下凯旋而归!” 所有人愣了半晌,不约而同地一起跪了下来:“陛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臣愿陛下决胜千里,早奏凯歌!” …… …… 夜深了。 赵匡胤却殊无睡意。 想起明日便要亲控战马,弛骋于阔别良久的沙场之上,他就止不住热血沸腾。 早晨几位礼部官员还在讨论天子亲征的卤薄仪仗,却被他好生喝斥了一顿。 他是去打仗的,不是去摆谱的。 这些天来,他对于本朝的历史,基本已是烂熟于胸,自然知道除了他自己与二弟赵光义之外,其他的所谓天子亲征,都不过是做做样子。 自己那些子孙,有不少连那身铠甲都承重不起。 也难怪岳飞他们听到自己要御驾亲征时,不惜苦苦相谏。 自己就要让他们看看,皇帝是怎么打仗的! 摊在桌上的地图,他已看了无数次了,却又开始细细地看一遍。 他有强大的自信,但他却从不会看轻任何对手。 自己需要的,是一次完胜。 门前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喧哗。 当值的内待陈欢进来禀报:“圣人娘娘来了!” 赵匡胤一时有点愕然,这才想起自己来这里已逾数月,一直忙于各种事务,却是一次也未曾见过这位皇后圣人。 不但如此,连其他后宫佳丽,也从未曾来找过自己。 看来自己这个不肖子孙虽然不肖,但至少却也不是一个好色之人。 正怔忡间,皇后却已是自己走进了殿来,向自己行下礼去。 赵匡胤连忙把她扶了起来,这才第一次看清了皇后圣人的样子。 他早在本朝实录上看过关于这位吴皇后的记载,知道这位吴皇后在汴京失陷,自己这个小朝廷被金兵追击逃离入海时,终日身着戎装,卫护在自己这个不肖子孙左右,甚至昔日的苗刘兵变,欲扶立自己这个不肖子孙的幼子登位,也是全仗这位皇后处变不惊,居中斡旋,才使得自己这个不肖子孙还能重新坐回这张皇帝宝座上面。 重续国运之德,再造大宋之功。 虽然他一直觉得以持论公平谨严著称的大儒陈渊,在主持修撰本朝实录时,对吴皇后所下的这两句断语,虽不免仍有些儒生习惯xing的谥美夸张之生病,但这位吴皇后在大宋臣民心中所受的尊重,亦可见一斑。 是以虽然这位吴皇后唯一的一名儿子,也是大宋王朝唯一可能的继承人,在苗刘兵变中受惊过度,死在了她的怀抱之中,却仍丝毫无损于她皇后圣人的地位。 但此时此刻他亲眼看见这位吴皇后吴雁君,却实在难以把她跟印象中那位女中豪杰联系起来。 她并没有穿戴正式的朝服,然而疏懒地弯一弯发髻,却丝毫不减她雍容华贵的神彩。弯弯的柳月眉下,娇俏的琼鼻,轻抿的红唇,让人一见便生出亲近之感,而那双尤如潋尽三江四海之水聚成的脉脉眼波,顾盼间更是具备了一种令人魂为之慑的奇异魅力。 她那吹弹可破的白晢粉嫩的肌肤,直如七、八岁婴孩一般,拦腰一束七宝金丝带,更显出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仅从外表上看,实难让人相信这是一个年近三十,且诞有一子的女人。 吴皇后眼见赵匡胤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由得俏脸微红:“陛下,怎地如此看着妾身?” 赵匡胤哈哈大笑:“因为我的皇后越看越漂亮啊!” 吴皇后微微一愕,继而破颜而笑,百媚横生,却连赵匡胤一时都看直了眼:“看到陛下如此意气风发,妾身也就放下一半的心了。” 赵匡胤愣了一愣:“一半?” 吴皇后颔首道:“只一半!沙场决胜,一半需要陛下的信心,另一半却需要陛下知己知彼,出奇制胜!” 赵匡胤目露奇光,上下打量了吴皇后一番,哈哈大笑道:“娘娘果然是朕的好皇后,来,你来看!” 他拉起吴皇后的手,玉手滑腻,柔若无骨,弄得他也不由得心头一荡,故意重重地捏了两下,弄得吴皇后脸上又是一阵羞红。 他拉着吴皇后来到地图边:“这就是金人陈兵图,这里便是顺昌城!” 吴皇后凑下身来,聚精会神地看着地图:“陛下想狙敌于顺昌城下?” 她那丰腴的胸口压在赵匡胤的肩头,脸几乎贴在赵匡胤的脸上,吐气如兰,香息微闻。 一股如兰似麝的香气,微萦于鼻端。 赵匡胤也忍不住心中一荡,凑过脸去在她耳垂处轻轻挨擦着说道:“自然,不过在此之前,朕会给他们一个惊喜!” 皇后的脸上徒然唤起两片红潮,周身发软。一手扶着桌沿,艰难直起身来,凤目圆睁,娇嗔地看着赵匡胤:“陛下,人家在说正经事呢?” 赵匡胤哈哈大笑:“朕现在不是正在做正经事吗?”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今晚会如此有兴致跟这位吴皇后温存**。 或许,是因为明天就要奔赴战场的感觉让他热血激荡。 又或许,是因为这种软语温存的时候,让他忆起前世里最温馨的时刻。 皇后的眼神里徒然闪过一抹哀怨的神色,她低下头,轻轻地说道:“陛下明日即将远征,今晚就由臣妾伺候陛下,进最后一服药吧。” “药?”以赵匡胤的眼力,自然捕捉到了皇后眼里那一闪即逝的神情,心里隐隐觉得许多想不明白的事忽然有了一个线头,但却还是不明所以。 皇后却合起了双掌,遥对殿外的明月,一脸的虔诚圣洁:“只盼天可怜见大宋,今晚这剂药,能收神效!” 第18章 灵药 () 赵匡胤哭笑不得地看着吴皇后从腰间取出一个玉瓶,珍而重之地倾在自己龙案上的茶盏中,细细调匀,酡颜微赤,一脸地专注,让赵匡胤忍不住有想把她抱在怀里轻怜蜜爱的冲动。 片刻间,吴皇后已经调好了药,双手奉到赵匡胤面前,眼波流转,带起千万种风情,轻轻地唤了一声:“陛下……” 顾盼之间,媚态横生,赵匡胤也不由得微微看呆了眼。 皇后却尤如哄小孩一般娇嗔道:“陛下乖,把药喝了嘛。” 赵匡胤苦笑,张开了口。 他不知道原本的这个不肖子孙得的是什么病,但日常起居如常,也不见御医诊治,大概也就是些阴虚内旺之类无伤大雅的东西,而且如今只闻着眼前这混了药水的茶里透着一股清幽的香味,便也知道这药大概也不过就是什么补品,他也不忍拂却皇后一番心意,就这么吞下了眼前的药茶。 皇后的脸上忽然蒙起了一层红云,昵声说道:“陛下,转过脸去吧!” 赵匡胤有点莫名其妙,却听得“吱呀”一声,不知不觉间,原本伺立寝宫内的内待与宫女都低着头退了出去,还自动掩上了门。 皇后的脸益发红了,跺脚发嗔道:“陛下,快转过脸去啦!” 赵匡胤看着皇后娇媚不胜的模样,徒然觉得一股热气,自丹田下处涌了上来,竟有种一把冲上去,扯开眼前的玉人儿身上所有束缚的冲动。 他吃了一惊,忙依言转过了身去。 他是弓马出身的人中王者,一向对于什么世俗规则,并未多放在心上,哪怕跟眼前这位皇后发生任何事情,他也觉得不会有任何道德上的负担。 只是功力到了他这般境界,心志早已澄澈坚凝,对于自己身体中的任何反应,都应当指挥裕如,如臂使掌才是,怎地会突然有了如此强烈的反应,而且居然难以竭抑,益演益烈。 正自沉吟间,耳边又听得皇后幽幽的一声唤:“陛下!” 赵匡胤下意识地转过了身去,却是蓦然间目瞪口呆,再也没有办法挪开双眼。 皇后的衣冠,在那片刻间,已经褪尽了。 雪白的娇躯上,再没有半分遮掩,纤妙的**,就这么尽呈在赵匡胤的面前。 偏偏她颈上的珍珠宝玉串,却未曾解下来,珠串沿着柔长的脖颈而下,分成两股,从高耸的峰峦边散落下去,直垂到了一双浑圆修长的玉脚根处,柔和的珠光映衬下,皇后周身尤如发散着一股细腻的光泽,更显出一股惊心动魄的美。 而皇后那两只玉手巧妙地护住了胸前两点嫣红之后,交叠遮掩着妙处,却偏偏有几茎芳草自掌边蔓延而出。 她较咬着红唇,仿佛娇羞不胜地微低着臻首,满脸春意,脸上直红透耳根,鼻翼微动间,却不自禁发出一声声尤如敦伦般的轻喘声,叫人更是血脉贲张。 赵匡胤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再也不知今夕何夕,再也不记得明日的千军万马,在那一刻,在这片天地之间,他的眼里,只有眼前这一个女人。 他跨步上前,近乎粗暴地抬起了皇后的脸,俯身印在了皇后的红唇上。 火一般的眼神,让皇后在那瞬间露出了迷茫的神情,续而眼睛里涌起了一阵诧异、狂喜与难以置信的神色,玉手轻勾,香舌微吐,婉转相迎。 房间里的温度,似乎在刹那间灼热了起来。 …… …… 良久,赵匡胤正怜惜地轻抚着皇后那有如羊脂白玉般峰峦起伏的**,却意外听到低低的啜泣声。 他吃了一惊,轻轻翻过皇后柔若无骨的身躯,却发现皇后早已是梨花带雨,满脸清泪,连旁边软枕也自打湿了一块。 赵匡胤苦笑道:“君儿,莫不是朕……”他不由得也觉得有些尴尬,方才他虽然情欲勃发,却尤在保持了一分清明,深知自己方才的动作直如暴风骤雨,身下的玉人不住娇呼辗转,显是难耐摧残。 皇后却是一翻身,将赵匡胤紧紧地抱住,口中带着哭腔喊道:“陛下,你……我们……我们一定要重赏正应先生!” 饶是赵匡胤盖世聪明,一时也不禁摸不着头脑,但他看皇后激动得简直有些语无伦次,也只好先唯唯诺诺地应了。 皇后也不顾自己赤身祼体,就这么半跪在了床上,双手合什,泪痕满面:“正应先生的药,终于起效果了!陛下……终于……我大宋终于可以有后了……” 她这一起身,以赵匡胤的眼力,仍然在这昏黑的夜色下,一眼望见了皇后身下床褥上那一滩鲜艳的红色。 诞有一子的大宋皇后居然是处子之身? 这怎么可能?! 除非…… 重续国运之德,再造大宋之功。 赵匡胤脑中忽然闪过这两句话,不由得灵光一闪,登时从床上翻身跃起,险些失声叫了出来。 他终于明白,眼前这一幕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自己这个不肖子孙,根本就是个没有生育能力的人。 看来早在秦桧当国之前,便已然有人在觊觎大宋朝的天下。 那个死在皇后手上的年幼太子,来路实在非常值得怀疑。 陈渊所赞颂眼下这位皇后圣人的功德,只怕并非无得放矢,而是大有深意。 由此而来,一个困扰了他许久的问题,也便豁然而解。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岳飞会一直坚持要春秋正盛的他在这个时候就确立皇系旁枝、太祖七世孙为太子。 自己转生在这个不肖子孙的身上,也已有一段时日,然而长居宫中,却从未曾有嫔妃来找过自己,可见在大宋朝,自己这个不肖子孙丧失作为男人的能力这件事,并不是一个没人知道的秘密。 至少岳飞知道,秦桧也必然知道。 以自己这个不肖子孙昔日甚至不惜要弄个假儿子出来的心态,恐怕生平最忌讳的就是别人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情。 而岳飞却一次又一次当面提了出来。 他能理解岳飞的心思。 猎狗终须山上死,将军难免阵前亡。岳飞虽然兵法武艺纵横当世,却也难保在哪一次战役里,马革裹尸,一去不返。 而岳飞一死,恐怕朝堂上再没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再来跟自己这个不肖子孙提起这件事情。 但若是不确立太子,万一哪天自己这个不肖子孙龙驭宾天,撒手而去,煌煌大宋缺少了一个继承人,势必四分五裂,让许多别有用心的人得以上下其手。 以秦桧的心机权势,如果在根除了岳飞这些有实力反对他的力量之后,未必便做不出吕不韦药死庄襄王的事情来。 所以岳飞是不得不说。 然而秦桧也正是看准了岳飞的这一点。 所以他一直好整以暇地将与岳飞间的战火拔到了自己这个不肖子孙的身上。 若不是自己阴错阳差,不知怎么地越过茫茫时光附到了自己这个不肖子孙的身上,恐怕岳飞如今早已经人头落地,而这失尽军心民心的大宋天下,也只怕要在不知何时,变成秦氏王朝。 皇后却是自他从床上跃起的那一刻开始,眼神就一直聚在了他的身上。 她柔眱似水,盯着眼前这个雄浑伟岸的男人,觉得他是如此地熟悉而又如此地陌生。 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一直孱弱的身体忽然变得如此肌肉贲张、充满了爆炸xing的力量。 更重要的是,他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那一股真诚。 只要看他那明亮而坦荡的眼神,就可以让自己感觉到他呆在一起的时候,再不用跟以前一样整天试着去忖度他的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自己也是女中豪杰,对于最近这位天子官家的举动也早有耳闻。来此之前,她也曾对这位天子官家这些举动的用意做过种种揣测,然而在这一刻,她却再不用去想什么。 只要他想做的,必然就是对的。 皇后看着他宽厚的双肩,总觉得那便可以担当起天底下任何事情。 自己再不用再为外面的事情多操心些什么,只需要全心全意地做他一个乖乖小女人。 不知不觉间,热泪又盈上了她的眼眶。 哪怕被册封为皇后的那一天,她也从未曾有过如此浓郁的幸福感。 不管是母仪天下的正宫皇后,还是跟随升斗小民的荆杈布裙,她始终是一个女人。 身为一个女人,最幸福的事情,不是去拥有这个天下,而是要拥有这么一个家,拥有这么一个值得让自己死心塌地的男人。 她用朦胧泪眼,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的脸色,由凝重而飞扬,终于笑容满面,这才大着胆子唤了一声:“陛下……” “天佑大宋!”赵匡胤对着床上的皇后哈哈大笑了起来:“皇后说得没错,天佑大宋!哈哈哈!” 夜阑如水。 值更的内待陈欢闲来无事,却听到了寝殿里天子官家与圣人娘娘正从未曾有过窃窃私语。 “陛下……明天……还要御驾亲征呢!” “怕什么,朕……一样弛骋……” …… …… “割……慈啊……忍爱,离……邦啊……去里,沥沥共诀,抆血相视。”马夫刘子方把鞘上已有铜锈斑的腰刀扔在一边,解开束发的带子,把头发披散在肩上,虽然手上无琴,却是做出了一副拉琴的架势,眯着眼,随口哼着。 不远处的兵卒们正自不顾酷烈的阳光,挥汗如雨地操练着,然而刘子方却连看都没看上一眼。 虽然岳家军一贯军纪严明,但对于一个已给马喂了草料、钉了蹄铁的马夫来说,在这令人昏昏欲睡的中午,实在也没有其他人来理会他在做些什么。 尽管据说方今的天子官家要御驾亲征,亲临战阵,这里将是他的必经之站,但刘子方却知道,这位天子官家应当还远在千里之外,甚至很有可能还未曾走出他的临安城。 天子出巡,单单那阵仪卫法式,就要排上几十里了,若是真的快到自己这个军营,只怕自己早四、五天前就不得安生了。 金人大军,如狼似虎,急袭而来,这位天子官家就不知道这是一场很不好玩的游戏么? 不过这似乎也不再关他一个马夫什么事了。 他摇头晃脑,唱得益发响了几分。 一阵细微难察的蹄声自远处传来。 尚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阵蹄音,刘子方却已是微微侧耳,停下了口中的歌。 他蓦地双目一睁,站起了身来,很快来到了马槽边,盛了水在马槽里,甚至,他怕一会马停下之后,喝水时太急而伤了身子,而又洒了些麦谷在水里。 虽然马蹄声还远在数里之外,便他却已然听出此马已然历经千里跋涉,更是举世难寻的好马。 好马难得,更是难养。 哪怕自己已然沦落在这边城小镇之上,他对宝马的热爱,依旧一如往昔。 蹄声渐近,带着滚滚烟尘。 马上一袭青衣的骑士勒缰、立马、翻身落地,饶是以刘子方的见多识广,也自觉得他的动作无比潇洒悦目。 他认得那马烙着大宋御马苑的标志,惟有受赐于天子官家的名臣大将,方能骑乘这样的名驹,是以也不待验看那骑士的腰牌,他便接过马缰,把马带到槽边饮水。马因水里有麦谷,很有些不耐烦,打了几个响鼻。刘子方轻抚马脖子上的毛发,如同抚摸自己的儿女一般,轻声道:“别急,慢慢喝,慢慢喝。” 那名骑士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做着这一切,忽然低低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是马夫?” “大人,小的自然是马夫了。”刘子方见那马已服服帖帖地饮水,回转过身来,赔着笑答话。 那骑士见刘子方转过身来,忽然眼中精光一闪,问道:“你可是刘子方?” 刘子方愕了一愕,被尘沙蒙得有些灰黄的脸上颇显出几分茫然,想来想去都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这位骑士,唯有挤出一个使他小眼睛的眼角出现无数鱼尾纹的笑容,颤着山羊胡子哈腰答道:“小的正是。” 那骑士脸色一正,问道:“建炎四年,金兵七万众围兴州城,当日的兴州统制官刘子方以区区三千老弱残军,力拒金兵七十三日,伤敌大将六员,使得当今的天子官家也不得不在越州下诏,亲赐金狮勇将符褒奖,那是不是你?” 刘子方听闻此言,瘦脸的肌肉慢慢的轻缓了下来,眼睛眯成一条线,死死地盯着那骑士,袖着的双手也慢慢的放了下来,那骑士脸上却浮出了一丝笑意:“绍兴三年,金军四十五万众与岳家军决战于郾城之外,岳飞亲率五千刀手,以大柄砍刀尽破金人‘拐子马’于郾城之下,其中那个一柄刀独斫金人三百八十一骑,从而与副将牛皋一同获得当今天子官家颁下的玄铁刀令的刘子方,又是不是你?” 刘子方脸上又恢复了平时的神色,却是多了分的冷漠,淡淡地抚着马首:“大人找错人了,小的只是个马夫。” 那员骑士缓缓摇了摇头:“你不应当是个马夫!” “哈哈哈哈”,刘子方仰天长笑,却带着无尽的愤懑悲怆:“自当今天子官家十二道金牌急召岳大帅回京,天子官家一道敕旨下来,就注定了我这辈子只能当这个马夫,哪怕前日韩世忠元帅奉旨整顿岳家军,连上三十余道奏折请旨今上,都没能让我离开这座小小的马棚。你说我不当马夫,却又能当什么?” 那名骑士的脸上忽然绽放开一丝笑:“那是因为朕没有看到这三十余道奏折!” 刘子方周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望向那名骑士。 赵匡胤长声喝道:“刘子方,验金狮勇将符!” 刘子方这才醒觉了过来,翻身下拜,却没有依言掏出金狮勇将符来,反是抬起头,脸上露出古怪至极的神色,半晌才低低说道:“被末将拿去换酒了。” 赵匡胤也不由得微微一愕,终耐不住放声大笑:“他妈的,你的玄铁刀令呢!总不会也拿去换酒了吧?!” 一道白光,以肉眼难见的速度划过长空,准准射入赵匡胤刚由怀中取出,持在手中的刀鞘之中,以赵匡胤的功力,也觉得那持鞘的手臂微微一震。 刘子方正容大喝:“末将不敢!” 赵匡胤定眼望去,鞘上那半缺的花纹和印章,刚好与插入鞘中小刀的吞口上的半截印章和花纹吻合无间,虽然只是短短的寸许连鞘短刀,握在手中,却让人觉得比长戟大枪更要多上几分杀伐血腥之气。 玄铁刀令,以天外陨石之精千锤百炼而成,普天之下只有这十二枚,自来只授给最英勇的军人,持有玄铁刀令者,必是手下饮尽无数敌寇鲜血的军中之魂。 赵匡胤目光如电,喝道:“岳家军背嵬军副统制官刘子方听令!” 旁边那些正在训练的士兵,没有长官的号令,不敢自行散开,但精神却早已放到了正在喧闹的两人身上。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们都感觉到那个原本他们熟悉的马夫变得如此陌生。 虽然他的身躯依旧如此瘦小,虽然他仍然行军礼屈一膝跪在当地,但他弥漫出的那股气态,却让这些久经战阵的兵卒,都感到不寒而粟。 刘子方再抬起头时,眼光里已经再没有其余任何一丝东西,只余下熊熊燃烧的战火:“末将在!” 赵匡胤满意地颔首而笑:“立即归建!与朕一同奔赴顺昌城!” 刘子方一声:“得令!” 他长身,稳稳跃上一匹四蹄踏雪的黑马,一声长嘶响处,已自当先行去。 赵匡胤也自翻身上马,紧随而去。 滚滚烟尘中传来他的长声大笑。 身为天子的自己,不带一丝仪仗而如此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 然而他一旦验过军符,却是一句话也没有多问。 而今他替天子引路,却丝毫未曾请示过自己要从哪条路走,反自径自选择了一条最佳的路线! 令行禁止,从来不会去多问一句原因与结果。 有令必行,却会用自己心目中的最佳方式来进行。 这才是真正的军人。 前行的刘子方忽然勒马,遥指着不远处的一个粮草营:“陛下,那里应该有你感兴趣的人!” 赵匡胤微微一笑:“哦?” 刘子方一声长喝:“末将替陛下试来!” 他纵马而出,在离这个粮草营房三十步时,突然几羽飞箭“唰唰”射在他脚前。 赵匡胤目光微凝,倒不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箭,而是以他的眼力,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七八羽飞箭的目的,不是伤人,而是警告。所以近一分则伤人,远一分而无功。哪怕是前世的自己帐下那些久经战阵的士兵,也很难把这几羽飞箭做得如此完美。 然而这却只不过是一个粮草营。 刘子方马却不停,直冲而入,在马上左腾右挪,射向他的箭,除了有失准头偏的太远的三枝,其他的竟让他一一收在手上。 在这箭雨之中,他尤有余裕大喝着向赵匡胤叫道:“粮草营管勾柳之顺,原在吴阶吴帅帐下任左军统制将军,与我一起前来此处,至今六年又三个月。” “崩”地一声弦响,十根长箭忽然自帐内直冲向刘子方,便尤如同一时间射出的一般,散罩住他周身诸要害,来势急不可当,片刻间已到面前。 刘子方一声断喝,腰刀出鞘,十根长箭同时中分而断。 赵匡胤长声大笑,心中涌起万丈豪情。 不管是将这区区粮草营内的老弱病残训练得尤如铜墙铁壁一般的柳之顺,还是眼前如林箭雨中纵横来去的刘子方,都是难得一见的将才。 秦桧当国十余年来,不知有多少名将的种子,被他刻意贬抑各地,操执贱役。 若不是自己出京以前,特地上兵部调阅铨选出了这些人的卷宗,或许他们就要一辈子沉沦在这种他们不应该呆的地方。 但如今不会了。 大宋军队换了自己这个统帅,再不会让任何一员勇将宝刀蒙尘。 他的目光望向了遥远的天际。 在那目力难及的地方,金人铁骑正兼程南下。 赵匡胤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他知道那群金军虎狼一定会感到十分意外。 任他们打破脑袋,也想不到,大宋军中,如此藏龙卧虎!大宋男儿,如此夭矫不群! 第19章 先锋(上) () “什么?不行!绝对不行!” 顺昌城内,奉令移防至此的岳家军几员主将,都站立在由府衙改成的临时的指挥辕所里,对着站立在正堂主案后负手微笑的赵匡胤,异口同声地反对着。 自从半日前这位天子官家单人独骑,不带一兵一卒直入顺昌城,反是带来了他们所熟悉的那两员久遭贬斥的统制将军时,他们对这位天子官家的观感就跟以前有了点不同。 若说起对这位天子官家的不满,恐怕没有一支军队会甚于岳家军。当日他们直插敌人腹心,十年辛苦,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重新夺回了大江北岸千万里江山,却被眼前这位天子官家十二道金牌轻轻勾销。 然而也同样是这位天子官家,单人只马,独闯风波亭,救下了他们的岳大帅,还在朝堂上痛斥金使,立誓亲提王师,收复中原,而这,本来就是他们岳家军全体上下,苦盼十余年来所最希望看到的事情。 唯一可惜的事情,为什么带着自己这些人抗击金兵的居然不是当年的岳帅? 虽然无论是从前些日子代替岳帅前来整军的韩世忠元帅口中,到现在还驻守京师的岳帅传书的字里行间,他们都可以感觉到,这位天子官家,确实是跟以前再不一样了。 但秦桧当朝,奸佞未去,甚至秦桧派来的那个监军官常致远现在也还站在这位当今天子官家的身侧。 这一切,都不得不让他们对着书案后的天子官家,还抱着几分疑虑之感。 若不是赵匡胤谈及行军布阵的应对之方来,井井有条;而他身上所隐隐露出的那份旺盛奔腾的战意,更让他们觉得有了几分亲切,恐怕他们也不肯如此言听计从。 金人先锋军一万五千余人漏夜急奔,已离顺昌城不及六十里。趁暗夜之中,选择有利地点,以精锐奔袭之,这确实是最佳的应对方式。 而一举指出金人先锋军应当会漏夜扎营龙王庙一带,这点更称得上独具慧眼,让一帮统兵大将频频点头。 但这位天子官家的战意似是旺盛得过了头,居然要身先士卒,亲自带领敢死队夜袭金人先锋军,这当然不由得这些统兵大将们,甚至包括监军官常致远,都异口同声地反对不止。 赵匡胤看着阶下的大将,却是面带微笑。 置身在统军衙卫之中,面对着这一群高声叫嚷着反对他的将领,他却觉得异常的亲切。 唯一讨厌的就是那个抬出种种大道理的常致远,他劝的远不止是让自己放弃充当敢死队队长的念头,一字一句,无不在影射自己此行是妄兴刀兵,有伤天和,只差不敢说出自己应当立即遣散大军,称臣议和。 一念及此,他的目光里凝起了一圈冷芒。 他想带着敢死队夜袭金人先锋队,并不是一时的冲动。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这些一辈子都在刀光血影里滚过来的统兵将军。 他们不会像那些文人士子,因为自己是皇帝,便以为自己的一切全部是对的。 虽然他们对自己维持了表面上的礼仪,但在他们心底里,自己这个天子官家的份量,只怕还远远及不上真正杀过贼、饮过血的一员普通士兵。 真正的军人,尊敬的永远只有能让他们看到燃烧着男儿热血的好儿郎。 是以那些能让将士归心的名臣大将,没有一个不是身先士卒,浴血百战过来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真真正正得到士兵与军官们的认可与推戴。 韬略智谋,他自信自己绝不会在岳飞之下,然而要想象岳飞一样让这些将士们倾心归附,他却还需要一次真正的展示。 所以他要给他们一个他们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的奇迹。 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心服口服。 望着堂前尤自喋喋不休的群臣,赵匡胤霍然拍案,目光如电,扫过大堂。 整个大堂一时安静了下来。 赵匡胤缓缓说道:“此事朕意已决,无须再议!自今而后,再有抗辩者,以违抗军令论处!” 那些大将们相互望望,无奈地摇了摇头,退了回去。 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赵匡胤话语里的意义。 军令如山,绝难更改。 哪怕明知必死,哪怕明知不对,也只能先执行了再说。 那个常致远却又站了出来,微眯着眼睛,提高了声音地说道:“陛下所修,应是天子之剑,而非杀人之剑;陛下所行,当是仁义王道,而非杀伐霸道;陛下……” 赵匡胤目光一寒:“刀斧手!” 两名帐前听令的刀斧手上前,立即应声上前,分左右将常致远如小鸡般挟住,常致远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好,望向赵匡胤,话音里也渗进了一丝哆嗦:“陛……陛下……” 赵匡胤冷酷的脸上却已然不见了任何一丝表情,淡淡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斩!” 常致远一时都吓得呆了,好半晌才叫唤出声来:“我大宋有祖制……我……不杀言事官……陛下……臣错了……臣不敢了……陛下……” 军营刀斧手早是训练有素,耳中只有军令,不及其余,已是自顾自将常致远横拉直曳了下去,临近门口时,竟尔一路上拖出了一道淋漓水迹。 常致远的声音渐行渐小,却终于一声惨叫,声震四野。 刀斧手端着常致远鲜血淋漓首级,一路走进大堂来,将常致远的首级恭恭敬敬地放在桌案上。 大堂内寂静无声。 站在大堂里的都是一方统兵大将,哪怕比现在更血腥十倍的场面,也是习空见惯。 更何况,常致远自岳飞被十二道金牌召回之后,便代表朝廷接管了岳家军,虽然许多事务他插不上手,但却一直倚仗着秦桧的权势,以拆散岳家军为能事。如今他被当堂正法,大家本应是出了一口恶气才是。 但却不知为什么,此刻他们心中却都似乎被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压抑着,让他们怎么也轻快不起来。 或许是杀气,是书案后的天子官家那种蕴含在淡淡神色间的杀气。 似乎在他的眼中,只要拦阻在他面前,无论是佛是魔,尽皆可杀! 以天地众生为刍狗,凡所当之,无所不辟! 他那种淡然自处的神情,让这些久历战阵的统军大将也不由得觉得心胆一寒。 赵匡胤淡淡地看着书案上常致远那尤自瞪得大大的眼睛。 他当堂斩杀常致远,并不是只为了立威。 金人已然大军压境,大宋朝的军人,都已然热血沸腾。 现在要讨论的不是打不打,而是要怎么打。 且不说常致远先前种种削弱岳家军战斗力的自毁长城之举,就凭他方才在自己明言军法之后,阵前抗言,扰乱军心,就已然有了取死之道。 自己确曾立下“不杀言事官”的誓言,但常致远却还把这座阵前行辕当成了大庆殿。他始终没意识到,自从他当上了这个监军官开始,适用于他的就不再是国法,而是军法。 台谏清流,朝堂清议,自可各抒己见,放言国事。 然而军队不同! 军队里永远只能有一个声音,只有这样,这支军队才能是一支真正有战斗力的钢铁部队。 赵匡胤抬起头,环视大堂诸将:“诸位将军对于朕亲自统领敢死队,夜袭金人先锋营,可还有什么说法?” 一片寂然声中,突然一个雷打般的声音响了起来:“老牛有话要说!” 第19章 先锋(下) () 赵匡胤目光微凝,盯着那名面黑如锅底,满面虬髯的铁塔般粗壮的汉子走上前来:“牛皋将军还有什么话说?” 牛皋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皇帝大帅,老牛不服!” 赵匡胤目光一寒,还没开口,牛皋却抢先说道:“不过老牛不服是不服皇帝大帅想当这个队长,而不是皇帝大帅参加敢死队,所以不算违反军法,皇帝大帅不能以这个名目处罚老牛。” 赵匡胤再也持不住那份杀气,破颜失笑,举目处,大堂里有许多人也是低下了头去,却尽皆掩不住嘴角的笑容。 谁说牛皋只是个不懂用脑的浑人? 自己把话说死了,他也便不再扯上自己到底去不去参加这个敢死队,只是把话题转向了自己是不是够资格来当这个敢死队长。 以自己的身份,若是不当这个队长,自然也就不必去了。 牛皋看着大家的笑,自己也咧开嘴乐了:“你看,皇帝大帅,大家都觉得老牛说的有道理!” 赵匡胤哑然失笑。 这个牛皋,就是有这么一股子把正经事当成诙谐话来说的本事,让人对他就是生不起气来。 他没好气地问道:“那朕要怎么样才能让你心服啊?” 牛皋还是笑嘻嘻地,眼中却闪过了一丝精芒:“只要皇帝大帅能象岳元帅一样,公公正正地打败老牛一次,老牛就心服口服。” 大堂里的那些将军都低低地笑骂开了。 牛皋这小子,又在睁着眼说瞎话。 尽管牛皋在岳家军内在岳飞之下尚不如岳云、张宪、王贵等人来得有名气。 但若单论武艺,谁都知道牛皋才是真正的岳家军内第一人。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牛皋是如何武勇。 他手上那两把重达一百零八斤流星锤,挡者批靡,不知染满金人多少名将的血肉。 哪怕他们最崇拜的岳飞岳大帅,也绝对没有任何把握可以在一对一的对战中,以自身武力将牛皋压服。 牛皋这么说,无非是想让这位天子官家知难而退。 但这也正是他们想要的,所以没有任何一人出声揭破。 虽然最近关于这位天子官家的传闻良多,越传越神,但谁也不会认为这位身娇肉贵的天子官家,会有单挑这位岳家军第一猛将的勇气。 事情也确实仿佛照着他们预料的方向在发展。 赵匡胤眼光从牛皋身上移了开去,问道:“军中可有制造衔枚的工匠?” 张宪踏步上前,不理会一旁牛皋的挤眉弄眼,恭声应道:“有的!” 赵匡胤轻轻一笑:“你让他连夜赶工,赶制出一百枚能吹得响的衔枚出来!” “什么?”张宪愕然抬头,直到看着身边的各位同僚也是一脸惊骇的神情,这才收起了原本以为是自己听错的怀疑。 不过饶是他纵横沙场数十载,行军打仗的经验可以说是丰富无比,但却也实在想不明白这位天子官家的这道命令是什么意思。 衔枚是暗夜行军的时候,为了防止让人发现,专门用来让人马含在口中,以免发出声响的东西。 是以这位天子官家口中那所谓什么“吹得响的衔枚”,简直是南辕北辙,简直是混账之极。 赵匡胤却丝毫没有理会他们的讶异,脸色一沉,径自说道:“张宪接令,明日午时之前,朕要看到一百枚吹得响的衔枚放在朕的面前,如若不然,军法从事!” 张宪躬身应是,凛遵无违。 不管他再如何觉得不可理解,一旦涉及军法,军人的天xing决定了他只能服从。 赵匡胤却随即转身对一旁伺立的王贵说道:“王将军,明日午时之前,请拣选出一批百人左右的武艺高强的兵士,要求就是务必对龙王庙周围地形熟悉无比,哪怕在目不能视物的暗夜,也要能对周围地势把握得分毫不差。” 王贵愕了一愕,躬身接令。 众人这才明白这位天子官家还是没放弃过他那敢死队的构想。 牛皋高声叫道:“皇帝大帅,你当俺老牛……” 赵匡胤哑然失笑:“老牛你急什么,这不就轮到你了!” 牛皋呆了一呆,正待说话,赵匡胤却是已然喝到:“牛皋接令!” 牛皋下意识地躬身:“末将在!” 赵匡胤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着牛皋正午时分,校场之上,与朕一分高低胜负!” 他脸上徒然一板,周身散发出强大的自信与战意:“若不全力以赴,军法处置!” 牛皋抬起头来,迎上赵匡胤的眼神,双目中暴起前所未有的精芒,似乎重新打量了一番站在眼前的这位天子官家。 他再不顾大堂上的几位站得近的大将纷纷向他猛使眼色,踏前一步,以前所未有的郑重态度应声道:“末将领命!” …… …… 日正当中。 校场中间垒起的大石台上,一袭淡青色劲装的赵匡胤倒绰着蟠龙棒,傲立在石台一角,嘴角尤挂着一丝闲闲的笑。 他答应牛皋的挑战,并不是一时兴起,想逞匹夫之勇,只是他深深地知道,军队不是朝堂,在这个特殊的场所之内,自家兄弟之间,绝容不下太多的心机与算计。 这里,永远只崇拜真正的热血,真正的强者。 再说,没有一起干过仗,一起骂过娘,又怎么能真正地融入这个群体,怎么能说得上是兄弟? 张宪、董先、王俊等岳家军各部的统军大将,还有跟着赵匡胤过来,现在分别任职岳家军中的刘子方与柳大顺,都围在了石台周围,有几分忐忑不安地望着台上。 不知道为了什么,赵匡胤颁下军令,不许泄露一丝一毫他已然来到顺昌城的消息,是以此时石台方圆数里之内,只有他们这些身居岳家军高层的统军将领。 他们都是枪林箭雨中闯荡过来的人物,虽然自身武功并未曾达到真正一流的境界,但刀剑丛中培养出来的观人之术,却是利害无比。 眼下赵匡胤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却让他们生起了尤如眼前竖立的是长城竖壁,哪怕千军万马,也丝毫不可撼动的感觉。 虽然赵匡胤尚无任何动作,但已没有任何人,敢分毫小视了这位原本在他们心中绝不是牛皋对手的天子官家。 然而石台另一角处的牛皋,气势却也丝毫不弱于赵匡胤。 他根本没有穿戴任何甲胄,就这么精赤着雄浑如铁塔的上身,走上了石台来。 缠绕在双腕上那令无数金兵闻名丧胆的足有西瓜般大的流星双锤上,斑斑点点,但却不是锈迹,而是一点一点仿佛已经溶铸进双锤之中的血痕。 而这对嗜血的魔物,似乎也因此获得了生命一般,不断轻轻地颤动战栗着。 配合上牛皋缓慢而坚定的步伐,竟让人生出似乎他每踏前一步,整个坚固的石台都会随之一晃的错觉。 没有人会怀疑,他一出手,势必充满了毁天灭地的爆炸xing力量。 一动,一静。 却同样令人感到窒息。 赵匡胤看着牛皋冷静得与他外形浑然不相称的眼神,眼神中露出一丝赞赏的笑意:“牛将军,请!” 第20章 暗夜 () “好!”一声断喝,尤如晴天霹雳,离石台较近了几位将军,不由得耳中一阵嗡嗡作响,相顾骇然。 余音未止,毫无征兆的,一道黑色闪电,自牛皋右手激射而出,片刻间穿越了他与赵匡胤间的数十丈距离。 重达一百余斤的流星锤划破长空,却丝毫没带出任何的声响。 台下诸将里,能看得出牛皋如何出手的人,不超过五个。、 以赵匡胤的目力,却可以清楚地看出牛皋这一锤的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在这十余丈的距离里,看似直线击来的这一锤却似是虚飘得浑不受力一般,曲折变化,在半空中轻巧地划出数十道轨迹,锁住了自己任何可能挪移的路线。 劲风扑面,赵匡胤的脸上,却连那丝微笑也未尝有丝毫变化。 右手锤离赵匡胤身前已不足十米,牛皋忽尔右手微动,离牛皋远在十余丈外的流星锤忽然再起变化,锤头忽尔急剧旋转了起来,啸起了一声雄浑而慑人心魄的“忽忽”声。 连站在石台周围的诸人,都感到一股沉浑的压力扑面而来,他们抬头望去,只觉得恍似一片浓密的乌云将赵匡胤周身罩在其中。 明明阳光正好,台下诸将不知为何,却是徒然生起一阵正置身暴风雨中,风雷大作的怪异感觉。 刘子方的右手,缓缓移到了腰间的兵刃上。 他与牛皋也是旧识,却不曾料到七年多不见,牛皋的武功进展到了这样一个地步。 人身**的力量,不管先天禀赋,如何强横,却总还是会有一个极限。是以武学到达一定层次之后,如要再行突破,所锤练便不再是**的力量,而是精神力上的修为。 这也便是道家秘法所谓xing命双修里的后天返先天之学,据道家典藉记载,强化后的精神甚至最终可以形成元胎元灵,在人的**消亡之后,仍然长存不灭,直至与天地宇宙同在。 牛皋所学,自然与道家功法不同,但他的功夫,是在无数次沙场拼杀中烈火淘金融冶出来的。 正如曾经上阵杀敌的真正军人,身上总是带着一份与众不同的气质一般。 牛皋的武艺,正是那无数条冤魂厉魄,无数次血海腥风的锤练的结果。 就凭他这一出手,便可知道他在这无数次生死厮杀中,已然踏入以意胜力的后天返先天之大成境界。 自己并非是他精神所放在的对象,却尤自错觉丛生,显是被其精神力所侵。 所以他已然暗暗凝聚了全身功力,准备随时跃上台去救人。 不管赵匡胤过去如何,如今他总是军中之帅,亦是对自己青眼有加,让自己重返军阵的识马伯乐。 所以不管自己能不能接下这一击,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台去拼死相救。 身处在风暴中心,赵匡胤却半片衣袂都未曾飘起。 他看着那破开气流,似缓实急,即将击近眼前的流星铁锤,却是忽尔一声轻笑,在流星锤激起的雄浑啸声中,依旧清清楚楚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 众人只觉得心头蓦然一松,仿佛笼罩着这片天地的乌云也淡了几分。 赵匡胤缓缓将蟠龙棒从身后持起,慢慢点向近在眼前的流星铁锤。 他的每一个架势,都是如此缓慢得一板一眼,以至于台下诸人包括牛皋在内,都能清晰无比地看清楚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然而他们却都知道,在牛皋流星锤瞬间即至的时候下,完成这样的举动需要的是何等快捷的速度。 这是一种异常矛盾的感觉。 刘子方的手离开了腰间的刀。 所有人屏息聚气,瞪着台上。 牛皋的脸上,露出兴奋狂热的神态。 他右手轻提,铁链相击,“叮”的一声轻响,听在众人耳中,却都是一阵巨震。 已近赵匡胤面前的右手流星铁锤,忽尔向上扬起,擦着赵匡胤身前而过。 紧跟在右手流星铁锤后那一道悄无声息的黑色急电,徒然间加快十倍,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直直击向赵匡胤的脸。 原来如此声势浩大的右手流星锤,居然只是惑人耳目的虚招。 真正的杀手锏,却是一直在这喧赫声威下没有人注意到的左手锤。 围观在石台周围的如许多人,心神完全被那掀起狂风暴雨的右手锤所夺,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那道真正夺命的黑色闪电。 除了赵匡胤。 他连嘴角那丝微笑也没改变,手上蟠龙棒忽然加速,斜斜向上,挑中了正飞扬向上的牛皋右手锤锤柄。 没有人看清楚这一刻的变化。 他们只看到原本正自激荡向上的大铁锤突然倒转了一个方向,重重向下,正正撞在正直奔赵匡胤面目的牛皋左手大铁锤之上。 “当”的一声闷响,哪怕数万斤之重的铜钟撞铁磐,也没有这声闷响,来得荡人心魄。 火花四溅。 两个大铁锤同时荡了开去,露出了赵匡胤丝毫未变,兀自带着那丝微笑的脸。 台下诸将直到这个时候,才终于记得发出一声惊叹:“啊!” 牛皋自己双手巨力相撞,也不由得微微退了一步,却是益发意兴飞扬,高高地叫了一声:“痛快!” 他双手轻张处,两只流星铁锤尤如乳雁归林一般,急速飞回了他的手中。 灼热。 所有人都觉得这片天地突然不一样了。 没有了暴风急雨,没有了丽日当空。 一股难耐的燥热感,就在毫无征兆间笼罩了这片天地。 干涸、燥闷、浓浓的血腥气,甚至夹着一股淡淡的死亡气息。 仿佛就在这片刻之间,这里已经变成了黄沙劲舞的茫茫大漠,更有千军万马刚刚在此处经过一场舍生忘死浴血厮杀,那种浓烈得直欲激人肺腑的血腥味,哪怕是在场的都是身经百战的钢铁军人,也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反胃之感。 赵匡胤动了。 他右手高持着隐隐泛起一层血光的蟠龙棒,斜斜地指向天际,缓缓踏步牛皋走去。 万籁俱寂。 赵匡胤轻轻的脚步声,每一响,都是如此的清晰。 牛皋瞳孔微缩,望着正不断接近的这尊尤如天外魔神般的青色身影。 他居然隐隐泛起了一丝哪怕在数百次出生入死,箭雨刀山,枪林戈海间也从未有过的一丝畏怯恐惧之感。 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 武功到了他这种境界,哪怕是闭上双眼,他也可以毫无滞碍地清楚把握住方圆数十丈内形势,巨细无遗。 然而现在赵匡胤活生生地在他眼前徐徐走来,他却丝毫无法把握住他的位置。 他恍若在极远之处,又仿佛已经近在眼前。 这种距离上的错觉,让牛皋知道,自己坚若磐石的心境,已被赵匡胤以玄奥的步法硬生生地破开。 第七步。 上一次举步时,赵匡胤尤在七丈开外。 然而这一脚落下来,他离牛皋已然不出十尺。 牛皋甚至可以感觉到他手上那根蟠龙棒冷咧的气息已然近在咫尺。 牛皋蓦然一声大喝,声震四野。 手上两柄流星铁锤忽然急速旋转交错,绕着他身周四处,激荡起一阵黑色的龙卷风。 笼罩在这片天地内那令人窒息而燥闷的血腥之气,似乎也在刹那间被这阵徒然出现的旋风切割出了一块狭窄的空间。 台下诸将,都运足目力,一时却只见那漫天漫地的血云浓雾里,笼罩着一个小型的龙卷风,以他们的修为,也难以断定到底眼前的形势对谁比较有利。 然而牛皋却清楚的知道,方才那一着棋差,自己已然被压在了下风。 刚不可久,柔不可守。 如此的均势,绝不可能维持太久。 然而他心里却连方才那丝畏惧也忘了,反是激起了一阵痛快淋漓的感觉。 遇强则强,若缺乏这种心态,他早已在刀枪林里死过几百趟了,又怎能达到今日的境地。 他一声长笑,双手互振,那由流星铁锤急旋而成的钢铁旋风的范围,徒然扩大了一倍,駸駸然直卷向了赵匡胤的身影。 牛皋行军打仗,从来没有退却过半步。 他的防守方式,就是积极进攻。 就在流星双锤卷中赵匡胤的那一刹那,牛皋却骇然发现, 赵匡胤不见了。 不管是眼力,还是神识。 在那一刹那,赵匡胤脱出了他的六识之外。 尽管他心里再清楚不过地知道赵匡胤必定还在石台之上,但他的六识交锁,却实实在在地告诉他,赵匡胤尤如在这片空间里凭空消失了一般。 牛皋不退反进,一时间,绕在他身周的流星旋风消失不见,下一刻,在他头上宛然出现两柄流星铁锤凝成的浓厚乌云。 然而临急变招,气势却已然又弱了三分。 几乎同一时间,一道红色闪电,似由天外无根无际之外生成,却是以雷霆万均,霹雳无敌之势,狠狠地砸在了牛皋头上那两片乌云之上。 “轰隆”一声巨响,比方才两柄铁锤撞击,尤要更动人心魄。 台下诸将,无一例外地向后倒退。 这时众人的功力高下,也便一目了然。 张宪、刘子方只微微退出一步便止住了脚。 其他人却多是退出五步开外。 董贤的耳边,甚至挂起一丝血痕。 一阵灰石烟尘弥漫,渐渐散去。 众人这才看清台上的形势。 赵匡胤就尤如从来未曾动弹过一般,持棍傲立,静静地站在石台一角。 甚至嘴角那分微笑,也如同一直以来,从未曾变幻过。 然而另一个方向牛皋,却生生地矮了一截。 众人中的眼力高明者,方才看得明白,牛皋竟生生被赵匡胤方才那有如来自天外的一棍,硬生生地砸进了石台里。 所有人都不由得讶然失色。 这个石台是青石砌成,坚硬无比。 由此实在可以知道赵匡胤那从天而降的一棒,所蕴含的力道,是何等地惊人。 再没有任何人,敢再有一点半分,小看了眼前这个一棍横天的天子官家。 如此战果,委实出乎了台下所有人的意料。 赵匡胤凝立不动,刚毅无比的脸上刻上的一丝笑,令人充分感受到了胜算完全把握在他的股掌之中。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牛皋真正的杀招是左手那毫无花巧的一锤。 武学修为进入先天之境之后,等若是走上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只有这种直来直去的招式,才能将牛皋的潜力,发挥到极至。 所以他根本没有以硬碰硬,只是使用了借力打力的方法,便得牛皋的前一招与后一招,自行相击。 方才的第一式,可谓是牛皋自己与自己硬拼了一招。 而他就利用的牛皋那一刹那间的诧异,反客为主,慑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心神。 所以方才虽然看似他在以硬碰硬的情况下,硬生生地将牛皋砸入石台之下,但实则那也是牛皋借力卸力的一种方式,如此场面,等若是他与牛皋合力达成的战果。 王贵正带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走了过来,一时却也不由得被台上诡异至极的形势震慑住了,愣在台下。 张宪、刘子方互看一眼,正欲跃上台去,将牛皋拉出来。 在场诸人,与他二人修为最高,眼下情形,天子官家无恙而胜固然是好,但牛皋如此勇将,若有损伤,亦是岳家军难以承受的损失。 石台之上,异变突起。 “呼喇喇”一声响处,乱石飞块,碎溅四方。 牛皋尤如被囚千载,却终于破围而出的九天妖灵,带着一身尘土与杀意,激撞出地面,傲立在石台之上。 他早已忘却了站在他眼前的对手,是大宋朝的天子官家,忘却了这只是一场石台校技,却不是生死之搏。 在他的眼里心里,只剩下熊熊的战火,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击倒眼前这个对手。 他满身石粉青尘,却丝毫掩不住狰狞血腥之气,徒然一声断喝:“痛快!再接老牛这手!” 他原本已然有如铁塔般的身形,随着这声大喝,似乎变得更涨大了几倍一般。 他双手推处,左手铁锤直如流星奔月般直直撞向静立在擂台另一角处的赵匡胤。 去势之快,让远在台下的诸将,都只觉得眼前晃过的是一道似无实质的虚影。 然而就在牛皋左手铁锤駸駸划过大半段距离的时候,他的右手锤却更加后发先至,重重地撞在左手铁锤之上。 原本已然迅如流星的左手锤蓦然间速度更加快了一倍,带起的强大劲风,令得身周数丈内,尘土尽扬,刮面生痛。 刘子方抢前一步,却被流星双锤激起的旋风逼住,定住了身形。 众人望着牛皋那充满一往无前惨烈气息的一锤,瞬间已来到赵匡胤身前,再无退路,不由得都泛起无力可施之感。 牛皋的实力,是在千军万马的冲杀中锤炼出来的,讲究以命搏命,不是敌死,便是己亡,其间绝无转寰的余地。 他们从未料想到,赵匡胤能逼得牛皋,使出自己的全部实力,是以也从未有人想过,这场校场比试,竟会走到如此生死相搏的境地。 铁锤已近身周三尺,居然未曾带起一丝声响,但赵匡胤却能嗅到那铁锤身上附着的,那一丝淡淡的死气。 他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铁锤身上那一团团血迹,也正欢呼跳跃,似乎正为了奔赴一场壮烈的死! 绝没有任何一分多余的变化,却凝聚着牛皋全部的功力、心血、精神乃至生命。 那是牛皋全心全意的一击。 急旋的黑色旋风中,那流星铁锤上斑斑血痕,划出一大片鲜艳夺目的大滩大滩的血。 众将不由得生起了急欲掩目之感。 赵匡胤终于收起了嘴角那丝笑。 他一声长笑,蓦然长身。 他只是略微一长身,却尤如他的身形就在那刹那之间,徒然似乎要撑满了整个天地。 一声的闷闷的啸声,忽然响自赵匡胤的手中。 声音低沉悦耳,却让所有人,包括正全力催动流星铁锤的牛皋在内,在那一瞬间,竟都生起了想下跪膜拜的冲动。 那是真真正正君临天下的龙吟之声。 台下的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一条鳞甲飞扬的血色巨龙,自赵匡胤手中凭空出现,蜿蜒夭矫,直直迎上那迅捷得恍似超越了速度极限的流星铁锤。 静! 在那一刻,时光仿佛停顿住了。 没有人料到,两种刚猛无匹的劲气相撞,居然没有发出任何一丝响声。 “当”的一声响,顿在半空中的流星铁锤,蓦然间尤如失了所有的重量一般,被激荡而起,交撞出漫天星火,齐齐向站在石台一角牛皋交剪夹击了过去。 “唉呀!”、“不好!” 台下诸将不约而同地发出虽然各各不同,却是同一个含义的声响。 然而哪怕是他们之中功力最高的张宪与刘子方,心中也涌起一阵无能为力之感。 牛皋全身尤如虚脱,望着急急袭来的两柄流星铁锤,在那一刹那,心头唯一浮起的念头,居然是遥远得他原本以为早已忘却了的小时候与一干小孩摸鱼斗狗的日子。 “他奶奶的,老牛这就要死了么?” 他闭上了眼睛。 久久。 忽然周围响起了一阵雷动般的欢呼声。 “万岁!万岁!万岁!” 赵匡胤一手倒绰着蟠龙棒,一手却轻轻提着牛皋那两柄巨型铁锤,状若天神,潇洒无比地立在当地。 牛皋张开眼来,呆呆地站了半刻。 赵匡胤将手上的流星锤递给牛皋,含笑唤道:“牛将军……” 牛皋却没有伸出手去,反是忽尔翻身下拜:“老牛对皇帝大帅心服口服,自今而后,老牛愿誓死追随皇帝大帅左右,驱逐鞑虏,杀尽金狗,至死方休!” 石台周围所有人,几乎在同一时间,跪了下来:“我等愿誓死追随天子官家左右,奋勇杀敌,驱逐金狗,至死方休!” 那股升腾而起的男儿血气,直冲得连天上的烈日都要黯淡上几分。 赵匡胤仰头,大笑,胸中涌起万丈豪情。 有如此众志成城的钢铁军队在手,何惧金人数十万虎狼之师。 王贵带着那名少年走了近来,行下礼去:“陛下,这位少年熟识龙王庙附近地形……” 他一时没听到这位天子官家的回应,停住了口,抬起头来,却正看到赵匡胤兀自抬首,正默视着当空烈日旁的那一大片云团。 赵匡胤忽尔轻轻笑了:“看这样子,明日就要来场大风雨了!” 王贵看着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不敢开口,却听得赵匡胤缓缓问道:“王贵,你说呢?” 王贵抬起头,凝视了半晌天际,躬身应道:“是!” 统兵之将,自然是要懂得观天察变之术,初夏时分,本来便是雷雨交频之际,天气变化对于行军布阵,影响甚巨,不可不察。 赵匡胤将目光移向了旁边那个虽然未着军服,却散发着一股杀伐之气的剑一般的少年身上,饶有兴味地问道:“这是……” 王贵连忙答道:“这位兄弟可是少年英雄,岳大帅奉诏归京之后,江北义军四散,其中东路义军首领耿京为张国安所擒,这位兄弟原在耿京帐下效力,于是自己组织了少年五十余骑,飞渡江左,独闯五万金兵军阵,救返耿京,直取张国安首级而还。只可惜当时常致远监军,非但不曾为他加赏奏功,反是将其贬入伙房烧水。” 赵匡胤眉头微蹙,看来如刘子方、柳之顺之类的遭遇,果然不在少数。 王贵抬起头,接下去说道:“而且,他对于龙王庙一带形势,熟捻无比!” 赵匡胤的目光凝在那个正用崇敬的眼神看着他的少年,忽然正色问道:“你怕不怕死?!” “怕!”那个少年愕了一愕,随即响亮而清脆地应道。 王贵有些不知所以地望向少年。 那少年却笑了:“但最怕的是不能在与金狗对阵之时激战而死!” 赵匡胤放声长笑,大声喝道:“你的名字!” 那少年一挺腰,站立得笔挺如标枪,仿若要把自己的身影镌刻入赵匡胤的眼帘,镌刻进这一刻的历史。 他仰首,高声,大喝了出来: “辛弃疾!” 第21章 安营 () 临安城里,岳飞望着各地不断送过来的邸报,不由得有了几分愁眉不展。 让他处理眼前这些各处杂务,比让他面对金人几十万大军还要头痛。 他也曾宣抚湖北,主管一路军政、民政,只是当时一切以驱逐金兵为主,对于民政,仅止以保障粮饷供应,并未曾插手各地具体政务。 更何况,当时他兵镇湖北,各地属官,无不令行禁止,从不敢跟自己有一句讨价还价。 然而方今这个朝堂却是不同。 举国形势,复杂无比,牵一发而动全身。 而这大宋朝堂之上,尽是文人士子据守住各处重要官职,不管他们与秦桧是否有关联,然而在对付自己这个武人出身的临安留守上,那种排斥的态度,却是一致的。 比如现在手上这几份奏报,尽是各地官员在调运军粮方面,互相推诿,哪怕枢密院再行催逼,也是无济于事。 大宋自立国以来,与北辽、西夏乃至今日的金国连年征战不断,军情似火,容不得病半刻拖延,是以军粮调运,一直以来都是采取就近调集的原则,中枢政府,只是起着一个掌握调控的作用。 是以赵匡胤那边倒不用岳飞担心。 有这位天子官家御驾亲征,附近州县的官员,哪怕卖儿卖女,也不敢短缺顺昌路方向一颗半粒的军粮。 然而与金人短兵相接的,却不止这一路军队。 而今虹县关附近州县的地方官员,居然起了调运自身军粮奔援顺昌,以向天子官家献媚邀功的念头。 最离谱的是,朝堂上枢密院里的那群书生,对这样的意见,竟也推波助澜。 哪怕顺昌路的军粮,已然府库充盈,他们也觉得丢在那里浪费,要远比就近运到虹县关**给更需要这些军粮的韩世忠部,来得理所当然。 没错,天子贵为九五之尊,人中之龙,无论做任何事,都应当先保证天子所在之处,衣食住行,丰富无缺。 这一点岳飞也不能反驳。 但岳飞却深深地知道,仗不是这么打的。 金人两路大军,分进夹击,成犄角之势。 若是韩世忠部有失,哪怕天子官家在顺昌路取得如何辉煌的战绩,也必定是难挽大局。 而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虽然他对韩世忠的领军能力深具信心,但也完全明白,若是不能保证虹县关口的军粮供应,就算韩世忠部再神勇盖世,也终有抵挡不住的一天。 更何况,军器监的诸属官,也学着军粮转运的样子,恨不得把军器监里的诸般刀枪弓弩、攻防器械,全部都运到顺昌路去。 看着奏报上那些繁杂的数字,岳飞就不由得苦苦地叹了一口气。 他虽然明明知道这些人厚此薄彼,无非是阿谀媚上,但这些人列出来的理由,偏偏却又让他很难反驳。 他们的奏报上,甚至详细到了各地每一年的粮食产量、府库收银,从而得出了他们不是不尽力,而是在实在无力同时保证两路军粮押运的情况下,只能先行运往顺昌路。 军器监送上来奏表,亦是如此。 他跟那些文臣不同,前些年里,他还亲纵战马,驰骋在大江北岸,所以知道这些奏表上的数字,倒也不全是无根无据。 河南、蜀中诸路,原本是富庶繁华的粮米之乡,但自宋金交战以来,这些产粮之所由于与金人交界接壤,连年征伐不断,民众流离失所,田地抛荒失收,官粮不足于同时应付两路之需,本是实情。 而民众存粮,则更是农户一家生活之所系。大宋原本分天下农户为五等,但自宋金交战以来,江北中家以上,已经差不多尽皆破家毁身。 这七年多来,自从诸路大军都被当今的天子官家急令召回之后,方今的天子官家与秦桧一心议和之意,天下皆知。前线兵士,更被约束不得与金人轻启战端,于是金兵更加肆无忌惮,时时纵马南下,劫掠百姓,更是加重了江北诸路百姓的负担。 是以而今江北之地农户,都是靠着每年田中那点收成过活的苦哈哈的小户之家。若是要向民众征粮以供军用,如果不能够用足够的银两收购,则无异于残民以虐,驱民向火。 而军器监的呈表上,所列出的各项军器造价,亦是尽皆所值不菲。 大宋之富,原本堪称冠绝古今,但此时三司府库所呈禀上来的存银数量,却是少得让他十分诧异。 他知道这其中必定有鬼,但他终非此项专才,一时间也实在难以从那叠厚厚的帐本里看出什么名堂来。 秦桧当国十余年,自己又以武将而入宰执之列,一个不慎,恐怕自己是难免落得个狄青的下场,更遑论要大肆整顿,查处惩办这一部分在国事紧急之时,仍然无视大局而参与胡乱捣乱的文人士子。 文人士子与武将系统之间,自开国以来,相互敌视长达一百余年,是以自己所最应当做的事情,是尽力弥合这个缝隙,而不能再有半分火上烧油的举动。 大宋朝廷,已再经不起半分内耗了。 更何况,军情紧急,如火似荼,眼下最当紧的事情,必然只能是筹集银钱,广调军器军粮。 可是钱从哪来呢? 他仰天,微微吁出一口气。 一文钱难死英雄汉。 让他行军布阵,他可以运筹帏幄,十荡十决。然而要让他在这想办法筹措钱粮,调转物资,他却实在颇有些一筹莫展的感觉。 他沉吟了半晌,亲手书写了一道催粮的手令,扬声唤来家将,令他马上送到随军转运使司去。 虽然他知道这不一定能有多大的效果,但也还是要多尽尽人事的。 一名家仆进来禀报:“大帅,起居舍人包大人求见!” 岳飞精神一振,忙吩咐道:“快请!” 眼下在京里,还能帮自己商量事情、出出主意的,恐怕也就只有这个包大仁了。 他抬头,看着户外那渐渐遮蔽住了阳光的乌云,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看这天气,今晚恐怕要有一场大大的狂雷暴雨。 陛下啊陛下,臣这一辈子运筹帏幄,算无遗策,但这次可硬是被你狠狠地涮了一把呀。 …… …… 平赤达鲁花抬起头,遥望着天上无端黯淡了几分的阳光,眯起了眼。 这位大金国的银牌千户、赤虎军的先锋将军,由头至脚披着一袭厚厚的铠甲,遮掩住了他的全身各处,与铠甲同样乌黑的头盔掩映下,使得他几乎便如来自幽冥之中的死神一般,让人几乎看不清他的面容,然而他的眼神开合间,闪射出的那一线精芒,却令周围的人无不深深地感觉到了这位先锋将军身上那股随时散发出来的慓悍凶厉之气。 重达六十三斤的长柄大刀,如同毫无重量般信手拎在他的左手中。 自古以来,历来游牧民族的军队与中原王朝征战时,所倚仗的最主要进攻力量均是来去如风的骑兵,而由隋唐之际开始,马战几乎已然成为了两军交阵时对决胜负的唯一方式。 而马上杀伐,讲究的是速度与冲劲,是以以往那些轻灵锋利的兵刃逐渐被战场淘汰了出去。尤其入宋以来,中原王朝塑造铠甲的技术日益纯熟,再锋利的兵刃,也难以割开坚固的铠甲,是以马战兵刃,基本上已然换成大柄砍刀、开山巨斧、流星铁锤之类的重型兵器,借着兵器的重量与战马的冲力,完全可以在未破对手铠甲的情况下,将对手震死震伤。 便如平赤达鲁花手上那把长柄砍刀,根本没有任何刃锋,原本应当是刀刃的地方,却只是印着一道道斑驳的血肉之痕。 年仅三十余岁的他,能够成为这支金军中最精锐部队的统帅,不由得也让他有了几分踌躇满志。 这是自己用鲜血与战功换来的。 在攻陷辽国上京、中京的战役里,他率领的一万五千先锋部队,击溃辽军十万之众,他手上那把大刀之下,更是断送了辽邦无数猛将精兵之魂。 他收回了眼神,转过头,对稍稍堕后的先锋副将押付边鲁说道:“立即传令,全军赶赴龙王庙,安营扎寨!” 押付边鲁连忙策马上前,诧异地问道:“将军,此处离顺昌城已不到二十里地,我们黄昏之前,应当便可到达!” 平赤达鲁花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举起马鞭,遥指天际:“海东青已经开始飞回巢里,今天晚上不会是一个适合攻城的天气!” 押付边鲁周身一震,这才抬起头,望见了天上当空烈日旁边,越来越为浓密的云团。 海东青飞回巢里,是女真族人形容雷雨将来的习惯xing说法。 他也是久历战阵之人,虽然无法由眼前的天象确切得知今夜是否真的便有暴雨将至,但无论如何,天气有变,必然不利于大军攻城。 押付边鲁再不犹豫,一声得令,策马回身,传令全队。 早在直奔顺昌城之前,他们已对于附近的地形地势,有过详尽研究,对于何处可安营立寨,何处可驻扎休息,在行军之前便早已确定,是以此时押付边鲁一声令下,一万五千余骑,策马转向,有条不萦。 金军纵横天下,除了张俊、岳飞等寥寥数人外,始终未逢一败,实非侥幸。 平赤达鲁花回首,望着周身罩在玄黑色重型铠甲的骑兵,每三匹马间以铁锁链相勾连,进退转折,尽皆是三骑一体,但却尤如只是同一匹马一般,没有丝毫的错乱。 有宋一代,因为北面幽云十六州尽落辽邦之手,而西北、青藏、滇南之地,又分别为西夏、吐蕃、大理所割据。是以完全失去了战马的来源,是以宋军之中,始终无法发展出能与外族军队相争的真正强大的骑兵来。 只是有得必有失,宋军虽然无法以马军与外族军队折冲争胜,但在百余年的争战中,却也发展出了一系列对付马军的防御阵法来。如此则宋军与外族军队相争时,固然难以取胜;但外族马军,想要冲破宋军的防御,却也是极为困难。哪怕辽宋之间的百余年和局,有一大半也是因为两军之间这种相持不下的实力而决定的。 是以虽然女真族人起自白山黑水间,短短数年间便将已然在百余年升平中腐朽末落的辽**队摧枯拉朽般扫荡得全无还手之力,但在南进攻宋之时,大金的骑兵却在这支原本应当远弱于辽军的军队身上,遭到了比辽军更强大百倍的阻碍。 是以金人对于这个看似弱小的宋国,实在是将其看做了生平仅遇的大敌,毕竟宋军那坚固难破的防御,等若是先将自身置于不败之地,而若宋军中有如岳飞、韩世忠之类绝世名将,于防御战阵之外,更能另训出一支足于突袭急攻的骑兵部队,那么吃亏的就必然是号称无敌的大金铁军。 若不是正值宋国有一个一心畏怯议和的国君赵构,金人只怕也无法至今仍然占据着江北的大片土地。 是以在停战的这几年间,金军中高瞻远瞩的几大将帅,无不将思索的目光集中在了如何突破宋军的防御战阵身上。 自己身后这只一万五千余骑、五千一百零三列的“铁浮屠”,便是根据金国战神完颜亮的构想,从原本百万金军中万里挑一拣选出来的精锐中的精锐,历经四年,精心调教训练而成。 金军这次以六十万的兵力南进攻宋,实在已经存有了志在必得之心,毕竟南朝此时,国是方变,将帅之心未附,军士士气尤低。若此时不兵锋直指,踏破这南方小朝廷,待得让宋国那个据说转了xing的皇帝多经营上几年,到时要再牧马江南,可就要比现在更加难上十倍。 从自己带领的这只金军的王牌“铁浮屠”军队,成为了此次伐宋的先锋军,便可以窥见大金国对于这番攻宋的必胜之心。 先锋当如利刃,一旦撕开了宋军的一道口子,大军直指,自然便可势如破竹。 “铁浮屠”就是专门针对宋军坚韧的防御战阵而来的设计。 由人至马,尽皆包裹着玄甲重铠,利刃难入。而三人三骑勾锁相连,同进同退,便等同于冲决之力更增三倍。而三骑相连,互为辅翼,也将使得宋军惯用的大刀斫马腿,或者冲乱骑队的伎俩,变得更加难以奏效。 包裹着玄甲重铠的三人三马,其重何止千斤,再加上良驹冲奔之力,在沙场之上,简直便是一座移动着的铜铁堡垒,无论横挡在眼前的宋军战阵是何等的坚韧,也难逃被踏散、压碎的命运。 平赤达鲁花望着自己身后的“铁浮屠”军,虽然人马相连,但进退转折间,却是三骑三人,尤如一体,甚至三匹马的每一次举步、踏足,都是如此地同时同刻,而所迈出的距离,也是尤如使用最精密的规尺量过一样,一般无二,不差毫厘。 天下间哪里能找出第二支这样的军队? 天下间有哪一支军队能抵挡得住这些铜铁堡垒的冲杀与激撞? 难道是那个在绍兴六年那一战里,残缺半角,却一直至今都未曾有人加固修复的顺昌城? 一念及此,他不由得仰天长笑,手中刀指着顺昌城的方向,大喝道:“儿郎们,奋勇向前,明日此时,我们就可以抢尽那座城中的金银财物,睡遍那里的漂亮女人!” 一阵轰天震地的叫好声。 沙尘滚滚,直卷向不远处的顺昌城。 …… …… “我不要你们想什么民族大义,想什么收复河山,我只想问问你们,有一群强盗要砸开你们的家门,要杀你们的父母,要抢你们的钱物,要睡你们的女人,身为一个带把的大老爷们,你们要怎么干?” “操!” “杀了他们!” “干死他们!” “杀!” 底下大校场上集中着的岳家军军士们,声嘶力竭地骂了出来,回答各各不同,但却都表达着同样一个意思。 张宪、王贵等岳家军大将,目瞪口呆地看着正站在石台中央向全体岳家军训话的这位大宋朝的天子官家,用他深厚的内力,将这些完全不像他应该说得出来的话语,清晰地送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一时间,他们心里同时浮起了一个念头。 若是常致远没被斩首,只怕这时也要被气得爆体而亡。 牛皋却是径自咧开大嘴呵呵笑着,心里益发觉得这个皇帝大帅,可是真他妈的与众不同,真他妈的对老牛的胃口。 虽然此时列队台下的岳家军士兵,出于对常致远的抗拒,原本对这位新来接任常致远的监军观察使颇有几分隔阂心态,但此时听着他那让人热血奔腾的那番话,却不由得将这些尽数忘了。 这位监军观察使说的并不是那些什么听不懂的酸话,而是每一句都讲到了自己的心里。 赵匡胤的站在石台之上,威风凛凛,壮若天神。 营中书吏替他拟好的那份说辞,他看也没看就信手震成了粉末。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什么才是应当对真正的军人说的话。 “如果那群强盗的武器比你们好呢?” “杀!” “老子有命!” “拼了!” “如果那群强盗的铠甲比你们更坚固呢?” “杀!” “砍死他们!” “如果那群强盗的马比你们还快呢?” “杀!” 底下军士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声音越来越响,叫出来的话却越来越统一。 赵匡胤的脸上浮起一丝笑,缓缓说道:“如果那群强盗现在就在城外二十里处,就等着明天抢进城来呢?” 底下静默了半晌,忽然扬起一阵铺天盖地的吼叫声: “杀!” “杀!” “杀!” 大宋朝七万岳家军士声嘶力竭的咆哮,滚滚地掀过这片天地,一时似乎连那已有了几分黯淡的太阳,都被染成了血红色。 第22章 夜袭 () “经营获利捐?丁口收入捐?”岳飞皱起眉头,看着站在自己眼前,小眼睛闪闪发亮的包大仁。 包大仁颔首道:“不错,税制之创,本不只为增广国家之财源,亦为调节贫富,互利有无,老子有云:‘天子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孟子亦称:‘不患贫而患不安,不患寡而患不均’……” 岳飞苦笑着摆手,止住了包大仁的长篇大论:“包大人,岳飞行伍出身,我知道你也是xing情中人,你我之间尽可直来直去,不用扯出这么多东西来讲。” “呃”,包大仁摸了摸头:“这是给岳大帅应付那些文人士子时候的说法,毕竟加征税赋,始终不是小事。” 岳飞哑然失笑:“应不应付倒也罢了,不管如何,在他们眼里,本帅的罪状,也不远止这一条,只不过……” 他目光炯炯,看着包大仁:“财赋之事,本帅并不精通,本帅想知道的是,如此做,对我大宋朝商赋交通,民生经济,究竟利在何处?又会影响到哪些方面?” 包大仁愕了一愕,心下对于眼前这位岳大帅涌起了一丝敬意。 虽然他对于财赋确不精通,但比之那些要做出任何一点改变都需要从古圣先贤的只言片语里寻找到依据才敢进行的文人士子,这位岳帅的问题,显然更加接近于问题的实质。 他呼了一口气,说道:“简单地说吧,我大宋自立国以来,便不像以往的那些朝代一般,歧视商贾,是以我大宋商业繁荣,由此而家国之富,更逾汉唐之世。但是由于一直以来,缺乏赋税调节,我大宋虽富,但并非均富。一些富商巨贾,聚集了大宋的大部分财富,然而许多下等户的百姓,却丝毫未曾从这繁荣的商业利润中获益。甚至由此更引发了一个危及我大宋根本的严重问题。” “哦?”岳飞皱眉道:“什么问题?” 包大仁却没有正面回答岳飞,反是问道:“大帅此次通令各地,协运军粮,可曾发现原本产粮大户的几个地方,粮食产量比之以往,都降低了不少?” 岳飞点了点头:“金人连年兴兵南犯,边境百姓逃逸四散,田地荒芜,粮产降低,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包大仁摇首:“也不只是这样的原因,比如蜀中一带,未被战火大规模波及,但近年来,也渐渐出现田地抛荒的现象,大帅应该注意到了,朝廷屡发布告,令南渡而来的诸农户可自行开荒垦殖,嗣后上报朝廷,并可确认为永业田,代代相续。但一直以来,响应者远比想象中要少,大帅可曾考虑到这是为什么?” 岳飞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难道……” 包大仁一笑:“没错!各地农户,大都集中至商业繁华之城郭左右,仅仅在这临安城附近,便有至少数十万人是各地农户迁徙而来,就连临安城郊方圆三十里内,都搭满了房子。” 岳飞微微皱眉:“父老历来最重田土,如今不惜背井离乡,莫不是在家中活不下去了?” 包大仁叹了口气:“也不尽然!以往历朝历代,均对商贾加以限制,其实也并不是完全无由。经营之利润,十倍百倍于田中劳作,哪怕在临安街头提浆卖水,每年所获之利,亦要甚于在蜀中天府风调雨顺年份时耕种之所得,若不加以调节,长此以往,恐怕天下农户,多半奔走经商,长此以往,田园荒芜,无人耕种,国将不国!” 岳飞有点明白了包大仁的意思,说道:“所以你所说的经营获利捐跟丁口收入捐,就是向做生意的人征收租赋,使得经商的收益不比耕种高?但如此一来,又有谁会离乡背进,操执杂役?本帅恐怕大宋将会因此而百业凋蔽。另外,丁口所得捐若是按丁口计捐,对于那些富户巨商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然而对于原本已然生活为艰的下等农户而言,却无异于雪上加霜,这等捐赋恐怕不妥,不妥。” 包大仁轻笑道:“大帅可能是误解我的意思了,所谓经营获利捐,是以商户为单位,按其经营利润,按比例抽成,但绝不能计算到使经商利润仅仅与耕种相等,毕竟行脚经商,随时要经年累月,所冒风险较之耕种多逾数倍,我们要算好这里面的比例,这个我已经拟定了一个条陈,我们可以细细研究。而且,在这方面我们可以拟定一个额度,对于经营利润低于一定数额的商户,可以少收甚至不收,对于经营利润高得离谱的商户,我们所收的捐赋就要比普通的商户重。” 他捻着嘴角的小胡子,贼贼地笑了:“象飘香坊这种日进斗金的商家,不狠狠地刮下它一层油来,怎么对得起大宋朝的百姓。” 岳飞思索片刻,旋即又皱眉道:“那丁口所得捐又怎么说?” 包大仁肃容说道:“丁口所得捐也是如此,我们拟定一个最佳的额度,每月所获之利,超过一定数额的那些老板,纳捐的比例就要定得比所获之利普通水准的商贾或是上等农户高上许多,而对于一些每月所获之利,甚至低于我们所定额度的下限的百姓,以及一些鳏寡孤独之辈,反是可以由我们的丁口所得捐里按丁口领取一定数额的银钱,如此不但不会有雪上加霜的现象出现,更可收三大效应。一则可以削弱富户财力,免得有富商巨贾屯聚钱银,终究成祸;二则可使所有百姓,均得其养,不致贫病困苦;三则可以聚富于国,以备不时之需!” 他抬起头,对着岳飞说道:“如此重大之新政,陛下离京之时,大帅也不宜独断作主,但却不妨以战时应急之制的名义,先试行于临安,以临安商户之富庶,短时间内,想来已可收得奇效啊。” 他眯起眼:“就凭飘香坊老板这种货色,每个月收来的丁口收入捐,应该也够应付小半只军队的一个月的军粮了。” 岳飞扫了一眼包大仁,若有深意地轻笑道:“包大人对飘香坊还真是苦大仇深啊!” 他望着包大仁飘移开去的眼神,略略沉吟了片刻,便自开口道:“不过你这些提议确实不错,只要好好勘定具体的数额比例,想来应当是可行的。” 包大仁取出一个小册子:“这些我都会同户部、礼部、临安府的相关官员,仔细计算过了,请岳帅过目吧。如觉可行,便提出来与那些大臣们商议吧。” 岳飞接过了小册子,却没展开,只是在掌心中拍打着,仿佛在思索一件很难决断的事情。 包大仁心知此事委实事关重大,也不去打扰他。 大宋自王安石变法以来,对于更改祖宗家法,都颇为忌讳。虽然包大仁的提议不过是涉及两项税制变更,但终究是以前未有的东西,而且天子并不在朝,让留守大臣来决定如此重大的事情,委实也是不易。 岳飞踱了几步,终于立身定住,转过头对包大仁说道:“就这么办吧,此事便由包大人负责督导,切实勘行!” 包大仁定定地看着岳飞,眉头微皱,问道:“难道大帅不与其他大臣们商议一下?” 岳飞的嘴角弯出了一丝无奈:“包大人可知前线军情,已然紧张至何等田地?” 他举头望着厅外沉沉的天,长出了一口气:“明日此时,转运司再筹不到第一批送往虹县关口的军粮,韩帅手下的数万将士,便要饿着肚子打仗了。” 包大仁微微地“啊”了一声。 他终非懂得行军打仗之人,虽大略知道虹县关方面军粮难筹之事,却未料到局势已然紧张到如此地步。 岳飞望着包大仁,淡淡说道:“前线军情,十万火急,是以现在虽有妙法,本帅尚惟恐行之不及,又怎能耐得朝堂清议,一拖再拖。” 包大仁反是有了几分迟疑:“只是大帅……” 岳飞望向他,眼神淡定而澄明:“岳飞为国,有死而已!” 包大仁愣了半晌,眼中透出崇拜敬慕的神色:“岳帅不愧是流传千古的精忠岳飞!” 岳飞愕了一愕,苦笑道:“包大人这个马屁也拍得太响了,俺老岳可不是飘香坊的老板,没油水给你刮!” 两人互视一眼,同时放声大笑。 一声雷响,大雨终于瓢泼而下。 天黑了。 …… …… 一道电光,照亮龙王庙了附近的山谷。 一行全身黑衣黑服的人,川行在草木林中,行动迅捷而快速,却没有发出半丝声响,直如溶入了这片无尽黑夜中的幽灵。 辛弃疾挥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步履益发急了。 风雨扑面,却更让他的心里燃烧起熊熊斗志。 这等狂风骤雨之夜,奔行野外,本来便是一件足以让人冲动激烈的事情。 更何况,在这种天气里,以五十人奔袭一万五千金兵先锋精锐,除了当今这位比自己还要胆大包天一百倍的天子官家,还有谁敢做如此疯狂到离谱的事情? 一念及此,辛弃疾那还有几分年少轻狂的心,便止不住地热血沸腾。 这五十名敢死队员,尽是岳家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武艺轻功,皆是上上之选,而且除了赵匡胤与柳之顺,其他人都对于龙王庙附近一带的地势情况,熟捻无比。 虽然早已知道今夜是雷雨天气,但却直到现在,才知道这场雨来得如此猛烈。 在风雨之中,暗夜漆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唯有那电光闪现的片刻功夫,才能勉强看得清周围的情况。 辛弃疾引领着众人,抄着曲径小路,蜿蜒转折,却是丝毫不受视线的影响。 拣选出来的这五十个人,哪怕闭着眼睛,也能在龙王庙方圆五里之内,踏得准每一草每一木。 又是一道电光,耀过天际,辛弃疾猛地伏下身来,身后数十人蓦然分散了开来,待得电光散去的刹那,所有人都已然隐伏在了草叶林木间。 金军的临时大营,已然就在眼前。 赵匡胤闭起了双眼,防止在电光闪射间,被那正绕着大营周围,不缓不急,徐徐弛过的那三列马队上的骑士,发现了自己精光闪闪的双眸,但是周遭方圆数里内的局势,却仍是尽收他的心底。 尽管风雨如磐,一眼望过去简直已是对面难见,但闭起了双眼的赵匡胤,心中却对那三列马队里任何一匹战马的每一次扬步,都是如此清清楚楚,巨细无遗。 三人三骑,如同一体,连每一次举步,都只发出一个声响。 如若是直线弛骋,虽然难能可贵,却也还未必能让赵匡胤这等久经战阵之人,也会为之动容。 但此时那三列马队,却是绕着大营在打圈子,几乎每一步,都带着一定的弧度,也便是说每一次举步,身处外圈的战马与身处内圈的战马所迈的距离是不一样的,可是这三人三骑,却仍然配合得天衣无缝,隐然已是心灵相通,如此战队,在沙场之上,必然可以发挥出极为可怕的战斗力。 而那身连人带马都覆盖住的厚重铠甲,固然会降低这些战马的速度,然而却让这些战队几乎可以无视任何攻击,横冲直撞。 以赵匡胤的眼力,一眼就可以看出如此布置,明显就是针对宋军的防御战阵而来,甚至是吸收了宋军防御战阵的优点。 这样的移动堡垒,等若是将宋军坚韧的防御,与金人骑兵马战的高机动xing,精妙地结合在了一起。 以赵匡胤的骄傲,也不由得对于想出这等训练方式的将军,生起了一丝敬意。 或许只有他,才配当自己的对手。 雨益发大了,三列人马,又一次徐转而过,带起数蓬泥泞。 在这样的天气里,原来根本无须安排人轮值守营的。 如此夜晚,哪怕面对面站着,也难以认清对方服色面目,对于劫营者而言,这是一个绝大的障碍。 毕竟夜袭劫营并非正面决战,所赢取的便是趁敌不备、难免混乱的机会,从而一战而胜。 然而在这样的风雨之夜,混乱的却不止是敌军,甚至劫营者自身也必然是无法互相辩认,难免演变成自身互相残杀的大混战。 毕竟从来没听说哪路劫营部队,是明火执仗的。 更何况在这样的暴雨之下,再有什么火光,也尽数浇熄了。 单凭这一点,就足于让任何想劫营的军队打消念头了。 不论怎么算,在这样的混乱里,没有任何一方能占到任何便宜。 然而这队金人先锋军的统帅,却仍然安排了这三列战队值守。想来这个先锋将军,也是久经沙场,精于兵事之辈。 而这三列战队,在这漫天风雨里,在马上的身躯仍是挺得笔直,一丝不苛地执行着巡营的任务。 如果这一万五千余骑,尽皆是如此精英的部队,那么若是明日沙场之上,冲荡对决,他有绝对的信心知道由自己所亲自带领的岳家军,绝不会输,但所要付出的代价,势必也是极为惨重。 赵匡胤嘴角浮起了一丝微笑。 看来自己今晚是来对了。 他虽然也从前线斥候的口中,得知了这只先锋军是金人最精锐的“铁浮屠”部队,却也要待到来此亲眼看过之后,才真正清楚这是一只如何可怕的战队。 天佑大宋。 他有绝对的把握,知道今夜之后,这只队伍,将再无法出现在任何战场之上。 巡营铁骑駸駸跑过。 赵匡胤一扬手,五十人围到了身边来。 赵匡胤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我们的目标只是尽量制造混乱,不在于杀伤多少敌人,大家以衔枚哨子之声为号,哨响则出,再响即隐,绝不可有一分半刻的恋战不走,否则不管你此次立下多大的战功,回去朕亦必军法从事,绝不宽赦,都听明白了吗?” 他的声音一如往昔,甚至没有半分刻意压低之感,但近在咫尺的巡营骑队,居然毫无所觉。 站在他身旁的柳之顺不由得心下震骇,如此传音之术,委实让人大开眼界。 众人纷纷点头。 他们口中都含上了岳家军巧手工匠黄师傅制作衔枚哨子,却是制作得精妙无比。若是以舌尖顶着中间圆孔时,便可起到普通衔枚的效果,但若舌尖离开,只要稍一鼓劲,便可发出尖厉的响声。 赵匡胤缓缓点头:“给你们三道电光的时间,你们必须挑准了自己呆会藏身的安全位置,好好记在心中,绝不能有一分半厘的差错。” 众人凛遵应命。 第三道电光闪过。 所有人的心跳,骤然快了。 众人原本已然一直保持着高度紧张的身体肌肉,更加紧崩了几分。 耳边忽然又响起赵匡胤淡淡的声音:“你们可还记得我午后在校场上说的话?” 众人想起午后时分激昂的吼叫,纷纷点了点头,身上的气机越发凶厉了几分。 赵匡胤尤如平日闲聊般轻轻笑道:“我现在却要你们把那些话全部忘光。” 众人都是一愕,纷纷向赵匡胤望了过来。 然而在不知不觉间,那份紧张的气氛却是已然淡了几分。 所有的灵敏与机巧,在那一刹那,重新回到了每一个人的身上。 赵匡胤将这一切收在眼里,满意地颔了颔首。 袭营不是正面厮杀,在如此漆黑如墨的风雨之夜里,那份灵敏与机巧,比之一往无前的勇气,更能收到他真正想要的效果。 第四道电光闪过,映过赵匡胤那尤如天神般淡定而充满自信的脸庞。 “我现在只要你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时刻记着三个字!” “活-下-去!” 第23章 风雨 () “崩”的一声轻响,九只长箭,几乎在同一时间里,从三个不同的角度,由林间射出,分别急取正自巡夜的三列战队。 黑沉沉的夜中,同样漆黑如墨的箭枝从离弦之刻开始,便几如溶入了这片黑暗一般,在这漫天滂沱大雨之中,竟然未曾激撞起半滴雨丝,却又偏偏去势急如闪电,片刻间已然撞到了那三列骑士身前。 这时方显出“铁浮屠”军士那不同凡响的素质来,尽管他们在武学上并不见得能有多高的造诣,但那千百次剑刃刀锋间出生入死的经历,却让他们近乎直觉地察觉到了那已然近身的一丝寒意,三列九人几乎在同一刻里缩身、翻鞍、藏入马腹,駸駸然避过临身而过的长箭,却已有四、五个的被那长箭擦过鬓角,带起数蓬青丝。 生死之际,那些骑士以脚控马,却是丝毫不乱,长箭方及身而过,他们已自仰身而起,双指撮唇,正欲发声长啸示警,九把短箭,居然竟似从他们眼前那团黑暗之中凭空生出来一样,就在他们的手指碰触到唇间的那一刹那间,就这么毫无滞碍地从他们直至喉口的盔甲缝隙间直穿了进去,硬生生将他们那声还未及出口的呼啸,凝固在了他们的咽喉之中。 九道身着黑衣的人影,从林间飞窜而出,便在那电光火石间,坐在了那以怪异之极的姿式凝定在马上的九名骑士身后,速度之快,使得那九名骑士身下的战马都未曾察觉任何的异常,竟然依旧照着原有的步伐绕着大营巡行着,若不是马上的人影变成了两个,几乎让人觉得方才那一切只是视觉错乱造成的幻影。 分处东边与西面的辛弃疾与柳大顺,放下手中的弓箭,脸上隐隐露出苍白之色,眼神里却都望向赵匡胤的方向,充满了敬佩之意。 方才那一箭,虽然只是短短几个呼吸间的事情,却几乎已然耗尽了他们的全部心血。 柳之顺本来便是军中几乎箭无虚发的神箭手,纵横沙场,甚少有能躲过他一箭之敌,辛弃疾虽然年少,箭技亦不在柳之顺之下。 是以在眼前这位天子官家传授他们这门“子母箭”的手法之时,便已然赞叹于这门箭技的如斯巧妙,却也不认为在今晚的战局中,真的需要用上如此手段。 却没想到,这支“铁浮屠”战队,竟会强悍若斯。若不是这位天子官家料事如神,几乎便要坏了全盘大计。 一念及此,他们不禁出了一身冷汗,望向赵匡胤的眼神,亦又平添了三分敬意。 赵匡胤却是恍若无觉地信手抛下了手中的弓箭,仰头,不知何时,蟠龙棍已然倒绰在了他的手中。 风急,雨烈。 轰然一声炸雷,响徹长夜。 赵匡胤手中棍遥指金人大营,大吼一声道:“杀!” …… …… 细密的雨丝,未曾在临安的夜色里投射出半点涟漪,高墙之外夜游人的欢笑声,依然不绝于耳。 尽管金人六十万众已然挥军南下,前线两路大军已然与金人短兵相接,浴血厮杀,然而这一切在临安人的心目中,却仍遥远得尤如发生在另一片天地间一样,最多也不过只能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一点谈资。 目迷五色的临安生活,足于使他们所有的注意力都只集中在眼下的片刻纸醉金迷,几乎没有任何人,会认为这场远在千里之外的战争,会对自己的生活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也几乎没有任何人,曾经考虑过自己应当为这块宋金之间的大战,担负上什么样的责任。 秦喜在这一片夜雨中,踏入相府后园的“孤峰轩”,看着负手站在窗前的秦桧,不由得屏息聚气,连衣袂上的几滴雨水,也不敢稍动手拂落。 不知为什么,每次一进这“孤峰轩”,他总是感觉到有一种很奇怪的情绪弥漫滋生。 既在红尘浪里,又在孤峰顶上。 他看着义父那孤伶伶站在窗前略显瘦削的身影,心里竟依稀涌起了一阵惘然。 他可谓真真正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怕方今的天子官家,有时也不得不礼让他三分,然而自己却几乎从来未曾见过他真正展颜欢欣的时刻。 就连自己,都从未有一刻知道自己这个义父的心里,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若是换了自己,必早已承受不住那份孤独与寂寞。 秦喜眼见夜风吹雨,略略扑湿了眼前这位义父的须发,悄步上前,正欲说话,秦桧却先悠悠叹了口气:“三十二年了,难怪连他……连他终于也老了……” 秦喜不解其意,但却听得自己这位义父语意萧索,竟似带着无尽的沧桑,这却是他从未遇过的事情,不由得一时有些慌了神,连忙唤道:“义父!义父!” 秦桧似是如梦初醒地从窗外的夜雨里收回了眼神,这才看了秦喜一眼,掩饰似地端起了桌上的精贡的普洱茶,轻轻呷了一口,这才转头对秦喜微微笑道:“喜儿,你有什么话说?” 秦喜听得他语气淡淡,已是一如平常,这才定了定神,转上了前来,接过秦桧手上的茶杯,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皱眉说道:“义父,包大仁已经带着他背着我们搞出来的那个什么所谓的加征捐赋的计划,到岳飞府邸秘谋,我们难道就这么任由他们二人,在这临安城内翻云覆雨?” “翻云覆雨?”秦桧哑然失笑:“喜儿,你当真以为临安城里,有人能背着我们,做成任何事情来?” 秦喜目光一凝,有点不敢确定地:“义父的意思是包大仁搞的那套东西,是义父点了头的?” 秦桧轻轻颔首,抬起眼来,饶有兴味地看着秦喜皱得紧紧的眉头,淡淡说道:“当日义父故意退避不朝,使得宋金开战,天子亲征,你是不是觉得义父做得不对?” 秦喜抬头,揣摸着用词说道:“喜儿不敢,只是喜儿认为,如今赵官家明显与岳飞联成一气,压制义父,步步进逼。如今国是已变,时不在我。趁而今天子在外,临安空虚,岳飞一介粗莽武夫,难收天下文人士子之心,正是我们加紧动作的大好时机。可是义父却仍是对于一切政务不闻不问,甚至这数日来连过府到访的朝廷大员也不见了,任由岳飞把持朝政,长此以往,不但朝堂之上再无我们立足之地,恐怕……恐怕……” 他抬起头,看着秦桧的脸色,大着胆子说道:“恐怕遭到亡家灭族之祸啊!” 秦桧看着秦喜,轻轻摇了摇头:“喜儿,你还是太沉不住气了!” 秦喜看着秦桧站起了身,走到窗前,望着那寥远的天空,却是尤如平日般闲扯般地信口换了个话题:“喜儿,你当日还小,可还记得金人攻破汴梁城,废赵氏官家为庶人,准备带着他们北上金国时的情景。” 秦喜不明所以,却仍是应道:“喜儿记得。当日金人将赵氏官家装在木笼之内,拉扯而去,汴梁城数十万百姓,无论男女老少,尽皆跪在路旁,头顶香盆,痛哭流涕,甚至有不少上前跪阻二帝囚车,被金人沿路扑杀,仍然前仆后继,当日……” 他说到这里,忽然一顿,似是明白了什么,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秦桧回头看着他,眼神里射出慑人的光芒:“你终于明白了!要夺天下,最关键的问题不只是坐得上那张龙座,还要知道如何才能坐得稳!” “民心!” “赵宋王朝纵有千般不是,但至少立国百余年来,鼓励市易,发展民生,物力之富,远甚于任何古往今来一个朝代。历代宋君虽然谈不上爱民如子,但也没有残民以虐的昏暴之君。是以纵然江北都城被破,纵然赵宋皇裔只剩下赵构这么一个废人,却也仍然仍在这江南之地迅速立稳脚跟,延续国祚,便是因为天下民心,始终还是归向于赵氏一族的身上,若不能改变这一点,任你做出万种盘算,亦只不过是一场妄言。” 秦喜张口结舌,好半晌才泄气道:“照义父这么说,我们岂不是要……” “当然不是”,秦桧淡淡地说道:“眼下,不就是一个最好的契机?!” 秦喜皱眉思索了半晌,忽然眼神一亮:“义父的意思是,眼下包大仁与岳飞的这个提议?” 秦桧的嘴角弯出一丝冷笑:“民心易喜、易怒、亦是易变,临安城里的百姓,过惯了歌舞升平的太平日子,如果远在大江北岸的那场仗,根本不会影响他们喝酒赌钱赏夜景,那大概所有的人都会大叫要打倒金兵,还我河山。但当他们发现,那个遥不可及的战场,居然会直接严重影响到他们日常的衣食住行以后,恐怕……” 他看着秦喜,眼神你透出一股冷意:“你应当记得,本朝那位高呼变法的荆国公王安石的故事。” 秦喜眼神里露出笑意,却旋又皱起了眉头:“可是不管如何说,这样一来,势必让岳飞与包大仁手头筹措到足够的银两,可供粮食军器之需,韩世忠本是绝代虎将,若是当今这位赵氏天子真的……那金人岂不是……” “喜儿”,秦桧破颜开口,笑得前仰后合:“难道你就想要一个被金人铁蹄践踏过的残破河山?” 秦喜蓦然动容,生平第一次有点明白了自己眼前这位义父真正的野心。 他想要的无尽藏,是一个不容再有其他人凌驾于他之上的完整的天下。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抑了一下起伏不定的心境,开口说道:“即是如此,孩儿便是给孙东岭、吴表臣他们递个话,就让他们全力配合……” “不!”秦桧轻轻摇了摇头:“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他抬头,看着秦喜疑惑的眼神,微微笑了:“你应该透出意思去,无论任何人,若是参与到包大仁的条陈施行中去,便是离经叛道,与天下读书人为敌!” 他站起身来,不理会秦喜那瞪得快掉出眶来的眼睛,淡淡说道:“当然,这话不应当由你的嘴里说出去,由他来说,或许更为合适。” “谁?”秦喜好半晌,才终于问出声来。 秦桧转过身,看着秦喜,泛起了一丝笑意:“勾龙如渊!” …… …… 滚滚雷声尤未止歇。 龙王庙前,中军主帐里的平赤达鲁花,几乎就在赵匡胤发出那第一声呼喊的同时,如斯感应地张开了眼睛。 宁静如昔的夜色,他听着帐外尤自潺潺的雨,简直要以为自己方才是在做梦。 然而就在下一刻,震天的杀伐声却已然响起在了他的耳边。 “杀啊!” “杀啊!” 呼喊声在这龙王庙所处的山谷中,鼓荡激回,却仿佛是从四面八方的高山深林中同时嘶吼出来的一样。 劫营?! 在这风雨如磐的深夜里,居然真的有大军劫营?! 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生平行军之时,夜眠从不解甲,此时右手一伸,随身的大砍刀已然握在手中,一掀营帐,便自冲出了门去。 黑! 入目是一片宛若实质的深黑。 以平赤达鲁花的目力,亦只能隐隐见到似乎有着无数人影,晃动着,奔跑着,厮杀着。 金铁交鸣之声,呼喊杀伐之声,震动了这个平静的夜。 平赤达鲁花惊怒交集,正欲呼叫指挥。 一道尖厉的哨声,伴随着一道电光,响遍于这片天地。 平赤达鲁花眼前尤自残留着那丝电光划过时留下的幻影,一时看不清眼前任何东西,六识交锁,却已然感到身前徒然涌起一股狂暴得无以复加劲道,挟夹着漫天雨水,尤如铺天盖地的巨浪一般扑面而来,虽然尚未及体,劲风所至,却是连他那句尚未出口的命令,都被生生地逼得咽了回去。 他沉腰坐马,吐气开声,横胸的长刀上泛起了一道光芒,硬生生划开了已然逼近身前的水幕,接下了这股劲道,却是不由得蹬蹬蹬连退了七八步之多。 又是一声直穿人肺腑的哨声响起。 平赤达鲁花站定了身形,此时他的眼睛已渐渐适应了眼前的黑暗,却骇然发现身前目光所及之处,空无一人,若不是自己双手虎口处尤自挂着两行鲜血,便直如方才那一击是只存在于自己的意念中一般。 身后风声响处,平赤达鲁花不用回头便可以知道,一共有七把砍刀从不同角度向自己身上招呼了过来,平赤达鲁花正自盛怒之际,霍然回身,冷笑,刀起,七颗人头同时飞起,鲜血和着雨,溅着平赤达鲁花满身满脸。 恰在此时,身前不远处,两把刀在黑暗中剧烈交撞,火星四溢,便在那一刹那的闪亮间,平赤达鲁花才赫然发现,在自己身前溅起半空,尤未及落地的七颗人头,俨然都是自己的士兵。 平赤达鲁花心头宛如被大铁锤重重撞击了一般,在那刹那间几乎无法呼吸。 他隐隐已然明白了为什么会有人做出在这样的雨夜中漏夜袭营如此疯狂的举动。 混乱! 他们的目的并不在于杀伤敌手,只是在于制造混乱。 在这样无法视物的夜里,所有人都分辨不清对面的是敌人还是朋友。 而如此瓢泼大雨之中,根本燃不起半根火把。 事起仓促,自己的士兵虽然都是万里挑一的精英,但在这对面难见的深深黑夜里,只要感觉到自己遇到袭击与危险,还是会不假思索地按照人类的本能乱挥兵器,以求防身。 这样一来,混乱势必漫延而开,尤其这沉沉黑暗中,还隐伏着伺机而动的敌人。 只是在这混乱之中根本分不清敌我,那些来袭营的人,又怎么能避免这毫无目标xing的刀林枪雨? 难道这些人都不要命了? 旁边两个不知道是敌是友的战士砍刀交错,几乎同时砍中了对方的脖颈,口中荷荷作响地躺倒在地上。 两三滴尤自带着温度的鲜血,直溅到了平赤达鲁花的脸上,他仰天,吐气开声大喝道:“大家……” 寂静! 一切的声响,似乎就在他开口的那一刹那寂静了下去。 一切的风雨声、呐喊声、兵刃交击声,就这么毫无征兆地从他耳边忽然消失了。 他甚至连自己全力呼喊出口的那声叫喊,也完全听之不见。 蓦然间他只觉得,自己身处的这片天地,再不是那置身于山谷之中的中军大营,而是深不可测的大海之渊。 无数狂暴暗涌的潜流巨浪,奔腾咆哮在自己的上下左右,虽然未能及体,但劲流涌动,已自卷得他跌跌撞撞。 他再无暇去顾及正在自己身边自相残杀的千万精兵,手中大柄砍刀左指右划,凝聚起一道道锋锐无匹的刀气,险险地划开从四面八方激撞挤压而来的巨大水流。 他此时有目如盲,有耳如聋,六识交锁,却是在刹那间把握住了那操控着这片天地的关键。 他忽然拔身而起,在半空中便如螺旋般急剧转身,在那方寸间腾挪闪避过及身的三四道水柱,口中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喝,手中的长刀竟尔在那刹那间通体泛起令人不可逼视的眩目白光,便此离手而出,划过一道经天白色长虹,向他斜左下方处直直电射了过去。 整片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在那刹那间都为之顿了一顿,所有的水流消失无际,一股烦闷、燥热、压抑得让人想发狂大叫的感觉,便在同一刻架临这片天地。 一条血色巨龙,从那长虹指向的地方,便似由虚无中化生出来一般,喷吼出漫天漫地的水流,直直地迎向了那一道白色长虹。 一声脆响,那白色长虹在巨龙利爪之下,便尤如泥捏纸糊一般地被撕扯成了几段几截,巨龙去势不遏,直直地向尤自在半空中的平赤达鲁花处撞了过去。 “铛啷”之声响处,平赤达鲁花那倚之纵横天下的大柄砍刀,碎裂成一段一段,坠落在了地上。 已然回落在地上的平赤达鲁花,静静地屹立当地,手捂胸口,双眼泛起厉芒,死死地盯着不远处那模糊而清晰的身影。 暴雨瓢泼,披头盖脸地浇在他的脸上、身上。 所有的厮杀声、呼喊声,又重新响起在他的耳边。 然而平赤达鲁花却觉得似乎一切都在离他渐渐远去。 一派呐喊声里,乱军人流里,这里离得他近的竟有四、五把砍刀,乱挥乱舞间,眼看已然几乎要砍到了他的身上。 平赤达鲁花微一咬牙,正欲奋力出手,那四五把砍刀斗然间高高飞向了半空,而那些砍刀的主人,更是口喷鲜血,倒飞向不知何处。 平赤达鲁花瞪大了眼睛,奋力看着不远处那道身影,在这血雨刀光的战场中,尤如闲庭信步般来到他面前,淡淡地说道:“安心去吧!” 电光耀动,伴随着又一声尖厉的哨声。 在那一瞬间的光亮里,平赤达鲁花终于清了眼前这张冷峻得尤如天外神魔的脸。 他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却是没发出半点声音,反是口中、胸前都汨汨涌出了大股大股殷红的鲜血。 赵匡胤背负双手,看着眼前平赤达鲁花凌厉的眼神终于渐渐黯淡了下去,硕大的身躯软软地倒在地上,闭上了眼。 他了解平赤达鲁花的心情。 纵然死,也只能死在真正能胜过他的英雄的手上。 不管如何,这是个真正的军人。 所以他成全了他的心愿。 风吹急雨,夹杂着无尽呼号嘶喊,到处翻腾着血腥的气息。 夜尤沉沉。 第24章 交锋 () 极品龙脑温麝香那淡淡而清幽的香气,均匀地漫布于相府书房的每一个角落。 虽然秦桧当国十余年,权倾朝野,富可敌国,而这相府更是由当今的天子官家几次三番下旨扩建翻修而成,取尽大江南北各式名苑假山、珍异灵禽,可谓极尽奢华,富丽堂皇之至,但这间宽敞的书房,却是布置得极为清淡素雅,除了桌椅纸墨及悬挂在正中的一幅大字中堂之外,便未曾再增半分多余的布置,没有一丝一毫刻意雕琢的匠气。 但稍有眼力之人,却不难发现这里的一桌一椅,一纸一砚,都自有着其不俗的来历。 砚是王羲之当年所用的蟠龙紫石古砚,墨是褚遂良用剩的前朝松烟香墨,笔筒中架着湖州银镶斑竹极品羊毫笔,便连摊在桌上的那张略带淡黄色的宣纸,也是本朝太上道君皇帝敕制的金花玉版笺,纵然是当今的天子官家挥毫泼墨,恐怕也未必能摆得出如此的架势。 从江南江北各地选送来的伎艺女僮,手中捧着丝竹管乐,徐徐传演出婉转悠扬的曲调,却是丝毫不显突兀,反是让这小小房间里充塞起一种空旷悠远的气息。 秦桧步入书房的时候,正看见新任的御史中丞勾龙如渊正自悠然自得地背负双手,观赏着悬在书房中堂的那副大字。 朝堂上的大臣,都知道若能蒙秦相在书房接见,那便是被秦相引为心腹的一大象征,是以长久以来,在这临安的官场之上,那些朝堂高官大员相互之间,曾进过秦相的书房俨然是一种能让人马上高看一眼的资历与本钱。 也正因此,有幸踏足于这间书房的朝廷大员,在等待自己接见的这段时间里,有哪一个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哪怕是自己最贴心的义子秦喜,在这书房之间,也要放轻了几分呼吸。 但眼前这位新任的御史中丞勾龙如渊,却似乎把这当成了自家后院一般,连伺立在秦桧身侧的秦喜,都能感觉到他身上散逸出的那份漫不经心。 秦桧拦住了想开口招呼的秦喜,缓步来到勾龙如渊身边,并肩站立在那副大字中堂面前,嘴角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此系本相游戏之作,勾龙先生适才不住微微摇首,想是拙作低劣,未入方家法眼,尚望勾龙先生可以不吝指点一二。” 勾龙如渊回过身来,潇洒地拱手作礼:“秦相过谦了,秦相笔力已至圆转奔流,无处无锋,却又无处不藏锋的出神入化之境,殊非学生微薄见识所可评断!” 秦桧以先生呼之,他也以便以见过学界前辈之礼相见,而不叙朝仪,不卑不亢。 秦桧细细端详着勾龙如渊那张柔和却又不失刚毅的脸,半晌,忽然哑然失笑道:“你我之间,再不必多所客套,老夫自你七岁时始,便对你一向欣赏关注,如渊尽可畅所欲言,无须顾忌。” 勾龙如渊微微一愕,抬头看着这位权倾朝野的大宋宰相。 他此时身着一袭普普通通的青衣,脸上挂着和蔼的微笑,直呼己名,更全然一副亲厚长辈的口气,倒让自己原来的表现,显得有点年少轻狂,过于托大了。 秦桧当国十余载,为天下读书士子人望所寄,果非侥幸。 勾龙如渊微微收慑起心神,转回了头去,对着那副大字,目光落在了最后一句上面。 惟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主之无尽藏也。 勾龙如渊笑看秦桧:“适才学生摇头,实在非是因为秦相之字,而是因苏大学士此句,而想起了昔日王荆公,无端生出了些许感慨。” 秦喜不由得一愕,秦桧却是稍稍注目,轻轻地说了一声:“哦?” 荆国公王安石,在本朝神宗年前的那一场大变法,非但是自本朝开国以来从未曾有过变革,甚至是自三皇五帝以来,亦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有宋一代,以科考取士,打破了以往下品无士族的状况,对于商贾的限制远较前朝为少,是以商业之繁荣,远逾汉唐。而历代天子官家对于文人士子参政意识的有意识培养,更使得文人士子对于家国天下有着远超于前代的担当。也是直至大宋立国,才会有臣子敢于当面跟天子提起君王应当“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又能获得天子的认可,甚至这句话还成为了有宋一代延革至今的君臣之间一种共识。 而这一朝一野的两大变化,也使得原本承袭隋唐而来的社会制度再难以满足现实之中种种互动,是以神宗年间,王安石应运而生,振臂而呼,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大变革。 只是一人之力终难尽善尽美,王安石变革初衷再好,在具体执行过程中,亦难免有许多难以预想的暇疵,一时朝中大臣,分成支持变法与反对变法的两派,也便是新旧二党。 苏轼苏子美苏大学士,正是当时反对王安石变法的旧党代表。 是以由苏轼之章句,竟能联系到王安石的变法,实在是有点跳跃过大。 更何况,自王安石变法之后,新旧二党在争辩之中益演演烈,逐渐由公正持平的国是之争,演变为一味相互攻讦的意气之争。 这等党争之祸,由王安石变法之际以来,哪怕直至金人纵马南下,宋室南渡而来,亦未曾有一日片刻的停息。 于是如今王安石王荆公这个本应无法回避的名字,有意无意间却依稀成为了一个大家不愿提及的话题。 如今这位深夜之间,不请自来的勾龙如渊,有意无意借苏轼之词赋而提起了这个话题,恐怕不会是偶发感慨这么简单。 秦喜蓦然间想起了那一日秦桧与自己讲解这一句时的那番神情,已是不由得略为色变。 秦桧却是神情自若,饶有兴味地问道:“哦?如渊果然眼界开阔,不拘一格,竟能由苏学士之词赋联系上王荆公,老夫实是愿闻其详。” 勾龙如渊微笑道:“苏学士满腹的诗文风月,是以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便是苏学士眼中最值得珍惜的无尽宝藏;王荆公却是满心满眼的百姓疾苦,是以他毕生所追求的,却是一个可供天下万民,衣食无虞,各得其养的无尽之藏。” 秦桧的眼里依稀露出一分恍然的神色,却是嘴角弯出了一丝笑:“如渊被龟山先生称许为承袭洛学门风之大宗,却没想到,对于王荆公竟也能作此等之论,若王荆公泉下有知,亦当含笑无憾矣!” 昔日洛学创始人明道、伊川二位先生,与王安石的变革前后,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自王安石变法失败后,明道先生程颐,认为王安石与神宗皇帝的一场遇合,实为古往今来君臣相遇之最佳范例,可惜王安石其道不正,白白浪费了这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是以行文传记,字里行间,不免对于王安石王荆公颇有些略显偏激的评判,由此承传而下,历来洛学门人对于王安石的评价都倾向于反面,却没想到勾龙如渊这个洛学传人会有这般与其师门完全不同的见解。 勾龙如渊抬头,轻轻叹了口气:“世人皆言王荆公不应一心求财、与民争利,却不知国不富则民不养、则兵不强、则为政不安,王荆公毕生所作所为,只为天下万家生民营造出一个再无穷匮的无尽之藏,并无一丝一毫的私心,学生此说,不过是持平凭心而论。” “所以”,他转过头,看着秦桧,轻轻一笑:“学生此次冒昧而来,却是为了这些天来起居舍人包大仁会同户部、礼部、临安府有司诸官,所拟定出来的那个加征两项捐赋的条陈。” 秦喜眼中闪过的恍然之色,不由得微微皱眉,明白今天晚上的戏肉终于来了。 勾龙如渊从苏轼到王安石那处兜了个大圈,却原来所为的还是这件事情。 王安石变法以收天下之利归入国家,而为世人长期以来之所诟病,与包大仁所鼓捣出来的那两项捐赋,虽然方式方法不同,但最终目标,却是一样的。 观方才勾龙如渊所说,这位洛学门人,对于这等做法,居然却是颇持赞赏的态度。 只是自己与义父方才一袭谈话未完,自己却是完全摸不着眼前这位义父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还好不管怎么说,这位义父的本意,本来也就是准备让岳飞与包大仁,放手去推行这两项条款,否则单是如何来说服眼前这位勾龙如渊,便是一件颇为让人头疼的事情。 虽然勾龙如渊只是个二十余岁的年青小子,但在学界之中,声名之盛,可谓一时无两。 在他身的站着的,可谓是大宋朝廷大半根本的天下读书士子之心。 秦桧神色不动,微微捻须,悠然开口问道:“如渊所说的,可是那份提议在临安城内试行经营获利捐与丁口收入捐的折子?” 勾龙如渊微微一愕,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道:“秦相果然明察秋毫,学生只知包大仁拟推行这两项捐赋,便自匆匆赶来,却不知原来只是准备在临安城内试行。” 秦喜凑上了前来,拊掌笑道:“说起来适才下官与义父谈及包大仁的这份折子,亦是想起了当年王荆公的那场变法。勾龙大人所见,果与下官父子不谋而合。” 勾龙如渊轻轻一笑:“如此说来,秦相对于此议想必早有定见,却不知……” 秦桧尚未及答话,秦喜已然先行笑道:“勾龙大人掌洛学正宗,对于此议尚无成见,我义父又岂是食古不化之人,事急从权,临机决断,本来便是国之常例,所以……” “不”,勾龙如渊缓缓摇首:“秦相误会学生的意思了!” 秦喜微一错愕,秦桧的嘴角却是弯出了一丝笑:“如渊的意思是……” 勾龙如渊长身,向秦桧肃容一鞠:“学生此来,是恳求秦相,为天下苍生计,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个条陈真正通过颁行!” 秦喜忍不住唤出了声来:“什么?” …… …… 瓢泼的雨,也浇不开笼罩在金兵临时大营头上那深浓的黑。 呼喊号叫之声,响遍了这片天地。 往往是两个人已然举刀挥出,才从对方的传来叫唤声里分辨出站在自己对面依稀是自己的同袍,但在这个时候,如果有一方略一犹豫收刀,却便会在那错愕的瞬间被对手的刀贯穿了身躯,然后在躺倒在地上的时候,用最污秽不甘的声音叫骂着,却又在那片刻间沉寂了下去。 更何况这种攻击,不止是来自对面,更可能是来自于那完全看不清东西的任何一个方向。 在这个漫长得如同永远没有尽头的黑暗里,所有人都只能剩下了人心深处最野蛮的一面,恐惧、杀戮、嗜血,在这种时候,还残存着任何温情与不忍,都无异于自寻死路。 这,就是战争。 赵匡胤隐在事先选择好的战场死角处,信手打发了两个偶尔撞到这里的金兵。 若没有事先选择好的有利地形藏身,在如此不可预测的混乱厮杀里,哪怕个人的武学修为高深到何等地步,也绝无一丝保全自身安全的可能。 这次的劫营,他们胜在人数之少,少得不论敌我双方都难以想象的地步。 区区五十人,无论是如何的精挑细选、武艺高强,要袭杀一万五千精兵,都是绝无半分胜算的事情。 但偏偏在这漆黑如墨的暗夜里,越少的人数,反而能发挥出越强大的战力。 当那群“铁浮屠”军在黑暗中盲目乱砍乱杀的时候,他们便躺在事先挑好的隐蔽死角处,将自己所可能遇到的混乱砍杀的接触面减少到最低。 而每次电闪之时,当那群金军有可能借着那刹那间的光亮,发现自己人正在互相残杀的时候,他们便以哨声为号,飞身而出,制造尽可能多的厮杀与混乱,让尽可能多的金军,都感到死亡的威胁便尤如蹲在无边黑暗中的一头看不见的怪兽,无时无刻不在等着择人而噬。 身上大大小小七、八处伤口正在流淌着鲜血的押付边鲁,手中大柄砍刀晃动间,将临近身前的数名军士一一拍开,口中不断大声喝止着周围军士的混乱,却只能无奈地又自旋身躲开不断向自已身上招呼过来的砍刀。 他仰头,如注的雨浇得他满身满脸,却浇不灭他心里的那份焦灼。 他已然隐隐明白了在这种天气里,居然还敢前来袭营的这支神秘部队的战略所在。 他们的目的并不在于杀伤了多少对手,只在于尽可能多地在在场的所有“铁浮屠”军队心中,播撒下最深的恐惧。 这种恐惧一旦蔓延开来,哪怕这里已然有几名如同自己一般头脑较为清醒的“铁浮屠”各队大小头领,散落各处大声呼喝指挥,但战场的局势,却是根本没有可能得到任何的控制。 而唯一对整只军队具备真正控制力的平赤达鲁花,却是自开战以来,连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押付边鲁一念及此,不由得心头更是有如火烧。 一丝淡淡的凉意,便如暗夜中的一点雨丝,从押付边鲁的身后飘来。 押付边鲁却是如斯响应,一声大吼,向前飞窜而出。 电光闪动,又是尤如来自九幽地狱的哨声催命般地响起在他耳边。 左右两边风声闪动,生死交关之际,押付边鲁再不留情,手中刀飘摇交剪,将两侧三名军士尽皆扫得口喷鲜血,生死不知,继而迅捷转身,横刀当前。 却就在那电光尤自闪亮的刹那,一点淡淡的剑光,已然越过了他手中刀,轻轻刺入了他的咽喉。 虽然只是浅浅刺入一分半,但森冷的剑气,却已在那瞬间断绝了押付边鲁所有的生机。 押付边鲁抬起眼,不甘地在电光将熄未熄前,记取了辛弃疾那散发着凌厉杀意的双眼,就这么颓然倒到了地上。 不绝于耳的奔走呼号中,不知有几双脚就这么从押付边鲁的身上践踩了过去。 在临死前那一刻的清明里,押付边鲁清清楚楚地听到战场上所有呼喝指挥的声响已经全然消失,只余下连天的惨叫。 “完了!”这是押付边鲁心中涌起的最后一个念头。 第25章 黎明 () 风吹着雨,呼卷过园林,相府书房里的气氛,却依稀有了些凝固。 秦喜望着勾龙如渊,一时心中波澜不定。 他方才那话,是临时灵光乍现,故意正话反说的,隐含试探这位勾龙如渊之意。却没想到,这位新上任的御史中丞,果然真的丝毫没有观瞻顾及自己这位权倾朝野的义父的意思,就这么毫无顾忌地说出了自己要阻止条陈实施的真实意图。 自南渡以来,自己这位义父立主和议,与当今那位一意只求保全江南半壁天下的天子官家一拍即合,从此原本主战、主守的张浚、赵鼎两位宰相都被赶出了朝堂,形成自己这位义父一人独大十余载的局面。 也正因此,原本的朝堂中长久以来习惯于分成两派的读书士子,在十余年来朝廷内再无任何一股势力可与自己这位义父相颉抗的实际形势下,朝堂中的读书士子,都已经渐渐熟悉了唯自己这位义父的意思马首是瞻,而随着和议之局成为大宋朝的国是,自己这位义父也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天下读书士子的典范与代表。 大宋朝以科考取士,读书人是朝廷百官之根苗,自己与义父手上,对于那些在读书士子间享有盛誉的学界大家的举动,素有关注。 据他们掌握的线索,眼前这位勾龙如渊,深为认可大宋开国以来崇文抑武的政策,从而在自己义父同以岳飞为代表的武将系统间的斗争中,毫不迟疑地选择了站在自己义父这一方。 更何况,这位勾龙如渊还历来以维护读书人与君王共治天下的国是为己任, 甚至为此提出了大肆伸张相权的“虚君实相”之说,在读书人之间影响颇大,甚合自己这位义父的脾胃。 也正因此,自己这位义父才会运用种种关系,让他补上了因万俟卨获罪而空下来的御史中丞之位。 却没想到,这位初履新职的勾龙如渊,甫一见面,其意见便与自己与义父背道而弛。 看来这个人是用错了! 御史中丞,主掌天下台谏清流,其所持的意见,对于朝议走向,一直起着极大的影响。 所以历来宰相可以荐任百官,却独独对于御史中丞一职,并无置喙的余地。 让这样一个自说自话的人坐上御史中丞之位,以后烦心的事,恐怕不止眼前这一桩。 更何况,勾龙如渊不是那个寡德鲜耻,被天下读书人暗暗鄙夷的万俟卨。 他是掌方今洛学正统的,深孚天下士人之望的一代大家。 麻烦! 他故意皱起了眉:“勾龙大人才学见识,冠绝当世,只是勾龙大人方才刚刚对王荆公之新法赞赏有加,而新增两项捐赋所持的目的,更与王荆公一脉相承,勾龙大人一转头间,却又极力荐阻这两项捐赋的实施,如此厚此薄彼,实让秦喜看不明白。” 勾龙如渊却没有正在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微微一笑:“我大宋不法汉唐,而直法上古三代,昔日尧禅天下予舜,舜禅天下予禹,天下大治,风调雨顺,传为万世楷模。然而春秋战国之世,燕王哙欲效法先王,禅位于其相子之,却是搞得天下大乱,乃至国破家亡。同样的做法,却是不同的结局,秦大人以为这是什么原因?” 书房里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 秦喜心里禁不住脸色微变。 虽然他知道勾龙如渊绝无可能识破自己这位义父的图谋,否则他也不可能如此一脸轻松地当面说破这件事情。 但这个问题委实太过敏感了。 以至以他的修养,也不由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哈哈哈哈……”秦桧拊掌长笑,打破了书房内的寂静。 他上前,亲热地按着勾龙如渊的肩膀:“好!好!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人!有如渊在朝,老夫可以安心颐养天年矣!” 他不待勾龙如渊开口,已自转向秦喜,淡淡问道:“喜儿,你难道还不明白如渊的意思。” 秦喜干咳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孩儿明白,勾龙大人是怕不得其人而施之,善法亦将变成恶法!” 勾龙如渊目光凝注秦桧,似是想从他的脸上读出些什么东西,只是入目处却仍只见秦桧那似是充满恳切的眼神。 他微微皱眉,颔首道:“秦大人说得是,以昔日王荆公之贤,尚不免使新法成为某些人残民以虐、借机敛财的工具。更何况此次提出多征两项捐赋的包大仁,戏子出身,实是斯文败类,如果让其……” 秦桧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举起手,止住了勾龙如渊的话。 “如渊说得句句在理,与老夫所见可谓不谋而合。” “可惜”,秦桧轻轻叹了口气:“如渊来错了地方!” 他看着勾龙如渊皱起的眉头,轻轻笑道:“方今的天子官家一力主战,老夫虽然挂着个同知临安留守的职衔,实则已然不过是待罪之身。” 他似是慎重考虑了半晌,脸上忽尔流露出毅然决然的神色:“不过一日食君之禄,便应一日担君之忧,这件事老夫自会极力从中斡旋,但此时若想使这两项捐赋的无法施行,恐怕只有一个人能够做到。” 勾龙如渊微微沉吟:“秦相的意思,是说岳飞?” 秦桧缓缓摇头,望着勾龙如渊,眼神里浮起了一丝笑意道:“老夫说的不是岳飞,是你!” …… …… “喝!”赵匡胤手控缰绳,一发力间,一匹正自向右侧逸去的战马长嘶人立,又回到了那正快速奔弛的战马群中,赵匡胤的身形却已然又再度飘起。 在那沉沉暗夜之中,他直如一道黑色闪电,纵横飘移于前后足有数百骑的马群之中,不断调整着一些偏离了路线的战马的方向,身影变幻无定,直似是缈无实质的虚影一般。 蹄声翻滚,他一个人,居然操控着数百匹战马,直向顺昌城方向弛去。 其他跟随他前来的敢死队战士,也自有样学样,每个人都施展开了自己身法的极限,在马群中左穿右插,驱赶、调整着自己能力所能控制的最大数量的马群,跟随在赵匡胤的身后。 金人这枝先锋部队,在这一夜的混乱屠杀之下,已然死伤殆尽,但赵匡胤却又怎么肯放过那一万五千余骑如此的优质战马。 大宋自几个产马地为少数民族割据以来,自来缺马,更何况并不是所有的马都能成为战马的,单是“拉背”这一关,就要淘汰掉大多数的马匹,是以大宋军中一直难以培养出一支成规模的骑兵。 直至宋室南渡之后,岳飞、韩世忠等中兴四将在与金人的野战中,不断收聚战胜俘获的马匹,才勉强凑取一支七千余骑的马战队伍,在郾城、仙人关、和尚原等关键xing战役中,这支骑兵便如开了刃的尖刀一般,来往奔突,直令金人闻风丧胆。 可惜自岳飞被召回之后,这支大宋开国以来最具战斗力的骑兵队伍居然就这么被硬生生地拆散了开来,数年荒疏于操练,更兼喂养不得法,绝大部分战马早已退化殆尽,再不堪使用。 赵匡胤一直便有重组一支骑兵战队的打算,但却一直很头痛马匹的来源,更何况,纵有再多良驹,要训练成战马也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办到的事情。 所以他绝不肯放过眼前这一万余骑在名闻天下的大金铁骑中又复千挑万选出来的战马良驹。 纵跃于急弛的马匹上,飞速卷来的劲风带起急雨,刮面生疼,赵匡胤不由得有了几分想纵声长嚎的冲动。 虽然他纵横沙场数十年,骑术精湛,但如此以一人之力纵控一个数百骑的大马队的举动,也是从来未曾有过。 自然,这也是因为这些专供“铁浮屠”部队使用的战马,久经训练,只要领头的马往一个方向跑了开去,后面的大部分战马自会跟随其后,也自省了许多事情。 而那些战马每三骑之间,均以勾锁相连,更是使得他可以纵控的战马数量,无形中增加了三倍之巨。 但尽管如此,他在这沉沉黑夜之中,要纵控这奔腾开来方圆足有数里的马队,侥是以赵匡胤的功力,也不由得额头微汗。 身处在这个马队的圈里,只要纵跃闪避间哪怕有一丝差错,误堕马下,纵然功夫再为高强,也必然被千万匹马蹄踩成肉泥。 他吐气开声,声音远远地传入了跟在他身后的每一个人的耳中:“各位弟兄,若是控不住马,便千万不要勉强。” “对我而言,你们任一个人的xing命,都要比一千一万匹最好的战马,还要宝贵上十倍!” “是!” “将军放心!” 众人轰然应诺,却是每一个人的身形,反都更快上了几分。 虽然他们大部分人只知道眼前这位在数百匹马背上如履平地、纵跃如龙的汉子是新来监军观察使,而不知道他便是当今的天子官家。 但这也就尽够了。 自来有不怕死的将军,便能带出不怕死的士兵 大宋朝的英雄儿郎,又有哪一个将生死放在了眼里! 柳大顺扬声长笑:“女真蛮子费尽心血给我们弄出来的这份大礼,我们又怎么能不赏这个脸呢?” “哈哈哈哈……” 所有人都自放声大笑,带着满身的风雨,将那金军大营里的嘶吼喊杀声远远地留给了身后的黑夜。 …… …… “我?”饶是以勾龙如渊的修养,一时亦不由得有几分目瞪口呆。 他自幼受学高士,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是以虽是甫入官场,但却绝非是对于朝局政务,一无所知之辈。 也正因此,他才在细细考量了包大仁的条款之后,急急前来面见秦桧。 虽然名义上岳飞身为临安留守,秦桧则只是作为佐贰同知临安留守事,但事实上谁都知道,在这临安城内,真正要做成任何一件事情,必然少不了秦桧的点头。 毕竟秦桧当国十余年,满朝堂上的大臣,绝大多数尽皆出于其门下,虽然自当今天子官家由风波亭中救回岳飞以来,朝中颇有些善于察颜观色的大臣们,对于秦桧的态度,已然有了些微妙的变化,然而在当今天子官家不在朝中的时候,秦桧对于朝臣政务,还是拥有了绝对的影响力。 反而是岳飞,以军功起家,在这临安城内可谓无根无底,要执行这一条陈,所可倚仗者,恐怕只有那个替他出了这一主意的包大仁。 这也正是他最担心的地方。 包大仁在为岳飞翻案的朝会上那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早已在朝堂诸大臣间辗转传播,他也基本上已有所耳闻。 从感情上讲,他也颇为能体会岳飞的感受,因而对包大仁并无恶感。 然而他却一直近乎直觉地觉得这个包大仁身上,有着太多不可解的神秘,这个人绝不似他平日里表现的那么简单。 尤其在仔细研读了包大仁的条陈之后,他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从小便醉心洛学,自来以助君行道、平治天下为生平志向,但他却绝不同于那般只懂得袖手谈心xing的迂阔夫子,反而比任何人更重视对于诸般实务的思索与研究。 也正因此,他在包大仁的条陈里,读出的东西,也比任何人都要深上几分。 大宋王朝的问题,便是日益繁荣的商业贸易,并由此而带来整个社会发生种种深刻的变化,这实为千古以来,从未有哪一朝哪一代曾经遇到过的局面。 传统的祖宗家法,在现实的剧变面前,日益捉襟见肘,破绽处处,却偏偏没有人能说清楚,每一次的变革究竟真的会使这个天下变得更好,还是会使整个大宋王朝就此沉沦。 包大仁的经营获利捐与丁口收入捐,却实在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尝试。 所以他无比清楚,无论是试行于临安,或是广行诸天下,这绝不可能只是两条为了筹措军需而颁行的临时举措。 以他的见识,一眼便看出这两项捐赋若是顺利施行,等若是以国家的力量,将商业贸易所带来的巨大利润,在全天下的百姓之间,进行一次相对公平的重新分配,是以其所影响的,绝不只是大江北岸的那一场战争,而必将会是整个大宋王朝,甚至必将影响到后世千古之局。 也正因此,他更不能在天子官家不在朝中,捐赋条陈未经再三审慎考辩思索之前,草草施行;他更不放心,将如此重大的一场变法,交由包大仁这一让他看不清目的的人去做。 毕竟纸面上的东西,与实际施行起来,往往有着难以想象的巨大区别。 昔日王荆公那一场变法,何尝不是穷天下大半读书士子之心力研拟出来的智慧结晶,而王荆公本身,更是丝毫不以自身利禄为念的圣贤之辈。这一点哪怕是他的对手,也从来无法否认。 然而王荆公那一场轰轰烈烈的大变法,非但并未能从根本上解决大宋王朝的问题,反而使得天下读书士子由此分裂成新旧两党,将原本用于国事上的心情全部用于相互攻讦,党同伐异,致使朝堂之上,元气大伤,其余祸之烈,流毒至今,哪怕当今的宋室朝廷,也仍然深受其祸。 这是关涉天下千万百姓命运的举措。 如今如果再有一着不慎,大宋王朝恐怕便要万劫不复了。 朝局危亡,匹夫有责,莫说此时他自己身任台谏主官,便是寻常布衣百姓,他也要拼死上书,犯颜直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 是以他方才原本在听得秦桧明显的推托之辞之后,便已然做好了面见岳飞,据理力争的准备。 却没想到,秦桧会给出这样一个令人意外的答案。 秦桧迎着他困惑的目光,轻轻笑了:“岳飞出身行伍,向来只知兵事,不谙政务,便偏偏他此刻,却是身为临安留守,总掌军国要务。更何况十余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是想着要如何提一支劲旅,与金人决胜于沙场之上。是以此时此刻,他心中考量的必然只是那一时一地之胜负,绝不可能听得进你的话!是以召集除非天子官家御驾回銮,否则只怕再无人能阻止岳飞一意孤行!” “只是……”秦桧的嘴角挂起一丝笑意:“如渊方才不也说了,再好的计划,终究还是要有人却施行的,不是么?” 勾龙如渊微微眯起了眼:“秦相的意思是……” 秦桧微笑颔首:“不错!如渊主掌台谏清流,天下士风之褒贬,尽出你手,只要你登高一呼……” 他目光一寒:“老夫就不相信还有哪个寡廉鲜耻的读书人,敢来帮岳飞做这件事!” 勾龙如渊沉默半晌,心里却已然明白了这位大宋权相,在打什么样的主意。 他明明不可能赞同岳飞与包大仁方面的任何举措,却是非要让自己来说出反对的理由来。 而且,还要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让自己来出头。 如此一来,若有差池,毁的也只是自己这个无根无底的御史中丞,决牵连不到眼前这位大宋宰相一星半点。。 只是此事事系大宋国运,自己既然身当此位,又岂有袖手之理? 或许,这位秦相,也正看准了自己这一点。 勾龙如渊轻轻一叹,望向秦桧:“学生,明白了!” 第26章 归来 () 再漫长的夜,终于也会有过去的时候。 连天的雨,仍然笼罩了金人大营。 天却已经渐渐发亮了。 已经没有人分得清,溅在脸上的到底是冰冷的雨水,还是尤带着几分滚热的血。 虽然天边的光线已经让他们可以依稀看得清周围人的轮廓与头脸,但双眼血红的他们,却是早已经视而不见。 竟然没有人注意到那夺命的哨声,已经有多长时间不曾响起过了。 甚至没人注意到那天方亮时,那数千匹马齐齐嘶吼奔逸的如雷声响。 战场上的呼喊声都渐渐嘶哑了。 所有人的手臂都已酸麻不堪,却没有人敢停止自己手中兵刃的挥舞。 停下来的那一刻,便往往是死亡降临的时候。 终于有人精疲力竭,手挥到中途,却已然丢下了手中长刀,颓然坐倒,而眼见那招呼到他身上的几把砍刀,却居然也自无力地滑落。 “停手!” “自己人!” “操,还砍!” “哪个王八蛋……” 在这些嘶哑的吼叫声中,终于,所有人,再无力挥动自己手中的兵器。 不知在什么时候,所有人都坐倒在那满地的泥泞与血泊里。 清晨的雨,打在邻近的山谷林间,散成朝云晨雾,虫鸣鸟啼之声,更是给这个黎明平添了一份宁谧的气息。 然而这下了一夜的倾盘大雨,却也冲不走那地上厚厚的一层血痕,掩不住在这清晨带着草腥味的清新空气里,那股浓烈得中人欲呕的血腥气。 还侥幸活下来的金军兵士,大部分就这么大仰八叉地仰躺地上那层死者伤者血堆之里,再没有力气爬起身来。 还在流淌着鲜血的残肢断臂,无数残缺得奇形怪状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胡乱叠放在地上各处,提醒着还没有力气爬起来身的那些大金军士,昨晚那一场宛若修罗地狱的浴血厮杀,绝不仅仅是他们幻想出来的一个噩梦。 而到现在为止,他们之间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看清今夜前来袭营的神秘敌人到底长成什么模样。 整个战场,寂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连那些正在重伤淌血的军士,都不自觉地克制住了自己的呻吟声。 所有人的心头,都罩着一层浓得驱不开的愁云惨雾。 这队从纵横天下的金军百万雄兵中精拣出来的“铁浮屠”军队,真的就这么烟消云散了么? 在他们的心里,突然之间,都不约而同地涌起了这样的敌人根本就是不可战胜的感觉。 忽然不知来自何处的一声尖厉哨响,那些原本躺坐在地下的金军军士,近乎神经质地应声捉起了散落自己身边的兵器,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就这么翻身跃起,下意识地胡乱挥舞砍劈。 惨叫声在那个瞬间又响辙了整个大营。 就在那片刻间,不知又有多少人溅血在自己战友的大刀之下。 “哈哈哈哈……” 一个甚至略带稚嫩的狂笑声,响遍了全场。 那些金军回过了神来,循着声音的来路走了逡巡了过去,却见一个脚上尚不住流淌着鲜血的黑衣少年,半躺半坐在地上,正信手抛去了手上的长剑,望着他们,肆无忌惮地狂笑着。 “他妈的!” “活剐了他!” 醒过神来的金兵,虽然哑了声,却仍然愤怒地嘶吼着。 不知多少砍刀,齐齐向那黑衣少年身上招呼了过去。 “铛鎯”一声响,一把砍刀横来,将这些利刃尽数格了开去。 那些尤如惊弓之鸟的金人后退了几步,看清楚了眼前人之后,却是一个个怒目腾腾。 “阿赫杀阿鲁,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 “奸细……” 那个一口气架开了所有人长刀的金兵将领,也自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却没有理会眼前那些人的叫骂。 他长刀斜指着坐在地上的少年,声嘶力竭地大喝道:“昨晚来袭的是宋国哪只部队?共有几千人?说!快说!” 那黑衣少年黑白分明的眸子丝毫无畏地望着那名金兵,眼神里透出无比的骄傲:“连我在内,我们一共有五十个人!” 一阵难言的窒闷。 围拢在少年身边的金军炸了锅一般叫唤了出来。 七嘴八舌,却丝毫掩不住那少年充满豪情的长笑:“所谓的金人精锐一万五千余骑,却抵不住我们大宋王朝的五十儿郎,你们还不快点滚回你们的东北老家去,否则等我大宋大军一至,势必将你们女真蛮夷杀得片甲不留,亡国灭种。” 阿赫杀阿鲁的眼中凝起一圈冷芒,手中刀直往那少年头上落去:“你还敢妖言惑众,扰乱军心!杀!” 那少年的眼神望向左上,露出了崇敬的神色,却是丝毫没有看一眼那直落下来的长刀,反而清秀的脸上泛起了一丝微笑,轻声而又坚定地说道:“一定会的!” 所有的金人不由得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忽然之间,整片天地之间又变得哑雀无声。 阿赫杀阿鲁的刀凝定在了那少年的头上,却是开始禁不住微微颤抖了起来。 在昨晚那场混乱之中,几乎所有的临时行营,都已经被踩倒了。 如今一眼望过去,在那龙王庙前高高耸起的旗幡上,一幅七尺长绢凌空垂落。 “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忽然之间,再没有人对辛弃疾那些狂妄至极的话语生起半分怀疑。 赵匡胤醮满金人鲜血书就的那八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便尤如大宋英雄儿男的发出的最激昂的呐喊,震响在在场的每一个金人士兵的心中。 …… …… “轰隆轰隆”的声音,远远地敲击着顺昌城戍卒的耳朵。 虽然那连夜的雨,到现在仍不间断地下着,以至于守城的官兵都无法望见远处扬起的泥水与烟尘。 然而久经沙场的他们,却都是神色凝重地各自握紧手中的刀枪。 仅凭着看似低沉,却直令得整个顺昌城面的大地都为之微微发颤的蹄声,他们便可以判断出这是一只数以千万计的骑兵战队,正以最高的速度,向顺昌城发起了冲锋。 张宪的心沉到了谷底。 金人先锋军直奔顺昌城下,那也便是昨夜的袭营失败了。 皇帝大帅他…… 他甩了甩头,将这个念头挥出脑外,有条不萦地指挥着手下军士,搬来了各种守城的器械,列开了阵形。 近了! 更近了! 张宪忽然周身一震,脸上的表情由惊骇转而不能置信,由不能置信转而变成难以言喻的狂喜。 城楼下那奔腾而来的如云战马之上,所有人都一眼望到了状若天神,纵控着成千上万战马的赵匡胤,那张神采飞扬的笑脸。 “赢了!”张宪带着些许哽咽的狂吼,响遍了整个顺昌城。 顺昌城沸腾了。 还留在城中的数万百姓,敲着锣,打着鼓,拿出种种平日里舍不得入口的美食,涌上了大街小巷,瞻仰着他们心目中的英雄。 五年了,自岳帅被十二道金牌召回京师以来,已经整整五年了。 宋室朝廷,一心议和,江北百姓,忍辱偷生。 已经整整五年多来,他们不得不习惯了金人的耀武扬威,不得不习惯了面对金人时,宋人那卑躬屈膝的笑脸。 他们之间也不乏热血儿郎,也曾想过要追随王师,驱逐鞑虏,但一次又一次无情的现实,却让他们几乎已经完全失去了信心。 这次金人大军,以席卷天下之势奔腾而来,若不是他们都是些几无立锥之地的贫民,无处可去,更兼不愿背景离乡,早已随着前几批先行迁移离城的百姓,奔逃而去。 留在这里,他们几可谓已经是存下了与顺昌城共死偕亡之心。 任谁也没有想到,这位新来的监军观察使,甫一出手,便创造了这样一个如此令人难以想象的奇迹。 一波一波的人潮,将这些得胜归来的英雄,一次又一次地高高抛向空中,再接住,再抛起。 岳家军的士兵,仍然依照自己本应职守的岗位,一丝不苛地守在各处,维持着秩序,运转着顺昌城的防务。 更有一拨人,由刘子方率领着,接管了被强行驱赶回来的金人“铁浮屠”马队。 所有的人,仍然做着与平时一般无二的工作,甚至脸上也没有露出半分多余的表情。 然而赵匡胤却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支部队已然用自己独有的方式,向自己表达了一名军人所能给予的最高敬意。 那就是望向自己的眼神里,所流露出来的那种充满了一往无前的气势与战意! 赵匡胤丝毫没有怀疑,只要自己一声令下,这顺昌城内的七万岳家军,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们的xing命,完全交到自己的手上。 赵匡胤几欲仰天长啸,恍惚间似乎回到了昔日那戎马倥偬、纵横天下的过去。 军魂! 这只被投闲置散七年有余的岳家军,终于重新拥有了自己的军中雄魂! 哪怕同样的一个简简单单的军姿站立,今天的岳家军任何一个士兵身上显露出来的煞气,已然足以让普通人不自觉地要躲开一小段距离。 虽然这只是一场与敌军先锋的短兵相接,然而在留在顺昌城里的这七万岳家军乃至那几万百姓的心目中,却似乎已经忘了在离顺昌城数百里之外,还有一支数十万之众的金人大军正自威压而来。 他们从来没有哪一刻象现在这般有信心,坚信胜利必然属于自己的这一方。 第27章 奇正 () 张宪、王贵、董先、牛皋等统兵大将,站在衙卫阶下,看着端坐在台上的赵匡胤,每个人的眼神里却都充满了敬意。 如果不是这个战果活生生地摆在了他们面前,哪怕他们原本也都尽是以一敌百的无敌猛将,也绝不敢相信这个疯狂的想法,居然真的能够成为事实。 张宪、王贵甚至已然暗中安排接应的伏兵,准备万一皇帝大帅遇险,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也都要将皇帝大帅救出金营。却被这位皇帝大帅一眼视破,召来现在对这位皇帝大帅崇拜得五体投地的牛皋,将他们死死地看住。 哪怕事先他们对此有过再乐观的揣测,也绝没有人能想到,这位皇帝大帅,居然真的就这么创造出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辉煌战果。 以区区五十人,只付出了重伤两人,轻伤十七人,失踪一人的代价,便将一万五千余骑的金军最精锐的部队,杀得溃不成军,死伤过半,甚至还顺手俘虏了数千骑的素质精良的战马。 这样的战役,是古往今来从来未曾有过的。 这样的战绩,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 ――奇迹! 王贵蓦地想起了这次归来后清点人数,才发现已是生死不知的辛弃疾,不由得眼神一黯。 他一直觉得这个剑一般的少年,简直就是个天生的军人。 只要多加锤炼,将来必成大器。 可是他却很可能永永远远都不能再站在自己面前了。 这就是战争。 每一场胜利,都伴着最惨酷的血痕。 赵匡胤将王贵的眼神收入眼底,嘴角却露出一丝不为人察觉的微笑。 赵匡胤任何时候,都不会丢下自己的兄弟。 除非…… 他一声长笑,指着摊在眼前桌案上的地图,问道:“诸位将军,金兀术所帅金兵主力,正自全速奔袭而来,诸位将军对于接下来的那一场战,可有什么提议?” 张宪微笑道:“陛下运筹帏幄,决胜千里,末将等不敢以浅薄愚见玷染陛下耳目,还是请陛下庙谟独断为上。” 赵匡胤哑然失笑:“张宪,你他妈的难道想谋个常致远的位置干干?从哪里学来的满口胡柴?” 台下诸将不由得都是一阵哄笑,张宪苦苦一笑:“陛下,末将这几句话,可是用两坛百年好酒跟一名中过举子的小校换来的,据说皇帝大帅一定爱听,看来俺老张被他诳了。” 又是一阵轰堂大笑,不知不觉间,衙卫里那种沉抑的气氛已自消弥于无形。 再没有什么,比冲杀与鲜血更容易拉近军人间的距离。 无形之间,他们在心里对于这位皇帝大帅已然是深为认同,再无半点隔阂。 王贵上前说道:“陛下,此次陛下漏夜出袭,尽歼金人‘铁浮屠’大军,金人锐气已失,末将以为,我等只须借顺昌城之利,以逸待劳,待得金人疲兵赶至,攻城不果之际,再行迎头痛击,必可击退金兵,得保顺昌平安。” 王贵此语,可谓老成持重之论,几乎所有的将军都纷纷表示了赞同的意思。 牛皋却是跳了出来,大叫道:“怎么又是在讲怎么守城?照我说,这次索xing就打开城门,让俺老牛带上五万人出战,肯定杀那些金兵鞑子一个人仰马翻。” 王贵笑骂道:“老牛,来的那可是三十万骑金人骑兵,你就歇歇吧,别吹了。” 牛皋跳脚道:“皇帝大帅五十个人都干掉了金兵一万五千余骑,俺老牛就算再差,也不会差到五万人打不过金兵那三十万吧?!” 他转头,对着赵匡胤说道:“皇帝大帅,上次你嫌俺老牛粗手笨脚,不肯带老牛去金人前锋营里耍子,也就罢了。但这次人家光明正大地打上门来了,你总该让俺老牛的铁锤发发利市吧。” 众将无不失笑,张宪眼中精芒一闪,上前说道:“陛下,既然牛皋这么闲不住,我倒有个主意。” 他看着牛皋,说道:“老牛,你不是想学皇帝大帅劫营么?这样吧,你带个五百人的行动队,沿路在金人休息的时候,就冲杀一下他们的大营,一击即走,不得恋战。这样你也过了手上的瘾,而更可以让金人大军疲于奔命,你觉得怎么样?” 他问的是牛皋,眼神却是望向了赵匡胤。 牛皋嘟囔着,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赵匡胤微微笑着,却是不置可否。 张宪所提,以牛皋为机动力量,沿途骚扰金人部队,确也是个好主意。 换在昨天以前,此计虽妙,但缺乏可用的战马,无法保证行动的速度,也不过是纸上谈兵。 而今天有了自己带回来的那些战马,只要能加紧训练出马军,张宪之计倒是完全可行。 只是…… 赵匡胤的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 台下诸将,若是知道了他心里现在所想,恐怕也要吓上一跳。 他的目的,决不仅仅是击退金兵这么简单。 他抬起头,正好看见刘子方兴冲冲地跑了进来,躬身行下礼去:“皇帝陛下,末将已经清点过了,此次皇帝陛下带回来的战马,共有五千三百四十七匹,都是一等一的良驹!” “哦?”赵匡胤微微皱眉。 却没想到,还是让那些战马,跑掉了大半。 刘子方看见赵匡胤的脸色,连忙说道:“末将已然派出一队人马,专门负责在左近搜集捕捉跑散的战马。” 他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崇敬的神色:“末将原本一直自负马技天下无双,直至今日得见皇帝陛下有若神技的马术,这才知道末将昔日实有若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末将对皇帝陛下五体投地,心服口服。” 他就这么昂然朗声说了出来,却没有一个人会以为他有一字半句的阿谀之语。 站在这个大堂上的汉子,谁都知道这些话若不是真真正正从心里流出来的,哪怕砍了他们的头,他们也不会说出一个字来。 因为他们本是一类人! 赵匡胤轻轻一笑,却是问道:“刘将军,要运用这些战马组建成一支骑兵队,你觉得需要多久?” “十天!”刘子方毫不迟疑地答道。 “十天?”赵匡胤皱起了眉,目露探询之色。 “是!十天!只要十天!” 刘子方的语气里,有着斩钉截铁般的自信:“末将昔日训出来的骑兵,眼下有大半在这顺昌城内,虽然这七年多来,他们被拆解分放到各个兵营,可能大部分人都再没机会碰过一次马,但有了这匹一等一的战马,只要给末将十天的时间,末将就有保证他们会重新变回那只可以蹄踏天下的铁骑雄师!” “因为他们都是我刘子方从岳家军里一个一个挑出来,带出来,熬炼出来的!” “好!”赵匡胤的眼中露出激赏的神色:“刘子方,朕给你十五天的时间,十五天后,朕要看到一只五千三百四十七骑的铁骑雄师站立在朕的面前!” “否则”,他语意淡淡:“你便提头来见!” 他的神色一如往昔,但没有任何人怀疑,若是十五天后刘子方完不成指令,他将会不折不扣地执行他的军令。 “是!”刘子方却是应声躬身下拜,毫无半点迟疑。 营中诸将抬起脸,看着这位眼神中散发着无比自信与霸气的天子官家。不知为何,他们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这位天子官家的心里,对于即将来临的那场仗,已然有了定见。 “陛下……”张宪踏前一步,正欲询问。 忽然赵匡胤的嘴角却是挂起了一丝微笑:“你们有谁知道,即将与我们相遇的东路三十万金人大军的统帅金兀术,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 …… 长风烈烈。 金兀术抬起头,看着旗杆上高高悬起,尤自不断滴洒着鲜血的几颗人头,双目里透出复杂难明的神色,让人根本看不清他是悲是喜。 金国战神完颜亮的心血,自己五年来的逡选调教,才训练成那一万五千余骑的“铁浮屠”部队,却在一夜之间,就此化为泡影?! 若不是阿赫杀阿鲁那声嘶力竭的呼号,那如见鬼魅的神情,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 在中军主帐内秘密问明了那夜的情况之后,他毫不犹豫地将这几名沿路大呼小叫赶来报讯的“铁浮屠”士兵,以勾结宋军,妖言惑众,扰乱军心之罪当堂枭首示众。 所有的金国士兵都知道,“铁浮屠”部队是大金铁骑的骄傲,能入选“铁浮屠”的,都是军人中的军人,精英中的精英。 如果让他们知道这支本来指望借之纵横天下无敌之师居然在一夜之间,被人屠杀殆尽,那么这场仗也便再不用打了。 阿赫杀阿鲁那尤自圆瞪着的双眼,一直在提醒着他,那个尤如梦厣却又偏偏就在眼前的血淋淋的事实。 他右手一翻,将那幅鲜血书就的大字举到面前。 “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岳飞之后的宋室天下,何时又出了这般人物? 难道真是天不佑我大金? 忽然之间,他仿佛苍老了数十岁一般,整个人在清风中晃了几晃。 旁边他的侄子、副将完颜雍与心腹小校阿鲁补,连忙抢上前去,分左右扶住了他,他却摆了摆手,随即腰身又挺得如标枪般的笔直。 身为主帅,是三十万铁骑目光所寄,不管心里有多苦多痛,他绝不能在人前露出一丝半分虚弱的神色。 身为军人,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强敌,所要考虑第一问题,仍然是要怎么样去赢! 他深吸了一口气,对身旁的完颜亶挥了挥手:“走,我们去看看他!” “他?”完颜雍有点不明所以。 “他!”金兀术转过头,目光里透出一股森寒的杀意: “那个杀了我一万五千‘铁浮屠’军的少年!” “辛弃疾!” 第28章 孤城 () 绯红色的军服,炽烈如焰,阳光照耀下,岳家军军士手上明光闪闪的武器,更平添了几分燥热的压迫感。 两万名岳家军的军士,列着整齐的阵形,向离着顺昌城不过三十余里处的舒州城全速行去,扬起漫漫沙尘,直上天际。 王贵与面色沉沉的岳家军诸将,一一道别,最后来到刘子方面前,重重地与他相互一抱,这才翻鞍上马,扬鞭而去。 所有人都能感受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份升腾的战意。 只是这些统兵大将的心里,却着实轻松不起来。 在金人三十万大军压境的情况下,分出近三分之一的兵力,甚至不以惜皇帝大帅自身为来饵,来引诱金兵进行两路作战? 自皇帝大帅夜袭金人一万五千先锋军,他们无不折服于皇帝大帅的勇猛,然而这一着,他们却又不由得担忧这位皇帝大帅,是不是勇猛得过了头。 这绝对是一步险棋! 金人大军此来,号称三十万骑,兵马几倍于自己,而顺昌城外,又是空旷开阔,恰宜骑兵冲锋之处,是以他们先前心中所拟的战略,无不是先据顺昌坚城之固,以却敌军,趁其疲弱,再行出袭。 毕竟此时时值盛夏,生长于白山黑水间的女真人本就不习惯南国的气候,更兼大军远来,粮道难行,运输补给上也大有问题,只要相持上一段时间,吃亏的将必是远道而来的女真骑兵。 只是要固守顺昌,抵御这三十万铁骑的冲击,也决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 要知道,今时不同往日,数年来被秦桧一党甚至是故意地投闲置散,虽然经过了韩世忠几个月的恢复整顿,眼前这支岳家军的战力,仍与全盛时期不可同日而语。 而哪怕是岳飞那骄人的以八千军马破敌五万的战绩,也是建立在那八千军士,本是岳飞积数年之功训练出来的大宋唯一一支最精锐的骑兵的基础上。 步卒移防不便,只宜防守,骑兵来去如风,善于进攻,这也是他们对于皇帝大帅分军两处的决定,一直颇为忧心的原因。 舒洲城与顺昌城相去不过三十里,看似相为犄角,实则驻防两城的均为步卒,移动缓慢,势难互为奥援。 反而是金人的部队,以骑兵为主,来去如风,三十里路只在顷刻之间,要集中攻击一处,亦或奔袭两方,均是不难做到,分驻两路,等于是将主动权放在了敌人的手里。 如果一来,此战要赢,除非今后的局势发展,真能一切如皇帝大帅所料。 可是,那真的可能么? 刘子方手按腰刀,目送王贵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扬起的黄尘之中,却仍然记得他眼中流露出来的那份杀意。 如果皇帝大帅的计划得以一步步展开,自己肩上的任务最重,而王贵的任务则最为危险。 然而他们却没有一个人跟王贵争着带队奔赴舒州城,哪怕是最好勇斗狠的牛皋。 因为这是最有可能跟金兀术短兵相接的机会。 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王贵对于金兀术的那份仇恨。 尤其是他刘子方。 那是十一年前的事情了。 金兀术当时是金军南侵的中军左副元帅,亲自带军奔袭汾州,直插开封府。 那时自己正与王贵一起,领着河北西路一支千余人的军队,与金人数万大军浴血苦战于离汾洲城不足太原府外。 是役,王贵单人独骑,在敌阵中来回七次冲杀,斩敌不下数百人,甚至金人西路的左军的银牌千户、统制官格奇赫都死在了王贵的刀下。 然而王贵的妻子、父母,还有犹在襁褓的幼子,却都被困在汾州城内,未及撤出。 当王贵疯也似地闯进汾洲城去,在那山积海堆的尸骸中翻寻着、痛哭着、嚎叫着的时候,自己就横着刀护卫在他的身旁,放翻了一个又一个的金兵。 他虽然大半辈子都耗在了沙场之上,但却从未曾如那天一般,见过如许多的血。 金兀术跃马中原十余载,手上所沾染的血腥又岂止这一桩。 大宋子民之中,不知有多少人想食其肉,寝其皮,然则金兀术,却仍然是纵横于大江南北,只要提到他的名字,便能止小儿夜啼的活生生的噩梦。 金兀术的本名是完颜兀术,汉名宗弼,然而在宋**民口中,却几乎都是以金兀术称之,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这个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大宋军民血肉的恶魔,就是女真金人的象征。 他是金朝太祖完颜阿骨打的第四子,自完颜阿骨打起兵于白山黑水间以来,便一直统率金兵大部,灭辽、征宋,几乎金人对外的每一次大战役,都有他的身影。 他从未曾学过兵法,所有的统兵技巧,都是在与辽宋的数百场大战间训练出来的。 大宋南渡之后的建炎三年,完颜兀术提军十万,长驱直入,大败宋军诸路名将,一路追着当今的天子官家,连破扬州、和州、杭州、越州、明州,如入无人之境,逼得当今的天子官家不得不将风雨飘摇的江南小朝廷的文武百官尽皆装在了海船之上,自明州扬帆出海。不谙海战的完颜兀术竟还一路领军入海,追击三百余里。当今天子官家那不能人道的毛病,也便是在那一役里,被这位大金名将生生吓出来的。 哪怕当日被大宋倚为长城的川陕宣抚处置使张俊集结了刘琦、吴阶、赵哲等部,发军四十万,以数倍于金兀术的兵力将其重重围困在富平,意图一战而歼,却是在一昼夜的血战之后,被其硬是击溃了赵哲所部,趁赵哲部乱军四散之际,趁乱追击,以少胜多,将宋军打得大败而散,自此大宋尽失陕西五路之地。 虽然其在韩世忠、岳飞、吴阶这三个不世名将手上,曾经吃过三次亏,但却丝毫无损于他在金军中仅次于“战神”完颜亮的地位。 是以此次大军南来,金世宗仍以完颜兀术为主帅,总率金军六十万大军 没有人能轻视金兀术,哪怕是曾经打败过他的岳飞、韩世忠等将领,对于这个敌人,也都未尝有半分轻视。 毕竟当日无论在何等劣势下,金兀术仍然成功地将女真骑兵主力,带回了大江以北。 是时南宋军民已然组织了起来,宋金间局势俨然逆转,女真骑兵先前一路奋进,深入江南腹地,若不是金兀术强行退走,只怕此时这支天底下最强的骑兵,能否依然存在,将会是一个大大的问号。 当进则进,当退则退,狡计百出,将士用命。 对于这样的一个对手,他当真每一步都会按照皇帝大帅所布下的局来走? 然而就在他们收回望向远方眼神的那一刻,他们已经将所有的疑虑埋入心底,取而代之的, 是一份已然燃烧的战意。 是的,他们之所以在皇帝大帅公布计划之后,便自毫不犹豫地去执行他所有的命令,除了军人的天职之外,更多的是因为信任! 在经过了这十余天的试练之后,他们对于他们的皇帝大帅,那一份近乎盲目的信任。 他们深信皇帝大帅绝不会拿他们,拿大宋江山来开这样一场玩笑。 身为军人,他们此时已经抛开一切,只余下对于即将来到的那场大战,那一种难以言喻地狂热渴望。 既然金人的战马敢踏上大宋的土地,那就让他们用大宋军人的热血,来告诉那些女真人。 任何侵略者在大宋的土地上迈出的任何一步,都必须付出血的代价! …… …… 益来益低沉的大片沉积雨云,将大地的光影割成斑驭的一块一块。 赵匡胤策马飞弛,长风吹过,刮面微痛,回望处顺昌城却已然被抛在了缈不可见的远处。 那些统军大将虽然身经百战,战术娴熟,然而却终究与他们不同。 他除了是一个不世名将之外,还是手握乾坤的帝王! 在帝王的眼中,行军与治政,正如国之双臂,相辅相成。 是以他的眼光,不止放在眼前这一场即将到来的大战。 两国争战,需要的不止是兵戈与热血,更多的,还是在互耗民生与钱粮。 虽然江南半壁素来是富庶安定之所,自己治下的大宋,更控有蜀中天府,粮产丰饶,但这十余年大仗打下来,也是已然駸駸承受不起。 若非自数年前开始,岳飞、韩世忠所率的数支铁军,将女真兵马由腹地驱出,此后更一直将与金国兵马对阵之地,控制于宋金接壤之前沿线数地,只怕此时大宋的经济,尚且无法回复至今日之程度。 然而赵匡胤的心里却是无比地明白,以往数年之所以大宋军队能狙敌于前线,最根本的原因,并不是大宋军力的增强,而是女真人平灭北辽,攻破汴京之后,心下早已不再当自己是僻处白山黑水间的区区蛮族,而是自居为可以混一宇内的天下正统。 是以女真人每次攻宋之战,都存下了平灭大宋,占据江南半壁之心,于是大军兵锋直指,尽是攻向有大宋军队严守以待的各个战略要处,意图一战而定,也正因此,女真人才数次一味燥进,自失天时、地利,从而被以逸待劳的岳、韩诸大将所败。 岳家军诸将之所以在此次提议据顺昌而坚守,待敌势竭再行出击,正是在经历了大大小小类似的战役之后,所得出的经验之谈。 但他们之中唯一对于宋金双方的局势有全面把握的赵匡胤,却是非常清楚地知道,现在这场仗,与以前所打的那些,已经不一样了! 事实上在与岳、韩诸军数度交战之的,身为统军大将的金兀术,心下早已明白宋金之间军力已然相去不远,宋**民一心,要平灭宋国,哪怕倾女真举国之力,亦是不可能完成之任务。 是以当年那个一路勇猛精进的金兀术,才会不惜背上逃窜之名,屡战屡走,急于将深入江南腹地,势成孤军的金国大军,撤回到大江北岸。 如今金人虽然举数十万大军压境,看似欲图尽一战而扫平宋境,然而赵匡胤却有绝对的把握,这只不过是一个故意为之的表象而已。 女真人在西线征发东胡各族数十万军队力抗耶律大石的西辽进攻的同时,决对无法支撑起这样一场全面的大战。 金兀术此来,只是在进行一场华丽的耀兵,务求以战逼和,从而在谈判桌前获取战场上所无法获取的利益。 然而这却正是让赵匡胤最为头痛的一件事情。 自来哪怕最强大的游牧民族,相比之中原王朝,无论人口军队,往往在数量上都是不成比例。 然而正如体形硕大的巨象,也无法避免蚊蚋的叮咬。 女真蛮夷拥有这只恐怕是有史以来数量最为庞大的骑兵队,便有如手持无坚不摧的利器,随时可以选择扎破大宋国防御的某一处。 而为了应付这种来去如风的攻击,大宋却是不得不将大半的国力耗费在构筑壁垒与屯兵守备上面。 以前的金人与大宋军队在各战略要处以硬碰硬,短兵相接,实不啻于自行放弃了骑兵最大的优势。 而今若是金人放弃了一口吞下大宋的野心,改取其惯用的骚扰突袭战术,着实可以令人防不胜防。 眼下刘崎、吴璘的军队正自处于整顿状态,大宋可以迅速投入战斗的军队有限,势必无法沿线布防。 若要达以金人以战逼和的目的,那么绕开重兵把守的坚城,自屯兵诸镇的缝隙中插过,直取临安,从而威慑自己这个天子官家,几乎是能征善战的金兀术必将采用的战术。 尽管这非常冒险,但以金人骑兵骄人的速度对上善守不善攻的大宋步卒,成功的机率却实在是非常之高。 临安沿线,尽是大宋财物丰饶之所,让金兀术所率数十万大军这一番纵马掳掠,只恐大宋天下,再过十数年都难以恢复元气。 所以他决定以身为饵,分军两处,决不是出于一时的冲动。 金兀术若欲以战逼和,自己这个方今大宋的天子官家,绝对是最为奇货可居的进军目标。 而只有牵制住金兀术这数十万大军,自己才能够从容施展接下来的计划。 没有人能猜到他心里,对于这场大战想要取得的战果,到底是什么。 甚至包括那些岳家军的统军大将,也从知晓。 他并没有对他们说明一切,他也不必对他们说出一切。 服之以仁德,御之以威严。 他需要的不是说服,而是绝对地服从! 这才是帝王之道。 一片暗影投下,刮面而来的长风之中,竟尔已夹有小小雨丝。 赵匡胤抬头,舒洲城那逼仄的城墙已然隐隐映入视线之中。 “驾!” 赵匡胤纵马,提缰,加速冲向那个狭小的城池,冲进那片风雨。 他笑声飞扬,在风中激荡。 金兀术啊金兀术,朕会在这里等着你! 你千万千万,不要让朕失望! 第29章 战约 () 金兀术埋首看着手上斥候送来的急报,露出深思的神色。 他看得如此入神,以至于愤怒得涨红了脸的完颜雍,推着辛弃疾踏尽营帐来,他也竟似是毫无所觉。 自从自己的“铁浮屠”战队,被这个监军观察使漏夜偷袭,以致一夜之间分崩离析之后,他就从来不敢有丝毫小瞧了这个自己从来未曾听说过的监军将军。 然而在这等形势下,宋军犹自分兵数万,奔赴舒洲,这实在不像是一名知兵善战的将军,所应当做出来的举动。 更何况宋军在此同时,竟尔又在颖水边开始营建浮桥。 金人以马为生,骑在马上之时自是足以纵横天下,但却生平最不善水战,是以那个监军观察使最应当做的事情,本应是拆毁桥梁,好趁自己这方搭建浮桥渡江之际,半途而击,而今他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实在大有古怪。 如果不是诱敌之计,唯一的解释,便是这条命令不是那名监军将军所下,但却又是那位监军将军所无法拒绝的。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他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开来,抬起眼来,看着正自全神打量着他的那个剑一般的少年:“方才你为什么不出手?” “哦?”自入营帐以来,神识便自牢牢交锁于金兀术身上的辛弃疾,也不由得面容微动,周身气劲一松。 金兀术望着辛弃疾,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你左脚刀伤长及尺半,却是深不盈寸,本帅帐下的军士,恐怕还没有谁能砍劈出如此细致的伤痕来?” “锵”地一声,完颜雍几乎在同一时间内拔刀出鞘,遥遥指向辛弃疾,全身劲气凝聚,整个营帐的空气,似乎都在那刹那间冷咧了起来。 他虽然未能如金兀术般一眼看穿辛弃疾的伤势,但却近乎直觉地感觉到,这个剑一般的少年是一个让他感到极不舒服的存在。 他有足够的信心,只要金兀术一声令下,心神已然牢牢锁住眼前这名少年的自己,在此消彼长之下,能够毫无障碍地将这名潜在的大敌斩于刀下。 身为女真族年轻一代第一高手,他从不曾怀疑自己手上的实力 。 金兀术却是哑然失笑:“乌禄,收起你的刀吧。猎人的刀从来不是用来对着已经收起了獠牙的野兽的。” 他站起身来,没有理会一脸愕然的完颜雍,却是对辛弃疾便如闲聊一般苦笑道:“我们女真人是天生的猎人,只是乌禄他们这一代人懂事以来,见得更多的是行军打仗,倒是把那份老祖宗传下来的本事,丢了不少。” 辛弃疾望着这位在大宋百姓口耳相传中,简直就是三头六臂血口獠牙的大魔头,那张微微笑着的脸,却是第一次生出了莫测高深的念头。 家人、战友……眼前这位金兀术的身上,实在背负着太多太多的血债。 所以他也才会在进帐门之后的那一段时间里,不自觉地便杀意大盛。 但眼下金兀术的反应,却委实出乎于他的意料之外了。 他再算不准这个金兀术的心里,到底在打什么样的主意。 自那夜见识过皇帝大帅的手段之后,他对于皇帝大帅的计划从未曾生出过半分怀疑。 然而此时却连他也不由得有了一丝隐隐的担忧。 金兀术将辛弃疾的反应尽收眼底,淡淡笑道:“方才你至少有两次很好的出手机会,但你却反而刻意收敛了身上的杀意。” “你故意混入金营,不是想刺杀本帅,却又是想干此什么?” …… …… 已然升任入内内待省都知的张远,使用他这个身份所应有的客气而又淡漠的态度,督责了前来求见的舒州知府跟与圣驾几乎同时抵达此地的随军转运使,落力办好接运周邻各州县输运来军粮的事情,便自扯了几句不咸不淡的闲话,打发了他们离开。 舒州城只是个小地方,眼下这当今天子官家的临时行在,也只不过是一座大一点的园子,毕竟此次天子亲征,是亲临前线,为兴兵革之事,与平日里巡狩四方不同,是以特诏一切从简,也未曾令舒州特别做怎么样的准备。 只是要邻近诸路军粮调运往舒州的命令,却是天子官家未离京前就曾开口问过的,是以张远一到舒州城,便马上找来了舒州知府与随军转运使,特地过问了一下这件事情。 身居宫中数十载,对于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他的心中早已有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拿捏分寸,若非如此,恐怕他很难活到今时今日。 他自环列堂前的刀戟森然的卫士中穿过,躬着身,屏息静气地进入了大堂。 堂上黄纱帘幔漫垂至地,让人看不清帘幔后的情景。 张远却根本没有抬头,径自跪了下来,向原本理当坐在那边的天子官家恭恭敬敬地行完大礼,然后开始朗声报告起了方才的事务:“舒州知府黄继迁、随军转运副使王伯谦,晨来恭请天子官家圣安,舒州府内……” 其实以他所处的地位,早已明白那黄纱帘幔下,天子官家根本未曾坐镇其间,然而他却仍旧行礼跪叩如仪,从来没有过半分懈怠。 他是唯一一个知道当今的天子官家从一开始便根本未曾随大队行动的内待,一路以来,在他的安排下,更是让所有人都觉得天子官家的饮食起居一切如常。 甚至连他自己,都根本已经让自己从内心深处完全相信,天子官家本来便一直在这大队这中,自己一路以来确实一直随伺在天子官家的左右。 若说这仅仅是出于对天子官家的忠心,毋宁说这是因为自己内心深处对于天子官家那份无可遏抑的恐惧。 这些日子来,秦桧、秦喜,也曾无数次透过各种渠道,向自己探询宫内的消息,然而无论眼前摆着再丰富的钱货,他也再不敢有分毫的动心。 因为他根本忘不了那个雷雨交加的日子,忘不了那个原本阴险孱弱的天子官家,骤然间变得尤如神魔附体般威猛如天时,那一双犀利得可以洞穿人肺腑的眼睛。 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这双眼睛! 绝对没有! 是以他虽然知道战争凶险,但一路行来,却没有丝毫担心的感觉。 只是今天与舒州知府与随军转运使的一番谈话,却俨然已然让他嗅到了些许金戈铁马的气息。 眼见已经临近宋金交锋的前线,这位天子官家却依旧不见踪迹。 他自小入宫,所有关于外界的见闻,只来自于口耳相传,而对管理事情的经验,也仅仅局限于宫中那些勾心斗角的领悟。 女真人的铁骑,凶恶有如恶魔,纵使天子官家再行勇猛,也决不能掉以轻心。 而关于屯粮舒州所需操办的具体事宜,自己却只能板着脸吓唬吓唬那舒州知府与随军转运使,心下实则却是一窍不通,全无把握。 皇帝官家若是再不出现,自己还真有点不知道下一步应当怎么办了。 可是…… 他心下微微一叹,说完了所应该奏报的话,依例行下了礼去:“不知圣驾欲往何处行止,臣请陛下圣裁!” 一阵毫无意外的短暂沉默之后,他抬起了头来,正欲起身,忽然耳边却听到一个淡淡的声音:“朕知道了!” 张远周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正迎上天子官家那熟悉的眼神。 黄纱帘幔不知何时,已被卷起,赵匡胤嘴角挂着一丝笑,便尤如一直坐在龙座之上,自始至终,从来都未曾离开过一般。 他望着台下的张远,淡淡开口说道:“你去,把舒州知府与随军转运使给朕叫来。” …… …… 辛弃疾迎着金兀术那鹰隻一般犀利的眼神,长吸了口气,开口说道:“我是来下战书的!” “战书?”金兀术的眼中露饶有兴味的神色。 “是”,辛弃疾微微一笑:“顺昌城下,辽远开阔,正宜你们女真骑兵马战冲决,宋将军在顺昌城中,备好了刀枪热血,迎候尔等之来。” 他望着脸上平静得甚至没有任何波澜的金兀术,微微皱眉,接着开口道:“我们宋监军,甚至准备为尔等修好浮桥,让尔等安然渡河!叫尔等女真蛮夷好好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军人,什么是真正的大宋儿男!” “哼”,已然还刀入鞘的完颜雍不由得又是怒意上涌:“早就被我们大金铁骑吓破了胆的宋人,居然也好意思跟我们下战书,就让……” “吓破了胆?”辛弃疾微带戏谑地打断了完颜雍的话:“完颜将军经过方才那一幕,难道还不明白到底被吓破了胆的是哪一方?” “你……”完颜雍涨红了脸,却是一时无言与对。 方才他带辛弃疾入营晋见金兀术的路上,辛弃疾忽尔吹了一场尖厉的口哨。 就在那哨声响起的刹那,居然就有不少人被吓得跳将出来,乱吼乱叫,掀起了一场不小的混乱。 人心惶惶,草木皆兵。 他真的不明白,自这个一向心狠手辣的四王叔,为什么就是不肯把这个少年杀掉祭旗,以振士气。 一念及此,他一时几乎想拔出刀来,就这么生生剁掉眼前这个少年,尤如砍断自己心中的恶魔。 “乌禄,闭嘴!”金兀术那略带责备的严厉语气,让完颜雍怒意全消,低下了头去。 金兀术看着完颜雍的反应,嘴角也不由得挂起了一丝无奈。 完颜雍能在女真皇室千万少年中脱颖而出,成为公认的第一高手,心智修为,本来也是绝对的坚韧刚毅。 然而他对着辛弃疾的时候,却是如此地容易冲动发怒。 这只有一个理由。 就是恐惧! 他的勃然大怒,他的豪言壮语,只不过是在掩饰他内心深处的恐惧。 女真骑兵那最精锐的一万五千“铁浮屠”先锋军,被区区五十名宋兵屠杀殆尽的事实,已然在哪怕是完颜雍这般出类拔萃的女真少年心中,都留下了恐惧的阴影。 这些日子来,逃散的“铁浮屠”士兵纷纷奔回营来,这些人中竟有大半精神失常,每日哪怕在睡梦中都被吓醒,是以这个消息早已在营寨中传播了开来。 除非自己一早便将这些军士斩杀于营门之外,这样的结果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可是他却偏偏不杀! 因为这是大宋那个监军将军向他递出的第一招! 他不但要接,而且要接得漂亮。 宋监军…… 如果你真的以为这样就可以吓得退女真铁骑的脚步,如果你真的以为这样就能蒙蔽住本帅的眼睛,那你未免也太过小瞧了布库哩雍顺的子孙! 他抬眼,看着辛弃疾那挑衅的眼神,轻轻笑了:“你难道真的以为仅凭这一场前锋接阵,就可以影响到我们女真铁骑的士气军心?!” 辛弃疾哑然失笑:“大帅一世英雄,难道也闭着眼不看正视摆在眼前的事实么?” “哈哈哈,眼前……” 金兀术放声大笑,自信的笑声传遍整个营寨。 “五天,只要五天!” 金兀术望着辛弃疾:“五天之后,我会让你自己告诉我,究竟胜利会属于哪一方!” …… …… “怎么?难道黄卿家还有什么问题吗?”赵匡胤的目光如电,凝在伺立在台下的舒州知府黄继迁身上。 黄继纤微微皱眉,却是抗声说道:“金人大军南下,声势浩大,舒州城防薄弱,难堪冲击,微臣一袭贱躯死不足惜,唯陛下身寄万乘之尊,实不宜亲身犯险,故臣冒死恳请陛下,回銮黄州之地,国家养兵千日,奋勇杀敌,此正其时,陛下亲身来自此处,前线军士已然欢呼雀跃,士气大振,实不宜再涉险冒进啊,陛下!” 他跪下了身来,脸上写满了毅然决然的神色,心里却是忐忑万分。 他是两榜出身的进士,年少时亦曾满腔热血,一心报国,但沉浮下僚十余载,这股子志向早已经消磨殆尽了。 两年多前他不得已拼尽了家财走了秦喜的路子,才被放了这一任知府,却终究因为贿赂不丰,而被放在了这濒临前线的舒州。 若不是看着舒州前有顺昌据守,当时又是宋金和议将成,而自己已然投入了全部家产,他还真不敢到这个兵危战险之处来当地方官。 方才他接获顺昌方向分军两万移防舒州城的消息,他还以为只是前来护卫天子官家圣驾。 然而眼下天子官家的命令,却终于让他明白分明不是这么一回事。 修葺城防,屯粮舒州,挖掘地道,甚至还下令自己要马上开始将城中丁户百姓尽速迁往后方,这明明白白,就是要将舒州城当成宋金交战的主战场。 女真人此来,有数十万之众,这小小舒州,孤城一座,城墙狭小,与那顺昌根本不能同日而言,到时金人大军一至,仅凭那区区两万人,又能抵抗得了多少天? 最要命的是,天子官家圣驾正在舒州城,若是圣驾有失,自己这个小小的舒州知府,只怕死得要比城破殉国,更加惨酷一百倍,让自己连半分逃跑的念头都不敢生出来。 他默待半晌,却没有听到天子官家的回应,一咬牙,又自说道:“况且,舒州城内共有一万余户人家,若是强要在短短数日内迁走,势必扰民甚巨,微臣以为……” 他边说边抬起头,却正撞上赵匡胤那神光明澈的眼神,一时只觉得心里内外所有的事情都被看穿了一般,周身一寒,却是再也说不下去。 赵匡胤看着黄继迁的模样,不由得哑然失笑:“黄卿家,朕意已决,无须多言。此次城中百姓迁往后方事宜,由你全权负责,你不但要在女真兵马到来之前,办好城中百姓迁移的事,也要与护送百姓的兵马一起前往黄州,与黄州知府接洽安置事宜!” 黄继迁愣愣地呆了一会,这才明白了掩不住神色中的喜悦之色,却是连忙重重地叩下了头去:“陛下身寄万乘之尊,尚自以身犯险,微臣身为舒州城守,又岂能……” “朕的话还没说完”,赵匡胤再不奈看他表演,口气中透出了一股寒意:“你身为舒州知府,除了守城军士之外,必须是最后一个退出舒州城的人,你明白了么?” …… …… 赵匡胤望着急急告退的黄继迁,那再顾不上风度仪态,三步并两步奔行而去的身影,想起自己点捡舒州资料时翻阅过的这位黄知府历年来的对答劄子,那种前后判若两人的态度,不由得轻轻一叹。 总有些时候,总有些变化,是不由自主的。 在一个泥沙俱下的大环境下,能持得住节气的,永远只能是极少数人。 上好德,则民用正;上好邪,则民用佞。 千古以还,不外如是! 所以他原本就没有为难这位黄继迁黄知府的意思。 他相信为了自己的xing命,这位黄知府这几天里,必然会不眠不休,夜以继日,务求早日将城中所有百姓,迁出舒州城。 这种放弃了某些原则的人办起事来,往往却会比那些真君子来得更为迅捷有效。 时间应该还是够的。 他负手,望着庭院中一片公孙树的叶子,缓缓落下,嘴角露出一丝淡笑。 至少,那群女真人要发起进攻,也要等到他们自己先从恐惧的阴影中走出来。 第30章 军心 () 正午时分的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虽然在厚厚的云层中,阳光只露出残缺的一角,却已足以让南国的空气中,充满了一股炎热燥动的气息。 午后淡淡的阳光照射下,三十万金军那旌旗招展的数十里连营,却是静寂得尤如死城一般,在这午末之交,本应是营中军士活动的时候,却是看不见任一名士兵的身影。 所有营帐口的布帘,都紧紧密闭着,没有透出一点缝隙。 除开战马懒洋洋地蹶蹄、打响鼻,这片天地间再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周围充塞着令人窒息的沉闷。 金兀术“沙沙”的脚步声,在这一片死寂中,听起来分外刺耳。 跟在他身后的完颜雍,望着眼前这位尤自有兴致饭后出来巡视营帐的四王叔,眼神里充满了困惑。 这位自己心目中向来最尊敬的四王叔,这次到底是发了什么疯? 自从数日前不杀那些溃逃归营的“铁浮屠”败军,他就觉得不对了。 这些散兵游勇,明显已被吓破了胆,那份刻入骨髓的恐惧,已经注定让他们今生再不可能上得了战场。 征战在外,军心士气,是第一要义! 先锋受沮,已是不祥,更何况那支“铁浮屠”军败得如是之惨,几近于全军覆没。 一刀斩绝,封锁消息,本来便是最应当做的事情。 甚至当时就不应当让他们入营。 他至今仍不相信自己这位四王叔对此会有一丝半毫的仁慈犹豫之心。 他永远也忘不了,在他七岁时,这位四王叔将他与一只饥饿的小狼关在同一间房子里的那个夜晚。 更何况,纵然是一念之仁,要放他们一条生路,也绝对要集中严加管控,不许他们出营一步。又怎能如现在这般,将他们分散编营,散布各处,这简直已经是故意放纵他们,让他们把那晚的遭遇与恐惧,散播全营各处。 要知道,只怕刚开始时那些流言诽语,已让不少士兵起了些许畏怯之意。 更何况让那些曾亲历过此役吓破了胆的残军,去向他们现身说法? 这绝不是自己这位知兵善战的四王叔,所应当做出来的事情! 而让自己大惑不解的事情,却还不止是这一样。 明明大军已然行进至已离顺昌城外不足百里的地方,这位四王叔居然下令就地扎营,甚至直至今日,仍未有一丝半点要拔营行军的痕迹。 更有甚者,他还下令全军除轮值守戍的士兵以外,全部由早到晚,都要呆在营中,一步不得外出,甚至禁止交谈,禁止练武,连原本固定驻扎时要派军四出“打草谷”的惯例,居然也一并禁止了?! 这俨然已经是乱命了! 女真人从出生开始,就是骑在马上的。 骑兵作战,讲求来去如风。 在他们早期的争战之中,甚至根本就没有供应军需这一说。 一切所需,就地劫掠,本就是马背上长大的民族,所共有的作战方式。 直至平辽之后,大金据地万里,征发渤海、契丹、汉儿诸军,这才有了开辟粮道,押运军需的必要,然而却仍是大部分靠就地掳劫来解决军需,这即是因女真立国未久,国力尚弱,同样也是因这已然成为军中的一种习俗。 看着敌人辗转哀号于自己的铁蹄之下,在自己的辫发上系满汉儿的首级,这是何等快感至战栗的事情。 然而自己这位四王叔却把这一切都禁了! 虽然刚刚运抵了一批军粮,但这三十万人、二十万骑人咬马嚼,也撑不了多长时间。 更何况,自己这位带了半辈子兵的四王叔会不知道,他这样做会让几乎全部的士兵心怀怨愤? 一念及此,完颜雍颇有些愤愤地瞪了走在自己身边的辛弃疾一眼。 一切的怪事,都是由俘虏了这个南蛮之后而来的。 难道这个小白脸是南国厉害的珊蛮,居然在不知不觉间,就蛊惑了自己这位四王叔的心神? 辛弃疾跟随在金兀术的身后,不徐不缓地走着。 四周一片沉静,入目处连一个人的身影也没有。 辛弃疾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消失了。 一抹凝重之色,渐渐爬上了他年轻的脸庞。 金兀术若有所觉,回过了头了,嘴角挂起了一丝微笑:“你发现了?” 辛弃疾缓缓点头。 这片大营里,虽然没有了原本士兵操练的身影与响动。 然而整个营寨里的气态,跟他初入军营的时候,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压力! 但那死一般沉寂的空气之中,却无处不充满着让辛弃疾这种视生死如无物的战士,也不得不为之色变的压力。 那是一种已经被压抑至极至的情绪,只要一被点燃,便要爆烈,便要燃烧,便要将横栏在他们眼前的一切,毫不犹豫地撕碎的战意。 虽然四野寂寂无声,但辛弃疾却几乎可以听得见那无所不在的嘶吼声。 当日天子官家带着自己,以五十人破敌一万五千骑,自己原本以为这等战绩,势必在金人的心中,种下无可回避的恐惧的种子。 然而就在这短短数日之内,这里的所有将士,却俨然已是全部摆脱了那股负面情绪。 他不是完颜雍,所以他很快便明白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饶是身为敌手,他仍然不由得向金兀术投去一分敬佩的眼神。 在大战在即之时,将这些原本便带着三分凶厉之气的猛士,刻意封闭在狭小的空间之内,以此激发起人心深处最狂暴的那份野蛮与勇悍。 这么怪异得不近常理的方法,他是怎么想到的? “你可还记得,四叔小时候曾猎过一只白刹林?”金兀术看着辛弃疾,口中却闲闲地对完颜雍问了一句。 …… …… “喝!” 舒州城下,沙尘滚滚,直冲云天。 数千名骑士一身绯红色的束腰劲装,如火方炽,身着薄甲,头戴铁兜鍪,腰悬弓箭,手持厚重的大铁斧,只纯以双腿控马,策骑疾奔。 这些战马身上的铁甲已被卸去了,奔行之间,其速直如风弛电挚,快得让人看不清身影。 在骑队操练不远处的空地里,按一定的顺序,参差插着数十枝柳枝,各长三四尺。每支柳条顶端,都被削去了一寸半长短的树皮,露出白色的内杆,每一条白杆之下,都系着各各不同的五颜六色的布条。 传令官的手上,换上了青色的旗。 “喝!” 数千名骑士又是同时一声大喊,却是整齐得只有一个声音。 也不见他们如何动作,他们身下的战马便如通灵一般,或加速急奔,或减步慢行,队列顿时由首尾相连,而变幻出各种阵形,人马换位,参错交杂,却没有一人一骑,踏错半步。 传令旗官手中青旗挥动。 “杀!” “杀杀!” 喝声起处,那些马上健儿,便在这急速奔行之中,双脚勾连,身形闪晃,忽立马鞍,忽藏马腹,便在此同时,他们手中重达数十斤的巨斧却是配合着战马奔弛之势,左挥右击,劈、砍、截、锁,每一次运作,都与战马的跃动配合至天衣无缝,务求将战马冲奔之力,完全融入自己手上的势无可挡的劈砍中。 “杀!” “杀杀!” 在那震天的吼声中,寒光闪动,纵是远在城墙上负手旁观的赵匡胤与王贵及其余将领,也能感到一场扑面而来的杀伐之气。 赵匡胤侧头看着那些将领脸上若有所思的神色,微微颔首。 他特地让这支新组建的马军奔赴舒州城下做这最后一次训练,同时也是最后一次的逡选,本来便存有让这些将领观摩在舒州城如此地势之下,骑兵冲袭所可能采用的各种杀法阵形的意味。 虽然眼前这些将领无一不是深深体味过金人骑兵的冲锋陷阵之法,但是时正值浴血搏杀的生死关头,却不如现今般可容得好整以暇的思索应对之方。 此外,这支新组建的骑兵同时也是一支奇兵,随时可能作战于顺昌与舒州两线之间,虽然在他原本的计划里,让他们在操练中熟悉地势,有百利而无一害。 传令官手上旗号再变,冲奔中的骑士们勒缰按马,停了下来。 第一队的三十余骑,从大队方阵中徐徐策马上前。 尽管这些骑兵大部分出自于原本刘子方一手训练出的马军,本来已然是百里挑一的好手,然而赵匡胤却仍是坚持用最严苛的标准,再进行最后一轮的甄选。 旗令起处,蹄声雷动。 赵匡胤的目光越过那扬起的烟尘,望向苍茫天际。 沙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 他或不能穷尽所有的变数,但他却会做出最好的准备。 …… …… “记得,当然记得!”完颜雍愣了一下,才醒觉金兀术是在对自己问话,连忙大声答道。 虽然他那个时候还是个小孩子,但他却一生一世也忘不了当时全族人都为之欢腾的盛况。 白刹林是白头山上生长的凶兽,是恶魔的化身。 哪怕最接近至高无上的天神阿布凯恩都里的神物海东青,都不能降伏白刹林。 在女真人的神话里,白刹林与海东青,便如光明与黑暗一般,自创世之时,便是一对相反相成的存在。 所以在女真族大珊蛮的口中,一直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 当布库哩雍顺的子孙能猎杀白刹林的时候,女真人的马蹄就将踏遍这片大地。 金兀术早在小时沦入辽地时,便深具勇名,十八岁回到部落的时候,族人们更是亲见他猎杀了无数猛兽。 但即便如此,当年方弱冠的金兀术,声称要去猎一只白刹林来当他的父皇、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登基的礼物的时候,还是所有人都当他只是在开玩笑! 是以当半个月之后,形销骨立、遍体鳞伤的金兀术扛着白刹林的尸首出现在人们面前时,所有的族人都沸腾了。 也是自那之后,金兀术便成了女真人心目中最伟大的英雄,直到战神完颜亮的出现,才第一次让他有了对手。 “所有人都说白刹林是白山黑水间的魔鬼,是因为它拥有狼一样的凶残、豹子一样的速度、熊瞎子一样的力气,便我却知道,其实白刹林最可怕的地方不在这里。”金兀术转过身来,对着完颜雍,却又似是对着这片天地间的所有人诉说着。 完颜雍虽然不知道这位四王叔忽然提起这段往事是什么意思,但仍然屏息聚气,凝神听着。 这片天地间一片静谧,完颜雍却知道,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营帐时支起了耳朵。 哪怕身为金兀术最亲近的侄子,他也从来没听眼前这位四王叔说起过当年的那段经历。 “眼睛!白刹林最可怕的地方,是他的眼睛!”时隔数十载,金兀术忆起那个轻雪飞扬的清晨,眼中仍自闪射出一丝厉芒。 “白刹林的眼睛,才是真正传说中恶魔的化身,你只要一触及白刹林的眼睛,它就可以唤起你埋在你心中最深最重的恐惧,我自己都记不清自己第一次望见白刹林的眼睛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了,只记得当时整个人都在发抖,我甚至连逃走的勇气都没有了,若不是恰好积雪压断了树枝,让我滚下了山崖,我早已被白刹林一口吞下,皮毛不剩!” 连辛弃疾都被金兀术的话深深吸引了,露出侧耳倾听的神色。 金兀术淡淡一笑:“我入山之前已经跟阿布凯恩都里立过誓,我跟白刹林只能活一个,但当时我差点选择了自杀,因为我实在不想再去面对白刹林的那双眼睛!” “但我却终究还是没有!我告诉自己,布库哩雍顺的子孙是天底下最勇敢的猎手,他们永远不应当惧怕任何对手,哪怕它是恶魔的化身白刹林!” “所以我在白刹林每天经过的路上,挑了棵大树,挖个洞藏好自己,甚至为了怕自己会忍不住想逃走,还用一根绳子把自己拴在树上,只要白刹林经过的时候,我就偷偷地去看他的眼睛。” “我知道,如果被白刹林发现,我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在逃掉,但那又怎么样,布库哩雍顺的子孙里,没有一个人是怕死的懦夫!”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从早到晚,不吃不喝,连手指头也没有动过一下,到了第七天,就在我觉得自己快要疯掉,快要忍不住大喊大叫的时候,我第三十一次看到了白刹林的眼睛,但我已经没有丝毫害怕的感觉了,我划开绳子,扑了下去,就这么生生一刀一刀、一口一口地捅死它,咬死它!” 他停顿了半晌,整个营寨里寂静无声,只有风卷过营旗,烈烈作响。 “所以”,他将眼神转向了完颜雍:“你明白了么?” 完颜雍的眼神渐渐由困惑转明澈,又进而流露出敬佩的神色。 “面对恐惧的最好方法,就是去看着它,去想着它,去打倒它,去干掉它!” “有什么敌人,能让布库哩雍顺的子孙害怕?!有什么敌人,是布库哩雍顺的子孙不能踩在马蹄下面的?!” “女真族的勇士们,你们说是不是?!” 金兀术的声音,益显高亢,如隆隆巨雷,响过整个营寨的上空。 “敖呜!” 这片天地里,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地响起了狼一般的呐喊嚎叫声。 那股子最原始的野蛮,在这一刹那间,充斥着这片天地。 就在那一片嚎呼声中,完颜雍的耳边响起了金兀术淡淡的声音:“传令即刻拔营,全速行进,直取顺昌城!” 第31章 战云 () 刘子方全身甲胄,手按腰刀,站在临时筑起的高台上,目光微注,将那正自纵跃演练的数十名骑士的每一下细微的动作,都尽数收在眼中。 此次所得战马共有七千三百余骑,哪怕穷尽他此时散置于顺昌城内岳家军各处的马军旧部,马匹配置也尚绰有余裕。 而眼前这些骑士,都是他当年亲手一个个拣选出来、训练出来、带着拼杀出来的好男儿,去掉其中的任何一个,都会让他的心里一阵隐隐做痛。 然而即便如此,甚至即便他对于赵匡胤所交代下来的战术计划,仍然不是那么地理解明白,但他还是按照这位皇帝大帅订下来的标准,严格到近乎苛刻地执行着。 蹄声起落,转眼间那些骑士已然演完阵型,绕场绕到了第三圈。 刘子方蓦地一举手,台下传令旗官,手上一翻,换起一柄小红旗,高高擎起。 那数十骑骑士如斯响应,翻身起纵间,手中重斧便自挂入马侧,几乎便在同一时间里,悬在他们腰间的劲弓已持在手中,左手执定无羽月牙横镞箭,拉弦,引箭。 开弓如满月。 战马不停,快逾闪电,箭头白铁映着阳光,让人不觉竟似有眩目之感。 传令旗官手中旗蓦地挥下,“崩”地一弦响,飒然风动间,数十支利箭如流星般划过校场,直直取向竖在校场中间的柳枝顶端白杆之处。 数十骑急弛奔马,同时发箭,各取预先认定的系着不同色泽布条的柳枝,所有的箭枝去势不同,却是整齐划一,没有丝毫杂乱之感。 柳杆不比其余木头,坚韧而弹xing,取箭的方向若有分毫不准,劲道若有丝毫差池,则要射断柳杆,无疑是不可能。 然而这数十枝箭镞直直划过布条系处的白杆底部,却是所有的白杆,都几乎在同一时间里分段堕下。 “喝!” 那数十骑骑兵又是一声大喝,双脚紧处,数十骑纷纷掉转方向,直冲入场中坚起的柳枝处。 马蹄起落,他们便在那白杆下堕至地的片刻时间,纵马直入,虎腕伸出,却是纷纷把那下堕的柳枝白杆接在手中。 刘子方望着徐徐策马而至石台前的骑士,翻鞍下马,屈一膝行军礼。 两个未曾接住柳枝掉落下来的白杆的骑士,在起身之后,又复向刘子方躬身一礼,恋恋不舍地抚了抚战马的脖项,虎目微红,已然自行退出了场去。 刘子方详细地一支支检视着他们递上来的柳条白杆,又挑出了数支白杆下还带着超出一寸长青枝的柳枝,交由身边的相关裨将,根据布条颜色,辨清所属骑士的身份,将他们一一带出了场去。 马蹄翻飞,又是新的一列数十铁骑纵马提鞍,跃入场中,毫无半点迟滞。 滚滚烟尘,直冲霄汉。 …… …… 雨。 连天的雨。 天渐渐亮了,岳云甚至已然隐隐看见了临安城墙那高大的轮廓。 身下的战马的速度已被他催至极处,他却犹自加上了一鞭。 马蹄起落,溅起无数泥泞。 急雨迎风,扑面生痛。 他的全身早已湿透了,然而他却早已分不清那究竟是雨、是泥,还是身上还未愈合的伤口流出的血。 然而他却仰然不顾,依旧催马疾行。 虹县关口与金人之战已逾一个月,至今仍未能见到转运司运至的第二批军粮,军中供应已由每人两升减至一升,再于五天前减至半升。 敌军之众,本来就直逾我王师数倍。 月余的攻防,城中的军士,虽然仍是士气高涨,但终究是血肉之躯,未免疲累。 若是转运司再筹不出第二批运往虹县关口的军粮,只怕数日之内,苦守虹县关的士兵,便真的要饿着肚子打仗了。 更何况,就在自己奋力突围出城之前,金人竟尔一反常态,就在虹县关外,绕着城池挖起了深广的濠沟。 马战冲决,本便是平整的地势最为适合,金人此举不啻自缚手脚。 唯一的解释,便是金人已然放弃了速战速决的想法,准备以长期困守,来拖垮虹县关! 若任其筑成合围之局,则日后要运粮,更比现下要难上十倍。 只是金人北来,长途远征,若要沿路运送补给,比之宋军更要难上十倍。 更何况此时女真远入他人国境,锐气若泄,则势必士气难振。 借骑兵冲袭之力,速战速决,才是金人所最应采取的战法。 右路金军的统帅韩常,乃是知兵善战之人,决不应当采用这等战法。 金人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难道他们已然知道了城中粮草不济? 父帅到底是怎么搞的? 难道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虹县关变成第二个睢阳城? “驾!”岳云一念及此,又自加催了身下的战马,合着风,卷着雨,飞也似地投向那已在不远处的临安城门。 不可以! 决不可以! 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在,就决不可以容许这种事情的发生。 ……… 日渐西沉。 经过重重拣选出来的大宋四千七百二十三名马军骑士,一手牵着马缰,面向舒州城,手持重斧,列成齐整的方阵。 大宋马军阵中高高擎起的白底腥红旌旗,在长风中激荡飘扬,烈烈作响。 此时已然走上墙头,站立在赵匡胤身边的刘子方高举右手。 “刷”地一声响,舒州城下四千余众大宋马军齐齐向傲立城头的皇帝大帅行下礼去,却几乎只发出同一个声响。 他们触地即起,不待任何人命令,便自翻身上马,勒转马头,徐徐举步,拔阵而去,毫不迟疑地投向那挂着一轮似血残阳的天际。 右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 为国弃身锋刃端,少年xing命安可怀? 他们脚步下一次停留的地方,便将是那只论生死的血肉沙场。 城下那些被拣选下来的战士,收回了目送着原本战友远去时那恋恋不舍的眼神,却是各自露出黯然之意。 赵匡胤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也不由得心头微叹。 这些人都是煌煌大宋的大好儿郎,他知道,哪怕在战场流血掉脑袋,这些人也决不会掉一滴眼泪。 然而此刻他们不得不各自将手中所牵的战马,交付给了城中的军士的时候,眼中却都流露出了如此明显的祈求之意。 但即管如此,他却绝仍是没有动过一丝一毫将他们召回马军的念头。 大宋的骑兵数量较之金人少了不知多少倍,是以唯一的致胜之道,便是以强克强,以精锐胜平庸。 战场不似其他地方,任何一处的薄弱,都有可能造成致命的失败。 所以自己所要带出来的这支大宋骑兵,每个人,都必须是足以以一当十的精英中的精英。 更何况,空出这些战马,原本就是自己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由来征战地,不见几人还。 在沙场之上,永远容不得任何一分心软。 不管对敌人,还是对自己。 他转过身,看着正翻身下拜,正向自己辞行的刘子方淡淡一笑:“子方,你心中想必是在骂朕胡乱裁减马军,空置战马,画蛇添足了?” 刘子方周身一震,抬起头来,正触及赵匡胤那澄澈清明的眼神,却是将原本想说出口的话都吞了下去,居然默认了赵匡胤的置疑。 赵匡胤脸上泛起了一丝笑意,轻轻说道:“那些战马,可是用来逃命的。” 刘子方一愕,脱口说道:“怎么可能?女真人虽号称三十万众,但……” “不”,赵匡胤缓缓摇头:“女真人此来侵宋,所发兵马不是三十万,而是六十万骑。” “你们都不要忘记,虹县关口,还有女真人的三十万骑兵!” …… …… 临安城的清晨,仍是如此地喧闹而宁谧。 虽然街上的行人们都打着伞,但斜风吹雨,却总是打湿了行人的衣襟。 包大仁走进岳飞的帅府,有点烦闷地甩了甩溅落在身上的雨水。 数日不眠不休,饶是他一直精力充沛,也不由得露出疲倦的神色。 在临安城内开始试行他提出的“经营获利捐”与“丁口收益捐”,只不过是短短一周的功夫,他却已有近四个晚上没合过眼了。 然而一直到现在为止,礼部、户部乃至临安府的各路官员,包括那些原本一直帮着他一起拟定条陈的官员,突然之间都畏他如蛇蝎,莫说再没有一个人肯出来帮他推行这两项捐赋,甚至连他登门拜访,他们也都自推三阻四,托辞回避,无论他再如何好说歹说,也不肯见他一面。 御史中丞勾龙如渊前些日子在谏院里那一番言辞激烈的长篇大论,直指这两项捐赋之施行必将动摇国本,祸乱大宋。其行文旁征博引,言语铿锵,不到半天功夫便传遍临安,走在街头时时可见有人自发将此文传抄各处,如此一来,朝野各方,无不尽知台谏清流及他们所代表的天下读书人对于此事的态度。 而这篇妙文,连同几名朝官的应对文章,更在临安城的寻常百姓间掀起了一阵风潮,无论是茶肆、酒楼、赌场,甚至只是走在街上,都随时可以听见关于这件事情的讨论。 连带刊载这篇文章的邸报,这些天都自洛阳纸贵,甚至一纸难求。 他们之中或许没有人真正清楚这件事情的真实原委,或许他们之中并没有人真正知道这两个捐赋究竟是怎么样的一回事,然而这都不防碍他们对于勾龙如渊为那篇情辞并茂的妙文的欣赏,而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也都绝不缺乏传播这件事情的兴趣与时间。 临安城城的百姓,对于任何新出现的东西,从来不会缺少关注的兴趣。 更何况背后还有秦桧一党推波助澜。 有宋一代,偃武修文,除军队系统之外,各部大小官员均是循科举之路仕进,自太祖开国至今,唯有狄青曾以武人知枢密,得入宰执之列,但却旋即被司马光为首的文官群体弹劾,外放州县,郁郁而终。 此次当今的天子官家,为削统兵大将之权,采取明升暗降之法,同时授予岳飞等四员大将知枢密院的头衔,本来便已经是大大地破例了。而此时天子官家御驾亲征之时,居然又以岳飞为临安留守,位在秦桧之上,更是令朝中所有以科举出身的官员,或多或少,无不心存芥蒂。 此时更有学界大宗勾龙如渊领头,当朝宰相秦桧认可,那些朝中官员当然无不纷纷争相表态,对这两项捐赋口诛笔伐,又怎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出来帮助他推行什么捐赋。 各部院官员的影响所及,他包大仁哪怕连临安府所属的一名小小差役都处使唤不动,真真正正成了孤家寡人,所谓捐赋,自然也便无从收起。 他原本还想找已经隐然是禁卫统领的展昭帮忙,但展昭自天子官家离京之后,便常常终日不见人影,连他这个可出入宫禁的起居舍人,也只见过他一次,而那居然是在飘香坊。 平日里这厮虽然也喜欢上飘香坊堵上几把,但终究只是偶尔,怎料到天子官家一离京,便如此变本加厉,连自己这老友也自不多理睬,弄得他也只好拂袖而去。 所以这已经是他第四次来找岳飞。 开弓没有回头箭。 势于至此,如果半途而废,岳飞这临安留守势必再无半分威信可言。 如此一来,不但其所发的包括军粮转运之类的诸般手令更难收效,甚至天子官家让其坐镇临安,以牵制秦桧的效果,恐怕也要打上一个折扣。 是以此时这两项几乎已是势在必行,再无退路。 然则他现在最缺的是人手! 现下临安城内,能拉来充当征收捐赋人手的,便只有原本曾在岳飞、韩世忠等诸帅手下为将,而今却在京师任职的军队系统的各路官员。 天子官家昔日在召回诸帅时,出于削弱他们对军队影响力的观念,曾将不少军队中的将领调入京师军中各部,放任闲差,此时若是岳飞出面召集这些人及其属员,自也能接管临安城的政务,运转自己早于拟定的这多征两项捐赋的计划。 只是他却不明白,他明明已经反复向岳飞阐明利害,为什么岳飞却还是迟迟不肯答应他的这个请求。 “咳……咳……咳……”包大仁望着身前沉吟不语的岳飞,不由得干咳了数声,小眼睛中泛起了期待的光芒。 岳飞负手,望着身前的包大仁,心里却是暗叹了一口气。 包大仁所说的理由,他都明白,甚至他比包大仁还要急。 毕竟,对于前线局势的判断,他比包大仁绝对要准确得多。 然而他却仍有他的顾虑。 有宋自立国以来,文尊武卑的观念已然深入人心,然而自宋室南渡以来,由于连年征战,武人的作用凸显了出来,武将功勋卓著者比比皆在,文人士子已然隐隐感受到了来自武将系统的威胁,文武间的对立更趋紧张。 而此时自己以武人知临安留守,于天子官家御驾亲征时总掌军国大事,更是无疑成为众矢之的。 是以在这个时候,自己最应当做的是协调各方,努力消除矛盾。 如果此时自己出面让军队系统强行执行原本应由文官的征收捐赋之职,实不免让人有自己借主政之机,怂恿武将以夺文人之权的猜想。 不管怎么说,大宋立国百余年来,从未有以武人插手政务的例子出现。 若由此激化文臣武将间的对立,会惹出什么样的乱子来,实未可逆料。 这整件事的背后,终究还站着一个秦桧! 眼前这一切,分明就是他一手弄出来的局。 因为秦桧看准了他不得不钻。 当然,如果摆在他眼前的仅仅是这些原因,他说不定早已经答应包大仁了。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军情紧急,势不可拖。 若是虹县关被破,金军兵临城下,一切就自悔之晚矣! 两害相权取其轻,为国为民,他岳飞从不计较个人的毁誉生死。 然而埋在他心灵深处的那个顾虑,却让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拖延了包大仁的要求。 他没有向包大仁说出这个理由,因为就连他自己,每次想起了自己居然会生出这样的念头,都不由得心里有些隐隐作痛。 一念及此,他不由得生出了些许烦躁之意。 在沙场之上,面对再危难的形势,他也可以洞烛先机,明断无碍。 只是这小小的临安城,所有的事情却纠葛如一团乱麻,让他理也理不清。 他轻叹了口气,抬起眼望着包大仁,正欲说话,却忽然神色一动,双目如电,望向门外。 一阵喧哗,由远及近。 包大仁正自随岳飞目光望了出去,岳云已然带着他那一身鲜血、泥浆与雨水,便如一团红云般卷进了大厅:“父帅……” 第32章 干戈 () 金兀术的目光越过横跨于颖水之上那七座又宽又大的浮桥,望向那此时已阵兵于顺昌城下的大宋军阵,脸上不由得闪过了一丝讶异的神色。 以步军抗马军冲击之力,除了列下如拒马木之类的半活动的防御xing建筑之外,只能有赖于步军发挥集体优势,聚成一团。 是以宋军原本每战必列阵以对,虽常被讥为迂腐,实则知兵之人,无不明白,这几乎已经是唯一的办法。 然而眼下这支大宋军队,俨然不似以前以弩弓、长兵器等为主要武器,而集成的防御阵形。 他们虽然隐隐站成一定的方位,但在金兀术的眼中,却显得不圆不方,颇为零散,似乎是三人一队,各自为政。 更何况,以金兀术的眼力,一眼便可以看出眼下这支大宋军队的人数至多不过七千余人。 步军对阵马军,人数上,或者说至少在局部的人数上,应当具备一定的优势,否则其势难挡。 虽然岳飞曾有过在郾师城下,以五千刀手尽破一万五千“拐子马”的战绩,但金兀术却知道,这已然是以步破骑所能达到的最大极限了。 况且这五千刀手,尽要俯身马下,在躲避铁骑践踏的同时,以手中刀斫断马蹄,武艺、胆识、眼力、速度,缺一不可。 他决不相信,眼下的这位监军将军,能在短短的时间之内,重新训练出这样的一支军队来。 而且他目力所及,对岸的那支大宋军队,手中所持分明是重斧、长枪、流星锤之类重型远距离攻击兵刃,根本也不象是要贴身作战的样子。 只是这样一来,他实在想不明白,以对岸大宋军队的如此人力,如此阵势,如何能挡得住自己这无敌于天下的大金铁骑的冲击? 那位能以五十人尽败自己原本自恃无敌的一万五千“铁浮屠”军的监军将军,又怎么会布下这样一个看似不堪自己铁蹄一击的阵势来? “呼……呼……” 河边风劲,拂面生痛。 数十万大军,已然缓缓行进颖水之畔。 这数十万大金铁骑,尽是身经百战的军队,虽然在这炎炎烈日之下,都已是汗透重甲,但没人发出半丝声响,只是他们身下那身披甲胄的战骑,停顿了这半晌,却都开始不耐地蹶起蹄、打响鼻,让那些骑士不得不低声约勒着。 “四王叔……”策马过来的完颜雍,向他马上为礼,虽然他不敢直言,但金兀术却已然明白他言语中的焦急之意。 那位大宋监军不但在颖水之上加修了这七座适合自己进兵运转的浮桥,甚至不惜自失地利,退开原本应当重兵扼守的颖水之畔,只在顺昌城下排军布阵,竟似是俨然摆出了一副要跟自己堂堂正正短兵相接的格局。 这是一种何等骄傲的自信? 金兀术不由得为这位素未谋面的宋监军,升腾起了一分许久未曾有过热血沸腾之意。 既然如此…… 他举手遥指向不远处那座古老的城池,扬声高喝:“前军左翼先行,让你们的战马,踏破顺昌城的大门!” 金兀术望着应声飞奔而出的铁骑,眼中不由得也闪出了兴奋嗜血的神色。 大宋监军…… 布库哩雍顺的子孙,从来不会逃避任何人的挑战! …… …… 伏在山林间的马军将士,甚至能隐隐听得见那沉沉的战鼓声。 与刘子方一同调训马军箭技的柳大顺,现在正与他并肩而立。 虽然在山峦遮掩下,已然难以望见顺昌城的情况,他们的眼光却仍凝在那个方向。 战鼓声传来,几处沉闷的轻响,响起于林间。 刘子方回过头来,不悦地瞪了那几名战士一眼。 所有的战马已然以嚼口束住了马口,马蹄处包着厚厚的软布,务求不发出任何声响,以免被金军的斥候发现了这一支奇兵。 只是这支马军几乎全部是由原本刘子方所带出来的马军军士组成,自建成以来,无不以正面冲锋、以强破强为唯一的战法,此时一听得战鼓声起,这些久经沙场的军士,不免热血沸腾,跃跃欲动。 柳大顺微微皱眉:“看来大家伙都盼着早点痛饮金狗的血,真不知道还要等上多久。” 刘子方的嘴角露出一丝冷冷的笑意:“快了!很快了!” …… …… “嗬……嗬……嗬……”纵马奔过颖水之上浮桥的左翼前队马军,却是如预料般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他们稍稍约整了一下阵形,便自挥舞着手中的武器,直直地往那陈兵于顺昌城下的大宋军阵冲杀了过去。 阳光正烈。 全身甲胄的人与马,身上都自大汗淋漓,蒸腾出淡淡的白汽,却是丝毫没有半分影响到他们亢奋的情绪。 有什么东西,比即将到来的浴血拼杀,能更让他们兴奋。 他们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边的汗水,却尤如尝到了鲜血的腥味。 马益发急了。 那沉如雷动的蹄响,寒光闪耀的兵刃,都让人毫不置疑这支军队将可以把横栏在他们前面的一切障碍踏平、斩碎。 只是不知为何,眼神一直凝在那支马军身上的金兀术,随着马军与宋军战阵的接近,心头危险的感觉却是益发地浓重了起来。 十丈……八丈……五丈…… 随着马军战骑与大宋军阵的接近,那些大宋的军士也开始似是有些缓慢但却依然依循着一定规则地移转着。 金兀术的瞳孔蓦地收缩。 他终于明白了心头那种危险的感觉是由什么地方来的。 相比于自己这方那不住地呼喊号喝,那批大宋军士竟是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一丝的声响。 哪怕是在移转的时候,他们居然也是形如鬼魅一般。 但这种沉静,却透出了让人感到极为窒息的压力。 在沙场之上,正面对决的军士,鲜少有不呼喝号叫出声的、 这即是在燃烧自己的热血,将自己的力量提升到最大的极限,同时也可以让人在这种半癲狂的状态之中,暂时忘却眼前即将到来危险,从而无畏无惧,奋勇决杀。 所以眼下大宋军士的情形,绝对是不正常的。 这七千余人之中,居然没有一个被即将到来的大战点燃热血,忘情狂呼。 那只能证明一件事情! 就是他们对于即将到来的这一场仗,有着绝对的控制与把握! 可是这怎么可能? 当先的一批骑士,已然直直冲到了大宋军阵的面前,手中长刀直指,借着战马前冲之势,挥向那马前那名仅仅身披薄甲的大宋军士的头颅。 眼下的大宋军士却似是迎面而来的一刀恍无所觉,直至金军冲近,方自举起手中的长枪,速度奇快地斜斜挑向那金人骑士头上所戴的,将其连头带脸一起护住,只露出两只眼睛的铁兜鍪。 金人骑士此时才发现,那大宋军士手上所持之长枪,竟比正常临阵所用的长枪,还要更长上数倍。 如此长的大枪,也只能做出一些简单的挑刺动作,根本无法灵活使动,是以用之临阵,不啻自寻死路。 然而就在这短短的距离之内,加上战马疾弛的速度,大宋军士那一下简简单单的斜挑,却让金人骑士几乎已然是无可回避。 避无可避那便不避。 那金人骑士久历战阵,经验丰富,反自更加催战马,手中长刀去势不变,直斩向眼前的宋军。 长枪到处,金人骑士的铁兜鍪应声而落,然而战马去势所及,那骑士手中的长刀却已是隐然直指向马前那大宋军士的脖颈。 那名大宋军士仍然立在当地,静如一具没有生命的塑像。 然而他身后的两名大宋军士却动了。 动如脱兔。 直至他们兵刃出手,那名大宋骑士才发现他们手中的重斧与铁锤,居然也比正常兵刃要远远长上数倍。 重斧简单的劈砍,却是毫无窒碍地斩断了那名金人骑士持刀的右臂。 而重锤挥击之处,已然失去铁兜鍪保护金人骑士的头颅,便如西瓜般应声而碎。 骑士的身躯,软软倒挂在战马之上。 失去驾御的战马惊呼长啼,斜冲向旁边的骑兵,引起了一阵混乱。 那名手持长枪的大宋军士,却早已如法炮制,又自击杀了数名接近的女真骑兵。 那七千余名大宋军士三人一列,左冲右截,竟似是将金人的一万余骑左翼前军,分割成一块一块,相互应和,反似是将金人的骑军包裹了进去一般。 大片大片的血,不断染红脚下的黄土。 金兀术的眼中透出了一丝寒意。 好可怕的阵法! 如可怕的杀技! 如可怕的宋监军! 长到不合常理的兵刃,短到不容闪躲的距离,简单到无法转折的运作,相互配合之下,却形成了最厉害的阵势。 难怪他们根本未曾列起任何防御阵形,他们想的根本不是防御,而是毫不留情的绝杀。 只是真正让金兀术感到惊骇的并不是这种诡异的构想。 对于这长柄武器动作的操练,对于三人成列之间无隙的配合,固然困难,但也并不足于让金兀术这等猛将心动。 他的震惊是因为他深深明白要摆列成这样的阵形,最困难的地方并不在于这些杀技的训练。 在刀斧几乎駸駸临身的距离之下,不能生起任何畏怯闪避的念头,仍然要一丝不苛地严格做出早已训练过千百遍的固定动作。 这不但需要对解救自己的战友全然的信任,更需要完全将生死置之于度外的铁一般的意志。 这种质素的军人,在任何一支军中,都不难成为猛将。 然而眼前的大宋军士,却足有七千余人之多。 金兀术心中明白,这等信任,若非源于交情,便只能源于崇拜。 以眼前这些大宋军士的人数之多,不可能相互间都拥有如深厚的交情。 是以那种毫不迟疑的信任,几乎只能是建立在对制订出这样战法的那位大宋监军拥有的绝对信心与崇拜之上。 这位大宋的监军将军,到底是一个何等可怕的人?! 而他所带出来的,又是怎么样的一群士兵?! 这些汉儿军士,难道都不怕死?! 此时已然渡过浮桥的前军右翼,已然整阵完毕,在完颜雍的指挥下,催列战马,直冲向顺昌城下的大宋军阵。 压力大增的宋军,居然不退反进,直直迎向的飞弛而来的大金骑兵战阵。 “杀!杀!杀!” 那长久压抑之后,终于喷薄出来的嘶吼声,连金人骑兵那疾弛的战马也不由得为之披靡忙乱,一些立在岸边与正在过桥的战骑甚至不由得乱了脚步,纷纷堕入湍急的颖水之中。 …… …… 王贵仰起脸,似乎也嗅到了充斥在数十里外顺昌城外空气中的杀意。 他的心里不由得由然生起了一番焦躁之意。 他永远也忘不了十一年前汾州城的那个血染的黄昏。 此时自己就想杀的人,就在数十里外的顺昌城下。 然而自己却不能冲上去与他决一生死。 更何况,让他焦躁的还不止这个。 眼前的情状似乎与天子大帅所料有些不同。 金兀术并未如所料般绕开顺昌,直取天子官家所在的舒州城,反是大军直指,竟似欲强攻顺昌。 眼下金兀术的大军主力尽在顺昌城下,皇帝大帅却是带同自己,分出了两万精锐,守在了这个舒州小城。 一子棋错,满盘皆落索。 若是金兀术忖军强攻,兵力不足的顺昌城,是否真能抵得住金人铁骑的冲击? “小心……这边……”几员统军小校指挥着自愿留在城中的后勤丁壮,将门板、车架之类,抬到城墙之上加固屏障。 城外更有一些丁壮,正按皇帝大帅的吩咐,在做着种种让他都有点觉得莫名其妙的准备工作。 王贵却是皱起了眉头。 他实在有点不知道,自己守在这里,到底是不是能够有什么作为? “怎么?心急着上阵杀敌了?”负手立在城墙上的赵匡胤,转过了脸来,看见王贵的神色,不由得失笑问道。 王贵略一犹豫,还是上前说道:“陛下,末将以为金兀术既然主力直指,挥军攻打顺昌城,我们是不是也应该……” “你放心”,赵匡胤摇头微笑:“一定会有仗给你打的!” 他的目光越过山林,望向那苍茫的远方,脸上泛起强大而自信的笑意:“就在这座山的那一边,我已经感觉到了女真人行军的马蹄声。” 第33章 云乱 () 包大仁带着数名军士护卫,穿行在临安城的大街小巷。 在岳飞的支持下,征收这两项捐赋的举动,终于在临安城里正式得以推行。 岳飞行事之前,深思熟虑,千廻百转,然而一旦决定要做的事情,却是斩钉截铁,雷厉风行,仅仅岳云归来后的第二天,由他召集调配给包大仁的用以执行这两项捐赋征收的人手,已然全部各就各位。 然而哪怕是他,也只有在正式推行这两项捐赋之时,才能真正明白何以原本岳飞会如此地犹豫。 原来要在临安城内,征收这两份原本应当是水到渠成的捐赋,居然是如此困难。 取大商户及富豪之利,以补贫穷人家日用之不足,这个理念固然是对的。 但是真正实施起来,却有着太多太多意想不到的问题。 首先如何根据各商户的每月获利之数,厘定他们所需承担的捐赋的等级,就是一项很困难的事情,虽然自己先前已然会同户部、礼部、临安府那些精于计数的官员,按照各商户三年来的帐册资料,拟出了一份详细的名单,但大宋自立国以来,不禁商贾,大的商户与朝廷高官间,大多都有种种复杂难言的关系,这几天来,单是来说情的,来喝斥的,来骂架的各类人等,都几乎踏破了门槛。 现在他几乎都已经不敢归家,每日只在皇城大内,起居舍人值守的小房子里窝着,却也还是耐不住有些神通广大之辈,会把话递到耳边来。 此外,那些原本应当拥护这项政策的穷苦人家,却也高兴不起来。毕竟他们尚且未曾从这项政策当中获得任何的好处,但却已然有许多人深受其害。 因为有许多大商户联合起来,以“飘香坊”为首,借口官府苛捐杂税,导致生意萧索,开始不断地故意将一些上了一定年纪、又比较贫苦无依的人,赶了出去。 偏偏这几天赶出来的人里,总有几个人很能说会道,在他们的带领下,那些老人家天天跑到大街小巷、茶肆酒楼之中,怒骂苛政无情,害得他们连碗饭都没得吃。 而他们的话又总是能搏得居住在临安城里所有人的最大认同。毕竟有闲终日泡在茶楼酒馆听这些闲话的他们,并不懂得什么均衡贫富,并不懂得什么国之长策,他们甚至也不想去懂这些,他们只知道这两项捐赋一加施行,自己每个月就要掏出不少的银子。 至于这些银子会分得如何的有意义,会对眼前的这些正在哀哀哭诉的贫民带来多少利益,他们却是想也未曾想过。 至于所谓收取捐赋以供军需的效用,他们更是毫不关心。 让他们隔着一条大江,对于那似乎遥不可及的战事,发几句慷慨激昂的言语,他们倒是十分乐意。然而当这个战事要关涉到他们每日少吃一笼点心,少喝一壶茶,甚至要减少上各类场所放松的次数,他们就绝对有着太多太多的愤怒与不满。 远处传来了喝斥怒骂的声音,包大仁苦笑着皱起了眉,示意那几名军士上前查看。 这些天来,随着越来越多失了活计的老百姓涌上街头,临安城里的各类冲突也是越来越多,甚至根据手下军士的报告,这些人甚至已然开始隐隐抱成团,结成了一股势力,处处与征收这两项捐赋的军士对着干,也成了推行这两项捐赋的一件很大的麻烦事。 包大仁看着那几个堵着路的民众看着军士过来,唾骂着,一哄而散,却又在隔壁街响起了喧哗声,不由得无奈地苦苦一叹。 民心可畏! 侥是他明知施行这两项捐赋是利国利民的举动,但是看着现在这样的场景,也不由得心里打起了鼓。 临安城内的老百姓,怎么说也是天子脚下,对于朝廷种种动动态,种种飞短流长,都比其他地方的百姓要接触得要多许多。 如果这两项捐赋甚至无法获得临安城老百姓的认同,那要施行于天下,这就更是一场空话了。 他抬起头来,看着那益发沉郁的天,不由得又是叹了口气。 虽然在此之前,他曾预想过施行这两项捐赋所带来的抵抗,全却从未想到过会来得如此猛烈。 不教而杀谓之虐。 他之前也曾想过种种宣传推广的措施与铺垫,但是军情紧急,却是没有来得及做多少准备,此时虽然有些张贴出来的文告,以及分批召集了一些在征集捐赋的名单中比较有代表xing的商户,进行商谈,但显然并未曾收到什么成效。 写得再精彩动情的文告,只怕也及不上那些流落街头的父老们的泪眼与哭号。 他已然紧急调拔出一部分的银两,来安置这些暂无生计的父老,但是现在那些父老们的情绪,却是由激动而走向对抗,自己的一番好意,换来的只是砖头与斥骂。 而另一方面,由那些军士来执行这两项捐赋,确实也引出了非常多的问题。 毕竟这些军士以刀枪出身,做事习惯于令行禁止,对于那些拖着不缴的商户根本缺乏任何耐xing,虽然岳飞多次说明强调,但执行起命令来却只是勿求效率,没有多做任何试图说服的努力,这在一定程度也激化了他们与商户间的矛盾。 而且这些军士生xing粗豪,说话惯于直来直去,虽然来临安都已自有一段时间了,但那满口粗话,却也让那些土生土长的临安人,包括那些已经习惯了临安生活的人,都觉得极为不习惯。 种种原因相加之下, 而今那些聚集在一处的父老,经常骚扰袭击那些执行捐赋的军士。 若不是岳飞曾颁下严令,打不还口,骂不还手,这些刀枪丛中滚过来的兵士们,恐怕早已跟那些人大打出手。 所幸虽然眼下困难重重,但总算也是收效颇速,眼下却也差不多已筹到可购满第一批运往虹县关口军粮的钱银,随军转运司已再无任何借口推搪拖延。 只是征收捐赋的事情,再继续执行下去,要面对的困难只怕决不只是到此为止。 风吹雨点,打在脸上,包大仁为之霍然一醒。 他的心头蓦然闪过一丝明悟,只觉得这一切似乎都来得有点反常。 以那群失去了活计的父老,相互之间的组织之快,有点超乎寻常。 或许,这一切的背后,有某个看不见的势力在操控。 可是…… 那会是谁呢? 包大仁望着不远处,那巍峨高墙的影子,映衬得自己的身形极为缈小。 为什么一切都跟自己想象中的不一样呢? 原来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时代,要做成一件事情,是如此的困难! 他抬起眼,看着沉沉的天,长出了一口气。 据说顺昌城那边,已经风雨过后,开始丽日睛天了。 可是临安城里的这场大风雨,却隐隐有了些快要来到的痕迹。 皇帝陛下啊,你要再过多久才能回到这临安城? …… …… 顺昌城的正午,阳光澄澈而炽烈。 金兀术轻轻抬起手,擦去了脸上不知何时溅上的那滴尤自带着热度的鲜血。 宋军已然退到了高大的拒马木推成的防御阵后。 自己的大军,仍然按着完颜雍的指挥,自那浮桥之上鱼贯而过。 空气中早已没有了千军万马的嘶吼,只余下偶尔几匹战马打鸣、蹶蹄的声响。 若不是顺昌城下那满地的残肢、血肉,甚至还有那些游荡于战场之上的失去驾御的战马的哀唤,几要使人忘记,眼前的顺昌城下刚刚经历过一场何等惨烈的大战。 金兀术的眼神凝在那拒马阵后正大声谈笑的宋军士兵身上,不由得皱起了眉。 眼前这数千名宋军,就这么带着一身的尘土鲜血,面对着金人的千军万马,在这充满残肢血肉的沙场之上席地而坐,纵声谈笑,大口进食。 不断有人将伤员抬进城去,又马上有手持一模一样武器的军士出来,补充到了队列之中。 在这小小的顺昌城里,到底还有多少悍不畏死的战士? “他们所有人都不会怕死!”停马在金兀一旁的辛弃疾,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开口说道。 “女真人的战马,已经踩上了我们大宋的土地;女真人的刀枪,已经沾满了我们同胞的血肉;只要能跟女真人作战,只要能宰掉你们给父老报仇,区区一死,在我们大宋男儿的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金兀术回头,看着辛弃疾的脸,却是非但没有勃然大怒,反是嘴角噙起了一丝笑:“你们真的就这么恨我们的女真人?” 辛弃疾的目光狠狠盯在金兀术脸上:“你们闯入我们的家国,残杀我们的父老,掳走我们的君王,就在现在你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也都是我们的国土,你叫我们怎么能不恨你们?怎么能不恨不得把你们女真人一个个碎尸万段,千刀万剐?!” “哈哈哈”,金兀术仰天大笑,声音里竟似是充满了无尽的苍凉。 他伸出手去想摸辛弃疾的脑袋,却又缩了回来,只是摇了摇头:“真是小孩子的看法。” 他看着辛弃疾,叹道:“你真当我们女真人天生就喜欢打仗,喜欢踩着别人的尸骨么?” “海东青要栖息在大树上,熊瞎子要生长在密林里,这所谓什么繁华十里的江南江北,我住一天都觉得浑身酸痛,在我们女真人眼里,这里还及不上丛林边处的半间帐蓬来得宝贝!” 辛弃疾冷哂道:“辛某待死之人,大帅无须在辛某眼前睁眼说瞎话,真看不上这块江南大地,大帅这数十万兵马,难道是来玩耍的么?” 金兀术傲然说道:“本帅生平无论对敌对己,从来未曾说过半句谎话!” “我们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我们被人欺负得怕了!” 他看着辛弃疾:“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你知道我在干嘛吗?” 他不待辛弃疾回答,却已自淡淡说道:“本帅当时跟其他女真人一样,被轮番捉到契丹人的营帐里,被逼着当猪当狗,我们的宝贝、我们的女人,他们就这么夺了过去,任他们挥霍蹂躏……” 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契丹人跟你们一样,总觉得我们是蛮子,我们应当低人一等,我们根本就不算是个人!” 辛弃疾为之一滞,一时也是无言以对。 金兀术淡淡说道:“所以我们从不信什么天下大同,爱之如一,女真人要是刀不够利,马不够快,现在恐怕早已被人连根抹去,绝不会有人为我们流一滴眼泪,不是么?” 辛弃疾略略沉吟:“大宋天子,怀柔远人,大帅若真有罢兵之意……” “哈哈哈……”金兀术放声大笑,声振四野。 “我们女真人既然站了起来,就不会再跪倒在任何人脚下,我们想要任何东西,自然会用我们的战马和长弓去打回来、去抢回来。” 他转头拔高声音喝道:“女真族的勇士们,你们眼前没用的汉儿都知道不怕死,你们为了活下去,为了活得像个男人,你们要怎么做?” “杀……杀……”前军刚刚休整片刻的诸部骑士,都自热血激荡,应声拍着刀剑,再度纵马而出,直直地冲向不远处的宋军军阵。 第二场血肉横飞的厮杀,再度爆发在这个阳光淡淡的午后。 辛弃疾微微皱眉:“大宋天下,尽有千万道雄关,单单是这顺昌城,大帅觉得要多少女真人的血肉堆积,才能拿得下来?” “顺昌城并不重要”,金兀术回过头来,对微微一愕的辛弃疾淡淡一笑:“我知道你心里也明白,这里,并不是我们真正的战场!” 第34章 用兵 () 大军行进的声响,隆隆如雷,直滚过山野。 慢悠悠行进在队伍前列的金国大将韩常,耳朵里捕捉着身后那马蹄起落的节致韵律,满意地点了点头。 自己手下这支铁军,在激战之后、急奔之余的慢行修整中,仍没有一分半毫的松劲懈怠。 从传入耳中的马蹄起落乃至呼吸心跳的声音,无不让他明白,身后的每一个军士,都正在努力地调控着自己的身体与节奏,以使自己能够以最佳的状态,投入即将到来的那场战斗。 自三日前接获金兀术方向运来的辎重器械,他们就慢下了行军的脚步。 毕竟手下这支军队已自在虹县关苦战半月有余,又自在接到金兀术调兵的急令之后纵马飞奔而至,四天四夜马不停蹄,人不解甲,若不慢行修整,不待至舒州城下,便已自疲不能兴。 虽然他打心眼里没将那宋国皇帝当成一个值得正眼看待的对手,但身经百战的他,却还是选择了最稳妥的方案。 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敌者劳,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 以己疲弊之师,攻彼有备之旅,是为兵家大忌,智者所不取。 更何况,他并不急。 自取这条路远远绕过了顺昌城后,他便丝毫没有遮掩自己行踪的意思。 在丝毫不避忌宋方斥候的耳目之余,他甚至还纵容手下的军士,顺手骚扰劫掠一下沿路的地方百姓。 如此招摇过市,他想要的,便是想将自己这大军压境,即将兵临舒州城下的消息,迅速地散播出去。 他自大金龙兴以来,但自一路跟随金兀术南征北讨,金兀术伐宋之役,一路追袭,迫使那宋国的天子官家沿途逃窜入海的时候,他就是金兀术的先锋将军。 所以他对于现下舒州城里的那个素未谋面的大宋朝天子官家,对于即将眼下的局势将会有着什么样的反应,心下却是有着再明白不过的判断。 那个庸怯无能的皇帝官家,敢走到这里,已经是破天荒地开了胆了。 眼下金兀术数十万重兵正自重重围困顺昌城,打死那个夸口御驾亲征的宋室皇帝,他也不敢再往前进任何一步。 而每当这位天子官家感到自己的安全受到威胁的时候,他总是会做出一些很有意思的决定。 比如数年前金兀术大帅带着自己奇兵突出,直插那位宋室皇帝行营所在的时候,他那忙乱之下的胡差乱命,完全打乱了原本周围拱卫各要地的宋国统兵大将的战略布署,自己兵锋直指,丝毫未曾遇到几次象样的抵抗,实在也算得了有一大半是拜这位宋室皇帝所赐。 又比如这一次,在大军压境的情况下,他又心血来潮想御驾亲征,更在一路行进至行军最前线的时候,忽然临将接战的重镇临安抽出近三分一的兵力来防卫这个可谓丝毫没有任何作用的舒州小城。 相比起在虹县关下跟韩世忠与硬碰硬的艰难忐忑,这番的调兵攻打舒州城,实在是让韩常觉得是一分天大的优差了。 有这样帮忙的敌手,自己实在应该做梦也笑醒。 所以他要将自己大军即将兵临舒州城下的这个消息,尽早地传入那位皇帝官家的耳朵里面去。 只要他一着急,再胡乱征调兵员守卫,继续加重顺昌城的负担,甚或自弃地利、选择弃城逃生,都绝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韩常当然明白,金兀术不惜放弃虹县关一路,急调自己奔袭舒州,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目标便在于这位大宋皇帝。 但他却总觉得那位天子官家若是真的肯弃城而去、自弃地利,免却自己手下将士攻坚之苦,对于自己带着的这支军队而言,实在不啻于最大的福音。 毕竟以宋国皇帝那种讲究天子法式的车驾仪卫之众,就算让再他多跑上两天,他也绝跑不过自己这支来去如风的大金铁骑。 他再不是以往那个只知道以命搏命,以血搏血,只求争胜,不问过程的鲁莽汉子了。 平辽、征宋,女真人的血,已经流淌得太多太多了。 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搏取最大的胜利,是这次攻宋所最需要盘算的事情。 当然,说不定那位天子官家吓得连舒州城门都不敢出去。 但现在这也没关系了。 韩常回过头,望向那阵中数千员将士团团护卫前行着的那几座阳光下散发着耀目金属光泽的东西,心里就不由得升腾起强烈的信心。 若是自己能早得到这几具神器,哪怕是韩世忠亲自领军把守的虹县关,他也有十成的把握将之一举拿下。 在见识了这几件神器中那由传说由金国“魔神”蒲察玄灵亲手封印,近来西辽人那最令人闻名丧胆的来自地狱之黑色火焰的恐怖的威力之后,他对于攻破小小的舒州城,早已没有了半点悬念。 不! 自己当然不会那么快把舒州城拿下! 当南朝千千万万人所膜拜顶礼的人中至尊,即将被你尤如猫捉耗子般戏弄于股掌之中,有什么东西,比这种情形更能让人体验到凌虐的快意。 更何况,只要南国的皇帝官家被困舒州城的消息传了开去,相信临安城里的文武百官,后宫美女,心情脸色会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只要把舒州城围上十天半个月,到时南朝还不任大金国予取予求,再不敢多有半分讨价还价。 一念及此,他不自觉对于即将到来的那场战斗,涌上了一阵难以言喻的热切与渴望。 他回过头,冲着背后的军士长笑道:“儿郎们,加速前行,南朝的山积海堆的金银宝器、数不尽的子女玉帛都在舒州城里等着我们去拿呢!” 众军士轰然应诺,声音直直扬上天际。 …… …… “本月丙辰日申时,天子官家御驾驾临舒州城,午时进膳,末时召见舒州知府黄……”汗透重衣的报讯的“急脚鬼”,跪在凤翔殿里,正自流利至极地报告着早已背熟的报告,毫无半点滞碍。 “急脚鬼”是军中往来报讯之人,多半亦曾做过斥候,终日来往奔走于生死之际,是以此次虽然皇后召见,是素来未曾有过的事情,但他甫踏皇城内院,便只拿出早已背熟的那套来搪塞,却仍是没有多少紧张的感觉。 “实话告诉哀家,皇帝官家安危如何?”一声悦耳的声音,止住了那个“急脚鬼”滔滔不绝的话。 那个“急脚鬼”微微一震,有些茫然地抬起了头。 正是梅雨之季,临安城里风雨不息,天光黯淡中,他根本看不清隔着层珠帘端坐在宝座上的皇后圣人的面容。 他骤然意识到自己的失仪,连忙又复低下了头去,却是又复流利地背了下去:“本月丙辰日申时,天子官家御驾驾临舒州城,午时进膳,末时召见舒州知府黄……” “你没听清楚哀家的话么?哀家要的是实话!”皇后仍是语气淡淡,但跪在地上那不知见识过多少血肉横飞的场面的“急脚鬼”,却是蓦地心头一阵剧跳收缩。 他生平阅人无数,并不是未曾见过达官贵人,但不知为什么,他在这位长居于深宫大内的皇后身上,却是感受到了一股熟悉却又足以令他震骇的气息。 那是一股只有上过沙场的真正军人,才能养得出的杀伐之气! 无论怎么样,这种气息,也绝不应当出现在母仪天下的皇后圣人娘娘身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伏下身去,口中却还是如同先前一模一样地说道:“本月丙辰日申时,天子官家御驾驾临舒州城,午时进膳,末时召见舒州知府黄继迁……” “同一个问题,哀家从来不问超过第三次!”皇后圣人的语气益发淡了:“皇帝官家的安危,到底如何?” 一阵无形的寒意,却在那刹那间,袭罩了整个凤翔殿。 伺立在一旁宫女内待,居然不由自主地都开始有点发抖。 那“急脚鬼”丝毫没有半分怀疑,只要皇后圣人一点头,凤翔殿外尽有千万把斧铖,随时准备将自己剁成肉泥。 但他却仍是毫不犹豫地伏下了身去,口中却是尤自说道:“本月丙辰日申时,天子官家御驾驾临舒州城,午时进膳,末时召见舒州知府黄继迁及随军转运使王伯谦,眼下圣驾仍驻舒州城内,一切安好” 他就这么侃侃而谈,甚至连音调语速,都未尝有丝毫的变化。 沉默! 一阵几乎要令人窒息的沉默,沉甸甸地几乎要压垮整个大殿! “叭嗒”一声,旁边几名内待额头的重汗,滴落在地上的声音,却把他们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大胆!“伺立在旁的内待首领,终于而不住那份压郁的沉默,开口喝道:“你还真以为皇后圣人这里,就没有杀你的刀了么?!” 那“急脚鬼”抬起了头来,嘴角却是挂上了一丝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要皇后圣人一声令下,小人立即自绝当场,绝不拖延一时片刻。” “只是”,他的双眼充满了坦荡:“小人的答案,却是再不会更改!” “哦?”珠帘内传来皇后圣人轻轻的一声听不出任何感情的疑问。 那“急脚鬼”淡淡一笑:“因为小人的心中,关于天子官家的消息,便只有这一个答案!” “女真人的千军万马问小人,小人只有这个答案;大宋朝的皇后圣人问小人,小人也还是只有这个答案!”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好!”珠帘内的皇后,忽然提高声线,唤了一声。 旁边早已按捺不住的内待头子,应声转过了头去,左手一挥,正欲开口唤来殿前待卫的御前力士,准备将这个不开眼的小兵卒拉出去就地正法,忽然耳边又响起了皇后圣人声音:“这位壮士,你叫什么名字?” 内待头子骇然转头,却看见两名宫女正缓缓拉开珠帘,皇后圣人缓缓步下了宝座,轻移玉步,来到那尤跪在地上的“急脚鬼”身前。 那“急脚鬼”倒是有了几分茫然,在皇后的示意下站起了身来:“皇后圣人不准备留下小人的脑袋?” “当然要”,皇后眼中露出一丝笑意:“不是哀家要留你,是大宋天下要留你!” “只要大宋军士尽是如你这般的热血儿男,哀家何必还要去担心天子官家现下身在何处?又何必再去担心天子官家到底安危如何?” 那名“急脚鬼”周身一震,抬眼看着皇后圣人那明光四射,圣洁美丽得让人不可逼视的脸庞,突然跪下了身去:“小人誓死效忠于天子官家与皇后圣人,愿为大宋天下粉身碎骨,万死不辞!天子官家神勇盖世,小人保证,天子官家必能早日尽歼金狗,凯旋还朝!” 皇后娘娘的脸上挂起一丝娴静的笑容,她心里已然明白了这位“急脚鬼”所要告诉她的那些东西。 她低下头,看着那位“急脚鬼”,说道:“这位壮士,能否拜托你,替哀家传一句话给天子官家?” 那名“急脚鬼”略一沉吟,却是摇了摇头“小人实不知天子官家此刻身在何处,而且小人另有军务在身,恐怕……” 以皇后圣人的修养,也不由得微微一愕。 实没想到,堂堂大宋朝的皇后圣人轻声相求,这个小小军士却是连这点面子也不卖。 “大胆!”一旁早已看这个“急脚鬼”极不顺眼的内待头子借机发作道:“何等军务,急得过天家事务?你……” “罢了!”皇后圣人轻轻挥了挥手。 她转过头去,目光流注,看着殿外沉沉的天,轻轻皱起了眉头。 “如果你能碰上我丈夫,就替我告诉他一句话。” 风雨欲来了,大宋朝的皇后圣人,便如在风雨夜中守望着丈夫早日归来的寻常女子一般,皱起了眉:“就说……就说……” 只是皇后圣人终究没有说出口来,她挥挥手,那名“急脚鬼”知机地躬身退了出去。 皇后圣人望着那名“急脚鬼”远去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虽身份卑微,但却马上要去跟自己的丈夫一起,浴血同袍,为国作战。 可恨自己却只能呆在这里! 她虽然身不在前线,却仍在传回来的信息之中,隐隐读出了些令她担心的消息。 只是每次想起临出征前夜,自己丈夫那充满自信的笑颜,却又足以让她忘却一切的担忧,让她充满期待他在某一日的清晨,凯旋而归时的笑脸。 不会的,不会的! 一切看似不合理的安排,应该都只是他的运筹帷幄。 一切看似再危难的局势兵阵,他一定也能够从容化解。 她抬头,望着窗外濛濛的雨,心头一直萦绕着那句终究没有说出口来,但却早已在午夜梦回时已然千百次对想对人说起的那句话: “如果有人见到我的丈夫,一定要替我告诉他,让他早点凯旋归家!他的君儿会一直在家里想着他、等着他、挂念着他!” 第35章 攻心 () 舒州城下的晨雾,尤未散尽。 不远处那女真人的呼喝声、战马嘶鸣声,却早已经打破了清晨的宁谧。 赵匡胤站在舒州城头,遥望着城外那一夜之间尽数冒了出来,居然似乎无边无尽的女真人营寨,心里不由得也升起了一阵许久未曾有过的热血激荡的感觉。 自己所布下的这局棋,终于到了短兵相接的时刻了。 尽管现在眼前的一切局势都按着自己的想法一步步在走,然而赵匡胤却比任何人都明白,一切都只是才刚刚开始。 有自己这个大宋朝的天子官家亲临前线,让金兀术放弃西线虹县关口一路,集兵力于一处,并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事情。 眼下自己整个计划的关键,就在于自己以这两万守军能将这舒州城守上多久,就在于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让城外这三十万大军明白,仅凭他们之力,实在难以拿得下近在眼前这城狭地小的舒州城内的大宋天子官家。 这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推算时间,城下的女真军队应当是在昨夜寅时抵达,星夜筑营,为的便是在今晨一早,给舒州城上下一个出其不意,以收先声夺人之效。 就凭他们千里行军,长途奔袭,却尤能将时间拿捏得如此之准,便可知道城外这只女真军队的统帅,绝对也是知兵善战之人。 自古用兵,十则围之。 眼下舒州城内的守军不过区区两万员,而城外的女真人,却足足有三十万之众。 而最艰难的事情,却是要达成自己的目标,连他自己也不能确定需要守上多久,需要守到什么时候。 所以他能明白王贵那战意升腾的眼神中,流露出的些许担忧。 这小小的舒州城攻防,却是关涉到大宋与大金两国国运之战。 只要赢过了这一场,今后金人势必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再无力扣马犯边,自己便可以腾出手来,先处理好大宋国内存在的一些隐患。 也正因此,他才决定一定要走这一步险棋。 虽然在甚至张宪、王贵之类的统兵大将看来,此举都自过于冒险,希望缈茫,然而他却有绝对的信心,自己会把这份希望,变成必然。 因为他是赵匡胤。 他既然能够亲手创立起煌煌大宋,自然也就能够亲手使得自己治下的大宋千秋万世,河山永固。 这是他在五代乱世杀伐征战的山积尸骨间所锤炼出来的绝对的信心。 天命在我! 不管前世今生,都再不会有人能摇撼这样的一个事实。 “咚……咚……咚……”女真人沉闷的战鼓声,便在那刹那间,响遍了这片天地。 …… …… “义父!义父!” 秦喜满脸色地撞进了房来,一眼看见正自在书桌间挥毫提笔的秦桧,忙收住了笑,低下了头去。 他自是清楚自己这位义父在书房中泼墨挥毫的时候,最不喜欢别人打扰,今日自己连获几条喜讯之下,实在是太过失态了。 秦桧笔锋微凝,抬起头来,看着秦喜的模样,却是不由得哑然失笑,轻轻开口问道:“喜儿,何事如此欣喜雀跃。” 秦喜偷提眼看着秦桧确是殊无愠色,这才放下了心里,上前笑道:“义父,孩儿委实收到了几条好消息?” “哦?”秦桧口中淡淡应了一声,径自俯下身去,却是又再自写他的字。 秦喜上前一步,说道:“孩儿找了些临安城里的闲人,将原先想定的办法散了出动,临安城内的大小商户,都自鼓舞响应,眼下被辞掉的年老无依的各色人等,已经差不多有近千之众。兼且有原本飘香坊过来的那几名高人的鼓动聚集,还有临安府及朝中各部院的大人们有意无意的推动,现在认为岳飞与包大仁他们推行这两项捐赋是祸国殃民之举,几乎已经成了临安城所有人的共识。而且那些军士粗鄙无文,行事多所鲁莽,也激起了各处的不满,孩儿看就算现在那个皇帝回到了临安城,也势必无法止住天下物议汹汹。” 他顿了一下,看见秦桧尤自不动声色地埋头写字,这才又接下去说道:“此事全由岳飞及军方人士推动执行,赵构若是舍卒保帅,处置岳飞与包大仁,虽然可以暂息天下人之愤,但却势必让所有原本效忠于他的心腹及军人兔死狐悲,再不敢对他心存幻想,他好不容易在军方建立起来的威信,也必然因此消失殆尽。而他若是站在岳飞那一方,则天下读书士子,势必群起而攻之,甚至临安百姓,也必是道路于目,愤慨于心,如今临安城内已颇有对赵构不恤民力、妄自兴兵颇有不满之声,若是其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继续推动这两项捐赋,只怕赵氏一百年来仁政爱民的名声,便要断送在他的手上。” 秦喜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我看这次赵构,只怕再不知该怎么选了!” “那也未必”,秦桧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缓缓说道:“现在说这话,还为时尚早。” 他抬起头来,看着秦喜,淡淡说道:“喜儿,你还是没记住我跟你说过的话。” “民心易喜、易怒、更易变。” 秦桧的嘴角看着若有所思的秦喜,嘴角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笑意:“若是此次天子官家侥幸大胜归来,现下临安城内咒骂天子官家妄自开战、残民以虐的是那些官员百姓,到时却争先恐后去鼓盆而歌,以迎王师的,只怕还是那些官员百姓。不是吗?” 秦喜低下头去,心下却也不得不同意秦桧所说的话。 此次岳飞与包大仁推行这两项捐赋,固然失之草率,但终究是为了前线军情,并非全无可以辩解的余地。更何况临安城内,尽多渡江南来的遗老遗少,大破金人,收复河山,他们并不是不想,只是不敢想,只要一旦让他们看到希望,只要一旦让他们有一个欢呼鼓舞的机会,他们压抑在心里的那份情绪与愤恨,就会不可遏抑地喷薄而出。 那天朝堂之上的那一幕,他这一生一世都难有片刻忘怀。 “不过”,秦桧又自低下了头去:“如果仅仅是这条消息,恐怕还不足以让你如此欢喜忘形吧。” 秦喜微微一愕,这才苦笑道:“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义父。” 他看向秦桧,说道:“孩儿此来,是想告诉义父,不管赵构此战是胜是负,只怕岳飞也再难逃这一劫了。” 他故意顿了一下,这才说道:“孩儿刚刚收到前线消息,金人西线三十万大军,五日前已然自虹县关口撤军而去,虹县关之围,已经不战自解了。” “哦?”秦桧终于微微动容,抬起了头来。 秦喜踏前一步,笑了起来:“岳飞与包大仁在临安加征捐赋,其借口只是前线紧急,若再不征调军粮,只恐虹县关难保。但此时岳飞强征捐赋所搜集来的第二批军粮尚未运到,虹县关之围 却已然自解,事实已经证明,岳飞料敌有差,其加征捐赋之举,完全是画蛇添足,滋事扰民,此次哪怕赵构得胜还朝,只要我们……” 他正说得意兴遄飞,忽尔望见秦桧脸上却是微露凝重之色,不由得心下一凛,连忙住了口。 他静候了片刻,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义父,孩儿可是有哪里算错了?” “不”,秦桧负手,轻轻摇头:“我只是在想,金人那三十万大军,舍了虹县关,却是到哪里去了?” “难道……” 秦喜屏息静气,看着眼前的义父沉吟了片刻,脸上却是渐渐舒展了开来,又自提起了笔。 “喜儿”,他径自书写着,口中轻轻唤了一声:“看来是时候,跟岳飞与包大仁,玩下一个游戏了。” …… …… “咨尔江南叛臣赵构,我大金承天之命,抚有万国,前有逆辽伏首……” 王贵看着城下那数十个足有两人半高的“挡箭牌”翼护之下,那员嗓门奇大的骑士已然将这篇招降文念到了第三遍,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既然来的是韩常这一路军队,他自然也便明白了原先皇帝大帅那种种看似不合理的布置。 若来的是金兀术,区区数十里地,正是让骑兵跑发了xing的距离,势必趁着势头正劲,一鼓作气,对舒州城发起进攻,是以本当于城下列阵,抗住这第一轮冲袭,方是用兵之正理。 然则金人西线这三十万大军,却是长途跋涉,千里行军,哪怕再过勇悍,也自锐气已失,必然要经过一番修整,才可能打响攻城战,是以皇帝大帅紧闭城门,以逸待劳,实是高明之极。 却没想到一向以马战冲决,以硬碰硬的的女真人,这次居然也弄来了一篇骊四骈六的招降文书,文中历数以往天子官家种种卑言求和之语,斥责此次对金开战实属背信弃义,若再让他这么聒嗓下去,对于己方士气,确也不无打击。 王贵一念及此,正欲上前对那尤自悠然自得的赵匡胤请命领一支小队出袭,耳畔却已响起了赵匡胤那不徐不缓的声音:“王将军,你觉得要用几箭?” “箭?”王贵好半晌才明白了皇帝大帅的言中之意,不由得大或不解地抬起了头。 金人虽然甚少在攻城之际弄出如此文绉绉的东西,但找个大嗓门的骑兵到城下骂战,却自是经验丰富。 此时以那名正在大声颂念招降文的骑兵所站的位置,哪所使用腰弩之类最强劲的强弩,只怕也是只能恰好射及,更煌论他身周还有一群兵士推着高达两人有余,厚逾半尺的“挡箭牌”团团翼护,虽然自皇帝大帅与牛皋一战,他对于皇帝大帅的武学修为佩服不已,但若说要用箭射下城外那员骑士,他还是有些如堕梦中之感。 赵匡胤那尤如刀刻斧削的脸上绽出了一丝笑意,忽然转过头,扬声说道:“兀那女真蛮子听着,若你能接得住本人三箭不死,本人便将舒州城双手奉上,否则趁早滚回你们的东北老家,莫在这边出乖露丑,学舌说话。” 骤然之间,天地间一派寂静,继而城内城外同时哗然。 舒州城头的军士,再顾不得军纪,相互征询求证,几乎没有人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城外却是爆起一阵又一阵的哄笑声。 疯了! 几乎所有人在这一刻,心里都浮起了这一个的念头。 好半晌,那员大嗓门骑士得到韩常示意,按捺住心头的激动,高声叫道:“你们汉儿说话跟放屁一样,最不可信,这位将军的话可能当真。” 赵匡胤哑然失笑,正欲开口,王贵已然焦急上前:“陛下……” 赵匡胤轻轻挥手,止住了王贵的话:“君无戏言!” 他转头,对着城外,眼中泛起了强大的自信:“你去,给朕请出太祖的‘吞日弓’!” 第36章 射日 () 太阳渐渐高了。 碧空如洗,如琉璃般澄澈而明静的蓝天,令人顿起空阔辽远的感觉,几要让人忘却此时正自身在战场。 韩常却是谨慎地策马略略向前,看着各个方位的斥候,均自传来的未发现敌情的讯息,这才放下了心。 大金铁骑,军纪严明,然而此时韩常听得身后传来那一阵微微的低笑声,却是没有任何不悦的感觉。 要说骑射弓马,普天之下,又有谁能强得过自小生活在马背丛林间的女真族人。 所以在场每一名大金军士的心里,都无比地明白,哪怕是使用最强劲的强弓劲弩,也绝不可能在这样的距离之下,射伤得了任何人。 更何况,在那名大金骑士身周,还有数十面“挡箭牌”的层层防护。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哪怕是大金士兵心中最佩服的“战神”完颜亮抑或是在女真人口耳相传中已然宛若神明般的“魔神”蒲察玄灵,也绝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汉儿用兵,自来诸多诡计,韩常的第一反应,便是这是城楼上那位宋国将军,所使出的诱敌之计,目的在于吸引自己的注意力,以便宋国奇兵伏击,是以他也据此做好了一切准备。 然而现在看来,却又不象。 那么便只剩下一个答案了。 眼下这位宋国将军,若不是自大成狂的妄人,便自得了失心疯。 这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昔日大金铁骑围困汴京之时,宋国的皇帝也自信了那名半疯的方士郭京的话,居然相信他能以什么所谓的“五行神兵”御敌,便这么生生自行撤下城防守军,让大金铁骑就此长驱直入,攻破汴都。 难道天佑大金,今天自己又碰上了这么一出? 他自然明白,这位宋国将军绝对不会依约把舒州城拱手相让。 但无论如何,阵前毁诺,势必给宋国士兵的精神士气,造成无可挽回的打击。 韩常看了一眼那名此时已被数十面“挡箭牌”团团护住的大金骑士脸上的笑容,再将目光转向城楼上宋国士兵那因紧张而扭曲的脸,也不由得绽开了一丝笑意。 对于即将到来的结果,他简直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 …… 此时站在舒州城头的宋军,望着王贵带着两名小校抬上来的那张看上去漆黑暗淡、朴实无华的巨弓出现在城头,却是静得几乎可以听见各自的心跳声。 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钢铁军人,然而他们无不觉得,此前的半生戎马生涯尽数加起来,都还不如此刻之半分凶险无奈。 敌众我寡,形势本已对己方不利,如今此举,不啻雪上加霜。 现在还能支撑着他们仍旧坚守城头的希望,只是他们对于这位监军将军那近乎盲目的信心。 难道这一次,他真的又能创造出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 每个人的手心里都重重地捏了一把汗。 王贵屈一膝跪地,潜运臂力,稳稳托起太祖神弓,双手奉给赵匡胤。 大宋太祖赵匡胤生平征战四方,纵横天下,亲手打下了大片疆土,是以其驾崩之后,其所随身使用的诸种武器,均被奉为为大宋立下开疆建国之功的神器,世代供奉于太庙之中。 而自太祖皇帝之后,大宋朝便一直兵威不振,也正因此,几乎所有军人都对这位大宋太祖武功彪炳的时代有着莫名的崇拜与怀念,但大宋历代天子官家亲自阅兵或巡边,依然无不请出太祖赵匡胤之诸般军器随行,以求能借得太祖之神威,克敌建功,而大宋军人也往往会因此战意升腾,奋勇杀敌。 只是自汴梁被破之后,大宋太庙亦为金人洗劫一空,太祖诸般供奉于太庙的军器尽为金人掳掠北去。 惟有这把太祖“吞日弓”,当日被钦宗皇帝赐于昔时开府江南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康王赵构,得以留存。此次天子亲征,自然亦将这把至今唯一留存的太祖所用的军器,携带随行,以振军心。 王贵抬起头,脸上泛起担忧莫名的神色。 他在军中日久,早已听过关于太祖神器的诸般神奇传说,然而直至今日,他有幸亲自抬起这把“吞日弓”,他才真正明白,原来传说永远只是传说,传说永远跟现实并不等同。 他半生征战,手上所用过的强弓重弩何止过百,是以此时一打眼、一入手,他心里已然完全可以确定,这把传说中能箭破苍穹、射落天日的太祖神弓,绝绝对对只是一把军中最为普通不过的八石硬弓。 而他心里也无比的清楚,能拉开这种八石硬弓,固然已经难能可贵,但要说以这种八石硬弓发出去的箭,射落远在数千步外那置身于数十面“挡箭牌”冀护下的女真骑士,只怕将是一个比原先关于太祖神弓的故事更为神异十倍的传说。 他心里已经盘算过千百个念头,只是几乎没有一个能够将眼前的危机应付过去。 怎么办? 赵匡胤轻轻伸手,接过了王贵手上的那把长弓。 整片天地,徒然间静了下去。 城里城外数十万人的目光,都自集中在了赵匡胤的身上。 赵匡胤手指顺着弓背,专注而深情地轻轻抚过,恍若在擦拭前世今生百余年来的记忆。 河山色变,人面全非,但自己,却又终于又重新站在了将由自己来主宰的战场。 赵匡胤一声长笑,引弦、开弓,张弓如满月,遥对着舒州城下那被数十面“挡箭牌”团团围住了的女真人。 尽管他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下弯弓作势,尽管他只是凭空张弓,甚至还未曾搭上长箭。 但一股奇异莫名的压力,却就在这刹那间弥漫了这整片天地。 女真人脸上的笑容,便在那徒然间僵在了脸上。 甚至似乎所有的战马,都在那个瞬间安静了下去,整个天地间,再听不到任何声息。 那名身处在数十面“挡箭牌”下的女真骑士,愕然抬首,正撞上赵匡胤那凌厉如电的眼神,不由得心中剧震。 隔开数千步之外,他却仍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得到赵匡胤眼神中那汹涌得令他心胆俱寒的杀意。 忽然之间,身周周密如铁桶的翼护保卫,再不能带给他任何安全的感觉。 他也是南征北讨刀枪丛中滚过来的,然而此时他面对舒州城头那个人、那把弓、那双眼神,心中却仍不由得生出自己居然是如此地渺小无奈的感觉。 气为之慑,神为之夺! 从未哪一刻,他觉得死亡离他如此之近。 “不好!”韩常心下微呼,急急策马,正欲上前的时候。 赵匡胤一声轻笑,手上微松。 “崩”的一声,弓弦轻响。 就在那些几十名推着“挡箭牌”的女真军士与那名被护在中间的女真骑士,尤自不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忽然间那名女真骑士胯下那匹饱经训练的战马,便尤如受了什么莫大的惊吓一般,长嘶人立,居然就从那林立的“挡箭牌”的缝隙之中硬生重挤了出去,四蹄齐发,径自向舒州城狂奔了过去。 数千步距离,转瞬间已过近半。 那名女真骑士自小在马上长大,马技娴熟无比,此时虽然心神不定,仍自双脚急夹马腹,手上发劲,正欲勒住奔马,耳边蓦然又自响起了“崩”的一声轻响。 几乎就在同一刹那间,他居然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嗅到了箭头那淡淡铁锈的味道。 他也是久历战阵之辈,此时虽慌不乱,翻身、蹬鞍、藏入马腹,一道快得尤如惊雷挚电,却又偏偏不带起任何声响的沉沉黑影,却就在这电光火石间,恰好出现在了他藏在马腹下的身躯面前。 韩常此时刚刚赶到原本那名女真骑士置身的“挡箭牌”面前,骤然勒马。 那匹无主的战马,已然哀鸣着奔了回来,那名被一箭贯胸的骑士的身躯,软软地倒挂在马背之上。 血。 直到了那匹战马回奔到韩常面前,那名女真骑士的身上,才来得及流淌出鲜红的血。 一箭! 只是一箭! 没有人看清楚那一箭是怎么射出来的。 甚至没有人能真正明白方才到底在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但他们却都看到了这个令人难以置信却又偏偏活生生地出现在他们眼前的事实。 那一箭便尤如依附了九幽地狱诸天魔神最可怕的诅咒,就在那一瞬间出现在了它应当出现的地方。 赵匡胤手持长弓,傲立城头,俯视着城外的数十万女真骑兵。 太祖“吞日弓”的神奇,本来便不在于这把弓,而是在于持弓的这双手,这个人! 一时间战场上只余下轻风吹过,拂动战旗的烈烈声。 “啊!” “噢!” “格老子的!” “万岁!” …… 半晌沉寂之后,舒州城头,爆起了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舒州城的两万军士,早已忘却了所有应当注意谨守的分际与避讳,用各式各样的俚语、赞叹或是无意义的号呼,来表达他们心中那无以伦比的激动与赞美。 在那一刻,在他们的心目中,赵匡胤几乎已经不再是一个人,而是无可置疑的军中之神。 韩常从沸腾的舒州城头收回眼神,望向那一派寂寂无声的大金军阵,好半晌才终于用干涩得几乎不属于自己的嗓音挤出了两个字: “收兵!” 第37章 城下 () 临安城的街市,繁华一如往昔。 熙来攘往的行人,鳞次栉比的店铺,一切如此安逸富足,令人不觉间生起千里之外那场事关国运的战争,近月以来关于加征税赋的争吵,都遥远得如同发生在另外一个世界一般。 包大仁仰起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加征税赋的工作,算来也已推行大半个月了,但却还有近半的商铺,找来种种理由,至今未曾缴纳一分半文。 女真人大军的突然撤走,更是让自己这原本刚刚要走上一点轨道的加征捐赋,变得更加地举步为艰。 自己提出的加征这两项捐赋的方案,虽然着眼的是希望创造出一个天下大治的升平盛世,但不管怎么说,却终究是以借此采办军需,以应对十万火急的军情为由,才能获得岳飞的全力支持,加以推行。 而今女真人大军舍虹县关而去,无疑让自己的这两项计划在所有人的眼中几乎完全失去了继续存在的必要。 更何况,在临安人的嘴里,前线的任何消息都会传播得很快,而且无一例外的,流传最盛的,总是最夸张的那个版本。 连自己都是今晨刚刚从岳飞口中得知的消息,但只是今晨至今,却至少已经有数十名各色人等对他质问,虹县关韩大帅已经尽灭金人百万大军,为什么还要打着军需的名义四处敛财?! 甚至连几名原本一直有些同情他的官员,此时都自通过各种方式暗示他,事异时移,可以休矣! 如果真的是就此放弃,便可一了百了,化解眼前的困局,说不定他还真的会选择撒手不管,毕竟这短短半个来月,他却已是身心俱疲。 只可惜,他心里却又偏偏明白,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开弓没有回头箭。 首先关于加征这两项捐赋的一系列方案原本甚为完备,最底层的百姓无疑将是最大的得利者,此时只是刚刚开始,各般方案未及施行,百姓尚未能亲获其利,是以才会如此骂声一片,包大仁有绝对的信心,若是能按自己前面所拟的诸般方略一体实施,至多半年之内,老百姓广受其泽,自然也便会明白自己推行这两项捐赋的苦心孤诣。而若在现在这个几乎所有人一面倒斥责这两项捐赋的时候腰斩计划,无疑今后在所有人的眼中,这两项捐赋会被目为自一开始便是不应该出现的东西,以后若再有类似的举措想让百姓大众接受,只怕要比现在更多费上十倍的力气。 其次,儒生多言道德文章,耻以计划实际利益,不支持这等变革,本在自己意料之中。但自己没想到的是,此次由于自己加征捐赋的计划,是在岳飞大力支持下才得以通过,是以在秦桧的有意无意的架桥拨火间,这项原本只是简简单单与国计民生相关的计划,却俨然已成了自宋室南渡以来,地位日隆的武将系统与自恃正统的文官系统间日益紧张关系的一个集中爆发点。 于是现下这两项捐赋的成败,其实意义已然完全超越了这两项捐赋本身,而成为文官体系与武官体系间的一次对决。 虽然岳飞一心以国事为重,本身并不曾存有这样的念头,但应其命而参与进这两项捐赋的各级军官,却是早已对文官系统积怨甚深,在流言斐语纷传不息的情况下,他们有意无意间,也已然把简单的这两项加征捐赋的计划,理解为武将系统向文官系统发起的一次进攻的信号。 是以真的在这个时候停征捐赋,莫要说自己,哪怕是岳飞亲自下令,只怕那些军官们,也不会答应。 更何况,那些军人多半早已在铁与血之中煅就了直来直去、宁折不弯的刚硬xing子,现下岳飞下令他们对来自文官体系间的挑衅,勿必打不还口、骂不还手,他们虽然仍自凛遵无违,但却已有几个岳飞以前的老部下,曾跑去当面质问岳飞,问他是不是在一次险死还生之后,胆子变小了,怎么会这样事事退让,委曲求全。 此时包大仁才明白了岳飞在决定施行这两项捐赋前的慎重与犹豫。 此时不管岳飞愿不愿意,不管他与秦桧间的矛盾本质为何,在众人的眼中,岳飞与秦桧势力间的消长,俨然已然成了武将系统与文官系统间势力消长的一个风向标。 以岳飞在军中独一无二的威望,以及现下所处的临安留守的位置,如果他选择了在这个时点上停征这两项捐赋,势必被当成代表了武将系统的一大挫败,而岳飞也势必在军中声望大损,而秦桧则借势风头更甚,如此一来,皇帝官家所布下的以岳飞牵制秦桧的局,恐怕未必便能如原来般稳妥,如此下来,只怕甚至会关乎整个大宋的国运。 牵一发而动全身。 是以现下征收这两项捐赋的工作,几乎已不是任何人有能力可以说停就能停得了的了。 包大仁转过了一条街角,太阳渐渐高了,晨雾却尤未散尽,眼前的一切,依稀仍有几分影影绰绰的感觉。 包大仁恍惚间生出了对于这个时代的未来,自己再看不明白一星半点的感觉。 自那位几乎变了个人的皇帝官家单人匹马救回岳飞、朝堂之上驱逐金使开始,这段历史似乎就走上了一段自己几乎完全陌生的轨道。 也正因此,才让自己看到了半分原本所抱持的希望,才让自己重新想在这个时代有所作为。 只是…… 前面依稀又转来了一阵喝骂哭喊的声音,开道的军士连忙快步上前察看,包大仁不由得摇头苦笑。 不待回报,他也能大致知道,前面究竟是在吵些什么。 自开始推行这两项捐赋以来,临安城里大大小小的争吵,十有仈jiu,都跟自己拖不了干系。 他凝步站了一会,不见那名军士回转,微微沉吟,便自一声长叹,举步向争吵的地方行去。 或许不管在哪个时空里,自己都只能够当一个升斗小民,而不具备任何引领变革的能力。 或许,原先那个装疯卖傻的戏子生涯,更适合自己。 …… …… 女真人战马的嘶鸣与奔走着,打破了舒州城清晨的沉寂。 紧闭着大门的舒州城头,早已弓刀在手的大宋军士,望着舒州城下那不紧不慢移转列队的女真骑兵,心里不由得都涌起了一阵焦燥之意。 自昨日赵匡胤那大振军心的一箭之后,他们早已忘却了城下逡巡的是纵横天下的女真铁骑,他们早已忘却了现在城下屯聚着的,是比舒州城内守军要多上十余倍的三十万大军,他们只希望能如昨晚的监军将军一样,酣畅淋漓地去厮杀,去搏斗,去绽放大宋男儿的热血与激情。 他们想的已经不是怎么样去守,而是要怎么样去赢。 是以今日一早,眼见女真人在城下列队布阵,准备攻城的时候,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不知有如何地渴盼这位传奇般的监军将军,能够趁着势正雄、气正盛,带着他们,大开城门,出去杀他娘的一个痛快人! 杀他们个丢盔弃甲,杀他们个人仰马翻,杀得让这些女真人知道,要在大宋朝的地面上纵马来去,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然而眼看着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眼看着女真人不慌不忙地在他们的营寨口整军布阵,自己心目中那位无所不能的监军将军却独自仃立在舒州城头,直如站成一尊亘古不移的雕像,丝毫也没有张开紧闭的大门,带领他们出去厮杀一番的意思。 “咚……咚……咚……” 女真人沉闷的战鼓声,不紧不慢地响遍了这片天地。 赵匡胤嘴角泛起了一丝冷笑。 终于来了! 他知道王贵会明白他为什么会在士气正盛的时候,并不出城追击,却选择闭门坚守,而任由女真人在舒州城下整军布阵、从容组织。 眼下舒州城应是由自己的那位不肖子孙坐镇,以他的xing格,决不可能在大军压境的时候,仍敢让自己的军队不翼护左右,而主动出击。自己若是摆出一副进攻的姿式,只怕经昨日一役,骄气已失的老对手韩常,会发觉到其中的差异。这固然是其选择闭门坚守的原因之一,但却绝不是最重要的缘由。 毕竟若能一股作气,趁着韩常还未回过神来的时候,完全瓦解了女真人的攻势同,多半也可以让多疑的金兀术在猝不及防之下,选择放弃顺昌,移师舒州城,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然而昨日便在他一箭射退金人三十万大军,韩常移师退却的时候,他却发现了事情的预想似乎跟自己所想的还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他一生征战四方,破国无数,人称一棍压服天下六十三州,对于军队的一切,有着一种近乎想不通的直觉与洞察力。 是以他便在韩常的退军移转间,发现眼下这支军队,似乎还隐藏了一些自己暂时还看不明白的东西。 而今早女真军队不缓不急地排兵演阵的节奏,更是印证了他昨日的判断。 自己那一箭,居然只是击散了他们的锐气,而未曾击溃这支军队攻破舒州城的信心?! 这绝对不是正常应有的反应! 无论韩常原本如何轻视自己以前那个不肖子孙,在昨天那一箭之后,这种轻视也早应该烟消云散了。 任何一个久历行伍的将军都应该明白,自己所面对的,是一个难缠的敌人。 更何况他们原本就明白,此刻镇守在舒州城头的,是曾经力克女真铁骑的大宋岳家军。 而且这支女真骑兵,还是一支刚刚在虹县关口苦攻半月不下,尝尽了大宋军队厉害的疲惫之师。 他们又怎么还能保持了这种近乎盲目的信心? 难道他们真的掌握了什么不为自己所知的神秘底牌? 他转过头,正看见了王贵凝重的眼神。 他知道王贵也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寻常。 若论征战经验,王贵或许还及不上自己,但在对付女真人的经验上面,他却绝对要比自己丰富得多。 阳光照在脸上,渐渐已经有了炽热之意。 女真人的战鼓渐渐转急。 淡淡的马蹄声传来。 女真人,终于动了。 第38章 神魔 () “小六,小六,你们再这样收钱,我们老百姓是真的活不下去了啊!”。 包大仁尤未曾挤进那百来号人团团围着的一家飘香坊分店,却已隐约看着一名青衣老者正拉着征收捐赋的军官的手,涕泪交流地哭诉着。 “你也知道,我们一起从蜀中迁到这里,千里迢迢,背景离乡,我是多不容易找到这份工,老汉已经五十九岁了啊,你说,被这里赶出来了我还能去哪里?阿,你说?!” 这名青衣老者似乎与被他唤做小六的军官是旧识,那名军官皱着眉,一直苦笑着,却是说不出话来。 周围围着的一堆人,不停地指指戳戳,包大仁听在耳里,却都是在数落着那几名军士跟加征捐赋的不是。 那名青衣老汉说着眼看就要跪了下来,被唤作小六的军官连忙拉住了,叫道:“老顾头,你这跟我闹的是哪一出,我们又没有收你一分钱,我们收的明明就是他们这些有钱人的啊,明明是这些为富不仁的鸟人在为难我们这些饭都吃不饱的穷汉,怎么会说是我在为难你?” 他长相粗豪,嗓门也自极大,虽然现下已算得上是温言说话,却尤自振得众人耳中隆隆作响。 那名青衣老者看上去就是一脸老实憨厚的模样,耳根极软,被那名军官一吼,拿眼看着那个原本倚在门前看热闹的身材微胖的中年掌柜,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那个胖掌柜,看着那名军官拿眼瞪他,摇着头说道:“老顾,你也不想想,现下临安城里有多少青壮的人手,等着要口饭吃,你一天干得活抵得上人家一半么?以前我也是怜念你年老无依,一直就当半供着你,但现在被这些军爷们这么每个月多收这么多钱,我这本小利薄的小店哪撑得起,老顾,不是我不念情谊,实在是我现在宁可自己干活,也再请不起几个工人,我实在是供不起了亚!” 他抬头,丝毫不让地张眼对上那名军官的眼神,冷笑道:“是啊,是啊,军爷们是不收老顾他们的钱,可是老顾他们的钱不都我们给的么?把这些能赚点钱的生意都搞倒了,他们上哪去找个的吃饭?” “啧啧!” “是啊!” “就是!” “都是他们搞出来的事情!” 周围人群中爆起了一阵赞同声。 那个青衣老者被小胖老板提醒,连忙又回过了头来,握着那名军官的手,哭叫道:“是啊,小六啊,你现在重新当官了,掌权了,你就当可怜可怜老汉,不要再收林老板的租了,给我……给我留口饭吃了……” 那个军官被他闹得没办法,怒目对那名小胖老板说道:“林老板,现下若有故意阻碍缴纳捐赋的,一律按罪论处,这条宣谕昨日刚刚遍晓全城,你不可能不知道。你不念老顾头给你打了七、八年工的情谊,要辞掉他也就罢了,居然还教唆他当街阻官办差,这不是往他往火坑里推?!” 那个小胖老板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向那个军官说道:“军爷,你不用冲我发狠,你可以自己问问老顾,他当街跟你求情,到底是不是我让他去的?!” 他走上前,对着四面围观的人群叫道:“各位、各位,小店虽然本小利薄,但军爷们有刀有枪,既然不交捐赋就要喊打喊杀的,那小店砸锅卖铁,也只好把这租给交上了。昨日是我找老顾头跟他谈辞工的事情时候,是他自己涕泪交流地求我,说他跟来收捐赋的军爷是十几年过命的交情,只要他出面来说,军爷断断不会不卖他这个面子。只要不多征这份租,小店就能维持下去,也就不用辞掉他的工,皆大欢喜了。我当时也是一时心软,就答应了老顾,让他出面试试。可没想到……” 那个林老板看着那名军官一时无语,更是得意,向四面人群高叫道:“大家伙都在,老顾,你说,我林某人说的,可有一字半句的瞎话?” 包大仁躲在人群背后,不由得微微皱眉。 眼下这位林老板辞锋犀利,字字句句,无不隐含挑拔之意,实在不像是一家寻常小店的老板,所应说得出来的。 那个林老板转头向那名青衣老者说道:“老顾,你也看到了,不肯帮你的人,可不是我林某人!” 那名青衣老者听了是语,哭声益发响了,拉住那名军官的手叫道:“小六啊,你难道不记得了,我们当年在蜀中的时候,你们跟女真鞑子打仗,我们把自己家里仅有的一点口粮都煮了,送上前线,去给你们吃,自己全家啃草根树皮,我们为的是什么?当时你们跟我们说的,赶跑了女真鞑子,大家才有太平日子过,当时你们跟我们说,只要赶跑了女真鞑子,我们就有好日子过,可是现在仗打赢了又怎么样?仗打赢了,田地也糟蹋光了,我们流光了血流光了泪,又什么时候看见过什么好日子的影子了?!” 那名青衣老者说到动情处,痛哭流涕:“老汉活到这把年纪,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可是老汉家的囝囝才七岁啊,我儿子跟金兵拼刀子死了,儿媳妇也在送米给你们军爷的时候被流箭射死了,现在老汉再连囝囝也养不活,俺还活着干什么,你……你还不如现在就杀了老汉吧!” 那名军官拉着老顾头的手,苦苦地劝着,旁边的众人的骂声,却是渐渐大了起来。 “真惨啊!” “打什么仗嘛!” “这些当兵的,都是祸害啊!” 包大仁眼看时势发展渐更烦复,轻叹了口气,正欲排众上前,人群中却不知谁迸出了一句:“这些当兵的没事就抢掠百姓,拿人不当人看,要不怎么会没几个好死的,就像他们那个将军吴阶,早早就病死了,报……!” 忽然一声大喝,尤如惊雷滚滚炸响在众人的耳际。 眼前人影一闪,却是那个原本一直压低了声音劝着青衣老者的军官,陡然间尤如发了狂的疯虎一般,直撞进人群,揪住了一名身形颇为高大的汉子的领口。 周围的人醒过神来,都不自禁连忙往旁边退开了一段。 那名军官原来粗豪的脸整个涨成紫红色,须发更是尤如根根竖起,却是一字一顿地向手中的汉子问道:“你刚刚说什么?有胆再说一遍?” …… …… 赵匡胤站在城头,女真人缓缓驰来的那几十驾高大的“挡箭牌”翼护之中,那两具在阳光下闪耀着金色光泽的高大塑像,不由得微微皱眉。 王贵与女真人交战多年,对于女真人的习俗知之甚详细,此时趋步上前,向赵匡胤低声解释着。 那两具塑像高达数丈,直要比周围翼护着的“挡箭牌”还要高出一个头。左边一具塑像展翅欲飞、仰首向上,正是女真人最崇敬的神物海东青;右边一具非狮非虎,还拖着长大的尾巴,王贵识得这却是女真人传说中的魔物白刹林。 两具塑像通体金光灿然,竟似以熟铜铸就一般,底部装有轮具,各自由两匹战马拉着缓缓行来,虽然赵匡胤从那两具塑像压过的轮迹可以看出这两具塑像应非通体实心,但也绝对重量不菲。在以来去如风见称的女真马军中,尤其是这支自虹县关口长途奔袭而来的女真军队,原本绝不应当携带如此笨拙之物。 更何况,自己昨日那一箭,已然让得他们锐气尽失,今日他们不但不曾以重兵攻城,以振奋军心气势,却是让数十名军士庄而重之地推出这两尊塑像来,实在是极为不合情理的事情。 韩常领着前军数万骑兵,屯集于营寨口处,一名戴着女真珊蛮独有的服饰、装扮得奇形怪状的女真巫师,在军阵面前舞蹈起歌,韩常与那数万军队竟尔随之应和行礼,脸上写满了虔诚的神色。 王贵回过头去,目光如电,扫过全场,止住了城头守军的交头接耳,自己却也不由得心下大讶。 虽然他知道女真人未脱荒蛮习气,对于鬼神巫术,信之甚笃,但他与女真人大小交战数十场,却也从未曾见过女真军队会在临阵对决之时,居然请来巫师,在阵前行起了女真族的厌胜祈禳之术。 难道是皇帝官家昨日那一箭,已然射破了女真人的胆,使得他们方寸大乱,倒行逆施?! 赵匡胤转过脸来,向王贵缓缓摇了摇头。 不可能! 虽然他与女真人接触不多,虽然他对女真人的了解并不比王贵来得深,然而他却知道,历经平辽征宋大小不下数百仗的女真人,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不管他们是如何地出身蛮夷,不管他们是如何地民智未开,毕竟他们总是在刀枪丛里滚出来的真正的战士。 对于每天都在生死之际打滚的军人来说,只有他们手中的刀枪,才是给他们带来安全与胜利的惟一凭据。 没有什么神魔,能比他们手中的实实在在的刀枪,更能带给他们信心与力量。 女真人此举,根本只可能是他们乱人耳目的惑敌之计。 这两尊铸功精细、栩栩如生的神魔雕像,绝对不是这么简单。 推着“挡箭牌”的女真军士,在数千步外,止住了脚步,居然推着“挡箭牌”,缓缓向两旁移去,留下那两尊雕像,正正面对着舒州城头。 王贵一张手,守在城头的几名军士立即领命来到了原本便架设在城头的床弩之前。 这种床弩是最强劲的弩弓,依仗的是机械的力量,应当恰好可以射及远在数千步外那两尊塑像。 尽管在这样的距离之外,纵使以床弩射出的箭也必是强弩之末,纵可射及雕像,也无法造成什么样实质xing的伤害,但毕竟也可以起到一个试探的作用。 几名军士,费力转动着床弩的绞盘。 阳光正好,照在城下那两尊塑像身上,映闪出着妖异的光芒。 远处的女真珊蛮伏身于地,以赵匡胤的眼力,却是完全可以看清楚韩常的脸上,闪过一片兴奋与期待交织的神色。 底下女真人骤然发一声喊,系在塑像两侧的战马分向不同方向窜去。 一股极度危险的感觉,蓦然涌起在他心头。 赵匡胤吐气开声,大喝:“大家小心,撤下……” “轰”的一声巨响,覆压下这片天地内所有的声音。 底下那两尊塑像大口张处,两股粗大的火柱,瞬间越过了这数千步的距离,直直地轰灼在了舒州城的城头. 第39章 烈火 () “六斤,不要乱来!”包大仁一见事态不对,连忙排众而出,对那名军官喝道。 被那名青衣老者提醒,他也隐约想起了眼下这位军官的身份。 他名叫郝六斤,当年吴阶、吴璘两兄弟镇守蜀中仙人关的时候,他在帐下效力,身为吴阶大帅的亲卫,曾屡次拔旗斩将,颇有勇名,现有的军职,都是积功而来。 吴阶病逝之后,他仍一直跟随于吴璘左右,而后朝廷一意议和,召回吴璘,他也便跟着吴璘一起,来到临安行在,投闲置散。 昔日吴阶、吴璘两位大帅,虽然军纪严整,御下甚严,但同时对于帐下军士,却也待如手足兄弟一般,与之同衣同食,尤其是吴阶大帅,更是深得军士爱戴。 这倒也不是说吴璘有所不是,只是他生xing粗豪直爽,又是火爆霹雳的脾气,帐下军士对他深感敬畏,吴阶虽然出身武将,为人却是甚为和气,好开玩笑,令帐下军士深感亲近,是以此时虽然已经吴阶大帅已然病逝经年,但昔日的帐下兄弟提起吴阶大帅,仍自无不如孺子之念父母,深自追忆。 是以此时那名汉子竟敢出言辱及吴阶大帅,郝六斤如此怒意勃发,却也实非无由。 郝六斤却是对包大仁的话恍若无觉,捉着那名汉子发狠道:“当兵的怎么了?!当兵的就活该低人一等?!当兵的就应该脸上象牲畜一样被盖上印子?!当兵就活该为你们拼死拼活,然后再让你们指着脊梁骨骂人?” 包大仁见及郝六斤剑拔弩张的样子,不由得也暗暗皱眉,上前轻声唤道:“六斤……” 郝六斤终于抬起头来看了包大仁一眼,却是根本没有松手的意思,脖子一犟,喝道:“包大人,老子是粗人,老子只知道有谁敢说吴大帅的坏话,就算他是天王老子,老子也要活活劈了他!” “真是没有王法了!” “当兵的本来就没什么好东西的!” “姓包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周围又自响起一阵低低的喧哗,却仍是骂声居多。 包大仁苦笑着劝道:“六斤,不要冲动,先把人放下再说!” 郝六斤却是不理不睬,径自说道:“吴帅是怎么死的?吴帅本来就是为了你们这些鸟人活活累死的!当年女真人十万大军围城,朝廷根本调不出一兵一粮往救,吴帅一连七个多月奔走蜀中各地,衣不解甲,吃也没吃好,睡也没睡好,直到最后女真人都被打退了,直到我们看到他衣服里一直渗血,强强脱掉他衣服的时候,才知道……才知道吴帅整个背都烂掉了,那七个多月,他天天都在流血。” 他摇晃着手中汉子的领口喝道:“你说我们劫掠百姓,你们这些成天大鱼大肉的临安人知不知道在围城里的时候我们吃的是什么?” 他转过头对被眼前的变故弄得一时愣在那里的青衣老者说道:“老顾头,你应该还记得当时的日子吧?” 那名青衣老者忽然脸上现出一种怪异的神色,低下头去,嘴里咕哝着,却是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郝六斤冷笑道:“那时我们守在关内,后方是蜀中天府,朝廷让我们就地筹粮,可是当时老百姓自己都快没得吃了,我们怎么筹粮?” “我们吃草根、吃树皮,到最后实在没得吃了,就挖开地面吃蟑螂老鼠,你们知不知道,人到了真的饿得发慌了,看到一只老鼠都会流口水,都会把老鼠活生生地抢着往嘴里塞。然后我们不分白天黑夜,还要跟女真人拼刀子。” 他的脸奇异地扭曲着,恍若又回到了当初的那段岁月。 周围有许多人已自干呕了起来。 郝六斤的语意越发生冷:“吴帅这么拼死拼活干什么?老子这么死赖着挡着那些女真人的刀枪又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让你们这些鸟人,穿戴得衣着光鲜,活生生人模狗样地在这里安然逛来逛去,然后没事就聚在一起骂骂死当兵的?!” 周围不由得一时静默了下去。 有些自北岸战火中南渡而来的人,也不由得忆起了当年那段战乱逃亡的日子。 临安城安逸富足的生活,总是能让人迅速忘却掉许多事情。 他们几乎已经觉得了眼前的生活是理所当然的应当如此,而且会一直如此一成不变的存在下去。 然而今天郝六斤的话,却是让他们打心眼里泛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他们霍然之间才发现,眼前的一切便如同沙积的城池,是如此地脆弱不真,一旦没有了守护,可能一夜之间,便自永远崩塌消失。 郝六斤转向青衣老者,说道:“老顾头,你他妈的叫老子军爷,你哪只眼睛看到老子是爷?!你养一个囝囝,老子足足养着九个六、七岁的小孩,当年他们的爹妈都是跟女真人拼命拼死的,可是现在有谁来管他们,老子这几年来,就从没吃过一顿饱饭!” 那名青衣老者讪讪地低下了头去。 郝六斤却是接着说道:“当年许多人收拾了细软就跑掉,你却留下来给我们做饭,弄得家破人亡,弄得小囝囝爸妈都死了,可是为了什么?就为了这家一天可以卖出四百多盘一盘一百文的‘翡翠玉练缒’的店,可以为了一个月一贯钱的捐赋,就这么把你扫地出门,然后看你的热闹?!就为了这些一天要吃掉四百多盘‘翡翠玉练缒’的临安人,没事就凑在一起,骂骂死当兵的,绝得他们死得活该,死得不够快,死得是报应,是不是?!是不是?!” 他说得怒意大起,手上不断摇晃,包大仁眼见着那名汉子已然不断翻着白眼,连忙上前按着郝六斤的肩膀,沉声说道:“六斤,你放心,我们征税本身就是为了供养老顾头跟小囝囝,哦,还有你家收养的小孩这样的人” 郝六斤微微一愕,抬眼看着包大仁,那名青衣老者却已是翻身跳起,捉着包大仁的手,连声问道:“真的?你说的是真的?!” 包大仁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道:“您放心,我们收上来的每一文钱,都会用在你们的身上,我们不会让你们这些当年为大宋王朝流尽血汗的人,到了今天还要在大宋王朝的土地上流泪的!” 郝六斤喘了口粗气,手上一松,那名汉子居然就这么直挺挺地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周围围观的人群不由得一阵惊呼。 包大仁也自吓了一跳,正欲上前,那名汉子却已然咳嗽一声,悠然醒转,爬起了身来,摸摸脖子,一时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 他虽然身材魁梧,平日也在街头巷尾打架殴气,但又几曾见过如郝六斤这等身经百战的军人如此杀气腾腾,是以被郝六斤一吓之下,竟尔晕了过去。 郝六斤不屑地“呸”了一声,喝道:“快滚,下次再让老子听到你敢有一字半句对吴大帅不敬,老子就把你大卸八块丢去喂狗!” 那名汉子不敢多言,惶急地连滚带爬,向人群外跑去。 周围响起了一阵轻轻的哄笑声,转而又自低低的议论开来,对着场中的众人指指点点,颇有些人似乎被郝六斤的话所打动,站到了同情他的这一方,然后总有些闲人,扯出各种道理跟他们辩着,一时人群又自喧哗了起来。 郝六斤双目一翻,正欲对那些尤自对他品头弄足的人动怒,却被包大仁按着肩膀,用眼神止住了。 大宋自开国以来,偃武修文,积年累月下来的成见,绝不是一时的感动便可以消融的。 多说而益? 还是让事实来说明一切吧。 包大仁心中微叹,转头向着那名小胖子老板说道:“林老板,明日此时便是此月租赋邀纳的最后时限,林老板是交还是不交,还是自己好好斟酌考虑清楚的好。” 那个小胖子老板张了张嘴,终究点了点头,没能说出话来。 包大仁也再不多看他一眼,拍了拍郝六斤的肩膀,又自拉起了青衣老者,便欲一起举步行去。 忽然一个淡淡的声音响起在耳际:“且慢!” …… …… 烟雾漫天! 火! 极目望去,似乎整个舒州城头,都陷入了一片火与烟的世界当中! 原本城墙上高高垒起以充当临时防御的门板、辕车,摆在城头的几具强弩,还有几名躲闪不及的将士,都自转瞬间燃成了一团团火球。 几名军士呼喝着,将十数桶水同时泼向烈火,却是只听得“轰”的一声,火势熊熊,焰光大涨,那火竟似比先前更要炽烈上数倍。 赵匡胤拂出一道劲风,扑灭了眼前辕车上的火焰,方自传下用重物扑灭,勿要用水的命令,耳畔已听得城楼下女真人潮水般此起彼伏的欢呼叫好声。 以他的眼力,自能认清这火竟似附着于一些小小的黑色油脂之上,水泼之时,这些黑色油脂燃成的火竟尔能漂浮于水上,借水流传,并非如眼下有些军士所言的什么来自天外的三昧真火,但确实也是极为难以对付的东西。 静静仃立在舒州城下的那两尊尤自闪耀着光芒的塑像,此刻在宋金双方数十万大军的眼中,都实无异于真正的神魔。 赵匡胤在浓烟重雾中望着初时稍显有些乱了阵脚的守城军士,在极短暂的一阵忙乱过后,已然在各自长官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按着安排救火守城,各司其职,紧抿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 女真人果然拥有最可怕的神秘底牌。 幸好,他们仍不是最可怕的敌人。 如果是在围城僵持较长时间之后,再突然展现出如此可怕的武器,只怕此时自己这方的局面,连自己都难以收拾。 可是他们却挑选了在自己这方军心士气最盛之时,亮出了他们最后的底牌。 若不是自己昨日那一箭在大宋军士心中建立起了绝对的信心与战意,只怕这两具完全在常识之外的武器,对于大宋军士的军心士气,势必造成无可挽回的打击。 哪怕是自己,恐怕极难让一群疲惫守城的军士,在面临如此恍似具备神魔妖力的东西面前,再保持继续战斗下去的信念。 而现在的舒州守军,虽然对于城下的塑像不无惊惧,却仍然没有失去战胜对手的信心。 女真人实在是太急了! 哪怕历经了昨日的一箭之挫,他们却还是想不劳而获以绝对的强势逼降。 毕竟他们心目中舒州城里的真正主宰,不是昨日那个神威凛凛的监军将军,而是数年前那个一味庸怯懦弱天子皇帝。 这是一个扭转战局的机会。 决定胜负的,终究是人,而不会是哪怕再为可怕的武器。 赵匡胤目光如电,聚在城外那两尊屹立如神魔的塑像之上。 女真人的战鼓,又自缓缓地震响于这片天地。 第40章 破阵 () 楼下丝竹管乐之声悠悠入耳,何铸望着眼神尤自望向窗外街上熙来攘往人流喧哗处的岳飞,不由得微讶道:“我一向以为鹏举不喜热闹,没想到鹏举对于民情百态,竟是如此留心?” 岳飞收回眼神,失笑道:“何大人误会了,岳飞少小孤苦,从军之后又自连年征战四方,倒是甚少能如今日般置身于如此繁华街市的日子,一时颇为新鲜,叫何大人见笑了。” 何铸微一错愕,不由得一时无语。 他今日约岳飞密谈,原本便不欲张扬,所订的这“柔云轩”的雅座,虽也算得上淡雅清静,却绝对已然是临安城内最普通不过的小酒楼,而楼外那人流熙攘的繁华景像,更是临安城最常见不过的情形。 大宋朝的读书人里,只怕没有一个人能比何铸更明白,临安城内这番歌舞升平的局面,不知是岳飞他们用多少热血换来的。 当日他任大理寺正卿之时,岳飞一案原本由他主审,他亲眼见及了岳飞身上,那不知多少道刀枪弓箭留下的深深创痕,而几乎每一道创痕,都是一次的险死还生。 也正因此,他才顶住了当时秦桧的威逼利诱,而做出岳飞一案查无实据、实属冤狱的论断,更由此引至天子官家龙颜大怒,将之罢官弃职,甚至险些因此牵连入狱,由是获罪。 是以他也明白,岳飞直至今日,仍会对临安城内如此常见的情形感到新奇,那是因为他从来未曾享受过一日临安人久以习惯的懒散悠闲的升平日子。 身为两榜进士,以文墨出身的读书士子,他原本对于行伍出身的粗鄙武夫也自颇为鄙夷不屑,但自主审岳飞案以来,对于他们的卷宗行迹了解得益多,对于他们的言行品格接触得益深,却是不自觉也多了一分理解。 自岳飞一案出现逆转之后,他尚是第一次与岳飞私下相聚,但心里却已颇存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只可惜,虽然事异时移,两个人却仍然还是不由自主地站在针锋相对的立场之上。 世事变幻无常,一至于斯! 他举杯,微叹道:“昔日见时,鹏举尤是命悬人手的阶下死囚,今日再见,鹏举已然贵为临安留守,只是何某口中,却实在说不出‘恭喜’二字,奈何!奈何!” 岳飞也自明白他的意思,微微苦笑,举杯肃容说道:“昔日之事,岳飞心中一直想跟何大人道一声谢,却是直至今日才有机会,这杯便由岳飞敬何大人!” 何铸一饮而尽,轻轻摇头道:“鹏举此次能险死还生,全赖天子官家天纵英明,紧要关头未曾为奸小所惑,何某人微言轻,昔日所言实在未曾帮上什么忙,鹏举这声谢,何某实是当之有愧。” 岳飞哑然失笑道:“自当日被十二道金牌召回京师,岳飞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岳飞谢何大人的,却不是何大人曾努力想留下岳飞这条命!” “哦?”何铸微微皱眉:“这是怎么说?” “我们当兵的,在外打仗,拼死拼活,洒血断头,但在天子官家面前,这些或许还及不上读书人的一篇战意熊熊的檄文来得重要,但这都算不上什么。毕竟,保家卫国,卫护百姓,本来就是我们当兵的本分。” 岳飞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淡淡的苦笑:“更何况,我们当兵的再拼命,最多也只能保得家国太平,保得老百姓不受劫掠之苦,而真正开创大宋的升平世界,真正要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终究还是要靠你们这些读书人!” “岳飞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也知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原本便是你们读书人的本份!像李纲丞相,宗泽恩师,都是岳飞心目中长久以来最崇敬的对象。” “甚至被十二道金牌急召回京,尽弃十年之功于一旦的时候,岳飞还是一直告诉自己,天子官家只是一时识人不清,朝堂上诸大臣,只是一时对于前线局势认识不明。只要我好好分说清楚,只要我好好跟他们说明其间的厉害,他们终究还是会明白,只有打退金人,才能真正跟大宋带来升平盛世!” “然而直至岳飞回到临安城,这才真正明白过来,这龟缩在临安城内的朝堂上下,脑袋里头想的,到底都是些什么东西!” 岳飞的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神色:“豺狼当道,魑魅横行,掌权的,想的是怎么偏安一隅,保住自己手上的权位;没掌权的,想的是怎么巴结上司,削尖了脑袋一个劲的往上爬;我们在前线拼死拼活,一心想着怎么迟早救出江北数百万在金人铁蹄下辗转哀号的父老百姓,他们在临安城内轻歌曼舞,心里头想的却是怎么握住眼前现有的一切,甚至为此不惜向金人卑躬屈膝,甚至不惜要把岳飞的人头送给金人……” “所以我要谢谢何大人,何大人让岳飞对于这个朝廷,对于临安城内的当权文臣,还残存了最后一点希望。” 岳飞举杯,缓缓一饮而尽,轻轻吁出了一口气:“错非如此,岳飞十余年来出生入死,可就真的是不知所谓了……” 何铸张了张口,却终究只是叹了口气。 岳飞所说的,并不是空穴来风。 他也深知临安官场的习气,是何等的不堪。 只是他与岳飞不同的是,他比在外征战日久的岳飞,更明白造成这种局势的关碍。 并不是天下读书人,真的就这么气节尽失。 只是秦桧当国十余年来,从科考到用人,无不以他自己的那一套来主持筛选,与之不合的,一概摒之不用,甚至朝堂上原本那些有所坚持的臣子,也绝大多数被其降职贬官,投闲置散,反而是那些善于对他阿谀奉承之人,往往破格擢用,骤得高位,此消彼长之下,临安城里的这个小朝廷,精于观颜察色、钻营奔走之人倒是占据了大半,也正因此,昔日其实人人皆知岳飞之案本是冤案,却是除了自己之外,再无半个文臣为岳飞辨上一字半句,倒是险些将冤案办成了铁案。 只是何铸却无意与岳飞在这上面纠缠争辩,他微微皱眉,说道:“是以鹏举因此痛定思痛,希望能以武将代文臣,夺得操执国是之大权?” “夺权?”岳飞讶然说道:“何大人何出此言?” 何铸手按桌边,慢慢站起身来:“此次鹏举大力支持包大仁推行那两项捐赋,难道真的不曾存有这样的念头?” “当今天子官家推崇元佑之治,而鄙弃荆公新法,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此时天子官家出征在外,鹏举以一介武将镇守监国,本应是安守现状为己任,而今鹏举竟冒天下之大不韪,支持那个戏子出身,来历莫测的包大仁推行什么加征捐赋之计?如此一来,纵使成功,鹏举也势必落下擅自用事之名,引起天子官家猜疑不满;而若是失败,鹏举势必为千夫所指,再难以朝堂之上立足!鹏举用兵,运筹帷幄,神妙万方,又怎会不明白其中的关碍?若不是另有所图,以怎会做出如此失策的正中事情来?” 他双目直视岳飞,似要看穿他的内心,缓缓说道:“何某当你是朋友,今日想问一句真心话,鹏举可否老实告诉我,何某所言,到底是也不是?!” 岳飞回望着何铸,哑然失笑:“何大人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何铸微有不满,仍自按捺下,说道:“请说!” 岳飞望向窗外车水马龙的大街,嘴角露出一丝轻笑:“何大人历任府县,治事经验较诸岳飞强盛百倍,岳飞想请教一句,以何大人之识见看来,包大仁所提的计划条陈,若能切实实施,究竟是不是有利于国计民生的东西?” 何铸沉吟片刻,点头道:“这两项捐赋,确有其可行之处,但仓促变法,于祖制不合,此时由鹏举来支持推行,更是无论人地时间,均不相宜,鹏举……” 岳飞截道:“何大人觉得,应当在何种方式下通过推行这两项条陈,方显得当?” 何铸沉声道:“自然是待得天子官家得胜还朝,召集文武群臣共同商议,若能大家一致……” 他忽然却也意识到问题所在,不由得停住了口。 岳飞哈哈笑了起来:“何大人终于明白了。” “岳飞不是读书人,不懂得什么祖制天理,但岳飞却也知道,若是待得陛下还朝,召集群臣共议是法,那若不是不了了之,便是要陛下力排众议,乾纲独断,此时陛下既然任岳飞为临安留守,那便由岳飞来做这个恶人好了,又何苦将陛下也绕将进去?” 他回望何铸,眼神清澈而真诚:“岳飞所思所想,只有一件事情,那便是这两项条陈,到底是不是真的对于穷苦百姓,能够有所裨益,这是岳飞的真心话,不知何大人信也不信?” 他长长吁了一口气,有些疲惫地坐倒在椅子上:“大家都是为着同一个大宋,同一些百姓,又何必要有这么多的顾虑,又哪里来的这么多的计算?岳飞的狡计百出,都是对着想来侵略大宋的敌人,而从不是对着自己的同僚。” 何铸愣了半晌,斟满酒杯一饮而尽,苦笑道:“鹏举你这句话,可是指着和尚骂秃驴了。” 岳飞望着窗外的街市,轻轻叹道:“文官不贪财,武将不怕死,则大宋朝的升平盛世,指日可待,又何必惧怕小小的女真人。” 何铸微微咀嚼“文官不贪财,武将不怕死”这两句话,不由得周身一震,望向岳飞,眼神中射出理解敬佩的神情。 他起身,来到岳飞身畔,与他一同望着窗外,淡淡说道:“鹏举可能不知道,有一场大风暴,马上就要来临!” …… …… 韩常望向兀自浓烟滚滚的舒州城头,听着耳边女真士兵如癫似狂的叫喊,嘴角终于绽开了一丝笑。 他不惜尽早将这两件神器搬上战场,便是为了化解昨日宋国将军那一箭,在女真军士心上留下的阴影,同时打压下经昨日一役而旺盛至极致的宋军士气。 否则在那样的形势下,说不定连那个庸怯懦弱的宋国皇di du会受到鼓舞,而不惧怕自己的大军围城。 现下舒州城内真正能发号施令的是无能的宋国皇帝,若非万不得已,他决不愿让自己手下的军士去打一场以硬碰硬的攻坚仗。 他需要的,是尽早在心理上击溃敌人。 眼下的效果,比他预想中的还要更好上十倍。 有些女真士兵,甚至跟随着那个珊蛮,欢呼舞蹈,向那两尊塑像行礼膜拜,恍似已然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在今日之前,哪怕韩常早已自金兀术口中得知这两尊传说封印了地狱黑火的神器的可怕,但也绝不曾想到,它们的威力能够大到如此的地步。 这俨然已经不是属于人间世的力量,难怪那些女真军士将这两尊神魔的塑像,当成了神魔的化身来顶礼膜拜。 舒州城头的守军已经扑灭了火焰,还弄来沙土石棉之类的防火之物,垒起了一道临时的屏障。 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两尊神器其实并不能无限次地喷发地狱黑火,但他相信,这已经足已让舒州城内的宋**队,尤其是那个惜命如金的宋国官家吓破了胆。 他们斗志的坚韧,已经颇出韩常的意料的。 此时他们退在屏障之后,用寻常箭弩根本无法射及那两尊神器,他们竟然以削尖了头的柴枝为箭,铺天盖地地射了过来,将那两尊神器射得叮当乱响,虽然那两尊神器乃熟铜所铸,丝毫未曾有所损伤,但箭枝四飞,也将旁边操纵神器及推着“挡箭牌”的人马射伤了几许。 不过韩常相信,只要再让他们深切体会一下这两尊神器的威力,距离击溃他们的斗志,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旁侧的人手,踏着已然堆积成厚厚一层的箭枝,替换下受伤的人马。 韩常眯眼望着阳光,举手,下挥。 牵动神器的战马长嘶,发蹄。 一条人影,陡然自舒州城头冲天而起。 第41章 国法 () 舒州城下女真人千千万万道的目光,都不自觉随着那道人影往上望去。 阳光方炽,映得那道骤然飚举高空的身影,周身隐隐闪现了一层金黄色的光芒,刺眼生花,直如天神临世。 韩常又惊又怒。 以他的目力,自然认得出眼前这道身影正是昨日那位监军将军。 周围一派寂静。 几乎所有女真人都张开大嘴,望着在半空中弯弓搭箭,已然蓄势待发的赵匡胤身上。 居然没有人会怀疑眼前这个人,能够真正威胁到那两尊在他们心目中已然有如神魔临世般的神器。 或许在他们的心目中,这个大宋监军将军,也早已是有若神魔般的存在。 “崩”的一声沉沉机括声响处,正在众人目光都聚集在那位监军将军身上时,两道迅若闪电的黑影,却是自舒州城头陡然射了出来。 韩常眼神微亮,顿时松了一口气。 他久历沙场,哪怕只凭声音,都可以认出这是床弩发出的劲箭。 大宋铸造武器之法冠绝天下,这等床弩合数人之力以机簧绞动发出,其势确实足以力透重甲、直达千步之外。但失之在于准备时间过长,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大宋朝的敌人又都是以马军为主,来去如风,床弩在两军征战之时,往往并不能起到太大的作用,但眼下这两尊塑像稳立不动,实是绝好的靶子。 原来那个监军将军举动只是惑人耳目之计,只是在为宋国布置好床弩争取时间。 也只有如此才是正常。 神器口中所喷出地狱黑火虽然威力惊人,却也有其所难及的距离。 是以今日这两尊神器放置之处,较诸昨日远为临近舒州城楼,正在床弩射程之内,但却绝非任何人力所用弓箭所能射及。 转瞬间,床弩激射而出的两枚劲箭,已然过半。 所有人的目光都自集中在那正自流星赶月般功射而至的劲箭之上。 蓦然间,不知何处又自轻轻“崩”的一声弦响。 韩常应声抬首,却只见满眼阳光方炽,明晃晃地耀眼生痛。 没人看得清那两道箭影是自何处飞来,但又偏偏所有人都听到了那两股劲箭带起的沉沉啸鸣声。 他们只听到“铛”的一声闷响,便只看到尤如凭空之中生出的那两道箭影,携带着千万道耀目阳光,后发先至,狠狠地撞在了由床弩发出的劲箭身后。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间。 韩常瞳孔蓦地收缩。 在场宋金双方足有数十万人之众,却很少人能如他般明白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两道赵匡胤发出的箭撞击处,那两道由床弩发出的劲箭的方向微变,去势益急,却是直指正自微微张开的两尊神器的大口。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这两尊神器通体以熟铜铸就,却唯有口中喷射地狱黑火的机括,精巧细微,遭到任何撞击错乱,都有可能使这两尊神器受到难以弥补的损伤。 也直到此时,他才明白宋军的战略所在。 床弩虽然劲大力沉,但终究以机簧绞盘之力发出,准头却差,赵匡胤那两箭,却是神乎其神地调正了床弩劲箭的取向。 包括他在内,所有的女真人都不自觉屏息聚气,手足无措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切。 一股无力感,转瞬弥漫在他们心头。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间。 那两道劲箭,转眼间已然恍似要射入那两尊神器的大口之中。 骤然间“轰”的一声巨响。 城上城下数十万人几乎在同时爆出大喊,惊天动地。 那两尊神器口中的地狱黑火,居然就在这最关键的时刻急急爆发,正正迎上那两道直取他们口中的劲箭。 …… …… “哦?”岳飞望向何铸,眼神中泛起了然于胸的感激,口中却是轻轻一叹:“自这两项捐赋推行以来,临安城内的风雨又何曾有一时片刻平息过,岳飞早就习惯了。” 何铸却仍是皱着眉,沉吟了片刻,这才开口说道:“鹏举应当知晓,此次京中百官连署反对鹏举与包大仁推行那两项捐赋之议,何某列名勾龙如渊之后,实为反对最力的几人之一。” 岳飞哑然失笑:“换做岳飞与何大人易地而处,也必然如是,何大人无须放在心上。” 何铸抬头,双目直视岳飞:“何某想说的是,此时何某虽对鹏举心胸见地佩服惶恐,但若是此时再让何某选择一次,何某仍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站在反对鹏举的一方,鹏举可知为何?” 岳飞微微愕然:“岳飞愿闻其详。” 何铸思索片刻,似是在考虑措辞,好半晌才开口说道:“鹏举适才曾言:‘文官不贪财,武官不怕死’,可谓一语而中本朝秉政之弊端。” 他望向窗外,轻叹了一口气:“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也并非是本朝独有,历朝历代,多少明君圣主,为消除官员贪腐,绞尽脑汁,严刑酷法有之,高俸引导有之,却总是收效甚微,延至本朝,此风益炽,鹏举可知为何?” 岳飞微微摇头,并不答话。 何铸嘴角泛出一丝苦笑道:“自秦汉魏晋以来,前朝历代,无不以门弟为取士之标准,延至隋唐,虽开科举之风,但每科所取,不过十余之众,真正柄持国政的,仍是出身高门大阀的世家子弟。” “然而本朝历经唐末五代之乱,门阀世系尽皆崩散,朝政事务,再没有那些行政经验丰富的门阀世族可以倚仗,只能大量吸纳原本出身寒门的读书士子,这固然使得本朝朝堂之上一派生机盎然,充满活力,但同时也带来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何铸略为停顿片刻,望向露出若有所思神色的岳飞,缓缓点头道:“那些门阀世家子弟,固然养尊处优,大多是花花枕头,但其无论居官之前或之后,所过的生活,纵然不是一般无二,却也相去不远,是以究竟其人品如何,才能高下,终究还比较容易分辨。却不会如本朝一般,那些寒门士子,原本可谓家居四壁,一无所有,有朝一日身登龙门,却是顿时身价百倍,立时过起了纸醉金迷的生活,如此截然不同的环境,使得无数学人,居官前后转变之大,足以使人瞠目结舌,匪夷所思。” 他轻轻喟叹道:“本朝多少学人士子,出身寒门,处江湖之远时,尚能忧国忧民,以清贫自持,以匡扶时弊为己任;然则一旦科举得中,高居庙堂,却又容易被眼前酒绿花红迷了心窍,将满腹的心思,全然用在了如何钻营苟且之上,如何保住眼前的富贵荣华之上,全然不顾国事是非,一味倒行逆施,着实是可恨!可叹!” 他望向岳飞,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正如当朝秦桧秦丞相,昔年金人兵围汴梁,秦大人时任御史中丞,力主抗敌,极言宁折勿屈,甚且不惜亲自请缨衔命,充任使臣,只身奔赴敌营,与金人舌辩交锋,是何等的英风豪气,何等的刚烈男儿,而今昔日豪言壮语言尤在耳,秦大人却是为了保住眼前这一场富贵,甚至甘愿不顾颜面在大宋朝堂上对金人伏首贴耳,今昔对照,实不由令人思之怅然。” 岳飞微微轻叹:“何大人所见,果然通透,本朝弊政……” 何铸轻轻摇头,却是打断了岳飞的话:“何某今日想跟鹏举说的,却不是本朝弊政,何某之前所言,只是想提醒鹏举一句话。” 岳飞端然正色:“何兄请说。” 何铸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缓缓说道:“那如许多自幼熟读圣贤书的文人士子,在临安城这纸醉金迷之中,尚且难以自持,逐渐变质,鹏举觉得你手下那些出身行伍的军士,却能比他们要强上多少?” 一阵难堪的沉默。 良久,岳飞才长长地出了口气:“何兄所言,其实岳飞早就明白了。” 他转过头,看着何铸,苦笑道:“自许久以前,岳飞就一直在想,太祖本自行伍出身,又何以自太祖手中传承下来的国是,却是对武人如此不公,如此诸多防范?” “直到后来岳飞自己亲自带兵的时候,才真正明白本朝太祖的一片苦心。” “只有在真正的战争之中,才能带得出真正的不怕死的军人;然而这些不怕死的军人,在一个没有打仗的太平盛世之中,一旦失去严格的管束,却又直如洪水猛兽般最为可怕。” 他轻轻叹气:“没有人比我更明白临安城里的这些军人,他们都是一些不怕死的人。” “所以一旦他们认为什么是对的,一旦他们认为什么是他们应得的,他们会不顾一切地去争取,甚至不会有任何的恐惧与掩饰。” 他望向何铸,苦笑道:“当日包大仁曾怪岳飞畏首畏尾,顾忌过多,实则岳飞倒确是畏首畏尾。因为岳飞很希望他们能坚守心中的信念,但又很害怕事情终究要走上岳飞心中最不愿见到的那一面。” 何铸愕然道:“既然鹏举什么都想明白了,那又为何终究还是毫不避忌地如此施为?” 岳飞微微吁气:“武人行事,直来直去,不比文人士子,是以以武人来行这两项捐赋的事情,其中执行之间当须注意的许多问题,势必无可遁形,尔后再行这两项捐赋,便不会再如王荆公行新法般,明知个中有千般曲折,却是错乱复杂,无从解起。不管此次这两项捐赋成与不成,亦必可让今后之改良国政经济,少走许多弯路。” 何铸愕然良久,方自苦笑道:“鹏举难道不知此举若是稍有闪失,你便将置身万劫不复之境,却还谈什么尔后?” 岳飞轻笑道:“但能于国家百姓稍有禆益,岳飞一袭身,死何足惜,更何况……” 他转眼看着何铸:“岳飞心下,实在不信!” 何铸皱眉道:“鹏举不信什么?” 岳飞淡淡说道:“临安城内的军士,自不可能人人皆是圣贤,但若说他们会多数为骤得的金钱权势击倒,化身洪水猛盖,岳飞却是头一个不信。没有人比岳飞更明白,他们之中,绝大多数,都是为了家国,可以舍生忘死的大好儿郎。” 他的嘴角浮起一丝笑:“何兄所言,岳飞大致明白了。” “国法煌煌,如山如岳,岳飞绝不姑息护短,但若说能因此掀起多大的风暴,岳飞却也以为……” “鹏举啊鹏举”,何铸一声叹息,打断了岳飞的话:“你也是历经诏狱,险死还生的人,怎地还会说出如此天真的话来。” 他看着岳飞,眼神中浮起了一丝苦涩:“你不要忘记,国法,终究也还是要握在人的手里。” 第42章 变数 () 叫声轰然雷动。 舒州城内外数十万人,口中或诅咒或祷告地各自大声呼喊着,眼睛却都死死地盯着那急急飞来的两道劲箭,正正迎上了那两尊雕像口中剧喷而出的两条火龙,心都提到了嗓子口上。 “砰”的一声闷响,还未待众人看清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骤然间火光大炽,一时间似乎天上阳光都为之失色,几乎所有人,都被着瞬间亮起的火光刺得闭上了眼睛。 恍若平地里冒出的熊熊烈火,瞬间笼罩了两座雕像身周方圆,一眼看过去,似乎舒州城下的整片大地,都在燃烧。 牵扯两座塑像的战马,以及分布在两座塑像左右分持“挡箭牌”守护的军士,来不及有半分的呼号挣扎,便自被这突然出现的大火吞噬得无影无踪。 烈火吞吐着浓烟,一时间这片天地内再看不清任何东西。 热浪扑面袭来,韩常转身下令全军略略后退,心下也不由得又惊又怒。 虽然以他的目力,也无法真正看得清方才宋军射出的劲箭撞上那两尊神器口中喷出的地狱黑火时的情景,但就凭眼前的情况,他却也能大致推断出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两道劲箭或未能射入两尊神器的口中,但其所蕴含的力道,竟然激得那两尊神器喷射出的地狱黑火四散飞溅,瞬间点燃了原本便密布在其身下那些宋军射出来的以柴枝削成的那厚厚的一层木箭。 原来宋军以削尖了的柴枝为箭,并不只为了加远杀伤的有效距离,更是为了准备眼前这一幕。 以火攻对付各种大型的攻城器械,原来也是在攻城战中守城一方军队所经常使用的方法。 只是这两尊神器本身便以可以喷吐地狱黑火而震慑人心,韩常一时实未想到,宋军居然还敢以火对火。 风急,火烈。 韩常却纵马强自向前了几步。 只是任凭他穷尽目力,也无法在这浓得宛若实质的黑烟烈火中,看得见那两尊神魔塑像现在的情况。 这两尊神器通体以熟铜铸就,跟寻常攻城器械多半以木材为材料不同,并不是那么容易被烈火所损伤,这也是韩常方才一时大意,未曾料到宋军真实用意的含意之一。 只是眼前这炽烈得尤如天上太阳掉落人间的火势,却让韩常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忐忑。 只怕宋军自身,也绝不可能料到以地狱黑火点燃的火焰,会燃烧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烈。 他听着背后刚刚重新排列阵形的女真军队那略显零乱的脚步声,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向那名兀自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的大珊蛮使了个眼色。 那个女真族的大珊蛮,收到韩常的暗示,终于回过了神来,连忙五体投地,向熊熊燃烧的火焰膜拜行礼,口中吟诵着女真族古老的歌谣,赞美着伟大的天神阿布凯恩都里驭使的神魔,召唤出地狱的火焰,燃烧掉一切的敌人与罪恶。 那些一时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的女真战士,受大珊蛮的鼓舞,也自定下了神来,向那益显炽烈的熊熊火焰行礼膜拜。 毕竟方才那两尊神魔塑像所显现出来的力量,已然在他们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在他们的心里,能召唤地狱黑火的神魔塑像,无疑原本便是火中之灵。 眼前这炽烈得异乎寻常的火焰,同样也是这两尊神器召唤出来的。 他们被宋军的挑衅激怒了,如此大火,正是他们发威的前兆。 一定是的! 韩常听着身后女真士兵终于安定了下来,纷纷赞颂起天神阿布凯恩都里不可思议的神力,重重地吁了一口气。 置身战场,不论在何等的形势下,军心士气,都是最不能丢掉的东西。 只是眼下女真军人的信心,都自架构在兀自置身在烈火之中的那两尊神器之上。 韩常不自觉又踏前的两步。 现在只希望,那两尊神器,能够安危无恙。 黑烟升腾。 火尤烈。 …… …… “难得相见,包大人何必急急而去,也不跟下官叙叙昔日的情谊么?!”一名身着红袍玉带的官员,在几名衙差的护卫下,自分成两列的人群后中缓步而出,淡淡的语气中,却似带着一股冰寒彻骨的恨意。 “是你?!”包大仁一眼瞥见那官员写满了阴鹜狠毒的脸,不由得瞳孔微缩,失声唤了出来。 “哈哈哈哈!”万俟卨颇有些失态地仰天狂笑,好半晌才将眼神重新凝在了包大仁的脸上,咬牙切齿地说道:“没错,是我,正是我,我又活过来了!包大人这一脸震骇莫名,倒也不枉你我主仆一场。” 包大仁此时已从最初时的意外震惊回过了神来,微微苦笑道:“俗语常言‘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现在却连兄如此人物都能免罪脱身,再立朝堂,包某又怎能不为之震骇惊讶,感慨莫名。” “哼”,万俟卨被噎了一下,脸色一翻,上下打量了下包大仁,哂道:“若非亲眼得见,本官倒是实难相信,昔日在我面前一味摇尾谄媚的卑贱戏子,今日居然也能在本官面前人五人六地侃侃而谈,还能为一己私欲,鼓捣出祸国殃民的什么加征捐赋之说,掀起临安城内偌大的风雨,果然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 周围围观的人群欲发堵得满满的,此时不断发出嗡嗡的议论声。 临安城内,尽多小道消息,万俟卨与包大仁昔日朝堂之上的交锋,也算得上是一件趣事,迄今早已有四五个不同的说法四处传播,实可谓街知巷闻,今日能得见这两位故事中的人物狭路相逢,当街论辩,自然是观者如潮。 包大仁微微皱眉,心下隐隐有几分不妥的感觉。 他与万俟卨相识数载,早已知道此人心胸狭小、睚眦必报,更唯权势是崇,钻营拍马,无所不用其极,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但其为人诡计多端、阴狠狡毒,却也绝不是不学无术之徒,原本便是秦桧党徒在朝中的一大走狗臂助。 只是他当日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被自己揭出诬陷岳飞一事,是天子官家钦命问罪的钦犯,下至诏狱,等待有司推鞫其罪,此时天子官家征战在外,照理说哪怕是知临安留守的岳飞,也没有权力将其释放出来才是。 但现在万俟卨却不但公然出狱,而且身着绯色官服,显是宋制三品以下五品以上文官服饰,虽然未能如其原先所任的御史中丞般位列二品大员,但也是绝对的不合情理的事情了。 在眼下的临安城,能做成这样一件事情的,只有当朝丞相秦桧一个人。 虽然名义上秦桧只是同知临安留守事,位在岳飞之下,但任何人都知道,在现在这个环境下,能使得动大宋中枢临安城内大大小小这些衙门的,却是唯有秦桧一人。 秦桧当国十余年,手操国柄,党羽遍布朝野各处,根深蒂固,又怎是深受文人士子猜疑敌视岳飞能比得了的。 只是无论如何,万俟卨也是天子官家亲自下令夺官收押,秦桧如此公然放出万俟卨,并毫不避忌委以官职,却是不啻于向天子官家的权威挑战了。 眼下自天子官家朝堂之上驱逐金使以来,秦桧便自韬光养晦、深居简出,眼下虽然天子官家征战在外,但其那数日间一反常态的举动,在朝堂之上文臣武将间留下的英明神武的印像,却几已是难以动摇,而今岳飞与自己借征两项捐赋的举动,也自凝聚了临安城武将系统的心思,秦桧虽然把持着政府体系的运作,但若说要如何翻云覆雨,却也不是太可能。 以秦桧的老奸巨滑,又为何会在此时摆出如此高调的姿态。 莫非…… 包大仁一念及此,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 莫非前线军情又有变化,天子官家出事了? 他再不愿多生事端,淡淡说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包某之策究竟是祸国殃民还是利国利民,分辨本不在口舌之上。是非曲直,久后自有公论,包某还有公事在身,就先行告辞了。” 他向万俟卨微一拱手,转身便欲急急离去,向岳飞打探前线军情,却又被万俟卨一把扯住了。 万俟卨脸上浮起浅浅的冷笑,哂道:“公事?!本官恰好也有一件公事要知会包大人。” “哦?”包大仁微微一愕:“请说。” 万俟卨微微冷笑:“本官现任大理寺少卿,专责管辖查处包大人及手下一干军伍贱隶在加征两项捐赋过程中,巧立名目,贪墨公款,中饱私囊一事,此后若有需包大人配合之处,还望包大人念在昔日一场情谊,大开方便之门才是。” “你说什么?!贪墨?!你说谁是贱隶?!”军中人士,早就恨不得将这个陷害岳大帅的大奸臣扒皮煎骨,站在一旁郝六斤念在包大仁的面子上,已然隐忍多时,此时见到万俟卨出言侮辱,再忍不住,开口大喝,只震得众人耳中一阵嗡嗡作响。 万俟卨也不由得微微色变,略后退了一步,口中却自冷冷说道:“不是会大声吼就叫有道理,你们参与征收捐赋的军士,每月都按职司不同加支俸禄之外的粮饷,这是不是事实?!” 周围围观人群,不由得随之发出一阵阵议论声,又自不断指指点点。 郝六斤须发皆竖,正欲上前理论,却又为包大仁拉住了。 包大仁摇头微叹,大宋制度本官与职官不同,执行某事时别行派发例钱,本是规矩,只是这种事百姓们知道得不多,解释起来也极为麻烦,尤其在万俟卨有意挑拔,众人先入为主的前提下,说得再多,也是枉然。 再者说,郝六斤出身行伍,不善言辞,三言两语说不定反被万俟卨套了去。 万俟卨原本身任御史中丞时,便最善于秉秦桧之意,罗织陷害朝中忠直大臣,而今秦桧任他专责此事,明显是摆出了架势要无中生有找麻烦,自己也应早日与岳飞商量一下应当如何应对,在此多逞口舌之利,却也殊为无益。 他面无表情地向万俟卨微一拱手:“包某记得昔日天子官家离京前曾言:凡五品官以上任免,皆须经天子官家裁决定夺,兄若是真有天子官家诏令出任专责审查之大理寺少卿,包某自会依法配合。” 他微微一顿,轻轻哂道“国法煌煌,天日昭昭,临安城内应该绳之以法的贪墨枉法、祸国殃民之辈究竟是谁,只怕兄心里是最清楚不过了。” “你……”万俟卨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他这个大理寺少卿确是秦桧借主掌三省的权柄,经中书省发下,未有皇帝诏令,包大仁一直以“兄”而不以“大人”呼之,明显是不承认他这个大理寺少卿官位的正当xing。 周围群众发出一阵阵清晰可辩的窃笑声。 “天日昭昭”的故事,临安城内可谓路人皆知,包大仁如此说话,大家自也明白其意中所指。 包大仁看着万俟卨一阵红一阵白的脸,淡淡一笑,正欲举步行去,却又听得万俟卨一声唤:“且慢!” 他回过头,却正见万俟卨强压住怒气,凑近前来,在他耳边轻轻说道:“秦相要见你!” 第43章 骤雨 () “放!” 旗号官一声令下,箭发如雨,石落如蝗,铺天盖地般地直向顺昌城头罩了过去。 前队金军扶着高大的云车,要靠上顺昌城头,另一队着抬着巨木,奋力撞击着顺昌城紧闭的城门。 沸水、劲箭、滚石,不断由顺昌城头防守的大宋军队手中发出来,阻拦着金军的脚步。 城头上早已刀光剑影一片,以金兀术的眼力,可以清楚地看见宋军军士仍自按着一定的阵势,在各自领队带领下,有条不紊地将每一个由高大的云车上跳上城头的金国士兵包围、击杀。 西城门启处,有一队宋军竟自开门冲杀了出来,与早已埋伏在侧的两队骑兵交撞在一起,喊杀之声不绝于耳。 这不是一场短时间内能结束的战斗。 金兀术微微眯眼,将手中韩常飞马传来的战报慢慢叠好,递给了旁边的完颜雍。 尽管接战不过数日光景,战况之惨烈,却是颇出他的意料。 顺昌城内的大宋军士,简直不像专务守城,而是还想着竭力往外冲,想着打出一条路。 几乎每天他们都分出一股到数股的部队,寻机突围。 以顺昌城内眼下区区数万人,据城坚守,力抗自己这三十万大军,人数上所居之劣势,本已相当明显。 而他们即不像是要放弃顺昌城,却又急于分兵突围北走,唯一的解释,便是他们居然还想着要弛援舒州城。 这几日来,自己截获了不少舒州方向宋军发来的求援急件,却也故意放了几批进城。 他就是要让顺昌城里的将领知道,舒州城下,现在同样屯积着大金国的三十万大军。 从截获的信件与顺昌城内宋军的反应来看,大宋国的天子皇帝,看来真的是被困在了舒州城内。 如此一来,顺昌虽险要,却再不是自己的首要目标。 宋国还有什么东西,能比他们的天子皇帝来得更重要。 “‘数千步外,慑人魂胆,弓弦响处,一箭穿心’?!早就听说这个韩常被南朝打怕了,一味畏敌怯战,只知夸大敌军之勇猛,现在看来,果不其然。三十万军攻一个小小的舒州城还用得着这么快就动用那两件神器?!四王叔,我们……” 完颜雍一边看着手中的军报,一边嘟囔着,抬头处,却正撞见金兀术那闪射着冷冽寒光的眼神,这才自觉失言,连忙低下了头去。 金兀术望向茫茫天际,轻轻一声叹。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韩常。 自己昔日独提一军,破宋之后,追击南下,屡破坚城,直直将宋国皇帝吓得漂浮海上的时候,韩常便是自己的先锋。 眼见自己即将可以把那个庸怯无能的宋国天子擒下,将南朝归于大金版图,但自己却发现自己算漏了一件事。 庸怯畏战的是宋国天子,却不是宋国的军人,与南朝的百姓。 昔日宋国几支军队没有了他们那个天子官家的胡乱指挥,各自du li组织成军之后,却是一改先前一团散沙的局面,各自依托宋地百姓,竟尔神出鬼没,战力大增。而自己所带的女真军队反倒成了孤军深入,四立无援。 自然,昔时自己若是决意以快打快,趁宋**队初成之际,将其逐一击溃,凭借自己的用兵之法与女真骑兵的勇悍无双,或也可以勉力做到,只是伤人一千、自损八百,如此一来,纵能灭掉那几只宋**队,自己手上这支真正的由女真人组成的嫡系军队,恐怕也剩不下几人。 当时女真人刚刚征服辽地,根基未固,自己手上这支嫡系女真军可谓是女真立国的根本,也是威服其余渤海军、契丹军、汉儿军,使其不敢对大金生出异心的唯一凭藉,若是一旦与宋军强行对战,消耗殆尽,只怕立国未久的大金,便要四分五裂,烟消云散,纵使尽得宋地,也是得不偿失。 是以自己昔日一旦意识到了这一点后,便再不存有一战而定宋室的念头,且战且走,及至夺川陕要地不可得后,便只是一意渡江北返,务求将这支女真主力,安然带回漠北龙兴之地。 毕竟当时女真人还未曾消化自己刚刚吞辽平宋之后取得的那份实力,在这个时候,以女真人的根本来搏南朝半壁河山,实是得不偿失。 然而哪怕在他自己的族人当中,也很少有人能理解他昔日的这一番苦心。 虽然他威名素赫,哪怕在率军退回江北之后,也无人敢在他面前提及半句指责之语,但人前人后,却仍是有许多人颇有微辞。 韩常正是听不得别人说自己的半丝坏话,曾屡次公然与人相争,给那些坐在后方臆想的贵族官员们剖析形势,跟他们讲今日之宋军真实战力情况,却是由此而落下了畏敌怯战的骂名。 完颜雍的想法,其实代表了现今女真族新成长起来的这一代。 他与完颜雍、完颜亮这一辈新成长起来的女真人,在心理上有着很大的不同。 他自小被质于辽国为奴,尝尽苦楚,知道女真人曾是如何地弱小,而又如何地因弱小而受尽欺凌,是以他征战四方,只是想为女真人打下一块可以百世千秋生息于斯,再不必遭人白眼的乐土。 也只有真正在征辽平宋之战曾不顾生死冲锋陷阵的他们,才真正明白,眼下大金的局面,来得是如此的不易,甚至可以说是如此的侥幸。 若不是昔日辽国与宋国,都自昏君当道,屡屡自毁长城,只怕女真骑兵再如何骁勇善战,也不外能固守得住白山黑水间的那片基业。 而且扩张太速,却未必是一件好事。 眼下大金境内,女真、契丹、奚、渤海、汉儿等各族并列,游牧与农耕并存,原本女真的的许多管制方式,再难适用,若再无法创建出一个有效的管制体系,只怕难免提前走上辽国的覆辙。 可惜完颜亮他们,根本就不明白这一点。 他们自马背中长大,自小所见,都是女真人如何地英雄,天下无敌的女真骑兵,如何地赢取一个又一个的胜利。 是以在他们的眼里,四海九洲,理所当然地要匍匐在女真人的铁蹄之下,当然也包括这个统辖江南半壁的宋室王朝。 于是他们根本就不管以后,只看眼前。 他们只喜欢享受眼前这一刻征服的快感。 任何的谨慎经营,在他们看来都完全是多余的。 毕竟在他们看来,女真人是天生的征服者,又哪里需要去担忧日后什么所谓的生息之地的问题。 是以自己这次主动请缨,领军南下,一方面固然也是以战逼和,取得川陕战略要地;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能由自己出面,与近来不知为何蠢蠢欲动的宋室签下长久的和平协议,毕竟自己在女真军方德高望重,以自己之手签下的宋金和约,至少在自己有生之年,只怕也不会有太多人有胆子想去更改。 对于宋国汉儿军队的潜力与韧力,他是深有体会,也是深自警惕。 在没有绝对必要的情况下,他再不想逼宋国汉儿做背水一战。 尽管平日里他们似乎是庸庸碌碌的温驯百姓,然而一旦触到了他们某些不容退让的原则,他们却可以在转眼间变成足以吞噬百万大军的虎狼。 眼下若能在舒州城擒下那个宋国的天子皇帝,无疑是达到自己目的的最理想的方式。 只可惜,不知何处凭空生出来了这么一个宋监军。 数千步外,慑人魂胆;弓弦响处,一箭穿心。 金兀术微微皱眉。 从韩常的字里行间,他可以读出那份深深的惧意。 那一箭射落的,只怕不止是那个宣读战书的骑士,还有舒州城下三十万将士的军心。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同意了韩常动用那两尊神器的请求。 他与韩常都是曾追击过那个宋国的天子皇帝的人,是以他们都明白,对付宋**队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激起这位庸怯懦弱的宋国天子最深的恐惧。 他在将那两尊神器悄悄运至韩常军中,让其带至舒州城下的时候,本来便存下了借此威慑的念头。 这两尊由早已在女真人中,被当成神一般存在的“魔神”蒲察玄灵亲手制成的神魔塑像之中,蕴含了能够召唤地狱黑火的恐怖力量,本来就是此次征宋的最大凭藉。 自昔日辽国上京城下击杀辽国“武圣”耶律惊后,便再没有人看过这位女真人中的武中之神出过手,近数年来,蒲察玄灵更宣称自己已然忘却了一切的武功,只是终日鼓捣着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 虽然金兀术对这位武中之神本来便有着十分的崇敬,便也直至亲眼看到那两尊神魔塑像所喷发的地狱黑火的威力,才知道究竟这根本已然脱离了正常的“武器”的范畴。 若能大批制造,据此攻城,或许真的可以荡平天下,无往不克。 只可惜蒲察玄灵始终不肯将制炼之法传授予人。 而自己也明白,要管制一片土地,比要征服一片土地,要来得困难得多。 他并没有对韩常多嘱咐什么,因为他知道韩常会明白他的意思。 这两尊神器只可用来威慑,而不可真正倚之攻下舒州城。 如今宋国兵权重新回到那班武人的手中,若是宋国的天子皇帝有了什么闪失,只怕宋金之间,再无和平共存之可能,而是必然要演变成不死不休的生死决战。 这是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天渐渐暗了下来,却是不远处一大片浓浓的雨云,渐移渐近。 金兀术微微皱眉。 四野空旷,以他行军打仗经验之丰,自这雨云移来的方向,他几可推想到舒州城方向恐怕刚刚下过一阵大雷雨。 尽管蒲察玄灵曾言地狱黑火绝非凡间之水所能浇灭,但他的心里却仍然浮起了一丝担心。 不管如何,水能克火,雷雨骤至,只怕无论那两尊神器如何神妙,只怕也是要受到一定的影响。 金兀术将眼神投向那舒州城所在的方向,微微吁了口气。 更何况,韩常的对手,是那个至今为止仍然让自己觉得高深莫测的宋监军。 第44章 伐谋 () “顶礼海东青!顶礼白刹林!顶礼天神阿布凯恩都里!”女真人欢呼礼拜的声音,响辙了整个舒州城下。 骤雨初歇,舒州城下依旧浓烟滚滚,对面难见,但环绕着两尊神器熊熊燃烧的炽烈火焰,却明显已然减小至随时要熄灭的程度。 现下正是盛夏时分,原本便不同于秋高物燥之时那般容易着火,若不是原本宋军军士故意射出的那些在那两尊神魔塑像下堆了厚厚一层的箭枝,都是最易燃烧的干木所削,兼且那两尊神魔塑像所喷发的地狱黑火遇物则燃,强横无比,舒州城下的火势也不可能炽烈到如此地步。 只是刚不可久,火势益加炽烈,周围柴薪可燃之物,也便益早消耗殆尽,兼之夏季本自雷雨频多之时,方才晴空万里之际毫无征兆的一阵急雷之后,忽然便下起了瓢泼大雨。 虽说地狱黑火遇水不熄,但这等风雨,哪怕仅凭压力,也是将火势冲淡了不少,而今雨收云歇,虽然一时黑烟蒸腾,仍看不清烟雾中那两尊神器的状况,但于此时此刻下起雨来,却已足以让那些女真军士更加赞叹于天神阿布凯恩都里的威神力。 尽管他们方才在大珊蛮的引导下,将那熊熊烈火看成是两尊神魔塑像召唤出来的炼世之火,但毕竟他们都是久历沙场的军人,对于神魔信仰不如寻常人般如此浓厚,若非这两尊神魔塑像着实具有不可思议的神通威力,他们也不至于如此狂热膜拜,而就凭方才那些宋军射下的木削箭枝与最后那位在他们心中与神魔也相差无几的监军将军射出的那一箭,他们心中对于这场大火的来由,多多少少也明白了些许,跟随着大珊蛮将之解释为神魔化身召唤出来消灭敌人的地狱黑火,不外是自欺欺人,为自己壮胆定心而已。 是以此时眼见那一场突如其来的骤雨打散了烈火,却是人人欢呼鼓舞,连韩常脸上都不禁流露出了喜色。 与之相对,舒州城头一派哑雀无声,所有的军士脸上都自显出凝重之色。 雨后风急,烟雾渐渐散去。 所有人都屏息聚气,凝足目力,望向那兀自置身于浓黑烟雾笼罩中的两尊塑像。 “杀!” “杀!” 这时那些女真人刚刚望见那烟雾中两处高大的金黄暗影,心知那两尊神器无恙,正自心头狂喜,张口准备欢呼,却在这最没防备的一刻,忽尔耳边响起了宋军的呐喊声,不由得都是心下大震,变故横生,便是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铁骑雄师,也不由得阵形微微有了些散乱。 韩常也自心下大愕,但他终究统帅一方,久历战阵,虽然眼前烟雾尤自浓厚,看不见宋军军士推进的阵形方位,却是在刹那间明白了宋军之举的意图所在。 此时浓烟犹重,自己看不清对方来袭方向,看来确是个进攻的好时候,然则宋军终究以步军为主,并不能如自己的骑兵般来去如风,己方数十万大军连营严阵以待,在这等形势下来袭,宋军绝讨不了好。 以那位大宋监军将军的用兵之方,绝不会出这样的昏招。 所以眼下只有一个可能了。 就是宋军的目标,不是要趁乱出击,而是要抢压那两尊神魔塑像! 那两尊神魔塑像在自己有意无意引导下,已然成为大金军士心中信念之所寄,若是真被宋军抢了过去,这场仗恐怕也再不用打了。 宋军诡变百出,一计不成另有一计,实在是令人防不胜防。 一念及此,韩常心下发急,一声令下,身后前列数万军士同时催马,也自迎上了前去。 只是原先那两尊神魔塑像原本便只离舒州城头不过千余步之遥,而自己这方军阵因着方才大火,却又往后退了一大段距离,兼之宋军以有心算无心,准备在前,自己此时下令催马,只怕已然落了下风。 此时火焰已然尽数熄灭,天风浩荡,转眼间烟雾渐渐转淡,韩常一马当前,望见宋军来势,绝对要比自己的骑兵更快杀到神魔塑像前,不由得更为发急,却是毫无办法。 他与宋军交战大小不下数十场,深知宋国步军虽移防不便,便一旦结成军阵,却是坚韧无比,一旦让宋军结成军阵将两尊神器护住,再缓缓移入城中,自己要夺回来,实是艰难无比。 身后女真军士,也自发现了这一点,无不加劲催马,却是眼见已然来不及。 正在此时,忽然舒州城头响起一声大叫:“王将军,圣上有旨,全军回城布防,切勿为图一时之快,轻启城门与金人争锋,钦此。” 城下宋军微微一顿,一个沉沉的声音响起:“将在外,君令有所不授,弟兄们,跟我冲啊!” 一众女真人都自大喜,加速催马,一时间蹄声隆隆,兼杂女真人“嗬呼”号喊之声,不绝于耳。 城头那个声间徒然尖厉,喝道:“圣上有令,敢违此道圣旨者,以大不敬论罪,无论此战胜败,一律同诛九族,王将军不为自己,也为手下将士想想。” 一派短暂的死寂之后,忽然发出一片沉沉的叹息声。 所有人都能听得出,在这声浩然长叹中包含了多少的不甘与无奈。 韩常率领大军纵马,终于来到了那两尊神器的面前,眼见那两尊神器虽然被烧得通体红透,却是夷然无损,不由得心下大定。 他抬起头,迎上站立在已然缓缓退至城门口的宋军军阵最后押阵的那位宋军将军,那双充满愤懑的眼睛。 韩常不由得微微叹息,续而纵声大笑。 同为统兵出征的大将,他能明白那双眼睛里包含的不甘。 确实,宋国将军当得上用兵如神、算无遗策,哪怕面对这两尊神器如此可怕的存在,也丝毫未曾进退失据,反是智计百出,让自己颇为手忙脚乱之余,也不由得心生佩服。 可惜这又有什么用呢? 在舒州城内主事说话的,终究不是这几位宋国将军,而是那个庸怯无能的赵家天子。 方才若非这位天子官家贪生怕死,却又不懂装懂,恨不得将任何一分力量都用放置在自己肉眼可见的地方,卫护自己的安全,那些宋军只怕早已得手,而这场仗,自己也已然输掉了大半。 这个宋国的天子皇帝,简直比自己想像中的还要帮忙。 天佑大金! 不错! 天佑大金! …… …… 赵匡胤手上尤持着长弓,站在城头处,望着那些在舒州城下欢腾叫嚣的女真人,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自定下了此次的战略大计之后,中途却是出了几次连他也没有料到的变数,险些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直至此时,一切才重新回到了他的掌控之中。 自己原本便没有毁去这两尊神魔塑像的意思,毕竟自己特意分出三分之一的兵力,困守这舒州小城,本意上是一场诱敌之计。若不是这两尊神魔塑像所蕴含的威力实在过于强大,如不能及早解决,恐怕会极大威胁到舒州城的存亡断续,他也绝不愿意如此锋芒毕露。 以干柴为箭,确是存下了必要时以火制火的念头,只是万不得已时才想着采用的办法。 毕竟火势一起,再不由人掌控,一则烈火是否能对熟铜铸就的神魔塑像造成伤害,尚未可知;二则若是真的在女真军队面前毁掉了这两尊神器,只怕其惊恐之下,就此退兵,那自己的一番盘算,却也无由施展了。 是以他原本只是打算以自己神乎其神的箭技,借床弩射出的劲箭,直取那两尊神魔塑像口中机括。 他平生征战四方,灭国无数,手上了结人命成千上万,对于鬼神虚无缥缈之说,向来不信,以他的眼力,自也能看得出那两尊神魔塑像之所以能喷出火来,并非什么神魔威能,而是机括之力。 真正能引起激烈燃烧的,是贮藏与两尊神魔塑像腹中的黑色液体,健马奔驰牵扯双翼,当是触动机簧,挤压塑像腹中黑色液体激射而出,而塑像中的机括,却是极为精妙的引火之具。 也是因此,他才定下了万不得已时采用火攻之计。 毕竟照他推断,那黑色液体应是极易燃烧之物,若是纵火炙烤,让其在两尊塑像腹内燃烧,只怕也能起到损毁机簧的效果。 是以他借两尊塑像又欲喷火,大口微张的电光火石间,配合床弩射出劲箭,直取那两尊塑像口中机括。 只是未想到的是,那两匹牵扯机括的健马,受了众人同声呼喊的惊吓,奔跑益速,较之其计算的时间,要快了一线,无巧不巧在其劲箭刚要射入那两尊塑像口中的时候,喷出了火来,是以才有了方才那一出。 城下的女真人,重新套好了那两尊神魔塑像,拉扯而去,大呼小叫,欢喜无比。 赵匡胤脸上也自绽起了一丝笑容。 他或许是舒州城内城外这数十万人中,唯一一个看清楚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人。 那两道床弩射出的劲箭,加入了自己那两箭撞击的力道之后,去势劲急无比,虽然正正撞上了那两尊塑像口中正在此时喷射而出的火焰,却仍然直直射落了安装在那两尊塑像口中发火的机括。 如今那两尊神魔塑像,已然不过是两具徒具其表的摆设而已。 是以他自大火燃起之后,根本没有去关心那火势是否对神魔塑像造成伤害,便自开始调配布置,这才能如此完美地演绎了方才那一出。 毕竟先前自己迫于无奈,屡次出手,表现有些过于锋芒毕露积极进攻了,只怕难免会让对自己那个不肖子孙有深刻了解的金兀术与韩常,起上几分疑心。 只是经过方才那一场唱作俱佳的表演,哪怕多疑如金兀术,也应该已然确定,自己那个庸怯懦弱的不肖子孙,此时确实身在舒州城中,并且总掌一切。 相信任何人,都不会想到会有人疯狂到把缴获两尊威力如此巨大的神器的机会都放弃了,来布这么一个诱敌之计。 “陛下”,自城下领军退回舒州城中的王贵,来到赵匡胤的身后,笑吟吟地行下礼去:“方才属下的眼神,未知可曾流露出陛下所言那种夹杂着愤懑的绝望?” “他奶奶的”,赵匡胤哑然失笑:“让你带兵真是埋没你了,回京之后,应该让你跟包大仁去学唱戏。” “哈哈哈!”两个人相视半晌,同时大笑。 似乎在他们眼中,此时被重重围困的,并不是他们置身的舒州小城,而是城外连营数十里的女真骑军。 第45章 权相 () “包大人似乎对于玉石古玩,颇有兴趣?”秦喜微微皱眉,看着包大仁,眼神中露出鄙夷的神色。 他义父秦桧接见包大仁之所乃是一处别院,正是他平常吟风弄月之所,四壁挂满了历代名家字画诗笺,平日里能在此与他相见之人,都无不借品鉴书法、题谈画风来体现自身风雅修为,以挑惹自己的话兴,搏取自己好感,这个包大仁却是自一进屋来后,眼神便直勾勾地看着那摆放在架柜上的几样珍玉古玩,却是丝毫也未曾向墙壁上的字画看上一眼。 虽然相府所藏,均非凡品,但此处终非藏宝之所,摆放的珍玉古玩,多为取其与景相谐的意境而设,虽然名贵,却也终非多有掌故底蕴的东西,包大仁这副只差没流出口水来的模样,着实让秦喜不禁打心眼里对这个出身卑微的戏子,更加看轻了几分。 或许也正因此,这个戏子才会毫无节气地转投向岳飞为首的武将一脉。 戏子终究是个戏子,哪怕万俟卨一时瞎了眼替他弄了个出身,他仍是怎么学也学不来真正文人士子的那份雍容与风雅。 是以他一直想不明白,自己这个义父,为何会一时心血来潮,想着要见一见这个戏子。 在他看来,这个戏子不过是个善于见风使舵的跳梁小丑,因缘际会才爬到了现在的这个位置上面,根本没有任何的真材实学,莫说是他义父,哪怕是以他的地位,对这个戏子稍假辞色都颇有些自贬身价。 只是自己那个义父,在一旁呷着茶,却仍是用那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不急不燥的看着这一切,是以他也尽量克制了自己的语气,尽量让自己显出几分客气来。 包大仁抬起他的绿豆小眼,浅笑道:“是啊是啊,秦大人果然慧眼如炬,小人一向看多了那些诗书字画就犯头晕,反倒是一见到这些珠光宝气的东西就精神百倍,也不知是哪里种下的病根,真是奇怪啊!” “咳……咳……”秦喜也未料到包大仁如此没脸没皮地坦然说话,一时反是不知应当如何应对,干咳了两声,端起茶杯掩盖了过去。 包大仁却是笑得益发可爱了:“早知道相府里这么多挂着风雅字画的房间,里面却有这么多珠光宝气的宝贝,小人早就死皮赖脸地求着进来看两眼了。相爷与秦大人今天召唤小人前来,莫不是也是知道了小人的嗜好,想一偿小人的宿愿?” 秦喜一时听不明白包大仁的话究竟是话中带刺,故意讽刺,还是确是没皮没脸地在公然索贿,只是微微沉下了脸喝茶,却是假做没听到,并未回答。 若说是前者,看他馋涎欲滴的样子,在自己面前说出这话来仍泰然自若的样子,却又不像。 后者倒比较符合秦喜心中对于包大仁原本的判断,见风使舵,唯利是图,原本便应当是这个家伙的拿手好戏,昔日他万俟卨原本待他不薄,尔后他一见岳飞得势,便自反咬一口,现在更自跑到岳飞阵营中去,实在是不折不扣的墙头草。 只是这样的小人,虽然不可倚为心腹,但终究较为容易收买使用。 无论如何,眼下包大仁所处的身分地位颇为微妙,善加利用,倒也不无禆益。 一念及此,秦喜的脸色略略缓和了些,偷眼向一直坐在一旁微眯着眼,似乎已然神游物外的秦桧脸上望去。 秦桧哑然失笑,缓缓开口说道:“老夫请包大人过府,只是想好好的看清楚,这个能想出以行两项捐赋这样的办法而利鳏寡幼弱、均贫富贵贱的包大仁,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包大仁脸上的笑容略略僵了一僵,微微皱眉,还未来得及说话,秦桧却已然先开口说道:“我大宋不禁商贾,百计民生,均自繁荣,然则也自由是而导致富者益富、贫者益贫,久而久之,贫者纷纷舍农耕之本而逐经营之末,势必动摇我大宋立国之本。而若以国家之力强行禁制商货流通,却又势必百业凋弊,繁华不再。老夫入仕三十余载,历任台阁,对于这般情形,久有所思,却苦无良策,及至见到包大人之议,方自豁然开朗。是以自是时之后,便一直想见一见包大人。” “此外”,他望向包大仁,微微一笑:“若老夫推断不差,此次这两项捐赋之议,只是包大人全盘计划中的第一步,老夫也实想早日就教方家,一窥全豹,听一听包大人对于大宋今后财赋民生,尚有何等构想。” 包大仁被他说得一滞,再无法装疯卖傻,却是一时却是说不出话来。 秦桧久操国柄,此时淡淡说来,语音中却自带有几分不容置辩的威严,语气诚恳,更让人一时难以生出半分抗拒的心理。纵然他早已知道秦桧口不对心,却也几乎忍不住要相信了他的话。 秦桧能立朝柄政十余年,在一**的政治斗争之中屹立不倒,果然不是易与之辈。 好半晌,包大仁微吁了口气,这才缓过了神来,尽量用淡淡的语气说道:“再有全盘计划,若无秦相点头,终究不过镜花水月,纵然再多纸上谈兵,又复何益?” 秦桧哑然失笑道:“包大人想是对于老夫颇有误会。” 包大仁皱眉,正欲说话,秦桧却已径自接了下去:“包大人的计策确是治国理财上上之策,但若施行不得其时,不得其人,却唯恐将成祸国殃民之举,老夫反对的,是以此时此地施行包大人的计划,却非反对包大人计划的本身,二者切不可混为一谈。” “哦?”包大仁一时被他说得有点糊涂,双眉微蹙,望向秦桧。 秦喜平日里甚少看见自己的义父一口气说如许多的话,一时也有几分愣神。 秦桧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淡淡一笑,却是忽然转了个话题:“不知包大人对于方今天下大局,又有什么看法?” …… …… “喝!”一声劈天盖地的巨吼,连宋金双方数十万军队交战的声响都一时被压了下去。 牛皋的流星锤便如一道黑色闪电划破虚空,沛然莫可御地直直轰在一辆高大的投石车上。 在四周兵士的呼喊声中,“砰”然巨响,那辆高达丈余的投石车,竟被牛皋这一锤之力,生生砸得四分五裂。 金兀术微微皱起了眉头,旋又舒展了开来。 这些攻城器械虽然威力巨大,但同样也因为体型巨大,移转不便,而岳家军对付这些东西,颇有经验,训练有素,再不是高据城池一味死守。往往一不经意间,便为他们冲出的奇兵突破而至,或以火攻,或以强力,便是这数日光景,已然毁去了自己许多攻城的宝贝。 幸好,昨日舒州城里的那个宋国皇帝着实昏昧。 韩常给他送来的秘件战报里,自然也提到了那两尊神器机括受损,而这两尊神魔塑像的制练之法又只有“魔神”蒲察玄灵知晓,只怕在此次征宋之战中,再难发挥出什么样的作用来。 但这却已不算什么了。 他领军十余载,纵横天下,靠的原本就不是什么神魔之力。 要克敌致胜,最根本的便是己方军心士气的强大,加上指挥者要懂得如何去寻找攻击对手最虚弱的地方。 而今这两样东西,都已然可以握在他手里了。 昨日那两尊神魔塑像因那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雨得保不失,不管怎么说,都是天神庇佑,在大珊蛮的引导下,韩常所部军队如今早已走出了被宋国监军将军那一箭所埋下的阴影,尽皆深信天命所归,胜利必将自己的一方,军心士气,已然达到了最高点。 而舒州城内不但真正住着那个昏庸怯懦的宋国皇帝,而且那个皇帝心中的恐惧已然开始发芽,开始如昔年般胡乱指挥,用最愚蠢的方式折腾着自己的军队。 只是舒州城内终究还有那个高深莫测的宋监军,韩常要赢,只怕也赢得不是那么容易。 正如自己在顺昌城下这一战。 要把这块硬骨头啃下来,恐怕还要负出更惨痛的代价。 宋国的天子官家被困,只怕消息转瞬间便会传至四方。 是以舒州城下一战,必须速战速决,绝不能有半点延误,否则迟恐生变。 或许自己应该给他们再加把火。 “顺昌城里,府库充盈,反倒是你们长途奔袭,补给不易,真的要长久围城,只怕挖下的这濠沟,倒适合来做你们的葬身之所。”站在他身旁的辛弃疾,望着正沿顺昌四周挖着濠沟的女真军士,微微皱眉,口中却淡淡地挖苦了一句。 “你……”一堆离得近的女真将士几乎同时对辛弃疾怒目相向。 完颜雍按下了身旁一名将领将出鞘的腰刀,冷冷扫了辛弃疾一眼。 他不明白自己的四王叔为什么严令不准任何人伤他,但此时心下却也觉得这个南国小白脸,确实颇有几分怪异。 他从不像一般的俘虏般锐意求死,但在自己这方的刀箭林中冷嘲热讽、嘻笑怒骂,却是无日无之。 或许只有真正置生死于度外的人,才能如此。 金兀术淡淡盯着辛弃疾,忽然环顾左右说道:“你们可知道,每次听到他说这样的话的时候,都是我们应该值得高兴的时候。” 身周所有人都露出大惑不解的神色,辛弃疾却是轻轻叹了口气。 金兀术目注远方:“一个真正的军人,都应该明白胜利不是在嘴皮子上面,但他却还是忍不住要说一些壮胆的话。” 他回过头来,微微笑了:“因为这位宋国真正的军人,也因为我们大金无敌的军队,而感到了胆寒。” 第46章 大局 () “天下大局?”包大仁不禁微微一愣:“秦相这话,恐怕应当对着天子官家商量斟酌才是,下官一介小吏,但求三餐温饱,秦相着实太抬举下官了。” 秦喜也是一脸愕然,几要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以包大仁的身份,怎么算也轮不到他来跟自己的义父纵论什么天下大局。 自己这位义父为人他最为清楚,平日里深沉潜抑,高深莫测,决不是那些喜欢无事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无聊士子所可比拟。 莫说包大仁算不上什么人才,便是再了不得的人才,今日自己这位义父纡尊降贵与其清淡半日,已然算得上是青眼有加,格外破例了,却又怎地会跟他扯上这么大的话题。 再者说,以包大仁一介戏子出身,跟他纵论天下大势,简直就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自己这位义父平日里少言寡语但言必有中,今日有怎会突地如此闲兴大发? “哈哈哈”,秦桧摇头失笑,双目望定包大仁,淡淡说道:“老夫入仕三十余载,主持科考诠选不计其数,说一声阅尽天下人物亦不算自夸,能让老夫觉得看不清底细的人,不过一掌之数,包大人正是其中之一。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包大人又何须故作姿态?” 包大仁眉头微皱,小眼睛却也亮了几分,说道:“下官实在不知秦相意何所指?” 秦桧拈须微笑道:“昔日包大人在万俟卨处,老夫与包大人也曾有一面之缘,深知包大人不得志时是如何深潜沉埋,甚至阿谄拍马,无所不用其极,包大人应当不会忘记吧?” 包大仁似是微微一愕,脸上微红。 秦桧接着说道:“然则一旦包大人捉住机会,朝堂之上那番话,大义凛然,唱作俱佳,甚至几乎一举便将旧主置诸于死地,端的是心狠手辣,看得老夫眼界大开。眼下包大人在临安城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显是胸怀大志,不甘泯于众人,默默无闻。如此行事不拘一格,却又身怀鸿鹄之志之人,又怎会不配与老夫纵论天下大势呢?” 包大仁皱眉不语,却是显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来。 秦桧也不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径自说道:“自古以来,秦汉一统,威服四夷,大唐开边拓土,更是万国来朝,冠绝古今。然则一旦唐亡之后,却是五代纷乱,列强并起,原本被视为蛮夷诸族,纷纷立国称制,延至本朝,不得不面对西夏、大理、吐蕃诸国并立之局面,并先后败于契丹之辽、女真之金,竟尔屡屡以胡人之国为正朔,包大人认为这是为何?” 包大仁微微踌躇,这才开口说道:“胡人虎狼成xing,兵强马壮,本朝自太祖开国以来,却是偃武修文,军旅柔弱,是以……” 秦桧摇头失笑,打断了包大仁的话:“虎狼成xing?其实胡人也不过是想活下去罢了。大草原上放马牧羊,看似洒脱,实则全然靠天吃饭,一旦天气变幻,风沙侵蚀,他们找不着可以迁移的绿地,便只有到关内来找饭吃。要说杀人,昔日汉武帝破匈奴,所过之处,寸草不留;唐太宗擒单于,拔城灭寨,流血漂橹。胡人叩关,对于汉人而言不外骚扰纷烦,汉将伐边,对于胡人而言却往往是亡家灭族之祸。汉人手上沾的血,未必就少过所谓虎狼成xing的胡人。” 包大仁一愕,继而望向秦桧,小眼睛里射出奇异光芒。 秦桧神色如常,却是轻轻巧巧转了个话题:“老夫觉得包大人所言,固然不无道理,却绝非根本原因。” 他淡淡一笑:“依老夫看来,导致这个局面产生的真正源头,乃是在于唐太宗李世民的‘贞观之治’。” 包大仁这才被真正钓起了兴趣,愕然道:“唐太宗‘贞观之治’奉行胡汉爱之如一,大大促进了胡汉间融合,埋下尔后中华各族大一统的根苗,当是利在千秋的事情才对,秦相何以有如此古怪的想法?” “中华各族大一统?”秦桧微微咀嚼这几个字,眼神微亮,说道:“包大人的话果然颇为新鲜,目光开阔。” 包大仁眼神游移了开去,脸上却是微微苦笑。 秦桧颔首道:“若从长久来看,‘贞观之治’或许确有促成中华各族大一统之效应,然而仅到眼前而言,贞观年间唐太宗对诸胡族奉行‘爱之如一’之法,向其教授大唐诸般文化技术,其本意是欲将各胡族均融入汉人生活之中,然则实际上却是恰好促成了斯后胡人的崛起。” “哦?”包大仁也转过了头来,望向秦桧,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这是怎么说?” 秦喜一时也忘了包大仁,全神贯注地听着。 秦桧说话,视野开阔,发前人之所未见,着实不由得他们不为其所吸引。 秦桧起立负手,望向门外:“胡人世代生息于草原荒漠,逐水草而居,未尝不曾想建都立国,以获得方寸安身立命之所,然而一则汉人虽多觉得胡人民智未开,胡人却常常自觉得自己的生活方式未必就比汉儿来得差,并未有太多想修改的欲望;二则关外之地,殊少降水,本就难以耕植农田,兼且胡人世代相传的只是打猎放牧的技艺,对于农耕之术,一窍不通,而若不能以农耕为本,无论拥有何等强大的实力,也终究是部落组织,难以真正安稳立国。” 包大仁缓缓点头,长叹了一口气:“原来如此。” 秦桧的嘴角浮起一丝笑:“不错。唐太宗的手段足以让诸胡族意识到了,若不能拥有自己的国度,终究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而贞观之际的‘爱之如一’,也让他们学到了立国所需的诸般根本知识与制度,更有不少胡人在唐代朝中身任节度使,控制内地水土丰沃之所。乃至于南诏、西夏、大辽等立国,亦无不与盛唐之治的影响有关。胡人较之汉人,在弓马刀兵上原本便有着天然的优势,若再能学得汉人的典藉制度,据有汉人难及的广袤领土,本朝除太祖皇帝之外,再无英武盖世的帝王,难伸军威,亦是意料中事了。” 包大仁望定秦桧,眼睛里闪出一线寒芒:“女真金人,大多因袭北辽制度而来,秦相的意思,莫不是认为唯为女真金国,方可成为一统天下的真命天子?” 秦桧哑然失笑,缓缓摇头:“自然不是!” “若依老夫看,契丹之辽积弊本深,女真金人承袭辽国之制,能有今时今日之规模,已属侥幸。斯后胡族政权,若仍无法解决他们所面对的最大的矛盾,纵能偷天之幸,一时踏马中原,混一宇内,也必然不过百年便要被逐出关外,甚至面临亡家灭族之祸!。” 包大仁满脸诧异之色,一时间不由得对这个遗臭万年的大宋权相,心下也生出了一丝佩服。 虽然他还不是完全明白秦桧的话中之意,但却没有人比他更确定秦桧的预言是何等的准确。 他微吁了口气,惑道:“秦相口中所言的最大的矛盾,不知是指……” 秦桧轻轻一叹:“胡人原本茹毛饮血,聚族而居,过的是荒蛮却充满生气的生活。然而一旦定都立国,他们身为掌执国柄的部族,势必马上要面对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他们无敌于天下的弓马刀兵,是草原荒漠的天高地阔锻就出来的,一旦沾染了都市里的花红酒绿,纸醉金迷,不用一两代人的时间,那些铁骑战士的后代,只怕就连马也爬不上去了。” 他看向包大仁:“辽人立国,分南北院治政,将汉胡分治,意图借此维持关外各胡族的战斗力。然则辽国终究是契丹人的政权,契丹族人高高在上,自不能再过茹毛饮血的日子,契丹本族骑兵不过百年,便自腐朽不堪,关外各族却是保持着犀利的战队,蠢蠢欲动,此消彼长之下,辽为女真所代,亦不为奇。” 他微微一笑:“女真人较诸辽人更为不堪,即在汉地推行‘猛安谋克制’,又在胡地仿辽制建立集权军政制度,以君王代酋长,却仍守原部落兄终弟及继承之制,只怕祸乱便在眼前。纵然一时不为本朝所灭,只怕不久之后亦必覆亡于关外胡族之手。” 包大仁默然半晌,苦笑道:“秦相洞察世事,烛照如神,下官由衷佩服。” 秦喜微微一愕,旋而脸上绽出一丝微笑。 他心下虽对这位义父敬畏若神,但在他听来,秦桧所言颇为新鲜,但却也不敢尽信。 毕竟眼下南宋小朝廷上下,尚未从十余年前那场噩梦中回过神来,女真人骑兵的凶蛮强横仍然是他们午夜梦回时心中最大的恐惧,若说眼下正如日中天的大金威机重重,数十年内便将烟消云散,哪怕是他这个父父口中说出的,他也不是很敢相信。 是以他并不明白包大仁的诧异,在他看来,包大仁对于秦桧所表现出的佩服,不外是是一种曲折表现的献谄示好。 他转向包大仁,正欲言语,耳边却听得包在仁忽尔开口问道:“既然秦相对于当前大局洞明烛照,又怎会一意阻止本朝北伐,反是力主议和,让女真金人占尽便宜,实在令包某费煞思量!” 堂中气氛蓦地一滞。 秦喜望向双目炯炯,再无半分猥琐神色的包大仁,不由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如此问话,几不啻于直指秦桧事金卖国。 自那日天子官家朝堂之上驱逐金使以来,无论品秩多高的官员,在秦桧面前都自小心翼翼,无人敢当面提及关于宋金议和的半个字。 这个包大仁,看起来确是有些原先隐藏得很深的地方。 还是义父厉害,自己竟险些被他瞒过去了。 秦桧轻轻一笑,却是丝毫不以为忤,缓缓说道:“包大人博闻强记,可还记得本朝开国太祖曾言:‘契丹数入寇边,我以二十匹绢购一契丹人首,其精兵不过十万人,止费二百万绢,则敌尽矣。’而今本朝物富民丰,国帑银帛,车载斗量,一派盛世气象,本来应当早已平灭契丹,一统天下,然则太祖之后,本朝百年来与契丹作战,竟是屡战屡败,几无一致胜之机,包大人却以为这又是为何?” 包大仁皱眉苦笑,不知为何,他在这相府内堂之中,偏偏总觉得有人窥视一般,从心里有一股阴寒之感不断冒出来,哪怕心神为秦桧话语所吸引之时,依然是极有坐立不宁之感,是以才不惜略略出言顶撞,只盼秦桧一怒之下,将自己扫地出门,希望能早一刻了结这场鸿门宴,只是眼下秦桧却不但是不动声色,更自借此另引出了一个新话题,眼看又是长篇大论,自己此次看来是作茧自缚了。 不过细想想也是,秦桧的城府何等之深,又岂是如此容易被自己激怒得了的。 他只好长叹一声,拱手道:“下官不知其中奥妙,且请秦相开示。” 秦桧肃容,缓缓说道:“一切皆因人心有私、朝中有党!” ----------------------------------------------------------- 在人类社会里,他是活人无数的正义天使;在妖魔鬼怪的眼中,他是最为卑鄙无耻的可怕恶魔,他可以把虔诚圣洁的修女萝莉收为饥渴的奴隶,他可以将阅人无数的狐媚熟女熟女调教成圣洁的公主,他的故事,比你想像地更黑暗…… 推荐张大牛新长出来的神作《妖魔军火商》 http:/main/frontbook.do?bookid=8159&method=about 第47章 魂悸 () “人心有私、朝中有党?”包大仁微微沉吟,心里隐隐把握到秦桧这番话的目的。 秦桧点头道:“不错!本朝定鼎以来,广开科考之门,大量起用出身寒门之士,君王放权于士人,形成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之盛况。只是本朝太祖目睹五代权臣之乱,深恐如此一来,恐怕士大夫权重难治,是以定下了‘异论相扰’之策,有意在朝中扶植持不同政见者分任宰执,以收相互制衡之效。这在一时间固然有利于君王控制臣下,只是绵延成积习,却是俨然已成为本朝最大的隐患之所在。” “宰执之间,因政见不同而相互攻讦,为巩固自身地位,不得不交连门生,广结朋党,而朝中官员,为求晋身之阶,也不得不分投不同宰执门下,以求荫庇。久而久之,朝中议事,不论是非,只论派系,任谁欲做成一事均是相互牵制,久议而难决。契丹、女真虽则物力人口,均不比本朝,决事却是专权而速,其力聚而弥强;本朝虽物富民丰,若论武备军需,比之契丹、女真,富庶何止十倍,但无奈绝大多数的精力资源,却都花费在了相互之间的内耗之上。与敌接战还未开打,后方争功者有之,嫉妒者有之,借机安插亲信子侄谋个出身者有之,如此为政,又岂能言胜?” 他看着包大仁,淡淡说道:“行军与治政,本是一体,实非两端。昔日亶渊一战,本朝真宗皇帝御驾亲征,有寇准从旁襄助,局面对本朝十分有利,本可借机一举攻入契丹,但却因王钦若与寇准政见不合,唯恐寇准借此立下不世之功,再非其所能匹敌,是以与真宗皇帝一席话,便葬送了寇准的一番苦功。自此之后,本朝对契丹再不曾起半分争雄之心,其根源便在于,若不能解决朝中之患,纵然再起百万大军,亦属枉然。” 包大仁眉头微锁,却也不得不缓缓点头。 秦桧所言,句句切中其弊。宋室立都定鼎以来,由太祖立下誓碑不杀大臣及言官,但却唯恐相权威及皇权,是以在朝中宰执官员中以“异论相扰”之策,使其相互制衡,同时又另开御史台,直接由天子掌控,其余人等包括宰执大臣在内,均不得过问御史言官之任免。专司弹劾包括宰执在内百官之过失,宰执若有不为国尽心尽职之处,御史言官可以风闻奏事,即时弹劾,纵然事后证明所奏不真,亦不加罪以御史言官。反而被弹劾的宰执大臣,无论御史所奏是否属实,只须御史奏章一抵御前,行文三省,那个被弹劾的宰执大臣便要自上请辞的奏疏,并跪伏御前以待处分,以此显示百官尽在天子耳目监察之内。 这样的一种制度设计本意是颇为完善的,宰执大臣由行政经验丰富的臣僚担任,庶可弥补天子官家身处深宫,疏离具体政务的缺憾。而“异论相扰”,分任不同政见的官员为宰执,不仅可以避免相权威凌皇权局面的产生,也可以使天子兼听则明,剖析利弊,并由此而由天子掌握最终裁决权。御史台的设置,则可以随时监督朝中百官的动向,若是官员一意党同伐异,不辩是非曲直,影响朝政运作,自有御史言官上书弹劾,纠正其过。而御史言官虽则地位超然,品秩却低,亦只能监督参议,不能直接参与朝政的实施,如此一来,则三者之间相互制衡,相互监控,哪怕任一个环节一时出了错误,也可以马上由其余两环监督弥补,不至于陷入举国大乱之中。 只是世上终究没有十全十美的制度,如此施为,固然可以避免出现昏政乱政,但天子官家与宰执大臣加上御史言官之间,任一事都要相互辩论,求同存异,却是搞得要有任何举动均需朝堂上往复再三,议论良久,待得已有成议时,一则能通过的折衷方案早已是遍采诸说,尽数被磨去了棱角,往往已是面目全非,以现实相去不可道里计;二则经过朝堂之上一议再议,待得终究能有所作为的时候,早已是事过境迁,特别是在这个往来通讯极为不便的年代,这个问题更是突出。 而且有宋一代吸收唐末五代时的教训,唯恐前线武将拥兵自重,危及中央政权,是以不但一向偃武修文,多以文人领军,甚至推行朝中遥制前线军队的策略,将帅在领军出征之时,按例当由天子官家颁下阵图,前线军士行军接战之时,必须按照天子官家颁下的阵图行事,否则便是抗旨不遵,目无君上,随时被御史言官参上一本,便是抄家灭族之祸。 如此一来,前线将帅等于完全被束住了手脚,殊难根据现实情况随机应变,尚未交手便已然输掉了一半。 大宋朝的天子官家,除了太祖、太宗是弓马皇帝,出身行伍,对于行军布阵尚有一定认识之外,其余皇帝,无不长于宫墙之内,养于妇人之手,让其来运筹帷幄之中,针对千里之外的战局颁下阵图,以此退敌,实在不过是一场笑话了。 相反昔日契丹之辽、今日女真之金,在一定程度上仍保留了原先部落联盟的半开化状态,推行军民一体,亦兵亦民的制度,大权集于少数几个贵族之手,一俟有所动作,便是雷霆万钧,迅雷不及掩耳,临阵对敌,更是来去如风,去势莫定,千变万化,自是让固守阵图的宋军感到难以抵挡。 这种局面,虽然也曾一度想加以改变,但也直至汴梁城为金人所破,宋室南迁,中央政府失去对各地军旅的绝对控制之后,才可谓被完全打破。 然则近来随着南宋小朝廷根基日固,岳飞、刘琦等一干武将风头渐长,朝中也颇有人提议恢复昔日之制,以加强对武人的掌控,而且此议附和者甚众,若非宋金和议未成,女真铁骑挥师江南,只怕不日内已然成为了现实。 包大仁蓦地心头一动,有点明白了那位乍然间变得如斯英明神武的天子官家,为何会突然想要御驾亲征。 天子亲征,一方面恐怕固然是如自己原先猜测的一般,是不想兵权久集于将帅之手,岳飞威望原本已自极高,经风波亭一狱,险死还生,更是得尽军中上下同情,若再由其手大败女真金人,纵岳飞再无异心,亦难免殊恐势大难治。 但从另一方面讲,天子官家此次亲征,亦是打破原先本朝所有陈腐的行军常规的一次尝试,天子官家亲临战阵,等于将整个决策中心由朝堂移到了最前沿,一切决断均可由身在前线的天子官家根据实际情况做出,再无其余力量可堪挚肘,如此方可随机应变,以求以少胜多,一举击败数量数倍于宋军的女真金人。 秦桧看着包大仁脸上阴晴不定,淡淡笑道:“是以攘外必先安内,若朝中弊端不除,与女真人之战纵可借天时地利之便,逞一时之快,却是必然难以为继,到时若是女真人挟仇报复,倾举国之力来袭,只怕欲求得保江南半壁之根基而不可得。老夫昔日首倡和议之举,何尝不知必会遗羞后世,惹来千古骂名,只是老夫耿耿此心,为的不外大宋江山万年基业,天下人物议汹汹,又何足道哉了!” 包大仁望着秦桧神彩湛然的眼睛,微微皱眉。 秦桧所言,理据充分,纵然明知有许多牵强之处,却也让人一时让人难以申辩。 只是包大仁心中对他早有定见,虽然他方才舌绽莲花,说得天花乱坠,但包大仁却也隐隐明白其真实意蕴之所在。 他一声淡笑,问道:“秦相所说攘外必先安内,欲除女真金人,必先去朝中弊端,却不知在秦相却想如何来清除这一自立国定鼎以来已逾百年的积弊?” 秦桧坐回椅子上,秦喜连忙重新换上香茶,秦桧浅浅呷了一口,这才接着说道:“一切弊端,皆由分权过甚而引起,当此国难之际,若天子官家收起‘异论相扰’之议,用人不疑,由天子任宰相,由宰相决天下事,待得朝中诸事定于一尊之时,自然可以做到上下一心。到时再出兵征伐女真金人,自然事半而功倍,无往而不利。” 秦喜在一旁这才露出恍然之色。 包大仁心下微微冷笑,脸上却不敢露出丝毫端倪。 果然如此! 秦桧七扭八绕,所说的仍是昔日勾龙如渊在飘香坊中所说的“虚君实相”的那一套。 君王以文人士子共认之领袖为相,一旦任相后,君王便放手任由宰相施为,再不诸多挚肘, 一旦宰相政施其德,则自有天下文人士子群起而攻之,这从理论上来看,确实也不失为一个使君权、相权与文人士子之间相互制约的良好设计,如此则君权相权在实际上合为一体,较诸原先本朝所施行的“异论相扰”之策,由于矛盾最尖锐的君权、相权之争,确有助于施政明快,增高效率,然则包大仁却无比清楚,在现时现世之下,这套理念美则美矣,却根本不具备实际操作的可行xing。 秦桧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诸多文人士子,未尝不暗骂秦桧通敌卖国,未尝不曾不齿于秦桧任人唯亲、勾连朋党的举动,然则在而今文官系统与武将系统冲突转剧的今日,却是都不假思索地将秦桧当成了他们的精神领袖。 文人士子的整个群体,多半来自民间,出身寒门,说其能体会民间疾苦,代表民众监察宰相,从理论上说是完全可能的。 然则并不是所有的文人士子都能在朝堂之上发声说话,本身能通过重重科考,立身于朝堂之上的文人士子,其实已然经过了当权者所立下标准的重重选择。能真正发挥监察当权者作用的读书人,有意无意间,必然绝大多数已经是原本便从心眼里认同了当权者的理念,由此才能得据高位。是以若说以之来监察当权者,实难收到任何实际效果,敢于上书弹劾当权者之人,若非是同样根深叶大,意图取而代之之辈,则势必孤掌难鸣,甚且难以见容于朝堂。 如此施政,得利者只不过是能借相权势逼君权的当廷权相。 “只是下官有一事不明“,包大仁皱起眉头,脸上却是一脸的诚恳:“如今秦相在朝堂上独相近十年,本已是一言九鼎,莫不是可谓我大宋积弊已除,不日内便将吐故呐新,有所举动?” 秦桧轻轻摇头:“包大人此言差矣!一文一武,方是国之双柱,而今朝堂之上文臣或唯老夫马首是瞻,只是……” 包大仁故作恍然道:“只是临安城里,还有一个岳飞?!” 他微笑道:“秦相过虑了,岳飞行伍出身,一介武夫,又哪能与秦相相争!” 秦桧哑然失笑道:“老夫不知有多想卸下肩头这副挑子,若是岳飞真能帮老夫挑起这副担子,老夫唯有感激涕零,又何来相争之说。” 他望向包大仁,说道:“岳飞为人,忠直刚烈,宁折不弯,实是一等一的好汉。” “哦?”包大仁从未料到秦桧竟会说岳飞的好话,不由得微微动容。 秦桧轻轻一声叹:“只可惜,岳飞这般xing子,注定他只能行军打仗,却无法总揽全局。” “为相者,需调和鼎镬,协理阴阳,上承君王之命,下领百官之政,任一分事,都少不得三分圆融,最要不得的,却就是这宁折不弯的xing子,包大人以为然否?” 秦喜不失时机地在旁边插了一句:“良禽择木而栖,包大人还须要仔细斟酌才是。” 包大仁默然半晌,蓦然起身拱手道:“下官明白了!” …… …… 秦桧望着秦喜送包大仁出外的身影,忽然脸上竟似现出几分紧张的神色,转头轻轻地问了一句:“怎么样?” 一个换着高高云髻的妇人,穿着一袭青底淡白花色的丝衣,自后堂转了出来。 她似乎长了一张最普通的脸,让人一眼扫过,全无印象,却又似是脸上隐隐罩着一层云雾,任你凝目望去,也无法说得清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 最奇怪的是,她身着宋国贵妇人有装饰,却是左手捉一根弯弯曲曲的棒子,右手掌心处,竟是托着一个十分古怪的小小骷髅头,与她娴静的气质与淡雅的装饰都极为不协,倒似是久居于荒蛮之地的巫师珊蛮。 她来到秦桧身后,淡淡说道:“这人果然有点奇怪,魂灵不属,灵肉不附,主神昼里昏呵都观察不到他灵魂的烙印,似乎他并不应当属于这个世界。” “呼”,秦桧长长吁出一口气:“果然如此。” 他眼望向门外的天际,眼中精芒一现:“在另一个人身上,我也曾有过同样的感应。” 那名女子眉头微皱:“谁?” 秦桧转过头来,脸上浮起一丝笑:“赵构!大宋国的天子官家,赵构!” 第48章 大军 () 夜色漆黑如墨。 正值初一时分,本来月芽便自淡若无痕,更兼雷雨将至,一派乌云漫天笼罩,几乎已是对面难见。 黑暗中影影绰绰,却是无尽的战马,悄无声息地在黑暗中迅速移动着,便尤如早已溶入了沉沉夜色中的精灵。 辛弃疾望着已然消失在沉沉黑暗中的顺昌城,还有城下那层层叠叠的壕沟,复杂难明的轻轻叹了口气。 金兀术旗下三十万大军,终于在这个月色晦暗不明的夜晚,调集全部马军,移师转战,直逼舒州城。 金兀术不愧是行军布阵的个中能手,虽然已然决定将全军主力移转舒州城,却仍然没有放过对顺昌方面宋军的封堵围截。 这数日来,金人早已借绝对优势的兵力之便,在顺昌城周围,挖下了层层叠叠用以围城的壕沟,摆出一副要打持久战的架势。 而金人此来,虽则号称三十万骑兵,然则实际上在军队中,亦难免有近三分一的步军随行,金兀术此次尽起马军弛援舒州,却将这些步卒留下,每日仍旧据守营寨,操练攻城,有濠沟隐匿之便,只怕顺昌城头的宋军一时也难以发现其已然偷偷转移主力,直奔舒州而去。更何况留下来的步军人数,尤是顺昌城守军人数数倍之多,又据有城外濠沟围堵之利,等宋军发现了女真人主力早已悄悄转移,只怕一时半会,也难以冲得出去。 而金兀术这数十万马军此去,等若尽集金人此次攻宋之精锐,围歼舒州小城,势必是雷霆万均之势,意图一战而胜,待得顺昌城方向的守军明了情况,纵然能冲得出来弛援舒州,只怕时间上也是早已无及,与事无补了。 舒州城城小势弱,区区两万守军,若能力拒韩常三十万军队,本来已可算得上是一个天大的奇迹。 而今金兀术这番尽起精锐之师,舒州城所须承受的压力恐怕更要增加上一倍不止。 仅看数十万匹身着重甲的战马军士,在这漆黑暗夜之中鱼贯行军,竟尔可以做到鸦雀无声,又毫不散乱,自己甚至连他们之间如何传讯指挥都难以看出,便可以知道这是一支何等可怕的军队。 在顺昌城下之战,只怕他们原本便未曾想过毕其功于一役,虽然被顺昌城宋军巨大的压力逼迫得也尽了全力,但却绝未到拼命的程度。 然而舒州城里的宋国皇帝,却给了他们拼命的理由。 身为军人,有什么比亲手俘虏敌人君王更能成为让他们足以炫耀一生的事情。 身为寄身军旅的普通士兵,谁都知道,只要擒下了宋国的天子官家,那份奖赏足以让他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当兵打仗,远征江南,刀头舔血,所图的不就是这些么? 小小的舒州城,真的能在力拒韩常三十万铁骑之余,再挡得住这样的一支准备红了眼拼抢的军队么? 只是辛弃疾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担忧的神色。 他也不知为何,这些日子来,他从未对金兀术表示过屈服,金兀术一直将他放在自己身边,他也由此能接触到韩常所发来的前敌战报。 亲眼看到顺昌城下,那些宋军三人成列,不顾生死地击杀金人的场面,每每想到皇帝大帅那千步之外、箭破敌胆的英风豪气,他就止不住心中一遍遍地热血沸腾。 他还年轻,他还有一腔少年轻狂。 他或许还不懂得如何去运筹帷幄,他或许还没学会要每走一步要如何地千般顾虑,万种思量。但他却近乎直觉地认为,大宋朝有这样的皇帝大帅,大宋朝有这样的男儿、这样的士兵,又有什么敌人是不能战胜的?!又有什么战争是不能打赢的?! 金兀术转过脸来,看见辛弃疾在黑暗中那闪闪发亮的眸子,忽然轻轻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为什么一直将你留在身边?” 辛弃疾平静地望着他。 金兀术淡淡说道:“我知道你一定带着一些你们那位大宋监军想跟我说的话,他想让你在赢了这场仗的时候再告诉我。” 他抬眼,望向远方。 沉默。 无尽的黑。 金兀术的嘴角忽然浮起一丝笑:“我也很想看看,你这些话,到底有没有机会说得出来。” “轰!” 擂木像怒龙撞击在城门处,发出震耳欲聋的一下巨响。 敌人短暂的停歇之后,又猝然发动另一次狂攻。 坐在墙头一角暂息,却因疲倦几乎睡了过去的王贵近乎下意识地蓦然翻身跃起。 睡前本是完整的墙头露出一个塌陷的缺口,城外漫山遍野都是火把光,耳内贯满喊杀声、投石机的机括声、车轮与地面磨擦发出的尖响、石头撞到地上或墙上的隆然震声。 以两万宋军对舒州城下女真人的三十万骑,纵然原本从心理至现实环境中做过再多的准备,终究也将是一场残酷到极至的艰苦之战。 “哗啦啦!” 王贵不用看也知这一声是滚热的油倾倒到城墙下的声音。 他长身而起,左手一挥,捞着一枝不知由那里射来的冷箭,沿墙头朝主城门方向奔去。 墙头上伏尸处处,殷红的鲜血不住添加在变得焦黑的血迹上,但谁都没空闲去理会。 天上密云重重,星月无光。 墙头火把猎猎高燃,照处一派红艳艳的亮,不知是血还是光。 假若没有记错的话,现在该是女真人大举攻城后的第八天。 敌人每日里的攻击次数不断增加,又对其他城门假作佯攻,以分散他们的兵力。 他分守西门,不眠不休大战经日,方才倚在墙角休息片刻,却就这么险些睡着了。 战鼓骤响,他已有点分不清楚来自何方。 “轰!” 又是擂木撞在城墙之上,一声巨响,整个舒州城都似是摇晃了一下。 他终于看到赵匡胤那正俯视城外的高大身影。 几个传讯兵从他身前领命而去,奔赴各处,指挥作战。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位皇帝大帅恐怕是这些天里全舒州城内休息得最少的人。 旁人都有轮番值戍的时候,只有这个皇帝大帅没有。 然而他却一直是如此地精力充沛,女真人最惨烈的攻势,似乎都不能让他略收一收嘴角挂着的那丝笑。 守城军民正在来回奔走抗敌,穿梭于着如林的箭雨与落石之间,却都是如此有序而从容。 尽管眼下的局势似乎是一面倒,但却几乎没人会生起困守孤城的感觉。 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便在围城之后的第一天,他们便知道了舒州城下早已修好了通向城郊的地道,一待适当时机,他们便将分批撤走,引君入瓮。 但更重要的却是,任谁都可以感觉到,那位屹立城头的监军将军身上散发出的强大的战意与信心。 他们并不是只是想守住这座城,更是要让这些敢以踏马大宋王朝土地的女真人,得到血淋淋的教训。 他们现在脑中所思所想,便是在这位监军将军的带领下,以各种手段把来进犯的敌人堵住和杀死。 “嗬!嗬!” “小心!” “看!” 不同呼喝声中,一座高大的云梯,借着火把的死角,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靠近了舒州城墙。 几名邻近守城的军士,连忙奔了过去,拿起搭钩加推杆,欲图弄翻他,无奈却已然是离城太近,难以施力。 眼见云梯虹桥上的百余名军士已然握紧手中刀枪,正准备跃搭上舒州城头。 王贵呼喝着,奔了过去,却眼见已自无及。 蓦然暗夜里沉沉一声吟啸,起自舒州城头。 暗夜里只见到一条浓浓的红影,卷着风,挟着火,快得尤如超过了肉眼所能辩识的程度,急急地轰在了那高大的云梯虹桥之上。 “砰”然一声巨响,夹杂着无数人惊呼哀号之声。 虹桥中断碎裂,立身其上的百余名女真军士纷纷堕地,高大的云梯斜斜倾覆,轰然砸下,恰恰将那些随地的军士乃至周边一些正自冲杀攻城的军士压在其下。 赵匡胤蟠龙棒斜指天际,纵声长笑,纵是城内城外数十万人的呐喊厮杀声,也丝毫掩盖不下。 宋军将士徒然呼喝发威,一时似乎连舒州城上洒下的沸油、擂石都密了几分。 韩常望着舒州城上那威猛如天的身影,心里蓦地一阵收缩。 哪怕是在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现在,他竟然发现自己丝毫没有把握拿下有这个宋国监军将军镇守的舒州小城。 自己征战天下数十载,手底下所遇之敌何止千万,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对手,能跟眼前这个人相比。 纵然是他与四太子金兀术最不愿提起的岳飞,与眼前这个人比起来,也要少了几分张扬的霸气。 四太子说的没错,宋国虽然已自僻处江南,却仍旧藏龙卧虎,若不是国主昏懦无能,只怕大金未必能有今日之局面。 只是一切也终究应该结束了。 如今的舒州城,已不过是回光返照。 待得四太子大军一到,自然可以将这个舒州小城摧枯拉朽。 韩常抬起头,望向那无边的黑暗。 四太子的大军,应该已经在奔赴舒州城的路上了。 快了! 舒州城! 明天! 第49章 围城 () 轰隆隆隆…… 苍天似乎也为舒州小城那无休无止的厮杀号叫由厌倦而震怒,随着一道刺目的电光耀亮天际,一连串惊雷炸响,震耳欲聋。 王贵近乎本能地腾起,旋身,刀光微闪,惨呼声中,四名正缘北城被硬生生砸出的缺口中爬进城来的金**士同时掉了下去,摔入城外的乱军之中。 “砰”一声巨响,一颗硕大的巨石划着弧线,正正砸在王贵身旁的观望台上,离他不过数尺光景,沙石飞扬,溅了他一身,王贵却恍若无觉,眼中望着城下那如潮如涌,不断想用各种方式抢入城来的金**士,口里发出一连串的指挥。 火把连天,烧红了整个沉沉的夜,加上城内被女真人火箭引燃的一些堆在城头的防守装置,浓烟滚滚。 他几乎已经忘记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几乎已经忘记了这是金兀术大军到来后的第几天。 满眼望过去,便是血一样的火,火一般的血。 金兀术大军一至,根本未加休整,便自全体投入了攻打舒州城的队伍之中。 自那之后,金人人手充沛,分班轮换,更是无时无刻不在对舒州小城发起最惨烈的冲锋。 从每天眼睛张开开始,所思所想所见的,就是战斗。 而金兀术所携来的不知数量几许的云梯、投石机等重型攻城设施,也给舒州城带来了无尽的麻烦。 眼下及目所见,一片荒芜,靠近城城墙的各种防御及建筑,几乎都被金人日以继夜的冲砸袭击给夷平了。 而女真金人几乎每次都是同时在四面八方发起进攻,让他们难以集兵一处,防不胜防。 “崩”的一声,千万声弩弓响动汇成一处,密集的箭雨一时恍似将天空遮掩了半边,以王贵的眼力,便在这黑夜之中,仍可以看清许多次箭上串着白色的书函。 王贵知道那是金兀术对舒州城内的天子官家以及军民百姓发布的文告,这些天来他早就看得厌了,听得厌了,哪怕就在这厮杀呐喊声震天的攻城之战,进行得最如火如荼的现在,也还能听见站在攻城军队,那群嗓门奇大的军士,又开始齐声合力把这份文告声嘶力竟地吼了一遍。 这份告谕里,虽然有些是劝城中的宋**士百姓,但大部分仍是针对天子官家。 在告谕里,金兀术划出几段时间,分阶段许下了各各不同的诺言及威吓,比如其宣称若舒州城内的天子及军民百姓能于三日内献城投降,从此臣服大金,他以女真人诚奉的天神阿布凯恩都里的名义立誓,决不伤害舒州城内一草一木,也决不杀伤舒州城任一名军士与百姓。甚至许诺待得天子官家与金兀术签下宋金和议之后,金兀术决不会将之虏回漠北,而是会安安全全地让他继续回到临安城里,去当他那个舒舒服服的天子官家,自此后两国休兵,开万世之太平。而超过这个时限,条件便依次降低,告谕最后威吓舒州城内一干军民上下,若是一味不降,顽抗到底,则舒州城破之日,女真人的六十万铁骑便要将舒州城内夷为平地,屠尽舒州城内所有生灵,甚至特别威胁若是城破被擒,必要让现下困守在舒州城内的天子官家受尽千般凌辱,万种苦刑,死得苦不堪言。而女真人的铁骑更会由此长驱直入,踏平江南半壁河山,传国神器将自天子官家而断,而天子官家亦将成为大宋王朝的千古罪人。 攻心为上,攻城次之;心战为上,兵战次之。哪怕是王贵,也不由得对这个沙场之上的老对手,涌起了一丝佩服的感觉。 这个金兀术,果然是老奸巨滑。 告谕里并没有一味以威严凶险恐吓,反是连下台的台阶,都替天子官家想好了。 为了舒州城上下数万生灵的xing命,为了天子官家一身安危,为了开宋金之间千秋万世之太平。 这简直就是几乎让人几乎无可辩驳的借口。 虽然任何人心下都明白,如果在这种形势下献城受降,所订立的城下之盟势必将任由女真人予取予求,大宋朝几乎再没有任何可以讨价还价的余地。 然而在这样的威压下面,只怕难以有多少人,还泰然自若地做出冷静的的思考判断。 一念及此,王贵心里不禁暗暗涌起几分侥幸的感觉。 无论金兀术再如何运筹幄帷,也绝无法想到而今大宋朝的天子官家,简直就已经是换了一个人。 莫说是金兀术,纵然是自己,也是在几次三番亲眼得见天子官家所一手创造出的那几多近乎奇迹的战绩之后,才敢相信眼前这个事实。 任金兀术再多计谋,也终无法算准这种完全不可以常理推断的变化。 一子棋错,满盘皆输。 是以几乎由这场战争的一开始,皇帝大帅便已经将胜利牢牢地掌握在了自己的掌心。 必然如此! …… …… 金兀术与韩常并辔立马,站在营寨门前,望着那烽烟滚滚的舒州城头,心下却知道这场战斗已然到了尾声。 无休无止毫无半分懈怠的惨烈攻势,自早至晚周而复始不绝于耳的厮杀声、呼号声、惨哼声,足以给舒州城内所有人心理上带来最严重的压力,这种压力适足于让普通人为之疯狂崩溃,却又往往会激起真正的军人拼死决杀的热血与欲望。 而他特意拟下的这份告谕,本来存有在这个压力之上留了一个口子的用意,故意给舒州城内拒城坚守的人们留下一线希望。自己手上这支铁骑是女真人安邦立国的根本,任何折损都会让他心痛万分,若不是万不得已,他决不愿他们却对上一支训练有素,又红了眼、发了疯,准备拼命的军队。 于此同时,他却还是给这个希望本身加上了严酷的时间限制,因为这样,必然会在舒州城内刻意营造出另一份令人窒息的压抑与紧张。 在面对生的希望与绝死的境地的时候,决不是每个人都能保持住原本的信念与内心的坚持。 哪怕舒州城内是两万久历沙场、百炼成钢的岳飞旧部,也绝不可能每个人都做到这一点。 尤其是那个人!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那个人有何等的庸怯懦弱,贪生怕死。 当日自己提一支劲旅,将其追击入海的时候,这位大宋国的天子官家曾屡次致书自己帐前,卑辞厚颜,苦苦哀求,甚至不惜自去帝号,求为臣仆,只为了保住xing命,苟全富贵。 就象眼下自己手上握着的这一封。 这封信是昨日城中的一位宋国皇帝的内待,通过几经辗转偷偷递出来的。 这个宋国的天子官家,倒也不是笨人。 在未曾得到自己的确切条件与答复之前,他似乎还不敢将这点投降的意思泄露给舒州城里的任何人。 毕竟这舒州城虽小,但却已然是他的最后一丝屏障。 自己的这场戏,本来更多的就是做给这位天子官家看的。 他毫不怀疑,这位宋国皇帝,必然是舒州城内第一个崩溃求降的人。 当一个坐拥江南半壁的儿皇帝,仍然可以享受他现有的一切富贵荣华、声色犬马,而且还可以不用时时担心大金国的兵马叩边,这本来就是这个宋国皇帝最梦寐以求的东西。 他比其他人都拥有更多的东西,所以他比任何人更害怕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又是一道刺目的电光闪过,耀亮了舒州城上宋**士那正奋勇厮杀的蒸腾战意。 至少直至现在为止,舒州城上的宋国守军仍自有攻有守,气势升腾,丝毫没有进退失据的感觉。 在这样严酷的**与精神双重压力之下,在承受完全不成比例的军队如此猛烈的冲击之后,还能保持着如此旺盛的战意,只能证明这支军队拥有一个足以成为军中雄魂的统帅。 就像以前的岳飞,就像今天舒州城里那个宋监军。 宋国虽然已然被大金威压而至只能僻守江南一隅之地,然而终究元气未失,气数未尽,竟尔如此藏龙卧虎,先后涌出了这许多不世出的名将! 若是他们能有一个稳固的后方,能有一段时间的生聚整备,再行大举北来,只怕当今世上,再没有可以与之争锋的军队。 只可惜,这位宋监军很快也会步上昔日岳飞的后尘,被自己的君王当成染红宋金和约最好的祭品。 甚至这次还要加上刘琦、韩世忠、吴璘…… 金兀术仰天,微微叹了一口气,旋而嘴角又浮出了一丝笑。 身未军人,未能与这些真正的对手沙场之上正面交锋,打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是他此生此世再无法弥补的遗憾。 然而身为大金国的子民,为女真族人千秋万世计,他却打心眼里希望现在下正端坐舒州城内的那个大宋王朝的天子官家能够继续稳坐宋国的龙椅,能够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只要有江南宋国有这个天子官家当政治国,自己的担心就永远不会成为现实。 北次若能迫得宋国全线退守大江以南,自己实质上就已然为女真人的未来埋下了更多的可能。 自古江南人丁柔弱,不堪军阵对决,若宋国自弃江北之豪杰,则无法组建出能抵御大金铁骑的军队。 待到这一代在宋金征战中磨砺出来的铁血战士,在江南的无边风月中泡软了筋骨的时候,到时是战是和,就全由得大金的铁骑来说话了。 从一定意义上讲,保持方今天下现有的格局,甚至女真族人在未来的开疆拓土,很大程度上都取决于眼下这个宋国皇帝的皇位是否巩固。 所以他甚至还打算在这次秘约处决的名单中加上秦桧! 虽然他知道秦桧与大金国地位仅在皇帝及储君之下的国论忽鲁勃极烈完颜昌,据说有着许多微妙的关系,但他却也顾不得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虽然只是在秦桧身陷金国时与他有过数面之缘,并无深交,但却总是近乎直觉地认为,这个人绝非甘心居于人下之辈。 而今秦桧在宋国朝堂之上半真半假地挟大金之威以慑群臣,甚至连赵构这个皇di du未敢奈之何,虽然所作所为,并没有什么与大金国得益相冲突之处,但金兀术总是觉得,似乎隐隐有些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不管怎么说,现任这位大宋朝的天子官家,比那个野心勃勃的秦桧,更合乎于女真族人的长远利益。 “啊!” “小心!” “快躲开!” 骤然响起的号呼声,惊醒了金兀术的沉思。 却是一架投石机的绞盘松了,抛出的巨大石块竟尔斜斜落下,反是砸倒了周围一片女真军士。 血肉横飞。 一切都在提醒着金兀术,现下尚不是享受战果的时候,眼前所置身的,依然是最惨烈的战场。 金兀术微微皱眉,望向那火光熊熊的舒州城头。 应该结束这场战斗了。 你千万不要让我等得太久。 应该! 第50章 临安 () “岳帅……” 岳飞望着眼前坐得满屋的将领,那充满热切企盼的眼神,却是微微沉吟了起来。 虽然何铸已然先行向他透露过秦桧一党将借国法之威,行打击异己之事,但他却也未料到秦桧竟会如此肆无忌惮地掀起这般大风浪。 自那日何铸示警至今也不过数日,临安城内诸般衙门,却已然找来各种各样的借口,扣押了一百余名在自己的首肯下、帮助包大仁执行这两项捐赋的各级军官。 而那些衙门扣押这些军官的理由,以及所要审查他们的案件,却都是一些非常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拿着十数年前的帐目追查某军官昔日带兵时军粮数额不对;追究某年某月某日有位军官纵酒狎ji,与人当街殴斗;甚至追究此次征收两项捐赋过程之中,曾偶尔于某家店中饮酒而未尝付帐之类的问题,若确要较真,确也真的都能找出可松可紧的对应律条加以处分,但此次将追查之目标集中在帮助包大仁推行两项捐赋的军官之中,其用意却是已经昭然若揭。 自己决非护短之人,只是如此做法,侥是自己,也难以忍受。 昔日行军打仗之时,自己也是执法不容情,遇有违反军纪者,一律严惩不贷,便连自己的亲舅舅,违反军规逼迫民妇陪酒,都被自己毫不留情地军法从事,以至于翻脸成仇,最终意图作乱,自己不得不将其亲手射杀,至今慈母仍为此事介怀。 然则那是在打仗! 行军打仗之时,大家都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生死之际的压力总能使人产生许多非常疯狂的想法,一旦稍有管事不严,让拼杀之余的军士在百姓身上发泄自己的欲望,后果势必不甘设想。 在行军打仗之时,这种执律如山的从严管束是必须的,这样才能打造出一枝铁血铸就的仁义之师,但岳飞心里也完全明白,这样的管束,也只有在战争状态之时才有可能,若是在而今的临安城升平盛世之内,仍要求过这种近乎苦行僧的生活,非但不近人情,甚至在道理上也说不过去。 为了这个家国,为了眼下这个短暂升平的局面,他们已经付出得太多太多。 而今在这个临安城内,一群享受着他们拼死拼活,流尽血汗打下来的成果的人,终日醉生梦死、目迷五色,却要求他们继续做牛做马,清苦自持,哪怕是大宋王朝一向偃武修文,也是断断没有这般道理。 更何况,大理寺的诏狱是个什么地方,恐怕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 自己就是由那刀山油锅里滚过一圈的人! 只要他们想橇开你的嘴,自会有种种匪夷所思的方法。 何铸说得对,国法终究是握在人的手里。 他们可以把大事化小,也可以将些许小事无限扩大。 是以昨日他已经以知临安留守事的身份行文临安城内各部司院衙门,对于日下这类案件,无论任何情况下,一律不得行刑。 只是他心里也明白,除非按照这些将领所言,果断行事,以武官系统的人手接管或者监管各处衙门,否则恐怕自己的行文令碟也仅能有暂时威慑的作用。 他能理解眼前这些将领们的心情,毕竟那些被扣押的军官或是他们生死相随的知交旧部,或是他们曾一起血战沙场的换头好友,他们虽然出身行伍军营,在临安城内总是被人看低一眼,但也总是有官阶品秩在身之人,为国家冲锋陷阵,立下不少汗马功劳,而今临安城内的大小衙门,就这么随便找了些根本令人哭笑不得的借口,便将其视若猪狗般随便圈了去,也无怪眼前这些将领会义愤填膺。 只是岳飞心下却明白,如此作为,痛快倒是痛快了,便只怕却正落入了秦桧的算计之中。 而今这个局势,有一大半便是这个大宋权相刻意营造出来的。 从最开始扣押军需,以迫自己无奈中采用了包大仁加征两项捐赋的计划;继而将包大仁这一临时之议与昔日王安石变法相提并论,导致物议沸然。其更暗示威压文官群体对于这一计划采取了不合作态度,以迫使自己不得已之下以临安城内武官系统代行这一征收两项捐赋之策,益发激起了轩然大波 天子官家任自己为知临安留守事的同时,也任命其为同知临安留守事,固然是因为秦桧根深叶大,未可轻撼,是以自己与其维持一个平衡的均势之意,但也未必没有让秦桧戴罪立功,以观后效之意。 以天子官家今时今时之英武,再得武将系统之认同,可谓根基已固,秦桧若能就此收心养xing,安安分分地做好他的宰辅之任,天子官家倒也未必就会急于将其收拾掉。 毕竟若非挟金自重,一味揽权,秦桧于主理内政上,倒也颇有建树,并非无能之辈。 只是秦桧却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 若说前面诸般举动,秦桧还只是置身于幕后操控,此次示意临安城内大小衙门,大肆妄捕帮助包大仁推行那两项捐赋的那些军官,却已然是跳上了前台。 毕竟,若没有他的授意,再无人能使得动临安城内的文官衙门。 更何况,他还特地放出了万俟卨,并任他为大理寺少卿,专任主持此次审查武官系统诸项事宜,这更不啻于是一种赤祼祼的宣战。 终究在这临安城内,人尽皆知,万俟卨昔日对自己严刑逼供,栽赃罪名,本是陷害自己的最直接的敌人。 而其为天子官家亲自下令投入诏狱,也是自己平反冤情的一大象征。 如今秦桧将万俟卨抬到自己的对立面,俨然是在逼自己不得不去面对这个问题。 如果并非今日顶着知临安留守这个身份,他反倒有无数的办法,可以来应付眼前的这件事情。 然则此时无论自己愿不愿意,文官系统与武将系统间的矛盾已然在秦桧的拔弄下,到达了一个彼此之间针锋相对的地步,而自己身为武将系统的代表,又是知临安留守事,等若实质意义上的监国,若是自己有所举动,那些文人士子必然以为自己是趁监国之机,发动武将系统对文官系统的夺权之举,如此则只能将二者的关系,进一步推到水火不容的对立面。 他倒不是担心天子官家有所怪罪,以他对天子官家间的惺惺相知,他相信天子官家能够明白眼下发生的这一切。 更何况,他是经过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人,生死荣辱于他而言,早已是波澜不惊,并不曾看得太重。 只是文官武将等若大宋王朝的左膀右臂,缺一不可,二者之间本来已有百年来积染留下的心病,若是此时二者之间再发生如此激烈的矛盾误会,再要调和,可便难了。 文武不合,殊非国家之幸。 尤其在这强敌环伺的今时今日。 是以岳飞一直没想明白,秦桧到底是想干些什么?! 他一向圆滑处世,城府极深,眼下天子官家锋芒毕露,正是其应当幍光养晦的时候,如今他与自己同知临安府事,如果文官武将之间冲突加剧,自己固然是首当其冲,他却也是脱不了干系。 而且万俟卨本是天子官家亲旨拘押,秦桧如此毫不避忌地将其放了出来,并且升任要职,却俨然已是摆明车马,在扫天子官家的面子。 秦桧已然位极人臣,若说尚欲有所图谋,若非意图身登大宝,至少也应当是在现时的逆境下如何守住自己现有的地位权势。 自己与刘琦、吴玠、韩世忠等人,与其积怨已深,其借机打击自己几个,并不足为奇,但以秦桧的老谋深算,却绝对犯不上在这个敏感的时刻,为了这样的一个目的,来得罪整个武将系统,甚至还极有可能触怒此时权柄日固的天子官家。 毕竟无论秦桧的图谋是哪一桩,都绝不可能仅仅依仗文人士子而成事。 而在这个时候,秦桧自己站了出来,将临安城推到一个与天子官家所期望的安定稳固的后方完全相反的局面,若非他有绝对的把握天子官家并不会追究到他的身上,或者是他有绝对的把握应对天子官家归朝之后的雷霆之怒,以这只老狐狸的xing格,绝对不应该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他到底在打什么样的主意? 难道他的背后,还有什么了不得的依仗? 又或者…… 岳飞猛然醒起昨天晚上刚刚收到的战报,不由得心下微微一沉。 韩常三十万大军舍了虹县关口南下,若依行程推断,竟是直往天子官家所在的舒州城而去。 前线的局势,实在并不容乐观。只是凭借他对于天子官家的那份明白,以及对于真实战局那一分近乎直觉的把握,他心里总是觉得,似乎实际的局势并不仅仅中所看到的那样。 他相信,在这一切背后,还有天子官家那一双看不见的手。 只是短兵相接,局势千变万化,任是谁,也只能在战争前做好十足的准备,却不敢说自己已然有十足的把握取得胜利。 如今秦桧敢在临安城里如此肆无忌惮地行事,莫不是他知道了些连自己都不未曾掌握的前线局势? 秦桧曾身陷金国数年,这些年来又惯常接待奔走于宋金之间的两国使者,有些特殊的渠道,并没有什么不可能。 岳飞微微地吁了口气,强自按捺下心头的焦躁,脸上却是不动声色。 不管如何,此时自己置身于临安城,对于前线战情,鞭长莫及,若是有什么鲁莽举动,一不小心,反是打乱了天子官家的全盘计划。 昔日天子官家的话,他至今还是记得。 他相信天子官家必将凯旋归来,同时自己也一定会做到对于天子官家的承诺,替他守好这个大后方。 越是在这等形势混浊不明的时刻,自己越不能有任何超常的举动。 在这种时候,许多原本并不严重的举动,却都适足以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抬起眼,望着眼前的将领,正欲说话,蓦地却是转脸向门外,眸中精光一闪。 门帘卷处,刘琦带着一身的征尘,大踏步地撞了进来。 他与岳飞相熟,出入从来都是自来自去,不经通报。 岳飞微微一愕:“刘帅不是在前线整饬军队,何时回到了临安城?” 刘琦双目如电,扫过坐满了大堂的将领,轻轻一叹:“刘某此来,跟他们是同样目的。” “其他人我们或可以大局为重,暂且先放上一放,但昨日万俟卨带同临安府捉走的那个人,我们却是不能不管”,他双目炯炯,望向岳飞:“尤其是你啊,岳帅!” 岳飞双眉微皱,沉声问道:“是谁?” 刘琦眉头深锁:“岳帅的恩师、故东京留守宗泽宗相公的唯一血脉,宗颖!” 第51章 破局 () 电光沉沉,映亮舒州城的天。 赵匡胤仰起头,依稀嗅到了暴雨将至时,那种凝窒的空气中,又透出一股躁动的味道。 差不多是时候了! 江南地区的雷阵雨,虽然来得快去得也快,但那来时雷霆万均,纵是金兀术再万般无奈,也不得不暂时停息女真人那几乎无休无止的攻势。 虽然此时身处舒州城中一个不起眼的民房之内,但那震天的厮杀呐喊声,仍然无时无刻不钻入耳中,提醒着不远处的城楼之上,宋金双方仍然在进行着殊死的搏杀。 赵匡胤低下头来,扫过那些刚刚从城头换防下来,已然站在地道口边上等待撤离的大宋军士。 他们或多或少带着几分创痕的脸上,尤自涌动着未及从枪林箭雨的沙场之上平复下来的血气。 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先走,尽管他们不得不走。 每次由王贵根据他们的受伤情况、身体状态,厘定分批撤出的名单时,总有着许多人希望能够留下来,希望能够拖到最后。 虽然他们每个人都明白,分批撤出是监军将军此次计划的一部分,虽然他们每个人都明白,留下来要每时每刻面对生与死,然而他们却几乎每个人都希望能够是最后一批撤走的,都希望能够跟来犯的女真人多拼几次刀子。 最后若不是赵匡胤这个他们心中敬若神明的监军将军,向他们保证撤出并不是离开战场,保证在不久后还有让他们继续痛痛快快地大杀一场,只怕单单为了这个撤离的顺序问题,王贵就不知道还要再多费多少口水,再多骂多少次娘。 舒州城临近前线,原本城中便有数条通向城外的逃生地道,赵匡胤到来之后,在原来基础上另择线路,又花费了不少力气开掘,专为今日撤离之用。 眼下这条地道深埋地下,出口处更是在不远处一座山谷之中,极为隐蔽,断无被女真人发现之虞。 只是城中有原本便有近两万员大宋军士,加上一些自愿留下提供军需后勤的丁壮百姓,上下足有三万余口,是以沿地道撤离亦须分批而去,方可在最后关头节省时间。 城中大宋军士与城外敌军数量相去悬殊,原本韩常虽拥军三十万之众,但一来甫一攻城便几番受挫,二来韩常有意以威吓取胜,打打停停,城中军士尚可绰有余裕,调配自如。 但待得金兀术大军一到,却是决意以攻城佐劝降,仗着人数上的优势,连续不断地组织排山倒海般的攻势,纵是舒州城内都是身经百战的军人,更兼上下一志、众志成城,也只能竭力应付,疲于奔命,再腾不出人手来。 是以自昨夜一场急雷暴雨之后,赵匡胤便知道最后的时刻快来到了。 不管怎么说,在金人如此毫无休止的攻势下,最后关头终究要有留下来做最后一波抵抗的军队,而这些军人,却恐怕必须抱着必死的决心。 借疾风暴雨来临之时,女真人不得不停止攻势之际,却或可有一个全身而退的机会。 此时原本便是江南地区雷雨频乃的季节,然则在此时骤然天降雷雨,实也不由得让大宋军士备感上天垂顾,天助大宋。 毕竟他们久历沙场,移防此地,也已有数年光景,对于这种天气变幻的情况知之甚详。江南地区这种季节的雷阵雨,每次一下,便至少连续三天会在每天差不多相同时间内,下一阵几乎同等强度的雷雨。 这是一个可以从容安排的大好机会。 其实自从金兀术到达那天开始,赵匡胤便已经下令王贵,开始分批撤出城中的伤员、丁壮百姓及至现在开始撤出部分从城上换防下来、已然鏖战经日的疲累守军。 毕竟舒州城本来就不是用来死守的! 它只是一个大诱饵,在猎物上钩之后,随时都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去。 战争终究是残酷的。 据守舒州小城,以寡敌众,几乎每时每刻都有大宋军人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真正应当为大宋天下保住的,是这些兀自沸腾着热血的大宋的大好儿郎! 他们将是日后支撑大宋江山的擎天之柱! 每一场战斗,都是鲜血与生命的交织,然而自己一定会做到用最小的伤亡,换取最大的胜利。 那些军士望向这位监军将军,眼神里闪过尊敬崇慕的神色,忽尔一齐向他行下礼去,起身,大踏步走入地道,再不回头。 在城外女真人连日叫嚣之下,在那数日来演过的那几场戏之后,现下几乎所有人心中,对于这位新来的监军将军的身份,有了些或多或少的认知。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毕竟不管如何,在他们心目中的监军将军,永远是那带领着他们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的军中之神。 所以虽然他们都未必完全知道那些撤离的计划究竟如何安排,但他们却知道,这位监军将军,必然将是最后一个踏入地道的。 他们从来未曾动过任何劝谏的念头,他们只是在可惜自己竟然不能陪在监军将军身边,作战到最后的时刻。 这是一种男儿对男儿的相知。 正如无论城外的形势如何变幻,他们仍然都坚信胜利必将属于自己的这一方。 乌云压得更低了。 一个炸雷,震响耳际。 赵匡胤望着最后一个军士的背影消失在地道口处,看着旁边军士盖上了伪饰的盖口,这才走出了屋外。 待到明日雷雨再至,便是舒州城下这场战役真正要到结束的时候了。 他抬头,望着不远处的火光、浓烟与无休无止的厮杀呐喊,嘴角噙起了一丝笑。 金兀术,这里,还不是我们最后的战场! …… …… “大金国左都元帅金兀术,有请宋国国主出来相见!” 城外攻势正酣女真军队,忽然听得自己军中中鸣起收兵的锣响,纷纷退后列队城下,听得阵后那几名大嗓门军士忽然喊出了这么一句,不由得都是面面相觑,一时有些摸不清自己长官们的用意。 金兀术展开刚刚递到手中的那张便函,侥是以他的喜怒不形,也不由得脸上有了几分笑意。 宋国的那位天子官家,在这样的形势下,果然是一个任凭自己予取予求的软蛋。 他旧日追袭这位宋国的皇帝一路入海的时候,便曾收到过几封类似的书函,是以两相比对之下,他更能确定现下在舒州城中的,仍然是原来的那位宋国皇帝。 不但笔迹没变,他的xing格也没变! 他依旧是如此地自私自利,贪生怕死。 在这封卑辞厚颜的信函里,他始终关注的还是自己的身家xing命以及日后的富贵荣华,眼见舒州城眼下形势威殆的时刻,便在信函中一味苦苦解释眼下过期不降、甚至顽强抵抗绝对并非是出于其本意,而是舒州城内的统兵将领不识大体,甚至挟兵权自重,公然违抗他的献城求降的命令,目无君上。还一再恳求金兀术宽限时日,抑或城破时千万苟全其xing命,许下了之后必定永为臣藩、再不生贰心之类的诺言。 金兀术心下明了,这或许是赵构的托辞,其用意是想先摸清自己的底牌,但更大的可能是那名监军将军确实是硬抗了赵构献城投降的命令。 只是以赵构仍能随意将书函递出城来,显然那位监军将军仍不敢对赵构做出任何限制。 或许,是连他也没想到自己的天子官家,在他们舍生忘死保家卫国的时刻会将他们毫不犹豫的出卖。 宋国将领,一贯愚忠迂腐,岳飞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但这才真正符合自己认识的那个赵构的xing子。 所以他让那些军士直接呼喊,要那个宋国的天子皇帝亲自出来答话,本意就是要给那位大宋的监军将军,出一道大大的难题。 若是那个监军将军真的敢让宋国的皇帝走上城头,在自己的威压之下,不愁那个赵构不当堂服软,以他宋国天子的身份下诏纳降,纵然那名监军将军再绰尔不群,也势必无法收拾就此崩溃的军心斗志。 而若是那名监军将军不敢让宋国的皇帝出来答话,则实不符常理惯例,只要自己稍加挑拔,舒州城上下必生嫌隙,无论如何,也必然将给这个原本已然岌岌可危的舒州小城,带来最致命的打击! 不管如何,事以至此,这次战斗就已然到了尾声了。 金兀术看了一眼手中信函上龙飞凤舞的字迹,嘴角露出了一丝笑。 确实,无论是城破还是纳降,自己都好好护住这个宋国皇帝的xing命。 宋国由这样的皇帝在位,自己将永不担心大宋有不败之军。 那几名大嗓门军士又唤道:“我大金欲与宋国签下国书,开两国百世太平之业,宋国皇帝为何还不出来相见?!” 赵匡胤方自走上城头,望着金兀术那微带得意的脸,与王贵相视一笑,扬声叫道:“天子官家身份何等尊贵,岂能与你这番邦蛮夷阵前对答,要战便战,哪来的这许多罗嗦!” “嗬!嗬!嗬!” 城下城下,应声响起一片呼喝鼓噪之声。 金兀术微微以目示意,那几名大嗓门军士又自高声唤道:“两国国书,自要宋国天子亲自详谈。分明是你们宋国监军图谋不轨,囚禁宋国皇帝,意图谋反,此时你们宋国的天子官家多半已经被害,要不然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还不走上城头来?” 舒州城上下又是一派哗然,城下女真军趁机起哄,城上军士却是怒骂者有之,愕然者有之,一时稍显零乱。 金兀术徒然一扬手中信函,吐气开声,大喝道:“这就是你们宋国天子的亲笔信笺,说你们的监军将军意图谋反,拘禁君王,求助本王清君之侧,舒州城内忠心的宋**士,还不快点打开城门,跟我一起去救你们的君王!” 城下女真人一阵大哗。 城上却是反常死一般的寂静,似乎人人被这个消息震住了。 金兀术心下大喜,挥手,战鼓骤响。 “冲啊!” 女真人动作似乎比平时更猛烈了几分,狠狠地撞向那火光下似乎已经在微微颤抖的舒州城。 徒然间,一阵怪异的响声,不知自何处响起,却似乎在千军万马的呐喊厮杀声中,顽强地钻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金兀术愕然回过头,正好望见自己后军处人仰马翻,一片混乱。 在这最为关键的时刻,竟尔似乎有一支不知名强劲的奇兵,正从女真人的后方横插过来,直直前来增援这已然风雨飘摇的舒州小城。 第52章 笛声 () 惊呼声、怒斥声、战马嘶鸣声,在那瞬间响辙在舒州城下。 自小在马背上长大,以马技纵横天下的女真骑士,在那个刹那间忽然觉得胯下曾一起出生入死的战马变得如此陌生。 它们似乎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号令所牵引着,兴奋而响亮地仰首打鸣,按照着一定的规律向两侧退去,任凭自己如何勒转喝令,都不能起到一丝一毫的作用。 名闻天下的女真铁骑,在那一刻,居然就这么似乎完全控不住自己的战马。 他们自小在马背上长大,这些战马更是与他们一同久征沙场,彼此间都有着深厚的感情,猛然间发现惯常的驾驭手法完全失去控制,他们中绝大多数已自不知所措,却是根本未曾想到弃马而去或是采取其余更为激烈的措施,一时间竟尔似乎天地逆转,这些女真骑兵就这么被自己胯下的战马控制裹胁着着,向两旁潮水般地散了开去。 韩常与完颜雍原本分左右策骑立于金兀术身后,位置靠后,一时尚未受什么影响,此时早已策马而出,各自喝令下属军官,分散各处,口中大声呼喝指挥,却是完全未能收到任何功效。 那股异声忽尔拔高折转,竟似乎俨然传出一股戏谑的味道,后方战马奔忙益急,掀起滚滚沙尘,直上苍穹,形势一时混乱不堪。 金兀术又惊又怒。 他行军打仗十余载,所历军阵何止过百,此时早已看出在后方给自己造成混乱的绝对不是任何一支宋**队。 此时舒州城下站立的,都是女真族人最精锐的铁骑军队,纵使骤遇奇袭,开头时或许会稍显混乱,但必然会马上稳住阵脚,哪怕宋国四支铁军齐集全来,也绝不可能在这短短的时间内让自己这支女真铁骑造成如许混乱的局面。 更何况,宋**队以步军为主,以步军移动换防的速度而言,绝不可能会有这等数量的一支军队却不为自己的探马所发现,否则这场仗早就不用打了。 但侥是他见多识广大,智计百出,此时也实在想不出到底在自己后方出现的是什么样的妖魔鬼怪,怎么就能将这数以万计久历沙场的精锐战马,惊吓成这般模样? 纵使是女真族传说中那具备使百兽震惶的白刹林,只怕也不可能造成这样的效果。 难道是宋国也隐藏了什么尚且不为自己所知的秘密神器?! 到底是何方神圣?! 到底那是什么东西?! …… …… 舒州城头的那些原本正严阵以待,等待着女真大军又一番猛烈冲击的大宋军士,此时都是各各面面相觑,一时都看不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赵匡胤与王贵凝立舒州城头,望着城下女真军队军阵之后纷起的烟尘,不由得均是眉头微皱。 眼前一切计划都已然顺利进行到了最关键的部分,却怎么忽然又出现了这样一幕完全在意料之外的情景。 眼下舒州城内执行后勤补给的丁壮百姓与在先前战斗中受了重伤的伤员,早已经全部撤走,便连换防下来的大宋军士,也已然撤出了七成。现下舒州城内,便只余下这仅准备再应付女真人一天半时间内冲击的区区数千人。 眼看金兀术已经完全对于城中形势不加置疑,挥师攻城,只要应付过这甚至不到还一天半的时间,待得明日雷雨再至之时,便可全军撤出舒州城,将女真骑兵引向真正的战场,却怎么会就突然出现这样一个完全在计划之外的力量?! 赵匡胤望着城下混乱更甚,呼喝四起,不由得微微沉吟。 以他的眼力,自然知道来的绝不是顺昌城内由张宪、牛皋统领的军队,也绝不是刘子方所带着的大宋骑兵。 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军人,必会服从军令,严阵以待真正时机的到来。以他们沙场对决的经验之丰富,他们也绝对明白局势渐渐明朗的今时今日,任一个非常的举动,都有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是他对于属下这些将领一种近乎直觉的把握与信任。 那是赵匡胤前世今生沙场纵横间培养出来的观人之术。 更何况,纵使他们全军挥师前来,以他们步军作战的特质,在自失地利的情况下,也绝不可能对眼下舒州城外的女真骑兵,造成如许大的混乱。 那来的到底是谁? 究竟是哪一方,能够具备甚至足以影响整个战局的奇异力量? 在这个宋金之间战局进入最微妙的时刻,这股奇异力量的出现,又究竟是想干些什么? 女真军中的战马混乱不堪的移动奔走,离舒州城越来越近。 以赵匡胤的耳力,隐隐已然听得清楚那股拔高了的异声。 赵匡胤蓦地心头一动,纵声长啸,声震四野。 那缕异声攸高骤止。 再响起处,却已是清幽淡雅,平和中正。 …… …… 笛声! 原来是笛声! 自大金立都开国,代辽自立,女真朝堂间礼节风尚,也有许多承袭了辽国原本都城里的那一套。辽宋之间,升平百年,辽人久为中原风气所薰染,宫廷间的礼乐,却也与南国相差无几。 金兀术虽然对于南国的种种靡靡之音并不感兴趣,但身为金国朝堂之上举足轻重的大员,酬酢应对之时,自也不免有所涉猎,是以对于这种声响,却也还是分辨得出来。 眼前人马混乱渐止,马上骑士茫然四顾,一时间尚有有人弄清楚方才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 飞扬的尘土,渐渐沉凝落地。 金兀术不由得心头剧震。 方才女真骑兵的那阵混乱,竟尔是那阵怪异的声响造成的。 竟然有人能以笛音的变调,遥遥纵控千万匹战马,而令数以万计的那时正真正骑在战马之上女真骑兵,束手无策?! 天底下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人物?! 有这样的人物在,自己这些女真族人,又怎么可能占据这片天地?! 不如罢手?! 风吹笛响,轻柔地拂过这片天地。 笛声中似是充满了安乐平和的味道与勃勃的生机 一时间听到笛声的每个人心中涌起了宁静详和的感觉,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自己正身在血肉横飞的战场。 金兀术目光一凛,自那骤然的恍惚间回过了神来。 这轻柔笛声变调除了能纵控战马之外,似乎居然能在无形无相之间影响人的心境与想法。 “嗬……啊……” 忽然呼喝呐喊声再起,但却似乎更多是诧异惊呼的声音。 笛声悠悠。 前面的战马似乎又自受到无形力量的操控,纷纷向两侧退去,列队两排。 那些马上的骑士却再不象方才般尝试以各种方法夺回胯下战马的控制权,一个个眼神都自凝在不远处的地方,对于身周一切居然是恍若无觉。 数十万大军,中分而开,露出一条宽敞的大道。 金兀术抬眼望去,不由得周身一震,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 …… 宗颖那一身青绿色的低级文官服饰,在与他同样置身于大理寺诏狱之内的那群武官之中,显得格外地与众不同。 在这临安城里,还敢来参与岳飞与包大仁这个计划的文官,便只有他这个已故的东京留守宗泽的儿子,因宗泽功劳而袭封七品宣奉郎的宗颖一个人。 宗泽锐意进取,一心驱逐女真,收复中原,提拔重用岳飞、韩世忠等名将,他坐镇东京汴梁,与金人数路大军接战数度,力保汴梁不失,无奈当今的天子官家从头至尾畏战求和,无论如何也不敢接受宗泽还都汴京,以收江北人心的提议,宗泽费心费力,连挫金军数度攻势,将汴京周围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等来的竟是当今天子官家要龟缩杭州,竟要将汴京神器南迁的命令,这一代老臣不由得涕泪沾襟,临死前仍要高呼三声:“过河!”几可谓是死不瞑目。 宗颖其实自小便在军营中长大,当年年少时亦曾亲提一旅孤师,与金人血战逾十场,深得军中上下之心。只是其父宗泽本是出身文官,兼之几乎有再造社稷之功,而大宋一向偃武修文,所以当今的天子官家特以其父的功绩特荫补宗颖为文阶宣承郎,于是宗颖虽然更喜欢军旅生活,却也不得不披一袭文衫。 只是宗泽虽然深受南宋百姓敬重,但其一心主战,与当今天子官家格格不入,自秦桧秉政以来,与金议和成为国是,更是没有人来理会宗颖这个七品宣承郎。 于是他在京沉浮十余年,虽然也曾想着安于天命,进学修文,甚至也曾中过同进士出身第五十三名,本应前程似锦,但在当今的天子官家示意之下,这许多年来却连个实职都未曾得放,宣承郎是阶官,虽然号称七品,却未曾管理任何事情,实则连个临安府的小小衙差都不如,纵然他再多热血,一心想为大宋朝廷做一点事情,却总是只能空呼咄咄,无能为力。 宗颖也曾数度上书要求重回军营,岳飞、韩世忠等也都有意吸纳这员勇将,但天子官家却每次都是不肯点头,眼见光阴逝去,甚至岳飞、韩世忠等将领都被纷纷召回京城,朝堂之上,尽是主和派当道,自己处处受尽排挤,宗颖一颗心也就慢慢冷却了,只待在京城寂然终老。 然而事情却又在最绝望的时候出现了转机,眼见当今的天子官家,居然重燃起了驱逐金兵,收复中原的雄心壮志,风波亭中亲释岳飞,朝堂之上怒斥金使,甚至亲领大军,北上迎击金人,还留下岳飞主政临安,位在秦桧之上,这一系列措施,无不让他重新感受到了希望,所以此次岳飞与包大仁推行这项捐赋,他自然奋勇当先,毛遂自荐,充当征收捐赋的监赋官。 至于天下文人的口诛笔伐,他从来都未曾放在心上,虽然他也曾进学中举,虽然他披了十余年的文衫,但体验过金戈铁马的他,却从来未曾把自己当成一个文人。 无论时光过去多久,在他的心目中,永远忘不了当时的热血沸腾。 在心灵深处,他始终将自己当成了一个军人。 这或许也正是他这许多年来,无论是否进学中举,都始终与这个临安城格格不入的原因。 同在大狱里的军官,纷纷围在他的身边,向他大声控诉着、斥骂着那狗娘养的文人,狗娘养的万俟卨,却是似乎没有人发现眼前的宗颖,也正披着一袭文衫。 宗泽的大名,在军队中没有人不佩服,而宗颖虽然袭封文官之爵,但自小杀过贼,流过血,是个铁铮铮的汉子,是以这些军士从来都把他当成跟自己是一类人。 军人间的认可,自有其自己的一套标准。 无形中,宗颖俨然已经成为他们的领袖一般。 宗颖苦笑着,耐心地一直试图要告诉他们这次的事情,有着更深层次的原因,不是简单的文人瞧不起武人,也不是所有的文人都是混蛋,他们中还是有一些像自己一样的好人,但却终究还是失望地发现,无论自己说些什么,他们总是能按照自己的自己的心中所想,将他的话解释成另外一种意思。 宗泽不由得摇头长叹。 如果说十余年来披着文衫考学中举,对他而言的唯一收获,便是他并没有那么重的文武间差异的自觉,因而也就更能用一种平和的心态来看待眼前的这一切。 是以此次征收两项捐赋所引发的文武之争,以他的身份所能掌握的讯息,自然不能如岳飞般明了这其中的要害关碍,但却也近乎直觉地明白,如此下去,绝非国家之福,甚至隐隐似乎是某种危险的前兆。 只可惜,无论他说什么,无论他诉说的对你是文官还是武将,他们却都已经抱了太多太多的成见,他们只是想从他嘴里听到自他们想听到的,却几乎没有人真正去听他在讲些什么。 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 “宗颖”,一声轻唤,打断了他的沉思:“你看谁来了?! 第53章 和议 () 舒州城下聚集了数十万人马,但在这一刻,却居然没有一人一马发出任何一点声息。 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那缓缓走来的兀自横笛唇边的那名白衣女子身上。 她的脸上兀自罩着一层白纱,让人根本看不清面目,只是绛唇如丹,白衣胜雪,还有那竟尔并未着任何鞋袜,便这么直露在外的一双欺霜赛雪的纤足,却又让人近乎直觉地感到,眼前所见的必然是一名倾国倾城的绝世佳人。 纵然腰悬长剑,但她却依旧给人一种如斯柔弱纤细的感觉。 她居然就这么赤着一双纤足,自这片尤自充满了血污与尸骸的战场之上,缓缓地走了过来,却令人依稀恍惚间,感觉她尤如踏足于云间天上、朵朵白莲之间。 哪怕原本最为豪放的女真骑士,在这名女子面前,也生不起任何世俗的念头。 自她出现的那一刻起,这血肉横飞的沙场却便尤如在一刹那间变成了佛国宝刹、庄严净土,每个人的心里都依稀生出了几分祥和喜乐的感觉。 完全不受马上骑士控制的战马,在那道白色身影接近之前,便如潮水般向两旁退去,整齐地在一旁列成两队,又在那道身影过去之后,合而为一,便如同在以最隆重的礼节,迎候着那个根本不知是何来路的白衣女子。 它们的动作快捷而规整,竟尔丝毫没因失去控制而呈现出任何散乱的痕迹,直如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冥冥中操控着这一切,巨细无遗。 笛声轻柔婉转,在这一片怪异的沉寂之中,却又显得比之任何闪电惊雷,都要来得更为慑人心魄。 数十丈距离,转瞬而逝。 笛声悄然而止。 那名白衣女子站到金兀术身前,素手持笛,淡淡地看着金兀术。 长风吹过,那名白衣女子衣袂飘舞,飘飘若仙。 身后是仍一派鸦雀无声的女真大军。 金兀术回过了神来,强自压下心头的震骇,开口问道:“你是谁?” 那名白衣女子却是恍若无闻,星眸微注,扫过舒州城下那早已充满了斑驳血肉的土地、城墙,眼中露出不忍之色,微微一叹道:“由来征战地,不见几人还。无论宋人、金人,都是一样皮毛骨肉血,将军何忍无端送掉这宋金两国许多xing命,造就无边恶业?!” 金兀术微微皱眉,女真族人虽然笃信他们原本的天神阿布凯恩都里,但自灭辽之后,入住中京,佛道等教,也开始在女真人中传播了开来,是以对于身前女子所说,金兀术倒也不至于不明所以。 只是金兀术出身行伍,十余年来转战天下,对于鬼神生死之说,早已看得极淡,若不是方才这位白衣女子在他面前显示了不可思议的能力,他早已视若妖言惑从,下令周围军士,乱刀斩杀。 现在他却只是微微冷哼:“我们女真族人从来都是到处受人欺压,若是我们今天不杀人,早晚就会有人来杀我们,现在我们不是在为自己而战,而是在为子孙后世、为了我们女真人能有一片生息安养的土地而战,怕死的是南蛮汉儿,女真族的勇士们,又有谁把死字放在眼里。” 他刻意吐气开声,这些话远远地转了开出,周围的一些女真军士都自精神一震,终于自原先那笛声中回过了神来,露出如梦初醒的神色。 “嗬……嗬……” 那些女真军士呼叫应和着金兀术的话,城头上的舒州守军却是有些叫骂了起来,一时间这片天地间重又充满了声响。 那女子淡淡说到:“若说生息繁衍,关外千里草原,长白山密林万顷,何处不可放马游猎,安乐天然。反倒是大宋藏龙卧虎,人材济济,待得退无可退之际,自必以血还血。来日若是女真人当真面临亡国灭族之祸,只怕亦必起自将军今日种下的孽因,将军不妨参详仔细,切勿倒因为果!” 她在这千军万马间,娓娓道来,却自有一番宁静淡然的感觉,周围的喧闹声,慢慢小了些许。 金兀术皱起了眉头,问道:“本王是刀枪丛里滚过来的,向来不吃这一套,姑娘到底有何用意,还是明说吧。” 那名白衣女子眼神投向不远处的舒州城,口中却是轻轻说道:“只请将军为女真天下苍生计,就此收兵,开宋金两国万世之太平,如此则功德!” 在这刹那间,这片天地忽然间又自变得一派沉寂。 听到这话的所有人望向那名女子,眼中都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尽管这名女子方才的奇异的能力,兀自让他们心有余悸,但她竟想以一人之力,便让女真数十万大军放弃这场已然行百里者半九十的煌煌远征?! 她是不是疯了?! 千万道目光,都投在那名女子的身上。 那名白衣女子却仍是神色淡淡,泰然自若,便尤如方才所说的,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样。 金兀术望着那白衣女子,蓦地出人意料地一声大笑:“和议又有何不可?” “四王叔……” “大帅……” 在一旁的完颜雍与韩常闻言大惊,开口正欲说话,却被金兀术挥手止住了。 金兀术勒马,退向一旁,手挥处,女真大军应声让出了通向舒州城门的道路,淡淡说道:“若你能劝服现下舒州城内宋国皇帝出面详谈和约,和议草成之日,便是本王退兵之时,开宋金两国万世之太平,亦本王之所愿也。” 这名白衣女子所言,虽然看似佛家因果之说,但金兀术却明白,她其实说中了他心里最担心的地方。 他这十余年来,与宋**队交战何止百场,比女真族任一个人,都更深地了解宋国的军民,完全不像他们原先想象中的柔弱。 以往的大宋,只是被那百年的升平磨光了血气,被那安逸的生活淘空了风骨,便如同一只睡着的猛兽,看似可以任人欺凌,看似全无招架之力,但若是有人不小心惊得这只猛兽醒转,只怕短短的时间之内,便将要自食恶果。 就在自己南下平宋,一路势入破竹的时候,岳飞、韩世忠、刘琦、吴玠、吴璘等猛将突然接二连三的出现,不正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眼下自己最应当做的,绝对不应当是把这只渐渐醒转的猛兽逼到墙角,逼得它要做放手一搏。 这也是自己这次为何要亲自请命率军出征,意图以战逼和的真实缘由。 以宋国天子官家的xing格,在这等大军压境的情况下,若此次和议可成,不但大金国可以占尽便宜,而且不愁那位宋国皇帝不尽力维护两国间的太平,约束手下,再不会多生事端。 再者说,以那位宋国皇帝多疑猜忌的xing格,势必鸟尽弓藏,甚至不待自己在和约中约束嘱咐,和局草成之日,便是他掉转矛头,对付那些坐拥重兵的猛将之时。 从来真正的军人,只有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之上才能历练得出来,只要和议一成,不愁江南那悠游富足的岁月,不会消蚀那些宋国多少血汗磨砺出来的军魂。 对于一头渐渐醒来的猛兽的最好办法,就是好好诱导它重新睡去。 这名白衣女子似是身怀异术,可以以笛声纵控千万匹战马,虽然眼下舒州城下女真铁骑足有数十万之多,她一个人无论何等厉害也难以影响大局,但终究自己这方此刻锐气已失,今日再行强攻,也是无益。 兼且这名白衣女子身份不明,提这和议之说,也不知是否缓兵诱敌之计,如今让其出面请宋国皇帝出来和谈,即是试探,亦可将不欲和谈的责任丢给了宋军那一方。 若这名白衣女子不是宋军素识,宋军只怕不敢冒然启城纳人,毕竟在这兵危将险的时刻,城门是守卫城池的最后一道屏障,眼下自己这方攻城军队已然兵临城下,虎视眈眈,城门一启,自会有无穷的变数。 而纵然白衣女子以她那奇异难测的手段,入得城去,甚至请得宋国皇帝出面和谈,却也没什么。 毕竟这原本就正是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是以不管怎么算,自己都无谓在此时与这名来历神秘莫名的白衣女子翻脸。 他嘴角含笑,看着那名白衣女子。 完颜雍与韩常,退到一边,互视一眼,心里却也都有了各自的盘算。 那名白衣女子却不举步,轻声说道:“将军既有和谈之心,功德无量,何不先行收兵回营,待小女子请出宋国天子,前来相谈。” “什么?!” “大胆!” 韩常与完颜雍不约而同地大声喝斥。 金兀术却是神色不变,淡淡说道:“本王敬你三分,却非是怕你七分,眼下本王已然摆出了足够的诚意,若是姑娘再不知进退……” 他脸上微微一沉,低下头去,望着那名白衣女子,说道:“本王倒真想看看,以姑娘一人,如何劝退这舒州城外的六十万大军。” “铮”的一声,一团森冷的剑气,便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毫无征兆地亮起在了他们的面前,却将金兀术、完颜雍与韩常一时尽皆笼罩了进去。 剑光看似淡淡,但却又恍似比天上的电光还要亮上几分。 徒然间,他们三人都自觉得自己恍若置身之处再非舒州城下那片熟悉的战场。 一股凝固宛如实质的森冷,直直渗入他们的骨髓深处。 韩常、完颜雍都自长刀出鞘,金兀术衣袂尽扬,奋力顽抗着这无也不入,直欲令人发狂的剑气。 四周似乎在刹那间出现无尽狂暴的寒风、冰雹,在不停地抽打、撞击着所有人的精神与**。 这是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 风暴中缓缓传来那名女子娴静的声音:“小女子无力相抗女真六十万大军,但却有绝对的把握能将将军等三人留在此处,将军信也不信?!” 半晌,金兀术一声闷哼:“收兵!” 第54章 杀机 () 那名女子望着金兀术大军缓缓退去的背影,还剑入鞘,转身向舒州城方向,轻舒莲步,慢慢走来。 城上守军,仍然严守军纪,各司其位,但眼神却不由得都拼命往城外那名白衣女子的方向飘。 虽然他们未必都能听清方才她与金兀术间的对话,但看在眼里,却也都能推想得出方才发生了些什么事。 虽然他们都知道,舒州城并不应当是最终的战场,然而至少在表面情况看来,舒州城早已是岌岌可危,局势已然是完全的一面倒,这名女子在这个时候横空出世,以高深莫测的广大神通,凭一人之力,惊退了舒州城下女真人六十万大军,早已令他们在内心深处对于这名白衣女子毫无抗拒心理,而不自觉地便将她归为了自己人。 王贵不由得微微苦笑,望向赵匡胤。 任他对于当前的局势有过再多的推想,也绝对没有料到,在这个皇帝大帅的诱敌之计已然临近完成的最关键时刻,居然会忽然横插了这一出。 以他对于局势的把握,自然明白,方才金兀术的退走,未必便是真的怕了那名白衣女子。 且不说那置身于舒州城下的六十万大军,单只金兀术与被称为女真族年轻一辈第一高手的完颜雍加起来,便未必没有与那白衣女子的一拼之力。 只是他们三人实际上便是那六十万女真骑兵的最高指挥,更兼之金兀术的目标,原本便不外是意图以战逼和,并不想逼舒州城内宋军太甚,只怕舒州城外的女真族人实在不会退得如此洒脱。 如今女真人就此一退,却将和议的难题完全推向了自己这一方。 毕竟从表面上看,此时无论是宋国的天子官家,或是舒州城内的军民将领,都应当为了能有如此体面的和议机会而欣喜若狂。 不管怎么说,大宋国的天子官家现下正置身于舒州城下,无论如何,都应当以保得天子官家平安为第一,任何人最多只能不同意在屈辱的条件下和谈,却实不应当反对和谈的本身。 那名白衣女子身份扑朔难明,若是让她进入舒州城中,则势必要求见天子官家,力倡和议之说,若是到时仍然拖着不应,则老奸巨滑的金兀术必将大起疑心,不但全盘计划就此告吹,甚至舒州城上这些守军,尚有多少能安然撤返,亦属未知之数。 是以眼下这名白衣女子看似暂时解了舒州城之围,实则却是更将舒州城上下,置于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 “慈航静斋门下,求见宋国天子官家。” 那名女子声音轻柔婉转,便如黄莺啼鸣一般动听,却是响辙在舒州城头的每一个人的耳中。 她一个人,生生逼退了女真人六十万大军,眉宇间却仍是神色淡然,便尤如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 王贵微微皱眉。 他虽然并没有听过慈航静斋这个名字,但只凭这个女子在这待危险的时刻仍然只身前来解舒州城之围,便可知道应当也是归心于大宋的奇人异士之流。 让她入城后再晓于全盘计划,或许能让她配合自己这方,再做一场戏? 王贵一念及此,正欲开口下令,身旁赵匡胤却是忽尔哈哈一声笑,长声说道:“女真人虏我二圣,犯我疆土,我等大宋子民,人人恨不得饮女真人之学,餐女真人之肉,女真人一日不肯放回二圣,归还侵占自我大宋的江北领土,我大宋一日不会与女真人罢兵言和。姑娘若是为和议而来,大可就此掉头回去了。” 城上众人一派默然,面面相觑。 连王贵在内,人人都觉得大出意料。 若不是赵匡胤这位监军将军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早已是不可撼动,只怕他们会有人不顾军令森严,忍不住发出反对之声。 虽然每个人都知道那名女子身负鬼神莫测之能,但不知怎么地,却始终觉得她是一个需要自己去保护的纤纤弱质的女流。 眼下她一个人,对着一座城。 如此还不肯让她先进城来,实在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 那名女子却仍然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淡淡说道:“凡事有经有权,眼下将军困守孤城,纵然将军为国,不顾生死,终究也要为手下将士着想。将军如此一意孤行,难不成,将军还预伏了什么足以反败为胜的杀手锏不成?” 王贵微微皱眉,隐隐听出了这名女子话语中竟似藏了弦外之音。 难道她竟然聪慧至此,竟能便在这只言片语之间,便窥出了其中的玄虚奥妙? 若是如此,那这名来历不明的女子,岂不是太为可怕了。 一个应对不好,只怕全盘计划便此付诸东流。 王贵轻轻吁了口气,渐渐有些明白了天子官家,为何一直不肯放她进城来。 赵匡胤却是神色不改,长笑道:“天下有安乐太平的佛门弟子,却断断没有安乐太平的真正军人,眼下女真蛮子欺到了城下,任何大宋的热血儿郎,不管敌与不敌,都只知道要如何与来犯的敌寇拼个你死我活,又哪里在这种时候,自己放下兵器,与我等那不共戴天的仇人,来和什么议的道理?” 那名女子微微蹙眉,说道:“为将者谋一时,为君者谋万世,将军欲逞匹夫之能也便罢了,难道大宋的天子官家也会做如是想?将军一再托言阻挠,不肯放小女子见天子官家一面,莫不是女真人之语,却不是空穴来风?” 赵匡胤目光一凛,陡然举手,喝道:“弓箭手,预备!” 城上守军,尽是万中挑一的钢铁战士,此时军令一下,不管心中做如何想法,却早已然依令上前,便在那刹那间架好了弓弩。 赵匡胤微微冷道:“沙场之上,军令为先,姑娘若再不离去,休怪宋某箭下无情了!” 王贵略略挑眉,欲言又止。 他虽然不了解赵匡胤何以对这名白衣女子如此不留情面,但他却相信,赵匡胤必然有他自己的理由。 千万把泛起寒光的箭头,都自锁住了正在城下不远处的白衣少女。 许多军士的眼中,隐隐露出了不忍之色。 但却没有人怀疑,只要赵匡胤一声令下,城头已然全部就绪的守军必然会抛下自己心中任何念头,毫不犹豫地万箭齐发。 真正的军人,从来不会在执行军令的时候,带入自己的感情与意志。 这是一个真正的军人所必须具有的素质。 那名白衣少女神色间却尤如眼前一切与她无干一般,连语音都未曾带有半分的波动,开口道:“原来宋将军带出来的大宋军人,居然学的是用箭来射杀大宋的子民么?” 赵匡胤神色淡淡:“宋某不知姑娘究竟是何身份,但宋某只知若有人敢拦着大宋军队斫杀女真人,那便是大宋军队的敌人。姑娘还是就此离去,却莫让宋某为难!” 那名白衣少女抬起头,蒙在面纱中的眼神似乎微微凝在了赵匡胤的脸上:“若是小女子非要进到舒州城中,见一见天子官家呢?” “沙场重地,姑娘若再有意抗拒军令,便是以大宋为敌”,赵匡胤语意森然:“本帅治下,遇敌即斩,绝不容情!” 那名女子沉默半晌,忽尔一叹:“既然将军如是说,那也便只好如此了。” 王贵眉头微皱,正欲说话,却见那名女子手一扬,一枚金黄色的令牌,便尤如有一支无形的手托着一般,缓缓送上城头。 王贵上前一步,抢在赵匡胤伸手接下那枚令牌,入手处沉甸甸,竟是通体黄金所铸。 王贵略一端详,抬头望向赵匡胤,又看向城外的白衣女子,诧异道:“这是……这是……” 那名白衣女子的声音又自响起在耳际:“这位将军纵然不知道这是大宋天子官家亲赐的令牌,也应当认得出这是御赐金令,见令如见君。” 王贵不由得神色微变,轻轻苦笑,向那名女子略一拱手为礼道:“是!王贵接令,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久在行伍,身居副将之职,自也认得这等金牌式样。 这种御赐金令,极为稀有,若有颁给,必是紧急情况,亦必随之发下圣旨,晓谕各处,一俟该办事情结束,便自收回。昔日岳飞岳大帅也曾一度被赐予这等金令,随即收回,是以王贵对此知之甚详。 这名女子手上金令虽然未曾伴有圣旨晓谕,可谓来路不详,但其抬出是太祖皇帝所赐,却又让王贵着实难辩真伪。 军中对于大宋太祖皇帝的事迹,久有流传,王贵自然也知道,这位太祖皇帝治军极严,治下将士用命,但其登基立国之后,却不像以往的的开国皇帝一般鸟尽弓藏,反是对待部属甚厚,不但有不少开国功臣受封王爵,甚至如御赐金令、免死铁劵之类御赐之宝,也自毫不吝啬,多有分发,是以此时虽然这名女子来路不明,王贵却也不敢便此说这枚御赐金令是假的。 那名女子淡淡说道:“小女子只想凭此御赐金令,求见天子官家,且请将军成全!” 王贵略略沉吟,旁边赵匡胤却已然一声长叹,淡淡说道:“打开城门,有请这位姑娘进来。” “将军……”王贵愕然回首,却正撞上赵匡胤的依稀闪现出了一丝杀机的眼神。 赵匡胤回头,望着那名白衣女子入城的身影:“戏演到这样,也已经够火候了!” 第55章 作势 () 赵匡胤望着那名女子轻移莲步,缓缓走上城来,收起嘴角的那丝笑,却是换了一脸的神色冷然。 历经连日大战,原先堆在城头加固防御的那些东西早已所剩无几,甚至青石砌就的城墙都为那连日来的烈火、沸油烧炙得一片乌黑,夹杂着被巨石、擂木撞出的或大或小的破损之处,甚至还兼杂着宋金双方战士还残留在各处的斑驳血肉,在在都显示着这座舒州小城,刚刚经历过怎样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 一股混和血腥与焦土的气味直冲入鼻,中人欲呕,那名女子却是恍若不觉,便这么赤着一双纤足,在这血肉战场慢慢步上舒州城头,宝相庄严,纤足如玉,却俨然似乎根本不受俗世任何事物的沾染。 以赵匡胤的目力,那层罩在脸上的薄纱本来构不成任何障碍,但不知为何,他此时目光微凝在那名白衣女子的脸上,但却又似乎看不清楚白衣女子的面容。 虽然她此时已然缓缓走了近来,但是一眼看过去,却总是让人觉得仿佛与她的距离十分之远。 她与慕容凝雪的美,是完全不一样的。 慕容凝雪的美,美得却让人很喜欢亲近,只觉得她便如最了解自己的红颜知己,在最伤心落寞或者最意气风发的时刻,都很想到她身边,向她倾诉。 然而眼前这名白衣女子,却总有如空山灵雨一般,充满了令人祥和喜悦的气息,但却总是给人一种人在天外的感觉,纵使就这么站在对面,却让人总是感到有些虚幻不真。 在王贵指挥下,大宋的军士,尤自带着一身的血腥与杀气,握着寒光闪闪的兵刃,列队两旁。 虽然他们对于这名白衣女子并未曾有如何敌对之意,然则此时鏖战方息,周身战意尤未平复,一旦站列成阵,便自不自觉地杀气汹涌,在舒州城头激荡起一番森冷肃杀的气息。 那名女子似也自感受到了这份沉抑的压力,衣袂微飘,若有意若无意地望了不远处的赵匡胤一眼,忽尔轻舒玉手,正自接过了一只不知由何处落下的小鸟儿。 那鸟儿也便在她手上缠绵不去,啼唤着,纵跃不息。 虽然她此时并未曾有任何举动,但整个舒州城头的气态似乎就在那一刹那变得不一样了。 就在这一派漫天漫地的血腥与杀意之中,一股宁静祥和的气息却就在这不自不觉间滋生漫延的开来。 身旁的大宋军士,似乎身躯都自柔软放松了几分。 每个人的心里,都自涌起了一片光明平和的感觉。 那名白衣女子双目凝注着手上的鸟儿起舞啼歌,却似是丝毫没有留意到身周的任何人与物。 然而却绝不会有人生起半分嗔怒的意思。 她那专注喜悦的脸上,隐隐泛着一层圣洁的光芒,让哪怕赵匡胤这般心志坚凝的人,都深深地感到了她传递出的那份气息。 慈悲! 内观自在,十方圆明;外观世音,寻声救苦! 赵匡胤微微摇头。 原来不管多少年过去,她们在所有人心目中的印象,仍然是这样地一成不变。 依然要如此懂得装腔作势,依然要装腔作势得如此地仙气凛然。 可惜…… 赵匡胤的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 你这次恐怕是来错地方了! 朕,会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喜! 转瞬间,那名女子已然来到赵匡胤的身前。 她接过王贵递上的金令,抬头望着赵匡胤,妙目中似是依稀闪过了一丝奇异的神色,口中却仍是淡淡说道:“未知宋将军此时可肯允准小女子前去晋见天子官家了?!” 赵匡胤早已收敛了那丝冷笑,脸上更是微微显出了一丝无奈的神色。 他沉默了半晌,这才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姑娘既然坚持要见天子官家,便请跟我来。” …… …… “四王叔,眼看舒州已然城破在即,我们为何要暂停攻势,就此收兵回营?!”完颜雍一脸不甘地站在营寨门口,遥望着不远处的舒州城墙,终于忍不住向金兀术发问道。 金兀术尚未及回答,韩常微微皱眉,先行应道:“小王爷,方才那名白衣女子,不知来路,手段又诡异莫名,若是……” 完颜雍一声冷哼,打断了韩常的话,眼神斜斜看向金兀术,说道:“纵然她是神魔转生,在沙场之上能起多大作用,难道你会不清楚?方才我们三人若是肯各尽全力,她又怎可能一招这定留得下我们?到时只要大军一拥而上,她还真能翻得出大浪来不成?!” “可是小王爷”,韩常苦笑道:“方才被那名女子一番搅局,我军锐气已泄,更何况那名女子能以笛声控马,对我军影响不可谓不大,若是强欲攻城,到时已成困兽的宋军若是不顾一切舍生忘死,我军势必有极大损伤。” 完颜雍皱起了眉头,厉声喝道:“天神阿布凯恩都里的子孙,个个都是铁铮铮的汉子,又有怎么会有一个像你这么怕死的将军?!你如此畏首畏尾,又怎么能做得成什么事情?!” “他不是怕死”,金兀术眼见完颜雍这话说得韩常面色微变,冷冷地开了口:“他只是跟我一样,将任何一个女真族勇士的xing命,都看得甚至比自己还要重。” 完颜雍侧脸看着金兀术,不敢回嘴,默然半晌,却终究还是气乎乎地一拍战马,回营而去。 金兀术一声轻叹,挥手止住了正欲出声的韩常。 他能明白完颜雍为什么会如此愤怒。 完颜雍身为女真一族年轻一辈的第一高手,对于那名白衣女子的实力,自然也有甚为精准的评估体会。 所以完颜雍必然看出来了,他之所以答应暂且收兵回营,确实并不是惧了那名女子。 那名白衣女子虽然武学修为高到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步,但若说真能以一人之力对于舒州城下的战局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却也是绝不可能。 其实完颜雍应该也能大致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只是他却永远不会同意自己这一点。 在他看来,战争的意义就在于获取胜利的那一刻那种将强大的对手踩于脚下的快感。除此之外,诸如整体大局的利益、族人后世的发展,离他们而言,都还太远太远。 甚至不止是完颜雍而已,在女真立国之后这些年来,在平辽征宋、威服四方、一路高歌猛进的战局鼓舞下,这种锐意进取,认为凭借自身的实力,一切事情都可以通过战场来决定的观念,已然深深根植在了包括而今即位不久的金国皇帝完颜亶在内的许多女真贵族心中。 是以此次自己请命出征,战前与皇帝完颜亶及国论勃极烈完颜昌当面讲出自己以战逼和的策略,他们也只是碍于自己的情面与实力,勉强答应。 此次他们特意让完颜雍任自己的帐前副帅,随军出征,固然有培养历练之意,但也未必没有畏惧自己过分怯敌,是以以完颜雍监视督促自己的意思。 也正因为如此,他方才才会借着那名白衣女子意外出现的机会,下令暂且休兵。 眼下无论形势如何地一面倒,终究那些宋军军士仍能据城坚守,舒州城兀自未破。 在这个时候自己力主与宋和谈,虽然日后也必然会为人所诟病中伤,但至少自己在朝中的政敌,却也捉不住自己什么把柄。 而若是真的待得金国大军攻破舒州城,擒住了宋国皇帝,则势必无疑是在金国国中原本已然弥演弥烈的好战情绪上面火上浇油。 到时若是自己以全权主帅之威权,强行按照原有计划,代替金主与宋国皇帝和谈后将其放归,虽然没有人有能力反对自己的意见,但完颜雍等一干军士将领必然心生不满,而且只怕自己收兵归国之后,更要面对无穷无尽的责难。 更何况,宋国皇帝根本已经吓破了胆,此时与其订立和议,与城破之后的效果并无二致。又何必非要逞一时之勇,与城中这群能征善战,又已然势成困兽的宋**士拼命,白白送掉手上这支女真族最精锐骑士的xing命。 要知道,这可是女真国立都建国,争霸天下最有力的基础所在啊! 金兀术望向不远处的舒州城墙,眼神里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整个大金国朝堂上下,恐怕没有人会比他更明白宋国的整体形势。 要击败自己的敌人,首先就要先了解他的虚实强弱。 是以至昔日自江南退兵归国,他便一直密切关注着这个被他目为最大潜在对手的敌国上下。 这也是他为什么此次下定决心,为此次攻宋之战定下以战逼和基调的主因。 有宋一代偃武修文,以儒学治国,优礼文人士子,奉行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之策,虽则绝对不是最完美的制度,但却绝对是最坚韧的制度。 偃武修文,天子官家毫不掩饰地高抬士子的地位,固然导致了宋国自立国以来逐渐武备松弛,百余年来国力难张,但他从另一方面讲,却也尽收得天下文人士子之心,从而将宋室政权与天下文人士子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又自通过那些文人的传播与宣扬,将这种对宋室的忠心归属感扩大到了几乎全体百姓。 文人士子在这样的政策下,自来以天下为己任,读书科考之余,更自注重对于朝政实务认知处理能力的培养,等若赵宋天下随时都有一大批管理知识充足、行政经验丰富的人才可用。 是以哪怕上次金国铁骑大破汴京,将宋国的两名天子官家强行掳走,甚至把赵氏几乎所有的皇亲宗室全部硬生生地俘至北方,那个漏网之鱼赵构,纵然庸怯懦弱,殊无大志,却仍然可以让赵宋王朝在江南半壁顽强地延续了下来。 毕竟他只要登高一呼,便有四方百应,甚至纵使他不敢出头,也会有有识之士,皇袍加身,辅佐他出来收拾河山。 民心便是天下,赵宋民心未失,除非女真铁骑能强悍到将赵宋王朝的千关万壑尽皆攻陷,强悍到能够灭亡忠心于赵宋王室的每一个火种,否则势必无法灭亡这个看似柔弱的赵宋王朝。 是以他此次借白衣女子出现的机会收兵回营,也在于他认为眼下的火候已经差不多了,要硬生生的攻破舒州城,擒下那名宋国的天子皇帝,对于大局,并无禆益。 江南百姓与官员对于宋国宗室忠心未失,宋国大军依然雄据江南,经过上次汴京城破时,赵氏包括两名皇帝在内的皇亲宗室全部被俘北上一役,宋室朝党上下,早已然显示了应对这种情形的足够的反应力,此次纵然真的活捉了这位宋国皇帝,必然也难以让这群手控实权、行政经验丰富官僚集团出现何等程度的混乱。 毕竟宋国立国百余年来,文人士子已然自成一股隐隐足以君权相抗的势力,其主掌国家日常事务,纵使没有皇帝总揽一切,纵使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是个笨蛋,他们也能保证整个国家政令通畅,运行得有条不紊。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宋室士大夫有意宣扬这等观念,宣称自己非仅是忠于天子皇帝一人一姓,而自是忠于天下与家国有百姓,在平日里,这等观念自是做为士大夫集团保持自己相对于君权的du li地位,隐有与天子争权的意味,然则在遇见如汴京城破,天子被掳北去的非常时候,这等观念却能帮助他们迅速稳定局面,扶立新君。 尤其眼下宋室的隆佑皇太后,还在临安城中,目前宋国这位皇帝赵构,便是由这位隆佑太后册立的,若是这位宋国天子此次被自己俘虏而去,可以想见宋国朝党上下臣僚,必然会在第一时间扶立皇室旁枝成为新君,再经这位隆佑皇太后册立,如此则法统上便不成问题,而到时落在自己手上的这位宋国皇帝也就完全成为了无用的废物。 更有甚者,宋国新君初立,秉xing难知,更会引起朝党上的一番大动荡,宋金两国仇怨益结益深,到时若是朝中主战势力占了上风,宋国上下精修武备,励精图治,吃亏的,终究还是女真人自己。 金兀术望着在营寨内操练的女真骑军,微微摇头。 留着这样庸怯懦弱的皇帝在宋国坐朝理政,对于女真族人的明天有百利而无一害,为什么,他们就是不懂呢? 第56章 圣门 () 赵匡胤带着那名白衣女子,穿行在舒州城内的大街小巷之间。 如今舒州城内原本自愿留下充当后勤的青年丁壮以及大部分守军都已然撤出,街面上空无一人,被巨石击毁的残屋废垣在在皆是。 连日里宋金双方战势如火如荼,几乎所有人都习惯了至晨自晚,耳朵里都充满了双方军士呼喊震天的厮杀呐喊声,更令人觉得这难得的大战方息的时刻,是如此地平静宁谧。 赵匡胤似是故意放慢了脚步,便如闲庭信步般不徐不缓地走着,那名白衣女子若即若离地跟在他身后,却是没有出言催促,更未曾显现出半分不耐的神色。 只是她一路低首垂目,倒似是连看赵匡胤一眼的兴趣也欠奉。 那只鸟儿直至现在仍在她手上倦倦不去,一路啼唤着,却是让这劫后余生的战场,平添了三分生机盎然。 赵匡胤仰头,呼吸着这尤隐隐带着些许血腥与焦土味道的气息,蓦然想起了在那不知多少年前,自己第一次遇见那个她的情景。 那也是一个大战初平的战场。 她也是一身白衣,缓缓走向那个在战场之上如此刻般闲散安逸的自己。 他依稀忆起了那个细雨濛濛的清晨,眼神里不由得涌起了复杂难明的神色。 那名女子手中的鸟儿,忽尔也是动作一顿,在她手里渐渐安静了下去,啼声慢慢低廻了起来,却似是在那瞬间连它都感染上了赵匡胤的情绪。 那名女子周身一震,终于止不住惊异地抬起了眼,看向赵匡胤。 她自甫临城下,便自将主动权时时控在手中,兼之赵匡胤刻意收敛了自己的气息,做出一副不得已而屈服的样子,让她一直误觉得这位监军将军已然完全为其所压制,并没有太把他放在眼中。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发现自己是错得如何地厉害! 她自幼修习本门的秘典,是以也更特别明白要如此以心通天地万物,是何等高妙的修为,其中特别有关于这方面的锤练,她虽天纵之材,也是在年前大成之时,才能够勉强做到。 原来他一直是故意示弱! 他故意摒退左右,孤身诱自己来此,分明是想就此留下自己! 眼下舒州城上下军士,分明已然尽数唯他命是从。 只怕宋国天子官家,也早已然落入了他的掌控之中。 他究竟是谁?! 他为什么会有如此高妙莫测的武学修为?! 他又究竟是想干什么?! 她心念微分,却蓦然间心里忽地不自禁涌起一阵几乎从未有过的黯然迷惘的心境,不由得更是心下一惊。 心法上的交锋尤如心与心的交流,在眼下这等情境下,赵匡胤可以让她如此近乎直觉地体会到周遭氛围在骤然间的变幻,只能说明就在这转瞬呼吸之间,自己苦修多年的坚凝心境已然被他硬生生地破开了一个口子。 便在一时不妨之下,此刻自己已经全然处在了下风。 掌控着这片天地的再非自己,而是眼前这个高深莫测的男人。 赵匡胤停下了脚步。 “铮”地一声,那名白衣女子如斯响应,拔剑而出,一时手上剑芒大炽,勉强抵住了赵匡胤那几乎无所不至的气势,口气微变道:“宋国天子现下人在何处?!将军人中龙凤,而今深受大宋皇恩,又因何因由会置天下万民于不顾,一心破坏和局?!” 她终究是出类拔萃的人物,纵是在这等不利于自己的局面之下,言语仍自犀利而又复委婉,便如同她手中的剑一般,攻守兼备,丝毫不落下风。 虽然她对于赵匡胤的身份有着诸多猜测,颇为惊疑不定,但却也在转念间便明白,能让舒州城上下一干训练有素的大宋军士俯首效命的,其将军的身分必不当有假。 是以如此一来,以她对于当前局势的了解,她对于眼前这位大宋将军的目的,也便有了一个大致的揣测。 她自是明白在目前局势下,宋国的天子官家只怕早已只求能保得一身平安富贵,一心求和。 在眼下舒州城内外兵力相去悬殊,舒州城已自危如累卵的情况下,自己此来,原来可是解救舒州城一干上下于水火,他们应当感激涕零才是,可是不但方才自己一路行来,亲眼得见那些军士虽然并无敌意,但却也未曾有心怀感激的模样,而眼前这位大宋将军,更是不惜突施辣手,意图将自己留在这里。 如此一来,只能有一个解释了,那便是那位大宋的天子官家一味求和,不惜委曲求全,开出的献降条件屈辱到让这位大宋将军甚至所有的军士都觉得难以接受。 是以他们已是上下一心,决意血战到底,此时大宋天子官家的行动,只怕已然控制在了他们的手中。 自己此来,却是打乱了他们的安排,是以眼前这位高深莫测的大宋将军,才会从一开始便不愿自己去面见大宋皇帝。 毕竟,若是到时宋国皇帝呼喊求救,自己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确是容易做出些难以控制的举动来。 是以她在方才那两句话里,实则已然表明了她自己的立场的。 一方面,她表示了自己对眼下这位大宋将军的认同,她明白他既然如此一心不欲和谈,必有其不得不尔的道理,她只是想听听这位大宋将军究竟为何要如此做的理由。 另一方面,她也隐隐提醒眼前这位大宋将军,不管如何,他终究还是大宋的臣子,天子官家纵然再有千般不是之处,眼下他的这般做法,仍然势必落人口实,逃不过一个目无君上的罪责。 她也未尝会认为能够仅凭这两句话与眼前这位大宋将军化敌为友,只是在而今自己一念不妨气势上完全被其所压制的情况下,希望能借此减轻他的敌意,削弱他的气势。 只要其心神为其所动,自己便可趁隙而脱,到时要走要战,便又是另一番局面了。 只可惜在她身前的赵匡胤,却便如充耳不闻般,仍旧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那股铺天盖地的气势却是有增无减,更如水银泻地般无孔不入。 在此之前,哪怕是做梦的时候,她也从未想过天底下竟有如此可怕的高手,甚至还没有转过身来,便可以纯以气势迫得她心旌不稳,完全处在被动挨打的下风。 她心知若再不能打破眼下的僵局,局面势必越来对自己越为不利,当下微一咬牙,身子略向前倾,却就在她剑芒吞吐,正欲出手的那一刻,眼前的赵匡胤蓦地缓缓转过了身来。 他的每一个动作,看起来都如此缓慢而显得从容不迫,便却偏偏直到他转过身来,自己手上蓄满的剑劲仍未及发出,这种玄之又玄的感觉,不由得让那名女子心上微凛,手上的剑劲却在不自觉间又弱了几分。 赵匡胤双目炯炯,凝在那名白衣女子脸上,嘴角兀自挂着一丝笑,蓦然口气冷冷地开了口:“什么时候我们圣门弟子,沦落到要靠慈航静斋的名头来行走天下?!” …… …… “左前!杀!” 随着完颜雍纵马提缰,总领全队,口中不断短促的音节命令,旗令官手上旗号变幻,刚刚进营又被集结起来训练的女真骑军,随之转折劈砍,演练出整齐的阵形。 从一场紧张激烈的大战中骤然停歇下来,最容易让人松懈。 是以完颜雍不待那些女真军士解甲休息,便又将他们集结到帐外,亲自带着他们纵马操练,时刻保持着他们的冲劲与紧张感。 金兀术遥遥望着完颜雍在那起伏纵跃中兀自紧紧绷着的面孔,眼神中却是流露出一丝欣赏之意。 他一直坚持认为战争并不能够解决所有的问题,但却并不意味着他不懂得欣赏完颜雍一辈对于战争的那种执着与狂热。 毕竟,他也曾经年轻过,他也曾经轻狂过,他也曾经单人匹马,纵横沙场,挥斥方遒,用敌人的失败与生命来点燃自己的激情与热血。 所以他很能体会完颜雍的心情,而且他并不认为这需要去改。 好战,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好。 在大金的朝堂上固然需要自己这样老成持国的人物主政,但同样也需要如完颜雍这一辈这种不惧挑战,自信能战胜一切的年青血液。 老成持国可以保得大金国长治久安,而青春热血却可以让大金永远保持一种锐意进取的精神,二者缺一不可。 完颜亮时常以他为假想敌,但他却从来未曾将完颜亮当成自己的敌人。 甚至他一直欣赏他、扶植他、栽培他。 如果仅以稳定为由,打击了年青一辈永不惧战的进取精神,大金岂不是变成那个汴京被破前的宋国一般了吗?! 只要二者之间能保持一个大体的平衡,便是国家运作的最理想状态。 他转头,望向韩常,淡淡说道:“此战之后,你我便交卸了这支骑军,从此远离战场,专心经营大金国的国政吧。” 韩常微微一愕,旋即明白了过来,颔首笑道:“是啊,大帅,我们老了!” “喝!” 不远处的完颜雍率着骑军翻腾劈砍,爆出一声震天的嘶喊。 金兀术望向不远处充满活力的军队,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苦笑。 是啊,老了! 只有老了的人,才会象自己这样思前想后,顾虑良多。 当年自己年轻的时候,又何尝会像现在这样?! 当时自己又何尝不是总凭着自己的一腔热血就敢去做任何事情,甚至从来不会去考虑成败与后果。 就像现在的完颜雍…… 就像…… “不好!”金兀术蓦然周身一震,勒住了马。 韩常一愕,随即勒马,问道:“大帅,怎么了?!” 金兀术脸色铁青,喝道:“立即下令,全军集合,即行再攻舒州城!” 第57章 昨日 () “蹬……蹬……蹬……” 那女子听得赵匡胤的话,再持不住那一身雍容自若的气态,花容失色,剑芒微敛,此消彼长之下,赵匡胤气势更盛,迫得她连连退出三、四步远,足下坚硬石板路上纷纷下陷,留下一连串深逾半分、清晰可见的印痕。 她强抑住心中的翻江倒海般的震骇,勉强开口道:“你……前辈……” 赵匡胤目光微寒,凝在那名女子的脸上。 一股难耐的燥热抑郁感,扑面袭来,就在毫无征兆间笼罩了这片天地。 便仿佛骤然间所有的空气都被抽干了一样,环绕在周围的只剩下干涸、燥闷还有浓浓的血腥气,甚至似乎还隐隐让人嗅到一股淡淡的死。 就在这片刻间,便似曾在这片血肉沙场上战斗至最后一刻的所有的冤魂厉魄都自涌了过来,这片天地内仿佛静默得连自己的呼吸声音也听不见,却又似乎有着无数哀号声、呼喝声、喊杀声,纷沓并至、震耳欲聋,纵然以那名白衣女子的修为,也不由得生出烦闷欲呕的感觉来。 赵匡胤缓缓举步,在他踏过的地方,似乎便连那青石铺就的地面之上,都恍惚隐隐地升腾起一层浓浓的血气。 那名白衣女子此时再难以平抑自己的心情,眼神死死地望着赵匡胤,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剑芒却尤自敛而不散,尤自苦苦支撑。 赵匡胤已然走近她身前数步,悄然负手,身周一切异像忽然间消失无踪。 那名女子只觉得周身一松,淡淡长风重新吹过长街,她便在短短的几下呼吸间,居然已是汗透重裳,却是丝毫也顾不上仪态,止不住惊诧地抬起头问道:“紫血**?” 耳畔传来赵匡胤淡淡的声音:“即是圣门弟子,莫不是现下还不知道我是谁?” 那名女子抬起头,望着赵匡胤那神色未改的脸,心中却是生出眼前的这名男子再无法战胜的颓丧感,略一犹豫之下归剑入鞘,向赵匡胤裣衽为礼道:“圣门座下弟子明蘅,参见圣尊法驾。” …… …… 那些女真军士原本便是马未解鞍,人未解甲,金兀术一声令下,便在片刻间大军已然集结完整。 完颜雍虽然诧异于自己这位四王叔何以会朝令夕改,忽然间又欲挥师攻打舒州城,但看他眉头微蹙、脸色铁青,却也不敢上前询问触他霉头。 好在完颜雍原本便只渴欲痛快一战,对于这一疑问却也不太放在心上,只权当眼下是自己这位四王叔纳谏如流,终于听进了自己的逆耳忠言。 一想到此去当能荡平舒州城,活捉南国皇帝,他便自热血沸腾,一声呼啸,率领大军当先而去。 金兀术缓缓吁了一口气,与韩常一起,跟在了后面,却仍是眉头深锁,心情沉闷。 只望自己方才的一时疏忽,莫要真的铸下大错。 就在那电光火石间,他由完颜雍而想到了大宋的那个监军将军。 这个监军将军才是真正最敢冒险,最不计较成败与后果的人。 仅凭他敢以五十人夜袭自己一万五千余名“铁浮屠”精锐,自己便早应该知道他的这种xing格。 现下的形势分明,城中的宋国皇帝必是已然为自己的攻势吓破了胆,不知提出了何等献城纳降的条件,让这位监军将军大为不满,于是他甚至敢冒挟持君上、意图不轨的嫌疑,硬抗君令,甚且已然在舒州城中在某种程度上限制了那位宋国皇帝的行动自由。 连宋国的天子皇di du难以说命令这位监军将军和议求降,又何况那名白衣女子?! 自己只怕确是疏乎了现下舒州城内这名大宋统帅的拼死之心,而他偏偏又是一个自己原本绝不能够有半分疏乎的敌人。 看来自己确是老了,老得太过于习惯思前想后,同时也以为对方会如自己一般理xing来计算双方的得失计较。 数年来经营国政,自己确实已然太过疏远了原本最为熟悉的军阵行伍。 若不是完颜雍的举动提醒了自己,自己几乎已经忘记了真正的军人做事,是有着一套自己独特的思维方法的。 眼下在舒州城里的,并不是自己已经渐渐熟悉了的那群政客官员。 坐朝治政,讲究的是要用最小的代价来换取最大的利益。 所以他刚刚甚至不惜暂时退兵,尽管他心里除了最初时的震骇之外,并未曾真正多把那名装腔作势的白衣女子放在心上。 她能以笛声控马,影响手下军士士气,固然是件有点麻烦的事情。 但也仅仅是一点麻烦而已。 做为手控数十万大军、十余年来历遍大小百余阵的统帅,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在千军万马的冲击之下,无论一个人有如何通天彻地之能,都必然是如此地缈小。 没有人比他这个手上染满了无数血腥的钢铁军人而言,比他这个手绾国政的当朝大员,更知道所谓的宝相庄严、所谓的慈悲佛法,是如何地虚伪可笑。 沙场之上,讲究的是你死我活,军人生来就是要下地狱的,否则不如早早剃光了头去做和尚。 而当国理政这数年来,他更是明白要维持天下间的太平,要让自己的子民们都生活得好点,靠的永远只能是相互间的实力与利益的平衡交换,而绝不是什么慈悲佛法。 再者说,自己也早看清了那些宝相庄严背后的嘴脸。 大金铁骑一路南下的时候,出来阿谄拍马、献吉呈瑞的,又何尝少了那些法度森然的高僧大德。 他的心里,其实自最初的震骇回过神来后,对于那名白衣女子便自嗤之以鼻。 她的这等拿腔作势却好去那些村夫愚妇面前骗点香油钱,跑到兵凶战险的沙场之上来,对着一群军人这般卖弄,却实实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 只是他却仍然还是做出被那名白衣女子气势所凌迫的模样,决然退兵而去。 因为他希望能借此烘抬那名白衣女子的身份气派。 经过自己这一番做作,只怕这名白衣女子,在整个舒州城上下的眼中,将成为一个解万民于水火中的救星。 而城中的宋国皇帝,此时最需要的,只怕就是一个救星。 在这样两相交杂之下,自己或许便能绕过那位监军将军,直接与宋国皇帝会面和谈。 只要那名白衣女子真能拉出宋国皇帝出面议和,在眼下的这种形势下,到时种种条款自然不愁他会有胆气不答应。 能兵不血刃而达成自己的战力目标,是自己此次出战追求的方式。 这也是自己在坐朝理政这数年来培养出来的习惯。 但是自己算漏了一点。 眼下的置身之所是沙场而不是朝堂,自己的对手是一个军人而不是政客。 政局谋划,讲究的便是利益与利益的平衡与交换。 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计算的,没有什么是不可以交换的。 但是军人不是。 在真正的军人的心目里,总有一些东西是永远也容不得做半分讲究计较的。 为了这些他们值得守护的东西,他们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去献出自己的热血与生命。 比如尊严,比如家国,比如…… 眼下还守在舒州城里的,就是一群这样的人。 所以不管那名白衣女子再如何仙气盎然,再如何舌灿莲花,只怕都难以有所作为。 而自己的暂时收兵,必将导致己方的松懈,不但给了他们一个喘息的机会,甚至可能让他们借此机会,做出一些什么事情来。 眼下的舒州城形势已然到了这步田地,再有任何意料之外的变化,都将使得自己此次出战之举,平添了无尽的变数。 不可以! 绝不可以! 绝不可以再让任何变数,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发生! “驾!” 金兀术催马,疾奔。 女真人的大军,转瞬间又已然掩杀而至舒州城。 …… …… 赵匡胤望着眼前气势全消,低眉顺目的白衣女子,心下却是没有半分得意的感觉。 原本以这名白衣女子的修为,自己纵然可以稳胜于她,却也绝不可能如现下这般纯以气势凌迫而便能使她处于完全的下风。 只是那名女子甫上城来时,便未曾发现自己的真正实力,从而并未曾将自己放在眼里,这是第一个大疏失。 而在自己初露峥嵘之时,那名女子却因真实身份不能示以人的缘故,仍以其伪饰的模拟慈航静斋的心法应敌,这是第二个大疏失。 更何况,自己在其猝不及防之下,道破其圣门弟子的身份,更借其心神大乱之时,骤然发动,这才能将其完全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对上自己这样的敌手,有一个失误已是嫌太多了,如今眼下这个女子对于形势接二连三地错误判断,任其再有何等神奇的本事,自然也不由得她不在自己的强横手段下束手认负。 昔日立都开国时与圣门与慈航静斋的那一场因果,使得他对于圣门与静斋的密术都自知之甚详,是以他也明白慈航静斋的弟子之所以会如此一个个仙气盎然,令人望之而顿生敬畏之心,实则是其修习的特殊心法所至,说白了,也便是一种极高明的惑心之术。而如今眼下这名女子能以圣门心法将静斋弟子的气态模拟到如此神似的地步,对于这名女子的修为究竟如何,他的心下却也大略有了一个较为准确的评估。 是以他也很明白眼前的女子决不似看上去般的已无还手之力,只怕眼下的情况,不过是她在故做柔弱,准备伺机而动。 他对于圣门与慈航静斋都自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也自深明二者的根底,是以对于眼下这位看似纤纤弱质的女子殊无半分怜香惜玉之举,是以自甫一见面时便已心下打定主意,哪怕将她就此留在此地,也绝不能让她有半分破坏眼下大局的机会。 他原本是想问明那名女子的来意根由,只是事涉前世今生,昨日种种尽在心田流过,一时间千头百绪,却是默然半晌,不知从何问起。 那名女子却是抬起头来,蹙眉道:“圣尊一脉已然消失百有余年,未知前辈此次,可也是接到消息,欲往临安城去?” 第58章 前世 () “临安城?” 赵匡胤脸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是转瞬间闪过了无数念头。 他对于那两个历来被称为神秘莫测的宗门的了解,或许是这片天地间最为清楚的一个。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哪怕是这两个传说中高蹈世外的神秘宗门,其实亦概莫能外。 只不过他们所追寻的利益过于宏大,过于飘缈,往往在一定程度不得不置身于暗处来插手江山起落之争,是以总给人一种拥有高深莫测的实力,却又难以把捉的感觉罢了。 但这应当都是过去的事了! 仅从方才眼前这名白衣女子亮出“慈航静斋”的字号时,那些军士将领一脸茫然无动于衷的反应表情,但可以印证自己在临安城中阅读开国后诸般典藉时所得出的结论。 看来自己昔日那一番苦心并未白费。 这两个一直想将自己的影响力扩张到世俗政权的神秘宗门,自自己昔日定都立国后,只怕已自销声匿迹百有余年。 侠以武犯禁,江湖相对于朝堂而言,却又是另一股潜隐的势力。 更何况是传承千载,各有自己一套规整的理论与森严制度的这两个神秘的宗门。 虽则这两个宗门的传人均自宣称自己热切于插手天下大局,不过是为了传扬自己宗门门风,只是赵匡胤却知道,或许这两个神秘的宗门中确有抱持着这样想法的人存在,但却绝对不可能是主流。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传扬门风不外是一个在天下大局变幻之时为自己争夺最大利益的幌子,正如高明的统帅总会以民族家国等崇高的字眼激荡起手下将士的男儿血xing一般,那些高妙的理想,不外是使得这两个宗门传人自认为自己与一般世俗逐利之夫大为不同,从而更为舍生忘死的一种蛊惑人心的手段罢了。 只不过在这逾千年的传承中,这两大宗门早已把这种观念常常烙刻在每一个传人的心里,从而所有人都陷身其中而不得出,久而久之,连他们自己都相信了自己一切所作所为,都自不曾有半分是为了眼前之利,而是为了那高缈难明的深远理想,从而都自特别地偏执,特别地固执,特别地自以为是,特别地不可理喻。 若非如此,昔年自己又何需与她走到这一步?! 赵匡胤心下微叹。 他原本便起自草莽,昔年开国称帝,扫荡**的过程之中,与这隐为江湖两大对立势力的神秘宗门,有着许多说不清的恩怨纠葛,早曾无数次体会过这种以理想之名杀人的厉害,着实也曾令他头痛不已。 是以他最后虽然击溃了南唐小朝廷,将江南一带重归版图,也放过了一直奉南唐为正朔,而处处与他为敌的慈航静斋,但也使得静斋上下自此淡出了凡俗,真真正正地去做一群世外高人。 而他自己也自曾以另外的一个身份,亲自出手收服了圣门两宗六道,诱之以利,示之以威,使得他们甘心情愿遵奉自己为圣尊,反而成为帮助赵宋皇朝立都开国,一统天下的一支重要力量。 也正因此,他才能认出眼前这名白衣女子的真实身份。 平心而论,这名白衣女子以特殊心法模拟出慈航静斋门下传人那种慈悲普照、仙气盎然的气态,已然到了可以乱真的地步,纵然是以自己对于那两大宗门的了解,也决无法在尚未曾短兵相接之时便能一眼辩明真伪。 之所以他能确认眼前这名白衣女子圣门弟子的身份,还是因为她亮出来的那枚御赐金牌。 或许她以为当今之世,已再无人知晓这枚御赐金牌的来历;也或许连她自己,都只知道这种御赐之物的象征意味,却不太清楚这其中的来龙去脉,然而赵匡胤却可以一眼看出,这正是昔日自己亲手赠给圣门两道六宗几位当家宗主的信物。 他是一个重感情的人。 是以昔日他开国立鼎,天下初平之后,却从来未曾生起过如前代君王般为防外姓功臣觊觎自己子孙后世的江山,从而鸟尽弓藏,大肆屠杀旧时战友的念头。 哪怕他明知圣门两道六宗组织严密,威胁xing非同一般,却也只不过是解除了他们手中的权柄,将其放归于山野之间,却是优之以爵禄奉养,从来没有过一丝半点想斩尽杀绝的意思。 他是帝王,在真正帝王的心中,静斋也好、圣门也好,都不过是可以利用来操控江山的手段。 而若欲平治天下,那种一味讲究慈悲仁义的思想却也未必就比圣门一切唯求讲究实效的手段来得直接有效。 哪怕是其自己的治国理念当中,都自渗杂了不少得自圣门的感悟。 这种御赐金牌,便是昔年他与圣门两道六宗当家宗主相与盟约的信物。 汴京失陷,宋室南迁,自己一手创立的那个大宋,在一定程度上讲,已经亡国了。 圣门两道六宗,碍于昔日盟誓,已然沉寂了百有余年,也难怪他们此时如此蠢蠢欲动。 听眼前这名女子的口气,他们此次似是便欲齐聚临安,欲有所图,却不由得赵匡胤不能不心有所慎。 那名女子见眼前的赵匡胤沉吟不语,身周气势微松,眼中方自寒芒一闪,却忽然只见赵匡胤双目微凝,一股冷咧的杀意铺天盖地地直直覆压了过来,却是比自方才更为森冷了几分,所机牵引之下,几乎又欲拔剑而出,却又自强自按捺住了。 耳边听得赵匡胤淡淡的声音响起:“告诉我你的出身来历、来意目的,包括你所知道的关于临安城之会的一切,然后在我没改变主意之前即刻离开,再不要介入宋金之间的任何事情,或许,你还能保得住你这条命。” “你……”那名女子再持不住原先的气态,杏眼圆睁,酥胸抑不住地起伏不定,却是被赵匡胤的语气神情激出了真火。 自她艺成出道,行走江湖以来,无不顺风顺水,慈航静斋的心法虽然未必便比圣门高明,但其能使修练者身上独具那种尤如真仙临世、菩萨转生的气态,却也能使得众人无形中便受其感染,对其多了一分敬慕之意。 她所施展的心法亦假亦真,在模拟出来的气态上与正宗慈航静斋弟子亦相去无几,一路行来,所见之人无不对其顶礼有加,又哪曾听过有如赵匡胤如此对她说话。 若不是以她的功力修为,能清晰无比地感应到在眼前这位男子那死死压制着自己的无边杀意之下,哪怕自已施展全力亦决无可能能够抵挡得住,她只怕早已拔剑而起,拼死一战了。 赵匡胤似是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位白衣少女仙容尽去,露出世俗女子般的姿态,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语气却仍自淡得似乎不含有任何感情:“你最好不要有一丝半点的隐瞒,否则……” 那名白衣女子恨恨地盯着赵匡胤,周身衣袂无风自扬,气势鼓荡,脸色阴晴不定,显是心绪起伏甚大。 赵匡胤目光望着那名女子,神情淡淡,却是似乎根本未曾将她的反应放在眼里。 他根本就没有存过对这名女子稍假辞色的心思,因为他不需要。 他相信在他如此绝对的强势底下,这名女子会懂得做出正确的选择。 半晌,那名女子渐渐平息了下来,轻轻吁了口气,低声应道:“弟子谨遵圣尊令谕。” 第59章 探狱 () “呜……呜……” 低沉而急切的号角声,伴随着已经隐隐清晰可闻的女真人的马蹄起落,响徹在整个舒州城头。 王贵双眉微皱,口中吆喝下令,指挥着舒州城内最后的一批守城将士,做撤退前的最后一次防御。 女真人回转的速度,比之皇帝大帅与自己估算的还要快上了许多。 自那名白衣女子惊退金人大军后,皇帝大帅便暗自下令自己开始趁这个难得空档,撤走城中守御军士,只是女真人蓦然回转,却终究还是有不少未及撤出。 更何况,此时皇帝大帅摒退左右,独自领那名白衣女子走了开去,却到现在还未及回转,显是还在城中,便是女真军士未来,自己也势不能弃其而去。 只是眼下人手可谓少之又少,凭借种种布置,抵御一阵尚不为难,但却绝难持久,否则一旦被金兀术发现城中情况不对,不但皇帝大帅的全盘计划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甚至现下还在城中的军士乃至皇帝大帅,能否逃出生天,亦未可知。 王贵看着城下正疾弛而来,已然可以看见头脸的女真骑军,又自回头望了望兀自空荡荡的长街石巷,嘴角泛起了一丝苦笑。 红颜祸水,古人诚不欺我。 陛下啊陛下,来日方长,你可千万别被就这么被美色所迷,忘了时辰那。 …… …… 临安城大理寺大狱之内,万俟卨带着一脸的冷笑,缓缓踱步到宗颖等一干武将面前。 迎接他的,是许多道冰冷的目光和一连串的不屑的哼声。 万俟卨向宗颖微微颔首说道:“自昔日湖东道上一别,与宗年兄睽隔多年,未曾想到此番再相见,竟是这步田地。” 他轻轻顿了一下,说道:“我原本听他们说宗年兄在此,心下还当真不信。总觉得宗年兄两榜出身,披一袭文衫,前程远大,不可限量,又怎会如此不爱惜羽毛,与这群一意扰民乱政的粗莽武夫搅在一起。却没想到宗年兄当真在此,着实可悲!可叹!” “你说什么?!” “你们才是真正扰民乱政的东西!” “你骂谁粗莽武夫?!” 一干牢内的武将原本便已自心中有火,此时听得万俟卨的话,更是怒意勃发,一个个无不横眉竖目,纷纷大声呵斥了起来。 唯独宗颖,却是眉头微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并未开口。 万俟卨望着宗颖的模样,心头微喜,却是对那些武将的喝骂之语充耳不闻,径自冲着宗颖说道:“想来宗年兄也是知书达礼之人,此番作为必有不得已之处,不妨向本官细细道来,你我即有同年之谊,本官自当竭力为宗年兄开脱。” 他与宗颖科考时乃是同榜进士,是以此时一直以年兄呼之。 他由天牢钦犯被放出而升任大理寺少卿,主理此案,自是知道均出于秦相之力,而其对岳飞、包大仁,更是苦大仇深,是以此番主理这一案件,原本便自秉承了秦桧的意图,存下了借此狠狠打击岳飞、包大仁一党的念头。 虽然他也知道秦桧冒险将其放出,并违反常例任其为大理寺少卿,自然也有将其当成一枚出头棋子的意思,未必便安了什么好心,但他原本已自被投狱待审,身为钦犯,昔日朝堂上那一幕,非但令其丢尽颜面,更是在天子官家心目中种下了极为不堪的形象,此时所能倚仗者,也唯有秦桧而已。若是秦桧能保得住在朝堂中的影响力,自己自然也便可以伴着这棵大树,保住眼前的荣华,是以此时他自知不得不将自己的命运完全绑在秦桧身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以办起这桩案子来,也分外落力。 更何况,此次反对岳飞、包大仁之举非止秦桧一人,这两项捐赋之争俨然已经演变成为大宋朝堂之上文官系统与武将系统间的全面争斗,自己此时的位置虽则是风口浪尖,但若真能办得好这个差使,却也自然在无形中成为了代表文官系统压倒武将系统的一个重要人物,对于挽回自己在朝中声望扫地的形象,也自是大有助益。 是以他一直汲汲于如何将这桩案子从严从重,找些人出来杀一儆百,无奈这些天来详察帐目,却是一来二去,清楚无比,纵是其惯于罗织罪名,也自难以在其中找出什么可以入罪的东西。 若是在平日里办案,这倒也是小事一桩,大理寺内,尽有一百余种刑具,足可以撬开任何一个人的嘴巴,再者说,纵然一切无据,也不过是官字两个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自己总是能找出一番说法来。莫说眼前这些人不过是一些出身行伍的低级军官,便是岳飞岳大帅,当日不也在自己的堂下被定罪圈斩。 但他现在却是不敢。 今时不同往日,眼下的临安城已然不比昔日自己刑讯岳飞之时,眼下武将系统的代表岳飞权知临安留守,他原本在军队之中便是声高位隆,眼下临安城内一应军士,更是顺理成章地无不听从调遣,如臂使掌,若是自己再使用昔日那般以严刑酷法造出供词,罗织罪状的老方法,只怕岳飞耐不住率着军士打上门来,到时自己还是第一个倒霉。 是以此番他不惜纡尊降贵,亲自前来,看中的便是在这群人当中身份特殊的宗颖。 在他想来,宗颖不管如何,总是进士出身,文官品阶,他以己度人,总觉得宗颖不太可能与那些出身行伍的粗莽武夫们真正打成一片,是以对他言辞温文,口风中更微露出招揽之意,却是想着能拉拢出宗颖,以做反证,将之做为审理罗织这批人士罪名的突破口。 他望着宗颖默然不语,以为得计,更自微笑道:“宗年兄这此年来沉浮下僚,也着实辛苦了,此番若能幡然悔悟,弃暗投明,为天下文人士子立一大功,相信朝堂上下,自当必有所报。” 那些武将虽然没完全听懂他一番掉书袋子是在说什么,但也大致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此时都住了口,却没有一个人转头望向宗颖,只是盯着万俟卨,眼中露出了嘲弄的神色。 “哈哈哈”,宗颖失笑出声,开口应道:“怎地这多年不见,万年兄竟似是转了行,居然干起了戏子的营生了么?” 万俟卨脸顿时沉了下去,却是有点莫名其妙,说道:“本官一番好意,宗年兄此话却是何解?” 宗颖微微一哂:“宗某虽然官卑职小,却也还记得朝堂邸报上写得清清楚楚,万俟卨伪造证供、构陷大臣,早已被罢官停职,下狱待审,而今万年兄竟尔敢穿着一身朝服站在宗某面前,若非转行当了戏子,依大宋律令,可又是一桩不小的罪名那!” “你……”万俟卨脸上又红又青,偏偏却又无语可驳,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过”,宗颖跟旁边的那些武官们挤了挤眼:“年兄方才那几段唱作俱佳,嗓音圆润,好好当个戏子,或也未必逊色于年兄在构陷罗织上的声名哩!” “哈哈哈!”牢中的武官不由得一起大笑了起来。 “哼!”万俟卨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恨恨地横了牢中诸人一眼,甩袖而去。 身后兀自传来热烈的大笑声。 “大人!” 甫出牢门,尚未来得及收拾情绪,一个身着仆人服饰的青年,却已然面无表情地拦在了面前。 万俟卨心情正坏,抬眼正欲喝斥,望了那个青年一眼,却是认出了是秦相府中的家丁,连忙换上了一脸的笑容,迎了上去。 那员家丁却似是对万俟卨的谄媚视而不见,冷冷地将手中一封信函交到万俟卨手上:“相爷请大人按上面的交待行事!” 万俟卨双手接过信函,略一犹豫,望见那员家丁双目盯着自己,显是要当面验看,便自展开信笺,略一打眼,却不由得骤然抬头,大骇道:“什么?!” 第60章 弃城 () “呸!”脸上染满了鲜血,却又为烟雾薰得发黑的王贵大口喷出了溅入口中的不知是烟灰渣子还是血肉残块,长长地喘了口气。 震天的厮杀呐喊声,听在耳中,却几已是毫无感觉。 抬眼望去,烽烟四起,那些守御的军士,虽然还结着严整的阵形,抵抗着女真人铺天盖地的攻势,但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 城内守军与城外的女真骑兵相比,原本便自数量悬殊,此时更是大部已经撤走,若非早已做下了种种准备,能撑到现在已然堪称奇迹。 更何况,此次女真骑兵卷土重来,攻势较诸前面似是更为猛烈了三分,显是存下了欲破城而后快的念头,更是难挡。 只是那皇帝大帅却到现在还是不见踪迹,若再迟得一时三刻,只怕眼下的这些军士便要尽数葬身在这舒州城头。 王贵手中刀光连闪,劈翻了数名急欲抢上城来的女真军士,口中低声嘟囔道:“他娘的,再龙精虎猛也不用持久到这个地步吧。” “你说什么?” 一声淡淡的声音在他身后传来,倒把他唬了一跳。 他提刀转身,却正见天子官家大手分左右按在两名欲抢上前来的女真军士头颅之上,登时震得他颅裂颈断,直跌下城去,余势不止,却又砸倒了下面一片。 赵匡胤嘴角浮起一丝笑:“看来背地里谤讪君父的事,王将军做得可算是熟极而流啊。” 王贵讪讪而笑,正欲开口,却忽尔举刀横扫,又自砍杀了三名正要涌上来的女真士兵。 赵匡胤遥望向城外那似是一眼望不着边的女真马,微微一笑道:“火候差不多了,举火,弃城!” …… …… 宗颖坐在颠簸起伏不定的马车之上,心中根据着自己被带出大理寺大狱的时间,希望能计算出万俟卨准备将自己解往何地,却无奈车窗上厚厚的帘布遮得严严实实,丝毫看不见沿路风物,车辆行程更是七折八扭,他虽然这数年来长居临安行在,对于临安大街小巷均颇为熟捻,却也无从猜起。 身前身后所坐的几名役隶,脸上完全看不出任何表情,更是没有丝毫开口说话的意思,却也让宗颖断了从他们口中探出口风的念头。 奇怪! 眼前的一切,着实奇怪。 他以科考进身,虽然尚未曾有机缘外放任职,但按照规矩却也不过是迟早的事情,是以不但大宋律例早就已然熟记于心,连带对于大理寺等司法衙门审案流程章法自也有所了解,按照惯例此时不带自己往大堂推鞫讯问,便应当带往刑房酷刑逼供,如自己这般在大理寺大牢里转了一圈,却又未经任何审讯便自被带了出来的情况,他倒实在是闻所未闻。 朝堂上下有谁人不知道,近年来大理寺多半酷吏当政,大理寺的大狱易进难出,偶尔有运气好能活着出来的,只怕也是周身上下再没有一块好皮。 像自己这样未经推鞫便自被带出大理寺的,实在是超出于他的常识之外,是以他也根本无从推断到底万俟卨想将自己带到哪里。 不过尽管他与万俟卨从未能称得上是知交,但对于万俟卨的品xing,倒也多少知道一些。 他与万俟卨同科出身,昔年也有过一段不深不浅的交往,只是他自负节气,不愿逢迎权贵,是以多年来一直沉浮下吏,投闲置散,而万俟卨却正好相反,一路谄媚上司,溜须拍马,自此扶摇直上,一直坐上了仅次于宰执的御史中丞的位置,若非此次朝堂之上被当庭揭出构陷岳飞的丑事,只怕位列宰执,亦不过是时间问题。 投靠秦桧,以阿谀谄媚为晋身之阶的行为,虽颇为宗颖心下所不齿与之为伍,但却也未曾觉得有如何不堪。 毕竟秦桧当国十余年,窃天下文人士子之望,终日里相府门前欲求引见的文士何止千百,万俟卨所作所为亦不过是风气使然,虽然他比别人更要不要脸了一点,却也还说不上什么大奸大恶之辈。 但与人相交,见微知著,仅凭万俟卨昔日半出逢迎秦桧之欲,半出私心复仇之想,在构陷岳飞之时,手段毒辣,无所不用其极这一桩事情,却就足于让人看出万俟卨那道貌岸然的嘴脸之下,埋藏着的是一颗何等睚眦必报的小人之心。 就凭自己昨天在众人面前,如此毫不留情面地取笑于他,宗颖便知道,万俟卨必是怀恨在心,只怕第一个对付的便是自己,绝无可能如此轻轻放过。 莫不是岳帅终于替大家出了头?! 宗颖心中微微一喜,却又旋即压下了这个念头。 不可能! 他对岳飞自然是有着足够的信心,知道这位岳大帅对于手下兄弟的xing命,看得甚至要比自己还要重。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他决不会放任秦桧、万俟卨一党如此肆无忌惮地党同伐异,借着两项捐赋之名迫害这一干武官军士。 到如今岳帅还自如此隐忍不发,恐怕只不过是这位岳帅习惯了凡事谋定而后动,勿求不发则已,发而必中,而且此事牵连甚广,一个不好便容易激化文臣武将之间的意气之争,甚至引至大宋朝堂不稳,若没有完整的计划,绝对的把握,岳帅自能鲁莽胡来,轻举妄动。 而以他对岳飞的了解,他更明白这位岳大帅虽则因着自己父亲的关系,对于自己一向照拂有加,但其对于手下那些军士,却更是视如手足,在这等问题上更是会一视同仁,是以若待其想出解决之法,必是会将牢中所有军士一起救出,决不会单单为了自己出头,让万俟卨释放自己,如此地厚此薄彼。 只是如此一来,他却也更自看不清楚自己现下的处境,亦无从猜想万俟卨究竟想把自己怎么样。 想来大概是要带往大理寺的某个秘密办案地点吧。 宗颖暗暗苦笑。 或许事已至此,自己也只能听天由命,再不需多想些什么了。 第61章 局势 () 宗颖仰头,微微一叹。 自加入这征收两项捐赋的计划,他便对于可能遭至的后果早有所思,此时虽然前途难卜,倒也不甚为自己担心。 他担心的,是这个局面似乎益发不可收拾了起来。 他在牢中经日,自狱卒小吏的话语间也早已知道,万俟卨被复职起用,授官大理寺少卿,专司涉及这两项捐赋一干人等审讯定罪之职,但也只到他亲眼看见万俟卨一身衣冠袍服地站在他面前,他才敢相信这是真的。 自他听到这一消息的时候开始,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荒唐。 甚至不止是荒唐,而是疯狂。 疯狂的不止万俟卨,还有将万俟卨从天牢里释出,还委以要职的秦桧秦相! 谁都知道,万俟卨朝堂之上被天子官家钦命夺职下狱,若不经天子官家圣裁,任何人本来都自没有权力将其从天牢里放出来,更何况竟尔重新授官。 而今天子官家征战在外,六部九卿多是秦桧党羽把持,秦桧的命令还能翼护得他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大理寺少卿党而皇之地开府坐堂,行使他少卿之职权,然而天子官家却并不是一去不返,只待前线战事一完,天子官家班师回朝之日,不但万俟卨难逃其原本应有的罪责,连秦桧只怕都难逃擅职越权、矫诏枉法之罪。 昔日秦桧尚可在朝堂之上只手遮天、一言九鼎之时,固然可以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他所欲用之人,哪怕身犯重罪,亦尽可夺罪起复;所不欲用之人,哪怕清廉自守,亦可以“莫须有”之名,罢黜远谪,哪怕天子官家,都不敢有丝毫的异议。 但今时已不同往日,自那日天子官家朝堂之上怒斥金使,借此恢复了岳飞、韩世忠、刘琦、吴璘等诸位将帅的军权之后,朝堂之上,再非秦桧可以一言决天下大事的局面。 大宋朝的士兵,只忠于他们的君王。 天子官家本就是名正言顺的万乘之尊,天下之主,昔日只是因天子官家一味畏怯求和,对于诸位统兵将帅,又莫名其妙地防备甚深,这才让秦桧得以假君权而行私欲,借天子官家之名将自己的相权扩张到帝国的每一个领域,而今天子官家既然一改往日颓靡之态,复有诸多统兵大将的誓死效忠,可以说已然掌握着支撑大宋皇朝的根本力量,秦桧又岂能再如以前般行事肆无忌惮。 他明白这一点,万俟卨也必然明白了。 是以万俟卨只怕比秦桧更要疯狂地想借着这两项捐赋之机,打倒岳飞一脉,毕竟他的命运已跟秦桧系在一处,若是不能让秦桧在朝堂之上恢复如过去般的地位,无论他现在有如何的风光,也势必在天子官家班师回朝的那一刻被打回原型,永世再难翻身。 而这个疯狂的小人,却又偏偏被挑出来担当主理这桩案子的主官,可以想见他为了自己的前程甚至xing命,必然是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会去顾虑什么会给日后的大宋天下带来什么样后果。 因为他无从选择,若不能成功,他根本就没有明天,更不用谈什么日后。 这次借岳飞行两项捐赋所引发的风浪,秦桧成功地激化了朝堂文臣与武将的对立情绪,从而凭借占据相位的优势,暂时凝聚了天下文人士子的人望,然而由此带来的,却是本为大宋皇朝左膀右臂的文臣与武将间的相互仇视、相互攻讦,遗毒所至,不知大宋天下要花上多少的时间才能化解。 然而他却还把这样一只已无退路的饿狼放了出来,还让他处在这么一个微妙的位置之上?! 他难道不知道再稍有不慎,只怕临安城内的风浪,势将脱出任一个人,甚至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掌控之中?! 大众的情绪易于挑起,却难以抚平。 如今那干武将有了天子官家的重视,有了岳飞、刘琦等灵魂人物身任要职的鼓舞,不自觉间也自增长了几分自信,再不如以前般自觉低文官一等,若是万俟卨再敢如以前坐堂审案般肆意妄为,任意刑求这干为国家立国汗马功劳的武将,只怕群情汹涌之下,连岳飞都难以压制,到时若是血洗大理寺,文臣武将间的对立就再难以安抚。 可惜以万俟卨眼下的处境,他却近乎必然地会这么做。 秦桧又缘何敢冒这个险? 在过去那段时间,秦桧本已深自谦抑,闭门谢客,一副幍光养晦的模样,怎地便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却又忽然跳了出来,做如此疯狂的举动? 他决不相信这位秦相会是一时头脑发热。 尽管以他的身份,与秦桧连半句话都说不上,但平日里冷眼旁观,却也知道这位大宋权相心思滇密,老谋深算,若非如此,也不会连自己一直最敬佩的岳飞岳大帅都会落入他的算计之中,险些死于小人之手,悲愤而亡。 是以他敢行这步险棋,自是有相当的把握,能控制得住朝堂之上的局面,甚至有把握让天子官家回朝之后,再不会追究到他的头上。 只是他身任大宋丞相,本应当以调和鼎镬、协理阴阳为己任,致力以抚平朝堂上党派对立,如若待天子官家班师回朝,临安城内却是这番剑拔弩张的景象,虽则岳飞身任临安留守,必须为此负上责任,但秦桧更是首当其冲,难逃其责。 除非他能如昔日那般一手纵控朝局,让天子官家对他纵然心存不满,亦徒呼负负,无可奈何。 只是这可能么? 现下天子官家尽得军方支持,秦桧再欲一手遮天,谈何容易?! 除非…… 宗颖心里蓦地一紧。 除非天子官家回不来了?! 难道前线战事有变?秦桧知道了些什么大家不知道的消息?!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前面的衙役揭开帘布,宗颖眯着被阳光晃花了的眼睛,探出了半个身子,好半晌才看清了面前的所在,却不由得周身一震,瞠目向左右喝道:“什么?!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来?!” 第62章 却敌 () 赵匡胤冷眼望着女真军士,正沿着舒州城两边以土袋和柴木高高垒起的磴道上面源源不断地往舒州城上涌来。 磴道便是将土袋与柴木层层堆积如台阶状,待得差不多与城墙同高之时,自然便可以让士兵沿着这台阶状的磴道登上城墙,这等方式虽然是耗时耗力的笨办法,但一旦垒成,士兵再不须借助云梯便可登城如履平地,但在眼下女真军队数倍于城中守军,已然将舒州城团团围困,不虞有变的情况下,堆垒磴道,实在算得上是攻陷城池的不二法门。 只不过…… 赵匡胤与王贵对视一眼,嘴角均自露出了一丝微笑。 金兀术啊金兀术,这次倒还真是要好好谢谢你的磴道了。 “滋……滋……” 王贵一声令下,早有准备在城头各处的大宋军士,将一锅锅的滚油沿着城墙浇了下去,只听得惨叫连连,原本沿着城头攀爬上来的金军军士被浇得皮开肉绽,纷纷跌下了城去。 机括声响处,城头数十具巨弩齐发,火箭横空,直直钉在磴道各处。 这些火箭都自在锋利的箭头下附有十字倒勾,牢牢钉在蹬道之上,箭头包裹着的那、沾满油的棉球火团烘炙之下,那两条长长的蹬道竟尔转瞬间燃成冲天大火,连着数十日来被战火焦油灼得干涸不已的城墙似乎都在那一刹那间被点燃了,就在那片刻功夫,舒州城四面高墙之上烈火升腾,浓烟滚滚,蹬道上那些女真军士几乎连一句哀号都来不及发出,便已然葬身火海,焦臭的味道在这片方圆四溢飘散,场面无比惨烈。 城下城下数十万人齐声大呼上,宋军高喝鼓舞,城下女真人却自呼喝叫骂,火势熊熊,浓烟烈焰冲天而起,磴道纷纷坍塌下来,火团四溅,一时间舒州城外一片烈火蔓延,竟尔生生将女真人隔开了一段距离。 完颜雍与韩常左右呼喝指挥,不旋踵间整住了惊异后退的兵马,齐齐又后撤开了一段距离,辟开那份铺天盖地的炙热。 完颜雍抹了一抹满脸的血渍,勒马回转,来到正自眯着眼望向城头的金兀术身边,望着那些看向舒州城下骤起的这场大火,脸上兀自惊魂未定的女真军士,故意大声说道:“这群南蛮已经没有顽抗之力,连这等饮鸠止渴的招式都使了出来,待得大火烤酥了城墙,看我怎么把那只喜欢当缩头乌龟的南蛮皇帝从舒州城里揪出来,我倒要看看他们能苟延残喘多久?!” 周围站立的女真军士都自一阵哄笑,脸上也放轻松了不少,凑趣地应和了起来。 他们都是久历军阵之辈,所历攻城之战不下十数,纵然未曾亲自见过,却也都自然知道这种借助火势以暂时遏止攻势的方法。 这种方法虽然极为有效,但若不到绝境,却基本没有什么人会真正采用。 毕竟烈火环伺之下,攻城军队固然进不去,城中守御军士却也出不来,终究是个死局,甚至连原先尚可做一拼的突围之路都自己生生截断了。 而且烈火烧烤之下,无论是青石砌就的城墙,还是硬木所制的大门,都是最容易受损伤的地方,而且被困城中的军民,大战之余,必然已是粮食短缺,一派焦躁之气,再经火热的烈火煎烤,以及浓烟臭气的薰染,纵然不是就是颓然病倒,也必是身心俱疲,战力再度削弱了几分。 反是攻城的军队方面,无非是退开一段距离,以逸待劳,毕竟他们此时是猎人,而不是猎物,对于他们来讲,并不缺乏这点时间跟耐xing。 昔日晚唐之时,张巡据守睢阳,力抗安禄山叛军,孤城碧血数月之久,后来实在无奈,亦曾纵火焚城,借烈火之力力阻叛军,无奈火尽之后援军未至,城中军士却多被煎烤得失了元气,终究城破殉国。 “轰……轰……” 城下火焰吞吐有声,火势竟是益发烈了几分,浓烟黑云,加上蒸腾的热气,罩得近在对面的舒州城却是有了几分恍惚了起来。 金兀术皱起了眉头。 自火势初起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对了。 虽然此时时值盛夏,舒州城附近又被连日来未曾止息的战火轰灼得颇为干燥,而那磴道上面一层又是以柴火铺就,极易着火,但既然攻城时能选择了修筑磴道之法,便自不会不对火攻早有所防备。 是以高垒的磴道仅是上面薄薄一层柴木,正面却全是以沙土之类隔热之物装袋而填成,纵然舒州城内以沸油火箭点燃磴道,火势也断无可能在如此短时间内激燃到如此程度。 唯一的可能就是城头上的宋军已是早有预谋,便在自己这方的军士堆垒磴道之时,他们便已然将松香、干草等易燃之物杂在守御城池的诸般物什中偷偷掷入了磴道当中,今日的风向又恰 是舒州城方面处于上风口,如此才有可能火借风势,一举而弄出这么一把大火来。 看来他们早已下了破釜沉舟之心,要跟自己战一个不死不休啊?! 金兀术甫一生出这个念头,却旋即涌上了一丝疑惑。 不可能! 若说这一城都是身经百战的钢铁军士,选择这一种战法,倒也罢了。 但眼下舒州城中,却明明还有一个万乘之尊的南国天子,这位守城的监军将军难道真的就敢置天子的安危于不顾,让这个万乘之尊亲身涉险?! 难道是自己的情报有误,那个天子皇帝居然什么时候偷偷溜出了城去?! 又或者,这个舒州城里,居然却就还有什么自己所不知道的安排?! 金兀术一念及此,不由得焦躁了起来,一面嘱咐四面围城的军士,打醒精神,仍自要将这座燃烧中的城池包围得尤如铁桶一般;一面又加倍遣派出多几位“急脚鬼”,四面侦察,可有宋国的援军,正向此处赶来。 眼见已然做好了一切的准备,不知为何,他心中那份不安的感觉,却是益发浓厚了起来。 风急火烈,舒州城的景况已再不是任何人能看得清楚的了。 金兀术仰起头,天有些黑了,火光雄雄,照亮了整个舒州城。 这场战争,终于到了要结束的时候了。 一切,都只待到这场大火熄灭的那一刻,便可以见一个分晓明白。 第63章 滥刑 () 宗颖望着眼前一派空旷处那竹片搭起的高台,还有台上放置着的充满血腥气味的矮墩,不由得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几乎要怀疑是自己一时眼花看错了。 偏偏阳光正烈,眼前的一切清清楚楚,这些人带自己来的地方,居然分明是处决死囚的东市刑场。 大宋律令大多承《唐律疏议》而来,秉承了唐律“人命关天”的概念,对于涉及命案的官司,极为慎重,凡有欲行处决人命的案子,经需由地方推堪审结之后,必须报经刑部,再由刑部转门下、中书,及至报经天子官家御览圣裁。而且哪怕是天子官家,也不可以一言而决人命,每次天子官家批决之后,中书省必须隔日再将同样的案情呈报给天子官家,以防止天子官家上次做出决断之时,有着其他的因素影响了情绪,而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如是者三次,方可发还刑部,择期行刑,此之谓“三省三复”,以示朝廷珍视人命之意。 而今自己虽然只是领了个七品宣承郎的虚衔,并未得放实职,只属阶官,但终究也是受过朝廷恩诰的命官,万俟卨在未有任何实际证据的情况下,将自己鎯铛入狱,已属逾份越权,任意妄为,而今竟而丝毫未经过堂推鞫,更遑论结案画供,如今他竟自将自己带到了这东市行刑之所,他到底是想干些什么?! “哼,宗年兄,可识得此处?” 高台后的桌案之后,传来万俟卨阴恻恻的声音,宗颖抬头望着他那充满怨毒的眼神,不知为何,却近乎直觉地感到万俟卨此刻心中充满了怔忡不安。 以万俟卨的个xing,若放在平时,在斯情斯情之下面对自己这个与其心有芥蒂的人,只怕早已是落井下石,极尽讽刺戏谑之能事,以一逞自己猫戏老鼠般的变态心理,而今他却是眉头深锁,连说话也简洁了起来,似是将自己带到这个地方,他心里也自有所忐忑。 宗颖心下隐隐把握到了什么,却是无暇多想,淡淡一笑道:“年兄的招待还真别致,不知今日带宗某前来,却是要观摩哪一场大戏?!” 他方才心念电转,已由最初的震骇不解中回过了神来,心下隐然觉得有些明白了眼前的形势,若说如此未经推鞫便将自己行刑斩杀,只怕万俟卨再为丧心病狂,也没有这个胆子,那将自己带到此处,只怕便是要让自己当一回陪斩,好好吓吓自己。 陪斩亦是刑名审讯惯用的一种手法,大理寺或特旨另置的推勘院遇有桀骜不驯、难以撬开口的重犯,时常便是将其押赴刑场,与那些已然领到刑部批文,正待行刑处决的死囚绑在一处,事先亦不告知,只让他们误以为自己亦已然到了时辰,被押上刑台。于是当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刽子手那一下下手起刀落,身边人一个个身首异处的时候,甚至鲜血已然溅满了自己一身的时候,这种死亡临近的压迫与恐惧感在心灵上造成的压力,往往使无数巨匪大盗瞬间崩溃,再难以负隅顽抗。 只是这样的把式在寻常人眼中,确是极为可怖,但在真正在沙场上刀头舔血过来的人眼中,这些无非是吓唬小孩子的玩意罢了。 宗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万俟卨若想以此来吓倒自己,未免也忒煞小看了宗颖。 他少从军旅,与女真人连番征战,在军中的勇名都是鲜血换回来的,手上送掉的人命何止千百,又怎会将这种阵仗放在眼里。 “砰”的一声居响,万俟卨听得宗颖带着讥讽的话语,不由得心头火起,一时也忘了顾忌,手上惊堂木一拍,瞠目喝道:“大胆!你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悟么?” 他生平喜好优伶歌戏,以前风光时自己养了一帮优伶,平日里也曾亲自上场,与他们相互唱作酬答,也正因此才会如此信任包大仁,但自那日金殿之上因包大仁而获罪之后,颜面尽失,这一喜好却俨然已经成为临安上下官员的笑柄,哪怕此次秦桧将其开释出来,亦曾当面正告过他此后切要小心,再不可如此玩物丧志。 那日狱中相见,宗颖以戏子相讥,他便早已怀恨在心,今日复听得宗颖语中隐隐说自己眼下是在唱大戏,不由得更是怒意勃发,一时间也忘了原本心下的顾虑,声色俱厉。 “死到临头?”宗颖微微一哂:“宗某人仰不愧天,俯不怍地,死到临头、亟须觉悟之人倒是近在眼前,不过只怕不是宗某人。” “好,好”,万俟卨嘿然冷笑:“宗年兄果然牙尖嘴利,不减当年,只不知呆会断头台上,宗年兄可还能如此巧舌如簧?!” 他霍然立起,以目视意,原本带宗颖前来,站立旁边的那几名役吏骤然上前,剪起宗颖双臂,竟尔将他缚了起来。 宗颖负手,站立不动,却是全不反抗,脸上反是泛起一丝冷笑:“宗某好歹也是死人堆里打过滚的人,年兄若是希望能借此吓倒宗某,却是可以趁早收了。” “吓?”万俟卨愕了一愕,忽然仰天长笑,只是笑声中殊无欢愉之意,却是充满了狰狞:“我道宗年兄真是个视生死以度外的汉子,原来却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蠢汉,你真当本官会穷极无聊,请宗年兄来刑堂做耍子么?!” 他以目视意,身旁两名役吏伸手拿起他眼前桌案上的一卷卷宗,举步向宗颖走来,将那卷宗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万俟卨此时已然恢复了原先的深沉阴骛,嘴角兀自挂着一丝狞笑:“宗年兄虽然终日以粗莽武夫为伍,先前认得的几个字想必也尚未忘记干净,不妨自己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宗颖望着万俟卨有恃无恐的模样,隐隐觉得心下微沉,举目看去,眼前卷宗抬头处两道鲜红如血的红叉,触目惊心,竟尔正是刑部处决人犯的批文,不由得更是心头一震,定睛看去,却见那两道红叉划处,候斩钦犯的姓名,居然正正就写着“宗颖”两个大字! 他霍然抬头,正撞上万俟卨那写满了阴狠的眼神:“不错,这里是要上演一出大戏,不过上戏的却不是本官,而是你!” 第64章 空城 () 电光闪闪,映着火光,照亮了舒州城方圆的大地。。 轰隆隆 一连串沉闷的炸雷滚过天际。 疾风吹来,舒州城下残存的野草在风中摇荡。 一切都显示着有一场暴雨,即将降临的痕迹。 舒州城下的数十万女真军队,却都站在那里,丝毫没有半分回营躲雨的意思,反是均自仰着头,露出一脸的期盼与欣喜。 嘴角兀自挂着一丝笑的完颜雍,回过头来,正撞见金兀术那紧锁的双眉,不由得收起了脸上的笑意。 他虽然不明白自己这位四王叔到底在想些什么,在担心些什么,但总是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对劲。 虽然他曾觉得这位四王叔再不复当年般勇悍绝伦,一往无前,反而有了几分畏首畏尾,但无论如何,这位四王叔仍是他心目中最尊敬的统帅。 是以他在不知不觉间,仍不自觉地揣测着自己这位四王叔的心思。 自那日舒州城外火起之时,自己这位四王叔那犀利的眼神,便几乎未曾离开过一般地紧紧盯着舒州城头,似乎一直倔强地希望能透过这浓烟烈火,看清楚舒州城头的情况。 在城下这数十万大金军士里,自己这位四王叔,居然似乎是最焦灼的一个。 这委实是太怪异了。 就在前些日子的围困攻城之役中,自己这位四王叔一直不徐不缓,甚至有几次有意放水,若非如此,只怕这舒州城也撑不到今时今日。 眼下分明战局已然趋于明朗,南国败势已成,究竟舒州城内还有什么东西让自己这位四王叔如此地怔忡不安。 早在金国国内之时,他就知道自己这位四王叔力倡以战逼和之议,希望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但眼下走到这一步,虽然自己这方也是伤亡惨重,但终究已是胜利在望,若说自己这位四王叔是由此而心焦,却也不象。 难道舒州城中那位监军将军,真的有这般鬼神莫测之能,在眼前如此情形之下,居然还能保有什么反击之力? 不可能! 在大金数十万最精锐骑兵如此规模地攻击之下,这个小小的舒州城能支撑到现在,那个监军将军已然可以说是又创造了一个奇迹了。 只是纵然他真的是神人再世,魔王重生,也绝不可能在兵力如此悬殊的情况下使出什么真正能翻转局面的手段来。 “哗……” 随着一道电光剧闪,一场瓢泼大雨,终于漫天漫地地倾泻了下来。 “好!” “哈哈!” 粗大的雨柱,浇得人扑面生痛,但那些女真军士,却仍自仰着脸站在雨中,四面响起了叫好声。 这场雨对于他们来讲,来得实在非常及时。 眼下他们占尽优势,舒州城守军唯一得以苟延残喘的,不外是城外这场熊熊大火。 只是时值夏秋之交,舒州城外虽已算得上草木丰盛,却终究不比全盛之时,大火烧得这几日,火势却也渐渐收了,若不是取水不便,兼且盛水器皿不足,满怀焦灼的金兀术只怕早已下令全军取水,早日扑灭火势,攻入舒州城中。 轰隆声响处,又是一连串炸雷响徹天际。 风急雨骤,打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舒州城外,那熊熊冲天的烈焰,在这般天地威势面前,也终于渐渐小了下去。 风吹,烟散。 金兀术策马,上前数步,努力睁开眼睛,穷尽目力透过那渐渐稀薄的黑烟,望向舒州城头。 他蓦地瞳孔微缩,心下一沉。 风雨之中,浓烟之后的舒州城头,以他的目力所及,竟俨然已是空无一人。 …… …… “哈哈哈哈……”宗颖望着眼前刑部批文上那几宗罪名,似是看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徒然间开口大笑,前仰后合。 万俟卨此时已压下了心中的怔忡,恢复了平日里阴骛的神色,缓缓说道:“勾结外臣,交连朋党,串连边将,欲行不轨,犯下如此大逆不道的罪名,宗年兄非但不幡然醒悟,痛悔前非,反倒如此欢欣鼓舞,甘之如饴,倒真当得上一句丧心病狂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喜欢安什么罪名,宗某倒是未曾介怀”,宗颖目光望向万俟卨,嘴角兀自挂着一丝笑:“宗某只是在好笑年兄何时变得如此光明磊落,怎地连这等荒谬的东西,都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年兄就不怕来日朝堂之上,这一纸批文,将会成为你如何构陷朝臣的铁证?!” 东市刑场历来是临安城人看热闹的好地方,此时距提宗颖到此已有一段时间,周围虽然都是万俟卨带来的役吏把守,却也已然围上了不少人。 有宋一朝,邸报发达,纵是临安城中升斗小民,亦有不少对于朝中局势颇有了解之人,早已在外层向着其他不知内情的人解说了起来。 宗颖的话语落处,那些围观人中便自响起了一阵低低地嗡笑声。 万俟卨的眼角微微抽动了几下。 他自己也不明白秦相爷为什么会秘令自己在这种时候杀掉宗颖,又非要杀得如此光明正大,冠冕堂皇。 纵然是秦相与宗颖往日有隙,昔时生仇,也有着千百种方法可以让他死得无声无息,让岳飞等人,纵然再过怀疑,也查无实据。 而今如此施为,看上去似是手续齐全,责任全由秦桧担当,自己只是一个执行者的角色,但事实上若来日事发,眼下的一切证据,却都只能让人把责任完全扣在自己的头上。 甚至于连自己,到时候也只能自认倒霉,背下了这个黑锅,再不敢有半分攀上秦桧。 岳飞原本已是恨自己入骨,如此一来,势必让他与自己誓不两立,不死不休。 甚至此次造作刑部批文,牵涉人等遍及三省六部,虽然都是秦桧的党羽在操作,但实质上已然将武将与文臣之争推向了一个再无丝毫折冲空间的地步,不啻于是向岳飞正面宣战。 自己其实和绑在那里的宗颖一样,都是被用来祭旗的牺牲品。 这一招实在是狠毒,可恨自己除了乖乖依言行事之外,再无可以多说半句话的余地。 而且,自己还要好好把这出戏唱下去。 只有能彻底斗倒岳飞一系,自己今后才有可能继续苟延残喘。 他一念及此,收起了思索的心神,向是对宗颖,更向是在对周遭百姓,大声正色说道:“宗年兄此言差矣,宗年兄批文上的罪名,桩桩件件,证据确凿,本官可以在此向你一一分说!” 第65章 奇袭 () “砰……砰……”数百名女真军士抬着攻城专用的巨木,一下下艰难而又有节奏地撞击着舒州城门,那巨大的声音,一时间连天上隆隆的雷声都掩盖了下去。 雨仍在下。 肆虐的风,席卷着漫天的雨,呼啸有声,拍打得直要让人立身不住。 舒州城下的女真人自小成长于白山黑水间,以往只见识过江南地区轻柔细雨连月不开的烦人,却是从未见识过这里的风雨也会有如此狂暴的一面,女真人素来崇拜天地自然的神祇,兼之前数日韩常在使出那两尊神魔塑像借助珊蛮之力,使得眼下这些军人心中,对于这些虚无飘缈的事情,更自存有了三分敬畏之意,纵然眼下尽是身经百战的钢铁军人,也不由得心里均自存有几分揣揣不安。 只是那金兀术却几可谓是急不可耐,眼见火势稍弱,再不顾这风雨漫天,便自下令前阵军士,再行攻城。 鏖战经月,云梯早已消耗殆尽,眼下磴道再毁,金兀术不知晓城中到底是何情况,更不欲在这大局已定的时候再让女真军士有什么损伤,是以采用了最安全也是最有效的笨办法,以巨木硬生生撞开舒州城门。 “砰!” 巨响不断,整个舒州城都似乎在风雨中抖动了起来。 在削尖的巨木顶端大力撞击之下,舒州城最后一道屏障,已是坑坑洼洼,眼见倾倒已是片刻功夫。 女真人生xing好战勇悍,眼见这鏖战经月的城池,攻陷已在眼前,不由得一时也尽皆忘了这眼前的风雨,呼喊叱喝,益发起劲。 完颜雍抬眼,遥遥望着舒州城头,心下也感觉到了一丝不对。 自那把大火之后,哪怕现下女真人正如此大规模地撞击着舒州城的城门,眼见城破在即,舒州城内的守军却再无一兵一卒出面阻挡,甚至不曾自城头再射下过一支箭,更未曾组织过半次抵抗。 整个舒州城内的守军,似乎已然全无生气,都死过去了一般。 难道那把火,真的就这么燃尽了他们的斗志?! 完颜雍微微皱眉,转眼望向一脸阴沉的金兀术,正欲开口,忽地觉得面前明灭微变,耳畔已传来女真军士们惊天动地地欢呼声:“熄了!熄了!” 抬眼处,那横亘在舒州城下的大火,终于在这漫天漫地的狂风暴雨面前,吐出最后一缕火苗,完全熄灭了下去。 黑烟如柱,任是暴雨也打不散,直冲云天,与漫天漫地的风雨交织在一处,罩得舒州城下对面难见。 “嗬呼!” “轰!” 正自抬着巨木撞击城门的女真军士却尤自沉浸在那大火方熄的激动雀跃之中,手上更自加了几分劲,整个舒州城下,弥漫着他们的呼喝叫喊声。 …… …… 是时候了! 在滂沱大雨中站得笔直,周身湿透却自恍若无觉,只是一直遥望着舒州城方向的刘子方,霍然转身。 等待着他眼神的柳之顺举起手中令旗。 数千名大宋骑军,就在那刹那间已然从各自的隐蔽方位中站起身来,列阵完全,却是几近于无声无息。 便尤如这支军队只是在方才那一瞬间才由那满地泥泞之中生长了出来。 刘子方凝目,扫过身前这只周身沾满泥水,尤如泥人般的军队,在漫天漫地的风雨中站得笔直。 那是一张张早已被奔涌的战意烧得通红的脸。 这一个多月以来,前线战局如火似荼,而他们却是一直只能困守在这里,心中那种想冲出去跟女真鞑子拼个痛痛快快拼个你死我活的念头,在每一个人心里,都不知已经转过千遍还是万遍。 现在终于是时候了。 他仰天,长长吐出一口气,对着眼前那些早已蓄势待发的军士,却只说了四个字:“顺昌!杀敌!” 眼前数千军士,几乎就在他话音落地的同一时间内翻身上马,却只发出一声轻响。 漫天的大雨,浇不熄他们胸中的战意,却浇燃了他们满腔的热血。 哪怕迟至今日他们仍对于这场大仗到底打得如何所知甚少,哪怕刘子方口中进军的方向是顺昌而不是舒州,他们也没有一个人感到一丝的困惑,甚至无暇生起半分的思索。 月余来的困守潜伏,月余来的风雨冲刷,早已经将他们心中任何多余的东西都自剥离了开去。 如今他们每一个人的心中都只剩下一个最简单的念头! 杀! 杀光眼前所有的敌人!寻找所有可能出现在眼前的敌人来杀! 数千人,数千骑,就这么携着风,裹着雨,带着满腔沸腾的鲜血与战意,疾奔而去。 刘子方与柳之顺对视一眼,都自看出了各自眼中的赞赏之意。 此时眼前这支骑军便尤如一支蓄满了势道的离弦之箭一般,一往无前,锐不可挡,足于将横栏在眼前的一切射穿、击碎! 刘子方蓦地一声大笑,策马,急追而去:“柳兄,去迟了只怕你的神箭就轮不上杀金狗了!” 柳之顺微迟了半晌,也自策马,奔进那片风雨。 他们的大笑,铺天盖地,比那暴雨更要浓烈上几分。 …… …… “城破了!城破了!” “轰隆”一声巨响,厚重的舒州城门,终究再不能给身后的舒州城提供半分屏障,随着攻城巨木的最后一下撞击,轰然倒地。 女真人纵声欢呼着,再顾不上正烈的风雨,还有那城门倒地时溅起的满身泥泞,潮水般地涌入城去。 女真人奉行以战养战之法,历来行军打仗之时,就地劫掠,以资军需,而至于平辽攻宋之役,遇有攻破坚城之时,更是见人便屠、遇财则抢。辽宋二国立国逾百载,均自富甲天下,城中积取,实是让那些久居塞外穷困之地的女真人大开眼界,每个人都着实发了一笔财,也自成为当日鼓动着女真人不断征战四方的动力之源。 而今这舒州城虽小,他们却人人均知南国皇帝在这城中呆过一段,甚至现下应当仍在城中,南国皇帝最为奢华,单单帝王随身之物便必然是价值不菲,而若能先行擒住南国皇帝,无疑更是大功一件。 城破之时,舒州城中之物在女真人看来已然尽数是无主的战利品,先到先得,是以哪怕人人尽知城中应当还有残余守军,正欲做困兽之斗,却仍自无不毫不迟疑地涌入城去,生恐落在人后,一时连催马上前的金兀术、韩常等人,也被拦在了外面。 城破之后放纵士兵劫掠已是女真军队的惯例,便连金兀术,亦不能在这等情势下止住汹涌而入女真士兵。 金兀术鞍马,脸色阴沉得似要滴出水来。 舒州城内,女真人的呼喝叫喊之声已然响遍了每一个角落。 却唯独没有听见他所预期听到的任何一种声音! 第66章 刑场 () “每年冬至、立秋之际,前线几州统军诸司送给宗年兄的银两,十余年来虽各各数额有差,却是从未间断,宗年兄可敢说并无此事?!”万俟卨目射寒光,瞪着站在自己不远处的宗颖,大声问道。 宗颖似也是微微愕了一愕,过了好半晌,却是摇头叹笑:“年兄果然耳目众多,那些赠金于宗某的,均是家父旧部叔伯兄弟,怜惜宗某家中有老有小,却是一直未能外放实职,俸金微薄,难以持家,是以均自大力加以周济支撑,而除了与家父本自生死之交的几位父执长辈所赐,宗某不敢有所推辞之外,其余长者所赐,宗某尽皆加附书信,原金璧还,往来账目都自清楚无比,年兄耳目如此精灵,想必早已是一清二楚,又何必故做此问?!” “具体账目如何,实在无关紧要。本官感到好奇的是,那些每年送到宗年兄府上的财物钱帛,每年都是在同一天内送到,十余年来,无一日误差。要知道,这些与宗年兄之间有财物往来的,尽皆是镇守一方的统兵将领,这十余年来,我大宋与金国交战不息,前线形势紧张无比,宗兄说那些将领只不过念及旧日之谊,周济支持,却居然在军情紧急,戎马倥偬之际,十余年如一日,掐着点给宗年兄送钱,未免太过不可思议了吧?!” 万俟卨向来巧言善辩,此时声音冷冷,却是一言一语无不含沙射影,暗暗抹黑,端的阴毒无比。 此时围观人众已是越聚越多,刑场外面里三圈外三圈,围得水泄不通,黑压压的一大片。 历来押赴刑场的人犯,已然尽皆是审结定案,并历经各道手续,已经被刑部批复斩决的死囚,是以他们所能看的热闹无非是刑场之上、一刀两断,哪曾见过如今日般这等未着囚服的死囚,与监斩官当堂折辩,侃侃而谈的场面,不由得都自兴趣大增,不断窃窃私语,议论了开来。 万俟卨看着围观群众的反映,脸上神情也自舒展了些许,嘴角微微牵出一丝笑,说道:“前线军情战务,如火如荼,这十余年中有五、六年时间,这些将领们连上书天子官家的报讯问安奏章,都多有延误,给宗兄递送的财物钱帛,如果不过是供宗年兄周济支撑之用,那些前线将帅又如何能在这等烽火连天的日子里时时在心、刻刻不忘?!难道给宗年兄递送周济的银两,倒要比向天子官家传讯问安来得重要?!所以本官可以断言,给宗年兄运送些许财物钱帛不过是个幌子,宗年兄所起的,实则是一个居中联络策应的作用,那些将领想通过宗年兄联系上某个人,同时借此联成一个网络,本官说的难道没有道理?!” 围观民众一派寂然,都自盯着宗颖。 万俟卨久任刑名,推鞫问案,罗织罪名,颇具经验,深明避重就轻之道,绝口不提此案甚至未经正式推谌等种种不合理之处,却是捉住这一处不合常理的地方,大做文章。 他虽然也是刚刚才拿到卷宗,但此时说出这一番话来,纵有不少牵强附会之处,却至少表面听起来是推断明晰、义正辞严,一时间倒有不少百姓被他的话所打动了,都自对宗颖生起了疑心来。 万俟卨看着围观民众的眼神,心下也不由得微微得意,双目微注宗颖,说道:“是以各部会勘,给宗年兄定下勾连外官,交结朋堂,欲行不轨之罪,实无半分冤枉之处。毕竟那几位与宗年兄相交结的将领名号本官此处不便多说,但却足足掌了大宋逾半兵马,若是有何异心,只怕大宋河山不保,这临安城,再难有今日般太平景象!” 他这话半真半假,一时也叫人难以辨白,周围民众却是听得清楚,一时已是低低地骂开了。 宗颖望着万俟卨,脸上表情似笑非笑,眼神中却是透出一股悲哀的神色,淡淡说道:“年兄巧舌如簧,耳目精明,怎么就忘了看清楚那几位叔伯长辈每年遣人上宗某家中来的到底是哪两个日子?他们何以十余年来,可以延误递送天子官家的报讯问安折,却是不敢错过半日递送钱物进京,其实应该问的是年兄,而不是宗某!” 万俟卨心中一凛,眼光略略下移,瞟了一眼手中卷宗上的日期,蓦然想起一事,不由得脸上神色微变,抬起头来,正欲说话,耳边已听得宗颖略带悲怆的狂笑声:“不错,那些百死遗生的将领连给天子官家的报讯问安折都可以忘,却不敢有一时半日延误这批运送进京的财物,当然不会是为了宗某,而是因为这些就是送给你们这些朝中掌权大员每年例行的‘炭敬’与‘冰敬’!” 周围民众这才恍然大悟,不由得一阵低低地哗然。 这些临安城内居民,茶楼酒肆内的消息听得多了,倒也大多知道“炭敬”与“冰敬”是什么意思! 历来居于朝中的官员,不论品秩高低,总是在天子驾前,不能任意妄为,自是不如外放的地方大员有油水。而那些地方官员想办成许多事情,却也需要这些身居朝中的大小官员策应帮忙,是以不知由何时开始,由地方官员一年两次,向朝中各部院能帮得上忙的官员赠送金帛财物,一来二去,蔚然成风,延至今日,已然成为一种惯例。无论赠金收金之人,均自习以为常,不加介怀。外放任职的官员无论持身如何清廉,这一年两次的馈赠必不能少,否则必然处处挚肘,什么事也做不成。 而今这两次地方官员赠金朝中各部院官员的时间,已经固定一为冬至,一为夏至,是以雅称为“炭敬”与“冰敬”,取这些金帛是让朝中官员冬来买炭驱寒,夏来购冰消暑之意。 宗颖不过一介闲差,按例这一年两敬并没有他的份,只是那些将领念及与其父亲交情,附带算上他一份而已。 宗颖哈哈大笑,却是殊无欢愉之意:“宗某那些叔伯长辈,征战在外,自己的xing命都可以不要,天子官家偶有乱命都敢抗旨不听,却是没有一个人敢短缺了这一年两敬的半分银两,敢迟误了这一年两敬的半日时辰。宗某就曾有一名父执长辈,统军在外,与女真人交战日久,城中贫乏,集不齐这送往临安的一年两敬,结果足足大半年的时间,再无半袋粮米军需送至,再无半分军士饷银派发,后来隆冬大雪,却连一席冬衣都领不到,他治下的军士与女真人七战七捷,却最终大半冻死在了自己牢牢把守着的城池之内,年兄博闻强记,对于这个事例,当不陌生。宗某那些父执长辈,哪一个不是铁铮铮的汉子,可是这十余年来,却再没有一个人敢短少延误过一次半次。宗某每次收到这些父执长辈的赠金,都是心如刀绞……” 他言语微微哽咽,已自说不下去。 周围民众均自大哗,胆大的已然高声骂了开来。 站在旁边的万俟卨旁边的一名差役模样的人看着万俟卨有点不知所措,皱着眉头,忽然开口低声说道:“大人,时辰早已过了,秦相还等着回话呢!” 万俟卨神色又是一变,恨恨地瞪了那名差役一眼,却是没敢说出什么话来,只是点了点头。 原本死囚押赴刑场,再无可以抗辩的机会,秦桧给万俟卨下的命令,也是要他将宗颖带往刑场,一刀斩决,一了百了。 但万俟卨却始终觉得不安。 是以他才会给了宗颖这样的开口机会,一方面固然是希望能当场让其哑口无言,再难抗辩,这样纵然今后有人追究起来,好歹自己也能有个托辞;另一方面,却也是潜意识地在有意拖延时间。 尽管他知道自己此时除了死心塌地投向秦桧一方之外,再无退路,但却始终不愿自己出头,来一肩承担私斩官员的罪状。 对于亲自下令,斩杀宗颖,他是能逃则逃,能拖则拖,实在不愿真正在大庭广众下面下这个手。 只是他也是拿到卷宗不久,自以为发现了其中可堪罗织之处,一时未加推敲,却是又闹了个大笑话。 眼下看来却是已然避无可避。 他抬手,拈起了桌上的令箭。 身边那名差役模样的人举手,旁边刽子手走上了台来。 宗颖微微皱眉,却是直至此时,还在诧异看万俟卨的样子,居然是真的准备向自己下手。 “放了他!” “冤枉!” “操,光天化日还冤杀好人” 周围民众如梦初醒,忽然众口一辞地鼓噪了起来,置身刑场周围的民众推掇着军士,似是直欲抢上台来,护住宗颖。 那名差役模样的人,看着万俟卨手上微微发抖,口中就是喝不出一个“斩”字,轻轻一哼,径自高声喝道:“大家听着,奉监斩官大人令,宗颖经过堂批复,当庭斩决,若百姓有敢鼓噪妄动,干扰行刑之辈,视为同堂,一体格杀毋论!” 那些差役高声应了,一时刀枪出鞘,明晃晃的一片。 那些民众却自激荡着,兀自向前。 那名差役模样的人看着民意可畏,那些外围的差役竟尔开始微微后退,大声喝道:“杀!统统给我杀!” 徒然一个冷哼,响起在每个人的耳中:“谁敢!” 第67章 反攻 () 所有围观的人分开了一条路,望着全副戎甲的刘琦手按腰间宝剑,仰然走上刑台来,扶起了宗颖。 万俟卨心下暗喜,脸上却自眉头微锁,冷道:“天子官家亲旨令刘帅在前方整顿军阵,眼下天子官家亲自领军与女真人鏖战正酣,前线战局千钧一发,刘帅何以竟有暇抽身回到临安来?!若非亲眼得见,下官实难以相信宗年兄在军中竟有如此大的影响力!” 他心知宗颖在军方身份颇为特殊,其父宗泽,更与当朝几员虎将,都有过深刻的交情,而现在知临安留守的大宋第一名将岳飞,昔日年轻时曾触犯军法,更是被宗泽老将军亲手自刑场上救回,并亲授兵书战法,对其可谓有重生之德,再造之恩。 秦桧让自己来当这个监斩官,明显就是想将自己推到台前,只要自己这一刀下去,与整个大宋军方结下的深仇,便是倾三江四海之水,也自洗之不清了。 他虽然自知眼下除依附秦桧之外,再无自存之路,但却也实在不愿在此刻将武将对于文臣的仇恨,完全集中爆发到自己身上。 他生xing睚眦必报,昔日因小怨与岳飞结仇,数十年来,一直心存怨恨,然而眼下生死交关之际,不知为何,心下却是完全明白,如若到了势不得已的时候,有可能高抬贵手放过自己一马的,绝对会是岳飞,而不可能是秦桧。 对于秦桧而言,自己不过是一颗尚可利用的棋子而已,一旦到了应该舍弃的时候,这位秦相绝对不会有一丝犹豫,甚至还会在背后推自己一把。 他了解岳飞,因为他是岳飞的敌人!他更了解秦桧,因为他与秦桧原本便是同一类人。 是以他方才一直故意拖延时间,因为他知道,岳飞必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宗颖如此不明不白地被一刀断头,必定会直闯法场,前来救他。 万俟卨眼神微瞟,果然看见那名秦府派来的差役,已然悄悄地挪到了刑场旁边,便欲自人群中闪出去,不由得轻轻舒了一口气。 他深知秦桧的为人城府,既然要杀宗颖,自然也早已料定了这些变数,决不会就这么容易让他就此被带走。 眼下这个秦府派来的差役,明显是来监督自己,兼且探视刑场的局面,现在刘琦这个变数出现,只待他透出消息,秦桧自然会有相应的因应方法。 现在自己所要做的,不过就是继续拖延眼下的局势。 只要在秦桧派来的人到达刑场前的一刻,自己尚能维持住眼前的局面,剩下的一切,便与他无干了。 他不想当这只里外不是人的出头鸟,但却绝不介意看文臣与军方的生死斗,而且更要在其中好好地推波助澜一把。 对于眼下的自己而言,局面越乱,才有可能逃脱被当成替罪羊的命运,甚至捞到足够的好处。 是以他对刘琦说话,自是毫不留情,暗藏机关,颇为阴险。 毕竟刘琦奉旨练军,在这等前方军情紧急之际,擅离职守,若要追究起来,确也是于理有亏。 而其语中之意,更自点出了形势是何等地千钧一发,而刘琦竟在此危急的时刻,尤自为了宗颖亲自回京,虽然牵强,却也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说是为宗颖那勾连外藩,意图不轨的罪名提供了旁证。 刘琦哑然失笑,冷道:“万兄明明为天子官家亲旨投入诏狱,诏令有司推鞫其罪,本是众人皆知钦命要犯,眼下又何以有胆沐猴而冠,身着袍服自称‘本官’?!若非亲眼得见,本帅也实难相信万兄的脸皮能够厚到如此地步!” 底下一阵哄堂大笑。 刘琦虽则是统兵猛将,但却出身世家,更曾久任京官,机锋犀利,眼下顺着万俟卨的话针锋相对,竟是尖刻无比。 万俟卨脸上却自神色不动,只当听不见,长叹道:“刘帅看来对下官有所误会,宗年兄之案乃是经有司诸部多番推鞫磨勘,由刑部发文批转斩决,桩桩件件,白纸黑字,一清二楚。国法如山,刘帅久历官场,相信也能体会其中苦衷,若是欲知这些罪状来由详情,下官可以细细向刘帅分说清楚!” 他生平最好面子,若在先前有人如此说他,无疑是犯下大忌,但以他的城府,却自是分得清轻重,此时他心中所念兹在兹的,原本便是如何拖延时间,若是能挑起刘琦与之口角,实在是正中下怀。 刘琦却是嘴角隐约露出一丝笑意,目光如冷电,直扫得万俟卨心头生寒:“这倒不必麻烦了,倒是本帅有些事情,要向你分说清楚!” 万俟卨眼神微眯,正欲说话,却旋即张大了嘴,被眼前的变化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刘琦左手举处,无数军士便如潮水般自四面八方涌进刑场,在无声无息间已然隐隐占据了所有重要的位置,将一干差役人等全部控制在了手中,却又丝毫不曾影响到围观的人群。 万俟卨眼神瞄处,正看见那名相府派来的差役,也早被几名军士制住了,堵在了台边一角。 刘琦治军,令行禁止,手下军士都是身经百战的骁勇儿郎,在这太平惯了的临安城中控制局面,自是得心应手,这许多军士几如凭空生出一般,这围观人众虽多,四方亦有差役把守,但竟无一人警觉这些军士究竟是何时到来的。 万俟卨目光微寒,缓缓说道:“临安是行在重地,天子百官,尽在此城之中,刘帅如今竟尔在临安城中妄兴刀兵,难道不知道这是……” 刘琦哈哈一笑,打断了万俟卨的话,却是根本不向万俟卨看上一眼,径自向围在四周的差役与那些人群说道:“奉权知临安留守岳飞令,临安行在各诸部有司,近来行事问案,诸多过漏,想因人手不足,致有疏失,特调令驻京禁军神勇营、虎贲营,进驻临安诸部有司,听候各部主官差遣帮忙,裨收襄助协理之效。” 良久,万俟卨才从刘琦这番话的震憾中回过了神来,举起手指着刘琦,哆嗦着声音喝道:“你……你们这是造反,你……” 不待刘琦示意,两旁早有两名军士上前将万俟卨分左右挟住,刘琦冷峻的脸上微露出一丝笑:“临安各部有司疏失错漏得实在是厉害,竟连你这个钦命要犯都逃了出来,还终日衣冠楚楚招摇过市,若是没有禁军兄弟帮忙,又哪能这么快便拿住你这个要犯?!” 周围围观的民众这才从那一连串的变故中回过了神来,接连爆出一阵阵震天的叫好声。 周围差役都自噤若寒蝉,他们平日欺梁霸市,终日来临安街头打混,早已习惯了逢高就拜,逢低就踩,此时面对这群杀气腾腾,身上尤自带着一股血腥味的真正军人,都自低眉顺目,连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口。 宗颖却是眉头微锁,轻轻拉住刘琦,低声说道:“刘帅,这……” 他原本实未曾想到秦桧与万俟卨竟真的敢如此仓促地便想将自己当堂处死,此时形势一波三折,又眼见刘琦为了救自己竟尔弄出如许大的局面,侥是他心志坚韧,也不由得心下微感忐忑。 他进士出身,又久居临安,对于朝中局势多有知晓,自不会只考虑快意恩仇,却是知道刘琦之举虽然痛快,但在这临安重地,以军方接管各部有司政务,实是僭越之至。 任谁都知道,所谓襄助协理各部政务,不过是一句托辞,这些军人一旦进驻各部有司,主客之势便自易主,却是等若临安城内的政务,顷刻间便自落入军方之手。 宗颖望着那几员军士,挟着万俟卨渐渐远去,心下知道此时军方各部,必然已经进驻各部有司,将临安城的一切,都控制在了自己的手里。 岳飞与刘琦,都是算无遗策的绝代名将,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自稳准狠辣,决不给对方留下半分还手的机会。 只是这样一来,纵然岳飞再未有反意,却也确实与造反相去不远了。无论如何,终究是万分惹人猜忌的事情。 刘琦看着那些围观的人群,在军士疏导下渐渐散去,那些差役也都乖乖地随着指令,跟随着那些军士一起回转各部,这才转过头来,淡淡说道:“行军打仗,每当退无可退的时候,只好扑上去与敌人决一生死!” 他抬头,长长吁了一口气:“无论前线战场,还是在临安城中,我们都决不会把自己手下弟兄的xing命为代价,来做任何交易!” 第68章 顺昌 () “找到了!找到了!” 女真军士的欢呼声传入耳中,金兀术紧绷的脸终于有了些许地松动。 自他入城那一刻开始,他便知道自己的推断并没有错。 舒州城内,人去楼空,留给他们的,只有一座空荡荡的城池。 城头火起,并不是他们想玉石俱焚,却是在争取那一点撤退的时间。 甚至宋军应当是早有预感,已然先行准备好了逃生的秘道。 毕竟自己的兵马,四众合围,连营数十里,眼下数量如许多的宋**队,能够缘地道就此撤离,又要瞒得过自己这方的耳目,这地道的出口,必应在自己的包围圈之外,若说他们是临时起意才开始挖掘这如此长的逃生地道,只怕是断断不可能。 未虑胜,先虑败,若不是有个南国庸怯懦弱的天子官家一直在舒州城中拖宋军后腿,只怕虽然兵力悬殊,这一仗的胜负却也尤未可知。 那名宋国监军将军,果然是自己生平所遇人中最可怕的对手,居然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够耍了自己一记,再如此飘然而去。 若说他还有弱点,那便是他终究心不够狠,手不够辣。 眼下的舒州城中,历经战火,死伤无数,却是没有见到一具宋军将士的尸首曝尸街头,没有见到一个伤员被丢弃城中。 舒州城中,少说也有数万军民,他居然就这么将他们全数带走,连尸首都自全部妥善埋葬,毫无遗漏。 只是所带的人数即多,自不可能面面俱到,终究还是在这满地狼藉中,留下了许多蛛丝马迹可寻,否则自己手下的军士也决无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找到隐藏于寻常民居之中的地道口。 更何况,如此带着这许多老弱残兵,势必难以快速行军,舒州城外大火为暴雨生生浇灭,又自是影响了他们在时间上的判断,眼下只要弄清地道出口的方向,再行追击,却也未必就来不及。 失却坚城,那些残军败将势必再难有所作为,或许倒也可以减轻自己这一方的损伤。 金兀术来到地道口边,俯身查看着周边的种种痕迹,心里已然依稀可以拼凑出当时的画面。 四周散落些许明黄丝帛,显是那个宋国的天子官家哪怕在逃窜之时,亦尚是带着许多累赘仪仗,赵构虽然惜命如金,奈何南国必然会有坚持天子官家不可失却威仪体面的臣子,这等情形在他看来,却实是不陌生。 如此一来,自己追击宋国残军,却又是多了几分把握。 而那名宋国的监军将军,必是最后一个进入地道之人,他虽未曾亲眼见到,却有十足地把握必然如此。 因为换了他,也定会这样做。 心不够狠,手不够辣,突围逃生时仍不肯弃下手下一个兄弟,这确实可能成为一个致命的疏失,但却是一个换了自己易地而处,也一样会明知故犯的疏失。 若非各为其主,或许这位宋国的监军将军,或许却正是自己的生平知交。 金兀术微微一叹,隐约带了两分寂寥,转头望着完颜雍,沉声下令道:“下令全军休整半个时辰,待得探明地道方向后,立即出发,全力追击宋国残军!” …… …… 顺昌城外,沟壑纵横。 那些女真步卒,有些慵懒地在沟中或卧或坐,浑不似舒州城下那般连天战火的模样。 女真族人自小在马背上长大,冲锋陷阵,均以马军为主,眼下这些步卒,倒多半是由其征服地方的东胡各族兵士组成,平日内在军中地位亦是极低,多半做些后勤补给的工作,虽然亦有参与训练作战,却终究是被当成凑数而已。 这些东胡各族兵士原本也自是慓悍善战之辈,但女真族人在征平四方的过程之中,与东胡各族均自深有仇怨,眼下不过因利益结合,若说其对女真金国有多少忠心成分可言,却是连女真人自己也不信,这也是他们并不放心吸收这些异族人进入作为大金根基的精锐骑军,甚至不肯颁给他们战马,从而借此保证自己这方对于东胡各族的绝对优势战力,但如此一来,却也让这些异族军队更是离心离德,得过且过。眼下若不是此次女真人与宋军之战,金兀术尽起精锐,全力进攻有南国天子官家所在的舒州城,也轮不上这些异族步军操刀上阵。 但这样一来,这些异族步军原本也自明白,他们在顺昌城下不过是起牵制作用,是以不过倚仗濠沟纵横,冲锋不便,每天例行骚扰一番,在场面上过得去也就是了。 幸好顺昌城中的守军,攻势虽然频繁,却也不甚猛烈,倒似是也在虚应事故,双方你来我去,每次倒都似是战况惨烈,只是实质上倒是颇为悠游自在,较诸舒州城下的如火如荼,却完全是另外一番光景。 张宪正自佇立城头,俯看着城下那些女真军人,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耳畔却听得远方传来的隐隐马蹄声,登时霍然转身。 是时候了! 身后那些宋**士,早已刀枪在手,脸上都自露出跃跃欲试的激动欣喜之意。 这些日子来,城外的女真步卒或许松懈了下来,他们却是只觉得憋闷得厉害。 虽然顺昌被围,但舒州城方向的消息,却仍自时时传入他们的耳目之中,对于这些热血儿男而言,不知有多么希望能如舒州城那边的宋**士一般,跟胆敢侵入大宋国土的女真军士刀枪见血,拼一个你死我活。 眼下顺昌城外的女真步卒虽然人数比之城中守军尚要多出数倍,但他们却也有足够的把握,能够冲出一条血路,能够冲出去与舒州城中的弟兄并肩作战。 他们并不懂什么战略,只知道对于这些强盗,要以血还血,以命搏命! 是时候了! 现在终于是时候了! 张宪望着那远方马蹄卷起的烟尘,已然渐渐近了女真人的营帐,城下那些女真步军,也自发现了事情不对,纷纷匆忙地跳出濠沟,有些茫无目的地四下张望着。 张宪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只觉得热血刹那间涌遍全身,蓦然开口一声大喝:“开城,杀!” 第69章 太后 () 秦桧跟随着当值内待的指引,转过朱廊,缓缓步向临安皇城内苑议事之所,沿途遇见的不少内待,在微感诧异之后,仍然恭敬地向这位大宋宰相行下礼去,有几个平日里熟悉的还自抢上前去,大献殷勤。 他们在这皇城之中行走,自是眉眼伶俐,消息灵通,深知眼下这位秦桧秦相爷虽然不再如以往般可只手遮天,但在大宋朝堂之上的影响力,仍然无可替代,是以一如既往地恭谨有加,不敢稍短了半分礼数。 秦桧仍如往常一般含着微笑,与他们点头寒暄,却是看不出半分焦急之意。 此刻临安城内各部诸司,只怕早已沸反盈天,整个临安行在,还平静如往昔的,大概也只有这皇城内苑了。 岳飞终于出手了,而且一出手便自雷霆万钧。 禁军各部,此时已经进驻诸部有司衙门,原来各官衙的差役,均被控制了起来,由那些禁军军士替代他们原先的差使。 诸部有司的主官们,虽然看上去仍自坐理各自部院的政务,那些军士不过是替代差役,供其驱使,但事实上却是谁都知道,眼下文臣与武将间对立弥笃,这些军士虽则名为拔归他们指挥,实则却自是起着监督管制的作用,那些差役在这群真正的军人面前,毫无可顽抗之力,等若临安城内大小衙门一夜间尽数落入军方之手。 不知有多少部院的官员大发雷霆,冲着那些军士大骂岂有此理,要那些家伙滚蛋,偏偏此次奉令进驻各部院的那些军士,却都自脾气极佳,简直打不还口,骂不还手,逢到那些大人生气之时,便自低眉顺目,倒真似是到各衙门当差一般,若是那些大人实在没了招,想跟他们讲道理,他们却又瞠着目,只推说出身行伍,向来没读过书,都自听不懂,只是软硬不吃,任那些大人怎么说话,他们就是这么硬在各部院驻扎了下来。 那些各部院的主官们都是文人士子出身,若要廷辩曲直,厘清是非,无论自己是对是错,总是雄辩滔滔,讲出一大番道理来,但碰到这种油盐不进的无赖招式,却都没了辙。平日里万试万灵的官威,此时对着这群手上刀枪发亮的军士,却也施展不出来,口诛笔伐又自不痛不痒,一时间也都没了计较。 一念及此,秦桧也不由得微微感慨。 那些军士都是真正杀过人流过血的战士,这种不怕死的人,要他们冒险做一些足以杀头掉脑袋的危险事情倒是不难,但要他们在进驻各部院之后,非但不趁机大耍威风,一吐以前的闷气,反要向这些文臣们低眉顺目,委曲求全,却是着实不容易。 岳飞能如此治军,也难怪其纵横不败,直令女真人闻风丧胆。 只是…… 秦桧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眼下的局面,原本便是自己最想看到的,甚或是自己一手促成的。 不是么?! 引路的内待在延福宫前停下脚步,那待立在殿外的内待都知也认得秦桧,连忙上前拱手,听了秦桧的话,踌躇了片刻,却是不敢延搁,仍自进殿通报去了。 秦桧微拱双手,等待传见,神色却是恭谨有加。 眼下天子官家远征在外,岳飞受天子亲旨知临安留守事,位居监国,地位尊崇,却也只有这大宋皇城之中,才能找到能压得过他去的人。 那便是新手扶立当今天子的原本哲宗天子元佑皇后,而今贵为大宋太后的孟太后。 …… …… 风急,雨烈。 赵匡胤一双灵目,却自在风雨中捕捉到远方斥候摇动的那一点红光。 他回过来头,看着在风雨中挺立如松,尤如站成一堆雕像的那群士兵。 自一开始,他便料到了眼下的局势,从而制订了全盘的计划,整个舒州城中军民的撤退均自早有打算,有条不紊,全无半点杂乱之意。 现在莫说舒州城内的民众早已经全数在部分军队护送下撤往其余城镇,连那些老弱伤员也已然全数撤走,便是最后一批撤下来的军士,因着连日的战火疲累不堪,除开王贵随着赵匡胤留了下来之外,其余的也都已经跟着早就接应在此的宋**士退往了后方。 眼前这批宋**士,是先期撤出的部分精锐,在这里已然休息调训了一段时日,早已将周身的状态调整到了最佳,就等着金兀术衔尾追来,等着这场大仗的最后真正要决胜负的时分。 赵匡胤扫过那一张张根本未曾再流露出分毫表情的脸,脸上噙起了一丝笑意。 他明白这些军士的心里,早已存下了决死之志。 这一段日子,是最接近于胜利的时刻,却也必然是最接近于死亡的时刻。 金兀术大军衔尾追来,益逼益近,而他们却是不能走得太快,甚至要故意让金兀术他们赶上来。 毕竟要一路将金兀术引到他们事先布置好的地方,途中不知还要经过几番的周折与艰险,即要将金兀术一步步地引到早已布置好的地方,又要做出狼狈逃窜的模样,不能让他生出疑心来。 非但如此,赵匡胤更安排人众,做出分兵数路的模样,其中一路打出一些残余的天子仪仗,摆出刻意要迷惑金兀术的样子,而自己这路却要沿路留下些蛛丝马迹,即不能让金兀术真正为外相所惑,追岔了路子,又不能让他查觉出是故意留下的记号,其中的分寸,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却是要把握拿捏得分毫不差,亦要花上颇大的功夫。 这一切在其他人看来,或会觉得有些画蛇添足,颇显多余,但赵匡胤知道,这些几乎都是必不可少的。 金兀术绝非是泛泛之辈,虽则眼下已然是渐入毂中,但却仍然是容不得一点一滴的疏忽差池。 舒州城内的大宋军士,均自百战余生,也都明白眼下局势的艰难危险,但却又人人争先奋勇,希望能留下来与这位监军将军并肩作战。 眼下的这些军士,却都是自原先舒州守军之中再度精拣出来的精锐。 赵匡胤估算着那斥候传讯的时间,蓦地仰天一声长笑,喝道:“是时候了,大家要好好给那些女真人准备好最后的大餐!” 一众军士轰然应诺,齐齐上马,整齐得仿佛便只是一个人。 赵匡胤策马慢行,仰头望着那漫天风雨。 一切都应该了结了。 顺昌城那边,不知现下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 第70章 飞骑 () 血肉翻飞! 顺昌城外的黄昏,似乎也被这四溅的血肉染成了一派血红色。 舒州城下风雨方炽,顺昌城方向却早已天气放晴,随着隆隆如雷的马蹄声,扬起了漫天烟尘,让那些陷身其中的女真步军,都不由得生出了尤如正自置身于一场无边无际的噩梦之中的诡异感觉。 塞外风光,天高草长,无论哪个民族,都自与马有着解不开的情结,这些被拉来充作女真军中步卒的东胡各族军士,原本也自是在马背上长大,自来擅长马战,从而潜意识深处也不自觉间养成了马战威力无穷,步军不堪一击的错觉。而其被充入女真军队中后,一直只能充当杂役后勤般的地位,也更增加了他们原本便已根深蒂固的这种感觉。 他们本自由各族军士组成,是名副其实的杂牌军队,女真人又复同于防备心理,将他们打乱混编,然则各族军士却总是因天然种族血缘相互亲近,是以在指挥上原本便有所混乱,是以也一直未曾在任何战争中被倚为主力,真正上过战场。 此番被人放置在舒州城外,却是破天荒头一遭真正正面作战,只是他们也自明白自己的功效不过是略收牵制之用,本来在防备便已上然颇为松懈,又复因为不知刘子方这只大宋骑军的存在,骤见烟尘滚滚,骑军来袭,一时却不免有些摸不着头脑,不少人还自以为是金兀术的女真大军得胜回转,待得发现情形很有些不对,却已然是颇有不及。 便在此时,连日来一直紧闭的顺昌城门轰然洞开,城中守军早已憋闷了许久,此时人人杀气四溢,蜂涌而出,见人就砍,一时间顺昌城下那些女真步卒早已是阵角大乱,纵有几名尚可称得上清醒的指挥者如何大声呼喝,亦自混乱奔走,再无顽抗之力。 刘子方纵马,指挥着马军回旋之余,蓦然屈身翻转,手中刀左右劈砍,数名女真军士已然在哀呼声中鲜血四溅地横跌了出去。 柳之顺抬眼,望着数千骑骑兵在女真人的数十里连营之中往来奔突,惨呼声四起,那些在顺昌守军冲锋下溃不成军的女真步卒,此时方才明白了后方被抄的境况,一时更是慌乱,已然全无抵抗之力。 女真人因围城所需,在顺昌城下挖出无数濠沟,此刻顺昌城周沟壑纵横,却是再不适合马军冲奔,刘子方率着一众马军,便只在女真人安营之侧奔走往来,与那些顺昌守军两路夹击,那些女真步卒人数虽多,但此时早已散乱不成阵形,便如没头苍蝇般只是径自乱撞乱走。 刘子方眼见大局已定,一声呼啸,马军将士齐齐举刀,向顺昌城方向的守军遥遥致意,便自勒转马头,却是又向舒州城方向绝尘而去。 张宪垂下手中高举的刀,望着城下的大宋军士,正自喝令那些早已无力抵御的女真步军放下手中刀枪,伏地受降,同时亦自纵横劈砍,将那些尤自悍勇不服的女真军士一一砍杀,不由得轻轻地吁出了一口气。 这些天来提心吊胆,现下终于可以放下一点心思。 以骑破步,以步破骑,自己那位皇帝大帅,或许是天底下最异想天开,也最敢于冒险的统帅。 哪怕原先的岳飞岳大帅,以野战起家,却也从未有过如此天马行空的想法。 但错非如此,自己所带的岳家军士纵是再过骁勇善战,在相关如此悬殊的女真骑军强大的攻势之下,最理想的结果也不过是固守坚城,女真人自小生长于关外,不适应南国气候,此时正值夏末秋初,草肥马壮,正是女真骑兵最为强横的时节,只要能撑得过这一段,待到季节轮转,气候变幻,到时他们却也自然不得不撤军了。 只是如此一来,这一仗势必旷日持久,耗费良多,手下军士,亦必然死伤甚巨,甚且此次女真人举大军前来,其势汹汹,大有意图一战而定之势,在舒州城下,更是使出了前所未见的强悍火器,也幸好舒州城中有皇帝大帅指挥若定,出手如神,若是换了在顺昌城下猝不及防地施放了出来,只怕自己早已抵敌不住,城破人亡。 一念及此,张宪不由得微微捏了把冷汗。 昔日皇帝大帅方自提出这个计划之时,他是反对得最为厉害的几名将领之一。 他身为岳飞帐下背崽军统制,向来也自以胆大见称,但却实在难以同意在沙场之上如此兵行险招,不,在当时的他看来,这简直已不是行险用兵这么简单的了,在敌人兵力超逾自己几倍的情况下,还要分兵两处,还要亲身诱敌,简直就是抱着一种在战场上最要不得的侥幸心理来打这场仗。 要知道,舒州城内坐镇指挥的监军将军,可真真正正就是女真人所欲得之而后快的天子官家。 万一当真舒州城破,皇帝大帅失手被擒,那所有的计划、所有的步骤执行得再好,也已经是一败涂地,再无跟女真人讨价还价的本钱。 如此用兵,实在不啻于一场豪赌,胜则可以一举荡平来犯的女真骑军,不但可以一扫前耻,更至少亦可保得大宋边境一段较长时间太平,裨能精修武备,整顿内政,自此宋金之势便当由之逆转,自太祖立国以来,大宋或许将第一次真正赢得一统天下的契机。 然而若是输了呢?! 女真人铁骑必将挥师南下,一举踏平江南半壁,到时大宋就真的要国破家亡,欲复求偏安一隅而再不可得。 这场豪赌赌的,可是眼前的万里河山。 他张宪并不是愿意苟安求存之人,若是真能收复河山,直捣黄龙,他为之洒血断头,肝脑涂地,亦复何惜!只是他心里却是深深明白,眼下绝对还不是时候。 昔日在战火中操练出的四只铁军,被秦桧那一番折腾,都自元气大伤,眼下虽自天子官家锐意恢复,重新起用了四员大帅,整顿军队,这四只铁军的战力,却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够恢复得过来。 大宋尽多热血男儿,又自内政修明,江南半壁的经济亦正自步入恢复发展阶段,时间的天平,正是倾向于自己这一方。 是以他决不赞成在这种时刻,跟女真人做这样的一场豪赌。 只是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天子官家何以如此坚持他订下的作战计划。 因为在天子官家的眼中,这并不是一场赌局,而是完全由他掌控的一局棋。 他具备了无以伦比的自信,而他也确实拥有与这种自信相匹配的能力。 便是在舒州城下的那几番辗转,女真人花样百出,屡有意外,却终是在皇帝大帅的手中履险为夷。 眼下皇帝大帅的计划,也已然走到了最后一步了! 天渐晚,暮色四合。 城下的战争,已然临近尾声。 尽管那些宋国的军士们对于这些侵入大宋国土的女真军队恨之入骨,但出于皇帝大帅的严令,对于已然投降的那些女真步卒,却也不为己甚,各司其职将那些降卒分散整编,就地安置,一切都自进行得有条不紊。 张宪抬起头,望向那苍茫的天。 现在,就只差那最后一步了。 第71章 垂帘 () “老身年老体弱,长养内宫,于外间风雨,早自淡漠了,朝中重臣,却也不认得几个,倒是这几年秦相公扶助天子官家,燮理阴阳,调和鼎镬,治理得大宋天下风调雨顺,秦相公的大名,这些年来天天有人在耳边提起,倒确是如雷贯耳得很!” 孟太后端坐帘幕之后,语音淡淡,却是语意谦恭,着实将秦桧好生夸了一顿。 她并非当今天子官家的生身之母,当今天子的生母韦妃娘娘,在昔日汴梁城破之时,被女真人掳掠北去,至今仍滞留漠北,未得还家。 当今这位大宋孟太后,却是本朝哲宗皇帝的皇后,昔日哲宗皇帝一心秉承其父神宗天子的变法之志,却一直为其皇祖母太皇太后高氏所压制,在高太后在生之时,毫无实权,只不过是一个傀儡皇帝,连迎立这位孟氏为皇后,也是由高太后一手操办的,哲宗皇帝久已敢怒不敢言,却是转头将对于高后的怨气完全撒在了孟皇后身上,不但对其多年疏远冷落,更是经常找一些小借口对其多加惩罚,而待得高太后一旦宴驾,哲宗天子亲政掌权,更是立即将高太后所颁行的一切法则全行更改推翻,连带着这位孟皇后,亦由此而被打入了冷宫,终哲宗一朝,再难翻身。 待得徽宗即位之初,向太后听政,由于有意平息朝中新旧两党之争,主张恢复到高后主政之时较为平和的政局,是以遣人迎回孟皇后,加尊为“元佑皇后”,元佑是高太后临朝主政之时的年号,加孟氏封号为“元佑皇后”,正是表示对于高太后主政时政局的尊崇之意,此时孟后虽然不过是大宋一个类似象征的人物,但终究也算恢复了地位。 只可惜好景不长,向太后去世之后,徽宗日益倾向新党一派,孟皇后被迎回宫不过两年光景,便又被废黜封号,贬出宫门,长居于民间。 后来女真人攻破汴梁城,将徽、钦二帝及六宫有位号者尽数被掳而去,孟皇后却因居住于民间,逃过了一劫。 当时女真人自度难以管制江南如此广大的江山,是以立张邦昌为帝,成立所谓的大楚政权,替女真人管理中原,只是张邦昌是读书士子出身,本身却也尚知晓几分礼义廉耻,兼且当时赵氏皇族民心未失,张邦昌亦自知汴梁城中、朝堂之上,只怕人人心里记挂的还是那个大宋,却不会有人认同自己这个大楚,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便自将唯一仍留在汴梁城中的大宋皇族孟皇后迎请入宫,让这位元佑皇后垂帘听政,自己则退居资政堂,自废大楚国号,以示还政于大宋之意,自此孟后却是因缘际会,成为了赵氏政权最后的代表。 当今天子官家,当时以康王身份领天下兵马大元帅,开府江南,成为当时唯一未曾蒙难的皇子,值此国难之时,登基称帝,本也是稳定军心民心的不二方法,只是当时父、兄均自蒙尘在外,若是擅自称帝,却又有免有僭越之嫌,此时孟皇后这位唯一未曾被俘北去的皇室长辈,又自垂帘汴京,成为大宋法统的代表,实在是奇货可居,是以当今天子官家立即遣人给孟皇后上了大宋“隆佑太后”,再由孟太后下诏,诏告天下当今这位天子官家实因国变横生,不得不尔,并再三恭请孟后垂帘听政,由此来确立其即天子位的正当xing。 这位孟皇后几起几落,对于权位却是早已经看得淡了,只垂帘不足一日,应了个景,便自宣布撤帘,归政于当今天子官家,自己迁居这延福宫中,再不过问半点政事。 甚至在后宫之中,这位当今的孟太后也是深自谦抑,为了避嫌,从来不肯接见外臣,连在朝中为官的她的亲弟弟也自不见,每遇有国家重典,亦自全部推辞不去,却是将所有的风头都让给天子官家的脸面上,是以秦桧虽然身居相位这如许长的时间,却也从来未曾有机缘见这位孟太后一面。 “久听得秦相公不但宰相做得好,府上园林花卉亦是一绝,老身早有几番想到府上见识见识,却是又想着秦相公是做大事的人,哪有时间陪我这个老太婆消闲,是以一直未敢成行,现今秦相公既然来了,倒正好给老身分说分说!” 秦桧却自一脸肃然,不搭孟太后这个腔,径自上前拱手说道:“臣此番大胆求见太后娘娘,却实是因着昨日岳飞,忽然以权知临安留守之名下令,由禁军各部入驻临安各司部院,一夜之间,大宋朝堂之上国事政务,尽皆易手。岳飞与军中素有威望,又知临安留守事,临安行在各部禁军,原本便悉数由其指挥,如臂使掌,眼下刘琦更率部分西军回转临安,当前临安行在的一切事务,都已然尽数操控于岳飞这一介武人之手,实为我大宋开国百年来未有之变局,若是其中稍有变故,则乱生顷刻,形势可谓危如累卵,是以秦桧才不得已,冒死打扰太后娘娘清静,恳请太后娘娘出面,主持朝纲大局!” 他早已然对于孟太后的xing格了如指掌,这位太后娘娘之所以如此韬光养晦,甚至直至今日,在后宫之中亦从来只以“老身”,却并不是天生胆小,谦抑自持,而是因为她在这几番起落中早已深谙权术达变之道,对于眼前的形势看得非常透彻。 她与天子官家虽然同属皇族,却是并非至亲,甚且之前从无交往,眼下不过因缘际会,才将他们二人牵扯在了一起,是以她虽然贵为国母,却是无根无底之人。昔日天子官家不过因着恐惧有僭越父兄、窃居帝位之嫌,才将她拉出来当挡箭牌,而今根基日固,已然坐稳了这大宋帝位,她的作用,却也是益发变得可有可无。 而且当今天子官家的生母韦妃娘娘,也尚在人世,只是随着徽、钦二帝一起被女真人掳往漠北,前些日子宋、金和议,其中一个很重要的条款便是女真人方面答应将韦妃娘娘跟徽宗天子的梓宫护送回国,到时人家是天子生母,虽然这位孟太后地位特殊,自应尊崇如旧,但亲疏有别,却也是一目了然。 到其时韦妃与徽宗天子的梓宫归国,当今天子官家继承宋室法统便自变得天经地义,而这位孟太后的地位也再不是无可替代,若是其不深自谦抑,事先摆出姿态来,到时人家母子情深,她又占居了太后的名号,或许又要再上演一次废立的戏码,却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所以这位太后着实是个明白人,如果顺着她装糊涂,只怕再缠几个时辰也不会回到正题上来,是以他根本不接她的话头,只是单刀直入,也只有如此,才能逼得出她不得不有所反应。 帘幕后一片长长的沉默,良久,孟太后的声音才传来出来:“岳飞岳将军的大名,老身倒也是听说过的,他与秦相公一文一武,都是国之柱石,天子官家知人善任,即委任他知临安留守事,自必有他的计较道理,让禁军给各部院衙门帮帮忙,多点人手,也是好的!老身一介老妪,闲居深宫,平日里只知栽花种草,却哪能主持得了什么大局,秦相公却是说笑了!” 第72章 巧舌 () 孟太后声音淡淡,仍自不带有半分情绪,倒似对于秦桧所说的一切到底有多严重都自分辨不清楚一样。 秦桧却似是早已料到,抬起头,亦是不徐不缓地说道:“岳飞岳大帅生平确是忠肝义胆,臣虽与他曾经颇有误会,却也相信岳帅的为人,是以对于岳帅知临安留守之后的种种举动,臣虽然亦颇有不解,却也一直未曾横加干预,纵然是此次举动如此之大,实开大宋百年未有之变局,臣也一直劝慰安抚各部院大人,切勿与那些禁军冲突,毕竟将相失和,正是国之大忌,是以臣不敢不谨慎小心。” 孟太后微微点头,说道:“秦相公老成谋国,确是辛苦委屈得很!” 秦桧淡淡一笑:“太后言重了,只是原本臣也以为岳帅不过因着误会,一时之气,只要臣多加退让,岳帅终会明白,与臣化解前嫌。只是臣今日刚刚收到一则前线战报,联系到岳帅骤然发动此次举动的时间,却是有一个极可怕的推断,是以不敢再拖下去,这才急急来找太后!” 孟太后微微沉吟,终于第一次主动发问道:“不知前线军情究竟如何?秦相公又做出了怎样的推断?” 秦桧心下微笑,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神色肃然道:“天子官家圣驾在舒州城中被女真人六十万大军所围,舒州城中守军却是不足三万人,众寡悬殊,女真人攻势又急,战报传来之日,舒州城中守军已是再难有抵御之力,眼见城破已是就在指顾之间……”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这位孟太后对于他心中的计划,能够起到何等重要的作用。 有宋一朝,由于皇室血脉不振,常有幼主登基,是以太后垂帘主政,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自真宗朝以降,刘太后、高太后等相续坐朝理政,已成惯例,仁宗朝时,刘太后甚至一度着天子衣冠,以天子礼祭天祭庙,离改唐为周的则天皇帝也不过一步之遥,朝中群臣却也对此不以为异,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可以接受的地方。 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有宋一代,门阀世系早已瓦解,朝中百官都是以科考出身,起自民间,不再如隋唐之时般家大业大,对于皇室的依附关系再不如前朝时严重,文人士子主体xing地位高张,其对于皇室的忠诚更多地是出于对儒家伦理章程的自觉遵守,而不是如前朝般地只知死忠于天子一人,而太后本是皇帝长辈,百行以孝为先,太后理政,对于儒家伦理观念而言,原本便不是什么突兀的事情,是以那些文人士子对此却是没有多少抵触情绪。 另一方面却是因为隋唐之时,皇后妃嫔均自出身门阀大族,自小按照贵族小姐的标准,教授妇言、妇德、妇功、妇容,却是把时间全花在这些上面,对于真正的实务往往一窍不通,而有宋一代却是不以门弟取人,哪怕这些原本身为皇后皇妃的太后,也多半都是寒门出身,自小生于民间,对于现实种种,并不陌生,是以有宋一代与前朝不同,前朝女主当国之时,往往援引外戚,搞得一塌糊涂,然而宋代太后坐朝理政之时,却往往朝政清明,刘太后、高太后甚至有“女中尧舜”之称,殊为难得。 当今天子官家得位不正,因父、兄蒙尘漠北而登基,是以即位之初,便力请当时唯一的皇室长辈孟太后垂帘主政,只是孟太后深谙进退之道,急急撤帘,交权于当今的天子官家,这才未曾再度出现一次女主当国的现象,然而此时天子官家征战在外,当此大乱之时,若是孟太后肯出面主政,自然是一呼百应,众望所归。 他自进来见到孟太后之后,便一直故做危言耸听,刻意刺激孟太后,因为错非时局确是到了不可收拾,甚至指顾间便足以动摇大宋江山的地步,只怕这位谨小慎微的大宋太后,决不会改变那深自谦抑的形象,走上前台主持大局。 眼下孟太后由一直岔开话题,到现在自己出声询问当下状况,显然是已经一步步为现在的情况担心了起来。 “什么?”帘后的孟太后微微惊呼出声,半晌,忽然发问道:“自前线阵地到临安,快马疾弛,却是需要几天?” “战报由专人递送,一路换马不停人,也走了足足五天四夜,更何况”,秦桧眉头紧锁:“战报入京,是直直递送入知临安留守事岳飞的手中,再由岳飞转发各部院,交给微臣的这封战报,却居然在岳飞手中积压了整整两天,所以……” “积压两天?”孟太后皱眉,一时不语。 秦桧点头道:“是!依例每日都当有战报送抵临安行在,交到岳帅手上,再由岳帅转发相关各处,自前日始却是连停了两日,臣心下觉得颇有蹊跷,这才详加端详,也由此才发现今日交到臣手上的战报,却显是两日前的!” “五天四夜……”孟太后微微沉吟:“难道那两日内的战报……” 秦桧望定孟太后,缓缓点头:“岳帅做出令禁军接掌临安各部院如此大反常态的决定,却也就在这两日内。” 他看着孟太后沉默不语,继续说道:“战报由前线至此,需要五天四夜,若依臣现在手中的这份战报来看,只怕……只怕舒州城……”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地沉默。 孟太后却仍是沉得住气,微微思索,说道:“岳飞为人,却不似是……” 秦桧点头道:“岳飞久历军阵,行平所念兹在兹,无非是提一支劲旅,与女真人开战,北复中原,这固然是锐意恢复,积极进取之举动,但却也需审时度势,不可不问情由一意躁进,而今若是前线战局有变,天子官家再失于女真人之手,臣等自然必当以顾全大局,维护得天子官家周全为首重之务,然则岳帅却是自来对于与女真人和议深恶痛绝,甚至不问情由,一律斥之为卖国,臣最害怕的,是岳帅在这等形势下生出误会,为了阻止时局走向与大宋与女真议和之变,不惜悍然发动兵变,那可就……” 第73章 否极 () “连这些东西都丢了,他们快撑不了多久了!” 前面探路的女真军士指着路边丢下的东西,大声叫了起来,原本略显疲惫的脸上,此刻却均是放出了兴奋的光。 原本立在阵后督战的金兀术轻轻一叹,纵马上前。 宋军诡计多端,在这等境况下竟尔仍敢分兵数路逃窜,更是每一路都做出南国皇帝在自己军中的样子,意图搅乱自己的视线。 只是此次自己本来用意便不在于一城一地之得失,仅留下些伤病疲惫的部队留守舒州城,其余那些战力犹存的马军,尽数带将出来追击宋人,军力较诸宋国残军多出何止十倍,即然宋军分路而逃,他便分路而追,此时完颜雍、韩常等将领均自领一支大军,追击宋国残军,勿求斩尽杀绝。 而他自己,则亲自领军追击眼前这支残军。 因为这支残军并未曾与其余诸支残部一同撤走,却是在林间路口随处设障,又足足将自己的大军挡了一天一夜。 甚至这几日来,这支残部且战且退,虽然在自己的绝对兵力优势下并不可能有什么特出的战绩,但却终究是进退有节,丝毫不乱,甚至在自己有意分化招抚之下,也未曾留下宋国的半个降卒。 只是眼下看他们几乎已然弃无可弃,疲累的马匹,缷下的盔甲,丢弃的米粮……一切都预示着这支顽强的军队,终于也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快,快……” 身前的女真骑士,都自振奋了起来,呼喝着,拍着疲累的马匹,加速追击了过去。 他们对于金兀术,有着近乎盲目的信心。 所以他们都觉得金兀术的判断必然是对的,相信宋国的天子,就在眼前这路残军之中。 眼下这路残军几已无还手之力,又怎由得他们不想着要快马加鞭,一鼓作气,把他们彻底击溃。 毕竟任何一个人都知道,若是能生擒宋国的天子,那是何等大的一场富贵。 金兀术却是微微苦笑。 这一次只怕要让手下这些弟兄们失望了。 他知道南国天子并不在眼前这支残军之中,他之所以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亲自领军追袭此路,只不过是因为他可以肯定带领 这支残军的应当是那位大宋的监军将军。 南国皇帝不会自陷险地,而那位大宋监军将军却必会是在此备战场上最后一个撤走的宋**人。 他虽到现在仍然连那位监军将军究竟长成什么样子都未尝看清楚,但对于自己的这点判断,却是有着十足的信心。 毕竟,换做自己易地而处,此时必然也在做着同一样的事情。 身经百战,阅尽浮生,生擒南国天子的荣耀,对于此刻的他而言,早已不外是天际浮云了。 他现在最想做的,是用军人的方式,亲手与那位大宋的监军将军来做一场了断。 这是对一个真正军人应有的尊重。 他,必然也是如此想的。 “驾!” 金兀术催马,疾弛。 该结束了! …… …… 任是孟太后如何处变不惊,此时也不由得脸色大变,皱眉片刻,说道:“若说岳飞为求一战,不惜以死求战,老身倒是相信,只是若说他竟敢大逆不道,趁机窃位,这……” 秦桧也自微微一愕,岳飞十年抗金,名声遍于海内,只是他也未料到在这禁宫大内之中,皇族贵亲之内,岳飞却也有着如此诺大的声名。 他轻轻一叹,说道:“若说岳飞是为了自身荣华富贵,臣确实也是不信,臣只恐岳帅是一时糊涂,为求前线战情变局不至于影响对于我大宋对女真人眼下以战为主的政策,是以弃天子官家于不顾,意图扶助新君登基,那恐怕……”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太后可曾记得,岳飞昔日就曾为立嫡之事,几度上书天子官家,甚至不惜触怒龙颜,冒天下之大不韪,一度也曾令人十分不解其缘何如此不智,现下看来,岳帅却是早已料到了有这一天啊。” 他对于如何说服孟太后早有准备,言语之中,每一句都似是在为岳飞着想,却又无一句不是含沙射影,而且推论得合情合理,更是与先前许多事联系了起来,却简直是由不得人不信。 他此时眼见孟太后已然被自己说动,踏前一步,说道:“是以此时此刻,惟有太后出面,召集群臣,拔乱反正,眼前的局面,方才有些许可以收拾的希望。” 孟太后沉默片刻,长叹一声:“若真的局面已然到了如秦相公所言如此地步,老身一介妇人,却又能有什么作为可言。” 秦桧似是长舒了一口气,脸上泛起了笑容:“太后若肯出面,大宋天下就有救了!” 孟太后掀起帘帐,走了出来,讶道:“听秦相公的话中之意,却似是成竹在胸?!” 秦桧微微一笑,说道:“眼下局势虽似险峻无比,但只要太后肯出面立朝主政,一切问题自然迎刃而解,再无滞碍。” 孟太后微微一愕:“若是如秦相公所说,眼下临安军政要权,已然尽归岳飞之手,老身却又能做些什么?” 秦桧说道:“岳飞眼下之所以能在临安城中呼风唤雨,却是因天子官家出征前以监国之重任委之。太后应知大宋军士,人人尽是忠心于天子官家,若非岳飞以监国之职发号施令,携天子之威权混淆视听,否则纵然其在军中素有威望,但若是让那些军士知晓其眼前所做之事是如此大逆不道,却也必然不会再跟随其后。而临安行在朝堂百官,更大都是知大体、识大局的人,原本之所以甘居岳飞之下,无非是因着天子官家之圣谕如天,是以眼下虽然看起来临安行在军政要权尽归岳飞之手,实则却实不过是假天子之威权行事,若是太后肯于此乱象纷呈之时,出面立朝主政,下诏谕暂时停止岳飞行使临安留守事之职权,并公告临安行在诸军诸司,析透眼前实际局势,勿令其为人所蒙蔽,只待那些军士明了了目前的局势,自会知道应当何去何从!” “这个……”孟太后微微沉忖:“日下前线战局究竟如何,却是尤未确知,岳飞知临安留守事乃天子官家御驾亲征前圣命亲任,若是仅凭无端揣测便如此施为,只怕……“ “太后,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目下局势急如星火,变化只在顷刻之间”,秦桧见孟太后犹豫,连忙接着说道:“而若不暂停岳飞之职,则前线战局情报,势必先经其手,那待得我等真正知晓前线战局的变幻情况,只怕早就已然无及。” “更何况,昔时天子官家原本但几次三番奉请太后临朝听政,只是太后因着凤体违和,婉拒此议”,秦桧微微一笑:“而今既然太后已然安养完毕,可以亲自临朝听政,自然再无须大臣监国,岳飞其他等职,仍自一体保留,纵然日后得知天子官家天幸无恙归来,亦是无伤颜面,当此之时,大宋江山存亡断结只在太后一念之间,实再容不得半丝犹豫,臣请太后三思!” 孟太后沉吟半晌,轻轻一叹:“树欲静而风不息,也罢,老身一切听秦相公吩咐便是!” 秦桧面露喜色,正欲说话,忽然听得殿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娇喝:“母后且慢!” 第74章 庙算 () 赵匡胤立马谷口,直到望着最后一员跟在他身后的军士,也在原本便已守候在这里的将士接应下,引领到安全的立寨扎营之所休整歇息,这才甩鞍下马,缓步向山上走去。 “大帅……”山头上王贵、刘子方、柳之顺诸将,这才纷纷立起身来,惊喜欢呼着,向赵匡胤迎了过来。 这里便是他们自一开始便自选定的最终埋伏地点,是以刘子方与张宪内外夹击,大破围困顺昌的女真军队之后,又复疾弛取下早已形若空城的舒州城,交给随后赶来的张宪所部接管,随后便自全速赶往这个此处支援,却是来得比由于要牵引金兀术带领的女真军士,故意兜转了几个圈子的赵匡胤,要来得更早了一些。 而王贵及其余诸将所部,虽然也自牵引完颜雍、韩常所带领的女真军队,却是一路潜行,不若赵匡胤般尚自故意与女真军沿路狙击接战,且打且退,是以也自都比赵匡胤要先早到了一些。 其余自舒州城内早先退走,已然先行抵达此处的岳家军军士,更是早已按着原先定下的计划,在此地做好了种种布置。 时势至此,网已张,箭已备,所欠缺的便只是等待猎物入套。 只是赵匡胤一日未曾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却也还都是一颗心悬在半空中,难以安怀。 毕竟天子官家一袭身,系大宋安危,若是在追袭途中出了什么岔子,纵是真能在此处将女真数十万骑军一举全歼,亦是得不偿失。 是以直至赵匡胤的身影出现在谷口的那一刻,他们才真正放下了心来,只是他们均是久历军阵的统军大将,在这等形势下仍自严守着各处,指挥部署接应工作,直到此刻,才自迎了上来。 赵匡胤负手,凝目扫过埋伏各处的军阵,嘴角也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来。 山下地势,谷中藏谷,便尤如是一个天然的迷阵。加上连日来先行来到此处驻扎的岳家军多所布置,只怕纵是有当地熟门熟路的人带领,陷入谷中,一时也自出不去。 只是金兀术此次几乎倾其全军之力追来,数十万人马,规模浩大,地势开阔之处,难以布防伏陷,而像眼前这般地势狭隘之处,虽是容易扼守要地,设下埋伏,但数十万人马分排而入,首尾只怕要长达十数里之长,若是发动埋伏时间过早,则押后的大将难以入伏,在这等人数悬殊的情况之下,若其指挥得当,处乱不惊,则吃亏的极有可能是设伏的一方;而如果发动埋伏的时间过慢,却又令得精锐的前锋已然逸出了包围圈,再行回过头来内外夹击,更是难以收拾。 是以他们此次分军数路,引女真军分路追来,本意便是想错开一点时间,而赵匡胤亲率的一路,更是故意沿路抵抗,却是早已有心要将金兀术拖在最后。 虽然岳家军几路分开的军阵之间相差时间尚不足半日,但沙场对决,形势瞬息万变,就是这半日时光,已足以让局势大不一样。 毕竟金兀术久历军阵,身经百战,纵是骤然遇伏,难免一时心惊,却也绝不至于方寸大乱。 宋军虽据地势之利,但终究与女真骑军兵力悬殊,若不能趁乱掩杀,待得女真骑军稳住了阵脚,反自冲杀了过来,却是不免局面堪虞。 而完颜雍虽然沙场冲杀之际亦是勇不可当,但终究皇室血脉,自小锦衣玉食,在女真军中的威望,与金兀术更是不可同日而语,骤遇变故之时,他自己就必先心浮气燥不说,纵是其能临事冷静,只怕亦必难以收束得住那些慌乱的女真骑军。 乱局一成,任金兀术有再大的本事,却也自是回天无力了。 王贵一马当前来到赵匡胤身前,望着赵匡胤的神色,却是觉得明白他心中所想,大笑道:“皇帝大帅放心,这次我们是张下了天罗地网,一定要让那些女真狗贼来得去不得,把他们杀一个片甲不留!” 赵匡胤哑然失笑,回头望着赶上来的诸将,虽然未曾开口,却也都是一脸热血激荡的模样。 确实,这些年来,女真人屡屡犯境叩边,夺我疆土,杀我子民,眼前这些统兵大将身上,或多或少,都跟那些女真人有着一些不死不休的怨结。 眼下的局面,实是自宋室南渡以来未曾有过的大好时机,也难怪他们都自想毕其功于一役,将这些女真最精锐的部队尽数留在这里。 只可惜…… 赵匡胤双手一张,手中那张入谷之后方自接到的“急脚鬼”自临安行在传来的急信,早已化为飞灰,片片飞散。 他的目光自山谷之中,投向那遥不可测的天边。 真正最凶险的战场,却不只是在这一处。 …… …… 秦桧目光微寒,望着大宋皇后仰视阔步,迈进殿来,心下也不由得微微轻叹了口气。 这位大宋皇后虽是女流之辈,然则秦桧却是不敢对她有丝毫的轻视。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昔日苗、刘之变中,这位大宋皇后究竟起着一个什么样的作用。 若论眼下临安城内对于大宋朝堂最具影响力的人物,只怕还是要以这位大宋皇后为首,孟太后位份虽尊,却也仍要瞠乎其后。 大宋宫廷内外,实有不少他的心腹,是以此次他进宫来,却也是做好了不少布置,勿求让这一消息不至于传入这位大宋皇后的耳目之中。 毕竟这位大宋皇后虽则能力远在那位原本庸怯无能的天子官家之上,却是一直严守分际,对于国事之参预也不外偶尔对天子皇帝当面进言劝谏,却是未曾起过在宫外布下势力眼线的心思。 更何况,岳飞与军方这一极端反应,本是自己一步步精心策划逼出来的,突然将宗颖押赴刑场,亦是事到临头方自秘密通知万俟卨,之前并未曾漏出一丝半点消息,刻意要使得岳飞等人不能从容布局,务必要逼使他们再难有时间腾开手脚,只能孤注一掷,是以其自接到刘琦率人赶赴刑场的消息之后,他便离了相府,兼程赶到宫中来。 他与岳飞相争日久,对于岳飞的xing格了如指掌,心知其爱民手下弟兄xing命更甚于己,在斯情斯景之下,岳飞是无论如何,亦必会做最后之搏,而以其xing子,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是雷霆万均,务求无一疏漏。 正是早已料准了其间的变化,他才能在刘琦兵围刑场、岳飞下令接管全城的空档之是地,离府入宫,这一则是为了防止岳飞等兵行险着,发兵将相府也自一并控制在手中;另一方面却也是为了抢在时间前头,在这位大宋皇后察觉之前,便自先行说动孟太后,下旨收政垂帘,到时木已成舟,纵是这位大宋皇后发觉不对,却也是难了。 实在未曾想到的是,这位皇后竟尔来得如此及时。 推算时间,将消息转递给这位大宋皇后的人,只怕来得比自己也不稍晚。 在这临安城中,却又有何方神圣,能抢在自己的前头?! 莫不是那位xing情大变的天子官家离京之前,却是伏下了一着暗棋?! 孟太后却是连忙站起了身来,抢前几步,扶住了正欲行下礼的皇后,长长松了一口气,连声说道:“皇后来了就好了,皇后来了就好了!秦相说眼下外廷风云突变,千均一发,吓得老身一颗心七上八下,眼下看得皇后前来,老身这一口气才总算回了过来!皇后来了就好了!” 她自被接到临安之后,便自长养深宫,深自谦抑,对于外界之朝局,一向不多所过问,尤其是天子官家离宫之后,更是未尝多过问外廷之事,此时秦桧以丞相之尊,亲身前来,对于当下局势之凶险言之凿凿,颇有大厦将倾之势,一时乱了方寸,紧急间却是未曾想到还有一个皇后可以商量,秦桧又自逼得紧急,却是就此答应了秦桧之请。 但其终究是心思缜密之人,眼见皇后亲身前来,更自在殿外已然出声喝止,却是已然心知此事必有内情,却是借机下台,做出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已然先行摆出一切由皇后做主说话的姿态来。 秦桧上前,正欲说话,却是听得皇后已然先行开口道:“母后且放宽心,儿臣自有把握,可保得大宋江山无恙!” 第75章 入毂 () “到了……” “在这里了……” “妈的,谁比我们还快?” “杀……杀……” 金兀术所率领的那一只女真骑军一路疾行,却是猛然听得不远处那隐隐的金铁交鸣之声传来,极目望去,依稀已可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影来去,竟似有人已然赶在了他们前头,跟那些败逃的宋军交战了起来。 他们都自认为自己所追赶的那一路宋人残军才是宋室皇帝所在的正主,眼见胜利就在眼前,不知哪一路的人马居然在这种关头横闯出来,还绕到了他们的前头去,他们是以沿路追袭,马不停蹄,又怎么会甘心在这种节骨眼上把这偌大的功劳拱手让人,是以无不更自加催了胯下战马,竟自往那交战之处撞了过去。 舒州城下鏖战数月,辛苦破城,再加上连日来的沿路追击,数番接战,宋人已成强弩之末,只是在做最后无谓挣扎的观念,早已在他们每个人的心上印下了深深的烙印,而那种数月来连续作战的疲累,尤其是这几日来为追击残军而不眠不休,甚至还要不时警惕着宋人残军拼死反扑的崩紧了神经,更是让他们早已然麻木了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军人,而原本应当具有的警觉。 他们现在只想好好地把这些宋人都杀光,尽快地结束这一场已然太过冗长的追逐与血战,然后才能够好好地安安心心地睡上一个大觉。 哪怕是紧随其后的金兀术,在面对这原本应当让其戒慎恐惧的适合大军伏击的场地,却也不过是心头一动,便也自拍马疾奔了过去。 以他对宋国皇帝的了解,以他对宋金两国此战军力的研判,当下的形势无论怎么看,宋人都已然被逼上了绝路。 尤其此战一直在其亲自指挥之下,是以他一直觉得,对于双方局势的掌握,再没人比他更清楚。 金兀术虽然久历沙场、老谋深算,但无论如何,却也终究是血肉之躯。 连日来的追击血战,纵然是金兀术,却也是把那一份耐xing与警觉磨平了不少,眼见着大局将定,不由得也便一时情急了起来。 “杀!” 冲前的女真骑军舞动着手上的长刀大斧,辫发飞扬,鲜红的舌头舔拭着嘴唇,便如同已然尝到了宋人的鲜血,直直向那交战的人群之中撞了过去。 一百丈…… 五十丈…… “宋狗在这,快来……” “捉到南国皇帝了……” “不对!” “怎么是……” “援兵……是援兵……” “不对,不要过来……” 一派熙攘叫喊声,忽然之间就响成一片。 而最令那些女真骑军一时之间无所适从的是,这些叫嚷声语气更异,甚至互相矛盾,可是却又偏偏都是用最纯正的女真语喝出来的,听起来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的。 那些冲到最前面的女真骑军,也自勒马回转,大声地不知在叫唤些什么,却是令得后面的骑军不知当进当退。 入口处的狭隘拉长了队列,堕后押阵的金兀术尚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却是蓦然间勒缰立马,定住了身形。 他终究是久经沙场的一员老兵,纵然在早已被疲累与兴奋双重冲击下丧失了部分警觉的现在,但那份在百战辗转之中磨炼出来的对于危险的近乎直觉的敏感,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丢却的。 他猛转头,却是骇然发现来时那条小径不知如何看上去却似是有些不一样了,正自举起手,便欲向身旁传令兵施令说话的时候,四面八方蓦然响起的震天喊杀声,却就在这个时候淹没了一切。 “杀!” “杀!” 无穷无尽的宋**士,便尤如自那大地上突然之间长了出来一般,如同出押猛虎一般,向女真人的部队冲杀了过去。 那本似藏不住任何东西的浅草丛中却是蓦地生出无数的 落马坑、绊马索,乱箭劲矢,如飞蝗乱雨般四散而下,一时间竟如同四面八方,都自响起女真人的哀叫声。宋军往来冲突,将女真骑军冲隔得分散各处,却是如同每一个人都在各自作战一般。 金兀术身旁的亲卫传令官终是百里挑一的战将,此时随着金兀术的号令呼喝发令,却是旗鼓未乱,虽则被骤然冲出的宋军将前列阵脚冲荡尽乱,但旗号令鼓所能及之处,那些女真骑军却是随着旗鼓号令,收阵回防,虽则女真骑军以进攻为主,防御为次,手上武器均是利守不利攻,兼之沿路不断有女真人因宋军袭击纷纷堕马,却也仍在极短的时间内依山壁勉强立住了阵脚,以长枪箭矢,暂且逼开了四面不断进攻而来的宋**士,更有部队先行以钩索不断探明破除地面上的陷井障碍,一时间竟是层次景然,壁垒分明。 赵匡胤立在山头,却是将眼下形势看得一清二楚,身旁的王贵也不由得赞叹一声:“女真蛮夷,倒也不尽是无能之辈。” 刘子方亦自皱眉道:“金兀术自不是等闲之辈,也是时候了,再冲杀下去,可不要让他摸清了我们这方的虚实。” 赵匡胤哑然失笑:“也是,开场锣敲得够响了,接着应该轮到那个丑角了。” “哈哈哈……”诸将仰天大笑声中,山头上纷纷举起旗令来。 …… …… 金兀术居中策应指挥,眼见手下这些身经百战的军士在旗鼓号令下却在宋军包围中浸浸结成了防御阵形,却忽然间四面宋军如潮水般退去,正自怔忡间,忽然西边角上宋军退却之处,却是一支骑军随即斜刺冲出,大呼小号直向自己结成的军阵冲来。 站在军阵最外围的女真骑士手持劲弩,正欲张弩发箭,前面那些正自冲撞来的骑军却是女真语叽哩咕噜地叫唤了起来。 细辨出,却正是由完颜雍与韩常所率的分路追袭宋军的另一支女真骑军,却原来他们已然先行入伏,方自被宋军冲杀之际早已心胆俱丧,乱不成阵,此时宋军忽尔无故退去,却又看见自己这方的另一支骑军就在不远处,军容严整,阵势宛然,一时间直若绝处逢生,一个个大呼小叫地径自催马向这边直冲而来。 他们此时被困未久,人数尤多,但却是被吓破了胆,溃不成军,便如一群没头苍蝇般黑压压地直罩了过来,沿路上不断有人被那些草丛中的陷井障碍所拌倒,却又自累得后面又自倒撞一片,有些人自马上跌下后,仍自挣扎着向金兀术方向挣爬而来,又复被后面的人马踏成肉泥,惨烈难言,形势更是混乱不堪。 “放箭!” 金兀术一咬牙,牙缝里咬出了这两个字来。 第76章 空城 () 旗令官旗令举处,阵前的军士虽然不愿,却也仍自依令缓缓举起手中弩弓来。 金兀术虎目圆睁,却是没有一分一毫犹豫之色。 眼下身陷重围,正自刚刚稳住阵脚,若是再有什么变故,哪怕是自己,也必难以收拾人心。 正自直撞过来这群骑军,虽则看似人数尤多,战马兵器未失,但眼前如此混乱的局面,却足以证明他们早已心丧胆寒,再难收束,若任得他们将这股混乱散布到自己军阵中来,则不但不是一股可依仗的战力,反而只会使得自己手下这些勉强占住了局面的军士就此阵脚大乱,再无复有顽抗之力。 是以他在那顷刻间已然决定下令前阵发箭,吓阻乱军,先行让他们安静下来,方可从容下令整顿。 沙场之上,有时容不得半点仁慈,不管对敌人,或是对自己。 在这种关头,任何犹豫,便极有可能万劫不复。 “谁敢?!谁敢放箭?!” 身边旗令官手中旗号方起,前面那群乱军中一骑排众而出,口中大声呼喝,竟尔正是完颜雍。 他身为皇室近支,此次更是隐负监察之职,位份仅在金兀术一人之下,此次与韩常另领一支,追袭宋室残军,心中也不自觉有争功之念,是以对于韩常劝诫的小心谨慎等苦口良言,却都认为是金兀术欲抢在他前面,是以令韩常刻意拖延,却是根本未曾听在耳中,径自便撞进了宋室的埋伏圈中来。 只是他却终究未曾有单提一师,独军作战的经验,入伏之后,宋军杀声四起,旗鼓齐鸣,手下军士纷纷堕马,却是一时方寸大乱,只知逃窜,韩常更是不慎落马,死于乱军之中,是以骑军群龙无首,瞬时间便自乱不成军。 待得金兀术结成军阵,宋军应令退去,完颜雍亦自看见一线生机,连忙催马急奔向金兀术方向投来,他本自天潢贵胄,胯下战马自是万中挑一的绝世神骏,此时逃命之余,自是一骑绝尘,转瞬间便赶到了乱军的前头。 他亦是统兵大将,自知旗号的意蕴,此时眼见金兀术军中竟尔举起放箭射杀的旗令,一时大为惊恐,鼓足了力气呼喝了出来。 前阵的军士对于射杀这些原本的兄弟战友,本来也自颇为不愿,又都自知晓完颜雍的身份,更是不敢造次,却是无人敢让弩箭脱手,都自拿眼望向阵中的旗令官。 金兀术亦自微微一愕,若在前方叫喊的是除完颜雍外任一大将,哪怕是韩常,只怕他也毫不犹豫地下令射杀了,但此时来的是完颜雍,却是不由得他不敢妄动。 大金朝堂上的局势,亦是千丝万缕,复杂百般,完颜雍此来,本就隐含着与自己鼎足而立,暗负监察之意,若是自己现在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号令射杀完颜雍,只怕大金朝堂上翻波起浪,却是不知又要有多少人头落地了。 数十丈距离,转瞬即逝。 就在这一犹豫间,跑在那股子乱军最前面的部队,已然撞进了金兀术指挥下勉强结成的军阵,却是转瞬间整个军阵已然隐隐有溃散迹象。 金兀术喟然长叹,蓦然振眉,对身旁的旗令官喝令道:“下令全军开拔,无论何人不许停步,向前方进发。” 旗鼓响处,那些乱军,裹着整个军阵,脚步不停,直直继续奔行而去。 那些乱军不知为何,脚步不敢稍停,而军阵却也自依着旗令,与那群乱军一起向同一个方向冲奔而去。 时至今时,再行固守,徐图反击已不可能,是以金兀术只好号令全师,集中一处,向可能的出口冲撞而去。 他也不知道这个埋伏圈的缺口在何处,但他却知道不管宋军设下的埋伏何等精妙,终究有一个缺陷是无可避免的。 那便是纵是集合顺昌、舒州之岳家军全军之师,亦不过七万人之众。而这区区七万人复要散布周围,则势必分散薄弱,只要自己集全军于一点,他们必然抵敌不住。 此地埋伏处处,即不能固守一住以不变应万变,便只能发挥人数的优势,以绝对优势的兵力,拼着为那些障碍陷井所杀的损失,先行脱困而出。 只要能够跳出此地,整住阵脚,再行覆压回来,却也并不是没有反败为胜的可能。 急弓劲弩,箭飞如雨,不断有人中了绊马索、陷马坑自马上跌下,却是被后面的军阵踩成肉泥,哀号之声不绝于耳,却是没有任何一人一骑略有停步。 不管是人是马,此时都已经被吓破了胆,好不容易有了金兀术带着大家奔逃,是以每一个女真人无不争先恐后地想着那一分生存的希望,又哪里会有余裕顾及身周。 这个山谷虽自层叠交错,恍若一个天然的大迷宫,却是无奈女真人马数十万之众,实在太多,此时混乱之中不成阵型,却是铺陈了开来,人流涌去,却是将那些都陷井布置踩得平了,一时间眼见那些女真人翻过了山岭,登上山头,视野一阔,便自再难围困得住。 金兀术正自暗暗心喜,蓦然间却是听得震天慑地的喊杀声自四面山头呼喝响起,惊抬头处,却是看见宋军军士漫山遍野站了起来,猛一打眼处,竟尔给人一种在这片天地之间,都已然被宋**士全部所占满了的错觉,众寡之势,几若在这片刻间徒然逆转。 冲在最前头的本来便是那群已被吓破了胆的乱军一众,此刻见着当头处宋军军容严整,盔明甲亮,更复声势浩大,一时间却是惊惧勒马,却又与后面尚自止蹄不住的逃兵撞在一处,颠倒践踏,哀号声、呼喝声,更是在那刹那间将那些军士心中的恐惧传播到了几乎全体女真骑军身上,纵使阵中旗令官在金兀术号令下举旗示意停步整队,却也已是全然收束不住。 鼓令响处,宋军阵中数杆帅旗,分立四面,高高擎起,矗立在山头,白底红字的几个大字,却是更让所有女真人,甚至连金兀术在内,都不由得心胆俱寒! 那飘扬的帅旗之上,分别写的竟尔分明是在女真人中尤如最可怕梦魇的四个大字。 “岳!” “韩!” “刘!” “吴!” 第77章 治道 () “圣人娘娘长居深闱,却仍能手拿乾坤、运筹帷幄,能老臣所不能,实是天启圣聪,老臣感佩不已。只是不知圣人娘娘究竟有何万全之策,老臣斗胆,还请圣人娘娘当面开示。”秦桧缓缓上前,开口问道。 皇后微微一哂,说道:“秦相理政,日久年深,朝野上下,一直视秦相为安镇江山的擎天之柱,声名之大,或谓妇孺皆知,连本宫这足不出户的一介妇人都自屡有耳闻、如雷贯耳,只是如今天子官家离京尚不足百日,以秦相之能,又何以会令得大宋朝堂之上出现有如今日这般乱相,本宫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还请秦相先为本宫开示一二。” 她话中有话,字字句句,却似是依稀在指责眼前之局面,尽皆是秦桧刻意营造出来的一般。 秦桧也不由得微微一愕,他虽知这位圣人娘娘不可小视,亦是潜在敌手之一,却也未曾料到她一来便自如此语含讽刺,不留情面,而且话语之间,竟仿佛对于眼前的局势了若指掌,这倒确是颇出于其意料之外。 他正自沉吟之际,一旁孟太后却自开口道:“是啊,是啊,老身一向最爱听这些飞短流长,秦相,快说说,快说说,皇后娘娘也在等你回话呢!” 皇后之话虽然说得隐讳,但孟太后历事三朝,经验何等丰富,却又怎会听不出来那皮里阳秋。 她自被迎回临安以来,一直深自谦抑,避免卷入朝堂中诸般争端,此时听得皇后语气对秦桧显是敌意甚重,一时不由得深自后悔方才被秦桧巧舌所动,她的尊贵身份全是来自于身为大宋皇室的象征,若是大宋皇室根基不稳,则不但是富贵荣华尽付东流,甚至身家xing命亦自难保,是以她此时一但分清楚了眼前的局面,却是毫不犹豫地就选择了站在皇后的这一方,亦假亦真地对秦桧逼问了起来。 秦桧微微皱眉,长叹道:“圣人娘娘有所不知,老臣一心开宋金两国万世之太平,却是办事粗陋,有违圣意,兼之年齿日长,老迈多病,早在天子官家御驾亲征之前,已请旨在家休养,早就是多日不问朝政,若说此时朝堂之乱相,圣上娘娘实不垂询老臣。老臣此来,只是因见此时局势千圴一发,老臣忧虑大宋江山安危,情非得已这才亲身入宫,却是不知圣人娘娘已有成竹在胸,倒是老臣年老糊涂,忧虑过甚了。” 他在昔日金使上殿之时,确曾当堂吐血,赵匡胤亲旨休养,斯后他也再未曾在朝堂上出现,一切都自通过其义子秦喜之手操控,是以一番话将自己推得干干净净,却是丝毫也捉不住他的把柄。 皇后哑然失笑道:“秦相身为百官之长,总领枢机,天子官家十年如一日,倚若心腹股肱,莫说是大宋的百官士子都自惟秦相马首是瞻,据说便连昔日那擅闯大殿的鲁莽金使,口中都只知呼喊秦相之名讳,天子官家亲征之前,亦自重托秦相与岳飞同知临安留守事,暂慑朝纲,朝堂之事,本宫不问秦相,却又能问谁人来?” 秦桧却自神色不动,叹道:“老臣已是衰朽之躯,原本不欲多言妄语,但圣人娘娘既然非要问个究竟,老臣也只好实话实说,若说眼前之乱相,究其因缘,老臣确也难辞其咎。” “哦?”皇后倒是颇出意外,微蹙凤眉道:“本宫愿闻其详!” 秦桧叹道:“老臣错就错在昔日天子官家委我与岳飞岳元帅同知临安留守事时,老臣也曾想过要上表力谏天子官家切不可做此安排,却是一时顾虑太多,未曾来得及在天子官家出征之前成议,致有今日之祸,老臣近来反躬自省,亦自深感惴惴,是以此时眼见局势一发不可收拾,只能甘冒大不敬之罪,入宫求见太后娘娘,只望娘娘能以天下苍生为念,立朝理政,整顿局面。老臣亦知深知此举与礼法,只要待得应付得过眼前危机,保得大宋江山无恙,老臣愿自承担一切罪责,原本便绝无半分推脱诿过之意!” 皇后凝目望着秦桧,嘴角逸出一丝淡笑:“秦相当朝日久,要秦相与岳帅同知临安留守事,位在岳飞之右,倒确是委屈了秦相,只是……” “圣人娘娘会错了老臣的意思了”,秦桧不待皇后说完,却是连忙插口说道:“大宋朝堂藏龙卧虎,老臣区区衰朽之躯,早已自觉力不从心,天子官家选贤任能,正是体恤老臣的一番心意,老臣又怎会心有不满?!只是有岳飞不能有秦桧,有秦桧不能有岳飞,天子官家意欲兼而用之,则已然埋下了今日动荡之根苗。” 皇后未及说话,孟太后已然先自开口:“秦相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与岳飞同殿为臣,纵有私怨,亦不应因私而废公,若果如秦相所言,那眼下外廷之乱局,秦相实是责无旁贷。” 秦桧却是挂着一脸苦笑开口道:“太后娘娘责备得是,只是太后娘娘有所不知,老臣与岳飞虽则一向政见不同,但却均是各自秉心而论,断无私怨可言。相反老臣对于岳飞岳大帅一直心折不已,只是碍于对于时局见解不同,十余年来势同水火,每每午夜梦回,老臣时引为生平之憾,又何来因私废公之说?!” “即是如此”,皇后微微皱眉道:“秦相先前所言,直似与岳飞不共戴天,势不可并立于朝,却又是何义?” 秦桧长叹道:“老臣与岳飞不可并立者,非关仇恨,只是朝局。” 他望向皇后与孟太后,苦笑道:“自太祖开国以来,文臣武将之间素有心结,其间缘由,错综复杂,想必太后娘娘与圣人娘娘亦早已有所耳闻。” 皇后与孟太后互视一眼,缓缓点头道:“那又如何?” 秦桧叹道:“太祖皇帝立国以来,偃武修文,自有其用意,其间得失,此时亦不必详究,至少这百余年来,大宋朝堂文武有份,各有所安,不管如何,总能保得一个太平稳当。文武之道,互为臂膀,岳飞亦自人中龙凤,若是天子官家意欲重用岳飞,为臣虽则与岳飞政见不合,亦会全力辅佐。只是岳飞终是行伍出身,天子官家纵是有意栽培,亦应循序渐进,方为万全之策。似如今这般当此天子官家御驾亲征,离朝而去的当口上,骤然宣布破格提拔岳飞,徒然令得朝中士人物议沸然,难以接受,而一从统兵将帅,则自弹冠相庆,自以为天赐良机,宜应相机而动。而天子官家千虑一疏,又复以秦桧与岳飞并列,同知临安留守事,更令得文臣武将间些许嫌隙益演益烈,终究演变成今日之局面。” “秦相所言,本宫实在听不明白”,皇后摇头道:“秦相权高望重,天子官家以秦相同知临安留守事,想来自是欲借重秦相之能,稳定朝纲。为相之道,本来便在于调和鼎镬,燮理阴阳,秦相即是早知文臣武将之间隔阂日深,自然应当早做绸缪,从中斡旋周章,又怎能袖手不理,坐视局面发展到今时今日这般田地?” 第78章 无为 () 秦桧微微一笑:“圣人娘娘有所不知,若是天子官家仅以岳飞一人知临安留守,则朝堂之上读书士子,虽终究尽多知大局、识大体之人,又复有天威煌煌,不可有犯,岳飞亦非是无才无德之人,纵然他们难免心怀郁结,由老臣在旁徐加疏导,却也仍自未必没有排解的可能。但天子官家却自同时于以秦桧为岳飞之副贰,圣意高缈,天心难测,却是恰恰令得所有有心之人,都可自其中得出自己想要的解读,由是树欲静而风不息,老臣也实在是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孟太后微微沉吟,一时无语。皇后嘴角微哂,却也并未开口说话。 以她们的识见,自是能听得明白秦桧话语之中,虽诸多似是而非之处,却也并非是全无道理。 秦桧接着苦笑道:“先前老臣实不愿见文武相争之局,避门不出,只期望朝中士子能明白个中之意,莫强出头,无奈总有好事之人,以为老臣是自暗藏机心,私下里打着老臣之名,多所活动,朝中武将,却是以为老臣之避实由岳飞之势太盛,更自气焰万丈。到得老夫知晓先前之失,出面欲图斡旋调和之时,文臣武将间却自误会已深,势同水火,任老夫本意再自如何想息事宁人,到得双方具体处事之人的手中,却是总自让双方矛盾又复加深一步,到得今日,岳帅竟尔兵围临安行在府司诸部,老臣眼见时势实在难以收拾,这才入宫求见太后娘娘。老臣自知有亏职守,若是圣人娘娘因此怪罪,老臣绝无半句怨言,只是此时势急如火,不得不慎,若是待得事急生变,那后果实是不堪设想。圣人娘娘即言有万全之策,还请尽早开示施行,否则便应请太后娘娘及早立朝理政,分辨是非曲直,切不可再行拖延了亚!” 他言辞慷慨,自带着令人难以置疑的恳切,孟太后原本在皇后到来之时,便已然定下心来,此时听得秦桧话语,研判外间形势,却不由得心下又是微感惴惴,亦自拿眼望向皇后,隐露催促之意。 皇后凤颜不改,轻轻开口道:“本宫长养后宫,不预政事,秦相所言,尽是国之大事,个中曲直,孰非本宫所能论断,还是需等天子官家获胜归来,再行议处。至于本宫所谓万全之策……” 她顿了一顿,才自接着说道:“不外‘无为而治’这四个字罢了!” “什么?”秦桧与孟太后,都自大感诧异,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皇后却是淡淡一笑:“老子有云:‘孰能浊以止,静之徐清’,大宋立国百年,强夷四布,却是无论经历何等风雨,哪怕汴梁被破,依旧能够留存元气血脉,便是因为大宋朝堂之上,纵有一二奸佞小人,却始终尽多忠君爱国之辈。” 她转眼看向秦桧:“纵然此时文武之间一时有所误会,亦不过是意气之争,一旦事涉国之安危,相信他们自会有所分寸。倒是眼下天子官家征战在外,若是乍更国体,由母后主政,反会使得朝野上下流言诽语,猜测万端,到时人心一散,只怕局面便自真的难以收拾了!是以本宫认为,当此之时,一动不如一静,未知母后与秦相以为如何?” 孟太后被皇后之话说得满头大汗,她这时才明白过来,眼下天子官家前线战局究竟是胜是败,尚未有确切消息,一切都不过是秦桧的推断猜测,若是冒冒然宣布垂帘主政,却简直是不啻于宣告天下,天子官家恐遭不测。 自宋室南渡以来,宋室天下唯当今天子官家一系血脉独存,实天下人望之所系,亦是宋室在这江南一隅重新立朝开国之根本,若是在这种时候关于天子官家安危的流言四起,只怕大宋江山,就真的要万劫不复了。 只是…… 若是万一秦桧推断是实,岳飞眼下阵兵处处,俨然操控着整个临安城,一旦略起异心,只怕大祸便自起于顷刻之间。 她原本便非工于智计之人,一时间只觉得进亦错,退亦是错,不由得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秦桧脸色数变,终究微微一叹道:“岳飞岳帅人中龙凤,圣人娘娘对其推心置腹,信任有加,老臣亦深感认同,只可惜娘娘莫要忘了,岳飞如今已不是征战在外的那个沙场猛将,而是代表了整个武将系统之得失荣辱,老臣斗胆冒死进一言,圣人娘娘要记取昔日本朝太祖皇帝的故事啊!” 孟太后又自悚然一惊,秦桧话中之意,她又如何会听不明白。 皇后所言的解决之方,其前提是建立在岳飞带领下的军方,必不会借机生事。 然则现下的关碍却不仅仅是一个岳飞。 事易时移,纵是岳飞再行忠肝义胆,手下总有些想借机谋求荣华富贵的部将之属,到时黄袍加身,任是岳飞如何襟怀坦荡,只怕也自难以收拾。 她一念及此,不由得亦自冷汗涔涔,忙拿眼望向皇后,一脸茫然。 皇后却只是闲闲一笑,未曾答秦桧的话茬,却是转向孟太后说道:“母后一向喜好‘关扑’之戏,今日儿臣却是寻了个‘关扑’的高手,专来陪母后消闲解闷,如今已经在殿外等着了,就等着母后传唤呢。” 孟太后却是哪里有这份心思,一时不由得哭笑不得,却又自不愿太过违拗皇后,只是茫然点头。 皇后却又转向秦桧说道:“听闻秦相也是个中高手,今日适逢其会,倒是要请秦相也略为演示一二,好教本宫开开眼界。” 秦桧心下微自怔忡,微微长叹道:“圣人娘娘有命,老臣原本不敢不从,只是国事如此,老臣又怎有心思做消闲之戏。即是圣人娘娘成足在胸,倒是老臣来得多余了。外廷政事,千端百绪,老臣还是就此告退便是!“ 他径向孟太后与皇后一拱手,便欲躬身而出,却是忽听得皇后一声唤:“秦相且慢!“ 他抬头,正看见皇后似笑非笑,淡淡说道:“这位‘关扑’的高手,与秦相可是老相识了,恐怕秦相是不得不见!“ 秦桧蓦地周身一振。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他已然明白这个皇后所谓不得不见的老相识到底是谁了。 他还是走在了自己的前头! 是他! 一定是他! 第79章 绝境 () 长风吹过,偌大的山谷却是静得几乎听得见那几面帅旗烈烈飞舞的响起。 山谷内的数十万女真骑军,人人都已自是心胆俱丧,再没有人发出丝毫的声息。 漫山遍野的宋军,壁垒分明,阵容严整,却是没有做出任何的举动,便如同在等待着什么时机一般。 阳光渐高,映着山巅上宋军军士手中兵刃闪烁的寒光,却是使得这片天地间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杀气与压力。 鼓声响处,几员大将先后现身山头,却自低头躬身,一员大将身着明黄天子铠甲,龙骧虎步,仰然走上前来。 哪怕金兀术再行久历军阵,处变不惊,在斯情斯景之下,却也不由得面如死灰,情知这次只怕势难xing免。 以他的胆识谋略,纵然方才骤遇伏袭,损兵折将之际,却也尤能临危不乱,强行收束人心,渐次稳住阵脚,心中已然推演出双方实际形势对比,意图突围而出,甚且已经打算好了觑准时机,扭转双方此时的局面的几步计划。 毕竟自女真人龙兴辽东、开国立鼎以来,他亲身带领女真大军与宋人大小凡逾数千战,对宋金双方优劣长短,最是清楚不过。女真骑军自小以马为生,纵横天下,来去如风,宋人却是以步卒为主,调防不便,每次要相互弛援呼应,几乎都需经年累月,倚据坚城,据险因守可谓有余,但若说要自弃地利,反守为攻,则自几近于不可能。这自由双方军阵构成特点所决定,积习已久,绝不是任何天才统帅一时之间所能改变的。 眼下此战,更是几乎从头到尾都是由其亲身指挥,对于大战之中宋金双方战局的每一次发展,他都可谓是深思熟虑,了然于胸,是以甚至直至陷入包围圈的那一刻,他都觉得这不过是宋军城破之后,败中求胜的行险之举。 毕竟顺昌、舒州城下之战,都自惨烈万分,而且眼下纵然齐集顺昌、舒州两路宋军,亦不足十万之众,占据顺昌、舒州坚城之际,尚难以顽抗自己率领的女真大军,此时纵然设下种种布置埋伏,亦难以改变众寡悬殊之势,只要待得自己带领的女真骑军突围之后,自乍遇伏袭的慌乱中平静下来,自不难收束人心,再整阵脚,到时自己带领的骑军又自拥有着速度上与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到时再自覆压而来,反败为胜,乃至将这些宋军全部留在此处,也并非都不可能。 其所虑者,不过是宋人行此险招,无疑是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所在,更自是成功地拖延了自己的时间,是以自必早已借着这一时机,将南国天子送出了险地。而经此一役,纵然自己在最短的时间之内整顿人心,卷土重来,宋军逃亡之路却也是再难揣测,只怕这样一来,自己欲生擒南国天子,借此以战逼和,在损失最小的情况下获取宋国最大利益的计划,自然也便成为泡影。 想来这一绝处求生,火中取粟的绝妙之计,必然也是那位监军将军所施设出来的。 这样的一个对手,哪怕是在那种任何人都难挽颓势的局势之下,都不容得有丝毫的轻视。 是以他原本设想就在谷中立住阵脚,就地据守之后立即反守为攻,这样可以节省最多的时间,也有着更多的机会能够将这些逃亡的宋军格杀当处,甚至也可以为衔尾直追,生擒住那南国天子,争取到多一分的机会。 只可惜那个监军将军实在是狡计百出,早有预谋,居然先一步引来了完颜雍与韩常所率的那一支军阵,完颜雍终究识见,心xing稚嫩,在宋军伏击之下,心胆俱寒,甚至导致手下军士也自零落四散,溃不成军,方才更是丝毫未能体会自己的意思,径自直撞过来,将自己好不容易才刚刚结住的军阵一举冲散,再难收束。 局势骤变,为免自己手下的这支女真骑军自相残杀、相互冲撞,他只好退而求其次,下令全军都自朝着相同的方向突围而去,待得整顿全军,再行率领大军前来,一举全歼宋军。 是以直至那四面战旗举处,漫山遍野的宋军纷纷出现的时候,他才真正相信自己这一战,几乎从头到尾都自陷入了宋军布下的诱敌之计。 只怕早在这个南国天子一反常态,在朝堂之上驱逐金使之际,就已经悄悄地张开了这一张大网。 岳飞、刘琦、韩世忠,吴璘。 这四个名字中的任一个,都足以令金兀术悚然警惕,绝不敢有丝毫的轻视。 然而此时此刻他们的旗号却骤然间全部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眼前出现的,几乎是宋**方所有有能力作战部队的集合。 处在金兀术这个位置之上,自然有许多渠道可以获取南国方向的资讯。是以他知道自秦桧当国以来,南国几支铁军都已然被刻意拆散分解,是以昔日南国天子在朝堂上驱逐天子之后,便自分别命韩世忠、刘琦等人分赴各路整顿军队,他虽然有所警觉,却也觉得理所当然。毕竟既然南国转变主和的国是,意图与大金一战,那自必要着手整顿这四只几乎是宋军全部战力所系的大宋铁军。只是十余年投闲置散,纵然韩世忠、刘琦等确实均是不世出将才,却也绝不可能在短期之内便让这几支铁军恢复其全盛时期的模样。是以他立即亲提大军,挥师前来,便是不想留给宋军太多的时间,毕竟那几位将军均非等闲之辈,若待得其将宋军再度整顿成昔日那般模样,自己再要举兵南下,只怕胜负就真的是难以逆料了。 只是在眼下的形势下,他才忽然明白过来,昔日那些将帅奔赴各地,只怕也不是整军备战这么简单。 宋军调防不便,那四路铁军的主力若是要从原先驻防之地秘密赶赴此处,自是早有所备,只怕那几员将帅奔赴各自原先的部队,就已经着手开始调动军队的行动。 这十余年来,宋国朝堂一意议和,作为这几支铁军的支柱的大小将领纷纷被黜,军心亦自涣散,也只有这几位原先一手将这些军队带出来的将帅,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调得动这几支铁军真正的精锐。 甚至很可能宋国方面早已秘密准备良久,而那位南国天子在朝堂之上驱逐金使,只不过是启动了这个计划最开始的一环。 而南国天子御驾亲征,驻于舒州,则更是料准了自己的意图所在,所以特意布下的一个最大的诱饵。 经此一役,他对于南国传来的那些资讯消息,已然再难以信却其中到底还有多少的真实xing。 毕竟南国朝堂上即然有人能够将自己与数十万女真大军操控于股掌之上,几乎料准了每一个细节与变化,那又怎可能让任何人探出真正的计划与虚实。 哪怕是智计百出的秦桧,只怕也绝不可能是这等样人的对手。 只是不知道那名高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他又怎么能说得动那个庸怯懦弱的南国天子放弃和议之局,一力主战,甚至胆敢以身为饵,亲临前线,实在是让自己难以置信,这也是构成了自己误判形势最关键的原因。 若是南国朝堂由这样的人当政,只怕大金便自危险了。 他脑海里闪过千百种念头,虽则想明白了造成眼下形势的前因后果,却仍自束手无策,一筹莫展。 “杀!” “杀!” “杀!” 旗令响处,宋军蓦地举起手中兵刃,齐齐呼喝。 雄浑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交撞,更是慑人心魂,一股铺天盖地的杀气,在那刹那间笼罩了那片天地。 第80章 聚头 () 秦桧抬头望着岳飞仰然而入,身后紧跟着的却俨然是许久未见的展昭,微微皱眉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眼下临安城内风急云乱,岳帅倒是还有兴致研究关扑之戏,果真是大将之风,处变不惊,秦某佩服。” 岳飞哑然失笑:“临安城内诸府司衙门人手不足,本帅便令属下军士权充役吏,听候那些大人们指挥调遣,一时未及知会秦相,倒是让秦相受惊了。再说,若说处变不惊,也不独岳某一人,秦相不是比岳某还要来得更早些么?” 秦桧面容一肃,也不理会岳飞话中之刺,径自转向孟太后与皇后说道:“老臣此来,本是心忧国事,与太后与圣人娘娘商议斟酌,眼下既然圣人娘娘已有定见,老臣亦不多防碍太后与圣人娘娘的兴致,老臣,还是就此告退便是!“ 他向孟太后与皇后一礼,便欲转身而去,却是听得皇后唤道:“秦相还请留步。” 秦桧不得已住了脚,皱眉转过头来,说道:“外间朝局,千头百绪,急需……” 皇后浅笑截道:“秦相心忧国事,十年如一日,着实是辛苦了。眼下难得秦相与岳大帅相聚一堂,将相之和,实大宋之幸,秦相还是且请放下心来,偷得浮生半日闲,母后与本宫也正想与秦相品茗论史,品谈朝中大事呢!” 也不待秦桧答话,她已然抬起头来,径自对展昭说道:“展护卫,给秦相与岳帅在外殿延禧堂安排住所,自今日起,就偏劳两位大人暂居延禧堂,小休数日。没有本宫的许可,那些朝政琐事,也就不要让外官来干扰二位大人安心休养了。” 展昭应诺,转身而去。 秦桧心中微叹,站到一边,再不言语。 他在之前皇后说到那句“老相识”之时,便已然猜到了进来的必然是岳飞。 眼前这位大宋皇后殊非可以轻易瞒骗之人,纵然再过信任岳飞之忠义,却也决不可能在眼下这个可谓整个临安城已然尽落入岳飞之手的局面之下,仍然毫无因应之策,做出这种不啻于将大宋江山的安危,尽系于对岳飞近乎盲目的信任之上的这种不智的举动。 毕竟眼下临安城内的局势,文武相争,复杂万端,稍有不慎,便自变在顷刻。 除开自己与岳飞之外,纵然置身于其中的其余诸人,却也难以把握其中真正的大局走向。 是以能向皇后分析清楚眼前局势的,只有岳飞一个,而能够让皇后疑虑尽消,在眼下朝局诡谲难明之际却自束手无为而治的,也只有岳飞自己。 若是岳飞略有异心,决不敢在这等时刻兀自亲身入宫。 毕竟纵然他在军中威望如何之盛,但宫中仍自尽多对于大宋皇室忠心耿耿之辈,比如眼前的展昭。 只要眼下军方有任何异动,岳飞身在宫中,则必难身免。 当前局势看似尽数掌控在岳飞的手上,然则岳飞却将自己的身家xing命送到了皇后的掌中,如此一来,皇后自然再无疑虑。 而眼下瞧皇后的架势,却是决意将自己也留在宫中。 确实,不管如何,对于皇后而言,自然明白当下朝堂之上的文臣与武将,虽则因着立场与现实的不得已,确实有着交连朋党、文武相争的种种问题,但终究在骨子里,仍自多是忠君爱国之辈。 当前临安城内的局面,看似时机危怠,实则亦不外是一些在大宋朝堂之上早已固有的矛盾的一次集中爆发而已,虽则确实并非小事,但终究相争双方,吵闹的焦点仍自是如何来打理好大宋朝局,只要没有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推波助澜,拔桥架火,刻意煽动,却也绝不至于发展到如何地不可收拾。 目前岳飞已然将身家xing命送到了皇后的手上,可以说是已将临安城内军士变乱的可能xing降到了最低,而皇后却仍自颇有些不惜撕破脸皮地要将自己也一同强留了下来,看来这位大宋皇后听信了岳飞所说的话语,心中对于自己已经有了颇深的戒备与成见。 朝中相争的一众文臣士子,绝不乏谙熟官场风云之辈,纵然不因世故油滑而畏首畏尾,却也不至于何等莽撞激进,早在之前自己借秦喜遥遥授意之际,他们也不过是能使些软刀子杀人,而在眼前这等各部军士进驻临安诸府司衙门,他们更是会懂得审明时势,最多不过是打打嘴仗,却也必不至于再有任何过激的举动。 在自己与岳飞都不在场的情况下,虽则朝堂上文臣武将群龙无首,有些大事势不免有所滞留拖延,然而与大宋江山存亡断续这等大事相比,这些却又不过只是小节罢了。 展昭片刻之间已然回转,向皇后行礼复命之后,便自立到一旁,不动不语。只是由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连寻常人都自可以清楚察觉得到的森寒杀意,却足于让置身于殿中的秦桧与岳飞都自明白,只要皇后一声令下,他手中剑必会毫不犹豫地直取任何人项上人头。 秦桧望了展昭一眼,心下不由得对那位自己何等熟悉却又何等陌生的天子官家,涌起了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 他自是明白这位大宋皇后虽然身为女流,却是亦自深具王者之风,心机深沉,实难揣测,而此次她竟会如此几近于毫无保留地选择了信任岳飞之言,可见其自有其他的消息来路,只怕对于临安城内的局面早已了然于胸,至少绝不至于如表面般一无所知。 而最可虑的,却是哪怕以自己在临安城中的经营布置,仍旧对于这样一股暗流毫无所知,甚至无从知晓究竟那位天子官家在京城之中安插了几许耳目,对于局势的掌握又清楚到何等地步。 只如眼前的展昭,在天子官家离京之后,便似是沉溺声色,自己这方面对其行踪屡有掌握,却也看不出什么端倪,然则仅看眼前的表现,便可知展昭的行为,亦必有深意,只是隐藏良深,让人无从把握。 眼下局势既然已经如此,皇后必是主意已决,自己若是再行抗言申辩,反而格外显得自己确是心中有鬼了。 他心下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却也便是安之若素,听凭皇后安排,再不开口说话。 皇后望着秦桧再无异议,却也自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秦桧抬起头,却是没有分毫勉强被迫的神色,脸上兀自浮出一丝笑意,尤显得莫测高深。 第81章 瓮鳖 () 天终于放晴了。 旭日东升,多日未见的和煦阳光,映得天地间一派生机盎然。 微冷的晨风拂过,金兀术抹了一把满脸的血肉尘灰,张开眼睛,却是一时只觉得阳光有点晃眼。 漫山遍野的宋军,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入眼处一派山青草绿,静谧得几乎可以听得见蝉鸣鸟唤的声音。 只是在山谷中数十万女真军士的眼中,这份异常的安静里,却是每时每刻都自包含着最可怕的杀机。 没有人知道,宋国的军士下一刻会从什么地方杀将出来,更没有人会知道,自己在这种尤如置身于最可怕的梦魇之中的日子里,还要再煎熬上几天。 宋军果然是预谋已久,为了在此处设伏所设下的种种机关布置,显然远远不止是那几处绊马索与陷马坑这么简单。 这个山谷原本便是地势复杂,盘根交错,金兀术几次冲上最近处的一个山头处,觉得对周围地势看出几分端倪,但随即与宋军沿路冲杀之后,却是又复发现自己所捡选的路线仍是一团混乱,分毫难以辨识,有几次沿路未曾碰上宋军阻挠,他们竟自自己不知不觉地又复绕回了原来的地方。 而宋军也不知在这谷中做了多少手脚,在这山谷之中神出鬼没,攸忽往来,忽显忽隐,每每女真人好不容易聚起阵仗冲杀过去之时,一路上只见得尽多埋伏陷井,亦或弩箭如雨,却总不能逮到宋军主力正面交战,而每当女真军阵锐气稍失,萌生退意时,盔明甲亮的宋**士又总是从最意想不到的角度掩杀出来,每每杀得女真人奔走号呼,莫辩南北。 刚开始的时候,这些女真军士在宋军如此森严杀阵的威胁之下,又兼之金兀术在军中无匹之威望,终于勉强收住了阵脚,也自奋勇冲杀了几番,然而在金兀术几度出击,却是无功而返之后,更自损折了不少人手之后,眼下他们已然越来越自难以收束。 他们原本便只是追袭乱军而来,心中所想是毕其功于一役,是以都自轻装上阵,每人携带的干粮补给原本便自不多,经历这些天来的接战追袭,早已所剩无己,此时全军被困山谷之中,所有人都自心知不可能有后勤补给送达,在几度冲奔未能脱出宋军埋伏之后,原本鼓起的一丝残存勇气,却也自消失无踪,人心一散,再难凝聚,尤其是这几个晚上,宋军不时地冲杀骚扰,让这群惊弓之鸟根本草木皆兵,无暇安枕,饥渴交加,疲累交集,再加上那几乎无所不至、无时不在的死亡威胁造成的精神压力,纵然在场的都是身经百战的无敌铁军,却也不由得都自被逼到了几乎无可忍受的地步。 早前一阵,这群女真军士在金兀术指挥下,尤自能排班轮哨,但现今却几乎已经没有什么人对于现在的处境抱有什么信心,他们原本便是连月作战,疲累不堪,胸中那股斗志一松懈下来,一个两个顿时再自支撑不住,东一堆西一堆地散堆各处,再不复昔时军纪严明、阵容修整的模样。 金兀术直起身,依旧利如鹰隼的双目扫过那群女真战士现在的境况,却只是轻轻一叹。 在今时今日的境况之下,纵然连他亦自对于如何突围出谷殊无半点把握,又如何来苛责这些寻常军士。 他先前也曾怀疑过宋军四路铁军齐集的真实xing,却是在通过种种途径确认了南国天子官家现下亦置身于山头之上的时候,便自打消了这个困惑。 虽然如今他对于那个南国的天子皇帝是否当真脱胎换骨,换了一个人,再不如昔日般庸怯懦弱的说法已然不如先前般如此嗤之以鼻,不予采信,但不管怎么说,南国天子身系一国祸福,若无万不得已之必要,自不必亲身犯险,是以南国天子此次不但御架亲征,甚至在这等时刻尤自置身于最前沿,唯一的可能便是要约束这齐集此地的四支大宋铁军。 毕竟宋国的四员虎将,均是当世俊彦、一时之选,相互之间官阶虽有高下,却是一向不相统属,纵然都是尽忠于宋室,不致互相牵扯,但却也必然难以避免出现配合不便,指挥不灵的局面。 是以原先宋室于南渡之初齐集诸路勤王之师与女真军对决之时,都必须在诸路军指挥使之上又复以素有威望之大臣总领诸路军事,纵使如此,都尚未能完全避免诸路军阵之间的问题。 只是自秦桧当国十余年来,南国上下一意求和,主战之大臣都已经先后被罢黜怠尽,眼下官阶威望能够同时名正言顺地策动驾驭这四员虎将的,除开南国天子亲临督战之外,倒也确实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只是既然宋国眼下兵多将广,自是想毕其功于一役,却是一直以来未曾摆开阵势,与自己正面对仗,想来也应当不是只为了保存实力,只怕是宋军相互之间的配合协调,仍有偏差。 而只要宋军的配合仍有无暇顾及之隙缝,自己就仍有机会看准时机,尽可能多地将手下这批女真军士带离险境。 所以他在几次突围无功,甚至无法稍稍看得清眼前的地形的时候,便自冷静了下来,不再妄动。 甚至对于属下军士当此濒临绝境之时,斗志涣散的局面,他帐下有几员将领忧心如焚,意欲分路整顿,却也被他喝止住了。 在这等境况下,相逼益急,于事无补。 这些女真军士,都是身经百战的战士,若是寻常两军对决,生死相搏,他们却也不会多眨一下眼睛。 然则自来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眼下并非那热血沸腾的血肉沙场,这些女真军士更已自在月余来连续作战中消磨尽了精神斗志,当前置身宋军伏击之中,又复承受宋军那看不见摸不着却又自无所不在的死亡威胁,人心中对死亡的恐惧以及对求生本能的渴望一旦鼓荡出来,那便已不再是军规军纪所能约束,此时若又复进逼太甚,只怕在这样的压力下,只会适得其反。 是以金兀术在这几日来也未尝有任何举动,甚至有点刻意放任自流。 因为他在等! 他知道宋军在等着他们涣散松懈,在等着一个以最小的代价将他们一举全歼的机会。 而他同样在等待这个时机。 眼下女真军士面临的最大问题,并不是无力一战,而是在对这山谷地形难以探清的形势下,只能被动地应付宋军的突袭,却根本就找不到敌手来堂堂正正地打一场仗。 而当前自己属下的女真军士虽然在恐惧的压力之下看似溃不成军,然则物极必反,对死亡的恐惧有多深,也便意味着对生存的希望有何等急切,只要自己这个统帅不乱,到时能适机让那些女真军士看到生的希望,自己手下这群真正的军人在求生本能下所爆发出来的战斗力,恐怕终究会让那些宋军真正开开眼。 金兀术仰头,望向四面山谷,轻轻吁了一口气。 朝阳所照,四下明澈开阔,宋军如许多军士人马,却仍是能隐藏得连一丝痕迹都看不出来。 好精妙的布置,好凶险的埋伏。 自己确实是小瞧了那个南国天子,小瞧了宋国的将士。 但是…… 金兀术的眼中闪出一丝森冷的寒芒。 你们也同样小瞧了阿布哩雍顺的子孙! 只要女真人还有一息尚存,就会把命运仍旧牢牢操控在自己的手里。 他正自沉吟间,却忽然听得后面一声唤:“大帅!” 第82章 困斗 () 赵匡胤负手立在树荫之下,遥望着山谷下的女真军士,微微一笑。 王贵自隐伏处钻了出来,一路蛇行偃伏,来到赵匡胤身边,这才立起身来。 他们所站立的角度极为刁钻,借助光影遮掩之助,可以将山下情状一览无余,却决不虑被山谷下的女真人发现。 此处地形错综复杂,然则地域却绝非宽广到无边无际,谷中困住了数十万女真军士,宋军军士要就近伏袭,虽然借助了早前挖通的一些地道之类,却终究只是辅助之用。之所以能让数万宋军军士神出鬼没,来去无踪,更多的是眼前这位皇帝大帅因势利导,善借天时地利,甚至连天地间光移影换,都自可以成为其误导女真军士视线的最佳武器。 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 眼前这位皇帝大帅用兵,实在是让他们这一干久历沙场、谙熟战法的统兵大将,都无不觉得高妙到匪夷所思,又复大开眼界。 王贵张望着山谷中那些女真军士散卧于地,甚至随身刀箭亦自胡乱丢弃的模样,向赵匡胤笑道:“大帅神机妙算,眼下这些女真蛮子看来已经吓破了胆,纵是金兀术也已是无力作为,看来用不着多久,我们就可以痛打落水狗……” “错了”,赵匡胤缓缓摇头:“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些女真人,更不要小看了金兀术。” “女真人绝不是落水狗”,他看着王贵,说道:“恰恰相反,他们现在是一群不想死的野狼,若无把握一击必杀,就千万不要靠得太近,否则肯定要被他们狠狠地咬上一口。” 王贵微微一愕,皱眉道:“大帅是说,金兀术现今只不过是故意示弱,其意不过是在诱我等出击?” 赵匡胤淡淡一笑:“他们何弱之有?王将军莫不是忘了,眼下不过是我们虚张声势,哪怕山谷之中这些女真残军,仍是我军数倍之众,而且要论困顿疲累、补给不便,只怕我军也不比那些女真残军好到哪里去了。” 王贵一时为之哑然。 当前设伏之宋军,实则不过原先护守舒州之岳家军所部及刘子方带领的生力军,那日漫山遍野的唬人阵势,却都不过是倚仗些许布置做出来的。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要以手下这点军队围困住人数数倍于自己的女真骑军,基本上实则近乎于不可能。眼下虽则依靠着皇帝大帅的巧妙布置勉强达成了如此效果,其实宋军军士所需承受的压力却恐怕更甚于那些女真残军了。 之所以尚能维持目前的局面,所依靠的不外是宋军军士那高昂的士气以及对于他们的统帅那股近乎于盲目的信任感。 若是说真正正面冲决,只怕虽然双方斗志此消彼长,但在人数相差如此悬殊的情况之下,纵然女真军士此时再过不堪,宋军实则也自难以吃得下眼前看似并无反手之力的这些女真人。 “所以”,赵匡胤望向山谷下的眼中闪过一丝寒芒:“金兀术是在等!” 王贵微微皱眉,脸上笑意不再。 他久历行伍,先前不过是一时得意忘形,此时被赵匡胤一语点醒,自然也便明白了真实的局势。 当下女真人食不知味、寝难安枕,日子固然难过;然则宋军虽然掌握了主动,但要维持眼前的的局面,所耗心力更是巨大,其实与女真人一样地等不起。 只是好不容易才将女真人逼到眼前的这般局面,若说就此罢手而去,却又怎么能够割舍得下?! 更有甚者,若是就此撤走,则不啻于当面告知女真军人自己这方军力虚实所在。虽则女真人经此一役,斗志已沮,元气大伤,顺昌、舒州更已被宋军重新占据,后路已断,一般而言,自然只能收兵回国,再无复进军之力,宋军已然可以算得上是完成了守御国土的重任。 但金兀术毕竟老奸巨滑,变幻多端,若是其看清形势之后,捉住天子官家仍在阵中这一弱点,不退反进,决意行险追击,则在自己这方未及撤至安全地点,恐怕还自危险重重。一旦略有疏失,则不但前功尽弃,更是胜负之势一朝逆转,到时只怕再难有反覆的机会了。 赵匡胤望着王贵眉头深锁,哑然失笑道:“看来王将军刚才所言不过溜须拍马,现在一有点小问题,马上就信心全失了!” 王贵听得赵匡胤的调笑,却是眼前一亮:“皇帝大帅看来心中早有妙计,那还吊着未将的胃口逗我玩呢?!” 赵匡胤哈哈一笑,说道:“金兀术想等,我们就偏不让他等!” 王贵微微一愕:“不让他等?难道皇帝大帅想挥师求战?!” 赵匡胤转过头来,脸上露出自信的笑意:“不是战!是和!” “金兀术不是打定主意,想以战求和么?” 他回首,望向山下:“朕,自然不会让他太过失望!” …… …… 金兀术听得这个倒是有多日未曾听过的声音,不由得心头巨震,愕然回首。 入眼处,站在他身后带着一丝淡笑的,果然是辛弃疾。 他虽然对于辛弃疾颇有爱材之念,然则自顺昌围城之战后,与宋军的对阵形势骤然紧张,如火如荼,辛弃疾虽则人才难得,但却是一心忠于宋室,金兀术对他也不可不防,是以一直严加看管。 待至舒州城破,金兀术下令全军追袭宋军残部,一时也未顾得上辛弃疾,便将其留在舒州城中,斯后连日来与宋军作战,直至撞入宋军埋伏,被困此处,直至如眼前这般军心涣散,更是再无途径得到外界的消息,在此时此刻,看到辛弃疾出现在他面前,不由得他不当时大骇。 早在其方自确认宋军此举并非临时起意的惑敌之计,而是精心策划、布置周详的一次伏击之时,便自开始担心顺昌、舒州两城的形势。 既然顺昌、舒州两城之战都只不过是宋军蓄谋已久的诱敌之计,那先前的种种形势,恐怕也就只是做出来的假象。 虽说只要能将自己治下这支作为主力的大金骑军困于此处,一举全歼,此战宋军已然可谓大获全盛,顺昌、舒州二城实无关紧要。然则以宋军统帅如此深谋远虑看来,只怕早在围困住自己的同时,便已然分军两路,直取二城了。 毕竟女真骑军亦自是横行天下的铁骑雄师,宋军虽则举全**力来放在此处设伏,却也未必便有十分的把握能将这数十万铁骑尽数留在此地。 顺昌、舒州二城,地处要冲,位置险要,现在留在顺昌城下的军队,不过起着佯攻牵制之用,而留在舒州城内的护守之军,亦多是老弱伤疲之军,力不足以分兵援助,甚至在眼下宋军重兵围困的时局下连运送后勤亦不可能,看似不过无用之所。 然则一旦若是让自己率军冲出,则据守坚城,便自有了一个补给与休整的歇脚之处,进可以迅速恢复战力,主动出击,追袭宋军;退亦可据城固守,待得整顿全军之后,稳住阵脚之后,再行从容撤退;虽则一介孤城,不可倚恃为南下攻宋的大本营,但对于自己眼下这个局面来讲,如果能有这样一个补给调整的坚城堡垒,稍稍恢复一下元气,则整体情况,势必大不相同。 自己若以宋国那个监军将军,自必早已分军一路,先解顺昌之围,再兵压城下,重夺舒州,如此才能算得上是真正断了自己的所有后路与希望。 只是他虽早已有此预感,但终究身陷此处,与外界音讯难通,几度遣出斥候却也都是有去无返,是以心中终究还自存下了一分侥幸,尤其是在此时心下无时无刻不在盘算着如何突围而去的时候,虽知这一线希望不足凭恃,但无论如何也能多激发起几分军士们的勇气与成功的胜算。 然则此时辛弃疾的出现,却无异于将这丝侥幸,也毫不留情地掐灭了。 金兀术思绪百转,却终是很快收起了心思。 他终究早已料到了这样的局面,辛弃疾的到来,只不过印证了他原先的想法罢了。 他目注辛弃疾,蓦地收敛起嘴角那丝苦笑,厉声喝道:“拿下他!” 第83章 前尘 () “什么?!和谈?!”刘子方霍然起身,撞得身前那张临时搭起的台桌一阵乱响,险些散了架。 周围柳之顺等几员战将,也自双目圆睁,不敢置信地望着站在他们身前的赵匡胤。 赵匡胤神色不动,缓缓点了点头。 “为什么?!”刘子方一声怒吼,声如霹雳,两手攥紧了拳头,似乎随时想冲上。 女真人跃马中原凡十余载,手头上所沾染的血腥何止千万,,几乎站在这里在的任何一个人,都和女真人有着浓得化不开的国仇家恨。 他们恨过、怒过、发狂过、拼杀过,他们曾经替眼前这位天子官家坐稳江山铺平了一条血路,然则当他们用自己的血泪一路搀扶着这个天子官家坐稳了龙椅之后,这个天子官家却是立即起用秦桧当国,一味向女真人求和。 他们的热血曾因此而冷却,然则他们的仇恨却没有因此淡忘。 那些死于女真人的手上的亲人、知己、战友们凄楚的死状,哪怕是现在都还历历在目,宛在眼前。 是以当这位天子官家奋起斗志,下令向前来进犯的女真人开战的时候,他们立即重新跃马提鞍,用自己的血跟女真人玩命。 好不容易设下这连环之计,好不容易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将女真人诳进了这埋伏圈,自成功将女真人引入到这等绝地以来,他们的早已忘了去顾虑什么兵力对比,顾虑什么时势迥异,填满他们心里的,只有复仇,只有恨。 此时此刻,他们简直已经忘记了站在他们身前的是当今天子官家,在他们的眼里,只余下女真人狰狞的面目,只余下那些死在女真人手上的亲朋故旧那时隔多年依旧殷红得鲜艳的血。 讨回来! 千万冤魂,斑斑血泪! 讨回来! 一定要讨回来! 在这种时候,怎么能想着跟女真人议和?! 难道是自己这些人都看走眼了?! 难道眼前这个这段时间来凛凛威风、脱胎换骨,几已叫自己这些人都已然心悦诚服,奉若神明的皇帝大帅,其实并没有真正的改变?! 难道他骨子里,仍然是以前那个庸怯懦弱、一意求和的天子官家?! “不和谈又怎么样?现下山下有几十万个女真人,就算排成队让你杀,你杀得完么?”一直铁青着脸没说话的王贵,突然开口说道。 “狗屁……”刘子方霍然回首,猛捉住王贵的衣襟:“老子有命!” 王贵脸上青筋突起,如蚯蚓般跳动着,却是没有还手,只是冷哂道:“一条命能拼掉几个女真人?五个?十个?我们有多少人,他们有多少人?” 刘子方冷然道:“拼一个是一个,杀两个赚一个,老子又不像你这种无胆匪类,平日里成天想着要报仇,事到临头却是缩了膀子!” 王贵却是已经冷静了下来,咧着嘴象是在笑,但又比哭还难看:“拼掉命当然是很爽快,可是拼完以后呢?” “拼……”刘子方双眉一轩,正欲发作,却是蓦地顿住了,张大嘴,呼呼地喘着粗气。 他终究是身经百战的一方战将,虽则一时在眼见大仇便要得报与要再度纵敌归山的巨大心理落差之下有些昏了头脑,但在王贵的提醒之下,却是骤然间清醒了过来。 不错,在眼前的形势下,看似自己这方占尽了便宜,实则却不过是在皇帝大帅精巧安排之下营造出来的假象。 这里面有几分是实,几分是虚,只要仔细想想,便是再明白不过的了。 在这种时候趁女真军心力交瘁之际,大家伙拼死冲杀,自然可以叫女真人吃一个大亏,然则一旦女真军士回过了神来,看穿了自己这方的虚实,则挟怒反扑,却也绝不是自己所能够抵挡的。 更可虑者,还是王贵口中的那个然后。 是的! 山上这么一群带把的大老爷们,拼一个是一个,拼两个赚一个,不就是条命嘛! 如果不是还要考虑然后,如果不是置身在这么个局势下面,哪怕他刘子方只有一人一马,他也要直闯敌营,杀他个痛快淋漓。 然而现在他却不是一个人! 他与眼前的这群兄弟,是大宋抗击女真骑军南下的第一道屏障,也是最后一道屏障。 他们可以倒下,但大宋的屏障不能倒下! 一旦被女真人看破虚实,一旦自己这群人倒在了女真人刀枪之下,到时莫要谈什么复仇雪耻,还我河山,只怕女真铁骑都可以就此长驱直入,踏马中原,身后这千万里河山,万万千子民,就要再度沉沦兵连祸结的水深火热之中。 他长吁了一口气,缓缓松开了捉着王贵衣襟的手。 抬眼处,周围那些将领也都自咬着牙,沉默不语,脸色便如刚才的王贵一般铁青。 要这些热血汉子,在生平大仇就在眼前,近在咫尺的时候,却终究要无奈地放过,实在是一件比死还为难的事情。 人人相互注目,却都只能看到彼此一脸地无奈。 赵匡胤环视众人,起身,手按桌沿,说道:“各位将军,这次是朕欠了你们一条命!” 众将抬头,一脸愕然。 赵匡胤嘴角弯出一丝无奈:“此次不能让各位将军痛快复仇,错在朝廷,错在朕!” “若不是朝堂之上十年以来一味苛求太平,将精兵良将投闲置散,亦不至于此次女真人南袭,朝廷殊乏可用之军,只要此次能再多一倍可用的兵力,朕便有绝对的把握,把这些女真人全部留在此地!” 众将纷纷摇头,正欲开口说话,赵匡胤却已选摆手止住了他们:“这份大仇是朕欠你们的,总有一日,朕会带你们去讨回来,朕今日将话说在这里,诸位将军,你们好生记下了!” 天子一诺,重逾千金。 底下诸位将领均自行下军礼,齐齐低喝道:“是!” 赵匡胤扫过他们身上已然大不一样的气态,微微颔首。 他知道眼前这些将军,都是血xing汉子,真正的军人。 眼下虽然他们分得清轻重缓急,碍于眼前的形势,将血海深仇强自按捺了下去,但这件事却很可能会让他们引为生平之憾,甚至因此拂郁难宣,消磨壮志。 纵然自己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已然一反自己那个不肖子孙的做法,匡正时弊,积极整军备战,意图雪耻,让这些将领们已然看到了一个全新的皇帝大帅。 然则在这样让他们感到弊屈无奈的时刻,他们总还是免不了会在心里对于过去那个庸怯无能的天子官家犯下的过失心存怨言。 是以他干脆公然把话说开了,把这件事的责任承担下来。 毕竟不管怎么说,自己现在使用的,却仍是自己那个不肖子孙的身份。 今日之果,实由于自己那个不肖子孙当日排斥武将、一味求和所种下来的恶因。 若在自己领军亲征之前,纵然做此姿态,或者也会被他们认为是自己这个天子官家是惧于女真人大军压境,是以放低身段,以取悦军心,骗取他们去为了朝廷卖命,只怕更会让他们从心里看不起自己。 然则在自己与他们并肩作战到此时此刻,眼下辕前众将,都已然明白现在站在他们身前的皇帝大帅,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这个时候对于自己那个不肖子孙以往所犯下的过失坦然承担,却是容易让这些将领觉得他们的天子官家确是脱胎换骨,从此对过往种种一笑揭过,心下再无芥蒂。 兵危将险的时候,却总是最容易让人万众一心、众志成城的时候。 就像眼前。 “当然”,赵匡胤双目炯炯,扫过眼前那身上重新鼓起了升腾战意的诸将,嘴角逸起了一丝笑意:“纵然是要和谈,朕也会让金兀术知道,此战谈和会谈得多难受! 第84章 苦心 () “和谈?”金兀术双目微眯,闪射出一线寒光,凝在辛弃疾的脸上。 身后女真士兵刀枪加颈,辛弃疾甚至可以感觉到那森冷的刃锋压迫皮肉的微微刺痛感,却是兀自神色不变,脸上尤自挂着一分淡笑:“不错,和谈!” “哼”,金兀术微微一哂,嘴角牵出一丝冷笑:“如此说来,本帅倒确是要多谢你了!” 辛弃疾眉角微微一挑:“条件未约,和议未成,大帅能否逃出生天,尤是未知之数,此时言谢,倒是言重了,辛某不敢当!” “哈哈哈”,金兀术仰天大笑,却又霍然而止,转头目注辛弃疾:“依本帅看,能否逃出生天的恐怕不是本帅,而是你们在这山头上虚张声势的这群宋军吧?!” 辛弃疾哑然失笑,双眸神光湛然,回望着金兀术,竟尔丝毫不让,说道:“大帅莫不是欢喜得过了头,何以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金兀术仔细打量着辛弃疾的眼神,却是没有看出任何他想要的东西,不由得眉头微皱,悠悠说道:“本帅记得你们南人有句话,叫‘国仇家恨,不共戴天’,不知道是不是这么说的?” 辛弃疾微微颔首:“大宋一向怀化远夷,在大帅身上,亦可看出颇见成效。” 金兀术却是不理会他言辞中的调侃,只是冷笑道:“却不知我大金与你们宋人之间,可称得上‘国仇家恨’这四个字?” 辛弃疾的眼中闪过一线寒光:“你们女真人侵我大宋国土,虐我大宋子民,毁我汴京神器,掳我徽钦二圣,正是与大宋结下不共戴天之血海深仇,凡我大宋子民,无不恨不得将汝等食肉寝骨,不死不休!” “好一个血海深仇,好一个不死不休,不错,不错”,金兀术击掌一叹:“即然如此,若是汝等还行有余力,又怎会在占尽优势之时,还会不想着将我们赶尽杀绝,还会巴巴地让你跑来说想跟本帅和谈?!” “所以本帅谢你,是谢你此来,不啻于告知了本帅你们宋军的真正虚实”,他望向辛弃疾,神色间徒然转厉::“其实你们宋国的四路军马根本不在此处,眼前在山头之上虚张声势的,不过是舒州城内那数不过万的残兵败将,只要本帅一声令下,不顾一切冲决而出,你们立马就要现出原形,到时主客异位,强弱倒置,你们那群南国将士,生死xing命,就变得捏在本座的股掌之中,你是也不是?” 金兀术双目圆睁,神光四射,盯在辛弃疾的脸上。 “哈哈哈哈”,辛弃疾却是仿佛听见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一般,捧腹大笑,前仰后合。 围在他四周的军士,在金兀术的示意下,退在一旁,并未制止他。 金兀术静静地等待辛弃疾笑完,才自淡淡问道:“你笑什么?” 辛弃疾嘴角尤自挂着一丝笑,就:“我笑天子官家毕竟还是高估了你,无论大帅何等出类拔萃,终究出身蛮夷之邦,识见有限,毕竟还是领会不了天子官家的一番苦心,还自枉多猜测,可笑啊可笑!” 金兀术微微皱眉:“什么苦心?” 他顿了一顿,不待辛弃疾说话,便自先行一哂道:“本帅一直敬你是条汉子,若是那套什么仁德治世、怀柔远人的鬼话,趁早给本帅闭嘴便是。那种玩意让你们南国天子用来骗骗三岁孩童也便罢了,沙场之上,就免开尊口了!” 辛弃疾哑然失笑道:“大帅果然还是行伍本色,立朝当国多年,仍自只知兵法,不谙治政;只知沙场不知朝堂,天子官家一番苦心,倒真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 “朝堂?”金兀术却是听出了几分弦外之音,皱起眉头道:“你说下去!” 辛弃疾淡淡一笑:“敢问大帅,就算今日大帅侥幸逃出生天,却是大败亏逃,手下亲信兵卒损失殆尽,大帅可能还如今日一般,在你们女真人的朝堂之上一言九鼎?女真朝堂之上,又将有着何等异变?” 金兀术微微沉吟,一时无语。 没有人比他更知道,女真朝堂之上的局势,确实是错综复杂,暗潮汹涌。 女真人起自白山黑水间,殊无坐朝理政之经验,更遑论治理一片如此广大的国土,而且在国境之内还自有许多实力各各不等的民族林立,却又都是骁勇善战,桀骜不驯之辈。 而更可虑者,原先女真部落之内,又复有各个小部落,根据实力,共同处理部落的事务,斯后大金开国,虽仿辽、宋之朝局而订立帝制,但对于共同理政的传统,一时仍难尽去,是以由金太祖传金太宗,由金太宗传到当今的金国国主,承传三帝,仍无法依中原王朝一般订立起明确的嫡长之制,而自充满了混乱与血腥。 甚至于治国之上,亦是如此,自己与完颜昌这一脉手握大金最精锐的女真骑军,实力最大,是以完颜昌与自己便将大金朝堂内仅次于皇帝与太子的国论忽鲁勃极烈与最具实权的移赉勃极烈占据在手中。而女真军中的后起之秀,素有“战神”美誉的完颜亮,长期征战西辽及平伏东胡各部,却是也自带出了一支实力强大的精锐部队,是以牢牢把持住了国论昃勃极烈的位置,在名义上仅次于金国皇帝与完颜昌。 当今的金国皇帝与完颜亮本是自小一起长大,兄弟之间感情深厚无比,完颜亮那锐意进取,意图立马江南,荡平天下,让女真铁骑踏遍天底下每一寸土地的豪言壮语,更是能打动年轻皇帝的万丈雄心,眼下金国那位年轻皇帝原本便已然将自己与完颜昌这些主张稳重持守的老臣,视为大金国开疆拓土的主要障碍之一,只是碍于自己手上掌握的精兵无数,不敢妄动而已。 如今若是自己大败而归,将手下兵将折损殆尽,则只怕归国之后,大金皇帝便自立即以出师败绩之罪,趁机解去自己所有的兵权与职位,而自己一去,完颜昌及一干老臣,亦再难以在朝堂之上立足。 自己一身固不足惜,然则朝中制衡完颜亮那股激进势力的力量一去,大金朝堂上下势必都自烧晕了脑袋,毫无顾忌地疯狂扩张,到时内忧外患之下,只怕欲退归白山黑水间求一生息之地而不可得,实在是凶险之至。 如此一来,他对于辛弃疾口中所谓南国天子的苦心,却是略有所悟。 第85章 虞诈 () 金兀术轻轻吁了口气。 完颜亮向来倾慕中原文化,一心只盼能有朝一日,亲提雄师,踏马江南,将中原之地收入大金版图,此次亦自主动请缨出征,只是被自己所阻止住了。 之前只是由于有自己一力压制,完颜亮才一直只能提兵在西线与西辽作战,兼且荡平东胡各族的叛乱,未能参与到对南国的战争中来。 此番自己若败于南国之手,则势必振动大金朝堂上来,到时金国必然不得不先自暂时平缓与西辽及东胡各族的战争,而将所有的注意力转到南国这个真正的大敌上面来。而自己已然战败,则军中再无比完颜亮更适合的统帅,是以几乎可以肯定自己此番若是战败归国,实力大损,则其结果便是完颜亮得以独掌大金兵权,而将注意力由与西辽之争转回到宋国上面来。 完颜亮与自己不同,自己一向看重实利,纵使此次作战,亦不过意在以战逼和,为女真族人谋求最大的利益。 完颜亮却是彻头彻尾的战争狂人,一旦他有机会提师应战,自必毫不犹豫地挥军南下,以南国现时的军力,完颜亮未必真能讨得到好处,然则伤敌一万,自损八千,若宋金两国倾全力交兵,则必然两败俱伤。眼下天下大乱,西辽、西夏均自虎视眈眈,若是宋金两伤,则只能让其余势力渔翁得利。 更何况,宋室南迁不过十余载,刚刚喘过了一口气来,根基未稳,民生未复,举目四顾,满地疮痍,这场仗,他们是打不起,也不想打。 他方自长长吁了一口气,耳畔已听得辛弃疾悠悠说道:“天子官家雅不欲两国百姓兵连祸结,是以大帅不希望看到女真朝堂上出现穷兵黜武的局面,我大宋天子官家亦自不愿看见,是以此次天子官家不惜强行约束众将,许诺大帅只须立誓手下军马再不踏足宋境一步,天子官家便此撤走兵马,放归大帅,让大帅安全归国。” “哦?”金兀术沉沉一笑,说道:“你家天子只怕完颜亮当朝,大金国顿成虎狼之师,却不怕放我金兀术此去,亦是纵虎归山?” 辛弃疾哑然失笑:“天子官家何曾怕过谁来?只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管是女真人,还是汉人,终归早晚是天子官家的子民。无论如何,由大帅治国,金国子民们总是能过上些比较平定的日子。是以此次天子官家想放大帅归国,亦还留了一句嘱咐。” 金兀术目光微微一寒:“嘱咐?什么嘱咐?!” 辛弃疾淡淡一笑:“天子官家告诫大帅,好好理国安民,打理好尔等现今手上的疆土,天子官家三年之内,自当率人来取!” 金兀术不由得周身一震,双目神光暴涨,瞪住辛弃疾。 三年之内,率人来取。 他从这两句短短的话里,却是足以咀嚼出宋国天子那无以伦比的强大自信。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敌人?! 这样的敌人,大金真的有人能抵敌得住?! 辛弃疾望着金兀术的神色,脸上浮起一丝笑意:“若是大帅对此和谈没有异议,辛某这便回去,据此上复天子,也好让大帅可以早日归国了。” 他向金兀术轻轻一礼,转身便欲行去,却是蓦地听到金兀术一声断喝:“站住!” 他微微一顿,转过身来,身旁四五名军士手上的刀枪,却又已经架到了脖子上。 耳畔传来金兀术的大笑:“生路向来只能由刀枪中闯荡出来,本帅岂是向人摇尾乞怜之人!儿郎们,把这个意图惑乱军心的南国奸细好好看管起来,择日枭首祭旗,我们再点齐兵马,跟南国蛮子好好大战一场。让那些小瞧了我们的南国蛮子好好看看,什么是不怕死的勇士,什么是布库阿里噰真正的子孙!” …… …… 王贵听着山下女真军士许久未见的呼喝声,不由得微微皱眉,转身对赵匡胤说道:“大帅,情形似乎有变,可要再遣斥候一探?” 赵匡胤却仍自是那份闲闲的样子,听得王贵所言,淡淡一笑道:“不必!不过是金兀术扣了辛弃疾,摆出意图拼死一战的架势,借此鼓舞军心,振奋士气,原本这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何劳再探。” 王贵不由得周身一震,脱口而出道:“怎么可能?!金兀术不是这种人!” “哦?”赵匡胤愕然回眸,侥有兴味地问道:“王将军觉得金兀术不是哪种人?” 王贵轻轻吁了一口气,应道:“未将昔日在岳帅麾下,亦曾与金兀术几度交战。斯时刚是我朝南渡之初,金兀术贪功急进,深入腹地,补给不易,而我朝数路大军,已在其后路齐集。只是其时我朝刚刚受到重创,大军虽初具规模,与金兀术的军力亦不过只在伯仲之间,而且鱼龙混杂,若论及兵员素质,只怕尚多有所不及。而就在这样的形势下,金兀术竟尔只敢一路狂退,哪怕沿路占据何等有利地势,亦不敢留下来与我军正面接战,是以末将一直以为金兀术老奸巨滑、深谋远虑,但却绝不是个能有种到舍却xing命不要只求痛快一搏的真正的军人,末将实在不觉得他在这等局面下,会突然变成不惜放弃逃生希望,而只求冒死一战的血xing汉子!” 他转过头,目光中透出一股冷咧之意:“错非如此,末将全家一十七口的血海深仇,只怕早就报了!” 赵匡胤微微一叹,将手掌按在王贵肩上,感受着他那股怒意渐渐平抑了下来,这才开口说道:“王将军说得是!” 他抬眼,望着天际浮云,淡淡说道:“金兀术之所以做这样的决定,绝不是因为他突然间变成个血xing汉子,只不过是因为他,由于辛弃疾的出现,对我们的虚实已经起了疑心。” 王贵愕然道:“怎么会这样?” 他皱眉:“皇帝大帅口授辛壮士的理由,有凭有据、入情入理,几乎连末将都要信以为真。金兀术置身如此局面,生死两难,此时辛壮士此去,不仅给其带去一线生机,更可以保全其在朝堂之上的地位声名,他又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还会对天衣无缝的借口,居然还心存疑虑?” 赵匡胤哑然失笑:“王将军坦坦荡荡,自是难以蠡测金兀术心里千般计较,是以而他是个真统帅,而你是个真军人。” 第86章 诛心 () 王贵被赵匡胤说得有些讪讪,却尤自有些不信道:“便算金兀术心中有三分疑虑,然则终究是捕风捉影,他竟会为了这一丝痕迹,甚至不惜放弃这样的大好良机,而拼死一试,这岂不是太过冒险了么?” 赵匡胤摇头道:“金兀术此举,只不过是看似冒险,实则却是他在此时最适当的一条路。” 他转头看着王贵,笑道:“王将军莫要忘了,眼下山谷之中的女真军人,不下数十万之数,虽然看似强弩之末,但一旦若起了拼死之心,则纵然我大宋当真聚举国之兵力集于此地,他们亦不是没有还手之力。眼下金兀术所苦的,只怕并不是难以抵敌,做以待毙,而是找不到敌人可以正面厮杀,而若胡乱冲撞,谷中却又陷井处处。是以若是其斩杀辛弃疾,则我等若是当真大军齐集,自必再无法坐视,只要我等由暗转明,则以此山谷之大,纵然再行兵多将广,亦必有力所不及之处,金兀术只要觑准时机,脱困而出亦非不可能。,而若我等只是虚张声势,那便更要露出马脚,到时我等一众生死,反倒变成操在金兀术的手中了。” 王贵倒吸了一口凉气:“即是如此,皇帝大帅又怎会让辛兄弟前去?这岂不是把他往刀口上推么?” 他一语出口,才发觉失言,望向赵匡胤,赵匡胤却只是哈哈一笑:“朕所说的,只是一个可能。” 他望向王贵,说道:“若金兀术胆敢斩杀辛弃疾,不管激于义愤或脸面,均无异于逼我等与之不死不休。若当真我大宋举国之军尽在此地,则金兀术纵能一时脱围,亦不免被我等衔尾直追,纵然能侥幸逃脱,亦自必损兵折将,归国之后,颜面无光,再难在众人面前抬起头来,在金国朝堂之上的地位亦自不保。如此结局,是朕与金兀术均不愿看到了。” 王贵微微苦笑:“末将被皇帝大帅弄糊涂了,那皇帝大帅以为金兀术将会如何?” 赵匡胤轻轻皱眉,转过头来,说道:“朕以为,金兀术最迟不过明日,便会放归辛弃疾,同意和谈,要求与朕当面订约。” 他淡淡一笑:“女真人眼前所苦,不过摸不清我军真实位置与虚实埋伏,但若是朕肯出面与之当面缔约,则其只要集全军之力以朕之所在为目标,则自必可以迫得我军由暗转明,到时金兀术便可以进退得宜,来去自若了!” 王贵听得瞠目结舌,好半晌才说出话来:“既然如此,岂不是怎么算我们都是吃亏?皇帝大帅又怎会想着要跟金兀术缔什么和谈呢?” 赵匡胤轻轻一叹,他苦口婆心,条分缕析,其实亦是想言传身教,传授王贵一些统军之道,只可惜王贵看来始终只是将才,而难成帅才。 他转过身去,看着那夕阳慢慢落入山的那一边,黑暗渐渐笼罩这片大地,嘴角微微牵出一丝冷笑:“因为朕想缔约和谈的对象,原本便不是金兀术!” …… …… 暗夜沉沉,唯有山谷里女真军临时驻扎的简陋营防中几处零落的火光,与天上黯淡的星光交相辉映。 辛弃疾在营帐中侧耳倾听着周围的动静,嘴角渐渐浮起了一丝笑意。 金兀术虽则撂下狠话,要将其择日斩首祭旗,但却仍然如同以往一般未曾为难于他,虽则将派重兵将其团团看住,却也未曾加以绑缚,甚且在此时不多的几间营房中拔出一间,专门将其羁押于内。 此时辛弃疾闭起双目,却是将周围一切细微的声音尽收耳中,渐渐清晰地勾勒出附近女真军士巡视布防的场面,宛若亲见。 这些女真军士,果然已经毫无斗志了。 虽然在这种随时可能有宋军杀出伏袭的时刻,女真军仍自勉强成阵,维持了轮值巡营,然则便从那女真军士那兵刃随意拖地而行的举动,那相互之间沿路不断抱怨的声响,都可以看出这群女真军士的军纪士气,都已然涣散到了几乎无以为继的地步。 经历这许多天来打滚在生死边缘的苦战,身陷眼下如此看似九死一生的重围之中,还能勉强保持得住眼前这样的阵容,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纵使金兀术在女真军中威望再高,在身陷如此处境之下,说要什么扭转局面,反败为胜,只怕连他自己也知道不过是提振士气的口号而已。 是以辛弃疾从来都不曾对眼下自己的处境有过任何的担忧。 这不只是因为他对于皇帝大帅绝对的信任,更由于他在亲见了女真军此时此刻的情况之后,心中所下的判断与皇帝大帅绝无二致。 甚至就在刚刚才经过门口的那队守卫的口中,他都听到了那些士兵对于金兀术今日扣押宋使、断然拒绝与宋军和议,颇有愤愤之辞。 辛弃疾微微一哂。 他知道,金兀术绝不敢真正就此拒绝与宋军的和谈,但却又绝不愿就在眼前这样的局面下与宋军和谈。 在女真人的朝堂之上,金兀术绝对是个明白人! 以金国与宋国眼前的形势对比,女真人原本便自没有长驱直入,就此吞并中原的可能。 是以早在此次起兵征宋之初,金兀术就不过是想以战逼和,借此为女真人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只是眼下他一盘棋差,落入埋伏,处处被动,要再依先前计划般占尽便宜,自是已无可能,而宋军提出的和谈条件,在斯情斯景之下,实可谓已是宽厚过甚,无论于情于理,金兀术都似乎没有道理来拒绝局面上看来已经占尽优势的宋军这样的一种条件下的和谈美意。 但是金兀术却还是不愿就这样求和! 因为他明白,如此一来,宋人虽然放过了自己帐下这数十万军士的xing命,然则却已然诛杀了他们与宋人为敌的士气与军心。 只怕自此之后,这死里逃生的数十万女真骑军,若有又一次对宋征战的机会,必然再不能如以往般一往无前,无畏无惧了。 第87章 盈虚 () 长风吹过,金兀术顺着辛弃疾的目光望去,亦看到谷中的女真军士,已然显出难以掩饰的阵形散乱,不由得微微皱眉。 身为军人,若能马革裹死、黄沙埋骨,自是轰轰烈烈;纵是战败求生,突围而逃,亦属无可厚非;然则如同眼下这般坐困愁城而力求一战而不可得,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敌人的一念之仁,只能任由生死尽数操之于人手,那种空有一身力气却又无可奈何,但又要时时刻刻面对死亡威胁的感觉,实在最容易消磨人的雄心与士气。 只看被围于此不过数日,自己一手带出来的这群女真铁骑竟尔已然多半想的是逃窜求生而未尝寄望以战突围,便可以知道眼下这样的环境对于军心士气有着何等可怕的影响。 自己麾下这数十万女真精锐,实则便是女真人开国立鼎,拓土四方最基本的依仗力量,而金兀术此时却又十分明白,那眼下看似偏安江南一隅的宋国,必然将是女真人不久之后最可怕的大敌。 是以金兀术绝不愿看到眼前这种看上去似乎完全由宋人来操控着他们生死的和谈。 更何况,辛弃疾话中更说得清楚,宋人放归金兀术的部队,实非出于仁慈,而是将之当成了一步棋子。 若是金兀术就此坦然接受了这样的命运,则不啻于承认自己今后之举动亦不过尽在宋人算计之中而不能脱离。 若是此时点头答应辛弃疾的条件,向宋人俯首求和,只怕不止是他麾下的那些将士,甚至连他自己,都自不免在心里种下了终生不可磨灭的阴影。 只是金兀术所拒却的,是眼下这个看似全由宋人赐予的和谈局面,而不是和谈本身。 以他的老谋深算,自然也看得出在眼下这般形势之下,与宋人谈和实是避免手下这支嫡系部队遭受重大损失的最好办法。 是以今日金兀术虽然做出断然拒绝和谈,甚至做出了扣押辛弃疾的过激举动,其实只不过是为了借此提振士气,做出一副不惜死战不屈的姿态给宋人看。 毕竟在金兀术看来,女真人眼下并非无一战之力,所苦的不过是宋军占尽地利之便,埋伏处处,甚至时隐时现,让他甚至不能有全力一战的可能。 而若答应与宋军相约和谈,则宋军之首脑人物与主要军队自必要适时出现于女真人的视线面前。 到时让自己手下这支早已憋闷了许久的女真军队排开阵势,冲决掩杀,就算不可能扭转局势,至少也能维持局面上的旗鼓相当,亦足以让宋军看到自己手下这支女真骑军并不缺乏拼死一战的实力。 待到那时再与宋军约和,便是大家处于对等地位下缔结和约,再不同于先前之一面倒的景象,而宋军即然早先便存下了和谈之念,在这种局面自也不至于相迫过甚,金兀术自可从容而去,于军心士气甚或大金国的颜面,更可由此保全。 对于这只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军队的战力与坚韧程度,金兀术自始至终,都仍自保持着绝对的信心。 只可惜…… 辛弃疾一念及此,不由得微微一哂。 金兀术这次,恐怕是错了! 他自女真人兴于白山黑水间后,一路带兵平辽征宋,却是风光得惯了,时至如今,显然是不知今日他手下这些女真军士已然与之前他手下那只可以倚之纵横天下、百战百胜的无敌雄师,已然有了不同。 当日女真人被辽人欺压,时时追索白山黑水间的珍异之物,时有辽人使臣奔赴女真部落,便自叫嚣隳突,不可一世。劫掠财物,淫人妻女,多少女真子民为此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甚至女真各部落之酋长与勇士,亦被召唤到辽人面前,任人羞辱取乐。辽人的倒行逆施,实则已然在所有的女真人心中都已然种下了无比的仇恨,一旦完颜阿骨打聚众起于白山黑水间,这股压抑了许久的仇恨喷发了起来,却自是形成无坚不摧的士气,亦由此而造就了女真军士纵横天下,无人可挡的军中神话。 征宋之时,本便是借着女真人因击溃大辽而达到了巅峰的军心士气,又兼之宋室武备松弛,此消彼长之下,方可让女真人一路势如破竹,直破汴京。 而那次征宋之时,宋室兵将几是闻风而逃,毫无还手之力,女真人几乎毫不费力便自轻取中原大片花花世界,女真人原本长居于白山黑水苦寒之地,此战之中,女真人几是一路策马掠劫,毫无辛苦拼杀,却是人人满载而归,自是助长了他们的气焰,更是让女真族中几乎所有人都对这等靡费甚少而掳劫甚丰的战争充满了兴趣,这既是完颜亮那一代的女真人无不渴欲能早日挥师南下,踏马江南,甚至由此而使得一股狂热好战之风刮遍女真年轻一辈的主要原因之一,也是此次金兀术压制完颜亮,而自任征宋之役主帅,手下子弟兵无不欢呼雀跃,以为又是发财的大好时机,是以人人鼓舞欢腾,一派士气大振景象的根源所在。 是以这些女真骑军虽然看似来势汹汹,实则已然缺乏了昔日足以倚之纵横天下的最根本的军中之魂。 昔日女真人为辽人所迫,退无可退,不得已揭竿而起,成则可以定都立国,翻身作主,再不受人欺负凌辱;败却是自此族亡人灭,甚至女真一族再难保有尺寸立锥之地,势必无复存在于天地之间。是以那时的女真骑军是为了自己与家人的xing命在打仗,他们根本已经退无可退,每一步都是最后一步,是以自然是人人奋勇,舍生忘死。 而今日之女真骑军,侵他人之国,履他人之土,所图者却不外是金银财帛,甚至一时之快,若是宋军还如昔日般软弱不堪,让其节节逼进,或许他们还能维持高昂之士气,然则眼下宋军却是不但固守死战,与之孤城碧血苦战经月,更自反客为主设下埋伏,让这些女真骑军真真正正地感觉到自身之生死根本操之在他人之手,而死亡的威胁又无时无刻不是近在眼前,他们所思所想,又怎可能还是如何奋勇争先,拼死一战?! 只怕在眼下这此女真骑军心中,绝大多数人所想的,却是早日从这生死线上逃了出去,弛归故土,得还家园。 所以金兀术这次的如意算盘,看来是要落空了。 他沉得住气,这女真军中想要和谈之人,却未必能如他一般沉得住气。 只怕…… “什么人?”帐外几员传来巡夜兵士低低的呼叫声。 辛弃疾蓦地张开了眼睛,嘴角挂起一丝笑容。 只怕自己要等的人,现在就已经来了。 第88章 台谏 () “来了,来了”,一个差役跑了进来,来不及擦拭满头重汗,便自颤抖着声音说道:“一群军士带着兵刃,已经到了前门转角,直往这来了。” “什么?” “怎么办?” “他们……他们这真的是想造反?” 一干早就站着等消息的御史们,听得差役的急报,顿时七嘴八舌,炸开了锅。 早在半个时辰之前,便有偶往部院办事的差役急传回报,说是临安城内忽起异变,各营军士已然开入城中,相续接管了诸部院衙门的人事杂务,却是等若将那些部院堂官看管了起来。 御史台与知谏院虽则与三省六部各司怕在同处外廷,却自因职权du li于三省六部之外,平日理政衙门处所,亦自du li于京城各司部院衙门,是以刚刚第一次听得差役传来之消息,尤自纷纷难以置信,纵使之后消息接二连三传来,亦仍有人不愿相信巨变骤起,已在眼前,然则此时竟尔差役已然亲见带着兵刃的军士队伍开到了门前,却是不由得他们不信了。 虽则那些急奔回来传讯的差役也曾明言,那些入驻各部院衙门的军士都自声称自己只是充添人手,接管杂务,替代原来由那些役隶完成之诸般琐事,而并不能插手过问各部院衙门之日常政务,对于那些部院府司之大小官员,亦自礼数周全,恭谨有加。甚至有些衙门官员对此骤变大惑不解,喝问辱骂,那些军士竟也不曾如原本出身行伍的粗莽武人般恶语顶撞,反自是难得地低眉顺目、逆来顺受,一点也不似是意图夺权的样子,然则这些台谏御史却仍是坚定地相信,临安城内军士这番作为,其意必然是意图谋叛。 大宋开国太祖赵匡胤亦是出身武将,由殿前都点检一职黄袍加身而得帝位,是以登基之后不免亦恐自己后人重蹈后周柴氏之覆辙,是以自大宋立国百余年来,一直偃武修文,朝中上下对于带兵武将的防范之心,未尝有一日松懈,甚至捕风捉影,以未经查实之疑虑便罢去实权武将之职缺,亦属平常。 昔日狄青盖世功业、忠勇无双,在枢密使任上亦是多有建树,却只因欧阳修一语见疑,便自罢官去职,郁郁而终,其根源便在于大宋朝君臣上下,对于统兵武将,均自天然地带上了三分戒慎警惕之心。 早先岳飞于危难之中独提一旅,十战十捷,军威盖世之时,朝中君臣对其猜疑顾忌之念,亦自一直不绝如缕,是以尔后秦桧将几员大将强行召回,明升暗降,削其兵权,投闲置散,甚至险些以莫须有之罪名将岳飞押至风波亭一杀了之,虽然是因天子官家一意议和,而秦桧又权倾当世,然则在那等时刻,朝中上下文臣万马齐喑,无一名诤谏之臣出面为岳飞据理申辩,却也是因着朝中文臣们对于统兵武将所一直抱持着的这份偏见与猜疑。 而今天子官家徒然一反常态,不但由主和转而主战,甚且不惜御驾亲征,竟似欲一改大宋自立国以来便一直奉行的偃武修文这一祖宗之法,而天子官家临行前令岳飞监国,更自坐实了这些文臣们的担心,早已令朝中文臣为之惴惴、为之愤愤。 百余年来,文人士子久经薰陶,却是早已不自觉这等防范武人之见有何偏颇之处,反自觉得祖宗之法圣明烛照,毕竟古往今来朝代更迭,几乎尽是手绾兵权的武将谋反,是以偃武修文,刻意压低武将的地位,使得谙熟圣贤之道的文人士子高据于行伍出身的粗鄙武夫之上,实在是天经地义、万世不易之法。而今天子官家不知受了谁的蛊惑,行事作为偏离祖宗成法,他们在朝堂之上一时热血过后,早已心怀不满,是以在天子官家离京之后,朝中文臣武将间对立便自骤然加剧,而至于一发不可收拾,虽有有心人幕后挑拔的原因,然则根源却仍在于文人士子共有的这块心病。 既然早就持有了这样的立场,正所谓无风都要起浪,是以早在岳飞与包大仁加征赋税之际,他们便自齐以协同,一力阻挠,纵使之后秦桧罗织罪名,借机打压一干武将,朝中文臣亦多持默许的态度。虽然他们亦知文武相争实为朝堂不幸,然则大多数人却总是觉得如此局面始源于天子官家一意孤行,妄改祖宗之法,若不如此激烈反对,只恐难以唤回天子官家之心,尔后若自武将当朝,则必生异变,比之斯后那武人当国,随时兵谏逼宫,改朝换代的危险而言,眼下一时文武相争而导致朝局动荡,却就是小节了。 秦桧虽则当国十年,权倾一时,然则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将岳飞为首的武将一系逼到如此不得不尔的地步,却也于临安这城这番天时、地利、人和,不无干系。 而今岳飞忽尔调兵遣将,以军士接管临安行在的诸部院府司衙门,虽则是不得已之举,其意只是在于钳制临安城内诸部府司,务再逼令迫害奉令征收捐赋的一众军士,是以所调遣之军士亦是精挑细选,又复颁下严令,要求座下军士,打不还口,骂不还手,务必以息事宁人为上,然而此举终究是开大宋立国百余年来从未曾有过之先例,招人话柄,惹人非议,甚或让人怀疑此举意图不轨,却是原本就是难以避免的事情。 只是岳飞与刘琦不得以调遣兵将进驻临安各部院衙门,只是意在吓阻,其本意却是不想各部院衙门激于一时义愤,导致文武之争益演益列,不可收拾。是以事先岳飞与刘琦对于是否接掌台谏,亦曾颇费踌躇。 毕竟台谏官员本属朝流清议之辈,上可直谏诤言,匡正天子治政之疏失;下可风闻言事,纠劾百官用事之错漏,若当真较起真来,连岳飞这个临安留守,监国大臣,本来亦应是台谏官员纠劾查问的范围之内。 第89章 蛰变 () 自大宋开国,便以台谏官员du li于三省六部,裨收相互制衡之效,岳飞与刘琦令军士入驻各有司衙门,虽然是非常之举,但毕竟其恐吓的成份为重,并不曾真正影响过问诸衙门之日常治政,日后在天子官家面前,亦尚有可以转寰的余地。然则若是让军士一同监管了台谏,这等堵塞言路、钳人耳目的罪名,却实实在在是违背了自太祖开国以来广开言路以匡扶时弊的祖宗家法,纵然岳飞再自出于一番善意,却也是百口难辨了。 更何况,宋室虽优待士子,予台谏官员纠劾百官之权,亦立誓不以言论加罪,裨使言路通畅无塞,但为防止御史言官一家独大,难以制衡,却是自来不曾给予御史言官单独坐堂问案,此时即是已然着兵员入驻部司衙门,放过台谏衙门,自也无关大雅,毕竟御史言官掌朝议清流,从来都是最守祖制,对于擅变祖宗之法深恶痛绝,是以眼下即已无法行那三堂会审之制,倒也不虞这些御史言官能借办案之名,行打压武将之实。 只是台谏言官本是直隶于天子,纵是当朝宰辅,对于台谏言官之任用,亦无置喙之余地。然则自秦桧当国以来,专擅国柄,御史谏院,亦莫能外,近年来天子官家专一倚重其与女真人和谈,秦桧更是肆无忌惮,罢黜忠直谏臣,大举任用私人,是以眼下台谏言官之中,虽则仍有不少正直官员坚守于斯,归附于秦桧的党羽,却也不在少数。 这些御史言官即为清流领袖,以口舌笔尖杀人之法,无不是熟极而流,若不稍加纵控,这些台谏官员激于义愤,势必大加口诛笔伐,到时临安城内物议沸然,言辞汹汹,只怕难以避免。 历百余年之潜移默化,临安城内天子脚下之臣民,原本便对于武将一系略有偏见,此时若再任由这些清议首领四处散播,更不啻于火上浇油,岳飞、刘琦等无不历经大起大落,若说只是涉及一己声名,却也罢了,但是如此一来,却是无异于将文臣武将之间的对立弄得路人皆知。 朝中文臣武将相争,历有年所,但总是君子之争,殿堂之上的折辩,临安城内虽然素有捕风听影之说,但却是不过当作茶余饭后的笑谈而已,从未意识到大宋朝堂上文武之争竟尔已然演变至如此地步。 眼下临安城内子民,倒有多半是汴京城破之后自北方迁移而来,虽则渐渐为眼前之物富风华所安稳下了xing子,但那段记忆却自是难以磨灭,终究还是一群惊弓之鸟,若是此时文武之间如此激烈的冲突骤然间弄得街知巷闻,到时临安城内只怕人心惶惶,不知要传出怎么样的流言蜚语。 更有甚者,此时大宋与女真人交战经年,驿路亦时有不能,信息流转不便,现今天子官家正自征战在外,虽则岳飞、刘琦所率的武将一系自会通过自己的渠道将讯息传至天子官家手中,然则如许多的御史言官与临安城内那各府司部院,却也没有一处会闲着,若是京城之中的流言四起,必也难免传入天子官家耳中,只怕纵然天子官家对于岳飞等众将信任有何等之众,却也终不免有众口烁金的时候。到时只怕甚至会影响到前线战局,大宋气运,实是不得不慎。 是以岳飞等思前想后,仍自决定分军一路,将一干台谏官员亦暂行看管起来,是以此时诸军分头先行接管了临安城内各府司部院衙门之后,便直奔台谏衙门而来。 眼听得前门军队奔行之声已近在咫尺,台谏衙门之内,众人议论百出,愤然之情溢于言表,却是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这群御史言官,平日以匡正朝堂纲纪为己任,在金殿之上雄辩滔滔,纵是天子官家,亦敢当面诤谏,然则此时应对近在门前那一众刀枪森寒的军士,却庶不免有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之叹。 “喝!” 门口一声响亮地呼喝,那纷沓而来的脚步声停歇在了大门之前,依稀似乎还听得见兵刃撞动间发出的声响。 大厅中那群正自议论纷纷的台谏言官不由得都自停住了口,一时间却似是天地间都自静默了下来,所有人都自面面相觑,手足无措。 蓦然一声长笑,却是坐在中间位置上,方才一直沉默不已的新任御史中丞勾龙如渊,却是一舒袍袖,长身而起。 众人纷纷转头侧目。 勾龙如渊虽则身为学界大宗,素有盛名,但终究年纪方轻,当时秦桧暗中授意推举其出任御史中丞一职,除开看重其在学界声名之外,却也是觉得其历来倡导“虚君实相”之说,更自于官场之中毫无根基,实在不难纵控,收为己用,实有借勾龙如渊在学界之声名而收天下台谏清流之心的意思。 那些台谏言官久在仕宦,对于这一点又怎会看不出来,是以对于勾龙如渊,或引为秦桧一党,不齿有加;或视之不过傀儡木偶,不加重视;对于他不过保持着礼数表面上的尊重而已,是以方才变生顷刻,却没有人想起这个名义上台谏言官们的最高长官。 此时眼见勾龙如渊忽尔长笑起身,竟似便欲出门而去,众人这才想起勾龙如渊本是理所当然出头之人,几个近在他跟前的言官一时以为勾龙如渊在此事到临头之时居然想临阵脱逃,不由得又是义愤填膺,纷纷扯住勾龙如渊,口中唤道:“勾龙大人,你这时候却是往何处去?” 勾龙如渊看着他们的脸色,却是哑然失笑,淡淡说道:“台谏之地,庄严之所,纵是朝议清流,踏足此地亦须端容肃颜,戒慎恐惧,如渊忝为御史中丞,主掌台谏,此时自是要出门去见见那群竟敢挟刀带剑,直闯台谏院的武夫,看看他们到底有何凭恃,竟敢如此冲撞了大宋三分斯文之气?” 那些尚自捉着勾龙如渊衣襟的几名台谏官员,望着勾龙如渊的眼神,不由得都自有些讪讪地松开了手。 勾龙如渊却不回头,又复举步前行,身后一众台谏言官却自都出声唤道:“勾龙大人,他们……他们可有刀枪在手,勾龙大人,您……” 勾龙如渊却不回首,只是哈哈一笑:“天地自有浩然之气,岂为刀兵而屈?虽千万人,吾亦往矣。” 他脚下不停,却是径自出了门去了。 第90章 诡谲 () 完颜雍掀帐而入,却正撞见辛弃疾竟尔毫不为异,正自向他点头为礼,不由得微微一愕。 他以方才深夜潜来,自信一路上并未曾惊动任何人,虽则在辛弃疾帐外,难免与巡夜的军士相撞,却也是一经认出来,便被他压低了声音喝住了。以他在军中的特殊身分,却也不虞有变。 只是看着辛弃疾的神色,却似是早已知晓他会来,倒是不由得他不讶异。 辛弃疾虽则眼下身为阶下之囚,然则却却无人不知其实则身为宋使,以他女真军副统帅之身分,本自不可能在这种时刻以如此方式来见辛弃疾。 而他虽则心知辛弃疾武学修为或在自己之上,却也是不信辛弃疾能强悍到在自己刻意注意隐藏行踪之下,仍能如此清楚地听得出自己声响的地步来,是以一时间看得辛弃疾的反应大出意料,竟尔不由得微微愣神。 辛弃疾却是嘴角微绽出一丝微笑,先自说道:“副帅果是勤快治政,来得倒比辛某预料的要早上许多。” 完颜雍目光微寒,冷道:“你早知本帅要来?” 辛弃疾脸上挂起一分高深莫测的笑意,微微点头:“辛某只是知道,女真军中多的是懂得审时度势、知所进退的聪颖睿智之辈,自不会如金兀术大帅一般只知一味逞英雄。” “放肆!”完颜雍不敢高呼,却仍自严声厉色喝道:“女真军中,人人都是铁铮铮的汉子,你这南蛮若敢在本帅面前再说一字半句对四王叔不敬之语,休怪本帅刀下无情,立斩不赦。” 辛弃疾却是了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即是如此,难道副帅深夜前来,只是难消长夜寂寞,想与辛某谈心把酒?辛某自问与副帅虽则颇有相惜之意,只怕倒也尚没有如许交情。” 完颜雍气极而笑:“看来你在这军中倒是呆得熟极而流,莫不是竟尔因此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不成?” 辛弃疾微微一笑:“辛某若是忘了,只怕却也不会在早已脱出险地之后,又复自投罗网了。” “哦?”完颜雍微微眯眼:“你这话怎么说?” 辛弃疾轻轻摇头:“副帅何须问辛某,想来副帅也不是第一天带兵打仗,却不知道对于眼前局势,却有如何看法?” 完颜雍冷哼道:“那是你们南蛮宋人诡计多端,一个两个躲在洞里不敢应战,否则我女真铁骑所至,早已然把汝等尽皆踏成肉泥!” 辛弃疾哑然失笑:“即然如些,看来要解副帅眼前之困,倒也简单。” 完颜雍略为讶异,眉头微皱,轻轻说了一声:“哦?” 辛弃疾望定完颜雍:“只要副帅依大帅所言,将辛某枭首祭旗,只怕不用明日,便可以见到汝等遍寻不至的宋人大军。” 完颜雍微微吁了一口气,却是没有任何生气的反应,反是嘴角微微掠起一丝淡淡的笑意:“辛兄原以为本帅今夜倒是做什么来了?” 大帐之中,虽则两人看似毫无动作,但蓦地整个气态却似是在那刹那间凝固了起来。 辛弃疾微微挑眉,望向完颜雍。 “铮”的一声轻响,一股森冷的刀气,便在那瞬间,遍布了整个大帐。 耳畔传来完颜雍淡淡却又坚定无比的声音:“本帅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四王叔何以对你一向优容有加,本帅今夜此来,只想知道宋军大部真实藏身之所,若是你再敢有丝毫隐瞒,本帅以刀为誓,今夜此地,便是你洒血断头之时。” …… …… “末将等奉有将令,暂时调拔诸位大人衙下,听候诸位大人差遣指挥,还望各位大人与末将些许方便,切莫要再过留难为好!” 那名领军的军官,向以勾龙如渊为首,站在衙门口排成一线,直直堵住他们去路的一干台谏言官,拱手为礼。 勾龙如渊哑然失笑:“这位将军莫不是不知这是什么地方?” 那名军官微微皱眉,伸手按捺住旁边不耐的下属,又自一躬身,说道:“末将知道,此处乃是台谏之所,清议之地,末将未来之前,岳帅、刘帅亦曾千叮万嘱,言此乃斯文之地,令末将等务须严守本份,不得有丝毫造次。” “即知此是斯文之地,尔等一介只知舞刀弄剑的粗莽武夫,如何还敢持刀弄剑,如此冲撞,还不速速退去。”站在勾龙如渊身后的一个御史言官,看着那些军士言辞恭敬,原本一些畏惧便也忘了,一时士大夫高高在上之感又自回魂附体,竟尔冲上前来,对着那些军士戟指怒斥。 “刷”的一声响,斗然间,所有军士,齐齐举起手中明晃晃的银枪。 岳飞与刘琦此次命令帐下军士分别入驻临安城内各部院府司衙门,原本也是为形势所迫,不得不行如此之举,是以自调兵伊始,便自雅不欲此举再度激化原本已然颇为激烈的文武之争,反是一心以尽量息事宁人为本意,是以对于率领各部军队前赴各有司衙门的一众军官,皆是严加拣选,力图尽量挑选出一些通晓文墨、明瞭事理之辈,以免多起波折,平添事端。 然则有宋一朝,一惯偃武修文,若非穷苦无依之子民,实不会以行伍求出身,纵然自女真人纵马南下,踏破汴京以来,亦颇有些热血男儿投笔从戎,却也终究还是凤毛麟角,是以此时要在临安行在附近能临急指挥的军队之中寻求能符合要求之人,仍是颇为艰难,绝大部分依旧不过是情急充数而已。 岳飞、刘琦行事,均是思虑周密,谋定而后动,此次调动兵马,自是尽数拣选早曾跟着两人出生入死,忠诚无虞之属下。 这些军士早年征战沙场,与契丹人、女真人、西夏人不知几度生死厮杀,而后却又被当国者轻轻一句话,投闲置散,将十余年人生中最宝贵的时光,消磨在无所事事的生涯之中,是以不少人对于这些在他们眼中看来造成他们今日书面的那些只会耍嘴皮子的文臣早已积愤良久,纵然岳飞、刘琦早有严令,然则此时一见竟有人气势汹汹,当堂指责,却也不由得怒气上涌,便自以刀兵相对。 第91章 时势 () 此时岳飞、刘琦所部,早已入驻临安诸部司衙门,只是此时朝堂之上多已为秦桧党羽所占据,有节操之臣子,倒是已然多半被罢黜去职,是以那些各部院的堂官老爷,平日里虽则排场壮大,官威十足,在当前如此情形之下,却是多半很识时务,并不敢与这些入驻之军士稍有抵触。 倒是这些台谏言官之中,尚留存了三分书生意气,虽则原本在这些军士临到当前时,亦不免有所惴惴,但在勾龙如渊挺身而出的举动之下,却是都自激起了几分血xing,不但挺身而出,齐齐拦阻那些军士入驻台谏之所,更是抗言激辩,却是惹怒了那一干军士。 他们积郁已久,如今眼见岳帅、刘帅终于按捺不住,全力反击,都自以为扬眉吐气之机,已在眼前,又如何能忍耐得住眼前这些台谏言官,尤自如此横莽无理的指责。 那名带头的军官深吸了口气,强行按捺住心中的火气,回过身去,先自命令那群军士放下刀枪,这才转过身来对那群台谏官员淡淡说道:“末将奉有军令在身,卯时前须得进驻台谏之所,还望各位大人让出路来,否则……” 他举手,身后军士,蓦地挺身,作势,平端手中刀枪,缓缓踏前三步,口中尤自呼喝号子。 “嗬、嗬、嗬!” 这些军士,都自是百战余生的真正的军人,而今刀枪在手,虽然未曾是对阵于沙场之上,亦不曾刻意列出战阵以待,然则便这么踏步向前,自有一股无坚不摧的森严杀气,透体而出,宛若实质,那些平日里抚养尊处优的一众台谏言官,无不只觉遍体生寒,除开勾龙如渊之外,却是齐齐退了开去。 那员军官双目盯住勾龙如渊,眼神露出些许赞赏之意,口中却是缓缓说道:“军令如山,务须不折不扣执行,末将为执行军令,随时不惜与各位大人一同洒血断头、血溅五步,还望各位大人好生斟酌分寸。” 他虽只是淡淡说来,语意中毫无恐吓之意,然则那淡定的眼神与旁边平端刀枪的军士身上流露出那股强大的战意,却是让那些台谏言官没有任何一个人怀疑他言出必行的真实xing,一时间不由得有些推推搡搡,再无人敢上前去。 “哈哈哈”,勾龙如渊却是蓦地扬声长笑,伸手指向立于谏院右侧的石碑,说道:“这位将军谈吐之间,却也不似尽数不通文墨之辈,不知可曾识得这石碑上所书之字?” 那名军官微微皱眉,随着勾龙如渊的手指处,抬眼望去,一字一顿念道:“不-为-身-谋!” “不错!”勾龙如渊颔首:“这是本朝欧阳文忠公亲手所书,‘官者,当志其大,舍其细;先其急,后其缓;专利国家而不为身谋’,我辈台谏清议之官,无不念兹在兹,无日或忘。眼下如渊忝为台谏之长,又岂会为一身之皮囊,舍朝纲之大义?” 他抬眼,望向那阳光下耀眼生辉的燿燿刀枪,却是傲然而笑:“书生不知军令如山,只知朝纲大义!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却有一颗大好头颅!” 他仰着头,却是迎着锃亮的刀枪,更跨上了两步。 身后的那些台谏言官受他的鼓舞,手挽手,亦自一起上前。 那群军士,却是不由得为其气势所慑,微微后退了些许,手中的刀枪,却也不自觉垂了下来。 自来识英雄重英雄,尤其是这些沙场之上,刀枪林中滚过来的人,向来最为敬重的,便是铁铮铮的汉子,有血xing的男儿。 眼下勾龙如渊虽则一介书生,但笑对刀兵,却是自有一番风骨,让他们却是不由得生起了一种熟悉之感,一时间不少人恍似觉得文人士子之间,倒也不若想象中般一无是处。 那名为首的军官心下亦自微微踌躇,然则抬头望辩阳光,却是已近卯时,当下微一咬牙,挥手:“上,架开一干大人!” 军令如山,不可有误。 不管是对是错,不管面对的实际情形是如何,都必须不折不扣的执行。 这是一名真正的军人所必须具有的基本素质。 那群军士听令,缓缓向前。 勾龙如渊面含微笑,与一众台谏官员,却是一步不退。 眼见双方已然要俨俨便要接触到。 不远处忽然响起一声呼喝:“且慢!” …… …… 辛弃疾在那铺天盖地的凛冽刀气面前,也不由得瞳孔微缩,周身衣袂无风自扬,连呼吸都自变得若有若无。 完颜雍双手持刀,高举过头,发辫飘扬,眼神中已再无半分其余杂质,只余下对于手中刀,对于身前敌,那专注得近乎虔诚的狂热。 辛弃疾甚至都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完颜雍那浓烈得宛若实质的杀意,直要叫他再不怀疑,只要自己气势上稍有可趁之机,完颜雍手中弯刀,势必直取自己项上人头。 辛弃疾缓缓出了一口气,却是蓦地散去全身气机,嘴角竟尔又自爬上了一丝笑意。 气机牵引之下,隔开数丈距离,完颜雍手中那早已蓄满了势的弯刀仍自如同五丁开山之阔刃巨斧,沛然莫可御地直直斫向辛弃疾的头颅,那凌厉至极的劲气直激得整个置身的帐蓬都自高高鼓起,刀刃以慢实快,划过数丈距离,给人一种恍若空气间亦自荡起片片涟漪的感觉,瞬间便自到了辛弃疾的眼前,几乎要让人难以怀疑这一刀之威,足以将连包含辛弃疾在内的这片空间内的所有一切,都自齐齐斩成两半。 “喝!” 辛弃疾望着完颜雍一声低喝,那由远而近的一点刀锋生生止在了自己脖颈之上,甚至可以感觉到那森冷的刀气到处,一缕热血正自缓缓渗将出来,却是轻轻松开已然满是冷汗的拳头,心下知道虽则完颜雍现时以刀加颈,然而眼下的局势实际上已然纵控在自己的手中。 在方才完颜雍以刀相胁之时,他却苦苦按捺住自己的气机,乃至完全放弃了抵抗。 他在赌,他赌完颜雍不会杀他,也不敢杀他! 第92章 戏言 () 一直以来,完颜雍在所有人的心目中不过是个纨绔子弟,只是因着天潢贵胄,这才得任这数十万女真骑军的副帅。 辛弃疾在故意失手被俘,被困于金兀术帐下的这段时日以来,也曾数度亲眼目睹完颜雍那似乎易喜易怒,一味只知勇猛精进的表现,让人觉得完颜雍在沙场之上,或者不失为一员勇将,然则却是有勇无谋,向来只知凭恃一己之勇躁进贪功,丝毫不知进退趋避之道。 甚至此次进兵,完颜雍虽名为金兀术副帅,却进隐含监察金兀术之实,若论权位,本足于与金兀术分庭抗礼,然则在大多数人的眼中,完颜雍却似乎一直以来对金兀术唯唯诺诺,被金兀术操控于股掌之间,如同毫无自主腾挪的余地,只是个操线木偶而已。 原本辛弃疾对于完颜雍亦自抱着同样的看法,只觉得完颜雍天生勇武,确是一员悍不畏死的沙场勇将,却而却是心机不深,恐怕难以成为谋深虑远的真正统帅。 然而数天前女真军人乍入宋军埋伏之时,完颜雍的表现,却是让辛弃疾不由得微感疑虑。 虽然事先皇帝大帅亦自估量完颜雍临急遇事,必难免慌乱,出现如那天般的乱局,本是算计之中的事情,是以才自故意布置,先行引得完颜雍、韩常所部前来,然而对于如此乱局之中完颜雍的表现,却是不免有些出乎意料之处。 完颜雍一惯以勇将自许,原本大家料定他乍遇伏击之时,自必难以指挥若定,却也终究还是会奋勇突围,以死相拼。但那日事机一起,埋伏初现,完颜雍虽似是惊惶失措,糊涂乱命,却是一反常态,反是让原本处于中军的韩常率军突围,而先行送了韩常xing命,而他自己反自一直在中军亲卫护卫之下,收束军队,勉强抵御,而直至金兀术援军到来,却是未有任何冒进的举动。 斯后金兀术所部军队亦自撞入埋伏圈,正要强行站住脚跟之际,完颜雍却是一骑突奔,强行喝止了金兀术放箭的命令,似乎已然勇气尽丧,一心只为了保住自己的xing命一般,与先前辛弃疾心中的完颜雍,表现却是颇为不符。 若说生死关头方见人心,完颜雍原先虽亦曾征伐沙场,却确实未曾陷入眼下如此四面楚歌的境地,一时慌乱失措,本也无可厚非。 然则在完颜雍这一连串的反常举动之后,原本一直代替金兀术看管着他的韩常莫名其妙的送了命,而他临急喝止了金兀术放箭的命令,亦自让不少死里逃生的军士在对金兀术略有微辞之余,却是对这位平日里在他们眼中可有可无的完颜雍多存了三分感激之意。 联想到昔日在舒州城下,金兀术意欲以战求和,不愿过份紧逼之时完颜雍却独以勇猛精进的姿态颇得女真军心,辛弃疾总直觉这位女真人年轻一代的第一高手,数十万骑军之副统帅,或许却也并不似他看上去那般简单。 今夜完颜雍深夜来访,以刀相胁,摆出恍若不惜与宋军拼死一战的架势,却是与其一贯勇猛精进之形象相符,若不是辛弃疾心下早就对其存下了如许疑虑,或许也便真的为其所慑,倒是落在了下风。 只是眼见完颜雍气质数变那副莫测高深的模样,辛弃疾却是更行坚定了心中的想法,是以在那千钧一发之际,索xing行险一搏,强行收束周身气机,赌的便是完颜雍只不过是装做出来的勇气,眼下这个看似鲁莽的女真副帅,实则却是个老谋深算的聪明人。 眼下只看完颜雍的反映,便可知道自己的猜想果然没错。 如此一来,此次之计,只怕会比原先预想中的要更容易些。 毕竟,在这种时候,一个悍勇无匹、随时准备不惜一切以敌偕亡的统帅对于不过虚张声势的大宋军士的威胁,要比一个懂得审时度势的聪明人,来得危险得多。 完颜雍手中刀分毫不离辛弃疾的颈项,缓缓开口,语意森寒:“你为何不还手?!难道当真以为本帅不敢杀你?!” 辛弃疾对于近在咫尺的刀锋却是恍若无觉,脸上的笑意却是益发灿烂了:“辛某只是以为副帅是个聪明人,自能分辨得清楚是谁在将眼下这数十万大军带上绝路,却又是谁给贵军带来一线生机。” 完颜雍手中刀更自透出三分寒意,微微眯眼:“你们南人不敢正大光明跟我们交战,却连施狡计将我等诱至此处,伺机包围,眼下想要取我们xing命的,除了你们南人,还会是谁?!不过布库阿哩雍的子孙,不是这么好征服的,我们还有长刀健马,只要你告诉我宋军藏身之所,我们大军铁骑,自然会冲踏出一条阳关大道!你倒是说还是不说?!” “哈哈”,辛弃疾低低哂笑:“辛某若是怕死,只怕副帅也未必留得下辛某,辛某只是替这副帅与副帅帐下这数十万生灵可惜。我大宋天子官家本无意多所杀伤,只可叹有人为全一己之令名,却不惜以作为女真全族根基之数十万大军为赌注,来下一盘注定要输的棋局,着实是可怜、可叹!” 完颜雍冷冷一哂:“屁话!两军交战,自是务求一举全歼,你们南人费尽心机才将我等引入埋伏,又怎会有如此好心,分毫未损,便自放我们归去,难道当真当本帅是三岁小孩,如此好哄么?” 辛弃疾蓦地收起嘴角的笑,肃容道:“副帅说得极是,我天子官家虽然怀柔四海,不欲多所杀伤,但自也不会让副帅等走得如此容易,今日辛某与金兀术大帅之议,确实不过是戏言而已!” “戏言!”完颜雍浑身大震,竟尔不自觉退开一步,脸色变幻不定,显然心下动荡不已,极为震憾。 辛弃疾将他的反应看在眼中,不由得心下暗笑。 完颜雍此时的反应,可见他原先将这和谈的希望看得如何之重,是以一时自辛弃疾口中证实是虚言,竟不由得方寸大乱,仪态尽失。 完颜雍却是片刻功夫便自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猛抬头望向辛弃疾,眼中寒光大盛,恼羞成怒叫道:“本帅今日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你知道戏侮布库阿哩雍的子孙,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第93章 擒纵 () 辛弃疾哑然失笑:“副帅且莫动气,对于金兀术大帅所列和谈条件是假,但我天子官家欲与贵军和议之心,却是分毫不假!” 完颜雍胸膛激烈起伏半晌,终究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却是已然恢复了平时的神色,缓缓收刀入鞘,冷冷问道:“即有意和谈,又何以刻意相戏?” 他身居副帅,在此兵危将险之时,原本与金兀术便自隔帐而居,虽则辛弃疾骤然出现,声称欲与女真大军和议之时,他正巡走各处,收整军容,并未在侧,然则事后却也自有渠道能知道二人对答之语。 他平日里虽然被公认为女真年轻一代第一高手,在大多数人眼中却只是被目为一勇之夫,志大才疏,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完颜雍这副模样,实则却不过是因着他幍光养晦,深自潜藏而已。 毕竟女真人起自白山黑水间,定都立国不过二十余载,虽则处处仿效辽、宋之建制,却终究未能尽脱原本蛮荒之风,皇族宗室,无论近支远支,无不拥兵自重,二十余年来,历经三帝,每次继位之争,都是腥风血雨,哪怕现任金国君主完颜亶的帝位,亦自坐得战战兢兢。 完颜雍身为宗室子弟,自幼便以武勇闻名,却也自被许多有心人目为眼中之钉,其自问现下并无问鼎帝位之实力,是以一直以来,都自深自谦抑,生恐锋芒太露,反自故意给人一种有勇无谋,一介武夫的印象,由此让人不再将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 这些年来,凭着这番小心谨慎,他被当今金国国主完颜亶与都勃极烈完颜亮一脉引为心腹,是以此次才会被委以重任,出任这女真一族最嫡系军队的副帅,在监视金兀术之余,亦隐含有渐分金兀术手上之兵权,禆能有朝一日取而代之的意思。 金兀术治军,一惯严整,兼而又有韩常如此得力臂助,在军中威望之隆,一时无二,完颜雍虽名为副帅,却也一时插不得手,只能更行小心,待机而动。 眼下骤遇宋军伏袭,虽是前所未遇的危机时刻,对于一直念兹在兹如何自金兀术手上接过这支军队的完颜雍而言,却也不啻于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天赐良机。 毕竟他也明白,眼下虽则自己看似地位尊崇,高贵无比,实则却只不过寄人篱下、狐假虎威而已,眼下女真朝堂之上,朝局变幻不定,只要有朝一日天颜反复,似他这般无根无底之人,却是最容易遭灾落难,难以自保之辈。 若能真正掌控这支女真一族最嫡系的主力部队,他才算得上真正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根基,到时无论大军朝局如何变幻,只要他手据这支女真骑军,退则足以拥兵自重,无论谁登位为君,仍须对自己客客气气;进则有朝一日风虎云龙,登基称帝,亦并非全无可能。 只是军权亦得,军心却是难收,这支女真骑军自来受金兀术节制约束,早已习惯了金兀术的权威,而金兀术亦自老谋深算,自他初至军中伊始,便一直将他紧紧绑在身旁,虽然名为坐镇中军,共同指挥,实则却是让完颜雍就此远离了第一线,除开金兀术之外,再难接触到军中任何人,他也只有凭借着一腔武勇,不惮生死冲锋陷阵,又自在金兀术犹豫之时反自一味主战,这才得以在素来崇尚铁血刚勇的女真军士心中留下了几分好感,也都知道了他这个副帅的勇名。 而他看来,金兀术对于他的防范之心,却似是无一时一刻松懈,哪怕是在攻破舒州城,眼看便要一鼓作气,全歼南**队之余,虽则也让自己领军一路,分路追袭南军残部,却仍以韩常为他之副贰,名为策应,实则却不过是想牢牢看住自己罢了。 若是时势就此一路高歌猛进,而得已将南军一举全歼,只怕完颜雍虽则靠着拼死冲杀赢得些许军心,在众人心中,却始终不过是金兀术帐下的一员勇将而已,若非骤然间有此变故,女真全军反是陷入到如此境地,只怕侥是他再多算计,此次也只能入宝山而空手而回,一无所获了。 是以虽在这等危急存亡之际,他仍然借着混乱自计,先自除去了韩常这个金兀术的左右手。而以他之才,在金兀术当时为防乱军冲散临急结成的军阵,而喝令放箭之际,亦自不会看不出金兀术的真正用意,只是若其不加喝止,则女真军固然可能稳住阵脚,甚或转守为攻,然则自己这一干暂时散逸在军阵之外的女真军士,为宋军伏杀的机率却也自大为增加。 更何况,他与金兀术明白这些,那些骤遇伏袭,惊惶逃窜的军士却是不明白这些。 他们只知道自己在好不容易脱围出来,正要投向自己地一方军阵中的时候,却险些让金兀术大帅那一声令下,便自被射成刺猬,死在自己人的手中。 也正由此,这些天来,他终究欣喜地发现,这支女真大军终非再如先前般对金兀术万众归心,在这生死关头,终于有不少人对金兀术开始略有微辞,而他也自借着目前如此紧急之际,金兀术再无暇旁顾之机,不时巡视军营,与一些将领接触,倒也多赢得了些军心。 只是眼下身陷重围,若不能脱困而出,纵有再好的局势,也不过一枕黄粱,终归成空。 是以辛弃疾之来,声称欲与女真大军和议,对他而言,实不啻于一场及时之语。 以他的机谋,自辛弃疾与金兀术对答之间,却也自然推敲出了宋人欲与女真大军和谈背后隐藏的机心算计,是以对于宋人并不欲在此地赶尽杀绝,并未抱有怀疑。 然则宋人在如此占尽优势之下,欲与和约却是毫无条件,反倒比之提尽苛刻要求,让他更感到难以置信。 而金兀术想来也是看到了这一点,不但未曾许以和议,反自翻脸无情,扣押辛弃疾,却是摆出了一副不惜与宋军拼个鱼死网破的架势。 第94章 请君 () 完颜雍自然能够明白金兀术的算计,他与自己不同,他自太祖自白山黑水间兴兵以来,纵横天下十余载,除征战南国时曾偶一受挫之外,几是纵横不败之将,在女真军中,与“战神”完颜亮并称一时,共同撑起女真人仗之踏马天下的数十万铁军。 然则正是为此盛名所累,金兀术的顾虑却反是要比自己更要多得多。 在这等形势下,其实若是有人能带得女真大军脱离险境,已是天大的奇迹,但身为金兀术,却仍自不想,也不能在如此完全被动的形势下,由宋人主导而谈和,生恐会为此葬送了自己一世英名,是以还自盼望着能窥见一线之机,争取到一分半点局面上的均势,才好趁机下台,体面收场。 然而无论如何,此时女真军中包括金兀术在内,却是人人心知肚明,当此之时,与宋军和议实在已经是不得不尔,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金兀术扣押宋使,也不过是想欲先行威吓,以求能多套出些话,为他的体面求和之计,多争取一点机会罢了。 然而在完颜雍的眼睛里,金兀术的这一迟缓,对于自己而言,却不啻于一个天大的良机。 这些女真军士,在这月余来浴血苦战、又复身陷重围之际,早已是人心惶惶,人人心中所思所想,只是如何才能逃出生天,回归家园,得以复见自己家中的妻儿老小。 是以金兀术当着众人之面如此拒却宋军的和谈之意,不管其是出于何意,却都自让许多女真军士心怀怨愤,亦自平添了几分惶急之意。 当此之时,谁能早一日让他们得脱眼前的困局,便是他们眼中天大的恩人。 虽则金兀术亦自迟早必和不可,但若是他能抢在金兀术之前,与宋军缔结和约,则在那些女真军士心中,他便是活人无数的大菩萨,而金兀术则却自成了丝毫不顾手下弟兄xing命的冷血之人。 他身受大金皇帝之诏令,摄副帅之职,与金兀术分印而治,当此危急之时,金兀术犹自首鼠两端之际,他挺身而出,代替金兀术与宋军定盟,却也算不上越权逾份。 更何况,如此一来,却是将保全这支女真嫡系骑军之功劳尽数揽到了自己的身上,纵然回朝之后,金兀术有所责难,他却也尽说得过去,甚至大金皇帝乃至朝臣一党,只怕都会站到自己的这一边。 而且经此一役,金兀术声望势必大不如此,而他却占尽军心,此消彼长之下,他若想代替金兀术,接掌这支女真嫡系大军,却也并非全然不可能。 眼下实为其千载一遇之机,而成功的枢纽,却又复完全掌握在宋人的手上。 毕竟当前局面,宋军占尽优势,虽然他也自看准了宋军心中的算计,自忖宋室亦自不愿看到一个两败俱伤的局面,然则是和是战,主动权终究还是操控在宋人的手里。 再者说,宋人是否肯放弃金兀术,转而与他来商谈和议,这也尽是未定之天,终究当下这数十万女真军士的主帅,还是金兀术,而不是他完颜雍。 是以他迫不及待地赶在今夜便前来与辛弃疾相见,原本亦是希望能赶在金兀术求和意图未露之前,说动宋使,否则若待到金兀术辛身前来,透露出亦有意和谈之后,自己要再插上这一手,只怕便是千难万难了。 只是他与辛弃疾虽然是敌非友,但这些日子来,辛弃疾被囚在女真军中,金兀术又常常带在左右,却是让他对于辛弃疾颇有所了解,心知这个南国蛮子心计深沉,目光敏锐,却是决非易欺易骗之辈,自己如此急切前来,只怕他纵然未能明白自己心下这千般计较,却也不难看穿自己急于求和之意,到时不免坐地起价,这番与宋和谈,却是不知要被宋室占掉多少便宜了。 是以他甫入得帐来,便自有那一番作势施为,其用意却只不过是欲以一腔刚猛之气先行迷惑辛弃疾,显示自己本意却是不惜生死,决意一战,辛弃疾身负南国天子和谈之嘱,自必良言相劝,到时自己就坡下驴,为帐下数十万弟兄生命计而冒死背着金兀术与辛弃疾秘谈和约之盟,也便顺理成章。 他虽视辛弃疾为敌寇,却也不得不承认辛弃疾确是一员真正的军人战士,若是辛弃疾当真信了自己那股子以命求战的刚烈之xing,只怕也难免起些惺惺相惜之意,到时却也就应该不会再多所为难。 然则完颜雍终究也是聪明人,看着辛弃疾的反应神色,加上自己方才那一番失态,却是知道自己的这一番做作火候已经足了,刚烈之xing也已然表露无遗,意欲求和之态更是已然合盘托出,当下也便不再装腔作势,收起了手中刀,正颜以对。 辛弃疾脸上绽起了一丝笑:“只因我们天子官家看准了金兀术大帅一心只为自己声名地位计,却是不顾手下数十万生灵死活,纵使答应和议,亦不过虚与委蛇,必定多有反复,即是如此,却是不谈也罢了。” “所以”,辛弃疾拿眼望向完颜雍:“副帅此来,却是恰是时候,否则,辛某还真怕缴不了这当差。” 完颜雍心下暗喜,脸上却是没有丝毫表情:“你怎知本帅一定会冒背叛四王叔之名,来与你和谈?” “哈哈”,辛弃疾一声低笑:“因为金兀术败不得,副帅却败得;金兀术死得,副帅却死不得。是以辛某早知副帅今夜要来,也早便知道副帅此来,原来但是秉着和谈之意,副帅说辛某之言,是也不是?” 完颜雍深吸了一口气,却是不置可否,皱眉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原本看辛弃疾的反应,还以为他已然渐入殻中,此时见他却似是话里有话,不由得多问了一句。 第95章 首鼠 () 辛弃疾洒然一哂:“金兀术大帅十余年前便自纵横天下,灭辽伐宋,百无一敌,在贵军之中,亦属支撑军心之人。此次攻宋,原本已经步步为营,却是仍不免为人所诱,落入大军埋伏之中,全仗我天子官家一念之仁,才得以全身而退,纵然安然归去,只怕也已是声望尽失,却是比杀了他还难受。是以金兀术大帅当然败不得,亦不愿败。是以此次前来,我天子官家原本也已料定金兀术大帅必不愿如此求和,而势必不惜举数十万大军之身家xing命,行险搏之而全其毕生之声名。” “然则”,辛弃疾望向脸色微变的完颜雍,眼神微微一寒:“我大军四面夹围,占尽天时地利,贵军人数虽众,这数十日来却是早已军心涣散,不外一盘散沙,实已成瓮中之猎,金兀术大帅这行险一搏,便是放在副帅看来,又能有几分成算?!而我大军,对于天子官家在如此占尽优势局面之下求和,却是有许多未能仰体天子官家圣心之人,不免原本便自存有愤愤之意,金兀术大帅战端一启,则此地宋金数十万生灵,势必是不死不休之局,纵使是天子官家,亦难以再启和谈,所以在辛某看来,金兀术大帅之举,只怕原本便以存下了决死之意,他败不得,却是死得!” 完颜雍虽则神色勉强不变,却已自知额头冷汗正自涔涔而下,辛弃疾之语,入情入理,他原本认定金兀术在现在如许情形之下,纵然意图再伺一线之机,行险反扑,亦不过为求得一个体面收场,均局而和罢了,然则听得辛弃疾的话,他才知道,自己始终站在女真军的立场来盘算,却是自始至终,忽略了宋军将士的军心士气。 确实,他亦是百战沙场的人物,自是知道,置身军旅,最渴盼的便是那跃马提枪、痛割敌首的感觉,更何况女真军人在这十数年来,踏马中原,掳人帝王,破人故都,与这些宋**士,实有浓得许多浓得化不开的国仇家恨在里面,要说如此占尽优势的局面下,对于自己这方的数十万女真大军轻轻放过,若说易地而处,自己也是绝对不会心服。 而且,纵然从最庸俗的盘算上讲,他也知道,南国一向抑武崇文,出身行伍之人,升迁的唯一途径,便是自刀枪林中累积军功,而军功计算途径虽则多样,对于普通军士而言,只怕却只能以最简单的杀敌数量来计算,是以宋国的天子官家在这样的状况下与女真军和谈,却实不啻于让许多辗转下吏的普通军士平白失去了一个天大的立功时机,让他们拂郁难宣,乃至义愤难平,都意料中的事情。 是以诚如辛弃疾所言,一旦女真人在如此状态下还敢于拒绝宋人提出条件如此宽松的和议,甚至主动挑衅,轻启战端,到时宋军军士情绪之喷发,势必无可抵御,纵然是宋国天子心中另有谋画,只怕也无法在此等形势下强行勒转,否则势必失去军心。 更何况,以他此番征宋的辛身经历来看,宋国这位天子官家,非但未尝有一丝半点传说中庸怯懦弱的模样,反自是老谋深算,心狠手辣,眼下虽则以和议相约,又何尝不是一则激将之法。 毕竟眼下宋军与女真人相同,都自长途跋涉,女真大军征战经月,身心俱疲;宋国那几支军队却是抛荒十载,新自整顿,若非占尽地利,而是沙场之上与自己正面决战,纵使宋军四路铁军齐集,胜负亦不过是五五之数,而在这山谷之中,宋军在诸多布置之余,要困住女真人这数十万大军,所费心力亦自不小,相信若非有大捷近在眼前的激励,宋军的疲累厌战之意,只怕不会下于女真大军。 但是宋国天子在如此情形下忽尔宣布求和,却是恰好适时激发起宋**士上下的情绪,虽则眼下多是怨愤拂郁,然而一旦金兀术借和议之名,而伺机反扑,这股怨愤却是必然转瞬间便成了宋军全体无可匹敌的奋勇杀敌之军心士气,而女真士军原本便已厌战思乡,金兀术拒和求战,只怕却只会让早先已经了无斗志的女真大军更形涣散。 更何况,宋国天子官家既然早已料定金兀术心中的所思所想,自必也便会针对此举做出种种调遣布置,到时此消彼长之下,说不定宋国真的可以以可以承受的代价,将女真人这数十万大军尽数留在此处。 一念及此,完颜雍对于自己原先的那些推断,却是有些再拿不准主意了。 毕竟,辛弃疾对于金兀术所言及的宋国天子官家之所以愿意以胜求和的原因,固然是入情入理,谋虑深远,然则一个不争的事实却是南国所据州县,无不归心王室,甚至当今宋国的天子官家昔日在汴京城破,女真军沿路追袭,仓皇逃窜之时,亦自拥戴之人无数,是以最终才能重新开朝定鼎,延续宋祚江山,占据江南一隅,宋室天下,安若磐石,纵然是宋国这四支铁军尽丧于此,也不虞国中生事,祸起萧墙,南国江山,依旧是铁桶一块。更莫说此时宋军占尽优势,女真军士无论如何周旋,也必然无法求一个同归于尽。 而女真人却是不同,女真一族自白山黑水间起兵,短短十余载便自据有大半天下,所依仗者无非兵威将广,以绝对的军力优势压服了所据地区那多不胜数的大大小小的部落族群。是以时下大金国虽然看似国势喧赫,军威彪炳,其所恃者,实则不过是眼下这支女真一族最精锐的嫡系铁军。 一旦这支女真大军尽灭于此,则那些对于女真人统治久怀异心的部落各族势必趁势而起,到时大金势必四崩五裂,兵连祸结,而女真人在征战天下的过程中,在关内关外结怨无数,失去这样一支嫡系子弟之拱卫,莫说再无法操持大局,鼎定天下,只怕连欲求白山黑水一隅之地以栖身,亦不可得了。 第96章 是非 () 大金国的“战神”完颜亮,虽则亦自统着占大金一半的军队,与西辽征战经年,也将手下军队练成了一支铁骑雄师,但他治下的军队终究是强征各族丁壮而成,眼下大金能维持一统诸部的局面,那些军士在完颜亮的调教下自然如臂使掌,一旦大金因元气大丧而分崩离析,诸族叛金而起,这些军士无论多崇拜完颜亮这个军中战神,却也必然有大部分会选择回归本族,为族人效力,而绝不可能帮着女真人,去镇压屠杀他们的族人。 更可虑者,契丹辽人虽然失国,却未曾尽丧元气,在契丹一族不世出之奇材耶律大石带领之下,辽人精锐远征西域,压服西域各族,重新立都建国,亦以“辽”为号,却也自创下了偌大一份基业,时下正无日无刻,不想着如何击垮大金,复其故土,眼下“战神”完颜亮据数十万铁军并东胡各部,与耶律大石所率大军相争,亦不过互有胜负,虽然耶律大石难以挥军西下,完颜亮却也没有绝能力平灭西辽,一旦女真大军生变,只怕第一个挥师东下的,就是与女真人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契丹大军。 契丹因女真人而失国,其君王天祚帝亦为女真人羞辱万端,方自加以虐杀,而耶律大石之家人亲友,亦多有惨死于女真人之手者,耶律大石对女真人,实怀有不死不休之分,一旦强弱之势逆转,只怕耶律大石追索之下,女真一族就此亡族灭种,也并不是完全的不可能的事情。 大金失国,半壁天下势必群魔乱舞,亦不免波及宋室,这确是实情。然则宋人终究元气未失,只要闭关自守,在北方诸族兀自相争未息,无暇南顾之时,自保自是绰有余裕。 而以宋国天子之明,宋国将帅之勇,纵使今日宋室这四支铁军损耗再大,能有个三五年功夫,只怕却是不难让其恢复元气,甚至更甚从前,亦属份内之事。 到时北方乱相横生,诸族相互征伐,势必元气大伤,而宋室经此休养生息,只怕却是不难趁着北方大乱之际,一举出兵,从中渔利,则如此一来,宋室进可以一统天下,慑服四夷,重现汉唐之雄威;退亦足以取幽云十六洲,光复故土,一雪百余年受尽屈辱之耻。 想来宋国的天子官家心中,只怕亦自做尽了如此盘算。 是以若是金兀术拒和求战,虽则宋军势必行险相拼,损耗极大,对于宋室长远来看,却是有着至大的利益。 一念及此,完颜雍心下对于当前的和议,却是心意已决,不再有其余的想法。 耳畔又传来辛弃疾悠悠的话语:“副帅雄姿英发,正是好男儿甫登庙堂,亦为国建功立业之时,此次之败,原本便自是败于金兀术太过自矜声名,轻信骄纵,与副帅丝毫无涉,然则眼下金兀术却仍自持迷不语,却又自欲为一己之声名,而不惜拉副帅乃至眼下女真数十万生灵一同陪葬?!金兀术爵封亲王,名动天下,且年过五旬,早已是阅尽浮生繁华之人,今日轰轰烈烈一战生死,更能留得下青史几行名姓。而副帅呢?副帅帐下这数十万生灵呢?只怕……” “别说了”,完颜雍一摆手,止住了辛弃疾的话,他望定辛弃疾,淡淡说道:“本帅纵是有和谈之诚意,却又如何相信,宋人亦是真有和谈之心?” 辛弃疾一笑,蓦地肃容,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出一份黄绢手书:“这便是我大宋天子官家意欲交付副帅之和约,副帅即是有意和谈,还请副帅亲自过目。” 完颜雍为之一愕,他却是未料到辛弃疾手上,居然就手持了南国天子要交给他的和书。 如此看来,只怕自己的心思变化,也同样是早已被算计得清楚明白了。 这南国的天子皇帝,到底还是不是人?! 他心思复杂地接过辛弃疾手上的和书,展开细看条款,却是不由得一时青筋暴起,抬头禁不住叫了一声:“什么?” …… …… 勾龙如渊为首的那群台谏官员跟与他们遥相对恃的一干军士,都自回过了头,望着正快步向这边走过来的包大仁与宗颖。 那些军士都是曾长年于岳飞帐下效力之人,对宗颖自然都自熟识,此时领头的军士望见宗颖走了过来,虽则军令在身,也忙迎上前见礼,宗颖一把扯过他,跟他到一旁说起了什么。 包大仁却是径直向勾龙如渊那一干台谏官员走了过去,拱手为礼,那一众台谏官员都自冷眼横扫,恍如视而不见,惟有勾龙如渊微微颔首为礼,淡淡说道:“包大人故地重游,却是得遇斯情斯情,不知可有物是人非之慨?” 自那日百官群集,共议岳飞之罪的那场朝会之后,包大仁自曝其出身戏子,因万俟卨之力而行科场舞弊之事,方自能够得了一个功名。尽管大部分人都知包大仁之举大半因着为岳飞维护脱罪之意,然则有宋一代,文人士子向以清流自许,虽则其间亦不缺乏如万俟卨之辈一心钻营取巧之人,但至少在大多数人心目中,都仍自坚持大丈夫不为身谋,纵然并不否认汲汲于名利,却仍不过为国尽忠,为民谋福,对于包大仁如此当堂承认为一己之出身而行科场舞弊之事,实在难以接受,是以纵使未曾有斯后包大仁为岳飞献策而意欲更变祖宗家法之事,这些台谏清流,却也在心理上早就不愿与包大仁为伍了。 更何况自古以来,戏子地位地下,尤甚于娼ji,而包大仁之言语行状,却丝毫不以出身为隐,却也让这些朝堂文官们对于包大仁这样的异端,更自多了几分鄙夷之意。 而时至今日,朝堂上下,更是都知道岳飞所推行的加征两项捐赋之法,原本却是包大仁所献的计策,而之后推行加征两项捐赋的过程之中,包大仁甚至帮着忙前忙后,积极参酌一切,丝毫不顾朝堂清流议反对之声浪,等若在这场朝堂文臣武将之间的对抗中,披一席文衫的包大仁,竟尔完全站在岳飞、刘琦他们的那一方,是以此时那些台谏官员,却是早已视包大仁为寇仇了。 第97章 和约 () 包大仁苦笑道:“勾龙大人说笑了,台谏斯文之地,竟至眼前如此剑拔弩张,包某有哪有心情发伤春悲秋之慨,实不相瞒,包某此来,却是生恐勾龙大人有了什么误会,特来排解一二。” 勾龙如渊摇头一哂:“包大人自己也说了,台谏之堂,本是斯文要地,自太祖开国以来,纵是清流名士,当朝宰辅,要进这台谏阁堂,亦无不是屏息肃手,恭谨有加,如今这一干军士竟尔挟刀引剑,欲以威武而屈斯文,包大人怎么说也曾两榜出身,披一席文衫,也曾入议清流,立身台谏;而今斯情斯情便在包大人面前,包大人居然还以为如渊有什么误会么?” 包大仁皱眉道:“一饮一啄,自有因果,勾龙大人所见只是眼前情境,却未曾详审前因后果,庶不免有一叶障目之叹,故尔包某方有误会之说,切忘勾龙大人审慎详查为是。” 勾龙如渊微微沉吟,尚未及答话,站在他身后那群台谏官员已自先行按捺不住,七嘴八舌喝骂了开来。 “汝与一干武夫狼狈为奸,竟还敢到此处惺惺作态?!” “一介戏子,朝堂清议之地,焉有你夸夸其谈之地!” “勾龙大人学界大宗,与你这舞弊得官的无耻小人多说一句,都尚嫌辱没了身份!” 那群军士原本正自静待那为首军官与宗颖倾谈,此时听得那些台谏官员如此辱骂包大仁,却也自群情激愤,齐齐又自举起了手中刀枪,便欲上前,形势却是一时又自紧张了起来。 军中子弟,最为直爽,却是没有文人士子如许多的门户之见。 包大仁虽然披一席文衫,然则自开始征收这两项捐赋以来,却是一直帮着他们主持征收这两项捐赋之议,又曾数度仗义执言,为他们与那些瞧不起武夫的文人当堂折辩,早就被他们当成了自己人。 他们受命入驻台谏衙门之前,刘琦几番反复交代,让他们务必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是以适才台谏官员对他们虽多喝斥不恭之语,他们也还尽皆按捺住了,然则如今眼见那些台谏官员竟尔当面如此折辱包大仁,他们却是实在看不下去,一时便直欲按刀上前。 包大仁苦笑着做势挥手,止住了那群军士,这才微微一叹,转身抬声说道:“朝堂之上文武相争,所波及者非是眼前一时一地之意气,甚且大宋百余年之基业,亿万兆民之福祸,尽在此中,所关乎者,实为大宋治下任一百姓之身家xing命,各位大人,不管包某是一介戏子还是舞弊罪员,终究还是大宋的子民,遇有如此之事,出来说话,却又有什么不对的么?!” 那群台谏官员正欲开口,幸而勾龙如渊及时回头,止住了他们。 他自有所坚持,但却也不是不顾是非之辈,自一开始,便不想完全把局面弄僵,是以原本便不是完全不想给包大仁开口的机会。 台谏清流,以弹劾群臣为要务,终日与人堂前廷辩,一但开口,势必滔滔不绝,如此口舌之争,徒劳费时,毫无益处,更有甚者,这些台谏清流向来看不起武人,争吵起来,势必出口多有不逊,到时激起了那些军士们的义愤,冲突起来,却是只会让局面更不好收拾。 勾龙如渊轻吁了一口气,淡淡说道:“不知包大人何以教我,如渊洗耳恭听!” …… …… “其他也就罢了,单就留下半数战马军械这一条,本帅若是同意了,又有什么面目以对我大金皇帝?又有什么面目面对当下这数十万儿郎?!”完颜雍怒目睁睁,瞪着辛弃疾,手中捉着那一纸和约,却是连手都急得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辛弃疾掏出来的宋国那份和约之上,其余条件诸如宋金暂息边境战火,金国后撤防线,甚至是归还北方汉地愿归宋人等,退还所占河南诸州之类的条件,他倒也觉得都无所谓,毕竟眼下当务之急,只是要将自己手下这数十万大军带离宋军的包围。 眼下自己手上这支女真最精锐的骑军,锐气虽挫,实力犹存,纵使再遇大宋四支铁军齐集,若不是占着此处地利之便,也大有一搏之力,只要一出此地之后,自然天高海阔,到时这张协议,也不过是空纸一张。 毕竟和约之上所言及的这几桩事实,无不是必须大金朝堂公议,方可论决的事情,纵使是金兀术亲口答应,亦未必便能成真,更何况他虽然是女真皇室宗亲,却并非如同金兀术一般,在朝中有着举足轻重的职务,甚至在此次南征军中,所充当的,亦不过是金兀术副帅之职,在眼下如此情形下与宋国盟约,事后大可说不过是事急从权,甚至大金朝堂以此为借口并不承认这一纸和约,也是理所当然、合情合理的事情,自也不虞有人会指责他背信渝盟。 更何况,完颜雍心下也明白,以南国天子官家的算无遗策,只怕也早已然料到在如此情形下的这一纸和约由自己来签押,对于大金朝堂并不存在着多大的约束力,条约之上的诸般条款,大概也不过是虚具其文,只怕也从未曾想过大金国会据此条文,践约守诺。 女真人未出白山黑水之际,尤自淳朴天真之时,对于这些七扭八弯的事情,自也不会费心琢磨,然而时下已是定鼎立国十余载,完颜雍这一辈女真皇族子弟成长之时,便已然习惯以当国贵族的身分考量事情,完颜雍对于这般算计,却是决不陌生。而且金国自起于白山黑水间后,与大宋之间因着征辽之事,和和战战,前后反覆极多,完颜雍这等机心,却也不是毫无先例可循。 只是这交出时下这数十万女真大军的半数战马与军械这一条,却是实实在在让完颜雍却是大大觉得出乎意料。 第98章 战马 () 毕竟自代辽而立以来,女真人与宋国交战也不知几回几番,宋国虽则长期以来常常处于弱势,但在四支铁军刚刚掘起之际,却也曾经有过一段辉煌的战绩。 是以女真人对于在如此劣势之下与宋军之间偶订盟约,并不陌生,大多也就与辛弃疾方才那几条一般,更注重于国域疆土、甚至是一些虚名节礼之争,对于财帛银粮、军械战马,却多是丝毫不以为意,这一点与原本甚至毫无后勤供给之应,一切全仗就地掠劫的女真军队大不相同,是以方才完颜雍对于开头那几条,根本就连再行折辩争取的打算都没有。 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宋室的天子官家只想着偏安一隅,一味求和;另一方面也是因着宋室朝堂之上主政之文臣,,哪怕就在宋室南迁,已然退居于南方半壁之时,尤自自恃中原上国,两国相交,国域疆土、相待仪礼等项方为大事,而子女财帛反是无足轻重之举,是以南国使臣往往可为金使与宋使见面应执何等礼节而不惜苦争不息,夜以继日,至于眼下那些女真军人身上、胯下之战马军械那些在女真人看来最应收缴的战利品,却自是碍于大国体面,并不为意了。 便如昔日宋国与辽国“亶渊之盟”,大宋以胜求和,其订立和约之时争论之焦点却更多半是在于辽国应否奉大宋为兄之上,而至于大宋在方才大胜的基础之上,却是每年要交纳为数不菲的金帛财务与辽邦,却反倒觉得无足轻重,大宋得其虚名,辽国占尽实利,大宋君臣,反而都觉得这些是理所当然之事,毕竟天朝上国,物富民丰,怀柔远夷,颁赐财物,只不过是份内之事罢了。 除开女真铁骑刚刚攻下宋室汴京、掳走二帝,现在这个南国的天子官家、当时的康王还未曾称帝自立的时候,在完颜雍的印象之中,无论大金与宋国在如何恶劣的形势之下订立的和约,却也从未曾见过宋国曾有过掳劫女真军械战马等军需物资,以供己用的例子。 但当是之时,女真人习xing未改,初履汉地,沿路烧杀掳掠,血流成河,是以所据北方原本宋国之地的汉人,无不切齿痛恨,而第一批起来抗击女真人的,却多半是原本已经在原本宋室一些贪官污吏压迫之下,官逼民反,据山为王的那些有粮有马的山大王,甚至岳飞、刘琦那四支铁军方自成立之时,也多所收拢这些各地豪杰,当时天下兵荒马乱,汴京神器被破,当今的这位天子官家则被沿路追袭,仓皇逃窜,音讯难通。更是毫无供应前线军需补给的可能,这四支铁军在当时,其实也自与流寇丝毫无二,大败女真人之后,对于一切军需器物,自然是分毫也不肯放过。甚至岳飞旗下那一支由刘子方调训组成的宋国开国以来最具规模的马军,也全部都是由掳劫而来的女真战马所组成。 但自现在的南国天子在南方一隅立都开国、延续宋祚之后,宋室军队便又自收归国家供养,却是再未曾出过如此情况。有几次大的战役,由文臣总掌指挥,纵然在局面上占尽优势,宋国所提出的和约条件,却也从来未曾有过掠劫女真军需这一项。 完颜雍一念及此,深吸了一口气,平抑下心头的冲动,方才冷哼道:“你知不知道,一匹战马,要自多少寻常马匹之中方可筛选调教得出?!你知不知道,驯养这些马匹,要多少女真子民辛苦经年?!我大金深居漠北苦寒之地,不比你们南国繁华富庶,你们一下要去如此数量的战马,那可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南国的天子官家不是一向自居中原上国,怀柔远人,怎么此次又是这般咄咄相逼?!” 辛弃疾哑然失笑:“贵国之意若是不在逐鹿天下,劫掠四方,而是安心保境安民,守土四方,所需驯养的战马究竟有几多,副帅心里自己清楚。我中原上国,物华天宝,倒还真看不上你们女真国的军马器物,只是我天子官家忧虑于你们女真国主一意只知开疆拓土,不修内务,却是不知治国以农为本,这才特意留下你们这半数军械战马,若你们女真国主能体会我天子官家的一番苦心,将用于调驯这些战马,制作这些军械的北地人士放归田野,躬耕田土,这也才能彰显我天子官家怀柔远人之意,功德无量。” “更何况”,辛弃疾盯着完颜雍,目光忽然变得犀利无比:“副帅不妨摸着良心想想,替你们制造这些军械,驯养这些战马,最后还经常要活活饿死的,到底是女真人,还是被你们掳掠而去的北地汉人?!” “你……”完颜雍一时语塞,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好半晌才恢复了平时的模样,望着辛弃疾,缓缓说道:“南国天子如此相逼,莫不是真要逼本帅不惜一拍两散,跟你们拼一个鱼死网破?!” 辛弃疾嘴角逸出一丝冷笑:“完颜副帅到此时此刻还做如此说,却也将辛某忒煞小看了,若是完颜副帅当真无意和谈,大可就此将辛某一刀斩杀,莫要如此拿腔作势,否则只会让辛某看轻了副帅。” 完颜雍一时无言,深吸了口气,缓缓走到辛弃疾身前,说道:“我们女真人赢得起,也输得起,这场仗我们认输了,你们要些彩头,本帅自无异议,但一下要去本帅帐下半数的军械战马,未免也太过强人所难了。” 他自辛弃疾话语之中,却也听明白了辛弃疾已然完全明白了他的心思,是以说话间却也就不再诸多隐讳了。 辛弃疾摇头失笑:“副帅好象记错了,我天子官家这一纸和约,明明是白白送给副帅这数十万女真最精锐的骑军,又有何强人所难之处?” 第99章 夺权 () 完颜雍微微眯眼:“送?我女真儿郎以马战纵横天下,南国天子要去本帅帐下半数军械战马,我这数十万儿郎纵是虎狼也如同顿时被去了爪牙,你这个‘送’字,本帅实不知意何所指?!” 辛弃疾冷冷一笑:“副帅未免也太心急了吧,怎么就忘了,眼下这山谷之中女真军统帅是金兀术,而不是你!” 他看向完颜雍,眼中泛起一阵嘲讽之意:“若是让金兀术大帅来签这一纸和约,归国之后,这山谷之中数十万女真精锐骑军,却是没有一兵一卒归属副帅帐下,如今辛某将和约送到副帅的手上,岂不是等若送了数十万女真大军给予副帅?副帅如果再不领情,未免也太过不知好歹了吧?!” 完颜雍默然半晌,方才长长一叹道:“我大金治下,诸部分立,东胡各族,更是各据雄兵,虎视眈眈,不比你南**民能上下一心,所仗以维持眼下局面者,无非当下这支大金铁骑,你们南国天子官家,不是亦不想见到我大金变乱纷起,横生枝节?那又如何一举要去我女真铁骑半数军械战马?!到时女真铁骑战力被减,北地必定烽烟四起,大金虽蒙其害,但你们南国只怕也难以置身事外,只怕你们南国天子官家,也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吧。” 他顿了一顿:“本帅倒有个两全其美的提议,这些军械战马,我大金倒也并非筹措不出,只要贵国天子官家,能够暂缓些许时日,本帅愿以身家xing命担保,本帅归国之后,必上禀我大金皇帝,征发境内各族军械战马,赠于大宋,如此一则可以使得北地不致变乱纷起,得保两国边境安稳;二则宋室亦可获得同样数量之军械战马,却也绝对不会吃亏……” “哈哈哈”,辛弃疾不敢纵声大笑,却仍自嘻笑出声:“副帅开这种玩笑,莫非当辛某是三岁小孩?!” 完颜雍沉下脸来:“本帅生平,言无不践,有诺必守,难道你信不过本帅。” 辛弃疾摇头道:“若是私下交往,辛某或敢以xing命相托,但事涉两国祸福,千万生民,副帅纵然再过人品贵重,只怕却也仍然担当不起这一诺了。” 他淡笑道:“两国交战,务求一举而定,宋金之间,终究必将有生死一战。我天子官家顾虑大江北岸千万生灵,全数留下你们女真大军的xing命,还颁给半数军械战马,让你们女真一族仍可勉力维持现下局面,甚或纵然变起顷刻,也能够有自保之国和,不致于遭灭族之祸,这已然是顾念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宽厚过度了。一为已甚,岂可再乎?副帅再如此纠葛不清,未免也太过不尽人情了。” 他看着完颜雍默默不语,心下也不由得微微鄙夷。 这个完颜雍,事到临头,却是贪欲过甚,明知自己将自从中获得莫大的好处,却尤自仍然舍不得放手,还想着为自己即将到手的军队,捞取更多的东西。 天子官家果然是深谋远虑,完颜雍算计心机,确实不可谓不深,然则与金兀术相比,却始终是少了几分胸怀与眼光。 这支女真铁骑、虎狼之师如果继续留在金兀术的手里,金兀术在女真朝堂之上的地位便自可以得保不失,有金兀术这样的人物把住女真一族的进退趋避,这个起自白山黑水间的边鄙异族,就还是足与跟大宋争逐天下的强劲对手。 然则同样一支军队交到完颜雍的手上,以他那种一意只知经营自己的实力,畏首畏尾的xing子,女真铁骑再过强横,终究也不过是一只规模大一点的流寇罢了。 只看他在眼下这种形势之下,仍旧如此首鼠两端,不能当机立断,便知他实在不是在大事的人。 若不是眼下形势,自己这方实不过是虚张声势,只冲他与金兀术这样的分歧,分而治之,要把他们一举全歼也未必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只是现下时间拖得越久,却是对于自己这方越为不利。 毕竟自己此时置身于女真军大帐之中,而现下这只女真大军的主帅,却终究是金兀术而不是完颜雍。 完颜雍虽然名列监军副帅,然则在这支金兀术的嫡系部队之中,终究是根基尚浅,虽然他今夜到此,必然已经是做出了种种安排,然而若不是此时这支大军里面几乎所有军士在这些天来的宋军围困之下,都已经是心惊肉跳,对于金兀术扣押宋使,拒绝和谈的决定,几乎是无不腹诽于心,只怕完颜雍现在与他的会面,未必就真能瞒得过金兀术的耳目。 然而在这支大军之中,对于金兀术忠心耿耿的,终究占了绝大多数,就算在这样的形势之下,也必然会有些心腹死士,会不顾生死,而以金兀术的手腕,若是他发现了完颜雍的图谋,完颜雍绝再难动得了什么手脚。 只是他心下早已看明白了完颜雍的心思! 他急,完颜雍却是要比他来得更急! 眼下他看似得寸进尺得不近情理,实则却只不过以退为进,让自己再难提出任何要求 但看得完颜雍默然不语,却是淡淡一笑:“副帅想是一时拿不定主意,也罢,反正辛某此来,倒也未必便只能与副帅一人和谈,副帅今日也累了,不若先行归去,待得来日辛某见过了金兀术大帅之后,副帅若有机会,再来相谈倒也是不迟!” 完颜雍微微动容,目光闪烁了好一阵子,这才猛咬牙道:“好吧!本帅这就与你……” “现在只怕还不是时候!”辛弃疾却是慢慢悠悠地撂了一句,背着双手晃了开去:“副帅毕竟还有些 “什么?!”完颜雍怒目圆睁,若不是顾虑着高声呼喝,惊动过大,只怕早已大声叫唤了起来。 他沉着脸,望着辛弃疾,冷哼道:“本帅的退让已至极限,南国再有非份之想,休怪本帅……” “副帅别急”,辛弃疾哑然失笑:“辛某却是一番好意!” “好意?!”完颜雍眼中寒光微露。 “好意”,辛弃疾含笑颔首:“辛某想助副帅一臂,让副帅能将眼前这支女真铁骑,真真正正地捉在手里!” 第100章 石碑 () 包大仁环视台谏院前文武对峙、剑拔弩张的格局,轻轻一叹道:“勾龙大人学界大宗,见识眼界,自是高明万方,不知在勾龙大人心中,觉得眼下如此局面,倒是因何而成的?” 勾龙如渊沉吟半晌,皱眉说道:“此事起因自有千端万绪,但无论如何,均是由汝等擅更祖制而起,一众大臣,行持重之议,多所批驳,却有何错?我台谏院一众御史,职司纠劾,遇有如此离经叛道之事,自当挺身而出,本是责无旁贷,又复有何错?!” 他轻轻一哼,说道:“我大宋自艺祖开国以来,便自奉行祖宗家法,以士大夫同天子共治天下,哪怕是天子官家擅更祖治,我等文臣士子,亦必当堂折辩,直言抗争,而纵然是天子官家坐朝理政,也不敢据此道理,以言语罪人!而今汝等武将,自恃兵威,竟尔敢因一语之犯,妄动刀枪,兴兵来犯,妄图以兵威钳制斯文?!包大人虽然长袖善舞,于文臣武将之间左右逢源,然而终究也是受过圣贤诗书教诲之辈,如渊倒是想请问包大人一句,难道在包大人的心底下,就当真认为这些兵勇入驻临安各部,以军威而凌驾斯文,就真的是这么来得理直气壮么?” 他这一番话声调不高,却是在那些刀枪森然的武人面前,仰然自若,侃侃而谈,自有一种置生死地度外的气度风范,原本站在他身后的那些御史言官,从未曾见过这等刀兵相向的阵仗,倒是颇有几分惴惴不安,然则此时看得勾龙如渊如此镇定逾恒,却也不由得都挺起了几分胸膛,与那些兵勇们遥遥对峙。 包大仁自然听得明白勾龙如渊的话中之刺,却是不加理会,只是轻叹道:“勾龙大人熟读经史,又怎会说出如此轻描淡写的话来?!古往今来,军士兵勇们手中的刀枪,至多不过可以杀人于一时;眼前诸位大人的手中笔、口中舌,却是可以杀人于百世千秋,令人万劫不复。更何况,这一次之中,朝中文臣,只怕未必尽如勾龙大人所言,仅是折辩抗争,做些笔锋口头之争吧?” 勾龙如渊微微凝眸:“包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包大仁指着身旁的宗颖说道:“这位宗颖宗大人,不知各位大人可曾认得?” 勾龙如渊面容稍霁,向宗颖拱手道:“令先翁忠简公功在社稷,忠风义烈,足堪播于千古,勾龙如渊历来感佩莫名,来京之后,便欲前往拜见,只是一直百事缠身,未及闲暇,今日得见尊兄,倒也算是有缘了,勾龙如渊这厢有礼。” 宗颖哑然失笑,却是连忙闪开到一旁,方自端凝回礼道:“勾龙大人抬举了,现下宗颖不过一条刀下游魂,却是如何当得勾龙大人这一礼。” “哦?”勾龙如渊脸上一牵,讶道:“刀下游魂?这是怎么说?” 包大仁面容一正,说道:“方才那个自居大理寺卿的万俟卨,不知奉了谁的命令,竟尔不经推鞫,便将宗年兄推至西市,意欲行刑问斩!” 他这个“斩”字略略拖了长音,却恰好与那些御史言官不自禁发出的讶然惊呼声交织成一片。 大宋自开国以来,太祖立有誓碑,善待文臣士子,不杀言官与执政,虽然在前朝徽、钦二帝之时,便曾破过此誓,然则当时事起非常,未可援引为常例。 直至女真铁骑南下,宋室南渡之时,宗室势孤力薄,更是全赖文臣士子,扶江南之人心,明天地之正宗,文人士子对于宋室立国之功尤为重要,是以纵然秦桧当国以来,权势之大,只手遮天,也自着手贬抑清流名士,但终究却也不敢明动杀机,只能以各种鬼域技俩,暗中下手。 宗颖虽然官卑职小,然而终究也是举进士弟,正经出身,披一席文衫,又是宗老将军的血脉,无缘无故便被拘押囚禁,已然颇属逾份,而今竟尔不经推鞫审讯,不经三堂定罪,不经刑部勾决,不经三省三复,便自如此被押述刑场,实在是与私刑杀人无异了。 包大仁一声长叹:“勾龙大人现下应当知道,为何岳帅、刘帅会忽然下了这一着令军士暂行接管临安各部的险棋,毕竟那天牢里现下看押的,不止是宗大人一人,还有着数百名为大宋天下流过血拼过命的钢铁男儿啊!” 勾龙如渊沉吟了半晌,尚未说话,后面一名御史言官已然先行说道:“祖宗成法,乃国之大体所系,纵然情形如是,汝等也不应当挟刀带枪,横闯斯文之地,这又成何体统?” 包大仁苦笑道:“诸位大人,形势至此,难道诸位还看不明白,究竟是谁在肆意激发文臣武将之间的对立,又是谁迫得朝堂之上左膀右臂竟尔走到如今这般针锋相对的地步?!” 他一声哂笑,说道:“若说祖宗成法,那万俟卨天子亲旨的待罪钦犯,如今未奉天子亲旨,便自由天牢之中被放了出来,甚至自居大理寺正卿,沐猴而冠,主掌大理寺这一最高刑狱衙门,倒行逆施,到处搜捕无辜将士。虽说其有中书省文书为凭,然则若照着祖宗家法,台谏衙门对于中书宰相如此乱政之命,例有封驳之权,可是包某敢问大人们,你们有几人进了表,几个发了声,几个抗了言?” 那群御史言官也不由得一时无语,他们对于宗颖被私自押赴刑场之事,虽然一无所知,然则对于万俟卨搜捕参与加征两项捐赋的武将一事,却是早有耳闻,只是他们对于这加征两项捐赋之事却也是早已反对至激,又是明知万俟卨此举出于秦桧授意,虽是有些人心下也自不以为然,但自然也不会强出头来抗言激辩。 包大仁看着勾龙如渊,叹道:“我等行那加征两项捐赋之法,实不过只是迫于形势无奈,由此必将引至诸位大人口诛笔伐,却也早在意料之中,然则只怕连勾龙大人自己也没想到,这天下读书人除了拿起了笔,还拿起了刀,除了诛人之外,还想着杀人!你说若是勾龙大人与岳帅易地而处,又应当如何做?难道就任由这些为了大宋拼了半辈子命的英雄,就这么引颈就戳?难道就任由这些同生共死的兄弟,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 他的声音渐显激昂,那些站在军士对面的言官御史,却是无言与对。 包大仁眼光由勾龙如渊身上转向后面的一众言官,一声浩叹道:“诸位大人,退一步吧,若是包某记得不差,谏院所立的石碑除了欧阳文忠公的‘不为身谋’之外,却还有一面是原大宋开封府尹包拯包大人知谏院时所立,诸位大人应该也还记得那句石碑之上,刻着的到底是什么话!” 所有人都自一时无语。 许多言官都不由得随着包大仁的话语,转过了头去,望向那块由清名声誉直播千古的包拯包青天所立下来的谏院石碑上那十六个大字。 “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第101章 文武 () 夜风拂过,千枝万叶,齐声作响。 赵匡胤负手立在这暗夜山头,眼光由远处的女真人临时营帐处收了回来,嘴角挂起了一丝微笑。 此时时值月初,一弯新月朦胧,大半个山谷仍自隐没在黑暗之中,对面难见,然则以他的眼力,却仍自可以将这方圆之内的一切尽收眼底,巨细无遗。 在他视线所及之下。数万宋军将士,依着分配各按地势隐伏在这山谷各处,却是直如溶入了那沉沉暗夜一般,饶是他早已熟知他们的布置方位,却也需得运足目力,才能稍稍看出一点端倪。 金兀术征战沙场十余载,尤精野战之术,昔日张浚举全国之兵力,以数十万军之众都围之不住,此次陷身在这仅仅数万余军士布下的埋伏中,却是无处使力,处处碰壁,实非无由。 这自然也是因为自己这一直以来故布疑阵,让金兀术至今仍自深信于自己这方实是宋军四大铁军齐集,错估了自己这方的兵力所致,然则自己这方将士用命,对于自己所下的指令如臂使掌,毫厘不爽,才能造成今日的战局。 他想起这几日来仍自不断送达的邸报、密奏上所言临安此时的情况,不由得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嘴角挂起了一丝冷笑。 此次他决意御驾亲征,自然绝不仅仅是一时兴起。 他故意离开临安行在,而且摒弃立国当朝十余载的宰相秦桧,而以武人出身的岳飞监国,就是为了看清楚眼下临安城内的这一番龙争虎斗。 偃武修文、尊重士人而防范武将,是自大宋开国以来便由太祖皇帝亲手定下来的祖宗成法,历经百余年积习薰染,早已被任一个人都当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惟赵构、秦桧、勾龙如渊之辈深以为然,纵然是深受其害的岳飞诸将,却也自小便觉得重文贱武是应得之义,虽则他们心下也隐隐有不平之鸣,然而却也不敢想着能逆转这样的局面。 赵匡胤却与旁人不同,毕竟这重文轻武的百世成法,却也只不过是在他手上亲自订立下来一条大宋国策罢了。 他由带兵武将起身,却是订下了这样的一条规矩同,世人皆以为,赵匡胤之所以订下这条偃武修文的大宋国策,是因为看多了五代十国之中,武将往往挟兵自重,势凌君王,以致于皇冠顷刻易手,君无常君、国无常国,百余年来,天下动荡不宁,是以立意防范武将,以保得赵氏天下的百代永续、绵延万年。 赵匡胤仰起头,嘴角微微浮起一丝苦笑。 他这一番苦心,只为了天下人,可惜天下人,终究还是忒般小瞧了他赵匡胤。 自秦始皇一统天下以来,中原大地分分合合,战乱频乃,甚至纵使是帝国一统之时,塞外各族亦是每每兴兵扣边,纵马掠劫,纵是强汉盛唐,亦难逃突厥、匈奴之扰,所以历朝历代,由军功而至出将入相者最多,动则影响朝局,无论是两汉魏晋以门阀郡望取士之际,抑或是隋唐首倡科举以来,都一应概莫能外,以至于晚唐末季,各地藩镇节度使裁抑则难以防范各部,纵方则树大根深、益发难治,其根由便种在于此。 武将当国,其弊端并不仅仅是容易拥兵自重,从而常常动摇君主地位这一项而已,毕竟这些武将是以军功出身,行军布阵是其所长,对于民政民情,却几乎是完全陌生。凯旋而归之后,骤然得居高位,位居枢府而总掌全国,其间民政要务繁复琐细之处,更是与行军布阵、刀刃相加的厮杀大相径庭,是以古往今来,上马为良将,入朝为良相的超卓人物,实在是凤毛麟角,稀罕得很。 是以纵观汉唐前代之事,也惟有当帝王能力超卓,足以驾驭全局之时,天下才能有几分政治清明的局面,天下百姓也方才能有几分太平时日可过。 然而纵然是躬逢盛世,得遇一个英明刚睿的君王,势足以统驭臣下,却也很容易让事情又走向另一个极端。 毕竟那天子宝座高据九重,坐在上面久了,任是再过英明刚毅的君主,在那一片谀词如云之中,却也容易迷失了初衷与本xing,便如唐玄宗原本亦不失一代明君,待到老来,却是一反常态,亲小人而远君子,将自己亲手经营出来的大唐盛世由巅峰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有如隋炀帝之辈,也就更为等而下之,残民以虐,蚁民百姓,尽成刍狗。 暴君之苦,往往更甚于战乱之祸,而在这水深火热之中受苦最深的,始终还是那些升斗小民。 赵匡胤自幼家道中落,成年之后,就自己孤身一人,离家而去,独行天涯,由尝遍世间百态,是以自称帝建国开始,便一心想着要一反汉唐之旧制,建立一种全新的制度,裨使黎民百姓,再不必忍受那时时离乱之苦。 只是这一点知易行难,当真要做起来,却是着实不容易。 毕竟赵宋天下原本便自五代十国山积尸骸中取来,虽则立都建国,但南唐、北汉、北辽诸邦林立,可以说是自从立国之日开始,就注定了必然是征战不断的局面。 是以他虽然也是以军功起家,却仍是自定都立国开始,便自定下了偃武修文的国策,自然,他的本意并不在于贬抑武人,只是希望对于那些军功出身的武将,大可以优之以爵禄,以富贵荣华奉养终老,但却绝不可使其位列中枢,以国柄相授,只是这一层意思着实难以分说清楚,尔后赵光义得位不正,防范猜忌之心益盛,一步一步也便走到了现今这样的田地。 而他高扬以科举正途进身的文人士子之地位,则是为了以此来制约君权。 毕竟自五代十国以来,君无常君,国无常国,昔日门阀望族,早已尽数破落无疑,这群士人,熟读经史,深谙治世之学,正是赵宋皇室最可倚以治民理政的人。 而且在赵匡胤想来,科考之途即畅,这些文人士子之中,必然有相当部分是起自民间的贫寒之士,有这么些熟知民间疾苦的官员侪身庙堂,对于讽谏君王,端整朝纲正气,都可以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 是以他自立国伊始,便自公然声称君王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希望能借渐次恢复那历经五代十国以来,被君无常君的乱局磨平了棱角的文人士子的雄心壮志,让他们能重新自居为治国理政的主体阶层,以辅佐君王,治国平天下为己任。 他甚至不惜立下誓碑,约束后世子孙,不得诛戳文人士子,其用意并不在于收买人心,而是为了限制君权,以广开言路,裨使立朝当国的文人士子,敢于直言讽谏以格君心之非,由此使得大宋朝局在这君王与臣子相互搏奕间的平衡之中,保持着自我纠正的勃勃生机。 然则当他因缘际会,回到了这后世子孙身上之后,却发现自己一手立下的这条制度,似乎并未曾完全按着自己预想之中的轨迹在发挥作用。 秦桧擅权,岳飞含冤,朝中公直之士,多半被黜边荒,立朝当国之士,多半阿谀奉承之辈,甚至眼下朝中文臣武将之间的那种种矛盾隔阂,其根源亦种因于自己当日所订立下来的那条祖宗成法。 这其间自然有因汴京神器被破之后,军事上的重要xing日益增长,从而导致这百余年来早已种下的裂痕爆发了出来,然而这也足于说明昔日自己所设想的局面,必有不尽完善之处,过于一厢情愿。 然而也只有他心下最明白,当初订立这条国策初衷之所在,是以他虽然亲眼看见眼下的形势并不尽如人意,然则却也不能就此推翻掉这一条大宋国是,毕竟他心中一直坚信,扬文抑武,在升平之世以有治理民政经验的文人士子来辅佐君王治国理政,仍旧应该是家国太平之时最应遵循的制度之一,这一原则可以修补完善,却是万万不能就此否决,否则得罪天下读书人还属事小,只恐从今而后,世间再难重现眼下这百余年来文治盛世的局面。 只是他初来乍到之时,眼下局势烦复万端,却又是迫在眉睫,逼得他不得不使出雷霆万钧的手段,慑服君臣,稳住朝局,然则这样一来,虽然将原本已经近在眼前的危机压了下去,却也将一切的文武冲撞,一切的矛盾因由,同时给硬生生地压平了下去。 自那日朝堂之上驱逐金使,又复收服了岳飞、刘琦等诸将,无论在文臣武将之中,他的威势地位已然稳若磐石、不可动摇,只要他在临安城中一日,这文臣武将之间的矛盾就会这么一直被压制下去,然而这终究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若不能寻根逐流,找到这一切纷乱的根由而徐加排解,终有一日爆发出来,只怕却是更难收拾。 他不知因何事由,居然会回到这片百余年后的天地,际遇之奇,古今罕见,纵是他天纵英材,却也难以一时之间,便完全看得清楚这眼前的局面,是以刻意借着这次机会,在营造出了想要的局面之后,御驾亲征,离开那纷烦错乱的漩涡中心,让那些有心的、无心的文臣武将,都在那临安城内粉墨登场,从而给他自己争取到一次冷眼旁观的机会,一些从容思索的时间。 他想着刚刚在邸报、密奏上看到的那些情形,脸上露出了一分冷笑。 一切自己想看的、该看的东西,也差不多都已经暴露无遗。 还有些自己想不明白的事情,或许要留待自己回到了临安之后,才能真正地看出端倪来。 刘子方轻轻地走到他身后,唤道:“陛下!” 第102章 点拔 () 赵匡胤负手而立,轻轻地“嗯”了一声,却是未曾转过头来。 刘子方低声说道:“末将已经遵照陛下的吩咐,将战马运寄至顺昌城内,尔后空身而返,眼下已然全员返回待命。” 赵匡胤静静地站了一会,却是回过头来望着刘子方,淡淡一笑道:“子方,你是不是觉得朕此番指挥作战,先是不惜行险,摆出一副意欲女真人一举全歼的模样,事到临来,却似是有几分畏首畏尾,准备将诸军将士好不容易引入绝地的女真人轻轻放过,实在是虎头蛇尾,全无章法?” 刘子方微微吓了一跳,抬起了头来,望着赵匡胤那神光湛然的眼神,沉声应道:“末将不敢欺君,末将心中,确曾有过一些想法。” 大宋自太祖开国,一向讲究‘将从中驭”,大将出征在外,却仍需根据天子官家亲授的阵图来打仗,纵然是天子官家对于军事一无所知,所传下的阵图狗屁不通,将领也只是凛遵无违,是以若换成此次出征以前,莫说是刘子方,纵然是岳飞、刘琦之辈,也绝不敢当面指摘天子官家在军事上的布置。 只是这些日子以来,赵匡胤与他们一同出生入死,共赴患难,早已得到这些将士的倾心推戴,在刘子方等将领的心上之中,赵匡胤这位天子官家的形象,早已不是昔日那般高高在上,却又令得他们即畏且鄙,而是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长官、战友与兄长,是以刘子方才敢如此畅抒己见,直言无隐。 “哦”,赵匡胤将刘子方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下满意,爽然一笑:“说来听听。” 刘子方说道:“陛下用兵,算无遗策,自始至终将女真人这几十万大军的每一步行动都自操控在陛下手中,以区区数万人之众,而营造出今时今日的这一点局面,末将曾一度以为,陛下之兵法,实远在于末将所知的任一名将之上。” “一度?”赵匡胤哑然失笑:“看来现在认为不是了?” “末将僭越”,刘子方看着赵匡胤嘴角那丝笑,却也轻松了起来,一笑道:“因为末将实在看不懂。” 他皱起眉,说道:“陛下此次谈笑用兵,能一步步将女真大军引入陷井,走到现下这个局面,自是陛下运筹帷幄之功,但很大程度上,却也自是因为女真统帅金兀术,尚不知陛下早已不是从前那般……那般……” 他险些吐出“庸怯懦弱”四个字,连忙险险咬住,偷眼望着赵匡胤仍是嘴角含笑,咳嗽两声含糊了过去,这才接着说道:“然则虽然眼下陛下尚未曾在那些女真人面前表露身份,但经此一役,陛下如今英明威武之虚实底细,却是势必再瞒不过女真人,此次之机会实是可一不可再,异日女真人若再行举兵进犯我大宋,势必是步步为营,若想再如此次这般处处牵着他们的鼻子走,只怕却是再难办到了。” 浅浅月光下,赵匡胤却是不置可否,轻轻说道:“说下去!” 刘子方抬眼,直视赵匡胤:“末将以为,眼下我等兵力薄弱,自是难以吃得下眼前这支女真大军,然则现今岳帅旧镇,尚有一部正驻安平,一部近在槐扬,吴帅、刘帅所领之军队,亦有数万之众正自驻扎于天成、延州一带,陛下此时坐镇军中,若是早做绸缪,只需一声令下,调集左近诸军,数日之内,却也足可集结十万之众。” “十万?”赵匡胤微微一笑,说道:“兵法有云:‘十则围之’,现在困住的女真人足有数十万之众,你凭着这十万军士,就真的能将山脚下的数十万女真大军斩尽杀绝么?” 刘子方缓缓摇头,开口说道:“不止十万,陛下还漏算了一波。” 赵匡胤微微皱眉:“哦?” 刘子方说道:“此处地处前沿,左进九郡四州七十余县,均有官军布防,若是陛下一道圣旨,令他们暂撤防务,尽数前来,陛下……” 他心下构想着这个计划已不止一日,只是苦于没有机会能够合盘托出,此时听得赵匡胤口气微微松动,不由得也自激动了起来,一时间说话不由得也快了起来:“陛下,自大宋立国以来,屡遭外族兵威欺凌,此次陛下天纵神武,又是机缘巧合,才能造出眼下的这般局面,调出左近所有布防军队,固然会使得前线关隘洞开,形同虚设,然而眼下女真军主力尽在此处,纵然大军齐集,仍不能将他们尽数堵杀在此处,那些漏网之鱼却也必然尽成惊弓之鸟,所思所想的,必然只是要如何逃窜回去,实不虞他们会借机攻入内地,是以这一着虽然看似兵行险招,然而实则所需冒的风险,比之成功时所能获得的东西,却实在是微不足道,陛下,女真人虎狼成xing,铁骑雄师,来去如风,若不能趁此千载难逢之机会,一举全歼,以后纵然他们再不敢起跃马中原之想,但时时扣边骚扰,却也终究还是我大宋心腹大患啊,陛下!” 赵匡胤默然半晌,忽然莞尔一笑,问道:“子方,在你看来,行军布阵,最重要的是什么?” 刘子方微微一愣,他正自慷慨陈词,他对于这一番布置,心下早已酝酿良久,绝不是一时兴起所发之清谈,眼下局势,已是迫在眉睫,若是赵匡胤接纳他的说法,理当立即开始着手布置才是,是以听得赵匡胤这般轻轻地将话题转了开去,不由得有几分焦急,却又有几分失望。 只是他终是心思玲珑之辈,却也知道赵匡胤在此时问话,绝不会无的放矢,略一沉吟,方自回答道:“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末将认为……” “不对”,赵匡胤不待他说话,已自先行摇头截道:“你虽曾领军一部,却从未曾主掌全军,du li作战,所以你不明白。” “将帅之间,虽则不过一字之差,然则所需顾虑的事情,却是千差万别。” 第103章 驭军 () “为将者,眼里可以只有沙场,心中所思,可以只是如何来克敌制胜,但要真正成为独当一面的统帅,你就必须要知道,要赢一场仗,兵法智谋固然重要,然则更重要的,却还是一些战场之外的东西。” 刘子方周身一震,隐隐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抬起头望着赵匡胤,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赵匡胤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也不由得微微点头,开口说道:“没错,打仗有时要得不止是军心士气,不止是血战沙场,打仗有时打的是朝堂大局,有时打的是粮草军饷,当个方面将军,可心把眼睛只盯在眼前的战场上,可以只想着要怎么去赢,然而你如果想当一个象岳飞、刘琦那样的大帅,那你要听、要看、要考量的,就有着更多更多的东西,就象眼前!” “眼前?”刘子方听得赵匡胤所言,字字句句,都是说中了自己心中原本隐隐觉察,但又自一直想不明白的东西,不由得一时有如醍壶灌顶,却又是一身冷汗。 “是,眼前”,赵匡胤微微一笑:“现在的这一局,非关乎一时一地之胜负,甚至关乎我大宋与北方亿兆生民安危祸福,其间牵涉,千丝万缕,你一时想不明白,可以慢慢想,慢慢看,但仅就方才你所提的谋划来说,就是不切实际,若真的依你之言,只怕我军难逃覆亡之祸,乃至女真铁骑趁关隘大开之便,长驱直入,动摇大宋国本,都有可能,你现在可明白了?” “是”,刘子方抬起头来,已是满头大汗淋漓:“驻防守军与几位大帅所领的左近军队,各有职守,各有主管,有些归属地方经略之司,有些归属京司直管,虽然圣上一道旨令,自可调得动我大宋任何军队,然而各部之间不相统属,纵然立时奉令而动,却也自是难以如臂使掌,同步一致,其间必有拖沓杂乱之处,而眼下女真大军虽然已经成为惊弓之鸟,却是总体实力未失,只要一旦让他们觑准了空虚,甚至探明了虚实,不但可以借机脱困而出,更是可能挟愤反扑,这临近驻军,尽是步卒,移防不便,一旦……一旦……后果实在是不堪设想,末将……末将实在是太莽撞了!” 赵匡胤轻轻颔首,口中却是说道:“这只是其一。” “其一?”刘子方皱起眉头:“末将愚顿,请陛下开示!” 赵匡胤轻轻一笑,眼光移向那正深伏于山谷各处,直若溶入了这片天地之间的那些宋军战士,悠然开口道:“你觉得朕这番初至军中,便自以五十人空袭女真大军先锋,尔后以如此弱势之军,尤自分军两路,诱敌深入,可谓从头开始,就刻意走的是险中之险的路数,却是为了什么?” 刘子方微微一愕,赵匡胤此次以帝王之尊,所行的却几乎都是以命搏命的险招,固然让他们这些久历戎行的将领也都为之一时瞠目结舌,然则事实却也证明这位皇帝大帅的运筹帷幄,招招精,步步算,无一子失着之处,却是早已令得他们由惊讶而转为满腔的钦佩。 自来用兵,以正合,以奇胜,现下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位皇帝大帅的兵行险招,确是算无遗策,那在如此强弱悬殊的情况之下,以险招求胜,实在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是以他初听得赵匡胤此问,却是不由得愣了一愣。 只是他现在已经隐隐知道皇帝大帅今夜似是有意传授自己幍略兵法,详加思索之下,蓦然心头明悟,抬起头来,却已是一脸恍然:“原来……” “不错”,赵匡胤颔首微笑:“朕这次兵行险着,虽然是审时度势而定下的战略,然则却也是想看看,究竟这些军士的质素达到怎样一个地步,究竟这些军士的极限在哪里。” 他抬头,望着这茫茫山谷,淡笑道:“你虽出身行伍,但也应当听过纸上谈兵的故事,昔日赵括深精于兵法幍略,朕曾读过他的几篇谋划策论,确也算得上是奇谋百出,并不尽是传说中那无能之辈,然则一旦真正临敌对阵,却是处处挚肘,方寸大乱,究其根本,就是因为他只知兵法,却是不懂用兵。” “能运筹帷幄,以奇谋妙计克敌制胜,固然是为将之道,然而无论谋划再细,计策再高,种种布置,终究还是需要由每一个军士本身来执行,而其间的任一个疏失,都有可能使得全盘谋划,尽付东流,甚至胜负之势顷刻易手,亦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刘子方心下虽是已经隐隐猜到,但却终究不如赵匡胤说的如此清楚明白,细思从来,一时间不由得说不出话来。 赵匡胤负手du li,心下亦自想起了许多事情。 他是弓马皇帝,自刀枪林中起身,自是明白用兵之道首要之处尚不在于如何出谋划策,而更是要懂得要如何统将驭兵。 作战如奕棋,沙场就是一个大棋盘,两军战士,自然应该是棋子。 然而问题就在于军士却又不仅仅是棋子,从道理上讲,他们自然应当惟军令事从,令行禁止,但却没有人能否认,与此同时,他们又是一个又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他们或怯懦,或英勇,或机敏,或鲁顿,而他们对于将领的颁下军令的每一分理解的不同,每一次执行的差池,都有可能影响得到整个战局。 真正的统帅,即要能人尽其材,根据军士们不同的特xing划分出不同的职守,又要能懂得规整驭下,将所有的军士按照需要的规则,训成一支如臂使掌的铁军。 以往的前代名将,也都懂得根据不同地域军士之特xing,约束规整,关西大汉,山东豪强,各有各不同的治军风格,然则如此一来,固然可以使得将领与兵士之间默契无间,但这样一来,却也容易使得那些将领与帐下军士之间相互之间的依赖xing过大,一旦换了支将领治下换了些兵,或者那些军士换了统兵大将,则又要有一番重新适应,重新磨合的过程,其间稍有偏差,则往往一支无敌铁军,却也就此战力全消,反是成了一支孱弱不堪的军队。 而若是任由将领长期带领着手下的子弟兵,一则将领终究也会老去,不利换代,二则长期统军,容易使得治下军士只知有将,不知有君,如晚唐之际的藩镇之乱,便有一大部分是因此而起。 赵匡胤出身行伍,对于其间这一情状其间的弊端可谓了若指掌,是以他在定都立国之后,便自订下制度,务实将无常将,兵无常兵,其原本的用意,是希望让治下的大将,能够适应不同不同特征、不同地域的军士,而那些军士,也能够适应不同将领的不同统驭风格,只可惜尔兵事起仓促,他尚未来得及将这一层意思分说明白,而后世之君,虽则将他的这一制度承袭了下来,却是只以为这是君王防范武将的用意之一,赵匡胤的本意是要这些将领将不同风格的军士都自训练规整,然则后世之君出于防范之意,却是每每只见这些将领与治下军士间默契将成之时,便急急将之调离了开去,一来二去,竟是使得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临敌之时,非但不能上下一心,策应自如,反是沟通不畅,乱相横生,在敌军未曾打到之前,多半已然先行乱了阵脚。 第104章 料敌 () 他因缘际会,回到了这个后世子孙的身上,眼见又是一个风起云涌的乱世之局,是以此次力排众议,决意御驾亲征,却也是因为他深深明白,在这样兵危将险的乱世之中,军队是立国之本,他的一切筹划谋算,都必须在真实了解卫护自己一手缔立的大宋皇朝的这支军队,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士兵,究竟有着多少分的战力之后,才能够有根有据地一步步走下去,也才能够不至于太过高估,以至行差踏错。 身为帝王,一举一动,动则关乎四方万邦,亿兆黎民,是以虽然他也明白岳飞、刘琦等几位将军,确是不世出的名将,然则却还是要亲自来走这一遭,才能心中有数,有的放矢。 是以此次前来,主掌与女真人作战之时,他一路行险用兵,几乎将这些军士的每一分潜能都自发挥到极至,也就是因为惟有在这样的情况下,方才能够真正明白,眼下军队,究竟有着多少分真实的战力。 方才刘子方所言,听起来固然是头头是道,然则他却明白,除开方才那两点缺失之外,刘子方还漏算了一点。 眼下这支军队,是岳飞亲手调教而成,在这十余年来,虽然朝廷有意贬抑,但因为这部分军队一直驻扎于宋金两国的最前线布防,人事之上交互安插秦桧的亲信以作监军,却一直未曾有过太大的异动,张宪、王贵等仍在军中主持,而自那日自己在朝堂之上怒逐金使之后,下令由刘琦、韩世忠等诸将分赴各地,重新整顿军队,现下这支七万人的部队,又自是第一时间内集结整顿起来的,实可谓是眼下拱卫大宋皇朝的最精锐的军队之一。 自己此番对女真人作战,连番行险施计,虽说是因着对金兀术的反应了然于胸,是以可以从容设计,然则兵行险着之时,军士所需做的事情,却也自是比寻常行军作战,要复杂上十倍,艰难上十倍,就象眼下这般,让女真人身陷重围这些日子以来,仍自摸不清自己这方军力的虚实,所倚仗的,便是这些军士按着自己的布置计划,执行得一丝不苟,神出鬼没,使得女真大军纵是侦骑四出,仍然无从下手。 若是临近驻防的其他军队,当真能如眼下这支铁军一般的质素,那么刘子方的计划,倒也并非完全没有成功的可能,然则赵匡胤心下明白,这却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事情,这些军队之间将不知兵,相互不相统属,只要移防之间稍有间隙,给了女真人可乘之机,则现下好不容易经营出的局面只怕就要一时逆转,到时形势危殆的,只怕却要换成自己的大宋皇朝了。 刘子方心思灵巧,敢于出奇,实在是个人物,只是还需好好琢磨。 大宋在与女真人那十余年来的连场大战之中,培养出了岳飞、刘琦那几个无敌统帅,也造就张宪、王贵、刘子方这一干敢打敢拼的勇将,然而在接下来的这些年里,却是因着朝廷一味主和,而将这些将帅刻意加以贬抑,不但岳飞、刘琦等被明升暗降,解除了军职,连刘子方等人,也都遭受波及,再没有独当一面的机会。 他此次御驾亲征之前,亲自到枢密院、兵部调阅过这些军将的战绩履历,就是希望能够好好发现拔擢一批今后能够独当一面的统兵大将,毕竟岳飞、刘琦等人虽然是不世名将,但却终究人数太少,不利于替换调动,眼下这几位大将带出的几支铁军,俨然也都成了他们的子弟兵,虽然眼下这四员虎将与他可谓肝胆相照,然则若是任由他们长期这么独领一军,日益根深叶大,年长日久,却也难说会不会有意外出现。 毕竟,人总是会变的,就象自己那个二弟,原先也是天真纯朴的一个少年。 他忆及先前那一世的事情,也不由得轻叹了一声,眼里蒙上了一层雾气。 有时他倒宁愿自己是个可以只凭义气肝胆,洒血断头的统军大将,可惜,一旦坐上了这个天子大位,主掌山河社稷,有许多事,却也就不由自主了。 他在这沉沉夜色里,思绪遄飞,刘子方咀嚼着方才赵匡胤的话语,也是一时无语,两个人在这片黑暗之中,却似是站成了两尊雕像。 良久,赵匡胤方才开口说道:“子方,这番女真人留下的这数以十万计的战马,足以组成大宋立国以来,最成规模的一支马军,朕打算把这支马军交给你!” “陛下”,刘子方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赵匡胤却仍自没有回过头来,径自说道:“马战与步战不同,马军用之于正则为正军,倚之出奇则为奇兵,讲究来去如风,让敌军难以摸得准来路去势,首尾难顾,朕离京之前,曾经调阅过你的战绩履历,研究过你的统军之方与野战之法,你爱行险招,喜出奇兵,正是统领我大宋马军的最佳人选,然则欲以奇兵致胜,往往需得来往无定,千里奔袭,对于帐下兵将之间的默契配合,却是更须用心,这一点,你必须牢牢地记在心里!” 他顿了一顿,这才接着说道:“‘将士用命’这四个字,知易行难,你要成为一代良将,在这一点上面,却是必须多下几分功夫!” “是!”刘子方对赵匡胤这番话心悦诚服,凛然应诺,低下头来。 赵匡胤回过头,望着刘子方的神色,忽尔展颜一笑道:“看你的神色,莫不是还有什么问题想不明白?” 刘子方抬起头来,皱眉道:“临阵战局,瞬息万变,陛下何以有如此笃定把握,知晓金兀术必会同意我军提出的和谈之盟,乖乖留下半数军械战马,投降而去?” “哈哈哈”,赵匡胤低声而笑,语意淡淡,却是带着一股强大的自信:“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善出奇者,无穷如日月,不竭若江河,却是都需建立在对敌我双方局势的了然研判之上,若是现在还料不准金兀术的反应变化,那这场仗却也就不用打了。” 他转头,向刘子方微笑道:“比如说现在,你知不知道金兀术正在想些什么?” 刘子方还在思索着他方才那番隐含至理的话,闻言一惊,汗颜道:“末将愚顿,末将不知!” 赵匡胤将目光转向山谷下那片女真人的临时营帐,淡淡说道:“他在想死!” “死?”刘子瞳孔微缩,若有所悟。 赵匡胤颔首道:“不错,死!他在想着怎么用自己的一条命,来换回这支作为女真开都立国根基所在的六十万铁军!” 第105章 算计 () 金兀术箕踞于地,眼神由坐在他两侧的将领脸上一个个扫视了过去。 他们此次本为追击宋军残部,调兵勿以紧急为务,当时宋军已然溃逃四散,是以自金兀术以下,都未曾有过要与宋军持久作战、据寨攻坚的打算,除开必要的干粮食水之外,一应原本应当随军携带用以扎寨布防的补给辎重等物,却是都丢在了舒州城下。 是以此时所谓的临时营寨,实则多以临时砍伐的林木树枝杂以沙石濠沟所积砌而成,甚至连金兀术这充当临时行辕的中军大帐,却也未能有一桌一椅,诸将连金兀术在内,都自是席地而做。 金兀术看着诸将都自心力交瘁的神色,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说道:“眼下的局面如何,也不用我多说,你们都是跟了我许多年的生死兄弟,当此之时,不知道你们到底怎么看?” 帐中却是一片沉默,有几员将领嗫嚅欲语,却终究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他们都是久历戎行的沙场老将,寻常里刀刃交加,舍生忘死,都是寻常之义,然则却也从有一刻如现下这般,被困在这生死两难的境地之中,不但缺衣少食,甚至不知道敌人会在什么时间,会从什么地方杀将出来,也不知道要耐到什么时候才能得个解脱,原先的一腔豪情,在这困守孤城之中,早就已经消磨殆尽了。 金兀术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中,却也不由得心下暗叹,轻轻摇了摇头。 事易时移,今时不同往日。 女真人原本久被契丹辽国欺压,挟着那一腔怨愤不平之气,起自白山黑水之间时,人人悍不畏死,奋勇向前,只为了讨回自己,乃至祖上先人的无数血债,自是猛不可挡,无坚不摧,纵横天下,全无敌手,是以纵然当日大宋举全国之兵力,围困自己所带领那深入宋室腹地的一支孤旅,自己却也有把握跟他们以硬碰理,打一场灿烂之战,有把握将这支大军,丝毫无损地带回大江以北。 然而现在却不行了。 十余年来,这些将领身负开基建国之功,都已是爵高位显,平日里席丰履厚,家中多半有妻有子,虽然自己一直驭下以严,务求尽力使他们不会完全丧失军人本色,然则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人xing终究是好逸恶劳,哪怕自己再多规训,终究也是拦不住他们一点一点地慢慢变质。 而帐下的那些寻常军士,更早已不是昔日那班在白山黑水的冰风雪雨间锻就出来的汉子,他们平日里有封邑禄米,衣食无忧,更是听多了自己的父伯长辈,描绘昔日里攻宋之战时,宋军是如何如何地懦弱不堪,而江南又是如何如何地金银遍地,尚未出得上京,心下所思所想的,已是如何如何掳掠发财,如何如何毫不费力地积功升迁,心下没有了那股子死志,纵然兵器甲胄再过锋利坚韧,纵然“铁浮图”的训练设计何等神妙无双,终究也不过是徒具其形罢了,再不是昔日那支天下无敌的女真铁骑。 反是困居在江南一隅之地,看似积弱不堪的那个南国宋室,却是居然在这处处退让收缩中积蓄了无尽的愤懑怒火,一旦有了一个主战的天子,一旦有了一个知兵的名将,居然就能够有爆发出眼前如此惊人的战力。 看来自己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无可避免地发生了。 今日之宋,便如昔日那身为苦主的女真一族,而今日的大金,却是英武之风渐靡,奢颓之风渐显,简直便象当年的辽国与宋邦。 离自己的父皇当日带着族人杀马祭天,立誓以命以血,向契丹人讨回血债,也不过二十余年光景。 可是女真族人身上那份飞扬的勇气与青春,却似乎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 他轻叹了一声,望向就坐在自己左首第一位的那个将军笑道:‘阿里达,记得我们刚开始一起攻皇帝寨的时候,你才十七岁不到吧,现在连你的辫根都开始发白了,二十年,连我们最能打的将军,居然也都老了。” 那个将军浑身一震,霍然起身,向金兀术屈膝行下礼云,一阵甲胄叮当作响,抬起头来时,眼里却是已经噙满了热泪,沉声应道:“大帅,阿里达虽然老了,但临阵杀敌,刀子还是利的,血还是热的!” “没错!” “对!” “冲出去,杀光宋狗!” 坐在两侧的将领被阿里达的话语鼓舞,纷纷站起了身来,都自恍若回到了从前,激动地挥舞着手臂,请缨作战。 坐在金兀术之侧的完颜雍,微微皱眉,心下却也不得不暗暗赞叹了一声金兀术的攻心之术。 他并无一句煽情作战的话,然而就这么淡淡说来,却都自让那些原本已然决意投降求生的将领,再说不出半句准备认输投降的软话,反都是掉转了态度,主动求起了战来。 他心下早有另一番自己的计较,此时见得帐中气氛一时热烈,不由得干咳了一声,打断了那些将领的慷慨陈词,开口淡淡说道:“这几天来,我一直在巡视军营。” 那些将军尤如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挥舞的手脚顿在当地,好半晌才自回过神来,各自讪讪地走回原位,坐了下来。 完颜雍环视他们,轻叹了一口气:“各位将军,你们都是我的前辈,行军作战,讲究的就是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大家都是把脑袋提在手上的人,要说去拼去死,有人认第一我完颜雍决不认第二个,这些话本来就搁在这里,说再多也改变不了什么。现在既然是在讨论和战,研判形势,大家也不用忌讳什么,也不用只捡些好听的、爱听的说,大帅这些天来一直忙着跟宋使密晤,忙着思考大局,到底现在军中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大家还是要大胆地说、明着说、畅开了说,这样才不会误导了大帅,才不会误了整个战局。” 第106章 乱局 () 他虽然身任副帅之职,但自来到军中任职之后,一向深自韬晦,开战之时冲锋在前,毫不后人,但在军务大事之上,却是一直唯金兀术之命是从,几乎从来未曾表示过自己的意见,跟这些将领之间相处,也是拍胸斗酒,毫无架子,是以这些女真一族的猛将对于他的悍勇颇为欣赏,与他也多是颇有交情,但却一直以来,都几乎未曾真正意识到这个年轻人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直至此时,完颜雍侃侃而谈,与金兀术的语意若即若离,却又是自有一分让人难以抗拒的威严,才让这些将领蓦然惊觉,原来这个年轻人也是这支女真铁骑名副其实的统帅之一,一时之间不由得都是神色凛然,对这位副帅有了几分刮目相看的感觉。 完颜雍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道:“我们女真铁骑自太祖皇帝龙兴以来,蹄踏天下,从来没有我们不敢打的仗,从来没有我们不敢杀的人,但今时今时与从前不同,从前我们是泼皮,是光棍,赢了就是开疆立国,输了大家伙轰轰烈烈去死,也不需要去想什么退路,也不需要什么顾忌,然而现在呢?现在我们这些人站在前头,却是为了护着身后的大金啊!死没什么,玩来玩去玩人头,你一颗我一颗,谁也不多长一个,然而我们要是全军覆没,大金怎么办?族人怎么办?!” 一干将领都自垂下了头去,皱眉深思。 完颜雍轻轻吁了一口,继续说道:“现在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大家心里也都明白,人无粮,马无草,军心思归,这些都也还罢了,最关键的是想拼、想打、想冲出去,总要有个方向,总要知道敌人在哪里吧?!可是现在呢?我不是说这场仗不能打,更不是说就真的要去求和求降,但是要打的话要怎么打,想和的话要如何去和,这些都是现下应该一起来想、来商量、来谋划的,你们各位说是不是?!” 帐内一派沉寂,那些将领都自拿眼望向金兀术。 完颜雍这些话,其实也都是他们心中所想,只是一直不敢宣之于口的顾虑,此时被完颜雍说破了开来,他们却也就没了顾忌,虽然未曾开口,但实则却也是表露了对于完颜雍的认同,只是在等着金兀术做最后的裁示而已。 完颜雍望着帐下诸将神色之间对于自己这位副帅却也显出了大不相同,心下不由得也是暗暗欣喜,转过头来,对着一直含笑不语的金兀术问道:“四王叔这些天来与那名宋使几番密晤,却不知最终谈成了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金兀术的目光微微凝在他的脸上,好半晌,忽然却是展颜一笑,淡淡说道:“就在半个时辰之前,我已经把他送回去了。” …… …… 银蛇电闪,耀亮被沉沉乌云覆压得尤如暗夜的临安城,雷声滚滚,由南至北,一时几如在头上盘旋不去。 包大仁自轿中步了出来,抬眼望着这压郁的天色,心下却是说不清是忧是喜。 在这个季节,原本也不应当有这样的雷,这样的天了。 在这秋高物燥之时,能有如此丰沛的降雨,对于临安城而言,原本倒应该是件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毕竟临安自晚唐以来,升平百年,在雄据吴越的钱氏一族苦心经营之下,原本已是风物繁华,楼市街栋,鳞次栉比。 而自宋室南迁以来,虽然名义上宋室的国都仍是东京汴梁,临安不过是临时行在,然则却是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眼下大宋的那个天子官家,甚至是那阖朝的君臣,一心都只是在意于保全眼前的这场富贵,毫无进取之意,是以这临安才真真正正是宋室神器之所在,也是最为安全的地方。 是以汴京沦陷之后,不但文武百官都转移到了这临安城内,更有无数豪门富户也都自破家相随,举家迁入临安。 这些官员、富户的迁入更是随即促进了临安商业的发达,几乎每日都有崭新的歌楼酒肆拔地而起,而商业繁荣也导致了有许多流离失所的平民百姓涌入临安城中找寻活计,是以此时这小小的临安城可谓是人满为患,不但城中屋角相接,遮天蔽日,纵是城外数里内,也早已被那些住不进寸土寸金的临安城中的贩夫走卒民自行搭建的茅屋草棚所占满。 如此密集的房屋商户虽然造就了临安城繁华盛景,但也自是造成了一个至关紧要的问题,那便是防火。 毕竟现时的房屋均是以草木为主,杂以土石,又都自相挨相连,挤在一处,遇有火起,所波及的数量远不止是十间百间而已,往往风连火势,益卷益烈,直至整个城区一角化为平地。 当日大宋真宗年间,便曾有一场大火自城西民房烧起,直烧掉广厦万间,甚至险些波及到大宋皇城。 现下临安街市之繁华,较诸昔日的大宋汴京,亦不过伯仲之间,又是眼下这般天子官家不在城中,而朝中文武失和,以至于秦桧与岳飞双双被扣在内廷的非常时刻,若再有这等变乱横生,只怕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若在平日里,倒也轮不到包大仁来操心这等事情。毕竟大宋经历百年繁华,对于这等事情却是已经早有所备,寻常临安内警戒卫戌的禁军之中,便有专门一部昼夜巡行,提醒监督民众商户注意做好防火措施。 然则现下因着朝中文武相争,岳飞、刘琦不得不临时调集附近亲兵,接管临安防务,同时又命令军队进驻临安各部院衙门,一时间临安城内局面纷乱,虽然由于秦桧与岳飞被同时扣在了皇城之中,文臣系统群龙无首,兼之那日包大仁一席话,使得这一行动暂时取得了以勾龙如渊为首的御史清流的谅解退让,终于令这番由军队入主各部院衙门的计划未曾再进一步激发出文臣系统更加激烈的对抗,事态总算维持在了一个还可以控制的层面上。但各部院衙门之间,无心公务,错乱纷烦,甚至有几个部门堂官多日不曾到堂视事之类的事情,却是难以避免。 更何况,临安城内似乎总还是潜伏着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势力,在有意地制造着各种乱相。 推荐泣猫《错位人生》,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l/bookabout.htm?bid=10594 第107章 明耻 () 这些日子以来,趁着京城防务更迭,各部院间人事异动之际,京师之类治安状况也自严重恶化,小至鸡鸣狗盗,大至杀人抢劫,都自时有发生,近日来甚至还有连环采花大盗出现,更是弄得人心惶惶。 在这样的时刻,若是真有亡命之徒铤而走险,不惜纵火,哪可真可谓是弥天大祸了。 包大仁在数日之前就曾面见刘琦,诉说了个中的要害,现下京中驻防士兵,也早已调拔出一部分来专门处理防火事务,兼之这数日来,临安行在连日雷雨,总算也让他的心下稍安稳了一些。 只是原本入秋以来,早已不应有如许惊雷,这种情形落入一些有心人的眼中,却也又成了话柄流言。 临安城本就是天子脚下,街头巷尾对于朝堂异动十分敏感,每每邸报一出,便被传抄翻印,广为流传,是以这一段时间以来的文臣武将之间的龙争武斗,早已不是什么秘密的事情,而且前一段时间万俟卨奉秦桧之命,将宗颖带到西市欲公然行刑,迫使岳飞、刘琦等不得不临急应变,调集亲军,接掌防务,移防之间这等大的动作,虽然已经尽可能不多扰民,但也终究无法尽数瞒得过临安城百姓们的耳目。 现在的临安城中,诚可谓是无风尚要刮起三尺浪,每日里都有种种新鲜的流言蜚语出炉,甚至是种种稀奇古怪的民谣、话本都自在街头巷尾间流传了起来,有说是昔日太祖皇帝开朝立鼎之时,曾见天浮二日,则现在阴雨不开,多日来未见天日,正是御驾亲征的天子官家驾崩在外的征兆,有也说深秋之际,仍自惊雷滚滚,便是因为现下国有妖孽,擅更祖宗成法,老天特遣雷神以表警示之意,反正种种奇谈怪论,不一而足,却又都是几乎冲着推行新政的岳飞与自己这波人而来的。 暖风薰得游人醉,只把杭州做汴州。临安城内的百姓商户,或是长居于斯,未经战火,或是城破之后,自北方迁徙而来,二者一则对于金人的残暴未曾有过切身体会,把那些惨痛的经历只是当做奇谈佚闻来听,一则却是在那曾有的战火离乱家财散尽甚至家破人亡,现下在这临安城中好不容易胼手胼足,又自有了一个较为稳定的生活,心中所想,莫不是如何保住眼前这个看起来尚算平安的日子,在这临安温暖和煦的风华之中,江北离他们已经太远太远,于是又自多半厌闻战事,而乐于粉饰太平,是以当日朝堂之上赵匡胤怒逐金使之时,出于对英雄好汉的崇拜乃至于一处猎奇心理,他们无不不津津乐道甚至对此大加崇敬赞赏,然则一旦当他们竟未到这一举动竟尔可能要变更到他们眼前生活方式的时候,却自然而然又是换上了另一幅嘴脸。 是以岳飞与包大仁推行的这加征那两项捐赋之法,原本所针对的只是商户巨贾,对于贫民百姓并无影响,然则在临安市民这样微妙心理的影响之下,却是成了十手所指。 于此同时,那些商户巨贾原本便是控制着茶楼酒馆这类信息传播最为通畅的地方,那些讲古、唱本的艺人,更是多半直接控制在他们的手中,在他们的潜移默化之下,现下临安的舆论风潮几乎都是一面倒地表现了对岳飞与包大仁等加征两项损赋措施的排斥,却也是当然之义。 包大仁一念及此,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他眼下已然取得了岳飞、刘琦等军方统帅的完全信任,也知道了以机密渠道送抵的一些军情,知晓现下天子官家已然将女真大军诱入了埋伏之中,然则从刘琦的话语中来讲,此举却又是一着险棋,若胜则必是创下一个奇迹xing的战果,若败,却是必然全军尽墨,满盘皆输。 就按这等形势看业,方此之时,若是天子官家在前线真正有了什么闪失,只怕这大宋帝国分崩离析之祸,也就近在眼前。 任他想破脑袋,也总觉得这片天地再不是自己原先所熟悉的那一段历史。 自己对于末来,再不能有半分的把握。 又是一道电光耀过,映开包大仁阴沉沉的脸。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收拾心情。 节列忠良祠,已然近在眼前。 …… …… “什么?” “把他放了?” “那……那是谈成了?” 金兀术那句淡淡的话语,却是大出帐内所有人的意料,一时间营帐内的那些将领,都自猜测纷纷,虽然碍于金兀术的威势,暂时不敢直言相询,但却是相互间交头接耳,都自以征询的眼光望向金兀术。 完颜雍也是大出意料,他于辛弃疾本有密约,这数日来也一直借巡行军营之便,暗地里做了不少动作,只是他对于自己这位四王叔的本事心下却是明白万端,是以所有的一切都是小心谨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自信应当不会被金兀术看出端倪来才是,现下却是忽然听得金兀术说已然与辛弃疾商谈结束,甚至将其放归,一时间不知他们之间究竟是否另行达成了什么协定,而他自己又是不是会被辛弃疾顺手卖给了金兀术,不由得方寸微乱,只是看着金兀术神色如常,却又不似有异,连忙强自压抑住狂跳不已的心神,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四王叔,那你们究竟谈了些什么?和……和议可曾谈成了?” “和谈?”金兀术环视众将,微微一哂,开口道:“可能你们这些日子来,也一直在想,宋使提出的和谈条件是什么,而我们所能接受的底线又是什么,是不是?” 他微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不知你们听过没有,这些日子以来,军营中甚至迭有传言,说哪怕只有一半人能够活着回去,也比这所有人都死在这里要来得合算,所以与宋使的和谈几乎是无可避免,是不是?” 完颜雍听着金兀术的语意之间,仍如意料中一般对于与宋国和谈执反对态度,却也定下了心来,点头说道:“我听过。” 金兀术目光微凝,定在他的脸上,问道:“那你觉得这话说得对不对。” 完颜雍沉吟半晌,却也抬眼望向金兀术,坦然答道:“不无道理!” 第108章 暮气 () 他一直以来深自谦抑,甚至给人于对金兀术之命只知唯唯诺诺的印象,然则此时心下已然拿定了主意,要趁这次机会取金兀术而代之,进退谈吐之间,自不能再如昔日般韬光养晦,只求全身自保。 毕竟这里是军营,能让这些沙场宿将心服的永远只有英雄,而不可能是软蛋。 这支军队是金兀术一手操练出来,随着他征战天下,军中上下,对他无不心服口服,实在是铁板一块,自己原来虽然领有大金皇帝的秘令,要慢慢渗透,徐图接管这支大金铁骑,然则却是一直苦于无从入手,丝毫未能找到下手的缝隙。 实在没有想到,这样的天赐良机,居然会出现在眼前这等绝境之下。 这些在以来,他一直在各处军营之中奔走,与那些下层军士谈天交心,对于现下的军中情况,了解得比金兀术还要熟悉。 这也是他相对于金兀术而言的优势之一。 昔日金兀术方自领军起于白山黑水间,胼手胼足一手创建了这支大金铁骑的时候,也自是与将士之间如同一体,食则同食,寝则同寝,这样才能打造出这支上下一心、浑如铁板一块的大金皇朝的中坚军队。 然则现在毕竟不同往昔。 一晃眼,离金兀术创建这支军队,已经过去了二十余年。 那些昔日跟随金兀术一同起家的军士,百战余生,侥幸未死的,都早已是官高位显,或是成为了大金皇朝各路军队里的统帅大将,或是食军功爵禄,回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去了。 而金兀术自己更是身兼大金朝堂上的国论忽鲁勃极烈,虽然一直以来,未曾更改行伍习xing,也坚持每一段时间内,必然要亲自带着自己的这支军队演练操兵,然而在大金国内的日子里,却无可奈何地必然将精力更多地放在了朝政民政之上,这些将领或许还可以与他经常见面谈天,而对于寻常军士,甚至稍低级一点的将官而言,这位金兀术大帅,就只是一个名字,一个符号,一个象征而已了。 毕竟这支女真铁骑号称六十万,虽是夸张虚数,然则终归也有数十万之众,要让金兀术再如从前那般同食同寝,那般曾拍遍每一个人的肩膀,跟每一个人都喝过酒,却也是绝不可能了。 是以若是时光倒退二十年,甚至十年,任是何等情况下,完颜雍也不敢想着能取金兀术而代之,毕竟那时候这支军队的每一个军士,只要金兀术的一个眼神,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为他去死。 那个时候,他们都是金兀术的生死兄弟。 然而现在金兀术对于这支军队来说,却只不过是一个纯粹的统帅而已了。 军士们畏服于他的权柄,尊敬于他的战绩,誓死服从他的号令,是因为相信他能引领着他们由胜利走向胜利。 然而他却还是败了,他的战法使得这数十万大军陷入了宋**阵的包围之中。 是以自那之后,困守在这山谷间的女真军士之中,对于金兀术啧有烦言的,并不在于少数。 对于完颜雍而言,这实在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他频繁巡行于军营之间,就是在做着金兀术以前曾经做过的事情。 他也无法拍遍这数十万女真大军每一个人的肩膀,然则他却几乎跟每一个领队的军官拍过了肩,谈过了话。 所以其实他比金兀术要更明白现在的情况,恶劣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步。 缺衣少食,甚至已经开始断炊断水,这些都还可以再坚持上个几天。 但这里算得上什么临时营寨啊? 所有的防卫,不过是那草木沙石临里堆起的一个栅栏,还有那到现在为止也只挖了一半多一点的濠沟? 就凭这些,真的就能挡得住那鬼神莫测,到现在为止还让人摸不清埋伏在何处,摸不清人数到底有多少的宋国士兵? 有个伍长就曾拉着他的手,茫然地这么在问他。 有这样疑虑的,绝不止是这个伍长一人。 女真人生长于白山黑水间,原本便极不适应江南这片湿冷犯潮的气候,现在又是置身在这草深低洼的山谷之处,疾病已经开始渐渐在军士们中间漫延了开来,而在这里又是缺医少药,根本没有任何治疗的可能,他就曾亲眼看过不少伤病交集的士兵,哀号着死去,临近的战友们,只能漠然地看着他叫,看着他死,然后浅浅地挖个抗把他丢进去,却往往还要忍受那股慢慢严重起来的腐烂臭气。 发展到现在,为了防止疫病传播,也是为了不忍在听到那不绝于耳的惨叫,往往有的军士发病哀号之时,便有战友主动帮他下手解脱。 这幕情景的可怕,没有真正置身于其中的人,只怕永远无法想像得到。 而更可怕的却是,没有人知道,这样的情景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算是个尽头。 所以那日里,辛弃疾徒然出现,公然说宋国有意于大金和谈之时,对于几乎绝大部分的军士而言,都几乎觉得是救星天降,是盼到了渴盼已久的福音。 刚刚金兀术说军中有传言,只要能让一半的人得还故国,那么和谈便是善莫大焉,其实这只怕还是底下人不想金兀术过于烦恼,故意往轻松里说了。 对于绝大部分的军士来讲,只怕现在想的不会是还有一半的军队还是有三分之一的军队能够得归漠北,他们现在心里能想的、能管的,只有自己。 只要自己还能活着回去,只要自己还能回去再见一见家人,见一见亲友,其他的东西,他们早就已经不再坚持,早就已经毫无顾忌。 可是金兀术偏偏却又把辛弃疾给扣了下来,摆出了一副不惜一战的架势。 现下是军心思和,惟有金兀术一人坚欲求战。 他简直是在跟自己的这支铁军过不去。 自己的这位四王叔,身居高位实在太久了,谋深虑远,想的都是一些大事情,一些大局,但他却忘了考虑要配合他心中的这些大局,要达到他心里所设想的局面,具体去做、去拼的,却是那些普普通通的军士的命! 他们并不是英雄,他们缈小、卑微,但却又真真实实,有血有肉。 所以他们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们更多的管的不是什么大局,而是自己的一条命! 第109章 血性 () 也正是因为掌握了那些军士真实的想法,完颜雍才敢在现在与金兀术侃侃而谈,将自己的主和之意表露无遗,丝毫不让。 毕竟金兀术若再是一意主战,不过是无可避免地将自己推向了与整支铁军相对立的一方。 自己原本便是这支军队的副统帅,亦是大金皇帝亲自委任的监军,从身份权柄上讲有本来就应该有着足够的份量与金兀术分庭抗礼。 在金兀术尤自意欲主战的时候,自己挺身而出,说出了这些将领一直想说,却又在金兀术积威之下不敢说出来的话,只会让这些将领不自觉间凝聚到了自己的身边,只会让自己可以在不动声色之间取金兀术而代之。 今时不同往日。 以往得罪了金兀术,便是得罪了这一支女真大军,所以他不得不深自韬晦,唯唯诺诺。 然而与金兀术抗言而辩,表现出自己是真正为女真大军求一条活路的希望之所在,却正是自己收买人心的大好时机。 形势瞬息万变,其间之微妙,除开他自己之外,其他人都未能尽知。 他抬眼,直视金兀术的眼神,分毫不让。 金兀术嘴角牵出一丝微笑,转过脸来,扫过坐在营帐内的群臣,问道:“你们也是这么想的?” 那些将领互视一眼,没有人说话。 然而他们的眼神已经明确无疑地告诉了金兀术,他们究竟是想说些什么。 金兀术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浮起了一丝苦笑:“如果是这样,那么你们应当感到高兴才是。” 他抬起脸来,遥对着帐外无边的黑暗,神色间却已是变得一片平静,缓缓说道:“宋人并不想留下我们任何一条人命,他只是要我们留下全军三分之二的军械与战马!” …… …… 包大仁缓步来到那节烈贤良祠门前,站定了身形,肃容轻轻整理好了身上的衣冠,待得守祠的军士交验了关防,这才慢慢地步入祠堂之中。 历朝历代,都自会将开国功臣、先贤义烈者专门建祠供奉,以示永世不忘其功勋事迹之意,如汉之云台,唐之凌烟阁,尽是如此,大宋开国之后,在汴京亦立有贤良祠,以纪念旌表一干开国功臣,然则女真铁骑南下,攻破汴京,大索月余,战火所及,连贤良祠亦不免于难,被夷为一片平地。 这座忠烈贤良祠,却是在宋室南迁之后,李纲所主持建立起来的,其间供奉的,却是主要已不是那些大宋开国平疆的那一段功臣,而是近代那些在征辽抗金之役中,那些锐意赴死,前仆后续,坚欲与入侵的女真北虏死战不息的节烈忠良之士。 李纲在女真人兵围汴京之际方被起用为相,临急指挥,沉着应变,力主天子不可降,汴京不可弃,以一介文士,却是硬生生在短短数日内将汴京内那原本游手好闲的柔弱守军训练成了钢铁之师,就在那汴梁城下,孤城碧血,使得当时锐气正盛,兵锋直指,几是天下无人可挡的女真铁骑,也不得不在这座大宋皇城之下,第一次尝到了铩羽而归的滋味,实在是大宋皇朝的中流砥柱。 只可惜,当时的钦宗皇帝,亦是多疑善忌之辈,明明已经强敌压境之下,心思却还是放在如何跟他的父亲,当时已然退居太上皇的徽宗道君皇帝争权之上,对于李纲这等前朝臣子,猜忌颇多,女真兵马尚未及退尽,他便下旨罢黜李纲之职,自毁擎天之柱,终至汴京被破,自己也被女真人俘虏北去,饮尽了自身酿下的这杯苦酒。 赵构南渡,在建康即皇帝位之后,为收天下人望,亦重新起复李纲为第一任首相,然则李纲那锐意恢复、待机而战的心思,却终究与只图保得眼前这场富贵的他格格不入,是以李纲拜相不过数月光景,便旋即罢去,自此一代名臣,郁郁而终。 而李纲拜相之后,所发布的第一道政令,便是修建这座节烈贤良祠,祠中奉祀的人物不取前朝开疆拓土之名臣勇将,却都是取的在对女真抗战之时,义勇不屈之人。 当时亦颇有人对此表示难以理解,毕竟当时宋室宗庙神器,被迫南迁,凄惶如丧家之犬,江南之地,虽然风物繁华,然则终究是边陲之地,可谓百废待兴,李纲相公原本便自声威赫赫,被任为第一任首相之后,更是被时人寄以厚望,大家都觉得他应当立即着手建立政纲,稳定国本,恢复经济民生,方为允当,却是没料到其第一道政令却是建祠立庙,纵然不被人觉得他急于树立自己一身身后声名,至少也是置军国要事于不顾,却是急于这等不急之务,不免令人失望。 甚至当时与李纲志同道合的几位好友亦曾就此事或谏或劝,然而李纲在这一点上,却是非常之坚持,在他看来,大宋要站住阵脚,锐意恢复,经济民生固是根本,政纲国本自要扶固,然则眼下最重要的东西,却是务须先正人心,正士气。 大宋最缺乏的东西,不是安稳的朝局,更不是财帛子女,而是那敢打敢拼的精神,是那哪怕被人砍掉了脑袋,在脑袋掉到地上之前,也还要咬上对手一口的那分血xing。 当日的大宋又何尝缺过人,缺过粮,缺过军饷,然而女真人一路南下,势如破竹,镇守大宋千关万隘的军将,到得后来竟尔是纷纷在女真人未到之前就自闻风丧胆,弃关而逃,竟自将那中原门户,洞开给女真强盗。 甚至就在兵临城下的时候,朝中主张迁都避祸,主张屈辱求和的,都还不在于少数。 是时虽则女真人弃汴京不守,伪楚之张邦昌自去僭号,请旨归附,汴京实则已重归宋室版图,然则当时的天子官家却是已经被吓破了胆,无论李纲再如何拼死劝谏,都只是一意龟缩在临安一带,甚至不敢巡行建康,更遑论还都汴梁了。 既然大宋的天子官家是如此盘算,形若大宋已然自弃江北,江南风物,六朝金粉,民风物xing原本便要比得江北豪杰来得奢靡柔弱,这一干君臣又都是喜奢而厌苦之辈,在这江南的和风之中浸泡得久了,只怕那被国破家亡稍激起来的一点血xing,也就转瞬间消融无痕了。 第110章 异变 () 包大仁拾步入庙,入眼处便是那李纲手书的那个大大的“耻”字石碑,血红的字体筋骨贲张,令人哪怕是在此时此地,都能近乎直觉地体会到李纲当日里书写这个字的时候,那种愤懑,那种怒火,那种恨不得立即提枪跃马,痛斫胡人头的男儿血气。 包大仁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以往每次看到这个饱醮鲜血书就的“耻”字,总是忍不住要为那份直欲喷薄而出的血气引吭长啸,然而现在他在这块“耻”字碑前默立片刻,却只是轻轻一叹。 山河零落依旧,可是临安城内是处莺歌燕舞,又有几个人还能记得当日李纲相公用毕生心血书就的这个字? 当日里李纲相公入朝主政之后,便将修成这座节烈贤良祠,立起这块“耻”字碑作为至要紧的第一桩事情来做,就是因为他对于那一场君臣间的秉xing看得太过清楚,所以他痛心,他激愤,他害怕。 他害怕用不了多久,这个江南小朝廷从上到下,就会忘了那一场原本应当是毕生难忘的切肤之痛。 所以他建节烈贤良祠,立“耻”字碑,并奏准天子官家,应依时依节,由天子官家亲率文武百官并携临安城内父老乡绅,一同到此致祭。 他要不断地提醒他们,不要忘记江北,不要忘记原本的大宋,不要忘记那一夜汴梁城的怒吼,那一夜父老兄弟们的哭号血泪。 知耻近乎勇,只要临安城内的天子官家与文武百官,只要江南半壁的大宋子民,还能记得那一份国耻家仇,那么大宋终有一日,能够向女真人讨回这笔血债。 大宋以孝治天下,当日里现今这位天子官家得位不久,而父兄为女真人所掳,生死不知又是铁一般的事实,是以并不敢将主和之议明说出来,自也没有理由反对李纲的这一提议,斯后李纲虽被罢相,然而这一应时献祭的条款却终究是流传了下来,只是只是既然朝堂上下都是一派以粉饰太平为乐的氛围,这个所谓天子率百官乡绅亲至节烈忠良祠明耻献祭的仪式,却也就渐渐流于形式了。 只怕连史官都记不清赵构有多少年未曾来到过这个地方了,只是每年由太常寺循例发一道恩诏,说明因天子事忙,特委近臣代天子前往之类的,今日包大仁前来,但是因为身居起居舍人之职,代替天子官家,前来举行这个明耻献祭仪式。 换在以往,纵是包大仁自己,对于这等已经渐流于形式的仪式,却也并未曾多有放在心上,然则这些天来,他经过在主持加征那两项捐赋的过程之中,亲身见识了临安城内万民对于国仇家恨的淡漠,亲自尝尽了人情冷暖,这一番再次立在这块血红的“耻”碑面前,却是有了一种全然不同的心境。 他终于体会到李纲老相公是何等地高瞻远瞩,早在数十年前,他就已经预知到了临安城内,乃至整个龟缩于江南一角的宋室皇朝,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甚至他也已经猜到了,到了这般的时刻,这个节烈贤良祠,这块血红色的“耻”字石碑,必然也将是如今日这般门庭冷落车马稀的境况。 然而他却还是要把这个“耻”字大写出来,他还是要把这座节烈贤良祠竖立起来,因为他要让后世子孙知道,终究曾经有过一些前辈,血是热的,因为他希望这座“耻”字碑跟这座节烈贤良祠,能够煮沸一些后人尚未曾冷透的激情。 包大仁那血红的“耻”字石碑前肃容默立了片刻,口中默祷,这才举步向那供奉着曾为了力拒女真不惜洒血断头的一众节烈先贤的内殿迈了过去。 原本他代天子官家致祭,自有一番应奉仪轨,然则自多年前始,天子官家便再不将到这节烈贤良祠致祭当作一回事,尔后太常寺揣磨上意,却也是连年裁抑供奉,简化仪轨,尽量将这“明耻献祭”之仪式淡化到若有若无。 毕竟大家都自知道,现今这位天子官家虽是偏居一隅,却是向来喜欢以中兴之祖自居,这等“耻”字当头的仪式,实不啻于往这位天子官家以太平粉饰起来的颜面上扇耳光,太常寺又怎么会如此不识趣,来做这样的事情?! 若不是其间碍着一个“孝”字,只怕早已是上下一心,一道旨意废除了这个不合时宜的东西了。 更何况,现下临安城内沸反盈天,各部院有司,倒是有多半已是不理事务,要不是因着太常寺衙门原来便只是掌管卤薄仪仗的清水职司,非是那些可借国法擅行私意的刑狱部院可比,主掌太常寺的太常卿胡不恶又是年过七旬的老人,向来并未曾过深地介入到朝堂之上的文武争端之中,只怕这一节应奉的“明耻献祭”,早已被大家伙抛到九宵云外。 倒是现下主常临安防务的刘琦对于这座节烈贤良祠十分钦慕,日前曾说过要与他一同前来致祭,只是此时军队入值临安各部院衙门,而秦桧与岳飞又双双被扣在宫中,刘琦实质上成为临安城内一应大小事务最终裁决人,要维持眼下这等暂时的平和均势以待天子官家归来,全仗他闪转腾挪的功夫,只要稍有不慎,便自变生顷刻,是以此时刘琦可谓日理万机,千头万绪,纵然心下再为渴慕,也未必倒能成行,是以包大仁见他未至,却也并未曾再去打扰于他。 祠堂司仪官员替他拉开了内殿高大的正门,便自恭行一礼,退了出去,又自将殿门合了上来,却是退在祠堂正门之外等候。 包大仁虽则官品仍自不高,然则此时名义上却是替天子致祭,虽则已然一应从简,却也仍是不可轻慢。 深暗的殿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天气原本便自阴沉难见,此时更是惟有神台前的长明灯,以及那牌位两畔的烛火,映着这深广寥廓的大殿,平添了几分庄严肃穆。 这也是原本李纲参与制定的“明耻献祭”仪式中一个重要的环节,原本应当是由天子官家亲至,幽闭在这大殿之中一个时辰,本意是希望能让天子官家与这些节烈忠良独处独对,回想他们的事迹生平,倾听他们无声的诉说,然则此时赵构早已是多年不来,包大仁也是升迁为起居舍人之后,第一次替代天子行此仪轨,却也是丝毫不敢马虎。 他恭步上前,拈起神台前的信香,就着烛火点燃,端端正正举在额前,正欲默祷,忽然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阴渗渗地似从九幽之下传了出来,一声接一声轻轻地唤道:“包大仁……包大仁……” 第111章 奇锋 () “军械……战马……”那些将领听得金兀术的话,都自相互之间交头接耳,小声地讨论了起来。 虽然还没人公然开口向金兀术建言应当如何,然而从他们的言谈神色之中,却是可以明显地看得出这些将领们都自对宋军提出的这个条件大为意动。 虽说女真人起自白山黑水之间,自小在马背之上长大,而眼下在坐的更都是以马战起家的沙场宿将,对于战马军械的重要xing绝不陌生,然则在眼下这样的形势之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正如金兀术方才所说,军中甚至早已经私下流传,纵然是留下过半人命,只要能够得归故土,都还算是值得的,现在宋军提出的这个条件,对于他们而言,倒确实是宽松得意外了。 此时的形势,已是再清楚不过。宋军自顺昌、舒州城下开始,便自一直是故布疑阵,真正在城中与自己这支女真铁骑以硬碰硬鏖战月余的,不过是那区区七万余众,而其余的军阵,却是借着这段时间,暗自调集配运,一早便自在这里设下了埋伏。 眼下敌军坐守地势,以逸待劳,而自己这方的数十万大军,却是先行千里奔袭,由北至南,又在顺昌、舒州两城之下与宋军对耗经月,早已是疲惫不堪,城破之后根本未及就地休整,便又复马不停蹄,追袭百里,纵然当真是铁铸的人马,也必然已是强弩之末。 女真铁骑,来去如风,却是利攻不利守,倚之蹄踏天下,或可无坚城不可破,然则若要他们坐困愁城,应付那不知来自何处的袭扰与突击,却绝对是以己之短,对彼之长,要说败中取胜,那几是绝无可能的事情,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看看能多耐上多少时候而已了。 更何况,宋军毕竟有着一月有余的时间从容布置,眼下这个埋伏之中不知隐伏了多少陷井机关,此处地势低洼淤湿,起伏处处,又绝不利于纵马奔驰,可谓天时、地利、人和,都让宋军给占得尽了,虽然他们都是跟随着金兀术征战数十年的沙场宿将,对于金兀术有着一分超乎寻常的莫名崇拜,然则要说在眼前这样的形势之下,金兀术尚且能如以往一般带着他们无恙而返,甚至反败为胜,他们却也是都不敢相信。 金兀术看着底下诸将的神色,微微一笑,转头问完颜雍道:“你怎么看?” 完颜雍心下却也正自翻江倒海。 那日深夜他摸到辛弃疾帐内与之密商,所谈定的求和条款仅仅是留下全军半数战马与军械,如若照眼下金兀术所言,那也便是说辛弃疾这个南国小子在金兀术面前坐地起价。 究竟是半数还是三分之二,这些倒也还都罢了,最可虑的是看金兀术的神色,竟似颇有意动之念。 毕竟,若是他仍自一意孤行,为全声名而不惜拼死一战,那倒理应在诸将在前,多多渲染宋军的和议条件是如何不合情理才是,而不应当如现在这般,口风语气之间,却似是隐含着对于这个和约条件的认同之意。 虽然原先这支铁军之中,只要他一声令下,人人都会舍生赴死,然而不管怎么说,现下终究是到了身陷绝境,士气低迷的时刻,若是其有心求战,势必理应绝了这些帐下将领们的求和求生之念,这样才能激发了他们身上拼死勇悍之气,也才能够有在这样的环境下与宋军一战的本钱。 难道自己与辛弃疾都料错了,自己这位四王叔当真已经放下了所谓的声名与顾虑,却是心下已然有了定计,准备接纳了宋军的合议条件? 而他今日召集自己与帐下诸将前来,让自己这些人各抒己见,却只不过是看准了自己以下诸将,在现时现刻斯情斯情之下,对于与宋军缔结和议之盟,纵然不是欢欣盼望,却也绝不会有半分反对的言语,所以故意让自己这些人畅所欲言,从而今后若有人问起此战之果,那也是他一意求战,却是耐不过军中副帅以及帐下诸将都自存了和谈之心,是以无奈之下,不得不勉从所请。 这样一来,虽然此次败绩无可掩饰,然则毕竟自己这个大金皇帝亲委的监军副早领衔劝和在先,一则大金皇帝为了顾全自己的颜面,却是不好再行追究此次之失;二是他自己的声名也可以由此得以保全,反是自己这名一向以勇猛向前不知后退而见闻于军中的勇将,只怕自此之后却是要变成了声名尽丧的求和将军,纵是大金皇帝顾念与自己的昔日之情,不加追究,至少冷落疏远,却是难以避免的了,这个监军副帅,不待大金皇帝亲旨罢免,自己却也是无颜再当下去。 如此一来,即可以无损于金兀术在军中的权威,又可以借刀杀人,趁此良机拔去自己这支大金皇帝亲手钉在他身旁的钉子,诚可谓是一举两得。 有了如许好处,若说他一反常态,竟尔愿意求和,却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他心下越想越乱,却是连金兀术询问的话也未曾听见。 自那日之后,他也便再未曾见过辛弃疾。 毕竟此刻这支大军之中,虽然有不少人对于金兀术颇有微辞,然是终究金兀术经营二十余载,在所有军士心中,都几乎拥有着根深蒂固的影响,而且此时又自是置身于临时营寨之中,人员拥护,巡防无常,耳目之多,几是防不胜防。 自己那次却见金兀术,虽然看似随意,实则却也是经过了不知多少的精心安排,即要调换轮岗巡防人员,都换成自己的心腹亲兵,又要做到尽量自然,不动声色,让金兀术不会觉察过问,实在已经是费尽了心力。 是以他那日在与辛弃疾商谈之中,有几次都不免有几分因操之过急而进退失据,在辛弃疾开出了一个自己觉得还可以承受的价码之后,也并未曾多有商讨纠缠,便是因为他的心下也自是明白,自己与辛弃疾之间,只怕只有这一次的面对面商讨的机会,若不借此把话说死,把和约敲定,一旦错过了这个村,可就再也没有这个店了。 第112章 圈套 () 且不说以金兀术的谨慎小心,滴心不漏,自己若再一次亲自过问轮岗巡防人员的安排,只怕必然要惹起他的猜疑防范,就算是自己可以瞒过任何人再度摸进辛弃疾的大帐,可是自己又怎么能确定,在那个时候,不会正撞上金兀术也在那里。 毕竟他们都自明白金兀术并非一味莽撞之辈,虽说摆了一副已然打定主意要与宋军拼死一战的架势,甚至说要将辛弃疾帐前祭旗,但无论是他还是辛弃疾,都自明白,这不过是故作姿态而已,不管如何,金兀术必然还是会亲身前来,摸一摸辛弃疾的底牌。 他那日赶在辛弃疾被拘的当夜,便自漏夜前往,就是因为知道金兀术不会在宋使面前表露出自己的焦灼着急之态,是以无论事情到了何等紧张的地步,他也不会在当夜便亲身前往会见辛弃疾,然而过了那个夜晚,那可就难说了。 纵然金兀术是再过自负的人,却也应当明白沙场终归不是儿戏,在现下这样的情势之下,纵然再过厉害的兵法大家,也不得不承认和谈必然也应当是选项之一,甚至应当是最为理智的选项之一。 金兀术前去会晤宋使,都是公然而行,毫无掩饰,他也曾试过相机在帐外巡防守护的队伍之中轮流安插耳目,以求能听得只鳞片爪,然而却终是一无所获,到现在为止,他也不知道金兀术跟宋使之间到底谈了些什么。 原本他还一直宽慰自己,金兀术决不可能屈己求和,他之所以多次前往盘查辛弃疾,只不过是因着在现下宋军出没无常,让人捉不到踪迹的时候,辛弃疾反倒成了最有可能让他摸得着宋军一些蛛丝马迹的突破口,却没想到,听金兀术的口风,他们竟似乎对和谈之盟谈得很多,谈得很深。 其实自从刚刚听到金兀术将辛弃疾给放了,他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了。 毕竟若是金兀术决意一战的话,那最应该做事情就应当是如他当日所言,将辛弃疾押到军前,公然枭首祭旗。 毕竟无论宋军方面有着多少的盘算,在这等以胜求和的形势之下使臣被斩,那无论如何也是必须要拼死复仇的。 如此一来,倒也可能将宋军由暗处逼到明处。 而帐下的那些将领军士虽然必然对金兀术此举大为不满,然则在即定的事实面前,在宋军马上便要抵达的森然刀枪面前,哪怕是出于惯xing与保命的需求,他们也必然会选择暂时先团结在金兀术周围,拼死一战。 自己昔日与辛弃疾也已然谈到了这个问题,当时自己两人还曾针对这一点设下定计,到时由自己以监军副帅的身分出面,劝谏金兀术务必为了这数十万女真子民的xing命计,要多加三思,若换在平时,军令如山,自己此举必是难以奏效,甚至可以说是换了忌讳,然而在现下这等形势之下,他们都料定只要完颜雍登高一呼,则帐下诸将乃至寻常军士,必然是从者云集,毕竟这样一刀下去,断绝的不是辛弃疾的一条命,更是所有将领军士的求和之心,求生之念。 纵是金兀术再过大权独揽,乾纲独断,在那等形势之下,只怕也不得不屈从于如此为数众多的反对声浪,而到时自己便可以以监军副帅的身份出面,与辛弃疾缔结和议之盟。 经此一来,金兀术在军中声望势必受损甚巨,也必无颜出面与宋使和谈,而自己在这种时候替代金兀术出头主持和谈之议,非但没有僭越之嫌,反是体谅自己这位四王叔,在面子上可以做到漂亮之极。 更何况,自己能临急出头,阻住金兀术的乱命,又可以与辛弃疾好好唱出一幕双簧,让他故意当众提出尽多不合理的要求,再由自己软硬交加,逐一辩驳,最终达成那不损女真铁骑半条人命,只留下半数军械战马的和约,则立时便可成为这些原本便一意求生的女真军士眼中的万家生佛,势必得到他们的尊崇爱戴。 此消彼长之下,要接管这一支军队,亦是顺理成章之义了。 只可惜,金兀术居然就这么将辛弃疾给放了?! 他原先还自是存定了金兀术必是想借机探察宋军虚实,以求一战的心思,是以先前还能强自支撑。 毕竟只要金兀术仍自一意求战,那就等若是将自己放在了所有将领乃至整个军队对立的位置,然而待得听得金兀术所说出的与宋使约和的条件,他却徒然间心下一抖,空空落落,原本的把握完全丢到了九宵云外。 毕竟他自幼生长于北地,自他知事之时,女真人便已然开都建国,蹄踏天下,在他心目之中,对于宋国南人,一向有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蔑视之念。 在他心里,总觉得南国之人尽是奸狡诡诈,见利忘义之徒,跟女真汉子不可同日而语。 是以他对于辛弃疾并没有多少的信任,大家因利而合,眼下明明金兀术所能承受的底线,要比之自己与他所谈成的和约之盟,对于宋国而言,所能获得的好处更要多得多,想来辛弃疾必是欢欣鼓舞,自己又怎么能期望这个小白脸还能信守着跟自己的信诺约定呢? 一念及此,他不由得暗暗恨起了辛弃疾。 要为宋国多挣一分利益,又为什么不明白地跟自己说呢? 当夜明明跟自己签下了和约,却又转过头来,在自己的四王叔面前坐地起价,实在不知道是安着什么样的居心。 他蓦地全身一震,想起了一个可怕的可能xing,不由得周身冷汗淋漓。 莫不是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就是自己这位四王叔借着这个小白脸设下来的一个圈套? 毕竟自己这个四王叔行事,一向高深莫测,虽说自己一向谨慎小心,自信从未让他捉到过什么把柄,然则若说自己这位四王叔对于自己从没有什么防范之心,那却是连自己也知道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哪怕退一万步讲,自己这位四王叔先前并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但却难保那位南国小白脸在与他密晤之时,不会含沙射影,提出女真军中早已军心分裂这一事实,来使得宋国一方在合谈一中占据一个居高临下的位置。 自己这个四王叔是何等聪明之人,只要一旦听出了一点蛛丝马迹,自不难猜得到全盘计划,由此顺水推舟,反是将自己装进套子里,却也不过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更何况自己这位四王叔对于这个南国小白脸,一向青眼有加,纵然是他身为俘虏之时,也是一直优礼有余,反是自己与辛弃疾全无交情,既然与金兀术和谈对于宋国而非但无损,反是有益,那个南国小白脸一转手将自己给卖了出去,顺手还掉金兀术的这个人情,似乎也不过是应有之义。 自己真是一时猪油蒙了心,怎么就居然会这么相信了那个诡诈多端的南国宋人。 现下他的手中,可是捏着自己签了字、用了印的和约啊! 一旦当真东窗事发,那可就是铁证如山,单单就这一条私通敌使,扰乱军心之罪,就适足以让自己死上好几次了。 他越想越自暗暗心惊,幸而他终究也是老谋深算之辈,却是知晓得无论如何,自己在这等形势未明之时,绝不能有半分丢乖露丑的举动,否则便连那一线希望都自自己生生掐断了,是以虽然早已是周身冷汗淋漓,脸上却仍自装了一分神色自若的模样,只是心下一时出神,却是没有听到金兀术的几声唤。 帐下诸将看着金兀术含笑不语,原本指望着替他们出头发言的副帅完颜雍又自是若有所思,也不说话,一时间也都是心下焦急,好半晌功夫,阿里托才自清咳了一声,大着胆子说道:“宋人提出的条件,倒似是过于宽松了,依大帅看,这其中可是有诈?” 第113章 阴司 () 包大仁霍然一惊,手中香火一颤,险些便掉到了地上。 轰隆隆。 又是一声雷响,一阵长风自户牖之间灌入大殿,殿中所有烛火竟尔在同一时间内尽数灭尽,连正中那两盏高大台托之上炽燃着的长明灯,也是焰火一阵闪烁,居然慢慢的小了下去,仅余下一团细微如豆的光焰,却又似是变成了绿色,说不尽的诡异可怕。 包大仁倒退了几步,举目四顾,殿中却仍是空荡荡,丝毫看不出任何异常的境况。 那股声音却是又不知从何处传了出来,在大殿之中回荡,音调似男似女,忽男忽女,一声接一声地唤着:“包大仁……包大仁……” 到得最后,已然声震屋檐,连外面的隆隆雷声,都自一时尽数掩盖了下去,便如同在这大殿之中,也滚进来了一团风雷一般。 包大仁终究也不过一介常人,在斯情斯情之下,亦自忍不住吓得手足俱软,只是强撑着未曾一屁股坐倒在地上,连声高叫道:“来人!来人!” 按例他这番替天子致祭,原本祠堂之中的守卫军士,也应当就在正殿周围布防才是,但就那个诡异莫名的声音如此之巨,而他又是连连大声疾呼,却似是浑无一个人听见一般,除开那个诡异的声音之外,再听不见任何声响,那些军士更不想原先预想的一般应声破门而入。 那个声音哈哈大笑:“现下此地只属本神所辖,不在三界,超乎五行,你胡乱鼓噪,却属何来?” 包大仁原本惊骇之极,听得那个声响在跟自己说话,却反是强自镇定了下来,不若原先那般害怕,勉强开口说道:“你……你是谁?” 那个声音飘移不定,却似乎是凭空发出来的一般:“本神职司阴曹,总掌天地万物流转轮回,人间万象,祸福寿夭,无不尽操于本神之手,你在本神面前,还不下拜?” “这么厉害?”包大仁此时却是完全平静了下来,微微向后挪着脚步,脸上却是已经微微浮起一丝笑意,绿豆小眼里却似是放着光芒:“那这么拜了,是不是会给我什么好处?” 那个自称为神的声音似乎也自微微顿了一顿,方自冷哼道:“本神面前,不得胡言乱语,本神亲身前来见你,你反躬自省,难道就不知道所为何来?难道就无半分戒慎恐惧之意?” “知道,知道”,包大仁弓着腰慢慢向后挪着,脸上却是快笑出了一朵花来:“大神一定是看小人天赋异禀、清逸脱俗,实非尘世中人,却是一时不慎,误堕红尘之中,是以心生垂顾之念,特地来点化小人,要小人弃官从道,重修道德,度我成仙……” 他嘴里胡说八道,脚下却是慢慢挪近了大门之畔,口中越说越快:“小人原本早就厌倦了这五浊恶世,久有从道之心,现今在此得遇真神,实在是天大造化,实在是三生石上有一段大好姻缘,小人一定毫不恋眷,弃官出家,追随大神,生死相许……” 那个自称为神的声音,却似是一时也被他这段夹七杂八的话弄得反应不过来,竟尔由得他就这么说着,一步步挪到门边,未曾出言打断。 “小人一定一心向道、矢志不移、情比金坚……”包大仁说到最后一句,伸后的手指已然摸着了殿门,就此霍然转身,双手发力便欲拉开那两扇大门,口中同时大声喝道:“来……” 那个“人”尚未及出口,他耳畔只听得那个声音一声冷哼,已然按在门把上正欲发力的双手蓦然一麻一震,一种莫名的大力扑面涌了上来,把他整个人撞得向后连连倒退出了七八步,险些脚下一软便自坐倒在地上,那还未曾喊完的半句话,也被生生地撞回了肚子里,只觉得一阵说不出的难受。 他抬起头,却正是发现自己现下所站立的位置正是方才那个声音刚刚开始与自己说话时,自己意欲拈香祝祷时所站立的位置,分毫不爽,不由得心下正自骇异,那个声音却又是一声冷哼,一股无形的力道,却似是就在这一哼之中凭空中生出来一半,自无根之处而起,就这么由高向低地向他覆压了下来,眼见其势竟似是要把包大仁硬生生地威压地屈膝下跪。 包大仁情知抵御不住,却是顺势双脚一张,就这么跌坐箕踞在地上。 那个声音没有再开口说话,然而那股无形的压力却似是益来益盛,直压得包大仁腰都快直不起来,直要往地上屈了下去。 他此时双脚大张,箕坐在地上,双手亦自后据撑地,勉力抗拒着那似是无所不在的无形大力,便如同一只在沙滩上被翻过了壳来,四仰八叉,难以翻身的老龟,说不尽的狼狈可笑。 包大仁却是不以为意,一边竭力抵御着那份力道,口中却是喘着粗气打诨道:“看来是小人凡心未退,仙缘不够深厚,倒是惹得大神生气了,实在是罪过罪过。” 那个声音默默不语,却似是也为包大仁的反应颇为诧异。 有宋一代,民间讲古志怪,种种狐仙妖鬼的传说,甚是喧嚣一时,大宋真宗皇帝,便自迷信神仙传说,甚至想得入了迷,将自己都催眠了过去,屡次宣称神仙报梦、天降祥瑞,演变成一场由天子主导,百官不得不附合的闹剧,饴笑千古,而前朝的大宋徽宗皇帝,对于这等怪力乱神事情的兴趣更是尤有过之,不但在对于一些精擅方术的妖道长养宫中,宠遇不断,更是相信了妖道林灵素的话,认为自己是什么天界长生大帝君转世,由是自号道君皇帝,以道教教主自居,甚至就在女真人的铁骑已然兵临汴京城下之际,兀自弃名臣勇将而不用,反是相信了一个江湖骗子郭京的话,相信他能以什么撒豆成兵,召唤天兵天将,由是而自弃坚城固壁不守,反是开门揖盗,大门洞开地任由那个江湖骗子率领着所谓的天兵天将出城迎敌,终于让女真铁骑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不但险些断送了绵延百余年的大宋皇朝,甚至自己也被女真人生生掳了去,囚于漠北苦寒之地,百般折辱,至死尸骨不得还乡。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自古以来,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有宋一代,几位君王都是佞道甚过,深信神鬼之事,这等由官方主导的潮流遍及民间,更是十倍百倍地发酵,于是有宋一代,各种兰若淫祠,遍布各处大城小镇,而普通民众之间,对于敬神畏鬼,狐仙妖魂之事,也都是深信不疑。 若换做任一个其他人,与包大仁异位而处,在如此诡异的氛围之下,又自经历了如此奇异的事情,只怕早已是对于眼下这位自称为大神的声音深信不疑,或是畏惧若狂,或是恭敬有加,又哪能如包大仁这般插科打诨,嬉笑自若。 第114章 鬼神 () 包大仁此时强撑着双手,却是只觉得那股子力道宛若实质之般,交织于无形之中,不增一分,不减一分,浑如可以无穷无尽地持续下去,而自己奋力撑着地的双手,却是渐渐尤如灌了铅一般,又酸又沉,眼见就要这么软垂了下去,他猛咬牙,却是生生咬破了舌头,借着那股疼痛,强提精神,苦苦支持着,不让自己弯下腰,磕下头去,一张黑脸早已是涨得通红,却是再没有力气说出话来。 他的见识与寻常人不同,虽然刚开始这个声音发话之时,也曾一时被那种诡异莫名的气氛所惊骇失色,但是在转念之下,却是马上回过了神来。 他绝不信眼前是什么鬼神妖物之类的东西,若是苍天有眼,神鬼有灵,天下间也就不会每天都有那么多不平的事在发生,每天都有那么多无辜的鲜血在流。 只是他此时却是可以肯定,自己所遇到的只怕是一个武功高强到不可思议的高手,虽然他不谙武学,然而以前与展昭交称莫逆,昔日又曾在御苑之中亲眼见过天子官家以一根蟠龙棍,将三名大将及展昭打得东倒西歪时的景像,是以心下却是明白,现下那股子交织覆压着自己的无形力道,并不是什么神通法力,只不过是传说中的内家劲气。 只是对于他而言,他倒宁愿眼前这个声音是个神魔。 毕竟在不可测的神魔面前,或许还有公道可讲,但要是碰到一个处心积虑布下这个局来对付自己武林高手,那自己就真的是只能任人宰割,回天无力了。 蓦然似乎听得一声轻轻的呼气声,那股子一直要将他硬生生压倒向地面的力道,就在这突然之间消逝无形。 包大仁勉力支撑,早已是强弩之末,徒然间压力一消,却是手上一软,险些倒是仆倒在了地上。 他勉力坐直了身子,却是听得那个声音又是轻轻一声冷哼:“你果然冥顽不宁,直至现在还未尝有一丝半毫的警醒之心,看来本神纵是想渡化于你,也是办不到了。” 包大仁喘息未定,听得那个声音到现在还在装神弄鬼,不由得心下好笑,却是如鸡啄鸟般地点头道:“大神训诲得是,训诲得是,小人尘缘未了,真是辜负了大神的一番美意,不如就先放小人回去再过个十几二十年的,体验过那富华富贵,见识过那如花美眷,待得一切厌了累了,自然也就斩断了尘根,到时再行摒弃尘俗,追随大神一心只求天道,破碎虚空,不知大神觉得可好?” 他手无缚鸡之力,莫说此时对手是这样一个武学修为深莫测的人物,纵是寻常武士,也难有反抗之能。 此时原本应当守候在正殿之外的军士又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呼喊不宁,是以一时之间,他也只能顺着股子声音所说的话头插科打诨,以图拖延时间,再徐图算计。 毕竟这座节烈贤良祠有应奉的职官,有护守的卫队,他今天更是代天子行“明耻献祭”之仪,按例来说,每一个环节所需的时间都是有严格规定的,若在这大殿之中呆得太久,自然会有人发觉到不对劲的。 侥是那个神秘的声音有于高深的功夫,却也绝不可能将节烈贤良祠方圆周围的一应怕不下于千人之众的职官军士尽数打倒。 只要有人发现了这里的不对劲,自己总还会有一丝可趁之机。 只是他到现在也想不明白,自己不过是一介小吏,虽然现下因缘际会,在临安城内的这场风波里面却也扮演着一个颇为重要的角色,然而却终究不是这台戏的主角。 现下征收那两项捐赋的工作,早已有了制度,有了成法,多了自己少了自己,都是一样能这么有条不紊地做下去,眼下这个高深莫测的高手居然费了这么大的心力来对付自己,却又是为了什么? 在这个神秘人的身后,却又是站着怎样的一股势力? 那个神秘的声音却又自淡淡开口,却是没带有半分火气,便如与一个老朋友聊般娓娓说道:“本神此来,便是要带你即时回转阴司地府,又怎么还能留你在阳世搅风弄雨。” 包大仁哑然而笑,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坐姿,笑道:“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包大仁这条命,可没他想像中的那么值钱,看你也是个奇人,要杀便杀,又何必到现在还装神弄鬼,藏头缩尾,没地叫包某人看不起。” 他自刚才看穿了那名神秘人是人非鬼之后,心下便自隐隐料想到了这个结局。 毕竟自己官卑职小,也并未曾背负着什么秘密,然则在此次朝堂之上文臣武将之间的争端之中,自己身为文臣,却是站在武将的一方,可以说是一个比较敏感特殊的人物。 现下临安城内的局势,有刘琦镇守压制,虽然暂时间可谓是平静了下去,然而却是谁都知道,现下的局面不过是表面的平静,便如一座假死的活火山一般,只要有一点的诱因,那地底下汹涌的岩浆便将立时喷薄而出,吞噬着现下看上去一如往常的一切。 而如果自己这个敏感人物,如果在替天子“明耻献祭”的仪式上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只怕原本便自相互猜忌万端的文臣武将之间不免对此百般怀疑,从而将刚刚平静下去的争端又自挑动了起来。 只是包大仁自己心下却是知道,不管这个神秘人背后站着的是哪一方的势力,不管他是如何地惟恐天下不乱,但若说想借着自己动摇临安城内这暂时的平静,只怕都太小看了刘琦。 他以往与刘琦并不曾有过交往,只是在这一段与他的接触之中,才自明白这位能够与岳飞并称一时的当世名将绝非浪得虚名。 他甚至已经预计到了若是在这等敏感的时刻架桥拔火,则暗杀显要必是一项事半功倍的行动,是以不但加强了对那些朝堂高官的严密保护,甚至他自己也与几员心腹爱将早有密议,对于万一他遇袭遇刺之后身死或伤重不能示事时,应当由何人暂替,又应当如何调防,如何布置,如何将任何一件意外所能带来的震荡降至最低。 未虑胜,先虑败,这或许是这员虎将与岳飞最大的区别,但却也自是刘琦不管是行军打仗还是为人处事的独到之处。 是以他心下虽有几分淡淡的忧伤与遗憾,却也并不焦急。 那个声音又自淡淡开口说道:“原来你到现在还不相信本神的身份。” 包大仁心下一动,反是问道:“你若说你真是阴司之神,赏善罚恶,那么我正当盛年,又是做了什么样的恶事,会折扣寿算,要由你亲自前来勾魂摄魄?” 他情知此时决难幸免,是以索xing顺着那个声音的话说下去,以图尽量拖延时间,同时也期盼能从那个声音的对答之间,听了一些蛛丝马迹,若是侥幸得脱,也才好明白究竟是什么人在算计着现下的临安城。 那个声音沉默了半晌,方自答道:“你这一生,虽然没有什么善举,但倒也是并无大恶,没有可以折减寿算的举动。” “哈哈哈”,包大仁故意扯开了嗓子放声大笑:“看来什么神神鬼鬼,比人间世还没有公平可言,谁的拳头大,谁的力量强,谁就可以为所欲为?既然如此,那你还这么装腔作势的做什么?” 他刻意放大了嗓门喊着,想着惊动殿外的守军,那个声音也不加以阻止,但包大仁叫了这么长的一串话,原本应当近在殿外的守军却是仍然毫无反应,便尤如集体消失了一般。 那个声音却仍是不愠不火,轻轻说道:“自混沌开辟以来,便是天公地道,阴司赏善罚恶,绝无半分徇情偏私之处,也绝不曾有以力服人之徒,此次本神亲自前来带你下赴阴曹,便是因为你的情况非是善恶二字可限,颇为奇怪。” 包大仁哑然失笑,说道:“包某自生下来,家中便说我长得着实象个怪胎,看来他们倒也没冤枉在下,看来现在包某怪异到劳动你这位大神玉趾亲临,要亲自出手带包某共赴阴曹,实在是天大的情面,包某是不是还应该焚香一柱,以谢神恩啊?” 那个声音却是丝毫不理会包大仁话中的嘲讽,仍自淡淡说道:“之所以要带你回阴曹,是因为阴司簿藉上,根本没有你的名姓,是以本神为天地间井然秩序计,不得不先行将你带入阴曹,至于究竟要如何安排,可以再行徐图商量。” “什么?你说什么?”原本一直踞坐在地上,一脸不以为然的包大仁,听到这个神秘声音的这句话,却是霍然站起身来,瞪大了眼睛。 那个声音依旧不带有丝毫的情绪,淡淡地说道:“本神是说,阴司簿籍上,根本未曾有你的名姓。也就是说,你根本不是应当存在于这个时空之间的人。” 包大仁宛若当胸被一把无形巨锤击中一般,“蹬蹬蹬”地接连退出好几步。 良久,他才艰难的抬起头,脸上说不清是是喜是忧,还是其他一些说不出来的神色。 他戟指,指着那寥廓的正殿,指着面前的一团虚空,泪流满面,颤抖着喝问道:“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你难道……难道真的是鬼是神?” 第115章 苍狼 () “宽松?”金兀术的脸上浮起一丝讥讽的神色,似是那些将领,又似是在问自己:“你们是不是都觉得这样的条件对我们而言,可以称得宽松允当?” 阿里达皱起眉头,却仍是毫不犹豫地应道:“是!” 他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大帅,在眼下的形势之下,我们身陷重围,甚至连出去的路都找不着,就象一群被引进了雪陷地里的野狼一样,而宋军却是不知埋伏在什么地方,他们就是那以逸待劳的猎人,他们原本就是在等,在等我们缺衣少食,在等我们人心涣散,甚至在等我们忍不住放弃一切的尊严向他们求饶,大帅,现在时间在宋军他们那边,等不起的是我们啊,现在他们要的不过是三分之二的军械与战马,再过个十天二十,我们要留下的,可能就是三分之二的儿郎啊,大帅,阿里达不怕死,但刚刚副帅说得对,我们的身后卫护着的,还有一个大金啊,大帅!” 他跟随金兀术多年,说起话来直言无隐,老泪纵横,一时间帐蓬里的诸位将领却是俱都感同身受,纷纷低下了头去。 没有人会怀疑阿里达的勇敢,当年他还不过七岁的时候,有只落了单的野狼想偷吃他家惟一的一只羊羔,阿里达赤手空拳,就这么用撕用咬,居然硬生生地把狼给吓跑了,只因为他心里认定这只羊羔是用来给他父亲换看病的药钱,是他父亲的命,哪怕自己死了,也不能让这只羊羔让狼叼了去。 长大之后,跟随金兀术征战以来,阿里达更是一路冲锋陷阵,不管再危难的环境,也从来没有过任何一分的犹豫,没有过任何一分的退缩,原先金兀术说他是帐下最勇敢的将军,并非是溢美之词,而是坐在这里的将领们都公认了的。 所以在座的每一个人,哪怕是金兀术在内,都明白阿里达并不是贪生怕死,他所说的,是确确实实的肺腑之言。 虽然这些将领们或许并不如金兀术抑或赵匡胤一般能够清楚地看清眼前这支女真铁骑关系到女真金国的安危祸福,然则他们却也都近乎直觉的明白一个最糙的道理,如果这些女真族里的最勇猛的儿郎都葬送在了这里,那么又要靠谁来翼护大金。 他们曾经是大金国的骄傲,曾经寄托着整个女真族人的希望,所以他们没有一个人敢想像,万一这支女真铁骑烟消云散,那大金国要怎么办?女真人要怎么办? 至于军械战马,那就是另外一说了。 当初女真人起自白山黑水间时,也没有什么上阵格杀正经兵刃,也没有多少正经经过训练,披上战甲的战马,结果还不是照样横行天下,无人可当? 现在的形势究竟严峻到什么地步,金兀术或许不明白,因为有许多话,他们都不敢跟金兀术说。 毕竟这些年来,金兀术的心思多半放在朝堂国政之上,比较没有时间管理军队的事,这支女真铁骑里的事情,绝大部分都是由这些将领们分头兼管的,所以金兀术的心里或许还将这支军队当成了当年那支百折不挠的女真铁骑,然而这些将领的心里却是都自明白,今时不同往日,现下的女真大军,早已不是当年。 这并不是他们的统驭与训练出现了问题,而是这些士兵的来路已经不一样了。 原先女真人刚刚起自白山黑水间时,大家都是一穷二白,大家都是提着脑袋打仗,谁更勇悍,谁发辫上挂着的敌人脑袋比别人多几颗,那他就能够得到所有人的尊敬,那他就能够得到升迁。 然而现在呢? 这支女真铁骑因为是作为女真人统治的根基而建立起来,因而军中主力一律要求要以女真人的子弟充数,原本照女真族的惯例,所有男丁都是半猎半农,是以这些女真军士,是从几乎所有的女真家庭里征发出来,也正因此,这支女真铁骑才能拥有现在这般如此庞大的规模。 然而现在与女真族人生活在白山黑水间以游猎为生的时候终究不同了,现下离大金开基立国已有二十余年,那些女真族人之间再不是平等无二,亲如家人,他们之中有贫户,有贵族,有高官,有皇亲,是以这些将领们在几次轮训之后,也都很无奈地发现,原先金兀术大帅在军队里推行的,原本应当是行之有效的那一套,现在却是行不通了,总是有着许多不可抗拒的力量,总是有着许多不可抗拒的人和事,来逼着他们不得不慢慢变更了军队里的规矩。 他们也曾找过金兀术诉说过这些事情,金兀术也曾亲自过问过好几次,然则每一次虽然看似事情在金兀术的威压之下得已解决,但却总是野火烧不尽,只待金兀术的注意力稍有转移,这些东西总是还会卷土重来,甚至益演益烈。 一来二去之下,他们也就再不去麻烦金兀术了,他们也就慢慢地接受了这样一个现实。 毕竟,他们每次看到这位昔日里无论面对何等兵危将险之际,都自谈笑自如,活力四射的大帅迅速发白的鬓角,总也自是觉得心下发酸,再不忍再在这位大帅的脸上平添上几道皱纹。 确实,现在女真人已经开基立国,现在女真人已经是统治着其他各族的人上之人,现在女真人里本身也已经分出了三六九等,再不可能象从前那样有那么一支军队,可以每一个人都象兄弟一样,可以每一个都是在为了所有人的xing命与未来在拼命。 如果时光倒退二十年,如果换做现在守护在帐外的是他们二十年前的那支军队,那他们只怕也会跟金兀术一样想,也会想着要跟宋人再轰轰烈烈地拼一拼。 然而他们却比金兀术要明白。 不是! 那些东西存在于二十年前,却不是存在于眼前。 不能把眼前的这支女真大军,当成二十年前那般使用。 以现下这支女真军队的质素,莫说是没有冲出去的希望,甚至是已经不能于多坚持上多少时候了。 刚才阿里达所说的雪陷地,是女真族里有经验的猎人常使用的一种猎狼的方式。 狼xing狡诈,来去如风,行动之时又自成群结队,最难捕捉。 有经验的猎人,往往不跟狼群正面作战,却是在松软的雪地里,挖下陷坑,在陷坑里埋下一些猪、羊等的尸体,冬天无处觅食的饥饿狼群,在雪地里挖到了这些可以果腹的东西,必然会齐心协力,一直挖掘下去,直至将原本已然挖好了轮廓的陷坑整个挖开,从而陷了进去。 而那些狼群在陷坑里爬不上来,无物可食,最后却是会自行分化,自相残杀,正好让猎人不费分毫之力,坐收渔利。 阿里达说出这样的譬喻,并非无由,就在这些天来,在这支发女真大军的下层军士之中,已然是缺衣少食,虽然暂时未曾出现人率尔相食的现象,但只怕也只是时间问题。 退一万步说,就算暂时走不到那一步,至少那些下层军士之中,也有不少已是早有了投降之念,若不是宋军出没无定,根本不知道营寨立在何处,只怕此时早已有着许多女真军士,分批逃窜,前往投诚了。 此时被阿里达把话说破了,那些将领也就都自神色坦然了起来,抬眼望向金兀术,等着他开口说话。 金兀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望向阿里达,却是问道:“阿里达,我记得你七岁的时候,就曾经赶跑过一头狼吧!” 阿里达一愕,站起身来,躬身答道:“是!” 他顿了一下,抬起头来,却已经是满脸涨得通红,开口说道:“阿里达只是说出了心里想说的话,并不是怕死,如果大帅真的决意要打,阿里达愿第一个当先锋,要有一点畏怯后退的举动,大帅就用刀斫下阿里达的人头。” 这件事是他生平记忆最深,也是最为得意的事情,他听得金兀术在此情此情之下,提及这件最能体现他勇武的事情,却是在拐着弯子谴责他不应当畏怯怕死,是以一时间不由得激动了起来。 金兀术哑然失笑,向阿里达挥挥手:“坐!坐下来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看着阿里达遵令坐了回去,抬眼望向帐外的天,悠悠开口说道:“我只是在想,要是那只狼日后再撞见了你,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第116章 现形 () “本神职掌阴司,鉴照天地,三界六道,无所不察,又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本神的”,发出那个声音的神秘人物任凭包大仁如此激烈的反应,声音却仍是不带着半分波动,只是淡淡地接着说道:“本神还知道,如你等这般本不应属于这片天地之间的,还不止你一个人!” 包大仁周身一震,却是蓦然回过了神来。 他的出身来处,际遇之奇,却是有着许多不可对人言的神秘不可索解之处。 这些年来,他先是不得不为了养活自己,艰苦谋生,和光同尘,甚至操执戏子之类的贱役,后来也是好不容易借着万俟卨之力,得以中榜放官,又复因缘际会,因着为岳飞报不平,却是被赵匡胤所发现看重,青眼有加,俨然似乎就要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之中,演出一段属于自己的故事。 这些年来的艰难波折,这些日子来的风起云涌,他自己都快要渐渐地淡忘掉那个过去,真心诚意地认为自己就属于这里,就属于当前。 然而那个奇怪的际遇,终究是这些年来一直埋藏在他心中最大的秘密,这许多年来,他午夜梦回,也常自思量,却又不能对任何人宣之于口,今天却就在这忽然之间被这个神秘人物一口喝破,是以一时之下,方寸大乱,几乎简直就要相信了眼前这个到现在为止还让自己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秘人物,当真是什么阴司之神,能将自己送回到自己梦魂之中经常回到的那个从前。 然而那个神秘人物接下来的那一句话,却是未免操之过急,反是让包大仁从那份激动之中清醒了过来。 神鬼无凭,这是他自他出身之处带来的坚固不移的观点,多少年来一直未曾变更过,哪怕是在现下这等情急失控的关头,也没有改变,于是就在那个神秘的声音稍露破绽的时刻,他便自清醒了过来。 原来这个神秘的人物如此大费周折地来对付自己,却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果然,那个神秘的声音见包大仁又复沉默不语,却似是有 几分焦急,竟自开口说道:“本神一直非常奇怪,你们究竟是何方的妖魂怪类,竟尔敢附身夺舍,扰乱朝纲,干扰天地轮回秩序,若是你坦白说来,或许本神还可以网开一面。” “妖魂怪类……妖魂怪类……”包大仁心神微动,却是故意做了一脸茫然的神色,喃喃地念叨着这句话,似乎正在辛苦思索着起来,却又是一直想不起来的样子。 那个神秘的声音果然上当,却是又复追问道:“如你这般的到底有几个人,当今的宋国天子,是不是也是其中一员?” “啊……啊……”包大仁忽然双手抱头,蹲下了身去,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我……我想不起来,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那个神秘的声音这一句开口追问,却是更坚定了他方才的想法。 虽然一直以来,他就确信神鬼无凭,眼下这个装神弄鬼的声音,必然还是哪位武林高人发出来的。 也就在片刻之前,他还在标榜着自己无所不知,然而现下自己不过稍露诱惑,他却是耐不住追问,浑忘了这一问简直是自打嘴巴。 只是这么一来,倒也印证了他方才心下隐隐的疑惑,也就是这个神秘的高人出手对付自己,居然是认为当今的天子官家是跟自己一样的,也是根本不应当属于这个时空中的人移魂夺舍。 其实自那日天子官家一反常态,竟尔匹马闯关救下岳飞,又自在朝堂之上怒斥金使以来,他自己的心下却也有隐隐的怀疑,总觉得事情在什么地方起了变化。 毕竟原本他对于这片天地里将会发生一些什么样的事情,应该是再清楚不过才是,然则发生在眼前的活生生的现实,却是与他记忆之中完全不同,甚至截然相反。 他也曾经怀疑过当今这位天子官家已然不是原先的那个昏君赵构,甚至他曾一度认为现在的这位天子官家很可能是来自于跟自己一样的同一个地方,只是在天子驾前的几次故意露了口风的试探,却是让他看不出深浅,而身任起居舍人之后,对于这位天子官家的一番观察,更是让他不由得更有了几分失望。 毕竟他来到这个天地间也已经历有年所,而且出入豪门,自是知道有许多事情可以装做出来,然则那份帝王威严、帝王气质,以及对帝王起居仪轨巨细无遗的熟悉,却绝不是跟自己一般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人所能装做出来的。 所以他也早已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这块天地之大,无奇不有,既然能有自己这种原本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空之间的意外,那么再多一个意外,却也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甚至说不准,这一段历史之所以会变得跟自己记忆之中的大相径庭,却是因着自己这个意外因素到来所带来的连锁反应呢? 接下来的日子里,先是朝堂之上唇枪舌剑,尔后女真人兴兵扣边,天子官家御驾亲征,再后来便是他为了筹集粮晌,而于岳飞等人谋划加征两项损赋之议,更由此引起了朝堂之上文臣武将之争,诸事纷沓百来,他也不由自主地被圈入了各种矛盾漩涡之中,终日忙忙碌碌,再无暇虑及这桩事情。 眼下被这个不知是何来路的神秘人提了起来,他却也是一时好奇之心大炽,兼之刚才那一番失态,对于自身的来历却也是再难掩饰,索xing将计就计,希望能借此引出那个神秘人来。 毕竟直到现在,他的一双眼睛早已把这大殿上下扫了个遍,这里四处无遮无掩,神台上除开几个灵位再无其他东西可资藏身,然是那个声音淡淡说来,宛在耳边,他却是一直找不到究竟是由哪里发出来的。 这个神秘的高人虽然尚不知来历,但仅凭他居然能将自己如此离奇怪诞的出身来处推断出个大概端倪,虽然最后仍自流于迷信鬼神之流,然是却也实在已经是难能可贵,他倒还真想看看,自己现在这副模样,究竟算是精怪附体,还是妖魂夺舍。 那个声音看着包大仁如此模样,语意却是又恢复了淡淡的模样,开口道:“看来你入魔未深,倒也还未必是不可救药,你可愿意放松情绪,由本神为你施法驱魔?” 包大仁心下微喜,连忙不迭声地应道:“愿意,弟子愿意!” 那个声音沉默了半晌,包大仁缓缓站起身来,脸上兀自装出痛苦的神情,心下却是害怕那个神秘人临时变卦,颇有几分焦灼不已。 过了好一阵子,那个声音才自说道:“也罢,你我总算是有一场因缘,你且到台前焚香一柱,迎候本神法驾显圣!” 包大仁心下暗笑,却是觉得这个神秘人物直至此刻仍自不忘装神弄鬼,倒是颇有几分似是连自己心下也相信自己就是神灵了一般,只是此时他一心只盼着能引出这个神秘人的真神,却是口中应是,上得前来,拈起台桌之上的信香,就着长明灯上那一直幽幽微微的火点燃,举在胸前。 一阵若有若无的轻风拂过,忽然之间,“呼”的一声响处,那神台旁两座自那声音开口说话以来,但一直暗淡如豆的长明灯斗然之间火光大炽,焰火冲天,包大仁站得近了些,眉毛险些便被燎了开去,一惊之下,却是连连后退了几步。 只见那两座长明灯之上的火焰居然益发炽烈,徒然伸长,左右两座灯上的明光焰火,居然就这么凭空绞在了一处,倒似是在虚空之中,平空驾起了一道焰光之桥一般,形式诡异到极致,却又偏偏瑰丽无比。 一条人影,似乎便由那虚空之中徒然显现了出来一般,自殿顶沓沓降下,伸出一足,就这么虚踏在那火焰结成的焰桥之上。 包大仁就着焰火之光,凝目望去,却是当下不由得周身一震,目瞪口呆,再说不出话来。 第117章 诛心 () “狼?” “什么狼?” “那头狼?” “关那头狼什么事?” 帐下的诸位将领,一时之间,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眼下分明是在商议着与宋国和议的军国要务,怎么会忽然之间聊起了阿里达的生平,聊起了他七岁时遇到的一条狼? 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大帅还有闲情雅致在这里闷坐清谈,闲话当年? 倒是阿里达隐隐明白了些什么,却又自说不出来。 金兀术微微皱眉,又自目注在左侧一员将领脸上,问道:“你们倒是说说,那头狼要是再碰到阿里达,会怎么样?” 那位将领被他看得莫名所以,笑道:“那当然是绕着路走了,大帅不用考较我们这个,打再多年的仗,这种吃饭的功夫却也还是不会忘掉的!” 帐中的一些将领都自附合的笑了起来,确实,女真人起自白山黑水间,自小开始,便自以狩猎为生,对于这些猛兽的习xing都是熟悉无比。 狼是最凶残的猛兽,却又是有灵xing的动物,如果你是埋伏着狩猎,跟它搏斗,跟它厮杀,只要你杀它不死,它会记着你一辈子,只要一有机会,一定也会要杀你寻仇。 然则如果你是跟它硬对硬地正在搏杀,纵然没有杀死它,但只要你打败了它,只要你把它赶跑了,那么它就会服你,就会怕你,以后纵然碰上了你的面,也只会夹着尾巴逃掉,再不敢于你为敌。 丛林百兽,强者为尊,狼的习xing,不外是恪守了这一点。 金兀术却是渐渐收敛了笑容,眼神缓缓从帐下诸将的脸上扫视过去,开口说道:“我不是要考较你们,我只是要你们想一想,想一想,为什么那只狼会见了阿里达就跑?为什么?” 他顿了半晌,转头向阿里达问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当时的伤比那头畜牲要来得重得多吧?” 阿里达躬身答道:“阿里达没用,让那头畜牲的牙和爪在身上留下了八十三道伤疤,我却只在它身上留下三十一道。” 金兀术淡淡一哂,转过头来问着诸将:“你们听,阿里达当年还只是七岁的孩子,他的力气不比那只狼大,他的伤得要比那只狼还要多,还要深,可是为什么到了后来不是他怕那只狼,而是那只狼会怕他呢?” 这时帐下的诸将此时却也都隐隐听出了金兀术的弦外之音,都自不敢接口,垂下头去。 金兀术的眼神却是停留在了方才答话的那员将领脸上,喝道:“克里科,你是好猎手,你来说!” 那个将领克里科抬起头来,嗫嚅了两句,却是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金兀术重重地“哼”了一声:“你不说,我来替你说,之所以那只狼让阿里达吃了亏,却见了阿里达就会远远地躲开,那是因为它认输了,它投降了,它打心眼里让阿里达给打怕了,咬怕了!” “而你们呢?”金兀术的双眼环扫过帐中诸将。 “不管是狼也好,人也好,在平时可以沟通,可以谈,可以退避,可以权衡,然而一旦到了狭路相逢的时候,一旦到了短兵相接的时候,你去拼,去死,去流血,去断头,打不过反倒是被人打上一顿,被人咬上一口,再伤再痛都不什么,但是就是不能提一个输字,,不能在心里认一个输字,要不然你以后永远就在那个敌人的在前直不起腰来,你永远看到了那个敌人的旗帜远远地过来,你就会吓得屁滚尿流!”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量平抑了下跳动的心情,这才接着说道:“我知道你们之中有很多人想着,不就是一些军械嘛,不就是一些战马嘛,我们大金国地广人多,草嫩马肥,只要这些大军还能够安全地回到漠北,只要这些女真子弟还能够回到白山黑水的生息之地,那么我们就可以稳住阵脚,就可以重整旗鼓,就可以期盼着总有一天,带着大军再杀回来,再讨回来,可是你们现在给我想想,给我好好想想,那可能么?可能么?!” 那些将领都自一时无语,没有人答话。 金兀术却是蓦然暴怒了起来,霍然立起,挥舞着双手说道:“你们不知道,我告诉你们,那不可能!只要今天你们在心里吞下了这个‘输’字,以后你们就是那头被战败了的灰溜溜的狼,以后你们见到了宋国的军队,见到了宋军的旗号,你们就只能退避三舍,你们就只能绕着走,躲着走。” 他大口大口地喘了几口气,低下头来,看着那些将领,脸上露了惨然兼杂讥讽的神色,说道:“你们居然还会以为这样的条件过于宽松,你们居然还以为这样的条件能够与宋国和谈就应该谢天谢地,就应该急不可奈地一口答应下来?!” “是,宋人是没有留下我们任何一个人,他是没有准备杀掉任何一个大金的子民,女真的战士,但是他想阉掉我们的血xing,他想杀掉我们的心!” 金兀术长吸了一口气,因激动而发红的脸颊渐渐回复原来的模样,一双锐目却仍自厉如鹰隹,缓缓扫过帐中诸将那熟悉而陌生的脸庞。 在那个刹那间,几乎帐中所有人都自感觉到那个十余年前威凌天下的金兀术大帅又复站在了自己面前。 就在帐内一时沉寂得恍似有种氛围正自凝聚的时候,忽然一个声音缓缓地说道:“我不这么看!” 第118章 慑心 () 一道电光闪处,映着那炽烈得异乎寻常的焰火光桥,更映衬得那冉冉而降的神秘人物,平添了几分诡异之气。 包大仁目瞪口呆,望着眼前这个神秘人奇异至极的出场,却是一时愣在了那里。 侥是他原来对于这个神秘人的扮相早已做了过种种猜想,然则却是未曾想到这个如此拥有诡异莫名能力的神秘高手,居然是一个女人! 虽然这个神秘人仍是白纱罩脸,焰火光明又是自下而上,让人难以看得清面目,然则那一袭纯白轻纱罩体,无风自飘,直若凌波仙子,一双纤足,竟尔粉不着鞋袜,秀足纤纤,就这么当空虚踏在那不知以什么手段强行凝结而成的焰火光桥之上。 照说户外阴雨雷电,眼下这名神秘女子又自先行自称阴司之神,斯情斯景,本当充满阴森恐怖的气氛,然则这名神秘女子当空而立,衣袂飘飘,不知如何,却是给人一种光明圣洁之感,直如外观世音、寻声救苦的菩萨现身凡尘,然则她那光洁纤足虚踏,纤纤十指上却又是微泛淡红之色,足踝光洁嫩滑,竟又似是在召唤吸引着异xing泛起一些深层次的冲动,不可遏抑,这两种原本应当完全相反、水火不容的感觉,却就在那神秘女子的身上极为自然地结合在一处,情形怪异无比。 侥是包大仁先前早已对那个神秘人的容颜扮相,做出过种种再匪夷所思的猜测,却也绝想不到这名神秘人竟是如此一个奇异的女子,是以纵然他的见识经历,原本也是奇怪万端,然则却也不由得仍自一时为其所慑,愕了一愕。 不过他终究两世为人,见多识广,不旋踵间便自镇定了下来,脸上牵出笑容,抬起头来,却正撞见那名神秘女子檀口微张,似欲开口。 一种难以名状的声音,就在那个刹那间充满了这片天地。 包大仁眼望着那名女子两片红唇,以比寻常开口要慢上知多少倍的异乎寻常的韵律翕张起合,耳朵里明明听不见任何声响,然则从心里,从内在,却总是觉得有千般万股的声音不断地涌出来,不断地在诉说着什么,然则却又偏偏听不清,道不明,直如千万冤魂环绕周围,竭力在用自己所不明白的语言声音想向自己表达些什么,那种感觉,直让人难受之至,几欲发狂大叫。 以包大仁的经验阅历,仍不由得双手掩耳,心神大乱,几欲发声而呼,双目自然而然地抬而向上,正好触到那名神秘女子的一双明眸。 蓦然间,那名神秘女子原本清明透辙的翦水双眸就在这瞬间泛起了一层奇异的光泽,又似是变得深邃无尽,包大仁眼神与之一触之下,却是不由得周身一震,脸上现出扭曲挣扎之色,似是竭力要扭过头去,却是转眼间又自慢慢平复了下来,再难从那名神秘女子的眼睛上转开脸来,眼神中却是渐渐显出了茫然之色。 那名神秘女子似也是微微吁了口气,两边的长明油灯骤然回复了原有的光亮,焰火光桥消失无踪,她白衫飘飘,轻轻飘落在地面上,眼神却依旧紧锁在包大仁的身上。 包大仁的眼睛有些机械地随着那神秘女子的位置变化而略加移动,再无昔日灵动活泼的模样,反是显出一种奇怪的呆滞之态。 那名女子也是目光紧锁,丝毫不曾松懈,随着她身形踏上地面,那股子奇怪的声响也自是消失无痕,一时间殿中只余下户外风声雨声,还有那油灯光焰跳动的“卜”、“卜”声响,静得几能够听得见两个人的心跳。 良久,那个女子才缓缓开口,以一种异常柔和悦耳,却是缓慢得尤如梦呓一般声音轻轻说道:“包大仁。” 她略顿了一顿,又自是说道:“我是包大仁。” 包大仁脸上肌肉微微跳动,仿佛正自竭力抵御着什么东西,眼神却是越反板滞,良久,才自以一种几乎毫无生气的声音跟着那名女子一板一眼地说道:“我是包大仁。” 隐约间,那名女子的嘴角似是微微绽起一丝笑容,轻轻开口,语调却仍如先前般柔和中透着怪异,慢慢说道:“折腾了一天,我现在很累了,很累了。” 包大仁这次毫无停顿,便自跟随着那名女子的话说道:“折腾了一天,我现在很累了,很累了。” 他说着话,脸上却是现出明显的疲累之色,眼神迷离,也似是快要闭上了一般。 那名女子又自柔柔说道:“我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好好睡一觉。” 包大仁缓缓闭上了眼睛,依旧用那了无生意,听得足以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跟着应道:“我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好好睡一觉。” 说到最后一个“觉”字,他已是双眸紧闭,虽然身形依然是站立在当地,然而却是显出熟睡的神色,甚至轻轻地打起了鼾声。 那名女子又自静静地站立了一会,待得包大仁的鼾声渐响,才又复轻轻说道:“我开始做一个很美的梦,风是暖的,花是香的……” 包大仁的脸上现出一丝甜美的笑容,似乎正真实地置身于那名神秘女子所描绘的景象之中。 那名女子渐渐说道:“那个时候,我还不是包大仁。” 包大仁眉头微皱,终究还是舒展了开来,宛若梦呓般地咕哝道:“不是,我不是包大仁。” 那名神秘的白衣女子眼神微亮,语调却仍自保持了先前那般轻柔平缓,轻轻问道:“我不是包大仁,那我是谁?” 第119章 对抗 () 金兀术微微顿在了当地,营帐内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闷。 众人的目光,都自由金兀术身上转了开来,连着金兀术都自缓缓回过脸来,犀利的眼神凝在了说出方才那句话的完颜雍身上。 完颜雍感受到金兀术那宛若实质的目光,积威之下,不由得心头一阵忐忑,几欲低头避开,却终究暗自把心一横,迎上金兀术的眼神,坦然说道:“对于大帅方才的说法,我有些不同的看法。” 方才金兀术的那一番激动言辞,却终究让他略略窥见了金兀术的真实想法,由此心下也自安定了些许。 自己终究未曾看错自己的这位四王叔,他毕竟还是宁愿拼死一战! 而只要这个大方向没有弄错,那自己先前的一切努力与盘算,却也就不会落空。 更何况,刚刚那段时间之内,他心中不知转过了多少念头,却也想得明白,自己与辛弃疾那番密谋,虽说事行甚秘,然则在眼下这般光景之下,却是绝无可能瞒得过所有人。 当前在如此生死系于一线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自锐意求生,对于金兀术这般不惜以死求战的决策心生不满,是以纵然对于自己的举动有所知觉,却也会因着将求生之念寄于自己的身上而不会有任何举动。 然则金兀术终究在军中经营十数年,军中众人一向慑服于其积威之下,只要待得出了此围,解了眼下这等燃眉之急,以金兀术的手段威势,只怕自己的这番手脚,却是再瞒不过他。 眼下事于至此,自己已是毫无退路,若不能借此良机接收这一支军队,那便势必要被彻底踢开,这数年来的辛苦隐忍付诸流水尚属小事,只怕之后朝堂之上,军旅之中,也再难有立足之所,其间却是再无转圜的余地。 他原本便是深沉阴鹜的人物,平日里于大事不多置一言的样子,多半是装做出来的,此时既然主意已定,却也自再不退让。 金兀术的眼神凝在完颜雍的脸上,良久,凌厉的目光中却似是渐渐有了一分柔软,嘴角渐渐泛起一丝微笑,缓缓点头吐出一个字:“说!” 完颜雍微微凝定了一下心神,开口说道:“我们布库哩雍顺的子孙,没有海东青矫健的翅膀,没有白刹林锋利的爪牙,但是在白山黑水的丛林里,哪怕是海东青还是白刹林,也都要臣服在我们的手上,那就是因为人不是狼,人不是猛兽,野狼被阿里达打败了,它再面对阿里达时感到的只有恐惧,然而我们面对赢过我们的对手时,心里想的却可以是教训,可以是耻辱,可以是等着再卷土重来,再一决胜负的信心与勇气!” 他微微顿了一下,清咳一声,目光扫视处,金兀术犹是嘴角含笑,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那班原本在金兀术威势之下尽数抬不起头来的将军却又复重新挺直了腰板,眼光都自集中在自己身上。 完颜雍心下轻轻吁了一口气,他自是早已洞悉这些将领心中所想,也正由此他才生平第一次萌发了敢于下面对抗金兀术的底气,时局至此,这些将领求生念头大炽之态,早就一览无疑,只是金兀方才所言所行,却是直如将这些将领逼至了一个若不求一战势不能苟活的境地,之所以再无人出一语赞同求和,并不是他们被金兀术那一番慷慨言辞激起了几分年青时的热血,却是因着他们已然是一群被金兀术这一番诛心之论顶到了墙角的困兽,除开破釜沉舟,拼死一搏之外,再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而今完颜雍起来这一番话,合情合理,给了他们一个堂皇冠冕的退身之阶,固然难得,然而更重要的是,终于有人敢站出来,跟金兀术面对面地说出他们早就想说却又不敢说的话,而且这个人还是眼前这支大军的副统帅,是大金国天子皇帝亲自委任的钦命监军。 有完颜雍这个副帅与他们意见一致,那他们无论谁人再赞同和谈,都只不过是在金兀术与完颜雍两位统帅的战略意见之争中选择了支持完颜雍这方而已,再不必被冠上胆怯畏敌的骂名,而且纵然日后大金皇帝有什么怪责降罪,却也更有完颜雍这个大个子在前面挡着。 十数年来,在中军帐内,从未有一人敢如这般跟他说话,金兀术的脸上,却是出奇地波澜不惊,便犹如方才那慷慨陈词的是另外一个人一般,他看着完颜雍沉吟停顿,轻轻开口,说了一句:“说下去!” 完颜雍深吸了一口气,又自说道:“更何况,在末将看来,眼下这种情况,我军却也并非是完败,我们并不是那头灰溜溜逃走的狼!” 一阵小小的骚动,在那些将军中间蔓延了开来。 虽然他们与完颜雍刻下站在同一阵线,自不会出言相驳,然则他们都自是久经行伍的沙场老将,心下对于完颜雍此语,却也是大大地不以为然的。 自此次举兵南下以来,先是两线受阻,未有寸功,尔后被南国天子这个诱饵所引,千里奔袭,却又在舒州小城之下被拒经月,不得其门而入,待得最后终于千辛万苦爬上了舒州城头,吆喝奔波着准备拾取最后胜利的战果之后,更是骇然发现竟尔陷入了敌人的包围圈,而先前自己这方那月余来的辛苦搏杀,却只是为了尽早地往敌人精心设计下来的这个陷井里跳! 可以说,自自己这方这支女真大军踏足宋境以来,每一步都是被宋人牵着鼻子在走,而自已这方上上下下数十万人,号称精兵良将无数,却都自懵然无觉,一无所知,任由谁口中说出去,都是难以洗刷得清楚的惨败奇耻,又怎么能说尚未完败?! 金兀术却仍自不语不动,连嘴角那丝笑意,都未曾有丝毫改变过。 完颜雍锐目绕开金兀术,却是扫过那群将军的脸,淡淡说道:“大家试想想,宋军这一次苦心孤诣,布下了一个这么完密的陷井,调来了几乎是举国的兵力,在这里我们就象得不了天神指引的孤狼,然而哪怕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还是要跟我们和谈,他们还是不敢痛痛快快地冲杀下来,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些将领随着他的话,沉思着,眼眸里都依稀重新有了些亮彩。 趋利避害,是任何一个人的正常反应,这些将领亦不例外,身当此际,他们除了希望逃出生天之外,自也偶尔会考虑恐惧着自己究竟是不是要承担起这支惨败的责任来。 自从身陷此地以来,自金兀术以下,一心所想,都是如何知耻近勇,败中求生、败中求胜,却是从没人如完颜雍一般引导他们往这方面想。 虽然大家都也自明白这不过是宽慰之语,然则这话自副帅完颜雍口中说出来,却正自迎合了这群将军们的心思,是以一时之间,这些将领神色之间,却似是对完颜雍的话语深以为然。 完颜雍看着诸将的神色,也不由得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点头接着说道:“不错!自从昔日四王叔与诸位将军带着我们女真族的勇士,踏马江南,把南国皇帝直赶到了海里去之后,南人就怕了我们!不但他们的天子皇帝怕了我们,他们所有的军队也都怕了我们,所以他们只敢依仗诡计陷害,所以他们只敢凭借一些惯有的小聪明设下陷井,然而一旦到了现在要真刀真枪拼杀的时候,他们就害怕了!哪怕他们现在占尽优势,哪怕现在他们的兵势看上去要比我们强,然而找上门来要和谈的还是他们!” 他意气昂扬,迎着那些眸中都自露出了赞同神色的将领们,大声说道:“所以我们不是那头狼,我们这次付出了惨痛的教训,然而我们也真正明白了南人的军力,南人的虚实,南人的用兵,南人的诡计,这次我们是输了,但输得并不是没有价值!南蛮的眼睛只懂得盯在眼前,所以他要我们半数的军械战马,我们就给他们!我们女真族的勇士输也输得光明磊落,这些军械战马就当是我们为这次败仗付给南人的‘拉普那多’,那又算得了什么?!” 他抬头,看着那些神色间透出热切的将领,看着金兀术,说道:“我们不是被阿里达打跑的那头狼,大金国现在有天一般宽阔的牧场,有着云彩一般多的骏马,这些军械战马又算得了什么?等到我们卷土重来的时候,我们要他们一千倍一万倍地还回来,我们要的是他们的整个江南,我们要的是他们自南国皇帝以下所有南人俯首称臣,我们要的是这个天下!” 让女真族的骏马,踏遍这整个天下,是当今的金国皇帝完颜熙、现下在军中被称为“战神”的完颜亮包括他完颜雍这一代的女真皇族心目中,最至高无上的理想。 所以他此时说来,虽然有大半是为了另有所图,然则当众诉说着自己心中这桩不知多少年来梦想,却仍自不由得眼神中流露出一股狂热的神色,那股子真情流露的表情,却也使得他的话语之中,自然隐隐带着一股真诚的感染力。 帐蓬里一时又是寂静了下来,然而那些将军的眼神之中,却明显流露多出了一份炽热的神态。 他们是金兀术带出来的将领,然则他们也是女真族里最骁勇善战的勇士。 让女真铁骑踏遍中原大地的每一寸土地,是完颜雍这一辈女真族年轻一代的梦想,然而又何尝不是他们的梦想,不是每一个女真人的梦想。 哪怕是金兀术,在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做过这样的梦。 现在在斯情斯景之下,完颜雍的这番话,不管是真是假,却是让他们的眼光从眼前的败局里越了过去,看到了一个美好的将来。 而且完颜雍的话意之中,更将这美好将来的基础,归功于他们当年的那一场仗,那一场将南人的天子官家逼得走投无路,遁逃入海的胜仗! 时隔十余载,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却都还在为当年的那场仗为荣! 而完颜雍的话中之意,却是告诉他们,之所以能在今日败而不输,败而不死的原因,还是在于他们自己! 这不但是一个最好的借口,也是一个还能无损于他们的尊严,无损于他们的勇气,所以他们每一个人都愿意打心眼里接受这个其实有着很多说不通的地方的说法,而没有生起任何计较思索的心思。 人总是不愿意直面自己的怯懦,只要有一丝可以转身的机会,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背过脸去。 金兀术嘴角的那丝笑容渐渐凝固、消失。 蓦然间,他双手提起,重重拍在完颜雍的肩膀上,淡淡说道:“好!你好!我还真是小看你了!” 第120章 破障 () “我不是包大仁,对,我不是包大仁……我到底是谁……我到底是谁……”包大仁双目紧闭,嘴里发了出梦呓一般话语,眉头紧锁,却似是一副苦苦思索的神色。 突然间窗外一道电光似乎来得比原来的还要闪亮,耀得这原本在两台烛火下尤显得颇为阴暗的大堂一片光明,那名站在包大仁对面的神秘女子似乎也是秀眉一蹙,檀口微张,似乎低吟,蓦然间一声惊雷轰然炸响,却是要比方才那些雷声都要大过几倍,一时间将那名神秘女子口中的声响尽数掩盖了下去。 巨响入耳,包大仁霍然睁开了眼来,眼中却尽是茫然之色,脸上肌肉抽搐,却似是在努力逃避着什么一般。 “唔……呜……”一股若泣若诉的低低的吟唱声,却就在雷声攸起攸止刹那间,充斥了这片天地,包大仁的眼神刚刚回复了些许清明之色,却又在那吟声起时,渐渐又复凝在了那名神秘女子的脸上,与她那重新变得深邃无尽的双眸相触之后,再难以移转开来,慢慢地,眼神里又跟方才一般,变得呆滞无神了起来,只是再没有闭上眼睛做睡梦之状。 那名神秘女子这才暗暗吁了一口气,这门“攫心**”固然是高人所传,灵效无匹,然则施术之时不但所耗精神甚巨,也最忌外力打扰,是以她才会不惜大费周章,挑这个包大仁独自一人置身于眼下这等隔绝外境的时刻,方自潜进施法,又自先行装神弄鬼,禆使在现身出场的那一刻吸引住包大仁的全部注意力,这才能以精神相锁,探寻得到他内心最深处的秘密。 此时包大仁眼神茫然,似是盯在她的脸上,却是毫无焦点,正是精神涣散的表现,口中却兀自喃喃自语:“我不是包大仁,我是谁?我是谁?我怎么想不起来了?我是谁?” 那名女子手上微微作势捏结,似在提聚精神,脸上更似是显出凝重的神色,这等摄心之术,最忌相扰,方才那一声突如其来的惊雷,让包大仁几乎惊醒,眼下要他重新在短时间内进入到方才的状态,却是要耗费她更多几倍的精神。 毕竟此时包大仁乃是代天子献祭,堂外兵丁众多,她纵然有手段让这堂内的动静一时间不让外面所觉察,但若是时间拖得过久,终免不了守在外面的军士起疑追问。 当下临安城内正自风声鹤唳,巡防守城之军士兵丁,也要较诸寻常时节多上不知多少倍,若是让守卫在此处的军士觉察了这里的情形,一呼百应,军士云集,虽然以她的武学修为,要脱身而去自不成问题,然则却也终究麻烦。 更何况,如此一来,她出手对付包大仁的行迹势必再难隐瞒,大宋朝堂之中不乏才智高绝之人,单说现下在临安城中主事的刘琦,便绝非泛泛之辈,只怕由此一事,也可以推想出不少东西来。 户外风雨似乎益发大了,隐隐雷声不绝! 若不是包大仁身任起居舍人,这些日子来多半置身于大内宫闱,门禁森严,而御驾亲征的天子官家又自归还在即,惟有眼下这个包大仁代天子行“明耻献祭”仪轨的日子她才能有一个环境对其施展这一摄心之术,她也绝不会挑选这样的一个天气。 但包大仁生xing狡猾,诡计多端,若不以这等摄心之术,却是只怕难以探查得到他心中的真相,而且这“攫心**”更是自有神妙之处,可以让包大仁在事了之后,尽数忘却了现下在大堂中发生的事情,甚至可以让他认为自己在大堂中代天献祭,行礼如仪,丝毫没有碰到什么其他奇怪的事情,也更不会让别人起怀疑。 她眼见包大仁的眼睛之中益发空洞了起来,连忙收摄心神,将万般杂念尽数排出脑外,眼神之中更是泛起一种异样的神采,用比方才更为低沉悦耳的声音轻轻说道:“我很累了,我不想想这么多事情,我睡着了,我又重新做起了刚才的那个梦,那个关于过去的梦。” 包大仁随着她的话语,虽然再未曾如方才般闭上眼睛,但慢慢地眼中也自浮起了一种怪异的神情,似乎真的又回到了刚才的那个梦境。 那名女子又复轻轻开口,口气却是再不一样,缓缓说道:“你从包大仁的身上脱离了开来,你慢慢回到了从前,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她的话语已然不知不觉间由“我”而转换成“你”,然则话语淡淡,自有一番说不出地亲切,让人直觉得心悦诚服地愿意向她倾诉着心中所有的秘密,巨细无遗。 包大人眉头紧锁,露出思索迷离的神色,慢慢说道:“我……好黑……好暗……我好象走进了一条暗路,好长……呃……好象……好象前在有团光亮……” 那名女子也不由得神色微动,情知这就是最关键的时候,却仍是全副心神凝在包大仁的身上,眼中异彩更盛,又复轻轻地说道:“你慢慢地沿着光亮走过去……走过去,你走出了那条暗路,你又来到了有光亮的地方,你在仔细地四处打量着……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包大仁随着她的话语,似乎真的走过了一条暗路,乍遇光亮一般,头机械而缓慢地转动着,好象确实是在认真地四处打量着些什么,眼光之中忽明忽暗,口中仍然用那种令人发涩的声音喃喃说道:“我看到有神像……有光……有人坐在一个蒲团上面,我看到……我看到……” 就在他眼神从那名女子的脸上缓缓略转向下,蓦然间却是闷哼了一声,周身一震,竟是忽然神色大变,脸上肌肉不断抽搐,一张嘴张得大大的,居然仿佛是看见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一般。 那名站在他对面的神秘女子,心下亦禁不住微微紧张,强自按捺,依旧用那种轻柔悦耳的声音轻轻开口,语气中却也不觉得带进了几分急切:“告诉,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看到……”,包大仁眼神下移,仍自用那种尤如梦呓般的声音喃喃说道:“你的肚兜掉了!” VIP上架公告 () 日前接获编辑的上架通知,才蓦然发觉这本书断断续续,居然也已经写了大半年的光景,回望着页首那可怜的总字数,老海实在是羞惭不已。 在过去的那一年里,有许多时候确是诸事临身,不得不尔;但也有不少时候是因着老海自己那习惯xing的懒惰与拖沓,导致了《挑灯看剑》这本书,在许久以来,一直以一种充满无序xing的更新方式在缓慢地延续着,细思从来,实是汗颜无地。 其实老海也明白,对于网络小说而言,不能稳定更新是何等严重的致命缺陷,哪怕再好的作品,在这样抽风式的更新之下,也难免使得阅读美感消丧殆尽,更遑论《挑灯看剑》到底只有多少斤两,老海却也还是心知肚明的。 是以老海对于至今尚未曾将这本抽风书踢出书架的那8383位兄弟,对于许许多多自本书上传以来便一直在书评区鼓励关注、不离不弃的朋友,心下充满了由衷的感激。是你们的宽容与耐xing给了老海将这本书继续下去的动力与信心,赌咒发誓的话也就不多说了,反正以后老海会尽量加快更新速度,大家就一切看行动吧。 《挑灯》终究要上架了,各位兄弟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就帮着老海多吆喝几声罢,老海在这里先给各位做个罗圈揖! 最后老海顺祝各位兄弟新春大吉,财源广进,美女如云,万事如意! 第121章 锋回 () 完颜雍猝不及防,在金兀术这一喝之下,还以为自己私底下的那一番盘算动作已然被金兀术所识破,不由得心头一阵狂跳不已,骇然张眼向金兀术望去。 入眼处,金兀术的神色之间却殊无肃杀之意,脸上笑意尤未凝结,只是依稀间仿佛又有几分悲凉激越的意思,一时之间,倒让完颜雍有些弄不清楚究竟方才那番话是故意反讽,抑或又是有着什么其他的意思。 金兀术的眼光从完颜雍身上移了开去,缓缓扫视过环立周围的那些将领们,目光所到之处,那些将领都自低下了头,不敢正面直视。 金兀术手绾大军十余载,甚至眼下的这些将领没有一个不是由他手上一步步拼杀成长起来的,虽然现下他们对于金兀术在斯情斯景之下仍自一力主战心有不满,故尔在完颜雍站出来反对金兀术意见的时候亦自或明或暗地表示了站在了完颜雍的这一边的立场,然而在金兀术积威之下,若说要他们当真就这么面对面地跟金兀术对抗,他们却仍自不敢,亦是不愿。 完颜雍将这情况看在眼中,心中不由得更自惴惴。 他又何尝不知此番站出来牵头挑战金兀术在这支女真大军之中的权威,是一件何等冒险的事情,其所凭恃者,不外是这群将领在求生意愿的驱动之下,再不会如以往一般唯金兀术之命是从。 只是照现下这般情形来看,只怕却是大大地不妙。 自己方才那番情辞并茂的说法,让这些将领们都自大为心动,这是无可置疑的事情,只是自己却没料到,在金兀术的威势之下,这些将领一个个又复变得噤若寒蝉,丝毫没有出现自己意想中那群情汹涌,迫得金兀术不得不就范的局面。 眼下不但整支女真铁军,哪怕就在这小小的营帐之内,自己也丝毫左右不了什么,所有的一切,仍自操控在金兀术的手上。 反是自己这次这一番出头,将自己的图谋抱负尽数展露在了金兀术的面前,多少年来的隐忍韬晦的功夫尽数付之东流,纵然金兀术现下碍于形势,未必便下手对付自己,但一旦得脱眼前的局面,以金兀术之老谋深算,却是必然万万容不下自己的。 只是他也早已明白,自己现下已然毫无退路可言,示弱服软,只是徒然提早弃子认输,是以虽然心下早已是波澜起伏,然则脸上却尤自强撑着不动声色,清咳了一声,正要说话,金兀术却是一翻手掌,止住了他。 金兀术缓缓转过身去,脸上却似是现出如释重负的神色,嘴角又复挂起了一丝笑意,环视诸将,轻轻说道:“我明白你们的心思,其实便在昨夜,本帅已然与宋使议定,答应了他的条件,并相约明日由本帅面见宋国天子,当面签订和书!” “轰”地一声,帐中诸将顿时喧哗了起来,都自齐齐地惊呼出声,相互之间都是拉扯询问,却是几乎都在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不管是由他们十余年来跟随金兀术出生入死之中对于金兀术的理解印象,抑或是今日入帐议事以来金兀术的言语行动,几乎都是在在表明金兀术早已是下定决心不惜与宋军拼死一战,是以他们才自不惜站到完颜雍的这一边来,却未曾料到骤然之间竟是峰回路转,金兀术不但声称答应了宋使的条件,甚至说自己已然与宋使约定了和议之谈,只待明日便可当面定议,也难怪这些将军一时之间心情大起大落,只觉得难以置信。 完颜雍紧抿着嘴唇,不语不动,脸上早已是一片煞白。 错了! 自己全然错了! 原来自己这个四王叔经过这些年来的当朝历练,早已不再是昔日那个只知奋勇拼杀的一勇之夫,其不但深谙进退之道,更是老谋深算,隐藏至深,不动声色借此对于军中对于他的人心向背以及将领们的忠心程度做了一次测试,甚至由此引出了自己的真实反应。 现下金兀术这么轻轻一转口,却自是将自己辛苦布局之下好不容易激起的这些将领们些许同仇乱慨之意全自化为乌有,自己再无任何可资凭恃之处,只怕待得脱离了眼下这个险境之后,金兀术第一个要着手对付的,便是自己。 虽说自己是大金皇帝亲简的监军副帅,若在寻常情况下金兀术亦难以动弹自己,然则现下大金皇帝新近得位,正是意图提鞭跃马,一展宏图的时候,自己身为天子近臣,实则也等于是大金皇帝在女真军中的一个影子,此次在斯情斯景之下居然公然站出来一力主和,实可谓是冒了不测之险。 自然,若是作为大金皇帝心腹的自己,这次能成功取代金兀术在这支女真铁军之中的位置,将这支女真一族最精锐的骑军牢牢掌握于股掌之中,实现大金皇帝早已绸谋已久的梦想,那固然是有功无过,大金皇帝非但不会加以见责,甚至必然会是大加褒奖。 退一万步讲,只要这支大军在手,纵然那位年轻的皇帝为此次战败而心怀不悦,也必然要投鼠忌器,不敢对自己有任何举动。 然则现下自己这一番盘算眼见已是竹篮打水,再难妄想,那么自己此番身为皇帝亲使,竟尔乍逢败绩便自一味主和,大失天子体面威严,又复反而让金兀术捉到了把柄,只怕在这位一意想闯荡一番大事业的大金皇帝心中,对于自己此次这等表现,早已是深恶痛绝,纵然还念及些许原先的旧情,不以加诛已是天大的体面,罢官免职,投闲置散,几乎已经是必然的事情了。 虽则上过战场的人都知道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天下间没有永远不败的军队,也没有永远不打败仗的将军,无奈当前这位大金皇帝虽然心雄万丈,却是从来未曾上过战场,在自己这一辈的一些宠臣有意无意地引导之下,更是自来便以为大金铁骑纵横天下,踏马中原不过是想当然的事情,若不是完颜昌、金兀术一干人竭力阻止,只怕这场伐宋之战,早在这位大金皇帝刚刚坐稳大位的时候就已然开始打了起来。 现下虽说自己并不是这支大军的主帅,而此次陷入眼下这等局面,也是因着宋军的战力、谋略都比之想像之中要不知高明多少,然而坐在千里之外金殿之中的大金皇帝不会管这些,那些立身朝堂终日清议的议政重臣们不会管这些,他们只知道大金铁骑以往对上宋国的军队,都是百战百胜;他们只知道宋国不过是偏安江南一隅的居弱小邦,此次大金倾全族之精锐而来,必然应该是望风披靡,攻无不克;若非当前这位大金皇帝一心跃马立威,而金兀术又希望能携大军之势不战而屈人之兵,至不济也可以以战逼和,禆使女真铁骑少受损失,只怕也断不会以如此规模攻伐在他们心目中不堪一击的宋国。 然而眼下这支在他们看来本应占尽优势的女真铁骑,居然为宋人所败,这在当今大金皇帝看来,实是生平第一桩奇耻大辱,朝堂沸然,物议汹汹,亦是可以想见的事情,是以自然要有人来为此次败绩承担责任,而金兀术立朝十余载,势力盘根错节,根深蒂固,更是紧握着这支女真大军,纵然是大金皇帝,亦不敢稍稍加罪于他,那一切的罪责,只怕也就只能由自己这个在朝中无根无底的监军副帅来承担了。 金兀术对于他这支亲手组建出来的女真铁军一直牢牢操控在手,对于自己这个由大金皇帝安插进来的监军副帅本来就心存芥蒂,只是碍于自己是皇亲宗室,又是天子亲简,更兼自己一向以来深自韬晦,这才得以勉强相安,此次自己一反常态地站了出来,以金兀术的老谋深算,今后势必难以再容得下自己。 更何况,自己此番背着金兀术与宋使秘议,虽说是事急从权,但不管怎么说,总是有悖于军法国法,刻下既然金兀术已然与宋使达成了和谈之议,只怕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早已是了然于胸,只要拿住了这条把柄说将出来,朝堂之上原本便没有几个人为自己说话不说,纵是原本有几个家族长辈有心出头的,却也再是难以维护。 退一万步说,纵然那个南国宋使小白脸还算个汉子,不曾将自己卖给金兀术,然则刻下军中耳目众多,自己与宋使这一番秘议,事机再密,也必然有人看在眼中,眼下在这等形势之下,他们为求生计,自不会向金兀术举发自己,然而一旦逃出生天之后,那些现下因错判了形势而误站在自己这一方的将领,只怕会争先恐后地将一些不利于自己所有讯息捅到金兀术那里去,以挽回他们因着此次支持自己而在金兀术心中留下的不良印象。 一盘棋错,满盘皆落索。 自己这一次,委实太过鲁莽,而今只怕是要万劫不复了! 他心下思绪万端,方寸大乱,却是一时之间,连金兀术在说些什么都自半句未曾听入耳中。 “金兀术可以死,我们这里的任一个人都可以死,但这支女真大军不能死,这些布库阿哩雍最精锐的勇士不能散,如果在现在这他节眼眼上失去了这支女真铁骑的拱卫环护,我们女真族人可能就要灭临着亡国灭种的局面”,金兀术语气淡淡,恍若是平日里闲话家常一般,那些帐中的武将听在耳中,却是都不由得悚然惊惧。 他们都是沙场猛将,平日里关注的多是军情而非政务,对于自己帐下的这支军队充满自豪与骄傲,自是知晓这支女真铁军实是大金立国之根本,但却下意识从来也未曾真正去想过,如果真有一日这支女真铁军会遭逢败绩,更从来也不会去想如果这支女真铁骑烟消云散,那大金国又会变成一幅什么模样。 这些日子来,他们都是挣扎于生死之间,数日以来终日里所思所想,都自是如何摆脱眼前的困局,如何逃出生天,直至现下被金兀术这么一说,他们才自霍然惊醒,将思虑眼光由眼前这场战局而拉抬至整个天下。 方才金兀术说出他已然与宋使约定和议之时,他们却仍自有几分不敢相信,毕竟在他们的心目之中,这位金兀术大帅从来都自是一副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从不退缩,方才那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语,方象是出自他本心的陈说,。 直至现在,他们才真正开始相信金兀术确实已然准备与宋使和谈,毕竟与整个大金江山,与女真举族的存亡断续相比,个人一时之荣辱计较,委实算不得什么。 有了金兀术的首肯支持,并自亲自主持对宋和议,他们此次得脱险境,已然是有了七八分把握的事情,只是不知为何,此刻他们的心中,却是未曾有多少预料中那逃出生天的喜悦。 金兀术方才那一番话,让这些女真族中出类拔萃的将领便在那骤然之间将心胸由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汲汲于自身生死的眼前拔了出来,意识到了自己对女真族人,对大金天下的这份责任。 营帐内一时又复沉寂了下来,但却恍似有着一种无形的东西在这份默然之中渐渐凝聚,再不复是方才那般人心四散的局面。 帐中这些大将,都是跟随着金兀术自白山黑水间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女真族中的佼佼者,随着大金立鼎建国,他们每一个人的身后,几乎都站立着一个庞大的家族,而这些家族的利益又是无不与大金天下,与女真族的未来紧紧纠葛在一起,再难分开。 女真铁骑在这短短十余年间横扫天下,灭国无数,固然是功业彪炳,赫赫声威,然则却也由此树立了无数强大的敌人,再不是昔日悠游狩猎于白山黑水间的边陲小族,而现下大金立国未久,尚未来得及一一抹平这些敌对的势力,一旦当下大金国分崩离析,势必烽烟四起,天地之间,再无女真一族立锥之地,而他们的族人,他们的妻友,所面临的,只怕是比死更可怕十倍的遭遇。 跟着这些东西一比,蓦然间眼前这场仗的胜负成败,自己一身的荣辱生死,却又变得如此地微不足道。 斗然之间,每个人都自觉得,自己的肩上有了几分沉甸甸的感觉。 金兀术感觉着帐内那股与方才不同的气息,唇边略略绽开了一丝笑意,虎目环扫过帐内诸将,淡淡说道:“这十余年来,我跟你们一起出生入死,一手看着这些女真族里的勇士们从只知在白山黑水间游猎的懵懂少年,成长为这支足以纵横天下的军队,这支军队便如与我们血肉相连,难离难分,然则我最担心的,却也就是这一点。” 帐中诸将有些摸不着头脑,一时不知金兀术何以在斯情斯景之下,提及这个看起来毫不相关的问题。 金兀术却是不理会他们的讶异,继续说道:“猎狗终须山上死,将军难免阵前亡,我们总会死,总会老,总会有象今天这样吃败仗的时候,这十余年来,我们纵横天下,未逢敌手,所以从来未曾认真去想过这个问题,然而我想现下在现在这种状况之下,只怕大家每一个人心里都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如果眼前的这支军队骤然间没有了我们,那它将会变成什么模样?!” “我是这支大军的主帅,刻下让这支原本纵横无敌铁骑身陷当前如此局面,我自是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原本我早已有所计划,只是一直担心……担心……”金兀术微微沉吟,一时却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完颜雍却是从金兀术的这句话语之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讯息,霍然抬头,正撞上金兀术那盯着他的眼神。 “不过现在我终于放心了”,金兀术望着完颜雍,蓦地哈哈大笑,眼中精光四射,一手重重地搭上完颜雍的肩膀:“这支女真大军,就交给你了!” 第122章 救星 () 包大仁话一出口,侥是那名神秘女子心xing坚定,却也不由得心下微颤,下意识地便自低头往下看去。 她自幼苦修,原本心志竖凝,精神力量更是强大,莫说是包大仁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纵是对上如赵匡胤这等高手,也不至于如此轻易为之所慑,然则此时她正对着包大仁施展慑魂之法,两人之间的神识在某种程度上而言相连在一起,而且是在她已然确定包大仁早已为其所慑,再无戒心的时候,骤然听到这一句出乎意料的话,竟尔一时略为迷蒙,心下微惊,竟尔真的低下头去打量。 包大仁就在那名神秘女子分神低头之际,转过身去,拔腿便向殿门奔去。 那名神秘女子施展的慑魂**,若在当时代的其余任一个人看来,自是视之为巫蛊厣魅之术,甚至由此而对于这名神秘女子产生敬畏抑或恐惧之感,然则包大仁却终究了多了另一番不一样的见识,却是明白这不过是后世心理学上的催眠之术,只是这名神秘女子辅以其高深的武学修为,施展起来较诸后世那些心理学大师更为高妙上几分而已。 普一接触之时,包大仁正自因着那名神秘女子那奇异无比的出场而震憾,心神略分之下确实是被那名女子的法门所慑,然而那声惊雷一响,却已然把他震得回醒了过来。 他曾经置身的时代是一个资讯爆炸的年代,虽然对于这种催眠方法未尝多有研究,但仅仅在无意之间所多少了解到的一些知识,却也是比之这个时代的任何人都要更多上一些了。 是以在他有意防备之下,那名女子虽然在那声震雷之后亦自大费周折,全力施展摄心之术,但却也于再难以制住他的心神。 只是包大仁情知眼前这名神秘女子武功高深莫测,自己却是手无缚鸡之力,却是绝非她的对手。 而且此时二人在殿内闹腾了这许久,殿外守护的军士竟尔恍若毫无所觉,想来这名神秘女子只怕却是有着什么奇异的法门能让这殿中的声响传不出去,是以他却也只好仍自装做心魂为之所慑的样子,顺着她的提示说话,直对感到她对于自己戒心尽去的时候,方自出其不意,冒出了那么一句。 果然就这奇锋突出之下,那名神秘女子应声低头,而那股自这名神秘女子献身以来便一直笼罩着这个大殿的奇异压力也便在这个刹那之间消隐于无形。 包大仁跌跌撞撞直冲向大殿之门,在这生死一刻之时,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双手发力,那股厚重的大门竟尔随着他的双手张处缓缓拉开。 长风吹着细雨,自那张开一线的门中吹进,包大仁只觉得神智一清,心中大喜,张口大呼道:“来……”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股沛然莫可御的大力忽然自他身后环撞过来,包大仁只觉得徒然之间恍若置身于那绝壁悬崖之上,扑面而来的那股细雨清风,却似是变成凌厉万端的飓风一般,不但那句尚未来得及出声的呼唤被硬生生地撞了回去,整个身体也自尤如被巨大的铁板当胸拍中一般,横飞而入,跌倒在大殿之上,四仰八叉,姿式极为难看。 “咔”的一声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的轻响,那两扇殿门无风自动,竟然就这么又复轻轻关了起来,严丝合缝。 包大仁只觉得那一摔之下,整个人便尤如散架了一般,周身四肢百骸,无不酸痛,勉强挣扎着想爬起身来,却只恍然间周身一寒,如堕冰窑,整个大殿之中便尤如在这刹那之间进入了三九寒冬一般。 包大仁勉强扭转脖颈,正对着那名神秘女子恍若实质的冰冷眼神,嘴角勉强绽出一丝苦笑,哂道:“大小姐莫不是还想让包某好好欣赏下你的肚兜?” 那名神秘女子凝目于包大仁的脸上,好半晌,神色间才渐渐地缓和了下来,语意中却仍自透着一股森寒的杀意,淡淡说道:“包大仁,我果然是小看你了!” 她自幼天资过人,又为一个神秘宗门收入门下,视为衣钵弟子,研习旷古绝今的秘术神通,虽自知天下间卧虎藏龙,但也每每自觉自身修为应不在当世之下。 此次对付包大仁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清流,竟尔不惜苦候时日,施以秘法,已可谓是谨慎万端,若不是包大仁一身所系的秘密,关系到她师门兴衰乃至天下大局,她也绝不会如此大费周章。 却没想到,她只不过一念之失,却是被包大仁蒙混了过去,险些吃了个不大不小的亏,又怎能让她不自大感嗔怒,杀意大起。 其实包大仁方才那一番做作固然是唱作俱佳,然而这名神秘女子却也不是如此容易轻信旁人之辈,只是她原本自有渠道得知了不少消息,对于包大仁的情况心中已有成见,是以刚刚包大仁做出那一种似乎是什么也想不起来的模样,她看在眼中,却是与所了解的情况暗自相符,觉得是理所当然之意。 若论及武学修为,哪怕一百个包大仁也敌不过武学高人举手投足之力,然而这种“慑魂之术”却非是体能之上的对抗,而是一种精神层面上的交流沟慑,包大仁虽未曾习武,却称得上是心志坚毅,却也由此争得了一丝挣扎求存之机。 只要他能步出殿门,引起那些守卫军士的警觉,纵然那名女子有通天彻地之能,亦无能力与整个临安城的军防卫队相抗,只可惜一只脚都已然踏出了殿门,却仍是功亏一篑。 他苦笑着爬起身来,活动了一下那酸痛不已的手脚,对那名神秘女子强笑道:“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希!姑娘果然是独具慧眼,居然能看得出包某的内在美,这数十年来从未有过,包某委实是感激涕零,真真只想以身相许……” 他情知这些日子以来临安移防,眼下守在殿外的已然不是那些中看不中用的仪卫军仗,而是岳飞、刘琦帐下那身经百战的无敌铁军,方才自己强行启门发出的那声响虽微,又兼自夹杂在这漫天风雨之中,但也说不定能引得起他们的警觉。 眼下他隐隐已然猜到了这名神秘女子不惜如此纡尊降贵来亲手对付他的用意,是以此时所思所想,除开如何脱离险境逃出生天之外,更多的却是要怎样把现在的这一信息传递出去,毕竟如此举动,一着不慎,只怕还自会动摇国本。 是以他此时仍自嬉皮笑脸,东拉西扯,只盼能多拖住眼前这位神秘女子一时半刻。 只是他原本戏子丑角出身,此时刻意拖着长腔说话,纵是那名女子正自杀意大盛,也知道包大仁插科打诨,其用意只是在于拖延时间,然而看得包大仁这番恬不知耻的模样,却也不由得嘴脚微弯,那浑身杀意,却也在不知不觉间减弱了许多。 包大仁轻轻呼了一口气,正欲开口说话,却是忽然听得眼前那名神秘女子轻轻笑道:“既然包大人有此美意,那便且请随小女子回转家中,一同见过家中长辈如何?” 以她的武学修为,虽则现下包大仁出入宫禁,自有护卫相随,然则若是她想将包大仁强掳而去,却也并不是太过困难的事情。是以此次她特意拣选在这个时候,在这隔绝外界的大殿之内出手对付包大仁,却自是希望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知晓包大仁的秘密,而不想惊动任何人而导致打草惊蛇。 毕竟眼下包大仁虽则官阶不高,却也算得上是临安城内的风云人物,一旦无缘无故消失无踪,自是容易激起万端猜疑。 如若在先前文官武将相互对峙,秦桧与岳飞二人各据一方的时候,倒也还罢了,毕竟是时双方相互牵制,纵使包大仁徒然消失,却也摸不准究竟是何人所为。 然则现下岳飞与刘琦却是以军士入驻临安各部院有司衙门,整个临安城的防务守卫尽数操之于军方手中,若是包大仁在这个时候出了什么岔子,则以刘琦之能,势不难由此推断出临安城中尚自存在着一股其余的势力,却是将着一向以来置身于暗处的宗门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只是现下原本她希望以之消除包大仁这段记忆的“慑神**”却是无功而返,这门功法固然效用神奇,但每经施展所需耗用精神亦是极为巨大,她此时却也已然无力再行施展,而且此时包大仁心中已有了防范,这等精神层面上的交锁,务须出其不意方才容易收得奇效,一旦受施术人心下有了抵御,要破开这层防护却要更耗费更多不知几倍的能力,实已非她所能。 眼下自己已然暴露在了包大仁的面前,只要包大仁走出这门大殿,自己的宗门自是再难以隐匿形藏,是以此时她打定主意,索xing准备将包大仁带回去,慢慢拷问。 虽说包大仁在这替代天子献祭明耻的仪轨之上徒然消失,势必掀起一阵轩然大波,但权衡利憋之下,却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包大仁心下微凉,脸上却仍自嬉笑道:“自来三纲五常,如日月经天,女子出嫁从夫,亦是亘古不移之义,现下姑娘既然有意与小生新近,那待得小生归家之后,自当遣人行那问名纳吉之礼,此后方可先随为夫归家,见过翁姑长者,然后……” 他口中滔滔不绝,还待得继续瞎扯下去,那名神秘女子蓦地神色一寒,衣袂无风自飘,一股凌厉的气势铺天盖地地覆压而至,却是让他将口中那些尚未出口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那名神秘女子又复回复原先那不动声色的模样,却是淡淡说道:“包大人本非常人,又何须计较这些世俗之见,繁文缛节,今日且多得罪之处,小女子容后再补便是。” 包大仁感觉到身前这名神秘女子虽然没有丝毫动弹,但那股无形无象的劲道却似是宛若实质一般,将自己全身上下紧紧交锁,他虽有心想拼死一试,往殿门扑去,然而却是周身被压卷得死死的,连挪动一下脚步都自做不到。 那名神秘女子轻轻举起右手,缠绕于她右臂之上的一条白色丝带忽然之间恍如活将了过来一般,蜿蜒吞吐,直向包大仁缠卷了过来。 玉指如葱,临风玉带,映得眼前这个神秘女子直如临波仙子,飘逸绝尘,然则在包大仁看来,那缓缓缠卷而来的丝带却是直如地狱之使、催命阎罗一般,偏偏自己却又是避无可避,甚至连动弹一下小指头都自不能。 正在包大仁眼见那条丝带浸浸便将缠绕上自己身体的时候,忽然“呯”的一声响,两道密闭的殿门轰然中开,直撞向两旁。 长风卷着雨丝,扑进大殿。 一个汉子昂然阔步,挟着风,带着雨,缓缓地走进了殿来。 第123章 求死 () “大帅!”营中诸将齐齐骇叫出声。 金兀术将话说到这一个地步,纵然他们先前再有多少的猜测,此时却也都自或多或少明白了金兀术究竟是想干些什么。 不战而降,对于全军斗志士气打压过甚,是为金兀术所不取;而看金兀术的模样,以及先前的种种安排,却也不似是意欲举全军之力,做拼死一搏的模样。 毕竟金兀术终究是中军大帅,若是意欲与宋人决一生死,任其再过身先士卒,却也必须居中策应,只要不是全军覆没之局,断然不会有主帅先殒的事情发生,纵是其有意以身殉国,却也自可在冲出重围之后再行从容布置,自不会在此处便自做出如此一副临终托孤的模样。 帐中诸人都是久历沙场的战将,对于眼下局势如何应对,却也早已在各自心中推演过千遍万遍,结合先前金兀术之言,却也已然隐隐猜到了金兀术所欲施行的计划不外是以自身为饵,诱出宋军主力所在,再挥师而上,全力一战。 这一计划他们也并不是未曾想过,终究此时女真大军实力未损,宋军所据优势,大半因地利而来,若能诱得宋军主力出头决战,确是未必没有一搏之力,只是经过这许多日来与在顺昌、舒州城下与宋军的交战,纵然他们原先对于宋军再有多少轻视不屑之心,却也不得不承认眼下的宋室军队再非昔日可任由他们予取予求的吴下阿蒙,而眼下这支宋军的灵魂人物,更是屡出奇招,让他们闻之色变的那位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宋国监军。 这样的一个狡计百出的人物,又怎么可能会被自己所谓诈降诱敌之类的计策所惑而自失地利?! 是以他们都已自早早放弃了这个打算,却没想到金兀术竟是存下如此宁折不弯的心思,居然不惜以身作饵,意欲亲自诱出宋军主力。 确实,以金兀术的身份,若是由其亲自出面,诱出宋军主帅乃至南国天子的机率甚大,然而如此一来,却也意味着金兀术务必亲身涉险,深入虎穴,到时刀兵一起,只怕不待这支女真铁军可以脱围而出,但深陷入宋军军阵之中的金兀术,便已然先成为了板上鱼肉,天底下哪有一支军队在未曾打仗之前,却是要先把主帅送到对方案板上去的道理?! 是以纵然帐下诸将原本对于金兀术有着多少想法,此时却也都自是齐齐叫唤出声,帐中一时人声鼎沸,有些纷纷上前劝道:“大帅,不可……” 金兀术蓦地一摆手,厉声喝道:“我意已决,诸将听令!” 帐中所有声响随之一肃,“刷”的一声,自完颜雍以下,大帐内的所有将领几乎在同时站直了身子,按照位阶,分列成两排。 金兀术转过身来,眼光缓缓自那些脸庞上、眼神中却兀自写满了困惑与不服,但却随着自己的一声令下紧抿起嘴,站得笔直的将领身上扫过去,嘴角轻轻泛起了一丝笑。 眼下的情况,对他而言,是何等的熟悉。 未有定见之时,可以畅所欲言,各抒己见,一旦自己出语决断,便自令行禁止,不管是理解或是不理解,都自会做好不折不扣地去执行的准备。 不管岁月冲刷让他们改变了多少,他们仍旧是随着自己自那血雨腥风中闯荡出来的真正的军人。 他们这些人,才真正是组成眼下这支女真铁骑的军中之魂! 至于自己…… 金兀术的眼神凝在了从自己说完那番话后至今仍自面无表情、不发一语的完颜雍脸上,嘴角不由得泛出了一丝苦笑。 有人说金兀术拥兵自重,有人说金兀术把执朝政,却不知道眼前这位自己最看重的王侄明不明白,不知道远在上京的那位大金国皇帝明不明白,自己这些年来辛劳奔走,念兹在兹的,只不过是女真一族的万世千秋。 大金皇帝将完颜雍安插到自己身边的那一天开始,他又怎么会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甚至完颜雍所竭力装做出来的那些模样,又怎么能瞒得过他那历尽半世沉浮磨砺出来的老眼? 他并没有一丝半毫愤怒或郁积的感觉,只是从心底里涌起一阵阵浓浓的悲凉。 曾几何时,原本那个只知道纵马长歌,大家都知亲若家人的女真一族,也要分出那么多的你、我?! 曾几何时,依靠勇敢跟拼命来获取荣誉与地位居然成为了一种很可笑的事情,甚至在自己一手创建的铁骑之中,也有着越来越多的种种数不清的关系、数不清的算计、数不清的人情冷暖…… 而这一切,距离自己带着一群热血兄弟起自那苍茫的白山黑水之间,挥舞着弯刀冲杀向这片天地,尽情挥洒着青春与热血,却也不过短短的二十余年。 忽然间,金兀术觉得,或许自己是真的是老了。 这个突然生起的念头让他一时间有点沉郁得喘不过气来,他蓦然涨红了脸,冲着站在眼前的那群将领喝道:“你们这是什么表情,不要告诉我你们忘记了你们刚刚跨上战马的时候,我对你们说过些什么?!” “身为军人,每一次拿起你们的刀,每一次跨上你们的战马,你们就要做好去送死的准备,哪怕你是多么想挣扎着活下去!” “以前在黄龙道,我们几十个人跟一万多契丹狴犴军狭路相逢的时候,你们没怕过,以前在盛京,我们拿着自己制造的弓箭硬生生冲向那十余丈高的城墙的时候,你们没怕过;但现在呢?你们自己说说你们现在是什么样子,你们难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营帐中的诸将,听着金兀术近乎失态的暴怒,却是不知为何,心中在涌起千般不同滋味的同时,却又隐隐觉得有一番亲切与激昂的感觉,似乎……似乎在金兀术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咆哮声中,他们依稀又回到了那个热血飞扬,行事只凭快意的少年时代。 “你们自己看看,你们带出来的这叫什么铁骑,你们自己说说,现下在这帐外的,还是不是当年那群如狼似虎的大好儿郎?!我们都是从一无所有的时候走过来,拼过来的,我们还要在意什么?还要怕些什么?!” 金兀术略略微顿,轻轻吁了一口气,象是在对着诸将,却又象是在对着自己说道:“如果能唤醒你们先前那番对敌之时,除开求战求胜之外再无他虑的斗志,如果能让这支女真铁骑回复二十……不……十年前的悍勇,我莫说是死上一次,便是死上千次百次,却也是值得了!” 金兀术高亢的声音,直传到帐外周围军士的中,一时间整个营帐周围里寂静无声,甚至连完颜雍在内,都自低下了头去。 金兀术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语调却已然恢复了平时的沉稳,淡淡喝道:“诸将听令……” …… …… 长风扑面,包大仁神智为之一清。 那看似柔和的清风细雨吹拂而入,原本若灵蛇蜿蜒吞吐,紧紧袭在他身后而来的两条飘带,却在那刹那间又仿佛重新变成弱不禁风一般,随着清风至处,飘飞回那神秘女子的手中。 天光黯黯,却尤自比那黑沉沉的大殿内要亮上几分。 那名汉子明明身型说不上如何的魁梧壮硕,但傲立在殿门风雨处,却恍惚间总给人一种可以撑持起整个天地的感觉。 那名神秘女子虽然仍自端立当地,玉容无波,嘴角那丝戏谑般的笑容却是早已消失不见,双眸中也隐约透出了一股森寒之色。 包大仁微眯着眼,略略适应了那汉子身后透入的天光,这才看清了那汉子的脸,不由得又惊又喜,唤道:“刘帅!” “刘帅?!刘琦?!”侥是那名神秘女子心xing修为再过坚忍,却也不由得瞳孔微缩。 刘琦对于殿内那神秘女子与包大仁遥遥对峙的奇怪情形却似是视而不见,径自对包大仁微一点头,轻轻说道:“刘某诸事缠身,教包大人久候了!” 他原本站在门外,说话间却自是信步迈进了门来,又复慢慢转过身去,轻轻合上那殿前大门,将那漫天风雨重新阻隔在殿外。 包大仁回过了神来,不由得一时瞠目结舌,不知所以。 原本他便自几次挣扎着直欲逃出殿去,却是被那神秘女子凭着高深莫测的武功生生截住,方才见得刘琦到来,才自有些许逃出生天之感,只想着要尽早跑到出大殿到得安全之处,再自召集人手将这名意图叵测的神秘女子拿下,毕竟纵然其武功再多高明,终究不过是血肉之躯,只要殿外禁军一拥而上,量她终归也是抵挡不住。 却未料到刘琦看到殿内的这般情景,居然恍似没有半分诧异意外之感,更未曾呼喊属下前来,却反是跨进了殿来,又自将殿门关了上去,动作轻柔,宛如不欲惊动了殿中的英灵,却也仿佛是生怕惊动了外面护守的军士一般,实在让他是想不明白。 只是刘琦动作真若行云流水,待得他明白过来时一切却是已然完成,倒是让他根本没能来得及呼喊出声。 莫不是…… 包大仁回望了一眼淡淡望向刘琦,一言不发,却也再没有半分举动的那名神秘女子,心念电转之下,却是生生止住了原本欲往刘琦处迎去的身形,就这么僵在刘琦与那神秘女子两人之间,眉头微蹙,脸上却是难以掩饰地显出紧张思索的神色。 刘琦如此怪异得近乎不近常理的举动,实在不由得让他觉得刘琦似乎早已知晓这殿中发生的一切,更有甚者,说不定这名神秘女子今日种种所作所为,正是在刘琦的授意之下实施的。 错非如此,她又怎能如此准确地把握得住今日自己的行踪?! 眼下岳飞自囚于禁宫之中,整个临安行在之中的一切兵马戍卫,实则尽数操控在刘琦手上。 岳飞此举,本是为了于大宋皇室面前印证自己所为全是出于社稷之滤,决无半点不臣之心,是以不惜以命为质,以证清白,同时也是因着他全心全意地相信情同手足的刘琦,知道他决不会做出半点不合乎臣道之事,是于毫不犹豫地与xing命相托。 然则眼下刘琦的表现,却是让包大仁不经意间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虽则这些日子以来,一直以军方休戚与共,却多半是凭着直觉与一腔热血,还有那曾经多出来的那一世历史之中对于这些名臣大将的口口相传,而刘琦又复一直以来整军在外,直至此次临安城内文臣武将间异动频乃,方自率军回京,若说真正有多少的接触了解,细细想来,却也实在是谈不上能有多深。 刘琦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包大仁额头之上不由得微微渗出了一层冷汗。 在自己所了解的那段历史之间的刘琦,固然是英风义烈,忠勇过人,丝毫不用怀疑,然而在自己了解的那段历史之上的刘琦,却也从未曾能有一刻,在眼下如此微妙的时局之中,处于如此一个微妙的位置之上。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历史是死的,人是活的,自己眼下明明面对就是一段已然面目全非的历史,又如何会一直以来因着对于即知历史的成见,却是如此推心置腹地相信与配合眼前的这个人? 难道自己与岳飞真的都信错了?!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若是在这个时候刘崎起了异心的话,那将掀起一场多大的风浪。 眼下除开皇城内苑之外,临安城内的所有武装力量都自是操于刘琦一人之手,而那群军士因着先前的文武争斗,又早已自对着临安城内的百官僚属咂有繁言,而各部属官对于进驻有司衙门的军士。刘琦若有异心,甚至无须直接出面指挥,只要略略放松军纪,加上几句煽风点火,只怕眼里揉不进半点沙子的热血汉子,立时便会砸烂了这座临安城。 唯一能制约得住刘琦的便是那自囚于皇城的岳飞,然则皇城内苑的护卫尽是忠于皇室之辈,若是乱相一起,只怕宫中六神无主之际,更不可能放岳飞出宫门,说不定反会以岳飞的xing命来约束诸军。 眼下调驻临安诸军尽是岳飞、刘琦手下子弟兵,对于岳飞,素所敬仰,在那等形势之下,只须有人居中架桥拔火,只怕乱相便自益发不可收拾,只怕…… 包大仁越想越乱,不由得一时愣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 刘琦看着他的模样,却是淡淡失笑,举步走向殿中神台之前。 那名神秘女子望着刘琦缓缓走过来的身形,不由得微微蹙眉,两条飘带无风自扬,宛若活物一般缭绕周围,刘琦却似是眼中根本未曾有这号人物一般,只是在路过包大仁身边之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自径直走到那殿中的神台前面,肃立半晌,方自举手,拈起了一柱香。 “哼!”一声寒澈心脾的冷哼,响起在大殿之内。 第124章 传心 () 微雨。 晨雾浓重。 赵匡胤负手,望着一队队的军士,紧张而又有序地没入晨雾当中,逐渐远去的身影,嘴角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这些与女真铁骑苦斗了月余的军士,虽则也都已然是疲累不堪,然后在退去的时候,每个人的眼神之中,却仍自浸淫着深深的嗜血与不甘。 如果说以往岳飞、刘琦等几位名将教会了他们在那些侵入者面前无畏无惧,就能抵挡得住女真人的脚步,那么这月余来天子大帅则让他们明白了,只要人人都能悍不畏死,那么所有宋国子民的奇耻大辱,便是指日可还。 然而他们现下所有人带着军器,仍自走得矫健笔直,走得义无反顾。 因为这道命令是天子大帅下的,而天子大帅的命令必然是对的,在这月余来的时间里,一个又一个的奇迹已经让他们对于这位天子大帅有了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在他们看来,这位天子大帅每一个匪夷所思的命令,却总是隐伏着无尽的智慧,将一直带领着他们从胜利走向更大的胜利。 王贵在赵匡胤的身边皱着眉头,因为包括他在内的所有将领,同样也想不明白。 和谈未成,女真铁骑实力尤在,在这个时候就开始逐步撤出包围埋伏在四周的大宋军队,是不是也太操之过急了点?! 虽说这些大宋军队与女真大军数量悬殊,兼之本身亦自是强弩之末,实不可倚之正面对敌,然而有这样的一支军队在手,总也还能凭借着种种地势之便,虚张声势地将那支女真铁骑继续围困在这里。 莫说此时和议未成,纵然是已然缔结和约,手上有着这支让女真人摸不准的大军,总也能逼着他们守约践诺,不敢略有反悔,然而天子官家却就在这时就急于让这些军队撤出休整,而让那些马军、营兵准备进来办理接收交割军械战马事宜,倒似是料定了女真人会在不探清自己这方虚实的情况之下便自急于同意宋室的和谈条件一般,在他看来,这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 天子官家莫不是这些日子来太过顺风顺水,一时间被胜利冲昏了头了吧?! 他心下嘀咕着,不由得撇了撇嘴。 赵匡胤转过头来,恰自看见王贵的神情,不由得哑然失笑道:“王将军对于朕的布置莫不是还有什么看法,不妨尽管说来听听。” 王贵吓了一跳,连忙抬头摇手道:“没有没有,天子大帅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正如日月当空,圣明烛照,小将……” 赵匡胤虚踢一脚,止住了他的长篇大论,哂道:“谤讪君父的事情,王将军做得也不是一趟两趟,这次又假客气什么?以其让你留着腹诽,倒不如说出来畅快!” 王贵摸摸头,嘿笑了几声,却是来了个默认。 这些日子来,他与赵匡胤倒也相处得熟了,赵匡胤本是弓马皇帝,军旅之中不喜虚文,倒也没有太多的繁文缛节,反自是喜欢与这些军士们打成一片,是以时日一久,王贵倒也没有多少束手束脚的感觉,方才也不过是半开玩笑罢了。 赵匡胤斜望他一眼,皱眉道:“大好男儿,怎地还如此婆妈,有屁就放,莫不是还要等着朕三顾茅庐?” 王贵望着赵匡胤,原本满腹的疑惑却又被那可以从这位天子大帅身上感受得到的强大自信冲淡了不少,思索了许久的话语却是变得有几分期期艾艾地出口说道:“末将只是觉得,金兀术此人,久历沙场,心志弥坚,虽然有邀约天子官家亲自和谈之说,眼下他们的情形确实也似是到了应当求和的地步,并没有什么不合情理之处,但是……但是……” 他皱着眉,似乎也知道自己这么讲并没有什么逻辑,但却又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形容,好半晌之后,才自挣出一句:“金兀术不是这么容易就甘愿死心低头的人!” “对!”王贵舒开眉,仿佛终于为自己的怀疑找到了答案一般,又自重复了一句:“金兀术决不是这么容易就甘愿死心低头的人?” “哦?”赵匡胤微微一笑,侥有兴味地看着王贵:“那金兀术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倒是说来听听!” 王贵微微皱眉,沉吟道:“其实末将也说不准……” 他抬起头来,看见赵匡胤那正微微皱起的双眉,忙又补充道:“但末将总是觉得,金兀术这个人够狠,够悍,敢拼,敢打,就像……就像……” 他蓦然顿了一顿,停住了口没有接着说了下去。 也直到这时候,他才隐约有点觉得,这个自己甚至全部宋军将士都自视之为不共戴天之寇仇的金兀术,实则却又在许多地方,有着如此接近甚至于几乎一致的相同xing。 也正因此,他才会近乎直觉地认为,金兀术决不会就这么快地在还没真正跟敌人正面接战之前,就这样认输投降。 因为他们不管处于何等你死我活的情状之下,相互之间却又明白,对方的胸臆里流淌的,与自己是同样一种属于沙场百炼磨砺出来的男儿热血。 纵然已然置身绝地,纵然已然形势危急,首选也还是会想着怎么样从敌人的尸首之中回本钱,也还是想着要怎么样最后咬上一口。 他心里推演着自己如果是金兀术的话,统领着数量这么大的一支军队,面临着现在这样的一种困境,却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又会循着怎么样一种途径反扑,不知不觉间,竟尔皱眉沉思了起来。 赵匡胤含笑看着眼前的王贵,微微颔首。 最近的王贵在他有意薰陶之下,渐渐地已经学会了思考一些除开冲锋陷阵之外的东西。 这是一个不错的开始,赵匡胤负手,转过头去,望向天际悠悠白云。 尽管他知道王贵心下正在想些什么,尽管他知道王贵在思索的问题的最终答案,但他仍旧丝毫没有打断王贵沉思的意思。 女真、西夏、吐蕃甚至那个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西辽…… 接下来的这些日子里,天下间只怕还不会有什么升平盛世。 自己的大宋王朝,确实也需要更多能够独当一面的统帅之才。 “以身为饵,诱敌主力,全力反扑!”王贵蓦地叫出声来,抬起头来时,脸上已是一片煞白,望向赵匡胤,大声地叫道:“大帅,这是决死之计,金兀术要反攻了!“ “哦?”赵匡胤仍自是那幅模样,不置可否地漫应了一声,连头都未曾转过来。 王贵不由得更是急火上涌,也自顾不上尊卑礼数,再跨上前一步,大声说道:“我们应当立即停止撤军,召集顺昌、舒州方面休整军队,召集……” “左近总共能召来多少军力?又需多少时间才能召集整编完成?” 赵匡胤终于回过了头来,看着王贵,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王将军,我们与金兀术议定的和谈时间,可就在明日!” 王贵愕了一愕,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情急,却是忽略了真正的问题所在,只是心下却不由得更为焦灼,喃喃道:“纵然来不及,至少我们也不能把这些兵力先行撤走,起码……起码我们也还可以一拼……” “拼什么拼?!”赵匡胤忍无可忍地给王贵赏了一个爆栗,这个家伙,心思终究还是只局限于战场之上打转:“王将军还真当自己神勇盖世,能够以一当百不成?” 王贵被赵匡胤的一敲之下,却也终究明白了过来,不由得一时?然若丧。 其实他也不是不明白,自从此次开战伊始,宋军军力与山下的女真大军便一直是悬殊得不成比例,此番原本的定策便只是倚仗地势之力,故布疑阵,原本并没有与女真大军正面交锋的打算与实力。 但是眼前的一切优势只是建立于女真人摸不清宋军的虚实所在,而一直认为宋军实力绝不在其大军之下的基础上,一旦女真大军察觉到双方真实的实力对比,则眼前这看似一面倒的局势立时便成镜花水月,到时只要女真大军强攻而至,只怕立时便要主客易位,纵然自己这一方真正已经早做绸缪,召集了左近兵马,却也必然仍是抵挡不住。 是以自一开始天子大帅此策便可谓是兵行险着,赌的是女真大军绝不会在这等形势之下与自己这方正面开战,否则只要甫一接阵,只怕所有的先前辛苦便自要付诸东流。 然而看女真人现下的表现,却只怕是真的要不惜一战了! 金兀术不惜以身为饵,亲自前来,以他的老奸巨滑,兼之十余年来行军布阵之经验,纵然天子大帅再有通天撤地之能,只怕 也无法让他丝毫不起疑心。 他既然敢深入虎穴,自是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到时纵然可以将金兀术之生死操控于掌中,恐怕却也难逃得过女真铁骑席卷而来的命运。 难道……难道天子大帅真的算漏了一招,难道天子大帅真的没看明白那个金兀术?! 他越想越不明白,不由得睁大了一双眼睛,望着依旧一副老神在在模样的赵匡胤。 “王贵”,赵匡胤慢慢收起了嘴角的那丝笑意:“你想得都不错,但是你还是忘了我跟你说过的一句话。” “战争是不流血的政治,往往真正能够决定战争胜负的,并不是战斗本身!” 王贵望着赵匡胤严肃起来的脸,心下也自安定了下来,恍惚间觉得触到了一些东西,但却又自似懂非懂。 “你不曾入朝为官,不明白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并不怪你,但你至少要记住一点”,赵匡胤的声音悠悠传来:“所谓知己知彼,并不只意味着你要了解敌军的统帅,你还要试着去了解他的副手,他的将领甚至于远在万里之外的他的君王!” “要记住”,赵匡胤看着王贵若有所思的神情,嘴角又复噙起了一丝笑意:“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致胜者,谓之神!” 第125章 忠魂 () “波”的一声轻响,大殿神台之畔的那两个长明烛台,便尤如也感应到那份森寒得宛若实质的杀气一般,几乎在同时爆出一个灯花,险些熄灭了过去,光芒尽敛,缩成淡得几不可察的微弱火苗。 那名神秘女子周身衣袂无风自飘,两条飘带高高扬起,蜿蜒飘荡,在空中画出一道道奇异的轨迹,恍若飘逸如仙,却又似洋溢着一种说不出的阴风鬼气。 那名神秘女子原先那等慈悲从容的神态已然完全消失不见,周身散发着极为诡异的凄艳之感,一双眸子之中居然也自泛起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幽蓝之色,倒真似是真正成为了自九幽之渊中刚刚攀爬上来的冥狱恶灵。 一股莫名的情绪,骤然弥漫在她的心头,益演益烈,难以遏抑。 一种被完全轻视的愤怒?一种强烈压抑之下的恐惧? 似乎二者皆是,却又似乎两者皆非。 一念及此,那正自周身气机汹涌的神秘女子的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莫名的戒慎警惕之意。 她自幼修持师门秘法,一身修为,十有仈jiu都是对于心xing之上的磨炼砥砺,自来坚韧无匹,照说纵然刘琦眼下所作所为,大出寻常之理,但自己也绝不应当会在对敌之时,竟然生出如许强烈的负面情绪才是。 更何况,自刘琦方自踏入大殿门口的那一刻开始,她便大致知晓刘琦的武学修为虽然也已然到了一个颇高的境界,但却还远不是自己的对手,不管其如何拿腔作势,又怎么可能带给自己这等前所未有的压抑之感?! 不对! 不应该是这样! 那名神秘女子正自强行收敛心神,眼角余光之处,却看见刘琦却是背对着她,正自手拈一束信香,高举至顶,正对着主殿供奉的那些英烈的神位,虽然看不见他的面目,却也能感觉得到他正全心全意专注于眼前,恭谨端敛,庄严肃穆,竟是真正将自己当做了丝毫不存在一般,不由得心头又自一阵无名火起。 刘琦宛若不觉,口中默祷片刻,将手中那束香恭恭敬敬地插入堂前香炉之中,端的一丝不苛。 那神秘女子双目微寒,微哼一声,手上也不见做势,那两条飘带便如活物一般,蜿蜒吞吐,却似是要放弃刘琦,直取包大仁。 她虽因刘琦出现之后大殿之中骤然出现的那股压抑之感而生出了直欲将刘琦毙于掌下的冲动,然则终究多年苦修,片刻之间,已然强行压制下了这一在斯情斯景之下绝不理智的冲动。 毕竟若纯论武学修为,她自信能稳胜刘琦一筹,但自刘琦进大殿以来,依稀间却总是有一种让她看不明白的感觉充塞于大殿之中,不仅隐隐激起了她那种种负面情绪,甚至于让她在灵觉有种极度危险的感觉。 她此番亲身前来截擒包大仁,便是因为隐隐知道包大仁身上的秘密关系到当今天子,进而或可使得宋室天下有一场天翻地覆的变化,兹事体大,实不宜在此时节外生枝。 而且刘琦此时身份特殊,虽说此行似乎未曾携来大批人马,然而若是就此出了些什么事,那临安城内只怕现下便要风起云涌,势不免打草惊蛇,反是影响了之后的全盘大计。 是以她强忍下对刘琦出手的冲动,却是意欲转向包大仁出手,心中已然存下了擒下包大仁之后,立即远扬而去的念头。 包大仁却也是心思敏锐的人,他原来对刘琦略有提防,但在注意到了殿中氛围之不同寻常之后,心头对于刘琦那一番疑惑早已是消了大半。 他看着刘琦似是心无旁鹜地径自趋于那些英烈的灵位前恭敬致祭,而置眼前大敌于不顾,虽然心头感觉得颇有几分莫名其妙,但却也知晓那名神秘女子的目标本是自己,眼下逃出生天的希望全在刘琦身上,是以早已自趁着那名神秘女子心神微分之际,缓缓趋向刘琦身边。 此时看着那名神秘女子似是将好不容易转向了刘琦的目光又复转回到了他身上,他不由得周身一个寒颤,急往刘琦身边奔了几步,看着刘琦还是那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却是禁不住张口骇呼道:“我靠,老刘,刘帅,别玩了!” 刘琦已然端端正正地将手中信香插入香炉,默立了半晌,在包大仁的叫声中缓缓回过了身来,正自迎上那名神秘女子那双冷芒四射的眼睛。 “哼”,以那名神秘女子的心xing修为之坚忍,遇上刘琦那股充满一种莫名气势的眼神,居然仍自不由是心神一寒,一声闷哼,身形如斯响应,硬生生地后挫了半步,两条飘带再行伸展不出,飘垂两侧。 她抬头,望向刘琦,眼神中却已然是充满了不信与困惑,皱眉开口说道:“你不是刘琦?!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包大仁也自被那名神秘女子的话弄得微微一愣,哑然回头,望向刘琦。 他不谙武事,并不知晓这名神秘女子意何所指,但却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得到今天的刘琦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似乎跟往常很有些不一样的感觉。 然而他虽与刘琦谈不上熟悉,但却能近乎直觉地感觉得到眼下刘琦身上散发出来那股历经百战沙场之下磨炼出来的金戈铁马之气,仍然与先前一般无二,是以却也自安下心来,又转过脸来瞪着那名神秘女子。 刘琦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道:“这句话应该由本帅来问你。你是什么人?擅闯祭堂盛地,惊扰主祭大臣,究竟意欲何为?” 那神秘女子看着刘琦与包大仁的神情,神色却也自渐渐恢复了原来那副波澜不惊模样,轻轻出了一口气,却是答非所问地说道:“原来你真的是刘琦,看来小女子还真是低估你了!” 她望着刘琦,蓦地展颜一笑,轻轻说道:“刘大帅这些年来沙场百战,几番出入生死之际,却尤能将自身修为隐匿得如是之深,却又不知道是意欲何为呢?” 她先自不语不笑之际,端庄圣洁如云中仙子,又复似有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寒之气,这蓦然之间的展颜一笑,却是忽然之间恍似春回大地,百花盛开一般,端地艳丽不可方物,配上那徒然变得柔腻几分的声音,竟尔形成难以名状的诱惑之意。 那名神秘女子明显是针对刘琦施为,然则包大仁仅在一旁望见,却已然有了几分心神摇荡,他方才已经吃过了一回亏,情知这是那名神秘女子的另一番慑心之术,连忙低下了脸去,不敢再看。 首当其冲的刘琦却是仰然独对,淡淡说道:“看你的武学修为,也不似是无名之辈,趁早收起你的拿腔作势,再做如此倚门卖笑之态,不过徒然叫本帅看不起你!” “你……”那名神秘女子似是一时为之气结,却又旋即舒展开了眉目,微吁了口气,语调却又自恢复了原先的淡然,开口说道:“刘帅快人快语,小女子也便不多拐弯抹角,刘帅隐忍如是之深,所思所图亦必甚为广大,若是能携手……” “呵呵”,刘琦摇头,哑然失笑:“宵小之人,果然满心满腹就只有那些鬼域技俩,本帅行事光明磊落,一心所愿只在于驱除女真,匡扶社稷,又何曾隐忍过什么?又何曾图谋过什么?” 他望着那名神秘女子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淡淡笑道:“你也不必妄多揣测,就凭方才那一手,便可以知道只论武学修为,本帅确是及不上你,只可惜……” “可惜什么?”那神秘女子被刘琦的话一时弄得摸不清头脑,不由得应声问了出来。 “可惜如此高人,奈何存下的尽是些鬼域心思,所作所为,又尽是些见不得人的事。”刘琦淡淡一哂,却是丝毫不稍假辞色。 静! 整个大殿里忽然间又没了一点声息,静得可以清楚的听得见那名神秘女子原本那若有若无的呼吸之声不知何时已然变得清晰可闻。 包大仁在一旁看着那神秘女子的那两条飘带无风自动地起了如波浪般轻轻抖动着,心下明白那名神秘女子的心情决不似她现下脸上那般古井无波。 那名神秘女子花费了不知多少心力才知压下了心头那份无明之火。 她师门来处原本便自高蹈世外,而她更是自幼地位殊异,从小到大虽然辛苦修持,但却甚少有人对其有半句重话,而踏入江湖时日虽短,也自是风光无限,今日在包大仁这等丝毫不谙武事的人手上费尽心力依旧难以得手,自刘琦出现以来,又一直被死死压制,而现下刘琦这般丝毫不留情面的话语,更是生平第一次听到,纵然其心xing再为坚忍,也自不由得再难维持住平常那份心境。 她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平抑着语气,冷冷开口说道:“小女子好话说尽,现在刘帅如此说,莫不是在提醒小女子应该直接出手不成?!” 刘琦却是嘴角露出了一丝淡笑,看着那名神秘女子,眼神中却是带上了几分惋惜,几分蔑视:“可惜,你今天来错了地方!” 他抬头,打量着这个暗沉沉的大殿,说道:“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名神秘女子先自微微一愕,继而微露惊容,自踏足这间大殿以来,第一次随着刘琦的眼神,细细打量起这间并不起眼的祭堂神殿。 刘琦回过脸来,正迎向那名神秘女子的目光,仰然说道:“这里是汴京神器被破,宋室朝堂南迁之后,由李纲李相公亲自建起的忠烈贤良之祠,在这大殿之中供奉的一百七十八具神位,每一名都是当年我大宋抵御外侮之战中,锐意赴死,前仆后续节烈忠良之士,每一名都是铮铮铁骨,刚烈不屈的真正大好男儿!” 他抬眼,凝眸打量着这殿中的灵位。 在这里,有他的战友,有他的师长,有他自从军以来,便自一直以之为奋斗目标的榜样与前辈。 他们在的时候,他曾经与他们一起喝酒,一起流血,一起挥舞着兵刃,冲向那女真大军垒起的龙潭虎穴。 现在他们不在了,然而刘琦却仍然可以清楚得感觉得到他们的男儿意气,他们的碧血忠魂。 没有人能永生不死,然而却总是有一种精神,有一种意志,不管时间过去了多久,只要你心里涌动着同样的热血,你就仍可以感觉到他们仍然涌动得如此热烈。 所以他虽然自踏足进这间大殿的时候,便知道这名神秘女子的武学修为非比寻常,然而他却仍然没有有一分一毫地,将她真正放在心上。 在这个大宋英灵齐聚的大殿之内,不管面对怎么样的强敌,他又怎么会有一分一毫的恐惧?!他又怎么能够有半步的退缩?! 在这里,他决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一念及此,刘琦只觉得全身上下那百战沙场留下来的几十道大大小小的伤痕,似乎都自开始痛了起来;然而全身上下的每一分血液,却又似乎在同时激荡沸腾。 他踏前一步,那名神秘女子被他气势所慑,竟尔下意识地连连后退了几步,脸色瞬息数变,忽然间一声轻啸,借势就此腾身而起,飞退而出,飘带挥舞处,两扇沉重的殿门应声开启,她便在那两扇殿门处微微借力,就此投身消失在那漫天风雨之中。 她自幼修持,于心xing感应之上最为敏锐,今日出手以最高深的慑心之术对付包大仁不果,实是自其出道以来前所未遇的失败,大出其意料之外,心xing实是已然先行受挫,是以才会在刘琦甫进大殿伊始,便在先声夺人之下,一路被刘琦所压制。 她的修为已然踏入早已踏入了以意胜力的先天之境,六识敏锐,大异寻常,对于这等玄之又玄的心xing气机上的变化,却直是洞若烛照,此是听得刘琦话语铿锵,气势昂扬,而自己却是一挫再挫,正是处于最低谷的状态,此消彼长之下,纵然其武学修为再高,但却也绝不愿在这个时候面对刘琦这样的敌人。 她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眼前如此情景之下,却也自知今日之事势不可为,是以再自被生生逼退之余,索xing借此飞退而去,再不回顾。 刘琦抬眼,望着那名神秘女子离开的方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包大仁来到他身边,擦了把冷汗:“要不是大帅及时出现,现在包某恐怕就大祸临头了。” 他随着刘琦的眼光,望向殿外,风雨依旧,那名神秘女子已然不见踪迹,更隐约可以看见原本守护在殿外的军士奇型怪状地被定在当地,显然是在无声无息间已经尽然被制住了,不由得轻轻吁了一口气:“这个女子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好象很不容易对付的样子,若是其有心为恶,只怕……” 刘琦也自长长舒了口气说道:“这名女子虽是来历神秘莫测,倒也还不是无可救药。” “哦?”包大仁望向刘琦,露出困惑的样子:“怎么说?” 刘琦看着殿外的风雨,淡淡说道:“若不是心中对于这些忠臣烈士尚有三分戒惕恭敬之念,以她的武学修为,今天仓皇而退的,只怕未必是她。” “哦……”包大仁皱起眉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刘琦却又自淡淡开口说道:“更何况,来历神秘莫测的,只怕也不止这名女子一人吧。” 他缓缓转过脸来,看着包大仁,侥有兴味地说道:“包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第126章 平生 () 完颜雍全幅披挂,高踞于战马之上,双目紧紧盯着金兀术离去的方向,脸上仍旧是一番古井不波的神态。 在他的身后,那些将领率领着各自的军队,集结在晨风之中,已然有点残破的大旗,在风中轻扬,猎猎做响。 只有完颜雍自己知道,他的心里,也自如同那翻腾的旗帜一般,起伏不定。 自昨夜以来,他心里翻来覆去的,始终还是金兀术拍着他 肩膀说出来的那番话。 原来自己与四王叔,已经有那么久未曾如昨夜那般说话了。 在小的时候,在自己的心目中,四王叔是最和蔼的长者,是最被自己崇敬的英雄。 他还能清楚地记得,五岁的时候自己第一次学驯马的时候,当自己在那头最烈xing的野马面前恐惧却步的时候,是四王叔严厉的马鞭驱赶着自己终究攀上了马背,而当自己终于驯服了人生的第一匹烈马的时候,四王叔高兴地抱着自己,向每一个族人宣告着女真族里又诞生了一个新的勇士。 自己幼年丧父,生母因着美貌出众而为诸多有权有势的族人垂涎,不得不被迫削发出家,长伴青灯古佛,自己自小寄人篱下,虽然也是皇族近支,但却看尽那些同辈亲戚的白眼,受尽他们的欺凌,每次自己被什么人欺负了的时候,替自己出头的总是这个四王叔,而自己甚至在每一次射猎,每一场战斗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模仿自己这位四王叔的影子。 他也想不清楚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与这位四王叔之间开始不再象原来那样亲密无间,开始要说一些违心的话,也开始学会了在四王叔的面前不得不言不由衷。 或许是人长大了,就再不愿再屈居于人下,就再不愿被当成是无父无母的野孩子,就再不习惯看人白眼,再不愿意碰到自己那些叔伯兄弟的时候,永远到低着头说话。 所以自己要奋起,要用尽心力向上爬,要握有足够的权势,要让再没有任何人敢对自己,敢对自己那位现在仍然还在枯守在青灯古佛面前的可怜的母亲,有一字半句的轻蔑与不敬。 象自己这样无根无底的年轻一代,虽然身为皇室近支,但要真真正正想在朝堂之上一展抱负,只怕却比其他人要来得更难。 毕竟按照女真部族的规矩,身为太祖嫡孙的自己,对于甚至包括大金皇位在内的一切职司,都还是具有潜在威胁的。 所以真正想要在朝堂上有所作为,惟一的途径,就只有从军杀敌,开疆拓土,建功立业! 他从小不管是骑射,还是武功,都比别人要练得更刻苦,更努力,他自信不论武功还是兵法,他都不会比那个已经手据百万雄师,在女真大军之中已然享有“战神”之誉的完颜亮来得稍逊半分,然而早在数年之前,完颜亮就已然成为足以跟金兀术相提并论的军界之中的中流砥柱,自己却还自是领着一份闲差,在都城之中终日投闲置散。 因为完颜亮与现在的大金皇帝完颜熙是从小在同一个家里长大的兄弟,而自己呢? 自己只是一个见到自己的亲娘都只能行一个俗礼然后规规矩矩称呼她为“通慧圆明大师”的可怜虫! 去他妈的“通慧圆明大师”,没有人会明白,自己每一次看见她的时候,都有多么想不顾一切地抱住眼前那位日益憔悴的母亲,叫上一声“娘”。 可是自己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所以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能够带着女真的铁骑,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 让什么所谓“为了女真人的骄傲与梦想”去见鬼去吧! 女真人的骄傲与梦想是属于完颜熙、完颜亮这种天之骄子的,至于自己,女真族人在自己的记忆里留下的,更多只是那些讥笑与白眼 自己只是为了能赶在自已的母亲逝世以前,能够亲口叫他一声“娘!” 所以自己需要握有力量,可以强大到能够让自己真正掌握自己命运的力量。 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当自己满怀热切地想去投奔那位从小照顾着自己的四王叔的时候,那位四王叔的话语却让他一颗少年热切的心,迅速堕到了冰点。 他变了! 自己的这位四王叔再不是昔日那位无敌的勇士,那位一路凯歌的英雄。 他变得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变得只想稳稳地守住现有的基业,而不再梦想去争取任何的突破。 难道人老了,真的就没有激情热血了么? 是的,他们已经有了足够让女真一族世代传诵的功绩,他们已经有了足够让自己甚至自己的子孙后代世世代代都可以引之为骄傲的本钱,他们当然可以躺倒在功劳簿上,不再让不可测的未来战局影响到他们的一世令誉,不再让那瞬息万变的战场影响到他们的不败声名,然而自己呢?!如自己这般急着想着建功立业,想着出人头地的年轻人呢?! 他也忘了自己那天到底对着自己那位四王叔吼了些什么,只记得那天的天阴阴的,阴郁得看不清四王叔的脸。 从那天开始,他再未曾跟自己的这位四王叔有过一字半句的交谈,直到奉了现在那位大金皇帝的命令,来这支由自己这位四王叔一手创建的女真大军之中,担任自己这位四王叔的副手,担任具有监军xing质的副帅。 他其实也明白,为什么一直瞧不上自己的那位大金国皇帝,会突然之间给了自己一个这样职务与安排。 因为自己是女真皇族年轻一代里面,惟一一个能被自己这位四王叔所接受的人物,而没有自己这位四王叔的默许,哪怕是大金国皇帝,也别想在这支由四王叔一手创建起来的女真铁骑之中,安插上任何一员将领。 这确实是自己一次难得的晋身之阶,然而接受了这个任命,却也就意味着,务必将自己的利益,在大金国皇帝与四王叔的争斗之中,牢牢地绑在了大金皇帝的这一侧。 毕竟在军队之中的职务,不要说是副帅,甚至哪怕于一个副将,如果没有足够的军功作为支撑,那就如同浮沙之堡,只要大金皇帝的一纸命令,就可以随时将自己打回原型。 不能赢得军中将士上下人等的承认与尊敬,不能赢得军中将士的真心拥戴与认可,哪怕当上了主帅这职,这支军队也仍然不是自己能够握在手中的力量,而自己也就永远不可能拥有足够的权力去改变自己想改变的那一切。 可惜这却是一支守成的军队,在自己那位四王叔看来,现在的大金国已经太大了,只要能够固守疆土,就已经是最大的成功。 哪怕懦弱的南国宋室,在他的眼中看来,是如此地不堪一击,然而那些跟自己这位四王叔一个鼻孔出气的朝中大员,却是宁愿往复派遣使臣,磨破嘴皮,跟那个还自死要面子的宋国皇帝商定种种让自己看上去简直头晕眼花的繁复条款,却终是不肯痛痛快快地挥军南下,将那个苟延残喘的南国宋室收归版图。 所以他只好去拉拢人心,他只好去挑拔离间,他只好去做一些原本自己根本不屑于做的事情,因为岁月不饶人,因为子欲养而亲不待,因为他必须尽快尽早,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战力。 只可惜,只要到亲身体验过后,他才知道自己这位四王叔在这支女真铁骑之中的形象,是何等的根深蒂固。 更何况,有自己这位四王叔坐镇军中,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要尽可能地小心翼翼,尽管他总觉得在那位四王叔的眼神之中,却又似乎早就洞彻了自己的一切。 这种感觉总是让他觉得很烦燥,又总让他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觉得进退两难。 此次伐宋之役,在他看来,简直就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只可惜,自己的四王叔却又自力排众议,定下了什么所谓的“以战逼和”。 这个四王叔到底是怎么了?他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个军人?! 难道是这些年来的立国当朝,真的已经让自己这个四王叔身上属于军人的那部分特质越来越淡了么? 可是既然这样,他又为什么不去当一个真真正正懂得为官之道的官?! 完颜雍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在一开始的时候,他也曾经想过要追随着自己这位四王叔,尽管在年轻的时候,他也曾经想过以他的骄傲并不需要依附于任何人的门下,然而岁月早已让他渐渐变得不择手段了。 不管怎么说,自己的这位四王叔也自是朝堂上的一大势力,无论是在朝堂之上还是在军队之中,都自是拥有着绝对的影响力。 当然,最重要的是,自己就再不用冒着或者有一天,还需要与自己的那位四王叔兵戎相见的危险。 完颜雍微微苦笑。 虽然自己总以为有许多东西自己早就已经淡忘了,虽然自己总是觉得这些年来的经历早已经让自己的心里不再有那么多没用的情绪,然而事实上自己却是不能不承认,不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自己实在是不情愿站到跟自己那位四王叔相对立的一面。 但他最终却还是这么选择了! 因为他总觉得自己这位四王叔总有一天要失败的,因为自己实在太了解他了! 如果身为一位纯粹的军人,那他无疑将是一个无敌的统帅,只可惜他现在不是了,因为在军人的心中,应该只是一心想着上阵杀敌,一心想着开疆拓土、建功立业,而不能像他现在这样,考虑得最多的,却是什么代价,什么利益,不能像他这样总是希望能够以沙场之外的手段来解决本来应该在战场之上解决的问题。 现在的他,在沙场之上,却仍自是使用着在朝堂之上的那一套在考虑事情,可是他又不能真正懂得去做一个深谙为官之道的立国重臣,在朝堂之上的时候,他又是那么地具有着宁折不弯的独特的军人特质。 其实以他的见地,他也看得明白,自己这位四王叔所说、所做的一切,都是真正为着女真一族的未来着想,他构想中的那个未来,确实是最符合于女真一族的未来福祉,然而自己这个四王叔却终究还是忘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不管他手上掌握了多大的权力,他却仍旧还不是大金国的皇帝,而他又不是那种能够做到心狠手辣,做到无所不用其极地扩张自己的势力,从而让自己在朝堂之上做到真正可以挟天子而令诸候,做到可以一言九鼎的地步。 有些时候,朝堂之上的争斗比之战场上更为惨烈,不但同样是你死我活,更是同样没有任何退路,有些时候心存一线仁慈都已经算得上是致命的缺陷,更何况自己的那位四王叔在一定程度上,似乎更是想着要让那个大金国皇帝尽快成长起来。 难道自己那位四王叔真正会天真到以为那位大金皇帝在有一日真正手操大权之后,还会对他有半分的心慈手软甚至于会对他心存感激?! 他错了,错得厉害! 完颜雍的心里,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日那位大金国皇帝在秘室里与自己相见的时候,谈及自己的这位四王叔时,眼睛里闪动着的那种寒光。 这也是他终究选接受大金皇帝这个任务的原因。 毕竟,如果自己真正能在现在取代自己这位四王叔成为这支女真大军的统帅,让自己这位四王叔在与当今的大金皇帝之间的关系尚未达至不可收拾的地步的时候,就此悄然离开,那以他立下的军功殊勋,只怕这位大金皇帝也还不敢对他使出什么样的手段。 而且到时这支力量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对于自己的这位四王叔而言,终究也比落在别人手中要来得好一些。 他是斗不过那位大金皇帝的! 哪怕他与那些女真的老一代勋旧大臣联合起来,确实有把执整个大金朝政的能力,哪怕当前的大金皇帝也只能乖乖听话,但无奈自己的这位四王叔却绝不肯在这个基础之上再进一步。 不想成为足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臣,那就应当懂得自己退一步,做一个顺臣,就要懂得要怎样来消除当今皇帝对他的戒心。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多烦杂的问题,比如这一次一向对于大金卑躬屈膝的的南国天子居然一反常态,在南国朝堂之上公然驱逐大金议和使节,在大金皇帝,甚至于在所有女真年轻一代,所有女真大军的将士心目之中,这都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当今这位大金皇帝自即位以来,一向苦无建树,召集有一个这么好的对宋国出兵的借口,所有人都明白这位大金皇帝需要的就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战,甚至于这位皇帝当时已然决定要秘密召回边事渐平的西线完颜亮所布军队,与金兀术左右夹击,最好能够一举平定宋室南国,而如果能够真正执行这样的计划,则对于所有的参战将士而言,也都必然是一个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可以说是皆大欢喜。 然而金兀术却于当朝国相完颜昌以及一帮勋旧老臣一起,副着现在的大金皇帝一改初衷,定下了这样一个“以战逼和”的方针,如此一来真的可以如他所言,以付出最少的女真族勇士生命的代价,来获取最大的利益,或许这真的有益于女真一族的千秋万世,然而金兀术却是始终没有意识到一个最简单的事实,就是他这样的一个决策,在眼前,在当下,却最严重地妨碍了大金皇帝那意欲开疆拓土,比肩祖宗功业的雄心,也最严重地妨碍了不知道多少如自己一般的女真新一代少年,建功立业的美好前程。 所以完颜雍明白,纵然现在以金兀术为代表的那班勋旧老臣势力再大,却也是终究有一天还是要输个彻底。 因为这些勋旧老臣已经在一天天地老去,因为每一代的年轻人都会希望激扬自己的男儿热血,都会希望建立起真正属于自己的功业。 是的,金兀术以及那些勋旧老臣们替包括那些年轻勇士在内的女真族人选择的道路,或许确实是最符合于所谓的女真一族千秋万世的整体利益,然而他们却忘记了,每一个女真族的年轻勇士,也都还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梦想的少年人。 那些现在立国当朝的勋臣故旧,似乎居然已经忘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拥有许多理想的时代。 他们自己已然可以躺倒在功勋薄上,却还要安排着所有的女真族下一代人的命运与生活?! 他们为什么就没想过,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活该为了什么女真全族的命运,为了什么大金国的千秋万世而活着?! 所以这一次的伐宋之战居然会出现这样峰回路转的局面,在完颜雍看来,实在是一个应该把握住的机会。 所以他在女真大军被困在这山谷之中的时候,仍自不停地进行着自己的计划,而在那南国议和之使辛弃疾到来的时候,他又自立刻捉住了这一难得的机遇。 因为这或许对于自己的四王叔而言,也同样是一个机会。 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么地劝说自己! 可是他实在没有想到,事到最后,居然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这一天一夜以来,每次想到昨夜那自己那四王叔说的那些话,他的心里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悸动。 虽然哪怕直至到现在,他都还不能分辨得清自己那位四王叔对于自己所说的话,到底是有几分是真心,又有几分是假意。 然而他现在望着金兀术消失的方向,突然之间却有一种很想率领大军,立即冲杀过去,不管是生是死,都要跟随在自己这位四王叔身边的冲动。 自己决不能就看着他这么去赴死! 决不! 直到这种时候,他才隐约有点感觉得到,或许一直以来,在自己的心目之中,自己的这位四王叔已然隐约替代了自己父亲的角色。 自己决不愿意输给他,决不愿意一辈子呆在他的光环之下,然而自己却又直到此刻才明白,原来自己是如此地关心他。 他抬起头,看着那阳光渐渐从林间树叶的缝隙之间闪射过来,山间却仍自静谧得恍若一派天然,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 自己的四王叔究竟会遇到一个什么样的情况?! 为什么直到现在,这片山林间还是如此地波澜不惊?! 忽然有一声淡淡的声音响起:“完颜副帅,看着这大军齐集的样子,莫不是已经在等候本使了么?!” 第127章 初见 () 金兀术看着太阳升起的痕迹,轻轻皱起了眉头。 他跟随着前头宋使的引领,已经走了不短的一段路程,算着时间,似乎也都已然过了与南国皇帝跟那位监军将军约见和谈的地方了,然而这片林间却是依然蝉鸣鸟啼,安逸得仿若自己确实是漫步在某个与世隔绝的清晨山间一般。 可是这里决不应该是人烟罕至! 在这个山谷之间,应该存在着数十万隐匿于各处的宋国大军! 依稀之间,金兀术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他也是统领女真大军纵横沙场数十载的人,虽说女真铁骑一向喜好在空旷的平地作战,但行军之中,自也难免碰得上各种环境,是以虽说在这种深山密林之中立营为战的情况他并不是太熟悉,但他却总是觉得,无论宋国大军如何深通潜踪匿迹之术,这样原本人烟罕至的山林之间突然之间隐匿下了数十万大军,也决不可能还能安静成现在的这个模样。 在前些时日里,宋军那无日无之而又复是神出鬼没的骚扰,让所有的女真将士都自是一天到头都自是风声鹤唳,疲于奔命,并无暇注意到这个有些不同于寻常的情况,而当好不容易略微稳住了防守阵脚的时候,却又已然失去了宋军的踪迹。 若说前些日子里宋军是分进合击,散成各小部行动,是以目标较小,兼之自己这一方惊魂未定,一派兵荒马乱的模样,自是无法发现林间情况有所异常,毕竟这里山高林密,而且山脉起伏相连,绵延不知有多少里地,若是宋军采取的是分散进击的方式,那么散入飞鸟入丛林,无迹可寻,也还自情有可原。 但直至今日这山林里却还是如此宁谧得宛若一派天然,那就很有些奇怪了。 宋国现在当家作主的什么监军将军,绝对不是一个笨蛋! 自己的二十万女真铁骑现下居然陷入于这样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已然足以说明如果对于现在的这支宋**队,现在的这个宋国领军将军,心下还存有一丝半点的轻视之意,那随时都可能踏入万劫不复之地。 是以他纵然未曾料想到自己宁愿拼着一死而希望能够给女真大军创造一个突围的机会,至少也应该在这个形势微妙之极的时候,做好应对一切突发事情的准备。 自己的数十万大军就在山谷之下集结完整,整装待命,这可以说是两军和谈之时必摆的一个姿态,然而相对之下,占据优势的宋国,似乎也更应当摆出一幅兵精将足之状,从而在即将到来的那场和谈之中占据主动地位才是。 自己原先的设计,却也就是依照这样的预设而做出来的,而只要宋**队调兵集结,纵然其对于地形再过熟悉,纵然其隐藏行踪的本事再过厉害,现下自己已然进入了山中,怎么样也应该能够发现一些蛛丝马迹了才是,又怎么会如现在这般模样。 难道…… 金兀术正自踌躇着,缓缓转过了一个小径,蓦地眼前一宽,却是不由得愣在了当地。 …… …… 完颜雍眯着眼,望着仰然走来的辛弃疾的身影,一时间不由得微微一愣。 两名布置在辛弃疾方向的斥候,低着头跟在辛弃疾的后面,身上还有着几个脚印,显自是反被辛弃疾制住了,是以并不敢抬头看那些领军将军还有完颜雍的脸色。 辛弃疾施施然走到完颜雍的马前,看着完颜雍略微怔忡的模样,不由得轻笑道:“离别至今也还不到两日光景,完颜副帅莫不是不认得在下了么?” “锵”地一声响,环伺在完颜雍左右马上的十余名亲卫,几乎都在同一时间拔出了自己的弯刀。 他们原本都自是跟随在金兀术左近的亲卫队伍,按照女真军中的规矩,金兀术身为大军统帅,身旁常自跟随的亲卫队伍足有数百之众,而这些贴身护卫,更自是精英之中的精英。 金兀术此行前去与宋国统帅商议和谈,已然抱定了必死之志,是以仅仅带同了四名护卫贴身跟随,而将其余护卫交给了完颜雍。 其实现下几乎所有的将领军士,对于与宋国和谈而可以脱出眼前的困境,都自是多少抱持着几分希望,是以对于这位已然颇有几分熟悉的宋使的到来,虽然仍自是有些诧异,但却也都还是抱着乐观其成的态度,是以若在平时,辛弃疾以如此大扫女真人颜面的方式突如其来地出现,他们早已自是拔刀相向,然而此时所有人却都只自是面面相觑,冷眼旁观。 惟有这些亲卫跟随了金兀术多年,可谓是情逾父子,现在知晓金兀术此去凶多吉少,心中早是悲愤万状,此时看着这个宋人如此大模大样地出现,简直就是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完颜雍微一愕神间,站在最前列的八骑亲卫已然是齐齐跃马踏前,蓦然散开、交错。 就在那一刹那间,他们手中明晃晃的变刀交织成一片刀网,先自封死了辛弃疾的前后退路,直向辛弃疾身上诸要害落下。 刀光耀眼! 辛弃疾微眯起眼睛,迎着几乎已然可以感觉得到的微寒的刀刃,却连嘴角的那丝笑容都未尝改变,仍自抬眼,淡淡地望着完颜雍、 “住手!”完颜雍的喝声至处,那八柄弯刀霍然停止,交叉于辛弃疾周身左近,悬于头前那柄刀锋,距离辛弃疾的面目,几乎已然只余着不到一根头发的间隙。 “啊!”离得较近的那几名将领,直至此时,才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 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在这等风头火势的时刻,若是误杀了宋使,那将意味着什么。 一时之间,几乎所有人都自是心里捏了一把冷汗,更有不少将领,已然忍不住对着那几名近卫怒目相向。 那几名亲卫却自是恍若不觉,他们也知道事关重大,是以才自及时遵令收刀入鞘,缓缓回马归队,然则隐然间对于辛弃疾的森寒杀意,仍自是溢于言表。 完颜雍仍自是面无表情,淡淡开口说道:“贵国天子官家似乎正与我大帅商谈和议,不知道又复特遣宋使此来,有何见教?!”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方才那一刹那之间,他实在是费尽了不少心力,才强自压下了想借此机会将辛弃疾一举击杀的冲动。 到现在为止,他对于那一夜抢着与辛弃疾暗自订下和议,甚至不惜在辛弃疾列出的书面和约之上,盖上了自己的印信的举动,仍有几分忐忑不安。 如果方才将辛弃疾一举击杀,便可以使得整件事情再不为第三人所知,那他刚才还真自希望那几个近卫的刀再往前推向那么一两分。 只可惜,他看着辛弃疾那坦荡中尤自带着一丝戏谑的眼神,就已然明白,这一点心思,只怕瞒不过辛弃疾,而辛弃疾也只怕早已然对此做好了所有的安排。 早知道有今日这般的局面,自己那日又何须行此险着,闹得如今处境堪虞,进退两难。 辛弃疾看着他的模样,微微一笑,说道:“我大宋天子一向以来怀柔远夷,怀悲天悯人之念,自不愿多有杀伤;眼下贵大帅即然亦有和谈之念,原本便无须多废口舌,靡耗时日,现下已然签下了和谈之约。” 他声音不大,然而站在最前列的几员将领却都隐约听入耳中,不由得都自是面面相觑。 若是以本心而论,他们原本自也是期待着这样的一个结果,然则昨夜金兀术分明已经排定了另一套方案,却又会是突然之间又会有宋使到来,竟尔告知和议已成?! 原本位于完颜雍左侧的阿里滚,耐不住策马上前,开口喝道:“南国小子,你在说什么?!和谈已经成了?这怎么可能?!” “哦?”辛弃疾斜睨了阿里滚一眼,淡淡说道:“贵军原本不就是意欲与我大宋求和么?怎地而今说贵军与我大宋已然商定和谈,将军却又觉得不可能?!” “莫不是……”辛弃疾望着眼前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大军,轻轻笑道:“莫不是贵军根本没有和谈的诚意,枕戈待旦,却是另有所图?!” 阿里滚一时语塞,旁边另一员将领清咳了一声,开口说道:“宋使即称已然商定和谈,那请问我们大帅现在何处,缘何至今仍不见回转?” 辛弃疾失笑道:“大帅与我天子官家相谈甚欢,是以先由本使前来,持了两国和书,先行做些准备。” 他不待那名将领再度发话,已然先行抬头对着完颜雍说道:“副帅大人,不如且请暂移尊步,验看一下本使手持的和书如何?” 第128章 帝王 () 金兀术看着眼前的情景,侥是他自认生平见惯了大风大浪,对于此来和谈之时,宋军所能摆出的阵仗更是早已经有了千百种想法,却也仍自不由得微微发起了愣。 没有想像中的大军,甚至没有一点就当有的仪仗,就在那一片青山绿水之间,淡淡地支起了一张竹制的茶几,红泥火炉上一缕烟气淡淡,在那山岚晨雾之间依稀送来一股清淡的茶香。 一名头带束发金冠,身着淡素色衮服的男子盘坐在茶几前,正自伸手感觉着那茶炉的温度,淡淡升腾的烟雾,却似乎是恰好将他的面容掩住一般,让人看不清楚长相,却又可以感觉得到他那一脸的专注。 金兀术深吸了一口气,平抑下心下的疑问,缓缓举步,走向茶几的方向,那名男子直待他走到近前,这才抬起头,指着茶几对面那张小椅淡淡笑道:“来了?请坐!” 他方才凝神不语的时候,便尤如溶入了这淡淡的山气、天地自然之间,纵然走到了近前,却总是给人一种虚幻不真的感觉,让人根本看不清面目,然而这一开口说话,却又让人觉得这片山水都自是成了他的陪衬,一时之间恍似云破天开,却尤如连这整片天地,都自是亮了起来一般。 连那几名一向以来除开金兀术之外,再不曾对别人低头的铁骑亲卫,忽然之间,都自不自觉地有了一种想向这名男子俯首称臣的冲动。 金兀术看着这个含笑淡视的男子的面容,蓦然间许多记忆都自是重叠在了一起,不由得脱口叫出了声来:“是你?!原来是你?!” 他的眼神死死的盯在那名中年男子的脸上,闪过难以置信的神情,一时之间就这么愣在了当地,浑然忘了理会那名男子的招呼。 连身旁那几名亲卫都自是感觉到了自己主帅的不对劲,趋前一步,正欲开口提醒,金兀术却终于回过了神来,望着那名中年男子,忽然仰天一阵大笑,一脚踢开了摆在几案旁边的那张竹案,就这么在那名男子的对面叉开双腿径自坐了下来,便尤如当年在白山黑水之间的大树根下一般。 赵匡胤对于金兀术的反应却是没有丝毫的诧异之感,只是抬手轻轻将一杯香茶注入面前的小茶盏之中,轻轻推到金兀术面前。 金兀术端起茶盏来嗅了一下,举杯一下子就全部倒入口中,却是眉头大皱,好不容易才勉强咽了下去,对着坐在对面的赵匡胤摇头道:“好苦!” 他伸手解下腰间盛酒的皮囊,扬手丢给赵匡胤,说道:“我们女真人喜欢喝这个。” 赵匡胤哑然失笑,探手接过皮囊,拔开塞子,就这么一仰脖,一口气将这个皮囊之中的马奶酒喝了个一干二净,这才信手将空皮囊丢回给金兀术,哈哈笑道:“怎么堂堂元帅的藏酒好似是兑了水似的,一点也不痛快!” 金兀术张大了嘴,将那空皮囊倒过来抖了好几次,这才确信已然是涓滴不剩,苦着脸道:“这场仗打了几个月,不兑水哪能留到现在?!我不知忍得多辛苦才自省下这么一点,你倒居然是一口喝了个干净。” 两人四目相视,不由得又自同时仰头大笑。 旁边那四名金兀术的亲卫,却是被眼前这两人现下的情况弄得一时摸不着头脑,都自是面面相觑。 原本他们跟随金兀术前来参与这场与宋国天子的商议和谈,早就已经存下了必死的心思,原本在他们的预想之中,已然料到了前面必然是刀山火海、虎穴龙潭,是以未曾出发之前,已然演练过无数次那到达商谈和议之所,见到那位宋国天子以及宋军主力所在之后,就当如何行动的场景。 包括何人暴起发难吸引注意,何人护卫抵御尽可能争取时间,何人又在最短的时间之内点燃传讯的烟火,自然他们也都已然下定了决心,在做完这一切的前提之下要尽可能地挡在金兀术的面前,哪怕这次他们的大帅亲自前来与南国和谈,也是九死一生,也不太可能全身而还,然而不管如何,哪怕是死,他们也决不允许自己死在自己大帅的前面。 但眼前的情景,却比之他们先前的任何一番想像都要更诡异上百倍千倍。 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没有刀林箭雨,没有宋军主力,宋国方面就只有一个人,一壶茶,就这么等在了这里。 而他们那位一向以来不苟言笑的大帅,却又跟他如此喝酒谈笑,就如同已然认识了不知多少年的好友一般。 这样的情形,实在让他们一时间几乎都怀疑自己是身在梦中。 好半晌,赵匡胤缓缓止住了笑,望向金兀术,淡淡说道:“眼下和谈将成,元帅自然很快便可以安然离开此处,到时高歌沉醉,痛饮一场,却也还不为晚。” 金兀术的神色也自回复了原本一直以来那般古井不波的模样,虎目泛起寒光,与赵匡胤对视半晌,却自忽尔摇头失笑:“若换在今天之前,有人跟我说昔日那个被我提一支偏旅就一路追奔入海的南国天子,居然就是今时今日那用兵若神的无敌统帅,哪怕杀了我的头,我也不会相信。” 他凝视着赵匡胤,嘴角泛起一丝若有所思的微笑:“我实在想不明白,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 …… 完颜雍翻身下马,缓缓走到辛弃疾的面前,接过他取出来的那张和书,不由得轻轻一声长叹。 他不用验看也自知晓和书的内容与真伪,毕竟这份和书原本便是由他与辛弃疾密议签署,只是现下辛弃疾拿出来的这份和书之上,除开自己的印信之外,还自加盖了宋国统帅的大印。 双方统帅出具印信,交换和书,则和谈之约便算得上是正式订盟,只是现在的形势,较诸先前,却又是有着天翻地覆的变化。 军中不比朝堂,若是依旧正常惯例,虎符印信,都自是独一无二,完颜雍纵然身为副帅,也只能动用私人印信,只是现在的大金皇帝完颜熙为了让完颜雍真正能够在适当时候把握时机取金兀术而代之,也是为了让完颜雍彻底站到金兀术的对立一方,却是别出心裁地设置副帅监军这样的职务,完颜雍的手中也自握有运用虎符印信的权力。 当日里他只想着抢先与宋国和议,尔后借着营中诸将的求生主和之念,逼使金兀术不得不就范,到时先行与宋国议和非但不是一个污点,还是自己借此成为全军上下的救主的机会。 然而现下金兀术的反应却与自己的料想大相径庭,金兀术此举固然让自己在暂时上得到了诸军将领的共同认可,然而却也自是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自己是天子亲任的监军副帅,有着皇室近支的特殊身份,又有金兀术的当面嘱咐,而自己与军中大部分将领,也还算得上是颇有交情,只要待得整队归国,形势稳定下来之后,稍假时日,要稳固自己统帅之位,却也就当不是难事。 然则此时全军却还是身处于宋军重围之中,数十万大军生死未卜,可谓人心浮动,而现在金兀术更自是孤身犯险,这个时候出现这样一份和约,实在不知这些对于金兀术忠心耿耿的将领到底会做如何想。 辛弃疾看着他脸色阴晴不对,轻轻一笑道:“副帅,如何?可有结果了?” 完颜雍长叹了口气,回望向辛弃疾,淡淡说道:“我们大帅现下身在何处?” 辛弃疾微微眯眼,看着完颜雍,脸上浮起一丝笑容,说道:“大帅现下正与我天子官家商谈,若是副帅……” “本帅只想知道”,完颜雍直视辛弃疾,径自开口截道:“我们大帅何时才能安然归来?!” 辛弃疾不由得微微一愕,凝神看了完颜雍半晌,眼神里方自涌出了一丝恍然之意,缓缓点头说道:“我可以以xing命为保证,完颜大帅一时片刻,必定可以安然而返!” 完颜雍淡淡一笑,忽尔抬高了声音说道:“大帅令宋使此番先持和书前来,不知却是何意?!” …… …… 赵匡胤洒然一笑,微品了一口手中香茗,这才淡淡应道:“元帅自幼从军,征伐沙场凡数十载,怎地却也还不明白一个最简单的道理!” 他看着金兀术,说道:“兵者,诡道也!沙场之上,所有的人与事,都自是片刻不停地变幻流转,若是元帅还是只知固守成见,那还不如趁早卸甲归田,还来得痛快!” 他娓娓说来,宛若老友闲谈,但语气之间却是分毫不曾客气,金兀术身旁那四名近卫,这数十年来对于金兀术可畏忠心耿耿,根深蒂固,虽然一时为赵匡胤气势所慑,未敢拔刀相向,却也不由得踏前一步,怒目而视,一时间气氛颇有几分凝固。 金兀术摆摆手,让那些近卫退了回去,这才长长一叹道:“你说得对!本帅确实是错了!错得厉害!” 他转头对着那山岚晨雾,摇头苦笑道:“我记得你们汉人有所谓什么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典故,但比起你来,简直就是狗屁不是!” 他望向赵匡胤,说道:“这一次败在你的手下,本帅心服口服,然而我实在想不明白,十余年来你隐忍到这样的地步,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虽未曾亲眼见过这位南国皇帝,然而当日纵兵南下,踏马江南,一路势如破竹之际,这位南国皇帝的绘制肖像,却是已然不知看过了千遍万遍,早已经烂熟于胸。 女真人一开始发兵南下之时,原本也只是因着当日相约攻宋之时,大宋那物富风华之态,让所有见到过的女真人都自是印象深刻,是以希望能够大加劫掠,多获财物而已,毕竟是时女真一族刚自白山黑水之间崛起立国,尚未如现在这般存有如此炽烈的开疆拓土之念。 然而在他们轻易攻破了大宋的汴京,几乎将大宋皇族一网打尽之后,他们的胃口也就由此迅速膨胀,当金兀术提一旅偏骑直入江南的时候,他们已然存下了一举灭亡宋室,将这个在他们眼中到处流淌着金钱财富的国度一举纳入自己囊中的念头。 当时汴京虽然已经被攻破,当时唯一提军在外的漏网之鱼康王赵构却是在江南士人军民的拥戴之下,登基为帝,延续宋祚,宋人非但未曾跟他们想象中那般因着汴京被破,天子被俘而人心离散,反倒是更为团结地聚集在赵构旗下,金兀术一路前行,所遇到的抵抗也由最初的零星无力而渐趋激烈,这也让他们明白了南国民心之所向,明白了若是真正想将南国宋室纳入女真人的版图,那攻陷一百个、一千个城池,或许还不如真正掐灭了宋国皇室的血脉来得重要。 所以金兀术南下之际,一路势如破竹,但纵然攻破城池,至多也只不过是纵马劫掠一番,甚至从不分军据守,一心一意,就只追着眼前这个新登基的南国天子的后面跑,因为在金兀术看来,只要捉住了这个宋室皇族最后的血脉,那个喧赫一时的煌煌大宋,自然也就是烟消云散。 是以当时他们虽然从来未曾见过面,然而金兀术为了防止到时让这位宋国皇帝又一次混迹逃跑,早已请得高手画人摹拟肖像,看得却也自是熟极而流。 那些日子在舒州城下,一则是距离太远,又复终日里厮杀得沙尘滚滚,而金兀术身为大帅,坐镇中军,只是遥遥相望,并看不清面目;二则是在金兀术的心目之中,这个南国的天子皇帝,一直就是一个懦弱无能,对于女真大军闻风丧胆的无胆鼠辈,莫说是根本未曾看清颜面,纵然是真正在舒州城下看清了那个全身甲胄的监军将军的模样,只怕也决不敢将眼前那个凛若天神的赫赫英雄跟心目中那个对于女真大金一向卑躬屈膝得近乎谄媚的南国天子联系在一起。 也直至今时今日,赵匡胤身着那一身天子服色,这才让他把近日里几乎成为女真人噩梦的那个大宋的监军将军,与自己心目之中那个南国天子的模样重叠了起来,是以一时之间,错愕非常。 他自然不可能想像得到赵匡胤那等穿越时空、移魂附体的怪诞之事,是以只觉得居然有人能够这许多年来隐匿得如是之深,几乎都已然让所有人在心目之中都已然习惯了他那庸懦无能的样子,而这些日子来亲眼见过他大展神威的自己,却又是让他如此清晰地明白,眼前这位南国天子的兵法武功,是何等的深不可没,是以一见之下,在让他不禁感到惺惺相惜之余,却也又自为了这位南国天子的真正目的废煞思量。 原本他们未曾到来之前,早已自商议决定,一旦探明宋军主力之所在,立即放出烟火讯号,山下女真大军自会全力挥师而来,一举冲出宋军埋伏包围。 然而现在赵匡胤竟尔孤身一人等在这里,倒是让他原本的预计一时之间都自是全数落空。 毕竟这位南国天子的心机与算计自己已经早就见识过了,现下他既然敢独自一人在此等待自己,说不定也早已经料到了自己的安排与计划。 现下南国大军主力位置不明,若是眼前这位南国天子真正料到了自己的计划,那说不定现在这一幕也就正是在反其道而行之,自己既然都能想到以身作饵,这个让自己一直摸不清虚实的南国天子,又怎么会想不到。 自己的女真大军对于此处山林境况一无所知,宋军原本便占尽地利之便,而且眼下女真军队目标明显,而宋军却自又伏在暗处,光凭地利之便已是占据了足够的先机,而此处丘壑纵横,又自根本无法发挥出女真铁骑来去如风的特xing,现下女真大军占据着空旷的平地坚守不出,还略可抵挡得住宋军的冲击,但若是主动出击,让早有埋伏的宋军迎头痛击,那只怕后果就更行不堪设想。 是以他一时之间,自是再不敢轻举妄动,一边与赵匡胤信口闲扯,心下却是一刻不停地在盘算着,面前的到底这位南国天子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阳光渐高。 第129章 险着 () 那站得最前面的几员高级将领,听得完颜雍的话语,不由得都自是一阵窃窃私语。 完颜雍这样说法,不啻于已然承认了这份和书的真实xing。 只是金兀术大帅不是明明已经拟定了今日之战的全盘计划,又怎么会突然之间就这么商定了和谈之议?! 难道那个什么南国天子与监军将军,已然说服大帅放弃了意欲背水一战的打算,而决定就此和谈?! 又抑或是大帅发现了什么预想之外的情况,是以临时改变了原本拟定的作战计划?! 若在平日里,这样的事情委实也是太过不近情理,只是沙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临机应段,却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 更何况,虽说这些将领也都是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将,经过昨夜金兀术那一席长谈,却也明白了眼前形势之所由,一时将自心里那些盘算计较全然压了下去,今日摆开阵势,自也存下了不惜xing名,与宋军拼死一战的打算,然而终究在心中深处,仍然没人希望自己会死在这个远离故土的异域战场。 而且眼下日上三竿,若是算起时辰来,只怕金兀术大帅早就已然和南国天子见上了面,若是原定的计划无误,那么大帅也早就应该发出报讯的烟火才是,现在这片山林之间这般毫无动静,分明是确实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难道…… 站在最前列的阿里达不由得策马向前,向辛弃疾喝问道:“和议即成,为什么我们大帅还不见回来?我们大帅现在到底是在哪里?大帅是否真正还安然无事?!” 辛弃疾失笑道:“大帅自然无事,稍时便归,本使自会在此时待到大帅归来为止,若是见不到大帅归来,眼下你们这许多把刀,要将本使斩成肉泥,只怕也是转瞬间事。” 阿里达冷哼了一声,说道:“要是大帅有什么闪失,就凭你这南国小蛮子的一条命,也想抵得过去?!” 辛弃疾面容一寒,眼中精芒绽射,连久历沙场的阿里达都下意识地觉得心中一凛,转过了脸去。 辛弃疾冷然喝道:“这位将军莫不是忘了,现下身陷重围的不是似乎并不是我大宋军队,本使苦口婆心,只是禀承我天子官家怀柔远人之意,不愿见得此处生灵涂炭,若是将军不满意,不如现在就可以拔出你的刀将本使斩杀当地,相信我天子官家马上就会让你们明白,本使这条xing命,到底其价几何!” 他这一翻起脸来,阿里达反倒有些讪讪地说不出话来。 他们坐困此处也早已有了一段时日,若是对于突出重围甚或反败为胜还具有些许信心,自然也就不会要使出要由统军大帅金兀术孤身为饵来诱出宋军主力,才能求得全力一战以获取一线突出重围的机会的下下之策。 其实昨夜金兀术那一番话,他们根本无从反驳,但也不代表他们就自对此表示认同。 其实很大程度上,他们对于金兀术所拟定计划没有什么异议,一则是由于金兀术以军令形式颁行,而他们身为军人,讲究令行禁止;再则也是因为金兀术所说的那些大道理,他们听得都有几分迷迷糊糊,实在并不是十分清楚。 所以他们虽然现下都已经盔甲齐集,做好了只待金兀术讯号一发,便自全体发动冲锋的决定,也都有着不惜锐意赴死,全力一战的想法与决心,然而如果真正有能够安全逃出生天的机会,他们也仍然还是抱有希望。 毕竟这里无论天时还是地利,都极不适合于他们的铁骑冲杀,如果依照金兀术订下的计划,趁着宋军不备在宋军的埋伏圈里撕开一道口子冲出去,就当不难,然而到底有多少人能够活着出去,却也就说不定了。 谁也说不准在这场势必惨烈万状的突围过程之中,要付出牺牲多少条人命的代价。 而又没有人知道,死去的那一个,究竟会不会是自己?! 这些女真将军长久以来习惯了对于他们辖地内的汉人百姓,甚至于对于南国治下的一干军民人等,都自抱持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适才辛弃疾软语相劝,他们一时不经意却是忘却了现下是自己这一方身居劣势,这时辛弃疾神色转厉,阿里达虽然心中疑窦未去,却也再不敢恶言相向。 旁边几员将领,见得气氛尴尬,连忙上前打起了圆场,辛弃疾反却是一时板起了脸,不多说话。 完颜雍这时才自缓步过来,信手将和约交给了身旁的近卫,由那名近卫在那几名较高级别的将领面前展开。 那些将领都自是跟随金兀术多年,对于虎符印信自是熟悉,此时匆忙之下略略一看,自然也都自明白加盖在这份和约之上的印信是真非假,不由得相互之间又自是一阵面面相觑,最后却是将眼神都自投向了完颜雍。 历来女真大军名义之上的最高统帅都是由皇族兼任,完颜雍是天子亲任的监军副帅,而且平日里沙场征战之时,也尚算得上勇悍过人,是以这些统军大将对于这位年轻的副帅虽然说不上有多少敬重之情,但却也没有太多的抵触之意。 原本金兀术与大金皇帝面和心不和之事,他们也多少知道一些,是以对于这位明显属于金国皇帝阵营的监军副帅,除开一些意欲攀附上金国皇帝这方的势力以求进身之阶的中层军官之外,其余人却是大多采取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 只是此时主帅不在阵前,完颜雍不管从哪一方面讲,都自是理所当然的主事之人,更何况昨夜金兀术也已然有了极为明显地举全军相托之意,是以此时这些将领在事起突然,没有了主意的时候,也便都自不由自主地将决定权交到了完颜雍的手里。 完颜雍沉吟了半晌,这才转过头去对着辛弃疾说道:“不知宋使此来,是希望我军做何准备?!” …… …… 赵匡胤看着金兀术的模样,却也大略知道他心下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自己与自己那个不肖子孙之间,无论武功兵法,还是治国行事,都实在是不啻于天壤之别,莫说是对于过往的那个“自己”素有成见的金兀术,纵然是一些不是那么熟悉自己的臣子将领,只怕也已然感受到强烈的不同。 他此次在对待女真人的态度之上以丝毫不曾稍假辞色,而又复是不惜御驾亲征,连番行险而势压女真主力,也算是给那些朝中群臣,军中群将一个缓冲的时间,让他们习惯一下自己这个可谓是一个全新的天子官家那种雷霆万钧的行事风格。 他从未曾想过有什么和光同尘,潜踪匿迹的打算! 大宋天下,本来便是他自己一手开创出来的,如今重新由他来君临天下,在他看来原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也相信这片天地之间的臣民百姓,会更需要有他这样的一个王者,而不是原先那个不肖子孙那般庸怯懦弱的君王。 更何况,像原本他那个不肖子孙那般当皇帝当到如此窝囊的地步,他真是多看一眼都自觉得心头火起,让他去刻意模仿那个不肖子孙的为人行事而来做什么掩饰,他实在是不欲、更不屑为之,也自实在是学不来。 只是这一切他原本便不欲宣之于口,自也不会跟金兀术做任何解释,眼看着金兀术沉吟不定的模样,只是淡淡一笑,说道:“朕究竟是何等人,元帅归国之后,大可慢慢琢磨。现下女真一族十余万众尤自屯聚于山谷之间,元帅难道就不以他们的生死xing命为念了么?!” 金兀术看着赵匡胤,眉头却是渐渐舒展了开来,轻哂道:“非本帅不为我女真儿郎身家xing命着想,而是我们女真大好男儿,向来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为至高荣耀,从跨上战马的那一刻开始,便已然是将生死置之于度外!” 他轻轻一笑,说道:“就连本帅自己,在出征之前亦早已修有遗书,不知南国天子可有兴趣知道若是本帅与这支女真大军此次尽数折在这里的话,我大金国却又有何等应对之策?” 赵匡胤看着金兀术似有意似无意地岔开话题,不由得眼神中露出思索的神色,饶有兴味地问道:“朕,愿闻其详!” 金兀术轻吐了一口气,望向天际,淡淡说道:“本帅自十三岁之年,率族中少年,起自白山黑水之间以来,身经大小凡百余战,斩军百万,破城无数……” 赵匡胤微微皱起了眉头,说道:“元帅的丰功战绩,朕早已是如雷贯耳,却也不必再多阐释了。” 金兀术却是充耳不闻,径自说道:“本帅生平所遇强敌之中,契丹辽人已然日暮西山,立国百年之中,对待境内各弱小民族欺凌奴役,无所不用其极,早已是民心尽失,是以纵然有耶律大石这等不世出的奇才,在我女真当日匆匆揭竿而起的数万铁骑冲撞之下,竟然不能再据有原先尽寸版图,只能一路迁退而入其原本势力所不及的极西荒蛮之地,才算是勉强站住了脚根。然则契丹人本来就已经元气大伤,又复在与西北蛮人的大战之中,损耗极大,若不是耶律大石苦苦支撑,只怕所谓的西辽早已经烟消云散,但耶律大石……嘿……” 他一时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嘴角牵出了一丝苦笑,略微顿了一顿才接着说道:“耶律大石这些年来把自己透支得太过厉害了,他虽然今年不过五十五岁的年纪,却已然白发满头,以他现在的状态,能再撑过一两年,都已然算得上是奇迹。” 赵匡胤在一旁听着,不由得也是轻轻一叹。 他在上一个生命历程当中建立起大宋皇朝以来,便一直以平灭契丹辽国,收回幽云十六州为己任,也曾与辽**队有过几次试探xing的交手,只是未及一展雄图便自遭逢意外,也可以说是生平一大憾事。 而今他虽然早已是两世为人,看尽物是人非,然而听得昔时的老对手如此的下场,也自不由得心头微微有些惆怅的感觉。 他自来到这片天地之后,对于当前诸国之间实力分布境况,自然也曾有过自己的了解与分析,但却也终究还只是由各种奏章邸报之上得来的见识。而金兀术却是亲身与这些军队之间,不间断地打了十余年的大仗,是以若论起品题人物,当世之间,实在也找不出几个人比他更有资格。 耶律大石这个名字,以及那些事情,赵匡胤原本也自是听过许多次了,只是都不及由金兀术口中说来,这么深有切身感触。 赵匡胤想起这个文武双全的契丹人,当日里独自一人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之将倾,将契丹辽国由亡国灭种的边缘强行拉了回来,远走边荒漠北,以那些沿路收拢的残败之师,一方面力振荒蛮,为自己的族人重新建立起一块生息之地;一方面又能力拒号称天下无敌的女真铁骑凡数十年之久,终究使得契丹人的血脉能在那天之西北的地方延续下去,实在是雄姿英发,惊才羡艳,只可惜终究独木难支大厦,如今却也已然是垂垂老矣。 一念及此,赵匡胤的心中对于这位耶律大石不由得涌起了一分惺惺相惜之念,却又自为之一叹。 金兀术自顾自地接着说道:“耶律大石若是一朝病逝,则契丹辽人之中再无如他那样的人才,其妻其子,守成有余,进取不足,纵能保得住现今荒西漠北那份基业不失,也势必再难对我大金有太大威胁,是以对于所谓的西辽之地,平日里于边境之地,屯军威慑即可,实不宜为了那片不毛之地大动干戈,劳民伤财,徒耗国力。” 赵匡胤轻轻点头,心下也颇为赞同金兀术之言。 光凭能对于敌我形势这番理解,不贪功、不自骄,金兀术便确实是一个可以出将入相的人物。 他现下也自听出了几分味道,倾听着金兀术的长篇大论,丝毫没有半分不耐。 金兀术回忆着自己生平经历,望着天际悠悠白云,又自接着说道:“我女真一族原本是生息于白山黑水之间的边陲小族,因缘际会,据有天下,这是因着我女真铁骑足以纵横天下的结果,然而在那高山草原之间,还自生息着许多强悍的种族,他们的铁骑弓马,并不在女真人之下,在反抗契丹辽人的战斗之中,我们曾经是盟友,但若是对于这些族群应对有所不当,他们或许就会是另一个女真。比如……”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略略顿了一顿,这才接着说道:“比如现下纵横在高山草原间的那九姓鞑靼。” “九姓鞑靼?”赵匡胤微微沉吟,问道:“那是什么?” “那是一个喜好歌唱,喜好喝酒,喜好自由的民族”,金兀术的眼神里蓦然流露出一丝温柔与痛苦交织的神色:“他们如果是你的朋友,那将会是最肝胆相照的兄弟;然而若是他们成了你的敌人,那他们就将会是你最可怕的梦魇!” “当年他们跟我们女真族人一起跟契丹辽人作战的时候,我亲眼见识了他们的骑射,他们的弓马,他们的勇悍,他们的热血,不过幸好,现在他们并不是我们的敌人,他们是我们的盟友!” 金兀术轻轻笑了:“他们并没有太多的野心,他们只想拥有他们的草原,所以或许有一天,陛下会在战场上遇到他们。” 赵匡胤淡淡一哂,不置可否。 他又何曾惧怕过任何对手! 他也希望能够创建出一个天下大治的太平盛世,然而他也深深明白,任何的太平盛世都自是建立在无数次的攻战杀伐之上! 以赵匡胤的骄傲,出现一个真正强大的对手,只会让他觉得生活变得更加有趣。 “当然”,金兀术望向赵匡胤,轻轻一叹:“本帅平生所遇的最大强敌,还是你们宋人!” “哦?”赵匡胤闻言一哂,笑道:“元帅过奖了!” 第130章 遗书 () 金兀术对于赵匡胤的调侃却只是充耳不闻,径自说道:“当年我们刚刚起自白山黑水之间的时候,对于你们宋人,都觉得是不屑到极致的。” “那时我们女真使节初入宋境的时候,看到汴京的繁华,中原的富庶,甚至于贵国使节一路之上丝毫不加防备地带着我们的使团以最短的距离直趋宋都,都让我们感受到大宋的强盛与自信。然而当我们两国议定协手讨伐契丹辽国,见识过你们那些盔明甲亮的所谓精兵的真实战力之后,我们女真人才明白,原来你们宋人的富庶繁华却自是泡软了宋人们的骨头,而那丝毫不加防备地让我们轻而易举地就获取了直趋汴京的最佳路线,并不是因为你们这个自居为天下之中的大宋皇朝真正有如实强烈的自信以及支撑这般自信的实力,却只是因为宋国由上而下,没有人对于我们这个已然崭露头角的女真大金,有一分一毫原本应该有的警惕!” 金兀术望向赵匡胤,露出一丝笑意:“大概是你们实在太平得太久了,所以从君王到百姓,甚至包括你们的军队在内,都已经全然忘了仗应该是怎么打的!” “我们女真铁骑早已将契丹辽人的主力打得奔逃四散,而你们那号称最精锐的西军数十万众却是整装而发,以逸待劳,就在这样的情况下面,宋军居然都还能在人数少于自己不知几倍的辽国残军面前,接二连三地吃上败仗,哪怕之前我们族人对于你们宋人的战斗力已然有过了种种评估,然而这样的战果,实在也是大出于我们的意料之外。” 赵匡胤听得金兀术的话语,不由得微微苦笑。 他对于当时的战况,也早有所了解,知道这场对辽之战,实则也还自有着许多因素的影响。 自那日斧声烛影之后,自己那位皇帝赵光义为了杜绝得位不正的流言,急于开疆拓土,是以在平灭北汉之后,又复急急忙忙地对着契丹辽国用兵,结果当时鞍马劳顿,劳军远征,一时之间反倒是被契丹人打得丢盔弃甲,从此之后,跃马黄河,收复在五代战乱之际被契丹辽人占据的幽云十六州,重现中原天朝汉唐雄风,就成为了一代又一代大宋国君每每夙夜思及而又是不可企及的梦想。 是以当契丹辽国穷图日暮,女真铁蹄起自白山黑水间的时候,当时的宋国自徽宗皇帝以下的一干君臣,也就趁此机会,看到了实现这一长久以来历代祖宗未竟之志的一线曙光。 所以他们当时的宋国上下却也确实对此极为重视,知晓那些承平日久的厢军、禁军,早已自是虚有其表,不堪一战,是以特地调来了确实可以允称为帝国最精锐部队的西军。 西军久屯边界,与西夏军队连年征战,若论及真实战力,却也决非如同表现般的不堪一击。 只是一则西军久在屯于宋夏边界,习惯了西北高原的气候与作战地形,遇到了黄河北岸那空旷开阔的地势,许多原本熟悉实用的战法却是全然变成了不切实际的东西,而且西军劳师远征,却也不像金兀术说的那般是什么以逸待劳,反倒是有不少人不服水土,上吐下泻,也自是实力大减。 更何况,当日里朝堂之上那一干君臣,早已在长年太平岁月里对于真正的军事部署变得完全陌生,将这场劳师动众的煌煌远征看成了如同元宵灯会或者迎神庙祭一般的活动,更多的精力放在了祭祖告庙仪式的隆重盛大,放在了仪仗铠甲的鲜明艳丽上面,反倒是对于军需后勤这等急切之务,反倒是相互扯皮推诿,更自弃原本在西军之中拥有极高声誉的种师道兄弟而不用,反是委任与西军上下颇有心结的大太监童贯总领诸军,这一切一切,都可以说是造成了当日里这支原本在西北高原上能征惯战的百战雄师,调移黄河北岸之后,却是甫与契丹辽人接战,便自溃决千里的重要原因。 也正因着这支原本大宋最精锐的部队,在那些契丹残军面前,居然会如此地不堪一击,使得那些正自声势如虹,连克州郡,将那些契丹辽人打得溃不成军的女真人,起了投鞭跃马,到那天地之间最富庶的大宋皇朝之中纵兵劫掠的念头。 当时女真一族世代居住于白山黑水之间的苦寒之地,在占据契丹辽国的大部分国土之后,契丹贵族的豪富奢靡的生活都已然让他们感到眼界大开,而当时天下人人皆知宋国之富,又是十倍百倍于契丹辽人,在那些曾经到过大宋汴京的女真使节的形容之中,那就是一个遍地流趟着黄金与财富的国度,这些刚刚走出白山黑水,被契丹辽人百年经营积聚下来的金银财宝喂野了心的女真人,又怎么可能放过这样的一块肥肉。 更何况,当时宋国朝堂之上君臣行事的昏昧拖沓也给这些女真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毕竟当时女真人一开始便与宋国有所约定,同时出兵,夹击辽人,然而宋国光在于如何调军、何人为将,甚至于要调动哪一只军队上面,都自是争论良久,积年累月,直至女真军队已然将契丹辽人打得七零八落,甚至于当时的辽国天祚皇di du不得不逃离都城,远走避祸的时候,所谓的宋国联军,才急急忙忙地调防而至,光凭这种处事拖沓无度的处事方法,与女真军队那种来去如风之间的分别,实在已然足以决定两国之间的胜负生死。 而当时匆忙上阵的宋军统帅童贯,在独力无法取下幽云十六州的情况之下,却又不敢就此归国,而与女真人秘约由女真军队出兵攻抢下这些其实已经没有太过强大的抵抗力量的契丹州郡,再由宋国使用巨额的金银财币赎回,这也让女真人更加看清了当时宋军外强中干的面目。 当时的宋国,便尤如三岁孩童手持赤金,一路招摇过市,是以女真人自是在匆匆结束了对辽一战之后,便自迫不及待地跃马南下,沿路纵兵劫掠,就此终于酿成了那至今仍让宋国全体军民百姓都自是思之为之切齿痛恨的“靖康之变”。 自来到这片天地之后,对于前朝军事检讨,赵匡胤也曾与岳飞、刘琦等名将有过多番召对,对于此事了然于胸,知道金兀术此言其实颇有偏颇,只是他也知道金兀术所言意不在此,是以也不多说话,只是目注金兀术,静待下文。 金兀术望着赵匡胤,淡淡一笑,接着说道:“上天让我们女真一族生息于白山黑水之间苦寒之地,一粥一食,一衣一饭,全部都是要靠着我们的双手去拼、去抢,从老天爷手里抢,从猛兽们的口中抢,从契丹辽人的贵族家里抢,也要从那么富庶的宋室的土地上抢!” 他诉说着昔日纵马劫掠南国宋室时的情状,却是恍若在诉说着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一般,脸上没有丝毫的愧疚之色,若此时在金兀术面前的是宋国除开赵匡胤之外的任何一名军士将领,或者士子大臣,只怕都早已经破口大骂,然而赵匡胤却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他是自五代十国那个最黑暗的乱世之中走出来的真正王者,金兀术那一番话自然不符合于任何可以宣之于口的夫子教义、典章史藉里的道理,然而赵匡胤却知道,那确实真正是乱世之中,国与国、人与人之间最根本、最真实的关系。 在那段国无常国,君无常君的日子里,他已经见多了国与国、家与家,甚至于君臣、父子、子女之间,为了利益驱使,为了天子大位,相互攻伐,斩斫仇杀,无所不用其极的事例。 那些道理、那些秩序、那些太平盛世,都必须有足够的强势,足够的武力来维持。 一旦天地之间没有一个足以维持这一切的规矩强大武力,那么余下的就只有弱肉强食、优胜劣汰这样赤祼祼的事实。 自然,女真人当日侵入大宋河山的时候,不知有多少生灵辗转哀号于他们的铁蹄之下,每一个女真军士的手上,都不知沾染了多少汉家大好男儿的血肉,这样的一笔血债,赵匡胤不敢忘,也不会忘。 然而在他看来,要让女真人偿还这样一笔血债的真正方法,不在于口头之上的喋喋不休,不在于要有多少义理道义之上的谴责警戒,当然也更不可能寄希望于女真人有朝一日,良心发现,憣然悔悟,忏悔低头。 这一切的一切,都只能等待有朝一日自己拥有了足够的实力,到沙场上,在战马上,用女真人的xing名去讨回来,用大宋男儿的热血去讨回来! 既然国与国之间只信奉强者为尊,那只要大宋帝国真正拥有足于震慑这片天地之间的强大武装,女真一族,就要学会承受因着自己昔日所作所为而给自己带来的命运。 金兀术望着赵匡胤淡定的眼神,不知如何心里却是有种莫名的寒意涌上来,不由得轻咳了一声,转过了头去接着说道:“当日我们女真一族纵马南下,其实想的无非是要多加劫掠金银财富,多取一些子女玉帛,甚至于我们连退却的时候的路途布置,都已然一早安排好了,毕竟你们南国宋人的人数,十倍百倍于我们女真一族,如果真正全部奋起反抗,只怕纵然我女真男儿再过骁勇善战,却也是万万抵挡不住。” “可惜啊”,金兀术的脸上泛起一种奇怪的神色:“当日里的宋军,真正可以说是对于我们女真人望风而逃,我最记得得就是在曲州江边,我们女真人长年于马上生息,最不谙熟水战,当日我们虽然已经扎结大片木筏,然而绝大部分军士在渡江之际却还自是手足俱软,甚至根本无力发箭,当日渡江之时,原本我们已经派遣斥候先行探查过附近并无宋军出没,但是不知为何,那日就在我们的大部分军队都已然乘上木排浮至中游之时,居然有不知从哪里来的几千名宋军冒了出来,居然还配有你们的神臂弓与床弩!” 赵匡胤微微皱起了眉头,他是弓马皇帝,原本对于行军布阵便自素有所长,此次更是亲自领军出征,对于现在的这些设备军械自不陌生。 大宋这百余年来,财政富庶,年年都是多有盈余,又有设立专门研制军械之职官,不惜靡耗巨资,是以在于武器军械方面,无论较诸于契丹辽国还是女真大金,都可以称得上是颇具优势。 便如这神臂弓与床弩,都自是经过精研改良的无敌箭器,不但射程极远,而且威力巨大,当日里宋军与契丹辽国还有西夏之间相互攻防凡百余年,能够据城不失,也颇得益于这种较诸于辽夏之间要更加犀利几分的器械。 若说在金兀术所说的这种情况之下,女真军置身半渡之中的木排之上,无遮无掩,简直就是一个移动的活靶子,纵然其有能力发箭掩护,在岸边那些占据地利的宋军强力弓箭发射之下,也必然要丢盔弃甲,损失惨重,绝无可能还有登上滩头的机会。 当日里女真人虽说来势汹汹,使得大宋几至于陷入亡国灭种之境地,然则实质上只不过是充分发挥了女真铁骑来去如风的特xing,循着原先宋国接待女真使节时不经意间让女真人侦知的路线,一路直趋汴京而已,实际上在与契丹辽国百战之余,真正挥军踏入宋土的女真军队人数甚至还不过万骑,他们一路之上破城不守,倒也并不是没有据地之念,只不过是人数实在过少的原因。 是以若是当日里那支不知缘何未曾被女真金人的斥候侦知,而又自巧遇女真军队主力的宋军,若是能把握时机,半渡而击,只怕整个宋金之间的战局,都有可能因此而被改写。 只不过时至今日,赵匡胤自然也明白这样的一种情况并没有真正出现,而既然金兀术做如是讲,那自然多半是因为事情发展到后来却成了另外一种结局了,是以他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轻轻一叹。 金兀术看着他的神情,也自摇头叹道:“没错!当日我们也以为再无幸理,最前面木排之上的几员勇士,不愿就这么毫无反抗地束手待死,于是拔出弯刀,翻身上马,口中号叫着驱马向着眼前的水面冲过去。” “当时木排不过只到中游,而且那些日子连月阴雨,水势正急,这几名女真勇士并没有能象希望中那般地能够驱马登岸,反而就这么沉入了水中,然而就只这一下冲杀作势,岸上那群宋军,居然就这么齐齐地发一声喊,掉头就跑,甚至就连手中的刀箭也不要了,就在我们登岸之后,还捡了满地的刀枪军械。” 赵匡胤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虽然他早已经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却仍自不由得心头一阵拂郁难宣。 在这样的太平环境下生存得太久,不管平日里如何积极训练,总是会让军人身上的本应属于军人的许多最本质的东西消失殆尽,就如同被家养的野兽,无论你如何训练精良,也还是无法保持得住它身上的野xing一般。 自己长久以来,都是希望能够给天下百姓带来一个真正的升平盛世,然而升平得太久了,似乎又会让所有人都自变得沉迷于眼前的生活,而再没有朝气与信心,自己未来的大宋帝国,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金兀术笑道:“就是因为在宋境之内遇到太多这样的军队,所以我们才会在已然退兵而去之后,又复卷土重来,将你们的两位君王掳掠而去。” 赵匡胤摇摇头,皱眉道:“元帅长篇大论,不会只是想着跟朕追忆当年吧?!” 金兀术淡淡一笑,接着说道:“本帅当时也认为宋人风骨柔弱,一盘散沙,纵然人数再多百倍,也仍然是不足为惧,是以当时大军归师之后,本帅独提一支劲旅,渡江南下,当时本帅只觉得强如契丹之辽,亦在本帅铁骑之下土崩瓦解,如南国宋人这般不堪一击的军队,只怕本帅连想打一场痛快的仗也自办不到!” “没想到”,金兀术苦笑着摇了摇头:“本帅却真的败了,虽然当时本帅仍然还是将女真大军的主力安然带回了江北,然而本帅平生以来,却从来未有一刻,如那些时日里那般仓皇狼狈过。” 事隔这么多年,每次一提到那个时候的情况,他的眼神里却仍自掩不住地流出一丝恐惧。 他这辈子都会记得诚州之下的那个黄昏,还有黄天荡、还有朱仙镇…… 以往他们女真铁骑与敌人相遇的时候,总是习惯了以少胜多,以弱积强,哪怕同样以弓马威慑天下的契丹金狼军,在与他们人数相当的情况之下,也绝不会是他们女真铁骑的对手。 然而就在黄天荡,那八千名宋军在韩世忠、梁红玉夫妇的带领下,却硬生生地将他帐下那十万名装备最精良的女真铁骑拦阻四十八日之久,若不是南人之中有王虏那样的败类,兼之自己当机立断,不惜以命相填,只怕那十万大军之中,不知有几个人能够生还江北。 韩世忠、岳飞、刘琦……金兀术想起这几个这些年来每天都不知道要在他口中、心里念上几次的名字,不由得微微苦笑。 打败仗没什么,天底下没有常胜不败的将军。 刚开始他们还在辽人管制之下的时候,也曾经反抗过,也曾经输过,输得很惨,但这都没什么。 让他惊讬的是那些宋国的男儿! 他们在多于他们几倍,甚至几十倍的军队面前,那种勇往直前,那种悍不畏死,他们甚至敢拉着手,招着绑着刀枪的长竹杆,就这么用他们的血肉之躯,来硬生生地横拦女真大军的铁蹄战马,瞠目怒吼,生啖血肉,却是在那横飞的鲜血之间,半步也不退让。 他从这些宋人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也曾经拥有过的那份滔天恨火与炽烈战意,甚至比原本的他还要更为狂烈十倍、百倍。 实则自那日由黄天荡好不容易回到江北之后,他就明白,只要宋室有这几员大将在,女真族人的铁骑,只怕就再没有踏足于江南半壁河山的机会。 他对这几员虎将并没有什么恨意,虽然在他们的手上他遭逢了生平从来未有过的败绩之辱,虽然在他们的手上他曾经有几回险死还生,然而在他的心里,对于这处于敌对立场的几员将领,实则却总还自抱持着一种连自己也说不出来的难言的惺惺相惜之念。 其实他们骨子里流趟着同一种血! 只可惜,虽然实际上他渴欲与能够与他们在沙场之上决一死战,然而终究他却只能使用战场之外的那些手段,来除去这几员敌人! 因为现在他已经不再是生息于白山黑水间的部族里那个单纯的少年英雄,女真一族现在立都开国,据地万里,而他则已经是置身于朝堂之上的主政大臣,所思所虑,都不得不由国家的角度出发。 他轻轻一叹说道:“我实在想不明白,到底你们南国宋人是一个什么样的种族,为什么有些时候他们经常柔弱得让人难以置信,而就那么一转眼,他们却又得能够爆发出如此令人恐惧的战力?!” “这个问题到现在我都还是想不明白,就像……”他摇了摇头,望向赵匡胤:“就像我到现在也还是看不明白陛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一样。” 赵匡胤淡淡一笑,摇头不语。 金兀术却是径自说道:“但是自那之后,我却肯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若有一日我死在沙场之上,若有一日我帐下这支女真一族最精锐的铁骑会在我的带领之下遭逢难以逆转的败绩,那么那个可怕的对手肯定就是你们宋国的军队!” “所以”,金兀术望向赵匡胤,轻轻笑了:“所以本帅其实早料到了有朝一日,可能会陷入今时今日的境地!” 他回眼,望向山下,说道:“天下没有不败的将军,但是金兀术可以败、可以死,甚至于山下这二十万女真大军可以败、可以死,但大金帝国不能败散,女真一族不能败散!” 他轻轻一叹,说道:“本帅也知道,如果有一日大宋军队已经能够击败由本帅所率领的这支女真铁骑,那么只怕宋国的军威,我们女真族人已经很难抵挡,所以本帅在留在都城的上大金皇帝遗表之中,向我大金皇帝提出了在这样的情况之下牵制大宋的惟一方法。” “哦?”赵匡胤微微皱眉,望向金兀术,眼神中露出征询之意。 金兀术看着赵匡胤,嘴角浮起了一丝略带诡秘的笑意,轻轻吐出了四个字:“天-水-郡-公!” 第131章 缴械 () 辛弃疾眼光环扫着眼前那几个女真将领已然翻身下马,走近他身前,这才面容稍霁,说道:“两军交战之时,随时凶险万端,贵军摆出现下这副盔甲齐集的模样,倒也还说得过去,然而现在和议即成,如果贵军还自是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未免就有那么几分不伦不类了吧。” 那几名将领微微皱眉,沉吟不语。 他们心中当然也自明白,这一场仗打到现在这个地步,自己这方可以说已经是一败涂地,现下全军主力已然全部身陷于这样的境地,天时、地利尽皆落在于宋军的一方,而且留在山谷之外、舒州城内的那些临时后勤补给军队,甚至于留在顺昌城下的那些起着牵制作用的部分军力,自全军主力陷入于谷中的埋伏以来,却都已经是全无消息,想来只怕也已经是凶多吉少。 自己这方大军被困于这山谷之中,也已然有不少时日。女真骑军一向以来都是讲究来去如风,随地补给,战时仅仅随身携带少量干粮,甚至在以骑兵为主要军种的军队之内,常常没有设置专门的后勤补给队伍,这一次更是在舒州城城破之后,追袭残军,事起仓促,自然更是未尚带有多少辎重。 毕竟女真族人都是天生的猎人,平日里若是遇有乡镇城郭,则自有储粮供应,而若是置身于山林之间,那更可以就地取材,倒也甚少有这方面的忧虑。 然而这一次被困在这片山谷之间,宋军来去无踪,神出鬼没,然而进攻骚扰,却又是无日无之,搞得他们风声鹤唳,纵然是这片山林之间的飞禽走兽何等丰富,他们却也只能徒呼负负,望洋兴叹。 毕竟这里地势丘壑起伏,对于这些一多半战力全在马上的女真人而言,是最不易于发挥实力的所在,好容易占据了山谷间这么一片空旷之处据地扎营,才算得上是勉强守住了阵角,就算没有金兀术的严令,也不会有人有那个胆子离开这片临时阵地行动。 这些日子来,数十万骑军人咬马嚼,不但寻常军士早已是节衣缩食,有一顿没一顿,就连这片山谷内的草根树皮,都几乎已然消耗殆尽,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自己这一方的军队实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要不是在这南方的山谷之中清泉处处,只怕不待宋军动手,自己这二十余万女真精锐,就要尽数葬送在这里。 是以此次虽说是与宋国商议和谈,然则其实这些将领心中也都明白,这场所谓和谈实则也与招降无异,若不是眼下这二十万铁骑好歹还算得上阵容齐整,让宋军觉得要将自己这一方全部拿下还必须付出相当代价,只怕连接受招降的资格都自没有了。 是以昨夜金兀术提出如此冒险的计划,也确实是因为眼前局势已经到了不能不放手一搏的地步,在如此狭窄的地方汇集了如此多的人马军队,而且还自缺乏粮草补给,不仅是军心士气日渐涣散,甚至已然有些受伤的士兵生起了病,如果再照着这样的局势下去,只怕疫症横生,也是为期不远。 毕竟女真一族长久以来生息于白山黑水之间,对于这江南之地潮湿多雨的气候一直都未能够习惯过来,遇到现下这样的情况,只怕每多待一日,伤病之众,就会以几何的方式开始增长。 是以与大宋所言的商议和谈,其实也只不过是一种比较好听的说法,自己这方置身于如此弱势的地位,宋国方面的使节提出来的这样的条件,实在也不算是过份。 毕竟哪怕按照塞外民族的惯例,败军之将,接受胜利那一方一些略带羞辱xing的条件,也只不过是惯有之例而已,而自己这支大军做为战败投降的一方。却仍自摆出这样的军容仪仗,委实也不太合乎规矩。 他们也都自是沙场老将,领着帐下这支女真大军征战四方,换作是他们占据优势的时候,如果有哪一支战败之军以现在自己这样的姿态来求和,只怕他们也是决计不会答应的。 只是今天他们此举却不是为了炫耀武力,而是金兀术原本另有安排,是以此时听得宋使的要求,一时之间都有几分不知所以。 完颜雍看向辛弃疾,问道:“那按照贵使看来,我军应当如何施为才好?!” 辛弃疾淡淡说道:“即然双方主帅已然签下和谈之议,贵军自然应该体现出一点和谈的诚意。本使此来是与副帅及诸位将军商讨贵军各部缴纳军械战马的时间及次序,除开第一批需行缴纳军械战马的部队之外,其他的弟兄,倒是可以回营歇息了。” “第一批缴纳军械战马?”完颜雍看了一眼正自相互交头接耳的其他将领,转头看着辛弃疾惑道:“现在?” 辛弃疾含笑点头:“现在!” 他缓缓高举右手,也不见作势,不远处一处山林间忽然间举起一面宋字的大旗。 完颜雍与那几名将领面面相觑,不由得都自是相顾骇然。 他们也都是久经沙场的百战将领,对于行军布阵之时的各种传讯通信之法,自然都不陌生,一般而言,无论军队规模大小,若是仅凭统军将领耳提面命,都自是难以如臂使掌,是以正常情况之下,都是使用金锣、战鼓,辅之以颜色不同的旗令指挥。 自有宋一代以来,烟火制作技艺日趋成熟以来,在与辽国百年通商之间,也有不少巧手匠人辗转流传到了契丹辽国,女真一族代辽而立之后,承接了契丹辽国的那些技艺工匠,是以也开始在军队的远程传讯之中,开始使用了各种各样的烟火讯号传讯。 然而无论是哪一种讯息传递方式,总也离不开通过视觉、听觉传递,但刚才辛弃疾那一举手,却是让他们根本看不清楚,到底是以怎么样的方式周知了在山林之上的队伍。 那山林离此处虽然不算太远,却也绝对不近,更何况现下山谷之间聚集了数十万之众,辛弃疾虽则站在队伍最前列,却也仍不过是沧海一粟,在那样的距离之下,哪怕修为再高、目力再好的人,也绝无可能通过这样一个举手的姿态,来认出辛弃疾来。 要知道,行军打仗之时,讯息之间的传递极为重要,尤其是长途远征的过程之中,情报讯息,更几乎是足以影响到整个战局成败的关键之所。 是以虽说女真骑兵来去如风,然而在作战之中却也必先派遣斥候以刺探军情,就是这个道理。 然而眼下辛弃疾的举动,却不啻于说明了在宋军之中,存在着一种纵然面对面看着,他们也根本难以发现痕迹的沟通之法,单单凭着这一点,在行军对战之时,只怕就已然足以让自己的军队吃上一个大亏。 完颜雍与那几员将领这才有些明白,何以先前那几日来包围着自己的宋军能够做到如此神出鬼没而又自相互之间配合得天衣无缝的进攻骚扰。 毕竟如果宋军掌握了这样一种完全超出于自己知觉之外的沟通方式,那他们自然可以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一时之间,他们不禁对于金兀术突然之间会改变计划,与南国天子官家商定和谈,又自是相信了几分。 宋人如果能够以这样一种完全不知如何而来的渠道沟通讯息,传递命令,那却也未必就真的需要将军力部署在目光可及之处,只需要分散隐蔽,到时也自是可以统一指挥,分进合击,如臂使掌。 而这样一来,纵然金兀术存下了亲身涉险,以身诱敌的心思,也只怕再发现不了宋军的真正主力所在,在那样的形势之下,不得已与宋国天子及统军大将签订和约,却也自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毕竟以金兀术的眼光与见识,都远在于自己这方所有人之上,如果其看到了宋**队相互之间这等传递讯息的方式,自然也能一眼看得出这其中包含的威胁与意义。 完颜雍强自压下了心头翻腾的情绪,对着辛弃疾说道:“贵国与我军刚刚商定和谈,我军大帅尚且至今未归,现下就马上开始要我军缴纳军械战马,未免太过着急了些吧?” 辛弃疾哑然失笑道:“此处地势狭窄,拥挤潮湿,又复补给不便,贵军在此处想来住得似乎也自不太舒坦,我大宋天子官家虽然怀柔远夷,乐好远客,然而在眼下这样的环境之下招待各位,也实在不合乎于我煌煌大宋之国体,现下我军已然在山谷之外备齐了饮食酒饭,营帐住所,只待得贵军分开缴纳了军械战马之后,便可自饱餐酒饭,休整精神,然后拔军归国,我大宋天子官家也是明白里的许多弟兄也都已然是归心似箭,是以一早布置停当,副帅及各位将军大人觉得过急,我看贵军的这些弟兄们还自觉得太过不急了才是!” 他这番话的声音不大,但除开站在身前的那些将领之处一直立在最前排的那些近卫军士们却也都自是可以听得明白,不由得也自起了一阵低低的骚动。 今时不同往日,女真一族早已是立都开国,据地万里的大金国皇室一脉,然而女真一族的军队仍自奉行原本的“猛安谋克制”,是以这支女真大军之中的寻常军士,却也不乏出身于大金国高官显禄之家的少年,哪怕最平凡出身的女真少年,至少也都是家中富实,不愁吃穿,而且这些女真少年大都未曾经历过昔年大军初起时那般餐风饮露的日子,这些年来大金国势日强,他们也甚少有真正拼死力战的机会,偶有一些小规模的平叛,至多不过数日功夫便已然是高奏凯歌,象这一次这般辛苦的战斗,对于他们之中的许多人来讲,实在是一次不啻于最可怕的恶梦般的经历。 先前在舒州城下、顺昌城下那般与宋人艰苦作战,经月有余,对于他们而言,就已然是一个极为痛苦疲累的经历,继而舒州城破之后,他们又自是未及休整,便自全体引军而下,追袭残军,然后被困于此处的时候,粮草辎重都自未及携带,这些天来,金兀术、完颜雍等将领好歹还能一日三餐,有营帐栖身,然而那许多军士却已然是忍饥挨饿,露宿荒野,此处清泉处处,他们的xing名固然因此得以延续,然而也正因此,地面潮湿不堪,这些长处漠北,早已习惯了干燥气候的军士,早就已经是苦不堪言。 更何况,这数十万人马的大小排泄,都集中在了这片山谷之内,纵然这些军士都算得上是训练有素,对此有种种的处理方式,这里的环境却也早已经是到了几乎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 辛弃疾口中所言的餐饭美酒,干爽营帐,若在于平日里他们可能都自是不屑一顾,然而在此情此景之下听来,对于他们却有着简直难以言喻的吸引力,纵然这些贴身近卫都自是百里挑一的女真汉子,然而也都不由得露出了向往难耐的神色。 完颜雍与那些将领相视苦笑,心下也都自明白,辛弃疾所言非虚,如果他的这一番话让那些军士们听到了耳中,只怕绝大部分军士倒是会争着抢着要成为最先缴纳军械战马的那一部分军队。 辛弃疾望着完颜雍跟那几员将领惊疑不定的神色,轻轻一笑,接着说道:“我大宋天子官家与贵大帅相谈甚欢,只怕一时片刻,尚未及回转,派遣本使前来,原本便自是要让本使与诸位将军先行做好前阶段的一切之事,若是再多拖沓,贵大帅回转之后,只怕也免不了一番斥责,而本使若是就此回去,也自是吃罪不起,还请各位将军快些议定,本使自会在此处与诸位将军一同办理和谈撤军之诸项事务,诸位将军也无须太过提心。” 完颜雍与那几员将领都自是面容一变。 他们也都是精明过人之辈,如何会听不出辛弃疾的话中之意。 辛弃疾的话里明里虽说是金兀术与南国天子相谈甚欢,一时片刻难以回转,然而完颜雍以下那一干将领,却都自明白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辛弃疾话中的意思,只怕是想告诉自己,眼下金兀术之xing命,实则正是拿捏在宋人的手中,若是他们不肯依照着辛弃疾的吩咐先行开始进行缴纳军械及撤离休整之诸般动作,只怕金兀术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回还了。 而且辛弃疾也已然明确说明若是此次不成,他自是再不肯回返,他留在此处一则自然也有以身为质之意,只要自己这一方能够按照着他的指令做事,那金兀术自有回返之时,然而这些日子来的相处,他们也早已经看得明白,眼前这个南国小子,确实是一个十足十的悍不畏死之辈,若是真正自己这方不依照和议之谈做事,只怕辛弃疾真的会不惜玉石俱焚。 完颜雍与辛弃疾互视一眼,却是轻轻吁了一口气,转身对那些将领说道:“我们开始准备撤军休整诸般事宜吧,阿里达将军,我看就由你所部军队先行缴纳了战马军械,出谷休整吧!” 他的心下现下里也渐次恢复了平静。 辛弃疾的表现越完美,等于也自将他的责任降到了最低。 现下辛弃疾这样公然提出了让自己这一方难以拒绝的理由与条件,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自己略做配合,执行原本早已答应了辛弃疾的条件,纵然金兀术归来,却也说不了自己什么。 自然,既然眼下的局势似乎又回到了自己原先预想的轨道上面,那么他的那些设想,却也仍旧还是要照样实施的。 比如让对于金兀术最忠心的阿里达所部先行出谷,成为将军械战马缴纳给宋人的第一支军队。 这支女真铁骑是女真一族最精锐的骑军,所配置的军械战马自然都是百里挑一的东西,缴纳给宋国之后,自是无有取回之期,也就等若是借着宋军之手,将阿里达所部的军队尽数缴了械。 趁着现下金兀术不在,由自己来安排对于宋军纳降缴械的部队序列,正好可以尽量先自安排些忠于金兀术的嫡系上去,这对于自己而言,确实也是一个机会。 一念及此,他不由得反是有些急切了起来,是以反而开始主动配合着辛弃疾,火速安排了阿里达做为第一批缴纳军械战马予宋人的军队。 阿里达重重地哼了一声,冷冷说道:“大帅的计划,原本是要我们整军待发,与宋军决一死战,眼下大帅还未曾归来,这个什么南国小子手上所谓的和书也不知晓是哪里来的,副帅这个时候便自做主同意了这个南国小子的主意,现在就开始对宋军缴纳军械战马,未免也太急了些吧!” 他虽然一直以来忠心于金兀术,以金兀术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是以给人予一种他是一个粗豪汉子,没有头脑的感觉,然而事实上他既然能够从那千千万万人之中脱颖而出,被金兀术看重从而成为帐下最为倚重的将领之一,又岂会真如表面看来的那么简单。 他对于金兀术与完颜雍,或者说完颜雍背后代表的那个大金国皇帝之间的明争暗斗,一向都自是不加过问,因为这并不是自己所能过问,也所应该过问的事情,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对于这样的一种争斗真正如同他表面上那般一无所觉。 昨夜金兀术对于完颜雍俨然有以整支大军相托之念,他自然也是看在眼里,只是完颜雍身为女真皇族,此下又自是身为大金国皇帝亲任的监军副帅,纵然没有今时今日这样的变故,只怕也总有一日要成为自己这支女真大军的统帅,而今金兀术意欲亲身赴险,临行托孤,让完颜雍来总掌大军,却也自是题中应有之义。 他很了解金兀术的为人,是以金兀术此番决定亲自以自身为饵,诱出宋军主力而决死一战的计划,他不舍,他悲愤,但他却没有一句话的规劝。 因为如果换了他与金兀术易地而处,他应该也会选择与金兀术完全相同的一种做法。 然而现下却很明显是情况有变。 金兀术大帅已然走了许久,如果算上时间,不但早就已经应该是与南国天子官家相见,也早应发现宋军主力所在,从而发出讯号指出位置才是,让自己这支大军可以挥师直进才是。 但现下金兀术却是音讯全无,反倒是出来了一个什么南国宋使,手持和书,来要自己先行向宋国缴纳战马军械,移军休整。 其实平心而论,他对于这位南国宋使的话,却也倒是听得入耳。 且不说那份和书上确实盖着虎符帅印,而且他们身陷于此情此景,能以这样的条件商定和谈,却也已然算得上了宋国网开一面了。 他自也知道这决不是因着宋人对着自己有什么慈悲心肠,只不过是那些宋人知道,不管自己帐下这支女真铁骑陷到何等样的境地,任何人想吃下自己这支军队,都必然要付出绝对惨重的代价! 但无论如何,这一仗自己这一方确实是输了,输了就要认,毕竟这样的代价,还在自己这方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当然,最重要的是,和谈一成,也就可以保住了金兀术大帅的那一条命。 他虽然以金兀术大帅至今未归为理由来拖延执行南国宋使的诸项提议,然则其实他也自明白,宋人决不会用这样的手法来扣押自己的金兀术大帅的。 毕竟跟宋国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虽然他是一介武将,但对于跟宋国在于阵前和谈,却也多多少少有了几分认识。 平素里说宋人素多诡计,狡诈多变之类的话,他也听得多了,说得多了,然而要说到以宋室以国家名义而举行的和谈的时候,却都自是谨守着自忖的所谓中原大国风范,往往在一些礼仪之上的繁琐条目或会诸多争执,但在其他地方倒是称得上慷慨大方,更不可能做出以和议之名阵前扣押敌国主帅的举动来。 但也正是因此,所以他对于完颜雍的指令并不想执行,毕竟若是金兀术一去不返,那么有了金兀术认可的完颜雍自是理所当然的即任统帅,然而金兀术若是无恙归来,那么在他心目之中的大军统帅,自然永远都应该是金兀术,而绝不应该是其他任何人。 是以他对于完颜雍将自己帐下的军队全部列为第一批缴纳军械战马的举动,下意识地有了几分戒备警惕。 毕竟他也自是明白,若是自己的军队就这么被缴了械,那也就等若战力全失,而若是到时候金兀术大帅与完颜雍或者说大金皇帝之间起了冲突,缺少了自己这样一支无论如何都会站在金兀术大帅这一边的力量,虽然不至于是致命,但也确实是一件颇为关键的事情。 完颜雍看着阿里达的模样,心中却是知晓了他的打算,长吸了一口气,淡淡说道:“沙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眼下南国宋使手持两国和书前来,又复剖析利弊,反复分说,相信这里所有的将军都已然明白了,难道就惟独阿里达将军你不明白?!” 他望向阿里达,脸上泛起一丝冷酷的笑意来说道:“阿里达将军勇武善战,全军上下,无人不晓,若是阿里达将军坚欲按照大帅原先的计划行事,那本帅也不多拦阻,阿里达将军这就请便吧!” 阿里达不由得微微一愕,愣在了当地。 其实时势发展至此,任谁都明白,要再按照原先金兀术那般计划实话,已经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毕竟金兀术所有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便自是由其自身为饵,来探清楚他们一直摸不清楚的宋国大军主力所在,然后再自全军挥师直进,攻其一点,伺机空围。 然而现下早已是日上三竿的时节,金兀术大帅却仍自未能如原先商定的那般发出任何讯号指示方位,而如果是摸不准宋国大军方位所在,那么纵然眼下这支女真大军正自处于全盛状态,只怕也不过是以送死无异。 宋国那位监军将军兵法入神,挑中此处作为设伏的地点,实在是极为刁钻,毕竟此处丘陵纵横,山高林密,骑军只要一上得山林之间,莫说无法大步冲弛,甚至于连寻常的步子都自迈不大开,挥舞兵刃或者张弓射箭,也自是大受障碍,反是宋**士原本便自都以步军为主,对于此处地势又似是极为熟悉,在这等丛林作战之中,简直可以发挥出不知多少倍的战力,此消彼长之下,这些久经沙场的将领几乎不用想就知道这是一场绝对没有胜算的战斗。 更何况,若是自己此时坚欲不执行完颜雍的命令,只怕完颜雍立时便要自己率军出击,集眼下女真大军全部二十万之众的力量,量来都无法与埋伏在暗处的宋**队相抗衡,更莫说自己孤军一部单独出击,更莫说完颜雍不但不会给自己任何支援,更有可能给自己再出一些不知何来的鬼主意。 宋国的大军要吃下自己这一方这二十万众的女真大军,自然是必须付出极为惨烈的代价,然则若是倚仗地利之便要吃下自己这一部军队,那只怕倒也不是多为为难的事情。 更何况,想来那些宋人对于给自己这样的一个出头鸟一个极为惨痛的教训,想来是有着非常浓厚的兴趣,只要自己率军出袭,那就等若是将自己帐下的兄弟全部带入了鬼门关。 他抬眼望着那些环立在周围的将领,却发现他们都自是转过了脸去,不与他的眼神相碰。 人皆有私,这些将领原本就已经接受了辛弃疾的那番说辞,现下一心所思所虑的,反而是要向宋军缴纳军械战马的会不会是自己所部的军队,反而是在经过了这一番异动之后,自己在于军队之中的根基地位,会不会有怎么样的动荡浮沉。 是以对于完颜雍指派阿里达所部作为向宋国方面缴纳军械战马的第一批军队,事实上在他们之中大部分人的心里,都自是暗暗高兴。 毕竟此次宋国方面仅是要求他们留下半数的军械战马,而阿里达所部又是这支女真铁骑之中人数占得最多的一部分,是以如果由阿里达所部先行缴纳了他们的军械战马,那么他们所部自然也就有更大的机率逃过此劫。 尽管他们也自知道归国之后,这些军械战马必然还要再行补充,还要重新分配,然则他们都自是沙场老将,对于本**力也早就是了然于胸,自是知道要将这次半数也就是十万众的上等军械战马完全补充,哪怕是倾现下大金全国之力只怕都难以办到,更何况在此次伐宋之余里那月余以来的攻城之战,以及在此地被围困经月的过程之中,他们的军械战马也早已自是折损了无数,纵是大金朝堂为了保证这支精锐骑军的战力而全力补充,也必然是杯水车薪,僧多粥少。 毕竟军械也还罢了,女真一族接收了契丹辽国的军械制造之技艺,现下对于军械制造,却也还保持了一个较高的水平,然而上好的战马,却是极难培育。 纵然漠北之地,尽多千里草原,良驹无数,然而要将一匹普通的良驹培训成真正的战马,却是要经历无数道的工序,其中仅仅拉背一项,就足以淘汰掉十分之九的马匹,是以组建这支女真骑军的二十万匹上好的战马,确实也算得上是大金国多年来的积聚而得,现下是绝对无法再行凑足此数。 虽说回去之后这些军械战马也要再度重新分配,但那毕竟是今后的事情,避开眼前这一劫,到时总也还有不少可以斡旋的余地可说,甚且退一步说,到时自己有兵在手,却也还能够在军械战马的分配之中先行占据主动,是以现下莫说没有人来为阿里达出头,甚至几乎所有人都自暗暗盼着阿里达能够早些答应下来。 阿里达看了看完颜雍还有身前诸将的脸色,也只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头面向辛弃疾,说道:“南国小子,要怎么走?!” 第132章 阴谋 () “天水郡公?!”赵匡胤微微愕了一下,这才明白过来金兀术说的是什么意思。 昔日女真大军攻破汴京,将宋徽宗、宋钦宗两代帝王连同整个大宋皇族全部掳掠北去,金帝给宋徽宗、钦宗分别安上了一个“昏德公”、“昏德候”的称号,后来自己那个不肖子孙赵构在建康称帝,再立宋室,在江南半壁渐渐站稳了脚根,女真人见一时半分难以真正吞并江南半壁江山,便自开始存下了与南国宋室议和的心思,于是象征xing地改封宋徽宗赵佶为天水郡王,封宋钦宗赵桓为天水郡公,自然事实上两个亡国之君在漠北生活不过是以最低劣的囚徒无异,非但时时提心吊胆,担心受怕,还要经常忍受女真贵族种种侮辱xing的展示安排,所谓郡王也好,公候也好,都不过是个幌子,这两个亡国之君在漠北之地,过得诚可谓是生不如死。 现下宋徽宗赵佶已然病故,惟有顶着个天水郡公之名的赵桓仍自握在女真人的手中,这对于所有的宋国子民而言,都自是一种无日敢忘的奇耻大辱,是以不但岳飞、刘琦等几员名将,时时都自以迎还二帝为念,纵然是前些日子由秦桧主导的那与女真金国所谓的什么和谈里面,关于徽宗梓宫与钦宗皇帝的归属问题,也都还自是首要的重中之重。 “对,天水郡公”,金兀术望着赵匡胤,眼神里浮起了一阵狡诈的神色:“陛下的兄长,大宋皇朝昔日的钦宗皇帝!” 他看着赵匡胤,脸上绽出一丝笑意:“陛下不会已经把他忘了吧!” 赵匡胤淡淡一笑,说道:“元帅若是肯将钦宗皇帝送返大宋,朕自是无任感激!” 他已经有点明白了金兀术的意思! 毕竟自己这个不肖子孙,虽说也自是徽宗皇帝的亲生儿子,大宋皇族的正宗血脉,然而原本却终究不过是受封王爵的康王而已。 若不是女真人举大军南来,攻破了汴京神器,甚而将徽、钦二帝尽皆掳掠北去,确实也轮不到他登基为帝。 当日里那位徽宗道君皇帝一众子女之中,时为太子的钦宗皇帝赵桓身为嫡长子,是大宋皇朝最为理所当然的继承人,然而徽宗皇帝对于这位太子桓却不知为何,长久以来,一直存有心结,只是碍于赵桓嫡长子的地位,又有朝中一干坚持法统传续正当xing的重臣支持,这才不得不将赵桓立为太子,而在这位道君皇帝心目之中最理想的接班人,却是他的第三个儿子郓王赵楷,是以一直以来对于太子桓不冷不热,却是将许多关键的差使,都交给了赵楷去做,是以终徽宗一朝,围绕着皇位承袭的明争暗斗,都是在太子桓与郓王楷之间展开,至于这位皇九子赵构,由于出身生母原本便自名位不显,虽然也有些投机取巧的臣子们意图借拥立天子而谋取富贵,但终究是少之有少,相较于太子桓与郓王楷而言,有朝一日继承大宋皇位,君临天下的场面,对于这位皇九子赵构,不过是一场可望而不可及的美梦罢了。 也正因此,借着女真人南下之机,终于正位为君的钦宗皇帝赵桓,甚至于在女真人兵临城下的时候,对于朝堂之中有可能威胁到其皇位的势力仍然一直保持着极高的警觉,但却始终也只是将目光集中于那位已然退位为太上皇的道君皇帝以及郓王赵楷的身上,反倒是对于赵构不甚放在心上,是以才会在女真人稍稍退却之际,让这位皇九子赵构领了个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头衔出镇东南,也正由此使得自己的这个不肖子孙逃过了女真人洗掠汴京之劫,成为了置身于汴京之外的道君皇帝的惟一血脉。 只是赵构虽然在国都沦陷,二帝蒙尘之际已然成为了大宋皇朝理所当然的继承人,也尽得天下军民士子的认可,然而却终归是在父兄尤在的情况之下登基称帝,虽说事急从权,然而在注重孝道与法统的正当xing的大宋皇朝,这仍旧不能不说是一件极为尴尬的事情。 甚至于赵匡胤相信,当那群虎将当年一路凯旋高歌,将女真人打得节节后退,高呼着要收复河山、迎回二帝的时候,只怕自己 这位不肖子孙的心中也早已是千百次地想过,若当真迎回二帝还朝,那自己却又应当如何区处? 身登大宝,君临天下,只怕每一个有资格问鼎大位的皇子,自孩提之时便自经常做着这样的梦想,而今赵构既然因缘际会得偿所愿,那自然不可能再将这张天子宝座拱手与人,哪怕对方是自己的亲生兄弟还是亲生父亲! 虽说自己那个不肖子孙的父兄当时已然成为了女真人的阶下之囚,而若自己这个不肖子孙真地能倚仗着自己座下的诸员虎将直捣黄龙,尽复河山,那自然是大宋皇朝的中兴之君,纵然迎得二帝回还,一时之间,自也不可能要求他将皇位拱手相让,然而不管怎么说,这一父一兄,终归也都是做过大宋皇帝的人,只要他们存在于朝堂之上,就会时刻不停地提醒着大宋皇朝的所有人,他身下的天子宝座,并不是那么理所当然地就应当由他来坐。 纵然那两位大宋曾经的君王经历了漠北之劫后,已然再无半点野心,总也还会有一些意图攀龙附凤、以求拥立之功的臣子们煽风点火,甚至……甚至黄袍加身。 赵匡胤淡淡一笑,他当日取大周而自代之,自然有着他自己的考虑,然而对于臣下这样的心态,却是并不陌生。 更何况,单单从史馆编纂的那些早已经是为尊者讳,写得无比曲折隐讳的描述之中,他也可以窥见这两个现下被擒往漠北的亡国之君,在争权夺势的时候,又是怎样的一番表现。 哪怕到了女真人兵临城下的那一刻,那位钦宗皇帝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派出重兵把守住已然退位的那位太上道君皇帝的置身之所,防止他的这个退位之后仍自复辟之心不死的亲生父亲趁乱出城,逃到安全的地方重新复辟称帝。 而今金兀术旧事重提,无非是在提醒着自己,那位道君皇帝虽然已经不堪漠北苦寒的生活,于年前溘然长逝,但女真人的手上,还拿捏着自己这个不肖子孙的兄长,大宋皇朝曾经的钦宗皇帝。 “送,自然要送”,金兀术慢慢收敛了嘴角的那丝笑,淡淡说道:“我在给我大金皇帝备好的遗书之中,不但劝我皇帝陛下即时送返天水郡公,甚至还力谏我皇帝陛下将那河东千里之地,也尽数归还你们南国大宋。” “哦?”赵匡胤微微一愕,望向金兀术。 昔日汴京一战,女真大军纵马中原,河东千里之地,尽入其股掌之中,但是时女真人刚从白山黑水间走出来,心思眼界只放在了中原之地的繁华风物、金银财宝之上,兼之当日里实在胜得侥幸,是以却也不敢久留,随便捡选了当日里汴京之中的大臣张邦昌,立为什么“大楚”皇帝,便自急急驱赶着宋国宗室,一路北上,丝毫不以据地为念。 是时虽则二帝蒙难,各处军民乱成一团,却也仍自有一些如宗泽之辈的中流砥柱,起来收拾残局,借着女真人退走之机,收回了不少原本被女真军攻破的重要城池,兼之大宋民心未失,张邦昌亦情知自己绝难就此弄假成真,僭位称帝,亦是颇为主动配合,是以一时之间,连汴京神器,都又重新回到了大宋的手中。 然而人心之中的欲望野心,却几乎是这天地间滋长得最为迅猛的东西。女真人既然据地开国,就再不是那一群只知在白山黑水间务求温饱自给的野人,兼之于中原之地的繁华富庶在他们心中留下的深刻印像,没过多长时间,经过休整准备的女真大军,就再席卷土重来,这才有了金兀术带领女真大军突奔猛进,沿路将自己这个不肖子孙追袭入海的故事。 只是女真人终归在治国理政上的经验还颇为欠缺,抽不出手来管制这中原的大片土地,而中原之地的汉家衣冠,也实在难以接受异族统治,是以在重新占据了中原大片土地之后,女真人续张邦昌之后复立原来知河南府的汉人刘豫为傀儡皇帝,让他代替金人来管制这片中原之地。 只是刘豫为人,残忍暴虐,窃居帝位之后横征暴敛,是以他这个所谓的大齐虽然积极配合金人南征之举,却是寸功未建,反自是节节败退,是以不过数年光景,金人只好废掉了伪齐,自己来管制这中原之地。 在大宋那几员虎将的带领之下,大宋军队也曾一路高歌凯旋,收复河北大片失地,其中岳飞更是打到了朱仙镇一带,却又被自己这个不肖子孙以十二道金牌召回,尽弃十年辛苦之功。 原本自己甫立大宋之际,便自一直以未能收复五代乱世之际沦入胡人之手的幽云十六州为念,现下偏安一隅的宋室南国,版图却几乎萎缩至只有从前的一半不到。 这中原之地不但是汴京神器所在,更自连结西夏、吐蕃诸地,战略地位极为重要,宋金两国围绕着这片所在,不知各有多少儿郎洒血断头,不知耗尽多少心力,虽说若是金兀术落败身亡,那对于女真国内必是至为重大的打击,但若说女真人会因此而将那大河以北千万里土地连同钦宗皇帝拱手送还,却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女真人在短短的二十余年间跃马天下,纵横无敌,绝非侥幸,个中实不乏能征善战之辈,自不会不明白据有这千里之地,实不啻于多了许多闪转腾挪的余地与空间。 惟一的可能,就是女真人的图谋远要比这千万里河山来得更大。 赵匡胤一念及此,却自是略略有些明白了金兀术的话中之意,双目仍自凝视着金兀术,嘴角却自是浮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第133章 挣扎 () 连发两章,前面还有一章:) ------------------------------------------------------ 金兀术看着赵匡胤的反应,微微皱眉,转头望向天际,说道:“若是连我带着的这支女真铁骑都难以抵挡你们南国大宋的军队,全军覆没在了这里,那证明你们宋室的军力已然突破了以往,达到了全新的水平,虽然我大金自有应对之法,但却也不应当再招惹这样的强敌,自然是要讲信修睦,止息干戈……” “讲信修睦,止息干戈?”赵匡胤哑然失笑:“元帅说得未免也太过轻松,女真人侵我国土,杀我子民,至今河北千万里土地,哪一寸不曾浸染着我大宋儿郎的铿锵热血,又岂是这一句讲信修睦可以轻轻揭过的。” “更何况”,赵匡胤看着金兀术,目光微微一寒:“你们女真人所谓的送返钦宗皇帝,只怕也不是打算将钦宗皇帝送到朕的驾前吧!” “不错”,金兀术霍然转过头来,回望着赵匡胤,脸上却是挂起一种诡秘的笑意:“天水郡公这些年过的日子也是艰苦啊,我大金既然有诚意与大宋讲和修睦,自然也不能夸待了贵国的钦宗皇帝,我大金自会割出汴京周围千里之地,让钦宗皇帝登基复位,重掌大宋乾坤。” 他顿了一顿,轻轻笑道:“我们女真人向来最重情义,既然有心要与大宋议和,约为兄弟之邦,那自然要表现出我们大金国的诚意,到时自然会协助贵国的钦宗皇帝陛下,将你们南国宋室的一切,恢复到靖康之前的模样,到时……” 金兀术故意微微停顿了半晌,眯眼打量着赵匡胤的反应,淡淡说道:“到时不知道应该称呼您为陛下,还是要叫您做康王呢?” 赵匡胤听着金兀术的话语,却只是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女真人一旦明白了他们面对的这个大宋再不是以前那个可以任他们欺压劫掠的弱小之国的时候,他们也就必然会拿被他们握在手里的钦宗皇帝来做文章。 大宋向来自负天下衣冠正统,对于嫡长之名份素来看重,昔日那徽宗、钦宗皇帝,虽然不见得是什么有道明君,徽宗有花石纲扰民之政,钦宗则是在女真人兵临城下之际,兀自汲汲于内斗,甚至自毁长城,撤去主掌城防,深孚众望的李纲,以至有“靖康之变”,可以说是自取其辱,然而不管怎么说,他们也都还自是宋人所认可的君王。 是以二帝被掳北去,对于所有的宋室子民,都自是难以忍受的奇耻大辱,岳飞、刘琦等几员名将提军北上之际,一路上一呼百应、从者云集,自是因为女真人残忍暴虐,激起宋室百姓誓死相抗之心,但那士气高涨,却也有着所有宋**民都背着君王被俘的靖康奇耻,沙场之上都自是一往无前,意欲一雪耻辱的因素。 但若是女真人如金兀术所言,施展出这样的一个手段,则对于宋人而言,无疑将置身于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 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甚至于现在南国宋室的天子官家赵构,只怕都要不知道如何来面对这样一个复位登基的钦宗皇帝,哪怕明知道他不过是女真人手上的一介傀儡。 虽然当日里女真人也曾先后立过张邦昌、刘豫的大楚、大齐这两个昙花一现的政权,然而无论是赵匡胤还是金兀术却都自知道,如果将政权的傀儡皇帝换做现下那位仍在漠北的钦宗,那对于任何一方来讲,意义都自是截然不同。 现下汴京神器仍自握在女真人的手上,若是那些女真人拥立钦宗皇帝在汴京复位,号称再立大宋,那这隔江相望的两个宋室,其间究竟孰为正统,倒还真的是一件难以说得清楚的事情。 虽说那位钦宗皇帝是借女真人的力量复位,只怕在实质上不过是与刘豫一般的傀儡,然而只要女真人在这上面的手脚做得巧妙一点,只怕却很以让人指摘他们是挟天子而自重。 毕竟此时去靖康之际未远,南国宋室里的那些大小臣子,那些名臣大将,甚至于现下的天子官家,只怕都还自是清楚地记得,自己都曾经只不过是这位钦宗皇帝陛下的臣子! 更何况,女真人扶立钦宗皇帝,也绝不仅仅是为了争一个名份上的优势而已,如果他们当真划立原本大河以北的千万里土地让钦宗皇帝重新登基,再立大宋,那现下由自己带领之下的宋室如果还要平灭金国,就不得不先要跟名义上是由钦宗皇帝统治之下的这个“大宋”开战。 对付金人,对付那些手上不知染着自己多少骨肉同胞鲜血的虎狼金人,那些将士自然会奋勇向前,舍生忘死,然而如果在斯情斯景之下,他们要面对的却是自己的同胞,自己的父老,却又让他们怎么办? 这甚至不单单是兄弟阋于墙,而可以说是以弟伐兄,以臣伐君,若是真有干戈相向的那一天,只怕朝中那群一步一趋都必要奉天理而行的文人士子们,就先要乱成一团。 然而无论是谁,却又绝难以容忍这种存在着两个宋室政权的局面。 试问是时若是钦宗皇帝以大宋之名义与女真人缔结和谈,发上那么一纸诏令到这江南半壁,却又自让人情何以堪? 是以若是当真有钦宗皇帝汴梁复位的一天,实不啻于在南国宋室对女真人征战的路上设置了一个无法绕过却又难以攻伐、不得不拔却又难以下手的屏藩。 金兀术凝神观察着赵匡胤的反应,心下微微苦笑。 他并不是虚言恫吓,而是真真正正准备了这样的一份遗折。 对于宋室军队真实战力的估计,他较诸其他任何一名女真将领,都要来得更加地清楚明白。 虽然他也明白,以现下朝中大金皇帝以及那女真年轻一代如此炽热的战意,只怕他加上帐下数十万女真大军的尸骸,也未必能够劝说得了这些向来以为自己天下无敌的女真年轻一代,采用这样一个看上去颇为大煞威风的方式。 然而他却还是对于这个计划反复推敲,力图在遗折里将这一计划的每一个步骤,都写得清楚明白。 因为他知道,如果女真铁骑真的能够再现雄风,在自己兵败之后仍能将宋室军队狙击于国门之外,甚至还能反败为胜,一统天下,那固然是好。 但若是女真人再难以抵挡得住宋人前进的脚步,那拥立那个倒霉的钦宗皇帝复辟为君,在宋金两国之间划出一片缓冲地带,却几乎就成为女真一族维持自存的唯一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尽管这样的举动对于女真人而言,也同样意味着一场冒险。 没有人比他们这些亲身经历汴梁之变的人,更明白中原之地的百姓对于宋室的君王,是如何地思慕依恋,而对于他们这些中原衣冠眼中的异族蛮夷,又是何等地排斥。 错非如此,他们当日也就不用先后扶立张邦昌、刘豫,希望能够以汉治汉,让中原之地的百姓们觉得这只是一场汉人之间的朝代更迭,而不会再如现下般反抗的力量与运动聚集纠结,无日无之。 而现下这个天水郡公赵桓在那些中原耆老的以目之中,与刘豫之辈殊不可比,而就是堂堂大宋皇朝最有资格的象征。 虽然他们扶立赵桓复位之际,自然会有种种举措,力求将这位天水郡公、钦宗皇帝控制于女真人的股掌之间,然而在拥有了如此雄厚的民心基础,又置身于南国宋室军力鼎盛这样一个微妙的局势之下,赵桓究竟会在多大的程度上选择与女真人合作,实在是一件难以逆料的事情。 毕竟在这些年里,他虽然从来未将赵桓这个生xing懦弱的手下败将看在眼里,但心里却也是明白,这个天水郡公在临阵对敌之际确实是个鼠目寸光,难堪大用之辈,然而若说起弄权擅政、平衡中御的手段,却也实在是不可小视。 所以纵然明知扶立天水郡公复位,对于南国宋室的民心士气,乃至朝堂格局,都必将造成极为严重的打击,然而他却终究还只是把这一项计划写进了自己一旦战败身亡之后,才会转交到大金皇帝手中的遗折之中。 因为这只是百般无奈之下的求和图存之法,却绝不是在占据上风之时应当使用的制胜克敌之方。 这位天水郡公复位之后的宋国,就象是一柄双刃剑,恰好可以成为夹在南国之宋与大金皇朝之间的缓冲地带,让那南国宋室无论军力再强,却是无可施力之所。 自然,若是那位天水郡公与眼前这个隐藏至深的南国天子,真正能够兄弟携手,并力北向,那只怕便是女真一族的末日将至。 然而金兀术却是明白,无论如何,也绝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更何况,摆在这一对兄弟面前的,是九五至尊,天子大位! 赵桓自然会倚南国之势来牵制女真人对他的挚肘之举,但同样也更会倚仗着女真人的实力,来抗拒那南国之宋。 甚至,可以预料得到的是,这位天水郡公如果是个聪明人,他就应当会明白,他真正可以依靠的力量,是女真大金,而不是那个由他的九弟称帝立国的南朝之宋。 毕竟只要南朝之宋的威胁还在,女真金人就会倾尽一切力量地来保障他的皇位能够继续绵延下去,从这个意义上讲,利益反倒是会让他们成为最可靠的盟友。 而若是他那个九弟真正有了足够的实力赢到了这个天下呢? 那这位天水郡公,只怕就真如他曾经哀叹过的那一样,欲求一宫观使而不可得了。 金兀术一念及此,心下也不由得涌起一阵隐隐的悲哀。 或许自己真的变得更象一个政客,而不是一个纯粹的军人。 如果真能有所选择,他真的宁愿能够如昔日一般跃马江东,跟那大宋的几员虎将短兵相接,用沙场之上绽放的鲜血来赢取值得骄傲的胜利,而不是象现在这般,满心满眼里盘算的,却都是一些原本让自己思之便欲作呕的鬼域技俩。 然而他却知道自己已经做不到了。 为了现下仍自困在山谷之中的数十万女真儿郎的xing命,为了那刚刚开国不到二十载的女真大军,他都别无选择。 他对于赵匡胤坦陈他这样的计划,这是一种威胁,然而却也是一种乞命。 他明白对于一个帝王而言,开疆拓土也罢,洗雪国耻也罢,都自是在帝位牢固之余,做为涂抹冠冕之上的荣光而用的。 如果一旦意识到这样的举动将会动摇到他身下的那一张宝座的时候,那么只怕所有的帝王都只会做出同样的一个选择。 所以他纵然置身于斯情斯景之下,也仍旧希望能够跟赵匡胤达成一个尽量无损于女真大金利益的和谈之约。 甚至他更希望能借此让这位越来越让他看不清深浅的南国天子官家,能够就此之后,在意欲攻伐女真的时候,能够思虑再三,不敢逼迫过甚。 南国宋室最可虑者,就是那几员一味主战的虎将,若是这位天子官家有所顾虑,对于这几员虎将而言,则无疑又是一轮新的打击,如此则一切情况,也便又自回复到了先前的模样。 金兀术轻叹了口气,他也自知道,这一切更多地都只是出自于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 然而事已至此,除赌之外,他也再自别无他方。 他双目望着赵匡胤,希望能将他的每一个细微的反应,都自是尽收眼内。 …… …… 阿里达一脸阴沉,一马当先,顺着辛弃疾指出的路向行走,也不理会跟在身后的完颜雍与辛弃疾。 完颜雍望着他的背影,微微皱眉,扭头对着身边的辛弃疾轻声说道:“阿里达一向勇悍无比,对我四王叔又是忠心耿耿,对他你可要小心留意,做好准备,否则只怕一切尽成泡影。” 金兀术的战略,原本就是败中求生、败中求战,阿里达自来都是金兀术的心腹,自然能体会得到金兀术的心思。 此时他肯随宋使前来,而且是缴纳军需的第一批军队,也难说并没有存在着想借此发现宋军主力,从而达成金兀术原先预定下来的目标的心思。 以他的身份,本不应对宋国使节口出提醒之言,无奈他此时心下却也自是明白,他现在的利益已然被绑在了宋国的战车之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真的在这个时候再有什么不可测的情况,倒真的是难以承受的事情。 辛弃疾回头,望了一眼跟在他身后那一长队军士,却是转头对完颜雍淡淡笑道:“多谢副帅提醒,辛某自有应对之方,究竟如何,时至便知!” 完颜雍听着辛弃疾的话里似乎颇有深意,却是一时不明所以,眼下的局面又实不容他多有追问,只是深深皱起了眉头,吁了口气。 阿里达似乎隐约听到他身后的响动,回过头来,扫了一眼辛弃疾与完颜雍,目光却又自越过两人,停留在了那队他一手调教出来的行进中的女真骑军的身上。 他们的身上仍然披挂着薄铁织成的重甲,他们手中的仍然紧擎着不知生饮过多少鲜血的长刀大枪,而纵然在这历经了如此长时间的围困之后的疲累之余,他们一旦跨坐在马上之时,却仍旧不知觉地采取了一个最适宜冲锋的姿式。 不管在什么情况下,这群军士身上的一切,都似乎仍然在提醒着所有人,他们是纵横天下的女真铁骑之中的一分子,是杀人不见血的女真军士之中最精锐的那一部分。 阿里达轻轻笑了。 自驻地到这里,已经拐了十一处弯转,这个南国小子似乎真的就以为胜劵在握,其中带着自己这支铁骑,竟然没有绕出什么岔路。 他已经清楚地记得每一个路口的方向,他相信若是由自己呆会再走一次,哪怕蒙着眼睛,他也能清楚地到达现下所置身的地方。 再转过前面那个路口,似乎就已经到了南国宋人要收缴军械的受降的地方了。 南国小子,莫要高兴的太早! 大帅说得对,任何时候看轻了女真铁骑的人,都必将付出血的代价! 第134章 发难 () 金兀术失望了。 站在他面前的赵匡胤,非但未曾有半分如他预想之中的惊惶或慌乱的表情,甚至于那冷峻得尤如刀刻斧削的脸上还自是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而金兀术更是可以尽乎直觉地感受到,这位南国的天子官家脸上的笑容之中,分明含有对自己浓浓的失望与嘲讽。 赵匡胤确实没有丝毫慌乱惊恐的意思! 他只是觉得有几分好笑! 虽然他现在使用的,是他这个不肖子孙的身体,是他这个不肖子孙的身份,然而他的骨子里,仍旧是那个一根棍棒压服天下七十二洲的大宋开国天子! 在他自己的心里,赵匡胤就是赵匡胤,就算是去掉了大宋皇朝天子皇帝的身份,也不会给赵匡胤这三个字,减色一分一毫。 好男儿有所为,有所不为,指点河山,翻覆天下,只要是认清楚了是应当做的事情,那也不过是件寻常事尔! 昔日他可以自五代乱世那山积尸骨之中走出了,建立起一个升平的大宋皇朝,现在同样可以! 所以金兀术觉得自己所说的计划如果能够真正顺利实施,那对于南国宋室的方方面面,对于这位天子官家的地位正统与否,都是一个绝大的挑战。 然而在赵匡胤看来,这却不过是一场笑话罢了! 他虽然出身将门之后,却是自小家道中落,从少年之时便自离家周游天下,从一无所有之中闯荡下赫赫英名,由偏军小校而直至殿前都点检,最后甚至黄袍加身,开国称帝,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由他自己的双手去打下来的。 金兀术无法明白一个开国帝王的雄心大略。 对于赵匡胤来讲,他的皇位原本便自不依靠于他的父兄祖先而来,他可以登基为帝,一匡天下,依靠的不是家世,不是血脉,而仅仅是因为他是赵匡胤,是自五代十国以来这片天下独一无二的最终胜利者! 那位金兀术口中的天水郡公,大宋皇朝曾经的钦宗皇帝,是自己现在这个身份的长兄又如何? 乱世之中的天下,从来只由有德有能者居之,自己二弟传下的这一脉不肖子孙,搞得连大宋天下都快被外族人占据了,现下若是他竟然还有脸任由异族外姓扶持其重登宝座,以此来挟制自己的父母之邦,那便直接打杀了又如何! 所谓以弟伐兄,物议沸然,在他看来,都不过是一帮腐儒之见!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若是拘泥于这些食古不化的所谓名份地位,而任由江北千里之地,百万父老,继续在女真人的残暴统治之下哭号挣扎,那才真正是不容于天理人心的汉家罪人。 朝堂中些许腐儒的抗辩力拒,这想必是难以避免的事情,但却决不足于对于赵匡胤的决定产生一丝一毫的动摇。 自他登基称帝,手操天下以来,就只有他为天下人立定规矩,他虽优渥天下士子,却只是借重于他们的行政经验,决不代表着他的一举一动,会随着文人士子们那些莫名其妙的坚持来起舞。 而且他也相信,朝中绝大部分人的头脑还自是清楚明白,知晓谁才真正能带着他们收复河山,谁才是真正能够开创盛世,让大宋皇朝蒸蒸日上的明君英主。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若当真有金兀术口中所说的两个大宋君王隔江对峙的一天,他自然会让臣下们明白,应当做一个什么样的选择。 无论置身于百余年前的北宋汴京,或者是今时今日的临安行在,只要主掌大宋乾坤的是他赵匡胤,他就有着足够的自信来引领着大宋皇朝前进的命运。 自己以前那个不肖子孙,之所以会对于金人这样的计划,恐惧得甚至不惜于一心只想着保住眼前的地位,甚至可以对着金人卑躬屈膝,与一意和谈的秦桧一拍即合,无非是因着对于自己座下的那张龙椅,在意得几乎到了患得患失的地步。 而赵匡胤的心里,却是丝毫没有这样的顾虑。 因为他那个不肖子孙之所以能够因缘际会窃居帝位,只不过是因为他身上流淌的是赵氏皇族的血脉。 在赵匡胤的眼中,他更享受的却自是开疆拓土,建都立国过程之中的乐趣,而这个天下,更是他自己一刀一枪去拼抢回来的! 所以慌乱的,有些尴尬的,有些不知所措的,却是金兀术。 他慌乱的是眼前这位南国天子对于他这原本应当无隙可击的计划,居然仍自是一副丝毫不被左右的神色。 他尴尬的,却是他读懂了写在赵匡胤脸上的那一丝失望、轻蔑与嘲弄相交织的神色。 因为他也曾经是一名真正的军人。 这位曾经被他认为是庸怯懦弱的南国天子,如今已经用事实证明了他在沙场之上,是如何地勇不可当,是何等英雄盖世的绝代名将。 如今他在占尽优势的时候,未曾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列阵受降,反是在山间烹茶以待,与自己砥足而谈,那自是出于一种军人对于军人之间的尊重,因为在他的眼中看来,自己也称得上是一名真正的军人。 然而自己现下所做的,却不是一名真正的军人所应该做的事情。 在沙场之中的百般较量里已然输得一败涂地的自己,却是没有爽快认输的勇气,反倒是出尽了百般诡辨,意欲以一种近乎于讹诈的方式来扳回一局。 两国交锋,无所不用其极,只要未曾亡国灭种,一场仗输了,自然就要有另外一场,若是在归国之后,从容定计,无论施展出何等样的手段,也不过是理所当然之义,自然不会让金兀术有任何的负疚之感。 然则现下却自是在沙场之上,而眼前这位南国天子又自以一个面对真正的军人所应有的尊重的方式对待自己,为什么自己却又总是不敢说出这个“输“字?! 金兀术一念及此,不由得在这转瞬之间,忽然有了一种许久未曾有过的无力的感觉。 无论是在白山黑水之间面对那凶险不可测的魔物白刹林的时候,抑或是当年深入大宋腹地被五路铁军围进合击的时候,他都仍旧充满希望,拿得起放得下,因为他有信心能够把这一时的失利当做激励自己完善战法的动力,因为他还有自信能够在不久的将来再赢回来,再讨回来! 甚至哪怕在一夜之前,他存下的仍然是与死相搏、败中求胜的心思,眼下这场战尚未结束,而他金兀术,一向以来,不到最后一刻决不言败。 然而自从知道了这个在沙场之上纵横无敌的统帅居然就是南国的天子官家之后,他的一切信心,却就几乎就这么消失无踪。 方才他说的那些话,从一定程度上讲,已然等同于他的全部底牌,然而眼前这位南国皇帝的表现,却又是这样一个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他望向眼前的赵匡胤,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一个对手。 在经历了这样的一场惨败之后,他非但未曾发现到他的任何弱点,甚至于连站在他眼前的这个南国皇帝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都还自觉得朦朦胧胧,虚实难辨。 这是从来未曾有过的事情! 这个南国的天子皇帝身上,却是体现出了沙场无敌统帅的一切素质,甚至于似乎在他的心里,那对于胜利的渴望与狂热,居然真的可以超越于他对于那天子权位的眷恋。 一个不怕死的沙场统帅,已然足以带领着治下的军士纵横捭阖,横行天下,而自己眼前站着的,却是一个不怕死的皇帝天子! 而在他身后的,更是一整个正在蒸蒸日上的强大帝国! 金兀术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赵匡胤,收起了原先的虚饰,长叹道:“不错,有你这样的天子皇帝,我大金只怕不是你们大宋的对手!” “不过,我想陛下也应该明白”,他踏前一步,面容转肃:“我们布库哩雍顺的子孙,在那白山黑水之间,每一个从出生开始,就已经学会在那冰天雪地里,跟毒蛇猛兽,跟见了鬼的老天争命,不管面对以前那个声威赫赫的契丹辽国,还是陛下治下的大宋,我们女真人都不会有一丝半毫的退缩,就算是明知不敌,也绝不会束手待毙,陛下想复仇,就尽管来吧,我们女真族人虽少,但至少也可以拼掉大半个大宋!” “你要战,便战!我们布库哩雍顺的子孙,是在饿狼的指爪间长大,不管什么人,想灭掉女真一族,必然也要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 金兀术仰立当地,言语铿锵,脸上却是一派平静,看不出多少慷慨激昂的意思,仿佛只不过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一般。 反是他身后那四名年轻的铁卫,被他这番话说得热血沸腾,都自挪身上前,手按刀柄,目泛寒芒,盯紧赵匡胤,一副直欲择人而噬的模样。 他们卫护金兀术左右已然多年,见惯了刀林箭雨,早已是置生死于度外,今日在这等情形之下随金兀术前来,自是已然存下了一去不返的心思。 只是赵匡胤孤身一人候在此处的情景,委实太出于他们的意料,而他们也是一时为赵匡胤气势所慑,眼睁睁地站在一旁看着金兀术与赵匡胤长篇大论,居然也自忘了他们此来原本存有的目的。 直至此时被金兀术的话语激昂,这才如梦初醒一般,走上了前来。 此地并没有想象中的宋国大军,然而眼前却自是站着一个活生生的宋国天子。 如果能擒住了他,对于扭转眼下战局所能起到的作用,只怕更甚于十万大军。 他们都自是身经百战的军人,此时看似随意站立,实则却已然分别占据了最为有利于发动攻击的位置,只是在等待着金兀术的一声令下,便即暴起发难。 第135 惘然 () 继续连更两章,前面还有一章:) ----------------------------------------------------------------------------------------------- 金兀术兀立不动,周身却自是杀机大盛,紧紧交锁着眼前的赵匡胤。 眼下在这位南国天子带领之下的大宋,确实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女真大金所能抵挡的,然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却是只有一个人。 虽说他也早已自这月余之来的沙场之上,也已然明白了站在他眼前的这个南国天子,也绝非是易与之辈,然而不管怎么说,一个人无论如何可怕,自己也总不会如同对着一个煌煌大宋那般无能为力。 当然,他虽然已然从心里认同了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个南国天子是一个真正的军人,但也直至如今,仍然不相信这位南国天子会只身前来面对他们。 毕竟纵然这位南国天子坚欲如此,相信南国那些名臣将领也绝不会放心至此。 是以他也不是未曾想过自己这方一出手之后,便即有宋室大军涌出护驾的可能xing。 毕竟他心下已是无比地清楚,以眼前这位宋室皇帝的修为,无论自己这方如何倾尽全力,甚至不惜施展出两败俱伤的招数,只怕也绝不可能在一个照面之下,对其造成任何的伤害。 可是那又如何?! 他现在已经是不愿再去多想这些利害计较了。 这些年来,多历朝堂,凡事务须以沟通大金新老皇族之间的共识,以维护朝堂之上不同势力、不同政见团体之间的稳定平衡,而这一切的一切,需要的却又是他每一步都自要深思熟虑,谋定而后动,这如多年来,大金便如一个最沉重的包袱一般,无时无刻不沉压于他的心头之上,让他已然慢慢忘却了以往年轻时那飞扬热血、快意恩仇的感觉。 现在在面对这个南国天子的时候,既然他已然倾尽全力却自又复是无能作为,那他索xing就不去想了。 便如他所说,布库哩雍顺的子孙从来就不是会束手待毙之辈。 自女真人出生在那荒蛮冰寒、猛兽群集的白山黑水的那一日起,等待他们的命运就是去杀、去抢,或者被杀、被抢! 既然命运避无可避,那就象一个男人那般地去战斗,就从现在开始战斗! 自己此来,原本就不曾想过要活着回去! 若是能就此引来宋国大军,也正好符合了自己先前的计划,他相信自己身旁的那四名近卫死士,必定能够及时地把应该发出的消息发送回去的。 金兀术浑身气机交锁,周身衣袂无风自扬,将一切生死胜负之念排出脑海之外,双目紧盯着眼前的赵匡胤,气势已然蓄积到了巅峰。 整个林间,都仿佛在那突然之间静寂了下来。 在他身前不过数步之遥的赵匡胤,却尤自盘坐在地下,缓缓举壶添水,金兀术那股凛冽的气势,在他身前却似是自然消失无踪,连他壶口注下的水线,都未曾因此有一分半毫的涟漪晃动。 金兀术的瞳孔蓦然收缩。 这个南国天子似乎就这么平平淡淡地坐在那里,然而金兀术却可以近乎直观地感觉得到他却仿佛已然与这座大山、这片树林,甚至于现下掠过的那一丝轻风融为一体,无分彼此。 眼前站着的是一个武学修为已经臻达至自己难以揣摩的境界的人。 金兀术的心里却只余下一股雄雄的战意。 他踏前一步,正欲吐气开声,将这些年来的憋屈尽数随着那一拳轰将出去,却蓦地正迎上了赵匡胤微微抬起眼神。 赵匡胤的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哂笑道:“朕又何曾说过不放过女真一族?!” “什么?”金兀术不由得生生一滞,停下了脚步,狐疑地望向赵匡胤。 这十余年来攻城掠地,纵马中原,不但破了宋国的都城,掳走人家君王,更是手上积下了不知多少人命,多少鲜血,倾尽三江四海之水,都无法洗雪如此怨仇。 在那么多年的征战生涯里,金兀术早已看多了铭刻在宋人军士眼中、心中那疯狂刻骨的仇恨,甚至早已然习惯了生活在宋人的仇恨之中,是以他深深地明白,这样的一种不共戴天的仇恨,又岂是可以轻轻一语可以揭得过去的。 赵匡胤振衣而起,看着金兀术,淡淡说道:“朕早就说过,留下你们的半数武器军械,你们就可以就此离去,朕绝不留难!” 金兀术双眉一竖,却是深吸了一口气,强自按捺住翻腾的血气,缓缓问道:“陛下想说的,应该不止于此吧?!” 他此时已经无暇去计较赵匡胤话中的条件如何由原先的三分之一的军械战马而变成了半数,只是想知道赵匡胤方才的话中之意到底是什么。 虽然赵匡胤此时旧话重提,似是颇有调侃的意味,然而金兀术却自是可以从他的神色之间,看出他方才的话,并非全是虚言。 毕竟金兀术自然与赵匡胤说不上有什么相知甚深之处,然而却是觉得这位南国天子的一举一动之间,自有一份无形的威严气势,是以他方才会在方才那般千钧一发的时刻,生生克制住了自己出手的冲动。 一而振,再而衰,三而竭,他也自知此举无异于自弃方才那一点点场面上的优势,此时若要再出手,再不可能有刚刚那般局面。 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 因为方才他虽然已经将赵匡胤的武学修为预估到极高境界,然而却也直至踏入赵匡胤十步之内的时候,才发现在他眼前这位南国的天子皇帝淡立当地,周身却仿若溶入了天地大化一般,让他根本就没有可以出手之处。 若不是方才赵匡胤方才自己岔了开去,让他就势收手,只怕他却更是不知要如何是好。 赵匡胤淡然说:“今后如何,并不是操之在朕,而是操之于你们女真人之本身。” 金兀术微微皱眉:“哦?” 赵匡胤转过身去,望着山下的山谷,还有那山谷尽头处的苍茫的天,声音仍是淡淡:“在大帅看来,国与国之间相互争伐,恰如你们女真人昔日在丛莽之间的挣扎一般,物况天择,适者生存,所以你们女真一族昔日占我国土,杀我子民,都认为是理所当然,那自然也觉得我们大宋若是有朝一日强盛起来,必然也会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叫你们女真一族亡国灭种,是也不是?” 金兀术眉头微皱,一时间也不明白赵匡胤这句话的意思,只能开口应道:“你们汉人有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间事本自如此,却不知陛下的意思是……” 赵匡胤嘴角逸起一丝苦笑:“我大宋与女真一族不同的地方,就在于我大宋自那山积尸骨之中走出来之后,便一直克制着自己,不让这片天下,再回到那只知相互吞噬的荒蛮丛林法则当中去。是以大宋虽然富甲天下,却一直以怀柔远人为长远国策,以至于被你们区区女真数万军马长驱直入,甚至家国不保,朕只是在想,朕昔日致力于恢复中华衣冠,一改昔时唐末五代以来惟以发展军力为己任的残忍暴虐,希望能还天下一个太平清明之治,难道真的就错了?难道汉人、女真人、契丹人,就只能这么如同丛林间的野兽一般,今日你灭我的国,明天我夷你的族?还是或许真正相互之间容纳不下的根本就不是这么宽广的天地,还是只不过是人心里的成见与贪婪?!” 他是弓马皇帝,“赵匡胤”三个字不管在昔时或是现世,都意味着战场之上的无敌统帅,毫无争议的沙场战神,然而他自那无数场的胜利之中走出来,而一手建立起了大宋皇朝之后,却自是以文人士子为基,将大宋皇朝的文治推向了一个极盛之世,虽然在后世看来,这是他防范武将的心态使然,然而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那是因为自己真的还没有忘却自己自极小之时便自存下的那个理想,或者说是妄想。 自己居然真的希望有一天,能够再没有那么多的厮杀争斗,能够让天下人有一个比较长的太平喘息的时间,能够不用把心思再终日地放在那些你争我抢上面。 他从来不畏惧一个任何战争,他有信心在沙场之上战胜任何一个敌手,然而黄袍加身之后的他,却已经不再是昔日那个尚勇好斗的少年,因为他已经在唐末五代那个人率尔相食的乱世之中,看得太多了,看得太累了。 那是一个往往顷刻之间,便是皇冠易主的时代! 而每一次那张皇帝宝座的更迭,就沉浸了太多的鲜血,太多的背叛,太多的骨肉相残。 父子、兄弟、夫妻、战友…… 那样的时代,几乎足以摧毁人世间一切值得怀念的美好的东西。 甚至于他黄袍加身,坐在了那张原本属于他义兄子孙的龙椅之上的时候,也充满了许多的不得已。 所以他一直不希望自己治下的大宋皇朝,会是一个只知道穷兵黜武的中原帝国,哪怕以他的个xing而言,他更愿意恢复那可以一意积极开疆拓土的汉唐雄风。 然而这次死而复生,奇迹般地附体在了他二弟的这个子孙身上之后,所见所闻的一切,却又自是让他如此地失望。 子孙不肖,贵是一由;然则自己昔日订立下的那些大宋皇朝立国之根本原则,却也未必就不是造成今日局面的原因。 是以他听闻金兀术那长篇大论之后,不由得心生感慨,有感而发,却是望着天际白云,微微出神,半晌未曾再开口说话。 第136章 止戈 () 金兀术一时之间,也不由得有些呆了。 他刚才对赵匡胤说出的那些话,的确是他的肺腑之言。 他从小就生长在那充满猛兽的山林之间,早已然习惯了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丛林法则,在听闻赵匡胤这一席话之前,确实从来也未曾想过,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除了征服与被征服之外,或许居然还真的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其实在先前,他也早就在汉人的儒生当中,听过了这样的道理,只是当时他都不过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因为在他看来,这只不过是弱者无助的借口。 然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赵匡胤,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强者。 无论是这位南国的天子皇帝,还是在他身后的那如日初升的煌煌大宋,都已经不是自己,不是整个大金王国所可以匹敌的。 所以同样的一句话,同样的一个道理,由赵匡胤的口中说出来,他却不能不听,不能不深思而慎取。 对于强者的尊重,和对于弱者的轻视,同样是已然在自幼年以来的数十年拼杀磨砺里,已然深深地烙入了他血液之中的东西,虽然哪怕连金兀术自己,都未必真正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更何况,他在这位南国天子的话语之中,感受得到他那发自内心的诚恳。 是啊! 宋人想着要活下去,女真人也想着要活下去,那么除了你死我活之外,为什么不能想着另外的一条路来走,为什么不能大家坐下来,商讨一条让双方都可以继续好好地存活下来的路? “铿”地一声,他蓦地拔出了腰间的弯刀。 哪怕方才在面对赵匡胤直欲出手的那一刻,他仍然是赤手空拳,然而在此刻,他却拔出了自己的刀。 身后那四名近卫,方才早已自是热血沸腾,直欲以命相拼,只是不知道自己的大帅不知为什么又被这位南国天子三言两语诓住了,是以一时不知所措,现下见得金兀术拔刀,哪还按捺都住,几乎也在同时拔出了手中的弯刀,逼上前来。 赵匡胤对于这一切却都自是宛若不觉一般,兀自背对着弯刀在手的金兀术还有那四名近卫,悄然负手,望着那远方的天际,天际的远方。 金兀术将手中的弯刀平举至胸,遥对着赵匡胤,却是没有其他的动作,反自是缓缓开口,沉声说道:“南国皇帝,我金兀术生平从不服人,今日却见识到天地之间的真英雄,你若信得过我,我金兀术可以在此立誓,归国之后,将竭尽全力力劝我大金国主交还天水郡公,归还河东之地,以达成宋金两国的和平之议。宋国一天由陛下称帝,我女真一族绝不有一人一马踏入宋境半步,如违此誓,有若此刀。” 他一言至此,左手攀上刀锋,双手发力,只听得“铮”地一声响,竟尔就这么生生将手中的弯刀折成两截。 身后那四名近卫不由得齐齐惊呼出声:“大帅……” 金兀术却是丝毫也未曾注意到他们,径自踏前一步,向赵匡胤喝道:“南国皇帝,你怎么说?!” 赵匡胤缓缓转过身上,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淡淡说道:“迟了,大帅现下再来说这句话,未免太迟了!” 金兀术双眉微竖,森然说道:“布库哩雍顺的子孙里,从来没有贪生怕死之辈,本帅只是有感于陛下方才所言,以为大宋有意于我大金讲和修睦、止戈为武,是以本帅才不惜以勇士的荣誉立誓,欲以余生之力,致力于使金宋两国铸剑为犁,和平相处,却绝不是我大金怕了你大宋,若是陛下出尔反尔,意欲犯我大金,那自有百万女真男儿的头颅热血,等着陛下!” 赵匡胤哑然失笑,说道:“朕是天子,金口玉言,何有出尔反尔之说。只是大帅莫不是忘了,从来就没有大宋侵犯大金的事情发生,现在元帅脚下所踏的土地,甚至这山谷之外、大河以北的千关万壑,原本都是属于我们大宋的国土,都是我们汉人世世代代戍守的疆界,然而直到现下,仍然是你们女真人时时不忘引马南下,纵马中原,难道元帅真的觉得朕能够相信,仅仅经此一败,你们女真一族就会收起你们在白山黑水间磨砺出来的野xing,合上那不断吞噬着周围一切的血盆大口?” “不是因为这场战斗,是因为我”,金兀术看着赵匡胤,脸上涌起郑重的神色,一字一句地说道:“难道陛下信不过我!” 赵匡胤看向金兀术,良久,却仍是缓缓摇头。 金兀术肌肉蓦地崩紧,那四名女真铁卫感受到他那森寒的杀意,也自齐齐微微弓腰、前倾,宛若四只意欲择人而噬的猛兽。 他们自小便在金兀术跟前充任近身护卫,在他们的心目当中,金兀术就是天,就是神,甚至于大金皇帝,对于他们来讲,都及不得眼前这位曾经带领着他们无数次冲荡沙场,又无数次夺取胜利的大帅来得重要。 他们在这些天来的战场上,对于这位同样勇武冠绝当世的宋国监军将军,也曾有过对于勇士的欣赏与对于英雄的敬畏,是以纵然方才对于赵匡胤意欲合围击杀,也只是出于两国相对,不得不尔! 对于他们来说,眼下这个汉子是什么宋国的天子皇帝,倒在其次了。 自跟随金兀术以来,他们的心里一直都在被灌输着这样一个观念,那就是一个男儿之所以值得尊敬,是因为他的勇敢,而不是因为他的权位,权位可以被剥夺,英勇却是永远属于自己的。 但是现在却是不一样了。 因为他们的大帅郑重地以女真勇士的荣誉立誓,却被眼前这个宋人拒绝相信。 这是一种最羞辱的蔑视! 所以现在他们的身上,都自是杀意升腾,几乎恨不得就这么四刀齐出,就这么将赵匡胤斩成肉酱。 杀! 第137章 时间 () 继续两章送上,顺祝大家五一节快乐! --------------------------------------------------------------------------------------------- 金兀术却是轻轻抬手,止住了这四名女真勇士的冲动。 赵匡胤望着金兀术,缓缓摇头,眼神里地是流露出一种不知何等神色的情绪,淡淡开口说道:“不是朕不相信大帅,只是大帅难道当真连自己也相信,凭着你一己之力,就能改变现下的大金朝堂?就能让女真一族做出这样的选择?” 金兀术默然了半晌,这才沉声说道:“本帅既然敢做出如此说话,自然有本帅的凭仗,我等女真一族虽然自来悍勇,但却从来最为尊崇强者,真正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在朝堂上并非……” 他话尚未曾说完,赵匡胤已然开口截道:“女真朝堂上并非是由年轻一代话事作主,哪怕现在的女真国主份属年轻一辈,甫登帝位,也急欲开疆拓土,是以起用了不少同样好战狂热的年轻人,然而国中军政实权,却也还是大半操持在完颜昌与大帅手中,上至军国大事,小至后宫选妃纳嫔,若不得你们点头,金国国主也是不能擅自做主,是也不是?!” 金兀术微微一愕,好一阵子才强自点头道:“陛下对我大金的情形倒是所知甚详,我大金国主感恩念旧,一向对于一干老臣尊崇有加,本帅说的话,谅来我大金皇帝陛下,也还是能听得进去的!” 大金国朝堂之上新贵与老臣之争,早已是暗潮汹涌,只是他与完颜昌都是自金国太祖开国,便自一文一武的两大支柱,又是皇子龙孙,更兼金兀术可谓是一手组建了眼下这只最精锐的女真骑军,也一直以来都将这支女真部队的控制权牢牢地握在了手里,是以在朝堂之上拥有着无可争议的优势。 虽然近年来完颜亮整合东胡诸族,在与西北边塞跟契丹西辽的连年大战之中声威大振,俨然成为了女真军中最具声望的一个新兴将领,然而完颜昌久操权柄,金兀术积威所在,在朝堂之上新晋一党,还是不能够跟这两个开国老臣相提并论。 只是这些终究对于女真一族而言,并不是多么光彩值得一提的事情,一向以来,在宋国使臣面前,大金朝堂上总也还是能做出一团和气,团结对外的模样,却没料到今日这位宋国天子,就在自己的面前,将女真朝堂上现下的情况讲得一清二楚,宛若亲见,让他实在一时之间颇有些无奈之感。 只是现下形势比人强,宋国现下势如虎狼,只怕再非女真大金之力所能抵挡,而如现下这般能与宋国天子面议的机会,又着实不多,更难得这位宋国天子话语之间,却也隐隐有些意欲和解的意味,是以虽然他从心里并不愿意承认赵匡胤的评断,却也只能点头认可。 毕竟他也明白,这位南国天子即能说得如此清楚明白,自然也已掌握了确实的情况,自己若是不敢坦然承认,倒自是让眼前这位南国天子小看了。 赵匡胤却是哑然失笑,说道:“大帅此言,若放在数年前讲,甚或此战之前来讲,或许倒也还不差,但大帅却似是忘了一句老话:‘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大帅若真是以诚待朕,可敢现下告诉朕一句,若是大帅归国之后,当真依照方才之誓言向女真国主提出那种种条件,那大帅到时可还真有办法,能保得住你原先在女真朝堂之中的声望影响?!到时可还真有办法,能够推得动这些政策为女真国朝堂之上的接纳与施行?!” 他微微顿了一顿,看着金兀术脸色微变,这才接着悠悠说道:“大帅却也不想想,你那地位与声望,却又是因何而来的?!” 金兀术一时愕在当地,嘴唇微动,却是一时之间,再说不出话来。 扪心自问,他方才向赵匡胤提出这样的条件的时候,虽说骨子里自然仍是为了女真一族的绵延断续打算,然则却也确实是真心之语,并没有任何虚言白话的打算。 然而直到赵匡胤说出此语,他才蓦然意识到了整个事情的问题所在。 他此次虽然遭逢前所未有之败,但这也还算不得太大的事情。 毕竟此次听这位南国天子的话语,他也希望自己能够在女真朝堂之中还保持着足够的影响力,是以此次最多也不过是留下自己的半数军械战马,却是并没有打算要将自己帐下这支女真军队,尽可能多地留在宋国的土地之上。 他方才口上虽然说得漂亮,但毕竟现在也是久历宦海,自然明白那朝堂之上的明争暗斗,较诸最险恶的沙场也只怕更尤有过之,尤其是在现下的女真朝堂,虽说各自之间也是盘根错节,但相对于宋国那帮有着百余年传统纠葛的文人士子聚党而征的场面,终归还是简单了很多,甚至可以说刚刚立国百余年的女真朝堂,还比较多地保留了原来生息于白山黑水间那种部落联盟一般的习惯,决定某个人地位的,更多的甚至还不是看着当朝天子的脸色与喜好,而是要看他的出身,看他的勇敢,看握在他手中的,真正能由他指挥得动的力量。 此次伐宋之役,折损了半数军械战马,对于自己帐下的这支铁军而言,固然战力要因此而打上一些折扣,然而却也终究实力未损,仍然是女真军方最强大的一支力量,而且只要自己帐下这些健儿未有太大的损伤,以自己在大金国中的影响力,自然也不难在短期之间恢复实力。 是以虽然现下的大金国主对于自己权柄过重一直心存芥蒂,此次好不容易逮到了这个借口,只怕也必然以此为契机对自己加以贬抑,以求能分掉自己手中的些许权柄,然而只要自己仍然能在这支实力并未遭逢大损的铁骑雄师之中,保持着绝对的声望与影响力,那么纵然是大金皇帝再如何想尽办法来分离自己手中的权柄,却也仍然无法真正振动自己在朝堂之上的地位。 然而赵匡胤的那句话却让他一下子想到了一个被他自己忽视掉的至关重要的东西! 那就是他的地位,他的声望,他对于这支军队绝对的控制力,是他在那女真一族之中自从猎杀白刹林之日起,直至尔后征战天下大小凡百余战的生死之间拼出来的! 女真族最为尊重强者,最为尊重勇士,所以能够战胜一切强大可怕的敌人的他,敢于挑战一切强者乃至于魔物白刹林或是契丹辽人的他,成为了所有女真族的勇士,或者说所有女真族人心目中的英雄,心目中的强者。 他一手带出了这支女真大军,自然是他对于这支女真大军可以如臂使掌的重要原因,然而他之所以有信心认为在他的军权与皇权发生争执的时候,这支女真铁骑将会百分之百地站在属于他的这一方,归根到底却还是因为他明白他自己在这些年来有意无意的刻意营造之下,在这支女真大军军士的心目之中,早已经成为了一种标志xing的存在,成为了代表女真勇士的象征。 虽然说近年来后起之秀完颜亮,也自是战无不胜,成为了女真族年轻一代津津乐道的传说一般的人物,然而至少在他所带领的这支军队当中,在声望上却仍然还是远远及不上他。 此次伐宋之败,固然是他征战生涯之中前所未有的一次大挫败,但至少他现在,还能把所有跟随着他的弟兄,几乎完整地带回去。 相信在这支军队所有的将士心目之中,他或者不再是不败的战神,但仍然是一个值得交付xing命的长辈与首领! 当然,前提是,他必须要向他们证明,他仍然可以带着他们去讨回这场战斗的最终胜利! 布库哩雍顺的子孙,没有一个是愿意永远当失败者的懦夫! 他们可以输一次,可以输十次,但却一定要在最后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然而如果他在这样的一个节骨眼上,在归国之后,向大金国天子递上,却不是继续请战的文书,而是意欲与宋国近乎约定和谈的条陈,那这些将士们会怎么看?! 如果他所罗列的与宋国和谈的条款,却又会给人一种大金国近乎于向南国宋室认输服软的感觉,甚至于不惜要送还宋国的钦宗皇帝,甚至于要拱手让出大河以北的千里河山,那朝堂之上的群臣会怎么看?!军中所有的将士会怎么看?!甚至所有的女真族人,又会怎么看?! 他们不会理解自己的苦心的! 他们只会觉得,自己是被这一场仗打寒了心,打掉了胆,打掉了所有的勇气与壮志! 他们会觉得金兀术已经不再是他们心目中的那个勇士,那个英雄,因为他已经老得居然会被自己心目占所瞧不起的宋人吓破了胆! 甚至于朝中那些老成持重,原本也一直存着与宋室议和的心思的老臣们,也绝不敢在这样的关头里,再跳出来支持自己的意见,反倒是很可能会急着跟自己划清界限,毕竟在现下的大金朝堂之中,女真人身体里奔流着的那种充满野xing的血液还未曾完全冷却,没有一个女真人,会承认自己会在战斗中,输给生存于这片大地之上的任何一个种族,不管它是白山黑水间的猛兽,还是那些看起来强大的辽人或是宋人。 金兀术一念及此,嘴角不由得泛起了一丝苦笑。 在那个瞬间,不知如何,他的心里忽然想起了南国宋室那个一直以来,都被他深深瞧不起的宋国丞相的名字。 秦桧?! 卖国贼?! 不! 金兀术轻轻一叹。 自己连秦桧都不如! 秦桧至少立朝当国十余年来,从头至尾,都是持着他的那套论调。 现下大宋朝堂之上大小官员,倒是有一大半是由于赞同于他的理论,从而援引得官,纵然现下这位南国天子有着雷霆万钧的手段,那些原本依附于秦桧之辈,不免也会知所抉择,然则他们这些年来终究始终是说着与秦桧同样的话语的,是以纵然现下疏远秦桧,却只怕也难以做出落井下石的举动,毕竟这样的举动对于他们而言,实不啻于自打嘴巴。 而他自己呢?! 真正若是他抛出了这样的一个与宋室和谈的方案,只怕在女真朝堂之内,所有人都会争着要跟他划清界限,然后唾骂他这个被宋人一战吓破了胆的懦夫! 毕竟无论是年轻一辈的贵族或是开国之际的老臣,对于宋室的态度在能取则取这一点上面,是有着一致共识的。差别只在于年轻一代急于求成,而那些开国老臣则多持老成谋国之见,意欲徐图进取罢了。 他自己在此次伐宋之役之前,虽然认为现下女真大金已然扩张得太快,应该是埋稳根基,扎好基础的时候,然而却也还是希望能够在这场战争之中以胜求和,为今后的女真大军,争取到一个席卷天下的最有利的局势。 甚至于在踏入这山谷,陷入于宋**队的包围之前,他还在盘算着若是生擒了这位宋国君王,应该开出一个什么样的条件,才能确立起今后女真大金对于南国宋室长久的战略优势! 现在的他们吞不下宋国,但几年之后,十几年之后,或许却是可以! 是以他可以很清楚地知道,那些朝中各大臣们,在看到自己这个条陈之后的反应。 所以他能很清楚地猜想到,那些朝中的新老大臣们,看到自己这样一个条陈之后所应该具有的反应。 甚至于他自己,在未曾确切得知那战场之上的宋国监军将军,就是南国宋室的天子皇帝的时候,看到有哪个间关百战的大将元帅,来向大金皇帝提出这样的建议,也会觉得这个家伙是疯掉了! 他之所以敢向赵匡胤提出这样的条件,自然不会是觉得是以自己的一人之力可以左右得了整个女真朝堂的局势。 只是他认为若是自己的实力未损,归国之后仍能保得住自己的声望地位,那勋旧一党自然也便都要仰仗于他这个军中最具实力的大帅,他也便可以去说服那位主掌朝中大权的完颜昌,来以整个老一辈开国朝臣的能力,推动这个和谈计划的通过。 然而若不是赵匡胤的一语提醒,他也确实忽略了,现下自己乍逢新败的节骨眼上,却实在不是提出这样一个计划的合适时机,而作为军中勇士象征的自己,却更不可能是提出这样一个计划的人选。 如果时间允许,或许这些问题也都还未必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解决方法。 然而…… 金兀术看了看站在他面前,脸上兀自含着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的赵匡胤,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 然而自己现在还有时间么? 女真大金还有时间么? 第138章 公道 () 没有人比他这个跟随着自己的父亲,从白山黑水间闯荡出一个赫赫大国的女真统帅更明白,赵匡胤这样的一个皇帝,对于这片天下而言,意味着什么。 岳飞虽然是一个可敬的对手,岳飞在战场之上或许没有弱点可寻,但在金兀术的眼中,却从来也未曾将岳飞当成一个不可战胜的对手,因为在战场之外,岳飞的弱点却又是如此的明显。 甚至于他在战场之上没有弱点的这一点,就将成为他在大宋朝堂之上的致命伤。 所以在面对五路宋军合围,在经历了黄天荡、朱仙镇之败之后,他仍然是充满信心。 然而现在却不一样! 因为眼前这个在沙场之上比岳飞更加可怕的无敌统帅,却又是整个大宋帝国的皇帝天子! 那就意味着他可以在战场上尽情地纵横来去,而不会有来自后方的任何挚肘牵制。 甚至于,整个大宋帝国都必须心甘情愿地成为他在沙场之上挥洒自如的坚强后盾! 那些曾击败自己的虎将们的优点,在这位南国天子身上都自表露无遗;而他们那些致命的缺陷,却又因着赵匡胤的身份,而成为了不可战胜的长处。 这样的仗,就算要打,也不能是现在打! 他不相信以大宋那能泡酥人筋骨的物富风华,能够出现几个这样异类的天子皇帝! 所以现下做出什么姿态都是值得的,只要能够为女真一族争取到存在下去的机会! 大宋皇朝百余年的习惯,已然让他如同一个步入了中老年的汉子,虽然在被人凌辱不堪的时候偶尔也能够爆发出惊人的杀伤力,但只要让一切又回到了看似和平的景象之下,那么习惯的力量,必然又会让它再次沉沉睡去。 躲过了眼下的这个危机,女真一族还有许许多多的机会。 只是眼下这个南国天子,真的会如以往自己见识中的那些宋人一般,因礼义之名而不为已甚,选择相信自己而多给自己一点时间?! 那么自己归国之后,又要有多长的时间,才能够劝服主掌大权的完颜昌,才能够团结那些勋旧贵亲戚,让他们同意以这些开国老臣们的力量,向大金国主力陈与宋和谈?! 而那位甫登帝位,锐意进取,一心只想着要开疆拓土,打造万里大国的大金国主完颜亶,在面对着这样一份与他心目之中的金宋之间的地位关系完全南辕北辙的条陈的时候,又是否会如他一直做的那般,强自压抑下心头的不快,来向这些掌握着朝中实权的老臣们低头呢?!这位素来聪慧的女真皇帝,可能体会得到自己的一番苦心?! 或许…… 会吧…… 他与现在的大金皇帝之间虽然也有着种种的不快,但在心里,对于这位自小便极识大体的皇帝,心下也还是颇为认可。 当日里没有他跟完颜昌点头,这位完颜亶也登不上皇帝宝座,而自登基以来,这位大金皇帝对于他跟完颜昌算得上是倚若股肱。 虽然这位金国皇帝不时有些想分掉自己与完颜昌权柄的想法,但那毕竟也是出于急欲建功立业,开疆拓土,是以不在愿意被这些老成持重的老臣们挚肘罢了,毕竟,这位大金皇帝也只不过是为了女真一族千秋万世之利。 只要能让他明白眼前的局势,相信他也会知道应当如何取舍! 这位大金皇帝,对于自己与完颜昌,终究也还是念及旧情的! 赵匡胤望着金兀术呆立当地,神色变幻不定,不由得也是微微皱眉,讶道:“原来大帅居然还真的相信能够提出如此条陈?!居然还真的觉得贵国国主能对你推心置腹到如此田地?!” 金兀术双眉一轩,正欲答话,赵匡胤却是信手取出一纸文书,递给金兀术,摇头叹道:“或许大帅应该先看看这个东西,再做思虑不迟!” …… …… 金兀术看着赵匡胤信手递过来的那纸文书,心头竟尔莫名其妙地突然剧跳了几下。 他一生久历戎行,纵然置身于刀口浪尖、死生关头,却也早已能做到淡漠以对,但此时他却无可遏抑地有了一种莫名的抗拒恐惧之感。 他虽然尚不知道赵匡胤手中的那一纸文书到底是什么,但却已然近乎直觉地感觉到,那里面恐怕有着自己最不愿意看到东西。 眼前的这个南国天子,绝不是个喜欢做任何无意义举动的人! 而联系方才的话语诉说,他也总觉得心里隐隐地明白了什么,却又是没有,也不愿再往深处去想。 这样的感觉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以至于他犹豫了片刻,这才缓缓伸出了手去,接过了赵匡胤手上的那一纸文书。 赵匡胤含笑,望着金兀术尤自装做不在意般地随手展开那纸文书,抬到眼前,却骤然间整个人便如同被雷电劈中一般,无可掩饰在僵直在了那里,脸色忽红忽白,却是恍若不敢置信一般地将那纸不大的文书翻来覆去,从头看到尾,再又从尾看到头。 和约! 他递给金兀术的,便是由辛弃疾与完颜雍亲自议定的和约! 这份和约一式两份,一份交给了辛弃疾带赴金营,还有一份,自是要留在宋国方面。 他相信以金兀术的见识,在见到这份和约的时候,自然也就能分辨得出真伪,自然也就能够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善战者,动于九天之上! 真正的战场,不仅存在于千里疆场之上,更是无所不入的攻心之术。 他之所以敢以如许少数的兵马,行下这样的险棋,除开对于局势的绝对把握操控之外,也是因为一早就已经觑准了由女真朝堂之上而延展至眼前的这个只要能够把握得准,便适足于致命的最大弱点。 早在领军出征之前,他早已通过天子所特有的渠道,明瞭了女真朝堂之上的现状,而他所有的行军步局,也都自是围绕着最后的这一步棋来展开。 错非如此,纵然他的虚张声势,可以恫吓得住女真军队一时,纵然金兀术一时愿意低头,而如自己这方所要求地留下半数的军械战马,然而以他的经验眼光,却也不难在交割之时,看清楚自己这一方军力的真正虚实所在。 是以他自遣辛弃疾赴女真军营以来,就是为了现下的举动埋下一颗棋子。 而诱使完颜雍订立和约,或者使得金兀术甘愿俯首,都是这其间的重要步骤,然而却都还不是最终的目的。 他做了这么多事情,其最根本的目的却是为了让无论金兀术还是完颜雍,甚至于女真军中的那一干将领们,都自不再将眼光与心思,放在与自己的大宋军队对决的战场之上。 所以他一直在给他们一种错觉,那就是自己带领的大宋军队,并不打算给他们造成实质xing的伤害。 而最大的机遇,或者说最大的危险,却又在同时存在于他们相互之间。 以金兀术的识见,以现下女真朝堂之上他与女真国主的微妙关系,他自然由完颜雍的所作所为之上联系到很多东西。 他的这一次与女真军队交战,截获了他们的半数军械战马虽然也算得上是一大收获,但这在他看来,却也没什么。 赵匡胤一身经历大战何止百场千场,他以帝王之尊亲涉战场,眼光自然已不局限于眼前的这些得失。 他要让这一战成为宋金两国之间局面强弱的一次转折。 君臣猜忌,军将不合,这样的军队,又如何还能象他们的前辈,他们的当年一样,成为可以让天下惊惧的铁骑雄师。 昔日朱仙镇前,气势如虹的岳飞与宋**队,不也是被女真人用同样的方法弄得十年之功,毁于一旦,不但使得自那之后大宋在于女真人面前简直直不起腰来,甚至岳飞都被人以“莫须有”这样的借口囹囮入狱,若不是自己不知因何机缘巧合,竟尔在这样关键的时候借自己这名不肖子孙的躯壳托体重生,只怕此时岳飞早已一命呜呼了。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朕就当替岳飞讨回个公道来! 第139章 立誓 () 赵匡胤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看着眼前的金兀术。 他对于眼前这位女真统帅并没有什么恶感,毕竟他虽然早已是登基称帝的九五之尊,然而在他的心里,却仍自涌动着当年棍压天下七十三洲时的那份男儿热血,是以他对于这位可以称得上是具备了真正军人的品质的金兀术,虽然立场不同,却也有几分惺惺相惜。 只是在他们这些飞扬热血的男儿看来,相互之间不能成为朋友,却也没有什么可惜的,毕竟他们还可以成为敌人,毕竟他们还可以痛痛快快地战一场。 从战场上,从任何方面倾尽全力去无可争议地赢过他一局,同样表现了赵匡胤对于这位女真统帅足够地尊重。 毕竟能够让赵匡胤需要费上如此周折来赢得这一场仗,虽然这其中有着宋**队战力方面的因素考量,但在赵匡胤看来,这也是证明了金兀术确实算得上了一个比较有意思的对手。 他将和约递给金兀术,是他在这个天地棋盘上投下的一着明棋,同时,也是对一种提醒。 金兀术毕竟自幼至长,直至十余年前之时,仍是终日驰骋于白山黑水间的化外之民,他与那些自出生懂事之时,便自顶着天潢贵胄的光环的女真新一代皇族之间,在心理上,却是确实还有着不小的差距。 象金兀术这样的人,实在很难明白成长于深宫内院的君王,究竟需要持有的,是什么样的一种帝王心术。 正如他自己。 赵匡胤的嘴角浮起一丝苦笑。 建都开国,两世为君,但是在他的心里,对于那些历代帝王秘传心授的所谓帝王心术虽然不得不知,但却总是心里头有着一种本能的抗拒。 错非如此,又怎会有开宝九年那一场斧声烛影?! 是以他此次以攻心为上,实则却也自是让金兀术从他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之中醒过来,让金兀术明白他自己与女真国主之间的分歧斗争,实则已经到了一个什么样的程度,让金兀术明白有些事情并不是象他想象的那样存在着一个一人退一步的余地与空间,而更多的是不择手段,是无所不用其极。 他相信金兀术看得明白,所以他也明白金兀术虽然知道了自己的用意所在,然而他却仍然不得不依着自己的棋路来对棋应子。 不管是为了他自己也好,或者是为了女真一族也好,他只怕都再没有第二条路。 好半晌,金兀术才自抬起了脸来,却早已是神色铁青。 他此时心中早已是五味杂陈,面对着赵匡胤,却又不得不强自装出一副镇静的模样。 他无论是沉浮宦海,抑或是兵马戎行,都早已历练多年,自然可以从这一份完颜雍瞒着他订立下的和约背后,看得出许多东西来。 他轻轻一叹。 或许自己一直以来,并没有真地明白那个自小就一直在留意着的侄子完颜雍。 或许自己一直以来,就并没有真地明白那个现在坐在龙椅之上的大金皇帝。 完颜雍在这样的关头,敢于与宋人签下如许和议,必然与他身后的那位大金皇帝脱不了干系。 或许,在指派完颜雍到自己的军中来任监军副帅的时候,大金皇帝就早已经密令他务要不惜一切,将这支女真铁骑的掌控权从自己的手中夺过来。 而他自己所认为的金国皇帝派来完颜雍,最多也不过是让他在自己的军中徐加成长,逐渐转移权力,实现世代更迭的念头,看来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这位大金皇帝优礼老臣的表面之下,那份急于亲自掌控一切,急于开疆拓土的心,居然仿佛比女真皇族年轻一辈的任何人都要来得更为炽烈,都要来得更为急切! 但不知完颜雍此次在这样的关头与宋人签定和约,仅仅是他自己看中了这个机会,抑或是与宋人之间达成了什么样的利益交换?! 而今自己这支女真大军被宋人围困在此已逾月余,完颜雍的举动自不会出于是大金皇帝的临急授意,然则他既然敢甘冒大险与宋人议定和谈,想来却也必然心中已然明瞭了大金皇帝在对待宋室态度之上的一些自己所不知道的东西。 究竟他们的心里在打着什么样的算盘?! 究竟在大金朝堂之上,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还有多少东西是自己所不知道的?! 他看着眼前那脸上还自挂着一副高深莫测微笑的赵匡胤,心下又是长长一叹。 或许眼前这位南国天子知晓所有的答案,但自己却偏偏无法从他身上得到一分半毫自己想要的消息。 仅从这一点来看,自己这一仗就确实已然是输得彻底,输得一败涂地。 轻视强敌,已是足以致败的因由,而连现在自己却是连自己这一方的情况都未能确实掌握,那又拿什么来和眼前这位似乎从头到尾都自掌控着沙场之上每一步变化的南国天子来斗?! 他深吸了一口气,却是强自平拂下心中的动荡,脸上已然恢复了寻常的神色,踏前一步,将手中的那纸和约递给赵匡胤,叹笑道:“陛下运筹幄帷,我这番输得心服口服。我们布库哩雍顺的子孙,赢要赢得酣畅,输也自是输痛快,和约中所议半数军械战马,待我归营之后,自当如数奉上,绝无二话。” 他略顿了一顿,望着赵匡胤那表情上没有丝毫变化的脸,长叹道:“本帅一生征战天下,早已视生死胜负如等闲,无论遭遇何等强敌,都从未有过半分畏敌怯战的念头。然而本帅此时此刻,却着实打心眼里盼望,从今而后,不需要再在战场上面对陛下这样的对手!” 他右手上扬,重重地叩在自己左胸处,以女真军人的礼节,向赵匡胤行了一礼,转过身去,向那四名护卫略一示意,便自意欲就此离去。 毕竟,现下局势已然到了这步田地,重要地已然不是再是与这位宋国天子争论军械战马的多寡之类的细枝末节,甚至于原先设想的拼死一搏,让女真勇士们带着他们的勇气与信心冲回大金去的计划,在现在看来,也已然是如此地不合时宜。 通过这次与宋军的短兵相接,通过方才与那位南国天子的言语交谈,他对于宋金两国之间,对于今后的整个天下,也有了一些完全不同于以前的看法,而他这些东西却更隐隐地感觉到,看似正当如日中天的女真大金,似乎正在走向一个极度危险的境地。 而那个女真皇族年轻一辈里原来最为他看好的完颜雍,还有完颜雍背后的那个大金皇帝的那一番表现,更是让他的心下五味杂陈,也更让他觉得自己已经隐约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所以他不能死! 他要回去! 他要带着他帐下的女真铁骑尽可能完整无缺地回去! 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在女真朝堂之上保有他的权力,从而他也才有力量,将女真一族从危险的边缘,尽可能快地拉回来。 那四名护卫虽然不明所以,然则这许多年来养成唯金兀术之命是从的习惯使然,在金兀术以目示意之下,已然如斯响应,收刀入鞘。 金兀术举步,正欲行去,却听得赵匡胤的声音悠悠传来:“大帅且慢!” 第140章 出手 () 金兀术愕然回道,望向赵匡胤:“陛下难道还有什么指教?!” 赵匡胤哑然失笑道:“经此一役,大帅若再欲登临宋土,只怕却是殊为不易,难得此地气朗风清,大帅又何必来去勿勿?朕不过是想且请大帅暂作盘桓罢了!” 金兀术望着赵匡胤,眼中微微绽出寒芒:“还请陛下明白说话。” 赵匡胤微微一笑道:“实不相瞒,大帅上山之际,朕亦遣使手持和书前赴贵部所在,既然现下大帅与朕对于此战议定和谈之事已无异议,那大帅又何妨与朕多叙几句家常,待得山下我军接收贵部军械战马之事告一段落,再行一同下山不迟。” 金兀术目光微寒,胸口急剧起伏了数下,这才缓缓开口说道:“布库哩雍顺的子孙,说话绝不似你们汉人那般不讲信义,本帅既然应允了与你们宋人议定和谈的条件,自然会不折不扣地执行,殊丝不差,莫非你信不过本帅?!” 女真勇士生平最重然诺,都是自负言出必践,是以赵匡胤这样明显地表示对他的承诺的不信任,对于女真族的勇士而言,可以称得上是最大的侮辱,是以侥是他现在对于赵匡胤颇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而赵匡胤的身份也令他不愿多加得罪,然而却也仍自忍不住恶语相向。 赵匡胤哑然失笑,说道:“朕自是信得过大帅,只是现下我大宋军队要接纳半数军械战马,又复要安排大帅帐下数十万军士温饱果腹,未免有些忙不过来,大帅还是不如与朕在此一同品茗谈心,待得一切就绪之后,再下山与贵部会合,却也不迟!” “你……”金兀术背后的那四名近卫,早已然忍耐到了极限,此时再耐不住xing子,一个个踏上前来,直欲开口喝骂,金兀术却是蓦地眼中精光一闪,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脸上露出复杂难辨的神色,突地举手,止住了那四名近卫的进一步举动。 他踏前一步,看着赵匡胤,露出以置信的郑重的神色,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陛下方才的意思,莫不是在说,陛下现在屯聚在山下的人手……” 他先前以为赵匡胤轻视女真勇士的承诺,是以一时颇为气愤,却自是在转眼之间便平复了过来。 他也自是久历沙场的统帅,所以一下子便从赵匡胤的话语之中听出了这其中的蹊跷所在。 现下宋军占据了绝对的优势,而且牢牢把握住了大金朝堂之中的派系分裂这一置命的弱点,可以说已然是主宰了这一场战争的最终走势,纵然自己决意拼死一搏,只怕也再改变不了整个大局。 更何况,这位南国天子也明白金兀术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正如自己也明白他一样。 自己既然已然在这样的形势下面选择了认同和约,服输退走这样一个最符合于现下帐下的这支女真铁骑甚至于最符合于整个大金帝国与女真一族利益的解决方式,那么自己就绝不会在这种局势未曾有什么改变之前,有任何理由来做出什么反悔的举动。 但这位南国天子,却为什么又要坚持将自己留在这山岭之中?! 他与这位南国天子交手至今,早已深知这位宋国皇帝的每一步棋、每一句话都自是深思熟悉,大有深意,意欲将自己强留在这山岭之上,必然也有着他不得不如此的用意所在。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那就是局势并不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这样,并不是象大家所认为的这样! 难道宋国,居然只是在虚张声势?! 难道这位宋国天子,居然真的大胆到如此田地?! 难道他不但拿着宋国千里河山的防线来做赌注,还押上了他自己?! 这真的有可能么?! 天底下居然真的有这么不要命的皇帝?! 金兀术眼中射出希望与难以置信交织的神色,盯着赵匡胤。 “大帅说得对”,赵匡胤坦然点头,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仿佛在诉说着一件云淡风轻的小事一般,缓缓说道:“从女真骑兵踏入这座山谷开始,由头至尾,这座山谷之中的宋军,都不曾超过五万之众,而现下他们的大部分更是都已经退出此地,扎营休整,现在在山谷之下准备着接纳贵军半数军械战马的,更多半是些临时由临近各处征调而来杂役伙夫,真正的宋**人,只有那些早已准备着带走战马的一万余马军!” “噗”的一声,金兀术蓦地张口,喷出一大口血。 “哈哈哈哈”,然而以此同时,在他的口中,却是响起了一连串的狂笑声。 “大帅!” “大帅……” 他身后那四名近卫,看着他们的大帅竟尔当堂呕血,脸上更是露出悲愤与欢喜夹杂的古怪神色,不由得都是心下大急,抢上一步,想来掺扶金兀术。 金兀术却是突然挺直了身子! 他伸手,搭住一名近卫的手腕,蓦地发力,将他远远地甩了开去。 “大帅?!” 那几名近卫都是齐齐愕然大喝,直觉得金兀术简直是患了失心疯。 赵匡胤双眉微皱,却又旋即舒展开来,却是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侥有兴味的看着这一切。 那名近卫被甩在半空,却是就势凌空翻了几个跟斗,缩腹 足,双脚着地之是地,却已然踏在了方才上山时的路径上面,。 他们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若论武功身手,就算是金兀术,也绝不可能在一个照面之间便能够制得住他,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心中最敬爱的大帅会突然之间向他出手,是以猝不及防之间,才被甩了出来,却是没有什么防碍。 “乌里骨”,金兀术的厉喝之声,却是突然之间传入了他的耳中,硬生生地止住了他正欲拔身向金兀术所在之处跃去的身形。 “乌里骨!立即下山,传我帅令,宋军不过虚张声势,所有人马立即集结,向北突围,全歼沿途宋军,然后直奔沂州宗满将军驻地,立即!快去!” 那名近卫转身,却正看见金兀术几乎就在口中呼喝出这道命令的同时,纵起身形,向着兀自卓立当地的那位南国天子直直撞去。 他扭头,脚下发力,纵身而起,直向来时的山谷之下投去。 虽然不知为何,在这样众寡悬殊的情况之下,他却仍旧近乎直觉地感觉得到在现在正在进行的这场战斗中有危险的不是那个南国天子,而很可能是他看得比他自己的xing命还要重要的大帅以及其他三位兄弟,然而他却仍然毫不犹豫地转过了身! 因为他是一个军人,所以他明白自己现在最应该去做什么! 以这样一场足以决定整个大金、整个女真族人命运的大战的胜负相比,个人的生死实在无足轻重。 他早已存下的以身相殉的准备! 所以他转身而去,义无反顾! 第141章 藏法 () 金兀术一声长啸,身体恍若化作一缕毫无实质的烟雾,直向赵匡胤卷了过去。 他的刀已经断了! 他的手中并没有刀! 然而他整个人,似乎就成了一把无坚不催的刀! 一把散作烟雾的刀! 漫天的山岚雾气之中,一时间恍若无处不闪烁刀的寒芒,刀的棱角。 他呕血,因为他感到耻辱! 数十万女真最精锐的骑军,数十万最精锐的女真勇士,败在了宋**队的手里! 而这支宋**队,从头到尾却没有超过五万人! 而自己这个女真大军的统帅,却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出宋**队的破绽所在,从而使得在自己带领下的精锐部队,一步一步地陷入了眼下的这个境地! 这是一个统帅毕生都难以洗刷得干净的奇耻大辱! 然而也就在那个刹那,他又明白了眼前着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绝处逢生的大好机会。 既然宋军现在没有余下多少的真正的军队,而自己的女真大军虽然屡逢挫折却仍然具备相当的战力,那么趁此机会冲出重围,甚至于借此良机反让宋军尝到一点损失惨重的滋味,却也不是不可能。 关键就在于要把这个消息、这条命令立即传递出去! 在刚才的气机交锁之中,他已然深深体会了眼前这个南国天子在武学修为之上的渊深可怕。 他敢在自己当面坦然说出了宋**力的虚实,只怕却是心下早已然有了十足的把握,能够将自己与这四名近卫,统统留在这里! 不! 绝不能就这么束手待毙! 绝不能让他如愿! 所以金兀术借着刚才那些许混乱的机会,将四名近卫之中轻功最好的那一名远远地甩将了出去,而他自己在口中呼喝出命令的同时,便自用最猛烈的攻势,向赵匡胤撞了过去。 这次不再是方才气机交锁那般带有试探xing质的出手,而是自他腾身而起开始,他的攻击之中,就充满了一往无前的惨烈。 甚至他根本就未曾考虑过自身的安危与否,因为这原本就是一种准备两败俱伤、玉石俱焚招式。 或许他的真实目的甚至不是在于他的女真大军的突围计划,不在于要对现下门户大开的南国宋室趁机做点什么,而就是想趁着现在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不惜一切地击杀眼前这个宋国天子,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为代价。 他在刚才知道自己奈何不了赵匡胤,但他却以为现在或许可以。 因为没有一个人,在乍逢刚才那般突如其来的变故的时候,会丝毫不因此而心乱的。 毕竟只要这则命令及时传递了出去,那么输掉的不止是山谷中的那些宋军,还有这位南国天子的全盘计划,甚至于现下门户大开的宋室河山。 或许整个宋金之间的战局,却就会因此而改写! 金兀术自问自己也自是久历沉浮,看淡生死,然而若是换了他设身处地地置身于这样的情形之下,只怕也未免骤然之间心神大乱。 所以他就拣选在这个时候,发动了他最猛烈的攻击。 即是为了阻止赵匡胤追袭那名正自疾奔而去传递命令的近卫,更希望能够就此一击,击杀掉这个可怕的南国皇帝。 他身旁的三名近卫,虽然还没有完全明白金兀术的意图,甚至于他们都还没有从这一连串的变故之中醒觉过来,然而金兀术一旦长啸出手,他们却都自是近乎本能地在同时伸出了他们手中的刀。 他们自小被作为金兀术的近卫训练,十余年来同眠同休,与金兀术之间早有了一种近乎与心灵感应一般的无间默契,是以虽然事先并未曾了解金兀术的意图,但举步进击之间,却又正好与金兀术的攻势配合无间。 三把刀,三道刀网。 一把覆天,一把盖地,另外一把却自是幻作万千刀芒,封死了赵匡胤的前后退路。 他们是近卫,也是死士。 自他们担任金兀术的近卫开始,他们就已经在自己的心中铭刻下了死士的信念,就算战至最后一人,也绝不会让金兀术先受到伤害。 他们早就已经训练好了承受同伴的先行一步时的应对之法,所以虽然现在他们并不是四个人而是只有三个人,他们之间的配合仍然是如此地天衣无缝。 在这片青山绿水之间,抬眼望去,似乎苍天大地都在那一瞬间被滚滚的刀芒所遮蔽,而另一把刀翻滚往来,似乎要把这片空间里的一切都绞成粉末。 而最致命的,却是在这漫天漫地的刀芒之中那一道宛若毫无实质的烟雾般的身影,翻腾着卷向赵匡胤,一时间恍若这片天地之内的一切气息,都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死。 刀芒,雾气。 赵匡胤却没有动。 他站在那一片青山绿水之间,看着滚滚刀芒,还有那诡秘得难以捉摸的充满杀气的雾中身影,却恍若在幽谷山林之中徜徉自在地欣赏着天地间的自然景致一般,负手卓立,即没有如金兀术料想的那般闪身追袭那名逸去报信的近卫,也没有任何出手挡格这刀芒杀气的凛厉气势的动作。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若将自己站成了天地自然之间的一道风景。 近了! 刀芒横斩,裂气断去,竟尔宛若撕斩开了整片风景,传来如裂帛般的声响。 雾无声。 无声却最能杀人。 金兀术蓦地身形展在赵匡胤身前不过七步之处,双手箕张如刀,直插赵匡胤的两胁,便犹如要生生地将赵匡胤撕裂成三瓣。 几乎就在同一个时刻,那漫天漫地的刀芒徒然敛尽。 三个人,带着三把朴实无华的刀,齐齐地从三个最刁钻的角度,向赵匡胤斫了过去,腾挪之间,依稀已然封死了眼前这个南国天子的每一分退路。 成了! 就连金兀术的心下,都不由得微微一喜。 在这样的距离里,而眼前这位南国天子又还没有丝毫防备的举动,只怕再没有任何人能同时逃得过这几面而来的夹击。 “喝!” 那三名近卫突然间一声大喝,手中弯刀脱手,在半空中相互激荡,却又自更加速了几分,以人力绝不可能达到的角度,齐齐地斩向赵匡胤。 就在这同时,金兀术原本已然如鬼似魅的身形,却又自加速了几分! 不动! 赵匡胤兀自不动! 甚至他连嘴角的那一丝微笑,都未曾有丝毫的改变过。 金兀术那如刀的双手,仿佛都已经险险要碰到了赵匡胤的衣襟。 而那三把弯刀,简直就好象已经要切入了赵匡胤的身体。 蓦然间,金兀术与那三名近卫,却是在同一个时间,觉得自己似乎是眼前一花。 在他们眼里,赵匡胤还是依然卓立当地,负手不动。 然而这片天地、这片青山绿水,却似乎在那刹那之间卷了一下。 是的,山与水,居然在那刹那之间卷了一下。 就恍如在他们眼前横亘着的不是那写实之中的山水,而是那一副恍若山水的画。 而赵匡胤,就是那画中的人。 就在他们那凌厉到极致的攻势甫触到赵匡胤身周的时候,这片如画的山水,这副如山水的画,却就在那突然之间卷了一下,将赵匡胤整个人,就这么藏了起来。 虚空大藏,藏一切法,一切因缘,一切生灭缘起。 不可能! 金兀术手伸处,却是没有触到预料中赵匡胤的胸肺,不由得也自愕了一愕。 山就是山,水就是水,怎么可能突然间变成一副画一般?! 他抬头,赵匡胤仍自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似乎还向他笑了一笑。 他脚下发力,正欲又自直插过去,忽然间脑后,两侧,利刃划空之声骤响。 他情急无奈,原本攻向赵匡胤的双手,向左右箕张,勉强捉住了两侧袭来的兵器,却自是急急缩腰、闪身,急晃,这才险险地劈过了自上劈来的那一把利器,却是已然被削落了一蓬辫发,飘散风中。 “铮”地一声脆响,那把利刃插在地下,居然在这遍布青草的山间泥地之上,都激起了几许火花,可以想见其速度之疾、之快。 第142章 茶禅 () 更两章,前面还有一章:) ---------------------------------------------------- “啊!” 这时目瞪口呆的那三名近卫齐齐地响起了一声惊呼,才响起在了金兀术的耳畔。 他们也直到现在才看明白,袭向金兀术的利器,居然就是他们方才路线诡秘的弯刀。 可是方才他们不是明明已经将那个南国的皇帝所有的退路都自封死了么?! 可是那个南国皇帝,不是到现在都还就站在他们的眼前,轻风拂动他的衣襟,他负手卓立,正侥有兴味地看着他们,却是似乎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未曾挪动过半下脚步,甚至连脸上的那一丝微笑,都未曾有过丝毫的改变。 而自己的金兀术大帅,现下却正站在那个南国皇帝的身后。 方才那一击,他们三人与金兀术各出杀招,击向这位南国皇帝。 然而现下他们交错而过,这位南国皇帝却还是站在当地,而自己杀向这位南国皇帝的弯刀,却是变成袭向了自己的大帅?! 他到底怎么样避过了自己这数人这几乎必杀的一击?! 如果不是强敌当前,那三名近卫几乎都要忍不住伸手揉一揉自己的眼睛,看看到底自己是不是精神太过紧张,都开始看花眼了。 只是他们却终究是久历沙场的死士,心志坚毅,转瞬间便自回过了神来。 虽然他们现下尚想不明白、看不明白眼前这个南国的皇帝是使用什么样的手法来避过这一击,却也已然知道眼前这个含笑而立、周身不带丝毫杀气的汉子,只怕是生平仅遇的最可怕的敌人。 但他们却也没丝毫畏怯退避的念头,反自是斗志昂扬,相互间略略交换了一下眼神,齐身发出一声喝,便欲再试纵身而上。 “住手!” 金兀术却在这个时候,吐气开声,一声断喝,制止了那三名护卫的举动。 他举手,将手上捉的两柄弯刀抛向了自己的近卫,同时足下微勾,把那柄深插在地下的弯刀也自投向它原先的主人,这才上前一步,望着现下背对着他的赵匡胤,脸上浮起了一层苦笑。 虽然他方才也没有看明白这位南国皇帝到底是用什么样的手法,避过了自己与三名近卫那近乎于必杀的一击,但至少他现在明白,自己原先设想中的借着这位南国皇帝心乱之际,联合三名近卫之力,将他一举击杀的念头,是绝对不可能有实现的机会了。 就凭他方才能够如此不动声色地避过了自己与那三名近卫的联手一击,他便已然知道纵然自己与那三名近卫决意拼上xing命,也绝对奈何不了眼前这个南国皇帝。 虽然他原来对于赵匡胤的武学造诣也已然有了一个极高的估计,但若非亲自体验这位南国皇帝的可怕,却也绝对无法想象眼前这个汉子的武学修为,居然到了这样一个简直难以估摸得近乎鬼神异力的程度。 赵匡胤却似是听得见金兀术心中的惊讶一般,悠然转过身来,却恍似方才一直只自醉心于这山间风景,却对于刚才那场决杀全然不晓一般,对金兀术说道:“良晤难得,此处山景清幽自在,令人粉忘尘俗,大帅何妨坐下来再喝杯茶。” 金兀术顺着他的眼光望过去,这才发现那副桌几居然也还摆放在原处,丝毫未曾为方才那一番大战波及到,不由得双眉一轩,却又自强自忍耐了下去,向赵匡胤含笑点头道:“也好!” 既然在武力上已然无法奈何得了眼前这个南国皇帝,那又何妨静观其变。 毕竟,现下的自己或许也还算不得全然输了吧! 那名近卫,现在应当已经快要跑到山下了! 只是现在眼前的这个南国皇帝,为什么在方才根本没有任何出手拦截的举动,而现在却又自镇静得恍若没事人一般。 如果他方才所说的是真的,那么只要那名近卫将这个命令传递到山下,山谷中那憋闷了这许多天的十余万大军齐动,只怕不但山下那些宋军xing命不保,而且这许多挟愤的女真大军经过宋境之处,势必焦土处处,尸横遍野,更遑论这些来去如风的骑军甚至有可能就此趁虚而入,趁着南朝一时群龙无首之际直捣腹心,重演一遍当年汴梁城下的那一番故事。 以这位南国天子的武学修为,在这样的山高林密的地势之下,再多的人马只怕也拦截不住他,是以他方才才下令那些士气已失的骑军全力突围,而不是转而围山搜捕。 然而纵然这位南国皇帝对自己的武学修为再有信心,能够有把握在任何情况之下来去自如,此时也早应当抽身离去,早做绸缪才是正经,又怎么会还在这里跟自己虚耗扯皮?! 而且,以他刚才表现出来的武学上面的造诣,虽然自己刚才临时起意,猝不及防,但这位南国皇帝似乎也并不是全然没有追袭击杀那名逸去报信的近卫的可能,那他为什么却仍是毫无举动? 难不成他刚才说的都是假的?! 难道这根本就是一个陷井? 不可能! 金兀术却是旋即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若是宋国的大军当真齐聚此处,若是宋国的军力当真有原先表面上看来的那般强盛,那么在这许多天来以逸待劳之下,要一举击败现在已经置身于崩溃边缘的女真大军,虽然势必要付出惨烈的代价,但却绝对不是不可能达成的事情。 甚至只要宋国方面再拖上一段时间,那么自己帐下的这十余万人咬马嚼,若不想就这么被拖死在这里,也势必要不顾一切,寻求一战突围的契机,是以若说宋国皇帝亲身前来,与自己在这山巅之处约定和谈,纵然是因为他艺高人胆大,觉得自己这方没有可能伤害得到他,但也着实是一件多此一举的事情。 而眼前的这位宋国皇帝,却又绝不象是喜欢做无意义的事情的人。 更何况,他久历沙场,征战半生,对于行军布阵的经验何等丰富,原先自进山谷以来,就一直被宋军声势所吓,紧守中军,未敢远离,而派遣四散而出的斥候又都或是甫离营地便被宋军击杀,或是不知所终,始终都未能给他传递一个较为准确的形势信息,又兼之根据原先对于宋国天子皇帝先入为主的判断以及行军布阵的常识,让他实在不敢想象有人敢使出如此冒险的诱敌之计,是以一直以来,都将宋军的恫吓当了真,以为宋国当真齐聚大军,尽至此处,而从来未曾真正去怀疑过宋**力的真实xing到底为何。 然而自他今日离开营地,踏足这山谷以来,他就隐约之间觉得有点不对了。 这个山脉勾连纵横,固是辽阔无际,然而宋军若当真尽起数十万之众,齐聚此处,就算隐踪匿迹的功夫再过高明,对于地势再过熟悉,要做到如原来那般,让自己这方军阵丝毫摸不着踪迹,只怕也已经是难能可贵之极。 毕竟自己这方的军阵,甫入谷中便即陷入埋伏之中,而这山脉之间,千峰万壑,勾连纵横,实在不啻于一个天然的迷宫,自己那方那数十万人又尽是骑兵,在这样的地势里原本行动上就要受到很大的限制,而且他们初入谷中便为宋军的声势所慑,一直以来采取的都是收缩集中,以便于防备宋军无日无之的骚扰,以及甚有可能突如其来的大规模冲击的策略,是以这些天来一直困守在那低地之中,丝毫没有可资登高远眺之处,金兀术自忖若是异地而处,换做自己是宋军的统帅,在对于地形精熟,能够充分善加利用的情况下,要做到如宋军这般的举动,却也并不是不可能。 而且金兀术对于宋军这等征调各部,齐聚合围的战斗模式着实也不陌生,毕竟仅仅就在数年之前,他还亲身经历过这样的一场硬仗。 那一次,他也不过是利用着宋军各部相互之间难以统协的弱点,硬生生地带着他的人马,在合围真正完成之前,从各部的缝隙之间硬生生挤了出去罢了。 而这一次,却是宋国的天子在名义上亲自御驾亲征,以他对于这位宋国皇帝的了解,总是觉得他会征调来几乎宋室所有能够作战的部队,齐集此处,以保障安全与胜利,实在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是以自从最初被宋军那漫山遍野的声势震慑住之后,这些天来一直困扰着他的,就是再一次如何率众从宋国大军合围之中突围而去,而却从来没有沿着另一条路向去思考问题。 是以直到今天,他真正地走出营地,在这山间穿行观察的时候,才隐然间意识到事情似乎还着另外的一面。 毕竟若是真有数十万大军藏匿于这片山林之间,那么实在很难瞒得过他这一路行来之时的种种观察。 象他这样久历沙场的宿将而言,鹰飞鸟鸣,草木风向,甚至于林间昆虫百兽的情状,都可以成为他判断敌人真实所在的风向标。 毕竟他从幼年开始,就成长于白山黑水之间,而象他们这一辈真正从白山黑水之间走出来的女真族人,每一个都可以骄傲而又自豪地声称他们是这片天地之间最好的猎人。 这里的山林,这里的鸟兽,虽然与白山黑水之间大相径庭,但作为一个最好的猎手,即便离开了白山黑水来到大山之中,却也依然可以准确无遗地嗅出猛兽与危险的气息。 所以他这一路走来,原本心中便已然积攒够了足够的疑惑,只是就在这个时候,却又乍然碰到了赵匡胤,被那一时而来的惊异之感所震憾,却是将心中的疑惑全然丢到了一旁。 毕竟他这十余年来,虽然对于宋国的军力有足够的估计,对于宋国的几员虎将,也颇有几分惺惺相惜的感慨,然而对于那个曾经一路被他追击入海的庸怯懦弱的宋国皇帝,却是自始至终,都是由心里头觉得看不起的。 然而却就在骤然之间,他却发现了这个一直以来被自己所看不起的南国皇帝,居然是一个在战场上十荡十决的无敌猛将,更是在此次这一番与自己的大战之中,将自己一步步诱引到这种几近于万劫不复境地的宋军统帅,是那个在这场大战之中的表现足以使得无论宋金双方的军士都对之心生敬畏沙场战神,那种心理之上的反差,已然足以让他一时三刻之间,心神激荡,再难以将思绪扩及至其他东西。 更何况,赵匡胤的气势风度,言语辞锋,以及由确认了他的身份之后所可能带来地对宋金两国之间大局的严重影响,都使得他不得不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应付,是以原先的那些疑惑,倒是一时之间被冲得淡了。 但是方才赵匡胤稍露口风,他却就立即想起了原先意识到的这个问题,是以才会当即发问,而赵匡胤居然也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坦然承认。 若不是他原来心下对于宋**力的形势也已然有了一个大致的研判,他也决不会在赵匡胤出语承认之后,便当即毫不犹豫地信以为真,并据此做出了将那名近卫以非常手段送出到山下传递讯息的决定,毕竟若按常理而言,赵匡胤承认得越为坦然,他反倒应当费上几分思量才是。 是以他现下思前想后,却终究还是觉得可以确定宋军原先确实是虚张声势,也便略略地放下了几分心。 或许,眼前的这个南国天子现在心下也早已是火急火燎,只不过故做 可是他抬起眼,看着眼前的赵匡胤,却又自不由得将放下了几分的那份心又自提了起来。 这个南国天子,盘膝坐在自己面前,提壶续水,望着那红泥小火炉上升腾的热气,时而伸手测测壶温,一脸地专注,却又哪里有一丝半点忐忑不安的模样。 金兀术自幼生活于白山黑水之间,成年后随着他父亲金国太祖完颜阿骨打征战天下,十余年来戎马倥偬,少有停歇空闲的时候,尔后虽然大金根基渐稳,声威日赫,而他又自立都开国以来金一直是大金朝堂上位高权重的大员,但他却始终保持了军营之中的生活模式,对于喜好把玩琴棋书画茶酒花之类的汉人靡靡之气从不沾染,甚至可谓殊为反感。 其实女真人也好,辽人也好,自幼长于漠北苦寒之地,自来喜好狂歌呼酒,纵然是契丹辽国后期,朝堂之上一派奢腐糜烂之气,却也多是饮酒声色之娱,更何况现在女真人刚刚立国未久,除开那个对于将中原风物纳入版图一直念兹在兹无日或忘的完颜亮之外,还真是没多少人会热衷于中原汉人那种种消磨时间的所谓情趣之艺。 茶虽小道,却是自唐以来,都有“茶禅一味”之说,是以赵匡胤现下的举动放在任何一个中原士子看来,都是再正常不过,但金兀术对于茶道一途一窍不通,却是怎么看怎么透着不对劲的味道。 看着赵匡胤不知第几次研拟那水温,金兀术终耐不住xing子,开口说道:“陛下好闲在啊!” 第143章 自在 () “哦?”赵匡胤抬起头来,脸上浮出一丝笑:“是处青山绿水,怎么大帅却是浑身不自在么?” 金兀术眉头微皱,浑不理会赵匡胤话中的禅机,径自问道:“南国有句老话,叫做‘君无戏言’,相信陛下方才所言,并不是在戏弄本帅吧?!” 赵匡胤哑然失笑:“朕一生说话行事,自信倒也还尚未遇到需要以虚言为诈的时候。” 金兀术眉头一轩,本欲反唇相讥,却又自不得不按捺了下去。 他本想提及此次大战,却是忽然之间又想到,这次大战虽然从头到尾就是一场一环套一环的陷井欺诈之术,然而从头到尾,这个南国天子、监军将军虽然布下种种疑局线索,来引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境地,但在沙场之上,在当面之时,却也确实是没有一句虚言恫吓之语,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 兵者,诡道也。沙场对阵,尤若高手奕棋,有时候故意的误导根本不在言语口舌之间,就好似现在一样,他明明白白地告诉了自己眼下的局势,然而金兀术却不知为何,总是在心底里觉得眼前这个南国天子,眼前这个原本已然走到尾声,清楚明白的战局,忽然之间又自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他微吁了口气,沉声问道:“那陛下可否告诉我,现在强弱易势,主客易主,我数十万大军战力犹在,宋室千万里河山危如累卵,陛下如今却尤为何还能如此闲在?!还敢如此闲在?!” 赵匡胤看着金兀术,脸上的笑容渐渐弯出了一丝讥讽:“一时半刻之前,大帅还不惜断刀立誓,要开宋金两国万世和平之局,朕一直当大帅是重信守诺的汉子,又为何会不闲在?!” 金兀术自是听得明白赵匡胤的讥讽,脸上却未尝有丝毫愧疚之色,仰然说道:“天下事瞬息万变,我们女真人的尊重只能靠真刀真枪赢回来,如果大宋不过是现在这般外强中干的一个空架子,纵然本帅这次罢手归国,女真铁蹄也自终究会有卷土重来的那一日,更何况……” 他望着赵匡胤,顿了一顿,却仍是继续说道:“更何况,本帅觉得,只要这次能够一举全功,那本帅哪怕拼却自已身家xing命,拼却这支女真最精锐的铁骑不要,也必然要尽快荡平大宋,克尽全功,绝不能有如前番一般半途而废的事情出现。” “哦?”赵匡胤眉头微微一挑,轻轻笑道:“大帅方才不是还在讲,如空架子一般的大宋,可以任由你们女真铁骑予取予求,来去自在么?怎么地忽然又急进了起来?” 金兀术看着赵匡胤,肃容说道:“不管你们南国宋室究竟是不是空架子,但现在宋国却有陛下这样的皇帝!” 他轻轻摇头,说道:“只是这一点,就足以让宋国足够可怕了,如果不能趁着这一次的机会尽快将整个宋国覆亡于铁蹄之下,那就必然要尽快不惜一切地与宋国化解怨仇、结成盟友,除此之外,本帅再无第三个选择可以走。” 这充满算计的话语,在他口中坦荡说来,却自是带有着一股理所当然的味道。 天下事本自如此,道理永远不过是国与国之间实力消长的外衣,和与战、存与亡,说到最后,不外是利益二字。 赵匡胤也不由得展颜一笑,他自是明白金兀术的这番话,即是摆出了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说的话确实也都自是出于真心的肺腑之言,然而选择在此时此刻对自己明白说出来,却也不乏有激将之意,也是对他的一种挑战。 这一场仗,这一场棋,打到现在,下到现在,女真大军可以说已经是输掉了九成九,然而方才赵匡胤坦承山下宋军的虚实情况,却是让金兀术又自看到了挣扎的希望。 只是现下赵匡胤那镇定逾桓的模样,却又让金兀术对于他自己的判断着实没有丝毫的信心,所以金兀术在觉得根本无法看得透自己的意图的时候,索xing选择了直接开口便问的方式。 棋有明棋,有暗棋。 在现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情形之下,金兀术先行开口向赵匡胤说出了女真大军下一步的动向与安排,实则不啻于划出了比试的规则,他已经明白地告诉赵匡胤他的棋路,关键只看赵匡胤如何应子。 虽然这些原本都是赵匡胤推想得到的东西,而他自己对于赵匡胤心里的盘算,却是根本无从揣测。 然而金兀术却知道赵匡胤一定会开口接下这一场。 因为在这个特殊而微妙的场景下面,现下他们两个人虽然主掌整个大局消长的双方主帅,然则同处于此地,要在现在再对于下面的形势变化有所控制,只怕也早已有所不及。 一切在方才双方停下手来的时候,其实已经底定下来了。 所有的棋式已经下完了,金兀术急于想知道的,只不过是赵匡胤的应子究竟是什么? 如果山谷下真正不过余下了万余主力尽去的宋**队,那他又有什么样的凭恃能够如此镇定如初,仿佛战局的胜利已然牢牢握在了他的一方?! 赵匡胤望着金兀术询问的眼神,淡淡一笑,开口说道:“朕生平说话,从无虚言,朕说这山谷之中,现今只余下两万余负责后勤辎重之宋**士,就绝不会再多出一兵一马,甚至朕还可以明白告诉你,这山谷里也绝没有其他什么另行埋伏,大帅确是可以宽下心来。” “那么……”,金兀术长身而起,眼睛直盯着赵匡胤:“陛下就当真不怕么?” “怕?”赵匡胤哑然失笑,侥有兴味地看着金兀术:“朕怕什么?” 金兀术的眉眼间俱透着浓烈的杀意:“我帐下还有数十万……” “哈哈哈”,他话尚未说完,赵匡胤已是忍不住一阵大笑,截断了他下面的话语。 金兀术微微皱眉:“不知陛下在笑什么?” 赵匡胤摇头道:“朕在笑朕原本还觉得大帅久历戎行,身经百战,虽有微瑕之处,倒还仍不失为一代名将,现在看来,这倒是朕看错了!” “哦?”金兀术不愠不火,淡淡问道:“错在何处?!” “兵者九要,以知兵为第一”,赵匡胤抬眼,望着金兀术:“大帅根本连自己帐下的军士在想些什么都未尝知晓,莫说要成为一代名将,只怕连成为一个合格的将领,都还差得远呢?” 金兀术蓦地想起了一个极可怕的可能xing,不由得瞳孔蓦地收缩,两只拳头紧紧捏起,却又旋即缓缓松了开来,嘴角凝起了一丝冷笑:“原来陛下的赌注,居然是下在了本帅帐下那数十万铁骑的身上,陛下不嫌这一次也忒的冒险么?” “冒险?”赵匡胤微微一笑:“朕不觉得!” 金兀术踏前一步,脸上浮起自信的笑容:“我方才就跟陛下说过,我女真男儿自出生于白山黑水间开始,便一直习惯于一切东西都靠真刀真枪去拼抢回来,我们跟天斗,跟地斗,从来没有过畏怯逃避的时候。陛下如果是以宋**队的心情来揣摩布库哩雍顺的子孙,这一次输掉眼前万里河山的,只怕却是陛下自己!” 他明白了赵匡胤的意思,不由得心头大定。 只要赵匡胤所言非虚,只要山谷中宋军的兵力确实再不足于对于自己的女真大军构成威胁,那且不说是否要借此良机立马江南,至少乌里骨到达报讯之后,自己的女真大军突围而去,全身而返,却是绝对不成问题。 他说什么也不肯相信眼前的这位宋国的天子皇帝,会比他自己更清楚这支由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女真铁骑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究竟更需要什么。 如果认为在这样的局势之下,那些军士们就会丧失掉奋力一搏的勇气与信念,那就绝对是大错特错了。 在白山黑水间成长起来的女真人,有哪一个没有磨砺出那面对猛兽之时隐忍以待的坚忍耐力,以及在最佳时刻把握给予致命一击搏命勇气。 现在自己帐下的绝大部分年轻的战士,虽然出生于女真一族立都开国之后,未尝体验过白山黑水间的那种生活,但毕竟他们的血脉之中,也奔涌着布库哩雍顺的子孙的热血,毕竟他们也是在他自己帐下的这支军队之中,一步步磨砺成长起来的。 而由他对于他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这支女真铁军,又有着无以伦比的信心。 毕竟现在距离他们从那荒蛮之间闯踏出偌大的一个大金帝国,也不过是区区十余年光景。 虽然现在帐下的寻常军士,都已然换过了一批面孔,但他相信当年这支女真铁骑敢于在任何逆境之中拼杀,敢以以百敌千,以百敌万的勇气,却并没有就这么消散。 至少他自己就曾经无数次地告诉他帐下的军士,作为布库哩雍顺的子孙,作为这支女真最精锐骑军的战士,尊严与勇气,要远比其他任何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在内,都要来得重要。 如果这位南国的天子皇帝存下的是这样的心思,那么或许就就真的是自己的机会到了! 以最小的损失,搏取最大的收益,这固然是兵家之圣,然则他这一次,未免也太过于冒险了。 他如果当真把自己的女真铁骑,看成会与他的宋**队一般,置身于斯景斯景与会产生的同样的想法反应,那他就错了,太错了! 而这又确实很可能是这名南国天子在这一次战局之中由于决策的关键所在。 正如自己先前料错了这名南国天子的为人一般,他也料错了女真一族的勇士,小看了布库哩雍顺的子孙。 一子棋错,满盘皆落索。 或许,这一次真的是自己转败为胜的契机到了! 只要好好把握住,或许就能够扼杀一个对于大金潜在的最大的威胁,就能够改写整个天下大局! 赵匡胤望着金兀术眼中跳动着的希望的光芒,不由得摇头叹道:“原来大帅直至此刻仍然是置身局中,执迷不悟!” 金兀术眉头一竖,正欲反唇相讥,赵匡胤却蓦地神情微动,手掌微扬,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对金兀术说道:“你听!” 第144章 声音 () 更两章,前面还有一章! -------------------------------------------------- 什么声音? 乌里骨蓦地伸出手,按住身侧的大树,借势止住了急奔的身形。 足有双人拦腰方能合抱的大树,也不由得在这一按之下一阵剧晃,许多树叶飘荡而下,铺头盖脸地洒在了胸膛兀自剧烈起伏的乌里骨身上。 乌里骨却是恍若不觉,他身形微侧,一时间整个人仿佛都已经溶入了那大树的阴影下面一般,如果不是因方才那一阵全力狂奔而带来的尚不可抑止的喘息之声,恐怕很少有人能在不留意的情况下看得出到这树荫下还躲着一个人。 这是一个跟随着金兀术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 哪怕是在刚才那一阵不要命的狂奔之中,他也自一直借着天光地势,一路遮掩着自己的身形。 毕竟现下女真大军应当是置身于宋军的包围之中,而这片山林,更是宋军所由以凭恃的主战场,他也看不清楚这一片宁谧之中,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陷井与埋伏。 他虽然并不是太清楚当前的战局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然而自从金兀术下了命令之后,他却是一路倾尽全力不要命地狂奔,现下骤然停歇下来,隐隐间觉得胸口微微一闷,已是受了些许内伤。 但他根本无暇顾及,只是侧着耳朵,倾听着方才耳朵里捕捉到的些许不寻常的声响。 他也是大金立都开国之后成长起来的女真一族年轻一代的勇士,然而跟随着金兀术的这么多年来,他却不知不觉间学会了这位大帅身上的许多习惯,甚至于许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似乎也属于白山黑水之间成长起来的那一辈人,因为他觉得自己似乎也从这位大帅的身上,学会了怎么当一名成功的猎人。 比如现在,他就隐约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虽然离着女真大军的临时驻地,还有着相当一段的距离,然而轻风拂来,却是送来了一阵隐约可察的喧哗的声响,在寻常人的耳中或是难以察觉,然而却已然足以让乌里骨这个训练有素的战士,心中泛起了一阵警觉的意味。 仅凭在如此远的距离之外还能听得见由女真驻地发出来的声响,就可以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小规模的人群,所能发出来的声音。 这支女真铁骑是金兀术一手带出来的,自来军纪严明,征战过后自然会有让手下军士纵马劫掠,尽情发泄的时候,然而寻常驻守之时,却是绝不容许稍有放纵,是以眼下的情形,实在让乌里骨心下隐隐有些担心。 自闯入这山谷之中,陷入于宋军的包围以来,由于无时无刻感受着这份随时要走向死亡的压力,而且这勉强困守的驻地,军纪也确实是松懈了不少,甚至于这些天来,不但除开轮值守戍的当班军士之外,其他人寻常时早已是或躺或卧,全无原先森严军容,而且有些军士之间,也是时常交头接耳,开始有对金兀术大帅的怨言流传,对于这一切,乌里骨也是看在眼中,心下自是颇为不以为然,然而毕竟是置身于斯情斯景之下,不能要求每一个人都能坚忍如大帅一般,是以却也不以为忤。 只是无论军纪松懈到何等地步,要说那些女真军士不是骤然间遇到了什么样的变故,而会发出这样不寻常的响动,乌里骨也是绝对不信。 毕竟今日正是金兀术大帅与宋国天子见面和议的时刻,而就在昨夜金兀术大帅还召集众将,对于今日可能遇到的情况做了一番布置,是以无论是知情的诸将或是不知情的军士,都自是明白,现在已经到了解开这段时间以来所陷入的这个生死困局的关键xing时刻,纵然心下积蓄了再多的怨言,却也绝不会在这个时候爆发开来。 更何况,眼下这支女真铁骑,是金兀术大帅一手带出来的,要说他们因为现下这等境况而啧有烦言,也还罢了,若说是他们会因此恨意横积而致哗变,乌里骨却是绝对不信! 所以肯定是有什么变故发生了! 但在这种形势之下,会有什么样的变故呢?! 难道宋军借金兀术大帅离开之时,趁虚而入,强攻女真军营?! 抑或是有哪位将军见大帅久久不归,担心之余按捺不住,率军而出,而中了宋军的埋伏,以至于使得全军陷入了被动的境地地?! 大帅如此地相信那个南国天子,甚至听信了他的话而让自己急奔而来,传达这样一个命令,怎么却就没想到这很可能本身就是一个圈套呢? 毕竟大帅一直在说南人一向奸诈狡猾,怎地事到临头,反倒是忘了呢?! 那么自己这一番急奔而至传达金兀术大帅的命令,岂不正好是授敌与柄,落入了宋**方的算计? 乌里骨略一犹豫,却是旋即恢复了过来,稍一思索之下,倒是再不遮掩,展动身形,就这么一路大摇大摆,直冲向女真大军的驻地所在。 如若那名南国天子的消息是真,那么这片山谷之中现在只余下两万余负责辎重后勤的军士,那么自然也就不会再在路上做什么样的埋伏布置,自己尽可直道而行。 而如若那名南国天子是故意给自己的金兀术大帅一个虚假的消息,那么却也必然是为了借着金兀术大帅,或者说现在借着自己的口,来将这个消息、这个命令传递下去,所以更不可能在这样的关头,来对于自己有所拦截。 是以他索xing不再遮掩,而是直接选择了最短的路线,用最快的速度,向着女真大军的驻地直奔了过去。 不管如何,金兀术大帅传下的命令,自己接下来的任务,无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总是要完成的! 毕竟自己是个军人,是金兀术大帅一手带出来的近卫亲兵! 不管金兀术大帅的命令是什么,自己都必须先坚决地执行到底! 就算当真局势有了什么样的变化,自己也都必须是在先传递了金兀术大帅的命令之后,才能够根据自己的判断,来进行其他的操作与反应。 这是一名真正的军人所应当有的基本素质! 就是这样! …… …… “什么?”金兀术望向赵匡胤,眼中泛起了凌厉的光芒:“陛下,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耳力远不及赵匡胤,好半晌方才依稀听明白山下传来的那隐约的喧哗吵闹之声,而传来的地方,正是自己女真大军的驻地所在,一时之间不由得又急又气。 在这等时刻,发生了这样的异动,与先前那南国天子镇定逾桓的表现一联系起来,金兀术几乎是近乎直觉地得出了方才一切不过是疑兵之计,宋军是在借着诱自己出外和谈的机会,径自引大军袭营的结论。 其实他原本就已经存下了在今日要与宋**队决一死战的心思,帐下所有的军士,都自弓马齐备,整装待发,而且自己原本就未曾存下了能够活着回去的心思,是以昨夜的种种布置,原本就是针对着自己不在的情况下做出的,相信纵然山下的女真大军遭遇到了宋军的袭击,倒也还不至于一时之间慌乱失措而为敌所趁,若要固守阵地,只怕也还勉强能够办得到。 只是他原本定下的亲身涉险诱出宋军主力的计划,却是丝毫没有实施的可能,如若宋军仍如前几次般利用地势之便,大举出袭,在没有自己约束的情况之下,自己手下那几员xing情火爆的战将,说不定真的就会分头出击,从而落入了宋军的埋伏之中,而被宋军各个击破,到时纵然自己再有什么样的能耐,却也自是回天乏术。 金兀术一念及此,不由得心下沸然。 只是他心下却仍是着实不信,眼前自己一直以真正的军人来看待尊重的南国天子,居然会使出如此下作的招式。 沙场之上,没有太多仁义可言,但却仍自有些东西,是真正的军人都必然会有所坚持的。 而现在这个南国天子的做法,却明显是侮辱了他心目之中的“军人”这两个字! 所以他急! 他愤怒! 他死死地盯着赵匡胤! 赵匡胤看着金兀术的眼神,微一错愕,这才明白过来金兀术在想些什么,不由得哑然失笑,说道:“大帅难道到现在还信不过朕的话,难道还真以为朕会一边以和谈为名诱大帅前来,一边还令人去引军劫营?” 金兀术微微一愣:“难道不是?!” 赵匡胤目注金兀术,不由得摇头叹笑:“看来大帅的心真的乱来,居然会分辨不清楚那边传来的究竟是一些什么声音。” 他转头,望着那片悠悠遮掩下的山谷,淡为笑道:“大帅不妨凝神静心,再听一听。” 金兀术深吸了一口气,竟尔真的如赵匡胤所言,气聚双耳,捕捉着那风中送来的一线声息。 不知为何,他现在心下居然隐隐觉得,希望自己方才的那个判断是真的。 希望这个南国天子之所以相信胜利能够握在他的手掌之中,只不过是因为他安排了这一场突袭,而他的杀手锏,也能够就此而已。 那股子风中传来的声响,似乎益发大了。 慢慢地,金兀术的脸色渐渐地发白,却又似乎隐隐然泛起了一层死灰的颜色。 他原来一直站得笔挺的身子,忽然间却仿若衰老了不知多少年一般,在风中如同枯树般晃了几晃,他身旁的那两名近卫连忙抢上前去想搀扶着他,却又被他推了开来。 他蓦地回过头,望向赵匡胤,嘴唇蠕动了半晌,却是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因为他一时之间,真的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 因为他已经听明白了,究竟那股由女真人军营驻地之中传出来的声音,究竟是什么。 第145章 欢呼 () 欢呼声! 没错! 从整个女真大军的临时驻地,传来的是欢呼声。 乌里骨原本如箭的身形猛地一滞,眼睛在那刹那间瞪到了极限,看着眼前的这一番场景,几乎再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整个女真的临时驻地里面,再没有一丝半点原先那种困守愁城、奄奄一息的末日气象,几乎所有的女真军士,都放下了手中的刀与枪,都在欢呼,都在高叫,甚至是号叫,哪怕是女真一族最盛大的一年一度的庆生祭拜仪礼,也都还没有这样的热闹过。 一群一群手里搬着各种食品酒水的人来回穿梭着,却是都穿着宋军的衣服,而更有一些穿着宋军军服的人,指挥着女真各部军队往不同的方向而去,而那些女真军士们,却居然心甘情愿地听从着这些宋人们的指示,甚至一个个脸上似乎还洋溢着欢喜的笑容。 而也有一部分女真军士,在宋人的指引下,就在当场席地而坐,生起了火,烤起了宋人送过来的活羊牲畜,而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战马被一些旁边的宋人牵走却是视而不见,甚至于他们手中的刀枪,都自是随意丢弃在旁边,就如同这些原本应该被他们视若第二生命的武器,现在竟似要比他们手中的柴火还要没价值一般。 这是怎么了?!这怎么可能?! 自己这是见了鬼了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平抑下激荡的心情,眼神扫视全场,终于发现在一个略高的丘陵处,副帅完颜雍还有那一些将领,正自跟那个曾经被擒,后来又自称是宋使而前来的南国小白脸站在一处,正俯视着山谷中发生的这一切。 他微微皱眉,却是毫不犹豫,发力急奔,向着那丘陵所在之处纵身而去。 眼前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他并不知道,他只知道不管如何,他都必须要将金兀术大帅的命令带到这些将领们的面前! 现下山谷里喧嚣处处,各部之间却又是在各个宋军军官的指点之下壁垒分明,井然有序,他这一纵身而出,横穿而过,虽然在这聚集了不知多少人的山谷中并不起眼,然而置身高地之上的完颜雍却几乎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他。 完颜雍不由得微一皱眉,以征询地眼光望向辛弃疾,却正看见他也正向自己望来,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乌里骨的身形,如风弛电挚。 完颜雍甚至还未曾来得及转过头来,他已然带着一股疾风,落在了那些完颜雍和那些将领们的面前。 “大帅有令”,乌里骨的声音中仍带着几分喘息未定,然而他甫一落地,在向完颜雍行下军礼的同时,口中却已然高呼了出来:“大帅有令:‘宋军不过虚张声势,所有人马立即集结,向北突围,全歼沿途宋军,然后直奔沂州宗满将军驻地,立即!’” 他一口气说出了金兀术的命令,不由得也自有是手按胸口,长吁了一口气。 这段路程他几乎是不要命地全力奔弛,已经隐隐有些超过了身体的负荷,现下将这个紧要军情传递到了完颜雍与那一干将领的耳中,虽然现下局势看起来有些不对,他也仍不禁有了一种舒了一口气的感觉,若不是眼下时势不当,他简直就想坐地调息,好好休整半晌。 然而仅是片刻功夫,乌里骨却是立即警觉眼前的情形仿佛有些不对了。 没有想象中的惊呼怒骂,没有想象中的激昂接令,那些将领仿佛就如同没有听到他这个如此震憾xing的消息一般,迎接他的,居然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乌里骨愕然抬头,正撞上完颜雍那漠无表情的眼神,他的目光不由得微微一凛,踏前一步,开口道:“副帅……” “太迟了”,完颜雍的脸上牵出了一丝苦笑,对着乌里骨说道:“大帅的命令,恐怕本帅无法执行了!” “你……”乌里骨目光一寒,却是不理会完颜雍,径自转向完颜雍身后的那些将领喝道:“诸位将军,大帅的命令,急如星火,完颜副帅在如此关头拒不奉令,难道你们也不奉令么?!” 他是金兀术的近卫,对于完颜雍以及完颜雍身后的大金天子与他的金兀术大帅之间的种种纠葛,不是他应该想的,也不是他想得明白的。然而跟随金兀术的这些年来,对于完颜雍与金兀术间的实际关系究竟如何,却也绝不是一无所知。 更何况,方才在那山谷之上与南国天子会面之时,南国天子取出的那份和书虽然只在那位南国天子与自己的金兀术大帅之间授受相传,然而以他的了解,却也隐约猜到了一些东西。 只是既然金兀术大帅还未曾下令,既然金兀术大帅让他下山传达的命令之中并没有这一条,他也就不会去说破这些东西,身为近卫如此多年,什么应该说什么不应该说,他自然还是分得清楚的。 是以对于完颜雍会在这个时候还选择了拒绝遵奉金兀术的帅令,他虽然仍然感到十分的意外,但却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 不过他却一直不会觉得完颜雍会给这支部队执行大帅的帅令,带来多大的影响。 毕竟这支部队的大小将领,几乎都是金兀术大帅一手调训拔擢起来的,相对而言,虽然完颜雍名义上是监军副帅,但哪怕是乌里骨这个大帅的近卫,说起话来只怕都要比完颜雍来得听的人多了一些。 更何况,他这一次来带回来的,是事关这数十万女真儿郎,甚至于包括这些大小将领在内的生死存亡的关键情报,是带领他们解脱这许多日子来的死亡威胁,脱离眼下的困境的最有利的消息,所以一路上乌里骨担心的只是自己能不能将这个消息顺利地带回来,却从来也没有去想过会有金兀术大帅的命令居然没有人听的时候。 是以他看着完颜雍的神色,却是再也不跟他多说,反自是趁着完颜雍还未曾发令动手,便将对话的对象转向了站在完颜雍身后的诸位将领。 他相信这些跟随了金兀术大帅不知道多少年的将领,听到大帅的亲口传令,必然会一呼百应,置完颜雍的乱命于不顾,立即点齐人马,随着大帅指引的路线杀出山谷去的。 然而这一次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大寻常。 好半晌,回答他的居然还是只有一片死一般的静默。 乌里骨的心,没由来地剧跳了几下。 他抬头,眼神飞快地掠过那些将领们不动如岩石,甚或有些似乎看着自己还带着几分怜悯的神情。 难道连这些将领们,都背叛了金兀术大帅?! 不可能! 完颜雍纵有通天的本事,也绝无可能使得这些跟随了大帅出生入死不知道多少年的将领们,居然齐齐选择了违背大帅的命令! 可是眼前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乌里骨转头,正看见那个书生模样的小白脸宋使,看着自己,嘴角正弯成了一丝讥讽的笑意。 乌里骨只觉得满腔子的血都燃了,他一把跳到那些将领们的面前,大声地吼叫道:“你们这是怎么了?!就半天的功夫,怎么女真族的英雄们都变成了一群软蛋?!你们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在等待着宋人的发善心饶命,在等待着他们的施舍么?我们布库哩雍顺的子孙,什么时候会变成要靠别人的怜悯来保住一条命的地步了?!走!还是条汉子的都跟我走!把弟兄们召集起来,只要照着大帅指明的路走,就可以闯出一条路来,走!你们还站着干什么?!走啊!!!” 他跟随在金兀术身边,一向谨言慎行,除开护卫金兀术的安全之外,几乎甚至是主动地让自己生活在金兀术的阴影之中,尽量不愿让人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是以这些将领们对于他即熟悉又陌生,虽然每一个人都知道乌里骨这个人,但却几乎没有人真正跟他说过几句话,更不用说象今天这样的大吼大叫了。 只可惜,他的声音再大,也根本掩盖不过山谷里那一波又一波地欢叫声,甚至于有些女真军士酒酣饭饱,在宋人们的引导下,还围着烤肉的火堆,唱起了歌。 乌里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着眼前这一些尤如根本不会动弹的女真将领,眼神由愤懑、冲动,渐渐快要转变成了不解跟绝望。 “唉!”一声长叹,从那群女真族将领中间传了出来。 “阿里达将军”,乌里骨顺着叹息声望了过去,不由得眼神一亮,一个起落纵跃到阿里达的面前:“阿里达将军,您是白山黑水间最勇猛的猎豹,是卫护布库哩雍顺尊严的最虔诚的战士,现在金兀术大帅已经给我们脱离眼前的困境指引了一个方向,只要您点齐了帐下的军士……” “不用说了”,阿里达朝着乌里骨无力地摆了摆手:“迟了,太迟了!” “不迟的”,乌里骨强行压抑下心里的激动与一丝丝愤怒,耐心地解释道:“大帅已经探听明白,现在这方圆山林之间的宋军,不过是区区数万之众,而且……” 乌里骨的话都还没说完,就感觉到周围那些将领们看着他的眼神,如同在看着一个只知道讲笑话而不会思考的白痴一样。 “哦呼呼!”山谷里又是一阵欢呼声。 阿里达扬起马鞭,指着正好又是一队的女真军士,放下了手中的兵器跟半数的战马,两人一骑跟随着宋国方面军官的指引,走出了山谷去,脸上露出惨然苦笑:“现在不要说是我,就算是大帅在这里,只怕也收拢不了他们,总在说宋人诡计多端,今天我们总算是亲眼见识到了!” 乌里骨转过头去,仔细地看了一眼山谷中的情况,这才隐约有些明白过来,不由得面色也开始微微发白。 山谷里的军士,经过了这许多天的风餐露宿,早已沉迷在眼前这种有酒有肉的时刻,倒还在其次。 关键在于现在山谷之中目光可及的这些军士,似乎都不是眼前这些将领中任何一位所统带的军队,而真正能够直接带领山谷中这些军士的将领,在他的目光逡巡下,却又根本找不到人影。 但乌里骨至少却还能认出一点,那就是现在那些被收缴了全部军械跟半数战马,正被调动开赴不知道什么地方的部队,几乎都是最忠心于金兀术大帅的真正嫡系的部份军队,而还留在山谷之中的那些军士,更多的是上次金兀术大帅伐宋无功而返之后,为了补充在与岳飞、刘琦等几员南国虎将剧战之余折损的大量军士而招募的新晋一代军士,甚至可以说是还是第一次上战场的一代人。 在死里逃生而又眼前有酒有肉的刺激下,又是在明明知道和议已成的情况下,要让这些战场上的初哥象着那些沙场老兵一样,突然丢掉眼前的这一切而又投身到不可测结局的战斗之中去,哪怕注定一边倒的战争,都未必能够动员得了他们重新爬上战马起来战斗。 至少在乌里骨目光扫射的范围内,已经可以看得到许多士兵在这长久以来的心理压力一朝解除,而且酒醉饭饱的时候,已经一头扎倒在草地之上,呼呼大睡,似乎已经全然忘却了自己其实仍旧身在敌国,仍旧身在战场。 更何况,他们现在的直接主管长官并不在此处,而现在战场自己这一方名义上的最高长官完颜雍的态度又如此的暧昧,乌里骨实在怀疑,纵然自己跳出去,大声地向那些军士们宣告大帅的命令,又有几个人会跟从自己重新拿起武器、跳上战马,去跟着自己去战斗?!甚至乌里骨在想,到底有几个人会把自己的话听进耳朵里,他们会不会以为自己也是在癫狂地欢呼呢?! 南国人,实在是狡诈卑鄙! 可是大帅的命令怎么办?! 可是眼前明明自己这一方占有压倒xing的实力,为什么就是这么地无能为力呢?! 乌里骨有点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无助地看着山谷里的欢呼之声一浪接着一浪。 ------------------------------------------------------ 偶像派帅哥新人李白呕心沥血惊天地泣鬼神新作《九曜》,绝对精彩,不容错过! l/bookabout.htm?bid=17897 第146章 落定 () 大局已定! 辛弃疾的嘴唇微微地往上翘着,止不住地从心底里想发出笑意。 其实早在他带着阿里达所带领的部队奔赴另一处宋军屯集受降的地方的路上,就已经感觉到这一次的战争,是真真正正要结束了。 虽然阿里达带领下的军队仍然盔甲严整,虽然他们仍然军容俨然,甚至于步履之间也丝毫不乱,然而在一路之上,辛弃疾就知道这些军队对于他们已经构不成什么威胁了。 因为他在他们身上已经感受不到一丝半点的杀气与战意,反倒是能够从他们偶尔抬头望向远方的眼神之中,体会得到他们那浓烈的对于故乡的恋眷与对于生存下去的希望。 在眼前这种双方的最高长官已经开始约定和谈的时候,只要不要太过于去刺激他们,这些已经看到了生存和回家的希望的士兵们,就绝对不会再萌发出什么样地决死一战的斗志来。 更何况,宋军方面不但不会去做出什么刺激这些女真军人的举动,更是已经准备好了一系列的安抚措施。 虽然宋人与女真人之间的仇怨过往,已然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鲜血可以洗刷得清楚的,但在于眼前的形势之下,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来搏取最大的利益,确实才更应该是暂时兵力上还处于弱势的大宋所最应该做事情。 至少这一次,就能够收获这支女真最精良的骑兵队伍的大半军械与半数的战马,甚至还有这支作为卫护女真一族根基的最精锐骑兵的战意与军心。 相信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内,这支女真骑兵提起大宋帝国,提起大宋帝国的热血男儿跟英勇的战士们的时候,不但不会再有一丝半点的轻敌蔑视的意思,甚至还会惊吓得浑身战抖。 将他们一网打尽,斩尽杀绝,这不过是个不切实际的想法;而借着他们处于劣势的时候来将他们好好地折辱一番,则更是一个只图快意而不计大局的举动。 所谋者远,所图者大,则其所隐忍也必深。 隐忍一时,是为了等待更好的时机。 幸好现在操执大宋国局的,是如此深谋远虑的皇帝陛下。 所以在完颜雍示意他要小心阿里达的反扑的时候,他虽然也早已经觉察到了阿里达的不对劲,但却是没有放在心上。 在皇帝陛下的局中所盘算的,是整个女真大军所有军士的心! 而如同阿里达这样的特例,纵然他对于金兀术再过忠心,也势难以挽得回任何局面。 事实也证明了情况就如同他所想象的那样。 到达了山谷之后的女真军士,看到了早已等待在那里的宋军非但未曾有任何的折辱甚至威吓的举动,反倒是捧上了已经不知多少天未曾尝到过的烈酒与烤肉的时候,那种死里逃生兼意外之喜夹杂着的情绪爆发出来,早就已经不止是阿里达这样一个长官的呼喝所能制止得住的了。 更何况,在场的还有完颜雍这个名义上的最高长官,阿里达的顶头上司,也同意了他们缴纳军械战马,而接纳宋人的美酒与烤肉。 虽然他们在平日里早已习惯xing地听从于阿里达的命令,而对于完颜雍更多的只是形式上的尊奉,然而在这样的时候,他们对于究竟应当听从谁的命令,自然也就有了几乎完全相同的选择。 于是阿里达在那一阵的大呼小叫之后,也终于只好看清了眼前这个对他而言的残酷的现实,从而选择了跟自己这位大宋王朝受降使者合作的这一条路。 毕竟在于以实力为尊的女真朝局或者说女真军方之中,他帐下的这些女真军士,是他真正继续保有眼前所有一切的最终根本,他就算对于金兀术大帅再过忠心,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绝不能够选择一条与自己帐下的所有弟兄对着干的道路,因为这样的选择只能意味着他被帐下的所有军士所遗弃甚至于灭亡。 而在辛弃疾与完颜雍带着垂头丧气的阿里达回到原地,将他与他治下的那些女真军士们隔绝开的时候,接下去那些受降的步骤,也就更为简单而顺利了。 当然,这一切少不了完颜雍的配合。 辛弃疾望着完颜雍面无表情的脸,微微一笑。 这位女真大军的副帅,确实是个人物! 他知道究竟要怎么做,才最符合他的利益,而且他也总是能够做出最理智的选择! 他在今天刚与自己见面的时候,一下子急着向自己追问金兀术的下落,并且要求只要宋国方面能够让金兀术安全地回来,他就会配合自己的所作所为,辛弃疾可以看得出来,这确实是他的真情流露,而且在那个时候,他对着自己这个宋国使节,也没有什么虚饰的必要。 然而在接下来的自己根据天子大帅所订立下来的目标以及自己的观察,然后所制订实行的那些受降的安排里面,那些削减金兀术嫡系部队的实力,而保存对于完颜雍较为赞赏的部分的军队的实力的步骤的时候,完颜雍却没有一丝半点的反对的声音,反而是真正尽全力地在跟自己配合,甚至有意无意间还给自己一些提点,让自己能够更为准确地执行削减金兀术嫡系部队的战斗力目标。 自然,这原本也是跟辛弃疾的目标想吻合的。 毕竟在于眼下的大金朝局之中,金兀术一方就是由于握住了这支女真嫡系铁军,而几乎具备了压倒xing的优势,从而镇压住了平静的朝局之下那些汹涌的乱流。 而天子官家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让完颜雍来在这支原本的金兀术牢牢掌握的军队之中,也要拥有纵然不能与金兀术分庭抗礼,但至少也能够具备相当影响力的实力。 实力是与野心相对应的,拥有了足够的能量之后,完颜雍甚至还有在他身后的完颜亮还有那位大金国主,又怎么会甘愿再长期屈居于金兀术之流的一干开国老臣之下,做一个任由那些老工具书子们提绳牵线的傀儡木偶呢?! 女真朝堂之上的朝局,说不定会因此变得更为好看吧?! 辛弃疾微微一笑。 而就从眼前来讲,完颜雍这个姿态,也更方便了他的整个受降步骤。 毕竟在一开始接受女真军士的军械战马的时候,宋**队的真正实力如果被发现了,恐怕还自是危险重重。 然而随着对于金兀术忠心耿耿,有心要与宋国拼死一战而不肯就这么安稳受降的那些将领的嫡系部队,被逐渐地开往其他的地方,交出了军械跟战马,又跟他们原先的统帅将领们分隔了开来,由完颜雍指定了新的将领临时统带;随着几乎所有的有危险的女真族军士被分离开到不同的受降点之后,又迅速地在眼前的好酒好肉的诱惑之下忘记了战争,忘记了厮杀之后,纵然现在被这些仍然管控在自己眼皮底下的对于金兀术忠心耿耿的将领们发现了宋**力的真实秘密,只怕也再没有什么大碍了。 他们再掀不起任何风浪,因为他们现在除了自己之外,只怕连一名军士都指挥不动。 所以刚刚乌里骨疾弛而来的时候,他连拦都不想拦。 因为这个时候任何意外的消息,都对于眼前的局面难以掀得起什么不测的影响了。 当然,夜长梦多,这些女真军士也决不能够在这片地面上停留太久。 毕竟狼终究是狼,友善只是一时的,待得他们从逃出生天的喜悦与酒足饭饱的惬意中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终究还是会露出自己的爪牙。 是以在辛弃疾方才跟完颜雍商议下来的定计里面,待得一时半刻,军械战马接收完毕之后,这些女真军队就分开始分批沿着宋国划定的路线,撤回到女真金国的境内。 甚至就在现在,那些由完颜雍新指定的将领就会带着对于金兀术较为忠心的那几支嫡系军队已经第一批开拔,开始回到他们的女真金国去。 而天子官家在一路之上,也早已安排好了几个方面的大军严阵以待,相信这些已经吓破了胆的女真军士,势必也不敢妄动。 当然这一切暂时都还少不了完颜雍的配合,然而经过这些时间来的观察磨合,他对于完颜雍会选择一路跟他配合到底,却觉得丝毫没有悬念。 毕竟在这一次的战局之中,女真军队方面里被削弱最多的,是金兀术,而收益最大的,就是现在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的完颜副帅。 金兀术的嫡系部队几乎全部被收缴了军械与战马,而且将领与军士之间的信任,也有了严重的裂痕,正好给了完颜雍见缝插针的大好机会。 而那些对于完颜雍原本有些好感的将领与军队,原本并不是主要战力,在金兀术的这支嫡系军队之中也占不了太大的份量,然而现在却由于宋国方面有目标xing的打击,使得他们保留了完整的战力,从而可以预见在将来不短的一阵时间之内,他们在于这支军队之中的份量与地们肯定会大有上升。 可以说原本完颜雍想操控这支由金兀术一手缔造而且一直牢牢掌握的军队纵然有机会,也不知要有多少年的辛苦经营,然而宋**方的这一场仗,这一场受降的处理,却给了他一个很好的机会与空间,甚至于这番归国之后,背后有女真国皇帝撑腰的完颜雍,已经差不多具有了跟金兀术搏奕的实力。 辛弃疾相信完颜雍对于金兀术的感情,也相信他方才不愿金兀术有什么不测的说话并不是装出来的,然而辛弃疾也知道,在保障金兀术生命的前提之下,对于这样的权力之争,完颜雍却必然知道自己究竟应该什么选择。 生于帝王之家,有着天潢贵胄的荣耀,却也总是有着许多不由自主的悲哀的。 不过这不是自己应该操心的事情了! 辛弃疾转头看着山谷中还在狂欢的女真军士,心中蓦地涌起了一阵奇怪的感觉。 原来他们高兴起来,也跟宋国人是一样的! 但为什么现在这么充满无忧笑容的脸上,却总是在转脸间就会变得狰狞而要用血肉来染红呢?! “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 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士卒涂草莽, 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辛弃疾自小立志,以班超甚至桓温之功业自许,一生只愿提兵北上,杀尽胡虏,生啖女真人之血肉,但不知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却是想起了李白的这几句诗来。 不管怎么说,至多明天一早,这些女真军士就会被驱离大宋的国土了! 然而只要他们还霸占着大河以北的千万里河山,只要他们还在奴役着大河北岸千百万父老,那么自己与这些女真虎狼们,却总是还要有再见的一日! 不是宋人好战,而是不得不战! 会再见的! 第147章 变局 () “答”的一声轻响,秦桧拈着白子,轻轻地落在了棋盘的中央。 “哦?”坐在他对面的岳飞微微皱起了眉头:“秦相公这一子,似乎颇为不智啊!” 在他眼前的棋盘之上,自己的黑子早已层层叠叠,尽据边陲,秦桧的白子只余下中间一条大龙还在勉强挣命,这一子下去,几乎却是尽弃了冲破局势的机会,而是把所有的希望都留在了中间的这条大龙之上,未免有些过于冒险了,实在不象秦桧一直以来稳打稳扎的方法。 他们自囚于大内后殿,为示避嫌,对于外界的讯息已经全然隔绝,平日闲来无聊,便以手谈对奕渡日。 两人虽则政见不同,而且岳飞平日也颇不齿于秦桧之为人,然则将帅胸中自有城府,却也不至于在当下便恶形于色。 天渐渐更加昏暗了,一道电光闪过。 几名内待上来,给他们两人点燃了烛火照明。 在这江南之地,雨季终究还是没有过尽啊! 这些天未尝接触到外面的战报,不知道天子官家那边,现在战局成个什么样了?! 岳飞抬起头,望着窗外的天气,微微皱眉。 “答答”声响,唤回了岳飞的思绪。 秦桧拈着棋子,在棋盘一角轻轻敲击着,脸上又露出了寻常那种令人莫测高深的笑意:“不智么?依老夫看,岳帅所见,只怕未必啊!” “是么?”岳飞淡淡一笑,提起指间黑子,在棋盘中间的一个眼上比划了一下:“若是岳某在此落子呢?!” “嗯,岳帅若是落子此处,老夫这条大龙确是难活,只是”,秦桧指着岳飞落在棋盘正中的黑子说道:“岳帅这个劫,恐怕也是形势危殆了吧!” 岳飞哑然失笑,微微一挑眉:“相公说笑了,本帅尽占全局,区区一隅之地,得失无关大局,又何需介怀!” “哈哈哈”,秦桧仰天大笑,前仰后合:“岳飞啊岳飞,你怎么还是这个老脾气啊,中枢若失,再争些许边角之功,复有何益?!” 他回眼,看着岳飞,眼中透出些许冷意:“本相这虽然没有转败为胜的方法,但却尽有同归于尽的招数,不知岳帅以为是也不是?!” “秦相公说得是”,岳飞仍然神色不动,只是莞尔一笑,伸手拂乱了棋枰:“或许在天子官家得胜归来之前,本帅与相公所奕之局,怕也是只能以和局收场了。” “却也未必”,秦桧缓缓摇头,对着岳飞淡淡笑道:“在天子官家归来之前,本相倒有一桩街头巷尾流传甚广的秘辛,想要说于岳帅参详参详。” …… …… “这是个机会,一个难得的机会”,西辽的北院枢密使突迭,捏着手里那一份刚刚由快马传回来的战报,情绪显然已经有些激动:“臣以为,我大辽绝不应拱手坐视,任此良机悄然而逝!” 底下的文武官员班列里,顿时应声响起了一片低低的嗡嗡声,可以听得出来,其中大部分人,还是很赞同突迭的这个看法。 大宋天子官家御驾亲征,大败女真金兀术所部四十万人于舒州城郊三十里外积石谷。 这样的一个战报,对于与女真人有亡家灭国之仇的西辽政权而言,实在算得上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自那生长于白山黑水间的女真蛮子,攻破大辽国都,逼得他们这些原本自视为这片天下最理所当然的统治者的契丹一族,不得不仓皇西窜,来到一片荒瘠的西域不毛之地生存的时候起,就注定契丹人与女真人之间,结下了永生永世不死不休的仇恨。 如果不是契丹人里的大英雄耶律大石在这样危急的时刻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在叶密立城重立大辽政权,在这西域之地硬生生地用不知道多少契丹勇士的鲜血与生命拼出来了眼前的这么一片立足之地,只怕纵横天下百年之久的契丹一族,现在已经全部灭亡在女真蛮子的铁骑之下。 现在站在这里的文武臣僚,几乎都跟随着他们的天志皇帝耶律大石经历过西辽草创之时的那一阵腥风血雨,在那个时候,紧紧跟在他们身后的,是女真人的铁骑与屠刀;而横拦在他们身前的,是西域各国各族的城池与弓箭! 杀不了别人,就要让别人杀! 抢不到那些原本属西域部族的城池土地,抢不到足以安身立命的立足之地,那就要准备全族覆灭,死在这里,埋在这里! 没有人会忘记当时契丹一族拖家带口,带着所有的老弱妇孺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拼杀亡命的场景,每天挣开眼来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奔逃,就是厮砍,那一阵子流下的血,足以染红这整片莽莽黄沙! 现在还站在这里的,又有哪一个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就像现在捏着那封军报激动得发抖的突迭,当日也是在高昌回鹘王国的城下,被回鹘人俘虏活埋,再硬生生地从那黄土里爬出来的! 几乎每一个契丹人的心里,都不知道几千几百次地想过,有朝一日能够挥师东进,打回黄龙府,打回上京,打回中都,把女真人驱逐出大辽的国土,不,是要把女真人赶尽杀绝,一个不留地赶尽杀绝! 现在的西辽,已经不再是十年前那个刚刚被赶到西域荒莽之地的风雨飘摇的西辽了。 耶律大石用他人生里最精华的十年,成就了西辽帝国的辉煌。 现在的西辽将锡尔河上游直至伊塞克湖周围之地,尽数收归版图,高昌回鹘王国、东部喀喇汗王朝、西部喀喇汗王朝、花刺子模国,尽数甘愿俯首称臣,成为西辽帝国的附庸,而西域三大部族乃蛮部、康里部、葛罗禄部也已经全部归附西辽,成为帝国下辖的附属部族。 如果不是女真金国有着金兀术与完颜亮这军队之中的两条臂膀,西辽君臣恐怕早就已经下定决心,挥师东进,恢复那曾经属于契丹人的荣光! 但现在女真人的两条臂膀已经被斩断了一条,大辽不趁这个时候举兵征伐女真,把那些从女真人手上失去的东西再夺回来,更待何时?! “唉”,坐在龙座旁侧的西辽皇后萧塔不烟,看着殿中群臣群情激奋的模样,轻轻地叹了口气。 自从半年前天志皇帝耶律大石染恙,抱病宫中,下诏萧塔不烟以皇后身份权国理政,西辽帝国的大小事情,就都落到了她的肩膀上。 如果时间能够倒退五年,不,甚至只要倒退三年,只要天志皇帝还能健壮骁勇如同三年前的模样,那她现在必然也是毫无疑问地力主挥师东进,在百余年的升平之中,契丹人的武勇或许确实是消磨了许多,但这十年来无时无刻不得不挣扎在生死边缘的血与火的经历,已经足够让一群退化成绵羊的恶狼重新找回属于他们的野xing!无论是讲拼杀还是讲谋略,萧塔不烟从开头到现在,都没有落后于任何人,这也是她权国理政,却能令西辽上下人等心服口服的原因。 但现在…… 萧塔不烟转头,看了看空荡荡的龙座,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战报甫至,真假虚实,尚需观察”,萧塔不烟用她那一惯缓慢而优雅的声音淡淡开口:“此事容后再议!” 她抬头,看了一眼站在最前列的六院司大王萧斡里刺,说道:“老元帅留下,其他诸位卿家,今天就先散了吧!“ 萧斡里刺看着最后的一名官员也离开了大殿,这才慢慢走到萧塔不烟的座前行了一礼。 “老元帅,你觉得现在哀家应该怎么做?大辽应该怎么做?”萧塔不烟也没有任何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问道。 萧斡里刺早在耶律大石还是大辽国内文武双全的“大石林牙”的时候,就一直跟随在耶律大石左右,西辽立国,他是耶律大石最为倚重的兵马都元帅,跟随着耶律大石划定政策,南征北讨,也是一名文武兼资的难得的人才,是以朝堂上下都对其尊崇有加,连耶律大石也一直对他口称“老元帅”,而不以本名呼之。 “等!”萧斡里刺的回答同样简洁有力,这是他在多年来军旅生涯里养成的良好习惯,总是倾向于用最直接的答案来解决最复杂的问题。 “哦?”萧塔不烟蛾眉一挑:“怎么说?” “征兆”,萧斡里刺的脸上没有露出什么表情,淡淡说道:“老臣从这封战报里,看出了一些很奇怪的征兆!” “是啊”,萧塔不烟叹了口气:“积弱百年之南国宋室,既然能够以数万之众击溃金兀术的大军,如果不是几处的战报说的都是完全同样的内容,哀家实在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 “宋室虽则偏安一隅,但文物风华,放眼方今天下,着实无人能及,若其此次之胜不过一时侥幸,也还罢了,但如果是当真一洗颓靡之势,重振兵威”,萧斡里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恐怕天下大势,就真的要有一番风云激荡了!” “所以老臣以为,眼下局势不明之际,一动不如一静”,萧斡里刺沉吟道:“待得看清形势,再做决断不迟!” “哀家记得,有一段天志皇帝喜欢读汉人的书,跟哀家提起过《易经》”,萧答不烟皇后望着殿外的天光,忽然似乎信口说起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易经》里讲的,就是一些关于征兆的事情,履霜知冰,见微知著,征兆之于人有益,便需得握住端倪于事态未萌之前,如果待得一切都清清楚楚了,那所谓的征兆,也便不成征兆了!” “哦?”萧斡里刺微微一顿:“皇后的意思是……” “大宋之战或强在兵势,或胜于运气,哀家不得而知”,萧答不烟皇后淡淡一笑:“但哀家却可以肯定地知道一件事!” “金兀术兵败归国,这对于一直欲削其手中之权的现在那位金国皇帝完颜雍而言,不啻一记天赐良机,但完颜雍的手上如果没有足够的力量,恐怕也未必就敢动得了金兀术,所以……” “所以完颜雍必会急诏完颜亮归朝?!”萧斡里刺眼睛一亮,但又随即转为沉思:“女真军队在完颜亮治下,军纪严明,令行禁止,最近陛下的身体……纵然完颜亮一时不在,恐怕也……” “哀家说的不是完颜亮”,萧答不烟皇后开口打断了萧斡里刺的话 :“哀家说的是毕勒塔!” “毕勒塔,驻防可敦城,主掌土兀刺河一带防务的毕勒塔”,萧斡里刺闪过一丝明悟的神色,抬头向萧答不烟道:“皇后的意思是……” “哀家只是突然想起来,毕勒塔好像是昔日金兀术收服的老部下,完颜亮对他也一向猜忌甚多,只不过碍于金兀术的颜面,才一直容他那一族的军队留到现在”,萧答不烟闲闲地说道:“而且我们昔日西狩之时,好像顺便带走了他那一支部曲,如果哀家没记错的话,他的妻儿老母,现在都还在叶密立城里吧?!” “老臣明白了”,萧斡里刺露出钦佩的神色,向萧答不烟行了一礼:“老臣这就去安排!” “嗯,你告诉他”,萧答不烟皇后凛然正色:“只要他肯弃暗投明,替我大辽守好土兀刺河与可敦城,不但立即可以骨肉团聚,而且哀家不惜裂土封爵,若是女真人引军来犯,我西辽举国将士,必定会与他并肩作战,直至最后一兵一卒,绝不先退一步!” “是!”萧斡里刺躬身行礼,大声应诺。 “是了”,他抬起头来,看到空荡荡的龙椅,轻轻一叹,向萧答不烟皇后问道:“不知道陛下的身体,近来可曾……” “陛下?”萧答不烟皇后的眼神,移向那殿外的天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天志皇帝陛下现在,恐怕已经到了那临安城!” 第148章 大理 () “我想去看看!”段誉一手轻轻拍着桌子上的战报,悠然神往,仿佛心思早已经飞到了那个草长莺飞的江南。 “陛下!”旁边两名伺立着的臣子显然是吓了一跳,年近五旬,依旧一副文士打扮的朱丹臣还没来得及说话,另外一名内待已经用他特有的尖利的声音叫道:“这可万万使不得!” “哦?”段誉微微一笑,看向那名内待:“怎么就万万使不得了?董总管倒是给我分说分说?” “陛下,您应该自称‘朕’”,那名董姓内待,大声纠正道:“朝政大事,当付于朝堂公议,宋国大败金人一事,善阐侯已经于日前亲赴宋境,陛下……” “看来董总管没明白我的意思啊”,段誉嘻嘻一笑:“我只是觉得许久未曾出去走动走动,有点闷得发慌,所以静极思动而已,与国事无涉!” “那更加不行!”董姓内待毫不犹豫地用他尖利的声音叫了出来:“善阐侯离去之前早有交代,天子一言一行,关乎一国社稷,不可轻乎,陛下若想出外散心,还是等善阐侯归来之后,再跟侯爷商量决定吧!” “董德钰”,站在一旁的朱丹臣听不下去,厉声喝道:“你开口闭口尽是‘善阐侯’三个字,可还有一丝半点将陛下放在心上?!” “哼哼”,董德钰下巴微昂,却是丝毫不让地说道:“朱大人言重了,老奴职司内廷宫闱一应主子的生活起居,不过是个听人使唤的奴才罢了,善阐侯国之栋梁,将家国大事尽数托付给善阐侯者,正是陛下自己!老奴还记得自日新三年起,陛下就曾下诏,‘诸臣百官遇事不决者,悉取善阐侯听取进止’,老奴转述善阐侯之言,也是依循陛下旨意行事,又有何不妥?!” “你……”朱丹臣怒目而视,却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南诏之地,自古以来,就是诸部族分立,隋唐末季,中原王朝无力顾及这西南边陲之地,延至五代之时,有郑氏、杨氏、赵氏、董氏、高氏、段氏这六大姓,都是有地有兵,尔后段氏先祖段思平虽然趁乱而起,威服其余诸姓,得国称帝,但其他几大姓的势力,除开郑氏已灭外,在这一过程之中,仍然保留了大部分的势力,其中又尤以高氏、杨氏为最。 高氏、杨氏在朝堂之上相互争夺权力,世代不让,随着帝位相承而至上德帝之时,杨氏一门眼见高氏势力渐涨,慢慢非其所能相比,当时的杨氏家主杨义贞竟尔不惜铤而走险,杀掉了当时的广安帝段廉义,自立为君,后来也是全赖高氏一门之力,才领军夺回了地位,是以高氏家族之势力,到此又是大涨,甚至大理之中普通黎民百姓,也都知道大理一国,是“段与高,共天下”。 及至上一代的善阐侯高智升,权势滔天,段家皇帝俨然成了摆设,差一点就要玩上一出禅让的把戏,过上一把皇帝的瘾头。 “唉,高大哥”,朱丹臣在心里轻轻一叹:“难道多爽快的汉子,在家族与权力面前,终究也要换上一副面孔么?!” 这一任的高氏家主,现任的善阐侯高升泰,年长他们四大家臣几岁的年纪,在年轻的时候,他们也是一起练武,一起喝酒,,一起打架,一起讨论女人的生死兄弟,朱丹臣清楚地知道这位高大哥并不像他的父亲那样的权力薰心,甚至于在先前未曾续任家主之时,他们的这位高大哥也曾跟他们许多次在他们面前若有若无地抱怨过他父亲在朝堂上专横跋扈的行径,可是现在…… 朱丹臣苦笑着摇了摇头,他自己也是大家族中的一员,自然能够明白高升泰的转变的原因。 或许世事总是这样吧,绝大多数人都只能够是与时浮沉,不由自主,真正能够率xing而为的,只有极少数的幸运儿。 就像眼前这位大理国日新帝段誉,从小到大,不管是身为镇南王世子的时候,还是现在登基为帝之后,好像都是现在的这种吊儿郎当的模样,从来没有真正正经过。 不过也幸好他是这样的一种xing格吧,如果换了一个锐意励精图治的有为之君,恐怕早就跟高升泰闹个你死我活了吧。 “两位都不要激动”,段誉哈哈一笑:“我只是想悄悄出去走走,我们在善阐侯之后到达宋国,又必会赶在善阐侯之前回来,善阐侯不一定会知道的。” “那也不行”,董德钰低了低头,很艰难地才隐藏起了对段誉轻蔑的眼神,开口说道:“善阐侯离去之前,再三交代,他离开期间,大理城中禁卫空虚,为陛下安全计较,切切要恳请陛下不要离开禁中半步,更何况陛下此番还想亲赴宋国江南,山长水远,这委实……委实是太为难老奴了。” “大理段家果然是气数已尽,居然出了这么一个胸无大志的黄口孺子为君”,看着这个日新帝段誉的表现,董德钰的心里不由得又轻视了几分:“亏得侯爷临走之前,还再三交代要仔细留意他的一举一动,实在是侯爷太过谨慎小心了!” 高升泰独掌朝纲,早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早在发生杨义贞之乱的时候,高氏一门,就世代执掌大理相国之位,到了高升泰的父亲高智升的时候,高氏一门的权势更是登峰造极,当时甚至大理人私下都以“高国主”呼之,大理一国共设五城八府四郡三十七部,大半均由高氏族人控制,直到高升泰接任家主之位,由于少年时与忠于段氏的四大家臣颇有交情,也是为了缓和其余朝臣对于高氏一门独大的日渐联合猜忌,这才让四大家臣等外姓接掌一些较为无足轻重的地方,但高氏一族还是将大理政权军权牢牢地捉在手里,这还是勿庸置疑的。段誉虽然名义上是大理一国之君,但直正能掌控的除了真正忠心耿耿的四大家臣,就只有地位超然的天龙寺拥有的为数不多的一支段氏嫡系的僧兵了。 董氏虽然曾经也属于大理望族,却是早已没落,甚至在杨义贞叛国之役中站错了队,以至于董德钰幼年便被惩罚xing地净了身,入宫操执贱役,历经几十年浮沉,攀上了高智升的这一棵大树,这才能够成为内廷总管,充当高家监视段氏君王的一个耳目。 不过这位日新帝倒也还真是没有什么好监察的,董德钰也算历经三代帝王,前两位起码对于高氏当政虽然不敢有什么动作,常自抑郁,啧有烦言,倒也是有的,但这位日新帝自从登基以来,好像倒很是享受这样的状态。 早在刚刚登基的时候,这位日新帝就急着把朝政完全交给善阐侯打理,自己天天不务正业,跟着他的亲信家臣还有后宫妃嫔不知道在搞些什么花样,只求自得其乐,甚至除了上朝之外,连皇帝应该的自称“朕”字都从来不提,可以说是望之不似人君。 董德钰盯了他这么多年,这位日新帝段誉所做出来的最出格的事情,也就是想着偷偷跑到什么地方去转几圈罢了,久而久之,不管高升泰还是董德钰,也早就有点放松了对于段誉的注意了,甚至对于他有时候出去转转的嗜好,偶尔也会成全那么几次。 不过这一次这位日新帝的想法未免也太异想天开了一点,居然是想着要到宋国的江南,董德钰这个口可不敢开,毕竟怎么说段誉也是名义上的一国之君,而且难得地对于高氏一门的专权丝毫不以留意,与高升泰君臣之间,也算得上是一种比较另类的相得,要是真的这位日新帝出了什么意外,善阐侯归国之后,恐怕马上会扒了他的皮。 “哦?”段誉忽尔面容微肃,看向董德钰,脸上浮起一丝似笑非笑的神色:“如果朕,这一次非去不可呢?!” “呃”,董德钰虽然被段誉突然之间改了的语气跟称呼弄得愕了一愕,但仍自口气强硬地回道:“善阐侯早有交代……” “善阐侯,又是善阐侯”,段誉缓缓站起了身来,双目如电,望着董德钰:“朕如果想去哪里,你当你这个老奴才,又或者是你的善阐侯当真拦得住么?!” 朱丹臣跟董德钰,都被刹那间换了一个人似的段誉,吓了一大跳。 董德钰与段誉那目光一触,竟然不由得周身微冷,低下了头去,说道:“老奴不敢!” 他这才想起来,大理段氏的武学,威镇天南,而眼前的这位日新帝,更是传说之中练成了大理段氏的至高武学,只是长久以来,这位日新帝在他面前都表现得像一名纨绔少年,而丝毫没有让人意识到他的可怕之处而已。 但他想起了自己背后的势力,想起了善阐侯的威风,腰板又自硬了起来,开口说:“陛下若想离宫,老奴自然不敢拦,也拦不住,但大殿之外,皇城之中,还有五千禁军,时刻准备为陛下安危不惜以命相殉,还请陛下要三思为上啊!” “哈哈哈”,段誉仰天而笑:“好一个五千禁军,董德钰,你哪里是朕的总管,哪里是朕的奴才,但你当真就以为这五千禁军,尽数如你这般,都想着去当善阐侯的奴才,去当善阐侯的狗么?!” “陛下!”朱丹臣与董德钰齐齐开口惊呼。 董德钰是恐惧之下的张口急欲解释,朱丹臣则是被段誉的话又急又气。 大理国现在权力尽数操在善阐侯之手,段誉名义上虽为大理之主,实则不外一个锦衣华服的囚徒,若是让高升泰知道他今日的言语,纵然不敢名目张胆地背上弑君之名,但只怕段誉今后的日子也绝对不会好过。 “你们进来吧!”段誉却没有理会他们,径自提高声音叫了一声。 “吱呀”一声,殿门开处,几名盔甲鲜明的武将仰然走了进来 ,朱丹臣一时明白了什么似的,又惊又喜地叫道:“古兄弟,禇兄弟,傅贤侄,你们怎么来了?!” “陛下”,那几名将领向朱丹臣微微点头致意,却都向段誉行下礼去:“属下等已按陛下旨意,谴人将突染急恙的善阐节度使高明远及其家人妥加照顾,八府除会川一府,四郡除石城一郡,已尽数由陛下指定之人选暂时接管,大理城中善阐侯的相国府防务,已由属下接管,五城八府四郡三十七部已经……” “完了!”还没听完那几员将领接下去的长篇大论,董德钰已经觉得两脚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上。 自平定杨氏之乱后,大理八府尽由高氏一门出任节度,历代世袭,直至高升泰接任家主后,才让出最偏远的会川一府给段氏宗亲段平接管,而四郡也只有石城郡是属于段氏的家臣掌管,现在听着这样的报告,董德钰已经知道这个看起来好像纨绔子弟的日新帝终于动手反扑了,而且出手是这么狠这么辣,看上去好像一下子将局势完全扭转了过来。 而善阐一府,更是高氏一族世守的封地,高氏族里重要的长辈,大半倒是在善阐定居,而余下那小半,随高氏家主入居大理皇城的,也都在相国府中,这两处被制,倒真是可以说高氏一门的根基,都被握在段誉的手中了。 “陛下,这……这……”,朱丹臣一时之间,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他们朱氏一门,自段思平龙兴大理以来,就一直跟随身旁,鞍前马后,以家臣自居,尔后杨氏高氏权臣迭起,他们自然也为旧主时感不忿,只是无力回天罢了,却不曾想到有一天,这样的场面,居然真的会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朱叔叔,这事以后再向你解释”,段誉向朱丹臣挥了挥手,脸上却仍是淡淡微笑,殊无狂喜之色。 大理段氏,也是渊远久远的世族之一,而且立国百年,历十余代君王,不管贤与不肖,至少都能体恤民力,与民休息,深得大理百姓之民心。 杨氏之乱,不过是不及防备,而借着讨伐杨氏之乱而趁机坐大的高氏,想要再久远地把持大理江山,甚至代行皇帝之事,就未免有些自不量力了。 段誉先前的几任君王,虽则碍于高氏一时势大,大理又甫经杨氏之乱,未及恢复,所以一直隐忍不发,但在私底里下,却也还是培植出了庞大的潜在势力。 要论源远流长,段氏不在高氏之下,要论名正言顺,段氏是堂堂正正的大理国君,要论在民间的声名,在台面上弄权的高氏总是要比许久以来只需摆个形式的段氏要差得多。 错非有感于民意不可违,当年已然自觉大权在握的高智升,又怎么会强忍着龙袍加身的冲动,至死不敢逼段正明以皇位相让。 到了段誉的时代,一切前辈经营已久,早已是水到渠成,所欠缺的不过是一个机会罢了。 难得善阐侯在接获战报之后,主动亲自启程离开大理,前往宋国,这对于段誉来讲,自然就是一个动手的大好时机。 虽然从他内心深处而言,他还真不想动这个手。 可是就有如高升泰没有选择一样,难道身为当代大理国主的段氏皇族,他难道还有其他的选择么?! 段誉微微苦笑,对着朱丹臣说道:“朱叔叔,这一切路上再说,你先去准备一下,我们天明启程,赶往大宋!” “什么?”朱丹臣还没从眼前发生的这一幕的冲击里回过神来,愕然抬首:“陛下真的要去大宋?!” “当然”,段誉哑然失笑:“朱叔叔以为我在开玩笑么?!” “可是……这……”朱丹臣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好,刚才他出言跟董德钰顶撞,只是不满他那不将段誉看在眼里的态度,却不意味着他赞同段誉前往大宋的举动。 大理僻处天南,国中势力又自立国以来,便自相互倾轧不休,周围强邻环伺,向来守成有余,进取不足,是以一直奉行闭关自守的政策,虽然对大宋一向以上邦待之,年节与时进贡,曲尽藩国之礼,但这种一国之主亲赴大宋的举动,却是从来也没有过的。 尤其现在正是宋国大败金人,天下格局面临一番新的动荡的时机,大理小国,在这种时候最应该做的本应该是冷静观察,却绝不应当在这个时候妄有举动。 原本高升泰欲往大宋进贡道贺之举,朱丹臣就觉得有些不妥,毕竟这样宋人大败金人的时候,作为属国的大理谴使道贺,倒是无可厚非,但要高升泰这个操执国柄的善阐侯亲往大宋,朱丹臣始终觉得这其中还有些其他的文章,只是当时在朝堂之上他也插不上话,是以未曾说出来而已。 但现在段誉又要亲赴大宋,这就实在让朱丹臣搞不明白了。 怎么说高氏一族也是根深蒂固,操执国柄更已达数十年之久,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这种紧要关头,段誉这位大理日新帝,不留在大理,好好稳定人心,将高氏族人之外的世家臣僚们全部争取过来,却又要跑到大宋去干什么?! 总不会是真要跑去玩耍吧?! 换做刚才之前,朱丹臣还会相信段誉的这个理由,但见识过段誉刚刚的手段之后,他对于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日新帝,却突然有了一种深深的陌生感。 或许背负着一个家族,甚至是一个家国的人,再怎么样也不可能不有所转变吧。 “陛下”,朱丹臣苦笑道:“若是陛下要亲赴大宋,还需知会大宋四方馆,还有一系列仪仗卤簿,还需……” “朱叔叔误会我的意思了”,段誉连忙扬手止住朱丹臣的长篇大论,大理虽然小国,但也心慕汉化,尤其是跟大宋这个自命衣冠正统的礼仪之邦打交道的时候,那仪式能烦得让人几天几夜都念不完,要等把这套都搞完了,那都够高升泰来回两国之间好几回了,他看着朱丹臣,笑道:“就只你我二人,星夜快马,今夜启程!” “陛下,这是……”朱丹臣疑惑地看着段誉。 “这是去挽救我大理举国之运”,段誉微微一叹,向朱丹臣说道:“朱叔叔可知道知道善阐侯去宋国,是去干什么的么?!” 段誉从袖中抽出一封信函,信手递给朱丹臣。 国中局势甫定,他也知道不是离开的时候,但现在他却是不得不去。 其他人或许觉得宋人柔弱,然而他却深深的知道,大宋的土地上,曾经生活过怎么样的英雄好汉! 希求一时侥幸,跑到宋国去想分上一杯羹,善阐侯你也算聪明半世,怎么会在这个小事上犯糊涂?! 或许善阐侯也不是糊涂,只是小算盘打得太多了,打得太好了,或许他觉得这是一个赌得过的好机会。 但不管身为大理国君也好,身为生于大理的普通一员也好,自己都绝不能够允许善阐候以大理千千万万生灵的命运,来作为他为一家一姓之私所开下的这一场豪赌的赌注。 如若不是善阐侯临时起意,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是不是自己根本就不会想这么快就动手呢?! “唉!”段誉轻轻一声叹,其实一直以来,他对于治国理政,本身也没有多大的兴趣,这些年来,其实他的不务正业,一半是做假,却也有一半是天xing。 只可惜,自己的身上,还担着一个家族,担着一个国度。 但是不管怎么说,终于又要去大宋,又要去江南了。 段誉手按着窗沿,望向外面。 滇南的天,还是一如既往地多雨,现在大雨初晴,四处弥漫着朦胧的雾气。 一身华服的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玉树临风的侗傥少年,大理虽然是个边陲小国,但身为国君的他,虽然面容上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也不得不留起了胡子,规行矩步,举动之间,倒也是俨然一副人君威仪的模样。 但不管变成了什么模样,他又怎可能忘得了过去,忘得了在南国发生的那一切。 松鹤楼的鱼,无锡的水,杏子林里的人,还有少林寺前面的那袋烈酒…… “善阐侯,高叔叔”,段誉心里一声暗暗的叹息:“这次入宋之行,或许就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你究竟会怎么选择?!” 第149章 法柬 () “对于这件事,父亲怎么看?!”西夏皇城之内,任太后看着桌子上面的战报与一张书柬,微微沉吟。 自西夏开国帝王元昊辞世之后,元昊的皇后没藏氏在家族势力的支持之下,不从元昊传位于从弟委哥宁令的遗诏,而改立当时未满周岁的谅祚为皇帝,而没藏氏以太后身位独揽朝政以来,太后家族的专权,似乎已经成了西夏王朝的一种惯例。没藏氏之后有梁太后专权,其权力之大甚至到了随意废立皇帝的地步,是以四年前继位的仁宗仁孝虽然现在已经年过二十,但任太后仍然保持了坐朝听政的传统。如果不是西夏皇室军功赫赫的晋王察哥虽然年迈,但在军队与朝堂上的影响力还不减当年,只怕现在任太后的父亲任得敬,早就顺利地当上西夏国相了,重现当年梁氏一门的威风了。 “太后是说这一份圣门法柬?!”任得敬不屑地一笑,年过五旬的他看上去仍然望之如若三十许人,虽然已经叛出宋国多年,他却还是不习惯穿着党项族的官服,就像现在一样,仍然习惯xing地穿着一袭宋国的儒衫:“如今的天下,还有所谓圣门的存在么?” “父亲也莫要忘了”,任太后抬起眼,波澜不惊地看着任得敬:“若不是女儿师门之力,父亲又怎会有今时今日的权势地位?!” 任得敬面色微沉,望向自己的女儿,迎接他的,却只有那一双好像已经永远不会有什么表情的眼睛。 从自己自作主张地将她嫁给了西夏国主乾顺为妃那一天开始,任得敬就再没有看清楚过女儿的心情。 他本来是宋国的西安州的通判,却在一次夏国进攻宋国的时候,开城投敌,将举城军民卖给了西夏,成为大宋立国以来,卖身投靠西夏的天字第一号卖国贼,但所有的大宋军民人等在痛斥任得敬卖国行径的同时,却也没有人会去追问任得敬叛国的原因到底是什么,难道就真的是为了由一名通判到知西安州事这么的一步升迁?。 或许只有任得敬自己明白,他要复仇,向他所认为的所有害死他妻子的仇人复仇! 虽然他不知道在西夏能不能够实现他的愿望,但至少他当时就已经知道,如果继续呆在眼看着日暮图穷的宋国,那他永远都不可能实现自己的目标。 所以当进入西夏之后,他的女儿,居然因为特殊的资质,而被西夏梁太后的势力看中的时候,对于任得敬来说,简直就是天降之喜。 尽管在当时梁太后已死,夏崇宗乾顺真正亲政,但梁氏后党一族,在西夏仍然根基深厚,而且也只到梁氏当时的传人正式将他的女儿收为入室弟子之后,任得敬才知道了许多关于西夏皇朝后党专权的秘密。 江湖之上存在着一个神秘的门派,自魏晋隋唐以来,绵延数百载,潜势力庞大,甚至在隋唐之际还影响着朝堂家国的更迭,只是在五代末季,这个自称为圣门的神秘宗派终于在江山之争中押错了宝,被当时同样起自江湖的宋室太祖皇帝赵匡胤以雷霆万钧手段,摧毁了大半精英,残余部分退出中原,避入各国,倚仗着他们的实力与政治斗争的丰富经验,融入当地,渐渐成为各大帝国的中坚人物,甚至于西夏的立国,都跟这个神秘的门派有着直接的关联。 如果是在数年之前有人对任得敬说这种比酒楼里说书还要离奇上百倍的故事,恐怕任得敬直接就当他是疯掉了,但当时一本正经跟他说这番话的,却是西夏后党的在朝堂上最大的代表,时任西夏御史大夫的谋宁克任,这就不由得任得敬不把这番话当成一回事了。 而按谋宁克任的说法,西夏自立国伊始,国柄就先后操执在两任太后的手里,这也并不是什么机缘巧合,而是那个神秘宗派之间的世代传承,而她的女儿,因为特殊的姿质,很有希望成为在梁太后去世之后,这个神秘宗派的新一代领袖。 而如果他的女儿真正成为了这个神秘宗派的新一代领袖的话,那也就意味着也就很有可能成为西夏王国第三位大权在握的当国太后。对于谋宁克任来说,他们的神秘宗门,也可以说是西夏后党,在梁太后惨淡收场之后,急需新一代人物出来撑持局面。对于任得敬来说,如果能够掌握拥有数十万精兵的这西夏一国之力,那么,他的血海深仇,或许就可能有能够得以讨回来的一天。但在当时,似乎却没有人想到,对于任得敬的女儿来讲,这又意味着什么?! 嫁给一个她根本不太认识的老男人,掌握一些她并不热衷的权力,还要夹在后党与皇族嵬名氏、仁多氏之间,应付一些她根本不想应付的人。 而且,这样的生活,将伴随着她一生一世。 虽然女儿还是默默地服从了自己的安排,但现在任得敬知道,女儿对于自己的怨结,恐怕今生今世,都再没有解开的可能了。 “呵呵”,任得敬在心里暗暗一声苦笑,如果事情能够再重来一次,自己还会这么选择么?! “那依父亲的意思”,任太后看着任得敬脸上的神色变幻,终究深深叹了口气,开口打破了僵局:“莫不是就此置之不理?!” “既然太后的师门长老,将这个什么劳什子圣门法柬送到太后案前,就这么一句置之不理,只怕是推搪不过去的,只不过”,任得敬也收敛了心神,将那些个烦人的想法排出了脑外,轻轻一哂,转向任太后问道:“依太后看来,你们那些个师门长老,难道就真的是一些会将那什么所谓圣门法统看在眼里的人么?!” “这个自然不是”,任太后皱起了眉头,看着任得敬:“女儿知道父亲的意思,但女儿想问的,恰恰是在此等情况之下,我们应该怎么做?!” 无论是任得敬还是任太后,其实都非常明白,这个所谓的圣门虽然听起来曾经有过一段辉煌的历史,但在宋室太祖开国之时,却是被几乎连根拔起,遭遇重挫,任太后师门的这一支力量虽然现下在西夏称得上是足以呼风唤雨,但当年刚刚避入此地之时,却实在不过是丧家之犬,为了能在这西北荒漠扎下根基,她们的师门长辈也便只能收受当时党项贵族之子弟为传人,也由此接受了党项一族的风俗习xing,经过这几代来的传承,随着那些由中原之地迁来的师门长辈渐渐辞世,现在任太后的师门这一支,与还处于中原之地那个时侯的门派无论从哪方面来讲,联系也都已经是极淡的了。 这一份什么圣门法柬,虽然据说在她们师门的传统之中,是相互之间联系与求援的最终级别的方式,据那些个师门长老们说,按照久远相传的规矩,同属圣门的各个宗派之间,无论平日里是否有什么深仇大怨,在看到圣门法柬之时,也应当暂且放下,一致对外。自然,以此相应,非遇上事关宗门生死存亡的大事,这种圣门法柬也不可轻传。 只是,这一切都是过去,都是太过久远之前的事情了,现在不要说是任太后这一代弟子,哪怕是那些个师门长老,也都已经是她们师门迁入西夏之后成长起来的一代,如果说那些个师门长老,这一次会郑而重之地将这一份从来没人见过的圣门法柬送到任太后的案前,当真是为了遵守师门的规矩,只怕连那些个师门长老自己都不相信。 此次之所以他们会将这一份东西摆到高太后的案头上面来,只怕更多地还是从这份突如其来的东西里面,嗅到了一些可能的机会。 毕竟他们虽然对于那些个早已隔阂不知多远的师门规矩,并不太过于放在心上,甚至于对于这份圣门法柬的真假,也都没有去仔细分辨,但他们终归是操执着西夏国柄的实权人物,对于这样一份发出者也明显并没有刻意隐藏来历的书柬,还是从一开始,他们就很清楚它的寄出之处,也很清楚它的寄往之所。 西辽天志皇帝耶律大石,大理国实际上的一国之主、善阐侯高升泰,再加上西夏国执掌国政的任太后,这三个人加起来,简直就足以令得整个天下,翻云覆雨。 更何况,寄出来这份莫名的东西的那个人,也完全具备着同样的份量。 “父亲,你说”,任太后扫过这份内容实在令人匪夷所思的圣门法柬,目光凝在了最后的落款上面,轻轻一叹:“秦桧在这里面说的东西,难道真有可能是真的么?!” “此事是真是假,并不重要”,任得敬说到这里,也不自禁缓缓摇了摇头,显然就信函里所说的事情,委实太过匪夷所思,连任得敬也觉得殊难接受,只是他抬眼,看着任太后:“重要的是,这是一个机会,不管对太后师门,亦或是对我们,都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哦?”任太后轻蹙娥眉,看着任得敬,目露询问之意。 “秦桧所言,或许尽是虚妄,但他在宋国朝堂之上的十余载经营,却绝不是虚妄”,任得敬的目光里流露出回忆的神色,他原本就是宋室的州县小吏,当日里尚且没有资格能蒙秦桧接见,但对于秦桧在宋室朝堂之上拥有着什么样的影响力,任得敬直至今日,仍然印像深刻,纵然现下宋国天子官家再脱胎换骨、励精图治,但任得敬还是仍然坚信,秦桧的力量仍然是这位宋国的皇帝官家必须正视的生平大敌,他轻轻一笑,望向任太后说道:“这位秦相公与宋国皇帝之间的争斗,谁胜谁负,不可预期,但宋国朝局,甚至于天下大势,都必将由此而有一番风云激荡,那却几乎已成定局,在这等形势之下,我们如果真的不去凑一凑热闹,未免也太有点说不过去了。” “这不是一场热闹,这是天下,纵然秦桧所言真实不虚,难道父亲就当真准备在这个时节火中取粟?”任太后望向任得敬,眼神里有了几分不满之意:“父亲或许忘了,但女儿一直未敢忘记,我们,毕竟还是宋人!” “太后,终归还是太年轻啊”,任得敬看着自己的女儿,半晌,这才哑然失笑:“莫说是我,纵然是你的那些师门长辈,眼光难道还当真会盯在那秦桧许下的三千里地上面?!” “若是江山沉浮,并非操于我手,那纵然山河再广,复有何益?!”任得敬摇头淡笑:“现下单单这西夏一隅之地,尚未曾尽数掌控在我等之手,谋宁克任何等精明,又岂会再去谋图秦桧那空口白话的三千里河山!” “那父亲的意思是……”任太后微微沉吟,露出思索的神色。 任得敬的眼光里流露出一丝凌厉的神色,却是低头看向地面,沉默了半晌,这才忽然开口,说了一句:“晋王,老了!“ 大殿里一阵无言的沉默。 晋王察哥,是西夏崇宗乾顺之弟,xing雄毅,多权略,智勇双全,是西夏皇室难得的人物,自崇宗亲政之初,就将全**权尽数交到了察哥的手上,这数十年来,察哥在宋室对西北经略加剧的情况下面,五度出征河湟,威服吐蕃,前沿筑城,以攻为守,连在后期对他起了猜忌之念的崇宗乾顺都不得不公开承认,错非有晋王察哥在,恐怕在宋室亡于金人之手前,西夏的百年基业,就要先亡于宋国之手。 现在的晋王察哥已经年逾七旬,英雄迟暮,但就仅凭他留下来的赫赫虎威,都足以让任得敬谈起他的时候,仍然不得不存下三分敬畏之感。 任太后能够明白任得敬的意思。 自西夏立国以来,任太后的师门虽然先后以没藏氏、梁太后先后掌控西夏国柄,但党项皇族嵬名氏,也绝非就是如此安于摆布,错非如此,没藏氏、梁氏,也不会临到后来,都没能落上一个好下场。 哪怕是在后党权力最大的时候,可以通过暗地操纵幼年幼皇族即位为君,从而挟天子以令诸侯,掌控朝政,但却是绝无可能取嵬名氏而代之,那便是因为他们没有能力撼动西夏皇族的真正根基。 而且据说作为那股西夏皇族势力精神领袖,是西夏开国皇帝元昊的银川公主,在这位银川公主的身后,还有着长久以来武林中一股神秘的力量做后盾,似乎比起任太后的师门的力量也丝毫不会逊色,当然,对于这些东西,任太后这一代人已然未尝亲见,只不过是隐约知道一些。 是以任太后一经任得敬点醒之后,便即明白任得敬口中所说的最大的机会,指的是什么。 西夏小国,自立国以来,便一直夹在辽宋之间,宋国视西夏为藩属叛臣,对夏国征伐不断,是以西夏自立国以来,便只能采取对辽宋两国均以藩属自居,同时亲辽抗宋的立场,可以说,这近百年来,西夏国内势力消长,实在与其跟各大国之间的关系息息相关。 辽宋之间,自亶渊之盟后,相互之间兄弟相称,升平百年,宋室天子经此一挫,也暂时收起了北望燕云之心,然则对于西夏之地,宋国却是一直以来视若心头之刺,历代君王,无不以经略西夏为己任,先自分化吐蕃诸部,对西夏形成合围之势,再将全国最精锐之军队尽集于西北之地,屯边筑城,及至宋徽宗在位之年,西夏颓势已显,若不是恰巧女真金人起自白山黑水间,竟尔迫得宋室险些覆亡于顷刻之间,只怕西夏早晚难免亡国之运。 时下金国尽据河北之地,已经将西夏与宋室分隔开来,西夏也由此自立国以来,第一次真正得以避免来自于宋国无时无之的威胁,有了十余年的太平,也借着大国相争之机,重新将青唐吐蕃诸部,收归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晋王察哥在军队之中享有的崇高声望,便是在其力拒宋军与经略吐蕃的几十年冲杀之中积累下来的,这十余年来,晋王年事日高,但也恰好碰上了天下局势板荡,辽宋金大国相争,对于西夏无力旁顾之际,是以无论西夏国柄操执在哪一系人马的手中,也都找不到任何站得住脚的借口来分掉这位在西夏军队之中盘根错节的晋王手中的军权。 是以现下,或许也真正是一个机会。 宋室天子大败女真骑军一役,势必影响天下大局,宋金版图,只怕必然要由此而异,以宋国天子在这一战之中表现出来的进取之势,无论局势如何变异,西夏这一隅之地,势必无法独善其身,是以为今之势,若不趁势进取,则只能坐以待毙。 若是那张圣门法柬之上所言为真,则此行之后,只怕宋国就要立即陷入四分五裂之中,而当此金国实力泰半为宋国所抵消之时,自是西夏自立国以来前所未遇的大好良机。 晋王年迈,绝无法再行亲身上阵,到时任太后师门一系挟此大功,分军权而制之,自然也便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照任得敬的意思看,纵然退一万步讲,这张圣门法柬所言非真,却也必然造成西夏不得不动的局面,在眼下的情况下面,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能打破晋王在军中铁板一块的局面,自然也就能够生出无穷的变数,无穷的机会。 只是,如此一来,却也不啻于以西夏的国运,来赌这一局了。 “是运,是命”,任得敬似乎知道任太后心中所想一般,淡淡一笑,说道:“我们,本来便不是西夏人!” “唉!”任太后长长一叹,再不言语。 以她的立场,或许实在再想不出任何理由,来说些什么。 只是,这张圣门法柬里所说的事情,真的有可能是真的么?! 她拿起了那张已经看了无数遍的法柬,从头到尾再扫过了一遍,却仍然是觉得这一件事情,还是如此地匪夷所思。 “这有可能是真的么?!”,任太后秀眉深锁,抬起了头,像在问着殿外无尽苍穹,又像是在问自己:“宋国的天子官家,居然是个假的?!” 第150章 大石 () “这里,就是以前宋国的戍新城,以前也是十里风月,繁华无限”,那位白发老者,勒住了马,站在那里,看着那种景致,露出了唏嘘缅怀的神色:“没想到,现在也已经变成了这样的光景!” 倾颓的楼宇,荒芜的农田,宽阔的大道,似乎都在诉说着这座城市曾经的繁华,偶尔路边还存在着一些结构看上去还算得上完整的房屋,然则却都早就已经野草蔓生,被这位老者的话声惊动,蹿出了几只山狸野兔,在这溶溶的月色下面,倍显破败凄清。 戍新城地处宋辽边境,原本也就当是个大军驻守的战略要塞,只是在宋辽之间百年太平的局面下,形势已经极为缓和,宋辽边境的城市有许多都借着两国之间的贸易而成为繁华不次于内地的重要城垣,这座戍新城在当时也是双方商人往来之时必经的一个城市,集中了南国脂粉,北地胭脂,是在当时的宋辽两国之间都有着极大名气的一座销金窝。 只是自女真入寇以来,这里就成了女真人重点洗劫的对像,不但财物玉帛尽归女真人所有,甚至于在清洗屠城之后,将残存的青壮,都尽数掳掠北去,成为女真人役使之下的奴隶。 女真人的人员原本就严重不足,在一路攻城掠地之后,兵力仅仅能够支撑让他们入驻到几个重要的大城要塞,而如同戍新城这种富裕但却不曾拥有高大城墙的边缘城市,基本上就都是选择了一在将城中的子女财帛尽数掳去之后,就这么弃之不理。 更有甚者,由于当时一路高歌猛进,几乎就没有碰到什么像样的抵抗的女真人,直到打下了大宋的汴京,直到把徽钦二帝乃至整个大宋宗室都裹胁而去的时候,都还很有点儿不敢相信眼前所取得的战果,都还觉得大宋军民或许就在近在咫尺的某一天卷土重来,是以对于如同戍新城这种他们没有足够的能力分兵驻守的城池,这些女真军队甚至于不惜驱使民力,将城池四周防御设施全部夷为平地,这也就导致不过就这么十余年的功夫,昔日的繁华城邦,就已经完完全全地成为了一片荒郊废墟。 “女真人原本就是一群蛮子”,停在那位白发老人左侧的那名比较年长的护卫,在马上也长叹了一声,说道:“这一路走来,昔日那些繁华城垣尽成废墟的,又岂止这戍新城一处,我大辽千关万壑,有多少都……都……” “我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看着那个白发老人与年长的护卫一副唏嘘无语的模样,停在白发老人右侧的年轻武士,却是有些不满地哼了一声,他提马,上前几步,来到那位白发老人的身边,说道:“陛下,我觉得应该让我们契丹的男儿们,都来看一看这里,都来看一看这些废墟!” “萧孟可,你……”那名年长的护卫,眼睛一瞪,正欲喝骂些什么,却被那位白发老者一抬手,给阻住了。 “应该让契丹的男儿们,都来看一看这些废墟?”那位白发老人、耶律大石,现在西辽的天志皇帝陛下,侥有兴味地咀嚼着萧孟哥的话,开口问道:“孟可,这是怎么说?!” “宋人就是因为终日沉迷于纸醉金迷,才会明明据有如此丰饶之地,竟尔在女真人的铁蹄之下,毫无还手之力,我大辽昔日若不是跟宋人互开商贸,以至宋人奢靡之风,侵蚀了我契丹一族的大好男儿,又怎么会至于会沦落到今天这般的地步!”萧孟可望了一眼那位年长的护卫,淡淡说道:“但却直到今日,我们大辽之中,都还有些人每天想着的,都是要如何去重新过上昔日那种让人销磨尽骨头的奢靡生活,甚至在我们现在契丹一族都已经沦落到现在这样的情况下面,还有些人想的不是怎么整军备战,收复故土,却还想着在那片荒漠之间修筑那些毫无用处的宫殿、楼阁……” “萧孟可,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那名年长的护卫虎目圆瞪,望着萧孟可:“你不要忘了,那里现在不是荒漠,那里现在是我大辽的国土!” “我知道你们一直看不惯我们这些老家伙,不过你不要忘记了,我们只所以沐风栉雨,也要在那一片荒漠之间修筑出那些宫城楼池,为的只是不想让你们这些契丹的年轻一代,忘却了昔日我们大辽曾有的荣光,曾有的文明”,那个年长的护卫,看向萧孟可的眼神,也渐渐柔和了下来:“我们只不过是不想让后来人,就这么忘记了,我们契丹一族曾经拥有过这样的繁华,曾经拥有过这样的一个大辽!” “那不是我们契丹一族真正需要的东西”,萧孟可却丝毫都不领情,开口抗辩道:“我们契丹人,是苍狼的子孙,只有那荒漠里的风沙,才能让我们永远不会忘记血液之中那些属于狼的本能,才能让我们永远地生存下去,才能让我们永远不再受别人的欺凌,永远能够战胜所有敢于挑战我们的敌人!” “你说的那些所谓的文明,根本就是让我们契丹一族变得软弱无能的最可怕的毒药”,萧孟可看着那位年长的护卫,丝毫不让地冷冷说道:“那些或许是你们心目中的大辽,但却绝不是我们这些真正的契丹人心中真正的大辽!” “好了”,耶律大石看着那位年长的护卫又想着开口说些什么,连忙先抬起手来,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向萧孟可与那位年长的护卫苦笑着说道:“你们在朝堂上还没有吵完么?!还要吵到这里来?!” “是!”萧孟可与那位年长的护卫都在马上躬身低头,应了一声,但显然心底里头,却还是在相互地不服气。 耶律大石微微一叹,却也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自在女真人攻入大辽国境,险些覆亡了整个契丹一族的时候,他带着契丹残部,远行西北荒漠,一路拔城拓土,灭国无数,在那片充满了风沙的地方,重新建立起了属于契丹人的大辽帝国之际开始,就已经种下了今天这场争论的种子。 当年跟随着他远赴那西北荒漠,重新建立大辽帝国的,当然不仅仅是那些将领与军队,还有着当日里大辽的一部分宗室贵族,还有着当日里负责大辽行政文治的那些文人与官员。 当日里大辽与宋室相安百余年,已经基本上被中原王朝的文明完全给同化了,设南北两院,以汉制官俗管理原先的汉地,开办科考,以儒学典藉取士,甚至于耶律大石自己,本身也是当年大辽最年轻的翰林学士,是文采风流的“大石林牙”。 是以在很多已经完全接受了这样的概念的宗室贵族与文士官员们的心目之中,真正的大辽,拥有的不仅仅是赫赫武功,还有传承自中原王朝的典章制度,还有那种种代表着大辽文明高度的建筑与风俗,在这些人的眼中,正是这些东西,才让契丹由一个游牧民族,成长成为可以跟自居为中原王朝的大宋争夺正统的真正的大辽王朝。 于是在他们一路西进,重新建都立国之后,这些宗室贵族与文士官员,就开始致力于在那片原来还属于文明边缘的荒蛮之地,重建起当日里大辽的种种典藉制度,重建他们心目中的大辽文明,但也正因此,让他们与那些个军队派系的将领,与那些在西进之后才逐渐成长起来的契丹年轻一代贵族之间的冲突,日益尖锐了起来。 能够在当日的环境下面,选择跟随着耶律大石血战连场,杀出一条血路的,都是当日契丹一族里还有留存着热血与野xing的那些真正的精锐,经历过灭国亡家之恨,他们早就已经对于当时那种让契丹人完全丧失了野xing与战斗力的生活方式充满了厌恶甚至是痛恨,尤其是在他们在耗费了不知道多少人的生命与鲜血,才重新开辟出一片新的天地的时候,这些宗室贵族与文士官员却又想着将已经被他们唾弃的那种生活模式又重新带到他们费尽心力才闯荡出来的这一片净土之上,自然是引起了这些军队派系的将领与契丹年轻一代贵族的一致反弹。 这样的争论,在这些年来,可以说是无日无之,甚至于还有益演益烈的趋势,毕竟近几年来,西辽帝国在那片西北荒漠之间根基已稳,接下来要选择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来重建一个强大的大辽帝国,就已经成为了自耶律大石以下的西辽朝堂上下,都必须要面对的事情。 当然,以耶律大石的威望,如果他真的坚定的表示了支持任何一方的话,都可以让这样的一场争论尘埃落定,然而一直到现在,他却仍然是对于这场争议采取一种超然的态度,从来都没有明确地说清楚他的意见到底是什么。 因为就连耶律大石自己,也都还没有把这个问题真正地想清楚。 他是当世第一流的统兵将领,在女真铁骑势如破竹,大辽帝国已经危如累卵之际,是他独提一旅之师,杀出一条血路,西进荒漠,一路过关斩将,灭国无数,重建了属于契丹人的帝国,甚至于这些年来他在一面征伐漠西诸藩国的时候,还能同时领军与女真人的战神完颜亮拼杀,也还丝毫不落下风。 但以此同时,他却也还是当日里曾经饱读诗书,独应辽国科举而高中进士,被授予翰林承旨的官位,以文名见称于世的“大石林牙”。 无论他承认或是不承认,那些儒家经典,那些原本传承自汉人,传承自中原王朝的典章制度,已经以汉家文明独特的坚韧生命力,在他的心底里头落地生根,其影响必然紧紧跟随着他一生一世,再也无法抹煞得去。 事实上在耶律大石的心灵深处,还是比较倾向于那些宗室贵族与文人官员的理念,毕竟以他在当日辽国的资历,转任文武各职,对于当年辽国的繁荣,以及造就了这种繁荣的原因,都有着清醒的认知。 只不过当这种繁荣,似乎无可避免地必须以丧失整个民族的战斗力为代价的时候,那在这两者之间,究竟应该选择哪一项呢?! 耶律大石抬头,望着那清冷的月光,微微苦笑。 他自己心里也知道,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而在他逝世之前,必须对于这个问题,给出一个最后的答案,因为除了他之外,在现在的西辽帝国之中,再没有任何人能够拥有如他般让所有文武臣僚都能死心塌地的威望,而他也不愿意,将这个连他自己都踌躇了数十年之久的难题,留给他的皇后,或者是留给他的子孙。 耶律大石静静地站在那里,却自然有一种无形压抑气氛,让在他身后的萧孟可与那位年长的护卫,也都只是安静地停在他的身后,再没有发出什么声息,打扰他的沉思。 “只不过”,耶律大石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间嘴角浮起了一丝微笑,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其实当年宋人的战力,却也未必就真的差了!” “什么?!”萧孟可觉得耶律大石这句话应该是对他所说,但却又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连忙问道:“陛下,您说什么?!” “你看,你看那边”,耶律大石举手,指向在暗夜之中沉沉的远方:“那里,就是当日宋国的雄州!” 耶律大石说着,思绪飘飞回到了那个铁马金戈的岁月,身上那些早已经痊益了的伤口,似乎一时之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起来,他却恍若不觉,只是径自说着:“保大二年,我跟宋国种家兄弟率领的西军,会战于斯……” “咦?!”就在这个时候,萧孟可与那位年长的护卫,却是几乎同时开口,打断了耶律大石的回忆。 “陛下小心!”萧孟可纵马疾行了几步,跃起立在马鞍之上,遥望着不远处,露出了凝重的神色,讶道:“那是什么?! 第151章 生平 () “陛下,过了前面,就是大宋的国土了”,朱丹臣抢前几步,与段誉并辔而行,说道:“眼下天色已晚,我们今夜是不是先在此处歇息一晚,明天再行赶路!” “不了”,段誉抬头,看了看天色,转头说道:“今晚无星有月,正好赶路!” “陛下……”朱丹臣叫了一声,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欲言又止,没有说出口来。 “朱叔叔,现在只你我二人,实在无需拘泥这些所谓的君臣名份”,段誉也放缓了马速,笑着说道:“要是你心里有什么话,不妨说个清楚明白,却不需憋在肚子里!” “臣不敢”,朱丹臣还是在马上躬了躬身,这才接着说道:“只是臣下愚顿,还是觉得陛下万金之体,还是稍待些时日,等等大宋那边时局明朗,再有消息传来,再行赶去,方为万全之策!” “朱叔叔不是已经看过那封书函了?”段誉回过头来,微微皱眉,旋即恍然,一笑说道:“莫不是朱叔叔还觉得那封书函之中所言之事,过于匪夷所思,实在并不可信?!” “正是”,朱丹臣正容回答道:“那书函中言及大宋的天子官家是有人假冒,已经让人难以置信,竟又杂以移魂夺舍,托体重生之类荒诞不经之言论,怪力乱神,子所不语,这种事情说将出来,恐怕连乡村俚俗之辈都不会太过当真,以陛下之身份,若是仅仅因为这等言辞而不惜亲身入宋,以身犯险,臣窃以为实在是不值!” 朱丹臣这番话,憋在心里头也已经有好些天了,事实上自那天段誉下令,与他二人星夜启程,秘密赶往大宋开始,他就一直想找个机会,劝住这位日新帝。 尽管那天在刚看到那封书函的时候,朱丹臣也确确实实地吓了一跳,但却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会去选择相信那封书函里所说的那件事情。 大理虽然僻处天南,闭关自守,但这么多年来,也自深受中原王朝礼义教化的薰习影响,开科取士,早已与中原王朝一般无二,朱丹臣出身儒士,饱读圣贤之书,对于书函里所描绘的那种类近于神魔传说之流的颠倒妄诞之语,还真是一开始就抱着种鄙夷不屑的态度。 如若不是因为在书函末尾具名的,是手绾大宋朝局垂十余载,至今仍然位居大宋首相的秦桧秦相公,而大理国中也自有相关人员查实了这封书函确实是由秦桧的宰相府邸之中发出来的,恐怕绝没有人会把这样一封不知所云的书函当成一回事。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件事情到底能有几成是真,几成是假”,段誉在跟朱丹臣两个人相处的时候,也从不以国君的口吻说话,只是淡淡说道:“但是朱叔叔有没有想过,如若这件事情当真如朱叔叔所言那般荒诞不经毫无道理的话,以善阐侯的城府,又怎么会在收到这封书函之后,立即选择放下一切,连夜赶路入宋?!” “这个臣下也不清楚”,段誉的这个问题虽然有些突然,但朱丹臣却是早有答案,他答道:“不过臣认为,恰正是因为善阐侯反应实在有点迅捷得太过奇怪,陛下更不宜在此时局未明之际,亲身涉险!” “哦?”段誉微微一笑,饶有兴致地问道:“朱叔叔这话又是怎么说?!” “诚如陛下所言,善阐侯生平行事,绝不似蛮撞之徒,那封书函之中所言的事情,虽然离奇怪诞,但却委实是事关重大,不管是真是假,恐怕宋国的朝堂之上,难免也要掀起一场波澜!”朱丹臣皱着眉,缓缓地分析道。 “朱叔叔难道不觉得,这正是我们二人要日夜兼程,加紧赶往大宋的原因么?!”段誉望着朱丹臣,微微讶道:“如若我不出现阻止善阐侯,岂不是要任由善阐侯将整个大理,拖入到这一场漩涡之中?!” “我大理自立国以来,一向闭关自守,自给自足,宋国的朝局再多动荡,又与我等何干?!”朱丹臣勒马,定住了身形,看向段誉,有些急切地叫道:“陛下,我等的根基本就不在大宋,而就在脚下啊!” 南诏诸部自唐代立国以来,一直据守西南边陲之地,虽说从来都对中原王朝奉表称臣,但无论内政外交,却都是自成体系,du li于中原王朝之外。段氏先祖自五代之际得国之后,更是一直以来都奉行着闭关自守,自给自足之国策。 大理虽西南小邦,但边蛮男儿,一向以悍勇见称,再加上西南之地,天时物候与中原、西北,尽皆大异其趣,对于不熟悉的人而言,西南荒蛮之地可谓是瘴厉处处,进取或有所不足,但以之自保,却是足足有余。 尤其是五代以来,宋室虽据有中原,自命正统,但却一直以来,都不得不面对着天下从未曾真正尽复汉唐之旧观的现实,昔时之辽,今日之金,还有据有西北之地近百年的西夏党项一族,相互合纵连横,攻伐无数,自然也没有人有那个兴趣与那个实力,来对付大理这个一向以来惟务闭关自守的西南王国。 是以在朱丹臣看来,这一次在面对那一场宋金之战后送来的战报的时候,无论是善阐候还是眼前的这位日新帝,所做出来的反应都有点儿激烈得让他简直觉得有点儿匪夷所思。 宋金这一战,强弱易势,势必牵连天下大局,这一点朱丹臣当然也能看得清楚明白,但无论天下局面如何动荡,宋、金、西夏各自鼎立,相互牵制的局面,总也不是短时间内所能够改变的,是以无论宋金之间攻伐何等惨烈,对于闭关自守的大理来讲,实在也构不成多大的影响。 以大理现今的国力,原本就是守成有余,进取不足,更何况大理经百余年升平局面,又承宋室贸易繁盛之流波所及,现今可谓物富民丰,资产丰饶,治下一众百姓,也早就已经喜好安居而厌恶征战,如果遇到有外敌入侵之际,他们自然会拼死向前,抵御外侮,但若是要他们因当权者的野心而向外扩张,恐怕也还真没有多少人会甘心驱驰效死。 是以如朱丹臣这般守成持重的臣子,一向以为,无论一众大国之间如何合纵连横,大理所应做的事情仍旧不外冷眼旁观,尽量不让自身卷入其中也就是了,这一次宋金之战对于天下大局影响虽大,但却怎么样也不至于严重到要迫使大理不得不因应这一战而改变自身已经延续百余年的闭关自守的国策的地步。 之所以朱丹臣会忍到今天才说出这些话来,只不过是因为当时那一连串事情,发生在那短短的时间里面,委实都太过震憾,也太过突然了。 一向处事谨慎的善阐侯盎然会因为这样荒谬的理由而悄然入宋,一向有些软弱无能的日新帝忽然之间露出了雷霆万钧的一面,这都实在很有点儿让朱丹臣一时之间觉得无所适从。 尤其是在此之前,朱丹臣自认一直对于段氏皇族忠心耿耿的心腹一流人物,然而在段誉这一次突然发动之前,他却是连一点儿蛛丝马迹也未曾看出来,这也让朱丹臣不得不对于自己原先所认识的一切都转变得有点儿不敢相信了起来,是以这几天来,他虽然想不明白,但都还是按照着段誉的命令行事,因为他实在是觉得,自己已经再看不明白眼前这位从小看着长大的日新帝,再看不明白这位日新帝的心里头到底是在打着些什么主意。 善阐侯高氏一门,在大理国内专擅威权,已非一日,其势盘根错节,深入于大理国中各部,这位日新帝却是在不声不响之间,就这般突然一举发动,几乎将这位善阐侯一脉就这么连根拔起,其心机之深沉,处事之果断,都让看过了那封书函的朱丹臣,简直都要怀疑被人移魂夺舍的不是那什么大宋王朝的天子官家,而就是眼前这位日新帝段誉了。 也正因此,这几日来,朱丹臣虽然心下一直存着疑问,却是不敢冒然开口,因为他再拿不准这位日新帝究竟是不是还有着什么其他的盘算,甚至于已经拿不准这位日新帝此去的目的,究竟是不是真的想亲身潜入大宋王朝! 只不过到了现今眼见着已经马上就要进入大宋国境的时候,朱丹臣才终于忍不住,还是开口把这番话说了出来。 毕竟不管这位日新帝有多少他猜想不到的手段,但这一次就这么亲身犯险跑到宋国去,却也还是太过于冒险了! 尽管到了此时此刻,朱丹臣也还是不肯相信那封书函里所说的那些事情,会有真实的可能,但在确认了那封书函确实是由大宋权相秦桧所授意发出的时候,这封书函里所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其实就已经不重要了! 朱丹臣并不明白秦桧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时候,发出这样的一封书函,但他却明白这不啻于代表着秦桧与那位现在大宋皇朝的天子官家之间,已经完全撕破了脸,眼看是一个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那秦桧在大宋朝堂之上把持相权垂十余年,这些年来独擅专权,党同伐异,势力早已遍及朝野,影响之流布,甚至于说他身后站立了大宋皇朝现在的所有文官集团,恐怕都不算太过夸张,而那位大宋皇朝现任的天子官家,虽说一直以来都被人目为庸怯懦弱,然则就看他这段时间以来,先自独力扭转了朝堂之上由秦桧主导的一派力主和议的声浪,又亲率大军,击败了一直以来罕逢敌手的女真铁骑,却也可以想见绝不是个易与之辈,这一次两人两个人在眼前的形势下面,势必免不了一场龙争虎斗,免不了动荡整个大宋朝局,没有人可以在事先猜得清楚,这一场漩涡影响范围到底有多大,有多深。 对于这样的冲突,莫说是一向奉行着闭关自守政策的大理,就算是与大宋可谓宿敌的金国或是西夏,恐怕都是抱持着兴灾乐祸的态度冷眼旁观,而不会就这么傻傻地把自己也卷进这个无底的漩涡。 是以这一次善阐侯会如此不假思索地赶往大宋,已经让朱丹臣觉得十分之不可理喻,而如果段誉这位日新帝再这么蛮蛮撞撞地一头扎进去,那还真是让大理一国,再无办法能够置身事外了。 “陛下!”朱丹臣看着也是早就勒马定在当地,但却是望向天际,久久不语的段誉,不由得又有些焦急地催促了一声。 “朱叔叔此话确是正理”,段誉回过头来,微微苦笑,说道:“只不过这一次入宋之行,恐怕却还是只能勉强为之,不得不尔!” “那天事起突然,我之左右又遍布善阐侯的耳目,为防事机不秘,只能一直以来连朱叔叔也瞒过了”,朱丹臣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段誉已然又淡淡开口说道:“这些天来又是星夜赶路,没能找到时间向朱叔叔解释清楚,朱叔叔可切莫有什么误会芥蒂!” 朱丹臣原本还欲苦谏,却被段誉这话说得悚然一惊,连忙躬身答道:“臣下不敢!” 他从小看着段誉长大,以往与段誉之间对话,倒也时常不拘常理,只是现下对于这位突然间变得很有点儿高深莫测的日新帝,心下还颇有几分惴惴之意,现在听得段誉提及那一日时的情形,语气中还略有几分古怪,没由来的心里一阵发寒,在夜风之中,额上竟已经微显汗迹。 “朱叔叔切勿如此”,以段誉的眼力,朱丹臣的反应虽然微小,却也逃不过他的眼睛,他苦笑着解释道:“我说这些,便是不想朱叔叔心中,对我生出暇隙来。” “我段氏先祖,由边缘小吏因缘际会而得登大位,这些年来,一直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懈怠”,段誉轻轻一叹,说道:“只是历经杨义贞之乱,再经善阐侯先后两代把持朝政,现下我所能倚仗的,实在不过你们四大家臣罢了!” “陛下的意思是说……”朱丹臣霍然抬头,望向段誉,眼中竟尔闪过一丝惶惑之意。 “不错”,段誉脸上也罩上了一层凝重的神色,缓缓点头:“这一次骤然发动虽似看起来大获全胜,然则却只不过是表相而已。高氏一门自古为南诏望族,再加上善阐侯一脉数代经营,势力早已盘根错节,又岂是这么容易能够动摇得了的!” “朱叔叔,实话说,莫说是现今我们手上的实力,尚不足与善阐侯相提并论,就算是真有能力能尽除善阐侯一党,恐怕也要投鼠忌器,不敢下手”,段誉看着朱丹臣,又叹了口气:“这一次实在只不过是趁着善阐侯一时大意,临急行险,侥幸得手而已!” 朱丹臣当然明白段誉的意思,事实上他朱家也是自段氏龙兴大理以来,便一直跟随在身旁的心腹亲信,这么多年来,与段氏一族君臣相得,可谓满庭朱紫,朱丹臣自己也是状元及弟,入朝为官数十载,对于大理的朝政局势,了解得恐怕要比段誉本人都要更来明白一些。 只不过是这些天来,他都被段誉那一天的气魄所摄,还觉得自己原先所知晓的这位日新帝的一切都做不得数,这位日新帝尤不知道隐瞒了多少的潜势力,是以一时之间没能恢复往常那种判断罢了。 现在被段誉这一说破,朱丹臣这才明白过来,那一日的段誉恐怕也是在见了善阐侯悄然离去之后,这才临时起意,骤然发动而已。 毕竟善阐侯几代经营,权力几与人主相侔,但也恰这因此,高氏一门之中,也并不是都如此铁板一块,再加上这些年来,段誉一直示之以弱,以致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以来,现任的善阐侯高升泰所着力防范的对像早已不是他眼中这位望之不似人君的日新帝,而是来自于他的家族,他的势力内部的种种暗流汹涌的派系与争端。 高升泰为人刚毅果断,在族中威望素著,这在平日里,自是让其容易凝聚起全部的力量,大理国中,无人能撄其锋,但也正因其任事无论巨细,都亲力亲为,几乎将一切的权力,都直接地捉在自己的手上,这也就造成了他一旦不在大理国中,其所掌控着的庞大势力,就难免有些各自为政,难以发挥出最大的效应来。 眼前的这位日新帝很明显也就是捉住了善阐侯这一次如此急切地离滇入宋,甚至未曾妥当交代好其他一切的机会,倚仗一直以来对他忠心耿耿的四大家臣一系力量,分化瓦解了善阐侯一脉的势力,乃至得以将高氏一族的族人置于掌控之中,从而看似改变了大理国中的局势,暂时将大理国中的权力,再度收回掌中。 但这样的局面到底能够维持多久,着实还是一件让所有人都说不清楚的事情。 毕竟现在段誉之所以能暂时得手,只不过是借助了善阐侯一脉君龙无首的机会,以奇袭手法而先下一城罢了,对于善阐侯的势力,尚未有造成实质xing的打击。 善阐侯一党之中,高氏亲族与外姓人马的斗争,原本就无日无之,现今段誉将打击的目标集中在了高氏一门的嫡亲子弟身上,兼之又只是采取怀柔手法将其控制囚禁,而未曾大兴刀兵,这也必然造成了许多同属于善阐侯一党的势力,在善阐侯远行未归,又临时无人能够替代高升泰的位置,加以整合指挥的时候,只能选择了观望顺从的态度,却没有在这个时候跳将出来,与段誉的皇族势力公然对抗。 然则以善阐侯的势力,段誉的这一番举动,恐怕势难隐藏得住消息,一旦高升泰得悉消息之后赶回大理,则那些现在尤如一盘散沙的势力则立成铁板一块,到时真要冲突起来,恐怕这一场风波,其势之凶猛也不在即将发生在大宋朝堂的那一场漩涡之下了。 “那陛下更宜加紧经营,趁善阐侯未及得归之机,先行……”朱丹臣的面容这时显得微有几分狰狞,抬起头来,对段誉说道。 “若是真想动手,早在当日我就动手了,又岂会与朱叔叔星夜赶路,连夜入宋!”,段誉缓缓摇头,止住了朱丹臣的话,淡淡说道:“昔时南诏六姓,而今仅余段高两家,以现今善阐侯之势,若是强自攻伐,恐怕我大理一国盛世不再,永无宁日了!” “朱叔叔方才说得对,我们的根基就在眼前,就在脚下”,段誉看着朱丹臣,说:“恰正因此,我更不能因一家一姓之私,而自坏根本,否则纵能侥幸得胜,又有何颜面而见万千子民?!” “所以陛下携臣星夜赶路,意欲疾行入宋?!”朱丹臣渐渐露出明了的神色,试探地问了一句。 “不错”,段誉微微一笑,点头应道:“无论善阐侯在大理国中如何呼风唤雨,到了大宋境内,他也只不过是我大理的善阐侯罢了!” 高氏族人虽然在大理国中专擅威权已然历有年所,甚至被国人以“高国主”呼之,但在名义上面,大理国的君主还是段氏一族,善阐侯总还是段家的臣子。 这一次大宋国中形势只怕比之大理国内更形微妙,若能将大理段氏皇族与善阐侯之争,假手大宋这场动荡而进行,非但可以免却大理境内生民倒悬之苦,更能在先天上,就让段誉在无形之中较诸高升泰而言,占据了一定的优势地位。 “只不过,这一次秦桧的书函可是密送于善阐侯的”,朱丹臣旋即皱起了眉头,沉吟道:“眼下宋国之内形势未明,若是那秦桧与善阐侯之间有何密约,陛下此去,只怕未免太过冒险了!” “时局至此,还有什么冒险不冒险的说法”,段誉哑然失笑说道:“更何况,宋国之中的形势未明,对于我们而言,未必就不是一个机会!” “善阐侯向来倾慕中原风物,这一次难得他亲身入宋,倒也不用让他急着回来了”,段誉看着朱丹臣,淡淡说道:“在大理国中,善阐侯有千军万马,但在大宋朝内,他却只是孤身一人!” 朱丹臣周身一震,抬起了头来,他这才明白了段誉的打算。 这位日新帝此去,恐怕却是不想让那位善阐侯高升泰活着回到大理国中了。 “只是……”朱丹臣沉吟着,还想说些什么,却自是被段誉打断了。 “走吧”,段誉双脚一夹马腹,催马前行,口中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左右不外万法随缘,我们且尽力一试吧!” 他口中虽然谈笑自若,但心下却是绝不轻松。 马蹄翻飞,转瞬间已快踏入大宋国境。 清冷的月色,一如数十年前。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入宋,当时他不过是个懵懂少年,一身武功尤自时有时无,更是遭恶人所挟,不得自由,但此时想来,却仍自觉得当时走这一趟路时的心境,竟是如此无拘无束,轻松自如。 眼下他天南为帝,又刚刚从权臣手中夺回国柄,本自是如同蛟龙入海般意气风发,但却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他心底里头,却就是没有半分快意的感觉! 那段年少轻狂的时光,终究就在他尚来不及略为留顾的时候,已然如此地悄然逝去,再不会有了! “驾!”段誉猛然一催马,与朱丹臣两人两骑,没入那一片无边的黑暗之中。 第152章 父老 () “乓”的一声,又是一朵绚烂的礼花,在夜空之中炸响,城里的那些居民们近乎于疯狂的欢呼呐喊之声,一直在城郊数里地之外的地方,都还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今天不是年节,也似乎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好日子啊”,萧孟哥遥遥地望着那城里城外一派沸腾的景像,算着日子,摇了摇头:“那群汉人是在干些什么?!难道是这里的什么风俗?!” 耶律大石也缓缓勒住了马,望向不远处那被不断炸响的炮仗、烟花,映得一片通红的夜空,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那里大致是昔日真定府与河间府之间的一座中等城池,正在昔时的辽宋之间,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现今据有此地的女真人并没有把城中的汉人迁走,现下在那边欢呼鼓噪的,很明显使用的都是汉家言语。 辽宋之间百余年太平,虽说辽国一向谨守着汉胡分治的政策,然则无奈中原风物的吸引力,着实不是刚刚自荒蛮之中立国的契丹族人所能抵御得了的,是以到了辽国被女真人灭亡之间,整个契丹族人汉化程度已经是极深了,无论是上层的典章制度,抑或是普通民众间的风俗物化,都已然与汉地几乎一般无二,哪怕是现今契丹一族西进大漠,又恢复了几分原先的野xing,但哪怕如同萧孟哥这种对于那些致力于恢复原先辽国那种仿汉化的典章制度的家伙抱持着极为反对的态度的新一代契丹勇士,对于汉人的语言与风俗,却也是绝不陌生。 若在昔日女真人尚未曾跃马南下之际,这座城池之中现在的这种情况,倒也还不算太过奇怪,毕竟当日里辽宋自亶渊之盟后,开百年太平之局,边市互贸,繁华无比,此地正是两国交界之处,往来行商,络绎不绝,虽说此处不过起拱卫真定府作用的周边城池,但在当时也可以说是不夜之城,纵然也不能每日里如现在这般热闹,却也大致相去不远。 只不过自女真人南下之后,昔时的繁华景像早已不再,女真人原只不过是起自白山黑水之际野蛮部落,虽然已经建都开国十余年,但一切文物制度一时之间却仍未曾齐备,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以他们当年在白山黑水间时所奉行的“猛安谋克制”来管制他们治下的国土,现在这座城里的汉人,多半已自是被充作农奴一般使用,是以现在萧孟哥他们实在是很有点儿想不明白,眼前这座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陛下,不如我先去勘察一番!”萧孟哥年轻好事,很有点儿跃跃欲试,回头向耶律大石问道。 “我们此行另有要事,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耶律大石还没开口,那位年长的护卫已经先开口说道:“萧孟哥,陛下的大事要紧,你……” “走,一起去看看!”还没等那位年长的护卫说完,耶律大石却是径自拍马,向前行去:“对于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倒是也很有兴趣!” “呵呵!”萧孟哥冲着那位年长的护卫一笑,也随即跟了上去。 “陛下小心,由我跟萧孟哥先行开路!”那位年长的护卫也就稍微愣了一下的功夫,也就连忙策马,跟了上去。 作为跟随了耶律大石的护卫长官,他早已习惯了对于这位天志皇帝的任何决定,都自是无条件地拥护,并想着如何更好地去执行,现在虽然耶律大石的行动恰好跟他的说法相反,不过他也倒是没有任何的意见。 让耶律大石他们错愕的是,前进到离城周数十步外,看到的居然是一幅让他们觉得很不可理解的景像。 不远处城池的大门,明显已经是被硬生生地给撞开了,黑压压的不知道有多少汉人,穿着多少有些破旧的大宋衣冠,涌在城门口的,涌在城中各处,正自不住地向天哭号着,吼叫着。 几队跟那些人潮相比,人数上很不成比例的金国士兵,各挺着刀枪,警惕地站在城门不远处,望着那些狂热的人群,很有点儿不知所措的模样。 耶律大石他们这一路行来,也经过了无数现在由女真人统治的城池,在那些地方,无论是汉人,还是残留下来的契丹人,抑或其他东胡各族,都被女真人充作奴婢使用,执之如执鸡犬,耶律大石他们对于女真人的气焰早已是看得习惯了,却实在没有见到过如眼前这般奇怪的场景。 “止步!来者止步!”就在耶律大石他们踌躇的时候,那些女真人里已经有人发现了他们的行踪,在一个似乎军官模样人的示意下面,已经有几名女真士兵,纵马向耶律大石他们奔了过来。 那位年老的护卫微一皱眉,催马仰然迎了上去,把那几名奔来的女真士兵拦在那里,几句话的功夫,那几位女真士兵就都自赶忙翻身下马,向那位年老的护卫行下了大礼。 耶律大石他们这一路行进,所经过的大部分都是现在女真金人所占据的地方,是以他们这一行人也早就已经准备好了相应的伪造金国身份的信物。这些年来,西辽与女真金国边境之间交战不息,各自对于对方那些个名臣悍将都自是无比熟悉,以耶律大石的身份,以西辽现今的实力,所伪造出来的身份自然也并不简单,起码可以保证他们一路之上通行无阻,较之这些个守城的小兵们,自然是要高级上许多了。 那位年老的护卫在那边跟那些女真士兵们说着,耶律大石却也已经听明白了那些个汉人们到底是在呼叫着些什么。 他们是在欢呼,他们是在欢笑! 现在距离赵匡胤大败金兀术所率领的女真大军,也不过二十天左右的功夫,在现在的交通条件下面,这样的时间,应该也就只不过足够让最快的驿马,将这一次大战的消息直接传递到南宋临安行在高层人物的手里面,但最底层同时也是最热血的那些民众,却就在这件事情上面又一次地显示出了他们的神奇,他们的力量,他们居然硬是依靠着相互之间口口相传的方式,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将这一次胜利的消息传递到了这个现在已经不属于大宋治下,现在已经是女真人统治之中的小小城池。 尽管在这样的传播之中,每一个人所听到的消息可能都不一样,尽管在这样的传播之中,每一个人所听到的关于这一场大战的一切,都必然无可避免地充满了某种程度的扭曲与夸张,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只需要知道,大宋的天子官家带着大宋的子弟,将那群强盗,那群杀人如麻的野兽,那群几乎与每一个宋人都有着国仇家恨的女真人打得落花流水,他们只需要知道,在经历了这些年的挣扎与恐惧,在经历了这些年的期待与失望之后,他们终于又看到了能够在有生之年得归故土,能够重新寻还祖先陵寝,能够在亲手收埋那些惨死在那些女真人手上的自己至亲好友的尸骸血肉,能够向这群女真强盗讨回血海深仇的一线希望! 这就已经足够了! 当年他们曾经是柔弱的,目迷五色的城市生活,曾经消磨了他们的血xing,淡却了他们的热血,以至于在女真人铁骑南下的时候,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甚至都不曾生起任何抵抗的念头,以至于女真人南下之际,时常军马未至,城中已是十室九空,以至于时常会有十余女真军士,驱弛数千汉民,而无一人敢反抗的情况出现。 然而那接踵而来的国仇家恨,那不断铺洒在他们眼前的亲人的血,却很快地就唤醒了他们潜藏在血液中的那份属于男人的阳刚与野蛮,也就在女真人攻破汴京的时候,就在女真人觉得他们可以轻易地一鼓作气,再行覆灭那已经龟缩至江南一隅的宋室残余政权的时候,这些侵略者们就发现他们的脚步前进得不再那么容易了,甚至于他们开始发现自己要再在大宋的国土上前进任何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 昔日岳飞、刘琦、韩世忠、吴玠兄弟等几位大帅,在大江北岸本无尺寸根基,但却都自是大旗举处,江北豪杰闻风景从,就这么硬生生地在女真人的眼皮底下,拉扯出了四支铁军,一路高歌猛进,宋金之间的形势,几乎已然完全逆转。 但也就在这个时候,天子官家十二道金牌,就这么将主战最力的岳飞给强行召了回去,那片几乎每一寸都浸满了大宋英魂热血的国土,就这么被那江南的宋室小朝廷,重新抛给了不费一刀一枪之力的女真金人! 十年之功,毁于一旦! 那些曾经为了恢复大宋江山,洗雪靖康奇耻而抛头颅,洒热血的大宋男儿,就这么被南国宋室小朝廷给尽数遗弃,大半为女真人所捕获,百般凌辱,视如猪狗,少数最为悍勇的,也不过只能够占山为王,啸聚为匪,再无力回天。 这十余年来,女真人甚至强令河北、河东、淮北这些他们占据的大宋国土之上的大宋子民髡头绞发、剃发易服,号令他们必须统一“削去头发、短巾、左衽”,否则便视同心怀故国,立杀不饶。 华丽的大宋衣冠,就这么在这些女真野人高举的屠刀之下,被撕破,被烧毁,被深埋,那同大宋衣冠一起被深埋的,还有这些大宋子民对于故国故土,对于当日繁华如斯的大宋风物,心中那一丝斩之不断的眷倦之情。 在听到了岳飞岳大帅被下狱穷究,在听到了当今的天子官家与秦桧秦相公正在力主和议的消息之后,他们号哭,他们流泪,他们心灰了,心丧了,心凉了,心死了。 时至今日,这些曾经的大宋子民们甚至早就已经不再期盼得能够有一天再望到大宋的军队北来,再看到女真金人的溃败,再重新昂首挺胸地穿上这一身大宋衣冠! 在这样的时候,这从远处传来的一线希望,这由他们的天子官家亲手营造出来的一线希望,就已经足以让他们痛饮狂歌,足以让他们沉醉一场! 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开始带的头,一些耆老们纷纷挖出了深藏着的大宋衣冠,拿出了不知道多少年没有使用过的炮仗、烟火,所有的汉人都涌上了街头,都在欢呼着,大叫着,哭着,笑着! 在这一刻,已经没有人去介意那些平日里让他们望而生畏的那些女真军士手中那明晃晃的刀枪,已经没有人去介意那些女真军士的威胁、恫吓,他们涌上了街头,他们挤满了整座城池,他们撞开了城门,他们昂然地为他们故国的胜利欢呼着,雀跃着,已经浑然望了自己还置身于敌国的刀枪之下。 这不是因为他们在突然之间胆子就变大了,只不过是因为在这个时候,他们忽然发现他们已经不再孤单了,他们已经不再是被遗弃的了,现在在他们的身后,站着一个已经收起了昔日畏层懦弱的面目,开始展露出了狰狞爪牙的大宋皇朝。 那位年长的护卫,带着几名得到了回报后赶过来见礼的女真军官,向耶律大石走了过来。 女真一族原本便只是生存于白山黑水之间的小部落,骤然得国,据地又广,一时之间根本也没有那么多的人手,可以来维系镇守得住这么广大的地方,是以非但沿途放弃了许多原先的繁华城池,只是将当地民众驱赶到女真本土,甚至在这些占据着重要战略位置,不得不分兵驻守的城池里面,也是大多采用了以少量女真军官,监督着当地民众自发组成的守军的模式,来加以管治。 眼下这位城池位于昔日宋国真定府与河间府之间,距离两地都不算太远,如有战事时宜攻宜守,是以女真金国对于这里倒也未曾大肆破坏,只不过采用的仍然是以少量的女真本族人充作军官与基本力量,再驱赶当地汉民来维持日常耕作以及城池戍卫任务的方法管理这块地方,这也就造成了在现在这座城池之中,女真军士的人数实在是少之又少,跟这些个汉民们完全地不成比例。 刚开始这些个汉民们开始鼓噪欢腾的时候,这些个女真军士还想拿出平日里的威风上前呼喝阻止,但眼看着整座城池里的这些个汉人们,忽然之间就全部涌了出来,全部聚集了起来,那种声势,那种气派,让这些个平日里把这些汉民们视如猪狗的女真军士们也害怕了起来,没有人再敢正面顶撞这些狂热的汉民,甚至就这么看着他们一路撞开了城门。 虽说他们的手中握着武器,但在这样狂热的人潮下面,他们手里头的刀枪究竟能够发挥多大的作用,所有人的心里也还都是有数的,就他们这么一点儿的军士,要真是做了什么动作,激起了这些情绪上明显已经十分激动的人群的一些激烈的反应,恐怕眼前的这如潮的汉民,就凭着牙齿,都能够把他们这群女真军士给撕扯成碎片。 是以他们所能够做的,也就是一方面退守到城池四处,静观其变,一方面立即遣人飞马传讯,向邻近的地方紧急求援。 原本这座城池位于两个重要的大城之间,虽说平日里常驻之女真军士不多,但与邻近诸城之间,也自有着一套紧急联络与相互往援的方式。 女真人本来自小就在马背上面长大,现今也自以仗恃铁骑横行天下,军队之间来去如风,将骑兵的机动效能发挥到了极致,这也是女真金国会放心只在每个城池之间留下少量本族军士驻守的原因。 但现今正值金兀术征发大军南征宋室的时候,金兀术此行,本来就抱定了以战逼和的主意,决意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压服南国君臣,是以自一开始便自是大举动员,全力征发,除开正与西辽作战于西线边陲的完颜亮一系人马之外,几乎已然尽集女真金国之中的精锐,邻近大城的守军,早就几已被征发一空,现在邻近州县之中所留下来的军力,可谓是自顾不暇,根本就抽不出任何的力量来弛援这里。 事实上这几位驻守在当地的女真军官们现在心下也早已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是在那几座邻近州县之中,很有些地方是聚集了比他们这座小小城池里更要多上几倍、甚至于几十倍的汉民,如果那里的汉民也都如同他们现在所面对的这些汉民这般狂热而团结,那恐怕那些地方的女真守军现在所要面对的局面,要比他们眼前还要更严峻上许多。 毕竟当日里自从龟缩至江南的宋室小朝廷君臣一心,力主和议,不但在战局明显有利于宋室的情况下面独力召回了几员战将,将他们全部投闲置散,当国秉政的秦桧更自是公然宣称:“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尽弃大河北岸千万父老,甚至于还准备将中原之地的大宋子民,完全丢给女真金人所立的傀儡伪齐刘豫,这种话语,实在已经足以让那些在江北之地尤自为恢复大宋故土浴血苦战的大好男儿们,彻彻底底地寒了心肠。 他们一直为之奋战努力的故国,就这么弃他们如弃弊履,这让江北之地万千原本已然燃起了热血,已经凝聚成一团的那些大宋父老,重新变成了一盘散沙。 背后没有了可以倚靠的故国,他们也就成了无根之人了,他们简直都再找不着任何可以让他们为之拼死反抗的理由,是以自从南国朝廷开始与女真金人一意议和以来,江北之地原本如火如荼的自发反金抵抗之战,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渐渐平息了下去,这些被女真人所奴役的大宋子民,慢慢地也就开始麻木,开始认命,甚至有不少已经开始在一定的程度上,选择了与这些女真金人相互合作。 无论他们对于大宋故国还有着多深的眷恋,但他们的故国却已经将他们毫不恋眷地抛给了这群残忍的敌人,任由他们在敌人的马蹄之下蹍转哭号,甚至于那位当国秉政的秦桧秦相公,还曾下令,命令现今大宋朝廷所辖所地,不得接纳江北来投之民,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哪怕历经千辛万苦地冒险潜回大宋,他们的故国居然也还要毫不留情地将他们送还到现在他们正面对着的这些女真金人的手上。 事以至此,无论这些个汉民们再如何不愿意意承认,也就只能够选择适应现在身处的环境,只能够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只能够开始想着在这样的处境下面,他们要怎么样努力地挣扎着活下去。 于是事实上自从那一意议和的南宋小朝廷召回了几路大军,开始与女真金人惟务和谈之后,女真金人也就终于真正在这片原本属于大宋的国土之上站稳了脚根。 这十余年来的顺风顺水,也就让这群女真金人们已经开始习惯了现在的这种管治模式,习惯了只要有着少数女真军士存在,就足以震慑得住比他们要多上几十倍甚至于上百倍的汉民,这些年的平静甚至已经足以让这些个女真军士们觉得这种生活模式简直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也是不可能发生改变的。 尤其是女真本族人数,本就不多,早期跟随着女真金国的开国帝王征战四方的那帮女真军士,在这些年里早已积功升迁,得居高位,现今还在这些州县城池之中担当驻守职责的,绝大多数都已然是经过了几次轮替之后的女真一族新生一代了,可以说自从他们来到了这个地方之后,就早已经习惯了汉民们甘心顺服的模样,他们之中根本就未曾有任何人见识过昔日宋金之间的连场血战,是以这一次骤然之间看见这些汉民们眼前的架势,一干人等从上到下,居然就都这么慌乱了手脚。 现在这一干女真的军官从上到下,都没人知道到底要怎么样来应付眼前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局,是以突然之间看着耶律大石他们这一行人打着女真高层军官的名头出现,几名六神无主的带头的队长在粗粗验看过了那位年老的护卫所出示的那些证明身份的信物之后,根本就没有生出任何的怀疑,甚至于根本也都没有询问关于他们这一行人的行程与迎接安排之类本来应该由他们考虑的问题,反倒是一个两个都跟着那名年老的护卫一起向耶律大石他们围了过来,希望这位突然冒出来的高级长官,能够对于目前的情况做出指示,给早就已经完全没有了主意的他们指出条路来。 “你们这么一群人顶盔贯甲,有刀有枪的”,萧孟哥看着那群女真军官,一脸不可思议表情:“还会奈何不了那群根本就是手无寸铁的汉民?!” 这些年来,西辽帝国与女真金人连年征战,萧孟哥作为契丹一族新生一代的猛将,又早早就随伺在耶律大石身侧,自是曾经多次亲领大军,与完颜亮所统率的女真军士征战攻伐,更是数度亲身犯险,深入敌方大军之后,一口女真族的语言,说得比正统的女真族人还要更流利,这些女真军官自是听不出任何破绽来! “你说说,你们还配称为……”萧孟哥还自是意犹未尽,继续开口准备数落这群低下了头去,脸上都自是露出羞惭之色的女真军士,却是已经被停在一旁的耶律大石给打断了。 “闭嘴!”耶律大石眼中寒芒一闪,淡淡说了一句。 萧孟哥被骇得立刻住了口,躬身退到了一边,额上已然微现汗渍。 自他跟随耶律大石以来,一直都自是说话直来直去,耶律大石也欣赏他的这份爽直与悍勇,甚少对他有过什么斥责,还真是很少如这般疾言厉色地对萧孟哥说话,是以现下萧孟哥虽说还不明白自己是错在了哪里,却已自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你们做得很对”,耶律大石却没有理会他,俯下头去,跟那些个女真军官们和颜悦色地说道:“事起仓促,你们确实不应草率行动,万一激起民变,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是!”那些女真军官齐齐躬身,脸上原先那些许羞惭之色已然都换上了得意骄傲的神情。 虽说出于对耶律大石的身份保密考虑,刚刚那位年老的护卫出示的身份证明信物的时候,并没有向这些个女真军官说明这位耶律大石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然则耶律大石这些年来拓土西疆,建都开国,举止之间自然有股威严气度,一望便知决非寻常人物,尤其是那名年长的护卫与萧孟哥对于耶律大石之间那种纯粹出于自然流露的敬畏之意,更是让这些个女真军官自然而然从心里面就已经接受了这位白发老者绝对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这些个在场的女真族军官,会被发放到这种小城池里充当戍卫的军官,基本上年纪也都还非常年轻,其中最年长的也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基本属于女真金国立国之后才成长起来的一代,在心态上与金兀术那一代还曾经历过女真人在白山黑水之间,受尽契丹贵族欺压的女真一族年长一辈早就已经有了很大的区别。 尤其是现在女真金国根基未稳,女真年轻一族的最悍勇的那一批人,自然也就早就已经被编列成军,在第一线与西辽或南宋对峙而战,这些会被分放在女真腹地充当常备守军的,本身就已经是属于被筛选过一轮而没被挑中的家伙,而这一次金兀术征发大军之际,又已经在他们之中再行挑选过了一遍,基本上可以说现在留下来的这些女真军官,已经是属于女真年轻一族之中的纨绔子弟,平日里所有的本事也不过就是仗势欺人,这一次遇上这样的事情,除开不知所措之外,总也还有那么几分心下忐忑,是以刚刚在萧孟哥的喝斥之下,一堆人也确实是不敢还嘴。 然则现在被耶律大石这一夸,一干人等却也就是立即昂首挺胸起来了,觉得自己还真自是临急处理得当,将事情控制在了一定的范围之内。 只不过旁边城门口的那些个汉民们一波接一波的高呼哭号之声,却还在不断地提醒着这些个女真军官队长们,事情仍然没有能够得到完全解决,甚至于事态也还根本没平息下来。 “这位……贵人”,一个带头的队长大着胆子,上前了几步,只不过他也并不知道到底应当怎么样来称呼耶律大石,只好含糊了过去,他单膝着地,向耶律大石行了个大礼,说道:“现下事态紧急,又是人数悬殊,我等不知应如何是好,还请这位贵人指点一二!” “他们汉人有句话:‘飘风不终宵,骤雨不终朝’”,耶律大石指着城门口那些已经翻腾了许久,淡淡说道:“你看他们的样子,也知道他们闹腾不了多久的!” 耶律大石是昔日契丹辽国的翰林,曾以“大石林牙”之名见称于世,自幼熟读诗书,博览经史,不经意间就随口掉了句文,回过头来时却发现马下那几位女真军官都自露出了一脸茫然的神色,不由得哑然失笑。 这些女真族人占据中原之地未久,又自于汉地强自推行胡俗,于汉家文化着实未曾浸染,也难怪这些个女真军官根本就听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你们就继续在这里盯着吧,只要他们没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你们就不可妄动,更要小心莫去激怒了他们”,耶律大石也懒得跟他们再行解说,徐徐掉转马头,准备离去了,只丢下一句:“别担心,他们很快就会散去的!” 耶律大石看得非常明白,这些个汉人虽然因着宋室的这一场大胜而欢喜欲狂,但终究还是一时情绪激荡,才会有这种毫不顾忌女真金人打压报复的庆贺举动,没有人进一步的鼓动与组织,应该是绝不会有什么进一步的行动的。 等到这股激情退却,他们也就应当会回到所要面对的现实的情状来,无论他们再如何地激动,也还是必须要回到平日里的生活之中。 毕竟无论他们如何地期盼有朝一日能够重归故土,能够重新成为大宋子民,然而至少在现在这个时候,他们所最需要想的还是怎么样才能够在这片被女真金人占据着的土地上活下去。 更何况,相信那位虽然大败而回,但终归还保留了元气的金兀术,也应该已经想到了可能出现眼下的情况,也应该有他自己应对的办法。 耶律大石勒转马身,不顾那些个还是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的女真军官,径自拍马,扬长而去。 那位年长的护卫与萧孟哥也自是同时催马,紧紧跟随在耶律大石之后而去。 “孟哥”,耶律大石转过头,看着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的萧孟哥,微笑道:“是不是心下还为我刚才的喝斥愤愤不平?!” “臣下不敢!”萧孟哥在马上躬身,虽然嘴里说不敢,语气里却难免有些**的。 “呵呵”,耶律大石却是不以为忤,仍自笑着说道:“你是在奇怪为什么我会阻止你煽动那些女真军人与宋人互相残杀么?!” “是!”这一次萧孟哥就再不作伪,径自答了一声! 事实上刚才如果没有耶律大石插话,萧孟哥甚至准备以那个假冒的女真高层军官的身份,强令那些女真军队对于正在狂欢的汉民严加镇压。 他虽然经验阅历不如耶律大石,但终究旁观者清,却也很明白如那些汉民那般自发的动作,实在是持续不了多久,只要这些女真军士继续冷眼旁观,最多不过闹腾这一晚,待得明日,一切就会又恢复原状。 但如果那些女真军士有所行动的话,在现今这种激荡的情怀影响下面,这些个汉民却自是很有可能就这么以命相搏,杀官造反,在这种悬殊的人数下面,干掉这些女真军士,占据整个城池。 “但是你可曾想过,金兀术的大军就快回来了”,耶律大石望着萧孟哥,皱眉说道:“如果照着送来的战报之上所言,这一次金兀术的四十万铁骑虽然元气大伤,但终究根基仍在,这里城小地慼,这些个汉民与其余地方又自是全无联络,毫无基础,只要女真援军一至,只怕是这里就要尸横遍野,满城老少,无一幸免了!” “陛下间关百战,歼敌无数,怎地会突然之间对他们仁慈起来了?!” 萧孟哥这一回却自是没有丝毫的退让,兀自气鼓鼓地说道:“孟哥心里没那么多大道理,孟哥只知道,女真人跟汉人,都是我们的敌人,金国与宋国,都是我们的敌国,我们的敌人,死得越多越好,我们的敌国,乱得越厉害越好!” 这一回连那个一直以来都跟萧孟哥有点儿相互别苗头的年长的护卫对于萧孟哥的这种态度都未曾再出言呵斥,反倒也是瞪大了眼睛,有点儿困惑地望着耶律大石。 在所有契丹人的眼里,这位大辽的天志皇di du是高不可攀的伟岸高山,都是永远不可战胜的绝代军神。在契丹最危亡的时候,正是他们眼前的这位天志皇帝带着一干残兵败将,连场血战,就这么强行在女真人的大军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转战西域荒漠之地,拔国无数,重新建立了大辽的基业。 无论是这位年长的护卫还是萧孟哥,都已然是见多了耶律大石在面对敌人时的那种狠辣与果决,见多了他对于那些敌人的无情与冷酷,是以他们怎么也觉得耶律大石会在这种时候,生起对于这些个宋人的同情的心态,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这位年长的护卫还算是曾经生长在昔时那辽宋之间百年太平的时候,而萧孟哥,却已然完全是在西域那片高天漠土之上生长起来的全新的一代了。 在萧孟哥这一代人看来,导致契丹人国破家亡,不得不流亡西域荒漠之地,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女真金人,固然是势不两立的生死大仇,但那遥远得恍若生活在天地另一端的宋室汉人,却也并不是什么朋友。 西域的烈风与朔漠,已经让萧孟哥这一代新生的契丹人,重新找回了马背上民族那种如同苍狼一般的野xing,在他们看来,这个天地之间就只应该有两种人,那就是已经被他们征服的奴隶,以及等待着他们去征服的敌人! 在某些方面,萧孟哥这些新兴一代的契丹人,与他们正面对着的最大的敌人,女真金国的战神完颜亮所代表的那一代新生的女真人,有着完全类似的一种心态与冲动。 他们都想驱弛着战马,征服整片天地! 这也正是萧孟哥他们这一代契丹新兴贵族,与那位年长的护卫他们这一批还在怀念着昔日契丹大辽那种物富风华的老一辈契丹上层贵族,所最不相同的地方。 只不过在这件事情上面,这位年老的护卫倒还真是抱着跟萧孟哥同样的态度的。 较之于萧孟哥,这位年老的护卫对于昔时汉家风物,还是曾经有过切身体会的,是以他也份外能够明白这些个汉民究竟为什么而喜,究竟为什么而闹,他也更明白,既然斯时斯地的汉民们会欢喜到这样的境地,那眼下的这种情况就绝不会仅仅在眼前这个小小的城池里出现。 如若方才耶律大石未曾喝阻,任由萧孟哥煽动那些女真军士与汉民之间相互攻伐,那这种乱相也绝不会仅止于眼前一城一地,只怕在这片女真金人占据的土地上面,很快就会烽烟处处,虽说以他们现在所掌握的情况看来,这些年来武备松弛的江南宋室小朝廷,应该再没有能力能够组织策应,援助这些汉民,待得金兀术率领大军归来,应当还是能够平定这样程度的乱局,然而却也绝对已经足以让女真金国朝堂上下激烈地动荡上一番了。 尤其是经此一役之后,只怕女真金国再不敢放任这片地方戒备如此之松懈,只怕务必增派军队,增多戍守的常备人员,而常驻各城的守备人员增多,以及由于此次乱相与之后随之而来的防备心态导致的汉民劳动力的减少,又必然给女真金国的财政造成沉重的压力,仅此一项,就足以让女真金国不得不在这上面多耗费不知多少的国力。 这位年长的护卫对于宋国与汉民,倒没有多少的敌意,然则女真金国对于他而言,却是绝对是令他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不共戴天的仇人! 特别是在现在的这种情况下面,这位年长的护卫更是恨不得女真金国国中大乱,越乱越好! 他随伺在耶律大石这位西辽天志皇帝的身边,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对于耶律大石每一丝异样的感觉,恐怕比耶律大石自己都还要更加灵敏与迅速上几分。 是以虽然他打心眼里都不愿意承认,但却还是不得不慢慢地接受这样一个现实,那就是耶律大石,这位大辽的天志皇帝陛下,身体确实已经不如从前了,而且似乎正一天比一天地坏下去。 天志皇帝陛下,终究是老了! 不管这位天志皇帝陛下曾经做过多少人所做不到的事情,曾经建立过多少人都完不成的功业,但他毕竟还是个人,还是个老人! 只要是人,总就逃不过那一日! 只是这位年长的护卫却一直都不愿意去想真的会有那一天的到来! 因为他实在想像不出来,没有了天志皇帝陛下的大辽,没有了天志皇帝陛下的契丹,会是什么样子! 那就是天塌了,那就是地陷了! 但是心底里头那种危机感,却让这位年长的护卫现下的心中觉得,只要是能引起女真金国大乱,只要是能削弱女真金国国力的事情,无论如何,都应该去做,都应该毫不犹豫地去做! 毕竟就算大辽江山固如磐石,就算是并不意欲再图进取,那女真国中生乱至少也可以让天志皇帝陛下少操点心,也可以让天志皇帝陛下多将养下身体,也可以让天志皇帝陛下多活上几年! 而只要能够延长天志皇帝陛下哪怕一日的寿命,这位年长的护卫已经觉得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搭上自己的xing命,又怎么可能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同情那些个在他看来与无关紧要的汉民们的xing命。 是以他现在事实上也对于刚刚耶律大石喝止了萧孟哥的举动感到颇为困惑,只不过他相对于萧孟哥而言,对于耶律大石的任何举动,无论理解与不理解,都已经习惯了从心底里头去接受而不提出任何的疑问,是以并未曾将这种疑惑宣之于口罢了。 “呵呵,或许是我老了吧!”,耶律大石哑然失笑,萧孟哥的话让他一时之间想到了很多东西,但却又有点儿不知道从何说起,百感交集之下,脱口而出的居然是这样一句。 “陛下!”那位年长的护卫与萧孟哥都自是周身一震,急急叫了一句。 “陛下春秋正盛,是我胡言乱语!”萧孟哥猛地勒住了胯下的座骑,就这么翻身下马,拜伏于地,连连磕首:“孟哥该死!孟哥是个粗人,不管说什么,陛下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不管萧孟哥心下有多少的疑问,不管他选择用一种什么方式来表达,但对于耶律大石的敬爱,却是与那位年长的护卫一般无二。 对于他们,甚至对于所有的契丹人而言,最不愿意听到的话,最不愿意接受的事实,或许就是这位天志皇帝陛下令人无可奈何地老去,尤其现下是由这位天志皇帝陛下的口中亲自说了出来,更是让他们没由来地感觉到心下悸动。 “起来!”耶律大石也停住了马,转了回来,轻声地喝了一句:“好好一条汉子,什么时候也学得这般矫情!” 看着萧孟哥从地上挺起身子来,耶律大石这才仰首向天,蓦然一声长笑,笑得无比舒畅。 “你就当是我欠这些汉民们一个人情吧”,耶律大石低下头,看着一脸不明所以的萧孟哥,嘴角犹噙着一丝笑:“因为他们让我们明白了一个想了很久都没能够想明白的问题!” 他带着契丹残部,远征西域,在那一派天宽地阔间重新建立起了属于契丹人的大辽帝国,然而对于究竟要将自己这一手建立的大辽帝国带往何方,却自是这些年来一直在耶律大石的心中盘旋不去的问题。 从感情上讲,作为对于昔日里契丹贵族之中汉化程度最高的那一批人,作为自幼熟读经典,早已将汉家文明烙入了血脉深处的大石林牙,耶律大石是无疑绝对倾向于那群流落到西辽的昔日契丹文官与高层贵族,希望能够在西域之地重建一个昔时那般文物繁华的大辽帝国的。 然则他不但是大石林牙,同时也是亲身经历了当年的契丹大辽由盛转衰,被女真金人铁蹄踏破上京,以至于国破家亡,不得不带着残存人众,西奔荒漠,历尽千辛万苦,百战余生才得以重新建立起一片基业的西辽天志皇帝。 当日里那种女真人铁蹄南来,一路势如破竹,几乎就让契丹一族亡国灭种的景像,时至今时今日,每当更深人静之际,都还一直在耶律大石的眼前出现,无一时一刻能忘。 是以他一直不敢去下这个决定,因为在没想明白这个中的利害关碍的时候,他还真是不敢下这个决定,不敢因着自己个人的好恶,而又将整个契丹一族,带往一个不可测的未来。 只不过今天在看到这些个汉民们那完全发自于内心的狂热而忘我的举动之后,耶律大石的眼中却蓦然之间,就似乎有了一层说不上来的明悟。 有些东西,看上去无比柔弱,看上去没有任何的力量,看上去甚至不能够抵御得住任何的刀兵,但事实上它却又自是坚韧无比! 哪怕再强大的铁骑能够真正踏遍这片天地,但只要不能够杀尽这片天地之间的所有人,只要这样的东西还存在于任何一个人的心底,那终究有朝一日就会重新生根发芽,就会重新占据这片大地! 或许到时重新活跃于这片大地之上的不再称自己是契丹族人,但他们的血液深处,却是必然会流动着属于契丹人的血脉,他们的身上,却还是必然不可避免地带有着属于契丹人的那部分印记。 或许也只有这样,才能够让一个种族能够长久地生生不息,能够永远自废墟与尸骸之中涅磐重生,永存不灭! “你们慢慢想吧”,耶律大石看着满脸都写满了问好的萧孟哥与那位年长的护卫,却是没有说出答案,只是纵声大笑,转身,拍马而去,长声说道:“终有一天,你们都会明白的!” “陛下!”萧孟哥与那位年长的护卫,这才如梦初醒,连忙也自翻身上马,向耶律大石追了过去。 “呯”的几声响处,又是数朵烟花在夜空之中炸响。 虽然离那座小城池已远,但隐约还是传来了那些汉民们夹杂着悲声的欢叫: “我等大宋子民,旦夕南望王师,十余年矣,从未有一日或忘!” …… …… 第153章 败军 () “全军止步,就地扎营!” “全军止步,就地扎营!” 滂沱大雨中,金兀术沉着脸,仰着向天,推开了旁边护卫递上来的雨具,任冰凉的雨水浇在脸上,对于自己的这道命令所引起的那一阵低沉但却掩饰不住的抗议与咒骂之声,充耳不闻。 自从这一次大败之后,虽说保全了所有人的xing命,而宋军也确是依约而退,再未有半点纠缠,但金兀术却也很无奈地发现,自己指挥起这支军队来,再不如昔日那般得心应手。 在最初那股逃出生天的喜悦之情的驱使下面,这支女真大军还算是齐心协力,全军疾奔北行,但等到这股没由来的喜气消散之后,在所有那些打了败仗的军队之中所可能出现的问题,也都在金兀术治下的这一支军队之中悄然蔓延了开来。 女真族人从白山黑水之间走出来,定都开国,也不过才短短十余年的光景,虽说在年轻一代的女真族人之中,早就已然流传着一种希望能够让女真铁骑踏遍这片天地之间每一片土地的急剧向外扩张的心态,但这可以说更多地只是出于一种年少轻狂的一时热血罢了,之所以会能够一直维持着这种情绪的持续成长,只不过是因为这些年来女真人南征北讨,罕逢一败的这种赫赫战果,不断在刺激着这种渴望向外扩张的心态的膨胀罢了。 毕竟对于这些女真子弟们来说,再没有什么功劳会比向外征战所获得的军功来得更为亮眼,更可以让他们可以在其他的同侪人群之中炫耀,而且在这些年来的南征北讨之中,除了与西辽之间陷入了双方交互拉锯战,以及江南宋室小朝廷曾经似乎在一夜之间涌出的那四支让女真铁骑吃了大亏的铁军之外,女真人一路攻城掠地,都是顺风顺水,每次出征之时,非但真正的危险并不太大,而且往往还都能够趁着攻城掠地之机,大肆搜刮一番,这也使得在女真族人口口相传之中,发动战争几乎成为了与升官发财相等同的代名词。 女真族的人丁并不算太多,现在军队里的那些军官、老兵,或者是这些个年轻的女真贵族们的父执一辈,基本上昔年都曾经跟着女真金国的太祖完颜阿骨打从白山黑水之间起兵,一路平辽伐宋,攻城掠地的人物。 昔日宋辽之间百年太平,互开边贸,尤其是大宋皇朝治下的中原之地,真可谓是物富民丰,哪怕寻常守城之小吏,其家资享用,尤自远超前朝贵族,实在是自三皇五帝迄始,天下从未曾有如当时之局面,就算是契丹辽国,亦自是远远不及,更何况是这群刚刚从白山黑水苦寒之地里走出来的女真人! 哪怕时至今日,那些个昔日曾跟随着女真金国的太祖完颜阿骨打纵马南下的女真军士们,提及当年刚刚见识到大宋皇朝治下那些城市之中的富裕与繁华的时候,脸上也都还自是经常挂着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毕竟对于已经曾经为大辽的繁盛而感到惊讶莫名的当时刚刚从白山黑水苦寒之地里走出来的女真族人来说,当时大宋的风物对于他们来讲,简直就让他们怀疑自己是不是无意之间走进了不应该存在于大地之上的天堂。 不知道有多少现在女真年轻一族的家资财富,都是在那一场几乎是一面倒的掠夺之中所积累下来的,而这些个年长一辈们的经验,以及他们那在有意无意的炫耀之间显得越来越夸张的那些战果,都让这些个女真一族的年轻一代对于战争充满了兴趣,也直接造成了在女真年轻一代的族人之中,那种让女真大军的铁蹄踏遍每一寸土地的心态,几乎深入于每一名女真年轻族人的心目中。 这一次的南下伐宋之战,金兀术所率领的这一支女真大军之中,也有着不知道多少人,是抱着想捞取战功,想借机发财的心思,兴冲冲地踏上征程的。 毕竟这是一次人数如此悬殊的战争,毕竟这一次面对的敌人是有着一个庸怯懦弱的皇帝与一个一意求和的宰相治下的江南宋室小朝廷,而这一个孱弱得不堪一击的江南宋室小朝廷,却又传说中已经恢复得富庶繁华,几不下于昔日他们那些父辈曾经不知道多少回带着得意的神色向他们所描绘过的大宋皇朝治理下的中原大地! 可以说从一开始,金兀术所率领的这一支女真大军,就是抱持着这种轻松而渴盼的心态,踏上这一次南征之途的,而金兀术出于自己的考虑,对于女真军士们的这种情绪也未曾采取任何的手段加以压制,反倒是有意无意之间,纵容着这种情绪的滋长与蔓延。 毕竟原本在金兀术的盘算之中,这一次挟雷霆万钧之势南下,却也不觉得那早已然自毁长城,将四支铁军投闲置散的南国小朝廷,在经过一意主和的秦桧当国秉政十余年之后,还真正能够保有与自己这样一支四十万骑的铁军正面对抗的战力,是以他并不反对治下的军士以一种轻松的心态来面对即将到来的这场大战,怎么说这样不仅可以保证大家士气高昂,也可以让战斗到来之际,保证这些急于抢夺军功与战果女真军士们人人奋勇,个个争先。 至于这些个女真军士所梦想那些个财富,在金兀术看来倒不算是太大的问题,他这次的战略虽说是以战逼和,但却自然是本来也就没想过要让江南宋室小朝廷和得多么轻松痛快,甚至于在出兵之前,金兀术就已经大致估算过了就会这一次大军压境的危机,那庸怯懦弱的南国天子,应该舍得掏出多少的家底来。 不但这些个女真军士需要大量金银财帛作为奖励,那女真朝堂之上的各方大员,也都在盯着这一场征伐南国之战的所得,来作为评判他这一次行动成败的重要标准。 毕竟他这一次力排众议,不惜联合女真金国朝堂之上那些开国元老一脉的势力,力压下完颜亮,而抢来了这次对南国宋室出战的主导之权,在女真金国的朝堂之上,却也一直是流言蜚语不断,也算是顶住了不少压力的,这一切在需要一场大胜之余,也更需要他拿出因大胜而得来的华丽的战果,才能够真正完全压制下去。 只不过就连金兀术也完全没有料到,这一次的伐宋之战,居然会沦落到眼前这样的局面。 是以哪怕以他的治军之严,哪怕这支数十万人的女真铁骑之中,有绝大部分在不久之前,还是对于他有着一种莫名的崇拜与信任的女真年轻一代的战士,然而在这场大败之后,金兀术却还是渐渐地发现他指挥起这支军队来,再不能够如先前那般得心应手。 这一场让这一支女真军队从上到下都猝不及防的大败,已经在不经意之间摧毁了许多的东西,包括这些女真军士原本那意气风发的昂然自信,也包括了他们对于金兀术这个号称不败的统帅那近乎于盲目的信任。 如若不是金兀术一向以来治军极严,赏罚分明,兼之积威乃在,具体掌控着这支大军的又都是跟随了他多年的心腹嫡系将领,只怕没撑到此时,早就已经溃不成军了。 “那边是在干什么?!吵什么吵?!”阿里达望着暗夜之中,在瓢泼大雨下兀自挺直了腰杆的金兀术,暗暗地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去,向站在自己左近的亲卫下令道:“你过去看一看,那边在闹什么闹?!叫他们都给我老实点,不然有他们的苦头吃!” 那名亲卫躬身领命,在那满地的泥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不远处传令,但阿里达目光扫处,却可以看见围在自己身周的那几名亲卫与军官虽然不敢言语,但神色之间,却也都自是隐然透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 阿里达却是没有多说些什么,只是又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事实上不但是这些个亲卫与军官们,就连阿里达自己,也都再看不明白自己一直以来最相信的这位大帅,这一次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自从那日宋军依约退去之后,这位大帅开始指挥着女真大军向北退却,但这退却的路线与方法,却又着实是奇怪无比。 这位大帅一开始的时候,似乎很急,急着要把这支大军,尽快地拉回北方去,急得甚至要求抛下一切辎重,急得一路之上不恤马力,要求治下的军队全力疾奔。 金兀术率领的这支女真铁骑,可以说是女真一族之中最精锐的骑军,也是女真一族赖以威慑四方的最基础的力量,是以基本上集中了举国第一流的装备,真正的战斗力量,都保证了一人双马。 然而在这一次与宋国的和议之中,女真大军就这么一次xing地丢掉了一半的战马,就算抛下了所有的辎重,就算连那些后勤运输的队伍也一并不管不顾,只带着最精锐的战斗部队沿线狂奔,但在不能够换马以节约马力的前提下面,一天之内所能够赶出的路程却也还是有限的。 毕竟战马事实上是比人要来得娇贵得多的东西,哪怕就是一路之上完全空骑而行,在这种长途跋涉之中,却也必然要损伤很大的一部分马力,每次长途行军之后,就算再注意保养,也都还必须将养一段不短的时间,才能够完全地恢复过来,尤其在现在又自是骤然间丢掉了一半的战马,再不能够保证一人双骑的前提下面,这样完全不顾一切的策马狂奔,对于战马的伤害是极为巨大的。 对于这些个在马背上长大的女真军士而言,战马就是他们的第二条生命,一开始出保命的需要,向宋军交割了一半的战马,他们还算是心甘情愿,而在撤军的初期,由于对于宋军的那恐惧还未曾消除,他们赶起路来也是积极配合,但随着离宋国日远,随着他们渐渐定下了神来,知道自己已然重新踏足上了女真金国治下土地,这些个女真军士们也就开始心痛起了他们那在前一段时间之内因一路狂奔而有着或轻或重的损伤的战马,开始对于金兀术这一路急行军似的赶路啧有烦言。 而也就在这个时候,这支女真大军从上到下,又体验到了金兀术的另外一项让人觉得很有点不可思议的决定。 这一路金兀术下令尽弃辎重,那些运输粮食补给的后勤部队,可以沿途缓行,不必再跟上一路狂奔的大军,只需按照金兀术开列出来的名单,将这些个粮草辎重运入指定的城池补充与储存,而由此所带来的,就是金兀术所率领的这一路大军,只能在沿途的城池之中开仓取粮,补给就食。 现今金兀术所率领着一路疾行的,已经都是女真军队之中真正的战斗精锐,女真骑军向来以来去如风见称于天下,兼之又是金兀术一路催着赶路,一日之间所越过的城池不在少数,早晚两餐都完全能够赶得上在不同的城池之中解决,一开始倒也未曾引起过什么样的麻烦。 然而随着他们逐渐远离宋金边境,而踏足于原先属于宋国的领土,然则现下早已经被女真金国占据垂十余年的中原之地,这位金兀术大帅却又开始变得不可理喻了起来。 他开始故意在经过一些城池的时候,选择过城不入,而又在天色将晚,但明明可以再加把劲就赶到城中歇脚的时候,强令全军停止,而就在城外不远之处安营扎寨,等到天明之际,才肯入城就食。 这些天来天公不作美,一路之上时常遇到大雨连绵,但这位金兀术大帅居然还都自是我行我素,哪怕如今天这等滂沱大雨,满地泥泞的情况下面,他居然也还是下令就在这种地方就地扎营。 要知道,前面不远处,可就是昔日的中原重镇安定城,现下虽然在女真人治下不复当年景像,但也犹不失为繁华城垣,这些个女真军士今天一路上紧赶慢赶,也就都自是指望今天夜里能赶到安定城,好吃好喝地好好休息上一番。 虽说现下金兀术亲自率领着的这路大军已经是属于原先那支女真铁骑之中的战斗精锐部份,人数已然大大缩减,兼之这一路上来,每经过一些重要的城垣,金兀术总是会分下一小部份的军队暂时编入城池的守卫部队之中,让他们等待接到命令,再行返回整编归队,这样一路走来,又会掉了小半的人员,但现在这支女真大军也还是人马众多,就算到达了安定城,除开那些军官之外,普通的军士应该也很难有机会进入到安定城中。 但这一路之上,按照规矩,他们每到安定城这类的重镇,总是还能够修整几日的,而安定城中的驻守部队与管理官员,也自然会早在城中左近之处,挑选好地点,搭建好临时的营寨,虽说也自是露天席地,但再怎么样也比现在这种在泥水之中打滚的要好得多了。 更何况,最起码到了安定城左近,城中自然应该早就算着人数为他们准备好了热汤热饭,再不用如他们现在这般,在这种倾盆大雨之中无法生火,只能干啃着又冷又硬的干粮过上这么一个又湿又冷的夜。 所以那些个军士甚至于下层军官们的不满,事实上阿里达还是很可以理解的,因为哪怕就是在他们这一批对于金兀术一向死心塌地的他们这些老部下们,现在虽然嘴上不说,而且也还是尽力地去执行着金兀术的命令,然而心底里头,却也还是已经有不少人啧有烦言了。 “大帅……究竟是想着干些什么……”阿里达看着金兀术手下的亲卫队,指挥着沿路跟随的几队这几天来专门负责营建特别营寨的军士,开始避入林中,伐木铺地,搭建起防水的隔层,然后再在上面搭建起了一排的不一样的大帐,心里还是忍不住暗暗嘀咕了一句。 他知道,这些营帐并不是金兀术要居住的! 这一路之上,金兀术都是跟最普通的军士一样,吃着一样的干粮,喝着一样的水,更是呆在条件最为恶劣的营帐之中,这也是这么一路上面,哪怕是这些军士们对于他的行为再看不明白,却也终归还是能够保持着令行禁止,还未曾出现过哪怕再小规模的哗变的原因。 毕竟他们的大帅,也还是一路之上都跟着他们同吃同住,甚至于还自是过得比他们更为艰苦,那么这些军士与军官们哪怕再为不满,却也还是强自按捺下来了。 只是每一次临近重要城池,第二天一早便要开拔进城的时候,金兀术总会指挥着亲卫队与营建营寨的相关人员搭建起一批条件相对好上许多的大帐,挑选一部分的队伍进入其中休整,而这部分队伍,也将成为明天一早出现在整只大军最前列,代表着整只大军军容样貌的模板式队伍。 让阿里达想不明白的是,在他的心目之中,自己的这位大帅从来都是一个专心实务,不务虚华,不喜欢做这些脸面上的事情的人物。 如果这是在行军打仗之出,如果这是在刚刚征服的敌国土地之上,还可以解释为这是在炫耀兵力,以沿路威慑那些怀着不臣之心的家伙,但现在却分明已经是彻彻底底的败军之将,而且还是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之上,阿里达实在想不明白他们的大帅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算是这一路之上的官民人等,确实都因为看到了被金兀术大帅所刻意包装出来的鼎盛军容,而从此对于金兀术他们战败的再不敢完全相信,甚至于是从此开始相信了金兀术要求统一口径的说辞,就是他们这一次是与江南宋室和议而归,并没有任何军事上的失利,却又如何?! 瞒得了这些个沿途官民,难道却又瞒得了女真朝堂之上与军队之中的那些个文武大员?!瞒得过当今的女真金国皇帝金熙宗完颜亶?!瞒得过那群一直以来,就无时无刻不在处心积虑地挑着金兀术的每一个错失,无时无刻不想着能捉住借口把金兀术赶走,从而就此取而代之的那一干政敌?! 但却恰恰就是这些人,才真正是金兀术所不得不面对与小心应付的势力! 按照阿里达的想法,金兀术原先那一路催马,沿途疾奔的做法还是对的,毕竟只有尽早带着这批精锐战力回到女真朝堂之上,才能够真正震得住一切的反对的声音,才能够真正让哪怕女真金国现任的皇di du没有那个能力去摇动金兀术的地位! 是以阿里达实在想不明白,金兀术这一路之上沿途作了这么多看起来完全无用的功夫,耗费了这许多力气,所能够起到的作用却只不过是唬弄这些个根本就是无关大局的地方官民人等,而且还搞得自己的大军之中怨声四起,军心散乱,实在是很有些太过于不智了。 要知道这支他们这些人跟随着金兀术大帅一起拉扯起来的铁军,可就是大帅与他们的根基,也是大帅与他们最根本的保障! 阿里达虽然对于那些个朝堂之上勾心斗角的勾当并不是太过于了解,但曾经经历过在白山黑水之间终日与猛兽搏击的他,却还是很信服一个道理,今天那看上去金碧辉煌的女真朝堂之上,面对那些笑脸迎人的同僚,其实与昔时在荒蛮的丛林之中,面对那些个毒蛇猛兽的时候是一样的! 只要你有足够的力量,你就可以屈服他们,就可以驯化他们,就可以让他们成为对你俯首帖耳的圈养起来的家畜与宠物,而如果你没有足够的力量,如果你失去了赖于保障自我的武力,那这些或许就在一个呼吸之间还在对你摇着尾巴的家伙,就会立即回复他们择人而噬的野xing,就这么一拥而上,餐汝之血,食汝之肉,将你就这么撕扯成碎片! 无论如何,在面临这种前所未有之败局的时候,大帅所最应该做的,就是尽可能地让自己这一支嫡系的女真大军尽可能快地平复下情绪,重新聚集到他的周围! “可是……”阿里达望着金兀术,苦苦一笑,终究还是只能够把自己方才的问题再重复了一遍:“大帅的心里,现在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呢?!” 第154章 暗流 () “副帅,你看”,一名站在完颜雍身边的战将,指着不远处夜空中闪动的红光,向着完颜雍冷哼道:“大概是那群南蛮子又在放烟火庆祝了吧!” 这一路行来,这样的情况,他们已经见得太多太多了! 也不知道这些个明明都是拘役在城池左近的汉民们究竟是怎么样传递消息的,为什么他们与宋军这一战而败的消息,居然会比一路策马狂奔的他们,还要传递得更快,传递得更广! 就在几天之前,他们就已经发现在这些个汉民聚集的城市里,居然有不少汉民在为着他们的失败弹冠相庆,甚至于经常背着那些城池的女真守军与官员,聚集成群,欢呼庆贺。 如今天这般大雨连绵的时候,居然也还都还有人跑出来,居然也还会有着这样的举动,这实在是让完颜雍与周围那些正抬头看着那线红光闪动的女真大将们的心中,都涌出了一种莫名的奇怪的情绪。 “哼,我早就说过了,南蛮们是怎么样也养不熟的”,一个将军似乎是为了打破这种让人觉得很有点压抑的情绪,晃动着脑袋,说着:“早就应该把他们都杀了,杀了,应该屠城!屠城!” “对,屠城!”旁边的几员战将都自是齐齐点头,有几个还伸着腥红的舌头,舔着嘴唇,就仿佛上面已经沾满了汉民们的鲜血! 在这样的时代,哪怕就是昔日大宋王师,在征战之际,也必须要用不断的胜利,用不断的杀戳,用敌人的血肉,来维系着全军的士气与悍勇,来保证着所有人还能朝着同一个目标迈进! 毕竟一支真正的军队最需要的是人心深处的那一种野xing,而在这种野xing的长久鼓动下面,人是很容易就撕扯掉原本因着久受礼义教化而谨守着的种咱行为方寸,露出更像是猛兽的一面。 人xing本恶,一切礼义不外化xing起伪,相信每一个在军中日久的统军将领对于这一先贤之语,都自是深有体悟。 毕竟人心中那股子野蛮与冲动,真正被鼓荡起来的时候,几乎只能依靠着杀戮与血腥来将之发泄完全,除此之外,任何礼义教化都自是无能为力。 是以为了维持军队的战力,统军大将对于这种人心深处的野蛮,都自是采取一种放纵甚至于积极鼓动的架势,甚至古今名将,都自是有自己的一套手法,来将这等野蛮在真正濒临作战的时候,激荡到最狂野的层面,然而在此之后,为了将这些或许并未能发泄完全的野蛮渲泄掉,也就有了从古至今任何一支真正的军队都未能够完全避免得了的“屠城”一说。 更何况,现在金兀术所率领的这一支女真大军,只不过是一群刚刚自白山黑水苦寒之地走出来不过区区二十余年光景的女真野人,尤其是自女真金国开都立国之后,一向排拒汉家衣冠,而易之以胡风胡俗,至少现今在军中的这些女真年轻一代子弟之中,绝大多数尽皆属于不知教化为何物的家伙,在他们看来,战争就只意味着一件事情,那就是杀!杀他的血肉模糊,杀他个尸遍野,杀他个酣畅淋漓! 尤其这一次与南国宋室小朝廷的这一战,诚可谓是憋闷无比,先前在舒州城下,形势一路大好,围困孤城,血战数十日之久,当他们好不容易踏破舒州城头门,欢呼着涌入这传说之中到处充满了子女玉帛的南国城池,想着好好大肆烧杀掳掠一番的时候,他们却自是很无奈地发现在他们眼前的只有这么一座残破的空城,莫说是没有财物玉帛,就连每一片门板都已经拆作了城墙之上的掩体,莫说是没有可以供他们奸杀掳拆的大宋子女,甚至于视线所及,就连任何一只会动的生物都自是寻觅不得。 这群都快被憋得疯了的女真军士,就开始跟着他们的大帅,一路狂奔,一路追袭,然后他们就追进了那个山谷,然后他们就遇上了大宋的军队,再然后,他们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败了,甚至于直到今时今日,包括这些个现在围在完颜雍身边的战将之中,都还有不少人没弄明白当日里到底是怎么就这样一头栽进了宋军的包围之中,究竟是怎么会把那大好局面一夜逆转,胜败之局旦夕易势! 只是这样一来,他们那股从随军出征开始,就一直被鼓动着高昂不已的战意与野蛮,却是从一开始就从来没能找到一个好好地发泄一番的机会,在被围困在那片山谷之中的时候,在刚刚开始撤退的时候,那种被围困至绝境,xing命旦夕堪虞的压力,以及居然绝处逢生,就这么令人难以置信地逃出了生天的喜悦,都暂时缓解了那种心底里头涌过着的嗜血的情绪,都让这些个女真军士们从上到下,都无暇去顾及到自己心底深处的那种冲动。 然则随着现在已然撤回到久已为女真金国所占据经营的中原之地,危机渐去,于是心底里头的那股子烦躁与冲动,却也就日渐涌动了出来,尤其是在这些天来不间断的高强度的行军之中,那股子枯燥与疲倦交集之感,再加上因着战败而带来的前途茫茫之感,更是让这些个女真军士每个的心中都简直犹如憋紧了一团火,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出来。 事实上历来行军,似这等新败之军,都是最为难带的,毕竟胜利之师就算是惨胜,就算也无甚缴获,就算也未曾痛痛快快地大杀一场,但怎么说他们也是打了个胜仗,怎么说他们归朝之后,或多或少也都还会有所升赏,怎么说在他们终归活着回来了,而他们的军功簿上,也还能够因此添加上新的一笔。 但这种战败的军队,而且是这种败得莫名其妙的军队,虽说看上去并未曾受到什么折辱,虽说看上去他们还保持着他们的尊严,然则事实之上,这样的一样战斗却已经完完全全地打掉了他们的自信,完全让他们不知道归国之后要面对着什么,因为他其他的同袍问及他们这一战的时候,他们可以说自己确实努力了,确实拼死了,确实连场血战了,但却实在不知道怎么样去回答他们到底是为什么就这么突然之间就败得这么快,败得这么惨的! 自金兀术成军以来,就算是对上了岳飞、韩世忠等几员虎将之际,败得最惨的那几场,也还从来未曾如今日这般张惶狼狈,是以这些个女真军士们从军官到士兵,每一个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归国之后,究竟会面对着些什么。 每次一想到这些问题,他们就真是恨不得拔出刀来,把眼前所能看得到的一切都杀光,都砍光,直到把身体里的最后一股力气都用尽。 而这沿路之上,那些个汉民们时常可见的聚集相庆的那种情形,事实上就给这些个女真战将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理由,也很大程度上面刺激了这些个女真军士们那种嗜血的冲动。 因为正是这些个汉人的军队,让他们落到了今天这种狼狈的地步,而现在又是这些汉人,已经早就在女真金人的治下为奴为婢十余年的家伙,居然还敢在他们管制的地方,在他们的刀枪之下,公然为他们的失败而高声叫好,欢呼雀跃,这简直就是实在欺人太甚了! 杀!杀他个干净! 这些个女真军士私底下叫吼着这句话,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了! “行了,不用在这里瞎嚷嚷了”,离完颜雍最近的一名战将,却是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泼了一瓢冷水,冷冷地说道:“我们在这里讲又有什么用,有本事到大帅面前叫去啊!” “唉”,那几员其他的战将听到这个家伙不冷不淡的这句话,却都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只是齐齐地一叹,苦笑道:“大帅要是会同意的话,就不会等到今天了!” 这些天来,他们的这个念头当然也不仅仅是在心里头想想就算了,这一路之上,也早就已经有人轮番向金兀术提出屠城的建议,然则却都被金兀术所拒绝了,甚至于最近一次由金兀术最亲近的亲信大将阿里达,被一众将领公推出来去见金兀术,要求屠尽一群就在他们不远处的城池之中欢呼的那些汉民的时候,还被金兀术板起脸来,狠狠地给申斥了一顿,并且颁下严令,这一路行军路程之中,再不允许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情,否则就要军法从事! 这些个将领们,包括阿里达在内,实在都已经完全不明白这位金兀术大帅到底在想些什么了! 他们这些将领都自是跟随金兀术日久,跟那些个第一次真正上到战场的女真寻常军士们不同,是以他们对于金兀术的xing格,原先倒也都是自以为还是有一定的理解的。 这位金兀术大帅自率领女真大军起于白山黑水间,这十余年来,一路行军征战,破城无数,见多了腥风血雨,沿路走来,都自是杀伐果决,从来未曾有过什么没必要的妇人之仁,否则他也决不可能在这么一路征战之中无论胜败,都还自是能够将这一支女真一族最嫡系的力量,打造成为铁桶一块的铁骑雄师。 似这种纵兵掳掠,大举屠城的举动,在此之前,金兀术也都自是做过不少次的,这些将领们实在也想不明白,他们的这位大帅,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对于这群刚刚让他们承受了一场如些莫名其妙的失败,刚刚让他们如此屈辱地溃败回国,让他们不得不要去面对朝堂之上的那还是完全不可测的责难与处罚的这群汉民们,生出了如此不可理喻的仁慈的念头。 “不会是这一败,大帅受的刺激过大”,一位战将带点儿冷笑地说道:“所以脑筋开始有点……” “闭嘴!”一直没有开口的完颜雍开口,轻轻地喝斥了一句,阻止了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接下去的说话。 这一次与大宋的那一战,虽说女真大军可以说是一败涂地,但对于这位完颜雍副帅来讲,倒真可谓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在此战之前,金兀术大帅在这支女真大军之中的声望之高,绝没有任何人可以望其项背,在他这支一手拉扯起来的女真大军之中的影响力,哪怕是当今的女真金国的皇帝金熙宗完颜亶,都还是丝毫地不能够动摇得了的。 然而就在这一场大战之后,由于形势的逆转实在是太快,太急,以至于大部分的军士包括将领,事实上也都还没有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到得后来,也就只能够将这一切归咎于金兀术的指挥失当,毕竟出于人心深处那种诿过于人的心态,他们也总是觉得自身已经是浴血苦战,已经是并力向前,而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掉入到宋国大军包围之中,却也只能实实在在是金兀术的失察所至了。 而且就在他们被宋**队围困在那片山谷之中的时候,在赵匡胤那洞悉人xing的手法操弄之下,这些个女真将领之中很一部份人,出于求生之念,站在了完颜雍的这一边,而违逆了金兀术的意思,意欲与大宋和谈求存。 虽说事后事情似乎又有了许多让他们看不明白的反复,而金兀术与宋国方面的使者谈和归来之后,对于他们也都还是一如从前,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的地方,然则这些个将领们却总是难免疑心生暗鬼,总是难免看什么都觉得这位金兀术大帅对于他们已经是心存芥蒂,已经是存下了清除他们的心思。 是以有意无意之间,这几位当日里主和最力的将领,这些天来,反倒是渐渐地与完颜雍开始走得近了些,毕竟他们也都明白,这位完颜雍副帅事实上就是当今的女真金国皇帝金熙宗完颜亶在这支女真大军之中的代表,在这位完颜雍副帅身后站着的,可就是女真金国的当今帝王。 无论到什么时候,这位现任的大金帝国皇帝陛下,总也还是名义上女真金国的最高统治者,总也是名义上掌握着女真金国至高无上权力的人! 而且这位金熙宗也并不是什么傀儡皇帝,虽说因着年纪尚幼,在许多事情上不免仍需尊重如金兀术这一系开国元老的意见与提议,然则这位大金帝国的皇帝陛下本身,却也自有着女真军中战神完颜亮等新生一系的实力作为后盾,近些年来在朝政大局之上,越来越有乾纲独断之势,可以说正自处于上升趋势。 更何况,他们这一次可是彻彻底底的败军之将,虽说这些个将领们一向以来,对于朝堂政务并不是太过熟悉,但哪怕只凭直觉,也自知道这一次归国之后,只怕这支女真军队之中,难免是要整肃掉一批人了。 毕竟一直以来,那位女真金国的皇帝,就一直想把他的势力渗透到这支由金兀术完全掌控的女真一族嫡系军队之中,只不过由于一直以来,这支军队之中从上到下都对金兀术抱着一种近乎于盲目的崇拜与信任,是以一直以来金熙宗意欲抢夺这支女真大军控制权的举动收效甚微罢了。 是以这一次女真大军在出征之前一力看好的局面下面,遭逢如此之败,对于这位金熙宗来讲,诚可谓是天赐良机,虽然说这一次宋军只是截留下了他们一半的战马,这一支女真大军真正的实力,尚未曾被动摇了根本,而金兀术大帅有此凭恃,那位金熙宗应该也还不敢对他如何,但他们这些中层、低层的将领们,可就完全没有这样的把握了。 无论如何,也总要有人出来为这一次的失败负责的,既然金熙宗动摇不了金兀术的帅位,那自然很可能他们这些中层、低层的军官,就有可能被捉出来当成了这一次大败的替罪羔羊,怎么说贬掉一批,杀掉一批,再借着惩办这一次大败之机,塞进一些这位大金皇帝陛下的嫡系来,哪怕是金兀术再过不满,在这样的气氛下面,恐怕也不好说些什么。 是以这些个中下层的将领,这些天来越来越露骨地聚集在完颜雍的周围,却也自是想向完颜雍这位金熙宗在这支女真大军之中的代表表明自身的态度,借此说明自己已经有了转向大金皇帝陛下的立场,从而避免在接下来几乎必将来到的整肃之中,被拉出来当成了替罪羊。 事实上会在被宋军团团围困之时,意欲以和求生,从而不惜选择站在完颜雍这一边的,也就都已经是些心思比较活络的家伙,在这种接下来越来越让他们感到茫然看不到前途的气氛下面,选择投向了完颜雍的这一边,也就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完颜雍对于这些也自然是心知肚明,但他也没有拒却这些墙头草的意思。 毕竟由他出面,来逐渐接管金兀术在这一支女真大军之中的人脉与权力,本身也就自是金熙宗任他为这支大军副帅的根本原因,也自是金熙宗交托给他的任务。 现在既然这些个将领有意转投向他的门下,既然现在他终于也在这支女真大军之中拥有了自己的班底,自己的实力,自己的影响力,那他自然也不可能把这些人往外推。 只不过不管人前人后,完颜雍也还是不允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提及金兀术的半句不是的。 他一直都还没有忘记他的这位四王叔当日对他说的那番话,还有拍着他肩膀时,那绝对发自于真心的欣慰的笑容。 “以后都不许再提起这些话来”,完颜雍抬头,望着金兀术那在雨下挺得笔直,却总已经掩不住几分苍老的身影,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大帅,会有他自己的理由的!” 第155章 残梦 () 临安城最热闹的时候,原本一向就是从夜幕降临的时候才开始的。 岳飞抬起头,看着夕阳已经堕入了天地的那一边,还未曾全部暗下来的天穹之上不断爆响的各式烟火,炸出漫天灿烂的火树银花,让那原本挂在黄昏天际的绚烂霞彩,都为之黯然失色。 哪怕还身在宫禁之中,岳飞也能够听得见几乎已经响斥于临安城每一个角落中,那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之声。 大宋,赢了! 陛下,赢了!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这条消息,已经由大宋皇城里面,迅速传遍了临安城中的每一处地方,传入了临安城里每一个人的耳朵之中。 于是整个临安城,就在那一刻沸腾了! 就象那一天,那一刻,那些大宋庙堂之上的官员们,在赵匡胤喝斥那个金国使节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欢呼雀跃一样,整个临安城的居民,也就在这一刻,如此地欢喜若狂。 是的,或许就在一天之前,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还觉得这一场发生在千里之外的战争,离他们的生活太过遥远,遥远得简直如同发生在另外一个世界。 是的,或许就在一天之前,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甚至都还在计算着因支援这一场宋金之战而由朝廷下令多征收的那些捐赋,可以多置几处产,可以多沽几杯酒,可以多吃几顿饭,算到精细处,甚至还可能对那场千里之外的战斗啐上一口,骂上几句! 然则却是几乎每一个人,在听到这样一则消息的时候,却都几乎做出的是同样的反应,却都几乎同样涌起一种,让他们自己都觉得已经很陌生了的久违的感觉。 那是一种夹杂了兴奋、自豪甚至于幸福的感觉! 在那一瞬间,那场远在千里万里之外的战争,居然就这么在他们的眼前清晰了起来,亲近了起来,清晰到了似乎就发生在他们的身边,亲近到了跟他们每一个人,都如此地息息相关一般! 曾几何时,他们的家园,被女真人的铁蹄踏破,他们的尊严,被女真人的狞笑践踏,他们的君王,在女真人的裹挟之下凄楚北去,受尽凌辱,他们的亲友,在女真人的刀枪丛中辗转哭号,血肉模糊…… 曾几何时,他们也都认为,临安城里的风月,已经磨平了他们的仇恨,他们也都认为,临安城里的繁华富足,已经让他们淡忘了当年的血腥,然而却就在听到这一条消息的这一刻,他们的思绪就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许多他们以为已经忘掉了的事,忘掉了的人,就这么又猛地翻腾了上来,让他们一时之间,都简直状若疯魔一般,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在现在临安街头上欢呼呐喊的那些人里面,不知道有多少人是一边高声欢呼,欢喜不胜,一边泪流满面,悲不自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一刻,想起了他们曾经在北岸拥有的那个家,那个国,想起他们那些惨死于女真人铁骑之下的慈祥的父母、恩爱的妻子…… 在这个时候,他们之中的许多人,才终于蓦然发现事实上他们从来没有任何一刻忘却过那些他们曾经认为忘却了的事情,只不过是原先他们从来也不认为自己、或者说自己的家国,会真正有一天能够拥有足够的能力,去讨回这样的一笔血债,甚至于他们还更担心某一天女真铁蹄还会踏破他们现在拥有的一切,还会让那血淋淋的一幕,重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所以他们宁愿在临安城的风月之中醉生梦死,所以他们宁愿强迫自己去忘记曾经如此刻骨铭心的那一切,所以他们宁愿说服自己,放弃仇恨,而支持朝堂之中的和谈之议,所以他们曾经根本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一切,去想起那一切,却回忆那一切。 但就在今天,就在此刻,这些顾忌就这么被这一场难得的胜利轻易地撕破了! 于是那些曾经深深地埋在他们心灵深处,那些曾经连他们自己都以为已经忘却了的情绪,就这么不可阻遏地奔流了出来,那种激烈的程度,让他们自己都觉得如此地不可思议。 在这一派沸腾的临安城里,岳飞却忽然觉得有点儿恍惚。 他这十余年来,锐意恢复,哪怕昔日在浴血苦战之际,被那莫名其妙的十二道金牌召回,以莫须有之罪发下诏狱穷究,几至于就此被屈杀冤死的时候,他也从未曾有一刻忘却他那要有朝一日,要提一师劲旅,克复神洲,直捣黄龙的梦想。 毕竟,相对于现在临安城内的绝大多数人来讲,岳飞不但记住了女真铁蹄踏破江北,以至江北之民遍地哀鸿,血迹斑斑的惨状与仇恨,他更记住了当日里他登高一呼,江北豪杰之士闻风景从,人人舍生忘死的血xing与悍勇。 对着那近年来朝中人人闻风色变的女真大军,大宋并不是没有一拼之力,甚至可以说,大宋完全有能力可以战胜他们,完全有能力收复汴京故地,完全有能力解救出那至今仍自哀号辗转于女真铁蹄之下的万千父老兄弟,这么多年来,岳飞一直用他的行动,用他的战果,乃至于是用他的恳求,想向朝中自天子官家以下,所说明的,也就是这样的一个事实,但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却总是被绝大部分人转过头去,就这么视而不见。 所以比起临安城内现在的绝大多数人来讲,岳飞更懂得眼前的这样一场胜利,是如何地来之不易,眼前的这样一个局面,就在短短数月之前,简直都还是难以想像的,他也比临安城里的绝大多数人,都还更有理由,更有冲动去欢欣,去高呼,去纵酒酣醉。 然而他现在沿着宽阔的御道,缓缓地向宫门走去,脚下却是微有几分踉跄。 自收到前线发来的报捷文书之后,无论是皇后圣人,还是他与秦桧,都很明白临安城中的局势,在天子官家归来之前,应当是不至于再有什么变故了。 且莫说天子官家即将班师回朝,就只看临安城内的父老在这一场大胜消息传来之际,那等欢欣鼓舞的反应,任何人也都应该明白在这种关头上想搞出什么出格的事情,都只能够是徒劳而已。 既然如此,他与秦桧,自然也就再没有互相牵制,双双留在宫禁之中的必要。 毕竟临安是大宋行在,朝堂各部,地方官府,每日里往来庶务,千头万绪,无论是他这个临安留守,还是秦桧这个当朝宰执,每日里要处理的事情何止千万,让他们双双留在宫禁之中,实在不过是当日里那等紧急的情况之下,临急无奈做出来的举动罢了。 风起了! 江南的秋风,带着些许的清凉,拂过御道两侧的古树,带着千枝万叶,轻轻作响。 岳飞在凉风之中蓦然一醒,这才发现自己已然走到了宫门之前。 在天子官家御驾亲征,亲获大捷的喜讯之下,这临安行在的宫城中自然也是处处张灯结彩,虽说在这宫禁之中,一干人等都还自是各施其职,而且出于安全考虑,也不可能如外城百姓那般大举庆祝,看上去还是一派的宁静景像,然而无论是那些穿梭往来的内待与宫女,抑或是静立各处守卫的禁卫,都自是眉梢眼角,流露出压掩不住的喜气,甚至于依稀之间,不管站立着的待卫,还是往来之间内待与宫女,身形都似乎更自挺拔了一些。 是的,这个夜晚是属于大宋皇朝的!这分骄傲,是属于每一个大宋子民的! 岳飞不由得微微苦笑。 今天的这一切,原本是他毕生的梦想,是他这么多年舍生忘死,间关百战,为之九死而未悔的追求。 然而他在今天看到这一场对着大宋有着绝对非同寻常的意义的大捷,真真正正地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岳飞却突然有点儿不真实的感觉。 他抬头,看着那高大宫门,巍峨城阙,耀亮了整个夜空的烟火,还有这整个狂欢着的临安城。 这真是一场大宋子民最真切的最美丽的梦! 可是这场美梦会不会转瞬间就会被无情唤醒?! 可是这一场美梦,会不会转瞬间就变成一场恶梦?! 秦桧说的那句话,无可遏抑地又涌上了岳飞的心头。 他象在问自己,又象在问眼前这片无声的大宋的天般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句:“陛下,会是个假的?!” 第156章 当年 () 发生在汶川的那场地震,其悲其切,实在已让人不忍心再多描述些什么,心情很久以来未曾有这样沉重过了,在这个虚拟的网络之上,我并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今天且将挑灯全部章节解禁,愿与书友们一同为苦难中的灾区同胞祈福祈愿,惟盼天佑华夏,天佑蜀中,减少些死伤,减少些苦痛,让灾难早日过去,让希望与光明早日重临! ---------------------------------------------------- “哈哈哈,这一着落枰,大局定矣”,一个头发花白的文士,大笑着挥手落子,望向对面的奕者,说道:“君侯天似是另有所思啊,倒是让老夫捡了个便宜!” “巴先生的棋力,一向远在高某之上”,善阐侯高升泰淡淡一笑,挥手拂乱了棋局:“此局高某已是竭尽全力,先生过谦了!” “不然”,那个巴先生的眼睛还盯着棋局,似乎在回想着每一步落子的过程,摇头晃脑地说道:“我看君侯此局之失,本就在于竭尽全力,以至进取过度,发而不能收,才让老夫窥得可趁之机啊!” “哦?!”高升泰目泛奇光,定定地看着那个巴先生,却是发现这位老先生的眼光,兀自只是停留在棋盘之上,一副沉迷于复局之乐的模样,只能微微皱眉,缓缓说道:“还请巴先生详加指点,高某愿闻其详!” 这位巴先生也是大理名门显贵之后,祖上曾经位列大理三公之职,只是后来家道中落,落魄江湖半辈子,直到后来才被高升泰发现其胸中才学着实不凡,收罗进了他的幕府之中。 只是这位巴先生在那么多年沉沦下吏的生涯之中,却自是养出了一副古怪的脾气,非但坚决地拒绝了高升泰要他入仕为官的好意,而且镇日里刻意装疯卖傻,绝口不提政务,偶尔明明是要说些重要的事情,也都自是以这种旁敲侧击的方式来提出,高升泰对此也早就已经习惯了。 只是这位巴先生倒也是真有几分真才实学,剖析局势往往别有发现,而个xing上也与高升泰比较相投,是以虽说高升泰对于他这种有意绕弯子的说话方式也颇有不耐,但还是一直对他青眼有加,这次的赴宋之行,也把这位巴先生带着了身边。 “君侯从这一步落子开始,就未免有点太过冒险了啊”,那位巴先生指点着棋局上的黑白纵横,煞有介事地说着:“原先君侯早已在此处经营出了绝对的优势之局,只要继续稳打稳扎,实不难操控全盘,可以说已经立于不败之地,若不是君侯于此时忽视根本之地,而太过锐意进取,将许多精力反放在于老夫缠斗于这一隅之地,这一局棋,君侯本是绝不至于落在下风才是啊!” “巴先生的意思是”,高升泰的目光,根本就不去看那盘棋,而是直直地望着那位巴先生,缓缓问道:“我这一次大宋之行,原本就并不应该来?!” “君侯说的那些老夫都不太明白,老夫也就只懂得这几手棋路”,那个巴先生晃着脑袋,根本就不理会高升泰的问话,眼神都没从棋盘上抬起来半下,伸出手指,指着棋盘上面的某处,重重在点了几下,说道:“君侯请看,在君侯觉得这片根本之处已然经营得有仈jiu分,竟尔再无顾忌地踏出这一着险棋的时候,事实上就已然埋下了隐患啊!” “哦?!”高升泰看着巴先生那一副认真的模样,只好配合着他的怪癖,很无奈地低下眼去,看着那一盘棋局,皱起眉头问道:“巴先生所说的隐患却在何处,不妨直言!” “以君侯的棋力,心里复一下局,自然也就明白了”,巴先生指着棋盘,很认真地说道:“君侯请看,虽说君侯在这片根本之地确实占据了绝对的优势,然而老夫在这里却也还是留下了几个活眼的!” “留下活眼?!”高升泰咀嚼着这位巴先生的话中之意,沉吟着应道:“那却又如何?!” “君侯且看,君侯此局之失,恰是因着在君侯将注意力放在与老夫缠斗于斯的时候,原先老夫伏下的这几局棋趁势冲了出来”,那个巴先生继续在棋盘上指指点点,说道:“最后算子时君侯难道没发现么?!君侯虽然在老夫手上抢去了不少的好处,但却几乎把原先辛苦经营出来的根本之地尽数丢给了老夫,错非如此,这一局棋,君侯又怎么可能输得如此惨淡呢?!” 高升泰沉吟了片刻,这才缓缓说道:“听巴先生言下之意,可是想提醒高某,在任何时候,都莫要看轻了对手,看轻了每一着棋?!” “君侯之言,正是正理啊!”那个巴先生摇头晃脑地赞叹了一句:“君侯之局,若非太过躁进,先将老夫埋在此处的这几着活棋先生堵杀,无论是进是退,都可谓已然是居于不败之地了啊!” “先生的意思,高某明白”,高升泰轻轻地叹了口气,却是摇头说道:“只可惜,高某本就从来没想过要完全堵杀了这路活棋!” “君侯此言大谬啊”,那个巴先生终于从棋局上抬起了头来,看向高升泰,说道:“从棋理上讲……” “巴先生”,高升泰略提高了声音,打断了那个巴先生的话:“你我都知道,高某现在讲的并不仅仅是棋理,而我们要应对的也不是棋盘上的棋子,而是活生生的人!” 那个巴先生愣了一下,收回了指向棋盘的手,缓缓地坐了下去。 “先生或许不知道,我虽是家中长子,但幼年失母,早年我在家族之中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高升泰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低下头去望着棋盘,缓缓地说着,却似是陷入了自己的回忆。 那个巴先生微微皱眉,却是罕见地没有装疯卖傻,打断高升泰的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与高升泰相识相交也已有十余年的光景,虽说平日里一副放浪不拘,礼礼法为无物的模样,对高升泰也殊少尊敬,然则这十余年相处下来,心下却也早已颇已然将高升泰当作当世之间惟一的知交好友了。 他原本出身于大理高门大族,却自是年少之际,迭逢变故,几至于家破人亡,是以xing情大变,养成现在这般一副放浪不拘的狂生模样,事实上他自己也知晓自己的这种xing格,着实难容于世俗之世,只不过xing情已成,连他自己想加以改变,却也是无可奈何了。 单说高升泰这位在大理权侔人主的善阐侯,对他如许推重,倚为心腹股肱,就足以让这位大半生自命怀才不遇,时时自怨自艾的巴先生,生起士为知己者死之慨,更何况高升泰这些年来以他相交,还不计较他那种连他自己也管束不住的xing格,对于这位巴先生的失礼失仪之处,不过就是一笑置之,甚至对他那种说起话来往往旁敲侧击,借物喻事,有时往往在紧张之际,还要故弄玄虚的习惯,也都给予了足够的尊重,从来未以威严加之,这位巴先生虽是狂生,心下却是明白,自是点滴在心头,心下早已存下不惜与死相报的念头。 这一次高升泰入宋之行,事起仓促,高升泰又是来意已决,他根本就没能来得及谏阻,只是这一路上他左思右想,总是觉得这件事情实在是很有些不妥的地方,是以虽说眼看着一行人都已然临近了宋国的临安行在,却也还是要借着手谈之机,行劝谏之事。 毕竟在这位巴先生看来,经高家两代经营之下,大理一国朝政庶务都已然尽入高氏一门之手,当今大理的段家皇帝,只不过是个傀儡皇帝罢了,现下大理国境之中,哪怕庶民百姓,也都自称呼善阐侯为“高国主”,知晓这位善阐侯才是真正大理一国,真正当家作主之人。 大理自立国之初,便有六大世家并称,但随着这么多年的动荡,六大世家之中多半已是门户凋零,真正还能左右大理国势大局的,也就只余下现在的段、高两门,而段氏一族自前朝杨义贞之乱后,也遭受了极大的打击,这些年来,在高氏压制之下,已然殊乏还手之力,随着时日推移,段氏一族影响只能是渐渐势微,假以时日,只怕名正言顺地以高氏代段氏,也不会引起任何的波澜。 然而善阐侯会在这个时候,突然之间跑来招惹宋国,实在是让这位巴先生很有些莫名惊诧的感觉。 这些天来他跟随着善阐侯,也自然已经知晓了善阐侯会突然有这样的决定与举动,是来自于大宋国相秦桧的那一封密信。 巴先生直到现在,都还自是想不明白,且不说秦桧是儒家弟子,圣人门徒,单凭秦桧独禀大宋国政垂十余载,便可知道秦桧绝不是个易与之辈,这样的一个人物,又怎么会将他与大宋天子官家之争,寄托在一个如此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之上?!而这大宋国内的政治斗争,又怎么会牵扯到西南边陲的大理国善阐侯的身上?!而这位善阐侯,又怎么会在见到这封书函之后,就这么放下一切,急匆匆地赶往大宋临安?! 且不论秦桧所谓的那个理由,是何等虚无怪诞之说,就算是他所说的确实是真的,就算以秦桧在大宋朝堂之上所积蓄的实力,也确实是足以与大宋皇朝的那位天子官家放手一拼,就算这位秦桧在那封书函之中,甚至许下了事成之后,要割潼川府路与成都府路这千里之地予大理的重贿许愿,这位巴先生也还是怎么也看不出善阐侯有任何值得圈入到这场大宋朝堂之中的政争的理由。 只不过现下听着这位善阐侯似乎很有些意欲一吐心声的意思,这位巴先生跟随善阐侯这么些年来,却也殊少遇到这样的情况,心下自也现在打断这位善阐侯的话而加以劝谏,实在不是时候,是以坐了下来,也不再佯狂作态,只是静静地听着这位善阐侯说话。 “我父亲当年就如我现在这般,终日里忙于朝政事务,几乎一年到头,都见不上他老人家一次面”,高升泰闭上了眼睛,缓缓地说道:“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面,在那么大的家里头,每天所能见到的,除了些唯唯诺诺的丫环与家奴之外,就只有父亲的那些姬妾们的冷脸了!” “按道理上讲,我算是家中的长子,但等到我开始懂事的时候,我才发现,就这么些年来,父亲都已经给我添下了十几个弟弟妹妹了”,高升泰苦苦一笑,说道:“是以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我也就基本不愿意再呆在那个侯府里面,而宁愿一天到头往外跑,哪怕我并不知道要去哪里,但也还总是觉得在外头漫无目的地闲逛,也比回到那个没有生气的地方要好!” 巴先生为之哑然,轻轻一叹。 他虽然不知道高升泰为什么会突然之间生出这种与今日他们商谈的主旨,颇有些风马牛不相及的感慨,然则听着高升泰这么淡淡说来,却是可以想见他当日里心中的那份彷徨与凄苦。 那位高升泰的父亲,老一代的善阐侯,自在平灭杨义贞之乱中出了大力气之后,便自借机窃取国柄,专擅威福,在大理国中,还真是没有留下多少的好名气。 而且当日里高家虽说借着杨义贞之乱对于大理传统的几大世家势力造成严重打击的权力空档,占据了大理朝堂,但那几个传统的世家大族,尤其是身为大理国君的段氏一族,无论是朝野之间,还仍然拥有着庞大的影响力,当日那位高氏家主,看上去虽说是威风八面,然则要保持住高氏一族在大理国中的地位,要压制住大理国中的各种势力,尤其是要凌驾于那个还牢牢占据着国君名位的段氏一族之上,自然都要耗费着无数的心力,那位老一代的善阐侯,在平灭杨义贞之乱后,几乎把后半辈子的精神全花在了争权夺势上面,就这样都还自是到得最后,力有未及,始终不能以高氏代段氏而自立为君,对于高升泰这个生母早逝的长子疏于爱护,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大理国僻处天南,虽然这么多年来,上层人士之中,也渐渐开始为儒风浸染,然而毕竟还是多少保持了一些西南蛮族的风气习俗,对于家里的女人,虽说有所谓的各自名份,但相互之间的分际,却是绝对不可能如中原宋国那般泾渭分明,所谓的妻妾之别,在许多时候只不过是个方便的称呼罢了,这些女人在自己家中的地位如何,都是千人千面,各自不同,有厉害的女人,挂个妾室的名义,而撑持着整个家族的门户,成为实际上一家之长的情况,在这西南边蛮的民风之中,也不算是太过希奇的事情,是以如同高升泰的生母那般在他幼年之时就溘然长逝的情况,如若她生前与高升泰的父亲,那位老一代的善阐侯之间,并不是情谊特殊的话,恐怕她那正妻的地位,也实在不能给高升泰带来多少的好处。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认识了朱丹臣、禇万里、古笃诚、傅思归他们,但跟我最兴趣相投,交情最深的”,高升泰似乎忆起了那阵年少轻狂的时侯,嘴角浮起了一丝的笑意,旋即化作一声长叹:“却是段正淳,就是那位我们大理的故文安帝,中宗陛下!” 巴先生蓦地一惊,在大理国中,几乎无人不知大理一国朝堂之上,高段两家可谓是君非君、臣非臣,虽然表面上还是一派顶礼如仪,和睦共处的景象,但事实上只怕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这种主弱臣强,权臣当朝的局面,势必不可能长久地维持下去,大理国中之所以能出现这十余年来段皇帝与“高国主”并立的特殊局面,无非是因为高氏一门虽说掌握着相对于段家而言,处于绝对优势的实力,但却仍然没有把握将段氏一门连根拔起罢了。 当日里那位高升泰的父亲,老一代的善阐侯,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就一直想以高代段,过一把皇帝的瘾头,但却终究碍于局面,还是没有妄动,以至临终时尤自引以为生平之憾,由此也可见朝堂之上的段氏与高氏之争,在私底下已经激烈到了一个什么样的程度。 虽说在那位老一代善阐侯执政的时候,巴先生还沉沦下僚,无缘得见,但自他跟随了高升泰之后,这十余年来,却也曾亲见过这位高升泰君侯与大理文安帝之间的争斗,其间的残酷惨烈,着实可谓不足以为外人道,如若不是今日里高升泰亲口说出来,巴先生还实在想不到这位高君侯与那位文安帝段正淳之间,居然似乎还有过一段不浅的交情。 “非但如此,我能够继承高氏一族的家主之位,也跟他、跟他们有着莫大的关系”,高升泰却似是没有看到那位巴先生吃惊的模样,接着淡淡地说道:“不算那些少年夭折、未及长成的,我父亲统共有二十七个儿子,可以说,如若没有我们那位文安帝陛下,如若没有朱、古他们几大家臣的帮忙,我或许根本不可能成为这个善阐侯!” 巴先生听高升泰说到这一节,回想起这十余年来的所见所想,心里总算隐隐有了些明悟。 高升泰虽然说起来,算得上是高氏一族家主的嫡长子,然而事实上自唐末五季以来,哪怕是自认得天下正统的中原王朝,也还是没有能够真正地将嫡长子继承制作为一种不折不扣的制度固定下来,只看大宋开国太祖太宗之间,都还有斧声烛影这种千古之迷,便可见一斑,更何况在大理这个僻处西南的王国里面,边蛮习俗还一直保持着很大影响力的国度,在这种家族权力的继承上面,更多地是奉行强者为先的原始丛林法则,高升泰所谓嫡长子的身份,在他当年的争取继承善阐侯之位的斗争之中,能起到的作用,还真是非常地有限。 毕竟在大理国中,治理政务上还不如中原之宋室这般以科考取士,采取官爵分离,差遣实任不可能由继承而得的制度,反倒是在很大程度上无法摆脱原先那些地方土司势力的纠葛,基本上都是由一些传统的家族或部族划地而治,只要没有被吞并,在各自的势力范围之内就如同国中之国一般,父死子续,兄终弟及,哪怕是大理国君,都自无权过多地加以干涉。 这样的政治结构虽说使得那些传统的家族与部族的权力膨胀,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个一个不受制约的土皇帝,然则却也造成了大理国中的局势,历经这么多年的磨合,也都还未能达成一个绝对稳定的结构,国君权力即弱,那些各据一方的世家部族之间,相互合纵联横,攻伐吞并,可以说是无日无之,从大理开国以来而至今日,从来都未曾有一日的停息。 哪怕是当年开国之际的六大世家,现在也已经是六去其四,更惶论那些次一级或者更弱小的小世家与小部族,在这么多年里,更是不断地被打散,不断被重组,选择一种强者为先的继承人体制,为了选择出对于家族部族而言最为合适的接班人,他们往往放任甚至是鼓励那些族中子弟,从懂事开始,就进入一场优胜劣汰的充满血腥的斗争,毕竟在大理国中的这种传统下面,本来就只有这种争斗之中的最强者,才可能在强敌环伺的环境下,最大程度地维护家族部族的利益,抑或更进而去争抢得到更多的东西。 象高升泰这种母亲早亡,却又偏偏具备了所谓的嫡长子身份的人物,在这样的争竞当中,恐怕可以说从一开始就处在了最险恶不过的条件之下,毕竟他的母亲早在他还远未成年之前,就已然逝世,再没有人能够替高升泰在他父亲面前说得上话,以高升泰当时的年纪,也绝无可能懂事到能够与那位几年都见不上一次面的父亲大人培养出什么样感情来,而他那嫡长子的身份虽说在大理并不意味着他在继承的权力上面会拥有着什么样的优先资格,但却还是无疑会引来不少有心人的猜忌与排挤,实在不难想见在当时那种条件下面,高升泰所要承受的,是何等的压力。 这位巴先生跟随着高升泰也已经有十余年的时间,对于高升泰当日里能够从他那一众兄弟之中脱颖而出,继承善阐侯之位的过程虽然不敢说尽数了然于胸,但也还算得上是深悉内幕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一了,当年高升泰虽说是文才武功,都算得上一时之选,但他的那些兄弟,倒也不都尽是泛泛之辈,在当年能够在被他的父亲疏远了那么长的时间之后,重新进入他父亲的视线,并且在短短的时间之内,于家族之中的地位扶摇直上,最终成为新一代的善阐侯,倒确实是一件在当时都让许多人都极为诧异的事情。 现在听得这位高君侯的那一番话,巴先生细思从来,这才隐约发现事实上在当日里高升泰那飞速崛起的背后,似乎确实有着当时大理镇南王一脉势力的影子,甚至于昔日那位高升泰的父亲,老善阐侯高智升,之所以会在自己众多的子嗣当中,重新记起那个恐怕在他心中长久以来已经是面目模糊的高升泰,也都是从一次被他视为是大理段氏皇族所背后操纵的,对于高升泰的反间陷害开始的,而这一次的反间陷害的计划,直到高升泰已经险些被那位多疑的老善阐侯杀掉的最后关头,才被揭破,险之又险地留下了高升泰一条命,这也让那位老善阐侯多少对于高升泰生起了些许愧疚之念,从而对他有些另眼相看。 而在接下来的那段岁月里面,似乎大理段氏皇族,忽然之间意识到高升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高氏下一代子弟,才是他们将来最大的威胁,才是他们急欲除去的第一个对象,连续出现了不少明显是目标指向高升泰的动作,而也就在艰难应对这些针对于他的举动的过程当中,非但让那位老善阐侯越来越关注这个原先他一直忽视掉的儿子,也让高升泰的各方面的能力,得到了很集中全面的展示,也就是在那之后,那位老善阐侯高智升才开始注意到他的这个嫡长子,开始将一些重要的事情交给他去办,高升泰本身的实力,也每次都能够很漂亮地完成任务,于是他在高氏一族之中的地位,也就不断地逐步提升,到得那位老善阐侯逝世之前,他已经是高氏一族上下当之无愧的继承人了。 巴先生一念及此,不由得微微有些不安的感觉。 如若这一切都自是眼前这位高君侯与大理那位故文安帝里应外合耍出来的花样,那这个秘密未免也太大了些。 虽说现下这一切已经是时过境迁,但这位高君侯会突然之间对他吐露心声,说起这段当年的往事,还是让这位巴先生在明白过来这件事情的严重xing之后,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 “先生何故如此?!”高升泰将那位巴先生的表情看在眼里,不由得哑然失笑:“当日我与那几位兄弟之间的交情,也从未想能瞒过任何人,甚至于那几年间,在先父面前说我是段氏皇族内奸的人,也是不知凡几,只不过往往连那些到先父面前告状的人,心下也未必相信罢了!” “呼!”巴先生听得高升泰的话,也是微微吁了一口气,略微安定下来之后,回想起昔日的种种,心下也不由得为自己方才那莫名的担心而涌起了几分好笑。 确实,当日里眼前这位善阐侯高升泰与朱丹臣、傅思归等人的一番交情,早在他在高氏一族之中,还是个不受人待见的边缘人物的时候,就已经是近人皆知的事情,而高升泰本身也并没有什么隐瞒的意思,只不过因为他的脱颖而出本身就是借着来自于段氏皇族的一次针对他的计划,在此之后他在高氏一族中地位的每一步攀升,又自是伴随着与段氏皇族之间暗流汹涌的明争暗斗,是以他与这些个段氏皇族的家臣之间的交情,在当时更多地只是被用来当作是唏嘘于为了权力而兄弟反目的事例罢了。 当然,当这位善阐侯高升泰开始以一种夸张的速度在高氏一族之中越来越凸显出他的才干与地位的时候,当然在高家家族之中,也就有了很多原本对于家族势力的分配有想法的有心人,越来越将高升泰作为了他们主要的假想敌,高升泰与大理段氏皇族子弟以及那几个忠心于大理段氏的家臣之间的交情,自然也就成了这些人攻击的目标之一,就巴先生所知道的来说,在那位老善阐侯面前,就曾有几次收到言之凿凿的密报,声称高升泰是高氏一门的内奸。 在巴先生看来,以那位老善阐侯的个xing,虽说面子上从来都是一副对高升泰依赖有加的模样,只怕底子里也少不了对于这样的说法有过一番查访,只不过在那段时间之内,高升泰在大理段氏皇族与高氏一族的争端之中所起到的作用,益发重要,有几次甚至于可以说完全是靠着他在关键的时刻,扭转了整个局面,是以到得老善阐侯逝世前的时候,关于高升泰与大理段氏内外勾结的这种说法,再提也只能作为一种笑谈罢了,尤其是在高升泰作为高氏一族下一任家主的地位越来越明显之后,就算是那些最想取高升泰而代之的人,也绝不会再以这样的理由,作为攻讦高升泰的借口,毕竟连他们也实在觉得,在大理一国之中,段氏皇族还能拿得出什么样的诱饵,能比实际上执国禀政的善阐侯之位,还更有价值。 “里应外合,高家内奸……”,高升泰似乎也想起了跟巴先生心中类似的情形,脸上泛起了一丝不屑的笑意,轻轻地说了一句:“段兄弟,他们也忒地看小了你了!” “咦?!”窗外远远地传来一阵阵敲锣打鼓的声音,夹杂着隐隐的欢呼声,由远及近,似乎正有不少人向这边行进过来,那位巴先生微讶了一声,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推开窗向远处望去。 高升泰却是恍若无觉,他仰起头,眼前似乎又浮出了段正淳的那双似乎看什么都无所谓的眼睛,而他的手里,正端着一坛酒。 第157章 豪情 () 那也是一个如现在这般处处喧闹的夜晚,虽然夜已经深了,但大理城内,狂欢的人群还未曾散尽,沿路之上还是处处可以碰见聚在一处歌唱舞蹈着的男男女女。 那一日正是高升泰继任为新一任善阐侯的日子,经过高家几代经营,到得高智升之时,更借着杨义贞之乱,大力排除异已,到得高智升掌权的后期,在大理朝堂之上,早已然是一言九鼎,说出来的话只怕比名义上的大理国君,都还要来得更管用一些,如若不是段氏一族的潜势力犹存,而高智升也顾忌一旦真正废除大理段氏,自立为君,难免成为众矢之的,招来各方势力的一致反扑,反为不美的话,只怕现在大理国君早已不姓高而姓段了。 只是虽说高智升在权衡利弊之下,在他生前还是始终未曾以高代段,然则事实上从他真正在大理朝堂之上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之后,他就一直在朝着这方面努力,至少在高智升当国秉政这么些年之后,大理国哪怕是普通的百姓,也都知道大理国的国君虽说是段氏一族,然则真正说话算话的,真正管事的,却还是那个权倾朝野的善阐侯,知道在大理国除了皇帝之外,还有一个“高国主”。 南诏诸部自唐代自成一国后,这百余年来也自是迭逢变故,虽说与中原联系不断,大理君臣也是向慕天朝风物,但毕竟蛮俗未尽,在大理国的小朝廷上,总还是不如中原王朝那那一套繁复的沿革自《周礼》的礼节朝仪,是以终善阐侯高智升一朝,却也还是没有弄出如同中原王朝历史上那些权臣那般加九锡、假节铖之类权臣篡位之前的预备仪式来,于是这一次高升泰接任善阐侯时所采用的仪式,就成了一次很重要的宣示手段。 早在高智升生前最后那段日子,高氏一党就已经在大理朝堂之上,为了高升泰的接位仪式,与当时的大理国君势力进行过了几次冲突了,最后在他们一力推动下所最后确定下来的这一次善阐侯接位的那些礼仪规格之类的东西,基本上已经是完全比照着国君登基的模样,来进行的了。 除了没有所谓的三辞三让与正式接受朝贺之外,包括什么大赦,免杂税之类的一般都只有在国君登基的时候,才有可能进行的惠民德政,也都一古脑地以善阐侯登位的名义施行全国,在国都大理城中的居民,更是人人有衣食物用等赏赐,大理原本就蛮俗尤存,民风开放,在有着这样实惠的喜庆气氛下,纵然已到深夜,街头之上也还是显得热闹非凡。 高升泰漫无目的地川行在大理的街头,看着这些狂欢着的男男女女,心里却总有着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这些人,这座城,甚至于整个大理王国,今天都在为他或而欢喜沸腾,或而切齿痛恨。 然则高升泰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点儿也不能溶入到这狂欢的气氛当中,甚至于他穿行在大理城中的时候,看着那些表情各异的人群,心底里头却是没有半丝涟漪,甚至还充斥着一种连他自己都觉得极为诧异的怪异的感觉。 这原本也是他这几年来,辛苦谋划,不知冒了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艰苦与风险,才终于得到手来东西,然则今天终于登上了这样的位置,他的心里却是一片空荡荡的,只觉得正穿行于街头的自己,只不过是恍若一具行尸走肉。 或许,这恰是因为他很清楚的知道,无论是正在为他今天的登位而弹冠相庆的那批人,抑或是正躲在暗处暗自在为他今天的成功切齿痛恨着的那批人,那份欢喜与痛恨,事实上却都不是指向他,不是指向高升泰这个人的。 他们会为之欢喜,为之癫狂,为之痛恨的,是这个善阐侯的位置,是这个善阐侯所代表的权力。 高升泰还很明白,甚至于他自己,在今天之后,也再不是原先的自己了。 坐上了个善阐侯的位置之后,在外人眼中,或许看到的都只是那在大理一国之中拥有近乎于无上权力的风光,但却也只有真正身在局中的人,才明白这个善阐侯的位置,还要背负着多重的责任,多大的心血,甚至于多少人的身家xing命。 无论高升泰愿与不愿,他都明白,从今天开始,从这一刻开始,他恐怕难免要去做很多违背他本意的事情,去面对许多他并不愿意去面对的人,就如同他即将要做的一样。 高升泰微微牵了牵嘴角,扯出了一丝苦笑。 他渐行渐偏,转入一条小巷,深行了几步。 这里原本就属于大理城中人烟比较稀少的地方了,外面的那些嬉闹与喧扰,似乎丝毫未曾涉及到这条小巷的宁静,在那一片浓浓的漆黑之中,惟有小巷尽头处一家掩着门的酒肆之中透出昏黄的光,在这一片寂静中,显得颇有几分清冷寂寞。 高升泰缓步来到那酒肆门前,顿了半晌,这才轻叹了口气,抬起手来,“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店中只有几个人正据着正中的大桌而坐,一看到高升泰推门而入,伺坐两旁的那几个人下意识地面露喜色,正欲站起相迎,却似是猛然醒起了什么似的,脸上的笑容还未及绽开,就僵在了那里,站起了一半的身躯也在半空中顿了半晌,这才缓缓地又坐了回去。 “高兄弟,坐!”坐在当中的那位大理镇南王段正淳,却是哈哈一笑,大声招呼,他手一伸,从旁边提起一大坛子酒,“砰”的一声重重地撞在桌面上,对旁边的朱丹臣几个笑道:“你们这是做什么,高兄弟既然来了,那在这坛酒喝完之前,他就还是高兄弟,不是那什么高君侯!” “好!”高升泰愣了一愣,心底里头却觉得有团火烧了起来,快步上前,提起酒坛,大叫道:“我来晚了,先自罚一碗!” “是三碗吧!”旁边朱丹臣、傅思归他们,也顿时活络了起来,哄笑着,叫闹着,一如他们那些年来无数次一起纵酒沉醉时的模样。 “唉”,高升泰轻轻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已经多少年过去了,但每次想起那个夜晚,想起那一场酒,一切却又是如此地清晰,清晰得高升泰现在都还觉得周围的空气之间还充满着那天夜里那家酒肆里流动着的味道。 只可惜,再大的坛子,再多的酒,也终归是有喝完的时候。 第158章 旧时 () “好像只剩下这一碗了!”高升泰晃了晃手中的酒坛,艰难地倾出最后的一滴酒,信手一掷,那酒坛撞向远处的墙上,呯然巨响,四分五裂。 那酒坛破裂的碎响,让酒肆里几个都多少有了几分醉意的人为之一醒,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高升泰的身上,酒肆里一时间又安静了下来,一如高升泰刚刚步入酒肆时的模样。 “段大哥,各位兄弟,我再敬你们这最后一碗酒”,高升泰站起了身来,端起酒碗,向段正淳与那段氏的四大家臣示意,脸上兀自挂着笑意,嘴里却是一字一顿地说道:“喝过这碗酒,以后我们再不是兄弟!” 酒肆里一片凝固了的沉寂,只余下灯烛燃烧时发出的轻微的“噼叭”声响。 “哈哈哈,说得好”,段正淳蓦地一拍桌子,仰然立起,端起手中那碗酒,与高升泰相撞,锵然声响,酒花四溢,段正淳大喝了一声:“干!” 朱丹臣那几个人,也都是霍然立起,端着酒碗,与高段二人相碰,同时大喝:“干!” 几个人仰脖喝干那最后的一碗酒,站在那里,相互对视,心中各自百感交集。 自他们相互结识以来,这些年间,意气相投,几个人之间,也真说得上是出生入死的交情。 只是高升泰的身上,毕竟还流着高家的血,高升泰的身份,决定了他绝不可能全心全意地投靠到大理皇族这一边,却跟他的父亲,他的亲人,他的家族做对。 是以高升泰要走的路,从一开始就注定跟他们是不一样的了,而无论是高升泰还是他们几个,也都明白,高升泰的命运,如若不是早早死于两大家族之斗,那就只能是成为高氏家族的顶梁柱,成为他们最不愿面对,却只怕不得不面对的最可怕的敌人。 段正淳最后做出的决定,却是尽力帮忙,将高升泰扶上高氏一门家主的位置,让他继承善阐侯的权位,这也才有了那一年高升泰借以在高氏家族之中冒头的那次段氏皇族发起的反间之计,也才有了那些年来让高升泰不断表现出他的才能,从而不断提升他在高氏家族之内地位与权力的可能。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大理段氏皇族,会拿着家族的利益来开玩笑,甚至于不惜在那些年之中牺牲段氏一族的利益,来把高升泰扶上高氏家主的位置,事实上在这些年之中,哪一次段氏皇族与高氏家族之间的明争暗斗,都是真刀实枪,凶险万状,除开第一次针对高升泰而发的计划,根本就没有任何配合做戏的成份,错非如此,也不可能在那些年间,一步一步地打消了原本多疑的那位老善阐侯高智升对于高升泰与段氏皇族之间关系的顾虑,从而到得最后对于高升泰信任有加,全心全意,以至于能够放心地毫不犹豫以整个高氏家族相托付。 “我只是给你一次机会”,高升泰直到此时,都还记得当日里段正淳对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无论生死成败,我都不会手下留情,你若还当我是兄弟,就尽力而为,与我各凭本事,放手一搏吧!” “是的,我一直没有手下留情,我成功了”,高升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段正淳,还有那四大家臣,在心里轻轻喟叹:“但是这一切,真的就是我想要的东西么?!” 不过现在对于这样的问题,无论答案是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并不是每个人生来,都有机会,却选择一条自己真正想走的路。 高升泰缓缓弯腰,伸手,把手里的酒碗轻轻地放到了桌上,动作轻柔谨慎得一如他正在放下昔日的那一段友情。 “镇南王千岁”,高升泰直起身来,望着段正淳,眼神里射出犀利的光芒,双手微微一拱:“初次相见,本侯这里见礼了!” “好说,君侯客气了”,站在段正淳身边的朱丹臣、傅思归等人脸上皆各各露出愤怒与惋惜之类的神情,段正淳却自是恍若早就已经料到了高升泰的反应一般,哈哈一笑,还了个半礼,看着高升泰,说道:“从今而后,我与君侯之间,要打交道的地方,只怕还是太多太多了!” “是!”高升泰的目光从段正淳、朱丹臣他们的脸上缓缓地扫过,淡淡一笑,转过了身去,往酒肆门外走去,临出门前,才略为顿了一下,对着段正淳说道:“我欠大理段氏一个要求,我不会忘记的!” “这南国宋室,似乎看上去跟我们先前想象的不太一样啊!”那位巴先生从窗前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地开口说话,打断了高升泰的思绪。 “哦?”高升泰对于这位巴先生的话,还是听得进去的,他微微一笑,问道:“先生眼中的宋国与先生先前心中所想的宋国,却是有何不同?!” “君侯这一路行来,却不曾觉得宋国与我大理有什么不同么?!”那个巴先生望向窗外,有些感慨地说着:“此处不过一荒僻小城,其风物繁华,只怕比起大理城,都尤有过之吧?!” “巴某先前不曾至此南国宋室,但对于宋国的文物典藉,自信还是颇为熟识的”,那位巴先生皱起眉头,说道:“巴某先前在阅读宋国典藉史册之时,就时常觉得奇怪,这有宋一朝,历代君王,除开国之时的太祖太宗以外,均是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尤以对抗异族一项上,百余年来,战绩可谓一派惨淡,毫无足道之处,如此武功,又怎么能够在这强者为尊的天下占一席之地,还能延续皇祚垂百余年之久,甚至于自居得承天下正统,摆出一副天朝上国的架子来!” 这位巴先生虽披一席儒衫,也向来以儒生自诩,然则其生在大理,长在大理,自然在他心目之中的天下,心目之中由以立足的天下之中,也就是大理而不会是大宋或其他地方,尤其他又不是那帮只懂吟诗作赋的腐儒,除经史诗书之外,与兵事地理等诸般事项,也都是多有涉猎,也正因此,他对于南国宋室,一直以来,都有一种颇为不服气的心态。 毕竟在这位巴先生看来,圣人之道,虽说治天下在于德政而不在武功,然则这德政却也须是在先行平定天下以后的,纵观千年以还,有如自宋室立国以来这般天下诸国林立,烽烟四起的局势下面,那天下当然也就还只能是强者为尊的天下,如宋国这般除了开国君王之外,几乎再无以武功见称之君王,居然还能百余年来屹立不倒,而且据地中原,自命天朝,还过得颇为风生水起,哪怕在被女真金人如此以弱击强,攻破汴京,几乎连整个赵氏皇族都被连根拔起之后,居然还能够在江南半壁重新建立起宋国的基业,再续赵家皇朝。 除了占据中原之地,有了那一帮在巴先生看来适宜教化的汉人之外,这位巴先生还真是看不出宋国有什么强得过大理的地方,如若不是大理国原本就是由原先南诏一众蛮族部落聚合而成,时至今日,那种蛮族习俗,部落风气根深蒂固,实在是难以根除的话,那在这位巴先生看来,哪怕是大理王国,都要比这个南国宋室更加具备问鼎天下的资格。 至少在这位巴先生看来,大理诸部的儿郎们,论起作战的勇悍,肯定是要比宋国那些屡战屡败的军士们要强大上不知道多少,如若大理国中能如宋国、西夏等国一般混一政令,由皇帝统一指挥军队,如臂使掌的话,那还真是未必不能与天下一干大国一争雄长。 只可惜大理一从部族无不是各据一方,自成体系,历代大理国主,就算是明君在位,也只不过能借助各方势力之间的矛盾,远交近攻,借以稍张君王的权势罢了,而至于能力稍次的守成之主,更是只能在各大势力之间闪转腾挪,政令根本难以及至段氏一族原本就拥有的势力与地盘之外,其君王的名号更多的是一个称呼上的共主罢了。 无论是历代大理明主,抑或是如先前的杨家,现在的高家这般的当国权臣,要论及从根本上解决这不知道多少年来流传下来的习俗,无论他们何等自大,也都知道这是一件绝对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毕竟这种部落与家族据地而治的情况,原本就是大理立国的根本,甚至于无论是作为大理皇族的段氏一门,抑或是自立国以来相续执国掌权的如同董氏、杨氏、高氏等,本身也都是原来南诏诸部的地方豪强,也都是这种地方势力的一部份,只不过是因缘季会,捉住时机得以位居中枢罢了,无论是哪个家族掌权,也都必然要小心翼翼地以维持现状为前提,如若稍露胆敢触及到变更这种根本制度与现实模样的想法,那势必立即被各地豪强群起而攻,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然而在这位巴先生看来,这种情况延续到得今日,却也可以说是稍露出了有望改变的契机。 这一方面是由于各地豪强势力过盛,另一方面,却也是大理势力最大的几个家族,为了争夺中枢之位,这么些年来,一直勾心斗角,互相牵制,以至于相互之间虽说也都知道大理国中的这些积弊不除,终将积重难返,然则无论哪个家族也不愿去当这个出头鸟,反倒是为了争夺中枢之权,反倒是一直以来都自是小心翼翼地不敢去触动这些个地方豪强的利益,经过这么多年来的发展,几大世家之中,都各自与这些地方势力发展出了千丝万缕的关系,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再难以有所动作。 只是经过这么多年来不知多少场充满腥风血雨的明争暗斗,现在大理开国之时的六大家族,现在真正余下来的,也就只有段高两家了,而且现在高氏善阐侯一门势力大涨,段氏皇族日渐势微,尤其现在这位大理日新帝洋不过一介纨绔,贪玩好动,又对于权力之争毫无兴趣,而主持高氏一门的高升泰却自是才能见识,心xing魄力,无一不是上上之选,此消彼长之下,只要高升泰小心经营,假以时日,以高代段,甚至于彻底地翦除段氏一门的势力,让高氏成为大理实至名归的君王,也都只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而一旦当高氏一门真正翦灭了可堪作为对手的段氏皇族,真正在大理国中一门独大,再无能够挚肘得了的势力,那么自然也就可以开始着手解决地方豪强林立,各据一方以至于政令不畅的问题了。 是以此次巴先生虽说自从知晓高升泰此番入宋之行的目的之后,就开始一直明里暗里讽言谏阻,但却并不是意味着他真的觉得大理应该一直闭关锁国下去,而对于在他看来积弱不堪的宋室毫无进取之心,只不过是他觉得事当有轻重缓急,在大理国中段氏皇族势力仍自颇为强盛的现在这种情况下面,高升泰还是应该把注意力先放在大理域中罢了。 “不过”,巴先生说着,眼神转向窗外,看着那明显是越来越近的欢庆的人群,语意渐转低回:“现在看到这里的情况,巴某倒是有些明白了。” “宋室虽说武功不彰,但看这一路行来所见所闻,实不难想像昔日尤自据有中原之地的赵宋皇朝,风物繁华至何等境地”,巴先生说着,有些感慨地喟叹了一声:“古往今来,天下万国历代君王均以万岁自诩,然则却又有谁的心里不明白,世上本不可能会有千秋万世的铁桶江山,哪个朝代能坐得稳百余年江山,能保得天下百姓过了几十年太平日子,也确实称得上是盛世了,难怪宋室文人自识有宋一代超迈汉唐,而赵宋皇室虽说给外人积弱之感,却也居然于宋地之中,能得如许民心……” 第159章 目的 () “民心?!”高升泰心下颇有些不以为然,他从高氏家族被几乎所有人所轻视的无关重要的人物,一路倚仗着自己的浴血拼杀,才有了今时今日几乎已经成为大理王国掌握着真正权势的第一人的地位,这一直以来,所凭恃者,都自是自身权谋与算计,野心与实力,对于这位巴先生的这一看法,颇有些认为不外是腐儒之见的想头,只是他对于这位巴先生的个xing了然于心,也不愿在这件事情上多所较真,只是一笑说道:“宋室能辗转而历百余年,纵使遭逢靖康之变,仍能屹立不倒,个中自是有其道理所在,民心之言虽说略有些过于难以捉摸,但想来或许也是原因之一了。” “君侯此言差矣”,那个巴先生对于高升泰的话,却是很不给面子地直言驳斥,一个劲地大摇其头:“此说大谬不然,大谬不然啊!” 高升泰目光在那位巴先生的脸上微凝,似在判断他究竟是真的儒生的酸腐气发作,抑或是又在装疯卖傻,顾左右而言他,只不过最终却也只是向着那位巴先生微微点头,说道:“不知先生却又有何教我?” “民心虽然不可捉摸,但却着实并不是不可照见,不可探寻,不可求得的事情,否则也就不会自三代圣王以下,历代贤哲明君都必将经营民心作为第一要务了”,巴先生抬头,看着高升泰一副似笑非笑,并不当真的表情,难得地正色说道:“君侯只道民心是不可捉摸的事情,却是不知这民心的根本,不过就在寻常百姓的柴米油盐,日用之间啊!” “民心的根本,就在寻常百姓柴米油盐,日用之间?!”高升泰听得巴先生这句话,不知道为了什么,竟然有了些许悚然微惊的感觉,他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正容端坐,望向那位巴先生,等待着他接着说下去。 “自宋开国之后,经赵匡胤、赵光义两代君王平灭南唐、北汉之战后,实在再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胜战可言,莫说昔日辽国极盛之际,几似拥有一举踏平宋室之力,以至昔时宋国的天子官家不得不御驾亲征,以激励士气,才勉强抵住辽国大军,还要每年赔上无数金银岁币,签下‘亶渊之盟’,这才勉强留得一息,就算是那自据西北边陲而称皇称帝的夏国,也时常出兵袭扰宋室,看起来占尽主动,打得宋国丝毫没有还手之力,然则这百余年下来,当日盛极一时的大辽已是分崩离析,契丹人的风光再不复还,而在靖康之变前的最后几年,宋室依山立堡,划地筑城,逐步推进,也早已建立起了对夏国的战略优势”,那个巴先生说着,将眼神投向窗外:“如若不是天意弄人,自那白山黑水之间就这么蹿起了一群女真野人,还居然就这么误打误撞地把宋室汴京给打了下来,只怕现在天地之间,早就已经没有夏国那群党项人的栖身之所了吧!” “我少年时游历四处,也曾到过昔日之辽夏诸邦,女真金国兴起之时,蒙君侯不弃,也曾委我出使金国上京,再加上此番入宋,也可自大地称一声是遍历诸国”,那位巴先生长叹了一声,说道:“然则若非是亲眼所见,巴某实在难以相信,宋国百姓之富,竟至于斯,辽国的高官,西夏的世家,抑或今日那些耀武扬威的女真贵族,若真论起生活之舒适富饶,只怕还不若现今此处的边镇小城守门之吏,如此之天下,又岂需担忧民心之不附,又怎么可能国祚不永,骤然而绝?!” “若以是观之”,那位巴先生看向高升泰,缓缓问道:“则君侯又以为,大理百姓之中高氏一族的份量,较之这南国宋室,轻重几何呢?!” “先生这个问题问得好啊”,高升泰默然了半晌,这才长长地一叹,轻轻摇头,苦笑道:“高某无言以对!” “君侯既然已经明白了”,巴先生却自是未曾就此放过,而是又自开口问道:“那君侯难道还要坚持此番入宋之行么?!” 巴先生辗转来去,说了这么多,归根到底,却也还是要谏阻高升泰这一次在他看来,无论如何也是绝不应该的入宋之行罢了。 刚刚他对于高升泰所说的那番话虽说有些地方是故意有些许的夸大其辞,以增加说服力,但却也大半是他综合这些天来所见所思,有感而发。 在入宋之前,他确实曾经对于这屡战屡败的南国宋室颇有些不屑之意,也曾胸怀壮志,觉得大理将来未必不能大有所为,只要大理国中高氏一门能够真正代段而立,整合原本朝堂中枢上分崩离析,相互牵制的各般势力,再进而荡平地方势力,建立起能够划一政令、齐一指挥的大理军政体系,那么大理一国进图中原,争竞天下,却也并不是太过遥不可及的事情。 只是要实现这样的目的,要进图中原,那就势必要待得大理国中大势底定之后,这也是这些天来这位巴先生一直想尽办法谏阻高升泰的原因。 然而经过这些天在宋国境内这一路行来,这位巴先生的想法却也是有了不小的变法,他毕竟是披一席儒衫,自幼苦读圣贤书的儒生,这些日子来,亲眼目睹宋室治下的这片土地这种物富民丰的景象,却也着实让他颇为震憾。 古往今来,只怕所有读圣贤书,自诩为圣人门徒的儒士,心中的梦想都不外是内圣而外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那传说之中的三代之治,也就成了所有儒士心中的千古不磨的梦想,巴先生年少之际,自负胸怀大志,自然也难免有过这样的想头,只不过后来迭逢打击,年过半百,一事无成,那一腔雄心才自慢慢地淡了下去,也正因着自问平生怀才不遇,才由此养成了现在这般装佯狂的个xing,但今天他亲身来到这南国宋室,这些天这么沿路行来,实在有些因着这宋国治下的城中百姓的生活,而生出目迷五色之感,他现在的嘴上虽说还是不愿承认,然则心下深处,却也自是已经隐隐有些认同了原先被他瞧不起的那些宋国儒生的说法,开始觉得这些宋国儒生原先自夸有宋一代超迈汉唐,倒也并不是什么太说不过去的事情。 无论这些儒生们身在何国,他们所阅读的同样的典藉之中所记载的那壮有所用,老有所养,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富庶丰饶的大同之治,都势必成为他们共同的理想,然则在还没有来到宋国之前,这位巴先生却始终觉得这不过是个遥不可及的美梦而已,也就直到此番入宋之行,看见了南国宋室那几乎昼夜通明的不夜城池,看到那繁华处处、丰富得简直完全超乎了这位巴先生想象的城中生活,实在让这位巴先生很有点儿来到了梦幻之国的感觉,原本在他幻想之中的大同盛世,只怕也不过就是这样的光景,甚至于可以说这宋国城邦之中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要比他所能幻想出来的那极盛之世,都还要来得更为瑰丽奇诡得多。 “是!”高升泰却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轻轻点头,淡淡地应了一声。 “巴某并不知道君侯为何会信过秦桧书柬之上那虚无妄诞之言”,那位巴先生难得地不再拐弯抹角,而自是直截了当地对着高升泰说道:“只是纵然秦桧书柬上所言是真,就看这一路行来的宋**民情状,君侯难道觉得仅凭这样的说法,就真能够翻覆得了整个南国宋室么?!” “如若秦桧所言是真,那么这个南国的天子官家可就是个冒名顶替之人”,高升泰似是因着也极少看到这位巴先生这种一本正经的模样,倒是有些饶有兴味的模样,看着那位巴先生,不紧不慢地说道:“难道在先生看来,以秦桧十余年来独禀朝政培植出来的势力,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面,居然也还翻覆不了整个南国宋室么?!” “当然”,那位巴先生答得斩钉截铁:“且不论秦桧之说原本便是荒诞无稽,就算秦桧真有赵高之能,能够指鹿为马,找出什么能够证明眼下这位宋国天子是假非真的证据来,但在南国如此民心的情况之下,只怕他秦桧也绝对不敢妄想黄袍加身,甚至于就凭这南国民心所向,巴某可以断言,纵然此时秦桧得逞一时之利,只怕不旋踵间就要报应临身,任他再如何权高势大,也绝对落不下什么好下场!” “君侯可是觉得巴某所见,过于武断了么?!”那位巴先生看着高升泰沉吟不语,不由得眉头微轩,沉声问了一句。 第160章 醉翁 () 这位巴先生现在已经是打定主意,要不惜一切地谏阻高升泰的这一次入宋之行,毕竟在亲眼得见宋国的真实情状之后,对于天下大局,已然有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判断。 在先前这位巴先生看来,有宋一代积弱不堪,对外之战无一可足道之处,能够绵延百年,甚至于在汴京皇城被女真铁骑攻破之后,还能够迁都江南,偏安一隅,再立赵宋皇祚,已经不知道是多少代家山积福,算得上是绝对的异数。 虽说在宋室南迁之初,对女真大金之战里,也打出了如岳飞、韩世忠的几员当世名将,但在宋国的这种体制下面,却也旋即被投闲置散,纵然岳飞在战场上能够纵横无敌,也自是毫无回天之力,其中之间隔时间着实也太过短暂,甚至于在昔日几路铁军齐聚,将金兀术所率领的女真铁骑打得节节后退的时候,虽说在一时局面之上似是主客易主,然则若要较起真来,哪怕在南迁之后的宋室兵锋最盛之际,却也远还未曾收复昔日宋室的国土全境。 方是之时,信息之间流通仍自颇为艰难,这位巴先生当时更多的心神又自是放在帮着高升泰出谋筹划,对付大理国中的各方势力,对于宋金之战不过了解了一个大略,岳飞等几员名将当日里虽曾下赫赫战功,但终归时间太短,而且未曾最终扭转大局,在他们的对手如金兀术等女真金国的大将心中,自是印象深刻,然而对于如这位巴先生般的异国谋士而言,却实在是没有多少的概念,是以在入宋之前,他也还仍自觉得宋室是自立国之始就积弱至今,实未曾感觉到南渡之初,曾有过一段兵势逆转的时刻。 只是现下巴先生的判断,却原本就不是建立在对于宋国兵势的认识有所改观之上,而更多地是源于儒生在心中深处那不自觉地对于古圣先贤所言的一种信心,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信仰。 毕竟在儒家的经典之中,一向强调的就是王道而非霸道,强调以德治天下,以达到大同之治,如此则自可以怀柔远夷,八方来朝,可以不动兵戈而以一种柔xing的力量,来征服整个天下。 虽说纵观千年来兴亡更替,这种概念未免有些流于理想化,然则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自初始传出《史记》的所有史官的老祖宗开始,历代的史官,无不深受儒学之影响,出于心中那种文人群体辅佐君王,以仁德治天下,才是正道的心态,手下未免笔削春秋,对于文人治国模式的时代,多做修饰,如此沿袭下来,却自是让一代一代的文人儒士在迷醉于这等于细微处多少有些似是而非的历史,从而更加陶醉于这等文人治国的模式之中,甚至于从中发展出了一种并不正常的自豪或者说是自大的心态。 有宋一代自开基立国以来,采取扬文抑武,优待文人士子的国策,虽说是因着开国太祖看多了唐末五季以来的乱相,而采用的关乎国本的方略,然则这么多年来,宋国历代持国秉政的文人士子,竟尔会置宋国这么多年来武备松弛的现状于不顾,对于武人猜忌打压不遗余力,哪怕如欧阳文忠公这般私德无亏的君子,却也在对付狄青之际出尽手段,纵观宋室开国以来这百余年,文人对于武将之防范打压,手法之酷烈已然远不是以文驭武这四个字所能概括得了的了,究其根本,不外是这些个文人士子在这种自我膨胀之中,从上到下当真就认为仅凭他们就能撑起一个家国,就能归化远人,就能打造出一个万方来朝的太平盛世,甚至于就在女真金人铁骑南下,踏破了汴京神器,将徽钦二帝掳掠而去,迫得宋室南迁,不得不偏安于江南一隅之后,这些个文人士子们在惊魂甫定之余,居然也就开始又拾起了他们那套即有的观念,可见这一套想法在儒生士子们的心目之中,是何等的根深蒂固。 这位巴先生虽说在大理国中一路也自是看多了权谋算计,也看多了实力为尊,是以在翻读宋代史志时以一名旁观者的身份,倒也还颇为清醒,然则一旦身临其境,却也不免被那位古往今来儒生都自免不了的情怀所惑,开始有点儿向原先被其讥为自大成狂的那些宋国文人士子的想法靠拢了过去,在现在的这位巴先生看来,宋虽武力不彰,但有此文治与民心,却未必就不能以一种柔xing的力量来赢得天下。 毕竟昔日强极一时的契丹大辽,如今也已是分崩离析,反倒是这个一向柔弱的南国宋室,兀自在女真人的铁蹄之下活了过来,还可以维持一副与女真金国分庭抗礼的格局,假以时日,又焉知女真金国不过就是另一个辽邦罢了呢。 更何况,就算是在做出这样的判断之前,巴先生原本也还是以为高升泰的此番入宋之行着实不宜,毕竟大理一国自立国伊始,从来都是奉行闭关锁国的国策,这倒并非是历代大理国掌执国政之主,都是只知一味守成之辈,实在也是西南边陲山形地势所决定的。 自大唐玄宗年间,南诏六部自成一脉以来,直至今日之大理,历经数百年,这个西南王国的情况,也还是未曾有太大的变化。 这西南边陲之地,气候潮湿炎热,山陵处处,瘴气弥漫,这在一方面固然使得大理财赋人口,难以出现何等飞跃式的发展,但另一方面却也成为大理一国的天然屏障,自唐而至宋,无论昔日强极一时的大唐皇朝,抑或是兵威正盛的高原吐蕃,举大军压境之时,南诏大理都可以凭借着这种山形地势,外拒强敌,而从来没有被真正侵入根基之地,延至宋、辽、西夏诸国鼎立之际,这些互相牵制攻伐的大国,更是在前朝殷鉴之下,从来未曾兴起过对于大理一国妄动刀兵的念头。 是以那秦桧书柬之中所许下要割让与大理国的成都府路与潼州府路,固然都自是位于巴蜀膏腴之地的千里沃野,然则在这位巴先生看来,这等地方对于大理而言,其意义着实有限。 巴蜀之地的气候风物,与大理所据西南边陲之地几乎截然不同,而且那里地处平原,本就易攻难守,以大理国力军力,哪怕宋室当真依约割出了这一块地方,只怕也难以长久据有。 更何况,这两路之地,从地缘上讲,原本就是宋、金、西夏夹角之间最为复杂的地方,原本宋金之间打打停停,基本已经维持了一个相对的均势,自然可以各自相安无事,然则若是宋国之间,发生如许大的风波,而又自是在这种风口浪尖上面,将这片千里沃野割给大理,甚至只是表露出这一类的意向的话,只怕都势必引起金、西夏等大国的追逐角力,以大理以来所奉行的国策而言,实无必要去卷入到这样的泥沼当中。 巴先生虽说心中也曾经有过希望大理有朝一日能北进中原,进而与天下诸国一争雄长,逐鹿天下的想头,然则他却也是深深地知道,这一切只能够是在高氏代段,在大理朝堂中枢得以一家独大,从而收拾各地分据的势力,整合大理上下所有力量之后,才有可能开始筹画的事情,而现在虽说高升泰之才能抱负都是一时之选,但是在眼前大理段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情况下面,要实现第一步的以高代段,都自是需要不少时间的经营,绝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事情,在这样的情况下面,高升泰为着秦桧许下的那两府之地,来陷入这一场完全不可测的风暴之中,实可谓之不智了。 “不!”出乎于那位巴先生预料的是,高升泰却自是缓缓摇头:“先生所言,高某也自是深感认同,假以时日,我大理或许未必没有北上中原,竞逐天下的资格,然则却绝不是在今时今日,蜀中天府之国,听起来固然让人心动,但在现今的情势之下,秦桧丢出来的,不过是个烫手的山芋罢了!” “啊?!”那位巴先生倒是被高升泰的话说得愣住了,好半晌才回过了神来,望向高升泰,很有些惊疑不定地说道:“既然君侯早已看得如此清楚明白,那此番如此急急启程,赶赴南国宋室,莫不是还另有打算?!” “不错”,高升泰望向窗外,轻轻地喟叹了一句:“此番入宋,高某想要的,原本就不是那川中两府之地,而是另外的一些东西!” 第161章 来意 () “岳帅终于出来了!叫我好等!”岳飞刚刚走出宫门,一声有点儿熟悉的叫声,打断了他的脚步。 “刘帅?!”岳飞抬起头,望着全身甲胄的刘琦自宫门外一侧转了出来,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有点儿讶异地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刘帅是在这里,专程等侯我岳某?!” 岳飞与刘琦虽说在军界政界,时常被并称为宋室南渡之后的几员虎将之列,然则事实上二者之间的出身际遇,从一开始就自是天差地别,并不完全是一路人。 刘琦出身将门世家,家境远较岳飞宽裕,幼时其父也曾延请文武教习,是以刘琦兼通文武,是当时军中绝无仅有素有儒将之名的人物,也正因此,他自少年之时,就颇得当日宋室那位自命风流天子的徽宗皇帝青睐,从一开始就被委以重任,而刘琦本身也自是才识胆略,无一不是顶尖的人物,在早年出任陇右都护,与西夏累年大战之中,立下战功无数,以至在西夏国中,提及“刘都护”之名,足以止得小儿夜泣,其声名赫赫,一至于斯,可以说早在女真金人南下之前,刘琦的名声地位,就已然臻达一个当时武人极少有人能够企及的高峰。 岳飞却自是自幼丧父,出身极为贫苦,少时以出卖力气为生,后虽辗转从经,却是自兵弁当起,靠着自己一身刀马胆略,从最底层的军士积军功累战转迁下层军官,直到因缘际会,在一次指挥野战之际为当时朝中德高望重的宗泽大帅所看中,授之以战略兵法,从此才渐渐成长为宋军之中青年一代较有名气的将领,但地位与刘琦这等领军外镇,独当一方的方面大将相比,却仍自是天差地别。 如若不是当日里那忽然起自白山黑水之间的女真金人,居然就这么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举大军南下,而且就此踏破汴京神器,以至酿成有宋一代险些因此而绝的国难,当时赴京勤王,不过是名中下层军官岳飞,也绝对难以在这种一派天下大乱的极端环境下面,得以甩开一切的束缚,收聚人心士气,在短短数年之间,跟女真金人的连番大战,非但带出了一支所向无敌的铁军,也成就了岳飞那宋室第一名将的威名。 可以说在宋室南渡之前,岳飞与刘琦之间地位高下悬殊,而且两人驻防的地域有别,相互之间恐怕岳飞自是知晓那位镇守西北,与夏国连番大战的“刘都护”的大名,但刘琦却多半未必知晓这个岳飞是哪路哪军,何方神圣,当然也就谈不上会有什么交情存在。 而至于靖康之变后,宋室南迁那数年之间,更自是遍地烽火,抽飞与刘琦虽说都几乎是做得同样的事情,都自是根据各自的条件收聚人心,组织军队,抗击那步步进逼的女真金人,但在那样的条件下面,却也自然是不可能相互之间有什么样的联系,只能是兄弟登山,各自努力,所相同的,不外是那一腔抗击外侮,守国安民的英雄热血罢了。 当然随着岳飞、刘琦之间兵势日盛,在抗击女真金寇的战斗之中渐渐由守转攻,战绩日彰之后,彼此也就相互知晓还有这样的一支或说几支兄弟军队,正在做着同样的事情,正在做着同样的努力,而当是之时,康王赵构也早已登基称帝,于江南建康再立宋室,随着中枢指挥的恢复,岳飞、刘琦与当时吴玠兄弟、韩世忠等中兴名将所率的诸路部队,也曾在中枢统一指挥之下分进合击,打过几次配合战,岳飞与刘琦之间的相互沟通,多半也就是在这几次战役之中打出来的,只不过当日里他们都自已然是方面大将,又自是在戎马倥伆之际,往来使者书信所叙者,当然也都只是些军务大政,而不涉私谊了。 这也并不是说岳飞与刘琦之间交情泛泛,只不过他们之间更多的是那一份当世英雄、惺惺相惜的情怀,平日里可能天南地北,十余年前也未必有过只言片语的往来,然则正如此番岳飞知临安留守,却是迫于秦桧步步进逼,不得不做出自囚于宫禁之中的决定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临机专断,托刘琦入京,稳住临安军心局面,在这般形势下如此举动,不啻于是将自家身家xing命乃至大宋国运,尽皆临时托付到了刘琦之手,但岳飞却毫不犹豫地这么做了,而刘琦也必然是明知他此番前来,令军士强行入驻临安各部院衙门,无论何等一片苦心,无论结果如何,事后都免不了要担上一个挟持大臣,意图不轨的罪名,纵算是天子圣明,暂且不究,但在那群手里捏着笔杆子的文人士子口诛笔伐之下,恐怕却也难免变成个祸国的奸臣,遗臭千载,甚至于这一生一世,都势必要因这件事而担上天大的干系,但刘琦却也自是在收到岳飞的消息之后,就这么火速动身,毫不迟疑地来了。 事实上这几员宋室南渡之后的中兴虎将之间,多半却也都是这样的关系罢了,毕竟朝廷之中最忌讳的,也就是他们这帮手握兵权的武将之间相互勾连,这些将军们当是时重兵在手,各据一方,对于朝堂之上的这种顾虑自也不能够毫不避忌,是以哪怕刘琦与吴璘之间经常把臂同游的交情,也都是在他们被剥夺了兵权,投闲置散之后才自出现的情形,只是英雄相知,不在表面,正如韩世忠昔时与岳飞或多或少,还颇有些相互较劲的瑜亮情结,然则岳飞受冤下狱,却又正是韩世忠几番为他奔走呼救,而至于岳飞被押赴风波亭,险些屈杀于斯之际,又是韩世忠匹马闯宫,情愿抛却身家xing命,要救回岳飞这条命。 这种平日里形若路人,紧急时举身xing命相托于一笑之间的相知相敬之情,与文人士子那种应唱酬答,拿捏礼节分寸的交往迥然有别,殊不可相提并论,是以岳飞在此番步出皇城之前,也知道或会有人在皇城门口相侯,但却怎么也想不到刘琦会亲自前来,等在这里,毕竟与他与刘琦之间的相知,原本是绝不应有这样的礼节客套才是。 “是,我等了岳帅有小半个时辰了”,刘琦却是点了点头,他看着岳飞,缓缓说道:“现在非但我在等岳帅,只怕整个大宋军队,都在等着岳帅!” “哦?!”岳飞定定地看着刘琦,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好半晌才说道:“岳某不是很明白刘帅的意思!” “今夜的临安城,是何等的欢乐喜庆”,刘琦抬脸,望向那兀自不断被炸响的烟火炮仗映得五颜六色的夜空,长长地一叹:“这是所有宋国子民渴盼已久的时候,更可以说是你我毕生的梦想最有可能实现的时候,然则这临安城内,却总还是有那么些人高兴不起来,就比如我,又比如岳帅!” “刘某看着岳帅走出皇城时的神情,刘某就已然明白”,刘琦看着岳飞,说道:“刘某知道岳帅明白刘某在说什么。” “陛下御驾亲征,委岳某为知临安留守事的时候,岳某曾答应过陛下,一定会尽己所能,看好临安,看好大宋,绝不会令大宋江山有丝毫变乱,直待陛下凯旋归来之日”,岳飞淡淡一笑,斩钉截铁地说道:“此言此语,直到今时今日,岳某都时刻在心,不敢有须臾或忘,也不会有丝毫更改!” 岳飞当然信得过刘琦,如果是在沙场之上,他相信他跟刘琦之间,都是可以放心将后背交给对方,交肩作战至最后一刻的生死之交,甚至于就在数日之前,他还宁愿承担天大的干系,请刘琦率部开入临安,这是一份被交付身家xing命要更重上不知多少倍的托付,但岳飞还是可以信得过刘琦,信得过他所了解的那个热血的将军。 但现在岳飞却还是宁愿先把话说得清楚明白,因为他实在并不能够判断得出,在现今这样的局势下面,刘琦此来,究竟是不是还有些其他的想头。 毕竟如果按照秦桧所言,现今的临安城内,关于天子官家的说法,只怕已经沸沸扬扬,如此时候,武将们的动向,尤其是他跟刘琦这两个在大宋军界之中最具影响力的将领,又是实际上操控着现在整个临安城的防务,虽说城中自有忠于皇室的力量,然则如若他与刘琦意欲有所作为的话,以他们的能力,值此之机,要翻天覆地,也绝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自秦汉以来,权臣四起,权侔人主,擅掌废立者比比皆是,更有甚者,图个黄袍加身,改朝换代,也都实在已经是屡见不鲜的事情,甚至于本朝太祖皇帝由柴氏手中得来天下,所采用的手段也不外如是,在这样的一种诱惑下面,能耐得住的纯臣,古往今来,只怕还真是绝无仅有。 刘琦的人物品xing,岳飞是绝对信得过的,但他却还是要把话说在前头,一切只待天子官家归朝之后再谈,先行堵死一切的可能,以免得万一刘琦真说出些什么话来,反倒是相互之间不好收场。 “哈哈哈”,刘琦的眼神凝在岳飞身上,半晌之后才蓦地扬头,一阵大笑。 第162章 流言 () “岳帅果然就是岳帅”,刘琦望向岳飞,缓缓点头:“没枉费刘某一番苦等!” “现在你我既然已冒天下之大不韪,纵兵入驻临安各有司府院,那今日不管秦桧之辈如何煽风点火,只要我们不点头,这临安城就绝乱不起来,只是”,刘琦踏前一步,向岳飞说道:“岳帅可曾想过,陛下可是终归就快要回来了,陛下总不成再如你我这般,再任由这些个军士,接管了整个临安城!” 岳飞微微皱眉,他能够明白刘琦的担忧。 他与刘琦,本身就是大宋军方的代表,是真正一刀一枪搏杀出来的,在大宋现在的这种体制下面,无论他们如何地封爵显要,官居高品,只由于他们那武人的出身,却也必然会被把持着朝堂中枢的文官集团,近乎本能地加以排斥,尤其是在现在这般天子官家似乎有意整修武备,开始重用武人的情况下面,他们与文人士子之间的矛盾,就益发是几乎不可能避免的事情。 自宋室立国以来,以文驭武就是大宋太祖太宗所下来的基本不移的最重要之国策之一,而历百余年来的经营,文人士子早就已经占据了整个大宋朝堂上下,甚至哪怕是军队之中,临战之时,也都几乎难以避免要由文官挂名,加以指挥,延至今时今日,那些朝堂之上的文人士子们之所以竭力维持着这样的一种局面,可以说已经完全不仅仅是居于祖制不可移之理念,亦或是为了坚持以文驭武以防止武将擅权这种场面上的理由所能够概括得了的事情了,而自是牵涉了无数人的出身,无数人的富贵,甚至于是无数人的身家xing命。 事实上在宋室开国之初,虽则定下以文驭武的祖制,但若穷究太祖皇帝赵匡胤的本意,固然是避免再出现如唐末五代乱世那般武将专擅威权,或趁乱窃取中枢神器,或割据一方,形同藩镇的局面,但从另一方面讲,却也是出于保护武将考虑,且不说当日赵匡胤施以杯酒释兵权的那些个将领,都自是跟随着他出生入死,打下大片江山的兄弟与战友,就是古往今来那些个以武将而掌废立事,篡位登基的权臣们,又哪个不是曾经征战沙场,曾经为家国百姓立下过赫赫战绩的功臣,只是在那种权位的诱惑面前难以自已,终归成就史官笔下的千古骂名罢了。 是以赵匡胤虽说本人也自是以武功起身,却是定下以文驭武的祖制,其本意并非就是要让文人士子凌驾于一众武人之上,只不过是他细思古来兴衰,上马为将,下马为相的人物并非没有,但千载以还,也不过如李卫公辈寥寥几人罢了,是以历代真正的治世明君,都是倚武将以打天下,倚文官以治天下,武人治政并不是没有成功的例子,然则细数下来,却总还是武人乱政比之武人善治的机率要来得大得多。 当年赵匡胤之所以杯酒释兵权,定下了以文驭武的制度,开有宋一代百年来文治之风,其本意只是将原本殊途的文武分流分治,以文人士子主政,以武将主兵,武官不入中枢,文官不及军务,各展其能,各施其政,其地位原无高下之分。事实上在宋室开国之初,如石亨信等开国武人,虽说被收了兵权,但其地位之高,封赐之厚,也还都是那些个科举进身的文人士子们所难以企及的。 只是及至太宗皇帝赵光义之际,因其皇帝之位自斧声烛影中来,虽说此后有赵普的证言,泡制出所谓金籄之盟,然则在赵光义心中,那得位不正的疑虑却是由始至终,都自是挥之不去,是以在这位太宗皇帝赵光义一朝,对于军队这一能够保证其皇帝宝座的最根本的力量的控制,几乎是加强到了可以说是不近情理的地步,频繁调动以使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也就罢了,甚至于就在将军率兵在外面面对着异族作战的时候,还要讲究将从中御,强调必须由这位太宗皇帝赵光义在深宫之中遥控指挥,从行军速度到列队阵型,甚至于直至每一员军士的站位,都要依据赵光义在深宫之中盲人摸象所传出来的阵图去进行。 在那位太宗皇帝的严令之下,当日里宋国前线将士丝毫没有依据实际情况加以改变的自由,稍有悖于阵图所示,便以违旨论处,以至于在很多时候,纵使前线的将士们明知按照那所谓的阵图去打仗,简直就是跟送死差不多,然而却又往往不得不去,因为如若他们是战死前线,还可以有朝廷优抚,家人老少也能得到妥善照顾,而如若他们是因为违逆旨意,意图不轨的罪名而被论处,非但同样难免一死,甚至于还要祸及家小,在这样的一种局势下面,将士们无论是如何地悲愤无奈,也都只能是先把并力向前,只是在这种情况下,前线将士们的军心士气,也就可想而知,有宋一代立国以来,在太宗皇帝之后,对外征战便一直殊乏胜绩,这位太宗皇帝的这一政策,只怕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而待得那位太宗皇帝驾崩之后,这样的政策延袭了下来,其后果之严重,更是难以估量,毕竟那位太宗皇帝赵光义虽说昔年多半是在其兄太祖皇帝赵匡胤的指挥下作战,但怎么说也还是从军旅之中起身,怎么也还不失为一个将才,他在宫中所制订传出的那些阵图,虽说难免有流于臆想,不切实际的地方,但终归还是依据他的经验跟判断来绘制传出的,自然这种在千万里外盲人瞎马意欲遥制战争的指挥方式十分可笑,也绝难据此打出什么样的胜仗来,但在这位太宗皇帝在位的时候,总算也没有出现什么太大的玭漏。 然则随着太宗皇帝驾崩之后,其后宋室的天子官家,无一不是长养于深宫之中,成长于妇人之手,根本就未曾见过兵戈亲临战阵,对于行军布阵诸般事务的认识,不外都自是来自于书本之上罢了,偏偏宋国朝堂依照祖制,还是严格按照将从中驭的那一套,每遇战事,都由宫中传出阵图,而要前线军士依样故事,如此又怎能不败?! 只是如此一来,天子对于军事一无所知,偏偏却又要直接给前线将士下达具体指令,于是在很大程度上就一改昔日太宗皇帝之时军令都由天子官家自行裁决的惯例,而要借助于那些朝堂之上的文人士子们共同商议,久而久之,在当日里太祖皇帝那文武分流,武将不预政事,文官不预军务的策略也就完全走了模样,近在中枢的文官集团借助天子之威,成为了完全凌驾于武将集体的存在,而且随着时势的推移,将这种优势持续地扩大并维持至今。 是以文官集团之中,其实从来不乏有识之士意识到了这种将从中御所带来的弊端,只是历来朝堂之中多有锐意改革之士,却是有意无意之间,都一致避开了对于这种将从中御的制度提出意见,乃至如王安石变法乃其斯后所引起的朝中新旧两党之争中,锐意变法的新党一脉,也没有真正花多大的力气,却改变有宋一代这种将从中御的祖制,究其根本,这固然是顾忌将从中御原本是出于帝王防范之念,未可轻移,但更根本的原因却也是因为这将从中御的方略,实质上已经渐渐演变成了以文驭武,演变成了文官集团凌驾于武将集体之上的最根本的依据。 早在昔日真宗初年,辽人举大军南侵之际,当时身为朝中文人魁首的寇准力主天子亲征,亲临前线,名义上是借天子御驾亲征而激励士气,实则也不外是将整个指挥中心真正地转移到第一线,从而能够及时地听取第一线指挥军官的意见,临机应变,由此才暂时击退了辽国大军,然则宋国那些当日里真正主持着宋国大局的文官集团的首脑,却是并不曾趁胜追击,反倒是以胜求和,与辽国签下了亶渊之盟,其根本就是因为这些个文官集团的首脑们心中都很明白这一场大战的胜利是因何而来,而如若不想更改将从中御的方略,那就只能见好就收,否则势必不可能让天子官家跟着军队一路北进,那么只要战线一旦拉长,战局胜败逆转于旦夕之间,几乎也就成了必然的事情了。 也就直到女真金人跃马南下,踏破汴京神器,迫得宋室南迁,甚至于几番几回追得方是时刚刚登基称帝的赵构狼狈逃窜,一度泛舟出海的时候,朝堂中枢几近于瘫涣的时候,这将从中御的方略,才因为这种实际情况而无法执行,然则就在岳飞等艰难地抵御住了女真人的兵势,使得南迁之后的宋室政权渐次稳定下来之后,那位自我感觉得已经坐稳了天子大位的皇帝赵构,也就开始通过种种手段,希望恢复这种将从中御的方略,而在秦桧拜相,成为整个南渡之后文人士子的魁首后,也积极地推动这一所谓的祖制的恢复,讲求将从中御,以文驭武。绍兴十年之际,刘琦在顺昌大捷,却被迫班师,便是秦桧草诏,天子首肯,而直接下诏书达于军前的结果,斯后岳飞之十二道金牌,就更是这种极端的例子。 可以说到了今时今日,朝堂之上的那些个文人士子们,对于文官集团凌驾于武人之上的这种地位,早就已经视若是理所当然甚至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是以对于哪怕一丝来自于武人集体有可能近入中枢的讯号,都是反应激烈到近乎过敏的程度。便如昔日之狄青,可以说为大宋立下不世之功,虽说出任枢密使,跻身宰执之列,但在朝堂之上也自是一向谨言慎行,除了军事相关的事务,其他再不多言,但纵然如此,却也很快就在整个文官集团的集体攻击与反扑之下,被贬出外地,郁郁而终。 而在南渡之初的那种特殊条件下面,岳飞、刘琦等一批将领,因着无可置疑的功绩,而在朝堂之上得到了自宋开国以来武人少有的地位,原本就难免引起文官集团的猜虑与顾忌,秦桧对于岳飞等人的打压,虽说肯定有着他自身的考虑,但总体上也可以说是代表着文官集团的整体思路,若非如此,秦桧也不可能借此巩固权位,身寄天下文人士子之望。 原本如若没有这个天子官家,忽然之间就换了一个人般的将原本自度必死的岳飞自风波亭中救下,这一场文武之争也就算是胜负已分,尘埃落定了,大宋必然又将回到那将从中御,以文驭武的老路子上面,武人集体势必再难有抬头之日,只要秦桧的和议之说能够谈成,一切也就将又回到亶渊之盟后那种岁月,由文人士子主宰的朝堂只修明内政,而再不会提整军备武,当然这些文人士子们还是隔一段时间就会叫两声要收复河北之地,收复汴京神器之类的豪言壮语,只是这种语言也就只如昔日那希望收复幽云十六洲的誓言一般,终归也是只能说说罢了。 然则现在一切却就这么变了,这位天子官家非但救出了岳飞,驱逐了女真人的和谈使者,还就这么力排众议,御驾亲征,亲自上到前线抵御女真金人,甚至于还在离京之前,将事实上相当于大半个监国地位的知临安留守事一手交托给了岳飞,而位列当朝首相的文官之首秦桧,只是个相当于副职的同知临安留守。 这些事情,都自是岳飞与刘琦这些个将领这么多年来心之所向,却是哪怕做梦也不敢梦到有朝一天能够实现的事情,然而就在这短短的几个月之内,还真就这么一一地真实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实在让岳飞、刘琦他们,简直都有几分措手不及的感觉。 然则这等局面一下子翻覆得太快,虽说对于武将群体而言,是颇为扬眉吐气的一件事情,但却也几乎必然会激起文官集团更为激烈的反扑,尤其是在这种天子官家领军在外情况下面,又要保障前线的后勤供应,最终逼得岳飞、刘琦不得不采用了如现在这般派出帐下军士,强行进驻临安各部院有司衙门的激烈举措,只是这样一来虽说可以以强制力暂时保障临安或者说大宋朝局的稳定,但却终究不过是将这些文人士子们的怨气暂时压制了下去,待得这种压抑的情绪一旦爆发出来,只怕反扑的力量要比先前更强猛烈百倍千倍。 岳飞与刘琦他们当然可以完全无视文官们的意见,毕竟他们这些武将出身的代表人物,无论姿态放得如何地低,那些文官系统出于自身的利益,也不可能放下对他们的成见与排挤,是以引军入驻临安各部院有司衙门,手段上自然是颇为粗暴,也必然会挑起文官集团心中的积愤与怨言,但只要岳飞与刘琦评估觉得这样做确实是在当时的情况之下,能够维系得住临安城中乃至大宋朝堂的安稳的最好的方法,那他们也就毫不犹豫地去做了,反正最坏的结果,也不外是让原本就已经紧张的文武官员之间的对立更为激烈一点罢了。 现在的结果也证明了他们的判断,至少这些天来,在那些真刀真枪的军士们面前,临安城中有司各部的那些文人士子们虽说不免怨声四起,也使尽了脸色,但怎么说也还算维持着一个相对稳定的局面,至少没有人敢以命相搏,弄出什么不可收拾的流血事件。 然则这样一种强力钳制下的太平,却是尤如沙积城池,绝对不可能长久的,只是在天子官家征战在外,他们务须保障军需供给以及后方稳定的情况下面,所采取的不得已的办法,事实上这些个文人士子们纵然在强力之下,保持缄默,但只要消极抵抗,就足以使整个大宋朝堂诸事停摆,乱成一团了,当日里岳飞与刘琦他们也只是在两害相权取其轻的考虑下面,不得已而为之罢了,这些天来,临安城中一些重要的有司衙门的文官们,居然不曾集体罢工而导致朝政瘫涣,也已然暂时主掌临安大局的刘琦,颇为诧异于这些文人士子们居然在这个时候,会有这种以大局为重,相忍为国的觉悟了。 是以待得天子官家归来,除非这位天子官家决意一改自开国以来那种与文人士子共治天下的局面,代之以武人治国,否则绝对不可能继续无视文官集团反对的声浪,而任由这样的局面再这么持续下去,是以眼下的这种暂时稳定的均势,最多也就必然只能够维持得到天子官家班师归朝的那一天。 到那个时候,这些文人士子们憋了那么许久的怨气爆发出来,还指不定会在朝堂之上闹腾成什么模样。 毕竟,现在的这位天子官家虽说骤然间如同换了一个人般,开始重用如岳飞、刘琦、韩世忠等名将,但在朝堂被文人士子把持了这么多年之后,军方体系在朝堂之上能够发出来的声音却仍然是极之微弱的,而这一次岳飞与刘琦所做的事情,又委实是太过离经叛道,刘琦的担心,也着实不是没有道理的。 岳飞虽说被天子亲任为知临安留守事,从一定程度上讲等若大半个监国,但真正的军国大事,按照规矩也终归还是要飞马弛报正在前线的那位皇帝陛下,而不应该自作主张。历来这种类近于监国的职务,也可以说是最处于嫌疑险地的职缺,哪怕是由皇储太子担任,往往为了避嫌,也都自是大事尽量少拿主意,而多做请示,尤其是如这种临机专断,让刘琦引军入驻临安,甚至于强行派驻临安各部院有司衙门的举动,可以说古往今来,都是从来未曾听闻过的事情,真要较起真来,实在可以引出无尽的解读来。 “只要待得天子官家归来……”岳飞站在皇城门口处,望着那夜空之中五颜六色的缤纷,沉吟良久,这才是轻轻一叹:“天子圣明,到时总会有他的道理,有他的判断!” “岳帅知否我现在心下极之矛盾”,刘琦看着岳飞,蓦地苦苦地一笑,说道:“对于那个现在临安城中街头巷尾传播着的流言,刘某实在是不愿它是真的,但却偏偏又有点希望它是真的!” “哦?”岳飞眉头微轩,看向刘琦,问道:“刘帅这话,却又是什么意思?!” 第163章 真伪 () “自那一日天子官家飞马出城,从风波亭里将岳帅救下来之后,天子官家无论言谈举止,确实是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如若天子官家是真的变了,在刘某看来,这倒是大宋之福,百姓之福”,刘琦说着,脸上却没有半分喜色,紧崩崩地说道:“但如若天子官家本质上并没改变,如若天子官家还是原来的那个天子官家,那我们这一次的举动,只怕是真要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了!” 岳飞一时哑然,默然不语。 刘琦看着岳飞,也是一时再不说话。 原来的那位天子官家的xing格,只怕没有人比他们更为清楚了。 这位南渡之后重新建元的赵构,若真论及能力,倒也算不得是无能之辈,至少这十余年来,在这江南半壁再立宋室,也算得上是内政修明,将这江南半壁河山治理得物富民丰,较诸昔日更要繁华上几分,虽说这里面也有这江南半壁原来未蒙兵革,被战火破坏不大的原因,但仅仅由北方逃来的那些个民众只怕就要直逾百万之数,能够在这么些年的时间内,在北方的女真金人兀自虎视眈眈,时起跃马南下之志的情况下面,将这江南半壁山河整顿治理成这般模样,也算得上是个善治之君了。 只可惜这位天子官家却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如何把握与维护现有的地位权势上面,虽说岳飞与刘琦一直以来,在嘴上都只是将对于他们的打压归因于秦桧之辈,但事实上他们心底里头也都觉得,这里头肯定也有这位天子官家,顾忌被女真金人北掳而去的徽钦二帝归来,会直接威胁到他现在的地位的原因。 虽然他们现在都眼睁睁地看着这位天子官家确实是整个就恍如换了一个人似的,但这样的转变,几乎就来自于那日的顷刻之间,让人简直就是无从捉摸,事实上现在不仅是岳飞与刘琦,恐怕是满朝的文武官员,都被这位天子官家这骤然之间转变弄得很有几分晕头转向,现在只怕他们之中的任一个人,都再不敢说自己真知道这个天子官家是个什么样的人,都再不敢说自己能知道这位天子官家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这些天来,这位天子官家的所作所为,固然让岳飞与刘琦这些个当世名将颇有些扬眉吐气的感觉,然则细想起来,他们对于这个天子官家到底是出于什么想法做出这样的安排,对于这位天子官家到底接下来想要怎么做,还真是不敢说会有把握能够拿捏得准。 如若这位天子官家什么都改了,但却偏偏就是没有改掉事实上只怕在许多身居高位者都具有的那种对权力的执迷,以及对可能危及到他权力之人的猜忌,那么这一次,岳飞与刘琦的举动,确确实实就是难以说得清楚的了。 这种事实在是令人不敢往深里想,如若是照着最坏的想法,这位天子官家在私心深处,仍然是原先的那位天子官家,那么甚至可以说从他一开始任命岳飞为知临安留守事,而以秦桧副之,恐怕就有那么点儿不怀好意的意思。 毕竟武人集体一直以来遭受文官集团的打压,岳飞更是险些落到个功高不赏,冤屈至死的地步,如若说是因此出于补偿心理,给岳飞一个较高的地位,本也是说得过去的事情,只是在这种天子官家不在临安行在之中的情况下面,骤然将临安留守这种等若监国的职务委给岳飞,却实在是很有点儿矫枉过正之嫌。 且不说这样一来,势必引起文官集团更强烈的不满情绪,以至于挑动文武之间的激烈对立,单只论被文人士子们把持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大宋朝堂,就不是加了个知临安留守事头衔的岳飞所能够指挥得动的,可以说现在之所以会出现到今天这般岳飞与刘琦不得不引军入驻临安各部院有司衙门的地步,虽然免不了是因为背后有着秦桧积极推动的因素,但却也并不是完全不可预料到的结果。 这样的事情,岳飞与刘琦当日不过是身在局中,不得不尔,现在事后想来,反推回去,事实上在当日里由岳飞出任知临安留守事之时开始,就几乎可以说已经是注定了会有今日之结局。 连他们这些个平日里只知军务,不谙政事的武人都可以想得到的事情,当日里那位自从突然xing情大变之后,几乎可以说是事事洞悉先机,算无遗策的天子官家,难道居然会想不明白么?! “我信得过陛下!”岳飞与刘琦默然对立,良久,岳飞忽然有点突兀地说了一句。 “是!”刘琦却居然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也根本没有去追问任何理由,只是轻轻点头,同意了岳飞的说法。 刘琦很能明白岳飞的说法,他们这些自枪林箭雨里拼杀出来的真正的军人,都自是有他们一套独特的观人之术,在那位天子官家匹马出城,救下了岳飞之后,虽说与岳飞与刘琦自己等人之间相互照面的机会也并不是太多,然而无论是岳飞还是刘琦,却都有着同样的直觉,那就是现在的这位天子官家,跟他们是同类人。 而在他们这一类人之间,有时候很多事情都是无需解释的,正如他与岳飞之间那种明明相互较劲,却又有着种可以随时交托xing命的信任的关系,在其他人看起来,想必都是不可索解的一般。 只是这样一来,却也就难免造成了另一个更加棘手的问题。 刘琦抬眼,正碰上岳飞微微苦笑的神情,很明显岳飞也已经意识到了问题之所在。 秦桧所说的那原本绝对是荒谬不堪,根本不值一哂的所谓流言,居然会让岳飞与刘琦他们如此地郑重其事,居然会在一群平生苦读圣贤之书,敬鬼神而远之的那些文人士子之中流传开来,其原因只有一个。 那就是这个天子官家确实是尤如完全换了一个人一般,无论是他的言谈举止,抑或是行为处事,又或者岳飞与刘琦这种间关百战的名将凭借着他们那种特殊的直觉所得来的判断,都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得到,这位天子官家确实再不是原先的那位天子官家了。 无论这个结果是如何的荒诞不经,但那种种铁一般的事实,却总是让人们心里有意无意之间,在心底里头事实上已经接受了这样的一个判断。 “这件事,委实也太过匪夷所思了”,岳飞终归还是摇了摇头:“无论如何,任秦桧之辈如何舌绽莲花,如若不过是空口白话,流言终归也不过是流言罢了!” “秦桧未必就是空口白话”,刘琦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或许有一个人,能够澄清我们心中所惑。” “只是,在此之前,刘某想先知道”,刘琦定定地望着岳飞,开口问道:“如若这一流言竟然是真实的话,岳帅却会如何选择?!” 第164章 人心 () “父亲”,早已守侯在门外的秦喜,看着秦桧缓步踱出宫门,连忙迎了上去,扶住秦桧的手臂:“父亲这些天清减了!” “嗯”,秦桧并没有太过理会秦喜的殷勤,他微眯起眼,望着空旷的大道,轻轻一哂:“岳飞应该也刚刚离开不久吧!” “是”,秦喜恭谨地低头,答道:“他与刘琦低语半晌,就一齐纵马,匆匆离去,似乎是有什么急事要办!” “急事?!”秦桧哑然失笑,似是自言自语地问道:“他们终于也坐不住了么?!” “自刘琦胆大妄为,强行引军入驻临安各有司部院以来,现下临安城中,尽是岳飞、刘琦的耳目”,秦喜随着秦桧的眼光望了过去,向秦桧说着,言下颇有几分愤愤不平之意:“尤其是这些天来,父亲身入宫禁之中,更是一时之间惹得人心惶惶,如若再任由刘琦他们如此猖狂,只怕我大宋天下,不日之内,要尽数沦入这干武夫之手了!” “呵呵”,秦桧听得秦喜那充满愤然的语调,却并没有接话,只是淡淡一笑,他抬起头,看着那片尤自被不断点亮的夜空,若有所思地说道:“今夜的临安城,可还真是不一般地热闹啊!” “不过是一群愚夫愚妇,自娱自乐罢了”,秦喜有点儿拿不准秦桧到底是真的不知道今天的临安城是为了什么而沸腾,又抑或只是故做姿态罢了,是以很有点儿模棱两可地顺口接了句话,抬眼观察着秦桧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说道:“为些天来,临安城中倒还真是发生了不少事情,还请父亲先行上车回府,由喜儿向父亲一一禀报!” “嗯?”秦桧终于有了些意外的神色,微微皱眉,眼神转向秦喜,在他脸上凝定了片刻,这才轻轻颔首,举步走向停在不远处的马车。 秦喜恭恭敬敬地跟在秦桧身后,搀扶着秦桧上了马车,这才紧跟着跨入那宽大的车厢之中,放下厚厚的幕障,隔绝了外面那不断炸响的烟火焰光,也同时隔绝了那不断传来的一阵阵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这才如释重负般地重重出了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些日子来,总是很有些怔忡不安的感觉,尤其是在今天这种全城沸腾狂欢的日子,秦喜却总是没有办法感觉到任何一丝欢喜的心思,反倒是觉得那些呼喊欢庆的声音,听起来总是让他心神不宁。 事实上秦桧直到今时今日,也都未曾真正向他吐露过一丝半点有谋夺赵宋天下的意味,然则这么些年来跟随在秦桧身侧耳濡目染,秦喜本也不是笨人,自然多少也觉得自己已经能够隐约窥得见自己这个义父的心思。 早在数个月之前,他都一直还是为着这样的发现而暗暗振奋着,毕竟他这位义父把持朝政垂十余年,绝对说得上是权倾天下,门生故吏,遍布朝堂,自借着与女真金国的和谈之议,而令那位庸怯懦弱的天子官家不得不在许多事情上妥协退让以来,自己的这个义父更是连开科取士之大权也一并揽入怀中,天下官员,大半出于门下,以这样的权力根基,若说真要哪一日想皇袍加身,改朝换代,在秦喜看来,也绝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所最缺乏的,不过就是军方力量的支撑罢了。 随着这几年来,秦桧借和谈之名,对于岳飞、刘琦、韩世忠等军中支柱般人物的成功打压,秦喜总觉得他们离成功的希望,也自是越来越近,毕竟在这些个当世名将被投闲置散,而他们一手带出来的几支铁军,也被分离整编之后,军方体系也自然要由此经历一次大规模地震荡,这也就恰是他们上下其手,重新安插自家人手的大好时机,军方虽说一向自成体系,但秦喜也相信,人心有私,绝大部份人还是识时务的,至少绝对不会如岳飞之流那般又臭又硬。 然则也就在这么短短的几个月之间,时局似乎就这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本已然必死的岳飞,居然就在风波亭中被救了回来,那些军方的名将,就这么重新回到了军中,回到了朝堂,而在女真金人举大军压境的时候,那个原本一直庸怯怕死的天子官家,居然就这么决意御驾亲征,带着大军亲上前线,与女真金人连番血战,而最不可思议地是他居然还就这么以弱胜强,居然还就这么赢了?!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秦喜觉得,眼前的这个大宋似乎就这么变了,变得一切如此陌生,变得一切都让他有点儿捉摸不准。 但这些都还只是其次的,最可怕的,却还是秦喜依稀感觉到了一些让他只觉得完全无力作为的东西。 那就是人心! 他也曾沉沦下僚,他也曾自问怀才不遇,直到机缘巧合,被秦桧收为义子之后,从此一步登天,青云直上,直到现在位列中枢,成为大宋朝堂之上炙手可热的人物,这些年来的沉浮经历,让秦喜一向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了整个大宋官场,看透了官场之上的这些规则,也看透了在官场之中打混的这些人,那一脸道德文章背后,所掩盖的那些共同的东西。 阿谀媚上,扶高踩低,只认权势,不计是非,在秦喜看来,这才是最真实的官场众生相,只要处于强势地位,只要手中握有着真正的权柄,就自然会有一群应声虫攀附上来。 所以秦喜自跟随着秦桧,被收为螟岭义子以来,参赞机密,无所不预,当然也知道他们的许多所作所为,多有于礼义廉耻不合、与圣贤教化相悖之处,但自秦喜觉得自己已经想明白了之后,这么多年来一面读圣贤之书,一面行小人之事,心下却再未曾感到些许矛盾挣扎。 圣贤教化不过是用来说来,不过是是用来摆在神位之上,供后人千古膜拜,而真正要做得成事,真正要成一代人杰,要立千秋功业,却惟有这些小人之行,惟有这些利益争斗,惟有这些蝇营狗苟。 除了那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三代之治,历代君王,历代权臣,又有哪一个不是踏着累累的尸骸爬上高位的,又有哪一个不是在那种充满了血腥与残酷的争竞之中,将无数对手踩在了脚下,才终于成就了他们的功名与伟业,而只要他们最终握有了权力,只要他们是最后的胜利者,那么不管是当世子民抑或是千载后人,都会不再留意他们身上的那一身鲜血,都不会去记得他们曾经有过的阴暗,他们在史书之中留下来的称谓,不是明君圣主,也是千古名臣。 而至于那些天理正义,那些昔日孔孟四处奔走,辗转于诸侯之间却始终坚守不变的坚持,在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在那些现实之中所有人都可以体味得到的官场规则面前,都不外是些迂腐不堪,不合时宜的东西罢了。 秦喜是这么想的,他也以为天下读书人,在这么多年来的争求科举,这么多年来的官场蹉跎之下,必然也是这么想的。 然而也就是在这短短的数月之间,秦喜却是开始有些感觉到,一切似乎开始变得有点儿不对劲,开始有些感觉到,身边的一切人,一切事,似乎都开始变得有些陌生了起来。 或许,这样的转变,就是从那天那个该死的朝议开始的。 第165章 变局 () 在那个该死的朝议大会之上,那个他们费尽了无数心机,才终于把他逼到死角的眼中钉岳飞,就这么施施然地脱了罪,还官复原职,而且更上一层楼;在那个该死的朝议大会之上,那个一直以来被大宋上下,包括天子官家在内都自奉为上宾的女真议和使节完颜乌鲁,就这么被当廷驱逐,从而自此逆转了宋金和议的局面;也就在那个该死的朝议之上,那位庸怯懦弱的天子赵构,居然就这么一改这十余年来对他义父低眉顺目,优礼有加的姿态,强释岳飞,力驱金使,还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放言要整顿王师,克日北上,驱逐鞑虏,恢复中原! 要知道,哪怕就在那朝议大会的一天之前,他们父子都还牢牢把握大宋朝堂的朝政大局;哪怕就在那朝议大会的一天之前,他们父子挟与金国和议之谈,兀自能令得天子低眉,群臣俯首,甚至于朝堂之上那些百官臣僚,十有仈jiu,都是出自于秦桧门下的裙带姻亲,门生故吏。 然而却也就是这么一场朝议大会,一切似乎就变了个样,那位十余年来一直庸怯懦弱,以至于朝政权柄实质上已经日益转移到他们父子一党手中的天子官家,居然就借着这么一场朝议大会,将大宋皇朝至高无上的权力,又这么轻易地捉回了自己的手里,就这么轻易地让他们父子一党,十余年来的辛苦经营,十余年来的安排算计,就这么变成了一场玩笑。 这些日子来,每当想起那日朝堂之上,几乎所有的官员们都在跟随着那位天子官家山呼海啸般大声反复呼喊着那句“驱逐鞑虏,恢复中原”的时候,那种热泪盈眶,不能自已的场景,秦喜都会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他很清楚的知道,哪怕就在那场朝议大会之前,这些满大殿的文人士子们之中,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费尽了心思想得到他们父子哪怕一丝青睐,不知道还有人削尖了脑袋希望能够钻进他们父子的势力圈子当中,哪怕只是能得他义父这位独柄朝政的秦相公一言之赞,也足以让这些个官员们兴奋莫名,对于未来的仕途充满无尽的幻想。 虽说在他这位义父独禀朝政垂十余年之后,还能够够资格上得朝堂议事的朝中文臣士子,几乎都已经是经过了他们父子一党认可的人物,然则在这秦桧独禀朝政垂十余年之后,对于在朝堂之上安插人选,已经成为一种惯例了,除了一些特殊的要职要缺之外,其他的职位人员虽然都还是经过了秦桧点头,但他们父子却多半并未给予多少关注。是以就在那场朝会之前,秦喜走上殿来,一路之上也还见到了不知多少人的媚笑之态,听到了不知道多少如潮的谀辞,不知道这大殿之上还有多少人,以得他们父子一顾为荣,甚至往往以能够跻身于他们父子一党而自我标榜。 而且,比照昔时宋辽之例,与金国尽力缔结和谈之盟,这一原本由秦桧所提出来的策略,这些年来在大宋朝堂应对金国之际,已然隐隐成为大宋上下所共守的国是,这里面固然有着秦桧一党暗中极力推动,再加上那位天子官家庸怯懦弱,一味偏安自守的原因,然则若是没有朝堂之上文官集团的认可,却也是绝不可能。 大宋自开国以来,除太祖太宗两朝,武功再无可足道之处,虽说大宋历代君王,无不自称以克复幽燕之地为己任,然则这么多年传承下来,到得真宗皇帝之后的大宋天子官家,嘴上叫得再响亮,心里却也早已然明白所谓的克复幽燕已然成为一句牙疼咒般的空话罢了。 而也正因此,大宋朝堂上下,开始更加极力贬抑武功,而推崇文治,以至以朝堂史臣公然而称论三代之功,不以武功而以文治,由是而得出有宋一代文治之盛,超迈汉唐,实为三代之后独一无二的至盛之世这种让遗笑后人的结论来。 事实上这样一种荒谬绝伦的理念,追根溯源,最早应始于真宗一朝,当日里的真宗皇帝御驾亲征,亲眼目睹了宋辽之战,经历了亶渊城下险胜求和,与金国订立亶渊之盟之后,心下基本上就已然明白了收复幽燕,克复神州的祖宗之志,由他而后,实在再没有多少可能实现,而大宋一向自居天下正统,却不得不在亶渊之盟中以兄事辽,实可谓是颜面尽失。 那位真宗天子早期也算得上是为政清明,励精图治,然则他所面对的问题,却是奉行大宋皇朝那以文驭武,将从中御的祖制从根子上几乎必然引发的武备松弛,军队战斗力不强的问题,真宗皇帝不过一守成之主,没有那个魄力,也没有那个能力,却扭转这样的局面。 然则作为数十年来一直接受着大宋为天下之中的宋室君臣来讲,亶渊之盟后宋辽之间的局面,着实让他们实在难以面对,是以至上而下,无不极力找出一个让他们能够说服自己的说法,来证明他们认识之中维系天下的秩序并没有崩溃,来证明他们所置身的天下,仍然还是他们先前所认识的那个天下。 也正因此,真宗一朝后期的君臣,才会如此近乎夸张般地强调着他们共同治理下的这片国度,是如何地繁华,是如何地兴盛,甚至借助封禅、符瑞等种种举动,来向所有人,包括向他们自己竭力地证明这一点,以使他们忘却一些必须要面对的问题,为此这些可以说是当世掌握着近乎所有知识的治国君臣,居然会如此坚持地认定一些至为荒谬的理论,并且对此深信不疑。 而秦桧昔日刚刚鼓吹与金国和谈,将对金国之策略由拼死一战而转为不惜割地求和的过程之中,也自是借助了大宋朝堂上下君臣的这种心态。 毕竟当日里南渡之初的大宋君臣,在那种乍一下由万方来朝的天朝上国,变成个风雨飘摇,几乎无立椎之地的流亡朝廷如此剧变之下,君臣上下在心态上面无疑也正面临着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虽说当时的局面之颓坏,实不可与真宗年间相提并论,而靖康奇耻对于大宋君臣,对于文人士子心中那套对于天下的认知体系的冲击,也决不是亶渊之盟所能比拟,然则待得南渡之后的朝廷渐次安顿下来之后,他们那种急需于一种能够让他们坦然面对如此惨败,让他们能够继续支撑住他们心中那种认知体系的说法的心情,却也更要比亶渊之盟后真宗一朝的君臣,更要迫切上千倍百倍。 错非如此,在当日那等情势之下,大宋开国太祖开基立国的汴京神器,仍旧陷落于胡虏之手,大江北岸千千万子民,兀自辗转于铁蹄之下,而岳飞、韩世忠辈那四路铁军并举,已然渐渐取得对于金国大军的战略攻势的时候,纵然秦桧再谋深智远,以其一人之力,也决无法扭转整个局面。 以今时今日秦桧之力,或可称得上权倾朝野,只手遮天,但在当日里他刚由女真金人的手上只身逃归之时,却几乎是无根无底,虽说他早在汴京城破之际,就已然是以御史中丞的高位被女真人掳掠北去,但经过靖康之变,昔日的康王赵构即位为君,在江南半壁重新站稳了脚跟之后,这个南国小朝廷早已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秦桧在当时那个大宋朝堂之上的份量,着实也说不上有多重要。 可以说若不是借着这个和谈之议,迎合了当是时大宋君臣上下那种在剧烈动荡之下急欲于救得一个安稳的立身之所的需要,又恰恰给了这些个希望能够对于靖康之耻有一个恰当的解释,从而可以继续维持他们所熟悉的那一套将从中御,以文御武的治道秩序的南渡君臣,一个恰到好处的借口,秦桧也绝无可能在短短的时间之内,由一个被放归的逃臣,骤得高位,跻身中枢,而在那些年间,秦桧更是挟金自重,借着将自己打造成宋金和议之间不可或缺的关键xing人物,从而渐渐张大相权,至有时至今时今日这等独禀朝政十余载,官员臧否尽出其手的局面,这里面固然有着秦桧长袖善舞,长于经营的原因,但却也可以说明,与金国和议能成为大宋国策,本身也就是符合文官集团的心理需求,是整个大宋朝堂之上文官体系一致认可,甚至于落力推动的结果,而至于偶有些对于这项策议持不同态度的臣僚,在秦桧独禀朝政十余载之后,也早就已经远远地被贬黜到不知道哪个穷山恶水之间了。 然而却也正是因为如此,那天朝堂之上的那一幕,就更是分外地让秦喜感到心胆俱寒,因为他直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就在这转眼之间,局势就会变到了这样的一步田地。 事实上早在那位天子官家匹马出城,将岳飞一干人等自风波亭中放了回来之后,秦桧就曾与包括他在内的几个在朝中亲信子侄商议过这件事情,毕竟虽说当日里他们都还自是以为所谓的天子官家匹马闯关之类的传闻,多半是被他们收买了的那几个内待为了多要赏钱而故意夸大其辞,然则既然那位天子官家居然会做出了释放岳飞这样的举动,那个中的意味,就实在值得他们仔细推敲了。 毕竟这些年来,秦桧手中权势不断扩大,几乎已然隐隐有凌驾于皇权之上的趋势,而岳飞无论如何食古不化,对于军中总是还拥有着极大的影响力,这位天子官家若是动了心思,意欲引岳飞来治秦桧,倒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只不过那日里他们私下讨论之后,直至第二天秦喜步入大庆殿参加朝议之前,他的心情也都还一直是非常轻松的,毕竟在他们看来,这位天子官家这一着不外是病急乱投医,虽说或许会给他们带来那么一点儿的麻烦,但却没有多大的实际威胁。 毕竟大宋皇朝以文人士子共治天下,这是自开国太祖皇帝陛下就传下来的祖制,只要现在的天子官家承袭的是大宋皇朝的法统,那么他也就必须遵守这样的祖制,而经过这么些年来的经营,朝堂之上的文官集团,早已多半尽数是秦桧门下,秦桧更自是通过对于那些武将的打压,隐隐成为身寄天下文人士子之望的文人魁首,在这个时候,寄希望于岳飞这样一个纯粹的武夫,来意欲重夺已然渐次转移到秦桧手中的国柄大权,在秦喜他们看来,实在无异于饮鸠止渴,只怕势必激起那些文人士子的一致反弹,到时恐怕这位天子官家的大位,都未必能够再行坐得稳当。 秦喜他们几个心腹,早在于上殿之前,就已然把那天朝议可能发生的情况的反复商议推演了许多遍,原本心下对于那天可能发生的情况,都自认为颇有把握,但秦喜却是怎么也没有想到,那天大庆殿上的一场朝议,居然会出现这样的场景,居然会是这样的一个结局。 那个似乎换了一个人的天子官家,似乎就只是借着那么短短的几番话,居然就这么成功地扭转了整个局面,居然就这么让那些个很可能在片刻之间都还是死心塌地的秦桧一堂的文人士子们,就这么忘掉了文武之别,就这么忘掉了他们的立场与态度,居然就这样在朝堂之上欢呼了起来,居然就这样在朝堂之上,向着那位天子官家欢呼了起来。 秦喜知道,那位天子官家能够做到这一点,必然因为他看到了些他们父子一党忽略掉了的东西,而这一被他们父子所忽略掉的东西,却是重要到能够让这位天子官家在转眼之间,重新夺回了把握整个朝局走向的大权,却是重要到能够让秦桧数十年经营,让他们父子一党十余年心血,就在那天的一场朝议之间,溃败得几近于烟消云散。 秦喜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想明白那位天子官家捉住的到底是什么。 当然,或许这并不是秦喜真的不明白,只不过因为他实在不愿去想,因为他只要每一次隐隐想到了那个可能的答案,他就总是感到一阵莫名的惶恐,然后继之而来的,是一阵强烈至无可遏抑的羞愧未名与恼羞成怒相交织的怪异的情绪。 马车想来拐进了一条繁华的街市,“呯呯”的连声炸响,不断响起在马车两侧,哪怕放下了厚厚的布帘,也难以隔绝外面的光影变幻,想来不知还有多少烟花爆竹,正在同时的燃响,正如那如潮涌般的欢呼声,哽咽声,祈福声,笑骂声,不断地传入秦喜的耳中,无论如何也阻隔不住。 民心! 这就是民心! 难道自己以前关于人心、人xing的一切认识,居然真的都是错的么?! 秦喜仰起头,一时有点儿微微地发愣,连秦桧在呼唤他的声音,居然都没有听见。 第166章 歧见 () “喜儿”,秦桧看着秦喜怔忡的模样,微微提高了声音,看着秦喜周身一震,低下了头来,这才柔声问道:“看你面色苍白,可是身体有什么不妥么?!” “义父恕罪”,秦喜回过了神来,连忙站起下拜,向秦桧一礼:“孩儿没事,只是这些日子来义父不在身边,孩儿不得时时听聆教诲,处理起事情不知道到底分寸如何,不免有些提心吊胆罢了!” 他虽然已然隐隐有些明白方才心里的那些想法,但却是深知这些念头绝不能在秦桧面前透露一丝半点。 他跟随着秦桧多年,虽说对于自己这个义父的心xing为人,还时常有些高深莫测的感觉,但有一点却是可以完全确定的,那就是他的这个义父,绝对不允许如他这般的心腹子弟,有类似于现在这般心思动摇的念头,如若让他的义父现在知道他现在心里的所思所想,只怕立时就要被当成是一种**裸的背叛了。 而他这位义父对于敢背叛他的人所采用的手段,让秦喜现在想起刚刚的失态,背上都还自是一片的冷汗。 “难以拿捏分寸如何?!秦喜你位列朝堂也已经有十年了吧,秦桧却似是丝毫没有注意到秦喜的失态,他伸手,微微地撩起车窗上的布帘,望着绽放在夜空之中的那一片五颜六色,嘴角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似是在对着秦喜问道:“这大宋还是原先的大宋,这天下还是原先的天下,怎么忽然之间,就变得连处事分寸,都如此地不好拿捏了呢?!” “孩儿该死,义父……”秦喜原本便心下惶惑,听得秦桧话中隐有责备之意,一时大惊失色,他原本便还保持着下拜的姿式,这下更是五体投地,连头也不敢稍有抬起,口中称罪,便欲辩白。 “起来,起来”,秦桧却自是如同这才发现秦喜跪在眼前似的,出声打断了秦喜的话,他不以为意地向秦喜挥了挥手,说道:“我这不是在说你,我只是在问我自己!” “义父……”秦喜抬起头,看着秦桧那一般清矍自信的脸上,居然隐隐有了几分苍老疲倦的味道,心里觉得有种异样的情绪翻腾了上来,只是开口,唤了一声,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我进皇城,也有那么几天的功夫了吧”,秦桧的眼神凝在秦喜的脸上,语气又恢复了原先一贯的那种古井不波的味道,淡淡地说道:“岳飞、刘琦引军进驻临安各有司部院,如此大逆不道,难道就再没有大人们站出来了反抗了么?!” “孩儿已经按照原先义父的吩咐,一一安排下去了”,秦喜愣了一下,连忙小心地回话道:“刚开始的时候,一切都还是按照义父原先的计划发展,几位信得过的大人们,都鼓动着身边的同僚奋起反抗,对于那些进驻的兵弁们……” “不用说这些细节”,秦桧微微皱了皱眉头,打断了秦喜的话:“你只要告诉我到底后来问题出在了哪里!” “是”,秦喜借着这段时间,也已经渐渐将心情平复了下来,他应了一声,看着秦桧,苦笑着说道:“问题是出在御史台!” “御史台?!”以秦桧的城府,也不禁微微露出了些许错愕的感觉。 “是的,御史台”,秦喜说到这些正事,也已然将心思收了回来,他如在家中般站起了身来,在旁边属于他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这才对着秦桧摇头叹道:“原来在义父的计划之中,岳飞、刘琦这两个武夫,胆敢引军入驻临安各有司部院,视一众文臣若囚徒,上不合天理,下不合王法,御史台一帮清流,决不可能就此坐视,甚至很可能不惜以死相拼!” “刚开始的时候,一切也还是尽如义父所料,御史台一干大人们携手立cheng ren墙,阻止一干武夫士卒踏入御史台中,双方越说越僵,眼看一番冲突在所难免”,秦喜说着,忽然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可就在这个时候,包大仁闯了出来!” “区区一个包大仁何足为道”,秦桧哑然失笑,若有所思地说道:“能影响御史台风向的,恐怕是另有其人吧!” 御史言官,历来就属于清要之缺,早在先秦之时,始皇帝为分吕不韦之权,设御史大夫以制衡之,是时御史大夫便掌有纠察百官之职责,凡丞相可过问之事,御史无不可问,可谓权重一时,延自后世,虽说御史之职权屡有更迭,但直至唐代之际,御史仍然可谓权重一时,当是时天下十三道御史出巡之时,各州县官吏均畏惧如虎,纵是大州刺史,亦往往因一言一行不合,而被刺史当场锁拿,羁押处置,御史之权其重如是。 延至大宋开国,各项典章较诸唐季尤为齐备,御史一职成为专门的清要言官,不能直接判罚处断,看似职权缩小,然则却因为大宋太祖皇帝定下了不杀大臣及言事官的誓碑祖制,使得一干御史等若拥有了太祖皇帝亲赐的免死金牌,再无顾忌,风闻言事,弹劾朝政大臣之余,甚至矛头所向,连与天子官家当面,都敢据理力争,毫不退缩,纵然官阶不过七品的御史,却也自是敢于触天子官家之逆鳞于朝堂之上,可谓是位卑而名显,是个极为重要的清要之职。 也正因此,一直以来,对于御史的选拔,都是极为严格的,非是身寄士林之望,素有贤良方正、直言敢谏之名的,绝难以得任御史之职,而一旦得任御史之职,纵然原先不过士林之中的小辈,却也顿时身价百倍。 秦桧虽然独禀朝政十余年,无论是常科取士,朝廷所开贤良方正直言敢谏的特科取士,都被其操控大半,更自通过掌控着朝堂之上的升迁之路,来操控了大宋朝堂之上大半的文官团体,然而士林之中却也难免有一些真正把书都学进去了,把孔孟之说当成天地至理的真正的儒生们,觉得穿一身绣着獬豸的青袍,终日以匡正时弊,扶天地正气为己任,没事就在朝堂之上上骂天子,下批诸臣,实在是一件十分过瘾十分有意义的事情,是以根本就不想着升迁向上,而这些被孔孟之说深信不疑的家伙,又往往持身甚正,让人难以捉住把柄,又有太祖皇帝的祖制在那,哪怕以秦桧一党在大宋朝堂之上的实力,也实在没有办法拿这些人怎么样。 是以原先御史台中虽说由秦桧一党的万俟卨出任御史中丞,然则秦桧对于御史台的掌控力,在临安各有司部院之中,或许可以说是最弱的了,虽说这其中也有秦桧刻意为之,以安那个天子官家之心的原因在里面,但毕竟也可以说明御史台中张扬个xing的大人们,还真是颇为不少。 只不过这些家伙的桀骜不驯却也并不只是冲着秦桧一个人的,这些人既然会连天子官家,连当朝权相的脸面都敢当面冲撞,那就证明了他们实在是一群奉孔孟之说为天地至理的书呆子,既然如此,那面对着岳飞、刘琦引兵丁入驻临安各有司部院的,诚可谓是大逆不道的举动,他们更是绝对不可能容忍,是以在原先秦桧的安排之中,这些书生气的御史们,应该是第一批与岳飞、刘琦他们起冲突甚至不惜送死的人。 毕竟孔孟之说,原本便自是宣称大义所在,虽千万人亦往之,这些书生气重的御史言官们,平日里不以帝王之威,权相之势为念,现下面对着那些他们一向以来最为看不起的兵弁们,虽说是手持刀枪,但想来也绝不会有所退缩。更何况,当是之时,秦桧一党所安插在御史台中的那些人物,也必是会加以不断鼓动,也必然会在对峙之际趁机挑起冲突,自必是要搞得非溅血御史台前,不能罢休了的。 原本在秦喜他们制订的计划里面,这样做诚可谓是借刀杀人之计。 这些年来,他们威权日重,对于这些时常对他们还敢口出恶言的苍蝇们,也早就已经颇为厌恶了,只不过一来为了安那位天子官家之心,二来这些家伙虽说食古不化,但却基本上都属于能将孔孟经典身体力行,通贯于日用平常之间的人物,在官场上或许没人喜欢,然则在文人士子之间,在临安行在刚刚重建的那些太学生里面,却都是拥有着极高声誉的人物,如若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轻易动移了这些人的话,只怕秦桧一党在文人集团之中的声望,也难免要受到强烈的冲击。 而如若这些个御史大人们是在与岳飞、刘琦之辈放进京来的兵弁们冲撞之间而出事的,那么在大宋皇朝这种文武之间对立局面已持续百余年的情况下面,不难想见文人士子们,将掀起何等可怕的反抗浪潮,而岳飞、刘琦等一干武人,又将遭逢何等样的局面,只怕到时纵然那个天子官家再过强势,也绝难保得住岳飞与刘琦的xing命,毕竟这些个文人士子,再怎么说,也是大宋皇朝治理天下的根本。 秦桧知道,包大仁这个人是不简单,但他终归只是一个戏子出身,纵然这些天来在大宋朝堂之上表现不俗,然则在那些个书生气浓重的老大人的眼中,却仍旧不过是个因巴结万俟卨而侥幸科考得中的佞幸小人,无论他说的话再如何大义凛然,再如何战尽道理,也绝说不动这群只认孔孟之学的御史大人们,是以秦桧只是略一沉吟,也就自知道能够让这群御史们这些天来如此令他出乎意料地没有出现过激的反应,绝不可能是包大仁一人之力。 而说话能够让这些在文人士子之中久享清望的御史们听得进去的,总共算起来也没有几个,尤其是会参与到这件事情里面来的人,实在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义父明鉴”,秦喜已经习惯了秦桧这种对于事情有若亲见的惊人洞察力,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惊异的神色,只是拱了拱手,说道:“正是勾龙如渊从中作梗,才有今时今日的局面!” “当日里勾龙如渊原本也是作势抗争,还亲自站在了御史台那些御史言官们的最前面的,只是听了包大仁一番话后,他却就这么改变了主意,反倒是回过头,劝住了那帮御史,以至于功亏一篑”,秦喜说着,想起那天的情况,一时颇有些愤愤:“而这些日子来,原本临安各有司部院,也都有不少官员心怀不忿,只是在看到御史台的态度之后,却都自是大半退缩了回去……” 现在大宋朝堂之中的官员,大半尽皆出自于秦桧一党门下,而秦桧一党之所以能够在这些年来招朋引伴,无非是因着他们一党手持国柄大权,能够给予这些文人士子们青云直上的一条捷径罢了,这虽然使得秦桧一党在最短的时间之内聚集起了最大的力量与最高的声望,然则这样所吸引来的,却也多半就是这样一些趋炎附势之徒,大家因利益而结合,在这样的情况下面,自然也就绝难有人会有不惜以死相拼的血xing来。 “原来我们根据情况的变化,按照义父的吩咐,做出了一些安排”,秦喜深吸了口气,接下去说道:“但现下全城已经尽数被刘琦所掌控,在我们的周围,布满了刘琦的眼线,他甚至还公然监控相府,尤其是那个勾龙如渊,居然在这个时候,大反常态,公然帮着岳飞他们说话,要各有司部院的官员们都保持冷静,以待天子官家归来……” 以秦桧的城府,自然也不会将所有应变的希望,全放在御史台的那群老夫子的身上,他自然也有着另外的安排和手段,来人为地制造出一两起流血冲突来。 大宋朝堂之中的文武对立,是自大宋开国以来就从来未曾真正解决过的问题,这一积蓄了百余年的文武相争,又经过这一阵时间以来岳飞等武将被重新重用,隐隐有锋芒盖过文官集团之势这一事件的发酵,在发展到这个岳飞、刘琦等不得不使出引兵入驻临安各有司部院这样的行险之着时,可以说已经达到了最巅峰的状态,如若有某个文人士子喋血于那些军士之前,使得这股情绪就这么爆发出来,那么只怕临安城的局势,就再不是那些岳飞、刘琦之辈所能够操控得住的。 大宋自立国以来,就是以文治天下,哪怕是临安城中的升斗小民,也都自是无可置疑地接受了这样的说法,岳飞、刘琦之辈引军入驻临安各有司部院的举动,实质上吓阻的意义要远远大于实际的用途,如若真的是物议沸腾,那些各有司部院的官员们都舍生忘死地全力抗争,那只怕岳飞、刘琦也绝难以控制得了临安城的局面。 只不过现在说这一切都晚了! 看着眼前这欣喜若狂的民众,看着那比任何年节时都要更绚烂上不知道多少倍的满布烟火的夜空,任谁都知道,那个天子官家在前线所取得的那场大胜,对于临安城,对于整个大宋,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这样的时刻,无论是谁,恐怕都再无法在那位天子官家凯旋归来之前,动摇得了大宋朝堂之中的局面,而那些临安各有司部院的官员们,无论心下是如何地不满,在这样的气氛下面,也是绝对不敢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再有什么情绪,也得先行放在一旁,相忍为国,直至那位天子官家归来再说。 “勾龙如渊”,秦桧口中轻轻地念叨着这个名字,缓缓地说道:“回府之后,我要见一见他!” 第167章 回头 () “丞相”,提前探路的前哨策马飞奔了回来,在马上向任得敬一礼:“前面五里处就是歇脚休息的地方,已经都打点好了。” “嗯”,任得敬暗地里松了口气,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微微颔首,向旁边的护卫下令道:“大家放马缓行,到前面休息!” 他是文人出身,以科考得官,虽说入夏之后,因缘际会,现在也算得上是身负着一身不俗的武功,然则对于骑马疾弛这样的事情,也不知道是否因为心理上的原因,却还是总觉得很有些不习惯。 只是此番入宋,一来时间上颇为紧迫,容不得他们缓慢布置,徐徐赶来,二则在西夏国中虽然任得敬父女得后党一脉支持,已然算是站稳了脚根,然则属于西夏国主那一脉的势力,依旧是根深蒂固,在西夏朝堂之中与后堂分庭抗礼,丝毫不落下风,尤其是坐拥军中大权的晋王察哥虽说态度暧昧,但是有意无意之间,却颇有几分回护帝堂之意,而任得敬此番入宋之行,更是一早就怀有针对晋王察哥之意,是以一旦定议,便自连夜成行,昼夜快马,沿路疾奔,丝毫不敢略有延搁,生怕给了那些政敌一个留滞下自己的机会。 这沿路跟随着他的,都只是一些西夏后党千挑万选出来的高手护卫,是以这一路上除了路过关卡抑或更换马匹之类处理必要的事情之外,一行人都自是纵马狂奔,有时错过宿头便自餐风露宿,一切以赶路为先。 任得敬放松马缰,缓缓而行,抬起头来,向四周望去,一抹夕阳映处,路畔的水流上散出金黄鳞光,官道两边的草尤青绿,不远处显然是个小小的村落,几柱炊烟袅袅生起,呼吸之间充满了夏季独有的那种慵懒而充满了盎然生趣的味道。 西夏而今与大宋并不接壤,任得敬他们此番前来,还要绕行经过女真金人所占据的地方,是以这几天来都丝毫没有多做停留,也就直到现在进入宋境之后,总算才略微有了那么一点儿休息放松的时间。 任得敬就这么信马由缰,缓缓地走着,蓦然之间,从心底里头,却就这么涌出一股奇怪莫名的情绪。 “臣不敢望到酒泉郡,惟愿能生入玉门关”,不知道为什么,任得敬的心中想起的,居然是班超奏章之中的这两句话,他举目四顾:“这才是我的故国啊,是我祖宗坟墓所居之处,是我祖先英灵依归之所!” 在献城归降西夏之前,任得敬本来就是一个大宋治下那最传统的千千万万读书士子之中的一员。 他家中本是个上等户,也有着不少田地,然则到得任得敬的父亲那一代,却因着几件官司,已经有些门户破败了,只是将所有的希望都倾注在任得敬的身上,于是倾全家之力供任得敬自小刻苦攻读。 任得敬也算得上不负所望,中举,登弟,年纪轻轻便外放为官,历任州县,在大宋皇朝优礼文人的政策下面,他的薪俸已然足以支撑得起一个大家子的一切开支,他也如大宋朝千千万万的文人士子一般,善琴,嗜酒,奉养双亲,与家中那善解人意的美貌娇妻情投意合,相敬如宾,任得敬曾一度觉得人生之至乐,无过于是。 任得敬也并不曾缺乏爱国热血,当日里徽宗皇帝抽调西军北上击辽,西线空虚,西夏大军几路分进,一举而陷西州数城之地,大举掳掠,空城而去,虽说后来宋军重新夺回进驻这边境之地,然则却在与西夏军队对峙之时,处于绝对的下风,当是时边境不安,还有行动能力的百姓,许多扶老携幼迁往内地,几大边州的主管官员也都自被西夏军队所杀,朝中官员均是视到这西境边州为官为九死一生之畏途,任得敬却自问家中双亲已然归老,自己再无牵挂,于是在这万马齐喑之中挺身而出,自愿到那边州之地就任西安州通判,权知州事,带着他的娇妻与刚出生的女儿,为朝廷戍守边境。 任得敬虽非武人出身,对于宋军与西夏军之间的战斗,也起不到什么样的作用,然而他在西安州荒凉之地,招抚流民,力劝农桑,在短短的几年之间,将那饱经战火蹂躏,在西夏铁骑大肆烧杀掳掠之后十室九空,一派荒凉景像的西安州一应府县,治理得尽复旧观,给大宋皇朝提供了一个安宁的边境,也给那些对西夏作战的边军提供了一个稳固的后方。 然则一切的转变,却就从那个狗官奉枢密院之命,到西安州察勘军务开始! “万俟卨!”任得敬在心中念叨着这个名字,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眼前这宋室的山,宋室的水,让任得敬特别容易却回忆去那些他原本以前已经过去了的往事,而也就直到他忆起了这一切的时候,才发现那股子埋在心中深处的的恨意,历经了这么多年,都未尝有半分的淡却,反倒是要比当时更浓烈上百倍、千倍。 他跟万俟卨是同科进士,当日里赴京赶考之时结识,在京师待考的日子里,两人闲来无事谈天论文,觉得志向相投,也是称兄道弟,亲热无比,而同榜登第之后,多了这样的一层关系,相互之间更形亲密,虽说这些年来,两个人分别被放外任州县,相隔千山万水,多年未尝一见,但也还是相互之间书信往来不绝,称兄道弟,颇为亲热。 只不过相较起来,万俟卨比之当日里的任得敬,实在是要更加善于上下经营不知道多少倍,是以任得敬虽是自请出任边境守臣,已算得上是超迁品秩,但万俟卨的升迁之途,却是比他更为快捷平坦,这一次万俟卨更是由州县主官直接调回京中大理寺担任大理寺丞,身居要津,又自是位居中枢,其地位已然远不是任得敬所能够相比的了。 这一次万俟卨奉令出京,察勘边镇军务,恰巧能绕到西安州,与任得敬相见,当时任得敬也自是颇为喜悦,自觉与万俟卨算得上是通家之好,又在这边镇之中,没有那么多拘束,是以也带着万俟卨回到家中,引了妻女相见,却不料就此种下了祸根。 “玉儿……”任得敬默念着这个多少年来无时无刻不念兹在兹,但却是已经有不知道多久都未敢去触及的名字,许多前那种椎心刺骨的感觉,忽然之间就这么都翻腾了上来,让任得敬一时之间,简直都觉得有几分呼吸艰难。 他受尽打击之后,由大宋而转投西夏,心xing由是大变,投靠后党,拉拢势力,排斥异己,也算得上是阅尽人世沉浮,但也直到现在,他还是很有些想不明白,这个世上又怎么会有如万俟卨如此这般无耻龌龊之辈,为什么会有人能长出这样的一副心肠。 就在当日里他将万俟卨带回家中的时候,他还是将万俟卨当成了一个可以诉说心事的手足兄弟的,毕竟他在西北边境这么些年,虽说基本已经算在这西北边境之地安下了家来,抚境安民,公务繁忙,日子充实无比,家中又有娇妻爱女,倒也不虞寂寞,也差不多已经适应了这西北天高地阔的环境,只是这西安州边陲之地,又自是连年战火,难免文治不兴,这些年来任得敬也已经很努力地试图重建州县学府,只是这数战之地,实在没有多少文人愿来就教,而当地百姓刚刚在他的招抚之下,渐次恢复农耕生产,也没有多少兴趣来响应这位任通判的号召,送子弟入学,是以这些年来任得敬虽说把这西安州治理得颇为风生水起,但却也还是一直以自己这治下之地,几乎完全看不见几个文人而感到郁郁寡欢,怎么说对于他这样的正途科举出身的文人士子而言,与三五儒生,畅谈风月,唱作酬答,原本也就是生活之中最为日用平常的一部分,这些年来却都遇不上有文人知己能够满足这位任通判这一方面的需求,是以现下终于看着万俟卨这个可以与之谈的文士前来,自是不免比之先前更要亲热上几分,更何况他们原先在京师之中,原本也就已经叙过兄弟之谊了。 只是任得敬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位他引为通家之好,当面之时也是亲切万端,似乎真的也是把他当成兄弟的万俟卨,居然会在见过了他的妻子之后,就这么垂涎于他那娇妻的美色,而且非但不因此而有些许羞愧之心,反倒是生出了那满腹的毒计,想图谋他这个兄弟的妻室。 只可惜当日里任得敬还根本未曾有过些许这样的警觉,甚至于当日里他的夫人还凭着女xing的直觉,察觉到了她相公的这位兄弟看向她的眼神,时常含有些不同寻常的情绪,也因此几次隐讳地向任得敬提起了这件事情的时候,任得敬还都只是觉得这不过是他的夫人过于敏感,反倒是说了他夫人几句,对于这件事情一笑置之,全然不放在心上。 也就在任得敬殷切招待了万俟卨十余日,离开之际还出城相送数十里,双方述尽兄弟情谊,才终于洒泪而别之后不到半个月的光景,从京城而来的一道命令,就将任得敬彻底地震傻了。 那道京中行文而下的敕令,俨然清楚地写着要将任得敬立即押解回京,听侯有司勘磨。 直到许久之后,任得敬才知道,原来就是他的那位兄弟,一回到京中,就上疏天子,弹劾他任得敬十大罪状,五大当死,因着万俟卨本身就是衔命出京,带着察勘边境的差遣,他本身又是大理寺的主官,原本就掌握着全国的最高刑狱之权,而且他现在意有所图,更是动用了他在京师之中的所有人脉与力量,一下子就让那位本来就对于边事完全不甚了了的徽宗皇帝相信了他的说法,下令将任得敬解押京师,收监待勘。 也就是在这么一转眼之间,任得敬就这么面临着家破人亡的境地,当时的他,甚至还都弄不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被押解上路,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被投入诏狱,如若不是机缘巧合,恰好碰上那段时间之内天下局势骤然急剧动荡,北上击辽的西军居然被辽军残部所败,辽军残部、西夏军队,甚至于那个当时在名义上与宋国属于同盟的女真部落,都自是对于宋国这片膏腴之地虎视眈眈,边事糜烂,几至于不可收拾,由是而导致大宋朝堂之中几大势力由是分解重组,万俟卨也在这一轮的**之中被波及,调离中枢,贬斥外地,而西境情况的全线恶化,也让当朝的天子注意到了任得敬这个颇具边才的犯官,任得敬这才得以从诏狱之中侥幸逃生,被从诏狱里放了出来,还被官复原职,让他返回那已经风雨飘摇的西安州,却当他的通判。 对于大宋朝堂来说,他们能给予任得敬的一切似乎都跟先前一般无二地还给了他,除了一句“期以戴罪立功”的空话之外中,原先的官位,封赐都仍旧照着原样地封还给了任得敬,甚至于为了让这位颇具边才的官员回到西北边境,却替大宋皇朝效死守边,当朝天子还亲自召见,温言宽慰,对于一名身上还挂着几项未曾洗清的大罪的犯臣,大宋朝廷似乎也已经算得上是足够宽大了。 然则对于任得敬来说,这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他再回不到以前的人生了,他再找不回原先他曾拥有的那一切,属于他的那片天地,已经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再不可能回复到先前的模样。 也就直到被从大理寺的诏狱之中释放出来之后,任得敬才知道,他的妻子,他最深爱的妻子,也就在他被下到诏狱的不到十天之内,被万俟卨用尽各种手段百般凌迫,意欲逼其背夫改嫁,然而他印象中平日里连偶尔做针线活时不小心刺破手指都要雪雪呼痛的那个柔弱的小女子,却就这么在等待自己洗冤无望的绝望之下,痛斥了万俟卨一番之后,就这么从容就死。 如若不是一个忠心的老仆人,早在任得敬刚刚出事的时候,就很有先见之明地将他的女儿带离了府邸,只怕任得敬这一点血脉,也绝逃不过万俟卨的毒手。 是以任得敬在回到西安州后不到半个月之后,这位重新赴任,被当地已然在西夏军打得左支右绌的大宋西军与那些成日提心吊胆的当地父老寄予厚望的任通判,就这么暗中与西夏军勾结,引西夏大军入城,献城以降,从而从大宋的西安州通判,摇身一变而成为西夏辖下的西安州知州。 虽说他早与西夏有约,以不伤城中父老作为献城投降的条件,而当日里西夏也算是践行诺言,未曾举大军屠城,然则那些守城的西军,却是绝计不能再留的。 任得敬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的苦笑。 他这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些被西夏军士残忍地凌迟碎剐,却是至死都未曾求过半句饶,至死都在骂着西夏野人,骂着他这个背主求荣的奸佞叛逆的大宋勇士,他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吐到他脸上的那一口含着鲜血的唾沫,还有那被西夏人生生地剜了出来,但却还是带着无尽的不甘与仇恨地死死地瞪着他的眼睛。 但这又怎么样呢?! 早在他刚刚从诏狱里被放了出来,早在他刚刚得知在万俟卨的操控之下他家中所发生的一切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那一夜的泪水之中下定决心,要不惜一切,为他的妻子,为那个至死仍然一心一意只想着她的夫君,仍然相信她的夫君总有一天会帮她讨回血债来的妻子复仇。 而他又很清楚的知道,如果仍旧是呆在宋国朝堂之中,如果仍旧跟他以前那般想由着那些写在律法上面的条文,或者是按照他原先认为是天经地义的那些道理上面的程序,来向万俟卨讨回这一笔血债,那却绝对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他为官清廉,从不取一介不义之财,所以他没有万俟卨那般有钱,他没有万俟卨那般能够搜刮来不知道多少珍异之物来巴结朝中权贵;他清正自守,更是自请外放西州边陲,与朝中官员相交,也一向都是严守本份,止乎于朝仪分寸,也正因此,他在朝堂之中根本也就没有任何会在这个时候替他站出来说话的朋友,而相反万俟卨这些年来上下钻营,早已自经营出了一片不知道囊括人在内的人情关系之网,莫说是想打这么一场泼了天的翻案官司,就只如现在这般被朝局动荡所牵连,被暂时放官外任,朝中就一直有着不小的声音,替万俟卨鸣冤叫屈,甚至还有些官员投书天子,公然声称万俟卨人才难得,要尽速把他调回来 。 事实上就在任得敬得到天子官家召见的时候,他还曾经抱有着一线的希望,他还希望能够借着这次极为难得的陛见的机会,向天子官家直诉冤屈,毕竟在先前他所秉持的正统概念里面,天子抚有四海,总应该是大公无私的,臣子们或许难免会有着各种各样的私心,然而天子官家若不是被奸佞之辈蒙弊了圣聪,总是能够按着道理办事,总是能够替受了冤屈的臣下主持公道的。 然则也就在真正得到了陛见的机会之后,任得敬才发现,原来那位天子官家只是按着章程行礼如仪,他根本就不会在意任得敬想说些什么,甚至于或许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对任得敬说什么,只不过是按照着一些他认为他应该说的话,对着任得敬照本宣科地念了一遍罢了,甚至于他根本就没来得及说些什么,那位天子官家说完了准备好的那一番话后,就急急启驾而去,甚至于连他不顾冲撞御驾,不顾君前失仪的大声呼唤,都未能让这位天子官家稍稍留滞脚步,而他也是在事后才从一位内待的口中得知,这是因为江南的新到了一批奇石,正等着这位天子官家前去观赏。 于是任得敬终于明白了,原先自己所坚持的那些东西,所认为是天经地义的那些东西,原来居然都是如此地荒谬。 他自幼熟读孔孟,历寻名师,以传统儒生士子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以一名君子所应具备的道德标准,来规约自己的每一言每一行,然则现在他回过头来,却是赫然发现,原来自己这么多年来所坚持着的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一切,却是如此地荒唐到可笑的地步。 于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任得敬在心底里头,就已经拟定了回到西安州之后,献城以降,投往西夏的计划,尽管他知道,这样做并不合乎于天理道义,这样做将让他背上永生永世的骂名,这样做甚至于将让他的列祖列宗都因此蒙羞,然而他却还是已经决定了走上这一条路,而且他也知道自己绝不会后悔。 这片天地,已经不再是他所熟悉的那片天地了! 既然在这片天地之间,只有善于钻营的奸佞小人才能够如鱼得水,才能够无往不利,既然在这片天地之间,坚持正道的正人君子只能够举步维艰,甚至不得不要面对如自己这般家破人亡,而又无处可诉冤屈的局面,那就让自己去做一个彻彻底底的坏蛋,一个彻彻底底的奸佞小人吧! 也正因此,在面对那些鲜血河流的大宋勇士那宛若实质的愤恨与怒火之中,任得敬才能够忍耐得住那周身的颤抖,才能够忍耐得住那种几乎忍不住要抽出身边那些西夏武士腰上的佩刀,给自己一个痛快的冲动。 良知、公理、正义,这些东西他曾经拥有过,甚至曾经为之坚守了数十年的岁月,然则现在他却已经决意完全地抛掉这些多余的东西,因为现在的他已经明白,只有抛下了这些,他才能够达到他的目的,他才能够在这片天地之间,拥有真正意义上的成功。 可是自己真的忘掉了么?! 第168章 遇事 () 任得敬放着胯下的战马沿着官道晃悠悠地前进着,嘴角露出了一丝自嘲的笑意。 自己这些年来在西夏国中纵横捭阖,在后党与帝党的缝隙之间合纵连横,已然隐然在西夏朝堂之中建立起了属于他自己的相党势力,这其间不知有多少的血雨腥风,多少的勾心斗角,他总觉得自己已经早就不会再生起这样的困扰了,却又为什么会在这个黄昏夕阳之下,又生出了这许多古怪的情绪来?! 究竟是因为这宋境之内熟悉的气息,抑或是因为他离开西夏国境之前,深映在他心中的那双他的女儿那泪眼婆娑的眼睛?! 自他立下了要献城以降,弃宋奔夏的计划之后,这些年来无论处境是如何的艰难,他都未尝有过半分后悔的感觉,然则却就在当日里在大殿之上对着他女儿那双泪眼的时候,任得敬只觉得自己心里似乎有个很久未曾碰触到过的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地扎了一下。 当日里西夏后党一脉看中了自己的女儿,而要将她收入门下的时候,固然当时的任得敬已然没有了拒绝的余地,然则若不是他自己锐意报仇,投向西夏这一方的决定,那他的爱女,也不至于要面对着这样的局面,甚至于由此而决定了自此之后人生再不由自主,甚至于注定要被献给那个半老西夏国主,从此注定长居深宫,再与欢乐无缘。 任得敬嘴角的笑意渐渐抿出了一份坚定,现下的他,早已经没有回头的路可以走了,惟一还有可能帮他的女儿终有一日解脱的途径,那除非是真有一日,能够实现他心中的那个计划,那个目标! 早就在他将那些良知与正义从心底里面完全驱逐出去之后,就有些其他的东西,在他的心里渐渐萌生出来了,譬如说野心! 只不过埋藏在任得敬心底里头的那份野心与志向,却是从来未曾向任何人说起过,甚至于包括他的女儿。 见过了那位曾经在许多年间被他认为天授圣聪的大宋皇朝天子官家,是如此地玩物丧志,昏庸糊涂,见过了曾经在他们这些大宋的文人士子之中被描绘为具有苍鹰般的眼神,猛虎般的身躯,能够在疾弛的烈马上开硬弓发强弩的大宋劲敌西夏国主,居然就是个未老先衰,时常就连眼睛都好似有点睁不大开,终日只知沉迷女色的无能之辈,任得敬的心里那早已经被这些日子来所发生的遭遇而打翻了的那些关于天地之间的秩序的认知,又一次被隐隐地颠覆了。 原来所谓的明君贤主,天授帝王,也就不过是些这样的货色?! 既然如此,那他任得敬,又为什么不能够趁势而起,取而代之?! 他连坚守了半辈子的那些道义与坚持都完全抛弃了,那么更不用说那些所谓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更不用说那些所谓的人伦位序! 而如现在这般,无论他在西夏国中,取得了多大的权力,终归也还只是寄人篱下,终归也还不过是因人成事,终归还要仰他人鼻息行事。 其实任得敬原来想做的事情很简单,他只希望能够拥有足够的力量,来向仇人讨回他妻儿的血债,然后再跟他的女儿归隐田园,过些平淡的日子,也就是了。 然而随着时势走到了今天的这步田地,他离他的第一个目标,似乎已经开始无限地接近,但是却也因此让他离他的第二个目标,有些越来越远。 或许,在现在的情况下面,真要让他的女儿拥有重新选择自己人生的自由,那就除非他们拥有绝对的力量来操控他们一家人自己的命运,拥有绝对的能力来对抗来自于西夏、来自于宋国的任何力量,那就除非他能够拥有属于他自己du li的王国! 当然现在提起这个目标,还太过遥远了,是以任得敬哪怕是在面对着他自己的女儿的时候,也绝口不提这方面的话题,他对于他的女儿自然是绝对的信任,然而却实在是不愿意在他那个已经很有些郁郁寡欢的女儿心上,再添上这么一副沉重的重担。 夕阳渐低了,暮云四合,任得敬在这宽阔的官道上,嗅着那熟悉的气息,放马徐行,任由自己的思绪信马由缰,就如同他年轻的时候,走在通往自己家中的田间小径上面,最喜欢做的事情一样。 “丞相”,一声呼唤,将任得敬由冥想之中惊醒了过来,他抬起眼来,却发现是在自己前面开道的那个护卫队长勒住了马,脸上微显出些凝重地说道:“前面似乎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哦?!”任得敬凝定心神,功聚双耳,终究也听到了晚风之中似乎传来了一些隐隐的争吵之声。 “似乎是我们前哨的那几位兄弟,跟人起了争执!”那位护卫队长看着任得敬的表情,连忙紧接着说了一句。 “不是交代过他们”,任得敬皱起了眉头,对着那位护卫队长说道:“这一路上行止都要尽量不露行藏,绝不可以跟不相干的人多有纠葛么?!怎么现在南国宋室的临安行在已然近在眼前,他们却反倒不小心起来了?!” “属下也已然对他们传达过丞相的严令,沿路补给不惜多给银帛财物,切不给露莽动粗,纵有人言语不逊,也务需忍让,万不可有什么过激的举动,想来他们也是绝不敢违背丞相的命令的”,那位护卫队长低下头,连忙解释道:“现在听这声音,想来是有什么意外的情况发生。” 这些护卫高手都是任得敬一手精挑细选出来的,虽说都是属于后党一脉培养出来的高手,但却也是经过任得敬的考量,觉得是绝对可靠的人选,其中大部份都已经是被他这些年来通过种种手段,已然收归了帐下的人选,也是他在西夏朝中,建立起来的第一支班底。 此番他入宋之行,非但国中颇有阻力,但是在大宋国中之行,只怕也并不能期待如此地一帆风顺,也只有带来这支他觉得对他的忠诚可以绝对信任得过的护卫队伍,才能让他稍觉安心。 这位护卫队长的武学修为,在后党之中的年轻一辈,也是可谓翘楚,比之任得敬这种属于半路出家的人物,自然是要高明上不少,任得敬也知道这位护卫队长从这些声响之中所能够得到的声息,确实应该是比他要来得更多得多。 “丞相”,那位护卫队长看着任得敬沉吟不语,连忙又自说道:“不如由属下前去,先行探查一番!” “不必了”,任得敬缓缓摇了摇头,看着远处,微笑说道:“此次无人知晓我们的身份,你也无须过于紧张,多半是些口角纠纷罢了,还是大家一起过去看看就是!” 他们这一路行来,都是换做行商打扮,从来都未曾张扬,而且一路疾行,想来西夏国中的反对势力,纵然是有有心人要加以阻截,也绝不可能反是赶到他们的前头来。 任得敬也相信他亲自挑选出来的这些护卫高手,不太可能会违反他的命令,会在这里无故生事,任得敬终归是在宋国城郊村落之中长大的,他的护卫队长出于职责所在,不免有些过于紧张,他却是凝下神来,就已经基本可以猜得到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他这一路之上,为了尽速赶路,不生意外,沿路购买食水,换马补给,都自是吩咐手下的护卫不惜多加银钱,勿生纠葛,这样的做法倒也保证了他们这一路行来,都自是沿路畅通,然而现在来到这临安行在附近的乡村里,倒是确实有可能因此生出些麻烦来。 任得敬虽说从来未曾到过临安,但先前亦曾在宋地为官十余年,到过的繁华城郭无数,自是知晓因着有宋立国以来,不禁商贸,这百余年来民间商业往来之繁荣,实开三代以来未有之局面,在这接近于临安行在附近的村落之内,往来人员络绎不断,想来村落之中自也是有茶楼酒栈之类可以歇脚打尖的地方。 只是随着商人本xing便是逐利而生,随着商贸发达,这样的理念更是在大宋皇朝之中普及到了一个其他国度都难以想像的地步,在那些大的城郭之中,大商家们都还自是顾及着自己的声誉,明码标价,不敢乱来,但在这乡村聚落之中,那些小商贩们看到自己座下这些护卫们如此花钱大手大脚的肥羊,不坐地起价,狠狠地大宰上一把,又怎么可能放过。 他座下的这些护卫高手,都是西夏国中年轻一代的侥侥者,有几个还是嵬名氏的皇族国戚,在国中一向都是眼高于顶之辈,若是碰到这种在他们眼中的乡野村夫居然欺负到他们头上想敲竹杠的情况,那是绝对按捺不住的。 在任得敬的前哨探马之中,自然也有谙熟世事,处理起这些事情来得心应手的向导xing人物,然而是跟着他过去的那些护卫们发起火来,以他们的身份,那么那个向导也是万万不敢阻拦的。 任得敬想着,一路在护卫们的环伺下向前拍马行去,果然刚刚行进了村落之中,就已经听到了前面传来一阵争执喝斥之声。 第169章 鸿门 () 奉上香茗,点好了薰香之后,引着勾龙如渊落座的仆役躬着身,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只留下勾龙如渊端坐在这相府书房之中,等待着秦桧的到来。 勾龙如渊抬起眼来,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这相府之中的书房了,那些将极度奢侈内敛得近乎简朴的陈设,依旧摆在它们原来的位置上面,连那张秦桧手书的中堂,也还端端正正地高悬当中,雄浑圆转的大字,落款处那团墨染黑龙,一如既往地张牙舞爪,似乎依旧有着吞吐天地的气慨。 可能惟一有所不同的,就是那似乎无处不在的一阵一阵欢呼喝彩的声音,顽强地穿过了书房隔室之中奏响的丝竹管弦之乐,仍然隐隐地传入了勾龙如渊的耳中。 距离那场由大宋皇朝天子官家亲自指挥的对金之战,获得大捷的消息传到这临安行在,也已经是第三个夜晚了,只是那些临安市民们的疯狂与激情,却依然没有半分要停息的模样。 许多茶楼酒肆的老板,都大打折扣甚至于免费在门口开起了流水宴,烟火爆竹,就尤如不要钱一般地,把本来已经是不夜之城的临安行在,映衬得五颜六色,东街的点茶婆婆,西市的李二炒肺,那些个由原来东京汴梁迁过来的街头摊贩们,更是这几天来都已经疯魔了一般,只把他们那些要提前数日预订,往往一份难求的名小吃流水般地摆到了街摊上,尽情地供给那些来往的欢庆的人们随意取食,据称这些在由当日汴京九死一生逃出来的手艺人,有不少接连几天之中,时常都是忽然就向着北方,哭成了泪人。 现在临安城中所有的评传话本,所有的街头演艺,主题都已然换成了天子官家大破金人的相关传说,就连左街最大的关扑场子,现在都是流行一人扮演女真人,一人扮演宋军健卒,再行角力比试,时常引得围观市民山呼海啸般的叫喊。 勾龙如渊不用去看,也可以知晓外面的那般声响,想必又是哪一个讲古的博士说到了酣畅处,又或者哪里的杂剧艺人,正演出了什么高难度的动作,以至于引起了大家同仇敌忾的喝彩叫好之声,这些天来,这样的声音几乎响遍了临安城中的每一个角落,似乎根本就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挡得了这大宋子民发出来的欢呼,哪怕这庭院深深的秦桧府邸,也仍旧是这样。 勾龙如渊抬眼望向窗外那相府之中俨若连绵无尽的亭台楼阁,却是微微地叹了口气。 这相府,这书房之中的一切,看上去虽说与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完全没有任何的变化,然而拥有这一切的主人,说不定却已经很快就要面临着一场足以将他、将他的整个家族都就这么给卷进去的滔天巨变。 出征在外的天子官家只怕再过些许时日便要奏凯归来,到了那个时候,这座相府之中,还有可能保持着如现在这般的祥和宁静么?! “如渊啊,呵呵”,勾龙如渊正自微微出神之际,耳畔却是传来了秦桧的声音,他转过头去,这位当朝国相在秦喜的陪伺之下,正自跨步走了进来,脸上挂着暖暖的笑意,说道:“倒是老夫托大,来得晚了!” “秦相公传唤,如渊怎敢怠慢!”勾如如渊连忙长身而起,向秦桧施礼如仪,口中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 “不必多礼,坐,坐”,秦桧的神色之间倒是看不出任何与平日不同的神色,倒是一副师长看见了佳弟子般的模样,充满了慈爱亲切的意味,他举手示意,与勾龙如渊分别落坐,这才意态随意地靠着椅背,对着勾龙如渊笑着说道:“这些日子来一向少见,老夫今日心血来潮,遣人到如渊府上想请如渊过府一叙,下人们却说如渊不在府中,老夫还想着这可得再隔个三五日才好意思再让人到府上打扰,却不料如渊今日就来了,真是甚慰吾心,吾心甚慰!” “秦相说笑了”,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秦桧如此身份,却尤自将身段放得如此柔软,勾龙如渊也只能是拱手而笑,回道:“学生正在西市之中行走,家人急报秦相有事相召,学生不知秦相有何大政相商,又见置身之处恰巧离相府不远,就急忙赶了过来,事先未曾先行呈禀秦相,倒是如渊冒昧了!” 秦桧身居相位十余年,其声名之响,哪怕是大宋寻常妇人稚子,也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勾龙如渊府上的家仆,听到了是秦桧派人相邀,自然是丝毫也不敢怠慢,急急地发散了人手,四处寻找这些天来一天到晚一直在临安城中大街小巷里闲晃的勾龙如渊,急忙把秦桧召见的消息传给了他。 现下虽说前段时间临安城中文官与武将体系之间的冲突已经紧崩到了一触即发的极度紧张的状态,而现下朝中稍有眼力的官员,就算未曾卷入其中,也早已然看出在这一场文武之争的实质在很大程度上是相权与君权之争,是秦桧与天子官家之争,然则对于临安城中的寻常百姓来讲,这些东西却又离得他们太过遥远了,在这一场大战的捷报发回来之前,他们甚至都未曾感觉到天子官家的离京与那场发生在千里之外的战斗,对于他们的生活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临安城中还是一如既往地歌舞升平。 勾龙如渊一向以君子安贫乐道自认,虽说现下出仕为官,俸禄不菲,然则家中却也就只是有那么几个用惯了的老家人,根本也就不懂得这些朝堂上的局面形势,一听得是当朝秦相公传唤,就急火火地带着秦桧的传讯人四处找到了勾龙如渊,把情况说得紧张无比,弄得勾龙如渊连想借故推托晚些上门,都找不着合适的借口。 “如渊能亲身前来,老夫心下当真欢喜得紧,何冒昧之有”,秦桧今天看起来居然好似尽情颇佳,又是一阵难得地爽朗笑意,这才望向勾龙如渊,如同打趣般地问道:“不过如渊可真是好闲在啊,这些时日来,老夫人在宫中,就时常在想,外边国事纷烦,恐怕难免要多多累着如渊了,现下看来如渊处决明快,举重若轻,果不愧国之干城,些许担心,倒是老夫庸人自扰了!” “秦相公说笑了”,勾龙如渊微微愣了一下,淡淡应道:“学生忝掌御史台之职缺,手下执掌无非观察风纪,纠劾百官,眼下天子官家不在朝中,朝堂大义久未召开,学生就不过一介闲人罢了,若论及朝堂大事,有天子官家亲委的知临安留守事岳帅岳飞,更有秦相公久居庙堂,高高在上,纵是秦相公身入宫禁之时,也早已将临安城中大小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倒也轮不上学生多操心了!” 勾龙如渊还不知道秦桧说这话到底是什么用意,却也可以听得出秦桧话中那些许皮里阳秋。 大宋皇朝自开国以来,便奉行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国策,只是身为开国帝王的赵匡胤虽说因为痛心于亲眼目睹的五代乱相,对于武人治国深自惕怵,从而制订下了这样为大宋皇朝历代延袭的祖制,然则见多了五代十国那权臣四起局面的赵匡胤,却也不可能放任相权独大,以至于威胁到皇权的所在。 是以自大宋开国以来,虽说多半时候都自是帝王放权予宰辅治国,但朝中政事所倚仗的却都是由一整套由挂着中书门下同平章事头衔的宰相,还有挂着参知政事头衔的副相,包括枢密院的枢密使等所组成的宰相班子所共同执掌的宰相班子来掌控,这样便使得相权并非仅由一人执掌,不至于出现政出宰相一人,而天子拱手的局面,而自真宗年间后,更是特诏宰相、副相与枢相均可掌印坐衙,轮流执守处理日常大政,这样就更使得宰相与执政、枢相之间的区别进一步缩小,宰执间虽品秩有别,但更多的也就是些袍服仪仗,虚位尊荣之上的差别罢了,朝政大事,却是无论宰执与枢相人人有权过问,人人可参与决策,从而也避免了相权集于一人之手的局面。 甚至于大宋皇朝的历代天子官家,更会着意拣选一些出身不同,政见各异的人物分任宰执之位,这样做即可符合史藉之中上古之治“和而不同”之说,使得各种不同的治国之见,都可以在朝堂之上发出属于他们自己的声音,从而使得庙堂之上的一干宰执在对于国家大事做出的每一项决策,在真正确定之前,就已经经过了正反两方面的充分的辩论,庶可使得国之大政可符合中庸之道,不至于出现太大的偏差,同时另一方面大宋皇朝的天子官家也可借着朝堂之上始终不绝的这种异论相扰之策,施展他平衡中御的手段,无论是任何一个时候,他都拥有着使用自己手上的君权,来结合朝堂之中任何一方的势力,罢黜任何一名宰相的力量。 这种异论相扰,集体决策之法,固然使得大宋皇朝在应对一些勿需紧急决定的事件之时未免有些失之拖沓迟缓,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说是大宋军威不振的重要原因之一。 毕竟大宋皇朝一向以来奉行将从中御之策,长久以来都是以后方制订阵图而令前方将领依样画葫芦的办法来指挥军队,而自真宗年间开始,这等指挥的权力更是移到了文官集团,移到了宰执班子的手上,而前线军务急如星火,瞬息万变,这一群政见歧异,对于兵事又多半是极为陌生的儒生们往往却又因为一个细节而争吵上大半天,以如此方式御兵,其成效结果实在是不问可知。 而且这种有意在宰执班子之中放入不同政见的流派与人物的做法,也使得有宋一朝自太宗年间之后,朝堂之上的文人士子之间逐渐拉帮结派,勾连朋党,非但使得新党旧党之争一度成为大宋朝堂之上国政大事争议的主轴,延至后期,更是使得朝堂文官集团之间的争论,由原先各自政见不同的理xing争辩,转换为党同伐异的意气之争,便如当日里女真人已然兵临城下,汴京神器风雨飘摇之际,勾龙如渊的座师,一代洛学大家,时任国子祭酒的杨时却是首以诚意进言,要求先行批判王安石,去除朝堂之上以新学相标榜的蔡京一党,除去新学在朝堂之上的影响,如此方可谈抵御外侮,虽说这等迂阔之论,哪怕在当时也自是舆论大嘲,被传为一时笑谈,然则由此也可见大宋皇室所奉行的异论相扰之国策,经过百余年来的沉淀,在文人士子之中早已经成为一种难以动摇的心理惯xing,甚至直到女真人攻破了汴京,宋室南迁之初,这种朝堂之上的两党之争,也还是一直未曾停歇。 然而这种大宋皇朝一直以来所奉行的异论相扰,平衡中御之策,却也使得大宋皇朝的宰相权力一直以来都被控制在一个相对固定的范围之内,哪怕是当日里宋室南迁之前,徽宗朝时曾六度拜相的蔡京,在当时也被目为一代权相,势倾朝野,然则一旦稍有违逆徽宗皇帝之意,却是难免在天子一怒之下,便即罢相而去,以至于蔡京不得不自行叩阙请罪,牵衣饮泣,做尽丑态,这才使得徽宗皇帝回心转意,得以继续呆在他那宰相的位置上面,尔后女真人兵临城下之际,徽宗逊位而以钦宗皇帝登基,顺应民意要除蔡京等“六贼”以安天下之心时,蔡京、童贯等看似掌控着朝中几乎所有要缺的宰执之属,也是束手就缚,丝毫没有可以挣扎的余地,可以说哪怕直到汴京神器被破,宋室南迁之迁,大宋的历代天子官家以所谓异论相扰,平衡中御之策,还是将相权牢牢地置于君权之下,有宋百余年来,还未曾出现一个真正的权相。 哪怕直到宋室南渡之初,康王赵构即天子位的时候,也还是一直想维护这种异论相扰,平衡中御的局面,当日朝中无论李纲、赵鼎等以正途进身的宰相,抑或是黄潜善、汪伯彦之类佞幸之徒,都是并列宰执,相互挚肘,遇有使用不灵之时,这位天子官家都可以随意撤换,丝毫不显滞碍。 乃至直到秦桧归来之初,挟与女真金人和谈之议,而投大宋朝堂上下所好,从而得以位列中枢的时候,这位当今的天子官家,也还是继续延续了他那祖传的平衡中御的手段,先后引吕颐浩、朱胜非甚至回任相位的赵鼎等与秦桧并相,共掌中枢,殊还不失异论相扰之政,在那段期间之内,秦桧虽然也是身为宰相,然则权势地位,与今时今日均还不能同日而语,甚至于还曾被当今天子两度罢相,投闲置散。 只是当日里这位秦桧秦相公,已然借着数年拜相之机,将自己塑造成了大宋朝堂之中主张与女真金人和议一党的领袖,那只要这位当今的天子官家,私心之中已经以与女真金人商谈和议之盟而为立朝主政之国是,却也就无可避免地必须重新启用秦桧,并且对他日渐倚重。 当日里的朝堂尚不如今天这般一人独大,万马齐喑,岳飞、韩世忠等大将兀自征战在外,而且逐渐取得了良好的局面,秦桧在那段期间之内,也颇受到了来自于已然南迁的宋室朝廷朝野之间口诛笔伐,甚至于还有不少御史还上书天子,指斥秦桧、王伦等力主和议的一堂身居相位,不思克复神州,雪洗靖康之耻,竟尔一味主张和谈之议,欲以臣妾之道而事女真金国这一大宋君臣的家国仇人,实在是丧权辱国之辈,应该枭首示众,以顺天心民意,一时之间,秦桧似乎变成了众矢之的,然则最后的事实却还是证明,他确实还是赌对了。 这位秦桧秦相公根本就不去理会那些个所谓的天理民意,他只是摸准了那个庸怯懦弱的天子官家的心思,那位天子官家虽说畏惧于他的相权不受限制的膨胀,但相形之下,这位早就已经被女真金人的刀兵弓马吓破了胆的皇帝,最害怕的却还是他的皇位不稳,还是他终有一日,会重演当日汴京城破之际他父兄的那一幕。 是以在当日里被罢相之际,秦桧根本就不曾有任何介意,挥手来去,走得极为潇洒,而且在赋闲期间,依旧坚持着他大宋务须对女真金国开启和议之盟的看法,依旧在不遗余力地宣传着他关于和谈的理念,也正因此,随着他的两度罢相,他在朝堂之上的份量,却是每次都随着重新任职,而有了一个质一般的飞跃。 秦桧早就已经看清了那位天子官家那点儿心思,是以他也很明白事实上那几度的罢相,不外是那个天子官家想以这种恩威并施的手段,来压制住属于他那一方的势力,甚至于想借此彻底收服秦桧,以这种手法使他心下惶惶,从而觉得自己只能够托庇于这位天子官家的羽翼之下,成为依附于这位天子官家手下的一条忠实走狗。 然则秦桧却偏偏反其道而行,在被罢相贬黜,投闲置散的时候,他非但不曾有半分不安于现状的表现,反倒是一副甘于淡泊,云淡风清的模样,只是明里暗里,仍旧通过着他手上的能量,对内将自己打造成了大宋朝堂中枢之中力主对女真金国和议的代表xing人物,而对外也借此得到女真金国之中主和一脉的如金兀术等金国朝堂之中的实权派的支持,渐次成为了宋金之间和议绕不过去的关键xing人物。 而待得时势发展到了这样的一个地步,那便俨然已经变成不是他秦桧有求于那位天子官家,反倒是那个满心满脑都装着和谈之议的天子官家要倒过头来三顾茅庐,恳求他出山,来主持宋金之间的和谈之议,来开出一个这位当今的天子官家最想看到的局面。 而与此相应的,就是这位天子官家不得不在这种形势的压力下,逐渐释放出他手中的权力,将原先被牢牢掌控在他手中的一些东西,渐次交到了秦桧的手上。 第一度罢相复起之后,秦桧就已经取得了在宰执班子之中的绝对优势,哪怕是如赵鼎这般的前朝耆老,威名素重,也已然全然不能与他抗衡,而到得第二次罢相复起之后,这位当今的天子官家更是在无奈之下,公然下诏宣称:“人材须广访而选用之。所荐者君子,其人自君子,所荐者小人,其人观其所荐,其人可知矣”,从而将朝堂之上的用人大权,尽付于秦桧一党,自此则大宋朝堂之政,大半尽在秦桧掌控之中,于是秦桧得以视执政如家中仆役,呼来喝去,而他自己也打破了大宋皇朝历来奉行的异论相扰之策,成为在此之后大宋朝廷之中甚至没有一个在名义上与他并列为相人选的独一无二的真宰相。 眼下距秦桧将国柄收入手中,也已然有了好些年的光景,经过这些年来的经营,秦桧一党的势力更自是根深蒂固,在勾龙如渊的印象之中,自他许久之前所了解到的消息来看,所谓大宋朝堂处理国政的朝议之会,不外是个走过场罢了,真正能够做得了主的,也就是秦桧一党的几个核心人物罢了。 更何况,这一次又是连逢巨变,非但天子官家一反先前对于女真金国的态度,乃至亲自引军出征,使得朝中大小官员无不错愕,不知所以,更是由此而引发岳飞、刘琦等所代表的武将一脉与文官系统之间的文武相争,甚至于由此而导致刘琦引大军入临安,入驻各有司部院衙门,而名义上临安城现下的最高统帅知临安留守事的岳飞,与临安城现下实际上仍然主掌着一切的国相秦桧,却又在这个时候被拘覊禁中,不得出现,这一切的一切,原本就诚可谓是大宋皇朝开国以来前所未见之局。 是以在这种局面下面,岳飞也还罢了,没有了秦桧主掌大局,那些早已然习惯了秦桧独相,总揽一切局面的临安百官臣僚,一时之间乱做一团,许多事情无人敢做出决策,却也是可以理解的。 而御史中丞之职,虽说历来不过是清要之官,但要认真说起来,也差不多可以说是相当于副相的地位,只是御史台谏,所主掌的是弹劾之权,而在一般情况下,并不预于日常政事之决断,是以才一直以来不被当作宰执团体之中的一员罢了,如前些日子那般朝堂之中一团混乱,各有司部院均找不着决策之人的局面下若说是由勾龙如渊这个御史中丞出面,暂时主掌大局,倒也确实是完全说得过去的事情。 只不过秦桧又是何等老谋深算,虽说这一次会被软禁在宫禁之中,或许确是有些出乎于他的意料之外,然则他生平行事,都自是行一步想三步之人,自然早就留有了后手,事实上就在秦桧被暂时留在宫城之中的这一段时间里面,秦桧一党的中坚人物如秦喜之辈,一刻也未尝停止活动,在临安城中也是很掀起了不少风雨,这一切勾龙如渊冷眼旁观,又岂会是不明白,是以话意之中,也是绵里藏针,并不接秦桧的这个茬。 “一介闲人?!呵呵,勾龙大人说得是啊,现下我们可都是成了闲人了”,秦桧抚须微笑,尚未说放,一旁的秦喜却似是完全就没有听明白勾龙如渊话里的意思一般,就这么截住话接过了口,闲话家常般地说道:“自岳飞、刘琦无法无天,引大军入临安以后,临安各有司部院尽为兵弁所控,我等虽然日见国事纷烦,推积如山,却自是无事可办,无事能办,不当一介闲人,却又能如何呢?!” “秦大人说笑了”,勾龙如渊眉头微皱,眼见秦桧父子一唱一和,所说的却都是些信口闲谈的事情,心下对于秦桧今天急召他前来的目的有些拿不准主意,口上却是丝毫不慢地回道:“这些天来,秦大人不顾那些兵丁入驻临安各有司部院所带来的麻烦,忧心国事,百般操劳,如渊都看在眼中,感佩莫名,何来闲人之说!“ 秦喜虽然只是秦桧的义子,然则却是秦桧最为倚重的左右手,虽说身为中书舍人,并未加上参知政事的副相头衔,然而平日里却早已隐然是秦桧一党带头人物,这一次秦桧被暂时圈禁在宫城里的时候,秦喜也自是四处奔走,串连秦桧一党的人手,在临安城之中还是掀起了不少的风浪,其中有不少事情还跟勾龙如渊有着颇多的关联,是以勾龙如渊并不上秦喜的这个套子,而是先行把话说得明白。 秦喜很明显被勾龙如渊的话噎了一下,只是眉头微皱,却是未曾立即反唇相讽,只是端起了茶杯,低头默默地啜起了茶水,书房之中的气氛,一时之间显得略有些冷场。 “喜儿,你这话就说错了”,秦桧的声音,却是适时地响了起来,他的脸上的笑容已然敛得几乎淡不可察,声音也恢复了一贯那种波澜不惊的模样,他转过头,对着秦喜说道:“读圣贤书,所学何事?无非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已!更何况你我身受朝廷俸禄,无论国事当得如何局面,不外尽力而为,有死而已,又何来这许多闲人牢骚之说!” “是,孩儿一时情急,胡言乱语”,秦喜虽说也算得上是朝堂大员,但在秦桧面前,还真是一向都是俯首帖耳,当即起身,向着肃然一礼:“义父的教诲,孩儿记下了!” “如渊一代大家当面,老夫倒是班门弄斧了”,秦桧却没理会秦喜,径自转头,向着勾龙如渊说道:“不知老夫方才所言,如渊以为如何?!” “不敢,秦相公如此说,还当真是折煞学生了”,勾龙如渊看着他们父子一搭一唱,又绕回到自己的身上,微微摇头苦笑,应道:“大宋立国以来,君王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读书人出仕 官,非为自己一身富贵,亦非求得侧身天子之家奴,所以领一方职守者,不外心系天下苍生耳!秦相公所言,正是至理!” “好一个心系天下苍生”,秦桧徒然坐直了身子,看着勾龙如渊,击节赞叹道:“如渊不愧道学大宗,一言道尽老夫未能曲尽之意!” “只是既然如此,老夫倒还真是有点想不明白”,秦桧说着话,徒然之间却是话风一转,向着勾龙如渊说道:“如渊对于这番道理既是看得如此之透彻,却又为何会在国事如此之季,选择了袖手旁观呢?!” “终于还是来了!”勾龙如渊心下微叹,今日来此之前,他也早已经对于秦桧此番急急相召的目的有了一个大致的推断,现在听得秦桧这句话,心下自是知晓终归说到了这一次商谈的正题,只是现下秦桧如此直截了当的一句话,却还是让早有准备的勾龙如渊,生出了些许难以招架之感。 勾龙如渊入仕之前,只是自小素闻秦桧大名,却是没有机缘相见,在此之前的惟一一次见面,也已经是奉诏入京,接替万俟卨出任御史中丞之后的事情了。 那一次勾龙如渊与秦桧的见面商谈之中,已然见识过了这位大宋权相绵里藏针之处,在当日里勾龙如渊就对于秦桧一些意见颇有保留,甚至于直至最后,也还是并未曾点头同意依秦桧所言行事,以秦桧的地位,勾龙如渊的这般反应,恐怕已然是这些年间甚少遇到的事情。 毕竟秦桧这些年独居相位,手绾国柄,简直可以说可以在大宋朝堂之上呼风唤雨,权倾当世,而在其在将科举选士之权,收入囊中之后,经过这十余年来的经营,天下文人士子之中口耳相传,甚至已然颇有只知秦相,而不知天子的势头,在大宋朝堂之上,无人不知这些年来这位秦桧秦相公对于朝政大事,都自是一言而决,视一众等若副相执政之属,只以仆役视之而已,只看秦喜身为秦桧义子,为秦桧奔走驱驰十余年,朝堂上下尽知其被秦桧倚为左右手,关系不可谓不密切,而其身为中书舍人,位列朝堂中枢之列,纵然未加执政之衔,也等若是半个宰相,地位不可谓不尊崇,然则其在秦桧面前,却无论是在公在私,都是一副谨小慎微之态,丝毫不掩盖其对于秦桧之敬畏之态,便可见秦桧积威之盛,一至于斯。 而勾龙如渊却不过是一介年轻儒生,虽说自小负有神童之誉,及至成年,治学勇猛精进,多所发明,屡有惊人之见,由是而获如洛学大宗杨时等当世大家对其青眼有加,颇多赞赏追捧,于士林之中播扬勾龙如渊之名,是以勾龙如渊才能够得以如此而立之年,便在大宋文人士子之中享有盛誉,也可以说是一个异数了,然而他的这种声名,较诸于秦桧在朝野之间的赫赫声威,那实在是比若萤火之于皓月,殊不可同日而语了。 而且无论勾龙如渊在文人士子之中声名如何之大,在此番出仕之前,虽有功名在身,却未曾历任州县,更未得列馆阁,不过是一个白身罢了,这一回能够骤然得授御史中丞如此高位,纵使不排除其间有着种种运气与机缘的因素,但至少没有秦桧点头,那他这一次也是绝对不可能成行的。 虽说勾龙如渊现在的官位原本就不是自己百般经营,求恳得来,而且御史中丞从理论上讲,也是应该由天子官家亲自点检的官位,然则无论如何,在大宋皇朝现在的这种形势下面,哪怕任一个人也应该明白,秦桧这个主持朝廷用人大权的当朝国相,在勾龙如渊的这一次任用上面,应该起着什么样的作用,说一句秦桧对于勾龙如渊有知遇之恩,却也不为过。 是以那一次勾龙如渊与秦桧第一次相见之时,又是适逢秦桧面临着当日里那般境况之下,却仍自坚持己见,而婉拒了一些秦桧希望他所能做的在其职权范围之内力所能及的事情,如若从一世俗之辈的观点来说,那只怕说勾龙如渊一句忘恩负义,也并不算太过。 然而哪怕就在当日里那等情形之下,秦桧也还仍自可以说是言笑晏晏,虽说言语之间时有绵里藏针之处,却终归还是从来都未曾把话说死,也无论到任何时候,都给勾龙如渊,也是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可供转寰的台阶与说法,纵使勾龙如渊直至现在也还是未能同意秦桧的说法,然则对于秦桧那等莫测高深的城府,以及那种宰相气度,却也还是印象深刻,暗自心折。 只是刚刚秦桧说话,却是如些直截了当,似是丝毫也不愿再给勾龙如渊顾左右而言他的机会,实在颇有点儿给勾龙如渊一种锋芒微露,寒光乍现的感觉。 看来这一次要走出相府,再不能如上次那般容易了。 “秦相公的教诲,学生记下了”,勾龙如渊轻轻叹了口气,直起身子,向着秦桧正容说道:“只是‘袖手旁观’这四个字,学生却只怕是不敢领受,还有些下情,要禀告与秦相公知晓!” 第170章 恶客 () “这是怎么回事?!”任得敬勒住了马,望着在不远处的情况,微微皱起了眉头。 任得敬原本对于所谓的他的那些护卫们在村镇之中发生的喧哗纠葛,心下早就已经有所判断,然则现在看在眼中的情形,却显然与他原来心中所想,颇有些出入。 这处村镇已然算是临近大宋皇朝现在的临安行在,又自是在官道旁边,虽然在镇外看来炊烟悠然,一派宁静详和的山间小村落的景象,但真正入得镇来,却是发现这村镇之中,居然店铺摊贩之类实在不少,虽说已经到了黄昏日落的时候,这种村镇之中毕竟不如繁华城郭中般可以华灯处处,是以大部份零散摊贩已经开始准备收拾东西往家里走,但村镇之中的街道上,还是有着不少男男女女熙来攘往,略可见平日里此处市集繁华程度之一斑。 任得敬他们这一行人足有三十余人,再加上一路疾行,都自是保持了一人双骑,马队的规模也不算小,只是进得这村镇来,倒也没有引起村民多少喧闹惊异之态,想来是平日里对于这等规模的往来行商,也已然是见得不少。 打前哨的向导跟几个护卫们,找的休息之处想来是这村镇之中的最大的客栈,正座落于村镇集市之中最繁华的地方,较之于同一条路左近的那些房屋,都要更高上一层半的模样,极之显眼,是以任得敬他们几乎在一走进到村镇之中那店铺林立的市集中的时候,就在那街道颇为热闹的人流之中,一眼看见了站在客栈门口的那几名向导与护卫。 只是现在这几名护卫,却都自面向着那客栈的大堂之中,一个个神色凝重,身形微弓,虽然未曾刀剑出鞘,但各自手都已经扣在了腰间刀剑柄上,居然是做足了一副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暴起攻击的姿态,就仿若那客栈大堂之中,正盘踞着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听得任得敬他们到来的声音的时候,一行人转过了头来,居然分明都是一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任得敬不由得心下生起了一阵诧异,要知道他这些年来,原本就一直着意拉拢西夏国中少年一辈的杰出人物,这一次入宋之行,又是临时决断,务求全程赶路之间,均需妥善保密,而且到达临安行在之后,更有大事待办,丝毫也怠慢不得,是以这一次跟随着任得敬前往宋国的这些西夏护卫,都是任得敬自西夏专门供养与培育武功高手的机构西夏一品堂之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人物,可以说每一个都自是西夏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任一个人的手上,都自有着不俗的艺业。 党项人终归是马背上的民族,虽说已经立国多年,然而风俗却也还不若中原之地那般容易沉醉于纸醉金迷之间,这些个少年高手之中,自然不乏西夏国中世家贵族的子弟,然则在西夏国中的一品堂内,这些家族荣光却不能给他们带来任何晋升上的好处,甚至于还要会让他们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以使得他们不至于堕掉了属于他们家族的风光,他们现在的成就与声名,却还是他们凭借着自己手中的刀枪,一步一步拼杀出来的,绝不是那种凭借家族声名而得高位的虚有其表的世家子弟所能够相提并论。 是以现在看着他们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任得敬怎么样也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绝对不会是他方才所想的,与当地村民之间因财货而口角之类的纠葛了。 任得敬为人心机深沉,早在进入村镇之前,虽说已然对于村镇之中发生的情形有所推断,然而心下却也还总是存着有个万一意外的念头,只是他怎么样也没有想到,在这城郊之畔的小镇之中,会碰上什么样让他这些千挑万选的护卫高手们,也会如此如临大敌,甚至于明显让他们很有些惶惑不安的对手。 莫不是西夏国中的帝党一脉的高手,居然动作已经迅捷到能够抢到自己的前头,出手阻拦的地步?! 这一次任得敬赴宋之行,如若当真按着秦桧书柬所言或者说按照着他原先的构想来进行的话,则势必对于西夏与大宋之间的关系,产生极为重大的影响,任得敬这些年来父凭女贵,本身也自是长袖善舞,上下经营,眼下已然身任西夏国相,名义上总理西夏朝政大务,节制百官下僚,然则在西夏这等立国近百年来,后党帝党争斗不息,朝中形势瞬息万变的情况下面,他这个新近崛起的权贵终归根基还是浅薄了些许,在西夏朝堂之中的影响固然不能算小,但相形之下,却远远及不上如先前的秦桧这般足以呼风唤雨,一言九鼎的地步。 此番入宋之行,固然他也早就已然取得后党之中几位关键人物的点头默许,然则这种足以影响西夏举国气运的行为,按照原本西夏国中的局势,实在应该要拿到朝堂之上,多所征询,才能够做出决断的事情,纵然以后党的势力,也决不能如此一意孤行。 西夏帝党与后党之争,自开国以来就开始存在,延袭至今,二者互有胜负,也早就已经成为西夏朝廷治政的一种常态,帝党与后党在争夺治国之权柄上相互视若寇仇,然则从血缘伦理之上,西夏国主与太后之间,却又往往是至亲母子,这等情形也就造成西夏国中帝党与后党之争,虽说底下也是暗流汹涌,惨烈万端,无所不用其极,然而在台面上,终究却还是保持着一个朝堂共事的局面。 这一次后党在任得敬陈明利害之下,在这一关乎西夏国运的问题上同意如此作为,事实上可以说是已经破坏了帝党与后党之间的默契,如若让帝党一脉的势力得知这一消息,只怕立即便要在西夏国中掀起一场滔天波澜。 若不是后党的几个关键xing人物,也都认同了任得敬的判断,觉得这是一个挑动天下局势,从而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调度军队,解除在西夏军中威名素赫的晋王察哥兵权的大好时机,后党一脉也绝不会同意任得敬这一次近乎冒险的举动。 晋王察哥虽然并未曾明显地偏向于任何一方,然则只要他在西夏国中一日,只要他还主掌着西夏军权一日,就仍自尤如西夏国中的定海神针一般,让得现在相较于帝党实力明显要超出一大截的后党一脉,也自只能行事谨小慎微,再不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 然而也正因此,任得敬这一番入宋之行,不得不保持着绝对的秘密,在西夏国中,只是以称病不出来掩饰任得敬的离开,而在西夏国境之中,他们这一行人连夜走路,也从未曾亮明过身份,为的就是生怕万一被察觉,难免要遭到来自于帝党甚至来自于晋王察哥的反扑。 照常理说来,任得敬此次入宋自一开始就要极为机密,而且这一路之上昼夜兼行,又是到了现在这般已经临近大宋皇朝的临安行在的地方,实在是不太可能有什么人,能够就这么追到自己前头来。 只不过,任得敬依稀想起了传说之中那个隐身于西夏皇族之后的精神领袖,那位西夏开国国主元昊的银川公主,还有这位银川公主那身后殊不逊色于他女儿师门的那一股武林之中神秘力量的种种神乎奇迹的故事,一时之间,却还是不那么容易放下心来。 行进之中一直卫护在任得敬马前的那个护卫头领,早就已经提马向前,来到了那所客栈门前,低声地跟那几名护卫交流了几句,这才往那客栈的大堂之中望了一眼,勒转马头,带着那名向导,向任得敬方向走来。 “怎么回事?!”任得敬已经翻身下马,望着那个来到自己面前的向导,脸上竟似尤有着几分恐惧的神色,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淡淡问了一句。 这个向导也是任得敬的心腹,平日里更多的时间花在居中联络,将一些避无可避的烦杂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是以这一回任得敬入宋之行,也将他带在身边,一路之上实在是省下了不少心思。 这个向导平日里多半时间要分心杂务,在武学修为上自然及不上任得敬此番所携的那些个护卫,但却也已经算是西夏国中一流的武士,而且见多了世情百态,应对事情上反是较诸那些个其余的西夏武士们更为沉稳,现在看着连他都是如此情状,不由得让任得敬的心下微微一沉。 “头家”,那个向导垂下脑袋,向任得敬一礼,说道:“我没有把事情办好!“ 这一次任得敬他们前来,早在西夏国境之中的时候,也都是使用行商马队的身份,现下身处市集之上,人多眼杂,这些下属们自然也都是以伪装的身份来称呼任得敬。 大宋自立国以来,鼓励商贸,由亶渊之盟后,更是开放边境互市,经百余年来的沉淀,这些来自于各国各族的行商马队,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是往来不绝,遍布了大宋王朝的每一个角落。 虽说当日里女真金人跃马南下,攻破汴京,将徽钦二帝掳掠北去,而导致宋室南迁,风雨飘摇,朝不保夕,在这遍地烽火的时候,商贸自是无从谈起,只是随着南国宋室的军力渐增,几度挫败了女真金人的进攻之后,大宋在这南国半壁河山之间渐渐扎稳了脚跟,各地之间商贸流动也就渐次恢复了起来,尤其随着近些年来秦桧在大宋朝堂之中的风头一时无双,召回岳飞等领军大将,一意与女真金人议定和谈之盟以来,眼见一个新的天下各国之间均衡局面形将建立,这穿梭于各地各国之间的商人,自然也就更加频繁了起来。 这江南半壁水路畅顺,自来就是繁华之地,原本在靖康之变以前,虽说这江南一隅之地在朝堂政局上未必能够占据多重要的地位,然则商贸经济,却已早便是不下于中原之地,而一直以来女真金人的大军,也未曾真正在这片土地上站住过脚,是以较诸中原之地那般战火销烟之后的满目疮痍,这江南半壁诚可谓是一派乐土,现下宋室南迁之后,更是不得已将所有的注意力都自集中在这江南半壁河山,那大宋现今的天子官家个xing上固是庸怯懦弱之辈,然则在治国理政上的才能,倒也还不失为一个守成之君,经过这些年来的恢复与发展,实在可以说是把这江南之地治理得蒸蒸日上,繁华城垣之中的景象,较之于昔日的开封汴京,也不遑多让。 此处村镇已然地近临安行在,虽说并不是惟一必经之途,而官方驿所也就在数里之外,然而往来行商马队,却也已是颇为不少,是以这里的居民们看着任得敬他们这样打扮外观均与行商马队无异的队伍经过,大概觉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大部份人也就是在经过客栈门前时,伸头多看上两眼,并没有对于任得敬他们多所留意。 任得敬沉默不语,只是听着眼前的那位向导,将他们刚刚进入村镇之后所发生的事情,清楚地说了一遍。 原来出于他们这一行人的安全保密所需,每当碰到能够提供给他们打尖落脚的地方,这位向导都自是先行前探,尽可能挑选一些客源不多的住所,百般试探到没有问题之后,便自包下全场,这才引领任得敬他们一干人入住。 毕竟任得敬身份贵重,而他们这一行人的目的这位向导虽然未必全然知晓,然则只看这行踪轨迹,却也知道这一趟入宋之行,大是非同小可,是以万事务须以小心谨慎为第一要务,偶遇有人流熙攘,鱼龙混杂的处所,他宁愿指引大队人马连夜赶路,不做停留。虽说这样会让任得敬多受上不少餐风露宿之苦,然则这位向导怎么说也是是跟随了任得敬多年,深知任得敬心意,对于事情轻重,自然有他自己的权衡。 大宋商贸繁盛,行商多有贩卖奇珍异货之属,所携之物其价巨万,一路之上也都有各自的保护措施,是以这种行脚商队,包下整间客栈的情况,着实也不算罕见,是以这个向导的这种要求,那些沿途的客栈老板早就已经是习以为常,也根本不会因此而对于他们这一行的商队身份有什么怀疑。 事实上任得敬刚刚对于村镇之中可能发生的纠葛的猜想,也未免太过小瞧了这位向导,毕竟任得敬虽说自小家道中落,但却是自小便被全家供养着苦读圣贤之书,又自少年之时便已然中举,而后历任州县,现在更贵为西夏一国之相,对于这些俗务着实不太精通,这才会有先前所谓不惜财物,多给钱帛之说,着落到这位向导的手中,自然是不会如此简单处理,而自是每次都与那些个客栈老板竭力讨价还价,甚至还要商量好回扣银钱,这才做下生意,毕竟象他们这种规模的行商马队,一般也都会有如他这样的向导兼前哨来先行开道,安排好一切的食宿事宜,而这往往是向导赚上一笔的好机会,在这样的细节问题上如不注意,表现得太过大方随意,难免会引人怀疑,是以任得敬手下的这位向导从来都不敢稍有马虎,自也不可能发生如任得敬原先所认为的那种被人当做冤大头来宰的事情。 这一次这个向导在这村镇之中,也发现那所最大的客栈之中并没有多少的客人,自觉得运气不错的这位向导在跟那个客栈商量好了价钱之后,就开始遣人回去传讯引领任得敬他们进来,而他与那些护卫们则在店中歇脚,一边等候着任得敬他们的到来,一方面看着客栈的掌柜渐次向店中现有的不多的客人说明情况,以折扣的方式请他们早些吃完散去,眼看一切情况都很正常,客人们渐渐散去,而那个客栈掌柜也已经招呼好了一干厨房的师傅与跑腿的小二,开始准备起了接待任得敬他们一行人马的所需办的各种物品,但却也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了问题。 一个也同样明显是赶了不少路的汉子,突然就这么出现在了这家客栈的门口,走了进来,向客栈掌柜要酒要菜。 “那个恶客!”那个向导也不知道吃了什么亏,现在想起那个汉子,还有点儿咬牙切齿的感觉。 在这种通垣大道之上,终日里来来往往的各色人员络绎不绝,那个客栈的掌柜显然也不是第一次碰上这样的场面,立即就向那个汉子说明了情况,做客栈酒楼生意的眼色自是颇为毒辣,这位客栈掌柜原本便自是笑面迎人,眼见着那个汉子气度非凡,身段就放得更加柔软,非但口中不迭声地抱歉,也向那个汉子介绍了邻近地方可以投宿的地方,还叫来了小二,领着他前往邻近的一家小酒店中安置,甚至还表示可以出钱支应他今夜的食宿,以表示赔罪的意思。 这些年来随着大宋国中商贸繁华,在这种繁华城郭之侧,终日里来往人马均是为数众多,如现在这个汉子遇到的这种情况,着实不算什么罕见的事情,而且这村镇之中也还不乏可以落脚的地方,这个客栈掌柜如此处理,实在已经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了,如若不是这个掌柜一双老眼阅人无数,看得出这个汉子绝对是个不好惹的人物,也绝不会在把人劝走之余,还宁愿搭上几分银钱,一手安排了他的食宿,做出这样赔本的买卖。 那些个跟随着任得敬的护卫高手们,在西夏国中都是年少成名,纵横无忌的人物,若是在正常情况下面,让他们遇到如眼前这般的情况,以这群人的心xing,只怕早就已经出手把眼前这个不知好歹的汉子好好地教训一顿,只是此番入宋之行,临行前任得敬早已对他们千叮万嘱,务必一路谨慎小心,绝不可无端生事,这些人既然会被任得敬引为心腹,自然也不是一味逞强好胜,好勇斗狠之辈,是以虽然现下看那个很有点儿不知进退的汉子非常不顺眼,但一个两个也都是暗自忍耐,闷声不语。 “哦?!”任得敬听着这个向导的说话,淡淡地问了一句:“那你们又怎么会弄成现在这般剑拔弩张模样?!” “那个恶汉似乎是很有点儿蛮不讲理”,那个向导看了任得敬一眼,有点儿小心翼翼地说道:“有点儿故意蛮不讲理!” “故意?!”任得敬咀嚼着这个向导刻意咬了下重音的这两个字,眉头又微微皱了起来:“你将刚才所发生的事情,细细地说一遍!” 第171章 会面 () 任得敬原本听那位向导这么说,也已经是有些猜到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那个汉子想必也就是还不愿接受这个客栈掌柜的条件,还就非要在这间客栈里呼酒吃肉,终究惹来那些个护卫不得不出手驱逐,于是惹来双方冲突,才会引发了眼前这样的阵仗。 只是这位向导本来就是任得敬颇为倚重的下属,他既然会说出“故意”这两个字,那想来就绝不会是无的放矢,却让任得敬不得不慎。 “我看着那个恶汉与客栈掌柜相持不下,算着时间头家又已经快要到这里了,心里一急,就想着反正这个恶汉孤身一人,也闹腾不出什么事情”,那个向导说着,脸上微露出愤愤之色:“于是我就上前当了一回和事佬,跟他商量是不是可以换个方法解决!” 那个向导深知任得敬此行一路行事绝不欲张扬,是以看着那个汉子争执不息,就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跟他打了个商量,他们可以在客栈里让出个房间给这位赶路的汉子,也让客栈掌柜的送一份酒菜到房里给他,只要他在房里吃喝,不要到大堂里跟他们混杂就可以了。 按照这位向导的想法,这个汉子一身宋人打扮,而且一路风尘仆仆,看他到来的方向,也跟他们不是一路的,应该只不过是偶然撞上而已,无谓多做纠缠,节外生枝,他们只是为了安全起见包下了整间客栈,空余的客户还自是不少,只要安排一间处于他们监察之下的房间,晚上大家多提高些戒备,也就是了,以他们这一方的实力,相信就这汉子一个人,应该也翻不起什么样的风浪,否则的话,就这么再争执不下下去,倒是更容易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事实上行脚赶路,遇到这样的事情也是正常的,只要不是太过挑剔的行商,对于这种一打眼就知道很有些不同凡响的江湖人物,只要不是实在太不方便,大家相互体谅一下,也就是了,天明之后各自赶路,以后江湖之上或有机缘再见,也算是留了一条交情在。 这个向导虽然不是真正跑江湖的,然而自充任这个身份开始,却已经习惯xing地将自己代入到这一角色的思维当中去,是以也不顾那护卫高手们瞪着他的眼神,选择了以这样的方式来排解这一场纠葛,这种代入的思索方式,也是他这些年来游走于各国之间,时常要采用许多不同的身份,但却是对于自身扮演的每一个角色都能如鱼得水,从而替任得敬处理了许多棘手事情的最大原因。 只是这一次他却是没有估准那条汉子的反应,一般而言江湖人士抹不开的也就是一个颜面罢了,讲究一个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有一方做出了主动让步的表示,那位汉子也应该就坡下驴,一笑作罢,还应该算是承了他们一个人情才对,然而那个汉子听完这位向导的要求,却是丝毫不假颜色,甚至于对于那些个护卫高手们言辞讥讽,弄得一干人肝火大盛,终于大打出手。 “江湖人说话,自然不会太好听的”,任得敬还是觉得有些奇怪,开口问道:“其他人也就罢了,你又怎么也会被个蛮夫的几句话就给激出了火气来?!” “那人绝不是一个蛮夫!他……”那个向导立即开口应了一句,只是接下去却犹豫挣扎了半天,似乎实在找不出任何一个词,来形容他对于那个汉子的感觉,停顿了好一阵子,才终于抬头说道:“我觉得他似乎有种洞穿人心的力量,当时我跟其他的兄弟,也都已经一直在提醒自己,牢记头家的训示,不可多生事端,但被他几句话一说,却居然就这么不由自主地怒火上涌,就这么冲了上去!” 任得敬一时哑然,看着那位向导的眼神都变得有了几分怪异,如若不是他深知这个向导绝不是一个信口开河之辈,他简直就要怀疑他是不是刚刚被吓糊涂了。 “而且”,那个向导看着任得敬的表情,也不由得老脸微红,低下了头去,口中补充道:“我觉得那个恶汉有意无意之间,似乎一直在试探着我们的来历!” “哦?!”任得敬听到这位向导的这句话,微微沉吟,心下却是渐渐放宽了些。 大宋皇朝因着鼓励商贸,民间交易繁荣无比,开国之后不久,经济上便已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峰巅水平,大宋繁华城郭之中那些居民们的悠闲生活,茶余饭后消遣花样之多,在有宋之前,只怕都自是难以想像的,至少由唐代开始流传下来的各种传奇、俗讲,都已然被各种手艺人演绎成了成套的话本、杂耍剧目之类的东西,哪怕是大宋的寻常百姓,稚子幼童,都是自小耳濡目染,听得多了,任得敬自然也是丝毫不陌生。 那些存在于传奇话本之中的人物,往往都自是身怀奇技,神奇得不类人世中人,任得敬原本对于这些个流传极广的传说故事,都自然不外视之为齐东野语,用以搏一个耸人听闻的效果罢了,直到他背宋投夏,爱女又自因缘际会而被西夏后党的代表人物所看中,从而成为西夏国中的风云人物,开始接触到隐藏于西夏后党之后那个神秘的宗门,自身也得以修习武学,接触到这片浩瀚神秘的天地之后,这才开始隐隐觉得那些传说与故事之中,固然有不少是怪力乱神之流,但也不少却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大抵都是根据些江湖之上前辈高人所流传下来的一些事迹所改编出来的罢了,只不过在乡野之人看来,那些高来高去的武功,却也与传说之中陆地神仙一流的神通法术无异了,是以在流传下来的那些传说与故事之中,不免加上了不少夸大渲染的成份罢了。 是以自那之后,任得敬就大致觉得天下之大,藏龙卧虎,这些年来他勤修武学,更是益学益觉得天外有天,这个在村镇里他们碰上的豪客,能够在不动声色之间,力服这群西夏一品堂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护卫高手们,只怕也是这等奇人异士之中的一员了。 任得敬这一次入宋之行,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临安行在不远的地方,那西夏国中的各方势力无论再如何的不情愿,却也只能够先行观望,势不可能也派出多少人马赶来拦截,毕竟这里是大宋国境,而不是西夏境内,如若在大宋国中大举争执,一旦势发,那只能是让局势比哪怕任得敬此行彻头彻尾地失败,都还要来得更加地不可收拾。 哪怕在宋室最为孱弱的时候,在靖康之变前,面对西夏也还是逐渐确立起了一系列的战略优势,更何况今时今日的南国宋室刚刚以弱击强,就这么打败了号称无敌的女真金国最精锐的二十万铁骑,只怕这个时候天下各国,都再摸不准这个南国宋室到底还有着多少的战力,也都不敢在这个时候,就这么直接激怒这个似乎有着潜力无穷的大宋皇朝。 这一路以来,任得敬最担心的,无非就是传说之中那站在帝党身后那个可以与他女儿任太后所属的神秘宗门相抗衡的武学宗派,会否派遣高手,半途截杀罢了! 任得敬与武学一道,属于半途出家,而他女儿任太后现在所属的那个神秘宗门,所传承的武学又可以算得上是江湖之上最顶尖一流的水准,是以任得敬颇有些仰之弥高之意,这些年来习武日深,却是益对武学一道充满敬畏之念,尤其是那几位神秘宗门之中长老级人物所展示出来的实力,让任得敬对于江湖之上的奇人异士,也不免高看了许多。 是以在听到这个向导所说的,那个与他的护卫高手们起了冲突的汉子,有意无意之间一直在探问着他们的来路的时候,任得敬也就算是差不多放下了心来。 毕竟这样的表现,基本上也就说明了这名汉子并不清楚他们这一行人的身份,自然也不会是如任得敬所担心的那般,是由那个支持帝党的银川公主所差使前来,那也就不会是他们的敌人了。 江湖之上的豪客,每多脾气怪异,好管闲事之辈,如现在那向导口中汉子的这般举动,倒也算是可以不以为异了。 “然后你们就动手了?”那个护卫队长看着任得敬似乎已经问完话了,连忙在一旁插话问道:“你把动手的过程说来听听!” 能够成为任得敬的护卫队长,除了武学修为之外,自然也还是有着他的过人之处,自发现了在这村镇之中可能发生些异常的事件之后,这位护卫队长就已经将警觉xing提升到了最高的程度。 刚刚在走过去带那位向导过来问话的时候,这位护卫队长就已然看见了那客栈大堂之中,那个汉子正高踞正中,纵酒狂饮,一派闲适的模样,与站在客栈门前的那些个护卫高手的剑拔弩张相比,实可谓是高下立判。 这位护卫队长较之半路出家的任得敬,更是深知他属下这些护卫高手们的份量,虽然他未曾看见过刚刚他们跟那个汉子动手的过程,然则就看着眼前的情况,却也已然足以让他暗自心惊。 那些护卫高手的实力如何,只怕再没有人比这个护卫队长更清楚,而看眼下这种情况,客栈之中桌椅未乱,门前聚集的人众也根本没有多少,显然刚刚应该也就是在那刹那之间,这些个护卫高手们就已经丝毫没有还手之力,而被这么驱赶了出来,是以才根本没有造成多大的骚乱。 单就这一手功夫,却也还罢了,但现在那个汉子只是居中而坐,踞案大嚼,一副根本无视那些个护卫高手的模样,然而那种无形的威势,却居然仍能覆压得这些个护卫高手们不得不一个两个摆足了架势,严阵以待,才能够勉强抵御得住,维持着眼前这样的均势局面,这样的手段,就实在不得不让这位护卫队长为之暗自心惊。 听得刚刚这个向导的话说,他也大致认为这个宋国汉子很可能只是无意之间撞上的江湖豪客,只要妥善应对,应该还是有很大的可能化干戈为玉帛,未必就一定要刀兵相向,然则他身为任得敬的护卫队长,职责所在,却是不得不未虑胜,先虑败,先行想好万一碰到最坏的情况之下的应对之策。 是以现在好不容易待得任得敬问完了话沉吟不语,他便连忙插话要问清楚当时的情况到底是怎么样的,希望能够借此来窥出这个汉子真实实力的一鳞半爪。 “当时……”那个向导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上忽然浮起了一层怪异的表情,似乎简直是有点儿恍惚般地随口说道:“当时我们根本就没有动手。” “没有动手?!”那个护卫队长被这个向导的话说得微微一愕,续而面色微沉,低喝道:“纽鄂连荣,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说的是真的,当时我们根本就没有交手”,那个向导也很能明白这个护卫队长听到这个答案里的心情,对于他的直呼其名的喝问也不以为忤,只是挂着一脸苦笑地应道:“当时那恶汉的话也着实气人,几个兄弟气不过就站了起来,那个恶汉也就转过身来,看了我们一眼……” 那些护卫高手都是眼高于顶的人物,而且也早就看着这个嚣张的汉子很不舒服了,先前不过是碍于任得敬的嘱咐,咬牙苦忍罢了,现在听得那个汉子还把话说到他们身上来,原本就脾气比较燥的几个登时就忍不住站起来,就在那个汉子转过了身来的时候,想就这么扑上去,把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痛打一顿。 然而也就在那一刻,这些个护卫高手们非但根本就未曾扑上前去,反倒就这么僵在了那里。 “那种感觉……那种感觉……”那个向导喃喃地说着,却始终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当时那种怪异的情形。 当时他因为原本就走上了前去,准备调解那汉子与客栈掌柜之间的纠葛,是以现下反是站在了那个汉子的身后,他这些年来在江湖之上打混,xing情磨砺得远较这些青年护卫来得沉稳,这一次任得敬让他担当前导,更是原本就有着要他多看着这些护卫们一点的交代,是以虽说他心下也不无怒气,但权衡轻重,却也还是不欲与这个恶汉为敌,现下看着那些护卫高手一时怒起,心下叫苦之余,也还是想走上前去,再行排解。 然而眼前的情况,却让这位向导一时之间根本就迈不开腿。 在他眼前,那些不可一世的青年护卫,一个两个居然就在那刹那之间,每个人都露出了惊惧到极致的神色,甚至于有几个修为高强的护卫,还来得及伸手按自己腰间的刀剑柄上,然而却是手上颤抖得厉害,竟然连随身的刀剑都拔不出来,就恍若那个汉子就在这个刹那之间,化身为什么修罗厉鬼,洪荒猛兽一般,让这些个护卫高手就这么转眼之间,勇气全消,完全生不出丝毫抵御的念头,甚至于那个汉子就这么一步一步地洒然上前的时候,这些个护卫们居然就这么随着他踏前的步伐仓皇地向后退去,也就直到得那个汉子在居中的一张桌子上自顾自地坐了下来的时候,这些个护卫高手们才略微有点回过了神来,却也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他们居然已经一步步地退到了客栈的门口之外。 那个向导当时心下也是骇异莫名,他虽然这些年来东奔西走,然而他原本也是西夏国中的武士出身,非常知道西夏一品堂究竟代表着什么样的份量,更何况就在他眼前的这几个护卫,他也大部分还是知根知底,这些人虽说出身贵介公子,但能够有今天这般成就,却也都是真刀真枪拼杀来的,以他们的心xing历练,就算站在眼前的真的是什么修罗恶鬼、洪荒猛兽,只怕他们也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不至于会变成现在的这种情形。 在那种诡异莫名的场景之下,这个向导实在不知道这个家伙是人是鬼,也不禁得有些心胆俱寒,也随着那些护卫冲出了门去,手足无措地在那边站定了半晌,任得敬他们也就到了。 那个护卫队长也不由得一时沉默,他的见识自然与这个向导不可同日而语,隐约知道这并不是什么鬼神之力,而更象是故老传说之中,武学修为达到极致地步时的表现,这样的对手,简直已经超乎于他的想像之外了。 如若依他所见,只怕现在宁愿绕道而行,再赶上几步路到下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只不过这样的话,以他的身份,实在不好向任得敬说出口来,是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天下之大,果然卧虎藏龙,奇人异士,层出不穷!”就在那个向导与护卫队长都自沉默不语的时候,任得敬却是已然先行慨叹了一句。 “走吧”,任得敬不待身旁的护卫队长与向导出声阻止,已然先行举步,向着客栈方向走去:“我还真有点儿迫不及待,想见一见这位高人了!” 第172章 风向 () “勾龙大人这句话,说得未免太有些欲盖弥彰了吧”,秦喜听得勾龙如渊如此言语,微微冷笑道:“这些时日以来,朝中武夫乱政,局势颓坏,几至不可收拾,但凡我读书士子,无不振臂而呼,奋起相抗,纵使白刃当前,冒殒身丧命之险,亦自毫无所惜,可是就在这些时日之内,勾龙大人却又自在做些什么?!” “这些日子来,我等士林中人,都是慷慨激奋,舍命相搏,但却就偏偏有一位原本自幼深受我士林儒风薰习,被我天下读书士子目为新一代泰山北斗的一代大宗,居然就在这种时候见风使舵,非但未曾挺身而出,反自是却与那群武夫同流合污,专恃威权,钳制御史,堵塞朝堂言论,坐视一干武夫纵兵入驻临安各有司部院,肆无忌惮以武乱政,羞辱斯文,我大宋历来均自奉行君王与文人士子共治天下,实不料我大宋斯文之气,竟尔徒然遭此挫磨,实在是大宋开国百余年来,前所未遇之祸”,那秦喜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转过脸来,望着勾龙如渊,语气转沉,缓缓说道:“勾龙大人,当是之时,你却又在做些什么?!我说一句‘袖手旁观’,还算是轻的了,若是当真较起真来,恐怕更适合勾龙大人的评断,却是‘助纣为虐’!” “喜儿,不得无礼”,秦桧开口阻住了秦喜的话,但语意里,却听不出半分责备的意思,只是淡淡地说道:“勾龙大人要如何做,自然会有他的考量,如何能容到你来多嘴!” “是!”秦喜起身,向秦桧一礼,却兀自横了勾龙如渊一眼,这才气鼓鼓地坐了下来,再不说话。 “御史中丞职掌台谏清流,以纠劾百官,肃正我大宋风纪为己任,眼下岳帅、刘帅引军入城,强行入驻临安各有司部院,一不合我大宋祖制,二有犯朝堂威仪,三来一干兵丁纵归是无法无天之辈,在这临安城中花花世界里呆得久了,实在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情来”,秦桧转脸,望向勾龙如渊,缓缓说道:“只是我看如渊这些日子,似乎过得也确实太闲在了些,刚刚如渊不是还是从西市之中,来到老夫府上的么?!” “秦相公明鉴”,勾龙如渊自是听得出秦桧这看似调侃的话中所隐含着的那层意思,只是他今日前来秦桧府邸,原本心下便已然有所准备,现在把话说开了,应对起来却反倒更是从容了,他向秦桧微一拱手,说道:“学生行走于西市之间,倒也不是穷极无聊,实在也是有事要做。” “有事?!”秦喜今天似乎是唱定了红脸的角色,听得勾龙如渊说话,当即分毫不让地反唇相讥:“国事日非,勾龙大人身居朝堂高位,受我大宋职俸,莫不是却还以为你的私事,要比我朝堂公义,要比我大宋国事更来得重要么?!” “秦大人误会了”,勾龙如渊对着气势汹汹的秦喜,却是哑然失笑:“如渊不才,倒也还未敢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些日子来行走于市井之上,原本却也就是因着未敢忘却身负御史中丞的职掌!” “哦?”秦桧微微皱眉,举手拦住又想开口的秦喜,望着勾龙如渊:“不知如渊何以教我,老夫愿闻其详。” “御史中丞除开肃正风纪、纠劾百官之外,也还有另外一番职掌”,勾龙如渊淡淡一笑,说道:“视万民之怨,察百姓之声,风闻奏事,使之下情上达,也是我御史言官应尽的职责所在,秦相公与秦大人,想必也还都记得吧。” 秦桧微微沉吟,秦喜却是不由得一时语塞,应不出话来。 天子治国,自是必须要听取民情民意,只是是时交通与通讯手段,着实低下,哪怕在现在这个如此商业繁茂的大宋皇朝,中枢朝廷也还绝无法将触角伸展到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更遑论条件更加倍艰苦于今时今日的先代王朝了。 在民间口耳相传的评传之中,固然从来不乏急脚鬼六百里加急,十余天内便将紧急军情由边疆传回中枢朝堂之类的故事,然则一则民间传闻难免有所渲染夸大,二则这种所谓的六百里加急,更多依赖完善的驿传系统不断换人换马,而哪怕如大宋极盛之际那般拥有前所未有财富的时代,纵然已经极力将那种消耗极大的驿传体系铺陈到帝国的每一个角落,但却也只能在传递紧急讯息之际,才有可能动用到这种驿传系统,而绝对不可以视做一种常态的通讯系统,更不是普罗大众所能够使用得了的东西。 是以早在那基本上属于传说之中的上三代开始,就设有了专门的官员,分赴各地,探采民风,而后再直达天听,秦汉之际,亦多有采诗官之说,然则古时辞赋,非为唱酬应和,粉饰太平之用,而亦是下情上达,民风民情之映照,诗三百、汉乐府之中,有多少慨叹生民之多艰,直诉民间疾苦哀怨之作,就是因此而来。 及至唐宋以来,开科取士,打破了自魏晋以来门阀世族垄断了所有知识传承的局面,纵是下品寒门出身,亦能经由科举进学,成为朝堂官员,是以自然也就再无采诗官之设,然则大宋以文治天下,对于“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之警句自是凛遵不违,是以这等深入百姓民间,观民风察民情之责,自然也就转移到了拥有风闻言事之权的御史言官身上。 只是这么多年来,随着大宋商贸繁盛,繁华城郭之中的生活比之城郊农庄之中已然全然是两番天地,那些文人士子无论先前是否出身于寒门之家,一旦科举登第,得此晋身之阶,哪怕外放州县,也都自是终日混迹地方城垣之间,更何况大宋的御史言官虽说身负收集民情之责,却都是位在中枢之官,在地方上的监察之权由于大宋特有的官职、差遣分离的体制,往往就这么由通判、监司、走马承受之类官员多所分任,更不可能谈及什么深入民间,听取民情民意之说了,是以哪怕以秦喜的资历,一时之间,居然也没有反应过来。 “纵然如此,勾龙大人也应该知道事有轻重缓急”,秦喜回过了神来,对着勾龙如渊冷笑道:“当今之时,武夫乱政,各拥干戈直入临安行在,进逼皇城,国事艰危至此,勾龙大人反是在这种时候要远庙堂而近江湖,却说要什么观民情察风纪,这若还不算是见风使舵,那岂不可以说一句临阵脱逃?!” “秦大人说笑了”,勾龙如渊倒仍是一副丝毫不为所动的模样,淡淡地应了一句:“如渊这些天来行走于大街小巷之间,观民情听风向,倒还真就是为了弄清楚,这件事的轻重缓急究竟如何!” …… …… “尊驾似乎有些面善”,任得敬坐在客栈大堂当中的那张桌子上,手上举着杯酒,遥向坐在他对面的那个汉子致意:“不知道是不是曾到过大宋西陲边州之地?!” 除开任得敬与那名汉子的说话之声,他的那些随身护卫,都自是分散地坐在大厅之中,似乎一个两个都在埋头吃喝,完全没有任何相互交谈的声音,偌大的客栈大堂里,一派奇异的寂静景像。 这里的客栈掌柜也是开了不知道多少年店的老油子了,而这里虽然只是个村镇之中的客栈,但往来客商频密,却也算得上是颇具规模了。如果是在平常的情况下面,偶尔遇到眼前这种冷场的情况,他自然也会带着客栈里那些闲汉、弹唱上来活络活络气氛,让茶饭量博士加送上一两样热菜,讲几个天南地北的笑话,把店铺里的场面弄得重新热闹起来,然而现在不管是店里的掌柜还是那些闲汉帮工,都躲得远远地不敢上前,哪怕是不得不要端菜暖酒的行菜的汉子与焌糟的婆娘,也都是战战兢兢地做完了手上的事情,就逃也似地飞奔离开,连回头多看这大堂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毕竟这里无论是掌柜还是帮工的,都是见惯了五湖四海的人物,一双招子都毒得很,看到了刚刚那么一出,虽然他们未必能够真正明白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却也都自可以认定这些人都是他们惹不得的人。 更何况,现下除开居中桌上那个汉子跟任得敬,其他团坐在周围的任得敬的那些护卫高手,虽说两个看起来都是不言不语埋头吃喝,然而偶一抬头之间,眼中都自是寒光闪现,紧紧地交锁在居中而坐的任得敬与那个汉子的身上,不敢稍稍放过任何一分一毫的异动,纵然这些个客栈掌柜与帮工、闲汉们基本上都是完全不谙武事的寻常百姓,但每每跨进大堂之际,却也总是能够感觉得到那他们再熟悉不过的大堂之中似乎弥漫着一种极度危险的气息,这种感觉让那些个不得不踏足于大堂端酒送菜的行菜汉子与焌糟的婆娘们一个个在大堂里每走一步都觉得寒毛倒竖,似乎在这个大堂里正有着不知道多少猛兽虎视眈眈,随时都要准备择人而噬一般。 刚刚自任得敬走入大堂之后,由那个汉子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无形的压力,就似乎完全地消除了,这也才让那些个一直僵持在客栈门口的护卫高手终于松了一口气,就在这短短的对峙之中,在这无形的压力下面,这几个护卫高手居然险些就这么脱力软倒,如果不是跟随着任得敬后面前来的那些同伴扶持住,还真是差点就当场出丑。 如若按照那位护卫队长的想法,面对着眼前这个汉子这样的人物,最好是不要招惹,宁愿多赶些路绕道而行,尤其是在见到那几个护卫高手们那几近虚脱的表现之后,这个护卫队长更是坚定了这样的想法,只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任得敬已然昂然走进了大堂去,以他的职责与地位,无论他对于局面如何评估,原本也就绝不允许在这样危险仅仅是存在于可能之中的情况下面,越俎代疱地代替任得敬下决定,是以这位护卫队长也就只能对那些护卫高手做好安排,亦步亦趋地跟进了大堂,在周边座位处各依方位坐了下来,拿出一百二十万分的警觉,尽可能地保护好任得敬。 任得敬倒仍是那份波澜不惊的模样,他在武学之上的修为,虽说及不上他的这个护卫队长,但刚刚客栈门前那些护卫们的模样,看在眼里,却也已然有些知道这位高踞大堂正中的汉子的份量,只是他怎么说也是这些年来久居西夏一国之相,长居人上,自有他的心胸与考量,却也还是毫不犹豫地迈进大堂来,在那个汉子对面洒然落坐,端起掌柜送上的酒杯,与那位汉子对坐而饮。 任得敬这些年来早自成为西夏后党的决定xing人物,也早跻身于后党背后那神秘宗门的核心,早已认可了天下之大,藏龙卧虎,只是武学修为高深到如眼前这位汉子这般程度,那也已经是凤毛麟角,绝不是在大街上就能随便撞上几个,这等水平的人物,都自然有他们的风度气派,只要不是原本就刻意冲着他们来的,只要应对得当,总不至于会为难自己这一行人。 他这次入宋之行,端的重要无比,是以此次手下这些他精挑细选出来跟随着他一路入宋的,非但都是对他忠心耿耿的心腹,也都是西夏国中年青一代第一流的精英,可以说已经是他手下最精锐的力量。 任得敬原本就不是党项人,他自宋国而投入西夏,算起来只不过是个降臣罢了,原本西夏方面,也对他不曾有多少重视,直到后来因缘际会,那个隐身于西夏后党身后的神秘宗门,居然看上了他的女儿,他的爱女由此而得以拜入那神秘宗门之中,成为那个神秘宗门新一代的传人,又自由此而成为了西夏皇后,继而成为太后,任得敬才由此而得以父凭女贵,一步一步地在西夏国中爬到今天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然而无论他再如何身居高位,他总是一个在西夏国中无根无底的外来人,甚至还是一个与西夏党项人不知道打了多少年多少代仗的宋人,这一点本身也就造成了很长时间以来,任得敬的地位虽说扶摇直上,但在西夏国许多人的眼中,却只不过是个卖女求荣,借着女儿上位的暴发户罢了。 是以任得敬这些年来,要利用手中的权力广收党羽,要扶植心腹,要让这些个出身于甚至算得上是西夏皇族的世家子弟都心服口服地对他俯首听命,甚至于忠心不二地追随着他,对他死心塌地,可想而知这其中的难度大到一个什么样的程度。 以权势驭人,最多只能收罗到一群热衷于权势的奴才,却怎么样也换不来真正的心腹与死士,奴才自然有奴才的用处,但真正想在西夏国中站稳脚根,甚至于真正想有朝一日实现任得敬现在心中所想的那个宏大得近乎疯狂的计划,那么他必然要有自己的家底,必然要真正拥有一批对他能够真正忠心不渝的下属。 是以这些年来,任得敬在西夏帝党与后党之间闪转腾挪,费尽心思,使尽手段,不知如何地恩威并施,这才好不容易有了今时今日的局面。 党项人只崇拜真正的强者,只崇拜真正的胜利,这些党项年青一代的杰出人物,之所以会成为对任得敬忠心到现在这种死心塌地程度的心腹死士,自然也是因为他们见识过了任得敬的手段,也是因为他们相信任得敬能够带着他们从一场胜利去走向另一场胜利。 是以任得敬与他的护卫队长不同,他的护卫队长职责所在,自然无论思考什么事情,第一个考虑的角度就都是希望能够让保证任得敬的安全,而任得敬所要想的事情,却当然是要复杂得多。 那个江湖豪客的武学修为,固然渊深海阔,然则如若他们居然就这么因为顾忌这个汉子,就此绕道而行,掉头而去,虽说也可以解释成为是不欲节外生枝,这些护卫高手想必也不会有所异议,但任得敬却恐怕这样会给自己在他们心中的威信,留下一个难以挽回的打击。 在面对强敌的时候,一味好勇斗狠不过是蛮夫所为,权衡敌我实力,以定进退之道,这个道理应该大家都可以接受,然而如眼前这般根本就还摸不清那个江湖豪客的底细,根本就还不知道那个江湖豪客是敌是友,甚至于还不知道那个江湖豪客刚刚有意挑衅,到底是为了什么的情况下面,就这么选择了窝窝囊囊地绕道而行,退缩而去,却实在是有点儿说不过去。 毕竟如若他们绕道而行,那就是在几个护卫高手们与那位江湖豪客起了冲突,而又在全面处于下风的情况下面,就此退避,那几位护卫们虽然口上不会怎么说,但心下只怕肯定是会有些不舒服的地方。 更何况,现在根据那个向导所说的话来看,任得敬已经大致得出了这位江湖豪客并不是真正冲着他们这一行人而来的判断,而只不过是个脾气古怪的奇人异士罢了,以他阅历应对,见一见面或许反能化解彼此之间的疑虑。 甚至以刚刚那个向导所描述的来看,这位江湖豪客的xing格似乎颇有些过于好奇,爱管闲事的成份,任得敬觉得他们这一行人如果真就这么转身就走,绕道而行地话,那说不定反会激起这位脾气古怪的奇人一时好奇,反是衔尾追上,到时候的麻烦,可就要更多上许多了。 是以任得敬选择了这么大大方方地走进来,并不是心血来潮,徒然而逞血气之勇,只不过是经过心下权衡,觉得与其转身就走,倒不如过来跟这位江湖豪客化解先前一点误会,甚至套套交情来得好些。 只不过现在任得敬会这么说,倒也不全然是在乱攀交情,他坐下来之后,还真是越看坐在他对面的这个汉子,就越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总觉得自己似乎在什么时候见过这个汉子,只是可能相隔日久,一时之间想不起来罢了。 “在下从未到过边州,应该也从未见过阁下”,那个汉子现在看来却是随和可亲,丝毫也没有刚才那向导所形容的不近情理的模样,他放下酒碗,抬起头来,目光微微凝定在任得敬的身上,微微一笑说道:“如阁下这般特别的人物,如若在下曾经有幸得见,无论相隔多久,想来也是不会忘记的!” “哈哈哈哈,尊驾谬赞了!”任得敬听得心下大宽,他原本就是为了排解双方误会而来,现下听见这个汉子如此说话,却显然也是有了和解的意思,此事能如此解决,实在是再理想不过的事情。 “在下只不过是个游走宋夏之间,辛苦做点小生意讨生活的小商贩罢了”,任得敬一口饮尽杯中酒,再斟满一杯,遥敬那位汉子,向他笑道:“尊驾谬赞,着实让在下听着脸红啊!” “小商贩?!”那个汉子也是哈哈大笑,看上去场面倒是一副场面融洽的模样:“阁下也实在是太谦逊了!” “阁下一个中原宋人,居然能找来这许多西夏党项高手做随行护卫”,那个汉子端起桌上的酒碗一饮而尽,蓦然间眼神凝定在了任得敬的身上,双目如电,纵使如任得敬这般人物,在他双目神光扫射之下,居然也不由得心下微凛,只听得那个汉子缓缓说道:“在下走南闯北,也算是见过了不少世面,但是这样的小商贩,普天之下,还真是从来未曾有幸遇到过!” 第173章 纵论 () 这句话一出,整个客栈大堂之中原本已经有些松动的气氛,却是在瞬间重新凝固冰冷到了极致。 那个护卫队长早已经将身体状态调整到最佳,做好了随时出手发难的准备,那些护卫高手也都是训练有素之辈,不待那个护卫队长以目示意,也早就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他们这一行人既然已经打定主意,以行商马队的身份来作为此次入宋之行的掩饰,那自然都有了完善的准备,最起码现在这一行人的服饰行装,都是最普通不过的行商马队的打扮,按道理说,根本不应该有人能看得出来有什么异常才是。 任得敬自幼苦读圣贤之书,又以科举正途进身,一直以来,都以身为文人士子而自傲,虽说弃宋投夏,然而自其转投夏国之日开始,除开正式场合不得不服夏国官员的袍服见人之外,平日里都还是披一席儒生青衫,而不愿去做夏国的发饰打扮。 只是这一切他们原本就是从夏国境内出发,为了不出什么意外,连任得敬也都是一身时常往来于宋夏两地的那些行商们最常用的打扮,以这个江湖豪客的眼光,瞧破他们这一行人的武学修为,倒也还算是正常的事情,但能够就这么一眼瞧破任得敬是个中原宋人,就着实是很有点儿匪夷所思的事情了。 毕竟怎么说任得敬现下也已然在西夏国中生活了这么多年的时间,虽说出于他心中那份自矜,平日里对于这些胡风胡俗刻意地保持着一份距离,然而终归已经是浸淫日久,现在基本上也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半个西夏人,就连这些个跟随着他日久的护卫高手,也早就已经看不出这位任得敬任丞相,跟西夏人会有什么不一样。 “尊驾真是好眼力”,任得敬的心里自然也是想不明白,震骇莫名,只是以他的修养,却还是能够勉强控制着在脸上只是露出一个恰当程度的惊异的表情,他有些故作神秘地看了看周围,探头凑近了前去,压低了声音,向着那个汉子说道:“在下这一行人,本是原来西安州陈家的商队,此行倒确实有笔不小的生意要做,是以随行的保镖不免太多了些,身份多有不便,是以先前未曾直言相告,还望尊驾海涵!” 以任得敬的行事风格,虽说这一次事起突然,然而也就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他们也早就已经把这一行的行程筹划完全,既然是以行商的身份作为掩饰,那么除开外表的装扮之外,对于一路的通行所需的关验过所之类的文碟,还有他们这些人的各自相应的身份,也都早就准备好了一套完整的说辞,庶可保证无论在面临怎么样的情况下面,也都能够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西安州陈氏也是一个数代人以来,都一直在西安州这边州之地经营着宋夏之间往来商贸的大商家。 西安州是宋夏之间最重要的边界之地,在夏王元昊僭位称帝,自成一国之始,西安州还被西夏党项人所占据,在开国之际,此处就被称为西夏的南牟会行宫,西夏的文字都是在这里创制传播,在西夏国中具有极为重要的地位,也是宋军伐夏的必经之地,宋夏战争百余年,至为惨烈的好水川、定川寨之役,都自是在这西安州内聚兵而战,此处之重要,可见一斑。 直至大宋哲宗年间,宋军自西夏军手上夺回了这座重要的城池,才自将此地命名为西安州,设官置吏,委派官员,加以管制,而到得任得敬为西安州通判之际,又弃宋投夏,献城于西夏,从此此地复为夏土。 西安州是宋夏双方交流必经之要塞,虽然烽火不断,但却也是宋夏边贸的最佳场所,商人逐利,舍生忘死,自西安州重归大宋版图之后,就总还是有一些不怕死的商家,来到此处经营宋夏边留,西安州陈家,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就迁入到西安州这数战之地,历经了这么多年来的宋夏战火,也不知道付出了多少条人命作为代价,总算在这边塞之地扎下了脚跟,成为宋夏边贸的首屈一指的大商家。 而直至任得敬主掌西安州之际,据说当日里的西安州陈家,在任得敬被万佞卨构陷入狱,险些陷入家破人亡的境地之时,暗自出手,帮着任得敬家的一个老家奴保住了任得敬的女儿,让任得敬欠下了一个天大的人情。 是以待得边衅再起,又适逢女真金人跃马南下,以至酿成靖康之变,而西夏军队也借机卷土重来,得任得敬开城纳土,这西安州之地重新被西夏所占据,但西安州陈家在任得敬的翼护之下,却是丝毫没有受到任何冲击。 而随着任得敬在西夏国中的地位扶摇直上,这西安州陈家在西夏国中的势力也与日俱增,随着金夏之间,宋金之间局势的日渐稳定,原本一度也随之动荡的边贸也渐渐恢复了过来,而且还有与日俱增之势,西安州陈家自然也就趁势而起,现在隐隐已经是纵横于各国之间的一等一的大商家了。 尤其是待得任得敬被拜为西夏国相,在西夏国中权柄日增的时候,西安州陈家已经俨然已经成为西夏国中半官半商的存在,陈家即是中原宋人,又自是在西夏国中拥有极大势力,真正请得来这许多西夏党项高手来当护卫保镖的,却也不算太过出奇的事情。 尤其是西安州陈家原本就是任得敬的嫡系属下,是以任得敬在这一次出行之前,就早已经交代好了西安州陈家的当家人,让他也配合着做出了一套合理的解释,以这样一番说辞来作为身份掩饰,也实在算得上是费尽了不少心思,虽然不敢说完全是天衣无缝,但至少也不可能会有人能够在短时间之内找到破绽。 西安州陈家本来就是边州最大的商家之一,再经过在西夏国中这么些年来的经营,谁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到底有多大的财力,他们现在这队行商马队,是在经营着些不知道多大的生意,所以需要召来这么多的高手护卫,而且保持着低调神秘,却也不算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原来是西安州陈家的子弟”,对面那位汉子也露出了恍然的神情,低声重复了一句,似是喃喃自语道:“这就难怪了!” 任得敬跟大堂之中那么多护卫高手们的眼光,自刚才开始,都从来未曾从那个汉子的身上移转开来过,直到听得这个汉子吐出了这句话,这才都各自心中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哈哈哈,看来倒是在下多心了,刚刚多有得罪”,那个汉子看来是极为豪爽之人,伸手倒满一大碗酒,平端起来对着任得敬喝道:“来来,这碗酒且当赔罪,这位兄台,请了!” “呼!”任得敬在心底下喘了口大气,这才随着哈哈大笑,也换上大碗,倒满了酒,向着那个汉子比了一比:“赔罪之说,万不敢当,兄台莫要折煞在下,能得遇兄台如此奇人,是陈某三生有幸,这碗酒就当我敬兄台的!” 任得敬儒士出身,从来也未曾行走江湖,但这些年来阅人无数,现在扮起时常行走江湖的行商领队所应该有的那种豪气干云的模样,却也是惟妙惟肖,丝毫也没有半分破绽。 “痛快,痛快!”那个汉子连尽三碗,这才拍案而呼,任得敬也频频举杯敬酒,一时之间双方之间似乎已经芥蒂尽消,客栈大堂之中的气氛,也便一时活络了起来。 那些护卫高手们,也渐渐放松了下来,也都开始不再将注意与戒备全然集中在那两个言笑宴宴的主角身上,也各自开始饮酒交谈,就连一直没有忘记自己职掌的那位护卫队长,都已经觉得眼前这种局面不可能再出现什么意外的情况,而渐渐地松弛了下来,大堂之上,一时间开始人声鼎沸了起来。那些原本一直两股战战地躲在客栈大堂之外的掌柜跟闲汉们,现在感受到这气氛的变化,也很会捉住机会,凑趣地带来了弹唱与舞蹈的艺人,在大堂之中载歌载舞,场面顿时火爆无比。 包括任得敬在内的所有人,几乎都没有察觉,他们的情绪变动似乎就都操控在那个现在正跟任得敬谈天饮酒的汉子手上,似乎就在这个汉子的转念之间,这间客栈大堂里的氛围已然由紧绷到极致而到了现在这般一片融洽,就如同大家都已经是积年好友了一般。 “在下生平也算走遍大江南北,却惟独还未曾到过西夏之地”,那个汉子似乎也有点酒过微醺的模样,灌下一碗酒后对着任得敬说道:“今日难得有幸碰上陈兄,不如陈兄就给在下多说些边塞景象,西北风情,以佐酒兴如何?!” 第174章 西夏 () 西夏王国本就是党项人在那西北荒天漠土之上建立起来的国度,党项人自唐室末季,因着帮助李唐皇室平定黄巢之乱中建立殊勋,被封以西凉之地,赐为李姓,从此成为名义上附属于中原王朝的西北藩属。 时逢唐室末季,各处藩镇纷纷拥兵自重,自成体系,历经黄巢之变后,李唐皇室更形衰微,终致分崩离析,唐失其鹿,天下共逐,由是中原大地历经五代十国之乱,党项人也借此向周边扩张,及至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自后周孤儿寡母手上接过中原神器,定鼎汴京而开创大宋皇朝之后,虽说也将这西北边陲纳入大宋版图之中,但党项人的势力,已然牢牢扎入了这西北边陲之地。 赵匡胤一世雄主,自不能容忍自己治下的国土出现如唐室末际那般藩镇林立的局面,是以他对外精修武备,以平灭北汉、北辽,克复燕云十六洲,复还汉唐盛世为要务,对内亦是杯酒释兵权,解除了一干统兵大将的武将,而如当日里盘踞于西北边陲的党项人,自然也是赵匡胤所注意的对象,是以在赵匡胤在位之时,就一直着意削弱党项人的兵权实力,而对于党项人在西北边陲之地的实际xing统治地位,赵匡胤也自是采取了由朝廷委任官属,而不由当地自行置官辟属,甚至党项首领的更替亦须报经朝廷审核照准,再由朝廷授予节度使之职,由是而大收党项人之前,如若假以时日,或可实实在在去除藩镇之弊,在这西北边陲之地开府置县,将其纳入中央朝廷统一施政的范围之内。 只是赵匡胤在斧声烛影之中,英年早逝,及至太宗即位,因其得位不正,是以急于开拓边功,以搏取声名,党项人虽说盘踞西北边陲之地,但毕竟名义上还是大宋皇朝的臣属,而且这些年来对于朝廷削减藩镇权力的诸般举措,虽说难免不甘不愿,却至少也还都勉强配合施行,是以当日里一心开创雄风伟业的太宗皇帝赵光义,自然不会将太多的眼光放在这些党项人身上,而是急不可耐地点齐大军,于平灭北汉,片刻不停,便自接连发动征伐辽邦之役,而终于导致大宋立国以来的第一次惨败。 党项之人在这西北之地做惯了主人,当日里不过是碍于重新归于一统的中原王朝之威,又遇见赵匡胤这般自五代十国山积尸骨之中走出来的一代雄主,这才在权衡实力之下,不得不自行献地纳城,自愿归为藩属,这些年来屡经对于朝廷削弱藩镇,强干弱枝之策,心下早就已经怀有极深的不满,只是当日里后周草创,大宋延袭,南征北讨,无往不胜,诚可谓是兵威之盛,一时无两,赵匡胤之驭人之术又是极为高明,这才使得这些个党项人首领未敢多生异心罢了。 现下大宋太宗皇帝赵光义伐辽之役的草草失败,却不啻于将大宋皇朝的真正实力,**裸地暴露在各方人马的面前,事实上此番失利亦非大宋军马战力不济,只不过是这位太宗皇帝太过急功近利,竟尔未及多所修整,对于辽国实力亦未曾先行测探,而就这么直接挥师北上,全军尽出,意欲毕其功于一役,犯下了在不知敌方虚实的情况下面劳师远袭的兵家大忌,这才由是而遭至大宋皇朝立国以来的第一次败绩。 任得敬这段时间来,也已经连灌下了几大碗酒,这些年来他身为西夏国相,在帝党与后党之间勾连纵横,更是终日忙于军国之务,实在已经有许久时日未曾有如此纵酒了,虽说喝下去的不是什么烈酒,但也未免有些微醺之意,更兼坐在他对面的这位汉子,虽说大半时间只是静静地听着他说,伴着一碗又一碗地喝下酒去,但在喝酒间隙偶尔插入的几句点评,却每每能切中要害,直直点中任得敬的胸臆,让他一时之间,居然大生出知己难得之感,不由得登时意兴遄飞,口中滔滔不绝。 他入夏之后,虽说身居高位,不愁一身所学无从施展,然则却也实在已经有许久时日,未能如现在这般站在一个宋人的立场指点江山,品谈天下局势,现下说得兴起,丝毫未曾有停下来的意思。 赵匡胤看着眼前谈兴正浓的任得敬,仰脖将一碗酒倒入喉中,嘴角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从来习惯了轻骑领军,如这一回御驾亲征,大胜班师之余,仍要全套仪仗銮驾,缓慢而行的排场,实在是让他颇为不适应。 更何况,对于临安行在之中的局势,一直以来,他都有他自己的渠道掌握着临安行在之中的所有信息,是以他当然可以判断得出临安行在之中现在的局面究竟如何。 虽说现在临安城里的情况,也仍旧可谓是在他的意料之中,只是文武相争终非国家之福,现在外患暂时可以算得上告一段落,也是应该着手来解决国中的问题了,是以他仍如当日出征时一般,自己先行轻骑单马,赶回临安。 当日宋辽之战,虽说宋军战败,损失算得上颇不惨重,但终归是元气未失,局面也还不至于到达不可收拾的地步,然而坏就坏在是时宋室的太宗皇帝陛下,着实最多只是个只知谋一时的将才气派,却怎么也没有学到乃兄赵匡胤那种帝王胸怀与视角,在其意欲大展雄图之际,骤然遭逢此败,竟尔从此斗志全消,终其一生,再不敢精修武备,整军北顾之念,反自是日益生出偏安之念,虽仍自称不忘以兴复幽燕之地为己任,却是再不敢有所实际行动。 毕竟赵光义自斧声烛影之夜而即皇帝之位,其得位不正,朝野尽知,虽说当日里大宋皇朝之中,再无其他势力足于与之相抗,然则赵光义疑心生暗鬼,心下却始终未能释怀。 他自cheng ren以来,就自生活在赵匡胤的羽翼之下,无论文治武功,乃至于心胸魄力,均无一能与赵匡胤相比,虽说赵匡胤一向对他爱护有加,甚至话里话外多有以皇帝大位相授之意,然则赵光义心中却是一百二十万分不愿意这一辈子的一切,都要由他兄长恩赐而来,当日里他之所以会铤而走险,于斧声烛影中夺来大宋帝位,实在也是有着这种自卑心理作崇的原因。 赵匡胤微微苦笑,仰头又是喝下了一大碗酒。 自投身到他这个后世子孙的身上,来到这个百年之后的时代之后,他虽先自运筹帷幄,夺秦桧之权于朝内,又复领军亲征,御女真金人于境外,实在也是并没有多少时间真正能够空闲下来,只是他前世里开国建基,御宇天下数十年,视角心胸,均与旁人大不相同,哪怕在这风急雨骤,戎马倥偬之际,他也仍旧还是手未释卷,将本朝这百余年间的朝政大事,都差不多都大略过了一遍。 有宋一代的文章制度,御兵方略,倒有大半是由赵匡胤这个开国之君亲手制订,代代承传而至今日的,只是古往今来历朝历代的开国之君,只怕没有哪一个能有如赵匡胤今日这般际遇,得以回到百年之后的时代,重新以一个君王的身份,积百年来的经验得失,来点检自己亲手订立下的这些制度方略的个中利弊,由此来看明白今日之后的大宋皇朝,究竟应该往哪一个方向来走,在赵匡胤看来,这是今时今日的大宋皇朝,最需要深思而慎行的问题。 以方今的眼光看来,当日里赵匡胤自己制订下来的种种方略,虽说严格说起来,也不能说错,这百余年时间,打造出了一下个物富风华的大宋皇朝,然而却也还是有着许多不得不修改的弊端,以至于这自己一手开创的大宋皇朝非但一直以来无力北向,收复幽燕祖宗之地,甚至于还屡屡被外虏叩边,乃至还被那女真金人踏破汴京神器,掳劫二帝北去,引出这一段华夏这数千年来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 是以在赵匡胤看来,现下修订方略,重新厘定国是所在,以使得大宋得保日后天下升平,官民富庶之余,亦可多上几分雄健刚强,至少不至于再如过往百年那般,一派文物繁荣,却是丧尽武勇之气,这才是现下最为重要的问题,否则现在有他在位,自可保得边境无虞,但若来日再换上个懦弱守成之君,煌煌大宋岂不是又要沦为任由夷狄践踏欺凌的国度。 赵匡胤开国之主,所思所想,更多地放在开万世之基业上面,而至于眼前临安城下秦桧弄权的风雨欲来,女真金人铁骑大军的虎视眈眈,或许在旁人眼中,大有乌云压城城欲摧之势,但在赵匡胤眼中,却都不过是一时纷扰烦杂,实在没有被他太过放在心上。 耳畔听着任得敬的高谈阔论,赵匡胤对于眼前这位商贩打扮的文士,也颇生起了几分赞赏之意。 赵匡胤这些日子细思从来,在眼前的局面下,他所制订的以文驭武之策,自是有着加以修改的必要,然而早在昔日他刚立基开国刚刚订下这条规矩的时候,如果一切事情都能够按照他预想之中地进行,那么或许大宋皇朝早就是另外一番局面了。 只不过现在说什么也晚了,早在当日里他那弟弟赵光义完全抛弃了他所定下来的方略,急急提兵征伐北汉、北辽之际,就注定了那场大宋开国之后首尝的败局,也就注定了大宋这百余年来面对异族铁骑之时,那畏怯积弱的局面。 他们兄弟出身原本也算得上是将门世家,只是在那五代十国的乱局之中,君无常君,国无常国,就算是帝王天子,都随时可能人头落地,自汉魏以来的门阀世族,都多半破家毁身,更何况赵匡胤出身的家庭,也不过就是个小小的统军将领而已,随着时局日坏,早在赵匡胤小时候起,就已经家道中落,赵匡胤与他之后的几名弟妹,可谓是自小在贫苦环境之中长大的,他的三弟赵光美与他年纪已是相差甚大,倒是赵光义是自小开始就跟随着他,由他一手带出来的,对于赵光义而言,他的这位大哥只怕不止是位严兄,更是半个慈父。 赵匡胤自小开始,就从未曾对这位弟弟隐瞒些什么,无论是武功修行,亦或是统兵方略,甚至于在以宋代周,登基为帝之后的帝王驭人心术,都无不是尽心教导,丝毫也未曾有半点的藏私,然而就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无论他再怎么尽心教导,也无论赵光义再怎么样地努力学习,但他不管在武学修为,亦或是立身处世,甚至为君之道上面的造诣,较之他的这位兄长,却总是有着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甚至于在赵光义看来,任凭他如何地努力,这样的距离似乎都没有半点儿缩小的可能,反自是在不断地扩大之中。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感觉,才造就了赵光义的xing格当中那至为阴暗的部份,渐渐地他跟他的这位兄长再不如以前般亲密,也再不如以前般无话不谈,他学会了隐藏自己的心事,也学会了瞒着他的兄长做一些离经叛道的事情,甚至于在暗中培植势力,甚至从许久之前就开始酝酿谋划着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对这个他曾经最敬爱的兄长,发出致命的一击。只因为在他的心目之中,早就已经把他跟他这位兄长之间在各方面那明显的差距,解释成为是因为两个人手上握有着不同的权力,是帝王那至高无上的权力,才使得他的兄长能够在各方面都纵横自若,呼风唤雨,才使得他兄长的光芒看起来如此夺目,让人难以比拟,不可逼视,是以也就从那个时候开始,赵光义也就已经暗自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他也一定要抢到那张帝王的宝座,他也一定要证明,他跟他的兄长原先的那些差距,只不过是因为所处的位置不同,只不过是因为所掌握的权力大小不同,而不是他赵光义真的就处处不如人,绝对不是! 赵匡胤不由得轻轻一叹。 以他的能力,他对于他兄弟的这番心思,也并不是从来地没有体察得到,甚至于赵光义那些背着他私下里自以为秘密的举动,他也早就已经是洞如观火,了若指掌,只是当日里的他,怎么样也没有想到赵光义真地会走出这一步,真的会走到这一步罢了。 他为人最重手足情义,哪怕在立基开国之后,也确实曾经存着要将帝位传予自己这位兄弟的心思,任赵光义为晋王,知开封府事,将大宋国都的军政要务尽皆交给了他,只是随着开国日久,赵光义那本xing之中隐含着极深的一面渐渐显露了出来,这才让赵匡胤不得不开始动了些其他的心思。 毕竟当时的他,不仅仅杜太后的孝子,不仅仅是赵光义的长兄,还是大宋江山社稷之主,还是天下亿兆臣民的君王,自五代十国那乱世一路走来,人世间的杀戮纷烦,他实在是看得太多了,也看得太厌了,当日他宁负不义之名,以宋代周,虽说是亲信部属上演了一套黄袍加身的戏码,但若不是他看着周世宗龙驭宾天之后,有周一朝主少国疑,在这等四夷环伺的情形之下,如若没有真正支撑得住的人出来主掌大局,只怕刚刚略为安定下来的中原河山,又要沦入异族横行,四分五裂的境地,是以心下对于以宋代周,也未尝真有多少抗拒之意,否则以他的xing子,那些部将们又怎敢当真违逆于他。 他自来视赵光义与自己手足情深,兄弟一体,将帝位交给赵光义,原来倒也并无多少不舍,只是在渐渐看清楚了赵光义背地里所做下来的那些事情之后,却终不免存下了几分疑虑之意。 这纷乱得太久太久的天下,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丝太平的契机,如若因为他挑错了后续之君,而令得这华夏历经百余年战乱之后,得以重振汉唐雄风的希望就此湮灭,那他可真就是再原谅不了自己了。 是以在那几年之中,他除了继续重用赵光义之外,也开始有意地对他的三弟赵光美,以及他的长子赵德芳委以重任,其实他本来的意图也不过是想着由此而令得赵光义有所惕怵警醒,却怎么样也没有想到,他这个二弟居然会就这么铤而走险,酿就了那一夜斧声烛影之中的那一幕。 赵匡胤想着,嘴角不由得泛起了一丝苦笑。 哪怕直到现在,他心下都未曾有多少真正因为当日里发生的那一切,而怪罪他这个弟弟的意思。 他很了解赵光义的为人,直到现在他也还认为,自己的这个二弟,并不是什么真正的枭雄,甚至于斧声烛影之间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很可能是他一时冲动之下临时起意,当是时赵匡胤声望正隆,耳目所及,遍布朝野,如若赵光义真的是有计划地经营举动,反倒是瞒不过赵匡胤的耳目,倒是这种突然发难,让赵匡胤着实措手不及,毕竟他一向都太过信任自己的这个弟弟了,哪怕在宫禁之中,赵光义也从来都是来去自如,而赵匡胤对于自身的武功,也有着绝对的自信,居然都未曾真正觉得赵光义会有可能威胁得到他,这些偶然都撞在了一起,才造就了那一夜赵光义实在很有点儿糊里糊涂的成功。 但这却可以说是最糟糕的局面。 赵匡胤这些日子细思从来,实在恨不得他这个弟弟真的是个不世出的枭雄,真的是从一开始就处心积虑想谋朝篡位,真的是从一开始就用心经营,在朝野上下培植起足够支持他登基称帝的势力,这样他也就不至于在赵匡胤故去之后,还要担忧得位不正,还要担心他的帝位得不到朝堂之上文武大臣的承认,从而要急于对外大举征伐,以此来转称朝野上下的注意力所向。 “自卑且又自大的心态……”赵匡胤心下默念着方才对面那位文士所给出来的关于赵光义的评价,心下微微一哂。 没人比他更清楚他的这个弟弟,从小到大,长期处在他的光芒羽翼之下,难免让他这位本来也是心高气傲的弟弟心下生出些抗拒的念头,难免会让他的这个弟弟想着有朝一日能够超越自己,但赵光义并不是真是个如此不知轻重的人,当是时他之所以会在斧声烛影的那一夜之后,刚刚继位为君,便急急点军北伐,着实有着他不得不尔的原因。 毕竟赵匡胤御宇天下一十七载,广开言路,优礼文人士子,尽收天下文人士子之望,朝中大臣无不倾心归附,这样的势力,原本就根本是动摇不得的,如若不是赵匡胤本来就有欲以晋王赵光义承接皇统的意思,屡屡明示朝中大臣,是以在那等骤然发生的情况下面,朝臣们根本无从查明真实的情形,纵然心下疑惑,也并没有立场多说些什么,否则赵光义就算再铤而走险,也绝坐不上大宋天子的宝座。 然而更令赵光义坐立难安的却并不是赵匡胤在大宋朝堂之上的影响,而更多地是他在那大宋军队之中无可比拟的威望,赵匡胤原本就是个弓马皇帝,一根蟠龙棒横挑天下四十八洲的传说,早于播扬天下九洲,在军队之中根本就是一个已经被神话了的存在,当是时大宋以文驭武的方略尤未草创,而当是时军中那些由赵匡胤一手带出来的能征善战的能臣宿将,也还并未完全老去,大宋皇朝的根基,就靠着这样一支可以说是完全活在赵匡胤影子当中的军队支撑着,赵光义又怎么可能安得下心来。 是以他甫登位伊始,就开始着手准备大举征伐,也就是希望能够借着战争的机会,重新树立他在军队当中的权威,他并不是真正看不清当时的形势,应该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将他兄长赵匡胤那句交代听进耳朵里去,只不过这位新继位的天子官家,实在太过需要一场又一场的战争,来使他能够在大宋皇朝的军队当中,成为可以替代得了赵匡胤的存在。 他失败了,但是他也成功了。 在借着赵匡胤留下来的精兵悍将一举而攻下北汉之后,赵光义马不停蹄,驱使着大宋大军,发动全面攻辽之役,由是而造就了这大宋百年积弱之局。 赵匡胤在刚刚托身于自己这个后世子孙的躯体之上,刚刚看到这一段的史藉所载的时候,他简直都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很了解赵光义,自己的这个弟弟或许并不是个合格的天子治世之才,但却绝对是一员合格的战将,他绝对不相信赵光义会看不出来在当时的那种形势下面,征伐辽邦是何等地不合时宜,他绝对不相信赵光义会评估不出,以平灭北汉之后早已身心俱疲的同一支军队,毫不停留地再度动员去进攻北辽,其间的胜算将微弱到何等难以估量的地步。 但赵光义却真的就这么做了。 直到详查了那一战前后的不少实录之后,赵匡胤才明白过来,他的这个弟弟为什么会犯下这样的错误。 或许在赵光义看来,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错误,而只是一场豪赌,拿大宋江山,拿华夏气运,来赌他一人的天子权位,来赌他能够坐得稳这个大宋江山。 也许这一场征伐北辽之役,赵光义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能赢,他很清楚赵匡胤在大宋军队当中的威望,绝对不是一场两场的胜利所能够替代得了的,但对于赵光义来说,一场大败,或许也能带给他同样的效果。 自那场伐辽之役大败之后,由赵匡胤一手提拔起来的那些能征惯战的宿将耆老,绝大多数都成为了这场败仗的替罪羔羊,被赵光义就此投闲置散,解职贬抑,而赵光义选拔来替代他们的人选,所看重的都不在于征战之能,而是只在乎他信不信得过,只在乎到底是不是赵光义的亲信心腹之徒。 这一场仗,使得赵光义兵不血刃地牢牢把握住了大宋皇朝的军队,但无数能征惯战的宿将耆老的投闲置散,无数随着赵匡胤南征北讨的精兵强将埋骨幽燕之地,也使得大宋军魂几乎就此消磨殆尽,使得煌煌华夏,面对四夷环伺之境,积弱百年,乃至被女真人的铁骑踏破了汴京神器,境况之凄婉,一至于斯。 如若能将他的那些心机与权术,用在治国而非夺权之上,或许大宋皇朝,早就是另外一番局面了吧?! 赵匡胤轻轻一叹,怅然若失,转眼望向坐在他身前的任得敬。 这些事情,以他对于心胸见识,以他对于赵光义为人处事的了解,却也是直到近来,才渐渐想明白的,眼前这位西夏文士,身为一个百余年后的局外人,能够看到这一步,却也着实是颇为不易的了。 “其实我看党项人,活得苦啊”,任得敬眼下已然颇有了几分酒意,却是转了个话题,拍案说道:“只是他们却是苦得甘愿,苦得固执,也苦得不可解脱!” “哦?”赵匡胤侥有兴致地问了一句:“据说近年来西夏国力蒸蒸日上,却不知苦从何来,在下愿闻其详!” 第175章 真伪 () “看如渊胸有成竹的情形”,秦桧不缓不急地略缀了一口香茗,这才望向勾龙如渊,微微笑道:“想必这轻重缓急,已然看得了了分明的了?!” “如渊不敢僭越”,勾龙如渊在座位上欠了欠身,略行了一礼,这才接道:“只是如渊这些日子来一直在想,天子官家不避兵戈,御驾亲征,厮杀于杀场之上,保疆国万里无虞,我等文武臣僚,上受天子皇恩,下托万民所寄,却又怎会在此关键之时起了争执,甚惑益演益烈,以至于如同今日这般临安城中山雨欲来的局面?!” “勾龙大人一代学界大宗,果然是喜欢追根溯源,详究根本”,秦喜淡淡开口,语气中却是饱含讥讽之意:“连如此直接明白的事情,勾龙大人竟也还要再行细细思虑,秦某佩服!” “清楚明白?!”勾龙如渊轻轻一哂,摇头说道:“秦大人之言,如渊实不敢苟同!” “文武相争,源自于武夫乱政”,秦喜双目一张,瞪向勾龙如渊:“我大宋祖制,以文驭武,自太祖皇帝陛下以来,如日月之经天,江河之行地,绝无半分更改的余地,而今岳飞、刘琦一干武夫竟尔趁天子亲征之机,引大军进入临安行在,翻覆**,凌迫斯文,我大宋文人士子中但凡稍有气节之士,自是无不与这一干武夫势不两立,如此之事,难道在勾龙大人看来,却还不够清楚明白的么?!” “秦大人雄辨滔滔,如渊受教了”,面对秦喜言语之间的咄咄逼人,勾龙如渊却仍自是一副谦抑自若的表情,轻轻颔首,这才接下去说道:“只是如渊窃以为,秦大人所言,未免有些倒因为果,却是将一些事情给说颠倒了!” “我大宋祖制,以文驭武,却属不假,然则这一次天子官家领军出征,以岳飞为知临安留守事,那也是朝堂之上,你我亲耳所闻,绝非岳飞、刘琦等将帅矫诏而行”,勾龙如渊望向秦喜,笑着问道:“秦大人,关于这一点,您说是与不是!” “是又如何?!”秦喜冷笑道:“天子官家以岳飞为知临安留守事,实有违祖宗家法,原本就极有可商榷斟酌之处,如非事起突然,秦某与朝堂之上诸位大人,亦必据礼力争,寸步不让,只是方是时女真入寇,边关告危,秦某与朝中列位大人不得不相忍为国,以大局为重,是以才听凭天子官家乾纲独断罢了,然则天子官家以大宋国事托付岳飞,本已是开百余年来未有之局,岳飞等一干武人,若还有半点心肝,实应感沐天恩,维持后方局面安稳,尽心国事才是正理,又如何敢做出如眼前这般领军入驻临安行在,欺凌百官,惊扰皇城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秦大人且稍安勿躁,如渊也同样认为,岳飞、刘琦等引军入驻临安各有司部院的举动,非但是违逆祖制,更是不容于天理国法”,勾龙如渊看了秦喜一眼,微微摇头说道:“且不论此举势必激化文臣武将之间对抗,引来天下文人士子口诛笔伐,乃至于千载之后青史之上,只怕他岳飞也都还要洗涮不清今时今日这般举动所带来的千古骂名!” “既然勾龙大人也早已是心若明镜,剖析得如此清楚明白”,秦喜听着勾龙如渊的说话,却是不由得颇有些讶异:“方才的疑问却又是由何而来?!” “如渊只是一直以来,都想不通一个问题”,勾龙如渊淡淡一笑,却是转头望向一直看着他与秦喜唇枪舌剑,却是宛若已经超然物外,一言不发的秦桧,向着秦桧问道:“是以如渊今日此来,也是特地想求教于秦相!” “哦?!有什么事竟会让如渊也想不明白,老夫倒是十分好奇”,秦桧对于方才勾龙如渊与秦喜的争执,还真是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依旧和颜悦色地对勾龙如渊说道:“如渊且说来听听,老夫知无不言!” “如渊谢过秦相”,勾龙如渊先是向秦桧欠身一礼,这才说道:“秦相公与岳飞同殿为臣十余年,素有交情,如渊只是斗胆敢问秦相,以秦相对于岳飞的了解看来,这位岳飞岳帅,可是个有勇无谋,行事只图一时快意,丝毫不顾忌后果之辈?!” “老夫与岳帅虽说同殿为臣,但一来文武殊途,二来政见不合,若要说起‘交情’二字,老夫着实不敢高攀”,秦桧仍自是一脸淡然的表情,坦然答道:“但仅看岳帅起自行伍小卒,十余年间整军成帅,内平钟、杨之乱,外则屡败女真铁骑劲旅,纵横天下,罕有敌手,若说岳帅只是个一勇之夫,行事不问后果之徒,那放眼天下,只怕就没人敢称得上真英雄了!” “秦相公果然宰相胸襟,如山如海,如渊佩服!”勾龙如渊这句话说来,却是丝毫未有作伪的成份,他原先问秦桧这个问题,确实也有着几分想要套这位大宋权相话的意思,却不料秦桧给出的答案着实是大出于的意料之外,看似据实直言,却又是暗藏机锋,倒实在是让勾龙如渊很有几分莫测高深的感觉,再看不明白这位大宋权相心里到底在打着什么盘算。 “如渊也觉得岳帅这些年来的所行所事,看上去绝对不是个行事不问后果的一勇之夫”,勾龙如渊只能自顾自地接下去说道:“是以如渊这些天来,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岳飞知临安留守事,大可无为而治,又怎生会将临安城中的局面,激化至现今这般田地?!难道以岳飞之能,竟然会看不出来,眼前的局面对于他而言,几乎就是一个极难解脱的必死之局?!” “勾龙大人此言,未免太过危言耸听了吧”,秦喜在一旁冷冷地笑道:“岳飞之辈眼下正在临安城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大宋国政尽数操于股掌之间,正是好不得意的光景,又何来一个必死之局?!” “这正是如渊的问题所在”,勾龙如渊击掌而叹道:“以眼下的局面,以当前岳飞的实力,他确实可以在临安城中翻云覆雨,他确实可以借机把持大宋国政,然而这么些天来,那些军士固然是入驻了临安各有司部院衙门,但敢问秦大人,这一直以来,您可曾见岳飞、刘琦之辈却去借机翻覆什么?!去借机把持什么?!如渊不才,实在想不明白这个中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关碍讲究!” 这一下就连秦喜也只能默默无语,无法回答。 其实他当然明白勾龙如渊话里头的意思,岳飞、刘琦引军入驻临安各有司部院的举动,实在是大宋皇朝开国以来从未曾有过的局面,在以文御武的祖制已经被躬行谨奉百余年的大宋皇朝之中,这样的举动不啻于是直接挑战天下文人士子的地位,甚至于可以说是直接挑战整个大宋皇朝的祖宗家法。 大宋开国太祖自五代十国的乱世之中而得天下,对于那段武人乱政,权臣迭起,国无常国,君无常君的日子,可以说是印象尤新,深自惕怵,哪怕是在已然百余年后的今时今日,朝中文臣士子们对着天子官家谈起那一段华夏大地上至为黑暗血腥的时光,也都还自是各自暗自警醒,相互引以为戒,这里面固然有着文人士子们意欲维持着他们以文御武的优势地位,从而不断强化夸大武人乱政的危害xing的因素,但也确实是那一段的记忆着实太过让人不堪回首,纵然是已然过去了百余年的时光,却仍自让人一自提起,但不由得心生戒惕之念。 实际上自大宋皇朝开国以来,对于武将的防范就从来也未曾有过一刻的放松,开国的太祖、太宗两位皇帝还可以说是马上出身,对于驾驭武将终归还是有着一定程度的自信,而此后继位的君王,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对于行伍之事全然懵懂不知,由是而对于武将的戒备防范的心理,却也就逐渐发展到了一一个矫枉过正,几近于变态的地步。 无论眼下的这位天子官家,如何地xing情大变,如何地意欲励精图治,整军备战,但只要他还是坐在他的那张皇帝宝座之上,他就必须为他自己的天子大位着想,他就必须为护持赵家的天下着想,他就必须为延续大宋的江山着想,是以他纵然想起用岳飞,以对抗秦桧,但也必然是要在岳飞的能力与举动,不至于会让他感觉得到对于他的天子大位构成任何威胁的情况下面,眼下岳飞弄出了引大军入驻临安,以武人占据天子行在这样的场面,哪怕大宋皇朝之中对于驾驭武人最有信心的太祖皇帝陛下复生,只怕也绝对容不得这样的武将再存在于大宋朝堂之上,更何况在秦喜他们看来,现下的这位天子官家纵然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却也总不可能与太祖皇帝陛下相提并论的了。 再者说,岳飞此举,不啻于公开扫了天下所有文人士子的颜面,大宋自开国以来,一直奉行天子与文人士子共治天下的国事,百余年来优礼文人士子,纵然汴京被破,衣冠南渡以来,却也尤不失斯文之气,经过这么多年来的发展与蔓延,天下文人士子相互盘根错节,早已形成了从地方到朝堂的极为庞大的力量,哪怕是天子官家,如若得不到这样一股力量的支持,只怕也要政令滞碍难通,处处寸步难行,岳飞、刘琦等人终归不过是一介武人,现下外有女真大军压境,天子又御驾亲征,征战在外,这些文人士子们不过稍抑其xing,这才使得眼下的局面发展到这一步罢了,只是这种反弹的力道压抑得越久,一朝释放出来,却也难免就益形激烈,只怕到时纵然是这位天子官家有心维护,也难以保得岳飞等人的身家xing命,甚至于正如方才勾龙如渊所说,在千秋史藉之上,还要留下一笔骂名,否则只怕难以堵住天下文人士子的悠悠之口。 是以岳飞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如果不是他疯了,如果不是他自己想找死,那就只能解释为他是想孤注一掷,想赌上这一把,想借着这样的机会再来一次黄袍加身,再来演出一场偷天换日,改朝换代的大戏码。 但现在的情况却明显并不是这样。 事实上岳飞并不是没有机会的,这一番天子官家御驾亲征,临安禁军本为天子亲卫,虽然那位天子官家看不上他们的战力,但也还是抽调了大部分精锐,以应支援,更何况临安城中的禁军不过是面子光鲜,若论及战力,较之岳飞、刘琦这些绝代名将所带出来的敢于最野蛮的异族在野地浪战的铁骑雄师,却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如若岳飞真正有了什么不臣之念,那么他引军入驻各临安部院的时候,也确实可以直捣皇城,相信并不会遇上多么有力的抵抗。 虽说哪怕控制了皇城,控制了临安,也并不意味着就能够真正地控制着整个天下,但不管怎么说,如若岳飞真的生出了不臣之念,那这就必然是他不得不去做的事情,也是他当下惟一能做的事情,至少自宋室衣冠南渡之后,宗室子弟原本便人丁稀少,他握有了大宋皇室的人脉,以及临安城中的朝中所有文武大臣,总算得上是比较够份量的筹码,而天子官家亲领的大军,又大半是他的勋故旧部,如若岳飞在军中的声望真的能高到昔日太祖皇帝陛下那般,那也未必就没有成功的希望,甚至于退一万步说,控制了临安行在,控制了大宋皇城,就算是最后事败身死,总也能够拖上一大堆人赔葬。 然而岳飞却根本就没有要这样做的意思,甚至于他在引军入驻临安各有司部院之后的同时,居然亲身进入宫禁之中,以身为质,将自己与秦桧共同置于了皇后圣人的耳目之下,置于了最忠心于大宋皇室的天子亲卫们的刀剑丛中,在那等情况下面,无论他在临安城中如何势大,只要皇后一声令下,他也难免要被剁成肉泥。 可以说,岳飞以这种自蹈死地的方式,已然打消了皇后圣人,打消了大宋皇室对于他的举动是有意于谋夺帝位的疑虑,也正因此,那位皇后圣人才会将他与秦桧同时留在了宫禁之中,以绝朝中文武恶斗之念。 “是以如渊这些天来一直在想”,勾龙如渊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岳飞又何必做到这一步?!” “天子官家虽然委他为知临安留守事,但以他一介武人,又久在边镇领军,虽曾领枢相之职,却也甚少在朝堂之上参与理政,是以这知临安留守事一职,多半也不过是个虚衔罢了,不过是为了借岳帅之名,而绝有心人之念”,勾龙如渊话中却是毫不避讳,望向秦桧,说道:“更何况,朝中还有秦相公在,朝中各部院有司,大可各安其职,岳飞只须无为而治,至少可保得一个不过不失,又何须兵行险招,做此行险侥幸之事?!” “如渊说笑了,老夫已经老了”,秦桧哑然失笑,说道:“岳帅正当壮年,正是大丈夫心存四海,意欲建功立业之际,又岂会守残抱缺,有所作为,本是份属当然的事情,倒也无须奇怪!” 勾龙如渊微微一笑,也并不与秦桧争辩。 他知道秦桧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一次天子官家以岳飞知临安留守事,很明显就是因为当今的天子官家,终于对眼前这位一手操执着国柄,掌握着大宋皇朝真正权力的秦桧秦相公起了疑惧之念,是以抬出了一个岳飞来知临安留守事,在职衔上压过秦桧一头,为的不外只是借助岳飞在军中的威望,以使得他出征在外的这段时间之中,临安城中不至于生出什么他意料之外的变故罢了,却也绝不至于是真真正正想要岳飞躬行践履,将临安城里的大小事务亲手给管起来。 虽说当年在南渡之初,也曾设立宣抚司衙门,由岳飞等宣抚使兼管一路的军政、民政,但那毕竟只是战时体制,又是在在与女真金人争斗正酣之际,岳飞等人的注意力,还是更多地放在了对女真人的作战上面,这等日常理政的东西,原本就不是岳飞所擅长的方向。 更何况秦桧在朝秉政垂十余载,朝堂之上各有司部院中当家主事之人,几乎尽出于秦桧门下,莫说是岳飞原本就对于这一类日常事务并不熟识,就算换上一个谙熟理政的能手,如若没有秦桧的点头,也必然是动则得咎,什么事情也做不成。 是以天子官家的意思实际上是很明显的,朝堂之上日常事务,仍旧就当是由秦桧主持,岳飞领一个知临安留守事的虚衔,不外就是起着一个威慑与平衡的作用,使得朝中文武之间,不至于在这等时候相互攻伐,而维持住一个稳定的后方罢了。 在勾龙如渊看来,这其实并不失为一个最合理的安排,虽说朝中文武之争,早已经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但在这种女真铁骑大军压境,而天子官家御驾亲征的时候,相信所有有识之士,也都会在这非常时期暂时放下彼此之间的恩怨,相忍为国,毕竟如若女真铁骑再度踏马南下,大宋衣冠从此不复存于天地之间,到时什么文武之争,都再没有丝毫意义可言。 只是勾龙如渊也实在没有想到,这文武之争非但未曾因着眼前女真铁骑大军压境的时局而有所缓和,反倒居然是益演益烈,居然就演变到了今时今日的这种局面。 “以如渊一愚之见,岳飞纵然要有所作为,只怕也不会自蹈死地,走上这么一条几乎毫无所获的必死之途”,勾龙如渊沉吟了半晌,还是出声说道:“以如渊看来,岳飞此举,其若非是万古不遇的大奸大恶之辈,那只怕就只有大圣大贤方才能够做到了!” “哦?”秦桧倒似乎终于来了点兴致,难得地主动开口问道:“那以如渊之见,这岳飞究竟是大奸大恶,抑或是大圣大贤呢?!” “如渊惭愧,直至如今,也还未敢说自己已然找到了真正的答案”,勾龙如渊望向秦桧,坦然答道:“只是如渊认为,欲问何所去,当知其所源,是以如渊这些天来走街串巷,所为的却是探查岳飞与包大仁他们所提出来的经营获利捐与丁口收益捐!” 第176章 刺客 () “苦!党项人过得当然苦”,任得敬意兴遄飞,连尽了几杯酒,这才说道:“党项人世居西北荒蛮之地,除开高天厚土,就只有莽莽黄沙,我夏国之中,八大军司,所辖之地倒有一大半是在高山之巅,沙漠之上,毛乌素、腾格里尽属不毛之地,除开黄沙别无一物,天都山、贺兰山虽为关隘天险,但又何尝不是两把枷锁,牢牢地锁住了我大夏向外探求之路!” 任得敬离他叛宋入夏,也已经有了十余年的光景,这些年来他在西夏位高权重,国事往往因其一言而决,是以无论他如何地不愿意,在思虑判断上面,却也总是难免站在西夏的立场上面来进行推理审视,不知不觉之间,提及西夏之际,却也在“我大宋”之外,再加上了一个“我大夏”,或许对于他来说,这个他乡,却也已经是另一个故乡了吧。 党项人所占据的西北边陲之地,多半都是高原之上,沙漠之中的荒蛮所在,虽说西夏自李元昊以来的历代国君之中,也不缺乏有远见卓识之辈,兴水利,劝农桑,意欲仿效中原王朝之例,在这西北边洲之地兴建起一个不逊于华夏正统的文明,然则却终归是由于地域水土等各方面的因素,虽说也取得了不小的成果,然则却终归是难以如同中原王朝那般,能借助农耕之力,来养活那如些多的子民百姓。 就如同所有曾经生活于丛林之中的荒蛮民族一般,党项人的血里也还流淌着他们曾经的那股野蛮,西北高原之地很难找到适合农耕种植的大片土地,但却从不缺乏大片大片的青草,从不缺乏可以弛骋的战马,也从不缺乏可以用来制作弓箭刀枪的牛筋与大树。 所以缺了什么,就去抢! 在所有边蛮部落人的心目之中,中原王朝从来都是一个最为富有的存在,有吃不完的粮食,有穿不完的丝帛,有花不完的金银财富,也有着数不尽的美女子民,早在五代十国的乱局之中,党项人就是靠着他们的弓马兵器,就这么一路抢掠着活下来的。 早在赵匡胤登基立国,一统中原之后,慑于这个刚刚大一统的华夏王朝的威势,党项人也算是很老实了一阵,只不过哪怕是在那样的时光里面,他们也还是不断地向中原王朝提出关于拔划粮食财帛的种种要求,尽管这其中难免有着那些党项贵族之中,难免有些贪得无厌之辈的因素,但究其根本,却也实在是因为那一片高山荒漠之间的水土,对于不善治理农耕的党项人来说,如若没有来自于中原王朝的奥援,实在是要养活这么一大帮子人都是非常地困难。 赵匡胤一代雄主,对于党项人政权恩威并用,兼行拉拢分化之事,如若能延袭这位太祖皇帝陛下之策,只怕不用再过数代人的功夫,党项政权便会如昔日那盛极一时的吐蕃那般,分崩离析,分化为无数不同的小部族,再难以对大宋构成什么样的威胁,只可惜也就在这个时候,大宋朝堂之中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赵匡胤在斧声烛影那一夜中离奇驾崩,而赵光义即位之后,出于自身的考虑,立即穷兵黜武,整军北伐,平灭北汉之后续伐辽邦,终究引来了自大宋立国以来的第一场惨败。 这场大败影响之所及,非但使得赵光义再不敢提及收复幽云十六洲,光复汉家旧土的梦想,更打破了这个新兴的华夏王朝立国伊始那百战百胜的强大表相,使得如党项人之类原本已然下定决心要内附于中原王朝的异族政权,重新燃起了du li建国的梦想。 而那位太宗皇帝赵光义,也似乎真的就被这么一场仗给打掉了所有的勇气一般,自那场伐辽之败后,终其一生之中,再不愿多谈刀兵行伍之事,在他在位的二十二年之中,大宋开国之初的那股武勇之气渐次消磨殆尽,以至于挑动辽人屡屡兴起了举兵南下之念,终究导致在其身后不久的那一场亶渊之战。 非但如此,哪怕是对于西北边洲的覊糜管理之策,这位太宗皇帝陛下也并未曾太过于放在心上,以至在其登基之后不久,当时野心勃勃的党项首领李继迁以驼马易军器,甚至于不惜溶钱币为兵刃,摆出了一副十足的意欲整军备战,进犯中原的意图的时候,大宋皇朝对于这西北边洲之地,却仍旧只是沿于传统的分化党项贵族,挑动回鹘、吐蕃、羌人等同样活跃于西部高原地带的少数民族政权与党项人之间矛盾的方式来加以制衡,而从未曾起过趁其势力未成,而举大军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其迅速翦灭于萌芽状态的心思,而是就这么坐视起日益坐大,甚至不曾从贸易、税赋等方面对其加以管控制约,终于导致这西北边事,走至一发不可收拾的境地。 只是党项人虽然历经几代人前仆后续的努力,终于建都开国,在那西北边洲之地成立了属于党项人的大夏政权,然则西夏一国无论从国力、地势、规模,都是属于夹在辽宋之间的一个很微妙的存在,从一方面讲,西夏可以说是崛起于大国环伺之间,雄据西北的一方霸主,然而哪怕是开国建基的李元昊自己,却也知道自己一手创立的大夏王国受天时地势所限,只怕再怎么样也只能够是个一方雄藩,而绝不可能真真正正地君临天下。 是以相较于辽宋之间对于名称礼节之上的讲究,西夏倒是更为注重实惠的东西,自其立国以来,只要辽宋两国给予一定数额的岁赐货币钱帛,西夏也就对于辽宋两个大国一律以藩国自居,丝毫不计较所谓的君臣名份,毕竟立国于西北高天厚土之上的党项政权,从开国伊始,日子过得着实是紧巴巴的。 但即便就是如此,靠天吃饭的党项人,也还是经常要遇上些难以预料的问题,每当灾异频乃,天时变化,令得这些党项人觉得再攒不足过冬之粮,御寒之衣的时候,他们就会骑上原先准备用来跟边境汉人们交易的驼马,舞动着他们那可能刚刚从汉人们手中换来的刀枪,向着他们心目之中最富庶不过的中原宋室冲杀过去,在他们看来,那里有着他们所需要的一切的东西。 也正因此,当辽宋之间自亶渊之盟后,奠定了百余年太平的局面之后,大宋也就渐渐将注意力集中到了这西北的边洲之地,这百余年来,大宋皇朝的对外征战,倒有一大半是在跟西夏党项人之间进行的。 大宋虽然自太宗皇帝之后,一意讲究以文御武,防范武将,导致大宋军队的战力急剧下降,再不能与赵匡胤开国之初时相比,然则大宋相对于西夏而言,终究是个无论从地域还是经济上面,都要庞大上不知道多少倍的庞然大物,更有着华夏大地之上有史以来最为繁荣的经济体系作为支撑,虽然艰难无比,却也总还是一步一步地逐渐取得了对于西夏王国之间的战略优势,采取沿地筑城之法,不断将战线往西夏国境之中前移,如若不是突然兴起的女真金人适逢其会,糊里糊涂了攻破了大宋汴京,迫得宋室几乎就此中道而亡,只怕再过不久,西夏就真正要灭亡在大宋的手上。 “所以说党项人过得苦”,任得敬喃喃地说着:“在我大宋南迁之前的最后几年,夏国内政经济,都随着我大宋的战略推近而渐渐趋于恶化,他们心里头也非常明白,他们面对的其实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局面,但最糟糕的是,他们之中无论是谁,却都不能够去改变,不想着去改变,也都不愿意去改变!” 在宋室南迁之初的那几年时间之中,恰好是任得敬出任西安洲通判,为大宋经营这宋夏边境要塞所在的时候,要论及对于当是时情势的了解,只怕普天之下,再没有什么人能够比他更为清楚的了,只是当是时他尤是大宋疆守之臣,一意为大宋皇朝开疆拓土,戍边靖寇,而现下在回忆起当初的这段岁月的时候,他却已然成为西夏国相,权势地位甚至于身家xing命,都与西夏王国紧紧相连,这等身份之上极度差异的转换,让任得敬在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也不由得微微怔忡了半晌,这才摇头苦笑,接着说了下去。 党项人除了他们部族之中传说般的创世祖先之类的神话之外,至迟早在汉代之际,就已然活跃于这河陇之地,过着不知稼穑、草木记岁的日子,他们以部落划分单位,以姓氏作为部落的名称,形成了著名的党项八部,就这么一直在这河陇西洲之地生息繁衍了下来。 就如其余靠天吃饭,游离于中原王朝之外的游牧部族一般,在强汉盛唐之际,党项人也难免受到来自于华夏正统王朝的管束与覊糜,难免强势政权的欺凌与盘剥,是以在亲眼目睹了隋唐之盛,也亲自经历了五代十国那君无常君的乱世之后,几乎所有的党项人都觉得,只有建立起属于他们自己的政权,只有真正拥有一个只属于党项人的国度,他们才可能再不受到任何人的欺凌压迫,他们才可能真真正正有尊严地生活在这片大地之上,是以在西夏立国之初的那连番大战之中,无数党项男儿洒血断头,都都是殒身而无悔,就是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之中,或多或少地都有着这样的一个梦。 然而现实较诸于美丽的梦幻而言,却总是显得尤为残酷,党项人还未来得及从du li建国的欣喜之中回过神来,就已经发现他们面临着的问题,实在要比他们想像之中,要更加多得多得多。 原本的党项一族,只是以游牧为生,靠天吃饭的部落,千余年来,惟以草木记岁,虽然有着他们交流的口头语言,却根本连文字都未曾拥有,而且党项各部之间,也都只是些松散的联盟关系,若非是自唐末以来,党项各部落的首领都被华夏王朝授予了节度使以下的各级官衔,由是总算是草创了上下之际的管理制度,不然西夏立国伊始,就要开始陷入那一团乱麻之中。 也幸亏当日里宋辽两国对峙不休,这河陇之地自古以来,从来都不属于辽邦所有,是以西夏立国,契丹辽人多半都是持有冷眼旁观之议,虽当日里辽兴宗曾提十万精兵略作试探,却从未曾有过以举国之力平灭西夏的意图,而原本这河陇之地的真正主人,那自居华夏正统的大宋皇朝,却正好在这个时候一意畏怯避战,也未曾兴兵来犯,这才让新兴的西夏王国得以喘过了一口气,在这西北边陲之地扎下了根来。 西夏开国之主李元昊,也算得上是一代雄杰,他草创西夏文字,订立西夏上下典章制度,兴水利,劝农桑,以中原王朝的样式为模板,欲以在这高天荒漠之间,打造出一个太平盛世,只可惜要实现这一理想,所需要的不仅仅是雄心大志与苦心经营,还要求天时地利,缺一不可,河西边洲之处,原本就缺乏真正适合耕作的膏腴之地,而党项人自古到今,都以游牧为生,要他们安心下来种地农耕,对于许多党项人来说,着实要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这么一来二去,也就形成了西夏王国长久以来的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 实则以西夏的国力,着实难以与辽邦或大宋这样的大国对抗,辽邦自与大宋签订亶渊之盟后,便自开始渐渐沉溺于那南国的物富风华之中,再不曾生起多少妄动兵戈的兴头,倒也还算罢了,但那大宋皇朝,却是一直视这片河西之地为大宋国的疆土,自大宋太宗皇帝以下,无论是哪一代的天子官家,不管是贤与不肖,却也终归是未敢忘却有朝一日要收回这片河西故地,甚至于在自亶渊之盟以后,大宋朝堂上下都渐渐接受了光复幽燕已经成为一个永不可及的梦想之后,大宋皇朝就已经把更多的精力,都投放在了这西北边洲之地上面。 在这百余年间,大宋先后收降了青州、河湟一带的吐蕃部落,勒令他们一同掉转矛头,一同围歼西夏政权,如若不是大宋先后失却幽云十六州与河陇这两个最为重要的产马之地,以至于行军布阵不得不倚仗步军之力,从而导致大军推进之时,行动至为缓慢,让党项人的军队有机可乘的话,而大宋经过百余年来以文御武的消蚀,军队战力与将领指挥能力又已然退化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地步,否则只怕当年大宋那位意欲奋发有为的神宗皇帝陛下举五路大军伐宋的时候,西夏王国就早已经不复存在于天地之间了。 只是大宋国力毕竟富足到了一个跟西夏王国完全不同的档次,虽说大宋的军队组成以步军为主,只能据城坚守,难以急速推进,但大宋却耗得起那无数的人力与物力,在西北这一片高天荒漠之间据地筑城,依山建寨,硬生生地以一种滴水穿石般的进度,将西夏王国作战的战略阵地推进到了西夏的腹地之中,非但使得西夏王国版图日蹙,而且就这么被活生生地压缩在了大宋的沿线据点之内,战略要津尽入敌手,若非是女真金人因时而起,这个西北边陲的大夏王国被大宋就这么活生生地给困死,也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了。 任得敬背宋投夏,也差不多就是在那个时间点上,是以他对于当日里西夏国中的反应,也自是尽收眼底,让他直到现在想来,都还觉得很有几分无奈的,就是西夏党项贵族上下,对于这俨然已经没有了希望的明天,所抱持的态度居然完全是一种已经麻木之后的陌然以对,没有人去对此想些什么样的对策,也没有人觉得能够做出什么样的改变,来挽救这个大夏王朝。 任得敬可以理解党项人的那种心情,他们一旦已经体验过了自己当家作主的滋味,就绝不愿意再去寄人篱下,看人的脸色过活,然而以党项人的耕种知识,以河西之地的气候土壤等各方条件,如若未曾与中原王朝达成一定程度的妥协,如果不能够从这河西高原之上走出去,那么这西夏王国永远也就只能如今时今日这般处于半开化半野蛮的境地,甚至于在很大程度上,还更像是一个大的部落联盟,而更甚于像是一个真正的王国。 西夏王朝所面临的困局,很大程度上是天时物侯,乃至于历史环境所沉淀造成的,对于当是时的那些个西夏王国当家作主的人而言,根本也不知道应该如何选择,根本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应该何去何从,是以哪怕在面临着大宋皇朝的步步进逼的情况下面,他们也只能够坐而待毙,只是静静地等待着那最后的一战。 当日里莫说是西夏国中的那些党项贵族,就算是那女真人自己,只怕也没有想到他们这样一个刚刚自白山黑水之间走出来的野人部落,居然能够蹄踏天下,就这么在短短数载之间接连覆亡雄据天下百余年的辽、宋两大国,使得天下格局有了天翻地覆式的变化,也才算是给了西夏王国一个得以延续下来的机会。 任得敬入夏之时,正是差不多正在这个天下动荡的节骨眼上,当是时他身居西安州通判之职,正处于宋夏之间最前线的地方,对于二者之间的势力消长,最是清楚不过,虽说他当时身背灭门之恨,早已下定决心不惜弃土叛国,然则若不是心下也已经盘算清楚了这一番天下格局的异动,已然给边陲大夏带来了全新的契机,自然也绝不可能自陷死地,跑到一个气数已尽,只能够束手待毙的王国之中等死。 现在的女真大金,虽说自崛起以来这数十年间,兵锋所指,其势锐不可挡,非但尽有原先旧辽之地,甚至还虎据中原,将原先宋室手中的河南之地收入囊中,无论兵势国力,较诸原先宋辽两国都可谓是犹有过之,只是对于西夏一国来说,来自于这女真金人的威胁,却是从一开始就是远远地小于原先那个似乎一意偃武修文的中原大宋。 毕竟女真人就是一个刚刚从白山黑水之间走出来的野蛮部族,就算是当日里那位女真大金的开国太祖完颜阿骨打,原本也就只不过是被辽人的银牌天使欺迫过甚,才一怒之下愤而举兵罢了,却不料得就这么一路连战连胜,生生打出了一个大金帝国,只怕在开国称帝,坐上龙座之前,就连这位女真金国的太祖皇帝,也未必想到他真的能有这么一天。 可以说女真人得国的这一路之上如此顺风顺水,终至今时今日的女真大金得有如此规模,其间已经不知道充满了多少或许只能以“天数”来解释的侥幸了,以女真人原先那松散的部落联盟的模式,以他们原先那种管治一个丛林之间荒蛮部族的经验,要治理眼下这一片偌大的国土,已经足够让那些个女真贵族忙一个焦头烂额,只要女真国中执政之人不缺乏老成持重之辈,自是不会选择在这等根基未稳的时节急于扩张。 更何况,纵然女真国中少壮激进势力得势,亦或是立国日久,生出意欲混一宇内之心,那他们的首要目标,必然也是那还偏安于江南一隅的南国宋室,毕竟对于这些个自白山黑水之间刚刚走出来的女真金人来讲,那江南富庶之地,那十里芰荷的繁华宋室,才是他们一直以来心中念兹在兹,无日或忘的首要目标之一。而至于偏处于这西陲之地的西夏王国,基本却是属于跟女真金人同样的生活模式上面,除了那一片黄沙与高原之外,最多也就是那些女真人只怕早就已经看得厌烦了的牧马与牛羊,尤其是那些个着意扩张的女真新锐贵族,基本上都是些向往新奇与富庶的南国宋室那般物富风华的生活方式,而意欲与过往女真金人过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那种牧马放羊的苦日子一刀两断的人物,自然不可能对于这个还困守在那荒漠高原之间过着苦日子的西夏王国生出多少的兴趣来。 更何况,当日里西夏虽对宋辽两国同时称臣,但相对于一直以来将西夏视为祖宗故地的大宋皇朝而言,那西夏历代国主却是不得不更偏向于辽国一点,虽说这里面也从来不缺乏国与国之间勾心斗角的种种阴谋与角力,但相对来说,西夏与辽国之间,都相互视对方为牵制宋国的一股重要力量,是以两国之间时而互通姻盟,若是严格说起来,两国皇室贵戚之间,也都算得上是半真半假的亲戚关系。 于是当日里女真金人一路势若破竹,眼看整个辽邦国土已然尽归于女真人铁蹄之下的时候,那位眼看已经走投无路的辽国末代皇帝天祚帝耶律延禧也曾经出奔西夏,意欲借助西夏兵力东山再起,立时引来对其怨愤已深的女真金人陈兵西夏边境,摆出了一副不惜一战的架势,也曾与西夏引以为傲的铁鹞子部队有过几场若即若离的试探xing接战,虽说最后西夏国主审时度势,选择了将天祚帝交给了女真金人,并且延袭以往惯例,对于这个新成立的女真大金称臣纳贡,献表称臣,也算是把二者之间的关系暂时稳定了下来,然而在女真金人的心目之中,对于这支在西北高天荒漠之间打磨出来的党项骑军的战斗力,也算是有了一定程度的评估。 而以此相对应的是当时大宋皇朝那百年偃武修文政策之下,所培养出来的那一支大宋军队,其无能与软弱,几乎已经到达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地步,举国之中惟一最具战力的,只怕也就只有在那宋夏边境与西夏骑军对峙数十载的大宋西军了。 当日里的大宋天子徽宗赵佶虽然是个一味醉心风月,在国事军务之上均是糊涂无能之辈,但在这一点上,倒也是看得明白的,是以当他好大喜功地与女真金人订立盟誓,约定一同出兵夹击辽邦,希望能够借此完成自大宋开国以来历代先人都未曾做到的克复幽燕之志的时候,第一个想起的也就是这支常年驻扎于宋夏边境的精锐西军,一道敕令将西军调遣北上,作为与女真金人夹攻辽国的真正主力。 只是偃武修文这许多年来,无论是那位大宋天子,还是当是时朝堂之上立国秉政的那些宰执大臣们,或许也曾熟读兵书,在战略大局上面也未必没有各自的见解,但毕竟也已然是完全疏于武事,对于行军布阵的真正细节,都自是完全陌生,是以完全未曾考虑过这支在西北边陲早已然驻守近百年,不管是平日训练亦或是作战方式,都自已然是按照河西之地那高原荒漠的地形,住所那与西夏军队交阵的经验来设置的军队,是否能够适应幽燕之地地形开阔之处的冲杀作战,根本未曾考虑这支用以执行那依城据守,缓步推进的平夏方略时确可称为精锐之师的大宋西军,在与女真金人野地浪战之际里,所能发挥出来的战力,又要打上一个多大的折扣,再加上当日里朝中宰执之间的相互挚肘,视如此军国大事如儿戏一般操弄不堪,以至于这支固守大宋西北边陲百余年的军队,竟在于这种种不利因素的汇集之下,与辽邦败军甫一接阵,便自是溃败得不成模样,以至于非但原先那与女真军队一起夹击辽邦,收复幽燕之地的计划根本无从实现,更自是让女真金人看穿了大宋那经济之上富庶繁华的强大表像背后,武备松弛,不堪一击的真实面目,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女真人的心中就已经生起了扬鞭南下,立马中原,到这个他们心目之中天下最为繁华的花花世界里大肆劫掠一番的打算。 而在这一支大宋皇朝最为精锐的西军几乎在这一役中全军尽墨之后,在不久之后女真大军踏马南下的时候,大宋皇朝几乎没有了丝毫的抵御之力,甚至于各地的厢军部队,以及中枢本为迎击女真军队而调集的禁军部队,在遇见女真人之际几乎可以说是闻风而逃,成建制成建制地溃逃崩溃,以至女真人就这么一路顺风顺水地放马直至汴京城下,沿途无数坚城巨寨,江河天险,居然甚至都没能够给女真人这以马军为主的大军造成多大的麻烦,遍观古往今来,这样的事情只怕也是从来未有过的。 哪怕直至赵构匹马南渡,在江南半壁河山重立大宋皇祚的时候,女真人每次往来宋境,也都自是来去自如,连女真金国之中的那些年轻族人,也都自视每次伐宋之行,都是有劫掠而无损失,是以人人乐此不疲,甚至于直到现今,女真金人早就已经在岳飞、韩世忠那四支铁军吃过了几回大苦头之后,那种轻视大宋,总觉得宋军不堪一击的心态在女真年轻一代之中却仍然甚嚣尘上,就是因为当日里宋军留给女真金人的印象,着实是太为深刻了,只怕也就要等到这一次让金兀术带领下的女真金人最嫡系的精锐部队,在赵匡胤手上吃了这么一个大亏之后,才或有改变过来的可能。 是以在任得敬看来,在女真金人代辽而立,进而占据大宋河南之地,将宋室赶到江南半壁河山之中苟延残喘的时候,虽然女真金国较诸以往辽宋任何一国都要来得更为强大,但西夏王国却反倒是处在自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最为安全的时候。 女真人不过起自白山黑水间的野蛮部族,虽因天命而得以开基立国,拓土万里,但终归无论在经济还是政治体制之上,都可谓是未有丝毫根基,就算能够女真一族不乏能人,能够将现有的格局渐渐稳固下来,却也不知要耗费上多少的功夫力气,更何况这些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只怕没有几代人数十年光阴的辛苦经营,都难以真正开创出一番新的局面来。 而一向视西夏如寇仇的大宋皇朝,却又在女真金人的铁蹄之下险些就此覆亡,现下龟缩在那江南一隅之地,虽有岳飞等人如彗星般崛起,却又旋即为昏君权臣所亲手扼杀,按照当时的模样看来,只怕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如何在女真人的铁蹄之下保得这江南半壁江山的周全,才自是大宋朝堂上下所最需要担心的问题,在现在这种连河南故地,汴京神器都已然沦入于女真金人手中的情况下面,大宋上下自然也就再没有人会有心情来惦记这一片现下已然与宋国再不接壤的西北边洲高原荒漠之地。 是以当是时任得敬虽说居于传统读书士子的心态,对于故国衣冠沦入夷狄之手,居然也还略有几分伤感悲切之意,但更多地却是有一种暗自庆幸自己背宋投夏正得其时,甚至于还由于当时他在西夏国中地位的蒸蒸日上,而生起了些许原先不敢想像的大志,毕竟在这天翻地覆的乱世之中,原本也就是枭雄人物立不世功业的大好时机。 但现在说这一切,却又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因为自数十日前那一场宋金之战以如此结局收尾开始,这天下之间的局面,就必然又有了一场完全不同的变化。 这些年来,宋金之间大小战役不计其数,相互之间互有胜败,战果如何倒也并不算太过出奇,然则这一场大战,却是由于那金兀术亲率女真嫡系二十万铁骑前来的规模,因为大宋那位天子官家的御驾亲征,而拥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 在此之前,天下各国位居中枢的掌权人物,无不关注这一场足以动摇天下格局的大战,只是当时他们虽说都大致判断得出女真金人并不曾真正具备就此长驱直入,一举覆亡这南国宋室的实力,但却怎么也都没有想到,那位大宋天子官家居然会在这等大军压境的时候,选择御驾亲征,而且还就这么以弱击强,以少胜多,让这数十万女真大军就这么铩羽而去,甚至还一战而缴获了数以十万计的战马军械。 不知道有多少人,也直到这战报传来之后的那一刻,才骇然发现,原本在他们心目之中早已然是打定主意求和避战,积弱不堪,甚至已经自毁长城,将那几员中兴虎将投闲置散的南国宋室,居然就这么在一夕之间全然换了一个模样,竟似自那个天子官家以下,整个大宋皇朝由一个畏怯懦弱的文弱书生就这么摇身一变转身成了一只张牙舞爪的猛虎,向着天下万方,露出了狰狞的爪牙。 任得敬不知道其他国家那些掌权者心中,对此做何想法,然则这一次宋金之战给他心下所造成的震骇,却是怎样评价也不为过。 哪怕已然入夏多年,然而在任得敬的心目之中,却还是仍旧坚持着可能在这个时候无论女真金人抑或是西夏党项人看来,都十分不以为然的观念,那就是华夏自来不可轻侮,这非但是那些圣贤书中读来的教诲,也自是任得敬这么多年来纵览古今所得出来的经验之谈。 自来华夏就处于四夷环伺的形势之下,北蛮胡骑,自商周以来,从未曾停歇过与中原华夏帝国的冲突,然则哪怕昔日五胡之乱,抑或是隋唐以来突厥、吐蕃、契丹等强大胡族相续兴起,也都终归不可能真正地动摇得了华夏的气脉,无论胡骑之势看上去如何地兴盛得不可一世,终归还是会有华夏英雄起而一统中原。 那中原之宋虽说似乎自立国以来,在与边蛮对阵之时就从未曾取过多大的优势,从来都给人以积弱不堪的形象,然则其文治之繁盛,经济之富庶,却也绝不是其他辽、金、西夏诸邦所能相提并论,若不是开国之君崇尚武勇的宋太祖英年早逝,而后续之君又自是矫枉过正,只怕今日之天下,早就是另外一番局面了。 而现下的大宋在现在这位天子官家带领之下,却似乎俨然有了一种与先前偃武修文完全不同的气象,这又如何能令任得敬不暗自心惊。 不管他愿不愿意,他现在都是西夏王国的一朝国相,哪怕他在心下再把自己当成大宋子民,然则在实际之上,他的一身荣华富贵乃至于身家xing命,都已经跟西夏王国联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自然也要为西夏王朝的未来多加考虑。 原本女真金人强盛,而南国弱宋只能勉强自守,那局势自是没有多少可以担心的地方,但现在的形势却是很有些要翻转过来的模样,实在不由得任得敬不早做谋画。 毕竟自大宋立国以来,就视西夏王朝所据之西北边洲为大宋之故土,而这西夏党项人的政权,则是据土自立的大宋叛臣,宋虽偃武修文,一向颇有积弱之感,朝中也自是各派林立,众说纷扰,然而却就在对终有一日要平灭西夏,尽复这西北之地这一项事情上面,无论哪一派当政,都自是出奇的一致,哪怕格于形势,与西夏之间也时常遣使往来,互通边贸,但与此同时对于西夏沿线的包围布置,却可以说是从大宋立国以来,都从来未曾有一日地放松。 毕竟宋自识上承三代之运,以斯文平治天下,对于大宋君王而言,那西夏边州之地虽说大半是高原荒漠,却都是祖宗之地,而那西夏国中辗转于党项人铁蹄下的汉人,更都是华夏之民,牧守祖宗之地、祖宗之民,务令毁伤,本就是华夏之君应尽的职责与义务,是以在平灭西夏一事之上,大宋君臣上下,无论政治立场如何,都不会有丝毫的异议,就如同那收复幽云十六洲的梦想一般,深烙于大宋的骨血之间,哪怕碍于形势与辽国、西夏间都各自订立和谈之盟,但只要一有机会,就算大宋当权执政的是如昔日徽宗皇帝抑或蔡京、童贯那般一干文恬武嬉的昏君庸臣,却也都是毫不犹豫地意欲有所作为。 当日里西夏原本就已经为大宋日渐凌迫,版图日蹙,只是尽赖女真金人猝然之兴起,才有了现在这样的转机,如果大宋现在一扫昔日积弱之态,反自是重现太祖皇帝之时那般赫赫武功,锐意进取,收复故地甚至直取幽燕,将女真金人彻底打败,那只怕西夏王国也要相续而灭,再不复存在于天地间。 也正因此,任得敬在收到秦桧书柬之后,便自决意一定要赴宋一行,这其中固然有他向他女儿任太后身后的那班师门势力所言,想借机取起局势动荡,以便火中取栗,取代晋王察哥在西夏军中地位的原因,但更多地却是他也想亲眼来看看这他原本觉得已经完全摸清楚了的大宋皇朝,到底生出了些什么让他完全把捉不明的变化。 “世居于高原荒漠之地,虽说让西夏一国中的一众国人谋生为艰,但却也使得党项一族那股赖以安生立命的悍勇之气,未曾随着花花世界的富庶生活所全然消散,莫说是比起那昔日早已朽烂不堪契丹辽国,就是比起锐气正盛的女真铁骑,只怕党项骑兵如果在兵力相等的前提之上,也是夷然无惧,如若时局允许,党项西夏或许也并不是全然地没有机会”,任得敬说着说着,原本有些慷慨激昂的脸上,却是弯出了一丝无奈的神色:“只可惜……” 只可惜那荒天漠土虽说使得党项人悍勇不减,但却也使得党项人从上至下的眼界都受到了极大的限制,以至于几乎党项国中当朝秉政的无论是哪一系的人马,眼光却都往往只是盯在了西北边洲那一亩三分地上,终日念兹在兹地只是如何保住这西夏王国在西北边陲的统治,从来也未曾有过半分放眼天下的胸怀。 要论及保境安民之念,在乱世之中,也不算什么错,这倒也还罢了,但更可怕的是这些党项贵族大多目光短浅,其所谓的安全与否,都只是着眼于眼前的局面之上,只求一时偏安,已觉得心满意足,在这一点上倒是跟前些时日那一味求和的南国宋室有些相似,或者说较之于南国之宋,少了些远见与布局,便如野蛮时期的部族一般,还尽皆抱持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念头,甚至于如此次宋金之战如此必将引起天下局势重新整合的关键之变,也都觉得西夏可以独置身于事外,是以任得敬才不得不举出晋王察哥的理由,这才能够使得此番入宋之行,取得西夏后党一系力量的全力支持。 只是这些话任得敬自然不会在这等时候宣之以口,是以也就只是微微一叹,摇头不语。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赵匡胤看着任得敬沉默了下去,微微一笑,端起酒碗说道:“在下再敬陈兄一碗!” 任得敬举起杯来,还未来得及说出逊谢之辞,耳畔却又听得眼前的这位江湖豪客缓缓说道:“只是陈兄真的是姓陈么?!” “兄台醉了”,任得敬听得赵匡胤之言,却只是微微一愕,连杯中满满的酒水都未曾溢出半滴,哈哈大笑地将手中杯酒一饮而尽,这才含笑说道:“陈某不姓陈,却又能姓什么?” “以兄台适才言谈之中的眼光气度,胸襟度量,如果是姓陈,岂不是太可惜了”,赵匡胤哑然失笑,他目注着任得敬,似乎能看穿他那平静的表情下心中的翻腾震骇一般,缓缓地说道:“我看兄台应该是姓……” 赵匡胤说着话,忽然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目光从任得敬身上移开,直射向这客栈门外。 也几乎就在同时,客栈不远处响起一阵兵刃交击的声响,一声清脆的叱喝,直直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任得敬,你给我滚出来!” 第177章 决裂 () “勾龙大人”,秦喜今天似乎就觉得勾龙如渊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皱着眉头,说道:“我们今日所议,是关乎天下兴亡的国之大政,捐纳税赋之事,自有户曹令吏之属负责,却不是你我之辈所应关注的事情。” “秦大人此言,如渊不敢苟同”,勾龙如渊也不客气,微微一笑,径自说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现在天子官家御驾亲征,征战在外,这两项捐纳在包大仁提出之际,就声言是为前线军士筹措军需粮饷临急而设,成效如何非但关乎前线一战之胜败,亦是关乎我大宋国祚之存废,关乎我祖宗香火血脉之延续,又胡得不为国之大政?!” “勾龙大人果然巧舌如簧,你……” 秦喜一声冷笑,还待开口反驳,却是秦桧目光所阻。 “你们二人都是国之重臣,此处虽是家宅私邸,不同朝堂,但也还需自重体统,不可再纠缠于些许口舌之争”,秦桧虽然话语淡淡,并听不出多少责备之意,但顾盼之间那种无形的威势,莫说是秦喜早就已经躬身称是,就是一直言笑自若的勾龙如渊,也不由得正襟作色,坐直了身子,秦桧这才目注于他,微微颔首说道:“如渊绝非信口开河之辈,即然方才有此一说,想来这些时日不避辛劳,亲入闾巷之间体察民情,心下颇有所得,不知可否说来让老夫开开眼界?!” “如渊方才信口开河,着实孟浪了,实不敢当秦相公夸奖”,勾龙如渊也回过了神来,心下暗暗一叹,对着秦桧拱手为礼,这才说道:“如渊也不过这些日子来看得多了,听得多了,略略有些一愚之见罢了。” “平心而论,错非因朝中文武相争,那日包大仁所提之议,也尚说不上误国之策”,勾龙如渊看着秦桧,说道:“毕竟女真胡虏大军压境,天子官家亲临战阵,此阵实直接关系我大宋之气运,虽说这临安城中这些时日来看似仍旧歌舞升平,恍若我宋金之战远在千里之外,实则此战胜败影响之所及,只怕我大宋万千子民,无分贫富贵贱,全无一人可言置身世外!” 勾龙如渊这一说,就连秦喜也都只能是默然不语,而无一语可以当堂反驳。 当是时虽说大宋已然在这江南半壁河山之间重新开基立鼎,逐渐站稳了脚跟,但毕竟去昔日靖康之变时日未远,甚至在场三人,严格说起来,倒是除了勾龙如渊之外,秦桧与秦喜都是当日曾经亲身遭逢过靖康之变的人。 女真人的军队与宋军最大的不同,就在于这群以自小以游牧放猎为生的马背民族的作战方式都是讲求一个快字,据说女真军中寻常军士,都可以做到沿途吃饭休息,都自是人不离鞍,甚至于为了不影响行进的速度,在宋金刚刚接战之初,这些女真人的军队之中根本就不设辎重队伍,仅仅每人带足几日随身干粮饮水,其余补给都是在攻城拔寨之后就地掠夺,这种强盗马贼式地打仗方式虽说不利于长久攻坚,但却自是有着世所罕见的速度优势,不要现在女真金人似乎尤在千里之外,但如果当真天子官家亲领的大军抑或是韩世忠所死守的雄关不能阻拦住女真人行进的脚步,那些女真骑军就这么席卷南下,也不过就是十来日光景,也就足够直接兵临这临安城下了。 当日前线早已糜烂不堪,大宋各路守军纷纷弃城而逃之际,汴京城中又何尝不是如同今日临安城这般总觉得战争还是离自己很遥远的事情,甚至于直到女真金人已经云集汴京城下,汴京城内自天子官家以下无数臣僚士绅,也都还未能完全地及时从那纸醉金迷的生活当中醒觉过来,只不过这种城市之中的生活,最易让人采生惰xing与依赖,是以未及多少年的光景,这临安城中的士庶百姓倒有大多又将当时汴京城破之际的那种慌乱给忘光了,而故态复萌罢了。 但大宋朝中的官员,总也不全然是无能之辈,虽说现在朝中文臣一党,多半由秦桧把持,然则他们终归也是宋人,他们的富贵荣华乃至于身家xing命,也都是依托在这大宋皇朝之上,无论是他们之间的任何一个人,甚至于包括现今坐在大堂之上,与勾龙如渊针锋相对的秦喜在内,也都不愿再看到临安城中再上演一幕当年汴京之变的惨将,这些日子来,朝中文武相争益演益烈,各路官员与名义之上当朝主政的岳飞之间也绝无丝毫配合可言,然而运往前线的各种辎重物资,却也还自是尽其所有,倾其所能,无人留难,这其间虽说有天子官家御驾亲征的原因,但与这些个官员的心态总也是不无关系,是以现下勾龙如渊提出此说,秦喜也只能是表示认可。 “只是我等身为文臣,现今天子官家又已亲临前线,无需我等为军务战术参赞谋划,横加指手划脚,我等所能做的,也无非是在天子官家不在之时,守境安民,勿令前线大战所引起的动荡,影响波及我大宋政务民生”,勾龙如渊看秦桧秦喜都不接话,也就继续说了下去:“同时尽力筹谋前方将士所需之辎重之物,亦是当前诸事之中至紧要者,毕竟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如未能保证军粮辎重,又如何能令前线将士并力向前?!” “勾龙大人守境安民之语,说得真是大好”,秦喜冷笑了一声,忍不住还是开口说道:“即是如此,勾龙大人莫不是认为岳飞他们一干武夫弄出来的举动,以为包大仁所提出那等苛捐杂赋,竟未曾动摇我大宋国政,摧残我大宋民生么?!” “这就是如渊要分说的另外一层意思了”,勾龙如渊却似是早已料到秦喜会有此一说,微微一笑,说道:“包大仁刚刚提出这两项捐纳之际,如渊也是不以为然的!” “如渊并非食古不化之辈”,勾龙如渊看向微笑不语的秦桧,解释道:“只是在如渊看来,事有轻重缓急,不扰民、不加赋,固是我辈当朝理政所求之事,只是当是时大军压境,大宋江山岌岌可危之际,万事当以军务为先,纵然因此而有违圣人不欲与民争利之道,在如渊看来,亦属无奈之中不得不尔的事情,毕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若大宋江山社稷都难以保全,那国政民生,却也自是都无从谈起了!” “如渊当日里也曾率御史台一干言官,群起而质疑包大仁之策,并不是认为在真正万急之时,包大仁所提出的那两项捐纳之议有所不当”,勾龙如渊话语之间并不停顿,让想质疑他自相矛盾的秦喜一时之间也未及开口,只听得勾龙如渊缓缓说道:“只是如渊觉得我大宋还未到得要被迫施行这等无奈之举的时候罢了!” “如渊虽然入朝为官时日未久,更不曾掌管我大宋财赋之事,但方今天下,哪怕一寻常的稚龄小童,也都自知晓古往今来,国家赋税之丰,无逾于我大宋,纵然今时今时河南之地沦陷于女真胡虏之手,我大宋暂居于这江南半壁所在,但自秦相公立朝辅政之后,十余年来着手恢复民生生产,延自近年以来,我大宋每年国家岁入之丰,已然不逊于汉唐全盛之世!”勾龙如渊说着,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秦桧一眼。 这些日子来随着他对大宋朝堂之事介入得越深,随着他对时局看得益加清楚明白,他就觉得他越是想不清楚眼前的这位秦桧秦相公,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如若于大宋皇室而言,那这位秦桧秦相公无疑是一个不扯不扣的权相,这十余年来他独秉国政,排斥异己,官员黜否升迁尽出其手,还自把持科举,垄断国家用人取士之途,以至大宋朝堂上下,几乎尽是秦桧一党,只怕在这位天子官家突然之间xing情大变之前,大宋皇帝的圣旨,未必都有他的相府钧令来得管用,但如若是于大宋江山百姓而言,这位秦桧秦相公却无疑是个治世能臣,这十余年来他所提拔选用的官吏虽说大多是些卖身投靠的阿谀奉承之陡,但在各自负责的方面,却也都称得上是物尽其用,而他所主持订立的国策尽管以对女真金国求和为主轴,然则期间恢复民生,整顿政制之类,却也使得大宋国力迅速恢复,国家岁入逐年上涨,要知道这江南半壁虽然不比河南故地那般饱经女真人铁蹄蹂躏,但金兀术当日里几番领大军南下搜寻天子官家的踪迹,却也使得不少地方受到战火涉及,更何况靖康之变后无数中原士庶官民举家南下,给这江南半壁河山也平添了如多不安定的因素,能在这十余年的时间内,将这等局面平复下来,更远超靖康之变前江南之地原有的模样,实在也是十分了不起的能力了。 只可惜…… 勾龙如渊轻轻一叹,一时间竟有些想得愣住了。 “勾龙大人如此说话,秦某还真就听不明白了”,秦喜看着勾龙如渊竟尔忽然住口不谈,还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下微怒,开口说道:“既然勾龙大人也知道我大宋之富独步古今,粮草军器无物不备,包大仁所献之多征捐纳之论纯属多此一举的扰民乱政之策,方才那一大番话,却又是意何所指?!” “秦大人,实不相瞒,在此之前,如渊心中也一直是如同秦大人这般想法”,勾龙如渊被秦喜这一句话,却也回过了神来,向秦喜苦苦一笑,摇头说道:“直至这些时日来如渊心有疑问,以御史中丞之权,令诸部御史详加探勘国中供需支出与粮草军需诸般物资等仓储明细,这才明白我大宋之富独步古今,或许不假,但若要仅以官方所存储之粮草储备,莫说是夸口无物不备,就是应付眼前这样一场天子官家与韩世忠韩帅所率领的两部相加不到十万人马的军粮辎重,都已然是支撑不了多少时候了!” “不可能吧”,秦喜倒还真是被勾龙如渊这句话唬了一跳,险此整个人站了起来,却是及时醒觉,望了一眼秦桧,连忙轻咳数声掩饰方才的失态,这才沉颜作色,对勾龙如渊说道:“勾龙大人,本官虽非职掌户部军储之物,然则中书舍人本为上传下达而设,本官对于国家税赋之制也自问稍知一二,近年来我大宋君臣上下励精图治,国中每年之税赋较诸建炎初年增长三倍有余,除却日用之需,都自是抽调固定份量以做军需储备,又怎会出现勾龙大人所说的情况?!莫非勾龙大人言下之意,竟直指我大宋朝堂上下官员竟尔相互勾结,虚报税赋,中饱私囊?!此事事涉重大,勾龙大人可切勿信口开河!” 秦喜虽然嘴上如此说话,但心底里头却也明白,眼前这个勾龙如渊不管这些时日来的行迹与他们父子之间如何渐行渐远,但却也决不是信口开河之辈,他既然敢这么说话,想必确实是有所真凭实据,只是秦喜一时之间,实在很难想像,这大宋之富庶繁华,无论任何人都自是可以体会得到,这些年来大宋除却武备军事之外,经济商贸无不蒸蒸日上,更是随便都能够看得出来的事情,又怎么可能会出现勾龙如渊所说的那种情形。 除非…… 秦喜方才那一闪念之间,心下却隐约冒出来一个极为可怕的想法,也就是那么一转念间,已经把他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看着秦桧嘴角丝毫从来也未曾变过的笑意,秦喜心下更是波澜汹涌,只是嘴里义正辞严地说着,借机把脸转向勾龙如渊,再不敢多望向秦桧一眼。 “国中税赋确实是连年增长,如渊还特地遣人仔细比对了朝中这几年来各州上供、留州、送使之账目明细,并没有太大的出入,而如渊手下诸方御史,这些日子来也都未敢停歇懈怠,奔走于各部院衙门及州县之间,各类情弊案件倒也查出了不少”,勾龙如渊倒是没有觉察到秦喜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事实上他第一次发现了这样的情况之后,想法也跟现在秦喜几乎一模一样,甚至由于身居御史中丞,职掌御史谏院,反应只怕较诸现在的秦喜还要更为激烈一些,是以他只是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但若说虚报税赋,中饱私囊这样大的事情,如渊无能,倒是未曾有所发现。” “如渊的话,倒是将老夫的胃口也吊起来了”,一直微笑不语的秦桧插话说道:“以如渊的为人,在老夫面前,自不会虚言以对,只是老夫自问对于国之税赋了解之深,只怕大宋上下也未有人能超过老夫,对于如渊适才所言,老夫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听如渊的口气,想是已经明白这个中缘由,不妨径自道来,一解老夫心中所惑。” 秦桧在朝堂之上独相十余载,自前朝神宗皇帝元丰改制之后,罢撤有“计相”之称的三司使,就以宰相兼领财政之事,要说起国家税赋,只怕就是当今的天子官家,也未必能够比秦桧来得更加清楚明白。 “我大宋立国以来,国之财务诸策,便与前朝不同,虽说仍自是惟农为本,但却未曾如前朝般一意裁抑商贾之属,亦不曾视市利之举为不善之途,是以我大宋商贸之繁盛,实为古今以来之所未有”,勾龙如渊也不推辞,摇头说道:“如此固然造就了我大宋之岁入税赋,实创前朝未有之盛,我大宋之富庶,或可称独步古今,然则若细论其根基所在,却也与前朝不同!” 说到“富庶”二字之时,勾龙如渊语气似是略微有些不同,只是秦桧与秦喜却也未曾多有留意。 勾龙如渊当世大儒,自小便自深受儒学薰陶,自命君子喻于义,从来都视那些市利之途为小人营生,并未曾多所涉猎,也就直至前些日子职责所系,这才详加翻查了相关的账目典藉,只是他天生聪慧,虽是匆忙上阵,仍自颇有所得,也总算对于文人士子之间传颂不已的大宋的富庶繁华,有了些不同的看法。 大宋鼎盛之际,每年税入之多,确实也是有史可查的历代之中,可以称得上是绝无仅有的存在,纵使现在已然退守江南,只据有半壁河山,版图人口,均不可与昔时相提并论,然则经过这些年来的恢复与发展,每年国家岁入之税赋,已然完全可以比拟强汉盛唐,而未有丝毫逊色。 只是在勾龙如渊看来,这倒也未必就说明大宋国中,真的就这么物富民丰,人人安享富足了,毕竟大宋税赋之制与前朝不同,隋唐之际,国中税赋与支出,都自是采行量入为出之制,以每年实际征收上来的税赋财物的多寡来制订来年的各项支出事宜,而税赋却是按照各种标准一早厘定的,这期间自不乏有因雨雪雷暴等天灾,抑或是外敌入侵乃至宫中大兴土木等**妄行加减的例子,但总体来说,总还有一定之规,也就直到后来唐德宗时杨炎行“两税制”之后,才一改前习,只不过是时唐室经过安史之乱,声威已大不如前,也算不得一个可以比拟的标准。 而宋之税制,多承两税制而来,又有所变革,但两税制之量出以制入的精神,却是尽数沿袭了下来,每年都是先根据前面数个年度之税赋收入与支出情况,再制订出出今年应收税赋总额,再将此根据各种标准分配给各地州县,这原本也不失为一个使得账目管理明晰的好办法,只是在勾龙如渊所翻阅的诸般典藉之中,却往往发现朝中制订税赋标准之际,都自是以前几年度之支出量宽而订,每年税赋不断增加,更时常有些旁出之举,如靖康之变前徽宗皇帝那令得大宋天怒人怨的“花石纲”之流,劳民伤财,糜费良多,虽说看起来大宋每年税赋确是超迈汉唐,但这毕竟只是根据朝中官员制订的税赋总额所征收上来的东西,与隋唐之际那等直接反映田亩人丁增减的税赋之数,还是颇有不同,文人士子间历来所认为的的那大宋之富,独步古今,在勾龙如渊看来,恐怕个中还是不乏可以细加推敲之处。 只是勾龙如渊心知自己对于这些事情终归只是一知半解,而且这些想头不外是自己闭门造车所得出来的些许看法,终归缺乏真正的依据,要真是碰到一个内行人,只怕随口扯出些账目明细,就足以把自己唬得一愣一愣的,更不用说眼前正对着的,就是大宋第一内行的秦桧,他当然也自是不愿意去班门弄斧。 “商贾不外尽皆逐利之徒,细枝末节处不妨物尽其用,却绝不可见信,国之根本,仍在农桑”,秦喜倒是未曾再与勾龙如渊起争执,微微沉吟道:“只是本朝虽有王安石以新法蛊惑人君,欲借朝堂之力与民争利,引来新党旧党争执不休,然则南渡之后,幸赖天子官家英明,拔乱反正,这些年来已然尽弃新党之学,商贾之流或有不少富甲一方,坐拥万金,但在朝堂之上经世致用者,仍只能是圣贤教化,天理流行,只不过因为这些贩夫走卒之辈,亦是大宋子民,对于税赋一项,也不无裨益,是以才不曾严加管制而已,勾龙大人所言的‘根基’二字,未免有些过于危言耸听了。更何况,这却又与勾龙大人适才所说的问题有何关联?!” 第178章 直言 () “秦大人误会如渊的意思了,其实这也不过是如渊一些不成熟的想头罢了”,勾龙如渊哑然失笑,他摇着头,似也是在斟酌着话语,好半晌才开口说道:“朝堂之上的国是大政,固可由天子官家与宰执大臣商议而决,然则天下百姓物理人情之薰陶,却是必自其平日待人接物,耳濡目染之处推及出去,绝不是朝堂之上一纸律令所能够改变得了的!” “我大宋自太祖皇帝陛下以来,去隋唐之宵禁,于力劝农桑之余,也从未曾刻意打压商贾之流,商贾之利,百倍于农耕,是以各城各郡之间,渐有人员聚集于城郡中心谋生讨活,无人愿长居于边地之局面,而种种经商之道,及原本商贾之辈方才秉持着的计较与谋算之念,亦是在我大宋百姓之中人人耳熟能详,朝堂之上或可今日绍述先王,明朝又称元祐奸党,然则百姓日用平常,所思所想,却不外是求得糊口之食,甚或如何令得生活蒸蒸日上,朝堂之上改弦更张,说来极难,行来却又极易,而要扭转人心之中这等改变,却是道理之上极易,行来却几可谓近乎不可能的了!” “这等人心教化之事,权且按下不提”,勾龙如渊是理学大宗杨时的门生,自不免时常存着天理人欲之思,现在一大番话出口之后,也知道自己刚刚自顾自的感慨,虽说跟方才的事情也不无关联,但未免有些过于空泛了,是以把话转了回来,说道:“只是这些日子来,如渊因缘际会,接触到这些个原先从未曾注意过的钱粮财帛诸项事务,才发现这商贾之行,虽则看来不过民间买卖,细枝末节,然则事实上却早就已然渗入我大宋肌里之中,乃至可谓已经悄然改变大宋上下运行之方方面面!“ “哦?”秦桧现在倒似乎是被勾龙如渊吊起了兴趣,抚须沉吟道:“如渊此说,却是颇为新颖别致,但不知如渊缘何做此论断?!” “秦相公果非寻常人”,勾龙如渊望着秦桧,却是忽然之间感慨了一句,这才摇头苦笑道:“在半月之前,如若有人在如渊面前说出这等论断,只怕如渊要让家人拿大棒子将他打将出去了!” “也就是这些日子来,如渊看得多了”,勾龙如渊说着,却是直至现在,都还很有些难以相信的模样,叹着气说道:“这才渐渐发现这商贾之行为,影响之流布,竟已然遍及我大宋物资调运、劳役发配等国之根基,以现今这等形势而论,只怕我等以圣贤诗书教化天下子民,倒是这大宋朝堂,不得不日益倾向以商贾之理而运作上下了!” 自传说之中的上三代之实,中华文明历来奉行以农为本,而力劝农桑,历代治世之君臣,都认为只有地里头种出来的,纺织上织出来的,眼睛可以看得见的东西,才算得上是真正的产出,而在他们看来,商贾之辈,都只是些逐利之徒,平日里所做的东西,只不过是将此地的东西,运往彼地,以夸耀珍异稀缺,来换取这个中不知道多少倍的差价,但究其根本,却仍然只是以物易物,根本就没有增加生产出任何产物来,是以于国家实无半分裨易,这里头固然有着当时生活条件与生产水平的关系影响,然则却也就是在这种极之朴素的观念的影响下面,自史有明载以来,商贾阶层除了在春秋战国之末及至汉武帝前期阶段,有过一段黄金时段之外,就一直成为被统治阶层所排斥的对象。而至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斯后千年以还,无论朝代家国如何更迭,却终归还自是逃不出这一思维的影响,对于商贾之辈,始终抱持着一种戒慎恐惧的态度,就是起自草莽的大宋开国太祖皇帝,虽说并不禁商贾之事,却也始终不过是将之视为些许细枝末节,并未曾真正多有重视。 然而商业的力量,一旦萌发出来,所将引发的连锁反应,却是如何估量也不过份的,更何况自汉末以来,天下离乱不休,隋唐虽将天下复归一统,但隋不过二代而亡,唐室更是自中期起便复开始藩镇割据,认真说起来,宋室虽无力收复幽燕之地,国中倒是要比以往那些朝代更要来得太平些,由是而大宋商贸之繁盛,实在是开古今未有之先河,这一方面使得大宋之富,不但冠绝当代,亦可称超迈古今,但另一方面这些商贾经营,涉及到日用平常方方面面,也不可避免地改变了整个大宋帝国由上自下的运作方法与思维方式,只不过当是时几乎所有人都自是身在局中,而不能自察罢了。 “勾龙大人的意思是说,朝堂之中那些账目之上的军粮皮革等诸般物用储备,有大半都是虚的,都只存在于账目之上?!”秦喜听勾龙如渊如此这般地说了半天,却是听到了这么一句,不由得骇然问道:“谁敢这么大胆?!这难道还不是贪墨?!勾龙大人,你……” “秦大人且先别急”,勾龙如渊摆了摆手,苦笑道:“当日里如渊也是如秦大人这般认为,然则详查之下,却又发现大谬不然!” 勾龙如渊盘查所得的那些物资储备倒有大半仓储是空的,当日勾龙如渊也是震惊莫名,以为发现一桩惊天大案,然则调来御史台全部人手彻底清查之下,却又发现并不是这么一回事情,这些东西也没有凭空消失,只是有一大部份折成了银钱,还有一小部分则被换成了其他五花八门的东西,如若真要按照账目上的出支收入去算,这批仓储非但没有少,反倒是多了。 “这……这……”秦喜有些难以置信,正想说些什么,却是无意之间,眼角余光处发现秦桧虽然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但盯着正低头思索的勾龙如渊的眼中,却是骤然寒芒微闪,秦喜不由得心下一寒,原来口中的话说出口来,却变成了一句没有任何意味的感慨:“这真是咄咄怪事!” “弄明白了来龙去脉之后,倒也不算是什么怪事”,勾龙如渊苦笑道:“而且这一切还都合乎大宋律法,着实让如渊颇为无奈!” 历朝历代的税赋,都不是完全以银钱收取的,哪怕是大宋立国,税赋之上大多延袭前朝大唐杨炎所倡议之两税制而业,但本身亦难免有以征收实物米粮布帛等税赋之制,更难免力役之施,而各地之间产物不一,标准不一,是以亦有以物折钱,以钱折役等多重算法。 而随着大宋商贸之兴盛,几乎改变了整个帝国的运输体系,由商贾经由自己的途径运输到京城贩卖的货物,所需成本竟往往比之官方途径运输的物品要少了许多,而相应的价钱也就便宜上了许多,而且在京都之中,所有货物几乎是无不齐备,无论是产自东北边塞还是西南蛮族的东西,在这临安城里都能够找得着,都能够买得到,是以大宋那些个不缺乏经济头脑的官员们,并没有让那些个收上来的税赋之物就这么堆在仓库里面,而是根据时令需求,不断收入卖出,于中赚取了许多的差额,却又能够保持着仓储账目之上的总数不变,毕竟那些税赋之物中,纵然是如米粮这般日用平常的东西,却也总有随着季节时日不同,而价格涨跌不定的时候,更有可能凭借着掌控着如许多的仓储米粮,而操控临安行在的粮价之类,勾龙如渊本就是一介书生,对于这样的技俩实在是不甚了了,对着账目着实看不出问题来之后,也就只好不了了之了。 这其实已经涉及到一种商业思维上面的转换,甚至于可以说是关系到期货、供求之类的后世经济学上的命题,勾龙如渊虽说一代理学大宗,但却是一向以君子自命,向来看不起商贾之辈的逐利之途,要他去明白这一些事情,着实有点强人所难了。如若是包大仁在此,拥有他的那奇异经历,或许便不会对这商业兴起所带来的巨大变革xing力量感到多么奇怪。 只是这些官员们毕竟只是凭借着追逐利益的目的在进行着种种经营运作,却缺乏后世那种一整套成熟的经济理论来作为支撑,在朝堂之上一派对外和谈气像的氛围下面,对于作为国家根本的军粮储备之类的重要xing,也并没有什么概念,在平日之中,这些官员们的此类行为,倒也不至于会造成什么不便,毕竟临安城中的物资丰腴可称天下之最,只要钱银不曾短缺,真要是临时碰到了什么需求之物,直接便可以购买得到,大不了把赚来的钱贴进去些许也就是了,然则在这种宋金之间骤起大战的非常时期,这个严重的问题却也就立即暴露了出来,险些就这么酿成了大祸。 “由于天子官家御驾亲征,那班职司军械仓储的官员们,倒还真都是不敢怠慢,以如渊这些时日来的所见所闻,这些官员们倒也已然算是拼尽了浑身解数,尽力周旋”,勾龙如渊向秦桧与秦喜摆着手苦笑道:“只是这临安行在之中虽说平日里倒也算是百物糜集,无所不备,然则在这等大战当前,两线十余万军中人咬马嚼的情况下面,倒也还真是颇有些捉襟见肘,单是这军粮一项,这些时日来就已然险些使得这临安城中的米粮一时水涨船高,那些官员们原本划在账上的银钱诸物原本看上去还颇有盈余,但越到后来,却已然是明显无法在这临安城中支应调集到本来应该调拔的足额军粮了!” 秦喜也不由得一时哑然,他也算得上是久历政务,对于官场之上的这一套东西只怕比勾龙如渊还要熟悉,只是一时之间未曾想到这上面去罢了,现下听勾龙如渊把话说了开来,却也明白这等情况绝非是勾龙如渊凭空臆造,而必然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的。 而且秦喜也听明白了勾龙如渊还未曾点明的话外之意,这样的举动只怕不只是临安行在之中这些位在中枢职掌钱粮的官员们独有的行为,各路各府,相应掌控着各级各地物资银钱的官员们,应该也早就已经是上行下效,一直在做着同样的举动。 毕竟大宋帝国的战时后勤保障与供给体系,虽说自有他一整套的法度与规矩,然则这一次是天子官家御驾亲征,亲临战阵,自然应当是倾举国之力而支应前线,从中枢到地方,只怕再没有任何人敢在这等情况下面还胡乱推诿搪塞,若只是位于这临安行在之中的中枢府库出现了如方才勾龙如渊所说的那等问题,那也大可以从各路各地,就地征集物资军粮,以中枢朝堂之上那些管理着仓储府库的官员们原本也就兼掌物资调运之职,以他们的经验和手段,必然可以把这一切做得天衣无缝。 现在既然会出现如勾龙如渊所说的问题,那只能证明这样的情况并不仅仅出现于临安行在这大宋中枢所在之地,而是大宋治下的各路各级库储之中,应当都有了同样的问题,如果认真追查下去,只怕各路各级的账目,也都是账目之上的价值总额未曾减少,却都已然是银钱杂项居多,而真正实打实的粮食仓储,却不知道还能剩下多少残存。 商业的繁盛,所带来的一个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推动物资与银钱之间流通的极剧加速,而大宋皇朝虽说不禁商贾,但一应税赋与仓储、收支等诸般体制,却尤是按照着旧日前朝的诸项措施加以设定的,与整个社会之上急速流通着的勃勃生机相比,未免显得如此地僵化不堪,那些由中枢而延至各路各级的财务官员们,身处在这样的环境下面,眼见自己手上握有着如此巨大的资源,又怎么能够忍受得住这般诱惑,而墨守成规,坐视着这等挥手可致万金的机会白白流逝。 事实上如果整个大宋皇朝能够如先前辽宋订立和谈之盟后那百年升平的情况之下,这些主掌财务的官员们的举动,还真是不容易被人所觉察,甚至于被人所觉察,也挑不出什么样的错处来,毕竟商业的发达所带来的物资流动的便利,已经使得他们觉得只要手上握有着足够的资源,那他们随时需要什么东西,就可以把手上的这些资源很方便地交易成他们所需要的物资,根本不至于出现任何的亏空,而在这样的交易与流通之中所带来的巨额利润,就等若是他们凭空白赚的了。 这样的一套体系自大宋开国以来,不知经过多少任主掌财务的官员们相互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已然成为大宋皇朝之中的一种潜规则,只不过大宋自与辽国订立亶渊之盟后,自此百余年来辽宋之间都是相安无事,至于西北边军与西夏王国之间的争斗,则早就已然成为一种常态,一应支取,早已被纳入了这些财务官员们的计算之中,亦不算是特出的事例,可以说是这套不成文的体系,都是依照着大宋皇朝常态运行下面种种情况所设计的,以当时的情况来看,倒颇有暗合于后世经济运作与风险投资之类的原理,如若大宋能够一直处在这种升平无世的状态之下,那么这些官员们的举动至多也不过是够说一句损公肥私,倒也还称不上是祸国殃民,毕竟他们的这等行为,实则也算得上是在大宋这等商业繁盛的条件之下,对有些太过恪于传统的官方生态的一种补充。 只不过后世无论是所谓的投资或是以国家之力所进行的各种资源之间的调配支应,都有着一整套的理论作为支持,也都是在兼顾了国防需求、基础物资储备等必要的需求之后,在有着明晰的全局观念之后才做出来的举动,而这些个主掌财务的官员们,都只是凭借着自身那十几年或几十年在这样职缺上面所历练出来的经验在做事,在一些细微之处,这些官场上面的老油子倒还真是可以做得账目之上滴水不漏,然而对于一些真正至关紧要的大节,比如在眼前这种战时体系下面处理上,这些个官员们却反倒因为缺乏相关的经验,而瞠目无所知,丝毫也没有相应的应对之法,一时之间显得特别地手忙脚乱。 “庸吏误国”,秦喜看着秦桧仍是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好半晌才只好挤出这么一句话,他看向勾龙如渊,说道:“勾龙大人职司台谏之职,缘何不将这些害群之马先行覊押,绳之以法?!” “这些大人们这段日子来,倒也算得上是尽心尽力了”,勾龙如渊双手一摊,摇头道:“有几位官员甚至已然是变卖了家资,正在费力四处筹措饷银军粮,以支应前线之所需,如渊也曾想过秦大人方才所言,只是这些个官员都自是我大宋皇朝之中最善理财的能员干吏,如若在这等时候把他们都先行覊押了起来,穷究其责,只怕于前线战事毫无禆益,反倒是容易先行引起国中混乱,再难收拾。” 那些个职司财务的官员们,在发现了眼前这种完全出乎于他们意料的情况,而且益演益烈,再难收拾之后,也都是一个两个感到惶惑不安,心知如若不撑过这一关,只怕他们人人难免大祸临头。 毕竟平日里如果只是一些寻常战事、前线争锋,倒也还罢了,然则这一次却是女真数十万大军压境而来,气势汹汹,颇有要一举而覆亡大宋皇朝的意思,这些个官员们有不少还是当日汴京城破之际逃亡出来的人物,对于当时那等惨烈的情境,可谓是记忆犹新,历历在目,无论如何也不敢再想像这临安行在中会再上演当日里汴京城的那一幕。 更何况,以大宋朝中的以文驭武之策,加上这些个官员们大多都是科举出身,在朝中自有一帮门生故旧可供援引,若是放在平日里,他们就算是克扣些前线将士的军需财物,那些个统兵大将们也不是那么方便就能够面见天子加以控诉,而纵然真正出了什么事情,也自会有人出来遮掩说话,也还未必就真的会闹出什么事情来,但这一次却是天子官家御驾亲征,亲临战阵,莫说是他们拖欠军粮军饷,就是稍微运送得迟延一些,那都是足以直接上达天听的事情,尤其是在这等举国之命运系于一战的关键点上,如果是因为他们的原因出了些什么疏漏,若是因此而导致前线大败,那么女真人兵临城下,到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任人宰害,这自然是他们所不愿意看到的,然则就算是前线未败,那他们在这等紧要时刻居然拖欠军需,却也必然是洗刷不尽的大罪,到时天子官家得胜还朝,只怕也是不可能放过他们。 是以这些个主掌财务的官员们,在审时度势之下,也不可谓是不尽力的,这些时日来,为了调集到足够的军需物资,他们之中几乎所有人都已然是将先前所赚来的那份家业又都给赔了进去,说是倾家荡产也不为过,也是想尽了办法,对他们下辖的各路各级财务官员都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示之以威,要求他们无论如何也要就近调集到足够的军需物资,送往前线,只是商业繁盛所带来的物资流通,固然有着原有的官方途径所不可及的速度与便利,然则商业网络的物资流通,却也有着特有的规律,在这种鏖战方酣,烽火连天的情况下面,要在前线州郡就近调集到足够的军需物资,原本就是一件并不太容易的事情。 更何况,这一次大宋皇朝是不得不面临着两线作战的情况,在这种物资稀缺,商贾纷纷囤积居奇,坐地起价的时候,就算从上到下的各级财务官员们都赔尽家产,舍出了大价钱去,至多也只不过能保得住运送往天子官家那一路方面的军需物资,而至于韩世忠那个方向,在这些个财务官员们权衡轻重之下,也就只能够是暂时舍弃了。 “这些官员们也确实是已经尽力了,他们非但一个两个都已经拼着倾家荡产,也已经用上了他们所有的本事,把由中枢而直至各级各路所可运用的资源调配腾挪到了极致”,勾龙如渊苦笑着,接着说了下去:“只是这些官员们无奈之下可以做出暂时停止韩世忠韩帅那一路军需物资供应的决定,而全力确保天子官家所在的那一方,然则前线战局瞬息万变,又怎可能是这般权衡出来的?女真大军由天子官家所亲守的顺昌城方向攻进来,跟他们是从韩世忠韩帅镇守的虹县关方向破关而入,对大宋而言,根本没有多大的区别,同样是一场足以导至国破家亡,再重演一番靖康之变的国之浩劫!” 此番天子亲征,在战略之上自然是以天子官家所率领的原岳家军旧部这一路的军队为主,而韩世忠所率领的那一路军队,更多地只是起着牵制作用,只是大宋朝一向奉行以文驭武之制,朝中的这些文臣们自然都是科考出身,但也基本都读过兵书,演过武略,虽说不外是些纸上谈兵的东西,然而他们好歹也都明白,两军交战,对方并非是傀儡纸偶,可任由你牵引摆布,现在韩世忠所镇守的虹县关口,在计划上确实是只作为诱敌牵制之用,然则这终归只是画在纸上的东西,如若因为军需粮饷不济,而导致虹县关被女真金人所破,那女真骑军席卷而下,数百里之距,也不过就是一个昼夜的功夫,到时再说什么战略大计,也不外只是一纸空谈罢了。 “是以如渊这些时日来细思从来,包大仁所提议施行的那两项捐纳之议,虽说未必是老成谋国之策,然则在那等形势下面,却也已经是局势困顿下不得不尔的无奈之举,也算得上是难能可贵的了!”勾龙如渊举起茶碗,抿了口清茶,给他方才的长篇大论下了一个结论:“这些时日来,由施行那两项捐纳所得来的绝大部份钱银,都已然交由那些主掌军需置办的官员们用以筹措前线的粮饷诸项军需之用,也正是因此,韩世忠韩帅那一路的数万将士,总算才没有陷入缺衣少粮,难以为续的地步,也才能够一路支撑直到现在,让天子官家得以从容施展诱敌之计,而有了今时今日这场大捷!” “绝大部份钱银?”秦喜听到现在,已然完全明瞭了勾龙如渊在这件事情上面的看法,现在虽然是立场殊异,但勾龙如渊所言入情入理,他却也并没有太多的话可说,只是在勾龙如渊刚刚的话里面,他却听出了一些奇怪的地方,发话问道:“勾龙大人适才所言,似还有未尽之意啊?!” “这就是如渊这些日子来行走于街闾之间,所要去看、去听的事情了”,勾龙如渊淡淡一笑,转头看向秦桧,问道:“不知秦相公可还记得当日里那万俟卨被从诏狱里放出来之后,前往相召包大仁往来相见,适时包大仁正在街头陷身于一场口角之中?!” “老夫不记得了”,秦桧哑然失笑,说道:“万俟卨本是包大仁的故主,相逢之际恰遇上有些许旧怨纠葛,也属平常。” “义父日理万机,自是无暇理会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孩儿对于此事倒是略知一二”,秦喜向秦桧一礼,答话道:“孩儿记得当日里包大仁倒也不是在与万俟卨相争,却是在街上遇见一名因岳飞之辈许行他所提议的强征两项捐纳之议,而失去工作,生活无着的老人,在控诉他这两项捐纳实属苛政扰民,逼得他没有活路。” “勾龙大人适才所言,秦某也细细想过”,秦喜转头,向着勾龙如渊说道:“包大仁所议虽属情形紧急之下无奈之急,却终归还是苛政无疑,如若当是时岳飞之辈武人在国难当头之际能够放下成见,向我等开诚布公说明所有情形,以我朝堂之上衮衮诸公集思广议,当是不难找出一个妥善的解决之道,只不过岳飞之辈终归太过恪于成见,以至急急推出如此扰民之政,天子官家以临安留守之职相托,那是何等的信任,纵然其有不得已之处,但此举仍是未免太过!” “秦大人看来对于当日情形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勾龙如渊对于秦喜的逼问也不着恼,仍然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当日我御史台中也恰有一位同僚正在现场,事后却曾将那情形向如渊详述了一遍,当是时包大仁对那位因着生活无依而当街哭号的老者说道,他征收这两项捐纳,是为均衡贫富之别,截其有余而补之不足,其中一分一毫,都是取自于富商巨贾,而且都会做到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寻常百姓,只会遍沐其利,而绝不会蒙受分毫之弊!” “实不相瞒,如渊对于这位包大仁,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好感,只是当日包大仁的那番话,确是颇让如渊有耳目一新之感”,勾龙如渊对此倒是毫不讳言,微微一叹,说道:“这些日子来,如渊行走于街闾之间,就是为了看看这包大仁当日所说的那些事情,他究竟是真真正正地去做了,做到了,抑或只不过是在当日的情形之下砌词推诿,空发豪言罢了。” “听勾龙大人话里话外的意思,这结果我看也不问可知了”,秦喜看着勾龙如渊,冷笑道:“只是我大宋自来以仁孝治天下,安民、赈灾、舍粥、济药如此种种,各条各款,均有专司负责,一切井井有条,纵然南渡之后百废待举,临安行在方圆百里,无论严冬酷暑,也从未有流民曾有冻死饿毙之虞,那包大仁纵然真是将所得财物尽皆还之于民,也不外就是锦上添花罢了,而且于朝廷法度之外,别开旁门,是否合宜,也不过只是在两说之间罢了!” “更何况,我大宋向来以礼法服人,官不扰民,那些富商巨贾,亦是我大宋子民,连勾龙大人刚刚不也承认,我大宋之富庶繁华,实多有赖于这些商贾运营之力,那包大仁如此行事,纵然他有千般道理,也还是逃不脱这一则扰民之嫌”,秦喜眯起眼睛,斜睨向勾龙如渊,冷冷说道:“此番之乱,原本秦某虽是忧心忡忡,但毕竟我大宋立国以来,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循圣贤之道,开一代文治盛世,百余年来国泰民安,天下百姓无不归心,一干武夫纵然胡作妄为,终归也不过一时之祸,只是现下眼见我文人士林之中,竟连如勾龙大人这般学界大宗,都有如此令人意想不到的想法与举动,实在不由得秦某不心惊肉跳,难道勾龙大人觉得我们大宋,还应该再出来一个王荆公么?!” 秦喜这话,让勾龙如渊听了,也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 大宋开国这近百年来,除开女真入寇所引来的靖康之变外,在举国范围之内引起了最大动荡的事情,大概也就算是当年的神宗皇帝陛下与荆国公王安石这君臣二人所共同推动的那一场“熙宁变法”了。 当日王安石不徇故制,意欲一革大宋之弊端,在政制、财务、军政等诸多方面,均有他自己独特的看法,正好遇上了胸怀大志,也有意兴利除弊,一振华夏气象的神宗天子,于是在大力推行新法,在朝堂上下引起一番激烈的变动,虽然后来因为种种原因,神宗早逝,王安石黯然归隐,然则这一场变法的影响,却使得天下文人士子间就这么分裂成了拥护新法的新党与主张维持祖宗之法的旧党,在神宗朝之后,新旧党争就成为大宋政局之中的主流,乃至延袭到这宋室南渡之初,都还未能完全脱出新旧党争之纠葛。 这里面的纠节错综复杂,新法的利弊与否,也非一言可尽,只是现下当日汴京城破之际,恰是天下百姓对于现在客死漠北的那位太上道君宗皇帝当时所任用的那几个托名新党门生的当朝权贵的不满,达到了最为巅峰的时期,被朝野冠以“六贼”之名,可以说新党的名声,早就被这几位权臣败坏贻尽,是以当今的天子官家南渡之后,在登基之初,就明确表达了厌恶新法,而欲尽复祖宗之制,以圣贤教化为治国根本意思,秦喜这话如若传到了朝堂之上,以秦桧一党现今的实力,只怕又要掀起另一番风波了。 毕竟王安石新法最为人所诟病的地方,就是一改昔日儒生士子那罕于言利,甚至于耻于言利的老传统,而是意欲以一种模仿商业运作的模式,来经营整个大宋帝国,王安石自身操守自然是庶几近乎圣贤,这一点哪怕连他的那些政敌,也都是心下承认的,而王安石变法的本意也是出于一番好意,他是从这大宋数十年来的商业繁盛之中看到了商业运作这种不属于传统的巨大力量之中所蕴含的价值,是以希望能够从中找到一条富国强兵之道,通过变革使得大宋民不加赋而国用足,只可惜要建立一个相对完善的这种管理模式,至少还差距了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理论积累与基础准备,再加上这位王安石王荆公那出了名的拗相公的脾气,终归使得这次变法无论是在朝野上下,都未能够收到预期的效果,反倒是加速了大宋朝堂的分裂,从而造成大宋朝堂自此之后,陷入于激烈党争的恶斗之中。 早期新旧之争不过是因为各自坚持着不同理念的大宋臣僚本着为大宋长治久安负责的态度,而朝廷的争论,当日无论是新党的王安石抑或是旧党领头人的司马光,还是偏向旧党但立场较趋于持中而论的苏轼兄弟,终归还都是真正的正人君子,无论相互之间在理念上在朝堂上争执到何等不共戴天的地步,但对于对手的理念与为人,都还是有种自己的判断,还可以说是其争也君子。而在神宗朝之后,随着那一代朝堂元老们的逝去,新党旧党之争逐渐被别有用心的小心所利用,渐渐成为了纯粹勾心斗角的权谋意气,大宋朝堂也就被拖入了一次又一次的内耗之中。 是以勾龙如渊现在听着秦喜如此说,心下着实有些担心的意思。 他自然知道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根本不可能与在朝堂之上经营日久的秦桧一党相抗衡,若放在数月之前,以秦桧在大宋朝堂之上的势力,想给他扣上这个帽子,以大名头驱逐个把御史中丞,只怕也算不得多大的风浪,更遑论由此掀起党争,毕竟御史中丞虽是清贵之官,但却也是个得罪人的职位,如若不是如万俟卨那般完全沦为眼前这位当朝权相的爪牙,只怕在朝堂之中也不可能有什么故旧盟友,尤其是像他这种甫入朝堂,根本无根无底的新晋人物。 然而现在的情景却是极为不同,自数个月之前天子官家救回岳飞,驱逐金使,更悍然决定御驾亲征,亲自应对来自于女真金人的挑衅的时候,就已经宣告了这位天子官家决定走一改先前大宋国柄尽数为秦桧把持的局面,而走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尤其是现在天子官家是挟这一次大捷之威,得胜还朝,哪怕是朝堂之上那些寻常小吏,现下也早已知晓这大宋朝堂难免会遭遇一场大风大浪。 只是历来以弓马得天下,却务需以文治天下,就算天子官家已然意欲搬倒这位秦桧秦相公,但日后治国理政,还是需要依靠文人士子集团,只是秦桧这些年来非但秉持国政,更是借着种种手段,在天下儒生士子之间,倒也算得上是享有偌大的名声,这一次秦桧又自是在大敌当前,朝堂之上原本应当相忍为国之际,从一开始就已然刻意挑动朝堂之上的文武之争,其用心不问可知,如若其能成功将自己塑造成自己是因为在文武之争当中,因着天子官家倾向于那群武将群体,而他却坚持着已然成为文人士子们共识的那以文驭武的祖制,由此才不得不无奈去职的形象,再加上他这些年来在天下文人士子之中辛苦经营所埋藏下来的人脉资源,只怕还真是会引起天下文人士子中大部份人群起支持,到时哪怕就算是天子官家也未必就敢强行压制。 只是虽说原先在文人士子之间关于当今天子官家的风评实在并不是太好,然则这些时日来,哪怕勾龙如渊只是初入朝堂,也可以看得出这位天子官家不管从前如何,现下表现出来的心胸手段,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代雄主,是以对于秦桧的种种,恐怕也不会完全没有任何地应对手段,而最方便的手段,无过于另外支持一位在文人士子之间同样享有着极高声望,而又在朝堂之中没有多少根底,容易操控的官员,出来与秦桧相争,从而可以在无形之中化解文人士子的大部份怨气,将这场争端由文武相争而重新引领回只是帝权与相权,甚至于只是如以往新旧党争那般文人士子自身集团之中不同代表派别的争端范围之中。 勾龙如渊其实早就觉得有些奇怪了,他虽然也算得上一向自视才高,但总也明白他自己毕竟年岁尚轻,在文人士子之间所享有的那份声名,多半还是来自于他那声望素著,被誉为开南渡一代洛学之宗的老师,这御史中丞乃是国之重臣,以他的声名资历,徒然之间坐上了这样的位置,也实在是很有些不合情理的地方。 当时他也曾认为这大概是眼前这位秦桧秦相公的意思,毕竟大宋朝野上下,早就认定这十余年来都自是这位秦桧秦相公在秉持着大宋国政,而那位天子官家多半时间只是坐享其成罢了,然则到得真正上任之后,见识了这段时间朝堂之上的风起云涌,勾龙如渊却总是觉得这里面一定是有了什么问题,毕竟以现下这位天子官家的霸气与手段,如若是他极力反对,哪怕是秦桧在朝堂之上的势力再如何根深蒂固,也不太可能在如许多的时间之内,把自己推到这个御史中丞的位置上面。 一念至此,勾龙如渊不由得有些自失地一笑,或许,自己在当时的天子官家与秦相看来,都不过是一个有用的棋子罢了。 只是勾龙如渊心下却实在不愿意自身成为这样的一个角色,虽然如若他真的就是天子官家所埋下的那一步暗棋,那么天子官家意欲扶持他来对抗秦桧的话,那他只怕地位立时就会扶摇直上,甚至于身登相位,权倾一时,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只是勾龙如渊自少就有神童之誉,再加上大宋自开国以来,便借文人士子之力治国,是以他自小也是就算得上是胸怀大志,以国士自诩,向往地是借助自身之力,成就一番治国平天下的事业,而绝不是一时之权势荣华,更何况,勾龙如渊熟读经史,深知这等局势下面,如若真的去当这样的出头鸟,那只怕亢龙有悔,刚极则折的机会,也就随之不远了。 “秦大人这番话,实在叫如渊不敢担承了,如渊不才,实不敢妄自比美荆公先贤”,前思后想之下,虽然知道自己这一番话未必就有什么用处,但勾龙如渊还是开口解释道:“包大仁这一次加征这两项捐纳之议,虽说仍不免有可议之处,但与当日荆公新政倒确是截然不同,其间有些细处秦大人不解,且待如渊与秦大人分说分说。” “喜儿”,秦喜还想说话,秦桧却是先行开口,阻住了秦喜,他转过头,看着秦喜,淡淡说道:“如若老夫没有记错,今日如渊是应老夫之邀过府的吧,怎地你的问题反倒是比老夫还要更多一些?” “是!”虽说秦桧这话里说得半带调侃之意,而今日由秦喜发难也是在原本预计之中的事情,但秦喜还是被秦桧这句问话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站起来躬身说道:“孩儿实在太聒噪了。” “如渊一代学界大宗,能与如渊如此当面切磋砥砺,连老夫都自感获益匪浅”,秦桧微微一笑,向秦喜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来,这才转头对着勾龙如渊说道:“喜儿也不过是一时见猎心喜,如渊莫要见怪才好。” “秦相公客气了”,勾龙如渊一肚子话被憋了回去,却也没有办法,也只能在椅上微微躬身:“与秦大人一番讨论,如渊也是眼界大开。” “老夫现下待罪之身,这些时日来闭门谢客,对于朝政之事,倒是早已惓怠了”,秦桧摇摇头,看向勾龙如渊与秦喜,笑道:“你们要商谈这些朝政大事,还是到朝堂之上去争论,天子官家圣明,百官同僚当面,自然不难公断出是非来,只是这些风风雨雨,老夫实在是听得太多了,也听得太腻了。” “这一次请如渊前来,只是老夫近些年来翻阅如渊昔日传诵天下的几篇文章,倒是有一处百思不得其解”,秦桧眉头微皱,对着勾龙如渊说道:“本来应当老夫亲身前往请益才是,只是这些时日来老夫腿脚上的老毛病又放了,也就只好托一次大,请如渊过府指教了!” “秦相公折煞如渊了”,勾龙如渊心下已经隐隐猜到了些什么,但礼数上面倒还是不敢略有欠缺,说道:“那不过是如渊年少轻狂时的一些涂鸦之作,能入秦相公法眼,如渊已是不胜之喜,何敢谈指教二字!” “如渊不必过谦,老夫所觉得有些难以索解的,便是如渊的‘虚君实相’之议”,秦桧说着,渐渐收起了脸上的笑,看着如渊,缓缓地说道:“未知如渊可否当面为老夫好好分说一下这个中的道理。” “果然如此!”勾龙如渊在心下暗暗一叹,刚刚秦桧在提到欲有所问的时候,他就已经隐隐猜到了这个可能,只是尚不敢确认秦桧当真有如许想法罢了,却没想到现下秦桧当面说将出来,竟然没有丝毫避忌的意思。 他自到朝堂之上就任御史中丞以来,秦桧一党上下,也已然有不少人向他私下示意,他之所以能骤然得此高位,全赖秦桧秦相公之力,而秦桧之所以会看重他的地方,也就是他几年前曾写过的一份关于鼓吹虚君实相之治的文章。 当年他也是阅读经史,与一帮师友纵论古今之际,突发奇想,而才有此文章,事后居然就此传诵于天下文人士子之间,一时名声大噪,连他当时也觉得很有些意外,只不过现下看来,这其中只怕也少不了眼前这位秦相公一党幕后推动之力了。 当时勾龙如渊只不过是有感而发,却没有丝毫意欲借此文取悦秦桧的意思,现下他经过这几个月来的朝堂历练,倒是反倒明了了这其中的各种弯弯绕绕,现在秦桧当面以这个话题相问,也无异于是要逼他明确表示自己的立场了。 毕竟以当今的天子官家这些时日来的表现,只怕全天下人都知道,这绝不会是一个甘愿当什么“虚君”的人物,而眼下的秦桧既然以此当面相询,那就表明秦桧也绝对不会放弃他这个朝堂独相手中所掌握的那些大权,这一场帝权与相权之争,只怕是难以避免的了。 “一些拙劣文字,不外是如渊当日少年轻狂,胡言乱语罢了”,勾龙如渊也摇了摇头,应道:“秦相实在不必当真。” “少年轻狂,胡言乱语?”秦桧脸上仍是不动声色,淡淡说道:“看来如渊这几个月来在临安行在之中历练,倒确是成长了不少啊!” “那老夫倒是想听听”,秦桧望向勾龙如渊,微微一笑,意味深长:“现下不再年少轻狂的如渊,却是生出了些什么新的想法。” 勾龙如渊微微一叹,淡淡应道:“虚君实相,倒也未必就不是一个可以商量试行的治国之道,只是在如渊看来,再好的制度,终归也还是要审时度势,因时因地,因人而异!” “如渊看来,要先谈虚君实相,只怕也还要先看看在位天子,是昏君还是明君,而当朝宰辅,又是一个贤相”,勾龙如渊说着,微微地顿了一顿,这才抬起头,望向秦桧,缓缓说道:“抑或是一个揽权自重的权相!” 书房之内一时寂静,连原来有些心不在焉的秦喜都圆睁双目,盯着勾龙如渊,被他这话话给吓了一大跳。 秦桧当朝秉政十余载,连秦喜都已经记不起到底有多少年,没有人敢在秦桧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老夫明白了”,秦桧却依旧是那一番波澜不惊的模样,他淡淡地转过头去,挥手说道:“老夫累了,喜儿,替我送送勾龙大人吧!” “不敢有劳秦大人”,勾龙如渊自然也听出了秦桧话中那称呼的转换,苦笑着长身而起,向秦桧一鞠到地:“如渊就此别过了!” 第179章 国中(一) () “这江南的天气,倒还真是四季如春,着实养人得很”,高升泰斜倚在窗旁的摇椅上,对着窗外射进来的淡淡阳光,一副舒适愝意的模样,转过头去向着坐在一旁自斟自饮的那位巴先生笑道:“这些时日来急于赶路,绝少有如这般忙里偷闲的时辰,想来却是错过了不少好风景了。” “君侯这些日子一路紧赶慢赶,确是辛苦了”,那位巴先生仍然还是那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似乎随口地说了一句:“这已经是进入临安城之前的最后一处驿站了,过了此处,如若昼夜不停,后日旭日初升之际,我们应当也就可以看到这南国大宋的临安行在了。” “临安……终于快到临安了么?”高升泰听了那位巴先生的话,一时却似是有些没有立时回过神来一般,略略沉吟了半晌,这才转头向巴先生问道:“这几日国中情况如何?可曾传来些什么消息?!” “有,今天早上才刚刚快马送来了最新的一批”,巴先生说着,嘴角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要是从这些消息上看起来,国中的形势倒还真是太平得很,一片大好,越来越好!” “哦?”高升泰听得巴先生这么一说,却是立时坐直了身子,望着巴先生,皱眉道:“先生此言,似乎另有深意啊?!” “君侯且看看这几封信柬”,巴先生倒是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了几封信柬,按次序摆放在高升泰面前的桌案之上,指点着说道:“这是我们刚进入大宋国境之后宫中的董总管送来的信柬,这是十三天之前善阐节度使送来的信柬,里面还夹着小侯爷的问安信函,这是十天之前董总管跟善阐节度再送来的信柬,这是六天前的信柬,这是五天前的信柬,而这两封,则是早上刚送来的信柬。” “除了今天早上刚刚送来的这两封信,其他我好似已经都看亲自翻阅过了吧”,高升泰微微一愕,望向那位巴先生:“先生觉出这其中有什么问题不成?!” 巴先生却是微笑不语,也不搭话,径自走到自己的桌案前,又坐了下去在那自斟自饮了起来。 高升泰皱起了眉头,旋即却又舒展了开来,摇头苦笑一声,也只能是低下头,细细翻检起了手上的那几封信柬。 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他当然知道这位巴先生的脾气,虽说是不近礼法,时常也会有些怪异之举,但却从来不是无的放矢之人,今天既然他会有如此一说,那想来这几封信柬之中确实隐含着什么样的大问题,只不过这些时日来,不知道自己在无意之中哪里得罪了这位巴先生,是以他才不肯明说,而如现在这般等若是给自己出上这么一道难题罢了。 高升泰亦非不能容人之辈,否则这么多年来,也早就不会把这位脾气古怪的巴先生留在身边,还倚之为左右手了,是以现下也不多说,只是细细翻看桌案上那巴先生已经按时间顺序放好的几封信柬,希望能从那字里行间,看出问题的所在。 大理国中几大世族之争,已非一日,自平昔日杨氏之乱后,高段两家虽说表面之上相安无事,然则历来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在大理段氏这个大理国君之外,又平添出一个高国主来,任是寻常百姓,也自然都知道这样二者共存太平无事的状态,未必能够真正维持得了多久。 前面段正明、段正淳当政之际,段氏与高家一门之间的争斗就已然日趋紧张,也就直到段正淳英年早逝,而续位登基的这位大理日新帝段誉有无心政事,终日只知习武猎奇,这才让得原本已经崩紧了的朝堂局面,又渐渐地缓和了下来,然而任谁都知道,这种情况也不过就是一个暂时的现象,局面既然已经走到了眼前的这一步,那高家与段氏之间,只怕早晚难免会有一场血腥的斗争,毕竟大理国的真正主人,只能够有一个。 是以虽说这些年来,那位大理日新帝的种种表现,也已经使得高氏一族的势力,甚至包括现任的善阐侯高升泰自己,都已经认为这位日新帝是个无心政务,喜好玩乐的纨绔子弟,对他并没有太多的戒备之意,但是对于段氏一门的种种防备,却也总还是不曾太过松懈,在大理朝堂上下,在那位日新帝的身前身后,总也还是埋下了许多耳目的。 大理一向奉行闭关自守之策,除开年轻时候那可以纵意行侠的时光,高升泰实在也已经有许多年光景未曾离开过大理国境了,而打正旗号以善阐侯的名义离开大理而前赴宋国,这就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现下大理国中虽说高氏一门的势力如日中天,但毕竟也还没有达到真正能够一家独大的地步,没有了他这个善阐侯的压制,也自然要避免生出些什么事端来,是以大理国中自然也有他安排好了的消息渠道,将一些重要的事件,逐日汇集,快马递送,将所有的重大情况,第一时间送到他的手中。 只是随着他进入大宋之后,路程日遥,哪怕是所谓的飞马递送,也终归还是要拖上不少时日,而现下他进入大宋国境之后,又是打正了大理善阐侯入朝恭贺大宋大捷的旗号,一路行走都是取驿站休息,这样虽然使得那些飞马递送消息的使者不至于找不着人,然则却也是多出了不少麻烦,毕竟大宋这个礼仪之邦,接待来使自有他一系列的仪式法度,尽管在那位秦桧秦相公的有意关照下面,在高升泰他们这一行人的身上,这些东西已经一减再减,尽量以方便为前提,但是那些递送文书的大理使者们,可就还是要沿途履行一些转换通送的过所公验之类文碟的麻烦手续,现下到达他手中的,也应该已经是大理不少天前发生的事情了。 这些大理国中传来的消息,如无特殊标志的,一般都是由巴先生先行接收,由他翻读分类之后,再送交给高升泰过目,那些先前几日送来的信柬消息,高升泰早就是已经看过的了,是以这一次是直接从今日送来的那两封尚未来得及看的信柬看起,只是看着那两封信柬上所说的,也都自是一些再正常不过的军政民情的动态之类的事情,虽说不能说尽是小事,但也实在看不出什么值得这位巴先生如此大惊小怪的异常的地方。 高升泰有些奇怪地看了那位巴先生一眼,略略沉吟半晌,这才开始沿着巴先生所理出来的信柬顺序,从头开始又看了一遍。 那巴先生含着酒,一副不管不顾的模样,但眼角余光,却还是不时扫向那位翻看着信柬的善阐侯,只见得这位高升泰的脸色,渐渐阴郁的起来,不时地将两封不同时侯传来的信柬,交替比照,每对照完一次,脸色就益发地难看。 “看来这事情确实不小!”好半晌之后,高升泰终于抬起了头来,看着那位巴先生,神色阴沉得几乎可以滴出水来,冷冷地说道:“先生是何时发现这里头的问题的?!” “哦?君侯也看出来了?!”那位巴先生却是没有回答高升泰的问题,反倒是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句。 “董德鈺这几封信柬里的种种马屁,夸得也未免太过火了些,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先生与我都很清楚”,高升泰虽然面色不善,但还是回答了巴先生的问题:“弥平三府之乱,不战而退古笃诚的城卫军,这短短十余天的功夫,就凭明远的本事,哪有可能办得这么干净利落?!” 高明远是高升泰同父异母的亲弟,也是现任的善阐节度使,对于这个弟弟的为人本事,高升泰是再清楚不过,虽说他终日里自命不凡,但却实在不过是一个志大才疏之辈,如若不是同宗的其他几位厉害的兄弟在当年争夺高氏家主位置的时候,已然跟高升泰搞得很有几分水火不容,也轮不到这个家伙来坐上善阐节度使这种关键的位置。 善阐作为善阐侯的直属领地,经过这么些年来的经营,早就俨然已经成为高氏一门在大理国中的国中之国,附近的数府,也都是受善阐节度使的节制,只不过大理国中,不少部族并立,是以一些不规模的冲突也是免不了的事情,这一次本来也就是高升泰刚离开大理国中不久之后,就有一个什么三府之乱的消息传过来,只不过这虽然是一件棘手的事情,但也算得上是大理国中的常态,再加上高升泰对于这一次的入宋之行又是极为重视,是以也就没有折回的打算。 毕竟那几个部族各自比邻而居也不知道有多少年了,要细数起他们之间的恩怨,恐怕能数到不知道多少代的祖宗之前,所以这种冲突虽然几乎年年都有,规模冲突也都不小,死伤些儿郎是在所难免的事情,但这几个部族的头人也不至于会自毁根本,干出什么太过出格的事情来,等他们打上一阵,再行加以调解,让他们各自做一些利益上的分割退让,也就是了。 而古笃诚率领的那支部队,原本就是死忠于段家的力量,驻扎在善阐领地边境,也是段高两家都默认了的一种平衡,现下善阐左近三府起了动荡,古笃诚率部进入这片地方,也是一种惯例了,毕竟现下的大理国主还是姓段的,对于这些部族之间的利益纠葛与调解,段氏一门的势力必然是要参与其中,而近些年来,古笃诚一般就代表了段家的声音,他的举动,也都是双方势力所默认的一种结果,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让高升泰一眼看出不对劲的地方,是今天刚送来的那封信柬上写着的那些对于此次三府之乱的处理,现在离刚刚爆发此次之乱的时间,也不过就是这么十来天左右的光景,但按那信柬上所说,这次乱相却已然全然平定,各部族的头人在经过高明远与古笃诚的居中斡旋之下,都已经止戈息战,退回了各自的地方,而高家与段氏,也都各自借此在这些部族之中又多安插了内应,扩大了影响,可以说是处理得滴水不漏,皆大欢喜。 但也就是这种结果,反倒是让高升泰觉得这其中必然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毕竟他的那位弟弟高明远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xing格,他是最为清楚不过的了。 面对这种部族之间的争端,原本确实就已经有一整套的流程惯例,只要按部就班,总也不至于会出什么大的差错,这也是高升泰在刚刚接到这个关于发生三府之乱的消息之后,只是感觉到有些麻烦,但也不觉得这是一件太大的事情的原因。然则高升泰却也明白,他这个爱出风头的弟弟,好容易有这么一次高升泰不在国中,可以由他当家作主发号施令的机会,只怕必然是不会甘于寂寞,肯定要上蹿下跳地好好折腾上一番,以显示他也是大理国中高家一脉一个不可忽视的存在。 只是高明远怎么说也是当了这么多年的善阐节度使,族里也总还有些长辈在,在大分寸上还是能够把握得住的,是以高升泰一直也就并不太介意这个所谓的三府之乱,但今天送来的信柬里面,所讲述的却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情,不由得让高升泰觉得很不对头。 信柬上所说的那些处理手段,确实也是沿着他们原先就已经约定俗成的那一套去做,而最后所取得的成效,似乎也都是按部就班,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但就是这种按部就班,却让这位善阐侯高升泰感觉得很有些不可能。 “巴某也觉得这三府之乱,未免来得太突然,去得也太突然了,而那位董总管的信柬,除了言辞有些个恭敬得不合常理之外,对于三府之乱,对于高节度的事情,也未免知道得有些太详细了”,那位巴先生却是继续悠然地泯着他的酒,信口说道:“如若巴某没记错的话,董总管跟高节度之间,似乎一向以来,相处得都不是太过愉快啊!” 高升泰微微皱眉,回想那几封信柬之中的内容,这才想起了这其间的种种细节,确实存在着这位巴先生所说的这个问题。 这倒并不是说他的见识反应当真不如这位巴先生,只不过高升泰近些年来威权日重,无论是董德钰与高明远,在他眼前都不敢稍有放肆的表现,哪怕私底下的明争暗斗或者说相互争宠有多么地激烈,但在他的面前,都还是一副俯首帖耳的模样,对于这种事情,他自然看得反倒不如这位巴先生来得清楚。 “既然先生看得如此清楚明白,又怎么会到今天才出口相告?!”高升泰望着那位巴先生,眼中寒芒微闪,冷道:“难道以先生之才,还会看不清楚这其中的轻重缓急么?!”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font-size:16px;&“>本书首发 。 您的留言哪怕只是一个(*^__^*) ,都会成为作者创作的动力,请努力为作者加油吧! 第180章 国中(二) () 自请回这位巴先生以来,高升泰一直对他优礼有加,倚为腹心,明知他xing格有些古怪孤僻,也一直并未曾多加苛责,反是听之任之,没有横加管束,就是因为知道这位巴先生虽说平日里一副怪里怪气的样子,然则总也不过就是些文人气过重的表现罢了,内里的才学还是实实在在的,对于时局的分析与把握,对于一些细微之处的敏锐洞察,都有他的过人之处,那些怪脾气都只不过是些待人接物上面的小节而已,到真正关键时刻,这位巴先生总也还是懂得拿捏轻重的。 以往这么多年来,这位巴先生一直为他参赞机密,倒也从来没出过什么漏子,也正因此,这次出了这么重大的事情,这位巴先生居然会延迟不报,着实让高升泰很有点儿震怒不已。 要知道,大理国中现在段氏与高家两大势力并存,虽说自杨文干之乱后段氏这么多年来一直都被高家所压制,但段氏在这大理国中毕竟根基深厚,这些年来也已然渐渐恢复了不少元气,如若不是现在的这位日新帝段誉很有些厌倦政事的意思,只怕大理国中这些年来也不可能一直维持着这种平静的局面。 自从高升泰接任善阐侯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离开大理国境,虽说大理国中的情况应该还算是较为太平,而他也已经对于可能发生的种种问题,准备好了一系列的后续手段,然而毕竟这些都是在常态之下而言的,现在看着眼前信柬之上所透露出来的讯息,虽然不能肯定大理国中到底是出了什么样的事情,但起码也可以确定大理国中必然发生了一些他预想之外的事情,甚至于还很有可能是那个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可能。 “这件事情,君侯还真是怨不得巴某”,那位巴先生面对高升泰的怒火,却仍是不急不燥的模样,说道:“君侯不也还未曾告诉巴某,究竟来到这宋国的临安行在,究竟是为了什么吗?!” “原来先生是为此心怀芥蒂”,高升泰哑然半晌,这才失笑摇头道:“其实高某先前不愿明讲,只是觉得先生会对此不以为然,如若先生真想知道,大可直言相询,高某难道会不肯相告么?!” “君侯恕罪”,那位巴先生也不再插科打诨,起身肃容说道:“此事并不是巴某不知上下进退,实在是如若不知道君侯此行的计划打算,根本无法决定应当如何应对布局,莫说巴某也是直至今天这几封最新的信柬送来之后,才敢确认这其中必有问题,就算是及早看出了点什么来,也只能是是于事无补啊!” “嗯,先生坐”,高升泰现下也已然平静了下来,苦笑着说道:“这件事是高某思虑不周了。” “倒不是高某想对先生有所隐讳”,看那位巴先生施礼后又复坐了下来,高升泰才自长长一叹,开口说道:“只是这件事情直到现在,高某心下也拿捏不准是对是错,是以一直以来并不愿宣之以口罢了。” 那位巴先生听高升泰如此说,不由得露出了一脸惊讶的神色,他跟随高升泰的时日着实不短,亲眼看着这位善阐侯不动声色之间排除异已,经营国政,心机之深沉,思虑之周密,无疑是世所罕见的枭雄气象,也正因此,这位一向心高气傲的巴先生才会自认得遇明主,这么多年来虽然xing情怪僻,但也算得上对高升泰忠心不贰。 这一次就凭着秦桧这么一封内容匪夷所思的信柬,这位高升泰高君侯居然就这么不假思索地选择了立即动身,星夜赶路地奔赴大宋,这已经让这位巴先生一直觉得这是件极为不合情理的事情了,是以他一路之上才会不断地劝说这位高升泰,只是高升泰虽说前些时日也承认此番入宋之行是另有目的,却还是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这让这位巴先生也觉得实在有点儿郁闷,今天这样的举动,也多少有点儿赌气的成份在里面。 只不过现下高升泰的话,却实在让这位巴先生很有点儿难以置信,他一时间都有点儿怀疑眼前的这位高君侯是不是仍然并不想对自己直言相告,所以才会找了一个这样的借口,毕竟以高升泰绝不可能不清楚这一次入宋之行,实则他自己,甚至于整个大理王国,都要背上怎么样的危险,而以他的xing子,实在不太可能会在连他自己都还没有想明白这件事究竟值还是不值的情况下面,做这样的一场豪赌。 “对于会有此次入宋之行的来由,先生早就已然了然于胸,高某也就不再多费口舌了”,高升泰对于那位巴先生的诧异倒似是早就已经料到了,直截了当地说道:“实不相瞒,高氏一门的祖上,唐末五季之时,也确曾与秦桧信柬中所提及的那神秘宗门有些渊源,如若是以宗门之中的传说而言,秦桧这封信柬上所说的话,倒可谓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了。” 巴先生又是吓了一跳,他昔日被抄家灭门,只身出逃之后也曾落魄江湖十余年之久,再加上大理武风炽盛,虽说这位巴先生只会几手粗浅的拳脚功夫,基本算不得江湖人,但对于江湖武林也还并不是太陌生。 只是高氏一门在南诏之地也可谓是源远流长,早在段氏龙兴大理之前,高氏也就已经是当时南诏六大世家之一了,如若不是由这位善阐侯嘴中亲口说了出来,巴先生还真是想不到偏处天南的高氏一族,居然会跟中原武林的什么神秘宗门扯上关系。 不过这样一来,原来让他一直百思不得期解的问题,也总算是稍微明朗一些了,如果高升泰通过他家传的一些讯息,能够判断得出秦桧信柬之中关于大宋现任的天子官家的那些原本可谓是荒谬不堪的说法,其实还是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可能的话,那么高升泰此来,或许还真是存在着些能从中上下其手,为天南大理,或者说为高氏一门捞足好处的机会。 “在秦桧的计划之中,要借助的也并不是我们大理的力量,而只是我高氏一门承传的那个神秘宗门的力量”,高升泰又接着说了下去:“也正因此,他才会许下了那所谓的事成之后割让千里江山的重诺,否则以我们大理现在的实力,只怕还真没资格在这其中火中取栗,来分一杯羹。” “如果这样的话……”巴先生刚想开口说话,却又被高升泰打断了。 “不过从一开始,高某就没想过要去找秦桧,配合秦桧的计划行事”,高升泰望着又被惊得目瞪口呆的巴先生,淡淡一笑说道:“高某已经跟先生说过了,高某的目的,根本就不是那千里河山!” 那位巴先生也算是很快地回过了神来,思索着高升泰的话,沉吟半晌,抬起眼来,望向高升泰:“那君侯莫不是想……” “没错”,高升泰缓缓点头,说道:“从一开始,高某就打算在此次政争之中,站在大宋天子的那一方。” “很可笑吧”,高升泰多少有点儿自嘲地一笑:“高某这大理国中最大的权臣,来到这宋国之中,却是要做一回勤王护驾的忠臣了。” “君侯说笑了,神器本无主,惟有能者居之”,巴先生倒是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笑的地方,仍自很难得地一脸严肃地说道:“巴某只是想知道,君侯缘何会做出倾向于大宋天子那一方的选择?!那秦桧的计划,若是没有了君侯的参与,是否就再无成功的可能?!” 其实无论是对于巴先生还是高升泰而言,都很清楚地明白,至少在可见的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所能管控的仍旧只能是那南诏大理一隅之地,而与他们利益攸关的,也就只有这方圆千里,至于这江南宋室是兴是衰,是分是合,与他们暂时可谓是毫无关联,甚至于在现今大理国力只足堪闭关自守的局面下,天下大国之间纷争不息,战乱不止,反倒是更加符合大理的利益。 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这一路之上,巴先生都费尽心思,希望能够劝转这位高君侯,不要去介入大宋国中的这一场漩涡里面,也就直到今天这位高升泰说出了他之所以会在接到秦桧的信柬之后,坚持动身来到这大宋国中所以凭恃的东西,这位巴先生才开始意识到这其中或许真正具有一些可以供他们上下其手的可能。 虽然身在化外,但对于大宋国中的情形,巴先生一直以来还是非常清楚的,自那位庸怯懦弱的宋室天子将几员虎将纷纷投闲置散,一意力主与女真金人议和的国是之后,遂令自此之后,秦桧挟着这和谈之议,在大宋朝堂之上日益坐大,甚至一改大宋自开国以来,就一直延袭下来的异论相扰,平衡中御之祖制,在大宋朝堂之上独相十余年之久,到得近些年来,秦桧在大宋朝堂之势,俨然已经可以说是只手遮天,一人独大。 是以这一次秦桧信柬之中的那些说法,在外人看来,实在都是些荒诞不经的东西,甚至就算是那些同属于神秘宗门的传人,在经过这么多年的传承之后,对于秦桧那哪怕在这个神秘宗门之中,也是属于传说之流的说法,实在也没有多少人信以为真,但天下各国之间有资格接到秦桧信柬的各路权贵,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对于这件事情等闲视之,就是因为他们心里都很明白,对于秦桧这样的人物来讲,信柬中所讲的究竟是真是假,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秦桧的信柬里所传递出来的那一种态度,那种已然决意于大宋天子势不两立的态度。 以秦桧在大宋朝堂之上的势力,无论他找的借口是如何地可笑,只要他下定决心要与那位大宋天子拼个鱼死网破,那么大宋天下只怕就再难避免要经历一番激烈的动荡。 对于巴先生与高升泰来说,在大宋朝堂的这场政争之中最后胜出的无论是大宋天子还是那个权相秦桧,于他们都并没有什么样的关系,他们所关心的,就是要如何利用这一场大宋朝堂之上的风波,来取得最大的利益罢了。 是以巴先生现在最需要弄明白的一点,就是这位高君侯在秦桧整个计划之中,所占据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位置,这样才能够因应局势,做出最正确的决断。 “老实说”,高升泰听到巴先生的这一问,脸上却是现出了一种古怪的神情,好半晌才摇了摇头,答道:“对于这一点,高某直至现今也还无法确定。” “什么?!”巴先生终于忍不住,惊叫了出声来。 本书首发 。 您的留言哪怕只是一个(*^__^*) ,都会成为作者创作的动力,请努力为作者加油吧! 第181章 国中(三) () 在这位巴先生看来,先弄明白在秦桧计划之中所占据的地位,原本就是作为此行成败,甚至于是他们此次入宋之行究竟是否应该的首要依据,如若连这一点都不能确定,那莫说是要在这复杂的局面下从中取利,只怕稍有不甚,都会使得他们两人,甚至于整个南诏大理被卷入到这场波谲云诡的动荡之中。 以高升泰之能,巴先生实在想不明白,他怎么可能做出如此糊涂的举动。 “如若秦桧信柬中所言是真,如若高某祖上所传下来的那神秘宗门的传说是真”,高升泰看着巴先生的反应,却是淡淡一笑,说道:“那么只要缺了高某这一环,秦桧的全盘计划必然就此作罢,我们的作用,可为是至关重要。” “只是如若秦桧所言不外是虚言恫吓……”高升泰望向那位巴先生,言下微微一顿,再没有接着说下去。 “原来君侯对于此次入宋之行,心下早有成算”,那位巴先生听着高升泰的话,却是释然而笑,起身向高升泰深深一躬,说道:“以君侯之才,事事必先谋虑万全而后行,这一路上是巴某多虑了,巴某向君侯陪个不是!” “高某的心思终究还真是瞒不过先生啊”,高升泰看着自己的这位心腹,眼神里充满了欣赏的神色,有点疑惑地笑道:“只是不知先生从高某的哪句话中,听出高某的算计来的?!” “巴某只是觉得,如若是依常理而言。哪怕大宋国中的朝堂之争到了何等激烈的地步”,巴先生缓缓坐了下来,微笑着答道:“似乎也没有援引君侯以为外援的必要,甚至于秦桧应该能够想到,君侯此来,哪怕当真是倾心相助,只怕对于秦桧而言,也未必就是一件好事啊!” 秦桧不管如何地支手遮天,但在大宋朝中,毕竟还是一员臣子,毕竟还有个君臣大义所系,这一次他之所以敢如此地摆出一副不惜于大宋天子势不两立的态度,自然也就只能将这一行为的合理xing建立在置疑这位大宋天子血脉是否正统上面,否则只怕他尚未动手,天下士民早已闻风骚然,在这位巴先生看来,这只怕也是秦桧会想出信柬里这个借口的主要原因。 然则秦桧在大宋朝中所培植出来势力,多仰赖于他在文人士子及朝堂文官之间所积攒下来的声威人脉,这只怕也是他由于对抗大宋天子的惟一凭仗。宋国虽说自当年宋太祖开国以来,便一直兵威不振,连都城汴京都难以自守,然则在宋人的朝野之间,却尤自是以天朝上国自居,尤其是在文人士子之间,仍然严守着所谓的华夷之辨,夷夏大防。 这些年来秦桧虽说也不乏挟女真金人自重之举,但却终归还只是在朝堂和与战的国是纷争之上暗地里施加影响,而绝不敢将这件事翻到台面上来,更何况在现今这种与天子废立直接相关的事情之上,莫说秦桧当真引外国之兵力相助,就算让人知晓其与外藩之间有所勾连,只怕也势必对于秦桧在宋国文人士子之间的声望,进而对于秦桧一脉的势力,造成至为严重的打击。 再者说,高升泰此番前来,除了些许随从之外,实可谓的只身入宋,纯从实力上讲,实在也是帮不上秦桧的什么忙。 “秦桧是何许人?君侯又是何许人?”那个巴先生分析完局势之后,目注高升泰,微微一笑道:“是以巴某才认定,就算是秦桧在信柬之上所说的事情是何等地荒诞不经,但既然秦桧选择了以这样的一个理由发难,那么秦桧应该也有把握把他变成有的放矢,而就算在秦桧的计划中,君侯未必有如何举足轻重的位置,但既然君侯选择了亲身赴宋,那君侯自然也就有把握在那位大宋天子的面前,把君侯的作用变得举足轻重!” “先生大才,果然是灵台明徹,看得比高某要通透得多”,高升泰一声赞叹,这才接着问道:“那依先生看来,国中局势如此,我们现在却又应该如何进退?!” “现在既然已然走到了这一步”,那位巴先生抬起头来,望着高升泰,缓缓说道:“君侯已经不需要考虑退路,只需大胆前行了。” “哦?”高升泰不由得微微动容,有点困惑地问道:“莫不是先生对于国中的局势已有评断?!” “巴某与君侯同处此地,国中局面究竟有何变化,巴某实不敢妄断”,那位巴先生摇了摇头,说道:“巴某只是觉得,国中局势再过千变万化,对于君侯而言,也不过是两种形势罢了。” 高升泰皱起了眉头,说道:“先生请为高某细细说来!” “其一,国中局势并未发生什么大的动荡,信柬之中种种不合情理之处,无非是高节度与董德钰之间的些许争端罢了”,巴先生微微一笑:“如若当真是如此,君侯自然无须忧烦,高节度为人不拘小节,纵然此次有所过犯,谅来君侯归国之后,也不难约束,眼下既然已然走到了离这南国宋室的临安行在的数里之外,若是国中局势如此,君侯也实在不必于此时急于回转。” 高升泰听着这位巴先生的分析,沉吟良久,这才缓缓点头。 巴先生的话虽然说得隐晦,但以高升泰之能,自然也不难听出他这几句话中的言外之意。 高明远是他的堂弟,也是高氏一族之中现下除了他之外,在大理国中或者说在高氏一族之中最有权势的人。 当日里在那一场高氏家族家主的继承人之争,那些有才能而又有资格的子弟,几乎都陷入到了与他这个身份尴尬的长子的争端之中,那些年下来,相互之间都自是累积了太多太多已经难以化解的仇怨,是以在他终于战胜了所有的对手,独揽大权之后,虽然心下不无惜才与感慨之念,也明知道此举难免会削弱高家的实力,但却也还是不得不亲自下令除去了他几乎所有的兄弟。 也就只有这位高明远,当时虽然也是高升泰父亲的血脉,生母却没有什么地位,在少年时也并不受族中人等待见,与高升泰倒是交情不错,而他也一直对于高升泰这位哥哥抱着一种莫名的崇拜,在争夺家主位置的斗争里头,颇利用他特殊的身份,帮了高升泰不少大忙,也正因此,高升泰在实在无人可用的情况下面,也就只能重用自己的这位弟弟,这些年来在地位上,他已经成为了高家仅次于高升泰的人物。 高升泰很知道自己这位弟弟的斤两,而且这些年来大理国中也有他亲自在朝中主持大局,是以给予高明远的地位虽高,但若论及实际权势,也不外就是善阐节度使职权所及,以及高氏族中一些由他所应该管的事情,并没有把高明远也援引至朝堂中枢的意思,高明远为了这件事情也曾当面向高升泰抱怨过不少次,只是高升泰总觉得这其实是对于这位志大才疏的弟弟的一种最好的保护,是以才一直未加理睬罢了,只是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弟弟,究竟能不能理解自己的一番苦心,又或者会把自己的一番苦心理解为对他的猜忌与打压,从而积累起了满腔的怨气来呢?! 刚刚巴先生的意思,高升泰听得很明白,虽然他并不太愿意相信。 董德钰是他布在宫中监控着那位日新帝段誉的一颗棋子,在大理国中,涉及段氏的任何情况,着实都是不能轻忽的,是以高升泰非但将禁军的指挥之权给予了这个董德钰,而且也命令董德钰只向他一个人负责,除他之外,哪怕是高明远,也不能过问董德钰那边传来的信息,更不能向董德钰下命令,却不料就此埋下了高明远与董德钰之间的内争。 要认真说起来,董德钰不过一介阉人,高升泰之所以会重用他,也不过是看重这个家伙手段阴狠,脑筋灵活,对于大理段氏又有着一种刻骨之恨,是以才把他放到了大内总管的位置上面,以让他就近监控日新帝,毕竟高升泰虽说早就已然掌控着大理的实权,甚至于有“高国主”之称,然而与段誉之间的君臣名份终归还是在的,有些话由他来说,终归不方便,而他一介男儿,更不可能随意出入后宫之间,惹人闲话,很多时候,还是需要董德钰这样的一个传声筒来充当他的代言人。 只不过朝堂之中,趋炎附势之辈总是很多的,眼见董德钰狐假虎威,借高升泰之名,竟尔俨然时常号令国君,发布政令,在朝堂之上也就有一帮人向着董德钰溜须拍马,称之为“内相”,甚至还有更为荒唐的所谓“九千岁”之类的称呼,而董德钰自小家破人亡,孤苦漂泊,四处遭人轻贱,现下对于这些个外人的奉承偏偏听得格外顺耳,开始之时还生怕高升泰听了不满,小心谦让,到得后来,却已然是习已为常,大刺刺地受之不疑,甚至公然以此自居了。 对于这些事情,高升泰自然早有耳闻,不过也都是一笑置之。 在高升泰看来,董德钰如此举动,不外暴露出他不过是个目光短浅,胸无大志之辈,眼下的他所拥有的一切可谓尽数是高升泰所给予,直如沙积城堡一般,只要高升泰的一句话,就可以将他打回原型,将所有富贵荣华剥夺得干干净净,然则此人却还能够自我膨胀到如此田地,恰恰说明了这个家伙不外是个毫无自知之名的得志小人罢了,纵然有朝一日心生异志,也丝毫不足为虑,尽可以放心使用。 更何况,有董德钰这样的一个出头鸟,非但可以替烽芒太盛的高升泰甚至是高氏一门转移朝野之间的注意力,也可以看成是对那位日新帝,以及日新帝背后的段氏势力的一种试探,毕竟让这样一个阉人骑在头上作威作福,只怕对于大理段氏而言,实在是要比高氏擅权更要严重得多的侮辱。 “明远啊明远”,高升泰一念及此,不由得暗暗摇头苦笑:“以你的身份,居然会堕落到想着去跟这样一个阉人争风吃醋,也难怪巴先生觉得你难成大事。” 对于董德钰的种种倒行逆施,高升泰听之任之,却不代表着高氏家中的所有人都能够如此地看得开,起码高明远就觉得绝对不可忍耐。 这位高明远自小好勇斗狠,哪怕是现下已然身居善阐节度使的高位,也依然丝毫不改,眼看着明明大理朝堂是由跟他自己最亲近的哥哥主掌,然而他却只能够远居外藩,却放任一个阉人在朝堂之上呼风唤雨,这个高明远的心下就一直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尽管高升泰也曾对他晓以利害,但高明远却根本就听不进去,一直变着法子,在不同的场合,不同时间要重挫董德钰的面子,要显示他才是真正的主人,而董德钰不管多么风光,终归也只是他们高家的一条狗而已。 开始的时候,慑于高升泰的威望,董德钰对于这位高明远高节度也表现得十分退让,然则随着高明远一次比一次过份的进逼,又眼见着高升泰一副袖手旁观,并不想理会的态度,董德钰终归也还是反抗了,公然抬出高升泰的命令,宣称自己只对善阐侯一人负责,还借着那位大理日新帝的口,把高明远申斥了一顿。 自那之后,高明远与董德钰之间的梁子算是结下了,两个人之间明争暗斗无日无之,只不过有高升泰在,终归也不敢太过份就是了。 高升泰对于这一切自然是明白的,只是在他看来,用人之道本来就是平衡中御,有些派系与争端,也未必就不是一件好事,而且高明远与董德钰都不过中庸之才,一些小打小闹,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倒可以说是百忙之中一点消遣了。 这一次引起他跟那位巴先生的疑虑的,除开高明远那捷报的消息来得太过迅速,太过完美之外,也就是因为董德钰送来的信柬之上,对于高明远平定三府之乱的事情非但了解得一清二楚,而且在许多原本依照董德钰的习惯,必然要加些皮里阳秋,对高明远明褒暗贬的地方,居然完全消失不见,虽然按照惯例,他所禀报的更多的是关于日新帝以及段氏一门对于此事的反应,但跟高明远的信柬之中所说出来的消息对照,居然丝丝合扣,这不得不让高升泰与巴先生觉得国中必然是出了问题,因为对于董德钰这个小人的心思,他们都实在是太清楚了。 而如果说董德钰是在为人所迫的情况下面写出了这样的一封信柬,那么这个逼迫董德钰的人,只怕很有可能就是高明远自己了。 甚至于整个三府之乱,根本就未曾发生过,只是用来掩盖高明远调动大军的事实,只是用来瞒过高升泰布置在大理国中各处的其他耳目。 自己的这位弟弟,会不会是趁着自己不在国中的机会,就这么有什么大的举动,想着翻覆出一番新的天地来呢?! 以高氏一门在大理国中的经营,高明远又是原来除了他之外高氏族中的第二号人物,如若趁高升泰不在大理国中之际,假借高升泰的名义来全力动员高氏一门的力量,倒也确实有可能让他折腾出一些局面来。 只不过诚如那位巴先生所言,如若事情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高升泰现下归去,确实也是毫无意义的。 就算现在立即动身往回走,这一来一去,起码也还要再耗上数十天的功夫,到那时要乱的局面,应该也早就已经开始乱了,要损失的力量,也损失得差不多了,实在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对于自己这位弟弟所可能折腾出来的乱局,高升泰却是并没有多少担心,毕竟他在大理国中的实力与人脉,都是苦心经营出来的,都是真正只属于他的力量,高明远最多也就只能假借着他的名义,瞒哄他们一时,一旦高升泰回转国中,自然有着他的手段能让这些力量重新回到他的手上。 高明远为人志大才疏,本身又是骄横自大,目无余子,在大理国中纵然有些趋炎附势之徒依附于他,但也不过是些一丘之貉罢了,实在不难处置,这也就是刚刚那位巴先生会说如若国中之乱是由高明远而起,那么高升泰要加以管束并不为难的原因了。 如若这一次大理国中发生的变故,真的是因自己的这位弟弟高明远而来,那倒反而是容易处理了。 但如果不是呢? 高升泰望向巴先生,等着他说出第二个可能。 “这些年来,君侯主政大理,一切国泰民安,此次国中的变乱,如若真的还有其二”,巴先生轻轻一叹,苦笑着说道:“那除了段氏之外,巴某实在也是想不出第二个可能了。” “只不过”,那位巴先生话刚出口,就自己先摇起了头:“大理段氏虽然不乏人才,然而终归日新帝才是段家共主,以现今这位日新帝的本事,如若说此番是段氏趁君侯不在全力反扑,却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控制高节度与董德钰,又将事情做得如此滴水不漏,巴某实在是第一个不相信。” “君侯莫要忘了”,那位巴先生看着高升泰,说道:“那封关于三府之乱的消息信柬,可是在我们刚刚离开大理国境的时候,就已经递送过来了。” 本书首发 。 您的留言哪怕只是一个(*^__^*) ,都会成为作者创作的动力,请努力为作者加油吧! 第182章 国中(四) () 高升泰默然半晌,即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关于那位日新帝的一切,在他的心中迅速流过,他可以说是看着这位日新帝长大的,无论是少年时代,亦或是登基为帝之后,这位日新帝确实也就是一个虽然聪慧,但却胸无大志,一心只愿玩乐,而倦怠政务的纨绔子弟,高升泰甚至还记得当年那位兄弟段正淳曾经为了生子不肖,在他们这群兄弟耳边无数次地扼腕叹息。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高升泰却还总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似乎心里头有些东西总是隐隐地放不下来,但要细细去想,却又自把捉不住。 “如若当真是段氏有变”,高升泰想着,开口问道:“先生也觉得我们还应当继续此番入宋之行,不宜回转么?!” “是的”,巴先生回答得斩钉截铁,毫不迟疑,他望着高升泰,说道:“君侯且想,如若国中之变当真由段氏而起,那么以现在信柬之中的情况来看,甚至善阐之地,都必然是尽入段氏之手,那君侯纵然立时回转,也不外是飞蛾扑火,于大局毫无禆益,不过是徒伤xing命罢了。” “是以巴某觉得既然已然走到了这里,倒不妨按着君侯的计划,来个火中取粟”,巴先生轻轻一叹,说道:“如若大理国中当真已经是如此一番不堪的局面,那么在这大宋天下动荡之中,或许君侯还能真正觅得一线转机。” “哈哈哈,先生说得好”,高升泰抚掌而笑,说道:“沧海横流,方显男儿本色,无论大理国中局面如何,至少现下高某还握有着最后的机会,又怎能不搏上一搏!” “君侯且放宽心”,巴先生看着高升泰的模样,也笑道:“适才所言,不过是最坏的打算,依巴某看,段氏积弱已久,又有日新帝这等命门操之于君侯之手,实不可能翻覆出眼前的局面来。” “无论可能与不可能,现在也都不是高某所考虑的了”,高长泰微微叹笑,也伸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喝下,这才说道:“现下高某只希望此次入宋之行能够顺风顺水,早日达成高某心中所愿。” “对了”,巴先生这才想起来,奇道:“君侯似乎还未曾告诉巴某,究竟君侯此番入宋之行,目的何在?!” “我想向大宋天子要一个册封”,高升泰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天光,淡淡说道:“我高氏一门,在大理所差的,不也就只是一个名份吗?” “什么?”对于高升泰此次入宋之行的目的,巴先生先前曾经想过无数的答案,但高升泰说出来的这个结果还真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 大理虽说一直以来对中原宋室以藩属之礼自居,但那也只不过是一种礼节往来,就算是宋室君臣上下,也从来未曾到这件事情当真,更何况现下宋室南渡之后,刚刚站稳了根基,外有女真金人虎视眈眈,内有君相不合,权相秦桧摩拳擦掌,根本也就没有权力来干涉大理国中之事,那所谓的册封,不外也只是一纸空文罢了。 要知道,秦桧可是许下了割让数千里河山的代价,虽说经过巴先生的分析,也知道这是一个烫手的山芋,并不一定要接受,但如果高升泰对于秦桧的计划当真如此重要的话,却也完全可以以这样的价码为基础,来跟秦桧讨价还价,相信最后所得,怎么样也比这样只要来一纸空文的强。 毕竟就算有了大宋天子的册封,说起来算是名正言顺,但要真正登上皇位,那一步一步,终归也还是要靠自己去取的。 “我要的不止是一个册封”,高升泰没回过身来,但却似乎可以清楚地知道巴先生心中的惊诧,又自淡淡地说道:“还会要求册封另外一个人!” “我要大宋天子要求我们日新帝入质,封日新帝为大宋公爵,让他长居大宋,长居临安”,高升泰说着,话中却是别有一番萧索之意:“日新帝自小就向往这中原宋室的繁华生活,就让他在这快快乐乐地过接下来的日子吧!” 其实大理国中高段并立的形势发展到了现在的这种局面,哪怕是寻常边蛮村夫,也都知道只怕高段两大势力之间,早晚要有一场至为惨烈的碰撞。 高升泰当然更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这些年来,他苦心经营,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甚至于以他现下对于大理国中局势的把握,他很清楚地知道,段氏一门虽然在大理国中根深蒂固,但眼下他却已然是占尽了优势,如若当真要强行发动,以高代段,另立新朝的成功可能应当在八成以上。 之所以迟迟不肯发动,只不过是因为高升泰实在不愿意去面对那一天,不愿意去面对那一天所必然不得不面对的结果。真正到了那一天,胜者固然是可以黄袍加身,坐上那张谁都想坐的宝座,但败者的一方只怕却难免要血流成河,再没有任何人能够苟活下来。 高升泰不愿意杀掉日新帝,因为他还没有忘记他对于段正淳的承诺。 在成为高氏家主继承人的那条血路上,如果没有段正淳帮他战斗,如果没有段正淳帮他出谋划策,如果没有段正淳帮他守卫着后背,只怕他早就已经死掉不知道多少次了。 他跟段正淳是兄弟,至少在那个时候,他们还是兄弟。 是以他也没有矫情道谢,他只是答应段正淳,他会还他一个承诺,无论什么样的承诺。 虽然段正淳当时只是要他喝掉了那碗酒,但他却还是一直记得自己答应过的事情。 也就直到段正淳临终之前,已经快要说不出话的时候,他才终于半听半猜地听出了段正淳想让他做的事情。 真到了要下手取大理国君之位的时候,饶过现在日新帝的一条xing命。 高升泰甚至还可以听得清当时段正淳那种说不出来的感慨。 如若不是这个日新帝虽然聪慧,但却根本无心政事,根本就不在意皇位,甚至根本就不想理会所谓的高段之争,只怕一世要强的段正淳,还不会在临终时拉下脸来,向高升泰提出这样的要求。 大概也是他确实已经看明白了,自己的这个儿子实在不是个能成为中兴之主的材料,而高升泰却是早就已经厉兵秣马,准备了这么多年,高段两家在未来的胜负,在许多人的眼里,已经非常之明显了。 所以他希望高升泰能够饶了他儿子的一条xing命,能够给大理段氏留下一条根。 高升泰很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确实犹豫了良久,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些年来,就是为了当年的那一记点头,他已经拒绝了部属不知道多少次地动手的提议。 其实在一些老成持重的人看来,这种拖延也未必就不是好事,毕竟现下的局势十分明显,日新帝根本无心政务,但却又是正当盛年,又身负着一身高明的武功,绝不是短命夭折之相,只要让他一天在位,大理国中高段两家的局势就是绝对无疑地此消彼长,再过得数十年,只怕根本不需要流太多的血,就可以顺利地完成一次改朝换代。 但这一次高升泰在这个机会面前,却是不想再等了。 他当然也明白,如若从长远来看,那么继续等下去,继续让大理国中的形势按着现在的局面发展下去,那绝对是对于高氏一门的力量,甚至对于整个大理的国力消耗最小的一种选择。 然而高升泰却不想这么等,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等到那个时候。 而如果是在他的身后改朝换代,那么大理段氏必然是要被整个连根拔起,鸡犬不留。 包括那位日新帝! 所以这一次秦桧的信柬,终于让这位高升泰想到了一个解决的办法。 他从小看着这位日新帝长大,也知道这位日新帝对于中原宋室那种种繁华生活异乎寻常的兴趣。 那就让这位日新帝到宋国来吧! 不是作为那种终日朝不保夕的质子,而是让他真正成为宋人,成为宋人中的贵族官员,这才是他真正想和那位宋国天子提出来的交换条件。 虽说这样一来,等若是有个把柄捏在大宋天子的手上,但以现今的天下局势,宋国只怕在很长的时间之内,也不可能腾出手来对付大理,更何况大理一向闭关自守,据有山河之利,崇尚以文御武的这南国宋室能够出现像这样一批能征善战的将领,不过是在国破家亡边缘之时才逼出来的异数,等到大宋在天下重新站稳脚跟,等到大宋能够战败最急于对付的敌人,这些将领也早就都已经老去了,要想在这种时候进攻大理,宋国也必然要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 更何况,这一切都还是建立在大宋能够有这么一天的基础之上。 至于大理段氏的其他人,他自然也是会加以处理的,以这位日新帝的xing格,纵然一时之间会悲愤莫名,但应该也鼓不起那种雄心壮志,还会来联络旧部,以图谋复国,希望他能够在这南国大宋平平安安地过完下半辈子,好好开枝散叶吧。 有大理这个强藩在,这位日新帝及日新帝的后代,对于宋国就还有着无可估量的作用,大宋的君臣上下最善于算计,这位奇货可居的日新帝,在大宋应该可以一直生活得很好。 不过这些他都不想再跟巴先生解释了。 高升泰遥望着窗外云卷云舒,轻轻一叹。 只希望这一次历经国中的乱相,至少在自己回去之前,这位日新帝还能够好好地活着。 …… …… 段誉当然还好好地活着,他在疾弛中勒马,望着前面,转头向着朱丹臣问道:“朱叔叔,前头可就是你说的那个村镇了么?!” “是的,公子”,这些时日来昼夜赶路,朱丹臣也已经开始按照段誉的吩咐,习惯把那些君臣虚礼给抛开了,以前行走江湖之际,他对于段誉就经常以“公子”相称,现下虽然段誉已近中年,却也还是未曾改过口来,他望了下前方,在马上答道:“过了这个小镇,离临安城就只有一处驿站了。” “那就走吧”,段誉拉马,便欲离去:“我们连夜赶路。” “公子不进小镇歇息一下么?”朱丹臣苦笑,摇头说道:“我们已经连赶了几天几夜,公子龙体要紧!” “离临安城只有一处驿站,也就是说我们只还有一个机会在善阐侯进入临安城前截住他”,段誉却是不为所动,说道:“如果截不住善阐侯,那还有什么要紧不要紧可说的。” “唉!”朱丹臣一声叹息,却是没有再叹,也拍马跟在段誉的身后。 他知道段誉的意思,这一次那位善阐侯高升泰前来,是由大宋的权相秦桧亲自相邀而来,虽说那封信柬之中的内容荒诞离奇,匪夷所思,然而秦桧既然会不远万里力请高升泰前来,就证明高升泰必然将在秦桧与大宋天子的相争之中起着重要的作用,一旦高升泰进到了临安城,那必然就能够得到秦桧的力量所护庇,而且高升泰此次是打明车马,以善阐侯身份前来,从大宋官方的角度来讲,也不能让这外国贡使在自己境内出了事情。 反倒是他跟段誉两人,就这么只身赶来,没有按照两国官方流程进行任何身份确认,也正因此段誉才会沿线赶路,希望能够在那位善阐侯进入临安城之前,将他当头截住。 朱丹臣心里也明白,段誉此举,绝对是无可奈何之下的举动。 眼下大理国中的局面,虽说大半落入他们段氏一门的掌控之下,但这却是在高升泰离开大理国境,高氏一门群龙无首,甚至于几个掌握着实权的人还互相猜忌的情况下面才达成的结果,如若要论及真正的实力对比,那么在大理国中,这些年来一直采取避让姿态的段氏,着实还是比不上经营得蒸蒸日上的高氏一门。 这一次能够如此迅捷地取得了成功,很多地方还是依靠着高升泰不在国中,从而出现上下指挥不灵的机会,假传命令,以使得高氏大部分的军力都自是不知所从,这才暂时控制住了他们,然则高氏在大理国中也可谓是根深蒂固,虽然长远来看必然是要彻底根除他们,但却只能是徐徐图之,如若操之过急,只能是适得其反,很可能会当场激起剧变。 然而现在段氏一门所最缺的,恰恰也就是时间,毕竟他们现在所得到手的一切,都是建立在高升泰不在大理国中,属下各自为政的基础之上,虽然他们也已经进行了种种的布置,但以高升泰之能,只怕过不了多久就能够觉察到国中生变,到时只怕秦桧许下再多的重诺,高升泰也自是会立时回转,实在也是拖延不了多长的时间。 而如果待到高升泰回到国中居中指挥,那高氏一门的势力立时又是铁板一块,到时的局面,只怕就又是另一番反覆了。 所以段誉才会兼程赶来,希望能够不顾一切地让高升泰再不能回到大理国中。 倒也不是段誉喜欢亲身涉险,只是高升泰本身的武功,在大理国中也已然是属于第一流的境界,而到得大宋之后,只怕难免还要算上许多护卫的力量,整个大理国中,也就只有以段誉所身负的绝顶武功,能够有把握在无论面对任何环境之下,都能够取得了高升泰的xing命。 当然,如果能够在高升泰进入临安城之前先行截住了他,也就可以省去了许多的麻烦。 朱丹臣想着,跟随在段誉之后,正欲放马而去,却是忽然发现前面的段誉忽然勒住了胯下的战马。 “咦?!”段誉似乎发现了什么似的,掉转了马头,向着小镇,发出一声轻呼。 本书首发 。 您的留言哪怕只是一个(*^__^*) ,都会成为作者创作的动力,请努力为作者加油吧! 第183章 改变 () 夏去秋来,风渐起处,已略微能够感觉到几分凉意。 临安城中的夜晚,却还是一如既往地火热。 尽管现下离御家亲征的天子官家那场大捷的消息传到临安城,也已然有了不少时日,昼夜狂欢的临安城中父老百姓,在终归也已经筋疲力尽,渐次散去之后,临安城里似又恢复了先前那般的秩序,然则无论有意无意之间,却总还是可以感受得到临安城内那种浓浓的喜庆之意,街上行人往来,无论识与不识,往往未语先笑,那人流虽仍自如平常一般熙攘往来,但就这近一段时间以来,临安街头倒实在是一片安宁详和的景像,连人来人往难免推拉第183章 改变拥挤的事情,大家都往往一笑而过,不曾有过多少怒火相向的时候。 包大仁自酒肆之间转了出来,脚下微微有点踉跄,他挤在那拥堵的人流之中,对着眼前这一派火树银花,热闹非凡的场面,他抬起脸来,却依稀觉得月光很有些清冷。 “历史……真的改变了……”包大仁苦苦一笑,借着酒劲上涌,嘴上喃喃自语地念叨着,仰着向天,满脸尽是迷惘的神色。 身衅有千千万万人熙来攘往,近处食馆茶楼叫卖正酣,远方街市灯火如昼,流火飞星接连冲天而起,杂耍艺人丸剑飞扬,映在西湖波光之中,光影四溅,夹杂着一阵阵哄然而起的叫好声浪,正是活脱脱一副盛世的景像,但在包大仁的惺松醉眼之中,却总是觉得这眼前的一切很有些虚幻不真。 是的,在这片天地之间的千千万万人中,或许只有他一个人心里明白,这样的一场欢天喜地的场景,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位天子官家治下的南国宋室临安行在,而宋金之战那样的一场胜利,第183章 改变更是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这一片天地之间。 但现在这一切,却就这么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包大仁望着那无语苍天,心中涌动着的,却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当哭还是当笑的情绪。 一十七年了! 从他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本不应该属于他的时代,居然也已经有了一十七年的光景了。 他不是未曾想像过今天的这一切,甚至于他刚刚来到这一片不属于他的时空,确认了自己真真切切地来到了一个对于自己来说本应属于历史的时代的时候,在最初的一阵短暂彷徨之后,他也曾经生起过雄心壮志,想要逆天改命,整顿河山,想借着自己那超越了千余年的识见,扭转华夏现在与将来这数十年间辗转于异族马蹄之下的连场浩劫,再在这片大地之上重现汉唐雄风,可是当时也就是在短短的数月之后,包大仁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的这一番想法是何等地狂妄自大,简直看不出半点儿有实现的可能。 其实照说起来,苍天对于他包大仁,也不可谓是不眷顾,在其上一世遭逢意外之后,来能来到这样一个怪异的时空之中,重新拥有这样一段奇特的生命,当是时的包大仁,虽然不过是个寒窗苦学数十年,终归屡试不弟的失意文士,但家中却也还算得上颇有几分产业,纵然包大仁本来的身份不过是个只知埋首于诗书六艺之间的一介腐儒,倒也算得上是衣食无忧,考举进学,怎么也还不至于会有冻饿之虞,甚至于包大仁在刚刚确认熟悉了自己的这个全新的身份之后,还可以畅想一下将来如何利用家中的产业资财,来实现心中的那一份雄心霸业。 但不知道究竟是运数使然,还是包大仁的到来改变了一些什么,又或者是无情造化的有意拔弄,也就在包大仁刚刚到达这个陌生的时代之后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包大仁这一世那原本溺爱着他的双亲,正当盛年之际居然就这么突染恶疾,数天时间之内就这么相续辞世,让包大仁实在是很有点儿措手不及。 而那给包大仁这一世的命运带来完全不同的转折的变故,也就在包大仁还未来得及从双亲谢世的悲痛之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就这么飘然而至了。 包大仁的家里也算是上是当地大族,有着不少的宗社长辈,也有着他父亲的本家兄弟,其中颇有几个不学无术,却满肚子古灵精怪的歪门斜道的家伙,很早就对着包大仁家中那一份殷实的产业,怀上了许多的歪脑筋,只是当日里包大仁双亲尚在,他们老夫妻原本也都是白手起家,并没有沾上宗族多少的光,平日里处事也是四平八稳,根本没有留下什么空子让他们钻,这才使得这些家伙不得不悻悻而止罢了,现下包大仁这一世的父母就这么突染恶疾,匆匆辞世,甚至于都还没能来得及安排好身后的诸般事务,对于这些个早就心怀不轨的家伙而言,实在是天上掉下来的一个大好时机,于是一干人等无不是上蹿下跳,搅扰宗亲,勾连官府,就这么想着瓜分了这样一份偌大的产业。 包大仁也就直到这个时候,才开始觉得慌了神,他这一世的那对父母,毕生经商,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从小便宠溺万分,只盼望他能够有朝一日蟾宫折挂,登榜龙门,也好光宗耀祖,荣显祖上,而再不愿他去操持这一份商贾之业,所以几乎就是从小开始,包大仁这位小少爷就只是被关在书斋里埋头苦读,平日所学除了那些诗书礼乐之外,再无他物,对于生意场上的事情,也都是完全的一窍不通。甚至于在包大仁穿越过来之前,这位久试不第的书呆子小少爷,还因为只识诗书,不懂人情世故,无论是那些宗亲同侪,还是那些帮忙他父母经营的那些叔伯帮工之中,无意之中都被这书呆子xing格得罪了不少,人缘非但说不上好,还可以算是上是颇为恶劣,以至于真正出了什么事情的时候,也并没有什么人站出来替他说话。 包大仁穿越过来之后,虽然比着这片天地间的任何人都可以说是多上了一千余年的识见,但毕竟不过短短数月的光景,从最初的惊惶失措里回过神来之后,也根本就还没来得及去改变一些什么,一切就已经就这么发生了。更何况,对于这种两世为人奇诡莫名的事情,本也就不可能有什么样的经验可言,哪怕包大仁再有多少新奇的识见,却也不太可能就这么迅速地溶入的这个陌生的年代,对于眼前的一切总还有些如梦似幻的感觉,第一个涌起来的念头,反倒是一门心思地在盘算着他那不切实际的宏图大计。 本作品1 6小说网独家文字版首发,未经同意不得转载,摘编,更多最新最快章节,请访问.16 .n!而随之而来的他这一世的父母双亲就这么溘然长逝,也着实给了包大仁不小的打击,虽说他来到这片时空不过短短数月光景,也还谈不上什么父母深恩,甚至于相互之间的感情都还可以说得上是颇为淡漠,然而那对老夫妻对于他的疼爱之情,却是完全可以直接感受得到的,尤其是临逝之前那一腔心思全系在儿女身上的殷殷嘱咐,更是让包大仁心情凄切,那一番悲伤,却也绝不是装做出来的,大宋礼仪之邦,他的家境又可谓殷实,父母之丧程仪烦琐,他还真是完全没有心思去理会其他的事情。 直至那些人找上了门来时候,包大仁才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xing,他也曾经想尽办法想要保住这一份原本就应该属于他的产业,无奈也就直到具体接触到如何处理事情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那一向自忖的多出来的一千余年的识见,实在难以让他在这完全陌生的大宋皇朝如同原先小说里所见的那帮穿越者那样行事如鱼得水,而反倒是处处受阻,几乎没有一件事真正办得成过。 毕竟他原先那一世的时代虽说是信息爆炸,但要说起对于具体某段历史能够做到完全的熟悉,那也仅仅是少数专门研究这一段时期历史的专家学者才或许有可能做到的事情,包大仁自然是不在此列,到得他在被那些个宗亲兄弟逼上门来,想着抖搂穿越者的风范,反败为胜扭转局面的时候,才发现他对于这时代的风俗世态,风土人情,几乎可谓是一片空白,完全没有什么样的认识。 他也不是未曾想过重赂官员,走上层路线,只可惜还是完全低估了宗族力量在当是时社会生活之中地位与权力,甚至还很运气不好地碰上了一个没有多少辨别是非的能力,却又偏偏自居持身清廉,不染介尘的庸官,反倒是被认为是个行赂谋私的小人,终归一无所得地被扫地出门,若不是两位老人早有远虑,还算帮他准备了一些最后应急的银钱,只怕无拳无勇的包大仁早就已经饿死在了这个陌生的年代。 在被赶出了家门之后,包大仁也曾痛定思痛,想着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先给自己切实地找一条出路,待得有朝一日衣锦还乡,再来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是以带上了二老留给他的最后银钱,远走他乡,奔赴临安行在,希望能借着科考登第,迈上通往大宋朝堂的捷径。 在包大仁原先的认识里面同,在这个朱熹还未成气候的年代,宋代科考还远不如明清之时那般死板,囿于朱熹所注四书五经的一家之言,以八股文章取士,一般倒是有策论、词赋之学,包大仁前一世的工作倒是与文字有关,对于文言文自命也并不陌生,又兼知自认对于朝堂局势了然于胸,文章立意在新党旧党之间应如何取舍绝不为难,颇有可以投机取巧之处,更背诵了不少惊人之语,心下对于自己一榜登科,从而获得一个有机会实现自己抱负的台阶颇有信心,是以下了背水一战的决心,只身来到京城,寄寓于客栈之中,一住经年,闭门不出,终日只是苦苦那些策论与摹卷,只待那一举成名天下知的那一天。 只可惜也就直到真正去考了试,放了榜之后,包大仁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么地离谱,毕竟当是时的行文习惯与考官的鉴赏标准,实在不是后世门外汉阅读几篇古文观止就能够了解得了的,行文之间除音韵对仗之外,更兼有忌平实而需用典等种种考究,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包大仁,写出来的策论文字上或许自觉得已然颇为古雅,但在当是时文人士子眼中却仍自是如同大白话一般,纵然其间观点殊不乏可观之处,却也绝难以入那些早就看惯了锦绣文章的文人士子的眼中。 更何况,当是时秦桧已然独揽朝政,开始操控科考之门,朝廷取士之道渐收入其手中,所问所取非为国家取士,而只为安插党羽,栽培门生,包大仁这种无根无底,又根本没有门路请托的寒门儒生,如此落第实在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当是时包大仁简直都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那二老留给他的银钱,几乎都已然花费一空,如若不是先前自信满满,只怕科考开始之前就已经连行李带人都被客栈给扔出来了,临安城中虽然百工兴盛,但包大仁那一副单薄的身板,却连做最粗重的活人家都看不上,那一段时日,可以说是包大仁最为困顿的时光,当是时大宋南迁之后已然渐渐站稳了根基,那临安城中的富庶繁华,实在颇不下于昔时汴京的风彩,街头小商小贩的叫卖,茶楼酒馆之中茶饭量博士的点菜叫送,都各有他们独到的手艺,绝不是光想卖力气就能干得了的活计,包大仁在临安城中转了一圈,却是俨然发现哪怕如前世穷困学子经常操持的刷盘洗碗之类的活,他也根本延揽不到。 在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的情况下面,包大仁也想着到效法说书讲古之辈,到市井里面抛头露面,卖弄几个前世里的故事,希望能够赚得一点糊口之资,却没想到这大宋的临安城里头,说书讲古早就已经蔚为大观,在那个年头,民间异人还是层出不穷,说书讲古比的不仅的嘴皮子上的功夫,还往往闪转腾挪,飞剑星丸,那效果简直就是要比后世影片的特技效果更来得逼真绚烂上几分,包大仁的故事就算再过新鲜精彩,就那干巴巴的叙述方式,一开始也实在招揽不来什么客人。 更有甚者,那些个说书演艺的行当,成熟之后也已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规矩与特殊的地盘,相互之间谨守分际,包大仁这个愣头青这么一头撞了进来,虽说表演的水平实在不怎么样,但讲的故事便是着实很有新意,渐渐也吸引了一些过客驻足,这直接导致了某天夜里包大仁被人堵在陋巷之中一顿好打,如若不是其中恰好有个没有传人的老头子看上了包大仁那些听着不着谱,却又挺新鲜的故事,将他收进了自己的演艺团体里面,说不定包大仁当天夜里就无声无息地挂在那条暗巷里面了。 经此一役之后,包大仁也终于收起了他的那一份心气,在现实面前,他终于也明白,无论是在那数千年之后的现代社会,还是在眼前这个大宋皇朝,一个寻常百姓想要出人头地,想要活得好一些,原来都是如此地困难,甚至于包大仁现在觉得,他比原来就生存在这个时代的那些人物,或许还要更脆弱一些,毕竟虽说眼下他觉得自己比这个时代的任何人都要多出来那几千年的识见,但是他却偏偏还没有掌握任何一项足以让他在这个时代能够生存下去的技能与凭仗。 是以在这个说书讲故的小团体里面,包大仁也就安安心心地呆了下去,当然他那穿越者的思维与见识,也就注定了一开始的他,还不可能多么地安份,在凭借着编造故事的功力融入了那个说书团体之后,他也尝试过说服行会老大改组团体,想出一些新鲜的营销办法来改善经营方式之类的,但每次不是因为对时代风俗特色不熟而闹出了笑话,就是因为想出来的办法居然是原来早就已经有了的东西,还有几次虽然是颇为上佳的手段,但却是不小心触及到了他自己都不了解的一些把持着权力的小团体的利益,差点就被人给整死。 在几次三番的打击之下,包大仁也就越来越成为一个不被行会里主流所接纳的异类,而包大仁自己在终于意识到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差距之后,也就益发地沉默寡言,久而久之,就渐渐成为了这个热闹的行业里面最冷清的边缘人,如果不是他那一肚子层出不穷的新鲜故事,只怕早就已经又重新过上了流落街头的生涯。 渐渐地包大仁也学会了和尘同光,佯狂做傻,反正在那个时代,这种讲古说唱的行业,本来也就是后世戏剧的前身,虽然说算个手艺人,但事实上谋生手段跟那些迎来送往,生张熟魏的窑姐们也差不到哪里去,都不外是装乖扮丑,博人一笑的活计罢了,是以包大仁在看开了之后,凭着他那份多出了千百年的识见,在装扮台词唱腔上多下了一份工夫,又亲身扮演了离这个时代不远,还很深入人心的包公系列故事,居然也这么一炮而红,渐渐地在这个莫名的时空里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戏子。 原本包大仁也以为自己就只能够这样过一辈子了,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的人生命运居然还有再一次发生转折的机会,而且居然是因为他这个以扮演千古第一清官包青天而出名的家伙,会被万俟卨这个遗臭万年的大奸臣看上,从而成为了这个在他那个时空里,跟秦桧夫妇一起在跪在岳王墓前被世人唾弃了千百年的奸人的亲信。 包大仁那颗早就已经冷却下的心,又渐渐地热了起来,毕竟万俟卨虽然不是个东西,但在那个时候,却是个刚刚攀上的高枝,摆明了要步步高升的新兴权贵,而在包大仁看来,也似乎也是他真正能够介入这个历史,去改变这个似乎注定了要富而积弱的大宋,去改变这煌煌华夏上文明璀灿的一页似乎注定了要被野蛮部族无情践踏的可怕未来。 不过这个时候的包大仁,在吃尽了白眼之后,也已然多了几分小心,再不敢莽撞从事,虽然心里有着千百端的想法,但终归也只是先通过一些不引人注目的插科打诨来加以试探,而所获得的结果,也确实一如他预想的那般令人失望,无论是万俟卨抑或是这个时代的任何人的眼里,都不会有人来认真聆听一个小丑优伶的话语,他的提示也不会引起任何的重视,哪怕是万俟卨因为经常被他逗得开怀大笑而对他颇显亲近,甚至在攀上了秦桧这棵大树,从而成为当朝的权臣之后,还着意替他谋了个出身,但在这位万俟卨大人,甚至于朝野所有文人与官员们看来,他却始终不过是个能解闷逗趣的丑角伶人罢了,哪怕在万俟卨权势正盛的时候,有些中下层官员甚至会因为他跟万俟卨的亲近关系而曲意奉承,巴结有加,但已经阅尽了人情冷暖的包大仁,却还是可以很轻易地看穿他们深藏在笑脸背后的那份蔑视。 历史的洪流,似乎是如此地不可阻挡,是以包大仁也就渐渐地有点儿绝望了,只能尽职地扮演着他那个嬉笑怒骂的角色,偶尔还要客串做一个时哭时笑的优伶艺人,借着不知道哪个戏里人物的嘴,说一些让满堂听客哄堂大笑,却无人能体会个中亲酸与可怕的话。 包大仁甚至都已经开始麻木了,在这重新繁华起来的临安行在生活得久了,那曾经真切经历过的千百年后的生活,似乎都已经变得渐渐地不真实了起来,包大仁有时午夜梦回,都已经觉得那不过是自己不知被哪路鬼神厣魅之下生出的一场稀里糊涂的古怪的梦了,他甚至都已经觉得,或许自己从来就是这么一个优伶,也就应该这么浑浑噩噩地活下去,直到天年尽时,无声无息地死去。 是以哪怕是因缘际会,万俟卨让他这个亲信也参与到了审理办结岳飞这桩千古奇冤的大案当中,早已经明白了这个时代官场规则的包大仁,却也已经没有了当年的热血,也不敢在幻想自己能够有能力去力挽狂澜,改变这早已无可更动的一切,他所能做的,也就是只有在他处理的卷宗末尾由着岳飞留下了他那最后的嘶喊,以供千百年后给这位传奇英雄,多留下一段传说罢了。 但让包大仁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他在这个奇异的第二次生命的历程里面,居然还会有这么一个突如其来的机会,能够让他上殿面君,能够让他站在朝堂百官面前叙述岳飞的案情,能够让他参与到这样的一桩重大的历史事件当中,甚至于能够让他亲眼目睹历史的拐点,就这么真真切切地在他眼前出现。 机会来了! 这是当日里包大仁走出大庆殿外之后,第一个生出来的念头! 那些早已然沉寂了多年的记忆,那些早已然沉寂了多年的理想,就在那一刻这么猛地从心里深处翻腾了出来,而且如此鲜活,如此强烈,只撞得包大仁觉得很有点儿心眼生疼! 他并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之间有这么一个天大的转机,但作为比这个时代的任何人都更为清楚将来会发生什么的包大仁,自然也就更明白这个转机对于这个大宋,对于整个华夏文明,对于往后千百年的历史轨迹,当然也包括对他自己,将有着什么样的意义。 以前也看多了不少此类小说的包大仁,在那个时候,甚至也未尝没有一番想着激荡风云,改天换地的念头的。 是以尽管这些年来,无论万俟卨如何地大节有亏,但对他而言,还是一个仁至义尽的恩主,但包大仁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他要走的路。 那两项捐纳之议,只不过是他想走的第一步。 这么些年来的韬光养晦,从市井到庙堂的独特经历,现在的包大仁也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初临贵境,什么也不懂的毛头小子,现在的他,已经知道要如何把那多出来的千百年知识与经验,运用到眼前这个陌生而熟悉的时代,甚至包大仁自认为已经能够把握住应该有的节奏与火侯。 然而让包大仁没有想到的是,历史似乎确实从大庆殿上释放岳飞的那一刻开始改变了,但是主导着整个整个大时代风云跌宕起伏的,却根本不是他。 从那天大庆殿上的朝会开始,那位天子官家震惊着整个大宋,甚至是整个天下万方的事情就这么一桩接一桩地做了出来。 面对着外有大军压境的大金骑兵,内有处处挚肘的权相秦桧,这位天子官家非但没有一丝一毫韬光养晦的意思,反倒是摆出了一副以硬碰硬的架势,先是任命岳飞为临安留守,摆明车马再不姑息秦桧一堂的势力,然后竟然就这么决意御驾亲征,以不知道几年未曾整顿的弱势之旅,去跟在人马数量上占据了绝对优势的游牧民族的大军,打一场自大宋开国以来,都几乎未尝出现过的野地浪战。 当时哪怕连他这个明显感觉到了这位天子官家已经变得很有点不寻常的包大仁,都觉得这是一场大战太过冒险,毫无把握。 但是现在前线战讯已经清楚无比地传到了临安行在,那欢庆的人群,那还不断在夜空之中绽开的烟火,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包大仁,那位天子官家打赢了,大宋,打赢了! 那眼前的这片时空,还会重演自己所熟悉的那段历史么?! 不可能的! 现在就算是在临安街头,随便捉一个对朝局大事懵懵懂懂的黄口孺子,都已经是对大宋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更何况是对于这个时代的朝政军务早已不经不算是一无所知的包大仁,更是意味着这样的一场胜仗,对于天下大局,对于宋金之间的实力对比,将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金国立国未久,国内的朝局原本就已经是暗涌频频,甚至于他们的国主继位,都还未能有一套可以遵循的制度成例,现在金兀术率领着金国国中女真一族倚为干城的二十万女真骑军两路攻宋,却是被以少胜多,落得这么一个大败而归的下场,可想而知女真国内必然有一番激烈的动荡,在短时间之内,只怕再无力对这南国宋室构成什么样的威胁,甚至于其势力都难免要有所收缩。 而反观这位事事反常而行,却往往能取得出人意料的结果的天子官家,借此一战之威,非但已然在大宋军中成功树立起了哪怕是岳飞一时之间都难以企及的形象,更可以挟此大胜之势,震慑朝中宵小不法,纵然秦桧一党再过势大,但天子官家本来已居名位之正,现在又有天下民心所向,只怕只待这位天子官家回到这临安行在,大宋朝堂也就必有一番天翻地覆的变化了。 只是面对着这样的情况,包大仁却很有点儿一时茫然无措的感觉。 一直以来,支撑他觉得自己始终与众不同的,无非是他那较之这个时代任何人都要更多出千百年的知识与识见,但是现在眼前的这片天地,却明显是已然完全脱出了他的认知之外的历史,包大仁实在不知道他原先那一切的设想,一切的认识,究竟是不是还真的能够派上用场。 包大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传说中那扇动翅膀的蝴蝶,但他却知道,自己绝对不是这一轮历史动荡所掀起的波澜之中的主角。 所以他觉得自己应该找一个地方坐下来,好好地想一想。 想一想未来究竟会怎么样,而他自己的路,又究竟应该怎么样去走? “难道就连历史”,包大仁想着,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叹:“也都真的这么轻易就改变了么?!” “历史是什么?”蓦然之间,一声轻轻的娇声轻问,响起在了包大仁的耳边:“官人的话,奴家怎么都听不大懂?!” 那声音直如出谷黄莺,轻柔动听,在这明月清风之下,就宛若情人之间的细语呢喃,简直能让人低廻沉醉。 包大仁却是悚然抬头,就在这片刻之间,已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